《贵妇命》 第一章 见公爹 隆冬日,杏花村。 南方湿冷的天气真是浸到人骨子里。 连绵山脉脚下,一名脸蛋冻得通红的小娘子自山林中缓步走出,广阔天光里渐渐浮现她完整的娇小身影。 只见她身穿粗布衣,头戴粗布帽,正背着大背篓一摇一晃走在杏花村泥泞的小路上。 前路越宽阔,冷气便越肆无忌惮袭来,宋欢喜身上本就不厚的衣裳难以避寒,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接下来,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两旁靠得最近的粗壮大树缓缓弯下几条枝干,带着绿叶伸过来轻柔包裹着她,路边野草也向她倾倒,似乎在为她抵抗严寒。 宋欢喜停下脚步,柔柔抚了下靠近的树叶和小草,“谢谢你们啦,不过日头不早,我要回家给阿爹阿娘做午饭啦。” 话落,那些枝干慢慢收回,野草恢复杂乱无章。 再回头,绿树成荫、草木繁茂,交织成大怀山上每日最普通的风景,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宋欢喜笑了笑,随即加快脚步往家赶去。 杏花村坐落于大怀山脚下,村民们依山而居,靠山吃饭,这里远离闹市,宁静祥和。 正值午时,杏花村却仍被薄雾笼罩,天空灰蒙蒙一片,正如此时的宋家小院。 宋家小院位于村尾,如被排挤般孤单立于山脚下,和莫大娘家比邻而居。 都是各有难处的人家,相比莫大娘家,宋家亲友更少,和村里人也少有往来。 然而今天不一样,分明是大家都恨不得躲懒在家的寒冷天气,此时却大都围聚在宋家小院门前。 宋欢喜埋头一路往前,娇小身躯上还背着一背篓冬笋,自觉今日满载而归。 只是快到家门前,却看到自家不大的空地上站了不少人,伴随着一阵喧嚣嘈杂声传来,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热闹。 宋欢喜一时纳罕。 “你们怎来我家啦?”宋欢喜来到近前,睁着一双大眼睛,声音细小着问。 这些人往日从来不来她家,更何况现在还下着小雨呢。 早有人在她身影出现时就时刻关注着。 此时见她走近了,连忙高声喊道:“欢喜,你终于回来啦。” 话音落下,更多视线落到她身上,是宋欢喜看不懂的复杂,令她忍不住多想。 “可是我阿爹出事了?”宋欢喜语气焦急。 想到还躺在床上养病的阿爹,心中一慌,小跑到墙边放下背篓,接着急忙往家跑。 快进门的时候却被邻居莫大娘拦了下来,劝道:“欢喜啊,你家来了个大老爷,那身穿着比里正还要气派哩,看着不像找麻烦的样子,你就先在外面等等啊,千万不要冲动。” 宋欢喜闻言脚步顿住,只是心里仍旧担心,眼眶发红,看向她喃喃道:“莫大娘……” 莫大娘拉着她冰凉的小手,惊道:“好孩子,你这小手怎这样冷啊,看看,又红又肿的,大娘给你搓搓,你先暖暖,等里面的人出来再说,啊?” 宋欢喜任由她搓着手,脸还通红着,点点头,怔怔的看着紧闭的房门。 时间渐渐过去,大家都等得不耐烦了,却又挠心似的好奇着,想走又想留,十分纠结。 宋欢喜小脸冻得通红,水灵灵的大眼睛渐渐泛起潮气。 不知过去多久,“吱呀”一声,紧闭已久的房门终于开了。 宋欢喜猛然抬头,一眼瞧见当先走出来一名身披玄色狐裘大氅、蓄着长胡须的中年男人。 只见他眼神锐利,斜眉入鬓,面容严肃,笔直站在那里,通身威仪气度显露无疑,叫人不敢靠近。 站在他身后一对和他气势相差甚远又神情拘谨的中年夫妇,就是宋欢喜的阿爹阿娘。 “阿爹!阿娘!”宋欢喜忍不住喊道。 不待宋家夫妇答应,中年男人的视线已经顺着声音落到了欢喜身上。 “她就是你女儿?”他问。 “是,是。”宋修山不住点头,干涩道:“顾老爷,这就是欢喜。” 男人将宋欢喜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忍不住眉头微蹙,却并未说什么。 他的视线过于犀利,宋欢喜忍不住肩膀微缩。 “欢喜啊,快进来。”宋阿爹面对唯一的女儿形容慈爱。 宋欢喜娇小的身躯小心翼翼绕过男人,随即快步走到阿爹阿娘身边,看着他们都好好的,一颗心稍稍放下。 不待一家三口关心问候,只听威仪的男人下令,“一个时辰后启程。” 说罢,人已当先走出宋家小院。 待人离开,莫大娘和村民们纷纷围拢过来,莫大娘关切问道:“宋老爹,他是谁呀?你们要去哪?” 欢喜也很疑惑。 “那是我们欢喜的未来夫家。”宋修山没有隐瞒。 第二章 精致玉扣 “夫家?” “你们这是攀上哪家高枝了?” “对啊,看那位老爷年龄不小,难道欢喜要去给人做妾?” “那人一看就非富即贵,不管咋样,以后吃穿不愁,再也不用地里刨食,恭喜啊宋老爹。” …… 一时间,宋欢喜家不大的院子里热闹不已,众人都围着他们问东问西。 可宋阿爹还记着顾老爷定下的时间,心里着急,哪还有心思同他们东拉西扯。 解释了那老爷是欢喜未来的公爹后,三言两语赶紧把人打发了。 宋阿爹把门一关,招呼娘子和女儿收拾东西,自己则拖着病体坐在椅子上,望着家徒四壁的房屋,眼神空茫,眉头紧蹙。 里间宋欢喜瞧见了,忍不住拉拉阿娘的衣角,“阿娘……” 宋阿娘知道她的担心,却只是拍拍她的手,“好孩子,咱们先收拾,其余的路上说。” “咱们还会再回来吗?”她问道。 “阿娘也不知,大概不会了吧。”宋阿娘想了想,答。 宋家家贫,再收拾东西也很少,母女二人很快收拾好。 临走前,宋欢喜突然想到什么,赶紧往自己屋里去。 想到此去不再回来,宋欢喜弯腰从床底下拿出一个小木盒,里面躺着一枚做工精致的小玉扣。 这是她两个月前救过的一名身负重伤的少年所留。 还记得那日她去大怀山里捡柴火,却发现少年浑身是血躺在大树旁。 前进的路被阻拦,想倒回去又心有不甘,兼之事关人命。 宋欢喜最后是在大树叔叔和小草阿姨们的帮助下将他带去了山上的李大夫处看病,自己则时不时带上吃食去看望。 这枚玉扣是当年那个重伤少年离开时落下的,欢喜不知道他究竟是何人。 这件事除了大树叔叔和小草阿姨们,就只有李大夫和她知道,李大夫也答应了她保密。 那个少年来时没有引起轰动,走的也悄无声息,连告别都没有。 如今她也要离开,这枚精致的玉扣却不敢留在家里,免得遭贼。 往后她离开此地,二人怕是不会再见,宋欢喜只能默默祝他一帆风顺。 待一切收拾妥当,在莫大娘关切和其余村民难言的注视下,宋家人背着包袱来到村口,依依不舍告别村里人,上了那辆等候已久的马车。 车轮滚滚向前,碾起尘埃无数。 …… 马车上,宋欢喜捧着小脸趴在车窗边,不知道他们将会被载往何处。 望着逐渐消失在视线中的大怀山和杏花村,以及莫大娘们,她用力挥了挥手。 似乎风起,远处树木微微摇晃,也像在进行一场告别。 直到彻底瞧不见他们,才把脸埋在手心。 有什么随风落在地上,晕开一点几不可察的湿润。 过了半晌,拾好心情的宋欢喜回过头,看到身后的阿爹阿娘,一颗漂浮不已的心又渐渐沉落下来。 虽然还是舍不得那个住了许久许久的家,也舍不得莫大娘,舍不得大怀山。 但有阿爹和阿娘陪在身边,便哪里都可以成为家。 宋欢喜想,这便是家人的意义吧。 宋家人从未走过这么远的路,最远也不过镇上,再能折腾的人连着坐好几天马车,也累得够呛,更何况还在病中的宋阿爹。 “那位老爷名叫顾执,是你未来的公爹,他的长子顾长卿,是你未来的丈夫,我们家对那顾长卿有救命之恩。” 一路颠簸,宋阿爹只来得及告知这一点信息,便撑不住病体倒下。 而此行远比他们想象中更远,走了几天陆路,他们又登上了顾家的船。 宋欢喜年纪小还好,宋阿娘倒是一上船就晕的厉害,宋阿爹路途奔波病情雪上加霜,上了船后不得不卧病在床。 宋欢喜没心思去一览广阔无边的海上风光,只一个人照顾父母,端水煎药、照料吃喝。 这些事情并不轻松,不过几天人就瘦了一圈。 宋阿爹和宋阿娘看的心生不忍,竟不知此行究竟是对是错。 第三章 如梦 这一日,深夜。 一望无际的海天尽头托起一轮孤月,巨大的黑色天幕朝着海上的船只笼罩而来。 顾家大船二层靠边的一间小屋内,连日照料爹娘的疲惫后,宋欢喜很快沉入梦乡。 只是很快她就发现,这个梦和以往都不相同。 梦里。 宋欢喜发现自己身处一条拥挤的街道,街上人流如织摩肩接踵,却刻意分站两侧,空出中间一条宽阔空地。 随着一阵敲锣打鼓的动静,她听到身旁的说话声。 “来了来了,快看,那马上就是咱们上京有名的顾郎君,一身喜服还是一如既往的俊逸无双啊,他后面那喜轿上的就是新入门的夫人。” “他夫人是何来历,为何我们上京从未听过顾郎君有心仪小娘子?” “哈哈,这你就不懂了吧,前两天我去喝花酒,听侯府那周小郎君当着众人扬言,说那顾郎君芝兰玉树,偏偏娶了一乡村娘子,想来那娘子必有什么过人之处,他有机会定要一探香闺。” “那感情好哈哈哈……” …… 原来这是一场喜事啊。 宋欢喜抬头,一眼便看到了他们口中的顾郎君,果然是翩翩如玉、面容清润的端方公子。 迎亲队伍从她面前缓缓经过…… 接着画面一转,宋欢喜置身于一座豪华宅院,灯火璀璨、美轮美奂。 她来到屋里,看到了新房内的顾郎君,和……她自己? 宋欢喜揉了揉眼睛,再睁开,还是没变。 那位新娘竟然和她长相一模一样,原来这是她自己的婚仪吗? 而那位顾郎君,想必就是阿爹口中的顾长卿了吧。 正想着,宋欢喜听到了说话声。 “你我虽是父母之命,但尚无夫妻之情,若行夫妻之事,未免唐突。” 这是顾长卿的声音,他接着道:“若哪日你有所爱之人,可提与我知,我们亦可和离。” 梦中的“她”笑得很感激,“谢谢。” 宋欢喜心下一松,也对顾长卿很感激,这正合了她的意。 接着,画面继续。 新妇敬茶礼,三朝回门宴,顾长卿都与“她”一起,夫妻二人十分和睦,外人看上去如天生一对。 “她”也知道了顾长卿原来是堂堂显国公之子,后来还得封世子,“她”一跃成了世子夫人,羡煞旁人。 时间悠悠而过,“她”与顾长卿相敬如宾。 顾长卿履行新婚时的承诺,从不唐突“她”。 因为“她”出自乡野,学识不足,不善管理,一直是婆母当家。 几年过去,碍于顾氏宗族和长辈压力,顾长卿需要一位儿子延续血脉,“她”征得顾长卿同意,为他纳了两房妾室。 其中一房妾室很得顾长卿喜欢,没多久就怀有身孕诞下一子。 顾长卿把儿子养到“她”名下,记为嫡子。 后来,国公爷顾执病逝,顾长卿袭爵,并为那孩子请封世子。 宋欢喜眼前画面一闪,顾长卿和“她”都脸生褶皱、苍老不少。 他们都老了。 几十年过去,“她”没有遇到所爱之人,二人也没有和离,“她”也从世子夫人成为了国公夫人。 他们夫妻难得都活到古稀之年。 某日,阳光晴好,风轻云淡。 已是满头银丝,一脸病容虚弱不堪的顾长卿躺在病榻上,握住“她”的手,“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她”摇摇头,说不辛苦。 这几十年的生活很平静,他予“她”风雨无阻的庇护,夫妻二人不说琴瑟和鸣,也是从无争吵,这个家很和谐。 只是这么多年朝夕相处之下,说没有一点感情那是骗人的。 但他从来都守好界限,“她”也不好打破,二人之间从成婚至今的差距一直横亘在那里,即便“她”后来再如何努力追赶,也及不上那妾室的天生就会。 自从“她”为他纳妾后,他们之间好像更远了,“她”看过顾长卿与那妾室举案齐眉,见证过他们携手同心,谈诗论道,围炉烹茶,他们仿佛才是真正的天生一对。 在顾长卿生命尽头,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那个一直压在心头的疑问,“你很爱康儿的生母吗?” 康儿正是养在她名下的孩子,那个妾室之子。 顾长卿一愣,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接着虚弱地笑了笑,语调温和,“晴儿很好,你也很好。” 闻言,“她”也是一愣,没想到他会这样答,于是“她”也笑了笑。 “她”笑着看顾长卿缓缓合上双眼。 国公府内的管事们条理分明地布置着丧礼,康儿如同所有人期盼的那样,为顾长卿披麻戴孝,送他最后一程。 偌大的荣安堂里很安静,作为夫妻她不能去灵堂。 “她”呆坐在这个住了许久的屋子里,静静看向外面。 门外那棵碧绿葱茏的大树已陪伴她数个年轮,此时树枝缓缓摇曳着。 “她”知道外面很热闹,但康儿御下有方,哭声和闹声都不会传到这里来。 康儿也很尊重她,承诺为“她”养老送终。 这一世,送走阿爹阿娘,送走公婆,最后送走顾长卿。 有草木陪伴…… “她”…… 没有遗憾…… 第四章 顾长卿 宋欢喜跟着梦中的那个“她”经历了一生,见证“她”从少女到中年再至年老的漫长岁月。 她很快意识到,这或许不是一场梦,似乎预见着她的未来。 此时此刻,顾家大船正载着她前往与顾长卿成亲的路上,今后的路或许就会是如此吧。 国公府,那可是真正的高门大户啊。 在梦中,那位阿爹口中的顾老爷竟然是大景朝从一品的显国公,真正的豪门公卿,顾长卿竟是显国公之子。 宋欢喜不知道现实世界是否也是这样。 正这样想着,宋欢喜却看到眼前出现一片白光,她好像要醒了。 不再犹豫,她朝着那片白光慢慢走去。 突然,岁月静好的画面开始模糊,所在的空间开始扭曲,就在她彻底消失在白光中的一刹那,耳边好像响起一道尖锐而凄厉的声音。 “不——不是这样的——不是!顾氏无道!国将不国!顾氏无道!国将不国……” 此时宋欢喜已经听不清了,她回到现实里睁开了双眼。 看着上虽为方木质结构也富丽精美的屋顶,感受着船身在海面上微弱的晃动,她知道自己确实醒了过来。 如果梦是真的,那他们现在就是去上京的船上。 随着人越清醒,那些梦中的画面便如潮水般褪去。 彻底清醒时,那些梦已经记不清多少,但宋欢喜还是将这个或许代表着预见性的梦尽量回忆,然后妥帖收藏进记忆深处。 她只是想着,梦里她与阿爹口中的顾长卿结婚了,二人婚后生活很平淡和谐,相偕陪伴到生命终结。 现实生活里这十四年的人情冷暖和梦里形成鲜明对比,如果她真能如梦里那样衣食无忧,就连父母生病都随时可医,不用担心钱财和大夫,那她是向往的。 受尽冷眼和无助后,宋欢喜从不奢望除父母之外的喜欢和爱,所以婚后夫妻关系如梦中那样就已经很好很好了。 恍惚间,她好像还听到了一声尖叫呐喊,但又不是很确定。 想来也不是很要紧吧。 …… 半月后,顾家的大船终于靠岸。 宋家三人也终于到达目的地,上京。 宋欢喜于间隙中匆匆一瞥,这码头修建得宽大广阔,海面波光粼粼,上船下船的旅人蜿蜒排列,长长一条看不到尾,热闹至极。 不远处各色建筑鳞次栉比,碧瓦雕檐极富特色,还有沿街商贩叫卖不停,更有不同肤色奇装异服的人在路上行走,却没有引起旁人异样的目光,包容无比。 再远处,仿佛还能看见曲洞幽池飞檐流阁,雕梁画栋银装点缀,一派瑰丽精美匠心独韵的冬日大城风光,令人心驰神往。 就是这样迥异却又大同的一幕幕,组成了一座充满魅力生机的壮丽之城。 繁荣而美丽,雄伟而独特。 原来这就是上京啊。 宋欢喜一时看得挪不开眼。 随着一艘又一艘的船只靠岸,今日的码头显得格外热闹。 这片喧嚣中,却有一处被圈成空地,不容人经过或聚集,安静得过分。 看到顾家和宋家人下来,很快便有亲随走到后面的旅店跟人汇报。 随后走出来一位气质出尘的年轻郎君,郎君来到下船的几人面前,弯腰揖礼,“父亲,宋叔,宋婶。” 随后他看向一旁的宋欢喜。 宋阿爹便朝他介绍,“玉竹,这是欢喜,长生的妹妹。” 宋欢喜和顾长卿相对而立,两人皆在打量对方。 第五章 初印象 宋欢喜对顾长卿的第一印象,是一身青袍长身而立,需要仰望,面容清润且不失冷峻的玉面郎君。 像梦中一样。 顾长卿对宋欢喜的第一印象,是一袭粉衫身材娇小,需要呵护,纯真温和又长相出色的娇俏娘子。 如妹妹一般。 只见人来人往的码头上,一高一矮的一对男女互相对视,身旁的人,周围的景似乎都成了虚影,唯有他二人成为比冬日红梅还要靓丽的好颜色。 看起来十分般配。 “我是顾长卿。”玉面郎君薄唇轻启,声音犹如空谷山涧的泠泠溪流,听入耳中十分舒适。 宋欢喜想到梦中那一生,发现他真是不论年轻或年老,都一样俊美。 “我是宋欢喜。”她礼貌自我介绍,又学着他唇角微弯,抿出一抹浅笑。 这是二人第一次照面,对对方已经有固定的印象。 几人略微寒暄,顾执还有事,吩咐长子把人安排好,便先行离开。 顾长卿邀请几人上了前来迎接的马车,和杏花村那辆马车不同,这辆马车则更加精致繁复,内里镶金嵌宝如行走的宝盒。 宋家夫妇坐在上面连腿都不敢挪一下,宋阿爹忍不住问道:“这顾家到底是何来历?” 此时马车上只有他们三人,顾长卿骑马在外,自是无人回答。 宋欢喜想到那个梦,在心里回道:约莫是国公府吧。 …… 同一时间,上京显国公府荣安堂内。 “什么?国公爷带了一户穷人家回来?他想干什么?”一端庄严肃的贵妇人放下手中茶盏,看向下方回禀的人。 “回夫人,属下暂未查出,但那户人家有一貌美小娘子,看着年纪不大,长卿少爷亲自为其安顿。” 国公夫人神色难看起来,只吩咐,“继续盯着。” “是。” …… 这边,载着宋家三人的马车最终停在一处环境清幽,却又不失典雅气派的宅院门前。 宋欢喜曾偷偷去村里的夫子那旁听过一阵课,勉强认得几个字,知道那高高悬挂的牌匾上书写着“雪苑”二字。 雪苑如其名,苑内景色在冬日里尤美。 顾长卿安排他们住进这里,还亲手给了雪苑的房契地契,以及雪苑仆从们的卖身契。 “宋叔宋婶,你们今后可住于这里,若是有何难处,尽管说与我,若我不在,也可告知雪苑宅内张管家,他会向我汇报。” 宋阿爹不敢收,也不能收,这一沓东西十分烫手。 要知道,在杏花村,一亩地大约可得五石粮,大景朝又富庶,市面上一石普通粮可卖三四百文,上等粮七八百文也有。 而这样一座上京豪宅,估计得有上百亩还多,种成粮食那得多少钱啊。 再加上刚刚一路进来看那些仆人养护花草,又见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小桥流水假山奇石,冬日里小池塘连冰都有专人处理,没有一处不精致。 这些东西以宋阿爹有限的人生见识无法去估价,但想来必定是笔天文数字。 “我不能收,这东西玉竹你拿回去。” 对于宋阿爹的拒收,顾长卿没有意外。 “宋叔实在不必拒绝,我幼时您曾对我有过救命之恩与八年养育之恩,您的儿子长生也因我而身故,宋家对晚辈恩同再造,晚辈没齿难忘,一幢宅子而已,不值一提。” “可这,可这也太多了。”宋阿爹有着杏花村人的老实淳朴,接受了只怕是心有不安。 “不妨这样,这些东西先放在雪苑,改日我再来拿。”顾长卿“后退”一步。 “好啊好啊。”宋阿爹松了口气,以为他放弃厚礼相赠,心下放松不少。 只有一旁的张管家知道少爷的想法,那些东西已经亲自去官府过户,名字落款都是宋老爷的,这东西拿不拿走已不重要。 顾长卿本来还想陪着宋家人在雪苑逛逛,奈何亲随找来,他便只能先行离去。 临走前,他略带歉意道:“宋叔宋婶,晚辈有事亟待处理,明日再来拜访。” “快去吧。” 宋阿爹看着顾长卿离去的背影,忍不住感叹。 十几年过去,曾经稚嫩的小小儿郎,已茁壮成长为山间青松,高大挺拔且已有担当。 若他儿长生还在…… 若是长生还在,想必也是一家之顶梁。 哎。 第六章 显国公 “还看,人都走了,有什么好看的?”一直压着情绪的宋阿娘不由冷哼。 “这……”宋阿爹有些语塞。 “就这么稀罕?”宋阿娘面露不悦。 宋阿爹知道她因长生的事情存有心结,一时呐呐不敢言。 张管家自知自己的卖身契如今已被宋家人握在手中,眼见气氛不对,以为他们还在担心刚才长卿少爷的那些赠礼。 于是上前宽慰着:“老爷,您可千万不用担心,咱们国公爷如今是大景朝从一品显国公,身后亦是上京百年门楣顾氏一族,显赫非常,而雪苑只不过是国公府名下众多宅院里的一处,他不会在意的。” 宋阿爹不妨他会这么说,心思不在赠礼上面,反而惊奇道:“什么?你说顾老爷是显国公?那玉竹岂不是显国公之子?” 玉竹是他给小时候的顾长卿取的名字,叫习惯了。 张管家很快反应过来他口中的玉竹是长卿少爷,遂点头。 “是啊。”提起这些仍很骄傲,“国公爷身份尊贵,曾横刀立马征战沙场,逼退朔望蛮国,创下赫赫战功,因此拥趸众多,圣人特许从三等伯位连提几级,亲封为显国公,以示喜爱与重视。” 宋欢喜闻言暗暗点头,这是意料之中,和梦中的顾家一样,梦里的“她”也时常听人吹捧国公的光辉事迹。 宋阿爹却越听越愁。 没想到,顾老爷竟已官至从一品国公位,还是圣人近臣。 虽然他们家对玉竹有救命之恩,但这样的高门大户,一条人命想必并不放在眼里。 如此,他们宋家实在是高攀至极,也不知玉竹还会否同意结亲。 他今日也没提…… 罢了,只能明日等顾长卿来,再试探一二。 看着老爷对国公爷的身份感到震撼,见多识广的张管家内心已经很平静,“老爷,数日奔波劳累辛苦,今日不妨好好休息,其他的事往后再说。” 宋阿爹点点头,“多谢。” 宋阿爹和宋阿娘夫妇二人被张管家引路前去休息,宋欢喜身边也被安排了两位奴婢和一位嬷嬷。 嬷嬷先上前自我介绍,“小姐,老奴姓吴,您可唤老奴吴嬷嬷,这是您房中的两位奴婢,名叫雪莲和秋兰。” 被点到名字的雪莲和秋兰上前行礼。 “奴婢雪莲。” “奴婢秋兰。” 两人各自介绍,再齐声道:“见过娘子。” 宋欢喜对她们三人不陌生,在梦里也见过。 先有顾长卿长相与梦中所见一样,张管家口中的顾氏和显国公府也与梦中相同,现在还见到三位梦中伺候过“她”的嬷嬷婢女,宋欢喜几乎可以确认,那场梦果然是一场预见。 她想事情的时候有些呆愣,吴嬷嬷却以为她是拘谨。 立即道:“娘子,浴房中已备好热水、花瓣、精油和澡豆等,不如让雪莲和秋兰先服侍你沐浴更衣?” 宋欢喜只好点点头。 长到这么大,她还从来没被人伺候过。 回过神来,看到雪莲和秋兰要来解她身上的腰带时,她下意识捂住,接着后退一步,显出防备。 除了阿娘,她并不习惯与人这样亲近,就连梦里的“她”沐浴时也不让人伺候。 “我自己可以洗。”宋欢喜紧紧捂住腰带,生怕她们来扯。 雪莲和秋兰面面相觑,“小姐,奴婢自当伺候您的。” 宋欢喜站着不动,十分坚持,“还请你们在外面等我”。 雪莲和秋兰只好点点头,告诉她每样东西放在何处,知道她或许不会,又一一说明各项用途,这才犹犹豫豫地离开。 她们走后,宋欢喜将自己泡在热水里,好像才觉得连日来的疲惫与不安有所缓解。 这浴桶很大,水还这样多,温度合适,花瓣也这样香,对没用过浴桶的宋欢喜来说,无疑是十分新奇的体验。 那些花瓣在水中飘荡,随着她手轻抚的动作花瓣游来荡去,最后渐渐汇聚到她身旁,甚是漂亮。 宋欢喜渐渐沉迷于这一片花香中,一时间对水都是喜爱。 但到底初来乍到,再放松也有些拘束,宋欢喜只允许自己花了比平日多一点的时间沐浴,随后就出了浴桶,走到衣架旁给自己穿衣。 富贵人家的衣衫精致又繁琐,宋欢喜只能慢慢摸索着,又凭借梦里一闪而过的微弱印象一件件穿上,但还是凌乱的。 为了遮掩,她拿起之前见过的斗篷给自己披上,这才出门去。 她把自己包裹得严实,雪莲和秋兰并未察觉异样。 “我阿爹阿娘呢?”如离巢的倦鸟,在陌生的环境下,宋欢喜只想和阿爹阿娘待在一起。 吴嬷嬷这时候刚好走过来,“小姐安心,老奴知道您要问,刚才已经叫人去瞧过了,老爷夫人似乎仍有些不大舒服,吃了点东西已经歇下,您不如明日再去见他们?” 宋欢喜只好打消念头,吴嬷嬷拉过她的小手,“厨房已经备好饭食,小姐用过后先睡上一觉,往后日子还长,有什么都可慢慢来。” 宋欢喜是个懂事的小娘子,闻言只好点点头。 第七章 明媚小娘子 村里人没有太大尊卑,用饭时宋欢喜想让吴嬷嬷、雪莲和秋兰坐下一起。 吴嬷嬷只是笑,站在一旁亲自给她碗里布菜,雪莲和秋兰也在旁规矩地候着。 她们做的不动声色,也并不叫人觉得打扰,但宋欢喜敏感,顿时意识到,这就是大户人家的规矩。 她不再说什么,默默吃完,躺下休息。 见她已经睡下,吴嬷嬷把雪莲和秋兰叫到外面,轻手轻脚关上门,方才低声对二人嘱咐一通。 “宋小娘子虽来自乡下,可未来却要嫁给长卿少爷成为顾家妇,你们二人今后必当谨言慎行,小心伺候,若是叫我知道哪里不妥当令娘子不舒服,当心你们的皮。” 吴嬷嬷是国公府老人,知道得多些,自当尽心竭力,雪莲和秋兰年纪小,吴嬷嬷担心她们心飘,少不得敲打几分。 雪莲秋兰连忙道不敢,随后又是一通保证。 吴嬷嬷稍稍满意,离开前吩咐雪莲时常备着手霜,每日不要忘记给小姐涂抹。 “是。”雪莲应道。 刚来上京,一切都很陌生,这一夜半梦半醒,宋欢喜睡不踏实。 次日被人叫醒的时候,她还懵懵的。 吴嬷嬷告诉她,长卿少爷来了。 顾长卿来了,宋欢喜该起来见客。 有浴房的前车之鉴,这一次她并未拦着雪莲和秋兰给她穿,只在她们动作的时候,默默观察着细节。 张管家十分周到,备的都是新衣。 都说人靠衣装,这句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宋欢喜本就生的白净俏丽,往日的粗布麻衣到底是掩盖了几分姝色。 换上一身石榴红绣蓝边的交领襦衫配银红暗花梅纹百褶裙,裹上同色斗篷,再配上雪莲一双巧手给她盘的凌云簪,插上并蒂海棠花步摇,描细细柳叶眉,涂天宫巧口脂…… 不一会儿,一个明眸皓齿,尽态极妍,如远山芙蓉般碧鬟红袖的娇美小娘子便展露人前。 被装扮期间,宋欢喜默默记着她们的步骤,但因太过繁复还是犯起迷糊。 慢慢来,宋欢喜给自己打气。 只是看着那些瓶瓶罐罐和金钗步摇,雪莲和秋兰竟是轻易就将她装点得如此颜貌,又不免心中惊叹。 这么多年,她只见过里正家的心儿带过二两银子一根的朱钗,那已经是整个杏花村羡煞众人的首饰,但色彩和做工也远没有今日所见这样鲜亮夺目。 神游间,只听秋兰一声“好了”,宋欢喜回过神来,再次端详镜中人。 可真是美啊。 镜中那位着鲜艳衣裙,看上去人比花娇的小娘子,真的是她吗? 宋欢喜傻傻地闭眼,镜里的小娘子也闭上眼睛,张口,镜里那人也在张口…… 动作一模一样,真的是她呀。 “娘子真好看。”秋兰赞叹道。 宋欢喜唇角含蓄微抿,仰着小脸夸道:“是你们厉害。” 秋兰和雪莲相视一眼,只觉得小姐谦虚。 不论她们二人的手有多巧,也要小姐的底子好才行,否则也是照猫画虎,不伦不类。 宋欢喜顶着还不适应的新发型和新发饰,草草用了点早食,便缓慢地跟随吴嬷嬷三人去往正厅。 厅内宋阿爹正在招待顾长卿,见到她来,两人停住话头,纷纷朝她看来。 看到焕然一新的宋欢喜,宋阿爹眼睛渐渐睁大。 “欢喜?”他犹豫着开口,对这样鲜亮明媚的女儿有些不敢相认。 “阿爹。”宋欢喜唤道。 宋阿爹提起的心渐渐落下来,果然是他闺女。 心中一时为女儿竟有如此容貌而骄傲,一时又为不能给她提供足以匹配容貌的生活环境而自责。 转瞬又思及有客人在,打起精神,笑意在脸上晕开。 第八章 恩情 三人依次落座,宋欢喜坐在阿爹右边,顾长卿落在宋阿爹左边,正好在她对面。 张管家送上茶水便退下,宋阿爹此时才道出那些一路上来不及诉说的往事。 “欢喜不知道,玉竹几个月大的时候,其实在咱们家住了八年,和你长生哥哥也很要好,如果你长生哥哥还在,玉竹也没被接走,你就有两位哥哥了……” 说到早逝的儿子,宋阿爹一度忍不住哽咽。 顾长卿起身一揖,“宋家恩情重如泰山,长生已去,往后该由我替他向二老尽孝,照顾幼妹。” 他语气郑重,神色坚定。 宋家父女双双看向他。 “还有一事,当年离开匆忙,仅留下薄财几许,让您二老带着欢喜受苦,很是不该,晚辈向您道歉。” 顾长卿言辞恳切,“今日特来求娶令爱,往后我顾长卿必定带她珍而重之。” 宋阿爹对这个曾养了八年的孩子倾注过父爱和期许,即便唯一的儿子因他阴差阳错而去,他还是难以去恨,只能摆摆手。 “其实这些年也多亏了你当年留下的银钱,让我们得以将欢喜养大,只是自长生去后,我和她阿娘的身体每况愈下,花去许多看病求医,欢喜小小年纪就要照顾我们,受了很多苦。” 宋阿爹一脸惭愧,对唯一的女儿只有亏欠。 “欢喜是长生走之后,她阿娘受到刺激难产生下的孩子,这些年又经常为我二人操劳,看着比同龄孩子要瘦弱很多,还望你日后能多加照顾。” 宋阿爹对顾长卿请求着。 他们夫妻二人没本事,唯一的女儿也没养好,实在不配为人父母,如今只能寄希望于她未来的夫家。 “宋叔请放心,我定会照顾好她,不叫她受半点风雨。”顾长卿郑重保证。 宋阿爹很是满意,“这样就好,这样就很好了。” 他拉着女儿和顾长卿站在一起,“这宅子算我们一家借住的,来之后欢喜还未看过宅子里的景色吧,你们小年轻快去瞧瞧。” 他说完,推着二人往外走。 宋欢喜回头看了阿爹一眼,迎着他鼓励的眼神,最后还是跟着顾长卿往外去。 看着一高一矮的年轻背影相携而去,宋阿爹挺拔的身躯不免佝偻,抹了抹脸上的泪。 他没有告诉欢喜的是,怕长生泉下孤单,他们夫妻曾轻生过。 结亲是顾老爷给他们夫妻和欢喜下半生的补偿。 可他们夫妻对长生的补偿,又何时才能完成? …… 出了正厅,穿过月门,二人静静走着。 宋欢喜平日话本来就少,因阿爹告知的往事,便一直处于怔忪中。 她一直知道自己有个早逝的兄长,但没想到兄长竟是为了顾长卿才去的。 当年到底发生了何事? 宋欢喜出神,顾长卿也不是个多话的人,一时间气氛有些冷凝。 半晌,顾长卿突然道,“这座宅子很漂亮,可想去转转?” 宋欢喜只能点头。 就这样,两人沿着抄手游廊慢慢绕到花园。 北方的冬季和南方不同,除了花开的少外,沿途走来还见到不少树叶都已掉落枯黄,只是这花园因顾家人别出心裁,绽放不少梅花。 如今花开正盛,一眼望去满目绯红与雪白交织,蔚为壮观。 “这片梅林是雪苑独有,也是顾家所有宅子里梅花开的最好的一处地方。”沉默许久的顾长卿开了口。 他一开口,欢喜也打起精神应付他,认真听完,一脸疑惑,“为何?” 第九章 求娶 “傲雪寒梅,凌寒盛开,昔年成祖时期曾出过一位名扬四海的梅贵妃,传闻她性情孤傲,冷艳独绝,是当年上京有名的冷美人,一朝入宫,颇得成祖偏爱,不顾反对为她将宫里一座殿宇夷为平地,转而建为梅园,传到坊间便纷纷效仿,以梅为贵,一时间各地的梅园层出不穷。” 欢喜听得认真,见他没了声音,偏头看他。 顾长卿随手折下一株梅花,递给她,‘’顾家的‘梅园‘其实不少,只这雪苑的梅林独得过贵妃赞赏,故而后来虽然其他各地的梅园纷纷拆建,但这里还一直留存至今。” 欢喜接过他手中的梅花,道了声:“谢谢。” “可喜欢?”顾长卿问。 宋欢喜只道,“很好看。” 说罢,她走上前去轻轻抚摸那被折去一根枝丫的梅树,带着抚慰,树上梅花轻轻摇晃,好像在说没关系。 “我们走吧。” “嗯。” 雪苑的美是毋庸置疑的,这座安静矗立在上京城郊的宅院,在顾长卿的口中显然十分惹人喜爱,甚至颇有名气。 移步换景,走过梅园,又是另一重如诗如画的景色映入眼帘,欢喜心里一路上都在惊叹。 她常听莫大娘提起,杏花村已是远近闻名的漂亮村落。 有大怀山做倚仗,青山绿水,花香蝶绕,又因常年被薄雾笼罩,宛如一片仙境,称得上桃源。 杏花村的美,是天然雕饰的美。 这雪苑虽然不如杏花村恣意盎然、生机勃发,却又有另一种宋欢喜形容不出来的矜贵优雅。 逛了一圈,宋欢喜听身旁的郎君问:“你可喜欢这里?” 宋欢喜点头。 “成亲后,你可常回来。”顾长卿说。 …… 两人在雪院走得有点偏了,雪莲找了许久才找到二人。 时辰不早,她是来叫二位回去用膳的。 二人来到饭厅,今天人不多,没有男女分席,四个人同坐一桌。 宋欢喜终于见到阿娘,坐到她旁边,“阿娘,你还好吗?” 宋阿娘面色苍白,仍笑着摇摇头,“阿娘没什么大碍,刚刚见了大夫说是有点水土不服,开了几服药,吃上一段时日就好啦。” 欢喜这才这次放下心来。 宋阿娘目光移到顾长卿脸上,原本含笑的眉眼瞬间耷拉下来,飞快移开视线。 张管家已经让人把菜上完,知道他们还不习惯被伺候,只留了两个人在门口守着,以备不时之需。 偌大的饭厅里只有四个人,就显得空荡,欢喜见阿娘的脸色变了,也不敢多说什么。 宋阿爹放在桌下的手拍拍身旁的老妻,招呼着顾长卿,“玉竹啊,这是我特地去厨房做的冬笋炒肉和麻辣藕片,香辣开胃,你尝尝,可还是从前的味道?” 顾长卿依言照做,冬笋和藕片各尝了一块,随即点点头,“一如从前,长卿甚是回味。” 宋阿爹笑着点点头,“从前你和长生最喜欢吃这两道菜,这么多年过去,没想到你的口味还没变,等你家去,带上这个配方,想吃的时候让厨房给你做。” “多谢宋叔。” 一旁的宋阿娘听他们提到长生,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不过她垂着头,并不明显,只欢喜担忧地看着她。 宋阿爹和顾长卿回顾了一番往事,接着很是慨叹,“如今拖了你的福,我和你宋婶子也住上这样华丽的房子,欢喜能从这里风光出嫁,怎么也比从杏花村出嫁更体面,你们有心了。” “宋叔客气,杏花村的住处虽小,却五脏俱全,当年我和长生同吃同睡,时光很美好,这雪苑虽大,却也因有了你们才有人间烟火,晚辈还请你们二老一直住在这里,见证我与宋娘子的大婚和往后。” 闻言,欢喜忍不住朝他看去,年轻的郎君眉目疏阔,神色认真。 宋阿爹十分触动,给他倒了杯酒,两人一饮而尽。 宋阿娘嘴唇嗫喏着,却说不出话来。 女儿终究是要出嫁的,她心里再怨,也明白顾长卿是最好最好的选择。 第十章 定婚期 对于宋家人来说,有了顾长卿的亲口保证,宋欢喜的婚事如今彻底板上钉钉。 一顿饭吃下来,可谓宾主尽欢,顾长卿也带来了选定的婚期,在来年五月初八,现在已入冬,还剩四个多月。 其实这样有些仓促,毕竟宋家人初来上京,高门大户的规矩一应也不懂,宋欢喜要学的还有很多。 但顾长卿说这是父亲特地找毓秀山上的高僧算出的良辰吉日,也正好在宋欢喜及笄的一月后,宋阿爹便不再说什么。 顾长卿最后表示,婚嫁的一应所需皆由顾家准备,宋欢喜的嫁衣及嫁妆也已准备妥当,嫁衣是请了上京城内有名的绣娘合力缝制。 又喂他们吃下一颗定心丸。 宋阿爹长舒口气。 这场婚嫁,几乎不需要宋家人做什么,宋欢喜更是一身轻松,所有人都忙碌了起来,最闲的反而是她这个主角之一。 定下婚期后不久,顾长卿又上门拜访了一次,并在宋阿爹的准许下带走宋欢喜。 宋欢喜对马车的印象还停留在不久前漫长又颠簸的奔途中,没想到这次坐上马车反而四平八稳,如果不是窗外的街景在依次往后退,她很少能感受到马车在行驶。 这让她不禁松口气。 马车最终停在金玉楼前,宋欢喜在雪莲的搀扶中下车。 先下车的顾长卿已经等着门口,见她走近,将一顶备好的帷帽戴在她头上,落下两个字,“跟上。” 雪莲帮她正了正帷帽,小声道歉,“是奴婢没考虑周全,忘了为您准备这些。” 雪苑虽然美,却也因当年梅贵妃一句赞赏被高高架起,进入雪苑的人并不多,雪莲一直在雪苑中伺候,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外人,就想不起来要准备这些。 是她疏忽了。 宋欢喜摇摇头,表示不在意。 金玉楼虽以玉作名,但它卖的不只有玉器,还有各种钗鬟头面,珠宝首饰数不胜数,由于金玉楼很大,所卖的物品品类繁多,又加上价格并不便宜,来往的多是闺阁娘子或后宅夫人。 宋欢喜的打扮出现在这里并不叫人意外,但她跟在顾长卿的身后,就不得不叫人瞩目。 顾长卿是何人,上京出了名的翩翩如玉佳公子,未及弱冠便高中探花,学富五车、朗润清隽。 整个上京爱慕他的女郎不知凡几,偏偏他对谁都客气有礼,但亲近不足。 若是他一直是那样也就罢了,可如今身边竟然跟了个小娘子,这如何能让人不惊讶? 可以想象,今日这金玉楼的角角落落里,不知会撕烂多少张手帕。 宋欢喜并不知道顾长卿在上京贵女圈中的影响力,也不知道她的出现给人带来多大震撼。 她只安安静静跟在顾长卿身后,随着顾长卿一路停停看看。 顾长卿当然也发现了,遂停下脚步,“宋娘子可有看上的?” 宋欢喜微愣,“你要给我买?” 顾长卿笑笑,“自然。” 除了那枚不算主动送给她的玉扣,宋欢喜还从来没收过礼物。 只是,雪苑的妆奁里已经有很多了,这几日她头上所戴就没有重样的。 宋欢喜摇摇头,推拒,“我不用了,雪苑还有很多。” “那日未来得及送上见面礼,这次补上。” 宋欢喜想起,阿爹说过,出门在外要给男人面子。 随后她认认真真在店里走了一圈,找了对最便宜的耳铛,“就要这个吧。” 顾长卿定睛一看,这对耳铛色泽老气,做工粗糙,且摆放在边角位置,实在不衬豆蔻年华的小娘子。 不过他还是应下付账。 待二人离开后,楼里若有若无的视线似不经意间投向一楼大堂某一处,那里坐着一位被金玉楼掌柜亲自出面好吃好喝伺候着的娘子。 只见有人不知在她耳边说了什么,随即她神色一变,沉声问:“刚才那位顾郎君买了什么?” 掌柜找来小二如实回答。 只听那娘子嗤笑一声,“如此便宜的首饰,看来他不过是打发穷酸亲戚罢了,我柳月涵岂会计较。” 遂打消遣人调查的心思。 从金玉楼里出来,两人没坐马车,顾长卿指了指眼前一条长而宽阔的街道,问:“逛逛?” 宋欢喜点头。 沿街有许多商铺,各样商品琳琅满目,宋欢喜看得眼花缭乱,顾长卿还要给她买东西,她说什么也不肯要。 午时,顾长卿带欢喜去了附近的一家酒楼,顾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从用饭开始,顾长卿就不再说话。 用完饭,两人歇了歇,却听楼下传来打斗声。 宋欢喜坐的位置临窗,她好奇一眼望出去。 第十一章 又见少年 外面说是一场打斗,也不尽然。 准确的说,应该是一场单方面的群殴。 只见一名穿着黑色劲衣的少年正被一群人追赶,追到就打几下,若有力气就继续跑。 跑到此处,那人似乎累极再无力气,被后方一群人堵在大街上,接着就是一阵拳打脚踢,领头一人还在骂骂咧咧,“狗娘养的,你还跑?再跑一个试试?” 此起彼伏的怒喝声伴随重拳和闷哼声不容忽视。 “给我打断他的腿!” “让你跑……让你跑……” 因这一场闹剧,四周的人都退出老远,旁边有被吓坏的小孩儿哇哇哭着,被家里大人急忙捂着嘴远远避开。 欢喜瞥见地上很快晕开一滩血,场面混乱,被打的人死死护住脸,直到脱力再也护不住,才叫宋欢喜一眼认出。 “是他?”她心下一惊,人立即站了起来。 “怎么了?”顾长卿见她神色不对,当她胆小看不得这些,抬手要把窗关上,却反被阻止。 他觑她一眼,“你喜欢看这种?” 欢喜摇摇头,只顾看着被打那人,秀眉微蹙。 眼见地上的血越来越多,欢喜终是忍不住,央求道,“我们能不能救救他?” 顾长卿有些意外。 欢喜点头,黝黑的大眼乞求着看他,“可以吗?” 顾长卿只当她小小年纪见不得这些,没说什么,只吩咐亲随顾从去处理。 顾从是孤儿,也是国公府专门培养的侍卫,被送到顾长卿身边,对他唯命是从。 府里但凡能被赐顾姓者,各方面能力都极强,忠诚和实力缺一不可,在一众侍卫中也是莫大的荣耀。 很快,大街上传来此起彼伏的痛呼声,“啊——” 顾从一对多也不见丝毫费力。 “可要将人带上来?”顾长卿问。 欢喜摇摇头,“不用了,可以送他去医馆吗?” “自然。” 顾长卿挥了挥手,顾从便带人离开。 宋欢喜还是一脸忧愁,顾长卿带便问,“想去看看?” 宋欢喜摇头。 她只是没想到在上京还能看到大怀山那位重伤少年,更没想到再见他却是如此境遇。 顾长卿没说什么。 之后宋欢喜心情有些低落,顾长卿只好送她回去。 马车停在雪苑外,顾长卿递给宋欢喜一个精致的木盒。 “这是何物?”宋欢喜不解。 “你拿回去看看。” 欢喜只好接过。 “今日你回去好生歇息,明日我来送你去溪山书院。”顾长卿交代。 “书院?”宋欢喜十分意外,这件事无人与她说过。 顾长卿解释,“婚期将近,父亲的意思是,未免你这段时日多想,也不想给你压力,送你去溪山书院学习三月,再用一月时间学顾府人情往来。” 三个月何其短暂,宋欢喜没有正经上过学堂,只在阿爹阿娘身体稍好一些,且家里不忙的时候去学堂旁听过,不说诗词,就是字也未见认得多少。 虽然还有几个月就要及笄,但她的学问只怕和刚入门的孩童相差无几。 欢喜怕自己学不好,也怕自己学不会。 “别担心,明日只管去就是了,此事我已与宋叔说过,他十分赞同你去。”顾长卿宽慰。 既然这是他们的决定,就意味着不能反驳,宋欢喜只好应下来。 顾长卿见她这样,不免好笑,玉软娇花一样的小娘子,一听这话,就像被霜打过,瞬间就蔫儿了。 到底有些不忍,顾长卿拍拍她的头,“无需如此担心,并不难。” “……好。” 回到厢房,宋欢喜打开精致木盒,发现一对做工精致的耳铛静静躺在里面。 她记得金玉楼的小二介绍过,此物名叫双蝶花钿明珠耳铛,看上去栩栩如生。 也是她刚才觉得好看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却因为价格而放弃的一对耳饰。 没想到顾长卿竟能发现。 宋欢喜心里生出些感激,从小到大,还是第一回有人这样关注她的情绪。 一时间,她有种被重视感。 阿爹阿娘是更需要她去照顾的角色,现在她却被人照顾着。 这种感觉很不一样。 宋欢喜微微抿唇,接着不自禁上扬。 莫名又想起那个梦,梦里的“她”曾为了追赶顾长卿而勤学苦练。 或许她好好学习,真能有一番造诣,算是弥补梦里那个“她”追赶不上的不甘。 对于即将要去的溪山书院,宋欢喜一时间也不再抵触。 她其实是一位很会调整自己的女郎。 第十二章 婚前学习 翌日一早,雪莲和秋兰给她穿上溪山书院的院服,梳了个双丫簪。 雪莲有些遗憾,“娘子还未及笄呢,如今又要去学院,奴婢不能给你盘好看的发簪了。” 时下大景朝风气开放,爱美的小娘子们在及笄前一段时间就已经尝试起了各样类型的发簪,之前娘子要见长卿少爷,雪莲便盘了几个时下流行的发簪。 如今听闻娘子要去书院上学,雪莲一双巧手无用武之地,可不就遗憾吗? “雪莲这是催着咱们娘子出嫁呢。”一旁的秋兰打趣。 “才没有,我巴不得娘子晚点出嫁,一辈子无忧无虑才好。”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宋欢喜只听着,唇角微微上扬。 打扮好后,一个清纯秀气的小娘子跃然眼前。 雪莲夸了又夸,夸得宋欢喜脸颊泛红,不好意思。 顾长卿一早来接,此时骑马护在右侧,听着里面小娘子含蓄细小的笑声,不禁摇头。 还是小孩子。 溪山书院坐落于毓秀山脚下,环境舒适,场地宽大,书香韵味十分浓厚。 雪莲和秋兰不能再跟着,只有宋欢喜跟在顾长卿身后,一路穿行在书院里的屋舍楼阁,偶尔会听见琴音悠扬,笛声绵长,为冬日带来生机。 顾长卿带宋欢喜来到最里面一栋简朴大气的阁楼,西面书房里,宋欢喜见到一个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人。 顾长卿弯腰揖礼,“学生见过苏院长。” 宋欢喜照做着行了一礼,“见过苏院长。” 苏亭山的目光从顾长卿移向宋欢喜,“你叫什么名字?” “回院长的话,我叫宋欢喜。” “抬起头来。” 宋欢喜依言抬头。 “看着我。” 宋欢喜抬眸,与他对视。 穷人孩子早当家,年过十四的小娘子虽仍明媚天真,却有一股历经世事的沉静坚韧。 既烂漫又清醒,既纯粹又复杂。 “留下吧。”苏亭山一锤定音。 宋欢喜没想到此行如此顺利,有一丝被认可的高兴,“谢谢院长。” 事情谈妥,气氛和缓,宋欢喜被带着往斋舍去办理住宿。 阁内,师生二人围坐在临窗的茶桌旁。 顾长卿亲手烹茶,动作行云流水,配上他冷峻清隽的外表,令人心旷神怡。 顾长卿将一杯烹好的茶放到苏亭山面前。 苏亭山接过,抿了一口,点头称赞,“不错,我这么多学生中,你这茶艺当是数一数二,总是令人回味。” 接着他话锋一转,“真的决定了?” 顾长卿知道老师说的是成亲一事,遂点头。 “可是心甘情愿?” 顾长卿望向窗外,久久未语。 苏亭山还有什么不懂。 窗外冷风萧萧,带走流水阁内一声悠悠长叹。 …… 宋欢喜就这么在溪山书院待了下来, 她被分配在清水斋,和另一名苏姓娘子同住。 顾长卿走时将一个略大的木箱交给她,里面是院牌和书籍,以及笔墨纸砚…… 宋欢喜很感激,初来乍到她什么都不懂,他也考虑到她的窘境,并一一为她解决。 顾长卿真的帮了她很多。 溪山书院久负盛名,每日前来求学者数不胜数,能来此求学是一种荣誉,宋欢喜对未来三个月的求学生涯充满向往。 但等到正式进入学堂后,她却意识到自己和溪山书院学子的巨大差距。 她有些难过,因为他们学的课程她跟不上。 溪山书院学堂取“仁义礼智信”从低至高划分,宋欢喜在要求最低的至仁堂待了三天,除了被笑话外一无是处。 这些学子最差也早过了学《千字文》、《论语》的年纪,可就连这些宋欢喜都不会。 她只能红着脸跑到苏亭山面前,窘迫十足的说出自己遇到的困难。 苏亭山正坐在靠窗的案旁看书,室内茶香袅袅。 “院长。”宋欢喜局促的站着。 苏亭山指了指不远处那副摆满笔墨纸砚的桌案,示意她坐下。 “你的情况我已大致了解,今日起,你不用去学堂,每日来我这里,由我亲自教导。” “真的吗?”宋欢喜震惊中夹杂惊疑,还有浓烈但被极力压制住的喜悦。 苏亭山颔首。 第十三章 第三次见他受伤 苏亭山其实并不是一位仁慈的老师,但那日顾长卿亲自请求,到底爱徒心切。 且顾家与他渊源颇多,宋欢喜既要作顾长卿之妇,他理当多加照看。 “我虽亲自教导你,但并非收你为徒,望你谨记。”丑话要说在前面。 宋欢喜连连点头,这样就已很好了。 “跟我说说,你都学过什么?”既然要教导她,苏亭山严肃不少。 宋欢喜心虚地说自己只旁听过几堂课,认字不多。 苏亭山没说什么,叫人去外面找了两本书回来,交给她。 “今日就先从这本学起,我教你半个时辰,后面你再把这些字临摹一遍。” 宋欢喜无有不从。 几日下来,苏亭山发现她十分能静下心,沉稳踏实,听话肯学。 这样的学生最好教,苏亭山几乎不需要多做什么,只把每日讲课的时辰和布置的课业慢慢增加。 但不管多难,宋欢喜也一一应下,第二天那作业必定摆在他案头。 他教起来很省心,不自觉对她倾注一些期望,便教得多了些。 时间一晃,一个月过去了。 宋欢喜这一月里吸收了不少知识,每日学习废寝忘食,虽然很累,内心却富足。 她身份使然,苏亭山没有按照系统课程给她灌输,也没有教授琴棋书画,而是找了书院另一个女夫子分而教之,专门攻克看账数算。 好在效果喜人。 终于,宋欢喜得了一日假期。 她起了个大早,穿好衣裳鞋袜,挎着书袋出了溪山书院。 她打算回去看看阿爹阿娘。 离开时对面的苏娘子还在睡,她留了一张纸条,便载着着清晨的雪花一路往雪苑而去。 雪苑在溪山书院和上京城之间,此时天光尚未突破云层,天还昏暗着,路上没有行人。 宋欢喜一个人走着,娇小的身影透出独立,却还是叫人想呵护在身后。 突然,背上好像被砸了一下。 宋欢喜停下来,四处看。 这一处林木繁多,但树叶都快掉光了,看上去光秃秃一片,和大怀山的大树很不相同。 此时枝干都裹上一层银白,一眼望去没什么可以藏人的地方,她感到这里的大树们好像都在冬眠,四周寂静,若有人躲在此处专门作恶,她求助无门。 不敢多想,宋欢喜加快速度往前走。 没走几步,又被砸了一下。 她不敢停,已经确定被盯上了,她只能跑起来。 那石头却好像一路追着她,渐渐已经不加遮掩,一颗颗石子正大光明砸落她脚边。 突然,前路被阻,她撞到了一个人。 宋欢喜不得不停下来,一抬头,却很惊讶,“是你?” 少年一身黑衣身姿挺拔高大,鼻梁高挺、薄唇微抿,冷峻面容透着一股厌烦不耐,仿佛蔑视人间。 宋欢喜看着这熟悉的眉眼,有些高兴,却不经意间看到他脚下一团红色印记。 他的脸每次见到都一如既往的帅气,但身上不知何处总会冒出一些意想不到的伤。 “又受伤了?”这是她第三次见他。 第一次她在大怀山里捡到他,他重伤昏迷。 第二次她与顾长卿在酒楼吃饭,从二楼往外看,他被一群人追着打。 这一次她回家途中,他骤然出现,身上冒血,还是不知缘由。 那红色随着他的站定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渐渐在挂满落雪的草丛间砸出一团小坑。 他的衣裳紧紧将自己包裹,无从查看伤势。 她还不知道他叫什么,正想问他名姓,他却突然栽倒在她面前。 宋欢喜有些慌。 这里不是大怀山,没有李大夫。 而且离上京城这么远,她也没办法背他走远路。 最后宋欢喜把人藏进一旁灌木丛里,请求它们暂时醒来帮忙看顾一下,便急匆匆往回跑。 她想去找书院的大夫帮忙看看,却在书院门口遇到了正要往里走的苏小娘子。 宋欢喜还来不及细想她为何这么早从外面回来,只顾着向她求助,道一个朋友在毓秀山上迷路跌了下来,现在人正昏迷不醒。 苏娘子是个热心肠的人,拉着她的手往外跑,“大夫今日不在,不过刚刚我坐的车还没走远,我带你去追。” 在苏娘子的帮助下,马车很快接上那少年来到城内的程氏医馆门前,“这是和书院常年合作的一家医馆,大夫医术不错,你快些带着你朋友去吧。” 宋欢喜连连道谢。 苏娘子今日还有课,不能多待,匆匆叫马车再送自己回书院。 第十四章 宁焰 送走苏娘子,宋欢喜找到大夫给那个男子看病。 好在他的身上已经不往下滴血,不会吓着旁人。 宋欢喜在外面等。 大夫看完病,出来交给宋欢喜一张方子。 “这位病人伤势严重,身上多处被利器所伤,以致失血过多,建议在医馆住几天观察,我已经让人给他上药了,这是内服药物,你去交钱抓药,熬好后给他喝,对了,最好再给他买一身干净衣裳。” 宋欢喜依言去抓药,又拜托医馆帮忙煎,自己跑则跑去附近的成衣店买衣裳。 顶着店铺掌柜异样的眼神,宋欢喜不敢多做停留,付钱就走。 回到医馆后,宋欢喜又请帮工给他擦洗一番,并换上干净衣裳。 “他可能会发热,你盯着,发热后立即来找我。”大夫叮嘱后就出去了。 宋欢喜就在旁一直守着,没多久他面颊驼红,手一摸,果然发热了。 大夫不慌不忙端来一碗药,又让人拿了热水和帕子进来,“这药喂你郎君喝下去,帕子用来降温。” 他显然误会了,宋欢喜想解释,可外面又有新的病人来看病,大夫又赶了过去。 宋欢喜无法,只好先给人降温,每隔一刻钟就要换条帕子。 奈何他的温度总是消下去不久又升上来,反反复复。 小二送来第二碗药时,宋欢喜注意到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下来,她该回书院了。 但是他还是没醒。 不得已,宋欢喜给医馆付了半月的药钱和住宿钱,又单独找了人来帮忙照看。 回到溪山书院后,宋欢喜再次一头扎进书海,只是偶尔吃饭空闲时才会想起医馆的那人。 这天,宋欢喜在院长那里学完回来,正待温习课业,房里的窗户突然传来一声响,好像被什么砸了。 这熟悉的方式,宋欢喜丝毫不惊慌。 上前去打开门,正好一颗石子飞到她脚边,她顺势看过去,果然在一颗树上看到了人。 是他。 “你的伤好了吗?”宋欢喜轻声问。 男子从树上跃下来,越过她,径自走向她的房间。 宋欢喜在他后面进门,将房门关上。 她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一段时间过去,他的气色看起来好上不少,眉眼间的不耐似乎也消逝一些。 年轻的郎君英气勃发,虽然仍是一身黑色劲装,却比那天看着更有神采。 宋欢喜给他倒茶,放到他面前,“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男人没答,只是将一个布袋放到桌上,用眼神示意她看。 是一袋银子,比她那天付给程氏医馆的还多出不少。 “不用这么多,我一两银子都没花到。”袋子里碎银起码五十两,还不算银票。 宋欢喜只从里面拿了一两,接着把剩下银子全部放入布袋,递给他,“这些算是还了这几次的钱,其他的你拿回去吧。” 男人没接,只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宁焰。” 什么? 宋欢喜一时没听清。 “宁焰。”这次的声音里多了些不耐。 他好像耐心总是不够。 宋欢喜反应过来,这是他的名字,“我叫宋欢喜,大家都叫我欢喜。” “知道。”这次他的回复倒是快。 “是哪个字?海晏河清的晏,还是火焰的焰?” “第二个。” 宋欢喜点点头,表示知道。 宁焰端坐木椅上,抿口茶,视线不经意般在屋内逡巡一圈。 宋欢喜猜到他有疑惑,“从杏花村到上京后,我便来到了溪山书院上课。” 宁焰浓眉微挑。 欢喜便把二人分别后发生的事情,以及自己与顾长卿的婚事一一道出。 第十五章 毕业 说到最后,她也好奇起来,“你是上京人?那你之前为何会去了杏花村?还受了那么重的伤?” 宁焰就开始沉默。 宋欢喜知道他这是不想回答。 以前在杏花村也如此般,平日里他总沉默着,很多时候都是她自说自话。 但他偶尔提问,她却很愿意去回答。 因为在她一成不变的生活中,从来没有人愿意安安静静听她唠唠叨叨那么多话,宁焰是第一个。 他不会讨厌她,也不会斥责她,更不会排挤她,即使他看上去好像总是很不耐烦,也很不好相处。 她当他是朋友。 他不想说就不说吧。 宋欢喜问起了旁的,“那天在酒楼,你为何会被追着打?” 宁焰还是沉默。 “还有还有,我那日放假回家的路上你拿石头砸我,你怎么知道我会从书院出来?你是专程跟着我的吗?” 这个问题宁焰答了,“不知道,凑巧。” “那你今后有何打算?会留在上京吗?”宋欢喜接着问。 “不知道。”宁焰旋转着手里的茶杯,视线落到她脸上。 后知后觉,似是惊讶,似是感慨,“你要成亲了?” 不知道他的话题为何突然转到这上面,不过宋欢喜还是很认真回答,“是的,还有不到一月我就要离开溪山书院回家待嫁了。” “你喜欢他?”宁焰接着问。 宋欢喜点头,接着又摇头。 “到底喜不喜欢?” “我不知道。”宋欢喜趴在桌子上,眼神空茫,最后定在桌上的燃烧着的烛台。 她语气平静,“他保证会待我好,阿爹阿娘也想让我嫁给他。” 她和顾长卿是父母之命。 而且,在梦里,他们婚后生活很和谐。 “他其实很好的,自我来上京后,处处待我礼貌客气,送我礼物,还找书院让我读书。“ 宋欢喜把如今和以前的生活做了对比,发现真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宁焰沉默了很久。 之后他突然放下茶杯,一言不发推门出去。 宋欢喜追到门口,外面已经空无一人。 她一头雾水,想到他总是说走就走,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宋欢喜关上门回到矮桌前坐下,开始静心练字。 时间匆匆流逝。 终于,三月求学之期到了。 宋欢喜今天就要离开溪山书院。 她收拾好包袱,不舍地告别苏娘子和苏院长,上了来接她的马车。 今日来的是雪莲,看着她鼓囊囊的包袱,雪莲忍不住问,“娘子,这是什么?” 宋欢喜拿出来给她看,是苏院长送的一套文房四宝,并几册适合她学的书籍。 耳边似乎还回荡着苏院长的叮嘱,“回去后切记勤加练习,多看多练,你基础薄弱,切忌荒废,每日需抽出时间练习于此。” 宋欢喜铭记于心。 她又想起自己告别时送给院长的那幅四时风景图,那是某日她回到房间后,在桌案上突然看到的。 上面留了字条,交代她可送与院长,只说自己在外面淘到即可,不会惹人怀疑。 这样不告而来又不告而别的做法,除了宁焰不做他想。 她借花献佛,果然苏院长没有怀疑,还很喜欢,宋欢喜也很高兴。 只是也不免疑惑,宁焰为何会知道苏院长喜欢何物。 这个问题她藏于心中,等有机会再问出,顺便回报他赠礼一事。 第十六章 婚前准备 显国公府前院书房。 显国公顾执正与属下议事,突然大门被一掌拍开,议事被迫中止。 顾执见到夫人,眉头微蹙,靠在椅背上,朝几人挥了挥手,“你们先下去。” “是。”属下行礼退下。 书房门紧闭,屋内夫妇二人两相对峙,气氛剑拔弩张。 “为何就非娶那个女人不可?”国公夫人一脸怒容。 自从得知父子二人近段时间在做什么,国公夫人就极力反对。 “我自有我的用意。”顾执提起三分耐心。 “什么用意?”国公夫人嗤之以鼻,“就算他们救过我儿,又能如何,我儿堂堂国公府嫡长子,不日就会受封世子,如果他们纠缠不休,我给些银两宅院打发了就是,还可派些人好吃好喝伺候之,为何非要用长卿的婚事做回报。” 这是才是国公夫人万分不理解的点,在她眼里,儿子是天生的尊贵命,那等粗鄙不堪的小女子如何配得上。 “够了。”顾执就连三分耐心也消失,“这段时日你几次三番阻拦闹事,我可以不计较,请封世子的折子的确已走完流程,但你若再不安分,这折子我也可去圣上面前拿回来。” 国公夫人不敢置信,“你威胁我?长卿也是你儿子!” “你可以试试。”顾执一脸冷漠。 国公夫人气的手都在抖,憋屈至极。 夫妻多年,他竟威胁她! …… 马车载着宋欢喜从溪山书院回到雪苑。 下了车,一眼就看到阿爹阿娘,他们站在大门外,似两颗青松,无论她在外多久,都始终守候于此,一回来就能看到。 几月来克制的思念终于有了开闸的机会,便一发不可收拾。 “阿爹阿娘!”宋欢喜跳下马车,娇小的身影犹如乳燕投怀,声音里满是依恋。 宋阿娘紧紧搂着她,已是泪流满面,“孩子,我的孩子啊。” 宋阿爹克制着拍拍母女二人,眼中充满疼惜。 三个月不见,闺女长高了,可也瘦了。 宋阿爹站在一旁,克制地用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今天好好休息一下,吴嬷嬷说明天要亲自教你。” 随着宋阿爹的话,宋家人来不及寒暄多少,他们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即将到来的大婚上。 自宋欢喜回来后,顾长卿又登门一次,带来成亲的喜服。 这三月她人虽不在,但一切成亲的仪程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都已走完,三书六礼也只剩下最后一步,又因他们情况特殊,为赶婚期,有些仪程被简化,比如婚期在最开始就已经定下,所以请期只是走个过场。 吴嬷嬷负责教宋欢喜规矩礼仪和人情往来,她本就是国公府老人,对这些事情最熟悉不过。 吴嬷嬷很有耐心,但对仅一个月就要教会娘子这么多东西和人情往来的任务,也急的嘴角生疮,眼看婚期将近,不得不揠苗助长。 宋欢喜被“折磨”得苦不堪言,又不能抱怨。 大婚前一日。 晚上,宋阿娘过来陪宋欢喜睡,在千叮咛万嘱咐的不舍中,突兀得塞给她一本小册子。 “这个对你洞房有用,不过要等阿娘睡了你再看。”宋阿娘也很不好意思,说完后翻过身就睡了。 宋欢喜懵懵的,打开册子看了一眼,不仅耳根红透,整张小脸都红扑扑的。 阿娘竟在大婚前一晚给她这种图册,怎么好意思。 吴嬷嬷为了她能照顾好顾长卿,也教了她一些,她只是没想到阿娘也会给她。 其实梦中的“她”和顾长卿从来没有洞房过,她看与不看好像都一样。 不过,她是一位被苏院长夸过有毅力有恒心的小娘子,不能被这小小册子拦住学习的脚步。 一晚上胡乱吸收了太多东西,宋欢喜梦里全都是乱糟糟的一片。 夜里睡得晚,第二天天未亮就被拉起来,宋欢喜完全不在状态。 吴嬷嬷不由得提醒她。 今日,是她的大婚之日。 第十七章 大婚 五月初八,大吉,宜嫁娶。 宋欢喜睡眼惺忪任由秋兰等人安排,沐浴、更衣、开脸、上妆、盘发…… 她已经分不清具体顺序了,等听到阿娘大哭的声音,宋欢喜才从迷糊中醒神。 阿娘哭嫁哭得那样伤心,宋欢喜仿佛此刻才有了一丝即将离开父母的真实感。 心间不由得浮现出一抹悲伤,宋欢喜眼眶泛红。 “可哭不得,大喜的日子,新娘子要笑。”吴嬷嬷在一旁提醒。 宋欢喜吸了吸鼻子,没多久,外面传来一声高喊,“新郎官来接新娘啦,新娘快出来!” 这次她是真的不得不走了。 和离开家去溪山书院,但还能回来不一样,这一嫁,她就彻底是顾家人了。 宋欢喜被阿爹不再宽厚的肩膀背着,落入大红花轿。 浩浩荡荡的迎亲仪仗队,锣鼓、唢呐、舞狮不一而足,显国公府的婚嫁引动全城瞩目,包括人群中一袭黑色劲装的坚毅男子。 在这片喜色遍布的气氛中,他显得格格不入。 今日显国公府大摆筵席,宾朋满座,观礼之人众多。 过火盆、跨马鞍,拜高堂。 繁琐的仪式走完,新娘被送入洞房。 这一路红绸和红灯笼被高高挂起,从府门外一路延伸至微澜院。 微澜院里此时正无比热闹。 新妇进门,称心如意。 作为上京城最负盛名的青年才俊之一,当顾长卿迎宋欢喜入喜房时,少不了一众亲友的起哄。 随着喜婆的多番唱罢,礼仪走完,宋欢喜放下却扇,露出新娘真面目。 今天的宋欢喜实在很不一样,凤冠霞帔,珠翠满头,她浓密的睫毛如蝶翼般扑闪,见到这么多人似乎感觉害羞,便轻轻笑了起来。 臻首娥眉,明眸皓齿,年龄虽然不大,好颜貌却已具雏形,顾盼生辉间一举一动都吸引眼球。 “哎哟,快瞧瞧,新郎都看入迷了。”有人打趣。 顾长卿很快回过神来,招呼亲友出去敬酒,走之前多看了宋欢喜一眼。 不一会儿,吴嬷嬷端了吃的进来,给宋欢喜填肚子,之后她便被雪莲和秋兰服侍着净面沐浴。 待一切收拾好后,宋欢喜让雪莲和秋兰都出去, 她则从墨箱里翻出那本图册。 虽然知道顾长卿极大概率不会和她洞房,但宋欢喜还是以防万一。 她准备趁顾长卿还没回来,再补补。 突然,窗户传来一声响动,好像被砸了一下。 宋欢喜回头,就看见宁焰站在那里。 “你怎么来了?”宋欢喜很惊讶,一边收好图册。 宁焰来到桌旁,端起上面两只并排的杯子。 宋欢喜看见了,那是用来喝合卺酒的。 “还没喝?”宁焰将杯子转了一圈。 宋欢喜摇头,刚刚本来该喝的,却突然被打断,大家就忘记了。 突然,她看见什么,连忙阻止,“哎,别。” 宁焰却不听,将两杯酒一饮而尽。 接着他又重新倒了两杯,其中一杯递给宋欢喜。 宋欢喜搞不懂他想做什么,手却被他绕了过去,他贴得极近。 “你别这样。”宋欢喜挣扎。 交杯酒该和夫君喝,她和宁焰喝了算什么。 宁焰也没勉强她,只冷哼一声,不仅把两杯酒喝光了,连带那壶酒和杯子他都拿走了。 宋欢喜:“……” 她明白了,宁焰是来捉弄她的。 不过有宁焰这一闹,宋欢喜新婚的紧张也消去不少。 她端坐在喜床边缘,等待顾长卿。 第十八章 新婚夜 今日是顾长卿的大喜之日。 先成家后立业,这也意味着显国公嫡出二公子即将开启他的朝堂生涯。 与顾家有姻亲往来,或同僚同窗,以及各府家眷等等齐聚一堂,坐满了显国公府的男女宴客厅。 如今的显国公顾执是大景朝唯一一个实权国公,手握政绩,兵权在侧。 一个“显”字便足够让人知道,他对于大景朝来说是何等举足轻重的人物。 今日来客不乏意图走关系攀交情者,国公爷位高权重,高不可攀,有人便打起了顾长卿的主意。 是以顾长卿今晚应酬颇多,虽推拒一些,却依然不少。 直到众人见他当真醉到走不动,才终于肯放顾从带他离开。 走到后宅僻静处,顾长卿才直起身,整个人分明还保留三分清明。 今日新婚,他该去微澜院。 微澜院是国公府仅次于荣安堂的院落,不仅环境幽美占地宽广,往来还十分便捷。 曾经微澜院独属于顾长卿,今日起这里便多一位女主人。 屏退顾从,沿途的凉风吹走些许醉意,顾长卿回到微澜院时已有五分清醒。 他看着满院红绸,在院门口停顿片刻,才抬步往里走。 主屋内宋欢喜一直等着,顾长卿并未直接进去。 他先是去净房沐浴,又喝下碗醒酒汤,随后站在外面廊道上吹了一阵风,才转身步入身后的主屋。 屋里此时只有他们二人,顾长卿进来后坐在宋欢喜旁边。 人刚一坐下,宋欢喜便闻到一丝沾染潮气的檀香,还有几分未散去的酒香,带着滚烫的温度席卷而来,让她浑身僵硬。 就这样静坐片刻,宋欢喜忽然听到他说:“天色已晚,安置吧。” 宋欢喜想提醒他还未饮合卺酒,又想到宁焰已经把东西都拿走了,只能作罢。 顾长卿起身去放下最外面的红纱斗帐,回来时宋欢喜已经躺在床榻外侧。 他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抬脚往里去。 宋欢喜闭着眼,感受着身侧一阵悉索响动,直到安静下来。 等了半晌,旁边再无其他动静,唯有轻浅的呼吸声。 宋欢喜怔怔地望着床帐,新婚夜,难道是要她先主动吗? 她没看到,安静的房间里,其实顾长卿也睁着眼。 知道她没睡,顾长卿一贯清冷的嗓音在夜色里也显出几分温和,“你我虽是父母之命,但尚无夫妻之情,若行夫妻之事,未免唐突。” 顿了顿,他继续道:“若哪日你有所爱之人,可提与我知,我们亦可和离。” 和梦中大婚那日一模一样的话。 这说明梦在成真。 “你不喜欢我?”宋欢喜突然问。 她想替梦里的那个“她”问问,是因为不喜欢,所以才不与她洞房吗? 在梦里,顾长卿与他的妾室晴儿也并无前缘可序,可晴儿入府当日他便去了晴儿房中,没多久晴儿便怀有身孕。 难道他对那晴儿就是一见钟情? 顾长卿略微惊讶,不曾想这么小的娘子已经有成年人在爱情中不具备的勇气。 虽然有些伤人,但他还是选择实话实说,“暂时还不曾喜欢你,抱歉。” “哦。” “但以后或许会喜欢。”顾长卿这样说道。 他没有忘记今晚撤去却扇后一身喜服妆容精致的宋欢喜,云鬓娇颜红衣似火,年纪虽小却已初露风华,也记得当时自己曾有过一闪即逝的惊艳。 “……哦。” 宋欢喜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她觉得自己似乎懂了,顾长卿其实是喜欢晴儿那样温柔婉约的女子。 因此两名妾室中,他第一晚便去了晴儿房中。 不过。 “谢谢尊重我。”她仍是十分感激。 “不用谢,睡吧。” “好。” 酝酿片刻,宋欢喜还是无法立刻睡去。 顾长卿今夜一席话,其实给了她许多底气。 他理解她作为新妇的忐忑,也理解她在身份巨大跨越后的无措与恐慌,他没有强迫她要立即履行夫妻义务,尽管这是一个新妇的职责。 他也很尊重她,在未对她有感情时,绝不唐突她。 他应该是个君子般的坦荡之人。 宋欢喜暗下决心,往后定要努力做好他的妻子,如梦中那般协理婆母,打理家宅,不让他为琐事烦忧。 思索着,睡意渐渐袭来,宋欢喜即将睡去。 就在此时,外面却传来一阵嘈杂声响。 “少爷,不好了,夫人生病了,您快去看看。”外面有仆人大喊道。 二人几乎同时睁眼,顾长卿立即起身要出去。 “我陪你。”宋欢喜也跟着坐起来。 “嗯。” 很快,本以为今晚只需盯着灶上热水的吴嬷嬷等人也赶了过来。 顾长卿不需要如何整理,宋欢喜却还要换衣挽发。 雪莲秋兰动作麻利,很快弄好。 夫妻二人立即出发。 第十九章 必须洞房 荣安堂。 宋欢喜和顾长卿到时,便看到国公夫人面容苍白躺于床榻之上,额头上贴着一块巾帕,极其虚弱无力的模样。 还伴随着时不时的一声咳嗽。 “咳……” 宋欢喜想起今日拜高堂,国公夫人作为婆母并没有出现,想来的确病得严重。 “母亲。” 顾长卿唤了一声,便接过一旁李嬷嬷手中的巾帕,将其置于冷水中,待巾帕彻底润湿后与母亲额头上的巾帕互换。 他动作娴熟,一看便知道做过许多次。 看来婆母常常生病,宋欢喜得出结论。 想着自己是新妇,吴嬷嬷教过要像孝顺爹娘一样孝顺公婆,宋欢喜便靠近顾长卿,低声道:“我来吧。” “咳咳……咳咳咳……”突然,国公夫人剧烈咳嗽。 顾长卿再也顾不上她,轻拍着母亲的后背,又接过李嬷嬷递来的清水给她喝,下人及时进来不断换上干净的水和帕子。 这里完全用不上宋欢喜。 一通忙乱下来,就过去了许久。 等国公夫人略有好转终于平静睡去后,顾长卿才注意到宋欢喜还没走。 “你回去吧,今夜我为母亲侍疾。”他的声音染上疲倦。 宋欢喜点头。 夜色已深,回到微澜院后,宋欢喜重新换了衣服就沉沉睡去。 …… 一连多日,国公夫人都重病在榻,吴嬷嬷打听一阵,据说还起不了身。 自然,新婚次日的新妇敬茶和三朝回门,就暂且搁置下来。 宋欢喜每日都去荣安堂,只是不知为何,她只要一去,国公夫人就会咳得厉害。 这事情宋欢喜原本不知道,是国公夫人身边的李嬷嬷委婉对吴嬷嬷提起,吴嬷嬷说与她的。 因此,宋欢喜也不便去荣安堂。 时间一晃过去半月,国公夫人仍不见多少好转。 这半月,顾长卿除了每日必要的公务外,均在荣安堂。 夫妻二人已半月不曾见面,二人新婚夜未能洞房一事也人尽皆知。 最开始流言起于府中,人多口杂,渐渐地国公府外也有传闻。 这日,早朝结束。 显国公顾执被圣人留在御殿里,高座上圣人一杯凉茶下肚,早朝上积攒的火气慢慢褪去。 忙里偷闲,他趁着喝茶间隙打量这位中年臣子的面色。 仍是一如既往的镇定从容。 圣人顿时察觉火气又上来点,便忍不住说了点无关朝政的话。 “朕听闻你那夫人在世子大婚当日就病了,多日不见好?”圣人其实也有几分八卦心肠。 顾执面色微凛,“多谢圣人关切,确有此事。” “太医可去看过?” “看过,说是顽疾复发。” 圣人一脸恍然,“那要好生将养才是。” “是。” “需要什么跟朕说。” “是。” …… 沉默片刻。 “朕还听闻府上世子娶了位乡野村女为妻?”圣人状似无意间询问。 “是。”顾执仍是惜字如金。 圣人就看不惯他这样,于是面不改色道:“据说夫妻二人还未洞房?” “……” 一贯沉静如水的显国公终于有了变化,话也多了些,“多谢圣人关照,内子病重,他该侍疾左右。” “……哦。” 圣人轻飘飘敷衍一声。 顾执临走时,圣人又问:“封世子的诏书朕早已备好,你拿回去?” “多谢圣人厚爱,诏书下发自当以圣人意为主。” “好。” …… 无人知道君臣之间的短暂博弈,只知道没多久显国公府传来好消息。 国公夫人在病了大半个月后,终于好转。 母亲病好,顾长卿不用再侍候身旁,本是喜事。 但那张风光霁月的脸上没有丝毫放松与喜悦。 他得到父亲的指令,今晚必须与宋欢喜洞房。 第二十章 相同说辞 大半月不曾见到顾长卿,宋欢喜看到他突然出现在微澜院时,还有些意外。 “今晚准备一下。”顾长卿的视线落在吴嬷嬷头上。 吴嬷嬷反应过来后立即笑开,“诶,好嘞,爷请放心,老奴一定把事情办好。” 顾长卿交代完这句便离开了,视线未落到宋欢喜身上。 “嬷嬷,你笑什么?”宋欢喜疑惑,不知二人打什么哑谜。 “哎哟喂,我的好娘子,爷的意思是今晚和您洞房诶,老奴可总算盼到这一天了。”吴嬷嬷凑到宋欢喜耳边道。 她并未降低声量,一旁的雪莲秋兰二人自是听在耳中,二人也漫上喜色。 吴嬷嬷接着给她们二人分配任务,“雪莲,今晚务必给娘子打扮漂亮,秋兰,你去找大婚那日未用到的石榴红织多子多福样式的绸衣来,晚膳后给娘子换上,还有,晚上灶上必得时刻备着热水……哎算了算了,这件事我亲自来。” “好。” “是。” 吴嬷嬷风风火火地把事情一件件安排下去,没多久,微澜院里再次挂满红绸,主屋内仆人搬进搬出,龙凤火烛和送子观音等寓意吉祥的物件一一摆放整齐。 宋欢喜坐在院里树下的长椅上,看着这一切,还未反应过来。 顾长卿说要与她洞房? 新婚那晚不是已说好? 又或许大半月过去,他对她起了点那方面的念头? 亦或是开始有点喜欢她? 宋欢喜满腹疑问,能回答她问题的人却不在此处。 好不容易熬到入夜,宋欢喜重新被打扮成新嫁娘模样,端坐床榻边沿,等待顾长卿。 这次顾长卿没有让她久等,很快回了微澜院。 “抱歉,新婚当夜的话仍旧算数,我今晚不会碰你,但需要你配合我做一场戏。” “是希望别人以为我们洞房,但实际上我们并不会洞房?” 宋欢喜的脑子难得转的这样快。 “是。”顾长卿没有否认。 “那我能换上习惯的衣服吗?”宋欢喜问。 她今晚这一身为了衬托纤细身形,有点勒着,不舒服。 顾长卿却摇了摇头,“最好不要变。” 好吧,看似在征求她的意见,其实她没得选择。 二人时隔多日,再次躺在一张榻上。 “我仍是那句话,未产生感情前我不会碰你,你若找到心仪之人,我们自可和离。”顾长卿再次强调他立下的承诺。 宋欢喜知道不会洞房,心神放松,闻言只是说,“我想明天回去看看我阿爹阿娘。” “明日应该要补上敬茶礼,后日吧。” “……好。”困意来袭,宋欢喜扛不住先睡去。 许久,顾长卿偏头,看着她熟睡不带防备的侧脸,眼神复杂。 深夜。 沉睡中的宋欢喜,总感觉有蚊子在她脸上作乱。 但又或许不是。 似乎有什么凉凉的东西不断在她额头上碰触,继而是鼻头、脸颊,最后来到她的唇,因沾上她的温度而慢慢变得灼热。 没多久,一道不再控制的热气终于令宋欢喜半梦半醒,有力的大手让她从昏沉中渐渐醒来。 宋欢喜此时有七八分清醒,双眼慢慢睁开,视线却触及一抹红。 她的眼睛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红纱。 “顾长卿?”她下意识呢喃。 “别说话。”低哑的男声响起。 “顾长卿,是你吗?”宋欢喜似乎没听到他的制止。 “你在做什么?”宋欢喜有些反应过来,渐渐意识到什么。 吴嬷嬷和阿娘给的小册子突然在她脑海中闪现。 第二十一章 不是说不洞房吗? 果然,下一刻就如吴嬷嬷曾说过的那样。 她被亲了。 这一次力道更重,男人也像是有些发怒,他重重地堵住她一切言语。 宋欢喜有些恍惚。 他不是说,不与她洞房吗? 梦中他与她最近的距离也不过是握手。 迷糊中宋欢喜想不出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抑或是梦境其实存在偏差? 这一刻,宋欢喜的心头有说不出来的感受。 已经对顾长卿付诸的信任,在此刻慢慢开始动摇。 宋欢喜忍不住落下泪。 龙凤喜烛彻夜不熄,映照出喜帐上的并蒂缠枝和鸳鸯戏水。 一夜过去。 翌日,吴嬷嬷一脸喜气的来叫宋欢喜起床。 国公爷下了命令,今日需补上敬茶礼。 昨夜动静闹得这般大,吴嬷嬷自是察觉到,等雪莲和秋兰扶着人去沐浴梳洗时,她则亲自收拾床榻。 吴嬷嬷是过来人,看到凌乱的被褥和白帕上的红梅,就知道宋欢喜已真正成为顾家妇。 这大半月来的提心吊胆终于消失不见,吴嬷嬷的喜悦感染了雪莲和秋兰。 和她们不同,宋欢喜则有些心不在焉。 她不知道这一夜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只感到痛和酸涩,也不知道为什么不久前才亲口承诺过她的人,竟然在几个时辰后就反了悔。 其实若是顾长卿不说那些话,直接和她洞房,她也不是不愿的。 他们本就是夫妻。 只是…… 只是一切都意料外地发生了,她和顾长卿已经做了有名有实的真夫妻。 既已如此,那便好好和他相处吧。 宋欢喜长呼出口气,按下那些顾长卿许过的承诺,在心中做好决定。 为图喜庆,秋兰今日给宋欢喜换上了一身水红色抹胸掐腰银线长裙,雪莲盘发上妆。 经过昨夜,宋欢喜眉眼间也有了一抹妩媚。 顾长卿等在廊下,见她出来,神色淡淡。 宋欢喜反而多出些娇羞,拘谨地走在郎君身旁,控制不住想到昨晚,那些回忆渐渐清晰。 昨晚的郎君很主动,还很体贴,知道她疼,便没多纠缠,她迷糊间还被喂了一杯水,然后在郎君生疏的轻拍中睡去。 虽刚开始她震撼和被欺骗感更重,但后来他的温柔明显在照顾她。 宋欢喜不是不识好歹之人,既已下定决心,便第一次将顾长卿真正当做她夫君看。 今日的顾长卿不如昨晚热情体贴,宋欢喜有些失落,但想到这是在国公府,规矩不能乱,她又振作起来。 或许是二人之间有了亲密关系,宋欢喜不自觉便多出一抹依赖。 她跟随顾长卿的脚步去往荣安堂,这一路很长,她走得很累,身子还有些微不适感,走到垂花廊前,额上已经多了层薄汗。 “夫君。”她仰头望向顾长卿,忍不住喊。 “进去吧。”顾长卿没多说什么,当先一步走进荣安堂,宋欢喜只好紧随其后。 意外的,从微澜院到荣安堂这一路没遇见其他人,来到荣安堂后更觉安静,只有几个婆子守在外面。 看到他们来,婆子屈膝行礼。 里面只有国公夫妇,宋欢喜悄悄看了一眼,二人好像吵过架,脸色都不大好。 顾长卿见状有些讶异,“父亲,母亲?” 国公爷没说什么。 二人跪下,先给二老磕头,随后宋欢喜端过吴嬷嬷递来到茶,送到公爹面前。 “爹,您请喝茶。” “恩。”顾执并未为难她,喝过茶后递给她一个红封。 宋欢喜道谢,又端起另一杯茶送到国公夫人面前,“娘,您请喝茶。” 国公夫人薛氏没接,神色倨傲且冷淡,不见一丝病气。 宋欢喜一愣,有些不知所措,她下意识看向顾长卿。 顾长卿用眼神示意她再敬一次。 宋欢喜于是又喊道:“娘,请喝茶。” 薛氏还是没接,甚至看都没看她一眼,反而端起手边的茶自顾自喝了一口。 她的举动令宋欢喜下不来台。 “夫人。”顾执浓眉一蹙。 薛氏霍然站起,几个月来的压抑到这一刻彻底爆发,她指着宋欢喜,看向本该和她站在一头的夫君,“我绝不同意她嫁给我儿。” “胡闹!”顾执脸色阴沉。 “我没有胡闹!”薛氏也沉声道,“顾家妇、世子妻,哪一个头衔她都担当不起,我儿本该迎娶高门贵女,夫妻二人门当户对琴瑟和鸣,岂可随便便宜了她人!” 薛氏刚刚终于得到消息,封世子的诏书已经出了宫门,正往显国公府而来。 她必须在诏书送来前,做出反抗。 绝不让小小村女这么顺利成为世子夫人。 薛氏伸手拔下簪子,尖锐一头抵住脖颈,那被凤仙花汁水染就的红色长甲,在宋欢喜眼前留下一道深刻划痕。 宋欢喜整个人都愣住,没想到会遇到这种情况。 梦里婆母掌家,她陪伴在侧,婆媳二人并无不睦。 她以为今日也是如此。 耳边薛氏铿锵有力的声音再度响起,“要让她入族谱,除非我死,入不了族谱,她就不是妻,而是妾!” 宋欢喜眼睫狠狠一颤,娇弱的身躯如雨打芭蕉,浑身冷的刺骨。 “母亲!”这话实在有些过了,顾长卿忍不住出面阻止。 薛氏手里的簪子刺得更深,能看到殷红的血珠冒出来。 顾长卿不敢再刺激她。 薛氏眼含着热泪,多年辛酸涌上心头。 “长卿,这些年你吃了多少苦才走到现在,今日后你就是名正言顺的显国公府世子,尊荣无比,世子夫人的身份,只有同样高贵的贵女才可担当,你让她做妾。” 这席话得到国公爷的反对,“三书六礼明媒正娶,婚帖由官府承认,婚宴有众人见证,她已是我顾家妇。” 更何况,大景朝从未有过贬妻为妾的先例。 “那又如何,刚进门就克得婆母卧病在床,如今又要逼我自尽,休了她都是轻的,若不休,她就只能做妾。” 顾执眉眼间已经凝了一层寒霜,他已经明白过来什么。 “老二刚才还派人来问我,为何你以新妇重病为由临时取消今日的敬茶观礼,我本以为儿媳当真病得起不来,却不想你竟打的这个主意。” 薛氏冷哼,“我若今日真让她认了顾家人为亲,岂不是养大了她的胃口,也让未来真正的儿媳面上无光。” ”你……”顾执一噎。 第二十二章 封世子 为了促成这门婚事,顾执对顾氏族老许以重利。 今日那些人不来,儿媳入不了族谱事小,若传出去他堂堂国公治家不严,被人抓到把柄,圣人震怒事大。 更何况,如今的大景朝表面看似歌舞升平海晏河清,内里却远不如所见那般风平浪静。 各方倾轧、文武不容,伺机而动、争斗不休,政敌一旦察觉,绝不会大事化小。 圣人不会有一句废话,前日那场已是敲打。 偏是内宅妇人妄图拖他后腿。 顾执怒不可遏。 “蠢妇!”落下一句话,顾执拂袖离去。 国公爷离开后,薛氏脱力般垂下手,簪子再也握不住掉在地上。 “母亲。”顾长卿没想到今日会发生这出闹剧。 薛氏没说话,国公爷离开,说明这场较量她赢了。 威胁这套,她还是跟丈夫学的。 “呵……”薛氏满眼嘲讽,神经骤然间放松,又再次晕了过去。 “母亲!”顾长卿顾不得身旁的宋欢喜,抱起母亲就走。 “快,请太医!” “是。”守在门外的李嬷嬷急忙应道。 没多久,荣安堂上上下下就忙了起来,谁也没有注意到还有一位主子也需要伺候。 他们一同忽略了她。 很快,太医过来,径直往东厢房去,奴仆们打水的打水,开窗的开窗。 宋欢喜独自立于室内,屋外阳光争先恐后地钻进房中,她那处却是光线也找不到的阴影。 人影穿梭间,透过间隙似乎还能看到那边顾长卿的背影,宋欢喜抿着唇,缓缓低下头,一颗泪悄悄砸在硬实的地上。 她不禁想着。 从他们一家背井离乡来到上京开始,便渐渐走近一个从未踏足过的世界。 她以为她能凭借梦境的先知过得好一些,但是昨晚和今日发生的事情却打破幻觉。 前方仿佛一片白雾,朦胧看不清楚。 后方归途又渐渐模糊,她在原地,不知未来会去往何处。 …… 一场补办的敬茶礼,最终却闹剧般发生又结束。 国公府内其他人不知其中详尽,只知道荣安堂再次请了太医,而新妇似乎灰溜溜回了微澜院。 不过还不等众人打探消息,很快另一件大喜事便令国公府上下一片喜气洋洋。 宫里的内侍奉旨传诏,顾长卿世子之位已定。 他先是高中探花,如今又成功得封世子,可谓前程似锦不可限量。 不过遗憾的是,国公夫人薛氏盼望已久的世子诏书,她自己却没能亲眼所见。 前院顾家众人纷纷对顾长卿道贺恭喜,起哄摆宴,气氛融洽无比。 顾长卿也没有因为一朝获封世子便心高气傲,仍旧谦虚恭谨。 那一身礼仪规矩仿若刻进了骨子里,永远都是翩翩如玉,清雅淡然的姿容仪表。 这边大家言笑晏晏,早已回到微澜院的宋欢喜却是后知后觉。 没有人来通知她顾长卿成为世子了,等她知道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她的缺席毋庸置疑。 那传召的内侍深知显国公府如日中天的地位,也深谙左右逢源那一套,传了喜事又得了好处,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反倒还会稍加遮掩。 如此一来,也算是“皆大欢喜”。 入夜。 吴嬷嬷披着月色走进来,一脸难色,“娘子,老奴刚去了前院,他们说世子一个时辰前被一道急令叫走了,似是去了充州。” 屋内静默许久,才缓缓响起宋欢喜的声音,“充州……离上京远吗?” “远,说是有千里之遥。”言下之意,原定明日补上的回门定是赶不回来了。 宋欢喜垂眸,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覆上一层阴影。 吴嬷嬷紧跟着说:“但是世子走时交代过,回门礼已经安顿妥当,他派了侍卫明日护送您回雪苑。” “好。”宋欢喜唯有答应。 不管怎么样,与阿爹阿娘半月不见,她很想很想他们。 吴嬷嬷眼瞧着,娘子从荣安堂敬茶回来后就脸色不大对劲,少爷得封世子时又没让人来微澜院通知。 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道:“娘子,今日您去敬茶……可是……” 宋欢喜摇摇头,“没有发生什么,只是可能婆……可能国公夫人不喜欢我罢。” 简单一句话,吴嬷嬷便知道,今日娘子被为难了。 可她到底还是国公府的人,不得不宽慰着,“娘子,国公夫人对世子寄予厚望,对您又不大了解,难免有些……” “我知道的吴嬷嬷。”宋欢喜知道因他们家世悬殊过大,国公夫人不喜于她。 她不是国公夫人薛氏心目中,门当户对且配得上顾长卿的儿媳。 她都知道的。 吴嬷嬷一叹,“其实国公夫人心里也苦啊,当年世子还未出生,房里的妾室就先诞下庶长子,世子刚出生不过几个月,就丢失在外八年之久,国公夫人悲痛欲绝,那时候差点儿没挺过去……” 说出这话,吴嬷嬷仿佛也回到了国公府压抑窒息的那几年,大家都提着脑袋过日子,谁都怕触怒国公夫人引来重罚。 “还好最终人是找回来了,自那之后,国公夫人把世子看得很紧,如珠似宝待着,但又因那庶出的大少爷是梗在国公夫人心里的一根刺,她心里较着劲,越发望子成龙,便对世子看得紧了些……” 宋欢喜不曾想还有这样的过往,“嬷嬷你先前没说过。” “是老奴的错,老奴也没想到国公夫人会这样,不过之前与您提起过国公府二房和三房的太太和小娘子们,今日没见到,往后总有机会的。” “好。”宋欢喜想了想,十分善解人意道:“嬷嬷您这样说了之后,我其实可以理解国公夫人对我的不喜,只是……” 她只是想着,若果真如此,顾长卿当初又何必向阿爹阿娘求娶她呢? 吴嬷嬷继续安慰,“不管怎么说,如今娘子您可就是世子少夫人了,您还年轻,只要做好儿媳该做的,天长日久,夫人也总会看到。” “别那么唤我。”宋欢喜有些不习惯,“还跟以前一样叫我就好。” “诶。”吴嬷嬷心里一松,知道这位农户出身的娘子,其实很懂事也很心软。 “总之啊,日久见人心,咱们要往后看。” 宋欢喜点点头,黑亮的眼睛逐渐染上坚定。 吴嬷嬷说的对,总归今后还有很多很多年。 只要她认真努力地学习,总有一天,国公夫人会看到她的诚意,接受她,如梦中一般吧。 宋欢喜满怀希望地想着。 第二十三章 回门 回门日,宋欢喜起了个大早。 她带着吴嬷嬷和雪莲、秋兰二位婢女,以及顾长卿安排给她的侍卫往雪苑而去。 雪苑大门前,宋阿爹和宋阿娘翘首以盼。 夫妇二人满怀希望地想看到小夫妻恩恩爱爱如胶似漆的画面,结果却只看到闺女一个人,脸色都不由得变了。 “玉竹呢?”宋阿爹往她身后看,看来看去也没看到人影。 宋欢喜扬起一抹笑,‘“阿爹别担心,他临时有事去充州了,但是安排了许多护卫送我回来,那些回门礼也是他让人安排的。” “这样啊。”宋阿爹放下心来。 他自是看到了那些礼物,和玉竹以前送的一样有心。 宋阿娘神色就难看了许多,宋阿爹朝闺女使眼色,宋欢喜上前好一阵安抚,宋阿娘这才稍微好点。 简略说了几句,宋欢喜就挽着阿娘的手往雪苑里去,宋阿爹陪在一旁。 宋欢喜之前在溪山书院三月,回来后备嫁一月余,除了刚来雪苑那几日,她还没时间再好好观赏雪苑的景色。 这次再看,又是另一番心境。 宋家三人缓慢行走于初夏的雪苑花园里,纵然寒梅凋零,也有应景的各种花卉植被肆意绽放,为雪苑带来勃勃生机。 宋欢喜心情很放松,脸上笑容也灿烂美好,宋阿爹宋阿娘见状,以为她过得很好,也放下心来。 一家人一边走着一边话家常。 宋阿爹知道国公夫人病了半月,导致女儿新婚后没有如约回门,他忍不住问起了细节。 宋欢喜囫囵过去,又捡了一些新鲜有趣的说与他们听。 “我现在住的院子叫微澜院,修得很好,院子很大,院子里还栽种了一些桂花树,到九十月份金桂飘香,他们说满院子都是香味。” “那可以酿桂花酒,做桂花糕。” “嗯嗯,国公府的花园里还有一大片的荷花池,马上就要开花了,到时候我带回来给你们看。” “再摘些荷叶,阿爹到时候给你做荷叶鸡。” “还有啊,顾长卿已经是世子了。” “那你就是世子夫人啦……好啊好啊,女婿果然前途无量。” …… 放松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没多久就到了午膳时分,吴嬷嬷亲自过来请人用膳,也算是给宋欢喜在娘家做脸面。 他们都知道,用过午膳没多久,宋欢喜就该回国公府了。 于是宋阿爹不得不借着吃饭的时候,再对闺女再多交代两句。 他也怕女儿年纪小,会因新婚聚少离多而对女婿心生怨怼,导致夫妻失和。 于是便道:“欢喜啊,玉竹是干大事的人,每日想必有很多事情要忙,你可不要闹小脾气,若是觉得生气,就给阿爹告状,阿爹去与他说。” “我知道了,阿爹。”宋欢喜心生暖意。 “其实阿爹之所以想你嫁给他,有两点,其一是因为他能给你更好的生活,总好过你拖着我跟你阿娘不好嫁人,其二,也是因为你去那溪山书院读书的事,你不在的那三个月啊,玉竹做了很多……” 宋阿爹将前些日子里那些闺女不知道的事情,一一讲给她听。 闺女不在的那三个月里,顾长卿不仅让人时常送礼来雪苑,知道他们夫妇二人有旧疾,还特意请了宫里的老太医亲自上门看诊。 要知道普通百姓哪有那么大能耐,这全都是看在顾长卿的面子上。 最让宋阿爹动容的是,顾长卿知道他们思念长生,便以宋长生的名义在裕福寺捐了不少香油钱,给长生积福。 之后还请裕福寺的高僧为长生念经,在里面给他立了一个牌位。 若往后他们夫妇二人想念长生,不用千里奔波回到杏花村,也可以去裕福寺看他了。 为此,就连一贯有心结的宋阿娘都有些动容。 最后宋阿爹说,“欢喜啊,他对我们好,也一定会对你好的,你嫁给他,一定会幸福。” 宋欢喜闻言,心间发胀。 她从不知道她在溪山书院求学的时候,顾长卿还帮她照顾了阿爹和阿娘,为爹娘请太医,为他们调理身子,做到了她一直以来想做却做不到的事情。 苏院长教过,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为人子女要懂得孝顺父母。 这本是她该做的事,可顾长卿替她做了。 这些日子遇到的人和得到的好,以及涨到的见识,都化作绵绵细雨在宋欢喜心中淋下痕迹。 宋欢喜一时还有些内疚。 顾长卿对他们一家这么好,她却因顾长卿要与她洞房而削减信任,又因国公夫人薛氏的不喜而心生退意。 宋欢喜深刻反省。 她那样想是不对的。 吴嬷嬷说的才对。 既然已经圆房,那以后就做一对真夫妻便是,本来也是夫妻义务,想来顾长卿愿意与她洞房,也是想和她培养感情吧。 还有既然婆母不喜,那她以后就努力做好一个儿媳,努力学习,努力成长,争取让国公夫人喜欢。 那场上京途中的梦既已与现实偏离,必定还有许多她没梦到的事情发生,她不应该就那么片面地看待事情。 宋欢喜想通后,彻底不再纠结,一双灵动的大眼明亮而有神,“阿爹,我知道如何做了。” “好孩子。”宋阿爹欣慰地拍拍她的肩膀。 宋阿娘唯恐她会委曲求全,叮嘱道:“不过你若是不喜欢他,过得不舒服了,或者他们谁给你脸色看,你一定要告诉阿娘,大不了这雪苑阿娘不住了,阿娘带你回杏花村去。” 宋阿娘想让闺女知道,他们夫妻永远都是她的依靠。 一股热气涌上眼眶,宋欢喜吸了吸鼻子,狠狠点头,“我知道了阿娘,我不会委屈自己的。” 这顿饭宋家三人吃的很开心,用完饭后,宋阿爹忙着去清点带给闺女的礼物。 宋阿娘则拉着宋欢喜去内室,问了她新婚洞房一事,宋欢喜娇羞着说了。 宋阿娘深深长叹,“既然他待你好,那我也慢慢接受他。” “阿娘……”宋欢喜拉着她的手,知道她还有心结,“你不必为了我勉强自己的。” 宋阿娘只是笑笑,左右长生已经不再,他们只有欢喜一个孩子。 欠长生的,他们以后去下面慢慢还,长生若怨他们善待了那顾长卿,这份怨他们也受着。 只是……为了欢喜,他们活着的时候,还是会尽量去接受顾长卿,这样女儿才不会为难。 抱着女儿,宋阿娘眼眶湿润。 长生啊,你在下面好好的,爹娘明日就去裕福寺看你去。 你等等阿爹阿娘。 第二十四章 纳妾 回到国公府,宋欢喜抱着阿爹阿娘准备的礼物走下马车,脚步轻快地往府里走去。 不一会儿,一辆同样带有显国公府徽记的马车停在侧后方,从马车上下来一位衣着华贵、行动利落的贵妇人。 她的视线刚好落在前方已跨进府门的陌生身影上,随口问,“咱们府上来客了?” 她的贴身婢女春来边扶着她往前走,一边解释道:“太太,那便是新入门的世子夫人了。” 身为奴婢,这些信息是必须要了解的。 “哦?昨儿个敬茶礼大嫂不是还以新妇重病为由,不让咱们跟三房去荣安堂了吗?” 贵妇人正是府上二房太太。 “想来是有什么旁的缘由吧。”春来答道。 “这倒是奇了,让人去查一查。” “是。” 这点插曲宋欢喜一无所知,她回到微澜院,便将阿爹阿娘送的东西拿出来,是些阿爹亲手做的木头摆件和阿娘绣的帕子。 东西虽小,宋欢喜却很珍惜。 有阿爹阿娘的东西陪着,这一晚她睡的很好。 翌日,宋欢喜早早起来,收拾好就去了荣安堂。 但在大门外,她就被荣安堂的守门婆子拦了下来。 无法,宋欢喜只能在外面等着。 她想的很简单,婆母病了,她就去侍奉汤药,婆母不让她去,那她也做好一个儿媳该做的事。 总不能顾长卿在外面,还要为家里的事情担心。 这样想着,在一天都没见到婆母后,宋欢喜回了微澜院,便请教吴嬷嬷做抹额一事。 “婆……国公夫人在病中,我帮不到什么,也只有做点小东西了。”宋欢有些拘谨。 吴嬷嬷很高兴,赶忙去找了彩锦、纱罗、丝帛、丝绳等一应做抹额的东西,“国公府的荷花快开了,娘子不如绣上荷花的纹样?” “听嬷嬷的。” 宋欢喜平日只会绣最简单的帕子和衣裳,抹额她还没绣过,最开始跟着吴嬷嬷绣的时候,始终不得其法,后来多试了几次才稍好一些。 吴嬷嬷看到她扎得红肿的手指,还有一旁废了好几块的带血布料,有些不忍,却也想借此去国公夫人面前说好话,便没阻止。 一开始宋欢喜花了两天时间绣出来一条,她自己都不满意,后来又重新绣了两条,结果没过吴嬷嬷那关,她便继续绣。 也是在宋欢喜心无旁骛绣抹额的这几日,微澜院里其他人遇到了些难题。 这日晌午,吴嬷嬷从前院回来。 雪莲和秋兰二人不顾规矩小跑上前,小声问:“嬷嬷,怎么样了?世子回来了吗?” 吴嬷嬷摇头,有些疲惫。 “还没回来啊。”雪莲有些沉不住气,“这几日我去厨房拿饭,总是被挑剩下的,夏季天气燥热食物易变质,饭菜拿回来早就不适合入口,也不知娘子肠胃是否还舒服。” 秋兰也有同样的遭遇,“娘子的嫁妆到现在还未登记造册,那日我去要笔墨和算盘,想到微澜院里如今人手不够,想找两个人来帮忙归置一下东西,府内管事左推右挡,缠了许久才肯。” 吴嬷嬷忍不住啐了一声,“都是些势力东西。” “吴嬷嬷,您可知道敬茶礼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雪莲忍不住问道。 微澜院受到怠慢就是从敬茶礼那日开始的,一开始雪莲和秋兰二人还没反应过来,但时间长了,多少猜到点什么。 “可是那位。”雪莲手指往荣安堂方向指了指,放低了声音,“不喜欢咱们娘子啊。” “别胡说。”吴嬷嬷轻斥,“一切事情都等世子回来。” “哦。” 此后,雪莲和秋兰行事只能越发低调。 不过,大家还没等到世子爷回来,荣安堂的李嬷嬷却先来一步。 “宋氏何在?”李嬷嬷趾高气昂,身后跟着几个婢女婆子,派头十足。 “李嬷嬷,敢问您找娘子何事?”秋兰上前问道。 李嬷嬷眼一横,“已经来府上这么多天,宋氏不懂规矩不去请安,难道你们都不懂吗?” 秋兰一听就慌了,“是奴婢疏忽,还请嬷嬷赎罪。” 按照规矩,娘子既已进门来,是该去给国公夫人请安的,如果真要追究,她们逃不了干系。 “罢,我今日不是来找麻烦的,主母有事,请宋氏去一趟。” 李嬷嬷是薛氏的心腹,自然比旁人知道的更多些,今日如此目中无人也是得了薛氏授意。 吴嬷嬷心一沉。 娘子那日究竟做了什么,竟然惹得国公夫人如此动怒,看李嬷嬷这态度,怕是事情不能善了。 吴嬷嬷此刻是越发盼望世子爷回来了。 秋兰看了吴嬷嬷一眼,小心翼翼去敲门,“娘子,李嬷嬷来了,说是国公夫人请您去一趟。” 李嬷嬷刚才的声音不小,宋欢喜在屋内听见了。 正好她又重新做了一条抹额,这次花了更多心思在上面,便想着一起带过去。 秋兰敲门的时候,她已穿戴整齐,把门打开,“走吧。” 秋兰跟在她身后,二人随李嬷嬷往荣安堂去。 这是宋欢喜第三次见到国公夫人薛氏,薛氏身居高位,自持身份,对她一如既往的没有好脸色。 “国公夫人。”宋欢喜屈膝行礼,婆母不承认她,她只能这么称呼。 “坐。”薛氏淡淡道。 “今日让你来,是有一事。” 薛氏话音刚落,李嬷嬷就带了两个身段窈窕、年轻貌美的女子进来。 “此二人名唤清霜和绿月,是我给世子选的妾室,你目前还担着妻的名头,她二人就理应见你一面,明日就在微澜院摆两桌席面,把她们二人抬进府吧。”薛氏不咸不淡地说着。 她的神态和语气都在表明她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宋欢喜微讶。 清霜和绿月很有眼力见,立即过来给宋欢喜行礼,“妾见过世子夫人。” 薛氏现在听不得“世子夫人”几个字,沉声道:“你们入府后共同伺候世子,自当姐妹相称,不必生分。” 清霜和绿月都不是蠢人,明白过来什么,对宋欢喜换了称呼,“妾见过姐姐。” “夫君他不会同意纳妾的。”宋欢喜想到顾长卿待她的好,和待阿爹阿娘的好,自认那是她的底气。 再说了,顾长卿梦中所喜的妾室晴儿在几年后才会入府,晴儿入府前的几年都只有她和顾长卿,梦里根本没有清霜和绿月这二人。 第二十五章 帮她出气 “此时需等夫君回来再议。”宋欢喜还想拖延。 “长卿是我的儿子,最是孝顺,他岂会不同意。”薛氏寸步不让。 宋欢喜抿唇,倔强地站在那里。 这算什么呢? 她才与顾长卿做过一日真正夫妻,这么快就要有人来分走他吗? 薛氏知道她不见棺材不掉泪,让李嬷嬷拿了一封书信给她,“听闻长卿安排你在溪山书院上过学,想必认字不难。” 语气明显带有嘲讽。 宋欢喜接过信,确实是顾长卿写与薛氏的。 ‘’此事我已与他提过,他同意了。”薛氏气定神闲,丝毫不慌。 ——纳妾之事但凭母亲做主。 宋欢喜看着手里这封书信,里面每个字她都认识,但当真正看到上面这句话时,反倒希望自己不识字。 她好像还是高估了自己在顾长卿心中的地位。 犹记得不久前,顾长卿还当着阿爹阿娘的面许下郑重承诺,说要好好照顾她,待她珍之重之,他还在那三个月里代替她孝顺爹娘。 她以为他们可以慢慢培养感情的,她也以为顾长卿愿意和她培养感情。 缘何一场婚宴,婆母两次生病后,事情就变成了这样? 宋欢喜不懂,杏花村里没有人家纳妾,难道世家大族里的郎君们对纳妾的态度就这么随意? 是不是只要有小娘子愿意,婆母同意,郎君就会来者不拒地将其收入房中? “好了,你回去吧,纳妾一事我已安排下去,明日你出席便可。”薛氏交代完,便在李嬷嬷的搀扶下离开了。 宋欢喜浑浑噩噩往外走,怀里那条抹额也忘了送。 “姐姐,不如妾扶您回去。”绿月道。 “你们是哪里的人?”宋欢喜忍不住问。 “回夫人话,妾家里经商,那金玉楼有部分首饰就是妾家里专门供货的,上头还有一位秀才兄长。”绿月先回话。 对于被抢先这件事,清霜无所谓,她骨子里还有着矜持,“我爹以前是益州知府,只因牵连进一场冤案被贬为宁州知州,但近日冤案已查清,不日后他便会官复原职。” 宋欢喜点点头,如国公夫人所要求的那样,都是有身份的人。 一个虽为上京商户之女,但钱财丰厚,家里兄长前途无量。 一个虽为被贬的从五品官员嫡女,但金枝玉叶,父亲还可东山再起,有极大机会重回从四品官员之女的身份。 相较而言,宋欢喜毫无背景,只是一届小小村女,各方面条件都与她们相差甚远,而她们在薛氏眼中仅仅只能为妾。 宋欢喜难以想象,在薛氏眼中,能配得上顾长卿的娘子又将会是何等尊贵的出身? 她走出荣安堂,拒绝二人送她回微澜院的提议。 穿过垂花檐廊,看着眼前琼楼美景,明明一切都很美好,却突然感觉闷得喘不过气。 此时此刻,她很想回家。 想到就做,宋欢喜朝府门而去。 秋兰心里一咯噔,“娘子要去哪?出府需得国公夫人同意,我们这样是出不去的。” 宋欢喜脚步一顿。 她望着近在眼前的府门,却似有千里之遥。 “真的出不去吗?”宋欢喜恍惚。 秋兰点点头,“娘子,按国公府规矩,您出府是一定要国公夫人同意的,或者世子爷带您出去,亦或是征得国公爷同意,只是……国公爷忙于公务时常不在府中,世子爷至今未归。” 宋欢喜没再说什么,也没再强求要出府。 她回了微澜院。 院子里,她仰头望天。 和溪山书院不同,这里的天空仿佛被一个个宅院切割成四四方方的一块块,而她仅能看到其中一块。 那些白云与飞鸟从上方或急或缓地掠过,或自在漂浮或自由飞翔去往更远的地方。 而她,只能站在这里,等待下一片飘过的云朵,或下一批自由的飞鸟。 …… 嫁入国公府的这段日子里,宋欢喜渐渐养成了一个习惯。 就是一个人的时候,入睡前总要趴在窗前仰望一会儿繁星点缀的夜空,顺便再和院子里的桂花树们聊聊天。 这是她在国公府一日下来难得的自在时光,也不会被嫌没规矩。 和之前一样,安静的夜色下她小小声把今日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说话时她习惯性地伸出食指在窗沿上画着圈,视线没有焦点。 说完后,她就准备关窗睡了。 谁知窗户还没关紧,就受到了阻力。 “嗯?”她下意识望出去。 幽幽月色下,黑衣少年身形如鬼魅般突然出现。 宋欢喜差点尖叫出声,认出人来后赶忙捂住嘴。 宁焰轻嗤,像在嘲笑她的举动,接着把窗户往两边推得更开。 宋欢喜不得不后退一步。 宁焰没进去,只是靠在窗边,两人一个在屋内一个在屋外,望着天边同一轮明月。 “你……你怎么来了?这可是国公府。”宋欢喜没想到他胆子这么大。 “今日受了委屈?”宁焰不答反问。 宋欢喜有些不好意思,“你听见啦。” “你那夫君不给你撑腰?”宁焰语气有些奇怪。 “他有事去充州了。” “所以……”宁焰终于回头,神色莫名,“你就任她们欺负?” “我……” “以前不是挺能耐?”宁焰的嘲讽此刻已经不加掩饰。 “我哪里说过自己很能耐?”宋欢喜不服气,下意识呛回去。 “小身板能把我拖到李大夫那疗伤,我被人群殴你让你那夫君救我,第三次你雇马车送我去医馆,还有……” 宁焰一一细数,想到什么突然顿了顿,接着嫌弃道:“虽然第二件事非常多余。” 他今日的话格外多。 “你怎么不识好歹,我帮了你,你也没让我不帮啊。”宋欢喜没想到自己想帮人还有错了。 阿爹教过的,路见不平要拔刀相助。 宁焰眉间微蹙,似乎很烦躁,最后像是妥协,“算了,想不想报复回去?” “啊?”宋欢喜不知道他的思维跳到了哪里。 宁焰不多废话,长臂一伸直接把她捞出来,像捞面一样轻松,之后脚尖轻点,带着人直飞到屋檐上。 宋欢喜惊慌失措间,就发现自己飞起来了,双手下意识抓住他的衣襟,“你要带我去哪里?快把我放下,太高了。” 她有些怕。 “闭嘴。” “你……唔……” 宁焰直接捂住她的嘴,四周终于安静下来。 第二十六章 二三房那些事 宋欢喜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还可以飞檐走壁。 而且还是在国公府这样的高门大户里,那些夜里穿梭的护卫好像看不到他们一样。 带着一个她还能如此神出鬼没,难不成宁焰其实是武功很高的土匪? 宋欢喜天马行空地想着。 高空俯视,这个角度的显国公府无疑是陌生的,也让人生出一种能将其踩在脚下的错觉。 一番左拐右跳,能看出宁焰对国公府的院落很熟悉。 直到二人停在了一排倒座房外。 宁焰带着人悄无声息推开其中一扇门,进去后又悄无声息关上。 李嬷嬷是薛氏身边第一人,身份使然,住的是倒座房里最大的一间,还有个专门伺候自己的小婢女。 宁焰指尖轻点,本来就已昏沉的小婢女陷入沉睡。 二人来到李嬷嬷睡的床榻边,宁焰突然道:“想怎么报复?” 宋欢喜并没有宁焰夜能视物的能力,她是缓了好一会儿,才通过外面透进来的灯光看清了李嬷嬷的脸。 今日李嬷嬷确实对她不敬,但这都是因为国公夫人。 宋欢喜并不想为难她。 宁焰丝毫不觉得意外,他低声道:“把眼睛捂紧了。” 宋欢喜下意识照做。 眼睛看不见,听觉就敏锐了些,她听到几声轻响,但是一直没有听到李嬷嬷的声音。 “好了。” 宁焰撤下宋欢喜的手,揽着细腰穿过夜色重新回到了微澜院。 这一切都发生得很快,无人察觉。 宋欢喜全程就如同一位看客,被宁焰带来带去。 此时二人又回到微澜院主屋,宁焰把人送进去,自己再次靠在窗边。 “你对李嬷嬷做了什么?”隔着一扇窗,宋欢喜也憋不住心中好奇,也怕他下手过重。 “没什么,就是点了几道穴,浑身酸痛一段时间而已。”宁焰轻描淡写。 “可是李嬷嬷也没真的伤到我。”宋欢喜还是忍不住说出口。 “薛氏暂时不好动,她既然为奴,暂时代主受罚,不为过。”他总有一套自己的理由。 宋欢喜竟然非常奇妙地被说服了。 “今晚谢谢你。”她很诚恳地道谢。 虽然她并没有想着要去报复,但宁焰为了她做这些,她不能不识好歹。 “不过以后还是不要了,这样很冒险。” 宁焰不置可否。 沉默一会儿,宁焰站直了回过头,视线在今晚终于第一次非常正式地落在她身上,上下扫视一番,仿佛野兽巡视领土。 宋欢喜感觉他的眼神有些奇怪,有些不自在,“你在看什么?” “咳。”宁焰以拳抵唇,移开视线,“这几日,可有不适?” 宋欢喜摇摇头,“都还挺好的,不过妾室入府后,我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情况了。” “我不是指这个。”宁焰视线又在半空转了一圈。 之后大概觉得说不清楚,他道一声,“得罪了。” 宋欢喜就看到他以飞快的速度捉住了自己的手腕,像是在诊脉。 等了会儿,果然听宁焰说:“还是有点虚,我给你开服药,你明日让人去抓,连续服用七日便可。” “你还会看病?”宋欢喜是真的惊讶了。 宁焰仿佛觉得她在说废话,不想搭理她。 “那你怎么会要我救?”宋欢喜追问。 宁焰没答,眼看夜色不早,他让她去睡觉,自己翻墙而出。 宋欢喜追到外面,院子里已经看不到人了。 仿佛他从未来过。 拜宁焰所赐,宋欢喜今日获得了一次人生中从来没有过的新奇体验。 那可是在天上飞,还没有人追,仿佛浩瀚天地任由来去。 …… 国公府西院,二房主屋。 二房太太手里正拿着本书,悠闲靠于软榻,有一会手艺的小婢女正替她按揉肩膀。 没多久,她的贴身婢女春来将调查到的东西呈上。 “回二太太话,敬茶礼那日确有异样,国公夫人在敬茶礼当日,派人清空了微澜院到荣安堂沿途的下人,但还是有人看到了那位‘重病’的世子夫人同世子一道去了荣安堂。” 当日荣安堂具体发生了什么倒是不得而知,只知道国公爷离开荣安堂时神色不睦,里面似乎发生过争吵,且没多久荣安堂就请了大夫。 “还有一事值得揣测,诏书到府上时,世子夫人并未出席,只怕世子并非自愿娶妻,而且,这位世子夫人入门至今,还未入族谱。”春来补充道。 二太太看完调查内容,视线在新妇家世那部分停顿了好一会儿,“咱们世子夫人叫什么名字?” “回太太,世子夫人本名宋欢喜,确实只是一位无名村女,上京宋姓大户,与她并无关系。” “这倒更是稀奇,堂堂显国公府世子爷,竟然真的娶了一位村女。”二太太很有几分匪夷所思。 她那大嫂出身钟鸣鼎食之家,可不见得会接纳一位农户女做儿媳,除非,这一切还另有隐情。 “再派人查查。” “是。” 二太太又想起,按照顾氏族规,新妇若无重大错误,婚后便会尽快入族谱,少有等到诞下儿子才能入族谱的人,更何况还是世子夫人。 然而如今过去这么久,竟还未有动静。 这一桩桩一件件,无疑是对那宋氏的一记响亮耳光。 刚进门,属于世子夫人的风光就不在,属于顾家妇的尊贵也没有,今后的日子还有那样长,这新妇又该当如何自处。 二太太慢慢斟酌着,今后和这位农户出身的世子夫人该用何种相处方式,只怕三房那边也如她这般揣度着。 其实不怪二房三房如此敏感。 国公府里如今一共有三房,除了大房国公爷和外嫁的嫡亲妹妹,还有两个早年为了嫡系繁盛而过继到这一脉的堂弟,分作二房三房,各自都已娶妻生子。 国公爷顾执这一辈没有分家,于是按照地理位置,国公府总体划分为东西两院。 东院由国公爷一家和远嫁偶尔回来的嫡亲妹妹一家居住,西院又一分为二住下二三房。 为了区分,两位堂弟分别称作二老爷和三老爷,各自的妻子则为二太太与三太太。 由于并不出自同父同母,两个堂弟对国公爷十分尊敬,两位太太也不敢在国公夫人薛氏面前拿乔,均是吹捧讨好着。 也正因如此,二三房对国公爷一房发生的任何事都高度重视、 除了非嫡亲血脉外,还因国公爷显赫的地位与国公夫人高贵的身份。 总之一句话,对二三房来说,大房无小事。 第二十七章 妾室入府 二房这边,二太太没让今日的事情拖延。 她立即让人去前院把二老爷请回来,告知了自己调查来的一切。 随后二太太问,“老爷,您看咱们今后该如何对待那位世子夫人,妾身看她只怕不受大嫂喜欢,世子也不等回门就领了差事出远门,夫妻之间像是有罅隙,但毕竟也是国公爷下令明媒正娶回来的。” 二老爷沉思片刻,后道:“明日你去荣安堂看看,从大嫂那里试探一番,我找机会问问大哥。” “是。”二太太应下。 二老爷如今任正四品礼部侍郎一职,从早年进士及第至今,一直都是京官,没有外放。 这么多年能顺风顺水走到如今这个位置,多靠国公爷为他筹谋。 二房对大房十分敬重,相对而言行事也分外谨慎,有些时候甚至谨慎过了头。 二房想要再探究竟,如二太太所想那般,三房也想,并且和二太太一样,三房太太也查到了这些事情。 不过三太太没与三老爷商议。 选了一日,三太太自己去了荣安堂,碰巧正好与二太太撞上。 两位太太在荣安堂外看见彼此,对各自来意心知肚明,却都没说什么,一并进去。 二太太与三太太对薛氏都一样讨好敬重,不过这好也有区别。 二房太太善钻营,与薛氏关系更紧密。 三房太太有时性情不大收敛,与薛氏关系次之。 不过三位妯娌之间,关系总体来说都不算很差。 薛氏此时正在看画册,见二人进来,她放下画册,并让人妥善收好。 二太太眼尖,瞥到那画册上有一女子的身影一闪而逝。 她垂下眸,装作喝茶的样子,心里已经有了几分成算。 三太太心思浅,说话相对更直接,“大嫂,按照国公府的习惯,新妇入门后族中就会主持入族谱一事,长卿如今又刚封世子,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可谓双喜临门,大嫂今后再没有什么可担忧的。” “哪里能不担忧,长卿虽已是世子,却也还是探花郎,当初圣人点他入翰林院,却为国公爷婉拒,如今近一年过去,圣人不提,国公爷也不提,长卿无官无职,我这心可是日日悬着的。” 这也是薛氏当初非要坚持给儿子请封世子的原因,探花名头说得好听,但只要一日未封官入朝,便都是虚的。 有了世子之位,至少多一份保障。 “长卿是最聪慧孝顺不过,以后必定一片坦途,就算不入翰林,也可接国公爷的班。”二太太夸道。 薛氏笑笑不言,但看得出心情不错。 “对了,明日长卿纳妾,你们各房那些小辈们的妾室可以到微澜院里坐坐。” 二太太三太太对视一眼,纷纷应是。 从荣安堂离开后,二太太与三太太走在一处。 “眼看大嫂今日提到世子时是滔滔不绝,却只字未提及那新入门的儿媳一句,只怕是真的极其不喜了。”二太太感叹。 儿媳不好当,三太太深有同感,不免唏嘘,“儿媳才进门几天,又抬了两位妾室进来,还摆宴微澜院,这不摆明了打脸吗?今后的东院啊,该是热闹了。” 三太太仿佛已看见那一幕。 夫妻失合,妻妾相斗,面目全非,情谊不再。 二太太则想的要深些,兼之她刚刚无意间瞥到的女子画像,神色间便有些高深莫测。 “何止是不喜,只怕啊……” “只怕什么?”三太太追问。 二太太没继续说下去,此时还要同二老爷商量一番。 三太太撇撇嘴。 没多久,二人在西院门前分开,往各自房中去。 纳妾宴当日。 遵薛氏令,纳妾的宴席在微澜院摆开,清霜和绿月被一顶小轿从偏门迎入。 薛氏给二人赐了偃月院,离微澜院很近,一人赐了一个嬷嬷和两个贴身婢女,又象征性地给宋欢喜添了两个婢女两个小厮。 妾室入府,要见过正妻。 宋欢喜没有为难人,顺势喝下了清霜和绿月敬来的茶,等到次日,又同二人一起去荣安堂给薛氏请安。 薛氏给二人分别赐了一个镯子,也给宋欢喜补了一支发簪,算是给上次未完的敬茶礼一个交代。 这一次,薛氏没有回避任何人。 整个国公府甚至府外都隐约知道了顾长卿纳妾一事,毕竟那两顶红色小轿规制大小一眼便瞧出是纳妾所用。 二三房的人同时也明白过来,大嫂是把刚进门的儿媳看作是和妾室一样的人,甚至或许还不及那新入门的妾室。 三房太太曾深切体会过做儿媳的难,晚上睡前便忍不住对旁边的三老爷吐槽。 “儿媳进门才几天啊,大嫂就开始张罗给世子纳妾了。” “而且儿媳刚进门的时候,大嫂不给人补奴仆,偏等到妾室进门后才补,却也只补了四个,给两个刚进门的妾室送镯子便罢了,还非要给儿媳一支价钱差不多的簪子,这是膈应谁呢。” 三太太不吐不快,自己都被膈应得饭都吃不下。 “纳妾就纳妾,还摆在正妻院里,要是我都想直接提把刀过去。” 三老爷闻言有些讪讪。 要说国公府内三房太太中,大房国公夫人掌中馈,独揽大权说一不二,无人敢冒犯。 二房太太谨言慎行,惯会揣度人心,也能言善道,过得还算舒心。 而受磋磨受气最多的就属三太太,三太太有时候容易钻牛角尖一根筋,好替人打抱不平,又欠缺点察言观色的功夫,说话很直,就不容易讨人喜欢。 加之三老爷花心,以前三老爷亲娘没去的时候,还要时不时找机会给她气受,是又受亲婆母的气,又要管糟心后院。 亲婆母身故后,三太太才算熬出来,但仍看不惯国公夫人让妾室挑衅正妻的做法。 这种时候,三老爷通常不敢搭腔。 在国公府中,他这一房人确实多了些。 他有七个姨娘五个通房,还有一个正想让夫人点头纳进房中的外室。 知道自己妻子在亲娘那吃了苦头,又因他房内人多而颇有意见,此时唯有沉默。 三太太说了阵,发现丈夫不回应,也觉得没趣,撇了撇嘴翻身睡下。 西院的试探宋欢喜是毫不知情,她虽住在微澜院,但绝大多数时候消息可以说是相当闭塞。 她在国公府没有自己的亲信,除了她自己,所有人或物都属于国公府。 这无疑让她相当被动。 第二十八章 顾长卿归来 是夜,宋欢喜躺在临窗的软榻上。 初夏的夜里已经有点热了。 她从支起的轩窗望出去,月亮很圆。 五月初八那日她十里红妆嫁入国公府,今日六月初八,刚好一个月,她在微澜院为夫君开门纳妾。 杏花村的人淳朴,大都是一夫一妻,不过她也曾听说过有一家欠了债的将女儿送去镇上富商家做妾。 去做妾的那个小娘子听说得宠了一段时日就让家主失了兴趣,最终正妻刁难,下场很不好。 宋欢喜本以为妻妾相处这种事情离她很远,没想到在她嫁人第一年就遇到了。 那么,往后的日子会否日日都是如此。 夫君难归,婆媳不睦,姨娘通房渐渐填满后院,想见夫君也得等他愿意或有时间。 再往后,等顾夫人真正找到一位足以匹配顾长卿的高门贵女,她是不是就彻底为妾了? 虽然宋欢喜决定对顾长卿好,对婆母敬重,但今日之事还是让她有了担忧,生出了危机感。 正屋外这颗桂花树是微澜院里最大最壮的,此时树叶正扑簌着发出响声。 宋欢喜看过去,随后支起身趴在窗边,原本灵动的大眼多了一层忧思,“你是在安慰我吗?” 那树叶摆动更厉害。 ”我只是,只是有点害怕。”宋欢喜垂眸。 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获得倾诉的机会。 桂花树安静下来,像是在静静倾听。 “我知道自己不够好,身份太低,学识浅薄,配不上他,但是……婚前那四个月,他真的待我和阿爹阿娘足够好,让我也想试试能不能把日子过好……” “可是他同意了纳妾,今日妾室入府,以后能分给我的时间只怕更少……” “……我来上京的路上曾做了一个梦……梦里我为他纳妾后,他再也没来我房里睡过……虽然这不是真的,但我还是有些担心……” 晚风拂动,一片树叶飘至窗边。 宋欢喜将树叶放入掌心,轻轻感应。 她耳边好像听到了一段幼童嘀咕,好像有人曾在这树下自言自语,“昨天,我有一只穿云箭,现在,我有两只穿云箭,明天,我有三只……后天……”。 童声天真稚嫩,语气里充满欢悦和期待,让她的心情也不由得好起来。 又听了一会儿,她真正笑了,将树叶捧在心口,随后抬头看向那颗桂花树。 “谢谢你的安慰啦,我会好的,请给我一点时间,一点点就好。” 只要给她一点时间,她会好好调整自己的。 毕竟,她可是位坚强的小娘子。 宋欢喜这样安慰自己。 宋欢喜只给自己一日的时间收拾心情,这一日她仔细想了想往后应当做什么。 恍然忆起苏院长的教诲与叮嘱,要她勤学苦练,勿要荒废学业。 这才发现自己嫁进来这么久,读书的时间却了了,顿时有些愧疚。 她不该终日沉溺于这种让人越来越低落的情绪里,她要振作起来。 自此,顾长卿不在的日子里,除却每日早起带着绿月和青霜去荣安堂请安外,其余闲暇的时间宋欢喜都用来读书练字。 日子过得还算平静。 又过一段时间,去充州的顾长卿终于回来了。 吴嬷嬷来报的时候,宋欢喜正把自己关在屋里看书。 “娘子,世子爷回来了,听说刚从宫里回来,此刻正在荣安堂。”吴嬷嬷近日已习惯来书房找她了。 宋欢喜正看到关键处,头也未抬,“嬷嬷你去准备一下世子回来要用的茶水衣物,先备在那里,如果他要去偃月院,就算了。” “娘子别伤心,世子回来肯定是先来微澜院。”吴嬷嬷以为她在难过生气。 宋欢喜对此只是笑笑。 重拾书本后,宋欢喜发现自己果然不再庸人自扰,那些琐事也就不大入心。 此时,荣安堂。 顾长卿离开时母亲还在昏迷,如今回来见她已大好,放心不少。 母子二人说起家常话,薛氏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 “那绿月和清霜都是我给你选的妾室,一个在钱财方面能帮到你,一个父亲虽然官路坎坷,但于你步入朝堂大有裨益。” 顾长卿如今还未有正式职位,知道母亲用心良苦,“谢母亲为儿子考虑。” 薛氏试探着,“那今日就去见见她们?左右你也回来了,她们入府那日你不在,现在正该好好安慰安慰。” 顾长卿略一思索后,点头,“好。” 薛氏满意了。 告别母亲,顾长卿来到微澜院。 吴嬷嬷等人正在院外候着,此时见到他回来,高兴不已,“世子爷大安。” “辛苦你们了。”顾长卿温声道。 屋内宋欢喜听到声音,这才放下书册走出来。 她立在廊檐下,郎君站在院中,多日未见,都望着彼此。 “回来了。”宋欢喜先开口,“你瘦了。” 顾长卿随她走进屋里,吴嬷嬷等人奉上茶后就退了出去,留给二人说话空间。 顾长卿坐在椅子上,神色间略有歉意,“当日母亲为难你,我代她向你道歉,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也是世子夫人,母亲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他说的是敬茶那日的事情。 宋欢喜摇摇头,表示不在意,“其实,我还要向你道谢才是,回门那日,我才知道你为我阿爹阿娘做了那么多事,还在裕福寺为我兄长立牌位,他们都高兴坏了,还说让我一定再谢谢你一次,我也是真心想谢你的。” 他既善待她阿爹阿娘,她便没什么不能忍的。 “不用谢,那只是小事。”顾长卿当日做这些的时候,也不是为了讨她一句谢。 “可对我和阿爹阿娘来说就是大事。”宋欢喜固执道。 她将自己的想法说与他听,“而且,你既然是我的夫君,我理当和你一同尽孝,婆母既然不喜欢我,我就努力做到让她喜欢,我一定会好好做好你的妻子,不让你在外还为家里的事情烦忧。” 顾长卿倒是没想到她心性如此豁达,自己倒有些小人之心,最后一句也确实令他有些微震动。 宋欢喜又道:“灶上温着热水,你可要沐浴?” 顾长卿点头。 很快,吴嬷嬷就安排小厮抬水,顾长卿彻底清洗一番,洗去风尘仆仆,出来的时候头发还湿着。 宋欢喜还记得婚前吴嬷嬷的教导,于是拿了巾帕替他仔细擦干。 吴嬷嬷那头已经备好暮食,待顾长卿头发还剩下一点湿润的时候,二人一起出来。 第二十九章 伺候夫君 吴嬷嬷是国公府老人,自然知道世子的喜好,这段时间也把娘子的喜好摸清楚,一顿饭菜吃得很合心意。 饭后,二人漱口净手。 顾长卿还要去前院书房,宋欢喜站在廊下目送他的背影远去。 出了微澜院,顾长卿顿下脚步。 亲随顾从一直等在那里,本以为世子要去前院了,却不想他脚下又转了个弯。 不一会儿,顾长卿到偃月院的消息就传到了微澜院。 宋欢喜得知后略微有些失神。 “娘子,您千万别气,世子回来后就去了荣安堂,想来是夫人让他去看那两个妾室的。”吴嬷嬷怕她转不过弯来。 宋欢喜回过神来,微微弯唇,“我没什么事,嬷嬷快出去吧,现在时辰还早,我再看会书练会字。” 吴嬷嬷轻叹口气,退了下去。 看书练字也很费时间,宋欢喜之前在溪山书院一坐就是半天。 直到手酸脖子酸,宋欢喜才放过自己,回到榻上。 她掀开薄衾将自己盖好,双手放在小腹处,如往常一般闭上双眼。 却没如往常一样睡着。 是因为顾长卿回来了吗? 宋欢喜扪心自问。 想来是的吧。 顾长卿今晚去了偃月院,想来不久就会有妾室怀孕,那样一来,她也是要做长辈的人了。 这一切,在纳妾那日,宋欢喜就做好了准备,只不过她没想到自己还是会因此失眠。 “不要再想了。”她拍拍脸,侧过身去,双手合上枕于头下,强迫自己睡去。 月华如练,万籁俱寂,窗外只余蝉鸣。 不知过了多久,顾长卿从外面进来,就见床榻上宋欢喜已经沉睡。 他没有打扰她,合衣躺在了旁边的美人塌上。 在偃月院见过两位妾室,各自送了份见面礼后,他就去了前院。 也是在前院,他才从下人口中得知微澜院的吴嬷嬷每日均会前去询问他是否回来。 奴才打听主子去向,本就反常。 果然,一经调查,才发现这段时间府里下人常给宋欢喜脸色看,对微澜院的人也是多有刁难。 随手处置了几个过分的,忙完前院事物后他就往后院走。 原本应母亲要求,今晚该去妾室房中,只是经过微澜院时,顾长卿还是下意识走进来。 今晚他睡在微澜院,明日那些见风使舵的便不敢轻慢于她。 从杏花村来到国公府,她人生地不熟,而他合该多顾忌她的情绪与处境。 心中一番思索,顾长卿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 宋欢喜最近醒得都很早,一来她每日要带着两位妾室往荣安堂去,二来她还要读书习字,给院里的花树浇水,还要学些规矩,一天都安排得满满的。 只不过今日有些不同,她一醒来就瞧见不远处那张美人榻上正躺着一人。 宋欢喜光足踩在地上,提起裙边轻手轻脚靠近。 她本不想打扰,没想到顾长卿还是醒了,她有些被抓包的不安,“你什么时候来的?” “昨晚。”顾长卿坐起来,修长手指揉了揉眉心,似是很疲倦。 “来时你已经睡下,便没喊你。” “哦。”宋欢喜点点头。 夏夜不冷反热,顾长卿合衣入睡一晚并不好受,早上起来汗津津的,他起身去沐浴。 “稍后我和你一起去荣安堂。” 他走时交代。 宋欢喜再次点头,接着察觉他看不见,才又回一声“好”。 宋欢喜也很快去梳洗,结束后她去柜子里找顾长卿的衣衫,选了套他常穿的天青色衣袍。 顾长卿洗完出来,宋欢喜就按照吴嬷嬷教的那样先是屈膝行礼,接着拿起备好的衣服靠近,“妾身伺候郎君更衣。” “不知郎君今日可有正事,若无,穿这身天青色长衫可好?” 顾长卿本想说她不必如此守规矩,听到她抛来的问题,衣物一事他确实偏好此类颜色,便先点了头。 宋欢喜要伺候他穿衣,被拒绝了。 “我自己来。”顾长卿接过衣袍走去绘有山水花鸟画的琉璃屏风后换上。 宋欢喜看到点投影,顾长卿虽然生来高贵,但并不是随意差使奴仆的人,他穿衣的动作很熟练,明显不是第一次如此。 顾长卿穿戴好,二人前往荣安堂。 微澜院外面,两位妾室已经等在那里,见二人出来,纷纷规矩地行礼问安。 顾长卿略微点头,没说什么,带着宋欢喜继续走。 察觉身后妾室跟随,他眉头浅蹙,“你们不必同去。” “回世子爷,国公夫人让我们每日和姐姐一起去请安。”秋月解释。 这点顾长卿知道,但他仍道:“今日你们不必去,回去吧。” 秋月一怔,忍不住看了他一眼,看他面无表情,只能面露失望不情不愿应道:“是。” 宋欢喜没说什么,同新婚敬茶那日一样,紧跟顾长卿的脚步。 荣安堂。 薛氏没看到绿月和清霜,暗瞪了宋欢喜一眼,以为是她吹了枕边风。 今早有人来报,儿子昨晚并未歇在妾室房中。 薛氏极不满, “母亲。”顾长卿问安。 薛氏立马换上一副笑脸,“快坐,还没用朝食吧,等会儿同娘一起。” 顾长卿轻轻颔首。 “国公夫人。”宋欢喜也喊道。 薛氏不应。 “母亲……” 还不等顾长卿说什么,门外就传来二太太爽朗的声音。 “看看,昨儿个我就听院里的喜鹊叽喳叫,原来是我们世子爷回来了呀。”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几人下意识往外看。 二太太步伐利落地走进来,三太太慢一步。 薛氏故作生气,“你个泼皮货,昨儿个我让人请你来你都不来,今天不请你,你倒是上赶着来了。” “二叔母、三叔母。”顾长卿起身行礼,宋欢喜照做。 “诶。”二太太三太太笑着应了。 二太太视线轻飘飘从宋欢喜身上略过,三太太则多看了她一会儿,在她感到冒犯前收回目光,一言不发。 二太太上前捧着薛氏的手,又拉着落后一步的三太太,脸上笑意盈盈。 “哎哟我的好大嫂,我还不是想着等三弟妹一起过来,这不,我们心有灵犀,刚出西院就碰着了,而且啊,我俩还想到一处去,您看看我们把谁带来了?” 二太太拉着三太太站到一边,与此同时,门外走进来三个衣着精致打扮靓丽的年轻女郎。 第三十章 被排挤 “大伯母、二哥。”三位女郎笑着依次行礼。 顾长卿颔首。 “月娘萱娘,还有宁丫头,你们不是还在外面游历吗?”薛氏惊讶之下,也是真的高兴。 来人正是二房嫡女顾长月和顾长萱,以及三房嫡女顾长宁。 国公府序齿不分男女,三位女郎分别是府上三娘子、六娘子和八娘子,且均未出嫁。 二太太接话道:“昨日世子爷回来,知道您和国公爷挂心着呢,不曾想夜里这三个野丫头也回来了,我特意拦着没让人报,就是想给您留个惊喜,您看看,咱们这一大家子,今日双喜临门,多热闹啊。” “好,好,今晚荣安堂摆宴,你们都来。”薛氏一句话,众人都笑着应了。 大家都知道,薛氏此意不止为了迎接三位女郎归来,还有庆贺顾长卿世子之意。 李嬷嬷得了吩咐,赶忙忍耐着不适下去安排大厨房准备。 也不知怎么回事,她这段时日总感觉浑身酸痛得厉害。 几位娘子回来,薛氏有说不完的话,一聊着就忘了时间。 李嬷嬷回来发现还没上朝食,在薛氏耳边提醒了一句。 二太太耳尖听见了,赶忙催着薛氏用膳,关心不已。 今日来得早,几位太太晚辈们都没用朝食,薛氏让人一起吃。 宋欢喜坐在顾长卿旁边,正在回忆吴嬷嬷教过的用餐礼仪,却被薛氏喊了过去。 李嬷嬷让她站在薛氏旁边,顺势把手中银箸递给她。 宋欢喜明白了,夫人想让她侍膳。 今日朝食很丰富,红豆粥、瘦肉粥、胡饼、糖糕、蟹黄包、水晶包,蒸饺等并一些各位太太女郎们偏好的甜点和一些新鲜瓜果。 吴嬷嬷也教过如何侍膳,但宋欢喜这是第一次伺候人,并不太熟练。 薛氏起先还笑着和人聊天,到后来一张脸因为她拉得老长。 薛氏越如此,宋欢喜越紧张,越紧张便越伺候不好。 陷入恶性循环。 她额头渐渐冒出汗来。 “啪——”薛氏放下筷箸,不吃了。 二太太三太太知道些前情,没说什么,三位刚归家不久的年轻女郎们不知发生了什么,却也跟着提心吊胆。 “我吃好了。”顾长卿也跟着放下筷箸,站起身来。 “今日还有事,我先走了。”顾长卿说完后,视线看过几人,随后拉着宋欢喜往外走。 “你——”薛氏越发气恼。 荣安堂外,顾长卿拽着宋欢喜的手腕到此才放下。 “母亲高居上位多年,有些习惯你不知晓也并不奇怪,吴嬷嬷是国公府老人,也曾伺候过母亲,我让她教你?”顾长卿问。 宋欢喜点点头,“谢谢你为我解围。” “不必如此,我答应过宋叔宋婶照顾你。”顾长卿道。 说到阿爹阿娘,宋欢喜就想到那天自己迫切想出国公府的念头。 她知道或许不该,但还是问道:“我今后可以经常回去看望阿爹阿娘吗?” “国公府规矩很严,女眷若无正当理由很少外出。” 宋欢喜有些失望。 顾长卿又道:“虽我答应过你可以常回雪苑,但最近母亲可能会借此找你麻烦,所以忍忍?” 宋欢喜除了点头答应,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你回去吧,让吴嬷嬷教你,晚宴好好表现,母亲想来会高兴。”顾长卿交代。 “好。” 顾长卿今日虽不外出,但每日还有不少事需要处理,因此去了前院。 宋欢喜则回到微澜院,向吴嬷嬷请教如何伺候薛氏用膳。 学了一下午,宋欢喜总算摸到了一点门道,但时间仓促来不及让她细学。 眼看时间快到了,她让秋兰去前院问顾长卿何时去。 顾长卿却已不在前院,也不知道去了何处。 今晚荣安堂摆宴,按理作为儿媳她更不该晚到。 想了想,宋欢喜让秋兰陪她去荣安堂。 荣安堂今晚很热闹,薛氏发了话,各院的老爷太太,郎君和女郎们都来了,无论嫡庶。 却偏偏,宋欢喜被拦在了荣安堂外面。 今日李嬷嬷忙,没有出来,出来的是另一个平日只负责洒扫的奴婢。 “传李嬷嬷的话,今晚人多,各房主子们都来,荣安堂地方不大,宋氏就不必入内了。”洒扫奴婢悬着心说完这话,就在旁等着,也不走,仿佛就是为了拦她。 “放肆,你敢这样跟世子夫人说话?”秋兰护在宋欢喜身前,怒瞪她。 小奴婢本就阅历不够,闻言直直跪了下去,“夫人赎罪,奴婢不敢,是李嬷嬷……李嬷嬷让我这样说的。” 秋兰还要说什么,却说不出口。 她担忧地看向娘子,李嬷嬷是国公夫人身边的第一人,李嬷嬷的话就代表着国公夫人的意思。 “我们回去吧。”宋欢喜做下决定。 “是。”秋兰一脸憋屈。 主仆二人往微澜院去,二人的身影落入了刚到荣安堂的三娘子顾长月眼里。 “那是……大嫂吗?” 顾长月身边的奴婢点头,“是的,早上夫……她侍膳的时候,奴婢就看见了。” 顾长月闻言,拦住那位洒扫婢女,询问一番。 婢女不敢隐瞒,将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这边,主仆二人沿着廊檐慢慢走。 “娘子,这也太欺负人了。”秋兰相较雪莲更加沉静,此时也不免情绪外露。 “若是国公夫人她不喜欢我去,那我就不去好了。”宋欢喜不想让顾长卿为难。 秋兰知道娘子的处境,反驳不出什么。 娘子一无显赫娘家,二无撑腰长辈。 三来,世子至孝,有时候并不好说什么。 这第四点,便是那两位妾室,还等着分娘子的宠呢。 如今这府里,能为娘子说上话的,也就世子爷一人,秋兰也不想两人吵架。 一主一仆走在清冷的院子里,越往前走,荣安堂的喧嚣与欢笑便越与她无关。 宋欢喜此刻不是很想立刻回到微澜院,便穿过连廊往荷花池去。 国公府有一片占地极广的荷花池,这个时节,有些荷花已经开了,不过离盛开还需要一些时间。 也有些荷花还含蓄地将自己藏于荷叶从中,那密密层层的荷叶铺展开去,一片无边无际的青翠碧绿,在夜色灯火的照耀下显得朦胧,被月色光辉披上一层神秘面纱。 第三十一章 过瘾么 国公府这片荷花池养护得极好,若全然盛放定然十分壮观。 走近一些,宋欢喜还能感受到它们的舒适与慵懒。 这一刻,宋欢喜才放松下来。 “你回去吧,我还想在这待一会儿。”宋欢喜把秋兰支走。 秋兰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听命离开。 宋欢喜独自找了个僻静角落的位置,此处正好有一处人工雕琢过的山石,当中有一个供两人容纳的山洞。 宋欢喜静坐在山洞里,背靠石壁,抬手摸着一片弯下腰来的荷叶。 她身量较小,荷叶叶片宽大,一眼看去仿佛遮住她大半个身躯。 这处实在是一个很好的藏身之地。 “我以后常来看你们,可好?”宋欢喜轻声道。 荷叶在她手上蹭了蹭,以做回应。 “谢谢。”宋欢喜眉眼间绽开笑意。 “以后有你们陪着我,我也不用太担心了。”她真心说道。 “你……很寂寞?” 突然,安静的环境里响起一道突兀的男声。 宋欢喜受到惊吓,手中的荷叶立马弹了回去,旁人眼里就像是她拽着荷叶不放,此时骤然松开,荷叶没了阻力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 看不出什么异样。 “是谁?”宋欢喜惊慌之下立即起身。 “不认识了?”男子挑了挑眉。 宋欢喜渐渐看清他的面容,“宁焰?” “你怎么又来了?”宋欢喜实在是对他把国公府当家一样随意出入感到震惊。 “你出入国公府,真的不会被人发现吗?”语气有几分好奇。 “手伸出来我摸摸。” 二人同时出声,接着都是一愣。 “什么?”宋欢喜不懂他在说什么。 “把脉。”宁焰伸了伸手,解释。 “药都吃了?” “吃了。”宋欢喜把手放过去,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相信他的诊断,竟真的让秋兰拿了他开的方子去买了药回来。 片刻后,宁焰收回手,“没什么大问题,避免剧烈运动,早睡早起,慢慢养着。” “我还要养?“宋欢喜以为自己已经好了。 “太瘦。”宁焰薄唇吐出两个字,精准地戳中宋欢喜的软肋。 “太矮。”他如此评价。 “……” 宋欢喜感到一丝被侮辱,难得露出小性子,气鼓鼓道:“我还会长的。” 宁焰双手撑在脑后,就这么躺了下来。 “不用担心。”他这个时候才回答宋欢喜前面那个是否会被发现的问题。 闻言,宋欢喜满眼羡慕。 “想出去?”宁焰不用回头都知道她此刻什么表情。 “想,但是顾长卿让我暂时别出去,婆母会找麻烦。”宋欢喜老实道。 “放……什么胡言。”宁焰捡了颗石子,随手扔进池塘里,发出咚的一声。 他坐起来,“想不想去看那个老妇人什么下场?” “你是说李嬷嬷?她还在荣安堂忙着。” “想不想去?”宁焰只问这个问题。 宋欢喜点头,反正坐在这里也有些无聊。 和之前一样的方式,二人来到熟悉的倒座房。 今晚荣安堂摆宴,奴婢小厮们全员出动,李嬷嬷也不敢怠慢。 只是刚才实在坚持不住,薛氏与她多年主仆情谊,放了她回来,让她这段时间好好养着。 可这件事也是奇了,之前李嬷嬷也找过大夫,但每个大夫看过说没什么大碍,只需养着就行,好说歹说才给开了几副汤药。 然而这都好一段时日过去,李嬷嬷只觉得关节处肩颈处等还是酸痛着,不是忍不了,但就是不好受,喝了汤药也不管用,有时候反而越躺越痛,还不如去前头伺候着。 此时,李嬷嬷刚喝下一碗药,躺在榻上时不时痛呼两句,“哎哟我这腰……这手哎痛啊痛……” 这次宁焰没带宋欢喜进屋,只在窗边推开一道缝隙,让她瞧清楚。 “过瘾么?”他贴在宋欢喜耳边低声道。 宋欢喜觉得耳廓发麻,不适地稍微离远了些,点点头。 “等着。” 话落,宋欢喜察觉身边一空,接着屋内就出现了一个黑影,是宁焰。 他背对着门窗,宋欢喜看不清他是怎么做的,只知道李嬷嬷声音骤然消失,随后宁焰回到了她身边。 “你又做了什么?”宋欢喜好奇。 宁焰揽着她腰,离开荣安堂,回到了刚才二人待的荷花池山洞。 满池荷叶荷花随水波缓缓游曳着,安宁祥和。 “没怎么,加了点料而已。”宁焰轻描淡写。 宋欢喜就知道李嬷嬷大概要更难受一阵了,“可是……” “心软?”宁焰斜睨她一眼。 宋欢喜被看得脖子一缩,不过还是点了头,“李嬷嬷没有对我做什么。” “他真纳妾了?”宁焰突然问。 宋欢喜有些跟不上他的思绪,就看他眉心微皱,灵光一闪下,承认了。 “你倒是大方。”宁焰这话有些阴阳怪气。 “绿月和青霜是婆母下令纳的,顾长卿同意了,我……我没办法。”说到难堪处,宋欢喜眉眼都耷拉下来。 毕竟谁想自己的夫君纳妾呢? “若是给你个机会,你会不会……” “什么?”宁焰声音小,宋欢喜很努力才听清,但他没把话说完。 “无事。” “哦。” 二人间一时安静下来。 宋欢喜此刻有些沉浸在纳妾后那几日的多愁善感里,心情就不大好。 良久。 “果然,下手轻了。”少年脸色黑沉,脚尖一点又飞走了。 宋欢喜听他说过,这叫轻功,来无影去无踪,身姿轻盈飞在半空中。 实在是令人向往。 宁焰离开后就没再回来。 今夜荣安堂的宴席开到很晚,宋欢喜的缺席没有引起波澜。 女宴这边,以国公夫人薛氏为中心,二太太三太太及各房嫡出庶出的女郎们,都说了一水世子爷的好话,薛氏心情越发好。 男宴这边,以国公爷顾执为尊,但与女宴的轻松惬意不同,国公爷积威甚重,小辈郎君们多少有些拘谨。 国公爷虽是以武上位,文治方面也并不弱,每到这种时候,就会考校功课。 一通问下来,则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二老爷和三老爷各自批评了自己的儿子几句,让他们以后多请教世子,又夸了世子几句。 夜深,这场宴席才终于结束。 二老爷三老爷走后,郎君们腚上着火般蜂拥而去,国公爷领着儿子到了书房,询问这段时间去充州的事务。 这是圣人第一次指派顾长卿去公干,顾长卿务必要求一切都做到最好。 第三十二章 赠礼 充州地处西南,多山林雾障。 几月前连降大雨,一批药材商队被困山林,当地县令不作为,造成数十人伤亡。 药铺东家损失惨重,请来状师回一纸诉状直指县令。 县令有点背景,上级府衙庇护,药铺东家惨遭报复,九死一生下充作难民到上京,敲响登闻鼓。 御史当即受理此事,将其禀报圣人,圣人下令彻查,却不想这一查就查出了问题,还不小,为此圣人特派顾长卿潜入充州暗中调查。 经过两月余,顾长卿查清充州官场上的官官相护和贪墨银两,不止如此,还查出点其他的东西,甚至查到了不该查的人身上。 “此事牵连甚大,后续事宜与你无关,圣人自会安排。”国公爷道。 “是。” 公事谈完,私事也不得不说。 国公爷每日公务繁忙,无暇关注后院,薛氏全权负责,他更不会干涉。 但,“宋氏既已入府,不论你愿意与否,都要安抚到位。” “我知道,父亲。” “回去吧。” “是。” 当夜,微澜院里,宋欢喜得了一件礼物。 是一把木柄丝绢团扇,左右对称似圆月,扇面上绘有仕女图,轻轻摇动有如清风徐来,夏天用正好合适。 “世子爷说,这把摇风一看便很适合您,望您喜欢。”前来送礼的顾从把世子原话带到。 “你替我谢谢他。”宋欢喜道。 “是。” 因头一天摆了宴,薛氏免了次日请安,但仍要求宋欢喜带两位妾室过去伺候。 三人到荣安堂时,薛氏还没起,只能在外等着。 又过了半个时辰,里面有人出来传话,让她们进去。 薛氏昨日高兴,饮了酒,此时头还疼着。 “过来,给我按一下,头疼。”薛氏靠在榻上,闭着眼道。 几人对视一眼,宋欢喜上前去,比起规矩礼仪,她的按摩技艺还算比较好。 阿爹阿娘经常生病,大夫也会交代不要让人一直躺着,尤其入冬后,更需要注意舒筋活血,因此宋欢喜从大夫那里专门学了一套按摩方法。 她两手伸出,抵在薛氏太阳穴处,轻轻按着。 这次薛氏难得没有冷脸。 没多久,荣安堂又来了人,正是府上三位嫡出女郎,三娘子顾长月,六娘子顾长萱及八娘子顾长宁。 “大伯母,我们来看您了。”六娘子顾长萱较活泼,语调和脚步皆轻快。 一进来就瞧见这一幕,忍不住问道:“大伯母,您不舒服。” “昨日饮了酒,没事,伯母躺一会儿就好了。”薛氏笑着回应。 “可喝了解酒茶?或让大夫开几帖药?我娘今早也这样,昨日喝多了起不来,她让我替她向您告罪。” “不用叫大夫,让二弟妹歇着吧。”薛氏十分爽快。 顾长萱陪着薛氏说话,三娘子顾长月的视线则落在宋欢喜身上。 除了一张脸稍微能看,其余没有可取之处,怪不得阿娘说她不得大伯母喜欢。 “大伯母,二嫂想必有些累了,不若让我来吧。”顾长月自告奋勇。 累? 薛氏脸色骤冷,一把挥开宋欢喜的手,“既然她不愿,月娘你来。” “好。”顾长月上前一步,用肩膀撞开宋欢喜,替代了她的位置。 宋欢喜没有防备,被撞到后腰部磕到了后面的桌角,有点疼。 她后退一步,站远了些。 那头顾长萱和顾长月姐妹二人围着薛氏嘘寒问暖,说笑逗趣,讲述这几个月游历途中发生的事情。 八娘子顾长宁还小,性子也相对安静,就坐在一旁手捧茶盏陪着,时不时应上一句。 气氛很融洽。 不过,长辈和晚辈聊天,到最后总会绕到同一个话题。 “这次外出,可有遇到心仪的小郎君?”薛氏问。 三娘子顾长月和六娘子顾长萱都有些害羞,“大伯母,您说什么呢,我们才没有想。” “不小了,咱们府里的丫头们都晚嫁,不过月娘也十七了,萱娘今年十五,这次游历本也是你们嫁人前最后疯玩儿的日子,既没有遇到心仪之人,正好府里的荷花绽放,改天府里安排一场赏荷宴,邀请各家女郎和郎君,给你们和府里的儿郎们一起相看。” “回大伯母……其实……我倒是遇到一位郎君。”顾长月犹犹豫豫的语气。 “可问清楚名姓,是哪家的?”薛氏来了兴趣。 “是……是……” 六娘子顾长萱看得着急,抢道:“诶姐,你就别犹豫了,在大伯母面前有什么可隐瞒的,我替你说了吧,大伯母,我们外出游历的时候,在衢州呆了一段时间,三姐姐遇到一位举子,听说他才学出众,在衢州都是数一数二的,只待下一届科举中进士了。” 听到衢州,宋欢喜眼波微动。 “那好啊。”薛氏赞赏,“听起来前途无量。” “只是……”顾长萱看看亲姐,不敢隐瞒,“只是家境贫寒了点儿。” 薛氏抿唇。 顾长萱继续道:“听说他是衢州下辖望陵县的一个村子里出生,无父无母,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不过人自小就很聪明,从童子试到乡试都高居榜首,人极有天赋。” “我不同意。”薛氏坐起来,神色严肃,“国公府无论男女,均不得和家贫者结亲。” “大伯母……”顾长月脸色突变。 “你和他到哪一步了?”薛氏盯着她。 “我们没……没什么……我只是在几次诗词会上见过他,他才华横溢,出口成章,我这才……才……”顾长月有些慌。 “你们可曾说过话?” “说过,只偶尔遇到时问候过几句。”仅这几次对话,顾长月便有些陷进去。 薛氏松了口气,“若只是如此,倒不难打发,他叫什么名字?” 顾长月不想说。 薛氏眉目一横,顾长萱扛不住先说了,“叫杜齐,大家都叫他杜成凌。” 杜齐? 宋欢喜心中惊讶。 刚才听她们说到衢州,又说到望陵县,宋欢喜就已经有些猜测。 没想到,还真的是杜齐。 她们不知道杜齐是哪里人,宋欢喜却知道,只因她和杜齐同村。 杏花村里,有穷人,也有可怜人。 他们一家和莫大娘家可以是前者也可以是后者,但杜齐的日子却比他们还要难过。 杜齐出生没多久就没了阿爹阿娘,没有亲戚可投奔,就成了孤儿。 第三十三章 去了偃月院 在杜齐没过童子试之前,他总会因为名字谐音“肚脐”被村里人笑话,也会因为吃百家饭被同龄孩子嘲笑排挤。 夏日没有冰水解渴,冬日没有厚褥御寒。 全靠村里人捐的旧物过活,日子很是艰难。 宋欢喜和杜齐的交集,就是大怀山。 因为穷,二人常去大怀山上捡山货。 卖了钱宋欢喜给阿爹阿娘买药,杜齐则去买书册,舍不得买笔墨就用树枝在地上写字,去私塾偷听还被打过,但屡败屡战。 在宋欢喜的印象里,杜齐似乎从小就目标明确,视读书为出人头地之唯一机会。 杜齐十六岁过童子试成为童生,那之后里正就出资将他送去了镇上的私塾。 之后他们二人再未见面。 没想到,几年过去,再听见杜齐的名字,竟然是在国公府,竟是从六娘子顾长萱嘴里。 他能过乡试成为举人老爷,宋欢喜并不意外,不过想到当年杜齐在大怀山上发过的誓言。 ——一日不能出人头地,便一日不娶妻。 如今杜齐因缘际会遇到了三娘子顾长月,显国公府足够满足他出人头地的梦想。 或许,杜齐再不想苦读,而是想入赘? 宋欢喜有些出神地想着。 “宋氏!你在做什么?” 薛氏的怒吼把宋欢喜拉回现实,她抬眸,发现屋里几人都在看她。 “什么?”刚刚在发呆,她没听清后面的话。 “我说二嫂,你也太没规矩了吧,刚刚大伯娘喊你几次你都没听到,还真把国公府当成大街上了?”顾长萱一脸责备。 “我……”宋欢喜有些自责,“对不起。” 刚刚确实是她想的太入神了。 “既然不把国公府当家,便滚出去。”薛氏一脸嫌弃。 “对不起,我下次不会了。”宋欢喜垂眸。 “要么离开国公府,要么出去跪着,什么时候记得规矩,什么时候起来。” “……是。” 自入夏后,上京的天便一日热过一日。 趋近午间,天边烈日迎头照射,如火焰般烘烤着,空气仿佛变得粘稠,令人呼吸都有几分困难。 宋欢喜跪在荣安堂正屋外的一处空地上,地面硬烫,膝盖下没有垫子,生生疼着,头上也没有遮阴之物,她脸上已显出几分难受的红。 两位妾室绿月和青霜也在旁边站着不能走。 “大伯母,二嫂看着像是坚持不住了。”话少的八娘子顾长宁扯扯薛氏的袖子。 三位小娘子都还没走,只是聚集的地方从屋内转到了屋外。 薛氏头疼的感觉渐退后,就带着三人移步到凉亭里处理账务。 凉亭置了冰,婢女奉上凉茶,三娘子顾长月和六娘子顾长萱在陪薛氏聊天,八娘子顾长宁捧了本书在看。 不记得是第几次抬眸,顾长宁渴了想喝茶的时候就会看到那位大嫂惨兮兮的样子。 “多久了?”薛氏头也没抬。 “回夫人,过去一个时辰了。”这段时间接替李嬷嬷事务的另一位婢女答道。 “起来吧。”薛氏总算抬头。 “是。” 宋欢喜如蒙大赦,感觉自己快要昏过去了。 “未免你出去被人耻笑我国公府的人不懂规矩,往后每日都过来跪上一个时辰,你们两个陪站。”薛氏发话,后一句是对绿月青霜说的。 几人立即答应下来。 “回去吧。”薛氏终于放过她。 走出荣安堂,绿月长长输出口气,忍不住有些埋怨:“我的好姐姐,你往后可别再那样了。” 虽然她没跪着,可站在太阳下暴晒也很不好受,还一动不敢动。 她们在家也是娇养的小娘子,谁受过这种苦。 “这次连累你们了。”宋欢喜也很不好受。 她甚至有些懊恼,明明就知道婆母不喜欢她,却还是犯这种低级错误。 顾长卿若是知道,只怕会对她失望吧。 宋欢喜很沮丧。 果然,当夜顾长卿就去了偃月院。 宋欢喜第二日在微澜院门外只见到青霜,青霜解释道:“绿月身子不适,已经让人去荣安堂请过假了,国公夫人没说什么,让她这几日好生休息。” 宋欢喜点头,又是在荣安堂跪足一个时辰。 今日薛氏不在府中,便把盯人的任务交给三娘子顾长月、六娘子顾长萱和八娘子顾长宁。 长辈不在家,小辈耍威风。 顾长萱选了处宋欢喜旁边的位置,叫人摆了桌椅,撑上油纸伞,还让人上了冰镇雪梨银耳汤及冰镇西瓜等水果。 “嗯,真好吃。”顾长萱边吃边赞叹。 宋欢喜此时已经香汗频出,也很干渴,旁边的冰凉吃食对她而言有不小的影响。 今日日头比昨日还足,便让人越发感到滞闷。 “三姐姐,八妹妹,你们一起啊。”顾长萱张罗着。 顾长月过来坐下,还看了宋欢喜一眼,眼神挑剔,“二嫂可要跪直了,不然大伯母又会说你没规矩。” 宋欢喜不想再被借题发挥,只能强撑着。 顾长月看了一眼边上晒得清冷气质不再的青霜,问了句,“外面站着热,不如过来吃点东西?” “妾身不敢。”青霜也不想因为规矩再被罚。 “没事,我会跟大伯母说,二嫂被罚本来就与你无关。”顾长月非常善解人意。 青霜犹豫片刻,看了宋欢喜一眼,最终还是选择识时务。 果然,顾长月很满意的将桌上等东西都让给她。 “谢谢三娘子。”青霜恭敬道。 如此,就只剩宋欢喜一人还在咬牙坚持。 一个时辰好不容易过去,青霜扶着宋欢喜缓慢往外走。 路上,青霜低声道:“还请姐姐莫怪,刚才三娘子并不是真想让我去休息。” 她们谁都看得出,三娘子顾长月只是想让宋欢喜越发难堪罢了。 毕竟作为正妻被罚,作为妾室却还得到优待,无疑是对正妻莫大的羞辱。 青霜成为了顾长月贬低宋欢喜的工具,但青霜也是真的不想站在烈日下暴晒。 “我知道。”宋欢喜不怪青霜。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她也清楚,这些选择里,自己只会有被放弃、被针对的待遇。 他们都不是阿爹阿娘,也都不会坚定地选择她。 一连两日都在坚硬的地面上跪着,没有垫子作为缓冲,宋欢喜本就嫩的皮肤发青发乌,雪莲给膝盖上药的时候都不敢用力。 “娘子,您就服一下软吧,一直这样下去怎么能行?” 第三十四章 在乎 宋欢喜闻言,心中发苦。 明亮的大眼里已经包了两泡忍耐的泪水,将落未落。 不是她服不服软的问题,事情很简单,只是婆母要惩罚她,而她无力反抗。 真的仅此而已。 “可以帮我把书拿来吗?”宋欢喜擦擦眼睛,转移话题。 雪莲无法,只能拿来给她。 出去后,雪莲忍不住找到吴嬷嬷,“嬷嬷,这件事可否能找世子去说一下?娘子本来年龄就小,跪下去伤了腿那可是一辈子的事。” 吴嬷嬷看得比她深。 这微澜院里一草一木都瞒不过世子,更何况娘子被罚跪那么大的事。 但看娘子罚跪后世子没来微澜院,而是去了偃月院。 说明世子也许因娘子犯错生了气,又或是想通过安抚妾室的方式让国公夫人消气。 而且明面上国公夫人只让娘子每日跪一个时辰就走,这大夏天的也不大会把人折腾病,最多就是有点暑热,如此一来谁也不好说什么。 常言道软刀子最磨人,这件事说破天去也是娘子有错在先,在规矩大过天的国公府,这种责罚也算正常。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世子没有选择明面上管,就说明他对此是放任的。 一句话就是,找了也没用。 捡了些能说的给雪莲听后,雪莲虽然仍有些不平,但也不再求着要找世子。 之后一连数日,宋欢喜都去荣安堂跪着,并且风雨无阻。 期间有两日下了小雨,还有人专门给宋欢喜撑伞。 在外人眼中,薛氏并非故意找茬,而是按规矩办事。 不遵守规矩的人当罚,但薛氏也会酌情处理。 如此一来,反倒让薛氏的名声威望又上涨了几分,纷纷赞她处事公允。 与宋欢喜受折磨不同,青霜则每日都有优待。 过了几日,绿月身子恢复,也得到同样的待遇。 这恰好又说明薛氏并不因某事而牵连旁人,不过作为妾室,绿月和清霜也得了令,可偶尔给宋欢喜送些水喝。 随着宋欢喜一日疼过一日,一日虚弱过一日,直到吴嬷嬷都看不下去到要去求世子时,事情终于迎来了转机。 这转机在薛氏筹备的赏荷宴上。 这日,宋欢喜又至荣安堂跪足一个时辰。 和往常不同,薛氏主动留了她,“跪了这么多天,你可知道规矩?” “知道了。”宋欢喜一副唯唯诺诺模样。 薛氏满意极了,这段时日外出赴宴,谁不赞她大公无私。 “赏荷宴在即,你就不用再跪了,这几日把身子养好,到时候现于人前不要给国公府丢脸。” “是。” 此时,宋欢喜的一双膝盖已经是一片乌黑,上面甚至跪出了茧子。 只看膝盖,还以为是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 “娘子,这里面的淤血只能渐渐揉开,但是可能会很痛。”吴嬷嬷不敢请大夫,只能让年轻有力的雪莲和秋兰上手。 宋欢喜已经疼的直冒汗,紧咬牙关说不出话来,但她的动作显然已经做出回答。 雪莲和秋兰将裤腿卷起,那黑红的皮肤和周围的白皙如玉形成鲜明对比,有些黄褐色或红色的液体还会从伤口上渗出。 二人一人一边开始上手。 痛!刚一碰到就痛! 实在是太痛了! 比以往无数次在山上摔倒时还要痛。 宋欢喜浑身发颤,四肢僵硬,感觉两个膝盖都不是自己的。 她紧紧抓住榻沿,这段时间受到养护的指甲盖断裂几根,泪水生生被逼出来,和额发间的汗水交织在一起,在发间洇出痕迹。 好几次疼得差点晕过去,但浑身僵着丝毫不敢动弹,越动越痛。 吴嬷嬷在一旁看的不忍,怕她嘴里受伤,赶紧叠好帕子想让她咬住,“娘子,千万别伤了自己。” 宋欢喜原本想咬破嘴唇转移痛楚,闻言强迫自己咬住帕子,连日来晒黑几分的小脸上汗水和泪水交织。 时间缓缓流逝,在宋欢喜这里又显得格外漫长。 不知过去多久。 “终于好了。”雪莲和秋兰的声音此刻有如天籁。 她们的额头上也满是汗水,明明刚刚力道已经尽量轻了,但还是能明显感觉到娘子的颤抖。 二人起身,抬头看去。 此时的宋欢喜宛若掉进了荷花池中,浑身湿淋淋一片。 终于“解脱”,她整个人脱力般往后砸去。 “娘子!”雪莲和秋兰一惊。 吴嬷嬷此时端了热水进来,“你们给娘子擦一下汗,换身干净的衣裳就出去,让她好好休息一会儿。” “好。” 雪莲和秋兰有条不紊地做着手中的事情,就算这样宋欢喜都没醒。 她这一觉睡得很沉。 夜里,顾长卿闻讯过来时,人还没醒。 为了不扰她睡眠,屋里只点了一盏灯。 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温润如玉的郎君长身而立,还是一如既往的清俊出尘。 吴嬷嬷的声音在旁边小声响起,“世子爷,请恕老奴托大说一句,娘子年纪小,又自乡下来,当初婚仪定的仓促,娘子又去那溪山书院学了三月,留给这些家规家矩的时间本就不多,婚前那一月里,老奴看在眼里,娘子已经学的很刻苦了,但若是以府里几十年的规矩去要求娘子,娘子只怕应付不来,今后……” 吴嬷嬷话没说下去,但她的意思顾长卿心知肚明。 一朵野花若是刚发芽便强求其快速成长为牡丹,莫说不可能,即便可能,也道阻且长,不可操之过急。 但母亲又怎会强求她成为珍品牡丹,做那魏紫姚黄,母亲只是心里不痛快。 “此事我知道了,我那里有御赐的玉容生肌膏,明日拿来给她用上。”顾长卿道。 “诶,好嘞,明日我就给娘子用上,想来很快就能好。”吴嬷嬷高兴起来。 玉容生肌膏乃宫中圣品,千金难求。 在吴嬷嬷眼里,肯将此稀罕物给娘子用,世子果然还是看重娘子的。 “这几日让她好生休息,不必去荣安堂请安,此事我会与母亲说。”顾长卿又道。 “是。” “我今晚睡在这里。” 吴嬷嬷这次是真的惊讶了,没想到这一场受罚娘子竟然因祸得福,引得世子怜惜。 “那我这就去准备。”吴嬷嬷忙道。 “不必。”顾长卿抬了抬手,走去一旁的美人榻,熟练地合衣躺了上去。 吴嬷嬷见此也不再打扰,熄了油灯便悄悄退了出去,顺便关好房门。 第三十五章 撒娇 宋欢喜睡了无比漫长的一觉,足足睡到次日下午。 醒来时顾长卿早就不在屋内。 吴嬷嬷将昨晚世子来的事情说了,又拿出顾从送来的玉容生肌膏,让雪莲和秋兰给娘子涂上。 “世子虽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在乎娘子的。”吴嬷嬷脸上的笑今日就没停过。 “你替我谢谢他。”宋欢喜说的是这药膏的事。 “娘子当自己同世子说,夫妻间感情都是培养出来的,让下人传话,哪比得上娘子亲自去。”吴嬷嬷想促进二人相处。 宋欢喜受教地点点头。 只论这玉容生肌膏,她确实应该向顾长卿道谢。 正思索着养好伤就去,没想到今晚顾长卿又来了。 倒省了她去找。 顾长卿一来,她就诚恳地道了谢。 顾长卿反而有些奇怪,“你不怪我?” 宋欢喜也说不清,或许是有过怨的,在痛到要晕厥过去的时候,负面情绪会很多,甚至会变得不像自己。 但她无数想法和不公,在顾长卿对阿爹阿娘的好面前,又显得那么不值一提。 她黑白分明的一双眼清澈透亮,最终道:“你是你,婆母是婆母。” “可我也不会因母亲罚了你,就护着你,与她作对。”顾长卿非常坦白,尽管这坦白听上去很伤人。 “我知道。”宋欢喜低下头,“因为婆母在你心中,比我重要。” 顾长卿无法否认,但他也无法眼睁睁看着宋欢喜枯萎下去。 他难得多解释了一句,“我明面上越护你,母亲就越会针对于你,你往后多学府中规矩,少犯错误,母亲是明理之人,自当不会罚你。” 宋欢喜明知道他说的是对的,却不知为何心里会有些难受。 她知道自己不够好。 自来上京后,这种“不好”的现象越发严重。 读书跟不上课程,学规矩总是学一半丢一半,就连女红也拿不出手。 前些日子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将亲手做的抹额赠予婆母,却被李嬷嬷嫌弃是垃圾堆里捡的。 她还记得李嬷嬷说的,连瓦市里的摊贩也不会卖此等绣工拙劣的绣品。 宋欢喜被批得无地自容,只好上前去将抹额拿回来,婆母却不让。 宋欢喜以为她是不嫌弃所以收下,谁知过了两天却在二太太养得一条狗脖子上见到。 那一刻,宋欢喜心里难受到想哭。 为自己真心相送之物,却被如此对待。 但她没哭,也没告诉顾长卿。 今日她却忍不住将此事说了出来。 说完后,她再次仰头看他,“如果按规矩,我是不是不该给婆母送抹额?” 顾长卿听完前因后果,不出所料地点了头,“既是因母亲生病做的物件,病好后就不便再送,若送了,便是母亲的东西,她想如何处理,是她的自由,你我无权干涉。” “往后可尽量避免这种情况发生,一切以府上规矩为重。”他说。 宋欢喜垂下眼睫,喃喃道:“我知道了。” 顾长卿便当她真正记在了心里,不再多说。 宋欢喜膝盖有伤,顾长卿依旧睡在美人榻上。 睡前,宋欢喜对他说:“吴嬷嬷教过,妻子当以夫为尊,我该伺候你,要不你过来睡吧,或者我去榻上?” 顾长卿依旧闭了眼,只道:“睡吧。” “……好。” 二人再无话。 宋欢喜闭上眼,却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她不断下坠。 床榻上的她紧锁着眉,意识却沉入昏沉的梦里。 她有一股直觉,自己又在做那种带有预见性的梦。 薄雾散去,不出所料,她在梦里看到了顾长卿和她自己。 梦里的他们正在微澜院里,似乎是梦中的“她”也受了伤,顾长卿扶着“她”到榻上坐着,自己则坐在“她”面前。 屋外阳光明媚,绿意盎然,屋内夫妻二人,情意渐浓。 “这是玉容生肌膏,宫里娘娘们常用在脸上以保容颜不老,今日我给你用上,你这脚就价值千金,看你还爱不爱惜自己。” 梦里的顾长卿略带责备说完,就倒出一些在手上,一双执笔做文章的手亲自帮“她”擦药。 看这这一幕,宋欢喜惊讶地张大了嘴。 这还是顾长卿吗? 其实宋欢喜不是感觉不出来,洞房之后,顾长卿待她其实就有些冷淡,绝不是梦中这般可屈尊降贵给她擦药之人。 “夫君,我只是走路不小心磕了一下,不怎么疼的。”梦里的“她”面带娇羞。 顾长卿边擦药边温声道:“明日母亲请上京各家夫人携晚辈来府里赏荷,实则为府上适龄未婚的小辈们相看,你有伤在身,我去和母亲告罪一声。” 梦里的“她”摇了摇头,有些坚持,“我想去,婆母善待我,三娘和六娘也难得求我,我应该去的。” 顾长卿还是不同意,“她”就开始撒娇,同时对着顾长卿的脸亲了一下。 娇声软语,眸似春水,小鸟依人。 顾长卿扛不住她这样,最后无奈答应,但仍有几分不放心:“那你务必跟在母亲身边,我会让你的两个婢女随侍左右,到时候人多眼杂,你定要注意安全。” 梦里的“她”含笑点头,又亲了他一下,语调上扬,“你最好了。” 画面一转,到了赏荷宴上。 各府家眷如约而至,宾客盈门。 “她”站在薛氏身边,二人之间只有极近的距离。 薛氏满脸笑容,拍拍“她”的手,关切道:“你身子不适,不来便可,没有人会怪你。” “她”含蓄地摇摇头,说无碍。 接下来就是一场又一场与各家夫人的交际往来,“她”站在薛氏身边,薛氏为“她”撑腰,带“她”熟悉各府夫人。 “她”从容且自信,游刃有余。 最后三娘子顾长月和六娘子顾长萱来到她们面前,面颊纷纷泛红。 薛氏一看就什么都明白了,不过这种事还是要长辈出面。 “长嫂如母。”薛氏拉着“她”,“我们去瞧瞧。” 顾长月和顾长萱跟在二人身后,走到府里的静月楼,在府里地势最高、视野最好的地方望着另一边儿郎们聚集的方向。 “是哪个?”薛氏问。 顾长月和顾长萱分别指了各自看上的年轻小郎君,“一个是新科状元杜成陵,一个是广义侯府嫡次子周振杨。” 宋欢喜也顺着她们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就看到一身御赐绯袍的杜齐,在人群中格外耀眼。 几年不见,原来他最后真的会中状元。 第三十六章 赏荷宴 “大伯母,杜成陵家境清寒,出自农户,父母皆亡,这么多年全靠他自己努力上进。”梦中由三娘子顾长月主动提起杜齐的家世。 宋欢喜本以为会听到薛氏斥责,可梦中的薛氏似乎格外温厚。 只见薛氏拉过顾长月的手,和宋欢喜的交叠在一起。 宋欢喜听见薛氏说:“成亲是结两姓之好,最重要是人怎么样,若他对你好,即便家世差了些,我国公府又岂会计较,看你嫂嫂嫁入咱们家这么久,上孝公婆,下善奴仆,咱们一家和和美美,又岂比旁人差了去?” 顾长月满是亲近,夸道:“嫂嫂当然好,是整个大景朝最好的嫂嫂。” 说完后又小声嘟囔一句,“还好不是那张扬跋扈心机深沉的柳月涵嫁进来。” 这真是好一出婆慈媳孝的和谐画面。 甚至和谐到有些恐怖。 宋欢喜猛然从梦中惊醒,一睁眼,天已经大亮了。 宋欢喜还陷在梦中,有些幻灭,后背都被吓出了冷汗。 她实在是不敢相信自己竟会做这种梦,膝盖上时不时传来的隐隐痛意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薛氏对她极其不满。 而三娘子顾长月和六娘子顾长萱,也绝不会是梦中尊她敬她的样子。 只要一想到薛氏会主动拉过她的手,和她关系亲近,宋欢喜就毛发倒竖。 “真是个噩梦啊。” 宋欢喜呢喃着,同时用力摇头,想把脑袋里的画面晃出去。 “娘子,你醒了?”吴嬷嬷听到动静走进来。 “夫君呢?”她视线扫向美人榻,那里已经没有顾长卿的身影。 “世子爷带着顾从一大早就走了,说是去充州,大约赏荷宴那日回来。”吴嬷嬷答道。 她想起什么,“对了娘子,今日府上的绣娘要过来为您量体裁衣,国公夫人亲自交代,赏荷宴上您要穿新衣裳去。” 宋欢喜有些意外,没想到薛氏会给她配新衣。 没多久,雪莲和秋兰二人就进来为宋欢喜梳妆,没多久府上绣娘就来了微澜院。 宋欢喜及笄后身量长得快,这次量着就比大婚前要高出一些。 绣娘按部就班完成手中的事,之后就安静退下。 顾长卿今日不在,宋欢喜腿上有伤,两位妾室绿月和青霜走进微澜院。 绿月手腕上带了新的镯子,在阳光下晃得耀眼。 像是察觉到她的视线,绿月将手伸到她面前,“姐姐,这个镯子好看吗?” 宋欢喜点头,镯子色泽鲜亮,做工细腻,流光溢彩很衬肤色。 “这是世子送的。”绿月嘴角上扬,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那晚伺候过世子后,世子就将此物赠予了我,还说下次要带我去金玉楼里挑些好东西。”绿月满身都散发着陷入爱情里的甜蜜气息。 宋欢喜意识到她是来炫耀的,没接话。 绿月还在一旁细数世子爷待她的好,说到最后,绿月不知想到什么,眼尾泛红,声音飘忽,“世子爷可真是温柔啊。” 宋欢喜:“……” 青霜:“……” 宋欢喜也洞房过,大概知道绿月想到了什么,她也想到了她的洞房。 洞房那晚,顾长卿也很温柔,虽然话不多,举止生疏,但能感受到他的照顾。 但是洞房之后的翌日,宋欢喜永远也忘不了,当她穿上新妇入门的喜庆衣衫,满怀对婚姻的期待与向往见到顾长卿时,顾长卿那淡漠的眼神。 那之后,因为种种原因,顾长卿再未与她同过榻,二人共处一室他也睡在美人榻上。 如今她从另一个女人的口中听到顾长卿的那番温柔,不免感叹,郎君的情谊果真是这个世上最易变的东西。 宋欢喜心里有些闷。 这时青霜上前,把一盒胭脂交给她,“这个送给你,赏荷宴那日能用上。” “谢谢。”宋欢喜惊讶于青霜会送礼物给她,便也想以真心换真心,“你喜欢什么样的络子,我给你做一个?” 青霜清冷的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拒绝了,“不用。” “那你喜欢吃什么?我可以给你做?” “不用。”青霜仍旧拒绝,只是强调:“赏荷宴那日千万用上。” “好吧。”宋欢喜把她的善意记在心中,想着往后做点什么回报给她。 薛氏做事一向雷厉风行,说要办赏荷宴,府里人人都开始准备起来。 二太太三太太知道此事关乎自身,更是极力配合。 府内各处采买、布置和人员调配,每日银钱流水一样花出去,薛氏眼也不眨。 府外,属于国公府的洒金请帖也陆续发往各处。 有头有脸的人家收到后纷纷表示应约,有些听到消息却没收到请帖的,也四处找关系想来。 短短几日,显国公府发出的帖子就变成上京人人争抢的东西,炙手可热。 更何况还有消息传出,显国公夫人要为府上适龄的女郎儿郎们相看,这无疑又将气氛炒到更热。 要知道,能和显国公府结亲家,是何等荣耀的事情。 即便是和府上庶出小娘子出双成对,对很多人来说也是祖坟冒烟的好事。 一时间人人趋之若鹜。 国公府一贴难求,后来坊间甚至有人出高价竞拍,不求更多,只求一个可陪同登门的机会。 就在万众瞩目与期盼中,终于到了赏荷宴当日。 这日,国公府一大早就开门迎客。 府上有公职的老爷少爷们早起上朝后不久,就陆陆续续有客前来。 为了今日,府上的儿郎女郎们都精心准备,以求在国公夫人薛氏面前好好表现。 宋欢喜作为要出席的世子夫人,也要尽心打扮。 绣娘送来的新衣裳很美,是一袭宝蓝色鎏金丝织长裙,上面缀有很多漂亮的珠子。 雪莲和秋兰给她化了个稍显成熟的妆,宋欢喜特意用上了青霜送的胭脂。 宋欢喜无疑是漂亮的,尤其是当她从一位女孩真正跨越为女人之后。 有些韵味随着时间发酵,又被岁月打磨,让她从婚前那个天真烂漫一心只为爹娘的少女,变成了如今沉静隐忍多了份内敛的年轻妇人。 当她出现在国公府花园时,能听到不少唏嘘声。 “这就是国公府那位新入门的世子夫人?” “她长得可美。” “看着年龄有点小啊,只怕不好生养。” “切,有什么好的?也就一张脸勉强能看。”也有人不屑。 第三十七章 风波 还有人悄声议论,“听说今日柳月涵也来了。” “柳月涵?对啊你不说我差点忘了,她一直都把国公府的顾郎君视做囊中之物,没想到中途被人给截了胡,私下里不知道多暴躁。” “也是奇了,顾郎君新婚后,这柳月涵就闭门不出,今日新欢旧爱一对上,嘶——真的想都不敢想啊。” …… 议论声此起彼伏,宋欢喜从入口处走至松风亭这段距离,总是会听到旁人声音或高或低的交谈,大多与她有关。 这些交谈中,她也听到了一个名字——柳月涵。 似乎和顾长卿关系匪浅,不过此时也不容她多想。 一路走来宋欢喜其实很紧张,除了成亲那日,她还没有直面过这种大场面。 能来国公府参宴的,无疑都是位高权重的王侯或公卿家眷。 此刻这些人都看向她,那些眼神或好奇或冷漠或轻蔑。 她就像一只麻雀误入凤凰窝,要狠狠控制住才不会因为那些打量的目光而自卑地低下头。 好不容易到了松风亭,走到薛氏面前。 “国公夫人。”宋欢喜屈膝行礼。 “嗯。”薛氏神色淡淡,罕见没有对她品头论足。 此时,八娘子顾长宁也来了。 “大伯母。”她也跟着行礼。 薛氏表情明显柔和许多,将顾长宁叫到跟前,看她这一身喜庆的俏丽打扮,夸道:“不错,就是这小脸还是瘦了些,要多吃点。” 旁边义勇侯夫人笑意盈盈插话进来,“几个月不见,宁丫头出落得越发水灵,瞧瞧这样貌,有世子爷珠玉在前,往后定也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一句话将薛氏也夸了进去。 顾长宁朝着各位长辈再行了个礼,一副礼貌文雅模样。 之后大家就以顾长宁为中心闲谈,谈着谈着就不知哪家夫人提了一句顾长卿。 说到顾长卿,大家更有话聊。 有个口才十分了得的勋贵妇人开口,语气中还有克制不住的惋惜。 “放眼整个上京,世子爷的名号谁人不知,才高八斗年少成名,清风朗月人品贵重,那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如意郎君,还体贴孝顺谦和有礼,个人生活也干干净净,我们这些有女儿的人家,谁不眼巴巴盼着这么一个如意佳婿呢。” “就是……” 开了顾长卿这个头,后面的话顺理成章就有人接下去,聊得是热火朝天。 听了一耳朵夸赞二哥的话,顾长宁好不容易才从一堆长辈里挣脱出来,拉了僵在原地的宋欢喜就走。 “放心吧,我跟大伯母说过了。”顾长宁懒懒解释。 “谢谢。”宋欢喜是真的很感激,也没想到国公府内会有人对她表示善意。 “不必如此,顺手罢了。”顾长宁将她拉到花园僻静处。 有很多话作为国公府的人她不好多说,但,“我娘常说人争一口气,委屈谁也不能委屈自己。” 宋欢喜一怔。 顾长宁没与她多说,看到不远处交好的闺秀们,就告辞离开了。 二人分开,秋兰和雪莲二人还没跟上来,宋欢喜只好慢慢走着等她们。 此处是真僻静,离那晚她遇见宁焰的山洞不远,后方就是一排竹林。 走到荷花池边,宋欢喜站定。 她不能再走远了,怕秋兰和雪莲找不到。 宋欢喜望着满塘荷花,远处还能看见几只画船分散各处。 船上还有婢女伺候着小娘子们,欢声笑语远远传来。 更远的一边,则是各府郎君们的聚集之地。 距离太远看不清他们在做什么,但偶尔顺着风飘来的几句诗词,也带着属于他们的意气风发和恣意畅快。 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见的人或要做的事。 宋欢喜独自站在那里,薛氏今日只让她出席,却没打算将她介绍给旁人,这满园的喜乐其实与她无关。 还好有这满池荷花陪她。 宋欢喜弯腰,捧过距离最近的一朵荷花,指尖在上面轻点了几下,却不知怎么突然打了个喷嚏。 宋欢喜急忙松手,退后一步,很不好意思地对那朵遭殃的荷花道歉,“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 “阿嚏!”说着不受控制又打了一个。 然后就感觉脸上很痒,宋欢喜忍不住挠了挠脸。 最开始只是一点点,但是越挠越痒,渐渐的痒意成倍增长。 不过一会儿,宋欢喜就差点把脸都挠破了。 “娘子。” 好像听到了秋兰的声音,宋欢喜回头,结果还没看清,就感觉一股大力袭来,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跌入水中。 “咚!” 是重物砸入水中的声音。 宋欢喜的新衣裳很快吸水变得沉重,此刻脸上更麻更痒,控制不住想去挠,整个人十分难受。 国公府的荷花池很大,水很深,宋欢喜不会水,只能在水里扑腾。 “唔……救……唔……救命!” “救命……” 窒息感很快传来,宋欢喜忍不住咳嗽一声,结果四周的水争先恐后涌入口鼻。 慌乱间宋欢喜好像攀住了岸壁,但很快就有一双脚把她踹开。 这是有预谋的,宋欢喜模糊中才开始警觉。 但一切已经太晚了。 衣裳繁复,触水更重,宋欢喜感觉身上的衣物像块石头一样沉着她往下。 脸上的痒渐渐变疼,仿佛有虫子在啃噬。 宋欢喜渐渐脱力,直到再也无法掌控自身。 沉沉往水里没去…… 今日的国公府热闹非凡,国公府三娘子顾长月和六娘子顾长萱一位十七一位十五,都是适婚之龄,又都是嫡女。 三房嫡女顾长宁乃其府上八娘子,但年龄尚小,真正结亲还需等上几年。 谁都知道,显国公夫人没有女儿,膝下只有一嫡一庶两个儿子,所以对二房三房嫡出的嫡女格外喜欢些。 虽说今日国公府内未婚嫁的适龄儿女都是主角,但也分主次。 国公府内嫡庶分明,嫡出血脉更高一等,不过二三房嫡出的郎君们都被国公爷压着先立业后成家,并未出席。 如此一来,这场赏荷宴最众星捧月的小辈,当属二房嫡出的三娘子顾长月与六娘子顾长萱。 家中有适龄儿郎的夫人们都百般叮嘱过,于是顾长月和顾长萱姐妹二人今日出尽了风头,也收获到了满满的呵护和表白。 “哎,这么多郎君,我该选哪个才好呢?” 顾长萱站在国公府中视野最好的静月楼上,趴着栏杆望向那边儿郎聚集处,有些纠结。 第三十八章 成何体统 一旁的顾长月则沉默一些,心思漂浮。 顾长萱没听到回应,一扭头又看见姐姐这般模样,忍不住道:“姐,你真的一颗心就拴在那个穷举人身上了?” 顾长月想到杜成陵,眼神闪烁。 “哎哟我的好姐姐,一个穷书生而已,不说能不能中进士,就算是中了状元,能给你如今的生活吗?咱们金尊玉贵锦衣玉食,你当真要为了他放弃眼前的富贵荣华?” 顾长萱手指着外面,“你看看大伯母的号召力,一份请帖万人求,一经发出众人来。” “侯府相府名门之家,兵部户部文武皆有,今日这么多儿郎百般手段要为我们吟诗赠礼,虽然有些真的是草包,但家中也远非那杜成陵可比的,你……” “不好了,有人落水了!” “快!快救人!” 顾长萱话还没说完,就有另外两道更尖锐的声音盖过了她。 她不悦地问,“谁落水了?” 很快,就有人给了答案。 “快看,好像是世子夫人!” “世子夫人?宋欢喜?”顾长萱眉心一跳,有不好的预感。 “姐,我们下去看看。” 顾长月点头,姐妹二人快速从静月楼下来,走到事发处,就看见宋欢喜被一位小厮救了上来。 “这……”顾长月皱眉,“这成何体统?” 湿透的衣物紧紧贴着,夏日天热,衣裳本就轻省。 那玲珑起伏均被看了去,而且此时还被除二哥外的男子碰触了。 顾长萱见此,也跟着皱了眉。 好在秋兰赶紧抱过娘子,雪莲很快拿了一件披风赶来,将娘子罩在众人视线之外。 事关人命,刚才动静又那般大,吸引了不少人过来,主子和奴仆都有。 来得早的,自然也亲眼瞧见国公府的世子夫人是被何人所救。 大景朝虽然风气开放,但没还没开放到这个地步。 已婚高门妇人被一低贱不知名姓的小厮所救,还有了肌肤之亲…… 众人眼神都变了。 顾长萱极其生气,“不准再看了!” 她把气撒向秋兰和雪莲,“你们两个赶紧把人带回去看好,今日都别出来!” “是,是。” 二人手忙脚乱把人扶起,最后由秋兰背上,小跑着赶回微澜院。 “刚才是谁救的人?”顾长月在人群中扫了一圈。 过了片刻,无人回答。 现场哪里还有浑身湿漉漉的小厮,人早就走了。 顾长萱气的跺脚,“给我把人抓回来。” “是。”府里下人赶紧行动。 人一多,事情的传播速度就快。 没多久,这件事就传到了国公夫人薛氏耳中,薛氏闻言神色阴沉。 “赶紧封锁消息,去查都有谁去过那里,全部封口,让人去把微澜院给我围起来。” “是。” 因一场意外,赏荷宴掀起了一些波澜。 不过薛氏雷霆手腕,很快将其按下去。 谁也不会冒着得罪国公府的风险大肆宣扬,一场风波就此平息。 赏荷宴继续。 这边,秋兰背着人快速走着,雪莲不时地喊两声。 “娘子,娘子你醒醒,可千万别吓奴婢啊。” 可宋欢喜都没有反应。 雪莲急的直哭,秋兰已经很累了,但是想到什么,赶紧对她道:”你去叫大夫,大夫来了就好了。” 雪莲使劲点点头,快速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微澜院里,吴嬷嬷没成想,自己只是今日没陪着娘子去,娘子就成了这样。 “快!快把人放下。”吴嬷嬷指挥着院里剩下的两个小婢女去烧水拿衣裳。 秋兰把人轻轻放在床榻上,就用曾学过的急救法子按压宋欢喜的胸口。 “娘子,娘子你快醒醒,娘子!”秋兰声音发着颤。 “嬷嬷,不好了,国公夫人不让咱们请大夫。”雪莲很快跑了回来。 “今日到底发生了何事?”吴嬷嬷完全不知内情。 “娘子去见了国公夫人后没多久,就被人发现溺水在荷花池里,不知道哪家小厮把人救了上来。” 雪莲捡着重要的说了后,又道:“我去找管事请大夫,管事说要找李嬷嬷,李嬷嬷今日倒是在,但她说今日是府上小主子们的大喜之日,不允我们请大夫,说是平白添晦气。” 越往后说,雪莲声音就越哽咽。 如今大夫求不来,娘子又昏迷这么久,哪还有活命机会? 吴嬷嬷顾不得太多,转身往外走去,“大不了豁出去老奴这张老脸,也要救娘子。” 谁知刚到微澜院门口,却发现有婆子围了过来。 “吴嬷嬷,你这是要去哪?” 领头的婆子和吴嬷嬷一样,都在国公府许多年,二人还曾共事过。 “金嬷嬷,世子夫人溺水,我要去找大夫。” 吴嬷嬷说着就要绕开她们。 谁知来人就是为了防止她们出去的。 金嬷嬷让人拦住去路,“吴嬷嬷别让我们为难,国公夫人亲自交代,不可让你们搅扰了今日的赏荷宴,也不能因为世子夫人此事坏了国公府的名声。” “那我去前院呢?”吴嬷嬷并不退缩,“世子爷之前说过,他今日就回。” 金嬷嬷并不相信她,仍然站定不动。 “金嬷嬷,您可要想好了,国公夫人对世子爷百般疼爱,世子夫人又是世子亲自求娶的娘子,若世子爷因此事与国公夫人情谊分离,你可担得起这个责任?” 金嬷嬷眼波微动。 吴嬷嬷气势又柔下来,走近金嬷嬷,塞给她一个袋子。 “你我都是为主分忧,我理解你,你也理解理解我。” 金嬷嬷手里掂了掂,不轻。 吴嬷嬷退开些许,继续晓之以情。 金嬷嬷摆出一副不厌其烦的样子,“好了,你若是只去前院找世子,我可以放你去。” “多谢了。”吴嬷嬷道谢完毕,急匆匆走了。 屋内,秋兰和雪莲守在榻边,均是面色苍白。 床榻上的娘子浑身上下没一处好地方,不止脸上红肿,刚刚给她换衣才发现,手上脚上还有后背等多处都有擦伤。 那还未好全的膝盖,泡了水皮肤浮肿起来,整个人似乎只剩下一具空壳,躺在那里安静得可怕。 “秋兰姐姐,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法子?”雪莲往日的活泼不再,眼里含泪。 秋兰比她大一点,往日二人一起基本都是她做主,但此时也束手无策。 该用的法子都用过了,娘子刚刚只吐了一点水,之后就再也没有反应。 第三十九章 长生哥哥 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在眼前流逝,而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秋兰头一回感到心慌。 “要是世子在就好了。”雪莲低声道。 说完,她就晕了过去。 “雪莲!” 秋兰伸手要去扶她,结果不知为何自己也晕了过去。 室内安静,却突然出现一道黑影。 只见他衣衫头发还湿着,修长有力的手臂一把拖抱起宋欢喜的头,大掌在她背上重重一拍。 “呕……咳咳……咳咳咳……” 宋欢喜吐出了一大口积水,人总算有了反应,接着又是一阵剧烈咳嗽。 男人一只手放在她背上,输入柔和内力。 渐渐的,咳嗽声消失,人也舒服许多。 宋欢喜睁大了双眼想看清面前这个人,可视野里一面模糊。 男人将她放回去,喂了一颗药,“吃了。” 宋欢喜顺从地张口,把药吞了进去。 “睡吧。” 话音落,宋欢喜就再次陷入沉睡。 男人只待了片刻,就快速离开了。 人消失后没多久,秋兰和雪莲醒了过来。 “娘子!” “娘子!” 二人都十分愧疚,没想到这种时候她们竟然睡了过去。 “实在是太不该了。”雪莲还在自责。 秋兰却发现了什么,“雪莲你看,娘子眉间似乎放松了一些。” 雪莲抬眼看过去,好像还真是。 如果说之前的娘子是死气沉沉的苍白,现在好像有了一些属于人的血气。 “发紫的唇好像也恢复了一些。” “如今只盼着嬷嬷能尽快把大夫请回来。”秋兰祈祷。 她们二人不是大夫,能做的仅仅只是处理一些外伤,要大夫看了才能彻底放心。 …… 宋欢喜的意识渐渐和身子剥离,她虚幻的身影自榻上坐了起来。 垂眸,还能看到自己的身子还躺在那里。 已经被换了干净的衣裳,伤处也被简单处理过。 雪莲和秋兰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神色担忧。 “雪莲,秋兰。”宋欢喜唤她们。 眼前二人毫无反应。 宋欢喜伸手,手却直接从她们身上穿过。 “我这是怎么了?”宋欢喜十分茫然。 突然,四周被一片黑暗笼罩。 不安中,有浅淡的光晕慢慢凝成实质,她看到了阿爹阿娘。 阿爹阿娘身边还站着一个身着青衫长袍的年轻郎君。 “欢喜,这是你长生哥哥。”宋阿爹道。 长生哥哥? 宋欢喜抬头望去。 长生哥哥走的时候,她还在阿娘肚子里,她从未见过长生哥哥。 眼前的长生哥哥身高近七尺,偏瘦,头发以竹簪束起,露出明朗的五官。 他眉目疏阔五官端正,有一股儒雅书生气,给她一股很亲切的感觉。 “欢喜妹妹。” 是长生哥哥在叫她,声音是那样温和,似能涤荡所有的不堪与暗淡。 “我们该走了。” “去哪里?”宋欢喜慢慢靠近。 “去一个只有我们的地方。” 宋长生伸出手,柔声道:“来,牵着哥哥。” 宋欢喜下意识听话,将手放到哥哥手中。 哥哥的手一如想象中宽大温暖,能包容她所有的自卑与不安。 宋长生摸了摸她的头,一双眼眸好像装进了太阳,轻易就能驱散她周身的寒意。 他唇角含笑,“欢喜,你想跟我走吗?” “要阿爹阿娘一起。”宋欢喜看向旁边,惊讶地发现阿爹阿娘不见了, “阿爹阿娘呢?”她焦急地问。 “他们很不好。”宋长生声音依旧温和。 “为什么?”宋欢喜最怕的就是阿爹阿娘有事。 “还愿意和我走吗?”宋长生问。 宋欢喜没有任何犹豫地摇头,“长生哥哥,我想去见阿爹阿娘。” 在长生哥哥和阿爹阿娘之间,她选择了后者。 宋长生闻言没有遗憾,也没有难过。 有力的大手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抚慰她的躁动不安。 最后一股柔和的力道将她往后推。 距离越来越远,宋欢喜眼含不舍,忍不住喊道:“长生哥哥。” 宋长生眉眼温柔。 “去吧,你还不属于这里。” 随着距离越远,宋长生的身影也慢慢隐没于黑暗之中。 …… 宋欢喜醒了。 秋兰和雪莲很惊喜,“娘子,你终于醒来了?” 宋欢喜看着她们,突然伸手碰碰她们的手。 有触感,是温的。 “娘子?”雪莲不解。 “我睡了多久了?”宋欢喜张口,声音却嘶哑不堪。 “娘子,您昏迷三日了,好在吴嬷嬷请来了大夫来,道你只是身子虚弱晕过去,好好换药调养即可。” “谢谢。”她真心道谢。 雪莲反倒不好意思,还有些内疚。 “娘子对不起,若非我与秋兰在松风亭外候着没立即注意到八娘子已经带你离开了,你也不会掉下荷花池溺水。” 宋欢喜摇头,“你去帮我请吴嬷嬷进来。” “好。” 没一会儿,吴嬷嬷就来了,一起来的还有顾长卿。 顾长卿是赏荷宴那日回来的。 一回来就听说了宋欢喜溺水一事。 “可还好?”顾长卿坐在榻边的杌子上。 宋欢喜在吴嬷嬷的帮助下坐起来,身后塞了一个隐囊做倚靠。 闻言她摇摇头,想表示自己很好。 只是唇瓣还苍白着,脸上的伤也没好,上了药被纱布包裹。 这幅样子实在说不上好。 顾长卿让吴嬷嬷等人下去,房内只有二人。 “赏荷宴那日我回来较晚,大夫说你的脸是碰了什么特别的东西导致起疹子,过几日便好。” “我那日落水是被推下去的。” 宋欢喜直直看着他,把当日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之后道:“有人推我下水,在我有机会上岸后还踢了我下去。” “我也没在赏荷宴上吃东西,只靠近了一朵荷花,之后便不停地打喷嚏了。” 顾长卿蹙眉,“依你这么说,此事另有隐情?” “是,你能查到是谁想害我吗?”她问。 顾长卿站起来,“我让人去查,此事定会给你个交代。” 宋欢喜放心了,“谢谢。” 她在这国公府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顾长卿,方才等待答案的过程中她真怕顾长卿不答应。 还好顾长卿没有拒绝。 国公府除了国公爷和国公夫人,就是顾长卿最为尊贵。 世子爷要查的事情,基本花不了多少时间。 此事查的很快。 顾长卿不仅查到了当日宋欢喜落水被推一事,还查到了她脸上起疹子的缘由。 一个嫉妒她嫁入国公府的婢女。 一盒用过一次的胭脂。 第四十章 避免纳妾 当把顾长卿人和物带到宋欢喜面前时。 宋欢喜深感意外。 那婢女她从来没见过,但不知为何婢女的眼中带有强烈的怨恨。 “此人就是当日推你落水之人,对踢你之事供认不讳。” 顾长卿眼神示意,一旁顾从上前拿开婢女口中的粗布。 得了说话的机会,婢女立刻吼道:“攀龙附凤你该死,这膏粱锦绣你不配享受。” 她明显还不服气,也知自己恐时日无多,骂完就一头撞了柱子。 “啊,血!”雪莲惊呼。 那婢女额头上被撞出一个口子,血汨汨流出。 “带下去。”顾长卿沉声道。 婢女很快就被带走,但地上和柱上的血迹却还在那里,红得渗人。 顾长卿拿过那盒胭脂,又把另一人带了进来。 是清霜。 清霜进来就跪下,在这种情况下背脊也依然挺得笔直。 “你为何要害我?” 比起那个素不相识的婢女,宋欢喜此刻的情绪反而更大。 “我只是……一时糊涂罢了。”清霜没有为自己辩解。 “要如何处罚,都随你。” “你也嫉妒我?”宋欢喜很执着。 “你可以这么认为。”清霜说。 “你可知道我曾那么感谢过你。”宋欢喜是真的伤心。 “当你给我送胭脂的时候,我以为你是真的接纳我,我还……” 她还请教吴嬷嬷亲手绣了一个香囊,准备做好就送给青霜。 络子和吃食清霜都不要,她看见青霜佩戴过香囊,就想以此为赠。 可是如今,什么都不会有了。 清霜眼睫忽闪,红唇微抿,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宋欢喜很失望。 “罚抄女戒三百遍,禁足三个月,罚月例一年,以示惩戒。”顾长卿果断下令。 “是。”清霜毫无反抗地接受了这个惩罚。 “出去。”顾长卿难得冷脸。 清霜沉默地往外走。 顾长卿来到宋欢喜面前,垂眸观察她, “后宅人多,便横生事端,二位妾室入府是母亲要求,往后,我尽量避免纳妾。” 可宋欢喜知道还有晴儿,他们之间还会有康儿,那个记在她名下成为嫡子的孩子。 就算顾长卿今日表示不再纳妾,晴儿他也绝不会不纳。 “我想见阿爹阿娘。”她只提了这一个要求。 顾长卿思索片刻,点头同意了,“只可出府一日,入寝前回府。” “好。” 默了默,顾长卿又道:“等你养好伤再回去吧。” “好。”宋欢喜应下。 之后顾长卿就走了,让宋欢喜安心养伤。 养伤期间,李嬷嬷还奉薛氏命送了一些补品过来。 如今的宋欢喜已经无法单纯地去看待国公府里的一切,每个人做事都有自己的理由。 宋欢喜也开口问了李嬷嬷。 李嬷嬷还是那般趾高气昂,“国公夫人说了,赏荷宴不让你找大夫,是为了维持国公府的体面,毕竟人多眼杂,你被小厮所救本就于名声有损,这些东西算作那日对你忽视的补偿。” 宋欢喜没说什么,只是有些想笑。 李嬷嬷的声音还在继续,“国公夫人还说,为维护后院和睦相处,夫妻和谐生活,此事不必闹大,妾室清霜已受罚,婢女也发卖了出去,切不可紧抓此事不放,以免惹是生非。” 李嬷嬷说完就走了,也未行礼。 依旧当宋欢喜是当初那个无知新妇。 宋欢喜提杯喝茶,隐下面上一丝嘲讽。 人善被人欺。 她再不会那么单纯了。 接下来的日子,薛氏免了宋欢喜的日常请安,只让她伤好后再去。 清霜禁足,只有绿月每日来微澜院。 她与绿月其实没什么话题,吟风弄月她不会,诗词歌赋也不太擅长。 不过绿月想法与宋欢喜不同。 入府后,这位正头夫人并不曾对她有过针对。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也看得出其为人和善。 更何况,自世子夫人落水后,世子爷就一直歇在前院或微澜院,也不往偃月院去了。 绿月想见世子,微澜院是个好机会。 宋欢喜原本想让她喝了茶就走,余下的时间自己可以看书练字。 但绿月总是借故拖延,一次两次还好,次数一多,宋欢喜就察觉出什么。 “我养伤期间,顾长卿都不会来微澜院。”宋欢喜直接说。 绿月不曾想她会挑明此事,转念一想,既然她开门见山,自己也无需遮掩。 “那你可知,世子爷这段时间在做什么?”绿月问。 “不知。” 绿月有些失望。 “或许你可以去前院送汤。”宋欢喜给出建议。 绿月眼前一亮,对啊,这样一来,世子爷定会觉得她温柔体贴。 世子夫人有伤在身,青霜禁足,这可是她的好机会。 这么一想,绿月再也坐不住了。 “那我明日再来。”她得赶紧回去让人做汤。 “我养伤期间你都不用过来了。”宋欢喜只想快些养伤。 绿月乐意之至。 当晚,吴嬷嬷从前院回来,一脸复杂。 宋欢喜看到了,也没有多问。 绿月不来,这几日宋欢喜心无旁骛,就窝在微澜院里,一边养伤一边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直到脸上再也看不到印子,手脚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后。 宋欢喜告知顾长卿,如愿得了回雪苑的机会。 她特意沐浴更衣,洗去那些沉重和不愉快。 又换上了一身鲜嫩的衣裳,再让雪莲秋兰上一个明媚的妆。 马车载着她的期待一路回到雪苑,阿爹阿娘还和回门那日一样,在门口等着。 “欢喜。”看到她,阿爹阿娘很高兴。 “阿爹,阿娘。” 宋欢喜小跑上前,紧紧抱住他们,用力表达自己的思念。 “好孩子,进去吧。”宋阿爹拍拍她的肩膀。 几人往雪苑走去。 他们又一次逛了雪苑,看了雪苑的景色。 宋阿爹中途有事被张管家叫走了,宋欢喜陪着宋阿娘来到房间。 她把自己这段时间打的络子和绣好的帕子拿出来,放到阿娘手中。 “阿娘,你能帮我去那些铺子里问问,这些能卖吗?” 宋阿娘面露惊讶,“你怎么会想起做这个?” “我想自己攒点银子。”宋欢喜说。 “为什么?国公府的日子不好吗?”宋阿娘接着问。 宋欢喜笑着摇摇头,“日子很好,每个月也有月例,但是就是太闲啦,我想找点事情做。” “那也不必如此啊,国公府高门大户,你结交个三五好友,踏踏青,赴赴宴,再和女婿生个孩子,人生也就完满了。”宋阿娘劝道。 第四十一章 生孩子 生孩子? 她与顾长卿不会有孩子的。 宋欢喜脸上的笑容落下来。 “阿娘,您真的觉得我为顾长卿生个孩子就会好吗?” 宋阿娘毫无所觉,继续劝解,“咱们女人嫁人的首要任务就是传宗接代。” “国公府家大业大,女婿又是世子,如今他膝下还没有孩儿,你这个正妻诞下的孩儿就是最尊贵的。” “……好,我知道了阿娘。” “不要不当回事啊,一个女人家最大的价值就是生孩子了,女婿又生得好,不知多少女人往他身上扑,你生了孩子,地位也就稳了。” “……哦。” “乖。” 宋阿娘把络子和帕子还给她,“这些东西卖了也不值多少钱,你可以拿回去赏给下人。” 宋欢喜没答,默默把东西接过装好。 午间陪着二老随意用了点吃食,又关心了他们近日的生活。 阿爹阿娘均是报喜不报忧,道是一切都好。 宋欢喜没再说什么,又坐了会儿,就借故离开雪苑。 今日只有秋兰陪着她回来,眼看日头还早,娘子就要回去了,秋兰觉得奇怪。 宋欢喜趴在车窗边沿,回头往后看。 阿爹阿娘还在朝她挥手。 宋欢喜也跟着扬手,催他们快些回去。 直到再也看不到人,宋欢喜才收回探出的头。 秋兰发现娘子的面色不大好,“娘子,你怎么了?” “没什么。” 宋欢喜低垂着头,一只手按着另一只手,以此掩饰那点颤抖。 “现在几时了?”她问。 “回娘子,已经申时了。” “我们去西市逛逛吧。”宋欢喜提议。 秋兰有些犹豫,“娘子,那西市都是些普通铺子,还有三教九流,没什么好逛的。” “可我还没去过,想去看看,你若不想去,也可以在外面等我。”宋欢喜坚持。 秋兰怎么可能放主子在外面逛,自己却独自享乐呢。 不过到了西市,宋欢喜还是把秋兰留下了。 她找了一间茶楼,让秋兰坐在那里等她。 秋兰想拒绝,却抵不过主子命令,只好听从。 从茶楼出来,宋欢喜左绕右绕,最终来到了程氏医馆。 这里她曾来过一次。 一路进去,宋欢喜绕过大夫小二,来到了后院煎药的地方。 不大的院子里,摆满了草药和药罐。 苦涩难闻的药味自一个个药罐里飘出,又在半空中混合,组成一股微妙的味道。 不适应的人只怕闻之欲呕。 因此如非必要,没有多少人愿意来这里。 此时,院子里只有一位黑衣少年。 只见他两条腿交叠搭在一旁的木架上,身姿懒散地靠坐在藤椅里。 一手搭在脑后,一手拿一把扇子,也是偶尔才会扇两下。 看上去十分惬意。 “宁焰。”宋欢喜冲他喊道。 藤椅上的少年抬眼看过来,发现是她,微微挑眉。 “你怎么来了?” “你说我若有事可以来找你的。”宋欢喜走近了些。 “什么事?”宁焰拿起扇子随意扇了两下。 “我想请你帮个忙。” “哦?” …… 茶楼里,秋兰把茶和点心都吃完了,娘子还没回来。 她走出茶楼,沿着西市走了一圈,都没看到娘子的身影。 又怕娘子回来找不到她,秋兰急急地回到茶楼。 却看到原本不见踪影的娘子就坐在她离开的位置,秋兰松了口气。 “我们回去吧。”宋欢喜说。 秋兰求之不得,没有不应的。 二人回到国公府,时辰不算早了。 用过暮食,洗漱完,宋欢喜就让吴嬷嬷等人去休息。 自己关了房门,重新换上一身便于出行的衣裳。 想了想,宋欢喜还是把那些络子和帕子放到了荷包里,一并带着。 没有让她等多久,一颗不大的石头从轩窗外扔进来。 宋欢喜心中一沉,又觉得意料之中。 今日雪苑的“阿爹阿娘”,原来真的有问题。 宋欢喜捡起那个石头,沿着窗子悄悄爬了出去。 外面靠窗站立着的,正是宁焰。 宋欢喜把窗户关好,回头对他道:“我们走吧。” “你不伤心?”宁焰打量她。 宋欢喜白天找到他,让他帮忙查雪苑那对夫妇。 其因是宋欢喜怀疑那对夫妇假扮了她爹娘。 宁焰正好无聊,答应下来。 二人约定,若人是真的,今晚一切太平。 若人为假,他会过来,并以一颗石子作为信号。 这话把宋欢喜问住了,她也不知该如何说。 伤心固然伤心,但此时更多的是担心。 长生哥哥说阿爹阿娘过的很不好,她原以为只是自己在生死关头生了臆想。 却不料,今日回雪苑,竟真的发现阿爹阿娘有问题。 “你如何发现雪苑那二人是假的?”宁焰难得生出兴趣,继续追问。 一个乡野村女,两脚踏入那高门后宅。 一无权势二无背景,不可能安排人时常守在雪苑,更不可能提前预知。 但看她适才翻窗的动作如此迅速,穿着打扮也利落,显然有所准备。 难不成是长了四只眼? “其实我也不能真的断定他们是假的。”宋欢喜老实说道。 “那又是如何得知?” “凭感觉吧。”宋欢喜也说不出来。 今日见到阿爹阿娘,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感到开心和亲近。 阿爹不如往日事事以她为先,被张管家一叫就走,只在用吃食的时候回来。 阿娘又一贯对顾长卿有心结,虽然之前表示过要接受顾长卿,但也不可能催她为顾长卿生孩子。 阿爹阿娘都只是想让她过得好,断不会让她以孩子去拴住一个男子。 越待下去,感觉越不对。 又想到长生哥哥的提示,她才会生出这么荒唐的想法。 却没想到今晚宁焰真的将她的想法证实了。 宁焰不知她心中所想,只是发现一段时间未见,她似藏了许多心事。 “查到你阿爹阿娘在何处了,现在去吗?”他开口打断她的沉思。 宋欢喜立即点头,她要去。 宁焰二话不说,揽着她一截细腰就往外面去。 宋欢喜又体验了一把腾空而起的滋味。 这次心理有所准备,不会觉得太难受。 只是她还是悄悄伸出一只手,紧紧拽住他的一片衣角。 夜色里,宁焰带着宋欢喜穿梭于国公府内,一路避开府中人。 最后轻而易举离开国公府,往外而去。 “我们要去哪儿?”出了国公府,宋欢喜才敢放开嗓子问。 “去了就知道了。”宁焰说。 第四十二章 为她抓鸡 漆黑夜色下。 宁焰带着宋欢喜飞速穿行。 从僻静之区到热闹之处,从繁华之所到贫瘠之地。 灯火璀璨流光四溢的环境渐渐远去,越是深入,颜色越是暗淡。 若不是亲眼所见,宋欢喜绝不知道上京的繁华表象之下,还会有如此阴暗潮湿、破败萧条的地方。 臭水沟、烂菜叶、杂物脏污随处可见。 凹凸不平的地上污泥浊水差点下不了脚,空气里还有一股难闻的味道。 这和她初到上京时所见的琼楼玉宇毫不相干。 宋欢喜甚至怀疑这里不是上京。 到这里,宁焰的速度渐渐慢下来。 本想把人放下,看她鞋子差点粘上污泥,烦躁地“啧”一声,又把人捞高一些。 这条路的尽头是一排排的破败房屋,他们来到其中一处极偏僻的小院前。 轻松一跃,二人翻墙而过。 出现在宋欢喜面前的,是一处略显空荡但不失整洁的小院。 这院子东面有几个竹篓和坛子等杂物,西面角落有一片小菜地,还有一个鸡圈。 中间只有一副木质桌椅。 正对院门的就是三间连成一排的屋子,其中有两间黑着,另一间正散发着微弱光亮。 二人走到那间屋外,宋欢喜这才注意到窗户纸也是烂的。 “看里面。”宁焰道。 宋欢喜闻声看去,却看到了让她心神俱裂的一幕。 “阿爹……唔……”宋欢喜刚开口就被宁焰捂住。 “先别说话,有人来了。”宁焰带她躲到了一侧阴影里。 果然不多久,这间不大的院子里又来了两个人。 他们直接踹开院门进来,动静很大。 “人呢?”李三吼道。 屋内穿着朴素的夫妇二人开门出来,看形容正是宋阿爹和宋阿娘。 “来了来了。” 宋阿爹小跑着上前,苍老粗糙的手捧出一个钱袋。 面带难色,“这位老爷,我们最近只挣到这么多。” 李三凶狠地看了他一眼,拿走钱袋,在手里掂了掂,显然不太满意。 李三直接对身后跟着的打手示意。 打手抄起手中的木棍就对着院里本就不多的东西一顿乱敲。 “我的泡菜!”宋阿娘心疼。 “咔嚓——”坛子应声而碎。 宋阿娘泡了一个月还没吃上的泡菜散了满地。 不仅如此,打手两脚站到辟出的菜地里,左踢右踹,没多久就把菜地里的菜踩踏个干净。 另一边鸡圈里,鸡受到惊吓“咯咯”叫着。 打手嫌烦,直接一棍子把鸡圈给毁了。 鸡得到自由在院子里乱飞,有两只还飞了出去。 宋阿娘心痛难忍,大呼着要上前阻止,被宋阿爹紧紧拖住。 那张仅存的木桌椅自然也没逃过被摧残的命运。 宋阿爹拉着宋阿娘避到较为安全的地方,把人紧紧抱在怀里。 头埋在她肩上,不断安抚,“别去,别去,坏了还有,坏了咱还有。” “啊——”宋阿娘哭着大嚎。 阴影处的宋欢喜也跟着难受,她从没见过阿娘那么崩溃。 冲动之下就要出去,却被宁焰牢牢控制着。 宋欢喜急的不断拍他,低声急切道:“你放我出去。” 宁焰脸色未变,也没有阻止她的动作,只箍着人的手一动不动。 宋欢喜长高几分的身子仍然不能和宁焰比,挣扎的动作就显得十分滑稽。 若不是时候不对,宁焰都想嘲笑两句。 那头,打手眼看院子里没什么可毁的,就要往屋子里去,被李三阻止了。 “停。” 打手终于收手。 “下个月给不够十两银子,你那屋子也不用住了。”李三恶狠狠威胁。 “十两?”宋阿爹猛地抬头,“这个月不是才二两吗?” “我说多少就多少,下个月拿不出十两你试试看。” 说完,李三就带着打手扬长而去。 徒留满院狼藉。 “老娘跟你拼了——” 宋阿娘趁宋阿爹分心之际,拿起地上的菜刀就要往外追。 “老婆子!”宋阿爹惊呼。 “阿娘!”这是宋欢喜的声音。 “欢喜?”宋阿娘立即止步,四处张望,唯恐是幻觉,“欢喜?” “阿娘别冲动,千万别冲动。”宋欢喜又喊一声,同时人也冲了出来。 宋阿娘真的看到人,激动地一把将人抱住。 仍不可置信的声音里发着颤,“欢喜,欢喜啊,娘的欢喜!” “阿娘阿娘。”宋欢喜依赖又眷恋地一声声唤着。 宋阿爹也因为宋欢喜的突然出现愣住了,看到闺女哭,更是心痛难忍。 母女二人哭着,宋阿爹也跟着哭。 其中最有理智的当属宁焰。 留下这一家三口伤心叙话,宁焰过去关上院门,同时一手夺过宋阿娘手中的菜刀。 宋阿娘有女万事足,这次没有反抗。 宁焰把菜刀放远了些。 又想到那逃走的两只鸡,他看了眼正哭得上瘾的宋欢喜。 脚下方向一转,直接飞了出去。 瞬息功夫,人又回到院子,不过手里多了两只掉毛的鸡。 宁焰平生头一次和鸡打交道,更没想过自己会给人修鸡圈。 思及此,他阴恻恻看了宋欢喜一眼,意味难明。 啧。 宋欢喜对此完全不知,还在伤心自责着。 “怎么会这样?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呜呜,都是我不好,都怪我。” 若她早点回来,就会早点发现阿爹阿娘被换了人。 若她早点回来,阿爹阿娘就不会受这样多的苦。 若她不嫁给顾长卿,阿爹阿娘会好好的。 她不该来上京,不该来! 宋阿娘紧紧抱住女儿,一家三口再次团聚,不由得泪满心头。 修好鸡圈,把鸡赶进去,宁焰走过来。 “进去说。”他忍很久了。 “好好好,咱们进去说。” 宋阿爹先回过神来,用袖子擦擦泪,护着母女二人进屋去。 屋里并不比外面院子的环境好上多少。 只有一张桌子几把木凳,还有一个柜子和一张木床。 宋欢喜看得更是难受。 刚刚她来的时候透过破烂的窗户,就看到阿爹躺在木床上剧烈咳嗽。 阿娘尽管面色苍白,还坚持坐在木凳上对着那一点烛火缝衣裳。 那一刻,仿佛他们又回到了杏花村。 兜兜转转,似乎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此时,一家人围桌而坐。 宁焰靠着门框。 “这位大侠是?”宋阿爹终于找到机会,小心翼翼问道。 “阿爹,他叫宁焰,我的好朋友。” 宋欢喜把宁焰拉过来,坐在另一把木凳上。 第四十三章 恍然大悟 “此番多谢大侠。” 宋阿爹站起来,长揖一礼。 宁焰立即错开身,不受这礼。 “不用麻烦。”他说。 宋阿爹以为他不满意,有些无措。 宋欢喜扶着阿爹坐下,“阿爹,您不用如此,宁焰不拘小节,不在乎这个的。” “哦。”宋阿爹拘谨地坐下。 “阿爹阿娘,你们怎么会在这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平复了心情的宋欢喜终于忍不住问道。 几个月不见,阿爹阿娘都老了许多。 尤其是经过刚刚,阿娘仿佛生了一场大病,精气神都不好了。 宋欢喜一颗心像被人狠狠拧了一下,疼得厉害。 “欢喜啊,听阿爹的话,无论如何,都要过好自己的日子。”宋阿爹语重心长叮嘱道。 这一听就知道阿爹想隐瞒,宋欢喜直接问阿娘。 “阿娘,到底发生了何事?” 宋阿娘一直都对上京和顾长卿没有好印象,加之刚刚受了刺激,一些话直接脱口而出。 “欢喜,都是国公府,是那顾长卿,他虚有其表,他口蜜腹剑,我们都被他骗了!” “什么?”宋欢喜十分震惊。 宋阿爹不想让闺女难做,拦住宋阿娘,自己说了出来。 “自你回门后,我与你阿娘终日待在雪苑,无事可做,久住下去又良心不安,便想做点什么……” 他们是一辈子的农民,便想捡回老本行。 想着在院子里开垦一片菜地,或者外出捡一些山货拿去卖。 “你在国公府,花销大,我与你阿娘就想多挣点。” 但是因整座雪苑都是国公府的,宋阿爹宋阿娘无论做什么,都被人提醒不合规矩。 张管家的说辞是,他们作为显国公府的亲家,不能给国公府丢脸。 宋阿爹宋阿娘不想再劳烦他们,便收拾了行李自行离开雪苑。 谁知到了城里后,就遇到了那李三,被骗光本就不多的钱财不说。 李三还不放过他们,还把他们带到了这里。 今日来的二人,为首那个就是李三,是这一带有名的混子。 李三请了个打手,专门看着他们夫妇二人。 “一开始那李三只让我们交一两银子一月,谁知后面涨到了二两一月,今日又要十两。” 他们夫妇二人年纪大了,又没什么本事,对此难以应付。 宋阿娘找了个浆洗衣物的活,空闲下来还给人缝衣裳。 可一月下来那点儿收入还远远不够,宋阿爹只有靠着在外面捡点能用的东西去卖。 就这么一点点攒下来。 上京人贵,一月下来,他们夫妇二人好不容易省吃俭用才凑上一两。 但涨到二两后,便再也给不起了。 “你们可以托人来找我啊。”宋欢喜听得很难受。 宋阿爹摇摇头,“你是世子夫人,阿爹阿娘不能再拖累你了。” “可我也是你们的女儿。”宋欢喜又哭了。 宋阿娘将闺女抱在怀里,拍拍她,“别哭,别哭啊欢喜,你一哭我也想哭了。” “阿娘……” 宋欢喜既伤心又无力,不知道如何改变这一切。 “闺女,别说我们了,你在国公府过得如何?可还好?”宋阿爹转移话题。 宋欢喜吸吸鼻子,点点头,“我很好,每日锦衣玉食,奴仆成群。” “那就好,那就好。”宋阿爹放下心来。 为了欢喜,他们没什么不能忍的。 桌下,宋欢喜感觉自己的脚被人踢了一下。 她抬头就撞上了宁焰的视线,瞬间就懂了他的意思。 “阿爹阿娘,我该回去了。”宋欢喜红着眼眶站起来。 “好好,赶紧回去吧。” 宋阿爹要送她,宋欢喜赶忙拒绝。 “阿爹阿娘,我会再来看你们的,十两银子的事情你们不用担心,那个李三我会去找顾长卿调查清楚的。” “千万别。”宋阿爹怕他们夫妻因此生嫌隙。 “阿爹阿娘还好,这日还过得下去,你别为了我们麻烦玉竹。” 宋欢喜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 她最后朝二老道别,便和宁焰离开了。 离开后没多久,二人又重新返回。 不过这次没有进院子,而是待在屋顶上。 宋欢喜悄悄看着。 她走后,阿爹阿娘才将那些崩溃和无奈展露出来。 阿娘此时正跪在院子里哭,阿爹则默默收拾狼藉的院子。 宋欢喜手指用力扣着瓦片,克制自己下去的念头。 “其实,你爹说谎了。”宁焰突然低声道。 “说谎?”宋欢喜不解。 “嗯,并非是他们主动离开雪苑,而是在你回门第二日被赶走。” “有人安排李三骗光了你爹娘身上的银钱,并以你的名声威胁他们做苦力。” “是谁?”宋欢喜很生气。 宁焰垂眸看她,眼神复杂。 “是国公夫人薛氏?还是清霜、顾长月顾长萱?抑或是哪个不知名的婢女?”宋欢喜能想到的只有这么多。 “你认为是谁?” 宋欢喜沉思,“我入府后最看我不顺眼的,就是薛氏,她认为我占了世子夫人的位置。” “是她,又不是她。” “什么意思?” “是她,又不只是她。”宁焰说。 宋欢喜真是很难以想象,自己有什么可值得对付的。 “的确是薛氏下令赶你爹娘出雪苑,但那李三的出现另有人安排。” “谁?” “柳月涵。” 柳月涵? 宋欢喜听过这个名字。 赏荷宴上,大家议论不止。 都说柳月涵视顾长卿为囊中之物,此二人是天作之合。 宋欢喜还有什么不明白。 一个薛氏,一个清霜,一个不知名婢女。 如今又多一个柳月涵。 “世子夫人的位置,是不是所有人都想要?” “应该说,显国公府世子夫人的位置,很多人梦寐以求。”宁焰补充。 宋欢喜如今终于懂了苏院长教的那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是何意思。 她拥有“世子夫人”这个宝贝,尽管她什么也不做,也多的是人会针对她。 宋欢喜又想起一事。 “顾长卿可知情?” “大概吧,今日雪苑那二人是他安排的。”宁焰均如实道。 宋欢喜有一刹那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同时又有些恍然大悟。 怪不得婚前顾长卿时常到雪苑看阿爹阿娘,婚后却只字不提。 怪不得那日顾家三位娘子初回府,她伺候薛氏用朝食后,提出想回雪苑。 顾长卿却以婆母或许会责罚为由拒绝。 ——“虽我答应过你可以常回雪苑,但最近母亲可能会借此找你麻烦,所以忍忍?” 顾长卿的安慰还言犹在耳。 此时想来却像是一句笑话。 他还瞒了她这么久! 第四十四章 梁上君子 顾长卿一直都在骗她! 意识到这一点,宋欢喜有一刹那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无边愤怒在胸口蔓延。 从第一次遇见顾长卿起,就听见许多人夸赞过他的人品修养。 宋欢喜也一直以为顾长卿是一个磊落的端方郎君,并且从来没有怀疑过。 却原来,他也是有私心的。 宋欢喜发现自己信错了人。 是她的这份信任将阿爹阿娘推入苦难的深渊。 “你可以让我阿爹阿娘去睡吗?我阿爹腰不好,他这么收拾下去,明日该腰疼了。” 宋欢喜喉头发苦。 宁焰没说话,手中两根银针射出去,宋家爹娘便晕了过去。 宁焰把宋欢喜带到院中,扛着二老回房间。 宋欢喜默默把院子归置齐整。 那些碎坛子只能扔掉,被糟蹋的菜叶扫到一起,还可以喂鸡。 这是以前还在杏花村时,日常大都会做的事情。 宋欢喜做得很顺手。 那副木质桌椅已经没用了,但宋欢喜以前修过,修起来很熟练。 宁焰出来的时候,月光下空荡的小院,只有一个娇小的身影在默默做事。 从她那里还时不时还会传来敲击的声音。 走近了,看清她在做什么,宁焰一阵无语。 “起开。” 宋欢喜被挤到一边去,手中的活被宁焰抢走。 “去把竹篓整理好。”他没看她,直接吩咐。 宋欢喜默默照做。 两个人做事比一个人快,很快院子里就焕然一新。 只不过此时的院子比来时更显空荡。 宋欢喜将带来的荷包拿出来,递给他。 宁焰没接。 “我想请你帮我把这些东西卖了。”宋欢喜底气稍显不足。 宁焰双手抱臂,就这么看着她。 “卖来的银子能不能,能不能请你帮我阿爹阿娘买点东西回来?” 宁焰抵了抵后槽牙。 “拜托你了。”宋欢喜对他鞠躬。 “帮了你,我有什么好处?”宁焰问。 “你想要什么?” “还没想好。” “……哦。” 宋欢喜有些失望。 “先欠着。”嫌弃的语气。 “好。”失望变惊喜,宋欢喜笑起来。 年轻的娘子身高只到他胸膛,仰着脸笑得一脸傻气。 可这傻并不纯粹。 带了几分宁焰并不喜欢的沉重。 注意到她因忙碌而有几分凌乱的头发,宁焰指尖忍不住动了动。 忍了几次,还是抬头狠狠揉了一把。 啧。 过瘾。 宋欢喜被这股大力揉的头皮疼,只感觉头发拉扯着很快就要断了去。 她伸出双手捂住头,谨慎地看着他。 “傻。”宁焰毫不客气评价。 宋欢喜:“……” 月上中天,国公府微澜院里。 宁焰把人送到,就准备走人。 “今日谢谢你了。”宋欢喜十分感激。 宁焰刚要说话。 突然,院门口传来动静。 宋欢喜和宁焰对视一眼,有人来了。 宁焰动作快,直接开门把人带进屋里,并轻声关上。 没一会儿,外面传来院门打开及说话的声音。 “世子爷?您怎么来了?” 是秋兰的声音。 “嗯,刚忙完,她睡了?”顾长卿问。 “对的,娘子今晚早早就睡下了。” “我去看看。” “好。” 顾长卿要进来? 宋欢喜慌了。 “怎么办?他要进来了。”宋欢喜很紧张。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选在这个时辰过来。 若是让顾长卿进来看到了宁焰,她和宁焰都要完蛋。 “你快走啊。”宋欢喜推他到另一边窗前。 宁焰神出鬼没,宋欢喜相信他一定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相较宋欢喜的手忙脚乱,宁焰则平静淡定很多。 他由着宋欢喜推搡,直到宋欢喜要让他走。 “你今晚要跟他睡?”宁焰突然冷声问。 “我今天回了雪苑,他大概是想知道我有没有发现什么。” 宋欢喜很清楚顾长卿对她没有感情,二人不可能睡在一个被窝。 “你快走啊,他到院子里了。” 外面的脚步声不算重,但是她能通过院子里那棵桂花树感受到顾长卿的行动。 顾长卿已经走到一半了。 宁焰没得到满意的回答,站着不动。 再不回榻上就来不及了! 紧急之下,宋欢喜没办法,拉着宁焰就去了床榻…… 顾长卿开门进来,面容上还带有忙碌后的疲惫。 秋兰跟在他身后,来到内室。 “世子,可要伺候您更衣?”秋兰说。 “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好。”秋兰去烧水。 顾长卿坐在椅子上,一手支着额头,视线隔着屏风落在后面的床榻上。 室内安静,三个人谁也没有发出声音。 宋欢喜神经紧绷、浑身僵硬地侧躺着,承受着那道笔直射来的视线。 她不是很明白顾长卿为什么要一直看着她,就算隔着屏风,那道视线也不容忽视。 她衣裳还来不及换,仍然是那身利落的装扮,被藏在轻薄的衾被下。 顾长卿若是进来,很容易就会发现。 宁焰平躺在她后侧,两手交叠枕于脑后。 睁开一双眼,盯着上方的床帐。 漆黑的夜色里,他的视线丝毫不受影响。 床帐换了,蝶翼双飞春兰秋菊,代表着什么不言而喻。 宁焰烦躁不堪。 熟悉的黑夜,身旁熟悉的娘子,熟悉的气息…… 宁焰闭了闭眼,突然后悔刚才没走。 不知过去多久,秋兰终于走进来。 “世子爷,热水备好了。” “嗯。”顾长卿起身,往净室去。 秋兰过去候着。 屋内再次只有二人,宋欢喜立即起身去匣子里找入睡的衣裳。 回来后发现宁焰还躺在那里,下意识道:“你怎么还没走?” 宁焰:“……” 他一动不动。 “我要换衣裳了。”宋欢喜小声道。 一个躺得理直气壮,一个站得谨小慎微。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宁焰的屋子。 “去换就是。”宁焰无所谓。 可宋欢喜很介意,她怎么能当着外男的面换衣裳。 时间紧迫,宋欢喜乞求地看着他,“求求你了。” 宁焰一脸不耐烦,“麻烦。” 不过最后还是出去了。 宋欢喜换好衣裳,躺回去闭上眼。 她没看到宁焰,也希望他别再进来了。 夏日沐浴很快,顾长卿披着衣袍穿过屏风,来到内室。 床榻上宋欢喜睡得正熟,似乎没什么心事。 顾长卿照旧躺在美人榻上,闭目休息。 二人都没注意到的房梁上,宁焰躺在上面,当了一夜的“梁上君子”…… 宋欢喜本想假装入睡骗过顾长卿,不曾想闭眼没多久就真的睡了过去。 第四十五章 贵女中的贵女 一觉醒来,天色还早。 顾长卿还没走。 或者说,他就是等着她的。 “昨晚睡得可好?” 顾长卿正在看书,看到她出来,问了句。 宋欢喜点头,笑着,“睡得很好,昨日谢谢你让我去见阿爹阿娘。” “我也有一段时日不曾去见过二老,改日我与你一道去。”顾长卿说。 宋欢喜敛下心头升起的不适,装作开心的应了。 “用朝食吧。” “好。” 和顾长卿一起用饭,依着他的习惯,宋欢喜都很少说话。 之前是不想打破他的习惯,如今却是真的什么也不想说。 一顿饭宋欢喜味同嚼蜡。 用完后,顾长卿交代,“稍晚我会去荣安堂。” “哦。” 顾长卿静了静,等着她的反应,却没想到她会如此。 终究是没再说什么,顾长卿抬脚去前院。 把人送走,宋欢喜回到内室,准备换衣去荣安堂。 既然已经出过门回过雪苑,就说明溺水的伤势彻底恢复。 按照规矩,伤好后要去荣安堂给薛氏请安。 就算今日顾长卿不提,她也是要去的。 宋欢喜心中想着事,不妨屋内突然多出个人。 “你怎么在这?”她惊呼。 “娘子,怎么了?”雪莲正好在外间。 “没事,你先出去吧,我要换衣裳了。” “哦,好,娘子你有问题就叫我。” “嗯。” 雪莲出去了,顺便把房门关上。 宋欢喜走到宁焰跟前。 宁焰正坐在椅子上悠闲喝茶,看起来像是来了许久。 他反问:“今日有安排?” “要去荣安堂请安,回来后就准备练字看书。”宋欢喜如实回。 “回来后,带你去个地方。”宁焰道。 “去何处?” 宁焰没说。 和昨晚一样,宋欢喜换衣裳,宁焰主动避开。 出来的时候又看到了他,也不知刚刚去了哪里。 “长点心眼,学点手段。” 走之前,宁焰提醒她。 宋欢喜点点头。 她知道的,这显国公府是个吃人的地方。 除了阿爹阿娘,没有人希望她在这里过得好。 出了微澜院,今日只有绿月等在那里。 “姐姐。”绿月屈膝行礼。 二人一路往荣安堂去。 以往都是三人同行,如今清霜被禁足,只有她们二人。 今日绿月的话明显多了些。 “姐姐,你可真沉得住气啊。”绿月开了个头。 宋欢喜没说话。 绿月又继续道:“你还不知道吧,据说这几日那柳月涵天天都来。” 正妻养伤,薛氏也没让绿月一个妾室单独去荣安堂。 这消息绿月还是买通荣安堂内一个婆子,好不容易才打听出来的。 “柳月涵?” 宋欢喜终于有了反应。 “你知道她是谁?”绿月反而有些惊讶。 “我不知,你可知她是何身份?” 绿月原本落后她半步,此时上前两步和她保持平齐。 看了看周围,发现没人,绿月悄悄凑近她。 “那柳月涵可是上京贵女中的贵女。” 绿月说得煞有其事。 “据说其生父是多年前平定西洲的宣威大将军,其母是当今圣人一母同胞的妹妹怀德公主,那柳月涵又是圣人亲封的容善郡主,深受圣人喜爱。” 宋欢喜一时怔住。 这不就是薛氏口中的名门贵女吗? 甚至身份还要更高出一截。 绿月说完,又有些唏嘘。 “不过那柳月涵的生父在西洲那场战役里光荣牺牲了,怀德公主二嫁给了早年丧妻的承恩侯,二人膝下各有子女,至今还未有共同子嗣。” “圣人感念宣威大将军的累累功绩,时常接柳月涵入宫居住,听说其待遇一应甚至高于公主。” 说完,绿月瞅了瞅宋欢喜的脸色。 最后道:“听说,她还喜欢咱们世子爷?” “或许吧。”宋欢喜表情平淡。 绿月没得到想要的反应,忍不住又说:“柳月涵这几日都来荣安堂,只怕还想要世子夫人的位置。” 这句话说出来绿月其实是有些难受的。 无论世子夫人是谁,都轮不到她。 宋欢喜只是静静听着,听着这些看似与她无关,又实际有所牵连的人或事。 荣安堂。 二人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的笑声。 结果她们一进去,笑声就消失了。 宋欢喜故作无知地行礼问安,绿月规矩站在身后照做。 “身子好了?”薛氏坐在上首,俯视她。 “是的。”宋欢喜敛眸答道。 “起吧。”薛氏没说什么。 “伯母,这就是长卿哥哥的那位世子夫人?”一道张扬且自信的声音随之响起。 宋欢喜顺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看到了一位珠光宝气的陌生紫衣小娘子。 “你好,我是柳月涵。” 柳月涵走过来,大方站在她面前,浅笑着伸出一只手。 明艳夺目,光彩四溢,明明头上珠钗发饰没几支,紫色衣裙晃眼看去也不打眼。 可就是让人感觉到尊贵至极。 有些富贵要细品,有些风华自是内敛。 柳月涵这种锦绣堆里长出来的人,举手投足皆自成一派气度。 那是常人所不能及的。 若是以前,一百个宋欢喜都不一定能见到这种身份的人。 她一直以为这种人离她很遥远,也定如高悬的明月清新皎洁。 如今嘛…… 宋欢喜伸出手,和她虚握了一下。 “你好,我叫宋欢喜,是顾长卿的妻子。”她一本正经地自我介绍。 柳月涵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 宋欢喜不躲不避。 “赏荷宴那日我本也来了,本想见见你,却没想到和你错过。” 柳月涵松手,从婢女手中拿了一个盒子,递给她。 “这是给你的见面礼。” 宋欢喜收下,递给身后的秋兰。 柳月涵一直注意着她的动作,见状问:“你不看看?” 宋欢喜依言打开,里面躺着一只通体清透的金丝嵌玉手镯。 “谢谢。”宋欢喜礼貌道谢。 “不客气,这种玉石是宫里独有,外面买不到,不过我那多得是,这不算什么,你喜欢就戴上。” 若是以往,宋欢喜还听不出什么。 如今有心,就知道这随口一句话,都透出了一股轻视和高高在上。 柳月涵今日不止给宋欢喜送礼,还给薛氏,以及后到的二太太三太太,顾家三个嫡出女郎都送了礼。 她送的礼物贵重,送给薛氏的更是连宫里贵人都罕有的物件。 光是能时常看见都很是难得,更何况如今完全拥有。 大家都非常喜欢。 第四十六章 我很吃醋 就在这片热闹喜气的气氛下,顾长卿来了。 顾长卿进来第一眼先看向了宋欢喜,随后道:“母亲。” “长卿啊,看看这是谁?还记得吧?” 薛氏把柳月涵往前轻轻一推。 柳月涵顺势来到顾长卿面前,心里是意料之中。 “长卿哥哥,好久不见。” 年轻尊贵的小娘子温声软语,满眼爱慕,是个男子都该心动的。 偏偏顾长卿后退半步,行了个大礼。 客气又不失恭敬道:“容善郡主。” 柳月涵早熟悉他这副样子,没当回事,依然笑着。 “听说你们国公府的荷花开得正好,上次我来没仔细看,结果就出了那档子事,今日可否请你陪我一起看?” 柳月涵发出了邀请,众人却神色各异。 那档子事…… 说着无心听者有心。 在座众人都知道,赏荷宴上除了促成几对佳侣,同时让六娘子顾长萱与广义侯府嫡次子周振扬相谈甚欢外。 发生的大事可就只有宋欢喜落水、还被不知名小厮救起来那件。 更打脸的是,那小厮至今还未寻到。 这种有损国公府颜面的事被提起,薛氏面色就不大好。 二太太察言观色是一绝,见状立马朝两个女儿使了下眼色。 三娘子顾长月接到指令,走过去亲昵地挽起柳月涵的手。 “郡主,今日太阳比较浅,同游荷花池也不晒,正好今日二哥有时间,不如咱们一起去吧?” 六娘子顾长萱同时也上前拖着顾长卿,“二哥,我们好久没一起玩儿过了,就今天嘛。” 八娘子顾长宁安安静静站在那,一语不发。 柳月涵自然是愿意的,她的眼神充满期待,直直落在顾长卿脸上。 “我还有事……” 顾长卿话还没说完,薛氏就发话了,“郡主难得来咱们府上,长卿你陪着。” 母亲之令,顾长卿不能不从。 他让开半步,抬手道:“容善郡主请。” 柳月涵满意了。 离去时,顾长卿不经意间看了宋欢喜一眼,发现她始终垂着眸。 “欢喜,你跟我一起。”他突然开口。 宋欢喜也正好想离开,便答应下来。 她走,绿月也自然跟着走。 原本柳月涵想的是二人同行。 这下不仅多了顾家三姐妹,还多了两个妻妾。 柳月涵意味深长看了这妻妾二人一眼,转身离去,呼啦啦带走了一堆人。 小辈陆陆续续走后,屋里只剩下妯娌三人。 二太太上前扶着薛氏起身,三人在荣安堂的院子里转悠。 “大嫂啊,我看这容善郡主这几日都来,似乎对咱们长卿有点那意思。”二太太道。 薛氏嘴角轻微上扬,“你也看出来了?” 二太太颔首,“容善郡主出身高贵,又是天潢贵胄,和长卿站在一起,谁不说句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若世子夫人的位置由她来坐,或可保咱们显国公府长久兴盛。” 二太太这话说到了薛氏心坎里。 是啊,放眼望去,世家大族相互通婚,宗亲勋贵互相结伴。 那些百年门楣为何长盛不衰,还不是靠这一根又一根姻亲的藤蔓交错缠绕,共同构出一张庞大又坚韧的关系网。 只说国公府三位妯娌,不是出自显赫贵族,便是经世清流之家。 就连国公爷顾执都不能否认,姻亲关系在某些事情中为他带来过的便利。 若长卿和容善郡主成婚,薛氏似乎都能看到显国公府在长卿的带领下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画面。 “可长卿已经成亲了啊。”三太太道。 一句话,打破薛氏所有幻想。 二太太斜睨了她一眼,“话不能这么说,这世间夫妻关系稳也不稳,不幸离世、和离分家,半路夫妻也不定就比原来的差。” “我看那新妇身体健康,倒不至于离世,可她又没错,你也不能让长卿和离吧。”三太太一根筋的老毛病又犯了。 “诶我说你还真是……” 二太太心思被说破,想说她两句,又实在找不到词来形容。 薛氏拍拍她的手,和她对了个视线,二太太便闭了嘴。 随意找了个借口打发了三太太,二太太留下和薛氏关起门来说话。 这一通谈话,让薛氏通体舒泰。 “可以,就照你这么办。”薛氏一锤定音。 “只是可能会对咱们国公府的名声有些妨碍。”二太太斟酌着。 “忍过一时,荣耀一世。”薛氏道。 二太太这才放下心来。 “这件事就交由你去安排。”薛氏做下决定。 “诶好,我保证完成得漂漂亮亮。” 二太太欢欢喜喜接下这个任务。 长辈们打什么主意,小辈们不知道。 国公府主要的几位小辈,正在陪柳月涵逛荷花池。 此时的荷花依旧灿烂耀目,空气里都是清新自然的味道。 顾长卿和柳月涵并排走在前面。 二人从诗词理想聊到朝堂外邦,有说不完的话。 三位女郎早就走到了更前面,特意给他们留足空间。 顾长月本来还想带走宋欢喜和绿月,却不想被柳月涵给阻止了。 宋欢喜和绿月跟在二人后面,其间一言不发。 走着走着,宋欢喜就注意到,他们经过了自己在赏荷宴那日溺水的地方。 此处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丝毫看不出不久前这里曾发生过一桩命案。 这还是赏荷宴后宋欢喜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荷花池虽然没有护栏,四周却都有很宽很厚的石头堆叠,人轻易落不下去。 坏就坏在她那日想离荷花近一些,站在了石头上。 不过她也是临时起意。 那婢女能如此精准地抓住机会推她落水,想必是时刻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 究竟有多恨她,才能不惜冒着被打罚发卖的下场做这等事。 宋欢喜很是费解。 绿月全程一直都在观察着宋欢喜的表情,却发现连一丝一毫的嫉妒也没有。 “你难不成不喜欢世子?”绿月忍不住问。 她光是看着,心里都酸的不行。 “哪有?我很吃醋,心里很难过。”宋欢喜道。 “可我看不出来。”绿月怀疑。 “有些伤心不是在表面,而是在心里,我真的很难过。”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宋欢喜生生逼出两颗眼泪来。 绿月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打消怀疑。 前后两排距离并不算远,后方的对话自然传到了前面。 顾长卿回过头,深深看了她一眼。 柳月涵不动声色看向顾长卿。 宋欢喜正埋着头擦泪,完全没有注意到前面二人的动作。 第四十七章 私情 走得久了,他们来到了画船停放处。 柳月涵刚好不愿再走路,提议坐画船。 已经提前等在此处的顾长月闻言立刻道:“郡主,里面都安排好了。” 柳月涵一口应下,在顾长月和顾长萱的帮助下上了画船。 上去后她就邀请道:“长卿哥哥,快上来。” “你们去吧,我再走走。”顾长卿站在原地没动。 还不等柳月涵说什么,顾长萱就先道:“哎呀二哥,你就快上来吧,正好今日得闲,这荷花咱们兄妹几个还没一起赏过呢。” 顾长卿回身,看向宋欢喜,“可想上去?” 宋欢喜毫不犹豫摇头,随便找了个借口。 “大夫说我暂时不要接触水多的地方。” 顾长卿闻言不再说什么,那边顾长萱和顾长月又催得急。 宋欢喜看他没动,也催着,“你快上去吧,她们都等着了。” “你……不是介意?”顾长卿犹豫着道。 刚才的话他听见了。 “没关系,容善郡主身份最贵,你照顾客人要紧,我一个人可以的。” 说是这样说,宋欢喜却笑得一脸牵强。 “没事,你去吧。” 泪水好像还没擦完,她拿起帕子又擦了擦。 顾长卿平静已久的眼波微动,看了她好半晌,才终于转身上了画船。 “世子……”绿月下意识挽留。 “你也去吧。”宋欢喜说。 “真的?”绿月不敢相信。 “嗯,你就说是我让你去的。” 绿月再没有犹豫,直接跟上去了。 不过绿月并没有心想事成坐到世子爷旁边,他们六人分坐了三个画船。 绿月一上去还没往世子身边凑,八娘子就拉着她去了另一艘画船。 绿月:“……” 就这样,绿月和八娘子顾长宁一道,相顾无言。 顾长萱和顾长月一起,时刻关注二哥和郡主。 柳月涵同顾长卿二人独处,远远看去也是融洽不已。 只有宋欢喜一个人在原地,看着画船逐渐远去。 等画船行远了,她果断转身回了微澜院。 “娘子,您别太伤心了,世子只是应了国公夫人的令。”秋兰试图安慰。 宋欢喜摇摇头,装作一副虽然很大度但还是很伤心的委曲求全模样。 秋兰看在眼里,叹在心里。 回了微澜院,宋欢喜来到书房。 吩咐了秋兰练字期间谁也不许进来后,她就从另一侧窗户翻了出去。 宋欢喜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翻窗的动作越发熟练了。 绕道回到正屋外,宋欢喜左右看了没人,才敲了敲窗户。 窗户打开,漏出宁焰阴沉如水的一张脸。 宋欢喜被他这模样吓到了,不免结巴,“怎……怎么了?” “还好意思回来?”宁焰怒道。 “不好意思,路上耽误了时间。”宋欢喜道歉。 “我饿了。” 心中有愧,宋欢喜格外体贴,“那要不要先吃点东西,我让秋兰拿点点心来。” “不用。” 宁焰翻窗出来,熟练揽过她的腰。 这次宋欢喜推了他一下,宁焰死死盯着她。 大有她再说不中听的话,他就能灭了她的架势。 宋欢喜放轻声音道:“我们要尽快回来,虽然我练字时不会有人打扰,但顾长卿今日赋闲在家。” “你怕他发现你我有私情?” “咳咳……你在说什么。”宋欢喜被这话呛得忍不住咳嗽。 “没用。” 宁焰说了一句,不等她再做反应,带着人翻墙出去。 白天不比夜里容易遮掩身形,这次出来颇费了一番力气。 宁焰把人带到西市,找了一间铺子。 “你要买配饰?”宋欢喜问。 这个铺子里陈列了很多配饰,荷包香囊等物应有尽有。 宁焰没答,直接找了掌柜,大喇喇掏出一个荷包扔给他。 “算算,这些值多少钱?” 掌柜的接过荷包,打开一看。 里面竟然是些帕子和络子。 “这这……郎君是、是要卖东西?” “嗯,值多少,给钱。”宁焰一拍柜子。 “哦哦,小的马上算,马上就算好,您稍等。”掌柜的很听话。 一张张帕子数完,一个个络子清点完,快速弯腰从木匣里拿出银子,双手颤颤巍巍奉上。 “这、这位爷,帕子、帕子十张,络子五、五个,给您二两银子,可、可还够?” “多给?”宁焰看他。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一眼,愣生生让掌柜的冒冷汗。 “按市价算。”宁焰发话。 “是是。” 掌柜的又算了一遍,最终给了他们一两银子。 “嗯。” 宁焰接过银子,扔到宋欢喜手里。 离开时为表友好,还朝掌柜的笑了下。 他以为自己很和善,看在掌柜眼里却十分渗人,跟那打家劫舍的土匪没两样。 “谢了,下次有生意再找你。” 宁焰拍拍他的肩,带着宋欢喜扬长而去。 掌柜的听完一个趔趄,差点没绝望。 走出铺子,宋欢喜拿着那一两银子,宛如身在梦中。 “怎么,不高兴?”宁焰问。 宋欢喜摇头。 不是不高兴,而是太高兴了。 她的帕子和络子竟然真的能卖到钱。 她有自知之明,一两银子掌柜的其实也给多了。 “回神,不是要给你爹娘买东西?” “对。”宋欢喜没忘。 她要给阿爹阿娘买布匹、竹篓、坛子,还要买桌椅和碗碟等等,对了,茶壶也要有。 如果可以,想买的她都想买下来。 宋欢喜拿着自己赚来的这一两银子,在西市上货比三家,每一样都认真砍价。 有一身黑衣的宁焰煞神一样在旁边看着,也没有人敢找宋欢喜麻烦。 大家敢怒不敢言。 谁能想到,明明看着文静秀气的小娘子。 砍起价来却那般凶! 一上来就要砍一半,砍得他们只剩薄利,还不能不卖,他们连骂都不敢骂。 往常要是这样,早把人给撵走了。 这次。 嘿! 忒憋屈! 宋欢喜跟人“吵架”的样子,宁焰也是第一次见。 还当她真是一只天然无害的纸老虎,没想到为了几文钱逼得卖家差点打她。 偏偏她毫不退缩,据理力争。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谈什么朝堂大事。 这份魄力和沉静,和国公府内的她完全不一样。 宁焰看得新鲜。 就这样,跟看戏一样,好整以暇地看着宋欢喜一路买一路砍价。 直到手里东西多得拿不下,一两银子也差点花光。 最后,宋欢喜找了家馄饨店,让老板上了两碗馄饨。 一两银子到此算是彻底花完。 “这碗馄饨就当谢谢你今日陪我做这些事。”宋欢喜很满足。 “这就完了?”宁焰不满。 “答应你的我没忘,你想要什么,我能给的,一定给你。” 宋欢喜郑重承诺。 第四十八章 可以骗我 她虽然救了宁焰三次。 但宁焰帮她已不止三回。 送给苏院长的四时风景图,因李嬷嬷对她不敬而为她出的气。 帮她查阿爹阿娘的真假,还帮她修桌凳,卖绣帕…… 这些宋欢喜都记在心里,有朝一日宁焰想要什么,只要她有,她就一定会给。 “你说的?”宁焰问。 “嗯,我发誓。”宋欢喜举手。 “若我骗你呢?”宁焰又问一遍。 宋欢喜觉得这不可能,“我什么也没有,根本没什么好骗的。” 宁焰没说话。 不过,“就算你骗了我,那大约也是事出有因。” 她释然道:“只要不伤我阿爹阿娘,你可以骗我。” 宁焰就这么定定看着她。 许久,他吐出一个字。 “傻。”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 随后狠狠揉一把她的头发,泄愤一般。 “你别弄我头发。”宋欢喜捂住头。 他一揉,头皮又开始发疼了。 宁焰拍掉她的手,没再说什么。 吃完馄饨,宁焰去雇了一辆车,专门放刚才买来的东西。 车夫载着他们一起到宋阿爹宋阿娘的小院。 下了车,宋欢喜推开门,却一个人也没看到。 阿爹阿娘不在家。 “我去附近看看。”宁焰说。 “我跟你一起吧。”宋欢喜提议。 把东西放进院子里,宁焰付了钱让车夫离开。 宋欢喜关上院门,同他一起沿着周边找。 这附近的环境是真的很差,往来行人有衣衫褴褛的老弱妇孺,还有存在缺陷的伛者跛者。 当然也不乏强壮的男子和健康的女子。 但人人脸上都带着麻木。 一路走来,宋欢喜还看到有好几间院子是开着的,里面装饰也比其他家好。 而且这样的院子里,每家门前都坐着一个打扮干净的娘子。 涂上脂粉抹上唇脂,一把摇扇极有风情地轻轻摇动,实在是这片灰蒙蒙区域里一片亮色。 看到宁焰,她们甚至还笑了起来。 宋欢喜看得莫名。 随着这样的笑容越来越多,宋欢喜也忍不住看向宁焰。 难道他脸上有什么吸引人的东西? 宁焰沉着脸,发现宋欢喜跟风,他瞪了一眼。 “你看什么?” “她们都看着你。”宋欢喜很好奇。 “那你也不该看,没大没小,快走。” 宁焰脚下速度加快,宋欢喜紧紧跟上。 没走多久,就看到前方有一男一女互相拉扯。 女的似乎极不情愿,一阵推搡。 “我不!我不要……你走开……放过我!” “贱女人,还敢反抗,老子交了钱的,你还想不给?” 男子拉扯女人的头发就要往院里去。 “你胡说,根本没给我银子!”女人尖叫着,衣襟都被撤散了些。 男人看得意动,还在外面就忍不住对人乱来。 嘴上还说着:“少废话,跟我走,让爷好好享受享受!” “我不去,你走开,走开啊……” 女人一边承受着,一边还不放弃踢打。 活生生一副强抢民女的画面。 但周围的人就像看戏一般,时不时还点评一句。 “这女的是真白啊。” “有这么不情愿吗?不过是关上门的事儿。” “干什么假清高,诶,你就从了他吧。” …… 大家似乎对这样的场景已经习以为常。 宁焰本要拉着人避开,谁知宋欢喜却停了下来。 “怎么?” “是她!” “谁?” “是她,那个婢女!”宋欢喜没忘。 是赏荷宴那日推她落水的婢女。 宋欢喜手紧握成拳,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止住想打人的冲动。 宁焰眼睛一眯,似是想起了什么。 沉声道:“住手!” 男子动作一顿,转过身来,“你谁啊?” 堆满横肉的脸上很是不满。 宁焰扔出一枚银子。 男子眼前一亮,下意识去捡钱。 他一松手,那个被拉扯的女人就缩到墙角蹲下,紧紧拉住衣襟。 男子得了钱,女人也不要了,态度大变。 “兄弟,这女的刚来不久,大家都新鲜着呢,其他人都说好,我这才来尝尝,今儿个让给你了啊。” “赶紧滚!”宁焰将宋欢喜拉至身后。 “好嘞。” 男子路过女人面前,弯下腰摸了摸她下颌,做了个亲的动作。 他本来就长得丑,自以为这样很有男人味儿,却不知让人有多恶心。 男子走了,墙角的女人还忍不住发抖。 “抬起头来。”宁焰冷着脸。 女人瑟缩着,慢慢抬头,正好对上宋欢喜的视线。 女人:“……” “你还记得我。”宋欢喜在她脸上看到了惊慌。 女人立马跪下来,不停磕头。 “对不起世子夫人,都是我的错,我不是故意的,都是她们逼我,对不起……对不起……” 没一会儿,她额头就磕破了皮,鲜血很快就顺着额头流了下来,和杂乱的头发混在一起,狼狈十足。 “你说谁逼你?”宋欢喜走近了。 才多久不见,这个婢女已经完全不复府中的光鲜,能看出过得很不好。 “是三娘子!之前三娘子身边的大丫鬟找到我,让我时刻关注您,一有机会就给您个教训,原谅我啊世子夫人,奴婢已经够苦了……” “三娘子的大丫鬟说若我不答应,就要我爹娘好看,我是不得已的……” 婢女自诉着不得已和这段时间的经历。 “我被发卖出府后,大家都知道我是犯错遭了主家不要的奴婢,人牙子为讨好国公府就把我卖给了一个已经知天命的鳏夫,谁知那鳏夫却是把我当做赚钱的工具!” 婢女激动地说到这里,松开了紧攥的衣襟。 宁焰迅速背过身去。 宋欢喜看清了白皙皮肤上的各种印记,最多的是被鞭打和虐待的痕迹。 婢女已经哭都哭不出来,“这简直是噩梦般的日子啊,我帮三娘子做了事,被逐出府她却不给我善后,让我不仅见不到爹娘,往后的日子还要和那该死的老头在一起,被他租给每个愿意给钱的男人!” “这样的日子简直是生不如死!” 婢女说到这里,眼中迸发出强烈的恨意。 这样的污糟地,与国公府的锦绣繁华天差地别。 一朝跌落谷底,怎能不去恨! “那日推我落水的人,是你不是?”宋欢喜抓住重点。 婢女闻言,恨意顿消,整个人瞬间颓丧下来,“是我。” “我本有机会自救上岸,也是你踹了我一脚?”宋欢喜接着问。 “……是。” “在我房里撞柱,说我不配过锦绣高粱的日子,可是你的真心话?” 第四十九章 十两买她 婢女这次急忙摇头否认。 她用膝盖往前两步,伸出手想拉住宋欢喜的衣裙。 手一伸出她却愣了愣,就这么放了下来。 但她仍用力摇头,想让世子夫人看到她的真诚。 “三娘子的大丫鬟告诉我,因为是我退您落水的,世子爷很快就会查到我身上,我只要不把三娘子供出来,就算被逐出府去也会给我一笔银钱。” 宋欢喜明白了。 这个婢女受胁迫加利诱,于是选择了对她下手。 “那你可愿去顾长卿面前揭发顾长月?”宋欢喜最后问。 婢女无言。 “你若愿意,我可以救你出苦海。”宋欢喜加码。 谁知婢女却不接受,反而苦笑出声。 宋欢喜蹙眉,“你笑什么?” 婢女笑里有无奈,有认命,唯独没有解脱。 “像咱们这样底层的蚂蚁,上头贵人随口一句话,就能被轻易碾死,奴婢在国公府学过一些字,知道什么是蜉蝣撼树。” 婢女看着她,“三娘子没把我当回事,我若不顺着她的意,我爹娘很可能被她弄死,但我顺了他的意,她却不必实现对我的承诺,世子夫人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宋欢喜抿唇。 “是因为咱们的命贱,而上位者的命贵呐!” 婢女纵然怪命运不公,却也不敢反抗,只能这样一日日地恨着。 “可是你若跟我去顾长卿面前主动揭露,顾长月必定受罚。”宋欢喜很想公之于众。 她想让真正做错事的人受到应有的惩罚,而不是躲在后面风轻云淡事不关己。 “您还不明白吗世子夫人。”婢女不禁笑她天真。 “那国公府是什么人家,世子爷又是什么样的人物,他岂会查不到府里的这种小把戏?” “他只是选择把我推出来,为三娘子铲除后患的!” 宋欢喜浑身一僵。 “我亲耳听到的,三娘子在院子里大哭,怪世子为了您的事责备她,这件事三娘子院里很多人都知道。” 婢女此时已不知是自己可怜,还是面前这位世子夫人更可怜。 “一朝嫁作他人妇,万般命来不由己。” “一日迫做高门婢,蝼蚁尊严皆狗屁!” “哈哈。” “哈哈哈……” 婢女的笑声刺耳又尖锐,无情地戳破了宋欢喜的最后一丝自欺欺人。 顾长卿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宋欢喜真的已经看不清了。 “聒噪!” 宁焰一根针,婢女声音顿消。 “如何处置?”宁焰问。 宋欢喜还愣在那里,思路仿佛打了结,凌乱不堪。 宁焰拍她一下。 宋欢喜回过神来,她垂眸看着那婢女,“你叫什么名字?” 宁焰把针收回来,婢女已经平静下来,失魂落魄,“奴婢明蕊。” “你想跟我走吗?”宋欢喜问。 “你说什么?”明蕊似乎没听清。 宋欢喜看向宁焰,宁焰直接拿出一个荷包。 “他买你花了多少银子?” “六、六两。”明蕊答。 “这是十两,我买你走。” 明蕊只是稍微顿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立即磕头。 生的希望占据了上峰。 “谢谢,谢谢世子夫人,谢谢这位少爷,谢谢谢谢……此间恩情明蕊至死不忘,明蕊愿为您二位当牛做马。” “当牛做马,这可是你说的。” “是,奴婢明蕊发誓,往后定当保护世子夫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 买明蕊没花多少功夫,明蕊的鳏夫夫君拿到十两银子后,很痛快的把明蕊的卖身契交了出来。” 宋欢喜把明蕊带回了阿爹阿娘的家。 宋阿爹此时已经回来了,看着院子里大包小裹的很意外。 “阿爹,这是买来给你们用的。”宋欢喜说。 “这么破费做什么?我与你阿娘过得很好的。”宋阿爹嘴上责怪,手上动作却很诚实。 他打开一个个,都是些日常用得到的实用货,不免泄露了笑容。 宋欢喜注意到宋阿爹带回来的一个麻布袋,发现里面都是些破烂器具。 “阿爹,这是要做什么?” 宋阿爹走过来,把东西倒在一旁的空地上,熟练地拿工具开始修。 “这些东西修修还可以卖钱的。” “阿娘呢?” “你阿娘去给别人浆洗衣裳去了,还有一阵儿才回。”宋阿爹笑着答。 宋欢喜看得心酸又自责。 她真的很没用,不能让阿爹阿娘过上好日子。 此时的明蕊已经洗净铅华,一身朴素衣着,遮住了所有的不堪,背着的包裹里只有两身惯常穿的衣服。 做奴婢做习惯了,如今也不需要谁说,她自己就放下包裹开始收拾院子。 找了扫帚扫地,把那些买回来的东西都一一拿出来放好。 动作麻利又迅速。 宋阿爹不解,“欢喜啊,这是?” “阿爹,这是国公府的婢女叫明蕊,和国公府契约结束后就不想做了,暂时没住处,我正好碰到,便和她商量,让她暂时过来帮你们忙。”宋欢喜解释。 “这样啊,年纪多大啦?可有心仪的郎君?这世道下女孩子总是艰难一些,不要担心,这院子有三间房,够住的。” 宋阿爹一席话,让已经哭过太多次的明蕊眼眶湿润。 她最后还是一一答了。 “回宋老爷,奴婢年十七,没有心仪的郎君,往后还请您收留我,管我一口饭就行,我会挣钱的。” “诶不用不用,哪能让你挣钱啊,我和欢喜她阿娘还干得动,只要你们做孩子的过得好就好啦……” 等到阿娘回来,宋欢喜才离开。 出了院子,宋欢喜习惯性维持的笑就落了下来。 宁焰没多说,把人送回国公府后就离开了。 宋欢喜回到书房,趴在书桌上。 盯着眼前的浩瀚书籍,雕刻精致的砚台,没有一丝杂色的狼毫,还有散发着浅淡香气的宣纸。 这些都是属于国公府的,和顾长卿一样,从来都不属于她。 她在国公府里被人伺候,吃穿用度都很好。 阿爹阿娘却在挤在那种破烂的院子里受苦受难。 不该是这样的。 宋欢喜想到那个带有预知的梦。 迄今为止,她已经做了两个类似的梦。 但是十分奇怪,现实和梦境几乎是南辕北辙。 梦里顾长卿与她相敬如宾,宠爱妾室晴儿,诞下长子康儿。 现实里,顾长卿确实与她相敬如宾,晴儿还没入府,却多出绿月青霜两位妾室。 梦境里,薛氏待她善意亲和,阿爹阿娘长住雪苑,她常去尽孝。 现实里,薛氏想贬她为妾,阿爹阿娘却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第五十章 流言 第二场梦中。 顾长月与顾长萱分别看上了新科状元杜成陵,和广义侯府嫡次子周振扬。 现实中,赏荷宴上杜成陵根本没出现,而且是不是状元都还不可知。 顾长萱却还是与周振扬有了牵扯。 这究竟是为什么? 宋欢喜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 后面连续好几日,柳月涵还是每日都来。 但突然有一天,宋欢喜去荣安堂的时候,却没看到她。 顾长萱在一旁阴阳怪气,“有些人自己不检点,没得拖累了旁人。” 宋欢喜察觉她话里有话。 请安结束后,宋欢喜把人拦住,“你什么意思?” 顾长萱高昂着头颅,语气十分轻蔑,“我什么意思你不知道吗?现在外面都在传你失了贞,没想到你自己还不当回事,完全跟没事儿人一样。” “这种事放在哪家娘子身上都是天大的噩耗,偏偏你该吃吃该喝喝,我可没这么心大脸皮厚的亲戚。” 顾长萱说完,冷哼一声就走了。 宋欢喜看了身后的秋兰一眼,秋兰眼神有明显的闪躲。 回到微澜院,秋兰自发跪在下方。 宋欢喜这一次却没喊她起来。 良久,她才开口问,“外面都传我什么了?” 秋兰抿唇不说。 宋欢喜把雪莲喊了进来。 雪莲一进来就瞧见秋兰跪着,看秋兰的脸色,大概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娘子。”雪莲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六娘子说外面有我的传言,我想听听。”宋欢喜看向她。 雪莲知道再没有隐瞒的必要,如实说了出来。 “回娘子,因赏荷宴上救您的那位小厮一直没找到,渐渐大家都说那小厮躲起来不见人,是因为和您有、有些首尾。” 雪莲其实已经尽量说得委婉,那些难听的话都不敢说。 可宋欢喜大概猜到了。 “这件事,顾长卿知道吗?” “世子爷知道,不让我们在您跟前说。” 又是这样。 顾长卿总是对她隐瞒。 宋欢喜心中生出一股郁气。 “都在哪些地方传?什么时候开始传的?” “街头巷尾,茶楼酒肆都有,还有戏班子编排了戏文唱着,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等我们听到的时候,流言已经传开了。” 流言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要处置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只是事关女子的名声,若国公府话事人也这样认为,宋欢喜被下狱都是轻的。 顾长卿在流言传出的时候就让人暗中压制。 但关于国公府世子夫人和一位小厮的纠缠,还是像长了翅膀一般飞到了上京大多数人耳中,获得了极大的关注。 大家都在猜测,为什么小厮光荣地救了人,却始终不敢露面。 为什么围观那么多人,却只有那个小厮下去救了人。 种种猜测到最后都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宋欢喜和小厮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要知道秘密总是很容易让人发散思维的。 当这种事传到薛氏耳中时,宋欢喜不出意料地又受了罚。 但这次薛氏没有冷着张脸训她,也不让她跪着,而是将她关进了柴房。 “事情未查清楚之前,你就在柴房好好反省。”这是薛氏的原话。 宋欢喜不知道这有什么好查的,她都要死了,小厮救了她,难道不应该被感谢吗? 有了流言,澄清不就好了。 可欲加之罪,从来都不以宋欢喜的意志为转移。 宋欢喜疲于解释。 柴房在国公府最偏僻的角落,根本就没有环境可言。 把世子夫人关进柴房,又一次说明了国公府对这位世子夫人的不看重。 顾长卿之前为了宋欢喜惩罚的那几个下人,也算是白做了。 得知宋欢喜被关的消息后,顾长卿就从前院赶到了荣安堂。 “母亲,她并没有做错什么。”顾长卿很不赞同这种处理方式。 薛氏慢条斯理吃着冰燕窝,闻言并不动怒。 “母亲。” “好了,我知道分寸,又不是让她受伤,每日也有人送饭,她只是换了个住处。”薛氏不以为意。 “这件事我已经在处理,话本、戏班等都封了口,明日我带她出府一趟。”顾长卿已做好安排。 面对流言最好的回击方式,就是他和宋欢喜一起出现于人前。 如此大家一看,知道他夫妻二人没有嫌隙。 流言自可不攻而破。 可薛氏却并不同意,“这件事也要让她涨涨教训,乡野丫头不懂男女大妨,往后出府赴宴,少不了吃亏。” 顾长卿还想再说,薛氏手中的燕窝突然掉在了地上,碗碟勺子直接摔了个粉碎。 “母亲,你怎么了?”顾长卿再顾不得其他。 薛氏揉着眉心,很难受,“没事没事,只是这头又有些晕了。” “我让大夫来看看。”顾长卿说着就要去找大夫。 薛氏摆手,“我没事,你就回去吧,过几天我就把她放出来。” 看着母亲身子不适还要为他的事操心,顾长卿再也说不了什么。 顾长卿一走,李嬷嬷就过来伺候薛氏入内更衣。 “再给我端一碗冰燕窝过来。” 薛氏神色平静气色红润,哪还有刚刚难受的样子。 出了荣安堂,顾长卿抬步就往柴房去。 可到了门口他就停下了脚步。 秋兰晚些时候进来送吃食,顺便告诉了宋欢喜此事。 “娘子,世子爷刚刚在外面站了会儿,就走了。” “哦。” “世子爷让我带话,他会尽快让你出去的。” “嗯。”宋欢喜没什么反应。 一顿饭还没吃完,这落魄的柴房又迎来了不速之客。 “哟,还吃着呢。” 顾长萱抬步走进来,似是闻到了怪味一般拿帕子遮了遮鼻子。 宋欢喜没理她,自己吃自己的。 顾长萱靠近了,看到她吃的什么,表情更是夸张。 “哎呀你怎么吃这种东西啊,素菜和豆腐汤,吃得下去吗?” “就连母亲的爱犬每日都是大鱼大肉哦。” “六娘子过来有什么事?”宋欢喜直接问。 “没事儿,我就是过来看看,顺便告诉你一件事,据说那个救你的小厮找到了,已经被押去官府,等着判决呢。” 宋欢喜猛然抬头,“你说什么?” 顾长萱脸上有上位者对生命的漠视,“碰了显国公府的世子夫人,自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可他是为了救我。” “那又如何。” 顾长萱成功地看到宋欢喜变了脸色,心中满意。 “不过一条贱命,怎么比得上国公府的名声。” 说完,她又突然想起一事。 “对了,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你很快就要当娘了。” 第五十一章 树会说话 顾长萱走了。 她的到来似乎就是为了专门看宋欢喜的笑话。 这笑话也确实让她心满意足。 等人离开后,避出去的秋兰才重新进来。 “娘子。”秋兰看她脸色很不好。 “我拜托你的事,你可看到了人?”宋欢喜问。 “对不起娘子。”秋兰有些歉意。 “我是国公府奴婢,不好常去西市那个茶楼,不过我一有机会也会去,但从来没有看到您说的那个人。” “没事。” 秋兰走后,宋欢喜坐在柴房内唯一的小木凳上思索着对策。 被关进来后,每天能见的只有秋兰。 宋欢喜没有办法,才让秋兰去二人之前去过的西市那间茶楼碰运气。 她想的是,阿爹阿娘可能会去,又或许明蕊也会出门。 但从秋兰这边看来,他们都没去。 没有人来救她,但她不能坐以待毙。 宋欢喜抬头,看向那扇窗。 柴房的窗户常年开着,但很高,窗户也小,人是出不去的。 宋欢喜慢慢把柴垒高,踩在上面,慢慢的头可以探出窗外。 正好看到不远处一棵树。 “大树,大树。”宋欢喜轻声喊道。 大树摇晃了一下。 “你能帮我去找一下宁焰吗?这上面有他的气息。”宋欢喜掏出一枚精致玉扣。 大树摇晃得更剧烈了。 宋欢喜松了口气了, “谢谢你,你把这个东西给他,他就知道我在这儿了。” “把东西扔过来。”一道浑厚的声音响起。 宋欢喜十分惊讶,忍不住瞪大了眼,“你会说话?” “当然,也不看看咱们在哪儿,这儿可是上京。” “废话少说,把东西扔到我的叶子上。”大树说着,摇晃了一下树干。 “那你接好了。”宋欢喜把玉扣抛掷过去。 玉扣正好落在一片树叶上。 “谢谢你了,出去后我会给你浇水的。”宋欢喜说。 “成交。” 这晚,在人类感受不到的世界里,国公府内沉寂已久的草木却热闹起来。 “快快,这个给我,我好久没摸过这种人类的东西了。”一株草左摇右摆,激动非常。 “它们早把东西送走了,据说还废了那老东西好几片叶子。”一棵年轻茂密的树说道。 “什么?送走啦?怎么不给我说一声。” “切,等你知道,叶子都黄了。” “它们是怎么送出这里的?” “用了好几片叶子,坐着国公府的马车出去啦。” “以后有这好事可要告诉我啊,你们树还好,站得高看得远,我们当草一类就不行了,成天无聊透顶的。” “好好好……” 国公府的花草羡慕那几片出去的叶子,叶子当然也不负众望。 蹭了人类的马车,乘着微风,飘到了邻近的树上,又搭了几次车,就这样被送往程氏医馆。 刚进来,一片叶子就喳喳叫。 “哎呀呀,好难闻好难闻,那些做药材的真是,被晒干了还不安生,要发出这样的味道证明自己的存在。” “快看,人在那儿。”另一片叶子指着方向。 “等风来的时候,咱们从那棵树上把东西扔下去。” “好好。” 几片叶子商量着,喊了那棵树。 “喂喂,朋友,快帮帮我们。”其中一片叶子喊道。 “干嘛?”这棵老树已经很有些年头,也终日被院中各种药味“折磨”着,脾气很差。 “你摇晃几下,风把我们带起来,我们要把这个东西送给你下面那个人类。” “哦?”老树来了兴趣,树枝狠狠地晃动起来。 但它到底已经太老了,发起的风力并不是很大。 不过已经足够了。 几片树叶合力乘着这阵风登上了树。 “咱们一起。”老树提要求。 “好。”几片叶子当然没有意见。 就这样,在树下悠闲闭眼乘凉的宁焰突然感觉到一个东西砸了下来。 手伸出,却罕见地没抓住东西。 他睁开眼,东西却已经砸在了额头上。 “嘶——” 树上,几片叶子和树吵了起来。 “轻点儿轻点儿,你再这样人家就不带我们玩儿了。”叶子责怪。 老树无所谓,“我这儿天天都是药味,谁愿意跟我玩儿?能玩儿一次是一次。” “嘿我说……” 树上吵的热闹,树下宁焰却蹭地站了起来。 “快看快看,他要去救人了吗?”叶子欢快道。 “好像是。” “不是的话咱们再找东西砸他一下。”老树不正经道。 “咱们再看看吧。” 树上安静了。 但树下却已经没了人。 “他去了哪里?”老树错愕。 “肯定是去救人了。”叶子笃定。 “哼,我才不信,这段时间我看着,他可不像是个好心人,凉薄得很,还总是神出鬼没的。”老树十分不看好。 “那咱们打赌。” “赌就赌。” …… 国公府。 宁焰趁着夜色来到微澜院,却没见到人。 微澜院伺候的人本来就少,除了吴嬷嬷和秋兰及雪莲几位主要人员外。 薛氏之前补过来的也就四位,还有另外两位只做洒扫工作。 宁焰对微澜院里的情况一清二楚。 太显眼的不好动,薛氏送的也不好动。 他的目标放在了专做洒扫的两个婢女身上。 很轻松的,宁焰就闯入房中把其中一个婢女拎出来。 把人弄醒后,宁焰立即点了她的穴。 “我问的都如实告诉我,不要试图喊人。” 婢女对这个深夜闯进微澜院的人感到恐惧,闻言猛点头。 “你们主子在哪儿?” 问完,宁焰解开她的穴道。 婢女不敢大声叫,只和他一起压着声音道:“在……在柴房。” 等她回答完,宁焰又点了穴,把人弄晕后送回屋去。 一路穿行月色来到柴房,果然看到门外有婆子把手。 轻松把人解决,找了钥匙开门。 “嘎吱”一声,惊醒了屋内的人。 “谁?”黑夜什么都看不清,宋欢喜有些警惕。 “我。”宁焰靠近。 看清了宋欢喜此时的状态,宁焰眉头微蹙。 “几日不见,怎么落魄成这样?” “我想请你帮帮忙。”宋欢喜很着急。 她简单的说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随后道:“那个救我的小厮是无辜的,他只是救了我,却要承受牢狱之灾,这不应该。” 宁焰眼神微闪,在她面前坐下。 “你怎么就知道救你的是谁?” “我……” 宋欢喜一时哑然,其实她也不知道。 那天她在水里泡了很久,什么时候被救起来的都不知道。 宋欢喜只记得,那天的水很冷,也很令人绝望。 第五十二章 听墙角 她甚至以为自己真的要遇难而亡。 却有人一掌将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并且迷糊中那人还喂了她一颗药,让她好受很多。 不过之后她就昏睡了过去,她不知道是谁救了她。 “他们应该不会在此事上作假吧。”宋欢喜十分不确定地道。 “说你傻你还真傻。”宁焰有些无语。 “你就没想过,凭借国公府的实力,找一个小厮怎么可能这么久都找不到,而且一个小厮为什么身上刚好有治你脸上疹子的药?” 宋欢喜:“……” 宁焰等着她想。 宋欢喜很不敢置信地问,“难不成那人是你?” 此事她没和他说过,他却什么都知道。 “不是我还有谁?”宁焰白了她一眼。 “你应该庆幸是我。” “那你之前为何不说?” “你也没问。” 宋欢喜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那你又救了我一命啊。” 宁焰已经帮了她太多,还对她有救命之恩。 “你真的能从我这里,得到你想要的吗?”宋欢喜很怀疑。 “我学问不好,家境不好,没有特长,还总是会被欺负,更没有反抗的能力。” 宋欢喜陷入了巨大的自我怀疑之中。 自从来到上京后,她知道了门第悬殊,知道了什么叫做天壤之别。 这样的她,真的配得到这么多好吗? 宁焰闻言很平静。 “无需自我贬低,你弱谁都能踩,你强则无人敢欺。” 他不是没发现宋欢喜的变化。 初见的宋欢喜,会在他耳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尽管他时常感到不耐烦。 但她仍旧热情洋溢,充满活力。 如今的宋欢喜,敏感压抑,自卑胆怯,学会了隐忍承受,也没了那份鲜活。 但人的成长之路就是如此,总会失去些什么。 宋欢喜呢喃着重复他的话,“你弱谁都能踩,你强则无人敢欺。” “可这太难了。” 她就算再强,也不能和国公府相比。 “不试试如何知道。” “但我有自知之明。”这座上京城,教会宋欢喜最多的就是这个道理。 “既然如此,为何不考虑和离?” 和离? 宋欢喜从来没想过这件事,而且国公府高门大户,只怕会很难。 宁焰知道她的纠结,并不过分开解。 “这件事你好好考虑,我先给你安排个人。” “谁?” “你院子里有一个洒扫婢女,我找个人进来替她。 “可她们长得不一样。” “这件事我去处理,出去后你去见她。” “谢谢。” 宋欢喜又想到找他来此的目的。 犹豫半晌,非常不好意思且艰难地开了口。 “其实,我还想麻烦你一件事,外面有我的一些流言……你能不能帮我查一下是谁害我?” 在这上京,她唯一能想到的人就只有宁焰了。 “我知道这很难,但是事情不查清楚,我就出不去。” 出不去,她就找不到害她的人。 宁焰却有不同见解,“这些事何不自己查?” “哦。”宋欢喜有些失望。 宁焰看她误会了,不再多说,直接把人带离了柴房。 出门的时候,宋欢喜看到了门口倒地的婆子。 宁焰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没事。” 宋欢喜点点头。 这样的夜色下,尽管有婆子守着,宋欢喜也无条件相信宁焰。 她一点都不慌。 本以为宁焰要带她离开国公府,去查流言的源头。 但宁焰带她在国公府转了一会儿,却到了偃月院。 “你带我来这里干嘛?”宋欢喜不解问道。 宁焰没说话,带她来到了一间厢房外。 宋欢喜还要再问。 宁焰竖着食指抵在唇边,示意她噤声,听里面。 尽管偃月院距离微澜院很近,但这还是宋欢喜第一次进来。 她不知道这是谁的房间,但很快里面就传来了说话声。 “既然有孕了,就好好休息,养好身子。” 有孕? 宋欢喜下意识看向宁焰,宁焰也在看她。 里面的对话还在继续。 是顾长卿和绿月。 “世子爷,这是咱们的第一个孩子,你希望是位小郎君,还是小娘子啊?”绿月充满期待地问。 “都好。” “那世子爷给咱们的孩子取个名字吧?” “等它出生后再取,你先休息。” “那世子爷今晚能陪陪我吗?我想还在肯定也希望爹娘在身边的。” “嗯,睡吧。” 屋里没了说话声,宁焰也带着宋欢喜随之离开。 路上,宋欢喜突然想到了,那日顾长萱专门过来说的那席话。 她要当娘了。 原来是这个意思。 就这么出神间,二人又来到了国公府西院。 相较于国公爷所住的东院,府上二老爷和三老爷所住的西院守卫便要松懈一些。 “这是哪里?”宋欢喜很惊讶。 她不知道国公府竟然还有这种地方。 “二房。” 轻松躲开夜间穿行的佣人,宁焰又带着人听墙角。 二房的二老爷和二太太还没休息,屋里亮着灯,他们蹲在二房主卧的窗沿下。 “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宋欢喜小声问。 “别说话,听着。” 高门府邸,往往内部就有很多传出去会让人议论纷纷的八卦。 今日也不例外。 屋内,二老爷和二太太夜间叙话时间。 二太太心情看起来很好,连二老爷都忍不住好奇。 “最近可遇到了什么好事?这些天看你天天都笑。” 二太太忍了这么多天,就等着他来问了。 也不拿乔,先笑了两声。 “老爷啊,我可是接了一个好差事,这件事儿若是办好了,大嫂一高兴,咱们月娘和萱娘出嫁的嫁妆都能添好几重,而且长轩不是还落榜了吗?与其等科举,还不如让大嫂去吹吹枕边风,那多轻巧啊。” “哦?到底什么事儿?办好了大嫂能许你这么多?”二老爷被勾起了兴趣。 “你想啊,大嫂最大的心事是什么?”二太太问。 这个二老爷也知道,“自然是长卿的事。” “对啊,长卿娶了不合大嫂心意的正头夫人,要什么没什么,你说,若你是大嫂,成日里都要面对一个在府上白吃白喝的蛀虫,你会如何?” 二老爷是官场上的老油条,也有为官者的眼界和手段。 二太太也是大户人家的嫡出娘子,深谙后宅的生存法则。 二人不需要太多言语,有些事情已经心知肚明。 屋里沉默了会儿,才听二老爷说:“此事终究不光彩,若要办,就务必要办得漂亮,不能留任何隐患。” “你放心吧,目前一切尽在掌握中。” “那就好。” 之后房里就没了声音,不多久,灯也灭了。 第五十三章 放权给她 宋欢喜不知为何,突然感觉有些冷。 宁焰把人带走,一路回到柴房。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宋欢喜崩溃了。 二老爷和二太太的未尽之言,她也猜到了会是什么。 无非就是因她占了世子夫人的位置,成为了许多人的眼中钉。 他们想除掉她! 可这也非她所愿,若国公爷不去杏花村。 她还会是杏花村的小小村女,每日照顾阿爹阿娘即可。 可他们不仅带她来了上京,还要这样作践她。 实在是欺人太甚。 “你好好收拾心情,过两天也许就能出去。” 宁焰留下这句话,就有事先走了。 宋欢喜还在回想二老爷和二太太的谈话内容。 她突然又想到,二太太既决定要对付她。 那么二太太的两个女儿,必定也是听二太太的。 原来一切早就有迹可循。 罚跪、奚落,对她和妾室区别对待。 她落水、明蕊一事。 原来是这样。 二房,为了讨好薛氏,故意针对她。 原来如此。 …… 两日后,宋欢喜被放了出来。 薛氏看到她,第一句话就是,“救你的小厮死在了牢里。” 宋欢喜心中发寒,为她的视人命若草芥。 为了对付她,不惜找了个小厮陷害,甚至还要了小厮的命。 “你不曾为他求情,要么是你心狠,要么你们是真的没有关系。” 薛氏说:“我更愿意相信是后者。” “谢谢国公夫人。”宋欢喜敛眸。 “赏荷宴上,萱娘和广义侯府嫡次子周振扬互相有意,前两日广义侯府派人上门求亲,萱娘成婚在即,你最近就跟李嬷嬷学看账本,负责萱娘婚前相关事宜。” “记住,务必要让萱娘和广义侯府都满意。” 这是薛氏第一次给宋欢喜安排任务。 宋欢喜没有拒绝的理由。 “这是我给你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机会,若事情办得好,你自然还是世子夫人,我会逐渐放权与你,若不好,你知道后果。” 薛氏充满威严的声音在荣安堂内响起。 宋欢喜还是忍不住心中一凌,也严肃起来,“是。” “去吧。”薛氏挥手。 宋欢喜不会认为这是薛氏给她的好处。 结合昨晚在二房听到的信息,只怕还有什么更大的阴谋在等着她。 她要反击! 回到微澜院。 吴嬷嬷等人蜂拥而上,都围在她身边表示关心。 宋欢喜看着眼前的几人,吴嬷嬷,秋兰,雪莲。 她们是雪苑时就陪着她的人。 但同样,她们也是国公府的人。 是国公府安排给她,可能是照顾,也可能是监视的人。 虽然她们目前还没有对她做过什么,甚至待她很好,但宋欢喜仍旧不敢信。 “把微澜院的人都叫过来,我要见见。”宋欢喜说。 她这命令实在下得突然,吴嬷嬷三人都愣了下。 “其余人都不在吗?”宋欢喜又问一遍。 吴嬷嬷最先回过神,“在,在,老奴这就去叫人。” 等人稀稀拉拉站在微澜院的院子里时,宋欢喜也才意识到一件事。 薛氏等人不重视她,其实顾长卿也从未重视过。 除了吴嬷嬷三个,以及薛氏因纳妾而补给她的四个下人。 偌大的微澜院里就只有两个专门的洒扫婢女。 微澜院是国公府内除荣安堂外最好的一处。 人却也是国公府各院最少的。 “你们叫什么名字?” 宋欢喜的目光越过吴嬷嬷,从薛氏送来的奴仆开始问。 她以前从不过问此事,都是吴嬷嬷在管。 那些下人对吴嬷嬷可能还有一定的尊敬,对宋欢喜则是完全没有。 四个人理都不理她。 吴嬷嬷怕主子尴尬,只好一一介绍,“娘子,他们分别叫茉香、兰芳、东山和东海。” “你们呢?” 宋欢喜目光移向最末尾的二人。 这二人专做洒扫的活计,完全不受重视。 也不敢顶撞主子,闻言都立即回答。 “奴婢杏花。” “奴婢桃儿。” “你们可愿做我的二等婢女?”宋欢喜问。 杏花和桃儿只觉喜从天降,从末等婢女到二等婢女,完全没什么可犹豫的。 两个婢女纷纷跪下磕头。 “谢过主子。” “谢过主子。” 吴嬷嬷却有顾虑,“娘子,她们二人什么也不懂,要不将兰芳和东海升成二等?” 宋欢喜果断拒绝,“不必,就她们吧。” 紧接着她道:“二等婢女的衣裳和月例,还要劳烦吴嬷嬷安排一下。” 吴嬷嬷一时没应。 那四个刚才还无所谓的下人脸色也变了。 “吴嬷嬷,我虽然只是一届村女,但我也是世子夫人,想必安排一两个人的权利还是有的吧?” “娘子折煞老奴了,老奴这就去办。” 吴嬷嬷走后,宋欢喜将杏花和桃儿分别叫入房中。 她先叫的是桃儿,随意交流了两句。 之后是杏花。 杏花进来后,一改外面的软弱小心,一脸冷酷地单膝跪地,双手抱拳。 “主子。” 宋欢喜站起来,试探道:“你就是他安排的人?” “是,属下名叫单九,原来的杏花在安全的地方,主子不必担忧。”单九恭敬道。 “你快起来,以后不用跪我。”宋欢喜伸手去扶。 “是。”单九顺势站起来。 “我观你似乎不是平凡女子,你会武功?”宋欢喜好奇。 “属下会武,轻功尤甚,主子今后有任何要求,尽管吩咐。” “我还真的有一事需要请你帮忙,是这样的,外面有些我的流言,我想查一查是谁散布出去的。” 宋欢喜大致讲了些来龙去脉。 她还要再讲些细节,单九却直接掏出一张纸条。 “属下早就得到过吩咐,这是调查结果。” 宋欢喜接过纸条,上面是一个名字,“李三?” “是,李三乃九流混子,专做此等小人之事,并以此获利。” 宋欢喜点头,意外也不意外。 既然知道是李三,那一切都明了了。 “我想再请你做件事。”宋欢喜说。 “是。” …… 单九并没有在屋内待多久,在不容易让人起疑的时间里退了出去。 宋欢喜修整一日,第二日她就去了荣安堂。 薛氏还没起,迎接她的是李嬷嬷。 看到李嬷嬷走路麻利的样子,宋欢喜就知道宁焰上次的点穴效果消失了。 李嬷嬷全然不知道,导致自己腰酸背痛很长一段时间的罪魁祸首之一就在眼前。 她仍旧把眼睛望到天上去。 “这是账本,你就在这儿看吧。” 李嬷嬷说完就走了,一点儿解释也没有。 宋欢喜之前被吴嬷嬷教过看账本,大致知道里面都会记载些什么,以及怎么看怎么用。 这次接过账本并不是很惊慌。 第五十四章 一千两 李嬷嬷给的这个账本,是几年前府上大少爷娶妻时的采买相关。 宋欢喜对这位大少爷很陌生,从来没见过。 但她知道大少爷是顾长卿的兄长,国公爷的庶长子。 看这账本,大少爷成亲已经有几年。 虽是庶出,但也是长子。 府里还是花了不少银子。 账本上说大少爷娶的是衢州书院院长的女儿。 因对方是文人之家,所以采买的大多都是些书册本籍和笔墨名画之类。 在宋欢喜看来,顾长萱应该不是个会喜欢这些东西的人。 所以李嬷嬷给的这个账本其实没什么参考意义。 娶妻和出嫁不同。 大少爷不算是低娶,但对方家女儿也不算多厚重的家底。 可顾长萱是国公府二房嫡女,要嫁的又是广义侯府嫡次子。 规制自然是不一样的。 宋欢喜一时间没什么头绪。 想了想,索性放下账本,回微澜院去。 走的时候,李嬷嬷找来。 “夫人交代了,六娘子成亲准备事宜多,若有需要,你可以出府去,只要是正当理由。” 李嬷嬷将出府的牌子递给了她。 宋欢喜接过。 出了荣安堂,拱门处却有顾长萱等着。 “二嫂,大伯母说她把我成亲的事交给了你?” 顾长萱是专程过来的。 “是。” “既如此,我这儿有些明日需要用到的东西,你去金玉楼帮我买回来,知道你出不起钱,这是一千两,拿去。” 顾长萱身旁的婢女将单子和钱交给宋欢喜。 “现在还没到晌午,时间还够,你晚上给我吧。” 顾长萱说完就走了。 宋欢喜拿着单子和一千两,心中渐渐有了思索。 她回到微澜院,叫了秋兰、雪莲、单九和桃儿四个出门。 想到什么,她又让人去叫了绿月。 这还是宋欢喜入府后,头一回光明正大地从国公府出去。 绿月和她上了同一辆马车,行走坐卧间的动作都十分小心翼翼。 宋欢喜不能忽视,还是说了句恭喜。 绿月一惊,“你知道了?” “嗯。” 绿月手捧着尚未凸出的肚子,神色间多了几分喜悦和柔和。 想到旁边的人,她有几分迟疑。 “你……不怪我?” “我为何要怪你?”宋欢喜反问。 “自然是我先于你有孕。” 同为世子爷的女人,绿月不信宋欢喜不介意。 毕竟上次亲眼看世子爷和容善郡主一起,她都醋得不行。 宋欢喜却没多说,只是道:“你好好养身子。” 她知道绿月和清霜虽为顾长卿的妾室,按理归她管。 但微澜院的手从来伸不到旁的地方,哪怕是妾室院中。 一切养胎的事务自然都有薛氏安排。 宋欢喜能做的也只是口头上说两句。 绿月看了她好一阵儿,发现她真的没有生气的意思。 “我还以为你会想方设法地对付我。”绿月说。 “你把孩子生下来,大家都会很开心。” “那就好。”绿月彻底放下心来。 一路到了金玉楼。 宋欢喜先下马车,下来后还伸手扶了一把绿月。 绿月着实是有些感叹她的大度了。 马车上有国公府的徽记,金玉楼的掌柜亲自出来迎接。 宋欢喜将顾长萱给的需求单子交给掌柜,掌柜让人把首饰都拿上来。 “这是最近新出的碧玉簪,您二位请看,这簪子通体莹润光滑,上面的雕花和东珠可是师傅花了大功夫镶嵌的,最适合您二位这样闭月羞花的贵人佩戴。” “还有这支梅花金钗,是选取了成祖时期梅贵妃亲口赞过的宫粉梅做模子雕刻而成,每一道工艺都是精益求精。” “还有还有,这枚翡翠空心坠……” 掌柜的一件一件亲自介绍。 宋欢喜是外行,只能看出东西确实很精致漂亮。 绿月是内行,一眼就看出了其中门道,忍不住两眼放光。 “金玉楼里果然都是好货。”她感慨。 “是是是,夫人喜欢就好。”掌柜一脸谦虚。 “还有吗?” “有有有,我马上让人拿上来,夫人您慢慢看。” 没一会儿小二又拿了很多东西上来,绿月和掌柜聊得热火朝天。 宋欢喜见状,不动声色站起来。 “绿月,我去外头看看,这单子上的劳烦你选一选,我回来付钱。” “去吧去吧。”绿月挥挥手,头也不抬。 宋欢喜看向自己的四个婢女。 “杏花,桃儿,你们跟我出去转转。” “秋兰和雪莲,你们经验丰富,负责照顾绿月。” “是。” 四个婢女依次答了,宋欢喜就带着两人离开。 桃儿胆子小,人也老实。 宋欢喜将人打发了,“你去帮我买些点心回来,多买点儿,这是银子你拿着。” “好的娘子。” 桃儿领着银子就跑了。 宋欢喜则和单九来到一间铺子,单九对外面的人递上牌子。 守门的随后打开一道隐蔽的暗门。 二人进入了另一个人声鼎沸的世界。 进来后,光线骤暗,一股难闻的汗臭味扑鼻而来。 “来来来,我今儿个带了钱,老子也把昨日输的都赚回来。” “你可别输的掉了裤子吧哈哈哈……” “少瞎说,快点儿!” …… 类似的话在很多张桌子前响起。 来这儿的大多是男子,一个个或喜笑颜开或丧气哭嚎的。 宋欢喜来时换了身打扮。 除了个子矮点儿,在暗淡的光线下倒也没引起多少人注意。 单九带着人穿过人群,来到了最里面一个隐蔽的房间。 这块儿区域没有点灯,宋欢喜彻底看不见,全程都是被单九扶着走。 打开门,屋内绑着一个头蒙黑巾的中年男子。 单九点了根蜡烛,宋欢喜看清了人。 “把他弄醒。”宋欢喜说。 单九掏出软鞭一抽,地上的人发出“啊”一声惨叫。 单九勒住他的脖子,地上的人立马噤了声。 “李三。”宋欢喜喊道。 “你是谁?为什么抓我?”李三很紧张。 他头上的黑巾没扯下来,完全看不见。 “我是显国公府的人。”宋欢喜压着声线。 “国公府已经知道是你在散播我们世子夫人的谣言。” 李三一听显国公府,就慌了。 “贵人饶命啊,这件事是有人指使我的,我不是故意的。” “谁让你做的?”宋欢喜问。 “是……是……”李三纠结要不要说。 “你若说谎,显国公府不会饶了你。”宋欢喜恐吓道。 第五十五章 有孕 李三脱口而出,“是一个叫麻子的人告诉我的。” “你知道他是谁的人吗?” “麻子就是一个混混头子,成天不务正业,是有人给了他银子,他才找到我的。” “你说的是他吗?” 单九从另一边的角落里拎出一个昏迷的人,扔在李三面前。 用同样的法子将人弄醒,意料之中地听到了惨叫。 “麻子,麻子?”李三一听就听出了麻子的声音。 “是谁?谁敢抓老子,知道老子上头是谁吗?” 和李三不同,麻子没被绑,只蒙了黑巾。 他刚想把黑巾摘下来,就被单九一鞭子抽在手上。 “啊——” “有人问你话,你老实回答。”单九寒声说。 “好好……女侠饶命,女侠请说。”麻子能屈能伸,立马服软。 宋欢喜问了同样的问题。 麻子企图糊弄过去,“不知道啊,这位女侠,我们都是拿钱办事,至于是谁给的钱我们不管啊。” 宋欢喜和单九对视一眼。 “啊——”麻子又是一声惨叫。 这次单九没手软,狠狠打了麻子一顿。 李三听到这声音,立马往后缩,避免殃及池鱼。 麻子被打了,人终于老实下来。 “我说……我说……”他此时的声音明显变得虚弱。 麻子在混混圈还算出名,平日里也会接一些上京高门府上的腌臜事。 谣言这种事很轻松,风险还不大。 麻子知道李三有这方面的人手,就找上他一起合作。 至于是谁和麻子对接的,麻子也只知道个大概。 “找到我的府上小厮并不透露姓名,只是看穿着料子就知道主家必定很有身份。” “您也知道,做我们这行的很容易进去,所以有些把柄能抓就抓。” “我让人跟踪那小厮,跟丢了好几次,后来我多安排了人,才发现踪迹。” “那人最后去了广恩侯府。” 广恩侯府,柳月涵。 宋欢喜一点都不意外,甚至已经猜到了。 她今天来的目的,除了确认事情真相外,还有一事。 “据说广义侯府嫡次子常年流连于秦楼楚馆?” 广义侯府嫡次子周振扬贪花好色,红颜无数。 这件事或许在世家大族面前掩藏得很好,在麻子和李三这种专业人士面前,隐瞒不了一点。 二人都同时点头。 “我要你们帮我收集他私下里的言行举止,还要试探他对国公府六娘子的评价。” 这个简单,也是他们常做的事情。 李三和麻子毫不犹豫应下来。 走之前,单九警告。 “此时不许告诉任何人,也不要试图暗地里耍小心思,否则,今天的事有第一次,也会有第二次。” “不敢不敢,女侠饶命,我们不会告诉任何人,也保证把那周小郎君调查得清清楚楚。” 麻子和李三共同承诺。 保险起见,单九仍是一人喂了一颗药。 这下麻子和李三是彻底歇了其他心思。 宋欢喜和单九离开这里,又换回了之前的衣裳。 二人回到金玉楼时,就看到桃儿站在金玉楼外的墙角等着。 她怀里抱着大包小包的点心,也不敢放在地上,还时不时左右张望一下。 一副老实胆怯的模样。 “桃儿。” 宋欢喜走过去,接过她手中的部分点心。 “娘子,您别,我拿得动的。”桃儿有些受宠若惊。 “没事,咱们进去吧。”宋欢喜说。 她们进去的时候,绿月还在和掌柜地聊着。 秋兰和雪莲手上都有了很多盒子,全是绿月看好的。 看到她进来,绿月拿起一串看中的手链给她。 “这个送你。”绿月今日很高兴。 “不用了,既然选的差不多,我们就回吧。” “也好,走吧。” 用顾长萱给的银子结了账,宋欢喜从单九手上拿过两个盒子。 “这是刚刚让桃儿去买的点心,还有我和杏花去挑的金锁,不大,希望你不要嫌弃。” “谢谢。”绿月觉得有这样一个主母,似乎还不错。 她们回到国公府,已是暮色时分。 绿月出去这么久已经很累了。 回了府她就让婢女搀着回了偃月院。 宋欢喜带着给顾长萱挑的东西去了二房。 绿月是个识货的人,顾长萱看了东西,表示很满意。 “对了,明日广义侯府就要上门提亲了,你帮我看着那些下人,务必要将院子里打扫干净,可千万别让人偷懒。” “好。” 顾长萱看她这么干脆,也愿意许她些无伤大雅的好处。 “你放心,我会为你在大伯母面前说好话的。” “那还要多谢你。”宋欢喜皮笑肉不笑。 不过这种事她不能去掺和。 于是第二日,宋欢喜起了个大早。 她让秋兰去请了顾长卿。 顾长卿得知宋欢喜找他,以为有要事,立即赶了过来。 其实自柴房一事后,二人就没再见过面。 隔了好几日,两个人之间还多了点说不出的陌生。 顾长卿还是那个顾长卿,清风霁月清雅无度。 宋欢喜却不再是从前那个宋欢喜了。 “世子爷。”宋欢喜对他屈膝行礼。 顾长卿有些不习惯。 “你不必这么唤我,和以前一样即可。” “是。” 此时已经摆好了朝食,二人各自落座。 看人吃得差不多,宋欢喜才开口,“六娘子说,今日广义侯府会来提亲。” 顾长卿点头,“是有此事,怎么了?” “昨日六娘子让我帮她监督下人清扫院落,要求府内务必干净,但这并非婆母给我的安排,管事不会听我的。” “这不是你负责的事。”顾长卿陈述事实。 “我看六娘子满脸喜悦,可能也是忘记了。”宋欢喜眼也不眨地胡说。 顾长卿沉思片刻,“这件事你不必管了,我会让管事注意清扫。” “好。” 把事情丢了出去,宋欢喜一身轻。 她心情放松,脸上就显出几分。 还是那个小姑娘。 顾长卿看着,忍不住浅笑。 就在气氛一片融洽的时候,秋兰小跑进来,面色惊慌。 “世子,不好了,偃月院出事了。” “发生了什么?” 顾长卿立即起身往外走。 人走了,宋欢喜看着眼前的残羹冷炙,就这么静静坐着。 没一会儿,雪莲走了进来。 “娘子,偃月院的绿姨娘肚子疼,世子刚刚叫了大夫。” “知道了。” “那个,世子让您去一趟。”雪莲眼神飘忽。 宋欢喜看她的表情,隐隐察觉到什么。 “让杏花和桃儿跟我一起。” “是。” 几人来到偃月院,刚进院子就听到了绿月痛叫的声音。 “诶哟,我肚子好疼,世子,世子我好难受啊。” 第五十六章 偏心 “别着急,大夫在看。” 顾长卿坐在床榻边缘,手扶着绿月。 “嗯,世子要多抱抱我,这样宝宝才会更健康。” 绿月柔顺地窝进他怀里。 宋欢喜进去后,顾长卿要把人松开。 绿月却蹙眉,捧着肚子又喊了声疼。 顾长卿无法,只得坐着不动。 他抬头看向宋欢喜。 宋欢喜只是扫了二人一眼,没说什么。 大夫正在安静诊脉。 过了会儿,大夫起身。 “回世子爷,这位娘子没有大碍,只是吃坏了肚子,我开一个养胃的方子,吃上几日就好了。” 顾长卿就要让大夫下去,绿月却不依不饶。 “我吃了什么才会吃坏肚子?” “这……”这个问题大夫很难回答。 “每个人都不一样,可能娘子吃了什么寒凉的食物,又或是自身需少碰的东西。” 绿月让人把一盒点心拿过来。 “你看看,可是吃了这点心造成的?” 大夫掰开点心,先是碾碎在手指上看了看,又尝了一下。 他拱手,“很有可能是这点心,这点心是用绿豆做成,绿豆性寒,虽是夏季,有清热解暑之功效,但娘子有孕在身,且体质偏弱,多食亦会造成腹痛。” 绿月猛地看向宋欢喜,“你害我?” 宋欢喜也惊了,“我不知道。” “我没怀过孕,不知道孕妇不易多食绿豆,很抱歉。” 对自己造成的失误,宋欢喜无可辩驳,但她真的只是想表达感谢。 绿月却不信,“枉我信任你,还帮你选首饰,还想送你手链,你却拿了这些东西来害我!” “我没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宋欢喜没有想过要害绿月。 绿月却已经不信了,她让人把那个小金锁一并拿出来,塞给宋欢喜。 “是我信错了人呢,拿着你的东西给我走!” “绿月……” 宋欢喜还想说什么,绿月忍不住情绪激动又重复一遍,“走啊。” “你先走吧。”顾长卿开了口。 他垂眸,避开宋欢喜的眼神,握住绿月的手。 “绿月生产前,别来偃月院了。” 这是顾长卿对宋欢喜的惩罚,也是对绿月的交代。 宋欢喜看向顾长卿。 如果她和别人产生矛盾,顾长卿永远都是偏向别人。 她真的快习惯了。 从绿月房中出来,偃月院东面房间的窗户正好开着。 清霜立在窗前。 二人无声相望。 “世子夫人。”清霜开口。 宋欢喜微微点头,没说什么,就带着人离开了。 顾长卿吩咐了秋兰和雪莲留下照顾,跟着她一起走的只有单九和桃儿。 回到微澜院,单九紧闭房门。 宋欢喜看向桃儿,“跪下。” “娘子。” 桃儿心头一惊,猛地跪下,一双膝盖重重砸在地上。 “点心是你买的,绿豆是怎么回事?” 桃儿用力摇头,泪被吓哭了。 “娘子,奴婢真的不知道,您让我去买点心,我就各式各样都买了些,奴婢不晓得绿姨娘有孕,也不晓得绿姨娘食不得绿豆点心啊。” 桃儿边说边磕头,哭得涕泗横流。 “娘子饶了奴婢,奴婢再也不敢了。” 宋欢喜就这么看着,突然问,“桃儿,你多大了?” “十……奴婢十三。”桃儿哽咽着说。 十三啊。 比她还小。 宋欢喜颔首,“我知道了,你先起来。” “娘子。”桃儿仰着一张泪脸。 “我相信你不是故意的,你不要辜负我的信任。”宋欢喜沉着脸道。 桃儿不住点头,“谢谢娘子。” “起来吧。”宋欢喜又说一遍。 桃儿这才安心地站起来,顺便用袖子擦了擦脸。 宋欢喜想了想,又说:“我想让你帮我办件事。” “娘子尽管吩咐。” 这是表忠心的机会,桃儿小脸严肃起来。 “今日是广义侯府上门提亲的日子,听说其府上嫡次子周振扬也会到场。” 宋欢喜盯着桃儿,一字一顿。 “我要你想办法把三娘子叫到后花园。” 桃儿睁大了眼,“……娘子。” “你做或不做,都可以。”宋欢喜说。 桃儿很纠结。 她涉世未深,但身在国公府,捧高踩低的事情时常遇到。 也因自己不懂人情世故,从前一同入府的都分配去了各个少爷小娘子院中。 只有她被分配到了不受重视的微澜院,成为了一名洒扫婢女。 桃儿见过混的最好的。 一个因为会做人,在三娘子身边当贴身婢女。 一个因为长相好,当了二房长轩少爷的通房。 只有她还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不是…… 宋欢喜和单九站在一旁,看着桃儿脸上各种变化。 她知道桃儿的纠结和犹豫,如曾经的她一样。 所以她给时间让桃儿好好考虑。 迈出这一步,就回不了头了。 好在桃儿不负她的期望,最终还是点了头。 “娘子,我做!” 桃儿眼神坚定。 …… 今日的显国公府很是热闹,也很出风头。 概因广义侯府请冰人上门,为府上二郎提亲了。 广义侯府嫡次子周振扬,貌若好女,俊美风流。 不仅长了一张比女子还漂亮的脸,还十分会讨小娘子欢心。 自国公府赏荷宴上吟诗作对献殷勤后,顾长萱就看上了他。 近段时日,顾长萱时常受邀出府。 周振扬也很会玩儿花样。 今日一起泛舟湖上,明日就让人编排顾长萱喜欢的话本成戏。 各种亲昵话语张口就来,首饰那些更是流水一样往外送。 这种攻势下,顾长萱没能坚持多久,就和周振扬私定终身。 不过国公府的女郎金贵,今日的提亲不会成。 势必要等广义侯府上门三次才可答应。 顾长萱婚事即将落定。 作为顾长萱的姐姐,还未出嫁的三娘子顾长月,婚事也要提上日程。 顾长月属意杜成陵。 不过杜成陵如今还不是状元,更未来到上京。 顾长月想坚守本心。 但大伯母的催促,母亲的施压,以及妹妹顾长萱的各种分析介绍。 顾长月也是心有松动,开始相看起来。 顾长月的婚事必定要排在顾长萱之前,因此时间很紧迫。 顾长萱自己很想嫁人,也是为了姐姐着想。 今日特意让周振扬带了一位郎君充作小厮登门,就为了给姐姐偷偷相看。 桃儿不知此事,也算误打误撞。 她掏了些银子找上三娘子院门前的一位小厮,让其传话。 表示六娘子邀三娘子去后花园。 说完后桃儿就在附近找个地方藏了起来,时刻关注着。 等她看到三娘子终于出来时,这才小跑着回了微澜院。 宋欢喜得到消息,和单九对视一眼。 第五十七章 提亲 国公府正堂。 提亲的冰人正在走流程,今日会失败心中也有数,因此心情很放松。 今日二太太亲自坐镇,二人有来有往。 一旁,周振扬在未来岳母面前露了面,得了夸赞。 随后左右看了两圈儿,就以想看看国公府为由告辞。 二太太知道这些小年轻的心思,也不介意给二人提供相处机会。 遂放了人出去。 周振扬被下人引路至国公府后花园。 到了入口处下人就停下来,恭敬道:“周小郎君,仆等就在外面候着。” 周振扬今日头发半束,耳边两绺细丝齐整地垂着。 一张娃娃脸上眉目生辉、鼻梁高挺,两唇微厚。 看上去纯洁又矜贵,活脱脱一个粉面小郎君。 手中一把折扇轻轻摇着,闻言不在意地点头。 “行了,爷自个儿进去。” 就这样,周振扬带着装扮成小厮的好友,一同进入后花园。 “这显国公府还真是咱们大景朝的一等功勋之家,看看,这泉石林木,楼阁亭轩,真是处处动人啊。”周振扬感慨。 “和显国公府结亲,你小子真是好运道。”好友调侃。 周振扬毫不谦虚,“如今萱娘爱我如痴,你若能和她姐修成正果,那以后咱们还能一块儿玩儿。” “若真能成,这恩我记下了。” 友人规规矩矩弯腰揖礼,表示感谢。 “行了,你快去吧,萱娘说人就在这后花园,似乎是在那边的亭子里,你去找找。” “好嘞。” 二人在一个路口分开,一个往左一个往右。 走在小道上,周振扬半眯着眼,优哉地摇扇慢逛,倒不急着去见萱娘。 年轻的郎君眼角眉梢都带着舒心畅意,斑驳的光线穿过树叶打在他脸上。 两旁的树影浅晃,微风拂过发梢。 周振扬今日穿了身浅绿锦袍,在绿荫下竟美得恍若仙人。 小道尽头,顾长月久久凝视这一幕。 突然,树上的果子掉了下来,正好砸在周振扬头上。 “哎哟。”周振扬捂着脑袋往上看。 “啊。”另一道柔和的女声也响了起来。 周振扬看过去,发现那里站着一位小娘子,也被同样的果子砸中了。 周振扬觉得有趣,捂着脑袋过去。 “这位小娘子,你还好吗?”他关心道。 顾长月正揉着痛处,不妨一张脸在眼前逐渐放大。 “没……没事。”眼神不敢直视。 周振扬咧嘴一笑,更是灿烂。 “咱们也算同病相怜了,要不,一起逛逛?”他提议。 顾长月面色微红,“好……好啊。” 二人边走边逛,风似乎变大了,吹得人衣袂翻飞。 从背影望去,顾长月的淡黄长裙与那浅绿衣袍正肆意纠缠。 好似天生一对。 远远还能听到二人的交谈声。 顾长月:“果子砸人,要不我明日就让人换成不结果子的树。” 周振扬阻止,“别啊,没有果子你我怎会相遇,这两颗果子我要好好留着。” 顾长月好奇,“留着干嘛,不吃就坏了。” 周振扬一脸一所当然,“当然是作我们的见证。” 顾长月:“……” 顾长月唇角微微上扬。 若是这位郎君当她的未来夫君,她不排斥。 二人没逛多久就分开了。 顾长月回了院子。 周振扬在后花园找了好一圈儿,才找到顾长萱。 “萱娘,你怎么在这儿啊,可让我好找。” 顾长萱已经等得有些生气,见到他的脸,气又莫名地消了。 只不过还是傲娇道:“难道你不想和我无人打扰地相处吗?” 周振扬走过去拉起她的手,忍不住亲了她一下。 顾长萱瞪着眼睛,为他孟浪的行为。 周振扬嘻嘻笑着,“当然想啦,我想立刻就把你娶回家。” 顾长萱也想。 “但要等我姐姐嫁了人才行。” 说到这里,周振扬想着,“也不知我那好友和你姐相处的如何了。” “结束后就知道了,我现在只想和你在一起。” 顾长萱大胆地挽着他的手臂,头靠在他肩上,二人往亭子内走去。 今日为了姐姐相看,她特意吩咐过后花园不让进其他人。 此刻也正好方便了她和周振扬。 …… 提亲结束,冰人和周振扬等人离开国公府。 顾长萱找到姐姐院里,问道:“姐,你今天相看,觉得人怎么样?” 顾长月没说话,但脸上的羞红出卖了她。 顾长萱还有什么不明白。 “那我可去和母亲说,让人上门提亲了啊?” “这……这太着急了吧,我还想和人相处相处。”顾长月觉得有点快。 “可是广义侯府这是第二回上门提亲,再来一次我就该答应了。”顾长萱很纠结。 顾长月沉思。 如今妹妹成婚在即,她这个做姐姐的也不能只考虑自己。 左右那杜成陵还要赶科举。 妹妹说得对,他能不能当状元都说不准。 自己似乎也没有理由为了个贫家小子,就放弃眼前的富贵荣华。 而且今日那人长得还不赖。 既如此,“那就让人上门提亲吧。” 顾长萱这下是真正高兴了,“那我去跟母亲说了?” 顾长月同意,“好。” 于是没几日,二房又迎来一件喜事。 正四品太傅寺少卿请冰人上门提亲,为自己的长子求娶显国公府三娘子顾长月。 顾长月没怎么为难,答应了。 因此宋欢喜又得了差事。 “我看你在萱娘的事上办的不错,但二人成婚事宜都交由你有些强人所难,这样,你就专门负责二人的婚前各项需求的处理,也好和府中各处管事多交流。” 这是薛氏的原话。 说白了,就是让宋欢喜去打杂的。 意味着顾长月和顾长萱需要什么,她就要和管事去要什么。 吃力不讨好,还得罪人。 但宋欢喜不能反驳,只能接下这个任务。 “如今月娘关在院中绣嫁衣,不好出来,你要多往她那里去。”薛氏又说。 “是。” 不管薛氏说什么,宋欢喜都一一应下。 薛氏说完了,就放宋欢喜离开。 结果宋欢喜出了荣安堂,又被顾长萱拦下。 顾长萱双手抱臂,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 “听说你让二哥拒了我交给你的清扫一事?” 空出时间来,顾长萱才有功夫找宋欢喜。 “周振扬提亲那日,我只是让你负责帮忙监督,也没让你亲自去扫,你就让二哥来打我的脸,不觉得很过分吗?” “六娘多想了,只是那日早晨世子爷来微澜院用朝食,正好偃月院绿姨娘身子抱恙,世子误会是我的原因,这才让我反省。” 宋欢喜越说越哽咽,眼眶更是发红。 顾长萱看她这架势,忍不住狐疑。 “真的?” 第五十八章 为你好 宋欢喜忍不住掉眼泪,心中很是委屈。 “六娘尽管去查,之前我出府为你选首饰,怕你不满意所以找了绿月帮忙选。” “事后我送了她一盒点心和一枚金锁,因点心里有绿豆,绿月吃了腹痛,以为是我故意陷害,世子爷这才罚了我。” “可我不知孕妇不能多食绿豆,这是误会啊。” 宋欢喜鼻头通红,本来年龄就不大,黑白分明的大眼里全是水花。 看起来像是被欺负狠了。 顾长萱看她这可怜样,总算信了一两分。 不过她还是没有完全相信,回去后立即让人探查一番原委。 很快,派出去的人就来回复。 顾长萱听完,很是意外,“那宋欢喜居然没有对我撒谎。” 调查来的结果和宋欢喜说的没差,除了微澜院里宋欢喜和二哥之间的谈话细节不清楚之外。 不过那些谈话顾长萱认为多半并不重要。 这下,她才放心疑心。 翌日,微澜院里。 秋兰捧着一个盒子进来。 “娘子,这是六娘子送来的礼物,说是感谢您那日为她选首饰。” 宋欢喜看都没看,道,“收起来吧。” “……是。” 秋兰把东西拿下去,正好被过来的顾长卿看见。 “世子爷 。”宋欢喜屈膝行礼。 随后问道:“您怎么来了?” 顾长卿指了指秋兰手中的盒子,“这是什么?。” 宋欢喜坐在他对面,示意秋兰把盒子拿过来。 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串手链。 “前几日六娘托我去金玉楼帮她买东西,这是她的谢礼。”宋欢喜淡淡道。 “给你就戴上吧。” 说着,顾长卿拿起手链,解开扣环。 宋欢喜莫名。 “伸手。”顾长卿说。 宋欢喜把手伸出去,顾长卿把她的袖口往上提,露出纤细的手腕。 宋欢喜下意识缩了缩。 除了成亲后被国公爷压着的那次洞房,两人就没怎么有过肢体接触。 她一时有些不习惯。 “别动。”顾长卿按住她的手,将链子带上。 带上后,顾长卿夸赞,“很美。” 养在深宅后院里一段日子,人还是精细很多。 顾长卿很有成就感。 “你长高了,变白了。”他道出这段时间宋欢喜的变化。 也更漂亮了。 闻言,宋欢喜很是“腼腆”地一笑,“人都是会变的。” “嗯,变了也好。” “世子爷今日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顾长卿闻言,手一松。 宋欢喜立即把手缩回来,衣袖往下放,完全遮住手腕。 顾长卿看见了。 顿了顿,才开口,“绿月之事,不是你的错,你莫要多想。” 宋欢喜垂眸。 “不让你去偃月院,也是为你好。” 依绿月的性子,有了绿豆点心的前车之鉴,宋欢喜再过去,讨不了什么好。 与其生事,不如将二人分开。 “谢谢世子。”宋欢喜面上越发恭敬。 “我被派官了,御史台侍御史,从六品。”顾长卿又说。 “恭喜。” 顾长卿摇了摇头,不知该如何说,“本来没这么快的。” “哦。” “想知道侍御史是干什么的吗?” “干什么的?” “受命御史中丞,接受公卿奏事,举劾非法,有时也会受命执行办案等。” “听起来很厉害。” “还好。” “……” 二人之间就再没什么话可聊了。 空气安静,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顾长卿又坐了会儿,“我该走了。” “好。” 宋欢喜起身送他。 “正好我这两日事少,许久没去过雪苑,明日随你去看宋叔宋婶?”顾长卿说着。 宋欢喜只觉得可笑,非常不想答应。 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那我明日过来。” 顾长卿说完就走了。 宋欢喜凝视他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 抬手,那串手链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银白的光泽。 绿月送她手链,她没收。 顾长萱又来送她手链。 宋欢喜不得不怀疑顾长萱名为赠礼,实为不怀好意。 一把将手链解下来,随意放到一处。 “秋兰,让雪莲、杏花和桃儿进来。”宋欢喜回屋。 “是。” 秋兰很快把人叫齐了。 宋欢喜说:“明日我要随世子爷回雪苑,你们准备一下,一起去。” “是。” 回雪苑不是件简单的事。 原本阿爹阿娘作为长辈,应该用心备礼。 出行的马车和人员等都需要安排。 但一来知道雪苑那两个是假的,二来这些事情轮不到她做主。 宋欢喜索性眼不见为净,该怎么就怎么。 第二日,顾长卿来得很早。 来了后他也不说话,就坐在那里喝茶看书。 时不时往里看一眼。 宋欢喜正在慢条斯理地洗漱打扮,顺便让单九带上一个小布包。 收拾好后,宋欢喜领着人出来。 顾长卿看到了那个小布包,疑惑,“这是什么?” “没什么,就是一些零嘴儿,路上闲来无事可以吃,世子可要?” 顾长卿拒绝,随后起身:“走吧。” “嗯。” 出府的马车和护送的人手都已备好,顾长卿没有选择骑马,而是和宋欢喜一同坐马车。 宋欢喜坐得离他有些远。 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于是上车没多久就闭眼装睡。 车内茶雾缭绕,还有一股很浅淡很舒适的熏香。 在这种味道下,宋欢喜不知不觉就真的睡了过去。 顾长卿放下手中的书,就这么隔着一段距离打量她。 渐渐陷入回忆。 还记得第一次见宋欢喜,是在上京的码头,她跟着父亲及宋叔宋婶下船。 那时的宋欢喜一副腼腆好奇样。 一如很多初来上京的人,满怀憧憬与希望。 她生了一张不染尘世的脸。 虽有困苦生活的磨砺,却依然和复杂诡谲的上京城格格不入。 像是一个突然闯入者。 顾长卿没有对她说过。 当时一见到她,自己就仿若回到了年少时在杏花村的日子。 宁静而悠远,自由与淳朴。 上京的岁月能轻易磨掉一个人的棱角,把每个人都刻进属于它的教条里。 顾长卿身在其中,不得喘息与挣扎。 但宋欢喜可以。 顾长卿把她娶回家,安放在后院。 留存这份自己早已逝去的天然与纯真。 如他所料。 随着时间流转。 宋欢喜褪去当初“丑小鸭”的模样。 换上华丽新装。 吃的是金齑玉鲙,用的有绫罗绸缎。 精心护养一个人,看到她身上发生的变化。 这种感觉大抵都是令人舒心的。 顾长卿也不外如是。 看着看着,忍不住将视线化做双手在宋欢喜脸上游移。 顾长卿眼神逐渐变深。 第五十九章 留宿 就这样,一个睡一个看。 直到马车缓缓停在雪苑。 宋欢喜是被顾长卿叫醒的。 如前两回一样,“宋阿爹宋阿娘”仍是站在门口迎接。 “宋叔,宋婶。”顾长卿喊道。 宋欢喜走上去,装作一副很想念的样子。 “阿爹阿娘。”各自都抱一下。 “诶,进去吧,你阿娘让人准备了很多好吃的。” 大家欢欢喜喜进入雪苑,顾长卿把备好的礼送上。 宋欢喜有些意外。 明知道人是假的,他还愿意做这一出。 不过那也与她无关。 收了礼,“宋阿爹宋阿娘”表示很喜欢。 一家人“其乐融融”。 顾长卿上一次来雪苑,还是成亲前,因此没去过宋欢喜的闺房。 宋欢喜看出他的意思,没有拒绝。 正好还可以看看自己有什么东西没拿走。 “之前在这里,住得可还习惯?”顾长卿问。 时隔好几个月,他这话问得实在有些晚。 至于习不习惯,就连宋欢喜自己都忘了。 “习惯的。”她这样答。 在屋里看了一圈儿,还真让宋欢喜找到一些东西。 离开杏花村时,阿娘说过大概不会回去。 因此他们一家人带了些衣物和家里的贵重物品来上京。 不过衣物在来雪苑后都被换掉了。 只是阿爹阿娘被赶走得匆忙,还有些东西没来得及给她收拾。 宋欢喜将从杏花村带来的东西收了一些。 两块石头、一小袋铜板,还有一个小盒子。 盒子里都是她以前会用到的东西。 “想带走?”顾长卿问。 “嗯,我的家已经不在这里,我想自己收着。” 阿爹阿娘不在这儿,她的家就不在这儿。 她的东西自然也不能放在这儿。 顾长卿却以为她说的家是国公府。 “那就带上吧。” 二人一同出去。 雪苑的梅花早已凋谢。 二人再逛这片梅林,宋欢喜也没了当初的心境。 “据说当年梅贵妃曾亲自来过雪苑,成祖请了当时有名的画师,在这里为其作画。” 顾长卿介绍着。 “说明雪苑的梅林,风景是名副其实的。” 宋欢喜还记得,顾长卿说雪苑这片梅林曾被梅贵妃亲口称赞过,因此得以延续至今。 “的确,只可惜那副画后来不知流落何处,否则雪苑更当享誉盛名。” 不过……这样也好。 顾长卿看了宋欢喜一眼。 二人穿过清冷的梅林,来到姹紫嫣红的花园里。 顾长卿弯腰摘下一朵蜀葵,插在宋欢喜鬓边。 “能共牡丹争几许,得人嫌处只缘多。” “什么意思?”宋欢喜没听过这首诗。 顾长卿只是浅浅一笑,“走吧。” “哦。” 二人没在雪苑待多久,因顾长卿突然有事要离开。 走的时候,宋欢喜没看见单九,于是拖延道:“要不你先走吧,我再陪陪阿爹阿娘,晚上回去。” 顾长卿骑在马上,看她,“好,晚膳前回来。” 宋欢喜点头,留下和“阿爹阿娘”说话聊天。 上次回来心神不宁,没来得及细看。 这次宋欢喜有充足的时间暗自打量。 才发现眼前这对假扮阿爹阿娘的人,除了样貌像,其他都不是很像。 阿爹阿娘常年缠绵病榻,做活的时候相对较少。 阿爹主要靠捡山货,家里也只有一块地,再耕种也不会多费力。 因此阿爹阿娘手上的茧子虽有,却并不算多。 眼前这对假扮的人,或许是想在细节上下功夫。 二人手上都是厚厚一层老茧,殊不知过犹不及。 再有,阿爹虽然总是佝偻着身子,但并非直不起来。 甚至有时候因为常年养成了这种习惯,阿爹也会注意调整。 眼前的这个“阿爹”,在她面前一直佝偻着。 可见假冒的,永远都比不上真的。 如果细看,其实处处都是破绽。 只怪宋欢喜之前太过相信顾长卿。 就这么在雪苑待到日暮时分,单九终于回来了。 宋欢喜又等了一刻,起身说要走。 “宋阿爹宋阿娘”起身送她。 依然是把她送到了外面,亲眼看着她的马车离开,同时朝她挥了挥手。 他们不断地重复着她回门离开后,阿爹阿娘送她的表现和举动,一点变化都没有。 这又是一个破绽。 真不知顾长卿是如何想的。 难道以为这样,她就不会发现,就不会意识到阿爹阿娘换了个人吗? 顾长卿还是低估了她们一家三口对彼此的了解。 回到显国公府。 一进微澜院,宋欢喜就要单独留下单九。 但走到主屋,却看见了顾长卿。 他这两日出现的频率着实有点频繁。 “世子爷。”宋欢喜规规矩矩行礼。 “嗯,坐下用饭。”顾长卿说。 宋欢喜看了眼桌上的菜色,又看了眼吴嬷嬷,吴嬷嬷不停地对她使眼色。 宋欢喜迟疑着问,“世子爷,是专门等我的?” 顾长卿没否认,只道:“一起吃。” 宋欢喜以为他有事要交代,边吃边等。 结果吃完后顾长卿直接就走了。 走之前,他留下一句话。 “我去前院,晚点回来。” 宋欢喜:“……” 吴嬷嬷一脸喜色地走过来,“恭喜娘子,世子爷这是想开了,愿意来咱们微澜院了。” “他为什么会来?”宋欢喜不解。 吴嬷嬷以为她高兴懵了。 “如今偃月院里一个有孕一个禁足,而且您可是明媒正娶的正妻,想必世子爷是反应过来,知道要给您留个子嗣了呢。” 可宋欢喜不需要。 她和顾长卿是不会有孩子的。 梦里顾长卿最喜欢的孩子是妾室晴儿所出的康儿,她和顾长卿从没圆过房。 等等! 宋欢喜心头一惊。 是啊,她和顾长卿从未洞房,那是在梦里。 现实中她和顾长卿是有名有实的夫妻,尽管只有那一晚。 有一就有二,很有可能顾长卿要与她再度同房。 二人之间也很有可能有一个孩子。 宋欢喜无法想象,一时间也不能接受。 忍不住心头忐忑。 吴嬷嬷让秋兰和雪莲去安排热水给娘子沐浴,又让人把屋子里的香换成世子惯用的。 宋欢喜就这么被推着去净房。 沐浴后,宋欢喜坐在杌子上,正对着铜镜。 秋兰在给她擦头发。 “你去重新泡壶茶,让雪莲去帮我拿点点心回来,这事就让杏花来吧。”宋欢喜说。 “是。” 秋兰出去了,没一会儿单九就走了进来。 “如何?”宋欢喜转身看她。 单九拿起帕子,继续秋兰刚才的动作。 第六十章 不愿意 单九先前得了吩咐。 到了雪苑后就找了个理由回房,之后拿着小布包悄悄离开。 布包里头装的都是宋欢喜新做的帕子和络子。 上次能挣到钱,宋欢喜就渐渐想把这个发展成一门赚钱的固定路径。 单九受宋欢喜所托去卖东西。 如今人回来,也带回了银子。 单九一边擦头发,一边道:“手帕和络子已全部卖出,还是之前二位主子去过的那家店,这是银子。” 单九把银子放到桌上。 这次宋欢喜帕子绣的多,络子也打得多。 借的是宁焰的钱,拿来买了料子和针线。 而且原材料都用好的,因此卖的价格也贵。 宋欢喜将其中大部分银子交给单九,“你拿去给宁焰,就说这是我还给他的。” 单九直接单膝下跪。 “主子吩咐过,这些钱您先收着,等他回来您亲自交给他,若您不应,属下就一直跪着。” 宁焰是深知宋欢喜有多倔,这才有此一出。 单九不知主子的意思,只是照做。 只有宋欢喜被吓了一跳,赶忙扶起单九。 “你实在不必如此,自从你来,我在这国公府已经好过了很多。” 算起来,单九不计回报帮助她,其实于她有恩。 若没有单九,没有宁焰,宋欢喜不知道之前黯淡憋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 “这是属下分内之事。” 宋欢喜只能暂时把银子收起来放好。 单九又重新将一批新布和针线交给她。 可是今晚顾长卿要来,不好做针线。 想到这件事,宋欢喜就下意识排斥。 她不想和顾长卿同房,尽管这是一个妻子的义务。 该怎么拒绝,这件事宋欢喜想了一晚上。 顾长卿来的时候,宋欢喜还在想对策。 直到顾长卿沐浴出来躺在了美人榻上。 “你……”宋欢喜想说什么。 “睡吧。”顾长卿先闭了眼。 “哦。” 宋欢喜下去熄了灯,回来躺下。 屋子里多了个稍显陌生的人,宋欢喜一时睡不着。 她想起顾长卿。 又想起宁焰。 不知为何,和顾长卿待在同一屋檐下,如今会从心里生出抵触。 但和宁焰在一起,会觉得自然。 想来是因为她和宁焰更早认识吧。 宋欢喜这样想着,沉沉入睡。 次日醒来,顾长卿已经走了。 宋欢喜照常去荣安堂请安。 如今府上三娘子顾长月和六娘子顾长萱都要准备婚事,宋欢喜手里也多了很多活计。 顾长月要绣嫁衣,绣得不满意,要换料子。 宋欢喜就得去找管布匹的刘管事要。 顾长萱要出府和周振扬见面,出去一次就要一身新衣裳。 宋欢喜就要去找绣娘赶制。 顾长月嫁过去要掌中馈,因此每日要学的也很多。 宋欢喜就要跟着旁边各种打杂。 顾长萱回府后若是心情不好,也要找宋欢喜的麻烦。 这不仅直接影响宋欢喜,连底下的吴嬷嬷和秋兰等人都被使唤得团团转。 这段时间,可谓是整个微澜院都在为了二房服务。 就连二太太看得多了,有时候都要找宋欢喜端茶递水。 但这是薛氏之前下的令,让宋欢喜协助配合二房两位娘子婚嫁。 因此二房再如何,顾长卿都不会管。 基于此,在二房母女三人各种压迫下。 宋欢喜只有时不时出个差错,搞砸某些事情,让她们也跟着一起麻烦。 得了呵斥,宋欢喜就装作柔若无辜的模样。 毕竟她学聪明了,每次都不是单打独斗,而是把二房的奴仆拉着一起。 若事情办砸被怪罪,宋欢喜就会示弱,并把责任推给那些奴仆。 当然事实也的确如此。 命令是二房母女三人下的,话是宋欢喜传递的,事是二房奴仆做的。 所以受罚的自然就是那些奴仆。 二房母女找不到怪罪她的借口。 宋欢喜深藏功与名。 每日都和二房的人斗智斗勇,宋欢喜没怎么让自己吃亏。 不过到了薛氏面前,宋欢喜就毫无疑问地处于下风。 这日请完安,薛氏把宋欢喜留下。 “这段时间长卿都往你那里去。”薛氏淡淡道。 “是。” 宋欢喜心里提起警惕。 每次薛氏在她面前提起顾长卿,就意味着她又要找麻烦了。 果然,薛氏又问,“清霜禁足多久了?” “一个多月,快两个月了。”宋欢喜回。 “明日带清霜一起过来。” 薛氏这句话明显就是要解了清霜的禁足。 若清霜不曾害过她,宋欢喜对此没有任何意见。 但清霜的的确确做过这种事。 宋欢喜沉默着不回答。 “怎么?”薛氏抬眼看她,“不愿意?” 明明是再平静不过的语气,宋欢喜就是感觉到压迫。 但她扛着压力就是不想应。 凭什么呢? 害了她,还要她去做好人将清霜放出来。 宋欢喜没这么大度。 薛氏眉眼一沉,“你要清楚,我不是在问你。” 宋欢喜硬着头皮说:“清霜送我一盒有毒的胭脂,让我起疹子,落水那日若我没被人及时救起来,我很有可能因为起疹子而亡。” 所以罚清霜三个月,真的不为过。 “放肆,跪下!”薛氏呵道。 宋欢喜跪下了,但腰背挺得很直。 “不服气?”薛氏居高临下看着她。 宋欢喜抿唇。 “你被低贱小厮所救,小厮虽受了惩罚,我倒是还没罚过你。” 薛氏看了李嬷嬷一眼。 李嬷嬷端来一碗水。 “嫁进来这么久,不说为国公府做点什么,还连累国公府的名声。” “况且,这都多长时间了,行走坐落的仪态竟还未学会,你就是这么做世子夫人的!” “李嬷嬷,把水给她。” 宋欢喜接过碗。 “出去,好好让李嬷嬷教教你礼仪,把水端着,漏了水就加倍。” 宰相门前七品官,李嬷嬷是薛氏的人,在荣安堂的话语权堪比薛氏。 宋欢喜跟她学规矩是苦不堪言。 “碗要端好了,里面的水可不要撒出来。” 李嬷嬷手里拿着一根木条围着她转。 发现有一丝错处,木条就会打在宋欢喜肩上、手上、腰上。 “这木条就是不听老奴的话,不好意思了。” 李嬷嬷嘴里这样说着,眼里却尽是奚落。 宋欢喜咬牙忍着。 她知道反驳薛氏的后果,但那一刻还是做出了那种选择。 或许不识时务,但放清霜出来,她绝不愿意。 一个时辰后,李嬷嬷问。 “可想好了?要不要让霜姨娘出来?” 宋欢喜继续沉默。 李嬷嬷没说什么,也没提结束。 “背要挺直,腿不能弯。” 往碗里看了眼,李嬷嬷煞有介事,“哎呀,这水怎么少了这么多,快快快,来人,把水加满。” 第六十一章 归来 就这么又过一个时辰。 李嬷嬷问了同样的话。 宋欢喜这次答应了。 “那就进去和夫人回个话吧。”李嬷嬷放下木条。 宋欢喜进去,薛氏正在内室休息。 李嬷嬷让她等着。 等到薛氏醒来,宋欢喜如她所愿说出她想要的答案。 薛氏满意了,“早这样不就好了吗?” “是,我知错了。”宋欢喜低着头。 “行了,走吧,往后每日请安后都让李嬷嬷教你一个时辰。” 薛氏轻飘飘一句话,就让宋欢喜毫无反抗之力。 出了荣安堂,单九只道一句,“娘子这又是何必?” 宋欢喜不说话。 她其实不是不知道,甚至深知杜明。 以卵击石、蜉蝣撼树,岂会有好下场。 不过是一股气。 不过是不甘心。 不过是心中积下了太多的怨,这一刻想要冲破桎梏反抗一回。 纵然会适得其反。 或许会粉身碎骨。 但那一刻,她不后悔。 一腔孤勇,仅此而已。 回了微澜院,宋欢喜用一半时间打络子,剩余的时间用来看书练字。 入夜后,顾长卿又来了。 “今早的事情我听说了,你还好吗?” “我没事。”李嬷嬷使的都是阴招,也没有用很大的力气。 只是木条细,疼痛会加倍而已。 “嗯,以后在母亲面前,能答应的,就先应下来吧。”顾长卿说。 “我知道了。” 明知道顾长卿的建议是对的。 宋欢喜仍不敢保证,若再重来一遍,自己会不会忍下那股即时的愤怒。 但有些疯狂,一次就够了。 毕竟宋欢喜也不是个会让自己无限吃苦头的人。 从今往后,若羽翼未丰,更要缓缓图之。 待到夜深,宋欢喜躺在床榻上入睡。 顾长卿依然睡在美人榻上。 那张美人榻因为他常来,已经按照他的身高加长了几分。 两张榻中间像是一道银河,二人互不干扰。 夜阑人静。 整座国公府都陷入沉睡。 微澜院,主屋。 一道黑色的身影突然出现。 他刚要向床榻走去,却察觉到了房间内的另一股气息。 男人的气息。 宁焰神色一凝,看清了屋内的情形后,脸色更是难看。 这个小妇人,果真是见异思迁! 恶狠狠看了宋欢喜一眼,宁焰快速离去。 …… 宋欢喜对夜里的事一无所知,更不知宁焰已经回来了。 一大清早的出了微澜院,就看到了清霜。 “姐姐。”清霜人如其名。 禁足近两个月,养出了一身的清冷。 “嗯。” 二人一同去荣安堂,路上谁都没说话。 到了荣安堂。 薛氏让清霜上前,让李嬷嬷给了她一本书。 “长卿是探花,是世子,如今又被封了侍御史,每日公务繁忙,我记得你之前在益州是饱读诗书的有名才女,闲暇时可与长卿多聊几句,陪他解解乏。” 清霜接过,行了一礼,“是,谢过夫人。” “绿月如今身怀有孕,伺候世子的重任就落到你们头上,都要上心才是。” 谁都明白,这话明指二人,暗指清霜。 “是。”二人一同答。 薛氏没再留人。 微澜院和偃月院离得近,为了不和清霜一道。 出了荣安堂,宋欢喜就往二房去。 顾长月正在绣嫁衣,今日又对嫁衣上绣了一小半的丝线不满意。 正好宋欢喜来了。 “你去给我换一批,这种线绣上去根本看不清楚。” 自从那日见到人,知道自己未来的夫君长相如此出色。 顾长月就陷入了焦虑。 自认为容貌还算上等,但和未来夫君还差了些。 因此顾长月势必要绣出一件好看的嫁衣,要在婚仪上出彩。 顾长月对嫁衣很重视,因此要求也极为严苛。 为确保成品完美,更不肯在稍差些的料子上练手。 好不容易选到一个好看的丝线,谁知绣上去整体一看,却不够显眼。 顾长月对把东西往旁边一扔,“记住了,一定要搭配我的嫁衣颜色,绣得少时要显眼,绣得多时更不能抢了衣裳和我的风采。” 如此苛刻的要求,也不管别人能不能完成。 顾长月烦躁地坐到桌前,开始看账册。 “好。” 宋欢喜拿走那些不被喜欢的丝线,又去了顾长萱那里。 不过顾长萱已经出门赴约了。 人少事少,这样更好。 离开二房,宋欢喜先是找到刘管事,把顾长月的需求说了一遍。 “怎么又换啊,这个月已经换了第三回了,不止是丝线,嫁衣料子也要最好的,但每次弄坏了又还回来说要换,要是国公夫人问起来,老奴可不好交代啊。” 刘管事这次是打定主意,说什么也不再给了。 宋欢喜苦笑出声,“没办法啊,三娘子就是要,我也将具体情况跟她说了,但国公夫人要求我务必满足三娘子和六娘子的婚嫁要求,我这也是没法子。” “那你就自个儿想法子吧,老奴还有事儿,就先走了。” 刘管事说完,不顾人还在,就先溜了。 宋欢喜脸上神色一收,面无表情将丝线收起,回到微澜院。 她又做了一批帕子和络子,想让单九拿出去卖。 为了推陈出新,也加了点自己的小心思,换了些花样。 预感应该会卖个不错的价钱。 单九接过东西,一脸不解。 “娘子为何不找宁主子一起?” “宁焰?他回来了?” “是。” “他现在在哪儿?”宋欢喜紧接着问。 “不知。”主子的行踪,做属下的不会去探查。 她说不知就是真的不知。 “那就先放着,我们明日出府。” 宋欢喜决定明日去找宁焰。 顾长月要的丝线管事不给,这正好给了她出府的理由。 于是宋欢喜抓紧时间,完成了手中一块将成的帕子。 第二日带上东西出府,宋欢喜指只叫上了单九和桃儿。 到了西市。 “三娘子要合心意的丝线,主要挑颜色,绣在她的嫁衣上,要求来的路上我都说了。” “现在咱们兵分三路,都去铺子里看看,觉得好看的就先买下来,到时候一起选。” “好嘞。”桃儿很听话。 三人在路口分开,各自往不同方向去。 行到下一个路口,单九就绕过来和宋欢喜汇合。 他们先去了之前去过的茶楼,后又去了程氏医馆。 结果都没人。 “是否要属下传递暗号?”单九问。 宋欢喜摇摇头,“我们先把东西卖了,再去找他。” “也好。” 第六十二章 稀缺帕子 宋欢喜和单九来到了前两次卖手帕的铺子。 掌柜还是那个掌柜。 第一次宋欢喜是和宁焰一起来的,那个时候掌柜慑于宁焰的威压,很是小心翼翼。 但今日看到宋欢喜来,掌柜却是喜上眉梢。 “这位夫人又来啦?快坐快坐。” 请了人坐下,掌柜的还给看茶。 之后自来熟地拿过她们带来的帕子和络子看了看。 “不错,这次的花样新了很多。” 掌柜的十分干脆地把银子掏出来。 足足三十两。 “这……”宋欢喜看看银子,又看看掌柜。 掌柜知道她疑惑什么,解释道:“夫人有所不知啊,上次您拿来的帕子和络子都很好卖,一开始价格不贵,但针线细致,就卖的不错。” “第二回送来的料子好了一些,也吸引了一些稍有点钱的人家买。” “这一次的比前两回都好,给这么多银子是应该的,应该的,嘿嘿。” 上京的帕子和络子有这么稀缺吗? 宋欢喜不禁怀疑。 她在铺子里左右看了看,没看到自己的东西被摆放陈列。 掌柜解释,“您没看到,是因为都卖光了。” 好吧。 宋欢喜着出去后让单九私下帮忙问问,这中间是否会有蹊跷。 谁知刚出了铺子,迎面就撞上一人。 来人一身黑衣,胸膛坚硬,撞得宋欢喜鼻子疼。 “啧,走路不看路?” 不耐烦的语气,熟悉的声音。 宋欢喜知道是谁了,“宁焰。” “喊我不必这么大声。”宁焰绕过她,进到铺子里。 掌柜更加殷勤地亲自奉茶。 “行了,你出去,过会儿进来。”宁焰吩咐。 “好的好的。” 掌柜出去了。 单九也自发出去,并且关上门。 外头,掌柜缩在门柱下,看到了单九。 这个小姑娘柔弱的脸蛋,却有堪比酷吏的手腕,真是不可小觑。 “诶,里头那两位是啥关系啊?” 掌柜自发隔着一段距离,又按捺不住好奇问道。 “说是夫妻,可又不像,难不成是私奔的富家女和野……咳,和少爷吧?” 单九只看了他一眼,并不做声。 掌柜讪笑。 里头。 宋欢喜对掌柜这么听宁焰的话起了疑心。 宁焰喝了口茶,在椅子上随意坐着,又坐没坐相。 “我不在,这几日可有受委屈?” 宋欢喜坐在他对面,闻言摇摇头。 确实不曾受什么委屈,顾长月和顾长萱要找她麻烦,她都用小计策应对了过去。 只是这样终归治标不治本。 不过宋欢喜已经布好了一个不算聪明的陷阱,就看她们能跳到哪一步了。 “今日掌柜给了我三十两,有你的授意吗?” 除了宁焰,宋欢喜实在想象不出,哪家做生意的可以这么大方。 宁焰挑了挑眉,没否认。 宋欢喜瞬间明白过来,“所以我的帕子和络子都在你这儿?根本就没卖出去?那掌柜的为何如此?” “无他,我把这间铺子买下来了而已。”宁焰道。 “可这都是你的钱,说明我根本就没有挣钱的能力。” 宋欢喜有些难受。 为了让自己挣的钱清清白白,针线和料子她都没用国公府的。 是借了宁焰的钱。 本打算挣了钱就还给宁焰,谁知买家也是他。 “何必在意,我正好缺帕子,往后都由你给我绣。” 宁焰大手一挥,给了她个一本万利的好生意。 但宋欢喜不想这样。 若她想不靠国公府挣钱,却转头就用了宁焰的,又有什么区别? 若宁焰以后对她不好,或者不愿再对她好,那她就会面临相同的困境。 这不是宋欢喜想看到的。 宋欢喜把银子退回去,“这个我不能收。” 宁焰看到她脸上的认真,有些不解。 “何必如此?” “这不是我该拿的,阿爹阿娘从我小时候就教过我,不可要嗟来之食。” 宋欢喜明晰的脸上有着坚定。 然而这在宁焰看来就是倔。 “真不要?”他把银子在宋欢喜面前一晃。 宋欢喜摇头,不能要。 “呆子。”宁焰毫不客气评价。 “我不呆,我有在认真看书。”宋欢喜反驳。 “你要想清楚,没了这份收入,你拿什么给你爹娘?” 宁焰把最现实的问题摆在她面前。 “那我就重新找能挣钱的路子。”宋欢喜说。 “什么路子?”宁焰追问“是卖唱、乞讨还是打劫?” “我还没想好。” “那就慢慢想,想清楚之前,这三十两先拿着。” 宁焰把银子扔到她怀里。 宋欢喜下意识就要说话。 宁焰:“别急着拒绝,好好想清楚你当下面临的困难和问题,国公府的苦头吃的还不够吗?” 宋欢喜:“……” 宋欢喜:“你让我好好想想。” 宁焰没再逼她。 过了会儿,单九敲门。 “娘子,时辰到了。” “好。” 告别宁焰,离开铺子。 宋欢喜两人绕道去选了些丝线,随后和桃儿在路口汇合。 桃儿选的很认真,回来的时候捧了一大堆不同颜色的丝线。 回到国公府,宋欢喜拿出顾长月不要的那块料子,开始比对。 一件衣裳的布料分了很多种类,丝绢纱等,丝线又分蚕丝金丝银丝等。 若要做这种生意,一要人脉二要供货。 还有最重要的第三点,买家。 宋欢喜如今一无所有,这个行当暂时进不了。 不做布料,还有什么小成本大买卖的生意呢? 宋欢喜边想边做事。 在众多丝线中选出一些认为匹配的。 找了个顾长萱也在的时间。宋欢喜去了二房。 顾长萱近日对嫁娶很感兴趣,被邀请帮忙参考丝线的事。 没有犹豫,一口就应下来。 眼看着桌上摆了一堆的丝线,惊道:“怎么这么多?” “多有什么用?不合适还不是没什么用。”顾长月从内室出来。 在桌上看了一圈,嫌弃道:”这都是什么玩意儿,是要我的嫁衣上用这种劣质的线吗?让别人知道了还怎么看我?” 宋欢喜解释,“刘管事那里不肯再出丝线和料子,这是我昨日和婢女跑了大半天才找到的。” 顿了下,又平静道:”你也知道我没钱,买不到顶级货,若你选中颜色,可让人拿去对照买。” 宋欢喜村女出身,没什么钱,这是国公府都知道的事实。 顾长萱上次买首饰还拿了一千两给宋欢喜,这也是顾长月知道的。 可婚嫁的钱都说好由公中出,她又定了亲,这事儿怎么也落不到她头上。 顾长月想了想,准备去找母亲商量。 宋欢喜看出她的意图,道:”国公夫人掌中馈,对管事有决定权,不若带上刘管事一同去荣安堂?” 顾长月想了想,觉得她说的有道理。 “那就走吧。” 第六十三章 不做人 于是几人就去了荣安堂。 薛氏此时正在小佛堂念经,众人只好又等了会儿。 几人都很平静,就连被叫来的刘管事面上也不见忐忑和紧张。 等到薛氏出来,顾长月立即委屈告状。 “大伯母,您可要为侄女做主啊。” “又发生了何事?” 薛氏按压着额头两侧,明显有所不适。 今日不耐烦处理这些事情。 顾长萱口快,抢先道:“大伯母,姐姐要嫁的也是上京有头有脸的人家,她要绣个嫁衣,不过是需要几根丝线罢了,谁知刘管事连这都不肯给。” 刘管事闻言立即下跪,直呼冤枉,“实在是近期布料和丝线支出得多了些,老奴做不了主啊。” 薛氏睨了眼宋欢喜,“此事不是交由你负责吗?” 宋欢喜垂眸,淡淡道:“三娘要换嫁衣的丝线,刘管事不给,我昨日出府寻了些回来,但不符合国公府的规制。” 说白了就是没权又没钱。 这是谁都知道的事实。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连薛氏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地处罚她。 这也是宋欢喜提议来荣安堂的原因。 若薛氏仍为此罚了她,她自然会想办法把此事宣扬出去。 毕竟在场这么多人都是见证,总有那么几个嘴上漏风的会把事情坐实。 薛氏看向另一边,“刘管事,你来说?务必清清楚楚,事无巨细。” “回夫人的话,老奴真是冤枉啊,世子夫人来找我要过好多次布料和丝线了,都说是给三娘子绣嫁衣用的,可您也知道,适合嫁衣的名贵料子和颜色本就不多,老奴是怕给的多了,府中再有什么喜事无法支撑啊。” “老奴一片忠心,还请夫人明鉴。” 刘管事说到最后双手向前,行了个大礼。 “领的料子都是要用来绣嫁衣的?” 薛氏看向顾长月,这个自己一向最疼爱的侄女之一。 顾长月忍不住抖了一下,”大伯母……” “你说。”薛氏重复。 “没有……不是。”顾长月瞥了眼宋欢喜,“我只换过一次布料,丝线也是今日才想换的,大伯母可以去问我院中的人。” “刘管事,布料、丝线都换过几次?你可要想清楚,若你借此贪污,我显国公府可饶不了你!” 属于当家主母的威严和气势散开,在场人都感觉到压迫。 “回夫人,老奴不敢隐瞒,皆是句句属实啊,世子夫人拢共找我换过五次布料和三次丝线,都是上好的料子,其中有一匹还是宫里赐的上好云锦,也是您最喜爱的料子之一。” “果真如此?”薛氏眉眼一沉。 刘管事拿出账本奉上,“老奴全部登记在册,时间地点签单都有,请夫人过目。” 薛氏看了一眼,猛地将账本砸向宋欢喜。 怒道:“你自己看看,还有什么好说的?” 宋欢喜盯着顾长月,顾长月却避开了视线。 她捡起账本。 其实没什么可看的了。 顾长月不肯承认,并且撒谎欺骗。 刘管事有证据,但两不相帮,明哲保身。 有了他们二人的说辞,薛氏摆明了认定这是她的问题。 还是自己失策,以为人越多,他们就越顾及。 可终究是算漏了人心。 “我不可能冒然去领这些东西,这对我没有好处,也没有用。”宋欢喜坚持为自己辩解。 ”谁知道啊,说不定你领了就偷偷拿出去卖掉,毕竟你也说了自己没钱。” 顾长萱在一旁拱火。 “我说没有就没有,我那里还有昨日三娘绣坏了不满意的料子,可以拿出来看。” “行了少废话。”薛氏强势打断。 她揉着额头两侧,闭眼靠在榻上,“既有证据,那就限你两日内找出并且澄清,若没有证据,就给我把吞了的料子双倍奉还!” “都下去吧。” 薛氏不再管这些人,让李嬷嬷找了个会手艺的给她按揉。 她这样说了,众人只能退下。 “顾长月。”一出荣安堂,宋欢喜就叫住了她。 “怎么?”顾长月回过头站定。 “分明是你自己的原因,你是不想被惩罚,所以污蔑于我?”宋欢喜问。 可顾长月岂会承认。 这里是荣安堂外,周围还有下人在。 顾长月又不傻。 也不可能就这样给宋欢喜把柄。 “少泼我脏水,布料和丝线都是你或你们微澜院的下人去找刘管事领的,我哪儿知道你借我的名义领了些什么?” 刘管事还未走远,顾长月叫住他。 “刘管事你说,最近你见过我的人去你那儿领了料子的吗?” 刘管事果断摇头,“老奴未曾看到。” 顾长月给了个“你看”的眼神,随后转身就走。 姐姐走了,顾长萱自然不可能多留。 姐妹二人离开后,只有宋欢喜和刘管事。 宋欢喜就这么看着他。 “刘管事,我不曾害过你,你为何作伪证?” 刘管事理直气壮,“世子夫人这话可就错了,三娘子婚嫁的布料和丝线都是您在我这儿领的,虽然口头上说是三娘子要,可老奴哪儿知道您说的是真是假呢?” “那顾长萱这个月让绣娘赶制的十几套衣裳你为何不说?用的也是你这里领走的布料。” “回世子夫人,一码归一码,刚才说的事和六娘子可没关系。” 刘管事弹了弹袖口,拱手告辞,“老奴还有事要忙,世子夫人留步。” 宋欢喜忍不住攥紧了拳头。 “娘子,您没事儿吧。”单九问。 “顾长月!” “顾长萱!” 这两个字在喉咙里滚了一遍又一遍,才被咬牙切齿地吐出。 “周振扬的私人作风,和对与顾长萱的看法都查到了吗?”宋欢喜问。 单九点头,“李三和麻子定期送消息过来,周振扬养了几个外室,其中有两个都生了孩子,另外还有一个怀着孕。” “李三和麻子给他送女人,趁他醉酒套话,周振扬上头是个严母,压着他和显国公府成亲,还许了他好处,但周振扬认为顾长萱放不开,假清高,只肯让他亲……咳,总之他似乎更偏好放得开的女子。” “知道了,明日想办法让周振扬翻入顾长月的闺房。”宋欢喜神情冷漠。 既然顾长月和顾长萱不肯做人,那她就把这水搅浑。 越浑越好。 “是。” 宋欢喜没有立刻回微澜院,而是带着单九去了前院。 顾从看到她,表示很意外。 “我有事要见世子爷,他在吗?” “世子夫人稍等。” 顾从说完就进去了。 没多久他出来,道了一声,“请。” 第六十四章 美人计 宋欢喜以前没来过前院。 相较微澜院,前院更有一股肃穆之气。 易让人望而却步。 这是顾长卿日常在府中处理公务、接见下属和友人的地方。 是一个完完全全的,独属于顾长卿的领地。 踏入门槛,宋欢喜却在里面看到了清霜。 也是,她往日充满敬畏从不敢踏入的地方,清霜和绿月却没有顾虑。 顾长卿坐在书案后,清霜正在一旁为他研墨。 看到她进来,清霜屈膝行礼。 “姐姐。” “你如何会来此?”顾长卿从书案后绕出来,来到她面前。 “此事可否单独与你说?”宋欢喜看了清霜一眼。 顾长卿抬手,“清霜,你先下去。” “是。” 人走了,门关上。 顾长卿邀她到另一边休息区共坐。 “说吧,可是发生了何事?” 宋欢喜收敛好心绪。 “确有一事,我今日去荣安堂,突然想起之前曾看过大少爷娶妻的账本,却不知为何从不见大少爷的生母?” “怎么想到问这个?”顾长卿给她倒了杯茶。 宋欢喜接过,继续道:“我看三娘子的嫁妆,比大少爷当初娶妻时还厚重几分,虽是嫡庶有别,可也是二房。” 顾长卿并不觉得奇怪,“意料之中,母亲膝下没有女儿,待三娘六娘好些也属正常。” “至于嫁妆,母亲多给些也无妨。” “所以,其实就算她们银子、或各项物品用得多了些,国公夫人那里也并不会说什么?”宋欢喜得出结论。 “是。” 顾长卿了解自己的母亲,母亲一向待二三房的几位嫡出娘子都很大方。 宋欢喜明白了。 也就是说,其实薛氏就算知道三娘子撒了谎,也还是会选择庇护。 那么她饱受的冤枉,就更加显得可笑和一文不值。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 顾长卿看她脸色不对。 宋欢喜摇头,起身,“我突然想起还有一事,要先走了。” “嗯。” 顾长卿没留她。 想了想,在她出去前,又道:“这几日……我歇在偃月院。” 宋欢喜没有犹豫,点了点头。 “好。” 离开前院,宋欢喜去了刘管事那里。 刘管事这两日都做好了被找上门的准备,看到世子夫人来,并不很意外。 他翘着二郎腿,“世子夫人,今儿个光临此处,是还需要领料子吗?” “不是。”宋欢喜坐在他对面。 “哦?那又是为何?”刘管事其实心知肚明。 国公夫人只给了两日时间,世子夫人若是想洗脱自身的嫌疑,就势必要从他这入手。 不过三娘子已经提前过来打好了招呼,还许了他好处。 今日世子夫人找来,刘管事甚至连如何拒绝的话都已经想好了。 “刘管事,不若我们来做笔交易如何?”宋欢喜说。 “嗯?”刘管事没想到她突然说这个。 宋欢喜示意单九将一张字条放到刘管事桌上。 “这是作何?”刘管事更是纳闷。 “我这儿有三娘换下来的废布料,刘管事若能给我作证,我可保你在此事上不受波及。” 刘管事嗤之以鼻。 “波及?世子夫人实在说笑,此事本就与我无关,而且我这儿账本上记得清楚明白,那些料子都是您和您的人来我这儿领的,怎么也扯不到三娘子那去。” “的确,是这样没错。”宋欢喜肯定他的话。 刘管事满意地笑了。 “不若你再看看这个。”宋欢喜又拿出一个香囊。 刘管事脸色突变,接着又强装镇定。 “世子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我本无害人心,却有防人意,也并不想挑起事端,但求我好,你好,大家好。” “可是我若承认了,三娘子那边不好交代。”刘管事如今陷入了两难境地。 宋欢喜却不管,“入夜之前,我希望可以收到你的答复。” 丢下这句话,宋欢喜就带着人走了。 刘管事拿着那一张字条,又看着面前摆放的香囊,神色渐渐沉凝。 “你说,我可要再去顾长月的院中收买一两个丫鬟?” 路上,宋欢喜玩笑般问道。 单九摇头,“今夜已有重头戏,为免打草惊蛇,最好不必。” “嗯,你说的对。”宋欢喜也是这么想的。 二人回了微澜院,宋欢喜好好吃了一顿,又换上一身舒适的衣裳。 之后就坐在靠窗的软榻上看书,静静等着夜的来临。 …… 水墨坊,丹雅阁。 李三轻轻敲门。 “进。”里面传来一道男声。 若顾长萱在此,就会发现这声音她近日常听。 正是周振扬。 李三满脸笑意进门,抬手作揖,“帅小爷,我今儿个带来了一份上好的墨,您可要看看?” “哦?有多好?” 周振扬本在无聊地转着手中毛笔,闻言倒是来了点儿兴趣。 “您请看?”李三让开道。 片刻后,有一红衣美人从外面款款走来。 只见她纤纤素手环抱琵琶,身姿摇曳、腰若约素,集清纯与风情于一身。 美目生辉,顾盼流转间送来一阵阵秋波。 周振扬眼睛都看直了,随着她的走近,忍不住缓缓坐起。 李三定睛一瞧,就知道这事儿成了。 也不打扰二人,自个儿悄悄退下。 美人步履轻盈,香风越靠越近。 直至周振扬触手可及。 “郎君。”音若黄鹂,轻柔和煦。 “你是仙子吗?” 周振扬有些不敢伸手。 美人就连笑也是极有风雅韵味的,闻言秀美轻蹙,“郎君可别折煞奴家了。” “没有没有。”周振扬慌得不停摆手。 “咳,我只是不知这世间还有这等绝色佳人,生怕唐突了一二。” “可郎君的长相也是世间难得的珍品。”美人抬腕,握住那只修长的手。 周振扬破天荒红了脸。 正要说些什么,美人又起身往房门处走。 “诶。”周振扬以为她要走,想挽留。 美人却只是坐在了稍远一些的杌子上,将怀中的琵琶摆放好。 “奴家可否能为郎君弹奏一曲?” “好好好。” 周振扬还能说什么呢? 心里只有一个答案。 答应她。 统统答应她。 就是要他的命,也得给。 可美人不需要他的命,素手拨弦,一首琵琶曲就道尽了万般惆怅和数不尽的情谊。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 周振扬忍不住喃喃。 闻此曲,见此人。 一时间他只感觉一颗心噗通噗通跳着。 像是得了什么病。 第六十五章 不眠夜 入夜前。 单九带来了刘管事的消息。 “娘子,刘管事已经答应为我们作证。” 宋欢喜对此并不意外,此时她更关注另一件事,“那件事进展如何?” “娘子放心,一切顺利。” “好。” 夜深,单九去了二房。 府外,周振扬和李三鬼鬼祟祟来到国公府东院墙角。 周振扬走到一扇隐蔽的小门前,敲了几下。 很快就有人开门放他进去。 入门前,周振扬看向李三,“你就在这儿等着,我很快出来。” “好好,小的不走。” 李三找了颗不远处的树蹲下,等着国公府传来好消息。 府内,周振扬在小婢女的引路下穿行在夜色中。 心思不免又飘向了白日所见的美人。 美人真的是难得一见的仙女,周振扬已经答应了她。 若要和她长相厮守,就会处理好所有的感情关系。 周振扬自认是个坦诚的人。 除了顾长萱不能动,这国公府里实则还有一位与他关系密切的小娘子。 今日他来此,就是为了斩掉这朵桃花的。 左拐右绕,很快他们就来到了一间窄小的房屋外。 引路的婢女未到门前就主动退去。 “叩叩——”周振扬上前敲门。 “谁?”里面传来了顾长月的声音。 “是我。”周振扬小声道。 顾长月赶紧过来开门。 果真看到了想见的人,她扬起笑脸,“快进来吧。” 周振扬看了看周围,快速闪身进去。 这么多年的经验告诉他,想斩桃花,就得先示弱。 于是一进去他就装作一瘸一拐的。 顾长月闭紧房门,走过来,“今日怎么会想到要见我?” 记得上一次他来,还是半月前。 她已经定亲,不可常出府。 如今就盼着郎君主动来。 而且为了无人打扰地相见,顾长月还特意选了这处较为偏僻的地方。 得到他今晚要来的消息,顾长月很高兴。 跟在他身后,却看到他走路方式不对,担忧道:“郎君怎么了?” “嘶——没事儿,来之前摔了一跤,不碍事。”周振扬无所谓道。 顾长月还是去拿了药酒过来,要给他擦。 避免过于显眼,屋内只点了蜡烛。 周振扬坐在榻沿,顾长月坐在他面前的杌子上。 二人一高一低。 烛光下看人,越看越美。 从这个角度看去,周振扬竟觉得她拥有十分美貌。 看她穿着不算显贵但也不拮据,有些好奇,“你是二房的什么人?顾长萱的表小姐?” “你说什么呢,我这儿可没什么表小姐,就算有,你也不许去见。”顾长月以为他在说笑,嗔了一眼。 “好好好,不见就不见。” 周振扬也不在意。 美人在前,心随意动,索性一把捞起她坐在自己怀中。 “不管你是谁,你已经是我的女人了,来,香一个。” 顾长月很顺从。 这让周振扬更加满意。 他就不喜欢那种扭扭捏捏的女郎,相比顾长萱,还是这人更合他意。 可惜了。 若她身份能再高点,自己何妨娶了她呢。 房内安静下来,二人抱在一起难舍难分。 “啊——你们在做什么!” 突然,一道女声打断了屋内两人的情意绵绵。 “姐姐!周振扬!你们到底在做什么!”顾长萱瞪大了双眼,整个人已经出离愤怒。 瞧瞧她都看见了什么! 她的亲姐姐,居然和她的情郎在一处。 二人还如此这般,做着周振扬和她一起才会做的事。 顾长萱完全不敢相信。 “周振扬?”顾长月惊了,“你不是太傅寺少卿家的大公子吗?” “你……你是顾长月?”周振扬也很懵。 国公府家规严,女子少外出。 国公夫人薛氏和广义侯府主母确有交情。 但像周振扬这种不学无术、独爱美物的纨绔子弟,自然也不会和顾长月这种自矜自傲的小娘子有交集。 这么大一场乌龙,此刻就连周振扬都觉得棘手。 周振扬是万万想不到,原本只是来斩桃花的,却被美人所惑。 然而仅是一念之差,就被顾长萱看到了。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姐姐,我主动介绍太傅寺少卿家的大公子为你相看,却没想到你居然背着我抢我的男人?” “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啪——” 顾长萱直接一巴掌打在顾长月脸上。 顾长月一个不妨,被打了个正着。 她不可置信地捂住脸,“萱娘,你打我?” “你难道不该打?”顾长萱眼眶都红了。 “你看看你做的都是什么事?” 顾长月也很乱,“可我那日所见的太傅寺卿家大公子就是他啊。” “少骗人!我才不会信你满口胡言!” “月娘,萱娘,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得到消息赶来的二太太走进屋,看到这番对峙的场面,心头渐渐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娘,姐姐她抢我夫君。”顾长萱控诉。 二太太看向大女儿,“月娘,萱娘说的是真的吗?” 顾长月也很委屈,“娘,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还说不知道。”顾长萱一听就来气。 “别假做无辜了,这么多年惺惺作态还不够吗?当我面装什么贤淑,以前我以为你用这招只会对付外人,却没想到连最亲的人你都不放过!” “你还要不要脸啊?”顾长萱气到哭。 “萱娘,我真的没有,这一切都是误会。” “什么误会,我亲眼看到你们抱在一起还能有假?姐姐可别忘了,你还未出嫁,做出这种事就是在败坏我国公府的名声。” “萱娘,你这么说就太过分了。” 顾长月脸上的巴掌印还在泛疼,红的显眼。 顾长萱的骄横在此刻就更显咄咄逼人。 “好了!还嫌丑事不够大吗?”二太太怒喝。 姐妹二人三言两语,二太太已经大致了解了经过。 但越了解,就越生气。 刚刚下人只是来禀报月娘院中有异,二太太以为有贼闯入,这才带来了不少人。 谁知眼下这些人还成了个大麻烦。 人多嘴杂,如何决断,如何善后,事情还有一大堆。 “让外面人都下去,今晚之事不可外传,要是叫我发现了,每个人都打五十大板,发卖出府!” “是。” 二太太严肃下令,下人们不敢不从。 很快,房门被关上,外头只留下两个心腹守着。 其他人都被赶得远远的。 屋内只有二太太、顾长月、顾长萱和周振扬四人。 对几人来说,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 第六十六章 风水轮流转 宋欢喜舒舒服服睡了一觉,醒来时天色已然大亮。 洗漱更衣完毕,屏退左右,就叫了单九独自入内。 单九昨夜在二房待了许久,整件事情从头看到尾。 先是广义侯府嫡次子周振扬趁夜色偷入显国公府,府内三娘子亲自派人前往接应。 再是二人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举止亲密,六娘子顾长萱当场撞破此等丑事。 最后就是二房太太携一干下人闯入,事情当即便被顾长萱抖落出来。 二房太太就是想遮掩都来不及。 此事已在二房掀起轩然大波,甚至惊动了二房老爷。 二房老爷勃然大怒,呵斥二太太教女无方后,当晚就去了姨娘房中。 二太太无法,只能带上小辈三人去了荣安堂,请国公夫人处理。 “几人进去后,直至今晨才离开。” 这就是整件事情的经过了。 单九短短几句,却能让人听出氛围中的紧张和焦灼。 “此事最后是如何处置的?”宋欢喜问。 单九摇头,“荣安堂守备森严,虽显国公昨日宿在官署,也依旧有不少高手护卫,属下未能靠得太近。” “让李三那边去套套话。”宋欢喜说。 “是,昨晚李三在外等了一夜,是和广义侯府嫡次子一同离开的。” 这样更好。 宋欢喜看向手边的废布料。 她这里为自己澄清的证据都准备好了。 也有的是功夫来为自己正名,只怕薛氏和二房已经没心思听。 用了朝食,宋欢喜如常带着四个婢女去荣安堂。 今日的荣安堂格外安静。 宋欢喜进去时,发现里面门窗紧闭。 外头大家做事都轻手轻脚,没人发出太大的声音。 “这是发生了什么?”宋欢喜随意叫住一个人问道。 下人不知具体,只感觉今日整个荣安堂的氛围很严肃。 不好解释,只能道:“国公夫人还在睡。” “这样啊,那我就在这儿等着吧。”宋欢喜在凉亭内坐下。 “这……” 下人生怕惹麻烦,立马就去找了李嬷嬷。 李嬷嬷来得很快,看上去脸色不是很好。 一来就开始赶客,“国公夫人身子不适,正在休息,今日谁也不见。” “可前日夫人还命我在两日内澄清自己领布料一事,夫人有令,我怎好不从,李嬷嬷你先去忙,我在此等候便可。” 宋欢喜一席话说的李嬷嬷都有些哑口。 “国公夫人说了,今日不见任何人。”李嬷嬷重复。 “没事的李嬷嬷,我可以等。”宋欢喜一幅真诚模样。 李嬷嬷:“……” 若放在平日里,李嬷嬷也不会赶人,甚至还会上赶着找机会好好奚落一番。 但昨日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国公夫人愤怒不已,连她都吃了挂落。 年纪大了,昨晚又没睡好,今儿个还要应付来荣安堂的人。 李嬷嬷本就不好的脸色又难看几分。 “那你就在这儿等着吧。”李嬷嬷说完便再不管她,谅她也翻不出什么花儿来。 宋欢喜乐得自在。 今日日头不晒,还有轻风,这样等着也不是很难受。 宋欢喜又看向不远处那片清扫一新的空地。 还记得之前,顾长月和顾长萱初回府的时候。 因两人与薛氏谈论到杜齐的事,她忍不住出了神。 就被薛氏以不懂规矩为由罚跪在这个院子里。 就在那块儿地上。 她受烈日暴晒,双膝剧痛。 她们就在这边凉亭冷眼看着。 吃冰饮、嘲讽、挖苦,好不悠闲自在。 若仅如此,言语上的难听话对宋欢喜来说也不算什么。 更过分的是她们总找她茬,主子下人联合,让她受伤更重,雪上加霜。 终于,风水轮流转。 换宋欢喜坐在此处,冷眼旁观。 就这么从早上等到了晌午。 荣安堂终于又来了人。 宋欢喜一眼瞧见,是顾长萱。 “大伯母!大伯母我不同意!” 顾长萱一进来就开始大喊,还不顾众人阻拦,直直往里冲。 李嬷嬷着急地迎上来,“哎哟我的小主子诶,小点儿声哟,国公夫人休息呐。” 顾长萱正在气头上,情绪激动,此时谁的话也听不进去。 她一把推开李嬷嬷,继续往里去。 周围人反应不及,还真让她推开了房门。 李嬷嬷一个不妨被她推到了地上,老胳膊老腿儿瞬间疼的厉害。 “李嬷嬷。”下人先是去扶她。 又听那边尖叫,“诶三娘子,您不能进去!” “快扶人。” “拦住三娘子!” 你一言我一语,一时间外头嘈杂不已。 屋内,薛氏因二房的事气了许久,好不容易才睡着。 结果就这么被擅自闯入的顾长萱吵醒,而且房门外还有李嬷嬷和下人的各种呼声。 薛氏太阳穴突突地疼。 “萱娘,你这是做什么?”薛氏耐着性子坐起身。 顾长萱抓住她的手用力摇晃,“大伯母,我不要嫁去太傅寺少卿家,我要嫁给周振扬,就要嫁给他。” 又是为这事。 薛氏感到厌烦。 顾长萱还一无所觉,仍在哭诉,“明明不是我的错啊,为何要损失我的夫君去为姐姐做嫁衣。” “此事我已决定,明日广义侯府上门提亲,你们姐妹二人届时同时出嫁,你嫁去太傅寺少卿家,月娘嫁去广义侯府,传出去也是上京一段佳话。” 薛氏没有半点心软。 天长日久坐于高位,到她这个岁数,年轻人的小情小爱并不看在眼里。 到底是疼了这么多年的侄女,薛氏也柔和了声音。 “那太傅寺少卿家也不错,是正四品官,与你是门当户对,有显国公府在,你一入府就势必会掌中馈,到时候那大公子是圆是扁还不任你拿捏?” “可我就是不要嘛,我和周振扬感情那么好,近日我们经常出门同游,许多人都看到了。” 顾长萱突然想到一个好方法。 “大伯母,不如这样,反正昨晚姐姐和周振扬做的事只有府内的人知道,只要不传出府去,婚事还是和从前一样,如何?” “不如何!”薛氏怒其不争。 “你怎么能如此自轻自贱,他们已经做下那等错事,你还要上赶着和那周小郎君结亲?” “可是姐姐和他做的事,我又不是没做过。” 顾长萱很想用这句话顶嘴,话都要冲破喉咙。 一抬头看见大伯母的眼神,又瞬间吞了回去。 大伯母的眼神太吓人了,让她心里犯怵。 “行了,此事已经定下,我会安排你们尽快成婚,成婚前你就不要出府了。” 第六十七章 封口费 “大伯母?”顾长萱不敢相信。 她来是想争取夫君的,可不是要求着被禁足的。 可薛氏已经懒得应付她,唤李嬷嬷把人带出去。 李嬷嬷刚在外面摔了一跤,衣衫不整头发凌乱,此刻十分狼狈。 把人送出去后,李嬷嬷不顾形象又再次进来禀告。 “夫人,今日宋氏过来了。” 薛氏神色顿沉,“她来了多久?” “还是按照往日请安的时辰来的,老奴已让她走了,可她说今日是向您澄清布料一事的最后期限,她坚持等着。” “如今人还在外头呢。” 薛氏少见地对李嬷嬷不满,“刚才怎么不说?” 门不关,顾长萱声又大。 此等秘事若被薛氏最看不上的乡野丫头听见,无疑是打了她的脸。 她堂堂国公夫人的威严何在。 李嬷嬷有苦难言。 刚刚在外头被六娘子推了那么一下,李嬷嬷自己都始料未及。 更何况还有那么多下人掺和,她哪里还能顾及到房门关没关啊。 薛氏闭了闭眼,“罢,让她进来。” “是。” 李嬷嬷来到凉亭叫人。 宋欢喜神色平静地起身,让四个婢女等着,自己抱着证据往薛氏房中走。 薛氏头带抹额,披上外衫,靠在床头。 光从外表看,看不出什么异样。 若不是单九听见了薛氏在里头发怒,悄悄跟她说了,宋欢喜还以为她当真毫无反应。 “国公夫人。”宋欢喜淡定行礼。 “听说你已找到证据澄清自己?”薛氏问。 “是。” 宋欢喜将顾长月废了的布料拿出来,并将刘管事给的另一本账册交给她。 “夫人请看,那日三娘让我去找刘管事要丝线,对颜色的要求是绣得少时要显眼醒目,绣得多时要和嫁衣相得益彰,我特留了嫁衣的料子,只为去街上挑选。” 这是其一。 其二,宋欢喜着重介绍那本账册。 “我知道府中一应用品都有头有尾,虽然无法证明我是给三娘子领的料子,但我领的这些料子,都是从三娘子处扔掉的,名称颜色和材质上,我领的和三娘子扔掉的都能一一对上,这是详尽。” 薛氏其实并不在意一两块料子的损毁,堂堂显国公府不会连这点东西都放在眼中。 因此就算看了证据,证实了是月娘所为。 薛氏也并不生气。 薛氏真正在意的另有其事。 “刚才在外面,都听到了什么?” 宋欢喜一脸茫然,“国公夫人说什么?” 想了想,她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夫人是说六娘把李嬷嬷推倒一事吗?李嬷嬷的确是不让六娘进,可六娘偏要进,就推了李嬷嬷一把,我看六娘神色焦急,多半是有要事找您,事出有因,李嬷嬷想必不会放在心上的。” 薛氏眉眼一动。 “还有呢?” “李嬷嬷摔倒后,很多人都去扶她,人挤人就容易出乱子,不过还好,李嬷嬷不愧为荣安堂的大管家,很快就解决了此事。” 就在薛氏心头逐渐放松时,宋欢喜又来一句。 “不过我仿佛听到了六娘的尖叫声,似乎说着什么……不能接受……不要嫁之类的。” 薛氏刚松动的眉眼又紧了几分。 “并无此事,你听错了。” “是,刚才人多声音杂,应当是我听错了。”宋欢喜顺从道。 薛氏满意了。 既然她这么识时务,薛氏也不妨给她点好处。 “绿月有孕,清霜要伺候世子,如今月娘和萱娘都要备嫁,二房有我和二太太,也不需要你,倒是三房的宁丫头一向话少,性子文静,没什么朋友,你往后就常和她交往,她如今有女夫子专门教书,你也可去旁听一二,对你只有好处。” 这意思,就是要封口了。 薛氏不管她听没听到。 若是没听到最好,若是听到,得了好处就得闭嘴。 这就是上位者的手腕。 宋欢喜心知肚明。 不过读书习字本就是她想做的一部分,并不排斥。 “是。”她一口应下来。 犹豫了下,又道:,“先前去买丝线的时候,和几家铺子定过再去的时间,我想着若是不需要我去,就让婢女帮我回了?” 薛氏神色微顿,饶有深意地看向她。 “此乃小事,我派人去处理。” 宋欢喜面不改色,“也好。” “行了,你去看看宁丫头吧,她今日放假。” “是。” 宋欢喜的身影刚出门,薛氏就招来李嬷嬷。 “找两个人去跟着她,看看她是否要出府散播消息。” “是。”李嬷嬷照做。 从荣安堂到三房,中间要经过一个大花园。 花红柳绿竞相绽放。 姹紫嫣红香气扑鼻。 宋欢喜一路走走停停。 一会儿看看这棵树,一会儿闻闻那朵花。 跟在她后面的两个婢女越跟越无聊,看她这做派,又觉得丢人。 “这世子夫人果真是小门小户出身,真真是没见识。” “就是啊,但凡大户人家的夫人娘子,谁会这么不顾形象,说蹲就蹲的。” “也算她命好。” “命好?呵,你也不想想她之前被折腾成什么样了,据说命都差点儿没了呢。” “是啊,富贵荣华若要凭白享受,总得要付出点什么的。” …… 两个婢女自以为隐蔽地站在暗处,肆无忌惮地谈论着。 殊不知她们的谈话毫无保留地钻入了宋欢喜的耳中。 从她们出了荣安堂,宋欢喜就让秋兰等人先回去,身边只留了单九。 单九洞察力敏锐,离开荣安堂后就发现身后有人跟着。 还以为是什么厉害的人物,如今看来,不足为惧。 “走吧,去三房。” 宋欢喜不再停留,二人往三房去。 两个婢女依然在后面跟着。 到了三房,宋欢喜先拜访三太太。 三太太正在用午膳,听闻宋欢喜还没吃,就邀请她一起。 宋欢喜也没推辞,同时让单九回微澜院解决午饭。 饭厅。 “你怎么会来我这儿?”三太太让人重新上了菜,才问道。 实在是对新妇的突然到来感到意外。 宋欢喜说明来意。 “今日去向国公夫人请安,她说八娘学业重,好静不好动,让我时常来陪陪八娘。” “你这儿媳娶得倒是好,大嫂指东你不敢往西,就算她那么对过你,你还是对她言听计从。” 三太太直来直去,但说话总戳人心。 不过宋欢喜感觉还好。 经历过薛氏和二房,或明面或暗地里的敌对。 三太太这样直白反而让人心里踏实。 第六十八章 长见识 “国公夫人是长辈,大景朝以孝治天下,我们做晚辈的自当以长辈为尊。”宋欢喜回道。 “哦?”三太太有些另眼相看。 “难道去溪山书院学过三月,就能有这么大的感悟?” “三婶可别取笑我了。” 三太太也知她处境,“嫁进来也有好几个月了吧,还称呼自己的婆母为国公夫人,你们之间的感情怎么处得好?” “国公夫人应该是位距离感比较重的人吧。”宋欢喜笑了笑。 三太太闻言却突然不悦。 说什么距离感比较重。 大嫂是什么样的人,她这几十年也摸出了些。 如果换作一个满意的儿媳,大嫂绝不可能是这样。 看来这个宋欢喜也不怎么真诚。 “你可别说些言不由衷的话,我这人直来直往,若不想与我交好,你不必勉强自己。” 三太太说完也不管宋欢喜尴不尴尬,拿起筷箸就开吃。 宋欢喜被她这样的一记直球打得有些措手不及。 这位三太太,和她想的很不一样。 宋欢喜赶紧道歉,“三婶莫怪,我入府这几个月,所见所闻后,以为人人相处都当如此,是我想窄了,请三婶见谅。” 三太太听了又高兴起来,“嗐,少说这种话,快吃吧,吃完了带你去看宁丫头。” “好。” 二人用完饭,三太太就带着宋欢喜去见顾长宁。 顾长宁如今正值黄口之年,十一岁的小娘子脸上稚气未脱。 在国公府众人的眼中,她就是个小孩子。 但顾长宁的性格和某些想法,常常和她的年龄截然相反。 “这孩子心思老成,总把自己当做大人,有什么也放在心里,你年龄虽比她大,她说不定比你更有主意。” 三太太一路上说起顾长宁。 对唯一的亲生女儿,做父母的怎么疼都不为过。 但偏偏这个女儿又极为省心,基本没让三太太操心过。 三太太也愁。 “我怕她渐渐大了,就离我越来越远。” 宋欢喜安慰,“三婶别担心,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缘法,也有每个人要走的路。” “唉,你这样说也对。” 二人边走边聊,这一聊就聊到了顾长宁的院子。 和微澜院的整齐划一不同,顾长宁的院子里种了许多花草。 原本宽敞的院子,只留下了几条仅供二三人并肩而行的小径。 宋欢喜没想到,三太太口中少年老成的顾长宁,竟有如此雅趣的心境莳花弄草。 宋欢喜以前不曾了解过八娘子顾长宁,如今却对她有些好奇。 “阿宁,阿宁,你二嫂来了。” 三太太在院中就开始喊。 吱—— 其中一间房门打开,顾长宁站在那里。 “娘,二嫂。” “你大伯母心疼你过于安静,让你二嫂多来陪陪你,正好你今天放假,就和你二嫂一起去玩儿吧。” “哦。”顾长宁点头。 三太太把人带到就走了,留下宋欢喜对着一院子的花草树木,和顾长宁。 “这些都是你种的?”宋欢喜摸了摸最近的一朵花。 “别碰!”顾长宁飞快阻止,快速跑到她面前。 看到宋欢喜手指被刺扎了一个洞,顾长宁沉静的面容变了变。 她掏出一个瓶子,倒了一颗药递给她,“吃下去。” “这是什么?”宋欢喜把药吞下。 “解药。”顾长宁解释。 宋欢喜错愕。 “这些花草,有些有毒,你运气还真好,一来就碰上株带毒的。” 宋欢喜:“……” “你身上的毒不宜在这里多待,我们出府去吧。” “也好。” 顺顺当当出了府,直到上马车,宋欢喜才犹豫着问。 “我这毒,没什么事儿吧?” “不碍事,你吃了解毒丸,过一阵就好了,我会看着你的。”顾长宁答。 “那就好。” 宋欢喜还心有余悸,谁会想到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娘子,院中种的东西会带毒。 真是闻所未闻。 出了府,宋欢喜想去西市。 顾长宁却有自己的想法。 马车载着二人到了一个路口。 顾长宁让车夫停下,领着宋欢喜穿过两条街道。 直到她们停在一个外观并不显眼的店铺前。 抬头一看,水墨坊三个大字瞬间映入眼帘。 宋欢喜一怔,“怎么会想到来这里?” 难不成顾长宁发现了什么? 顾长宁没发现她的不对,眼中蕴含一丝好奇。 “常听二房的长轩哥哥和我几个兄长提起过此处,早就想来了,今日正好有机会。” 说完顾长宁就拉着她进去。 宋欢喜想阻止。 因为周振扬和李三,她知道水墨坊是做什么的。 但顾长宁才多大,若今日让她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三太太或许要找她拼命。 “八娘,你若是想要买笔墨,我们去别家看看吧。”宋欢喜试图拉她走。 “先进去看看。”顾长宁坚持。 宋欢喜:“……” 宋欢喜也是第一次来这里。 刚进去,就看到满屋子的笔墨整齐排列,各式各样应有尽有。 还有秀气的书生书童在选种类,小二在旁边一本正经的介绍。 光看这样的景象,没有人能想到此处另有乾坤。 宋欢喜下意识松口气。 谁知她这口气还没松完,顾长宁就主动找了个小二,递上一个牌子。 小二惊异地看着这位明显还很小的娘子,“这位小娘子是……” “墨轩公子,乃我至交好友。”顾长宁面不改色答道。 “哦。”小二忍不住又核对了一下牌子,还问了两个问题。 等顾长宁都一一答对,小二才带她们进入一个帘子内。 从此处穿过一间厅堂,就出现了一个楼梯。 顾长宁抬步正要往上走,宋欢喜却拉住了她。 “八娘,我们别进去了,我看着似乎不大对。” 顾长宁拍拍她的手,“放心,里面不是什么龙潭虎穴,我观你也是个守规矩之人,不如去长长见识?” 宋欢喜实在很不想长这种见识。 很奇怪的,明明顾长宁年纪比宋欢喜更小,此时却比宋欢喜更沉得住气。 二人顺着楼梯往上走。 整片空间里都飘荡着浓郁的书香和墨香。 不止如此,目之所及的每间房前都有一个个十分具有书香气的名字。 顾长宁带她推开了其中一间房,二人走进去。 “原来里面长这样。”顾长宁打量着房间。 其实和正常的居室差不多,甚至比有些人的家中更齐全。 “这是谁的房间?”宋欢喜问。 “长轩哥哥的。”顾长宁答。 宋欢喜忍不住问,“你偷了顾长轩的牌子来此处,他知道吗?” 顾长宁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隔壁突然一声长叹。 “唉——唉——唉——” 第六十九章 很有一点神秘 “呜呼哀哉!人生惨淡!” “我柳应许怎么会遇到这种事啊。” “柳兄,人生何愁无佳人,成了亲还可以出来玩儿的嘛。” “周兄,你倒是好了,那顾三娘名声比她妹妹顾六娘不知好了多少。” “分明是我与顾三娘定下的亲事,我娘却让我改娶顾六娘,我是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顾三娘,顾六娘。 柳应许,周振扬。 宋欢喜大致听明白了。 这个自称柳应许的人,正是太傅寺少卿家的大公子。 周兄,也就是周振扬。 今日二人又来了此处说话。 没想到被她听了去。 宋欢喜看了眼顾长宁,也不知她是提前知道所以来此,还是真的误打误撞。 宋欢喜继续听着。 顾长宁也很安静。 隔壁。 “咳。”周振扬闻言尴尬地咳了咳 。 “此事还要怪我,那日介绍你去国公府与顾家三娘相看,却是叫我先遇见了顾三娘,一切都是阴差阳错。” 柳应许这才想起,“对啊,那日我去国公府的花园里,其实根本就没见到顾三娘。” “倒是在找她的时候,似乎在一个亭子里看到过一位年轻小娘子。” “当时本想上前去问问,却突然有小厮跑过来说外头有人找我,然后我就先走了。” 说完,柳应许也只能感叹时也命也。 “其实后来我得知顾三娘愿意与我成亲,我也意外了许久,还当是缘分,哪知……唉……” 周振扬不知该如何安慰。 又听柳应许继续道:“提亲后我就随父亲外出公干了,结果刚回来就听说新娘换了人。” “也罢,这说明我与那顾三娘没有缘分。” 柳应许说完,猛地灌下一杯酒。 酒入愁肠,是满腹的遗憾。 “也只盼那顾六娘没有传闻中的那般娇悍……诶,话说回来,周兄,听说你此前和那顾六娘时常同游,可能与我说说她是什么性子的人?” 这话问到了周振扬最心虚的地方。 朋友妻,不可欺。 广义侯府此前与显国公府是心照不宣的亲家,也上门提亲过两次。 周振扬又在国公府赏荷宴上对顾六娘百般殷勤,后续的事情都自然而然发生。 两人亲过,抱过…… 虽最终因顾长萱矜持未能行那夫妻之事,但有些举动早已超过普通男女的界限。 当时以为早晚是夫妻,或早或晚都一样。 没想到天意弄人。 自己误打误撞碰了好友的未婚妻顾三娘。 自己默认的妻子顾六娘却要嫁给自己的好友。 若不是这件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周振扬可以肯定,外头的风月话本都没这么写的。 因此面对好友的问话,周振扬无论如何都道不出之前做过的荒唐事。 是的,尽管他底线很低。 也知道自己此事做的很是荒唐。 他只能潦草两语道:“顾六娘是个心性骄傲的小娘子,喜欢人去哄她,为她赋诗,陪她做一切她想做的事。” 柳应许闻言有些愁,“可我有公事在身,也不好时常陪她的。” 这就不是周振扬能掺和的事了。 周振扬说:“明日我就要上显国公府提亲,这次会定下亲事,到时候,咱们兄弟二人大抵会同时成亲。” “真的?这感情好啊。”柳应许很高兴。 好友越高兴,周振扬心里就越愧疚。 自己真是捡了大便宜,而且也太过对不起好友了。 不如……那位仙女美人,就让给好友吧? 可又想到自己分明是去国公府斩桃花的,却没耐住美色忘了对仙女美人的承诺。 他本就够对不起仙女的了。 “唉——” 周振扬也不免一声长叹。 这边。 宋欢喜和顾长宁听了好大一场戏。 二人互相对视。 顾长宁突然道:“原来月姐姐和萱姐姐要换夫君。” “还要同一日成婚。” 宋欢喜也装作初次得知,面露惊讶,“是啊,真是闻所未闻。” 接下来隔壁两个郎君就开始喝酒,谈论起些女子之间的事。 顾长宁按下柜子边一个机括,房间里就再也听不到隔壁的话了。 隔音? 宋欢喜这次是真的惊讶,“你今日是故意过来的?” 顾长宁没有掩饰,直接点头。 “是啊,今早我娘用朝食的时候,我听她和贴身婢女谈话,偶尔听到的。” “那你如何想到要来这水墨坊?” 顾长宁朝旁边的房间努了努嘴,“曾听长轩哥哥提起过,在水墨坊碰见过我这两位未来姐夫。” “今日只不过来碰碰运气,没想到运气很好。” 运气? 若把一切都归结于运气,还真能打消人的疑惑。 但宋欢喜经历这么多,运气一词自认为实在过于空泛。 且不说顾长宁是何时听顾长轩提起过周振扬和柳应许的。 单看顾长宁出府后直奔水墨坊,又出人意料的拿出了木牌。 上了楼,还知道顾长轩常用的房间。 更知道水墨坊房间内墙壁的秘密。 一看就是早有准备。 而且听了隔壁二人的对话,顾长宁似乎一点都不惊讶。 也没有要替顾长月和顾长萱维护的意思。 宋欢喜觉得被大家当做小孩子的顾长宁,很有一点神秘。 顾长宁像是没发现宋欢喜的异样,对她道:“我要去净手,你去吗?” 宋欢喜摇摇头。 “那你在这里等我。”顾长宁说完就出去了。 宋欢喜不放心她,追出去,却没看到她的身影。 “我回来后,你不找我,就是为了在这里和人私会?”突然,一道阴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宋欢喜吓了一大跳,猛然回头。 “别叫。”来人极有先见之明地捂住了她的嘴。 看清是谁,宋欢喜一双黑亮的眼眸中惊慌渐渐褪去。 她平静下来,掰开他的大手。 “宁焰,你怎么来了?” 刚才吓她的就是宁焰,总是神出鬼没,吓了她一大跳。 宁焰松开她,在屋内转了起来,发现没有野男人。 心情稍好后,时不时拿起屋内摆放的东西花瓶砚台等东西看上一眼。 最后又十分嫌弃地放下。 “你别弄乱了,要被发现的。” 宋欢喜跟在他身后一样一样把东西放回原位。 宁焰看她一副珍惜的模样,顺手就捞起一个茶杯。 接着状似不经意地松手。 茶杯落到地上,砰—— 当场碎裂。 “手没拿稳。”他平静道。 “你别再动了。” 怕顾长宁回来,宋欢喜拿出手帕,蹲身要去捡。 第七十章 三千烦恼丝 “你干嘛?”宁焰抓住她的手。 “我今日和八娘来此,刚才这里都还好好的,你一来就弄得乱七八糟,还把杯盏打碎了,她回来发现了怎么办?” 宋欢喜说着,又要用另一只手去捡。 啧。 宁焰皱了皱眉,把她拉起。 “行了,你起来。” “你来捡?”宋欢喜看他。 宁焰:“……” 宁焰蹙眉:“行,我来捡。” 宋欢喜顺势起身。 身材高大的郎君蹲下去,一双执剑的手此刻却在捡碎瓷片。 那瓷片在他手中显得格外小巧,像是害怕地不敢划伤他。 宋欢喜看了片刻,重新蹲下。 在他不悦看过来时,捧出手帕。 “你把这些碎片放在这上面,我等会儿拿去扔了。” “你倒是会顺杆爬。”宁焰冷讽。 把碎片放到手里,最后拿过她的手帕。 “诶,你包起来,别扎坏了手。”宋欢喜提醒。 “聒噪。”宁焰起身。 “今晚来找你。”说完,也不等她回复,直接翻窗出去了。 顾长宁回来的时候,宋欢喜刚好将宁焰弄乱的东西重新摆放好。 只是看了眼那张桌子上的茶杯,原本有两个,此时只剩下一个。 这个就算了吧。 宋欢喜想着。 “我们走吧。”顾长宁说。 宋欢喜点头。 二人离开水墨坊,又去了一家书肆。 马车停在门口,宋欢喜正要下去,顾长宁却吩咐马夫再往前去。 二人下车后慢慢往这边走,顾长宁一直拉着宋欢喜走走停停。 “怎么了?”宋欢喜不解。 “二嫂,你喜欢我二哥吗?”顾长宁突然问。 “什么?”宋欢喜没反应过来。 顾长宁换了个说法,“若是看见我二哥和别的小娘子在一起,你会吃醋吗?” 别的小娘子? 宋欢喜意识到什么,往书肆看去。 顾长卿的身影正好出现在视线里。 他从书肆出来,旁边还有一人和他并肩而行。 是柳月涵。 “二嫂,不瞒你说,在你嫁进来之前,我二哥和柳月涵被写进了很多才子佳人的话本里。” 顾长宁道。 宋欢喜记得,在柳月涵常来国公府的那几日。 顾长卿对柳月涵都是君子之礼,温和却疏离。 而此时的顾长卿,唇边一缕浅笑,不知要迷了多少小娘子的眼。 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却看到一旁柳月涵突然笑起来。 二人站在一起,实在是极登对的一双眷侣。 “顾长卿,喜欢柳月涵?”宋欢喜问。 “不知啊,二哥从未说过。” 顾长宁想起什么,又说:“听我阿娘说,明日柳月涵要来府中。” 明日,是广义侯府为嫡次子周振扬上门提亲的日子。 这种时候柳月涵登门,实在叫人误会。 宋欢喜心中的危机感又加重一分。 “我们不妨去别处看看吧?”她提议。 “也好。” 就这样,二人步行在东市的街道上。 东市是贵人们常逛的地方,和西市三教九流嘈杂贫瘠截然相反。 东市就连掌柜的都穿着光鲜亮丽,街道不仅干净,还有各种点缀。 宋欢喜又想到她的营生。 她想做一门生意,赚钱让阿爹阿娘过上好日子。 可她本钱很少,能做的太有限。 在东市逛了一圈儿,茶叶、布料、文房四宝、糕点酒楼等等,都是很需要投入的。 宋欢喜无权亦无钱,这些营生都不合适。 最后,宋欢喜是心思简单地出了府。 心情沉重地回了府。 二人刚下马车,就有荣安堂的人来找。 薛氏就算补了一觉,精气神也没怎么回来。 看到她们来,薛氏笑着招呼顾长宁到身边。 问起了她们出府一事。 顾长宁略过水墨坊二楼房间里的偷听一事,其他的都事无巨细地说了。 最后顾长宁总结。 “二嫂都一直陪着我,本来还想好好逛逛,谁知遇着了二哥和容善郡主,结果二嫂便没了好心情。” 宋欢喜遇见顾长卿后的心情肉眼可见的失落,顾长宁这么说也不算错。 但宋欢喜的失落并非因此,或者说这只是很小一部分。 更多的是一腔想挣钱的心思,却无与之匹配的实力与金银做支撑。 所以感到愁和烦。 薛氏关心了几句,就让顾长宁先走了。 屋内就剩下婆媳二人。 派去跟踪宋欢喜的婢女一路从三房跟到府外。 传回来的消息跟顾长宁所说无太大差别。 知道宋欢喜没有借机散播二房的谣言,薛氏是满意的。 但知道宋欢喜因儿子和容善郡主走得近就情绪突变,薛氏就要敲打。 “长卿和月涵早年相识至今,外出同游也属正常,何况只是一起去了书肆,你不要多想。” “是。” “这几日还是少出府吧,宁丫头那边有女夫子,你若有兴趣,可一道去。”薛氏又说。 “是。” 从荣安堂出来,宋欢喜回了微澜院。 在这国公府朱墙碧瓦,珠光宝翠容易让人迷离。 但相对的,遮蔽双目,挡住双耳,外界的一切都无法亲自感知。 顾长卿此前在外如何,宋欢喜从来都不知道。 顾长卿也未对她提及。 今日所见,似乎窥到一丝。 男儿走四方,女子入高墙。 前者志高远,后者意绵长。 古人诚我不欺。 …… 是夜。 宋欢喜端坐于桌旁,房内只留几许微光。 宁焰翻窗进来,就看到她这一脸深沉的样子。 不禁问道:“有心事?” “你来了。”宋欢喜看他。 宁焰靠坐在椅子上,一手撑额,就这么盯着她。 “你看我做什么?”宋欢喜看了下自己的衣裳,也没有穿错。 “现在心思这么重?”宁焰说。 “你看出来了?”宋欢喜不自然道。 “我又不瞎。” “唉——”宋欢喜叹气。 “三千烦恼丝啊。” 宁焰走过来敲了她一记,“正常点儿。” 宋欢喜捂着头呼痛,“你轻点。” “说吧,发生了什么?”宁焰倒想听听她能说出什么国仇家恨来。 “今日在外头,我看到顾长卿和柳月涵在一起了。” “就为这个?”宁焰不满。 “我只是由此想到,我这世子夫人的位置,大概很快就要做到头。” “你才知道?”宁焰白她一眼。 “可是我的营生,还没有头绪呢。”宋欢喜趴在桌上。 “我可以给你银子当本钱。” 宁焰有些生气,又有些幸灾乐祸。 “早在溪山书院你送我去医馆后,我给你银子你不要。” “上次说让你专门给我做绣帕也不愿,现在知道没银子的痛苦了?” 第七十一章 待遇升级 “那不一样。”宋欢喜反驳。 我送你去程氏医馆,付的钱算下来拢共不到一两银子,我给你做绣帕,也不是长久之计,万一你后面不想要了怎么办?” 宋欢喜不觉得自己有错。 “你怎知我不需要。”宁焰反驳。 宋欢喜:“……” 宋欢喜觉得他很不正常。 寻常女子的手帕一月用量也不算很大,男子难不成还能天天换? 宁焰看她这样子,很想再给她一下。 小小妇人,实在可恨。 气了一通,结果久久等不来安慰。 算了。 宁焰认命,说起正事。 “我给你爹娘找了处院子,他们已经住下,你若要去,先跟我说。” “真的?”宋欢喜彻底从烦闷中走出,既意外又惊喜。 给阿爹阿娘更好的生活,是她最大的心愿。 “嗯,若想去,到时候来带你。”宁焰心情舒畅几分。 “要多少银子?到时候我还给你。” “……一万两!” 宋欢喜:“……” “什么时候去?”宁焰又问。 “还要过几日,明日广义侯府上门提亲,薛氏今日派人跟踪我,大约是怕我做出不利于显国公府的事,等二房的风波过去,我再去看阿爹阿娘。” “知道了。” …… 一夜过去。 宋欢喜早早被人叫起。 “娘子,荣安堂来人,让我们早点过去。”秋兰说道。 “是为何事?”宋欢喜一面穿衣一面问。 “广义侯府上门提亲,让您也去观礼。”秋兰声音都带着喜悦。 前几次二房的提亲,娘子可都没有这种待遇。 宋欢喜想了想,就明白了薛氏的意思。 怕她出去与人乱说二房之事,薛氏就在府里给她点好处,稳住她。 这的确是薛氏做得出来的事。 吴嬷嬷让秋兰和雪莲好生给宋欢喜打扮了一番,才簇拥着她往荣安堂去。 到了荣安堂,不仅薛氏已经起来。 顾长月和顾长萱也到了,还有八娘子顾长宁。 相比起薛氏和顾长宁的淡定自若,顾长月和顾长萱姐妹二人却隔着老远,一句话也不说。 这对曾经关系融洽亲和的姐妹,如今关系势同水火。 对着薛氏行完礼后,宋欢喜又看向余下三人。 “三娘、六娘、八娘,早。” 顾长月:“嗯。” 顾长萱:“哼。” 顾长宁:“早。” “二嫂与我一起坐吧。”顾长宁邀请。 “好。”宋欢喜走过去坐下。 稍后,二太太三太太也走了进来。 二太太手里拿了一个盒子,来到宋欢喜面前。 “长卿媳妇啊,你嫁进来这么久,我还没给你见面礼吧,这个你收好。”二太太满脸带笑。 宋欢喜惊异,“这……” “收下吧,只当是我的一点心意。” 二太太说完,也不让宋欢喜拒绝,直接将盒子塞到了她身后的吴嬷嬷怀中。 “那就多谢了。”宋欢喜行了个晚辈礼。 二太太顺势拉着她的手,放在手里看了看。 又感叹,“嫁进来后,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三弟妹你看是不是?” 三太太看了宋欢喜一眼,“是有些变化。” “我就说嘛,侄媳妇入府,上孝敬公婆,下善待姊妹,再没有更好的了。” 这话却惹得薛氏不悦,“咳。” 二太太回过神来,松开宋欢喜的手,来到薛氏旁边入座。 奉承着,“大嫂真是辛苦了,数十年如一日操持这偌大的国公府,我和三弟妹真是自愧弗如,往后我定要好好为你分担庶务,给你留更多时间含侍弄孙。” 一句“含侍弄孙”,说得薛氏舒心。 二太太就是有这种本事,不仅左右逢源。 一张巧嘴若是愿意。 既能贬得人一文不值,也能说得人心花怒放。 今日的朝食也传的早,全程二太太能说会道,气氛甚是融洽。 宋欢喜以前不曾见过二太太发挥她的“功力”,今日一见才是真真长了见识。 用完朝食,顾长月、顾长萱和顾长宁就被长辈赶走了。 二太太才说:“今日还望大家多多相助,我在这里谢过大家了。” 不多时,柳月涵来到国公府。 进了荣安堂,薛氏上前轻迎。 柳月涵让人把礼物拿来,一一送出。 “结亲是大喜事,月涵在这先恭喜了。” 圣人最宠爱的郡主送出的礼物,都自带规制和身份。 这是对二太太的高看。 二太太很高兴。 宋欢喜也得了一份礼物。 柳月涵来到她面前,“两个妹妹出嫁,也要恭喜你。” 她面带微笑,却似话里有话。 宋欢喜神色不变,“谢谢。” 柳月涵没再说什么,来到薛氏身边坐下,比宋欢喜还更像儿媳。 到了约定的时间,广义侯府请的冰人上门,送上聘礼和聘书。 为显诚意,周振扬今日也一道前来。 “奴奉广义侯府之命,欲与贵府结两姓之好,贵府娘子端庄玉华,娴雅谦顺,有德于传闻,乃闺秀之典范……若得娶之,必百倍珍惜万般敬重。” 冰人一席话毕,周振扬长揖一礼,“还请长辈们成全。” 广义侯府送上了满满的诚意,这让二太太心情稍好一些。 宋欢喜旁观这一幕,见识到了大户人家婚嫁的讲究。 原来夫家若当真重视。 冰人的态度、厚重的礼物,以及郎君的亲至。 其实都不会算作失礼。 有了对比,更显自己婚姻的敷衍与草率。 一日之间,显国公府和广义侯府结亲了。 短短时日喜上加喜,二房可谓是热闹无比。 柳月涵看完这场礼后,就亲自前去给顾长月和顾长萱送礼。 随后就离开了。 定亲后,顾长萱少出府去。 被关在房里绣嫁衣做女红,还要学中馈一事。 但这本就不是顾长萱愿意之事,她哪里会用心去做去学。 和她不同,顾长月嫁了想嫁之人,过去后虽不用掌中馈,也还是学得认真。 二太太怕她们心理不平衡,派下人将两个拘在各自院中。 但是一下子两位女儿出嫁,二太太也是忙碌不堪。 薛氏作为国公府主母,此事自然也要参与其中。 相较薛氏和二太太,从未进入过国公府权利中心的三太太罕见地成为了最清闲之人。 宋欢喜知道薛氏派了人跟她,每日也是按部就班。 一早就去三房,和顾长宁一起学习。 等用了暮食才回微澜院。 期间三太太时不时让人送点吃的过来,还给女夫子带了一份。 宋欢喜的突然加入,让女夫子的学生从一个变成了两个。 知道宋欢喜的身份后,女夫子还有些拘谨。 后来发现这位世子夫人性情和善平易近人,女夫子才渐渐放松下来。 白日用来学习。 女夫子走后,宋欢喜就跟着顾长宁回了她的院子。 第七十二章 第三次 顾长宁还是同往常一样。 一回院子就去看她养的那些花花草草。 和顾长月顾长萱相比,顾长宁的生活可以用枯燥乏味来形容。 “你每日如此,难道不觉得无聊吗?”宋欢喜问。 “不会,花草树木在我这里,是世间最修身养心的事物。” 顾长宁手头事情不停。 “修身养心?” 一个不过年十一的小娘子,在说修身养心? 实在是令人诧异。 而接下来,更让宋欢喜诧异的一幕出现了。 “山川倾覆,斗转星移,人生短短数十年,不过历史中的尘埃一片。” “花草树木比之人的生命,又或短或长。” 说着,顾长宁抬头看她。 “我们可以见证它们的凋零、消逝与再生,它们也可以见证我们的出生与逝去。” “花谢会再开,人死,就一定如灯灭吗?” 宋欢喜深深地看着她,内心被她这番话震动着。 顾长宁刨了刨脚边的泥土。 “花草树木是这世间最普通又昂贵的事物,任时过境迁,情谊流转,它们都在这里,以无数种形态,伴朝阳而生,随四季更替。” “你不是你,它却还是它,相较于人,它们有时候反而更可贵,也更真诚。” 此刻的顾长宁颇有点方外高人的气质。 这席话乍一听显得十分荒诞。 宋欢喜却忍不住想认同。 她没有说过,每次来到这院中,都能感受到这些花草的慵懒与舒适。 无论有毒无毒,顾长宁都平等且友好地对待它们。 于是宋欢喜也从这些植物身上收到了正向的反馈。 当人喜悦时,看到它们心情会更加舒畅。 当人悲伤时,见到它们心情会得到安慰。 花草树木,不一定是人每天都需要的。 但在某时某刻,确实很有奇效。 不计成本,真诚相待。 寓意深远,盎然生长。 当生命走到尽头,或许什么都带不走,但一份美好而珍贵的回忆可以。 宋欢喜豁然开朗。 她大约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了。 “八娘,谢谢你。” “谢我?”顾长宁很意外。 宋欢喜点头,“我知道了自己想做什么,又可以做什么。” 顾长宁一席话如醍醐灌顶,解开了她心中长久以来的困惑。 所以她真的很感激。 …… 这晚,宋欢喜舒坦地入睡。 却又做了一个梦。 又是那个不太靠谱的预知梦。 宋欢喜已经不怎么好奇了。 梦里的画面依然是熟悉的国公府,还有熟悉的微澜院。 顾长卿和梦中的“她”坐于主位,吴嬷嬷正领着两个熟悉的人进来。 “妾身绿月。” “妾身清霜。” “见过世子和世子夫人。” 二人打扮鲜亮,还梳着闺阁时女子的发簪,对他们依次敬茶。 “你们入府后,当孝顺公婆,好生伺候世子爷,早日为国公府绵延子嗣。”是“她”在说话。 “是。”绿月清霜二人同时答道。 “纳你们入府,仅是为了子嗣,要切记,入府后当安分守己,敬重娘子,若有违逆,即刻逐回各自家中。”这是顾长卿在说话。 “是。” 绿月和清霜二人被警告,都露出几分害怕,人更是规规矩矩。 纳妾次日,“她”带着二位妾室去荣安堂。 国公夫人薛氏对“她”道了辛苦,敷衍地见了两位妾室,就让她们以后不必常来。 薛氏认为“她”因此受了委屈,送了“她”很多礼。 画面一转。 薛氏一身华服,带着同样盛装的“她”和二房顾长月、顾长萱去承恩侯府赴宴。 承恩侯府现在的侯夫人,是二嫁过来的怀德公主。 怀德公主有自己的公主府,却还是选择住进承恩侯府内。 其与已逝前夫君所生的唯一的女儿,名叫柳月涵,被圣人亲封为容善郡主。 “容善郡主其人是真性情,敢爱敢恨又敢作敢当,你一定会喜欢她的。”薛氏这样同“她”说道。 “她”笑着点头。 一行到了承恩侯府,“她”见到了怀德公主和其女容善郡主。 容善郡主柳月涵,娉婷婀娜,齿白唇红,身上还有股随了生父宣威大将军的英气。 今日是容善郡主的生辰。 她们到后,容善郡主亲昵地拉过“她”的手,对“她”一见如故,要引为知己。 “她”被容善郡主柳月涵介绍给了相熟的好友。 容善郡主性情率真,带“她”游览承恩侯府。 府内风景如画,绮丽炫目。 顾长月、顾长萱和各自的情郎相聚,“她”看见了,会心一笑。 顾长月与新科状元杜成陵。 顾长萱与广义侯府嫡次子周振扬。 恩爱和谐,登对匹配。 “她”和杜成陵对视一眼,平淡移开,然后各自分离。 一场宴会舒心不已。 纳妾后的日子,顾长卿依然常来微澜院,偶尔才去妾室房中。 虽然顾长卿每次来都不会和“她”做什么。 但也叫下人看见,妾室的存在并不会动摇“她”的地位。 顾长卿给了“她”极大的尊重。 …… 有上次“噩梦”般的前车之鉴。 宋欢喜这次极力压抑着心头升起的排斥和惊悚。 全程旁观地看着梦中发生的一切,直到梦境结束。 这场梦又代表什么呢? 宋欢喜不知道。 这是她第三次做梦了。 第一次她梦到初次和顾长卿见面,嫁给顾长卿,最后平静地走完一生。 第二次她梦到赏荷宴,薛氏将她带在身边,顾长月和顾长萱视她为亲人,对她依赖又亲昵。 这第三次,她又梦到了这样一场。 薛氏带她去赴容善郡主柳月涵的生辰宴,柳月涵还对她一见如故。 这怎么可能呢? 而且现实中顾长月和顾长萱都定了亲,前者要嫁的是周振扬,后者是柳应许。 和现实中发生的一切相比,梦中的一切都太过虚幻。 就好像是凭空想象出来,只为满足自己的臆想一般。 宋欢喜都快生出阴影了。 她更希望自己别再做这种梦。 醒来之后,宋欢喜直接就将其抛诸脑后。 假的信不得。 信了要遭罪。 后面几日,宋欢喜还是和顾长宁一起。 直到单九告诉她,薛氏派来盯着她的人已经彻底回去了。 宋欢喜即刻就让单九联系宁焰,她要去看阿爹阿娘。 只不过…… “听说这几日你都去八娘那里,还同吃同学,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顾长卿来了。 第七十三章 截胡 顾长卿今日一散值就回来了。 在前院待了会儿,直接来了微澜院。 自他上次说要多去偃月院后,宋欢喜就没怎么见过他。 “没什么不满意的,和八娘在一起很开心。”宋欢喜规矩地回答他的问题。 “嗯,秋兰,摆暮食吧。”顾长卿说完,就去里面更衣。 回来后暮食已摆好,顾长卿自然而然地落座。 看到宋欢喜还站在原地,顾长卿温和道:“坐吧。” “……好。” 宋欢喜坐在他旁边。 安安静静吃完,顾长卿拉过她的手。 宋欢喜下意识挣脱。 顾长卿手还悬在半空,有些僵硬。 “不好意思,我只是……只是突然有些肚子疼。”宋欢喜胡乱找着借口。 顾长卿再次拉过她的手,面不改色问道:“我叫大夫?” 宋欢喜拒绝,“不用了,其实没什么,这几日都这样。” 顾长卿明白过来,神色顿时和煦许多。 绿月此前也有过这种时候,每每都会变得更缠人。 顾长卿扬声,“秋兰,煮点糖水进来。” “是。”秋兰领命。 顾长卿拉着宋欢喜的手,来到了桌案边。 宋欢喜这次没拒绝。 如今的宋欢喜有看书习字的习惯,顾长卿拿过她写的字看了看,点评道:“不错。” “谢谢。” 宋欢喜重新拿起一张宣纸,顺势将手收回。 “我的一笔字功夫尚浅,不如请世子写一张,我回头照着世子的字来练。” “也好。”顾长卿依言而行。 很快,宣纸上就多了一首诗。 顾长卿的字是一手标准的行书,结构大小相兼,动作行云流水。 看着十分赏心悦目。 “还要吗?”今晚的顾长卿格外好说话。 宋欢喜摇头,“不用了。” “嗯。” 放下狼毫,秋兰正好端了糖水进来。 宋欢喜只好硬着头皮喝下。 顾长卿随后发出邀请,“不如我们去花园走走。” 可宋欢喜已经让单九给宁焰递了信,宁焰等会儿就要来了。 她实在不想去,一时又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夫君是天,吴嬷嬷说过,一切都当以夫君之乐为乐。 宋欢喜身在国公府,反抗不得。 “好。”她还是答应了。 二人走出微澜院,往花园行去。 偃月院外,一个婢女看到这一幕,脚步匆匆往里面走。 “霜姨娘,世子和世子夫人携手同游,今夜怕是不会过来了。”婢女禀告。 清霜手中正拿着一本书,是和世子约定好要一起探讨其中意境的。 闻言,清霜淡淡回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主子不急,婢女着急。 婢女是跟着清霜入府的,闻言跺跺脚。 “姨娘,世子这几日都歇在这儿,您的处境好不容易才好点儿,世子夫人如今又要将世子抢去,一日两日还好,时日多了世子只怕都不记得咱们这儿了。” “放肆,这话是你该说的吗?”清霜放下书,冷冷看着她。 婢女吓得跪地,“奴婢有错,姨娘饶命。” 清霜看了看窗外,天色渐晚,日暮西沉。 西边的屋内每日补品和礼品流水一样地送入,大夫隔三差五诊一次脉。 国公夫人有多重视绿月这一胎,谁都看得出来。 就连世子每次过来,都会先去看看绿月。 可清霜有清霜的骄傲。 世子不来,她也不会上赶着。 和清霜不同,住在偃月院西面的绿月,听闻下人的禀报后,直接就砸了手中的瓷碗。 下人们精心熬制的补药散了一地。 “她是不是知道,是不是知道?” 绿月激动地看着自己的贴身婢女朝霞。 朝霞让人赶紧清理地面,自己则扶着主子往内室去。 “姨娘莫急,世子今日只是去了一趟微澜院而已,您怀有身孕,他一定不会忘记您的。” 可绿月早就恨死了宋欢喜。 “她是不是又想了什么招数来对付我?我这一胎怀的不稳,她肯定是知道了。” 绿月如今是惊弓之鸟,此事瞒得很紧,谁都不让告诉。 就连大夫也被她收买。 大夫每次诊脉她都很紧张,得不到好消息更是崩溃。 因她怀孕,才能得到国公夫人的赏赐。 因她怀孕,世子才会常来。 所以绿月绝不允许这一胎出任何问题。 在绿月看来,宋欢喜就是一个蛇蝎心肠的女人。 绿月不能让宋欢喜多接触世子。 “快,派人去告诉世子,我肚子疼。”绿月突然道。 朝霞闻言有些担忧,“姨娘。” “还不快去!” “是。” 花园里,顾长卿摘下一朵花插到宋欢喜鬓边。 “很美。”他赞叹。 宋欢喜没什么太大反应,还是说;“谢谢。” 顾长卿心头一叹,“其实你不必对我如此疏离。” “我们是夫妻。”他把最后两个字强调。 “世子爷说笑了,我没有疏离。”宋欢喜垂眸平静道。 顾长卿想了想,问:“欢喜,你对我,是否有什么误会?” “我……” “不好了世子,绿姨娘肚子疼,请您去看看。” 朝霞突然出现,又说了这么一句,打断了宋欢喜即将出口的话。 顾长卿蹙了蹙眉,“可请了大夫?” “还没有,绿姨娘刚才连装补药的碗都拿不稳,直接摔了。” 朝霞这样说,顾长卿就不得不过去。 这一胎母亲很重视。 他面带难色地看向宋欢喜,既希望她善解人意,又希望她开口挽留。 “您快去吧,孩子重要。”宋欢喜说。 顾长卿心中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一股陌生的情绪在心间回荡。 他迅速收敛好情绪,朝宋欢喜点点头,快速跟着朝霞走了。 顾长卿走后,宋欢喜一刻未停地回了微澜院。 “单九,你今晚留下守夜。”她说。 “好。” 单九歇在外间帮忙望风,宋欢喜在一旁静静等着。 过了一阵。 “单九,你确定消息带到了吗?”宋欢喜问。 “是的。” “那他怎么还没来?”宋欢喜有些着急。 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一个时辰。 再晚一些,阿爹阿娘就该睡觉了。 “不如属下去看看?”单九问。 宋欢喜摇头,“算了,我再等等。” 宁焰之前从不会让她等,今日却让她等了这么久。 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按照宁焰的功夫,应该没什么人能伤得了他吧。 但也不一定。 她此前就救过宁焰三回,每次宁焰都是一身重伤或狼狈的样子。 宋欢喜越等越焦急。 也越等越困。 到最后直接就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第七十四章 生辰宴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宋欢喜突然惊醒。 眼前还是熟悉的卧房,她还在微澜院里。 宁焰一夜都没出现。 “单九,单九。”宋欢喜喊。 “娘子。”单九从外面进来。 “你去看看宁焰那边发生了何事,我有些担心。” “是。” 单九离开后,宋欢喜进去换了身衣裳。 一晚上都趴在桌子上睡,胳膊有些疼。 “娘子,荣安堂李嬷嬷来了。”秋兰走进来。 “怎么了?” 宋欢喜刚穿好衣裳,还没挽发和梳妆。 不待秋兰说什么,李嬷嬷已经到了近前。 “世子夫人,国公夫人请你快些准备,今日要出府赴宴。” 李嬷嬷不再称呼她为宋氏,改了口规规矩矩称呼她为世子夫人。 多半是薛氏与她说了什么。 宋欢喜对此不怎么在意,只是,“赴宴?哪家的宴?” 李嬷嬷还是忍不住内心的鄙薄,但面上还算看得过去。 “承恩侯府,容善郡主生辰宴。” 宋欢喜:“……” “顾长月和顾长萱,也去?”她试探问道。 “是的,国公夫人特意让她们同去。”李嬷嬷一本正经道。 “……好。” “最好只带一个婢女,马车停在府门外,巳时三刻出发。” 留下这句话,李嬷嬷就走了。 宋欢喜让秋兰和雪莲帮她梳妆。 只能带一个婢女的话,宋欢喜更想带单九。 可单九去查宁焰的事了。 思索之下,宋欢喜决定带上秋兰。 府门外停了三辆马车,宋欢喜带着秋兰上了中间那辆。 没想到马车里还坐了顾长萱。 “哼。” 顾长萱看到她,就是一声毫不掩饰的冷哼。 宋欢喜坐在她对面,二人井水不犯河水。 时间一到,薛氏上了马车,一行人才往承恩侯府去。 承恩侯府因为怀德公主和容善郡主的存在,地位是水涨船高。 在一众侯门勋贵中独占鳌头。 今日容善郡主生辰,一大早就有宫里的内侍带了圣人的赏赐前来。 她们到的时候,早来的夫人和小娘子们正在对刚才那场声势浩大的赏赐津津乐道。 容善郡主柳月涵出尽了风头,心情很好。 “显国公夫人到——” 府门外,随着小厮的传报,柳月涵亲自出来相迎。 宋欢喜跟在薛氏和柳月涵身后,又听到了那日赏荷宴上相似的低语。 “这容善郡主和显国公夫人关系还真好啊,容善郡主是小辈,都能请动显国公夫人。” “那有什么,里面不是还有怀德公主在吗?” “诶,后面那个是显国公府世子夫人吗?看着有些年轻啊。” “不仅年轻,还脸生,据说上次显国公府赏荷宴,她摔进了荷花池里,还被个小厮救起,真是丢人。” “我看容善郡主和显国公夫人倒是更像婆媳,也不知世子是如何想的,居然娶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为妻。” “这话说的,你们不知道吧,那世子夫人虚有其表,是个村女,据说显国公夫人极不满意,甚至扬言要休了她呢。” “你从哪里听来的?我只听说她还没入顾家族谱呢。” “那她怎么还好意思出来啊?” “脸皮厚,虚荣心,没办法。” “也是。” …… 不堪入耳的话,传入了宋欢喜耳中。 宋欢喜面无表情,一旁的秋兰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娘子……” “我没事。” 柳月涵亲自领着薛氏去和母亲见面,宋欢喜跟在身后,见到了这位传闻中的怀德公主。 和梦里一样。 怀德公主是位我见犹怜的美人,这个年纪风韵不减。 看到了宋欢喜等人,怀德公主让人送了礼上来。 “这是长卿的媳妇吧,看着有些小啊。”怀德公主连声音都是温柔的。 薛氏笑着,“及笄不久就嫁了进来,什么都不懂,还是大点儿好,你看看月涵,知书达礼、秀外慧中,多好啊,谁要是娶了她,不知多幸福。” “月涵这孩子,也该成亲了,偏偏自己不着急。”怀德公主有些发愁。 柳月涵听见母亲又催婚,再也待不住。 宋欢喜和顾长月、顾长萱姐妹二人也跟着出来。 几人来到花园里。 “今日柳小郎君和周小郎君也来了,难得的机会,你们可要去见见?” 柳月涵对顾家姐妹二人说道。 顾长月闻言眼神一亮。 顾长萱仍是无精打采。 柳月涵领着她们走到一座假山前才停住,“喏,看那边。” 宋欢喜也跟着看过去,正是柳应许和周振扬。 柳月涵笑着推了顾家姐妹二人一把,“快去吧。” 顾长月和顾长萱被推了出去,立即就吸引了那头柳应许和周振扬的注意。 “六娘子。” “月娘。” 二人走过来。 顾长月和周振扬对视了一眼,笑了笑,“周小郎君。” 顾长萱看着刺眼,生气地跑开了。 “诶,六娘子,等等我啊。”柳应许追了上去。 待几人都走了,柳月涵才回头。 “她们互换未婚夫的事,是你做的吧?” 宋欢喜一脸无辜,“郡主在说什么?” “你不用立即否定,我知道是你。”柳月涵笃定地说道。 宋欢喜当然不会承认。 “郡主说话也要讲证据,况且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和太傅寺少卿家定亲的不是三娘,而是六娘。” “她们身在局中,一叶障目,但我不是。”柳月涵笑了。 “顾长月和顾长萱外出游历后回来,见到你的第一面就对你态度不好,后来甚至多次为难你,就算是普通人,也该奋起反抗了。” “可我有自知之明不是吗?”宋欢喜盯着她。 “我什么也没有,显国公府高门大户,有片瓦容我遮风挡雨,每日有三餐和奴仆伺候,这样不是很好吗?” “我没有野心,甚至安于现状,顾长卿待我父母又好,我为什么不能为了他忍?” 柳月涵神色却有些奇怪。 “待你父母好?” “怎么了?难道不是吗?顾长卿前不久才陪我回了雪苑看阿爹阿娘。” 柳月涵闻言只是意味深长地笑。 “也罢,你既然是如此想的,那最好不过,我还有事,就先走了,你自己逛吧。” 柳月涵一走,候在远处的秋兰才走过来。 “娘子,发生了什么?”她问。 宋欢喜摇摇头,“我们四处转转吧。” “承恩侯府的花园景色优美,咱们可以慢慢逛。”秋兰说。 “好。” 二人刚要往前,身后就传来一道声音。 “这位夫人,敢问清风亭往哪边走?” 宋欢喜回头一看,眼神逐渐睁大。 “是你?” 第七十五章 突然想见她 在他乡遇熟人,宋欢喜很意外。 眼前人一身书生气。 穿着一身洗的发白的素衫,可脊背依旧挺直如松。 几年不见,他的面容多出坚毅和沉静。 还显出一股宁折不弯的文人风骨。 正是杜齐,也是杜成陵。 小的时候,因为穷,他们还一起去大怀山上捡过东西卖。 可以说是从小到大的患难之交了。 “你怎么会来上京?还来了此处?” 宋欢喜感慨,两人真的有好些年不曾见过面。 杜齐朗朗一笑,“老师说我学问已扎实,需要的是游历实践,上京是文人汇聚的地方,天下读书人莫不向往,我亦然。” “那你现在住在何处?”宋欢喜又问。 “就在承恩侯府,我被府上的三公子引为好友,暂时借住于此。” “那太好了,你的才华不仅得到老师的认可,还能得贵人青睐。” 宋欢喜真心替他高兴,忍不住笑弯了眼。 “杜齐,我预感有一天你能中状元。” 杜齐闻言也是一笑,“那就借你吉言了。” 看到她华丽的衣裙和精致的装扮,以及身后所跟的婢女。 杜齐想起了家乡的那些传言。 “我还在衢州时,杏花村的好友还说起过你的事,说你被大户人家娶走,连带爹娘都跟着去享福,没想到……你竟嫁到了上京,是哪家人?” “是显国公府,我嫁给了显国公府的世子顾长卿。”宋欢喜神色有些淡淡。 杜齐看出她情绪的变化,挑眉道:“看来,你更想回杏花村。” 宋欢喜抿唇一笑,没有直接回答。 转而问,“你会在上京待多久?我阿爹阿娘也在上京,你要见见吗?” “自当拜访宋叔和宋婶。” “那到时候我们约个时间。” “就在后日吧,我在承恩侯府住了半月,外头已经找好了落脚的地方,晚点把住址给你。” “也好。” 宋欢喜没什么事,但杜齐还要去清风亭。 正好一个小厮路过,杜齐请人带路,二人就此分开。 两人都没发现,暗处有两双眼睛从他们重逢见面开始,就一直落在他们身上。 看他们言笑晏晏,相谈甚欢,熟络非常。 “那宋欢喜和杜成陵竟有私情啊,她是要给你和二哥带绿帽子吗?” 顾长萱看完这一出戏,心情舒畅。 “别说了。”顾长月制止。 顾长萱不以为意,“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宋欢喜不仅成功勾搭上二哥嫁给他,暗地里居然还有个青梅竹马。” “你不是最喜欢杜成陵了吗?你甘心?” 顾长萱故意蛊惑道:“杜成陵此前一直在衢州,我们回上京才几个月,他就追了过来,还住进了承恩侯府,不就是为了见你吗?” 顾长月藏在袖下的双手忍不住攥紧。 顾长萱的声音还在继续,“我的好姐姐,杜小郎君对你有情,却被宋欢喜截胡,你要就此放手吗?” 顾长月暗自咬牙。 她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放下那段过往和那段情,杜成陵还来干什么? 一切都太晚了。 “萱娘,你不要再说了,过去的都已过去,我和周振扬已经定了亲。” 顾长月不知是在说服她,还是在说服自己。 一提起她和周振扬,顾长萱就暗恨。 她也冷了脸,“既然如此,那你就好好看着曾经爱慕的郎君和宋欢喜双宿双栖吧,到时候事情败露,显国公府的颜面何存,想来姐姐是丝毫不关心的。” 说完,顾长萱就大步离开。 她生着气,一路走得飞快。 却在转角处看到了柳月涵。 她今日穿一袭紫色流纱裙,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在阳光下颜色还会不停转变。 配上她姣好的容颜和含笑的眼眸,真像个圣洁无暇的神女。 似乎高不可攀,让人不敢造次。 “郡主。”顾长萱瞬间收敛好情绪。 “看你脸色不对,是发生了什么吗?”柳月涵一脸关切问道。 顾长萱根本来不及多想,直接把刚才看到的画面和姐妹二人的争执脱口而出。 但说完后她就后悔了。 再怎么说这是国公府的事,让外人知道,嘲笑的就是整个国公府。 “只是说笑的,还请郡主能够保密。”顾长萱补充道。 “你还想嫁给周小郎君?”柳月涵突然问。 “什么?” “既然你姐姐不肯做决定,不妨你来替她做决定?” “我?”顾长萱感到迷茫。 “你可以这样……” …… 宋欢喜在花园逛了一圈,期间遇到了不少人。 她们三五成群有说有笑,却在看到她后就开始窃窃私语。 宋欢喜感到厌倦。 这些人已经对她有了固有印象,所以不愿与她过多来往。 能当着她的面就这么明目张胆地议论她,分明是摸清了她的底细。 认为她不足为惧。 宋欢喜也不想上赶着贴上去,最后带着秋兰回到了宴席上。 承恩侯府为庆祝郡主生辰,特意找了个戏班上台唱戏。 选的都是柳月涵喜欢的曲子。 如今台上的戏班子正在做准备,宋欢喜静静看着 中途秋兰被人叫离开了一会儿,回来后小声道:“娘子,世子来了。” 顾长卿? 宋欢喜左右看了眼,果然在女宴的入口处看到了他。 宋欢喜走过去,“你也来了。” 顾长卿领着她往左边走,“嗯,刚刚忙完过来,待会儿还要走。” “哦。” “就不问我为何过来?”顾长卿看她。 宋欢喜觉得没什么好问的。 前不久才看见过顾长卿和柳月涵同去书肆,出双入对。 今日又是柳月涵生辰,他不来反倒还不正常。 顾长卿不知她在想什么,也不好说出自己为何前来。 他是个克制的人,只是突然在办公的时候,想到了她。 突然想要过来见她一面。 知道今日是容善郡主的生辰,她必定会过来。 于是来的路上让顾从去买了份礼物带来,送给柳月涵,以表礼貌。 这些话他不知如何开口,于是也跟着保持沉默。 在顾长卿看来,二人之间气氛平淡却温馨。 宋欢喜身上有种他早已埋葬的自乐,一想起便觉放松。 也不知为何,近日竟会频繁想起她。 走到转角,二人就碰到了匆匆赶来的柳月涵。 柳月涵得知顾长卿来,心里很高兴。 结果就让她看到了这幅画面。 她微沉了脸,接着又迅速扬起一抹笑。 “你来啦,上次我跟你提过,你没回应,我还以为你不会来。”满含喜悦的语气。 顾长卿自不会说出真心话,只“嗯”了一声。 第七十六章 完蛋了 “承恩侯府虽然没有雪苑的红梅和国公府的荷花池,却有其他见之难忘的景色,我们去看看?”柳月涵提议。 “不必,官署还有事,我就先走了。” 顾长卿告辞离开,走的时候看了宋欢喜一眼。 宋欢喜没发现,柳月涵却注意到了。 等人走后,她意有所指,“你今日应该很开心吧?” 宋欢喜觉得她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有些莫名其妙。 柳月涵看了更是来气,“真不知道你有什么好的。” 宋欢喜也不想跟她多掰扯,只说:“郡主误会了,世子是来看你的。” “最好是。” 顾长卿走了,柳月涵不想和宋欢喜多待。 宋欢喜又成了一个人。 早在顾长卿来的时候,秋兰就自动退避开,没有跟着。 宋欢喜对承恩侯府不熟,只能沿路往回走。 突然,一个小厮跑过来。 宋欢喜看他有些眼熟,正是刚才给杜齐引路的人。 小厮神色有些焦急,“这位夫人,刚刚那位郎君被人打了,今日府上宾客众多,郡主交代了不能出乱子,小的不敢去叫大夫,还请夫人去看看。” 又是不敢叫大夫。 宋欢喜有些生气。 上次国公府赏荷宴也是,她落水,薛氏不让叫大夫,原因是怕不吉利。 这次杜齐遇到事情,又是这样。 这些高门大户对人命的漠视,让宋欢喜既感到无力,又感到深深的愤慨。 “你带我去看看。”宋欢喜飞快说。 “诶,好,您请这边来。” 小厮带着宋欢喜往一个方向走,却越走越偏僻。 宋欢喜如今不再是什么都没经历过的人了。 见状脚下速度慢下来,也少了刚才那股冲动。 小厮看出她起了疑心,只好说:“夫人见谅,郎君被打,我们也不敢声张,更不敢让人瞧见传出闲话,所以只有把郎君安置在偏僻的地方。” 宋欢喜点了点头。 不管心中信不信,宋欢喜还是升起了戒心。 看到路边的树,宋欢喜在心里试探着呼喊。 “大树大树。” “怎么了?”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响起。 宋欢喜看了小厮一眼,小厮毫无所觉。 看来只有她听得到。 宋欢喜放下心来,继续在心里交流。 “你能不能帮我盯一下,若我等会儿出了事,还请你帮我找人来救我。” “你要去哪儿?太远了我可盯不住。” “这是我的手帕,我扔在小草这儿,若我一刻钟后还未回到这里,你就帮我去找人好吗?求求你了。” 宋欢喜悄悄扔了手帕,正好扔到旁边的草丛里。 “……行吧。” 宋欢喜这才松了口气。 不过她这口气显然还松得太早。 小厮带她到了一个偏僻院落,院子里竟然还有杂草,可见已经许久没有人住过。 “进去吧,郎君就在里面。”小厮说。 “你先进去。”宋欢喜站在他后面。 “这个……小的就不进去了吧,还有事儿呢。”小厮一脸为难。 “你不进去,我怎么知道里面的人是不是他。”宋欢喜坚持。 小厮没办法,只好先一步推门进去。 宋欢喜跟在他身后。 到了房间里,果然看到了杜齐。 他正狼狈地躺在一张木板床上。 不久前看见他还是一身素净整洁的书生,此刻却已是鼻青脸肿,衣袍脏乱。 “杜齐?”宋欢喜走过去。 杜齐是有意识的,只是口齿不清,艰难道:“你怎么来了?” “为你引路去清风亭的小厮说你被打了,可是发生了什么?你这伤需要立即去医馆。” 宋欢喜上前扶他,但杜齐再怎么清瘦也是一个大男人。 她哪里扶得动。 而且杜齐显然不只是脸上有伤,宋欢喜刚碰到他手臂,他就喊疼。 看来是伤的不轻。 “我没事,死不了,你还是回去赴宴吧。” 杜齐是个不喜欢连累别人的人。 宋欢喜是已婚妇人,杜齐是书生。 若让人知道他们二人在这里,必定会对宋欢喜名声不利。 “我给你钱,你去叫大夫。” 宋欢喜说着,拿出钱就要给带她来的小厮。 可一回头,哪里还有小厮的半点影子。 而且门也被关上了。 宋欢喜走过去拉,没拉开。 “喂……喂……有人吗?”宋欢喜拍门问道。 然而注定等不到回应。 整个房间的门窗都从外面被封死,宋欢喜还是棋差一招。 “有人要对付你?”杜齐问着。 宋欢喜顿了顿,接着点了点头。 后又是满脸愧疚,“真是不好意思,是我连累了你。” “后宅争斗,果然不见血,我往后还是只娶一个老婆算了。”杜齐这个时候还有心开玩笑。 他现在说话本来就不太能听清,说长一点的句子,其实显得更加滑稽好笑。 若放在平日里,宋欢喜早就爆笑出声了。 可此时却笑不出来,她在想是谁要害她。 于是又想到了那个梦,梦里柳月涵对她一见如故。 如果按照梦与现实相反来推断。 极有可能是柳月涵。 为什么呢? 因为柳月涵想嫁给顾长卿,这就有了对付她的理由。 然而这样做对承恩侯府有什么好处呢? 只会让承恩侯府也惹上一身腥。 但,如果不是柳月涵,又会是谁? 宋欢喜很快想到了顾长月和顾长萱姐妹二人。 明明她们都定了亲,按理应该待在府中待嫁。 可她们今日却一同来了承恩侯府。 柳月涵说过,顾长月和顾长萱身在局中,不知道导致她们互换未婚夫的罪魁祸首是谁。 那有没有可能是柳月涵说了什么,顾长月和顾长萱才选择借此机会对付她。 这也能说得过去。 除了这几个人,宋欢喜实在想不到其他。 不过不管怎么猜测,此时他们都困在这里出不去。 为今之计,只有祈祷一刻钟快点到,大树帮她去通风报信。 二人就这样相对无言地等着。 随着时间缓缓过去。 突然。 院外传来了一阵动静。 听脚步声,似乎还不止一个人。 下一刻,就有对话声响起。 “我说,这儿有什么好看的?我们干嘛来啊?” “看好戏啊,你们没听到吗,刚刚有人说显国公府世子夫人与人私会,竟有人比顾世子还俊朗多姿,你我岂能不亲眼看看?” “我也想看看能比顾世子还好的人是谁。” …… 宋欢喜和杜齐对视一眼,心里都有同一个感受。 完蛋了。 宋欢喜有些不甘心。 她明明这次已经做了准备,为什么还是这样。 若是被人抓住,世子夫人不仅坐到头,她和杜齐的命也要搭进去。 难道真的就要这样被发现了吗? 第七十七章 高人 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人很快就来到了门口。 宋欢喜一颗心都提了起来。 “哈哈,不知道是为了掩人耳目还是什么,竟然把门从外面锁上了。” “你瞧地上,有把钥匙。” “试试能不能打开。 “好。” 试了一下,果然打开了。 几人一起推开门。 房间里常年没人住,也没人打扫,空气里散发着一股霉味。 几位小娘子嫌弃地用帕子捂鼻,慢慢往里走。 房间不大,很快就走到头。 可是看了一圈儿,哪里有人? 连只蚊子腿都没有。 几人反应过来。 “我们被骗了!” “真是太过分了!” “走吧,什么也没有,还看什么看。” “简直扫兴。” 小娘子们很快就走了。 …… 屋内房梁上,宋欢喜屏息凝神。 直到耳畔一句,“人走了。” 宋欢喜才敢大口呼吸。 单九挨个把他们放下来。 宋欢喜跑去外面又看了看,发现人是真走了。 心中不免升腾起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感激。 “单九,真的多靠你了,不然我和杜齐就真的要完了。” “没什么,是主子收到了您的东西而已。”单九解释。 “东西?”宋欢喜疑惑。 单九拿出手帕,正好是宋欢喜不久前丢在承恩侯府草丛的那张帕子。 单九冷酷的脸上难得有几分好奇,“娘子身旁有高人?” 帕子毫无预兆地躺在了门前,被门口守着的人看见后交给主子,主子便命她即刻赶来。 只是,就凭主子的武功,竟然也无法探查到是谁来过。 这对单九来说实在很难相信。 “咳……”宋欢喜不知如何回答。 “嘶——”一旁杜齐突然一声痛呼。 宋欢喜看过去,发现是杜齐正躺在地上,一只手被单九踩着。 单九顺着她的目光低头,随后若无其事松开脚。 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 “那个,他受伤了,能不能把他送去医馆看看?我这里走不开。” “可以。”单九自然不会拒绝她的要求。 “你带他悄悄走吧,我还要在这儿待会儿。”宋欢喜说。 单九当即拎着杜齐走了。 宋欢喜走出房门,把门重新从外面锁上。 接着自己就躲进角落里。 果然,没多久,那个小厮去而复返。 顾长月和顾长萱姐妹二人也跟着出现了。 还真是她们。 “你说要带我们来看好东西,怎么来了这里?”顾长萱不悦道。 小厮鞠躬哈腰,“您看了一定满意。” 小厮赶紧上前去开门,后又谄媚地邀请,“二位主子请。” 顾长月和顾长萱走了进去。 没多久,宋欢喜就听到一声响亮的巴掌声。 接着就是小厮的惨叫和顾长萱的怒骂。 “你敢骗我!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哎哟,主子饶命,主子饶命啊,是误会,是小的看错了。” “你看错什么了?” “小的……小的看见贵府世子夫人和杜小郎君形容亲密地来了这里,所以小的就……主子饶命,小的没有撒谎啊,小的还怕人跑了,就给门上了锁,只是不知为何现在这里没了人。” “谅你也不敢撒谎,还不快去找人。” “是是是。” 宋欢喜看到小厮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 顾长月和顾长萱也从里面出来,但没有立即离开。 “姐,那宋欢喜果然是个不守妇道的,那杜成陵也不是什么好人,二人真是一对……呵……” 顾长萱后面的话隐去了,但顾长月和宋欢喜都能听得出来是什么意思。 “你别再说了。”顾长月心里很乱。 “敢做为什么不敢说?你能看上杜成陵,那是他的荣幸,但杜成陵攀上你还不够,转而又攀上了宋欢喜,你不觉得过分吗?” 顾长萱继续夹枪带棒地说。 宋欢喜很气。 顾长萱实在口无遮拦,没有证据就开始随意编排人。 大景朝风气虽开放,女子的声誉也是很重要的。 顾长萱身为高门贵女,怎能连这种事都不懂。 实在可恨。 “若你就此忍下,别怪我看不起你。” 说完这句,顾长萱就撞开顾长月的肩膀离开了。 院子里就剩下顾长月和她的贴身婢女,站了没一会儿,也走了。 宋欢喜又等了一阵子,才谨慎地来到院门口。 打开院门,先是探出一颗脑袋左右看了看。 没人。 好机会。 她提起繁复的裙装往来时的路跑去。 “又看到你了。”路过那棵树,宋欢喜听到它说。 “你怎么会找到府外的人的?我以为你会在这个府中帮我找人。” 宋欢喜走的慢了些,默默与它交流。 “你还不知道?”那棵树似乎很诧异,“你的消息在咱们上京的圈子里都传遍了。” “传遍了?” 宋欢喜停下来,看了它一眼,又继续往前走。 “是啊,一个人类小娘子,竟然能听懂我们说话,还能沟通,这么多年你还是第一个,真是让本树意外。” “上次你给了一枚玉扣让大家帮你找人的事,我们都听说了,原先我以为是它们吹牛,现在嘛……” 宋欢喜闻言囧然。 上次她被薛氏关在柴房,不得已才想着试一试。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有些丢脸的。 极力抛开那丝羞耻,宋欢喜又问道:“那上京的所有花草树木都能和我说话吗?” “不一定,如我们这种上了岁数的,听得多了,肯定能和你说话,有些年龄小的,或者远离人类的,就不好说了。” “那你多少岁了?”宋欢喜接着问。 她想知道,自己能和多少年龄以上的植物无障碍交流。 “……小孩子家家,不要多问。” “我不是小孩子,我及笄了。”宋欢喜反驳。 “……” “大树……大树……” “我不问你年龄了,你再和我多说一点吧。” “……” 宋欢喜把人,哦不是,把树得罪了,人家单方面切断了联系。 “原来你们做植物的,也有脾气啊?” 还是没等来回应。 宋欢喜只好悻悻然走开了。 刚回到宴上,宋欢喜瞬间就收获到了好几波关注。 宋欢喜看过去,那些人又快速把视线移开。 她知道,刚才去那个院子里看好戏的人,一定就在她们中间。 只是苦于没有证据。 经历这么一出,宴席已开。 薛氏看到她姗姗来迟,面露不悦。 没一会儿,李嬷嬷就来到了宋欢喜身后。 第七十八章 迷路 李嬷嬷开口质问。 “世子夫人,你刚刚去了哪里?为何迟迟未出现?” “只是在外头迷了路,又碰上肚子疼,这个也要跟李嬷嬷报备吗?” 宋欢喜直接回怼。 李嬷嬷:“……” “国公夫人让我提醒你,别在外面坏了显国公府的名声。” “我知道了。”宋欢喜不咸不淡应道。 与此同时,入口处又走进来几个人。 为首的正是顾长月和顾长萱。 “李嬷嬷,同样的话可也要问问她们?”宋欢喜问。 李嬷嬷:“……” 李嬷嬷回到了薛氏身后。 宋欢喜这边是显国公府女眷的位置,顾长月和顾长萱也往这边来。 宋欢喜只在她们落座的时候看了一眼,就把视线收了回去。 上首,怀德公主宣布宴席开始。 不远处高台上咿咿呀呀吟唱着欢快的戏剧曲目,气氛很快也跟着热闹起来。 而遮掩在这片喜庆氛围下的,是顾长萱时不时落在宋欢喜身上的眼神。 那里面有恶意与快意交织。 令人极为不适。 终于,宋欢喜放下筷箸,忍不住问道:“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顾长萱轻飘飘说道。 可那令人感到怪异又渗人的眼神,仍旧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 宋欢喜心头渐渐有了不好的预感。 随着戏曲落幕,宴席进入尾声,大家也陆陆续续离开。 宋欢喜也想走,可她不能独自一人走。 一旁顾长萱发出邀请,要和顾长月还有她一起去找薛氏。 宋欢喜不想去,却又无处可去。 于是只得跟上。 薛氏正在后面的休息间里,和怀德公主及容善郡主说着话。 几人进去后,顾长萱暗中和容善郡主对视一眼,后者朝她点了点头。 顾长萱心中稍定。 她走过去,突然出人意料地跪在了正中,大声道:“怀德公主,大伯母,我有话要说。” “什么事?先起来再说。”怀德公主开口。 顾长萱没起,反而行了个叩拜大礼。 “长萱知道此事为家丑,实在不该说出来,但事发在承恩侯府,长萱不敢隐瞒。” “到底什么事?”薛氏沉了脸。 顾长萱看了自己的婢女一眼,婢女出去,很快又带了个小厮进来。 宋欢喜认出来,此人就是给她带路去看杜齐的小厮。 她已经知道顾长萱要做什么了。 与其被动接受,不如先发制人。 宋欢喜抢在顾长萱前面开口,语带好奇。 “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小厮避开她的视线,不知如何回答。 “刚才世子来了承恩侯府,我和他在府内逛了逛,等世子离开后,我就迷了路,还好遇到你为我引路,不然我还要耽搁很久的。” “真是谢谢你啊。” 宋欢喜说完,面朝薛氏,“国公夫人,我对侯府不熟悉,不得已才找了个人帮我带路,结果去宴席就晚了,还请不要生气。” 这话一出,是把自己刚才被李嬷嬷质问晚到的事情也给解释了。 “嗯。”薛氏没多追究。 宋欢喜让秋兰拿了一点银子,递给小厮。 “这权当是我的谢礼,还望你收下。” 小厮不敢接,而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顾长萱看她装模作样惺惺作态,气得不行。 “宋欢喜,你满口胡言!” 宋欢喜茫然地看向她,“我怎么了?” “这小厮分明就是看到了你与人私会的事,你敢不敢认?” 此话一出,满堂寂静。 薛氏面色沉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怀德公主也是诧异不已。 不过怀德公主到底是皇室出身,很快回过神来,将房中一众下人遣出去。 “顾长萱。”薛氏少有地直呼全名,“注意你的言辞。” 上位者带来的震慑让顾长萱忍不住有些发抖。 “我……”她被吓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柳月涵见状,笑着安抚,“你别着急,慢慢说。” 这句话给顾长萱带来了勇气。 一切都有郡主,她不能害怕。 于是顾长萱说出早已打好的腹稿。 “宋欢喜说谎了,这个小厮亲眼看见了她和承恩侯府内一个借宿的书生在偏院相会,被发现后她还威胁小厮,小厮慌忙之下跑出来,还是我偶然遇到才得知了真相。” 顾长萱一口气说完,立刻感受到一道凌厉的视线。 她抬头望去,是大伯母。 大伯母在生气。 也是,宋欢喜做出这种事,大伯母怎能不生气。 顾长萱看了眼一直默不作声的姐姐,又加了一句,“那个书生,还正好是姐姐在衢州所遇的郎君杜成陵。” 顾长月闻言,直接跪在了顾长萱身旁。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已经无法完美收场。 怀德公主本质上不想掺和进别人的家事里。 偏偏那小厮是承恩侯府的人,事情又在承恩侯府发生。 她只能在这里坐着。 薛氏越愤怒,反而神色越平静,表面看不出什么波澜。 “世子爷。”突然,门外传来了下人请安的声音。 是顾长卿来了。 顾长卿进来的时候就看见这么一幕。 顾长月、顾长萱和一个下人装扮的男人跪着,宋欢喜站在一旁,而房中气氛诡异。 他不禁问道:“怎么了?” 柳月涵一看到他就笑起来,“长卿哥哥,你来啦。” 顾长卿朝她微微颔首,随后看向母亲。 “事情暂时忙完,我来接你们回家。” “二哥你来的正好,这件事与你密切相关。”顾长萱看他。 “哦?” 眼看一时半会儿走不了,顾长卿找了个位置坐下。 “说来听听。” 顾长萱又把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 “二哥,这件事要怎么处理?”她问。 屋内人的视线都落在顾长卿身上,宋欢喜也一样。 她被顾长萱陷害,而后者并没有确切证据,仅凭小厮空口白话,怎能让人相信? 顾长卿总不至于连这也要信吧。 然而顾长卿似是没接收到众人的注视,只是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气定神闲地喝了起来。 一盏茶喝完,顾长卿才缓缓开口,“此事,是误会。” “误会?”顾长萱下意识扬声反问。 顾长卿仍旧神色淡淡。 “承恩侯府建造广阔又周密精美,娘子迷路实属正常,我来府上送完礼,没有意识到此事,等吩咐顾从去看时,顾从却看到娘子已由府上小厮代为引路去了宴席。” 有了顾长卿的背书,宋欢喜的嫌疑就洗脱了。 “可小厮明明看见了……”顾长萱还要说。 “证据呢?”顾长卿打断她的话。 第七十九章 证据 证据? 顾长萱看向小厮。 又见顾长卿招呼了顾从进来,问道:“我让你送娘子回宴席,你说是小厮送了她,那小厮可是此人?” 顾从看了小厮一眼,面无表情道:“确是此人。” “好了,退下吧。” “是。” 顾长卿又说:“顾从向来不说谎,你却说这个小厮看到了娘子和外男的约会,六娘,人证对不上。” “可……可我和姐姐分明亲眼看到过,宋欢喜和那个杜成陵私下说话。” 顾长萱不想就这么功亏一篑,说完还看了眼顾长月。 “姐姐,你和我一起看见的,他们二人有说有笑,相谈甚欢,你说是不是?” 顾长月低垂着头,久久没有回答。 “姐姐……”顾长萱着急。 又过了会儿,只见顾长月摇了头,否认道:“我不曾看见。” “姐!”顾长萱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没看见就是没看见,妹妹,你不能逼我撒谎指认。” 顾长月终究是选择了识时务。 顾长萱不断摇头,忍不住哭了出来。 “不是的,不是的,你就是看见了,还有你我二人的婢女都一起看见了……婢女,对,我们叫婢女来作证。” 顾长萱说着就要出去喊人。 高坐上的薛氏终于忍无可忍,“放肆!” 顾长萱再也不敢动,面色露出惶然,“大伯母。” “污蔑你二嫂,还拉你你亲姐下水,这就是二房教出来的好女儿!” 薛氏这下是彻底愤怒了。 她直接下令:“回去抄书,安心待嫁,不到成婚不许再出府。” 顾长萱这下是彻底慌了,她膝行至薛氏面前,拽着她的裙摆。 “大伯母,我没有说谎,真的没有说谎啊。” 薛氏撇开眼,“来人,拖回去!” 李嬷嬷听到里面的声音,立马带着两个婆子进来。 顾长萱不知道事情怎么就成了现在这样,分明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啊。 世子在骗人,姐姐也在骗人。 为什么他们都不相信她。 不过没有人给顾长萱再说话的机会,两个婆子上前。 一个用帕子捂住她的嘴,一个将她双手反剪在身后。 动作麻利地把人带走了。 事情解决,怀德公主松了口气。 柳月涵神色阴郁,一言未发。 “公主,孩子不懂事,闹脾气,让你见笑了。”薛氏还要笑着面对怀德公主。 “没事没事。”怀德公主安慰了几句。 薛氏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感叹着。 “萱娘此前和她二嫂闹了脾气,这才有此一出,搅扰了郡主的生辰,我也不好再多打扰,就先告辞了。” 她还顺便要走了那个小厮。 怀德公主没有拒绝,当场让人捆上小厮跟在他们身后,自己也亲自相送。 府门外,显国公府的马车早已等候在此。 薛氏在李嬷嬷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顾长卿站在后一辆马车前,朝宋欢喜伸出了手。 宋欢喜看着那只手。 今日是该谢谢他的,若不是他突然出现,要解决这件事,她还要废些功夫。 而且身后柳月涵在看着。 不再犹豫,宋欢喜将手放入了他掌心,撑着他上了马车。 顾长卿勾唇一笑。 上了马车,宋欢喜掀开车帘,和柳月涵的视线对上。 待顾长卿上来,宋欢喜装作没坐稳,跌进了顾长卿的怀中。 余光瞥到柳月涵要杀人的目光,宋欢喜心满意足地把帘子放下。 望着显国公府的马车逐渐远去,怀德公主拉过女儿的手。 “我看那顾家世子对他的娘子很好,你不如放下吧?” 柳月涵不作声。 怀德公主顿生感伤,“你爹如果还在,看到你这样子执着于一个已经成了亲的郎君,该有多心疼啊。” “可除了嫁给他,我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不是吗?” 柳月涵挣脱母亲的手,毫不留恋地回了府中。 怀德公主更加伤心。 …… 回到显国公府。 薛氏立即把几人喊到了荣安堂,同时还叫来了二太太和三太太。 二太太近日操劳过度,身子有恙,今日同薛氏告了假,就没去承恩侯府。 三太太又是一贯的直肠子,说话直来直去易得罪人,薛氏很少让她出府赴宴。 今日被叫来,二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们一到荣安堂,二太太却看到两个女儿跪在地上。 而大嫂脸色不对,侄子侄媳妇坐在一边,堂上还有个小厮打扮的人。 二太太近日遇上喜事心情不错,总是脸上带笑,然而此刻却有些笑不出来。 她敏锐的察觉到什么,小心翼翼走到薛氏面前。 微微弯腰,试探着问道:“大嫂,这是怎么了?” 薛氏没应她,只留了李嬷嬷,让其余下人都退出去。 大嫂还从没对她这样冷脸过,二太太心头忐忑。 “都坐。”薛氏说。 二太太三太太各自落座。 “萱娘,你把事情再说一遍,适才在承恩侯府我没听清。”薛氏沉声道。 跪在下面的顾长萱身子颤了颤。 “说!”薛氏加重了语气。 “是……” “今日去承恩侯府,我与姐姐看见了二嫂和……和姐姐在衢州时就心仪的郎君杜成陵一起叙话,后来……后来这个小厮又来禀报说看见二人私会,我一时愤怒就……就……” 宋欢喜不能任由脏水泼到身上。 上前一步,“杜成陵原名杜齐,是我的同村,因他幼年痛失双亲,靠村中人接济长大,我们的确认识,但我并不知他来了上京,今日遇见,又是同村,所以才会聊了两句。” “但我们光明正大,就在花园里,往来行人都看到了。” “什么?你和他竟是同村?” 一直表现得沉静的顾长月终于有了反应。 “是。” “那你此前为何不说?”顾长月神色激动。 “我说什么?你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他家贫而你出身显赫,本就不般配,若知道他在杏花村的过往,你们的差距难道不是更大了吗?” 顾长月:“……” 是啊。 天壤之别的家世差距,怎能轻易打破。 大伯母不会同意她和杜成陵的。 而且她与周振扬,还亲过抱过。 这样的她,不再配得上杜成陵了。 她和杜成陵,终究是有缘无分。 顾长月神色萎靡,再也无话可说。 宋欢喜看向顾长萱,“我们之间没有多余的关系,为何这个小厮偏要指向我,是你在背后指使吗?” 顾长萱已经没有了在承恩侯府的趾高气昂。 宋欢喜和杜成陵早有渊源,此事她一点都不知道。 容善郡主也没对她说过! 第八十章 倚靠 “我不知道,是他告诉我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顾长萱矢口否认,将矛头指向小厮。 这样一来,小厮就成了众矢之的。 “小人说过自己许是看错了,也给顾六娘子请过罪,可谁知顾六娘子坚持要小人作证,小人是不得已的啊。” 小厮直呼冤枉,不断磕头。 就在大家还没注意到的时候,小厮突然掏出了一把匕首。 “若各位主子不信,小的愿以死明志。” 说完,为表真诚和忠心,匕首直直插入胸膛,整个人应声倒地。 “啊——” 离他最近的顾长萱发出尖叫。 小厮死不瞑目,一双眼盯着顾长萱的方向。 顾长萱被吓坏了,再也顾不得仪态,赶紧爬到顾长月身后躲着。 宋欢喜也被这意外发生的一幕刺激到了。 赏荷宴落水事件,明蕊当着她的面撞柱昏迷。 血红的一片浸染了微澜院主屋的地面。 如今看到这一幕,仿若往事重现。 宋欢喜受到的惊吓也不少。 她下意识就要转身,后背却撞上了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的顾长卿。 顾长卿将她娇小的身子揽入怀中,给她倚靠。 宋欢喜却没靠过去,只是僵直地站着。 小厮已死,死无对证。 对于宋欢喜的诬陷也就此终止。 顾长萱和顾长月受到惊吓,二太太慌张不已。 最淡定的要属三太太,事不关己地旁观这一切。 见过大风大浪的薛氏当即下令。 “把人拖出去葬了,同时派人去承恩侯府告罪,就说这个小厮突发心悸而亡。” “是。”李嬷嬷应下。 薛氏看了眼糟心的顾长萱,眼神锋利如刀,再没了往日的慈爱。 “不识时务、不通人情,将堂堂显国公府的脸面送给外人踩,我真是养了个好侄女!” 这话太重了。 二太太忍不住上前,“大嫂……” 薛氏正好要找她算账,“你这个好女儿,让我在怀德公主面前颜面扫地。” “你信不信,改日就要有人说我治家不严,若此事闹到圣人跟前,你跟我都讨不了什么好果子吃。” 二太太眼皮一颤。 “从今往后,你也不用再协理什么庶务了,你手头的事情都交给三弟妹,三日内务必交接完。” 二太太掌管厨房和府中采买,这么多年从中捞了不少油水。 一下子要让她将这么大一块饼全部吐出,无疑是在剜她的心。 她实在不甘。 可如今大嫂正在气头上,二太太不敢顶撞。 “……是。” “六娘子禁足,成亲那日把人给我送出去,没事不必再来荣安堂。” 薛氏目光移到顾长月身上,“杜成陵你就不用想了,安心准备和广义侯府的婚事。” “我知道了,大伯母。”顾长月没有反抗。 “你不要让我再失望。”薛氏强调。 “不会的。” 顾长月行了一礼,将失魂落魄的妹妹扶起,一起往外走。 女儿都走了,二太太也要告辞。 薛氏却说:“二房两个嫡女,还是少了些,就将七娘记做嫡女,每日和宁丫头一起上课。” 二太太终于意识到,大嫂这次到底有多生气了。 大嫂明知道她不喜七娘,还要让她将七娘养在名下! 七娘顾长欢,是二老爷最喜爱的绵姨娘所出。 她不喜绵姨娘得二老爷宠爱,更不喜顾长欢事事压两个女儿一头。 这件事她不想、也不能答应。 否则往后那对母女就要在她头上挑衅了。 二太太想说什么,却为薛氏所拒。 薛氏直接说:“事情就这么定了,明日带七娘来见我。” 就这么一句,打断了二太太所有未能出口的言语。 二太太吃了瘪。 “好了,我乏了,你们都出去。” 薛氏揉着太阳穴,紧蹙的眉一直未松开。 显然是旧疾又犯了。 顾长卿见状,让宋欢喜先回微澜院,自己则留在荣安堂中。 宋欢喜回到微澜院,却发现院里来了个不速之客。 “你来做什么?” 出府一趟,又经历几次紧张时刻。 宋欢喜很疲惫,只想赶紧把人打发走。 绿月捧着微凸的肚子,一扫之前的憎恶和敌意。 “姐姐,我的胎坐稳了。”她眼角眉梢处阴霾散去,满脸皆是笑意。 “你何时不稳过?”宋欢喜反问。 绿月却认为她是明知故问,轻声一笑,也不多说什么。 带着朝霞就离开了。 宋欢喜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只觉得莫名其妙。 自上次绿豆点心一事之后,顾长卿就不让她再去偃月院。 宋欢喜就再没去过。 但防不住绿月过来。 若她的胎出了什么差池,宋欢喜觉得自己担不起。 等单九回来,还是要让她帮忙好好查一查绿月为何过来。 暂且放下这件事,宋欢喜回到屋内更衣洗漱,出来后直接躺在床榻上睡了过去。 不知是谁说过,疲惫之后反而会睡得更香。 宋欢喜如今就是这样。 但当她睡得正香时,突然感觉脸上被人重重打了一巴掌。 “啪——” 宋欢喜从梦中惊醒,立即睁眼。 结果就看到绿月红着眼披头散发的模样。 “你做什么?”宋欢喜眼神也冷下来。 任谁被这样对待,心头都不会痛快。 “你这个贱人,果然蛇蝎心肠,我要杀了你!” 绿月拔下头上的簪子,冲宋欢喜的脖子袭来。 宋欢喜动作敏锐往后一躲,绿月紧跟着欺身上榻。 宋欢喜伸手推她。 后面跟进来的吴嬷嬷等人见状,顿时吓坏了。 秋兰和雪莲二人上前从背后拖住绿月的腰,要把她拉下来。 “绿姨娘,绿姨娘你快下来。” 可人在情绪爆发的时候力气会出奇的大。 绿月手中的簪子朝后面一挥,秋兰脸上瞬间多了道血痕。 宋欢喜趁此机会跳下床榻,担忧问道:“秋兰,你没事吧?” 秋兰还拖着人,闻言摇头,“娘子我没事,绿姨娘受了刺激,我跟雪莲二人拦不住她。” 宋欢喜又叫了桃儿等人进来,一起把绿月制住。 “放开我,宋欢喜你不得好死!放开我!” 绿月被按在地上,还在大声喊叫。 外面,顾长卿得到消息匆匆赶来,就看到了这一幕。 顿时浓眉深锁,“怎么回事?” “把人放开。” 在微澜院众人心中,世子的指令高于宋欢喜。 除了秋兰和雪莲,其他人都退到了一旁。 顾长卿这才看见,绿月的裙子上有血。 “滚开!” 顾长卿走过去一人踢了一脚,将绿月抱在怀中。 绿月一看到顾长卿,整个人就柔软下来。 被抱在怀中,绿月顿时扔了簪子。 她死死抱住顾长卿,眼泪顷刻间往外涌。 “世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呜呜呜——” 第八十一章 孩子 孩子? 顾长卿想到绿月裙裾上的血迹,心中一紧。 “快叫大夫!” 宋欢喜扶起秋兰和雪莲二人,加了句,“多叫个大夫吧,最好是会治跌打损伤的。” 秋兰和雪莲被顾长卿一个大男人愤怒之下踹了那么一脚,怎么受得住。 宋欢喜有些担忧地看着两人。 她们一个被踢在肩上,一个正中小腹。 都各自捂着自己的伤处,脸色苍白疼到冒汗。 看上去十分难受。 却连痛呼出声都不敢。 “得给秋兰和雪莲也看看。”宋欢喜解释。 但她对绿月毫无关心、却奴仆护爱有加,这引起了顾长卿的反感。 顾长卿仿佛第一次认识宋欢喜,眉心直跳。 “宋欢喜,这是我的孩子。”他很少直呼其名。 “我以为你与旁人不一样,没想到你也……” “世子,肚子痛,我的肚子好痛啊……不行了我忍不住了……真的疼啊……” 怀中的绿月气若游丝,在他怀里也忍不住痛到想打滚,似乎马上就要死去。 顾长卿没工夫久留,抱着人就去了偃月院。 老实的桃儿难得机灵,悄悄跟出去盯着。 不一会儿就回来传信,说偃月院请了大夫。 只是,宋欢喜要等的治疗跌打损伤的大夫,却迟迟没有来。 在这漫长的等待过程中。 顾长卿这两日的好不断在宋欢喜脑海中回放。 主动来寻她,陪她逛花园。 顾长萱污蔑她时,还让顾从作伪证帮她解围,让她成功脱身。 且就发生在这两日。 现在再回想,却似乎已是上辈子的事。 宋欢喜以为顾长卿变了,在绿月和清霜后,也能看到一个她。 尽管她并不在意。 然而现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 宋欢喜终于意识到,顾长卿对她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这刺眼又堪称警示名言的八个大字,就是如今顾长卿对她的真实写照。 既然无情,又何必装作多情、或是有情? …… 时间渐渐过去,宋欢喜在房中从光亮坐到漆黑。 夜色笼罩大地,从屋内只能看到外面天空中悬挂着几颗稀疏的星子。 夏日过往不再续。 恍然抬首已是秋。 吴嬷嬷从外面摸黑进来,端了一碗面食放到她旁边的桌上。 又顺手点了一盏灯。 光亮乍起,宋欢喜不适地闭了闭眼。 “娘子,您已经许久没吃东西了,吃点面条垫垫肚子吧。” 吴嬷嬷把筷箸递给她。 宋欢喜已经在这里僵坐太久了,动作有些迟缓地接过,却没有先吃。 “嬷嬷,秋兰和雪莲怎么样了?”她喉咙干涩地开口。 吴嬷嬷倒了一杯茶,看她喝下去。 才躬身回道:“我让桃儿给她们擦了药油,她们已经歇下了,今日太晚不好出府,明日我再去请个大夫来看看。” “偃月院现在如何?”宋欢喜又问。 “听说绿姨娘的孩子没保住,情绪崩溃,伤心过度,世子正在陪着。” “嗯。” 了解完了想知道的,宋欢喜才开始吃东西。 灯火幽微,昏黄的光线下看不清宋欢喜脸上的神色。 但吴嬷嬷知道她心中定然是很难过的。 想到绿姨娘冲进来的事,混乱似乎还在眼前。 “娘子,老奴有错,绿姨娘突然闯入微澜院,我和秋兰等人都没反应过来,等冲进来的时候,就看见您被她……被她……” 剩下的话吴嬷嬷不敢多说。 只能伸出满是褶皱的手,颤巍巍抚上她还红肿的脸。 “娘子,疼吗?”吴嬷嬷手上不敢用力。 宋欢喜摇摇头。 其实现在不是很疼,就是麻。 麻到没什么知觉。 绿月的动作太过突然,手劲又大。 被打的时候,她还在睡梦中,清醒过来就感觉耳廓有一瞬间出现了回音。 如今痛楚散去,回音消散,白皙的脸上开始返上被打的后劲儿。 宋欢喜没照镜子,也能感觉到一定是肿了。 因为现在吃东西,她都只能用完好的一边咀嚼,牵扯到另一边就会泛疼。 实在没什么胃口,吃也吃不方便,宋欢喜没吃几口就放下了。 吴嬷嬷拿出一瓶药油,“我给您擦擦吧。” “我自己来。”宋欢喜接过瓶子。 一打开,刺鼻的味道立即飘散出来,刺激着大脑。 让人越发清醒。 宋欢喜拿出手帕,沾上一点,往脸上抹去。 吴嬷嬷找出一面小镜子,让她能看着擦药。 不碰就不疼,一碰还是疼。 宋欢喜嘶了几声,索性长痛不如短痛,直接用沾了药的帕子按住半边脸。 瞬间,被蚂蚁啃噬般的剧痛清晰传来,无异于伤口撒盐般的痛楚。 宋欢喜控制不住被刺激出的泪,放任它们流了下来。 吴嬷嬷看着,忍不住深深叹气。 “娘子啊,世子爷只是在气头上,他不是真的怪您的。” 在吴嬷嬷看来,夫妻哪有不吵架的。 对此,宋欢喜从前要么笑而不语,要么沉默以对。 但这次,她反驳了吴嬷嬷。 “不是的吴嬷嬷,你这样说不对。” 吴嬷嬷看她。 宋欢喜放下药瓶和帕子,一双眼在昏暗的灯火下格外明亮。 “夫妻关系不只是一方的妥协和忍让,否则就会导致失衡,顾长卿每次碰到我与别人的矛盾,都会不问缘由先责罚我。” “已经多少次了?吴嬷嬷。” “这……”吴嬷嬷一时竟答不上来。 “若他一直宿在妾室房中不来找我,大家自当相安无事。” “但如今绿月一事,焉知没有他的原因?试想一下,若一直与我在一起的郎君,却突然分心对别的女人好,我也不高兴。” “可娘子,您是世子夫人啊,为人妻子,大度宽宏,管教妾室,不都是这样吗?” 吴嬷嬷的观念已经根深蒂固。 或许跟她这么多年在后宅的所见所闻有关。 但宋欢喜不是。 宋欢喜生于杏花村,长于杏花村。 杏花村的人很多都是一夫一妻。 她阿爹待阿娘,也是有求必应,敬重呵护的。 正是因为见过那样相濡以沫、常伴多年而不退色的感情。 宋欢喜才无法接受现在这个在多个女人之间纠缠的顾长卿。 “嬷嬷,这世间的男子无论贫穷与富贵,都有千万种活法,女子又为什么不能呢?” 宋欢喜心平气和地说出,这些在吴嬷嬷看来实乃大逆不道的话。 “你之前教我妥协与忍让,要视夫君为天,一切以夫君的意思为主,但你看看我现在得到了什么?” 第八十二章 侥幸 不待吴嬷嬷开口,宋欢喜就回答。 “是一次比一次更多的轻视,一次比一次更艰难的退路,是他一次次不顾我的感受,一次次的变本加厉!” 就比如这次,她遵守顾长卿的要求没去偃月院。 然而仅仅只是因为绿月白日里来了一趟,晚上又来一趟,结果落了胎。 顾长卿就要把这件事算到她身上。 宋欢喜很想当面问一句。 凭什么? “娘子……”吴嬷嬷呐呐。 “我得到的这些,真的是我该得的吗?”宋欢喜一笑。 那笑里也不知是苦涩更多些,还是难过更多些。 吴嬷嬷看得心疼。 “这偌大的显国公府,我夹缝生存,生怕惹了国公夫人不高兴,惹得顾长卿不满,惹得风波四起。” “然而我从不惹事,麻烦却依然缠身不断,我不停在这里面周旋……” “嬷嬷,我也是人啊……” “难道就因为伤害我对整件事情的影响最低,对所有人来说益处最大,我就可以被别人肆无忌惮地践踏吗?” 宋欢喜捂住自己的心口,一直以来的压抑和煎熬在这一刻全面爆发。 薛氏、二太太、顾长月、顾长萱、柳月涵、绿月、清霜。 一个个人。 一桩桩事。 若不是有宁焰和单九相助。 只怕她如今早就是黄土一抔。 “娘子。”吴嬷嬷听来,不禁老泪纵横。 “我知道你的不易,但咱们后宅的女人家,能依靠的只有夫君啊,若不得世子重视,你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哟?” 吴嬷嬷心痛难忍。 宋欢喜却并不伤心,有那么一刹那,宁焰曾经说过的话回荡在耳边。 于是她看着吴嬷嬷,露出坚韧坚定,又如释重负的表情。 “吴嬷嬷,我想和离。” “和离!?” 吴嬷嬷惊呼出声后又立马捂住嘴,接着快速跑去关上房门。 回来的时候,吴嬷嬷满脸慌张,“娘子,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我没有乱说,我是认真的。” 反而说出来后,才发现这两个字并不难出口。 而且心间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似乎卸下了重担,终于不必再背负着什么。 吴嬷嬷生怕她当真要和离,赶紧劝道:“不是,娘子,世子他如此做,定是有苦衷的。” 宋欢喜把脸上的泪擦干,“我是认真的。” 这可不得了了。 这是要出大乱子啊。 吴嬷嬷千想万想都想不到,就是绿姨娘这么一件事,居然让娘子生出了和离的念头。 若世子怪罪下来,可如何是好。 想了想,吴嬷嬷赶紧道:“娘子,你实在不必担心,不管姨娘们如何,都越不过你去,你只要一日是正头妻子,她们就一日该向你低头。” “至于世子……世子他肯定也是喜欢你的。” “老奴还从没见过世子对谁有这么大的耐心,娘子是没发现,其实世子和你在一起,脸上的笑容是最多的。” “若你们能生一个孩子,那就再完美不过了……” …… 吴嬷嬷说了很多,宋欢喜都安静地听着。 不接话,也不反驳。 可她心意已定。 在吴嬷嬷又说完一句时,宋欢喜突然看着吴嬷嬷的眼睛。 “吴嬷嬷,我有点伤心。” “什么?” “我伤心,到这种时候,你还偏向他。” “我……”吴嬷嬷这下是彻底手忙脚乱了。 “娘子,我只是想要你们好啊。”吴嬷嬷委屈道。 “可我不想再维持表面的平和了。”宋欢喜说。 “砰——” 突然,房门被大力推开。 房门撞上后面的门板,发出巨大的碰撞声响。 走进来的顾长卿正好听到了最后一句话,“维持什么平和?” 明明是炎热的夜晚,他却仿佛从数九寒冬里走出来,声音都带着刺骨的冷。 “没什么没什么,世子爷……”吴嬷嬷想粉饰太平。 “吴嬷嬷,你先下去。”顾长卿看也没看她。 吴嬷嬷担忧地看了宋欢喜一眼,才收拾了碗筷慢慢出去。 房门又被重新关上。 顾长卿刚从偃月院过来,不适应房中的昏暗,把所有的灯都点燃了。 瞬间,屋内明亮一片,恍如白昼。 宋欢喜眯了眯眼,又适应了一阵。 “说说,你不想维持表面的平和,是什么意思?” 顾长卿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字面意思。”宋欢喜低垂着头,不去看他。 “绿月的孩子没了。”顾长卿突然说。 “哦。”这件事宋欢喜已经知道了。 可她的平淡令顾长卿气恼不已,“那也是我的孩子!你知不知道母亲有多盼这一胎?” 宋欢喜当然知道了。 她进出微澜院,经常都能看到李嬷嬷带着身后一溜人捧着东西进入偃月院。 薛氏肯让李嬷嬷出马,必定十分关心和重视。 “说话!”顾长卿催。 “知道。”宋欢喜就答。 “呵,好一个知道。” 顾长卿难得不顾形象,掐着腰来回踱步。 不知此刻是该厌恶她的冷漠和心狠,还是该夸赞她的淡定与镇静。 “你到底想如何?为何要害绿月,那个孩子甚至未能出世看看这个世界。” 痛失孩子,顾长卿无疑是愤怒的。 来的路上,他甚至已经想好要如何惩罚宋欢喜。 可事到如今,见到了她。 他更想知道,宋欢喜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何。 心底残留的一丝侥幸不停在左右他, 万一呢? 万一这不是宋欢喜做的,多好。 万一宋欢喜只是因为太爱他,他又该不该原谅? 可在宋欢喜看来,顾长卿的一切质问都显得十分好笑。 她也真的笑了出来,不答反问,“如果是我做的,你要如何?” 顾长卿握紧了拳头,手臂上隐忍得青筋暴起。 那丝侥幸瞬间荡然无存。 “若真是你做的,就该受到相应的惩罚。”他咬牙说道。 “什么惩罚?”宋欢喜又问。 顾长卿抿唇,久久,才吐出几个字,“受家法,仗,五十。” “然后呢?我受了罚,那个孩子就能活过来?”宋欢喜满脸讽刺。 “你……” 顾长卿气血上涌,为她这死不悔改的样子。 宋欢喜终于抬起头来。 她的眼神是顾长卿从未见过的冷漠疏离。 她的脸上,也有顾长卿未曾注意的红肿掌印。 那叫人爱不释手的肌肤上,多了几道刺眼的红痕。 还有她唇边勾起的一缕不屑与嘲讽,深深的刺痛着顾长卿的双眼。 “你的脸。” 顾长卿声音都忍不住放轻了。 伸手,修长的指尖想去碰触。 第八十三章 和离 宋欢喜撇开头,明确地表示拒绝。 顾长卿的手僵在半空中。 “绿月之事非我所为,我不会背负不该我背负的人命。” 宋欢喜无意过多辩解。 更不想平白受罚。 她深知薛氏的脾气,亲孙子没了,就算不是她做的,此事也会牵连到她。 于是她说:“顾长卿,我要跟你和离。” 和离? 闻言,顾长卿瞳孔剧震。 半空中的手更是不停颤抖,最后只能无力地垂下。 喉头滚动数下,他才慢吞吞道:“我……会查清此事。” “随便你,但我要和离。” 有一就有二,宋欢喜如今再说出口,一点艰涩也没有,甚至感觉到轻松。 “我去找大夫,你先休息,明日再来看你。” 顾长卿匆匆说完,不再停留,立即离开微澜院。 宋欢喜没有得到明确的回复,追出去要问他,人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顾长卿是真的很奇怪。 刚才那样竟像是落荒而逃。 宋欢喜不懂。 明明他该高兴不是吗? 成亲当晚和洞房那晚,顾长卿都说过,若她有心仪之人,说与他听,就可和离。 虽然宋欢喜现在没有心仪之人,但提和离一事,不也可以吗? 顾长卿跑什么跑? 不过,虽然顾长卿跑了。 他刚才的话却没作假。 微澜院很快就迎来了大夫。 宋欢喜让桃儿把秋兰和雪莲喊醒,让大夫一起看了。 大夫漏液前来,给主子和下人看诊,也没有丝毫不耐烦。 宋欢喜脸上是外伤,有些炎症,大夫开了外敷内服的药调理。 秋兰和雪莲就相对严重一些。 顾长卿是男子,力气又大,秋兰和雪莲被踢的地方已经是一片乌紫。 秋兰不只是肩上,脸上还有绿月划出的伤口,要好好将养。 雪莲更是,被踢到腹部,伤了脏器。 大夫各自开了药,让秋兰和雪莲二人好生修养。 这么闹了一通,几人是彻底没了睡意。 宋欢喜和桃儿重新用大夫开的外敷药给二人换上,桃儿又赶紧出去煎药。 宋欢喜坐在椅子上,看着二人,心头不由生出愧疚。 自从单九来后,她已不如从前那样信任和重用她们。 结果一到关键时刻,她们还是不计前嫌地放弃了自身的安危,拼了命的保护她。 宋欢喜自愧弗如。 “对不起。”她难过地道歉。 秋兰趴着,雪莲躺着。 二人闻言都万分讶异,“娘子不必如此。”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们。” “娘子,保护你是我们的职责,我们不需要你保护。”秋兰真心道。 宋欢喜却摇了摇头,“不是的,人与人该是平等的,别人如何我管不着,可你们既然和我牵连起来,我就要对你们负责。” 如果可以,她要问问顾长卿,和离后是否能带走她们。 顾长卿是大度的人,应该不会阻止吧。 等到桃儿煎了药给几人服下,宋欢喜才回到自己房中。 桃儿今晚守夜,等着主子睡着了,才回到外间守着。 此时已是后半夜。 宋欢喜睡不了多久,天就亮了,她强打起精神起身穿衣洗漱。 今日是二房的七娘顾长欢被记为二房嫡女的日子,又有绿月一事,宋欢喜不能缺席。 可睡了一觉起来,半边脸不见好转,反而更加严重。 桃儿看到了,忍不住大叫,“娘子,你的脸……” 脸? 宋欢喜走到镜子前,看到镜中的自己,却愣住了。 镜中的人还是她吗? 半边脸都肿的老高,那五根手指印的地方更是吓人,似乎还有淤血。 怎会如此? “娘子,不如奴婢去荣安堂为您告假吧,您这样实在是出不了门啊。” 桃儿一脸担忧。 宋欢喜想了想,这下是不得不缺席了,于是点点头。 薛氏极为看重国公府的名声,若她就这样前去,必定会引得薛氏不悦。 不过,还不等桃儿出去,吴嬷嬷就面带喜气地踱步进来。 “我的好娘子哟,今儿个可以好好睡一觉了,看看你这眼下的青黑,就算年轻也不能熬夜啊。” “我知道,桃儿正要去帮我告假。”宋欢喜也想休息。 吴嬷嬷一把拦住桃儿,笑着,“别去了,世子爷刚才差人来,说这几日已经给你告了假,等你脸上伤势好转再去。” 顾长卿的请求,薛氏通常不会拒绝。 因此这假告得很是顺利。 “我知道了。” 宋欢喜点点头,重新换上寝衣,倒头就睡。 吴嬷嬷让桃儿把屋内的帘子拉严,又去关上了窗户,倒了一杯茶放在床头。 确认屋内一片清静后,才带着桃儿轻手轻脚关门离开。 桃儿也守了一晚上,吴嬷嬷让她去休息,自己守在院子里。 顾长卿来的时候,吴嬷嬷正坐在院中的一棵树下,手里在绣着什么。 门口传来动静,吴嬷嬷瞬间察觉。 一抬头,就看到了世子爷。 她走过去行礼,低声道:“娘子还在睡呢。” “嗯。” 顾长卿双手背在身后,视线仍望着主屋的方向。 所见俱是紧闭的门窗,让人无法窥到里面的一丝一毫。 吴嬷嬷瞧见他脸上平淡的神色,忍不住试探说道;“世子,绿姨娘的事儿,真不全怪娘子啊。” 顾长卿没说话。 吴嬷嬷怕他不信,就把昨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娘子昨日还未回微澜院,绿姨娘就过来等着了,等娘子回来,绿姨娘就说什么,什么自己的胎坐稳了,之后就走了。” “后来娘子正在房中休息,绿姨娘却突然一脸疯癫地冲进来,不仅打了娘子,还要用簪子行凶……” “簪子?”顾长卿想到绿月昨日扔掉的簪子,不知宋欢喜昨日面临的居然是这样的险境。 “是啊,绿姨娘手里拿着簪子,还划伤了秋兰的脸。” 没伤到宋欢喜,顾长卿心头不免松了口气。 吴嬷嬷还在说:“都怪老奴未能及时制止,这才闹出此等祸事,还导致了绿姨娘小产。” 吴嬷嬷实在是满心的愧疚无法用简单的言语描述。 若她早点发现,绿姨娘就不会跟娘子打起来。 如果二人不打起来,绿姨娘也就不会小产了。 吴嬷嬷到现在还以为,是绿姨娘和娘子打斗中,才导致了小产。 但顾长卿派人连夜调查,已经知道,绿月从偃月院出来,衣裙上已经有了血渍。 大夫说,绿月是误食了避子汤才导致小产。 而避子汤中,含有大量的红花。 第八十四章 反抗 顾长卿的后院只有三个女人。 绿月有孕,他又未和宋欢喜圆房。 那么喝避子汤的人是谁,就不言而喻。 清霜不愿怀他的孩子,顾长卿其实并不在意。 但这件事不止害了绿月的孩子,还牵连到了宋欢喜。 顾长卿不能忍。 但清霜要留着,他得留给宋欢喜亲自审问。 让她出了这口恶气。 顾长卿昨日离开微澜院后,就在绿月房中枯坐到天明。 想到宋欢喜脸上的手掌印,他又一大早去荣安堂给宋欢喜告假,同时与母亲说了绿月小产一事。 母亲听完果真十分生气,还要迁怒宋欢喜。 顾长卿不得不花更多的时间去解释。 此事未查清楚,还存疑,不能就这么轻易定罪。 终于,母亲松了口。 安抚了母亲,顾长卿才有时间赶来微澜院,朝食也来不及用。 其实后续还有一堆事情要处理,府内与府外都是。 如今封了官,他是显国公府世子,又是侍御史,一举一动都受人瞩目。 后院不宁,有损官声。 这会儿未见到宋欢喜,顾长卿不是不失落。 但他不能再多留,只好吩咐吴嬷嬷妥善照顾好宋欢喜。 吴嬷嬷听完很高兴,这说明世子看重娘子。 于是满口答应下来,“唉,好嘞,老奴一定照做。” 顾长卿走了,宋欢喜沉睡,微澜院里一片宁静与祥和。 然而安稳的时间总是很少,让人睡觉也不安宁。 吴嬷嬷正在纠结是给娘子炖个补汤好,还是配点药膳好。 结果就遇到了不请自来的李嬷嬷,而且她还带了婆子。 这与娘子当初刚进门时,李嬷嬷带着婆子趾高气昂地来找娘子,最后却是国公夫人要给世子纳妾的场景是多么相似。 吴嬷嬷心道不好。 就这么一晃神的功夫,李嬷嬷和婆子已经走到了院中,忽视吴嬷嬷直接就要往主屋去。 吓得吴嬷嬷赶紧伸手阻拦,“这是做什么?” 李嬷嬷只说:“国公夫人有请。” “可,可娘子如今不适合见人,只怕会失了礼数。”吴嬷嬷犯了难。 “正因为如此,她才更应该过去谢罪。”李嬷嬷说完,朝身后的婆子使了个眼色。 婆子当即绕开二人,往主屋去。 吴嬷嬷快速冲过去挡在主屋门前,已是不顾形象。 “世子说了,让娘子好生修养,你们怎能不听世子的令?”吴嬷嬷大声喊道。 试图用世子震慑她们。 然而李嬷嬷身后是国公夫人,根本就不在意她说了什么,示意婆子闯进去。 吴嬷嬷单打独斗,没撑多久就被人破了门。 被推开到一边后,她只能担忧看着。 李嬷嬷等人入内。 该开窗的开窗,该掀帘子的掀帘子。 刺目的光线和嘈杂的吵闹声,让浅眠的宋欢喜立即醒了过来。 她半眯着眼坐起身,逐渐看清眼前站立的一群人。 “你们来做什么?” “世子夫人,国公夫人有请,正在荣安堂等你呢。”李嬷嬷面上带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宋欢喜抬手遮住眼皮,复又重新躺下去,吐出二字,“不去。” “你——”李嬷嬷没想到她竟然会拒绝。 “我教给你的规矩呢,你的礼义廉耻呢?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李嬷嬷大喊。 “学到狗肚子里去,你就去找狗,别在我这儿乱吠。”宋欢喜冷声道。 “你你你。” 李嬷嬷气急,吩咐几个婆子,“把她带走。” “是。” 婆子们上前探出手,刚要触碰到宋欢喜时,却被她呵斥。 “滚开!” 婆子被她逼人的气势吓到了,恍惚间像是在面对国公夫人。 一时倒真有些不敢碰她。 李嬷嬷看到她们愣在那里,推开人上前来。 “宋欢喜,你敢不听国公夫人的命令?”这下是世子夫人也不叫了。 结果刚一靠近,迎面就被扇了一巴掌。 李嬷嬷猝不及防,被打了个正着。 瞬间,脸上泛起火辣辣的疼。 李嬷嬷在国公夫人薛氏身边这么多年,有如此位高权重的主子,何曾被这样下过面子。 她怒不可遏,狠狠瞪着眼前胆大包天的人。 宋欢喜从榻上走下来,直视她的眼,丝毫躲避都没有。 “数次对我不敬,只是打你一巴掌,还是轻的。” “你、你。”李嬷嬷突然也有些怵她,一身的火气就只能朝着跟来的婆子们发。 “还愣着干什么,耽搁了国公夫人的事情,你们就等着受罚吧!” “这……”婆子们不敢再犹豫。 宋欢喜冷眼看她们,“就让我这么去?” 婆子们看着,她身上还穿着入睡的寝衣,确实不好出去。 李嬷嬷显然也看到了,冷哼一声,招呼婆子们去门外等着。 吴嬷嬷适才一直站在旁边,此刻才有机会上前,帮助娘子更衣挽发。 吴嬷嬷从前也是贴身伺候过主子的,这些活计烂熟于心。 很快就将娘子打扮得端庄大气。 宋欢喜今日换了身海棠红束腰长裙,玉骨冰肌在这个颜色的衬托下更加显眼而夺目。 嫁入显国公府这短短几个月。 曾经天真烂漫的少女被掩埋在了过往岁月中。 取而代之的,是受了打磨后一身的沉稳内敛。 如一颗蒙尘的明珠,正一点点绽放属于她的光彩。 不过,今天在吴嬷嬷这一身打扮下,宋欢喜难得提出了建议。 舍弃了柔和的柳眉和淡雅的唇脂。 黛黑往上描,换了朱砂色唇脂,整个人更显冷艳和靡丽。 吴嬷嬷眼中划过惊艳,发现年岁尚且还小的娘子,竟然也很适合这种成熟冷厉的妆容。 女儿娇态褪三分。 艳丽风情更尤人。 若再给她几年,必定是位彻底展露出倾城之色的大美人。 这样的娘子,世子爷怎么就是不喜欢呢? 吴嬷嬷暗自感叹。 李嬷嬷等人都已等的极不耐烦了,宋欢喜才打开门姗姗走出。 看到她的打扮,就是李嬷嬷都惊异三分。 这个世子夫人,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不过李嬷嬷心中还谨记国公夫人薛氏的交代,带着她往荣安堂匆匆而去。 只是李嬷嬷和婆子们着急,宋欢喜却丝毫不急。 她云淡风轻、闲庭信步,像是出来逛园子赏景一般自在安适。 李嬷嬷忍不住催,“快点吧,国公夫人等久了。” “嗯。” 嘴上是这么应着,动作却不见半分改变。 李嬷嬷此刻才真切意识到,这位世子夫人,或许真的不如之前那样任人摆布了。 也不知她哪里来的底气和自信。 李嬷嬷暗嗤她心高命薄。 第八十五章 休妻 终于,一行人到了荣安堂。 李嬷嬷不再等宋欢喜,而是匆匆进去复命,顺便告状。 宋欢喜进去的时候,李嬷嬷已经把刚才在微澜院里宋欢喜的反抗,还有扇巴掌一事如数说出。 薛氏果然看到李嬷嬷脸上的伤,顿时怒不可遏。 宋欢喜打她的人,就是在打她的脸。 这是在挑战她的的权威。 因此宋欢喜刚刚站定,就听薛氏说:“跪下!” 宋欢喜不跪。 不仅不跪,还抬头直视她,反问:“凭什么?” “你还真是胆子肥了。”薛氏险些被气笑,“要知道,这荣安堂还容不得你撒野。” 薛氏刚要下令,从外面又进来一人。 “伯母,这是发生了什么?”是柳月涵。 她手里端着一碗药,显然已经来了一会儿。 无视宋欢喜,直接将药放到薛氏面前,“伯母,您头疼这么多日,先喝了吧。” 薛氏闻言,面色好上不少,端起药碗喝了起来。 “咳咳。” 药实在难喝,薛氏忍不住咳嗽两声。 柳月涵轻轻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嘴里还安抚着,“慢点喝,我还准备了蜜饯,喝完就有了。” 薛氏空余的一只手拍拍她,没说什么。 一碗药喝完,柳月涵信守承诺拿出了蜜饯。 薛氏一口含在嘴里,面色稍霁。 “辛苦你了。”薛氏说。 面对柳月涵,她并没有那些威严和高冷。 正如家庭和睦的每一对婆媳一样,温柔而和煦。 宋欢喜冷眼看着,真是好一幕婆慈媳孝的美好画面。 “伯母,这是应该的。”柳月涵回她的话。 薛氏瞥了宋欢喜一眼,接着意有所指,“我们并无血缘,论关系你也只是好友之女,却待我如此体贴孝顺,不像某些人。” “呵。”宋欢喜这下是真的笑出了声。 薛氏斜眼看过去,不满道:“你笑什么?” “既然你如此心仪容善郡主,当初又何必让顾长卿娶我?”宋欢喜是真的不理解。 一说起这事,薛氏就想到了那段时间国公爷的压制与威胁。 不禁怒从心头起,“你还敢说,若不是国公爷执意让长卿娶你,还拿……哼,你以为我愿意让你进门?” 国公爷拿长卿的世子之位威胁她,这种话薛氏再气也不能说。 当时形势所迫,她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但这犹如一根刺如鲠在喉,让她怎能善待宋欢喜。 更何况,宋欢喜的家世还这么差。 “还拿什么?”宋欢喜敏锐捕捉到薛氏未出口的话。 “你不必知道,你只需要牢记,你配不上长卿。”薛氏不打算多说。 宋欢喜却明白了,果然,她与顾长卿的婚事,真的是另有隐情。 宋欢喜继续激她,“不想让我进门,我却进来了,说明国公爷并不将你放在眼里,而你最喜爱的儿子顾长卿,也并不如表面这般敬重你吧。” “放肆!”薛氏恼怒拍案,“你敢挑拨我们的关系?” 宋欢喜没有被她震慑住,而是扫了一眼柳月涵。 “你想让顾长卿娶你心仪的容善郡主做儿媳,可顾长卿为什么不娶?是他不喜欢,还是不愿意?” 这句话同时戳中了两个人。 柳月涵当即沉了脸,“宋欢喜,顶撞长辈,坏我闺誉,这就是你的教养?” “若论教养,觊觎我夫君,还登堂入室,你岂不是最没教养的人?”宋欢喜反驳。 薛氏和柳月涵都不知道她还能这样伶牙俐齿,和从前的低眉顺眼截然不同。 变得陌生不已。 “大胆!我是你长辈,你敢这样和我说话?”薛氏拍案。 “你是不是忘了,我未入族谱,不是顾家承认的女眷,这一声长辈实在可笑。” 薛氏刚喝了药,药却没起半点作用,被宋欢喜气的头疼不止。 “宋欢喜,你若把伯母气出个好歹来,你赔得起吗?”柳月涵责怪道。 然而宋欢喜无动于衷,“不过一条人命,反正我命贱,赔了也是赚。” 这油盐不进的样子,让薛氏和柳月涵都无话可说。 “给我出去跪着,否则家法伺候!”薛氏一手捂着头,一手指向外面,看都不想再看她。 然而宋欢喜下一句话就是,“仗五十吗?你也不怕作孽过多,下辈子落入畜生道。” 薛氏抄起药碗就砸过去,却被宋欢喜迅速躲开。 薛氏勃然大怒,“来人!来人!给我把她押下去!” “只是几句话就受不了了?那你曾经对我做的事岂不是罄竹难书?” 宋欢喜已经是破罐子破摔。 薛氏被刺激地怒气翻腾,就要说什么。 却听宋欢喜道:“我要和离。” “给我押下去关……什么?和离?” 膨胀的怒火被一针戳破,薛氏还以为自己生了臆症。 一旁柳月涵也惊了一下。 “你没听错,我、要、和、离!”宋欢喜一字一顿道。 这话清晰入耳,薛氏的怒火再没了发泄的余地,转而涌现出一丝称心。 “离开国公府,你什么都得不到,别妄想国公府会补偿你。”薛氏说。 宋欢喜从未得到过,又何谈失去,于是爽快答应。 薛氏看她是真心要和离,想了想,又道:“和离我不同意。” “伯母?”柳月涵忍不住低声喊。 薛氏朝她摇摇头,转而看向宋欢喜,“和离于我儿官途有碍,我不同意和离,只能休妻。” “不可能!”宋欢喜一口否定。 休妻与和离,虽然都是与顾长卿分开,与国公府做切割。 但休妻是把所有的过错都归到女子头上,对女子名声影响太大。 宋欢喜绝不可能答应。 “你不是想离开国公府?休妻后我可单独给你补偿,黄金千两,良田百亩。” 的确,这无疑是个极为惑人的条件。 是普通人几辈子都挣不来的财富。 若宋欢喜应了,自此以后吃穿不愁,阿爹阿娘也能过上好日子。 但,宋欢喜已经有了自己想做的事。 为了她以后的营生,也决不能背上被休弃的名头。 而且她坚信,她的营生也能让阿爹阿娘过上好日子。 宋欢喜毅然拒绝。 “我给你时间慢慢考虑。”薛氏仍旧是笃定的。 在她看来,这世间不可能有不为金银折腰的穷人。 宋欢喜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如李嬷嬷所愿受到惩罚。 反而国公夫人脸上表情还不错。 李嬷嬷暗恨。 等宋欢喜离了国公府,她必要再好好教训一二。 宋欢喜完全不知李嬷嬷所想,就算知道了也不在意。 回到微澜院,宋欢喜就开始打包东西。 第八十六章 爱上 既然说了和离。 宋欢喜自认就不再是国公府的人。 她要收拾自己的东西。 成亲的嫁妆是顾长卿准备的,本来就是国公府的东西。 屋内这些衣裳首饰也都是国公府备的。 还有宋欢喜每月的月例,她也不会带走。 放眼一看,这屋内真正属于自己的其实少之又少。 她被压箱底的自己的粗布衣裳,还有阿爹阿娘送给她的小木雕。 以及她绣过的帕子和香囊,还有之前和顾长卿去雪苑,拿回来的自己的小盒子。 除了这些,她什么都没有了。 宋欢喜对此没有眷恋。 只是有些可惜,微澜院的桂花快开了。 没机会摘微澜院的桂花给阿爹酿桂花酒、做桂花糕。 还有阿爹想做的荷叶鸡,她因为落水一事,也没能如约摘荷叶回去。 嫁进这国公府,她经历了太多。 蓦然回首,也不知是遗憾更多些,还是解脱更多些。 东西少,收拾得就很快。 宋欢喜只用了一个包袱就把东西都装好,而屋子里却不见明显的空荡。 收拾完,她把包袱放好,决定去看看秋兰和雪莲。 虽然已至秋,天气还是很热。 秋兰穿得轻薄,后背的伤毫无遮掩地落入宋欢喜眼中。 雪莲虽也同样穿得少,但吴嬷嬷是个传统的人,怕她着凉,还是让她用衾被盖住小腹。 二人都有伤,没事可做,又才睡醒,只能在各自的榻上发呆。 宋欢喜默默看着这样一幅场景。 过了会儿,才喊道:“秋兰,雪莲。” “娘子。”二人闻言就要起身。 宋欢喜让她们保持原样,给二人各自倒了一杯茶。 秋兰和雪莲有些受宠若惊,接过后不住地道谢。 宋欢喜突然开口,“若我想离开国公府,你们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这话实在太过突兀,秋兰和雪莲对视一眼,都不敢回答。 宋欢喜解释,“我要跟顾长卿和离了,和离后我就会离开国公府,算是净身出户,跟着我的日子不会很好过,你们好好想想吧。” 她并没有立刻就要答案,给她们时间慢慢想。 毕竟薛氏不同意和离,二人还要僵持一段时间。 说完后,宋欢喜就留了空间给二人。 出了门,看到桃儿正在浇花。 宋欢喜这才想起,自己有一段时间没有亲自照料这些植物了。 她答应过它们,一定会经常给它们浇水的。 最后在国公府的这段时日,更要好好照顾它们。 宋欢喜找了个木桶,走到桃儿身边。 “娘子。”桃儿看到她,赶紧屈膝行礼。 “我和你一起。” 宋欢喜说着,舀了一瓢水就开始浇。 桃儿感到诚惶诚恐,“娘子,可是、可是我哪里做的不好,您告诉我,我肯定改。” “没有,我只是想动动,一起吧。” 宋欢喜动作不停,而且手法娴熟,并不是一头热地随意做事。 桃儿看了会儿,发现她真的很专业,也就渐渐放下心来,跟着她一起给花浇水,修剪花枝等。 如顾长宁所言,和这些植物待在一起,是真的可以修身养心。 宋欢喜浮躁了许久的心慢慢沉寂下来,感受着这些花草树木的心情,并按照它们的要求好好打理。 这样忙碌一通,虽然疲惫,但心是安稳而平静的。 官署。 申时末,顾长卿才忙完堆积的公务出来。 国公府的马车等在那里,顾长卿上去后,顾从才依照惯例把白日国公府发生的事情一一汇报。 顾长卿全程都面色平静地听着。 直到顾从说,母亲找了宋欢喜去荣安堂,他这才有了多余的反应。 “现在情况如何?娘子可有受罚?” 顾从摇头,“倒是没有,据说李嬷嬷被世子夫人打了,世子夫人和国公夫人因此在荣安堂吵了一架。” 没吃亏,这点让顾长卿送了口气。 “李嬷嬷一贯自恃母亲身边第一人的身份作威作福,等此间事了,定要找个法子送李嬷嬷去庄子上。” 这是世子和国公夫人之间的博弈,顾从不好答。 好在顾长卿也不期望他的回答,心中已然做好了决定。 顾从接着说:“世子夫人还告知国公夫人,要与您和离,国公夫人不同意,只答应休妻。” 顾长卿:“……” “快些回府。” “是。” 回到国公府,顾长卿直奔荣安堂。 薛氏今日被宋欢喜气了一通,柳月涵一直照顾到现在。 二人看到顾长卿,都很是惊喜。 “官署没事了?”薛氏打起精神问。 “嗯。” 顾长卿撩袍坐在一旁,接过柳月涵手中的药碗,亲自喂母亲喝下。 “伯母您瞧,这上京城不管是哪家哪户,再没有比长卿哥哥更孝顺的人了。”柳月涵夸道。 这话令薛氏高兴,“是啊,长卿就是太孝顺了。” 二人大夸特夸,顾长卿全程面无表情。 直到一碗药喂完,顾长卿才看了柳月涵一眼。 “容善郡主,家母还有事,不好留郡主在家中用晚膳了。” 柳月涵笑的善解人意,“无碍,我在这也叨扰已久,明日再来拜访伯母。” “嗯。” 柳月涵要走,薛氏有些不舍,也想给二人创造机会。 于是催促,“长卿,快送月涵出去,她今天照顾我这么久,很是辛苦。” “好。” 顾长卿依言起身。 薛氏看着二人离开的背影,苍白的脸上带了笑。 李嬷嬷正在一旁收拾药碗,见状跟着感叹,“世子爷跟郡主真是般配啊。” “别胡说。”虽是呵斥,薛氏面上的笑容却更大了。 显然十分认同李嬷嬷的话。 李嬷嬷也跟着笑,“夫人啊,那世子夫人要离开,不正好给郡主腾了地儿吗?往后小少爷有身份如此尊贵的娘亲,可谓前途无量啊。” 这个道理薛氏当然知道,“等长卿休了宋氏,就让他把月涵娶进门来,我看月涵也还是极愿意的。” “是是,还是夫人有洞若观火。”李嬷嬷奉承着。 薛氏轻拍了她一下,“个老不正经的。” 李嬷嬷笑笑不言。 外面,顾长卿只将柳月涵送到荣安堂外,就转身回来。 一到门口就听到二人的对话,几乎是全程听完。 又站了会儿,才进去。 直接开门见山,“母亲,我不同意和离。” 闻言,薛氏脸上的笑立马就落了下来。 “宋氏告诉你的?” “不是,她未与我说,但国公府的消息瞒不住我。” 薛氏对此并不意外,只是疑惑,“为何不同意?” “我的妻子只有宋欢喜一人,除了她,我谁都不想要。”顾长卿说。 薛氏心头突然有个大胆的猜测。 “难不成,你爱上了她?” 第八十七章 疯了 爱? 顾长卿没想过自己对宋欢喜的感情到底是不是爱。 至少喜欢应当是有的。 但母亲这样认为,他也并不反驳。 在薛氏看来,不否认就意味着默认。 这个答案她实在是无法接受。 “长卿,你怎么能爱上那种人,她不过是一个破落村女,嫁进来前大字都不识几个,岂能配得上你?” 顾长卿薄唇微抿。 同样的问题他也问过自己。 只是,“母亲,我暂时给不了你答案,我只知道,我不能放她走。” 甚至只要一想到这种可能,都会下意识从心里生出排斥。 “即便她害了你的孩子?”薛氏质问。 顾长卿摇头,“这件事和她没关系。” “你疯了?你的原则呢?你真的相信她没有动手?” “我不敢保证,但我不能让她走。” 顾长卿还是那句话。 “疯了疯了,都疯了,全都疯了!” 薛氏怒急攻心,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 再也承受不住刺激,一下子晕了过去。 “母亲!”顾长卿飞快走到榻边,嘴上吩咐,“快叫大夫。” “诶诶,老奴马上去安排。” 李嬷嬷也吓了一跳,赶紧出去叫大夫。 不只是大夫,下人们也要时刻在外面候着,以备不时之需。 薛氏这一晕,荣安堂又是好一通忙乱。 大夫很快过来问诊,几息后,才道:“是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 “国公夫人近来头疼的迹象频发,这对她的身子损伤有些大,往后要尽量少受刺激,少生气,慢慢调养。” “嗯,辛苦了。”顾长卿听得认真。 大夫将药方开好,李嬷嬷跟出去拿药。 药拿回来,要煎要熬,灶上不能离人。 不止如此,还要给国公夫人换衣裳,擦洗脸和手。 室内需保持通风透气,床榻要重新收拾。 药煎好了还要伺候人喝下…… 总之事情一大堆。 这天直到深夜,确认母亲无大碍,顾长卿才从荣安堂离开。 国公府的长廊九曲十八弯,每一条最终都能通往想去的地方。 今夜无月,悬挂在长廊两侧的灯火指引着夜行者的路。 深夜寂静。 路上除了一个眼若星辰、鼻梁高挺、身形欣长的俊逸郎君外,空无一人。 也不知他是怎么走的,选的路是回前院的路,最终人却停在了微澜院前。 修长如玉的指骨敲响院门。 今晚守门的不知是谁,迟迟没来开。 尝试着抬手一推,结果意料之外又轻而易举地将门推开。 见状,他眉峰微蹙。 抬步入内,只看到院中亮着一盏孤灯,四下更是冷清。 若不是知道这里面有人,还以为是个荒无人烟的院落。 郎君缓步来到主屋,为免打扰,特地放轻了动作把门推开。 就着昏暗的光线慢慢往内室走去。 白日未能见到,还是想看看她。 “顾长卿,你来了。” 突然,屋内响起了一道声音。 来人脚步一顿,转身,“还没睡?” “嗯。” 顾长卿脚下方向一转,依次点燃了屋内所有的灯。 四周瞬间一片明亮,视野顿时开阔清晰。 他这才看清,宋欢喜坐在正对房门的椅子上,不知道坐了多久。 她穿着一身海棠红衣裙,脸上的妆容褪去青涩稚嫩,多了些明媚娇艳。 也更让人心动。 她打扮成这样在等他。 这个认知,让顾长卿眸底闪过一抹炙热。 他来到宋欢喜身边,不想吓到她,于是克制着情绪坐在旁侧的椅子上。 关切道:“怎么还不睡 ?” “在等你。”宋欢喜毫不避讳地说。 顾长卿心中泛起一丝暖意,声音越发温和。 “等我何事?” 却见宋欢喜拿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纸。 本着好奇的心态看过去,上面和离书三个大字却刺痛了他的眼。 再看落款处,不知何时已经签好了她的名字,还摁了手印。 似乎只要顾长卿愿意,只需三个字落笔,再学她摁下手印。 这张和离书就会立即生效。 而眼前的人,也会随着这张和离书,彻底退出他的世界。 顾长卿眸光平静,让人窥探不到一丝表面下的暗涌。 “这是什么?”他像是不识字,还带着一整日未进食的涩意。 “和离书,顾长卿,我要跟你和离。” 若是昨晚说的不够正式,让顾长卿不当回事,宋欢喜今天就将这份正式补上。 只要顾长卿同意和离,她就不用通过薛氏。 休妻一事自然就不存在。 闻言,顾长卿脸上的平和有碎裂的趋势。 宋欢喜还在说:“你放心,我没有占你便宜,也不要国公府的东西,包括你准备的嫁妆和我每个月的月例,统统都留在微澜院,至于我穿过的衣裳和用过的首饰,就当是我受这么多次伤的补偿?” 宋欢喜知道那些料子贵,自己也买不起。 于是想跟他打商量。 然而一贯以温润清隽示人的顾长卿,随着她的话,却彻底沉了脸。 透出一股令宋欢喜陌生的气息,和一丝若隐若现的阴鸷。 他端坐在椅子上,身姿笔挺,面容冷峻,原本是会令人感到温暖的翩翩君子。 此刻目光却锐利如鹰,仿佛能穿透一切虚妄,洞察人心,令人不敢轻易接近。 宋欢喜被这样的目光束缚住,还有很多话都再也说不出口。 但她要和离的态度却依旧坚定。 “你就这么想走?”良久,他才寒声问。 “是。” 宋欢喜答得十分干脆。 “我不同意。” 顾长卿突然拿过那纸和离,当场撕了个粉碎。 碎屑很多,在半空中随意飞舞,又承载着罪魁祸首隐忍的怒意散落至桌面和地上,不敢再张扬。 宋欢喜看着这一幕,知道自己的打算落了空。 心里有些失落,低声问道:“为什么不愿意?” 顾长卿没说话,只是攥紧拳头的手背上还有凸起的青筋,昭示着他未散尽的怒意。 “顾长卿,你娶我是另有目的,根本不是为了什么婚约,对吗?” 宋欢喜又问。 从薛氏那里察觉到这件事后,她就一直在想。 自己身上究竟有什么是值得顾长卿要的。 但是她想了许久,想破头也想不出来。 她只是一届小小村女,显国公顾执,世子顾长卿,竟都愿意接纳她。 哪怕顾长卿明确表明过不喜欢她。 “若仅仅只是因为长生哥哥的救命之恩,和我阿爹的八年养育之恩,那就太离谱了。” 宋欢喜防着顾长卿说出这种可能。 第八十八章 破罐 宋欢喜以前或许对此深信不疑。 然而直到真正身处这高门大户,见到什么叫位高权重,什么叫人微言轻。 亲眼所见权贵和世家中这些上层人物的生活态度,和处事方法后。 她才觉得当初的自己是多么天真。 不论是薛氏,还是二房,抑或是柳月涵,甚至是周振扬等人。 他们从不把底层人的命当回事。 人命在他们眼里,不过草芥,不过浮云。 反而是他们的命,却值得众多奴仆牺牲小我,值得成百上千的护卫以命相护。 “虽然我从不认为自己真的命贱,但救了显国公府的世子,在许多人看来都是引以为豪的事情,而高高在上的你们,绝对犯不着拿一个世子的婚姻来做赔偿。” “这对你们而言,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顾长卿依然不语,选择沉默以对。 只是长袖下捏紧的拳头不知何时已经松开,宽大的手掌握住桌角,仿佛无事发生。 见状,宋欢喜还有什么不明白。 这段婚姻果然不纯粹,一开始就带有极强的目的性。 她如今也不要求顾长卿能解答她的疑问,她只是不想再掺和下去了。 国公府的纷纷扰扰,她只是突然闯入,窥见一眼,就是伤筋动骨。 所以思来想去,不如趁早离开。 而且,“我们二人毫无感情,何必要这么强求下去?” 毫无感情? 顾长卿刚和缓的面容再次凝结出一层寒霜。 好一个毫无感情。 日积月累,相处这么久,最终却只得了这么一句。 顾长卿来时路上,有满腔的倾诉想法。 然而此时都堵到了嗓子眼,吐不出,咽不下。 他头一次怪这微澜院的主屋修缮得太小,怪房中的灯还不够亮。 这阴暗逼仄的环境,果然不适合再待下去。 顾长卿起身,冷声道:“你好好休息。” 说完就要走。 “顾长卿!”宋欢喜叫住他。 顾长卿停下脚步,没有回头,但已是指尖轻颤,有抑制不住的激动。 然而她的下一句话,却瞬间将他打回到数九寒冬,泛出彻骨的凉。 “我想搬回雪苑住。” “不行。”顾长卿果断拒绝,抬步欲走。 “你什么时候能同意和离?难不成真的要休了我?”宋欢喜也生气了。 只要想到这个可能,她整个人都不好起来。 “我是不会同意休妻的。” 她也要叫顾长卿知道,她不是没有脾气的人。 “你们休想强迫我同意休妻。” 本以为强势的话能引起顾长卿的忌惮,结果却听到他越发冷漠的声音,还说出了令人讨厌的话语。 “要让你失望了,在我这里,只有休妻,没有和离。” 说完,顾长卿再也不等她开口,径直离去。 宋欢喜怒视着他的背影,像是要盯出个窟窿来。 “果然,母子都一样!” 宋欢喜气得随手抓起一个茶盏往外砸去,结果人没砸到,四溅的碎片却蹦到了她的手。 血从手背顺着指尖滑落,滴在海棠红的裙摆上。 仿佛水入大海,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 宋欢喜更气。 拿出手帕用力擦在手背上,还好伤口不大,用手帕就能止住血。 想要的没拿到,这一晚上的等待全成了笑话。 薛氏强势,顾长卿也变了。 难道就要妥协答应他们的条件? 可休妻,宋欢喜真的无法接受。 既然他们不同意,自己又何必再讨好。 不如破罐子破摔。 等他们受不了,自然就能同意和离。 思及此,宋欢喜干脆也不睡了。 薛氏和顾长卿都已经不让她好过,那大家都别想好过。 本着这个想法,宋欢喜起了去偃月院的念头。 秋兰和雪莲养伤,薛氏派来的四人偷懒耍滑,不堪为用。 吴嬷嬷年纪又大了,单九被她派去找宁焰,至今还未回来。 这微澜院目前就只有桃儿一个人顶事。 只是桃儿白日要煎药,还要打扫微澜院,该多休息。 宋欢喜决定一个人去。 为了保护自身安全,还在墙角拿了一根木棍。 一个人也要气势汹汹。 宋欢喜大力拍响偃月院的门,丝毫不在意会不会吵醒别人。 等到守夜的婢女把门打开。 不等她多问,宋欢喜就目标明确地朝着绿月房中去。 “世子夫人,世子夫人……”慢慢反应过来的守夜婢女在身后追。 结果还没把人追上,就听“砰——”的一声巨响。 绿姨娘的房门被世子夫人从外面砸开了。 不仅如此,没多久屋里就传来一阵叮铃哐啷的声响,还伴随着朝霞姐姐的尖叫声。 守夜婢女的脚步止在外头,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上前。 又过了一会儿,里间的绿姨娘似乎也被吵醒了。 “你在干什么?” 守夜婢女听到绿姨娘恼怒的声音。 “朝霞,给我拦住她……” “哐啷……” “咚……” “来人……来人……” 守夜婢女听着这一阵阵的动静,小心脏吓得一跳一跳。 “外头都有谁,给我来人!把院里所有人都叫醒!”绿姨娘的声音尖锐响起。 守夜婢女不敢再耽搁,匆匆应了声,赶紧去叫人。 屋内。 绿月被朝霞护在身后,眼睁睁看着宋欢喜打砸她屋里的东西。 那名贵的花瓶,爹娘让她带来国公府的玉器瓷器。 还有名贵的画和价值千金的古筝…… 看着一样样珍品在眼前被毁,绿月心头在滴血。 “朝霞,放开我,那方砚台是我爹送我的生辰礼!”绿月眼眶通红,人都崩溃了。 可宋欢喜手里有木棍,朝霞怎能放她过去。 “姨娘,东西没了还可以再买,您还在坐小月子,身子最重要啊。”朝霞死死拦住她。 “我的南海东珠!那可是世子送的。”绿月目呲欲裂,急切地挣脱。 宋欢喜也是才知道,绿月房中的东西竟然都不俗。 这也正好。 绿月无缘无故扇了她一巴掌,那就那这些来还吧。 宋欢喜再无顾忌。 等守夜婢女把人都叫起来,绿月的屋中已经狼藉一片。 “绿姨娘!绿姨娘!” 下人们就要进来。 “别动。”宋欢喜呵斥。 大家被她这架势吓住,就只能这么干看着。 等宋欢喜把东西毁的差不多,才在附近唯一完好的椅子上坐下。 她这边终于消停了,朝霞一个不妨,绿月一把挣脱开就冲过来。 嘴里还不停喊道:“我要撕了你!撕了你!” 宋欢喜手中棍子一指,上面的琉璃碎屑还粘在上面,绿月瞬间停下了脚步。 “宋欢喜,你简直太过分了!” 绿月此刻真是恨透了她。 第八十九章 真情 “我过分?” 宋欢喜眼神一凌,配上冷艳的妆容,效果翻倍。 “只不过是一报还一报,自己种下的因,就该承受相应的果。” 绿月不服,“你害我小产,我为何不能那样对你,你只是一巴掌,我这些东西就是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谁害的你,就去找谁,少出来学狗乱吠。” 宋欢喜如今不惯她的臭脾气。 偃月院经过刚才这一通打砸和争吵,所有人都醒了。 连隔壁的清霜屋中都亮起了灯。 “你,去叫清霜过来。”宋欢喜随手指了一个外面的婢女。 正好指到了今晚守夜的婢女,守夜婢女被她刚才的所作所为震慑住了。 闻言不敢不从。 但这件事也很犯难,“可,可世子下令将霜姨娘禁足。” “是吗?”宋欢喜反问。 守夜婢女连连点头,以为她会收回成命。 谁知却听到了世子夫人极为大胆的话。 “顾长卿下令那是他的事,我要你叫她过来是我的事。” 守夜婢女再也没办法,只好顺从。 “你叫她做什么?”绿月冷声问。 和看不惯宋欢喜一样的,她也看不惯清霜,尤其是近日世子常去清霜房里。 宋欢喜无视她。 绿月更加生气。 清霜很快就被叫过来,屈膝行礼,“姐姐。” 她的面容平静,对眼前发生的一切视若无物。 宋欢喜其实很佩服她的淡然和清冷,官员之女,饱读诗书,才貌双全。 本是这样一个人。 却也披着这层遗世独立的外皮,眼也不眨地送过她一盒带毒的胭脂。 “绿月惹了我,我报复回来,你会觉得我狠毒吗?”宋欢喜问。 清霜面色不变,低垂眼眸,平静答道:“不会。” 绿月顿时不满,“这砸得不是你的东西,你当然说风凉话。” 清霜依然心平气和,“世间因果循环,诸事总会有结果。” 绿月大怒,“好啊你,亏我和你一个院里同住,家里送来的东西我哪样不是给你一份,结果你竟然如此忘恩负义。” 清霜回头,吩咐自己的婢女两句。 婢女很快就拿了个包裹过来,打开一看,里头全是绿月曾经送过的东西。 “如数奉还。”清霜说。 “你——”绿月气的手抖。 小产本来就伤身,她此时脸色已经难看至极。 宋欢喜在那些东西上看了一圈,有玉佩手镯、绮罗朱钗,还有话本等等。 这两人的关系还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绿月小产,是不是你所为?”宋欢喜突然开口。 话音刚落,屋内一片寂静。 几乎是落针可闻。 绿月难以置信的的目光看向清霜,心中千万种否定。 却在看到她平静的脸时,沉入了无尽的深渊。 “是你害我?” 绿月这次没有面对宋欢喜时的冲动,声音只有嘶哑。 仿佛油尽灯枯的人用了仅剩的全部力气,去支撑她问出这句话。 “姨娘。” 朝霞扶着她,神色担忧。 绿月似乎听不到,一双眼直直地落在清霜脸上。 “是。” 清霜没有犹豫,没有否认。 一如当初被发现胭脂有问题,在宋欢喜面前干脆利落的承认。 她是真的诚实,也是真的可恨。 “为什么?” “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害我的孩子?我的胎才刚刚坐稳!” “你知道我有多盼望那个孩子吗?” 一声声的质问,伴随一次次的痛彻心扉。 绿月泪如雨下。 就是宋欢喜害她,都没有清霜害她这么令她伤心难过。 绿月想上前抓住清霜再次问询,却被清霜身后的婢女抬手挡了一下。 虚弱的绿月顿时倒在地上,手正好扎在一个碎瓷片上。 “姨娘!” 朝霞大喊着上前,要将人扶起。 绿月却不让,也不管血流如注的手,只一双眼睛牢牢盯着清霜。 企图从她眼中看到一丝一毫的后悔和愧疚。 可是没有。 除了冷漠什么都没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绿月突然笑了起来。 “识人不清,自作自受。” 宋欢喜留下八个字,起身就走。 谁也没有阻拦她,更不敢阻拦。 宋欢喜站在偃月院的院子里,抬头一看,马上就要天亮了。 入骨的疲惫开始浸透至四肢百骸 ,不管是强撑着的,还是先前尽量忽视的困意与疼痛都尽数浮现。 她已经很累了。 艳丽的妆容也遮不住脸上的沧桑。 但,当看见门口站立的顾长卿,宋欢喜又立马带上假面。 “你来了多久?”她问。 顾长卿站在门口,没有看里面一眼。 “审问完了?”他只是云淡风轻地说出这句话。 宋欢喜也不知该不该替绿月感到可悲。 明明绿月因孩子小产而伤心欲绝的哭声,此刻就在耳边回荡不停。 绿月一心恋慕真心相待的郎君、孩子的父亲,此刻却如此无动于衷。 宋欢喜是见过绿月有多喜欢顾长卿的。 甚至一想到顾长卿,绿月的脸上就常伴笑容。 顾长卿只要去了别处,绿月就会嫉妒吃醋。 但顾长卿显然不是。 或许他与绿月不久之前还在同床共枕,但只要一离开,就不会回头哪怕一眼。 宋欢喜见识到了他的绝情。 或许他所有的真情都给了那个叫晴儿的妾室吧。 宋欢喜出神地想着。 “审完了?”顾长卿看她发愣,耐心地又问一遍。 “害绿月小产的人是清霜,具体细节你自己去问吧。” 宋欢喜不想多呆。 “好,熬了一天一夜,你回去好好睡一觉。” “嗯。” 宋欢喜越过他,回了自己的微澜院。 顾长卿目送她的身影渐渐远去,才喊道:“顾从。” “在。” 顾从不知从哪里出来的。 “微澜院里伺候的人太少,而且参差不齐,该清理的,都清理掉。” “是。” 回到微澜院,宋欢喜终于换下一身海棠红。 镜子里,脸上被打的痕迹随着妆容的褪去而逐渐清晰。 多亏了吴嬷嬷的巧手,她这狼狈的痕迹才遮掩不少。 就连薛氏都没发现。 但一卸妆,那巴掌印反而更显眼。 带了一天的妆,对伤口的伤害很大。 宋欢喜给自己擦药,一点一点将大夫给的药膏擦上。 刚开始是灼烧的剧痛,好在过了会儿就是舒适的清凉。 “娘子?” 早起的吴嬷嬷看到屋内亮着,过来敲门。 宋欢喜顺势要求沐浴。 吴嬷嬷应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宋欢喜快要坐在椅子上睡着的时候。 吴嬷嬷才回来。 而且她还带来一个在情理之种,又在宋欢喜意料之外的消息。 “娘子,国公夫人给世子纳了个妾,刚送进来,在微澜院外等着。” “自称,晴儿。” 第九十章 宿命 “晴儿?” 宋欢喜心中微讶。 又漫上些复杂。 是宿命吗? 注定了她要和这些人牵扯纠缠? 宋欢喜曾做过三场预知的梦,梦境虚虚实实,似假似真。 如今看来,那些梦里出现过的人,现实里也总会出现。 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或早或晚。 并且从不以她的个人意志为转移。 晴儿,在梦境里是顾长卿最宠爱的妾室。 甚至还生下了顾长卿唯一的儿子康儿。 宋欢喜还记得,那是她做过的第一场预知梦。 梦里她嫁给顾长卿几十年。 直至二人老去,顾长卿也只有晴儿一个妾室。 并且只有一个孩子康儿。 为了嫡子的身份,康儿被记在她名下。 又在顾长卿去世后,承了国公的爵位。 梦境里晴儿出现是在她与顾长卿成亲的几年后,她本以为二人不会遇到。 没想到,时间又提前了。 如果宋欢喜真的爱上顾长卿。 又或者她还如刚成亲那会儿,想好好经营她和顾长卿的这段婚姻。 那么晴儿一定是最大的威胁。 更是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就连绿月和清霜都将成为其美满人生中的暗淡陪衬。 思及此,宋欢喜忍不住生出些庆幸。 还好。 还好她已经决定放弃顾长卿,放弃世子夫人的位置。 也就不用去品尝绿月身上,那些因为爱一个人才会生出的愤怒嫉妒,还有酸涩委屈。 她终究还是保全了自己的一颗心。 也就不想和这位最后的胜利者硬碰硬。 既然晴儿和顾长卿是命定的缘分,那她又何必横插一脚去做坏人。 不如各自相安无事。 等到她和顾长卿和离,到时候晴儿想做什么,能走到哪一步,都与她无关了。 心中边梳理着这些事,边在吴嬷嬷的帮助下褪去衣衫坐在浴桶中。 宋欢喜全程神色都很平静。 吴嬷嬷自从说了新纳妾室的消息后,就一直小心谨慎地伺候着。 过了会儿,发现娘子很淡定,才犹豫着开口,“娘子。” 吴嬷嬷发现,如今她也猜不透娘子心中如何想了。 “嗯。”宋欢喜应着。 “那个晴儿……” “吴嬷嬷,我要与顾长卿和离了。”宋欢喜说。 话落,她明显能感觉到吴嬷嬷手上的动作停了好一会儿,然后才重新开始,只是手法有些乱。 宋欢喜接过她手中的巾帕,“我自己来吧。” 吴嬷嬷把东西给了她,却许久都没说话。 但宋欢喜该说的还是要说。 “顾长卿的妾室,就让顾长卿自己去安排吧,我本也无权做主的,不是吗?” “娘子,真的要如此吗?” 吴嬷嬷双手搭在膝上,在娘子看不见的地方,尽情悲伤着。 她是国公府老人,自第一天被派到雪苑,见到娘子开始。 她就对这个即将成为世子夫人的青涩小娘子有了责任。 但吴嬷嬷是开心的。 因为娘子为人和善、心性纯粹,又懂事体贴、孝顺双亲。 清瘦的肩膀还能肩负起整个家庭的重担。 这样的娘子让人心疼和钦佩,也更让人想去呵护和爱护。 而世子常年身处在国公爷的严厉教导,和国公夫人望子成龙的殷切期盼中,把自己逼得又太紧太狠。 不仅一切都以最高标准要求自己,还将所有的心事和喜欢的东西藏于心底。 谁也不肯说。 吴嬷嬷曾亲眼见过,在世子被找回来的第三年。 有一次,世子下了学堂回来,看到桌子上摆了一个蹴鞠。 外面有很多好友邀请他一起去玩儿,而且世子明显也很想。 但最后吴嬷嬷却看到世子突然拿起砚台,狠狠砸向自己的手…… 最后世子以受伤为由拒绝了那些同伴。 自己一个人待在清冷的房中继续温习。 那样子,真是看得人心疼。 吴嬷嬷知道,同样在世家大族规矩教条里生活的娘子,只会让世子变得更加冷漠。 所以她无比期盼着娘子这样不同环境下茁壮成长的人,可以改变世子。 同时吴嬷嬷对此抱有极大的信心。 她想着,假以时日。 娘子一定可以透过世子温润的外表,接触到内里的冷漠,并且温暖他。 而世子也可以给娘子以深宅大院的庇护,和羡煞旁人的宠爱。 他们一定会幸福。 吴嬷嬷的期望很高,也知道或许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能实现。 然而事到如今,所有的期盼都随着娘子的一句“和离”戛然而止。 吴嬷嬷心中的美好愿望落了个空。 “难道真的要走到这一步吗?”吴嬷嬷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宋欢喜虽不忍,却还是残忍地回答她。 “嬷嬷,我和他没有感情,如今新的妾室入府,我们二人也不必要再强行维持表面功夫了。” “我是真心要和离的。” “唉——” 吴嬷嬷深深长叹。 沐浴完毕,吴嬷嬷把房中收拾一番。 等伺候宋欢喜睡下,她才来到微澜院门口。 那个叫晴儿的妾室还在原地等着,一双殷切期盼的眼神一直看着微澜院里面。 吴嬷嬷侧过身,挡住她的视线,没什么情绪说道:“我带你去前院。” 终归是世子的妾室,又是国公夫人安排来的。 吴嬷嬷不想让娘子和他们的关系再度恶化,决定亲自走这一趟。 到了前院,顾长卿也在补觉。 吴嬷嬷看到了顾从,就把人托付给他。 “娘子劳累过度、身子抱恙,起不来床,实在是无法亲自见妾室,不过娘子说了,妾室的安置,一切都听世子的。” 吴嬷嬷把人带到就走了。 顾从却接了个烫手山芋。 用刑杀人他在行。 然而与女子相处,该如何是好? 没有人告诉过他。 看着面前这个眼若秋水、拿不起刀又执不起剑的柔弱女子。 顾从只需要一招就能轻易将其制服。 作为对手,她实在不足为惧。 但作为世子的人,还需谨慎处理。 顾从又看了眼身后紧闭的世子房门。 在叫醒世子惹怒他,和安顿这妾室不打扰世子的选择之间。 顾从毫不犹豫选了后者。 想了想,他把人安排到了世子隔壁的房间。 “你暂时在这待着,不要乱跑,世子醒了自会见你。” 顾从常年浸淫在杀伐血腥的环境中,尽管想温和一些,但凶煞的气息还是吓到了晴儿。 晴儿有些害怕地往后退了两步,瑟缩着应了。 “是。” 顾从蹙眉,不明白她突如其来的的举动,但也无意追究。 前院男子居多,突然出现了个女人,还不知要待多久。 为了避嫌,顾从只留了暗中保护的人。 把其余的都赶回了各自屋里。 第九十一章 打听 自此,本来就很安静的前院,越发显得沉寂。 顾从正好借此机会,去办世子交代的事。 微澜院。 吴嬷嬷回来没多久,就看见顾从带了几个奴仆打扮的人过来。 顾从说明来意。 “此乃世子吩咐,人都是曾在前院伺候过的,一共八人,嬷嬷看着安排。” 说完,顾从又问:“国公夫人先前安排过来的人在何处?” 吴嬷嬷还有些缓不过神来,下意识指了指最南端的倒座房。 顾从直接过去了。 没多久,还在榻上大睡懒觉的四个人就被顾从绑了出来。 “人我带走了,这是那八个人的卖身契,吴嬷嬷记得交给世子夫人。” “哦哦……好……” 吴嬷嬷就这么看着顾从把茉香、兰芳、东山和东海四人绑走。 隔着老远还能听到他们的求饶声。 “吴嬷嬷好。” 面前八人分站两排,男女各一排,同时恭敬又规矩地对吴嬷嬷行礼。 看他们着装利落,不论男女手上都有茧子。 可以看出是经常干活的人。 吴嬷嬷心里满意,问道:“你们都叫什么名字?” 她也是见过大场面的,这点小事无需劳烦娘子,她就能安排得妥妥当当。 “小人叫大方,这是二方、三方、四方、五芳、六芳、七芳和八芳。” 吴嬷嬷:“……” 吴嬷嬷,“这名字是谁给你们取的?” 大喜回道:“回吴嬷嬷,是顾亲随。” 原来是顾从取的,吴嬷嬷就不那么意外了。 刚刚听大喜介绍,大二三四就是四个小厮,五六七八就是四个婢女。 吴嬷嬷开始安排,“大方啊,你带着二三四方去倒座房选房间住下吧。” “五六七八芳啊,你们四个由五芳带着在西面这间房里选,先各自安顿下来。” 人第一天来,吴嬷嬷也没有安排什么事儿。 不过他们却闲不住,又或者想挣表现。 于是等劳累过度睡到很晚才起的桃儿,匆匆穿衣出来准备干活时。 却发现院子里的灰都被清扫了干净。 还不止如此。 因世子夫人不受重视,衣裳送去洗衣房时都会被那些浣衣婆子们无故拖延。 后来索性这些衣裳都是她们几个自己洗的。 结果桃儿今天发现,放脏衣物的箱笼里竟然空无一物。 不只是世子夫人的,就连吴嬷嬷、秋兰姐姐、雪莲姐姐和她换下的衣物都没了。 桃儿跑去院子后面,专门辟出来晾衣裳的地方看。 纳罕的发现,上面整整齐齐地挂着她们换下的衣物。 桃儿转身往回跑,边跑还边忍不住大喊:“吴嬷嬷,吴嬷嬷,有神仙,有神仙。” 吴嬷嬷从屋里出来,示意她小声点儿。 “别咋咋呼呼的,娘子还在睡,发生什么事了?” “哦哦。” 桃儿捂住自己的嘴,声音瓮瓮的。 眉眼却笑弯了,“院子里的活都被神仙干完啦。” 吴嬷嬷听完,觉得好笑,指着另一边,“喏,你看。” 桃儿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有个陌生人正在给花草浇水。 那麻利的样子,显然不是第一次做了。 吴嬷嬷解释,“是世子亲自吩咐来伺候娘子的,前头国公夫人派来的那四个已经走了。” “太好了。”桃儿开心地拍了拍手。 “嗯,往后你也要稳重一点,别再这么跑跑跳跳,有这么多人在呢。”吴嬷嬷叮嘱。 “我知道了吴嬷嬷。”桃儿十分干脆地点头,心里很高兴。 有人帮忙,她手头的事情就少了很多。 再也不用担心忙一天都忙不完了。 可还没等这股高兴再多持续一会儿,她很快就发现了一个问题。 在院里转了一圈,自己竟然无事可做。 要么就是事情早就被他们干完了。 要么就是刚想起一件事要做,才起了个头,就被人抢了去。 这种待遇桃儿从来没遇到过。 还真是有些甜蜜的烦恼啊。 老实的桃儿只好坐在主屋门前的矮凳上,守着屋里的娘子。 吴嬷嬷看见了,想起一件事,朝她招招手。 “桃儿,你去前院看看。” “看什么?”桃儿跑过来。 说起这事,吴嬷嬷就多了几分郁气。 “国公夫人给咱们世子新纳了个妾室,一大早人就来了,我把人带去了前院,不知道这会儿是什么情况,你悄悄去打听打听。” “啊?世子又纳妾了?”桃儿惊得嘴巴大张。 吴嬷嬷抬手给她合上,犯愁道:“是啊,还是娘子让我把人带去世子那里的。” “咱们娘子真可怜。”桃儿替娘子难受。 谁说不是呢? 眼看着妾室一个个地往房里纳,身为正头妻子,和世子的关系却已经快降到了冰点。 吴嬷嬷每每想起就要叹气。 “快去吧。”她只说。 “好。”桃儿点点头。 吴嬷嬷说要悄悄的,桃儿就遵从嘱咐,一路瞻前顾后来到前院。 来了之后,发现前院的门是开着的,然而门口却一个人影也没瞧见。 不止如此,她来到门口谨慎地探出半边脑袋往里看。 院子里也是安安静静空无一人。 而且地上的落叶还没人清扫,看着居然有些凄凉。 想到微澜院新来的八个人,难不成都是从这前院出的? 那现在前院岂不是没了人? 抱着试探的想法,桃儿伸出一只脚,跨进门槛。 等了会儿。 没人阻拦。 紧接着,桃儿扶着门框又把另一只跨进来。 还是没人阻拦。 桃儿放心了,却也不敢太过放心。 于是进来后就贴着墙根慢慢挪。 直到挪步到靠近世子房间的位置,桃儿才停下。 她蹲下身,把自己藏在墙根处,还搬了盆花来遮挡在前,自以为这样很隐蔽。 可她不知道,这一切都落入了树上的顾从眼里。 顾从看完了她的自导自演,对此很是无语。 因桃儿是微澜院的人,所以才未出面阻止。 但,如此鬼鬼祟祟,是要作何? 顾从不解,却也没下去赶人。 不过很快顾从的注意力就从桃儿身上移开。 只因世子隔壁的房间出来一个人,正是那个新妾室晴儿。 桃儿也看见了,心想,这就是那个妾室吗? 果然男人都花心,世子也不例外,居然直接把人安置在了前院。 晴儿出来后,左右看了看,发现周围没人,就莲步轻移,到了世子的房门外。 在顾从和桃儿的视线里,也不敲门,而是直接上手去推。 不过她动作很轻,没引起里面的世子注意。 门打开了,晴儿闪身进去,接着很快关上。 一道门隔绝视线,外面什么都看不到。 桃儿有些生气。 就不知道把房门上个锁吗? 第九十二章 退让 又过了许久。 桃儿估摸着得有半个时辰了,人却还没出来。 桃儿忍不住薅着花盆里的草,泄愤一样。 顾从:“……” 时间慢慢过去,桃儿感觉都快过去了一年了,里面才传出些动静。 “啊——”先是一个女子的叫喊声。 “咚——”又是一道重物碰撞的声音。 “世——世子——疼——”女子娇弱惹人怜的声音。 桃儿听得不禁面红耳赤,却还是倔强地听着。 好在没多久,屋内响起了世子的声音。 “顾从!”语气里带着愤怒。 顾从? 桃儿抬眼望向四周,明明院子里没人啊。 结果一回头,就看见顾从不知从哪里出现的,就这么站在了房门外。 “世子。” “滚进来!” 这下不只是语气,世子就连话的内容上都有了明显的情绪。 顾从心里咯噔一下,推开门。 桃儿竖起耳朵听。 “她是谁?” “谁派来的?” “为何在我房中?” 这是世子的声音。 “叫晴儿。” “是国公夫人给您新纳的妾室,之前在微澜院,世子夫人吩咐吴嬷嬷送她过来,说是一切都由您做主。” “您在休息,我安排她在隔壁房间,她……自己进的您房间。” 这是顾从的解释。 “以后没我的允许,不准任何人进来!” “是。” 很快,桃儿就看见世子大跨步走了出来。 他的身后跟着顾从,还有那个叫晴儿的妾室。 晴儿低着头,小声哭着,不停用帕子拭泪,像是伤心委屈极了。 而且看她捂着手臂的样子,好像还受了伤。 难道被打了? 桃儿大为痛快。 然而她这边正高兴着,却撞上了顾从突然回头的视线。 桃儿脸上的笑顿时僵住,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好在顾从只是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这边,顾长卿把人带到了荣安堂。 此时薛氏正在李嬷嬷的伺候下喝药,脸色比起昨天好上不少。 “母亲。” 顾长卿走过来,接过李嬷嬷的活,亲自喂药。 “今日好些了吗?”他问。 薛氏看了眼他身后的晴儿,面带笑容,“嗯,好些了。” “母亲又给我纳了一房妾室?”顾长卿状似不经意间问道。 “是啊,昨日就备好了,给你个惊喜。” 事实上,这件事还有容善郡主的撮合。 宋氏提出和离后,容善郡主就出了这么个主意。 说是这样可以分散长卿的注意力,也让长卿多些新鲜感。 薛氏也有自己的考量。 绿月小产,清霜不争气。 长卿二十好几的人,膝下还没个一儿半女。 薛氏也着急。 而她最心宜的未来儿媳,能如此大度的主动提出纳妾。 是真的没让薛氏失望。 薛氏顺水推舟,纳妾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 晴儿还是容善郡主推荐的,说是一个远房亲戚的女儿,父亲只是个八品小官。 薛氏信任她,也派人查了,晴儿并无问题。 薛氏这才松口让晴儿入府。 这里面的细节,薛氏没有多说。 只道:“月涵也是为我分忧,想你早日有个子嗣,哪怕是庶出也好啊。” 薛氏因为大公子一事,一直不待见府里的庶出子女。 如今能松口,可以看出她妥协了很多。 顾长卿就这么一边听着,一边喂药。 等药喂完,他才让房里伺候的人都出去,并让顾从把晴儿带出去候着。 母子二人关起门来说话。 “母亲是想让她来分我的心思?” 知母莫若子,顾长卿直接说出了薛氏未提及的小心思。 薛氏没有否认。 “但我不愿意。”顾长卿斩钉截铁道。 薛氏并不感到意外,“你是为了宋氏?” “是。” “若是为了宋氏,那这个妾你更该纳了。” 薛氏自有一套她的道理。 “宋氏无有力亲族,但晴儿是容善郡主推荐的,身后站的就是容善郡主。” “你父亲备受朝堂忌惮,圣人也并非真心任用,这个时候,咱们与皇室多点牵扯,国公府的地位才会更加稳固。” “还有,那宋氏要与你和离,说明对你没了感情。” 薛氏观察着儿子的脸色。 这句话说完,果然看他神色淡了很多。 接着继续补充,语重心长道:“长卿啊,母亲是过来人,自认比你多几分经验。” “一段感情如何维护,我比你懂,世间女子,为的不过是夫君的关注和长久的爱慕,但若这种感情唾手可得,不管男女,都不会珍惜的。” “但你若让她患得患失,让她为你吃醋,为你辗转反侧,那么渐渐的,你就抓住了她的心。” “等到哪天你不用花费任何力气,她依然在你身边不离不弃,那你就成功了。” “是吗?” 顾长卿听的很认真,却也有怀疑。 薛氏温和地笑了起来,主动跟儿子道歉。 “绿月小产,是清霜所为吧,这件事我知道了。” “宋氏的确是无辜的,此前我怀疑她,是我的不对,往后你们之间要如何,为娘也不管了。” 她说着放手的话。 顾长卿抬头,确认般地看着她。 薛氏对他点点头,再次肯定了自己的话。 “病了这一场,大夫说我不宜动气,如今啊,我也看透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不管你和宋氏如何,母亲只有两个要求。” “母亲请说。” “第一,接受晴儿。” “第二,给为娘生个孙儿带带。” 这两件事都是极其容易的。 却也都是顾长卿不想接受的。 可母亲已经如此退让…… 薛氏看出他的犹豫,继续以退为进。 她摆摆手,“唉 ,罢了,罢了,既然你不愿,这国公府长久后继无人,我若哪日去了,也只当是遗憾一场罢。” 一贯强势不容人质疑反驳的母亲,突然露出了这样脆弱的一面。 顾长卿看到母亲鬓边的华发,眸光微动。 “母亲……” “我儿最是孝顺,往后只需多来给我烧点纸,若有了孩子,一定要告诉我,若没有……也要告诉我,我也好在底下安心。” 这话一出,孝字压头。 顾长卿不忍,不得不应下。 薛氏这才高兴起来,并且给了任务。 “最迟明年,一定要让我抱上孙子啊。” 顾长卿颔首。 薛氏又叫了晴儿进来,将二人的手放在一起。 “以后跟了世子,好好的,早点生个孩子。” 又是同样的话语。 晴儿娇羞着应了。 顾长卿面上却不带一丝喜色。 薛氏就当看不见,随手打发了二人。 “回去吧,你看着安排,这次我就不掺和了。” 第九十三章 主动 顾长卿带着晴儿走了。 他让顾从把晴儿带去偃月院。 顾从应是,就要带着晴儿离开。 可晴儿却没走,而是战战兢兢地看着他。 “世子,我还没给世子夫人敬茶。” “不敬就不敬。” 自荣安堂出来,顾长卿心里就有股燥郁,语气也变得不大好。 “可……可世子夫人还未见过我,按礼,我应当过去的。”晴儿小声道。 顾长卿心里烦,不耐烦再听她说话,直接喊,“顾从。” “在。”顾从上前。 “把人带走。” “是。” 之后任晴儿如何伤心哭诉,顾长卿都不再理会。 回到前院,顾长卿叫来一个暗卫。 刚要说什么,又直接顿住。 “算了,我亲自去。” 顾长卿椅子还没坐热,又起身走了出去。 留下暗卫一脸懵,“……” 微澜院。 宋欢喜一觉睡到下午。 直到肚子饿得不行了,才逼着她不得不醒来。 吴嬷嬷从晌午开始就让人备好了饭食,一直放在炉子上温着。 宋欢喜这个时候吃正好。 趁着上菜的功夫,宋欢喜也开始洗漱。 擦到受伤的半边脸时,忍不住碰了碰,发现疼痛减轻了很多。 宋欢喜有些欣慰,这睡了一觉起来,脸上的伤总算消下去一点。 想着要赶紧好,于是继续遵医嘱擦药。 “娘子,今儿个想穿什么颜色的衣裳?”吴嬷嬷问。 宋欢喜看了看身上的寝衣,其实她还没睡够。 于是道:“不用换了,给我一件外衫披着就好,吃完了我继续睡。” “也好。” 等到饭食都摆上,宋欢喜看了一圈,有些意外。 “吴嬷嬷,这些菜确认过是给我们的?” 吃一堑长一智,她可不想再因为这种小事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吴嬷嬷笑着点头,说了早上发生的事情。 包括顾从带走了东海那四个偷懒不干活的人,又送来了八个手脚麻利的帮手。 “听说东海他们都被赶出府去了。” 吴嬷嬷说着这些小道消息,很是解气。 说完后又将顾从给的卖身契交给她。 “娘子,这八个人从大字排头,一直到八,都跟的方字,排行前四个是男的,后面四个是女的,为了区分,女的取的是芳草的芳字。” 宋欢喜依次看过这八人的卖身契,的确是身家清白,履历简单。 吴嬷嬷继续说:“这八人原是世子身边伺候的,在哪里都好办事,今日大方去大厨房拿吃的,说是很顺利,而且厨房还给了最好的。” 难怪。 宋欢喜点点头。 原来她是沾了顾长卿的光。 眼前这一桌菜肴,从数量和菜色上,还有碟盏上均能看出不俗。 有些菜品还是之前她在薛氏那,或着宴席上才能看到的。 “吃了饭,我见见他们。”宋欢喜要当面感谢。 “好嘞。” 宋欢喜用食不喜人伺候,所以吴嬷嬷自发退了出去。 于是只见宽敞的饭厅内,有一身着湘妃色轻薄外衫的年轻娘子坐于桌旁。 只看背影,透过外衫,依稀能瞧见掩映在如瀑青丝下的窈窕身姿。 肩若削成、腰若约素。 虽年龄不大,却已有趋于成熟女性的风采。 若是能勾一缕柔顺的青丝在鼻尖轻嗅,揽一截细腰在指腹摩挲。 将她看似瘦弱实则坚强的身躯纳入怀中珍藏。 那该是何等令人心驰神往的温香软玉。 顾长卿久久看着这一幕,一时间不禁入了神。 她的坐姿,并不如面对自己时的端正板直,而是就那么随意的弯着。 或趴在桌上,或一手放在桌上撑着下颌。 浑身都透出一股慵懒和随性,就那般素手轻抬,将食物吃进嘴里。 顾长卿看不到她的表情,但能想象出她一定是满意的。 吃到好吃的,或许还会如小猫般眯起双眼。 最好是能赞叹一两声,让他听到她的认可。 毕竟那些菜他平日经常吃,觉得满意的才让厨房单独做了一份。 自己喜欢的,如今她也能吃到。 顾长卿有一股无法言说的满足。 “欢喜。”他突然出声。 话音刚落,果然就看见那道慵懒的身影立刻挺直了背脊,换成了从前的坐姿。 顾长卿有些遗憾。 “你怎么来了?”宋欢喜看过来。 顾长卿走过去,坐在她旁边。 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拿起一只干净的碗。 亲手盛了蟹肉和汤,再把碗放到她面前。 “这道螃蟹羹很好吃,做法虽简单,却极考验师傅对火候的把握,需先将螃蟹洗净,再剁成四段,放入沸水里煮到蟹肉发红,最后撒盐浇醋,做出来的蟹汤鲜香美味,蟹肉十分滑嫩,你尝尝。” 宋欢喜看着他的动作,忍不住呢喃,“你从没给我盛过东西。” “是。” 顾长卿颔首,把碗往她面前又推了推。 “以后多给你盛。” “我不是这个意思。” 宋欢喜不知道顾长卿是如何想的。 明明他们都已经闹到了和离的地步,他现在做这些,不是多此一举吗? 莫非是想先采取怀柔策略,让她沉溺其中后,再在不经意间给她沉重一击? 宋欢喜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笑里藏刀,她也不是没碰到过。 清霜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于是这蟹肉,宋欢喜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吃的。 “晴儿如何了?”她索性问道。 顾长卿过来就是为了这件事,闻言顺势回答。 “她是母亲做主纳的,但你不必担心,我不会和她圆房。” 这句话宋欢喜都听腻了。 她没当回事。 顾长卿怕她多想,又说:“她受容善郡主推荐,母亲又旧疾复发,不好受刺激,我只好将她暂时放在府中,往后有机会,我再将她送走。” 宋欢喜点点头,“哦。” 顾长卿看她神色淡淡,半边脸还有明显的巴掌印,遂拿出一个瓶子。 “这个玉容生肌膏,不仅能用于膝盖,还可擦在脸上。” 宋欢喜之前用过,知道这个生肌膏的效果有多好,也就没推辞。 本来也是他的女人犯下的错,她不会觉得受之有愧。 “谢谢。”她说。 顾长卿笑了,笑的温和而缱绻。 “对我,你不用客气。” 宋欢喜没再接话,就这么顶着顾长卿“渗人”的目光吃了个七八分饱。 吃完后她深感自己又学会了一项技能。 吃完后,两人又坐了会儿。 宋欢喜忍不住朝他使眼色,你还不走? 后者依然在笑。 宋欢喜:“……” 宋欢喜提醒,“我要换衣裳了。” 她还得去见那八个帮手。 “我去外面等你。” 宋欢喜:“……哦。” 第九十四章 醒悟 顾长卿立于廊檐下,虽敛了笑意,却仍是温和的。 看着眼前比以往干净整洁几分的微澜院。 他突然想,以往为何没有早点发现,微澜院里人手竟如此之少。 少到很多地方都疏于打理。 这么想着,顾长卿沿着小径在微澜院里漫步。 然而在看到西南角落一个辟出的小菜圃后,立即变了脸色。 “来人!” 吴嬷嬷一直跟在不远处,闻言立马上前,“世子。” “那是什么?” 吴嬷嬷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答道:“是之前娘子吩咐开辟的菜圃。” “那里以前是否种的兰花?” “是啊。” 吴嬷嬷没想到他还记得,又怕他怪罪,解释着。 “娘子刚入府,国公夫人就病了大半月,等您与娘子洞房后的敬茶那日,娘子却不知为何惹了国公夫人的不喜。” “那之后,娘子在府中的处境就艰难了起来。” 此事顾长卿知道。 宋欢喜当日的敬茶,母亲没喝,甚至和父亲吵了一架。 后来母亲再次晕厥,他受封世子,又外出充州。 谁也没顾上宋欢喜。 后来在充州收到母亲要给他纳妾的信,他彼时并不当回事。 不过是妾,成了亲的男子都会有。 而且他承诺过无感情时不会碰宋欢喜,谁知那一晚…… 总之心境复杂之下,便顺势应了母亲的要求。 妾室入府,他从没问过宋欢喜的想法。 等从充州回来,宋欢喜也未对他说过。 二人间没有交流,自然不知各自的想法。 那时候刚回府,手里事情又多。 还是因得知了吴嬷嬷常来前院打听他下落的事,他才知道宋欢喜在他外出时受了什么委屈。 他也为此处理了几个行为过分的下人。 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那之后,他尽量多的宿在微澜院,为的就是让宋欢喜不被轻视。 但后来…… 后来他渐渐忙起来,时常不在府中。 又在母亲对宋欢喜的多番针对下,为了安抚母亲,去了妾室房中。 就这么渐渐对微澜院少了关注…… 如今想来,其实很早之前,早到洞房那晚。 没有默认那件事的发生。 他和宋欢喜之间,或许能够好好相处。 他当时若能在纳妾时,就选择先问询宋欢喜的意见和想法。 能在母亲刁难时,坚定地站在宋欢喜身边。 而不是由着母亲罚跪、由着三娘六娘的肆无忌惮。 事情也就不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 从前是他做错,今后,都不会了。 顾长卿暗自做下决定。 吴嬷嬷不知道他因为一块菜圃就联想了这么多。 难得见他有兴致,也想挽救一下他与娘子的婚姻。 于是说:“世子可有兴趣看看别处?” “嗯。”顾长卿没有犹豫地点头。 自从宋欢喜入府,顾长卿已经许久没有仔细看过微澜院的一草一木了。 和从前的微澜院相比,宋欢喜住进来后,这里一点一点在发生着变化。 曾经定期清理的空地,有些地方长满了杂草。 还有一部分被用来挖成一个小池子,里面喂了几条鱼。 旁边放着火堆和木架,看着似是烤鱼的工具。 吴嬷嬷又指着一个角落。 “这处小窝,是有一日不知从哪里来的猫狗逗留了许久,娘子以为无主,就备了这个地方,等它们来,就拿点吃的喂给它们。” 走到另一边,吴嬷嬷又说:“还有那边的亭子,是娘子除了书房常去的学习之地,有一阵娘子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学起了画,但画得都不好。” 说这话的时候,二人也已经来到了亭子里。 这里确实摆了几本书,还有笔墨纸砚。 几本书里都夹了纸张,顾长卿抽出来看。 有一大半是宋欢喜练的字。 有一小半确如吴嬷嬷所说,是画。 顾长卿之前写过一张行书,宋欢喜说要照着他的字练。 但这些纸上有秀气婉约的簪花小楷,有疏狂豪放的张扬草书。 唯独没有她说过要练的行书。 再看那画,线条虚实不定,轮廓模糊不明。 一眼就能看出,作画者实在不懂得什么作画的技巧。 她说练行书,却转头就抛下。 她想学画,却从来没和他说过。 出了亭子,路过一处地方。 吴嬷嬷囫囵说着,“微澜院里的衣裳都是我们自己洗,就不好带世子过去了。” “嗯。” 顾长卿本来要看过去,闻言守礼地收回视线。 他们最后来到一处长廊。 “娘子在府里啊,除了受罚,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无聊又无事可做的时候,她就会躺在这里,看看天空,望望月亮。” 顾长卿抬眸,秋日的天仍然刺目,夏日更不必说。 若是晚上,不回房中,却在这里看月。 是思念双亲? 有了吴嬷嬷的带领和讲述,顾长卿似乎才发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宋欢喜。 准确的说。 是走进了宋欢喜的生活,第一次试着主动去了解她。 然而这些了解并没有让顾长卿觉得欣喜。 菜圃、鱼池、野草、洗衣等等,无一不透露出宋欢喜所受的委屈。 偌大国公府,碧玉堂皇,雕梁画栋,处处都是精雕细琢。 做主子的,谁又不是鲜衣华服浆酒霍肉、馔玉炊珠养尊处优。 国公府每年数万两支出,滋养出如此锦绣奢华的生活。 却在府上世子正妻居住的微澜院里,不见一丝踪影。 甚至要亲自耕地洗衣,才能自给自足。 思及此,顾长卿心底突然生出一股名为懊悔的情绪。 是他有意无意的忽视,才造成了如今这样的结果。 娶了她,却没完成当初对她好的承诺。 而且只要遇上母亲的决定,他总会下意识让她牺牲。 仿佛是习惯了。 但这种习惯,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顾长卿一时竟想不起来。 是他醒悟地太晚。 又或者说,是他对她的在意,意识到得太晚。 就在此时,桃儿脚步匆匆地跑了过来。 “世子,世子不好了,绿姨娘和晴姨娘来闹事了,娘子请您去前面。” 顾长卿本来就难看的面色更是阴了几分,当即快步赶过去。 他到的时候,几人已经吵成一片,还有下人们围着不停劝架的声音。 “发生了何事?”他沉声道。 听到他的声音,下人立即分开,露出了中间的三个人。 一个坐着,两个站着。 坐着的正是宋欢喜,气定神闲。 站着的一个是绿月一个是晴儿,一个强势一个委屈。 明明她们二人的争吵更惹人注目,顾长卿的视线却第一时间落到了宋欢喜身上。 她换了衣裳,也挽了头发,看上去正式不少。 但带了一块面纱用来遮脸。 顾长卿猜测,她大概是不想上妆,所以偷了懒。 第九十五章 分配 看到宋欢喜没有掺和,也没受伤,顾长卿心下微松。 谁知一个不妨,腰就被突然冲过来的绿月抱住。 绿月看到他的出现心情无比激动,更是哭意横生。 “世子,我不要和她一个院子,你让她走。” 她紧紧抱着自己的郎君,恨不得一刻也不撒手。 “世子,你就答应我吧。” 绿月还在坐小月子,身子十分虚弱。 如此不顾身子地跑出来,顾长卿终究是对她多了几分耐心。 瞥了眼宋欢喜,不动神色地把人挪开。 为防止她再有什么动作,一只手抓住了绿月的两只,算作束缚。 绿月却误解为他是担心和关切,心情好了不少,也就更有底气驱赶晴儿。 晴儿此刻一双眼红得像兔子。 不只是眼睛,还有脸颊和鼻尖,不知是胭脂涂多了,还是她皮肤本来就如此娇嫩脆弱,红得可怜又委屈。 两相对比,晴儿弱势,绿月显得咄咄逼人。 “偃月院有空房间,给她一间住下,有何不可?”顾长卿问。 “人家就是不要嘛,偃月院不只有我,还有清霜,如今多出一个人来,还要多出更多伺候的下人,哪里住得下啊,而且世子往后过来,难不成都要去看看她?” 前面都是借口,最后一句才是绿月真正的介意所在。 得知世子又多出一个妾室,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让绿月嫉妒不已。 但又得知这个妾室是国公夫人纳的,绿月只能把苦恨吞下,却忍不住心生忧虑。 她小产在身,还未恢复,无法伺候世子。 青霜受罚再次禁足,宋欢喜又是个不成气候的。 本以为这段时间能靠着自己小产多得点世子的怜惜,谁知天意弄人,又来了个晴儿。 来就来罢,结果这个晴儿还要住进偃月院,企图抢她宠爱。 绿月无论如何都不能答应。 她不想看到世子和晴儿出双入对,恩爱非常。 更不想让世子每次来偃月院的时候,还能想起有一个叫晴儿的妾室。 如果可以,她更想独占世子,最好只有她与世子两人。 顾长卿有顾长卿的考量,只图省事。 绿月有绿月的想法,想独得恩宠。 但这对晴儿来说极为不利,她忍不住说:“世子,我只是需要一个容身之地,还请世子看在国公夫人的份上,给我一个去处吧。” 晴儿也有晴儿点小心思。 说完她又补充了一句,“国公夫人还说过,她想抱孙儿了。” 谁知“孙儿”两个字却刺激到了绿月,让她更不能把晴儿放在偃月院了。 她两手轻晃,带动顾长卿的手也跟着一起晃,像是在撒娇。 “不嘛不嘛,世子,我就是不要她住在偃月院,我才小产不久,但已经在养身子了,等我养好身子,也可以再次怀孩子的。” “世子……求你了……”晴儿忍不住上前一小步。 两个女人两张嘴,顾长卿却感觉有八只苍蝇在耳边发出嗡嗡声。 他一直认为女人多了不是好事。 如今才发现,不过是两个一起,就叫他头疼不已。 他看了眼宋欢喜,后者没什么表情,明显是不会管的。 心中暗叹口气,顾长卿唇角快速掠过一抹苦笑。 随后又摆出严肃的样子,“绿月住云颐院,清霜留偃月院,晴儿去流芳院。” 一句话,将几个女人各自分开。 顾长卿只想图个耳根清静。 这三处院落各自都隔了一段距离。 其中偃月院距离微澜院最近,清霜犯了错,禁足在里面,正好让宋欢喜也清净清净。 云颐院距离微澜院较远,要来微澜院,就势必要路过偃月院。 以绿月和清霜如今的仇怨,以后也不会常来。 所以绿月也不会打扰到宋欢喜。 这三个院子,属流芳院最远。 晴儿住进去,不容易见到他和宋欢喜,正好眼不见为净。 几个院子虽不及微澜院便捷宽敞,但也都各自有其特点。 她们住进去,就是一院之主,想必不会不满意。 算是各自都有了去处。 果然,被分配了单独的院落居住,绿月有些意外,更多的还是惊喜。 这样一来,世子往后再过来,她再也不用顾忌还有其他人了。 而且云颐院她可知道,距离微澜院是远了些,但离世子的前院近啊。 世子果然还是最喜欢她。 绿月心中泛起甜蜜。 至于晴儿,她初来乍到,根本不知流芳院在何处。 闻言只能听令。 之后绿月和晴儿都不再吵闹,绿月更是迫不及待要回去收拾东西搬院。 顾长卿本来还想在微澜院多待片刻,却被绿月以小产身子不适为由,陪着她去了偃月院。 人一走,微澜院就清净下来。 宋欢喜才有时间把八个新人叫到眼前,依次看去。 大放到八芳按照顺序介绍自己,他们都是前院的人,跟在世子身边前途大好。 如今被派来这微澜院,宋欢喜是有些为他们可惜的。 但自己要和离了,国公府的一切人事调动,宋欢喜从前没有插手的机会,今后也不会有。 她本着对朋友的态度对待这八个人,和他们介绍微澜院的情况。 “往后还要多劳烦你们照顾微澜院上下,院子里一直都是吴嬷嬷总管,秋兰和雪莲是大丫鬟,桃儿杏花是二等丫鬟,不过秋兰和雪莲在养伤,杏花回去探望亲人未回来,这段时间都是桃儿一个人上下忙碌,你们能来,我们都轻松很多。” 八个人一听这话,顿感惶恐,“能伺候世子夫人,是小人们的福气。” 宋欢喜摇摇头,沉静的面上略有笑意。 “其实微澜院过得什么日子,在这府中早已不是秘密,还要仰赖你们,今日的饭食都好了不少。” 这话宋欢喜是真心的。 看着几人要下跪的模样,宋欢喜适时止住,略显端肃。 “你们在微澜院,有极大地自由,我也不会约束你们,也希望你们不要给微澜院惹来不必要的麻烦,相处一场,唯愿大家能和平相处。” 闻言,八人心头都有各自的心思和震撼。 以前只当世子夫人软弱不堪,备受欺凌。 如今亲自接触才知道,世子夫人也是个会让人如沐春风又不敢小觑的玲珑人。 好在他们曾受顾从领导,也不是那等浅薄之人。 于是大家各表忠心。 宋欢喜对次只是笑笑,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左右和离前的这段时间,只求相安无事。 第九十六章 流行 本着初次见面的规矩,宋欢喜一人都送了一份礼物。 小厮们是一双靴子,婢女们是一瓶手霜。 对于送出的礼物,宋欢喜也有自己的解释。 小厮常跑动,又废鞋,所以合适。 婢女常劳动,手上有茧子,但也需护养。 大家听后都很感动。 他们才来多久啊。 世子夫人有心,才打听了他们的码数,也细心地注意到了她们手上的茧子。 几人心里都在暗自腹诽,以前也不知从哪里听来。 说世子夫人是个大字不识、规矩不守的粗野蛮妇。 那些人完全看走眼了好吗? 世子夫人明明是个心细如发、温婉优雅的女子。 虽然出身不显,但通身修养气度不知比多少大家闺秀都好。 世子是喜欢世子夫人的吧? 不然为何让他们来微澜院伺候? 八个人私下里一阵讨论,最终得出结论。 世子对世子夫人有情,他们在微澜院,依旧是前途光明。 这么一想,大家干活都更有动力了。 宋欢喜不知道这八个人的想法,她回房又补了一觉,才总算缓过劲儿来。 这一觉就这么睡到了傍晚,醒来的时候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也就自然没有看见榻边还坐着一人。 直到视线清明,宋欢喜偏头,顿时吓了一跳。 “宁……宁……宁焰!?” “怎么,一段时日不见,不认识了?” 男人的语气并不是很好。 宋欢喜没有在意他话中带刺,注意力都放在了他脸上。 “你受伤了?”她忍不住问。 眼前这个面无血色、胡子拉碴的人,除了有着属于宁焰的五官和轮廓之外,一点都不像他了。 “怎么这么憔悴?又受了重伤?” 伤到都不在意自身形象了。 宁焰摸着自己的胡子,忍不住皱眉问她,“很丑?” “倒也不是,就是看着有点……额,邋遢。”宋欢喜斟酌着言辞。 但这句话一点也没安慰到宁焰,反而让他沉了脸,仿佛斥责,“你什么眼神?” “嗯?” “最近外面流行的新趋势,你不懂。”宁焰嘲她见识少。 宋欢喜有些气,翻过身去背对他。 “那你就一直这副样子吧,千万别收拾。” 发现把人惹恼了,宁焰又有些不得劲。 “诶,我受伤了。”戳了一下她的肩。 宋欢喜闭眼,一动不动。 “傻子,聋了?” “真是可惜,这么年轻就得了这种病疾,以后和离了谁敢要你?” 宋欢喜暗自咬牙,还是没有动静。 戳了肩膀没反应,宁焰又去戳耳垂。 结果这一戳上去就有些松不开手。 啧,真的软。 “你这儿怎么长的?怎么和我不一样?没长骨头?” 宁焰忍不住上手去捏了一把。 宋欢喜的耳骨确实很软,但是这里是女子很隐蔽的地方,怎么能随意让男子摸? 她终于忍不住坐起身,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怒目圆睁。 温软随即散去,宁焰有些可惜,就控制不住嘴欠。 “据说耳朵软的女人温柔善良,你呢,一点都不贤惠,看,说不到两句,还要打我?” 宁焰轻松躲过她的袭击。 “宁焰,不会说话你可以不说。” 宋欢喜本来还高兴他来,担心他受伤,现在……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宁焰突然推了她一把。 “干什么?”宋欢喜秀眉颦蹙。 “进去点儿,我躺会儿。” “这是我的榻!”宋欢喜还要脸,知道男女大防。 看她不动,宁焰双手放在她手臂上,就这么轻轻一提,把人往里面一放。 自己则大剌剌往上一躺,占了她的位置。 嗯,舒服。 “你下去。”宋欢喜推他。 男女力气本就悬殊,更何况宁焰是练武之人。 宋欢喜用尽了力气都没推动一分一毫,踢也不管用。 反倒把她自己弄得筋疲力尽,还控制不住冒了汗。 宁焰半眯着眼,就这么看她扑腾。 在又要把人惹到临界值时,宁焰当即捂住胸口,“嘶,疼。” “别撒谎了,快起来。”宋欢喜不信他的话。 “别动,真的疼。” 宁焰额头冒汗,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显憔悴。 宋欢喜看他不似作伪,还是有些狐疑。 下一刻,就见宁焰似乎疼得厉害,本来平躺着的身躯突然蜷缩成一团,捂着胸口,喉咙里挤出几声隐忍的痛哼。 “喂,宁焰,你没事吧?”宋欢喜这下是真的信了。 “没事,就是疼。”宁焰面色狰狞。 说了和没说一样。 “你把手拿开,我看看。” 宋欢喜说着,一把拂开他的手,去扯他的衣襟。 “怎么?这么迫不及待?”宁焰看得发笑。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宋欢喜瞪他一眼,把他的黑衣扒掉一边。 这一看,却愣住了。 “怎么添了这么多伤?” 宋欢喜记得第一次救宁焰时,是在大怀山上。 那个时候李大夫负责医治,包扎伤口的活就落到了她身上。 当时她就看到过宁焰满身纵横交错的疤痕,深浅不一,还有很多陈年旧伤。 时隔几个月,如今再次看见。 宋欢喜发现,他小麦色的皮肤上又添了许多新伤。 最严重的是胸口那一道,正裹着纱布,上面还渗了血。 纱布旁边还有两道伤痕,泛着肉粉色,明显是不久前才添的。 宋欢喜只是看着,都替他感到疼。 “是啊,添了很多伤,这次伤得有点重。”宁焰没有否认。 这个话题太过沉重,没一会儿他又不正经起来,“怎么,心疼了?” “我才不心疼。” 宋欢喜下了榻,去翻箱倒柜,找到了一卷纱布,又出门去,没一会儿端了盆水进来。 “你忍着点,我给你换。”宋欢喜坐在床榻边的杌子上。 “嗯。”宁焰没什么表情。 宋欢喜一圈一圈揭开纱布,看到了伤口得形状,“是箭伤?” “对。” “怎么受伤的?” 宋欢喜看到伤口还未结痂,那翻滚的血肉令人不敢直视。 还“新鲜”着,很可能就是这几天伤的。 宋欢喜想到那天让单九去找宁焰,单九却迟迟未归,难不成是那个时候就受了伤? 她把自己的一疑惑问出口,就得到了宁焰肯定的答复。 随后宁焰又说:“你爹娘不用担心,上次没带你去看成他们的新住所,明日我带你去。” 上次他失约,是因中间昏迷。 原本今晚过来就是准备带她去,谁知伤口又绷开,只能推迟。 “我不着急,你的伤要紧,若你实在不方便,我让单九带我去也可以。”宋欢喜很是善解人意。 宁焰却不满,“单九找不到路,只有我知道。” 第九十七章 访客 “哦,那就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 不知是哪个字让他满意,宁焰“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宋欢喜打湿巾帕给他擦拭伤口周围。 因为伤口很复杂,怕碰到正中间更痛,她特意凑近了些看。 于是宁焰就感觉到她温热的呼吸打在上面,忍不住面色一变。 “你在绣花?”他故意说。 宋欢喜忍不住力道大了些,就听见他的闷哼。 “闭嘴。”宋欢喜说。 宁焰:“……” 宁焰只能忍着。 等宋欢喜重新包扎完,他却像是经历了一场酷刑,满头大汗。 “怎么了?”宋欢喜问。 “别管我。” “哦。”于是宋欢喜就坐在杌子上不动。 过了会儿,宁焰让她躺上来,宋欢喜说什么也不干。 ”你准备一直这么坐着?”他偏头问。 现在离天亮还早,她这么坐一晚上也不嫌腰疼。 “你睡吧,我等会儿去旁边的美人榻上躺着。” 宋欢喜是不可能和宁焰睡在一张床榻上的,他们又不是夫妻,又无那种关系,怎么可能如此不顾礼法。 “讲究。”宁焰哼笑一声。 宋欢喜不做应答。 宁焰也不再说什么。 来这一回已经足够折腾,刚刚伤口绷开,他就算再是铁打铜铸,也是活生生的人。 宁焰安分下来,宋欢喜也松了口气。 深夜静谧,看他睡熟了,宋欢喜才挪步到美人榻上。 入秋后,夜里就渐渐凉了起来。 宋欢喜盖上软衾,默默听着周围的声音。 噼啪—— 是水珠砸在廊檐上的声音。 下雨了。 阿娘说过,下雨天总能睡得好。 宋欢喜就枕着雨声渐渐陷入沉睡,果然睡了个好觉。 翌日起身,推开轩窗,一阵冷风侵袭而来,雨滴的声音比昨晚还大。 宋欢喜控制不住打了个寒颤,赶紧把窗关上。 吴嬷嬷听到动静来敲门。 宋欢喜迷糊着刚要回答,突然脑中一个机灵,猛然回头看向床榻。 宁焰还躺在那里,没走。 “娘子,我进来了?”吴嬷嬷又敲了敲房门。 “不用了嬷嬷,我还想睡一会儿,你先去忙吧。”宋欢喜扬声道。 “好。” 二人的声音和动静不小,床榻上宁焰却还没醒来。 宋欢喜走过去看,他还保持着昨晚入睡时的平躺姿势。 看着很是安分,还有一种难得的温和。 看到他双手搭在外面,宋欢喜想着晨起的寒气,把他的手放进了被褥。 但是手刚碰到,却触及一阵滚烫。 宋欢喜又摸了摸,还是很烫。 “宁焰,你发热了?” 宋欢喜去拍他的脸,发现脸也是烫的。 这下她才有些急了。 站起来看了看屋里,绫罗绸缎是不少,桌上还有茶水,可也不足以用来降温。 昨晚给宁焰擦拭用的水还带着血色,忘了处理。 宋欢喜沉思片刻,换了身衣裳,推门出去。 如今微澜院里的人多,好在下着雨,大家都不怎么在外面活动。 宋欢喜看到坐在檐下看雨的桃儿,喊了一声。 桃儿很快走过来,“娘子,您醒了啊?现在可要洗漱?” 宋欢喜点头,“多打点来,我想好好擦擦脸。” 桃儿顺着话往她脸上看去,巴掌印消了很多,是该好好擦洗的。 桃儿很快去打了水,按照宋欢喜要求,一盆温的一盆凉的。 回来后宋欢喜就去找了之前自己绣的手帕,沾了凉水贴到宁焰额头。 过了会儿,宋欢喜又走出去,“咳咳,桃儿,我好像有些风寒,上次大夫给的药是不是还没喝完,给我煎一副吧。” 桃儿有些担心,“要不要叫个大夫来?” 宋欢喜摇头,“给秋兰她们煎药的时候顺便给我煎一副就可,下着雨,天气就冷了,我只是预防一下,不用跟吴嬷嬷她们说。” “好。” 桃儿习惯了听从命令,也没多问,点点头就去煎药了。 宋欢喜回到房中。 其实仔细看,可以看出宁焰两边脸都升起了一抹红,像是症状又严重了些。 宋欢喜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除了降温煎药,什么也做不了。 这是国公府的地盘,宁焰在这里得不到最好的救治。 当下只有把单九叫回来。 单九和她有单独的联络方式。 宋欢喜拿出之前单九给的一个盒子,里面有一只香,还有一只会飞的虫子。 把香点燃,放到装虫子的小盒子里。 过了会儿,宋欢喜把香熄灭,打开小盒放走了虫子。 虫子飞走了,透过窗户飞去了雨幕中。 宋欢喜不知道这个虫子是不是真有作用,只能期待单九赶紧回来。 可世上有个词叫做祸不单行。 还没等到单九回来,微澜院又迎来了一个从未踏足过此地的人。 正是二房二太太。 大方在门外禀报时,宋欢喜正换了条新帕子沾水给宁焰贴上。 闻言她先是心中一慌,随后很快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屋内有带血的纱布,一盆血水,还有一个藏也藏不住的大活人。 此时有人来,实在是添乱。 大方的声音再次在门外响起,“世子夫人,二太太正厅等着。” “就来。” 宋欢喜看了宁焰一眼,接着放下床帐,把血盆和带血纱布藏进去,确定把床榻遮得严严实实,她才开门出去。 “你去帮我把桃儿叫来。”宋欢喜说。 “好嘞。”大方去找人。 桃儿很快过来了,宋欢喜让她在屋外守着。 “我房中有份要给八娘准备的礼物,暂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回来前,你就在这儿守着,别让任何人进去,直到我回来。” “是。” 宋欢喜这才往正厅去。 宁焰是个隐患,单九不在,她信不过任何人。 但桃儿此前表过忠心,用人不疑,宋欢喜只能信她了。 来到正厅,就看见了二太太,还有她身边的婢女春来。 二太太还是一贯的雍容华贵、体面富态,只是这些日子两个女儿的事情令她低调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 就连厚重脂粉也盖不住眼下的青黑,穿金戴玉的风华就减损了很多。 但这还不是最要紧的。 最要紧的是,看其面色,似乎来者不善。 宋欢喜不动声色在外面看了会儿,才走过去,照规矩行了个晚辈礼。 “二叔母。” 二太太也不叫起,也不应,而是起身靠近,绕着她走了一圈。 宋欢喜敛眸,任她打量。 这一打量就打量了半晌。 二太太将她从头看到脚,也没看出她有什么特别之处。 第九十八章 二房 二太太陷入回忆。 显国公府,二房三房皆以大房为重。 她比三弟妹更善钻研,与大嫂的感情也最好。 为了讨好大嫂,为大嫂分忧。 在三娘六娘回来之初,她就交代过二女,切不可对宋氏有好脸色。 一开始事情的确如想象般顺利,宋氏更是被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 后来大嫂属意容善郡主当儿媳,她便主动献策。 愿当大嫂手中一把刀,亲自除掉这个新妇。 赏荷宴谣言、三娘六娘的刁难…… 眼看一切顺利,只要再添最后一把火,在六娘的婚事上构陷宋氏画上最后一笔。 宋氏就彻底被她们摁死翻不了身。 她给宋氏的结局,除了被罚后悄无声息死去,没有第二条。 二太太是真没想到,终日捕雁,反被雁啄这句话,会发生在她们和宋氏身上。 就是这样一个谁都不放在眼里的人,居然将计就计,把她两个女儿耍的团团转。 如今大嫂对她不满,三娘名声有了妨碍,六娘对三娘还有了怨恨。 后来更是因容善郡主生辰一事,姐妹二人反目成仇。 如今七娘顾长欢记在她名下成了二房嫡女,绵姨娘出尽风头。 二老爷最近天天歇在绵姨娘房中,仿佛忘了他的两个嫡女。 也忘了她这个正妻。 一桩桩一件件。 二太太怎能甘心。 “我还真是小瞧了你。” 沉默许久,二太太十分突兀地开口。 “二叔母此话何意?”宋欢喜语气淡淡。 “广义侯府上门提亲那日,偷带了太傅寺少卿家的大郎君柳应许,为的是给月娘相看,此事你可知情?” 这是要来秋后算账,宋欢喜当然不能应。 只说:“不知道。” 二太太冷笑出声,“那你说说,怎么那么碰巧,月娘去了后花园,看到的不是柳家郎君,偏偏是周家郎君,为何又那么碰巧,周家郎君和月娘在一起,却叫萱娘撞破?” “还有布料一事,大嫂让你两日内澄清,明明刘管家前日才咬定是你和你的人去领的布料,后来你却能说动刘管事拿出一本废料账册为你正名。” 从前是二太太轻敌,要么不在意,要么就认为是巧合。 都没人往宋氏身上想。 直到容善郡主提醒,又分别问过月娘萱娘。 这才知一切都不是巧合,很可能是有人故意为之。 虽然二太太如今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是宋欢喜所为,但她已经有八成确信。 宋欢喜任她说,不反驳也不辩解。 更不惊慌。 单九此事做的隐蔽,不可能让人发现。 而且没有人会相信,她能与花草树木沟通。 所以二太太不会找到证据。 二太太今日来,就预料到了她不会承认。 “春来。”二太太喊道。 春来得令,立即过来抓住宋欢喜。 宋欢喜警觉地躲开,但三两下就被春来抓住了。 没想到,春来还是个练家子。 “你想干什么?”宋欢喜看向二太太。 “我非要给你点教训!” 二太太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匕首,朝着宋欢喜就刺了过去。 宋欢喜躲了两下,下一瞬,腰腹就被春来控制住。 二太太又是一刀。 宋欢喜没地方躲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把匕首刺进腹中。 匕首锋利,顷刻间刺破了衣裳钻进皮肉。 “唔。” 宋欢喜疼得忍不住闷哼。 千钧一发之际。 “叮——” 一颗突然出现的石子快速打在二太太的匕首上。 匕首已经刺入了一半,还是被打飞到地上。 “谁?”二太太一声厉喝。 可看了一圈也没看到第四个人。 二太太谨慎,捂着被划破的手迅速退到宋欢喜身后,让她当挡箭牌。 宋欢喜也在关注。 正厅安静,吴嬷嬷等人应该都得了二太太的令,谁也没进来。 如果不是他们,又能是谁? “褚蓉,你过分了。” 伴随着这道暗含戾气的声音出现,一身黑色劲装肩宽腿长的坚毅男人缓步走了进来。 明明未及弱冠,浑身气势却已十足逼人,杀伐冷酷如一尊煞神,让人忍不住臣服。 若不是他此时仍有病容,二太太甚至不敢直视他。 “是你?” 看到他的脸,二太太褚蓉大惊失色。 宋欢喜也很错愕,更有紧张。 来的是宁焰。 他如此明目张胆地把自己暴露于人前,还叫二太太知道了。 宋欢喜都能想象出,二太太若将此事公之于众,她不守妇道、水性杨花的名声又要传了出去。 这让她有些绝望。 可是出乎意料的,二太太没有破口大骂。 也没有因为她的院中突然出现一个男人而欣喜,一点不像抓到把柄的样子。 反而还往她身后藏得更深了些。 宋欢喜能感觉到二太太抓住她的衣裳,似乎还有些…… 有些发抖? 宁焰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带着不容人侵犯的气势。 春来早就放开宋欢喜,跪在了地上。 宋欢喜已经没了钳制,也可以走动。 但是她看着腹部流出的血,身后还有个二太太紧抓不放。 她忍不住苦笑出声。 “放开。” 仅仅只是两个字,不带任何情绪。 宋欢喜却感到身后抓着她的力道马上松了。 宁焰看到宋欢喜的伤,拔出腰间的软剑就刺向二太太。 “啊!” 二太太往后躲,却躲避不及,挣扎之下被刺中了左肩。 宋欢喜抱住宁焰,“她不能死,她是国公府二太太,今日很多人都看见她来了微澜院,如果她就这样死了,你肯定逃不掉。” 宁焰杀心已起,被宋欢喜抱住却莫名熄了一些。 在她说完后,软剑已经收回,抱起人就往外走。 宋欢喜摇了摇他的手,“二太太。” 宁焰站定,头也不回,冷声道:“今日之事,我不希望有其他人知道。” “是是,我谁也不会告诉,你放心。” 二太太逃过一劫,已是心神俱裂、魂不守舍,只顾着应承。 宁焰继续提步。 “外面还有人。”宋欢喜又说。 “放心,没人。” 接着宁焰直接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再说话。 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眼睛的宋欢喜:“……” 好在出去后,真的没看到吴嬷嬷和大方等人。 这一场雨还在下,淋淋漓漓的声音不停。 刚才在正厅发生的事情都被笼罩在了这片雨幕下,半点波澜未起。 回到正屋,宋欢喜在门口看到的不是桃儿,而是单九。 “你回来了?”她有些高兴。 “娘子。”单九抱拳。 “她受伤了,去找点金创药和纱布进来。”宁焰吩咐。 “遵命。” 宁焰把人放入床榻,这次换成他坐在杌子上。 单九把东西送进来就出去了,宁焰拿过药,看着宋欢喜。 “脱掉。” 第九十九章 善后 宋欢喜:“……” 脱掉? 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还愣着干什么?”宁焰脸色不善。 “那个……还是我自己来吧。”宋欢喜要拿过他手上的药。 可是一弯腰,就扯着伤口疼。 宁焰不跟她废话,走过来要动手。 宋欢喜紧紧捂住衣带,尽量把自己往后缩,“诶,你干什么,别乱来。” 宁焰看不惯她一副防备模样,扒开她的手,嘴里说:“你有哪点是我没见过的?” “什么?” 宋欢喜慌乱中听到这句话,动作都停了下来。 怎么会? 他们什么时候? “咳。” 宁焰单手握拳抵于唇边,收回了强迫的气势,后退一步,主动拉开距离,作无事样。 “没什么。” 他是淡定了,反倒是宋欢喜着急地抓住他衣角,忍着疼坐起身,一双清透的大眼直视他,“你刚才说的是何意?” “没什么,我让单九进来给你上药。” 宁焰说完快速走了出去,换单九进来。 宋欢喜这次没阻止,任由单九拨开衣裳给她上药,脑海中还在回想宁焰的话。 什么叫还有哪点没见过? 她和宁焰只是朋友关系。 在她的印象中,二人最亲密的接触也不过是每次被他揽着偷离国公府,那也是因她不懂武功,不得已为之。 为何宁焰会说那种话。 难不成,是她换衣裳的时候被宁焰看到了? 想来想去只有这个可能。 “宁焰。”屋里的女声蕴含怒气。 落入外面的宁焰耳中,他表面看上去一脸镇定。 人走了? 宋欢喜看不见,也得不到回应。 她看了眼单九,单九正面不改色做着手中的事,对她刚才的怒吼一点反应也无,可见心理十分强大。 而且单九对此应当不知情。 宋欢喜放弃询问的念头,只能暂时忍下怒火。 上药的时候有点疼,她忍不住垂眸看去。 白皙的皮肤上多了一道刺眼的伤口,比宁焰胸前的那道箭伤差多了。 就算这样她也觉得疼痛不已,那么宁焰当时该有多疼? 可是宁焰一直在受伤,而且对于这些伤,他每次都不以为意,像是麻木了。 想到这里,宋欢喜怒意渐渐淡去,觉得自己的伤口也不那么疼了。 随着药粉撒上去,血流止住。 单九把伤口擦干净,缠上纱布,又给娘子换了一身衣裳。 “娘子,好了。”她说。 “谢谢。”宋欢喜躺着不敢动。 “您先休息,有事叫我。” “好。” 门外,宁焰两手抱臂,看着半空中成片的雨幕。 雨势更大了。 单九出来复命,宁焰听完没说什么,只让她好生照顾。 “别多话。”宁焰最后提醒。 “是。” “十日后我再过来,期间她若问起我任何事,都不必回答。” “是。” “派两人盯着褚蓉和她那个丫鬟春来,敢多说一句,就地灭口。” “是。” 主仆之间的交流简单而干脆,之后宁焰没什么需要交代,往前两步,快速消失在风雨中。 除开最介意的“偷看”,宋欢喜其实还有很多问题想问宁焰。 譬如他的身份,又譬如他在做什么事,为何会屡次受伤。 但因宁焰的离开,她一句话都没办法问出口,不得不先着眼于前。 “你去帮我打听打听,微澜院可还有其他人知晓此事,再看看二太太那边,可有异常。” 对于宁焰突然暴露在二太太面前,宋欢喜还是有些不放心。 单九出去了,这一趟出去的时间比较长,直至傍晚方归。 在二太太来时,微澜院的人都被她赶走,所以正厅的事无人知晓,包括吴嬷嬷。 单九主要去的是二房。 二太太和春来气势十足地去微澜院,却灰头土脸地离开。 回到二房,二太太就吩咐春来去找二老爷。 单九到的时候刚好将春来拦住,押送回了二太太房中。 二太太如今是惊弓之鸟,看到有人破门而入就是心肝一颤,尤其是她还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画面。 春来被单九架着进来,令二太太战战兢兢。 “你……你又是谁?” “想去报信?” 如果说冷酷是单九的代名词,那么和宁焰如出一辙的杀伐之气更足以令养尊处优的二太太腿软。 二太太被她如看死人般的眼神看着,只能不停地否认,“没有,我没有。” 单九捏住春来的脖子,刚要动手,二太太却突然踉跄着扑上来。 “求你饶了我们,我们再也不敢了,当年的事我也只是听从大嫂的令,不是我愿意做的,求你了,求求你不要报复我们。” 二太太握住单九的手臂,向来打理得整整齐齐的发髻变得凌乱无序,身上还穿着从微澜院出来的那套衣裳,因刚才动作太快没注意而沾上了茶渍。 二太太从未如此狼狈过,可今日她连续两次触碰到了死亡,由不得她不低头。 单九一人喂了一颗药丸,把人放了。 “今后再和宋娘子作对,你们知道下场。” “是是,谢谢不杀之恩,谢谢女侠。” 至此,二太太再也不敢生二心,彻底安分下来。 单九离开二房,又在外面等了片刻,见她们果然安分,这才离去。 得到消息之后,宋欢喜总算不再记挂,开始安心养伤。 按照单九所说,伤口彻底结痂之前,她最好一直躺着,有利于伤口恢复。 为了不让人察觉,宋欢喜以风寒为由没出去。 每日更是谢绝晴儿的拜访,就连吴嬷嬷都被宋欢喜找借口拒了,只让单九贴身照顾。 宋欢喜的每顿吃食,每次药都由单九亲自送进屋中,那些桃儿煎的治疗风寒的药也会被单九处理掉。 然而风寒一事瞒不住人,此事被顾长卿得知后,立即赶过来。 但宋欢喜没见他,只见了他带来的大夫。 大夫隔着一道帐子看不见里面的人,通过诊脉还是诊出了问题。 出来后,大夫朝世子说明结果,“回世子,世子夫人的确是风寒之症,待老夫开了药吃上几日,便可康复。” “有劳。” 送走大夫,顾长卿看着主屋房门,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这件事薛氏也知道了,不过薛氏没有故意找茬。 在薛氏看来,宋欢喜只同意和离不同意休妻,至少可以确定她一定会离开国公府。 这件事或早或晚,更要徐徐图之。 况且她才对儿子说了不插手他与宋欢喜的事,这个时候自然不好自打脸面。 第一百章 分别 于是这日,微澜院难得的收到了薛氏赏赐的礼物。 宋欢喜没看,只让吴嬷嬷放进库房收好。 上京连续下了七八日的大雨,整日乌云密布、阴雨连绵。 这七八日宋欢喜都呆在室内没出去过,也让大家每日只清扫廊道和积水处即可。 大方等人从来没想过,当下人的日子还能这么清闲。 下雨天大家闲暇时间多,也不往外跑,每日就呆在屋内。 八个人之中,除了大方到四方是国公府家生子外,五芳到八芳几个人都是家里穷,才被卖到富家当婢女的。 生在村里,她们对农时天气自然有一定了解。 看着这一日多过一日的降雨量,她们几人都有不好的预感。 “眼看地里就要收成了,这大雨再下几天,只怕庄稼和作物都要被淹死了。” 五芳家里只有两亩地,可就是这两亩地,也是他们一家五口人的生活来源。 “是啊,今年这天气真是怪得很,冬天冷了那么久,春日太短,夏天又热了许久,现在这场雨一下,暑气算是彻底走了。”六芳随口吐槽。 “庄稼收了还要取粒,接着就是晾晒,也不知这场雨要下多久。”七芳也惦记家里。 八芳悄悄说:“我刚刚从前院复命回来,偶然听到世子在和人商议公务,似乎是说南边发了大水,还淹了好几个村子。” “真的吗?都有哪些地方?” “这个就不知道了,只是咱们国公爷和世子有得忙了。” “也是啊。” 几个婢女都还没经过真正的水患,因此也只把这当作闲聊的谈资。 她们是下人,看到的听到的只有片面。 殊不知此事已经震动朝野,成为举国关注的大事。 大景朝以上京为中心,向东南西北四处辐射延伸,许多山川地貌都被纳入管辖范围内。 其中西面州府大多地势较低,以平原河流为主,这里面又以冀州、汉州和江州为最。 这场雨如果以冀州、汉州和江州等地的时间算起,实际上已经连续下了大半月。 众所周知,平原之地河流和田地村舍之间,没有特别明显的高低之分,也就无法形成天然屏障,全靠朝廷修建的防汛堤坝工程。 又因河流分支众多,连续大雨造成水流剧增,汇聚到主干河流,易形成汪洋之势。 所以一旦雨势过大,地势较低的平原地区就容易受灾。 如果说以往只有三五个地势低的村庄遭难,那么这场水患直接覆盖了数个州县,造成了数以万计的百姓流离失所。 一场大水让许多人饱受煎熬无家可归,房屋田地毁于一旦。 一辈子的积蓄和心血付之一炬,让人怎能不痛不恨。 然而更严重的还是人员伤亡。 灾难来临前,除了少部分提前有预警往山里逃的人,还有更多的人面临妻离子散,天各一方的惨状。 此次水患造成冀州、汉州和江州等多个州县的重大损失,冀汉江三州损失最大,共计二十余县受到重创。 几州知州收到底下传来的报汛,是觉也不敢睡,连夜上书陈情。 此事事关重大,下面的人不敢隐瞒,经过层层加急审核,最终呈报到了圣人面前。 圣人听后勃然大怒,当即斥责了相关官员,又马不停蹄安排赈灾事宜。 显国公顾执是从一品国公,手掌兵权,朝中大事他必须在场。 顾执作为从六品侍御史,也被圣人叫了去。 圣人殿里的密谈少有人知。 只知道第二日,赈灾的人选落定。 由副相郑玄亲自带领河道总督、巡按等一干官员携圣人亲笔先行一步,户部的赈灾银紧随其后。 顾长卿作为御史台的人,行监察之责,也需跟着御史中丞一起前往。 得到消息后,趁着大家筹备时,顾长卿回了一趟国公府。 直奔微澜院。 宋欢喜这几日也从单九那里听到了水患一事,但都不甚了解。 顾长卿来之后,她对此次水患才有了更具体的认识。 “此次冀江汉等州县损失惨重,忙完不知多久,这段时日我不在,你……要好好的。” 顾长卿是来道别的。 此一去,可能将是他们成亲后分开时间最长的一次,所以他才会特意回来见她。 宋欢喜也没有故作疏离,而是道:”注意安全。” “你能送我一个礼物吗?”顾长卿突然问。 宋欢喜想了想,去匣子里拿出一个香囊,又撕下一个纸条,写上“一路平安”四个字。 她把纸条放进香囊,递给他。 “事发突然,来不及去裕福寺求一个平安符了,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话还没说完,香囊被顾长卿拿了过去。 “不嫌弃,我很喜欢。” 顾长卿温润的脸上盈满笑意,有细碎的微光在他眼中闪过。 他突然一把抱住宋欢喜,力道越收越紧。 “顾长卿。” 宋欢喜没有挣扎,但也没有主动推开他。 汲取着怀中人身上令人沉醉的温暖和淡香,顾长卿久久不愿起身。 “我不在,恐母亲寻你麻烦,我给你安排了两个暗卫,你若有需要,可去前院找他们。” “好。” “几个妾室你不必担心,我已勒令她们注意言行,不可造次,我不在府中,她们也会安分些。” “嗯。” “这是我的令牌,你若想出门见岳父岳母,自可吩咐管事安排,他们不敢不听。” “……是。” “你……要想我。” 这是顾长卿最后一句话。 宋欢喜不知道怎么回,只是突然有些难受。 天灾面前人类渺小到不值一提,顾长卿此去定是危险重重,只怕会有性命之忧。 她忍不住问出了那句话,“你现在,是有点喜欢我了吗?” 顾长卿这次却没有立即回答,他只是通过更紧的力道想让宋欢喜感受。 “世子。”外面响起顾从的催促。 顾长卿该走了。 宋欢喜推开他,顾长卿顺势松手。 他的眼神带有前所未有的认真,落在宋欢喜白净如玉的脸上,“我回来后,再给你答案,可好?” 宋欢喜点头。 她对这个答案其实可有可无,只是顾长卿今日的举动让她误会了而已。 顾长卿走了。 带着那个写了“一路平安”的香囊走的。 他把香囊放于胸前妥善保管,带着年轻儿郎经国济世的胸怀大志和心爱姑娘的诚挚祝福,踏向了他的广阔天地。 他想得很好,几个月的时间足以让一切伤害都淡忘,把伤痕抚平。 也能再给他们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他等得起。 …… 第一百零一章 团聚 顾长卿离开后,宋欢喜收到了门房送来的一封信。 之前还没人给她写过信,宋欢喜很好奇。 打开一看,发现这封信是杜齐的。 也是这时候她才想起来,在柳月涵的生辰宴上,自己曾和杜齐约定过一起去看望阿爹阿娘。 然而自己后面事情一大堆,没时间去杜齐的落脚处,杜齐也没主动来寻她。 此时杜齐来信,信中却写着他已离开上京。 他于写信当日自上京出发,一路南下前往灾区,那里已经成为了大景朝万民聚焦之地。 如今百姓有难,他自当发扬先贤智慧,为救助灾民奉献自己的一份力。 也想感受民间疾苦,以期有更深刻的感悟,有朝一日入仕为官,才能更好地为生民立命。 信的落款是昨日,说明杜齐昨日就走了。 杜齐在信上还说改日再聚。 宋欢喜不知道他此刻人在何处,只能对着这封信道一句“珍重”。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选择和抱负,杜齐选择迎难而上,以微小之力行帮扶之义举,在宋欢喜看来,已经是值得钦佩的人。 他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为官的理想。 …… 宁焰离开的第十日,如他所说,再次出现在了宋欢喜面前。 这十日宋欢喜的伤口愈合得很好,如今也能下地行走,但行走范围只限于微澜院里,单九不让她出去。 宁焰来的时候,宋欢喜正在临窗看书。 “可要去见你爹娘?”宁焰一来就问。 “好啊。”宋欢喜果断答应。 顾长卿走时留了牌子,她如今出府可以光明正大,不需要经过任何人同意。 不过她还是让大方去荣安堂告知薛氏一声自己要出去,薛氏对此没什么意见。 从国公府出来,宋欢喜没有乘坐国公府的马车,而是自己带着单九雇了一辆。 这辆车显然也是安排好的,上去后就看见端坐在内的宁焰。 单九只坐在靠门的位置,目不斜视。 宋欢喜倒是还想问问宁焰那天的事情,可他一直闭着眼,浓眉微皱,似乎有什么心事。 她只能暂且忍下。 马车在上京城绕了小半圈,随后掉头去了平乐坊。 宋阿爹和宋阿娘就被宁焰安置在这里。 快到的时候,宋欢喜悄悄掀起帘子往外看, 此处比之前李三安排的破烂宅子好了不知多少,不仅街道干净整洁,左邻右舍看着也都是和善人家。 既不十分热闹,也不过分安静,很适合人居住。 很快,马车在一座宅子前停下,门不大,仅供两人同时进出,上面写着宋宅二字。 上前轻叩房门,不一会儿,门被打开,露出一张眼生的中年男子的脸。 看到宁焰,中年男子也不多话,直接放他们进来。 “这是门房,姓杨,大家都叫他老杨。”宁焰低声在宋欢喜耳边道。 宋欢喜点点头,此人看上去约莫四五十岁,单凭面相是个老实忠厚的人,就是跛了一只脚,行走不大便利。 宋阿爹听到动静很快过来,也介绍起老杨,说他身世凄苦,上无老下无小,十分可怜。 宋欢喜点点头表示了解,宁焰找的人她是信的过的。 他们来之前,宋阿爹正在院子里做木雕,宋欢喜已经看到了两个成品,都是小孩模样,看着栩栩如生。 显然是宁焰提前告知过她要来,宋阿爹见到她时笑眯眯的,一点都不意外。 “阿爹,阿娘呢?”宋欢喜没看到人。 “你阿娘在厨房呢。” “哦。” 宋欢喜暂时不急着去见阿娘,反而把面前的阿爹从头到脚打量一阵。 发现他衣裳变好了不少,尽管还是布衣,但已不再到处都是补丁,人也比之前精神很多。 再看这宅子,是一座一进小院,虽小却也五脏俱全。 进门开始从左到右一共六间屋子,大门左右各一间小屋,一间放杂物,一间是门房老杨住。 除了两间小屋,正中是一间堂屋,东面一间宋阿爹宋阿娘居住,西面一间是给宋欢喜备着的。 还有一间离宋欢喜近的屋里住着明蕊,她如今负责每日的浣洗和打扫等。 有了明蕊和老杨,宋阿爹宋阿娘的日子就好过很多,每日没什么需要忙的。 宋阿娘怕明蕊辛苦,自己也想找点事做,就包揽了厨房的事情。 为了不让宋阿爹闲着,刷锅洗碗的事情就留给了他。 养鸡种菜的老本行他们也一直没忘,在宅子里单独辟了一处地方。 宋阿爹说着这些琐事,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放松,再也没有在雪苑时的不自在,仿佛回到了杏花村,却又比杏花村时更加充满生命力。 人一旦烦心事少了,气色都会好上很多。 看得出来,阿爹阿娘很满意如今的生活。 宅子里住了四个人,算是热闹的,但都及不上闺女回来。 今日饭桌上新添三个人,宋阿娘一点抱怨都没有,反而高高兴兴做了一大桌子家常菜。 有宁焰和宋欢喜在,明蕊和老杨都不敢落座,要等他们吃完再吃,单九和宁焰又是上下级关系,更不会同桌。 还是宋阿娘把人都按住,一人手里塞了一双筷子一只碗,不让他们再乱动。 “大家一起吃吧。”宋欢喜邀请。 三人看向了宁焰,宁焰面无表情道:“吃吧。” “是。” 三人这才放心坐下。 反倒是宋阿娘好笑地看了眼宁焰,“焰儿啊,这种事果然还得你来,你说的话比我跟欢喜她爹更好使,以后就得这样,一大家子的,分什么尊卑啊,谁都是地里刨食过来的,不说两家话。” 宁焰:”……是,伯母。” 七个人围坐一桌,宋阿爹和宋阿娘坐在上首,宋欢喜和单九坐在左侧。 宁焰坐在右侧独占一头,最下面是明蕊和门房老杨。 宋欢喜看着这么丰盛的一大桌菜,眼眶有些润。 其实国公府每日的饭菜也是好的,大方八个人来了之后,微澜院的待遇就更上一层楼,吃食上更是每顿都不带重样。 可在宋欢喜心中,不论那些菜再好看好吃,都比不上阿娘亲自做的这一桌。 “傻孩子,还愣着干嘛,吃啊。”宋阿娘主动夹了一筷子到闺女碗里。 “是啊是啊,开吃开吃。” 宋阿爹发了话,先吃一口。 宁焰也跟着一口,单九等人才陆续吃起来。 宋阿爹对宁焰一点也没有之前那次那么生疏,也不再唤他大侠,而是叫他焰郎。 宋欢喜:“……” 焰儿、焰郎。 宁焰和阿爹阿娘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第一百零二章 撮合 宋阿爹主动给宁焰倒酒。 “焰郎,今日还多亏你去接了欢喜回来,我们一家人才得以团聚啊。” 说完,宋阿爹先喝一口,让宁焰随意。 宁焰十分给面子的一口闷掉。 宋阿爹更高兴,又倒了一杯。 “之前你来去匆匆,我们一直没来得及感谢,欢喜拖你给我们找院子,你真是用心了,找了这么个好地方,街坊邻里都和睦得很,不仅主动来找我们聊天,还关心我们,而且再也没有那起子上门找茬的混混了。” 说着又喝一杯。 宁焰也是一杯,嘴里说道:“您客气了,应该的。” “你帮我们解决了那个李三,还帮我们找了老杨来,我老胳膊老腿的身子经常不好,欢喜她娘力气有限,全靠老杨帮忙,真是给我们带来了极大的便利,废话也不多说,以后有啥需要我们帮忙的,你尽管说,我跟老婆子一定帮你。” 宋阿爹说的是真心话,情至深处无以为表,只有一杯又一杯酒可以说明他的决心。 宋阿爹喝一杯。 宁焰就陪一杯。 饭菜没吃多少,两坛子酒先下了肚。 “你们少喝点,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宋欢喜有些担忧。 “算了,你爹今天高兴,由着他去吧。”宋阿娘拦下。 单九等人快速吃好先出去,留下几个主子在里面。 那边宋阿爹还在和宁焰喝酒,几乎都要称兄道弟上了。 这边宋阿娘拉着闺女好好看了起来。 “欢喜啊,怎么瞧着你瘦了好多。” 宋阿娘伸手一摸,都能摸到她身上的骨头。 心里一时间心疼不已,又十分恼恨。 “是不是那顾家长卿待你不好了?还是他亲娘和两个小妾又给了你气受?” “阿娘?” 宋欢喜很惊讶,阿娘竟然知道了。 宋阿娘瞪眼,“是不是我们不问,你就一直不说?这么大的事如何能瞒着我与你阿爹,若不是明蕊无意间说漏嘴,我还不知道你在那个高门大宅里过得竟是这等日子,可你阿爹说不能冒然去找你。” 说到此处,宋阿娘忍不住抹起泪来。 “我早就跟你阿爹说过,不要把你嫁出去,但形势逼人,嫁给显国公府也是我们赚了,而且那顾长卿也答应过我们好好待你,谁能想到怎么就……就成了这样啊。” 宋欢喜是宋家唯一的女儿,也是宋阿娘此生唯一的期盼。 闺女过得不好,无疑是往爹娘心上插刀子。 宋阿娘哭,宋欢喜只好安慰。 她不确定明蕊都说了什么,被薛氏刁难和强迫纳妾还是小事。 如果让阿娘知道,她差点就淹死在了显国公府的荷花池里,阿娘只怕是要吓晕过去。 宋欢喜猜测这件事阿娘应该还不知道,否则阿娘一定会提刀上国公府亲自为她讨回公道。 她也不敢多问,怕引得阿娘再伤心,只好拍着阿娘的后背不停安抚,一遍遍地说着自己没事。 宋阿娘哭了好一场,眼神突然落到对面还在喝酒的宋阿爹和宁焰身上。 她打着商量的语气问闺女,“不如,你与那顾长卿和离算了,你看焰儿多好啊,长得英武不凡,又极有担当,最主要的是对你好啊。” 宋欢喜:“……” 她脸上热了起来,“阿娘,你别乱说。” “真的真的,阿娘没骗你,他第一回见咱们,就帮咱们抓鸡收拾烂摊子,后来又帮我们解决掉李三,还找宅子,虽然是你出的钱吧,可他能帮我们找到这么好的地方,还找了老杨来帮我们,难道真的只是因为他人好吗?” 宋阿娘一句话把宋欢喜说得愣住了。 “我感觉他是有点那方面的意思。” 宋欢喜:“……阿娘,没有的事,别让人家误会了,我有夫君的。” 宋阿娘不屑,“你那夫君有还不如没有,你说说,成亲后他来看过我们一回吗?而且你那不善的婆婆能那么对你,分明就是他没站在你这边,把你当外人呢。” 宋欢喜不得不承认阿娘说的对,直觉就是准。 顾长卿当初也是这么对她说的,因为不喜欢她,所以会站在薛氏那边。 会让她忍。 “你好好想想吧,咱们宋家的闺女,也不是非要做劳什子的世子夫人,你只要能过得开心,哪怕那人是乞丐……咳,乞丐还是算了,哪怕那人只是和我们一样的平民百姓,我与你阿爹也愿意把你嫁给他。” 宋阿娘表了态,又提了宁焰几句。 显然是对宁焰十分满意的。 宋欢喜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仔细一想宁焰的确待她很好。 还为了让阿爹阿娘放心,把所做的一切都变成受她委托,他就好像只是出了一份力而已。 但宋欢喜清楚,阿爹阿娘所有的花销都是宁焰给的。 就连门房这件事,她也是今天才知道,宁焰都没和她说过。 他考虑得比她全面多了。 宋欢喜一时有些心虚,又有些惭愧。 自己的孝心反而还比不上与阿爹阿娘毫无关系的宁焰。 宋欢喜这头沉默,那头宁焰也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宋阿娘的话,朝宋欢喜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眼。 宋欢喜故作无事发生,把视线移开。 饭罢,宋阿爹醉得不省人事,被宁焰扛进主屋躺着。 宋阿娘去煮了点醒酒汤,让宋欢喜给宁焰拿一碗去,自己端了一碗进去喂宋阿爹。 老杨回了院门守着,明蕊收拾一桌狼藉进了厨房。 单九不知道去了何处。 此时宁焰正躺在院里宋阿爹常躺的那张木椅上醒酒,宋欢喜出来就看见他半闭眼眸的悠闲模样,一点没有不适,酒量应该很好。 走近了,宋欢喜把醒酒汤给他,“喝了吧,我阿娘给你的。” “不用特意强调,我知道不是你做的。” 宁焰接过醒酒汤,一口气喝下。 宋欢喜坐在他旁边的木凳上,有些话想问他,一时没出声。 “想问就问。”宁焰依旧半闭着眼。 那宋欢喜就问了,“你跟我阿爹阿娘说,这宅子是我让你帮忙找的,他们就信了?” 宁焰:“有什么不信,他们见过你我一起,我还帮忙抓了两只鸡,这情分还不够?” 宋欢喜:“……” “阿娘口中的老杨也是你找的?” “嗯,一个熟人,会点武功。”宁焰语气平淡。 宋欢喜感叹,“那你身边还真是藏龙卧虎啊。” 听了这话,宁焰才睁开眼看她,“想知道我的身份?” 宋欢喜点点头。 她其实一直都想知道。 第一百零三章 营生 宁焰定睛看她。 “真的想知道?” 宋欢喜点点头,表示自己真的想。 宁焰:“我只告诉我女人。” 宋欢喜:“……” 宁焰:“骗你的,不过一个普通人,没什么可说。” 宋欢喜:“不可能。” 宁焰不接她话茬,转头说起了和离之事。 宋欢喜看了眼阿爹阿娘的房门,低声道:“此事只等顾长卿同意了,我自会处理的。” 宁焰:“不需要我?” 宋欢喜:“暂时不需要。” 宁焰微微挑眉,不再作声。 天空中渐渐细雨飘零,抚平微扬的发丝,也淋入二人对视的眼中。 半晌,宋欢喜才道:“雨越下越大了,还是快回去吧。” “不急。” 那宋欢喜就先进去了,她还有一件事需要问明蕊。 一段时间不见,明蕊身上褪去了国公府初次相见的戾气,也没了被鳏夫夫君出卖时的绝望。 经过沉淀,她慢慢变成了一个沉静温和的人。 看到宋欢喜进来,她浅浅一笑,“娘子。” “阿娘说,你告诉了她一些我在国公府的处境。” 宋欢喜只是一句话,明蕊就知道她要问什么了,也没有隐瞒。 “我来了一段时间后,发现有一天老爷夫人在给您做礼物,还说您成亲已有段时日,担心可能怀了孩子自己也不知道,想让我回国公府看看您。” “我当时不知道您还瞒着二老,所以有些话就脱口而出了。” 有些话不过脑子说出口,之后就是一连串的麻烦。 正如明蕊迎来了宋阿娘不停的追问。 意识到犯了错,明蕊后面字斟句酌,尽可能捡了些没那么令人难受的事情说了。 可谁知二老还是记在了心上。 “你可有说赏荷宴之事?” “没有。”这个明蕊还是知道分寸。 娘子落水这件事,她怎么都不会说的,更何况也牵连到了她。 了解完后,宋欢喜放下心来。 她出来,看到宁焰还在院子里,头发和衣裳都有不同程度的湿润。 看不得人糟蹋身子,宋欢喜过去拉人。 宁焰倒是没有挣扎,顺着她的力道来到檐下坐着。 宋欢喜坐在他旁边,两手捧着脸看前方。 宁焰看她。 “在想什么?”宁焰问。 宋欢喜目光落在院子里的花草和菜地上,因为连日下雨,上方都搭起了一个简易的棚子,避免幼小的生命经历风吹雨打。 “谢谢你。”她说。 “不需要。”宁焰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默了默,宋欢喜又说:“我一直想回答你之前问过我的问题,我有想做且能做的营生了。” 没有卖关子,她紧接着说:“是种树养花。” 宁焰:“……怎么会想到这个?” 宋欢喜看着漫天飞雨,“受到了一个不满豆蔻之年的小娘子启发,山川万物、四季更迭,没有生命永恒不灭,却有些东西可以亘古长存。” 宁焰:“……” “花草树木,难道原本就叫花草树木吗?有没有可能只是因人们赋予了它们花草这样的称呼,然后类似的东西都被这样指代。” “所以我们看到鲜艳盛开的骨朵,就能称之为花,看到随处可见的低矮茂密,也能称之为草,看到高壮蔽日的笔挺,还能称之为树。” 宁焰:“你这思想感悟还挺深刻。” 宋欢喜不理他,继续。 “前人用花草树木去指代某类东西,已有成百上千年的历史,随着一代代人的口口相传,就成了永远。” “而人的一生可以见证无数场花开花落,这些花开花落也可以见证无数种人生,大家相辅相成,相依相伴,正因为这样,所以伟大的诗人们以花喻人,以草喻情,以树言志。” 娇俏的姑娘穿着简单的衣裳,在秋日的空蒙中眼放光芒。 周围的景、面前的雨似乎都甘愿做她的陪衬,听她表达那些成熟或不成熟的观点。 这一刻的宋欢喜,在宁焰眼中格外明艳。 “有些抱负虽千万人吾往矣,有些情感却只需要一盆花、一株草、一片落叶、一棵树就可表达与寄托。” “养花如养人,我要种花,给惜花之人,也想种树,给爱护之人,还想种草,不为别的,只为同样渺小的我们。” 这样一番长篇大论,却出自这样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小娘子之口。 谁又能想到,在几个月之前,她还只是一位大字不识几个的村女。 宁焰又看到了另一面的她。 “怎么了?” 宋欢喜说完久久得不到回应,偏过头时,却触及到他幽深的眼神。 宁焰揉了揉她的头发,力道很轻,“无事。” “哦。”宋欢喜这次不觉得疼。 她渐渐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是不是说的太多了。 事情都还没开始做,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空谈。 这么想着,忍不住有些懊恼。 “算了,你就当我……” “准备怎么做?” “嗯?” “既然有了决定,准备如何实现?” “我想先去城外的毓秀山上看看,再移栽几株自己养护,若它们也愿意体验与人相处的生活,我就寻一两家真正喜爱花草之人,慢慢养着试试。” “效率太慢,需求有限,回报很少。” 宁焰毫不客气地指出其中的问题。 宋欢喜:“我知道。” 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想做这个。 顾长宁喜欢花草,对有毒无毒的一视同仁。 她那满院子的花草生机盎然,令人一入内就心旷神怡。 但整个显国公府,那么爱花的人,也就她一个。 贵族尚且如此,更何况平头百姓。 “我有信心。”她说。 她更想试试。 “随你。”宁焰不做过多阻拦。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最终如何,还是看她自己。 “谢谢你的支持,这宅子的钱我会尽早还给你的。” 宁焰:“……” 宁焰不再搭理她,直接走了。 …… 宋欢喜说到做到,第二天就带着单九去了城外。 城外的毓秀山远近闻名,概因山上有一座香火旺盛的裕福寺。 每逢寺内讲禅论道的日子,达官显贵的家眷们都要聚集于此,更有周边或更远地方的夫人小姐们慕名而来。 今日正逢每月两次的论道之日,宋欢喜事先不知情,等到了山脚下时,才发现周围还停了不少马车。 站在山脚遥望山顶,还能看见山道上一步一阶的虔诚众人。 不只是她们。 上面还有长生哥哥的牌位。 她既然来了,也定要去看看。 第一百零四章 苏娘子 宋欢喜看向左侧一条小道,喊上单九。 “我们走这边。” “是。” 今日二人出门,穿着上都以轻便保暖为主。 这条小道平时也有人走,但相比起正面的人声鼎沸,此处就显得人迹罕至。 宋欢喜顺着小道往上走。 毓秀山上林木茂盛,山间空气更是弥漫着一股草木清香。 和正面为了迎接贵客而精心修剪过的枝干不同,这边的树木少了人工雕琢的痕迹,肆意生长得奇形怪状。 山间路不好走,气温也更低。 宋欢喜没一会儿就开始喘气。 向上看去,还一眼望不到头。 宋欢喜看了看周围,这块儿只有草木没有花,还要往更高处去才行。 “我们继续走。” 宋欢喜当先迈步,单九紧随其后。 一路走走停停。 看着比自己从容很多的单九,宋欢喜这一刻格外羡慕习武之人。 这次没走多久,宋欢喜看到了入山后的第一朵花。 是一朵秋菊。 花朵不大,丝线一样的花瓣团抱或自由散开,浅浅淡淡的金色在一片绿意与秋黄中不甚明显,却令宋欢喜十分高兴。 微澜院里那棵桂花树所言果然不错,它们说毓秀山上有烂漫的山花,还可能有千金难求的花中珍品。 宋欢喜试着和这朵秋菊交流,想把它带去山下。 它虽不会说话,却隐隐表达了抗拒之意。 宋欢喜没有强求。 离开这朵花,宋欢喜带着单九继续寻找。 既然此处有花,说明应当不止一朵,肯定还有其他的。 果然,没一会儿又找到了一片秋菊的聚集生长之地。 宋欢喜同样试着征求意见,好在其中有一株答应了。 留下标记,等会儿她下山再过来。 之后两人还看到了一些其他的花,不同的地方开花的时间不一样,这与生长环境和受到的光照有关。 一路走来,就看到有些已经热烈盛开,有些还是个花苞静待绽放。 再往上去,她们就接近裕福寺了。 宋欢喜想了想,让单九在这里等一下,她先去见一见长生哥哥。 入内后,宋欢喜找到了一个小沙弥,捐了点香油钱,同时问了宋长生的牌位。 小沙弥问清楚二者关系,就把宋欢喜带到一处殿中。 宋欢喜在众多的往生牌位里,找到了宋长生三个字。 她还记得,这个牌位是顾长卿为了阿爹阿娘才立的。 那时候,顾长卿待他们一家是真的好。 其实现在也很好。 只是他们过不下去了。 她跪下给长生哥哥磕了头,又默默和他说了几句话。 “长生哥哥,谢谢你托梦给我,才让我能即时救阿爹阿娘于水火。” “长生哥哥,你放心,我会照顾好阿爹阿娘,也请你保佑他们长命百岁,虽然对你很不公平……但还是求求你,能让他们晚点来见你。” “长生哥哥,你在下面好好的,我对阿爹阿娘也好好的。” 宋欢喜说完,又磕了几个头,才从殿里离开。 她看了看四周。 裕福寺因为经常会接待官家的夫人和小娘子,所以四处打扫得非常干净,也会摆放一些花卉植物用作点缀。 这里的花都是极好的,宋欢喜还看到了不该在这个季节盛开的凌波仙子。 她也曾听说过有条件的人家会出资请专门的匠人进行反季培育,可这样的花卉对温度的要求是格外严格的。 如这种被摆在室外的反季花卉,存活时间不会太长久。 宋欢喜一边欣赏着凌波仙子的美,一边为它的转瞬即逝感到遗憾。 突然,身边快速走过两个人,听到她们嘴里说着:“诶诶,显国公夫人亲至,据说和容善郡主一起,我们快去迎接。” 薛氏和柳月涵? 宋欢喜往她们跑的方向走了一段路,随后停在一个角落。 此处不会引人注目,也正好可以看到下方缓步拾阶而上的薛氏和柳月涵二人。 她们是名门贵妇中的人上人,只要夫君或家人位高权重,女眷的地位就水涨船高。 薛氏的到来,引起的轰动不小。 有同辈却位低的夫人们帮忙端茶滴水。 有旗鼓相当关系较好的人上前搀扶。 更有作为长辈的老夫人们在一旁站着。 那些辈分更小或身份更低的,连靠近的机会都不会有,更别说还想得到薛氏一个眼神。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薛氏和柳月涵身上。 宋欢喜还看到,刚刚从她身边过去的两个小娘子站在最外围,挤都挤不进去,却还要扬着笑脸企图得到上位者的青睐。 如果说之前在宴会上,在府宅内,宋欢喜已经见识到了薛氏是如何的大权在握。 那么今日的裕福寺之行,则让宋欢喜透过薛氏,看到了显国公在大景朝的地位。 从一品的实权国公,引得许多人甘为其脚下泥。 薛氏此刻的众心捧月,甚至更甚于拥有皇室血脉的容善郡主柳月涵。 而柳月涵脸上挂着浅淡的笑意,对薛氏也是嘘寒问暖。 宋欢喜隐隐察觉到了一丝别扭。 那边,薛氏刚踏上平底,裕福寺住持则亲自出来相迎。 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往正殿而去。 宋欢喜悄然离开。 她和单九汇合,二人又绕去了裕福寺后方。 这边也被改成了供人观赏或居住的庭院,所以花草树木显得很少,也看不到桂花树说的什么花中珍品。 “我们下山吧。”宋欢喜说。 单九自然听令。 二人沿着原路返回,手里多了两个盒子,里面放着刚挖的秋菊和一株未开的木芙蓉。 上了马车后,宋欢喜没有立刻回去,而是吩咐车夫去溪山书院。 溪山书院就在毓秀山脚下不远,景色优美,环境清幽。 宋欢喜曾在这里学过三个月,她能有如今的学识和见识,也多亏了院长苏亭山的教导。 因曾是这里的学子,宋欢喜请守门的叔伯代为传话,没一会儿她就获得了入内的资格。 不过,来到流水阁,她却没看到苏院长。 反而看到了另一个熟人。 “苏娘子?” 被喊到名字的人抬头,虚着眼睛看她。 发现是故人,才把眼睛睁大了些。 “是你啊,宋欢喜。” “是我。”宋欢喜点头。 “好久不见了。”苏娘子走过来和宋欢喜抱了一下。 “是啊,你还好吗?怎么会在流水阁?” “额……”苏娘子左右看了圈儿,自觉没什么可隐瞒的,果断道:“我爹出门拜访老友,让我来流水阁帮他校对文书。” 宋欢喜惊讶:“你爹?” “嗯,苏院长就是我爹,我叫苏心暖,是他的女儿。” 第一百零五章 不凑巧 对啊。 宋欢喜才意识到,苏心暖和苏院长是同姓。 怪不得在她刚进溪山书院求学之前,清水斋只有苏心暖一个人住。 而且苏心暖总是很随性。 “你今日怎么来了?” 苏心暖受老爹的影响,也喜欢喝茶,便以茶待客。 宋欢喜接过茶杯,道了声谢。 “我近日突然想种种花草,毓秀山上已经去过了,也想来书院看看。” “种花?”苏心暖眼神发直,兀自喃喃,“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描写的是菊花,不是桃花啊。” “啊?”宋欢喜很懵。 “没事没事,你就当我是胡扯。” 苏心暖摇摇头,把脑海中突然出现的东西摇出去。 “哦。” 宋欢喜没当回事,转而从随身携带的挎包里拿出一沓写得密密麻麻的纸。 “之前承蒙苏院长教习,在家中读书偶有所感,便都记在了这上面,正好今日过来,想请院长点评一二。” 宋欢喜如今每日都保持着读书习字的习惯,就算当天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后面有时间也一定会把前面落下的给补上。 她深知自己不是天赋型的学生,身上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杏花村人身上都有的脚踏实地。 这些见解和感悟她自知或许浅显,但也是每天认认真真看书后所得。 因为没有其他人可以请教,所以才堆了这么多。 “如果你信得过我的话,我可以帮你看看。”苏心暖说。 “那就多谢了。”宋欢喜求之不得,将东西双手奉上。 苏心暖拿过宋欢喜写的东西看了起来。 说是文章吧,很像,却也不尽然。 能看到有些地方只有很短的一两句,之后又转到其他的方向去。 有些句子倒是长长的一段,但论点与论据常常混淆,能感觉到思维很跳跃。 “说实话,这不是一篇合格的心得感悟。”看完,苏心暖给出了这样的评价。 宋欢喜脸微微泛红。 “还请苏娘子指点。”她态度十分诚恳。 苏心暖想了想,起身进了老爹的书房。 出来时,手上多了两本书。 “你系统学习的时间很少,回去后无人引导,看得也很杂,或许可以一类一类的看,譬如经史子集一类,奇闻逸事一类,还有你喜欢的花谱等一类,这样前后比较连贯,也便于融会贯通。” 宋欢喜拿着她给的两本书籍,正是花谱。 苏心暖解释:“学海无涯,花谱也不是什么不正经的书,要知道行行出状元,如果把这一领域研究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你也可以被人称一声大师了。” 宋欢喜半知半解,不过还是表达了感谢。 苏心暖又道:“我爹是个皓首穷经的读书人,对花鸟一类虽无偏见,却也不太偏好,所以你来溪山书院算是来错了地方,不如去东边的鹤逍山看看,那上面有个鹤逍观,虽说人不多,但说不准能有一番奇遇。” “也好。”宋欢喜是听劝之人。 告别苏心暖,宋欢喜带着书回了国公府。 十分碰巧,她在门口遇见了二太太褚蓉。 二太太显然也是刚从外面回来,一身织锦点彩缎面料显得庄重典雅,但看到她,脸色霎时变得刷白。 “二叔母。”宋欢喜走过去,行了个晚辈礼。 “……嗯……嗯。” 二太太慌乱地点点头,在婢女春来的搀扶下快速离开了此处。 宋欢喜凝望着她们的背影。 等她们走远了,二太太的婢女春来还回头看了她一眼,发现她还在看,不知和二太太说了什么,两人走得更快了。 仿佛她是洪水猛兽。 宋欢喜知道这全都来自于宁焰的震慑,却不知宁焰究竟是何方神圣,能让张扬的二太太变成一只斗败的鹌鹑。 “单九……” “在。” “……算了,我们进去吧。”问单九也是问不出来结果的。 宋欢喜沿着熟悉的道路往微澜院去,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风,吹来一个又一个她不想与之深交的人。 刚走到转角处,就看到了花园里的晴儿。 宋欢喜停下脚步,隔着老远和她对视。 晴儿在向她靠近。 在梦境中,晴儿是笑到最后的胜利者。 如非必要,她真的不想和晴儿对上。 本着能避则避的原则,宋欢喜拐了弯,往三房走去。 到了三房,却听到一阵吵闹声。 在显国公府,东院比西院大,西院又一分为二住了二三两房。 二房三房都是三进的院子,相比国公爷这一脉,更是人丁兴旺,就像三房还有了第三代人。 不过人一多,就显得拥挤。 也是因为人多地小,只要一吵闹,很容易被外人听见。 宋欢喜这个“外人”今天真是不凑巧,处在了这么一个不进不退的位置。 还要进去吧,似乎不太好,不进去吧,又已经被看到了。 她能清晰地听到三太太的骂声和一个柔弱娘子的哭声,还有一道浑厚男声的怒吼。 想了想,宋欢喜还是决定离开。 里面,顾长宁对家里三天一吵五天一闹的场景都已经习惯了,她不耐地移开视线,却看到了门外二嫂的身影。 “二嫂!”她提气喊道。 一声“二嫂”让屋内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大家一同朝门外看去。 院门处,宋欢喜的步伐将迈不迈,她和单九对视一眼,单九冷静如常,反而显得她的尴尬有些突兀。 “二嫂。” 顾长宁又喊了一声,离她也越来越近。 宋欢喜只好转身,装作什么也没看到地笑了笑,“那个,我只是路过,要不我先回去了。” “二嫂别急,请你看场戏。” 顾长宁已经挽住宋欢喜的胳膊,把人带了进去。 宋欢喜不停地对她使眼色,顾长宁就跟瞎了一样。 宋欢喜很无奈,也不能让顾长宁难看,于是就被她拖着进去。 堂屋内。 宋欢喜的突然出现打断了里面剑拔弩张的气氛,此时三太太和三老爷各坐一边,脸色都不大好看,底下正中间还跪着一个窈窕年轻的女子。 “爹,娘,今日二嫂在这里,就当做个见证,你们到底要干嘛?” 顾长宁身为府上八娘子,明明自己还是个要被照料宠爱的小孩子,此刻却成熟得不像话。 二老爷三太太都不吭声。 “那来说说你。”顾长宁把地上跪着的人拉起来。 “你要当外室就当好你的外室,你想借子上位就借子上位,你若是想把我爹绑住不回家,我也不介意。” 第一百零六章 加急 “如今门也让你进了,孩子也让你生了,你就该本本份份地在你那院子呆着,或是凭本事让我爹每晚都歇在你那里。” “但是你成天来打扰我娘干什么?从外室变妾室还不够,是以为生了个儿子,就想上位当夫人吗?” 越往后,顾长宁的话就越重。 三太太被女儿保护,愤怒中透着窝心。 三老爷自觉面子不保,忍不住喊了声,“阿宁,少说两句。” 顾长宁也是忍得够够的了,听了自家爹这句话,一股讽刺漫上心头,迅速浸染眼尾。 “爹,你想出去住就出去住,想找女人就去找女人,没人拦着你,但你既管不住自己,又管不住自己的女人,放任她们跑到我娘面前耀武扬威,你觉得你很光荣吗?” 顾三老爷胡子都翘了起来,“阿宁!” “吼什么?你吼什么?宁宁是我闺女,你再吼一个试试!” 三太太站到女儿面前,怒目瞪视着这个夫君。 “你们……” 三老爷指着这个,顿了顿又指着那个,在母女二人之间徘徊,“一个个的,简直不可理喻。” “好啊,你嫌我不讲理,那你就给我滚,以后不准回府,就在外面和你那些红颜知己相亲相爱多好,何必每日回来对着我的冷脸。” 三太太的抱怨不是一天两天,说的话也绝非作伪。 一日又一日的伤心失望,一次又一次的怒火难消。 多少年了,三太太嫁给他多少年,就忍了多少年的窝囊气。 三老爷也被激得口不择言,话赶话不经思考就脱口而出,“这是国公府,要走也是你走!” 闻言,顾长宁冷漠地看着自己的爹,三太太隐忍的一腔怒火彻底被点燃。 若是以往还压抑着,现在是彻底不必有。 她顺手抄起桌上的茶杯就砸了过去,“我打死你个负心汉,不正经!” 三老爷不妨她有这一手,脸上被砸个正着,又被滚烫的热水浇得透心的疼。 他捂着脸,眼睛都红了,“毒妇!简直是毒妇!” “那今天我就让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毒妇!” 三太太豁出去了,抓住什么就砸什么。 三老爷捂着半张脸在屋子里到处跑,边跑边骂。 三老爷:“太过分了,我怎么娶了你这么个粗野蛮妇。” 三太太冷笑,“可真让你受委屈了,这么多年都看同一张脸。” 三老爷飙粗话,“委屈个屁,我不就是喜欢一两个美人吗?挨你什么事儿?” 三太太:“那是一两个的事吗?我忍你很久了,既然那么喜欢美人,你怎么不搬到楼子里去住,还回来干嘛?” “野蛮!野蛮!粗鄙不堪!” 三老爷一边跑一边骂。 “我非要打你!让你也受受罪!” 三太太一边追一边砸。 屋里太乱,早在里面开始干仗的时候,宋欢喜就被顾长宁拉到了外面。 里面那个窈窕女子还跪着,三太太砸的东西波及到了她,她疼得直哭,偏偏又不跑。 那哭声也不难捕捉,但奇怪的是,不仅三太太有意忽略,就连怜香惜玉的三老爷也没注意到。 两人的注意力都在对方身上。 倒是奇怪了。 “二嫂,让你见笑了。” 顾长宁的脸色已经恢复如常,还是那个安静话少的小娘子。 宋欢喜摇摇头,“这毕竟是你们的家事,我看见了,有些不太好。” “这有什么?我爹娘这样我都习惯了,这在府里也不是秘密。” “你爹和你娘……”宋欢喜犹豫着不知道怎么说。 三老爷和三太太这对夫妻,刚刚看着好像都恨不得把对方抽筋剥皮似的,可似乎怎么吵也吵不散。 说三老爷容易移情别恋吧,他又对三太太有着纵容。 而且那跪着的应该才是新欢,三老爷此刻却全然不顾。 “他们就那样,在一起就吵,我让他们和离,又谁都不肯。”顾长宁也颇为头疼。 只不过长辈的事也绝非晚辈能管的,顾长宁没有让宋欢喜在这里待太久,而是把她带回了自己的小院子。 一进去就看到成片的花海,宋欢喜心情舒畅,顾长宁脸上也有了笑。 “听说,二叔母病了。”顾长宁边照料花枝,边和宋欢喜聊天。 宋欢喜眸光轻闪,点了点头,“今日回府看到了她,她脸色似乎不大好。” “二嫂,你想二哥了吗?” “嗯?” 她转移话题太快,宋欢喜没反应过来。 顾长宁继续,“今日大伯母去裕福寺为二哥祈福,二叔母也去了,只是听说刚走到半道,就突然不适,被马车拉了回来。” “这不是个好征兆。” “你想太多了吧。”宋欢喜笑她,“虽然你少年老成了些没错,但没有发生的事情,怎么说得准呢?” “二嫂不信?” 宋欢喜摇头,的确不大相信。 “最迟今晚,二嫂且看吧。” 顾长宁这话说的十分笃定,宋欢喜不知道她这笃定从何而来。 黄昏时分,一匹三百里加急的快马自远处迅速驶向上京。 戌时,国公府前院书房。 风尘仆仆赶回来的顾从跪在显国公顾执面前,气还没喘匀,话先说出了口。 “国公,世子南下遇险,至今下落不明。” 一身暗纹长袍的顾执停下了手中的笔,眼藏暗锋,“具体说说。” “世子跟着赈灾运粮的队伍一路南下,临近冀州就看到哀鸿遍野,逃难的百姓看到朝廷的马车,纷纷上来抢夺,世子推测险情比预想更严重,提议兵分三路,结果世子领路的那队却中途遇到山路滑坡,且有匪横行,当时雨大水多,世子被泥沙冲走,我们……还没找到人。” 说着,顾从视死如归地低下头颅,“请国公责罚。” “你是他的身边人,当随身护他,却回来了,你的意思是,长卿凶多吉少?”显国公顾执放下手中狼豪,定定地注视他。 顾从头垂得更低,“属下不敢。” “此事本不归他管……找!掘地三尺也要将人找到,是死是活,都务必找回来。” “是!” 国公府前院书房的消息没有传到府内任何人耳中,却瞒不过耳目众多醒掌天下权的圣人。 当同样的消息被呈到圣人面前时,圣人只是随意看了一眼,便招来内侍总管。 “显国公派人去找了?”圣人揉着眉心。 内侍总管王庆端着一张和蔼的脸,弯腰毕恭毕敬道:“回圣人,显国公已经派了人马出去,我们要不要也安排人去找?” 圣人斜睨他一眼,“他又没来求朕。” 王庆自打一下嘴巴,“是老奴多嘴了。” 第一百零七章 圣意 龙椅上尊贵至极的圣人眯了眯眼,“显国公府,近日似是有些热闹。” 圣心难测,王庆伺候圣人多年,才多少猜到两分,“圣人是想?” 圣人意味深长的眼神看过去,只说一句,“他那新入门的儿媳,倒是有些委屈了。” 王庆顿时心领神会,“是。” 巍巍深宫里的帝王心高深晦涩,朝堂上也只是静水微澜。 几日后。 随着皇城厚重的宫门打开,一身着圆领窄袖袍衫的内侍双手托举着圣人旨意从里面疾步出来,并在一干护卫的开道和护送下领着长长的队伍来到了显国公府。 显国公顾执携众家眷恭迎领旨,谁知内侍却在人群中看了一眼,问道:“世子夫人何在?” 世子夫人宋欢喜跪在最末。 显国公顾执已经起身,在短暂的意外后,将宋欢喜招到前面来。 “这位就是我的二儿媳。” 此内侍还是上次来府上宣读过世子诏书的内侍,名王忠,也是内侍总管王庆的干儿子。 王忠打量了一番这位初出茅庐的世子夫人,夸了一句,“世子夫人端庄秀丽,温婉宜人,和世子爷堪为良配。” 话音一落,大家的视线都凝在宋欢喜身上。 显国公顾执同王忠寒暄,也夸起宋欢喜。 二人说了两句,内侍王忠拿出圣旨,“显国公府世子夫人接旨。” “臣妇在。”宋欢喜重新跪下。 “奉圣人诏,台院侍御史顾长卿学贯经史,才通世务,属文切事,搜罗尽古今之秘,陈善有据,赓歌佐社稷之光,今其奉令南下除水患之困,解民生之多艰,乃股肱之任臣。” “然臣爰阃外之寄,必得阃内之贤,君美其夫之荣,必及其妻之贵,一体相成,顾长卿之妻宋氏,温柔静正,懿惠慈宣,特赏银白两,赐珍宝罗琦若干。” 王忠宣完旨,四周鸦雀无声。 宋欢喜听得云里雾里。 她只知道这么一长串都是好词,既夸奖了顾长卿,又要给她赏赐。 她看了国公爷一眼,在后者肯定的眼神里领旨谢恩。 “老奴这厢恭喜了。”王忠笑道。 “全仰赖圣人对长卿的宠爱,还有公公的提携。” 说着,显国公顾执招来下人,把提前准备好的谢礼送给王忠。 王忠不是头一回来显国公府宣旨,自是知道显国公的大方。 只放在手中掂量一二,他就心满意足地带着人离开了。 得到圣人赏赐,这是何等无上的荣耀。 院中的众人看宋欢喜的眼神都变了。 薛氏铁青着一张脸,银牙暗咬。 二太太被春来扶着,站的远远的,面色惨白,恨不得当即就逃离此地。 三太太与己无关,反倒是最客观的一个人,大大方方送上恭喜。 就连避人多日的顾长月和顾长萱二人,也半是嫉妒半是畏惧地看着,没有上前。 国公爷顾执扶着一缕美髯,挥挥袖,“都回去吧。” 他看着这个嫁进府中已有数月的儿媳,“你跟我来。” “……是。” 宋欢喜顾不上得到的赏赐,也顾不上被夸奖的喜悦。 与之相反,她的心里反而有些忐忑不安。 避开薛氏要吃人的目光,宋欢喜半垂着头跟在家公身后。 前院,国公爷书房。 一入内,宋欢喜就感到一股庄严肃穆之气,和顾长卿的书房显见不同,更多一重沉重和压抑。 国公爷顾执面朝一侧书橱,双手背在身后。 宋欢喜进来后就站在当中,眼神不敢乱飘,人也不敢乱动,只能闻到书房内飘散着浓郁的书香和墨香。 因只有翁媳二人,为了避嫌,书房门大开,外面站着的都是国公爷信重的手下。 良久,就在宋欢喜感觉到腿酸时,国公爷终于有了反应。 他转过身来,坐在长桌后刻云纹的紫檀木圈椅里,提笔写了一行字。 宋欢喜站的远,看不清他写的什么。 国公爷写完后,招手,“你来。” 宋欢喜向前走近。 “我记得你在溪山书院学过三月,可有所成?” 这是开始考教功课了? 宋欢喜不由得站直了些,认认真真答道:“识文断字已经没什么问题了,有些不懂的会请教旁人,平日也在看书练字。” “嗯。”国公爷将手中的纸递给她,“看看。” 宋欢喜接过,却见上面写了一行字。 冀州昌平县五十里外岚山道龙云岭。 “这是?”宋欢喜一脸茫然。 “这是长卿失踪前最后路面的地方。”国公爷语气略沉。 “失踪?” 宋欢喜还是不懂,却有了不好的预感。 “长卿跟随赈灾大队行至冀州外,遭遇流民抢粮,他献策兵分三路,自己那队却意外遭遇滑坡和匪寇,就此失踪。” 宋欢喜手一抖,手中的纸脱力落下,却不及她不断下坠的心。 她从未想过,顾长卿会死。 即便再想和离她都没想过。 “你去吧。” 此时的国公爷褪去了朝堂上的赫赫威严,也没了兵临城下而面不改色的从容镇定。 把身份和地位拿掉,他只是一位担忧儿子的父亲。 “我会派人给你,你去找他。”国公爷说。 “可是我……” 宋欢喜根本没有信心。 她这辈子只待过两个地方,一个是杏花村,一个是上京。 冀州二字,她听苏院长提过,在书上见过,却从没去过。 而且冀州、汉州、江州等地水患严重,单凭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小女子,怎么可能找到顾长卿,并救他回来。 国公爷明白她的顾虑,道:“我给你一百侍卫,全都听命于你,路上的车马用度你不必担心,只要找回长卿,我将迎你双亲至府上久居,并以兄弟相待。” 这是很郑重的承诺,也是很有吸引力的条件。 宋欢喜别的不为,只要能让阿爹阿娘过上好日子,她什么都可以做。 可她也有她的疑惑,“你会去雪苑接他们吗?” 国公爷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说:“找回长卿,你将是国公府的恩人,你的父母无论身在何处,都是我显国公府的座上宾。” 宋欢喜明白了,原来国公爷其实也知道,雪苑那对假夫妇,并非她真正的阿爹阿娘。 顾长卿知情却选择隐瞒,甚至帮忙找替代品,她是生气的。 然而国公爷知情,却不管不问,她却无法怨怪。 毕竟隔着一层。 宋欢喜沉默下来。 书房内陷入安静。 第一百零八章 洗脚 宋欢喜知道,国公爷在等她的答案。 也就在此时,从外面又走进来一人。 听着外面此起彼伏的恭敬称呼,就知道是薛氏来了。 国公爷眸色幽深。 薛氏气势汹汹走进来,看到书房内的宋欢喜,恨不得生啖其肉。 “你们在说什么?” 她站到宋欢喜面前,狐疑地看着二人。 “无事,你先回去。”国公爷淡淡道。 薛氏自然不会听他的,而是看着宋欢喜这个眼中钉。 “你还真是令我刮目相看,竟得了圣人恩赏,如今圣人夸你贤良淑德,我手头上的事情是不是要分你一些?” “不敢。”宋欢喜低眉敛目。 薛氏冷哼,“我看你敢得很。” “长卿走了这么多时日,我忧儿心切,连日来头有些疼,来给我揉揉。” 说着,薛氏就靠到了临窗的榻上,一副等着她伺候的样子。 宋欢喜看着有些冲动失态的薛氏,知道薛氏是受了圣旨的刺激,才会不借他人之手来对付她。 她并不如薛氏所愿上前。 而是看着国公爷,“若是我答应了,您能否再答应我一件事?” 国公爷:“你说。” “我想让国公夫人给我洗一次脚。” 国公爷:“……” 薛氏:“……” 薛氏立即坐起来,呵斥道:“宋氏,你大胆!” 虽不知他们此前有什么交易,但宋欢喜这句话对薛氏而言就是奇耻大辱。 她是国夫人,宋欢喜只是平民。 她家世显赫,宋欢喜只是山鸡。 她为长又为尊,宋欢喜又是个什么玩意儿。 薛氏明显被冒犯到,若不是顾忌国公夫人的身份,她早让人把宋欢喜拖下去打板子了。 宋欢喜却不管她,一双黑亮的眼眸就这么看着国公爷。 她什么也不要,就是要给自己报仇。 被薛氏压迫这么久,她总要讨回点什么。 “顾执,你敢答应?”薛氏不由得直呼其名。 然而下一刻,国公爷就道:“好,我答应你。” “光说不行,立字为据。” 宋欢喜帮忙蘸好墨,将笔递给他。 国公爷眉宇微扬,似乎诧异她是这样大胆的人,不过还是提笔落墨。 宋欢喜看着上面一句“若宋氏成功找回我儿顾长卿,长卿之母当为其浴足一次”,满意的点点头,最后妥善地收进荷包里。 “几时出发?”她问。 国公爷:“今晚就走。” “好。” 二人这边谈妥了,那头薛氏发现无人理会她,忍不住喊道:“你答应了她什么?真是那等上不得台面之事?” 宋欢喜刚跨出门,就听身后国公爷说了一句“是”。 肯定的答复立时让薛氏火冒三丈。 二人吵了起来。 听着身后薛氏不顾形象的咆哮,宋欢喜忍不住抬头看天。 只觉得国公府上空的这片天,是从没有过的蔚蓝。 再回到微澜院,迎接她的就是吴嬷嬷等人的欢呼庆贺。 先是彩绸翻飞,再是鲜果糕点。 吴嬷嬷还呈上了今秋第一份桂花糕,开怀道:“娘子苦尽甘来,总算熬出头了,这是用院子里的桂花做的第一锅桂花糕,特意为娘子庆祝。” 秋兰和雪莲也出来了,单九桃儿,还有八方等人都在。 十几个人都在雀跃祝贺,也为她高兴。 仿佛大家的好日子就在明天。 宋欢喜接过吴嬷嬷手中的桂花糕,尝了一口,点点头,“吴嬷嬷的手艺比大厨房的糕点师傅还厉害。” “只要娘子喜欢,老奴每日都给娘子做。”吴嬷嬷十分爽快。 秋兰和雪莲也送上自己准备的礼物,秋兰是一份自己的绣品,雪莲是一个手编的花环。 单九武艺高强,女红却极差,不过她还是根据杏花的习惯,送上了一个香囊。 宋欢喜知道这应该是她临时去买的,也很高兴的接过。 桃儿送了她的名字,一个桃花形状的络子。 八方等人都送了自己擅长的小物件,不贵,却很有新意。 宋欢喜就连生辰日都没收到过这么多的礼物,很是感动。 “大方,中午你去厨房多拿点回来,咱们一起吃。”她说。 大方喜道:“好嘞。” 宋欢喜抱着礼物进了主屋,让吴嬷嬷等人去看看御赐的东西,单独叫了单九进屋。 在单九面前,宋欢喜不再遮掩愁容。 “单九,国公爷让我去冀州,今晚就出发。” “猜到了。”单九毫不意外。 “咦?”宋欢喜的忧愁被打断。 单九:“主子已于两日前出发前往冀州。” 这个消息倒是让宋欢喜吃了一惊,“他离开上京了?” 单九:“嗯,若我们今晚就走,我会给主子发送信号,让他等我们。” 宋欢喜先是高兴,后又低落,“可是国公爷派了一百个侍卫给我,宁焰和你都不好露面。” 单九想了想,“女眷需要婢女,我可在明面护你,至于主子,我们可以到冀州再联络他。” “也好。” 不知为何,得知宁焰也去了冀州,宋欢喜就没那么彷徨。 中午和吴嬷嬷等人吃过一顿好的,宋欢喜才说出自己要去冀州找顾长卿一事。 几人自然是万分担忧,各种劝说。 宋欢喜不好把国公爷扯进来,只说自己心意已定。 吴嬷嬷等人无法,只能给她收拾行囊。 这一路都是轻装简行,宋欢喜又只带单九,东西不多。 她只是在走之前,征求了意见,把自己从毓秀山挖回来的两盆花也带上了。 日暮时分,宋欢喜把自己之前因提出和离而整理出来的包袱交给了单九。 “这都是我自己的东西,你看看能不能放到别的地方去,等我从冀州回来,再以找回顾长卿为由正式提起和离,到时候薛氏想必不会再坚持休妻了。” 单九没有多说,而是拿过包袱,消失了一阵,最后赶在出发前回来。 夜深,宋欢喜换上简单的衣裙,只簪了一根簪子,耳环也没戴,就这么朴素的和单九一同离开国公府。 国公爷明面安排的护卫有五十,剩下五十在暗地里。 这些人都听从她的命令。 为首的一人名叫陈武,也是这一百人里面的头领。 见过面后,宋欢喜和单九二人上了中间唯一一辆马车。 “出发吧。”宋欢喜说。 “是。” 陈武招呼后面的人翻身上马,他则坐到马车前,亲自为世子夫人赶车。 明面上五十几个人在深夜里离开显国公府,带着出自显国公府的令牌,毫无阻碍地离开了上京。 显国公府荣安堂,国公爷顾执正仰首望着天上难得出现的圆月。 帝王深宫,瑶台之上。 圣人负手而立,听着王庆的禀报,看着皇城外的万家灯火,一言不发。 …… 第一百零九章 疾驰 上京二十里外,披着夜色的一群人在一处密林暂歇。 宋欢喜已经很困了。 为了不拖后退,马车跟随马匹快速行进,颠得人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疼。 下了马车,喝了单九给的水,她才精神一些。 “我们还有多久到?”她问陈武。 陈武:“快的话,约要两三日,慢的话七八日也有可能。” 宋欢喜:“最快的速度呢?” 陈武看了眼那边的马,“若快马加鞭,中间不停,也要一日多。” 坏就坏在他们这里面只有世子夫人和她的婢女不会骑马,而她又很重要。 宋欢喜知道自己还是拖了后腿,她二话不说登上马车。 陈武见状,看了眼旁边的单九,不确定道:“世子夫人这是,生气了?” 单九面色不变,“你想多了。” 马车里,宋欢喜把自己的包袱挎好,再看看角落的两盆秋菊和木芙蓉。 她摸了摸秋菊的花瓣,又触了触木芙蓉的花苞。 “人命关天,我必须尽快赶过去,你们愿意跟着我吗?”她小声问。 两盆花也被颠簸了一路,此刻有些蔫儿。 不过还是慢慢地晃动一下。 宋欢喜笑了,“谢谢,我会照顾好你们的。” 她扯过一块布,将两盆花一边一个放好,最后绑在自己身前。 外面,陈武看了看天色,刚想问是继续赶路还是就此歇息。 车帘却在这个时候被掀起,宋欢喜从里面走出来。 她把自己“全副武装”,看得陈武十分疑惑。 “我们骑马。”宋欢喜说。 陈武看了看左右,除了世子夫人的婢女,都是男人。 他们可不敢唐突世子夫人。 宋欢喜见陈武不应,猜到他在想什么,和单九对视一眼。 单九上前,躬身道:“杏花不才,有点天赋,或可一试。” 这话有些大言不惭,陈武不是很相信。 宋欢喜让另一个护卫把马牵过来,单九脚踩马镫,翻身上马。 动作行云流水间还是留了几分破绽,装作会骑但不怎么熟练的样子。 骑马跑了几圈,单九回来,朝宋欢喜伸手。 宋欢喜搭上她的手,学着她的样子踩上马镫,借力上了马背。 “杏花会骑马,她带着我走慢一些,你们走得快的就快跑,到冀州我们再汇合。” 宋欢喜坐在马上看着陈武等人。 陈武肯定是要跟着世子夫人的。 既然世子夫人有如此魄力,他也当机立断,派了一大半人马先行,自己和剩下的人一路护送世子夫人。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那我们走吧。” 宋欢喜从后面小心翼翼抱着单九的腰,尽量空出足够的位置让身前的两盆花好受一点。 “骑马比马车更颠簸,娘子把这个放到腿侧。”单九拿出两个垫子,正好让宋欢喜一边放一个。 宋欢喜没有推辞,立即放好,再把腿放在垫子上。 这样确实好了很多,两条腿和马中间隔了一个软软的垫子,减缓了可能会因摩擦而带来的疼。 休整好后,留了一个人在后方驱赶马车,众人再次出发。 几十匹马在寂静的林间飞驰,发出不间断的哒哒声。 单九一开始骑得算慢,后来在宋欢喜的要求下加快了速度。 宋欢喜的头发被吹的凌乱,眼睛也要睁不开,耳边还听到了疾驰的风声。 不管怎么样,她只记得一条,那就是牢牢得抱住单九,不让自己被颠下去。 后面不远处陈武等人紧随其后,陈武肩负保护世子夫人的职责,注意力一大半都在世子夫人身上。 骏马从夜幕奔向清晨,宋欢喜苍白的脸也在天色下显现。 天边不知何时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娘子,可要暂时休息?”单九问。 宋欢喜摇了摇头,坚持着,“继续。” 单九抿了抿唇,最终一马鞭挥在马上,速度更快了。 宋欢喜不得不空出一只手,慢慢摸索到包袱,从里面抓了两块头巾。 一块先给单九戴上,另一块再磕磕绊绊系到自己头上,顺便蒙住脸,只露出一双疲惫的眼眸。 单九冷酷的脸上多了一丝暖意。 马匹只在中途停了片刻,喂了些草,大家继续前行。 直到第二天巳时,才听陈武道:“我们已经到了冀州地界。” “那就快些去龙云岭吧。”宋欢喜有气无力道。 陈武欲言又止。 单九先开了口,“娘子,我们需要进城买些补给,还有,您需要休息。” 跑了一天一夜,马中途吃饱喝足,但人却被折腾得够呛,尤其是宋欢喜。 宋欢喜跑遍大怀山,比起上京城内的贵女们自然强健一些。 但要和单九、陈武等练武之人比,则完全不够看。 这种急行对他们是家常便饭。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脸色有多难看,人看起来又有多虚,然而单九却不能不管。 “先找家客栈安置,派出一部分人先去龙云岭。”单九说。 “嗯,也好。”宋欢喜没有强求。 单九:“那就下马吧。” 宋欢喜:“嗯,下马。” 话说完了,人却一动不动。 单九:“……” 宋欢喜突然哭丧着脸,不太好意思道:“对不起啊杏花,我动不了了。” 单九和陈武对视一眼,陈武先招呼手下去城内找客栈。 单九一路催马小跑跟上。 到了客栈,碍眼的陈武终于不在了,单九单手抱起宋欢喜下了马。 定好客房的陈武走出来,单九原本打算公主抱的手一松。 宋欢喜腿软地滑下去。 单九快速反应过来,扶着人一步一步往客栈楼上去。 “娘子需要洗漱,还需要吃东西。”关门前,单九说。 陈武:“好,我这就去安排。” 门“砰”一声关上,差点砸到陈武的鼻子。 陈武:“……” 单九把宋欢喜扶到榻上坐着,宋欢喜都坐不稳,直接栽了下去,躺到了后面的褥子上。 “我去跟主子报信。”单九说。 “嗯。”宋欢喜虚虚应着。 不过片刻,巨大的困意和强烈的痛意席卷而来。 有熬了两日的困顿疲乏,也有虽然得到缓解,却还是被颠得疼的下半身。 她困得很想睡,又疼得睡不着。 就这么保持着半昏半醒的状态。 宁焰过来时,宋欢喜位置和动作都没换过一次,一张脸还被包裹在布巾之下,那布巾沾了泥,已经不太能看了。 “打水来。”宁焰说。 单九出去,陈武早已把水放到了门口,她索性全部端进来。 宁焰将帕子放到水里浸湿,拿掉宋欢喜头上的布巾,就这么一点一点擦拭。 第一百一十章 踪迹 擦完了脸,又擦手。 躺着的宋欢喜强迫自己半睁开双眼,只看到了一个线条分明的下颚,还有微抿的薄唇。 明明脸上手上都没有伤,宁焰却见她眉头疼得蹙起。 意识到什么,宁焰脸色变得阴沉,“她说赶路,你就不拦着?” 单九单膝跪地,“属下无能。” 宁焰丢了帕子起身,“伺候她沐浴,好好上药。” 单九:“是。” 宁焰出去了,眉心却紧拧着。 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那个傻女人竟然如糟践自己。 不是快和离了? 此时走廊上没人,站在高处看楼下大堂,一批整容有素的人吃东西都一板一眼,和他们的主子如出一辙。 宁焰浓眉蹙得更深。 房间里。 单九直到给宋欢喜沐浴,才看到她身上的伤。 腿上一片红,还有血珠往外冒,那块垫子她下马时看了,早就被娘子不知道蹭到了什么地方去。 第一次骑马,奔波近两日,换来一身伤。 单九尽量不用水碰到伤处,简单给她擦洗一番,再上药包扎。 此时的宋欢喜已经彻底昏睡了过去。 到了隔壁房间,单九如实禀报详情。 宁焰站在窗前,久久未语。 单九也保持沉默。 不知过去多久,宁焰才说:“好好照顾她。” 单九:“是。” “出去。” 单九离开房间,来到楼下,吃起了这两天来的第一顿饭。 一楼大堂人来人往,还能看到一些形容狼狈的旅人,背着包袱逃难一般。 陈武找到单九,“我已派人前往龙云岭,等娘子伤好后我们再过去。” 单九点点头,没说什么。 宋欢喜这一觉睡得不怎么安稳,一是疼的,二是心里还想着顾长卿的事。 她醒来的时候也不过刚入夜。 单九去楼下拿吃的上来,看着她狼吞虎咽了会儿,才说:“主子来了,在隔壁。” “这么快?”宋欢喜有些意外。 “我等会儿去找他。”她接着说。 单九看了看她难以挪动的腿,还是选择自己跑一趟。 不过隔壁房间此时却没人。 “他大概有事去忙了。”宋欢喜很想得开。 吃完后,她让单九去把陈武叫来。 “娘子。”陈武双手抱拳。 “我已经休息够了,不如我们趁夜去龙云岭。”宋欢喜提议。 “派出去的人在世子失踪的地方找过了,但世子不在那里,我们在那里看到了顾护卫,他想见您。” 宋欢喜:“让他进来。” 顾从一进来就跪下请罪,“属下无能,没能保护好世子,请世子夫人责罚。” “现在暂且不说这个,你把顾长卿失踪那日的事情详细跟我说一遍。” 顾从事无巨细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原本世子选的龙云岭那条路没问题,还请了熟悉龙云岭的冀州官员确认,顺利通过的可能很大,所以世子才选了那条路。 “据那官员说,我们走的那一段路,从来没发生过滑坡。” 然而偏偏就是这一次,就是他们。 “我们刚经过龙云岭,就听到上方一阵轰隆巨响,先有巨石滑落,后伴随大量的泥土滚落,属下亲眼所见,世子被一块巨石砸中,掉下了另一侧的湍急河流中,我们立即派人搜寻。” 说到这里,顾从顿了顿,不知后悔更多,还是愤怒更多, “然而没过多久,留在原地守粮的人却赶来,说粮食被匪寇抢走,我当即分了一批人回去截粮,然而世子……却再无所踪。” 陈武顺着他的话继续往下说:“我已经派人从上游十里至下游三十里处搜寻,均无世子踪迹。” 这就十分棘手了。 “更远的地方呢?可去看过?”宋欢喜问。 陈武:“已经接着往下搜查了。” “分批去找,让出去的人回来休息,还在客栈的人过去,轮换着来。” “是。” 陈武出去了,顾从却还跪着。 宋欢喜知道他并不好受,还是不得不问:“顾从,顾长卿失踪后,粮食你们找回来了吗?” 顾从惭愧。 世子丢了,粮也丢了。 他愧对国公府多年的培养。 宋欢喜:“那我们还需要分一批人去找粮,你们带队的粮食有多少?” 顾从:“为了保险,并不是一次性运完,粮食是从就近粮仓里调的,这次有二十车,一车十五至二十袋左右不等,共计约三百石左右。” 宋欢喜默默算了算三百石的重量,差不多得有几万斤了。 这么多的粮食,可以养活整个杏花村很长一段时间。 更不必说那些才遭受了水患的人。 “我们必须把粮食找回来。”宋欢喜说。 “是。”顾从听令。 “已经确定粮食是那些山匪抢走的了?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吗?” 顾从大致摸清了位置,“在龙云岭深处,那里有个山寨,名叫洛水寨。” 宋欢喜:“等明日这些人休息好了,你先带一批人前去查探洛水寨虚实……对了,这件事冀州官府知道吗?” 顾从点头,“冀州知州姓孟名钦,孟知州得到消息后也派了人,而且他想必此时已经知道您到冀州的消息,明日就会过来见您。” “嗯,明日我要找他了解一下龙云岭的情况。” 公事就谈到这里,看着一脸沉重的顾从,宋欢喜还是多说了一句。 “你是顾长卿的身边人,能找到他的也只有你,你要振作。” “多谢世子夫人宽慰。”顾从沉着答道。 宋欢喜便知道,在顾长卿寻回来之前,顾从都不可能放松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顾从来报,说孟知州来了。 宋欢喜让单九帮她上了药再穿戴整齐,才开门见客。 冀州知州孟钦年过而立,身型清瘦,仪表堂堂,光看外表,应该是个刚直的人。 见到显国公世子夫人,也只是微微弯腰,不卑不亢。 宋欢喜没有和他多寒暄,而是问起了龙云岭。 孟钦无有不言,“龙云岭是冀州远近闻名的一座奇特山脉,一半平坦开阔,一半崎岖艰险,像被一把斧头当中劈开,我们都以左右峰区分,世子爷当日走的是平坦那一半的左峰,从那里进入冀州或拐道其他地方县镇都很方便。” “另一半呢?”宋欢喜问道。 孟钦:“另一半右峰因有一面陡峭险峻的山壁,常人难以攀爬,曾进去过的人言说里面林木多,路难走,是以后来渐渐的没什么人过去。” 宋欢喜:“那洛水寨,可是在右峰?” 孟钦沉默了一会儿,才答:“是。” 第一百一十一章 护卫 宋欢喜又提出了另一个犀利的问题。 “洛水寨的人敢抢官府的粮,此前必定也抢过其他人的,可曾派人去剿过匪?” 说到这里,孟钦就是一阵叹息。 “不瞒世子夫人,自洛水寨建寨至今二十来年,前前后后好几任知州都派兵前往,可因官兵们不熟悉龙云岭右峰的情况,数次铩羽而归。” “唯有一次有个会些技艺运气好的官兵曾去过右峰深处,出来后却断了一只手,从此消沉下去,再也不曾提过龙云岭半字。” “能把他请来吗?我们需要他。”宋欢喜看到了希望。 孟钦却摇摇头,面露难色。 “世子夫人,非是下官不愿请,而是他家只有一八十老母,若他出了什么事,他那老母就无人能养了。” 不论放在什么世道,孝字都排在首位。 他们不能仗着自己身为官府的人,就枉顾人家一番孝心。 这倒是难了。 宋欢喜沉吟片刻,让孟钦先回去,再看看能否抽调出一些人随他们去龙云岭。 可官府哪有那么多人? 如今冀州下辖多县遭遇水患,抢修河堤,救济灾民,安抚民心的人手都是从这里抽一点,那里借一点的。 完全不够用。 若不是碍于失踪的人是世子,孟钦都想把派出去的那批官兵调回来。 可这话他半个字都不能说,只能表示自己手底下的人都派去赈灾了,实在无可用之人,但之前派出去的官兵都供世子夫人调遣。 冀州出不了人,那就只有从上京出。 然国公爷才给了宋欢喜一百护卫,此时更不好大张旗鼓派人手过来。 孟钦走了,走之前宋欢喜从他那里得到一个不容乐观的答案。 洛水寨二十余年不断发展壮大,里面的人预测有上千人还多。 宋欢喜这次带了百人。 最初顾长卿也只带了包括顾从在内的三十人,加上冀州官兵五十人,一共二百人不到。 要用一个不到二百人的队伍,去强攻有上千人且易守难攻的洛水寨,无异于以卵击石。 这个时候,就不得不找一个对龙云岭右峰熟悉的人了。 想了想,宋欢喜还是决定去找一找孟知州口中那个曾去过右峰的官兵。 她派了已经回来的陈武去查,很快便知道那人名叫赵幌,住在冀州城南的一家同村赵屠户家中。 因断了一只手,此人常年裹着一身黑色衣袍,每日只能靠帮赵屠夫搬肉赚点辛苦钱。 赵屠夫为人好,拿了一间房出来给赵幌母子二人住下,顺便让他帮忙看顾店面。 宋欢喜到的时候,正好看到一高壮的黑袍男子胡子拉碴地进出着,完好的一边肩膀正扛着一扇肉。 这个应当就是赵幌了。 单看他的手,比脸上风吹日晒的粗糙要细腻很多,可见是常年和肉打交道的人。 “老板,我想买肉。”宋欢喜站在肉摊前。 “娘子要多少?”赵屠夫头也没抬。 宋欢喜指着进去的赵幌,“我要他肩上的那扇。” 这笔大生意让赵屠夫抬了头,里面的赵幌也停下了脚步。 二人都一脸惊疑地看着她。 “你可别开玩笑?” 赵屠夫看她的穿着,只觉得实在不像是买得起一扇肉的人。 宋欢喜果断地掏出十两银子,“这些够吗?” 赵屠夫两眼放光。 “我要你们把肉宰好了,让他帮我送到目的地,这十两银子是买肉、宰肉和跑腿的费用。” 宰肉和送肉对屠夫来说都是小事,有这么一大笔银子,赵屠夫当即果断答应下来。 很快,肉就宰好装好,赵屠夫还送了一把刀。 由赵幌扛着宰好的肉跟在宋欢喜身后,一路来到了宋欢喜下榻的客栈。 “你先把东西放到后面厨房,我有事想问问你。”宋欢喜说。 赵幌看了她一样,沉默地照做,再跟着她上了二楼。 屋内除了宋欢喜,还有暗地里的单九,是以宋欢喜并不担忧,而是关上房门,道明意图。 “我想请你和我们去龙云岭,洛水寨。” 赵幌眼神一变,转身就走。 “只要你去,我可以给你五十两,一百两也行,你母亲不是生病了吗?你可以拿这钱换个大点的房子,给你母亲看病吃药。” 赵幌脚步一顿。 宋欢喜也有阿爹阿娘,她知道对于同样孝顺的人,该用什么去打动。 尽管这有些卑鄙。 发现有戏,她继续。 “我夫君在龙云岭失踪,这么多日都没有下落,我怀疑他是被洛水寨的人带走了……还有官府被抢的那几百石粮食……” “我这两日在冀州城里,看到了很多拖家带口投奔过来的人,城外也有许多衣衫褴褛的流民,现在尚且还好,官府镇得住,不让流民进城,可若是大家一直吃不饱穿不暖,亲人生病无法救治,激得民怨四起又会如何?” “况且,大灾之后必有大病,若蔓延进城里,你身强体壮不怕,但你母亲已经八十有余,你确定她能扛得过去吗?” 宋欢喜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其实道理大家都懂,只是事情没真正落到自己头上,说再多都是空谈。 而今却是不能等了。 当眼睁睁看着苦难降临时,才会有英雄主义。 赵幌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格外漫长。 宋欢喜又说:“你放心,我会给你找个人,专门保护你的安危,到了龙云岭右峰,快靠近洛水寨,我们只要找到路,你就可以先行回来,银子也会给你。” 她拿出五十两,递给他,算作定钱。 “你就不怕?” 赵幌看着手里的钱,却反问她。 宋欢喜怕,怎么不怕。 “我只是没有退路。”她如是说。 “你想想,因为你的帮助,才救了大家,这是多么光宗耀祖的事,不止是你,还有你母亲,都会享受这份荣光。” 赵幌深吸口气,一腔热血在心间沸腾。 眼前的娘子年纪还这么小,都有这么大的决心和勇气,他又岂能当孬种。 “既然你这小娘子都敢去,那我赵幌,就舍命陪一回君子。” 赵幌答应了。 宋欢喜暗暗松口气。 事不宜迟。 路上所需要用到的东西早就已经准备好了,搞定了赵幌,他们下午就能出发。 中途赵幌拿着银子回去了一趟。 而宋欢喜给赵幌找的“保卫”宁焰,则伪装成了一个有几分身手的普通猎户。 也不知他是怎么搞的,脸上经过一番处理。 斜眉变得耷拉,眼皮和眼周多了两层褶子。 墨玉般的皮肤变得暗淡粗粝,还平添几道沟壑。 就连薄唇也做了调整,变得厚而干燥。 上方还沾了几根胡子。 完完全全掩盖掉了他的出众之处。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不正经 出现在宋欢喜面前的这张脸,赫然就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农家糙汉子,放在人群中毫不出彩。 唯有那双摄人心魄的黑眸,若是他有心,依然能让人沉溺其中。 “你……真的要跟我一起去啊?”她犹豫着问。 宁焰横她一眼,用眼神示意她在说废话。 “会不会耽误你的事?” 宋欢喜知道他提前两天离开上京,就是过来处理事情的。 “不会。”宁焰没多说,只是绕到宋欢喜身后,把人推到镜子前。 宋欢喜被他按着坐下,就见他伸出手在她头上捣鼓。 没多久,宋欢喜本来披散着一半的秀发被完全挽起,宁焰仅用了一根朱钗就固定住。 随后宁焰拿来一个头巾,不甚熟练地给她裹上。 宋欢喜感觉到那目光又定在了自己脸上,过了会儿才移开。 接着,宁焰就拿过梳妆奁上的胭脂,沾了一些泥土的颜色,就往她脸上来。 宋欢喜忍不住后退。 宁焰按住她的头,“别动。” 下一刻,那难看的颜色大片大片地抹了上来。 力道之重,仿佛宋欢喜是他的仇人。 她忍! 宁焰半点不懂怜香惜玉,弄完了后,淡声道:“去换衣裳。” 说完他就走了出去,宋欢喜看着镜中的自己。 和宁焰一样,也变成了一个其貌不扬的村妇。 宁焰准备的衣裳也是粗布衣,宋欢喜倒是没意见,毕竟以前又不是没穿过。 就这样,“焕然一新”的宋欢喜,没有了金钗锦缎的装饰,还被刻意丑化,是半点出水芙蓉的样子都没有。 她只能顶着陈武不忍直视又不敢直言的眼神,快速用完了午饭。 时辰一到,一行人就启程出发了。 依然是宋欢喜坐在单九身后,这次她没用垫子,宁焰准备的裤子里就有厚厚一层,舒服了许多。 赵幌还是以前当差的时候才骑过马,且只有单手,只能被陈武带着跑。 宁焰被充作保护赵幌的猎户,却骑行在宋欢喜一侧。 众人就这么一路马不停蹄到了龙云岭。 龙云岭左峰,宋欢喜一行和顾从等人汇合。 “这就是顾长卿失踪的地方吗?” 她看着眼前一截平坦的山路,前方却被巨石泥土生生拦住。 “是的。” 顾从带着宋欢喜来到滑坡的地段,指着下方不远处的河流。 “这河原本不是河,是由上游的数条溪水汇聚而成,加上连降大雨,才变为了河,世子就是被巨石砸向了这水中。” 今日难得没有下雨,可上空还飘荡着虎视眈眈的乌云。 水流竟有奔腾之势。 顾长卿不会武功,又被巨石砸中,本就凶多吉少,偏偏又落入了水中。 而且这么多人搜寻了这么多天,沿着河道又走了很远,还是没有顾长卿的踪影。 找不到人,其实算是不好当中的好消息。 宋欢喜望着下方裹了枯枝落叶一并流动的河水,突然说:“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经过她的指点,顾从想到一个不大可能的可能:“世子夫人是说……” 宋欢喜点头,“就是你想的那样,这么久了,就算是尸体也该找到,更何况,顾长卿不是那么短命的人。” “他极有可能被洛水寨的人带走了。” 自从知道顾长卿出事后,从上京到冀州,大家轻易不敢停歇。 可随着搜寻顾长卿的时间越久,得到的结果越是无功而返,宋欢喜就越不着急了。 不仅是心里的直觉,还有梦境的预示。 她突然想起,顾长卿是寿终正寝,而非飞来横祸。 虽然梦境已无法探知真假,但按照经验,该出现的人总会出现。 康儿还未出生,顾长卿就命不该绝。 顾从不知世子夫人所言真假,但他愿意相信。 明面上,他们还是留下一小部分人继续沿着河道搜寻。 剩下大队人马很快往右峰而去。 有赵幌的指引,他们渡过大溪,顺着小溪,沿着山麓向东走了十里路,就见到一个峡谷。 峡谷左右,龙云岭的左右两座山峰陡削耸立,像两扇门一样各自为营又紧密相连,溪水似乎都被约束。 早在进来这里之前的一段路,马就不好走了,众人是弃马步行至此。 等到了这里,真正看到眼前这一幕,才知道孟知州对右峰的忌惮所言非虚。 赵幌指着右面山壁,“从这里翻过去,就是龙云岭右峰,里面雾气叠嶂,怪石嶙峋,只会比我们来时的路更难走。” 而且面前这山壁陡峭而光滑,几乎没什么落脚之地。 陈武先派出几人抛掷铁钩,铁钩却在碰到山壁时顺势滑下,根本没有可以攀引的地方。 宋欢喜看向赵幌。 赵幌也直摇头,“我之前来还是好几年前,那时候这山壁还没被冲刷得这么光滑,我们靠着镫子和斧头,碰巧也就上了。” 可许多年没来过,这山壁反而大变模样。 赵幌消极道:“放弃吧,我们不可能翻过去的。” 宋欢喜仰头,从下往上看去,这山壁确实高不可攀。 但总会有办法的。 “原地休整,陈武,你找几个人去探探路,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既然洛水寨的人能过来,也能抢了粮回去,就说明一定还有别的路。” “是。”陈武立马分出十人小队向左右两路探寻。 宋欢喜走到宁焰身边,看着他。 宁焰也摇了头,“仅凭我与单九,自是能上去,但……” 他实事求是地看了眼宋欢喜,又瞥了眼那边的废物。 毫不客气道:“他们不行。” 宋欢喜:“可是你们上去之后,还能把绳子扔下来,他们就能攀爬了吧?” 宁焰嘲她天真,“若真有这么好走,这么多年右峰又岂会外人罕至?” 宋欢喜:“……” “不过……也不是不行。” “嗯?”宋欢喜重新燃起希望。 宁焰:“单凭我与单九二人之力,倒是可以确认顾长卿是否在洛水寨。” 这已经很好了。 宋欢喜刚想谢他,却听他语气不屑,“但凭什么?” 宋欢喜:“……” 的确,宁焰和顾长卿非亲非故,岂会甘冒性命之危,去以身犯险。 是她太过单纯了。 宋欢喜点点头,想表示理解。 不过下一瞬,宁焰又说:“除非他自断一条腿。” 宋欢喜:“……” “那我还要替他谢谢你啊。”她皮笑肉不笑。 宁焰大言不惭道:“不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只救了他大半条命,给我磕几个头就行。” 他太不正经了,宋欢喜不想再理他,兀自跑开。 第一百一十三章 话唠 守在二人身边听了全程的单九走过来,“主子。” 宁焰收起面上的不羁,一抹杀意在眼底快速流转。 他注视宋欢喜的背影,唇角勾起一抹邪肆的笑意,眸中却只有对生命的漠然。 “你说,若我要了他的命,她会不会恨我?” 这个问题单九不知道,更无法回答。 她只能表态,“若主子要他死,属下这就行动。” “那就去吧。” 单九:“是。” 单九先是来到宋欢喜面前,说自己要去前面探路。 宋欢喜自然答应。 单九离开后,这么多人里面,就只有她一个女子。 宋欢喜隐隐有些不安,不自觉地朝宁焰靠近。 宁焰看见了,什么也没说。 出去探路的陈武等人很快回来,陈武上前汇报:“禀世子夫人,我们探查过,没有通道。” 宋欢喜一时间也没了办法。 “扩大范围,再找。”她只能说。 “是。” 这次顾从也出动了。 大家各自分散,宋欢喜捡了一截树枝,支撑着她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行走。 她发现这里也有一条溪流,顺着小溪往上走,是一片茂密的丛林。 宋欢喜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一件事。 她左右看了看周围。 顾从和陈武都带了人去前面,留下守护她安全的几个人人站在不远处。 至于宁焰,宁焰双手抱臂,背上背着猎户特有的弓箭,还挺像那么回事。 赵幌挨着他,正在和他聊天。 无人注意她这里。 宋欢喜悄悄绕到树林后,没发现宁焰不经意间看过来的眼神。 她在林中找了一会儿,找到一颗年龄不小的树。 这棵树枝繁叶茂,树干粗壮,给人一股很安心的感觉。 “大树大树。”宋欢喜在心里呼唤。 “……” 无树应答。 “你听得到我说话吗?我有事想请你帮忙。” “……” 还是无树回答。 宋欢喜便换了一棵树继续问。 然而还没等到第二棵树的回答,第一棵久不回应的大树却有了反应。 “始乱终弃,果然是你们人类的特质。”这棵树语气不忿。 宋欢喜:“……” 宋欢喜一脸无辜:“我没有,我还以为你听不见我说话。” “不用解释,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事实,事实就是你始乱终弃、三妻四妾,是个花心大混蛋,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不管不顾,还害我迷了路,既如此,何不就让奴家在这自生自灭,待他日红颜枯骨,也只有这山间清风与天上明月才能记住我对你的痴情妄念,颜郎……” “咳咳……您在说什么啊?” 宋欢喜越听越不对。 “叫我颜如玉,这名字好听。” 大树丝毫没有不好意思,更没有抢夺了别人名字的羞耻。 “好好,颜如玉,是不是以前来过有情人在你这里吵过架,你学了来?” 颜如玉哑然。 宋欢喜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偷偷笑了两下。 颜如玉听到了她的声音,冷哼一声,“山中无岁月,我见过的有情人多了去,想那翩翩书生遇到个青楼娘子,曾许诺高中后风风光光把人赎回,最终却再不曾出现,无端负了小娘子大好年华,令痴心错付。” “再想当年,那金戈铁马的大将军,在这林中救下一山野娘子,二人互诉衷肠,芳心暗许,只待那将军得胜归来,有情人终成眷属,然时光荏苒,光阴似箭,娘子在山中等了三年,被逼得另嫁他人,将军回来,闻之泣血哀鸣,二人有缘相见无缘相伴,乃人间之惨案也,还有啊,那青山村……” “停停停!”宋欢喜赶紧打断。 没想到她想根据年龄找一个靠谱的树,却找到了一个憋了许久的话痨。 “我只是想问问你,我想去右峰,但这山壁形成了一道天然屏障,很难过去,你知道什么捷径吗?”宋欢喜赶紧问。 颜如玉被打断了话,仍旧意犹未尽。 听她说起右峰,就不由得想起了过去几十年见过的、听过的许许多多的人在这里折戟。 “说到这右峰啊,那可真是让树怒人不争……” 宋欢喜扭头就走。 “诶诶诶,别走别走,我还没说完呢。” 宋欢喜边走边说:“我赶时间去救人,您这一席话留待我回来再听。” 颜如玉:“……你说真的?你会听我说?” “嗯,待我把人救回来,我可以听你说上三天三夜。” 这话纯属敷衍,宋欢喜只想离开它。 谁知颜如玉却信了。 眼看宋欢喜走得头也不回,它终于忍不住了。 急急忙道:“那个那个我知道,我知道捷径在哪里,但你要答应我,等你成功救了人,就听我说话。” 宋欢喜终于停了下来,她走回来,承诺道:“没问题。” 颜如玉松了口气,“你可要说话算话啊。” “我发誓。”宋欢喜竖起几根手指。 颜如玉;“行,我告诉你,往西行二里,你去找那边头上带了红绳的月老,他后面好像有个洞,它曾说它见过很多人从那里进进出出,头上那红绳也是别人挂的,还说见过的人比我多,我不信啊,我就要跟它比啊,我还要……” “我知道了谢谢你我会信守承诺的。”一口气说完,宋欢喜赶紧跑了。 再让它说下去,天都要黑了。 宋欢喜走出来,快速找到两个侍卫,让他们往西走,看看是否有一颗挂了红绳的树。 侍卫一脸莫名,却还是服从命令。 没多久,二人回来,脸上从不以为意变成了佩服。 “世子夫人料事如神,果真有。” “嗯,我们尽快过去,事出反常必有妖,那里肯定有路。” 宋欢喜招呼大家赶路,又喊了两个人去叫顾从和陈武。 宁焰冷眼看着这边的动静。 宋欢喜主动走过来,“我们快走吧。” “你知道路?”宁焰垂眸看她。 宋欢喜开心地点头,“我知道,我刚才让人去找,他们说看到有异常,我的直觉告诉我,那就是通往右峰的路。” 宁焰挑眉,“这么确定?” 宋欢喜神秘地笑笑。 早在她去树林后,宁焰就发现她对他有秘密。 这实在让人很不悦。 察觉到她要走,宁焰一把扣住她的手。 宋欢喜下意识去看周围,赵幌和那些侍卫正在收拾东西,没人注意到这边。 可她还是慌,慌得要去挣开他的手。 终究还是男人力气大,宋欢喜的挣扎一点用都没有。 她不得不低声喊:“你快放开我。” 宁焰眼神里就两个字:不放。 “你要干什么?会被看到的。” 宋欢喜心跳开始加快,紧张的。 第一百一十四章 登高 “你就没什么想说?” 宁焰抓住她的手,墨眸清晰倒映出她的慌乱。 “说什么?”宋欢喜不理解。 宁焰把人拉到近前,低着头,越靠越近。 宋欢喜不得不往后弯着腰,和他保持距离,余光还要注意其他人。 “宁焰。”她急了。 那边赵幌似乎回了下头,可回到一半又转了回去。 宋欢喜不确定他有没有看见,只是一颗心提到了嗓子里。 “害怕被看见?”宁焰越发不悦。 宋欢喜是真的着急,急得一股气直冲脑门。 冲动之下偏头张嘴,精准地咬住了他的手。 宁焰不放,她就不松。 宁焰抓的越紧,她就咬的越狠。 彼此目光对视,一个眼神越来越沉,一个疼得不行却强装镇定。 这场对峙在宋欢喜眼里显得十分漫长,实际上却只是短短几息。 不远处赵幌等人整理好的同时,宁焰松了手。 宋欢喜往旁边挪两步,不敢再和他站在一起,担心他又做什么让人难料的事。 “我们走。”她对着护卫和官兵们说。 护卫们把世子夫人拱卫在中间,赵幌和宁焰二人则落在后面。 看着前面那个被护得密不透风的女子,赵幌瞥了瞥一旁的宁焰,那眼神,极有深意。 宁焰丝毫不予理会。 到了颜如玉所说的地方,果然看见一颗挂了红绳的树。 陈武和顾从先到一步,看到世子夫人,二人眼中都闪过激动的光。 这棵树后面有一片草丛,若是寻常人根本注意不到。 他们是有意为之,很快就发现了掩映在草丛之下的山洞。 “已经派人先进去了,等他们回来,就知道这山洞是否是路。”顾从连日沉冷的表情终于有了裂痕。 “嗯。” 众人原地等候。 “里面据说很大,岔路很多,要选东面的那条路,不要走错了,不然是会死人的。” 宋欢喜耳中突然出现了一道苍老的声音。 她下意识去看这棵挂了红绳的树,“月老?” “你知道我的名字啊。” 月老的确已经很老了,和颜如玉的“身强力壮”不同,它的枝干已经有些干瘪,树上的叶子风一吹就掉。 “很高兴认识你啊。”苍老的声音里携带和煦的秋风。 宋欢喜看着它的枝干,高兴中也有不忍。 “去吧,往东走,一直走,我听他们说过,只有东边,才有生机。” “嗯。”宋欢喜重重点头,“谢谢您。” 这个时候,进去的人也出来了。 一个个灰头土脸,脸色也不大好,有人还受了伤。 顾从和陈武的脸色变得凝重,派出去二十人,只回来了一半。 里面可见危机四伏。 “回世子夫人,里面的确有路,却像线团一般错综复杂,开始进去有三条路,我们分了三路人马各自行走,却发现每条路还有三条支路,支路之后又有分支……而且还有机关,有些根本就是死路,有些下面是悬崖,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再往后我们便不敢走了。” 这不是一个好消息。 “辛苦你们了。”宋欢喜让他们下去养伤。 她看向顾从,又看向赵幌和宁焰,“我要进去,你们愿意与我同去吗?” 顾从毫不犹豫,“属下愿意。” 赵幌咬了咬牙,为了一百两,也点了头。 宁焰则一脸漠然,只有两个字,“随意。” 宋欢喜率先往里走,顾从跟上,赵幌落后一步。 宁焰在外站了片刻,才沉了眉眼跟进去。 宋欢喜谨记“月老”的叮嘱,一路东行。 遇到支路就往东,每一条岔路都毫不犹豫地选择最东边。 就这样,虽然一路昏暗,路面忽上忽下,前途不定,却只遇到几次小机关,没遇到什么大危机。 一个时辰后。 龙云岭右峰。 宋欢喜从出口出来,站在高处俯视整片山脉,洛水寨的一角终于在林掩雾绕中露了头。 原来,洛水寨并不在山顶,而是在山腰,或更低处。 在山林中搭建起来的房子,以木头为主,宋欢喜还是第一次见。 宁焰等人显然也是看到了。 顾从紧接着说:“属下这就让他们上来。” “好。” 顾从原路返回。 宁焰站在宋欢喜旁边,墨眸幽深,定在远处的某一个地方。 如果宋欢喜也有相同的轻功和绝佳的眼力,自然会看见那个地方正站着等候命令的单九。 而单九的脚边,正躺着昏迷中的顾长卿。 单九发出信号,显然是在请示。 宁焰看着,突然问:“若你找到的人,只剩一具尸体,你当如何?” “不会的。”宋欢喜想也没想,“顾长卿不会就这么死的。” 在梦里,顾长卿还有一个孩子。 如今他未和晴儿圆房,康儿就无法来到这个世上。 所以顾长卿一定不会死的。 宁焰却误会了。 他铁青着脸,手臂高高抬起。 那边单九已经提了刀。 “这洛水寨的人还真是自大,这么重要的出入口都不派人守着。” 赵幌稀奇又谨慎地看着另一个角度的龙云岭右峰。 几年前来的时候,他是从山壁爬上来,落脚不在此处,而是在更远的另一端。 当时他费了好大一番功夫上来,原以为万事大吉,谁知右峰却有野狼出没。 他被野狼追到了洛水寨人布置的陷阱里,又闯进了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地方。 只记得自己不论怎么跑总是重复回到同一处。 赵幌记忆中深深烙印着的一幕,是他只不过累得睡了一觉,醒来后眼前却出现一条断臂。 迟缓袭来的剧痛让他反应过来,那就是自己的! 可周围荒无人烟,他不知手是怎么断的,又是被什么断的。 自此以后,才对右峰讳莫如深。 “这洛水寨,已经自成一域了。”宋欢喜喃喃。 她看向宁焰,却发现他脸色不对。 “你怎么了?”她推了他一下。 宁焰扬起的手顺势收了回去,转过头来,“若赵幌所言属实,应是某种阵法。” “阵法?” 宋欢喜和赵幌都吃了一惊。 “嗯。”宁焰拉过宋欢喜。 力道没收,宋欢喜直接撞到了他身上。 “疼。”宋欢喜说。 宁焰脸色倒是好了一些,“就站这,别乱动。” 赵幌看着这一幕,“……” 等了半晌,顾从带着大队人马从出口出来。 宋欢喜将或许有阵法的怀疑说了,顾从和陈武都谨慎许多。 奇门遁甲,自古以来都是伤敌一万自损一千的损人利己之事。 陈武带来的人中也有擅长此法者,只不过看了许久,确认了这是阵法,却总是卡在最后一层看不破。 没办法,只好让一队人跟着他入阵推衍。 然而没过多久,宋欢喜就听到了一阵惨叫声。 第一百一十五章 迎难 这叫声同时惊动了洛水寨的人。 “敌人闯入,全寨戒备!” “敌人闯入,全寨戒备!” 一声又一声的急报激起林中鸟雀乱飞,宋欢喜这处都能感觉到洛水寨的躁动。 完了! 宋欢喜心头冒出这两个字。 顾从和陈武等人都在等她决策,然而前方只有惨叫却不见人影。 宋欢喜有限的人生经验告诉她,此时应该快点走,离开这里。 最好永远也不要踏入此地。 可想到顾长卿,想到那可救百姓于水火的几百石粮食。 想到国公爷的强势、薛氏的刁难……又想到阿爹阿娘。 她一步都不能退。 甚至还要迎难而上。 只是敌强我弱,前方还有一个难以勘破的阵法,他们又能如何? 顾从:“世子夫人,我带人去前方奇袭,让陈武护送你离开此地。” 宋欢喜不同意,“有这阵法在,你们就算奇袭也是羊入虎口。” 同时,被派来的冀州几十官兵早被吓破了胆,闻言忍不住越发惶恐。 “世……世子夫人,我们,我们还是走吧,这右峰恐怖得很,洛水寨的人一旦下山从无败绩,千万不能硬碰硬啊。” 一个官兵头头忍不住发出微弱的声音。 冀州官兵们和洛水寨打过数次交道,都没讨到什么好,因此比顾从等人更加畏惧洛水寨。 宋欢喜看向他,“你叫什么名字?” 官兵头头不敢说。 宋欢喜:“你放心,我不会去你上峰那里告状,我以显国公府的名义起誓。” 官兵头头左右看看,被顾从、陈武等出自上京顶级门阀的气势震慑住。 他的汗越流越多:“我……我叫邓海。” “嗯,我知道了。”宋欢喜突然心生一计。 “邓海,你听声音,洛水寨的人快过来了,我们如果此时下山,他们只要往洞口放一些马蜂或者毒虫,我们谁都跑不掉。” 邓海闻言更是吓得腿都软了,他身后的一众官兵们也不由自主地围成一团。 宋欢喜又说:“如果我们有序分散,降低洛水寨人的注意力,能抓住一个洛水寨的人,逼他说出阵眼所在,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邓海还能怎么办,已经上了贼船,只能答应了。 于是宋欢喜让顾从、陈武和邓海各自领一路人马往四周散开,找地方藏匿。 而她自己,则作为“诱饵”原地不动。 她的身边只有宁焰和赵幌二人,还有一直保护她的十名护卫。 宋欢喜:“赵幌,你怕吗?” 赵幌不说话。 宋欢喜:“我们已经找到了洛水寨,按照约定,你可以回去了,待我们回到冀州,我会派人把剩下五十两银子给你送去。” 赵幌身子僵直。 宋欢喜:“你走吧,你还有一个母亲要养,别冒险。” 赵幌提起的势松懈了下去。 他最后看了看前方茂密丛林中即将出现的危险,又看了看这位被称为“世子夫人”的女子。 还有一旁那个企图撬“世子”墙角的猎户。 咬咬牙,一狠心,转身就跑。 宋欢喜又看看宁焰,“你不用处理你自己的事了吗?” 宁焰不像赵幌那么好打发,而是轻蔑地看着前方。 语气嚣张且不可一世,“你的命,除了我,谁都收不走。” 宋欢喜心弦微动。 危机四伏的环境里,她想到那些在显国公府永远不被选择的日子,竟有一刻鼻尖发酸。 “我也不会让你有事的。”她郑重承诺。 闻言,冷了一路脸的宁焰,终于又做了和以往一样的动作。 甚至看都没看她,抬起一只温热大手,在她包着布巾的头上轻轻揉了揉。 欣长身影携带肃杀之气,身背弓箭,更让他多出三分野性。 他就在她身边,站在她面前。 淡定取下弯弓,随手把箭搭弦,就这么对着还未露出人影的密林,呈一夫当关之势。 那一刻,他宛若一座高山,为宋欢喜阻挡所有风雨。 宋欢喜没有更多的想法,她只知道,他不顾性命也要护她,那她更没什么可顾忌的。 宋欢喜在心中默默呼唤这一片的树林,企图从它们那里知道阵眼所在。 然而在峡谷还好使的交流和沟通,到这里却碰了壁。 一棵树说:“你们是擅闯者,打破了这里的平静和祥和,我不会告诉你的,快走吧。” 另一棵树也说:“他们没有做什么坏事,还有些孩童爬在我们身上玩儿。” 宋欢喜:“可他们劫了人,还抢了很多人的东西,把自己的安逸建立在他人的苦难之上,那些被抢的人又何其无辜?” 树:“世间生灵不过生存二字,他们若非迫不得已,又何至于被逼到这种不适宜的地方居住?” …… 宋欢喜不甘心,只能一棵树又一棵树的问。 可真的没有一棵树愿意告诉她答案。 “难道成千上万的黎明百姓,在你们这里都不重要吗?”她情绪激动。 然而只有一道声音平静地回答她,“上万人存活,就得这里的上千人死亡,在我们看来,上千人的命和上万人的命,都同等重要。” 宋欢喜一怔。 只能说:“可他们不是自给自足,是靠抢东西得来的,这样不对。” 树:“你又从何处知道他们没有自给自足,也不过是道听途说而已。” 宋欢喜:“可是……” 可是什么,她却说不出来。 之后不论她再说什么,这里的草木都不再愿意回答她了。 宋欢喜受到过草木的帮助太久,便以为不论发生什么事,所有的草木都会帮她。 因为大家都说,作为人,只有她可以和草木沟通。 是她先入为主,自大地把所有人都带了上来,却让他们陷入险境。 她太过想当然了。 宋欢喜一阵受挫。 突然,密林中射出一阵箭雨。 宁焰很快察觉,揽过宋欢喜的腰快速闪躲,十名护卫也提剑隔挡。 不过等这阵剑雨结束,他们之中还是有三人中了箭。 还没等几人调整一番,里面又飞出来很多石头,砸得人生疼。 “何人闯入,还不速速离开?” 密林中终于出现了人声,却不是他们派出去的入阵者。 除了宁焰和宋欢喜,十名护卫被这两拨攻势搞得很狼狈。 不过好在大家没什么性命之忧。 对面的人也露了头,手中拿着刀叉板斧等武器。 他们慢慢靠近。 宁焰抬臂弯弓,箭头蓄势待发。 “速速离开此处,我洛水寨饶你们不死。”那边的人继续说。 宋欢喜站在宁焰和护卫身后,从缝隙中看见对面露出身形的几人。 第一百一十六章 胜券 都是身材壮硕的男子。 身穿很普通的粗布麻衣,裤腿不及脚踝,露出踩着草鞋的褐色双脚,上面还沾着湿润的泥土。 如果把龙云岭右峰换做杏花村,他们就是一个个地地道道下地干活的村民。 宋欢喜想起大树反问的,她怎么知道洛水寨人没有自给自足。 先前不信,现在却有几分信了。 “站住。”宁焰冷声道。 洛水寨的人下意识停下脚步,反应过来不该听他的,又有些生气。 大家继续往前。 宁焰手一松,一箭射出。 “别杀人!”宋欢喜急声道。 宁焰捡起一颗石子飞出,只听到石子与箭身的碰撞声,随后那支箭斜斜插入对面一人的脚边,贯穿他的草鞋,把他的草鞋钉在地上。 只差毫厘,那只箭就会深深扎进肉里。 这下,洛水寨的人才慌了。 “你们到底是何人?别逼得我们动手!” 宁焰最讨厌被人拿刀对着,又是一箭射出,打掉了对方手中的刀。 这两箭的精准射出,成功震慑住了洛水寨人。 有两个人赶紧往回跑,要去禀告寨主。 “带我们进去。”宁焰对着留下的人说。 “洛水寨不让外人进入。” 啧。 宁焰不耐烦。 宋欢喜从后面走出,握住他的手臂,阻止他再射箭。 “我们只是找你们寨主要点东西,你们一定会有。”她说。 “不可能,洛水寨从不与外人结交,你别诓我们。”为首一青壮男子满脸不信。 就在他们说话的功夫,宋欢喜察觉到陈武、顾从和邓海等人在后面,她很快意识到他们想从后面包抄。 没有商议,纯靠默契,宋欢喜继续说话吸引这几个人的注意力。 直到顾从和陈武抓了大部分人,邓海等官兵扫尾捉拿跑走的。 “绑起来。”宋欢喜说。 如此,他们也有了和洛水寨谈判的条件。 之后就跟下饺子一样,洛水寨三当家带人来了。 不用宁焰动手,顾从和陈武就把人搞定,气得三当家骂骂咧咧。 三当家的失势,又引来了二当家。 二当家功夫不差,但不跟他们打,而是要谈判。 谈判当然可以,宋欢喜欣然同意。 宁焰却没这么好的耐心,三两下解决了二当家。 宋欢喜看着鼻青脸肿的三当家,和一点伤都看不出却满地打滚的二当家,更是觉得胜券在握。 “我们要进洛水寨,你们谁带我们进去?”她问。 二当家和三当家都不肯答应。 宋欢喜便从小喽啰那里入手。 顾从和陈武等人各自抓了几个喽啰分开审问,再汇总消息,就有小喽啰说了真话。 二当家闭了眼,三当家恨铁不成钢。 宋欢喜让说真话的小喽啰在前方带路,自己人带着二、三当家等“俘虏”跟在后面。 走了很久,他们没入阵法,安全走到了洛水寨外。 洛水寨建立于山中,周围都被密林环绕,可以说是四面环山。 其寨门和寨墙都有三层楼高,有些地方是木制,有些地方则是土坯。 最前方,不知道是谁的主意,挖出了一个很深且宽的沟壑。 底下摆放了很多竖立的木刺,两边以吊桥作为联结内外的通道。 “这里面,或许有人曾当兵打过仗。”宁焰低声在宋欢喜耳边说。 宋欢喜涉猎的范围还没到这一步,闻言似懂非懂,不过还是提高了警惕。 此时寨门紧闭,只能看到上方有几个岗哨,正拿着刀神色戒备。 顾从和陈武等人也没打过仗,不过懂得比宋欢喜多。 宋欢喜就让他们去交涉。 “洛水寨俘虏在此,若要他们的命,就让我们进去。”顾从提气高声喊。 这一声在寂静的洛水寨内传出老远,有些胆小害怕的早就关紧了门窗。 宋欢喜还隐约听见了小孩啼哭的声音。 有二当家三当家等人在手,洛水寨的门终于还是开了。 同伴为寨里受难,寨里没道理不救人。 里面的人放下吊桥,寨门也随之打开。 从他们这里看进去,只能看到寨门后的一片空地和一面建筑,其余什么都没有。 谁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在等着他们。 “把二当家等人放了,你们可以进三个人。”寨墙上的人提出了要求。 顾从和陈武上前请缨,“世子夫人,我们二人再带一个下属进去即可。” “让你们能做主的入内。”上面又附加了一个条件。 “我去吧。”宋欢喜走到前面。 顾从和陈武自动上前,宁焰却直接占据了一个位置。 顾从:“……” 陈武:“……” 还是陈武比较好脾气,“这位壮士,此去或许危险重重,你只是个猎户,在外面待着就好。” 宁焰一言不发。 倒是宋欢喜直接出面阻止,“还是让他去吧,再怎么样,他对这片也比我们熟,再加一个顾从。” 顾从:“是。” 陈武:“……” 接下来,人员很快分配。 宋欢喜、宁焰和顾从三人带着二当家等人进寨。 不过为了保险,还是把三当家留给陈武,让陈武带着在外面照应。 他们穿过吊桥,吊桥很快便收了起来。 进入洛水寨,寨门在陈武等人眼前关闭,再也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被抓住当“俘虏”的人,进入寨子后很快就各自跑开了。 宋欢喜等人没去管,只让顾从手里抓了二当家不放。 他们几人站在空地上,环视四周。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排圆弧形状的三层木屋建筑,木屋廊道上站着密密麻麻手持弓箭的威武汉子。 他们手中拿箭直指下来,时刻准备着。 宋欢喜注意到,他们没有拿二、三当家刚才在外面用的铁箭,而是木箭。 可见物资之匮乏。 只是这么多人手持木箭,也够让人喝上一壶。 不过有宁焰在,宋欢喜不怕。 她只说:“你们二当家还在我们手中,我们也并无恶意,只是想拿回自己的东西,若是你们决意玉石俱焚,那也可以,我们已经知道通往洛水寨的路,届时官府派兵围剿,洛水寨包括老弱妇孺在内的所有人,皆会命丧于此。” “小娘子,你在威胁我?” 正中间的木屋房门大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头发花白,却气势威严的老人。 老人也是粗布麻衣,稍微好点的是有一双干净的布鞋。 “你就是洛水寨的寨主?”宋欢喜问。 老人还没说话,他身后一人立马呵斥。 “大胆,你敢对寨主无礼?” 这算是间接承认了老人寨主的身份。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不公 宋欢喜恭恭敬敬行了个晚辈礼。 “冀州等多地连降大雨,水患严重,我夫君奉圣人之命运粮赈灾,却于龙云岭失踪不见,敢问寨主,人和粮,能否还给我们?” 寨主语带疑惑,“你夫君?是朝廷之人?还运了粮?” 他装不知道,宋欢喜却不如他意。 “寨主不必如此,我们已经调查得很清楚,今日来,人和粮,我们都要带走。” 寨主:“我不知此事,还请离开洛水寨,不要打扰我们寨中人生活。” 说完,他转身,“送客。” 寨门应声打开,宋欢喜却不走。 “我们来的路上,在洞中看到了粮食遗落的痕迹,刚才被带过来这里,还看到了废弃的牛车,而且……” 宋欢喜看着寨主重新转过身来,定定说道:“寨主或许不知道,为了确保我夫君外出安全,我婆母特地养了一只熟悉他气味的狗,寨主可敢让我们的狗找上一找?” 话落,寨主苍老的面上可见沉重。 宁焰也垂眸看她,眉宇间聚了一团郁气。 宋欢喜只觉得身后有些冷,然而为了气势,她不能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还不等寨主说什么,消失许久的单九突然从一条小路走出来。 “不……不用了,我找到世子了。” 众人随着声音看去,果然发现她正拖着一个锦袍郎君踉跄地走出来。 楼上的弓箭手们调转箭头,指向单九和她扶着的人。 宋欢喜还没认出单九扶着谁,顾从却喊道:“世子!” 他手中还挟持着二当家,脱不开手。 宋欢喜跑过去,帮着单九扶人。 走得近了,看到脸,才认出真的是顾长卿。 多日不见,他消瘦了许多。 人还昏迷着,露在外面的脸上和手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划伤蹭伤。 单九状似无意间对上主子的眼神,却在里面看到了戾气。 但……她只是严格遵照主子令,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何事。 单九装作虚弱至极的模样,还没走到近前,人就无力跌倒。 “单……杏花!”宋欢喜要去扶她。 可顾长卿也还需要扶。 宋欢喜手忙脚乱。 顾从眼看世子就要摔下去,将二当家往宁焰那边推,“你看着他,我去帮忙。” 谁知宁焰直接把二当家推了回来,然后就听他说:“我来。” 其实谁来都无所谓,只要世子能好。 看到宁焰真的扶住了世子,还扶稳了,顾从松了口气。 宋欢喜扶着单九,仰头看了看宁焰。 宁焰对她笑了一下。 宋欢喜:“……” 不远处的寨主看到此情此景,只觉得气血上涌。 不多时,监视顾长卿的人才过来禀报。 “寨主,那个男的被救走了。” 寨主声音发寒,“你自己看!” 监视的人扭头,正好看见那个被救走的男人,“……” 寨主此时也顾不得责骂他,只能对着宋欢喜等人道:“把二当家和三当家放了,你们可以把这个郎君带走。” “还有粮。”宋欢喜并不肯罢休。 “你别太过分了!”寨主发怒。 宋欢喜扶着单九,毫不畏惧地直视他,“你们抢了本该给百姓的粮,又该当何罪?” 寨主听了却发笑。 苍老的脸上笑出了一条一条的褶痕。 笑完后,他才严肃道:“那本就是我们洛水寨人该得的。” 宋欢喜:“你胡说,你们原本也是大景朝的子民,却偏要落草为寇,以抢夺别人的东西来满足自己,这样不对。” 寨主还没说话,一直被钳制着沉默的二当家却红了眼。 “你当我们愿意为寇?谁不想过安安生生的日子,若不是被逼无奈,谁愿意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苟活。” 寨主:“老二,别说了。” 二当家却偏要说,他指着楼上仍旧拿着弓箭的人。 “你问问他们,哪个不想建功立业,可你自己看看,看看他们的脸、看看他们的手和脚,你以为他们愿意有疾?” 宋欢喜看过去,仔细看才发现,这些青壮只是看着健壮,却都有缺陷。 要么是瞎了一只眼,少了只耳朵,要么就是断了腿跛了脚的,但也有正常人。 二当家还在吼:“你觉得我们洛水寨很富有吗?上千人缺衣少食,不得不开垦田地,可老天总是和我们做对,今年没粮,我们男的可以少吃,年迈的父母和幼小的孩子咋办?” 宋欢喜:“那你们也可以去找活做,有一项自己的营生,养活一家老小,并不是非要靠抢的。” 二当家呸了一声。 “我们就是被逼上山的!” 他指着二楼一个瞎了只眼的汉子,“张老头,才三十来岁,本来在冀州城里开了家棺材铺子,只因自己如花似玉的妙龄女儿被何大人家的少爷看上,就被强纳去做妾,三个月后被一张草席抬出来,连口棺材都没有。” 宋欢喜看向二当家指着的人,三十多岁,却已经像是四五十岁。 二当家又指一跛脚的汉子。 “吕秀才,举全家之力供出来的读书人啊,自己也争气,饱读诗书,勤学苦读,可回回考,回回不中,又回回考……年复一年,他不得不放弃,后来才知道,是有人盗用了他的文章中了举,却再不许他成才,就连告去官府都没下文,甚至还被打了腿,彻底断了青云路。” 被指着的吕秀才难堪地遮掩着自己的腿。 二当家不忍心看,又说起另一个只有一只耳的。 “冯裁缝有个老娘,因镇上住不下,独自生活在乡里,村里人欺他娘是个软柿子,把他家都搬成了一个空壳,找里正做主,里正也只是让人把东西还回去,可等冯裁缝回了镇上,那些人还是照旧,更有村里不学无术的地痞流氓混进他家……可怜四十好几的寡妇啊,既没了清白,还被人倒打一耙!” …… 二当家每说一个人,那个人脸上都浮现起强烈的恨意,更有无人为其做主的委屈和憋闷。 宋欢喜喉咙仿佛被哽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单九已经“缓过劲儿”来,站在宋欢喜身边,这次换她把人扶住。 二当家:“世道不公,朝廷欠我们的,我们为什么不能自己抢回来,既然没有人为我们做主,那我们就自己给自己做主!” 这话十分大逆不道,若是被官府听到,少不得会掉脑袋。 宋欢喜更是从不知道,在被朝廷忽略或刻意忽视的地方,竟然有这么多的冤屈和不公。 第一百一十八章 岂敢 突然,宁焰把顾长卿扔到了地上,掀起一阵灰尘。 “你做什么?”顾从不满。 宁焰让顾从放开二当家,把人带到顾长卿面前。 “在你面前的这个,就是官,不是想报复?我给你机会。”他把手中的弓箭都拿给二当家。 二当家手在颤抖。 宁焰很是认真,帮着他弯弓搭箭。 “只需要这么一射,你将会杀死一个朝廷命官,且他的死因足够龙椅上那个人重视,震怒之下说不定会派个钦差下来为你们洗刷冤屈。” 二当家抬起了手。 “猎户,你岂敢!”顾从上前阻止。 宁焰一掌拍过去,震得顾从后退十余步。 顾从震惊于他的武力。 宁焰还在蛊惑二当家:“杀了他,你们就能得偿所愿,死一个他,换你们洛水寨所有人平安下山,这笔买卖很划算。” 这下就连宋欢喜都忍不住想说话了。 可单九拉住她,冲她摇了摇头。 宋欢喜只能选择相信宁焰。 二当家射出一箭,顾从再也顾不得,运转内力踹飞二当家,同时飞身挡在世子面前。 那支箭射中了顾从的胸。 被踹飞的二当家当场口吐鲜血。 楼上的人见状立即动了,冲着伤害二当家的顾从连续射箭。 顾从力有不逮,武功再高的人在受了宁焰一掌和二当家一箭后,动作难免迟缓。 顾从闪躲不急,又被射中了三箭,不过都是手和腿。 宋欢喜看不过去了,“宁焰,求你帮帮他!” 宁焰正玩儿得开心,眼看着躺在地上的顾长卿也中了一箭,他十分满意。 “宁焰,求求你了。”宋欢喜拉住他的衣摆。 宁焰的满意稍纵即逝,他暗自咬牙。 “求你救他们。”宋欢喜又说。 就在此时,上面的人也射出了火气,开始无差别攻击。 箭雨冲着宋欢喜和宁焰的方向来。 宁焰不是顾从,接了两只箭反手就刺回去。 “啊——” “啊——” 两道惨叫声响起。 寨主终于有了反应,“住手,立马给我住手!” “放人,交粮。” 宁焰把宋欢喜护在怀中,不打算再看戏。? “放人可以,交粮不行。”寨主说。 “那就试试。”宁焰说着,随手捡起几支木箭,没有搭弓,全靠手劲儿。 二楼处又传来几声惨叫。 寨主见此就知道,整个洛水寨,没人能够战胜这个手段狠辣的猎户。 可是粮食关乎整个洛水寨的生息,他万万不能交。 他既然沉默,宁焰有的是办法让他出声。 时间越久,受伤的人越多。 在里面躲了许久的妇女们终于忍不住跑了出来,面色凄楚。 “给他吧,咱们给他吧。” “寨主,粮食给了他们吧,别叫寨里的儿郎们再受伤了。” 那里也有她们的家人,她们舍不得。 宁焰停了手,等着寨主答复。 宋欢喜顺势道:“我们可以留下五十石粮,足够你们吃一段时间,等我夫君醒了,我会与他说明此事,他对地方官有监察职责,会为你们讨回公道的,但若你们仍然不肯交粮,继续耽误灾民救治,我们只能采用强制手段了。” 她这话不是威胁,而是事实。 虽然朝廷从各地粮仓里调了粮食过来,可也不能全部调完,还要保证当地遇险时的救济。 更何况,遭遇水患的这些州县中也有被毁的粮仓。 所以顾长卿这几万斤粮对冀州百姓来说很重要,朝廷不可能放弃。 有宁焰如煞神一般镇着,武力值恐怖如斯,寨主确实不敢轻举妄动。 而且外面还有人。 不知道会不会有同样的高手。 寨主不能拿全寨人的性命做赌注。 他眼神复杂地看了看地上昏迷的顾家儿郎,只觉得孽缘也不过如此。 “罢了,老二,去运粮,你们走吧。” 寨主背脊更加弯曲,不复刚才的威严可怖。 这一声令下,女人们赶紧跑去二楼看自家男人,有些则跟着二当家往里走去运粮。 寨门从刚才就一直大开,此时更加无人阻拦。 顾从背着顾长卿,宁焰神色不大好,单九依然守护宋欢喜。 等一车接一车的粮食被运了出来,外面等候已久的陈武等人均是如释重负。 还好此行,终是有惊无险。 拢共十几辆牛车被运送出来,陈武一一检查过,麻袋里面的确都是粮食。 三当家一直在外面,不清楚为啥他们进去不久,寨主没把人困住,却反而送了粮出来。 刚要嚎,走过来的二当家抽了他一嘴巴,顺利地让他闭了嘴。 “刚才入了阵中的人,可还好?”宋欢喜还记得那几个人。 二当家没说话,只让人去看。 没多久,去的人搬回几具尸体。 宋欢喜:“……” 无限的愧疚在心中升起,都是她决策上的失误。 是她害了他们送命。 陈武看她脸色不对,赶紧发话,“把兄弟们带走,到山下找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葬了。” 没让尸体在世子夫人面前呆太久。 二当家领着几个洛水寨的人走在前面带路,从洛水寨穿过洞中秘道,一路送到了右峰下的峡谷。 此时天色已晚,乌云遮月。 月老树下,二当家面色难看,却不得不请求。 “还请各位出去后,不要告诉外人洛水寨的位置,这处山道是我们唯一与外界通行的桥梁,希望你们高抬贵手。” 龙云岭右峰,多年无人入内。 如今被人知道了秘密,对洛水寨来说,不是一个好消息。 “你放心,我会约束他们。”宋欢喜向他保证。 “那就不送了。” 二当家话音落下,就带着洛水寨人回了山洞。 宋欢喜等人沿着原路往回走。 没多久,就听身后“轰隆”一声巨响。 二当家把洞口炸了。 既是为了保护洛水寨,却也封住了洛水寨人的退路。 宋欢喜顿了顿,让大家继续往前走。 快下雨了,大家必须尽快赶路。 陈武带人找地方安葬,顾从加快脚步背着世子回去。 路过颜如玉所在的密林时,宋欢喜让大家先走,自己则绕去了密林后,找到了颜如玉。 “你来了。”颜如玉很高兴。 “嗯。”宋欢喜还记得自己的承诺,所以她来了。 “只能听你说一会儿了,等有了时间,我再来听你说上三天三夜。”她说。 颜如玉虽有失落,却也不介意,当即就开始说了起来。 “那青山村才有意思,话说当年……” 宋欢喜把自己靠在颜如玉的树干上。 它的枝干和叶子繁茂,正好可以挡去一些缓缓而下的小雨,也能挡住她的憔悴。 她就这么静静靠着,仰头看树,看天,看乌云,看细碎的时光。 几步之外,宁焰只看她。 第一百一十九章 轻柔 宋欢喜的目光渐渐失去焦距。 耳边传来颜如玉讲述的那些缠绵悱恻的,关于亲情、爱情和友情的故事。 颜如玉真是一个能说会道的话唠,也不知道从前是不是有说书先生来过此地,被它学去了一些口才。 它讲的每个故事都生动形象、情感充沛,能让人带入其中,并身临其境。 听到好玩儿的地方,宋欢喜积压在心头的沉重总算消散了一些。 或许不是颜如玉需要她来排遣寂寞。 而是她此时更需要颜如玉吧。 …… 宋欢喜在树下坐了多久,几步外,宁焰就看了她多久。 随着时间流逝,宁焰一双墨眸逐渐染上夜的沁凉。 “你还要在这坐多久?” 终究还是无法忍耐,她心系于其他男人要死不活的样子。 一句话出,顷刻间打破了宁静祥和的氛围。 颜如玉的故事还没讲完,刚要表达不满,就敏锐地感觉到这男人身上阴森恐怖的气息。 于是颇为识趣的装了哑巴。 至于宋欢喜,也不知是不是在洛水寨上耗费了太多心力,半点没察觉到宁焰的冷漠。 她望过来,后知后觉讶然道:“你怎么还没走?” 她以为所有人都已经离开了。 也应该是这样才对。 “过河拆桥?”宁焰艴然不悦。 “什么?”宋欢喜脑子还没转过弯来。 宁焰黑了脸,大步过来一把将她从地上拉起,直接抵在身后的树上。 承担了两个人重量的颜如玉:“……” 颜如玉一动不敢动,就怕这凶神恶煞的男人一个不慎,就把它的树干给劈了。 不过这种男女纠缠的戏码它最爱看了,隐隐还有些兴奋。 宁焰一手摁着宋欢喜的腰,一手抵在她脑后的树干上,令宋欢喜动弹不得。 他的大手滚烫,那热意一直从腰腹处传到心口。 飘荡的思绪渐渐归拢,宋欢喜头脑恢复清明。 然后她就看到了宁焰一张放大的脸,还能感觉到他温温热热的气息。 两人的距离实在有点近。 她伸出双手抵在他胸前,“你先退后一些。” 宁焰偏不,反而又靠近几分。 他的脸都要贴上来了。 除了和顾长卿洞房那晚,宋欢喜就没和人这么亲近过。 她极为不适地扭过头。 下一瞬,又被宁焰强势地掰回来。 宋欢喜:“……” 宋欢喜:“你要干嘛?有话好好说。” 宁焰固定住她的头,迫使她的眼睛看他。 “我很生气。”他在表达情绪。 宋欢喜一脸茫然,他生气什么? 宁焰脸更黑了。 “救了顾长卿,就这么开心?”他咬着牙问。 “知道他还活着,就如释重负?”他眼神凶狠。 似乎只要宋欢喜点一下头,或回答一句“是”,他就能把她给生吞了。 宋欢喜终于察觉到了危险,要点的头在宁焰的“胁迫”下,非常僵硬地停在了一半,而后快速摇头。 “我不是瞎子。”宁焰气急。 宋欢喜:“……” 知道自己动作太过不自然,她也有些心虚。 不过,她还是耐心解释:“我找回顾长卿之所以觉得开心……” 放在她腰上的手掐了她一下。 宋欢喜觉得有点痒又有点疼。 形势逼人,只能刻意忽略:“我不是因为他开心,而是为这件事开心。” 大手松了回去。 看来答对了。 宋欢喜暗自舒口气,继续道:“在上京时,顾长卿出来赈灾没几天,宫里就来了圣旨,给了很多只针对我的赏赐,之后没多久国公爷就找到我,说顾长卿在冀州失踪,让我来找他。” “他虽然表面征询我的意见,但言语强势,更要许我诸多好处,考虑到我阿爹阿娘还在上京,不适合与他硬碰硬,我只能应下来。” 赵幌还问过她这一路怕不怕,她当然怕,可没有退路。 “陈武等一百明暗护卫,说是只听命于我,可你看,如今顾长卿找回来了,他们就只围着顾长卿转。” 宁焰清楚看到她眼中的无奈和自嘲,想起刚才在洛水寨,顾从对顾长卿的奋不顾身。 全然没注意到还有一个世子夫人该保护。 宋欢喜面色发苦。 “其实国公爷应是不相信我会找到顾长卿的,就连陈武这一路,也只是奉命保护我,我知道他也不相信我会把顾长卿找回来,所以我来这一趟,形式多于实际,也就难免会有送死的可能。” “如今事情圆满解决,顾长卿找回,粮食也要回来,我更不用死,三全其美,难道不值得高兴吗?” 这个理由可以说服宁焰,只是,“你如何看出,自己此行冀州会送死?” 他以为她想不到这层。 宋欢喜也盼着自己想不到,也就少去很多烦恼。 如果不是看到了那几个入阵者的尸体,她也不会意识到。 “同伴们死去,陈武太过平静了,甚至其他人也是一样,没什么反应,就像是……像是早就知道会这样,或者早就抱有了这种牺牲的念头。” 宋欢喜不愿深想国公爷派自己来这一趟的目的。 只是经历过艰险,见证过生死,她越发厌倦了作为顾长卿妻子这个身份。 “宁焰,我好累啊。”她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那些压抑的担惊与后怕,还有强装镇定和故作坚强的决策与斡旋,超越了她以往所承受过的一切。 有一瞬间,她恨不得抛下眼前所有,和阿爹阿娘回到杏花村,再也不必面对这些浑水。 她只想做个简简单单的人,和阿爹阿娘简简单单过一辈子。 “与人做夫妻,真的好难。” 黑夜能够掩饰肮脏,也能释放情感,给人放任宣泄的机会。 宋欢喜肆意流露出的愁和闷,酸与涩,隔着极短的距离清晰落入宁焰眼中。 宁焰看见了她的脆弱。 小雨越下越大。 从雨点变成雨珠,落到树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颜如玉看戏的同时,默默把更多的枝叶往树下这二人头上挪动,因此发出的沙沙声混着雨声,合奏出一首凌乱且急促的曲调。 “看吧,就连老天也不让我好过。”宋欢感受着发梢间的湿润,不免愈发颓丧。 “何至于此。” 宁焰动作轻柔地抚开宋欢喜额前的秀发,微微倾身,薄唇往下,想到什么,又微向上移,贴在额头。 宋欢喜浑身僵硬,奔涌而出的情绪刹那间收了个干干净净。 茫茫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们二人,耳边的所有声音都迅速淡去。 外面风雨飘摇,他们偏安一隅。 宋欢喜被圈在这片狭窄的地方,只感觉到一股热意。 第一百二十章 心跳 热。 好热。 热到心跳加快。 被他贴着的那块皮肤,更是如同落了火一般,真的太烫了。 宋欢喜神情恍惚。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变成这样? 宁焰他,他…… 他亲了她! 咚,咚,咚—— 心跳声震耳欲聋。 宋欢喜樱唇多次张开又合上,说不出半个字。 薄唇在额上贴了很久,宁焰才隐忍着放开。 他垂眸,宋欢喜脸上的表情一览无余。 “不必为别人伤心。”他说,“他们不值得。” 宋欢喜还晕乎着,这句话不知听没听进去。 “傻了?”宁焰故意问。 宋欢喜眼睫颤动,仍是一言未发。 宁焰又掐了一下她的腰,恶劣地笑道:“夜黑风高,深山老林,孤男寡女,正适合偷香窃玉。” “咳咳,我不老。”颜如玉忍不住说。 这道声音炸响在宋欢喜脑中,摇荡了半天的神魂终于归位,她迟迟反应过来。 第一件事就是用力把宁焰推开,抬手擦拭额头。 可还是觉得烫。 她又用力擦了擦,来之前宁焰抹的那层褐色胭脂都被擦掉了,那股烫意还是未消。 而且越来越烫。 宋欢喜不由得更加用力,皮肤很快就红了起来。 宁焰毫无准备被她推开,本就脸色难看。 见她如此嫌弃,脸色更是奇臭无比。 瞥到白皙的额头快被擦破了皮,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制止她的行为。 “别再擦了,当心毁容。”他极力抑制怒火道。 宋欢喜不听,还是觉得那处很烫。 烫得她心慌。 抬起另一只手又要擦,结果被宁焰一把抓住。 “我碰你,就这么难忍?”他气急败坏。 宋欢喜摇头,就是不说话。 “说!”宁焰强求。 宋欢喜不知道要说什么。 也不知道宁焰想做什么。 她只知道,他们那样是不对的。 他们是朋友,不能做这种事。 实在太过亲密,超过了朋友的界限。 宁焰看她表情,还有什么看不出来。 他俯下身,薄唇朝她的唇而来。 宋欢喜头一偏,那吻落到了脸颊。 宁焰只贴一下就放开。 “还是朋友吗?”他气极。 宋欢喜不答,宁焰又俯身。 “我说!”宋欢喜不能再让他这样了。 宁焰停下来,就这么锁着她。 宋欢喜:“我们这样不对。” 宁焰:“哪里不对?” 宋欢喜:“我是嫁了人的。” 宁焰不以为意,“那又如何。” 宋欢喜急了,“虽然我决定和离,可也不想找姘头。” 宁焰:“若论关系,他才是姘头。” “嗯?”宋欢喜眼神疑惑。 宁焰却不肯再说了,只是道:“总之,你我的关系没你说的那么不堪。” “什么意思?” 宁焰瞥了她一眼,翻起旧账,“之前不是说,什么都答应我?” 宋欢喜无动于衷。 宁焰:“你还发过誓。” 宋欢喜逐渐想起来。 宁焰重复她的誓言,“我想要什么,你能给的,一定给我,只要不伤你阿爹阿娘,就算骗你也可以。” 宋欢喜彻底恢复记忆:“……” 宁焰:“我还说你傻,想起来了吗?” 宋欢喜气势微弱、底气不足,“可也不是这种事吧,实在罔顾人伦。” “你很在意名声?”宁焰反问。 宋欢喜摇头,她的名声早在嫁给顾长卿,被国公府内的人看不起,被国公府外的人闲言碎语时,就已经没有了。 “那我们这种关系,又有何不可?” 宋欢喜固执道:“就是不行。” 宁焰又掐了她一下,“那什么时候可以?” 宋欢喜:“我们只是朋友。” 宁焰俯身,又要亲来。 “再如何也要等我和离!”宋欢喜赶紧说。 宁焰动作停在半空,确认般看着她,“你说的?” 宋欢喜点点头,打算暂时把他安抚下来,今后却要离他远远的了。 宁焰对她的敷衍一清二楚,却没点破。 论道行,十个宋欢喜都比不上他。 论武功,再来一百个宋欢喜也不是他的对手。 论智商,宁焰看着这个傻女人,一千个她,他照样应付。 宋欢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觉得这种姿势很别扭,随时能被他亲的距离更是危险万分。 “你,你能不能先放开我?”她好言好语道。 宁焰手下又掐了掐她,腰间的温软的确令人上瘾。 不过。 来日方长。 把人松开,宋欢喜默默跟颜如玉道别。 颜如玉一副探到了秘辛的口气,“你放心,基于你招惹上了这么一个凶残的丑男人,人家还赖着要给你做小三,我对你深表同情,所以不会把此事说出去的,记得有时间要来听我说三天三夜的故事啊。” 宋欢喜:“……” 宋欢喜:“好,再见。” 颜如玉把树枝移开,豆大的雨珠密集地砸到了宋欢喜头上。 风声雨声在此刻清晰地落入耳中,宋欢喜看着一旁的宁焰,深吸口气,就要往雨幕中冲去。 刚迈出步子,腰间就多了一只大手。 “说你傻,你还不信。”宁焰鄙视的语气丝毫不加掩饰。 宋欢喜气得想打他,还没来得及行动,兜头就被罩下一件黑色外袍。 眼前顿时更黑了。 下一瞬,她就被带得飞了起来。 颜如玉:“哇,你郎君还会飞,可见功夫好,别放过他,收了他。” 宋欢喜:“……” 颜如玉这些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宋欢喜被裹在袍子里,能感觉到袍子很快就被雨水打湿了,结果立马又被宁焰用内力烘干。 额上的热意被冷风一吹,总算淡去许多。 漆黑夜幕下,二人完全融入黑暗,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一直等回到冀州城,宁焰把宋欢喜送回客栈,宋欢喜才松了口气。 “你快走吧,不然要被看见了。”她现在对上宁焰都很不自然。 宁焰却没走,而是突然问起一个问题。 “你有秘密瞒着我?” “什么秘密?” 宋欢喜和他拉开距离,跑到梳妆柜前开始卸去脸上的胭脂,露出本来的白皙面容。 “在峡谷,你绕去树林,出来就直接让人去找带红绳的树,而洞口就在树后。” 宁焰走到她身后,从镜中看她。 宋欢喜动作下意识一顿,怕被看出来,又很快继续。 “在山洞,众多分叉路口,你毫不犹豫一直往东,在洛水寨外,面对阵法时,你似乎也很有信心。” “还有。” 宁焰眼神一瞬不瞬紧盯着她,“你说薛氏养了条熟知顾长卿气息的狗,我怎么不知道?而且刚才你靠在树下,为什么会笑?” 宋欢喜知道他洞察力很强,却没想到能这么强。 她的心跳又开始加快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怒火 “那条狗我是诈他们的。”她只能回答这个问题。 至于其他的,宋欢喜不能说。 而且她之所以笑,是被颜如玉讲的故事逗笑的,也只有那么一下。 “嗯。”宁焰颔首,又盯着她,等其余答案。 宋欢喜只能瞎编,“就是直觉,冥冥中或许老天都在帮我吧。” 这话宁焰不爱听。 “你的意思是,昏迷中的那个废物在暗中给你指引?” 宋欢喜想了想,干脆全部推到顾长卿身上,“也许就是他吧。” 她能与草木沟通的秘密,她不会告诉任何人。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这是她的底牌,也是她的把柄。 她把这些推给顾长卿,依宁焰对顾长卿的排斥,必定不会去核实真伪。 所以她还是安全的。 然而她囫囵两句话,又引起了宁焰不满,“我早该杀了他。” 宋欢喜认真规劝:“还是别了,我此次出来就是为了找顾长卿,顾长卿若不能完好回上京,我也回不去,而且洛水寨人的冤屈还要顾长卿去调查处理。” 宁焰眼神喷火:“你再多说一个字,我立刻杀了他。” 宋欢喜闭嘴。 宁焰破门而出,门被摔得震天响。 宋欢喜一颗心被吓得抖了抖,人却终于能放松下来。 虽然宁焰救了她她很感激,这一路也多靠宁焰的帮忙与震慑。 可是宁焰竟然对她有那种想法,这如何是好。 别说她还没和顾长卿和离,就是和离了,她能和宁焰在一起吗? 宋欢喜不知道,也无法想象。 巨大的开门关门声没有引来顾从和陈武,只有单九听到动静过来。 看到她回来,单九暗自松口气。 “娘子,我来帮你。”她走上前。 宋欢喜摇头拒绝,“我自己来。” 她终究还是要回到村女的身份上去的,不能太过依赖或享受这种被人服侍的滋味。 毕竟,由奢入俭难。 “顾长卿如何了?”她问。 单九站在一旁看她卸妆,闻言答道:“请了大夫正在医治,据说伤势过重,被巨石砸中,导致肋骨断裂,又掉入河中寒气入体,还有一些其他的病症,大夫还没看完,顾从和陈武都守着。” “嗯。”宋欢喜知道了。 经过了洛水寨这么一场,她也很累,沐浴完就睡了。 这一觉睡得很沉,也睡得很长。 宋欢喜醒来时,外面天色已经很亮了。 推开窗,新鲜的空气混着草木的清香飘入鼻端,携带一股冷气瞬间让灵台变得清明。 换身衣裳,简单用了点早食,宋欢喜才一身清爽地去见顾长卿。 顾从有伤在身,守在门外的是陈武。 看到她来,陈武上前:“世子夫人。” “嗯,我想进去看看他。”宋欢喜说明来意。 陈武把门打开,退到一侧。 和外面的清新空气不同,一进顾长卿的房间,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 宋欢喜的目光从桌上的药碗,移到榻上躺着的人。 顾长卿从没这样过。 此时此刻,他的身上大部分都被裹了纱布,面色惨白,脸颊消瘦,一副饱经折磨的凄惨样。 整个人由翩翩如玉的佳公子,变成了一个脆弱不堪的病公子。 这一次,他着实是元气大伤。 “他怎么样了?”宋欢喜站在距离顾长卿两步远的地方,就没再靠近。 陈武:“世子遭受重创,需要静养和调理,我已连夜写信回上京请示。” 言外之意,这次赈灾,世子无法继续参与。 宋欢喜:“冀州百姓会如何?” 陈武:“朝廷应当会派其他官员前来。” 宋欢喜:“哦。” 顾长卿还昏迷着,旁人不好多待。 宋欢喜出来后,叮嘱陈武好生照顾人,自己就先离开了。 其实她知道,就算不用她叮嘱,陈武等人也会好好好照顾顾长卿。 之所以说出来,不过是做表面功夫。 离开客栈,她叫上单九一起去赵屠户那。 赵屠夫摊位前,赵幌仍旧是一身短打,扛着肉来来往往。 自从水患之后,冀州城多了许多从各地奔来的人。 官府不让难民进城,对有些家底的人却较为宽容。 因此不过短短一段时间,冀州城就变得热闹非凡。 城内客栈、酒肆生意爆火,就连当铺也是人满为患。 像赵屠夫家这种肉摊,由于水患后肉少,每日供应不多需求又大,那也是哄抢的架势。 眼看他们忙得顾不过来,宋欢喜就没有去打扰。 她和单九找了个附近的茶铺摊,坐下一边喝茶,一边关注那边的情况。 茶铺里有南来北往歇脚的旅人,也有水患后等着找商机发大财的商人。 原本他们说了什么宋欢喜并不在意,直到从他们口中听到了上京、显国公府的字眼。 “你们听说了吗?朝廷被山匪劫走的粮食,居然被上京来的大人找了回来,刚才我进城,看到城外的难民们吃饱喝足,都十分感念那位大人。” “那你知道那位大人是谁吗?” “我知道我知道,似乎是上京显国公府的世子,名门之后!” “显国公世子啊?那就不奇怪了,他可是咱们大景朝出了名的端方公子,做了官又爱民如子,宅心仁厚,乃真君子也。” 单九听闻这些人把功劳都归到了顾世子头上,不免看了娘子一眼。 宋欢喜喝着茶,没什么表情。 那几个人还在说。 “我往来上京好多次,这回就是从上京来冀州的,听说啊,当朝怀德公主所出、备受圣人宠爱的那位容善郡主,近日经常和显国公夫人出席各种宴会,俨然是婆媳的样子了。” “诶?不是听闻那位世子已经成亲了吗?” “嗐,世子娶的那房妻室不过是个摆设,听闻是个貌丑无颜的粗鄙村妇,刚嫁进门就重克婆母,闹得家宅不宁,许多贵夫人们见过,也都道上不了台面,和尊贵无双的容善郡主肯定是没法比的。” “照你这么说?难道世子要休妻了?” “我们上京分号有个掌柜经常给贵人们供货,好像听说那世子夫人这几日缠绵病榻,再也不露面,恐命不久矣啊。” “对!经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些事儿,据说那世子夫人心机善妒,把府上一个妾室的孩子都弄没了,死了好啊。” “若果真如此,那还真是一报还一报。” “是啊,那世子也是惨,摊上这么个媳妇儿。” …… 几人边聊边说,喝完茶后就各自离去。 宋欢喜坐在位置上,全程都十分冷静,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 单九一时捉摸不透。 第一百二十二章 苏醒 那头,赵屠夫家的肉终于卖完了,宋欢喜才起身。 “走吧,我们过去。” “好。” 赵幌正在收拾摊位,最近肉好卖,大家买的也快。 察觉到门口站着两个人,他头也不抬。 “明儿再来吧,肉卖完了。” “我来给你送银子。”宋欢喜说。 单九随后把五十两放到摊位上。 赵幌猛地抬头,看清来人,“你活着回来了?” 语气夹杂着惊讶和庆幸。 宋欢喜颔首,“还活着。” 赵幌咧开嘴大笑,“哈哈哈,竟真的有人上去后,成功活了下来,哈哈哈。” 笑着笑着,他又哭了。 “我的手……我的手啊……” 心头多年的阴霾终于散去,他又哭又笑。 宋欢喜默默看着,笑言:“今后好好过日子,给你母亲一个好的生活。” “诶,好好。” 赵幌擦擦泪,晒得黝黑的脸上浮出一抹看不出的薄红。 把手蹭在衣服上擦了擦,他才小心翼翼拿起那个钱袋,珍宝一般塞进怀里。 “多谢您给我这个机会,也让我提前下山保得平安,今后若有什么事儿,您招呼一声,我赵幌立马就去办!” 宋欢喜笑着道了声好。 了却赵幌这桩事,宋欢喜漫步走在冀州城喧嚣的街道上。 不远处,陈武骑着一匹快马当街穿行,看到她,催马跑得更快了。 “世子夫人,世子夫人,世子醒了,要见您。” 宋欢喜没有多耽误,几人很快回到客栈。 顾长卿的苏醒,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顾从不顾伤势第一个来到主子房间,详述了他失踪后发生的所有事。 当然,顾从也并没有隐瞒世子夫人的功劳。 “多亏世子夫人稳定人心,精准决策,才让我们以最小的伤亡损失将您救回。” 通过这件事,他对世子夫人也有了认可。 “你是说,夫人救了我?”顾长卿难以相信。 顾从:“是的,其间数次遇到瓶颈和危险,全靠世子夫人带我们度过。” “你确定?”顾长卿心绪震荡。 顾从:“属下确定。” 顾长卿从不曾想过,他受伤,不顾一切来救他的,会是宋欢喜。 她明明那么柔弱,还手无缚鸡之力。 却又那么勇敢,如此义无反顾。 枯寂的心发出新芽,以参天之势转瞬成林…… 宋欢喜到的时候,就看见床榻上那人已经睁开了眼,除了不能动外,他脸上已经重新焕发光彩。 “顾长卿。”宋欢喜喊道。 “嗯。”清润的嗓音略微沙哑。 “你醒了。”宋欢喜走近。 顾长卿看了顾从一眼,顾从会意,拉着陈武和单九出去,并关上房门。 屋内就剩下他们二人,顾长卿的视线不再加以掩饰,就这么直直落在宋欢喜身上。 “是你救了我?”他眼里落满盈盈华光。 “不算吧,多靠顾从为你挡箭,还有陈武的指挥有度。”宋欢喜很诚实。 她因身份使然,所以顾从和陈武都听她的。 如果没有顾从和陈武,也没有人为她抵挡那些攸关生死的危险,顾长卿也不会这么顺利就被救出来。 而且,其实,宁焰在这里面才是真正的功不可没。 但她不能告诉顾长卿。 “多谢你救我。”顾长卿的笑容布满真诚,“辛苦了。” “没事。”宋欢喜坐在他面前的矮凳上。 顾长卿细致打量她的眉眼。 上次见面,还是在上京国公府。 他没想过她会来冀州,更没想过她会救他。 洛水寨,冀州远近闻名的恶寨,她却奋不顾身。 “还记得离开上京前,你问我的问题吗?”他语气温柔。 “什么?”宋欢喜反问。 顾长卿笑道:“你问我,是不是有点喜欢你。” 宋欢喜恍然:“记得。” 本来都忘了,他这么一说,她就想起来了。 顾长卿:“我说我回上京再给你答案。” 此时此刻,他想立刻就回答她。 宋欢喜突然起身,“那个,我出去看看你的药煎好了没有。” 说完她就匆匆往外跑,因为跑的急,还撞到了一旁的桌子。 顾长卿心一紧,“当心!” 宋欢喜其实有些疼,但不敢多待,快步跑出去了。 她的落荒而逃,令顾长卿不禁摇头失笑。 也罢,他们还有很长的时间。 来日方长。 宋欢喜走后,顾从和陈武再次进来。 顾长卿面上的温和笑意都散去,“你们说,圣人单独给了夫人赏赐?” 陈武:“是。” 顾长卿:“上京如今如何?” 就算顾长卿昏迷,每日也会有暗卫将消息传来,顾从自是知道。 “圣人前日宣了承恩侯入宫,自您失踪后,国公爷告病在家,不曾去上朝,而国公夫人对容善郡主,似乎有些优待……” 朝堂和府内大小事都会传过来,顾从一五一十详细慢慢细说。 听完后,顾长卿只说:“让人盯紧容善郡主。” 顾从:“是。” 陈武:“世子,还有一事。” “说。” 陈武:“您的消息,我已传信回府,您看是否立即准备回上京?” 顾长卿:“不急,我重伤在身,不宜挪动。” “是。” 顾长卿醒来后,一切都有他做主,就没有宋欢喜什么事。 宋欢喜彻底闲了下来,她只是偶尔会望向城外的方向。 中途她还去了趟冀州的花市,因为水患,冀州城内的花市门可罗雀,没看到什么特别的品种。 于是她就安安心心照看自己那两盆花。 一路奔波加上连续多日晒不到太阳,秋菊和木芙蓉都蔫儿哒哒的。 宋欢喜轻轻点了下它们,“今日也没有下雨,或许明日就会出太阳,到时候让你们晒个够。” 两盆花乱晃,显然是在闹脾气。 宋欢喜不得不哄道:“好啦,等城外的情况再好些,我带你去龙云岭见见你们的同伴,让颜如玉和月老给你们讲故事,如何?” 它们这才来了点儿精神。 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儿,宋欢喜抱着它们回了房间,把它们放到窗台上。 “叩叩——娘子。” “进来。” 宋欢喜转身。 单九走进来,给了她一封信,“这是主子吩咐给您的。” 宁焰不是在生她的气吗?还会给她写信? 抱着怀疑的态度,宋欢喜把信打开。 信上只有一行字,中间夹着一支干枯的红色小花。 信:我去汉州,花路上捡的。 只写明去处,不写归期。 宋欢喜问:“单九,汉州水患严重吗?” 单九:“比之冀州更甚。” 宋欢喜:“他此行是否有危险?” 单九没答。 那就是了。 看着这朵干花,不知为何,宋欢喜有些心神不宁。 第一百二十三章 骑马 顾长卿情况稍有好转,冀州知州孟钦就前来问候。 两人关在房间里待了很久,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又过了些时日,顾长卿的伤养好一些,孟钦又来了一次。 这次顾长卿叫了宋欢喜一起。 孟钦对这位奋力救夫,又勇闯洛水寨的世子夫人很是佩服,并不介意她在场。 “如今城外百姓粮食不愁,日子稍好,官府也加紧派人搭棚子,筹集城内百姓做衣裳,只是……朝廷的赈灾银,只怕撑不过这段时间啊,雨只要还下一日,河堤就不好加固,河道疏通更难,若任凭这么下去,只会影响下游更多的百姓。” 顾长卿:“具体情况我会上报朝廷,再过几日新的官员会下来,届时你全权配合即可。” 孟钦:“也好。” 顾长卿:“多谢孟知州派官兵助我夫人去龙云岭,这段时日也多亏你照顾。” 孟钦摇头:“我没帮你什么忙,官府人手不够,城外流民聚集,你又不肯去我给你安排的宅子,说来说去,是我照顾不周。” 顾长卿:“孟知州客气,这个情我顾长卿承了。” 孟钦这才有了多余的反应。 显国公府世子的情,旁人可没这么容易得到。 他这次也是天时地利,当下对顾长卿更亲切了些。 二人后续就抚恤灾民,农时水利等问题进行了讨论。 孟钦离开后,顾长卿看看向宋欢喜,朝她招了招手。 宋欢喜走过来,“怎么了?” 顾长卿伸手,宋欢喜看了眼,没动。 顾长卿却坚持,“手给我看看。” 宋欢喜不让他握,只让他看。 “背面。”顾长卿说。 宋欢喜把两只手翻过去。 几条伤口只长不深,宋欢喜没感觉到疼。 顾长卿拿出一瓶金疮药,“擦擦吧,听顾从说你每日侍弄花草,手难免受伤,要多注意。” “谢谢。”宋欢喜接过药,给自己擦起来。 顾长卿轻声问:“想回上京吗?” “有点想。”她想阿爹阿娘了。 “那我们就回去。”顾长卿说。 “这里的灾民,还有洛水寨,你不处理吗?” 顾长卿:“会有新的官员下来。” 宋欢喜:“洛水寨之事牵扯到冀州的贪官污吏,这件事我承诺过他们要告知于你,若是新的官员前来,会处理此事吗?” 顾长卿察觉到她的情绪,“你希望我管?” 宋欢喜只说:“我给他们留了五十石粮,他们才同意不动兵戈送我们下山,之后他们炸毁了唯一的通道,仅靠五十石粮,上千人吃不了多久。” 若是没见到便罢,只是已经见到了,也经历过,他们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沾上一份因果。 顾长卿握住她的手,不容她拒绝。 他神色认真:“我会处理。” 宋欢喜看着他。 “你不用担心,此事交给我。”顾长卿再次保证。 宋欢喜没问他具体如何处理此事,但她以为他们还会在冀州待很久。 然后不久后,国公府派了人来,要接顾长卿回去。 宋欢喜作为随行女眷,必定要一起回京。 此次出来没带什么东西,回去也是轻装简行。 离开之前,宋欢喜找顾长卿要了三天时间,说想去看看牺牲在洛水寨的几个人,顺便转转。 顾长卿没有阻拦,派人护送她去。 宋欢喜没要别人,只带了单九和两盆花,以及必要的水和干粮。 坐在单九身后,随着骏马飞驰,宋欢喜突然说:“单九,你教我骑马吧。” “好。” 到龙云岭,宋欢喜先是去看了牺牲的同伴,又去了颜如玉那儿。 她抱着两盆花,当真这么听颜如玉说了三天三夜的故事。 故事讲完,到了要道别的时间。 宋欢喜说:“我要走了。” 颜如玉没吭声。 宋欢喜:“我自上京来,如今要回上京去。” 颜如玉话唠属性忽然消失,也变得一本正经,“挺好的。” 宋欢喜:“我会再来看你的。” 颜如玉:“有机会一定得来,我的新故事还在等你。” 两相沉默。 宋欢喜:“……再见。” 颜如玉没有回答。 宋欢喜抱着秋菊和木芙蓉起身走了。 单九立在不远处,看到她过来,单九说:“教你骑马。” 宋欢喜点点头。 走到马匹暂歇的地方,宋欢喜翻身上马,单九开始教她。 这马不排斥她。 “腿要打直,腰腹收紧……不要趴着。” “缰绳不用那么紧,先脚蹬马腹慢慢走,若想快,就用马鞭抽打后面……” 宋欢喜是初学者,抱着谨慎的态度,她不敢挥动马鞭。 最开始由单九在前面牵着马走了一段距离,宋欢喜坐在马上逐渐适应。 之后单九放开绳子,让宋欢喜自行发挥。 风从耳边渐渐加速穿过,宋欢喜慢慢体会到了学有所成的快乐,只是太快了还是不行。 遇到难走的路,还是要靠单九上来。 二人就这么一路半学半跑马的回到了冀州城。 趁宋欢喜出去这几日,顾长卿把冀州的事情交接完毕,之后一行人就开始等,等新的官员下来。 等了几日,等到了风尘仆仆的三、老、爷? 宋欢喜风中凌乱。 叔侄二人相见,没什么寒暄,只说了几件正事,其中就包括洛水寨。 三老爷表示知道。 至于宋欢喜,离京之前,让她见到自己被老婆追着打,三老爷老脸没地方放,就选择忽略她。 之后简单聊过几句,一行人就启程了。 因顾长卿有伤在身,马车上一应物什都备得十分用心,褥子隐囊,茶水器具,桌案沉香等等,应有尽有。 顾长卿躺在里面,再加几个人都不显得拥挤。 为了不碰到他的伤口,宋欢喜坐在稍远的位置,做沉思状。 顾长卿看她在发呆,只好解释:“我有伤在身,却不是什么要紧职位,赈灾虽苦,做得好对升迁来说也有很大帮助,父亲不可能派人抢走这份功劳。” 这其中涉及党派之争,甚为复杂,不好一一说与她听。 “三叔身为屯田员外郎,官阶不算高,且本身就管屯田、兴修、给纳堤堰等事,替换我也不会很打眼,这是我们考量后的最终结果。” 至于其中如何确保这一职缺不落他人之手,又如何说服圣人替换为三叔,她也不必知道,否则平添担忧。 “哦。”宋欢喜点头。 “我已经跟他说过洛水寨一事,他此行带圣人旨意,亦携监察之职,会处理的。” “嗯。”宋欢喜还是点头。 顾长卿没说的是,或许三叔来,换他回去,圣人反而更乐意看到。 不管宋欢喜心中如何想,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喝酒 回去和来时不同,马车走得并不快。 陈武每日都尽量赶在日落前找到城镇,如果实在找不到,也是就近择一户村民家居住。 务必保证世子住得舒服。 当然,陈武每次都会给很多钱。 有时候碰上顾长卿伤口裂开,或者伤势恶化,他们还会在原地待久一点。 走走停停,回到上京的时间被无限拉长。 这日,直到随行大夫松口,大家才再次启程。 上京二十里外。 马车行到这里时,天色已晚。 众人都在等马车里的人抉择。 若是继续赶路,只要再过几个时辰,天亮后城门打开,正好就能进城。 若是暂歇一晚,明早继续赶路,就要等日落时分才可回府。 做这个决定的人是顾长卿,顾长卿却问宋欢喜的意见。 宋欢喜当然想尽快进城,修整一日就能去看望阿爹阿娘。 不过顾长卿躺在那里,嘴上说着没关系,却又一副“虚弱”的模样。 良心使然,她的想法说不出口。 宋欢喜暗自叹口气,“歇一晚再走吧。” 顾长卿欣然同意。 宋欢喜没有和他一辆马车,每日只有在三餐的时候过来。 看他吃完粥,宋欢喜就下去了。 这附近没什么人家,为了方便,大家都在马车里休息。 陈武等人经常出门在外,早就练就出一套野外生存技能,都各有歇脚处。 宋欢喜还不想立刻回马车,就坐在他们搭起的火堆旁。 秋夜惊寒,陈武拿了一个扁壶过来,“世子夫人喝点暖暖,再坚持一日,我们就到上京了。” 宋欢喜接过来,打开,一阵酒香扑鼻而来。 她看了陈武一眼。 陈武解释:“酒比水暖。” 宋欢喜知道这个道理,但她的酒量不怎么好,以前去大怀山上,一小口就能让她原地趴半天。 陈武看出她的疑虑,“度数不高。” 宋欢喜尝试着抿了一小口。 她是女子,这一小口带来的威力都很大。 很快,一股热意自四肢百骸弥散开来,冰冷的手脚也渐渐变得温暖。 宋欢喜没看到,她耳根子都红了。 陈武不敢多看,去马车边给休息的单九也拿了一壶。 吃了酒,身子散发的热意正好抵御寒冷的天气。 宋欢喜一手撑着下颌,一手拾起一根树枝在地上乱画,眼睛像被蒙了层水雾,半迷糊半清醒。 夜色寂静。 突然。 “夫人小心!” “咻——” 宋欢喜乱画的动作一顿,身子僵硬,不知道该扭头还是该低头。 “娘子!”是单九的声音。 “叮铃哐啷——”是刀剑碰撞的声音。 “宋欢喜!大夫!大夫!”是顾长卿急促的喊声。 而在这些声音之前,宋欢喜最先听到的,是什么东西穿破皮肉的声音。 “娘子!你怎么样?我抱你去车上。” 宋欢喜慢动作地抬头看去,单九冷酷的脸上难得显现出几分真实的惊慌。 “单九。”她懵懵地喊了一声,“怎么了?” 还不等单九回答,宋欢喜眼睛一闭,一下子就晕了过去。 单九眸色微变,“箭上有毒!” 顾长卿闻言,顾不得还未好转的伤势,不顾阻拦强行下马车。 单九正将人抱起。 顾长卿:“去我车上。” 单九没和他较劲,顺势把人送上马车。 顾长卿是这行人中最核心的主子,又是伤势最重的人,他的马车相较起来也最奢华完备。 把宋欢喜放入马车,大夫就开始诊脉。 “这是……是中毒了啊。”大夫神色凝重。 顾长卿坐在另一端,沉声道:“务必治好她。” 大夫治疗内伤外伤是一把好手,不然也不会被顾长卿看中一路陪同。 但这个大夫不太懂毒,束手束脚之下更不敢立刻拔箭。 “最好找个擅长验毒的大夫前来,我担心就此拔箭,毒素会扩散,到时候就无力回天了。” “陈武,去找人!”顾长卿对外面低吼。 “是。”陈武立马派人往上京去。 此时的宋欢喜昏迷不醒,顾长卿不会武功,由陈武出面封住宋欢喜的经脉。 实际上单九早在刚上马车就封过一次,只是比较隐蔽,没人看得见,同时她还喂了一颗黑色解毒丸。 陈武也拿出一颗褐色解毒丸,“世子夫人可以先试试这个。” 顾长卿同意了,大夫看着也没问题,单九接过,装作给宋欢喜服下,却在他们视线盲区把解毒丸拿出来收好。 马车外,顾从来报。 “世子,人没抓住……跑了。” 顾长卿面色发寒,下马车去。 大夫也下去了,马车上只有单九守着宋欢喜。 他们没人知道单九会武,陈武等人最多知道的就是单九马术还不错。 于是顾从和顾长卿走到稍远一点的位置,确认普通人听不到对话的地方,才停下来说话。 单九手上的动作停下,默默听着。 顾从:“世子,其实人抓到一个。” 犹豫的语气。 顾长卿:“把人带上来。” 随后一阵悉索声。 有几人走路的声音,最后是一个人跪地的声音。 外面久久无言。 过了许久,才听见顾长卿厉声道:“滚!” “是。” 人走了,没有杀。 单九敛眸,搭上宋欢喜的手腕,随后又在她身上几个大穴点了几下。 没多久,宋欢喜吐出一口污血。 单九装成杏花的语气尖叫一声,惊慌失措,“血!娘子,娘子你怎么了娘子!” 车门很快被打开,单九看过去,是顾世子的脸。 看清马车里的一幕,顾长卿语气加重,“大夫!” 大夫很快又过来了。 宋欢喜连吐三口污血,大夫搭手诊脉,脸上变幻无常。 单九默默地给宋欢喜擦拭脸和脖颈。 顾长卿一手放在桌案上,指骨都泛着白。 马车里气氛凝滞,没有人说话。 直到大夫脸色渐渐好转,说了一句,“解毒丸起效,可以拔箭了。” 顾长卿手一松,看向宋欢喜。 她唇边的血不再发黑,而是鲜红。 单九赶紧收拾起来,大夫准备清洁的东西。 大夫:“把她的……咳,世子,拔箭需要把这块儿的衣裳去了。” 大夫指着宋欢喜中箭的地方,正好在肩膀以下几寸。 顾长卿看向单九,“听说你骑马不错。” 单九装茫然样:“……呃,会骑马但不擅长。” 顾长卿指了指宋欢喜:“你来给她拔箭。” 他对大夫说:“你下去。” 单九:“……” 大夫:“……” 大夫下去了,顾长卿还坐着不动。 单九本着给为自家主子守护防线的心理,一脸忐忑,“世……世子,我不敢。” 顾长卿:“我在这,你不用怕。” 单九:“我……您在这儿,我有点怕手会抖。” 第一百二十五章 回京 顾长卿:“……” 顾长卿下去了,但就等在外面。 单九磨蹭了会儿,给自己额头上撒了点水珠,又扯了几下衣裳,把周围弄脏一点,装作手忙脚乱的样子。 掩饰完之后,才眼也不眨,动作迅速的给宋欢喜拔箭。 手起箭落。 “血……” 单九拿着箭的手颤抖不已,另一只手却不忘拉起宋欢喜的衣领合拢。 顾长卿忍着疼快步上来,就看到宋欢喜被被鲜血浸透的衣裳。 宋欢喜的贴身婢女无措地坐在一旁。 他迅速递了金疮药过去,“快点止血。” 单九装作害怕,慌乱地坐到背对顾长卿的位置,隔开他的视线,给宋欢喜上药。 “包扎!”顾长卿提醒。 过了会儿。 顾长卿:“给她换身衣裳。” 单九去另一辆马车拿了衣裳过来。 顾长卿自发下马车。 就这么一来一回,等陈武派人找的大夫和顾长卿的大夫共同诊断后,才说:“这位夫人体内毒素还有残余,需要喝药将其排出,同时,外伤不能沾水,最好是静养。” 顾长卿:“嗯。” 折腾了许久,顾长卿和顾从的伤口也再次崩开。 大夫只好又给二人处理一番。 就这样,宋欢喜睡在顾长卿的马车上,顾长卿去了宋欢喜的马车休息。 翌日,天光微亮。 马车启程往上京而去。 上京城的白日依然人流涌动,热闹非凡。 不管其他地方受灾如何,在上京,大家依然每日有说有笑,做着自己的事情。 显国公府。 赋闲在家的国公爷顾执,国公夫人薛氏,特地请假的二老爷,还有二太太三太太,带着各自的嫡子嫡女站在门外。 顾长卿的马车刚停下,薛氏就先忍不住迈下台阶,李嬷嬷跟着她。 “长卿,如何……”薛氏的话随着打开的门戛然而止。 里面躺着的哪里是自家儿子? “你怎么会睡在这里,长卿呢?”薛氏不满。 更气的是,躺着的人听到她的问话,根本不回答。 薛氏刚要发难。 “母亲。” 后面一辆朴素些的马车上,顾长卿露出一张脸。 经过昨晚,他的气色又有些不好。 “你……你们……”薛氏在两辆马车上来回看。 “世子,大夫让您躺着休息。”陈武在一旁提醒。 这话彻底吸引了薛氏的注意力,薛氏走过来。 “你如何了?我只知你受了重伤,好点没有?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薛氏一脸的关心问候,含着一个母亲对儿子全心全意的牵挂。 顾长卿脱力地躺回去,“咳咳,母亲,我想休息。” 薛氏吓的脸都白了,“快快,把马车赶回府里去,叫大夫,不,请太医,请太医来看。” 陈武看向台阶之上的国公爷,国公爷小幅度点了下头。 陈武才道:“是。” 有了薛氏在,顾长卿的身边没有人能插得进去手。 国公爷知道儿媳也受了伤,直接下令,把这二人都搬回微澜院。 因为都有伤,怕互相打扰,二人分开住。 主屋内,吴嬷嬷等人来来往往,又是伺候又是打水又是拿衣裳。 主屋旁,宋欢喜所在的房间却与其行成鲜明对比。 这里只有单九一个人守候。 太医很快来了,给顾长卿详尽诊断一番。 太医:“世子爷恢复得不错,只是还需静养才是,否则断裂的骨头可要长歪了。” 顾长卿神色倒是淡定,最激动的是薛氏。 “要躺多久?吃什么药?每日要让人给他按摩吗?如何才能让骨头长回原来的样子?” 太医都一一答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药我按照之前的方子稍作改进即可,不需要按摩,静养即可。” “那可会对他以后有什么影响?他还没有孩子。” 太医哭笑不得,“国公夫人请放心,不会妨碍到世子的子嗣,养好之后稍微注意一点,也没什么。” 顾长卿:“……” 薛氏听完松了口气。 诊治完毕,约好明日再来,太医就准备走了。 顾长卿喊住他,“劳烦您帮我夫人看看。” 太医无有不应,转身就朝隔壁去。 薛氏很少从他嘴里听到对那个村妇的关心,闻言不悦,“你管她做什么,你是不知道她那日有多出风头,圣人的赏赐,国公府这么多人偏就给了她,你父亲还让我……让我给她……” 后面更耻辱的话薛氏说不出来。 要说最不希望宋欢喜回来的人,薛氏绝对是头一份。 顾长卿这一次没有站在她这边,而是神色认真,“母亲,如果不是她,我这次很可能已经死了。” 薛氏满脸不信,“我儿是人中龙凤,怎会让她救。” 顾长卿耐心道:“幼时,宋叔养我八年之久,少时,他们的儿子宋长生为我付出性命,如今,宋欢喜为我以身犯险……母亲,我不求您能像待我一样待她,我只希望您不要再伤害她。” 说到后面,已经带上几分请求。 薛氏反驳,“我何时伤过她?” 顾长卿看着她不说话。 薛氏错开视线。 “如果我当时在她身边,我会毫不犹疑为她挡下那支毒箭。”这是顾长卿的承诺,也是他的决心。 “荒唐!”薛氏大怒。 “你的命属于我,属于显国公府,属于顾氏一族,不属于她。” 顾长卿看着她:“母亲可以试试,若她死了,我绝不独活。” “你……你……”薛氏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儿子,“你竟要为了她,与我生分?” 顾长卿:“宋家人救过我三次命,我无以为报。” “你是什么身份,他们又是什么身份?怎可相提并论?” 薛氏觉得他魔怔了。 “我现在不与你多说,这段时日就让晴儿住进微澜院,贴身照顾你。” 顾长卿还要说,“母亲……” 薛氏直接道:“你若想她活命,就听我的话。” 顾长卿沉默了。 薛氏拂袖而去,半步都不往宋欢喜那边走。 太医很快过来复命,也是同样的说辞。 宋欢喜中箭,外伤部分同顾长卿一样,不能沾水每日换药,痊愈就好。 至于中毒,太医说:“还好救治及时,将剩余毒素排出即可。” 顾长卿点点头:“多谢。” 太医走了,微澜院却并不平静。 很快,住在流芳院的晴儿就带着自己的东西搬来了微澜院。 为了给主子腾地儿,之前住在前头的下人们都住回倒座房。 晴儿则选了主屋另一边的房间。 和宋欢喜的房间一左一右。 中间的主屋就是顾长卿。 第一百二十六章 独属 荣安堂。 除了外出的三老爷和微澜院的薛氏,今日府里的人大部分都在。 趁这个机会,国公爷发话。 “二儿媳不负众望救回长卿,乃我国公府之福,今后各房当以其为榜样,以家族荣誉得失为重,切忌损害国公府名誉的事再次发生,一经发现,决不轻饶。” 话至此,国公爷看了二房一眼。 二老爷接收到了,瞪向二太太。 近日没做什么的二太太:“……” 国公爷:“不管身在何处,都要记住,你们的刀口应该对向外人,这是底线。” 二老爷附和,“是是,大哥说得对,今后我与三弟必将约束自己房里的人。” 国公爷:“嗯。” 有些事不说,不代表他不知道。 …… 或许因为受伤,宋欢喜又一次见到了长生哥哥。 长生哥哥如同上次所见一样,一根简易竹簪束发,周身不带任何配饰,一席青衫长袍,书卷气息浓厚。 不同的,是他们相见之地从一片黑暗之处,变成了杏花村的宋家小院。 常年被薄雾笼罩的杏花村,有大怀山做倚仗,山清水秀,祥和安宁。 兄妹二人坐在家里的茅草屋顶上,从高处俯瞰田间地头辛勤劳作的村民。 又是一年春和景明,到了耕地播种的时候。 枝头鸟儿叽叽喳喳,似乎也在为大家加油鼓劲儿。 伴着这种热闹,宋长生指着自家的两亩地,上面已经长满了荒草。 “你还未出生的时候,这两亩地我和阿爹两个人,不到半天就种好了。” 宋欢喜有些惭愧,阿爹阿娘身子一直不好,只有她一个人,两亩地需要好几天才能种好。 而且他们家种田的时间一直都比别家落后,所以看起来很荒凉。 宋长生让她不必自责,“欢喜,我想说的是,我不在之后,你代替我做了很多。” 宋欢喜不肯承认,她明明处处都比不上长生哥哥。 如果长生哥哥可以平安长大,他就能撑起这个家。 每次想到这里,她都恨不得用自己的命来换长生哥哥生。 她们是素未谋面的兄妹,却被命运捉弄,如今只能靠着这点微弱的契机见上一见。 宋长生将手搭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 “欢喜乖,你在做的,所经历的所有,哥哥都看在眼中,我们家都很感谢你。” 宋欢喜闷闷道:“这也是我的家。” 所以不必道谢。 宋长生沉默了会儿,才释然笑开,“是啊,这是我们的家。” “为了阿爹阿娘,你辛苦了。” 来自亲人的关怀,总是这世间最让人无法承受的情感。 宋欢喜突然“哇”的一下哭了出来,嚎啕大哭。 像是要把这些年,以及成亲后所有的委屈和难受都哭出来。 宋长生只是抱住她,唇瓣轻启,给她哼唱了一曲节奏轻快的歌谣。 “欢喜欢喜入我家,爹娘兄长都爱她。” “欢喜欢喜初长成,愿她有个真心人。” “你很好,莫自扰,心所想,有所成,做这世间的幸福人……” 宋欢喜哭声更大了。 宋长生没有阻止,只是不断哼唱,带着安抚的力量,唱得她情绪慢慢缓和下来。 宋长生:“这是哥哥为你编的歌谣,取名叫‘送欢喜’,在这世间独属于你。” 宋欢喜很珍惜的收下,“谢谢。” 兄妹二人聊起了对方不在的那些日子,了解自己不在时的生活,享受这难得的相处时光。 不知不觉,天边日头西斜,一抹红霞从云层深处探出头来。 宋长生:“欢喜,爹娘……还要劳你多费心照顾。” 宋欢喜点点头:“应当的。” 哥哥不在,她是阿爹阿娘唯一的孩子,她自当让阿爹阿娘过上好日子。 宋长生:“哥哥要走了。” 分别来得太快,宋欢喜心头泛堵,垂眸,“嗯。” 宋长生笑着说:“欢喜,哥哥永远都想让你过得开心。” 宋欢喜郑重地回道:“我会的,长生哥哥。” 宋长生推了她一把,宋欢喜整个人就飘了起来。 她转过身,面对长生哥哥,长生哥哥还坐在那里,她却不停地往后退去。 二人的距离越来越远。 “长生哥哥!” 心中的不舍还是无法控制,宋欢喜依赖地喊了一声。 宋长生舒朗含笑:“去吧,记住,不管发生什么,哥哥都一直陪着你。” 宋欢喜再喊一声:“长生哥哥。” 这次却没有得到回答。 她感觉自己退到了一片漫天红霞里,而长生哥哥已经成了一个点,彻底看不清了。 …… 上京城,显国公府,微澜院。 宋欢喜发现自己仍旧飘浮在上空,没有像之前那样在榻上醒来。 而下方吴嬷嬷和秋兰等人行色匆匆,也没有看见她。 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欢喜来到地面,躲在廊柱后悄悄看着。 院子里,茉香、兰芳、东山和东海被秋兰叫出来,四个人站成一排。 第二排则是杏花和桃儿。 吴嬷嬷站在上方,身边站着秋兰和雪莲。 “娘子床榻上的虫子,还有差点被挖空的胭脂盒,缺了一颗珠子的金钗,是你们谁做的?” 没人应声。 茉香、兰芳等人不以为意,杏花和桃儿战战兢兢。 吴嬷嬷横了茉香等人,“你们是国公夫人派来伺候娘子的,这院中诸事,都务必精心,上次茉香端的茶里还有渣子,兰芳擦的桌子上还有灰,惹得世子不快,你们可还记得?” 茉香等人丝毫不怕,他们在微澜院被罚的月银,李嬷嬷那边都会补上。 吴嬷嬷见她们没有反省之意,忍不住斥责:“这里是国公府,你们再不守规矩,我就禀报世子,看他留不留你们。” “哈。”茉香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 “吴嬷嬷,这府上谁不知道世子近日一直都在偃月院啊,微澜院里他一月就来过一回,还是喝了茶就走,你见得到世子吗?” 这话刺中了吴嬷嬷要害,她捂住心口,指着茉香,“你……你……” 就在这时,荣安堂的李嬷嬷来了。 茉香见到李嬷嬷,更是嚣张,还主动告状,“李嬷嬷,吴嬷嬷冤枉我们服侍不周,微澜院如今缺了什么都要找我们,实在是太过分了。” 李嬷嬷问也不问,当场斥责了吴嬷嬷一番,又说:“把宋氏叫出来,国公夫人要见她。” 在李嬷嬷面前,吴嬷嬷不得不压抑怒气,但还是说:“娘子适才受了惊吓,有些发热,只怕起不来。” “起不来?” 这在李嬷嬷看来完全不是问题,她招呼身后的婆子,“去,把宋氏拖走。” 第一百二十七章 大梦 吴嬷嬷阻拦。 “不可!你们这样做,娘子颜面何存,打了娘子的脸,就是打了世子的脸,不可如此!” 秋兰和雪莲站在她身后,三人共同面对。 李嬷嬷根本不听她的话,“进去。” 婆子力气大,吴嬷嬷三人直接被反压,主屋的门也被踹开,几个婆子长驱直入。 廊柱后的宋欢喜:“……” 她就在这里,婆子进去必定抓不到人。 然而事实证明,是她想错了。 进去的婆子很快架了一个人出来,宋欢喜看过去,正是她的身形她的脸! 怎么可能? 宋欢喜一掌拍在廊柱上,结果手直接从廊柱上穿了过去。 宋欢喜不死心又试了两次,还是如此。 她难道,还没回到现实? “不可,不可啊,好歹让娘子把衣裳穿好,梳洗一番才是啊。” 只听那头吴嬷嬷喊道。 宋欢喜再看过去,就见被架着的那个“她”,双颊泛红,额头冒汗,看起来浑身乏力。 是另一个她。 又是那种预知梦。 宋欢喜心里渐渐有了不好的感觉。 眼前发生的一切她无力阻止,更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 看着吴嬷嬷等人给生病的“她”更衣上妆,随后和秋兰一起搀扶“她”往荣安堂去。 李嬷嬷就带着婆子跟在后头。 宋欢喜也赶紧跟上。 荣安堂。 今日广义侯夫人,容善郡主等夫人贵女过府小聚。 来的人不算多,都是国公夫人薛氏交好的人家。 李嬷嬷带着人来,也不向大家介绍,直接把人带到薛氏身边站着。 “给国公夫人和众位夫人小娘子们续茶。”李嬷嬷在“她”耳边说。 宋欢喜就眼睁睁看着,强打起精神的“她”端着茶壶,像个婢女一样默默照做。 不仅要挨个行一遍礼,还要好声好气问对方是否需要添茶。 碰到脾气好的还好,碰到脾气不好的,还会被使劲儿为难。 薛氏难道不知,让旁人打儿媳的脸,就是打她自己的脸吗? 宋欢喜转念一想,是了,薛氏从未亲口承认过她这个儿媳。 所以这些人的羞辱,薛氏根本不介意,更或许还乐见其成。 “她”倒茶期间,所有夫人贵女们都不说话,众人的视线都落在“她”身上。 宋欢喜清晰瞧见,她们都是高高在上的样子,倨傲地审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看到“她”没力气,导致手拿不住茶壶,不断在发抖,容善郡主说:“这位……好像不太懂规矩,水入茶盏只需七分满,倒这么多,是想烫我的手吗?” “她”面颊更红,不停地道歉,又重新给容善郡主倒一杯。 至于倒满的那杯,容善郡主说:“不好浪费,你喝了吧。” “她”不得不端起茶盏。 不知是谁沏的茶,茶水还滚烫着,端在手中灼烧皮肉。 “她”局促着想等凉一些再喝,可旁边的广义侯夫人开始催。 “说了这么久的话,倒是有些口渴了。” 情急之下,“她”只能把滚烫的茶水喝下去,洒出来的部分把手烫红一片。 宋欢喜的手和喉咙似乎都泛起了痛。 “她”小心谨慎地给广义侯夫人倒完茶,继续穿行在众夫人和贵女之间。 不仅是夫人们,包括上首的薛氏,还有一旁的李嬷嬷,以及厅内站立的一干婢女们,无一人有多余的反应。 没有人上前帮忙,宋欢喜还看到了几个婢女脸上明晃晃看好戏的表情。 欺人太甚! 再看薛氏,和之前梦境里的和蔼慈祥不同,无限趋近于现实中对她的恶劣态度。 宋欢喜上前,扇了薛氏一巴掌,手却从薛氏脸上穿过。 宋欢喜又下脚踹,只想为梦里的自己出气。 却毫无作用。 宋欢喜很想大闹一场。 画面一转,微澜院里。 吴嬷嬷心疼地看着“她”口中和手上的水泡,给“她”上了药。 “她”暂时不能说话。 “世子。”外面,秋兰恭敬的声音响起。 宋欢喜也看到了走进来的顾长卿,他蹙着眉,暗含责备。 “听说你今日去了荣安堂,倒茶时让母亲在众夫人面前好没脸。” “她”说不出话,只能摇头。 吴嬷嬷跪在一旁,刚要解释,顾长卿手一抬,示意她闭嘴。 “母亲强势,好面子,在所难免,今日来的都是身份地位相当的亲近人家,还不会多说闲话,若往后府上宴请,则万万不能如此。” “她”张了张嘴,又想到自己说不出话,只能放弃。 顾长卿又说:“我已向母亲借了李嬷嬷,往后每日她都过来教你规矩。” 因“她”惹了母亲生气,顾长卿去了偃月院。 吴嬷嬷起身,满眼心疼地将娘子搂在怀中。 而“她”只是用力睁着双眼,尽量不让眼泪落下来。 宋欢喜都要气疯了。 光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她都无法忍受薛氏明目张胆的折辱,以及顾长卿不分青红皂白的责备。 不过她又很快反应过来。 这与现实生活中她所面临的一切何其相似。 薛氏永远都看她不顺眼。 顾长卿永远都要让她守规矩。 看来和离,势在必行。 她不能再耽误了。 …… 三天后,大梦一场,宋欢喜醒来时,胸中还有一股怒意。 外面阳光刺眼,秋风瑟瑟作响。 屋内凉意渐起,药味刺鼻难闻。 宋欢喜动了动,胸前的伤口发出剧烈痛意。 她张了张嘴,还好那股被烫的疼痛没有延续到梦外。 不能动,只能干躺着。 宋欢喜看着上方的床帐,才发现是个陌生的地方。 再偏头,这个房间的格局摆放也很陌生。 她这是在哪里? 记忆回笼,失去意识之前,她好像中箭了。 又动了动,胸前的疼痛证实了她的想法。 除去还给孟钦的那几十个冀州官兵,顾长卿自己带了三十余人,她又带了百人。 一百多人的重重防御下,她竟还会中箭? 这次又是谁? 压住怒气,宋欢喜陷入沉思。 纷繁的梦境和现实的伤害,都让她不能轻易放过那些害她的人。 单九轻推开门进来,就看到了娘子睁开的双眼。 “娘子。”她关门走过来,“你醒了?” “嗯。”宋欢喜看她,“我这是在哪儿?” 单九:“显国公府,微澜院。” 宋欢喜:“这不是主屋。” 单九:“是,顾世子在主屋,这是主屋左边的一间房,晴姨娘……在主屋右边。” “晴儿?”顾长卿就这么迫不及待? 单九:“您中毒箭后,我们为您祛毒包扎,第二日回到上京,显国公见您和顾世子纷纷受伤,命人安排你们住进微澜院,一人一间房 ,随后国公夫人叫了晴姨娘过来伺候顾世子。” 第一百二十八章 娇花 宋欢喜:“哦。” 不和顾长卿同住一间房,正和她心意。 如今现实和梦里,宋欢喜都看到了顾长卿对旁人的偏袒。 她实在无法再继续面对顾长卿,就怕看一次气一次。 还好离开上京前,她就让单九把自己的包袱送走了。 现在主屋里住的谁,住多久,她一点都不在意,左右那里面的东西,已经没有一件真正属于她。 换到次屋也好,只要她不出门,也就不用面对晴儿。 宋欢喜对这样的安排没有异议。 宋欢喜:“吴嬷嬷他们呢?” 单九:“都去伺候顾世子了,还有晴姨娘那边也需要安排人手,您这边,目前只有我。” 宋欢喜:“那宁焰呢?” 她像是顺嘴就问了出来。 单九:“我已将您受伤之事传给主子,主子暂未传话回来。” “哦。” 宋欢喜感受着胸口的疼痛,问道:“知道是谁伤了我吗?” 她以为会是哪个高手,结果单九却说:“据推测,极有可能是国公府的人。” 宋欢喜:“……” 单九:“那日抓到一人,他们以为我不会武功,离得不远,我亲耳听见,顾世子对那人未下杀手,草草放过。” 宋欢喜闭了闭眼。 她知道是谁了。 宋欢喜:“我还想休息会儿。” “是,我就在门外,有事娘子随时吩咐。”单九出去了。 宋欢喜把自己缩进被褥里。 胸口的箭伤,疼痛还如此鲜明。 梦中的烫伤,仿佛又开始滋生。 她自虐一般不断回忆起薛氏等人对她的羞辱,又靠着与长生哥哥的回忆来抚平伤口。 长生哥哥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他会一直陪着她。 所以,和离也没关系,反击也没关系,破罐破摔也没关系,撕破脸皮也没关系。 是这样吧? 一定是这样。 长生哥哥说的话,一定是真的,他不会骗她。 主屋。 吴嬷嬷敲门进来,声音放得极低,不敢惊扰世子看书,“世子,娘子醒了。” 顾长卿放下书就要坐起来。 吴嬷嬷快步上去,“使不得使不得,世子伤势未好,躺着为好。” 顾长卿不理会,要去看人。 吴嬷嬷后悔自己说话没说全,赶紧补上,“娘子又睡过去了。” 顾长卿动作一顿。 吴嬷嬷愧疚:“是老奴的错。” 顾长卿靠回床头,闭上眼,没再拿起书,挥挥手,示意她出去。 醒了就好。 顾长卿想,不必着急,只要醒了就好。 吴嬷嬷在门外守着。 另一边,晴儿听到主屋的动静,提起胆子过来。 看见吴嬷嬷,她说:“我给世子熬了点汤,一直在灶上温着,世子可要尝尝?” 此话不用吴嬷嬷通传,里面的顾长卿听到了。 只有两个字:“不用。” 晴儿没了勇气,悻悻退回屋里。 她的婢女夏红看她回来,有些急,“姨娘没进去?” 晴儿拿帕子擦了擦脸,坐在窗前发呆。 夏红给她倒了杯茶,“姨娘千万不要放弃,都说近水楼台,而且你又这么娇美。” “美吗?”晴儿捧起面镜子来看。 夏红夸道:“姨娘眉若远山、眼若秋水,琼鼻樱唇,脸儿团团,是很有福气的美人相,比那小家碧玉的世子夫人不知好上多少。” “可是世子不喜欢我。”晴儿忧愁起来。 再好看的皮囊,若无人观赏,又有什么用。 夏红再接再厉,“世子夫人缠绵病榻,外界都传命不久矣,姨娘又有何惧,正头夫人不管用,世子另外两位妾室,一个小产一个禁足,这段时间,是姨娘最好的机会。” “真的吗?”晴儿还是不敢相信。 夏红:“是啊,姨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诗词歌赋信手拈来,而世子爷又是个芝兰玉树、才学出众的探花郎,你们二人不论什么,都能说到一起去。” 晴儿又想起自己的出生,不免自卑。 夏红只好耐心哄劝。 到了饭间,晴儿振作起来,自告奋勇提了食盒去敲门,这下总算是进了主屋。 “世子,该吃饭了。”晴儿温言软语,一边说着一边摆碗碟。 顾长卿从公文中抬头,看见来人,问:“怎么是你?” 晴儿面色白了两分,咬着唇继续摆饭。 摆完了她双手递上筷箸,“世子,请吃。” 顾长卿看了她一眼,还是接过筷箸,“你出去吧。” 晴儿退后两步,就在一旁守着,“我就在这儿等着,世子想喝茶或要什么东西,也好随时叫我。” 顾长卿:“不用。” 晴儿眼里含了泪。 顾长卿见状,把筷箸一放,说:“出去。” 晴儿无地自容,掩面走了。 回到房间,夏红一见就知道还是不成,给她出主意,“不若姨娘往世子夫人那儿使使劲儿。” 晴儿眼睛还红着,“世子夫人?” 夏红:“嗯,不久前我听吴嬷嬷与秋兰等人说世子夫人醒了,想必这会儿也该饿了吧,您是姨娘,夫人重病,本也该去伺候的。” 晴儿就这么提着午膳敲响了主屋左面的房门。 来开门的是单九,晴儿说:“我来给姐姐送饭。” 单九:“不用,娘子已经吃上了。” 晴儿接连两次受挫,心理脆弱地承受不住。 里面宋欢喜听见了,说:“杏花,外面是谁?” 单九:“晴姨娘。” 宋欢喜:“……让她进来吧。” 单九退开,放晴姨娘进去。 晴儿提着食盒进来,看见世子夫人面前的菜品,是和世子一模一样的清淡。 “姐姐。”晴儿屈膝行礼。 宋欢喜:“你来做什么?” 晴儿:“我担心姐姐饿着,来送饭,没想到姐姐已经吃上了,是晴儿没了解清楚就擅作主张,还请姐姐见谅。” 说到这里,晴儿的肚子却传出咕咕的叫声。 晴儿脸顿时红了。 其实她也没吃。 宋欢喜指指一旁的桌子:“一起吃吧。” 晴儿呐呐道:“是。” 她把食盒放到桌子上,挨个摆出来,自己默默吃着。 宋欢喜坐在床头,吃一会儿看晴儿一会儿,吃一会儿又看晴儿一会儿。 对于晴儿,她一直有着很高的警惕。 就算她表现得不谙世事,像温室里的娇花,宋欢喜也不敢小觑。 宋欢喜兀自出了会儿神。 晴儿安安静静地吃完,就开始收拾桌子。 她眼睛看过来,“那个……姐姐可吃好了?” 宋欢喜点头。 晴儿就走过来收拾,然后提着两个食盒出去了。 宋欢喜:“……” 这个晴儿,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第一百二十九章 瘦了 晴儿走后,吴嬷嬷敲门进来。 宋欢喜正在喝茶,今天送来的饭食口味很淡,还不如茶水浓。 吴嬷嬷进来就盯着她看,把她从头发丝到手腕都细细地观察了一番。 看完后,叹道:“娘子,你瘦了。” 头发有些粗糙泛黄,脸上的肉也少了许多,腕子细得仿佛一掰就断。 最关键的是,娘子眼里的神采变化得太过明显。 和离开上京前,几乎是两个人。 宋欢喜让她过来坐下,才说:“嬷嬷,我没事。” “唉,真是造孽啊。”吴嬷嬷深深长叹,并没有被安慰到。 宋欢喜:“嬷嬷有心事?” 吴嬷嬷心中不落忍,“娘子可知道,你离开上京后,上京都发生了什么吗?” 宋欢喜想起之前在冀州茶铺听到的传言。 “有人造谣我?” 吴嬷嬷点头:“你离开后,也不知从哪里传出,说你缠绵病榻,命不久矣,接着国公夫人就限制微澜院的人进出了。” 宋欢喜又问:“听说容善郡主近段时间又常来?” 吴嬷嬷想了想,也觉得次数有些多。 “容善郡主几乎每日都来,和府里的三娘子、六娘子、七娘子还有八娘子几位嫡女相处的很好,据说还和国公夫人一同去赴了几回宴。” 宋欢喜大抵知道薛氏想做什么了。 趁她不在,给她安一个重病的名声,再让人趁机除掉她。 那支淬毒的箭就是要她死,却不知为何射偏了。 薛氏想让她死在外面,再对外说她是重病身亡,直接抹去她救了顾长卿的功劳,不给她挽回名声的机会。 同时,薛氏又在上京积极带容善郡主交际,让大家知道二人关系好。 这样一来,等她死后,迎柳月涵入府,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一环接一环,天衣无缝,简直妙得很。 如果不是她运气好,如果不是身边有单九,就真让薛氏得逞了。 一股冷意从后背直直蔓延到了心里。 吴嬷嬷还在说:“你们回来后,世子在微澜院养伤,晴姨娘常伴在侧,绿姨娘那边昨个儿也来过一次,世子只说你是为救他而受伤,旁的我们一概不知情,娘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宋欢喜安抚道:“我没事,只是点外伤。” 既然顾长卿找了借口为薛氏掩盖,她就看看顾长卿到底打算做什么。 是不是又要粉饰太平。 …… 宋欢喜醒来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微澜院,秋兰和雪怜二人也抽时间过来探望。 宋欢喜离开上京前,雪莲和秋兰刚好因绿月小产一事被顾长卿踹了一脚,如今二人的伤已彻底好转。 雪怜性格稍微跳脱些,主动说起宋欢喜昏迷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主要是关于世子。 自从世子在微澜院养伤开始,国公夫人薛氏每日都要过来一次。 晴姨娘自不必说,一连几天都找机会在世子面前晃。 不过世子对晴姨娘无动于衷,每次都会严词拒绝。 说到这里,雪怜有些开心,“世子每日都会问起您是否醒了,他其实很想来看你,但太医千叮万嘱让他卧床休息,这才没能过来。” 宋欢喜对此无所谓。 秋兰也有些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心境,“世子连您的吃食都换成了和他一样的,您这边的情况,他每隔一个时辰就要问上一回。” 宋欢喜不搭腔。 雪怜和秋兰总算察觉到娘子的冷淡,二人对视一眼,停了话头。 “娘子?” 她们心里都有同一个念头,娘子似乎对世子,已经不那么上心了。 宋欢喜的敷衍被察觉,她反问:“你们上次受伤,是因为绿月的胡乱攀咬,以及顾长卿的不问是非,秋兰肩上受伤,雪怜你的小腹也是,你们不怪顾长卿吗?” 秋兰和雪怜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宋欢喜:“为什么?” 秋兰:“奴婢们是奴婢,世子是主子,主子对奴婢们做任何事,奴婢们都不敢有怨言。” 宋欢喜:“那心里呢?表面不敢有怨言,会不会在心里怨恨?” 秋兰和雪怜同时跪下:“奴婢们不敢。” 宋欢喜:“……” “你们起来吧。” 秋兰和雪怜觑了觑她的表情,知道没有真的生气,才站起来。 “这几日,你们都在做些什么?”宋欢喜换了个让她们放松的问法。 秋兰和雪怜对此很有话说。 如今微澜院共有三位主子,且各有性情。 当下人的不仅要随时待命,还要打起精神对待每日都来的国公夫人。 谁也不敢擅离职守。 今日她们也是忙里偷闲悄悄来的。 宋欢喜便没留她们太久,让她们先去办事。 雪怜和秋兰刚出来,就见到二方从院外进来,直朝着主屋去。 二方站在主屋门外站定,“世子爷,七娘子和八娘子来了。” 七娘顾长欢,八娘顾长宁,此二人和顾长卿年岁相差颇大,平日并没有太多交集,她们来,想也知道是见谁。 顾长卿直接交给宋欢喜做主,他尊重她的所有决定。 二方于是又到世子夫人门前复述一遍,宋欢喜想了想,选择见人。 随后,两个身高身型差不多的小娘子从外面走进来,一个穿黄裙,一个披粉袍,都是娇俏鲜活的年纪。 “二嫂。”黄裙小娘子正是八娘子顾长宁。 “二嫂。”粉袍的顾长欢跟着她喊。 七娘顾长欢,是二房绵姨娘所出,前段时间被记到了二太太名下做嫡女,因与顾长宁年岁相仿,薛氏特让其二人一起学习。 宋欢喜没接触过顾长欢,看到她的时候,第一印象是个落落大方的温顺小娘子。 规矩仪态毫不出错,不比三娘顾长月和六娘顾长萱两位嫡出的差。 喊完了人,顾长欢就自发地站在一边。 顾长宁坐在宋欢喜面前,半晌,才说:“二嫂,你瘦了。” 每个见过她的人都这么说,宋欢喜失笑,“能有多瘦,还好吧。” 顾长宁对她这心态有些佩服,更佩服的是她对二哥的情谊。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从前以为这句话只会出现在书本里,看到你为救二哥只身前往冀州后,我才知道这句话也有照进现实的一天。” 宋欢喜:“有吗?” 顾长宁很肯定,“别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二哥如今日日都在微澜院里,和二嫂朝夕相对。” 宋欢喜打破她的幻想,“他是受国公爷叮嘱,才在微澜院养伤,而且我们并不住在一起。” 第一百三十章 甜枣 顾长宁:“可是二哥对你用情至深,这个做不得假。” 宋欢喜眉心一跳。 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说。 顾长欢跟着接话,“圣人体恤二哥为朝廷受伤,特地让内侍带了赏赐来,其中有好些珍稀药材,仅有一份的那种,只要合适,二哥都让人加到了你每日的药或膳食里。” 这件事在府中已经不是秘密。 顾长宁 :“还有,二嫂没看见,那日你们回府,马车行到府内后,是二哥亲自抱着你下的马车,大伯母如何阻止都没用,结果二哥的伤口又崩开了。” 宋欢喜不知道还有这一茬。 不过她很快就意识到,顾长卿对她的这些好,无非是因薛氏而做出的补偿。 宋欢喜只觉得讽刺。 这是打一巴掌,再给一颗甜枣吗? 不想再多聊顾长卿,她把话题不着痕迹地转移到了顾长宁养的花上。 顾长宁有多年种花心得,很快就被转移了注意力,对养花护花讲得头头是道。 一旁的顾长欢察觉到,多看了这位二嫂一眼,不过没多说什么。 宋欢喜请教了一番秋菊和木芙蓉的养护之法,顾长宁没有隐瞒,倾囊相授。 姐妹二人只待了一个时辰,是掐着时间走的。 宋欢喜也正好累了,想躺下休息会儿,结果这一休息就沉沉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天色已晚。 宋欢喜盯着床帐,有些不知时日。 “已经亥时了,你睡了很久。”寂静的屋内响起了一道突兀的声音。 宋欢喜眨了两下眼,偏头,就看见了身披玄色大氅的顾长卿,似乎已经来了很久。 她没说话。 顾长卿神色温和,“饿了么?我让人温着粥。” 宋欢喜是有些饿,她没有委屈自己。 顾长卿让吴嬷嬷端了一碗红豆粥进来,里面加了红枣,专门给她补气血用。 宋欢喜盯着碗里那几颗红枣,暗忖,果然是甜枣。 用勺子把它们刨到一边,她静静吃着其他的。 顾长卿看见了,“不喜欢吃枣?” 宋欢喜舀了一勺红豆粥进嘴里,“暂时不喜欢。” 顾长卿纵容:“好,那下次不让他们放红枣。” “嗯。” 顾长卿坐在旁边,偶尔发出两声压抑不住的咳嗽,“咳咳……” 宋欢喜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听到。 一碗粥喝完,就听到顾长卿问;“还要吗?” 宋欢喜摇头。 顾长卿把盘子端去一旁。 起身的时候,他明显因为拉扯到伤口停滞了片刻,宋欢喜看在眼里。 等顾长卿重新坐下来,她摆出谈判的姿势,“顾长卿,我们什么时候和离?” “……” 顾长卿面上的温和倏然褪去,眼睑低垂,唇角上扬的弧度也变得平直。 “我之前所说的和离,是真的,也不是要耍什么手段,想故意引起你的注意。”宋欢喜说。 “之前国公夫人只同意休妻,但我救了你这一次,还中了一箭,总能给我一个和离吧?” 去冀州之前,她就这样想了。 有了救命之恩,顾长卿好歹会顾念几分,不至于翻脸不认人。 也别怪她携恩图报,如果不这样,真等到休妻,她的名声就彻底毁了。 顾长卿:“……” 喉头滚动数下,掩在大氅下的双手放置于膝上,此刻紧握成拳,青筋凸起。 宋欢喜等着他的答案,等了很久。 眼前之人还是沉默。 宋欢喜忍不住了,“顾长卿?” 此时的顾长卿宛若一座冰雕,被冻住似的,从周身开始散发冷气。 宋欢喜不由得往后退了两分,并裹紧了被褥。 女人的直觉,她觉得现在的顾长卿有些危险。 深更半夜的,她有伤在身,如果顾长卿突然奋起要掐她,或一刀结果了她,她哭都没地方哭。 咽了咽口水,宋欢喜声音低了一些,“那个,我还有些困。” 坐在原地的顾长卿还是没有反应。 宋欢喜动作艰难地躺下,把被褥提到鼻子处,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 她是真的困,中箭后自己也是元气大伤,急需要睡眠来补充活力。 但她也是真的怕,怕顾长卿一个不理智,突然做出什么事情来。 宋欢喜就这么露出一双眼牢牢盯着他,困意也慢慢席卷大脑。 蒙在被褥下的嘴打了个哈切,宋欢喜明亮的大眼一点一点被眼皮遮住,直到合上…… 她睡了过去。 秋日的晚间寒气渐重,因为需要养伤,主屋和次屋都烧了炭盆,屋内暖意融融。 宋欢喜熟睡后,就因呼吸不畅而不自觉将被褥拉到了鼻子下,一张白皙的小脸因为憋气而微红。 顾长卿就这么坐在床榻边,看了她一夜。 二人离得很近,他俊朗的侧颜在榻上落下阴影。 平日里朗月清风的人,此刻眸底暗潮涌动,波涛四起。 直至许久。 浪潮退去,海波平静,所有的躁动最后都化为一潭深水,水下藏满了执着。 …… 宋欢喜再醒来,天色已经大亮。 屋内已经没有了顾长卿的身影。 单九先给她换药,又端了朝食进来。 宋欢喜问:“单九,顾长卿什么时候走的?” 单九:“卯正就走了,这会儿国公夫人在主屋,还带了容善郡主过来。” “嗯。”宋欢喜点点头。 还好顾长卿昨晚什么都没做,不然她都不一定能看到今天的太阳。 虽然今天没有太阳。 “单九,往后我入睡,你也在屋里睡吧。”宋欢喜不想再承受这种后怕。 单九没意见,“是。” 二人正说着,门外走进来一人,“我来,没打扰到你吧。” 宋欢喜抬头看过去,表情一收,就要下榻行礼。 “不用在意这些虚礼。”来人说。 宋欢喜巴不得如此,顺势坐了回去,“郡主来此,所谓何事?” 来的正是容善郡主,柳月涵。 柳月涵看向单九,“我有话要与你们家娘子说,你下去。” 单九没动。 宋欢喜也不说话。 柳月涵轻笑,“怎么?怕我?” 宋欢喜让单九守在门外,用眼神暗示她帮忙多盯着一些柳月涵。 单九点头。 柳月涵没有忽略她们主仆之间的互动,不过她此次来并不会对宋欢喜做什么,也就不在意。 “想了想,我们也好久没见面了。”柳月涵回忆道。 宋欢喜就没想跟她见过面。 “听说,你要跟顾长卿和离?”柳月涵又说。 宋欢喜这才看了她一眼,答:“是。” 柳月涵:“我可以帮你。” 宋欢喜:“你要和我做交易?” 柳月涵不摇头也不点头,只说:“我知道国公夫人想代顾长卿休了你,而我,可以助你和离。” 宋欢喜:“你有什么条件?” 第一百三十一章 背锅 柳月涵赞赏地看了她一眼,“你和离后,要说服顾长卿娶我。” 宋欢喜思忖一番。 柳月涵要的从来都是顾长卿这个人,她早就知道,柳月涵也从不掩饰。 等柳月涵坐上世子夫人这个位置,她则可以带阿爹阿娘回杏花村,或者做些营生养活阿爹阿娘,一家三口再也不分开。 这笔买卖不亏,双方都能达到各自的目的。 宋欢喜:“我要怎么做?” 她答应了这个合作。 柳月涵对此丝毫不意外,“不急,时机到了我自会派人联系你,在此之前,你最好都不要出这个院子。” 宋欢喜答应了。 柳月涵离开,被动听完全程的单九走进来,“娘子,容善郡主此人,不宜深交。” 宋欢喜:“我知道。” 和柳月涵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但也只有柳月涵,有能力在国公府内和府外,都掀起轩然浪涛。 昨晚顾长卿的态度令她难安,她只想尽快和离,解决此事。 “我也不会全信她,我会提防她。”宋欢喜说。 单九不再说什么。 之后的日子,宋欢喜就安心养伤,等着柳月涵的“计谋”。 那晚后,顾长卿再也没来过,也没让人递话。 晴儿还是每天都去找顾长卿,也会来她这边。 至于薛氏,和顾长卿母慈子孝的时候,每日都来微澜院。 一旦和顾长卿吵架了,就隔几日才会过来,但每次都只去主屋,不来次屋。 除了依然杳无音讯的宁焰,和未能见面的阿爹阿娘,宋欢喜养伤的日子过得其实还算不错。 她的屋内每日都有昂贵的熏香,还有极为滋补的饭食药膳,一应用品也都是好东西。 对于吃食,宋欢喜能吃就吃,太多了就和单九分着吃。 心情放松,吃的用的又好,宋欢喜的伤口恢复起来也很快。 一段时间下来,她就能够下地行走,气色眼看着红润了不少。 过了几日,柳月涵又一次出现在了微澜院。 宋欢喜以为柳月涵要来和她商量计策,谁知人家只是单纯地陪同薛氏去看望顾长卿。 第二日,柳月涵依然陪着薛氏过来。 但风平浪静,什么都没有发生。 到了第六日,不知道柳月涵是如何说服的薛氏,午膳居然摆在了微澜院。 第九日,柳月涵派人来邀请宋欢喜。 “请我过去用午膳?”宋欢喜一脸的匪夷所思。 自从回来后,薛氏连她的面都不想见,现在竟愿意和她一起同桌吃饭? 单九点头,表示自己没听错。 经过食疗,这段时间主仆二人都圆润了一些。 宋欢喜重新拿起刚放下的零嘴,继续吃了起来。 吃得有六七分饱,她才换了一身略素的衣裙,让单九陪同自己过去。 薛氏和柳月涵都是养尊处优的人,就连吃饭也有很多人伺候。 宋欢喜只带了单九一个,虽然寒酸,却没人怀疑。 桌上,除了薛氏和柳月涵,顾长卿也下地了。 薛氏坐在主位,身侧站着李嬷嬷。 顾长卿坐在其左边,身侧站着小厮四方。 柳月涵紧挨顾长卿,也带了自己的一个婢女伺候膳食。 如此一来,宋欢喜就只好坐在柳月涵和薛氏中间,正对顾长卿的位置。 落座后的四人神色各异。 薛氏一脸冷漠,顾长卿面无表情。 只有柳月涵面带微笑,仿佛对眼前的局面一无所知。 宋欢喜被薛氏和柳月涵两面夹击,还要面对顾长卿,更是一点都笑不出来。 这样的氛围令人窒息。 柳月涵给薛氏盛了一碗红枣乌鸡汤,“伯母请用。” 薛氏脸色这才缓和一些,“你辛苦了。” 薛氏开动后,大家才开始用膳。 桌上的菜肴一如既往的精致,还很清淡。 既照顾了顾长卿这种病人,也合了薛氏和柳月涵的口味。 宋欢喜是垫了肚子来的,被红枣膈应到,便没怎么吃。 柳月涵注意到了,问:“世子夫人可是不爱吃?” 随后一脸歉疚,“不好意思,我忘了让下人问你的喜好。” 宋欢喜还没回答,薛氏“哐当”一声放下碗,不悦道:“不爱吃就不要吃。” 宋欢喜还真不爱吃,闻言当即放下筷箸。 这完全就是挑衅,薛氏“啪”一下拍桌子,“这就是你的教养?” 宋欢喜冷冷看过去,“我的教养,不会教我放碗筷的时候发出声音,更不会胡乱拍桌子。” 薛氏憋了这么多天的气顿时上涌,厉声呵道:“宋氏!” “怎么?”宋欢喜迎上薛氏喷火的视线。 薛氏指着她,“给我跪下!” 宋欢喜不听,“凭什么?” “凭我是你婆母,目无尊长,不懂规矩,给我跪下!” 宋欢喜露齿一笑,“不好意思,我没入你们顾家族谱,你一再强调过,我不算顾长卿的妻。” 顾长卿终于抬眸看了她一眼。 薛氏:“反了,真是反了,我就不信了,来人,给我把她拖出去,不跪满三个时辰不准起来。” 顾长卿眼帘半掀,“母亲,她有伤在身。” 薛氏炮火转移,怒气对着儿子也没消,“我身为长辈还教训不得她了?” 顾长卿:“可以。” “那就给我拖下去跪……” 顾长卿打断她,“母亲,您要罚她,不如罚我。” 薛氏:“……” “你说什么?”她像是听错了。 未作声的柳月涵也看向他。 顾长卿神色平静,“您是她婆母,她是我妻子,夫妻一体,罚她不如罚我。”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薛氏质问。 “知道。”顾长卿站起身,径自往外走。 在薛氏的视线里,当着柳月涵和宋欢喜的面,走到院中央,掀袍下跪。 薛氏目呲欲裂,“给我停下!” 顾长卿的一只膝盖半弯,另一只已经快要触地。 薛氏的话半点没影响到他的动作,单膝下跪后,另一只膝盖也要照做。 薛氏见此,再也没了国公夫人的端庄和气度,踢开凳子往外走,嘴里还喊着;“拦下他!给我拦下他!” 李嬷嬷率先跑到世子面前,两手交叠放到世子还未跪地的一只膝盖下方,嘴里央求,“不可啊,世子不可啊。” 好男儿顶天立地,只能跪天跪地跪父母。 如果真让他跪了,就是一生的耻辱。 薛氏也过来了,一把将儿子从地上拉起,被他气红了眼,开始推他。 “你要我如何?你到底要我如何?” 顾长卿被碰到伤口,站立不稳往后退去,脸色顷刻间煞白。 他的伤本就没好全。 薛氏见状吓了一跳,过去扶他,“长卿,长卿你怎么了?” 干净的袍子上随即晕开一团血迹。 薛氏开始惊慌,“大夫!快叫大夫!” 第一百三十二章 用情 在一旁守着的大方二房三方四方赶紧过来,四人合力将世子爷弄回主屋。 显国公府有专门的大夫,平日里就负责给府上的主子看诊。 因此微澜院这边出了问题,大夫很快就来了。 主屋里一片忙乱。 所有人的焦点都在顾长卿身上。 饭厅这边,宋欢喜蹙着眉。 柳月涵脸色也不是太好,“他还真是对你用情至深。” 宋欢喜看她一眼:“你想多了。” 顾长卿不惜下跪也要替宋欢喜受罚,这件事容不得柳月涵不多想。 柳月涵不得不警告,“你既要和离,就不要回头。” 这点宋欢喜可以保证:“不会。” “最好是。”柳月涵拂袖出去。 宋欢喜看到她走向主屋,薛氏和顾长卿都在里面。 人都走了,单九才开了口,“娘子。” 宋欢喜抬步,“走吧,回去。” 还好她有先见之明,知道这顿饭吃不安宁,饭前吃了东西,是以这会儿还不是很饿。 回到次屋,单九进来后就要关门,被宋欢喜阻止了。 “开着,这件事没那么容易完。” 单九于是走开了。 宋欢喜也没有进里间,就在屋内的椅子上坐着,位置正对房门。 果然,没一会儿,晴儿就走了过来,站在门口想进却又犹豫。 “何事?”宋欢喜先开口问。 晴儿走进来,面上不掩忧愁,“姐姐,世子爷他……国公夫人那……我……” 晴儿是想找世子夫人拿拿主意。 刚才他们在饭厅吃饭,没人叫她。 晴儿自知自己的身份还不够资格与他们同坐一桌,心里除了失落,也没什么多余的想法。 只是方才世子爷在院子里闹了那么一出,她想不知道都难。 这会儿世子在主屋,国公夫人和容善郡主都还没走,晴儿作为一个侍妾,心里就没了章程,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对此,宋欢喜给不了她更多的意见。 只能说:“若是担心顾长卿,那你就去守着,若是害怕被牵连责罚,那就躲回房中去,权当不知情。” 主屋和次屋挨着,那边的动静多多少少都传到了这边。 两人都听到了那边国公夫人的担忧和气愤。 宋欢喜有心理准备,所以对此不奇怪,晴儿则是惴惴不安,不敢往上凑,又怕不去被责难。 晴儿再看了看眼前镇定如初的姐姐,心头一时间左右摇摆不定。 宋欢喜不再理会她,起身去看窗台边的两盆花。 有了顾长宁的养花之法,以及宋欢喜时不时地陪聊,两盆花近日的长势很是喜人。 秋菊花期已经过了,也不知是不是被屋里的名贵药材影响,还是有她陪聊的功劳在里面,还有几朵花仍坚强地开着。 宋欢喜拿了个小瓷碗,把花盆里凋谢的花朵拾起来放好。 很多花都有很高的食用和药用价值,可以说浑身都是宝,她才不会浪费。 而且她知道,顾长宁院子里那些凋谢的花也被收了起来。 前两日顾长宁单独前来,发现她有养花的习惯,还派人送了几罐过来,让她泡茶喝。 宋欢喜尝过,觉得很不错。 除了秋菊,木芙蓉的花苞也终于绽开,粉色花瓣簇拥着黄色花蕊,开得热烈又灿烂。 不过,只有两盆花,终究还是少了些。 宋欢喜仔细琢磨着,改天是要去一趟苏心暖说所说的鹤逍山。 那里说不定真能有奇遇。 宋欢喜想着自己的事情,被抛在原地的晴儿只能干站着。 半晌后,发现姐姐是真的不打算再搭理她,这才不死心地退了出去,犹豫半晌,还是选择站在了主屋和次屋中间。 单九见了,走到宋欢喜面前,“娘子。” 宋欢喜顺着她的视线回头看了一眼,又很快收回,“随她。” 她要等的人并不是晴儿。 没有交谈,隔壁的动静就更清晰地传过来。 顾长卿伤口裂开,薛氏神思不属,柳月涵和薛氏都很着急,不停地在一旁安慰。 又过一会儿,隔壁安静了。 宋欢喜放下摆弄秋菊的手。 这时门外的晴儿喊道:“姐姐,世子爷要见您。” 顾长卿? 宋欢喜倒是有些意外。 她原以为顾长卿已经昏迷过去,也做好了薛氏秋后算账的准备。 没想到会是顾长卿。 不过也不打紧。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走吧单九。”宋欢喜往外走,单九跟在后面。 两间房的距离只不过几步远,很快就到了。 有些时日没来过主屋,宋欢喜一进来才发现,主屋萦绕的药味比她的次屋还要浓厚。 穿过屏风,到了内室,宋欢喜站定,四处观察。 此时顾长卿半靠在床榻上,换了一身衣裳,想来已经重新包扎过。 柳月涵坐在床榻边的杌子上,正拿着帕子要给顾长卿擦拭额上冒出的汗珠,被顾长卿偏头躲了过去。 另一边的软榻,薛氏背靠隐囊,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捂着心口,很难受的样子。 一旁李嬷嬷正在给她喂药。 看起来似乎一切平静,但更有种风雨欲来的味道。 桌子旁,大夫重新开了一张药方,交给大方。 大夫语重心长地叮嘱了一句,“世子这伤不是第一次裂开,总是如此,对恢复极为不利,而且世子情绪起伏不宜过大,外面天寒,还是少出去的好。” 说完之后,大夫就跟着大方离开了。 这场风波的无关人等离开后,屋内就只剩这几人。 宋欢喜坐在大夫离开的位置,和他们不远也不近,正合她意。 薛氏看不过眼:“你还敢坐?” 宋欢喜已经一屁股坐了下去,用行动告诉她,有何不敢。 薛氏额头刚消下去一些的疼再次泛上来。 “长卿怎么娶了你这么个不孝儿媳,果真是低贱人家出生,规矩礼仪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没眼色的东西。” 宋欢喜也不是没破罐破摔过,当即怼回去,“是啊,怪顾长卿命不好,碰上我宋家救他三回于生死,若非如此,他早就赶赴黄泉见你们顾家的列祖列宗,也好过成天在这儿受你的气。” 她看着薛氏憋闷的脸,继续反击她。 “说到规矩礼仪,不好意思,我阿爹教我知恩图报,我阿娘教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就连溪山书院的苏院长也说过,自重者然后人重,人轻者便是自轻,做人要懂得自尊、自重,才能得到别人的尊重。” “你……” 薛氏刚要责骂,旁边李嬷嬷不停地小声提醒,“夫人,大夫说了,您也不宜动怒,千万要保持冷静啊。” 第一百三十三章 容不下 薛氏头确实疼的头快要炸了。 她瞄了眼儿子,发现他也捂着胸口做不适状。 终究还是凭着多年练就出的喜怒不形于色,把那股熊熊燃烧的火给强制摁了下去。 不断深呼吸后,薛氏气急而笑,“好你个伶牙俐齿的娘子,我国公府这座小庙,怕是容不得你这尊大佛了。” 宋欢喜等的就是这句话,“既然容不下,那就不要容。” 薛氏也不想如她的意,“你以为我会这么轻易就让你走?” 宋欢喜拿出杀手锏,“难不成,你还想履行国公爷当时对我的承诺?” 薛氏面色一僵。 “你大胆!” 宋欢喜:“我胆子小得很,这件事似乎还没跟顾长卿说过。” 她看了柳月涵一眼,“哦,容善郡主大概也不知道,不如我给他们讲讲?” 薛氏怎么可能让她说出口。 她万不同意此事,国公爷却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宋氏。 为此,夫妻二人还闹了好大一场。 宋欢喜看着她,无声的说出那句话,“国、公、夫、人、给、我、洗、脚”。 薛氏暗自咬牙。 “李嬷嬷。”她沉声喊道。 李嬷嬷微微躬身,“在。” 薛氏:“写休书,立刻就写,宋氏不尊长辈,命硬克夫,心机善妒,更无所出,我要代我儿休了她!” 顾长卿终于开口,咳嗽两声,拒绝:“母亲,我不同意。” 宋欢喜面色不变,说:“我也不同意。” 两个人少有的意见契合,顾长卿看了她一眼。 薛氏不理会儿子,关注点在宋欢喜身上,“难不成你之前说要离开我国公府,是诓我的不成?” 宋欢喜摇头,“当然不是。” 薛氏:“那是什么?” 宋欢喜:“我只同意和离,不同意休妻。” 这是她的条件。 顾长卿眸光微暗,“和离、休妻,我都不同意。” 薛氏想都不想直接反驳,“那不行,宋氏自入我国公府后,什么都没做过,还让我国公府出钱出宅子养她双亲,对你更没有尽到一个妻子该尽的本分,她绝不适合再为你正妻,若你不同意休了她,那就贬妻为妾。” 顾长卿:“大景朝还没有贬妻为妾的先例。” 薛氏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人,“当朝没有,前朝却有,这不是什么稀罕事,休妻和贬妻为妾,你选一个。” 顾长卿:“母亲,大夫让我情绪平稳。” “你威胁我?”薛氏坐起身来。 顾长卿抿唇。 “呵,休妻和贬妻为妾,你还真是想得出来?”宋欢喜冷笑,“养我双亲?” 她的视线在薛氏和顾长卿脸上逡巡片刻,最后看向柳月涵,“你们还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顾长卿蹙了眉,定睛看她。 薛氏直接说:“你什么意思?” “非要我挑明?”宋欢喜又问一遍。 顾长卿想到什么,心一沉,阻止她说出口,“欢喜,此事我们之后再说。” “为什么要等之后?之后是什么时候?你又想做什么?你还想做什么?”宋欢喜冲他低吼。 她真的受不了了,顾长卿永远都是这样,从来不考虑她的感受。 但这件事已经压抑在心底太久太久,她从来没和顾长卿主动说过,是因为她知道,就算说也没用。 若不是有宁焰的及时帮助,她们一家三口说不定就要家破人亡。 “你们敢说,雪苑的那对夫妇,就是我真正的阿爹阿娘吗?”她终于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顾长卿慌了,“欢喜,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薛氏当然不会承认,“你在说什么,我在国公府日理万机,岂会过问区区一个雪苑之事。” 柳月涵更是表现得毫不知情,“我只是每日过来看探望国公夫人和世子而已。” 眼前这一张张嘴脸,宋欢喜挨个看过去,并深深记在脑海中。 瞧瞧,睁眼说瞎话,冠冕堂皇、事不关己,这就是勋贵皇族里养出来的人。 “既然你们都不承认,何妨把人带过来对峙?” 顾长卿试图安抚,“欢喜,我想跟你单独聊聊。” 他看向母亲和容善郡主,十分客气又不容置疑道:“我们夫妻有话要说,还请你们先离开。” 到底是否心中有鬼,只有做过的人才知道。 薛氏顺着这个台阶下了,带着柳月涵离开主屋,离开微澜院。 回到荣安堂,二人屏退左右,只留了李嬷嬷在内伺候。 薛氏看向柳月涵,这个十分令自己满意的“儿媳”,“月涵啊,宋氏那对父母,我把他们赶走后,你把人安排去了何处?不若先把他们送回雪苑?” 说完她又气不过,“宋氏休要拿此事当作筹码来牵制于我。” 柳月涵沉吟片刻,选择实话实说,“不瞒伯母,我之前找了个九流混子看管那对夫妇,并特意交代过要多加照看,但后续之事我并未过问,我这就派人去找人问清楚。” 她特意在“多加照看”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薛氏懂了,并不在意,她只想把人找回来。 “此事要快,长卿虽然找了替代品住进雪苑,但我知道他一直在暗中派人寻找那对夫妇的下落,我们要赶在长卿之前把人找到,最好在我们的控制里。” 在此之前,薛氏从未将宋氏和她那对父母看在眼中,是以并不在意其是否会有好下场。 但是如今,此事已被宋氏察觉,那就另当别论了。 柳月涵很快告辞离开,回到承恩侯府,让之前做过此事的人出府去办事。 承恩侯府的小厮很快找到了麻子,说明来意。 麻子得知后,迅速来到水墨坊,此时的李三正陪着广义侯府嫡次子周振扬周小郎君风流潇洒。 麻子寻了法子把李三叫出来,把承恩侯府的意思清楚告知。 抛开威胁和利诱不谈,总体来说就一句话。 承恩侯府要人,要的还是显国公府世子夫人的亲爹娘。 “这我上哪儿给她弄去?麻子,你也知道实情,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儿。” 自从被那位世子夫人绑过揍过,还被喂过药之后,他们就成了世子夫人的人。 世子夫人的爹娘自然就不在李三手中。 这点麻子当然知道。 “可承恩侯府我们也得罪不起,不然我们去显国公府,让世子夫人拿主意?” 李三上次去显国公府,还是陪着周小郎君夜会佳人。 那时候他都只能在外面等着。 显国公府哪有那么好进? 麻子:“我们不是还有一个信号可以联系到人吗?你趁晚上试着联络联络,承恩侯府明儿个一早就要人,时间紧迫。” 李三叹气,“行,我试试。” 第一百三十四章 后悔 薛氏和柳月涵这一番动作,宋欢喜暂时还不知情。 她还在微澜院里。 顾长卿既说要和她单独谈谈,那就单独谈。 宋欢喜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不主动说话。 二人之间沉默许久,还是顾长卿先开了口:“欢喜……” 宋欢喜抬眸,“你要说什么?” 顾长卿:“宋叔宋婶之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不打算再瞒她,此话也算是间接承认了雪苑那对夫妻是假的。 宋欢喜:“我什么时候知道的,有区别吗?是能帮我找回阿爹阿娘,还是你能安慰我?” “可这些我都不需要。” 又是一阵沉默。 顾长卿面露愧疚,“我不是故意要瞒你,宋叔宋婶被母亲下令赶出雪苑后,我就派人找过,并且一直在寻找。” 但是线索在雪苑之外很快断掉,有人刻意抹去了二老之后的所有行踪。 之后发生了很多事,他也忽略了找人这件事。 宋欢喜:“那你为何不事先同我说,反而找了一对假的夫妇冒充我阿爹阿娘,还惺惺作态陪我回去看他们。” 宋欢喜永远都忘不了发现阿爹阿娘是假的那一刻,她浑身的冰凉和颤抖。 若不是宁焰,阿爹阿娘真的会被李三折磨死的。 这件事她无法原谅。 顾长卿张了张口,想解释的话有很多,却在触及她冰冷的视线时,都消散了。 他要如何解释,是因为做出此事的人是母亲,他才会选择隐瞒。 他所想的很简单,尽快找回真正的宋叔宋婶,再不着痕迹地替换掉雪苑那对假夫妇。 届时宋欢喜不知情,就不必担忧,还会和从前一样。 就算将来宋欢喜知道了,人已经找回来,这件事就变成了小事。 一切都不会变。 宋欢喜看他久不作答,替他说:“是因为你当时还不喜欢我,更看重你母亲,是吗?” 顾长卿:“……” 他突然开始憎恶那时候的自己,那个直白不懂掩饰,轻而易举回答她,戳破她希冀的自己。 是他亲口承认过,不喜欢宋欢喜,认为母亲比宋欢喜更重要。 那时候不曾想过对她会有这么重的感情,重到不愿放手。 顾长卿很认真:“我已将你视为和母亲同等重要的人。” 宋欢喜不接受,“太晚了,顾长卿,你用我的事骗我,我都不会这么怨你,但你万不该隐瞒我阿爹阿娘的事,他们对我多重要,你不是不知道。” 相依为命的一家三口,他们除了彼此,真的再也没有亲人了。 顾长卿的语气极其轻柔,还带了点征求,“我会将你爹娘平安找回,找到之后,我们能重新开始吗?” “不能。”宋欢喜直言拒绝。 顾长卿指节分明的手抓紧了被褥,语气仍旧平静,“那你要我如何做,才肯?” 宋欢喜:“怎么都不能了。” “可以的。”顾长卿坚持,“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若改正,我们一定可以重新开始。” “为什么?”宋欢喜不解。 她不懂得这种坚持从何而来,难道仅仅是因为她去冀州救过他? 可其实他们都知道,就算她不去冀州,国公府那么多侍卫,国公爷那么多属下和党羽,都不会让顾长卿出事。 找回顾长卿,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我也不知道。”顾长卿仰头,看着上方的龙凤呈祥床帐。 他还记得,洞房那晚,并蒂缠枝鸳鸯戏水,比翼双飞情深不渝,大红喜庆缔结良缘。 很奇怪,有些东西只是见过一次,并不刻意记在脑海。 却会在某一时,某一刻,某一瞬间,如此清晰地回想起当时的画面。 彼时他们错过的,他曾在意的,从此之后,都会成为过往。 他们有过那样美满的开始,也合该有幸福的往后。 “我有些后悔。”他望着床帐,突然说。 宋欢喜:“什么?” 顾长卿像在追忆,“上京城冬日码头的初遇,雪苑红梅映雪的畅游,我竟忘记了。” 宋欢喜很冷静,“既然忘了,说明不值得被记起。” 顾长卿摇摇头,深切的懊悔汇聚到伤口,混合着疼痛往四处流窜,疼着,又继续回忆着。 如此清晰又分明。 宋欢喜出去了。 她眉目凝着一团郁气。 单九默不作声一路陪同。 回到次屋,关上房门,宋欢喜才开口,“单九,他不同意和离。” 单九保持沉默。 宋欢喜也不指望她能说出什么高见,只是这么一说。 微澜院里再次恢复平静。 入夜,单九出去了一趟。 回来时,带回一张纸条,交给宋欢喜。 “李三突然来找,言明承恩侯府要你的双亲。” 单九说的简单,纸条上李三交代得更详细。 从什么时辰承恩侯府那个小厮找到的麻子,和麻子说了什么,麻子又在哪儿找到的他,二人的商议和对策等等,事无巨细。 宋欢喜看完了,把纸条放到火上烧掉。 她坐到桌案后,让单九帮忙研墨。 李三在纸条中提起了广义侯府嫡次子周振扬,这个名字已经许久未听见了。 “单九,之前我们让李三搜集的,周振扬对顾长萱和国公府私下的看法,李三那边回了吗?” 单九点头,“回了,周振扬之前看重顾长萱,是因顾长萱出自显国公府,他同李三抱怨过,顾长萱娇纵跋扈,控制欲强,令人窒息。” “至于显国公府,周振扬语气敬畏,且带着讨好和亲近。” 宋欢喜了解了,“如今周振扬的成亲对象换成了顾长月,顾长萱换成了太傅寺少卿家的大公子柳应许,我们是不是还不知道他们对各自新未婚夫妻的看法?” 单九秒懂。 正好墨研好了,宋欢喜提笔蘸墨,在纸条上写下对策。 当这张纸条不着痕迹地突然出现在李三的枕头上时,沐浴回来的李三吓了一大跳。 李三知道世子夫人身边有能人高手,如今又一次见到了对方的神秘可怕。 待看清纸条上写的什么,李三顾不得刚收拾干净,立马换了一身衣裳出门。 与此同时,消失已久的宁焰,终于派人传了话回来。 他没事,如今人在江州。 从汉州到江州,离上京越来越远。 宋欢喜:“他到底在做什么?” 单九摇头,“主子不说,属下不好询问。” 宋欢喜:“哦。” 单九又继续:“但娘子可以。” “嗯?” 单九:“主子没说不让娘子过问他的情况。” 宋欢喜想起在龙云岭,宁焰对她做的事,表明的态度。 算了,她下过决心要与宁焰拉开距离。 而且她不能让宁焰分心。 这么想着,宋欢喜最终还是没有回信。 第一百三十五章 嫡出 翌日。 承恩侯府的小厮一大早就出了门,往约定的地方去。 不过很快,小厮又回到了府中。 此时的柳月涵已经换上了一身要出门的衣裳,正坐在梳妆台前检查妆容。 今日她就会将宋家夫妇送回雪苑,并找人严加看管,之后还要和国公夫人商量下一步对策。 顾长卿和宋欢喜的和离,势在必行。 小厮跪在外面,神色慌乱,“郡主,人没接到。” 柳月涵看过去,眼神凌厉仿若在看一个死人。 小厮头俯得更低,“我找到了此前与我交涉过的人,名叫麻子,之前都是他负责安置那对夫妇,但是我去的时候,他却说人已经在两刻钟前被人带走了,去的人也称,称是,是……” 柳月涵:“是什么?” 小厮:“其自称是承恩侯府之人。” 柳月涵站起身,气势更强,“你泄露了身份和消息?” 小厮惶恐,“不是的郡主,小的从未和那麻子说过小的出自承恩侯府,此事也未与府内其他任何人说过,小的对郡主忠心耿耿,还请郡主明察啊。” “那就是你办事不利,下去领罚。” 听到领罚二字,小厮心生绝望,还要求饶,却被门外进来的人捂嘴拖了下去。 柳月涵招来心腹婢女锦秀,“没有下次。” 锦秀跪地,“是。” 柳月涵:“去查,府内今天谁出去过。” 锦秀:“是。” 人未接到,暂时不好前去显国公府。 柳月涵想了想,去请见母亲怀德公主。 …… 显国公府,荣安堂。 薛氏一大早起来,耳边就没个清净。 起因是得知她昨日见了大夫,二房三房都带了自己的嫡子嫡女过来。 薛氏靠在软榻上,手巧的婢女正在给她按揉额头,鎏金花卉纹三足盖炉里熏烟袅袅。 眼神看都没往她们那头看一眼。 今日二房三房来的人多,光是二房就有六个,三房还有三个。 二房二太太带着许久不出门的三娘和六娘,以及新认的嫡女七娘,还有自己两个嫡出的儿子五郎顾长轩,和九郎顾长俊。 三房太太带了八娘,和唯一的嫡亲儿子十二郎顾长麟。 五郎顾长轩和六娘顾长萱是龙凤胎,都是十五的年岁,也是国公府唯一的一母双胎,在府上一向都很受宠。 二房的九郎顾长俊和三房的顾长宁年岁相当,今年也是十一岁,二太太平日里看得跟眼珠子似的。 至于三太太所出的十二郎,今年才九岁,跟着哥哥们在书院读书。 国公府无论嫡庶,无论在自己屋里有多么受宠,也不管自个儿平日里是什么性情,只要来到荣安堂,在国公爷和薛氏面前,都十分规矩。 从三娘顾长月开始,到十二郎顾长麟,七个孩子依次向薛氏请安,并说出自己的问候。 薛氏只觉得耳边飞了无数只蜜蜂在嗡嗡叫,吵得头疼。 她看了一眼面前这一堆人,脸上看不出喜怒,“难得你们两房的人来得这么齐。” 之前都是二太太或三太太单独过来,要么就是带着各自的嫡女,郎君们很少来荣安堂。 从二太太手中接管了府中厨房和采买的三太太开口,“书院放假,儿郎们都回来了,本也想带他们过来,谁知大嫂你身子不大好,正好让他们过来伺候。” 薛氏摆摆手,“不必,回来了也不要忘记以学业为重,五郎之前下场落榜,还要多努力才是。” 说到五郎,二太太正好表明来意,“大嫂啊,你看五郎一直在书院也不是个事儿,他年纪也不小,可以给他安排个差事历练历练了。” 薛氏闭了眼。 二太太一个眼色,三娘顾长月和六娘顾长萱纷纷跪下。 “大伯母,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顾长萱一说话就带上哭腔。 这一听接下来保准涉及二房私事,三太太不想插手,便先带着一双儿女离开了。 没了三太太在场,顾长月和顾长萱哭的更起劲。 顾长月年长一些,有些话不好开口,顾长萱就没这顾虑。 “今儿个广义侯府和太傅寺少卿府都派人传了话来,说我与姐姐蛇蝎心肠,歹毒不堪,若与我们姐妹二人成亲,今后定不会给我们好日子过,我不要嫁了呜呜呜……” 顾长萱本就不想嫁给太傅寺少卿家的大公子柳应许,能借此机会把婚事搅黄更好。 二太太也跟着抹泪,“五郎和九郎如今一个落榜一个还小,如今还未分家尚好,就算姑爷再不满意,看在国公府的份上还是会给三娘和六娘体面,可往后一旦分家,五郎没官位没着落,九郎还小,我一双儿女可怎么办哟。” 顾长月心中还是想嫁给周振扬的,只是希望能借此让周振扬长点教训,:“大伯母,求你给我与妹妹做主啊。” 母女三人各有目的,此刻都做了同样的事情。 三双眼睛都看着薛氏。 五郎顾长轩此刻也跪下,没像一双姐妹那样哭,而是神色端凝。 “大伯母,只要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好好干的。” 五郎顾长轩一跪,九郎顾长俊也跟着跪下。 他们都跪了,七娘顾长欢不得不跪。 只有二太太还站着。 薛氏脑仁一突一突的。 太吵了。 “好了!”她皱眉,挥退给她按摩的婢女。 “五郎的事让老二去找国公爷,三娘六娘的事或有误会,广义侯府和太府寺少卿家绝不敢如此落我国公府的面子,这件事需详查。” 说到这里,她狠狠看了眼二太太。 “孩子们不懂这个道理,你一个做长辈的,怎么也能这样蠢?瞎起什么哄。” “我……”二太太想说什么,考虑到五郎的前程,又把话憋了回去。 “都回去!” 薛氏彻底不耐烦了。 二太太上前,还要说什么,李嬷嬷走过来,“二太太,请吧。” 二太太此“战”折戟。 来这一趟,不仅什么承诺都没得到,还受了顿责备,一路上都拉着个脸。 五郎顾长轩一出荣安堂,就找借口跑走了。 三娘顾长月和六娘顾长萱也要回去绣嫁衣,七娘顾长欢知道母亲不喜欢自己,也跟着走了。 只留下二太太牵着九郎的手,站在分岔路口停了好半天。 二太太突然看向春来,“你刚刚说,三弟妹去了微澜院?” 婢女春来点头,“是的,有嬷嬷看见,三太太带着八娘子和十二郎君离开荣安堂后没回西院,拐了个弯,却是去微澜院的方向。” 第一百三十六章 做主 二太太眼珠子一转,想到了在微澜院养伤的世子。 如今世子也已入朝为官,世子夫人也得过圣人赏赐,夫妻二人风头正盛,说不得有什么法子能帮帮五郎。 “那我们也去看看。”她说。 微澜院里。 三太太来了之后,先是带着一双儿女探望了顾长卿,之后就来到隔壁,看望宋欢喜。 如今的三太太手握府中厨房和采买两大庶务,忙起来后,很少会再为三老爷的风流浪荡起争执,人也瞧着雷厉风行许多。 宋欢喜还是第一次见到三太太的儿子,都排到十二了,这国公府到底有多少孩子? 这么想,宋欢喜也这么问了出来。 三太太摆出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你还不知道吧,国公府内,长卿这一辈序齿不分男女,最小的那个已经排到了十九,是个男孩,生母就是你上次看到我跟你三叔打架,下面跪着的那个窈窕女子,原本是外室,生了个男孩就以为可以母凭子贵……后来还是纳进来当了妾。” 宋欢喜实在很佩服三老爷的贪花好色,不仅看上的女子各个都如花似玉,还能生那么多孩子。 她更佩服三太太的心胸宽广,“三房那么多姨娘孩子,三叔母是怎么管过来的?” 像顾长卿房中有三个妾室,其中两个就已经让她伤筋动骨了。 三太太苦笑一声,“还能如何,我既已嫁给了他,就得忍受成亲后的所有不如意,这是我的职责,也是我的命。” 宋欢喜疑惑,“三叔母就没想过和离?” 三太太摇头,“你看看外面,虽说大景朝风气开放,女子和离也有,可放到我们这种家庭,没有谁和离归家的。” 宋欢喜默然。 女子嫁了人,许多事就由不得自己了。 这是一个沉重的话题。 宋欢喜探手,从置物架上拿出一个木雕玩具,送给十二郎顾长麟。 “这是我闲来无事自己做的,希望你不要嫌弃。” 她雕的是一个将军的缩小版形象。 因为没见过真实的将军,只有按着书中所描述的那样,以及参考了宁焰的身形外表进行雕刻。 其实雕刻的时候也没去想宁焰,只差脸的时候,才发现有宁焰的影子,索性脸也参考了他。 好在雕刻出来的效果很好,一点也不突兀。 她想,若是宁焰当将军,也一定会是这样一个英姿勃发气宇轩昂的将军。 九郎已经知事,这个年纪心中正好有个英雄梦,对此很是喜欢,拿在手里爱不释手。 “长麟谢谢二嫂嫂的礼物。”他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嗓音稚嫩,却一本正经。 宋欢喜夸道:“三叔母把长麟教得很好。” 三太太看她也不错,“若你和长卿生个孩子,我相信你也能把孩子教好。” 宋欢喜摇摇头,笑着,却不说什么。 就在此时,门外又传来一阵动静。 单九进来,“是二太太来了,带着九郎君,去了主屋。” 三太太有些抱歉,“她大概是知晓我过来了,所以跟着我来的。” “没什么,探望顾长卿是她的自由。”宋欢喜不在意。 只是接着话锋一转,为难道:“不过,我这儿只有一个木雕。” 她的确只有一个木雕,就算有多的也不想送给二太太。 三太太无所谓:“没事,二嫂那个人,不见得喜欢这些。” 那宋欢喜就彻底放心了。 两个大人闲聊着,两个小的也很安分。 顾长宁去照看窗边那两盆花,顾长麟玩儿着自己新得的玩具。 片刻后,去了主屋的二太太却意料之外地走了进来。 对于二太太的到来,宋欢喜有些诧异。 她以为二太太不会来她这儿。 二太太还想摆长辈的谱,在看见单九的那一刻瞬间熄火,打心底里畏惧。 待收拾好表情,她牵着九郎进来,找了个位置坐下,让九郎坐自己腿上。 九郎看到了弟弟,当即就抛弃亲娘找弟弟玩儿去了。 二太太这才说:“侄媳这伤,可是见好了?” 宋欢喜:“养的差不多了。” 二太太大松口气的样子,“那就好,那就好啊。” 宋欢喜:“二叔母过来,是有事?” 二太太看了眼三弟妹,有些难以启齿。 但宋欢喜和三太太都不是会给她台阶下的人,坐着不动也不说话。 二太太等了等,才说:“我刚刚去看了长卿,他的伤好像比你重一些。” 宋欢喜:“是,大夫来看过,让他好好休息。” 二太太看了眼九郎,“今天我和三弟妹带着嫡出子女一起去看了大嫂,你还不知道吧,三弟妹有一双儿女,我膝下有二子二女,这个是九郎,五郎你还没见过吧,十五了,翻了年就十六。” 宋欢喜确实没见过,但也不是那么想见,就没接茬。 二太太继续,“五郎年龄也到了,他如今还不定性,我想着给他相看起来,这男人都是成了亲才会成熟。” 宋欢喜:“嗯。” 二太太揉了揉帕子,“那个,这要成家吧,就得先立业,五郎读书我也知道,其实就那样,与其等着下届科举,还不如先有点事情做做,你说呢?” 宋欢喜隐隐明白了二太太绕那么一大圈,目的为何。 “你想让我给五郎找份活计?”她问。 二太太:“是这样没错。” 宋欢喜:“你找错人了,我是乡野出生,会的也就是田间地头那一套,能给五郎找的,也就是种种田,养养鸡。” 二太太发现她误会了,解释道:“我其实是想找长卿帮帮忙,可长卿让我来找你,他说,说这些事,以后都由你做主,你这边儿若是点了头,他立马就给五郎安排。” “我做主?”宋欢喜反问。 二太太此时已经带上了讨好的笑,“是啊,你只要点个头,我立马让五郎过来给你道谢,你也放心,我们都不会忘记你的好。” 宋欢喜只觉得荒唐。 这是顾长卿的家事,顾长卿却让她掺和进来。 这就是他说的改正吗? “我不会做主,你还是去找顾长卿吧。”宋欢喜说。 二太太脸色微变,生怕是自己以前的行为得罪了她。 “欢喜啊,你若是对我有什么意见,你想让我如何道歉,我都听你的,可五郎的事情,你不能不管啊。” 宋欢喜态度很坚决,“我不会管,你要么去找顾长卿,要么去找国公爷,或者国公夫人也行。” 她正在和顾长卿闹和离,怎么可能还去管这些事。 退一步来说,就算她没有决定和顾长卿和离,这件事也轮不到她管。 明明是郎君们的事,二老爷也可以出面去找国公爷或者顾长卿。 第一百三十七章 锥心 二太太脸色彻底变了,“你真的不答应?” 宋欢喜仍道:“不答应。” 二太太还要再说什么,三太太适时站起来,拉着她。 三太太:“我们走吧,欢喜还在养伤,长卿那头也需要清净。” 二太太想挣开,却没挣动,反被三太太强制带走了。 几个孩子赶紧跟上。 出了微澜院,二太太掐了三太太一把,才让她放手。 “三弟妹,你为何阻我?”二太太不忿。 三太太语气淡淡:“你要做什么?强迫她答应?还是打她出气?别忘了那是微澜院,如今她救护长卿有功,国公爷那日说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 二太太依旧愤恨,“明明只要她一句话,一句话的事。” 三太太见她说不听,总算体会到了大嫂面对她们时的头疼。 “你可想好了,长卿如今对欢喜的态度是看重的,你若彻底得罪了欢喜,长卿必不会再帮你,这国公府未来的主人是谁,你也很清楚,看在我们妯娌这么多年的交情上,我只说这一回。” 说完,三太太拉着儿女的手,再也不管二太太,快步离开了。 二太太望着三太太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眼身后安静的微澜院。 “娘,你把我捏疼了。” 九郎顾长俊仰头看母亲,皱着小眉头要哭不哭。 二太太反应过来,立马松开一些,就看到儿子白嫩小手上浮现出鲜红的手印,格外刺眼。 顿时心疼道:“没事啊,九郎不疼,娘给你揉揉。” 二太太终究没再在微澜院继续逗留,抱着儿子赶回西院。 微澜院主屋。 宋欢喜来到门外,让大方进去通报一声,她要见顾长卿。 大方很快出来,“世子夫人,世子让您进去。” 顾长卿正在看书,看到宋欢喜进来,他放下书,让大方上茶。 大方下去后,他才柔声问:“找我何事?” 宋欢喜开门见山,“刚刚二叔母来找我,想为五郎求一个职位,她说你让我做主。” 顾长卿坦然承认,“确实。” 宋欢喜:“为何?这是你们的事。” 顾长卿只问:“你想让我给五郎安排吗?” 这件事对他来说只是一件小事,若她仍旧介怀二叔母和三娘六娘做过的事,他必不会帮这个忙。 宋欢喜:“你自己决定。” 顾长卿不赞同,“今后我们夫妻之间的事,都由你做主。” “我不想。” 顾长卿温和道:“那你想要什么?我只要能做到,都可以去做,就算不能,也会尽量去做。” “没什么想要的。” “……” 谈话到这里,就没什么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宋欢喜过来一趟,只是想和他把话说清楚,她想她的态度已经很明确。 顾长卿看着那杯还冒着热气的茶,“不喝吗?” 宋欢喜:“不打扰你休息了。” 说完,抬步欲走。 顾长卿喊住她,“刑部审案,就算被判处死刑,也会给犯人最后陈词的机会,我犯的错,应该罪不至死,你认为呢?” 宋欢喜回头看他。 以前表面温和、骨子里冷漠疏离的顾长卿仿佛都成了她的错觉,她想不明白,现在这个顾长卿,高高在上的上位者,如何肯低下高傲的头颅。 仔细一想,他们之间也不曾有过什么刻骨铭心,更没有过以身相许。 就只是按部就班的成亲,再平平淡淡的生活。 抛开薛氏、二房和绿月、清霜不谈,他们夫妻之间婚后单独相处的时间也是少之又少。 她实在不明白顾长卿为何会表现出一副非她不可的样子。 “顾长卿,我记得是在我提和离后,你才对我变了态度,绿月和清霜房中也不再去了,你……” 宋欢喜很想问,顾长卿是否只是无法接受被女人拒绝。 就像一个平时用的茶盏。 拥有的时候不觉得,不会刻意去观察茶盏上有多少花纹,也不会在意茶盏如何烧制,只求用得舒适即可。 当有一天发现茶盏坏了,才发现已经习惯,便会留意坏掉的茶盏样式,过问茶盏的做法,以求再做一套一模一样的出来。 当然,在等待的期间,也有可能会遇到一套更好更适和的茶盏,所以旧的茶盏会立刻消失在眼前,丢失在记忆中。 茶盏如此,人也一样。 每个人都是可以被替代的,宋欢喜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多重要,至少对顾长卿来说,并不是。 宋欢喜决定和他说清楚。 “顾长卿,在我还对感情懵懂的时候,我嫁给了你,虽然最开始不适应,但我后面也在努力想做好你的妻子,让你无后顾之忧,去回报你为我阿爹阿娘所做的一切。” “可洞房之后,新妇敬茶,三朝回门,纳妾之事,婆母罚跪,抹额言论……赏荷宴上,爹娘被赶,郡主生辰……” “每一次事发,我看到的都是你把我与国公府众人隔绝开来,你从来没有把我当做是你的妻子,在你眼中,我比不上国公夫人,比不上二太太三太太,也比不上顾长月顾长萱,就连绿月和清霜,在你眼里我也不及她们。” 顾长卿指尖微颤,就这么看着她,心里仿若被针扎一般,又像灌入了苦水,口中都弥漫着苦涩。 他想说不是这样,却发现如何都说不出口。 就算不肯承认,事情都摆在那里,鲜血淋漓。 “我对我们之间的失望,并非一朝一夕,不过我也要向你道歉,我其实不是一个大度的人,也做不到君子般坦荡,我不喜欢我的夫君纳妾,无法接受夫君宠妾灭妻,我也做过很多不好的事,但我都没与你说。” 宋欢喜清澈的眼里蕴藏着许多细碎的光点,莹润的小脸上不见瑕疵,有种天然去雕饰的美。 如果这张脸不存在于昏暗的房间,而是在明媚的广阔天空下,一定会更有光彩。 “所以,我们就这样,到此为止。”她说。 一阵剧痛袭来,顾长卿脑中嗡鸣声不断,脸色惨白无比,指尖更是颤得厉害。 他的眼睛飞快眨动,苍白分明的手指用力攥住下方的被褥。 有那么一刻,天地都黯然失色,整个世界仿若只有他一人,孤身而立,踽踽独行。 眼前之人还在说什么,他好像听不到了。 慢慢的,连她的身影也开始模糊。 顾长卿不知道她最后说了什么,视线里只有她转身离去的朦胧背影,直至消失不见。 他不受控制垂下头去,肩膀也跟着无力。 过了许久,一颗泪珠砸在质地轻盈的墨色丝衾上,晕开一片不易察觉的痕迹。 顾长卿一手抓紧心口,一手抚上眼睑。 锥心之痛,不过如此。 …… 第一百三十八章 妒妇 离开主屋,宋欢喜内心也并不平静。 她还清晰记得,薛氏罚她,顾长卿就让她学规矩。 顾长月赏荷宴派明蕊推她下水,顾长萱布料一事污蔑她倒打一耙。 若不是有宁焰救她,还派了单九在她身边。 她不可能那么完美地反击,也不可能有底气去对抗国公府每一个伤害过她的人。 没有宁焰和单九,她将会一个成为人人可欺的懦弱无能之辈。 她极其厌恶,并深深痛恨着那样的日子。 …… 过了两天。 当柳月涵依然查不到是谁带走了宋欢喜的父母时,她不得不再次登上显国公府的大门。 薛氏这两日都在荣安堂,听闻此事,烦闷涌上心头,让李嬷嬷把按揉的力度加大。 柳月涵没多打扰,转道去了微澜院。 一进去,就发现院子里安静得出奇,下人不论走路还是做事,均是轻手轻脚,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 主屋大门紧闭,此前都待在前院的顾从,正守在门外。 柳月涵来到主屋外,示意顾从开门。 顾从躬身作揖,“郡主赎罪,世子偶感风寒,怕过了病气出来,吩咐谁也不见。” 柳月涵面露担忧,“风寒?可严重?” 顾从:“大夫说需按时服药,减少外出。” 柳月涵看了看暗沉的天色,“秋日气温变幻无常,你务必伺候好世子。” 顾从:“是。” 没见到顾长卿,柳月涵退而求其次,去见宋欢喜。 一入室内,温度节节攀升。 柳月涵解开斗篷,交给锦秀,开始四处打量。 宋欢喜正站在桌前练字,凝神静气,定心忍性,小脸很是严肃。 柳月涵让锦秀带人下去,自己来到桌前。 在世人眼中,女子该学一手清秀婉丽的簪花小楷,抑或是一笔优美工整的精卓小篆。 很少有女郎能将豪放不羁的草书,作为自己学习的目标。 在此之前,柳月涵更无法将草书和宋欢喜这个人扯上任何关系。 偏偏她今天看到了。 柳月涵没有打扰,任她一气呵成。 待她写完后,柳月涵拍了拍手,“不论字体如何,你倒是足以让我刮目相看。” 宋欢喜听声才知道屋里来了人,抬头一看就看到柳月涵。 “你来做什么?”宋欢喜将纸张放到一旁,等待上面的墨迹晾干。 “我这有个消息。”柳月涵看她慢条斯理收拾桌面。 “什么?”宋欢喜头也不抬。 柳月涵:“顾长卿伤好后,要去宫里领赏。” 宋欢喜:“哦。” 这没什么好意外的。 柳月涵补充一句,“还要带你一起入宫。” “带我?”宋欢喜这才停了手里的动作,“为何要带我?” 此事柳月涵也想过,“你去冀州前,舅舅曾派内侍给你赏赐,这代表你在舅舅面前已经有了名号,即使还没见过你,至少他知道顾长卿的正妻是一位农家女,若论功行赏,你救了顾长卿,亦有功劳,所以总体来说,这是喜事。” 宋欢喜可不觉得这是喜事。 她在想着如何与顾长卿和离,宫里的圣人却想着给他们夫妻嘉奖。 官场上的事情她不懂,但涉及官员家眷的赏赐,要么就是给封号,要么就是给金银。 金银上次已经给过了,不稀奇,这次很可能会给封号。 这也就意味着,她更难离开国公府。 宋欢喜面色沉重。 柳月涵说完后就在观察她的表情,见她不喜反忧,这才道:“此事只是舅舅和我母亲用膳时偶尔提及,还未成定数。” 宋欢喜抬头看她,“你有好办法?” 柳月涵已经想到一个,“你还记得你离开上京后,上京关于你的流言吗?” “缠绵病榻,回天乏术,命不久矣。”宋欢喜记得,不过那又如何。 柳月涵:“虽然此谣言自你回上京之后已破,但少有人知你离开上京后去做了什么,且你当日坐马车返回,本就受伤,众人看在眼里,这段时日又未出微澜院半步……” 话都说到这里了,宋欢喜还有什么不懂。 “你想让我死。” 柳月涵纠正:“是假死。” “只要将这个谣言延续下去,届时金蝉脱壳,海阔天高,自有你的无边天地。” 宋欢喜陷入沉思。 这个计策的确很好,虽然她无法再用宋欢喜这个名字活在世间,不能再回杏花村,但能摆脱国公府,和阿爹阿娘一家重聚,不是很亏。 只需要她装上一装。 柳月涵很有耐心,安静地等她回答。 宋欢喜没有考虑多久,“我答应你。” 柳月涵笑了,这次带了些真诚在里面,“看来你的确很想离开顾长卿。” 宋欢喜不接她这话,只说:“此事还需靠你,我能做的只有不出微澜院。” “没问题。” 二人的合作达成,柳月涵当即离开。 之后没过几天,上京一糕点铺子就流出一条消息,关于显国公府那位出身不显的世子夫人。 原来世子夫人之前并未缠绵病榻,而是无法忍受府上新纳的妾室,任性偷跑出府去。 却刚好被回程的顾世子发现,耐心哄回。 只是路上二人再次发生争执,世子夫人在野外受伤,回来后坐的马车,起都起不来。 顾世子要求用最上等的珍贵药材把妻子救回,奈何妻子命该如此,药石罔顾,眼看着就要闭了气。 宋欢喜离开上京时是趁夜出行,上京城的百姓并未亲眼看到其身影。 大家只知道,这位世子夫人出去了一趟,之后却和顾世子双双负伤而回。 这则流言不仅与大家知道的全都能对上号,还有了些澄清和细节在里头,最关键的是,这是关于显国公府的风花雪月。 于是大家理所当然地相信了这一谣传,并信以为真。 …… “这世子夫人真是善妒,也不想想,凭她那样的出身,能当上世子夫人已是祖上烧了高香,偏还不甘心想霸占顾世子一人,实在不可取。” “此妇人没有宽宏之心,据说还亲手毁掉了其中一个妾室的孩子,是妒妇更是毒妇,休了她都是轻的。” “听说圣人之前还给了赏赐,她拿到后平日里还不知有多炫耀,都是沾了顾世子的光。” “顾世子真是太难了,若我是顾世子,我必定要休了她。” “对啊,听说顾世子因为他夫人还受了重伤,他夫人要是真死了多好,一了百了。” “是啊,恶人有恶报,就此一命呜呼,还能给自己留个好的身后名。” …… 第一百三十九章 强留 这种风流轶事很快就长了翅膀般快速传播。 从街头巷尾到官府后宅,覆盖范围之广,传播速度之快,令许多人望尘莫及。 不过也有人察觉到此事的异常,但谁管呢? 又不是自家事,国公府也没让人封口,那自然是如何过瘾如何来。 宋欢喜听着单九模仿的坊间谈话,不由得讽笑出声。 柳月涵只说要她假死即可,却没说是以污蔑诋毁她的方式达成目的。 “单九,若我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是不是又被柳月涵算计了去?” 单九:“是。” “所以人心还真是复杂,就连死也不让我‘死’得安生。” 单九:“……是否需要处理掉对您不好的言论?” “不用,这些账等离开国公府后,我会一一找她们算的。” 宋欢喜任由此事发酵,薛氏更不可能阻止,流言一时间甚嚣尘上。 单九每日都在关注。 最开始有人说:显国公世子夫人起不来身。 后来有人绘声绘色地表示:世子夫人已经吃不下东西了。 没多久,又有人传:世子夫人已经昏迷数日不醒。 再然后,也不知是谁说的:世子夫人已经死了。 如沸水滴入热油锅,炸起一阵阵滚烫的水花。 “死了吗?真的死了吗?” “千真万确,我表姑父三弟家的六外甥的老二生的儿子在显国公府做事,他都说了是真的。” “啊,既然你那什么什么亲戚都说了,那肯定是真的,死了好啊,死了顾世子就能娶新妇了。” …… 已经“死了”的宋欢喜听到这种消息,就知道这件事快要结束了。 她看了看屋内,除了那两盆已经彻底凋谢的花,再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 “单九,你看看自己还有没有什么需要带走的东西,收拾一下,我们可以准备了。” “是。” 是夜,宋欢喜躺在床榻上,一夜好眠。 …… 千里之外,陈州。 黑云压城,雷声滚滚。 沃野千里的平原之上,几座山峰拔地而起。 在视野最佳,地势最高,气候最恶劣的高山之上,几道修长挺拔的黑色身影完美融合其中,似与天齐高。 身后,一道矫健黑影快速靠近,跪在地上,对着为首那人说:“主子,事已办成,陈州知州为虎作伥,仗势欺人,沿河堤坝均有异常,被打杀的百余农户村庄已写请愿书,其贪污粮饷的证据皆已查清,只待交由巡抚使定夺。” 为首之人正是消失已久的宁焰,这几个月,从冀州,到汉、江两州,再辗转多个州县。 陈州,是倒数第二个。 很快了。 “另外,还有一事需禀报主子。” “说。” “上京城坊间近日,有些热闹,皆传言显国公府世子夫人久病缠身,或将……不久于人世。” 话刚说完,包括他在内的其余人均感觉周身更冷了,冷得人心底敬畏更甚。 许久,宁焰才说:“此事继续跟踪,待回上京一一清算……加快陈州事宜。” “是。” “轰隆——” 倾盆大雨瓢泼而下。 宁焰如常地看了半晌,问道:“老道士算出,这是最后一场雨?” “是的。”后面一人答道:“道长算出这是今年平原上最后一场暴雨,我们已将风险之地提前排查妥当,这场大雨不会造成太大损失。” 宁焰不再等,“走。” “是。” 很快,几道身影自高山消失,隐没于丛林之中。 …… 经过多日养伤,宋欢喜的伤已经彻底好了,活蹦乱跳也没事。 除了伤口留了道疤外,什么也看不出。 自从和单九把要带走的行李收拾妥当后,宋欢喜每天都会泡一杯茶坐在窗边,吹着冷风,看向四方围墙的上空。 她只觉得风很轻,天也很好看,眼前全都是亮色。 又过两日,八芳来报。 “娘子,八娘子来了,非要见您。” 宋欢喜想也没想,“微澜院不见客,你让她回去吧。” 她对顾长宁的感官很不错,但她毕竟都要“死”了,国公府的人,能少见的还是尽量少见。 八芳出去了,很快又回来。 “娘子,八娘子说,您不见她没关系,她会为您去裕福寺祈福。” 宋欢喜静默。 顾长宁说到做到,次日就去了裕福寺。 快入冬了,平安符送到宋欢喜手上的时候,冷得刺骨。 但她的心却温暖如春。 不过她还是没松口见人。 直到这日,柳月涵到访。 宋欢喜放了她进来。 柳月涵来势汹汹,脸色很难看,一点都没有上次过来的气定神闲。 看到宋欢喜,她直接一巴掌扇过去。 宋欢喜算是被打出了经验,这次没让她得逞,动作迅速地退开。 不悦道:“你发什么疯?” 柳月涵一手打了空,让锦秀过来抓人。 “我还真是小瞧了你,你竟敢耍我。”柳月涵仍旧气不过,但到底冷静几分。 宋欢喜平白遭受无妄之灾,也很郁闷,“我耍你什么?” 柳月涵不想与她多说,婢女锦秀就充当了传话员。 “世子夫人不知道吗?如今你为救世子不惜抛却性命的光辉事迹已经传遍了上京,为爱奔赴山海之间,诸天皓月星辰为证,实乃街头巷尾茶余饭后之趣事二三。” “说书的还特地为此编了一段缠绵悱恻的凄美爱情故事,擅长作曲的还写了首曲子供人传唱,不仅如此,街头巷尾还有专门的话本在卖。” 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真的,锦秀拿出一张曲谱,还有一个话本,“你看。” 单九拿过来,递给宋欢喜。 简而言之,如今的宋欢喜名声大涨,还都是好评。 更因之前被“黑”过,说她善妒小气,如今话头一转,全都成了夸扬和赞美。 锦秀还补了一句,“现在大家都不想你死。” 宋欢喜:“……” 看完了这些,她只觉得无语。 很无语。 深吸口气,她对柳月涵说:“不管你信与不信,我已做好了离开国公府的准备。” 柳月涵冷笑,“所有的舆论风向如今都偏向你,你如何说都行,既如此栈恋世子夫人这个位置,那你就看看自己能不能坐稳。” 柳月涵走了。 她走之后,主屋的房门随即打开。 多日未见的顾长卿站在那里,光看身形消瘦了很多,原本的衣裳已经显得过于宽敞,但他的眼神却越发深邃,令人看不穿,猜不透。 宋欢喜瞬间联想到,“是你?” 顾长卿并不掩饰:“是。” 宋欢喜:“……” “好聚好散,我们不是说好的吗?” 顾长卿:“我从未答应过你。” 宋欢喜:“我不喜欢你,你强留也没用。” 顾长卿:“强留总有机会。” 第一百四十章 遣散妾室 “……” 宋欢喜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 这些日子以来所做的期待,所畅享的未来,都在这一刻化为齑粉,湮没在情绪极高的时候。 她以为这段时间顾长卿闭门不出,是真的受风寒,在养伤。 却没想到他暗地里已经部署好了所有。 在她最高兴,最能接触到希望的瞬间,亲手将其打破。 不得不说,顾长卿真是一位非常合格的猎手。 宋欢喜不再看他,回到屋内把门砸上,发出“砰”一声巨响。 这响声让外面伺候的大方等人胆战心惊。 顾长卿依旧神色平淡,表面无波无澜。 “顾从。”他突然喊。 顾从:“属下在。” 顾长卿抬脚跨出门槛,离开待了多日的主屋。 “我的伤势已好,找人重新收拾屋内,一应陈设摆件,皆按夫人喜欢的安排,收拾好后,把我前院的东西都搬回来,另,去叫晴姨娘跟我走,她的东西送回流芳院,住的地方改为书房。” “是。” 顾从先去晴姨娘那边敲门,说道:“晴姨娘,世子请你出来。” 里头的晴儿和婢女夏红突然听到外面有声音,晴儿不确定地看向夏红,“我没听错吧?” 夏红眨了眨眼,也不是很确定,“也许是幻听?” 晴儿深以为然,便坐着没动。 她在微澜院里待了多久,就当了多久的隐形人。 每日不是百无聊懒待在屋内,就是在院子里瞎转。 等到天气越发寒冷,屋内烧了炭后,她就渐渐不愿出门去了。 起初夏红还催她往世子和世子夫人面前凑,直到世子也闭门不出,不见任何人,夏红才死心。 久而久之,两人都放弃了。 主仆二人每日吃在微澜院,住在微澜院,像极了两个混吃混喝的“咸鱼”。 同样好处也是有的,得不到世子的宠爱,就不用面对绿姨娘等人的敌意,加上微澜院每日的吃穿也不会短了她们,还没有闲言碎语,因此主仆二人度过了一段十分难得的悠闲时光。 说实话,晴儿都快忘了自己妾室的身份。 门外,顾从等了会儿,发现里面没动静,不得不再次敲门。 “晴姨娘,世子让你出来。”他把声音放大了些。 这次两个有准备的人都听清了。 夏红终于说:“姨娘,真的是世子找你。” 晴儿有些恍惚。 她是真的很久没有见过世子了。 不敢耽误,晴儿看了眼自己的穿着,好在她没有因为待在屋内而不修边幅,还算可以见人,于是赶紧带着夏红出去。 一开门,冷意扑面而来,晴儿打了个机灵,小跑到顾长卿面前,声音有些抖,“世子爷。” 出来得急,她忘记拿斗篷了,鼻涕十分不雅地往外流。 出了大丑,晴儿脸色涨得通红,赶紧拿帕子掩住。 “请世子见谅。”她含着哭腔道。 顾长卿:“去拿一件斗篷穿上。” 夏红反应快,跑去拿了斗篷出来给姨娘披上。 裹上斗篷,暖意瞬间包裹全身。 “走吧。”顾长卿平淡道。 “好。” 晴儿亦步亦趋跟在世子身后,自以为无人察觉地偷偷看他。 许久不见,世子好像变了。 应当是受伤加上生病,受了好一场“折磨”,而且又在初冬里,令世子看上去多了些孤冷。 可世子今天主动开口要见她,这让晴儿不得不多想。 难道世子被她感动,真的要宠爱她了? 一路上,晴儿都沉浸在这种幻想中,甚至已经连和世子生的孩子,是更像世子还是更像她都想好了。 期间,不知想到什么,晴儿把下半张脸藏在斗篷里,露出的上半张脸上眉眼弯弯。 她终于盼到了…… 过于想着这些事,因此晴儿没发现跟着他们的顾从中途离开了。 也没发现世子带她要去的是荣安堂。 等发现到了何处,晴儿有些意外。 不过很快她就说服自己,世子病好,第一时间来看望国公夫人是很正常的事,正好说明世子孝顺。 而且世子不带世子夫人,反而带了她来,足以见得世子对她的看重。 抱着这种想法,晴儿跟随世子往里走。 小书房内,薛氏正在查账。 得知儿子过来,薛氏十分惊喜,放下账本往正厅去。 自从长卿感染风寒、谢绝探望后,就连她这个做母亲的也有多日未见儿子。 记起上次离开微澜院时她还生着气,不能这么快原谅他,于是薛氏端着表情过去。 只是,当看清儿子身上宽大许多的衣裳,以及越发凸显的面部轮廓后,薛氏直接破功,只剩下心疼。 “李嬷嬷,快去拿吃的,我儿这是有多少时日没有正经吃过东西了?” 薛氏说完,转而又是一怒,“微澜院那些人就是这么照顾你的?该罚。” 顾长卿:“是我没胃口,不想吃,不怪他们。” 薛氏半纵容半责怪,“整个国公府就属你最护这些下人,我每月给厨房发那么多月钱,他们连你想吃什么都不知道,实在不应该,赶明儿我就换一批人。” 就在这时,李嬷嬷带人进来摆放吃食,薛氏这才停了话头。 顾长卿刚痊愈,没有大鱼大肉,呈上来的菜肴主要以清淡为主。 薛氏:“坐吧,先吃东西。” “嗯。”顾长卿没拒绝。 薛氏这个时候才注意到晴儿,看到她心情更加好,朝她招手,“晴儿,你来伺候世子用些吃食。” 晴儿:“是。” 解下斗篷交给夏红,晴儿站到顾长卿身侧,给他盛了碗鱼汤。 “世子爷,请用。” 顾长卿目不斜视,只喝自己面前的粥。 晴儿以为他不喜欢喝鱼汤,又给他夹了块春卷,“粥配一点春卷应该更好吃的。” 顾长卿仍不理会。 晴儿反应过来,面色微僵。 薛氏没发现二人之间的小插曲,看晴儿伺候得还算得体,对她比较满意,不免就为她说话。 “长卿啊,晴儿入府也有一段时日,你也知道,母亲就盼着你给我生下个一儿半女,你既然已经伤好,就赶紧和晴儿圆房,我也好早日抱孙子。” 顾长卿放下勺子,坐直。 “母亲,我要遣散妾室。” 薛氏:“先请两个乳娘,待孙儿出生后,就先养在妾室房中,满月之后让乳娘抱过来我养,等再大一些就……什么?遣散?” 顾长卿一字一顿,“是的,我要遣、散、妾、室。” 晴儿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不起对不起,是晴儿伺候得不好,还请世子爷再给我一次机会。” 第一百四十一章 僵持 晴儿这么一说,薛氏也觉得儿子小题大做。 “晴儿不知规矩,我让李嬷嬷亲自教她就是,作何说出这种伤人的话,你瞧,人都被你吓到了,还不快哄哄。” 顾长卿无动于衷。 外面,顾从带着绿月和清霜求见。 “进来。”顾长卿起身。 顾从领着人进来。 “见过国公夫人,世子,两位姨娘已带到。” “嗯。”顾长卿扫一眼屋内人,“都下去。” 除了李嬷嬷和顾从,伺候的下人都出去了。 薛氏看这阵势,直觉不大对劲。 绿月和清霜朝薛氏和世子行礼,“见过国公夫人,见过世子爷。” 之后,绿月走到顾长卿面前,眼圈泛红,语调委屈,“世子,你总算痊愈了,都好久没来看过我了。” 顾长卿没应,而是看向母亲,再次重复,“我刚才的话千真万确,我要遣散妾室。” 闻言,薛氏大声斥责,“你简直糊涂!” 晴儿跪在地上,低垂着头,小声呜咽。 绿月脸上充满了不可置信,“世子,你说什么?难道你不要我了吗?” 接着她又想到什么,小心问道:“是不是,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好,是不是因为我那个未出生的孩子?可不是我不愿意生啊,是清霜害我……对,是清霜。” 绿月猛地走到清霜面前,清霜的默不作声更衬得她如跳梁小丑。 冲动之下双手陡然掐住清霜的脖子,“都是因为你,你还我孩子,还我孩子!” 绿月掐得很用力,下了死手,清霜脸色立刻就变了。 但清霜没有反抗,而是任由这种窒息迅速充盈大脑。 死亡逼近的一瞬间,她有的并非痛苦,而是解脱。 眼看就要闹出人命,顾从上前扯开绿月,把二人分开。 “咳咳咳——”清霜跌坐在地,身子自发变得贪婪,去汲取失去太多的空气。 “世子,都是她,都是她害我啊。”绿月指着清霜,仍旧不甘。 “够了!”顾长卿面色骤冷。 正厅刹那安静。 薛氏由李嬷嬷扶着坐下,晴儿跪地不敢哭出声。 绿月站在一旁,恶狠狠盯着地上装柔弱的清霜。 顾长卿:“今日叫你们来,是有事要说。” 顾从出去了一会儿,大方很快带人从外面抬了几个箱子进来。 顾长卿:“我放你们出府,箱子内是赔偿,无论嫁或不嫁,都足够你们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大方把每个箱子都打开,让她们看清里面的东西。 箱子很大,里面除了昂贵精美的布料首饰外,还有金银和银票,以及一处庄子。 每个人都一样。 “拿着东西,走吧。”顾长卿说。 对此,三个妾室有三种态度。 晴儿很迷茫,不想走也不敢走,跪在地上当鹌鹑。 绿月一下子就哭了,涕泪横流着求情。 至于清霜,权衡利弊之下,坐着没动。 再反观薛氏,自那句“糊涂”之后,就捂着心口不发一言。 不是不想说,是气的说不出。 教养了十几年的亲生儿子,竟忤逆她至此,她所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谁? 顾长卿对三个妾室交代完,来到母亲身边,给她倒了杯茶。 薛氏一扬手,茶杯落地,水花四溅。 顾长卿停了片刻,又倒一杯,“母亲,大夫说您不宜动气,喝点茶降火。” 薛氏冷嘲,“我还以为你不知道我的毛病。” “怎会,母亲生我养我,我自该孝顺于您。” 薛氏更觉可笑,“我养的儿子,和我不是一条心,这样的儿子,倒是不要也罢。” 这话就太重了,听得李嬷嬷眼皮一跳。 顾长卿跪在地上,双手奉茶,再次重复,“母亲,请喝茶。” 薛氏不接。 母子二人就此僵持,谁也不肯对对方妥协。 一时间,正厅内陷入了诡异的宁静,但谁都知道,这宁静之下,必定蕴藏着波涛汹涌。 适才过于激动的绿月,和有点动静的晴儿,此时大气都不敢出,相较之下,清霜从开始到现在情绪都显得极其平稳。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就看谁坚持更久。 只不过,她们谁也没想到。 打破这个僵局的,居然会是误打误撞的二太太。 “大嫂啊,听说长卿过来了,我特意带五郎来看看。”二太太带着儿子从外面走进来。 看到地上三个箱子,她还觉得奇怪,“这里面怎么这么多东西,难不成长卿又得了圣人赏赐?” 边说边往里走。 结果没走几步,里面的情景顿时映入眼帘。 二太太当即停步,身后的五郎顾长轩一个没注意,直接撞上了亲娘的后背。 “娘,怎么了?”顾长轩揉着额头茫然地问。 二太太捂住他的眼,只感觉自己摊上了大事,“没什么没什么,那个,大嫂啊,我想起来突然还有点事儿,就先带着五郎走了啊。” 二太太拉着儿子往外走。 但顾长轩正处于对什么都好奇并且敢于尝试的年龄,亲娘越阻拦,他就越想看。 于是趁亲娘不注意,顾长轩灵敏地躲开她,快步往里走。 “大伯……母……”最后一个字声音小的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顾长轩无措地回头,希望亲娘能给点指示。 他没看错吧。 怎么二哥跪在大伯母面前,二哥那三个小妾,一个跪一个站一个坐的。 唱戏吗? 二太太阻拦不及,只能站到儿子前面,“大嫂……那个……这个……” 薛氏到底是不想让儿子在外人面前丢脸,接了那杯快冷的茶。 “起来吧。”她说。 顾长卿站起来。 “你们三个,先回去。”薛氏又吩咐。 晴儿和清霜从地上起来,同绿月一起屈膝行礼后离开。 顾长卿躬身作揖,“母亲,我也先走了。” “你留下。”薛氏怕他真把那几个妾室赶走,只能留他在身边。 “二弟妹,你有事?”她面色不善。 二太太前头虽然栽了很大一个跟头,八面玲珑的本性却还在。 她很快整理好表情,当做无事发生,把儿子往前一推。 “大嫂啊,是这样,我昨晚和二老爷商量过了,还是想请长卿帮忙带带长轩,他们毕竟是兄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不是,长轩好了,长卿以后也能多个帮手,往后大家遇到困难守望相助,顾氏一族才能繁盛永昌啊。” 薛氏这次没再拒绝,“长卿,你给五郎安排。” 二太太见有戏,期待地看向侄儿。 顾长卿却出乎意料地说:“这件事,需我夫人做主。” 薛氏:“……” 二太太:“……” 顾长轩:“……” 第一百四十二章 认定 薛氏率先沉了脸,“你带着五郎先回去,明日再来。” 二太太不敢触霉头,憋屈地带着儿子走了。 没了外人,薛氏终于爆发。 “原来你无缘无故遣散妾室,就是因为那个宋氏?遣散还不够,连家事也要她管?” 顾长卿看她,认真表示:“母亲,她是我唯一的妻子。” “唯一”二字让薛氏差点心梗。 宋氏宋氏,全都是宋氏。 “那个女人对你就如此重要?是她说不让你纳妾?是她不让你帮五郎的忙?长卿,你是显国公府世子,未来的显国公,还是顾氏一族未来的族长,怎可任凭儿女情长左右你的想法与决定?” 薛氏都快说干了口水:“那宋氏能帮你什么?她爹没有清霜父亲那样的官职,家里更比不上绿月给你提供利益,还不能如晴儿那般为你拉拢容善郡主,你到底图她什么?” 顾长卿曾经也觉得母亲很对,是以从没有反驳过母亲为他做的每一个决定。 但,“绿月恃宠而生娇,清霜背后放冷箭,晴儿代表容善郡主,显国公府易受其牵制,我的后宅,不需要如此乌烟瘴气。” 薛氏实在很不理解,“可大家不都这样?你私底下去问问,哪家没个腌臜事,而且为娘不信后宅这点小事你都处理不好。” “并非处理不好,而是不想。” 薛氏明白了,明白后怒气回升,“你就是认定了宋氏!” 顾长卿:“是。” “我此生非她不可。” “你给我跪下——”薛氏怒急。 顾长卿照做。 他毫不悔改的模样令薛氏更来气。 “李嬷嬷,拿鞭子来!” 李嬷嬷犹豫:“……夫人……” “去!” 李嬷嬷无奈,只能去屋里拿鞭子,递到夫人手上。 薛氏直接挥鞭而下。 两鞭后,问:“你知错否?” “儿,非她不可。” “啪——”又是一鞭。 顾长卿闷哼出声。 薛氏边挥边说:“你已经很少被我打了,往日你只要被打就能改正,这次我看你什么时候认错!” 六鞭,八鞭…… 十鞭、十五鞭…… 薛氏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望子成龙的她,就是这样教训不满意的儿子。 每次被打后他就会变成她满意的模样,薛氏不信这次不行。 顾长卿后背的衣裳破碎成条,血肉往外翻没多久,又被下一鞭带飞。 他被打得无法直起腰,但仍把自己钉在原地,任由一鞭又一鞭无止境地落下。 二十鞭后,李嬷嬷终于再也看不下去,抛却主仆之别,跪下去抱住夫人的手。 “夫人,不能再打了,世子才刚好,身子虚弱得很,再打下去怎么和国公爷交代啊夫人。” 薛氏回过神来,看着那纵横交错的血迹和伤痕,意识到自己又没控制住,手一松,带血的鞭子掉在地上。 “你错了吗?”她哑声问。 “儿非她不可。”顾长卿语气虚弱但坚定。 薛氏点头,“好,好得很,去跪祠堂,两日。” “……是,母亲。” 薛氏被李嬷嬷扶进去了,顾从拿大氅过来给世子披上,背起人就往外走。 很快,微澜院又请了大夫。 宋欢喜被吵到,从次屋出来,就看到主屋进进出出许多人,光是站在门口就能闻到很浓郁的血腥味。 等到大夫看完,她才问:“发生何事了?” 大夫摇头叹气,“唉,旧伤刚好,又添新伤,再养不好,就要成疾了。” 大夫简单解释了一下,世子后背是鞭伤。 “鞭伤?怎么会是鞭伤?”宋欢喜难以想象国公府内有谁会伤顾长卿。 大夫闭口不谈,一脸讳莫如深。 没多久,处理好伤口的顾长卿脚步一顿一顿地走出来。 宋欢喜都能看到他苍白如纸的面色,“……你怎么了?” 看到她,顾长卿眉目温柔,清浅一笑,“无事,等我回来。” 话说完,顾长卿就走了,顾从跟在他身后。 宋欢喜站在主屋门外,注视着那个走得踉跄但仍企图保持自然的身影,不禁皱了眉。 “单九,你去查一查,到底发生了何事?” “是。” 单九过了会儿才回来,宋欢喜知道了原委。 “遣散妾室?罚跪祠堂?”宋欢喜深感意外。 单九:“是,我问了两个荣安堂的人,顾世子带了三位姨娘去荣安堂,并让大方带人抬了箱子进去,里面装着金银珠宝和房屋地契,三个箱子分量相同,是二太太无意中进去,才令此事未成,待人走后,国公夫人,打了世子,外面只能听到鞭声。” “这可不像顾长卿会做的事。”宋欢喜始料未及。 单九:“顾从已经陪着顾世子去了祠堂,据说,会跪两日。” 宋欢喜:“你让二方机灵点,注意着时辰,送点吃食和金疮药进去。” 单九:“是。” 没多久,李嬷嬷带人走了进来,如入无人之境。 “宋氏,国公夫人让你去荣安堂。”李嬷嬷的语气里都含着怨。 宋欢喜直觉此事不对劲,站着没动。 “给我上。” 李嬷嬷半点不跟她废话,招呼婆子去抓人。 单九挡在宋欢喜面前。 婆子们并不怕她,直接上前来。 单九刚要动手,就被宋欢喜拦下来,宋欢喜对她摇摇头。 不能暴露,她的武功是她们最后的底牌,要静观其变。 单九抿唇,只能眼睁睁看着娘子被带走。 李嬷嬷显然是来者不善,婆子们手下没轻没重,单九耳尖,听到了娘子的痛哼声。 她极佳的目力,让她很快将视线锁定在其中一个婆子暗掐的那一下上。 大事不妙。 单九回到次屋,发出信号。 …… 荣安堂。 宋欢喜被几个婆子压着跪在薛氏面前,李嬷嬷拿了绳子来,“给她捆上。” 婆子们手脚麻利地开始绑人。 宋欢喜挣了一下,没挣动。 婆子们不仅手劲儿大,绑人的功夫也很深,看来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干。 她居然能得到这种待遇,真是难得。 “国公夫人找我,有何贵干?”宋欢喜面不改色问道。 薛氏走下来,抬起她的下颚,狠狠掐住,那片皮肤很快就红起来。 宋欢喜略微蹙眉。 “就是这张脸。”薛氏自语。 “什么?”被掐着,宋欢喜发音都不太标准。 “你什么都没有,唯独这张脸,我怎么就忽略了呢。” 下一瞬,宋欢喜瞳孔缩紧。 睁大的眼睛里倒映出薛氏挥高的鞭子。 那鞭子上沾满了血迹! 第一百四十三章 救美 “咻——” 长鞭挥动发出破风声,却一鞭打空,没打到人。 宋欢喜低矮下头,正好躲过这一劫。 “把她摁住!”薛氏厉声道。 有了刚才的意外,几个婆子这次不仅按住了宋欢喜的肩膀,连头也固定住,让她彻底没有躲藏空间。 眼看一鞭子又要挥下来,宋欢喜试图拖延时间。 “国公夫人,亲手教训我,可不是你以往的风格。” 薛氏当然知道。 正是因为知道,才更无法容忍这个“儿媳”。 薛氏:“还有什么话,不妨一起说出来,我亦知你不如表面这般人畜无害,以往皆是我看错了你。” 一想到以前有那么多机会可以除去宋氏,却偏被她娇柔弱小的模样欺骗,以至于到如今,连自己的儿子都为了她不再听话。 郁气在心中疯涨,薛氏大动肝火,再次一鞭挥下。 这次终于打中。 “唔。”宋欢喜秀眉紧锁。 痛! 太痛了! 薛氏下的是狠手,火辣辣的疼从脸侧蔓延到肩膀,再到脖子以下。 如果此时能照镜子,宋欢喜必定能看见她淡绿色的衣裙上有一条由深及浅的红色印迹往外扩散,有种触目惊心的破碎感。 也美得更惊人。 薛氏总算明白过来,以前当真小觑了她。 有这样不经意展露的容貌,世间有几个男子能抵挡得住。 她的儿再优秀,也是人,还是个男人。 薛氏要毁了她的心更甚。 “蛊惑长卿为你所用,你知错不知?” “呵。”宋欢喜讥笑出声。 她从未被这样打过,阿爹阿娘更不舍得。 只有来了上京,入了显国公府,才受了以往不曾受过的伤。 这叫她如何去向薛氏妥协,她绝不肯。 果然,薛氏没看到想象中的服从,又是一鞭,势要让她认错。 “知错是不知?”薛氏再问。 “你让顾长卿受的伤,都要一一还到我身上来,是因为你发现自己无法掌控他?”宋欢喜不怕死地火上浇油。 薛氏又是一鞭。 宋欢喜抬头直视薛氏,汗水滴进眼里,她似乎产生幻觉。 这一幕,竟似曾相识,好像以前发生过。 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幅画面,同样的人,同样的地点,同样的鞭打和同样的痛。 只不过画面里每个人的神态,与此时都大相径庭。 画面中的薛氏,脸上没有恼怒,反而神色极其不忍,隐含愧疚,每打一下都会温声安慰,问她痛不痛。 然而宋欢喜没有忽视,薛氏手起鞭落,每一下都毫不留情,残忍而果决。 可笑那画面中的她,就连被薛氏打了,还尽量隐忍痛意,装作不疼地去安慰薛氏。 画面中,她唤薛氏婆婆,薛氏唤她欢喜。 明明看似情深义厚,身上却越来越痛。 …… 傻。 她真傻。 宋欢喜闭了眼,不再去看这个画面。 宁焰以前数次说过她傻,她总不承认,如今却不得不赞同,宁焰说得对。 幻觉中的她傻,傻在识人不清。 现实中的她傻,傻在不懂圆滑。 三鞭已过,第四鞭蓄势待发。 薛氏扬手刚要打,半空中突然飞出一颗石子用力砸在她的手腕上。 “啊!” 鞭子脱力之下自动掉落,下一瞬,一把不知从何处出现匕首立马将长鞭斩成两段。 这无疑是对薛氏权威的极大挑衅。 “谁?”薛氏左右看了一圈,同时后退,李嬷嬷等几个婆子将她护在身后。 “砰——哐啷——” 门被一脚踹开,被踹中的地方直接破了个大洞,碎木飞溅。 昏沉天光下,一黑衣劲装的高大男子长身而立,只见他手持长剑,一步一步缓慢往里走,却每一步都犹如踩在了旁人的心跳之上。 靠近了,他的脸逐渐清晰。 斜眉之下一双墨眸幽深而冷酷,里面的戾气和杀意毫不收敛,他鼻梁高挺,薄唇紧抿,脸庞刚毅如刻刀刻画,多日的奔波并没有令他出现分毫疲惫,反而因这份经历加重了通身威严的气势。 待看清跪地之人的情形,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男人气息越发沉重,犹如凶猛的狂风,令人无比胆寒,带着极强的压迫感。 他的眼神锐利如鹰,扫视屋内每一个人。 来到宋欢喜身边,气势越发强劲,令薛氏等人不得不再次后退。 在她们惊愕的目光中,他弯下腰,伸出坚实有力的双臂,解开绑缚的绳子,将她拦腰抱起。 “宁……宁焰。”宋欢喜隐约看清他的脸,低声喊。 不知会不会也是一场幻觉。 “嗯,我在,闭眼。”男人平静的语气潜藏风暴。 宋欢喜听话地闭眼,熟悉的气息令她获得极大的安全感,就这么昏睡过去。 “顾焰!”薛氏终于反应过来,大喝出声。 他太过目中无人,竟当着她的面做这等事,并且毫不避讳。 宁焰如听耳旁风,抱着人往外走,薛氏扶着仍旧颤抖的手,“快,给我拦住他。” 李嬷嬷带着婆子赶紧阻拦。 宁焰不屑:“你们拦不住我。” 薛氏:“你踹了我荣安堂的门,还当着我的面带走她,你对我何曾有过半点敬重?” 宁焰看着怀中人,对薛氏的问话不予理会,继续往外走。 他的眼神太过骇人,李嬷嬷等人并不敢真的拦他。 他往前走,她们就往后退,直至退到了门口。 薛氏看她们不争气的样子,忍不住道,“她是长卿的妻子,你于光天化日之下将她带走,置伦理何在。” “谁是她男人,你很清楚。” 宁焰留下这句话,凌厉视线看向李嬷嬷等人,“确定还要拦我?” 李嬷嬷等人不敢直视,顶着压力退开,就这么任由他大摇大摆地离开荣安堂。 “顾焰!给我站住,你……” “啊——”李嬷嬷一声痛呼,捂住膝盖跪倒在地。 薛氏不敢再说。 宁焰抱着人走了。 屋内,李嬷嬷皱着一张老脸,谨慎道:“夫人。” 薛氏抬起手,手腕上被石子砸中的地方,出现了一个鲜明的红色印记。 那颗石子隔了这么远,依然能准确地打中她,并留下伤。 李嬷嬷见状立马要去叫大夫,被薛氏阻止。 此刻薛氏神色无比复杂,“嬷嬷,他在报复我,他一定是在报复我。” 这个“他”是谁,主仆二人都心知肚明。 但李嬷嬷也说不出更多安慰的话,只能沉默地站在一旁。 许久之后,寂静的空间再次响起薛氏的声音,“此事瞒着长卿,不要让他知道。” 李嬷嬷有些为难,“只怕瞒不住。” 薛氏也不期望能一直瞒下去,“能瞒多久是多久。” 李嬷嬷:“老奴知道了。” …… 第一百四十四章 来财 微澜院。 宁焰轻车熟路地走进来,直接把人抱进主屋。 不过片刻,他就脸色难看地出来,“里面怎么回事?” 单九解释:“最近顾世子一直住在微澜院养伤,娘子搬去了次屋。” “带路。” 次屋就在隔壁,单九已经提前找了大夫。 这个大夫并不是之前给顾长卿等人看病的大夫,而是他们自己的人,一手医术出神入化,为了行动方便,还专程学了点武功,因此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单武。 把人抱进去不久,里面传来宁焰的声音,“让人进来。” 单九和单武对视一眼,“走吧。” 单武是个当之无愧的男人,宋欢喜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 一看到陌生女人,单武就轰一下红了脸。 小女儿情态地走过去落座,刚要把脉。 “停。”宁焰放了一个帕子搭在宋欢喜手上,才说:“继续。” 单武害羞中又带着清醒,把完脉,要看下伤口。 宋欢喜的鞭伤从脸侧一直延伸到衣服里面,单武不敢动手,但表明了自己的目的,“我要看看伤。” 宁焰不悦,“就这么看。” 单武:“看不清。” 宁焰:“……” 无法,只能让单武背过身去,他拿出一个刀片,慢慢划开淡绿色的衣裙。 到了不能给单武看的地方,他立刻停下来,把衣裳往两边分开,“限你半刻钟内看完。” 单武回身,首先看到就是姿势很奇怪的主子,在他催促的目光下,才上前一步。 打眼一瞧,再定睛一看,这鞭伤可真不轻,加上女子皮肤又总是细腻,更容易…… “行了,开药。”宁焰把被子往上拉,打断他的思绪。 单武这次是真的看清了,当下不再扭捏,拿出几个瓷瓶,“无大碍,就是伤口有些深,用这个可止血消肿,这个能活血生肌,还有这瓶,可以祛疤且无副作用,还有这些,没事儿可以吃着玩儿,都是调养身子的好东西。” “东西留下,人可以走了。” 单武:“……” 宁焰继续吩咐,“单九,去打水进来。” 单九:“是。” 单九回来的时候,就见娘子身上的衣裳已经没了,而主子还坐在那里,像是要亲自给娘子处理伤口的样子。 单九没有多说,在一旁静等吩咐。 清理伤口的时候,昏睡中的宋欢喜疼得出声。 宁焰脸色奇黑,动作到底是轻了很多,发现她又要蹙眉,立即停了手。 “麻烦。” 虽嘴上这样说,力道又放轻了不少,在宁焰自己看来,还比不上平日挠痒痒。 一共三鞭,两鞭在一侧,剩下一鞭在另一侧,伤势最重在肩膀,不止是皮开肉绽那么简单。 宁焰和单九对此等伤势司空见惯,更严重的他们遇见过不知凡几,因此二人都是面不改色。 放宁焰身上,这种伤撒点药随意包扎即可,不用再管。 但宋欢喜不行。 单九也是罕见主子有这等耐心,不仅细致地清理了血迹,还用刀片一点一点刮掉碎沫,随后撒上药粉。 药粉刚撒上去,宋欢喜就疼得浑身抽搐,下意识翻滚逃避。 这种伤本就是普通人所不能忍。 “单九,你来,把她按住。”宁焰说。 “是。” 单九是习武之人,力气大,要按住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不费吹灰之力。 受伤严重的地方需要多撒药,宁焰只看了宋欢喜一眼,就避开她的脸,目光专注。 好不容易包扎完毕,宁焰再抬眸,却发现宋欢喜嘴角一抹血迹流出。 他眼疾手快,立即掰开宋欢喜的嘴,果然看见被她自己咬破的舌尖。 “出息。”宁焰颇为嫌弃。 倒了杯水过来,宁焰大手一探,就把宋欢喜捞起来,“喝水。” 他把杯盏抵到宋欢喜唇边。 昏睡中的宋欢喜依然陷在和薛氏的对峙中,薛氏越打,她越不肯认输。 薛氏让她做什么,她都致力于唱反调。 因此宁焰让她喝水,她下意识就把嘴闭紧。 啧。 还是这么不听话。 宁焰决定采取强制措施,手动掰开嘴,水喂进去。 宋欢喜不肯吞,溢出不少,宁焰也不在意。 “药。” 单九重新拿了药,宁焰给她的伤处上了一点。 松开她后,才注意到她下颚的掐痕。 和满身鞭伤相比,这伤显然不值一提。 但宁焰怎么看都怎么刺眼。 他带着薄茧的手在那片掐痕上轻轻抚过,动作放轻了不少。 把人平放在床榻上,宁焰起身往外走,不忘交代,“给她换身衣裳。” 单九:“是。” 出了门,本就不多的温柔被寒风吹散,宁焰脸色霎时阴沉如水。 他站在台阶之上,打量院中瑟缩挤成一堆的下人。 熟人面孔不少,吴嬷嬷,秋兰,雪怜、桃儿,之前他都见过。 不熟悉的人当然也有,被顾长卿从微澜院调走的那四个该死之人,以及被顾长卿从前院调来的四男四女。 对这八个人,宁焰天然没有好感。 “你们叫什么?”他眉目清冷,比之顾长卿表面温润内心冷漠,他则是从里到外的凉薄,加之气场太强,令人望而生畏。 大方等人跪下。 大方:“回……回爷,小的名叫大方,这是二三四方,都是之前世子身边的小厮,后面四个是五六七八芳,是之前在前院伺候的婢女。” “既有八方,来财何在?” 八人:“?” 宁焰开了个很冷的玩笑,在场众人无人理解。 宁焰:“没有?那就把下一个进入微澜院的人,命为来财。” 吴嬷嬷几人和大方八人:“……是。” “守好微澜院,我回来之前,谁都不准入内,违者斩!” 话落,一柄利刃出鞘,清寒剑光跃动长空。 宁焰信手一转,长剑直射大方而去,在大方等人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长剑已经擦过他们的耳边,刺进了更远处的高墙之中。 “……” 院中一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发现自己还活着,或恍如隔世,或心惊肉跳。 宁焰很满意自己随意露的一手引起如此震慑。 “都守好。”他再次强调。 “是,是是。”大家莫敢不从。 宁焰离开微澜院,再次踏进荣安堂。 荣安堂依然没人敢拦他,更准确的说,是拦不住。 薛氏又病了,这次所受的刺激颇大,大夫来看过后,忍不住言辞强调让她静养。 李嬷嬷忙着让人给国公夫人煎药,忙着让管事的派人来修门,又要忙着去祠堂谈谈口风。 宁焰长驱直入,内室只有薛氏一人。 第一百四十五章 女骗子 薛氏并没有睡着,额头的疼痛让她无法安然入睡。 她躺在榻上,眼神发直。 宁焰在榻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耀武扬威了大半辈子的女人。 “昔日如何风光无限,怎会想到有此一日?”宁焰的语气里不含任何情感。 薛氏保持原样。 宁焰坐在椅子上,冷眼看着她从平静到崩溃。 “你再敢伤她一分,我必辱你薛家满门,我说到做到!” “辱谁满门?”外面,一道浑厚的声音传来。 随即走进一个身着玄色大氅蓄着美髯的威仪男人,正是显国公顾执。 看到来人,宁焰站起身,躬身道:“国公。” “不必多礼。”顾执拦住他行礼的动作,亲手将他扶起,顺便拍拍他的肩。 “一段时日不见,结识了。”他赞道:“此次赈灾,事情办的不错。” “过奖。”宁焰不卑不亢。 顾执感叹:“还是后生可畏啊,如今文党下马不少人,户部有个从六品职缺,你倒很合适。” 闻言,宁焰还没答,薛氏病中惊坐起,“什么,你还要给他安排官职?” 顾执:“嗯。” 薛氏:“我不同意!” 顾执面色骤冷:“你同意与否还是其次,这段时日府里府外发生了什么,你当我不知情?” 薛氏:“……” 比起妻子把目光囿于后宅内帷,视家世背景为一个人最重要的价值,国公爷顾执显然具有更广阔的视野和更庞大的野心。 沙场点兵,挥斥方遒,高居庙堂,发号施令。 国公爷所处之地位和人生阅历,令他具有极高的朝政敏感度,及优越的远见卓识。 “后宅这些小事,我从不插手,但我说过,我给你充分的权利,同样要求你承担相应的责任,但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 薛氏手指宁焰,“他呢 ,你不是说过让他走?” 顾执:“这些年,他极少出现在你面前,还不够?更何况,你做过什么,还要我说?” 薛氏的气焰一下子消了。 她所做之事,并不体面。 宁焰适时开口,“我纠正一点,我叫宁焰,不叫顾焰。” 顾执很好说话,“嗯,随你。” 宁焰:“还有,给我一个院子,最好离微澜院近些。” 顾执沉思片刻,摇头,“不合规矩,我不能答应你。” 他的拒绝向来不容人反驳。 宁焰:“聚英阁。” 聚英阁离微澜院不远不近,中间还有几处院落和花园竹林间隔。 顾执:“可以。” 薛氏:“不行!聚英阁地位仅次于微澜院,而且他是外男,如何能住后院。” 宁焰:“你们后院没几人,多我一个不多,更何况,我以前就住那。” 顾执和薛氏闻言均是一怔,他们都忘了。 “那就继续住。”顾执一锤定音。 薛氏:“……” 宁焰成功看到她吃瘪,遂舒心地和顾执去前院。 …… 日落,灯起。 宁焰回到微澜院,让人准备吃食。 宋欢喜已经醒了,但没什么力气。 单九准备了吃食进来,宁焰招呼宋欢喜,“过来坐。” 后者摇头,拒绝。 “啧。” 宁焰不耐,走过来连人带被抱起,放到椅子上。 “我吃过了。”宋欢喜说。 宁焰:“那就看着我吃。” 宋欢喜:“……” 宁焰真的自顾自吃了起来,吃的狼吞虎咽,一点形象都没有。 宋欢喜都怕他吃噎着,倒了杯茶给他。 宁焰一口喝完,宋欢喜又倒一杯。 “你多久没吃东西了?有这么饿?”宋欢喜忍不住道。 宁焰全当没听见。 终于,一顿饭吃完了。 单九端上来六道菜,全部进了宁焰的肚子。 宋欢喜:“……” 吃饱喝足,宁焰才有时间算账。 又是连人带被,不给宋欢喜一点喘息的时间,将她抱回床榻,自己则坐在她面前,目不转睛地看她。 “怎么了?”宋欢喜摸摸自己的脸。 醒来后她照过镜子了,鞭伤在脸侧,的确不是很好看。 想到这里,宋欢喜双手捂住脸。 “啪——”被宁焰一掌拍开,“别乱碰。” 宋欢喜手背上一阵疼,怒了,“这是我自己的脸。” 宁焰:“那也不行。” 他语气十分霸道。 宋欢喜揉着手背,不再吭声。 但她的表情瞒不过宁焰,宁焰视线往下,看到她手背上的红,皱起眉心,吐槽,“怎么这么不经打。” 明明没用什么力气。 宋欢喜:“……” 他总有把人噎个半死的能力。 “行了,我给你揉揉。”宁焰抓住她的手,刻意注意了力道。 这种接触有点亲昵,宋欢喜不太适应,想缩回手,刚缩到一半,却被宁焰抓住不放。 “你放开我,我已经嫁人了。”宋欢喜不得不陈述这个事实。 “那你什么时候和离?”语气平和。 宋欢喜:“不知道。” “这么没效率?”语气变了。 “我不同意休妻,顾长卿不同意和离。”他们陷入了死循环。 “那我就打到他答应为止。”语气发狠。 宋欢喜怕他冲动,又怕他真干出这种事,“你别这样,他是世子。” “世子又如何。”语气尽是轻蔑。 宋欢喜知道他天不怕地不怕,可她怕。 而且她此前已经决定了,要和宁焰保持距离。 于是坚持把手抽回来,并道:“男女授受不亲。” 宁焰:“……” 宁焰嗤笑,“这句话你八百年前再告诉我,或许还来得及。” 宋欢喜:“……无论如何,我们这样都不对,我还是顾长卿的正妻。” 她连番拒绝,终于让宁焰察觉到了异样。 想到在冀州龙云岭,她所说的和离后就跟他在一起。 再想起冀州城内客栈,他询问这女人有秘密瞒着他,却被她一语气走。 说什么在洛水寨能精准选中路线救出顾长卿,是顾长卿给的指引。 这句话无疑让他震怒。 他离开后,这女人也不见多伤心。 如今他回来,这女人脸上也没有很高兴。 “你在耍我?”他突然问。 宋欢喜不解,“什么?” 宁焰终于明白过来,冷冷一笑。 很好。 傻女人长本事了。 “你是不是以为我喜欢你?”他突然问。 这话实在让人难为情,宋欢喜不知如何作答。 冀州龙云岭,他亲她额头时,那片刻滚烫的热意好像又回来了,令她十分不自在。 “说你傻,你还一点不聪明。”宁焰笑的危险。 “什么?”宋欢喜看他。 第一百四十六章 经验丰富 宁焰狠狠揉了一把她的头发,她的发丝细软,总是令人上瘾。 “骗你的,傻女人。” “……” 热意退散,寒风呼啸,宋欢喜整个人都被冻住。 “……那,那你亲我。” 宁焰:“我只亲了你额头,亲你嘴了吗?” 宋欢喜摇头。 宁焰接着一本正经道:“你要知道,表达喜欢可不是亲你额头那么简单,而是亲这里……” 他一手点在宋欢喜的唇上。 “亲这里,才是属于男女之间的喜欢。” 宋欢喜直觉不对,忍不住反问,“你很有经验?” 宁焰不可能在她面前丢脸,回了句,“当然。” 宋欢喜就没话说了。 她的所有经验,都来自于和顾长卿洞房那一晚。 那是她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与异性亲密无间。 那晚她的嘴的确被亲了,因为洞房。 夫妻关系也是男女关系,所以男女之间表达喜欢是真的会亲到嘴上? 至于额头……那晚好像也被亲过,应该算男女关系。 于是她说:“额头也很亲密,所以不行。” “为何?” 宁焰倒想看看,她能说出个什么花来。 宋欢喜一个刚及笄的娘子,总不好连这也跟宁焰说,便含糊道:“我是过来人。” 宁焰眼睛微眯,笑肉不笑道:“顾长卿亲过你?他还对你做了什么?” 宋欢喜不知如何解释,只能说:“我们是夫妻。” 着重在“夫妻”二字上加重音调。 “什么时候?”神色已是不虞。 “在何处?多少次?”语气渐重。 “你别再问了,这是我的私事。”宋欢喜不觉得这个问题可以和他谈。 “忘记对我的承诺了?”宁焰斜眼看她。 宋欢喜:“……” “只要我要,只要你有,你就给,现在我只要个答案,你就不情不愿,承诺难道不作数?”男人切齿道。 宋欢喜败给他了。 “就一回,是我和顾长卿的洞房。”她很不好意思。 “洞房?”宁焰如何都没想到答案是这个。 “嗯。”宋欢喜又肯定了一次。 云销雨霁,低压气氛骤然消失无踪。 “咳咳。”宁焰手握成拳,抵在唇边轻咳两声。 “看在你知之甚少的份上,我勉为其难给你普及一番……亲额头,也可以是哥哥对妹妹的表达,亦或是父亲对幼小的女儿,你小时候被你爹亲过吗?” 宋欢喜仔细回忆,最后摇头,有些失落,“没有。” 宁焰开始睁眼说瞎话,“肯定亲过,每个孩子的出生,都是上天给这对夫妇的恩赐,为表达喜欢,很多爹娘都会亲自己的孩子。” 宋欢喜举一反三,“你阿爹也亲过你?” 宁焰瞪她,“瞎说什么?” 宋欢喜:“你说我阿爹亲过我,那你阿爹肯定也亲过你吧。” 宁焰纠正她,“我只是跟你形容异性之间的关系,我没有爹,所以我爹不会亲我,至于我娘,可能亲过,可能没有。” 宋欢喜自己父母双全,知道有阿爹阿娘的好,就难免有些同情,“你真是可怜。” 可怜? 宁焰摇头。 他从不可怜。 “少天马行空胡思乱想,总之,我知道你没有兄长,所以以后我就当你兄长。” 宋欢喜:“我有兄长,他叫长生。” 宁焰;“他死了。” 宋欢喜点头,“是,他死了,但他也是我兄长,最亲最亲的兄长,永远的兄长。” 宁焰突然发现刚才吃的糖醋鱼里,可恶的厨子居然把糖放少了。 他灌了杯茶,才问:“就这么喜欢你兄长?” 宋欢喜没有半点迟疑,“当然了,他是这世间最爱我的人之一,有朝一日,我们一家四口,以后还会在泉下重聚。” “错,是一家五口。” 宁焰挺直背脊,“以后我成了你活着的兄长,有我罩着,没人再敢欺负你,你爹娘也认识我,至于你那个长生兄长,以后我自要去会会他,到时候一起。” 宋欢喜仔细一想,他这么说的确很合理,而且宁焰的关照对她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她点头,算是答应了。 宁焰满意,接着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笑的恶劣又开怀,“记住,越是英俊的男人,说的话越不能信。” 他像是在蛊惑一棵见识浅薄的幼苗。 “你见识少,懂得不多,不知这世上男人多是道貌岸然之辈,负心薄幸见异思迁,招蜂引蝶寻花问柳……总之,别被他们皮囊所骗。” 宋欢喜看他的脸,“你也不能相信?” “除了我。” 宋欢喜:“那你不英俊吗?” 这话反问得很没有技巧,却让宁焰心情愉悦。 他大言不惭道:“英俊,英俊又值得信赖,除了你爹娘,你最值得相信的,就是我。” 宋欢喜憋了憋,“……还有长生哥哥。” “对,除了你爹娘和你长生兄长,只有我可以信。” “……” 等不到回答,宁焰催促,“听到没有?” 宋欢喜点头,“听到了。” “嗯。” 得到想要的回答,她又还算安分,宁焰决定不再计较在冀州她气自己的事。 秘密可以有,她不说也没关系,因为总有一天他会撬开她的嘴,让她心甘情愿地告诉他。 “我走了,暂住聚英阁,有事直接去找我。” 说完后,宁焰不再多留。 把人送走,单九进来给宋欢喜重新上药,这回还是有些疼。 “单九,力道可以比白日那次更重一点,我可以忍。”宋欢喜说。 单九:“……是。” 她很想说,白日是主子上的药, 夜深,单九熄了灯睡在外间。 宋欢喜一个人躺在榻上,暂时还睡不着。 荣安堂的事像做梦一样。 她被李嬷嬷等人带走,想的是单九意识到她去了很久后,察觉事情有异之下,不惜暴露自己来救她。 根本没想过宁焰会回来,也没想过他会于众目睽睽之下闯进荣安堂,当着薛氏的面带走她。 如今她人是回来了,但薛氏的秋后算账,也成了悬念。 此时此刻的风平浪静,焉知不是风雨来临的前兆。 不过宋欢喜不怕,宁焰是因她而来,她也会和宁焰一起面对。 一时又想起方才宁焰对她的“情感指导”。 看得出来宁焰有很多经验,说的头头是道。 想必宁焰也是看过听过,还经历过很多,才会有这么丰富的道理。 而宋欢喜不过及笄之年,对男女感情之事还很懵懂,宁焰这一通知识灌输下去,成功在她心底埋下了一颗种子。 世间男子太危险,当敬而远之。 第一百四十七章 来财 要问宋欢喜怀疑过宁焰所说吗? 其实怀疑过。 只是,就连顾长卿那般品貌非凡的如玉郎君,身边也逃不开花香蝶绕,反而因为他足够优秀,所以前赴后继的女子才更多,其中更不乏色艺双绝者。 与之在一起,所承受的压力很大,并不如外人想象中美好。 有顾长卿的前车之鉴,宋欢喜认为宁焰说得对,很对。 越好看的男人,越要远离。 …… 接连两日过去,微澜院无波无澜,薛氏李嬷嬷之流一步也未踏入这里。 这让宋欢喜养伤养得不太踏实,总会担心她们有大招。 到现在,没有人来找过她,微澜院也没见过外人。 宁焰不知道在做什么,不见踪影。 两日之期一到,在祠堂罚跪的顾长卿回来了。 罚跪的两日显然不轻松,顾长卿是被顾从搀扶着回来的。 回来没多久,微澜院又请了大夫。 “单九,微澜院是不是风水不好,大夫都来了好多次了。”宋欢喜突然道。 “……娘子想看风水?我这就去找人。”单九不太能摸得准这句话是真还是假。 “不用,我只是随口一说。”宋欢喜赶紧阻止。 单九:“好。” 二人正聊着天,门外传来了顾从的声音,宋欢喜想到他对顾长卿的忠诚,点了头,让他进来。 顾从一入内就单膝下跪,“世子夫人,世子此次伤势牵连到旧伤,刚回来就陷入昏迷,属下想请您去看看。” 顾从深知世子对世子夫人的重视,连“照看”二字都说不出口。 宋欢喜不由得苦笑,“我也受伤了。” 顾从这才抬头,待看清世子夫人裹缠的纱布时,不由担心,“是何人所伤?” 宋欢喜只说了两个字,“鞭伤。” 顾从:“……” “属下明白了,还请世子夫人好好养伤,属下先行告退。” “嗯。” 顾从离去后,便迅速命人查清此事,调查结果很快呈到了他的手中。 看过后,顾从才知道世子受罚当日发生了什么。 原来世子去了祠堂后,国公夫人立即找了世子夫人过去。 不是单纯的询问,而是极度的怨怪。 国公夫人把一切都归结到了世子夫人头上。 只是那是他与世子已经在祠堂,国公夫人又派人截断消息,瞒住了他与世子。 这件事非同小可,顾从看了眼昏迷中的世子,想了想,决定等他醒来后再说。 顾长卿一回到微澜院,两日不露面的宁焰就出现了。 他站在院中,把几个下人叫到一起,问:“今日是谁先进的门?” 吴嬷嬷和大方等人对视一眼,两日前的剑光阴影再次浮现。 秋兰记忆好,被推出来,不敢隐瞒,“回爷,今日是……是世子先进来,但是顾亲随也在搀扶他。” “好,往后来财就是你们世子了。”宁焰自动忽略后半句。 吴嬷嬷秋兰等人:“……” 宁焰不理他们,来到次屋。 宋欢喜此时正在看书,单九拿了些零嘴供她打发时间,看着十分悠闲的样子。 宁焰的好心情随之消失,走过去拿走装零嘴的碟子,成功让宋欢喜的目光迁移到他身上。 “你来了。”宋欢喜放下书。 “你很高兴?”宁焰问。 “还行吧。”除了换药的时候有些难受外,无人打扰,可以说很清净。 宁焰眼神意味不明,“就这么关心那个来财?” “谁是来财?” 新来的小厮吗? 宁焰往隔壁努嘴,“名长卿,字来财。” 宋欢喜:“……你别给别人乱取名字,这样不好。” “他自找的。”宁焰发现被她转移了话题,又掰回来,“他回来,你很高兴?” “高兴也谈不上,只是感觉陷入了一个怪圈。”宋欢喜半垂眼眸。 顾长卿因遣散妾室被薛氏鞭打,她因顾长卿此事被薛氏迁怒,但顾长卿又是听了她的话才做此决定。 这两日她偶尔也会想,若那日她不与顾长卿开诚布公地谈,不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不说自己不喜夫君纳妾之言。 顾长卿是不是就不会坚持遣散妾室,是不是就不必发生这件事。 宁焰捏了一把她的脸,警告,“不准再想他,总想一个男人是心动的开始,你想爱上他?” 宋欢喜打了个机灵,慌忙摇头。 她不想再入火坑。 “那就行。”宁焰又捏了一下,觉得手感不错,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捏顺了手。 不过,“你是不是胖了?” 以前脸上哪有这么多肉。 宋欢喜:“……” 宋欢喜:“!” 她再也忍不住了,“你和那些女郎们在一起时,说这种话她们不会打你吗?” 哪有什么女郎? 宁焰刚要反驳,想到自己是个“经验丰富”之人,于是拐了弯,嚣张道:“她们打不过我。” 这是事实。 宋欢喜服气了。 她揉了下脸,圈了下腰身,自己好像真的胖了。 顾长卿住回微澜院后,微澜院的伙食蹭蹭上涨。 她之前养箭伤时就吃的好,每日零嘴也丰富,人又总是待在微澜院,吃得多不运动,就容易是发胖。 不过单九前两日还说她长高了。 单九说话讨人喜欢,宁焰让人生气。 宋欢喜选择相信单九的话。 不跟他掰扯,话题回到正轨,“这两日薛氏都没找我,你当日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荣安堂把我带走,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国公爷肯定也知道了,他没对你做什么吧?” 以前宁焰来去无踪都是在晚上,没人看见。 宋欢喜很怕他出现在人前,会对他不利。 宁焰语调张扬,“聚英阁都给了我,你觉得像是有事的样子?” 宋欢喜一想也对,那她就不操心了。 宁焰继续说:“薛氏那边不必怕,她不会来找你,国公更不会,一切太平。” 宋欢喜:“那就好。” “对了,你还要装一段时间的病。”宁焰提醒。 “为什么?” “赈灾事宜结束大半,圣人即将论功行赏,顾长卿必定会在。” 这是朝堂之事,按理说与宋欢喜没什么关系。 但之前柳月涵也说过,她在圣人那里留了印象,圣人很可能会传召她。 “那我怎么装?”宋欢喜真的不想去。 宁焰拿出一个瓶子,“你吃一颗,到时候宫里极可能会有太医前来,不能敷衍。” 宋欢喜懂了。 她没问这是什么药,倒出一颗直接塞进嘴里。 接着她眼前一亮,“甜的。” “对,装病利器。”宁焰说。 第一百四十八章 入宫 宁焰没说的是,为防止有人乱吃,这药以前很苦。 是为了她才让单武点灯熬夜地改配方,不然自己也不会今日才出现。 改良后的药不仅味道可口,效果也来的很快。 一个时辰后,宋欢喜就一病不起了。 宁焰捏了下她的脸,“不要担心,有我在。” 宋欢喜眨眨眼,表示自己很放心。 …… 顾长卿自昏迷中醒来已是次日,得知宋欢喜又病了的消息,拖着满身伤也要过来。 躺在榻上的人还是那个人,几日前还鲜活明媚得如同一朵娇艳的花。 然而他只是去了祠堂两日,再睡了一觉,再见宋欢喜,就发现一切都变了。 “能动吗?”顾长卿轻声问。 宋欢喜想点头,却点不动。 顾长卿不忍再刺激她,只说:“我请了大夫来给你看看,不必怕。” 大夫上前把脉。 宋欢喜已经陷入了一种自己觉得自己很好,旁人看着却很不好的样子,主要是她觉得自己眼耳口鼻的功能都正常,但身子有时候不听话,会自动做些事情。 就好比此时,她想对顾长卿点个头,表示自己不怕,但脖子却僵得动不了,只有眼珠子能转,说话也不太清晰。 看在顾长卿眼里,则是她在强撑。 顾长卿心尖刺痛,“我一定会救好你,你放心。” “嗯。”宋欢喜尽量发出简洁的单音。 好半晌过去,大夫却表现出难得的无助,他治病半生也没碰到过这种疑难杂症。 大夫无奈将手放下,“世子,还请……另请高明吧,此病老夫实在无法判断。” 顾长卿心往下沉了沉,“一点都看不出?” 这倒也不是,大夫开口:“脉象上看,只有些小毛病,并无大碍,但我观世子夫人行动僵硬,反应迟缓,说话气弱,很像一种罕见病症,但老夫不敢妄下断言。” 顾长卿吩咐顾从:“发布奖赏,能治好夫人的,重金酬谢。” “是。” 重罚之下必有畏者,同样的,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很快,上京城各大医馆接到消息,纷纷出动自家经验丰富的老牌大夫前往显国公府,其中也不乏单打独斗又自命不凡的江湖游医。 顾长卿让人开了道门,专门用来接待这些大夫。 头一批大夫来了,发现显国公府待遇非常不错,吃喝都不禁止,而且什么要求都能满足,于是热情十足。 不过,大夫们的这种热情只保持到了诊脉之前,随着诊脉结束就彻底消失。 宁焰让单武研制出的这种药,连配料里的成分市面都很少见,因此这种药所导致的病症,绝大部分大夫都没遇到过,只能忍痛离去。 国公府每日都会来一批神采飞扬的大夫,也会走一批灰心丧气的大夫。 一连几日都毫无进展,顾长卿不得不请宫里的太医前来。 他这么大的动作,惊动了国公爷顾执。 下朝后,国公爷头一次来到了儿子儿媳所住的微澜院。 作为一家之主,除逢年过节外,国公爷极少会见府中的女眷,更不会因府中女眷生病,特地跑这一趟。 他的到来,令吴嬷嬷等人严阵以待,也令顾长卿意外至极。 微澜院主屋。 国公爷双手背在身后,立于一副字画面前,高大的身影曾令无数铁血将士们安心。 顾长卿从次屋过来,躬身揖礼,“父亲。” 他的嗓音可见沙哑。 国公爷:“儿媳如何?” 顾长卿为此已有几日未睡好觉,眼下泛起青黑,尽管不愿,还是答道:“不是很好。” “真不好?”国公爷这才转过身来看他。 这么一看,不过几日未见的儿子,有了肉眼可见的憔悴。 顾长卿摇头。 挺拔的身姿颓了,胡渣也没心情打理。 顾长卿从没这么挫败过。 “太医如何说?”国公爷又问。 顾长卿:“太医也开了药,但她吃过就吐,还畏寒畏热,怎么都不行,脸色一天差过一天,太医只道需回宫翻阅典籍,或有一线希望。” “尽管如此,还是不放心?”国公爷一眼看透他的想法。 顾长卿没有否认,怎么可能放心。 明明已经做好了与之厮守终生的准备,清退妾室,待她唯一,今后无论风雨,他总与她在一起。 他会用后半生去弥补她所受到的伤害。 但上天何其残忍,这点微小的愿望也不被满足。 国公爷拍拍儿子已经不再单薄的肩膀,叹了口气,“能治就治,用尽一切办法也要治,但若不能,也要过好自己的人生。” 顾长卿没有回应。 国公爷又说:“圣人今日寻我,说十日后让你带儿媳入宫,如今看来,只好我带老三去。” “应当的,赈灾一事我功劳不大,三叔接管后用心尽力,理当他随您去。” 国公爷颔首。 事情就这么说定了。 十日后 。 国公爷带三弟入宫,同时还带去了一个人,宁焰。 一贯身着黑衣的宁焰少见地换了身蓝色菱纹圆领袍衫,头戴幞头,脚蹬乌靴,不足弱冠的男人英姿勃发,没有十五六打马游街的风光意气,也无二三十历尽千帆的老练圆滑。 相反,他的沉稳内敛甚至不输三老爷那样的官场老油条,恣意潇洒也未在他身上磨灭。 浑然天成的矛盾气质,与身俱来的不俗样貌,他只站在那里,就让人不敢小觑。 三老爷已许久未见他,都有些陌生了,而且和他站在一起,居然还感受到了压力。 “员外郎。”宁焰见到他,如此称呼。 国公爷听见了,说:“不必如此生疏,还是按照以前的叫法即可。” “是。”宁焰从善如流地改口,“三叔。” “……诶,诶,顾焰啊。”三老爷有些拘束,“你和以前相比,变了不少,我差点没敢认。” 宁焰很好脾气地提醒,“三叔,我如今叫宁焰。” 三老爷:“……” 他的视线不自觉看向国公爷,接收到信号后,才改口,“宁焰。” “嗯。” 三老爷:“……” 今日是圣人私召,阵势不大。 几人穿过重重宫门,来到御殿之外,身穿厚重甲胄的侍卫肃穆而立,不因任何人的到来而轻举妄动。 但没有人会怀疑,倘若真有人胆敢在此闹事,迎接他的将会是怎样的雷霆镇压。 原地等待片刻。 随着内侍总管王庆的通传,几人才得以入内。 “臣顾执。” “臣顾谨。” “草民宁焰。” “参见圣人,圣人万安。” 宁焰二字在其中极为陌生与突出,圣人总算从奏折中抬起头来。 凤眸犀利中蕴藏天威,“这位是?” 第一百四十九章 升职 顾执:“此乃三弟于冀州赈灾时遇到的一位俊才,名曰宁焰,对救治灾民、屋舍修缮、农田划分和疾病预防都提出了有效建议,其余州县也采取了相关措施,使得百姓们快速安定下来。” “哦?倒确为大功一件。” 圣人看向顾谨,“顾卿,这屯田员外郎,你做了多久?” 被点到名的顾谨恭敬回道:“约有十三年。” “这么久?”圣人又看向顾执,“依爱卿之见,该安排个什么职位?” 顾执躬身,“一切但凭圣人定夺。” 圣人细数此次赈灾查处的贪官污吏。 “冀州司户何茂,汉州郑良县县令周钊,江州通判陈望,陈州知州江计洲……如此多朝廷命官,却公然视藐视朝廷律法,枉顾朝廷旨令,草菅人命,为祸一方,实在令朕震怒。” “朕巍巍大国,浩瀚疆土,却有如此多的蛀虫,试图蚕食昔年成祖稳定下来的万世基业,不可饶恕!” 顾执躬身,顾谨和宁焰下跪,“请圣人息怒。” 圣人的情绪收放自如,不过片刻,又换上一脸和蔼,仿佛刚才的怒意只是众人的一场错觉。 “顾卿,你可愿去陈州?朕封你为从五品知州,掌一州之大权,佑一方之百姓。” 从一个从六品的上京屯田员外郎,升任为从五品地方官,升不升官还在其次,主要是从上京下放到地方,既好,又不好。 不过不管三老爷心中如何犹豫,表面上还是对圣人千恩万谢。 至于宁焰,顾执既然将他带到了殿上,圣人就不能视而不见。 “你善水利田舍?”圣人问。 “草民剑法更甚。”宁焰仿佛不知这是何处,说起话来也十分直接,像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 圣人先是眉心一拧,继而大笑松开。 “好,大景朝人才济济,才是朕愿意看到的。” 圣人转而表情严肃,“朕有禁军十六卫,又以左右千牛卫最为精锐,亦是朕的贴身侍卫,护朕之安慰,保朕之社稷,他们无一不是个中翘楚、人中龙凤,其左右领军更是骁勇果敢、英勇善战,若放在边疆,也定会是镇守一方的一员大将,比之他们,你以为如何?” “草民,自愧弗如。”宁焰稽首至地。 圣人表情彻底放松,“既然会武,又于水利田舍有一番见解,朕就破格赐你接任顾卿之职,屯田员外郎,正好你身强体壮,上京周边数个州县,有时间都替朕去看看。” “是。” 圣人不再留他们。 等他们出殿后,御殿内静了许久。 “王庆。”圣人重新拿起奏折。 “奴在。”王庆道。 “那个年轻人,朕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圣人问得随意。 王庆:“奴这就叫人去查。” “嗯。” 大殿再次归于平静,只有御案之上,圣人朱笔唰唰落在纸上的声音。 …… 宫外。 顾执三人坐在回府的马车上,三老爷不再顾忌,出言请示长兄。 此去陈州,山高皇帝远,物资是否丰饶暂且不提,让一个生在上京长在上京的人去这等偏远之地,三老爷实在是彷徨又无措。 他愁眉苦脸,“大哥,陈州遭遇水灾,各处百废待兴,且据闻陈州官商勾结严重,地主豪绅甚至凌驾于官府之上,小弟一去,不知是否还有再回来的机会啊。” 而且如今又入了冬,情况只会加倍恶劣。 顾执没有多言,指向宁焰,“陈州之事他很清楚,你有时间可以问他。” 宁焰点头,“三叔尽管来问,晚辈必当知无不言。” 三老爷听出了潜台词,言下之意,陈州他是非去不可了。 顾执:“今日只是私下议事,下了马车,就只有彼此知道。” 三老爷:“……是。” 宁焰:“是。” 回到府中,三人分开。 国公爷顾执照旧歇在前院,三老爷回了西院,宁焰回到聚英阁。 西苑。 三老爷一回来,几个妾室就闻风而动,纷纷跑过来嘘寒问暖。 要是放在平日,三老爷对此受用得很,还会一个一个搂在怀中安慰,最后少不得就会安慰到房里去。 但今日,三老爷实在没那个心情。 他不耐烦地把凑近怀里的女人推开,“行了行了,都回去,该干嘛干嘛。” 妾室熟知他的脾性,知道他生气起来六亲不认,只好面露不舍地走开,不过走之前却不忘要点东西。 三老爷也爽快,大手一挥,命管事的一人送一件礼物打发她们。 妾室们这才高兴着离开了。 等人全部走光后,三老爷嗅了嗅衣服上沾到的香味,神色不虞地往正屋去,刚进门就把大氅脱了,随手扔在一旁。 屋内三太太正在盘账。 接近年底,该买的要买,该预备的要预备。 包括宴请的装潢布置,府里小厮婢女们的冬衣,花园养护和器具换新等等,都要操心上。 她如今管着府中的厨房和采买,这两样油水足,事情也颇为繁杂。 是以三老爷进来的时候,她只是抬头轻飘飘看了一眼,很快就低下头去,专注于手上的账册和算盘。 三老爷被忽视,心里更不得劲,他凑到夫人面前,问:“你在做什么?” 三太太头也不抬,“你看不见?” 三老爷:“……” 三老爷想起宫里之事,忍了会儿,还是忍不住,“如果啊,我是说如果。” 三太太:“废话少说。” “……”三老爷一噎,试探着问:“如果我外放做官,你可会跟我一起?” 三太太想都不用想,直接答道:“不会。” “为何?”三老爷心情更差。 三太太总算暂时放下手头事,面无表情地看他,“你要外放离京?” 三老爷摇头,“还没确定。” 三太太:“哦。” 三老爷还没忘她的回答,“你我好歹也是夫妻,为何不与我一起?” 三太太一脸看傻子的表情看他,“我为何要同你一起,八娘和十二郎都小,我走了谁照顾他们,再者说,你外放做官不论去哪,吃穿用度能比得上国公府?” 这话委实太过扎心,偏又是事实。 三老爷:“……” 的确比不过,外面哪里有家里好。 其实他也不是很想去,只是畏惧天威,不敢拒绝罢了。 “而且……”三太太瞥他一眼,“你房里那么多妾室,离京后还有各地的美人,我不在,你岂不是更自由?想做什么做什么,还没人跟你三天一吵五天一闹。” 三老爷:“……” 说是这么说,但心里还是很郁闷啊。 三老爷坐在位置上双目放空。 三太太不再理会他,继续低头做事。 …… 第一百五十章 上策 前院国公爷书房。 李嬷嬷求见,“国公爷,夫人身子不好,说想见见您。” 顾执面无表情:“等她好了再说。” 李嬷嬷:“……” 回到荣安堂,李嬷嬷把国公爷的原话告知。 薛氏向来保养得宜的脸上,露出了堪称失落的表情。 “嬷嬷,他在怪我。” 薛氏一向强势霸道,身为名门贵女,出自声名显赫的薛家。 其已故的曾祖父晚年曾高居正一品太傅之职,如今致仕在家颐养天年的祖父,当年也是正三品掌实权的户部尚书。 还有各亲、堂兄弟以及叔伯,也大都在朝为官。 总体来说,薛家多实权文臣,薛氏又是正统嫡女,身份无不尊贵。 若非她父亲当年犯错遭贬为从五品的着作郎,只负责掌撰碑志、祝文、祭文等事务,导致薛家稍显落寞,薛氏的婚嫁人选中也不会将彼时还只是三等伯位的顾执纳入名单。 顾家嫡支也曾陷入过低谷,族亲出人头地的多,嫡系一脉却日渐式微。 还是婚后不久,顾执舍弃伯爵优渥安稳的生活,只身一人赶赴边关,选择做圣人手中的一把刀,才让顾家嫡系在顾执这一代重新崛起。 都是出自钟鸣鼎食之家的夫妻,也都有上位者的凛然傲气,薛氏自嫁给顾执后,除了庶子在嫡子前头出生这点外,再没有吃过瘪。 二十多年过去,养尊处优的生活,和重回交际中心的自负,滋养了薛氏心中对权利的喜爱以及对底层人的轻视。 她万万想不到,只是随意对付一个宋氏,竟叫自己伤筋动骨,不仅惹来儿子隐晦的责备,还惹来了国公爷的冷待。 李嬷嬷出去了一会儿,再回来后,看着主子,欲言又止。 薛氏浑身懒怠,“说。” 李嬷嬷艰难道:“……夫人,国公爷去了桑姨娘房中。” 薛氏一下子坐起来,紧紧盯住她,“你说什么?” 李嬷嬷都跪下了,还是要把话说完,“国公爷方才……去了知落院……沉寂许久的桑姨娘处。” 薛氏骤然失去所有力气,在李嬷嬷担忧的视线里不断喃喃,“他在怪我,他果然在怪我。” …… 微澜院。 宁焰算好时辰从聚英阁过来,一进次屋就先给躺在榻上的宋欢喜解药。 服下后,宋欢喜总算从那种无法控制自身的难受中解脱出来。 松了松僵硬的筋骨,她开口便道:“我不若真的死了吧?这样就能离开国公府,与我阿爹阿娘团聚了。” 宁焰本来想说的话咽回了肚子里,就这么意味不明地看着她。 宋欢喜没留意,继续说:“这几日躺在榻上不能说话不能动,我想的最多的就是这个。” 显国公府树大招风,盯着这里的人只多不少。 所以她上次才会与柳月涵合作,想借助外部舆论离开得更彻底一些。 当时也正好有被谣传命不久矣的契机,她索性将计就计,正好借此金蝉脱壳。 本来一切顺利,事情都快成了,只等柳月涵安排她离开。 结果因为顾长卿那么一掺和,扭转舆论风向,让她的算盘功亏一篑。 也是宋欢喜失策,当时光想着骗外人,忽略了顾长卿。 这次有宁焰这个药,连顾长卿和宫里的太医都骗了过去,顿时让她看到了希望。 “届时包括顾长卿在内的所有人都知道我死了,将会彻底无后顾之忧。” 宋欢喜小算盘打得叭叭作响,“我认为成功率会很高,你觉得呢?” “不可。”宁焰当即拒绝。 “为何?”宋欢喜很意外,“既然和离这条路走不通,那我就假死脱身,难道不好吗?” “不好。”宁焰说。 宋欢喜是彻底不懂了。 宁焰解释:“和离,你们的关系会彻底结束,假死,有朝一日他若找到你,你还是他的妻。” 宋欢喜:“他不会找到我的,我可以带着阿爹阿娘离开上京。” 杏花村回不去,他们还可以去其他地方。 大景朝幅员辽阔,她就不信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 而宁焰思想比她更成熟。 “你若真成了一个死人,属于你的一切身份都会消失,没有户籍路引你如何走出上京,出去后又在何处谋生?再说你只是假死,容貌手印未变,就算能新办户籍,真以为能逃过朝廷的法眼?” 宋欢喜:“……” 她没想到会这么复杂,当初从杏花村被接来上京时,也没有人跟她提过这种事。 宁焰又说:“有些东西我可以帮你办,但你愿意成为一个居无定所之人,冒着随时被发现的风险,无法光明正大行走于世,一辈子躲躲藏藏?” “况且,顾执在大景朝什么地位,你来上京这么长时间,应有一定了解,你假死脱身一了百了,而但凡有朝一日被发现,你将难逃死罪,你爹娘亦然。” 宁焰这话并不是在吓她。 他当然也可以派单九陪同左右,并定期汇报情况。 但若她真的出事,二人相隔两地,久不相见,他鞭长莫及。 宁焰也有私心。 “所以,和离是为上策,现在还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 道理宋欢喜都懂,但她还是很失望。 宁焰捏捏她的脸,“别想了,此事交给我。” “那我现在能好过来了吗?”宋欢喜问。 既然无法假死脱身,又成功避免了和顾长卿入宫,她装病也再没意义。 宁焰点了头,“不能好的太快。” “我知道了。”宋欢喜还有一个愿望,“我能去看看阿爹阿娘吗?” 宁焰思索片刻,“明晚我带你去。” “好。” 宋欢喜就这么再度熬过了一个白日。 顾长卿还是会来看她,自称名医的大夫们也依然前赴后继,但仍会铩羽而归。 等喧嚣退去,顾长卿也有事离开,屋内终于清净下来。 入夜,宁焰如约而至,带着宋欢喜悄无声息离开显国公府。 平乐坊。 二人来到其中一处写了宋宅的小院门前。 宋欢喜轻声敲门。 门房老杨一早就得到他们要回来的消息,一直在门边守着,听到点动静就过来给二人开门。 宋欢喜刚进去一瞬,就感觉找到了归宿,熟悉和温馨的气息令人安心。 这里没有国公府的雕梁画栋,却有她的阿爹阿娘。 “阿爹,阿娘。”她喊道。 宋阿娘正在厨房做饭,宋阿爹和明蕊一人端着几碟菜去堂屋。 “诶。”宋阿爹眼里只有女儿,闻言宠溺道:“闺女回来啦,快去洗手,咱们吃饭。” 第一百五十一章 难得 “阿爹,这都亥时了,你们还没吃呐?”宋欢喜听话地去洗手,“是在等我吗?我其实也没吃。” “是啊是啊,就等你呢。”宋阿爹的声音从屋里飘出来。 宋欢喜咧嘴笑笑,“这就来了。” 一回到阿爹阿娘身边,她才真的成为了一个单纯可爱的十五岁少女,什么都不用去想,完全的放松,即便她照顾阿爹阿娘更多也心甘情愿。 在杏花村时,这样的生活只道寻常。 真正嫁人了,才知道那是怎样难得的时光。 宋欢喜蹦了两下,发现这样的动作因为许久没做而变得僵硬,已经不太适合她了,她只好选择放弃。 规规矩矩地来到水盆边,弯腰伸出手去,发现水还是温的。 一旁还有没用过的干净布巾。 宋欢喜擦了擦手,又整理好挂回去。 回头,发现宁焰站着没动,她催促:“你快来洗手啊。” 宁焰看了她一眼,情绪不明,“又没喊我。” “阿爹没有忽视你的意思,你快来洗吧。”宋欢喜把他拉过来。 水是她洗过的,宁焰也不在意,干脆利落地洗完擦手,一气呵成。 “我先过去了。”他说。 “好。” 宋欢喜看了看水盆和木架,宁焰洗手动作大,又没个注意,水撒的旁边到处都是。 她取下布巾把周围擦干净,重新清洗了挂回去,再把水盆里的水倒掉,这才回到堂屋。 屋里宁焰已经坐下了,正和宋阿爹在聊天。 不过大多都是阿爹在说,宁焰在听。 宋欢喜很感谢他对阿爹阿娘的耐心。 还记得刚遇见宁焰的那几回,他孤身一人满载寒霜,冷峻寡言仿若蔑视人间。 如今嘛…… “欢喜,欢喜。”厨房里,宋阿娘在叫人。 “来了。”宋欢喜不再多想,跑去厨房。 宋阿娘在锅里闷着最后一道红烧鱼,顺便去角落的木柜里拿了两瓶酒出来。 “阿娘,这是什么酒?”宋欢喜好奇。 “桂花酒,我跟你阿爹自己酿的,正好这回你们回来,给你和焰儿尝尝。” 宋欢喜一听到阿娘这么称呼宁焰,就觉得不适应。 “阿娘,你能不能不这么叫他,他叫宁焰。” 宋阿娘不以为意,“这有什么,上次我这么叫他,他也没说什么啊。” 她顿了一下,又说:不过,阿娘有事情要问你。” “什么事啊?” 宋阿娘把闺女拉到矮凳坐下,摸了摸她的手,光滑细腻的触感令人欣慰,“你这手细腻了不少。” “嗯,之前吴嬷嬷给了我手霜,后来我用的是自己买的,用着也不错,我也带了给你,就放在你屋里呢。” 宋欢喜也不是空手回来的。 “你和明蕊都有,还有银簪和木簪,你喜欢戴什么就戴。”宋欢喜说。 宋阿娘耷着眉眼,“我不需要那个,你拿走。” “……可我都拿回来了。” “拿回来我也不用,你回去告诉顾长卿,阿娘就算穷死饿死,也不要用他的东西。” 宋欢喜总算知道她介意的地方了,“阿娘,是我用自己的钱买的,不是他的钱,你放心用。” 宋阿娘惊了,“你自己的钱?” 宋欢喜点头。 “哪来的钱?是焰儿给你的?” 宋欢喜已经放弃纠正她对宁焰的称呼了,“我之前收了一些凋落的花,加以炮制后,寻人帮我卖了些钱,阿娘不用担心,都是正规来源。” 事实自然不会这么简单,宋欢喜都尽量简洁着说,“卖来的银两比较少,所以我之前没跟人讲过,阿娘你先别让阿爹知道,不然他又要操心了。” 她没说谎,此事宁焰都不知道,她暂时也没让单九往外说。 宋阿娘放下心来,“那就好,那就好。” 女儿能自己挣钱谋生,当娘的很欣慰,同样也会操心。 “你挣的钱自己存起来,将来遇到什么事总有用处,不要随随便便就花了,阿娘这儿什么都不缺,往后就别想着阿爹阿娘了。” “那怎么行呢。”宋欢喜靠在阿娘身上,闻着阿娘身上令人怀念的味道,似乎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她也总喜欢这样缠着阿娘抱。 “我挣银子来,就是想你和阿爹能轻松些,而且我在国公府,真的没什么用钱的地方,阿娘不用担心。” 宋阿娘想摸摸她的头发,刚抬起手,想到刚才炒过菜,沾了油烟,只能作罢。 “好了说正事,我看焰儿每次都陪你回来,阿娘上次问你的事儿,你考虑得如何了?” 阿娘问的突然,宋欢喜没反应过来,“什么事?” “和离啊。”宋阿娘还是忍不住伸手点了一下她的头,“别不长记性,跟那个顾长卿和离,和焰儿在一起。” “……阿娘。”宋欢喜觉得阿娘比她思想开放多了。 哪有人还没和离,就想着下一个的。 而且,“宁焰只把我当妹妹。” “真的?”宋阿娘不大相信。 “嗯,千真万确,他自己亲口说的。”宋欢喜很肯定。 “这样啊。”宋阿娘将信将疑,“他对你真没什么表示?” “当然没有啦,阿娘你不要想太多了,再说我哪有这么好,值得别人惦记的。” 宋阿娘不服,“胡说,我闺女样样都好,懂事贴心又孝顺,是整个杏花村都难找的好女儿。” 她把闺女搂紧一些,“以后有啥事都要跟阿爹阿娘说,记得吗?” “嗯。”宋欢喜点点头,有些沉溺于这样温暖的怀抱。 “哎。”宋阿娘一叹。 看中的女婿又飞了。 但转念一想,虽然当不成夫妻,当兄妹也很好,不管是夫妻还是兄妹,总是会庇护她闺女的。 宋阿娘是个有恩报恩的人,人家肯照拂她闺女,她也不会心安理得地接受,而是想着回报。 有些话她不好说,便让闺女转达,“阿爹阿娘也会对他好的,你跟他说,以后难受了,有困难了,就来找我跟你阿爹,我们两把老骨头还动得了,养得起你们。” 宋欢喜有点想哭,但她忍住了,“好。” 此刻的宋阿娘自动把宁焰纳入了自家人范畴,当他是半个儿子。 “我和你阿爹这么多年看透人情冷暖,自从你长生哥哥走了以后,我生你难产,你阿爹身子又不好,咱们家就很少得到旁人的善意,焰儿这样的,真是很难得,他什么都好,就是不喜欢你啊……对了,焰儿今年多大?” 宋欢喜想了想:“……好像是十九,翻年就及冠了。” “及冠好啊,及冠就可以娶媳妇儿了。”宋阿娘兴致勃勃,起了干劲。 第一百五十二章 兄妹 “阿娘回头得赶紧给他相看起来,这样英俊潇洒又年轻有为的郎君在市面上真是太稀少了,你是不知道,隔壁王婆子家有两间铺子,还有一辆老马车,她儿子王小郎君仅是五官周正,就被附近不少小娘子看上啦……” 宋阿娘说起这些家长里短就不太能收得住,还是宋欢喜注意着时间,提醒她,“阿娘,鱼好了。” “我的鱼!”宋阿娘赶紧推开闺女跑去开盖,一股鱼香伴着料汁的香味瞬间弥漫了整个厨房。 “好香。”宋欢喜真心道。 宋阿娘被哄得开心,母女二人一个拿酒一个端鱼,回到了堂屋。 六个人开始吃饭。 明蕊和老杨还是跟上次一样吃的很快,吃完就下桌了,半点都不久留。 把余下的时间留给他们。 宋阿娘打开桂花酒的瓶塞,放到宁焰面前。 “焰儿啊,这是我跟她阿爹自己酿的桂花酒,比外头干净还比外头好喝,你尝尝。” 瓷瓶不大,宁焰和宋欢喜一人一个。 二人尝了一口,宋欢喜立马就爱上了,“很好喝,阿爹阿娘你们太厉害了。” 宁焰也跟着点头,“多谢伯父伯母,酒很不错。” “不用那么见外。”宋阿娘这会儿看宁焰,是越看越亲近。 “你既已认了欢喜为妹妹,往后就跟欢喜一样,唤我们一声阿爹阿娘吧。” 宁焰:“……” 宋欢喜:“……” 宁焰看了宋欢喜一眼,后者心虚地把头埋进了碗里。 窗外是寒风侵袭,似乎透过紧闭的门窗吹进了屋里。 “妹妹?”宁焰重复这两个字。 “对啊,欢喜说你们已经互相认作兄妹了,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宋阿娘还没发现异样。 “……没事。”宁焰保持着在长辈面前良好的修养,只是看宋欢喜的眼神越来越沉。 这压迫只针对宋欢喜,使得宋欢喜一颗脑袋越埋越低,总感觉头上悬了一把刀。 她只是想让阿娘转移注意力,哪知道阿娘会当着宁焰的面说出来。 饭桌上的气氛一时有些诡异。 宋阿爹瞅了瞅这个,又看了看那个,最后看到自家老妻无辜的表情,就知道坏菜了。 “咳咳。”宋阿爹干咳两声,冲媳妇使眼色。 宋阿娘终于察觉到了异样的氛围,但还是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咳,那个……焰郎啊。”宋阿爹试图解围,“这个……你伯母不是故意那么说的,你别往心里去啊,我们也没想占你便宜。” “伯父伯母,我有话要说。”宁焰突然道。 “你说你说。”宋阿爹笑呵呵的。 “你出去。”宁焰看向宋欢喜,毫不客气赶人,那气势仿佛她才是外人。 宋欢喜:“……” 宁焰眼神不善,加上她本就心虚,没敢多留,放下碗筷就跑了出去,还不忘把门给他们带上。 一出来她就打了个寒颤,刚刚把斗篷放到了堂屋里,这会儿她还不敢去拿。 外面实在太冷,宋欢喜抬头看到明蕊那间屋亮着灯,走过去敲门。 明蕊过来开门,“娘子。” 宋欢喜:“我想问问你,我阿爹阿娘最近过得还好吗?” “娘子进来说吧。”明蕊侧身让她进来,随后关上。 进了屋,明蕊又倒了杯热茶给她暖手,这才坐下细说。 “自娘子上次离开后到现在,老爷夫人都挺好的,也找了很多事情做,只有一点,他们依旧过得很节省。” 秋天的时候,宋阿娘听邻居们说城外的山上可以挖到一些野菜或野生药材,就背着小篓子去了,结果药材没挖到两个,背了一背篓的野菜,还被宋阿娘拿去全卖了。 明蕊:“上京这些大户人家,吃惯了山珍海味,偶尔也会馋一口青粥野菜,夫人挖了三个时辰,得了两三百文。” 等到了金桂飘香的时节,宋阿娘又跟着邻居们去找了些桂花,拿回来做了桂花酒,说想留给闺女回来喝。 院子里养的母鸡生了蛋,宋阿娘也不是很舍得吃,还是看明蕊和老杨在,想让他们吃好,才没存起来。 还是明蕊偶尔发现的。 至于其他时候,宋阿娘也会跟人家去做点浆洗的活。 明蕊想跟着一起,宋阿娘说什么都不许,只让她在家里守着,说那不是明蕊这种小娘子该干的活。 可宋阿娘不知道,明蕊经历过比这更苦的日子。 “和夫人比,老爷就不大爱出门,他偶尔会出去一次,回来就会背着个袋子,里面有些破烂器具,修好了就拿出去卖,卖了的钱都用做了家里的花销。” 明蕊:“他们也会定期去裕福寺一趟,说是他们的儿子在那里。” 宋欢喜听完沉默了很久。 相比起阿爹阿娘,她很惭愧。 “我阿爹阿娘身子不大好,不可太过劳累,天冷的时候更甚,你别让他们太累了,能休息就休息,挣钱的事情有我,不用他们操心。” 明蕊:“其实钱是不缺的,宁少爷定期会派人送银子来,只是平日如非必要的用途,都被存起来了。” “好,那你接着让他们用,就说那是我自己挣的钱。”她到时候会一起还给宁焰的,包括这个宅子的钱。 “对了。”宋欢喜还想起一事,“最近可有人来找过我阿爹阿娘?” 说起这个,明蕊脸上的轻松彻底没了。 “有人来过,一共来了四波,第一次我正好陪老爷夫人去了裕福寺,是老杨发现他们来者不善,才让我们提高警惕,之后每次来人,老杨都会先从门缝里看,发现不对我就会带老爷夫人躲进厨房的地窖里,据老杨描述,他们衣着不俗,应当是出自大户人家,且还不属于同一家。” 这些人很好猜,不是薛氏的人,就是柳月涵的人。 他们果然还没死心。 而她今日回来,阿爹阿娘没有表露出半点异样,那些担忧后怕一点都没透露给她,问起来只说自己过得很好。 “我都知道了。”宋欢喜心中已有对策。 她不能让阿爹阿娘再受她牵连,那些事本就该由她去解决。 堂屋里,三人说完话,宁焰亲自过来捉宋欢喜。 宋欢喜港从明蕊房间出来,一件斗篷迎头盖过来。 “回去吃饭。”宁焰不等她,转身往回走。 等宋欢喜再次回到堂屋时,阿爹阿娘和宁焰三个人已经变得非常和谐。 “焰儿啊,你快吃,我们那边有个说法,一家人团聚的时候就要吃鱼,这叫吉庆有余,你看你吃不吃的惯,若是喜欢的话,往后你们回来,伯母每回都给你们做。” 宋阿娘不知何时坐到了宁焰身边,取代了宋欢喜的位置。 第一百五十三章 傻福 宋欢喜亲眼所见,阿娘不仅给他夹鱼,还贴心地给他把刺都挑掉了! 阿爹呢? 阿爹也围着宁焰,不能更热情地给他介绍桂花酒的酿法,然后催促他快喝。 宋欢喜站在门口,一时迈不开步。 里头宁焰突然打了一声喷嚏,宋阿娘立即往门口看,提醒:“快把门关上,焰儿受不住,而且天冷菜也凉得快,吃凉的肚子受不了,生病了咋办?” 宋欢喜:“……”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来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关上的门,眼瞧着阿娘又和宁焰聊上了。 看着抢了她位置的娘亲,宋欢喜喊了声,“阿娘。” “你去坐我那个位置,碗筷都是你刚才的。”宋阿娘不肯挪动。 宋欢喜只好默默坐过去,抱好自己的碗筷,看向正对面的宁焰。 后者轻飘飘扫了她一眼,接着又很快变回那副沉稳内敛的模样,礼貌地和她阿爹阿娘说话。 宋欢喜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不过是出去了片刻,再回来阿爹阿娘仿佛都变了,不再是那个宠她爱她的阿爹阿娘。 “阿娘,我也想吃鱼。”宋欢喜突然道。 宋阿娘也夹了一筷子给她。 宋欢喜看着碗里的鱼,“阿娘,有刺。” 宋阿娘没说什么,端过来挑好后又放回她面前,笑着说:“吃吧。” 好像没有变,宋欢喜被安慰到了。 吃完饭,宋欢喜陪阿娘回房间,给阿娘看自己带回来的东西。 除了手霜和簪子,还有绣帕和花茶,以及一些补品。 趁着阿娘高兴的时候,宋欢喜开始旁敲侧击,想知道宁焰跟他们都说了什么。 她实在太好奇了。 宋阿娘哪里肯说,只是打量了闺女许久,上手捏捏她肉肉的小脸,“你啊,真是傻人有傻福。” “嗯?”宋欢喜的眼睛水润而明亮,此刻里面写满了求知欲。 宋阿娘却不再过多透露。 夜色已深,宋欢喜该回去了。 几人道别后,宋阿爹和宋阿娘回到房间,没多久,灯灭了。 “我们也走吧。”宋欢喜说。 “嗯。” 夜晚天冷,宁焰用斗篷把她从头到脚盖得严严实实,之后才揽着她离开。 今晚下雪了,宋欢喜从斗篷里探出双眼睛,从她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见宁焰高挺的鼻梁和线条流畅的下颌线。 “宁焰。“她喊道。 “嗯。”黑暗里只有零星几点光,照不清宁焰的面部表情,只听到他的声音带了点冬夜的凉。 “你与我阿爹阿娘说了什么?” “……” 回答宋欢喜的是不甚明显的风声。 回到国公府,宁焰把人送回微澜院次屋就要走。 宋欢喜拉住他的衣摆,抓紧时间再次问:“你和我阿爹阿娘都说了什么?我感觉他们对你比之前还好。” 宁焰从她手中抽出自己的衣摆,意有所指,“等你哪天对我全然坦白,我自然会告诉你。” “我哪里没坦白了?”宋欢喜下意识反驳。 宁焰双手抱臂,垂眸凝视她,似笑非笑,“你说呢?” 宋欢喜:“……” 她的眼神开始躲闪。 “行了,早点休息,明日我要出城一趟,过几日回来,这是单武调整后的药,每三日会送来一副新配方,最迟一个月让你下地走路。” 宁焰说完就要走,却又被拉住。 他眼神多了几分不正经,“怎么?想我留下来陪你共寝?” “我是想说,我明天也想出城,去雪苑,再去裕福寺,你顺路吗?”宋欢喜问。 “不顺路。”宁焰明日有正事。 “哦,那我明晚让单九陪我去。” “注意安全。” “好。” 宁焰这次是彻底走了,宋欢喜没再留他。 她想去裕福寺,是想去看看长生哥哥,去雪苑,则是要解决问题。 真假爹娘的事总要有个了结,否则阿爹阿娘那里永远都不会清净。 想好后,宋欢喜吃下宁焰给的新药, 那种无力感又来了。 再度睁开眼时,天色已然大亮,她看到了顾长卿。 “你醒了?可要吃点什么?”顾长卿柔声道。 如果宋欢喜细微观察,就能找到顾长卿藏在眼底的一抹歉意,可她没有。 她只是听到问题就下意识摇头,头居然听话地动了。 顾长卿先是怔愣,反应过来后狂喜铺天盖地席卷而来,“顾从,顾从!” 他失了态。 顾从闻讯进来,“世子。” “这两日是谁给夫人诊治的,夫人最近一次喝的那碗药是谁开的药帖?”顾长卿略显激动地抓住顾从手臂。 顾从镇定回答,“是一个江湖郎中,名叫随楚,自称是一位旷世神医的唯一传人。” 请了那么多大夫都不见效果,当时也是死马当活马医。 “快,请他进来!” “是。” 顾长卿回来握住宋欢喜的手,宋欢喜没力气收回,她现在能自主控制的只有脖子。 随楚很快就被带来了。 他垂着头弯着腰,肩膀缩起,两手钻进宽大的袖袍里,亦步亦趋跟在顾从身后,很不安的样子,只有一双眼睛在外人看不见的地方灵活转悠。 进来后,还不待人说话,他双膝就是重重一跪,大喊:“世子饶命啊,草民不是故意的,世子夫人不好草民也实在没办法,但草民绝对没有加害世子夫人的意思啊。” 他的话让室内一片安静。 过了片刻,顾长卿才双手拖臂扶他起来。 被尊贵的世子如此礼遇,随楚更显惶恐。 他不禁开始后悔,当初自己不该因为贪图显国公府优渥的生活待遇,就头脑发热地混在一群大夫里跟着自荐。 只因他们给的实在太多了。 入府后不仅有好吃好喝供着,每个来后又走的大夫,离开时还能得到二两银子。 他不过是图钱而已,哪知道自己会成为最倒霉的那一个。 真是天要亡他! 短短时间,随楚心里已经过了八百个念头,眼珠子咕噜咕噜转得厉害。 到了这个地步,只能选择实话实说,都说显国公世子宅心仁厚,他应该罪不至死。 于是随楚道:“求世子放过小人吧,小人只不过是图那二两银子,还有身上这身新衣及各种茶水糕点啊。” “你喜欢这些?”顾长卿问。 随楚慌乱地点头。 “没问题。”顾长卿把自己做的杌子让给他,“神医请坐,还请继续帮我夫人诊治,待我夫人康复,你的吃穿住行都不是问题。” 随楚霍得抬头:“……” 能听见能看见的宋欢喜:“……” 她总算明白顾长卿的想法,知道顾长卿误会了。 再看这位大夫,长得很年轻,有张娃娃脸,顶着一头乱发毫无形象,只有眼睛很机灵。 第一百五十四章 神棍 这样的人能成为神医? 不是宋欢喜以貌取人,而是她深知自己根本就没喝那些大夫开的药,全被单九暗自处理了。 随楚不知道宋欢喜心中的腹诽,陡然被架到了神医的高度,他只觉浑身轻飘飘的。 顾长卿等了会儿没听见答复,朝顾从使了个眼色。 顾从很快出去,回来后手中多了个箱子。 “这里面是一百两,神医可先收下,作为我的答谢与保证。”顾长卿说。 看着那些银子,随楚两眼放光,一时间挪不动道。 这么多年,他哪里见过这么多银子,当下就下意识狠狠点头,“好,好啊。” 就这样,随楚成了宋欢喜的专属大夫,那道专门用来迎接往来大夫的门被封上了。 随楚被安排在微澜院里,顾长卿把三方四方派给他,待遇比之前更好。 其实随楚之前开的药方都是常见的调理药方,他还真以为自己撞了大运,于是按照原有方子继续让人煎来给世子夫人服下。 自此后,顾长卿也开始寸步不离地守着宋欢喜,除了偶尔出去处理点事情,就连晚上都歇在次屋。 这就直接导致宋欢喜出行不便,裕福寺和雪苑之行只能暂且搁浅。 到了第四日,宋欢喜一只手能动了,顾长卿又给随楚送去一百两。 又过两日,趁顾长卿回去换药的空档,宋欢喜终于受不了,让单九去找宁焰。 距离那天宁焰说要出城,已经过去六日,也不知道他回来没有。 这日晚上,顾长卿回主屋换完药又过来了,而宁焰还没来,宋欢喜不免失望。 除了必要时候,她已经躺在榻上六日没下地,实在煎熬。 “今日感觉好些了吗?”顾长卿照例询问。 宋欢喜只能点头。 “那就好。”顾长卿放下心来,躺在屋内另一张矮榻上。 同样的询问同样的睡觉方式,这几日都是如此。 他身高腿长,矮榻又短,蜷缩着很难受。 宋欢喜每次看见,都想问一句他何必委屈自己,但她暂时还“口齿不清”。 “困了吗?”顾长卿问。 宋欢喜还是点头。 “那就睡吧。”顾长卿熄灯闭眼。 他不知道,在他闭眼的瞬间,房间里悄无声息出现了第三个人。 正是宁焰。 宁焰在其穴位上一点,就让他彻底昏睡过去。 走到宋欢喜面前,打开她的嘴,塞了颗解药。 没多久,宋欢喜终于自由了。 她下榻活动筋骨,下意识嘟囔:“你很久没来了。” 宁焰没什么表情,“你不是已经有一个来财,还在乎我来没来?” “你别给人取外号,还有,不是我叫他来的。” “六日过去你才找我,说明他在你心里比我重要。”宁焰阴阳怪气。 “我以为你没回来呢,今日让单九去找你,是真的忍不住了。” 宁焰:“忍不住什么?” “我不想和他一直待在一个屋里,感觉很不自在。”宋欢喜说的是心里话。 “真的?” “比真金还真。” 宁焰脸色稍霁,坐到榻沿,“找我何事?” “有个神棍装作神医,在给我治病。”宋欢喜把事情的缘由和这几日的事情都说给他听。 此事宁焰回来后就知道了,不过一直没管,“你想如何?” 宋欢喜早就想好了,“我想将计就计。” “说来听听。” 宋欢喜:“我这病总不可能无缘无故就好,既然知道那个随楚是个坑招摇撞骗的神棍,我就拿捏住了他的把柄,他只要不想被拆穿,就一定会与我们合作,以后遇到事情还可以推给他。” 这想法跟他不谋而合,宁焰揉一把她的头发,“聪明了一点,不错。” “你也觉得不错?那我明日就去找他。” “不急,等你病好。” “哦。” …… 半月后,宋欢喜的病总算是“痊愈”了。 不用再在人前掩饰的日子,她特地起了个大早,准备重启裕福寺和雪苑之行。 收拾好东西打开门,却碰到了站在门口的顾长卿。 “你怎么站在这里?”宋欢喜走过去。 能正常说话后,她就强烈要求顾长卿回了主屋。 顾长卿转过身来,他的鞭伤在这半月里也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因为在外面站了许久,眉毛和眼睫都沾上了雪花,唇色也显苍白,还是一副大病未愈的的样子。 “找我有事?”宋欢喜问。 顾长卿唇角含笑,眼底却落满歉意,“很抱歉,我不知道那日母亲罚我后,还鞭打了你。” 那日刚从顾从处得知此事,出于补偿,也出于想见她,所以即便睡矮榻也愿意委屈自己。 他不能去罚母亲,只能对她再好一点。 今日她彻底好转,顾长卿终于能把话当面说出来。 只是宋欢喜想要的不是一句简单的道歉,“那三鞭我记在心里,我会还回来的,还有我阿爹阿娘的帐,我也会算清楚。” 她在国公府这么长时间,深知仁慈是一把刀,伤到的只有自己。 所以薛氏的三鞭迁怒,阿爹阿娘被赶走胁迫之事,她都一定会反击,也不怕顾长卿去告状。 顾长卿摇头,“我不会阻你。” “口说无凭,事情真正发生了才知道。” 顾长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朝她微微一笑,“今日可有安排?” 宋欢喜如实说:“我要出门,去裕福寺。” “我陪你。” “你不去看国公夫人吗?”宋欢喜问。 这半月虽然不能出门,但单九会把国公府里的消息说给她听。 宁焰当着薛氏的面公然带走她后,薛氏就不再出荣安堂的门,后来听说也病了。 而国公爷最近也没去荣安堂,反而去了几回沉寂多年的桑姨娘处。 薛氏现在必定难过,因为据单九所说,桑姨娘正是那位庶出大少爷的生母。 顾长卿是薛氏的亲子,薛氏如今卧病,她还以为他会同之前一样去侍疾。 但这次的顾长卿出乎她的意料,他说:“我陪你去裕福寺。” “你是想给国公夫人求一块平安符?”宋欢喜只能找到这个理由。 顾长卿深深地看她,“你也送过我一个平安符,我一直保存得很好。” 宋欢喜想起来了,不过那不是平安符,“那只是写了一路平安四个字的纸条,被我随意装进了一个香囊里,也是你去冀州前主动问我要的。” “那个香囊是你亲手绣制。”顾长卿语气很笃定。 这个宋欢喜没法反驳。 之前以为帕子香囊能卖钱,她做了不少,直到发现收帕子香囊的铺子被宁焰买了下来,她就没再卖过了。 剩下的帕子大多给了宁焰,香囊她还留了几个。 “你仍对我有情,不是吗?” 第一百五十五章 表白 “不是。”宋欢喜说的斩钉截铁。 顾长卿不信,“不说从前,平安符、冀州犯险救我,还有自冀州回来后数个日夜,我们明明相处得很好。” 顾长卿忍不住双手放在她的双肩上,“你知道你生病这段日子,我是怎么过的吗?” 食不下咽,睡意浅显。 多少次她陷入沉睡,他都会充满恐惧地将手指探到她鼻端,直到感受到呼吸才会放松,如此循环往复。 “连续大半个月,我都在患得患失,总感觉自己快抓不住你了,这种情绪一直搅扰着我。” 他真的不想再忍。 “还记得去冀州前你曾问过我,有没有喜欢你,我如今无比明确自己的心意,不是喜欢,是爱。” 这句话说出口,长久压在顾长卿心里的石头总算移开。 他低垂着头,想去看她的表情。 “把人松开!” 突然一道声音落下,一把长剑随之横亘在二人中间,阻止了顾长卿更贴近的动作。 随后宋欢喜只感觉手臂被一股大力往后拽,拽得她后退了几步。 再抬头,是一道熟悉的挺括背影。 “宁焰。”她下意识喊道。 “站好。”宁焰松开手。 “顾焰?”顾长卿皱眉,“你来做什么?” 面对宋欢喜时的柔和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迅速攀升的不悦和排斥。 “没听到她说吗?我叫宁焰。”宁焰道。 “你擅闯微澜院,还不速速离去。”顾长卿冷冷看他一眼,继而换上温柔的表情,“欢喜,过来。” 宋欢喜:“……” “她不会过去。”宁焰一口拒绝。 “你说了不算,欢喜,站到我这边来。”顾长卿执着地看向宋欢喜。 宋欢喜:“……” 她也搞不明白现在是个什么情形。 宁焰很少白日里过来,来也是避开与顾长卿见面,她便下意识认为二人不认识。 但顾长卿一句“顾焰”,那日在荣安堂薛氏也同样喊过。 顾焰是宁焰,宁焰也是顾焰,顾焰这个名字与顾长卿同姓。 所以宁焰,其实也是顾家人? 宋欢喜总感觉自己隐隐探到了些什么。 “你们认识?”她问。 宁焰:“不认识。” 顾长卿:“不认识。” 宋欢喜:“……” 宁焰脚步一动,彻底挡住顾长卿的视线。 “宁焰,这是微澜院,不是你放肆之地!”顾长卿寒声道。 “你知道,这里我并非第一次来。”宁焰意有所指。 “你!” 顾长卿直视他,两人谁也不动,眼神交锋数个来回。 宋欢喜也很无语,没见过宁焰这么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人家还没问,他就把偷来微澜院的事抖落了出来。 他真的不怕被打吗? 冬日的微澜院,厚重的积雪给树木披上一层白袄,部分延伸至屋顶的枝干正慵懒地躺在上面沉睡,和廊下奇形怪状又透明纯粹的冰条合成一副静谧优美的画。 此时这画中出现了静立的三个年轻人。 其中两个郎君相对而立,光论外表实在难分高下。 二人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类型,一个柔和细腻,一个强势张扬,一个如水般温润,一个如火般热烈,一个偏偏如玉,一个惊才绝艳。 这样两个人,同时出现在画里,也出现在宋欢喜面前,她深刻感受到二人之间的区别。 “噼啪——” 越来越长的冰条不堪重负,断裂的一半掉在地上发出声响。 这响声打破三人间的平静。 顾长卿先动了。 挥开宁焰的剑,他大步上前去拉宋欢喜。 宁焰也把剑收回,一掌拍过去,顾长卿被震退几步。 “凭你也配?” 宁焰脚下未动一步,就能轻松拉开距离,会武的优势在此刻直白体现。 “我是她的夫君,比之我,你更不配!”顾长卿站定后又冲上来,这次一拳直击宁焰。 宁焰仍旧站得笔直,轻而易举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禁锢住。 顾长卿试图将手抽回来,却无济于事,继续挥出另一只手。 “你不是我的对手。”宁焰都没用什么功夫,纯靠力气也轻易制服了顾长卿,把人摁在地上,让他再无还手之力。 “欢喜,听话,过来。”顾长卿被钳制住,也没忘记宋欢喜。 宋欢喜终于从宁焰身后走出,顾长卿眼底闪过一丝希望。 但宋欢喜只是站在了宁焰身边,就停下脚步。 “……欢喜。”顾长卿心中有一瞬慌乱。 “我不会跟你走的。”宋欢喜冷静道。 “你要跟他走?”顾长卿反问。 “是。”宋欢喜甚至都没有犹豫。 宁焰松开顾长卿,顾长卿站起来。 “你要跟他走?” 顾长卿再问一遍。 “这还不明显?”宁焰继续刺激他。 宋欢喜其实没和宁焰提前约过,但她更不想和顾长卿一起去裕福寺和雪苑,于是也默认了。 “你是我的妻。”顾长卿强调。 “你没资格说这句话。”宁焰毫不客气打破他的底气。 “你就有资格?”顾长卿双手紧握成拳,无不后悔当初引狼入室。 “至少我比你更有资格。”宁焰来到他面前,弯腰靠近他的耳边,用只有两个人听到的声音低声道:“这件事,我还要谢谢你。” 顾长卿:”……” 宋欢喜还是走了,宁焰跟随在侧。 顾长卿看着二人并肩离去的背影,再也无法控制,一拳砸在廊柱上,剧痛袭来,他却越发清醒。 “宁焰,我不会让你抢走她。”一抹若隐若现的戾气慢慢汇聚在眼底。 …… 走出微澜院,宋欢喜和宁焰拉开距离。 “你不要跟我一起走,会让人说闲话。” 宁焰早习惯她用完就扔的无情样,但依然不满,“不是跟我以兄妹相称?害怕被人看到,是你心里有鬼?” “当然没有。”宋欢喜反驳。 “那废什么话。” 宋欢喜:“……” 她总是说不过他。 好在冬日大家都不喜欢出门,因此出府的这一路没遇到多少人。 不过宋欢喜也很奇怪,因为但凡遇到了下人,下人一看到他们,无不是退避三舍的样子。 “你是洪水猛兽吗?”出了国公府,上了马车,宋欢喜问道。 宁焰:“有我这么英俊的洪水猛兽?” 宋欢喜:“我是认真的。” “他们好像很怕你,而且顾长卿和薛氏都叫你顾焰,你姓顾,所以你其实是顾家人?” “不是。”宁焰否认。 “诶?可是……” 宁焰捏住她的嘴,“闭上。” 宋欢喜:“……” 宋欢喜不再和宁焰讲话了,她靠坐在车边,透过车窗缝隙去看上京的繁华。 不知不觉,她们一家来到上京已经一年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宋铁花 毓秀山脚下。 宋欢喜下了马车,提步迈上台阶。 上次来的时候,她走的是小路,这次选择了正道。 正路多台阶,从宋欢喜现在这个位置向上看,一眼望不到尽头。 好在她之前来过,有心理准备。 就这么走走停停,约一个多时辰才到了裕福寺。 今日不是裕福寺每月讲禅论道的日子,因此人不是很多。 宋欢喜平息了片刻,忍不住去看宁焰,爬这么高,他还这么气定神闲,简直就像个异类。 她先去放了点香油钱,出来后问宁焰,“我要去见长生哥哥了,你跟我一起吗?” 宁焰:“我在外面等你。” “哦。” 宋欢喜来到其中一个内殿,找到了长生哥哥的牌位。 她说了些近日发生的事,结束的时候道:“我会好好照顾阿爹阿娘的,长生哥哥你要常常给我托梦啊。” 说完后,她把长生哥哥的牌位擦了擦,再放回去。 许是袖子有些宽大,一个没注意碰倒了另一边的两个牌位。 宋欢喜捡起来,摆放好,随意看了一眼,之后视线就锁定在其中一个牌位上移不开。 顾焰! 宋欢喜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拿起来又仔细看了一眼,竟真的是“顾焰”二字,而且除了这两个字之外再无其他。 没有过往身份,没有为他立牌位的人,什么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 宋欢喜匆忙跑出殿外,把宁焰拉进去,紧张问道:“宁焰,你快看这是什么?” 宁焰不解,“什么?” 宋欢喜指着一个牌位给他看,“你看这上面写的什么?” 宁焰朝她指的牌位看过去,“宋铁花?” “不是啊,是你的名字。”宋欢喜急了。 宁焰把她的脑袋转过去,“你自己看。” 宋欢喜再次看过去,接着瞪大了双眼。 怎么会? 真的是宋铁花! 难道真是她看错了? 宋欢喜闭了闭眼,再次看过去,宋铁花三个字依然稳稳地刻在上面,而且还有身份和为其立牌的人。 “你是不是看错了?”宁焰问。 “我不知道,也许是吧。” 毕竟她才刚刚“痊愈”,“是药三分毒,可能是你给我的那些药有什么副作用。” “嗯。”宁焰语气淡定,“回去找单武算账。” “那我们走吧。” 二人离开裕福寺,马车转道往雪苑行去。 外界发生的一切,对遗世独立的雪苑来说都太过遥远。 张管家还不清楚宋欢喜已经知晓了假爹娘的事,看到她来,一如既往的热情招待。 “娘子突然而至,可是回来探望老爷夫人的?雪苑的梅花已经开了,娘子若有兴趣也可去看看。” “好,劳烦张管家吩咐人去做顿饭,我先去见阿爹阿娘。”宋欢喜说完就走。 “诶,娘子,这等事怎好劳您亲自去,老奴去就好了。”张管家越过她要往外走。 宁焰直接站到他面前,俯视他。 张管家:“……这是?” “她们以为只要找到真的就能替换假的,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可做过就会有破绽,张管家,这个破绽是你吗?”宋欢喜问。 “娘子……娘子在说什么?老奴听不懂啊。” “你听不懂,我想我阿爹阿娘应当听得懂。”宋欢喜不再给张管家说话的机会,自去“阿爹阿娘”所在的院子。 宁焰领着张管家随后跟上,大冷天的,张管家后背已经冒了一层汗,想跑又跑不掉。 到了地方,宋欢喜没让人通传,自己进去了。 屋内,毫无准备的假夫妇还在吃茶嗑瓜子,聊着庄稼地里那些事。 宋欢喜推门而入时,他们都还没反应过来。 直到听到她喊:“阿爹,阿娘。” 假夫妇:“……” 二人蹭一下跳了起来,急切放下茶杯,收拾瓜子壳,再拾掇褥子。 “不用手忙脚乱了,我知道你们是假的。”宋欢喜平静道。 二人动作顿住。 “欢,欢喜啊,你在说什么呢?阿娘咋一句也听不懂。”妇人讪笑道。 “是,是啊。”男人也跟着附和。 他们太过惊慌,以至于不记得自己还没装扮,和宋欢喜爹娘的模样从原来的九分像,已经减少到只有五六分像。 “你们不妨去照照镜子。”宋欢喜善意提醒。 照完镜子,二人就知道彻底露馅儿了,于是双双跪地求饶,“世子夫人恕罪啊,我们只是被找来的人,其他的什么也不知啊。” 随后跟进来的张管家听到这句话,就知道全完了。 “张管家,你还不懂吗?”宋欢喜看向他。 张管家到底是国公府出来的管家,比那对假夫妇更有定力。 他还是咬死了自己不知情。 直到……宁焰让他吃了一顿苦头。 一顿苦头后,张管家对这个陌生的郎君产生了深刻的畏惧,“硬骨头”再也硬不起来。 宁焰用一条绳子捆住三个人,丢到马车上回了显国公府。 荣安堂。 李嬷嬷感到他们来势汹汹,立即进去汇报。 此时顾长卿正在内室坐着,薛氏靠坐在榻上喝药。 “夫……夫人,世子爷,宋……宋氏和那个顾……宁焰过来了,还拖了人进来。”李嬷嬷气都没喘匀。 “长卿,你去看看。”薛氏不打算出去。 然而她一贯听话的儿子却没有答应她,反而说:“母亲,您去最合适。” 薛氏:“……” “也罢,我倒要看看他们想做什么。” 李嬷嬷服侍薛氏梳妆,顾长卿在门外等着。 等薛氏简单梳洗后被李嬷嬷搀着出来,顾长卿才跟在身后走。 正厅。 薛氏一进去,就看到里面的丫鬟纷纷噤若寒蝉,而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两个人,却不知羞耻地坐在一侧椅子上。 他们脚下还跪了三个被捆住的人。 “来我荣安堂不事先禀报,你们还真是懂礼仪。” 薛氏冷嘲完,由李嬷嬷扶着坐在主位,顾长卿在下方另一侧的椅子上落座。 看到地上三人,顾长卿就知道宋欢喜过来所为何事。 他再次露出歉意,“很抱歉,你真正的阿爹阿娘,我还没找到。” “什么亲爹亲娘?长卿,注意你的言辞。”薛氏立即驳斥。 顾长卿没看自己的母亲,而是对宋欢喜说:“我会继续找到他们的。” 薛氏:“长卿!” 宋欢喜看她,“如今人证皆在,你还不承认吗?” 薛氏移开视线,“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宋欢喜:“来的路上,张管家和这对夫妇已经把事情原委都交代清楚,你如果不知道,那就让他们重复一遍。” 她把三人口中的布团都拿掉。 “如实说。”宁焰淡声提醒。 第一百五十七章 家法 张管事浑身一抖,想到那顿“苦头”,不敢欺瞒。 “老奴,老奴之前接到国公府的命令,于世子……于世子夫人回门第二日,赶走她的爹娘,之后这对假夫妇就被安排入府,其余的老奴当真不知道啊。” 他不知道,有人知道。 宋欢喜朝门外喊道:“进来吧。” 外面,麻子和李三还是第一次进入显国公府的权利中心,不免瑟缩。 强撑着镇定走进来,他们跪下就开始交代:“小的们也是拿钱办事。” 麻子先说:“小人此前接到了承恩侯府交代的任务,让我去照看一对中年夫妇,李三是我的好友,我就把这件事交给了他去办。” 李三后道:“收到消息后我就按照麻子所说,提前守在雪苑门口,那对中年夫妇被赶出来后,我就骗光了他们手里的银钱,威胁他们做苦力,为了防止他们逃跑,我每月都要找他们要银子。” 二人一五一十把事情都说了,说完后巨大的心虚涌上心头。 当初单九喂给他们的药虽然早就解了,但当时痛入肺腑的感觉仍旧挥之不去。 他们说完后都不敢去看世子夫人。 宋欢喜看向薛氏,“此事国公夫人还是不知吗?” “大胆!你敢这样跟我说话?”薛氏恼羞成怒。 宋欢喜:“人在做天在看,即便你是国公夫人也一样。” “我如何做事,岂轮得到你置喙?”面对这样的场面,薛氏也不怵。 不过她也给了个交代,“此事定有误会,事涉承恩侯府,需找怀德公主询问清楚。” 宋欢喜:“不劳烦怀德公主,荣善郡主柳月涵就足够。” 薛氏直接看向儿子,“长卿,你说呢?” 顾长卿:“我可以以三娘的名义给荣善郡主下请帖。” 薛氏:“……不必了。” “你们如此咄咄逼人,焉知不是说谎,都回去,此事明日再议。” 顾长卿:“母亲……” “来人!送客!”薛氏不容自己的威严被三番四次挑衅,说完就由李嬷嬷搀扶走了。 “母亲,此事还是查个水落石出得好。”顾长卿在身后躬身道。 薛氏豁然转身,怒目圆瞪,“你在逼我?” “事到如今,该清算清算,该认错认错。”宁焰开口,剑拔弩张的两个男人难得站在了同一战线。 这一唱一和,令薛氏察觉到异样。 她在宋氏,宁焰及长卿三人之间来回看去,长卿对宋氏的维护情有可原,但宁焰又是为何? 薛氏敏锐地发现宁焰无意中看向宋氏的眼神,那绝不是看一个普通人该有的。 果然不简单! 薛氏不由出离愤怒,喷火一样的眼神直射宋氏,“你真是好手段,来人!” 这次外面有婆子走了进来。 薛氏直指宋欢喜,“宋氏身为长卿之妻,竟做出此等丑事,给我家法伺候!” 宋欢喜迎视她的目光,“什么丑事?” “你要我说得更明白?”薛氏再一次对她的心机刮目相看,“三心二意,不守妇道,如此水性杨花,七出之条犯尽,去,请家法,杖八十!” “是。”婆子立刻去安排。 没一会儿,荣安堂的庭院就摆好了长凳,执行家法的人也分站两侧。 “把她拖出去。”薛氏下令。 几个婆子进来就要上手。 “住手!”顾长卿制止。 宁焰比他更直接,抽出捆了张管家三人的绳子,直接将那几个婆子捆了。 “我看谁敢。”宁焰冰冷的视线隐带杀意,直朝薛氏而去。 薛氏指着宋欢喜,又指着他,“好哇,你们果然有勾连。” 她看向儿子,“长卿,你还看不分明?宋氏背地勾搭外男,置你的名声于何地?” 顾长卿垂眸不语。 宋欢喜不想宁焰被误会,“我和宁焰清清白白,你造谣也要讲究证据?” “这还需要证据?若无苟且,他会帮你?”薛氏冷嗤。 “你说呢?”宁焰意有所指,“我帮不帮,你不知道?” 薛氏感到不可思议,轻易就想到那次,“……你竟会因为一件小事,如此护她?” 他们的对话让宋欢喜心生疑虑,到底发生了何事? 宁焰浓眉蹙起,不耐烦道:“少废话,所有事情今天一起解决。” 薛氏仍旧坚持家法。 而此时,正厅外的小厮婢女等人纷纷跪下行礼。 齐声喊道:“国公爷安。” 这声音传到厅内,薛氏暗道不好。 刚要让人都散了,国公爷顾执已经跨进了门槛。 从院内的长凳和手执棍棒的婆子,到厅内跪地的几人,以及对峙的夫人儿子和儿媳,顾执始终面不改色。 看到他来,众人纷纷行礼。 顾执坐在上首,薛氏站在一侧。 通身的气度令他不怒自威,他随意看了一圈,被他看到的人背脊都不由得更弯。 片刻后,他才道:“都起来吧。” “是。” 躬身屈膝的站直,跪地的起立,薛氏坐回位置上。 “发生了何事,闹到要请家法的地步?”顾执随口问。 薛氏最先开口,“宋氏和宁焰有私情,已犯七出之条,杖八十后,我决定让长卿休了她。” “私情?”顾执的视线在宋欢喜和宁焰二人身上扫了一眼。 宋欢喜走到正中央,直对国公爷跪下,声音不惧。 “国公爷容禀,我和宁焰一清二白,并无半分僭越之事,只因与顾长卿成亲前我曾助他几次,我遇困难后他才愿鼎力相帮。” “嗯。” 顾执没说信,也没说不信,而是重新看向自己的夫人,“若依你所言,证据何在?” “我……”薛氏哪有什么证据,多的不过是直觉。 夫妻多年,顾执还有什么不懂,“既无证据,不必再谈。” “起来吧。”他看向宋欢喜。 宋欢喜依旧跪着,“我还有事需请国公爷做主。” “你说。” “我双亲自来上京后被安排住进雪苑,但他们于我回门次日就被赶走,至今……下落不明,操作此事的人证物证皆在。” 她让张管家和麻子、李三把事情再次复述一遍,跪地的那对与她阿爹阿娘有几分像的夫妇更是铁证。 物证宋欢喜也有,“我还在这对假夫妇房中找到了装扮的工具。” “你有什么要解释?”顾执问薛氏。 薛氏仍旧不承认,“张管家说受国公府命令,我从未下过此令,对此并不知情。” 顾执:“张管家,当时你听的是谁的令?” 张管家磕巴道:“老奴,老奴也不知,老奴只收到了书信,上面有国公府内信件往来的标志,所以老奴就信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清算 薛氏气势渐足,“说不得是她平日得罪了什么人,被人冒充也不一定。” “嗯,此事还需详查,我会给你个交代。”顾执看向宋欢喜。 宋欢喜咬唇,对这样的解决结果并不甘心。 不过她也不会天真地以为仅凭一件事就能斗倒薛氏,而是说:“我还有事。” 顾执:“你说。” 宋欢喜:“我与顾长卿自冀州回来,中途中箭,也是国公夫人所为。” 至于之前被薛氏为难,或鞭打等事,都没有此事更重,她也深知那在国公爷眼中不过小打小闹,所以就连说都不必说。 “休要胡言!”薛氏急忙否认。 宋欢喜继续说:“还有赏荷宴一事,二房三娘子顾长月,安排婢女明蕊推我入荷花池,意图谋害我性命。” “不算其他,伤我阿爹阿娘一次,害我两次,我想请国公爷为我做主,我认为即便是国公夫人和顾长月,也不能如此草菅人命!” 宋欢喜铿锵有力地说完,叩首至地。 顾执的面色显见凝重。 薛氏仍旧不承认,“拿出证据来,我若做过,我自会承认。” “中箭一事,我亲耳所闻,荷花池落水一事,昔日顾长月的婢女明蕊可以为证。” 宋欢喜抬头,看向顾长卿,“我中箭那晚,你和顾从所言,我其实都听见了。” 顾长卿脸色惨白至极,“……欢喜。” 宋欢喜移开视线,喊道:“明蕊,进来吧。” 她不得不佩服宁焰对事物发展的准确预判,阿爹阿娘一事既然无法扳倒薛氏,那就加重砝码。 还好事先已让单九把人安排在外。 明蕊很快进来,跪在宋欢喜身后,把当时赏荷宴的事情一五一十道出。 “赏荷宴之前,府上三娘子身边的大丫鬟找到我,让我时刻关注世子夫人,一旦有机会教训她,三娘子的大丫鬟曾说,若我不答应,就要我爹娘好看,无奈之下我不得不从。” “她们说,事情如果查到我身上,我只要不把三娘子供出来,就算被逐出府去也会给我一笔银钱,可后来……” 时隔数月,说起这件事明蕊依然充满无边恨意。 “后来我不仅没得到银子,还被发卖出府,那些人都知道我是显国公府犯了错被主家嫌弃的奴婢,人牙子为讨好国公府就把我卖给了一个已经知天命的鳏夫,谁知那鳏夫却是把我当做赚钱的工具!” 明蕊抬起右手,“我发誓所言一切皆为真实,若有弄虚作假,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对于有很多避讳和讲究的大景朝百姓来说,此话算得上颇重,没有人敢如此轻易发誓。 因此明蕊此话的真实性极强。 这两件事其实若是去查,根本就不需要花费很多时间。 国公爷没动,而是看向夫人。 薛氏罕见地不敢直视他。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国公爷温声问道。 薛氏撇开脸,还是那句话,“我堂堂一品国夫人,不屑于去谋害一个乡野村妇。” “可是要我去查?”国公爷问。 “查就查。”薛氏身处名利场,怎会不懂做事要扫尾的道理。 与她直接关联的事,早就查不出痕迹。 但薛氏也有隐忧,三娘还年轻,做事没个章法,而她的儿子如今与她也不是一条心。 若这二人反水…… 薛氏不愿去想这个可能。 “好,那就去查。”国公爷吩咐自己的心腹去查。 接着喊了另一个手下,“去请二房的人过来,在府外的,也都请回来吧。” “是。”外面传来一声应答,又很快消失。 国公爷手下能人无数,极强的掌控欲让他对府中的事了如指掌。 他只是从来不说,不代表他不知道。 “我事务繁忙,竟不知府内已经如此乌烟瘴气,此前我曾说过,身为我国公府之人,当以家族荣誉得失为重,切忌损害国公府名誉的事再次发生,一经发现,决不轻饶,这话,你们当日不在,或许没听见,但原则不可废。” 国公爷面色始终平静,甚至堪称温和。 然而这句话落,薛氏的面色彻底变了。 “……老爷。”薛氏揉着额头,虚弱不堪的模样,“我头疼,就先回去了。” 国公爷摇头,温和却也强势,“你不能走。” 薛氏:“……” 不多久,二太太带着在府中的嫡庶子女过来。 二太太听说了国公爷在荣安堂,世子和宋氏以及宁焰都在,但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她陪着小心道:“大哥,老爷在官署,长轩在外头,我已经派人去寻了。” “不急,坐。”国公爷说。 二太太只敢坐一半,婢女们上茶来她端着也不敢喝,只是装装样子。 看到地上跪着的人,国公爷又道:“都起来吧,有座位就坐。” 宋欢喜等人:“是。” 站起来后,宋欢喜找了个位置坐下,张管家和明蕊等人都躲去了角落里。 时间静静流逝。 谁也不敢出声。 一炷香后,二老爷快马加鞭赶了回来,入府后就疾步赶来荣安堂。 “大哥,大嫂。”二老爷给二位行礼。 国公爷:“嗯,还有五郎未到。” 二老爷发现自己房里的人都在,担心发生了什么事,“大哥,发生了……” 国公爷:“先坐,等五郎来了再说。” 二老爷:“……好。” 只是国公府还从未出现,这么多长辈等一个小辈的情况,还是在这样隐隐严肃的氛围之下。 五郎顾长轩是二房的人,二老爷和二太太一直提心吊胆。 只有顾长月和她的大丫鬟,早在看到明蕊之时,就险些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她的大丫鬟面色更是苍白如纸。 可她们谁都不敢说。 大伯母在,顾长月还能撒娇求饶,按照大伯母厌恶宋欢喜的程度,事情很容易就能过去。 但今日不仅有大伯母在,还有大伯父坐镇。 说句夸张的,国公府的小辈们没有人不畏惧这位大伯父,见了他都恨不得绕道走。 这种情况下,顾长月如何敢说。 …… 一个时辰后,五郎顾长轩才姗姗来迟。 只见他衣衫凌乱,发冠歪斜,脖子上还有一枚胭脂粉的印记。 手下到国公爷面前复命,低声说了找到顾长轩的地方。 “水墨坊?”国公爷看向顾长轩,“五郎啊,你这个时候,不应该和街使维护上京治安吗?” 顾长轩吓得噗通跪在地上,寒冷的冬日里满头大汗。 “大……大伯父,我……我只是……只是……” “也罢,你明日就不必去了。” 顾长轩是真的慌了,“大伯父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求大伯父再给我一个机会。” 第一百五十九章 招供 顾执淡声陈述。 “五郎,你自跟随街使以来,也有半旬,当知晓街使并非享乐之职,巡逻街坊,维护治安,且时常会遇突发事件,逢人打架、百姓含冤,鸡毛蒜皮为多,是也不是?” 顾长轩自己都没大伯父这么清楚。 他只是在头两日去体验过,后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最后干脆直接不去了,只是利用职务之便,专门去水墨坊一带。 思及此,顾长轩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烟消云散。 他痛哭流涕,“大伯父,我错了,我真的再也不敢了。” 顾执:“你不去,可是觉得街使吃力不讨好,升官难,比不上你在国公府内的锦衣玉食?” 顾长轩更加害怕,因为大伯父连他心里想什么居然都知道。 他的沉默就是承认,顾执微叹,“二弟,二弟妹,你们都这么想?” 二老爷大呼冤枉,“大哥,二弟从未这么想过。” 二太太紧跟着道:“我也不曾。” 顾执让人拿来一份名单,递到二老爷二太太面前。 名单上详细记述了近半旬二房找府内账房支取的银钱,以及去向。 其中一半以上都由二太太给了儿子五郎,余下部分让人定期带回了娘家。 还不止如此,这份名单上面,二太太找什么理由去账房那里取的银子,又派何人送去的娘家,以及五郎和二太太娘家拿这些银子都做了什么,上面一清二楚。 二太太这才开始真正感到害怕。 而二老爷,看到名单上的名字和去向以及银钱花销,气的吹胡子瞪眼。 二老爷一直都知道妻子会用国公府的银子,去补贴日渐没落的娘家。 但他不知,自己这个儿子,短短半月,竟去了水墨坊八日! 水墨坊是个什么地方? 金玉其外,能瞒住毫不知情的普通人,又怎能瞒过位高权重的他们。 二老爷气的一脚踹向儿子。 “逆子,小小年纪学不好好上,入考也通不过,我还道你是认真努力却没天赋,结果你终日沉浸在寻欢作乐里,能有什么出息?” 顾长轩没学过武功,也不爱锻炼,清瘦的身躯很快就被踹倒在地。 他不敢面对老爹,只能捂着被踹的地方,求助地看着老娘,“……娘。” 二太太不忍,跟着求情,“老爷,五郎毕竟年纪还小,不懂事,你就绕过他这一回吧。” 二老爷怒道:“你还惯着他?看看这上面都写了什么?他去女人堆里打转还是你亲手给的银子,慈母多败儿,多败儿啊。” 为了五郎职位的事,怕不保险,二老爷还亲自拉下脸去找长卿说了一回。 那街使虽不是什么要职,却由金吾卫统辖,维护上京治安,又在天子脚下,只要努力,是很容易被看到的。 有这份成绩,加上显国公府的靠力,升迁只是时间问题。 二老爷心塞不已。 他知道国公爷对长卿给五郎的安排未提建议,就是默认的意思。 谁知五郎自己不争气,妻子还助纣为虐。 “养废了三娘和六娘,还如此溺爱五郎,叫我如何放心你膝下的九郎?如此这般,这二子二女都要毁在你手里!” 二老爷这话毫不客气。 二太太被当众这么呵斥,羞愤不已。 她要说什么,上首顾执却已打断她。 “二弟妹不急,长卿媳妇这还有一桩官司。” 宋欢喜接到指令,上前,重复一遍赏荷宴落水之事,再由明蕊出来指控顾长月。 顾长月强装镇定,“我没有,不是我做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宋欢喜:“你的大丫鬟找到明蕊,让她推我入荷花池,那时我才刚入国公府,跟你无冤无仇,你却如此待我,我真不知自己哪里惹你不快?” 顾长月摇头,“真的不是我,我没做过此事。” 宋欢喜靠近她,“不久后你就要成婚了吧,若是广义侯府嫡次子周小郎君,得知你是这样心狠手辣的女郎,嫉恶如仇的他,又会如何想你?” 这话成功地踩到了顾长月的痛处。 自上回广义侯府和太傅寺少卿府都派人传了话来,说她与妹妹蛇蝎心肠,歹毒不堪后,那二人都不再过来。 顾长月不清楚,那句若她们姐妹二人嫁过去,今后定不会给她们日子过,那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这段时日每次派人去广义侯府传的话都石沉大海,顾长月心中很不安。 她猛然抬头,“只有一个明蕊,口说无凭,怎知她的话是真是假?” 明蕊把躲在顾长月身后的大丫鬟拉出来,质问:“是你威胁我去害世子夫人,你敢不敢认!” 大丫鬟当然不敢,她跪在地上,朝主子们磕头。 “奴婢没做过此事,请国公爷明察。” 顾执:“不急,本国公已派心腹彻查,犯错不可怕,但犯错不认,我作为大景朝官员,却容不得。” 在场唯有国公爷一人收放自如,也唯有他一人能说出那句。 “百年豪族屹立不倒,祸乱内宅罪罚当诛。” 一句话,满堂皆惊。 大丫鬟泪水涟涟,全都招了。 不只是三娘子指使她让明蕊暗害世子夫人的事。 还有之前国公夫人罚跪后的刁难,赴宴承恩侯府时,三娘子和六娘子姐妹二人谋划陷害世子夫人的清白。 这还不止,姐妹二人撺掇绿月清霜两位妾室对付世子夫人的事,大丫鬟也招了。 “三娘子说,绿姨娘蠢,霜姨娘聪明,于是以霜姨娘的陪嫁嬷嬷为要挟,让霜姨娘在赏荷宴之前给世子夫人送胭脂,企图毁掉世子夫人的脸,好叫世子厌弃。” “你胡说八道!” 沉不住气的顾长萱率先拍案而起,当场打了丫鬟一巴掌。 随后她不悦地看向一母同胞的姐姐。 “姐姐,你背着我勾搭周振扬抢我未婚夫不说,承恩侯府容善郡主生辰宴,你不帮我也就算了,今日还要让你的贴身丫鬟污蔑我?” 顾长萱的问话坐实了顾长月的所为,也承认了她自己的参与。 二太太着急地过去拉她,“你少说两句。” 顾长萱又哪里肯。 承恩侯府郡主生辰宴上,她一口咬定宋欢喜和那衢州来的杜成陵有私情,却被大伯母责罚,还被亲姐姐作伪证。 谁又在乎过她的想法? 顾长萱跪在国公爷面前,“大伯父,我要爆料,我姐姐抢我未婚夫,自己却有心动的穷举人,那些事我做过没错,我姐姐也逃不过,还有绿姨娘小产一事,清霜的加害也是我姐姐的计谋,若要罚我,就要一起罚她!” 她们谁都不清白。 随着顾长萱一口气说完,顾长月的脑海中只回荡着两个字。 完了! 第一百六十章 认错 二老爷眼看大哥眉目沉凝,当即招来外头的婆子。 “把她们押到外头长凳上去,一人杖二十!” “爹!”顾长月试图求饶。 顾长萱却主动跟着婆子走,路过时还不屑地看了她一眼。 二老爷没理会女儿,随后对国公爷躬身,惭愧道:“大哥,是我没管好儿女,让大哥费心了。” “嗯。” 二老爷又说:“我会让夫人去佛堂清修,不满三个月不能出来,至于五郎,我会亲自送他去溪山书院,找人专门看着他,九郎如今已十一,母亲不在身旁也可,我今后亲自教导他。。” 这无疑是在挖二太太的心头肉,二太太头脑发昏。 “老爷,你不能这么对我!”二太太吼道。 “闭嘴!”二老爷怒斥。 之后他把九郎和七娘叫过来,还有一个年岁更小的庶出十一郎。 告知:“今后你们皆由我亲自教导。” 三个孩子行了一礼,“是。” 二老爷摸摸他们的头。 大的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算是废了,且都是嫡出,二老爷心里又何尝不滴血。 除开他们三个,他膝下只有一个嫡出的九郎,一个被认作嫡出的七娘,还有一个庶出的十一郎。 二老爷不能放任他们自由生长了。 薛氏万万想不到,她让婆子搬来的长凳,本是为宋氏准备,如今上面却趴着侄女。 薛氏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她再忍! 很快,外面就响起了棍棒的声音,还有压抑的痛呼声。 二太太再也顾不得其他,跑出去趴在女儿身上,为她挡住那些棍棒。 顾长萱原本咬着衣裳忍住声音,但痛感消失地很快,她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抬眸,看到娘的脸,她委屈喊道:“娘。” 二太太承受着剧痛,手抚着女儿的头发,眼中含泪,“好孩子,是娘的错,娘不知道换夫君的事对你来说那么难忍。” 顾长萱一下子痛哭失声,“娘,不是你的错,是我不懂事,我不该不顾大局,不该让你丢脸,对不起娘,我再也不任性了。” 二太太用仅剩的力气推开她,换自己趴在长凳上,舍弃了一个礼部侍郎正妻的尊严。 “四十杖,我一人承下,放过她们。” 二老爷也来到外面,看到妻子衣裙上的血,多年夫妻情谊泉涌般在眼前浮现。 教养孩子,本不是一人之错。 身为枕边人,二老爷不是没意识到二太太对儿女的教育方式有问题。 但他都放任了,只要妻子几句话,他就无条件妥协。 其实这么多年,抛开那些争吵和儿女之事,他们夫妇原本很幸福。 二老爷挪开视线,不忍再看。 国公爷心腹出来,对二太太的提议只复述了一个字,“好。” 四十杖,打碎不只是尊严,还有为人母的权威,更有二太太这么多年,为讨好薛氏所做的一切。 她甘为马前卒,为大嫂扫除一切阻碍,宋氏只是其中之一。 但就是这个谁都不放在眼中的宋氏,却让她们付出了前所未有的惨痛代价。 二太太视线恍惚间,似乎看到了站在宋氏身边的宁焰。 只觉得一切都是因果,不是不报…… 二老爷把所有下人都赶出院子,正厅内的人也约束不准出来。 无力地维护着妻子仅剩的那点体面。 四十杖打完,二老爷顾不得向大哥告别,抱起二太太就走。 顾长萱受了两杖,很疼,她却忍着。 她来到宋欢喜面前,第一次对其低头,“对不起。” 其实她们对宋欢喜本没有恶意。 只是娘亲说过,大伯母不喜欢宋欢喜,所以她们要为难宋欢喜,最好帮助大伯母把宋欢喜赶出去,亦或除之而后快。 等到后来恩怨越积越深,一步步就发展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对于她的道歉,宋欢喜说不出没关系三个字。 好在顾长萱也没想着她会回应,只是一瘸一拐地跪在地上。 “大伯父,大伯母,是我错了,我娘也错了,我代我和我娘向你们道歉,扰得国公府不得安宁,我们很抱歉。” 国公爷顾执居高临下地看她,“真的知错了?” 顾长萱狠狠点头,“我再也不任性了。” 她被打了两杖,就已经这么疼。 娘帮她承受的那十八杖,又该何其难忍。 她的任性害了娘,是她的错。 顾执颔首,“知错能改,当为我国公府的人,嫁人成亲后,也当以此为戒。” 顾长萱:“是。” “好了,回吧,好好请大夫看看。” 顾长萱走了,留下顾长月面对大伯父。 顾长月很识趣:“我也知错了大伯父。” 她的大丫鬟早就被拖走,爹娘不在,妹妹也走了,弟弟不成器,可以说是孤立无援。 “回吧。”顾执挥手。 顾长月带着二房所有人走了。 明蕊、张管家等人也被带了下去。 二房事了,就剩薛氏。 顾长卿走过来,跪在方才宋欢喜跪过的地方,面对高堂上的父母。 从二太太被罚开始,薛氏就揉着额头气息不匀。 看到儿子跪下,她更是怒火攻心。 “你要做什么!” 顾长卿只说:“父亲,母亲,我也有错。” “娶妻回来,却不知珍惜,任由母亲、妹妹以及妾室伤她,更几次陷她于生死攸关的危难之际。” 薛氏意识到,他这是也要认错受罚,不由得出声阻止。 “长卿!” 顾长卿的声音还在继续。 “作为丈夫,我没给妻子应有的保护,作为兄长,我未约束弟妹的言行,未做好他们的表率,作为儿子……我未能劝谏我的母亲,消除她对妻子的芥蒂。” 这话如在薛氏心头划了一刀。 “为夫、为兄、为子,我皆不合格,甚至在她们伤我妻子的时候,选择帮助她们,去遮掩真相,以为这样能求得一个家和万事兴。” 顾长卿说出这些早已扎在心中的自省,也是总在宋欢喜面前说不出口的话。 “父亲和书院多年圣贤教诲,我声声入耳,传世诗书经典史籍,我翻阅无数,古语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然,我深受先辈熏陶,却多次犯下大错,致使家宅不宁,不配为人夫、为人兄、为人子。” “儿有错,甘愿受家法!” 薛氏大喊:“长卿!” 顾执看着这个优秀的儿子,“她们所有的错,都由你来受?” 顾长卿坚定道:“是。” 顾执又问:“轻为羞辱,重涉性命,家法不会容情,你当真甘愿?” 顾长卿毫不犹豫:“甘愿。” 薛氏再也忍不住了,“长卿,你糊涂!” 第一百六十一章 八年 她倏地站起来,来到宋欢喜面前。 这个她从来都瞧不上的儿媳。 “你到底要如何?要眼睁睁看着他受罚吗?他可都是为了你。” 宋欢喜不理会她,而是看着顾长卿跪得笔直的背影,“你的确有错。” 薛氏更怒,神色可见狰狞,“你怎如此冷心冷情,他受罚都是为了谁?难道你就没错吗?” 宋欢喜抬眸,直视她的歇斯底里。 薛氏忍了太久,“你只是一届身份低微的卑贱村女,何敢与从一品显国公家的世子成婚?与我儿成亲后你做了什么?纳妾你不愿,带你参宴都拿不出手,你知道那些人背地里如何说你?上不得台面,土包子一个!” 那些话传入薛氏的耳中,她虽满意宋氏不受待见,却也对长卿娶了这样一个儿媳如鲠在喉。 “三娘六娘的换夫婚事,乃你办事不利,绿月清霜两个妾室,你毫无作为,放任清霜害你,再害绿月腹中孩儿,晴儿入府后被长卿嫌弃,连她房都不去,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薛氏从一开始就不同意这门婚事,她想要的是容善郡主那样出生尊贵,能为长卿带来助力的妻子。 但没有人听她的。 她含恨看着儿子迎新妇入门,又岂会甘心让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女子坐享其成。 “我都是为了谁?”薛氏完全崩溃。 “我薛韵华也是上京名门贵族,嫁入伯府操持家务,等伯府一跃成为国公府,我难道不该为我儿求一门上等姻缘?” 她没错。 她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有错。 “你对成亲一事不满,就可以作践我?”宋欢喜不懂她的逻辑。 “我不知我嫁入国公府不受众人期待,我也不是一定要嫁给顾长卿,如果不来到上京,我和我阿爹阿娘或许会过的艰难点,但很舒心,而自我嫁进来后,没有一日不感到压抑。” 而且,宋欢喜很不赞同薛氏的那些指责。 “我在府中无权无势,三娘六娘的婚事我如何管,她们换夫是她们自己咎由自取,各中细则我相信国公夫人自己明白,还有,绿月家巨富,清霜爹为知州,她们敬的是你国公夫人,讨好的是顾长卿,还有我何事?说来说去,你们从未尊重过我。” 她的一席话,刺痛顾长卿的心,让他满尝苦涩。 “是我对不住你。” 顾长卿垂眸,愧悔出现在他的脸上。 薛氏暴怒,“你强词夺理。” 宋欢喜:“是非恩怨,从来都不由弱者书写,那些事到底如何,我多说无用,你心里很清楚。” “你……” 宋欢喜不再看她,而是直视国公爷,“我所求只有两件事,还望国公爷能够应我。” 顾执依旧从容,也和蔼,“你说。” 宋欢喜:“第一,我要让国公夫人受到应有的惩罚,第二,我要与顾长卿和离。” 她的话音落下,在场几人瞬时神色各异。 薛氏果断道:“我做了何事?还有,只能休妻,不可和离。” 顾长卿仍旧想要挽回,面带祈求看她,“欢喜,再给我个机会,可好?” 显国公府的世子,是何等的天之骄子,又是何等的傲不可攀。 这样的如玉郎君愿意低头,只求和一人相守。 只怕就连上京城内最铁石心肠的女郎,也会动容。 但宋欢喜没有。 不但没有,她还拒绝地无比干脆,“我和你,不可能再过下去了。” 顾长卿眼眸颤动。 沉默片刻的顾执,问道:“很坚定?” 宋欢喜点头。 又说:“许多年前的一个冬日,我阿爹在大怀山上捡到一个襁褓男婴,抚育他八年之久,把他当自己的亲子一样对待。” “据我阿爹所说,为了这个男婴,我阿娘大冬日跑去找哺乳的同村大娘,求她帮忙哺喂男婴,条件是帮他们全家洗冬日的衣裳。” 冬日的衣裳又厚又重,冬日的水凉得刺骨,阿娘也曾对他很好。 “我的长生哥哥也将男婴当做自己的亲弟弟,他们谁也没有嫌弃一个无父无母的孩童,也从未放弃过寻找他的阿爹阿娘,那八年,世道艰难,杏花村也有动荡。” 满室寂静,只有一道清脆的声音在叙述一段过往。 娓娓道来。 “八年后,男孩的父亲找到他,并带走了他……分别后的日子里,阿爹阿娘很牵挂也很想念这个男孩,却不曾想就是因为这个男孩,会让他们赔上自己亲子的命,那个我未能谋面的长生哥哥……” 明明还有一两个月,他们兄妹就要见面了。 阿娘曾哭着说过,她的长生哥哥很喜欢她。 会经常摸着阿娘的肚子唤她,希望她快点出来和他玩儿,还说要把好吃的都留给她。 宋欢喜鼻头发酸,“我阿爹阿娘痛失至亲,阿娘腹中怀着的我,也因阿娘情绪激动而难产,我差点未能出世和这个世界见面!” “长生哥哥去后,阿爹阿娘身子每况愈下,如果没有我,我阿爹阿娘只怕会追随我长生哥哥而去,当初男孩留的银钱保障了我阿爹阿娘的药钱,家里却仍旧艰苦。” 这么多年,宋欢喜早就学会了苦中作乐,所以她从来不觉得苦。 她只会开心有自己陪着阿爹阿娘,却也会担心阿爹阿娘不愿意为了她而继续留在这个世上。 “……前段时间,我去冀州,寻找顾长卿,幸运的是我成功地找回了他,不幸的是回京路上我中了一支毒箭。” 宋欢喜看向眼神闪烁的薛氏。 沉默的显国公。 以及动容的顾长卿。 “我阿爹阿娘八年养育之恩,以及我长生哥哥一条命,换来我与显国公世子成亲的机会,一跃龙门。” “而今,我也想用赏荷宴落水一事、毒箭一事、我阿爹阿娘被赶走一事,以及不负国公爷期望寻回顾长卿一事,换我与顾长卿和离,自此分割。” 薛氏嘴唇一阵嗫喏,到底是没说什么。 顾长卿眸色黯淡,眼睫不断眨动,喉头数次上下翻滚。 寒意顺着口鼻钻入肺腑,强势冻住他的奇经八脉,再顺着血液覆盖心脏,结满冰霜,痛彻骨髓。 他执着又珍惜地看向宋欢喜,每一眼都怕是最后一眼。 国公爷出现后、始终默不作声的宁焰站到宋欢喜一侧,高大的身躯挡住顾长卿的眼神。 他只对国公爷说了一句话。 “放她走,我留。” 第一百六十二章 放妻书 国公爷顾执深幽的眼神落在他身上,蓦然笑了笑。 “你本就住在聚英阁。” 宁焰面无表情,“我也可以走。” “是吗?”顾执淡笑着摇摇头。 他抚着自己的一缕美髯,看向薛氏,“休妻,亦或和离?” 薛氏撇开头,实际上心里还是坚定休妻。 但事已至此,和离已成定局,她的回答又有什么用。 “长卿,你呢?”顾执又问。 顾长卿张了张嘴,却哽住说不出话。 在杏花村的八年往昔,他虽年幼,记得不多,但快乐是真的。 宋家父母无怨无悔全然付出的包容与爱,多出他在国公府内感受到的数倍。 杏花村之后,这么多年来,他再也没有得到过那样毫无保留的情谊。 那是肆意幸福的八年,是身在国公府不配拥有的自由畅快。 随着回到国公府的年月愈长,深知自己再也不可能得到那种情感,他便渐渐开始不敢回忆。 只能用皮肉将其包裹,放进记忆最深处。 今日,宋欢喜亲手将那层皮肉剖开。 曾抑制自己不敢去想的回忆排山倒海而来,顾长卿才发现一切还是那般清晰。 他还能如何? 她要走,不惜以沉重的恩情和惨烈的遭遇为筹码。 他想留,又能以什么打动她? 现在的他,还不配为她的夫君。 “……长卿……但凭父亲定夺。” 极力逼着自己说出这句话,但说完后顾长卿就后悔了。 他还想说什么,就听见宋欢喜如释重负的语气,“多谢成全。” 顾长卿不想成全,却没有强留的理由。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避开她欢悦放松的眼神,去抽丝剥茧寻求那一点一滴的不舍。 ……然而没有。 “既如此。”顾执发话,“那就和离。” 尘埃落定! 一柄重锤敲击心脏,顾长卿耳中嗡鸣一瞬,那力道和声音震得他浑身发麻。 相比他,薛氏却欣喜。 只听她激动地吩咐:“快,去找官府管理户籍的官员过来,把当初的婚书带上。” 她实在怕夜长梦多,一刻都等不了。 外面的手下看了国公爷一眼,得到后者的默许,才走了。 薛氏又让李嬷嬷拿来笔墨纸砚,“长卿,来,把放妻书写了,你们双方签字画押。” 想到什么,薛氏一拍手,立刻安排人去通知二老爷和三房的人,还有顾氏族老亲属。 按照规矩,和离还需会及诸亲,亲眷不仅要当场见证,还要签下名字。 国公府这边好安排,人多。 至于宋家人,宋欢喜只有宋阿爹宋阿娘两位亲人,她的双亲下落不明,无法做这个见证。 顾氏想到那对假扮宋欢喜爹娘的夫妇,想出一个馊主意,“不如等会儿让他们在文书上签字?” 还不待国公爷说什么,门外就传来婢女的通报。 “国公爷,国公夫人,各位主子们,府门外有一对自称是世子夫人爹娘的人,想要入内。” “我阿爹阿娘?”宋欢喜摆出一副又惊又喜的模样。 她朝国公爷屈膝,“还请放我阿爹阿娘进来。” “嗯。”顾执并未阻止。 随着三房三太太带着嫡庶家眷过来,没多久,宋家夫妇也被带了进来。 他们带着一路奔波的疲惫,还有满身的狼狈。 宋欢喜激动地跑过去抱住二老,“阿爹阿娘,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宋阿爹拍拍她的后背,“我们听说了传言,都道你在国公府病入膏肓,我和你阿娘拼了命也要来找你啊。” “嗯嗯。”宋欢喜很“激动”。 “诶,孩子,别哭了,要镇定啊。” 宋阿娘给她擦眼泪,同时另一只手拉着她的,在她手心画了两下,意思就是事情他们知道了,今天就是过来和离的。 宋家夫妇一出现,国公府众人的视线都落在他们身上。 宋阿爹一身带补丁的粗布衣裳,凌乱的头发,还有不及脚踝的长裤,以及破了个洞的草鞋。 宋阿娘比他稍好些,但也是一路奔波。 他们是一眼分明的穷苦人,比国公府最不受待见的婢女小厮还要不得体,本不该出现在这样锦绣富丽的正厅内。 但宋欢喜一人拉着一只手,毫不避讳地迎接所有人的瞩目。 穷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是生她养她的阿爹阿娘,是她最爱的阿爹阿娘。 他们行得端做得正,问心无愧。 国公爷给人赐座,顾长卿朝二老磕了三个头,一声比一声响。 宋阿爹从怀里掏出一张保存得很平整的纸,和他堆满泥垢的手形成鲜明对比。 面对这么多人,他很是含蓄。 “这个给你。” 顾长卿双手接过,只是一眼,便久久挪不开视线。 宋阿爹解释,“知道你最爱吃冬笋炒肉和麻辣藕片,以后不能给你做啦,你如果还想吃,就找厨房按着这上面的方法给你做吧。” 宋阿爹说着,又从肩上取下一个包袱,“这是我昨日去山上挖的冬笋,只有两颗,不知吃起来还是不是杏花村的味道,你愿意收下吗?” 顾长卿视若珍宝般地捧着那个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包袱,郑重道谢。 “唉。”宋阿爹摇摇头,也很无奈。 “这番了却前缘,你和我们,今后就不必再见 了。” 说到底,闺女在国公府过得不好,顾长卿作为夫君,都逃不开责任。 宋阿爹当初愿意为了闺女嫁给顾长卿,而压制长生因他而死的悲痛和埋怨,如今也会为了闺女的遭遇,对他再度生怨。 宋阿娘坐在宋阿爹旁边,脸色很难看。 她没有礼物要送,只是丢给他一个布袋,“这是你小时候玩过的木头玩具,一年前来上京时被她爹带了来,今日还给你,是丢是弃随便你。” 薛氏十分看不上宋老爹给的礼物,更不满宋家阿娘对她儿长卿的态度。 她要说什么,旁边李嬷嬷却拉住了她,悄声道:“夫人,成败在此一举,忍忍就过去了。” 薛氏:“……”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到底还是忍住了。 等到顾氏族老姗姗来迟,顾长卿才开始写放妻书。 提笔蘸墨,却不敢轻易落笔。 他沉思许久,就在薛氏忍不住要催促的时候,才开始书写。 字斟句酌,神色严谨,一笔一划他都写的格外认真,也格外缓慢。 人生二十几年,他从没用过这么多的耐心和真心,去写过一篇文章。 第一百六十三章 眼药 当年殿试高中探花时的从容淡定消弭无踪。 越写,那年从杏花村被带走后、回头无望的心慌朦胧越甚。 当年八岁的他,没想到会有和宋家人再见的机会,直到他从父亲口中得知与宋欢喜的婚事。 而如今二十三岁的他,一纸放妻书落笔,画押为证,亲眷皆在,盖章落定。 再无悔改。 这次,他该拿什么理由再和她相见? 有幸来显国公府的官员将之前的婚书作废,走完程序,又看了一眼探花郎亲手所写的放妻书。 令他意外的是,通篇居然没有提及妻子一丝不好,反而赞其为皎皎明月,德行俱佳,有一切女子该有或难有的优良品德。 除此之外,这放妻书上说的最多的,竟是探花郎的自省和对妻子的爱重。 对于大景朝那些恩断义绝,不惜撕破脸皮的和离夫妻来说,这样的担当和气度无疑排得上前列。 探花郎果然文采斐然,也是一位好郎君啊。 官员暗自感慨。 因宋欢喜嫁进来后未入族谱,顾氏族老来此一趟也仅为见证和签名。 …… 等轰轰烈烈一场和离大戏落幕,一段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正式走到尽头。 官员和顾氏族老相继离开,二房三房的人也默默离去。 顾执让人去取了雪苑的房屋地契,以及仆人的卖身契。 “你们当初不肯要,却不知这房契等物,早已落了你们的名字,国公府再无收回的权利,拿回去吧。” 房屋地契和卖身契再次落到宋阿爹手中,宋阿爹仍旧如烫手山芋般想拒绝。 顾执抬手,“此事不必再提,做不成夫妻,你们对长卿而言也有救命之恩,这是你们应得的。” 宋阿爹无助地看向闺女,宋欢喜想了想,“阿爹收下吧。” 她道:“国公爷,您知道,我阿爹阿娘当年救顾长卿的时候,没想过他的家世会如此显赫,我们对雪苑,也没有过觊觎,今日收下后,离开国公府,此间恩怨我们也不会再提。” 她知道国公爷的意思,出了门就会闭好嘴。 雪苑算是他们最后的交集。 顾执:“嗯。” 等人离去,荣安堂很快就空了。 只剩下国公爷,薛氏和顾长卿三人。 薛氏对于雪苑赠出一事并不纠结。 她早就说过,宅子大礼都可以,但做顾家妇不行。 如今人已离去,再无瓜葛,一个雪苑算得了什么。 为表大方,薛氏方才还添了一千两银票,那宋氏也收下了。 薛氏心情极好,头也不痛了,呼吸也顺畅了。 “我们何时去承恩侯府提亲?”薛氏问。 顾执看了她一眼,“你很高兴?” 薛氏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为何不高兴,宋氏不在府中,世子夫人的位置空下来,正巧容善郡主属意我儿,让她来当这个世子夫人,可谓是天造地设,门当户对。” 顾执:“长卿不会娶容善郡主。” 薛氏纳闷,“为何?” 顾执不做解释,却坚持不能娶容善郡主。 薛氏又要生气,但顾执下一句话,就让她立刻噤声。 “大郎要回来了,他住的院子找人修缮好,还有,我近日都歇在桑姨娘处。” 薛氏难以置信,“你仍在怪我?” 顾执只是看着她,温和的面容上是一双深不见底的锐利眼眸。 薛氏一颗心瞬间从高处荡到谷底,“你当真要为了那个宋氏惩罚我?” 顾执不理她,转而看向自己的儿子,“你鞭伤才好,歇一阵吧,歇完就去祠堂领罚,话已出口,不能不受。” 顾长卿:“是。” 顾执离开了,留下薛氏和唯一的儿子。 薛氏气得将桌上的东西全部扫到地上,杯盏瓷器碎裂的声音尖锐刺耳。 “那宋氏离开还不忘记给你们上眼药,只有你们傻,才会被她耍的团团转!” 没有人回应她。 薛氏感受到儿子无声的对抗,试图让他看清事实。 “都说我有错,那宋氏就没错了?你以为她爹娘偏就这么巧突然出现?明明是他们早有预谋,刚刚只是在我们面前做戏,我不信你看不出。” “还有那个宁焰,公然和宋氏出双入对,给你难堪,那宋氏又能是个什么好东西。” “母亲慎言。” 薛氏:“……” 顾长卿:“儿不会娶容善郡主,也不会再娶妻,儿还有事,就先走了。” 薛氏:“……” 这一次明明就是她赢了。 明明是她赢! 薛氏不甘,“李嬷嬷,走,回薛府!” 李嬷嬷:“……是。” …… 离开荣安堂后。 宋欢喜在阿爹阿娘的陪同下去了趟微澜院,宁焰有事先走了。 微澜院。 吴嬷嬷、秋兰和雪怜还有桃儿等人正一脸凝重地站在院子里。 荣安堂的事情传播得很快,自二太太被打后,所有下人皮子都紧了许多。 “我今日要离开啦。”宋欢喜笑着道,“你们愿意随我走吗?” 这话她此前就问过,几人都没有给出答案。 今日是宋欢喜最后一次问。 吴嬷嬷很担忧,“娘子,你此次离去,会去往何处?” 宋欢喜:“会先找个住处,国公爷把雪苑送给我了,如果你们随我走,我们就住进雪苑里。” 听到雪苑,雪怜眼睛一亮,“娘子,我愿意和您走,我本就是雪苑的人,也该回雪苑去。” 宋欢喜点头,“好。” 至于吴嬷嬷和秋兰。 吴嬷嬷是国公府老人,大半辈子都待在显国公府,虽然很不舍娘子离开,但她实在不愿离开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 她对国公府有感情。 秋兰也是国公府的人,她没有吴嬷嬷对国公府的这种感情,但她需要国公府的好待遇,去养活家里人。 想了想,她也拒绝了。 桃儿和单九是坚定不移地站在宋欢喜这边,问都不用问。 最后跟随宋欢喜的有三人。 “虽然你们二人不和我一起,但雪苑随时欢迎你们。”宋欢喜尊重她们的选择。 她感念吴嬷嬷的细心教导,也感谢秋兰对她的贴心照顾。 “诶,娘子有时间,一定要常回来看看啊。”吴嬷嬷仍旧怀着微弱的期待。 她们谁都知道,此一别,宋欢喜再无可能踏入这里。 但吴嬷嬷仍旧期盼着。 宋欢喜回以淡淡一笑。 就在这时,顾从从前院过来,交给了宋欢喜三张卖身契。 是桃儿、杏花和雪怜的。 顾从:“世子知道您和下人们情深,特命我在此等候。” 他的怀里其实还有吴嬷嬷、秋兰以及八方等人的卖身契,只要世子夫人开口,他就会给。 宋欢喜本来也在愁卖身契的事。 顾从送过来,一下子解决了她的难题。 第一百六十四章 新始 “多谢,以后不必叫我世子夫人了。” 顾从没多说,躬身行礼后便离开了。 再无后顾之忧,宋欢喜带着阿爹阿娘和雪怜等人离开。 府门处,宋欢喜看到了八娘顾长宁。 “八娘子。”她喊。 顾长宁纵使心理再成熟,此刻听到这声稍显疏离的八娘子也有些难受。 她手中端着一盆未开的杜鹃,“这个送予你。” 宋欢喜接过,“谢谢。” 顾长宁:“话不多说,虽然你和二哥不再是夫妻,但我还当你是朋友,如果要养花,或出去游玩,你可以写信给我。” 宋欢喜重重点头。 她在这国公府,得到的也并非全是恶意。 告别顾长宁,踏出府门,宋欢喜再次回头看了一眼气势恢弘的显国公府大门。 于一年之前,她来到上京,感受这场繁华绮梦。 于一年之后,她离开国公府,要去奔向更广阔的未来。 这样想着,宋欢喜再不留恋,挽着阿爹阿娘的手走了。 阿爹阿娘来时的马车停在隐蔽的角落,上了马车后,宋欢喜才道:“阿爹阿娘,你们是故意穿成这样的?” 宋阿爹笑着点头。 宋欢喜问,“宁焰出的主意?” 宋阿爹:“对啊,焰郎这个主意是真好,他找人来喊我们的时候,我们还不敢相信,谁知来得正好。” 宋阿娘有些着急:“你的放妻书呢?” 宋欢喜拿出来给她。 宋阿娘捧着还热乎的放妻书,大大松了口气,“总算和离了。” 今日人多,平乐坊的宋宅住不下,马车只能去了雪苑。 宋阿爹宋阿娘在这里住了几个月,仍旧没什么归属感,更何况还有当初被赶走的阴影。 转了一圈,二人还是想回平乐坊去住。 宋欢喜只好又和单九把他们送回去,留下雪怜和桃儿在雪苑里。 送了阿爹阿娘后,宋欢喜和单九再度回到雪苑。 “单九,真正的杏花呢?”她问。 单九:“娘子要寻她回来?” “我想见见她。” 单九没再多话,转身出去了。 过了一个时辰,她带回了一个面容清秀,和桃儿一样眉眼懵懂的女孩进来。 走到宋欢喜面前,杏花跪地,规规矩矩道:“杏花见过世子夫人。” 宋欢喜:“我已不是世子夫人,你可以叫我宋娘子。” 杏花:“……是,娘子。” 这几个月她吃好喝好,没事受什么苦头,看上去越发唇红齿白。 她知道有人代替了她的身份,也答应过要保密。 杏花的面相看着极好相处,但宋欢喜还是说;“你的卖身契不在显国公府,而是在我手里。” 杏花就知道这是她新的主子了,“杏花今后但凭娘子吩咐。” 宋欢喜:“你愿意留下?” 杏花点头:“奴婢愿意。” 那就留下吧,宋欢喜很需要人手。 雪苑太大,张管家不会再回来,以前在雪苑伺候的奴仆也会有异心。 宋欢喜干脆把人都叫到一起,统一处理。 整个雪苑,不算张管家和雪怜,共有五十余人卖身契在她手里。 还有大约三四十人,是没有卖身契的长工或短工等。 她只给这些人一次选择的机会。 “雪苑今后不再属于显国公府,有那些想奔前程的,或者不服我的,均可离开,我会将你们的卖身契还给你们,自此你们和雪苑再无关系。” 她这话一出口,底下就有异动。 宋欢喜瞧见了,继续未完的话。 “当然,有愿意留下的,我也不会亏待你们,每个月的月钱仍旧不变,除此之外,还可跟着我做营生,只要大家齐心协力,也有挣银子的机会。” 对下人来说,卖身契只要在主子手里一日,他们就有被发卖的可能。 所以很多人都有些异动。 但他们不敢冒头,怕只是新主子诈他们。 宋欢喜见状,当场撕掉了雪怜的卖身契。 “雪怜,你已不再为奴,是去是留,任你选择。” 雪怜十分感动,娘子这是信任她。 雪怜当众跪在地上,“娘子,我家只有我一个人,离开后也没有去处,我愿继续留在娘子身边,伺候娘子。” 宋欢喜扶她起来。 其实若论出身,她们都是一样的穷苦人家。 只是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选择,或是选择继续为良民,或是把自己卖入高门大户。 逐渐造成了这种地位上的差异。 但本质而言,她们都是人,也同样想做一个有尊严的人。 有雪怜的例子在前,不愿留下的纷纷表态。 当然也有愿意留下的。 有部分人认为出去后也不会有比雪苑更好的生活,亦或者和雪怜一样,这世上只有自己一人,还有几位年迈已经干不动的。 一个时辰后。 宋欢喜剔除了部分不愿意继续留下的,如约给了卖身契,余下的让雪怜和单九去安排。 最后留下了近二十名有卖身契的,长工和短工的人数则不变,毕竟他们只需要按时拿到银子即可。 之后的事情,就是重新给每个人安排任务,做事敷衍了事的也会给了银子请走。 这一通下来,宋欢喜忙了整整两日。 …… 显国公府,国公爷前院书房。 国公爷取下一枚新到的信笺,看完后,把信笺递给了儿子。 “看看。” 身形更显消瘦的顾长卿接过。 国公爷顾执:“北面州县雪灾横行,百姓生活日趋艰难,西面朔望邻国十几年来休养生息,入冬后再次蠢蠢欲动,边境秘报,他们于半月前陈兵边境,安营扎寨,以练兵为障眼法,实为抢夺边境百姓的衣食……冀州等地水患之后,仍有灾民落草为寇……” “你想去何处?” 雪灾、战事、剿匪。 哪一样都能让顾长卿的功绩再上一层。 当初的水患重伤是意外,使得那次赈灾顾长卿并未做出杰出贡献。 此一点,从圣人仅提过一次要让顾长卿和宋欢喜入宫就可看出。 他们因故未去,圣人之后只字未提,更遑论封赏。 如今朝堂三大威胁显现,正是立功之绝佳良机。 “雪灾吧。”顾长卿最后说。 “嗯。” 顾执未问理由。 沉默片刻,顾长卿问:“他会去何处?” 未提及名姓,父子二人却心知肚明。 顾执回身,看着悬挂在墙壁上的大景朝版图,手指在其中一个地方点了一下。 只言:“禹门三级浪,平地一声雷。” …… 第一百六十五章 好奇 宋欢喜再见宁焰,是在三日后。 这三日她把雪苑大致转了一圈,又去观赏了一次院中盛开的寒梅。 红梅点点与雪白相映,身处其中却宛若置身世外,所有的思虑都能暂且抛诸脑后,去感受那片刻难得的宁静。 宋欢喜在里面待了足足两个时辰,同时好好梳理了一下未来要做的事。 除了好好照顾阿爹阿娘之外,最重要的,就是要把她的营生扩大。 之前去了一次溪山书院,苏心暖得知她想种花,便建议她去鹤逍山寻求奇迹。 宋欢喜后来和单九找了一次机会偷偷前往,果然有所收获。 也就是那次开始,她和苏心暖之间有了更多的交集。 这三日里,宋欢喜找了个机会又去了一趟溪山书院,特意见苏心暖。 回来之后就开始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对着雪苑的院落分布图抓耳挠腮。 她要种花,雪苑居于上京郊外,有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和环境条件。 若是好好规划,未尝不能重现雪苑在成祖时期,被梅贵妃亲口称赞时的盛景。 宋欢喜正想着,也就在这时,宁焰来了。 不在国公府,宁焰再也不用掩藏行踪,更不用翻墙跨院,可以大摇大摆从正门进来。 有单九的提前交代,没有人拦他。 走到宋欢喜现在所住的落丹院,轻车熟路找到书房,宁焰推门而进。 他只看了桌案后某个垂首的新单身女子一眼,就自发躺在了书房的榻上,将两手交叠枕于脑后,闭上眼也不出声。 宋欢喜在门推开的时候就抬了头,把他的行为从头看到尾,被他行云流水的动作迷惑了半晌。 还以为他会说些什么,但发现他就真的是躺在那里休息,半点没有要和她说话的意思。 外面冷风钻了进来,冻得人一激灵。 宋欢喜走过去把门关上,去里面拿了床被褥给他盖上。 宁焰全程都没睁眼,似乎真的睡了过去。 宋欢喜不再打扰他。 宁焰这一觉足足睡了两个时辰,再醒来,窗外日暮低垂,屋内亮了灯。 “你醒了?”一道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出现。 宁焰侧头看去,漆黑眼底出现一道光亮,倒映出她的身影,便渐渐有了属于人的表情。 “嗯。”他坐起来,松了松筋骨。 “暮食已经备好了,现在吃吗?”宋欢喜问。 宁焰:“好。” 宋欢喜打开门,一阵寒风吹拂,视野中漫天风雪簌簌飘落,跳跃般地落到藕荷色的斗篷上。 好冷! 宋欢喜把斗篷裹紧了一些。 宁焰站到她侧前方,不动声色挡住那片风雪,“走吧。” 二人去往饭厅。 不在国公府,他们可以坐在一张桌子上共用一顿饭,也没有人会说什么。 只有两人的晚餐,分量不是很多。 单九和雪怜退出去,屋内就剩他们二人。 这顿饭吃的格外安静,宋欢喜一直等着他说话。 吃到最后,还是宋欢喜先忍不住了。 “你好像有些不对劲?” 宁焰:“先吃。” “……哦。” 吃完后,宁焰来到宋欢喜房间,找她借了纸笔。 “到底发生了何事?”宋欢喜直觉不对。 宁焰在纸上写了一句话,交叠好递给宋欢喜,再把那枚精致玉扣交到她手上。 “这是……杏花村你落下的那枚?”宋欢喜很意外,没想到他还留着。 “嗯。” 失而复得,宋欢喜心中稍显安定。 这是第一次救宁焰时,他落在大怀山上李大夫处,又被她捡到的一枚玉扣。 后来她赏荷宴落水后,有人诬陷她和救她的“小厮”有染,被薛氏关进柴房之际,也是凭借了这枚玉扣,和柴房外的那棵树和叶子,成功让宁焰救了她。 宋欢喜还以为再也见不到这枚玉扣了,没想到今天又被宁焰交到她的手里。 “若有攸关性命之要事,可按照这纸上所写,凭借这枚玉扣,让单九带你脱困。” 宋欢喜一下子严肃起来,“会出事?” 宁焰看她这样,面色反倒好了些。 “不必惊慌,或许有,或许没有。” 宋欢喜更加不解,急需得到他的解答。 宁焰卖了会儿关子,才微叹道:“我要去冀州了。” 宋欢喜:“?” 宁焰解释:“剿匪。” 宋欢喜:“!” 宁焰无奈:“……之后再去云州。” 宋欢喜:“……” “怎么,傻了?” 宁焰用笔杆敲了一下她的头。 宋欢喜:“你只是屯田员外郎,这些不是你的职责。” 她虽对朝政之事不太懂,也大概了解过宁焰这个屯田员外郎的职责。 掌天下屯田之政令,和军事兵事可没什么关系。 宁焰随意躺靠下去,许是这段时日在上京待久了,养得他皮肤白了许多。 此时在那张冷白面容上,宋欢喜看出了些似笑非笑。 “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身份?”宁焰突然问。 宋欢喜老实点头,“我一直很好奇。” “为何好奇?”宁焰偏头,就这么隔着一张木桌看她。 宋欢喜:“你好像很自由,来去如风,却总是受伤,还被人追着打过……你武功很高,手下能人很多,能随意出入显国公府,还能带我潜进二老爷二太太院中偷听。” “还有,二太太上次见你,很显畏惧,国公夫人见到你也很意外,她们还都叫你顾焰……顾长卿那次见你,也是欲言又止。” 有太多太多让她感到奇怪的地方,尤其是最近,她总会觉得宁焰和显国公府有很深的渊源。 “他们都说,显国公是大景朝唯一一位实权国公,曾横刀立马征战沙场,逼退朔望蛮国,创下赫赫战功,手下拥趸众多……你那么多次随意出入显国公府,常在河边,总会湿鞋吧?” 而且宁焰还带着她,即便她什么都没察觉,却偶尔也会从细枝末节中看出点什么。 “显国公府,对你很宽容。” “不错,和离后,又聪明了些。”宁焰一脸赞赏地看她。 宋欢喜接着问,“你曾在显国公府长大?亦或是显国公府的远房亲戚?而且你说过你没有爹,那你阿娘呢?” “有些答案,你明日就知道了。”宁焰意味深长道。 他的神色没多认真,却也不是在说笑。 昏黄灯火落在他脸上明暗交错,那两扇浓密的眼睫下浮现一团青黑。 宋欢喜还想问的话倏然收回。 第一百六十六章 身份 不知为何,这一刻的宁焰带给她的不是疲惫,而是哀伤。 他在为谁哀伤呢? …… 次日,宋欢喜从客房的榻上起来,轻轻推开主屋的房门。 里面静悄悄的,宁焰还在睡。 宋欢喜把昨日画好的雪苑分布图纸交给雪怜,让她帮忙安排。 雪怜拿到图纸,不禁张大嘴表示惊讶。 “娘子,你要把西边好几个院子都改为花房?还要建两个土窖?” “对,凛冬已至,春日不远,一年四季皆有鲜花盛开,我想培育出一些花来供人观赏,至于土窖,是用来给那些喜温的花准备的,如果外面生长条件不好,就可以把它们放到土窖里去,以烧火的方式来给它们提供温度。” 保温的法子她问过顾长宁,也从苏心暖给的那些书上看到过,就决定试试。 “可是据我所知,上京勋贵人家里,多多少少都有几个园子是专门用来赏花的啊,如果没有足够吸引人的花,他们可不会买账。” 雪怜见识不多,不过这些却还知道。 宋欢喜也从顾长宁那里听说了,“我知道,先准备着,我自有办法。” 顾长宁说过,王侯府中的家眷,圣宫里的娘娘们,还有圣人,都对名贵花卉很钟爱。 为此,上京城内和宫里都还会举办各色花展,一年四季的花,都可以作为天下学子和闺中娘子们斗诗的主题之一。 又因花常用来形容女子,是以花展还会成为各家用来男女相看的由头。 对于此,她手中有一个底牌,就是为此准备的。 雪怜不再多问,“那我去安排。” “嗯。” 雪怜人刚走,单九就来了。 单九:“娘子,国公府八娘子来了,我将人迎到了花厅。” 宋欢喜有些意外,更多的还是高兴。 但顾长宁今日不是来玩儿的,她有大事。 两人一见面,宋欢喜刚想说些开心的话,顾长宁就把她拉到一处坐下。 “我给你倒茶?”宋欢喜提起茶壶。 顾长宁没心情喝茶,摆了摆手,“不用,我来是有一事告知。” 宋欢喜坐正了些,“何事?” 顾长宁看了看周围,凑到她耳边,小声又严肃道:“宁焰的身世,你可知道?” 宋欢喜心里一紧,但面上保持淡定,“怎么了?” 顾长宁便知道她还蒙在鼓里。 “万万想不到,宁焰竟然是府上三公子,这件事今日一早大伯父便派人通知了各处,恢复他国公府的身份……但没让他入府中嫡庶的序齿,还好行三的是长月姐姐,性别不同,没有冲撞,大伯父便都让人叫他三爷,或是三公子。” 对于这个答案,宋欢喜既感到意外 ,又不是很意外。 顾长宁所说关于宁焰的身份一出,好像一切都能说得通了。 如果宁焰是显国公的第三子,那么他武艺高强,对国公府熟悉,又能随意出入,还有国公夫人和二太太都叫他宁焰……很多事情都有了解释。” 只是,还有一点。 既然宁焰实为显国公的第三子,身份如此尊贵,为何还会多次受伤? 而且在上京的地界,当初还会有一群地痞追着他打? 显国公府没有人出面帮他吗? “他的生母是何人?”宋欢喜问。 顾长宁摇头,“不知道,大伯父说人已经死了,让我们不必多提,大伯父和宁焰好像都没有要认回他生母的意思,谁都没说。” 难道是私生子? 他们都如此讳莫如深,宋欢喜很容易想到这个身份。 显国公顾执在府内,只有一妻一妾,即薛氏和桑姨娘,她们各育有一子。 那么在府外呢? 说不得是国公爷在外面的风流债。 顾长宁坚定否认,“绝不可能,我娘每次骂我爹时,都拿他和大伯父比,说我爹连我大伯父的十之一二都比不上,我大伯父为朝廷殚精竭虑,夙兴夜寐,除了大伯母和桑姨娘,大伯父几乎不近女色,不然他膝下也不可能只有两个儿子了。” 宋欢喜猜测,“说不得是国公爷当年在外征战时,曾与人春风一度?毕竟国公爷很多事,谁也不知道。” 顾长宁想了想,觉得也对:“可能吧。” 长辈的私事晚辈无权置喙,她们也不好过多猜测。 顾长宁:“据说宁焰小时候还在国公府待过几年,后来不知为何突然走了,那个时候我还未出生,不知其中详尽,我来只是想告诉你,宁焰如今变成了我三哥,也在人前露过面,你才与我二哥和离,如果和他走得太近,或许会引来旁人的闲话。” 和离那日,顾长宁注意到了宁焰一直站在宋欢喜身后,话不多,态度却明确。 顾长宁不确定,除了她还有没有其他人注意到这一点。 之前宋欢喜的几次流言都是这样那样的小事情引起的,顾长宁有些担心。 宋欢喜:“我和他只是朋友。” 顾长宁:“朋友也不行,人家只会觉得你连续勾搭了国公府两位公子,会把你,二哥,宁焰,三个人绑在一处,并且很难解释,因为大家都有了固定印象,再想解释很难很难。” “真的会这样?” 宋欢喜不想也不能失去宁焰这位朋友,宁焰在她这里目前仅次于阿爹阿娘。 “你需要和他拉开距离,我是为你好。”顾长宁又说。 宋欢喜没什么情绪地“嗯”了一声。 顾长宁见她情绪不高,也暂且想不到其他更好的办法。 “宁焰有了新身份,可能好,还可能不好。” 宋欢喜:“为何?” 顾长宁:“好的是他入了显国公府,以后衣食无忧、受人尊敬,不好的也有,我大伯父为人严谨,对身边人的要求极为苛刻,并且一视同仁,二哥当初就是这么过来的,宁焰肯定也会如此。” “那是好事啊。”宋欢喜真心实意道。 在她的认知里,宁焰回显国公府,好比不好要多。 回了显国公府,他应当就不会去什么冀州,缴什么匪了。 他会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 顾长宁想到什么,犹犹豫豫道:“你可知我二哥现在如何?” 宋欢喜不语。 顾长宁:“我二哥离开上京了,昨日走的。” 宋欢喜:“祝他一切顺利。” 她现在对顾长卿有的也只是这些了。 顾长宁:“……” “你对我二哥,真的没感情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哄人 “其实,我和他,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 “什么?”顾长宁没听懂。 宋欢喜也不知该怎么解释她和顾长卿之间的关系。 “因为我和他成了亲,所以大家,包括你在内,都会认为我们很有感情,对吗?”她问。 顾长宁理所当然地点头,“你和我二哥,有大伯父公然承认的夫妻关系,你也是大伯父认可的儿媳,既然成了夫妻,朝夕相处肯定有感情。” 就像她的爹娘,虽然总是吵得不可开交,但这么多年相处下来,也会有些夫妻情谊,尤其是生了她和弟弟之后。 “问题就在这里。”宋欢喜点出症结所在。 “其实我在来上京之前,和顾长卿根本没见过面,婚前也没见过几次,累积起来的那点好感很快就被成亲后的一件又一件琐事打碎,直到最后再也无法粘合。” 顾长卿之于宋欢喜,不像一个夫君,而是如一年前在上京码头初印象一般,更像一个大哥哥。 如今看来,一年前她如果未嫁给顾长卿,如果顾长卿愿意因为恩情照顾他们,那么她和顾长卿之间,也许真能成为一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妹。 只不过,这世上没有如果。 “他孝顺父母,对弟妹关心,永远把你们作为一家人来保护,放在外人眼里并没有什么错,只是很遗憾,我不是那个可以被他毫无缘由呵护的人。” 若是继续留在显国公府,宋欢喜都能看到自己的结局,不是如梦中那般寿终正寝,而是会被搓磨至死。 正是看不到希望,她才会想逃离。 顾长宁很认可她的前半段话,她眼中的二哥,是真正优秀的一个人。 待人接物很温和,和他们这些弟弟妹妹相处虽不多,却会很用心地为他们准备礼物,也从来没见过他发脾气。 而且他还是整个国公府和顾氏一族都夸赞过的天资聪颖之人,国公府和顾氏一族下一代都要靠他来支撑门楣。 就算二哥和宋欢喜和离了,顾长宁也说不出二哥有哪里不好。 至于宋欢喜所说的后半句,顾长宁不知道二哥有没有真正把宋欢喜当成自家人,她又不是二哥肚子里的蛔虫,是以无从反驳。 她突然老气横秋地长叹一口气,“算了,你们之间的事,自有你们来处理,旁人再多干涉和插手都于事无补。” 顾长宁抬眼望天,“人生多少事,命定不由人啊。” 宋欢喜拍了拍她,“你还是做回你十一岁的天真烂漫小娘子吧,这样沧桑的话可不该出自你之口。” 顾长宁回以一个她不懂的眼神,随即起身,“雪苑的寒梅乃上京一绝,今儿个来得正好,我也去瞧瞧。” 宋欢喜跟着站起来,“那我陪你一起。” “不用,你还没用朝食吧,先用着,我晚点再来,或者看完就直接走了。” 宋欢喜不跟她客气,“也好。” 她让雪怜帮忙引路,顺便在一旁看看顾长宁有没有什么需要的,好及时送上。 雪怜应了声是,就和顾长宁一起走了。 “单九,宁焰起了吗?”宋欢喜又问。 单九:“不知道,我去看看。” 宋欢喜阻止她,“算了,我自己去。” 单九:“好。” 来到主屋,先是敲了敲门,里面没人应。 宋欢喜又敲了一下,还是没有。 她推门而入。 床榻上已经没有宁焰的身影,房间里空空荡荡。 这是又走了吗? 他总是如此,不告而别。 宋欢喜驻足片刻,转身离开主屋。 “找我?”突然,高处传来一道声音。 宋欢喜抬头望去,发现宁焰正坐在屋顶上,俯视她。 “你不冷吗?”她忍不住问。 大冬日的,宁焰还是那一身黑色劲衣,让人看着都替他着急。 “还好,要感受一下?”宁焰对她发出邀请。 宋欢喜立马摇头摆手,“我不要。” 宁焰可由不得她,轻功一跃而下,捞起她的腰把人提好,脚尖一点,一个旋身又回到屋顶,还是原来的地方。 把刚才坐热的地方让给她坐,宁焰坐在她旁边。 高处比下面还冷,宋欢喜不禁打了个喷嚏。 “出息。”嘴上是毫不客气的奚落,手却拉住她的,不等她挣脱,一股热意传递过去。 “这是什么?”宋欢喜感到惊奇。 有一缕不容忽视的温暖从她的手上快速蔓延到周身,很快,脚也不僵了,人也不发抖了,全身都暖融融的。 “内力。”宁焰说。 这就是他穿得少也不冷的原因。 “哦。” 想到顾长宁方才所说,宋欢喜欲言又止。 等了片刻,她选了个较为安全的角度问:“听说你被显国公认回去了,这样也好,再也不用担心总是受伤,也不用担心会被人打,你会得到所有人的尊重,谁也不敢欺负你,而且,什么冀州剿匪,什么云州,有显国公在,你都不用去了吧?” 说完,她小心翼翼看他。 昨日的宁焰,既哀伤而沉重,那是她不曾见到过的宁焰。 宋欢喜也怕自己说到什么不如意的地方,再让他“哀伤”一回。 宁焰不动声色问:“觉得我回国公府很好?” 宋欢喜点头,“顾长卿是年纪轻轻的探花郎,因为显国公在,甫一入朝为官就是从六品的侍御史,你看冀州水患那次,圣人后来还要给他封赏。” 说完,她看了他一眼,“而你,武功高强,学问上可能不如顾长卿,但武艺绝对高出他一大截,你们很互补,显国公应当也很需要你,不会让你以身犯险。” 不知听到哪句话,宁焰哼笑一声,不置可否。 “你笑什么?”宋欢喜不明所以。 宁焰本想揉一把她的头发,却只触到她头顶碍事的斗篷。 稍顿了下,大手按下去,用力揉了一把。 在宋欢喜发出抗议之前,他回答她上一个问题。 “你错了,冀州必须去,云州也会去,一个都跑不了。” 宋欢喜再度偏头看他,宁焰对她咧了一下嘴,又回到从前不可一世的嚣张样。 “放心,我不会有事。” “怎么可能没事。”宋欢喜下意识道。 若她没去过冀州,没感受过那种恶劣的环境和复杂的人性,她也就信了宁焰今日这番话。 宁焰:“真没事,你觉得我回国公府会好,那就一定会好,这次听你的。” 清越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生涩的轻哄。 可是某个陷入自己思绪的人一点都没听出来,还在为他去冀州而蹙眉。 第一百六十八章 有钱 宁焰无奈,怪自己给她的压力过大。 “放心,我武功这么好,没什么事。” 还是没得到回应,他不得不沉了语气。 “怎么,不相信我?” 宋欢喜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危险,脑袋先于思想,快一步点了点,表示相信。 宁焰满意了。 他捞起人直接往下跳。 宋欢喜彻底回过神,睁大了双眼,“喂,你干嘛!” 话音刚落,双脚已经踩到了地面。 宁焰把人放开,走在前面,“还没饿?” 宋欢喜当然饿,站稳后跟在他身后往饭厅去。 吃饭的时候,宁焰主动开口:“和离后,有什么打算?” 时隔这么多日,这是他第一次问起这个话题。 宋欢喜把自己和雪怜讨论的那些和他说了一遍。 “初步设想就是这些,先改造一下房屋,再建两个土窖,除了种花,就是照顾阿爹阿娘。” 宁焰又问了几个细节,宋欢喜都对答如流。 他这才相信她不是心血来潮。 从怀中掏出几张银票,放在她面前,“这是三千两,看看够不够。” 宋欢喜没收,反问道:“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接着一脸狐疑,“难不成我第一次在大怀山救你,你身无分文是假的?还有第二次,你被地痞追着打,第三次,我把你运到程氏医馆,还是我替你交的看病钱,都是假的?” 宁焰挑眉,“我何时说过自己没钱?那枚玉扣你知道值多少?足够把你这雪苑买下来,至于被地痞追……” 他流露出黑历史被反复提及的不满,“那次只是因为受了伤,内力全失,而且碰到了对手,不得已为之。” “至于第三次,我昏迷过去,你帮我垫药钱难道不应该?后来我不是送了你五十两?是你自己只要一两银子,还有,你从溪山书院离开,送给苏亭山那副四时风景图,不是我给你找来的?” “是苏院长。”宋欢喜纠正。 “随便。”宁焰无所谓,撂下碗筷,斜眼看她,再度纠正,“我从来没说过自己穷。” “但你也没说过自己很有钱。”宋欢喜反驳。 宁焰:“……” 宁焰觉得她欠收拾,手心忍不住又痒了。 宋欢喜就用那双黑白分明的清澈大眼看他,等着他回答。 宁焰把手攥成拳,最后又松开。 “我现在郑重告诉你,我不穷,之前是你认知偏差,你觉得我如果真穷,单九和单武等人还愿意跟着我?” 说到这里,宋欢喜又有疑问了。 “你的武功是跟谁学的?单九和单武又是怎么跟随你的?我以前觉得你是山匪,后来才发现不是,难道你们是什么世外门派的弟子?” 宁焰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那对于宋欢喜这种世界观单纯的人来说,并不是一个快乐的答案。 “怎么,知道这么多?要调查我?”宁焰露出一副不正经的表情。 又来了,宋欢喜不满嘀咕,“又是这样,不想回答就会变成这样。” “你说什么?”一股危险气息再度逼近。 宋欢喜很有求生欲地摇头,声音洪亮,“没什么!” 宁焰:“很好。” 用完朝食,宋欢喜送了宁焰一份礼物。 是一枚平安符。 “这是我上次去裕福寺求的,给阿爹阿娘,还有你,一人求了一份,之前一直没找到机会送给你。” 宁焰眸光流转,清晖落满面颊,明明唇角上扬,嘴上却还不饶人,“那日去裕福寺,你说只是为了见你的长生哥哥,什么时候背着我求了这个?” 宋欢喜一笑,“你不知道的才是惊喜。” “那行,我收下了。”宁焰一点不跟她客气。 宋欢喜:“带着这枚平安符,你去冀州,去云州,一定能平平安安的。” 宁焰这次不仅揉了她的头发,还捏了捏她的脸,给她一颗定心丸,“当然会平平安安。” 宋欢喜五官被捏的变形,忍着没阻止他,只问:“你什么时候走?” 宁焰捏得过瘾,漫不经心答道:“很快,就在这两日。” “那我们今晚去和阿爹阿娘吃顿饭吧?”宋欢喜提议。 “可以。” 宋欢喜又问:“你这次去,要去多久?” 宁焰终于停下了捏她的动作,发现有些地方被自己捏红了,忍不住安抚地按了按。 “少则几月。” “多呢?” 宁焰彻底把手放下来,“不知。” 宋欢喜真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未知的时间,代表着他很有可能永远不会回来,他们即将面临长久的分别。 宋欢喜敛眸,双肩塌下去,失落感侵袭心尖,让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宁焰这才发现似乎过了火,拍拍她的肩,“也没有那么夸张,最多三五年而已。” 北面辽州雪灾,顾长卿已去。 冀州剿匪,时间也可控。 只有西面战事难定,云州作为直面朔望邻国的边城,战事不起尚好,战事一起,生灵涂炭,烽火狼烟,其实很难说,单靠他一人的能力,武功再高,面对千军万马也是杯水车薪。 更何况,就算外面无事,他也并非想回就能回。 人活于世就是这样,总会有如意和不如意,他选择得到什么,就会在另一些事上失去什么。 若是以前的宁焰,会觉得这很公平。 但现在,他不会坐以待毙。 说了杞人忧天的实话,却惹得宋欢喜难过,他不得不柔声细语地解释。 “真的没事,我手下不只单九和单武,去冀州和云州也不是单打独斗,而且我也只是随行辅助,卖命的大有人在。” “真的?”宋欢喜看他。 宁焰点头,“你信不过我?我帮你多少回,骗过你吗?” 宋欢喜想说骗过,但到底他的帮助更多,便闭了嘴没说话。 “行了,顾长宁不是来了?去见见她。”宁焰担心再说下去要惹得她哭,只能转移她的视线。 宋欢喜想到顾长宁所说,让她不要和宁焰走得太近的话,就有些犹豫。 “怎么?”宁焰疑惑。 宋欢喜没隐瞒,把顾长宁的告诫都说了出来,“她也是为我好,毕竟我和顾长卿和离了,又和你走得很近,很容易激起流言。” 宁焰好不容易等到人和离,自然不肯按照顾长宁的方式去做。 “我都要走了,谁还能说什么?” 一句话,直接打消了宋欢喜所有顾虑。 她不再阻拦,二人往梅园去。 第一百六十九章 作画 梅园。 肃杀的寒风一阵又一阵吹拂,将整片红梅映雪的梅林吹得左右摆动,新雪漫盖,如层林尽染。 有花瓣载着雪花随风飘落,顾长宁不想它们被风雪埋没,于是蹲在地上慢慢拾捡。 宋欢喜和宁焰到的时候,她已经捡了一篮子的花瓣。 雪怜等人也在帮忙捡花,大家各自分散。 也是雪怜先看到他们,冲他们微微屈膝。 宋欢喜对她摇摇头,让她继续,自己也蹲到顾长宁旁边,和她一起捡花。 “你怎么来了?”顾长宁看到她有些诧异。 还不等宋欢喜回答,她的视线里紧接着就出现了一双黑色云纹锦靴。 顺着这双脚往上看,才看到一半,顾长宁就不太能淡定。 她强迫自己继续往上,直到看到那张冷漠疏离的脸,她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惊呼出声,“三……三哥?” “嗯。”宁焰冷淡回应。 顾长宁仰头的幅度太大,人又蹲着,没保持好角度,突然一下子坐到了雪地里,沁骨的凉意顺着尾椎骨一路钻到心里。 “还不起来?”宁焰眼皮半掀。 顾长宁一骨碌爬起来,面对这位十分有距离感的三哥,连动作都失礼了几分。 宋欢喜也跟着起身。 “那个……这个……额……嗯……”顾长宁很少词穷,看着他们两人一同过来,这次是真不知该怎么说。 “我知道你会说什么,你放心,我听进去了,我也会注意的。”宋欢喜看出她的心思。 顾长宁:“……哦。” 她更没话了,甚至没来由的心虚,仿佛自己说了坏话一般。 “你们是来赏梅的?要不我就先回去了。”顾长宁干巴巴道。 宁焰:“不用走,就在这。” 顾长宁刚提起的脚悄悄放下,眼神四处乱瞟,很不自然地站在那里。 宋欢喜察觉到她的不适,主动找话题,“据说当年梅贵妃曾亲自来过雪苑,成祖还请了当时有名的画师在这里为其作画,你会作画吗?” 顾长宁的画技还算可以,毕竟练了那么多年。 看着这片梅林,又看看宋欢喜,她突发奇想,“不如我为你作画如何?” 宋欢喜指着自己,不确定道:“我?” 顾长宁点头,说干就干,当即招呼下人去准备桌案和笔墨。 她自己则前后左右地寻找作画的角度,最后选定了梅林靠后方的一处。 把宋欢喜拉过去,顾长宁安排,“你就站在这里,右手伸出,托着这朵梅花,背打直,脚要这样站。” 说着,顾长宁给她演示了一番。 动作不难,宋欢喜看懂了。 只是,“我需要保持多久?” 顾长宁想了想,“大概,一两个时辰吧。” 她不想敷衍了事,今日正好有闲暇,就准备认真画,而且这雪苑也不再是自己想来就来的地方了。 闻言,宁焰第一个不满,“寒冬冷月,你让她在这里干站一两个时辰?” 顾长宁瞬间泄气,试图打商量,“要不,我尽量缩短到一个时辰?” 宁焰冷冷地看着她。 顾长宁:“……” 最后还是妥协:“……半个时辰,不能再少了。” 大不了梅林少画一点,只画宋欢喜也成。 宁焰姿势表情分毫不动,压迫感十足。 顾长宁求助般地看向宋欢喜,宋欢喜注意到雪怜已经让人把东西都搬进来了。 左右她穿着斗篷,开始解围,“行吧,最多一个时辰,不能再多了。” 宁焰的冷眼开始扫射她。 宋欢喜:“……” 她靠近宁焰,低声道:“我还没有过自己的画像,也想知道自己在画里长什么样,要不你和我一起,让阿宁给我和你共同画一幅?” 听到“一起”两个字,宁焰眉眼稍微松动。 宋欢喜再接再厉,“再说了,你有内力,还怕什么,我若是冷了,还能找你借点儿。” 宁焰彻底被说服。 顾长宁长舒口气。 她认真给宋欢喜摆了姿势,至于三哥,她只让三哥站远点,也不敢指教什么,随后坐下开始作画。 这么美好艳丽的梅林,当然要和娇俏可人的小娘子匹配,才会相得益彰。 顾长宁可没真想把三哥画得有多好。 进入作画的思绪里,顾长宁一时忘却了时间,开始一笔一笔勾勒线条,再精雕细琢。 一幅画的优劣,从作画人的心就能看出。 敷衍了事必定粗劣,认真对待才会细腻。 顾长宁这一作画,可就不止一个时辰。 宁焰刚要说什么,宋欢喜拉住了他。 感受到她指尖的冰凉,宁焰沉着脸给她输入内力,之后再也没松手。 宋欢喜想把手抽回来,却发现他力气很大。 “你可以放开我了,我不冷了。”宋欢喜小声道。 宁焰充耳不闻。 宋欢喜动作幅度大了点,要把手解救出来。 抬头的顾长宁瞧见了,小脸严肃又认真,像极了夫子的做派,呵道:“别动!” 宋欢喜停了动作,但一脸憋屈。 “表情,表情要好,笑起来,笑起来才好看。”顾长宁提醒。 宋欢喜只好摒弃周遭,唇角上扬,眼角微弯。 宁焰脸色倒是好了些,源源不断的内力输入过去,宽大的掌心里是女子娇小的手,触感良好,仿佛摸着一块暖玉。 宋欢喜察觉到他的动作,暗瞪了他一眼,宁焰只当看不见,继续手中的动作。 就这样,对宋欢喜来说“煎熬”的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漫长无比,对宁焰来说却过得飞快。 当终于听到顾长宁那声“好了”时,宋欢喜如释重负,宁焰反而意犹未尽。 再也不用顾及,宋欢喜挣脱开他的手,跑到顾长宁身边,垂首看向那幅新鲜出炉的画。 顾长宁站起来走了两圈儿,蹬了蹬发麻的腿,不放心道:“可以看,但是千万别碰啊,墨迹还未干。” 但宋欢喜已经看呆了。 这还是她吗? 画中红梅初绽,层叠错落的梅花深处,一个身披粉色斗篷的小娘子俏然而立,明眸善睐,琼鼻朱唇,比现实中的她更精致的人儿跃然纸上,那天真烂漫中蕴含的一缕摇曳风情,为她增添了一丝成熟的韵味。 宋欢喜没想到自己在顾长宁眼中是这样的,把她所有缺点都盖过,一一笔一画地描绘并放大那些优点,且恰到好处。 画中的人和神态气质,道一句出神入化也不为过。 再看画中的宁焰,虽然高大,但画工明显粗糙,若不是衣着和身高,单看脸,都不大能认出是他,而且顾长宁还把他一身黑衣换了个颜色,变成了墨蓝色,看起来多了几分风度翩翩。 却更不像宁焰了。 第一百七十章 花市 顾长宁随意解释。 “画到后面,腕力不够了,实在不好意思,有机会我再单独给你画一幅吧三哥。” 宁焰也看到了画,视线落到画中的宋欢喜身上,并未生气,只道:“不必。” 不过他加了一句,“这幅画归我。” 宋欢喜:“……” 顾长宁:“……” 两人面面相觑,都不是很愿意。 宁焰根本不需要问她们,因为,“你们打不过我。” “……” 宋欢喜和顾长宁无话可说。 果然,等墨迹全干后,宁焰长手一卷,画已经落入了他手中,丝毫不给宋欢喜和顾长宁挣扎的机会。 没了画,宋欢喜兴致不高,顾长宁也一样。 “我出来许久,先回府了,下次带顾长欢来找你。”顾长宁恹恹道。 宋欢喜:“也好。” 送走顾长宁,宋欢喜回到落丹院,在宁焰进门前抢先一步把他关在门外。 宁焰抬手一推,门还是开了。 她还是不够狠心。 宁焰进来,把画展开铺在桌面,自顾自倒了杯茶,边喝边欣赏。 “嗯,不错。”嘴上还夸道。 宋欢喜趴在榻上,把自己埋进被褥里,闻言顿时捂住了双耳。 “宋欢喜,你怎么又胖了?”男人的声音再次传入耳中,说出的话极为可恨。 宋欢喜立即起来,快速穿鞋,过来就要抢画,“把画还我,不碍你的眼。” “诶,这归我。”宁焰单手拦住她。 宋欢喜把自己一张脸闷得通红,此刻更是双颊鼓起,怒瞪他。 宁焰放下茶杯,大手在她脸颊按了按,“还说没胖,看看你这样,像只鳆鱼(河豚)。” 宋欢喜气得要咬他,一口下去自己的牙先感受到了压力。 宁焰毫不留情地嗤笑一声,“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宋欢喜猛然一垫脚,刚好和他差了一个头,视线稍稍往上,落在他的下颌。 宁焰误以为她在看自己的唇,下意识咽了咽口水,硬朗的肌肉软了几分。 “那个……你……” “嘶——喂!你疯了!” 宁焰捂住自己的下颚,一手把她的头推开,并控制在一定范围内不让她再往前。 宋欢喜也捂住自己的额头,眼眶下意识冒出水花。 “你的下颌怎么那么硬。”宋欢喜质问出声。 宁焰几乎气笑了,“我还没怪你头硬,谁让你撞我?” 宋欢喜不依不饶,“是你说我胖!” 宁焰捏她一下,“你本来就胖,还不让人说。” 宋欢喜的泪花忍不住溜出眼眶,看着一副软弱可欺的可怜样。 宁焰:“……” 宁焰弯腰凑近,在她额头处仔细看了看,没破皮,就是有些红。 他的语气低下来,“怎么这么莽撞。” 掏出一瓶药,在她额头红肿处擦了一点。 宋欢喜本也不是这么莽撞的人,至少她在显国公府就绝对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 她也不知道刚才为何要那么做,却仍旧不肯服输,“你不准再说我胖,我是长高了,还有,画还给我。” 说到画,宁焰不惯着她,“不行。” “为什么,这是阿宁给我画的。” 宁焰指着上面的自己,“我也在上面,她现在是我妹妹,和你有关系?” 宋欢喜:“……” 宋欢喜无言以对。 但还是生气。 宁焰把画收起来,“好了,我都要走了,不能给我留点念想?” 宋欢喜的气突然就消了大半。 是啊,他就要走了,生死未知。 难言的忧虑升腾而起。 宁焰又说:“不是一直想养花,带你去个地方。” 宋欢喜下意识问道:“哪里?” 宁焰:“去了就知道。” 上京,花市。 这条位于花庆坊的街道延伸近两里,长线还在不断往四周分散,里面分布了数不清的花坊花铺。 因圣人喜爱牡丹,牡丹花市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成为了众人竞相追捧的存在。 曾有无数关于牡丹的名诗佳句从这里传出,也有“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的慨叹。 而随着后来着名诗人游历各处,从不同的地方赞誉百花争妍,也得到圣人认同后,如今的上京花市可谓百花齐放。 甫一靠近,一股浓郁的混合花香就肆无忌惮地钻入鼻腔,强烈地向外人宣告,他们来到了属于花的世界。 宋欢喜能感受到它们的雀跃和欢迎,也能感觉到有些花的衰败。 墙头钻出的寒梅香气扑鼻,顺着街道往里走,还能看到在一些菊花、山茶和墨兰等,除了一些在冬日常见的花外,宋欢喜也看到了被细心养护的牡丹,以及萌芽的忍冬等。 “白豆蔻,古籍记载,形似芭蕉,叶似杜若,高度可达八、九尺,四季不凋,此时一看,还真是这样。” 宋欢喜看着眼前真实存在的植物,回忆起书中的内容,只觉又涨到了见识。 书上还说,白豆蔻花色浅黄,子实成丛聚状,像葡萄一样,子实初出时微青色,成熟后则变为白色,她还真想看看。 “就这么感兴趣?”宁焰一路走来,都看到她脸上挂满的笑容。 “当然了。”宋欢喜眼神发亮,左右看看,时不时还要去店里细细观看。 她看到了树高八九丈,大可六七围的龙脑香树干,树长三丈,皮色黄黑的安息香树,如塞上蓬盐的蜜草,经冬在水不死的水耐冬等等。 宋欢喜终于忍不住,问了一间店铺掌柜,“掌柜的,为何我看有些并非冬日生长的花草树木,你们这儿也有,而且长势很喜人?” “还有些并不适合在上京自然条件下生长的植物,在你这里居然长得好好的。” 她这问题一出来,就说明她是个新人,掌柜的也没多拿乔。 “这位小娘子安,咱们就是做这种花草生意的,当然也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技术,否则冬日只能做冬日的营生,夏日只能做夏日的,岂不是没多少客人。” 宋欢喜一路看过来,客人的确不多,但掌柜们似乎都不是很着急。 “那牡丹据我所知,花期在春夏之日,性喜温。” 掌柜呵呵一笑,“此乃催花术,算不得什么秘密了,像我们这些做生意的,还有那些钟爱养花的王公贵族宅院里,为了想看的花,也会这么做。” 催花术,宋欢喜早有耳闻。 宋欢喜:“可催花术也分条件和环境,而且培育条件堪称苛刻,对花来说,若是某一处错了,损伤都是极大的,可能并非一件好事。” 第一百七十一章 送礼 掌柜不以为意,“有人爱看,有人要买,何必在乎区区几朵花的损失呢,当然了,也因为反季花的稀缺和培育艰难,所以才更贵嘛。” 是啊,谁在乎过花的想法。 如果宋欢喜不曾和草木联接,她也不会问出这种看似白痴的话。 毕竟,没有人会为他人共情,更何况是异类。 掌柜:“小娘子买不买啊?我这株牡丹乃镇店之宝,乃是千中选一的珍品,若你要,我给你算便宜点。” 宋欢喜抬眼看去,那株被罩在透明琉璃里的牡丹的确已经开了,重叠花瓣热烈盛开,光是一眼,就能感受到它的雍容。 “你接受这样的培育方式吗?”宋欢喜在心里默默问道。 她本不期待回答,没想到却听到了一句来自旁人的对话,不知是谁在说,却是这株牡丹到记忆。 “所有牡丹开,不若一株来,万般皆瞩目,此物最灼灼。” 宋欢喜:“你想要独一无二?” 牡丹却不再回答了。 宋欢喜瞬间明了,花和人一样,不是所有的花都能经历“催花术”的磨练,最后脱颖而出,但能留到最后的,无不是信念坚定者。 有花图安稳,有花常相争。 不可一以概之。 既然这株牡丹的理想远大,宋欢喜边没有阻拦它的想法,她对掌柜的说:“我不买了,不好意思。” 掌柜也不在意,还亲自送他们出来。 走在街市上,宋欢喜才问:“那掌柜怎么不骂人啊?我问了那么多,却不买,他还和颜悦色的。” 宁焰:“你很想被骂?” 宋欢喜摇头,“那倒不是。” 宁焰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宋欢喜:“上京啊,怎么了?” 宁焰:“身处上京,贵人便多,尤其你还来了花市,知道一株花或一棵树价值几何?普通人买得起吗?” 说的也对,宋欢喜便继续开始看。 接下来,她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问花的价格,一株百中得一的牡丹竟然要三百两。 她彻底偃旗息鼓,放弃买一株牡丹回去的想法。 宁焰不解,“不是给了你三千两?怎么不用。” “我不能要你的钱了。”宋欢喜本就没打算用。 宁焰知道她倔,换了种方式,“那就算我投入,你的营生做起来,算我一份,如何?” 这个办法可行,宋欢喜接受,“赚了钱我会连本带利的还给你,你放心。” 宁焰倒没什么放不放心的想法,她收了银票他就已经放心了。 除了牡丹,其他或更贵更便宜的,宋欢喜都只是看看。 这是她第一次正儿八经逛一个花市,逛完后她很满足。 上了马车,没回雪苑,宁焰带她去了一个酒楼。 “要吃饭吗?”宋欢喜还没从兴奋中回过神来,问的问题有些傻。 “买点带去平乐坊,每次去都是你娘做饭给我们吃,你这个当女儿的也不知道心疼。” 宋欢喜没想到这也被指责了,“我……我只是很久没回去,想尝一顿阿娘做的饭而已。” 宁焰没继续逗她,“看看,你爹娘想吃什么,我付银子。” 宋欢喜露出一脸“这不好吧”的表情。 宁焰:“你不是嘲我没钱?今天就让你看看我多有钱。” 这真是一个朴实无华的理由,宋欢喜同意了。 不过她也没瞎点,按照人数和爱好,每人点了一道菜,只是明蕊和老杨的喜好她不是很清楚,只能点两道比较百搭的菜。 接着,宁焰又绕道去买了几瓶酒,又去成衣铺子让宋欢喜选了几匹布,再买了几套现成的成衣。 除此之外,连茶叶和珠钗耳饰宁焰都照顾到位,宋欢喜几乎快看傻了。 她看着马车里琳琅满目的东西,还有宁焰独自去买的人参等补品,陷入了沉思。 “你是不是要把钱花光了才走?”她忍不住问道。 宁焰瞥她一眼,告诉自己要心平静气,对着个榆木疙瘩有什么值得生气的必要? 本着眼不见心不烦的原则,宁焰闭目谢绝回答一切问题。 等马车到了平乐坊的宋宅,宋欢喜去敲门,老杨出来,在宁焰的示意下把马车赶进院子里。 这次他们回来没有提前通知,宋阿爹和宋阿娘全然不知情。 宋阿爹正在院里新搭的棚子下修那些捡来的东西,宋阿娘在屋里给人缝衣裳。 听到动静,宋阿爹走过来,看到他们,就开始扯着嗓子喊:“老婆子,快出来,孩子们回来了。” 宋阿娘早就冲到了门口,不仅看到了闺女和宁焰,还看到了一辆马车。 宁焰正从车上一件一件搬东西,宋欢喜负责摆好。 “阿娘,阿爹,都是给你们买的,你们看放到哪里?”宋欢喜忙中不忘回道。 “又花钱。”宋阿娘面露责怪,走过来拿走宋欢喜手里道东西,瞪了她一眼。 “阿娘之前怎么跟你说的?又忘啦?” ”没有阿娘,都是宁焰买的,这些都是他花的钱。”宋欢喜急忙撇清关系。 果然,听到是宁焰买的,宋阿娘神色都柔和了许多,不过嘴里还是怪道:“焰儿啊,以后别买这么多东西了,少破费一些,我们吃穿都够的。” 宋欢喜盯着阿娘衣服的补丁,突然觉得宁焰做的对,同时也有些自责。 自己如果也能像宁焰这样,不征求阿爹阿娘的意见,而是先买回来再跟他们说,就不会面临被阿娘拒绝的行为了。 买都买了,阿娘和阿爹只能穿。 宋欢喜觉得自己又学到一些。 随着一件又一件礼物从马车上搬下来,宋阿娘的脸色渐渐变得惶恐,“这这这,这么多东西,得花多少银子啊。” 宁焰:“伯母不必担心,没花多少,雪苑拿过来的,除了晚饭,都不需要钱。” 他眼也不眨地撒谎,骗过了所有人,除了宋欢喜。 宋阿娘安心了,不过她还是想把这些东西留给孩子自己用。 宁焰再次一句话赌住了她,“伯母,东西不用就会坏,布料不穿也会腐烂潮湿,那时才是真正的浪费。” 宋阿娘:”……” 宋欢喜低着头,捂嘴偷偷笑。 阿娘也有被宁焰堵得说不出话的时候,终于不是只有她一人了。 就在这时,一颗石子砸到宁焰脚边,宁焰不动声色捡起,朝宋欢喜招手。 “怎么了?”宋欢喜问。 宁焰:“我出去片刻,你先把东西收拾了,饭菜让人去热。” 宋欢喜还想问什么,宁焰已经先走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奇遇 “欢喜啊,焰郎呢?” 宋阿爹抱着两瓶酒,红光满面,一看就是偷偷喝了。 宋欢喜看向阿娘的方向,阿娘没注意他们这边。 她悄声道:“阿爹,你少喝点,阿娘看见了要说你。” “嘿嘿。”宋阿爹摆摆手,“不会不会,等会儿焰郎回来了,我还要和他喝酒,你阿娘不管的。” “那是宁焰有分寸。”宋欢喜说。 宋阿爹就只是笑,背着宋阿娘又喝了一口。 宋欢喜无奈。 她还担心着宁焰去向,还好吃饭的时候人出现了。 宋欢喜多看了他一眼,没在他脸上看出什么,只见他神色如常,接起阿爹阿娘的话来也很流畅,还陪着阿爹喝酒,不像是有事发生的样子。 宋欢喜放下心来。 然而等一顿饭吃完,告别阿爹阿娘坐马车回到雪苑。 宁焰却说:“我要走了。” 宋欢喜:“……” 即便有心理准备,当真正听到时,仍觉突然。 “……这么着急吗?” 屋内没点灯,就着冬日朦胧的月色,宁焰把她脸上的无措看了个清楚。 心间一软,宁焰长臂探出,将她抱入怀中。 “好了。”下巴抵着她的头,宁焰拍了拍她的背,“有什么事,就找单九,如果真遇到无法解决的,就带着我给你的字条,带着那枚玉扣,带着你爹娘,让单九助你们脱困。” 这次,宋欢喜没有拒绝他的靠近,却因他的话而心生警惕。 “我已经远离显国公府,有谁会害我吗?” 宁焰:“没有,以防万一而已。” “哦。” 宁焰是真的要走了。 他去点了灯,当着宋欢喜的面将平安符放进怀里,最后看了她一眼,不再停留,推门离去。 宋欢喜怔了片刻,抬步追出去,却只看见茫茫夜色下一片黑色衣角。 黑夜仿佛张开了一张血盆大口,把人心吞噬掉,那里显得空空落落。 …… 半月后,雪苑西北角。 瓦匠们经过半个月的加时加点,终于建好了一个土窖。 宋欢喜让人用火烧了尝试,发现了一些问题,大家便开始及时修补。 就在雪苑众人忙的热火朝天时,苏心暖登了门,并带来一位种花师。 “这是我一位叔伯推荐的,别看他声名不显,手艺却很精湛。” 苏心暖介绍,这位种花师姓钟。 宋欢喜很高兴,“钟师傅。” 钟云深并不理会她,双手负于身后,只有两个字,“带路。” 宋欢喜赶紧在前面带路,钟云深却嫌她慢,找了一个小厮带他先走一步。 缀在后面的宋欢喜和苏心暖一起。 苏心暖小声解释,“他脾气孤傲古怪,喜欢独处,是以名声不显,但我叔伯说他不仅能培育反季花,还能把控花的颜色,而且尤其擅长移植,成功率很高。” “那这样的人,月钱肯定也很高吧?”宋欢喜有些担忧。 苏心暖安抚她,“他才不在乎你那点月钱呢,你想啊,要是差钱,他脾气能这么古怪吗?” 这倒也是。 宋欢喜又问:“那他怎么肯来我这里?” 苏心暖:“是我说你发现了一株开花几百朵的牡丹,正晕、倒晕、浅红、浅紫、深紫等颜色都有,让他很是猎奇,这才答应帮忙。” “原来是这样。”宋欢喜恍然。 苏心暖不忘提醒,“你记得找时间要带他去鹤逍山看看,证明我不是在说谎。” 提起鹤逍山,可以说是宋欢喜的聚宝地。 她的第一笔买卖,就是去鹤逍山后达成的。 上次和单九去鹤逍山,一共有两番奇遇,第一是看到了一颗野生木芝,宋欢喜分了一半给苏心暖,另一半拿去卖了,得的银子给了阿娘一些,还有一些她自己留着,为营生做准备。 第二番奇遇,就是苏心暖刚才所说,她在鹤逍山深处,发现了一株盛开的牡丹,五颜六色之炫丽夺目,张扬耀眼之盛放无数,令人轻易挪不开眼。 冬日里用催花术也仅千百中存一的牡丹,居然在那里自然生长,而且花开繁盛,足以让人感到好奇,并趋之若鹜。 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苏心暖是其中之一,她们都不敢声张。 “可是鹤逍山那条路很难走,或者说根本就没路,是我误打误撞看到的。”宋欢喜担心这位钟师傅若是瞧不见牡丹,就不会再帮她们了。 苏心暖:“没事,好事多磨嘛,磨!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宋欢喜茫然:“?”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苏心暖也像是突然回神,一拍脑袋,“唉,没事,我经常这样,不用在意。” “……哦。” 二人到的时候,就看见那些瓦匠和杂役被钟师傅骂的抬不起头来。 所有人都弯着腰耷着肩膀,而他们对面的钟云深口若悬河、气势磅礴,一口气连人家祖宗都要拿出来说。 宋欢喜暗道不好,立马上去解围。 “钟师傅,他们是按我的图纸修的土窖,可是有何问题?” “你?”钟云深吊着眼皮俯视她,“你很懂?” 宋欢喜摇头,她不是专业的。 钟云深:“推倒重建!” “什么?已经修好了,还差一些问题就……” “你懂还是我懂?你在质疑我?” 两次质问,让宋欢喜顿时哑口。 苏心暖拉了她一把,“听钟师傅的吧,他是专业的。” 宋欢喜:“……” 单九上前一步,肃冷一张脸,“娘子,有何吩咐?” 她这意思,就是要帮宋欢喜震慑。 宋欢喜犹豫半晌,看了下已经快建好的土窖,是真的不舍。 但最终她还是选择听苏心暖的,相信专业人士。 “推!” “是。” 钟云深要来图纸,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就开始画。 宋欢喜和苏心暖站在一旁,看着一座精美绝伦又透出巧思的花房缓缓跃然纸上。 不止如此,钟云深还把某些地方要注意的东西全部标记上,让她们这种门外汉也一眼认清。 这一手,宋欢喜是真的相信这位钟师傅的造诣了。 她不再打扰,把此事全权交给钟师傅,让桃儿注意着,满足钟师傅的一切要求。 又过几日,宋欢喜在钟云深的强烈要求下,带他去了鹤逍山。 随行的只有单九一人。 山下,宋欢喜再次强调。 “钟师傅,此去我们不一定能看到牡丹,看到了说不定也已凋零,我不能对你做任何保证,但你答应过我,回来后还是要帮我建花房。” 第一百七十三章 请帖 钟云深是个脾气古怪不好相处的人,但他也格外重承诺。 “你放心,三月后上京一年一度的赏花大会,我会助你夺得魁首。” 赏花大会,顾名思义,就是一场花的盛会。 届时各家各户有条件又想参与的,都能把自家得意的花带去,一旦由官府专人评选出大会上最好的花,就能得到赏银。 当然,养得起奇花异草的人家并不看重那点赏银,他们真正看重的是赏花大会带来的长尾效应。 钟云深:“上京每三年一届赏花大会,其中的佼佼者将会被送入圣宫,若能得圣人亲口称赞,那将会改变往后三年整个大景朝花市花坊的风向和格局,许多追名逐利的商人便会利用这个契机跟风买卖,带来的收益很是可观。” 说到这里,钟云深却摇头叹息,“天下熙攘,皆利来往,真正惜花护花,不为名利培育之人,少之又少。” 宋欢喜沉默。 因为实际上,她也是为利之人。 钟云深不再多说,率先往前走。 宋欢喜和单九跟上。 其实宋欢喜那日没和苏心暖说实话,虽然鹤逍山上路很少,更多只能在密林里钻,但因她能和草木沟通,自然会比常人更容易些。 不过,这次宋欢喜没有发起询问,全凭记忆。 一是这些草木也在冬眠,她不想打扰。 二也是想让钟师傅看在找花艰难的份上,能更加用心地帮助她。 宋欢喜知道自己有些小人之心,可她没办法,这次若留不住钟师傅,她的花房和赏花大会,可就要泡汤了。 在山上七拐八拐,拐进了鹤逍山深处,因地势难走,除了单九,宋欢喜和钟云深都摔了几次。 好在每次宋欢喜摔倒前都有单九提前准备,钟云深就惨了,一身锦袍大氅,愣是被刮花好几个洞,头发也乱糟糟的。 等终于到了地方,距离上山时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时辰。 钟云深很累,步入中年的他力气比不得小年轻,很是气喘吁吁。 但当他真正在冰天雪地里感受到一股融融暖意时,当他终于看到山洞之下,一湖温泉旁边,一株肆意绽放的、姹紫嫣红的牡丹时,所有的疲累仿佛顷刻间散去。 钟云深眼底只有见到所爱之物的狂热和欣喜。 脚下瞬间有了力气,钟云深疾步跑到牡丹旁,想碰,却不敢碰,想靠近,却在几步外停下脚步。 那是真正惜花爱花之人才有的表现,这一刻,宋欢喜才真正相信,苏心暖所说的保证。 苏心暖说过,钟师傅保证不会告知旁人这个秘密。 苏心暖选择相信,宋欢喜却没有。 但是现在,宋欢喜信了。 “我……我要在这里呆十日,你放心,我不会伤它一分一毫,十日后,我会回到雪。” 钟云深终于抛下了那些傲慢和偏视,无比真挚又略带些恳求地看向宋欢喜,这个年龄比他小了将近两轮的女郎。 宋欢喜答应了。 她把带来的吃食都留给钟师傅,和单九一起离开。 到了山下,宋欢喜回头望去,漫山遍野银装素裹,谁会相信此处竟有一片足以让冰雪消融的温暖之地。 “单九,我们走吧。” “是。” …… 雪苑。 两辆带有显国公府标记的马车相继停下,得到消息的雪怜亲自出门迎接。 娘子还没回来,雪苑没有主人,雪怜看到马车上下来的是二太太和七娘子顾长欢,她走过去行礼。 “二太太安,七娘子安。” 二太太见只有下人在,面色就冷了两分。 宋欢喜竟敢如此怠慢她。 “你们娘子呢?”春来接收到二太太的眼神,上前一步询问。 雪怜老实答道:“娘子出去了,不知何时回来。” “出去?”二太太不乐意,“难不成她早知道我要来,故意躲着我?” 雪怜替娘子冤枉,“二太太,娘子是真的出去了,也并不曾知道您今日要来。” 二太太冷哼一声,搭着顾长欢的手就往里走。 雪怜拿出上好的茶叶奉上,随后站在一旁听候吩咐。 谁知二太太只是喝了一口,就狠狠皱眉,把茶吐了出来。 “什么东西?这么难喝。” 雪怜很想说,难喝就别喝了,但她不敢反驳,只能又换了新茶。 二太太又嫌太烫,一口吐到了雪怜脸上,“这么烫你给我喝?” 伺候在四周的雪苑下人都很惊慌,但没人敢替雪怜出气。 雪怜擦了下脸上的水,只能又加了点凉水进去。 二太太挑剔道:“大冷天的你让我吃凉茶?” 雪怜继续倒。 “你就是这么伺候我的?” 二太太继续找茬。 宋欢喜回来时,就在大门处听到了二太太过来的消息。 她回到落丹院,果然二太太坐在里面,还在找婢女们的麻烦。 不只是雪怜,还有桃儿,杏花,都被二太太为难着,三人正跪在二太太面前,尤其是桃儿,肩膀还一耸一耸的,像是哭了。 宋欢喜人还有几步远,却忍不住先说:”你在干什么?二太太!” 二太太看到她,还给了一个笑,“你回来了?” 宋欢喜走进来,将雪怜等人拉起来。 看到她们一个塞一个的狼狈,宋欢喜真想也给二太太来上一回。 二太太不知她所想,而是让春来拿出一份请柬递给她。 “一个月后三娘六娘出嫁,这是请帖。” 宋欢喜惊疑不定,“你给我……送请帖?” 二太太:“有何不对?” 当然不对,太不对了。 “你我有那么多不愉快,顾长月和顾长萱这么讨厌我,你让我去她们的成亲礼?” 实在是有违常理。 而且不过是一份请帖,却能劳动二太太亲自来送,未免有些太过离谱。 “二嫂,你就收了吧,三姐姐和六姐姐已经知道错了,绝不可能再与你作对,而且她们马上要成亲了,没时间来找你麻烦。”一直没说话的顾长欢开了口。 宋欢喜拒绝,“我不回去,你们请回。” 还有,“别再叫我二嫂了,我已与顾长卿和离。” 已经离开显国公府,她可不想羊入虎口。 “你会来的。”二太太把请帖放下,笃定般道。 宋欢喜:“你放了请帖我也不会去。” 二太太没说什么,带着人扬长而去。 “站住!”宋欢喜让人拦住她们。 二太太转身,“怎么?” “你刚才为难了我的婢女,你要向她们道歉。” “呵。”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第一百七十四章 道歉 二太太面露不屑,“宁焰不在,别说我只是因茶不好多说了两句罢了,就是真为难了她们,你又能如何?” “单九。”宋欢喜喊道。 “是。”单九走出来。 二太太没见过单九,并不把她放在眼里。 “给她们道歉。”宋欢喜再说一遍。 二太太权当没听见。 宋欢喜知道她最介意什么,当下也不再顾及她的颜面,当众说了出来。 “看来荣安堂那四十杖没让二太太受到任何教训,还正好相反,不知是用了什么灵丹妙药,这才多久,就已经让您痊愈了,好了伤疤忘了疼,还真是人之常情啊。” 二太太:“……” 被戳中痛处,二太太不淡定了,厉声道:“再怎么说我也是你长辈,小辈莫猖狂,当心祸从口出。” 宋欢喜更有话说,“我的长辈定不会为难我的身边人,如果为难,那便不配为我的长辈。” 二太太很少直面她的伶牙俐齿,“之前总听闻大嫂被你气得头疼,如今我倒是领教到了,不过,你以为有了雪苑便可高枕无忧了?要知道,没了显国公府这层庇佑,你什么都不是。” “我从来也没自以为是过。” 二太太知道多说无意,只道:“若你想知道宁焰的事,到时候就来。” 说完她又要走,宋欢喜让单九拦住。 “你知道宁焰什么事?” 二太太胸有成竹,“总之,不会让你失望,但前提是你必须到场。” “那就暂且不论,我还是那两个字,道歉。” 二太太绝不肯。 宋欢喜:“单九。” 下一瞬,在众人眼花缭乱之际,被宋欢喜喊到的单九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把剑,直直横亘在二太太面前,与她的皮肤只差毫厘。 速度之出其不意,神色之轻描淡写。 可越是这样,才越让人感到畏惧,因为不会有人怀疑她杀不了人。 二太太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垂眸紧紧锁住那把剑和自己的距离,全身只剩下瞳孔剧烈震颤,失声低吼,“你敢这样对我?” 宋欢喜来到她面前,“是又如何?” 二太太:“我说过,你离了显国公府,什么都不是,现在谁都可以踩你一脚,不光是我,容善郡主,大嫂,你在她们眼里,比之蚂蚁还不如。” 宋欢喜知道她说的对,阶级地位决定了生命轻重。 但,现在在她的地盘,她有权利表达不喜欢与不认同。 “不论其他,顾长月和顾长萱陷害我,都逃不了二太太你的唆使,二太太若是觉得我做的过分,不妨回去照照镜子,看看到底是谁更过分?” “七娘,你还要看到什么时候?”二太太扯着嗓子喊。 被二太太称作七娘的,正是顾长欢,她新认不久的非亲生嫡女。 宋欢喜和二太太对峙多久,顾长欢就在旁边看了多久。 眼看事态不可预料,自己又被嫡母点名,顾长欢不得不站出来,替嫡母道歉。 “对不起啊宋娘子,我母亲她不是故意的。” “你跟她道什么歉,我又不欠她的。”二太太不满。 “……噢……是我错了母亲。”顾长欢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二太太怒其不争。 宋欢喜见过顾长欢,也知道她和顾长宁一同在女夫子那里学习,两人关系似乎还不错。 顾长宁还说改日要带顾长欢一起来雪苑。 但今日,不用顾长宁陪同,顾长欢就跟着二太太来了,还帮着二太太道歉。 “你很孝顺。”宋欢喜说。 顾长欢扭捏道:“没有,宋娘子过奖了。” 宋欢喜注意到,顾长欢被夸奖,二太太面色就难看了许多。 二太太膈应,宋欢喜就高兴。 她偏要当着二太太的面对顾长欢夸赞,“你受了二老爷的亲自教导,果然不是顾长月顾长萱之流可比,虽然出身上比不了她们,但如今也是正儿八经的嫡女,往后必定不会比她们差。” 顾长欢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宋娘子谬赞。” “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你本来就很优秀,假以时日,也许能成为二房最优秀的后辈。” 顾长欢腼腆一笑。 看到这一幕,二太太嘴里仿佛吃了什么极难吃的东西,始终憋着气。 若不是那把剑还横在她脖颈处,她早就拂袖离去了。 “你们不用惺惺作态,我来只为送请帖,去不去随你。”二太太看着那把剑,“放了我。” 顾长欢也跟着道:“宋娘子,还请放过我母亲吧,她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代她向你和你的婢女们道歉。” 宋欢喜发现二太太更憋屈了,却仍旧坚持,“二太太需对我的婢女亲口道歉。” 她在最后四个字上加重了音调,表明她的决心。 二太太默了许久。 见宋欢喜是诚心的,她只能不甘不愿对雪怜等人道:“我不该为难你们。” 同时,二太太让春来拿了一袋银子,“这里面有五十两,你们拿去买身新衣裳。”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雪怜和桃儿等人本就是奴婢,能得到二太太的亲口道歉,颇有点受宠若惊。 她们不敢摆谱,于是求助地看向宋欢喜。 宋欢喜这才让单九放下剑。 二太太不再多说,带着顾长欢和春来快速离去。 等人都走了,宋欢喜把那些银子拿出来,给雪怜和桃儿、杏花分了。 她们都很是高兴,没想到竟会因祸得福。 “谢谢娘子为我们出气。”雪怜很感激。 桃儿和杏花也一样。 宋欢喜回以淡淡一笑。 她只是知道,若自己是奴婢,也会想有人能为她出头撑腰。 …… 雪苑外,回程马车里。 二太太上了马车,没外人在场,才不顾形象地趴在褥垫上。 婢女春来正在给她按揉。 刚才在雪苑里那一场看似激烈的发挥,算是耗尽了二太太全身的力气。 二太太此刻满头大汗,疼的。 春来心疼道:“太太原本可以晚几日过来,缘何非要选在今日?伤还没好全,外面又是冷风吹,回去若是又生起病来,可如何是好啊,如今三娘子和六娘子待嫁,五爷不着家,九爷又还小,太太连个贴心人都没了。” 二太太隐忍着不发出痛呼,只让春来小声点,无人看见的角落里,眉眼间却晕着一丝苦涩。 不过嘴上却说道:“后面那辆马车上的小蹄子今儿个可是出了大风头,回去后定少不了在大嫂面前编排于我,我若不把戏做足了,怎能骗过她?又怎能让大嫂满意?” 再说了,什么事都宜早不宜迟。 第一百七十五章 双姝 她只有在接到大嫂命令时,立即从病榻上爬起来,才能让大嫂相信,她是真的对宋欢喜恨之入骨。 可真的恨吗? 并不见得。 从前所做一切皆为讨好大嫂,以求更好的生活和儿女的前程。 后来所有付出终成一场空,女儿婚事已定,儿子一废一小,她便再没了幻想。 等到斗志消磨,幡然醒悟时,却发现自己早已身处这泥沼,一旦踏入,也就轻易脱不了身了。 二太太小声呢喃,“终究是我们欠了她的。” 本是无冤无仇,因缘际会却造了一场孽缘。 本以为宋氏和离出府后所有的交集都断了,谁知造化弄人。 离了国公府的人,大嫂还要将其再度拉入这旋涡之中,二太太虽不认同,却无法抵抗。 只盼着那宋氏能聪明点,找到她留下的信息才好啊。 马车一路回到显国公府。 果然,二太太所料没错。 刚到荣安堂,她还没说什么,顾长欢已经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把雪苑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有二太太在场,顾长欢并未添油加醋。 直到二太太离开了,顾长欢才说:“大伯母,我观母亲今日所为似乎有些奇怪,像是故意引起争吵。” 薛氏不在意,“好了,你母亲伤还未好,奇怪些很正常,她今日带你去,让你在那宋氏面前留下了个好名声,又让宋氏来参加三娘和六娘的婚仪,已是达到了我的目的,其他的,就随她去吧。” 二弟妹和她已不是一条心,这点薛氏如何看不出来。 但二弟妹终究还是要为她做事的。 至于二弟妹心里如何想,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 雪苑。 宋欢喜让雪怜等人下去收拾一番,自己则拿起那封烫金的喜帖看了起来。 顾长月和广义侯府嫡次子周振扬。 顾长萱和太傅寺少卿家的大公子柳应许。 两场婚仪同一日举行,显国公府的宾客必定众多。 而她已离开显国公府,不论是按关系,还是按地位来说,这婚仪与她都再无关系才对。 但二太太还是送了请帖来,而且是亲自前来。 “单九。”她喊,“你来帮我看看,这请帖里可有什么问题?” 单九武功高强,也擅侦查。 她将请帖拿在手中,从边缘往中间摸索,之后又上下按压,查看是否有夹层。 但什么都没发现。 请帖没问题。 刚要放下,单九动作突然一顿,视线凝在某处。 “我需要一杯茶水。”她说。 宋欢喜给她倒了一杯。 单九问了句,“娘子不介意这请帖被打湿?” 宋欢喜摇头,“没事。” 既然二太太要她去,还笃信她一定会去,就说明此事薛氏也知晓。 这也就意味着,届时她不论有无请帖都能进去,也就不必在意这封请帖如何。 单九不再犹豫,将茶水倒在请帖上。 很快,一排不同于周围的紫红色字迹就显现出来。 上面只有几个字:大嫂计,来危。 这是二太太所写。 但宋欢喜不懂,二太太为何要写这句话给她。 若她没发现,或是她发现了不相信,二太太的功夫将会白费。 而且,二太太刚刚在雪苑找的茬,没想到居然还是一个伏笔。 “我去国公府探查一番?”单九主动请缨。 宋欢喜摇头,“你不能去,宁焰已经把自己放在明面上,我的身边多了你,你的身份也瞒不住,国公爷以前对我们或许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可未必,为保周全,还是让麻子和李三去周振扬那里打探一番吧。” “是。” 单九去联系麻子和李三。 李三和周振扬关系更近,找到他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周振扬也真应了那句话,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不愧是混迹在上京女人堆的郎君,距离大婚只有一月,他竟还是管不住自己。 李三很快就从他那里套了话。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因国公府双姝出嫁,排场自然空前盛大。 为了显国公府的体面,也为了震慑夫家,显国公府决定在婚仪那日,让两位新郎官在一百位新娘中各择其一,且必须要精准找到自己的新娘,这样才能证明显国公府的女郎不好娶,娶到后必当珍惜。 当然了,还有另一层美好寓意在其中,即百里挑一都能挑中的如意新娘,那便更能证明此乃天定良缘,人间不拆。 届时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 不过此事也有弊端,按照大景朝的风气,男女在婚前定会有所接触。 但要让新郎仅通过新娘露出的双手,以及外在的身高、常用香料来进行判断,多少有点强人所难,若到时候闹出点笑话,也不是那么好收场的。 单九:“据李三所说,周小郎君为此很是苦恼,不停在抱怨娶妻真麻烦,是以才到外面找乐子放松。” 宋欢喜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只不过,她暂时还想不通,这和薛氏的计谋是否有关联? 为了知晓更多宁焰的事情,她只能去参加,不过这种未知的隐患始终将她困扰。 到时候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十日后,宋欢喜和单九去鹤逍山接钟云深。 钟云深也履行他的承诺过,回来就开始认真对待花房建设事宜,还建议宋欢喜买一些花草回来培育。 宋欢喜一一照做。 到了请贴上约定的一月之期时,花房已经修建完毕。 钟云深让人将买来的花搬入花房,并把自己关在里面潜心研究。 这期间,宋欢喜跟在旁边也学到了不少知识,同时还将自己秋日养的那盆秋菊和木芙蓉送了进去。 单九来叫的时候,宋欢喜才暂时抛下那些花,让雪怜给她简单打扮了一番。 穿戴整齐,宋欢喜带着单九和雪怜去了显国公府,留下桃儿和杏花一个前院一个后院的照料。 随着马车驶入上京城内。 繁华的街道和鼎沸的人声,才让宋欢喜从“世外”回到了现实中,身上也多了一些烟火气。 中途,宋欢喜让雪怜下去买了几个饼,并让她们在去显国公府之前吃完。 “娘子,为何啊,我们不是去吃好吃的吗?”雪怜边吃边问。 宋欢喜也咬了一口新鲜出炉的肉饼,满足地点了点头,鼓着腮帮子回道:“去就别想吃好的了,今日人多,可能很有看头,咱们先吃点填饱肚子,之后一起看戏。” “……哦。”雪怜似懂非懂。 第一百七十六章 门槛 三人各自吃了两个肉饼,马车渐渐开始就行驶不动了。 这时,距离显国公府还有两条街。 宋欢喜掀开一角车帘往外看去,前面也是数不清的马车,一眼望不到尽头,都停着没动。 “怎么回事?单九,你去看看。” “是。” 单九下车打探消息,很快就回来了。 “娘子,前面都是入显国公府参加婚仪的人,除了官亲家眷,还有很多从外地赶来,是以人很多,据说此时显国公府大门前正在接待怀德公主和容善郡主的马车。” 要轮到她们,或许还遥遥无期。 若真这么按照规矩安安分分等在这里,走常规流程,少说也得一个时辰起步。 宋欢喜当即带着单九和雪怜下马车。 “我记得李三之前陪周振扬来显国公府时,走了一道偏门。” 单九也有印象。 相较于热热闹闹的显国公府正大门,偏门的人则要少得多。 有单九带路,她们到偏门时,还不算很晚。 然而显然也有一些和宋欢喜想到一处去的人,她们到时,偏门这边正有不少人排着长队,全都等着入内。 不过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进去的。 宋欢喜注意到门口站着几个小厮,随时准备搜身,搜完后,给了银子登记姓名住址后才能进去。 银子相当于一张入场券,而且开价极高。 宋欢喜旁边就站着两个被阻拦在外不得进的人。 两人俱是愁眉苦脸。 其中一人遗憾道:“唉,我就只有这么多银子,没想到还是进不去。” “你带了多少?”另一人问。 “我带了三百两,只想求一个入府献诗的机会而已,没想到这也不行。” 另一人也摇头,“我八百两都进不去,要想进显国公府,还真的是很难呐。” “是啊,咱们先在外面看看吧,下次来就心中有数了,也没准儿就是今日才这么贵呢。” “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咱们不急着走,先看看。” 一旁的宋欢喜闻言:“……” 八百两都不够,这纯收钱的地方还真是黑。 别说八百两,她三百两都没有。 这一刻宋欢喜才意识到,不是显国公府的人,进去是真的需要门槛。 一时间她分不清自己该羡慕人家挣钱快,还是该谴责这种行为。 “娘子。”单九喊道。 “嗯?”宋欢喜回过神。 “那个人,你看。” 单九说的是从里面出来的一个中年男人,宋欢喜见过,说起来两人还有些渊源,正是之前打过交道的刘管事。 此时的刘管事正被簇拥着塞银子眉开眼笑,却又表现出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 他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能左右这些人今日的命运。 说一句“位高权重”也不为过。 果真是宰相门前七品官。 或许是宋欢喜的眼神太过直白,那头刘管事看了过来,看到是她,先是一愣,继而一笑。 今个儿可真是巧了。 一个是被调动职务失了重视的管事,一个是和离后只能走后门的前世子夫人。 有先前的渊源在,刘管事知道这位前世子夫人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般简单,加之又被她看到了这一出,于是对她也客客气气的。 招呼人来暂代他的位置,刘管事主动来到宋欢喜面前,躬身行礼,“宋娘子。” “真巧。”宋欢喜道。 一句话,刘管事听出了两层含义。 他呵呵一笑,“宋娘子也是来参加府上两位娘子的婚仪的?” 宋欢喜反问:“你要放我进去?” 刘管事搓了搓手,“如果宋娘子要入内的话,老奴自当主动放行,可方才娘子看到的……” 宋欢喜:“我不会说出去。” 那刘管事就放心了。 “娘子这边请。”他伸出手来引路。 “你不收我银子?”宋欢喜问了句。 刘管事摆出一副她在开玩笑的表情,“娘子可别折煞老奴了,您的银子老奴哪儿敢收啊,快进,快进。” 宋欢喜看了单九和雪怜一眼,决定跟随他的脚步。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刘管事领着宋欢喜三人大摇大摆往里走。 排队的人亲眼所见,她们没交任何银子,也没被人搜身,直接就进去了。 旁边等了许久的人当即表示不满。 “怎么回事儿啊?明明是我们先到,她怎么能进去。” “就是啊,她还没给银子呢。” “太过分了,我要去告发她们……” “安静安静!想进就老老实实排队,不想进就走!”国公府小厮严肃道。 大家顿时不敢再作声。 …… 国公府内。 刘管事目不斜视将宋欢喜引到院子里,在岔路口的时候,他就停下了脚步。 “老奴不敢再往前走了,娘子还请自便。” 宋欢喜:“多谢。” 刘管事撤退,宋欢喜先打量了一下四周。 之前在国公府的时候,她都没逛完整个国公府,一是没心情,二是没精力。 因此刘管事带她来的这各地方,她不怎么熟悉。 “单九,你知道怎么去阿宁那里吗?” 单九点头,“娘子跟我来。” 雪怜赶紧跟上。 为了不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她们走的是小道,人不多。 很快二人就到了西苑。 三房,三太太一大早就去了荣安堂,顾长宁也去前面招呼客人了。 宋欢喜三人到的时候,顾长宁刚走。 她们刚跨入顾长宁的院子,四周突然蹿出七八个蒙面人,凌厉攻势直朝她们而来。 “小心!” 单九把宋欢喜和雪怜拉到身后,自己迎难而上。 单九点武功很高,奈何对方人多势众,武力也并不弱。 再加上宋欢喜和雪怜二人没什么武功,只要分出一人专攻这两人,单九就不得不分出精力来帮忙对付。 很快,单九落入下风。 等到宋欢喜被抓走时,单九仍旧未能脱困。 “娘子!” 单九奋力甩开面前的两人就要上前追,却又被另外出现的人拦住了去路。 单九不得不先应对眼前,还要留意着倒地不醒的雪怜。 宋欢喜被蒙面人一个手刀劈晕了过去,没听见单九那声呼喊。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的视线被一片红绸遮挡,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但目之所及,却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被换了,换成了火红喜庆的颜色,手脚却被绑着,人无法动弹。 宋欢喜想到什么,大幅度摇晃脑袋,把红绸晃掉,入目的一切顿时让她双目大睁。 看着眼前这一幕,她总算想明白薛氏倒地想做什么了。 果然啊! 果然是这样! 一百名新娘中选其一的戏码,原来是为她准备的。 宋欢喜只觉得讽刺,自己对薛氏来说,真的有这么大的威胁吗? 第一百七十七章 撒气 就这么看不得她好? 屋内是一群静坐不出声的“新娘”,个个着鲜艳喜服,盖大红盖头,整整齐齐端坐其间,就连姿势都一模一样。 看不到她们的脸,一动不动仿佛没有生气,这个场面其实很有些瘆人。 “这是哪里?你们是为了婚仪上的环节在这里等候?” “……” “你们来自何处?知道是谁带我进来的吗?” “……” “你们为何不说话?” “……” 不管宋欢喜问什么怎么问,回答她的都是一片沉默。 她注意到,这么多人里面,只有她的手脚被绑,说明这些人显然知道她的存在,且故意不回应她。 正沉思着,大门从外面打开,走进来一个老妇人。 来人年逾五旬,头发全部梳至脑后,显见已有泛白之处,露出的整片额头之下,是一双沉静的眼,她的眼周布满细纹,两颊皱纹却少,可见平日有所保养,而且衣着也不差,和李嬷嬷差不多。 宋欢喜从没见过她。 如果吴嬷嬷在这里,就会告诉宋欢喜,来的这位不是别人,而是荣安堂另一位嬷嬷,姓金,只听令于薛氏与国公爷。 金嬷嬷虽不如李嬷嬷与薛氏亲近,但她的地位实际上并不低。 “你是……” “宋娘子可以叫我金嬷嬷。”金嬷嬷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红盖头,重新给她盖上。 宋欢喜挣扎一番,盖头又落了下去。 “你认识我?” 金嬷嬷:“前世子夫人的大名,国公府内谁不认识。” 宋欢喜抿唇。 “娘子啊,您这样做有何意义?谁也气不着,反而把自己晃得头晕眼花,划算吗?”金嬷嬷好声好气道。 “是薛氏下的令?”宋欢喜问。 金嬷嬷把红盖头捡起来放在手中,闻言不摇头也不点头。 只说:”国公夫人的名姓不是谁都能叫的,若有礼貌,当尊之敬之,称其为国公夫人为上佳。” 宋欢喜不想听她扯这些,“我只问你,你们的目的是什么?让我代替她们其中一位嫁出去?” “自然不是,娘子实在说笑,三娘子和六娘子及其夫家都互相认识,堂堂显国公府也不会仗势欺人,你若是代替其中之一,那不摆明了我国公府看不起对方吗?” “那又是为何?我一个和离妇,你们就没有一点避讳?堂而皇之给我送请帖,现在又让我穿上新嫁娘的衣裳。” 金嬷嬷但笑不语,把盖头重新给她盖上,并用钗子固定住,顺手解开她脚上的绳子,便扶着她往外走。 “你要带我去哪?”宋欢喜视线受阻,看不清前方的路。 “娘子去了就知道了。” 金嬷嬷并没有带她走很远,按照宋欢喜的直觉,她们只是进了隔壁的院子里。 打开其中一间房门,金嬷嬷让她进去,便关上门守在外面。 宋欢喜双手被绑在身后,盖头又晃不下来。 视线可及的范围内,她只感觉屋内一片昏暗,四周似乎都被厚重的帘幕遮掩,光线透不进来。 突然,前方传来茶盏碰撞桌面的声音。 接着一道声音传来,“宋氏,又见面了。” 这声音何等耳熟。 “国公夫人。” 薛氏淡声问:“这段时日,过的可还开心?” 宋欢喜点头:“开心,怎么不开心,每日吃好喝好,还不用应付难伺候的人,简直不要太开心。” “是吗?”薛氏看她的目光极其冷漠。 宋欢喜:“当然,有钱有住有人伺候,简直是神仙般的日子,说起来,这一切都还要多谢显国公府了。” 薛氏眼神更冷,“来人。” 在宋欢喜莫名的情绪里,只能看见有很多双脚排成一列进来,再绕过她,之后,就是陆陆续续的动静。 宋欢喜走近了看,就看到这些人是在上菜。 等人都下去了,身后突然出现一双苍老却有力的手,一把抓住宋欢喜将她按到饭桌旁。 “让她吃。”薛氏下令。 “是。” “李嬷嬷?”宋欢喜对这个声音也并不陌生。 “宋娘子,老奴今日就亲自伺候你一回。”李嬷嬷阴笑一声,按住宋欢喜的头就往菜里去。 宋欢喜猝不及防,头直接埋进了盘子里,菜油隔着盖头粘在头上,十分难受。 “吃啊,宋娘子,怎么不吃?是不喜欢吗?”李嬷嬷还问,“这上京的伙食让宋娘子如此流连忘返,怎么不多吃点呢?” 宋欢喜真的生出了戾气。 薛氏和李嬷嬷此举,全为折辱。 “我没惹过你,为何如此对我?” 薛氏正欣赏着自己的护甲,听她出声,只轻飘飘吐出几个字,“李嬷嬷,掌嘴。” “是。” 李嬷嬷手臂一抬就是左右两耳光。 宋欢喜被李嬷嬷的指甲刮到耳朵,人直接懵了,耳朵里突然多了很多杂声。 她摇摇头,企图把那些奇怪的声音摇出去,接着硬声道:“给我个理由。” “嬷嬷。”薛氏喊。 李嬷嬷瞬间领会其意,宋氏要解释,就给她一个解释。 “宋娘子当日坚持和离时,可想过因此造成的后果?不仅落了国公府的颜面,更让世子北上赈灾两月未归,一封书信也无,由此可见你蛇蝎心肠,妄图挑拨国公府内部的关系。” “呵。”宋欢喜冷笑,终于明白薛氏的动机。 “国公爷还是没去你房中吗?据我所知他最近一直都去桑姨娘处,怎么,连国公夫人也斗不过一个小小姨娘,不仅生儿子在她后头,如今还让她成功固了宠,便把气撒在我头上?” 说白了,薛氏就是在找人出气。 但她何其无辜。 薛氏从来不认为自己有错,只会把错误推给旁人。 “还有,和离后我再未见过顾长卿,他是否给你书信,是否回来,与我并无干系。” 薛氏这么做,实在很没道理。 “嬷嬷!”这次语气更严厉了些。 “是。”李嬷嬷又是两耳光,宋欢喜这次有所准备,往后撤了些,并未让李嬷嬷伤到多少。 “你敢跑?”李嬷嬷要来追。 宋欢喜绕着餐桌,突然转身,背在身后的手一个大力直接将桌子掀翻。 ——噼里啪啦! 桌子翻了,碗碟碎了! 里面的菜撒得到处都是! 李嬷嬷身形没有宋欢喜灵活,一个不察,被桌沿撞倒在地,有几个盘子惯性使然砸在落了她头上,磕破她一层皮。 “哎哟。”李嬷嬷捂着额头痛呼出声。 第一百七十八章 我活 薛氏拍案而起,“宋氏,你给我站住!” 要挨打还让她站住,她又不是傻子。 宋欢喜完全不听她的,视线锁住蹦到脚边的碎瓷片,蹲下将其抓在手里,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划破了李嬷嬷一只手背。 自上次吃了大亏后,宋欢喜就缠着单九带她锻炼,现在发现果然是有效果的。 背身的动作虽然艰难些,却仍伤到李嬷嬷几分。 突然,面门感到一阵阴风,宋欢喜高度敏锐地及时避过,晃头看去,才看到一把剑尖。 “你还真是恨我啊。”宋欢喜嗤笑,也是真的无法理解。 薛氏不会武功,这把剑也是房里原有的。 她只在外围挥剑,并不上前来。 宋欢喜一看就懂了。 地上狼藉一片,薛氏这般自持身份的人,岂会让自己踩进来。 但这正好给了宋欢喜机会。 她利用手中的碎瓷片一点点割去手上的绳子。 薛氏养尊处优多年,体力不如宋欢喜,最后还真让宋欢喜得逞了。 绳子彻底断开。 与此同时,宋欢喜手臂上也多了一道划痕。 是奋力从地上爬起来的李嬷嬷趁她不注意,用簪子划破的。 “年纪这么大,摔了一跤还不服老,是想让我送你一程吗?”宋欢喜双手脱困,这一老年一中年就没人比得过她。 趁她病要她命,宋欢喜坚信这一点。 无惧李嬷嬷的簪子,一脚将她踹倒在地,之后迅速绕到其身后,把她从地上抓起来,挡在自己面前。 李嬷嬷已是强弩之末,却强撑着抬起手臂,宋欢喜抓紧了手中的碎瓷片,照着她的手肘又是一下。 “啊!”李嬷嬷发出一声惨叫。 宋欢喜抓住她的头发,在她脸侧划了一道口子,殷红的血让她热血沸腾。 凭什么? 这些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为什么? 她都主动离开,这些人却还不放过。 “是你们逼我的!”宋欢喜情绪剧烈波动,眼前的李嬷嬷在她眼中已经不是具象的某个人,而是一路走来所遇到的不公。 “都是你们逼的。”又是一下。 李嬷嬷粗哑的声线艰难发出求救信号,面露乞求地看着她的主子。 两步之外的薛氏动了动脚,看到地上的残渣碎片,又看向李嬷嬷狰狞的面孔和颤抖的身子。 到底,也只是动了动脚。 “宋氏,你把她放了!”只有口头上的命令。 “凭什么?”宋欢喜反问。 她学过一些字,读过一些书,对这世道有一定的见解。 但薛氏和李嬷嬷这对主仆,永远都在刷新她认知的下限。 “啊!” 李嬷嬷又是一声尖叫,颤抖着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她时常梳理得齐整的头发被抓的发髻四散,原本遮掩得极好的银丝也露出了真容。 宋欢喜垂眸看见了,更绝厌恶。 “一个人,怎么能助纣为虐成这样?与恶人有何区别?”宋欢喜哑声道。 “宋氏,你实在过分!”薛氏一把剑再次刺来,终于迈出了那一步。 宋欢喜抓起李嬷嬷挡在身前。 只听“噗嗤”,长剑穿破皮肉的声音伴随着李嬷嬷的闷哼声,时间仿佛顷刻间静止了。 “嬷嬷!”薛氏下意识把剑拔出,李嬷嬷顿时血流如注。 “哐当——” 剑掉在了地上。 薛氏难以置信地怒喊:“嬷嬷!” 外面忍了许久的金嬷嬷终于敲门询问:“夫人,可需要我进来?” 薛氏厉喝:“滚!” “……是。” 金嬷嬷静静站在外面,继续当她的人形立柱。 屋内。 李嬷嬷已经晕了过去,生死未明。 “你杀了她。”宋欢喜道。 “胡说!”薛氏不进反退。 “她帮你做了那么多事,你亲手将她刺伤,却碍于脸面,看都不过来看她一眼,原来这就是你们所谓的主仆情深,我又领教到了。” 宋欢喜平静的嗓音在空旷昏暗的房间里,在充斥着血腥气的环境里,无疑显出几分阴森。 魔音入耳,薛氏怔愣住。 她还未入不惑之年,才三十几,一个女人最成熟风韵的年纪。 李嬷嬷是她的心腹,还是她的奶娘,比她大了二十余岁。 这一剑刺下去,焉能有命可活? 想到这里,薛氏动了真怒,被婢女们精心装扮过的面容上,两只眼珠鼓起,赤红着看向宋欢喜。 “宋氏,你该死!” 天之骄女如薛氏,嫁人后也从来说一不二。 这三十多年来,从没人让薛氏吃过这么大的亏。 偏偏是一个村女! 偏偏是一个无知村女! 薛氏此刻吃人的心都有了。 是她低估了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村女,才会只留了李嬷嬷在侧。 宋欢喜纵然看不见,也能感受到薛氏磅礴的怒意。 “来啊,今日你最好杀了我,若让我活着走出这里,我保证你将再无宁日。”宋欢喜继续刺激她。 她自认是个善于隐忍之人。 在大怀山受了十四年的人情冷暖,隐忍可以说已经刻入骨髓,自卑也暗中滋生? 于是来上京之后,她便与人为善,想过安稳日子。 结果换来的,却是比杏花村高出数十倍的威逼和伤害。 在这里,人命如草芥,只要上位者不高兴,只需一个态度一句话,多的是人为她赴汤蹈火。 于是她更加隐忍,直到忍无可忍,终于提出和离。 等好不容易与国公府切割,自以为迎接她的将是一片光明坦途。 谁知道,薛氏仍旧不肯放过她。 事到如今,她和薛氏已经不能善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所以,薛氏今日最好杀了她,一旦给她机会,她必定百倍相报! “来人!”薛氏怒喊。 外面的金嬷嬷立即推门而入,恭敬道:“夫人。” “找大夫,给我救人!还有,把宋氏带下去,找人看住她,我要让她好好吃顿教训!” “是。”金嬷嬷一直低垂着头,但不妨碍她眼角余光看清屋内的乱象。 金嬷嬷有眼色地什么也没问,下去就开始井然有序的安排任务。 李嬷嬷很快就被人抬了出去。 闹了这一出,薛氏仍旧不染纤尘,很快调整好情绪,由其他人扶着出去了。 而宋欢喜,她被另外两个陌生的婢女带回了最初那间喜房,这两人进来后也没离开,深刻执行金嬷嬷的命令。 她也没再闹。 李嬷嬷打的两巴掌并不轻,虽然有盖头遮挡,旁人看不出什么,她还是能感受到脸颊火辣辣的疼。 不止如此,她用碎瓷片对付了李嬷嬷,自己的掌心也被碎瓷片划破,还有手臂那道簪伤。 每一处疼痛都一遍遍刷新宋欢喜的记忆。 也因一遍遍回忆,让她产生了一个破坏的念头。 第一百七十九章 选新娘 随着念头逐渐成型,外面迎亲的新郎官也到了。 时值下午,天还未黑,显国公府各处已经点起了喜庆的红灯。 “来了来了,两位新郎官来了。”外面传来众人惊喜的呼声。 随后,宋欢喜所在的这个房间,和左右两个房间的门一齐被打开。 二太太身边的大丫鬟春来亲自前来,带着人站在外面,对三个房间的“新娘”喊道:“请各位都出来吧。” 国公府的婢女们整齐有序地分站在三间房门外,里面的“新娘”出来一个,就有一位婢女陪伴在侧,方便随时照料。 显国公府今日的排面很大,就连圣宫中专为圣人和后宫嫔妃服务的乐师们,此刻也送上喜庆的乐曲为她们祝福。 三门大开,一共走出来九十八位新娘。 宋欢喜走在最后,尤为突兀的,她的身旁站了两个婢女。 等众“新娘”随着婢女的引领来到了西苑二房,和今日真正的两位新娘子汇合后,一百位衣着不尽相同,身高不尽相同的新娘们,再陆陆续续地来了国公府另外一个大院子里。 院中杂物早已清理完毕,为给冬日的雪景上增添喜色,院内除了红灯红绸,还摆放了不少显眼的红梅作为点缀。 正中央,随着各位新娘站定,每一位手里都被送上了娇艳的牡丹,可见国公府的手笔之大。 “准备好了吗?新郎来啦。”外面小厮高声问询。 “好了好了,新郎请进。”里面的婢女应道。 院门大开。 被亲眷好友簇拥着的两位新郎官率先踏入门槛,新郎喜服衬得他们更显英俊,也多了一层英武。 成亲意味着成长。 当周振扬和柳应许目瞪口呆看着院内一百位新娘整齐排列的场面时,他们知道自己成长路上的第一道拦路虎已经出现。 不只是周振扬和柳应许,他们的亲友也都俱都惊呆了。 一百位新娘是什么概念? 一百个人或许也不多,在场谁家的奴仆都不少于百人。 但当这一百人站在一起,还同为“新娘”时,所带来的震撼远远大于面对奴仆们。 上京人家的婚仪中,没有人家这样做过,而且据说这些新娘不是随意找来的女子冒充,而是真正待嫁的新娘。 因是显国公府,因是强强联合,不论是为名还是图利,这些女子们都来了。 花团锦簇,最好年华。 她们站在这里,不知已婚配了谁家的郎君,但至少此时此刻,至少此情此景,会给人一种这院中无论美人还是娇花,都属于两位新郎的错觉。 真的太壮观了。 亲友们各个都朝周振扬和柳应许投去艳羡的目光。 周振扬和柳应许也是一愣,显然也被这场面震住了。 但也让他们大出风头,男人的自尊心和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新郎官,还等什么,快上啊。”好友忍不住起哄。 二人这才回过神来,就这么被推着入了“百花丛中”。 一百位新娘分站十列,正好十行,加上陪伴在侧的婢女们,足足两百人。 这些婢女之中,有普通清秀者,也有容貌上佳者,有身上的红衣,更为她们增色不少。 被样貌出众且身份尊贵的郎君这么注视,大多数都红了脸。 两位新郎呢? 光看婢女,周振扬都看花了眼。 “愣着干嘛,快找新娘子啊。”聚在门边的好友们催促。 “哈哈哈,就是啊,新郎官不去找新娘,反而盯着婢女看,当心晚上入不了洞房啊。” 旁边的人也笑了。 周振扬面露窘迫,向身旁的新任连襟投去求助的眼神,“柳兄啊,这……这么多人,咱们可怎么找啊?” 柳应许也犯难,他倒没盯着那些婢女们看,反而一直在关注新娘的绣鞋。 他和顾长萱婚前相处不多,得知今日之事,也还是让小厮传话,询问求解之法。 好在顾长萱近来性情大变,对他的求助没有为难,给了他一些信号。 顾长萱说她的绣鞋上会绣一颗东珠,绣鞋的纹路和裙摆上的花纹一致。 光凭这一点,柳应许就筛出去半数的人。 随后他想到顾长萱的出身,成亲的一应用料必定精致珍贵,朝这个标准再筛,又去了半数人。 柳应许回忆着为数不多和顾长萱相处的过程,一个骄纵蛮横的国公府贵女,目中无人都是常态,眼睛更是看到天上去。 这样的人,只要显国公府在一日,就绝不可能低头。 最后,柳应许把目标定在了第六排第六个昂首挺胸的新娘身上,纵然盖着盖头,也让人难以忽视她的傲气。 他站在新娘面前,伸手,发出邀请,“这位娘子,可愿与我共度余生?” 他的话说完,满院的人都静止了,一旁的周振扬更是瞠目结舌。 “怎……怎么这样快?”他人都开始结巴。 是啊,怎么这么快? 快到超出了原本预计的时间。 分散到四周的亲友纷纷聚拢过来,等着这位新娘的回应。 说实话,他们谁也不知道这里面真正的新娘是谁。 此时都十分好奇。 半刻钟后,新娘仍旧没有动作,柳应许保持着面带微笑,但额头多少出了点汗。 周振扬见此,也默默咽了咽口水,持观望态度。 好险,还好他没有冲动。 “你愿意吗?”柳应许又开了口。 还是无人回应。 柳应许手往下垂,失望地放下。 就在这时,新娘开了口,娇脆的语调,“你再问一遍。” 柳应许猛的抬眸,瞬间满血复活、欣喜若狂,赶忙问出第三遍,“你愿意嫁与我吗?” 这次没让他多等,新娘回了话。 “我愿意。” 并伸出保养得极好的纤纤玉手。 柳应许一把握住,方才心情跌宕起伏,这下总算落到了实处,不由感叹,娶妻是真难啊。 顺利牵到了新娘,就有人上前递上红绸,引着二位离开。 他们还要去城内游街,时辰还早,游得远一些也不妨事。 “柳兄,柳兄,你们怎么走了,救救我啊。”周振扬人都傻了。 他万没想到柳应许找人能这么快,而且这么精准。 这下尴尬的人成了他,他这还一点头绪都没有。 柳应许边走边低声道:“你可有给她去过书信询问?鞋子、身高、所用熏香、喜服等等,都有迹可循。” 周振扬张大了嘴。 柳应许见状也没了主意,“你怎这样不上心?莫说你与新娘婚前相处过,就是不曾,也该要知道今日不可丢脸。” 第一百八十章 三喜 周振扬哪里想到这么多,收到消息后他只感觉到一阵巨大压力,便逃避性地常往水墨坊去。 事到临头,才知道提前准备有多重要,偏他这时候再不能逃避。 柳应许一时也没了法子。 他开口询问一旁的新婚妻子,顾长萱听了,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只给出了一条线索。 “姐姐喜欢戴手镯,样式越精美越喜欢,但我不知她今日戴没有。” 因为她们姐妹二人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好好说过话了。 柳应许和顾长萱只能帮到这里,之后就在旁人的催促下离开了。 他们人一走,也带走了半数喧嚣,只留下周振扬一人在原地尤其尴尬。 还剩九十九位新娘,与一百位真的没甚区别。 周振扬了解顾长月最多的,就是曾把人抱入怀中感受,可他今日总不能一个个去抱吧。 至于手镯,以前倒是送过一些给小娘子们,还好他有经验。 周振扬凭着这条线索去找。 一个个让新娘露出皓腕,可霜雪般的肌肤映衬着,每样手镯都显得很精致啊。 再凭着为数不多的记忆筛去一些明显身形对不上的,都还有半数之多。 时间匆忙流逝,广义侯府的亲友们也跟着着急。 周振扬没了法子,只能公然作弊。 他一个个问过去。 “你是新娘吗?” “你是新娘吗?” …… 都回答他是。 问了十几个他就反应过来,这样不成。 于是他改口,“你是顾长月吗?” “是顾长月吗?” “顾长月?” “顾三娘?” “月娘?” …… 本来还有人打趣他作弊,要让他重新来一遍,时间却不允许了。 周振扬此刻就是后悔。 非常后悔。 他婚前得知了顾长月做的那些事,就觉得她蛇蝎心肠,总是回避她的见面。 这下好了,报应来得这么快。 眼看时间不多,周振扬嘴里只剩机械性的“月娘”“月娘”,可他目光涣散。 “咳。” 突然,耳边传来一身轻咳,周振扬立马定住脚步,开始打量。 眼前这位新娘身形也是纤瘦的,但腕上没有手镯。 她身旁的两位婢女对他摇头,严肃道:“您找错人了。” 周振扬:“……哦。” 失望地抬步,结果新娘又是一咳,那两位婢女一左一右将她扶住,似乎怕她因体虚而摔倒。 周振扬想到顾长月曾派人来信说,她因为一些事茶饭不思,人都瘦了很多,但他当时正处于排斥的阶段,并未如约前往。 身娇体弱,这不就正好对上了吗? 周振扬一合掌心。 对啊,依着月娘对他的情意,必定是不会让他如此难堪,是以才会故露破绽,让他轻易察觉。 一切都合情合理。 周振扬拉起她的手,“娘子,是你吗?” 身旁两位婢女把住新娘的手臂不放,再次重复,“您找错人了。” 并且拼命朝他使眼色。 周振扬哪里还管她们,亲眼看到眼前的新娘点了头,他就拉着人往外走。 “我找到了!”他高声大喊。 时间刚刚好。 亲友和外面的人并不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只以为顾家三娘也和妹妹一样,故意为难了周振扬,才让他刚才停留这般长的时间。 周振扬拉着人走到院门口,有人送上红绸,他与新娘各牵一端。 随着第二对新婚夫妻走出,余下的新娘们就到了退场的时刻。 而守在宋欢喜身旁的两位婢女,此刻却神色凝重。 “怎么办?”她们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慌乱。 人在她们眼皮子底下被带走,偏偏她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而真正的新娘顾长月呢? “快,快去禀告国公夫人!” 二人快速跟随人流往外走。 在所有人都退场后,院中只余二人,一个是身披喜服的新娘,一个则是其贴身婢女。 “……娘子。”婢女惶惶喊道。 顾长月猛然掀开盖头,露出艳光四射的新娘妆,上等胭脂水粉,满头珠翠环绕,喜服上火凤刺绣栩栩如生,足以见得她为这场婚仪的的用心程度。 但她此刻却像个弃妇一般被留在这里,而本该牵手带她拜别双亲的如意郎君,却牵着另一个人奔赴属于她的喜堂。 昏黄夜色下,四周幽幽灯芒打在她难看至极的脸上,暗淡无光。 “怎么办?”她也在问,而且是质问。 “这是我的婚仪!你们是怎么做事的,这种错都能犯?”顾长月气得掌括身边的人。 婢女捂着脸跪在地上,“奴婢也不知啊,本来只等姑爷路过,奴婢按娘子吩咐绊他一脚,就可解了姑爷的困境,但……但……是有人大胆,妄图攀附权贵!” 奴婢与终于找到了一个理由,“九十八位新娘皆是精挑细选,又被恩威并施,绝不可能犯下这种错,但千防万防,人心难防啊娘子。” 顾长月也意识到这点,“快,去看看他们到哪里了,务必在上喜轿之前把人换过来,再让人去查,全部给我彻查,若是等我找到人,我定要将其千刀万剐!” 她一边匆匆往外走,一边吩咐。 而宋欢喜这边,已经和周振扬来到了荣安堂。 对她来说,这是一次并不愉快的故地重游。 薛氏怎么会想到,她正温声叮嘱,且送上象征吉祥的如意时,盖头下面的会是她,薛氏最厌恶之人。 宋欢喜扯起一抹冷笑,满眼的嘲讽在场众人一无所知。 屋里正热闹着,突然外面传来小厮高声的呐喊。 “世子回来了!世子回来了!” 同样喜庆穿着的小厮在冬日里跑的满头大汗,却掩不住面上的欣喜若狂。 上首薛氏更是立即起身,若不是顾及场合形象,她早已出门相迎了。 “三喜临门,好,好啊。”素来威严的国公爷朗声大笑。 二老爷也跟着祝贺,“长卿此番归来,必将更进一步。” 国公爷和薛氏都很高兴,唯一笑容勉强的便是二太太。 换做哪家,侄儿抢了新嫁娘的风头,都是令人不悦的。 但二太太只能将这份不悦放在心里。 好在顾长卿早知今日家有喜事,回府前特在别院梳洗过,因此他一入内,看在众人眼里,除了人有些瘦之外,还是那般风度翩翩。 并且因为阅历增加,更多了几分坚毅。 见到妻兄,周振扬也连忙道喜。 唯有一旁盖头下的宋欢喜,反而捏紧了手中的红绸,要极力隐忍才能克制下那股愤怒。 第一百八十一章 大功 时辰真的不早了。 外面有人催促,“新婚夫妻”不得不离开。 他们还要回到广义侯府拜高堂、宴宾客,再入洞房…… 一行人出了荣安堂,往府门走去。 顾长月到的正是时候,刚刚好就卡在他们到府门的那一瞬。 她亲眼所见,被众心捧月的新娘位置,此时站了另外的人。 这让顾长月目呲欲裂。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纵使她再想撕烂那个冒充货的脸,却不得不暂且隐忍。 顾长月使了个眼色,身旁婢女就快速冲上去,装作要跌倒的样子,朝周振扬和宋欢喜那边扑。 “诶诶?千万别!快拦住她!别让她冲撞了新郎新娘!”喜婆大惊失色。 然而故意为之的事,怎么拦得住呢? 到底还是周振扬怜香惜玉,将那快摔倒在地的婢女一把扶起。 婢女眼疾手快,瞬时扯下周振扬的腰带,然后快速跪下涕哭道:“郎君恕罪啊。” 她的动作隐秘,几乎没人看到,大家只看到周振扬在救了一个婢女后,自己的腰带就散开了。 这可是大婚失仪。 周围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这门婚事简直是一波三折。 还未出国公府的大门,就已经发生了那么多事。 众人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也犯起了嘀咕。 相比起顾六娘子的顺当,顾家三娘这门婚事,只怕是孽缘一段啊。 显国公府的奴仆们都经历过不少大场面,见状很快有人引着周振扬去最近的院子里整理仪容。 而作为“新娘”的宋欢喜,已经察觉到了不对。 她被人扶到着一路往国公府内走,越走离大门越远。 见势有异,宋欢喜在下一个拐角处狠推一把身旁的人,撤下盖头撒腿就跑。 扶她的婢女被挣开,并不敢声张,亦不敢狠追,只说:“快,去回禀国公夫人。” 宋欢喜把将她们缀在后头,不忘脑海里发问,“大树大树,今晚哪里人最多,哪里人最少?” 今晚热闹,冬眠的草木都被吵得没有安宁,闻言很快就回答了她,“它们说,聚英阁和微澜院人最少,前院和花园的人最多。” “好,谢谢。” 宋欢喜转身往微澜院的方向跑去。 幸好这段路越跑越熟,接近微澜院时,门口居然没人。 她谨慎地没走大门,绕到微澜院倒座房的一角方位,从那里的狗洞往里钻。 之前总有小猫小狗跑来微澜院,她对这狗洞一点都不陌生,只是没想到,自己竟也有钻它的一天。 进了微澜院,秋兰和大方等人都不在,应该都去前面帮忙了。 宋欢喜路过一间房,忽然听到了吴嬷嬷的咳嗽声。 想了想,宋欢喜推门而入。 吴嬷嬷正躺在榻上养病,屋内多了一个人,她一眼就瞧见了。 还以为会是秋兰,结果却出乎她的预料。 吴嬷嬷眼珠子都不敢挪动一下,强撑着病体要起来。 “娘……娘子,是你吗娘子?” 吴嬷嬷掀开被褥就要下来。 “吴嬷嬷,是我,你别下来了,快躺好。”宋欢喜按住她。 吴嬷嬷枯瘦的手将她握住,握得牢牢的不肯松,恍然间还以为这是一场梦。 她刚要说什么,外面又传来一阵动静。 宋欢喜竖起食指置于嘴边,示意她别说话。 吴嬷嬷点点头,一手捂住口鼻,怕自己咳嗽出声。 二人都竖起耳朵听。 外面很嘈杂,像是进来了不少人。 吴嬷嬷听到了世子的说话声,她有些激动地看向娘子。 今日因病未能在婚宴上帮忙,却叫她见到了以为不会再见的娘子。 世子竟也回来了。 难道这是天意? 院中。 随着顾长卿的回归,后院三位姨娘也来到了微澜院。 绿月终日翘首以盼,看到世子不禁潸然落泪。 清霜一如既往的矜傲,依照规矩请安后,就站在了旁边。 三位姨娘中,最没底气的就是最后入府的晴儿。 她不像绿月和清霜都被世子宠幸过,别说绿月曾怀过世子的骨肉,就是清霜,她也越不过去。 所以晴儿是三人中最胆小的。 “你们怎么来了?”顾长卿语气淡漠而疏离。 多久了,绿月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似乎从世子想遣散妾室那日之后,世子突然就不再入她们任何人的房中。 如今离府近三月,除夕将至,又加上府中女郎出嫁。 明明该是欢庆的日子。 可世子整个人,似乎比离开那会儿更冷了。 三人中,除了绿月,其余二者都没作声。 只是绿月的几番关切也被轻飘飘地打发了,顾长卿并不想与她们过多交谈。 “时辰不早,都回去吧。” 说罢,他回到主屋,把门关上,顾从抱剑守在外面,摆明了不让任何人进。 绿月和晴儿均失望地离开了,唯有清霜,上前跪于院中。 顾长卿换了身衣裳再出门来,就看到挺直腰背跪在那里的清霜。 他的眼中毫无波动,语气却温和,“有事?” 清霜抬首,直视着几阶之上的世子。 “不知世子当日在荣安堂想遣散我们时,说的话可为真?” 顾长卿:“你想走?” “是。”清霜坚定道:“我想离开。” “好。”顾长卿沉思,“你是母亲做主纳入府中的妾室,手续皆齐全,我明日便让人去处理,后日吧,最迟后日我让你离府。” “多谢世子。”清霜叩首一拜,之后兀自告退。 顾长卿注视她清瘦孤凉的背影,与和离那日,宋欢喜离开时一样,都毫不犹豫。 或许对于她们来说,显赫尊贵的显国公府恰如一座精雕细刻的牢笼,无论镶嵌多少珍宝,都让她们执着离去。 原来,真的有人,并不在意这些富丽锦绣。 “顾从,后日你亲自带人送清霜回益州,务必当着她父亲的面亲口解释,这一切不是她的错。” “是。” “走吧,去书房。” 没有宋欢喜的微澜院,顾长卿同样不愿久留。 前院,书房。 府上有女出嫁,书房这边不见半点喜庆的氛围,还是一如既往的清冷肃穆。 顾长卿进去的时候,国公爷顾执正在听属下重复此次北地雪灾的具体情况。 “冬日漫天大雪,越往北受灾越严重,以至多处房屋坍塌、河道结冰、路面难行,再有严寒刻骨,已冻死上千人,世子到后,分发御寒衣物,紧急安排当地官员重修房屋,亲自搜寻被困百姓,还在受灾州县让人施粥救济……不到三月,灾情已得到有效控制,世子乃立大功一件。” 顾长卿静默地旁听,对此未置一词。 短短几句话,便概括了他这三月所做一切。 第一百八十二章 心事 天寒地冻,滴水成冰。 人命在那一刻脆弱到极致,受灾严重的地方冻尸几乎随处可见。 顾长卿曾亲眼目睹,一位只穿单薄衣物的老者抱着怀中裹了厚实外衣的孙儿,以命换命。 他们到的时候,老者浑身僵硬,眉眼结霜,怀中孙儿眼神懵懂,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幸运的是孙儿活了,不幸的是只有他活。 稚童年幼,无人照料,只能送入城中的济善堂,他的未来无人得知。 也有更不幸的,一家六口的山户遇大雪封山,山中吃食有限,比之山下更冷,树皮树根和泥土都在锅里,孩子只余骸骨,大人们仍旧没能熬过这个寒冬。 见到那一幕,顾长卿吐了,吐得一塌糊涂。 曾以为被困在国公府内被严厉教导是苦,自抑渴望是苦,麻木学习是苦,如今才明白,这世上真正苦的人成千上万。 他们的命如蝼蚁,他们的死不值一提,对上位者来说只是一个数字。 上千人,顾长卿不敢说全都见过,然仅那冰山一角,已足以叫人从心怀悲悯,到心绪麻木,再至心如死灰。 这一次,顾长卿真正见过饿殍遍地,真正见过家破人亡、易子而食。 为了活命,人性的善与恶体现得淋漓尽致。 没有人知道经历过那一遭,对顾长卿来说是怎样沉重的打击。 水患六千人,雪灾一千多。 也是在统计数字的时候,顾长卿方后知后觉水患那次,让他逃过多大一场人性较量。 生命的脆弱、天灾的无情 当下的伤亡,长久的悲痛。 就这般被轻描淡写,寥寥数语一言概之。 然这一切还没有结束,更无耻的事情就是现在。 他要靠这惨痛却亮眼的功绩,靠无数人的生死,才能一步步走向那个备受瞩目的位置。 灾情越大,死人越多,他的出现就更像一个救世主,百姓们将感念他的“恩情”,称赞这个朝廷。 于是,成功赈灾后,顾长卿得到的奖赏也就越大。 没有人认为这一切理所当然。 百姓们不认为他们供养的朝廷救助他们是应当,甚至他这个朝廷命官,去之前,也不认为自己理应去救济,不过是为了名利。 他是上京的名流公子,是端方谦和的温润代表,谁不称赞他品性高洁,乃真君子。 事实却是,就连他也无法做到心怀天下,大公无私。 这何其讽刺。 顾执挥退属下,抚了抚美髯,“这一次,三省六部,你想去哪?” 探花郎封从六品的侍御史,只是一个开始,显国公府世子的前路肉眼可见的平坦。 顾长卿垂眸。 顾执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大哥之前在地方上耽误了日子,年前应会回来,你们兄弟二人都在上京,圣人恐生忌惮。” “一切但凭父亲定夺。” “那就出去吧,去地方,去磨砺,去积累。” “是。” 沉默片刻,顾长卿主动问起,“他呢?” 国公爷心知肚明,只是,“你有些太过关注他。” “只是一问。” 国公爷不知信没信,忽而一笑,“他倒是个奇人,冀州一带的匪徒杀的杀,镇的镇,手段之狠辣,作风之强势,居然还有人愿意在他麾下效力。” 接着神色一凌,“去云州了,算算日子,该有几日就到。” 父子二人都知道,云州局势并不好。 朔望邻国以练兵为由,行掠夺之事。 云州边境城镇不堪其扰,许多百姓商贾无奈背井离乡,短短几月,边境城镇空了大半。 除此之外,两国兵马也时有摩擦,双方都已做好准备,只等正式一战。 战火一起,民不聊生,各处必定怨声载道。 宁焰一个从六品的屯田员外郎,入了军中将毫无威信,他要面临的处境,很难。 比起顾长卿,宁焰仍旧前途未卜。 公事说完,顾长卿提了妾室清霜离府一事。 对于国公爷来说,清霜是谁不重要,其父倒是有些印象,“她的父亲是林若海?” “是,在益州多年,后被贬去宁州,将女儿林清霜送入国公府后没几个月,已重返益州任从四品知州之职。” 国公爷颔首,意有所指道:“益州,是个好地方啊。” …… 此时此刻,谁都不知道,早在几日前冀州事了,宁焰就借机瞒过国公爷派去的暗探,私下入京。 微澜院。 宋欢喜等顾长卿离开后,就和吴嬷嬷聊了起来。 她这才得知,吴嬷嬷在她与顾长卿和离后就病了,是风寒,吃了药已经好了。 只不过等到顾长卿因公务离开上京,多日未寄回书信后,微澜院就被薛氏迁怒。 又因吴嬷嬷和秋兰二人曾伺候过宋欢喜,成了薛氏的眼中钉,她们的处境便不大好。 吴嬷嬷在入冬后又感了一次风寒,好了之后便断断续续。 “嬷嬷,你想跟我走吗?”宋欢喜再次问。 吴嬷嬷苍白虚弱的脸上扬起抹令人安心的笑容,“娘子,之前八娘子来过,说你在雪苑养花,有自己的营生了?” 说起这个,宋欢喜沉重的脸上泛起光亮,“是啊,我也会赚银子了,等年后赏花大会一开,我们的花只要能出风头,之后一定不愁卖。” 吴嬷嬷很欣慰,心疼地碰了碰她脸上的伤,不用问,就知道这是怎么来的。 她提出建议,“娘子不如把秋兰带走吧,我和她伺候娘子更久,与八芳等人不同,这院里除了我,秋兰处境也不大好,你把她带出去,她家需要她拿银子回去,你每月只要给她一些银子就成。” “我再去问问她吧。”宋欢喜也不想看到曾经照顾过自己的人受苦。 “娘子不用问了,秋兰愿意的,我跟她提过了。” 早在娘子和离后,她和秋兰就促膝长谈过,秋兰是愿意跟着娘子走的,只是碍于家中负担大,不敢轻易离去。 宋欢喜看着吴嬷嬷,她还是想让吴嬷嬷一起走。 吴嬷嬷只说:“娘子在这国公府总是受伤,今日若老奴没病,碰到了娘子,也可为娘子挡上一挡,秋兰离开后,这国公府就只有老奴为娘子看着了,虽然帮不上什么大忙,但帮娘子规避一些祸事,也是可能的。” 宋欢喜哽咽。 “好了娘子,老奴在显国公府好几十年,也有自己的人脉和朋友,离开这里,老奴实在不舍得,还请娘子成全老奴。” “……等过两日我去找顾长卿,请他把秋兰的卖身契给我,我会付他银子。” 这是答应了。 “诶,好。” 吴嬷嬷又了却一桩心事,心头一松,忍不住再次咳嗽起来。 第一百八十三章 熟练 半个时辰后,吴嬷嬷睡下了,宋欢喜才从里面出来。 “哎,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一声叹息突兀地响彻耳边。 宋欢喜被吓了一大跳。 还好她时刻谨记这是哪里,没有大喊大叫。 “你……宁……宁焰?”宋欢喜犹疑着喊。 “还认得出我,不错。”身材欣长的男人两手抱臂靠在墙上,姿态闲散一派恣意模样。 当然,如果忽略他一身风尘仆仆就更好了。 “先走吧。”宋欢喜不想在此处继续待下去。 宁焰熟练地伸手,宋欢喜自觉地靠近他,两手搂住他的脖子。 宁焰对她的表现很满意,正要揽着她的腰走,就见她凑到他脖颈出轻嗅。 “怎么了?”宁焰笑道。 宋欢喜又凑到他头发上闻了闻,不由得蹙起秀眉,“宁焰,你好臭啊。” “……” 男人的脸沉下来,直接把人松开。 “诶别,我们快走吧,你回去洗洗。”宋欢喜搂着他不放。 宁焰双手已经收回,头次对她的投怀送抱表现出抗拒。 “松开。”他低声道。 “别生气了,我又不嫌弃你,还是快走吧。” 嫌弃二字让宁焰面色发黑。 “你敢嫌弃试试!”宁焰放下狠话,不再迟疑,把人捞得更紧了。 宋欢喜只觉得自己被勒得快岔了气,直接就松了手。 宁焰视线看向前方,一只手却拉起她的双手重新圈住自己,还警告般的加了句,“别闹。” 宋欢喜不觉得自己在闹,但也没再动。 终于离开显国公府的地界,宋欢喜双颊的疼才汹涌而出。 宁焰此次是私下回京,二人没回平乐坊,也没回雪苑,而是去了宁焰在上京的另一处私宅。 私宅是个两进的院子,很偏僻,周围没什么人烟。 这里只有一个下属守着,院子和屋内都打扫得很干净。 进去后,宋欢喜就问:“单九和雪怜没事吧?” 宁焰在屋子里点灯,一边回道:“无事,单九已把人带回雪苑,我让她对外说今晚你回平乐坊。” “哦。”那就好。 房中亮了起来,宁焰找了把铜镜摆到宋欢喜面前,同时从怀里掏出药瓶,坐下给她擦药。 “我也是真没想到,单九也有护不住你的时候。” 话中听不出是讽刺还是自嘲,总之宁焰的面上没什么太大变化,给她擦药的动作也很熟练。 宋欢喜拿起铜镜,镜中的自己脸颊红肿,像两个粉面馒头。 李嬷嬷下了狠手。 脸上擦完了,宁焰看她:“还有哪里有伤?” 宋欢喜伸出手,又抬起一臂。 手上是碎瓷片紧握时的划伤,手臂上是簪伤。 “哎。”宁焰摇头长叹。 “哎。”宋欢喜也跟着一叹。 “你叹什么气?” “你在叹什么?”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二人对视一眼,又各自移开。 宁焰给她手心和小臂擦药,动作轻柔。 宋欢喜垂眸看着。 两相沉默。 擦完药,宁焰道:“详细说说。” 宋欢喜如实讲了起来。 从二太太亲自到雪苑送喜帖开始,到今日赴宴时拥堵两条街的马车,再到国公府偏门遇到刘管事。 “我不知道八娘的院中有人埋伏,他们怎知道我会去顾长宁那里,我其实也是临时起意。” 对于这件事,宋欢喜也有几多疑惑。 “你在国公府毫无根基,还能去哪?”宁焰很容易想到那些人的想法。 也是。 宋欢喜点头。 她在显国公府唯与三房的八娘子顾长宁交好,那些人很容易想到她会去何处。 提前暗中埋伏,胜算很大。 宁焰:“其实也不然,既然薛氏必要对付你,肯定不止这一处设点,从你遇到刘管事起,已经走进了薛氏的圈套。” “我实在不知她对我的恨意从何而来,我已与顾长卿和离。” 这是宋欢喜最想不通的地方。 宁焰眼中划过一道暗芒,他也已容忍薛氏太久。 “顾长月顾长萱的婚仪,有百位新娘各择其一的环节,我和薛氏及李嬷嬷缠斗之后,李嬷嬷重伤,薛氏还需顾全大局,她便让人把我送入百位新娘中……我不敢想……若是没有审时度势从中脱困,等待我的会是什么。” 直到现在,宋欢喜仍旧后怕不已,也憎恶不已。 宁焰:“没事,今晚好好睡一觉,此事我来处理。” 说罢他就要起身出去。 宋欢喜抓住他的手腕,“我还没问你,为何突然回来了?之前不是说归期不定吗?” 宁焰重新坐下,简短叙述了自己身上近几月发生的事。 “冀、汉、江、陈州等地水患之后,朝廷抚恤层层盘剥,活不下去的百姓大有人在,落草为寇不只是求自保,还为不公,我带人斩杀势头最强劲之人,带头的一死,余下皆作鸟兽散,问题不大。” 简单一句话,将那些危机四伏直接略过,那些奸人背刺、后方拖累更是一概不提。 然而此行其实并不轻松,圣人和显国公无一人轻信于他,双方派去的人手再加地方官员们各抒己见、勾心斗角,贪功冒进,互相倾轧被演绎到极致。 宁焰官职不高,若非他雷霆手段铁血镇压,以一人之力杀出血路,彻底在众人眼中树立威信,平叛匪徒还不知要拖到何时。 宁焰对于自己的经历从来都言简意赅,并不会刻意去描述那些艰难。 因为从来都没有人会在意。 “可有受伤?定然很难吧?” 一句话,让他心中一荡。 宁焰沾染风尘的眉眼凌厉散去,整个人如浸在水中。 “小伤,不足挂齿,不难。” 他一字一句认真答道。 宋欢喜知道一定很难,她也很认真,“你不必特意为了我去对付薛氏,你如今是显国公府三公子,薛氏是你嫡母,对付她,对你没有好处。” “我知道。”宁焰让她放心,他从不打没把握的仗。 说着,宁焰又要起身。 宋欢喜再次拉住他。 宁焰的表情开始变得随意,顺着她的力道坐下,故意扯开几分领口靠近她。 宋欢喜下意识后退,警惕道:“你干什么?” “你把我拉回来?还问我?”宁焰抚上她的侧脸,在红肿处停顿片刻,俯身用唇碰了碰。 他的薄唇温凉,宋欢喜被触碰的脸却轰一下滚烫起来。 “你……你……”宋欢喜眼神乱飘,下意识一句,“你又亲我。” “不是你留我?” 宁焰拉开一点距离,伸手固定住她的头,“看我。” 四散的眼神固定了方向,水润的大眼中清晰倒映出年轻郎君郎艳独绝的容貌。 第一百八十四章 喜欢 他真的长得很英俊,和顾长卿是完全不同的类型。 而他和顾长卿最大的不同,就是带给她很多安全感。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可有想我?”温和的语气问道。 这让宋欢喜怎么答。 她从宁焰的表情中看到未完全散去的杀伐果决,也看到男人对女人的霸道占有。 不再掩饰自己意图的宁焰,周身腾起的强势让人退无可退。 宋欢喜不知道两人之间的气氛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就算她再骗自己,此时也该明白宁焰的意图。 “为什么?” 为什么要在今日表露自己的心意。 宁焰双手控住她的脑袋,不容她退却,闻言只是说:“因为不想再拖下去。”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想让你做我的女人。” “你不是要做我的哥哥?” 一提起这事,宁焰更觉得不能再拖,“之前你还没和离,我亲你额头你都要拉开与我的距离,如今已和离超过三月,再难受也该缓过来了?” 和离对宋欢喜来说不是心痛欲绝,而是解脱,难受的情绪更是没有。 其实在宁焰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她是有想过他的。 夜深人静时,去鹤逍山时,看到单九时,总会牵出和宁焰相处的记忆。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喜欢,只知道宁焰再说这样的话,并且再次亲她,她没有第一次那样排斥。 “你喜欢我吗?”宋欢喜问。 她总是这样直白的,包括之前问过顾长卿几次,都是直接询问,切入重点,得到答案。 所以对宁焰她也没有敷衍。 “我也不知。”宁焰回答。 宋欢喜微愣,这不在她的意料之中,按照她的构想,要么就是喜欢,要么就是不喜欢,他说不知道,这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她又该做何种反应? 宁焰薄唇转移,在她的视线里光明正大亲她唇瓣,一触即离。 就是这么轻轻一碰,瞬间驱散四周的寒意,宁焰只觉单薄的衣物仍旧太厚,他喝一口凉茶,从心间窜起的热意还是挥之不去。 那一刻,仿佛有烟花在脑中炸开,浑身血液加速滚动,内力在身躯中乱窜,眼前的人变成了一块可口的糕点,不止是好看那么简单。 宁焰将完全呆愣住的宋欢喜拥入怀中,让她侧耳倾听他加快的心跳。 “不确切具体情感,因为不知如何定义。” “但这三月想你为真,让单九传递你的消息是真,得知你去鹤逍山的担心为真,知道你请了钟云深建设花房为你开心是真……平匪后去云州、半路绕开监视之人,想回京见你是真,发现你在国公府遇险想杀人是真,看到你的伤,想带你远离是非之地为真,想为你出气的暴戾也为真,适才亲你,此刻抱你,想立刻拥有你的心情,更为真。” 男人的话平铺直叙,淡淡道出自己这段时日的心路历程。 没有一个动人的词语,也不是上京城郎君们告白的流行诗句,什么朝暮与共、白首偕同的喜欢和愿景统统都无踪影。 但宋欢喜听出了他的真诚。 想要一个冷冰冰带着厌世情绪,又总是不耐的宁焰,主动说出这样一番话,可能比登天还难。 他却说了,还是自己主动说的。 这不是喜欢是什么? 宁焰抱住她,下巴搭在她的头顶,视线在空旷的屋内乱扫,只觉光线昏暗了些,桌椅素净了些,博古架上摆放的瓷器玉器少了些,小娘子喜欢的物件全都没有。 该让人去买的。 早知道该让人提前买好,放入他名下的所有宅子里。 去云州之前,他必定要把这些安排好,宁焰暗自想着。 时间一时一刻过去。 许久得不到她的回应,宁焰不禁又开始想,今日是否有些仓促。 她才受伤,还穿着旁人随意套上的喜服,心情或许还没收拾好。 他才从冀州快马加鞭回来,还没梳洗过,如她所说,可能都臭了。 似乎的确不是什么好时机。 她也从未对他表露过什么情谊,这么长时间的温水煮青蛙,火候到底够不够,他实在拿不定主意。 还没从如何制定杀人策略里彻底脱身出来,关于情感这方面的思维受到阻滞,宁焰干脆都把一切都抛到脑后。 他也是个干脆的人。 “宋欢喜,你在想什么?” “答不答应,说句话。” “……不过你最好答应,我时间不多,马上要去云州,再见不知何时。” “若是不答应……”男人一咬牙,脸色黑沉,“年后我及冠,正是娶妻好时候……” 他想说,到时候就是绑,他也要把宋欢喜绑入新房。 不过这话过于粗暴,放在心里就好。 怀里的人还是没动静。 对他的话也没回应。 冷风吹进了心里,鼓噪的心跳声渐渐淡去。 宁焰眼眸微凉,抱着人的力道却更紧。 “你到底答不答应?”语气发狠。 “你……你先放开我。”细弱蚊蝇的声音。 宁焰不满,但还是抑制住豪夺的心,两手握住她肩膀,把人松开。 一垂眸,刚要说什么,却发现她整张脸都红扑扑的,红肿处看上去更可怜。 哎。 心一软,宁焰叹气,彻底松开了她。 手刚落下,又被两只更小更软的托起。 宁焰心跳差点停住。 “你……什么意思?” 宋欢喜双手环住他脖颈,凑上去闻他脖颈间的味道。 “还是很臭。”吐槽的语气。 宁焰脸一黑。 “不过我居然习惯了。”娇俏的声调。 宁焰耳朵轻动,面色如雨后初晴,落下暖阳。 “这次是真的?”他还带有几分不确定。 宋欢喜没答,只说:“宁焰,你不会让我再重蹈国公府的覆辙吧?” “不会。”宁焰语气格外坚定,且毫不犹豫。 “那我愿意一试。”她给出了确切的答复。 她想,活了快十六年,除了阿爹阿娘和长生哥哥,已经没有人比宁焰待她更好了。 他为她战内宅,戏薛氏,斗反派,助她和离,还投资三千两让她经商,她又有什么理由不答应。 宁焰搂紧了她,想了这么久的人,不狠狠亲一次实在不甘心。 想到就做。 两人再分开时,宁焰眼尾赤红,呼吸加重,放在她腰间的大手带来无法撼动的力道。 宋欢喜脸彻底红透了,眼角有泪晕开,虚软无力地靠在他身上。 “答应了,就不能再反悔,我不是顾长卿那个蠢货,更不会放开你。”仿若誓言。 宋欢喜也不想欺骗他,“我还不清楚自己对你的感情,但我想,我对你肯定是有好感的,你再等等我,可以吗?” 第一百八十五章 面圣 宁焰无有不应。 在他看来,宋欢喜已经点了头松了口,那就是他的人。 先把人打上自己的烙印。 至于感情,来日方长。 他断不会如顾长卿那般受亲娘摆布,找来妾室祸乱后宅,因为这根本没有必要,有多的精力放在什么地方不好,要去看一群无趣的女人争斗。 宁焰有时候也不得不承认,顾长卿给了他很多启发。 二人温存许久,眼看时辰不早,宋欢喜该睡了。 宁焰把她安顿好,看她睡下,才推门而出。 随着大门的关闭,也关上了他脸上的温柔缱绻,男人重新变回冷酷模样。 于空无一人的院落中低声下令,“照顾好她,不要让任何人进去打扰。” “是。”空荡的院落传来回应。 宁焰不再停留,乘着夜色往圣宫方向飞去。 …… 圣宫。 夜色笼罩中依旧金碧辉煌的璀璨楼阁,雄浑壮阔的碧瓦雕檐下,一列列整齐肃杀的大内侍卫穿梭其内,和圣人亲兵一起拱卫这座寂然无声的权利殿堂。 脚踩华贵的白玉石阶,由着内侍总管王庆引领入殿,“圣人,屯田员外郎来了。” 无人回应。 常年御前侍奉的王庆心领神会,“员外郎,圣人让你进去。” 说罢,他就退出御殿,并清退殿外所有人。 偌大的御殿中,明处只有宁焰,和里面的圣人。 宁焰步入内殿,朝上首端坐的圣人行礼。 “回来了。” 圣人从桌案中抬首,犀利的眸光射向下方来人,带着洞察人心的力量。 “是。” 宁焰没有半句废话,主动道出此次冀州平匪的详细情况。 当然,比之与宋欢喜所说的更为详细,也更为惊险。 和宁焰同去冀州的,有圣人安排的防御使杨怀朝,全权负责此次剿匪事宜,也有显国公安排的武官董成良,任二把手。 至于宁焰,一个屯田员外郎,本和此次剿匪无关,但圣人和显国公都属意他去,可以说是各方运作的结果。 杨怀朝有征战之功,为人刚愎自用,但对圣人绝对忠心。 董成良这些年跟随显国公攻破大小战役,心计谋算都有。 这两方人马一到冀州,了解实地情况后,俱有各自制定了系列的剿匪计划,一方欲派兵强势镇压,一方欲冒险以小博大,对武官来说,都想挣这份功劳。 不过到底还是杨怀朝决定最终策略。 若按照杨怀朝出兵镇压的方针一直执行下去,剿匪也能顺利完成,只不过损伤略大,但董成良有显国公做后盾,并不完全听令于杨怀朝,直接带心腹们单刀赴会。 人心不齐,打草惊蛇后,失败就是必然,朝廷正规军面对平民匪寇竟也折戟,白白葬送了众多同僚的性命。 失败后,他们就开始互相甩锅。 杨怀朝怒斥董成良不听令行事,擅作主张。 董成良将锅推到杨怀朝那边的小将身上,怪对方通知不及时,等他知道执行方案后,人已经到了匪寇窝里。 而作为文党一派系的官员们,并不直接负责此次剿匪,他们更多保持中立和态度,但时不时也会拱拱火。 例如杨怀朝理亏了,文党一派会站在董成良方对其严加批判。 若董成良输了,文党一派就会不着痕迹地站在杨怀朝这边,大骂其不堪重任。 等一次微小战役成功了,两方又开始抢功,互相拉着文党派系作证。 种种勾心斗角之下,剿匪队伍被弄得乌烟瘴气,匪寇还没平叛,自己这方先闹了矛盾。 互别苗头的人马暗中较劲,十次出手失败六次,反倒逼得匪寇一方团结一心,还派人大肆在民间散播消息,道朝廷大势已去,官兵全都是群酒囊饭袋,连无正规兵器的他们都打不过。 那之后,匪寇在民间声威愈隆,朝廷的名声和威望受到严重打击。 形势对他们极为不利,剿匪刻不容缓。 这一次剿匪很难,内部人心不齐,外部匪徒猖狂,还有上级施压,钱是一文不多给,指令是一点不少下达。 来自各方面的阻力都有,搞得杨怀朝越到后来,越是焦头烂额。 也就在这时,三大党派和上级中,无一人放在眼里的宁焰横空出世一般,亲手斩杀杨怀朝和董成良身边献计的幕僚,仅带几十人连夜屠杀叫嚣最甚的一帮匪徒,稳定了自己这方的人心。 士兵都幕强,宁焰展现出了比杨怀朝和董成良更强的实力,军心便开始动摇,一边倒只是时间问题。 那之后,杨怀朝虽还是明面上的施令者,暗中大部分都听从宁焰之令。 宁焰也没让人失望,带人在剩下的一段时间里利落指挥,主动出击,众士兵如有神助,不仅顺利剿匪,还收服了部分匪徒。 …… 将此次剿匪的细节尽数告知后,宁焰没有居功,反而请罪。 “臣杀害同僚,未谨遵杨将领指挥调度,擅作主张收下匪徒,望圣人责罚。” 御座上的君主居高临下,听完这番迥异于杨怀朝奏报上的陈述,微微眯了眯眸子。 默了片刻,圣人将杨怀朝派人加急呈上的奏报扔到下方,“看看。” 宁焰一目十行看完,合上奏报。 这上面无非是杨怀朝的卖惨和诉苦,还有对宁焰种种行径的不满和告发,杨怀朝忠于圣人,他的话可信度很高。 ”可有解释?”圣人问。 宁焰拱手,“圣人圣明,剿匪各中细节想必比我更清楚。” 竟是没有一字解释。 圣人眼眸深邃,内殿中气压渐低,放在旁人身上,只怕大气都不敢出,宁焰却面无异色。 好半晌,寂静的内殿突然传来圣人的朗声大笑,低气压顿时消弭无踪。 圣人亲自走下来,亲手将他扶起,“坐,来,陪我下盘棋。” 他来到轩窗边的御榻,让宁焰坐他对面。 圣人执白子,宁焰执黑子。 “让朕看看你的棋艺,不要让朕。” “是。” 圣人先下,宁焰后下。 棋场如战场,年迈的圣人落棋沉稳,风格大气,有包罗万象旷达广博之意,但若因他的年龄,就此忽略他暗布的杀机和潜藏的陷阱,只把他当做一只没有威胁的猫,那可就犯了大忌。 相较于圣人,宁焰节奏更快,攻势凌厉,一旦短兵相交,则出手狠辣,让人感受到强烈的战斗气息,只期直捣黄龙。 半个时辰过去,棋盘上的黑白棋子各占半壁江山,二人不相上下。 到此,圣人突然道:“朕查过你的身份。” 宁焰:“是。” 圣人:“不意外?” 第一百八十六章 状元 宁焰无多余反应。 “普天之下,率土之滨,万事理应皆在圣人掌握。” 圣人落下一子,“永元四十三年的状元,化名洪厌,明正殿上,朕见过你,准确来说,是易容后的你。” 宁焰起身,没有卖关子,拱手道:“正是微臣。” 圣人没看到他一般,还在继续观察棋局,“已中状元,却在入朝为官前日,死于醉酒,令人惋惜。” 宁焰:“事出有因,但占了官员位置,却未履职,仍是有罪。” “此事顾执不知?”圣人问。 宁焰:“不知。” “能瞒过他,你有几分本事。”这话不知是褒是贬。 宁焰:“圣人谬赞。” “但你却让朕知道了。”圣人意味不明地说着。 还有什么不明白,冀州水患赈灾后,宁焰随顾执和顾谨来见他,就故意漏出破绽,只为引导他主动调查。 “你可知,戏弄君王,能掉几次头?”语气中蕴藏威严。 宁焰不卑不亢,举止有礼,“请圣人息怒,微臣只是为给自己更多筹码,让圣人知道微臣的能力,能够放心用。” “那这么说,朕还要庆幸查了你?” “微臣不敢。” 一室沉默。 过了会儿,圣人突然问:“为何要下场科考?” 宁焰:“为了证明。” 圣人:“为何又假死脱身?” 宁焰:“身不由己。” 圣人:“既有状元之才,更有平定匪徒之能,文武双全,屈居从六品屯田员外郎,你甘心?” 宁焰:“皆为圣人效力,有何不甘?” 圣人:“愿背叛顾执?” 宁焰:“圣人当知我身份。” 圣人神色稍缓,“坐吧。” “是。” 宁焰重新坐到他对面,棋局继续。 一局下完,双方打平。 圣人下得过瘾,心情好了几分,重新回到御案后,拿出另一封奏报递给他。 是来自云州的前线战报。 “朕的江山如一块肥美鲜嫩的好肉,谁都想来啃上一口,朕有开创盛世之雄心,有延续万世基业之重任,但天灾人祸、卧榻猛兽、国之蛀虫、党派斗争……使朕左支右绌、顾此失彼,不尽如人意啊。” 圣人鬓角已华发丛生,几十年励精图治,勤政为民,奈何国朝连年征战,边境修养生息的异族卷土重来,拥有赫赫战功的显国公功高盖主,三省六部及世家妄图遮掩圣人耳目,野心勃勃。 纵有一代雄主之心,至暮年,也有壮志未酬的遗憾。 “宁卿,朕是雄狮,朕的卧榻,岂容他人酣睡,你说呢?” 宁焰单膝跪地,语气郑重,“微臣愿为圣人刀,斩尽一切贪妄!” 圣人赞许般地点头,“来日待朕九泉,朕要抬首挺胸,心无愧疚的告慰列祖列宗,你可明白?” 宁焰稽首,“臣明白。” “好!” “好!” “好!” 圣人连道三声好,随后拿出一枚兵符,亲手交给他,“让朕看到你的决心。” “臣遵旨!”宁焰双手接过。 这一刻,君臣之间达成了某种交易外界无人得知,大景朝的时局变幻在暗潮涌动之中悄然兴起。 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变成什么模样。 宁焰回到私宅,连夜召集属下议事。 圣人的推心置腹,对于臣子来说,好,也不好。 宁焰习惯把不利变为有利,也最擅长绝处逢生。 多处推衍,算计谋划,对于他们这种暗夜者来说,只不过是又一次行动。 事毕,天已大亮。 他让人备水,沐浴一番重新换了衣裳。 多日奔波加一夜未眠,说不疲惫怎么可能,直至看到床榻上沉睡的宋欢喜,这种疲惫开始加剧,他隔着被褥躺在她身旁,双手交叠置于脑后,闭上眼,很快就睡了过去。 宋欢喜一睁开眼,看到的就是宁焰深邃的轮廓。 他换了一身月白长炮,是从前不会穿的颜色,令他更加丰神俊朗。 她没有打扰,放轻动作下榻穿衣,就发现屋内不知何时多了一座山水屏风,各种女子的洗漱用具,还有一张梳妆台。 梳妆台上面有一张铜镜,置有女子用的妆奁,以及各式各类未拆过的胭脂水粉和钗镮头面,不一而足。 宋欢喜看了床榻上那人一眼,悄无声息出门去了。 宁焰再睁眼,鼻尖闻到一股香气。 “你醒了?”坐在榻边绣香囊的宋欢喜注意到他睁眼。 “嗯。” 宁焰坐起来,俯身凑过去对准红唇亲了一下,便自顾自穿鞋,自然而然地牵着她的手走到桌旁。 桌上摆了两碗鸡丝面,旁边放了小料,想吃就可以加。 “你做的?” 宁焰看到上面卧的鸡蛋,还有浮在鸡汤上的碧绿葱花,和以往的清汤寡水有了本质性差异。 他问了别的问题,宋欢喜就不好对他突然亲来的动作发表意见,下意识答道:“嗯,刚刚做好,想叫你来着,看你睡的正香,就想再等等。” 笑意直达眼底,在这样一个平常的清晨,因身旁有了想要的人,就连吃面也有了不同于寻常的温馨。 一碗面很快就见了底,吃完他就看着宋欢喜吃。 宋欢喜细嚼慢咽,之前受吴嬷嬷教导,吃饭的规矩礼仪也没忘,不论是吃面还是喝汤,一点声音都没发出,宁焰看过来时,她还有大半碗。 “没吃饱?”宋欢喜注意到他的空碗。 宁焰挑眉,“还有?” 宋欢喜点头,就要去给他盛面。 宁焰一把按住,“你自己吃。” 他端着碗出去了,回来后换了个更大的碗,把锅里所有的面都捞了进去。 “你还要吃吗?”他在动筷前问了一句。 宋欢喜摇头,她碗里的刚刚好。 宁焰就不客气地大快朵颐。 他吃的快,但也很有细节,面汤不会撒出来,也不会在碗里乱挑,仪态很好。 宋欢喜吃完,宁焰也吃完了,把桌上的东西全都收出去。 宋欢喜看他自己动手,也就不掺合,拿了香囊绣起来。 为了赶时间,这香囊绣得很简单,宋欢喜最后加了平安二字,收针后送给宁焰。 宁焰摩挲着这个香囊,将宋欢喜此前送的平安符取出来,放进新香囊,再重新放回怀里。 他把人整个抱入怀中,缓解胸腔那股热意。 “我要走了。”尽管不想说,尽管不舍得,这句话还是出了口。 “嗯。”宋欢喜抱紧他。 “我把单武留给你,他会用药,到时候有危险,他和单九会保护你。” 宋欢喜不同意,“你去云州,是上战场,比我更需要单武。” “我还有人,放心。”宁焰道。 宋欢喜还是不同意。 第一百八十七章 知根知底 宁焰只好提起另一人。 “薛氏身边那个李嬷嬷重伤昏迷不醒,昨晚到今早一直有大夫候诊。” 宋欢喜眸光一闪,恨意在眼底滋生。 “随楚还在显国公府。”宁焰又说。 宋欢喜懂了,“你要把那个神棍送到薛氏面前?” “嗯,单武留给你不单只为了保护你,他还可以帮你左右随楚,让随楚控制李嬷嬷,从而控制薛氏。” “那你呢?”宋欢喜从他怀中抬头。 “放心。”宁焰给她漏了些底,在她耳边低语,“我身后不止有显国公的人马,还有部分来自于圣人。” “真的?”宋欢喜尤其不敢置信。 宁焰把圣人给他的兵符拿出来,宋欢喜才彻底信了。 “所以放心,上京的事我心里有数,你只管做好你自己的事。” 宋欢喜没有应,只是很感动地主动亲了他一下。 宁焰很受用,忍不住加深这个吻。 …… 走之前,宁焰犹豫片刻,还是与宋欢喜说了冀州发生的一件事。 “还记得龙云岭,洛水寨吗?” 宋欢喜当然记得,“怎么了?他们还好吗?” 宁焰:“洛水寨上千人,只服降了十之有四,且多为妇孺。” “那其他人呢?” “跑了,我带人到洛水寨时,人去寨空,不知所踪,龙云岭右峰地势复杂,我们不如洛水寨人熟知地形和暗道,只能派人全力追踪。” 宋欢喜倏忽感觉到冷意,她忍不住抱紧了宁焰。 “宁焰。” “嗯。” “你说,大景朝会太平吗?” “你想要天下太平?” “我盼望着。” “好。” 为了她口中的太平,他也会竭尽全力。 宁焰走了。 此次他秘密回京,再奔赴云州就少不了马不停蹄,才能赶在杨怀朝和董成良到达之前悄无声息回归。 两人分别后,宋欢喜独自回到了雪苑。 刚下马车,雪苑门口就站了一个宋欢喜意想不到的人。 “杜齐?”她不确定地喊道。 杜齐一袭淡青袄衫,面目清秀,头戴幞头,看到她,拱手道:“宋娘子。” 读书人的分寸被拿捏得恰到好处。 “真的是你?你从冀州回来了?”宋欢喜很惊喜。 杜齐摇头,笑容里掺杂了一缕无奈和落寞,“水患时我去冀州,想凭借举人的身份为朝廷略尽绵薄之力,谁知……哎……总之,一言难尽。” “所以你就回来了?”宋欢喜邀请他一起进去。 “听闻其他地方也有水患,有些地方还遭了疫病,我被困城内不得出,只能留下帮忙,疫病缓解后又去拜访了一些好友,入冬才返程。” “那你没事吧?” “没事,喝了大夫给的药提前预防,加上人年轻,也是万幸。” “那就好。” 二人一同往雪苑去,两人距离不算远也不算近,但从他们的动作可以看出,他们很熟悉。 这一幕落进不远处、不知站了多久的顾长卿眼中,仿佛被风雪定住一般,四肢开始僵冷。 雪苑内。 看到单九和雪怜平安无事后,宋欢喜总算彻底放心。 她把杜齐邀请到暖阁,留下单九在屋内,自己给杜齐倒了一杯茶。 “有吃的吗?”问这话时,杜齐耳根微红。 宋欢喜点头,让单九拿来糕点,再让厨房做些热菜。 杜齐接连吃了两盘桃酥,甜的腻人也管不了那么多。 宋欢喜看着,恍惚间他们又回到了以前在杏花村的那段时光。 冬无厚衣,夏无冰块。 杜齐更惨,吃百家饭长大,全靠村里人施舍。 等杜齐吃完,宋欢喜又倒了一杯茶给他,“厨房已经在备吃食了,你先缓一缓。” 杜齐喝了三杯茶,人总算缓过劲儿来。 “回程路上将银子给了路边乞讨的人,只能风餐露宿,实在太饿了,不好意思。”杜齐又拱手行了一礼。 “你别跟我见外了,虽然你成为童生后我们好几年没见,但我们从小在杏花村的交情也不少,我知道你的性情,掏鸟蛋抓小鱼,上山下河到处跑,有好几次都是你带着我。” 宋欢喜实在受不了他这“彬彬有礼”的样子,因为真的不像他。 杜齐一怔,继而放松下来,也不搞那套虚的,坐姿随意了几分。 “的确,我们知根知底。”他用这句话点醒了自己。 宋欢喜终于适应了。 “宋叔宋婶在吗?本来之前说好要拜访他们,结果我又去了冀州,一直没机会。” “他们不在雪苑,明日我带你去吧。” “也好。” 这个话题说完,宋欢喜问起另外一事,“你怎么知道我在雪苑?” 杜齐开始盯着她看,眼中浮现异彩连连。 见状,一旁的单九脸色平白冷了两分。 “你……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宋欢喜也被看的不自在。 杜齐摇摇头,又点点头,不住感叹:“没想到,真是没想到啊。” 宋欢喜疑惑,“什么?” 杜齐:“我一回上京就听闻你和离了,上京豪门显国公府世子夫人,你说不做就不做,有人说是那顾世子休了你,结果转天就被顾世子亲口否认,道你们的确是和离,而不是他休妻,听说这座雪苑也送予了你,所以我才找了过来。” “这件事,很出名吗?”宋欢喜也是没想到。 “自然,各种版本都有,有说你们因妾室和离,有说是国公夫人对你不满,也有说是世子不喜欢你,夫妻关系不和。” 宋欢喜:“……” 万能的八卦者有时候总能轻易猜到真相。 “你们和离,是你自愿吗?”杜齐不禁问。 就如宋欢喜熟知他的性情,他也了解宋欢喜,如果不是实在过不下去,按照宋欢喜无限低的底线和无限高的容忍度而言,绝不会走到这一步。 “是。”宋欢喜没有犹豫。 “那就行。”杜齐放心了。 就在这时,雪怜敲门进来。 “娘子,世子爷来了。” 接着好像发现说错话,雪怜立马改正,“是顾世子来了。” 屋内几人都很意外。 宋欢喜:“他有说来做什么吗?” 雪怜:“顾世子说有事要见你。” 宋欢喜想到秋兰的事情,正好不用多跑一趟,便顺势应下。 她很抱歉地对着杜齐道:“我去去就来。” 杜齐起身来到她身边,“不必,一起吧。” 宋欢喜想到他的读书人身份,遂应了下来,“正好,顾长卿是探花郎,你若有什么要向他讨教的,这也是个机会。” 杜齐却不这么认为,不过他没多说。 第一百八十八章 真相 二人到了前厅,见到了站在廊檐下的顾长卿。 与之和离那日相比,眼前的顾长卿又有了变化。 他穿一身靛蓝色暗纹锦缎长袍,外披同色大氅,眼如丹凤,鼻若悬胆,还是一如既往的俊逸多姿。 廊外雪花飘落,有一片落入他眉眼,顿时将风霜刻进,令他整个人融入了雪色之中。 那种距离感比之以往更甚,那双眼睛比之以往更深。 在他的眼神注视下,宋欢喜错觉般感到自己不是走在静谧秀丽的美景中,而是徘徊于寒风萧索的牢笼里。 她心头一跳,强压住那股扭头就走的冲动,走到他面前,屈膝道:“顾世子。” 顾长卿垂眸凝视她,从她踏入视线里那一刻起,他的眼前就再容不下旁人。 眼前的女人越发娇美夺目,看在他眼中更是美到惊心动魄。 和离后隐忍着不去看她,去北地三月她在心中的位置也并不显眼。 他私以为,她在自己心中的地位也不过如此。 然而今日一见到人,从前无数场合下的怦然悸动刹那间回归,还有更澎湃的某种感情呼之欲出。 冰天雪地里,她足以令冰雪消融。 顾长卿笑了。 男人一笑,清冷淡去,强势和掠夺也隐藏得极好,取而代之的是温润柔和,“欢喜。” “咳咳。”一旁被忽视的杜齐忍不住找存在感。 顾长卿对宋欢喜道:“外面天寒,可是冷了?先进去吧。” 再次被忽略的杜齐:“……” 几人走进去,暖意瞬间侵袭而来。 宋欢喜解开斗篷,顾长卿在雪怜伸手前就接过来放好,再把自己的大氅解下置于一旁。 被抢了活的雪怜看了看娘子,在娘子息事宁人的眼神下退了出去。 “一段时日未见,你过得可还好?”顾长卿关切道。 宋欢喜颔首,“挺好的。” 顾长卿:“我才回来不久,听说那日三娘六娘出嫁,你也来了。” 宋欢喜想到那日发生的事,脸色就不好,但还是礼貌答道:“是。” 顾长卿以为她对三娘六娘还有心结,便道:“婚仪那日,三娘那头出了岔子,险些成不了亲,我派人去查过,是中途有一位新娘想暗中截胡,到后来却失了踪迹,三娘嫁入广义侯府的当晚,便和周振扬大吵了一架。” 杜齐:“……” 高门隐私,探之必死,他觉得自己似乎不该坐在这里。 杜齐找借口退了出去,屋内只有单九和他们。 一室阒静,半刻后,宋欢喜才道:“你为何同我说这些?” 顾长卿默然。 宋欢喜再问:“既然都查到了那个有异样的新娘,那你有没有查到,那个新娘就是我?” 顾长卿面露愕然,手中的茶杯拿不稳顿时倾斜,滚烫的茶水洒出来烫了他满手,他浑然不觉。 “母亲并未……” 话说到这里,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还能说什么,说母亲有意隐瞒,让他不必再查? 李嬷嬷的伤,母亲不佳的精神,还有严厉制止他调查的语气,无一不在说明着什么。 原来那些未尽之言,竟与宋欢喜有关。 “我不知……”顾长卿很惭愧,这一刻说什么好似都没了底气,“抱歉。” 宋欢喜相信他是真的不知,一如每一次他站在薛氏那边一样,“我理解你,顾长卿,若同样的事发生在我身上,我也不会怪我阿娘,因为阿娘只有一个,但郎君却不是。” 顾长卿摇头,想说不是这样。 但不是这样,又是怎样? “我理解你,并不代表我能原谅你,也不代表薛氏对我的几次杀机和行为,我都能够做到视而不见或心善原谅,我也请你理解我,我做不到。” 从容镇定不在,风光霁月不在。 自和离起,顾长卿心里就长了一根刺,在每晚夜深人静时总要出来证明存在感,此刻这根刺比之前每一日都扎的深,扎得他痛。 他嘴唇翁动,却吐不出半个字。 “我也是今早才知道,原来她们早就帮我找了个夫家,只等顾长月和顾长萱婚仪当晚,也把我嫁出去。” 百位新娘择其二,剩下的九十八位新娘都已有所婚配。 她一身喜服被押在其中,隔着盖头谁也瞧不见。 若传出九十八位新娘中的某几位也在当日出嫁之事,岂不更为一番美谈? 薛氏对她真的做到了用心良苦。 这些顾长卿都不知道。 他被蒙在鼓里,本也无辜,但母亲所做所为,都是因他而起,他无法自辩,无法说自己无辜。 “母亲……还对你做了什么?”许久,顾长卿才哑声道。 “之前的你都知道,不知道的你现在也知道了,所以你今日来是为了什么?想把我抓去和人成亲?还是想帮薛氏看看我是否安然无恙?” “不是,我只是……想看看你。” “现在看到了,我很好。”宋欢喜找单九拿了一张银票,在他困惑的眼神中道:“我在国公府有个婢女秋兰,我想把她接过来,这是银票,若你对她没什么不舍,可以把她的卖身契给我吗?” 顾长卿把银票推回给她,“我明日让她回来。” “谢谢。”宋欢喜很礼貌,也很客气,再次把银票给了他。 “不必客气。”顾长卿不想这样,突然道:“清霜离府了。” “哦。”宋欢喜表情和语气都很平淡。 “我……没再去妾室房中,和离后……我一直很想你。”这是顾长卿的真心话。 宋欢喜非常理智,“这些话不该同我说了。” “我北上赈灾三月,此次必有奖赏,你想要什么?” 宋欢喜摇头,“我们已经和离,这句话你也不该问我。” 她很冷静,冷静到近乎无情。 从前那些温柔善意被她全部收回,一点不剩。 就在此时,杜齐从外面进来。 “那个,厨房的饭菜做好了。”他说。 宋欢喜起身,出于礼貌,她很客气地对顾长卿发出邀请,“你要来吗?” 顾长卿:“好。” 宋欢喜:“……” 早知道她就不问了。 还好厨房做的饭菜分量足够,三人换到饭厅,各坐一方。 顾长卿保持着食不言的习惯,宋欢喜和杜齐就当没他这个人,互相叙话。 宋欢喜:“别说我了,说说你吧,你在冀州到底发生了什么?” 说起这个,杜齐的放松都少了几分,开始变得凝重。 “天下读书人都有一个共同的信念,你知道是什么吗?”他问。 宋欢喜学过文章,“济世报国,为民请命?” 第一百八十九章 开导 “是啊。”杜齐靠在椅背上。 “造福一方百姓,维护一方安宁,这是读书人的抱负和理想,但我如今发现,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也低估了这参差的世道。” “我只是比旁人幸运一点罢了。” 他幸运的拥有学习天赋,逐渐摆脱了自己的命运,站到比从前更高的地方,向上看,令人三观炸裂,向下看,令人愤怒不公。 他揉了揉眉心,那些画面历历在目,停在脑海挥之不去。 “冀州百姓水深火热,汉、江两州不遑多让,我曾亲眼所见,一个村里被淹,幸存的人挤在山上,受冻挨饿,苦不堪言。” “也在两日后见过城内酒楼的喧嚣奢靡,勾栏瓦舍里唱曲跳舞的风尘女子坐上了豪华车架,一路大摇大摆前往官员府邸,我站在外面,不多时就听见里面的咿呀细语,欢声笑语盖过了城外的悲鸣哭泣。” 这话说完,杜齐看了顾长卿一眼。 “百姓水深火热,为官者酒池肉林,久而久之,国将危矣!” “这话可不能乱说!” 宋欢喜赶紧制止他,不断示意屋内还有别人。 杜齐啪一声放下筷箸,也不遮掩了。 质问直冲顾长卿而去,“听闻冀州的赈灾你去了,后来是你三叔顾谨一力主持,一个从六品的屯田员外郎,就因为这次水患有功,升任了从五品的陈州知州,这其中若没有隐情,谁信?” “我去过陈州,陈州水患后是个什么样,那新任陈州知州又有什么举措,我亦不信世子不知!” “杜齐!别再说了。”宋欢喜再次制止。 她没料到杜齐会当着顾长卿的面说这些,杜齐即将科举,这些话说出来对他没有一丝好处。 杜齐骨子里还有读书人的愤世嫉俗,这么多年他也是一路苦过来的,更能体会那些人的悲苦。 杜齐深吸口气,起身,拱手作揖,“恳请世子救冀州、陈州百姓于水火。” 读书人,当直得起腰痛陈事实,也当弯得下腰为民请命。 顾长卿垂眸注视他,这个自己并不放在眼中的人。 “今日所言,千真万确?”他北上三月,三叔的信函都是直接传往国公府,虽有所预料,却并未了解。 “字字肺腑,若有半分虚假,我杜成陵此生绝不入仕!” “嗯。”顾长卿起身,拿过自己的大氅,“此事我知道了。” 他说完便往外走。 杜齐不由追问:“世子会解决?” 顾长卿未回头,也未停步,“我会尽力。” 杜齐看他的背影。 踏出门槛的瞬间,顾长卿又说了句,“几月后的科举,望你也尽力。” 这是不追究他以下犯上的意思了。 杜齐回以一句,“多谢世子。” 顾长卿走了。 杜齐看了眼宋欢喜,“我还当他也是顾谨之流,贪生怕死,如今看来,为人倒也正直。” 宋欢喜未做评价。 就在这时,苏心暖来了。 苏心暖和婢女的手上都抱了很多书册,仔细一看全都与种植有关。 她今日是专程来送这些东西的。 宋欢喜对此爱不释手,恨不得当即就翻开阅读。 苏心暖把书从她手上拿走,“先吃饭吧,我正好也饿了。” 她坐在顾长卿适才的位置上。 “谢谢你。”宋欢喜真心道。 苏心暖不甚在意,“这是从我爹的书房里找到的,没费多大事儿。” 宋欢喜却不信。 作为溪山书院的院长,其书房必定藏书繁多,且珍之护之。 想从这么多书里寻到如此小众的书册,只会更耗时间。 苏心暖不说,宋欢喜却不能不记在心里。 她让人撤下眼前的菜肴,直接端上了羊肉锅。 羊肉锅是一早就准备好的,只不过顾长卿在,国公府的吃食又讲究,她就没让人端上来。 现在倒是正好。 热汤热菜一进肚子,几人都吃的大汗淋漓。 “过瘾。”苏心暖赞叹一句。 杜齐深以为然,“这羊肉锅在南方少见,我还是来上京之后才知道味道这么不错,一点膻味都没有。” 宋欢喜也是来上京才吃到羊肉锅的。 “你若是喜欢,今后我都让人给你做。” 杜齐摇头,“不用,尝个新鲜就行,已经比那些百姓好太多。” 这话一出,气氛又显低迷。 苏心暖和杜齐是第一次见,听闻这话,不免道:“你很为百姓考虑,若将来入朝为官,应该是一个好官。” 杜齐苦笑,如今的自己是断说不出这种话来。 苏心暖:“别灰心,盛世有盛世的过法,乱世有乱世的活法,一个人的力量或许渺小,但星火也可燎原,你只需要影响你身边的二三人,这二三人再影响他们身边的二三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究会好的。” 杜齐被她这句话震得魂出天外,“你……你这小娘子,怎会有这样的见解?” “咳咳。”宋欢喜为苏心暖正名,“她的父亲是溪山书院的院长苏亭山。” 杜齐忙起身行了个大礼,“不知苏小娘子身份,是在下唐突了。” 苏心暖不在意,“乱世奴欺主,可知这句话为何意?” 杜齐自然知道:“世道乱了,一切纲常法理也混乱了,奴仆骄横,欺负主人。” 苏心暖:“对啊,不过如今的大景朝还不到这个地步,所以不要杞人忧天,人只有拥有更强大的能力,才能做更多的事,你想做的如果很难很险,那你就要让自己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杜成陵看着她的眼神在发光。 苏心暖岔开话题:“马上就是除夕了,你们准备怎么过?” 还能怎么过? 宋欢喜:“陪伴阿爹阿娘,和钟师傅一起培育花种。” 杜齐:“我决定哪也不去,就在客栈里温书,等来年的科举。” 苏心暖:“几日后有个诗会,溪山书院的学子和外面的书生都可以参加,你们想来吗?” “要!”杜齐先于宋欢喜回答,无比积极。 宋欢喜拒绝了,“赏花大会在即,我准备和钟师傅多研究一下。” “也行,那这位杜……” “杜齐,字成陵,苏小娘子随意称呼。” 在杜齐眼中,此刻的苏心暖浑身都散发着知书达理的光芒,只恨不能与她多相处。 “好,杜公子,你拿着这枚玉佩,三日后可到福庆大街的畅意楼参加。” “好。”杜齐把玉佩翻来覆去地看,像是要看出个花来。 等他回过神来,苏心暖早走了。 杜齐追到门口,只能瞧见佳人一抹窈窕背影。 宋欢喜见状,敏锐地察觉到什么,不过她保持缄默。 第一百九十章 除夕 次日,宋欢喜带着杜齐去了平乐坊的宋宅。 宋阿爹和宋阿娘见到杜齐十分意外,更多的还是高兴。 自从杜齐成为童生后,里正资助他读书,就搬去了镇上,再没见过。 分别的这些年里有很多事发生,也有很多话想说,他们聊得忘了时间,只好约定下次再聊。 走的时候,宋欢喜提议,“杜齐,你就住在雪苑吧,空房间很多,住你绝对没问题,而且雪苑环境清幽,适合你读书。” 这话她其实早就想说了。 杜齐没什么银子,上京的客栈又贵,要坚持几个月,他只怕会囊中羞涩。 杜齐本不想占人便宜,刚要推拒,眼神无意间扫到了腰间悬挂的那枚玉佩,最终还是答应了。 他就这么在雪苑住了下来。 又过一日,收拾好行囊,告别了吴嬷嬷的秋兰也回来了。 秋兰看到宋欢喜时,还有些拘谨,因她上次没和娘子一起走。 宋欢喜则笑了笑,“就等你了。” 说着,她重新把雪苑的人召集起来,一是向大家介绍杜齐的身份,只说是自己的远房表哥,需要在这里长住备考。 二就是对大家的职责再次分工。 秋兰和雪怜是最开始就照顾她的,秋兰性子沉稳,雪怜相对跳脱。 宋欢喜把前院的事情分给了秋兰,再把杏花安排给她当助手。 雪怜和桃儿则主要负责后院。 不过,她们都还太年轻,宋欢喜担心遇到什么大事她们没法应付,又提拔了两个更有资历的下人。 一个姓周,是个中年男人,为人谨慎,办事周到,宋欢喜让他当管家,放到外院。 还有一个刘嬷嬷,是雪苑老人,见过大风大浪,放在后院镇场正好,也不怕其他人有什么心眼。 花房那边是整个雪苑的重中之重,由宋欢喜亲自管理,秋兰和雪怜负责帮忙打下手。 大致格局就这么定了下来。 时间来到第三日,杜齐带着苏心暖给的玉佩前往畅意楼。 宋欢喜来到花房。 钟云深已经把自己关在花房快三个月了,除了一些不得不完成的事,他几乎不出花房。 他有两个徒弟,熟知他的各种习惯,由他带在身边。 宋欢喜进来的时候,就看见钟云深桌案边摆了一堆书籍,正是苏心暖带过来的。 此时钟云深浓眉深锁,似在为什么发愁。 “钟师傅可是遇到了什么难题?”宋欢喜走过去。 钟云深看到她来,面色也没有丝毫缓解。 “上次在鹤逍山上看到那株牡丹后,我回来就想用牡丹和芍药进行嫁接培育,由于芍药花期在四月至六月,我这几月费尽心思好不容易终于让芍药开了花,但牡丹和芍药的组合,试了七八回,你进来之前,它们已经全都死了。” 宋欢喜:“……” 她去看那些花。 钟云深很有能力,白、黄、粉、紫、绿及混合色的芍药花容俏丽,芳香馥郁。 宋欢喜能感觉到它们的舒适惬意,可见钟云深的用心程度,他也是真正的惜花之人,因此“废掉”的牡丹和芍药才让他这么颓丧。 她轻轻触了触其中一个花苞,尝试着和它们沟通。 但花不是树,她没收到任何反馈。 眼看钟云深愁容满面,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宋欢喜没多说,带着单九去了鹤逍山。 温泉池旁,牡丹盛开处。 三个月过去,牡丹花彻底凋谢完毕,找不到一点新鲜颜色。 宋欢喜让单九在外面守着,她尝试和这株牡丹沟通。 “牡丹牡丹,你见过不同花类共生吗?” 没有回应。 “应该有的吧?大千世界,总会有的。”宋欢喜像是在和自己说。 “小娘子,别打扰它了,盛开了几个月,它很累,在休息。”是旁边一棵树在帮忙说话。 “你可以称我为断崖。”它这么介绍自己。 宋欢喜仔细观察了它的粗壮程度,知道它也生长了许多年。 “上京要开赏花大会了,我需要一株与众不同的花,才能脱颖而出。” 断崖:“你所求为何?” “为爹娘无忧,为生活向上。” 断崖:“许多人都和你一样。” 宋欢喜:“那您可有什么办法?” 断崖道:“没有。” “哦。”宋欢喜有些失望。 “……” 断崖:“或许你可以将它们的种子,种在这里试试。” 它将自己一根枝丫往下垂了垂。 宋欢喜先是茫然,接着弯了弯眼睛,“好,我试试。” 她明白断崖的意思,牡丹冬日都能在这里自然盛开,说不定这里真的有什么特殊之处。 顾不上多说,宋欢喜回了雪苑,不仅带了种子,还“偷”了些长成的盆栽。 她没敢跟钟师傅说,这些都是悄悄进行的。 按照断崖的指挥,宋欢喜将牡丹花种和芍药花种放在一起,种在了温泉池边。 已经长成的,她按照断崖的建议,将芍药的一截花枝嵌于牡丹之上,再换一株变成牡丹花枝嵌在芍药之上,再听断崖的话开始接下来的操作。 种花可以凝神静气,至少宋欢喜此刻的全副心思都放在了这上面。 所有的花都种好后,她有些舍不得离开。 她知道,钟师傅有能力,能够培育出非常难得的牡丹珍品和芍药珍品,放在赏花大会上也能惊艳四座。 但那不是独一无二的。 这么多年牡丹的种类已超过百数,再是珍贵,大家也都见过。 同样的东西只要见过,就算再稀有,都会少了那份震撼。 而宋欢喜和钟师傅一样,想要的恰恰都是那份震撼。 所以他们不得不另辟蹊径。 看着这些暂时没什么变化的花种,宋欢喜心中充盈着一股期望。 想了想,她出去对单九说:“单九,我最近在这里住下了, 里面有温泉,不冷的。” 单九无所谓,比这更恶劣的条件她都待过。 既然娘子愿意,她要做的只有执行。 “我回去拿东西。” 拿什么,自然就是吃穿上的一些东西。 好在单九轻功好,没几趟就带来了许多。 宋欢喜帮着铺了两个简易的软榻,再把换洗衣物等放好。 单九想的很完善,还带来了茶水和糕点。 这下是彻底不用担心了。 …… 一转眼,除夕已至。 宋欢喜和单九两个“洞中人”下山,先是回雪苑看了看,给秋兰等人发了银子,让他们放假。 之后就和杜齐回了平乐坊。 永元四十八年的除夕,宋欢喜和阿爹阿娘一起过。 席间,宋阿爹酒意正酣,无意间提起了宁焰。 “焰郎那小子,孤身在外,也不知吃不吃的好,睡不睡的好,有没有受苦啊。” 第一百九十一章 新岁 宋阿娘瞅了瞅闺女的神色,拍了下老伴,“要你多嘴啊。” 宋阿爹嘟嘟囔囔,“我……我……” “好了好了少说点。”宋阿娘嫌弃他满身酒气,遂带他回屋。 “那个宁焰,你很想他?” 杜齐这段时间也从宋欢喜口中知道了宁焰这个名字,也知道了她和宁焰的关系,从她口中能听出,宁焰是个很好很完美的人。 阖家团圆的喜庆日子里,宋欢喜也吃了酒。 此时她一手撑腮,另一只手毫无目的地转着眼前的杯子,闻言答得含蓄,“还好吧。” 猝不及防的被旁人提起宁焰,她的思绪就开始跑偏。 若是宁焰在这里,可能不许她喝酒,也可能会主动倒酒给她喝,然后再揉一把她的头,或捏捏她的脸,还会漫不经心地吐槽一句她胖了。 但她肯定会不服气的反驳,说不定还会比以前更过分。 怎么过分呢? 她想,她应该要学会反击,去老虎头上拔毛,去捏他的脸,这样才能出出气。 很奇怪,之前怎么没有这种感觉呢? 不经意就会想到他,被人提到了会更想他,会想他们之前的那些相处时刻。 这聚少离多的日子,真是一天都不想过了。 “哎。”宋欢喜暗叹一声。 可能她的确就是宁焰所说的榆木脑袋吧。 说起来宁焰对她真的很好,在她面前做的最多的就是妥协。 他那样一个冰冷孤傲又肆意不羁的男人,却在她面前收起棱角,低下头颅,甘愿自束。 “我要变得更好才行。”宋欢喜喃喃。 杜齐听见了,下意识答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只听宋欢喜越发坚定的语气,“不,要更好。” 不要拖他后腿,要奋力追上他。 宁焰在此时的宋欢喜眼中有千般好,那些小吵小闹也变得有趣起来。 她尚且不知这种滤镜意味着什么,却已经决定向他走去。 “砰——” “砰——” “砰——” 时辰一到,上京的烟花开始接二连三的在空中炸开。 宋欢喜带着微醺走到院中,杜齐怕她摔倒,跟在身后。 二人一同抬头看去。 天空中银盘高悬,散发着皎白月光,璀璨烟花点缀出缤纷色彩,妄图将新年的祝愿送给它知,也盼它将某些不为人知的思念带向远方。 而这片灿烂夺目的天空下,是上京城各大街道坊市和酒楼的人流如织。 今晚夜不闭户,宵禁解除,三三两两的同伴携手同游,已经冰冻的曲江河完全冻不住两岸络绎不绝的行人。 一时间,女郎的娇声笑语,郎君的高谈阔论,老人的抚掌庆贺,孩童的稚声稚气,都远远传到上京城外,传至千家万户,也传向了遥远的云州。 …… 千里之外,云州。 由于官员懈怠,城防疏忽,两日前,云州城内凭空窜出一支超过百数的敌国士兵。 这批士兵没有任何战术,也没有任何顾虑,他们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杀人。 手握索命的屠刀,一身煞气如阎罗,起事速度之快,手段之狠毒。 不论老弱妇孺,见人就杀,其残暴程度令人咂舌。 尽管掌管府兵的折冲都尉及时派兵围剿,城内百姓还是遭遇了一场惨烈屠杀。 临近新年,正是大家采买新衣贺礼的时候,城内聚集的人数比平常更多。 他们挑了个“吉时”。 最后统计,这百余人共杀了包括云州士兵在内的上千人,各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 除夕守岁,本该有欢声笑语,云州城内却家家户户挂满了白幡,只在门廊一角挂了块喜庆的红布。 有哀悼,也有害怕。 子时已过,新岁初至。 城内彻夜阒静,调皮的孩童都被拘在家里不准出来,街道上不见半点过年气氛。 宁焰骑着铁骑穿梭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带着人耳听六路眼观八方,随时警戒,以此维护城内治安。 似有感应,他突然抬眸看向天边那轮孤月。 没有星子,只寄相思。 一瞬间,孤月中似乎出现了心里那人的面容,如明珠般动人,亦如明月般纯粹。 巡逻卫队因他的动作而停下,其中一人面露凝重,“宁大人,可是发现什么异样?” 宁焰回神,摇头,“无事,继续。” “是。” 骑马先行。 卫队跟上。 不论明日如何,至少今晚,百姓们再也禁不住一场人间炼狱。 城中东北角,上都护府内。 仆从小心翼翼,走路都不敢发出声音,大气更是一口不敢出,唯恐闹出动静惹来一顿打。 都护赵隽治下严明,却不曾想刚到云州没几日,就出了这么大问题。 除夕夜聚在都护府的人不少。 席开六桌,桌桌都是死一般的寂静。 都护赵隽、副都护孙晨、郑年,以及长史王之恕、司马张焕并录事、曹参军事和参军事,还有自冀州赶来的杨怀朝、董成良等人。 大家草草吃完,就聚在了都护府的前院书房。 问责的事情早就做了,剔了一串徒有虚名的官员,都护赵隽以雷霆手段迅速控制局势,并连夜讨论战术。 此次城内出现的百余名死士,算是给大家当头一棒,无人再敢心存侥幸。 城内布防,城外巡逻,分兵偷袭,主动出击等等,大家讨论得热火朝天…… 夜去天明,城内平安无事。 宁焰和换职的人马交接一番,兀自赶往上都护府。 迎着众人骤然安静并投来的视线,他平静道:“昨夜城内无事。” “好。” 赵隽颔首,让他找个地方坐下,便继续讨论。 最后,大家一致决定派出三队斥候深入敌方腹地打探消息。 赵隽只给斥候三日时间,必须获得有用军情。 后方大队人马也将在这三日内整装待发,粮草辎重也要陆续运往前线。 百余死士的挑衅彻底激怒了他们,对方不仅在边境抢夺物资言行放肆,如今竟敢伸出镰刀取人性命。 还是在云州城! 还是在兵将们的眼皮子底下! 让他们亲眼看着同胞惨死,却来不及拯救! 这令人何其不甘,何其愤怒。 对武将来说,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至于对方是否出于挑衅,是否是故意激他们派兵,也都不再重要。 因为这一战已经势在必行。 圣人口谕,护边境,攘外夷。 这是命令,也是期望。 赵隽不能抗命,也不愿抗命。 无辜百姓们的怨恨,要以外敌的头颅来平息。 这是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方式。 既然要起兵戈,斥候的作用显得尤为关键。 第一百九十二章 赏花大会 赵隽:“与云州接壤的是朔望的涟城,涟城地势繁复,易守难攻,其第一道防线就是涟鹿山林,他们负责抢夺云州百姓物资的人就藏在那里,十几年前显国公曾率兵亲征,也损兵折将不知凡几,如今其山林地势有变,斥候务必打探详尽,确保我大景朝将士势如破竹。” “这三位斥候,谁来?” “我!”董成良率先出列。 长史王之恕摇头,“你不适合。” 董成良怒目,“我乃圣人亲封的从五品归德郎将,如何领不得这小小斥候?” 王之恕解释:“你曾随显国公入过涟城,这张脸也许还有人记得。” 董成良稍作平息,不过还是坚持,“我了解涟城,只要做一番易容,不成问题。” “这……”王之恕看向都护赵隽。 赵隽略微思索,点了头,“好,由你带一队亲自前往。” “属下领命!”董成良双手抱拳。 “还有两人。”赵隽看向在座各位。 长史王之恕出列,“都护,属下这有一人举荐,军中有一骑射打斗样样精通者,长相普通,身手敏捷,擅长追踪,或可派他一试。” 赵隽知道自己这位长史从不说没把握的话,既然他说行,赵隽也愿意听其建议。 “此人姓甚名谁,现在何处?” 王之恕:“其人名钱如一,年十六,未真正上过战场,就在城外军中大营。” 赵隽:“好,自古英雄出少年,本都护从不轻易小看任何人,去,传令让他来都护府。” 王之恕自去派人告知不提。 还有最后一人。 宁焰此时站了出来,“我去。” 将及弱冠的眉眼锋芒毕露,出剑拔刀毫不拖泥带水,他来云州之后,已在众人之中初露峥嵘。 “好。”赵隽没有犹豫,把最后一队人马交给他。 雄浑声音携带凌然杀意,“记住,此等奇耻大辱,定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三军将士,热血男儿,征战沙场,保家卫国!” “是!” 当日傍晚,董成良、钱如一、宁焰各带一队斥候趁夜而出。 第二日,赵隽命麾下定远将军蒋鹏整肃军容。 又过三日,蒋鹏携三万兵马与云州边境六万大军汇合,九万大军中,又分两万骑兵和七万步兵。 随着前方斥候陆续传递回来的种种消息,蒋鹏当即召集一干下属紧急商议。 七日后,涟城军队再次集结,由原来的五万大军增至十万。 三队斥候仍未归来。 至此,大景朝云州九万兵马,与朔望邻国涟城的十万兵马两军对垒。 云州战事,一触即发。 ……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已至仲春二月。 除夕前后,朝中迎来三大喜事。 第一件,北面雪灾稳定,顾长卿大功一件,由从六品侍御史右迁从四品益州知州,年后赴任。 第二件,冀州匪寇平定,只待杨怀朝、董成良和宁焰等人回京,论功赏罚。 第三件,圣人再添一子,由正八品的采女所生。 采女出的皇子本不该获得如此多的关注,但前面两件事加起来,多少会让圣人把喜庆吉利的寓意赋于到新生儿身上。 大喜之下,皇七子刚满月就被圣人破例赐名,单名一个“璟”字。 璟,玉之光彩也。 足以见圣人对七皇子的喜爱。 种种加持下,其生母也由八品采女一跃升为正四品美人,赐封号为祈。 连升四级已是荣宠,并且圣人在祈美人之后,未再踏入后宫。 不过好在祈美人家中根基浅薄,其父只是七品县令,还有个早年走失的兄长。 宫中妃嫔们,都未将祈美人和七皇子视作夺嫡路上的障碍。 对浸淫后宫多年的有子妃嫔来说,圣人宠爱,转瞬即逝,美人无权,不足为惧。 就在三大喜事的气氛围绕下,三年一度的赏花大会也在上京花庆坊隆重举行。 春寒料峭,大家还未卸下冬衣。 但尽管如此,也挡不住花商、花农和看客们火一般热切的心。 黎明破晓,城门大开。 一辆又一辆等候在城外的马车陆续进入,离得近了,还能闻到其中若隐若现的花香。 这些马车大部分都汇聚在了花庆坊外。 随着马车停下,各家的小厮皆是一脸小心翼翼地卸下一个个宝箱。 宋欢喜等人的马车也在此列。 递上名帖,登记在册,她就和钟师傅、单九、秋兰、雪怜还有小厮等人入内。 来得早的,位置就靠前,花也更容易被看到。 宋欢喜她们挑了个好时候,选了个好地方。 她看了一眼周围的人,他们衣着或朴素或富贵,俱都神色谨慎地保护着自己的花。 衣着朴素的人许是没钱买宝箱,花没了遮挡,大家一看便知。 只需要扫上一眼,多数人都摇头离开,不视其为竞争对手。 而有条件的,将花放进宝箱中,不轻易对外展示,就惹得众人好奇。 这宝箱说来也有名头,越有钱的,宝箱越精致,花样也就越多,无一处不在散发着自己的独特气息。 宋欢喜看了看自己的,不好不坏,中等吧。 其实随着赏花大会在大景朝的影响力日益增加,在民间和朝廷都有了一定地位,主持赏花大会的人也从最初的民间商会,上升到礼部官员。 今年,为了让圣人喜上加喜,讨圣人和祈美人欢心,此次赏花大会由礼部司举行,并邀请文坛大儒亲自坐镇,为感兴趣的花卉赋诗作画,还请来有名的花官和宫中专业人士点评优劣,又特派采风官从旁记录。 辰时末,花庆坊中最大一片空地上早已架起高台。 礼部司郎中废话不多说,只公布了此次赏花大会前三名的彩头和待遇,就开始宣布:“赏花大会正式开启。” 随着三声鼓响,乐师们开始奏乐。 礼部司郎中和文坛大儒及专业人士等,一同登上候在旁边的车架,从花庆坊最右侧开始观赏点评。 与此同时,沿街的一座座屏风相继撤去,后面高几上的各类宝箱现于人前。 宝箱开启,露出琉璃罩下的奇花异草。 微风吹拂,瞬时花香四溢。 礼部司郎中负责和参会者交流,几个大儒则抚着胡须或睁眼或闭目。 最忙的就属其余几位专业人士了,他们对每一盆花都要打分评出优劣。 通过的给一个“花”字牌。 未通过的给一个“草”字牌。 拿到“花”字牌的人有激动也有从容,而拿到“草”字牌的,无一不失落。 看客们跟在车架后面,碰到自己喜欢的,或是被给了“花”字牌的,也有人出钱买下。 宋欢喜的位置在中间,她看着这场人头攒动的盛会。 第一百九十三章 粘人精 这是她第一次参加。 一眼看去,不知多少奇花异草露出庐山真面目,看不到尽头的长街热闹非凡,冲天的香气更是令人沉醉不已。 许是真的大喜,天空都被长街的花卉染成五颜六色,绚烂而祥瑞。 真真是一派春日盛景。 此次赏花大会为期十日,共分为三轮。 每三日一轮,一轮比一轮要求更高。 有经验的商人会多准备几种花,随着晋级难度的增加而送选不同的花,以确保自己不会被淘汰。 因此参与这场大会的花卉数量总计超过上千。 第一轮,冬日常见的梅花、冬菊、山茶、凌波仙子、木芙蓉等未能晋级。 第二轮,利用催花术培育出的反季花卉,玉兰、鸢尾、粉桃有部分也惨遭淘汰。 直到第三轮,上千花卉已不足百十。 宋欢喜他们幸运的挺过了前两轮。 这还要多亏了钟云深对于规则的烂熟于心,以及制定的详细策略,加上他介绍起来也游刃有余。 所以成功获得了专业人士的赞许。 第一轮,他们送选了素有“花中神仙”之称的富贵海棠。 钟云深通过特殊养护,让本该在春日盛开的海棠提前绽放。 其树形优雅,枝叶繁茂,还得过诗人“春教风景驻仙霞,水面鱼身总带花”的赞美感叹。 他们成功晋级。 第二轮,钟云深推出被冠以“新花后”美称的洛阳红,作为牡丹中的一种,其花艳紫红色,为丰花品种,一株能开百朵花。 璎珞满身, 花繁叶茂,令人见之忘俗。 再度晋级。 他们作为新面孔,且连续两轮都拿出了超预期的培育花种,足够引人瞩目。 很快就有人出高价想买,都被钟云深拒绝了。 雪怜和秋兰对此很是不解,不敢问脾气古怪的钟师傅,只能偷偷跑来问宋欢喜。 宋欢喜笑笑,盯着小厮把花安全搬回车上,没多说什么。 雪莲和秋兰不懂,她却知道。 钟师傅作为惜花之人,自然也想找真正的惜花之人,才可令他将精心培育的花卉托付之。 否则就算给千金,他亦不愿。 正是明白,宋欢喜才没多说,更不强求。 第二轮品评结束,将牡丹安置好,他们便离开了。 马车刚行出花庆坊,却有人拦路。 宋欢喜掀帘看去,拦路的马车上,正好也有人露出脸来。 是熟悉的面孔,顾长月。 算起来,顾长月还在新婚,穿一身桃色锦缎袄裙,梳新妇发髻,看起来娴雅端庄,维持着自己广义侯府嫡次媳的体面与尊荣。 两相对望,顾长月表情僵硬,对她似厌恶至极,却偏偏要含笑相迎。 “宋娘子,许久不见,一同品茶否?” 宋欢喜果断拒绝,“算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顾长月脸上的笑都要维持不住。 宋欢喜:“烦请周二夫人让行。” 顾长月嫁给周振扬,周振扬是嫡次子,没有世子位,外人只能称一声周二郎或周二爷,叫她一声周二夫人已算尊重。 顾长月沉着脸,手中绣帕攥得死紧,到底还是让了。 等人过去,她的陪嫁婢女才一脸担忧地看向主子。 “娘子,那日婚仪上假扮您的人,就是她。” “我知道。” 顾长月深吸口气,想到新婚当晚的争吵,想到夫君至今不肯与她洞房。 再想到回门那日在大伯母那偷听到的事…… 她已知道,婚仪当日冒充她被周振扬带走的就是宋欢喜。 害得大伯母又犯头疾,害得李嬷嬷重伤昏迷的人,也是宋欢喜。 这段时日鸡飞狗跳的新婚生活,凭空多出的通房姨娘,光是想一想,就要压不住那股戾气,只恨不得将人扒皮抽筋。 若不是…… 若不是…… 她怎可能忍气吞声? 宋欢喜没想到,她前脚刚拒绝了一个顾长月,后脚又遇到了一个顾长萱。 顾长萱没有坐马车,就站在路边,拦马车的是她身边的小厮。 宋欢喜:“……” 她不得不怀疑这二人是故意的。 顾长萱没顾长月那么好打发,她走过来,作势就要上马车。 单九伸手拦她。 “宋欢喜,我并无恶意。”顾长萱眼神坦荡。 “而且,就算我请不到你,我娘也会请你。” 宋欢喜忍不住了,她让单九打开门帘,“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顾长萱歪头打量她两眼,随后正经道:“我娘有事要和你说。” 宋欢喜:“我不想跟她说。” 二房这三个人,坑了她这么多次,还指望她好言相待吗? “单九。” 只需两个字,单九就知道要如何做。 轻而易举将顾长萱隔开几步,再驾马车通行。 竟是半点面子都不给。 顾长萱望着马车尾直跺脚,“……喂!” 没有人回答她,马车没有丝毫停顿。 “可真是。”顾长萱不免责怪,“明明有重要消息告诉她。” 身旁的婢女安慰她,“娘子莫急,还有二太太呢。” 顾长萱昂着下巴,“到时候她就等着感谢我吧。” 正如这婢子所言,载着宋欢喜的马车刚到雪苑,里面的桃儿就快步跑出来。 “娘子,雪苑来客人了。” “是谁?” “显国公府的二太太。” 宋欢喜:“……” “就在正厅呢。” 宋欢喜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粘人精吗? 她留下秋兰和雪怜安顿车马,带着单九先进去。 二太太上次来,为难雪怜,送上喜帖,以宁焰的消息为诱饵让她去显国公府。 结果除了被算计一场, 她什么也没得到。 这次二太太再登门,倒是没有为难在雪苑的奴仆,但宋欢喜却不肯再给好脸。 “你来做什么?”宋欢喜刚进去就冷声问。 里面等候的二人循声望来,二太太还没说什么,同她一起的顾长欢先屈膝行礼,“宋娘子。” 宋欢喜和顾长欢之间没什么恩怨,看到她,脸色还算好,“顾七娘子。” “宋欢喜。”二太太主动喊人。 “雪苑庙小,近日事忙,就不留你们了,单九,送客!” 直接下了逐客令。 二太太学着大嫂拍桌,“你放肆!” 宋欢喜不客气地顶回去,“这是我的地盘,我想放什么都可以,二太太还是请回吧。” “你看看,你看看。”二太太开始对着顾长欢吐槽,“我好歹当过她一年的长辈,她就是这么对我的。” 顾长欢上前帮忙拍背,安抚她,“母亲别气,宋娘子也不是故意的。” “我就是故意的。”宋欢喜毫不客气直言。 二太太:“……” 顾长欢:“……” 气氛降至冰点,二太太捂着胸口面色难看。 顾长欢左劝右劝,劝了好一会儿都没什么效果。 两个人还是冷着。 第一百九十四章 抢花 “我心口不舒服,快,你去帮我煮碗鱼片粥来。”二太太支使顾长欢。 “是。”顾长欢没有异议。 这段时日在国公府,二太太经常借故为难顾长欢,让她亲手煮鱼片粥也不是头一回了。 顾长欢逆来顺受,每次都照做。 “十两银子。”宋欢喜道。 “什么?”二太太没反应过来。 “借我的厨房,用我的材料,十两。” 二太太气不过,“你这是坑人!” 哪个客栈一碗鱼片粥也要不了十两,做生意也没有这样狮子大开口的。 “坑的就是你。”宋欢喜明晃晃的表示,就是这个意思。 “你……” “爱吃就吃,不吃就走。”宋欢喜面色转冷。 二太太却软了嗓子,“哎,你坐。” 宋欢喜当然不会听她的。 二太太:“让你坐就坐,我有事要与你说。” 宋欢喜还是没动。 二太太也不强求了,“上次我给你请帖,也给了信号予你,是与不是?” 大嫂计,来危。 当初这个五个字还是专门找人写上去的,对她来说也是冒险。 “我知道大嫂要安排百中选二的新娘戏码,也听到大嫂和她身边那个李嬷嬷的计划。” “她们要将你嫁给一个要饭的乞儿,李嬷嬷已经给那乞儿租了房,还布置了喜堂和新房,又买了新衣让他改头换面一番,目的就是要在那晚强压着你嫁过去,之后再让那乞儿带你离开上京,永远都不回来。” 宋欢喜心中一沉。 宁焰对她说,薛氏想找人把她嫁出去,却没说对方是个乞儿,没说这计策是如此恶心。 “你为何告知我?”按理说,怎么也不该是二太太跑来说这些。 二太太:“我两个女儿那么热闹喜庆的婚仪,却被大嫂用来做这等害人的丑事,你以为我好受?长卿那日回来,也抢她们的风头,我就心甘?” 说着,二太太仿佛泄了气。 “我知道你不信我,但你与长卿和离那日,我遭了四十杖家法,就已经看透了这些人的凉薄。” 她不年轻了,几个月过去,虽然伤势好转,却留下了隐疾,时不时后腰就要痛上一回。 这些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做错事总要付出代价。 宋欢喜不肯坐,二太太就主动站起来,直视她。 “对你发请帖,让你务必去参宴,是大嫂交给我的任务,我却不再忍看你受她磋磨,故而用那种方法留信于你。” “除夕里,长卿和大嫂不知发生了什么争吵,闹得除夕宴当晚,长卿连饭都没吃就走了,前几日才回来,还有,李嬷嬷不好了……长卿要把李嬷嬷送到庄子上去,大嫂却不肯,长卿又格外坚持……”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宋欢喜打断。 二太太:“我今日来,也是大嫂令,这次赏花大会,大嫂决定买些花放到府里,给府上增点喜庆,恰好得知你也参与此次大会,就想让我从你这里买点回去。” 宋欢喜面露狐疑,“找我买花?” 二太太点头。 “这话你信吗?” 二太太一噎。 “大嫂发现我与她不是一条心后,做什么事也不会同我说原因,我来,只是为了完成我的任务,至于这其中是不是有诈,我不知道,但我劝你当心。” “我凭什么相信你?”宋欢喜问,“就凭你在请帖做的记号?” 二太太也不好说。 诚然,她之前是做过不少坏事,但那是有初衷的,当时她站在大嫂那边,立场不同。 “我不会卖花给显国公府,你吃了鱼片粥就赶紧走吧。” “这可能由不得你不卖了。”二太太也不生气,只是很理智的分析。 她这么一说,宋欢喜也想到了什么。 以薛氏强势的做法。 让二太太来买花,就绝不会空手而归。 也就在这时,秋兰在门外急匆匆喊道:“娘子,娘子不好了,有人抢我们的花!” 宋欢喜看了二太太一眼,随即立马往外跑,单九快步跟上。 二太太走出来,婢女春来上前,“太太,我们要过去吗?” 二太太看着前方女郎奔跑的背影,冷哼一声,“去,怎么不去,大嫂搭好了戏台,我不唱岂不是对不起她。” 雪苑,花房。 宋欢喜人还没靠近,就听里面传来一阵打斗声。 还好这声音很快就停了。 宋欢喜到的时候,抢花的人已经全部被制服,他们并未穿国公府的服饰,讲理都不好讲。 “你们没事吧?”她看向站在那的两个着黑色衣衫的人。 他们是宁焰专门找来的,武功自不必说,光看地上那二十多个哼哧痛叫的人就知道了。 “没事。”其中一人答道。 还好他们阻止及时,除了几盆花被毁掉之外,没有其他额外的损失。 “把他们报送官府。”宋欢喜没有留情。 后赶来的二太太刚好听到这句话,刚想说送进官府也没用,就看到从另一边赶来的顾长欢。 看到顾长欢,她和善的表情立马变得刻薄,“宋氏,不就是要你两盆花吗,何至于此?” 宋欢喜意外于她的善变,又看向了突然过来的顾长欢,心下明白了什么。 她也摆出针锋相对的做派,“堂堂显国公府,堂堂礼部侍郎四品官的夫人,竟做出这等闯入强抢之事,你就好意思?” 二太太怒,“我的人绝不可能强抢,只能是你们做了什么,逼得他们不得不反抗。” 被押着的人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即附和。 “对对,我们只是听到消息说可以进来搬花,所以才过来了。” “是啊是啊,分明是准允过的。” “就是,而且没想到你们雪苑竟然还雇了打手,难道要变成土匪窝不成?” …… 一阵一阵的胡搅蛮缠和狡辩奚落,说的他们好像多有理似的。 “好了好了。”顾长欢这个时候站出来。 她面带愧色地看向宋欢喜,“宋娘子您还请息怒,是我的错,这就带他们回去。” “我要送官府。”宋欢喜态度强硬。 那群人又开始嚷嚷。 “送啊,有本事你送啊,看官府能把我们怎么样?” “就是啊,这大景朝,谁敢惹显国公府的人?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没用的,你把我们送去,我们还要告你们殴打国公府的人。” …… 不穿国公府的衣服就是怕麻烦,一被制服,一个个又张牙舞爪把身份抖落得一干二净。 可恨又闹人的声音不绝于耳,听得秋兰等人都恨不得与他们打上一架。 “娘子,他们太气人了。” “娘子,我们该怎么办?” “娘子…,不能轻易放他们走啊。” “娘子……” 第一百九十五章 扣人 “这些人真的不能送官府,否则于国公府的颜面有损啊。” 顾长欢祈求地看向宋欢喜,要为这些人求情。 “送就送,你是怎么把人送进去的,我就能怎么把人给捞出来。”二太太反而煽风点火。 顾长欢睨了嫡母一眼,暗怪她坏事。 就算再恨宋欢喜,也好歹把自己人先给解救出来再说啊。 真是冲动。 顾长欢还要再劝,宋欢喜却突然说:“我决定不送官府了。” “嗐,这才对嘛。”二太太觉得她很识趣,“识时务者为俊杰,千百年来的古话还是很有道理的。” “行了,赶紧把人放了吧,再给我搬几盆花带走。” 说着她就要往花房更深处去。 顾长欢也缓了面容。 地上那二十几个人更是嚣张跋扈,大言不惭地让站着的那两个人赶紧放了他们,甚至扬言要为自己被打一事讨回公道。 秋兰等人则一脸憋屈。 娘子怎可这么轻易就放人呢? 就在所有人以为事已成定局时,宋欢喜看向那两个人,“把他们绑起来,扔到柴房去,不给吃不给喝。” 形式反转。 二太太顿了脚步回过头来,其余人也是神色各异。 这下子得意的变成了秋兰等人,她们生怕娘子再改主意,赶忙过去帮忙。 宁焰找来的两个人很懂规矩,也不问其缘由,应下后就找了两根绳子迅速绑住这些人的手。 没用多少时间,一人手上牵了一串,目不斜视地就往柴房去。 那二十几个人见到对方毫不留情的架势,到这时才终于慌了,忍不住求助。 “二太太,七娘子,千万救救我们啊。” 二太太和顾长欢的脸色已经不大好。 二太太脱口而出,“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要和显国公府作对不成?知道和显国公府成为敌人的代价是什么吗?还不快把人给我放了。” 二太太背对着顾长欢,语气格外严厉,但也仅仅限于语气了。 在顾长欢看不到的地方,她满脸都写着无所谓。 这也是明摆着拿话来点宋欢喜。 宋欢喜接下她的相告,却还是道:“这些人是你们显国公府的人,就算送到官府去不能把他们如何,他们放出来我也要让人见一个打一个。” “当然, 那只是刚才,现在我改了主意,他们未经我的允许擅闯我的宅院,说明是喜欢这里,既然如此,索性就留在这里做苦力吧,你们显国公府大方,要送人给我,我又怎好拒绝。” “你这是不放人了?”二太太解析她的意思。 “放也可以。”宋欢喜看着这一地的狼藉,“打碎我的花盆,毁掉我的花,还有现场的清理费用,材料的损耗等等,五百两,不多吧?” 二太太这下是真心感受到了宋欢喜的变化。 就凭她今日敢公然扣人,还扬言要五百两银子才肯放人离开的口气,就已经不再是以前显国公府那个逆来顺受的世子妻了。 心里感叹着,嘴上还是要说场面话,“做人不要太贪心。” 宋欢喜:“秋兰,送客。” 这次是真的强势极了。 不论是顾长欢还是二太太,她是一点面子都不给。 没了手下,二太太和顾长欢再“气”也翻不出什么大风浪,只能灰溜溜地离开。 马车刚到显国公府,顾长欢顾不上等二太太,直奔荣安堂而去。 二太太反而落后几步下马车,婢女春来扶着她。 “人啊,还是太年轻。”看着已经不将她放在眼中的嫡女背影,二太太不由泛起嘲讽。 春来:“七娘子许是心急了。” 二太太瞥了她一眼,“心急吃得了热豆腐吗?” 春来没话说了。 二太太:“走吧,去荣安堂,你待会儿派个小婢子去前院看看咱们世子在不在府里。” 春来应是。 顾长卿去岁雪灾赈灾有功,右迁益州知州,年后上任。 但由于朝廷的手续迟迟没走完,圣人看似也不急,顾长卿便暂且赋闲在家。 春来派去的人没什么意外地在前院找到了顾长卿,并成功邀请到他去荣安堂。 荣安堂外。 二太太和春来正闲庭信步地走着,顾长卿一露面,主仆二人就瞧见了。 顾长卿躬身,“二叔母,您今日去了雪苑?” 这话是刚才那个婢子说的。 时间紧迫,二太太长话短说。 她迅速把去雪苑的事情概述了一遍,同时着重强调她这次的行为都是听从大嫂安排。 顾长卿听了,似是不敢相信般地重复一句,“二十几个国公府的下人去雪苑抢花?” “是啊,简直是强盗行为嘛,欢喜那丫头我看着都快气哭了,还好她知道请两个打手来保护自己。” 二太太一半还原一半夸张地说道。 顾长卿面色微凝。 二太太望着这荣安堂的院门,是真不想跨进去,却又不得不抬腿跨。 进去前,她看了眼顾长卿,“你随我一起?” 顾长卿没有拒绝。 二人往里走,进门前,二太太故意让他先在外面等会儿,过会儿再进去。 二太太是这么说的,“大嫂如今应该正生着气呢,我少不得落一顿责骂,你若是与我一同进去,我这长辈的脸可就没了,所以你过会儿进来啊。” 顾长卿是个守礼的人,深知母亲的强势,也断不会去看一个长辈的笑话。 于是他答应了。 二太太带着春来往里走,她们进去的时候顾长欢都把事情说完好一会儿了。 因此一进去,二太太面对的就是大嫂兴师问罪的表情。 “大嫂。” 二太太话一出口,还带着未散尽的怒气,明显是从雪苑攒回来的。 薛氏也不是真的偏听偏信。 顾长欢的一面之词她刚刚听过,却还要再听听这个二弟妹的版本。 二太太也没有添油加醋,把整件事的经过都说了。 说完后她开始给自己找补,“大嫂您想啊,我不仅去信让三娘六娘帮我游说宋氏,我还亲自去了雪苑,就是想让她送几盆花给我,但大嫂您也知道 ,我和那宋氏本就不对付,这才一时闹得僵了些。” “你这是僵了些吗?你这是搞砸了!” 二太太脖子一缩。 “你知道我让你去的真正目的是什么?”薛氏怒其不争。 二太太是真无辜,不由得哭诉道:“大嫂如今反正是做什么也不与我说清楚的,我哪儿知道那么多啊,再说了,七娘也随我一起去了,她做什么我也没拦着啊。” “我不就与那宋氏多吵了两句嘴吗?怎的大嫂偏只怪我一人。”说着,二太太拿出帕子擦了擦眼角。 这一擦,还真让她擦出两颗泪来,更显得情真意切。 第一百九十六章 母子情 薛氏心头窝了火,但二弟妹确实不知她的目的。 最多只能怪二弟妹一个瞎搅和的罪名。 更该问责的,却是这个她一手提拔起来的二房嫡女。 她把这件事交给了顾长欢,但谁料这竟也是个没用的。 暗含怒意地看向她,薛氏只觉得这段时间简直是哪儿哪儿都不顺。 让人憋气。 顾长欢也很无奈,“大伯母,您让我办的我的确都办了,我一入雪苑就找人偷偷查看过,雪苑到了宋娘子手里后,就只多了一个花房,但是那花房照看的人多,不好混进去找花,后来宋娘子回来了,我的人还没得手,不得已之下我才让那二十几个下人直闯花房的。” “就真没看到什么特殊的花?”薛氏一万个不信。 “母亲和宋娘子吵架的时候我偷偷打量过那个花房,真的都是些寻常的花类,没有什么特殊的,大伯母不信可以问那几个和我同去的婢女们。” “这雪苑还成了铜墙铁壁不成。”薛氏不忿,转而怒骂,“都是一群废物。” 二太太和顾长欢不敢出声。 薛氏却在想着最近的事。 宋氏住进雪苑后,她就一直找人暗中盯着。 结果二房婚仪之后,不仅李嬷嬷重伤,就连暗中盯着雪苑的人都被清理掉了。 她先后找了好几拨人前去试探,甚至刺杀,结果都还没等人进雪苑,人就莫名其妙失去了联系。 再派人去找,一具尸体都没留下。 薛氏至今都不知道那几波人到底是生是死。 最绝的是,她甚至不知道对手是谁。 一个小小宋氏,到底有谁在暗中保护? 若不是实在没了法子,她也不会动用顾长欢这颗子。 毕竟她之前给顾长欢安排的角色,是要与那宋氏打好关系的。 想到这,薛氏招来顾长欢,“你的立场,宋氏知是不知?” 顾长欢:“应当是不知的,她和我母亲吵的厉害,没顾得上我。” 那就好。 薛氏多少有点安慰。 顾长欢知道大伯母的心结,想了想,自荐道:“大伯母,赏花大会第三轮就明日开启,若届时我们在她们马车上做点手脚……” 薛氏正要说话,门口突然传来一道不加掩饰的脚步声。 屋内几人抬眼看去,果不其然,是顾长卿。 在荣安堂,能不经下人通传就进来的人,除了国公爷,也就是他。 薛氏止住话头,让二太太和顾长欢都先出去。 母女二人和顾长卿打了声招呼就要离开。 顾长卿却道:“站住。” 二太太和顾长欢停住脚步。 薛氏故作不解,“你这是作何?” “母亲,赏花大会,不可过多插手。”顾长卿开门见山。 他已在门外听了全过程。 薛氏沉了脸,“我要做什么,还轮不到你来教育。” 顾长卿:“一个时辰后,我送李嬷嬷去庄子。” “此事绝对不可!”薛氏拒绝得很干脆,“李嬷嬷哪都不会去,她会一直在国公府。” “我亲自送。” 顾长卿很少在母亲面前表现出强势,因此他的强势才令薛氏愈加恼怒。 “你要不顾我的意愿?不孝顺我?” 顾长卿敛眸,“母亲不必拿孝道压我,父亲已同意。” 之前母亲一直不同意,他后来计划,是想等人送到庄子之后才如实告知,现在看来已经不用了。 可这让薛氏感受到了极大的冒犯,“我才是后宅主母!他便是国公爷,也做不了我后宅的主。” 薛氏有这个傲气。 但顾长卿也有与她对抗的勇气。 从进来到现在,他一直很平静,“有神医随楚照看,李嬷嬷吉人自有天相。” “你真要如此?” “是。” 薛氏感觉到心寒。 顾长卿不带任何情绪地看向顾长欢,平淡的声音暗含警告,“不要试图去找她的麻烦,更不要试图借赏花大会毁掉她的名次。” “我……”顾长欢下意识后退半步,突然感觉到害怕。 顾长卿语气格外强硬:“母亲也不必尝试再耍什么手段,妾室清霜已离府,宋欢喜已和离,我正值升迁关键时期,还有,大哥留京已成定局,母亲还是好好想想,今后我不再府中,桑姨娘有大哥承欢膝下,您该怎么过。” 这话已经不该是一个儿子对母亲说的话了,淡漠凉薄到没有丝毫母子情分。 但明明谁都知道,顾长卿是一个多么尊重父母长辈的人。 “你……你……”薛氏颤抖地指着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二太太看不下去,在一旁劝道:“长卿啊,不至于,真不至于,你知道你娘最想要的是什么,一个门当户对的儿媳,一个你亲生的孩儿,母子哪有隔夜仇啊,你娘也是为了你好。” 顾长欢也想劝两句,但她知道自己还不够资格,只能无声点头附和。 薛氏面色也缓了些,对这个儿子,她也妥协了。 “罢了,只要你娶了容善郡主,再生下一个儿子,母亲答应你,再不找那宋氏的麻烦。” 顾长卿突然笑了,朗润的笑容一如既往令人开怀。 薛氏也笑,“你答应了?” 顾长卿却在三个人的期待中,缓慢而坚定地摇头。 薛氏脸色一变。 顾长卿直视她,写得出名篇策论的脑子里,已经堆积了成千上万句话想要对她说。 这些话滚到喉咙处,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只因顾长卿明白,就算他说了,母亲也会觉得荒谬,觉得愤怒,甚至又想拿鞭子教训之。 她不会理解。 观念不同,多说无益。 他把这些未能出口的话一字一句藏于心间,能说的,也还是从前说过很多遍的答案。 “如果不是宋欢喜,我不会再娶妻,亦不会再生子。” 薛氏怒急攻心,“你……你大逆不道,枉为人子!” 顾长卿:“大哥膝下已经有了一儿一女,大嫂肚子里还怀了一个,大夫说泰半是个小郎君,母亲想抱孙儿还是孙女,都无遗憾。” “那怎能一样?”薛氏反驳。 顾长卿已经不想与她多说,直接走了出去,招呼人把倒座房的李嬷嬷带走。 一直负责给李嬷嬷吊命的随楚也挎着包袱跟在一旁。 “大伯母——” “大嫂——” 主屋里传来两声尖叫。 顾长卿听了,只是非常熟练地请府医,却依然没有下令停止仆人搬运李嬷嬷的行为。 李嬷嬷是被一个木架抬出来的,两个壮汉一前一后,肌肉扎结的手臂气力十足,抬人很稳。 多日不曾见过外面的天地,昏沉中的李嬷嬷清醒了几分。 她面容苍白憔悴,满头银发更显老态,浑浊的眼睛下意识望向主屋。 就看到了站在她面前的世子。 第一百九十七章 李嬷嬷死 李嬷嬷浑噩着从被褥下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松松地落在世子衣摆上。 “夫……夫人……夫人她……她……怎……怎么……了?” 几个字说的断断续续,要很专注才能听清她说的什么。 顾长卿居高临下地看她。 短短时日,李嬷嬷就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精气神,浑身都散发着一股沉沉暮气,宛若风中残叶般迅速颓败下去。 分明只说了仅仅几个字,就已经消耗掉了她绝大部分精力,涎液更是顺着嘴角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没有人会想到,堂堂显国公夫人身边的第一人,说一不二的李嬷嬷,会落到如今这般境地。 扬威大半生。 落魄不由人。 顾长卿拿出帕子,弯下腰给她擦了擦嘴角,只问一句,“她亲手用剑捅了你,你不恨她?” 这个她是谁,二人心知肚明。 李嬷嬷听清了,虚弱地笑了笑,又摇摇头,本就松散的花白发丝因她晃头的动作更加凌乱。 但已经没有人帮她打理了。 李嬷嬷还坚持着要听刚才的答案。 顾长卿说:“她没事,头疼犯了,大夫正在里面,吃几服药就会好。” 李嬷嬷满足了,才回答他的问题。 ”娘……娘子……我是……她奶……奶娘啊……我……我怎……怎么……恨……” 李嬷嬷叫回了薛氏闺阁时的称呼,那是她们主仆二人最开始的关系。 这么多年,她的称呼从娘子换成了夫人,娘子身上的那些无忧无虑和单纯天真也随之远去。 到头来,她还是想唤她一声娘子。 顾长卿:“那为什么要伤害宋欢喜?” 提起这个名字,李嬷嬷尤有恨意。 “她……她该……该死!” 娘子要让宋氏死,宋氏就不能活。 这是李嬷嬷为奴多年的信念,她永远忠于自己的娘子。 顾长卿眸色发寒。 不再多问李嬷嬷什么,他直起腰。 “把人带走。” “是。”抬木架的二人同时应道。 李嬷嬷知道自己要走了,不舍地看向主屋的方向,满含眷恋。 她要离开显国公府,离开娘子。 这一去,她再也见不到娘子了。 随着木架的移动,恍惚间,李嬷嬷似乎看到了站在主屋门外的金嬷嬷,在荣安堂永远只能屈居第二的金嬷嬷。 往后她不在,金嬷嬷该当第一了吧…… 木架还没抬出府,随楚就眼尖地注意到李嬷嬷的气松了。 当这个消息传入顾长卿耳中时,他正在荣安堂等着大夫给母亲的诊断结果。 母亲还未醒。 顾长卿听闻这个消息沉默了许久,才说:“在母亲的陪嫁庄子找块地,把她埋在那里。” “是。”下人领命出去。 李嬷嬷已经走了,随楚作为随行的大夫,顾长卿征求他的意见,是否愿意留在府中。 随楚爽快地答应了。 日子好像一如往常,什么也没变。 可等薛氏再醒来,得知如此噩耗时,她直接扇了顾长卿一巴掌。 薛氏双眼赤红,不顾身边人的阻拦,要去埋葬李嬷嬷的庄子。 金嬷嬷看了世子一眼,在世子的默许下,快速准备了车马和行头。 李嬷嬷只是一届奴仆,是许多年前随夫君逃荒来的上京,阴差阳错之下成为了薛氏的奶娘。 自从进入薛府成为薛氏的奶娘,她先后经历病入沉疴的夫君去世,唯一的儿子染病离去两大绝望时刻。 那之后,李嬷嬷眼中只有薛氏,只有她的娘子。 要说整个薛府谁对薛氏最好,只怕亲生爹娘都比不上李嬷嬷半分。 薛氏和李嬷嬷之间的情谊,早已超越一般主仆。 但天意弄人,直到李嬷嬷离去,她们却没能见到对方最后一眼。 这种遗憾在薛氏看到一个凄凉的坟包时达到了顶峰。 顾长卿没有给李嬷嬷死后尊荣,庄子上的人不能违抗主子的意思,只能潦草安葬。 “为何?” “你为何要这么做?” 薛氏被刺激得头疼炸裂,死死揪住顾长卿的衣领,看仇人一样看他。 顾长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说:“母亲节哀。” “啪——” 顾长卿另一边脸也红了,更甚至还被薛氏尖锐的长甲刮出了血痕。 但薛氏就像看不到一般,只顾着发泄和嘶吼,“她是我的奶娘,她看着你长大!” “所以我把她葬在您名下的庄子。” 顾长卿垂眸将她的破碎看在眼中,沉声道:“已是仁至义尽。” “顾长卿!”薛氏对他拳打脚踢。 “为何?” “为何要这样对她?” “为何要这样对我?” 薛氏边打边问。 “究竟是为何?你是我的儿子啊!” 顾长卿由着她打,把这一身她赋予的皮囊全权交给她掌控,任由她搓圆捏扁也不反抗半分。 躯体和意识在这一刻被分成两半。 他看着那个坟包,感受着身躯上的疼痛,眼神空洞而麻木。 薛氏不知道打了他多久,突然听到他问:“母亲,您也会痛吗?” 薛氏骤然停下动作,意味不明地看向他,“你说什么?” “您也会痛吗?如我一样?”他半垂的脸上伤痕累累,眼神和语气却带着明显的死寂。 母子二人对视许久。 薛氏突然捂着头往后退,视线却还紧紧盯着他,嘴里喊着:“疯了。” “你疯了!” “你在报复我!” 顾长卿直面她的指责,把她的不安看在眼里,又像是在透过她看另外的人。 风带走他的一声低喃,“早疯了。” 薛氏眼前一黑,彻底昏了过去。 下人早就在他们来时退避。 只有长眠的李嬷嬷注视着这荒诞的一切,却什么也说不了。 …… 花庆坊。 赏花大会第三轮正在热火朝天的举行。 随着前面两轮的评选落幕,比往届更优秀的花种,更成熟的培育技术,都让本届赏花大会的质量迈向了一个全新台阶。 全国各地送选的花不仅动人多姿,还有商人不惜血本从周边国家引进的奇异种类,更是吸引了大家的眼球。 然而尽管如此,上千中淘汰九成的严苛规则,还是让一些令人眼前一亮的花种无缘第三轮,只能落得个惜败的下场。 到了第三轮,百中只选三,最优秀者评为一二三名。 一二三名也有好听的名字。 第一名:花王。 第二名:花仙。 第三名:花神。 如今评选正在如火如荼进行中。 不只是上京,就连整个大景朝的民间百姓们,都在翘首以盼着最终的评选结果。 然而相对于外面茶楼酒肆对本次赏花大会前三名的各种揣测。 花庆坊中晋级第三轮的商户或王侯贵族,以及百姓们却都很紧张。 第一百九十八章 花王 只因赏花大会的参与不设门槛,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都可参加。 谁都是凭借实力或金钱走到这一步的,既然已经艰难地走到了这一步,打败了剩下九成的参与者,那谁又愿意失望而归呢。 大家都摆足了架势,拿出了劲头要一争高下。 赏花大会第三轮的要求也比前两轮更为严格。 第三轮开启的第一天,晋级的选手就必须把自己参与最终轮评选的花带到花庆坊,并且人和花都不准离开,只能住在坊内的酒楼客栈里等候评选。 这也是为了确保送选花类的唯一性与一致性。 早在第二轮结束后,这一百位参与者都被发了一块木牌。 木牌上清楚地标注了第一日第二日第三日,拿到的木牌上写的数字是几,谁就要在规定的时间内带着自己的花前往评选地点。 否则将视为放弃。 花种的品类不好可以将人淘汰,不去参与也会视为默认淘汰。 于是大家是手段频发,各种伎俩层出不穷。 时不时地就会看见这个人闹肚子,那个人打架,又或者谁的花臭了,亦或是其他的招数等等。 宋欢喜他们已经在花庆坊住了两天了,今天是第三天。 他们拿到的木牌上写的是第三日参选,因此就只能提起精神等候,并且保护自己的花。 随着他们这边的门打开,宋欢喜就能感觉陆陆续续有不少探究的眼神落在他们的马车上。 秋兰看见这个阵仗,不禁感叹娘子的睿智。 “这两天还有人试图搞破坏,还好我们一直护着,不然就要和别人一样被毁掉花了。” 阴私的手段放到哪里都有,赏花大会也是屡禁不止。 宋欢喜这个时候就不得不感慨钟云深的料事如神了,“还是多亏了钟师傅。” 他们这些人中,只有钟云深最有经验。 今日的钟云深一改往日不近人情的神色,眉宇间藏着隐隐的激动。 他看了宋欢喜一眼,一切都尽在不言中。 宋欢喜和单九对视,心里想着当时车上的花被搬到钟云深面前时,他难以置信又移不开目光的眼神,便知道大概是稳了。 钟师傅满口笃定的表示,“此花必进前三”。 于是宋欢喜也不怎么担心,她对钟云深的评价深信不疑。 第三轮的评选不再允许“看客”们的参与,今日来的都是官方人员。 随着礼部司郎中和文坛大儒、花员外郎和宫里专业人士的到达,宋欢喜等人将宝箱打开,取下琉璃罩。 一瞬间,礼部司郎中和身旁溪山书院的苏院长交谈的话音消失了。 几个专业人士漫不经心的眼神也瞬间发生了变化。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在了他们这盆花上。 不管是懂的,还是不懂的,此时都有同一个震撼。 叶形似牡丹,茎干似芍药,红黄相交,花朵明黄,花蕊深红,花色重瓣,娇艳欲滴,既有牡丹的仪态万千,又有芍药的国色天香,耀眼而明媚,令人见之难忘。 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这……这叫什么?”其中一位花员外郎忍不住出声问道,连声音都不敢太大,生怕惊扰了盛放的花朵。 宋欢喜:“这是牡丹与芍药的混合品种,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菏泽红方。” “牡丹和芍药?竟然还可混合培育?你这名字可有什么来头?” 大家一时都来了兴趣,纷纷围拢过来。 宋欢喜:“菏泽为水,红方为太阳,恰如这牡丹与芍药的关系,既息息相关,又各有分别,且这株菏泽红方伴水而生,随阳光而长,离了谁都不行,是以取此名,为纪念,” “好。” “好啊。” 一连两声好,是苏亭山说的。 宋欢喜看向他,看到了他的欣慰,紧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一半。 她没有给苏院长丢脸。 大家又就这这株菏泽红方询问了半天,从想法到种植,从种植到生存环境以及培育方法等等,问得十分详细。 若旁边真的有块地,让人毫不怀疑他们也想立即实践去种植一番。 但正因为这花的难种植,所以才更显出它的珍贵和稀有。 这绝对是大家闻所未闻的一个种类。 苏亭山当即为此作诗一首,更是收获惊叹连连。 一旁采风官手中的笔都不带停的,眼睛都要戳到纸上去了,但他实际也更想多欣赏欣赏这株全新的牡丹芍药花种。 最后还是礼部司郎中身边的人小声提醒,礼部司郎中才惊觉时间过去良久。 他们不得不走了。 只是接下来再去看其他的,无论是从遥远的他国淘来的珍稀花种,还是其他花类的混合育种,都没有那株菏泽红方令人经验赞叹了。 评选结果第二天出来。 宋欢喜的花比钟云深预料的名次还要高。 第一名! 这无疑是一队黑马,呈碾压态势直接横扫一大片,成为当之无愧、不容置疑的头名。 结果一经公布,长了翅膀般的瞬间流传甚广,不出一个时辰,整个上京的人都知道了这个结果。 菏泽红方。 一名动天下。 顾家的二老爷,礼部侍郎亲自为前三名颁奖。 第三名是从遥远国度淘来的一株藤状种类,藤身遍开紫色花朵,馥郁香气也很吸引人,送选的是一位跨国商人,为其取名为藤樱。 第二名是兰花的两种不同花类的混合培育,送选的是一位侯门之子,因兰花的高贵典雅和淡泊名利,为其取名净颜。 原本第二名第三名是坊间很看好,参选期间名气也很大的两个花种。 却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宋欢喜拿走了头名的名次。 菏泽红方火了。 宋欢喜和钟云深的名字也火了。 谁都有八卦之魂,更何况是赏花大会的头名。 钟云深多年钻研花艺的身份也瞒不住了,曾经他是声名不显,现在是花艺红人。 宋欢喜呢? 她的老底也被大家翻了个底朝天。 什么? 宋欢喜竟然是一个乡野村女? 什么? 这宋欢喜曾经还嫁入了显国公府为世子夫人? 什么? 宋欢喜唯利是图、贪图富贵,自私善妒,闹得国公府家无宁日? 什么? 宋欢喜和显国公世子和离了? …… 关于宋欢喜的种种流言,随着这场赏花大会,又被大家重新翻出来提及。 曾经的高门世子夫人。 如今的普通平凡妇人。 这身份上的天差地别无不令人唏嘘。 大家不禁开始思考,她到底为什么要来参与这场赏花大会呢? 她来参加赏花大会和显国公府,又有没有什么关系呢? 第一百九十九章 火了 原本第二名第三名是坊间很看好、押注很大,名气也很高的两位选手。 第二名是有多年种花经验的禹王第五子霍明,因是庶出,而被封为明郡公。 他虽为禹王之子,却钟爱种花种树这种自然之物,且自小在这上面就有极高的天赋,八岁起就跟着府里的种花师辨认完了所有花草,不为功利,只爱亲近花草,是上京出了名的一位淡泊郡公。 其实之前就有传言,明郡公潜心研究多年,终于研有所成,得到了一株必定艳惊四座的花种,只待赏花大会一鸣惊人。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若非宋欢喜的菏泽红方横空出世,他将兰花中的春兰和建兰混合培育而出的新品兰花——盛世兰颜,必将夺得魁首。 第三名则是素有“犀利眼”之称的富商石光,有多年植被赏析经验,这么多年走南闯北认识不少奇花异草。 这次他从笸箩国带回来了一种珍稀藤状品种,藤身遍布五颜六色的花,有繁荣昌盛万法归一的吉祥寓意,取名为藤瑞祥韵。 这两种花一出,在大家看来都是第一名的有力获得者。 而今却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宋欢喜杀出重围,抢走了名次。 一夜之间,菏泽红方火了。 宋欢喜和钟云深的名字也火了。 他们打败了两位极有竞争力的对手,踩着竞争者的名望直登青云梯。 谁都有八卦之魂,更何况是赏花大会的头名。 钟云深多年钻研花技的身份也瞒不住了,曾经他是声名不显,现在是花中红人。 名气和认可度足以与业内顶尖的种花师媲美。 一个能培育出菏泽红方的种花师,一时间成为了大家争相竞抢的香饽饽。 而宋欢喜呢? 她的老底也被大家翻了个底朝天。 什么? 宋欢喜竟然是一个乡野村女? 什么? 这宋欢喜曾经还嫁入了显国公府为世子夫人? 什么? 宋欢喜唯利是图、贪图富贵,自私善妒,闹得国公府家无宁日? 什么? 宋欢喜和显国公世子和离了? …… 关于宋欢喜的种种流言,随着这场赏花大会又被大家重新翻出来提及。 曾经的高门尊贵世子夫人。 如今的普通平凡和离妇人。 身份上的天差地别无不令人唏嘘惋惜。 于是大家不禁开始思考,她到底为什么要来参与这场赏花大会? 她来参加赏花大会,和显国公府有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难不成她真的有慧眼识珠的本事,能发掘出钟云深这颗“蒙尘明珠”在种花一道上的高深造诣? 不过很快就有人出来解释了。 “嗐,你们说那宋欢喜啊,误会了误会了,她只是一个小小村女,因家里对顾世子有救命之恩,所以才得嫁家门,什么?你说她善妒?没有的事儿,你想世子那几个妾室什么身份,她一个没见识的小村女弄得明白高门大户的斗争吗?” “嘿,对对,您说对了,那宋欢喜就是个本本分分的农户女,万不会做欺负人的事,要我说啊,别人不欺负她就不错了。” “什么?她被顾世子休了?不不不,和离,和离而已,你说人长得不错就算了,如今离开显国公府还自己搞事业,我一个男人我都佩服她啊。” “据说不只是宋家对顾世子有救命之恩,那宋欢喜在顾世子去冀州赈灾水患之时,还亲自去把遇难的夫君找回来,作为妻子不离不弃,也是仁至义尽了吧。” “你说雪苑啊?雪苑早在宋欢喜一家刚来上京就被国公爷亲自送给了他们,如今人住进那里也是理所应当嘛,再说了,顾世子的命不比一栋宅子来的金贵啊?” “如今吗?宋欢喜和那顾世子大概就是两个互不打扰的普通朋友关系吧,再多的我可没见过了。” …… 短短两日时间,关于宋欢喜和钟云深、以及显国公府的谈论甚嚣尘上。 不过只要有质疑宋欢喜的声音,接着就有人出面帮忙解释。 这些解释的人到底是谁安排的,若是一问,人家就会说自己是堂堂正正的大景朝百姓,只是看不惯一个小小女子被泼脏水而已。 再深的也挖不出什么来。 与此同时,赏花大会结束的当天,圣人的口谕就下达了众人耳中。 三日后,赏花大会第一二三名要携自己的花卉前往圣宫。 口谕下达之后,外界还在揣测宋欢喜之时,递往雪苑的各种拜帖和请帖也纷至沓来,负责前院的周管家和秋兰等人收礼物收到手软。 礼物上当然写明了谁家相送,可惜宋欢喜除了显国公府和承恩侯府,其他的一个都不认识。 宋欢喜找来刘嬷嬷和周管家,同他们商议这些礼物的去处。 刘嬷嬷到底多了那么多经验,闻言建议,“贵重的礼娘子可退回去,其余的可以留下,他们送礼必有所求,无非是巴结或者结善缘,至于是何种目的,时日久了自会显现,现在该着急的人不是我们。” 宋欢喜觉得有道理,又问了下周管家,周管家也是同样的意思。 “那好,你们把那些拜帖和请帖整理好,过于贵重的都留下,待我从宫里回来再做定夺。” “是。” “是。” 周管家和刘嬷嬷下去忙了,宋欢喜跑到花房去找钟师傅。 花房外,宁焰找的那两个人守在了外面。 花房内,单九亲自守护。 菏泽红方出名后,有善意想近距离观赏的,也有恶意想搞破坏的,自他们从赏花大会回来的这两日,雪苑就没个消停。 还好,明日他们就要入宫了。 宋欢喜刚和钟师傅讨论明日入宫事宜,秋兰就过来找人。 顾长卿来了。 还带来了贺礼。 宋欢喜带着秋兰去前厅,就见他端正坐在椅子上,手边是一个做工精致的木盒。 “顾长卿。”她喊。 里面的人抬起头来,看到她,下意识便笑了。 他把盒子交给宋欢喜,温声道:“打开看看。” 宋欢喜接过来却放到一旁的桌子上,转身问:“你来做什么?” 顾长卿的目光还停留在那个木盒上,“不打开看看吗?” 宋欢喜摇头,“不用了,若是贵重的礼物还请你拿回去,若你是为了那二十几个国公府下人来的,不贵重的话我可以视作他们的赎金。” 她既不在意,就算是自己亲手做的簪子,又有什么贵重而言。 顾长卿眸光微暗,唇角还是扬起恰到好处的弧度。 “不贵重。” “那好,我让人把他们放了,你带回去吧。” 宋欢喜说着就要往外走。 顾长卿:“你我之间,就一定要如此吗?” 第二百章 心狠 宋欢喜脚步顿住,她没回头,声音却很平静。 “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再听一遍这句话,心间还是会刺痛,顾长卿轻缓道:“再给我一次机会。” “不可能了。”宋欢喜终于回头。 “我已经和宁焰在一起了。” 咔嚓。 仿佛有什么碎裂的声音。 顾长卿的笑再也维持不下去,浑身不由得绷直,在冀州被巨石砸中的肋骨也开始隐隐作痛,痛至肺腑。 眼前的人还是那个人,但她看他的眼神尤其平淡,平淡到仿佛他们只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 但他们曾经的关系那么亲近。 宋欢喜不想和他多说了,让秋兰去放人。 那二十几个国公府的下人早没了来时的嚣张气势,各个如斗败的公鸡垂头耷脑,安分得跟在秋兰身后,生不起一丝反抗的心思。 他们太饿了,狠心的前世子夫人是真不给他们吃的,每日只有不顶饱的水维持性命。 别看他们壮硕高大,吃不饱是真的乏力,走路也摇摇晃晃,就差眼冒绿光了。 秋兰把人带到,他们看到了来接他们的世子,吓得双膝一软,直接跪到地上。 “世子饶命。” “世子饶命啊。” …… 求饶声不绝于耳。 宋欢喜侧开身,让开门边的位置,示意他可以走了。 顾长卿面无表情地看着跪在外面的人。 他们的所作所为,无疑是一记响亮耳光打在他脸上,不断且深刻地提醒他,他的母亲是如何不肯放过她,他又是怎样失去的她。 “你对宁焰,可是真心?”他忍痛问道。 “是。”毫不犹豫的回答。 “那你对我……” 宋欢喜:“以前我把你当哥哥,成亲后把你当夫君,现在我把你当普通人。” 言下之意,她是真的不想和他产生什么联系了。 顾长卿:“……” 宋欢喜年龄虽小,但心却狠。 说断就要断,说不要就不要。 一点余地都不留,一丝机会都不给。 若此事没有发生在顾长卿身上,顾长卿或许会盛赞她的干脆利落。 “你的人都在这里了,我只希望他们不要再来雪苑,更不要打扰我的生活,还有你母亲,国公夫人,虽然让你管她是大逆不道,但我浅薄的见解认为,你还是该劝谏她。” “我知道了。”顾长卿说:“李嬷嬷死了。” 宋欢喜:“……嗯。” 顾长卿来到她身边,与她并肩。 他的面上看不出一丝伤心或失望,而是尽量学她的平静与无情。 “明日入宫,我随你一起。” 宋欢喜刚要拒绝,就听他说:“是圣人的意思。” 说完顾长卿就走了,留下宋欢喜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 圣人怎会让顾长卿与她一起入宫? 翌日。 宋欢喜等人出门,就看见了等在外面的顾长卿,还有他的马车。 “我来接你入宫。”他淡淡道。 宋欢喜沉默着应了。 有两队人马守护,肯定比一队人马更安全。 马车一路到了皇城外,已经等在那里的是第三名石光。 士农工商,商人在大景朝地位最低。 石光能走到如今这个地步,背地里不知付出了多少。 没过一会儿,第二名郡公霍明到了。 他们又纷纷朝霍明见礼。 赏花大会那日,宋欢喜只远远看到过这位明郡公,此时才是真正近距离接触。 第一印象,他是一位如兰花般淡雅高洁的人物,身上有种置之度外的缥缈迷离。 还很平易近人,对他们都是笑着的。 大家相互介绍后,就递上牌子入皇城。 皇城的规矩也很森严。 单九等人和护卫都不得进去,只能在外面。 除了霍明和顾长卿,其余人都要经过一番严谨繁琐的搜查,确认无异样后才能入内。 皇城内,早有几位内侍等候在此,同霍明和顾长卿见过礼后,其中一人在前面引路,并提醒其他人不要乱看,剩余的内侍抬着他们装花的大宝箱,在后面默不作声跟着。 这是宋欢喜第一次入宫。 碧瓦红墙、雕梁画栋,这座巍峨庄严的圣宫令人不敢放肆。 内侍把他们带到了一个拐角,换了另一个内侍过来。 到这里,就进入了圣宫更中心位置。 穿过长长的圣宫甬道,内侍将他们引至一处花园,上面牌匾很清晰,上书: 万花园。 那几个搬花的小内侍将三个箱子轻轻放到地上,就无声退了出去。 宋欢喜悄悄打量这个万花园,震撼已经不足以形容她此刻的感受。 万花园的花并非真的有一万株,珍贵不在数量而在品质,若说这里面的花每株都价值万金,也没有人会怀疑。 因为这里几乎都是外面轻易见不到的品种,当季反季应有尽有。 只要圣人想看,想来底下的人就算绞尽脑汁也会尽心培育。 甚至还有几株,如果宋欢喜没记错的话,是她在书上看到过已经绝迹的品种。 果然,都说世间珍宝尽在圣宫,此话所言非虚。 很快,有一列身着整齐宫装的婢女送上一份份精美糕点和名贵清茶。 众人坐在亭子里,只有霍明和顾长卿在聊天,宋欢喜等人都保持安静。 过不多久,圣人来了。 内侍总管王庆先是带他们逛了逛这万花园,之后才在圣人的示意下打开了宝箱。 藤瑞祥韵、盛世兰颜、菏泽红方。 一株比一株亮眼,一株比一株吸睛。 即便已见过众多价值连城的宝物,圣人还是赞不绝口。 若说腾瑞祥韵重在一个“奇”字,盛世兰颜为“清”。 那么菏泽红方就是一个“尊”,其花瓣上的金黄和圣人身上那身龙袍相映成趣,得到了圣人的亲口赞誉。 “赏。” 一个字,绫罗绸缎,奇珍异宝瞬间收入囊中。 今后三年的花卉市场上,这三个名字将会成为勋贵世家和民间百姓竞相追捧的潮流,掀起一阵又一阵狂热爱花者的培育。 大家都会因此赚的盆满钵满。 当然,那都是后话了。 赏完花,三人都将自己的花献给圣人。 终于到了离开的时候,圣人点名把顾长卿和宋欢喜留下。 似是才知道二人和离一事,圣人问的关切。 “你二人和离,是何原因?非离不可?” 宋欢喜直面天颜,说不紧张是假的。 但在这个问题上,她没有犹豫,“回圣人,民女与世子之间有着天壤之别,世子宛如高山之巅的一株傲雪寒梅,而民女只是山脚下摸爬滚打的下里巴人,民女配不上世子,民女只想和自己的阿爹阿娘好好的,再平凡也没关系。” 傲雪寒梅。 顾长卿敛眸,思绪仿佛回到了二人初见后,在雪苑赏梅的片刻。 第二百零一章 赏罚 那是一年多前,二人初相识。 他对她并无多余心思,她也还带着初入上京不谙世事的青涩懵懂。 当时的他讲起这些,不会想到有一天会一语成谶。 傲雪寒梅,凌寒盛开。 她把当初他的话,又还给了他。 圣人面上不辨喜怒,目光转向顾长卿,“爱卿,你以为如何?” 顾长卿拱手,“是微臣不好,微臣让她受了委屈。” 郎有情,妾无意。 圣人很快弄懂了他们此时的关系。 “再无可能?”他问。 宋欢喜:“没有可能了。” 顾长卿:“若她愿意,微臣还想娶她为妻。” 二人同时出声。 宋欢喜:“……” 若非场合不对,她恨不能逃离这里。 顾长卿却很坦荡,即便在圣人面前。 圣人饶有深意道:“长卿啊,你虽身为显国公的儿子,但于情之一字上,还差了显国公很远,追如意女郎,可不是你这么追的。” 顾长卿受教,“是。” “也罢,朕愿成人之美。”圣人道:“既为身份所扰,王庆,拟旨,封宋氏欢喜为乐平县主,食实封一百户,赐嫁顾……” “圣人!” 宋欢喜吓得跪在地上,后背冷汗淋漓。 圣人的声音戛然而止,顾长卿也在看她。 一旁的内侍总管王庆差点儿就跪到地上去了,阻拦圣意,不死也得脱层皮啊。 周围气压莫名低了几分。 宋欢喜神经紧绷,“民女已心有所属,不敢攀附世子,并且民女于国朝并无多大贡献,封赏实在愧不敢当。” 圣人喜怒不形于色,平静的声音自头上传来,“你的心仪之人,朕可认识?” 宋欢喜听宁焰说起过,圣人派他去云州前还给了他兵马,但她不能那么说。 于是回道:“是从六品屯田员外郎,显国公府前段时日刚认回的第三子,名叫宁焰,如今他正在云州抵御外敌,不知是否有幸面圣。” 圣人这次是真的感到诧异,“宁焰?朕倒是认识。” 宋欢喜强压住狂乱的心跳,“是他,民女同他两情相悦,互许余生,除了他,民女眼中再不见其他人,民女有罪,未能及时告知圣人实情,还累的圣人为民女忧心,请圣人责罚。” 她稽首跪拜,声音清脆却坚定。 顾长卿的心彻底沉下去。 “这样?”圣人语气轻飘飘,做出的决定却足以影响三个人。 “朕可下令,若宁爱卿得胜归来,朕就封你为乐平县主,如何?”圣人再次恩典。 但宋欢喜不敢接,也不会接。 “枕戈待旦,保家卫国,是当世儿郎应做愿做之事。” 没听到上面的声音,宋欢喜咽了咽口水。 继续道:“民女没有读过多少书,但‘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的边境苦寒与将士们的英勇精神,民女感佩于心,为将为兵者,皆胸怀大义,相比之下,民女一人之利尤为微不足道,万不敢以宁焰之战功,为自己求富贵,去亵渎这份护佑万民的大义和荣誉。” 还是没有声音。 宋欢喜:“事实上,若宁焰胜了,也绝非他一人之功,他只是运气好,入了圣人的眼,圣人赏或不赏,要赏什么,要赏谁,圣人胸中藏丘壑,心中有乾坤,一定会比民女和宁焰看的更加分明,民女和宁焰都绝无私心,也不敢居功。” 一番话,把自己和宁焰贬低,把圣人和边疆战士们抬高,且夸了又夸。 要说她读书少,大家诗句能信口拈来。 若说她见识少……见识少的人可说不出这种话。 圣人对她有几分刮目相看,小小女子,几次三番拒绝他的封赏,偏又能把话说得这么漂亮,和那狡猾藏拙的宁焰如出一辙。 “男儿自强不息行于世,女儿博学多闻见于识,大景朝若多些你们这样通达豁达之人,朕也就不必愁了。” 顾长卿:“泱泱大景,人才济济,今年的科举必将为圣人再添贤能之士。” 宋欢喜:“圣人励精图治、雄才大略、英明神武,您是我们百姓的天,您的愁亦是百姓的愁,只要圣人一声令下,民女即便身为女子,也敢为人先。” “哈哈哈,好,好啊。” 圣人洪亮的笑声传遍万花园。 也传入得知消息后便驻足在此地的柳月涵耳中。 她无意识拽下了手边的花,周围内侍宫婢立即战战兢兢下跪。 “都站起来。”柳月涵低声冷喝。 内侍宫婢又纷纷起立。 园内。 圣人被顾长卿和宋欢喜的话哄得开心。 放眼古今任何一任帝王,对臣子和平民的忠心都喜闻乐见。 “长卿,你只怕是错过了一位玲珑女郎。”圣人拍拍顾长卿的肩,半开玩笑道。 顾长卿唇角提了提,看着地上那人,哑声应道:“……是。” 圣人又看向跪地的宋欢喜,“行了,既然你不愿,朕也不强人所难,能培育出菏泽红方之人,朕信你不是蝇营狗苟之辈。” “民女叩谢圣人不罚之恩。”宋欢喜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圣人抬眼一扫,万花园诸般景象尽收眼底。 这看厌的百花丛中突然出现了三道新鲜亮眼的色彩和品种,倒也有几分舒心。 “王庆,传朕口谕,云州大捷之日,朕邀众爱卿赏花之时,你们前三名也来,带上你们的好东西,让朕和朝臣们也开开眼。” 王庆:“是。” 宋欢喜:“圣人谬赞,民女不敢保证自己的花有多优秀,但求尽心竭力。” ”好,朕还有事,你们回吧。” 圣人日理万机,赏花之事不过是繁忙之中的一时消遣,还有更多更重要的事等待他裁决,花卉一事,留不住他太多目光。 “恭送圣人。” “恭送圣人。” 待那浩浩荡荡的帝王仪仗走远,宋欢喜和顾长卿才往外走。 没走多久,前方的仪仗不知为何停了片刻才继续前行。 宋欢喜和顾长卿刚出万花园,就看到了外面的人,对于宋欢喜来说,已经是很久不见了。 “容善郡主。”宋欢喜屈膝。 顾长卿的行礼的举动被柳月涵抬手制止了。 “起来吧。”她说。 “是。” 柳月涵看她规行矩步、离自己两步远的样子,不由发笑,“宋氏欢喜,你我二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是的。”宋欢喜始终保持半低垂头的样子,这还是入宫前特地找顾长宁学的。 一入宫门深似海,她只想全身而退。 “你们在一起多久了?你很喜欢他?他喜欢你吗?他知道你在上京差点被前婆母暗算吗?” “够了!” 第二百零二章 暗爽 柳月涵每问一句宋欢喜,都不错过一旁顾长卿脸上的神情。 只不过可惜的是,他一直都面无表情。 “你和宁焰在一起了?”她边看顾长卿边问。 果然,一提这件事,就能让他变脸。 “是的。”宋欢喜始终保持半垂头的样子,这还是入宫前特地找顾长宁学的。 一入宫门深似海,她只想全身而退。 “你们在一起多久了?你很喜欢宁焰?他喜欢你吗?他知道你在上京差点被前婆母暗算吗?” “还有,他知道你今日是和顾长卿一起入宫的?他不会吃醋?” “够了!” 顾长卿面色发寒。 他一把拉过宋欢喜,后者躲了一下,他只能拉住她的手腕。 “容善郡主若无他事,臣就带她离开了。” 顾长卿带着人转身。 “怎么,世子也有害怕的东西?”柳月涵注意到二人相连的手。 宋欢喜一直在暗中挣脱,但顾长卿紧抓不放。 没听到回答,柳月涵又道:“我不说,你们之间已经发生的事难道就不存在?她受到的伤害你能无视?” “这与郡主无关。”顾长卿绷着脸。 “打抱不平而已,世子不要见怪。”柳月涵顺势借坡下。 随后又道:“正好,我也有许久未去看望薛伯母,不如一起。” 说罢,柳月涵朝着他们中间走过来,快要碰到时,顾长卿不得不松开宋欢喜。 “我们走吧。” 柳月涵走在二人中间,既不快一步也不慢一步,总之就是不给他们单独相处的机会。 片刻后。 “郡主果真要如此般令人厌恶?”顾长卿爆发了。 他的话毫不客气,也丧失了君子的风度和修养。 “你说什么?”柳月涵猝然转身。 宋欢喜也暗中吃了一惊,顾长卿可从来没有这样过。 “我与宋娘子有要事相商,郡主却从中横加阻拦,未免太不顾身份,不顾一国郡主的姿仪。” 柳月涵气红了眼。 她再如何也贵为郡主,圣人舅舅都不曾对她这过这么重的话,他顾长卿怎么敢。 柳月涵岂能忍,“大胆!都说顾世子芝兰玉树,脱俗般的人物,没想到也会如此不懂礼貌,不讲尊卑,不守规矩!” “臣有罪。”顾长卿做足了姿态,但那冷煞人的气息却在周身萦绕不散,摆明了疏离的态度。 柳月涵想要的,他一样都吝啬给予。 “给我滚!”柳月涵吼道。 “是。” 顾长卿带着宋欢喜继续往宫外走,远离柳月涵。 这条宫道和来时一样,不算短也不算长。 却是两人第一次如此平静的同行。 这一刻顾长卿的心很安定。 “有事相商不过托词,我只是为了打发郡主。”走出一段距离后,他解释道。 “哦。” 说实话,宋欢喜看得有点爽。 柳月涵对她也有很多恶意,如今却被自己喜欢的男人贬得一文不值,看到柳月涵憋屈的样子,宋欢喜不厚道地想笑,还好她忍住了。 “其实也不是很难。”他突然说。 “嗯?”宋欢喜不解。 顾长卿示意她看地上两人并排行走的影子,一高一矮,穿过树荫,行过砖瓦,周遭宁静安然,气氛恰是正好。 “并肩而行,其实没有我们想的那么难。” 他说。 宋欢喜不语。 不难吗? 她却觉得好难。 若不是她命足够硬,若不是她和钟师傅日以继夜抱书啃读,若不是宁焰护她安危,若不是单九陪她勇闯鹤逍山。 这其中若是少了任何一环,她都不见得会有机会光明正大站在这里,站在这天下人敬仰尊崇的神圣之地。 “欢喜。”顾长卿喊。 “嗯。”宋欢喜淡淡应着。 “为何不答应圣人的赐婚?”若是赐婚,不论母亲再做多少,他们都不可能和离。 “不能答应,也不想答应。” “……因为我母亲?” “一半是,一半不是。” 不待他问,宋欢喜主动解释:“如果我现在还是显国公府的世子夫人,我不可能全身心投入菏泽红方的培育当中,不是吗?” 顾长卿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对。 “与你成亲后,不平等的地位让我深刻认识到一件事,那就是我要平等,要底气,要尊重。” 顾长卿:“这些,我不是不可以给你,只要你给我时间,我会如你所愿。” 宋欢喜还是摇头,“男人的好和爱,如同镜中之花、水中之月,若我有容善郡主那般的地位,我可以不在意,但我们之间差距太大了,若你哪日不再愿意,或又有了新人想要宠爱,又或是受制于人不得不对我坏,我的处境还是没有保障,我不愿那样,我要靠自己。” 她不要顾长卿从指缝中漏出来的施舍,因为那稍纵即逝。 她不要做那个被施舍的人,即便这有违世间男女的相处之道。 有些东西,她要捏在自己手里。 宁焰常说她傻,但也是宁焰让她知道,人生的很多路,都可以自己走。 顾长深深看向她,眼中藏着无尽的复杂。 “很讽刺。” “什么?” 碧空如洗的天空下,幽静红墙边,只听清隽的郎君温润亲和却隐带怅惘地道:“你我和离后,我们才能站在这里,就这么走着,无人打扰。” “顾长卿。”女郎喊他的名字。 “嗯?” “我们之间的事,就这样过去吧。” 话音落下,除了脚步声,再无其他。 他们都没注意到,远远缀在后头的一位紫衣女郎正看着他们,就算再憋屈,也不想掉头离开。 …… 次日。 宫里的内侍携带圣人的口谕及流水般的赏赐,依次往上京三处地方而去。 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以及各种摆架器物等等,先后进了禹王府、雪苑 ,还有富商石光的住宅。 百姓对此津津乐道,不少人都跟着赏赐来到三家,见证了这场羡煞众人的荣耀时刻。 除了赏赐,圣人口谕中也提到,要在云州大捷、云州军回京之时,邀群臣赏花。 也会在城中的花庆坊摆满鲜花,与民同乐。 百姓们都跪地叩谢隆恩,一时间大家的目光也分散了。 一部分人还聚焦在赏花上,恨不得立刻听到捷报,然后城中开始赏花。 毕竟赏花赏花,重点在一个花字。 赏花大会前三名手中定然有不少好花,那进入第三轮却未得前三名的其他花卉也很让人好奇,届时他们都可以一睹真容。 还有一部分人则从赏花一事转移到了云州战场上。 云州一战打了近两个月了,听那边往来的商客说,云州的战事很焦灼。 如果说云州城突然冒出“以一当十”的百余名死士滥杀无辜,是这场战役的导火索。 第二百零三章 书信 那么上都护赵隽,派三队斥候入朔望国境涟城之后不久,旗鼓相当的云州九万铁骑,和朔望十万大军就已经打响了第一战。 马革裹尸,白骨露野,疮痍满目,断壁残垣…… 战事一起,对谁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 据商客们所说,隔着云州边境老远,他们仅仅只是路过,耳边似乎都能听到将士们的厮杀呐喊。 远远看去,那边的天空仿佛都被血染成了一片赤红色,狂风怒号,飞沙走石,所有的自然现象都在表达对这一切的不满。 在那个时刻,大家才会感觉到自己的渺小,稍微一个不注意,面临的就会是整个商队的灭亡。 而且一到晚上更恐怖了。 夜色乌漆墨黑,伸手不见五指,人人不敢点灯,生怕自己住的地方突然窜出什么死士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谁都不敢出去,连看家护院的狗都龟缩在角落里,安分守己。 因为不知从哪一日开始传言,那一百余名已经被斩杀的敌国死士,到了晚上就会化作恶鬼伤人,阴森可怕。 短短两月时间不到,云州就跑了许多百姓。 但还是有一部分人留下来了。 他们不愿离开故土,他们也相信这一役云州必胜,上都护必胜,大景朝必胜。 商客们每每见到这种固执都是于心不忍,接着又摇头叹息。 其实云州的事刚开始还没传的这么神乎其神,但传着传着,事情就变味了。 再到后来,什么千里之内荒芜一人,野兽饿狼闻风而动等等,渐渐把云州形容成了一个诡秘区域。 在这种骇人听闻的流言下,如今的云州在大家看来就是个危险之地,不能踏足分毫。 但大家的心情也是复杂的。 虽然他们不敢去云州,但盼着上都护守住云州、将朔望军打得落花流水的心都是真切的。 随着民间的热议沸腾和圣人的瞩目重视,朝堂上的目光也放到了云州战场上。 与此同时,宋欢喜这个“家属”也有很大的忧虑。 宁焰去云州后,从没有给她寄过一封书信,她寄去的几封往往也石沉大海。 有单九在,详细情况她比外面的人知道的更为清楚。 她知道宁焰率领一队斥候,进入到了涟城的涟鹿山林深处。 也知道归德郎将董成良,和军中骁将钱如一,他们带队的斥候始终和云州军保持联系,但宁焰仍是未知…… 她还知道前线战事不妙,修养生息多年的朔望大军卷土重来,战力更甚从前。 更知道都护赵隽呈报给圣人的秘奏中,提出了增兵的请求。 “单九,他还是没有消息吗?”从宫里回来后的半月,宋欢喜几乎每日都要问一次。 但单九的答案永远只有一个。 单九:“能得到的信息属下已全部汇报给了娘子,再多的,属下也不知。” 身为主子的暗卫,单九本该和主子一起奔赴前线。 但主子把她安排在了娘子身边,她能做的只有陪着娘子一起等。 夜已深,宋欢喜来到书房,专心研墨,铺纸落笔。 她在给宁焰写信。 从宁焰走后,她开始的时候,会隔几日写一封信让单九派人送去,后来得知不会有回信时,她就开始每天写。 写了不寄,而是放在盒子里,等宁焰回来就能看。 她其实也没写什么,都是自己的日常,偶尔会附上一两句自己的想念。 书房的灯过了许久才灭,雪苑的夜晚永远静谧安然。 而遥远的千里之外,如今的云州战场,明月已经寄不来相思,甚至会给掩藏行踪的人带来危险。 …… 朔望国,鹿城。 这是一座朔望的边境之城。 和涟城与大景朝的云州接壤不同,鹿城接壤的是另一个国家——笸箩国。 如今的天下大势,大景朝一家独大。 这头雄狮在辽阔的土地上已盘踞太久太久。 它的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幅员辽阔,美酒佳肴等等,无一不令周边各国赞叹和觊觎。 这么多年来,有成为大景朝附庸而活得滋润的小国,也有自恃具备一战之力、能够重创大景朝的国家。 自十余年前朔望大军被显国公打得头破血流后,朔望国是真的吃了一个惨烈教训。 原本他们已不再试图挑衅,毕竟他们还要生活。 但来自邻居笸箩国主动发出的合作信号和丰厚利益,终究还是让朔望国没办法拒绝。 念头自此复生。 冬日于云州边境抢夺物资只是试探。 那之后,笸箩国的友军就慢慢混入朔望国,随着他们陈兵边境。 十万大军和新型武器,他们有极强的信心能够重挫大景朝。 鹿城城主府中。 天边月亮被云层遮挡,城主府中依然载歌载舞。 而看似荒唐的美色掩藏之下,是朔望主帅朔远州,和笸箩国将领司马弘两方严密商议的事实。 前方战事已起,为保周全,他们只能私下行事。 在这样两国交界的安全之地,他们都放松了警惕。 所以没有人会想到,远在另一边的云州会有人秘密潜入涟城,不仅成功穿越易守难攻的第一道防线涟鹿山林,而且还避开明探暗探的视线深入朔望腹地,并直达鹿城。 最重要的是,他们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足有三百人的小队。 这实在太过冒险。 也真的让人忌惮。 这三百人中但凡有一人露出马脚,他们这三百人的功夫就完全白费。 而且他们侦查和反侦查的能力之强,放在任何一个地方,只要不能为己所用,都是一种威胁。 但他们成功了。 虽然过程辛酸些,条件艰苦些。 但他们就是成功了。 他们出其不意又出人意料地出现在了鹿城,并且成功混入鹿城内,又聚集在了鹿城的城主府。 夜阑人静,城主府中歌舞仍在继续。 没有人注意到黑夜中出现的黑色人影,他们武功超绝,落地无声。 手臂起落之间只发出了轻微的骨头咔嚓声,和歌舞声相比不值一提,但一条生命就此逝去。 谁会预料到呢? 朔望主帅朔远州,和笸箩国将领司马弘用来迷惑外人的歌舞声,此时竟成为了朝他们索命的钟声…… “一夜平静”。 翌日,朔望主帅朔远州带着人马回到涟城。 笸箩国将领司马弘带着军师,和朔望国护送他们的二百名护卫赶回国内。 五日后。 笸箩国边境派出暗哨秘密向朔望求救,但暗哨还没出城,就被人拦截。 十日后。 笸箩国狼烟四起。 二百余人的小队势如破竹,在笸箩国边境起兵,只斩兵将,不杀平民。 第二百零四章 宁将军 当笸箩国人反应过来时,边境线已破,但二百余人毫无所踪。 又过几日。 笸箩国东、南、西、北多个城池被攻破,二百余人终于露出了踪迹。 周边城主立即派兵绞杀,并将此事奏报主君。 笸箩国主君得知后震怒不已,自己的国家竟然出现了这样大的疏漏,都快被人打成了筛子。 而他们却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 “找,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本君找出来,找到之后废其武功,绑于城楼之下,本君要将他们千刀万剐,告祭将士们的在天亡灵!” “是!” 因为这二百余人,笸箩国全国振荡不安。 但是他们就像在玩儿捉迷藏一样。 今日出现在东边,突袭守城军队,引来谜沙国虎视眈眈。 过两日就会出现在南边,又在边境戳出一个“大窟窿”,挑起笸箩与朱蛮国的争端,让边防将领头疼不已。 边防将领不仅要忙着“补窟窿”,还要抽调人手抵御谜沙与朱蛮,活生生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四面楚歌。 这二百余人身手灵活敏捷,看似毫无逻辑,实则自有方略,且不拘兵法,勇猛果断。 并且他们极其善于长途奔袭和快速突袭,打得笸箩国是内忧外患。 偏偏他们如泥鳅一般滑不溜秋。 每次笸箩国将士都以为快要抓住他们了,结果却让他们轻易溜走。 令人恨之欲其死。 就在笸箩国全境戒严,在城内搜索排查时。 笸箩国一座深山之中,被笸箩国人妄图扒皮抽筋的二百余人,此时正在这里暂时休息。 笸箩国人也是真的想了很多,从这二百多人挑起争端到现在,他们已经入境了很久。 看他们矫健的出行,所带干粮必定不多,那么就必定会找百姓买补给。 于是各个城内的所有食物铺子都派了人重点巡逻。 山林他们也考虑过。 只是笸箩国的国土不算太大,整个境内只有两座山。 笸箩国人认为他们不会那么大胆,去藏在显而易见的山林之中,于是只派了人随意搜索一番。 结果出乎意料。 最不可能的地方反而成了二百余人的暂时栖息地。 这二百多人两个时辰前才避过了一次搜查。 众士兵对宁焰的大胆决断再次惊叹连连。 连续奔波多日,打了这么多场酣畅淋漓的仗,他们不仅不觉得疲累,甚至还想继续。 “宁将军,接下来我们去哪儿打?”一个躺在地上的斥候问道。 斥候斥候,原本是侦查暗探的职责。 却在有一天让他们迎来了一位宁将军,这个贵人彻底改写了他们的命运,也改变了他们固有的征战思维。 直入腹地,挥斥方遒,豪气干云。 就凭他们二百多人,竟然能轻易搅弄一国风云,即便是个小国,说出去也是丰硕的战果。 可以吹一辈子! 这段时日的风吹日晒让大家都黑了糙了,但笑容也多了,人人眼神发亮。 宁焰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把我的马牵过来。” “好嘞。” 刚刚发问的那个斥候蹭一下站起来,屁颠儿屁颠儿跑去河边牵马。 宁焰翻身上马,直视前方。 沉声道:“听着,这是我们最后一战,打完就走,谁若留恋不舍,贻误战机,军法伺候!” “是!”大家神色严肃。 “一个时辰后启程。” “是!”大家又道。 谁也没有问接下来去哪儿,谁也没问为什么这是最后一战。 他们敬仰敬佩的眼神一直追随着前方那道渐渐远去的挺拔身影,毫无保留的信任。 什么也不用知道,干就完了。 一个时辰后。 宁焰带人直奔笸箩国都城,士兵们随手扔下这几日斩杀的笸箩国将领人头。 他扬声大喊:“笸箩国大将已尽数绞杀,边防无将,谜沙朱蛮入侵,笸箩国不存,朱蛮千秋万代!” 他的话刚说完,身后二百余人也齐声高喊。 “笸箩国大将已尽数绞杀,边防无将,谜沙朱蛮入侵,笸箩国不存,朱蛮千秋万代!” “笸箩国大将已尽数绞杀,边防无将,谜沙朱蛮入侵,笸箩国不存,朱蛮千秋万代!” …… “尔等受死!”城楼之上,守城将领一箭射杀。 好巧不巧,这一箭没有把人射中,却射掉了为首之人脸上的蒙面黑巾,露出了一张让守城将领倒吸口气的熟悉面容。 “司……司马将军!”守将失声道。 “本将在此,还不速速投降,今日投降者,朱蛮不杀!”就连声音也和司马弘一样。 守将从惊愕到愤怒,再从愤怒到憎恶。 弯弓搭箭,再射一箭。 这一箭擦过“司马弘”的侧脸,留下一道血痕。 竟然不是伪装。 守将难以置信,“司马弘,你所作所为是为叛国,当罪罚十族,五马分尸!” “呵。”马背上的人面露不屑,“朱蛮大军压境,北面谜沙国已多番试探,我司马一族只投明主,小小笸箩,焉敢伤我族人!” 守将在背后悄悄做手势,命人赶紧入城禀报主君,他则继续在此和司马弘周旋。 但宁焰等人又不是傻的。 带着司马弘的面具,模仿司马弘的口音,宁焰将笸箩国奚落得一文不值。 城楼守将身边的小兵们都听不下去了,纷纷要求出城与之一战高下。 成功挑起对方的怒火,宁焰拍马,扬长而去。 “我们走。” “是。” “给我追!千万不能让他们跑了!” 守将顾不得等命令回传,这活泥鳅绝不能让他们跑了。 然而宁焰等人兵分六路而行,装束一样,身形相仿,就连座下的马匹都没什么不同。 要想捉住司马弘,就必须派兵六路。 但谁让他们武功高强,路数诡异。 几日之后,追兵愣是眼睁睁看着他们入了朱蛮国境。 追无可追! 奇耻大辱啊。 自笸箩国建国以来,还从没有过这般滔天羞辱! 他们国土虽不大,但还由不得人如此放肆! 他们人口虽不多,却也容不得人如此挑衅! 不! 这已经不是挑衅了! 这和踩在他们头上动土拉屎有什么分别! 不仅本国的名将暗中勾结外人引狼入室,更甚至这个名将还带着人连杀本国数位将领。 那一个个可都是守土开疆的能臣忠臣,再往上数的几代先辈,更是和主君推杯换盏交过命的好兄弟啊。 他们如今却不是死在保家卫国上,而是一个个惨死于本国人手中。 那司马弘该死,司马一族该死。 叛将无耻,将一国军事当游戏一般玩弄于鼓掌。 他们是笸箩国的罪人。 千古罪人! 第二百零五章 大捷 如今好了。 笸箩国大乱。 谜沙国在多番试探之后终于起兵。 朱蛮国也趁人病要人命地迅速集结大军攻城略地。 一夕之间天翻地覆,笸箩国上空汇聚起一团浓厚阴霾,挥之不散。 他们从国富民安的资源小国,变成了水生火热的战火中心。 房屋被毁,原先明丽秀美的标志建筑轰然坍塌。 人群聚散,青壮年上战场,老弱妇孺大逃亡。 城主府中有人坚守,负隅顽抗。 也有人拖家带口逃离,远离是非。 尖叫声、哭泣声、谩骂声、指责声,声声不绝。 每一个白天黑夜都重复着同样的残酷。 到后来,他们赖以生存的地方直接被当做战场,谜沙和朱蛮迅速分割着这块诱人的土地。 两国夹击,使得笸箩国腹背受敌自身难保,派去支援朔望的五万大军不得不迅速回国援助。 盟友撤退一走,朔望大军独木难支。 增兵三万的云州军扩张到十二万数之巨,以摧枯拉朽之势连破朔望国三城。 朔望主帅朔远州在极短的时日内调派国内各城兵马,很快就再聚集了六万兵力。 但正所谓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 云州大军已经杀红了眼,气势正足。 朔望国被连破三城,将领还有挥头颅洒热血的破釜沉舟之决心,底下的士兵们却心生消极和胆怯。 毫无疑问,他们被打得一退再退,六万增兵作用甚微,只会让他们多送几条人命而已。 噩耗是在某一天晚上传来的。 誓死抗敌的朔望主帅朔远州,趁夜带了几十人偷袭云州军,妄图深入敌营射杀都护赵隽,最终去了却再也没能回来。 以身赴死,以卵击石。 主帅阵亡,军心溃败。 左支右绌的窘境下,又有邻居笸箩国的前车之鉴,朔望不得不投降。 不投降还能如何? 笸箩国战火缭绕,谜沙和朱蛮眼看着不吞并笸箩国不还朝的强硬架势。 一旦笸箩国国破,朔望国宛如一只待宰羔羊。 若再不投降,大景朝兵强马壮,待谜沙和朱蛮腾出精力来,被三面夹击的就成了他们。 这次朔望是真怕了。 于是时间越往后,云州军越是不战而胜。 不久后,朔望主动投降! 至此。 在万物生长阳光明媚的五月,云州终于传来捷报。 云州军不仅成功抵御了朔望国十万大军侵袭,更是一追三百里,差点直捣朔望老巢。 朔望投降,并将被云州军攻下的三座城池主动奉上,大景朝版图再度扩张。 朔望还提出要送上他们和笸箩国秘密研制的新型武器,一表诚意,二为交易。 这武器云州军亲自见识过厉害。 若非笸箩国危难,十万大军中途撤兵五万,有新型武器的加持,对云州军来说就算胜,也绝对是惨胜。 还好,笸箩国撤兵,与朔望的盟友关系主动瓦解。 还好,新型武器在威胁之势显现之初便被迫中止。 还好,云州军这一仗打的不算惨烈。 捷报传入朝堂,压抑多日的朝局终于得到一丝喘息。 …… 云州城,上都护府。 “嘭——” “嘭——” “嘭——” 宽敞的两个院子内,此起彼伏的军棍声不绝于耳。 定睛一看。 左边的院子里,一张长凳上趴着一个满身尘土的男人,和男人的身高相比,长凳反而显得过短,即便长时间蒙着黑巾,褪去遮挡的脸上也比打仗前糙了许多,胡子拉碴,眼窝深陷,闭着眼仿佛睡着了。 一旁手持军棍的小兵越打越轻,不敢搅扰了将军的好眠。 谁知将军并未睡着,“没吃饭?” “吃了!” “那就继续,别磨磨唧唧力气还赶不上个小娘子。” “是!” 小兵虎躯一震,重新挥动军棍。 这次力道重了许多,落下又抬起,抬起再落下,如此往复。 左边的宁焰单人单院,右边的三百人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 右边的院子五十张长凳摆成五排,五十个手持军棍的小兵手都挥累了。 三百人分批上场,打完就下来,换下一批。 虽然挨了军棍,但大家都没吼叫,他们始终牢记宁将军的话。 “做人要堂堂正正顶天立地,打仗要人狠话少直击命脉。” 他们如今做到了。 所以就连五十军棍也没让大家鬼哭狼嚎,反而把他们的精气神打了出来。 当兵所求为何,不就是建功立业驰骋疆场吗? 这一仗,实在打得过瘾。 这军棍,还不如挠痒痒。 庭院里的凉亭里,进入五月天气已经开始热了。 都护赵隽没来,来监刑的是长史王之恕。 听着那棍棍到肉的响亮声响,王之恕边喝茶边处理事务,头也不抬。 五十军棍。 这是都护赵隽对他们的惩罚。 主动切断联络,以身犯险,不听军令。 这是都护对他们的判词。 宁焰和他的三百名手下都认。 是以才有现在的画面。 实际上,谁都知道。 他们这次立了大功! 还是奇功! 仅凭三百人深入敌营,下手果决,策略有效,摸出对方深浅,从大后方迅速瓦解对方助力,一手神出鬼没的诡谲战术愣是把两国耍的团团转,且还能全身而退。 这不按常理出牌的兵法书上没有,放眼古今战场上更是罕见。 他们三百人,对云州军的大获全胜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 赏是赏,罚是罚,都护赵隽赏罚分明。 这五十军棍完全是做给外人看的,实际上从五十军棍打完,各个都还能站起来,就可以看出这五十棍到底有多“水”。 罚完了,三百死忠一窝蜂跑到隔壁院子,抬起还趴在凳子上休息的将军就往半空中抛。 人抛了上去,落下来时被一双双强健有力的手臂稳稳接住。 接着再往上抛。 他们一个个都憋着不出声,可激动的双眼表达了他们难以压抑的心情。 宁焰睁开眼,也不扫兴,舒舒服服任他们抛,过了会儿才喊停。 “行了,都回去洗洗,好好睡一觉,还有,不要再叫我宁将军。” “为什么?” “为什么啊宁将军,您要走了吗?” “对啊宁……” 宁焰眼神一扫,那些个要说话的都闭了嘴。 他神色略严,“国有国法,军有军规,在外面随意称呼就算了,到了军中,还是称我屯田员外郎即可。” “可是……” 他们还要说什么。 宁焰挥手打断他们,一语结束谈话,“就这样,都去修整,做个人样。” “……哦。” 三百人兴致勃勃来,失失落落离开。 “不管怎么样,您都是我们心中的宁将军。”一个斥候声音低却坚持。 对! 大家心中十分认同。 第二百零六章 谁脏 就算嘴上不能喊,宁将军也始终是他们心中的宁将军。 “随意。”不在意的声音传来。 大家这才开心起来,回去休整。 人都走了,院子变得清净。 他们没忘记宁将军也要洗澡,不一会儿几个人就抬了几桶水进来。 “宁将……员外郎,热水放好了。” “嗯。” 等人走后,宁焰走到净房。 看到面前摆放的三个大型木桶,他气笑了。 这是在暗示谁脏? 他不是讲究人,看着这三桶水,还是面无表情一个个洗过去。 从第一个木桶起身,浑浊的水让他眉宇微蹙。 第二桶水洗完,感觉差不多。 他刚要捞起干净的衣裳穿上,想到什么,啧了一声,还是踏入了第三个桶。 洗完之后,神清气爽。 宁焰披散着湿润的头发,边走边用内力烘干,没一会儿就只是微润。 澡洗了,脸洗了,头发随手绑好,宁焰站在镜前,又是一个英姿挺拔的好儿郎。 “叩叩——” 有人敲门。 “进。” 是都护府的小厮,“员外郎,都护有请。” “好。” 刚走出院外,就耳尖地听到隔壁院子里的声音。 三百人在领药膏。 “这什么玩意儿,五十军棍俺又不疼。”有人嫌弃道。 “这是长史吩咐的,你爱要不要,以前那些挨了军棍的人可没咱们这么好的待遇。” “诶对啊,那咱这次可在都护面前有名了啊。” “何止,只怕军中……” “咳咳,都没长教训吗?将军说过要人狠话不多!” “对,对,都闭嘴。” “……” 军事不好说,过了会儿,大家开始插科打诨。 “这药膏不知擦脸有用没?” “大老爷们儿擦什么脸,小白脸吗?” “哈哈哈……” “不是,你们不觉得自己的脸都变糙了?这回若是有赏,不得领了回去上门提亲吗?” 他这么一说,大家都沉默了。 “我就不信你们不想?”嫌弃的声音,“人长得不俊,至少皮肤要好吧,不然人家小娘子图你什么?图你那邋遢样?图你脸黑有瑕疵,还是图你身上那二两灰啊?” “……” 大家都没回这话,只是把推出去的药膏默默收回了袖子里。 呵。 院外,宁焰不屑冷哼。 出息。 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都护府书房,里面只有都护赵隽一人。 “都护。” 宁焰抱拳行礼。 赵隽本就在等他,让他不必在意那些繁文缛节,将人叫到舆图前。 这份舆图很全,不止有大景朝,还有朔望、笸箩、谜沙、朱蛮等国。 此时属于笸箩国的地方标记了一团红点。 “告诉我,这一仗你是如何行事的,事无巨细。” 纵然赵隽已经知道此战获胜的关键,但他现在还是要听宁焰亲口再说一遍。 宁焰的手点在云州边境某处,“下官带三百斥候,从此地绕道进入朔望国境涟城,取道涟鹿山林后,探听到此战乃笸箩和朔望联合起兵,又得知朔望主帅朔远州秘密出城,便一路跟随其前往鹿城……” 他说的很详细。 军报上对他们三百人所做之事只有寥寥几笔,然放到现实中只会惊险万分。 宁焰语气非常平静,但赵隽能想象这一路的艰难万险。 听完,赵隽终于后知后觉,“难怪当日领斥候队时,你要求亲自挑人,原是如此。” 宁焰没有否认,“他们三百人中,有原本做斥候的人,也有骠骑,骑兵,步兵,不一而足。” “这么说,你从一开始就已经想到了这个战术?” “非也,是在跟踪朔远州时突发奇想。” 赵隽却不信。 这话骗骗别人还好。 不过赵隽也未深究,这一战实话说来,是他领兵多年损兵折将最少的一回。 作为都护,他是感谢宁焰的。 作为年长者,他亦感叹后生可畏。 赵隽从桌上摸出一道密旨给他看。 “捷报我已传回上京,圣人命本都护回京述职。” 说是述职,实际上也是要对云州军论功行赏。 赵隽欣赏这位新将,“这一战你立下汗马功劳,比之当年的显国公也不逊色,甚至更好,你是天生的将才,此番本都护会如实将你的功劳详述圣人,想来一个将军跑不了。” 宁焰再度拱手,“此战非我一人之功,他们三百人勇猛无匹,下官只是提了建议而已。” 赵隽对他的谦虚有些无奈。 诚然这三百人的斥候队伍实则精挑细选,各个都是军中好苗子,不仅擅长探查,自身功夫也极佳,但若是没有宁焰的沉着指挥,他们三百人也达不到这样好的效果。 为将者为什么能统领千军,只因为这根主心骨的力量少有人能做到。 幸运的是,大景朝人才济济。 此战除了宁焰用兵如神外,还涌现了好几个能带兵打仗的强将。 “罢了,你想要什么?”赵隽不再纠结。 宁焰想了想,摸摸下巴,“来几瓶养颜膏吧。” 赵隽:“?” …… 五月下旬,云州战场扫尾。 伤兵和牺牲士兵的统计抚恤,战场重整重建,边境线重新划分等等。 云州百废待兴。 留下副都护孙晨和长史王之恕等人处理后续事宜,都护赵隽携一众兵将回京。 同行者除了云州军,还有朔望的议和使团。 隔壁谜沙和朱蛮两国各自为据,笸箩国一分为三,战火还在纷飞。 朔望使团每每思及此,都低声下气,一路上态度良好。 至六月中旬,大队人马抵达上京城外。 赵隽此次回京只带了一万人,原来三万的朝廷增兵已经回到了原本的地方。 大军在城外安营扎寨,朔望使团去往驿站。 翌日,巳时初刻。 赵隽带领防御史杨怀朝、归德郎将董成良、精兵钱如一和屯田员外郎宁焰等人骑上高头大马,往城门而去。 还没踏入城门,就见百姓夹道欢迎,欢呼成片。 “赵都护威武,云州军大捷。” “赵都护威武,云州军大捷!” 百姓们对得胜回朝的将士们饱含崇敬。 赵隽面无表情,但眼皮底下是藏不住的笑意。 入了城门,花香袭来,扑鼻的香气终于让人从紧张血腥的战场上回过神来。 这座矜贵优雅的上京城,带给人的永远都是富裕美好锦绣繁荣。 而沿街百姓更加不客气了。 手帕、香囊、鲜花、糕点、菜篮子……都往他们这边或扔或送。 就没有百姓们想不到,只有赵隽等人想不到。 上都护一身甲胄气势凌人,浑身都充满力量感,多年上位者的身份让他不怒自威。 然而在这普天同庆的日子里,他周身的威严也散去不少。 第二百零七章 偏爱 实际上赵隽已成亲多年,但闺阁小娘子们的手帕还是砸到了他身上。 无他,上都护身上那种成熟安定的大叔气质真的很迷人。 不只是赵隽,杨怀朝、董成良等哪个身上没沾点儿脂粉香。 就连钱如一那个愣头青,长得那么普通都有大胆的小娘子通红着脸送上香囊。 不过他们和宁焰一比,就都显得小儿科了。 宁焰一张冷脸并不重要,生人勿进的气息也不重要。 几日前就陆续清洗一新的大街上,已至弱冠的青年在一众或壮硕、或煞气浓厚的将士之中,显得尤为鹤立鸡群。 “宁焰,是宁焰!” 人群中传来抑制不住的呼声。 云州捷报入京后,宁焰这个名字也广为人知,随之传出的还有他那面如冠玉的容颜。 众人一看,无需猜测就知谁是他。 只见那高头大马上的郎君气宇轩昂、英姿勃发,他的身上,既有属于少年的肆意不羁,又有青年的沉稳出众。 战功是一个儿郎最好的美容品。 大家看他的眼神都带了滤镜,尤其是云英未嫁的小娘子们。 他冷漠的眉眼多了所向披靡的气场,高挺的鼻梁成了坚毅果敢的象征,就连那微抿的薄唇也代表着冷艳杀伐的手腕…… 总之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完美。 更何况这些特征组合而成的那张脸是那么令人惊艳,握着缰绳的手指修长如玉,配上挺括健朗的身材足以迷倒一大片。 小娘子们这才知道。 原来不只是秀气的书生才有俊雅的气质。 原来并非所有带兵打仗的郎君都凶神恶煞。 原来她们并不是不喜欢将军,只因为她们没有遇到最好的! “啊啊啊……” 不知上方哪家酒楼里传来了小娘子的惊呼声。 大家还在好奇着,只听另一边也有难以置信的声音。 “他笑了!” “他笑了啊啊啊——” “啊啊真的笑了真的笑了!” 激动人心已经不足以形容她们此刻的心情。 只因宁焰确实笑了,虽然那笑容流光似的稍纵即逝,却有如春风入斜阳般的温暖柔和。 有人捕捉到了宁焰脸上那抹笑。 棱角分明的轮廓上五官骤然变得生动撩人,自有一股勾魂摄魄的缱绻风流,不经意间流转的魅力足以令周遭黯然失色。 而且他还那么年轻。 怎么不能成为自己的如意郎君? 于是大家纷纷议论。 “他因何而笑,为谁而笑?” “他还没成亲吧?” “他在看谁?那边明明什么也没有。” “他没有心仪之人吧?” “不行我得走了,回去让爹爹帮我去问问。” “对对,我也要回去。” 有人想把握先机,刚看到宁焰消失在视线范围内,就迫不及待穿过人群往家赶。 小娘子们纷纷行动,待娶的郎君们则暗暗咬牙。 而上京某个新开的红方楼二楼,某扇紧闭的花窗后,藏在其间的宋欢喜暗自拍了拍胸口。 好险! 刚刚差点就被人看到了。 依照外面尖叫疯狂的程度,宋欢喜真怕自己新开的铺子门槛被人踩塌。 不过片刻,她唇角又微微上扬,颇有一种“此般儿郎已为我折腰”的小小虚荣。 整体而言,喜悦大于任何。 匆匆一眼,她知道那是宁焰,宁焰真的回来了。 马上的他意气风发,看起来没有受伤,就是瘦了,也黑了。 但还是好的。 他回来了就很好。 今日顾长宁也在。 宋欢喜想了想,问那头伏案看书的顾长宁,“云州军今日入京,宫中是不是会摆宴?” 顾长宁头也不抬,“对。” “需要多久?” “主要看圣人的意思,短则一晚,多则三日,亦或是更长。” 宋欢喜:“……” 宋欢喜出去找秋兰,吩咐她今晚让厨房做些好吃的。 宁焰今晚如果不回来,她就自己吃。 但若他回来看见寡淡平常的吃食,以为自己不欢迎他,她自己也会良心过意不去。 秋兰应下了。 不一会儿,底下杏花又上来,“娘子,明郡公来了……” 宋欢喜还没回答,看书的顾长宁突然起身,“那个,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匆匆丢下这句话,顾长宁就往外走。 杏花未说完的话被堵在了嗓子里。 她其实还想说的是,明郡公已经上来了。 果不其然,顾长宁一开门,和明郡公霍明撞了个正着。 与顾长宁的惊慌不同,霍明扬起一抹笑,十分有礼道:“八娘子。” 年岁尚小却思想老成的顾长宁:“……” …… 这边,从城门到皇城的路有一段距离,骑快马半个时辰可达。 赵隽和宁焰等人一路走走停停,足足花了一个多时辰。 在百姓面前他们还克制着,远离人群后才擦了擦汗,深深呼吸,接着相视一笑。 圣宫。 朝政殿。 今日的早朝开的过于久了些。 能说的事情早就说完,谁家厨下的鸡被偷了这等小事也被人拿出来说。 没办法,一众大臣干站在这里和圣人面面相觑,若不说话会显得很尴尬。 对此,圣人也有一下没一下地回应,游离的眼神让他显得心不在焉。 今日非朔望日,按理只需五品以上文武官员及监察御史、员外郎、太常博士等到朝政殿每日朝参,但今日九品以上在京文武官员职事也来了。 显国公顾执位列武官之首,今日早朝至现在始终一言未发。 有人说事,也有人偷偷望向显国公的背影。 都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显国公膝下虽只有三子,却真的是各个人中龙凤啊。 长子顾长烈从地方归京,进了大理寺,任从四品大理寺少卿。 次子顾长卿,授从五品益州知州,已经赴任。 新认回来的第三子宁焰,和前头两位兄长不同,文路不顺,走了武道,继承显国公的衣钵,硬生生靠战功杀出重围。 而且他三个儿子的年龄都不大,却已有如此建树。 真是老天都明目张胆的偏爱。 就这么磨蹭着、羡慕着,殿外终于传来内侍的唱报声。 “上都护到!” 宛如热水倒入冷水,朝政殿的气氛渐渐升温。 赵隽一入殿,文武百官视线纷纷凝集在他身上。 赵隽面不改色,跪地行朝拜大礼,再双手呈上奏折。 “圣人,臣等幸不辱命,保住云州,攻下朔望三座城池,拓展我朝疆土,并重创朔望盟友笸箩国。” 赵隽的话很简短,大家都不敢辩驳和质疑,同时心中亦很激荡。 起战事时,武官总会出些风头。 事实上他们也值得,拿命拼出一身实打实的军功和官职,屁股底下的位置坐起来毫不心虚。 没人会在这时候去找不自在。 第二百零八章 求婚 内侍总管王庆接过赵隽手中的奏折,走回去交予圣人。 赵隽又道:“朔望国已向我朝投降,使团就在驿站。” “嗯。” 龙椅上来了兴致的圣人一目十行,将冗长但详尽的奏折看完后,道:“宁焰何在?” 赵隽:“就在殿外。” “宣他进来。” 得了指令,宁焰很快入殿。 和赵隽入殿时不同,大家虽赞叹他的功绩又添一笔,却并不意外。 然而面对宁焰,无论文官还是武官,都是好奇又惊异,惊异又难以置信,难以置信中又透出“此子非池中之物”的惊叹。 朝臣们大多只知道宁焰的名字。 当初显国公认回这个儿子时并没有大操大办,是以无缘见其真容。 大多数人都只知立下赫赫战功的宁焰很年轻,传言长相也很不俗。 但听过和见过是两回事。 光看他的脸,没人相信那些事是他做的。 但看他目不斜视不卑不亢地和圣人有来有回,又想掰开脑袋看看里面到底是怎么长的。 怎么这样的好儿郎不是自家的? 怎么自家的废物连人家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就在朝臣们神思各异时,圣人和宁焰已经完成了简短的交谈。 有赵隽的一力作保,还有后面进来的杨怀朝、董成良等人叙述,宁焰的战功再无人怀疑。 怀疑又怎样? 除了这些将领,宁焰亲手带的那三百精锐可不是瞎的。 云州军九万大军和后来增兵的三万大军也不是聋的。 所有将士们都认可的功劳,可不是文官嘴皮子上下碰一碰就能抹杀。 毕竟那笸箩国的乱象还在历历在目。 若是不服,大可驱马到笸箩国去看看。 事情说完了,接下来就是赏罚。 冀州剿匪一事和云州抗敌一事,两件一起论功过。 冀州剿匪不算漂亮,防御史杨怀朝和归德郎将董成良,一个忠于圣人,一个隶属显国公,各自为营贪功冒进,令圣人很不满意。 但云州一战二者又的确立下功劳,且云州一战影响更为深远。 为此圣人早有思量。 内侍总管王庆拿出写好的圣旨。 “上都护赵隽,管辖范围扩大至辛、堃、涟三城,望你继续抚慰诸藩,辑宁外寇,另赏银一千金,珠玉十箱,粟米八百石,牛羊一千……” “防御史杨怀朝,调任涟城刺史兼防御使,择日赴任。” “归德郎将董成良,授正五品怀化郎将,镇守辛、堃两城,择日赴任。” 辛城和堃城是朔望送上的另外两座城池。 “钱如一,封正九品仁勇校尉,赏银百金。” “郑工,赐……” “何海……” “……” 名字念了长长一段。 赏赐听了满满一耳朵。 直到最后,众人都没听到宁焰的名字。 王庆将圣旨一卷。 大家面面相觑,沉默许久,才领旨谢恩。 圣人道:“朕曾承诺过,云州军大捷,朕必邀百官赏花,三日后,碧落池设宴,大家都来,朔望使团也请上。” “是。” “赵隽,宁焰留下,退朝!” 朝议终于结束,大家三三两两往外走。 走之前,显国公顾执看了正中的宁焰一眼。 御殿。 圣人换下朝服,重新穿了身略显随意的描金嵌暗云纹龙袍。 赵隽和宁焰在殿外等了片刻,里面传来圣人的声音,“进来。” 二人一齐进去。 圣人赐座,王庆奉茶,随后领着其余人出去。 殿内只有君臣三人。 圣人:“再把战况说一遍。” “是。”宁焰如实道来,和之前同赵隽的说辞一致。 说完后,圣人略略点头,没多大反应,他看向赵隽。 “你在秘报中说朔望有新型武器?” “的确,朔望国早在十余年前和显国公一战后被打的生不起野心,但笸箩国答应为他们增兵和供应武器,为使武器大批量生产,笸箩国派了专人到朔望国指挥监督。” 赵隽顿了顿,又道:“后来,笸箩国内乱,朔望国扣下了一批笸箩国的武器指挥家,逼他们画下图纸,这图纸现在朔望使团手中,他们想用此和我朝达成一笔交易。” 圣人陷入沉思,半晌后,才道:“朕答不答应,要看他们的筹码够不够。” 赵隽就知道,这是答应和朔望国议和的前兆了。 事情说完,赵隽告退,宁焰被单独留下。 “这次战事,你办的很不错。”圣人终于开口夸了一句。 “多谢圣人给臣这个机会。”宁焰官方回答。 “你想要什么?”圣人不跟他兜圈子。 “权势、爵位、富贵,美人?” 说出这些话时,圣人似乎真的可以满足他的一切要求。 而宁焰只说:“臣想求圣人赐婚。” 圣人眉梢轻动,“赐婚?” “是,赐婚。”宁焰道:“臣心悦一位民间女子,她于今年二月参加三年一届赏花大会,所培育的菏泽红方曾令圣人赞叹。” 圣人有印象。 赏花大会后,他还曾想推波助澜赐婚,使那位女郎和顾长卿破镜能圆。 结果被她一席话和坚定的态度弄的歇了心思。 “咳咳。”圣人干咳两声,“那女郎姓宋?” “正是,宋氏欢喜,亦是臣心之欢喜。” “你可知,以战功求赐婚,那你的官位就没了?” “臣知。”宁焰眼眸半敛,“但臣无悔。” “你回去吧,让朕想想。” 圣人没有立刻回答他。 “是。” 宁焰畅通无阻地出了宫,宫门外有很多等着和他结交的官员,还有显国公府派来的马车。 他一个都没看,纵马快行。 一阵疾风吹过,被晾在那里的官员吹胡子瞪眼。 “嘿,这小子忒嚣张。” “谁叫人家是圣人跟前的红人,这立了战功就是不一样啊。” 有人阴阳怪气。 “那又如何,今儿个早朝论功行赏都没他,圣人只怕不会厚赏。” “百花宴再看吧。” 大家陆陆续续走了。 而显国公府的马车没接到人,只能原路折返。 御殿里的圣人得知宫门外的情况,问王庆,“这人,当真这么桀骜不驯?” 王庆谨慎答道:“据小内侍描述,宁焰确实未曾在宫门口停留,似是不屑与诸位大人交往。” 圣人无甚表情。 雪苑。 宁焰纵马行至苑外,将马交给门房,就大跨步往落丹院去。 宋欢喜早就从红方楼回来,正在厨房盯菜。 得知宁焰回来了,她小跑着出去。 落丹院此时空无一人,宋欢喜推开主屋的房门。 还没看清里面的情况,旁边就伸来一只大手揽过她的腰,将她压在自己与房门之间。 陌生又熟悉的气息,抬头刚要喊他的名字,一阵疾风骤雨的吻就瞬间砸下来。 砸得宋欢喜晕头转向。 第二百零九章 抱抱 这一吻很长,腰被搂的很紧。 等好不容易分开,宋欢喜张了张嘴,结果男人又亲了下来。 “唔……” 宋欢喜发现他现在亲人也变得很强势。 滚烫有力的大手掐住她的腰,似乎嫌人太矮,男人单手将她托起,二人终于齐平。 这回方便多了。 宋欢喜睁开眼,男人的脸近在咫尺。 除夕前他一走就再没音讯。 现在六月中旬,算算时间,两人已经有五个多月没见面没联系。 在红方楼看到活生生的他时,心中还很激动。 可现在只有两人,她多了些生疏和忐忑,下意识一直看着他。 五个月过去,他眉眼之间更显成熟。 此时男人这双勾人的眼闭合起来,宋欢喜发现他的睫毛纤长且浓密。 他的鼻梁也贴着她的,整个人显得沉醉。 宋欢喜又想起最近那些传闻,面如冠玉的年轻郎君孤军深入,立下可功标青史的汗马功劳。 很奇怪,以前她没意识到他有多好看。 如今被人多加渲染,称赞不已,她才发现他真的是英俊潇洒、神清气朗。 宋欢喜一时看得出了神。 下一瞬,她被重重咬了一下。 宋欢喜睁圆了眼,还来不及生气,就听男人不满的声音,“专心。” “……哦。” 宋欢喜只好闭上双眼。 这个高度她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圈住他脖颈,手触及到他柔软温顺的头发,拉近两人的距离。 不再多想,她把自己沉浸在他给的汹涌里。 屋内寂静,他们之间的声音就很明显,宋欢喜耳根渐渐发红。 渐渐的,宁焰起了别的心思,从她的唇移到她的脖子…… 宋欢喜也被他感染,心中涌起一股冲动。 自己早就不是黄花大闺女了,久别重逢,她也是想他的。 他又刚从战场上下来,动作都比以往凶狠了些,带着不顾一切的气势。 就这样吧。 宋欢喜想。 她和宁焰刚在一起就面临分离,但宁焰对她的感情早就存在。 她心间发软,不忍拒绝这个所有人眼中的大英雄。 给他。 把一切都交给他。 她发现自己是愿意的。 这样想着,宋欢喜主动回应。 男人顿了片刻,与她分开,深邃的眸中因为她的举动燃起熊熊烈火。 宋欢喜大胆和他对视。 宁焰没有说话,只是再次亲上去,不舍分离。 不过最后他却停了。 男人满头大汗,抱她到榻上。 宋欢喜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哐”的一声门被砸上。 “备水!” 外面响起宁焰隐忍的声音。 没多久,水来了,又是一阵开门关门声,动静消失。 宋欢喜还瘫在那里,发软的骨头缓了很久才重新恢复力气。 热气散了,理智回笼,她的脸像一颗熟透了的红苹果。 怎么就…… 刚刚怎么就陪他荒唐了? 可转瞬间也有些失落。 在她看来,两人好不容易重聚,急需靠一种密不可分的关系才能找回对方存在的痕迹。 像是一种证明。 证明他真的回来了。 证明他们在一起。 证明这不是梦。 不过这终归是非理智的,冷静下来才意识到不该那样。 他们还未成亲。 若被人知道就没脸了。 注视着上方的缠枝垂花床帐,宋欢喜彻底平复下来。 她慢慢整理散乱的衣襟,随后便捧着脸坐在榻上,一双眼睛出神地看着门口的方向。 宁焰再次进来就看到这样的画面。 粉腮佳人,明媚娇俏。 毫无防备,柔软可欺。 他揉了揉眉心,过去把人捞起来坐在怀中。 “抱歉。”亲了亲她光洁的额头,“是我冲动了。” 压抑数月的思念如潮,在街上不经意间看到她时就有点忍不住,从宫里出来,没有人知道他多想见她。 “没,宁焰,我没怪你。”宋欢喜抬手碰碰他的脸颊。 刚刚那一亲,把分离五个多月生出的隔阂彻底亲没了。 “该怪的。”宁焰沉声。 “我真的不怪你。”她怕他自责,忍着羞意诚实道:“刚刚其实,我也愿意的。” “你愿意?”他垂眸看她。 有些东西说一次就好了,宋欢喜充当缩头乌龟。 “算了,不逼你。” 宁焰知道自己过分,也知她的纵容。 宋欢喜想起一事,“对了,我问过阿宁,她说今晚宫里会设宴款待群臣,你要去吗?” 宁焰:“宴在三日后,圣人邀请群臣赏花,在碧落池。” “那正好,还好我让厨房做了吃的,应该快好了。” 宋欢喜为自己的未雨绸缪感到满意。 宁焰:“看不出来。” “什么?”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小仙女,什么都准备好了。”宁焰从宫里出来的心情好了不少。 宋欢喜拍他一下,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他。 “其实,三日后的赏花宴我也会去。” “嗯?” 宋欢喜笑容腼腆:“说起来你可能不信,赏花大会我的菏泽红方得了头名,圣人看了应当还算满意,说等云州大捷后就办一场全民皆欢的赏花宴,让我们各自准备花卉。” 说到这里,她语气有点小骄傲,“圣人还邀请我们前三名,在百官赏花宴上一同出席。” 这次的百官赏花宴,也是这几个月宋欢喜一直在准备的事情。 之前面见圣人,她们的名气已经打响,如今再见百官,就是进一步扩大影响力,也向大家介绍她除了菏泽红方以外的育花能力。 不论是赏花大会夺魁面圣,还是这次百官共赏的赏花宴,对她来说,都是无上荣耀的时刻。 宋欢喜引以为傲。 闻言,宁焰笑了。 他揉了把她的头发,又去捏她的鼻尖,再亲了她一口。 三连套做下来,再夸道:“这回是真出息了。” “你在夸我?”她神色惊异。 “这还不明显?”宁焰反问。 宋欢喜脸上再度飘起两团薄红,微微垂头。 “害羞?”宁焰抬起她的头。 宋欢喜不让他再看,从他怀里下地跑了出去。 不过她很快就回来了,手上多了一幅画,“给你。” “这是何物?” 宁焰接过来,打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笔生涩浅显的稚嫩画工。 能看出作画人很努力地想画好,但作画水平确实不怎么样,独到之处在于其意境。 只见画中有一株花,花旁有半壁湖水,水上有一只蝴蝶。 花往湖水方向微垂,蝴蝶在水上振翅欲飞,方向相对,竟有互相牵绊之意。 这株花宁焰未曾见过。 金黄花瓣中心纹路呈暗红色,一束阳光洒下,花瓣半透明状,黄与红在一线光明里交相辉映,所余光辉恰好连接在水面那只蝴蝶身上。 整个画面生动而美好。 第二百一十章 看信 娇花引蝴蝶。 宁焰心中有了猜测,“这花是,菏泽红方?” “你知道?” 宋欢喜更惊讶了。 她后来写的信没寄给宁焰,按理说宁焰不该知道的。 宁焰解释:“单九定期会把你的消息传给我。” 所以他知道也不奇怪。 知道她的菏泽红方名动天下,只是没见过,今日倒是在她的画上见了。 “可是我给你写了好多信你都不回我。”宋欢喜开始秋后算账。 宁焰把画放好,再把人捞回来,“不回你才好。” 宋欢喜嘴角下弯,在表达不满意。 “回了你。你还肯像今日这般让我亲?” 宋欢喜:“……” “你还能这么记挂我?会画画给我看?” 宋欢喜:“……” “听说你每日都给我写信。” 宋欢喜:“……” “信在哪,给我看看。” 宋欢喜恼羞成怒,“不给。” 不给? 宁焰有的是办法让她妥协。 又把人按着狠狠亲了一顿,趁她还迷糊时再挠她痒,最后“严词逼供”。 “给不给?嗯?” “哈哈哈……别……别闹了……” 宁焰继续挠。 宋欢喜不停翻滚,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哈哈哈……给给……我给我给……饶了我……” “真给?” 宁焰动作停了,却没松开她。 “给,我给你看就是了。”宋欢喜一滴眼泪还挂在眼尾。 宁焰俯身吻去那滴眼泪,把人松开,“行。” 得了机会,宋欢喜起身就要跑,结果被早就料到的大手牢牢抓住。 没办法,她只能屈服,“你跟我来。” 两人来到书房,宋欢喜看了他一眼,不再犹豫,绕到书案后,从角落里拿出一方木盒。 木盒光洁如新,上面还掉了一点漆,一看就是被人经常爱护的。 “这就是了。”宋欢喜把木盒放在桌上。 “你自己看吧,我先出去了。” 她不习惯让宁焰当着她的面看她写的东西,尽管那些都是她想告诉他的。 把话说完,不等他回答宋欢喜就快步跑了出去。 宁焰这次没阻拦,而是看着木盒发怔。 盒子已经打开。 不下百封的书信堆满了木盒,并且按照日期顺序依次排列。 信封上的日期从二月到昨日,每日一封。 全都写了“亲启”二字。 宁焰打开其中一封。 二月二十日。 仲春渐暄,离心抱恨,慰意无由,结友缠怀,恒生恋想。 逢赏花大会,辗转难寐,上天恩赐,得奇花一株,取菏泽红方。 菏泽为水,红方为太阳,亦如你我。 愿君似骄阳光耀四方,诸般天时地利为君所享,愿长风破浪,得胜归来。 愿吾一举夺魁,为君锦上添花。 书短意长,恕不一一。 欢喜。 …… 再开一封。 三月五日。 仰望山斗,向往尤深。风雨晦明,时殷企念。 神来气旺,凭花得魁,三生有幸,入宫面圣,卿陪同。 圣人赐婚,吾拒之,心甚慌。 幸,天下之主,气阔胸宽,未罚。 然,你我之情,公之于众,未知,君忧否? 欢喜。 …… 三月二十五日。 云天在望,心切依驰,相思之切,与日俱增。 忽闻云州增兵,战况不明,忆离别前夕,君甚笃,亦从容。 吾心忐忑。 午后,至宋宅。 爹娘问君安否,吾欲答,然半晌无言。 吾与爹娘一切皆安,不期君建功立业,但求平安归来。 欢喜。 …… 信很多,但每封都不长。 上面有宋欢喜的日常,有宋欢喜的相思,也有她对他的担心和盼望。 每个字宁焰都看的很专注。 看在眼中,更看进心里。 她学认字看书不过一年多,有些语句词不达意,宁焰也能理解她的意思。 纵然单九每隔一段时日都会传信与他,但那终究是旁观者的角度。 这一封封书信才是宋欢喜的内心世界。 她把她的心完完整整摆在他面前,赤忱坦荡,没有隐瞒。 这样一个小娘子,对谁好就会毫无保留。 就好比她当初嫁给顾长卿,即便婚后不久就受到夫家人的冷落暗害,她还是坚持了那么久,忍了那么久。 宁焰时常骂她笨,骂她傻,骂她不懂还击,还曾冷眼旁观过她在高门深渊里挣扎。 如今,同样的一份好落到了他这里,他得到了她的全心全意。 就算现在,宁焰还是想说她傻。 明明她亲口说过对他的感情还不知是不是爱情,还让他等等,却已经先爱情一步把自己所有的少女心事展露给她,没有防备。 得到她的好,得到她真心相待后,宁焰才有所感悟。 原来之前对她的那些“骂”,不过是自己的不甘心。 不过是嫉妒,不过是觊觎。 他看不惯她对别人好,看不惯她的身份是别人的娘子。 所以才会在自己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卑劣地给她灌输和离的想法。 如今想来,为何要推波助澜一场和离,都不过还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心。 宁焰甚至无比感谢当初助她和离的自己。 当时的麻烦换来了如今的相守。 得到她的感觉的确美好,被她毫无保留的关心更令他贪恋。 这样的宋欢喜,他绝不会放手。 她的好,也必须都是他的。 不容任何人染指。 宁焰把看完的信一封封装好,随着盒子重新放回原位。 他出门找人。 宋欢喜没走远,就在院子里的秋千上。 看到他出来,她眉眼弯弯。 “信看完了?”她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脚尖轻点地上,让秋千慢慢晃动。 “嗯。” 宁焰敛起浓墨般粘稠的情绪,走到她身后,沉默地帮她推秋千。 “那你……是怎么想的?” 宋欢喜视线看着前方不知名的某处,手里揉着帕子。 她其实远没有自己表面上那般平静。 也真的把自己能给的都给了。 “你不在的这几个月,我遇到的事情都写在信上了,有赏花大会的,有初次入宫面圣的,也有雪苑开门迎客,或是我去参宴的。” “我还开了家红方楼的事情也写在信上了,本钱都是赏花大会后赚的,我的花彻底火了,来买花的人很多,我后来又和钟师傅一起培育出了新的菏泽红方,钟师傅定价很高,却挡不住贵客商贾要买,所以我们赚了不少银子。” “现在我的营生也做起来了……” 说着,宋欢喜从怀里拿出几张银票,回身递给他。 “我在国公府没钱的时候,绣香囊手帕,都被你买了去,那些钱算小头的,大头的是你替我在平乐坊给阿爹阿娘安置的宅子,以及你每月给他们的银子,还有在冀州给赵幌的一百两,以及明蕊和老杨师傅的月例等等,费用都含在这里了,剩下的算利钱。” 第二百一十一章 还钱 “喏,你拿去。” 她的手里有两千五百两银票,她算过,还给他是够的。 宋欢喜递出去了一会儿,不见他收,以为他在介意另外三千两。 “你去云州前给了我三千两银票,我都记得,只是我个人手头上暂时还没有那么多,你当初也说过算投入,我想的是按照每月给你分红,或者你反悔了不想投,我也可以一次性全部还给你,不过要等下个月。” “当然,你如果愿意继续将那三千两作为投入,这两千两我还给你就不欠什么了。” 手里拿得出银子,宋欢喜心里是松口气的。 无形中一股底气和自信在心间蔓延开来,她终于不用再拿人手软。 这种感觉很奇妙,有钱的感觉也是真的好。 宋欢喜很享受。 宁焰看着她手中的银票,如迎头一盆冷水浇下,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你快拿着啊。”宋欢喜催促。 “我说过,不用你还。”他错开她的手,去推秋千,秋千随着力道顺势摇晃。 宋欢喜整个人也跟着摇晃,还好他力气不是很大,在她接受的范围内。 “我知道你很有钱,又被认回了显国公府,不差这两千五百两,但这是我欠你的,我应该还给你。” 她也很真诚。 宁焰不作声。 手举了会儿,宋欢喜不等他了,直接把银子塞进他怀里。 刚要离开,手腕被他握住。 “怎么了?”宋欢喜仰头看他。 宁焰眸色深沉,“你什么意思?” 宋欢喜眨了眨眼,“没什么意思啊,我只是把你之前借给我的银子都还给你而已,对了,往后你也不用每月给我阿爹阿娘银子了,我有钱,都会给他们的。” “不用你还。”他再次重复。 说完后两眼紧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表情。 “这是我该还的。”宋欢喜也很认真地与他对视。 “我们虽然在一起了,但你的银子还是你的,我没想过占你便宜,我阿爹说过,人只能要自己该要的,不可太过贪心,若是求了不属于自己的,后面总会加倍偿还,我不想那样。” 他从来没说要她还,她却不能不还。 这是宋欢喜做人的准则。 秋千慢慢停下。 “所以?” “所以什么?”宋欢喜不是很懂他的意思。 宁焰握住她手腕的力道收得更紧,狠声道:“我刚跟圣人求完赐婚。” “你跟圣人求了赐婚?”宋欢喜下意识反问,“这怎么可能?” 面圣不应该谈论朝政大事吗? 宁焰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尾已经泛红。 足以见得她还钱这件事对他的刺激有多大。 他语气沉郁,“我不会放开你,这种事,你最好想都不要想。” 任何阻挠他们的人或事,都不容许存在。 想到什么,握着她的力道越来越紧,某种阴暗的情绪慢慢滋长。 “疼。”宋欢喜忍不住呼出声。 宁焰猛然松开她,撤退半步。 宋欢喜握住自己的手腕,看他一副大受打击的样子,试图让他镇定。 “我没有要离开你。”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想歪了,宋欢喜还是觉得自己有必要跟他再解释一遍。 “我还你银子,只因为那是我跟你借的,我们之前只是朋友,借你的银子我当然要还给你,虽然如今我们在一起了,那三千两也要明算账,万一哪天我们分开……” “不会分开!”宁焰立刻打断她。 “好好,万一我们哪天……” 宁焰瞪过来。 宋欢喜:“……” 没想到他反应会这么大,宋欢喜把他拉过来坐下。 一个秋千承受了两个人的重量,树枝往下沉了沉,还好他们都不算重。 她绕过那句,试图把意思表达的更明白。 “我的营生不属于我一个人,还有阿宁,苏心暖、钟师傅以及禹王府的明郡公,当然还有你,这是我们几个一起合伙开的,你想啊,你投三千两却不要回报,那银子就是我们几个人得了,你心里平衡吗?” 宁焰刚要说话,宋欢喜打断他。 “别再说无所谓的话,我知道你有钱,但是有钱也不能乱花啊,而且生意这种事情……哎,总之很复杂,所以最好还是算明白好一些。” “不准提分开。”她说了这么多,宁焰只有这一句话。 “好好好,不会分开。”宋欢喜安抚道:“我也没想过和你分开,我对你也是很认真的,你从我的信上还看不出来吗?我每一封对你都有思念。” 有些话再不好意思她也只能说出口了。 宁焰的脸色总算没那么难看。 宋欢喜默默松口气。 又听他说:“我那份交给你管。” 宋欢喜下意识脱口而出,“我们又不是夫妻,我怎么给你管?” 这责任太大了,三千两不是小数目。 之前欠的银子已经给她很大压力,她怕自己弄丢了或者搞砸了,到时候万一赔不起…… 只要想一想,宋欢喜都觉得会做噩梦。 宁焰垂眸,眼神落在她头顶,语气格外阴森,“我们成亲。” 宋欢喜:“……” “马上就成亲!”他强调。 “成亲不是这么简单的事。”她试图说服他。 “你不愿嫁给我?” “也不是不愿意,但是我和离才几个月,而且又刚刚有了自己的营生……你也才打仗回来……” 她想说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一切都不是那么稳定。 “你到底愿不愿意?”宁焰只要她这个回答。 “我没说不愿意,但是……” 宁焰直接找来单九。 “主子。”单九过来。 “吩咐下去,准备成亲事宜。” “是。” 不用他说,单九也知道是成亲的主角是他们二人,问都不需要多问。 宋欢喜:“……” 他真的很高效。 宁焰胸中燃着一团火,发又发不出,只能压制。 “你记住,这辈子你只能嫁给我,除了我,谁也不行。” “这算求娶吗?” “你说算就算。” 宁焰松开她的手腕,意识到什么,挽起她衣袖,看到被自己握住的那片手腕微红。 眸光沉了沉,他默不作声地掏出药瓶,均匀地涂抹在她手腕。 “其实已经不疼了。”只是她的皮肤比较容易红而已。 “傻。”宁焰吐出一个字。 都不知道还手。 “你怎么又骂我?”宋欢喜挣了挣手,不想让他握。 宁焰自然不准,擦完药后把她的手放在掌心。 “婚仪上想要什么?” 宋欢喜想不出来,把问题抛给他,“你自己去想吧。” 她都说了不是最好的时机,他还偏要成亲,那就都交给他好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 暗杀 刚说到这里,雪怜就过来了。 “娘子,还有宁……宁郎君,饭食好了。” “走吧,我们去吃。”宋欢喜拉他起来。 宁焰没动,“你先去。” “你还有事吗?”宋欢喜好奇。 “嗯。” 宋欢喜就不再打扰他,随着雪怜先往饭厅去。 宁焰注视她的背影,或许是挣到钱,自觉前路一片坦荡,她的身上少了从前那份自卑,也少了在显国公府的委曲求全。 有一项营生,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很重要,意味着她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也能把自己的生活过得很好。 在风气虽开放,却仍不能女子入仕的大景朝来说,这已经算活的很好。 除了没有显赫的身份,金钱、名望、朋友,她现在一样都不缺。 不知为何,宁焰心中有股不安。 单九重新回到院子。 “主子。” “这段时间,可有什么异样?” 单九想了想,“没有。” “确定?” 单九确定。 “嗯。” 宁焰起身往饭厅去。 这顿饭是宋欢喜精心准备的。 去了趟宫里,又在显国公府待了一年,无形中也让她增长了许多见识。 重头菜有消灵炙和红虬脯,这是两道宫廷菜,之前圣人赏过。 其中,消灵炙是一道由羊心尖肉和鹊舌为食材,经过复杂加工程序制成的菜肴。 红虬脯是把肉制成虬形,堆放在盘子上,吃起来弹性很好。 还有其他的如葱醋鸡、筋头春、通花软牛肠、水炼犊炙、水晶饭等等,都是王公贵族们宴席上的菜品,摆了满满一桌子。 宋欢喜还准备了一壶桂花醅,担心他不想喝酒,茶也准备上了。 茶是绿英,之前顾长宁送的。 这桌菜的用料和耗时都很讲究,可以说是色香味俱全。 相应的,也贵。 可以说为了迎接宁焰回京的第一顿饭,宋欢喜做足了准备,也豪掷千金,就是想让他吃好喝好。 “不便宜。” 看着这桌菜,想到她对钱的重视,宁焰如此评价。 “是啊,这一桌菜很贵的,而且很多东西都不是今天才备好,在得知云州军回京之初我就让人开始准备着了。” 宁焰的心情好了不少。 一顿饭只有他们二人,期间多是宋欢喜看着他吃,或者给他夹菜倒酒。 他眉头皱了,宋欢喜就再也不夹那道菜。 他吃的享受,那宋欢喜就给他多夹。 总之始终贯彻一个宗旨,就是要把人服务好。 对于她的殷勤,宁焰照单全收。 用完饭食,再洗了一个澡,宁焰穿上了宋欢喜亲自准备的绣飞鹤纹墨袍。 宋欢喜一直在外面等着,看他出来,正要邀请他去花房看看,外面就来了人。 是显国公府的管事。 来请宁焰回显国公府,国公爷要见他。 “抱歉。”宁焰捏了捏她的手。 “没事,你快去吧,国公爷找你肯定是要事。”宋欢喜很善解人意。 宁焰头也不回地走了。 宋欢喜回到落丹院,找来单九。 自上次和顾长卿同去圣宫后,除非必要,宋欢喜都不怎么过问显国公府的事。 但现在她想问问。 单九也如实回答。 “李嬷嬷死后,国公夫人在荣安堂养病,府上大郎君的生母桑姨娘很出风头,顾世子去益州后,未带两位妾室,绿月和晴儿在府里很安静。” “单武呢?”宋欢喜问。 “单武一直充当小厮留在聚英阁,主子这次回国公府就能见到,如今国公夫人身边的大夫换成了随楚,随楚没什么医术,单武将他拿捏得很好。” “二房呢?”宋欢喜又问。 单九:“三娘子和六娘子分别嫁人后,五郎君顾长轩被送入书院继续读书,二太太正全力培养另一个嫡子,也就是九郎君顾长麟,还有个顾七娘顾长欢,她在国公夫人养病期间时常去荣安堂照料,她的生母绵姨娘很会笼络府上二老爷,二太太受了不少冷落。” 这样听来,一切如常,没什么问题。 单九:“还有一事。” “什么?” 单九:“顾世子去了益州任知州,他的前姨娘清霜的父亲就曾是益州知州,如今却甘愿屈居顾世子之下,只当了个通判。” 那是顾长卿的事情,和上京没什么关系。 宋欢喜暂时放下心来。 不过她的放心显然还放得太早。 宁焰这边,出雪苑没多久就连续遭遇了两场暗杀。 雪苑到上京城的距离不算远,中间会经过一个山林。 刚入山林就有数十个黑衣人突然袭击。 离开山林时没想到还有。 不过都被宁焰一一解决。 无人山林中,此时充满了浓郁的血腥气。 宁焰擦拭完滴血的剑,往不远处瞥了眼。 来接他的国公府管事瑟瑟发抖地蹲在地上,头往下垂捂住双耳,不敢看也不敢听。 暗杀结束,四周一片寂静。 宁焰回到马车上,冷声道:“要我等你?” 这声音传入管事耳中简直如同惊雷,他猛然抬头,下一瞬就抱着树干呕吐。 “呕……” 血腥气对普通人来说已经是很大的打击,眼前这一地的尸体让没见过大场面的管事完全无法接受。 同样这也证明了,他对此事毫不知情。 宁焰没有为难这个管事,只是不耐烦地放下车帘。 “一刻钟。” 马车里传来他的声音。 一刻钟后,管事算是掐着时间勉强停下的。 他忍着极度的不适从一具具尸体上跨过,捏住鼻子坐上车沿,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赶紧赶车离开。 直到看见显国公府的门匾,管事才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他赶紧找到府内总管把事情说了。 此事很快传到国公爷耳中。 于是宁焰走进书房时,就看到显国公上下打量的目光。 “有人想杀你?” “是。”宁焰刚换上不久的衣袍被血染脏,令他很不满,语气算不上好。 “知道是谁吗?” “不知。” “嗯,这件事我会去查。” 国公爷转而拿出一份秘报,“过来,看看这个。” 宁焰接过。 秘报上是有关笸箩国的消息。 笸箩国被谜沙国和朱蛮国大肆侵略,终于坚持不住,派人秘密向大景朝求助。 国公爷:“笸箩国说他们手中有一种新型武器,射程可至千步之远,威胁巨大,一旦拥有,大景朝将如虎添翼。 ” 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的消息,国公爷凭自己的渠道也能得知。 宁焰面容很镇定,“是,朔望使团入京,正为此事。” “哦?”国公爷做意外状,“怎么回事?” 宁焰:“朔望战败投降,以新型武器图纸为筹码,要和大景朝做笔交易。” “圣人不曾与我说。”国公爷抚了抚胡须。 “需要我做什么?” 第二百一十三章 顾长烈 宁焰知道他有所图。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国公爷不绕弯子,“本国公要知道,朔望使团的交易条件。” “可以。” “这件事暂且先不急,听闻你此战居功至伟,详细说说。” 关于云州的作战部署,同样的说辞,宁焰对赵隽说过,对圣人说过,如今又对显国公再说一次。 听完后,国公爷问了句,“就这么简单?” “是,三百精锐能力卓越,配合默契,要赢不难。” “嗤……” “谁?” 宁焰目光凌厉看过去,手已经摸上了腰间,那股山林中嗜人的杀意重新出现。 国公爷见状,直接道:“出来吧。” 下一瞬,宁焰就察觉身后一阵风。 他迅速往旁边一闪,看向来人。 不陌生。 顾长烈。 国公爷的庶长子,也是国公府的大公子。 “三弟身手果然不同凡响。”顾长烈站到他面前。 “大哥。”宁焰喊道。 “谁能想到,你竟真是父亲的儿子。”顾长烈语气熟稔。 这话宁焰没接。 国公爷也没说话。 顾长烈似乎只是问问,问完后不等回答,就坐到下首的椅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茶。 “宁焰,好久不见。”他看过来。 宁焰迎上他的目光,“好久不见。” 顾长烈其人,说来也算神奇。 此人长相周正,脾性古板,是个某些方面比顾长卿还严苛的人。 他没有特长,名声不显。 整个上京曾一度只闻显国公府二公子的名讳,而不见大公子。 但作为大哥的顾长烈一直很平静。 仿佛一切本就该如此。 府里人也惯会拜高踩低,都知道薛氏不喜这个庶子,于是二房三房的嫡出都不怎么待见他。 顾长烈对此也没什么异样,只顾埋头做自己的事。 要问薛氏为什么不待见他,还要从薛氏当年怀孕说起。 二十几年前,刚成亲时,国公爷和薛氏的感情还算不错,答应过在嫡子出生后才让妾室怀孕。 没想到等薛氏怀孕了,桑姨娘却成了个意外。 不知是避子汤失效,还是桑姨娘根本就没喝真正的避子汤,总之等薛氏怀孕时,桑姨娘腹中早就有了顾长烈。 知道国公爷对薛氏的承诺,桑姨娘一直没声张,直到薛氏怀胎不久,她才私下找到国公爷说出实情。 那时的顾长烈已经有六个月大,在桑姨娘肚子里成了形,大夫说是个男孩。 虽然是庶出,却是长子。 国公爷没有不留的道理。 长子顾长烈就这么出生了。 这对于出自簪缨世家的薛氏来说是奇耻大辱,亦成了她的最大心结。 不过对于国公爷来说,都是自己的儿子,没有区别,所以他对待两个孩子一视同仁。 但薛氏心有不甘,加上儿子出生几个月就失踪不见,于是越发针对顾长烈。 也许真的是桑姨娘的出身不高,又或者桑姨娘学问水平有限,顾长烈自出生起就表现平平,从不出风头。 后来跌跌撞撞考上了进士,薛氏强烈要求不准国公爷运作,顾长烈就被派往了地方。 他这么多年很少回来,上一次回来还是成亲。 这次再回来,不仅在官场上有所晋升,就连生母桑姨娘在府中的待遇都好了许多。 所以要说这人真的没有小聪明,谁也不信。 但他和桑姨娘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你真的是父亲的儿子?”顾长烈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又问了一遍。 宁焰:“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顾长烈摆手,“我只是问问。” “好了,继续说正事。”国公爷把话头扯回正轨。 国公爷:“早朝后,圣人单独叫你到御殿,可有提封赏之事?” “提了。”宁焰答。 “你怎么说?” “我求了圣人赐婚。” “不可!”国公爷阻挠。 宁焰:“圣人不会封我高官厚禄。” 这点他很清楚。 只要他一天是显国公的儿子,就一天不可能走到最上面。 一门三进士,对圣人来说未必是好事。 他不信国公爷看不透。 国公爷显然也知道他说的对,思索片刻,道:“如今长卿在益州,长烈在大理寺,你不如去辽州?” “辽州可以。”顾长烈起身,“二弟去年冬日北上辽州赈过雪灾,那里有我们的人。” 顾长烈没说的是,辽州还有辽州军。 “不去。”宁焰想也不想,直接拒绝。 “你与宋氏之事,我早已知晓,你可以和她在一起,我不拦你,你们可以一起去辽州。” 国公爷面色温和。 “等我与她成亲再说。” 国公爷的眼神变了,变得讳莫如深。 “你会去的。”他说。 宁焰:“至少现在不去。” “也好。” 国公爷没有为难他,也决定给他一点好处。 “你打探朔望国交易条件后,我可以为你去圣人面前请纸赐婚。” “不需要。” 国公爷:“只有我去,圣人才会同意你与那宋氏成亲。” 他一脸笃定。 宁焰:“……” 圣人这次的确没直接同意。 国公爷主动结束交谈,“你们都出去吧。” 宁焰:“是。” 顾长烈:“是。” 二人一同往外走。 离开前院,宁焰往聚英阁去。 顾长烈道:“许多年不见,我去你那坐坐。” “嗯。”宁焰这次没有拒绝。 到了聚英阁,小厮上茶,二人就坐在前厅。 顾长烈看了眼外面空荡荡的院子,“你还是喜欢清冷的环境。” 宁焰把茶放到手里,没喝。 “云州一战,你没说完。”顾长烈突然提起。 “说什么?” “不觉得一切都太巧合?”此时的顾长烈展现出了他潜藏的睿智。 “怎么会那么巧,进入朔望涟鹿山林后,就能迅速探听到朔望起兵的目的与笸箩国有关?又能及时掌握朔望主帅朔远州的行踪,据我所知,朔远州其人极擅隐藏行踪,一旦出行,必备替身。” “还有,司马弘应当在鹿城就死了,你冒充司马弘让司马一族成为笸箩国罪人,笸箩国人对你充满恨意,朔远州既是去见了司马弘,想必也死了,那么……” 顾长烈看向宁焰,“那个仅带几十人就孤军闯入云州军偷袭的朔远州,也是你的人伪装?云州军中何时有如此擅伪装之人?” “你对云州战事很了解?”宁焰反问。 “哪里,只是略有耳闻。”顾长烈不承认。 宁焰:“朔远州其实没死。” 顾长烈不信,“他的尸首已经挂在了涟城城门上。” 宁焰:“哦,我记错了,他死了,死在鹿城,我亲手杀了他。” 顾长烈:“不可能,朔远州明明死在一支远程箭下,而你擅长近身用剑。” 第二百一十四章 梦啊 “你比我记得清楚。” 顾长烈:“……” 他突然笑了笑,“这么多年不见,连你也学会套我话了。” 宁焰不与他多说,“云州一战事实如此,天时地利皆得,大胜归来你不高兴?” “怎会。” 顾长烈起身,“大哥在这先恭喜你了,无论是升官还是娶妻。” “多谢。” 顾长烈走了。 过了会儿,单武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汇报顾长烈的行踪。 “大公子往前院国公爷书房去了。” “嗯。” 宁焰早有预料。 “近日有何异常?”他开始问。 单武:“显国公这几个月都在府上桑姨娘处,荣安堂冷清下来,国公夫人在顾世子去益州前还闹过一次,之后就把自己关在屋里。” “说重点。” “桑姨娘的知落院有暗卫保护,她院里的小厮婢女都会武功。” “继续盯着。” 宁焰起身。 “还有两件事。”单武赶着说。 “三娘子顾长月的夫君广义侯府嫡次子——周振扬,被李三和麻子二人经常带到水墨坊与女子厮混,三娘子和周小郎君婚后的关系很僵,三娘子几次派人私下调查周小郎君的行踪未果。” “六娘子顾长萱嫁给太傅寺少卿家的大公子柳应许后,二人很和谐。” 这是两件不重要的小事,却都与宋主子有关,单武才单独列出来汇报。 宁焰闻言,想到宋欢喜那百余封信,又想到她曾受到的磋磨。 “把周振扬养外室有私生子的事情告诉顾长月,还有,顾长萱和周振扬婚前的那些事,让人告诉柳应许。” 单武:“是。” 宁焰大跨步往外走。 单武突然又追上来,他一手医术出神入化,从主子回来后就闻到了他身上的血腥味。 “您受伤了?” “没有,回来时有两场暗杀而已。”宁焰不放在眼里。 “可需要我派人调查幕后主使?” “不必,我已经知道了。” 顾长烈刚才的话很清楚,笸箩国对他充满恨意。 然而笸箩国自顾不暇,未必有精力到大景朝都城刺杀。 无非是他从云州回来,显国公,或顾长烈的给的见面礼而已。 “是。” 单武在聚英阁外就停了,目送主子离去。 离开显国公府后,宁焰先去了趟使团驿站,再去的雪苑。 到雪苑时天色已经晚了。 宁焰洗去一身脏污,来到主屋,抱着熟睡中的宋欢喜,闻着她身上熟悉的气息,渐渐睡去。 而这一夜,宋欢喜却又开始做梦。 是那种已经许久未做过的预知梦。 宋欢喜发现自己站在一条宫道上,周围的景象和那次去圣宫一模一样。 她看到一顶轿撵在前,四人共抬,上方坐着一身穿国夫人规制服饰的薛氏。 后面走路跟着的除了内侍宫婢,还有她自己,以及二太太、顾长月、顾长萱。 她们是从宫门口进来的,要去见谁? 宋欢喜感到疑惑,决定跟着她们走。 走着走着,发现她们停在了一座宫殿面前。 抬首,上面写着“凤仙宫”三个大字。 有看门的小内侍进去通传,不一会儿,薛氏下了轿撵,带着身后的国公府家眷往里面走去。 凤仙宫的殿宇主要用大木柞结构,斗拱硕大,屋檐分上下两层,高挑向上翘起,简单而粗犷的鸱吻、下粗上细的柱子、简洁明快的色调,朴实无华的门窗……都给人无上庄重、大方的印象。 宋欢喜很快意识到,这是皇后宫中。 越往里进,她越确定这一点。 殿宇内部和外部结构大致相同,不过也多了许多精致稀罕的陈设。 只见云顶檀木作梁,水晶玉璧为灯,珍珠串起的帘幕、范金的柱础,还有风起绡动的鲛绡宝帐子,让整个宫殿如坠云山幻海一般。 来不及多看,宋欢喜就听到薛氏等人请安的声音。 “皇后娘娘万安。” 薛氏带领身后的人一起行礼。 “都起来吧。” 通身贵气逼人的皇后娘娘真正是风华绝代、凤仪万千,保养得极好的面上看不出年龄几许,满身的华光只让梦中的那个宋欢喜感到自惭形秽。 宋欢喜感受到了梦境里那个“她”自卑怯懦的心情,而且梦里的“她”穿戴竟和皇后身边的宫婢差不多。 圣宫规制如何,规矩如何,服饰如何,薛氏等人明明知道,却什么都不说,故意看她出丑。 宋欢喜瞪了薛氏一眼,尽管薛氏看不到。 圣宫里也在举办一场赏花宴。 名为赏花,实则为给适婚的皇子贵族们相看女郎。 容善郡主柳月涵也在其列。 她身穿清丽雅致的紫色宫装,玉颜上画着清淡的梅花妆,举手投足间皆是属于郡主的华贵高傲。 梦中的容善郡主见到了梦中的顾家新妇,有其珠玉在前,后者被衬得黯淡无光,土气冲天。 根本不需要薛氏等人说什么做什么,她们只是把宋欢喜带到了宫里这场贵人的赏花宴上,梦里那个位卑的宋欢喜就受到了所有人的排挤。 宋欢喜看到,梦境中的“她”求助般地眼神看向薛氏等人,却全都被她们撇开眼神当做不知。 不多久,皇后来了。 圣宫里娇艳的花朵衬出明艳魅力的贵女们,认识的人都三三两两聚成一团,或赏花聊天,或吟诗作对。 只有宋欢喜,孤零零一个人。 宫里宫道繁杂,“她”不敢多跑,只能找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待着。 薛氏没让“她”带婢女,所以“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直到,一位身穿皇子服饰精雕玉琢的年轻郎君出现。 “你在这里作何?” “她”被吓了一跳,几乎是弹跳着站起来,手指搅着,头低低垂下,嗫喏道:“我……臣……臣妇只是在这里休息,扰了贵人雅兴,还请贵人赎罪。” 说完,“她”直直跪了下去。 “诶你这……”被称作贵人的人吓了一跳,“快快起身,你成亲了?是哪家的妇人?怎么穿成这样就来了宫里?” 他的连续发问让“她”来不及站起来,就按着顺序回答。 “我成亲了,是显国公府顾长卿的妻子,这衣裳……衣裳是我自己穿的,和旁人没关系……我是跟着婆母入宫的。” “行了,快起来,让人瞧见还以为我对你怎么了呢?”贵人摇着手中的折扇。 梦里的宋欢喜站了起来。 贵人上下扫视一通,突然说:“显国公府待你不好?” “不不不。”梦里的宋欢喜慌忙摆手,“挺好的,是我,是我自己没学会规矩。” 贵人若有所思,“入宫来见见世面也好。” 接着话锋一转,“不过,你知道我那表妹喜欢顾长卿吧?” 第二百一十五章 和亲 “表妹?”梦中的“她”一脸懵懂。 “我是父皇第三子。”三皇子自我介绍。 梦里的宋欢喜“噗通”一声又跪了下去。 “我就知道。”很无奈,但三皇子这次主动扶起她,“我表妹就是容善郡主。”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臣妇……” 宋欢喜根本不知道容善郡主喜欢顾长卿,如果知道…… 如果知道,“她”也不会嫁给顾长卿。 “只是可惜啊。”三皇子幽幽一叹。 “可……可惜什么?” “我这表妹就要远嫁了。”三皇子凝视着不远处被众人追捧的表妹。 “远嫁?”宋欢喜更是不懂。 三皇子回头看“她”,“因为你嫁给了顾长卿,我表妹不得不远嫁。” “对不起,我……她……” “想知道她要嫁给谁吗?”三皇子问。 宋欢喜的确想知道,但梦里的那个宋欢喜不想,也不敢想。 三皇子面带忧伤:“表妹要和亲朱蛮国了,你知道朱蛮国近几年声名鹊起的一元大将是谁吗?” 不等人回答,三皇子就自顾自回道:“那人名叫洪厌,领兵作战锐不可当,将勇兵强令对手无不胆寒啊。” “洪厌?” 不论是现实中,还是梦中,宋欢喜都没听过这个名字。 三皇子:“说起来,其人和显国公府有些关系……顾焰……洪厌,有意思,十分有意思。” “!” 因为这句话,宋欢喜倏然从梦中惊醒。 她一下子坐起来,一旁浅眠的宁焰也被她闹醒,“怎么了?” 宁焰眼睛都没睁开,双手揽住她,下颚搭在她肩膀上,埋头蹭了蹭。 宋欢喜双目无神地看向前方,咽了咽口水,声音艰涩道:“宁焰,你以前是不是叫顾焰。” “嗯。” 因为埋在她肩上,宁焰的声音有些闷。 “你为什么叫顾焰?” “二太太也叫过你顾焰,国公夫人也叫过你顾焰,还有其他人……” 宋欢喜不敢说自己当时都在场,但她真真切切听到过这个名字。 宁焰意识清醒了些,从她肩上抬头,看她,“为什么这么问?” “我做了个梦……” “梦和现实都是相反的,不要信。”宁焰捏捏她的脸。 宋欢喜双手握住他的手,垂眸,第一次认认真真观察他指腹间这层厚茧。 “你是不是自小就练武?” “嗯。” “除了用剑,你还会些什么?” 她还从来没问过这些,宁焰弯了弯唇,“怎么,开始对我好奇了?” 宋欢喜没有否认,“你说我们就要成亲了,但我好像还不太了解你。” “不困吗?”宁焰看了眼外面黑漆漆的天色。‘ 宋欢喜摇头。 宁焰无奈,拥着人躺下,把薄衾给她盖好。 两人面对面,脸对脸。 黑夜里宋欢喜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能听到他平缓的声音。 “我自幼被养在一个庄子上,每天都要面临……刁难,从小习武,练武环境也很……残酷,那时候年龄很小,有意识起就已经在那里……一起练武的不止我一人,每隔一段时间会面临一次考核,合格者可以继续住下去……就这么长大了。” 宁焰说的很笼统,但实际上远比他说的更残酷。 只是考虑到宋欢喜还小,还有作为人的天真和善良,不属于那个黑暗阴沉的世界,那些血腥被他自动隐去了。 “这么多年,毫无缘由救我的,只有你。” 说到这里,宁焰把她抱紧了些,薄唇贴在她额头上,喷出一股热气。 “所以,不要离开我,知道吗?” 他的手轻抚指尖柔软顺滑的青丝。 宋欢喜没有被这片刻的温情打动,事实上她脑子里一团乱麻。 从宁焰承认他曾叫过顾焰开始,她就做不到平静了。 “你从小待的那个庄子,是顾家的庄子?” “是。” “所以你从小就被国公爷养在庄子上?” “是。” “你是他和……其他人生的孩子?那你为什么自小不在国公府,却被养在那里?” 宁焰终于发现她的奇怪之处,她问得太多了。 “你怎么了?有哪里不舒服?” 宋欢喜把头埋在他胸口,紧紧抱住他,既是不安,也为避免有些情绪被他看到。 “宁焰,将来有一天,你会去朱蛮国吗?” “也许。”宁焰想到在国公府交谈的内容。 国公爷要他去辽州,但圣人还未表明意思。 所以一切都不确定。 犹豫了很久,宋欢喜还是问出口,“你……认识一个叫洪厌的人吗?” 这是她自梦中醒来后,最想问的问题。 宁焰抱着她的手一僵,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为什么提到洪厌?你见过?” 宋欢喜已经察觉到他的变化,一颗心仿若泡在了苦水里。 她再问:“如果没有遇到我,你会娶谁?” 闻言,宁焰久久无声。 “在我之前,你有想娶的人吗?” “没有。”这次他回答得很快。 “如果没有遇到我,你应该有你更广阔的锦绣前程吧。”宋欢喜低声呢喃。 如果是他娶了容善郡主柳月涵,对他来说,也当是锦上添花。 “不知道。” 宁焰更想说的是,不可能。 他不可能遇不到她。 那么早就相遇的缘分,即便她身边有过旁人,最后还是他们在一起。 所以在宁焰看来,他不可能遇不到宋欢喜。 而遇到宋欢喜,他们总会在一起。 他毫无理由地相信这一点。 宋欢喜他怀里闭上眼,“我困了。” “睡吧。” 宁焰尽量轻柔地拍打她的后背,安抚她的情绪。 等察觉到她平稳的呼吸后,宁焰从榻上下去,推门而出。 离主屋远了,宁焰找来单九。 夜色下的他面色冷漠,“她知道洪厌,这是怎么回事?” 单九脸色也变了,她单膝跪地,“主子,是属下失职,属下每日跟在娘子身边,未曾发现她和什么陌生人接触过。” “熟人呢?”宁焰居高临下,气势迫人,“国公府女眷,顾长卿、顾执、还有什么苏心暖、钟云深、禹王之子……” 他每说出一个名字,面色就难看一分。 单九被这气息压迫地不禁双膝跪地,“知道洪厌的人不多,其他的知情人当年就处理了。” “请主子再给属下一次机会,属下一定会调查清楚。” 宁焰眸中已隐现杀机,“若不是你在照顾她,你清楚我的手段。” 单九满头大汗,“多谢主子。” “滚。” 单九走了。 主屋内。 从宁焰出去后,宋欢喜就睁开了双眼。 她听不到外面的交谈声,但心里已经生出一丝绝望。 本来还当梦境骗人,可他的行动已经证明了一切。 第二百一十六章 赏花 “洪厌……顾焰……宁焰。” 宋欢喜无声地说出这几个名字。 他到底还有多少个身份? 顾焰,是养在顾家庄子上自小习武的他。 宁焰,是如今光明正大被认回显国公府, 立下战功的他。 洪厌,是朱蛮国声名鹊起的一员大将,也是他。 这些都是他,那他又是谁? 若说之前的预知梦半真半假,这次的梦她已经得到了一半真。 宁焰就是顾焰,顾焰就是洪厌,那么他会是朱蛮那个大将军吗?他会和柳月涵和亲吗? 宋欢喜都不知道,但她只有等。 等待结果的来临,等来一个让她放心或死心的机会。 突然,门开了。 宋欢喜快速闭上眼。 夏日晚上的燥热令人心烦。 宁焰上来抱住她, 从云州回来连日奔波本就疲累,在她身边,他很快就睡了过去。 宋欢喜动了下身子,由正对改为背对他,不知不觉就睁眼到天明。 天光微亮,她察觉到身后的人有了动静,便下意识闭眼。 宁焰俯身过来看她,片刻后才下榻离去。 一个时辰后,雪怜在外头敲门。 宋欢喜还醒着,“进。” 雪怜:“娘子,钟师傅有事要找你。” “我知道了。”宋欢喜从榻上起来。 雪怜看到她的脸,关切道:“娘子,你的脸色瞧着不大好。” 宋欢喜坐到铜镜前,后半夜她思绪混乱,一直没睡着,脸色苍白,眼下更有青黑。 “无事,帮我铺点粉吧。” “好。”雪怜过来帮忙。 钟云深一早就来到了花房。 如今的花房比起几个月前有了巨大改变,无论是里面的装潢陈设,还是花卉的分类区域,全都焕然一新。 一进去,一股浓郁的混合香气迎面扑来,各种花卉争奇斗艳,似乎在比较着谁更美。 宋欢喜已经习惯这样的场景。 “钟师傅。”她喊。 钟云深正蹲在地上夯土,闻言摘下手套起身走过来,“我有事要与你商量一下。” 这几个月,不只是花房有了变化,和花房一起改变的,还有脾气古怪的钟云深。 他变的倒不是自己的脾气,而是对人的态度。 赏花大会前,他还高傲不可一世,不屑与人为伍,自持手艺派头十足。 赏花大会后,他彻底被宋欢喜征服,不得不承认她的培花育种上面的天赋,因此对她也和蔼起来,甚至隐隐有尊重的态度。 专业的匠人或许不会因钱财折腰,却一定会对有实力的人刮目相看。 钟云深就是真实写照。 他把宋欢喜带到梅园转了一圈。 才道:“冬日红梅已凋零,梅园难免丧失特色,但这个季节正是其他花卉竞相盛开的时候,也需要足够的地方和环境来养花。” 说到这里,宋欢喜已经大致明白他的意思。 果然下一瞬就听钟云深说:“我想征求你的意见,能不能在梅园空出一块地,我把部分花卉移栽过来。” “当然,我不会破坏梅园整体的格局,只会在角落辟出一块地,这种情况只需要移走几颗梅树,可以把这几颗栽到雪苑的其他地方。” 宋欢喜想了想,点头,“可以。” 钟师傅和她的想法不谋而合。 “好,那我立即安排人动工。”钟云深现在很有干劲。 “等百官赏花会后吧,现在我们先保障圣宫里供应的花。” “也好。” 宋欢喜这边一直忙着,宁焰也没闲着。 在开宴前一晚,他已探听到了朔望使团此次来朝的目的。 国公爷听闻后,略感惊讶,“找人?” “是。” 宁焰不能保证这个目的一定为真,加了句,“也可能是他们的障眼法。” 国公爷颔首,“不错,你继续监视,无论消息是否为真,我都会在圣人面前为你请赐婚圣旨。” 这是他的承诺。 宁焰没多说什么。 时间很快,转眼就到了百官赏花宴当日。 这一天雪苑所有人天还未亮就起来了,随着宫里内侍的到来,一车车鲜艳的花朵被护送入圣宫。 宋欢喜和钟云深,还有苏心暖、顾长宁等人都得了入宫的机会,原因是赏花宴需要他们做讲解。 前院动静太大,特地在雪苑偏僻角落温书的杜齐也出来帮忙。 猝不及防看到苏心暖,杜齐眼珠子快速移开,不过一会儿,又转了回来。 “那个,苏小娘子安好。”杜齐鼓起勇气过来见礼。 “是你啊。”苏心暖也回礼,“杜郎君不必如此客气。” “好,好啊呵呵。”杜齐挠挠后脑勺。 这会儿正忙,苏心暖没工夫和他闲聊,便让他站在对面帮忙检查。 杜齐站到对面,抬头就能看到苏心暖,只觉得自己的心也像这些花一样,盛开了。 从雪苑一共拉了十几车花出来,几乎把雪苑掏空。 这十几车的花全都是宋欢喜等人这几个月的心血。 除了他们,赏花大会的第二名明郡公,第三名石光,也都各自带了自己的花。 他们在皇城下聚集,几人互通了些消息,便等着入内。 明郡公有多年育花经验,身份贵重,手上也有钱,有一个专门的宅子用来养花。 从他的宅子里一共拉了三十多车,每一种都是名品。 富商石光很有眼色,尽管他已经准备了上百车的花,见此情形也能做到轻易的断舍离。 他取了个中庸之道,让人拉了二十车花过来,剩下的全都拿去花庆坊。 这样既不会让魁首丢了面子,也不会淹没郡公的风头。 除了他们,往日里给圣宫供应各种名贵花卉的皇商们也有花送入圣宫。 从早上开始到下午,一车一车新鲜盛开的名品陆陆续续运往碧落池。 除了宫里的热闹,上京城内也动了起来。 圣人曾口谕,邀百姓在上京城赏花,与民同乐。 于是这一日,一夜之间仿佛整个上京城的花都开了。 除了重中之重的花庆坊,沿街商铺、酒楼门口或店铺内的桌子上,三两步就能看到一株花。 这些花的品质又以花庆坊为最。 城内的百姓们争相赏花,无论是年轻的小娘子小郎君,还是中老年夫妇们,都在这一天出了家门,随着如潮的人海往花庆坊去。 上京迎来全城狂欢,轰动一时。 入夜,整个圣宫灯火通明。 碧落池沿岸繁花似锦,一簇簇鲜艳的花朵上还有晶莹的水珠调皮附着。 赤、橙、黄、青、蓝、紫等各种颜色。 牡丹、兰花、茉莉、八仙花、凤尾兰、五色梅等等各种花卉,应有尽有。 每种花都有不同的寓意,堆叠出一种吉祥如意的和谐氛围。 第二百一十七章 美人 碧落池旁,宴席已经摆好。 一张张檀木桌案整齐摆放,茶点、水果、糕点等放于其上。 穿梭在其中的宫婢和内侍们都极有规矩,往来无声。 此时圣人还未至,先来的官员们就自顾自赏花,遇到好奇或不懂之处,等候在侧的种花师会耐心为其讲解。 入戌时。 圣人亲至,跟随左右的有太子、二皇子和三皇子,以及朝中重臣们。 大家到了之后在内侍的引导下各自落座,圣人左下方是太子和两位皇子,右下方是显国公、赵隽等人,再下方才是朔望使团。 宁焰云州一战有功,位置相对靠前。 宋欢喜和石光等人因为特殊,位置也安排在了殿内,不过在角落里,并不显眼。 有爵位的明郡公则坐在靠前的位置。 有这些大人物在,宴席间瞬时一片安静,都在等着圣人说话。 “三年一届赏花大会后,云州捷报频传,朕心甚慰,今有云州战事平定,又迎朔望使团来朝,民间百姓欢聚一堂,同朕与诸位共贺。” 大家共举杯。 圣人举办赏花宴并不真正为了赏花,今日的主角是朔望使团。 为显示大景朝泱泱大国的繁荣昌盛和国泰民安,圣人让赏花大会前三名至殿中。 “能培育出菏泽红方、盛世兰颜、藤瑞祥韵的三位翘楚,乃我大景朝技艺深奥之辈,不知尔等今日有什么惊喜?” 圣人此话已经开始给压力了。 首先要抗住压力的就是宋欢喜。 她带来了自己和钟师傅这几个月精心培育出的三色玫瑰。 宝盒一经打开,引众人瞩目。 “这这这……这绚丽夺目的花是何物?”一个朔望使臣惊呼出声。 不只是使团成员,就连朝臣们也很惊讶。 有个小官员不确定问:“此物,可是……玫瑰?” “是。”宋欢喜肯定了他的猜测。 “书中曾言:玫,石之美者,瑰,珠圆好者,当世玫瑰以赤红似红宝石为主,玫瑰茎上锐刺猬集,文人墨客视之为“豪者”,并以“刺客”称之,因此,玫瑰可代表我大景朝豪迈的心胸和强大的实力。” 这是宋欢喜选择改良玫瑰的背景。 “因玫瑰对生长条件的要求十分低,耐贫瘠,耐寒、抗旱,还是保护土壤、保持水土的良好植物,又因其香味芬芳,袅袅不绝,被大家喜爱,每插新枝而老木易枯,若将新枝它移,则两者皆茂,因此我选以玫瑰为培育花种。” 这是她选择改良玫瑰的原因。 宋欢喜又介绍了身旁的钟云深。 “经过我们能工巧匠的通力合作,改良培育后,如今我们已有以黄、蓝、紫为主要颜色的三色玫瑰,既有暖阳澄黄明艳之感,又有品质之蓝的沉着冷静,还有华贵之紫的雍容大气,民女谨以此三色玫瑰祝愿此次赏花宴顺利举行,更祝愿圣人福寿万年,祝愿各位大人得偿所愿。” “好!” 朔望使臣当先拍手,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他激动的样子也感染了大家。 圣人也笑了,表情很满意,“赏。” 宋欢喜:“民女谢过圣人,圣人万万岁,此三色玫瑰还未取名,若能荣幸得圣人赐名,是民女和此花,以及万民之福。” 她说了漂亮话,恭维圣人,圣人自然不会不给面子。 圣人看着眼前的三色玫瑰,听着耳边的乐曲,沉思片刻,道:“香花美好,弦歌不辍,芳华待灼,此情此景可以琴瑟伴奏而歌诵,就叫弦芳香色吧。” “写圣人赐名。”宋欢喜行礼。 她说的时候,百官的视线不仅在花上,也落在了她的身上。 身处隆重场合而不怯场。 得到圣人夸耀而不骄傲。 更重要的是,她开头开得好,给大景朝长了面子。 国公爷和长子顾长烈,三子宁焰都坐在位置上。 宋欢喜说话期间,三人皆神色淡淡,但若谁能胆子大到时刻关注他们的眼睛,就能发现几人眼神间的异样。 接下来是明郡公。 最后是富商石光。 三人陆续介绍完自己的花,朔望使臣很给面子,每个人说完都要鼓掌称赞。 这让大景朝的官员们越发多了种骄傲之感,一个个都不经意间挺直了背脊。 朔望使团也送上了自己的礼物,是朔望国的一种特色食物。 除此之外,朔望国还送上了二十名风情美人。 小国献礼,更何况是这种礼,圣人没有拒绝的理由,做做样子收了两个。 剩余的,太子和二皇子三皇子各得了两个,显国公得了两个,顾长烈得了一个,宁焰得了两个。 云州战中立下战功的上都护赵隽和杨怀朝、董成良等人也各有所得。 圣人赏赐,抱得美人归,不论心里怎么想,表面上都要叩谢隆恩。 宁焰看了宋欢喜一眼,就要拒绝。 宋欢喜冲他摇头。 “……” 宁焰蹙眉,到底还是沉默下来。 这些美人当场分散开,坐到了各位郎君旁边。 无论是如圣人、显国公这样的老人,还是如赵隽、杨怀朝这种粗野的将领,美人们都面不改色,笑语嫣然。 而宁焰身边的两个美人无疑是最让同伴羡慕的。 但宁焰也是这些男人中最不解风情的。 任两位美人使尽浑身解数,宁焰自岿然不动。 角落里。 宋欢喜跟着大家一起喝酒,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宁焰身上,眼神有些散乱。 她也不知为何,之前从来没怀疑过宁焰对她的心,也没想过她和宁焰之间会有第三人。 所以她心怀坦荡,毫无隐瞒。 而有了梦境后,又看到宁焰身边坐着两位各有风格的美人,宋欢喜的感情却有所动摇。 梦境让她意识到,宁焰身边不是她,也可以是别人。 这两个美人让她意识到,她和宁焰之间,还可以有别的人。 她好像不该那么笃定宁焰对她的感情。 又或者说,她不该那么笃定她和宁焰之间没有旁人。 宁焰入朝为官,圣人赏赐美人是偶然,但他身处显国公府,有其他女人似乎很正常。 就好比顾长卿,身处显国公世子之为,她不难想象,除了明面上那几个妾室,私底下给顾长卿送美人的有多少。 所以宁焰也要面对这些了吗? 宋欢喜脑子很乱,纷纷杂杂的思绪缠绕不断。 “我这是在干什么?”宋欢喜自问。 “什么?”一旁的苏心暖迷糊凑过来。 她也喝了酒,但酒量不好,有些微醺。 “没什么。” 宋欢喜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你一定说了什么,你说,你说了什么?” 绕口令一般。 第二百一十八章 心意 宋欢喜:“……” 不知道苏心暖是真醉还是假醉。 “你怎么了?为什么愁眉苦脸的?”苏心暖停下喝酒的举动,贴在她身边。 “心暖,你读书多,是不是什么都知道?”宋欢喜问。 “当然了。”苏心暖拍拍胸脯,保证道:“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我现在很强。” 若不是看到她喝醉了,宋欢喜也不会想分享自己的问题。 “刚刚看到他身旁有美人环绕,我才突然意识到,我真的不能接受两个人之间有第三人。” 可悲的是,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还要安抚他暂且把人收下。 但她的心告诉她,她做不到那么大方。 “他?你吃醋了?”苏心暖趴在桌上问。 “吃醋?” “对啊,喜欢一个人就是会吃醋,恨不得赶走他身边的所有女性。” “喜欢?”宋欢喜心里“咯噔”一声。 苏心暖:“书中有言: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意为鸿雁高飞在云端,鱼儿在水中自由来去,让我这满腹惆怅的情意难以传寄。我觉得这句话现在很适合用在你身上。” 宋欢喜看着那边一个美人剥了葡萄亲手送到宁焰嘴边,下意识垂眸,“确实惆怅。” “看来你对他的感情很深啊,情真意切,情难自禁。”苏心暖迷糊道。 “是吗?” 宋欢喜呢喃。 原来这就是吃醋? 犹如醍醐灌顶。 原来这就是喜欢? 也如当头棒喝。 苏心暖的话拨云见雾般将她对宁焰的感情进行了正名。 原来她也是喜欢他的吗? 因为自己都不知道的喜欢,所以才会在他说在一起时,就答应了他。 因为自己喜欢,所以才会每日写信,会时不时就想到他。 也因为自己喜欢,所以梦到他会和别人在一起,甚至眼看着他身旁有别人,才会灰心丧气。 但这种感情从前不曾有过。 从前顾长卿纳妾时,她虽有不平,却不会在看到绿月等人和顾长卿在一起时就心里难受。 对于宁焰,她居然小气到连看圣人亲赐给他的美人都看不下去。 这就是喜欢。 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宋欢喜再抬眸,结果正好看见宁焰身旁另一个美人斟了杯酒递到他唇边。 刺眼的一幕让她待不下去,“我出去走走。” 说完,不待苏心暖回答,她匆匆跑了出去。 宴席上此刻气氛正酣,宫中的乐师和舞姬们载歌载舞,众人把酒言欢,言笑晏晏。 宋欢喜的离去并没有影响到什么。 只是被刺鼻香气围绕的宁焰看到她跑出去的背影,重重地将酒杯放到桌上。 一左一右两个美人顿时吓了一跳。 “郎君,怎么了?”美人们学着大景朝的习惯称呼人。 “不要再靠近我。”宁焰不仅声音冷,眼神也是冷的。 两位美人互相对视一眼,有些不知所措。 殿外。 宋欢喜凭借一时冲动跑了出来,被风一吹,喝了酒的脑子瞬间清醒。 她懊悔刚才和苏心暖说那些,却也感谢她。 如果不是苏心暖,她至今还被自己蒙在鼓里。 可知道心意后呢? 面对宁焰又该怎么办? 一如往常?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还是推心置腹?明确表明自己不喜欢他身旁有别人。 宋欢喜不知道。 她第一次直面这种感情问题,也第一次被感情困扰。 而且这个时候出都出来了,她不敢再回去,也不敢走远。 她没发现,自己走着走着,就下意识走到了梦中那片花园。 回过神来看到这一幕,索性不改路线,凭借记忆慢慢往梦中遇见三皇子的角落走去。 刚刚在宴席上宋欢喜也注意到了,三皇子没什么存在感,收下圣人赠的美人后,就以不胜酒力为由带着两位美人告退了。 而圣人好似也不在意,对此只是挥挥手让他走。 不知道会不会在这里碰到三皇子。 等到了地点,令宋欢喜意外的是,她没有看到三皇子,反而看到了容善郡主柳月涵。 “你来了?”柳月涵转身。 紫色宫装高不可攀,清淡梅花妆点缀几许清雅,和梦境里的那个柳月涵大致相同。 “郡主安。”宋欢喜行礼。 “我在等你。”柳月涵说。 “等我?” “拜你所赐,我要和亲了。”柳月涵看着她。 宋欢喜:“……” “开心吗?”柳月涵扯了扯唇角。 “这似乎与我无关。”宋欢喜反驳。 “无关?”柳月涵嘲讽地笑笑,“不要把自己放在一个无辜者的位置,我早就说过我要嫁给顾长卿,比你入上京之前更早,但你用救命之恩困住了他,又嫁给他,结果呢?你得到善终了吗?” “我不知道你想嫁给顾长卿,而且,你想嫁他就必须娶吗?你想来我就必须让吗?” 宋欢喜不认同这个观点。 “这件事你不该怪我,后来我想与他和离时装过病,也和你打过配合,再后来我和离成功了,你却依然没能嫁给他,这不是我的问题。” 柳月涵:“如今说再多都无用,真不知你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他死心塌地的要对你好,和离后也非你不娶,呵。” 柳月涵两手抱臂,不屑从每个五官里显露出来。 对于宋欢喜而言,这件事真没什么可说的,柳月涵和顾长卿之间的事,早就与她无关了。 “你要和亲哪里?”她问。 “我为何要与你说?”柳月涵回击。 “不说就算了,民女告退。”宋欢喜准备离开。 “站住。”柳月涵喊住她。 “郡主还有何事?” “你和宁焰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 “这就不劳郡主操心了。”宋欢喜继续往回走。 她就不该来。 “你就不想去看看宫里的梅园吗?”柳月涵突然说。 宋欢喜停下脚步。 “要看就跟上。”柳月涵说完就走。 宋欢喜犹豫片刻,还是跟上。 梅园对她来说是事业的一部分。 圣宫难进,下次再进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既然有机会,她不想留下遗憾。 对于梅园,宋欢喜的印象很深刻。 她记得顾长卿曾说过,成祖时期有一位宠冠后宫的梅贵妃,帝王曾为了梅贵妃亲手将圣宫里的一座殿宇夷为平地,改种红梅。 如今不是红梅盛开的季节,因此宫里这座梅园和雪苑差不多,花都凋谢了,只有光秃的枝干。 但是当柳月涵推开一座殿门,露出里面的景象时,宋欢喜还是被震撼到了。 鲜花留不住,记忆永留存。 这座殿内全是以干梅花为材料制作而成的各种作品。 虽然是干花,在这些作品中却不见花干,反而显得很灵动。 有各种姿态。 第二百一十九章 谈心 这些花被摆成梅树图案、牡丹图案等。 又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固定住,再裱起来当作一件艺术品,或挂或靠在墙上。 除了植物图案,还有一副非常壮观的足有数尺长的梅园之景,这幅图旁边摆了一幅十分吸引人眼球的女子画像。 画像也是以梅花组成,为了画面优美,还会加点金箔等做装饰,看起来比单纯的画像多了些生动。 最关键的是,这种以人物为原型,以花作画的巧思,光是听上去就会令人感到好奇。 一旦推出,必有市场。 “这就是当年那位梅贵妃。”柳月涵说。 宋欢喜又涨了一番见识。 她知道干花可以拿来泡茶入药,也可以做一些手工艺。 像眼前这种,以不计其数的花瓣为材料进行细心妥帖的拼凑,既不是常见的画师工笔作,也不完全属于种花师的养护秘诀。 很考验人,美观和花瓣的保存完整程度及其颜色缺一不可。 “敢问郡主,类似这种作品,价值几何?” “若以梅为主,作花草树木等物,不加任何其他,精品也许就一百两左右吧。” 柳月涵不以为意。 “那这种风景及人物……” “这种你想都不要想。”柳月涵觉得她太过贪心,“这上面是梅贵妃,又有圣宫梅园的景象,用的梅花都是宫里精心培育的名贵品种,千金不换。” 宋欢喜大致明白该怎么定价了。 柳月涵的好处已经给到她,剩下就该谈公事了。 “不知郡主今日带我来此地,有什么要求?” 柳月涵神色变得郑重,“宋欢喜,你要知道,我既然叫你来,还主动让你先看这些东西,我就有绝对的把握你能帮我。” 宋欢喜:”……郡主不妨先提。” “我拒绝和亲。” “……这不是我一个小小民女能决定的事情。”宋欢喜不认为自己有这么大的影响力,还能左右一国郡主的和亲。 柳月涵走到梅贵妃的作品前,看着眼前这幅画像,依稀还能看到几分当年梅贵妃的动人风姿。 “我自小金尊玉贵,在这锦绣堆里成长,但我并不快乐。” 宋欢喜:“……” 她很想说这与她无关。 而且,郡主这是要谈心了吗? 她们的关系似乎并没有好到这种地步。 柳月涵还在继续说:“你知道舅舅为何让我位尊公主吗?不只是我爹为朝廷征战牺牲,还因为他想让我和亲,这点从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 宋欢喜:“……” 这也不是她该听的。 “你知道我为什么很小就知道了吗?” 宋欢喜面无表情摇头。 “因为我偷听到了,那日我和表兄妹们一起玩捉迷藏,舅舅一向疼我,我就躲进了御殿,正好听见了舅舅对我未来的安排,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情急之下只能装睡着,这才骗过所有人。” “你运气真好。”宋欢喜佩服她。 柳月涵没理她这句话。 “我生父宣威大将军,是家中独子,当年战功卓着,舅舅心生忌惮,让我娘下嫁于他,可是我娘只给父亲生了个女儿,就再没怀过孕,我知道,那些宗亲世家们表面不敢说,背地里不知怎样编排我娘肚子不争气,直到后来我爹牺牲……” 宋欢喜不得不打断她了,直白说道:“郡主,民女只是一届平常百姓,不该知道这么多。” “那你帮我搅黄和亲。” 宋欢喜:“民女不知您要和亲谁?而且民女真的没这么大能力。” 柳月涵只说两个字,“宁焰。” 宋欢喜面色微冷,“郡主,我是我,宁焰是宁焰,就算我们是夫妻,我也不可能让他为了你去拼死拼活,郡主不要为难我。” “事到如今,你当真不知道宁焰身份?”柳月涵觉得荒谬。 “什么?” “看来他还在瞒着你。”柳月涵都有些同情她,“爱侣之间难道不该坦诚相待?他连这种事也要瞒着你,你到底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不觉得一直被隐瞒的滋味不好受吗?” “你说清楚。”宋欢喜追问。 柳月涵却不再说了,她知道,她又多了一个和宋欢喜交易的筹码。 “你答应帮我搅黄和亲,我再跟你说。” “这不可能。” “那就走着瞧。” 宋欢喜:“我可以直接去问宁焰。” “那你就看看他会不会如实回答你。” 两相对峙。 气氛冷凝。 …… 宴席上。 圣人已经提前离席,百官自由活动。 而此刻的御殿。 圣人和赵隽、宁焰,以及显国公顾执,正在说这次赏花会的正事。 也就是朔望使团议和一事。 朔望使团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我们想请贵国帮我们找一个人,找到后,我们将会亲手奉上关于新型武器的图纸和锻造工艺。” 不用圣人开口,上都护赵隽朝宁焰使了个眼色。 宁焰:“你们或许不知,笸箩国已经向大景朝寻求援助,为此甘愿送上专家和武器,相比你们,他们手中的东西只会更精锐。” “怎会如此?”朔望使团不敢相信。 他们带着国君的意愿,一路随云州军来到大景朝都城,很多消息都有些闭塞。 听到这消息,第一反应不是心虚,而是愤怒,还有被背叛的不满。 “他们为何不向我们求助?”使团不敢相信。 “因为你们没这个能力。”宁焰一针见血。 朔望使团:”……” 宁焰拿出笸箩国送来的求助信。 “只要我们派兵援助,笸箩国不会再与你们这种背叛者为伍,待他们休养生息,你们将会互相结仇。” “我们不是背叛者。”朔望使团的重点总是跑偏。 “你们私下扣了他们的专家,以此来找我们议和,还不叫背叛?”赵隽忍不住道。 朔望使团不承认,“你们大景朝有句话,宁教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所以我们怎么是背叛?” 大景朝众人:“……” 宁焰:“不管你们是否背叛盟友,你的武器图纸价值在我这里大打折扣。” 朔望使团终于回过神来。 “我们的要求不难。”他们急了。 “说说看。” 朔望使团:“我们只是想请贵国帮忙找回我们国君和王后的女儿,也就是我们的王女。” 宁焰等人对视了一眼。 “王女?” “据我们所知,你们国君和王后膝下没有子女。” 朔望使团:“说起这事,就不得不提到当年了。” “当年啊……” 第二百二十章 王女 朔望使团:“十几年前朔望王宫突逢内乱,为保安全,我们怀胎八月的王后带着部分精锐逃向你们大景朝,奈何我们王后对大景朝并不熟悉,更没想到进了大景朝还有追杀,王后日日忧心,中途不知逃到了哪里,突然发作后生下一个了女儿……” 说到这里,朔望使臣们伤心地互相抹眼泪。 “可怜我们王后与王女只见过一面,就不得不让贴身侍女带着王女先行离开,王后一路上有惊无险,后来顺利回到朔望国,然而我们的王女自那之后再无踪迹啊。” 宁焰:“这么多年你们没找过?” 朔望使臣瞪眼,“怎么没找?我们对王朝忠心不二,王女的下落我们是日日放在心里,夜夜念在嘴上,你不要亵渎我们对王女的爱与敬重!” 说到后面,使臣的语气已经变成了指责。 “看出来了,你们情感很丰沛。”宁焰给了一个让他们继续的手势。 朔望使臣又陷入了回忆中。 “我们私底下不知派人在大景朝找过多少次,本来想找你们的圣人求助,但在那之前,我们刚结束和贵国的战争,正是关系尴尬的时候。” 那些年被大景朝打得直不起腰、毫无尊严的日子,对朔望国人来说也是奇耻大辱。 所以那个时候他们不可能向大景朝寻求帮助。 若是寻了,对本国人民将会无法交代。 朔望使臣:“根据王后和那批精锐当年的记忆,王后是在一座山上突然生产,寒冬腊月里又遇大雪封山,许多踪迹都被掩埋了,等后来我们终于找到带王女离开的那个侍女,却只发现了她的尸体……” 说到这里,几个朔望使臣抱头痛哭。 “可怜我们那王女啊,一天都没享到王女的福,还不知道在不在这个世上。” “就是啊,王女实在是太可怜了,国君和王后盼星星盼月亮,盼了这么多年,都要疯了啊。” “若不是国君如今病重,也不会同意笸箩国开战的合作啊。” …… 几个朔望使臣哭得撕心裂肺。 说来说去都是诉苦,诉说他们开战的万不得已。 大景朝众人:“……” 此时的画面显得很诡异。 朔望国几个上了年纪的大男人哭嚎声震天,像死了爹娘一般。 而本次战争的受害者——大景朝的君臣们相顾无言,不擅安慰。 终于,朔望使臣哭够了。 内侍总管王庆非常有眼色,及时送上热帕子给他们敷眼。 朔望使臣各回各位,“事情就是这样。” 大家开始谈下一步。 朔望使臣:“我们的要求只有一个,那就是找到我们的王女,如今笸箩国背刺我们,我们除了武器图纸,可以适当给一些妥协。” 他们开了口子,大景朝的人就不客气了,开始提出各种要求。 谈判的事情适合文官。 正好今晚百官赏花,圣人要见人,文官们来的很快。 有了文官们利落的嘴皮子加入,朔望使团就像颗孱弱的小豆芽,任由大景朝官员们唾沫子乱飞。 “朔望国派人在我们云州城内大肆虐杀,此等恶行天理难容,幕后主使必须交出来。” “妄图侵略我朝疆土,至少三十年纳贡,并且保证今后不准向大景朝开战。” “以防万一,大景朝必须派军队驻守朔望国各个城池。” “不止,还要……” “对,还有……” …… 朔望使臣听到最后,脸色都发青了。 “不行!” 其中一个使臣开口拒绝。 有了一个人出头,其他的使臣也开始跟大景朝的文官们互喷口水。 能来当议和使臣的又哪里是什么寡言之人。 他们一一例举拒绝的理由,指出这些要求的过分之处。 大景朝文官们当然要反驳。 有来有往之间,御殿内这场议和谈了很久。 圣人全程高坐御案后处理奏折,颇有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态度。 内侍总管王庆始终守在一旁,时不时招呼小内侍给各位大人们看茶。 这场你来我往的“口水战”一直持续到月上中天。 各位喝了酒的文官们硬生生熬到精神不济,朔望使团也有些疲乏。 终于,圣人发话,让文官们回去休息。 文官们总算松了口气,在圣人面前卖力,真不容易啊。 他们相继离开,朔望使臣还不能。 圣人打定了主意今晚必须商讨出结果。 “朕还不困,你们继续。” 圣人说着,喝了杯茶。 上了年纪的圣人都以身作则,陪着他们熬,朔望使团更不敢走了。 “国公和赵都护年事已高,宁爱卿,你来继续。”圣人亲点宁焰来扫尾。 宁焰不耐烦和他们东拉西扯,决意快刀斩乱麻。 朔望使团也不再兜圈子故意拖延时间,效率很高。 没过多久,这场谈判终于谈妥了。 最后的结果就是,大景朝负责帮忙找到朔望王女,王女找到之前朔望使臣会留守都城,直到他们把王女带回去。 而大景朝要的,除了武器图纸,还有朔望国十年的纳贡和贸易互通,以及边境的共建共治。 圣人再次发话,“宁爱卿,朕让你去鸿胪寺任寺丞,负责接待朔望友人,并协助他们找到朔望王女,你可愿意?” 宁焰躬身:“臣领命。” 圣人:“好,既然使臣们要在上京久留,就安排去鸿胪会馆吧。” 朔望使团:“多谢。” 圣人是个实干派,朔望使团走后,他一刻不停歇,连夜把事情安排下去。 朔望使团暂住驿站,明日有鸿胪寺的人亲自安置到鸿胪会馆,并且安排相关人员负责后续的纳贡和贸易对接事宜。 协议签订结束后,赵隽等人就要回云州主持大局。 宁焰主主要留在上京,但找人一事,必定要全国各地跑。 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圣人总算歇一口气。 “你们退下吧。”圣人也累了。 “是。” 赵隽和宁焰告退。 显国公却留了下来,“臣有事要与圣人说。” “何事?” …… 御殿外。 和赵隽分开后,宁焰往碧落池去。 时间太晚,碧落池的宴会早已结束,这里只有几个打扫的宫人。 宁焰随手抓来一个小宫人,“所有人都走完了?” 小宫人老实答道:“回大人,是的。” 宁焰转身出宫。 一路骑马到了雪苑,看到床榻上安睡的宋欢喜,总算放下心。 不过他没在雪苑休息,而是连夜回了显国公府。 前院国公爷书房。 宁焰到的时候,国公爷刚好回来。 看到他,国公爷笑了笑,“你倒是积极。” 宁焰直接问:“婚事如何?” 国公爷:“圣人同意了。” 宁焰:“赐婚圣旨何时下?” 第二百二十一章 吃醋 国公爷:“明日。” 宁焰点头。 国公爷还是要敲打他,“别高兴得太早,现在重中之重是找人,圣人说,等帮朔望国找到他们的王女后,你与那宋氏才能成亲。” “那就找。” “找?你知道去什么地方找?”国公爷说着,拿出一封秘报,“十几年前的事过去太久,只能从蛛丝马迹中找到一点线索。” 宁焰接过来打开看。 国公爷:“当年朔望国战败后,内部有人妄图取国君而代之,其王后私逃大景朝,的确有迹可循,这件事还需详查,只知道大致方向应该在大景朝东部。” 宁焰:“我会同朔望使臣详细沟通此事。” “嗯。” 交谈结束,宁焰回了聚英阁。 一进去就发现里面灯火通明,不复往日清静。 单武这个时候走过来,“主子。” 宁焰:“怎么回事?” 单武:“宫里来了两位美人,说是圣人赏的。” 宁焰这才想起还有两个麻烦。 “她们睡了?” 单武摇头,“还没有,都在里面等您。” “让她们去睡,明日随我出门。” “是。” 次日一早,宁焰就带两个美人去了雪苑。 两个美人本来还高高兴兴,以为是大人带她们出游踏青,所以满腔热情。 结果等见到了雪苑的另外一个小娘子,还看到大人对这位小娘子温和耐心的样子,心态就变了。 “这……这还是那位冷面寒霜的宁大人吗?” “不知道,总感觉不像啊,宁大人怎么可能这么温柔?” 两位美人俱是一脸幻灭。 他们来的时候,宋欢喜正在和苏心暖一起用朝食,苏心暖昨晚出宫时间太晚,就在雪苑住下了。 看到宁焰带了两位美人来,苏心暖不禁感叹:“这两位如花似玉的异域小娘子,看起来很有竞争力啊。” 宋欢喜心头一梗,面上的表情就险些维持不住。 宁焰坐到宋欢喜旁边,“我也没吃。” 宋欢喜不看他,只顾着埋头吃东西,“雪怜,上三副碗筷。” 雪怜:“是。” “不用三副,一副就行。”宁焰目不转睛地看她。 宋欢喜不再说话。 雪怜不知道听谁的,犹豫了会儿,还是只拿了一副过来。 今日的早餐做得多,有宋欢喜日常喝的粥,胡饼和水晶包等,也有苏心暖喜欢吃的春卷、面食等。 宁焰夹了个水晶包放到她碗里,“别光喝粥。” 宋欢喜筷箸顿了顿,还是夹起来咬了一口。 宁焰捏了下她因为吃东西而鼓起的脸,笑了,“傻。” 宋欢喜抬头瞪他。 一旁的苏心暖和两个美人:“……” 苏心暖:“我是一只大油灯。” 说完,苏心暖就识趣地走了。 两个美人就没她那么自在,只是一脸深情地看向宁焰,“宁大人……” 宁焰沉下脸,“你们的主子是她。” 两位美人看向宋欢喜,不知为何有一股亲切感。 她们在昨日的宴会上就见过这位娘子,知道她大出风头。 于是热情道:“宋娘子。” 宋欢喜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种事,只能放下筷箸,起身往外走,“我去花房看看。” 宁焰眼疾手快捉住她的手,“还吃没完。” “你和她们吃就好了。”宋欢喜撇开眼,不想看他。 “你怎么了?”宁焰问。 宋欢喜:“没什么。” “还没什么,我感觉你看我很不顺眼。” “没有不顺眼。” “那你这么气鼓鼓的干嘛?”宁焰又捏了下她的脸,白里透红的样子的确很容易上瘾。 “我没有气鼓鼓。”宋欢喜拍开他的手,不让他捏。 “好好,是我气。”宁焰顺势握住她的手,心情很好,唇角微弯,语气里有哄的意思。 旁边两位美人见到这一幕,简直是目瞪口呆。 她们确信,这真的不是她们见到的那个冷面寒霜的宁大人。 宁焰突然贴到宋欢喜耳边,“你在吃醋。” 宋欢喜耳朵发痒,拍开他的脸,这次是真的生气了,“我走了。” “我没动她们。”宁焰就说。 宋欢喜没反应。 “昨天不会动,今天不会动,明天也不会动。”他语气正经起来。 宋欢喜眉梢松动。 “我们之间不会有别人。”宁焰郑重承诺。 宋欢喜看他。 宁焰眼神里全是坦荡,任由宋欢喜各种打量,皆是面不改色。 “你是认真的?”宋欢喜问。 “嗯。”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宋欢喜替他说:“这意味着你不能和旁的小娘子谈情说爱,不能对更优秀的女子表示青睐,而且,外面的野花你都不要想采了。” 宁焰挑眉,“你这么霸道?” 宋欢喜睁圆了眼,“你就说你要不要吧?” “要。”宁焰捧着她脸亲了一口,“怎么不要,圣人今日会给我们赐婚。” 宋欢喜意外到都来不及介意他当着外人的面亲她这件事了,“真的?” “骗你我有什么好处?” “可我之前说过,你怎么骗我都好。”宋欢喜没忘记自己的承诺。 那是之前宁焰几次三番救了她,她对宁焰说过的话。 当时宁焰救了她很多次,她无以为报,最后才说了那种话。 可苏心暖说过,在爱情里是不容人撒谎的,如果真爱一个人,就不允许接受欺骗。 苏心暖读书多,宋欢喜信她。 “不骗你,以后都不骗你了。”宁焰承诺。 “真的?” “真的。” “那好,我信你。”宋欢喜脸色回春。 不管是那场梦境带来的不安也好,还是柳月涵说他们在一起不会幸福也好,宋欢喜此刻都不愿意多想了。 她选择相信他。 为表明自己真的不会三心二意,宁焰直接把朔望国这两个美人交给宋欢喜。 “这二人原本就是要拒的,你既然昨晚不让我拒绝圣人,那她们二人就交给你安排。” “我?我安排什么?”宋欢喜看着这二位美人,柳腰款款,莲步轻移,行走站坐的姿态仿佛拿尺子量过。 这样两位美人,她真不知道能让对方做什么。 宁焰直接撂挑子,“这是你的事。” 宋欢喜开始发愁。 宁焰却笑的开心。 两位朔望国美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命运被移交到了宋欢喜手里,都纷纷收起释放出去的魅力,变得端正起来。 宋欢喜想了想,刚要说什么,雪怜又进来了。 雪怜是跑进来的,一脸激动,“娘子,娘子,外面有人来了,是圣……圣旨!” “圣旨?”宋欢喜立即起来往外走。 “是赐婚圣旨?”她问宁焰。 宁焰走在她旁边,牵住她的手,神色倒是淡定,“是。” 他们来到前院,人已经跪了一地。 第二百二十二章 赐婚 宫里来的人是内侍王忠。 他之前也到显国公府宣读过诏书,是内侍总管王庆的干儿子,王庆喜欢他,这种事常常交给他来干,一趟下来,能得不少好东西。 都是熟人了,没那么多讲究,王忠向宋欢喜道了句恭喜,接着就开始宣读赐婚诏书。 “奉圣人诏,兹闻宋氏有好女,惜花亦如人,菏泽红方天下闻,其娴熟大方,温良敦厚,品貌出众,朕与皇后躬闻之甚悦,今显国公第三子、鸿胪寺寺丞宁焰,年已弱冠,惊才绝艳,节操素励。” “潭祉迎祥,二人良缘天作,今特下旨赐婚,宋氏授以敕命,为六品安人,赐册赐服,垂记章典,民本以国兴关乎家旺,望汝二人同心同德,敬尽予国,勿负朕意。” “钦此!” 宋欢喜和宁焰同时叩首领旨。 “叩谢圣人,圣人万岁万万岁。” 领完旨,送走王忠,宋欢喜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这件事的不合规矩之处。 宁焰一大早就来了雪苑,而按照王忠的脚程也不像是先去了国公府,再来的雪苑。 也就是说,圣人明显知道宁焰的踪迹,直接让王忠带了人来雪苑宣读,直接绕过了显国公府。 宋欢喜不免问道:“诏书只来雪苑,没去显国公府,真的没事吗?” “无事。”宁焰安慰道。 那宋欢喜就不管了。 宁焰:“昨晚和朔望使臣议和,应他们要求,需要帮他们找到一个人,把人找到后我们立即成亲。” 何时成亲宋欢喜倒是无所谓。 事实上她更希望晚一点,等她再变得更好一点,等时机再成熟一点。 不过这话她没说,一说宁焰就会不高兴。 她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宁焰又交代,“后面一段时间我会根据朔望使臣提供的线索四处搜寻,行踪不定,你若有事,直接让单九传信给我。” “好。” “对了,还有……” 两人正说着话,刚才识趣走开的苏心暖和杜齐闻讯赶来,都表示恭喜。 他们一来,慑于宁焰冷傲气场的雪苑下人们也纷纷上前祝贺。 宁焰很大方,大手一挥,雪苑下人们人手五十两赏银。 要知道在赏花大会后,雪苑如今的下人包括花房那边的人,加起来超过百人。 宁焰开口就是几千两银子出去,下人们都高兴疯了。 宋欢喜有些无奈,却没说什么。 她也得表示一下,“秋兰,雪怜,你们安排一下厨房,这一个月大家的伙食都做好点。” 秋兰和雪怜一脸喜气地应了,招呼大家把事情做好,才能吃好喝好。 单九也离开了,主子有了命令,作为属下自然要兑现承诺,负责给大家发赏银。 等人都散了,宋欢喜几人往落丹院走去。 两女两男,一前一后。 苏心暖悄悄凑到宋欢喜耳边,“可以啊你,动作这么快,把这么优秀的男人都拿下了。” 宋欢喜自己都觉得很神奇,“不瞒你说,我也没想到我的姻缘情况这么好。” 苏心暖也不得不承认,“想想你才不过二八年华,就已经快二婚了,第二婚还是圣旨赐婚,比头婚还好,这下总算不会有人说闲话了。” 当初嫁给顾长卿的宋欢喜是什么样,苏心暖虽然和她交集很少,却也从日常一些参与的聚会中听到过。 对于异军突起的宋欢喜,闷不吭声就摘走了她们仰望多年的贵公子,多的是人不看好,也多的是人嫉妒宋欢喜。 之后那些话就变成了诋毁谩骂,简直是难听又难以入耳,难登大雅之堂。 现在圣旨赐婚,谁敢质疑? 质疑宋欢喜配不上宁焰的,就是质疑圣人。 谁敢质疑圣人?那就是吃饱了觉得生活太平淡,找死。 苏心暖想一想就觉得舒心。 她是真佩服宋欢喜,不过转眼也为自己发愁,“也不知道我的如意郎君在何处?” “缘分自有天定。”宋欢喜只能说这么一句。 毕竟她也没有什么经验。 苏心暖掐她一下,“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宋欢喜嘿嘿一笑。 两个小娘子走在前面,宁焰和杜齐落在后方。 她们二人有说有笑,可就苦了杜齐。 他和宁焰走在一起实在没什么话可说,实际上二人本来也并不相熟,只是因为宋欢喜才互相知道对方的存在。 他耳尖的听到前面苏心暖和宋欢喜的谈话,装作不经意间往前凑。 “那个,我,在下,也是一个人。” 杜齐很明显在回应苏心暖刚才那句“如意郎君”的问题。 可宋欢喜和苏心暖都不是多么敏锐的人,两双眼睛一齐看向他。 杜齐挠了挠头,“就是,我是说,额,我只是……我真是一个人。” “我明白了!”苏心暖打出一个响指。 “什么?”宋欢喜还很懵。 杜齐眼睛一亮,期待地看着苏心暖。 苏心暖:“你的意思是……” 杜齐一脸期待,一颗心都因为她这句话提到了嗓子眼,十分紧张。 苏心暖:“你的意思是……” 杜齐都急了,很想从她口中听到那句话。 苏心暖:“你的意思是,你很想赶紧考科举!” 杜齐:“……” 脸上的期待倏然落下,心也从嗓子眼落到了肚子里。 无话可说,只剩两声干笑,“呵呵。” 苏心暖:“怎么了?你不开心?是因为功课的问题?” 说着她一拍脑袋,“哎,是我过分了,真是不好意思 ,眼看你快要科考,还拉着你出来看热闹。” 杜齐继续干笑,“……呵呵。” “那行,我不打扰你们了。”苏心暖看看时辰,觉得自己是时候该回溪山书院了。 说完她也不停留,提起裙摆就走。 杜齐呆呆地看着倩影远去,一时间还回不过神来。 宁焰终于看不过眼,“还不快去!” “哦……这就去这就去。”杜齐赶紧往外跑。 宋欢喜很纳闷,“他这是怎么了?” 宁焰将她的头转回来,“别看了,旁人的私事,与你我无关。” “哦。” 宋欢喜没多想,随着他一起回落丹院。 …… 雪苑外。 杜齐紧赶慢赶终于追上了苏心暖,后者刚要上马车就被他叫住。 “怎么了?”苏心暖回头看他。 杜齐跑得满头大汗,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稍微整理下仪容,之后才一本正经道:“苏娘子,在下乃衢州下辖望陵县杏花村人士,现今只是一位举子,今年科举预计能中个进士,所以……所以……” 杜齐闭了闭眼,鼓起勇气表白,“所以我中进士之后,苏娘子能不能嫁给我?” 闻言,苏心暖惊讶万分,“你要求娶我?” 第二百二十三章 梅园 杜齐:“是,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但我此生本就打算只娶一人,往后无论风雨如何,我都会保你护你,敬你爱你。” 说到这里,他竖起三根手指,“我发誓。” 苏心暖很迷惑,“你喜欢我?” 杜齐想到自己都豁出去表白了,这些话再出口就不难,于是大声道:“是!” “你不用这么大声。”苏心暖看了看左右,还好没什么人。 “那个,我只当你是朋友,你知道的吧?” 杜齐垂眸,“我知道。” “所以……” 杜齐担心她说出来的话是拒绝,立即打断。 “苏娘子在我因冀州百姓受苦却无能为力时开导我,劝解我,是苏娘子说出那句‘盛世有盛世的过法,乱世有乱世的活法’让我认清了自己,知道何为脚踏实地。” “也因为苏娘子的推荐,我才能去畅意楼与诸位同辈切磋,找到自己的不足之处,苏娘子,在下爱慕于你,并不只是因你的容貌,还有你的谈吐和学识,以及睿智明礼的性情,不瞒你说,在下父母皆已不在,家中最值钱的也就是我这个人了,只要你愿意,从今往后,不论你去哪里,在下都奉陪到底。” 苏心暖沉默了。 一个郎君如此推心置腹,很难不让人心动。 但同时她又是理智的,她知道自己对杜齐没有男女方面的想法,他们甚至都没有深入接触过。 这样的喜欢不牢固,也不可靠。 出于好心,她回道:“一切待你科举之后再说吧。” 杜齐又升起希望,“好,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全力的。” “嗯。” 苏心暖坐马车走了,杜齐在原地望了好一会儿才往回走。 越走,他心中越坚定。 读书入仕,为百姓谋福祉。 如今,也为她谋前程。 …… 因为赐婚一事,雪苑的下人们放松了三天。 三天后,大家提起精神重新开始干活,也比以往更加卖力。 梅园的动工也开始了。 这件事由钟云深亲自监督。 一开始对于宁焰给的五十两赏银,他其实很不看好。 他担心这些人得了赏银就不好好干活,或者有了银子就生出了别的心思。 不过这两天看下来,钟云深总算放心了。 因为有五十两赏银的事作为前例,反而让大家看到了在雪苑工作的前途和好处。 于是大家一个个干劲十足,恨不能多做些事情让主子们高兴。 这样他们就不用只盼着每个月那点月例,光靠赏赐就能过得很好。 于是梅园移走几棵梅树,移栽一些花过来的事情,负责此事的管事办的十分用心。 只是没两天,梅园却出了一件大事。 “啊——” 随着一道尖叫声划破长空,整个梅园都陷入了一阵无言的恐慌之中。 钟云深被惊动,赶紧跑过来。 看完后他也感到毛骨悚然。 “钟……钟师傅,树下有……有东西!”一个工匠指着刚挖出来的树惊恐地说道。 钟云深也看到了。 雪苑的梅园由来已久,这颗梅树不知是什么时候栽种的,根很深。 也正是因为根深,大家挖的也深。 于是树下埋藏多年不见天日的白骨就显露人前。 工匠们刚开始还以为是动物的骨头,结果发现并不是,顿时一个个都被吓坏了。 没人敢接着往下挖。 钟云深迅速看向周围,问为首那个管事,“这两天梅园一共安排了多少人?” 管事也知道此事不简单,谨慎回道:“有二十个,因为梅园移栽的事情,东西北门已经被关闭了,只有南门可以进出,负责挖树搬运的人一共有二十,且是轮换的。” “把剩下的人也叫来。”钟云深吩咐。 “是。”管事当即出去喊人。 负责梅园的二十个人很快都聚到了梅园。 钟云深低声对自己徒弟吩咐:“去,快去找宋娘子!” “好。”徒弟赶紧跑了。 钟云深从头到尾还算镇定,即刻封锁消息,让花房那边守着的人过来守住梅园,只准进不准出。 宋欢喜被匆匆叫到梅园,只带了单九。 她们在来的路上,已经从钟师傅小徒弟嘴里得到了两个消息。 第一,梅园出大事了,树下不干净。 第二,这次参与梅园动工事件的共有二十人,不算多也不算少。 到了梅园,亲眼看到眼前这幅画面时,纵然宋欢喜已经涨了不少见识,也忍不住抓住了一旁单九的手。 单九亦蹙起了眉头。 钟云深把她们请到梅园歇息的房间里,关了门,他才问:“宋娘子,这件事该如何处理?” “不能声张。”宋欢喜下意识道。 钟云深点头,他也是这么想的,“梅园这二十人已经都在外面,现在我们要考虑的是,树下的东西到底要不要挖,如果不挖,就让人重新把树填回去,如果要挖,是不是整个梅园都要挖一遍?” 宋欢喜看向他,“你是说,很可能整个梅园都有白骨?” 钟云深:“不排除这种可能,如果要挖,是用外面那二十个人,还是重新找人来?我们要不要报官?” “这件事我需要考虑一下。”宋欢喜说。 钟云深表示理解。 宋欢喜:“让那二十个人住到落霞苑去,先找人看着他们,不让他们出去散播消息,但饭食一定要安排好。” 钟云深:“好,这件事我来处理。” 等钟云深把那二十个人都带走了,宋欢喜和单九又回到那棵被挖到一半的梅树旁。 他们挖坑挖的很深,粗壮的梅树树根错综复杂,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宋欢喜蹲下,摸着这棵梅树,细细去感应。 “你来了?” 宋欢喜脑子里突然出现一道古老而沉重的声音,仿佛经历了岁月的洗礼,是梅树。 宋欢喜垂眸看去,在心里问道:“你知道我?” 梅树:“我知道,或者说,上京的草木里,少有不知道你的。” 宋欢喜愕然。 梅树继续:“一年多前,你初次来到梅园,那时,有个郎君折下我一丫花枝亲手赠予你,不知你还有没有印象?” 一年多前? 宋欢喜陷入回忆。 一年多前,她随阿爹阿娘从杏花村来到上京,落脚地就在雪苑。 当时顾长卿带她在雪苑闲逛,来到梅园赏梅,说出了那番“傲雪寒梅、凌寒盛开”的言论,还告诉了她梅园的由来,以及那个万般得宠的梅贵妃。 当时就在梅园,顾长卿的确折下了一支梅花送给她。 她想到什么,惊奇道:“你就是那棵梅树?” “是我。” “所以,这是缘分吗?” “算是吧。”梅树的声音很沧桑,笑声都透出一股灰败感。 第二百二十四章 大事 梅树的声音听得让人难受,那种生命逝去的气息太过明显。 “你……你要枯萎了吗?”宋欢喜有些愧疚,“是不是因为将你挖出来了?” 梅树不曾想这个时候她还关注这些,“你很善良,但的确不是因为你,你不用慌张,人类有寿命,草木亦有。” “可我的决定对你来说还是造成了损伤?” 梅树不以为然,“如果你说的是把我挖出来这件事,我只能说,这在我的生命中只是微不足道的一次挫折,因为只要去到新的土壤,我终将会存活,而你也不会让我随意躺在地上,不是吗?” 宋欢喜:“是。” 她不仅不会随意放置这些梅树,还会尽快在梅园选个其他地方重新将梅树栽种回去。 梅树:“所以,真正侵蚀我生机的,其实是我树根下这具骸骨。” 宋欢喜鼓起勇气又往它的树根处看了眼,虽然尸骸仅露出一小部分,也足以让一个普通人感到害怕。 她赶紧收回视线,“这具尸身,是谁埋在下面的?” 梅树如果有头,一定会晃一晃,但它没有,如今就连摇晃树枝的力气都没了,“不记得了。” “那取你生机又是怎么一回事?” 梅树想到了那些悠久难熬的岁月,“梅花本高洁,无故惹因果,身如尘下泥,残喘多年矣。” 宋欢喜听出了它语气中的释然。 或许从前心有不甘,如今将死,什么都放下了。 梅树:“新鲜的尸体会惹来无数虫族的身影,溃烂的皮肉会将我的树根慢慢腐蚀,而我深深扎根的这片土地,也会因为尸身的存在而受到阻碍,让我无法顺利汲取养分……” 它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只是在说一个虚无的故事一般。 梅树:“若不是今日被你们挖出来,我这树根下的骸骨在我有生之年,只怕无人来问询,我很感激你,在我将死之时,让我摆脱掉它,你想知道什么?我还记得的,知无不言。” 宋欢喜:“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把尸首埋在你们树下?还有,只有你一棵树如此吗?还是所有的树下都是这样?” 梅树:“发生了什么我并不知晓,只知道突然有一日,有人把我们挖出来,将尸体放在了我们树根下,这样一来,随着我们扎根越深,这些尸体重现天日的机会也就越渺茫。” “至于为什么把尸首埋在我们树下,我并不知道,我们所有梅树都不知道。” “并非所有的树下都如此,随着生机的逝去,我们梅树之间也许久没沟通了,或许,你只有把所有的树都挖出来,才能知道。” “……” 听完梅树的回答,宋欢喜不禁问道:“为什么?” 整件事都太过令人匪夷所思。 梅树:“不知道,我的生机要断了,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你沟通,希望你能找到当初的真相。” 这是梅树最后的祝愿。 之后,梅树便不再与她说话了。 宋欢喜站起来,回头看向整个梅园的所有梅树。 她不知道它们正在遭受着什么样的折磨,只知道往日因美景而声名在外的梅园,此时突然变得渗人,而造成这一切的人也太过残忍。 “我们走吧。”宋欢喜说。 离开梅园,回到落丹院,宋欢喜就坐在榻上发呆。 单九忍了一路,终于道:“娘子,这件事需汇报给主子。” “他在忙。”宋欢喜不想太过麻烦他。 “但这事必须告诉他。”单九坚持,“这不是小事。” 宋欢喜强装镇定,“等他回来再说吧。” 单九不怎么赞同。 “真的别去打扰他,他帮朔望使团找人就已经很忙了。” 单九看她坚持的脸,到底还是没挪动脚步。 宋欢喜陷入沉思。 梅园位于雪苑,雪苑又是显国公府的地盘。 按照那棵梅树所说,那些尸体存在于梅园已经很多年。 很多年前,雪苑依旧在显国公府名下,那这件事与显国公府就脱不了干系。 显国公府到底又有什么秘密? 就在宋欢喜百思不得其解之时的一个时辰后,显国公府就突然来人了。 来的人是金嬷嬷,如今荣安堂的头等嬷嬷。 金嬷嬷:“宋娘子,国公夫人有请。” “不去。”宋欢喜果断拒绝。 金嬷嬷:“国公夫人邀您去,是为了八娘子的婚事。” “顾长宁?”宋欢喜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金嬷嬷肯定了她的怀疑,“是。” 宋欢喜:“……阿宁才刚刚十三。” 金嬷嬷公事公办的语气,“女子十三岁相看,及笄后嫁人,在大景朝来说并不奇怪。” “国公府的女郎不是一向都出嫁的晚吗?” 金嬷嬷:“这就不好说了。” 金嬷嬷和李嬷嬷不同。 李嬷嬷是明摆着趾高气昂瞧不起人,仗着薛氏身边第一嬷嬷的身份作威作福。 而金嬷嬷却是那种似乎只把嬷嬷当份工作的人,主子有令就认真执行,无令就做好分内事,不会偏帮谁,也不会因为宋欢喜的身份而看她不起。 但就是这样的人,很难对付。 绕了几个来回,金嬷嬷直接说:“宋娘子无论如何想,都与老奴无关,老奴的任务只是把娘子请回去,其余的娘子不必与我说,也不必叫我知道。” 宋欢喜:“我今晚非去不可?” 金嬷嬷:“对。” 宋欢喜:“如果我不去呢?” 金嬷嬷:“我就是来请娘子的。” 宋欢喜:“……好,我跟你走,但我要求带人。” 金嬷嬷:“可以。” 宋欢喜带了单九去。 从雪苑到显国公府的路程不算近,但全程金嬷嬷都不再说一句话了。 到了显国公府。 宋欢喜跟随金嬷嬷的脚步走进荣安堂,却不见薛氏和顾长宁,反而见到了国公爷。 国公爷对她道:“坐。” 宋欢喜坐下,金嬷嬷退了出去,单九也被她拦在外面。 宋欢喜和单九隔空对视一眼,二人皆是不动声色。 “不知国公爷找我来做什么?”宋欢喜先开口问。 国公爷:“听闻雪苑出了大事?” 宋欢喜讶异于他知道的那么快。 国公爷:“不必害怕,我不是故意针对你,只是问问。” 宋欢喜淡定下来,开始关注他的表情,“是的,雪苑的梅林中,挖出了一具尸体。” “是吗?” “是的,我记得顾长卿曾说过,雪苑是顾氏一族独有,那尸体却在雪苑出现,而且挖出来的时候只剩下了骨头,可见尸体在那里的年代久远,不知这和国公爷有没有什么关系?” 第二百二十五章 爹娘 “关系自然有。”国公爷神色平静。 “多年前打仗归来,精神不好,总会想起些战场上的往事,直到几年后偶遇一位江湖术士,经他推荐此计后,本国公果然睡得好了些。” “所以,国公爷将尸体埋在树下,其实只是为了让自己能睡的好?”宋欢喜很费解。 怎么会有人想出这种办法? 国公爷表情不变,“当然如此,并且死的人也只是牢里的死刑犯而已,此事府内没几人知晓,不曾想突然让你知道了。” 宋欢喜:“既然会有暴露的风险,国公爷为何还要把雪苑赠予我们?” 国公爷如实回答,“不是你今日这么一挖,本国公都快忘记此事了。” 宋欢喜:“所以是因为我在雪苑挖出了东西,国公爷今日才找我来的?” 国公爷颔首,“自然。” 宋欢喜:“但我还是要报官,此事我说了不算,国公爷说了也不算。” 国公爷无所谓,“可以。” 那么宋欢喜又有新的问题了,“既然国公爷不害怕我报官,今日又为何要请我来?” 国公爷:“你和宁焰即将成亲,他最近为了帮朔望国使臣找人,花费了很多精力,我这有条线索,或许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说着,国公爷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条递给她。 宋欢喜没接,“国公爷为何不亲自给他?” 国公爷抚了抚美髯,“他和我总是有隔阂。” 言下之意,他们父子之间没有太多信任。 宋欢喜沉默。 国公爷又问:“今日这件事,你有什么想法?” 宋欢喜:“报官。” 国公爷:“可以报官,不过报官之后,你的那些花,销量就会不可避免受到影响,打出的名气也会受损。” 宋欢喜也知道这个事实。 这也是她下意识让人封锁消息的缘故。 宋欢喜试探问:“那我如果不报官呢?” 国公爷:“不报官也好,对你没有影响,不过,还有第三条路可走。” 宋欢喜:“是什么?” 国公爷:“私下报官,暗中调查。” “但这对国公爷来说,似乎没什么好处?”宋欢喜以为,他最希望的,就是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国公爷很直白,“我说过,此事对我没有影响,尸体是死刑犯,我只是为了让自己安眠,想来圣人若是知晓,也会体谅我征战沙场、劳苦功高。” 宋欢喜有些看不懂他,国公爷在她眼中越发神秘了。 “那国公爷找我来到底是为何事?难道真的就只是想让我把你调查来的结果转交给宁焰吗?我不信会有这么简单。” 国公爷笑了笑,突然转移话题,“当年长卿被你父母找到,养育八年,我很感激。” 宋欢喜被他绕的头脑发晕。 国公爷的眼神带着追忆,又重复了一遍,“能找到长卿,我的确很感激。” 宋欢喜:“……” 宋欢喜直到离开国公府,都不理解国公爷此次叫她来的目的。 她走后,国公爷来到荣安堂的东厢房,薛氏修养的地方。 如今的薛氏形容衰败,面色苍白,整个人有种日落西山的萧索之感。 自李嬷嬷身死,顾长卿又去益州后,她就不再复当初的雍容华贵。 看到同床共枕多年的夫君,躺在榻上的薛氏并不感到开心,嘴里艰难吐出几个字,“疯子,你是疯子。” 国公爷走到薛氏榻边,坐在床沿,让金嬷嬷打水进来。 金嬷嬷很快就把水打进来了,一起拿来的还有干净的巾帕。 国公爷将巾帕打湿水,慢慢给薛氏擦脸。 他的眼神很仔细也很认真,动作或轻或重,一看就没什么经验,却极为耐心。 薛氏浑身乏力,只能任他擦。 过了会儿,国公爷擦完脸,道:“我今日还去知落院。” 薛氏撇开头。 短暂的温柔后,就是他的冷酷,她早就料到了。 国公爷也不介意,站起身来,“金嬷嬷,看顾好你们夫人。” 金嬷嬷:“是。” …… 雪苑。 宋欢喜是带着国公爷给的消息回来的。 她原本不想拿回来,怕有什么危害。 但国公爷说了,不论她拿不拿给宁焰,都与他无关,他也不会过问。 宋欢喜想了想,暂时还是压下了这个消息。 梅园的事情暂时停工,直到两日后,宁焰回来了。 单九已经提前把事情传给了宁焰,宁焰回来时风尘仆仆,一进门就问:“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跟我说?” 宋欢喜站在他面前,不答反问:“宁焰,如果我说,我有关于你找人的消息,你想看吗?” 宁焰皱眉,“什么消息?” “所以,你还是想看的。” 宁焰察觉到不对,“消息是谁给你的?” 宋欢喜老实回答:“国公爷。” 宁焰:“拿出来给我看看。” 宋欢喜看了他一眼,还是拿了那张国公爷给的纸条出来。 宁焰接过一看,眉心紧拧。 “怎么了?”宋欢喜有不好的预感。 宁焰:“这条消息你看了吗?” 宋欢喜摇头,“没看,国公爷说是给你的。” 宁焰捏了捏她的脸,“这件事等办成了我再和你说,晚点回来。” 说完他就走了。 宋欢喜:“……”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只知道心中很不安。 这件事还没搞清楚,不妨明蕊又来了。 明蕊一进门就跪下,“娘子,老爷夫人被人带走了。” 宋欢喜“嚯”地站起身,“到底怎么回事?” 明蕊带着哭腔道:“原本一切都好好的,夫人有时候给人浆洗衣服,老爷就在院子里捣鼓他那堆捡来的东西,每日都是如此,可我今日起来,夫人没进厨房,等我做好朝食叫他们,却一直听不到回应,我去找了老杨,和老杨一起敲门,后来忍不住推门进去,才发现房间里已经没了人了。” 明蕊很慌,擦擦眼泪,“娘子对不起,是我没照顾好老爷夫人,都是我的错,娘子求你罚我吧。” “快,随我回平乐坊看看。” 宋欢喜心里也很慌,来不及罚她。 很多人都知道阿爹阿娘在她心目中的分量。 她可以为了顾长卿安排的那对雪苑假冒爹娘,就和顾长卿和离。 如果阿爹阿娘出了事,她也只会不计代价为阿爹阿娘报仇,再自裁随他们而去。 但宋欢喜只希望一切都只是她的假想。 她不喜欢阿爹阿娘出事,真的不希望。 她才刚刚有了能力给阿爹阿娘更好的生活,才刚刚成为让他们骄傲的女儿。 他们千万不能出事啊。 宋欢喜祈盼着。 第二百二十六章 和亲 去平乐坊的马车很快。 马车上除了明蕊,宋欢喜只带了单九出来,雪苑的事情只能暂时交给钟云深。 想到宋宅的事,三个人神色都很凝重。 明蕊十分自责,“这都是个什么事儿啊。” 宋欢喜也想问,这都是个什么事儿? 她原本以为,和离之后,阿爹阿娘就安全了,包括薛氏和容善郡主在内的所有人,都不会再找他们的麻烦,因为阿爹阿娘对她们来说已经没有“利用价值”。 就是这种想法,以至于明蕊和老杨的戒备也少了。 她万万没想到还有今天,还有人拿她阿爹阿娘做文章。 马车一路到了平乐坊,宋欢喜在路口下了车就跑,单九和明蕊跟在后面。 她们来到宋宅,门是开着的,门房老杨正在门口守着。 看到她,老杨面色沉重地站起身,“娘子。” “到底发生了什么?人怎么就会突然不见?” 宋欢喜一边问,一边跑到阿爹阿娘的房间去,阿爹阿娘的门是开着的,而门内空无一人。 单九、明蕊和老杨跟在她后面进来。 宋欢喜骨头有些发软。 她强撑着在屋内翻找,更不放过地上的一丝一毫。 其余几人也跟着找。 可是没有。 什么线索也没有。 房间内没有一点打斗的痕迹,各处也是干净整洁的,宋阿爹宋阿娘的衣裳物品都还在柜子里摆放得整整齐齐。 “他们昨晚什么时候睡下的?”宋欢喜问。 明蕊:“还是正常的时间,亥时初刻就熄灯了,奴婢是看着他们熄灯才回屋的。” 宋欢喜:“他们入睡后,有没有中途起来过?” 回答这个问题的是老杨,“没有,我一向浅眠,他们如果半夜起来,我会有印象。” “所以,他们是凭空消失了。” 宋欢喜得出这个并不令人高兴的结论。 老杨:“昨晚老奴没听到什么动静,老奴虽然跛脚,自认还是有几分功夫在身上,只要老爷和夫人在屋内喊叫过一声,老奴都能知道。” 宋欢喜信他,他是宁焰安排的,宁焰也说过他有功夫,而且当初为了躲避薛氏和柳月涵派来搜寻的人,老杨出了很多力。 昨晚那些人能瞒过他把人带走,可见武功之高。 明蕊:“娘子,我们能做些什么?” 宋欢喜:“等。” 明蕊不理解:“等?” 单九解释了,“的确要等,既然人被突然带走,没有任何反抗,且能逃过你们的眼,必定不会是打家劫舍之徒,他们带走二老,一定有目的。” 宋欢喜点头,认可了单九的话。 明蕊听得似懂非懂。 老杨:“老奴认为,此时还需要告诉主子。” 主子? 这对明蕊来说是个陌生的字眼,而且看娘子和单九都没对此表露出异样,就说明她们也知道。 果然,下一瞬就听娘子说:“他去忙了,晚点回来。” 单九:“我去传信。” 说完她就走了出去。 明蕊:“娘子,这位主子是……” 宋欢喜没有瞒她,“就是宁焰。” “哦,那他实际上一定很厉害吧。”明蕊猜。 老杨一本正经道:“不算很厉害,一般而已,我们习惯了称呼他为主子。” 明蕊:“……哦。” 宋欢喜看向院门口,“我们就在这等吧,应该很快了。” 事实证明,她猜得没错。 从得到阿爹阿娘失踪的消息后到现在,没过去多久,宋家小院就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是容善郡主柳月涵。 身份高贵的一朝郡主突然出现在这种平民聚集地,十分令人意外。 她的排场也很大。 郡主的车架还未至,门口整条街就被人提前清了道。 侍卫们分站在两边各自把手出入口,防护郡主的安全。 不止如此,车架停下后,柳月涵没有直接下来,而是由小厮们先迅速地铺上一层一直延伸到宋宅的毯子。 等地方都清理干净了,柳月涵才在婢女的搀扶中来到宋宅。 她进门时,身后乌泱泱一堆婢女小厮又开始上前在各处熏香清扫,之后搬来了郡主常用的桌椅和常用的茶水等。 整个过程看似凌乱却有序,可以看出是郡主出行的常规操作。 直到院子都布置好,柳月涵在婢女的服侍下坐在造型别致新巧、装饰华丽精美的月牙凳上,并邀请宋欢喜同坐。 有一婢女在对面的案几上煎茶,再倒进备好的青釉秘色瓷碗中,分别放到二人面前。 “喝茶。” 柳月涵一派悠闲的样子,仿佛是在踏青出游。 宋欢喜淡淡看着她这一系列的行动,只问:“我爹娘在你手里?” 柳月涵正边喝茶边打量着这个平凡得没有一点看头的院子,闻言摇头,“不在。” 宋欢喜有些失望。 “不过,我还当你有了银子后,会让你爹娘过上好日子,没想到你还让他们住在这种院子里,我的好些东西都没办法搬进来。” 宋欢喜:“这就不劳你费心了。” 柳月涵看向院子里的人,“你们都下去吧。” “是。”婢女小厮们退到宋宅外。 单九三人没动,宋欢喜说:“单九留下,明蕊和老杨你们先在外面等我。” “好。” 明蕊和老杨也走了。 院里空档下来,宋欢喜道:“郡主有什么话,不妨直说,民女相信,郡主此次来并非只是为了看看我这院子,再请我喝杯茶。” “聪明。”柳月涵放下瓷碗。 “我的要求你若能满足我,我自能告知你他们的下落。” 她的要求只有一个,不去和亲。 宋欢喜这次学聪明了, 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反问。 “郡主要我帮你,却不对我据实相告,你的和亲对象是谁?又什么时候和亲?我对此完全不知,又如何帮郡主?” 柳月涵想了想,手指在瓷碗里沾了点茶水,在面前的案几上写了一个字。 干燥的案几随着茶水的浸润显现出痕迹,又因为空气的燥热让水分迅速蒸发。 字只显现了一瞬间,宋欢喜还是清楚地看到了。 她写的是:朱。 朱蛮国。 宋欢喜无声说出这三个字。 柳月涵点头。 宋欢喜又想到那个梦,梦中三皇子说,他的表妹柳月涵即将远嫁,是与朱蛮国的大将军洪厌和亲。 眼神闪了闪,宋欢喜又问:“郡主要嫁的人是谁?” 柳月涵重复一遍操作,写下一个“洪”字。 宋欢喜一颗心沉了下去。 她面上还保持着镇定,学着柳月涵的动作在案几上写下一个“厌”字,并说:“如果是他的话,郡主应该嫁不了。” “哦?”柳月涵看了那个字,“你何以如此确定?” “你要和亲的地方,不会出现这个人。” 第二百二十七章 筹码 “你怎么知道?”柳月涵坐直了些。 宋欢喜:“这件事我不方便告诉你。” 两人都没看到,当她们写下那个“洪”和“厌”时,一旁单九微变的眼色。 柳月涵不是很信宋欢喜的话,“难道他死了?” 宋欢喜:“没死。” 柳月涵:“那不就得了,本郡主就说,那人怎么可能死的那么快,本郡主派去的人昨日才回来,说对方只是重伤修养,而非身死,我还当你的信息比我更准确。” 说到后面,柳月涵有些失望,接着她站起来,“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让他死也好,让舅舅收回成命也好,总之我不会去和亲。” 宋欢喜:“如果郡主不信我,那么我帮不了郡主。” 柳月涵:“那你爹娘的下落你也不必知道了。” 宋欢喜:“……” 柳月涵突然又道:“我之前让你问的问题,他是不是仍旧不肯告诉你?” 两人都心知肚明,这个“他”指的是宁焰。 宋欢喜沉默了。 柳月涵:“这么多年的经验告诉我,永远不要对一个郎君抱有任何期待,他们总有瞒着不愿意告诉你的事,但连身份这种东西都不愿意跟你说的,就说明你完全不值得他信任。” 宋欢喜抿唇不语。 其实这几日宁焰只要回来,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她不是没问过,或试探或直接地问。 她问过宁焰和显国公府的关系,问过宁焰有几重身份,也问过宁焰是否真的是显国公的儿子。 但宁焰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或者亲她转移她的注意力。 他说过不再骗她,但他没有正面回答过。 有时候宋欢喜也在想,为什么就一定非要搞清楚宁焰的身份。 宁焰的身份对她来说重要吗? 宋欢喜在心里回答自己,并不重要。 就算宁焰不是国公爷的儿子,对她来说也无所谓。 而且赐婚时,她才说过会相信他,所以她不该怀疑他。 但宁焰身上的秘密太多了,多到有时候会让宋欢喜患得患失。 只是,这是她和宁焰两个人之间的事,面对柳月涵时,宋欢喜不会表露出来。 宋欢喜:“宁焰的身份我知道,郡主不必再拿这点来攻击我们。” 柳月涵胸有成竹,“我手中现在有两个筹码,一是宁焰的身份,二是你双亲的下落,我还能先送你一个消息,你爹娘暂时没事,两个筹码换一次交易,对你没有坏处。” 宋欢喜忍不住问了,“你为什么不直接找他?” 柳月涵:“找他当然没有找你的效果好。” “……我只能与他商量一下,他愿不愿意,那是他的事,我做不了主。” “可以,你告诉我确切的答案,我再做出我的承诺。” 在柳月涵看来,宋欢喜愿意去说,这件事就成功了大半。 事情谈成,柳月涵没有久留。 离开时也如她来时一般声势浩大。 但她带来的东西都没带走,说是留给宋欢喜。 人走茶凉,宋欢喜突然问:“单九,宁焰何时回来?” 单九:“我传信后,主子还未回信。” 宋欢喜点头。 但她也不愿意坐以待毙,想了想,她起身,“走,我们去显国公府。” 单九瞬间明白她的意思,“娘子怀疑显国公?” 宋欢喜意味不明道:“只是去问问,显国公的消息灵通,毕竟昨日梅园刚挖出东西不久,他就知道了。” 单九不是很放心,“娘子不如等主子回来再说?” “刚刚我们等来了一个柳月涵,却不会等来一个显国公,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单九无法阻止。 她们到显国公府的时候,正巧碰上禹王府的明郡公登门。 明郡公霍明身边站着一个身穿绯袍官服的人,两人也是刚下马车正要往府内去。 看到他们,宋欢喜先上前见礼,“明郡公安,这位是……” “哦,忘了介绍。”霍明拍了下绯袍官服的肩,“这是国公府的大公子,顾长烈。” “长烈,这是赏花大会的魁首,培育出菏泽红方的宋欢喜。” 原来这就是顾长烈,宋欢喜屈膝,“民女见过大理寺少卿。” 顾长烈:“你见过我?” 宋欢喜:“未观其貌,已知其名,国公爷一门三子均是俊秀奇才,亦是国之栋梁。” 顾长烈哈哈笑了两声,“原来外面这么看我们。” 宋欢喜点头。 顾长烈看她来的方向,“宋娘子也是刚来?” 宋欢喜:“是刚过来,只不过来的时间匆忙,忘了递拜帖,来了后才想起来,所以准备在外面等着。” “不用那么麻烦,你跟我们进去就行。”顾长烈发出邀请。 “那就多谢了。” 走进显国公府,顾长烈问:“不知宋娘子来找谁?” 宋欢喜当然不能说实话,只道:“民女才疏学浅,近日在种花一事上遇到些问题,特来和阿宁商量一下。” 顾长烈看了眼明郡公,“赏花啊,正好,明郡公也要赏花,不如一起?” “也好。” 霍明没意见。 国公府的花也有千百种姿态,不过最壮观的就是那满荷花池的荷花。 如今荷花盛放,满院荷花飘香。 顾长烈中途让人把顾长宁叫来了,宋欢喜都没来得及拒绝。 于是此种情形下,宋欢喜只能暂时先和他们一起赏花。 顾长烈博学多识,也会投其所好,面对在场三个爱花之人,他说的头头是道。 这很是难得。 宋欢喜偷偷问顾长宁:“阿宁,你大哥也不差啊,什么都知道,为什么外面只有顾长卿的传闻?” 顾长宁近日兴致不大高,闻言还是耐心给她解释,“因为大哥是庶出,大伯母不喜欢他和他的生母桑姨娘,大哥应该是藏拙吧。” 宋欢喜点头表示理解,她又问:“你可知国公爷何时回来?” 这个顾长宁还真不知道,她直接问大哥,“大哥,大伯父何时回来?” 宋欢喜:“……” 顾长烈看了妹妹一眼,又顺势看向宋欢喜,“怎么了?” 顾长宁刚要说话,被宋欢喜掐了一把,她懂了,装傻道:“哦,我只是问问,好些天没看到他了。” 顾长烈像是什么都没发现,“嗯,他去京郊大营了,晚点回来。” “好。” 兄妹二人旁若无人地说着话,明郡公霍明的视线就顺势落在顾长宁身上。 顾长宁无意间触及,便下意识低头。 就这么气氛看似融洽实则尴尬地待了一会儿,顾长宁忍不住拉着宋欢喜走了。 第二百二十八章 婚变 二人回到三房,宋欢喜主动去见了三太太。 三太太这几个月过得舒心却也忙碌。 没了三天一吵五天一闹的夫君后,三太太除了照看孩子,就是负责府中大部分的庶务。 两个亲生的孩子中,顾长宁本来就懂事,不需要操心,三太太就只顾着盯儿子的功课。 见到宋欢喜,三太太很高兴,忙里偷闲地和她说话。 “娘,欢喜,你们聊,我还有夫子留下的课业,就先回去了。”顾长宁有些心不在焉。 “去吧去吧,也不要太累,让自己歇歇。”三太太叮嘱。 “知道了。” 顾长宁说完就走了。 三太太则彻底放下账本,拉着宋欢喜聊近日的八卦。 “你知道吗?二房出嫁的月娘和萱娘,她们的夫家闹起来了。” “嗯?” 宋欢喜已经许久没听到顾长月和顾长萱的消息了。 三太太一看她就不知道。 “就是前几日,月娘和萱娘回来看二嫂,结果没多久二房就吵起来了,你也知道大嫂如今不怎么管事,大部分庶务都是我和二嫂同管,她们吵起来,我就少不得要去看看。” 三太太对于管庶务的事情本来就不擅长,一开始成天忙忙叨叨的,也是最近才好了许多。 三太太:“我忙得很,但还是去看了,然后就听说不知怎的,月娘和她夫君,也就是广义侯府的周小郎君之间的关系是越来越差了,据说二人到现在都还没圆房。” “额,这是从哪里听来的?”宋欢喜配合地问。 三太太觑她一眼,“当然是月娘自己说的了,她婚后不久就开始调查自己的夫君,没想到还真让她查到了周小郎君的几个外室,更气人的是,那周小郎君的私生儿女都有好几个了。” 说到这里,三太太不禁唏嘘。 “这么多年,她褚容在我面前一直都高高在上,炫耀自己的幸福,看我与三老爷吵架就当看戏,如今啊,风水轮流转,我也看看她女儿的戏。” 这是三太太和二太太妯娌之间的恩怨,宋欢喜不好评价。 三太太接着说:还有萱娘那边。” “本来萱娘下定了决心,要安心和太傅寺少卿家的柳大郎君过日子,她嫁过去后也没作什么妖,那柳大郎君也是个体贴人,日子看着和和美美的。” “也不知为何,那柳大郎君突然说萱娘婚前和周小郎君关系不清白,甚至开始怀疑新婚之夜萱娘的落红有问题。” 这种事都是女儿家的私事,三太太只说给宋欢喜听,不让她出去乱说。 “让人知晓了,没得还以为我是个长舌妇。” 三太太如今也有几分谨慎。 宋欢喜承诺,“我不会往外说的。” 三太太信她,只是看着二房如今这副模样,也不由叹气。 “你说啊,这女儿家嫁了人就是一辈子的事,过得好与不好,全凭夫君的良心和娘家的实力,如今咱们国公府还在呢,月娘和萱娘的婚事都如此不和谐,真不知道府上其他女儿的婚嫁又会如何。” 其实三太太最愁的是顾长宁,她唯一的亲生女儿。 宋欢喜精准安慰,“阿宁是个有福的,有您对她的爱,她自己也通透,嫁人后会把日子过好的。” 三太太想想也是。 这个女儿从来没让她操心过。 于是又开始幸灾乐祸了,“如今啊,二嫂是一个头两个大。” “月娘那头呢,吵着要和离,不想继续与周小郎君过下去。” “萱娘呢,又说柳大郎君冤枉她,想让周小郎君出面跟柳大郎君解释。” 三太太也一副要看好戏的样子。 “你也知道,嫁了人的妇人们都要同外面的郎君避嫌,是以萱娘想让月娘去请周小郎君,结果你猜怎么着,月娘转脸就怪上了萱娘,说萱娘抢了原本属于她的姻缘,还说萱娘瞒着她不告诉她周小郎君在外面胡来。” “两姐妹如今反目成仇,二太太是左劝右劝不管用,又让她们回去了。” “是吗?” 如果放在平日里,宋欢喜可能会有闲心去看二房的戏。 但阿爹阿娘的事情压在心头,她着实是笑不出来。 耳边听着三太太的话,其实她大部分心思都在阿爹阿娘身上。 “你不开心?”三太太察觉到了。 “没有。”宋欢喜选择实话实说,“不瞒您,我来其实是想见国公爷,我有事情找他。” 三太太:“找国公爷?你出了什么事?” 宋欢喜:“等我处理好这件事,我在同您说?” “好吧。”三太太不为难她,还很热心,“我让人去前头帮你。” “谢谢了。” “小意思。”这对三太太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等待的过程中,两人没再聊二房的事。 三太太继续处理庶务,宋欢喜在旁边帮她的忙。 就这么忙忙碌碌,时间竟打发得很快。 从天明等到日暮,外面终于有人进来了。 是三太太的人,“太太,宋娘子,国公爷回来了,是和三少爷一起回来的。” 三太太:“宁焰也回来了?” “是的,看方向,二人往是前院书房去了。” 三太太看向宋欢喜,宋欢喜起身,不再叨扰,“那我先走了。” 三太太:“好,有什么事跟我说。” 宋欢喜感激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往外走去。 单九在外面和她汇合。 “我们去国公爷的前院书房。”宋欢喜说。 “是。”单九跟在身后。 从三太太所住的西院过去,要走些路程。 她们到的时候,门口有国公爷的侍卫守着。 “我想见见国公爷。”宋欢喜走上前说。 侍卫:“你是?” “我是宋欢喜。” 侍卫不再说话,只是侧开身,让她进去。 单九要跟的时候,侍卫把她拦下了。 宋欢喜:“单九你现在外面等等,宁焰在里面,我没事的。” 单九没办法阻止,只能看着她进去。 进了院子里,宋欢喜没碰到什么人。 她朝书房走去。 书房的门是关着的,宋欢喜抬手刚要敲门,就听到里面传来一句。 “宁焰,若是朔望王女找到了,圣人会让你与其成婚,此事你可知道?” 这是国公爷的声音。 宋欢喜的手僵在半空。 后面是宁焰的声音,“知道。” 宋欢喜:“……” 国公爷:“那宋氏呢?你可有什么考虑?” 宁焰:“等找到王女再说。” 宋欢喜的手彻底放了下去。 她看着眼前这扇门,犹如在她和宁焰之间的一道天堑。 宁焰的声音那么熟悉,语气也那么熟悉,不可能是人假扮,里面那个就是宁焰。 所以,他既要娶朔望王女,为何又要请旨赐婚。 为了给她一个幻想吗? 第二百二十九章 警醒 书房。 宁焰算准了时辰在国公府门口遇到国公爷,并跟随他一齐来到前院书房。 进门后,父子二人相对而坐。 宁焰要见他是有目的的,“我已派人去衢州。” 国公爷:“你选择信我?” 宁焰没说信与不信,不过他已经用行动表明了。 “这次若真能找到人,朔望使团会感谢你。” 国公爷淡淡一笑,“这要多亏了你大嫂,她的父亲是衢州书院院长,门生众多。” 宁焰不置可否,“总之,你助我良多,我亦会助你。” “好说。” 国公爷对宁焰的态度一直都是善意的,似乎真的在做一个长辈该做的事。 宁焰:“接下来我要如何?” 他这次征求国公爷的意见。 国公爷只说了一个字,“等。” 宁焰点头。 自从接下寻找朔望王女的任务后,他近段时日都在陪同朔望使臣排查搜寻。 按照朔望使臣给出的线索,十几年前其王后生产的地方位于大景朝东南境内。 前几日宁焰跟随朔望国当年参与王后生产的旧人“故地重游”,找到了王后当时生产的准确地点。 地点很巧,正好是大怀山,在大怀山的南部。 大怀山绵延千里不绝,南部也横跨数个州县,搜寻难度一点不小。 至于当年那侍女带着刚出生的王女往哪个方向跑,策略如何,最后又被谁所杀,如今仍旧不得而知。 而国公爷给的线索恰如一场及时雨,让他们盲目的搜寻找到了方向。 衢州。 这个州的大部分地区与大怀山紧密相连,甚至有些村落依山而建。 宁焰从宋欢喜手里拿到这个实际为显国公给的消息时,就立即派人去往衢州。 当然他并不完全相信国公爷,只因在收到这条消息后不久,他私下派出去的人也传回了线索。 他的人给出的锁定目的地是衢州、昌州和潞州。 是以明面上派去的人只去了衢州,其余两州宁焰自有人安排。 他如今要做的,的确如国公爷所说。 等消息。 国公爷:“今日我入宫,圣人与我说了些话。” 宁焰:“什么?” 国公爷:“朔望使臣几乎每日都要去宫里面见圣人,说得好听叫联络两国关系,说得难听点,圣人似有些不厌其烦。” 宁焰不作声。 国公爷:“圣人说,朔望使臣在他面前时常夸你,使臣也向圣人透露过,朔望国君和王后有意将这个流落在外的王女与大景朝联姻。” 说到这里,国公爷看向他,“宁焰,若是朔望王女找到了,圣人会让你与其成婚,此事你可知道?” 二人说到这里时,宋欢喜正好来了。 屋内的宁焰暂未察觉,只答了句,“知道。” 最近几乎每天都和朔望使臣待在一起,宁焰的耳边时常围绕这些话。 朔望使臣在他面前没有顾及,时常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说的最多的就是他们王女联姻之事。 所以圣人有此想法,宁焰猜到了。 国公爷看向门口的方向,问:“那宋氏呢?你可有什么考虑?” 宁焰:“等找到王女再说。” 未将事情抬到明面上来,他就只能当做不知。 国公爷笑了,“看来你依旧理智,始终保持一个杀手的冷静自持,没让人失望。” 宁焰似笑非笑,“多亏国公爷选中我。” 国公爷面带欣慰,又藏了点遗憾,“若未站到阳光之下,你可以永远做我最得力的杀手。” 宁焰从不是喜欢追忆过去的人,“承蒙国公爷当年关照。” 国公爷突然对着门外说:“进来吧。” 门外的宋欢喜知道自己隐藏不住,推门进去。 宁焰随着动静回头,看到是她,眉目松动几分,却未站起来相迎。 宋欢喜一一喊人,“国公爷,宁焰。” 国公爷请她坐下,就坐在宁焰身边。 宋欢喜依言照做,只是目光半点没往宁焰那边看。 国公爷看着他们二人,感叹道:“果然是郎才女貌,竟是没发现,你们二人如此般配,宁焰啊,嘴里的东西若想一直叼着,就要像狼一样护食,这点本国公很早之前就说过。” 宁焰:“是。” 国公爷又问宋欢喜,“你来找我?” 宋欢喜点头,“我爹娘不见了,国公爷神通广大,想必一定知道他们的下落?” 宁焰刚得知这个消息,拧紧眉头,“怎么回事?” 宋欢喜:“明蕊今日来雪苑找我,说阿爹阿娘被突然消失了,我看过,屋内没有打斗的痕迹,带走他们的应该是高手。” 宁焰起身,“我马上去找。” 说着,他就要拉宋欢喜走。 国公爷没阻拦他们,“本国公也不知,但本国公会派人去找。” 宁焰带着宋欢喜离开显国公府。 他们回到平乐坊的宋宅,宁焰叫出两个平日负责守护宋家夫妇的暗卫。 只是平日里得到命令就会立即出现的暗卫,此时却叫不出来。 单九去搜查一番,回来时手中多了两具尸体。 正是那两名暗卫的。 宋欢喜面色更加凝重。 宁焰脸色微沉,“找个地方把他们埋了,另外安排人去查。” 单九:“是。” 只要是人,就总会有踪迹。 宁焰不信找不到。 他牵过宋欢喜的手,“别担心,我会把人找到。” 宋欢喜颔首。 除了依靠他,她没有别的办法。 同时她也倍感憋闷。 随着时间推移,阿爹阿娘的下落只会越来越不好找。 若她一开始就有自保和保护阿爹阿娘的能力,如今和宁焰结合起来就是两股力量,而非一定要依靠宁焰才能做这些。 这件事给宋欢喜敲响了一个警钟。 让她意识到,宁焰并非完全围绕她转的,他也有自己的事,忙起来也会顾不上她,所以她必须培养自己的能力。 推开自己在宋宅的房间,宋欢喜把他拉进来,再关上门。 隔绝了众人,宋欢喜开口:“宁焰,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宁焰做好了心理准备。 刚才在国公府,他和显国公的对话不知被她听去了多少。 若她问的是娶朔望王女的事,或是当杀手的事,他都可以回答她。 这次将没有任何隐瞒,也不会有任何插科打诨。 但宋欢喜问的却是,“我要如何培植自己的能力?” 这个问题让宁焰感到意外,“为何这么想?” 宋欢喜看向他,目光坚定,“我突然发现自己还是太弱了,我想请你教教我。” 宁焰默了片刻,道:“这件事很难,而且会花很长时间。” 宋欢喜认了,“我可以。” 宁焰:“你确定?” 宋欢喜没有犹豫就点了头。 第二百三十章 报官 那些事情太过残酷与血腥,宁焰还是不想让她沾手。 劝道:“这次的事情是我失误,过于轻敌,没有保护好伯父伯母,我会尽我所能找到他们,我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 宋欢喜突然懂了什么。 “你不想让我做这些事?” 宁焰看着她,没有否认。 宋欢喜不再坚持。 她是平静的,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哭闹争吵。 她淡定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乎一切如常。 宁焰把她抱在怀里,亲了亲她鼻尖,“你在想什么?” 宋欢喜靠在他怀里,感受他的温度,突然问:“宁焰,你是不是很累?” 宁焰下颚蹭了蹭她的秀发,柔声道:“还好,有你在身边,不觉得累。” 宋欢喜目光没什么焦距,思维也变得僵硬,机械地说道:“若不是和我在一起,是不是就没这么累了。” 宁焰抱她的手臂收紧,“别乱想。” “……嗯。” 二人之间难得有这种平静的时候,谁都没有去打破它。 但事情总是事与愿违。 他们求得的平静不过片刻,宁焰就被人叫走了。 走之前,宁焰抱着她用力亲了一顿,感受她的存在,“别担心,一切交给我。” 宋欢喜靠在他怀里,默默点头。 宁焰走了。 宋欢喜也从那种灰心丧气的情绪中走出来。 柳月涵说过,阿爹阿娘暂时没事,她姑且信着。 梅园的事却拖不得了。 于是次日清晨,宋欢喜让人递了封信去禹王府明郡公处,找明郡公借了一个宅子。 明郡公很快给了答复,将自己在京郊的一座别院借给她。 之后宋欢喜找单九借了几个嘴严的人,和钟云深及他的徒弟们连夜把雪苑的花都搬到别院去。 别院名叫凌霄居,是仿古建筑,保留了很多自然的东西,比雪苑更适合花草树木的生长。 钟云深等人搬过去后就暂时不回雪苑了,负责在那边照料花草。 第三日,宋欢喜去找了柳月涵,同意了她的交易,答应帮她搅黄和亲。 只不过这件事宋欢喜不想再麻烦宁焰,她要自己来。 柳月涵表示很怀疑,不是很信任。 “若我完不成,我身后还有宁焰。”这是宋欢喜的原话。 柳月涵想了想,算是答应下来,但只给了一半的消息。 宋家夫妇不在上京,人很安全,有人照料。 宋欢喜信了,并把这些信息告知单九,让单九帮忙查一查。 到了第四日,宋欢喜报了官。 因为事发在雪苑,牵连到显国公府,来的人是京兆府尹。 京兆府尹亲自前来,来后带人即刻封锁雪苑,确保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雪苑众人被拘起来时,各个惊慌失措,以为自己犯了什么大错。 也正是因为他们的不知情,让他们很快就洗脱了嫌疑。 宋欢喜陪他们在雪苑呆着。 为了红方楼的招牌,这件事宋欢喜没闹大,京兆府尹也不想闹大。 出事之后的当晚,他就去了趟显国公府,战战兢兢地请示。 相比之下,国公爷比他还公事公办。 关于雪苑梅园里梅花树下的尸体,国公爷给出的理由和给宋欢喜的一样。 “本国公不知那江湖术士道行深浅,只知道埋下去后,本国公的睡眠的确好了不少。” 这是国公爷的原话。 京兆府尹没想到能这么轻易就得知真相,打得他措手不及。 时间匆忙,他才想起还没来得及问过苦主。 苦主就是宋欢喜,她的说辞也有一套。 “我接手雪苑没几个月,那些树根下的尸体一看就年代久远,我一经发现就报了官,还请大人明察,给我们一个交代,否则大家受到影响,再也培育不出菏泽红方和弦芳香色那样的名贵花种,若圣人哪日想看,我们也不好交差不是?” 两方夹击,京兆府尹在中间可以说是万般为难。 一个是实权在握的从一品显国公,一个虽无品级,却也是圣人跟前的红人,前显国公世子夫人,又得到过圣人青睐和交口称赞。 此二人对京兆府尹来说都惹不起。 于是此事左想右想,只有呈给圣人。 圣人效率很高,次日就召了显国公问话,公然斥责了显国公一番,让人赶紧将那些尸骨收起来埋了,之后就没了下文。 上头的人都这样了,京兆府尹还能如何,只能大事化小。 因此这件足以引起轰动的事就如一个哑炮般,没掀起多少水花。 宋欢喜不料想整件事是这么一个走向。 她看着京兆府尹迅速结案撤兵,拍拍屁股走人的样子,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 不过京兆府尹也算好心,安排了几个仵作和小吏,帮忙给梅园这些尸骨收尸。 经此一事,外面还没什么,雪苑却人心惶惶。 宋欢喜见此,只好花钱在京郊又租了幢宅子,把大部分人都给安排过去,让钟云深帮忙管理,只留下了秋兰等少数几个人在雪苑。 趁小吏们收尸这个间隙,宋欢喜和单九去了一趟西市,那里是上京繁荣外表的另一面。 臭水沟、烂菜叶、麻木生活的人…… 西市后面一条街每日都是同样的景象,一点未变。 狭窄的街道两边搭了简易的木棚,为下方挤在一起的人群遮风挡雨。 宋欢喜和单九二人的出现犹如污泥里突然开出的一朵花,让人无限觊觎。 两个小娘子。 两个年轻小娘子。 两个衣着光鲜的年轻小娘子。 她们是这条街巷里很少会出现的形象,而这样的人在巷子里的人看来就犹如行走的发光金银。 没有人会跟银子过不去。 于是刚走没一会儿,宋欢喜就被路过的人撞了一下。 她还没反应过来,单九直接动作迅猛地抓住路过那人的手,冷声道:“交出来。” “干嘛?抢东西啊?” 被抓的是个看起来只有十岁左右的小孩,人很干瘦,头枯黄,满身脏乱,衣裳破旧。 看起来是个色厉内荏的小孩子,但他一声吼,周围的人不管少年还是成年人,都陆陆续续站了起来,并向她们围拢靠近。 单九眼神一厉,看不清她用了什么手段,众人只能看到男孩儿的手脱臼了。 “啊——”男孩儿忍不住痛呼。 同时他手里捏住的东西再也握不住,脱力地掉在了地上。 宋欢喜一看,才知道是自己的荷包。 她把荷包捡起来,走到男孩面前,“你偷我东西。” 男孩儿被抓着,仍旧倔强,不止如此,他还撺掇周围被震慑到的那些人。 “还等什么,快上啊,她们只有两个人,抓我这个有武功,她旁边那个不会武。” 第二百三十一章 招人 男孩儿这么一说,旁边就有蠢蠢欲动的人上了。 “上。” “她们身上一定有好东西。” 几个仗着自己有点能力的人先上了。 单九一脚将男孩儿踢开,挡在宋欢喜面前,对付冲上来的人。 男孩儿整个身躯如破败的落叶一样狠狠砸在地上,他没忍住当场吐了一口血,幸好他年轻,很快就爬了起来。 不过男孩儿没走,而是躲在一旁偷偷观望,想看看能不能捡点漏。 只是接下来,让男孩儿目瞪口呆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单九一番踢打,围拢过来那些比她身高还高、体格还大的的大高个们瞬间摔到地上,而单九眼瞧着没费什么功夫。 几个男人还对付不了一个小娘子,在场的男人们都感觉受到了侮辱。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都跟着上了。 挽回尊严也好,证明自己也罢,这一刻平日里各有龌龊的男人们难得的团结一心。 更有聪明从后面扑过来,目的不是单九,而是没有武功的宋欢喜。 随着人越来越多,单九渐渐打出了火气。 她直接摸出腰间的软剑一刀一刀如残影,切菜瓜一样将面前的人一个个打伤。 单九没下杀招,不过片刻,地上就躺了很多唉呼痛叫的人,每个人身上都有或多或少的伤,流出来的血混着疼痛让他们不敢再放肆。 而单九单手执剑站在那里,显得游刃有余。 这下子,没人再敢看轻她们,都被单九这出神入化的一手震慑住了。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男孩儿被推出来,紧张问道。 宋欢喜上前两步,“你们都是这里的人?” 男孩儿心有害怕,捂着脱臼的手,强装镇定回答,“当然了。” 宋欢喜:“为什么不找点事做?你们看起来并非无法做活计的。” 男孩儿看了看周围的熟悉面孔,回想起他们日常的埋怨,重复着,“这个年头,哪有那么多谋生的活计,外面的好活计都被人占完了,哪里轮得到我们,没有人引荐,就只有如此。” 宋欢喜:“我可以给你们找活干。” 男孩儿不大信她,其他人脸上也没什么变化。 “你们不信?” 男孩儿:“当然不信了,这种事情我们遇见很多,说是帮我们找活计挣钱,可除了能给点温饱银子,大头的部分全被黑心的牙行给拿走了。” 宋欢喜知道大景朝有种牙行,不同于人牙子专门买卖仆人,而是会从各府宅各商铺承接一些活计,专门找人来做,从中抽成。 这样牙行的人有了赚头,找活计的人也有了活干,两全其美。 不过男孩儿这么说,只能怪牙行的人抽成抽的太狠。 “没人管吗?” 男孩儿翻了个白眼,仿佛在说她问的都是废话。 若是有人管,他们怎么会沦落至此。 宋欢喜又问:“你们一共有多少人?” 男孩儿警惕后退,“你要干嘛?” 他是知道的,有些残忍的人牙子们会专门抓他们这些人,仗着他们不识字强逼他们签下卖身契,之后就会被送往不知道是什么府邸或楼子里当苦力,那样一来,一辈子的噩梦就开始了。 这里已经有不少被骗走或抓走的人,据说没多久就有人在乱葬岗看见了他们的尸体。 单九这会儿已经把人大致摸清了,低声道:“娘子,这里约莫有五十多人,有几个会点三脚猫功夫。” 宋欢喜点头,看着包括男孩儿在内的这些人。 “我今日是来雇你们的,为表诚意,头一个月的月例我可以提前给,一个人是五百文,多劳多得,若是做得好,在基本月例上面我还可以给你们抽成,而且我包吃包住,你们好好想想。” 宋欢喜说完,给他们商量的空间,拉着单九走到巷口,对他们喊,“我在这儿等你们。” 说完她便不再看他们。 单九对此不太赞同,“娘子,这些人家庭背景一律不知,很有可能曾经犯过什么大错被人遣了出来,否则他们不可能都聚集在这里。” 宋欢喜也知道这点,外面找人本就良莠不齐,更何况还是这种地方。 但她要的恰好也是这些人的普通平凡,以及不可捉摸。 “他们不是生来就会做坏事的,把人招回去我会考察,根据每个人的性子决定他们的任务。” 单九无话可说。 既然娘子有过思考,再说就没有意义。 等的这片刻功夫,单九看向那头激烈讨论的一群人,突然问:“娘子怎知洪厌这个名字?” 她的话题太跳脱,宋欢喜没反应过来,“嗯?” 单九:“娘子的爹娘失踪那日,我听到容善郡主和娘子在说洪厌二字,还有朱蛮国。” 宋欢喜本来也没想瞒着单九,就把柳月涵想搅黄和亲的事情说了。 单九:“容善郡主即将和亲朱蛮国大将军洪厌?” “对。”宋欢喜不经意问道:“你知道洪厌是谁吗?” 单九不能说,只能保持沉默。 宋欢喜也不再多问。 又等了一会儿,终于有第一个人过来了。 是个身穿短打看着还算干净的男子,只不过人很瘦,“我报一个名。” 宋欢喜掏出荷包,拿出里面的一张字条给他,“拿着这个,到我身后等。” 消瘦男子点头,路过时报了自己的名字,“我叫何杰。” 宋欢喜冲他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那边的人看到这个“出头鸟”这么快就顺利报了名,多少有些心动。 有一就有二。 何杰之后,很快就来了二十多个人,宋欢喜一一发放字条。 她的字条上没写别的,就是一个号码用来计数。 等发到第三十六张时,基本上没什么人来了。 宋欢喜看了那些仍旧犹豫的人,不再停留,带着这些人就走。 刚转身,就听见身后的挽留声,“等等,等等。” 宋欢喜转头。 跑过来的是刚才那个小男孩,他脸脏手也脏,看上去就是一个小脏娃,但眼睛炯炯有神,充满对生活的希望。 “我可不可以带个人?”男孩儿有些别扭,却还是说了。 说完怕宋欢喜不同意,又道:“是我弟弟,我们两个人只要一份工钱,或者……或者不要工钱也行,只要你能给我们包吃包住,怎么都行?” 宋欢喜低头看他,“你几岁了?” 男孩儿:“十岁。” 还真是十岁,身高却只到她腰际。 宋欢喜又问:“你弟弟呢?” 男孩儿发黑的脸上破天荒有些红,嗫喏道:“六……六岁。” 宋欢喜:“为什么选我?” 男孩儿脸更红了,红到极致更加显黑。 这次他抬头看了宋欢喜一眼,声音更小,“因为你……你好看。” 这是他从巷子里这些人口中听来的,对路过的女子,哥哥叔叔们都会夸一句好看,还会吹口哨,而有些娘子会很高兴。 宋欢喜一脸严肃,“说好听的话对我没用,我只要有用的人。” 男孩儿站直了,抬头挺胸,大声道:“我是有用的人,我要做一个有用的人。” “哈哈哈……”周围人闻言都笑他天真。 男孩儿挨个瞪回去,只是他还太小,瞪人的眼神毫无攻击力,只会惹来更多的嘲笑。 宋欢喜没理会那些笑声,弯了腰,好闻的花香钻进男孩儿的鼻孔,让他更想靠近了。 宋欢喜问:“你弟弟呢?” 男孩儿睁大了眼,充满希冀道:“你同意带我们走了?” 第二百三十二章 忠心 宋欢喜故意吓他。 “我也不是多么仁慈的人,你和你弟弟这种年龄什么都干不了,所以月例我是不可能给你的。” 男孩儿狠狠摇脑袋,“不给也行,给我们吃给我们住就行。” 好不容易碰到这么漂亮还这么香的娘子,最关键的是她看上去不像坏人。 男孩儿不想放弃。 宋欢喜两手抱臂,摆出一副高姿态。 “那可没那么简单,我收了你们,就相当于花钱养两个小孩儿,要等你们长大了才能给我干活,在你们能干活之前我会损失很多,这些怎么算?” 男孩儿急了,“我现在就能干,我弟弟的活我也帮他干,我一个人可以干两个人的活,只要你安排!” 宋欢喜:“我身边不缺干活的人,你看他们,立刻就能帮我干活。” 说罢,她指了指自己身后的那三十六个人。 男孩儿顿生一股自卑,但他还想为自己争取,“那你想如何?你要我做什么?” 宋欢喜凑近了他,看着他发亮的眼睛,“我要你们兄弟二人的忠心,你们跟我走了,那就一辈子不能背叛我。” 男孩儿怔住了。 没想到她要的是这个。 宋欢喜直起腰,“你自己好好考虑,机会只有这一次。” 说完,她让单九把他脱臼的手接上,也不等男孩儿,带着人就走了。 这三十六个人都是青壮,只是有些太瘦,有些过于矮小,或者有点隐疾什么的。 宋欢喜把他们带到雪苑,分了落霞苑给他们住,再让厨房做一顿好的给他们吃。 秋兰和雪怜看到这么多陌生的乞丐模样的人突然进来,都有些害怕。 他们看着就不像个好人。 宋欢喜安抚道:“刘嬷嬷和周管家他们搬走后应该还留了些衣裳,你们去找些来给那些人换上,落霞苑有厨房,让他们自己烧水洗漱,也不用太过担心,我会让单九找人看着他们,不会有什么安全问题的。” 秋兰和雪怜的确也担忧安全,更担忧的是怕梅园的事情被他们发现了。 宋欢喜对此有自己的想法,等秋兰和雪怜出去后,她对单九说:“这几日你找人盯着落霞苑,看看有没有人偷跑乱跑,若是有心思不正的,不用声张,记下来就行。” “好。”单九应了。 翌日,雪苑来了两个人,指明要见雪苑的主人。 秋兰从门房嘴里听到来人这么大的口气,还以为有人上门找麻烦。 不想到了门口,却看到两个“小乞丐”。 男孩儿:“我要见你们主人,我跟她约好了的。” 秋兰想到昨日突然出现的那群人,对此没什么意外。 她将此事禀报给娘子。 宋欢喜很快就来了,出来见人,发现正是男孩儿和他弟弟。 宋欢喜有几分好奇,“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男孩儿实话实说,“昨日你们回来,我在后面跟着。” 宋欢喜很快就猜出了下文,“所以你今早带了你弟弟前来?准备忠诚于我?” 男孩儿牵着弟弟的手,承认了。 宋欢喜:“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儿:“我还没取大名,爹娘都管我叫大郎,弟弟叫二郎。” “那你爹娘呢?” 男孩儿:“都已经死了。” 宋欢喜一时无言。 男孩儿反倒比她坦然,“我爹娘以前就在西市卖糖饼,有一个小铺子,后来我娘生二郎时难产而死,我爹前两年也积劳成疾去世了,铺子被人霸占,我只能带着弟弟在西市后街住下。” 宋欢喜:“那我给你们取个名字可好?” 男孩儿点头,同时按了下弟弟的头。 宋欢喜看着那个还有些懵懂的六岁小男孩儿,胆子很大,人也机灵,此时眼珠子正滴溜溜四处乱转。 发现有人看他,他就咧嘴露出几颗小牙齿,呵呵笑着。 宋欢喜:“我姓宋,你们就跟我姓吧,大郎叫宋靖,二郎叫宋晓。” “谢谢娘子赐名。” 新得了名字的宋靖拉着弟弟宋晓跪在地上,给宋欢喜磕了三个头。 宋欢喜:“不必叫我娘子,叫我姐姐就可以。” 宋靖和宋晓从善如流地改口,宋靖喊姐姐,宋晓就鹦鹉学舌跟着他喊,糯糯的声音听起来很讨人喜欢。 宁焰来雪苑的时候,就看见宋欢喜身边多了两个跟屁虫。 跟屁虫一大一小,一高一矮,对他来说都是小豆丁,不放进眼里。 洗了澡换上干净的小衣裳,宋靖没那么黑了,宋晓一看就被他保护的很好,六岁的小男娃白白嫩嫩,让人很想捏一把过过手瘾。 宁焰仅看了一眼,就拉着宋欢喜进屋。 本想抱着人亲一亲,不妨兄弟二人身小灵活,恰好卡在房门关闭之前钻了进来。 宁焰:“……” 宁焰忙碌几日,有些疲累,被人打扰后,此时只能靠在椅子上,让宋欢喜坐在他旁边。 他开启话头,“单九说你决定养他们?” 宋欢喜:“对。” 宁焰;“为何?” 宋欢喜:“我不想让你再这么累了。” 宁焰想抓住她的手,发觉眼前两个碍眼的小萝卜头直勾勾看着他们。 实在太过碍眼,他直接赶人,“你们出去。” 宋靖不听他的,就站在宋欢喜身边。 宋欢喜:“你们出去吧。” 宋靖这才带着弟弟出去了,出去后还知道给他们关上房门。 门一关上,宁焰立即拉过宋欢喜坐到他怀中,按住她的头狠狠亲了一把。 本就是夏天,二人亲密相贴更热。 宋欢喜受不了想离他远点,奈何宁焰不肯放手。 宁焰把人搂着,大手放在她腰间,“我不累,你也不用担心我累,还有,伯父伯母的下落查到了,他们没去其他地方,回了杏花村。” “真的?他们回了杏花村?”宋欢喜犹不敢相信。 宁焰从怀里拿出一封信,“千真万确,这是他们口述后,我让人记下的信。” 宋欢喜接过看了起来。 信上是阿爹阿娘给她的嘱托,口气的确很符合。 阿爹阿娘说他们被带到了杏花村,没什么大碍,那些不知身份的人把他们带到后就走了。 他们如今已经在宋家小院重新住了下来,邻居莫大娘很照顾他们。 阿爹阿娘让她不要太过担心,还叮嘱她按时吃饭睡觉。 看到这封信,宋欢喜一颗心落到了实处。 她亲亲宁焰的嘴角,真心感谢,“谢谢你。” 光是嘴角怎么够,宁焰几天没见到她,势必要吃一顿大的。 屋内的空气逐渐升温,二人到了榻上,床帐也被放下…… 不过宁焰最终还是去了洗了个冷水澡。 “真想快点与你成亲。” 宁焰抱着她时,极为迫切说道。 第二百三十三章 替身 宋欢喜只是笑笑,没接话。 宁焰察觉到不对,抬起头来,让她的眼神和自己对上。 “怎么了?” 宋欢喜看着他的眼神,看着他精致的五官,在这种只有两个人的环境下,有些事情真的不能多回忆。 越回忆就越容易出问题。 “说。”宁焰不容她逃避。 宋欢喜垂眸,“等你找到朔望王女之后,圣人会不会再下一道旨意,让你坐享齐人之福?” 她还记得在国公爷书房门口听到的那些话。 圣人有意把宁焰和朔望王女凑做一对,宁焰若娶两个人,就是齐人之福。 不,或许不是齐人之福。 朔望王女身份何其尊贵,岂是她这种乡野村女可以比拟。 人家仅仅从出生上就已经比她强太多太多。 宋欢喜又想起之前还是显国公府世子夫人的时候,那时她嫁给顾长卿,薛氏嫌她碍眼,觉得她配不上顾长卿,认为她占了世子夫人的位置,就暗地里派了几波人要杀她。 当时二太太也替薛氏当牛做马,想要一齐除掉她。 什么赏荷宴落水,什么布料一事等等,都是她们对付她的手段。 难道要再经历一次吗? 若是圣人想要除掉她,就没有薛氏和二太太那样曲折了,随便找个由头赐死她都有可能。 宋欢喜有些灰心。 因为她突然发现,无论自己再怎么努力,身份上巨大的差异都是无法弥补的。 现实的鸿沟让人难以跨越,就连金钱也不能。 “什么齐人之福,别乱说。”宁焰拍了她一下。 还有什么不明白,一听就知道她还在对那天晚上偷听到的事情耿耿于怀。 “你是不是没有你想的那么大度?”他问。 宋欢喜没回应,默认了。 “虽然很高兴你为我胡思乱想,但没有必要的乱想就是瞎想。”宁焰神色认真。 宋欢喜就这么看着他。 宁焰解释:“那晚和国公爷的谈话事出有因,朔望使团向圣人透露想将王女与大景朝和亲一事,朔望使团看中了我,所以才会有你听到的那些话。” “我和国公爷之间的谈话,你只能信三分,因为我们谁也不知对方说的那些话究竟是真是假。” 宋欢喜:“所以,你自己的话也可能是假的?” 宁焰点头,“国公爷心机似海深,和他说话总要多费些精力,所以没有注意到外面的你,也不知你从哪里开始听起,索性与你全说了。” 宋欢喜:“那杀手又是怎么回事?” 她亲耳听到国公爷说宁焰曾是他最得力的杀手,这点与她所想的全然不同。 “哎。”宁焰轻叹口气。 他倒在宋欢喜身边,幽幽道:“有些事情本不想让你知道。” 宋欢喜抿唇。 过了会儿,她说:“你若不想让我知道,就别说了,我不听了。” 她想,人生在世,总会有自己的秘密,那些事发生在她和宁焰在一起之前,她没有权利要求宁焰必须要对她和盘托出。 而她也不想如审犯人那般审问他。 所以他不想回答,她不能去逼他。 否则两个人都不高兴。 宁焰:“别,未免你从别人嘴里听到这些胡思乱想,我还是亲口告诉你。” 他也是遇到宋欢喜才知道,原来小娘子的心思细腻如发,又敏感多疑。 那晚从国公府回来他就察觉不对,只是突然有事不得不离开,就把事情留到了如今。 几天过去,她旧事重提,他就不可能再让这件事这么过去,否则只会消耗掉两个人的感情。 “这是你主动要说的,我可没逼你。” 宋欢喜嘴上说的大义凛然,听到他要主动告知,心里还是漫上欣喜。 宁焰沉默了会儿,思索着如何组织措辞。 “宁焰,生母已死,生父不详,实际并非显国公的亲生儿子,只是他养在暗地里的杀手。” 他这样说道。 宋欢喜往上挪了点,去看他的眼睛,他的眼里都是坦荡。 “真的?” “嗯。” 宋欢喜心里对这个答案有了预料,真正听到却还是感到震惊。 “事实上,我没你想的那么好。”宁焰自嘲。 “不是总嫌我穿一身黑衣吗?因为杀人最方便。” “不是总说我不耐烦?只是因为这世上没有值得我耐心的事,而杀手只需要杀人。” “你还说过,我……” 宋欢喜看不得他这样,捂住他的嘴,“你别说了,我不想知道了,真的不想,你不想说就不要说了。” 仅仅是宁焰这番话,很多事情都串联起来了。 她当初为什么会在大怀山上捡到身受重伤的他,到了上京为什么又会看到被追着打的他。 还有她在溪山书院时,碰到的那个失血过多的他,还有后来他的神出鬼没,以及突如其来的受伤…… 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 宁焰进入显国公府来去自由,这种身份可以不是国公府的主子,也可以是本就为国公爷服务的杀手。 再有,上次宁焰说他被养到一个庄子上,过得很残酷,定期还有考核。 是了,一个杀手的培养怎么可能那么轻易。 要成为一个合格的杀手,又要经历怎样的磨砺。 他的轻描淡写里包含的是他过去十余年的艰辛困苦,他冷漠的外表也并非一撮而就的养成,而是见证过太多太残忍的事实。 他武功又为什么那么好,也是因为自小就学,狠狠地学。 宋欢喜不知道他小时候生活的庄子在什么地方,也没见过他当时的生存环境。 但她能想象出,那一定是常人难以触及的世间一角,是很多人接触不到的阴暗之地。 想到这里,宋欢喜很想哭。 她的眼泪也真的流了出来,心间酸软成为一团,为他的过去。 “别哭了。”宁焰一一吻去她的眼泪。 明明从小过苦日子的是他,为他哭的最厉害的反而是她。 宁焰抱着怀里这一团,恨不得把人揉进心里。 他说过不再隐瞒,纵然再不堪,也还是说了。 “顾长卿自小失踪,这件事你应该知道。” 宋欢喜知道,这件事顾长卿当着阿爹阿娘的面说过不止一次。 “顾长卿失踪后,国公夫人整日以泪洗面,郁结于心,导致她后来的第二个孩子胎死腹中,就是那次,显国公突然出现在庄子里,在众多小孩中选中了我,让我作为顾长卿的替身存在,以此安抚薛氏悲痛的心。” 替身? 又是一个宋欢喜无法接受的事实。 “为什么?”宋欢喜问。 “为什么他要那么残忍?” 残忍吗? 宁焰扪心自问。 对他来说那不叫残忍,只是从一个牢笼换到了另一个牢笼,不过是吃的住的比以前好。 然而人生总是如此,得到什么,就势必付出什么。 薛氏心理矛盾,时常怪他抢了顾长卿的位置,对他非打即骂。 又自责反省不该那么对他,用好东西做补偿。 在宁焰看来,薛氏是个疯子。 他也只是把对敌人的策略,用到了对付这个不能杀的疯子身上。 就这么过了几年。 顾长卿被找到后,他彻底成了被遗弃的物件。 薛氏担心顾长卿的怨怪,于是用尽手段要让他消失。 所以这么多年他再出现,二太太这个薛氏的走狗,见到他才会那么害怕。 “薛氏一定很不喜欢你吧。”宋欢喜闷闷说道。 “还好。”宁焰给出这样一个答案。 “实际上,他们给我取名顾焰,最初的焰是厌恶的厌。” 这也是他名字多的由来。 薛氏厌恶他时就是厌恶的厌,愧疚时就是火焰的焰。 所以他最初叫顾厌,后来叫顾焰,如今叫宁焰。 “至于洪厌,是我的化名。” 宋欢喜脑子嗡嗡作响。 短短时间内,她接收到了太多信息。 宁焰的身份竟然如此多重,也如此让人心疼。 她不知道宁焰到底受了多少苦才能一步步走到今天,和他相比,宋欢喜在杏花村的生活已经算是很好很好。 宋欢喜也不知道这一刻该说些什么去安慰他,去抚慰他那从未感受过爱的心灵。 她只能说:“宁焰,从今以后,我的阿爹阿娘,就是你的阿爹阿娘,我们会一起爱你。” “嗯。”宁焰把头埋在她颈窝处,深深吸了口气,“好香。” 肮脏难闻的过往以这一刻为分界线,从此他的生命中都是香甜。 宋欢喜头脑还有些发热,捧起他的头,对准他的唇就亲了下去。 “宁焰,我们在一起吧。”她说。 宁焰一阵气血翻涌,很快就反客为主吻了回去。 他的吻和他的人一样,带着势如破竹不顾一切的力道,总有种不问今夕何夕的决然。 让宋欢喜也有种只有这一次的紧迫感。 第二百三十四章 夜晚 因为两人的无限贴近,空气里似乎都燃着一团火气。 拔步床上宁焰将人按在里面,由上而下锁住她的目光,“你是在可怜我?” 他的眼神和语气里都透着不满,更在扞卫自己男性的尊严。 当杀手的男人,从骨子里就不需要旁人同情怜悯,更何况在宋欢喜面前。 宋欢喜双手绕过他的脖颈,把人拉低了些,二人呼吸相闻。 “没有可怜你。”她只是心疼。 “不要心疼我。”宁焰只有一个要求,“我要你爱我,毫无保留。” 爱吗? 宋欢喜不知道对他是不是爱,只知道是比喜欢还要喜欢的情感,也是一种想要交付自己的情感。 想到这里,她无比真挚又无比诚恳,“宁焰,我曾经成过亲。” “知道。” 宁焰眼神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发现她鼻尖沾上一缕发丝,直接低头用唇吻开。 此时天色已晚,一灯如豆,夏季的夜万籁俱寂,只偶尔从窗外传进几声蝉鸣,成为他们交心的乐曲。 宋欢喜在蝉鸣和烛火噼啪的声响中,彻底向他剖开心扉。 “我是大景朝衢州下辖望邻县杏花村生人,十四岁之前一直在杏花村,十四岁跟随阿爹阿娘来到上京,只在溪山书院入学三个月,后嫁入上京名门显国公府,成为顾长卿的妻子,也成为后来的世子夫人。” 宁焰没有出声打断,静静听着。 宋欢喜的声音还在继续,诉说着自己那些过往。 “成婚后,我和顾长卿……入过洞房,已非……完璧。”虽然只有一次。 闻言,宁焰眼神轻闪,从她上方挪开了些,有什么情绪被他掩藏在眸底深处。 宋欢喜声音停住了。 到了这种时候,他仍在介意吗? 宋欢喜放在他脖颈处的手也随之放下。 撇开头,她看着悬挂在旁侧的绣荷花纹床帐,有些话总是要说的。 “这些都是我的过去,在我身上一件一件地真实发生过,我如今二八年华,和离后在上京城慢慢安家,有朋友的帮助,也有运气成分,这一路能走到现在,前面的哪一步都少不了,所以我不会为此而感到自卑。” 宋欢喜在表明自己的态度。 她之前就算自卑,也是因什么都不会而自卑,却绝不会在不该的地方自卑。 况且她和顾长卿的洞房,是成亲之后夫妻应尽的义务,那与感情无关。 “若你不喜。”她的声音低了下去,“若你介意,我们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她这句话落下,二人之间刚才不断升温的气氛顷刻间淡去。 宁焰坐起来,离她更远。 宋欢喜也跟着坐起来。 她半垂着头,不去看他的眼睛。 “我是喜欢你的,这点我自己知道,不过我也征求你的意见,若你认为无法接受这样的我,我们也可以做回普通朋友。”只是以后别再见了。 宋欢喜心中很坚定。 不知道是不是手里有了营生,心中有了底气,她说这话也没有赌气的成分,反而很平和,也认为自己可以承受住这样的结果。 “如果我不接受,你就要跟我分道扬镳?”宁焰幽幽道。 宋欢喜仍是低着头的,闻言点头,“嗯。” 她不会死缠烂打,毕竟有些东西她已改变不了。 或许就这样吧。 她和宁焰的结局就是这样。 至少她比梦境里那个困在国公府一生的自己幸运,如今她有了自己想做的事,有了相交的好友,也有了自己真心喜欢的人,即便很快他们就要分开了。 对宋欢喜来说,人生无悔。 而她也理解宁焰,他一个未婚的郎君介意她和离过,这实在太正常不过了。 放在杏花村,和离的娘子们都是跟鳏夫或二婚的郎君们凑成一对。 这放在媒婆嘴里,才叫般配。 就在宋欢喜不断说服自己的过程中,突然一个爆栗敲到她头上。 “疼!”宋欢喜拿手捂头,抬眸瞪人。 “你干嘛打我?” 宁焰脸色也不好,“打的就是你。” “我没惹你。”宋欢喜反击。 宁焰咬了咬后槽牙,看来今天不给这顿教训是不行了。 “啊——” 宋欢喜突然被推倒,她手脚并用地要反抗,结果都被镇压在宁焰这座五指山下。 不再跟她过多解释,宁焰近段时日常听朔望使臣聊天,对付女人那套正好适合他们现在。 话不投机半句多,睡一觉什么都好了。 宁焰认为很有可行性。 没一会儿,伴随着床帐里面宋欢喜的喊叫声和恼羞成怒的骂声,屋子里响动不断。 “宁焰,你太无耻了!” “宁焰,你怎么这样!” “宁焰,你简直过分!” …… 只要是宋欢喜能想到,或者听到过的词,她都拿来用到宁焰身上,也不管意思对不对。 主屋的动静吵醒了隔壁守夜的桃儿。 老实的桃儿没经历过这种事,根本不知道他们在干啥,只是穿好鞋子走过来,站在门外哐哐敲了几下。 里面声音消失了。 桃儿还是半睡半醒的状态,“娘子,你怎么了?” 此时的宋欢喜已经被裹在薄衾里,闻言瞪向同样光着膀子的宁焰。 宁焰感受到她的抗拒,薄衾下的手在她腰间一捏。 宋欢喜又惊呼出声。 “娘子?”桃儿更清醒了几分,“怎么了?屋子里有耗子吗?” “没……没有。”宋欢喜白皙的脸上渐渐通红,“你回去睡吧,我……没,没事。” 桃儿越想越不对,有些担心,“娘子,你到底怎么了?我去找宁郎君吧。” 桃儿口中的宁郎君闻言,正对着宋欢喜露出不怀好意的笑。 宋欢喜:“……” “咳咳。”她清了清嗓子,“我真没事,你回去睡吧。” “哦。”桃儿不再坚持了,“那好吧,娘子早点休息。” “……好。” 桃儿迷迷糊糊又回到房间,倒头就睡。 没一会儿,外头就下起了雨。 桃儿被雨声吵到,翻个身继续睡,嘴里还喃喃,“下雨天睡,睡得更香。” 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屋檐,打在树梢,又顺着方向落到地上,渐渐汇聚。 落丹院的主屋内,灯火早就熄灭了,但掩藏在雨声之下的细腻声音,若换成单九这种武功好的,未必听不见。 只可惜今晚守夜的是老实巴交的桃儿。 …… 宋欢喜是怎么也没想到,她刚因为宁焰的过往而心疼他,想把自己送给他。 一转头,宁焰就露出嫌弃她的预兆。 本着被人甩还不如主动甩人的想法,她跟宁焰提了分手。 结果下一刻,她就被宁焰折腾地五体投地。 第二百三十五章 不分 说五体投地都是轻的。 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直到第二天傍晚醒来,她仍旧觉得浑身哪儿哪儿都不舒服。 宋欢喜现在一看到宁焰就害怕。 偏偏因为下雨,宁焰没有出去,就这么在屋里陪了她一整天。 睁开眼看到宁焰的刹那,宋欢喜下意识露出惊恐的表情。 顾不得酸痛,她动作迅速抱着新换的薄衾往后退,退到床脚。 宁焰早上起来就洗漱过,身上的衣袍崭新,就这么拿着本书靠在床榻外侧。 看到宋欢喜这么大反应,他“啧”了声,长臂探出,轻易将人捞进怀里。 宋欢喜浑身下意识发抖。 “抖什么?冷?”宁焰大手摸上她额头。 宋欢喜抬起虚弱的手拍开他,转了个方向背对。 这副别扭的模样让宁焰感到好笑,“怎么了?” “你放开我,登徒子。”宋欢喜毫不客气道。 谁知她这话反而让扣在腰间的手扣得更紧了些,宁焰霸道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不放。” 宋欢喜瞪他。 宁焰任由她看,还适时地换不同方向和角度给她看。 宋欢喜后知后觉发现了,移开视线,嘴里还在吐槽:“不正经。” “都是我娘子了,要什么正经?”宁焰一点都不生气。 相比宋欢喜一脸虚弱仿佛下地干了苦力的样子,宁焰可以称得上容光焕发,而且更喜欢笑了。 今早醒来,在宋欢喜看见或没看见的地方,他已经笑过无数次。 不过对付宋欢喜,他知道不能给好脸。 “还分手吗?”宁焰佯装威胁,阴恻恻的声音贴近她耳边。 宋欢喜一瞬间想起昨晚,那个不自量力的自己。 就是因为回答了一句分道扬镳,就被压榨得渣都不剩的自己。 只要一想起就令人胆寒。 宁焰他实在是太……太…… 后面的话宋欢喜说不出口,于是保持沉默。 宁焰不容许她沉默,见她不回答,大手伸进了薄衾里。 “不分!”宋欢喜被吓了一跳。 “嗯?没听清。”大手抓住她的小手。 “不分不分,不分开。”宋欢喜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说道。 这句话昨晚已经不知被他逼得说了多少次。 “还是没听清。” 宁焰仗着比她长得高,让她靠在自己胸口,而那张脸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那叫一个如沐春风。 宋欢喜没发现他的故意,只以为他还想要,于是不停重复,“不分不分,我们不分开,永远也不分开。” 真的别再来了。 宁焰这下满意,拿过一旁柜子上的药瓶,一打开,怡人的花香瞬间散开。 “这是什么?好香。”宋欢喜好奇地多嗅了两下。 “药。” 宁焰见她连药也要闻,就让她闻个够,等她闻够了才给她上药。 他又来掀她薄衾。 宋欢喜浑身警惕,“你要干嘛?” 宁焰大手一扯,薄衾就这么挣脱宋欢喜的手,飞到了另一边。 “刚才只是体谅你昨晚辛苦,不代表我没力气。”边给她上药,宁焰边说。 宋欢喜整张脸瞬间红透,她已经不能直视宁焰说的每句话了。 偏偏她要说的话因为宁焰的动作渐渐淡忘…… 等药上好,薄衾又回到了宋欢喜怀里,她把脸蒙在薄衾里,任宁焰怎么说都不出来。 宁焰轻笑一声,又开始旧事重提,“现在还觉得我介意吗?” 宋欢喜:“……” 宁焰:“看来还觉得我介意啊,那咱们再重温……” “不觉得,我不觉得你介意。”宋欢喜从薄衾里抬头,黑白分明的大眼此刻水汪汪的,憋出了泪。 宁焰有种欺负人的错觉,不过这种感觉目前还不错。 把她蹭乱的头发往两边抚开,他捏捏她的鼻子,“很好,就是要这样,若再说那种我不爱听的,教训是昨晚的两倍。” “你疯了吧?”宋欢喜瞪大眼。 宁焰:“说一次加一倍,说两次加两倍,说多少次,加多少倍。” 宋欢喜:“……” 宁焰根本就不正经,根本就不冷酷。 宋欢喜甚至想让他走。 宁焰:“你是我御赐的未婚妻,你要相信我,若我不愿意,若我真介意,你在国公府时,我就会远离你,哪里容得下你在这里作妖?” 宋欢喜:“……” 前半句话听上去很正常,后半句话风就开始跑偏。 偏宁焰说完还要问她一句,“听到了吗?” 宋欢喜恨恨点头。 宁焰满意了。 就在这时,宋欢喜肚子叫了。 厨房的粥一直热着,这个时候正好派上用场。 今天是红枣红豆粥,宁焰一勺勺喂她吃完,又看了一遍她的脸,“不错,红枣果然补气血。” 宋欢喜:“……” 她已经无话可说了,哪有什么东西是立竿见影的。 红豆粥只是开胃菜,宋欢喜吃了个半饱。 半个时辰后,晚饭开始了。 宁焰还没回的时候,宋欢喜是和宋靖宋晓一起吃的。 他们兄弟二人以为今天还是如此,于是听说宋欢喜起了,两兄弟就跑了过来。 宁焰:“……” 宋欢喜没发现他的不悦,如往常一般招呼两个小的,“多吃点这种的骨头汤,长个。” 宋靖有些窘,他知道自己十岁的身高在同龄人中显得很矮。 宋欢喜一人夹了一个炖得软糯的猪蹄,兄弟二人来不及说话,各自囫囵啃了起来。 宋晓年纪还小,不一会儿就吃的满嘴流油。 宋欢喜拿出帕子给他擦。 谁知手刚碰上宋晓的脸,就被宁焰拉了回来。 宋欢喜回头。 宁焰夺过宋欢喜手上的帕子,扔给宋靖,“给你弟擦。” “哦。” 宋靖两只手都是油,闻言还是放下美味的猪蹄,先把弟弟照顾好。 他只比宋晓大四岁,自己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却已经显露出成熟担当的一面。 宋欢喜靠近宁焰,低声问:“你觉得他们两个人,适合习武吗?” 把宋靖和宋晓收下,宋欢喜不是白养他们。而是想把他们培养成有用的人。 不论是为了他们自己还是她的营生,宋靖和宋晓都注定不会是生来享福的命。 宁焰:“确定要养他们?” 宋欢喜点头,“他们说过对我忠诚。” 这话被宋靖听见了,他拉起弟弟跪在二人面前,一黑一白的两张小脸还稚嫩。 却听见他们说:“我们兄弟二人永远忠于姐姐,若有违背,叫我们受尽世间一切困厄,若有来世,仍不得善终。” 这是很重的誓言与承诺。 宋欢喜不知道自己看人到底准不准,所以她请宁焰帮忙看。 宁焰念在得了好处的份上,勉为其难答应了。 第二百三十六章 宁老师 用过饭食,几人来到了院子里。 宁焰今日穿一身休闲的墨蓝色锦袍,衬得人器宇轩昂。 此时在宋欢喜面前的温和一收,严厉冷冽的气息只叫人害怕。 “扎个马步。”他淡声道。 宋靖不敢含糊,回想以前看过的别人扎马步,边想边学,将两手握拳置于腰间,两腿前屈呈半蹲状,腰背挺得笔直,看起来有模有样。 宋晓站在一旁眼神懵懂,不知这是在做什么。 “弟弟,跟着哥哥的样子学。”宋靖提醒。 宋晓懂了,走到哥哥旁边站好,学他的样子捏拳半蹲。 不过他本来就生的矮,孩童模样太过稚嫩,加之腿也短,宋靖的七分像样他学了不到一分,直接全蹲了下去。 宋靖一直关注着,见状教他,“弟弟,站起来一些,向哥哥这样。” “哥哥,我做好了。”宋晓动了两下,自以为和哥哥一样,昂起头想听夸奖。 事实上他姿势没什么变化,还是保持了原样。 “你这样不对。”宋靖停下来帮他。 抬高弟弟两只软绵绵的小手,让他用力捏拳头,“要这样。” 说着给他示范了一下。 有了标准,宋晓很快调整过来。 “还有腿,要弯一点,但是不要太弯了。”宋靖把他拉起来,给他定了一个半蹲的高度。 宋晓照做。 不过没一会儿,他就觉得腿软了,嘟囔道:“哥哥,累。” 宋靖和他站成一排,一起扎马步,闻言鼓励道:“不累,哥哥陪你一起。” “哦。”宋晓就不动了。 只是他没受过什么苦,小时候有爹娘,爹娘不在有哥哥,腿很快就发抖,额头上也冒起了汗。 “哥哥……” 他有些懂事,知道要跟着哥哥学,但是真的好难受。 “加油弟弟。” 宋靖脸上也都是汗水,但他忍着,只等宁老师喊停。 宁焰冷眼看着兄弟二人之间的互动,对宋靖教宋晓的行为没有阻止,却也未出言纠正。 他无动于衷,瞥了眼倚靠在窗边探出头来的宋欢喜,分明身子不适还要坚持看戏,不知说她什么好。 宋欢喜看着这兄弟二人,脑海中浮现了长生哥哥的身影。 若是长生哥哥还在,她必定也如宋晓那般,是个被哥哥千娇万宠长大的小娘子。 只是可惜…… 有些遗憾是一辈子的事,无论发生什么都无法弥补。 宋欢喜能做的,就是照顾好阿爹阿娘,今后下去见到长生哥哥,她希望得到哥哥的肯定。 不求太多的妄想,只觉那样就算圆满。 正想着长生哥哥,视线里就见宁焰走到兄弟二人身边,像个严师般指点。 “扎马步要这样,先运气,重心下沉,深呼吸……” 宋靖照做。 宋晓跟着哥哥做。 “用力,腿绷住,不能泄气。” 宁焰没有因为两个都是小孩子而放水,也没因为宋晓只有六岁就手下留情。 不过一会儿,宋晓就眼泪汪汪,撇着嘴像是要哭,好在他没真哭出来。 宋欢喜拖手撑在腮边看他们。 一大两小之间话不多,很有种公事公办的感觉。 不过宁焰肯教,说明他在某种程度上认可了这两个孩子。 宋欢喜要感谢他。 不经意间对上宁焰的视线,他仿佛在问“谁更好”,联想到他昨晚的不正经,那些感谢也消失了。 宁焰要求严格,初步规定他们扎一个时辰马步,后面慢慢增加。 说完再不理会两个小萝卜头,回到屋内把窗关上,阻挡宋欢喜往外看的视线。 “你不盯着,他们偷懒怎么办?”宋欢喜扭头问。 宁焰给自己倒了杯茶,闻言不以为意,“若他们自己不肯学,再好的师傅都教不会。” 在他看来,一切都靠自觉。 “可他们还是孩子。” 孩子? 宁焰冷哼一声,“扎马步我三岁就玩儿剩下了。” 宋欢喜:“……” 好吧,和他比起来,宋靖和宋晓确实要幸运一些。 宋欢喜没再说什么。 宁焰喝完茶就过来抱起宋欢喜要去内室,却不妨雪怜匆匆赶来。 “娘子,娘子。”雪怜站在门口着急喊道。 宋欢喜和宁焰对视一眼,扬声问:“怎么了?” 雪怜:“娘子不好了,梅园出事了。” 宋欢喜从宁焰怀里下来,“进来。” 雪怜进来后行礼都忘了,快速说着,”娘子快去梅园看看吧,官吏们在吵架,好像有大事。” …… 梅园。 宋欢喜和宁焰到时,京兆府尹留下的仵作和小吏们都一脸凝,双方正在争执着什么。 仵作两手叉腰,“必须把尸首挖出来,待我等细细查验一番才可定论。” 小吏站在仵作跟前挡住,严词拒绝,“不可,现场不能破坏,待我等禀报大人后再做定夺。” “怎么了?”宋欢喜走过去问。 她是报官的苦主,小吏没有隐瞒。 原是他们奉命在此地挖出所有尸体,清理一番就可以结案,毕竟上面的大人不管,他们这些干事的也想早点回家。 本来这段时间都挖的好好的,因为不能破坏梅树,所以大家都很仔细,进展的确缓慢了些。 谁知就是因为进度缓慢,叫他们今日才发现异样。 这次新挖出的一具尸体竟然常年肉身不腐,身上有一枚徽章,仵作验尸时发现那徽章就在尸体嘴里含着,而且有剧毒。 不止如此,他们猜测这尸体死前多半是哪家贵族。 从周围没被腐蚀的部分料子来看,发现上面有金丝,尸体身上还有块暖玉。 得出这种结论,一下子就炸了锅了。 大家少不得要脑补一出爱恨情仇,或是豪门恩怨的阴暗戏码。 那尸体眼看着身份不俗,竟然被人随意埋到此地,里面若没有猫腻他们谁都不信。 而且既然是贵族,就不能随处安葬了,说不定此事还牵连着其他的什么。 大家一时间都不敢做主。 那具尸体还没挖完,仅是挖出来的地方就足以让人震惊畏惧。 仵作的意思是尸体全部挖出再说,而小吏担不起责只想向上汇报。 两个部门的人就此僵持住了。 宋欢喜搞明白了发生的事,也觉得很离奇,“怎会有人十几年肉身不腐?又不是躺在冰棺里。” 仵作:“这位娘子有所不知啊,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像我们这种成天跟尸体打交道的,凄惨的,恶心的,破碎的,腐臭的,那是什么都见过,像这种肉身常年不腐的也曾在书里见过,厉害一点的仵作更是亲眼所见。” 第二百三十七章 不腐 “只不过娘子有句话说得对,一般肉身不腐的尸首都会放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不拘是冰棺还是什么,注入水银使空气稀薄,也会造成这种现象。” 说到这里,仵作也有些费解。 “可像这种躺在地底下仍毫发无损的,老夫还是头一回见啊。” 这种专业的事情宋欢喜不懂,相比起来,宁焰更专业。 宁焰接到她的视线,没有立即回答,顿了片刻,他问:“尸体现在何处?” 仵作指着身后不远处的一个土坑。 宁焰抬脚过去。 宋欢喜见状也跟上。 “回去。”宁焰拦她。 宋欢喜:“我想看,我之前也见过。” “当真?” “嗯。” “不害怕?” “不是有你在吗?” 这句话成功说服宁焰,他拉着人往身后放,“跟紧我。” “好。”宋欢喜紧握住他。 二人到了深坑处,但见下方昏暗中果然有具保存完好的尸体。 黑暗中宁焰视力依然很好,清晰看到下方人的脸,是个女子。 “你站在这儿,我下去看看。” “那你小心点。”宋欢喜没再强求要跟他下去。 宁焰三两步到达深坑中心,仵作所说的暖玉不见踪影,尸体口中的徽章倒是没被拿走。 这个女子看上去约莫二三十,肉身确实如仵作所言没有一点腐烂。 观其面部轮廓和皮肤状态,能看出应当是位闺阁女郎,或贵族身边的女婢,没受过什么风吹雨打。 她身上盖了件衣裳,是仵作给的遮挡,再下方的部分还在土里。 宁焰蹲下,掏出瓷瓶在手上抹着什么,之后两手一探,从尸体口中拿出那枚徽章。 徽章刚拿出,女尸的身躯像涨气的鱼肚一般瞬间瘪下去,初见时的饱满和完整顿时只剩一张干枯的皮,可见内里早已腐朽。 显而易见,这具尸身之所以这样,一切都是因为这枚徽章。 徽章能被含入口中,足见其小巧。 也真的有剧毒,宁焰抹了祛毒的药也只是拿了会儿,手指都在发黑。 他拿出一块布将其包裹,随后跳了上去。 “你怎么了?发现了什么?”宋欢喜见他神色不对,下意识靠过来。 “别动!”宁焰制止她,“离我远些,我身上不干净。” 他一只手背在身后,掩住发黑的指尖,渐渐察觉出不对。 “你让外面的仵作和官吏今晚暂停,不必禀报上级,我直接去显国公府请示。” 话说完,没等宋欢喜回答,宁焰脚尖轻点飞出了雪苑。一路往显国公府去。 宋欢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照他的话做。 仵作听了后还有些遗憾,本以为这会是自己职业生涯的重大转折。 小吏倒是松了口气。 他们最大最大的老大京兆府尹都要请示显国公才敢行事,现在有人替他们去了,可算松口气。 一群人顺势放下手头的任务休息去了。 宁焰一晚上没回来。 第二日还是不见踪影。 宋欢喜有些担心,让单九去问问,单九只说没事。 这日,还没等回宁焰,雪苑先有客前来。 看到柳月涵时,宋欢喜并不意外。 柳月涵一来就开门见山,“你若是妄图蒙混答应我的事,我不会告诉你宁焰的身世和你爹娘的下落。” 宋欢喜很镇定,“这些我都已经知道了。” “你知道?”柳月涵一脸“她在撒谎”的表情,“若你当真知道,还和他在一起?” “我为什么不能和他在一起?”宋欢喜反问。 “没有人愿意和一个杀手凑做一堆,你的命可以损失,你爹娘的命你就不在乎?” “就算我之前不知道,郡主这话不也让我知道了吗?”宋欢喜看着她。 柳月涵:“……” 宋欢喜给她倒了杯茶,放到她面前,“这些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但我更想知道,郡主是如何得知他的身份和我爹娘的下落?难道郡主也参与其中?” “胡说八道!”柳月涵皇室的身份不容此等污蔑。 “那郡主可能告诉我?” “不能。” 宋欢喜不强求,“我与郡主的交易在我得知真相时就不再成立,但是,我仍可帮郡主摆脱和亲,不过是与郡主做一笔新的交易。” 柳月涵正气她出尔反尔,后半句话又让她平静下来,“什么交易?” “很简单,我想从郡主这里得到一位皇子的消息。” “谁?” “三皇子。” 这在柳月涵的意料之外,“你问他做什么?” “我想知道三皇子是否与国公府有关系,以及三皇子喜欢什么花?” 这么简单。 对柳月涵来说简直是送分题,她轻而易举就能回答上来。 不过,“我凭什么相信你?你已经毁过一次约。” 宋欢喜语气透出笃定,“郡主既然为了和亲一事找到我,就说明旁的人你要么信不过,要么不敢信,要么对方想帮却无能为力……我不知郡主从哪里得知自己要和亲朱蛮国大将洪厌的消息,但是郡主既然找到我,就说明我可以帮郡主办妥此事,如果郡主不愿意,民女不强求。” 柳月涵平生最恨定欢喜这等人,好像什么都能看透,偏又直击人痛处。 宋欢喜突然道:“最近宫里想必不太平。” 柳月涵眼神凌厉许多,“你怎么知道?” 宋欢喜:“自我来上京起,就未听说圣人前往行宫避暑,朝堂上的宴也摆的很少,这点有目共睹,至少连续两年圣人都留在上京,要么外面不安全,要么圣人诸事缠身,无暇享乐。” 柳月涵都不知道要说她什么好,“打探圣人消息,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宋欢喜就知道是真的了。 其实圣人行踪如何本不关她的事,作为百姓来说没有人会每日去关注触及不到的天,只会着手于眼前。 宋欢喜如此说,只是因为昨晚累急后,她又做了一个梦。 这个梦比之前都来的短暂和模糊。 画面里只有圣宫的御殿,御殿里有显国公、圣人和三皇子的身影。 之后没多久画面一转,圣人躺在龙榻上面色不虞,太医在给他诊脉。 宋欢喜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也就无法提前避开,或是与现实做些对比。 她已经渐渐发觉梦境的变化,从前是半真半假,如今大概真的居多。 只因她才梦到圣人有恙,就在柳月涵这里侧面得到了求证。 圣人去岁因各地天灾人祸而忙碌不得,今夏这次再不去行宫避暑,大概就是健康问题。 只不过,宋欢喜回忆起梦中画面。 一闪而过的御案上。 一个显眼的“战”字落在宣纸上,压在奏折下,随风若隐若现地起舞。 怕是又有哪里不安生了。 第二百三十八章 一月 柳月涵完全不知道宋欢喜所想,只能再度警告她。 “别再妄图刺探皇室之事。” 宋欢喜摊摊手,“言归正传吧郡主,到底同不同意这笔交易?” “我如何能再相信你?”柳月涵问。 宋欢喜不会给她承诺。 “郡主此前对我做过的事我没有追究,不代表我不记在心里,我如今的身份不再是世子夫人而是一位商人,都说商人重利重信,不过这信誉也分人,郡主信与不信,其实与我没什么相干,我也不是非要和郡主做这笔交易。” 如果柳月涵不答应,她最多费点功夫去问别人,总会得到消息。 “你别太过分了。”柳月涵横眉冷对。 她何曾受过这种不平等。 宋欢喜神色认真,“过分的从来不是我。” 柳月涵看她洞悉一切的神情不似做谎,很快冷静下来,“你知道些什么?” “这世间事但凡做过总有痕迹。”宋欢喜无声说出三个字。 赏荷宴。 柳月涵眸色微变。 宋欢喜:“郡主高高在上惯了,习惯了大家臣服于你,伤人害人可能都不放在心里,可世事难料,人也一样,如今是郡主有求于我,而非我有求于郡主。” “你……”柳月涵怒极,“我乃一国郡主,什么做不得,什么得不到,你敢如此对我说话?” “对不起。”宋欢喜道歉道的很流畅。 柳月涵:“……” 她有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憋闷之感。 宋欢喜眨了眨眼,显得很纯善,“这个交易,只看郡主做是不做。” 柳月涵深吸口气,无法想象自己会有求人的一天,且求的还是她从来都看不上眼的村女。 “做!” 事已至此,她已没有退路。 很好。 宋欢喜便开始发问:“三皇子和显国公府有无关系?” 柳月涵脸色不是很好看,嘴上还是答道:“三表哥是薛贵妃的亲子,薛贵妃出自薛氏旁支,与伯母同出薛氏一族,关系尚可。” 宋欢喜:“也就是说三皇子身后的臂助是薛氏一族加上显国公府?” 柳月涵看她一眼,“可以这么说,但三表哥无心那个位置,最是随遇而安,况且三表哥与太子哥哥关系很好,断做不出来那等弑兄夺位之事。” 这话是提醒,也是威胁,不让她出去乱说。 宋欢喜:“那他喜欢什么花?” 柳月涵:“三表哥最爱荷花,就是水芙蓉,自他出生起,舅舅就从‘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这句诗中为他取字,希望他永远保持内心的平静和纯洁。” 宋欢喜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你还有什么问题?” “没有了。” 柳月涵见她果真懂得点到为止,脸色好看一些。 “算你识时务,我既已告诉了你,我的事你务必为我办妥,我只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后若不能达成我的目的,你就试试看。” 宋欢喜不在意她的威胁,却还是道:“郡主放心。” 柳月涵是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多待,起身就要离去。 就在此时,雪怜出现在门外,看样子神色焦急。 宋欢喜瞧见了,“何事?” 雪怜抓着手,“娘子不好了。” 又是这句话,宋欢喜立马想到梅园。 “郡主慢走。” 说完这句,宋欢喜不再招待柳月涵,擦过她的肩膀疾步往外走。 柳月涵还没遇到过被如此慢待的场面,不悦道:“什么事如此神神秘秘?” 一路想着这件事,柳月涵人都走到门口了,最终又折回来。 她拉着侍女的手,“走,去看看。” “是。”侍女很服从。 …… 梅园。 宋欢喜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仵作和小吏们惊慌失措的脸。 见到她来,仵作率先带着她往深坑去,并低声道:“娘子,那具尸体不见了。” “不见了?” 宋欢喜知道仵作所说,就是她前日和宁焰去看的那具。 仵作:“昨日白天我们过来看过,发现尸身一夜过去干瘪不少,有些地方甚至开始腐烂,所以我猜测极有可能是这尸身上面抹了什么,接触空气后突然失效,才造成了这种现象。” “好在我们已经将那具尸体挖出来放在棺木里进行保存,可方才我们再过去看,那具尸体就不翼而飞了。” 说着话,两人已经到了深坑处。 这次宋欢喜走到了深坑中心,来到了棺椁面前。 低头看去,确实没有。 “之前有发现什么异样吗?”宋欢喜问。 仵作摇头,“没发现,我们每晚都有人值守,白日人只会更多。” 那就奇了怪了。 棺椁是新拉来的,看上去很新,四周没留下什么痕迹,连搬动尸体的摩擦划痕都没有。 仵作很担心,“这可怎么办?把丢了尸体的结果报上去,我们所有人都要受罚。” 宋欢喜听懂了他的意思,“这具女尸的事情还有谁知道?” 仵作摇头,“就只有我们这几个在梅园的人,我们谁都没对外说。” 宋欢喜:“我可以替你们瞒下来。” 仵作先是漫上欣喜,接着又返回忧愁,“纸包不住火,万一哪天东窗事发……” “宋欢喜,你们在干什么?” 梅园门口,惊闻柳月涵的呵斥声。 突然出现一位贵人,仵作脸色立即大变。 宋欢喜赶紧低声道:“我给你们瞒下来,你速速去告诉其他人,这件事都烂到肚子里,其他的仍旧继续,慢一点也没关系。” “好,好。”仵作不住点头。 交代完,宋欢喜快速往门口去。 柳月涵正在往里走。 宋欢喜小跑两步上前阻拦,“郡主还是别看的好。” 柳月涵眼看着昔日风采夺目的梅园变成了如今这般景象,原本栽满梅树的地方有一半儿已经空了,地上肉眼可见的坑坑洼洼,到处都是土,空气里还有股什么东西的难闻臭味。 不用宋欢喜拦,柳月涵走两步就停了下来,拿出帕子捂住鼻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出声质问,“雪苑的梅园曾被皇室的梅贵妃称赞喜爱,还被祖宗们亲笔题过字,虽然显国公送给了你,但也容不得你如此糟蹋。” 宋欢喜:“郡主误会了,我们先出去。” 柳月涵捂着鼻子不肯动。 宋欢喜让开两步,“郡主如果要看,民女没有权利阻拦。” 竟是放任她去看的意思。 柳月涵捂着口鼻走到了小吏最多的地方,抬眼正好就看到一具新鲜出炉的尸骨。 柳月涵:“呕——” “郡主!”侍女担心地扶住她。 柳月涵:“呕——” 郡主的威严是彻底没有了,她的眼尾被这突然出现的场面激出了泪花。 “你干了什么?”她有气无力问道。 第二百三十九章 用人 宋欢喜一脸无辜,“我什么也没干,是郡主自己要看的。” 柳月涵刚要说话,想吐的感觉又上来了。 一旁脸色苍白的侍女也在强忍着,“郡主,我们走吧,别在这儿了?” 宋欢喜跟着问:“郡主要走吗?” 柳月涵逆反心理上来,“走?走什么走,本郡主就是要看看你这梅园到底有什么猫腻,待我告诉舅舅和薛伯母,你就死定了。” 宋欢喜:“郡主尽管去,或许郡主先该想想清楚,这些官吏和仵作为什么出现在这儿。” 柳月涵回过神来,顺着她的话想到了这一层。 的确,官吏受朝廷派遣,他们出现说明上面的人知道。 看他们的衣着应该属于京兆府,雪苑又曾归显国公府,京兆府不敢随便派个小官来打发,证明着京兆府尹必定知情,那么显国公就知情。 或许圣人舅舅也知情。 她主动去告发会显得自己很蠢,还无法为难宋欢喜。 想到这里,柳月涵不再逗留,“我们走!” 宋欢喜这个时候却不叫她走了,“郡主看仔细了吗?你以为光鲜无垢的显国公府所掌控的梅园突然出现这么多至少十余年的尸体,他们还是你想象中的样子,他们当真无错吗?” “别再说了,本郡主还轮不到你来教训!” 柳月涵说完抓着侍女的手拂袖离去。 在场的仵作和小吏早就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 得知是郡主尊驾降临,还看到了这样一幕,他们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 宋欢喜安抚道:“你们尽可各司其职,只要你们不说,一切相安无事。” 她指的有郡主出现的事,还有那具女尸的事。 “我们知道了。”小吏们同时答道。 都在心里暗暗想着:这个时候谁还敢出去乱说,不要命了吗? 受到这一刺激,还可能事涉皇室,大家只能加快进展,赶紧把这里的事情做了结。 宋欢喜不知道他们的想法。 离开雪苑后,她找了单九一起去落霞院。 单九也递给她一张单子,上面记录了西市雇回来这三十六个人的言行评价。 单九很客观,话唠无坏心,私自探查雪苑,对婢女们出言调戏等,一项一项都罗列得很清楚。 宋欢喜根据她的单子大致将这些人分为四类人。 第一类,是老实本分不多话的沉稳型,第二类是有些小心思急功近利的焦躁型,第三类是长袖善舞的精明圆滑型,第四类是品行不端为人不正的小人类型。 把这些人分好类,她们也到了落霞院。 宋欢喜把三十六个人叫到单独的屋子里分批而谈,一共花去两个时辰,安排好这些人的去路。 第一类老实本分的安排去照看花草,第二类急功近利的安排去冀州开辟红方楼的分店,第三类圆滑世故的主要负责对接高门大户的单子。 最后一类是最危险的,也是这四类人中数量最多的,宋欢喜全部安排去了笸箩国。 保险起见,宋欢喜特地把宁焰之前安排过来守花房的两个侍卫作为此行的监督管理人员,维持队伍中的秩序。 宋欢喜只给这些人安排了一个任务,就是去笸箩国引战,而她的报酬也给的很丰厚。 圆满完成回来的每人五百两,中途不幸身亡的每逢清明会给烧纸钱。 对此,有人犹豫怕死,也有人相比命更图财。 宋欢喜都给他们各自选择。 最后留下来的人竟有一大半。 宋欢喜不禁再度好奇这些人沦落到西市的原因,一问,果然令人震碎三观。 笸箩国如今一分为三,笸箩国人已向大景朝发出援助请求,听宁焰说圣人已经派了将军前往。 此种情形下,大景朝将士,笸箩国人,谜沙国和朱蛮国四国齐聚笸箩国,笸箩国前所未有的四分五裂、人心不齐。 宋欢喜要做的,就是让人搅浑这场水。 如何完成柳月涵的搅黄和亲的目的,这就是办法。 笸箩国现在本来就人人自危,战乱时攻心或有奇效。 只有谜沙和朱蛮兵戈再现,打得自顾不暇,柳月涵才能延缓和亲。 至于再多的,宋欢喜管不了。 柳月涵想必也清楚,没有洪厌,还会有李厌王厌张厌,除非圣人真的打消让柳月涵和亲的念头,否则她终究逃不掉和亲的命。 而朱蛮国那个洪厌,据柳月涵所说身受重伤在静养,与宁焰的化名同名同姓。 宋欢喜也想在不揭宁焰伤疤的情况下暗中探索一番,看看宁焰的那层身份究竟真的在朱蛮国当了将军,还是朱蛮国的洪厌另有其人。 想到这里,发现派去的人还不够。 宋欢喜叫来宋靖,带着他又去了一次西市,并在宋靖的提议下也去了别处,最终找到近三百个愿意富贵险中求的人,派他们分批去了笸箩、谜沙和朱蛮。 剩下的事情宋欢喜只有等,现在能着手于眼前的,还是梅园的事和冀州分店的事。 梅园的事正有条不紊的进行中,让大家放心的是,他们再也没挖出尸身不腐的尸体了。 营生方面。 自从赏花大会后,菏泽红方一举成名,天下皆知,宋欢喜短短时间收到了数不清的单子和帖子。 包括要买花的,以及同行求手艺的,这事一直忙到今夏还没忙完。 宁焰在云州还没回来之前,宋欢喜去参加了很多赏花会。 入夏后,又到了百花盛开的时节,闺阁娘子和夫人们无聊犯懒,赏花就成了一件心旷神怡的好事。 她们不必要举办一场赏花会,就能放一盆令人心旷神怡的花在窗沿下,在连廊边,又或者栽进院中合适的地方。 普通的花可以独自欣赏,名贵的花却不适合孤芳自赏,遇到菏泽红方这种名贵的花,大家还是少不得要炫耀。 于是入夏的单子多,请帖也多,基本是针对宋欢喜或者钟云深的。 钟云深不喜欢应酬,多是宋欢喜去,买主无论身份尊贵与否,只要无事,她就挑着时间去,少有缺席。 这一日,宋欢喜受邀来到了三皇子府上。 作为能培育出菏泽红方和弦芳香色两种名贵花种的娘子,加上本人长得也漂亮,主人家介绍起来相当有面子。 见到人,宋欢喜又是一阵寒暄。 二八年华的宋欢喜脱胎换骨,早已褪去那层“土气”变得自信起来,整个人明媚又亮眼,和当初赏荷宴及后来容善郡主的生辰宴唯唯诺诺的样子天差地别。 今日在三皇子府的宴会上,来了不少之前参与过那两场宴会的熟人,却没人再敢当着宋欢喜的面去意有所指的奚落。 第二百四十章 皇妃 不管心里怎么想,大家表面都客客气气的。 至于背地里的讨论就不一而足了。 有人感叹,“这宋娘子眼瞅着比当世子夫人那阵要游刃有余的多啊。” 有人不屑,“宋娘子选择经商,怕死要自甘堕落成为一个商户女了。” 也有人发酸,“宋娘子厉害,前任是显国公世子,现任是显国公刚认回来的第三子,显国公府是不是欠了她的?” 还有人佩服,“不管怎么说,她培育花种的本事真的令人佩服,天赋太好了。” 更有人持观望态度,“宋欢喜啊,此人此事还有待进一步商榷……” …… 或褒或贬,或事不关己或看好戏,千人千面,宋欢喜偶然听进耳中,也不再如当初那般恨不得遁地逃走。 她昂首挺胸,笑着面对每一个人。 那些人反而因她这样更有所忌惮。 今日的宴是三皇子妃借着赏花品茶的由头举办的。 要品的茶是最新一批的贡茶阳羡雪芽,其香气清鲜幽雅,滋味浓厚清鲜,汤色清澈明亮,让人回味无穷。 这茶珍贵,也并不是人人都有,能喝到的,也都是细品慢品。 而要观赏的花,则是牡丹中最名贵的两个品种培育出的花,称之为香妃醉卧。 花很名贵,却与茶不同,人人可赏。 此花一现世,可谓是满座皆惊,众人眼睛都看得发直。 “太漂亮了吧这也?”有人失态了。 “此般花色也就只有在三皇子府上,咱们才能一睹其美貌真容啊。” “香妃醉卧,这名字取得好,跟花的形态一样,慵懒惬意的国色牡丹,乃人间圣品。” “这花比之菏泽红方,瞧着要更完美,更富贵。” “三皇子妃有雅兴也有雅量,能容我等来观赏这举世难得的名贵花种。” …… 一句接一句的称赞不要钱一样顺着茶香,飘入了凉亭里三皇子妃的耳中,三皇子妃听了很是高兴。 于是宋欢喜就被叫了过去。 “赏。” 三皇子妃轻抚着怀里狸奴柔顺的毛发,眼睛也跟狸奴一般舒适地微微弯起。 “民女谢过三皇子妃。”宋欢喜熟练的行礼谢恩。 三皇子妃和三皇子一样,性情温和单纯。 不过三皇子妃有一个特点,就是耳根子软。 她极其喜欢旁人夸她,越夸她就越高兴,为此不惜花费巨资也要在民间搜罗奇珍异玩,这盆香妃醉卧就是其中之一。 事实证明她成功了,得到了夸赞,并且心满意足。 被高兴充斥着,三皇子妃决定又添一重礼,“听说你要成亲了?还是父皇圣旨赐婚,成亲的宅子买好了吗?不如我送你一套。” 宋欢喜一副惶恐模样,“民女何德何能受此恩赏,实在是愧不敢收,三皇子妃适才的赏赐已经足足够了。” 其实红方楼之所以发展的这么快,除了各家府宅和商户们的交易单子外,还有一部分就源于这些赏赐。 得到了赏赐,宋欢喜也不恃宠而骄,很有分寸,给自己留足了余地。 当然也会碰到那种故意刁难的,请了她去不是真为赏花,却是想探听她和顾长卿与宁焰之间的八卦, 宋欢喜最初可能还避之不及,这么多次下来,也练出许多从容来。 遇到赏赐的,因她谦卑的态度,还能得到同样的买主第二次第三次的赏。 遇到刁难的,宋欢喜下次就找个借口不去了,实在拒绝不了的,去了就装哑巴,她们也不能拿她如何。 “你真不要?” 三皇子妃的声音打断了宋欢喜的回想,而三皇子妃是真没见过谁能扛得住上京豪宅的厚赠。 “民女不敢收,也不配收。”宋欢喜奉行一直以来的处事准则。 赏赐可以要,但不能样样要,不能贪得无厌。 “那行吧,今后你的名贵花种要第一时间叫我知道,或者留一份给我,为了显示诚意,你今后遇到什么麻烦,都可以来找本皇妃,本皇妃罩着你。” 这句话三皇子妃特地把声音放大,顺着凉亭一路传到了外面,不少人都听见了。 众人神色各异。 “多谢三皇子妃。”宋欢喜真心感谢。 相比宅子,这种承诺对她来说才是更重要的。 背靠三皇子妃,就像是靠到了一座非常牢靠的山。 有三皇子妃的庇佑,红方楼今后会大大降低被人故意找茬或使计刁难的局面,很好地补齐了红方楼的另一个短板。 果不其然,这日之后,红方楼的订单空前火爆。 无论是为了讨好三皇子妃,还是为了有面子,大家都纷纷前来。 这种情况下,宋欢喜手上的单子已经排到了年末。 供不应求,她不得不采取限额方式,每日只固定接纳多少单子,其他的暂时不收。 然而就是这样,也挡不住大家火一般的热情。 宋欢喜知道这一切都是三皇子妃带来的,投桃报李,半个月后,她送了一盆和钟云深新培育出的花种。 三皇子妃这次没邀请大家观赏,而是送去了宫里的皇后娘娘处。 次日,圣宫和三皇子府上的赏赐就到了雪苑。 可以说,自从和离后,自从赏花大会后,宋欢喜的运道一直都很好。 虽有小波折,但很快就会过去,并让她更上一层楼。 这种好固然令人欣喜,却还是会觉得有些不真实。 有一种脚落不到实地的感觉。 也就是在皇后娘娘赏赐后的一日,消失半月之久的宁焰出现了。 看到宋欢喜,这次他没有第一时间将人关进屋里,去做些只有两个人才能做的亲密事。 他只是在看到宋欢喜沉浸在一团喜气之中时,用那种复杂难明的眼神看着她。 宋欢喜见到他很有话聊,叽叽喳喳把这半个月发生的事情说完了。 宁焰一直不作声,她还当他听得认真,可说完了还不见他出声,宋欢喜就察觉到了异常。 “怎么了?” 她摸摸他瘦了些的侧脸,故意在上面捏了下,想借此缓和气氛。 可宁焰不知是感知力下降,还是心不在焉,总之还是没反应。 宋欢喜跟着严肃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说过不再骗我的。” 宁焰没有直接回答。 他只是抬起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按住她圆润的肩膀,让她保持平静。 “我现在很冷静。”宋欢喜的热情都消失在他的沉默里了。 宁焰抛出一个问题。 “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第二百四十一章 找到 那种不好的感觉又上来了。 “一定要选吗?”宋欢喜心神不宁。 “嗯。”宁焰的态度尤为坚决。 宋欢喜一颗心被他弄得不上不下,下意识浑身绷直,“我选坏消息。” 宁焰的眼神越发繁杂深邃,那里面藏了太多宋欢喜看不懂的东西。 宋欢喜心很慌,人在慌乱焦急的情况下反而更希望快速得知坏消息,让一切尘埃落定。 “你倒是快说啊。” “宋欢喜,你看着我。” 宁焰不让她眼神闪躲。 宋欢喜飘忽的视线定在他写满风霜的脸上,眼睫不断颤动。 “你听我说,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会在你身边,你始终都要牢记,你身后有我,嗯?” 他越是这么说,宋欢喜越觉得事情很大,可能是她生命无法承受之重。 “到底……”她有些说不下去,还是强迫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 宁焰没有抱她入怀,而是和她面对面,确保能随时关注她每一丝变化。 “还记得我在找人的事吗?” “知道,你要找的是朔望王女。” “我找到她了。”宁焰的声音里却并没有喜悦。 宋欢喜联想到在国公府前院书房听他和显国公谈话一事,“圣人……圣人他真的想让你娶那位朔望王女?” 这是她能想到最大的可能,否则宁焰不会是现在这种表情。 可明明圣人才给他们二人赐了婚,“你说过,只要找到朔望王女后,我们就能成亲了。” 她固执地守住这一点。 如果宋欢喜还是从前那个分不清自己心意的小娘子,她就不会对宁焰有独占欲。 但她现在就是听不得宁焰要娶别人为妻的话。 “对方是朔望王女又如何,我们有圣旨赐婚。”宋欢喜坚持道。 “你真这么想?”宁焰深深看着她。 宋欢喜点头,转瞬又紧张问道:“你不会真的答应了吧?” “你真要和我成亲?”宁焰不答反问。 他像在确认。 宋欢喜没有犹豫,“我们本来就该成亲,只要你不三心二意背叛我,怎样我都和你在一起。” 这是她说过的承诺。 心念电转间,宁焰想通了一直沉思的事情,做下某种决定。 他再次问道:“若是你原本可以过锦衣玉食、金齑玉鲙、绫罗绸缎的生活,却要嫁给我过暂时给不了你安稳的日子,这其中或许有危险,或许有磨难,就算这样,你还愿与我成亲?” 宋欢喜不知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本来就是一个小小村女,生在杏花村长在杏花村,苦的日子我不是没过过,可我也说过,只要心里富裕,日子就总会越过越好,你看我曾经为了一两银子都要跟你借,现在随手都能拿出几百两,这不是最好的证明吗?” 宁焰:“所以?” 宋欢喜捧住他的脸,靠近了几分,让他看到她眼里的坚定。 “所以宁焰,和你在一起无论是刀山还是火海,我们终将会遇到灿烂光明,我坚信会有那么一天。” “而且富贵的生活我现在已经有了,虽不是你说的那种富丽繁华,却是我用心经营得来,我只会更安心,这是我不靠任何人都能拥有的底气。” 她的话如一弯涓涓细流一点一点注入心间,顷刻间便汇成一片汪洋波澜起伏。 能得到她独一无二全心全意的心意,他还有什么顾虑,什么不能为她做。 “宋欢喜,不管遇到任何事,你都不能离开我,你要永远保持这种乐观和开心。” “我会的,我会永远保持希望,永远热爱生活,永远站在你身边。”宋欢喜说。 宁焰有汹涌的情绪亟待释放,大手扣住她的脖颈,头往下压吻上她的红唇,想通过这种方式将如潮的情绪传递给她。 宋欢喜感受到了,并伸出双手环住他,接受他。 “宋欢喜,我们尽快成亲。” 间隙中,宁焰的声音就近传进耳中,宋欢喜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嗯”,剩余的话语就全被他吞没。 迷离之中,宋欢喜眼睛睁开一点缝隙,看到有明亮的阳光透过窗扇扑洒进来,打在他们相拥的身上。 这一瞬间,时光缱绻温柔,山花烂漫、草长莺飞。 …… 宁焰的动作很快,宋欢喜还来不及问他那个好消息和坏消息究竟是什么,他就去了宫里。 御殿之中,宁焰禀报了朔望王女之事。 “朔望王女已死。” 这句话落下,满殿沉寂。 对圣人来说,并不意外于朔望王女的离世。 然而对于朔望使臣来说,却是怎样也无法接受的惊天噩耗。 “我们不信,王女明明还在世上。”朔望使臣厉声反驳。 宁焰拿出了那枚徽章,就是最有利的证据。 徽章上有毒,解药只存在于朔望王室。 宁焰当日拿到徽章后立即回到显国公府,并非如所说那般和显国公通信,而是回了聚英阁找单武解毒。 这种毒诡异刁钻,单武也花费了很长时间才找到毒物来源。 这半个月,单武用药抑制他的毒素,并带人去朔望寻解药。 宁焰则根据女尸的身份,以及衢州等地搜寻王女下落的消息,找到了王女当年丢失的地方。 大怀山,望陵县,邻近杏花村的一段山脉。 范围大幅度缩小,对宁焰的人来说就成了一件极其简单的事。 宁焰为此亲自前往。 却没想到,因为这件事,牵连出了一段尘封多年的往事…… 宁焰找到了真正的王女,口中却说着:“这枚徽章据我所知,乃朔望王室专属,每位王室之人死后都会放置这样一枚徽章,保证尸身不腐,据说,这与你们的风俗有关。” 徽章都拿出来了,为了增加可信度,宁焰不介意再拿出一枚暖玉,也是从那句女尸身上得来的。 两样信物,让朔望使臣们再也无法镇定。 徽章上的巨树图腾正是朔望国的象征。 这种徽章是每个王室之人生下来就会佩戴的东西,平日无毒,还可做观赏之用,按下机括却会出现剧毒,通常是尊贵的王室之人身死后才会按下。 王后自怀上王女开始,这枚徽章就准备好并随身携带,并在生下王女后亲手戴在其脖子上。 另一枚暖玉也是王后当年怀孕时亲手选定的信物,作为王女尊贵的证明。 他们再不信,也不得不信了。 “我们的王女啊,您怎么如此可怜呜呜呜……” “您是丢下朔望国的子民羽化了吗?” “苍天不公呐!” …… 几个朔望使臣哭天喊地,再一次抱头痛哭。 为了表示友邦的风度,圣人特地赐下金银财宝若干,以作安抚。 第二百四十二章 婚前 哭嚎了将近一个时辰,朔望使臣才终于停下。 其中一个使臣上前拱手,难掩悲伤地哽咽道:“尊贵的无上圣人,我们要回去了,王女身死异乡,终归不能安魂,我们要带着王女的信物为她天长日久的祈福,愿她来生再做我们的王女,享福运万千,让她知道她的子民在等她归来。” 圣人没有挽留,大手一挥再赐下一堆珠宝,“代朕和皇后向你们国君王后问好。” 朔望使臣:“我们会把您的话准确无误传达,愿两国友谊世代和谐,繁隆昌盛共载千秋。” “快走吧,再不走朕这御殿都要被你们的眼泪给淹了。”威严的圣人难得开玩笑。 使臣们不好意思地笑笑,“是。” 他们没有多做停留,回到鸿胪会馆收拾了东西,就带着大景朝圣人的赏赐踏上了归路。 他们带走了那枚徽章和暖玉,还带走了宁焰交给他们的侍女画像,以及那具女尸。 画像是宁焰见过女尸后亲手所画,婴儿的尸体和画像却没有。 朔望使臣兀自垂泪,“我能理解侍女的用意,她按下这枚徽章的机括放在自己身上,是想让我们有朝一日找到她,快速认出她,根据她的下场推断出王女已经香魂永逝了。” 王女当年只是一个小小婴孩儿,在这世上连个画作都没留下,谁也不知道当年侍女带着王女到底奔波了多少日才遭到厄难。 所以侍女留下自己的全尸是对的。 然而就是知道如此,大家才会愈发悲痛欲绝。 他们带不回王女了…… 圣人亲自点了护卫专程护送悲伤过度的朔望使团。 宁焰待朔望使团走后,再次找到圣人,把在朔望使臣面前未说完的话补上。 包括徽章和暖玉的由来。 包括雪苑梅园下的残骸。 圣人听罢,沉默了许久。 再开口时,沉重的君威压迫逼人,“你怀疑杀害朔望王女及其侍女的人,是显国公?” 宁焰没有直接表达怀疑,客观陈述事实“显国公在梅园下埋尸,曾直言那些尸体均是死刑犯,京兆府却从中挖出了朔望侍女的尸身。” 这已经可以证明显国公极其不寻常。 圣人:“显国公杀人不会这么麻烦,此事有多少人知道?” 宁焰:“只有臣和臣的未婚妻,以及挖尸的官吏和仵作。” 圣人流露出满意的神情,“显国公征战立下不世之功,为官多年丰功伟绩不可磨灭,为了两国邦交,此事到此为止,不必宣扬。” 为了一个朔望王女,牺牲一个大景朝的从一品国公,不是划算的买卖。 宁焰:“……是。” 这件事说完,宁焰还有一事,“圣人曾言,待臣找到王女下落,便可成亲。” 圣人都快把这事忘了,但精明的帝王很快猜到了臣子的心思。 “想成亲了?” “是。”宁焰毫不犹豫回答。 圣人直言不讳,“若朔望王女当真找到,朕或许还真不会让你和那宋氏成婚。” 宁焰面不改色,“圣人深谋远虑高瞻远瞩,远非臣可比拟。” 圣人来了兴致,“这么说来,若朕真让你和那王女成婚,你亦不会拒绝?” 宁焰:“臣先是圣人的臣子,后是妻子的丈夫。” 圣人哼笑一声,不知信没信他的“忠心”之言。 “行了,何时成亲?”这是松口的意思。 宁焰:“尽快。” “朕放你两个月假。” “谢圣人。” 朔望使团走后,鸿胪寺清闲下来,宁焰在与不在完全没有影响。 得了圣人亲口允诺,宁焰的缺席理所应当,他为此有时间安心准备婚事。 其实这场婚事宁焰早就在吩咐单九准备,到现在基本上准备的差不多了。 因出了梅园藏尸一事,宁焰果断另买了一座宅子,相比雪苑更靠近凌霄居。 宋欢喜去看了,表示很满意。 这座宅子距离凌霄居不远,她来去都方便。 而且凌霄居属于明郡公名下,明郡公又是红方楼的入股人,大家今后见面只会更方便。 “给它取个名字。”宁焰说。 宋欢喜想了想,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名字来。 这是她今后要和宁焰过一辈子的地方,她对此充满着许多美好的期许和祝愿,也希望宁焰也有同样的向往,所以取什么名字都觉得不能尽其意。 不过她知道宁焰比她更想不出来,根本没指望他。 于是冥思苦想了几日,宋欢喜只能用最简单的字句去表达心中的念想。 “锦里开芳宴,兰缸艳早年。新宅子就锦院吧。” 她希望和宁焰的关系,也能像诗里描述的元宵佳节欢庆那般,能在色彩华丽的灯光里,夫妻携手举办芳宴玩乐庆祝,感情和睦,并就着精致的灯具,看到大家更加光鲜艳丽。 愿日日有欢颜,岁岁常康健。 宁焰搂着她,“你还漏了一句。” “什么?” “这首诗的最后一句,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 在欢庆之下,还有美丽的娘子露出美好笑容,映照在九枝的火光下。 那个美人是谁,从宁焰粘在她身上的眼神中就能看出,那里面正慢慢显露出吞噬人心的馋意。 若是往常,宋欢喜可以应他,但现在不行。 “我还要去试穿嫁衣呢。” 话刚说完人就跑走了。 宁焰没拦着,看到她活蹦乱跳的身影,是在杏花村才有的天真烂漫,可以想见如今的她有多高兴。 他不该拦,也不忍打断。 有些事应当继续埋在土里永远不见天日…… 成亲事宜有条不紊地推进下去,婚期定在八月末,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 在这场筹备中,宋欢喜可以说是最轻松的人。 她只需要试穿嫁衣,另外选择自己喜欢的配饰即可,其他的都被宁焰一手包揽。 知道宋欢喜有多重视爹娘,宁焰也派了人去杏花村接人。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一个都不会少了她的。 与此同时,宋欢喜这边,到了与柳月涵约定的一个月期限。 宋欢喜提前拿到笸箩国传回来的秘报,在谜沙和朱蛮共同蚕食笸箩国领土时,朱蛮将领不慎截杀了谜沙国小王子,引来谜沙国强烈反扑。 谜沙国比笸箩国更强,与朱蛮国旗鼓相当,因此谜沙国的发疯令朱蛮国头疼不已。 朱蛮国将领洪厌不得不带病出征,这一仗,能否活下来都成了问题,于是与大景朝的和亲打算只能暂时终止。 将这个消息带给柳月涵后,柳月涵也同样收到了暗探的秘报,和宋欢喜的消息如出一辙。 “这件事是你做的?”她如何也无法相信。 第二百四十三章 不甘 宋欢喜没有承认也未否认。 而是道:“郡主目的已经达成,无论过程如何,这次和亲之危已解,至于后续郡主还会否和亲,那就是圣人和郡主之间的事了。” 她自认足够仁至义尽。 柳月涵深知这一点,和亲是舅舅亲口对她说的,暂未公之于众。 如今朱蛮大将洪厌正在带伤打仗,战场上刀剑无眼,变数太多,只要他能死在战场上,她就不用与其和亲。 一切都还来得及。 柳月涵要回去部署,宋欢喜提前送了她一份请帖。 接过来看到上面的名字,又想到近日听来的事,柳月涵不禁问道:“你真的要和他成亲?” “是的,届时郡主若想来,来便可。” 宋欢喜不强求,若是不来也没什么,对她而言只是把面子做到位,省的外人嚼舌根。 柳月涵心头五味杂陈,似是问她,又似乎在问自己,“和一个危险之人在一起,不怕吗?” 这个问题宁焰也问过宋欢喜,她的回答是,“宁焰很好,也对我很好,他从不因我出身寒微嫁过人而左右摇摆,我也不会因他曾身为杀手而远离畏惧,这个世上没有完美的人,我看到他的好,也能容忍他的不好,这就够了。” 柳月涵不理解,“我也不曾嫌弃顾长卿和离过,为什么我跟他就不行?” 宋欢喜:“郡主可曾仔细想过,你对顾长卿究竟是执念更多,还是喜欢更多?” “当然是喜欢!”柳月涵不容置疑答道。 宋欢喜不愿与她多说,“那就祝郡主最终修成正果。” 谁知这句话却刺激到了柳月涵,她逼近,“你什么意思?” 宋欢喜索性说开,“郡主难道没发现,当你看见我与顾长卿在一起时,很少嫉妒吗?” “我怎么不嫉妒?” 柳月涵感受到满腔心意被质疑。 得不到顾长卿已经成为她的意难平,这种不甘宋欢喜怎么会懂。 一时冲动,她道:“我只要看到你和顾长卿在一起就难受,你知道你们成亲时我有多伤心吗?你既查到了赏荷宴一事,就会知道是我怂恿顾长月安排人推你落水。” “后来你和顾长宁出门去水墨坊,我故意以承恩侯世子的名义邀他去书肆,就是要你看见我们在一起的画面让你伤心。” 看着宋欢喜微变的脸色,柳月涵十分过瘾。 她是天家郡主,什么做不得? 什么不能做? “我不惜在自己的生辰宴上暗起硝烟,怂恿顾长萱将你与顾长月看上的那个杜姓书生凑做一室,以图毁掉你的名誉,让你失去清白,成为一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 柳月涵越说越上头。 她为了得到顾长卿做了这么多,怎么不算喜欢。 这世上谁又比她为得到顾长卿做得多? “我还常去显国公府,知道是为什么吗?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到你我二人之间犹如天堑的鸿沟,同时我一句话就能让整个显国公府与你为敌,薛伯母更是视我如亲儿媳,你却只能成为街头巷尾茶余饭后被轻蔑奚落的对象,只能做那个被迫离开的落魄村女!” “如果这都不算喜欢,那你说什么才算?” “你和顾长卿闹和离,我本以为那是我的机会,我还放下恩怨与你合作,结果你是怎么回报我的?让顾长卿离我越来越远!” 柳月涵告诉自己不能回忆,但是这么多年对顾长卿的势在必得已经让她将其视作囊中之物。 然而偏偏命运弄人,舅舅不许她嫁给顾长卿就算了,撒撒娇不是不能过去。 但为什么? 为什么顾长卿会凭空冒出一个未婚妻,还是一个这样卑贱的村女。 最离谱的是,顾长卿为了这个村女,一次次落她脸面,一次次拒她疏远她。 只要一想到自己竟要和一个村女争男人。 让她怎能不恨。 每每想起柳月涵便气上心头。 “我是身份超然尊贵的皇室郡主,我生父乃平定西洲的宣威将军,生母乃当朝怀德公主,舅舅乃当今执掌天下的圣人,我更是享尽舅舅荣宠,甚至位尊公主,满朝奉养的我,为顾长卿做尽这些有失身份的事,我对他的喜欢却要被你怀疑,你是个什么东西?” 柳月涵气到口不择言。 反应过来她也未见后悔,卑贱的人不配得到她的道歉。 “说完了吗?”宋欢喜眉目结霜。 “怎么?你待如何?”柳月涵不将她放在眼里。 “郡主当着我的面说这些,以为我是软包子吗?” 柳月涵的神色已经告诉了她,就是。 “既然如此,但愿郡主以后不要再来求我。” “我何时求过你,不过是一笔交易。” “是,郡主高高在上,傲慢无比。” 宋欢喜本来还有心情点破她对顾长卿的心思,如今彻底没了想法。 “那么民女希望郡主能傲到底,希望你能一直保持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高高在上,也希望你能永远视人命如草芥,更希望你可以顺利取消和亲并嫁给顾长卿。” 她一字一句说的都是好话,柳月涵却从中听出了嘲讽。 “你……” 不待她再多说,宋欢喜又道:“我是真心希望,时间还长,我不着急,定要见证郡主今后荣宠一世的人生。” “你放心,本郡主必定会。” 宋欢喜突然抽回她手上的请帖,“既然如此,郡主想必也看不上我这封请帖,秋兰,送客。” 秋兰立即走进来,半低着头,“郡主,请吧。” “哼,若不是看在你替本郡主摆平和亲一事上,今日定要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宋欢喜没说话,理都没理她。 柳月涵也不是多期待参加这场婚宴,翻了个白眼,直接带人走了。 秋兰跟在后面,一路把人送出去。 这一趟,宋欢喜的好心情全被柳月涵打断了。 诚然,柳月涵的确是郡主,是一个生父有战功,继父有侯爵,生母是公主,圣人给宠爱的郡主。 说她尊贵没人怀疑,身份地位上宋欢喜的确没法比。 但人都是会成长的,宋欢喜又怎么可能不防着柳月涵。 要知道,还是柳月涵和薛氏等人亲手教会宋欢喜什么叫做凡事留三分。 她没想过柳月涵今日会说这么多,不过还好柳月涵成功阻止了她的烂好心。 关于洪厌的身份,以及她留在笸箩国的人,如今看来再也没必要告诉柳月涵。 宋欢喜只能祝柳月涵好自为之。 第二百四十四章 有客 短短两个月时间。 宁焰给了宋欢喜完整的三书六礼,并且比顾长卿当时更高调更奢华。 随着婚仪紧锣密鼓的筹备,从锦院发出的请帖也飞往了宁焰的同僚、宋欢喜的好友与各家相熟的人家中。 到底是后面才认回来的显国公府第三子,根基不稳,有些人碍于薛氏和薛家的态度不得不避嫌,因此这场婚仪的来宾比起当初与顾长卿成亲时差了许多。 宋欢喜对此并不在意。 只要她希望来的人来了,其他的人来不来根本无所谓。 经历过与顾长卿那场繁琐却像是做给人看的婚仪,宋欢喜这次只想简简单单,快快乐乐。 这点宁焰做的很好。 不仅婚仪的琐碎不让宋欢喜烦恼,还在婚仪前一个月,派人将宋家阿爹阿娘接到了锦院。 令宋欢喜惊喜的是,杏花村的邻居莫大娘也来了。 莫大娘这次前来,是受到了宋阿爹宋阿娘的隆重邀请。 见到许久未见的莫大娘,宋欢喜高兴万分,作为新嫁娘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莫大娘看到宋欢喜的第一眼也惊呆了,嘴巴张得能吞下一个大鸡蛋。 “欢……欢喜?”莫大娘都有点不敢认。 “嗯嗯,是我,莫大娘。”宋欢喜抱住她的手臂。 “我滴个乖乖,像啊,真像个仙女啊。”莫大娘羡慕地看向宋家阿爹阿娘。 “宋老爹,你们夫妻俩真是不得了,怎么生出个这么好看的闺女,直想让人把她搂在怀里好生呵护。” 莫大娘没读过书,不知道怎么形容,只能用最简洁质朴的语言去表达。 二八年华的小娘子大大圆圆的眼儿明亮有神,看人时水汪汪的像是要把心都勾了去,笑起来仿佛弯出一轮秋月,只让人想把最好的都给她。 还有那小而挺翘的鼻子,完美红润似樱桃的小嘴,皮肤更是鲜嫩如院里新开的小花,白皙如蒸笼里刚出炉的大白馒头。 总之就是两个字:好看。 说不出的好看。 “不仅长高了,变美了,气质也有了。” “上京的水土果然养人呀。”莫大娘感叹道:“等我有银子了,也让娃娃出来见见世面。” 莫大娘对宋家人很好,两家以前是相互扶持出来的交情,是旁人所不能比。 宋欢喜当即让人去接莫大娘的两儿一女。 莫大娘喜极而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表达感谢。 宋欢喜怕她一直这样会显得生疏,于是带着她去雪苑见了杜齐。 杜齐住在雪苑偏僻的院落,梅园之事对他没什么影响。 宋欢喜曾提议让他先搬到锦院,只是离科考时间越来越近了,杜齐不愿意再挪地方重新适应。 最重要的是,锦院是宋欢喜的新婚院落,杜齐不好先他们夫妻二人住进去。 因他坚持,宋欢喜只好作罢,但还是让桃儿照顾着点,注意不要让他废寝忘食拖垮了身子。 …… 陈州,知州府。 盛夏天热,显国公府顾三老爷顾谨,此时正和新纳的一房小妾在凉亭中嬉闹调笑。 凉亭的东南西北四个角落都摆了冰块,还有美貌的婢女正往里面扇着凉风。 今日正逢三老爷生辰,院里张灯结彩,灯笼高挂,美酒佳肴,美人美景,一派喜悦气氛。 整个知州府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前院来道贺的陈州官员们未见知州的身影,也并不感到意外,互相对视一眼,均含着同道中人的笑。 去岁水患的影响渐渐消去,官员们又能高枕无忧地安然度日。 娇妻美妾,锦衣玉食,谁不享受。 自来到陈州后,三老爷往上京寄去过几封家书。 今日他生辰,国公府里两位兄长和妻子儿女的书信已经提前到了,三老爷看过便罢。 之前没人告诉过三老爷,无长兄管着的日子竟是这样快活,无泼辣妻子争吵的日子原来这样自在。 来到陈州快一年,三老爷早已适应了这种被所有人捧着的感觉。 有人做事,有美在怀,何等逍遥…… 顾长卿到的时候,三老爷刚在小妾的伺候下写了一封家书回信,之后便丢在一边,等不及墨干,就搂过小妾青天白日地行事。 下人通报说显国公世子来了时,三老爷根本没放在心上,更准确地说是他还浸在温柔乡里出不来。 顾长卿走至院门前,听到里面三叔和年轻女子混合的声音,下意识退到几步外,直到听不见才站定。 一刻钟后,三老爷拖着凌乱的衣衫匆匆赶来。 被小辈撞见这种事,再是混不吝的三老爷也不禁老脸一红,“那个,你,你怎么来了?” 顾长卿仿佛没看到他做了什么,一本正经喊道:“三叔。” “诶。”三老爷的窘迫只有片刻,整理衣襟的同时给了侄儿一个眼神,“都是男人,你懂的。” 顾长卿没应他这话,而是道:“我因婚事要回上京,这次受三婶委托特来看望您。” 提起三太太,三老爷浑身皮子一紧。 “咳咳。”抵唇咳嗽了声,三老爷道:“我好的很,你回去告诉她,让她不用挂念。” “嗯。” 沉默了会儿,顾长卿问:“不知三叔对益州可有兴趣?” “益州?”那可是个富得流油的地方啊。 比起落后的陈州,烟波浩渺的益州就如一位玉骨冰肌的美人,足可以把人老珠黄的陈州放在脸上踩。 至少三老爷是这样认为。 “你想让我去益州?”三老爷试探问道。 “只是我在陈州已经混熟了。” 因为有显国公府做背景,他在陈州说一不二,谁不孝敬他。 到了益州就不同了。 自古以来,越是富贵的地方,水就越深。 这可不是小事。 三老爷把人拉进清理干净的院子里,让人摆上好酒好菜,叔侄二人细说…… 顾长卿只在府里待了一个时辰便告辞离开,三老爷怎么也留不住。 只是离开时,顾长卿提了一句,“三婶或许该来。” 三老爷再不敢提留人之事。 离开知州府,顾长卿走在长街上,淡漠地看着陈州发生的一切。 便知当日杜成陵之言,实则非虚。 …… “冀州百姓水深火热,汉、江两州不遑多让,我曾亲眼所见,一个村里被淹,幸存的人挤在山上,受冻挨饿,苦不堪言。” “也在两日后见过城内酒楼的喧嚣奢靡,勾栏瓦舍里唱曲跳舞的风尘女子坐上了豪华车架,一路大摇大摆前往官员府邸,我站在外面,不多时就听见里面的咿呀细语,欢声笑语盖过了城外的悲鸣哭泣。” “百姓水深火热,为官者酒池肉林,久而久之,国将危矣!” …… 而顾长卿眼中如今的陈州。 乞讨抢夺成了常态,打架杀人惨不忍睹,老弱妇孺毫无尊严,小官小吏狐假虎威。 这情形与知州府的花团锦簇莺歌燕舞相比,仿佛两个世界。 第二百四十五章 新娘新郎 紫陌风光好,绣阁绮罗香。相将人月圆夜,早庆贺新郎。 八月二十八,大喜。 上京,红方楼。 天还未亮,宋欢喜就被秋兰雪怜等人喊起来沐浴更衣,莫大娘为她开脸。 因为梅园一事,宋阿爹宋阿娘得知后多少有些忌讳,便提议让宋欢喜从红方楼出嫁。 红方楼今日不做买卖,各色的花却要开始工作了。 不论是前院的掌柜小厮,还是后院的婆子婢女,也是一大早都起来做事,每人都身上都穿着喜庆的新衣,脸上洋溢着热情的微笑。 “楼里的花今个儿感觉比平日里闻着更香了。”其中一个掌柜感叹。 大家深深闻了一口,觉得他说得对。 新鲜还带着露珠的花摆满了前门后院,今日红方楼东家大喜,楼里财大气粗,将不少名贵的花都摆放出来以做装饰点缀,让它们肆意绽放着属于自己的美丽。 后院新娘屋子里。 宋欢喜闻着浓郁的花香,开脸都不觉得那么疼了,人也跟着精神许多。 随着铜镜中那个年轻的小娘子渐渐有了红粉完美的妆容,面目含娇的佳人和窗外灿烂的天光交织成了一副举世无双的美人画。 如云的墨发柔软地堆在宋阿娘手中,她手中的梳子无需用力便能从头梳到尾。 上次宋欢喜出嫁,显国公府的人一手包揽,也派了全福人,走的一应是国公府的规矩,完全忽略了宋阿娘和宋阿爹的心情。 这次不一样了。 这次宋欢喜出嫁,是宋阿娘为闺女送嫁梳头,嘴里念着早就烂熟于心的俚语。 “一梳梳到尾……” “二梳梳到白发齐眉……” “三梳梳到儿孙满地……” “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每说一句,宋阿娘的眼眶都要红上一分。 旁边莫大娘也在默默流泪,就好像是自己在嫁女儿一样。 “阿娘,我们一家人,一直在一起。”宋欢喜握住她的手,哽咽着安慰。 “诶诶好,阿娘听你的。” 宋阿娘又说了几句祝福语。 画红妆,穿喜服,宋欢喜被“摆布”着完成了所有。 只见她内穿红绸,足登绣履,腰系流苏飘带,下着一条绣花彩裙,头戴用绒球、明珠、玉石丝坠等装饰物连缀编织成的喜冠。 整个人光是站在那里,眼若盈盈秋水,能照进人间所有美好,气色红润光泽,一颦一笑间顾盼生辉,直让人轻易挪不开眼。 “真的是太美了。” 莫大娘又一次夸赞。 宋阿娘跟着点头,与有荣焉。 她笑着从秋兰手上接过一条绣有各种吉祥图纹的锦缎披在闺女肩上,接下来是一系列流程。 中午红方楼的大厨是宁焰从宫里请的,给大家做了一顿大菜。 时辰到,外头新郎就来了。 今日的宁焰比之从前可以称得上是和颜悦色,谁都可以调侃他。 身姿英挺的郎君着一身喜服,因他从未穿过红衣,今日反倒让人眼前一亮。 红色并未掩盖他本身舒朗如玉的面容,反而在让人惊艳的同时再添两分肆意三分风流五分魅力。 “新郎官来接新娘啦!”外头傧相高声喊道。 声音传来,院里大家都开始行动。 本来按照宁焰和宋欢喜的身份,女方家不会设置什么流程难为新郎。 不过杜齐和苏心暖这些好友不是吃素的。 从门口到闺阁,文武都有,催妆诗那是一首接一首,新鲜的花样也不少。 就是顾长宁这个宁焰的“家属”,都直接“叛变”成为了阻拦新郎的一员。 所有人都知道宁焰是带兵打仗的好手,没有人知道他文的方面也那么好。 是以在这些“没想到”中,宁焰成功地从宋阿爹手里接走了新娘。 还不容宋阿爹宋阿娘悲伤多久,他们就在宁焰的邀请下一并往锦院而去。 这其实不合规矩。 自古以来没有人家这样做的。 按照规矩他们应该在红方楼里招待女方这边的亲友,不该再这个日子里跟着男方往家去。 但那又怎样。 宁焰从不是拘泥于礼数中的人,宋家阿爹阿娘除了宋欢喜,也没有别的亲人了。 只要宋阿爹宋阿娘不反对,就没有人能阻拦宁焰的决定。 十里长街上,锣鼓唢呐声吸引百姓围观,高头骏马上意气风发的新郎官唇角带笑,惊才绝艳的少年郎终于在及冠这年迎娶到了心爱的姑娘,神采飞扬间连百姓都受到感染,跟着祝福起来。 在他们身后,数十里的红妆从街头排到巷尾,长长的队伍井然有序,有年轻的婢女们含笑往路两旁洒着数不尽的玫瑰花。 风卷着花香钻进百姓的鼻尖,就连满城的树上都系着无数条红绸带。 这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婚仪,络绎不绝的人潮涌动,比肩继踵,个个皆伸头探脑去观望这场喜悦。 宋欢喜在喜轿里看不见外头发生的一切,不知道宁焰为她做的这些。 但是她在突然听到外头人群嘈杂起哄时,还是忍不住掀开帘子的一角往外看去。 看到之后,她笑了。 只觉宁焰是真的财大气粗,不把些阿堵物放在眼里。 喜轿外面,婢女们撒完花瓣,就会向道路两旁的人送上铜板。 “祝新郎新娘百年好合,永结良缘!”有人大声喊道。 下一瞬,他的手中就多了一锭银子,是路旁的小厮给的。 开了这个头,那还得了,婢女手中的铜板都不够看了,除了稚嫩的孩童和没学问的百姓喜欢,其余仗着自己肚子里有几分墨水的人都开始说祝福话。 之前雪苑那批没去凌霄居的仆从们早就被调到锦院张罗婚仪一事,负责管理的周管家见状小跑到宁焰身边问话。 宁焰听了半点意见都没有,反而大气道:“给,银子不够就去钱庄里取,谁说了好听的就给谁。” 当家的发话了,当下人的还有什么好说。 周管家应了一声是,匆匆下去安排。 于是这一日来围观这场婚仪的百姓们算是与新郎新娘同喜。 拿人手软,那些关于宋欢喜不和谐的讨论声都被掩盖在一重叠一重的祝福里,没掀起一点水花。 一路吹吹打打到了锦院,天色近黄昏。 今日往来的宾客由显国公大公子顾长烈和明郡公霍明负责接待,女眷则由三太太安排,三皇子妃也前来坐镇。 三皇子妃驾到,直接把这场婚仪的档次提升了不止一个等级。 因此等宁焰等人到时,锦院的来客比之前回复要来的多了一倍还多。 国公夫人和薛家是三皇子的母族,三皇子妃都来了,那些忌惮国公夫人和薛家的自然是以三皇子为尊了。 第二百四十六章 夫妻 今日的锦院尤其热闹,众人欢聚一堂。 显国公远赴辽州,国公夫人告病在家,高堂上无人。 就在有些人看好戏的眼神中,宁焰直接让宋阿爹和宋阿娘坐在了高堂之上。 忽略大家微妙的眼神,宁焰牵着红绸,和红绸那一端的宋欢喜拜天地。 傧相唱和。 “一拜高堂。”二人同时向宋家夫妇鞠躬。 “二拜天地。”二人转过来向天地躬身。 “夫妻……”二人相对而站,刚刚弯腰。 “等等!” 突然,人群中出现了一道极其突兀的声音。 “哗……”观礼台下议论纷纷。 隐在众人之中的顾长卿始终阴沉的脸上多了一丝裂痕。 他和其余人都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 “怎么了?”宋欢喜想掀开盖头。 “无事。”宁焰打了个手势,那个发声的人立即被捉了出来。 无暇管他,宁焰只想礼成。 他让傧相继续。 傧相:“夫妻对……” “等等!我有话说!” 人群里再次出现异样的声音,不用人来抓,他自己主动走出来。 他的长相特殊,很快有人发现。 “是朔望使臣朔千重!” 宁焰显然也知道这个人的身份,他眉眼微沉,“贵国使臣已离开上京,不知千重大人为何在此?” “你们不能成亲。”朔千重大声喊道。 “宁焰……”宋欢喜下意识站到宁焰身边,拉住他的手。 宁焰回握住她的,低声道:“不要怕,我让人先送你回喜房。” 从他手中传来的热意让宋欢喜心下稍安,“嗯。”她点了点头。 单九走过来,扶着宋欢喜准备走。 “等等,你不能走。”朔千重三两步上去想拦住她的去路,不想被宁焰抬手挡住。 单九也站到宋欢喜面前,无声戒备。 朔千重急了,看着那个始终没有掀开盖头的女子,突然跪地俯首。 “臣等来迟,特来恭迎王女尊驾回国!” 他的声音里难言激动,故意扬高了让大家都听见。 “怎么回事?” “什么王女?” “发生了什么?” …… 观礼的人一头雾水。 宋欢喜站在单九身后,浑身如遭雷击,高堂上宋家夫妇和莫大娘脸色巨变。 宁焰面沉如水,眼中充满杀意,“朔千重,此乃吾妻宋氏,勿要信口雌黄,朔望王女已死。” “没有!”朔千重猛地站起来,不顾朔望使臣的身份一拳砸向宁焰。 宁焰武功高强,轻而易举将他制住。 “来人,千重大人喝多了,带他下去醒酒。” 还不待人来,沉默许久的顾长卿终于站了出来。 “宁焰,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顾长卿!”宁焰冷冽喊出这个名字。 “是我。” 顾长卿还是一袭落拓竹纹锦袍,温润朗隽的男人气质出尘,此时站在宁焰面前,立场已分。 “你敢阻我成亲?” 宁焰咬着后槽牙,若非顾忌宋欢喜,他必定一剑斩了此人! 顾长卿站得笔直,“礼未成,她非你之妻,你瞒她身世,让她情何以堪?” 还是被抓起来的朔千重在一旁附和,“是啊宁大人,王女身份尊贵,成亲岂可如此儿戏,本来我们还看好你,想将王女安排与你和亲,你却欺瞒我们王女已逝,让我们悲痛欲绝,这笔账如何算?” 越说越激动,朔千重掷地有声的话再度砸过来。 “难道你要让我们王女以平民之女的身份受你摆布吗?暗自拿捏我们王女,你居心何在?” 这番话出口,还有什么不明白。 大家讨论声抑制不住地高昂。 “什么?新娘竟然是朔望王女?” “宁焰他究竟想干什么?明明知道朔望王女的身份,却还不让人把王女带回去?” “一个小小村女没想到真能山鸡变凤凰?当年到底发生了何事?” “宁焰真是太过分了,明日早朝我定要参他一本!” “等等,朔望王女不是死了吗?怎么突然死而复生了?朔望使臣和顾世子说的是真的吗?怎么证明?” “就是啊,王女怎么可能沦落成一届村女了,这也太离奇了吧。” “小声点小声点,大家难道没发现吗?顾世子的前妻是宁焰的新娘,顾世子和宁焰还是兄弟关系,难保不是顾世子心有不甘,所以留到今日才来揭发啊,早不早晚不晚,为何是现在?” “你说的也有道理,顾世子当初娶的是个村女,而今村女摇身一变成了王女,那就不一样了,顾世子只怕是后悔了,想重新挽回。” …… 人群中的谈论传入了顾长卿耳中,他面不改色,就这么听着。 说他后悔也好,说他别有用心也罢。 时隔数月,又有人将他与宋欢喜放在一起,他已满足。 宁焰却不再耐烦,“都给我闭嘴!” 鸦雀无声,瞬间安静了。 今日来的人不乏比宁焰位高者,面色铁青之下还是闭了嘴。 在场身份最尊贵的当属三皇子妃,她见势不对,主动开口让人带宋欢喜回喜房。 但朔望使臣是有备而来,怎么甘愿放弃。 而且今日来的不只是朔千重一人,至少二十人迅速地围拢在朔千重身边。 两方对峙。 “老婆子!” 突然,高堂上宋阿爹一声尖叫。 宋欢喜再也顾不得太多,兀自掀开盖头跑到阿娘身边,“阿娘!” 宋阿娘昏过去了。 “快!叫单武过来!”宁焰也变了脸色。 单武很快来了,喜堂内空气不通,需要将宋阿娘挪到清净的地方去。 朔千重这次没再阻拦,但人也没走。 宁焰趁乱看了眼岳母身边的宋欢喜,她的脸色是新娘妆容都掩盖不住的苍白,离去前看都没看他一眼。 有股消失已久的戾气缠绕而来,预示吉祥的红衣此刻让他多了几分鬼魅凶煞,宁焰提剑一步一步走向顾长卿。 “你要杀了我?” 顾长卿看着直逼眼前的剑尖,面无表情问道。 “不能杀啊,顾世子不能死!”今日来参加婚仪的官员们都悔死了。 看了一场事关朔望王室的闹剧便罢,若顾世子今日真的死在这里,他们这些无法救下顾世子的人,也将面临显国公及顾氏一族的怒火和报复。 朔千重也站在顾长卿这边维护他。 “你很想死?”宁焰的眼中只有顾长卿这张面目可憎的脸。 “不想。”顾长卿实话实说。 宁焰一剑刺肩。 “哧——” 入肉和拔剑的声音在寂静的环境里如此清晰。 “你敢动手?” 宁焰充耳不闻,神色阴鸷,“那你还惹我?” 从战场下来的长剑嗜血弑杀,饮血后像是突然活了过来,迫不及待要往其他地方去。 宁焰并不阻拦,如阎罗一般挽剑出手。 第二百四十七章 喜堂 “竖子无耻!” 朔千重怒吼之下拿刀迎了上去。 宁焰收回攻向顾长卿的剑,和朔千重打了起来。 不一会儿,剑气破开桌椅器具,大刀挥舞之间红绸翻飞切断,人群四处乱窜。 “快退!” 混乱之间,禹王第五子明郡公霍明开始主持大局,招呼来宾离开。 “诸位都回去,不足之处届时再上门赔罪。” 说完,明郡公让自己带来的人负责安排大家离开的事宜。 三皇子妃是最先被护送走的,没有受到什么波及。 一直稳如泰山的顾长烈这个时候继续履行自己的职责,负责在门口送客并向各位赔罪。 有大理寺少卿、显国公大公子出面,且为人态度良好,体贴周到,大家被波及到的情绪终于好上两分。 其中一个鸿胪寺少卿和顾长烈是熟人,把顾长烈拖到一边说话。 开口之前他就先摇了摇头,“哎,你说这事儿弄的,好好一场婚宴,结果变成了这样,也不是我说啊,今日来了这么多人,那些世家大族可都是看在显国公府的面上才来的,现在闹成这样多不好看啊,不仅婚宴不在显国公府办,新娘的身份还有问题,你说这……这算个什么回事儿?快回去劝劝宁焰吧,让他消停点,明日早朝可够他吃一壶的。” 今日来的人中有顾长卿之前在御史台为官时结交的御史们,就连御史中丞都派人送了礼来。 得罪别的文官或许还没什么,而御史台这些言官各个都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言语犀利,不吐不快。 得罪御史们,宁焰就算是显国公之子,照样没辙。 并且这显然不是鸿胪寺少卿一个人这样认为,今夜之后,宁焰在官场上的名声差不多是彻底臭了。 “是,你说的有道理,我待会儿就回去管管他,太不像话了。” 顾长烈接受他的建议,怒斥宁焰一通,再陪笑着将人送到外面。 之后他又送走了那些看在显国公府面子上来的同僚和家眷们,之后便折返回去。 这种区别对待,让后出来的小官们产生了强烈的落差感,却俱是敢怒不敢言。 后面还是明郡公的人看到了,上前解释几句,安抚人心,做最后的收尾工作。 喜堂内。 人全部走空,只剩下宁焰、顾长卿和朔千重和他带来的手下们。 明郡公到底是外人,做到这一步已经仁至义尽,他站在院外和顾长烈打了声招呼,又让人给宋欢喜传了个消息,才带着人离开。 走到大门口,碰上垂头沮丧的顾长宁,他停了脚步。 “你要走?”明郡公主动开口。 顾长宁听到他的声音,顾不得两人之前的那些事,无甚心情地点点头,“我娘让我先回去。” 明郡公:“不等你大哥他们?” 顾长宁:“不等了,大哥二哥还不知要多久。” 明郡公:“那我送你。” 顾长宁想拒绝。 话还没出口,又听他说:“今晚这事情闹得太大,对宁焰和显国公府来说都不算好事,而且刚才仆人来报,今晚天气不大好,你一个小娘子不安全。” 好吧。 顾长宁没有反驳的理由。 她上了自家的马车,马车旁是明郡公骑马护送。 顾长宁没有察觉这什么不对,她只是想到刚才看到的宋欢喜,还有已经出嫁却主动要留下的三姐姐和六姐姐。 说实话,她不担心自己两个姐姐,她担心的是宋欢喜。 …… 锦院,正院喜堂。 朔千重最终不敌身手矫健的宁焰,被宁焰一柄长剑刺伤多处,憋屈地被踩在脚下。 宁焰重新把剑对准顾长卿的方向。 同一时间,外面突然狂风大作,吹得他衣摆猎猎,墨发飞扬,溅到脸上的几滴血让他看上去格外渗人。 “你想怎么死?”宁焰眼神凛冽,强大的杀意不加掩饰。 顾长卿还站在刚才的位置,只是中途被朔千重带着躲了几次,恰好又回到原点。 “宁焰,只要你放手,我可以去圣人面前为你说情。”顾长卿眼含怜悯地看着他,仿佛一个普度众生的神佛,纵然衣衫凌乱依旧立如青松,不损他的温润气度。 若有外人在,当赞他一句君子世无双。 “少废话!” 宁焰飞身杀向顾长卿。 顾长卿不会武,被他逼得节节败退,捂住肩伤不停闪躲。 一刻钟不到,原本俊雅风姿不减的郎君变得狼狈不堪。 宁焰嘴角噙着笑意,眼底却冰寒无情,出手的动作奇快无比,且剑剑见血。 “够了!”顾长烈突然提剑加入。 宁焰如今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面对顾长烈没有一丝留情。 几招之后,顾长烈明显不敌他。 武力上无法镇压,顾长烈试图用言语软化。 “宁焰,长卿不能杀,他是你二哥。” 回应他的是宁焰速度更快的攻击。 在手臂被划破时,顾长烈不敢置信,“你要杀我?” 宁焰终于回答了他,“阻我者,死!” 顾长烈:“你知道杀了他是什么后果?父亲不会放过你,显国公府不会放过你,顾氏一族和薛氏一族,以及我们的姻亲好友,必将千里追杀,不计一切代价。” 宁焰不屑,心性极其坚定。 见说不动他,顾长烈又道:“那宋欢喜呢?她的死活你也不管是吗?她是一切的起因,你以为朔望王女的身份就会令顾薛两家忌惮?” 宁焰动作一滞。 顾长烈见有戏,还待继续说。 就在这时,躺在地上的朔千重缓过劲来,招呼自己那二十几个人,“给我上!杀宁焰,夺王女!” 顾长烈:“……” 见宁焰的注意力被转移,顾长烈不再硬碰硬,拉着顾长卿就要走。 顾长卿:“大哥,去后院。” 顾长烈气急,低声怒吼:“你疯了?刚才宁焰是真想杀了你!” “我知道。”顾长卿答。 顾长烈气一松。 又听顾长卿道:“但去后院。” 顾长烈恨不得当场敲晕二弟把人打包带走。 两兄弟正僵持着,无人注意,有一身穿葳蕤曳地婚服的娘子突然出现在大家面前。 “别打了,都给我住手!” 清脆的声音以往听上去分外动人,此刻却仿佛含了沙。 顾长卿下意识看过去,终于见到了自己朝思暮想日夜惦念的人。 “欢喜……” 他正待往前走两步靠近,就见只能出现在梦中的那个人一眼都没看他,提着裙摆大步往里面去。 “给我住手!” 喜堂里再次传来这道声音,带了些怒。 顾长烈已经放开了顾长卿的手臂,顾长卿转身朝喜堂看去。 第二百四十八章 嫉妒 喜堂内。 杀疯了的宁焰刚切掉一个人头,还散发着热气死不瞑目的那双眼睛正和宋欢喜对上。 “宁焰,停手,别再杀了。”她看着那双眼睛,低声喃喃。 鲜红如火的喜堂原本该是喜庆和祝福的殿堂,此刻却成了热血铺就的温床。 随着裙摆颜色渐渐和地上的血迹融合,恍惚间宋欢喜竟不知这身嫁衣的颜色是染料染上的,还是以血纱织就而成。 很奇怪,她两次高声大喊的制止没能进入宁焰耳中,却是那句喃喃低语让他蓦然心间刺痛。 包围圈中的宁焰停了手,朝着感知到宋欢喜的方向看过来。 二人之间的距离实际上并不十分远,却犹如隔着一道深渊。 此时的宋欢喜褪去喜冠朱钗,但仍能看出新娘模样。 而宁焰整个人仿佛在战场上厮杀的将军,孤身奋战,誓死抵抗。 若非那身残破红衣,他的脸上早看不出宁焰本人的模样,血水滚落粘在脸上,发丝舞动模糊面容,一双充满杀戮和战意的红眸如野兽,无不充斥着诛杀世间一切的滔天意志。 因为看到宋欢喜,萦绕在他周身的这股气息才淡了几分。 但也就因这一丝空档,让朔千重的人找到可趁之机,发起猛烈进攻。 朔千重也喊着:“就趁现在,杀了他。” 这一次,宁焰没有闪躲,没有还击。 他手中的剑许是饮足了血,想要懒洋洋睡上一觉,没有一点想要还手的迹象。 “哧——” 大刀砍中肩膀。 “呛——” 一刀劈中长剑。 “噗——” 刀刃直捅腰际。 而宁焰始终看向宋欢喜,目不转睛。 他还记得宋欢喜离去前看也未看他的表情,干脆利落,充满疏离。 若放在平日里,即使岳父岳母出事,她也会第一时间找他求助。 但她刚刚没有。 她在生他气。 她要舍弃他。 她在怪他。 他的身躯仿佛不是自己的,那么多伤宋欢喜没听见他喊过一句痛。 可她不能忍。 情急之下她捡起地上的长刀横在自己脖颈处,“你们谁杀了他,就先杀了我!” 朔千重本是晃眼一看,结果眼珠子都不敢挪动分毫,立即瞪大双目,大喊:“停,给我停手。” 他的手下听他的话,放弃将宁焰刺成血窟窿的快意,选择了遵从命令。 然而即便是这样,宁焰看上去都不太好。 他的伤口太多了,身上的血也太多了,宋欢喜已经分不清到底哪些是旁人的,哪些又是他的。 朔千重慢慢靠近宋欢喜,试图安抚,“王女不要着急,您先把刀放下,我们没对他如何,是他杀了我们好几个手下。” “不准过来。”宋欢喜拿刀更贴近了几分。 朔千重被吓得不敢上前。 “尊贵的王女殿下,有话好好说,我们可以不杀他,还求您放下屠刀。” 宋欢喜:“你们让他走。” 朔千重打了个手势,围在宁焰周围的人都退到了朔千重身后。 “你走吧。”宋欢喜对宁焰说道。 没有人围挡,宁焰朝宋欢喜走过来,每动一下,都会牵扯到不知哪个部位的伤,在浑身蔓延出鲜明的痛意,他像是感受不到这种痛,一步一步走得坚定。 “你站住!不要过来了,快走啊!”宋欢喜突然哭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宁焰还在继续。 宋欢喜把刀往下摁,一道血痕清晰可见。 她流血了。 朔千重紧张地要上前阻止宁焰,又顾虑王女和他的关系左支右绌。 “宁焰你听到了吗?王女让你停下。” “王女你看到了吗?他以下犯上根本不听你的,不如让我们杀了他吧。” “你给我闭嘴!”宋欢喜一双泪眼怒瞪他。 朔千重顿时不敢轻举妄动。 宋欢喜手上的力道更重了,脖颈处的血持续往外流,“宁焰,你别过来了,快走啊。” 宁焰已至近前。 就在宋欢喜下狠心要用性命逼他一把的时候,一只有力的大手在和朔千重目呲欲裂的眼神下握住了刀刃。 有血滴落的声音,却不是宋欢喜的。 朔千重大松口气,宋欢喜却惊了。 她不敢再拿刀,慌乱掰开他的手,“松开,你松开,别再握住了,流血了!” 她慌得不成样子,突然发现自己是那么没用。 还好宁焰对她从不设防,不论宋欢喜慌乱间是否又让刀刃更深了几分,在宋欢喜来掰开他时,他的手还是松开了。 血腥气飘散在宋欢喜鼻端是如此浓郁,她看着那双布满厚茧的手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横亘其中,伤口处还止不住的冒血,赶紧拿出手帕帮他按压,可血很快就把帕子浸透了。 她又解开腰间的红腰带,抖着手缠上他的伤口,心里的不安和紧张全暴露了。 宁焰自站到她面前起,始终垂眸。 她脖间的伤痕是为他划的,她满手的血迹是被他沾染的,他也能感觉到她的颤抖,是因为担心他。 这些无一不让他感到满足。 宋欢喜包扎完后,宁焰顺势握住她的手。 见她要挣扎,他突然“嘶”一声,同时浓眉蹙起。 宋欢喜抬头,还来不及看到他的脸,就先看到了他身上的伤。 不顾外人在场,她直接扒开他的外衣。 喜服之内是白色的里衣,能更清晰看到他的伤在何处。 只看了一眼,宋欢喜就知道不容乐观。 “我去找单武。”说着她就要往外跑。 宁焰拉着她的手用力,“我和你一起。” “你轻点儿。”宋欢喜时刻担心他的手。 “你不松开我,我就不用力。”他在用这种手段引她心软。 风还在刮,刮得喜堂内轻盈的瓷盏花盆受不住风力摔在了地上。 清脆的声音惊醒了站在外面的顾长卿,他从宋欢喜跑进来的画面中回过神来,看到的画面就成了她站在另一个男人身边,被他拉着手,却还担心他的伤。 一股深深的嫉妒无需发酵就成了澎湃之势,他突然抬步往里走。 顾长烈没有阻拦。 越靠近心跳越快,满腔的嫉妒让他面部略显扭曲。 走到宋欢喜面前时,他却只是温柔道:“欢喜,我回来了。” 宁焰一早就察觉顾长卿的接近,他没有提醒,宋欢喜背对着就一直不知道。 听了这话,宋欢喜转过身来,看到了顾长卿。 “好久不见。”她说。 这句“好久不见”自动被顾长卿翻译成了“很是想念”。 他温和地笑了笑,从怀中拿出一根玉簪。 “还记得这个吗?之前我送你的你不喜欢,我遍寻美玉亲手雕刻,在益州,就是这根簪子,支撑着我回来见你。” 第二百四十九章 玉簪 顾长卿的眼神深情而执着,手心里的玉簪明显被他保存得很好,光滑剔透,看上去一点瑕疵也没有。 “送给你。”他旁若无人地说道,一双眼里只能看得见宋欢喜。 宋欢喜看着那支玉簪,是菏泽红方的样式。 菏泽红方自赏花大会后价格一度被炒到上万两还多,后来随着她将这种培育方式的技术卖出,培育的人多了,价格才渐渐下来,只不过因条件严苛,还是不算便宜。 看这支簪子雕刻的精细程度,可以想见花费了不少功夫,宋欢喜猜测他买下菏泽红方时间应当不是最近。 不管怎么说,为了一只簪子费时费力又费银子,顾长卿都十分有心了。 宁焰注意到她目不转睛的样子,握着她的手的力道紧了紧。 宋欢喜回过神来,担心宁焰的手伤口严重,捏了捏他。 宁焰安分下来。 宋欢喜已经想好了回绝的理由,“按理说你是宁焰的二哥,也就是我的二哥,若我识趣就应该收下,不然就是不识抬举,但这支簪子太过贵重,我无功不受禄。” 顾长卿的手一僵,眼眸半敛,“是吗?” 宋欢喜:“因为我们之前的关系存在,不管是为了避嫌还是如何,如今都实在不该多有交集,而且顾长卿,你今日不该给我个解释吗?” 顾长卿闻言流露出受伤的神色,“我今日来此只为参宴,却被宁焰所伤,难道不该是他给我解释?” 宋欢喜摇头,“朔千重是你带来的吧?” “不是。”顾长卿紧紧地看着她,“我的教养不会让我做出这种事。” “那是我错怪了你,请回吧,我们还有事需要处理。”宋欢喜直接送客。 顾长卿双腿灌了铅一般动弹不得,她的两句话轻易就给他定了罪,被他反驳后一点求证都没有就要赶他走。 而在这期间,她和宁焰的手始终没有松开,即便是宁焰隐瞒她身份在先。 他突然有个问题,“是不是如今我做什么,你都不再相信了?” 宋欢喜刚要回答,宁焰面无表情来了一句,“娘子,我疼。” “快走,去找单武。” 宋欢喜心神立刻被迁移,不敢再握着他那只手了,想松开又被他牢牢攥住,她只好迁就着人快步离开。 她走得太着急,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宁焰身上,因此也就忽略了顾长卿随后的那句,“宋欢喜,我也疼。” 宋欢喜,他是真的很疼。 肩膀上的伤得不到她一点关注,蔓延到心间痛到快要无法呼吸,更不知道日夜兼程从陈州赶回来的意义。 她那么狠心,只因为母亲对她不好,他冷待她,她就要走。 可如今宁焰也犯了错,瞒她身份,不让她和朔望使臣相认,阻止她当尊贵的王女。 为什么宁焰就可以被原谅,被她坚定地选择? 人走了,喜堂内彻底寂静,只有风刮着树叶的沙沙声不断回荡。 朔千重看了眼顾长卿的伤,好心地给了他一瓶金疮药。 “顾大人,这次多谢你了,锦院守卫森严,若非你和大公子暗中相助,我们的人还混不进来。” 朔千重的感谢是真心的。 “多谢。”顾长卿接过他的金疮药,却没处理伤口,而是转身离去。 “这……”朔千重搞不懂他什么意思。 还是顾长烈走过来,拍了拍朔千重的肩,“朔大人不必介意,我二弟平日里很温和的,这次可能是受到了刺激才会如此。” 听了他这话,朔千重看着已经走出门外的那道孤独身影,忍不住问:“顾大人真的有这么喜欢我们王女?” 顾长烈半开玩笑道:“贵国王女仙姿玉貌,被人喜欢不是很正常吗?” 朔千重闻言腰背都挺直了几分,与有荣焉道:“那是自然,我们王女继承了我们国君和王后最优秀的血统,是王室中最美丽的女子,若是王女回国,只怕王后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顾长烈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朔大人应当知道,我二弟此前和王女有过一段姻缘。” 朔千重之前调查王女下落时已经听说了,“是有此事,但他们为甚和离?” 顾长烈说的有些笼统,“一点误会罢了。” 朔千重不信。 顾长烈:“王女自幼被宋家夫妇捡到,生活在乡间,又因宋家人对二弟有恩,于是父亲当年做主为二弟定下这门婚事,所以二弟和王女有很深的缘分,不可磨灭。” 朔千重点头,这点他没说错。 此前因调查王女下落一事他们去到杏花村,也已经从不少人口中知道了。 杏花村的人说,一年多前,宋家三口被一个大人物接走,原因是大人物与宋家有婚约,宋家夫妇要跟着女儿去享清福了。 顾长烈看出他的认可,继续道:“显国公府不介意王女此前的村女身份,将她明媒正娶,二人之间确实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时过境迁,如今二弟对王女依旧有情,只可惜了,王女如今的心仪之人成了我三弟。” 朔千重是个思想比较老旧的人,闻言蹙眉,“我们王女定不是那种三心二意之人,不会做出这等不爱哥哥爱上弟弟的事,肯定是那个宁焰暗中搞鬼,挑拨离间!” “是。”顾长烈也有些无奈,“如今朔大人也看到了,宁焰故意站在那里让你们伤他,成功用苦肉计转移走了王女所有的注意力,这不,王女连你都迁怒了。” “真是岂有此理!”朔千重怒而拍案。 “黄口小儿胆敢误导王女,是他先置我们于死地,老夫绝不会放过他!” 顾长烈自然而然提到,“虽圣人批了他两月假,但我推测明日圣人就会召他入宫,朔大人应也会入宫,不知想好了什么说辞?” “还要什么说辞,老夫行得端做得正,实话实说即可。” “朔大人公正严明,王女和宁焰乃圣人赐婚,大人若要毁了这桩婚事,还是要把矛头放到宁焰身上。” “什么意思?”朔千重看他。 顾长烈:“我的意思是,朔大人因我们提供便利入锦院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就不必说了。” “为何?你很介意?”他不说,朔千重都没想起来。 顾长烈:“没什么原因,避嫌而已。” 朔千重想了想,“行,老夫答应你。” 在他看来,这本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交谈完成,顾长烈要回国公府,想安排朔千重去鸿胪会馆,被朔千重拒绝了。 朔千重哪里都不去,自顾自在锦院找了一处院落,和剩下的人住了进去。 第二百五十章 家 双栖院。 单武给宁焰处理好伤口,叮嘱道:“夫人,主子最严重的伤是被长刀刺入腹部,还需好生将养,不过我会尽快调配些愈合快的药给主子服下。” 在外人眼里这场婚仪被迫中止,但在单九、单武等宁焰的亲信眼中,宋欢喜早已是他们的主母,因此如今都以夫人称呼。 宋欢喜感激地看向他,“辛苦你了,今晚大家都没吃好,让厨房做些好的,你们私下里吃一顿,不用管我们。” 单武看了主子一眼,没收到他不悦的信号,欣然应下了。 屋子里的人都退了出去,没多会儿,熬好的药被单九端了进来,宋欢喜喂宁焰吃下。 宁焰靠在临窗的榻上,看着不远处只隔了一道屏风的喜帐,无不遗憾。 想到这里,他一口气喝掉碗里的药,用清水漱了口,就要起身。 宋欢喜放完药碗,刚转身就看到他乱动,不由皱眉,“你干嘛?” 宁焰停了动作,直勾勾看着她,眼神依恋,和刚才在喜堂那副残忍暴戾的样子判若两人。 “你要干嘛?”宋欢喜软了声调,又问一遍。 “洞房。”宁焰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 宋欢喜看了眼他的腹部,白色的纱布上附着着殷红的血迹,就这样,他还想洞房? “我去隔壁睡。”说完她就往外走。 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嘶”。 宋欢喜停了步子,“我知道你是苦肉计,别再骗我了。” 她没回头,也没继续走。 宁焰:“流血了。” 宋欢喜狠心道:“你别骗我了,单武刚刚才给你涂了止血药。” 这样也无法挽回她吗? 宁焰低头,受伤的那只手用力攥紧成拳,之后往腹部重重一砸。 “嗯哼——”这次是真的不受控制闷哼出声。 宋欢喜立刻转身,看到他腰间纱布上快速蔓延的红,瞬间慌了,“我去叫单武。” “别走。”宁焰固执地看着她,脸上鲜见的出现脆弱。 “单九!”宋欢喜扬声,“你去叫单武过来。” “好。”单九很快走了。 宋欢喜无奈叹口气,回到宁焰身边。 人刚靠近,宁焰就拉住她的手,紧紧的。 宋欢喜这才注意到他手上的伤口也裂开了,顿时又想起刚才在喜堂上他袖手夺刀的画面,眼眶忍不住泛潮。 她对着宁焰那只手一言不发。 宁焰等了又等,没等来她的宽慰和轻哄,等来的却是手背上不期然一滴灼热滚烫的泪,那滴泪一路烫到了他心里。 薄唇动了动,他瞬间腾起一股后悔,“……娘子。” 宋欢喜保持原样默不作声,泪水不断。 “欢喜……”他又喊。 宋欢喜还是没反应。 宁焰手上有血,不敢去碰她的脸,但她这样哭下去不是办法。 想到之前跟朔望使臣打交道时,听他们闲谈聊起家事,夫妻小打小闹都属正常,世上没有不吵闹的夫妻,只是如果真的把老婆惹急了,需得用最亲密的话去哄。 宁焰所有的耐心和温言软语都用在了宋欢喜身上,他没有之前的经验可以参照。 不过到底是考取过状元的人,在脑子里思索一番,他很快想到几个词。 “夫人。” “小君。” “荆妻。” “孩儿他娘。” “老婆。” “太太。” “满满。” “宝宝。” “甜……甜心。” “娘子,我错了。”宁焰满脸无奈心疼。 “你别哭了。”他终于在视线范围内找到一方干净手帕,动作尽量轻柔地去擦她的脸。 他知道宋欢喜为什么哭,他承认自己手段卑劣,却不认为自己做错。 “你是王女这件事我之前就知道,还记得我问过你,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吗?就是那次。” “骗我很好玩儿吗?”宋欢喜埋着头,声音嗡嗡的,但没有掩饰其中的怒意。 宁焰却松口气,她还愿意与他说话。 “不是想骗你,我说过不再骗你。”只是瞒下了。 宋欢喜听出他的意思,更来气。 宁焰擦了擦她又涌出来的泪,“是为夫的错。” “当时你那么坚定要和我成亲,我无法拒绝,也不想拒绝,你不知,听你反复确认要嫁我时,我有多高兴。” 他从没被谁坚定选择过,宋欢喜如沙漠中的一捧甘露,他舍不得喝,舍不得松手。 “告知你王女的身份,对我们没有好处。”他理智道。 “其一,我目前身份为显国公之子,圣人对显国公的忌惮由来已久,他不会愿意看到显国公势力壮大。” 宋欢喜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 “其二,你无法割舍岳父岳母,他们更放不下你,岳母从头到尾都不知道你非她所生,你愿意和他们分开?” “不愿意!”宋欢喜想也不想直接答道。 “所以,无论是为我还是为你,我都不想告诉你,你不想去朔望,知道身份后又岂能安眠。” 宁焰的考虑方方面面,无论是哪一种选择,都不如他一开始就将此事隐瞒的效果好。 只是他失算了,千方百计抹去消息,千防万防以为万无一失,竟还是让人找到空子。 只要一想到宋欢喜差点就要抛弃他,宁焰心里的火就抑制不住。 一个顾长卿,一个朔千重! 他谁都不会放过。 “但我不喜欢你瞒我。”宋欢喜表达自己的态度,“我很不喜欢为我好而对我各种隐瞒或欺骗的行为,这让我感觉自己很像傻子。” “好,以后不仅不骗你,也不再瞒你。”宁焰承诺。 宋欢喜脸色这才好点。 她不是不生气宁焰瞒她,只是转念一想,换做她是宁焰,她大概不会比宁焰做得更好。 她理解宁焰,但这种隐瞒也是最后一次。 在婚仪上当着所有人的面被点破这种事,害得阿娘受到打击昏迷不醒,宋欢喜绝不希望这种事再发生。 她心疼阿娘,正如作为被隐瞒的自己,她也从未想过自己不是阿爹阿娘的女儿。 他们明明那么亲近,她还多次梦到过长生哥哥。 但长生哥哥也从未告诉过她,她不是阿爹阿娘的女儿,不是他的亲妹妹。 一种油然而生的失落让她心中一片空茫,那种落不到实处的感觉果然是种预兆,老天总不愿意看她过的圆满。 “宁焰。”宋欢喜抬起头,雪白的小脸上挂着两行清泪,一双被水洗的眸子难掩哀伤。 宁焰又感觉到了那股痛。 他听见她说:“宁焰,我没有家了。” 宁焰一怔,随后把人抱紧,“你还有我。” “宁焰,我没有家了。”宋欢喜重复这句话。 第二百五十一章 女儿 什么是家? 家是一个人出生后无需付出任何代价就能收到的礼物,是成长路上的避风港,也是长大后要保护和反哺的地方。 无条件的爱只有家人能给。 不计得失的付出也只有家人会做。 对宋欢喜来说,她一个人在的地方不是家,只有阿爹阿娘在的地方才是家。 他们好不容易由苦到甜,家人重聚。 眼看前路一片美好,相依相伴顺风顺水。 然而朔千重的出现,毁掉了这一切,也让宋欢喜从小搭建而成的世界支离破碎。 她不是阿爹阿娘的孩子,但阿娘因为她而昏迷不醒,阿爹愁容满面,宁焰为她受伤。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不是阿爹阿娘的孩子。 这是原罪。 她恨。 恨自己没用,怪自己为身边人带去苦难,自责没能早早发现这件事并提前预防。 自暴自弃、自我厌弃、憎恶身份、迷茫混乱…… 种种复杂情绪交织成团,让宋欢喜听不见周围的声音。 宁焰喊了两声,察觉到她情绪不对,抬起她的头,问:“你怎么了?” 宋欢喜不知道如何说。 正好此时单武来了,她退到一边,让单武给宁焰看伤。 宁焰腰间的伤口果然裂开了,手上那道刀伤也没好到哪里去,单武重新包扎,再一次道:“主子还要注意才是。” 宁焰神色淡淡,不放在心上,“嗯。” 单武不由得看向夫人。 宋欢喜保证,“你放心吧,我会看好他的。” “那就麻烦夫人了。” 单武出去了,并为二人合上房门。 宁焰还待继续问她怎么了,出去的单武又推了门进来。 “敲门不会?”宁焰不满。 单武脸色凝重:“主子,宫里来人,圣人请您入宫。” 宋欢喜感到不安,试图拒绝,“他还有伤在身,不宜多动,不然明日再去吧?” 单武何尝不想,但,“外面除了宫里的内侍,还有披甲执锐的侍卫。” 这显然不是请一般人的待遇。 宁焰入宫或许是一场鸿门宴。 而他们都知道圣人这样安排的原因。 宋欢喜:“宁焰,你走吧,今日这件事闹得太大了,这个官不是非做不可,但欺君乃杀头大罪,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 屋子里静默片刻,在宋欢喜担忧的视线里,宁焰从容起身。 “给我换身衣裳,入宫。”他吩咐。 单武:“是。” 主子决定的事,没有人可以阻止。 彻底换下红色婚服,宁焰穿回了自己以往惯常穿的纯黑劲装。 被劲衣包括的身躯高大伟岸,看不到一丝受伤的痕迹,这一刻的宁焰气势又有不同,比之先前更多一丝成熟和令人信服的威势。 换衣服的过程,宁焰目光始终放在宋欢喜身上。 穿戴完毕单武退开,他走过来,俯身抱了宋欢喜一下,“等我。” 不等宋欢喜回答,人就大步流星往外走。 宋欢喜落后两步追到门口时,只能看见宁焰坚定一往无前的背影,仿佛风雨飘摇,他亦勇猛无畏。 这样的宁焰让宋欢喜感到心安。 是啊,宁焰为她甘愿欺君,她又有什么好怕的。 人生在世,他们总要在一起。 想通了这一点,宋欢喜将单九和单武叫到一起。 “今晚锦院应该不大安全,你们让大家提起精神来,以防有人突然闯入伤及无辜。” 二人同时应下,“是。” 宋欢喜又对单武多吩咐了一句,“还要劳烦你多看看我阿娘,她本来身子就不好。” 单武:“夫人放心,老夫人受惊昏厥,我已施了针,醒来再配上几服药就好了。” “多谢。” 单武走了,单九还在。 她让人把晚膳端上来,“娘子还是吃一点的好。” “嗯。”宋欢喜没有拒绝。 趁着她用晚膳这个时间,单九把锦院的情况汇报了一遍。 “目前主院双栖院只有娘子您一人,不过娘子不用担心,这里一直都有暗卫。” “宋老爷和宋老夫人所在的双流院主要是单武负责,他身边的药童随时盯着,也有暗卫,不会出大问题。” “婚仪留下的外客人数不多,杜齐杜郎君在双非院,那里很安静,他准备科举不会受打扰,苏心暖苏小娘子在他隔壁,另外,显国公府的三太太也留下了,和她一起留下的还有府上已经出嫁的三娘子和六娘子,她们分了三个院子住,我来之前,三人都表示想见您。” 宋欢喜和三太太的关系比较亲近,她草草吃完起身,“先去三太太处吧。” “好。” 到了三太太处,三太太却不在,一问才知道人去了双流院,去看宋阿爹宋阿娘去了。 单九察觉到宋欢喜的犹豫,“娘子不想去?” 宋欢喜摇摇头,“我们走吧。” 不久前的喜堂上,她送阿娘回去,却只跟到了双流院门口,就再没进去。 此时却是逃避不得了。 怀着深切的愧意,宋欢喜和单九来到了双流院。 夏天热,房门大开着,宋阿爹拿了张小矮凳坐在门口,背脊弯曲,神色呆愣,目光发直不知在看哪里。 宋欢喜一瞬心酸,她快步跑过去,语气难受地喊了声,“阿爹。” 宋阿爹被这声喊惊到了,他愣愣地抬头,看到是她,想到她的身份,整个人直接从矮凳上滑下,竟是双膝跪在了她面前。 “阿爹!”宋欢喜立马站到一侧,同时伸手去扶他。 宋阿爹是个中年男人,重量和力气远非宋欢喜可比,她瘦弱的两条手臂根本扶不起他。 “阿爹,你别这样!”宋欢喜跪在他面前。 宋阿爹却一下子就站起来了,急急拉起她,“快,快起来,您不能跪我。” 他的尊称让宋欢喜感到疏离,“阿爹你别这么叫我,我永远都是你的女儿。” 宋阿爹眼神不敢看她,只侧身站着,“我,草民,草民不知道您是朔望国的王女,若是知道,草民当初一定会将您送回去的。” 只要一想到一国王女在他们家受苦受累,从小到大没过过一天好日子,还因着他们宋家和显国公府的纠葛,而将王女嫁给了玉竹,让她受到夫家磋磨,宋阿爹就不敢正视她。 这一切本不该她来承受。 是他自私。 宋阿爹羞愧难当,“您原本该是身份尊贵的王女殿下,该有优渥富足的生活,若不是草民当年一念之差,您想必很快就能和你的亲生爹娘重聚了。” 而不是龟缩在小小的杏花村,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女。 宋阿爹悔恨万分,一张老脸真是无地自容。 第二百五十二章 男女 一股莫大的恐慌在宋欢喜心中盘绕。 她紧紧抱住阿爹,“阿爹,你不要我了吗?你不要丢下我,我会听话,我会乖的,我一定会乖乖的。” 宋阿爹摇摇头,强忍着不掉泪。 宋欢喜急了,“阿爹阿爹,我是你和阿娘的女儿啊,一天是你们的女儿,一辈子都是你们的女儿,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不是你们的孩子啊。” 宋阿爹一手抬起袖子遮挡住,另一只手擦擦眼睛。 随后低垂着头,避开她的眼神,狠声道:“你走吧。” 宋欢喜浑身一僵。 宋阿爹再说:“你走吧,回去,当你的王女,等老婆子醒了,草民就带她回杏花村。” “阿爹……”宋欢喜不知道要怎么办,既无助又茫然,“阿爹,你要丢下我了吗?” 宋阿爹:“是我的错,我会向佛祖忏悔,你不是我们的女儿,不该赡养我们。” 他们也不该成为闺女的拖累。 宋阿爹心意已决,转身回到屋内,反手将门关上,彻底隔绝了父女二人之间的视线。 门内,宋阿爹靠在门上,看着昏迷不醒的老婆子,不禁抬头望天。 他嘴里喃喃,“长生,阿爹错了……阿爹错了……” 两行泪顺着浑浊的眼角流下来,沾湿衣襟。 一门之隔的门外,宋欢喜两眼无神站在那里,整个人都显得失魂落魄。 她真的被抛弃了。 她被最爱的阿爹抛弃了。 他不要她了。 为什么……她明明就是他们的女儿……他们十多年的父女情谊却说没就没…… “欢喜?”从药房回来的三太太注意到她,靠近了,就看到她呆呆地盯着房门,“怎么了?为何不进去?” 宋欢喜偏过头来,就看到她手上有一碗药。 三太太主动解释,“这是药童刚煎好的,我正好无事,就端过来了。” 宋欢喜眼底燃起希望,“我送进去吧。” 三太太把药给她。 宋欢喜敲敲门,“阿爹,阿娘的药煎好了。” “阿爹?” “阿爹……” 里面的声音许久才传出来,“你放在矮凳上,草民等会儿出来拿。” 宋欢喜很失落,仍旧想争取,“阿爹,我能进去看看阿娘吗?我想给她喂药。” “不用了,她还昏着,大夫说屋内不能留太多人。” 宋欢喜:“……” 她只好把药放到矮凳上,但还是不愿走。 三太太看了于心不忍,“你娘病着,你爹心情不好,可以理解。” 宋欢喜知道不是这样,刚才阿爹绝情到已经不认她这个女儿了。 “宋欢喜,你原来在这里。”突然,院门口传来一道声音。 扭头一看,是顾六娘子顾长萱。 宋欢喜没心情理会她。 “三婶。”走近了,顾长萱对三太太行礼。 “嗯,你夫君都走了,你没回去?”三太太问。 顾长萱赌着气,“我没回去,他也没让人来找我。” 三太太是知道他们夫妻感情的,作为过来人,她劝道:“没有不吵架的夫妻,你错了,就主动低头,他只要对你还有心,撑不了多久便会心软,怕的是你犯了错还不肯低头,偏要等他来哄着你。” 顾长萱如今很听劝,但她也有困惑。 “三婶,夫君他不能接受我婚前和周振扬亲密过,可我一直守着自己的底线没让周振扬得逞,我有时候也不明白,他柳应许和周振扬婚前就能逛楼子找花魁,做过更过分的事情多了去了,周振扬连外室子都生了几个,为何女子就不行。” “他怪我不矜持,怪我轻浮,但我明明没做错什么,我之前和周振扬很开心,婚后和夫君在一起也开心,我都不介意他婚前有过女人,他为何要介意我?我真的不懂三婶。” 三太太如今是一个头两个大。 前有宋欢喜和宁焰婚仪生事,宋欢喜现在站在宋家夫妇门前不肯离开。 现在六娘又来找她诉说婚姻不顺。 哎,这算个什么事儿? 三太太作为长辈不能撒手不管,只能逐个解决。 “这世上的郎君和女娘不一样,郎君在外应酬,总少不了逢场作戏,女子最大的意义就是嫁人生子,你看我和你三叔,不也这样,随他在外面如何,我守着一双儿女总会有盼头。” 顾长萱:“可我也向夫君道过歉了,且保证过不再见周振扬,今日婚仪上我明明都避开了,没想到还是和他打了照面,夫君看到就生气了。” 三太太:“若实在哄不好,不如和离,他心里已经生了疙瘩,只有他自己能忍痛割下,你也不要太卑微,反正你们还没孩子,和离后回家来,显国公府又不是养不起你。” 三太太一贯心直口快,从她敢和三老爷大吵特吵,就知道她不是个思想老旧的人。 自己顾虑于家族不能和离,显国公府的娘子却不必如此委屈。 顾长萱受教了,“我会的三婶,等我忍不了他,我会和离的。” 解决完了顾长萱的事,三太太又朝宋欢喜看去。 小娘子孤零零站在那里,像微澜院里那只被遗弃的猫,听说现在那猫是吴嬷嬷在喂,偶尔那只猫跑到西院来,楚楚可怜惹人心疼。 顾长萱也看到了,没有说什么,和三太太很有默契地无声陪着。 顾长月站在院门外,隔着一段距离看着里面和谐的一幕,眼神闪烁。 …… 圣宫。 深夜寂静的御殿此时灯火通明。 圣人不仅未睡,还一脸怒容。 下方站着被紧急宣进宫的顾长烈、顾长卿、二老爷和朔千重。 朔千重还是没能在锦院赖上一晚,刚被锦院的暗卫赶跑,就看到了顾长卿的马车,让他一起进宫。 他也想赶紧解决此事,于是让其余人找地方住下,自己跟着一道入宫来。 看到正中央跪地的宁焰,朔千重眼里有一丝快意。 “砰——” 圣人把新到的奏折砸向宁焰,“看看,给朕好好看,御史台甚至一晚上都等不了,连夜将弹劾你的奏折呈报给朕,为人臣子不为君分忧,还给朕找麻烦,朕要你何用!” 宁焰捡起奏折来看,上面所写的确是事实,无非被夸大其词了而已。 说他以下犯上尊卑不分,婚仪之上肆意妄为,弹劾他欺君罔上,目无王法…… 没什么好看的。 顾二老爷站出来,躬身,“圣人,宁焰罪罚深重,不可赦也。” 第二百五十三章 义子 圣人跟吃了炮仗一样,“你又要干什么。” 顾二老爷:“圣人心怀天下亦心怀臣子,下旨赐婚乃国公府的福分,然则宁焰有瞒骗我显国公府在先,欺骗圣人和朔望使臣在后之实,不忠不义,胆大妄为,不将朝廷法度放在眼里,不顾世俗纲常礼义廉耻,实乃罪大恶极!” 二老爷怒火难掩,连番指责把宁焰贬得一文不值。 圣人不耐听这种没有意义的话,“你详细说。” 顾二老爷:“圣人不知,宁焰行欺瞒之事不是头一回,显国公府都险些叫他戏弄了去。” “他实则并非臣大哥的第三子,而是自小养在家中的侍卫,长卿尚在襁褓便失踪,臣大嫂郁结在心,累得第二个孩子也没能保住,大哥特从一干小侍卫中选了个人养在大嫂膝下,望臣大嫂能看开些。” 说到这里,顾二老爷有种养了头白眼狼的愤懑。 “长卿找回后,显国公府也并未亏待他宁焰,谁知那几年当小主子的经历养大了他的野心,后来他伪造证据跑到大哥面前,说他是大哥在外遗落的私生子!” 当年这件事圣人听过。 显国公作为实权在握的国公,他的家室值得圣人关注。 不过圣人也未曾想过,宁焰竟不是显国公之子。 和圣人同样感到意外的还有朔千重,比之圣人他又对宁焰多了一层厌恶和庆幸。 他厌恶心机深沉的宁焰,更庆幸今日及时阻止了婚仪。 否则堂堂朔望王女下嫁一个侍卫,说出去都是对王室的一种侮辱。 顾二老爷的话仍在继续。 “宁焰给的证据充足,臣大哥不得不认下他,而且他在国公府住过几年,与国公府的人都熟悉,回来没坏处,只是大哥常年作战,习惯性谨慎,认回宁焰后私下去查过他,谁知就查出来这等事。” “微臣起初还怪道,宁焰为何不在显国公府举办婚仪而非要在外头买个宅子,今日府里的大郎二郎都为了他这场婚仪回来,来宾还有三皇子妃,臣得知真相后眼睁睁看着婚仪举行,心有不安,正好出了朔大人这事,又不忍大哥远赴辽州还要操心家里,想替他把这件事办了。” 圣人耐着性子,“你想如何?” 顾二老爷:“恳请圣人恩准,今日当着圣人和朔望使臣的面,在大景朝最高殿堂之内,臣替大哥将此子逐出显国公府。” 圣人始终是清醒的圣人,“他当时如何证明自己是显国公之子,你又如何证明他不是?” 顾二老爷早有准备,从袖里拿出两份文卷呈上去。 圣人左右各一份开始看起来。 顾二老爷:“左边那份是宁焰当初做局的证据,右边那份是查到的他的真实身份。” “臣大哥身为显国公,夙兴夜寐、为国为民,几十年来不曾有过一丝懈怠,臣都常笑称他是苦行僧不懂享受,但大哥心中有抱负,为圣人守土开疆在所不辞,除了大郎顾长烈,二郎顾长卿,没有第三子。” 证据确实很详尽,除了查出来的内容外,居然还有滴血验亲的结果。 显国公与宁焰非父子关系。 圣人扔给宁焰,厉声道:“你有什么解释?” 宁焰看了两份证据。 显国公府的手段果然非凡,他没做过的事都能造出来,而他的身边极有可能出了叛徒。 宁焰一个都不会认。 “显国公当年收我养在国公夫人膝下不假,但顾长卿被找回后我便回到自己的位置,去岁水患后臣有功,显国公大约看中臣的能力,将臣引荐到圣人面前,后认臣做义子,他从未说过臣是其亲子。” 顾二老爷:“你休要信口雌黄,义子亲子都是你自己在说,还把一切归于能力,显国公府能人辈出,若非你做局,大哥怎会认了你,羞耻不羞?” 宁焰不理他,抬头看向圣人,“圣人若能给臣十日,臣还自己一个清白。” “你……” 顾二老爷还想指责,就被大侄子拉住了。 顾长烈行礼,“圣人,十日时间显国公府等的起,怕只怕,朔望使臣等不起。” 被点到名字的朔千重知道自己该出场了。 他行了个朔望国的礼,又行了个大景朝的礼。 接着说:“尊贵的无上圣人,朔望国的王女不容小儿玷污,王女有她独有的尊贵和使命,是朔望国万民敬仰的王室之女,但宁焰竟然胆大包天,明知我们寻找王女有多艰难,还敢瞒下我们王女的身世,其罪当诛啊。” 朔千重说的是真心话 。 两个多月前和他一起回到朔望的使臣得知这个消息,都自告奋勇要来大景朝找宁焰算账。 还是他技高一筹脱颖而出,才得了这个好机会。 “我们朔望国上到国君王后,下到治下百姓,对王女都很是想念,还请贵朝放手,让我们将王女带回去。” “不可能。”圣人还未应答,宁焰直接拒绝。 圣人看了宁焰一眼。 “你个无耻之徒,有什么权利替王女做选择?”朔千重怒了。 入殿后一直没什么反应的顾长卿也看向宁焰。 宁焰:“她不会跟你走。” 朔千重不信,“胡说,给我们当王女,和给你这个小官当夫人,是人都知道如何选择。” 宁焰还是那句话,“她不会离开。” 朔千重手又痒了。 圣人被吵的头疼,“宋氏就是朔望王女?证据何在?” 朔千重着急回答,“两月多前我们由贵朝侍卫护送回国,带回王女已逝的消息,但王后发现王女的长明灯未灭,说明王女还在人间,我们立即着人调查。” “皇天不负有心人,后来在你们衢州所辖的望陵县杏花村找到了一户宋姓人家,我们试探问过,那对宋姓夫妇习惯在身后的大怀山上拾捡山货,有捡孩子的经历,顾世子就是其中之一。” 后面的话无需赘述。 一个小小村落消息闭塞,不知道外界发生什么很正常。 但小小村落也有个巨大的特点,就是内部的消息流传迅速,谁家丢只鸡,偷个蛋都有人计较,更何况一个孩子。 多番打听就知道了全貌。 朔千重:“十六七年前,那宋家遭逢剧变,宋家妇人难产,有人说那孩子没保下来,也有人说宋家夫郎又去山里捡了个孩子回来,充作自己的孩子。” 这种事当年隐蔽,那宋家妇人这么多年都不知情,可见也不是村里人尽皆知的事。 第二百五十四章 十六七年 然而但凡做过的事,总会有痕迹。 他们找到当年为宋家妇人看病的大夫,得到了一些线索。 再邀其与那宋姓夫郎试探一二,就什么都出来了。 这件事还牵扯到顾长卿,朔千重看了他一眼。 顾长卿面上平静,只长袖下的手微微一动。 顾家二老爷和顾长烈看着也还镇定。 至于宁焰,油盐不进的样子让人十分恼怒。 哼了声,朔千重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 “十六七年前,宋家夫妇膝下育有一亲子,还有一养子,亲子名唤宋长生,养子名曰玉竹,也就是后来的顾世子了……” “当年宋家妇人怀有身孕,顾世子被顾氏族人寻回,却牵连宋家长子宋长生被匪寇绑走撕票,宋家夫妇惊闻噩耗打击重重,一时想不开相约轻生,在冬日里燃煤不开窗……” “万幸!腹中的八月胎儿不安躁动,救了夫妻二人一命,宋家妇人未满足月便发动……却难产。” 说到这里,朔千重不免一阵唏嘘。 “当年宋姓夫郎奔走数里求医,好容易冒着风雪将大夫寻回,胎儿却因在娘胎里待了太久,最终没能活下来,大夫说,是个女儿。” 宋家妇人产后昏迷,宋姓夫郎深知第二个孩子的夭折将是压垮妻子的最后一根稻草,于是决定上山给一家人找块墓地。 “宋姓夫郎把墓地选到长子宋长生旁边,这不奇怪,然终究上苍有好生之德,不忍再折磨他们,也或许长子泉下有知,心疼爹娘,于是宋姓夫郎在那里捡到了我们的王女,被他取名为宋欢喜。” “有了王女后,宋姓夫郎未再轻生,宋家妇人也打起精神,不过二人身子到底大不如前,耗费许多银钱看病问药,也让我们王女吃了不少苦头。” 说到自家王女,朔千重又忍不住泪流满面。 他实在难以想象王女以前过的什么日子,光是听杏花村那些人口述,他都忍不住两眼发黑。 他撸起袖子擦了又擦,眼泪仿佛流不完一样。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我们王女实在太苦了,她本该千娇万宠长大,圣人说说,王女受苦受难,是不是该回朔望国去享享清福?谁愿意放着好日子不过啊?” 朔千重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要带走王女。 他带的人目的跟他一样简单,只需要追查王女的下落和失踪原因即可。 但敏锐的圣人已经嗅到了这里面的不寻常。 匪寇一事圣人隐约记得发生过,不过当年很快就被剿灭,没掀起大风浪,如今看来另有隐情。 顾长卿见状,无需圣人亲自询问,主动上前据实以告。 “禀圣人,匪寇绑走宋长生一事,臣是后来才知,知道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但臣与宋长生有八年相处情谊,说那八年是兄弟都不为过,臣也去查了当年匪寇一事……” “圣人!”宁焰此时站起身来。 涉及宋家人,他不容顾长卿有丝毫为自己说话的机会。 顾二老爷看他不经吩咐就站起来,呵斥道:“没叫你起,还不跪下!” 宁焰:“圣人,关于当年匪患一事,顾世子是主因,不该为自己赎过。” 圣人面色严肃,“你知道?” 就是不知道也查到了。 宁焰:“当年显国公得胜还朝、风头正盛,败降的敌人得知顾长卿被寻回顾家,心生报复,暗中买通一批匪寇寻到顾长卿走后的宋家,绑走宋长生当做威逼显国公的筹码。” 他眸色冰寒刺骨,直朝顾长卿射去。 “这消息当时传到顾氏一族却没了下文,宋长生因此被杀,顾世子说自己毫不知情,那么我请问,你当时不知情,知情后又做了什么?” 顾长卿与他对视,被他眼中的坚冰刺中,但更不容自己认输。 “父亲得知后已命人绞杀匪寇,几年后我才得知此事,但走不开,遂让人给他们留下一笔银钱,后来父亲看我愧疚难安,做主定了我与欢喜的婚事,以作补偿。” 他能做的都做了。 当初虽对欢喜并无爱情,也决定把她当妹妹对待,护她一世周全。 “呵,走不开?”宁焰冷笑,“求学而已,抵不上宋长生因你丢的一条命,岳父岳母八年照料,视你如亲子,宋长生将你当亲兄弟对待,陪你伴你,他因你而死,你看一眼都不曾,走不开?这个理由何其可笑。” 宁焰眼神轻蔑,极其不屑。 若他知道宋欢喜会面临如今,早在当初大怀山上与宋欢喜初见时,他就会把人带走,让顾长卿遍寻不见。 “荒唐!大哥事务繁重,长卿身为嫡子任务艰巨,岂是你三言两语便可抹灭其品德之人。”顾二老爷今日是来唱黑脸的,不会让宁焰诋毁显国公府。 朔千重却多看了宁焰一眼,没想到他还有为人抱不平的时候,对他稍微改观。 御座上的圣人被迫听了显国公府和宋家这些往事,宋家的遭遇的确令人不忍。 “说起来,造成这一切的原因里,还有朕在。” 几人同时看去。 顾二老爷率先道:“臣等惶恐。” 顾长烈和顾长卿附和,“臣惶恐。” 圣人挥了挥手,“也罢,王庆,开门。” “是。” 王庆是御殿里唯一的内侍,也是宫里的内侍总管,此时这种事他还是要亲力亲为的。 打开御殿里一道小门,王庆躬身道:“宋娘子,可以出来了。” 宋娘子? 除了圣人外,余下几人都因王庆的称呼感到意外,纷纷看过来。 待看到从里面走出的一个还未褪婚服的女子时,宁焰、顾长卿和朔千重同时迈步。 宁焰最年轻武功最高,走的最快。 他快步过来拉起宋欢喜的手,低声问:“你怎么来了?” 宋欢喜仰脸回道:“圣人召我入宫。” 宁焰看到她眼里的哀伤,还有强装的平静,没说什么,只是紧握着她的手不放。 朔千重落后几步过来,一眼看到宁焰冒犯他们王女,赶紧拉他,“把王女松开,王女的手是你能牵的吗?” 宋欢喜纠正,“我不是王女。” 朔千重:“……” 王女这话让他一下子没了底气。 顾长卿也走近,目光落在二人交握的手上,随后移到她脸上,他笑的勉强,“欢喜,你来多久了?” 宋欢喜抿唇不语。 还是一旁王庆给三人解惑。 “今日之事事关宋娘子,她总要在场的,是朔望王女,还是大景朝杏花村的村女,方才已见了分晓,不过圣人仁德,也想请宋娘子自行选择。” 这时,御殿外有人禀报,“圣人,宋修山到了。” “让他进来。” 第二百五十五章 一念 所有人都朝门口看去。 高高的御殿大门中开,沉稳的内侍立在左右两侧。 宋阿爹佝偻沧桑的消瘦身影出现在其中,身后浑浊漆黑的天幕被明亮宫灯晕出一片光亮,映照出中年男人惨白的面容和过分染霜的发色。 殿内三个顾家人,只有顾长卿认出了内侍口中这个“宋修山”是谁。 宋修山,宋阿爹,于他有恩之人。 他刚抬起脚,却有人比他更快。 宋阿爹的突然出现,打了在场除圣人外的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宋欢喜不顾仪态快步跑过去,宁焰不肯松开她,变成两人一道。 二人来到宋修山面前,“阿爹。”宋欢喜喊了一声。 宋阿爹是乡下农户出生,一辈子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站在这个只至高无上的地方。 圣宫,御殿,圣人, 权势,地位、尊崇…… 目之所及皆超乎想象,从锦院被带走的慌张此刻更添惶惶。 宋阿爹说不害怕不紧张是假的,宋欢喜的声音他没听见,只拘谨约束地站在殿门外不敢进来。 “阿爹。”宋欢喜又喊了一声,并朝他伸出手,“我们进去,别紧张,我陪着你。” 在这里,宋阿爹能依靠的只有宋欢喜,他伸出手,由闺女搀着缓慢往里走。 一路进来,宋阿爹整个人都是蒙的,他垂着头始终不敢抬,发现目之所及的地砖也非同凡响、金贵非常。 他两手越发紧紧抓着衣裳,摁住下面两条颤抖不已的腿。 “阿爹,到了。”宋欢喜搀着他在一处地方站定。 “该给圣人行礼了,阿爹看着我做。”宋欢喜小声说完,双膝跪地。 宋阿爹照做,噗通一下跪得扎扎实实,骨头砸到地上的声音响亮地让御座上的圣人都微怔了怔。 “民女拜见圣人,圣人万万岁。” 说完,宋欢喜拱手至地,头也至地。 宋阿爹:“民……民……” 他不知如何自称,紧张到极致下突然灵光一闪,“草民拜见圣人,圣人万万岁。” 接着学闺女行稽首礼。 圣人并未为难二人,“起来吧。” 宋欢喜扶着阿爹起身。 圣人看着殿内诸人。 顾家三人,朔望使臣一人,宁焰一人,宋家二人。 “赐座。”圣人道。 王庆立即安排内侍在每人旁边安上锦凳。 随着几人坐下,圣人捏了捏眉心,缓解疲累。 待人坐定,圣人看向下方的宋修山,“今日召你来,是因朔望王女事关重大,当年捡到王女,为何不向上禀报,闹出此等麻烦。” 宋阿爹被问得再次跪地俯首,“草民……草民一时糊涂,都是草民的错。” 圣人:“说清楚。” 宋阿爹:“草民当年……痛失长子,与身怀六甲的老妻心灰意冷之下,便想轻生,却不料腹中胎儿救了我们一命,没让我们死成……后来老妻难产,孩儿早夭,草民便想去长子坟边寻一处位置,到了地方却看到了一个襁褓婴儿。” “……都是草民的错,草民死过一回却没勇气再死第二回,女婴的出现让草民以为是长子的保佑,咬咬牙便将其抱回,并未告知里正,还让大夫帮忙隐瞒……当年天寒地冻,村里的行人不多,此事只有我与当年给老妻诊治的大夫知情。” 这件事是宋阿爹心中最大的秘密。 刚开始那几年,他时刻担心再有人如顾家那样来寻人,怕妻子再也受不住打击。 随着一年又一年过去,无人打扰,才渐渐放松下来。 本以为他们一家人会永远这样过下去,却在今日被人拆穿。 宋阿爹知道,今日之后,自己再也没了女儿,也再不会有女儿了。 被从锦院带来,他就知道自己的下场不好,是以未替自己说半个字,只为老妻和宋欢喜求情。 “当年所作所为都是草民一人决断,和家中老妻还有宋欢喜一点关系都没有,草民不知宋欢喜是朔望王女,但错已铸成,草民无话可说,只望圣人开恩,能放过家中老妻和宋欢喜。” 看着这个比实际年龄老了许多岁的中年人,没人会想到这种惊天动地的事情会与他有关。 然而命运神奇之处就在于,既在绝望处给人以柳暗花明,又在希望处给人以迎头痛击。 “这件事怪不了你。”这个时候朔千重站了出来。 身为受害者一方,朔千重都怪不了这个农户。 相反,他还要感谢这个农户。 “我们王女失踪在冬日,被你捡到是不幸中的万幸,你给了她一条命,我还要代表我们国君王后感谢你。” 朔千重朝跪在地上的宋阿爹鞠躬。 一国重臣老臣如此诚意,让宋阿爹不由一愣。 宋欢喜跪在宋阿爹身边,也为阿爹求情。 她虽跪着,背脊却挺得笔直,“圣人,民女的爹纵有错,错不至死,若阿爹要死,民女愿以身代之。” “王女不可!”朔千重赶紧阻止。 王女都要为别人死了,他更不敢作壁上观,此时顾不得自己是朔望国人的身份,为宋阿爹求起情来。 “圣人海纳百川,胸怀广阔,宋修山当年仅是一念之差,让我们寻找王女下落的进程慢了许多,但也是因他这一念之差,让王女得以存活世间,最终被我们找到,还请仁德的圣人饶恕他。”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圣人也不想当个刽子手,“既然如此,宋修山,朕恕你无罪。” 宋阿爹:“草民谢谢圣人不杀之恩。” 圣人:“起吧。” 宋阿爹站了起来。 宋欢喜扶着他坐下。 往事弄清楚,接下来就是宋欢喜回国一事。 这件事朔千重很是坚持,顾家三人也隐有相助之意。 顾二老爷:“王女未享受到一天与亲身爹娘的阖家欢乐,如今按照礼法规矩,是该要认祖归宗。” 顾长烈:“臣以为,父母之爱,从朔望国君、王后十余年不间断放弃地寻找爱女之中便可得见,王女是时候该去回馈他们的情了。” 顾长卿:“欢喜,回去吧。” 宋阿爹也是同样的立场,“王女,请回国,草民和家中老妻会为您日夜祈福,以赎己身罪孽。” 只有宁焰一个人持反对意见,他知道自己阻止不了。 事已至此,他不求宋欢喜留下,但要她自己做选择。 “是去是留,由你做主,若你走,我放你走,若你留,我护你留。” 无论如何,他都要她一个决定,也只要她的决定。 宁焰的眼神很坚定,宋欢喜和他对上,被他眼中的坚定感染,知道自己今天不得不做出决定。 第二百五十六章 决定 可这个决定对她来说何其艰难。 从襁褓中就来到宋家,被赋予宋这个姓氏,成了宋家人。 从那一刻起,她的一生就无法和宋这个姓氏脱钩。 尤其到了宋家后,阿爹阿娘对她极好,虽然没给她这世上人人艳羡不已的金银珠宝,却给了她为人父母的所有疼爱。 他们是爱她的,宋欢喜从不怀疑这一点。 在这个家里的十四年,成为他们女儿的十六年,宋欢喜一直都很幸福,她是他们怀着希望与渴盼存在的孩子,也是他们最大的牵挂。 大怀山、杏花村。 那是她出嫁前最快乐的地方,春天上山看遍万物生机,热夏下河摸鱼体验自然真谛,深秋赏林获得丰收喜悦,严寒取暖依偎父母身旁…… 那些日子生活条件虽苦,可有阿爹阿娘在,有他们的百般关切,对她来说就是甜。 她抱以此生最大的愿望想给阿爹阿娘更好的生活条件,并以此为目标不断鞭策自己,来到上京后因为与周遭身份地位的差距更让她坚定向上的念想,可以说阿爹阿娘对她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因为有阿爹阿娘,她来上京虽茫然心却不真正慌张。 因为有阿爹阿娘,与顾长卿和离她无需对父母生愧。 就这样一点一滴,他们有了如今的生活,她有能力让阿爹阿娘过得更好。 眼看人和事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今日却有人出现,毫不犹豫地打破这一事实,抽走她坚定的信念,告诉她所做的那些都没有意义,让她一贯相信且努力的一切都成了一场笑话。 然而讽刺的是,她怪不了任何人。 阿爹救了她的命,为她编织出十几年的欢乐时光,她该怪吗? 不该。 不仅不怪,还要谢谢,谢谢阿爹阿娘养她护她,让她成长。 亲生爹娘是朔望国的主人,他们从未放弃过寻找她,只为将她找回,能怪吗? 也不能。 不仅不能,还要感恩,也应该心疼,因为他们始终把她当做女儿,为了她的失踪而伤心郁结。 所有人都不该怪,那宋欢喜该如何? 让她抛弃养她的阿爹阿娘她做不到,让她放下亲生爹娘又于孝道有碍。 一方是情,一方是孝,总之不管她怎么选,都势必会让另一方承受不可磨灭的打击。 现在的情况是,养她的阿爹退让了,主动不认她为女儿,那么她就能因为阿爹的主动退让而抛下他们吗? 宋欢喜做不到。 十几年的感情不是假的。 今日的情形又不能选择留下。 宋欢喜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的思绪很乱。 所有人都等着她的回答,她如今随意一句话,已经足够引起大家的重视。 她该高兴的,曾嫁给顾长卿因身份而自卑的心理再也不会有,她也不用为了红方楼的订单和钟师傅日以继夜耗在凌霄居,不用去自我奋斗。 回到朔望国,她就是真正的皇族,一切都可以不劳而获,只因她的身份是朔望王女。 “若是不想,可以不应。”宁焰看出她的为难。 他在告诉她,他始终是她坚定的靠山。 顾长卿却在这时走过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欢喜,回去吧,回到朔望国,做你的王女,你我之间因身份而产生的那些挫折都会消失……其实,我本也不愿和离。” 宁焰目光阴冷。 朔千重也继续劝道:“王女,与老臣回去吧,国君和王后盼着见您盼了十几年,您忍心看他们充满希望又回到失望吗?” 宁焰挡在他面前,“让她自己说。” 朔千重眼神挪到他身上,想起什么,道:“你也别太得意,王女回了朔望,就不是你的妻,今日三拜未成,婚还可以退。” “想都不要想。”宁焰抽出腰间长剑,将宋欢喜护于身后,气势霸道。 “宁焰,你胆敢在御殿拔剑?你哪里来的剑?”顾二老爷惊斥。 御座上的圣人也沉了眉,“宁焰,不要太过分!” 宁焰:“她是我妻,谁若敢逼,休怪我不客气。” “放肆!”威严被挑衅,圣人这次是真怒了。 宋阿爹看到圣人发怒,小心翼翼看了眼宋欢喜。 宋欢喜心间一刺,抬手按下宁焰的手,“宁焰,把剑收起来吧。” 她艰难道:“我……回。” 宁焰回身看她,宋欢喜在他的注视下语言流利了些,“我随朔望使臣回去,看看。” 去看看,然后回来,继续做他的妻子。 她知道自己未说出口的话有些离经叛道,但那是她真正的想法。 殿内人不知道她的想法,除宁焰外闻言都松了口气。 “自愿?”宁焰问。 宋欢喜点点头,“嗯。” 朔千重当即拍手称快,脸上喜色简直掩饰不住,忍不住左右走来走去。 “好啊好啊,老臣这就修书一封给国君王后,哦对了,还要尽快做些准备才是,这一路可谓是路途遥远车马喧嚣,一应用品都要备最好的才是,沿途的客栈也要提前安排好,不能让王女有一点意见,还有啊,王女回去应该会不适应,需时刻让人注意着,买些王女看的过眼的东西……” 圣人怀疑这在点他,“朕会找人安排。” 朔千重兀自点点头,“也行也行,有贵国一路护航,此次回国定然一帆风顺。” 圣人:“……嗯。” 在场几人就属朔千重的情绪最为外放,也是肉眼可见的高兴。 但宋欢喜不是白答应的,“我有个条件。” 朔千重:“王女尽管说来,莫说只是一个,就是十个一百个,老臣也竭尽全力满足。” “不,我只有一个。” 宋欢喜这个条件是向圣人提的,“我和宁焰要做夫妻,今日之婚不可作废。” “胡闹!”圣人还没说什么,朔千重先忍不住了。 刚才的喜悦荡然无存,他苦口婆心劝道:“宁焰身份卑微,不可和王女相提并论,圣人赐婚赐的是宁焰和杏花村村女,不是王女,此等婚事本来就不作数。” ”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已经在官府登记造册,不可更改。” “……王女,真的不行啊,您贵为一国王女,怎能和身份低微的宁焰在一起,且不说他人品是否贪财好色,就看他对您不掏心掏肺,隐瞒您的身份这一点,就足以让老臣将他列入黑名单了。” 宋欢喜坚持:“我和他是夫妻,在大景朝是,在朔望国也是。” “真的不行。”朔千重无奈了,“您到底要怎样,才能不在宁焰这棵树上继续吊着?” 第二百五十七章 流放 宋欢喜:“除了宁焰,我谁也不要。” 她深知自己今日若不能保全与宁焰的这桩婚事,就会将宁焰置于危险境地。 欺君之罪,自古以来就没有善终的。 她认了王女却要宁焰去死,那是她绝对不想看到的结果。 朔千重:“……” 朔千重真是不理解了,“他到底有哪里好啊王女?咱们朔望国青年才俊多的是,您回去真的不愁婚嫁,看上哪家儿郎都可以,就算一个不够,咱们还可以多娶几个嘛。” 为了一棵树,放弃整片森林,在他看来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宋欢喜:“不行,我就要他。” 朔千重无计可施,只能实行拖延之策,“王女的正式夫郎老臣做不了主,不如王女先随老臣回去,待问过国君王后的意见,再行决定?” “不行。” 宋欢喜已经不是杏花村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娘子,此次什么承诺都得不到就去了朔望,焉知那对陌生的父母会不会同意这门婚事。 若能还好说,若不能,她又当如何? 朔千重不当着圣人的面亲口承诺,宋欢喜是不会跟他回去的。 然而对朔千重来说他又不可能妥协。 一来作为臣子他无法决定王女的婚事,二来国君和王后一旦知道让王女死心塌地对待的夫郎,正是隐瞒王女行踪让他们夫妻二人伤心的男子,国君和王后必定大发雷霆。 什么宁焰,国君王后都不带看的,而且保不准第二天就要召集朔望国所有的未婚如意佳婿,直接给王女挑上几个,好让她忘了宁焰的存在。 朔千重陷入两难,不由得将求助的视线投向圣人。 又被点到的圣人:“……” 圣人到底还是圣人,没有再问宋欢喜,而是转头,沉沉的威压释放而出,“宁焰,你自己说。” 宋欢喜也看向宁焰,希望他能说说话,只要宁焰也和她一样坚定,他们成功的概率就会更大。 她眼含期待。 只是,从宋欢喜同意去朔望开始,宁焰就始终保持沉默。 此时他像是看不到宋欢喜的期待和示意般,一改之前强硬的风格,三百六十度转变了态度。 “臣之妻,乃大景朝杏花村宋氏女,欢喜,而非朔望王女。” “宁焰?”宋欢喜怀疑自己听错了。 宁焰没看她,而是垂眸,“臣隐瞒王女身份,当认罚。” “宁焰!”宋欢喜抓住他的手,眼里满满都是不可置信。 “你怎么会这么说?我们明明已经成亲了,我们是夫妻。” 她不懂宁焰为何要如此,她都已经不怪他的隐瞒,他却要把这件事认下来,他难道不知认下此事的后果吗? 宁焰垂眸看她,眼神漠然,薄唇轻启,再说一遍,“臣的妻是大景朝杏花村宋欢喜,而非王女殿下。” 说完,他抚开了她的手。 宋欢喜不曾料到前一刻还坚定站在她面前护她的人,说翻脸就翻脸。 她摇头,不愿承认,“是不是我同意去朔望,你不高兴了?你不高兴我可以不去。” 她又指着自己身上精致的刺绣婚服,那是宁焰专门请人为她做的,“我就是杏花村宋欢喜啊,我不去朔望了,我当你的宋欢喜。” 朔千重着急了,他也紧张地等着宁焰的回答。 好在宁焰没有让他失望,对宋欢喜的挽留没有丝毫动容,而是神情冷淡地摇头,道:“你不是。” 三个字犹如当头棒喝,把宋欢喜“打”得头晕目眩。 宋阿爹担忧地看了眼闺女,却一句话也没说。 朔千重对宁焰弃如敝履的的样子又不满了,“我们王女那可是枝头上的娇娇凤凰,你是什么身份?凭什么嫌弃?要甩也是我们王女甩了你,而不是你甩了我们王女!” 宁焰无动于衷,“随便。” 朔千重:“你……” “做了决定?”圣人出声打断了二人的争论。 宁焰:“是。” 圣人又看向宋欢喜,“当日宁焰以云州军功求朕赐婚,赐的是他与宋氏欢喜,你既贵为朔望王女,身份不配,不便强融,为绝后患,朕今日做主,废了你们这门婚事。” 说完,圣人手一抬,亲自写下废婚诏书,并盖上亲印。 往前数上数个朝代,鲜少有圣人废除亲自发布的圣旨,因为那意味着圣人的决定错了,不仅错了,还要亲自承认自己的错处。 这对九五之尊大权在握的的圣人来说,几乎不可能发生。 所以今日这旨婚书作废的诏书,分量之重。 王庆接过新鲜出炉的诏书,当场宣读一遍,并交给宋欢喜。 宋欢喜不接。 是宁焰接的。 又了一桩事,剩下就是秋后算账。 圣人:“宁焰犯欺君之罪,险些酿成大错,按律当斩首示众,以正朝纲,然念其云州立功,护卫万民,即日起褫夺官职,流三千里,无召不得回京。” 无论他之前做过多少事,欺君就是重罪。 “圣人!”宋欢喜情绪激烈,“宁焰所犯之错皆因我而起,若圣人要罚,我愿……” “臣,叩谢圣恩!” 宁焰一句话阻止了宋欢喜接下去要说的数句,宋欢喜一颗心沉入了谷底,她不明白宁焰为何到了这个时候还如此镇定,难道他真的甘愿在荒蛮之地背负罪臣的身份过一辈子? 宋欢喜还要开口,顾长卿走了过来,站在她旁边,拱手。 “圣人,宁焰幼时在显国公府当过几年公子,替臣给父母尽孝,于臣有恩。” 圣人犀利的眸光扫向他,“你要为他求情?” 顾二老爷走过来,截走侄子的话,“圣人,长卿最重感情,但显国公府无人亏欠宁焰,当初入府也是各取所需,实在称不上恩情一说,不过宁焰到底和显国公府有了瓜葛,显国公府将宁焰除名后,答应不再追究他的责任。” 这样处理没什么错。 作为显国公府的人,得了几年主子的身份,却心比天高,妄图坐实主人的位置,显国公府将人除掉都不为过。 顾二老爷这话已然是重拿轻放。 顾长卿不再开口。 朔千重怕王女还要求情,惹怒圣人,赶紧拉着她谢恩要走。 宋欢喜不愿意,目光死死地落在宁焰身上,宁焰却没看她一眼。 宋阿爹也劝道:“走吧。” 宋欢喜只觉一阵心酸,这一刻所有人都在抛弃宁焰,难道连她也要吗? “宁焰!”宋欢喜不愿走。 朔千重不敢下重力气,宋阿爹自知愈矩地拍拍她的脑袋,“快走吧。” “阿爹……”宋欢喜看着他。 难道阿爹也要放弃宁焰吗? 第二百五十八章 狂风 “来人!”圣人高声往外一喊。 很快,殿外走进一批侍卫,谨遵圣意押着宁焰往外走。 宋欢喜挣脱朔千重和阿爹的束缚上前,侍卫顾忌身份不敢用力阻拦。 宁焰这个时候终于再次看向她,那双漆黑墨眸里再也映照不出宋欢喜鲜亮的面孔,更没有她熟悉的情绪,只听他沉金冷玉般的声音响起。 “臣知罪,与王女再无瓜葛,作为补偿,锦院赠予王女。” 语调疏离地说完,宁焰不再开口,侍卫很快将他押了下去。 夜更深了。 圣人年迈,熬这么久到了极限,由王庆扶着回内殿就寝。 静谧的宫门早已落钥,内侍总管王庆考虑周全,特派眼熟的宫人拿着令牌送一行人出宫。 顾家人回了显国公府,分别前顾长卿想去看宋欢喜,宋欢喜却不想见他,一时只能作罢。 朔千重、宋阿爹和宋欢喜回了锦院。 入宫的宁焰没了归期,迎风招展的红绸和盛开满院的繁花在今夜显出火红诡异的一幕,恍惚间只觉得这里和梅园很像,宛如一座巨大的葬场,一旦踏入,将不得善终。 抬头看去是红,低头喜服是红,怎么也躲不过的红不禁让宋欢喜生出了恐惧,更对成亲产生了阴影。 两次成亲,没一次圆满。 两次新娘,没一次幸运。 狂风吹得灯火幽微,到底没有裹挟大雨倾盆而下。 宋阿爹强迫自己收好心中的关切回了双流院,朔千重要送她回双栖院,被宋欢喜拒绝了。 万籁阒寂,今日没发生好事,院里的下人不敢张扬,皆早早就回了屋子,不得不留下伺候的人也俱都安静,尽管他们心头有惊涛骇浪,今夜也显然不是值得探讨的时候。 宋欢喜一路上没有遇见任何人,她走在熟悉充满了归属感的鹅卵石小径上,脑中只余一片空白。 待回到双栖院,见到了秋兰和雪怜,唯独没见到单九。 “单九呢?”宋欢喜问。 秋兰和雪怜见她脸色不对,不敢隐瞒,“半个时辰前,单九背了一个包袱,交了封信给我们便离开了。” 宋欢喜微怔,“她去了哪里?” 秋兰和雪怜对视一眼,后纷纷摇头,她们不知,“单九没说。” 宋欢喜接过那封信径自往屋里去,秋兰和雪莲要进去伺候,均被关在了外头。 雪怜有些沉不住气,着急道:“这可怎么办呐,到底发生了何事?娘子她到底是不是朔望王女,这婚是结没结成,怎么都没个准信啊?” 秋兰捂住她的嘴,把她拉远了些,“你小点儿声,你看娘子今日回来的状态,我估摸着……” 她没说完,只是摇了摇头。 雪怜明白了她的意思,跟着凝重起来。 秋兰:“我们不要在娘子面前问东问西,现在最伤心的就是她,不要再刺激她了。” “好。”秋兰的话雪怜一贯是听的。 …… 翌日,天方亮。 昨晚消失了几个时辰的狂风失去最后的仁慈,卷土重来,天边黑云压城。 不久后,整座上京迎来了一场难得的暴雨。 雨势急促,被风吹着斜往长廊和屋里飘去,也带来很多纷杂的落叶。 锦院的下人一大早全员出动,在周管家和刘嬷嬷的安排下,该搬花的搬花,该疏通沟渠的疏通沟渠,清扫院子的清扫院子…… “树倒了!”有下人惊呼出声。 周管家跟过去看,靠近锦院正大门的两侧,新移栽过来的树倒了三四棵,有因根基不稳泥土被冲刷出来的,还有受不住风力拦腰截断的,也有顽强存活下来,却少了枝丫的。 更麻烦的是,还不止一处出现这种情况。 因为一场暴雨,锦院闹的是人仰马翻,一大清早就没个清净。 双栖院还好,树没倒,但那一盆盆还没收的花就惨了,要知道因为宋欢喜大婚,这里可送来了不少名贵花种,大雨之下,损失颇多。 秋兰和雪怜正让人动作轻缓地搬花打扫,不让他们打扰屋里的娘子。 只是她们都不知道,宋欢喜自昨晚回来就没睡过。 她手中捏着单九留给她的信,眼下因一夜未眠而泛起青黑。 单九信里没说什么,只道她有急事要离去,归期不定。 归期不定。 又是一个归期不定。 她本想回来询问单九关于宁焰的打算,现在看来已经来不及。 天更亮的时候,朔千重来了。 作为大臣他不好进王女的院子,便在外面请秋兰通传。 秋兰昨晚站在娘子身边,看到过他,就是他出言阻止了娘子和姑爷的三拜礼。 没有这个罪魁祸首,娘子就不会那么伤心。 作为奴婢她不能发脾气,只能耐着性子去帮他通传。 秋兰走到门口,轻轻敲门,“娘子起了吗?可要我进来伺候?” 里面没反应。 秋兰又说:“昨天那位大人来了,说要见你。” 过了一刻,主屋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仍穿着一身喜服的宋欢喜从里面出来。 秋兰惊了,“娘子,你……你一夜未睡?” “让他到隔壁。”说完,宋欢喜率先往隔壁房间去。 秋兰担忧地看了眼她的背影,还是听令地出去喊人。 朔千重没想到自己这般顺利得见王女,一进去,他就双手交叠置于胸前,行了个朔望国的君臣礼。 “王女,今日上京暴雨,不宜出行,此行回国不知王女想带些什么走,我立刻让人去采买。” 宋欢喜对他的话无动于衷,只在他话落后,说起了自己的要求。 “你去打探,宁焰现在何处?外面是否有关于宁焰的流言?” “这……”朔千重面有难色。 宋欢喜:“不方便?” 朔千重:“不是的王女,只是我们即将回国,你与那宁焰也没了关系,知道了也没用啊。” 宋欢喜:“你到底去不去?” 朔千重顿了顿,“行,老臣这就派人去打探。” 接着他又说起昨晚,“老臣回来后就去了喜堂,发现喜堂内的尸体和血迹都被清理干净,应是宁焰做的。” “嗯。”宋欢喜神色淡淡。 朔千重倒是还想好好和王女交流感情,给她做做心理思想,顺带介绍一下朔望国的情况,可他神经再迟钝也看出了王女今日没心情,于是只得作罢。 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很快就回来了。 宁焰如今关在大理寺狱,顾长烈的地盘。 至于外面关于宁焰的传闻,下属有些不敢说。 朔千重:“你如实道来即可。” 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话,正好能让王女看清宁焰的真面目,让她早日死心。 下属就开始说了…… 第二百五十九章 声名 “外界对昨日那场婚仪说辞颇多,一部分人在探讨王女的身份过往,但大部分人都在斥责宁焰……” 其实何止是斥责,嘲讽、咒骂,驳斥…… 说什么的都有。 过于恶毒的下属都不敢说,那是连他都觉得过分的程度,更料定说出来会让王女心绪不宁。 如今民间物议沸然。 甚至还有人开始质疑起了宁焰在云州所立的军功,认为他人品道德败坏,绝不是那等善战善谋的聪颖之辈,而是又一个沽名钓誉的伪君子。 由参与过昨日那场婚仪却被宁焰冒犯到的人进行扩散,从官员府邸流入市井坊间,人一多,话传着传着就开始变了。 最开始大家只是恼怒宁焰对他们的不尊重,因他是显国公府的人也就忍了,可谁知连这也是假的。 显国公府放话,道宁焰并非显国公之子,从今往后与显国公府再无瓜葛,直接把宁焰踢出了名门之后的行列。 这意味着宁焰最大的靠山和倚仗也没了。 而没了靠山的宁焰在众官员看来,不过是一只谁都可踩上一脚的病猫。 由此,对宁焰的颇有微词,逐渐演变成了稍微添油加醋,很快又随着多方人士的下场,各种议论甚嚣尘上。 起初有人跑到显国公府的人面前试探,发现显国公府表现冷淡,看样子是真的不管。 之后不知为何,又渐渐流传出了一则宁焰造假骗取显国公亲子身份的爆炸性消息。 这则流言结合着朔千重指责宁焰隐瞒王女身份的说辞,顿时让宁焰成了个人人喊打的攀龙附凤之徒。 以前的宁焰多风光啊。 浊世少年,一战成名,仅仅凭靠一支三百人组建而成的作战小队,即可在笸箩国搅弄起五国风云的天才人物,其惊才绝艳乃当世儿郎只能望其项背的存在。 更何况,他还是显国公之子,完美继承了显国公当年为将时的卓然风姿,谁人不赞誉有加。 回想几月之前,宁焰随云州大军得胜还朝,满身荣耀,骑高头大马,一张面如冠玉的英俊脸庞成为无数闺中娘子的心仪对象,无数当家主母的朗朗佳婿。 当时的光辉何等耀眼,其形象又是何等高大。 然朝夕之间,风云剧变。 昔日的天之骄子沦落成泥,清冷寡言成了装腔作势,智计无双成了阴险钻营,卫国护民成了虚有其表。 如今的宁焰,是个满口谎言盗世欺名的大骗子,人人都能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去指责侮辱。 甚至宁焰这个名字从口中说出,都让人有一股油然而生的恶心和厌恶。 名誉扫地,声名狼藉,不过如此。 一世英名要用累骨的功勋和漫长的时间去积累滋养,毁于一旦却只要一二件或真或假的虚实事件。 “三日后,宁焰将从大理寺狱被官兵羁押流放。”下属最后说道。 这件事在上京也传疯了。 这一传言造成的最直接现象就是,菜市里的鸡蛋菜叶这几日格外好卖,菜农撇下的烂菜叶也被人抢走一空。 “三日。”宋欢喜重复着这个日期。 下属:“是的,三日。” 朔千重:“你下去吧。” “是。” 等人走了,朔千重询问意见,“王女,我们何时启程?” 宋欢喜:“三日后。” 果然如此,朔千重一点都不意外。 他只是心怀感喟,王女是重情之人啊。 …… 距离离开上京只有三日之期,时间耽误不得。 和朔千重分开后,宋欢喜也没有多余的时间伤春悲秋。 她并未让人去大理寺狱门口望风探听,而是只关注做好自己的事。 雨势渐小后,宋欢喜叫上留宿锦院的苏心暖去了一趟凌霄居,把红方楼中她的部分托付给钟云深,又请了明郡公、顾长宁,和这几位一起入股红方楼的朋友吃了顿饭,算作一个交代。 这一顿饭吃的各自沉默,谁都没有多言。 只在结束后,苏心暖脑子一抽,突然蹦出一句离别诗,给沉默的氛围增添了一丝感伤。 “这一别,不知多久再能相见。”这是顾长宁的叹息。 宋欢喜沉默不语,给不出确切答案。 其他人也没再说什么。 人生在世,聚散终有时。 饭后各自分别,宋欢喜坐马车回了锦院。 此时天边还飘着小雨,小厮搬来马凳,秋兰先下去在一旁撑伞,宋欢喜提裙从车上下来,和秋兰站定的间隙,却在门口看到了一辆不知停了多久的马车。 马车古朴无华,听到这边的动静,车里的人掀开帘子,露出了顾长卿的脸。 他显然等候已久。 下了马车,顾从在旁递给他一把伞,顾长卿没接,他淋着小雨来到宋欢喜面前,两人相对而立。 顾长卿今日穿了一身月白绣云纹锦袍,风度翩翩,光彩依旧,绵绵细雨衬得他棱角柔和,少了股疏离感。 “欢喜。”他温声喊道。 “顾世子。”宋欢喜冲他点头,态度不冷不淡。 “听说你要走了。” “嗯。” 顾长卿有很多话想说,如今她又是自由身,他想和她重新开始。 只不过,她才刚经历了一场打击,顾长卿不想逼她太紧。 看了眼锦院,他问:“我能进去吗?” 宋欢喜:“昨晚天降暴雨,锦院些微凌乱,若顾世子不介意,可以进去。” “不介意。”她在的地方,他又怎么会介意。 看着秋兰手中的油纸伞,顾长卿十分自然地接过,代替秋兰的位置站在宋欢喜旁边。 宋欢喜仅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二人一道往里去,穿过庭院长廊,绕过花园小径,顾长卿几乎没看到什么成婚的布置,和昨日的满目喜庆截然相反,却看得他心怀畅意。 “顾世子自便。”把人带到花园,宋欢喜就让他自己逛了。 “也好。”顾长卿没有为难她,只是说完后又多问了一句,“你此时要去何处?” “双流院。”宋欢喜一板一眼地答。 顾长卿:“是宋叔宋婶住的地方?” 宋欢喜:“是。” 顾长卿把伞还给秋兰,“那我过会儿去看看。” 秋兰接过,回到宋欢喜身边。 “顾世子自便。” 说完,宋欢喜就带着秋兰走了。 顾长卿象征性地在花园逛了一圈,这次顾从把伞给他,顾长卿接了过来。 过了片刻,朔千重闻讯赶来。 顾长卿丝毫不意外见到他,规规矩矩行了个晚辈礼。 第二百六十章 挂心 朔千重对顾长卿一直是满意的,此时见他举手投足间不经意流露出的世家公子气派,就更满意了。 从顾家派人协助他调查王女下落开始,到顺藤摸瓜至杏花村,然后一路不打草惊蛇地来到上京,成功阻止了这场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仪,朔千重就无形中对顾家人更亲近。 今日见到,朔千重本着交好感谢的态度,顾长卿本着重新求娶宋欢喜的想法,二人相谈甚欢。 双流院。 宋阿娘还是没醒。 单武也离开了,大清早钟氏医馆来了人,全权接手宋阿娘的病症,有单武开的方子,他们照常进行即可。 找新来的大夫问过阿娘的病情,宋欢喜才进了屋里。 屋内,宋阿爹自昨晚入宫回来后,就一直守在宋阿娘身边,听杏花说,他滴水未进。 宋欢喜倒了一杯茶,端了一盘糕点,一并放到宋阿爹旁边的桌案上,“阿爹,吃点吧。” 宋阿爹回过神来,看到是她,跪下行礼,“王女殿下。” 宋欢喜眼疾手快朝旁边避开,双手扶起他,熬了一夜的眼眶干涩不已。 “阿爹,你真的要对我如此生疏吗?” 宋阿爹撇开眼,“罪民不配王女此般对待。” 秋兰见势不对,赶紧招呼着其余人一起下去,并给二人关上房门。 没了外人在,宋阿爹依旧保持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 他不肯再认宋欢喜这个闺女,不仅是言语上,肢体上的表现亦然。 之前十几年相亲相爱的家人,就算不在一起都不会感到陌生。 如今同处一屋,却形同陌路。 “我真的不知如何做了阿爹。”宋欢喜露出隐藏已久的脆弱。 “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就这么得不到你与阿娘的谅解。” 这话说完,父女二人谁都没注意,榻上的宋阿娘手指动了。 宋阿爹眉心微动,却紧抿着唇不肯多说。 “我三日后就要走了,启程去朔望。” 宋阿爹撇开去的脸上满是痛苦,嘴里却淡淡地说道:“那样也好,祝王女殿下一路顺风。” 闻言,宋欢喜渐渐恢复了沉静。 阿爹清瘦的背影总是那么让人不放心,常年被病痛折磨,就算换上精致的衣袍,他也瘦到有些撑不起来。 这样的阿爹,让她不忍再逼迫。 宋欢喜坐到阿娘身边,紧紧握住阿娘的手,仿佛握着最后一丝希望,此刻竟不知是希望阿娘早点醒,还是希望走之前她都不要醒。 她不说话,宋阿爹也不说话,屋内一时陷入了沉默。 没多久,三太太带着顾长月和顾长萱姐妹二人来了。 她们是来告辞的。 显国公府和宁焰的关系解除,顾家人再留下就不合规矩。 几人看过宋阿娘,宋欢喜陪着三太太出来,顾长萱顾长月跟在身后。 到了院子里,三太太看着宋欢喜欲言又止。 顾长萱此时反而比三太太更心直口快,“宋欢喜,听说你真的是朔望国的王女,比我们身份都要高。” 三太太顿时反应过来,要朝宋欢喜行礼,被宋欢喜拦下了。 “我仍身在上京,王女这层身份不重要。” 但是顾长萱还是冲她行了个礼,“此一去,相见不知何时,以往有做的过分的地方,我跟你道歉,请你原谅我。” 顾长萱是自己嫁人后,慢慢才体会到了嫁人的不易。 不能再如闺阁中那般肆意妄为,也不能无所顾忌地疯跑疯玩儿。 成了家,她才真正成长,懂得了寄人篱下的辛酸,而且这还是在她婆母不欺负她的情况下。 转念一想,当时嫁到显国公府的宋欢喜,处境只会比她更难。 如今的顾长萱也懂得了几分设身处地。 “谈不上原谅。”宋欢喜说。 有些伤害已经造成,再想修补也有一条疤痕始终在那儿。 只不过,她也用自己的办法反击了回去,换了二人的夫君,让她们同气连枝的姐妹生出隔阂。 出了气,顾长萱的事已经与她无关。 “好吧。”顾长萱虽有失望,却也不强求她原谅。 和顾长萱比起来,顾长月要沉默的多。 如愿嫁给周振扬的她,却没能如愿幸福。 一场婚姻带走她许多生机,曾经名满上京的顾家三娘,如一朵娇艳的鲜花逐渐枯败,显得有些死气沉沉。 顾长月不说话,宋欢喜也没主动和她说,权当她是个透明人。 三太太又握了握宋欢喜的手,千言万语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分别前,宋欢喜对三太太说:“若是真的过不下去,和离真的没问题。” 这句话说到了三太太心坎里,让她感到窝心。 可彼时的她还不能深刻理解这句话的含义,还不知道远在陈州的三老爷做的那些荒唐事,她只当是宋欢喜仍对上次看到她与三老爷因一个外室女吵架而心有余悸,故出言劝谏。 不过不论如何,三太太都是十足感谢宋欢喜的,至少宋欢喜把她放在了心上。 她也说了几句真心话,“嫁进显国公府,虽不是当家主母,虽丈夫花心,但物质上我却没被亏待过,如今三老爷在任上,我一个人在家里不用吵架,开开心心,只需守着我的两个孩子长大,为长宁择一门佳婿,再抚育十二郎考取功名,为他取一房妻室,这辈子我就无憾了。” 宋欢喜点点头,不再多说。 她是听到了顾长宁的担忧,从而有此一劝,具体如何还是看三太太自己。 顾家三太太走了,顾长萱和顾长月也跟着她离开。 顾长卿和她们前后脚刚好错开,那边一走,这边就来,两边没打上照面,仿佛算好了一般。 “三太太她们刚走。”宋欢喜的言下之意,是问他还不走吗? 顾长卿似乎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只点点头,又说:“我去看看宋婶。” “她还昏迷着。” “嗯,我就是看看,而且我已经让顾从把随楚带了来,随楚你还记得吗?当初治好了你的怪症,医术十分高超。” 宋欢喜:“……” 随楚她当然认识,当时在顾长卿面前装病想和离,宁焰不同意她冒死脱逃,便在顾长卿请的大夫中顺水推舟选择了随楚那个神棍,以此作为她痊愈的契机。 后来随楚一直在显国公府,没露馅也是因为有单武在。 顾长卿不提随楚,宋欢喜都快忘了这个人。 如今单武和单九都走了,随楚在显国公府不安全,一旦东窗事发,很有可能牵连到宁焰身上。 宋欢喜得把他救出来。 正要想个理由开口要人,门口突然响起一道女声。 “真巧啊,你们都在。” 宋欢喜侧目看去,是柳月涵。 第二百六十一章 宿命 柳月涵信步走来,一贯戴着超出郡主规制的钗鬟头饰,锦衣玉垂,更显璀璨华丽。 如今的宋欢喜按照身份无需向柳月涵行礼,相反若真正算起来,柳月涵反倒要对她行礼。 宋欢喜没提此事,只是神色冷了三分。 自上次二人在雪苑不欢而散彻底闹崩后就再没见过面,昨日的婚仪柳月涵没到,承恩侯府只出席了其他的几个同辈。 今日柳月涵不请自来,宋欢喜并不欢迎。 她这么想,也是这么表达的。 柳月涵最近人逢喜事精神爽,不跟失意的宋欢喜一般计较。 “我只是听说了些事,所以过来瞧瞧。” 她看了眼顾长卿,又看了眼宋欢喜,视线在两人之间交错打转,眼神逐渐加深。 不知想到什么,她眼里有某种宿命般的妥协。 “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还是你们在一起。” 这句话不是作假。 她对顾长卿的执念那么深,就在昨日从婢女口中得知长街上吹箫奏鼓的热闹时,她都要以为自己真正的机会来了,宋欢喜嫁人,和顾长卿之间也会彻底了断。 谁知当晚婚仪生变,赐婚作废,宋欢喜又恢复了单身。 柳月涵猜想到顾长卿肯定会有所行动,今日发现果然如预料一样,顾长卿再晚几日都等不了,第二日就来了锦院。 一夕之间宋欢喜从落魄村女变成了一国王女,有了足以匹配顾长卿的身份,在顾长卿的攻势下,只怕二人很快就要死灰复燃。 柳月涵知道,自己彻底出局了。 她引以为傲的身份宋欢喜也有了,宋欢喜还有她得不到的顾长卿的偏爱。 就这一点,她就输得彻底。 柳月涵今日来此其实没什么目的,只是单纯来看看,来确认心中猜想。 此刻见了人,猜想成真,纠缠折磨在心头多年的执念开始动摇。 “我不会祝福你们。”明知和顾长卿没有可能,柳月涵还是这样说。 这话顾长卿不爱听,他眉眼比宋欢喜更冷,却做足了规矩礼仪。 先是周到行了个礼,再道:“此乃臣与欢喜之事,郡主亦有更好的归宿。” 顾长卿这话不是作假,柳月涵心知肚明。 近几个月朱蛮国和谜沙国大大小小的仗打了好几场,朱蛮大将洪厌据说伤势加重,命悬一线。 人人都在传声名鹊起的大将军洪厌撑不了多久,圣人预备将柳月涵与朱蛮洪厌联姻的想法摇摇欲坠。 只待洪厌一死,柳月涵处境安全无虞。 这件事各自心照不宣。 离开前,柳月涵对宋欢喜说:“后会无期 。” 宋欢喜也回,“慢走不送。” 微风卷起柳月涵一角裙摆,凌乱中将两人之间的过往恩怨送入半空,随着蒙蒙细雨落入尘埃,又因夏季的闷热而蒸腾出薄烟,在她与宋欢喜之间鲜明地切割出两个一眼分明的世界。 柳月涵和宋欢喜之间,今后再无任何瓜葛。 至少此刻的柳月涵这样认为。 …… 柳月涵走后,顾长卿进去探望宋阿爹和宋阿娘。 看到宋阿爹忧虑的神色,顾长卿知道再多的宽慰都显得苍白,最好的办法是让宋阿娘醒过来。 因此他特意介绍了随楚,“随楚此人,一手医术精妙绝伦,当初欢喜在微澜院重病,宫内的太医毫无办法,眼看欢喜一日憔悴过一日,最后是随楚力挽狂澜,成功将欢喜治好,或许可以让他来看看。” 听到这话,宋阿爹有了希望。 顾从带着随楚就候在外头,顾长卿一声令下,随楚就背着医箱走了进来。 在几人的注视下,随楚面色沉凝地把了脉,问了些问题,又看过之前给宋阿娘开的方子,最后说:“老夫人因受刺激而昏迷,她的病需要养,就按着这方子上写的继续吃,情绪切忌大起大伏。” 宋阿爹拱手,虔诚道:“多谢神医给老婆子诊治。” 随楚摆摆手,就和顾从出去了。 趁着这个机会,宋欢喜开口要人,“阿娘病着,不如请随大夫在锦院多待几天?” 顾长卿:“随楚四海为家,本就是自由身,国公府没有限制他的去留,稍后我去帮你问问他。” 宋欢喜点点头。 这件事办的很快,随楚答应留下也很爽快。 借此机会,随楚也向顾长卿提出了告辞,治好宋阿娘后,他就不回显国公府了。 他实在是装不下去了,单武不在显国公府后,他每日过的可谓是如履薄冰,生怕碰到什么治不了的病而露出端倪,以至于近几日都没睡好。 今日见到了宋娘子,没人知道他心里有多激动。 正好宋娘子也提了让他留下,他就更不想留在显国公府了。 顾长卿对随楚的意见向来尊重,此前或许会因为权势将人劝住留下,但为了宋欢喜,他愿意放走随楚这个神医。 随楚就这么留在了锦院。 晚膳前,顾长卿离开了。 宋阿爹吃不下饭,宋欢喜劝了好半晌才看他吃了一点。 等回到双栖院,秋兰上了菜,她也没用几口就让撤下。 用完晚膳,随楚来了。 宋欢喜把人带到书房,屏退左右,门刚关上,随楚就突然跪在了她面前。 随楚满脸欲哭无泪,“宋娘子,还请您放我走吧,我实在是不想待在上京了,这里实在是太吓人了。” “哦?” 随楚竹筒倒豆子般说了出来。 他身处显国公府,见到最多的就是显国公府的腌臜事。 “当初那李嬷嬷之死,其实暗中有顾世子一份,国公夫人在李嬷嬷死后就大受打击,可人还是好的,然而却在顾世子去益州后病情加重,是有人想要她起不来床呀,还有啊,大公子顾长烈的院子,以及桑姨娘所在的知落院都如铁桶一般,我被叫去瞧病的时候,那里头的气氛让我恨不得拔腿就跑……” 随楚本身就是个江湖行骗的神棍,平日靠着治疗死不了人、却也好不了的下九流手艺过活,如今愣是在国公府锤炼出了一些心性。 但这都是因为有单武那个真正的天才在。 有单武在,随楚可以一直待在显国公府享受锦衣玉食,不用担心被揭发。 可单武不在了,他几乎能预料到自己的下场,于是想赶紧跑。 “你想离开上京?” “当然了,我在显国公府领了很多月例,我可以都给宋娘子,还请宋娘子放我离开,不要在顾世子面前揭穿我。”随楚求着。 宋欢喜沉吟片刻,点了头,“那你就跟我走吧。” 随楚:“去哪儿?” 宋欢喜:“朔望国。” “也好。” 随楚此刻只想距离上京远远的,朔望国倒是个好地方,够远…… 第二百六十二章 执着 三日时间一晃而过。 宋欢喜该走了。 宋阿娘还是没醒。 宁焰不在,宋欢喜要离开,锦院没了主人。 宋欢喜本想让阿爹阿娘在锦院住下,可阿爹坚持要带着阿娘回杏花村。 宋欢喜无法,只能多准备几辆马车。 他们是在一个半夜离开的。 秋兰雪怜等人还未醒,朔千重的人轻手轻脚将宋阿娘抬上马车,宋欢喜扶了阿爹上去。 宋阿爹手上抱着宋长生的牌位,那是昨日宋欢喜陪着去裕福寺请下来的。 宋家人要回杏花村了,宋长生也要落叶归根,没有让他自己一个人留在上京的道理。 宋欢喜没跟阿爹阿娘坐在一处,而是上了前头一辆马车,身边没带秋兰雪怜任何一个人。 她不喜欢分别,也应付不来秋兰雪怜等人的哭哭啼啼,所以选择不告而别。 但她留了一封信,希望秋兰等人看到了不要怪她。 锦院本就在城外,无需等城门开,他们就能走。 后面几辆马车载着宋阿爹等人先行一步,朔千重亲自赶着王女的马车往城门口去。 宋欢喜要去看宁焰。 今日是她离开的日子,也是宁焰流放的日子。 穿过周遭山峦树林,载着清晨的薄雾,踏过第一缕朝阳,马车在距离城门口几百米外的隐蔽小山坡处停下。 “王女,到了。”朔千重说。 宋欢喜从车上下来,望着城门方向,静静等候。 朔千重站在她身旁,二人静默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天边阳光越来越盛,随着城门打开进出的行人络绎不绝,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聚集两侧,喧嚣声开始四起。 “人来了,人来了!” “杀千刀的大骗子来了!” 顺着人群的吵嚷声,宋欢喜看到了慢慢出现在城门口的囚车。 为什么说是慢慢,是因为囚车四周都挤满了大喊大叫的人,阻碍了车辆的行进速度。 囚车上的身影赫然正是三日未见的宁焰。 仅仅三日,却仿佛过了三年。 宋欢喜看到那张变得有些陌生的脸,失去了所有的朝气和魄力,不再是人人敬佩的少年天骄,像是明珠蒙了尘,金光罩了沙,变得黯淡无光。 烂菜叶,臭鸡蛋,百姓的愤怒正在用言行替代。 那一次次砸在宁焰身上的脏污和一句句谩骂,都让宋欢喜不忍直视,她看不得这一幕,看不得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成为如今这副落魄模样。 她的少年该是清风朗月仗剑天涯的英雄,而非困在一方小小囚车中被侮辱的对象。 宋欢喜脚动了。 她提起裙摆就要往城门口跑。 “王女不可!”朔千重不顾尊卑紧紧拉住了她的手腕。 “你放开我!” 宋欢喜看着城门口的景象,除了鸡蛋菜叶,还有人冲宁焰吐口水。 这怎么能忍! 而囚车上的宁焰只是平和地闭着双目,仿佛听天由命,任人欺凌。 “他不能这样,如果不是为了我,他落不到这样的下场,都是因为我!”宋欢喜低吼出声。 朔千重不曾想到王女对那宁焰的感情如此深,“可是你们已经不合适了,他欺君就是欺君,无论原因如何,造成的结果就是那样,您改变不了的,您去了只会让他失去最后一丝尊严。” “可是那些人在伤害他啊。”宋欢喜不断挣扎。 朔千重拉着人岿然不动,任由她乱动,反正力气也没他大。 宋欢喜的体力很快耗尽,她对着朔千重拳打脚踢,却就是逃不掉。 而那边囚车已经突破人群,距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宋欢喜所在的这个小山坡是出城门走官道的必经之地,宁焰一定会看到她。 看着那方人影越来越清晰,宋欢喜一下子停了动作。 她怔怔地看着靠近的宁焰。 此时的宁焰狼狈不堪,除了凌乱的头发,因受刑而血迹斑斑的衣衫,他的身上还有许多的鸡蛋液和菜叶挂着,那副模样连乞儿都不如。 囚车驶到身边,宋欢喜生怕惊扰了他,轻轻喊了声,“宁焰。” 不知是因她声音太小,还是车轱辘在地上滚动的声音太大,车上的人无动于衷,一直闭着眼。 “宁焰。”宋欢喜的声音大了些。 一旁的官吏头子听到了,眉峰一凌,“是何人?” 朔千重眼疾手快将人拉到一边,悄悄给了些银子。 囚车继续往前行,朔千重赶着马车跟在后面。 直至行到一处密林,囚车停下,那几个负责押送的官吏走到远处背对他们。 “最多一刻钟。”官吏头子说。 朔千重看了王女一眼,也退开了。 宋欢喜靠近囚车,这才发现似乎是为了怕宁焰逃跑,他的手脚都被手臂粗的铁链绑在车上,伤痕累累,周身萦绕着一股血腥气。 “宁焰。”她仰头去看那个闭着眼的男人,“我来了。” 车上的男人不说话。 宋欢喜心头一哽,“那晚在御殿,我的话没说完,我说我同意去朔望,是想等看完国君王后之后,就回来继续做你的妻子。” “是不是因为我没说这句话,你不知道我的想法,才突然要斩断我们的婚约的?” 宋欢喜是个倔强到底的人,也是个执着的人。 她当初决定嫁给顾长卿,就一心一意待嫁,决定要离开顾长卿,就一心一意和离。 后来和宁焰在一起,她也是一心一意对待这份感情,从不自知到发现自己喜欢他,从两情相悦到喜结连理,她认定了宁焰,就没想过背离。 但这次是宁焰主动放弃了她。 她的性子是一定要问出个为什么的。 如果宁焰有苦衷,她希望宁焰据实相告,两人一起想办法,而她仍然会不离不弃。 但如果宁焰真的要放弃她呢? 宋欢喜还没想好…… “你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上一刻还那么护我,下一刻就答应赐婚作废,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或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 男人依旧沉默。 宋欢喜:“你今日不告诉我,我会一直跟着你,三千里我跟你到底,直到你说为止。” “我们答应过彼此没有秘密的,你也说过不再瞒我骗我,你的承诺都不算数了吗?” “你的改变一点征兆都没有,你……” “你真的很烦!”宁焰终于开口了,一出口却是厌烦。 宋欢喜张了张嘴,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宁焰睁开双眼,一双墨眸平静无波,这样的高度让他俯视她,也让宋欢喜清晰地看到他的烦躁。 “你很烦,你知道吗?”他冷声开口。 宋欢喜顿了顿,为他带刀子的话找了个借口,“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所以我……” “够了!”宁焰打断她。 第二百六十三章 掌控欲 他铁青着脸,仿佛再也无法忍耐她。 “不是每件事都要问为什么,也不是所有事我都必须对你坦白,你不觉得自己掌控欲太强?什么都要知道,什么都要了解,这样有意义?” 宋欢喜愕然,“我掌控欲强?” 宁焰:“朝中诸事瞬息万变,就算说了你又能听懂多少,我没有自己的空间吗?何必步步紧逼?” 宋欢喜无法把面前这个冷若冰霜的宁焰,和之前那个一句重话都舍不得对她说的宁焰结合在一起。 她还是不愿相信,“你情绪不太稳定,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没有。” “那是我哪里惹你不开心?” “并无。” “为什么突然这样?” 这次他没有立即回答。 宋欢喜自认为找到了破绽,“我知道自己很多地方帮不上你,但是我愿意和你一起想办法,而且我……我并不是想让你把所有的事情告诉我,我只是想要我们两个人之间的感情没有秘密,对于你在朝中的事务,我没有想要你对我说……我……” “我不知道这样说你能不能明白,总之就是,在感情方面,我希望我们都能视彼此为唯一,在其他方面,我也想我们一起面对。” 她的话音刚落,就听到宁焰疏冷的声音砸下来,“我做不到。” 这次他回答得很快。 宋欢喜在他眼中看到了不耐,那是只有在最初他们还不相熟的时候,他才会对她表现出的情绪,此刻又回到了他看她的眼中。 宋欢喜心间酸涩。 “你说你做不到,是因为在感情方面你有了别的想法?还是你不想让我和你一起面对未来?” 宁焰眼底的冷感越来越重,当着宋欢喜的面,他亲口承认,“都是。” 宋欢喜:“……” 宋欢喜:“你不是这样的人。” 她的语气弱了不少,却依旧倔强地想要坚守。 宁焰:“你又了解我多少?” 宋欢喜以前以为自己很了解,现在才发现似乎不是那样的。 “阿爹不要我了。”她说。 “连你也不要我了吗?” 艳阳天里,阳光照得树影斑驳,半明半昧的光线打在宋欢喜眉眼间,清晰衬托出里面闪烁的光芒,却瞬间刺痛了宁焰的眼。 他扭过头去,虽未言明,行动已经说明了一切。 可宋欢喜要的就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要一个明确的答复。 “是不是,你也不要我了?”她再次问。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去朔望,你去流放,我不来找你,我们这辈子都见不了一面。” 这种情景光是想一想,都有一股自心间泛起的潮气包裹着她。 但宁焰还是无动于衷,冰雕一样。 宋欢喜发了狠,她似是赌气,又像是认真,“你知道,我这个人认准了什么,一向是说一不二,走了就再也不会回头,你今日若是打定了主意和我分开,那我们就再也没有可能了。” “你知道我不是在说谎。” 说完这一句,她掐住了自己的手指头,等他一个宣判。 宋欢喜从来都不是喜欢走回头路的人,顾长卿就是前车之鉴。 她简单的世界里只有认准和放弃,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这点,只要是跟她相处过,了解她的人都知道。 宁焰又怎么可能不知。 宋欢喜在等他的回答,等他们之间一个转机。 只是她等啊等,等啊等,一刻钟时间就这么等了过去,而宁焰再未有只言片语。 眼看着官吏头子开始往这边走,宋欢喜密切关注着宁焰的表情,她期望在他的脸上看到动容,只要有一点点,一点点就够了,仅是一点都让她能有足够的勇气排除万难去陪他。 然而宁焰脸上没有,什么都没有。 不仅没有,他还重新闭上了双眼,那副模样仿佛厌倦了再看她。 那群官吏越来越近了,宋欢喜赶着时间说:“我不喜欢为了我好就选择默默扛起所有的做法,如果你是这样想,我希望你能告诉我。” “但如果你真的要跟我分开,我绝对不会回头。” 官吏来了,一行人站在囚车两侧,前头两人架马,车子继续往前。 宋欢喜等不大回答,没有犹豫地跟着车走。 她固执的要个答案。 “诶诶,王女,快回来。”朔千重发现囚车走着走着,自家的王女也跟着走了。 他想上去追,又想起还有马车,前后看看,思索片刻,他还是选择先回去赶马车,再快速跟上。 就这样,囚车在前头不紧不慢地走,宋欢喜徒步在后面一步一脚印地跟。 朔千重驾着马车慢慢守在旁边,时不时还要劝上一劝。 “王女啊,快坐上来,走了这么久的路累了吧,快上来歇歇。” “王女喝口水,这天儿太热了。” “哎呀,王女您脸怎么红了,指定是晒伤了吧,快带个帷帽遮遮太阳。” “……王女啊,都走了一里地了,您快上来吧,否则叫国君王后知道了,老臣恐怕只有跳湖才能平息他们的怒火了。” “王女……” 这些人里头,官吏之间只有偶尔的交谈,宁焰更是不会说话,宋欢喜要保存体力说不了话,最热闹的就属朔千重。 也因朔千重时不时响起的声音,让大家都知道了后面还有个朔望国的王女在跟着。 不离不弃,矢志不渝。 试想一下,被这样一位一往情深的王女喜欢,关键是人家长得还好看,娇娇俏俏,还极富有韧劲,谁看了不迷糊,不对宁焰说一句羡慕。 连麻木的官吏们都开始心软了。 他们忍不住互相对视一眼,又状似不经意间抬头去看囚车上的那位。 知道他武功高强,受了刑后大人立即吩咐用铁链子把人绑在车上,这会儿他很难看,而且汗流浃背的样子一点都称不上什么英俊儿郎。 官吏们也真是不明白,如今脸都不再好看的宁焰,到底有哪点儿能吸引一国王女。 而且这宁焰也是个心狠的,玩弄了人家王女的感情,现在说不要就不要,看王女跟着囚车走,更是一点都不怜香惜玉。 官吏们反倒比宁焰更通人性一些,惹不起王女,又碍于身份不能赶人走,再加上心里着实生了佩服,于是囚车的速度也稍微慢了一点。 宋欢喜其实已经很累了。 穿过树林就是平坦的官道,两边没什么可以遮阴的地方。 一里地毫不停留地走下来,还要多亏她从小在杏花村和大怀山上疯跑锻炼出的体魄,但脸上的通红还是免不了。 第二百六十四章 跟随 她人本来生的就嫩,不一会儿皮肤就晒伤了。 汗水顺着发迹往下流,有些落进了眼睛里,刺得她生疼生疼。 朔千重给的帷帽可以遮挡太阳,却也会把头捂得更热,宋欢喜没戴一会儿就取了下来。 到了时辰,前方囚车在一个阴凉地停了下来,官吏们开始歇脚喝水。 宋欢喜也跟着停下。 朔千重赶紧从马车上取了水下来,“王女快喝,多喝点儿。” 他一张老脸上也是汗,毕竟是养尊处优多年的老臣,身边伺候的人不说几十个,那也有十几个,朔千重也许久没受过这种罪了。 此时看到王女咕噜咕噜猛灌水的样子,他除了心疼,还有就是对宁焰的不满。 “慢点儿喝王女,还有很多。”朔千重一边给她扇扇子一边说道。 很快,一个水囊的水都被宋欢喜喝完了,有些因为喝得太着急而溢出来的部分,浇在宋欢喜头上,让她整个人宛如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 漏出来的水还在其次,最明显的是她的汗珠,正连成串一样往下掉。 朔千重眼里有抑制不住的担忧,就怕王女给累坏了。 一刻钟后,官吏们歇得差不多了,又开始启程。 缓过来一些的宋欢喜没有去前面打扰,只是默默跟在后面。 就这样走走停停,一个白天过去了。 流放的罪犯不能主动选择晚上的住宿条件,又恰好他们刚走过一个村子,前方没有供人休息的地方。 他们只能选了个山脚停下。 前面停了,后面的人和车也跟着停。 朔千重去前头打探了一番,回来后就扶着王女上了马车。 “王女快上去歇会儿吧,老臣问过了,他们今晚不会再赶路了。” “嗯。” 宋欢喜拖着沉重的步伐上了马车,吃了点干粮便沉沉睡去。 夜里林间蚊虫多,朔千重怕热着王女,开了一边的车帘,又洒了些驱蚊虫的药水。 安顿好这边,他才迈步去前方不远处的囚车。 这一天下来,又有朔千重的银子,两方人马都打了个眼熟。 他提出要跟宁焰单独说话,大家都没有为难,而是又像白天那样退远了些。 朔千重来到宁焰的囚车面前,对他没有好脸色。 闻着自己身上快发馊的气味,不免对宁焰意见更大。 “你要流放就自己去,别拖着我们王女不放,你白日里到底跟我们王女说了什么?为何她要一直跟着你?” 事实上宁焰才是被打扰的那个人,他沉声道:“让她自己回去,不要再跟着我。” “嘿,你好像还挺烦?”朔千重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鼻子,“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人物?都配不上我们王女一根头发丝,还一副看谁都不顺眼的样子,你要知道,不是你看不上我们王女,是我们王女看不上你。” “那最好。” 朔千重一噎,瞪大双目,“你别太得意,明日我就带我们王女离开。” “求之不得。” 朔千重:“……” 这话说不下去了。 朔千重拂袖离去。 …… 一夜过去,囚车继续前行。 宋欢喜徒步跟着,朔千重劝得口干舌燥,哪里想到王女丝毫不为所动,倔得吓人。 就这么过去了三天,宋欢喜终于撑不住昏了过去。 “王女!” 注意力一直放在王女身上的朔千重,是第一个发现她晕倒的人。 这声惊呼引起了前面官吏的注意,也让闭目的宁焰倏然睁开双眸。 官吏头子让大家暂做修整,他自己跑了回去。 “如何,要不要帮忙?” 朔千重:“不用,劳烦你给我们留个记号,我带王女先去附近寻大夫,看好了再回来找你们。” 官吏头子暗叹一声,“这又是何必。” 当了这么多年的官吏,也押送过一些流放的犯人,就算是骨肉至亲,官吏也没见过把自己折腾成这样的。 朔千重也很无奈,他责备地看了眼前方的宁焰,又塞了些银子给他。 “劳烦你等等我们。” 说完,朔千重就驾着马车离开了。 官吏头子拿了钱,刚要往回走,就注意到地上的血迹。 他略皱了皱眉,走了回去,把银子给其余几个人分了。 “齐哥,我们现在走吗?”一个官吏问。 郑齐叼了根草在嘴里,看了眼囚车上硬的跟块儿石头似的犯人,没说话。 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都保持安静。 负责押送流放犯人这种事,都不是什么好差,不仅路途遥远,还没油水,他们这些人要么是得罪了上峰遭了排挤,要么是不会为人处世的,是以大家静下来后都十分惫懒,更没那么多闲话。 从白天等到黑夜,两个时辰倏忽而过。 有个官吏忍不住担忧地问:“齐哥,我们还不走吗?按时到不了地点,我们可是要遭殃的。” 他们沿途都会有登记,行程也有规定,犯人不按时送到,一旦怪罪下来,谁都跑不了。 郑齐也皱起了眉,难道那个王女生的是大病? 捏着手中的银子,他顶着压力道:“再等等。” 大不了今晚连夜赶路,不休息了。 又过了一个时辰,就在大家等的越来越焦躁时,远处终于传来马车行驶的声音。 大家纷纷站了起来。 随着那辆马车越来越近,眼尖的官吏看到了朔千重的脸。 “回来了回来了。”他激动地说。 大家精神振奋起来。 朔千重驾着马车赶到,看到这么多人都还在这儿,他有些感动。 “没事儿吧?”郑齐问道。 朔千重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呵呵,没事儿,大夫说是暑热,吃几服药就好了,怕一路上不方便,我请了大夫帮忙煎药,这才回来得这么晚。” 郑齐想到之前看到的血迹,没多说什么。 他看了看朔千重身后的马车,说道:“今夜我们决定继续赶路。” 车里没声音,朔千重帮着答了,“那我们跟上。” “嗯。” 等郑齐他们开始走了,朔千重车上的人都没下来。 一个官吏瞧见了,边走边小声问郑齐,“齐哥,那王女不下来走了?” 郑齐睨了他一眼,“王女的事你少打听。” “哦。”官吏蔫儿哒哒垂了头。 郑齐:“没事儿,暑热而已。” 小官吏又起了精神,有模有样说道:“那是该休息,王女这三天雷打不动地跟着咱们,难道真要跟着我们到岭南?” 郑齐:“那不是我们该插手的事。” 小官吏不再多问。 不过过了一会儿,他又突然拍了下脑袋,反应过来。 “不对啊,暑热怎么会流血?” 第二百六十五章 松口 “你说什么?” 幽静夜色下突然冒出一道陌生的声音,莫名让周遭空气都冷了许多。 官吏头子郑齐和小吏双双回头,就见这几日都“哑巴”了的某人,此时终于有了多余的反应。 暗夜里那人的眼神让人瞧不分明,但小吏有种自己被毒蛇盯上的错觉。 他退到郑齐身后,苦着脸哀求,“齐哥救我。” “再说一遍。” 囚车上的男人一开口,强势的气息裹挟压迫扑面而来,这才叫人知道,原来他并不是一只任打任骂的病猫,而是一头蛰伏盘踞的雄狮。 他明明被关在里面,还有铁链绑着,看起来没什么威胁,却就是让郑齐等人无法再轻视他。 郑齐只能出面解释:“王女昏迷被抱走后,地上有血迹,疑似是受了伤。” 宁焰眉目冷厉,“把朔千重叫来。” 他的气势太强,郑齐竟然无法反驳他,反而下意识听令,“我这就去。” 朔千重被叫了过来,郑齐带人自动退开。 “血迹是怎么回事?”宁焰直截了当地问。 朔千重折腾了一天也是心力交瘁,没对他隐瞒。 “王女中暑了,还来了女子的月事,大夫说她身子不好,每到此时都容易腹痛难忍,还有,王女的双脚这三天下来已经起了一大圈的水泡,她忍着没说,我也是才知道。” 宁焰薄唇微抿。 朔千重语重心长道:“王女这么多天跟着你,我屡劝不改,但她一个小小女子,才十六岁,每天暴晒地跟着你连续走了三天,你在囚车上倒是省力,可她那么瘦,怎么能跟你比呢,我知道你还有点良心,明日等王女醒了,还希望你能跟她把话说清楚。” 宁焰久久没有回应。 朔千重再度央求,“这些时日我算发现了,王女其实是个倔强的性子,她只是要你一个答案而已,你给她不行吗?非要这么耗下去,耗到两败俱伤才好?” 他一个老臣,带着这样一个可怜兮兮的王女回去,国君和王后看见了,他怎么交代啊。 朔千重此时既有对王女的心疼,又有对国君王后的畏惧。 茫茫黑夜暗无边际,因囚车限制,宁焰回不了头,无法用夜能视人的目力去看身后那辆马车里的人,但他知道对方一定在沉睡。 她或许睡得昏沉没有意识,或许蜷缩成团暗自舔舐伤口,亦或许,她终于幡然醒悟,知道跟着他是件没结果的事。 不知等了多久,朔千重才听到一句回复,“等明日。” “真的?”他尤有些不敢轻易相信。 “嗯。” 宁焰终是给了个确切答复。 “那你可得说话算话啊。”朔千重简直怕了他了。 “嗯。” 朔千重等来想要的答案,生怕他返回,兀自回到后面马车上去了。 郑齐等人走过来,一行人连夜赶路。 他们正行进在一片宽阔的官道上,呈半圆形状的下弦月静静悬挂天边,受轻微颠簸的宁焰抬眸直视其黯淡光辉。 人月两相望。 不得团圆时。 …… 这一晚宋欢喜睡得很深很沉,睡梦里有许多片段来回闪过。 有她的,有宁焰的,还有顾长卿的……各种各样,纷繁复杂。 只不过翌日一觉醒来,她什么也不记得了。 “王女,您醒了?”外头赶车的朔千重听到动静,敲了敲车框。 “嗯。”宋欢喜坐起来。 她此时才发现自己的衣裳换了一套新的,想起来昨日在医馆迷迷糊糊之间,似乎看到过一个妇人。 “我的衣裳……” 外头的朔千重很快就懂了,解释道:“王女昨日暑热昏倒,老臣带您去了就近的医馆,让医馆的人请了个妇人帮您擦洗一番后换上的。” 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朔千重就开始不自在。 “那个,咳咳,王女啊,大夫说,说您……” “说我什么?”宋欢喜隔着车门问。 朔千重:“那个大夫说您……说您还来了月事。” 起了个头,后面的话也好开口了,“大夫说您容易腹痛,我们赶路,我图方便让大夫给煎了药,方才路过一个村子时找一农户家借了点热水给您热着,这会儿您要吃吗?” 这种事本不该朔千重这个大男人来说,也不该他管,需要避嫌。 但现在只有他照顾王女,还能如何? 总归自己年龄大了,家中也有闺女,岁数还跟王女差不多大,也不会有什么人误会,朔千重索性就当是面对自己女儿了。 车厢里面静了静,不知过了多久,才听里面传来,“我要喝。” 朔千重松了口气,把药递进去。 这件尴尬的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吃了药,宋欢喜躺了会儿,用过干粮后,她就准备下车去。 朔千重眼看着她又要去跟车走,赶忙拉住她。 “王女可千万不成,您金尊玉贵的,身子又不适,岂能任性啊,而且那宁焰昨日已经松口了,让您醒来就去找他,所以您可千万别再走了……两脚上才挑了水泡呢。” 朔千重此时就跟个老妈子一样。 宋欢喜下地的瞬间就感受到了,刚走两步,她脚底就传来一阵钻心的疼,原来是挑了水泡。 朔千重:“现在天儿还热,伤口可不能感染啊。”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去找宁焰的想法还是占了上峰,宋欢喜站着没动。 于是朔千重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他去前头找郑齐说了些话,回来就扶着宋欢喜上车。 “王女啊,老臣载您过去,老臣已经跟郑齐说好了,待会儿老臣把马车驾到囚车边儿上,您就在车上跟宁焰说话,我们都不打扰你们,这样总行了吧?” “真的?”宋欢喜有些狐疑。 “千真万确,骗你老臣是小狗。”朔千重这辈子没哄过这么大的孩子,端的是心肝疲累。 宋欢喜犹豫着信了他的话。 朔千重二话不说赶车过去。 他和郑齐等人交涉完毕,就把车子挨着囚车停下,自己也没有食言,而是和郑齐等人往远处站,保证不打扰他们分毫。 宋欢喜掀开车帘,因两辆车挨得近,她立刻就看到了宁焰。 也因为马车有高度,让她和宁焰的距离更近了些,是这三日从未有过的近。 “宁焰。”她喊道。 宁焰闻言,垂眸看她。 脸色苍白了许多,人瘦了一大圈,只有两只眼睛一如既往的黑白分明,澄澈见底。 这几日肉眼可见的遭罪。 第二百六十六章 随便 “你愿意给我答案了?” 宋欢喜没想什么遭罪不遭罪的问题,双眼燃着些微希冀地问道。 她想,昨日自己昏迷,当晚宁焰就松口要见她,这不是在意是什么。 他定也是担心她的。 既然担心她的身子,那是不是他们就不用分开了。 想到这里,宋欢喜指甲无意识刮蹭着车沿,唇角微弯,等着宁焰的温言软语。 她都想好了,不要那么快原谅宁焰 ,要让宁焰知道她也是有脾气的,最好能让他引以为戒,让他再也不敢…… “宋欢喜,你走吧,我们分开。” 一句话重愈千钧,拦腰斩断宋欢喜的各种思绪,瞬间砸得她头晕目眩。 从天堂跌落地狱也不过如此。 她猛地探出半个身子去看他,这样的姿势虽然难受,但高度勉强能和他齐平。 此时两颗脑袋几乎挨在了一起,眼对着眼,呼吸对着呼吸,区别在于她的沉重而他的平稳。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她两手抓紧车沿,指甲几乎陷了进去,脸上罕见带了一缕压迫。 “我说,我们分开,你走。” 宁焰直视她的双眼,里面只有冷静和漠然,无情的样子仿佛再现了那日御殿上他对她说的那句话。 ——他的妻是杏花村村女宋欢喜,而非朔望王女。 同样的疏离,同样的淡薄,同样的拒绝。 宋欢喜贝齿紧咬唇瓣,自己都没发现上面已经有了很深的牙印。 她隐忍着什么,死死盯着他,“你再说一遍!” 宁焰毫不避讳,甚至更凑近了,让她看清他。 “我让你走,听不懂吗?” 咔嚓—— 微小的声音在车沿响起,修剪整齐的指甲扣掉了一点木屑,同样指甲也因为过度用力而当场断裂。 然而宋欢喜没有在意这些,手上的痛不及心头万一。 许是受起伏的心情影响,一阵剧烈的疼痛突然从小腹席卷全身,逼得她额头冒汗,虚软无力。 可她还是顶着这层碾压般的痛意,让自己获得片刻清醒。 “你再说一遍。” 她的语气里已经没了质问,只剩疲乏,单薄的身子如风中摇曳的一朵小花,再也经受不住任何风吹雨打。 这样的宋欢喜足以让人怜惜,没有人在见到美人羸弱时还能狠心对她。 她该是让男人心软的,也该是让男人恨不得奉上所有去精心呵护的。 只是她遇到的是宁焰,偏偏他此刻心硬如铁。 锐利的双眸扫视附近,周遭甚是空旷,朔千重等人退避很远,这个时候,对宋欢喜做什么都行。 宁焰甚至毫不怀疑,现在他一句话就能掌控她的喜怒哀乐。 “宋欢喜,今日你再问多少遍,我的答案都一样。” 他看见她眼中的光快速消逝,也看见她仿佛褪去了所有精气神一般瘫软进车里,娇艳小花可见枯萎的迹象。 他伤了她。 宁焰深切感受到这一点。 他再次巡视周遭,野兽般敏锐的洞察力在这一刻显露无疑。 “回你的朔望去,不要再死缠烂打。” 宋欢喜蜷缩在马车里,两膝弯曲,双手环抱,她把头深深埋进去,犹如一头刚出生的小兽,没有攻击力,更毫无安全感。 宁焰昨晚的想象成了现实。 但他高兴不起来。 当温馨淡去,情爱消散,两个人之间剩下的只余沉默。 不知过去多久,马车里那个人仿佛已经熟睡,宁焰开口唤来朔千重,让他把人带走。 “最后一次。” 朔千重坐上车辕时,宋欢喜颤抖着声音说出最后几个字。 宁焰便知道,她没有睡。 她的话并未说完,在场两个人却都懂了。 她要再给宁焰最后一次反悔的机会,再给他们之间最后一丝可能。 宁焰偏过头,“随便。” 囚车继续上路,朔千重驱赶马车随后。 与前几日不同,今日的路上郑齐等人再也没看到过王女的身影,她一直待在马车里,歇脚时亦没下来。 只是在路过有人住的地方,朔千重会把马车赶过去,过了会儿又回来。 太阳东升西落,一日就在这种枯燥而炎热的氛围下过去了。 连着一个晚上加白天的赶路,郑齐等人早就撑不住,大家今日入睡得很快。 朔千重依言把马车赶到囚车旁,他自己找了个地方去睡。 马车的车帘没有再开,郑齐等人考虑到宁焰不能久站,不赶路的时候都会让人坐进囚车里。 囚车与马车几乎在同等高度,马车还要稍微高一些。 车内宋欢喜睡在软榻上,囚车上宁焰随意坐着。 一道车帘隔绝视线,在两人面前划下一条明确的分界线,无人说话,没有交流,谁也不知对方是否入睡。 只宁焰耳中偶尔传来两声隐忍的嘤咛,大致猜测应是她腹中又痛了。 宁焰闭目养神,一夜无眠…… 翌日,当天边泛起鱼肚白的那一瞬,马车的车帘终于开了。 宁焰的警觉性让他突然睁眼,正好和马车中的宋欢喜视线对上。 此刻的宋欢喜神情是冷静的,举止是规矩的,仪态是体面的。 一如宁焰这几日多次提到过的那样,她收回了所有付诸在他身上的感情。 她不再重复追问他的想法,也不再对他展露自己的脆弱。 那株摇曳的小花一夜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变得更成熟,更稳重。 经历了惨痛代价后,终是被迫成长。 “宁焰。”他听见她喊。 “嗯。” “你的罪罚因我而受,我会想办法救你,但从今往后,我们两不相干。”他听见她说。 她的话如一柄尖锐的利剑刺入心间,幻化出无数针尖对准心脉当头扎下,他感受她带来的痛,痛到极致突然生出一抹快意。 这种快意让宁焰手指微颤,薄唇微勾。 昨日他伤了她,今日她倒是长了记性,也睚眦必报。 他哑声道:“不用救我。” “我不想欠你。”宋欢喜执拗说道。 “随便。”他笑着说出这两个字。 宋欢喜不再留恋,收回所有目光,重新放下车帘。 朔千重等人没多久也醒了,他略微洗漱后过来,照常问道:“王女,我们还继续跟吗?” “不了。” 朔千重愣了愣,试探问:“那我们回朔望?” “随便。” 朔千重脸上顿时笑出一朵花儿来。 正好那头郑齐等人吃了干粮也要上路了,朔千重又给了他们一些银子,算作最后为识时务的宁焰所做的事。 “今日一别,恐再无相见之期,山高路远,咱们有缘再会。”他冲郑齐等人抱了抱拳。 郑齐等人对他感官很好,纷纷道别。 天清气朗,万里无云。 蔚蓝天空下,两辆车背道而行,越来越远…… 第二百六十七章 故地 几日后,冀州,龙云岭。 去岁,冀、汉、江州等地连绵水患,朝廷派钦差大员组织赈灾施救,冀州一行却在赈灾途中遭逢百姓抢粮,严重拖延了施救进度。 时任侍御史、携监察之能的顾长卿主动提出计策兵分三路,其负责运送的一队粮草至龙云岭左峰时突遇劫匪,自己则被势若成洪的河流吞噬失踪。 事后究其原因,是龙云岭右峰已经落草为寇的洛水寨人使计夺粮。 那场水患后,各地被逼出许多落草为寇的苦难百姓。 当时皇权与显国公等多方势力角逐较量之下,最终任屯田员外郎的宁焰跟随杨怀朝等人剿匪。 洛水寨就在剿匪名单中。 因剿匪官员各有派系,人心不齐,虽顺利完成却不够圆满。 最终的成果是,洛水寨千余人,仅四五成被招安,且多为妇孺,其余几成青壮了无踪迹、不知去向。 就这样,洛水寨这三个字似乎成了历史云烟,消失在了重建家园后的冀州百姓心中。 但因洛水寨过往的威名甚大,往来的熟客或多或少心生戒备,没有安全感,都害怕自己被突然杀回来的洛水寨人抓住而惨遭毒害。 是以那之后,除却少数胆大的人和不得不靠龙云岭过活的人外,几乎没多少人来这龙云岭。 渐渐的,龙云岭就成了大家避之不及的灾祸之地。 郑齐等人之所以出现在龙云岭,一半是被迫,一半是三思而后行。 他们因之前被朔望王女跟随,到底还是耽搁了时间。 和王女二人分开之后,大家就快马加鞭地赶路。 谁知路上也不太平。 和王女分开后的第四天,他们就遭遇了一场追击,逼得他们再也不能走官道。 追他们的人也不知是何方神圣,遛狗一般,既不杀了他们,又会在他们想走官道时出手左右他们的路线。 就这么一路追一路逃,几日之后,他们逃到了冀州境内。 后知后觉到达龙云岭时,大家都很犯难,没人能逃出去递信,走官道又不能。 在龙云岭入口处,他们突然发现后面的人消失了。 “那些人真的走了吗?”有个小卒问道。 郑齐脸色凝重,“不知。” 小卒有些心浮气躁,“按理说我们押送犯人,途经的衙门都收到了公函,还有驿站能休息,可从上京出来后,我们除了去衙门报信外,都没去过驿站,当时有朔望王女在就算了,谁知道和他们分开后,我们也没有驿站住,而且这都多少天了,冀州的衙门没收到我们报信,难道不会怀疑什么?” “要不我去向最近的衙门求助?” 郑齐没应。 一旁年纪更大一些的老何沉声道:“只怕不是衙门没收到,而是我们不知道。” “什么?”小卒惊愕。 老何:“或许衙门已经有人去了,但不是我们。” 对方神通广大,这么多日的追击却没有引起官兵的注意,好与坏,真的不好说。 郑齐看着近在咫尺的龙云岭入口,“现在我们有两个选择,一是绕过龙云岭,走回官道,二是横穿龙云岭,抄近路,或许可以利用龙云岭复杂的地势摆脱这些人。” 前提是这些人真的忌惮龙云岭,而不是不惜代价要对他们赶尽杀绝。 现在难就难在,敌人在暗他们在明,备受压制。 “不行,我要去传信!”在这种紧张的氛围下,小卒终于忍不住起身就跑。 “虎子,站住,别去。”老何在后头喊。 被叫做虎子的小卒充耳不闻,继续往前跑。 可是他跑着跑着,就感觉整个人似乎飘了起来,脚下再蹬,眼前的景色也没有丝毫改变。 “虎子!”老何目呲欲裂。 虎子看不到自己脚下悬空,只是懵懂地回头看向大哥等人,没一会儿就断了气,死不瞑目。 “虎子!”老何要往前冲。 郑齐拽住他,“老何不可,你不能过去。” 老何情绪激烈,“不行,我要过去,是我把他带出来的,我也要全须全尾地把他带回去。” “可他已经死了!”郑齐虽不忍,还是大吼出声。 囚车上的宁焰看了那边一眼,被称作虎子的小卒被一箭穿心,钉在身后的树干上,气绝而亡。 “还有人跟,速进龙云岭。”宁焰果断道。 老何:“不行,虎子还在那里。” 宁焰:“不进只能等死。” 郑齐知道宁焰的能耐,在云州立了绝世战功的名将,对敌时绝对是他头脑最清醒的时候。 “走,我们进去。”郑齐当机立断。 老何犟着不肯走,郑齐不得已将人敲晕,扛上马背。 “我们为官吏,负责押送朝廷重犯,杀了我们,就是在和朝廷作对。”郑齐故意把声音放大,林中鸟雀都被他惊走一群。 他这话是给自己人鼓劲儿,也是妄图震慑暗中潜伏的那些人。 一行人就这么进了龙云岭。 龙云岭人烟稀少,林木茂密,越往里走越显得幽静。 走着走着,还是有人怕了,“齐哥,这附近听说有个洛水寨,追我们的那些人不会是洛水寨的吧?” 郑齐啪一掌拍在他头上,“别胡说,洛水寨早就被剿匪给剿干净了,哪里会有人来。” “那追我们的人是谁?难不成是来救宁焰的人?” 这话宁焰听到了,他否认,“不是。” “谁知道你的话是真是假?这些人应该都是冲着你来的,虎子的死和你脱不了干系。” 宁焰沉默。 郑齐:“少说两句,我相信不是救宁焰的人,若是救他,绝不会像遛狗一样遛我们,当时直接就会把人救走,而且宁焰和朔望王女的关系摆在那里,若他被救走了,难保不让人怀疑到朔望王女头上。” 说罢,郑齐看了宁焰一眼。 宁焰面色很平静。 郑齐略略放下心来,关注着渐暗的天色,他宽慰道:“行了,既然怕,就打起精神,出了这龙云岭,一切都好了。” “是。” 大家不再说话了。 他们今天必须要连夜赶路,尽快甩掉那些人。 行了一段路,后面依旧没人,他们也不敢放松。 不过,他们不知道的是,此时他们正好来到了当初顾长卿受伤落水失踪的地方。 那时天降大雨,这里遇到山体滑坡,顾长卿被巨石击中,掉入了另一侧湍急的河流中。 虽不知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但在路过这里时,郑齐不知为何,心里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这里要小心。”他提醒。 “是。” 第二百六十八章 反杀 大家都谨慎地环顾四周,行进的速度也加快了些。 突然,不知哪里来的一群黑衣人从天而降,剑尖直指囚车里的宁焰。 “守卫!” 郑齐察觉到危险,大喊一声,率先拔刀阻挡刺客。 刺客们武功十分高强,郑齐等人显然不是对手,三两下就被人打倒在地。 眼看着那剑就要穿过囚车的缝隙刺进去了,郑齐等人只能绝望地闭上双眼。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他们摊上大事儿了。 “锵!” 刹那间,从另一个方向急速飞来一枚暗器,为宁焰挡下致命一击,剑锋削掉了他的一缕发丝。 暗器先出,人随后至。 此时关在囚车里被铁链捆住的宁焰就如一头鲜嫩肥美的羔羊,引人垂涎欲滴。 刺客想要趁这个时间差对宁焰再下死手,谁知赶来的人迅猛应对,让刺客失去了最佳时机。 “给我杀!”刺客开始无差别攻击。 局势已经很明显了。 一队人要斩尽杀绝。 一队人要誓死相护。 两方人都身穿黑衣,打扮相同,蒙着面,几乎分不清谁是谁。 但他们打得旗鼓相当。 防守队伍中,其中一人趁乱掏出钥匙解开铁链,锋利的剑刃劈开囚车。 单一:“主子,属下救驾来迟。” 宁焰被救了出来。 郑齐等人早就被击晕过去,刺客见宁焰被救出,深知无力回天,就要对郑齐等人下黑手,将见过他们的所有人都杀了。 宁焰的人反应迅速地出手阻拦,两方人打得更加激烈。 “给我剑。”宁焰转了转手腕,沉声道。 单一把剑给他,宁焰这颗蒙尘的明珠顷刻间绽放出耀眼的光芒,如游龙潜水,朝着厮杀的战场投去惊鸿身影。 他的加入让场上形势急转直下,防守方得了个有力臂助,刺客很快被打得节节败退。 宁焰再次向众人证明了,他就算身在囚车,身受重伤,也绝非一只病猫! 一刻钟后,地上尸体横陈。 单一挥剑挑开其中一具尸体面上的黑布,并在其贴近头皮的地方滴入一滴液体。 很快,那块地方变了。 从原本一片光洁中,渐渐浮现一个复杂的八卦阵图案。 “是他们。”单一说。 其余人把剩下的尸体按照同样的手法验证,只有三具尸体身上没有,其余的都是。 单一回到囚车旁复命,“经核实,来人均为显国公杀手,其中三具无图案的尸首应是顾长卿的人。” 从上京到冀州,显国公府一直有人暗中追踪。 先有朔望王女明目张胆地跟随,显国公府的杀手唯恐打草惊蛇,直到两路人马分开后才出手。 他们的人也从主子出城后就一路守护,但因人手调动,当时只能抽调出两人以防不时之需。 至于单一等人,是在事情办完后才陆续赶到。 事实上,他们还要多亏了朔望王女成为掣肘,拖延了对方动手的时间,给了他们充分部署的机会。 如今此番大开杀戒,算是为主子出了口气。 单武正在一旁给主子处理伤口,还夸张地扯了两块儿布团成条塞进鼻子里,隐晦地表达对主子的嫌弃。 单一面无表情看他一眼,随后移开,将目光放在主子这一身伤上面。 经历酷刑,没有及时医治,天气炎热,导致伤口溃烂,刚才又动了武,此刻单武正在挖腐肉。 还有的等。 宁焰眉目沉凝,对身上的伤未有多余反应,而是问:“辽州境况如何?” 单一:“主子此前派我等暗中跟随显国公前往辽州,显国公到辽州后住进了知州府邸,每日宴饮待客,辽州边境异动频发,显国公仅派出一位幕僚应对协商,之后再无动静。” 宁焰:“朔望。” 单一:“单九暗中潜入朔望国查探,消息今日方传回来。” “如今朔望国内关注的焦点均在朔望王女身上,朔望国君及王后为其造势,只待王女回国,他们将以最高礼遇将人迎回。” “没人反对?” 单一:“反对自然也有,国君和王后除了王女外,还育有一子一女,这对龙凤胎臭味相投,志趣合一,号召了大批宫人质疑王女血统。” 宁焰蹙眉,“找人解决。” 单一没动,而是道:“这对龙凤胎乃王女至亲弟妹,王女若得知我们杀了他们……” 后面的话单一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谁会想和杀害自己家人的仇人在一起,他们一旦出手,那对龙凤胎只有等死的份。 宁焰面色黑沉,“找人混进去保护她。” 单一不得不提醒他,“单九已经在了。” “再安排两人,随时传递消息。” “是。” “笸箩国如何?”宁焰又问。 单一:“笸箩国如今大小战役不断,谜沙和朱蛮在笸箩国以及笸箩国之外的地方均有摩擦,此前王女派出的三百余人很有奇效,绝大部分人趁乱混进了各国充当谋士,这些人若能为我们所用……” 单一话还没说完,宁焰抬手制止。 他起身,单武这时还没处理完伤口,“还差一点儿。” 宁焰的目光落在远处漆黑的山林中,野兽般敏锐的直觉再次派上用场,“有人来了。” 单一也察觉到陌生气息,招呼所有人朝主子围拢。 深夜万籁俱寂,但那股肃杀的危机反而越来越浓。 不一会儿,地面震动,有人骑马奔驰而来。 宁焰提剑从围拢的手下中走出,站在他们面前。 马匹越来越近了,他们能看到夜幕下的身影。 宁焰一身杀意凌然,薄唇轻启,“顾长卿。” 赶来的人约有二三十,为首一人正是宁焰口中的顾长卿。 此时的顾长卿仍旧一身青绿竹纹锦袍,墨发在疾驰的风中飞扬,衬出芝兰玉树的君子气概。 “宁焰。” 顾长卿驱马在几步外停下,垂眸俯视不远处那个浑身是伤的对手,喊出他的名字。 看到地上的黑衣人,及负责押送的官兵尸体,顾长卿诘问,“你要跑?” 单一用剑挑破黑衣人额上的皮肤,众目睽睽之下,完整地削掉那层带有八卦阵图案的皮,怕对方看不清,还催动内力将那层皮飞向顾长卿。 “世子当心!”一旁的顾从将东西拦下,摊开在手掌。 顾长卿看了个清楚。 他一面心惊对方的武力造诣高深至此,一面看向宁焰,“你既要逃跑,我身为显国公世子,当为君分忧。” 宁焰:“你眼瞎吗?” 证据摆在眼前,装作视而不见。 他又道:“缩头乌龟当了这么多日,今日才出手,未免过于胆小。” 第二百六十九章 男人战 顾长卿的确视而不见。 只道:“你对欢喜冷眼相待,和她再无可能,今日逃跑后,宁焰,功名与美人,你还剩下什么?” 宁焰闻言面色不乏轻蔑,“这么多日跟在后面窥视,她知不知道,你还有做小人的潜质。” 顾长卿眸中冰凉,“无需多言,你今日必死无疑。” 宁焰主动掠身过来,“那就试试。” 顾长卿骑马后退,指挥手下,“杀了他!” “是!” 顾长卿身后的人鱼贯而出。 宁焰哼笑一声,带头迎敌,单一等人紧随其后。 顾长卿身边除顾从外的所有人都加入了战局,只有顾从寸步不离守着顾长卿,保护他的安全。 这是一场混战。 顾长卿高坐马上神色平和,问顾从,“你预计,他们能坚持多久?” 顾从一直关注着宁焰等人,“我们带的皆是高手,他们仅有十余人,敌寡我众。” 言下之意,身负重伤的宁焰很快就要死了。 顾长卿面容多了丝笃定,“当然,他的酷刑让他受伤颇重,此时不过强弩之末罢了。” 大理寺狱的酷刑,顾长烈亲自监督,岂有轻的。 顾从:“但他看起来,似乎仍有一战之力。” 顾长卿的视线随之落在宁焰身上,不放过一丝一毫。 当看到己方三人合力围攻宁焰,宁焰如同顾从所说,还看不出颓势时,连他都不得不感叹,若没有宋欢喜,他或许会将宁焰引为知己,默认其继续做显国公第三子,当他的三弟。 宁焰是一位十足优秀的敌人。 但很不幸,宁焰遇到的是他。 顾长卿抬首打量这片熟悉的地方,“顾从,还记得这里吗?” 顾从怎么不记得,那次是他当侍卫这么多年,面临的最大危机。 顾长卿:“当时我在这里遇大雨滑坡,被巨石击中落入一侧河流……老天有眼,没让我死。” 顾从听着世子的诉说,也陷入了回忆。 那真是惊心动魄,且备受煎熬的一段经历。 顾长卿:“醒来后我才得知,是欢喜义无反顾赶来救了我……” 心潮起伏间,顾长卿曾无数次欺骗自己,当日只有宋欢喜携带国公府的侍卫前来,而没有宁焰。 没有宁焰该多好,宋欢喜就不会坚持要跟他和离。 没有宁焰,当他发现自己对欢喜用情至深时,他们或许还有转瞬之机。 他会在遣散妾室后,带着欢喜站在母亲面前,坚定不移表达自己此生只要她一人的决心。 这样一来,他和欢喜就还有以后。 而非像现在这般,让他眼睁睁看着欢喜对另一个人付出感情。 当然,现在为时依旧不晚。 这里没有成为他的埋骨地,但他为宁焰选择了这里。 这一路宋欢喜跟了宁焰四日,顾长卿就跟了宋欢喜四日。 他亲眼看到宋欢喜对宁焰用情至深,近乎自虐般让自己见证一切。 看宋欢喜为宁焰徒步流汗,看她暑热晕倒,看她受尽苦楚,也看她心灰意冷。 他更是知道宁焰已经发现了他,但那又如何。 他带了杀手,只要宁焰敢说一个字,他的人就会将宁焰就地射杀。 好在宁焰识时务,所以当欢喜与宁焰分开时,他没有立刻下令杀掉宁焰,直至来到了龙云岭。 龙云岭对顾长卿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 顾长卿的语气充满怀念,“没有龙云岭一事,我或许还意识不到自己有多爱欢喜。” 接着他语调微沉,“但我始终坚信,没有在龙云岭和宁焰的患难相处,欢喜不一定会同我和离。” 此事他自知道后就隐而不发。 乔装打扮的山野猎户,觊觎他夫人的宁焰,竟是同一个人。 呵。 他竟是不知,仅当初那一次,就让宁焰成了瘾。 所以今夜,宁焰必须死在这里。 顾从能察觉到,世子有些偏执了。 而他除了帮世子夺回世子夫人,没有更好的办法。 顾长卿在心里再次复盘对宁焰的打算。 他已经为宁焰规划好,待宁焰被杀后,会有人将宁焰的尸身投入一侧的河水中。 此时的河水不如去岁湍急,但断气的尸身会随水漂浮,很快就会有人发现宁焰死了。 宁焰一死,和宋欢喜缘分断尽。 兜兜转转,欢喜还会是他的。 这样想着,顾长卿眉眼间都含了笑意。 “不好,世子快退,宁焰杀过来了!” 一边听一遍注意着宁焰举动的顾从警觉喊道,反应迅速地在宁焰杀过来时拔剑迎敌。 顾长卿下意识后撤,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带来的二十余人死伤过半,宁焰战斗力居然如此强悍。 顾长卿除宁焰之心更甚。 不除掉宁焰,后患无穷。 顾长卿快速从怀中拿出一枚古哨吹响。 这声音单一等人也听到了,各个表情严肃。 “不好,他们还有援手。” “那该怎么办?”单武医术超绝,但武功比起单一等人差了不是一星半点,他基本上都是能躲则躲。 “护送主子撤退,我来断后。”单一果断下令。 单武看了眼前方已经快要欺到顾长卿面门上的主子,苦着脸,“只怕是难了。” 单一又杀了一人,空隙中顺着单武的方向看去,立即安排其他人,“十二,你速去看看我们的人到了何处,还有多久?” “好。” 十二抹了把脸上的血,运转轻功很快消失在密林中。 那头,顾从被宁焰不要命的攻势所伤,只能带着世子快速后退。 顾长卿回头看向宁焰,后者浑身是伤,有酷刑所致,也有刚才新添,此时已经成了一个血人。 “顾从,他现在很弱。”顾长卿说。 “此人不容小觑,他比以前更强了。”顾从已经顾不得主仆尊卑,和世子共乘一骑,将后背暴露给敌人。 宁焰追了一段路就停了下来,不再上前。 纵然对顾长卿充满杀意,理智仍旧占据上峰。 随后跟来的单一注意到顾长卿身后的动静,迅速意识到,比十二去探查消息来的更快的,是顾长卿的援手。 这次来人更多。 纵然宁焰和单一等人武力超群,在前期消耗掉大量体力后,以少对多,难有胜算。 顾长卿也调转马头面向宁焰。 “你还不束手就擒?”说罢,他神色间浮现出一丝对弱者的怜悯。 新一批的黑衣人列队而站,局势再度扭转。 宁焰只看顾长卿,“我只问一句,那四日我若跟她暴露你的行踪,你是否会连她一起射杀?” 这个她是谁,宁焰没明说,顾长卿秒懂。 他懂了,却只陈述事实,“你没说。” 宁焰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还等什么,战!” 顾长卿再次指挥身后众人,“杀!” …… 第二百七十章 焰死 两日后,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炸响了平静的朝堂,引起群臣激愤。 宁焰死了。 押送宁焰的官吏也死了。 他们死在龙云岭,宁焰的尸身落入河水中,是被下游一浣衣的农户女发现的。 早朝上,一众大臣为此吵得不可开交。 “什么?宁焰死了?谁能不惜与朝廷作对也要杀他,此人惯会做局,只怕他又是做局逃了吧。” “圣人已判流放之重罪,说明宁焰罪不至死,务必找到杀害宁焰的凶手,为他报仇!” 文臣武将各有观点。 吏部负责官员调动任命,宁焰当初入朝堂是通过显国公荐举的方式,结果闹出这么大幺蛾子,显国公作为推荐的举主,按理说应该负全责。 但吏部和御史也逃不了考核、监察有失的责任,甚至还会因为显国公而罚他们更重。 作为吏部侍郎来讲,都快恨死宁焰了。 “此子死了好,死得妙,但虽死尤不足以平民愤,要当着百姓的面鞭尸方能消其恨。” 武将的想法就简单多了,尤其是跟上都护赵隽交好的一众官员。 宁焰在云州一战功绩太过辉煌,他们不愿这等人才俊杰陨落后还要受人指指点点。 “你们未免太过恶毒,多年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都说人死灯灭,人都死了你还不放过人家,这就是你们这些文人雅士的修养?” 侍御史:“宁焰犯的是欺君重罪,按理当祸及家人,而且他还骗取显国公府少爷身份,自己却是个父母不详的浮萍一缕,着实让人怒气难消。” 武将破口大骂:“积点德吧,你们这些花花肠子谁还不知,宁焰再怎么说也是云州一战大获全胜的功臣,没有他,云州战场现在只怕依然战火连天,你们站在这里真是说话不腰疼。” 吏部侍郎不屑,“谁知道他的战功是真是假,都有传言说是他冒领军功,实际立功者另有其人。” 武将唾口唾沫:“我呸!有本事你去云州给老子冒领一个回来?” 宁焰神乎其技的对敌手段早就传遍了三军,谁人不佩服他能想到那般周全的计策。 说宁焰别的可以,说他冒领军功,跟随宁焰的三百人精锐和云州军绝不同意。 为将者也不能苟同。 文臣被武将铜铃大小的双目瞪得有些怯场,但思及这是朝堂,对方不敢造次,于是继续说。 “宁焰到底是被杀还是杀人逃跑,我们谁也不知道,他武功那么高强,谁能杀得了他啊,所以此子定是跑了。” “你给老子拿出证据来,别在这儿瞎嚷嚷,以为自己声大就有理了?” …… 对峙的两方人马吵得那叫一个火药味十足,唾沫子横飞。 圣人一颗脑仁被底下的臣子们吵得生疼, 细心的王庆关切道:“圣人,您没事吧?” 圣人摇摇头,一手支着额头撑在扶手上,低声道:“让他们吵,派人给朕仔细观察,看谁有异常。” 王庆:“是。” 宁焰身死不是小事。 第一点,究竟是谁敢冒着得罪朝廷的风险去杀了宁焰,这很明显就是抗旨,视圣令如无物。 如果宁焰的仇人是大景朝的人,还可以说句仇杀,但若是杀害宁焰之人来自云州一战结交的仇人,那就上升到了几国邦交。 圣人之怒,恐无人敢受。 第二点,事发现场的龙云岭实在邪乎,去年顾世子在那里失踪差点身死,今年又折了个宁焰。 龙云岭之地,真的如此蹊跷诡异吗? 还是去岁剿匪没剿干净。 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负责侦办案件的官兵们,在现场只看到一大片打斗的痕迹和血迹,但除了毁掉的林木、囚车,和死了的押送官吏外,竟然找不到刺杀之人半点证据。 而且所有人都忽略了一点,那就是圣人到底想不想让宁焰死。 为了朔望王女身份的事,宁焰将圣人和朔望使臣玩弄于股掌,但圣人最终只罚了宁焰流放,而非诛九族。 即便这其中或许有朔望王女的求情在,其实也能由此窥探到圣人一星半点的想法。 只是如今朝堂上众臣争执不休,嗅觉敏锐的文臣和粗中有细的武将们都忽略了。 唯有王庆这个圣人亲信,看透了一切。 为了宁焰这事儿,早朝生生拖延到了晌午。 早朝后,圣人召尚书左仆射、中书令、门下侍郎等官员入御殿…… 就这般又过了三日,宁焰的尸体被人带回。 仵作亲自验尸,断定尸体上的酷刑和宁焰当日所受相同,伤口化脓腐烂时间与宁焰离开上京流放的时间相当,泡在河水中肿胀的程度也大致无差。 面部虽毁,尚且能辨认出是宁焰的模样。 板上钉钉的尸体就在那里,再无人怀疑宁焰是做局逃跑。 至此,刺杀一事被掩盖,宁焰流放途中暴毙身亡的消息由朝廷认定,并发往各处。 百姓眼中的“毒瘤”一死,可谓全民皆欢。 而朝廷中,却自有一股暗流涌动。 没多久,由礼部主持的皇家祭典现场多处坍塌,圣人震怒不已。 于是掌经营兴造之务的工部郎中被革职查办。 结果为了一个工部郎中,不少人都求到了圣人面前,各种理由都有,都是求情的。 圣人为此在御殿内砸了一只上等的端砚,怒道:“朕还不知,一个小小的工部郎中,朕都无权发落了?” 王庆俯首跪地。 工部郎中看着不是个大官,位置却较为重要,而最重要的是,工部郎中和顾氏一族有姻亲关系,是明晃晃的显国公一派人员。 圣人只是略略修剪枝丫,就迎来这么多阻力,怎能不怒。 受此影响,任四品官的礼部侍郎顾二老爷也没落到好处,反而被降职去了下面的礼部司。 事情还没完。 宁焰死讯公布的次日,圣人就下令调显国公回京。 显国公回京当日,府上其余人也都有调遣。 益州知州顾长卿,平调陈州知州。 名为平调,但益州之富饶,是陈州远不可比拟,圣人这是在敲打。 而现任陈州知州的顾三老爷,圣人以朝廷需要为由,将其调回上京重任屯田员外郎一职。 京官是比地方官更好,但从五品到从六品的落差,明眼人看得出,还是降了。 显国公府中,只有顾长烈这个大理寺少卿尚且安稳。 顾家人调动频繁,就连嗅觉迟钝的人都知道了,圣人或许是因宁焰身死,而对显国公存了意见。 为何呢? 宁焰的死关显国公什么事? 宁焰不是冒认了显国公第三子的身份,对显国公府有亏欠吗? 圣人此举难道另有隐情? 第二百七十一章 回归 一时间众说纷纭。 与顾家交好的官员,至少明面上不敢触怒圣人,默默与顾家人拉开了距离。 圣人从王庆口中得知后,只是冷哼了一声。 各中缘由任由这些人去揣测,他不明说。 只是,在看完手里的秘报后,圣人愈发不满,冷冷一笑。 “他顾执真是好大的胆子,若不是朕派人去查,都不知道雪苑梅林那具朔望国侍女的尸体,竟真是他所为,埋尸十余载,他究竟想做什么,既然这么能,要不朕这个位置让他来做?” 这话可就太重了。 王庆只恨自己耳朵没聋。 不幸的是,他这儿还有件火上浇油的事。 “圣人,底下人传了一封密函。” “拿来?” 王庆擦了擦汗,把手中的密函呈上去。 圣人打开一看,随即更是怒火中烧,啪一掌拍在案上。 “好一个顾谨,枉朕如此器重他!” 王庆晃眼瞧了一下,只看见顾谨、陈州这几个字眼。 圣人面罩寒霜,“顾长卿的调令暂压,叫吏部尚书即刻来见朕,还有,派人去益州查探,看看顾长卿是否也如顾谨这般酒池肉林、鱼肉百姓!” 王庆腰弯得更低,恭敬道:“是。” 百官不知圣人暗中的手段,只能从显国公府上的事隐隐察觉。 眼前的平静,只怕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 朔望国国都,雪松城。 车马加水路,共花去一月多的功夫。 从夏到秋,朔千重不负使命,终于带着朔望国的王女回到了他们的都城。 在入城的前一晚,朔千重安排宋欢喜住进了一幢明显带有朔望国建筑风格的大宅子里,这里早有从雪松宫派来的宫女太监,皆是训练有素。 汇合后跟随而来的随楚沾了宋欢喜的光,也住进了大宅子里,再次享受到被人伺候的感觉。 哪怕只是住一晚,宫女太监们都热情高涨。 舟车劳顿,宋欢喜兴致不高,仍配合着他们庆祝。 半梦半醒地睡了一觉,到了第二日清晨,秋风扫进一片形状纹路陌生的落叶,再次提醒宋欢喜,她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 大清早的,刮了胡子、泡了个澡,洗去满身风霜与尘土的朔千重焕然一新。 为了今日,他特地穿上隆重朝服携一众官员等候在宅子外,迎接他们的王女归朝。 宋欢喜一早醒来就被人换上了朔望国的王女规制服饰。 金丝银线绣出的太阳月亮图案大气庄重,在深蓝色锦缎面料上熠熠生辉。 再看后面,从裙角逐渐向上延伸,一颗巨树图腾攀爬上肩背,和宋欢喜之前在雪苑梅园发现的那枚徽章图案相同。 看上去就像是宋欢喜背了一棵树在身上,光线越亮,其形态越发生动,其精巧华丽让人见之难忘,更何况这还是被她穿着,又多一股出尘脱俗的天姿神韵。 说她是九天神女也不为过。 被宫女太监簇拥着出来,朔千重等人朝王女行跪拜大礼,之后有大宫女扶着宋欢喜上了一辆插满朔望国花的花车。 “驾——” 王女的花车启程,朔千重等朝臣前后护送,一路朝着雪松城去。 从宅子外到雪松宫外的很长一段路,沿途百姓自发夹道欢迎,各个欢喜雀跃,洒水祈福,端的是热泪盈眶。 见到王女真容,多种纷繁复杂的情绪激荡在心间,让他们看向王女的眼神有激动,有喜悦,也有心疼,还有愧疚…… 宋欢喜感受着这些人波涛汹涌的感情,承受着他们崇敬热切的视线,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这些人是她的子民。 而她的子民,很爱她。 一个多月漂浮不定的心,得知身份后难以置信的想法,在这一刻逐渐安定下来。 宋欢喜让自己沉下心来感受他们的爱,感受这座雪松城的底蕴与特别之处。 为了迎接宋欢喜,表示对她的重视,今日雪松宫宫门大开,左中右三扇大门均可通行。 他们穿过正中那扇大门。 宋欢喜才发现,红毯从城内一直蔓延到宫内,直至雪松宫正大殿。 她也察觉到,朔望国的雪松宫与大景朝的圣宫有些不同,相较而言,这里面少了一些威严庄严,多了一些花草树木,蕴含着勃勃生机。 “王女,到了。”朔千重在一旁提醒。 花车正好在一处空地停下。 宋欢喜从车上下来,沿着铺就的红毯一路向前,最终在雪松殿前停下。 “王女到——”朔千重拉长了声线高声喊道。 殿内等候已久的国君和王后,还有朔望国的朝臣们,纷纷向外看。 “王女,不用紧张,进去吧。”朔千重小声提醒。 宋欢喜深吸口气,端着昨日恶补来的仪态踏入殿内。 国君朔东流、王后望瑰漪,一手牵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孩童从位置上站起来。 宋欢喜跪下行礼,“儿臣,拜见父王,拜见母后。” “我的儿!” 王后殿下罕见失态地走下台阶扶起宋欢喜,将人抱在怀里,只觉再紧都不为过。 被扔开手的姑娘看到只属于自己和阿弟的阿妈,去抱了别的人,忍不住悄悄怒瞪过去。 两侧大臣唱拜,“臣等恭迎王女归国,王女否极泰来,吉人天相。” 宋欢喜第一次见到自己的身生父母,这位阿娘脸颊微瘦,雍容华贵,看着不是柔美秀丽类型,反而有些女将的英姿飒爽,看着就能独当一面,十分大气。 没想到自己的阿娘是这样的,和宋家阿娘完全不一样。 “母后。”宋欢喜喊道。 “诶,我的儿,你受苦了,饿了吧,宫里早就备好了你爱吃的,走,阿妈带你去吃好吃的。” 王后殿下说完,也不管国君和一干大臣,拉着娇娇女儿的手就走了。 国君陛下和大臣们:“……” 大臣们还等着宣读祝词吟唱赞歌,见证王女殿下去历代国君王后的牌位前认祖归宗,并请求大祭司宣告王女正式回归呢。 就这? “咳咳。” 国君陛下到底还是国君陛下,尚且沉得住气,虽然王后这样不合礼仪,但那些繁文缛节着实不着急。 扫了一眼下面的朝臣们。 “今日有事无事?无事?好,退朝。” 风风火火说完,国君陛下就拉着一儿一女扬长而去,半点不给朝臣们反应的时间。 风中凌乱的朝臣们:“……” “后头还有那么多礼仪流程,都不弄了?” “不让王女去城楼上接受万民朝拜了?” “今日,不该摆个筵席迎接王女尊驾吗?” 朝臣们试探地发出声音。 第二百七十二章 静溪 朔千重倒是理解他们这对任性的国君和王后,闻言老神在在。 “我昨晚入宫请示过,各位放心,今日的晚宴肯定有,晚上雪松城内还有烟花,国君都安排好了,各位大人先入宫参宴,之后就带着家中妻儿老小在城里放烟花、泼水庆贺吧。” “至于规矩礼仪,哪里急在这一时,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嘿嘿。” “真的?”仍有朝臣不敢相信。 朔千重睨了他一眼,“要不,咱们休假这三日,你来上朝?” “还要放三日假?”其他人都惊呆了。 朔千重眯眼笑,“是也,是也。” “那还等什么,咱们快回去吧,国君王后真是顶顶英明的君主,王女也是顶顶有福气的王女!” 一时间大家不顾形象,欢呼着往外跑。 雪松宫的宫女和太监们今日也是见到了一桩奇闻。 只见这些大人们不顾形象地在宫里小跑起来,脸上的笑没了往日的矜持,看起来颇有些不值钱的样子。 …… 静溪殿。 王后殿下拉着女儿入殿,先去带她去换下沉重的王女礼服,殿内的西施阁早早就摆好了午膳。 “累坏了吧,溪溪,快坐,快坐。” 王后殿下拉着宋欢喜的手不放,直到发现不方便,才依依不舍松开手。 失落之下,只有拿起筷箸帮她夹菜。 “这道葱醋鸡非常好吃,你快尝尝,还有筋头春、通花软牛肠、烤羊腿和雪酥饼……都是大景朝的美食,你都尝尝。” 王后殿下一边夹菜一边说。 她夹得太快,宋欢喜还没吃多少,碗里就已经堆满了。 王后突然想起什么,招呼宫女,“对了,水晶饭快点给溪溪上上来,还要一碗冰镇酥酪准备着,饭后吃。” “是。”宫女喜气洋洋下去准备。 没多会儿,匆匆赶来的国君陛下和他们的一双龙凤胎都到了。 国君朔东流没像以前那样坐在妻子旁边,而是抛下龙凤胎坐在宋欢喜另一边,和妻子一起给她夹菜。 一张成熟稳重的脸上这会儿也抑制不住的流露心疼,“你多吃点,看你瘦的,也不知这十几年受了多少罪,把人饿成这副模样,改日见到大景朝圣人,我定要好好问问,他治下的百姓过得这么水生火热,他知道吗?” 国君王后在百姓心中有如神袛,但他们都很平易近人,对自家孩子,直接用“我”来自称也是家常便饭。 朔东流一边表达不满,一边给女儿盛汤,并充满怜爱地摸摸她的头。 “多吃点,慢慢吃,不着急。” 宋欢喜嘴里有东西,加上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点头。 朔东流和妻子对视一眼,接着双双温柔地凝视宋欢喜。 宋欢喜“……” 相比较宋欢喜今日众心捧月的待遇,平日里宠爱颇多的一对龙凤胎今日备受冷落。 这样大的反差让二王女殿下不高兴了。 “阿妈,阿父,我和阿弟还没吃呢。” 作为当今国君陛下唯一,哦不,是唯二的金枝玉叶,望茴茴站在桌旁两手抱臂,大声控诉着。 国君王后抬头看了一眼,一儿一女碗里果然什么都没有,遂招呼惯常伺候他们的宫女太监上前布菜。 “好好吃,大喊大叫像个什么样。” 年仅十岁就惨遭失宠的王女望茴茴和王子朔煌光:“……” “阿弟,她真讨厌。” 望茴茴对着只小了一刻钟的朔煌光咬耳朵。 朔煌光难掩暴躁地抓掉几根头发,“我们为什么会有大姐,我为什么变成了老三!” 望茴茴觑他,“你的关注点是不是跑偏了?” 朔煌光捂着脑袋,“我不管,我不要做最小的!” 望茴茴:“可你就是最小的啊,她不在,你就是小二,她回来了,你就是小三。” 朔煌光更郁闷了。 望茴茴想到什么,眼睛一亮,“阿弟,你附耳过来。” “干嘛?”朔煌光警惕地看着她。 望茴茴:“我不捉弄你,你也不喜欢她吧,我们干脆这样……” 朔煌光半信半疑地将耳朵凑过去,之后越听越认真。 朔东流适才吼了一句小女儿,好不容易从对大女儿的疼爱中移开一点精力,就看到对面两个古灵精怪的小崽子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什么。 “你们在干嘛?”他好奇问道。 望茴茴和朔煌光虎躯一震,赶忙分开。 “咳咳。”望茴茴拿起筷箸开始刨碗,欲盖弥彰道:“我们什么都没说。” 朔煌光的动作跟阿姐一模一样,两人埋头苦吃。 “不吃菜?”朔东流提醒。 望茴茴和朔煌光同时伸筷箸到相同的盘子里,接着动作整齐划一地夹了块不知道什么东西进碗里,双双低头吃东西。 “那是辣椒。”朔东流突然就有些嫌弃。 下一刻。 望茴茴吐着舌头,“斯哈斯哈。” 朔煌光跟着吐舌头,“斯哈斯哈。” 他们吃出来是辣椒了,辣得他们眼泪止不住往外冒。 朔东流无语,一人盛了一碗汤,“喝点汤。” 望茴茴:“喝喝。” 朔煌光:“喝喝。” 朔东流:“……好傻。” 王后望瑰漪:“行了,别管他们,他们自己知道。” 也对。 朔东流很快想通,在宋欢喜刚松口气时,父爱泛滥的一堆菜又夹了过来。 宋欢喜:“……” 对于他们的热情,宋欢喜有些不堪忍受,但她又不敢说。 到底人生地不熟,阿爹教过要低调,宋欢喜贯彻到底。 用完午膳,朔东流才想起还没介绍一双小儿女,“他们是龙凤胎,出生只差了一刻钟,大的是女儿,随母姓,叫望茴茴,小的是儿子,随父姓,叫朔煌光,可以叫他光光……嗯,不过他好像不大喜欢别人叫他光光。” 介绍完,朔东流就开始赶人,“行了,你们该午睡了,快走快走。” 工具人望茴茴和朔煌光:“……” 就这? 不过他们再不愿意,还是被带走了。 国君朔东流和王后望瑰漪把宋欢喜迎接到静溪殿的正殿,亲自带她游览整座静溪殿。 王后望瑰漪给她解释,“朔望国男子多以朔为姓,以山川湖海天地现象为名,女子多以望为姓,以花草树木自然美景为名。” “你阿父,也就是国君,他叫朔东流,你阿妈我叫望瑰漪,是你的亲生父母,这座静溪殿,就是我们以你的名字命名的。” 静溪殿,望静溪。 经过刚才那番解释,宋欢喜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依照着山川湖海来取名,是用的男子的取名习惯。 或许,他们真的很重视她。 宋欢喜这样想着。 说起名字,就不由得牵扯出当年往事。 望瑰漪长叹口气,陷入了回忆。 第二百七十三章 血脉 “你是朔望国的静溪王女,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儿,当年朔望国内乱,你阿父坐镇国都,阿妈怀着你,不得已之下带人逃往大景朝,谁曾想大景朝也有追兵。” 望瑰漪眼神中有痛苦,也有懊悔。 “当年正逢冬日,我突然发作将你生在了山里,为了不让追兵对你不利,我只能让柔怀带你离开,我们约定好了重逢的信号,但是阿妈没想到……” 说到这里,望瑰漪忍不住哭出了声。 柔怀是她最信任的贴身大宫女,从小就在她身边,对她忠心不二,为了保护她,还学过一些武功。 望瑰漪当年是很信任柔怀的,所以才将刚出生的女儿托付给她。 谁能想到,柔怀没有背叛她,却是自个儿被人杀死了。 望瑰漪为自己曾怀疑过柔怀而感到羞愧自责。 朔东流抚着妻子的背一阵安抚,代替妻子继续往下说。 “当时瑰漪生产完顾不上身子难受,带人拖住了所有的追兵,没想到柔怀带着你还会遭到另一队人的伏击,柔怀死了,我们本以为你也不在人世,但你的长明灯一直未灭,亮了十多年……” 宋欢喜接话,“所以你们就找了十多年?” 朔东流点头,惭愧道:“是我们能力不够,才让你漂泊在外了这么久。” 相比他们,宋欢喜显得很理智,“你们为何断定我就是你们的女儿?万一不是呢?万一是巧合?” 望瑰漪不住摇头,“不是的,不是的。” 她带着宋欢喜来到殿外的一颗大树下,“你试着和它交流?” 宋欢喜眼神戒备,“你想做什么?” 她如今孤身在外,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人心。 宋欢喜不得不怀疑,他们是因为知道了她的秘密,并且想用她的秘密做什么事,才找了她回来。 “别慌,孩子别慌。”望瑰漪拍拍她的手。 “望这个姓很特别,女子以花草树木自然美景为自己取名,也是成百上千年传下来的习俗,你知道为什么吗?” 宋欢喜当然不知道。 望瑰漪:“只因为望姓一族的女儿有一个随着血脉流传的神通,这种神通会择人,并非人人都有,只会出现在极少数几个人身上,大祭司曾有预言,我腹中的胎儿必有一人有此神通,茴茴却没有。” 他们夫妇二人只有三个孩子,其中两个女儿一个儿子。 两个女儿中,茴茴没有,有这种神通的就只能是他们的大女儿了。 宋欢喜:“我凭什么信你们?” 朔东流夫妇很是心酸,不知到底是什么样的生存环境,才让他们的女儿成为了这样一个谁都不敢轻易相信的人。 “我带你去见大祭司,去了你就明白了。”望瑰漪说。 宋欢喜下意识道:“我不去。” “为何?”望瑰漪不懂。 宋欢喜摇头,“我不想去。” 她的身上不只是可联结草木这一个秘密,还有另一个做梦的秘密。 大祭司既然能从胎儿时期就推算出一个人的神通,宋欢喜怕自己的另一个秘密掩藏不住。 而且她有预感,能做预知梦这个秘密,会牵扯到另外的一件让她不想接受的事。 她不能去见大祭司。 这样想着,她也这样说了出来,“我不能去。” “好好,不去,咱们不去。”望瑰漪舍不得逼她。 “如果证实我没有这种神通,你们还会十几年如一日的找我吗?”宋欢喜突然问。 “你说什么傻话。”朔东流不忍斥责她。 但也想让她知道他们做父母的,对儿女的爱都是一样的。 “你阿妈当年得知柔怀和你下落不明,忧思过重,食不下咽,我们因着你的事身子都不大好,大祭司看不下去,说我们必须再生一个孩子,才能找到你……后来才有了茴茴跟光光,本来也是留不住的,全靠大祭司安胎。” 即便是现在,因两次生产元气大伤的妻子,和朔东流自己,身子其实都不大好。 “对不起,我不知道。”宋欢喜有些慌乱。 她不知道自己的亲身父母为自己做了这么多。 “没事没事,你不必自责。”望瑰漪柔声道,随后瞪了夫君一眼,“你跟孩子说这些做什么?” 朔东流理亏地摸了摸鼻子。 “我想休息了。”宋欢喜觉得自己需要好好消化一下这些东西。 朔东流和望瑰漪对视一眼,无奈地点点头。 “晚上有晚宴,你多睡会儿,什么时候醒来,咱们什么时候开宴?”朔东流试探着问她。 宋欢喜点头。 朔东流松了口气,沉声吩咐静溪殿的宫女太监把大王女照顾好,帮她立了威,才和妻子离去。 等人都走了,宋欢喜不习惯殿内这么多服侍的人,“你们都下去吧。” 其中一个大宫女上前:“王女,我们应当服侍您的。” 宋欢喜:“都下去!” “……是。” 一众宫女太监怕她生气,不得已退下。 宋欢喜就地坐在这颗树下,靠在树干上,抬头望着天。 “你在想什么?”宋欢喜耳中响起一道声音。 这次是大树主动问她。 宋欢喜:“我真的是他们口中的朔望王女吗?” 大树:“我叫颜如海。” 宋欢喜听着这个有些熟悉的名字,很想问它和颜如玉是什么关系。 又想到或许不合时宜,最终放弃了。 颜如海:“你的确是朔望王女。” 宋欢喜:“你是怎么知道的?” 颜如海:“一种感应。” 宋欢喜不信,“感应这种东西太过飘渺,都是靠嘴说。” 颜如海建议,“或许你该去见见大祭司。” 宋欢喜摇头,“我不去。” 颜如海:“你在怕什么?” 宋欢喜:“我没怕。” 颜如海:“你的心跳的很快。” 这都能感应到? 宋欢喜吓得从地上站起来,“我有些累了,先回去休息了。” 说完,她也不管颜如海如何,小跑着进了殿。 殿内很宽大,各式各样精美的物件错落摆放,有些宋欢喜根本说不上名字,但一眼看去就知道很名贵。 她什么都没动,只选了一处临窗的软榻躺了上去,随手开了半扇窗。 看着外面晴朗的天空,漂浮的云彩里似乎还能看到宁焰那张凉薄到无情的脸。 宋欢喜闭上眼不再看,就这么渐渐睡了过去。 宁静的秋日里一片祥和,宫里的草木清香伴随着宜人花香,让人睡意沉沉。 不知过去多久,半开的窗沿上突然冒出两颗蛇头。 还在“嘶嘶”地吐着蛇信子。 第二百七十四章 龙凤胎 若是宫女太监还在,见此必定会惊得满身是汗。 为了提前做好准备,静溪殿早在朔千重刚传回王女消息时就开始修缮整理。 朔东流和望瑰漪担心女儿不适应国内的水土,也怕她见了蛇虫鼠蚁受到惊吓,命人提前把殿内全部清理了一遍。 按理说不该有蛇的。 现在却偏偏出现了。 没有宫女太监在,无人提醒宋欢喜,更无人驱赶危机。 躲在角落里的望茴茴眼冒金光,双手捏紧,激动道:“快了快了,它们就要钻进去了。” “已经进去了。” 朔煌光又开始抓头发,“那两条蛇该不会把人给咬死了吧。” 望茴茴仗着身高拍了一下他的头,“别胡说,那两条蛇没有毒,我只是吓吓她,看她还敢不敢抢走我们的阿父阿妈。” 朔煌光到底是储君,没她那么乐观,“我只怕阿父阿妈把我们吊起来打。” 望茴茴嘟嘴,“你怎么回事儿,灭我们志气涨他人威风?老师有教吗?” 朔煌光看着手里几根头发丝,攒了攒埋进土里,闻言不再做声。 总归坏事已经做了,要罚也是罚两个人,而不是他一个。 老师还教过一个词,叫法不责众。 又等了会儿,望茴茴有些不耐,“怎么里面还没动静啊?” 他们分明已经看到两条蛇钻进去了啊。 朔煌光又想揪头发了,忍了忍,念着地里的头发还没长到脑袋上,又忍了忍。 只说:“你那两条蛇不会带毒吧?” “怎么可能?”先是理直气壮反驳一声,想了想,望茴茴也开始自我怀疑起来。 完蛋了,不会真带毒吧。 吓吓人可以,要是把人毒死了,她和阿弟也活不成了。 望茴茴慌了,拉起阿弟的手,“快,我们进去看看。” 朔煌光也有些慌,二人一个推门进殿,一个扒在半开的窗沿往里看。 结果仅是一眼,有些相似的龙凤胎脸上,露出了同样的表情。 瞳孔地震 ,呆傻地张大了嘴,下巴差点掉地上。 “怎……怎么会这样?” 屋内的望茴茴捂着过快跳动的心口后退好几步,直至撞到了椅子一屁股坐了下去。 窗外的朔煌光“嚯”一下跳出了几步远,看了眼吓掉后没来得及埋进土里的头发,很有些心疼。 “阿弟,阿弟!”望茴茴朝外头喊。 朔煌光快速跑进来,“你小点声,宫女太监都要被你喊来了。” 望茴茴指着宋欢喜,“她她她……你瞧见了吗?她徒手抓蛇!” 语气间满满的都是不可思议。 朔煌光绝望地点头,“我看见了。” 望茴茴暂时想不到自己会遭受阿父阿妈的责罚,看着宋欢喜的眼神已经染上了恐惧。 “你你,你不怕?”她惊恐地问。 宋欢喜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在望茴茴姐弟二人不知道的时候,一手抓住一颗蛇头,任由蛇的身子缠在手腕上。 不以为意道:“有什么好怕的。” “你还是不是人?”望茴茴吼道,她就没见过这么淡定的人。 就连阿父见了突然出现的蛇,也要捂着胸口蹦出至少三丈远,再拎着耳朵把她大骂一顿。 不怕蛇就不是他们家的人。 望茴茴逻辑自洽了,“你肯定不是我们家的,说,你扮作我阿姐到底有什么目的?” 宋欢喜:“我倒要问问你们,在我窗子外放蛇,是何居心?” 和宁焰待久了,宋欢喜冷下脸来时,也会露出几分不怒自威生人勿进的气场。 望茴茴缩到了椅子里头,一瞬心虚。 朔煌光盯了她一眼,真是没出息。 他将矮胖的身躯,挡在这个只比自己早出生一刻钟的阿姐面前,挺起胸膛,“你不要动她,都是我一个人做的。” 望茴茴闻言颇为感动,“阿弟,你真好。” 朔煌光:“我阿姐傻得很,尽会用些不入流的劣质手段,偏还不让人说,谁想这次提到铁板了,你是铁板,我们以后不惹你就是。” 望茴茴:“……” 感动的泪登时化作气恼。 宋欢喜是大人,年长姐弟二人六岁,自然不可能跟他们一般计较。 “带着你们的蛇,走吧。” 她找了个布袋,把两条蛇放进去,并把布袋系紧,再递给朔煌光。 朔煌光接过,还是不放心,“你会去跟阿父阿妈告状吗?” 宋欢喜摇头。 朔煌光不理解,“为什么?” 宋欢喜轻笑,“不必。” 这话听在龙凤胎耳中,就是不屑。 她不屑跟他们作对。 望茴茴闻言也不怕了,拉起阿弟,挺直腰杆,“我们走。” 出了静溪殿,望茴茴恼羞成怒,“她竟敢瞧不起我们,朔光光,你有什么好办法?” “再说一次,不要叫我朔光光。”朔煌光不满。 “就叫就叫,朔光光朔光光,光光光光……” 朔煌光受不了魔音入耳,捂着耳朵跑了。 望茴茴注意到他手上装的布袋,突然灵光一闪,跟着追上去。 “阿弟阿弟,我想到了一个好法子。” 她终于不再喊,朔煌光停下脚步,“什么?” 望茴茴看了眼他手中的布袋,笑的见牙不见眼。 朔煌光知道她又在憋坏了…… 龙凤胎走后,宋欢喜没把刚才的蛇放进眼里。 为什么不怕蛇? 常年待在杏花村里,常和大怀山为伴的她,见过的蛇类虫类,应当比望茴茴姐弟二人见过的还多。 而且大怀山上还有个李大夫,当初初次见到身受重伤的宁焰,她就把宁焰拖到了李大夫处。 李大夫是大夫,用的药奇奇怪怪,什么老鼠的屎、蛇的皮、人的指甲盖等等,许多稀奇古怪的她都见过。 这种背景下,就算再怕蛇怕虫子,也都克服了。 这么一想,发现又想到了宁焰。 宋欢喜摇摇头,把人晃出去,闭上眼再次入睡。 结果这一觉没睡多久,就听外面传来一阵哭声,她睁开眼静静听着。 是望茴茴拉着父王来做主了。 望茴茴边走边哭,边哭边喊:“哇啊啊,阿父阿父,她不喜欢我们,放蛇出来咬我和阿弟,你看我的手都出血了呜呜呜……” 朔东流平时喝的水比闺女流的泪还多,岂能不知又是她使坏。 他之所以跟着来,是想看看大女儿有没有被吓到。 “行了,你可装的像点吧,你阿姐不跟你计较,我还要找你麻烦呢。” 望茴茴哭声一顿。 恰在此时,宋欢喜将门打开。 第二百七十五章 告状 尴尬的对视。 望茴茴的蓄意污蔑被逮了个正着。 还有什么比告黑状,被告的那个人却就站在自己面前更尴尬? 她硬逼出来的眼泪也收回去了,一张包子脸涨得通红,反应迅速地把自己藏到阿父身后。 “父王。”宋欢喜礼貌喊道。 “诶,溪溪啊,你睡醒啦?”朔东流呵呵笑。 “嗯,醒了。” 朔东流把身后的小女儿挖出来,“快,跟你阿姐道歉。” “我凭什么道歉,我做了什么我?”望茴茴嘴硬反问。 朔东流:“我还不知道你?你把自己被蛇咬的事情栽赃到你阿姐身上了吧,自己说说,你错没错?” 望茴茴小脸倔强,“我没有,我没错!” “嗯?” “就是没错。” 朔东流“嘿”了声,挽起袖子,“我还治不了你了,快道歉!” “我不道歉!”她眼眶都红了。 阿父根本就不喜欢她,有了另一个女儿后,就连她手上的伤口都不被在意。 “撒谎不承认,这可不是什么好品德。”朔东流扯着她的小胳膊。 望茴茴被扯动了,接着几乎用尽浑身的劲儿紧紧抱住阿父的腰,这下子不管朔东流怎么扯都扯不动。 朔东流真的严肃起来,“快道歉,贼喊捉贼,你老师是怎么教你的吗?” “我就不!”望茴茴大声吼回去,小手拽他衣服拽得紧紧的。 “阿父生气了!”朔东流语气沉下来。 望茴茴小身板抖了抖,她知道阿父没说谎,自己惹恼了阿父。 可阿父竟然为了一个外人对她生气,不分青红皂白就断定是她的错。 即便是她撒谎,阿父也不问她为什么撒谎,一点都不在意她的想法! 望茴茴感到不公,不断攀升的怒气让她开始口不择言。 “阿父眼里只有她,再也没有我跟阿弟了,我跟阿弟是你捡来的吧,我们要遭到这样对待,既然这样阿父为什么要生我和阿弟,阿父是个负心汉!” 话一说完,望茴茴负气跑走了。 “你给我回来,不会说话不要乱说!”朔东流在身后喊。 望茴茴跑得更快了,眼睛在抱着阿父时就憋着泪,又是真的伤心,一路哇哇哭得凄惨,跑远了还能听到她的哭声,一直没停过。 朔东流不由得揉了揉眉心。 小女儿被他惯坏了,越来越不像话。 想到大女儿还在,他又换上笑脸转过头来,“你小妹不懂事,别跟她计较。” 宋欢喜眼底闪过羡慕,淡淡道:“放心吧父王,我不会同她争的。” “还是你贴心啊。”朔东流很欣慰。 宋欢喜只是笑笑。 想到蛇,朔东流走进殿内,左右瞧了瞧。 “他们是不是拿蛇吓唬你了?蛇呢?还在殿里吗?别怕,阿父帮你抓它们。” 宋欢喜跟进去,“不用了,蛇我已经还给他们了。” “还?” 朔东流有些惊讶,这个字就用的很魔性。 宋欢喜点头,下意识解释,“他们趁我睡觉在我窗沿放蛇,被我警醒抓住,不过我已经还给他们,方才望茴茴手上的伤口我也看到了,的确是蛇咬的,不过无毒,应该是她为了让您心软故意为之。” 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陈述一遍,没有添油加醋地煽风点火,只是表达事实。 朔东流拍拍她,“其实你不用说的这么详细,我也是知道的,茴茴这个性子我老早就说要改,不改往后要吃大亏,不过她心其实不坏,就是任性了些,她只要接纳了你,她会对你很好的,慢慢来吧。” 宋欢喜:“我会努力适应的。” 朔东流一听她这话就心疼了,“你是朔望国的大王女殿下,是我朔东流的女儿,你无需去适应谁,要适应也该是旁人来适应你。” 他这话说的霸气,宋欢喜不置可否。 朔东流轻叹,“你第一天回来,还不大相信我们,来日方长,别着急。” 宋欢喜敛眸,“是。” 事实上,这一刻朔东流很想把大女儿抱进怀里,像小时候对待茴茴和光光一样,逗她开心,逗她笑。 到底是错过大女儿十几年,错失了她最重要的人生经历,要想让她彻底接受这个家,又谈何容易。 终归回不去了。 朔东流能做的,就是把握好现在和以后,用今后的每一天陪伴,换来大女儿的慢慢接受。 想到这里,朔东流既歉疚,又释然。 “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你那对养父母,他们把你教的很好。” 说到阿爹阿娘,宋欢喜脸上的笑容真诚了许多,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是的,阿爹阿娘对我很好。” 朔东流心中微涩,不过没说什么。 他适时转移话题,“晚宴你可有什么想吃的?大臣们都想和你相处相处,不用担心也不用害怕,一切都有我和你阿妈。” 宋欢喜:“我没什么想吃的,都可以。” 朔东流点点头,“也好。” 表面这么答应着,他心里已经开始上心,思索着大景朝有什么美食。 “我去安排一下。”朔东流说。 “好。”宋欢喜点点头。 离开静溪殿后,朔东流没去别的地方,而是踏足了雪松宫的典膳房,亲自核实菜单,并一道一道盯得精细,很认真的模样。 国君这幅态度让典膳房的大厨们片刻不敢松懈,都铆足了劲要在国君面前大露一手。 就在典膳房热火朝天的气氛下,时间过得很快。 几个时辰后,晚宴开始。 为了应对晚宴,宋欢喜换了身相对轻松却不失隆重的服饰,这都是王后望瑰漪提前准备好的。 换好礼服,化好妆容,宋欢喜一路随着宫女的引导,来到了晚宴举办的地点。 菡葭殿。 王女回归的昭告已发布全国,并公告天下。 其他国家如何,朔望国人并不在意。 但在朔望国内,今晚绝对是个极其特殊的日子。 花灯花船花摇曳,载歌载舞载团圆。 为了庆祝这一重要的时刻,雪松城内灯火通明,百姓的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民间把他们对王女的祝福和喜爱顺着歌声传入雪松宫。 雪松宫,菡葭殿内,宋欢喜依稀仿佛感受到了百姓的热情。 这让她觉得 温暖,却也虚幻。 此时的菡葭殿,琉璃宫灯照出璀璨光芒,美酒美食招待满朝大臣。 这是一场轻松的晚宴,上至国君王后,下至朝臣宫女,脸上都洋溢着舒心的笑容。 动作间也带了几分随性恣意。 第二百七十六章 晚宴 宋欢喜坐于高台,就在国君左下侧的位置。 而她的对面则坐着那对龙凤胎,龙凤胎受到阿父阿妈的压制,此时敢怒不敢言,憋屈又泄愤似的吃着嘴里的东西。 吃着吃着,他们都要哭了,没在哪次晚宴上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阿父阿妈平时到底对他们藏了些什么? 简直太不公平! 宴至正酣。 国君朔东流和王后望瑰漪同时起身,一人站在宋欢喜一边,把她的名字和身份再次正式介绍。 “大王女望静溪,碧玉年华,亭亭玉立,她本该享王女之尊,却替朔望百姓受苦十六载,孤身在外,孤苦无依……从今往后,尔等当尽心竭力守护大王女,与王女同心同德,同甘共苦,以敬本君之重,同敬王女!” “同心同德,同甘共苦,以敬国君之尊,同敬大王女!” 朝臣们放下杯盏,纷纷行礼。 “好,今日晚宴全民皆欢,诸位不醉不归。”说完,朔东流先喝一杯。 “不醉不归。”朝臣们也开始回敬国君。 气氛愈发热烈。 丝竹管弦等乐曲共鸣,象征团圆喜乐的舞蹈看得人眼花缭乱。 所有人都很高兴。 国君王后很高兴,宫女太监很高兴,王室朝臣们也很高兴。 宋欢喜,也高兴。 但她的高兴与这些人不同。 她高兴的地方是,她看着别人高兴,所以感到高兴,却不是发自内心由衷地感到高兴。 这场晚宴是为迎接她而举办,有许多人都来和她说话,夸奖她文静娴雅,举止有度,是一国王女之典范。 宋欢喜知道自己应该融入其中,把自己当成主角,和他们共享乐趣。 只是,她发现这有些难。 过往十多年的生活几乎占据了她生命中的全部,深深烙印进了骨髓记忆里。 而来到朔望国真正认亲的日子,算起来一日还不到。 她做不到摒弃过往接受现在,更做不到和这里的父王母后言笑晏晏,却不去想远在大景朝衢州望陵县杏花村的阿爹阿娘。 可若是做不到,她又该如何? 今日这些人不论真心还是假意的恭贺她可以不放在眼里,但她能感受到父王母后待她很好,她没有理由去辜负这样一份用心。 端着笑脸又迎接了一波人的夸赞,宋欢喜手中的酒杯再次空了。 一旁的宫女很有眼色立即为她斟满美酒。 “谢谢。”宋欢喜脸色微红地对她道谢。 “不,不客气。”宫女有些受宠若惊,只觉得大王女性子真是随和。 宋欢喜有些醉了。 不常喝酒的过往,让她面对今晚一杯接着一杯的敬酒有些吃力。 但她现在是王女,再也不是在锦院能随心所欲的那个宋欢喜了。 她知道自己代表的不是自己,而是王室的形象。 于是脑袋昏沉中,她给自己下了一道指令,那就是必须笑。 不管面对谁,都要笑。 宴席间大臣们很是放松。 因为国君方才亲口说了放假三日,他们今晚只管可劲儿喝酒,都说好了,不醉不归。 酒喝的多了,朝臣之间的闲谈也少了一些顾忌。 底下不知是谁,突然提到了王女年龄,继而提到王女的婚事。 “王女虽然在大景朝成过婚又和离过,但是她嫁的人还真不错。” “听说是大景朝豪门之家显国公府上的世子,而且那世子温润儒雅,是个翩翩佳婿,王女不亏。” “这样好的姻缘,王女怎么就和离了呢?” “是呀,怎么就和离了呢。” 不知内情的人十分困惑。 接下来就有消息灵通地给他们普及了,“你们还不知道吧……” 这些人说话的声音不小,殿内很多人都听见了。 还清醒的人先仰头去看了看坐在上方的王女。 发现她面带笑容,一点也不介意的样子,就大胆了些,还特意拿了壶酒坐去边上听。 席间要饮酒,望茴茴和朔煌光年龄还小,望瑰漪就先带着他们回去了。 高台上只剩下国君朔东流和大王女宋欢喜。 朔东流显然也听到了臣子们的谈论,小心谨慎地瞅了瞅女儿的脸,也看到了她面上的笑,想来她是不介意的,便没让人阻止。 作为国君,他的消息肯定比朝臣们都灵通,知道那个世子顾长卿还没女儿死心。 不过那顾长卿在成婚期间竟还有妾室,还纵容自己府上的女眷伤害女儿,这点朔东流不能忍。 在还不知道顾长卿在女儿心中有多少分量时,朔东流这里已经把人打入了冷宫。 他不得不提醒女儿,“静溪啊,天涯何处无芳草,咱们朔望国的青年才俊多的是,顾长卿那种过期的花,咱就不要了哈。” 宋欢喜脸上挂着的笑一直没落下,虽然没听清,却也知道是父王在对她说话,于是她下意识点点头。 朔东流见状放下心来。 注意到女儿没吃什么,他又让宫女给女儿布菜。 宋欢喜来者不拒地吃了起来,听话的样子让朔东流一阵窝心加心疼。 底下臣子们的话题,已经不知何时从王女和顾长卿成亲的往事上,转移到了王女和宁焰那段差点成了的婚事。 “挺说王女第二次成婚的对象原是显国公第三子,但你们猜怎么着,那人身份居然是假冒的,而且还向所有人隐瞒王女的身份,累得咱们千重大人耗费巨大精力才将人找回。” 被提到的朔千重耸了耸鼻子,对这话显然是默认的。 有人一脸愤慨,“那人怎么这样啊,他姓甚名谁,家住哪里?什么产业?有何身份?胆大包天也敢娶我们王女?” “好像是叫宁……宁……宁焰,对,就是宁焰,那人叫宁焰。” 宁焰? 宁焰! 这个名字瞬间捅了马蜂窝了,大家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宁焰就是让我们割让涟城等三城,还要向大景朝纳贡的那个心机男?” “他别不是骗取大景朝显国公第三子的身份后,人家看在显国公的面上把这功劳算在他头上的吧?” “咱们王女也太惨了,遇到这么一个大骗子,偷心贼。” “还好宁焰的算盘落空,老天有眼啊,让王女回来了。” “不止如此,宁焰受到了惩罚,现在处境可不咋好啊。” “什么处境?” “流放!” 嚯。 流放可是重罪。 “看来大景朝的圣人对宁焰种种行为也已经不满了。” 还有人消息更灵通,“嗐,你这消息都过时了,据我得到的第一手消息,宁焰已经死啦。” “死了?”这声音不免大了些。 哗。 朝臣们的谈论越来越高涨。 “谁死了?宁焰?不会吧?” 这句话突然穿破重重阻碍,入了宋欢喜的耳。 第二百七十七章 死讯 “哐当——” 筷箸一下子掉在了桌案上。 那句话如一柄重锤狠狠砸在宋欢喜脑袋上,让她心神俱碎地踉跄起身。 一旁宫女看见她歪歪倒倒的样子,想过来扶着她,却不料有人比她更快。 “王女,您没事吧?”是另一个宫女,看着王女一脸担忧。 也是,平易近人的主子谁不想伺候,有人上赶着表现是意料之中的事。 前面那个宫女心里也没有不平衡,只道:“落雪,你可要扶稳了,别让王女摔着了。” 被称作落雪的宫女点头,“我知道了。” 宋欢喜却一把将落雪推开,脚步趔趄着走下高台,朝着那群聚在一起的臣子们走去。 朔东流瞧见了,既疑惑又担心,“王女要干什么,快去扶着。” “是。”落雪福了福身马上提起裙摆下去。 王女不要人扶,她就在一旁护着。 宋欢喜对身后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她的耳中只有那句话不停回荡。 宁焰死了? 宁焰死了! “宁焰怎么会死?”她走到人群外,问出这句话。 突兀的女声在一群大男人里显得很突兀,很快有人认出她,起身行礼,“大王女殿下。” 一人起,所有人都起了,或清醒或昏醉地行礼喊人。 “宁焰怎么死的?”宋欢喜只想知道答案。 刚才那个说宁焰死了的臣子战战兢兢上前,“那个,也许是臣听错了。” 宋欢喜上前一步,揪住他的衣领,“你告诉我,宁焰什么时候死的?” 众人发现此刻王女的脸上再也不见了笑容,紧紧盯着一个人的样子凄厉而执着。 殿中的歌舞因为这个插曲停了,朔东流直接吩咐人下去。 他来到女儿身边,不敢去扯女儿的手,害怕把她伤着了,同时也恍然。 原来白日里平静温柔的女儿,并非一点脾气也没有。 茴茴和光光用蛇捉弄都没见她生气,却因为一个宁焰死了的消息性情大变。 宁焰之死,朔东流也是知道的,但得知死讯后他没有去了解详情,认为那并不重要。 这个时候他也只能催那个臣子,“朔方海,你快说!” 朔方海此时肠子都悔青了,被王女揪着衣领之后,他就立刻清醒了过来,这会儿听到国君的话,再也不敢隐瞒。 “臣只是好奇,所以才让人去打听的……说是宁焰在流放途中,途径大景朝一个冀州的龙云岭被人暗杀,连同押送他的大景朝官兵们也都死了。” “而且听说宁焰死状极为凄惨,被杀害不说,还被人投了河,打捞起来的时候尸体都浮囊了,满身都是伤,看了就让人害怕。” 说到这里,朔方海还不忘为自己找补。 “当然这都是臣听说来的,具体是真是假也不确定呢。” 他每说一句,宋欢喜的脸色就惨白一分。 她揪着衣领的手都没了力气。 “怎么,怎么会这样。”宋欢喜难以置信。 这个消息简直太突然了。 她说过绝情的话,威胁过宁焰,宁焰如果跟她分开,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 当时只不过是一句吓唬人的话,想让宁焰收回分手的言辞,谁知如今一语成谶。 她不能接受。 为什么会这样? “溪溪。”朔东流被她脸上的破碎感惊到,想抱着她却又不敢。 她现在这个样子太让人心疼了。 难以想象宁焰对她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是什么时候死的?”宋欢喜艰难地问出口。 朔方海:“好像是半个多月前。” “半个多月。”宋欢喜喃喃。 记忆渐渐清晰。 那时宁焰初流放,她跟了宁焰四天,想让宁焰回心转意。 四天后她失望之下离开宁焰,和宁焰分道扬镳,随着朔千重的马车去追阿爹阿娘。 当时她清楚地记得,阿爹还在照顾阿娘,阿娘还在昏迷。 她给了钱让程氏医馆的大夫一路陪同,之后才带了随楚离开。 后面坐了几日马车,一行人上船走水路的日子,恰恰是半个多月前。 原来就是那几天啊。 就差了那几天。 朔方海注意到王女力道松动,就悄悄往后撤退,撤到了王女揪不住的地方。 宋欢喜已经无力去关注他,她脑海里全部都是宁焰,被宁焰的死讯充斥着。 她似乎听见宁焰在控诉她,控诉她为什么那么绝情,为什么说走就走,为什么不能多坚持几天。 是啊。 她为什么不多坚持几天呢? 虽然不知道宁焰为什么当着圣人的面亲口认罪,不知道为什么他要疏远她。 可宋欢喜知道,其中有一个原因一定是宁焰不想拖累她。 明明知道。 明明都知道的。 她明明知道宁焰对她不是冷漠无情,知道宁焰因为她暑热昏迷加月事腹痛,才松口再见她,说出让她走的话,也只是心疼她了。 她为什么不多等几天呢。 就几天而已! 宋欢喜开始恨。 恨自己身子不争气,连那点暑热都扛不住。 恨去到上京后没有勤加锻炼,导致脚上那么容易起水泡。 恨自己连月事都记不住,明知会腹痛却不给自己准备药。 她更恨,恨自己的倔强,恨自己坚持徒步跟车,故意惹宁焰心疼。 因为她的倔强,因为身子原因,让所有的隐患都集中到了那一日。 如果她一开始就不抱着那种想法,而是选择坐朔千重的马车,护送着陪宁焰到岭南,就没有这么多事了。 三千里而已,跟到底其实也没什么。 她有的是时间啊。 为什么就是没坚持呢? 只需要多坚持几日,宁焰就不会死了。 越来越多的遗恨和懊悔让宋欢喜呼吸不畅,快要被心里的愧疚压得喘不过气。 “溪溪,你,你别哭啊。” 朔东流看到女儿脸上大颗大颗往下掉的泪,有些手足无措。 “我没事。”宋欢喜嘴唇咧开,重新扬起一抹笑容。 “我只是有些醉了,竟出现了幻听。”她拍拍头,有些失笑,“抱歉,让你们失望了。” “没有失望,你是阿父最骄傲的女儿。”朔东流拿出帕子给她擦泪。 宋欢喜半垂着眼,逆来顺受的样子,乖乖巧巧任他擦脸。 泪擦完了,宋欢喜说:“喝酒喝了太多,头有些疼,我想回去休息了。” 何止是有些疼,其实是头疼欲裂。 “快去快去。”朔东流视线落在一直护着女儿的宫女身上,“你,快扶王女回去,轿撵,对,本君的轿撵就在外面,让王女坐轿撵回去。” 落雪遵命,“是。” 宋欢喜刚走出菡葭殿,心痛如绞下,一口心头血猛然喷出。 “噗——” 之后整个人彻底失去了意识。 “王女!” 第二百七十八章 昏迷 宋欢喜吐血晕倒了,菡葭殿内一片混乱。 落雪作为随行的宫女,第一个接住王女,同时她惊慌失措的声音惊动了里面的朝臣和国君。 这下还搞什么晚宴,还说什么不醉不归。 朔东流赶紧让人用轿撵把王女抬回静溪殿,并紧急传唤巫医。 巫医到了,说王女是怒急攻心,并且开了药方。 可宋欢喜服药多日,仍旧昏迷未醒。 雪松宫彻底乱了套。 不仅一向平易近人的国君和王后大发雷霆,朝臣朔方海被怒斥贬官,就连望茴茴和朔煌光都因为抓蛇捉弄长姐的事情被罚了跪。 望茴茴和朔煌光年纪还小,这次也被吓到了,不敢再撒娇耍赖。 静溪殿内。 短短两日时间,巫医大夫几乎住满了所有的空房间,几日后甚至随楚都被请了进来。 只因为顾长卿突然来到朔望国,得知宋欢喜昏迷后当即向国君朔东流引荐了神医随楚。 随楚很无语。 他原本打算在新的地方彻底摈弃掉“神医”的头衔做回自己,现在却被顾长卿一句话弄得下下不来台。 面对巫医每日开的汤药,随楚其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他诊治后说的与其他巫医差不多。 “王女是怒急攻心之症,每日的药没有问题,至于为何醒不过来,大概是王女自己不愿醒。” 但这个结果并不是朔东流和顾长卿想要的。 顾长卿:“还请神医想想办法,银子不是问题。” 随楚:“……” 朔东流本就对顾长卿没有好印象,不大相信他,因此连带着对随楚也不怎么信任,闻言直接把随楚赶了回去。 又过了几日,宋欢喜还是昏迷,在顾长卿的劝说下,朔东流这才妥协,决定让随楚试一试。 这日。 静溪殿的寝殿内,所有人都撤走了,只留下随楚,还有这几日伺候周到的宫女落雪。 随楚想把落雪也支走,“你先出去看着汤药,我来给王女诊治。” 落雪一动不动:“王女昏睡多日,你需得尽快诊治。” 这带有命令性的语气绝不是一个宫女该有的,也不是求人的态度。 随楚第一反应不是呵斥她不懂规矩,而是惊疑不定。 “你……” 落雪从袖中拿出一张药方,放到随楚面前的矮桌上。 “王女的病,除了怒急攻心,还有因疲累和长途跋涉引起的虚劳症,涉及五脏六腑,与肝、脾、肾关系密切,病机主要是五脏气化功能失常,治疗关键在于调理五脏气机。” 随楚听得一愣一愣。 虚劳症他倒是知道,可症状一般都是不寐、健忘、腰痛、眩晕等吗,也不像王女这样吐血昏迷多日不醒啊。 看出他的疑惑,落雪并未过多解释,而是道:“按照这上面的药方下去煎药,你不会出事。” 随楚:“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落雪:“因为你别无选择。” 随楚便明白了,这个落雪知道他的底细。 他心中隐隐有个猜测,“你和单武是什么关系?” 落雪:“活命的条件还有一个。” 随楚等着她的答案。 落雪:“本分,话少。” 随楚:“……” 他倒是很想反驳,可不得不承认落雪的出现解决了他的燃眉之急。 “好,我选择相信你。” 到了这个时候,就不得不赌一把了。 落雪还有一个要求,“王女好之前,都由你来为王女看诊,这段时间殿内除了你我,殿内不能进任何人。” “这又是为何?” 落雪:“你不需要知道。” 好吧。 随楚总算知道,出来混都是要还的,看来是他还没还完。 随楚出去了,并把自己“改良”后的药方交给国君朔东流,并照着落雪说的复述了一遍。 “虚劳症?”朔东流不是很懂,将方子交给了巫医。 巫医对此不是很认同。 随楚故作镇定,“若想要王女醒来,请务必按照我说的做,这段时日用我的药方给王女煎药,而且除了我和贴身宫女,谁都不要来见王女。” “大胆!”朔东流怎可留一个外男和自己女儿独处一室。 顾长卿在一旁为随楚做担保,“还请国君陛下同意神医的做法,不会有事的。” 朔东流还是不松口。 顾长卿;“我不会害她,若她有事,我用这条命来赔。” 随楚:“国君陛下若是不信我,大可让王女继续吃其他人煎的药,王女醒不醒得来就看天意了。” 一软加一硬,朔东流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于是从这天起,静溪殿所有的巫医大夫都撤走了,殿内的宫女太监也调了大部分去外殿,宋欢喜的寝殿只有落雪和随楚能够进出。 …… 宋欢喜做了一个梦,她又梦到了长生哥哥。 很奇怪,她已经来到了朔望,却还能梦到他。 这次她见长生哥哥的地方是大怀山,此时长生哥哥正坐在林中的一块大石头上。 寒风凛冽,冬日肃冷。 大怀山地处南方,冬日里仍是草木茂盛不见白雪的葱茏景象。 长生哥哥穿了一身半新不旧的冬袄,手里编着一个花环。 “长生哥哥。”宋欢喜喊道。 但也仅仅只是站在两步外的地方喊一声。 她不再如前几次梦里那样满心欢喜、毫无顾忌地和长生哥哥相处,她变得迟疑、生疏,更加忐忑、心虚。 宋长生闻言抬起头来,看到是她,脸上扬起一抹温暖柔和的笑。 “快过来,冬日里的花少,我找到几朵山茶花,给你用草编个花环,戴戴看合不合适,不合适哥哥再改。” 山茶花大,编成花环十分显眼。 宋欢喜双脚下意识往前走两步,弯腰,由着哥哥帮忙戴上花环。 “还是好看的。”宋长生夸道。 宋欢喜含蓄地笑笑,“哥哥喜欢就好。” 宋长生察觉到她的不对劲,歪头去看她的脸,“怎么了?可是发生了什么?” 宋欢喜双手搅在一起扯来扯去,很是犹豫。 她不是阿爹阿娘亲生女儿这件事,对着长生哥哥十分难以启齿。 宋长生鼓励道:“哥哥说过,有什么都可以和哥哥说,无论好坏,哥哥都会陪着你。” 听到这句话,宋欢喜顿时红了眼圈。 宋长生:“还记得哥哥专门送给你的歌吗?” 宋欢喜狠狠点头。 宋长生揽着她坐到一旁的石头上,怕她冷,还垫了一点草在上面。 接着低缓幽幽的声音开始响起,再度哼唱起那首节奏轻快的歌谣。 “欢喜欢喜入我家,爹娘兄长都爱她。” “欢喜欢喜初长成,愿她有个真心人。” “你很好,莫自扰,心所想,有所成,做这世间的幸福人……” “欢喜欢喜入我家……” 第二百七十九章 命运 宋欢喜不说,宋长生也不催促,只是一遍一遍不停地哼唱着这首歌。 不知过了多久,宋欢喜才试图走出困境,鼓起勇气问他。 “哥哥,如果我不是你的妹妹,你……你还会爱我吗?” 宋长生笑,“你怎么不是我的妹妹,你永远都是我妹妹。” 宋欢喜有些急,“我是说如果。” 宋长生摸摸她的头,“放宽心,你在做的,所经历的所有,哥哥都看在眼中,我们家都很感谢你。” 这句话他上次也说过,宋欢喜当时不觉得有什么,但是现在…… 她突然睁大了眼,“难道你知道我不是……” 宋长生含笑着点点头,“是啊,哥哥一直都知道,我们家都很感谢你。” 宋欢喜思绪又开始乱了。 原来从那个时候起,哥哥就已经在暗示她不是阿爹阿娘的亲生女儿,不是他的亲妹妹。 不然他为什么要把她和他们区分开,用“我们家”来代替。 宋欢喜懂了,她全都懂了。 但是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不是阿爹阿娘亲生女儿这件事,是宋欢喜一个过不去的坎儿,纵然到了新的环境,找到了自己的亲生父母,她仍陷在过往中出不来。 宋长生也有些无奈,“该你知道的时候,你自会知道,我没办法决定命运的安排,就像你我相见,也都是命运左右。” 宋欢喜:“阿爹说,他是在你的……捡到还在襁褓中的我的。” 宋长生补充她不敢说的话,“坟边吗?” 宋欢喜抿唇。 宋长生显然比她豁达,“哥哥死了,这点哥哥自己知道,哥哥死后的这十六年,一直在看着你们,朝升夕落,四季轮转,宋家小院炊烟袅袅,阿爹阿娘和你的身影都在眼前,这样很好。” 宋欢喜:“书上说人死后会投胎转生,哥哥为什么没有?” 宋长生很诚实,“因为舍不得。” 宋欢喜憋了很久的一个问题,此时她想问出来,“阿娘当年难产生下的那个女婴……” 宋长生安抚地握住她的手,“不要害怕,她这一世和阿爹阿娘没有缘分,已经去往下一世了。” 宋欢喜表示了解,同样也知道了一个消息,原来人死后真的会投胎转世。 “哥哥在这世间飘荡十六年,真的没事吗?” 这个问题宋长生没有回答她,而是问出了另一个问题,“还记得裕福寺上的一个牌位吗?” “什么牌位?” “宋铁花。” 宋欢喜指尖轻颤,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宋铁花那就是那个女婴?” “不是。” 宋长生却也不再继续往下说了。 宋欢喜更不敢往下问。 换做以前的自己,可能还会打破砂锅问到底,但现在不会了。 她真的害怕,并且深刻意识到那句话的正确性。 ——知道的越少,过得越幸福。 宋长生:“不要不开心。” 宋欢喜想让他放心,“我很开心的,除了知道自己不是阿爹阿娘的女儿时有过崩溃的时候,后来回到朔望国,见到了自己的亲生父母,我还是开心的。” “哥哥知道吗,我的身份竟然是王女,所有人都很尊敬我,我回来的那天,雪松城内全城的百姓和官员都在为我庆祝,而且我还有两个弟妹……” 她巴拉巴拉说了很多,全都是获得新身份的好处,吃的穿的用的,不用花钱就有人伺候等等。 殊不知,她越想表达自己的开心快乐,其实就越不快乐。 “所以哥哥,我很好的,你不用担心我。”结束时,她说了这样一句。 宋长生轻轻叹息,“你啊,如今对哥哥也开始报喜不报忧了。” 宋欢喜:“哥哥,我没有,我真的挺好的。” 宋长生直言:“那个叫宁焰的郎君,是你的心上人?” 他突然提起宁焰,让宋欢喜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当场怔在了那里。 宋长生不愿给她太大压力,想让她放松。 “比起顾长卿,哥哥的确更认可宁焰,他虽无显赫高贵的身份,却一心待你。” 听到宁焰这个名字,一颗心就像被一只巨型大手狠狠拧着,让宋欢喜所有的伪装和故作无事统统都失去了原本的意义,也让她回忆起了最不愿回忆的事情。 “他死了。”宋欢喜很小声很小声地说。 “可是我不愿相信,我知道他没死。”声音稍稍大了一点。 宋长生:“阿爹阿娘在杏花村,大夫一直都在,你无需担忧……跟着心走吧。” 宋欢喜偏头看他,“哥哥也相信宁焰没死吗?” 宋长生摇头。 宋欢喜眼神一瞬暗淡。 宋长生:“我不能回答你,跟着心走,哥哥会一直陪着你。” 宋欢喜重燃希望。 “我知道了,谢谢。” 宋长生:“不必对我道谢,我们是兄妹。” 宋欢喜被他的坚定感染到了,却也忍不住苦笑,“哥哥虽然还认我,可阿爹已经不认我了。” 宋长生还在说什么,宋欢喜发现自己只能看见他嘴巴一张一合,耳朵里却听不见他的声音。 她这下相信了,长生哥哥不能对她透露她未知的事。 不过这样也够了,宋欢喜思忖着,有机会去找人学学唇语,以后说不定能看出点什么。 总而言之,因为长生哥哥这些话,她的心情的确好了很多。 这次她主动告辞,从石头上站起来,“哥哥,我要走了。” 宋长生没有挽留,一如既往地笑,“要记住,哥哥会一直陪着你,不论发生什么。” “嗯,我会的。” 宋欢喜朝他挥了挥手,接着整个人跌入了一股巨大的旋涡里。 …… 宋欢喜再次醒来,眼前一片黑暗。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意识回笼后,昏迷前的事情在脑海里迅速过了一遍。 她随着朔千重来到了朔望国,见到了父王母后,晚宴气氛正热,却听到了宁焰的死讯,她一口血吐了出来…… 所有的记忆都清晰明了。 她刚要坐起来,却敏锐地发现身旁有人。 宋欢喜重新闭上眼,屏息。 这时殿内突然亮了起来,宫女落雪自言自语,“秋日的晚上有些凉,神医有点不靠谱,大晚上还让开窗户。” 之后就是一扇接一扇窗户关闭的声音。 没多久,灯火熄灭,落雪出去了。 宋欢喜睁开眼坐起来,撩开纱帐,就着昏暗的光线四处寻找。 刚才她分明感觉有一股气息,这个时候却没了。 难道是落雪? “落雪。”她朝门外喊。 落雪很快进来了,脸上带着不可思议和激动的表情,“王女,您终于醒了。” 宋欢喜:“你一直在这里伺候?” 第二百八十章 落雪 落雪点头,“是啊王女,您昏迷了好久,奴婢白天在殿外守着,晚上就在一旁的耳房里。” 宋欢喜:“那你刚才可有听到什么动静?” 落雪迷茫道:“没有啊王女,怎么了?是发生了什么吗?要不要奴婢去叫人?” 看来真的是落雪。 宋欢喜摆摆手,“不必了。” 落雪将殿内的油灯一盏盏点燃,寝殿再次恢复明亮。 宋欢喜躺回床榻,双手交叠放于小腹上,重新闭上眼。 “王女?”落雪的喜悦劲儿淡下来,看到她这样有些担心,要知道那晚王女刚出菡葭殿就吐血的样子可是吓坏了一群人。 “我没事。” 没照镜子,宋欢喜不知道自己脸色有多苍白,也看不到自己迅速消瘦下去的身形。 于是落雪主动开口,“王女已经昏迷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国君陛下请来了许多巫医,但都于事无补,还是大景朝的显国公世子推荐了一个神医,才把王女的病慢慢治好。” “王女昏迷这段时日,国君陛下派人去大景朝探查宁……宁公子的死,其死因千真万确,顾世子的到来也验证了这一讯息,所以王女,您还是要多多顾好自己的身子才行啊,万不能再如此了。” “神医?顾长卿?”宋欢喜抓住了重点。 “是的,那个神医很厉害,巫医都说您是心病,但神医说您还有虚劳症,要对症下药。”落雪道。 “你让神医进来见我。”宋欢喜从榻上起来。 她昏迷半个月,此时毫无睡意。 长生哥哥的话,阿爹阿娘的情况,还有宁焰的死,哪一样都让她无法安然入睡。 “是。”落雪出去喊人。 没多久随楚走了进来,落雪则在外面守着。 宋欢喜看到随楚,眼眸微眯。 神医就是随楚,她不算很意外。 随楚知道自己在王女面前没有遮羞布,走过来就双膝跪地,两手合十,一副崩溃模样,“我的姑奶奶,这次真的不怪我,我也不知道我的药能让你醒过来。” 宋欢喜单刀直入,“是谁给你的药?” 随楚往外头瞥了一眼。 “你在看谁?” “外面?” “刚才那个宫女?” “还是你的同伙?” “是谁教你骗人的?” 宋欢喜一句接一句地把话砸过来。 随楚不妨昏迷半月再醒过来的宋欢喜变得这么聪明,一时间竟然被她问住了。 “我没看谁,只是刚才进来看到一只小狗,觉得有趣而已。”他这样解释。 “不对。” 宋欢喜顺着他刚才的视线走过去,一直走到寝殿门口,而一门之隔的外面,就是刚才那个宫女的身影。 看着映在门上的那道阴影,宋欢喜说:“你进来。” 落雪推门入内,福了福身,“王女。” 宋欢喜:“你是谁的人?叫什么名字?” 落雪:“奴婢原是菡葭殿的一名宫女,那日晚宴奴婢正好在王女身后服侍,后来王女听到宁公子的死讯精神恍惚,国君陛下便名奴婢在旁护着,之后王女晕倒,奴婢就跟着来到了静溪殿。” “奴婢名叫落雪。” “我记得当日给我倒酒的宫女不是你,是另一位。”宋欢喜依稀还记得那个宫女的脸。 落雪很诚实,“当日给王女斟酒的是秋夕姐姐,原本是该秋夕姐姐去扶王女的,但被我取代了。” 宋欢喜对她的心机没有什么异议,人往高处走,这是人之常情。 只是她不相信,“你仅仅只是为了往上爬,所以才来伺候我?” 落雪跪下了,“王女和蔼可亲,对下人随和体贴,奴婢能来伺候王女,实乃三生有幸。” 宋欢喜:“你错了。” 落雪面露不解。 宋欢喜:“我来朔望国的路上怎么折磨朔千重的,他是不是没跟你们说?来的第一天我住在外面,第二天我随花车入城,在雪松宫里待的时间不足一日就昏迷,你在菡葭殿才和我待了多久,就知道我和蔼可亲,随和体贴了?” 落雪:“……” 失策。 她想了想,又道:“奴婢是听大家说的,而且王女流落在外受苦多年,本也有任性的权利,奴婢想伺候王女,也是奴婢自己愿意。” “那你知道随楚是什么人,就敢把他引到我的殿内?你说顾长卿引荐了他,若随楚没有真本事,半个月的时间,是不是足够他原形毕露了,我现在就告诉你,他的能力治不好我。” 落雪一脸震惊。 宋欢喜:“现在露出这种表情已经晚了,刚才你出去叫随楚的时候我留意过,外面没有其他人,父王这么放心把我这个寝殿交给你们二人,你说说,随楚是怎么治好我的?” “这……神医天纵之资,他治病的时候奴婢都在殿外候着,不清楚其中细节。” 宋欢喜看向随楚,“真的吗?” “额……”随楚显然心虚了,他瞅了瞅落雪,“是的,我治病的时候她不在。” “你犹豫了。”宋欢喜逼近随楚,“你在犹豫什么?你为什么要看落雪后才能回答?” 不得了不得了,随楚在宋欢喜身上感觉到了压迫力。 这当了王女就是不一样,能逼得他满头大汗。 “而且借你的身份隐瞒治病事实,这种事外人可不知道。”她像是在对谁说。 事情到此,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了。 落雪站起身,恢复本来的站姿和身形,声音也变回了原来的,喊了她一声,“娘子。” 宋欢喜浑身僵住。 有怀疑是一回事,真正戳破真相又是另一回事。 要怎么形容听到这道声音那一瞬间直击灵魂的震撼。 该怎么去表述这一声熟悉的“娘子”对她来说代表的含义。 气势十足的质问突然偃旗息鼓,宋欢喜目光定在随楚脑门的汗上,一时间竟不敢回头。 “娘子。”落雪又喊了一声。 她走过来,扶起宋欢喜,将她放到床榻上。 落雪蹲下,一只手握住她的,随后源源不断的内力从指尖开始传递。 感受到热意,宋欢喜略显空洞的眼神总算回落到她身上。 “单九?”她声音很轻,生怕惊扰了眼前的幻梦。 “是我。”单九看到她的面色稍有红润便停下了,再多怕她无法承受。 “我没有做梦?” 单九很肯定地回复她:“没有。” 宋欢喜拉着她的手,“啪”一下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娘子这是做什么!”单九蹙眉,拿出药涂在她脸上。 “我只想清醒清醒。”宋欢喜说:“既然你来了,宁焰呢?他真的死了吗?” 单九看了随楚一眼,“你出去。” 随楚正好还不想听,利索站起来就往外走。 第二百八十一章 决定 等人出去,单九才回:“属下不知。” 宋欢喜刚有喜色的面上出现裂痕。 单九解释:“主子派我出来时,他还没有被流放,流放后我和单武联络过一次,当时没有异样,但之后再传给单武的消息便石沉大海,我得知那晚负责接应主子的一共有三组人,也都联系过了,但迟迟未有回信,而我受命来到朔望,没有命令不得擅离职守,所以具体情况不算了解。” 宋欢喜:“这么说来,宁焰很有可能没死?” 单九摇头,语气凝重,“事实上,主子很有可能……” 宋欢喜及时打断,就当没听过,“好了你不用再说,我知道宁焰没死,我累了你去休息吧。” 说完,她很快地躺平,并拿过薄衾盖在身上,再闭上双眼。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单九只是看着,也不再多话,熄灭所有灯盏关门出去。 来到外面,单九看了眼随楚,“活命条件。” 随楚做了个捂嘴的动作,笑的谄媚,“我知道,本分、话少。” 看他还算识趣,单九回到耳房。 随楚也回到自己住的殿内。 一夜很快过去。 …… 王女醒了。 昏迷半月的王女终于醒了。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出雪松宫,也飞到所有朝臣的耳朵里,大家都很高兴,“罪魁祸首”朔方海更是大松一口气。 一大早起来听到这个消息的国君王后,更是带着两个孩子匆匆赶到静溪殿。 朔东流和望瑰漪疾步走在前面,到了寝殿门口却露了怯。 直至远远看到那个一直躺在榻上的大女儿坐在桌前喝药,还在和伺候的婢女有来有往说话时,他们夫妇才终于敢相信这一事实。 望瑰漪素来端庄果敢,情绪还算好,朔东流这位做父亲的却忍不住落了泪。 “丢死人了。” 望瑰漪拿帕子给他擦干净,拉着他和一双儿女往里面走。 “溪溪啊,你终于醒了。”望瑰漪轻声细语地唤道。 宋欢喜脸上带着淡笑,看起来气色还好,“母后,父王。” “你接着吃药,等会儿咱们一家人一道用早膳。” “也好。”宋欢喜点头。 吃完药,单九将药碗撤走,望瑰漪突然对龙凤胎虎了脸,“还不快给阿姐道歉!” 很怂的望茴茴和朔煌光再不敢造次,规规矩矩地双双跪到宋欢喜面前,异口同声道:“阿姐对不起,我们再也不敢了。” 望瑰漪:“大点儿声。” 望茴茴和朔煌光扯着嗓子喊,“我们再也不敢了!阿姐对不起!” 望瑰漪笑眯眯看向大女儿,“他们拿蛇吓唬你是他们不对,你阿父还当着你的面偏袒他们,你阿父也不对。” 朔东流比龙凤胎更有眼色,闻言不需要提醒,直接低声下气,“女儿啊,阿父真的错了,阿父不该口头教育了事,必须要让他们吃到教训。” 宋欢喜没想到还有这一出,不过她心里为有这样一对父母感到安心。 “谢谢你们,我不怪他们。” “谢谢”二字,让望瑰漪和朔东流又感受到她的疏远。 不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女儿到底从小没有跟在他们身边。 一家人用了早膳后,宋欢喜看着望茴茴和朔煌光也吃完了,才道:“我要离开。” “什么?”夫妇二人没反应过来。 宋欢喜:“我要去找宁焰。” “不可。”朔东流第一个拒绝,“此事阿父已经派人去调查过,也向大景朝圣人传信问过,宁焰的死证据确凿,没有第二种可能了。” “我要去找他。”宋欢喜坚持。 望瑰漪采取怀柔政策,“溪溪啊,你既然回来了,阿妈还安排了王室族人要和你认识认识,大景朝的事对你来说都过去了,你既然回了朔望,那就安安心心当你的王女不好吗?” 宋欢喜:“我要去找他。” 望瑰漪对一双儿女使了个眼色。 望茴茴接收到了母上大人的命令,只好不情不愿地开口,“阿姐你就留下吧,不然我和阿弟指不定天天挨揍。” 朔煌光下意识捂住小屁股,煞有介事地附和,“对啊阿姐你留下,我们一起上学。” 宋欢喜还是摇头。 朔东流突然道:“顾长卿来了,你还要去找宁焰吗?” 宋欢喜的态度始终坚定。 朔东流对外面喊道:“去把顾世子叫来。” 顾长卿来的很快,他们移步到了外面的凉亭。 “她要找宁焰。”朔东流丢下这句话,就坐去一边不再吭声了。 他的想法很简单,顾长卿既然还没对溪溪死心,就必定看不得溪溪为了另一个男人东奔西顾。 或许顾长卿能劝下溪溪。 抱着这样一个想法,朔东流竖起耳朵静静听。 可却听到顾长卿说:“我陪你。” 朔东流:“!” 他指着顾长卿的鼻子吼道:“你在说什么混话?” 顾长卿两手作揖,“国君陛下,大景朝我熟悉,宁焰虽然不是我顾家人,曾经却也在国公府待过,我对他有所了解,我陪欢喜……陪王女去寻人,相信凭借宁焰对王女的感情,但凡他还活着,就一定会出现在王女面前。” “同样,如果宁焰没出现,要么就是他真的死了,要么就是他对王女彻底放弃,我相信,王女得到答案后,会知道该怎么做。” 这番话让朔东流陷入沉思。 顾长卿未尽的话,就是女儿一定会死心。 他们都知道宁焰已经死了,死的不能再死,尸体现在或许都埋在哪片地下发臭腐烂,根本不可能有重见光明的一天。 溪溪去大景朝找人,是找不到宁焰的。 找不到人,届时溪溪一定会死心会放弃。 到那个时候,溪溪就能回来好好做她的王女,再也不离开。 想到这里,朔东流问女儿:“你要去多久?” 宋欢喜;“不知道。” 朔东流皱眉。 顾长卿:“大概三个月,最多年前一定回。” 朔东流脸色稍微好看了一点儿。 他跟着点头,“年节对朔望国人来说是很重要的一件事,今年又是溪溪回来的第一年,肯定比以往过年要更盛大。” 宋欢喜妥协,“那就年前。” 如今已经入秋,距离过年只剩下几个月,她希望能尽快找到宁焰。 找得到,她就回来、 找不到,她回来后还会接着找。 一定要把人找到为止。 宋欢喜想。 所有人都说宁焰死了,但她不相信。 她知道宁焰还活着。 她和宁焰之间的过节,一定要找到宁焰才能算清楚。 所以宁焰必须活着。 第二百八十二章 英雄 小半月后,秋意渐浓。 涟城。 这个曾经属于朔望国国土的边境之城,如今因为云州一战战败而不得已赔给大景朝。 宋欢喜到的时候,看到这里还有许多没有离开的朔望国人,和大景朝人混合其中。 顾长卿驱马上前,,也看着这一幕。 “故土难离,边境百姓对于自己归属哪国人实际上没有太大感觉,十几年前父亲也曾拿下过涟城,想来涟城百姓已经习惯。” 宋欢喜想到刚才办理的通关文牒。 大景朝版图扩张,涟城被迫割让,如今进入涟城就算是到了大景朝境内。 她没多说什么,看到这些人能够过得好就好,毕竟这一切的起因都是朔望国主动挑起纷争。 去岁冬日朔望国陈兵云州边境,除夕当晚云州城内突然出现一批死士百人杀千人,翻过年又开始大规模偷袭,当时宋欢喜作为大景朝人,也同大景朝人一样,讨厌过主动侵犯边境、抢夺边境百姓衣食的朔望国。 不过这次出来前,朔东流料到她会途经涟城,也怕她心有不安,便解释当时陈兵的原因。 “我那时生了一场怪病,你阿妈带着你弟弟妹妹去大巫那里为我祈福,朝中有朔千重等大臣坐镇,本以为万无一失……” 说到这里的时候,朔东流很有些咬牙切齿,“谁知那些王室老匹夫趁我们不在,暗中答应与笸箩国合作,等我知道的时候为时已晚。” 但朔东流也不把责任完全推给别人,“阿父也承认自己有私心,笸箩国以利相诱,不仅为我们增兵,还答应锻造新型武器……” “当时局势已经容不得阿父反悔,所以……” 宋欢喜:“所以你便顺水推舟了?” 朔东流点头,作为君王无法后悔,无法认错,却也知道自己的确冲动了。 “十几年前大景朝顾执把我们朔望国压着打,修养生息这十几年,谁心里没堵着一口气,那一战后国内经济疲软萧条,商贸不丰物资匮乏,直到近些年才稍有好转,和笸箩国合作,对当时的我们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他们当时想的是,就算啃不下整头狮子,也要咬下一条腿。 总要得利。 谁知一个素未听闻的小将宁焰横空出世,让他们和笸箩国的结盟迅速溃败,导致笸箩国至今都在水深火热之中。 朔望国除了割让三城给大景朝,丢了一员大将朔远州,将士们的损失倒是还在可控之中。 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朔东流是一个大气的国君,不会因宁焰导致他们战败而记恨,反而很欣赏他的能力。 不过一码归一码。 对于宁焰在流放途中不仅让女儿跟着受苦四日,还让女儿伤心的事情,朔东流心里还是膈应。 于是这次放女儿出来,朔东流的心情也很矛盾。 宋欢喜走之前他最后交代的不是让女儿照顾好自己,而是拿出了那张笸箩国的武器图纸。 “这个东西作为找回你的交换条件,朔千重已经给了大景朝圣人,但我给你这张更为详尽,此去若在大景朝遇到什么难处,你尽可拿这张图纸寻求大景朝圣人的庇护。” 宋欢喜起初不愿意要,朔东流坚持给她。 “看笸箩国那个样子,大景朝圣人得到详尽图纸只是时间问题,你给了他,我们还能卖个好。” 谁说朔东流不狐狸,能坐上国君位置的人,就没有心思蠢笨者。 所以来到涟城,看到尚算和睦的两国百姓,宋欢喜没有多加停留。 从雪松城出来,宋欢喜就跟着骑马,由一开始的生涩不适到如今的游刃有余,她的变化很大。 一行人穿过涟鹿山林,到了云州。 这里的感受又比在涟城更深。 因为一入城内,宋欢喜就看到家家户户门前都挂起了一朵白色小菊。 晃眼一看很容易忽略,仔细一瞧才能有所观察。 中午,他们在酒楼用食,顾长卿要了个包厢。 等小二上完菜后,宋欢喜才问:“你们城内为何会挂白色的菊花,是习俗吗?” 小二本来规规矩矩上完菜就要走,闻言拿起袖子抹了抹眼角,却是不肯说。 单九,如今伪装成落雪跟随宋欢喜,见状拿出一锭银子。 小二看她出手如此阔气,拿人手软,也不好不答。 他抱着托盘,“几位客官听口音不像云州人,是外地来的吧?” 宋欢喜待在大景朝十六年,口音自然是大景朝的口音,顾长卿就更不用说了。 她解释:“我们是出来游历的,在别的州县没见过这些,你们这儿……似乎有些特别。” 小二耸耸鼻子,看样子快要哭出声来。 沉痛道:“我们是为了纪念。” 宋欢喜:“纪念?” 小二点点头,“是啊,纪念宁将军。” “宁焰吗?” “对啊就是他。” 宋欢喜和单九对视一眼,顾长卿喝茶的动作跟着缓了下来。 说到宁将军,眼眶有泪也抵不住小二的一脸骄傲。 “宁将军在云州城时,曾在晚上四处巡视保护我们的安全,死士杀人的事再也没有发生过。” “后来也是宁将军凭借一己之力瓦解朔望国和笸箩国两国联盟,更把云州战场转移到了笸箩国,让敌人偷鸡不成蚀把米,他深入敌营,神机妙算,势如破竹,以一当百,是我们云州百姓的好将军!” 原来宁焰在云州的声望这么好。 宋欢喜故作无知问道:“不是都说他的军功是冒领吗?他还骗了人。” “污蔑!纯属污蔑!”小二怒目圆瞪。 “你们不要被外面那些流言给骗了,宁将军当初如何,我们可都是知道的,是他带了三百精兵上前线,也是他带着三百精兵凯旋,回来之后他立即加入云州军,把那群小人打的屁滚尿流。” “他是我们的大英雄!”小二义正言辞道。 宋欢喜:“看来你们都很相信他。” 小二扬起脑袋,“那当然了,我们云州人都感念宁将军的大恩大德,我们也都相信他不是骗子,他那么做一定是有原因的。” “但宁焰不是将军,你们叫他宁将军,于朝廷法度不合。”顾长卿终于忍不住提醒。 小二本想投去轻蔑一眼,看对方衣着不俗,想到自己惹不起,只好暗中把白眼翻到天上去。 “他就是我们的大将军。” 说完不等他们追问,小二撒腿就跑,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包厢内静了片刻,顾长卿给宋欢喜夹了一片笋,“吃了我们就启程吧。” 宋欢喜却说:“我想住一晚。” 顾长卿没说什么,只吩咐顾从去订房间。 第二百八十三章 纪念 顾从是顾长卿的亲随,订的房间自然不在这家酒楼。 而是隔了两条街的另一家客栈。 宋欢喜对此没有异议。 用过午食,几人一同回客栈。 宋欢喜注意了一下,这家客栈是少有门前没挂白菊的客栈。 他们的房间在二楼,顾长卿的房间就在宋欢喜旁边。 进去前,顾长卿温声道:“舟车劳顿确实辛苦,你好好休息,晚上我带你出去逛逛。” 宋欢喜摇头,“不用了,我和落雪一起就可以了。” 顾长卿略微无奈,放弃了推到一半的门,走过来站在宋欢喜面前。 “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宋欢喜反问:“怪你什么?” 顾长卿:“我并非没有为宁焰求情,但他骗圣人是真,隐瞒你的身份也是真,他也的确不是我父亲的儿子,所以我……” 宋欢喜打断他,“我知道,我也理解,你和宁焰本就不同,宁焰流放途中被暗杀的真相还没出来,我们谁都不知道凶手到底是谁,所以你不用觉得抱歉。” 顾长卿凝视着她的眼睛,“你真这么想?” 宋欢喜和他对视,“是。” 顾长卿折服于她的坦然中,不禁试探道:“若此行没找到宁焰,你愿不愿意和我重新开始?” “我与你并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顾长卿双手握住她的肩膀,微微俯身“你如今是朔望王女,朔望国君此前有意让你与大景朝和亲,我们此前本就是夫妻,你再嫁给我也是名正言顺的事情。” 宋欢喜伸手推开他,“我不喜欢你。” 顾长卿抬起她的下颚,重新直视她的双目,想要看出她的破绽,更想找出她说谎的痕迹。 但事实让他失望。 宋欢喜眼眸清澈如水,却是一潭死水,无波无澜。 顾长卿感觉到有很重要的东西在彻底消失,这让他生出一种紧迫感。 “你不喜欢我,那你喜欢谁,宁焰?” “不是。”宋欢喜否认。 宁焰都和她提了分手,她怎么还会喜欢他。 “那我们可以重新开始。”顾长卿很冷静,试图说服她。 “你和我是曾经和离过的夫妻,如今和好所有人都乐见其成,而且我母亲不会再为难你,我也会管好二房的人,不让他们在你面前造次,后院的妾室我也会把她们安排到庄子上,此生不见,往后我就只有你一人,生个儿子,我们好好过,好吗?” 这个想法一直存在于顾长卿的心中,也是他为自己和宋欢喜想到的最完美的结局。 他希望听到一个肯定的回答,所以暂时不着急。 “这些事慢慢想,你先回房休息吧,晚上我陪你出去。”说完,顾长卿先进了房间。 宋欢喜要说的话都在嘴边,偏被他自说自话给阻止了。 她不可能喜欢顾长卿的。 想了想,宋欢喜回到屋内,找单九拿了纸笔,很快写下一封信,让单九交给顾从。 顾从跟在顾长卿身边,定会第一时间交给他。 把信交出去后宋欢喜就不多想了,和单九两人一个睡床一个睡榻。 这一觉果然睡到入夜才醒,宋欢喜记不清自己有没有做梦,醒来后只感觉有一股巨大的失落让她如坠深渊。 “王女?王女?” 耳边有人在叫。 宋欢喜渐渐回过神来,看到了单九。 “几时了?”她问。 单九给她擦了擦汗,回道:“戌时了,顾世子来问过,见您还在睡就没打扰,只说等你醒了一起用暮食。” “不用了,我们去街上吧,他自会去吃的。” 宋欢喜说完干脆利落地跑去换衣,之后便带着单九走了。 顾长卿一直坐在屋内看书,听到旁边的关门声,问顾从,“欢喜醒了?” 顾从出去看了一眼,回来后面有难色,“王女带着她的婢女出去了。” 顾长卿放下书,食指在桌上慢慢敲着。 顾从知道他在沉思。 沉吟片刻,顾长卿起身,“走。” “去哪儿?”顾从问。 顾长卿:“出去瞧瞧。” “对了世子。”顾从突然想起落雪给的那封信,拿出来递给世子。 “这是落雪说,王女留给您的。” 顾长卿接过…… 宋欢喜和单九出了客栈,二人在一旁的角落等着,没过多久,顾长卿和顾从果然从里面走了出来。 看到他们往右走,宋欢喜转向左边,“我们走吧。” 特意选了和顾长卿相反的方向,就是一种信号。 顾长卿这么聪明,她相信他一定能理解她的意思。 她无意于他。 …… 云州城是边境之城,之前不打仗的时候,云州和邻国偶有商贸往来,但都是小打小闹。 大战过后,云州城内更不可能出现朔望国的商人。 几个月过去,百废待兴的云州城渐渐恢复生机,只城内因为宁焰之死,入夜都很安静,出门摆摊的也多是些需要养家糊口的人,街道上并不见多少买主。 宋欢喜走到据说是云州城内最热闹的一条街上,见到的也只有零星几个人。 商市荒凉可见一斑。 不过卖东西的商贩还是比较多的,卖的东西也是琳琅满目,有手镯钗环,小吃零嘴儿,书籍笔墨,也有手编的竹篮竹篓等等。 虽然大家没有吆喝叫卖的心,但遇到客人停脚驻足,还是很热情地介绍。 宋欢喜注意到角落有一个卖花的小姑娘,小姑娘的竹篮里全是白色的菊花,就连她头上也带了一小朵。 见有人走过来,小姑娘仰起头,举起手中的花,“漂亮姐姐,你要买一朵吗?” “怎么会想到卖这个花?”宋欢喜蹲下身去。 旁边一位卖糖葫芦的老大爷怕贵人怪罪,帮忙解释道:“贵人莫怪,这是我家孙女,最近这花比较好卖,也不是给人讨好彩头的,小孩子不懂事胡乱说话,老朽这就教训她。” “不用,我买一朵。”宋欢喜拿出银子。 “我们找不开。”老大爷大方道:“不如这花贵人就拿走吧,当我们送的。” 宋欢喜看向单九,单九掏出几个铜板递给小姑娘。 “谢谢姐姐。”小姑娘嘴很甜。 “你帮姐姐戴上。”宋欢喜把花给她。 小姑娘顺手接过,并把花插在她的发间。 老大爷见状,不由得问道:“娘子也是为了纪念宁将军的?” 宋欢喜特意露出茫然的表情,“什么?” 老大爷见状却急了,想上手又不敢,“娘子快快把花摘下来吧,这白色的菊花在我们这里是用作悼念死去的人的,您家中人无事,又不是为了宁将军,还是快将花取下来吧,这样戴着不好。” “宁将军?” 第二百八十四章 执念 老大爷连连点头。 “是呀是呀,宁将军可是我们云州的大英雄,我们都可敬重他了。” “他有这么好吗?” 老大爷睁大了眼,觉得她识人不清,“娘子是外地人吧,是不是不知道啊?” 他积极地为她普及,“宁将军来云州后,一点都没有京官的谱,还帮了我们不少呢。” “阿隆家的爹娘被那起子贼人给杀了,宁将军知道后主动掏银子帮阿隆安葬爹娘,看阿隆年纪小生的却壮实,就把阿隆推荐去当兵了,现在阿龙在钱如一钱校尉手底下当兵,月前回来,我们看着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 “还有阿花家的房屋因为死了人,晚上孩子哭闹,宁将军做主给阿花家换了一处,原来的房子作为城里孤儿上学的学堂,宁将军还特意请了秀才先生来教呢。” “还有阿城家……” 老大爷就住在云州城内,家里也是遭了灾的,那一次敌国死士出动,他的儿子和儿媳皆被杀了,只剩爷孙二人相依为命。 他们也是受到了宁焰的恩惠,否则爷孙二人现在只怕也是黄土一抔。 宋欢喜静静听着这些话,从老大爷和小姑娘口中,渐渐树立起了一个英雄形象的宁焰,充满了光辉。 和最初冷漠厌世的宁焰相去甚远。 等老大爷说完了,宋欢喜发问:“所以,你们不相信宁焰是骗子?” 老大爷“呸”了一声,“那铁定是有人故意陷害,宁将军绝不是那样的人,他若是只贪图好日子不想过坏日子,那他干什么来救我们啊,而且我们有眼睛,自己会看,宁将军是个什么人,我们虽然不大了解,但他绝不是那等招摇撞骗的人。” “就是他做了,那也是有原因的。” 老大爷对宁焰的滤镜很厚,或者说整个云州百姓对宁焰都有滤镜。 了解完消息,宋欢喜站起身来。 她看了眼小姑娘的花篮,掏出一锭银子给她,“你这篮子里的花我都要了,快和爷爷早点回家吧。” 老大爷见状还要推拒,宋欢喜从他手里要了两串糖葫芦,“这样就差不多了吧。” “这……”朴实的老大爷觉得她们还是很吃亏。 可宋欢喜已经和单九提着花篮走远了。 老大爷瞅了瞅她们远去的身影,想到娘子刚才没有丝毫不耐烦地听他说了那么多宁将军的事迹。 他突然道:“好人啊,她们是好人呐。” 宋欢喜不知道老大爷的感叹,和单九一人吃了一串糖葫芦,她们又找了处面摊,各自吃了一碗面。 吃完放下筷箸,宋欢喜突然说:“单九,他对云州百姓来说,是个很好的人。” 单九:“是。” “你们主子对你们如何?可以说吗?” 单九没什么不能说的,只不过她的话相比老大爷更简洁。 “我们很小的时候就跟着主子,单一等人是随主子从庄子里出来的,跟他时间最长,还有些人是主子后来收的,我们一起练武,一起出任务,这么多年随主子出生入死,不曾后悔。” “所以他也是个很好的主子。” 单九颔首,算是吧。 “可是那么好的宁焰,为什么会冒充显国公第三子?”宋欢喜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单九:“不见得是主子冒充,主子当年被选入显国公府,几年后又被赶走,他没有回到庄子,带了单一等人,并收留了我们,主子是想单打独斗,但脱离显国公府何其不易,这么多年主子只成功了一半,也会为显国公做事。” “照你这么说,是显国公需要他成为第三子?” 单九:“属下不知。” 宋欢喜手撑着下颚,问单九:“你相信宁焰会主动与我分手吗?” 这点单九毫不犹豫,“不会。” “为什么?” 单九:“属下虽不敢妄自揣测,但主子曾对我们所有人下过令,你是所有指令的优先级,不论遇到什么,都务必保护你。” “当真?” 单九:“属下不敢说谎。” “所以宁焰一定没死。”宋欢喜说。 单九不知她如何得出这个结论,不过这不重要。 若主子还活着,他们继续找就是。 吃完东西又逛了会儿,她们二人才回客栈,却在客栈门口看到了顾长卿。 顾长卿看到她回来,什么都没说,只问:“玩儿的开心吗?” 宋欢喜:“还好。” 顾长卿招呼小二上菜,“今晚应当不会有人来了,我们就在大堂吃吧?” 宋欢喜看着小二前前后后地上菜,只说:“我吃过了。” 顾长卿的目光也在那些菜上,“可以再陪我吃点吗?” 宋欢喜不愿意,“我已经吃饱了。” 说完,她带着单九上楼。 顾长卿:“顾从,请王女下来吃饭。” 宋欢喜刚上楼梯没多久,闻言蹙眉,看过来:“我说我已经吃过了。” “可我还没吃。” 顾长卿让小二上了两坛酒,自顾自打开后放在面前和对面的位置,那里已经摆了一副碗筷。 宋欢喜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她自认为没有什么能叫顾长卿误会的地方。 “我下午给你写了一封信,转交给顾从了,你是不是没看?” 顾长卿:“看了。” 宋欢喜:“信中说的很清楚,我们之间早就没了关系,你什么女人没有,何必对我如此执念?” 她是真的很费解。 他们成婚不过一年,刚成婚他就去了充州,之后大大小小的出门次数都快数不清。 等他去了冀州被找回,不是他昏迷就是她装病,再除去薛氏和二房等人的刁难让她受伤的日子,以及他和妾室待在一起的时间,他们二人之间真正在一起的天数恐怕两只手都数得过来。 宋欢喜不相信,就那么短暂的相处,就能让顾长卿对她情根深种。 她自认自己不是银子,可以人见人爱。 顾长卿却坚持要跟她吃这一顿饭,顾从已经站在楼梯口了。 单九成为落雪后,只是个不会武功的宫女,按理说她们二人在顾从手底下过不了一招。 宋欢喜似乎明白了什么,“你不是真的要带我去找宁焰,只是想困住我?” 顾长卿喝了口酒,摇摇头,朗月清风的贵公子举手投足间都是极为出众的。 “我只是想你陪我一起吃顿饭。” 单九站在宋欢喜面前,戒备地看着顾从。 宋欢喜按住她的手,不让她暴露自己,自己则下楼,坐到顾长卿对面。 “吃了这顿饭,我们在云州城分开吧。”她说。 顾长卿摇头,“我不能同意。” 宋欢喜:“你还要做你的益州知州,不可能跟我去冀州。” 第二百八十五章 醉酒 这也是宋欢喜最开始答应和顾长卿一道离开的缘由。 父王不同意她出来,是担心她的安全。 父王认为有顾长卿在,她会安全。 宋欢喜不想让父王担心,当时没有反驳,因为她知道顾长卿不可能跟她到最后,他们总是会分道扬镳的。 她以为这是大家的默契。 顾长卿却说:“我不去益州了。” “嗯?” 顾长卿:“我即将调任陈州。” “哦。” 顾长卿:“调令下来之前,我可以一直陪你。” “不必。”宋欢喜拒绝得很干脆。 听到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就连顾从都觉得有些过了,自家世子不论在上京还是益州,都是人人追捧效仿的对象,何时被人这样对待过。 顾从怕世子又受刺激,不免有些担心。 接下来的一顿饭吃的很沉默,宋欢喜本就吃了东西回来的,这一桌丰厚佳肴再是色香味俱全,对于不需要的人来说也是负累。 全程都是顾长卿在吃,但他没吃多少,酒倒是喝了一些。 宋欢喜不了解顾长卿酒量几何,看他喝了一阵后就趴在桌上半晌没反应,就当他醉的不省人事,自己也正好解脱。 “顾从,你把他扶回去吧,天色不早,你也早点休息。” 顾从应是,扶着人上楼。 宋欢喜和单九过了会儿才上去。 一进房门,顾长卿就推开顾从,眼神清明,哪里还有刚才醉酒昏沉的样子。 顾从面无异色,出去叫人打热水,还是让小二煮了碗醒酒汤。 世家贵族里出来的豪门公子,各方各面都很讲究,顾从担心他不好受,决定亲自去盯着。 宋欢喜和单九回到房间后就躺下了,她们明日还要早起赶路。 不过就在她们躺下不久,门口响起了敲门声。 宋欢喜半撑着手坐起身,睡在榻上的单九也迅速站了起来。 门外适时响起顾长卿的声音,“欢喜,我有话对你说。” 宋欢喜没给他开门,而是道:“我已经睡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敲门声继续,“你不是想知道宁焰吗?我可以告诉你。” 单九看到娘子眼中的波动,冲她摇了摇头,不可。 宋欢喜于是没应声。 顾长卿:“宁焰或许还活着。” 这句话刚落下,门意料之内地从里面打开。 脸上泛起自嘲,顾长卿垂眸看她,“现在只有他才能让你见我了吗?” 宋欢喜不答反问,“你说宁焰还活着,什么意思?他现在在哪里?” 顾长卿看了眼空旷的走廊两边,“你确定要在这里说?” 宋欢喜想了想,侧开身放他进来。 单九已经点好了屋内的烛火。 顾长卿看了她一眼,“你出去。” 单九垂首,“奴婢负责伺候王女。” 顾长卿站在那里,不说进也不说走,让她出去的态度很明显。 宋欢喜不想浪费时间,“落雪你先去外面。” 看出单九迟疑,她又补充了一句,“你就在门口,很近。” 宋欢喜这句话意在提醒。 临走时父王特意派了身边的暗探给她,共有二十人,每个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武功高强不说,侦查能力还很好。 宋欢喜为找宁焰派出去一些,也给自己留了几个。 虽然明面上现在只有宋欢喜和随同的宫女落雪,比起顾长卿和顾从来说完全处于弱势,但那只是表面上。 而且此落雪并非真正的宫女落雪,而是冷面单九。 单九的轻功造诣让宋欢喜很有信心。 长时间和单九的朝夕相处也让宋欢喜知道她的为人,很信任她,没有对她隐瞒过暗探的事。 她让单九在门口,外面的暗探距离她们很近,两重保障,所以她不会有事。 单九明白了她的意思,不再停留,出去后给他们关上房门。 屋内只剩两个人了。 宋欢喜反而觉得越发逼仄。 她坐到圆桌旁的椅子上,拢了拢身上的外衫。 “宁焰在哪里?”她直接问。 顾长卿坐在她旁边,深邃的眼眸直勾勾看着她。 “你看我做什么?”宋欢喜被这样的眼神看得不适。 “欢喜,我醉了。” 你醉了管我什么事? 宋欢喜正这么想着,却发现顾长卿的脸似乎越来越近。 醉酒是一个很好的借口,能让顾长卿卸掉伪装,放纵心里的猛兽挣脱束缚。 他毫无负担地大手扣住宋欢喜的脖颈往眼前拉,对准那肖想已久的红唇压了下去。 他的一套动作很快,宋欢喜反应不及,被他亲了个正着。 反应过来后的宋欢喜脑袋开始四处乱动,可他手上的力道太大。 男人和女人的悬殊在这一刻清晰展现,宋欢喜挣脱无能。 她接着拿手去推他,推不动。 用手去挠他,他另外一只手抓住她两只手腕。 下脚去踢他,他两脚反应也很快,像秋蟹的两个钳子牢牢将她掌控。 宋欢喜睁大双眼,让顾长卿清晰看见她眼底的怒火。 她感受到一种莫大的羞辱。 她不知道自己在他眼里到底算什么,但这种不尊重她意愿的行为让人格外愤怒。 难道她就如此廉价,他不想要就弃如敝履,一想要就上手强夺? 但她分明已经不止一次明确地拒绝过他。 他不知是耳聋还是心盲,总是当做无事发生。 宋欢喜很生气。 生气的结果就是在顾长卿想要更进一步时死死咬住他的唇,直到咬出血。 同时她也在寻求自救。 手脚不能动,她就趁他被咬分神的空档狠力撞向桌子,桌子应声发出“哐当”响,上面的茶壶瓷杯都有不同程度的移动。 单九耳力好,屋内的动静让她立即推门进来。 看到娘子被欺负的画面,单九只有一个念头。 主子知道后一定会杀了她。 “把我们王女放开!” 不只是说,单九还做。 她的身份是宫女落雪,不能动武,但她可以学弱女子那般对顾长卿拳打脚踢,再暗中使劲儿。 第三人的加入,彻底破坏了屋内旖旎的氛围,顾长卿不得不松开宋欢喜。 宋欢喜借力狠推他,顾长卿收起强势顺势倒在桌上。 煮醒酒汤的顾从回来没看到人,想也没想就往隔壁来,一眼就看到趴在那里的世子。 顾从把药递过去,“世子醒醒,醒酒汤煮好了,是在这里喝还是回房喝?” 顾长卿醉得不省人事。 单九冷脸,“顾世子往后还是莫要靠近我们王女殿下的好,王女殿下已告知你们世子,明日一早大家分道扬镳。” 第二百八十六章 踪迹 顾从才注意到被宫女护在身后的王女殿下。 发现王女殿下此时头发散乱,嘴角带血,看起来有点可怜。 他眼角抽了抽,大概能理解小宫女为何会如此理直气壮了。 但要说世子同意跟王女分开,顾从是万万不信的。 只怕是自家世子借酒做了什么,以至于惹恼了王女。 作为世子亲随,顾从有必要为世子道歉。 “抱歉,世子喝醉了,还请王女不要介意,等明日醒来,世子想必就会知道自己多冲动了。” “不用,你把他带走。”宋欢喜面色难看。 顾从只好照做。 等人走了,宋欢喜喝了一大碗水漱口,之后换好衣裳,收拾包袱,“单九,我们今晚就走。” “是。”单九无有不从。 二人摸黑出门,离开客栈后都没去马棚牵马,走的悄无声息。 顾从的注意力都放在世子身上,如今世子身边只有他一个,很多事情都需要他来动手,根本没发现王女跑了。 次日。 顾长卿醒过来,意识回笼,不用顾从提醒就想起昨晚的事。 昨晚他是清醒的,所作所为都并不后悔。 知道宋欢喜不能接受,可能还会生气,他还是酝酿一番,找了个完美的借口才去敲门。 结果里面无人回应。 他以为宋欢喜是生他气了,所以赌气不理他。 这种要和一个人解释自己行为的事情,顾长卿很少做。 不过只要一想到里面的人是宋欢喜,一种陌生的满足感又在心间回荡。 顾长卿很有耐心。 “你是不是在生气?” “抱歉,我昨晚喝醉了,是我一时冲动,此非君子所谓,你要怎么样都好……” “欢喜……” 顾长卿在门口说了很多话。 他从两人初见,到两人成亲,再到和离,把自己的心路历程都讲述了一遍。 他也知道宋欢喜是个心狠也心软的人,只希望这次她会用心软来待他。 顾从守在楼梯口不许人上来,更不能让人看到世子为爱折腰的样子。 他突然出神地赞了一句自己的明智,也还好明智,昨日定客栈时,二楼所有的房间都被他定了。 这个做法真是无比正确。 然而等到顾长卿把话说完,房间还是没反应。 一直到中午还没人出现,顾长卿才察觉到异样,不再有任何顾虑地推门闯入。 却见房间空空荡荡,圆桌、书桌、软榻、屏风后……哪里还有宋欢喜的身影。 就连她那宫女的行李都不见了。 顾长卿面沉如水,“人走了你不知?” 顾从去马棚看了眼,回来跪在他面前,没有为自己辩驳,只道:“属下有错,王女二人没骑马走,想必就在附近。” “还不快找!” “是。” 半个时辰后,云州城内出动街使衙役四处巡逻,城门戒严只许进不许出,各个要道都有官兵把手。 弄得大家人心惶惶。 昨晚卖花的老大爷把孙女拘在家里不让出去,以为这样就能安全无虞,只是当官兵踢开他家破败的房门,把他抓走时,老大爷才知道大祸临头了。 “爷爷!”小姑娘大声哭喊。 孩童的哭声听的人心里难受,可官兵严酷的神色更让人害怕。 一时间街坊邻里没有敢人站出来帮他们。 …… 宋欢喜和单九一大早等城门开时就共乘一骑出了云州城。 她们没有沿着既定的方向走,而是转道往军营方向去。 军营是军事重地,历来都不让人随进随出,而且军中纪律严明,不论是将军还是士兵都有严格的一套管理标准。 宋欢喜如今的身份不是大景朝百姓,而是朔望王女,这样一个身份出现在云州军营里很不合适。 她也不想打草惊蛇,于是和单九进了距离军营最近的一个镇上。 老大爷说今日正好是云州军出来放风和补充物资的日子,宋欢喜拿出了老大爷给的糖葫芦,等在镇子上必经的一个入口。 她们运气好,等到了出来补充物资的阿隆。 双方都没见过面,互相不认识。 还是阿隆主动找过来的。 “你是谁?怎会有秦大爷家的糖葫芦?”阿隆问。 “你是阿隆?”宋欢喜把糖葫芦给他。 阿隆点头。 “我要见钱如一。”宋欢喜直截了当地道。 阿隆惊了…… 两个时辰后,一个村子里临时歇脚的小院里,宋欢喜见到了如今的仁勇校尉钱如一。 钱如一是个长相普通,身高一般,外表放在人群里毫不打眼的男人。 宋欢喜曾听宁焰提起过他,说他是人不可貌相的代表,身手敏捷,擅长追踪,在云州一战立下了不小的功劳。 “宁焰带过你?”宋欢喜问。 钱如一人不如其表,相比外在的木楞,面对敏感的事情时他的防备空前高涨。 “你是?” 宋欢喜:“宁焰有没有回来过?” 钱如一摇头,装傻充愣,“你到底是谁?宁焰在流放途中被杀了,你为何还要找他?” 宋欢喜:“他信任你,我也信任你,我叫宋欢喜。” “是你?”钱如一没想到她会主动找来。 宁将军流放的事闹得那么大,几乎是满朝风雨,八卦消息滞后如云州军将士,也听过宋欢喜这个名字。 防备消了一些,钱如一躬身行礼,“不知是朔望王女殿下大驾光临,某不知您来是为了什么?” “宁焰当初带的三百将士在何处,你能否调动?” 钱如一这次是真情实意地摇头,“我只是正九品校尉,这种精锐不在我手上。” “我知道了。” 宋欢喜站起来,对单九道:“我们走。” 她也真的是说走就走。 钱如一错愕不已。 不是要问宁将军的下落吗? 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还要问,但这样就走了? 思维敏捷的钱如一此时也搞不懂人心了。 离开村子后,宋欢喜和单九去往衢州方向。 钱如一还待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刚要走,外面又来了一批人。 为首的郎君眉目俊朗,只浑身的气势阴鸷慑人。 来人看了一眼钱如一,以及他对面的空座位,那里正好有一杯茶,却没了喝茶的人。 “她在何处?”顾长卿沉声问。 钱如一:“您是?” 顾从介绍:“这是显国公世子。” 钱如一愣头愣脑地躬身,“世子爷赎罪,方才来找我的人自称宋欢喜。” “人在何处?” 钱如一走出院子看了看,注意到地上的马蹄印记,边指边道:“她们往这个方向去了。” 顾长卿朝顾从使了个眼色,顾从带着人翻身上马,快速朝马蹄奔跑的方向追去。 钱如一也要走,顾长卿却请他坐,面上恢复了温和清润。 “说说,她都问了你什么?” 第二百八十七章 美人计 钱如一半真半假地答了。 顾长卿没说信不信,只问:“你知道宁焰在哪里?” 钱如一:“宁焰不都死了吗?是不是还有什么隐情啊?” “他没死吗?还是杀他的人跑到了这里?” 顾长卿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仿佛要看到他心里去。 钱如一任他看,还不停催他回答自己的问题。 “你不回答我,所以宁焰是真的活过来了?”问这句话时钱如一很激动。 顾长卿笑了笑,“没有。” 他起身来到院子里,双手背在身后,抬眸看向不知名的远方,再次重复,“他已经死了,没有意外。” 他亲眼所见,也不可能再有意外。 钱如一跟出来,只觉得这个顾世子的气质很矛盾。 怎么会有人身上既有儒雅气质,又无端让人感觉到危险? 他洞察力再敏锐,对此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好在这位顾世子没在这里停留多久便走了,钱如一也带着阿隆回到军营。 过了两日,等确认顾世子等人真的离开云州,在阿隆的担忧下,钱如一随他进了一趟城,去看望秦大爷等人。 秋高气爽,晚风和畅,马蹄卷起尘沙漫天,几日后哗啦啦降下的秋雨把路浇得泥泞,天晴时又恢复如初。 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又是一月过去。 距离宁焰流放已经过去三个月左右,距离宋欢喜得知宁焰死讯也过了两个月左右。 宋欢喜和单九从云州离开后,先往衢州方向去,中途又转道陈州,最后直上冀州。 期间顾长卿多次找到宋欢喜二人,但第二天人就不告而别,而顾长卿还没有要放弃的意思。 对此顾从都看不懂世子的执着。 对他来说,好男儿志在天下,世子还有更重要的事,怎能为了一个心不在他身上的女子紧追不舍。 而世子没有一点不耐烦,人找到了就去见她,知道她们会跑也不加派人手防备,等王女跑了又接着追。 顾从隐隐察觉,世子似乎在享受? 但很快他就把这种想法打碎了。 毕竟为了追王女,世子不分白天黑夜的赶路,有时候失去线索就找一家客栈住下,这个时候才能处理些公事,等得到线索又接着快马加鞭。 这算得上什么享受。 顾从作为每日传递和接收消息的人,很多都要经过他手,他也已经不止一次看到过来自上京的催促。 陈州的任命文书迟迟不下,世子擅自离京,国公爷很生气。 然而世子还没有要回去的意思,所有催促世子回去的信件都被丢给了顾从。 就这样一路追一路赶,他们也到了冀州。 在冀州龙云岭,宁焰被杀的地点,顾长卿和宋欢喜又见面了。 这一次宋欢喜没有再跑,看到他们并不意外。 顾从比之从前多了丝人气,此时内心也敢腹诽,既然早晚都会碰到,之前不知王女费那么大功夫逃跑干嘛。 “你们来了。”宋欢喜坐在一块儿石头上。 不知是不是巧合,她的位置恰恰是宁焰当日落水前最后站立的地方。 她的宫女就站在她旁边。 二人经过连续多日的跋涉,本该是肉眼可见的疲惫。 但顾长卿看见,宋欢喜今日穿了一身红,大红。 不止身穿红衣,她脸上还画了一个精致的妆容。 眸若秋水,琼鼻皓齿,肩若削成,腰若约素,微微笑起来的样子像极了和情郎私会陷入情爱中的女子。 就连她身边的宫女身上都有一身粉色衣裙。 她们不是来祭奠什么,反而像是要出嫁。 和她们相比,顾长卿和顾从就显得黯淡许多。 顾长卿袖下的手指捻了捻,抬步欲上前。 “别过来。”宋欢喜制止他。 顾长卿放低了声音,轻声道:“回来好吗?你身后就是河流,很危险。” 宋欢喜脸上的笑容保持不变,时隔几个月,这里早没了之前打斗的痕迹,更看不出曾经经历过一场厮杀,所有的痕迹都被抹去。 “宁焰当时就是在这儿死的,是吗?”她问。 顾长卿:“是。” 宋欢喜:“听说他死得很惨啊,浑身是伤。” 顾长卿:“是。” 宋欢喜:“是谁杀了他吗?” 顾长卿:“不知。” 宋欢喜:“那又是谁负责清理的这里?” 顾长卿:“冀州官府。” 宋欢喜的每个问题顾长卿都一一答了,且回答的天衣无缝,也是府衙文书上记录的内容。 问完后她点点头,看了下身后的河水,和他们所在的路段有几丈的高度差。 前面几场秋雨使河面上涨,不知人掉下去能不能完好无损。 “你愿意过来吗?”她朝对面的人伸出手。 素手纤纤,第一次主动要和他靠近,顾长卿又怎会不从。 他抬步过去。 顾从试图阻拦,“世子不可,那边危险。” 宋欢喜把单九支过去拦住顾从,单九只当她有话要与顾长卿单独说,闻言照做。 顾从被拦住。 顾长卿走到宋欢喜面前,握住她的手,也握住了一直以来的渴望。 他眉眼越发温和,手臂稍一用力就将她拉了起来。 “你,同意了?” 这个同意是什么,二人心知肚明。 顾长卿问的是重新开始。 宋欢喜将手抽出。 顾长卿心下不喜,还是没有勉强她。 谁知下一瞬,宋欢喜就伸出双手抱住他的腰。 “你愿意……”顾长卿笑起来,只希望时间能停在这一刻。 但他脸上的笑还没来得及继续增大,紧接着浑身突然一僵,忍不住闷哼一声。 “为什么?” 他垂眸看向宋欢喜,那里面有宋欢喜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宋欢喜面色清冷,刚才的笑容仿佛是一场幻觉。 顾长卿看出她脸上的厌恶,其中还夹杂着一丝隐藏不住的怨恨,统统都随着那把插入腰间的匕首朝他袭来,嘲笑着他的愚昧,讽刺至极。 “顾长卿,你怎么不去死?” 抱在腰间的双手放下,宋欢喜无情地将人往下一推。 顾长卿手快地拉住她的手臂,二人一起跌入不知深浅的河流中。 正和单九周旋的顾从见状目呲欲裂,“世子!” 单九是背对着他们的,闻言回头,视线里只能瞧见二人急速下坠的身影。 顾不得太多,顾从和单九跑到石头旁,只见世子和王女已经被河水吞没,并且没多久那一处就晕开了一大片血色的红。 顾从脸色惨白,不再有任何犹豫地往下跳。 单九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甚至比顾从还要略快地跳下去。 他们各事其主,跳下河后朝着刚才顾长卿和宋欢喜掉落的地方游去,嘴里还不断喊人。 “世子!世子!” “王女,娘子!” 第二百八十八章 叉鱼 此时的河水没有去岁水患时湍急,但二人聚在一起又分开寻找了大半天都没找到人。 “我往下游去,你在两岸找找。”顾从说。 单九没有异议。 他们是看着人掉下来的,就算河水不够清澈,看不清水下的人影,怎么也不至于找不到人。 单九在顾从走后又闭气深入河底探查,终于在河底看到了还没彻底被冲走的脚印。 应该是他们落水后挣扎所致。 脚印应该很深,被泥沙掩盖成了很浅的两个,说明他们掉下来后还有力气。 如果下游再找不到人,人就一定还在附近。 单九在两岸找的更仔细了…… 宋欢喜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 她四处打量了一圈,判断这是一个山洞。 而自己正躺在由几块石头搭成的石头床上,上面只有一张兽皮。 起身下地,宋欢喜看到自己的衣裳正放在一个木架上烤,旁边正好是一个火堆,红色的外衣白色的里衣等都有。 再看她自己,宋欢喜惊恐地发现自己穿的竟然是一身男子的衣裳。 从里到外都被换了! 宋欢喜警惕心大涨,担心把她带到这里的人是顾长卿,也担心是陌生人。 山洞不大,穿过火堆不远处就是山洞口,她走到外面才发现天色昏暗,要入夜了。 这个山洞藏在一片树林中,寂静的环境里耳边还能听到潺潺流水声。 宋欢喜跟着水声找到岸边,才看清这是一条小溪,小溪的上游是一个类似于半只碗倒扣的石头,水从上方顺着石头往下流,像个小型瀑布。 她蹲下去,能看到水很清澈,这里距离山洞很近,是个好地方。 让宋欢喜庆幸的是,她没在附近见到顾长卿。 让她担忧的是,快晚上了,不知道这里有没有狼,而且她饥寒交迫,单九找不找得到她都是个问题。 在不清楚自己还要在这里待多久的情况下,宋欢喜只能尽量保证自己今晚能够安然度过。 就地取材,她找了几片大树叶围在一起,树林里最不缺的就是草木,叶子很好找。 用这些叶子可以装水,会比手捧时留存更多。 水先放在一边,最主要的是晚上的吃食。 左右都看了看,宋欢喜捡起一根枯树枝,把一头用石块磨尖,之后就脱掉鞋子光脚站在水里等。 溪水不比河水深,鱼虾相对都要少很多,但她有耐心。 叉鱼最不能缺的就是耐心。 宋欢喜屏息凝神站了许久,有一些小鱼游过脚背,还有没长大的河虾大胆乱晃,看到这些她仍一动不动。 突然,她眼神变了,手中握紧的树枝蓄力快速插下去,一条半大不小的鱼就出现在了上面。 找了干草和干树叶钻火,艰难生起来后把去掉腮腹的鱼串在木棍上开始烤。 就这样,宋欢喜吃上了她的暮食。 在村子里长大的孩子,没有几个不会摸鱼抓虾的。 宋欢喜从小就很懂事,不怎么让阿爹阿娘操心,但她也调皮过。 村子里没那么多孩子愿意和她玩儿,她那时不懂事,就远远缀在后头跟着,其他孩子玩儿什么,她就跟着玩儿,一个人也自娱自乐。 后来认识了杜齐,两个小孩子把大怀山当成了他们的天地,爬树掏鸟蛋,比赛找蘑菇都是干过的。 所以宋欢喜醒来发现自己在山林里并不慌,从小的生活环境锻炼了她野外生存的能力。 尽管她也没料到有这一天。 吃完鱼回到山洞口,宋欢喜又绕着山洞转了一大圈,还是空无一人。 火堆里的火经过长时间的燃烧已经熄灭,头顶上方披了一层带着星月的薄被,也在提醒宋欢喜该入睡了。 为了保险,她找了些大石头堵在山洞口,自己则就着旁边一点小空隙钻了进去。 躺在兽皮上时,坚硬的石头硌得人骨头疼。 她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没想到一觉睡到大天亮。 翌日晨起,宋欢喜第一时间去抹木架上的衣裳,发现衣裳经过火堆的烘烤和一晚上的晾挂,已经干了个彻底。 她快速换上自己的衣裳再次来到洞口,还好,洞口的石头没有被移动的迹象。 这让她长舒口气。 说明昨晚没有第二个人出现,也没有巨型动物过来。 宋欢喜推掉所有的石头走到外面,刚出来一眼就看到空地上的一堆吃食,还都是做好的。 她左看右看,四周没人。 这东西又放在洞口的正中,肯定是给她的。 宋欢喜靠近一颗大树,想问问它有没有人来过。 这里已经是树林深处,很少有人闯入,所以会和她“说话”的数很少。 宋欢喜问的这棵树是不会说话的,跟她昨晚问的那几棵一样。 直到她找到一颗年龄看上去相对较大的树。 “有人。”宋欢喜脑海中得到了回答。 “是何人?有什么特点?” “抬头。”古老的声音回答她。 宋欢喜依言抬头,正好和藏在树上的一个黑衣人两眼对视。 二人:“……” 树上被发现的人不再隐藏,落地后单膝跪在宋欢喜面前,“殿下。” “你是父王派给我的暗探?” “是。” 宋欢喜了然,这段时间她没怎么和这些人见过面,不是每个人都记得。 看到自己的暗探,她彻底不再担心。 “你叫什么名字?” 暗探:“属下朔威。” 宋欢喜便和他一起往回走,“来的只有你一个?” 朔威跟在后面,闻言道:“是。” “其他人呢?”宋欢喜记得二十个暗探她留了四个在身边。 朔威:“他们正沿着那条河寻找王女殿下。” “嗯?” 宋欢喜疑惑了,“不是你们找到的我?” 朔威摇头,“不是。” “那山洞?火堆?衣裳?” 朔威再次摇头,“不是我们做的。” “那还会是谁?顾长卿呢?” 朔威:“昨日殿下距离崖壁太近,对方中顾从武功不弱,为了不被他发现,我们藏得很远,比落雪和顾从二人看到殿下落入河中的时间还晚。” 等他们下河时,虽然被顾从发现,但双方都没有说什么。 几人分头行动,却没有发现一丝半点的踪迹。 朔威补充,“属下几人往周围扩散寻找,属下运气好,昨日入夜找到附近时突然看到一阵烟,才确认此处有人。” 宋欢喜想起自己昨日烤鱼的烟,想必就是那时候了。 朔威再回答她第二个问题,“属下没有看到顾长卿。” “现在其他人知道我在这里了吗?”宋欢喜又问。 朔威点头,“我已发去信号,另外三人会带着落雪过来。” 第二百八十九章 向东 朔威昨晚找到王女后就发出了信号,一夜过去,就算是休息也该到了。 如朔威预料的一样,没多久六人就在山洞口汇合。 宋欢喜对几人下令,“你们去找顾长卿,我要知道他是死是活,最好能带着他来见我。” 朔威四人:“是!” 他们各自都有联络方式,不用过多交流,很快消失在深林中。 原地只剩下宋欢喜和单九。 宋欢喜拿着那些吃食回到山洞,没有立即吃,而是突然道:“单九,他没死。” 单九沉默。 这句话娘子已经不是第一次说了。 久而久之,就连单九都重生希望。 要知道这段时间她只要有机会,就不间断地去联系单一等人,结果从无回复。 这已经是一种不好的预兆。 只是她没跟娘子说,担心娘子再受打击。 此时面对如此离奇古怪的事,单九也不得不相信这个解释。 否则实在没法说通。 宋欢喜则在想着刚才和朔威的交流。 朔威说他不知道山洞的事,这份很明显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早食也不是他送的,他要送只会送干粮。 既然不是朔威,那一定是宁焰。 宋欢喜不敢声张,只敢和单九说,“我们去找他吧。” 单九有自己的打算,“娘子,我可能要暂时离开几个时辰。” 不等宋欢喜问,她自己说出理由,“其实我一直有和主子及单一等人的联络方式,这段时间无功而返,现在得知主子或许还活着,我想再去试一次。” 希望已经重燃,单九更想求证。 从这里出去,凭单九的轻功很快就能回来。 但要带宋欢喜一起,就不是几个时辰这么简单。 所以单九想自己去。 实际上宋欢喜也不愿意离开。 一来顾长卿下落不明,顾从说不定已经派人开始地毯式搜寻。 二来宁焰极有可能就在这附近,她主观上也不想走。 于是单九自己走了。 山洞口又只剩下宋欢喜一个人。 这次她更不会产生恐惧,而是回到那棵老树下,问它其他的问题。 从这棵老树这里,宋欢喜得知自己竟然身处龙云岭右峰,并且还是深处。 外界一直把龙云岭右峰形容成是一个壁立千仞、山势险峻,且危机重重的地方,所以不敢入内。 这样的天然屏障也保护了右峰这边的植被肆意生长,宋欢喜左右四顾,就没有低矮的树木,草丛不夸张的说都能有宋欢喜半人多高。 “昨日带你来的人去东边了,或许你可以去东边看看。”老树说。 这是老树留给宋欢喜最重要的话。 宋欢喜眼看时辰还早,用了点吃食后没有浪费,把剩下的食物用昨日的男款里衣绑好背在背上。 她在山洞口给单九留了信息,便顺着老树的指引往东去。 东边有什么呢? 宋欢喜不知道。 她的目之所及之处几乎都是两三人甚至更高的参天大树,而且这里没有被人走成路,可以说是荆棘遍布。 还没走一个时辰,宋欢喜的手臂和脸上以及脚踝,但凡是露出来的地方都有不同程度的划伤,要么是被锋利的叶片划的,要么是被树枝和尖刺勾的。 怕目标显眼,宋欢喜的红色外衣都收好了,换上的是昨日那套男子外衣,和她自己的衣裳穿在一起显得不伦不类。 可这些和宋欢喜目前要面临的困难相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没有人走的路是最难走的,更何况还是常年没有人烟的地方。 宋欢喜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因为落叶堆积,肉眼看不到,一个不慎她就会一脚踩空摔下去。 后来宋欢喜学聪明了,捡了根木棍在前面探路,还能挥开挡路的草木,同时借力往前走。 至于其中碰到的蛇虫鼠蚁,毒蛛蜈蚣等等,宋欢喜只能借着大树们的帮助提前避开,要是避不开,也就只能硬着头皮上。 这些都不是最难熬的,对宋欢喜来说最痛苦的是空气。 草木多的地方人气就弱,腐烂的落叶和草木无人清理就会沉入泥里,很有可能会行成瘴气。 还好这片树林的瘴气只有薄薄一层,不算很多。 宋欢喜提前给自己吃了一颗解毒丸,呼吸难受时,就用老树说的方法扯了块布掩住口鼻,并靠坐在溪边缓气。 她有在山上待过的经验,所以一直走的路都靠近溪边,这样就算最后迷路还可以原路返回。 到中午时,宋欢喜拿出吃食啃了起来。 往前望,望不到尽头。 回头看,看不到来路。 身姿娇小的娘子如同脆弱的琉璃,一碰就会碎。 可就是这样一个小娘子,毅力不输于男儿,面临困境勇往直前的无畏甚至比得上战场上的将士。 十二一直跟在附近。 从最开始的不屑一顾到现在的目不转睛,十二已经暗中跟了宋欢喜许久。 他接到主子的命令,要看到她知难而退,并把人安全护送回石洞。 但现在十二不这么想了。 他知道这个小娘子是一国王女,还是主子的心上人。 千金之躯愿意不远万里、单枪匹马战胜危险地寻找他家主子,十二不承认,自己有些心软了。 他没有阻拦,想看看这个王女能走到哪里。 是能一直凭直觉找到他们主子,还是坚持不了多久就要蹲在地上哭鼻子要回去。 如果她真能坚持到八成的路以上,十二是不介意直接把人带去见主子的,冒着被罚的风险也要带。 但如果她哭了放弃了,十二也不会觉得她爱哭且半途而废。 从这一刻开始,不论她能走多远,十二都敬重她。 宋欢喜已经离山洞越来越远了。 她一直照着老树的话向东走,中途也会试着和周围的树沟通。 就这么从日上中天,走到了晚霞落幕,宋欢喜还是没找到宁焰。 不过她也回不去了。 靠在溪水边,宋欢喜解了渴,又打开那个被她分成多份的吃食,拿起其中一份不大的吃起来。 这里面有饼有糕点,还有水晶包小笼包,其他的肉菜宋欢喜早上和中午就吃完了,怕放久了会坏。 如今就着溪水吃掉所剩不多的山药糕,宋欢喜把包袱合上抱在怀里,准备在这里将就一晚。 天不遂人愿,夜深人静时,天上开始下雨了。 淅淅沥沥的小雨让林中染上一层新绿,也让秋日的龙云岭右峰更加油光水亮。 但这对宋欢喜来说绝不是一个好消息。 被雨水吵醒,她抱紧了包袱起身,蹲到一棵大树下。 茂密的草丛她是不敢去钻的,从小的经验告诉她里面或许藏有很多虫子。 就连靠在树下她都不敢完全睡去,害怕会突然窜出一条蛇。 第二百九十章 重逢 这一晚宋欢喜睡得不甚心安,时不时会被雨声吵醒,时不时又会自己惊醒。 好在一夜有惊无险。 当明亮的辉光穿透层层树叶的阻碍打在脸上时,宋欢喜强撑着困乏醒了过来。 睡眠不足让她感到有些头重脚轻,只能狠掐了一把大腿打起精神。 看了看树荫蔽日的天空,宋欢喜抱起包袱往溪边走。 她要简单洗漱一番,并计划用过早食之后一路向东走。 宋欢喜有种直觉,她距离目标越来越近了。 穿过几丛落叶杂草,一片相对开阔的空地跃然眼前。 她所在的这个位置靠近溪边的是片平坦的土路,上面还有石子,稍微蹲下就能取到水,很方便。 得天独厚的条件让宋欢喜正思考着要不要下去抓条鱼。 心里想着事,三心二意绕过一棵树,宋欢喜下意识将包袱放在一边,动作刚进行到一半,突然看到她昨晚坐的地方出现了一个人影。 “你是……” 话刚出口嘴就闭了起来,脚下才走两步就不再上前,宋欢喜一颗心怦怦跳个不停,视线牢牢盯住身穿黑衣背对她的人。 一个男人。 按照两人之间的距离,宋欢喜确定刚才的话他听到了,但他没转身。 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的人,能是谁? 喜欢穿黑衣的人,又有谁? 更何况那背影宋欢喜曾无数次见过。 她不说话,更不上前。 两人仿佛无声对峙。 怀中的包袱越收越紧,疏于修剪的指甲陷到肉里,宋欢喜快要呼吸不过来。 她看不到自己此刻的模样,更无心去想,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那道身影,因不敢轻易眨眼而酸涩落下的泪很快就滴到了手上。 这个时候比倔强,宁焰是比不过她的。 轻叹一声,背对着她的人终于起身回头。 一张独属于宁焰的坚毅脸庞就这么出现在宋欢喜面前。 所有人都说他死了,宋欢喜却看到了活生生的他。 所有人都劝她放弃,但她找到了他。 几个月不见,他更瘦,也更黑了。 棱角越发分明,脸侧还有一道没有见过的疤痕,从眼角一直到耳骨,加上续起的络腮胡,彻底破坏了原本英俊的面容。 宋欢喜也没好到哪里去。 从被顾长卿拖着落水后再在山洞中醒来,她脸上的妆就被卸掉了,头上什么发饰都没有,外衣还是穿的山洞里醒来时那身男款。 经过一日深林中的“流窜”,除了脸和手,其他地方的干净也不要想了。 两人一个赛一个的狼狈。 宁焰一身黑衣,沧桑主要体现在脸上。 宋欢喜穿着不合适的衣裳,手中还抱着包袱,头上不知何时落了片树叶,看着竟比宁焰还要可怜。 她迟迟不靠近,宁焰主动走过来,摘下她头上那片叶子,还想去擦她的眼泪。 宋欢喜下意识后退一步。 宁焰看到了,没再过去,只是手里把玩着那片叶子。 “不是在找我?”他盯着那片落叶问。 问题抛出,没人回答他。 宁焰很有耐心,不主动也不退缩,散去周身所有压迫,似乎可以任由她搓圆捏扁。 宋欢喜突然就转身跑了。 她抱着包袱钻进林子里,匆忙下忘记捡木棍来扫清前方障碍,脸上和手上很快就出现了新鲜的血痕。 宋欢喜感受不到痛一样地奔逃,没有章法、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地跑。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更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无头苍蝇一般。 她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树林里。 宁焰:“……” 他没料到自己没等来一顿打,反而人还跑了。 顺着宋欢喜的方向不紧不慢地跟,宁焰并没有紧追不舍,只放任她在自己视线中就够了。 想是这么想,结果一个不注意就看见她往前一扑。 宁焰脸色突变,快步跑过去看。 原来是宋欢喜踩到一个土坑,脚下一空两脚一绊摔了一跤。 宁焰注意到她一只手按住了右脚,蹲下去捏了捏,问:“痛不痛?” 宋欢喜扶开他的手,就近捡了一根树枝就要站起来。 “我抱你。”宁焰伸手。 宋欢喜不理会,站起来后一蹦一跳地还要继续走。 只是她这次的速度慢了很多,单脚怎么可能比得过双脚。 装吃食的包袱和宋欢喜有同样的遭遇,只是下场比宋欢喜更惨,包袱刮到了树杈直接裂成碎布,里面的吃食散落一地。 “你就吃这个?” 宁焰久无波澜的心绪再度起伏。 他骨子里仍是强势的,这个时候由不得宋欢喜不同意,他大跨步过去直接将人拦腰抱起,提气运气,施展轻功很快消失在了深林中。 “你放我下去。”宋欢喜剧烈挣扎。 她早已习惯被人托着“飞”,但那是在她愿意的情况下。 现在她不愿意,宁焰就无权碰她。 “别动。”宁焰脸色白了些,手上没松,脚上力气不变。 “你放开我,别碰我。”宋欢喜抓他挠他,被抓挠的地方很快就浮现出了指甲印。 要不是他穿的严实,她都想上牙咬他。 “不是你找我?找到了就算了?”宁焰脚尖踩到一棵树,借力往另一棵树飞去,一边飞一边问。 “那你放开我。”宋欢喜还是哪句话。 宁焰怒笑,“始乱终弃不是你这样的。” 宋欢喜听他倒打一耙,更加生气了,拉开他的衣领就往肩膀上咬。 宁焰痛哼一声,咧了咧嘴,“咬,继续咬,咬死了咱们一起掉下去。” 宋欢喜咬得更狠了,咬出血也没停下。 伤口火辣辣的疼,宁焰却像没感受到,带着人一路往寨子里去。 看到他们,先一步回来的十二走过来,“主子,夫人。” 这是之前得知他们要成亲时,单一让大家改的口。 宋欢喜纠正他,“不要叫我夫人,我姓宋。” 她再度挣扎着从宁焰怀中下来,宁焰这次没再强迫,顺势将她放下。 谁知宋欢喜下地后一蹦一跳隔着老远,对他避之不及。 宁焰:“……” 十二是真佩服夫人,没看见主子脸都黑了吗? 敢挑战主子权威而不死的人,的确配做他们夫人。 “过来。”宁焰冲蹦远的人喊道。 宋欢喜不看他,看向十二,“我知道你一直跟着我,你把我送回去。” 十二:“……” 十二一脸诧异。 他隐藏行踪的功力绝佳,这么多年少有人能发现,夫人没有武功,是怎么探查到他气息的。 抱着这种好奇,十二朝夫人走去。 “站住!”宁焰脸色黑了个彻底。 他越过十二自己往宋欢喜那边去。 第二百九十一章 吵架 宋欢喜一看他靠近就走远。 眼看他都要站到面前了,宋欢喜顾不得脚疼,咬牙干脆用双脚跑了起来。 宁焰见状眉头皱的能夹死一只蚊子。 “你脚不要了?”一边训斥,一边用更快的速度把人抱起来。 “你放开我,我要回去!” 宋欢喜不停地动来动去,抓挠咬打一套齐活。 十二看的目瞪口呆。 更让他对夫人产生敬畏的,是夫人突然打了主子一巴掌,而且主子竟然没把她给掐死。 宋欢喜打到宁焰的脸时也是一愣,她知道打人不打脸,刚才被他抱着用轻功飞的时候都没有打脸。 但是刚才无意中打到了。 被打的宁焰更是一怔,只干瞪她不说话。 宋欢喜看着这张脸,压抑了两个多月的恼和恨一股脑涌了上来,她上手又打了一巴掌。 这次力道更重,毕竟是带着恨的。 不止如此,另一边脸上也落了一巴掌。 十二看着主子脸上极为对称的两个巴掌印,眼皮子止不住地跳,同时脚尖往后转又回到了原位,一点也没有要过去的意思了。 宁焰冷沉着一张脸把人抱回来,宋欢喜打了半天也打累了,暂时偃旗息鼓。 十二眼看着主子顶了一脸的手印过来,脸上不由泛疼,不期然和主子怀里的夫人对上视线。 宁焰要继续往寨子里走,宋欢喜却道:“站住。” 宁焰很想继续走,但双脚仿佛黏上了,让他动弹不得。 十二忍不住问:“夫人真的见过我?” 宋欢喜:“没见过。” 十二:“那夫人说知道我在跟踪……” 宋欢喜:“我猜的。” 十二:“……” 宋欢喜:“我猜中了。” 十二:“……” 宋欢喜提要求,“你送我回去。” 不待十二回答,宁焰就开了口,“回哪儿去?” 宋欢喜一脸严肃,“山洞。” 宁焰:“那张兽皮你那么想睡?” 宋欢喜更气,“果然是你。” 宁焰:“……” 失策。 宋欢喜不依不饶起来。 “你不经我允许脱我衣裳,让我住在荒郊野外,眼睁睁让人看着我为了找你独闯树林,你是不是觉得很好玩?” 宁焰唇角微扬,“刚才不是说没找我吗?” 宋欢喜瞪他,“你回答我的问题。” 宁焰无奈,“好好好,我承认,是我救的你,让你住山洞也是想让你自己回去,没想到你会来找我,就像知道我在哪里一样。” 宋欢喜:“顾长卿呢?救了我你就跑,单九和我的暗探很担心我你知道吗?你不露面就算了,还敢质疑我。” 宁焰看她中气十足地说话,嘴上继续和她吵着,脚下步子也迈开了,抱着人往寨子里去。 看完全程的十二:“……” 完全没想到主子和夫人之间是这样的相处模式。 他更加好奇,主子一直都这么做小伏低吗? 不过这个问题他不敢问,宁焰更不会告诉他。 十二出去查探了一圈儿,发现没有陌生气息靠近后就回到主子和夫人重逢的小溪边,在不远处捡到了夫人损坏成碎布的包袱和吃食。 东西收拾好,将周围大致恢复成原状,十二拎着东西原路返回。 进寨子时,他叮嘱寨墙上守着的人,“不要放松,最近很有可能会有人来。” “好。” 这寨子在他们来之后重新加固过,防御力比洛水寨人在的时候强了数倍,更何况守在这里的人全部都是宁焰带出来的,各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 宋欢喜进来后也看出这寨子有些眼熟。 但她拉不下脸来问。 他们此时正在寨子里最大的一栋二层小阁楼中,这也是寨子最核心的位置,以前是寨主住的地方,现在归了宁焰。 单武提着药箱进来,目光在二人之间扫过。 宁焰还捏着那片从宋欢喜头上摘下来的叶子,发话,“先给她看。” 单武就过去了。 宋欢喜脚上受伤最重,她躺靠在房中仅有的木床上。 宁焰坐在一旁。 “夫人坚持一下。”单武弯腰伸手,要捞起她的裤腿。 宁焰抓住他的手,“我来。” 单武乐得轻松。 宋欢喜把脚一缩,“不用你。” 宁焰一把抓住她的腿,看她还要乱来,吓道:“别动,万一骨头碎了你哭都没地方哭。” 单武:“……” 倒也没有这么严重。 宋欢喜不动了。 宁焰动作轻缓地卷起她的裤腿,本来只打算卷到脚踝上一点,看到腿上的擦伤,又一直卷到膝盖,再上面就没有了,他让开位置,“你来。” 单武过来坐下,“夫人,得罪了。” 他捏了脚踝的位置,问;“疼吗?” 宋欢喜点头,“疼,一碰就疼。” 单武继续往上。 宋欢喜:“也疼。” 单武再往上。 宋欢喜;“不是很疼,只是被尖刺刮到的地方疼。” 单武点点头,又往上。 宋欢喜:“这次不疼了。” 单武在主子严厉到近乎苛刻的目光下一触即离,随后掏出一瓶药水,又掏出一瓶药膏。 “问题不大,就是扭伤了,药水每日敷到脚踝处,用力揉开,虽然会疼,但见效快,这药膏可以擦在脸上,手上,和脚上的各处擦伤的地方。” 宁焰盯着那瓶药水,“给她换一个,她怕疼。” 宋欢喜:“不用换,我不怕。” 宁焰:“换。” 宋欢喜:“不换。” 宁焰:“你忘了以前绣香囊的时候?” 宋欢喜怎么可能忘,她绣香囊想拿出去卖,每个都绣得很用心,虽然是熟手也避免不了被针扎,流血了就含在嘴里等那阵儿痛过去,一直都是这样的,乡下人没有那么多讲究。 只是有一次碰到她被顾长萱刁难,回到房中绣香囊,绣着绣着又被针扎,委屈和憋屈一下子找到了出口,她直接哭了出来。 宁焰来的时候瞧见了,宋欢喜就说自己怕疼。 时间过去那么久,都是前年的事了。 “我不怕疼。”宋欢喜就说。 宁焰:“不行,给她换。” 两人大眼瞪小眼,谁都不让步。 宋欢喜:“这是我的腿。” 宁焰:“你嫁给我了,它属于我。” 宋欢喜难得爆粗口,“放屁,是你要跟我分手,你还吼我,而且我们的成亲仪式都没走完。” 宁焰软下来,知道这件事自己理亏。 他朝单武挥了挥手,“行了,你出去。” 单武:“主子,你还没看。” “不碍事,你出去。” 单武:“可是我看你脸色不对,伤口裂开了?” 宋欢喜耳尖,“伤口?” 宁焰:“没事。” 他冷眼朝单武一扫。 单武慢吞吞开始收拾东西。 第二百九十二章 伤痕 宋欢喜:“什么伤?宁焰,你又要骗我,你嘴里还有什么实话?” 宁焰:“我没骗你。” 宋欢喜开始翻旧账,“我是王女的事情你就骗我,流放时赶我走也骗我,你不要太过分!” 宁焰:“……王女的事我已经跟你解释过了,只是瞒不是骗。” 宋欢喜:“你说过不再骗我也不再瞒我。” 宁焰:“……流放那几日是不得已。” 宋欢喜两手抱臂靠回去,头扭到另一边,绝情道:“你走吧,爱怎样怎样,我与你本来就没关系,脚伤好了我就走。” 宁焰:“……” 单武已经收拾好了药箱往外走。 看他龟一样的速度,宁焰靠坐在椅子上,“行了,回来。” 单武利落转身,大步过来放下药箱。 宁焰脱掉上衣。 作为大夫,单武最先注意的不是主子纱布上因伤口裂开而新染的红,而是他肩膀上的牙印。 单武一和陌生娘子接触就脸红,后来面对夫人次数多了好一些,现在看到那个牙印,作为医者本应该心存坦荡,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随楚给他灌输的那些不正经思想。 咳咳。 把脑子里那些废料清空,单武又掏出一瓶药,指了指主子的肩膀,“擦点?” 宁焰扭头去看,随后不在意地摆手,“不必。” 单武就不强求。 慢条斯理地取下纱布,胸膛左边的位置露出一个略浅尚在愈合中的“洞口”,可以看出这是一个箭伤。 除了胸膛的剑伤外,随着腰间那块纱布的解开,一道醒目的刀伤是他身上第二严重的伤口。 因他把所有上衣都脱了,纱布全部扔到一旁,一眼就能看到他前胸后背新添的伤口。 经过三个月,有些已经结痂痊愈,变成了一抹痕迹存在,现在有两处还在修养中,就是那一处箭伤和一处刀伤。 箭伤在胸口,刀伤在小腹。 肉眼从外面看看不见这道刀伤到底有多深,吓人是肯定的,好在这次刀伤没裂开。 单武把两处伤都重新清理干净,并上药包扎,总算心满意足地背着药箱离开。 宋欢喜坐在木床上迟迟不说话,眼神却一错不错地看着这边。 刚才的伤她都看到了,一道道的新伤旧伤纵横交错,还能看见几个月前在大理寺狱的刑罚痕迹,前胸后背几乎没有几块完美无缺的皮肤。 他不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他是泥泞血海中摸爬滚打出来的男人,每一道伤都是一次危险的见证。 从这些新伤之中就能看出他被暗杀的那晚到底有多艰难,武功高深莫测都被伤成了这样。 只怕是危机四伏,险象环生。 而且已经过去三个月了,他在愈合中的箭伤还是会裂开,刀伤那处的肉也恢复一般,足以见得他当时受伤有多严重。 上了药宁焰也没把衣服穿上,他知道宋欢喜在看他,并没有避讳自己的伤被她看到。 他在等她说话。 而宋欢喜却陷入回忆。 还记得她和单九刚从陈州赶到冀州不久,就开始去打听宁焰的事。 宁焰是流放的犯人,又在龙云岭被杀,冀州百姓对此为唯恐避之不及。 最后是赵幌花了很大的功夫和很多银子才打听到,并带她们找到了宁焰被暗杀的地方,也就是龙云岭。 到了地方后,宋欢喜支开单九和赵幌独自行走,看似伤怀,实则是向周围那些树木暗中打听消息,本是不抱希望的尝试,却让她知道了所有的真相。 作为前排“观众”,它们给了宋欢喜最完整的反馈。 腥风血雨,紧张对峙,刀剑无眼,死伤无数。 暗夜里的刺客杀人见血,出手毫不留情,下了杀招。 宋欢喜从它们那儿得知杀手是顾长卿派的人,甚至顾长卿当晚就在现场指挥。 她还知道了宁焰有帮手协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她更知道顾长卿杀宁焰之心坚决,所以一波又一波刺客以多胜少地将宁焰等人逼到绝路。 几丈高度之下就是吞噬性命的河水,几丈高度之上的顾长卿步步紧逼。 宋欢喜从脑海突然出现的那些画面中看到。 宁焰等人节节败退…… 宁焰为保护单武被动受伤…… 宁焰被刺客针对…… 顾长卿在刺客的掩护下射箭伤人…… 宁焰重伤落水…… 那些画面让宋欢喜犹如身临其境,险象环生的紧张惊慌以及绝望难忍还历历在目。 从得到真相那刻起,她和顾长卿就成了仇人,也是第一次抱有这么强烈的恨意去杀顾长卿。 为了宁焰,昨日她特地穿衣打扮,特意坐在那块石头上,勾着顾长卿上前。 意料之中,顾长卿为了取信于她,果然不曾设防,任她牵、任她抱。 然后她当着顾从的面,借着宽大衣袖的掩饰,毫不犹豫将隐藏的匕首刺向顾长卿。 她的匕首小巧且短,狠狠扎中顾长卿。 之后顾长卿趁她不备拖她掉河,她就遇到了宁焰…… 一切要说是巧合,宋欢喜很难相信。 宁焰身上的伤让她有片刻心软,只是宋欢喜觉得很累。 从宁焰身上收回视线,宋欢喜一言不发地面朝里面侧躺,随后闭上双眼。 宁焰:“……” 他又等了许久,察觉到木床那边平缓的呼吸,才慢慢套上上衣推门出去。 他没有去别的地方,就站在外面,静静守候。 过不多会儿,单一回来了,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单九。 单九单膝跪地,“主子。” “辛苦了。” 单九哑然。 “下去休息吧。” 单九:“……是。” 单一带单九下去找地儿休息。 入夜时分,十二禀报寨子外来了四个人,是宋欢喜身边的暗探。 宁焰把人放进来,等着宋欢喜来问他。 不过宋欢喜这一觉睡得很长,足足睡到第二日日上三竿才醒。 这个时候单九已经重新在外面候着,听到动静敲门,得到回应后才进去。 宋欢喜动了动自己的脚,发现今天没那么疼了。 她看到进来的是单九还有些惊讶,转念一想又平静了。 单九:“娘子饿了吗?” 宋欢喜摸了摸平坦的肚子。 单九见状走了出去,没多久宁焰端了两碗面进来。 他把面放到一张榻上,中间摆放一张小桌,再过去把宋欢喜抱过来坐下,两人一人一边。 把量少的那份推给她,宁焰从大的那碗里挑了个鸡蛋过去,“寨中物资不丰,将就一些,等你脚好了带你去冀州城逛逛。” 说罢他就挑起一夹面大口吃了起来。 第二百九十三章 解释 两碗面都是清汤面,一碗里面有一个鸡蛋。 宁焰将自己那碗里的鸡蛋给她了,宋欢喜毫不客气吃下两个。 宁焰年轻胃口大,加上有伤在身,吃的快,吃完就在一旁看她吃。 宋欢喜吃的很小口,回了朔望后学了些规矩,吃的比从前就更慢了。 若是放在以前,宁焰还会调侃她两句,现在只默默看她吃。 宋欢喜胃口本来就不大,这两个月为了找宁焰存了心事饭量更小,很快就吃不下去了。 碗里还剩了一半。 “不吃了?”宁焰问。 宋欢喜沉默地点头。 宁焰拖过她的碗,用她的筷子大口吃了起来,三两下就吃得连面汤都不剩。 吃完后宁焰自觉地把碗筷端出去,回来后还是坐在刚才的位置,没有立即抱宋欢喜回木床,也没撤走小木桌,两人一人占据一边,宋欢喜看着门口的方向出神,宁焰则在看她。 看了一会儿,他说:“你瘦了。” 宋欢喜淡淡“嗯”了一声。 “晚上我就带你去冀州城。”宁焰道。 宋欢喜:“好。” 宁焰还要说什么,外面单一突然有事情找。 他看了她一眼,“我先出去,很快回来?” 宋欢喜没说话。 宁焰还是出去了。 离开房间后他和单一去了议事堂,单独听单一汇报。 单一这几个月的事情很多,准确的说从他们来到洛水寨开始,每个人身上的任务都很重,没有消停的时候。 不仅要从上到下的清理叛徒追查真相,还要隐瞒行踪低调行事,最重要的是,他们还要派人去各个州县调查实情,以及去调派人手去笸箩国,时间紧任务重,一刻都耽误不得。 这也是宁焰放弃陪伴宋欢喜出来的原因。 这次的汇报花费了很长时间。 等外头的事都说完了,单一最后提了一下顾长卿。 “顾长卿已经被顾从接走,目前在冀州城养伤,夫人……夫人匕首上带了毒,所以顾长卿现在还在昏迷中。” 从顾长卿追杀宁焰开始,他们就没人称呼其为顾世子了,双方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对手。 宁焰神色缓了一些,“找几个人给上京找点麻烦。” 单一:“是。” 宁焰沉吟片刻,“让人去找钱如一,我稍后写封信带给他。” 单一:“是。” 宁焰最后道:“把单九叫来。” 单一:“……是。” 单一领命出去,单九很快入内。 宁焰找单九,问的基本上都是关于宋欢喜的事。 之前宁焰还没被暗杀前单九传回过一次消息,后来单九继续用从前的联络方式就找不到人。 这次再跟大家汇合,单九才从单一那里得知以前的联络方式全部毁了,并教给了她一套新的。 在单九看来,这是主子受到打击最大的一次,也是他们所有人损失最惨重的一次,作为下属她始终是担心主子的。 但作为娘子身边伺候的人,站在娘子的角度,单九的话语间难免带了点小情绪。 宁焰是听出来了,却没有斥责单九以下犯上,而是让她详尽说完。 在得知宋欢喜听到他的死讯吐血昏迷半月,醒来后千方百计寻找他,宁焰便问得更仔细了些。 等他再去见宋欢喜时,一股暗含心疼、生气、急切、冲动等等的心情交织在一起,让他心里软成一团。 他抱起宋欢喜坐在怀中,轻轻梳理她的长发,这一刻的宁静分外难得。 “你派出去的十六个朔望暗探,暂且不要告诉他们消息,让他们继续找,剩下那四个正在寨子里。” “还有,顾长卿没死,顾从找到他了,他们现在在冀州城内。” “我和顾长卿必有一战,流放那四日出言伤害你,是我的问题。” “以后再也不会了。” 说完,他轻轻吻了下她的头顶。 宋欢喜没说什么。 宁焰就明白她还在介意。 他知道自己犯错在什么地方,也知道她在介意什么。 只能解释:“你我成亲那日,朔千重和他手下的突然出现,我已查到是顾家在暗中相助,实际上从我接下调查朔望王女身份这件事开始,我身边一直有顾家人,包括后来梅园藏尸,那枚朔望王室徽章,以及我查到朔望王女是你,为你隐瞒身份种种,都被他们监视着。” 宋欢喜脸色微变。 宁焰没看见她的变化,只是用很沉重的语气说道:“我的手下之中也出现了叛徒。” 那些叛徒自然是显国公的亲信。 “包括在你发现梅园藏尸没多久,岳父岳母被顾家人送回了杏花村,也是其中一环,我们所有人都是棋子。” “他们利用我找到朔望王女,在得知我要隐瞒你的身份后顺水推舟,当我道出朔望王女已死后,他们便暗中协助朔千重查出你的身份,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宋欢喜听完这些,忍不住手脚冰凉。 宁焰的声音还在继续。 “成亲当晚被揭发后我们被叫到御殿内,你要我认下我们的婚事,我从未有过犹疑,你不知我多想娶你……但那时我不能。” “为什么?”宋欢喜终于出声了。 宁焰就握住她的手,发现她手上温度很低,就帮她搓了搓,输了股内力给她,等到温度上来才稍微满意。 接着平淡道:“御殿内有杀手。” “什么?”宋欢喜惊得一下子起身,双眼直直看着他,“圣人身边高手如林,怎么可能有杀手?” 宁焰:“圣人有禁军十六卫,其中又以左右千牛卫最为精锐,也是圣人的贴身侍卫,我花了三个月时间刚刚终于查探清楚,当晚在御殿值守的是左千牛卫,他们是显国公的人。” 他垂眸看她,“同为杀手,我对这种杀机很熟悉,所以我不敢冒险。” “这……” 宁焰;“后来我被压入大理寺狱,顾长烈对我用刑,讽刺的是,那反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宋欢喜心情比他还复杂。 她从未想过事情会是这样。 显国公府就如同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在背上,轻易就能压垮一个人。 “所以对于流放后的日子,你其实已经另有安排?”她推测。 宁焰颔首,“我没想到你会跟我四日,其实出上京城后我就知道有杀手暗中蛰伏,他们是显国公府的人,为了不打草惊蛇我只能让你离开……不过也幸好你陪了我四日,为单一等人争取到足够多时间,不然我只怕真的已经死了。” 他原计划是流放途中假死脱身,所以找了单一等人接应。 只是没想到出了宋欢喜这个意外,也低估了顾长卿的杀心。 第二百九十四章 谋略 “所以你一直在做戏给他们看?”宋欢喜问。 “是。” 宁焰轻轻碰触了下她的脸,点了点她眼下的青黑,“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所以这几个月我一直在龙云岭,一来养伤,二来方便隐匿行踪,受伤醒来后之所以没有派人告诉你真相,是因为我要清理叛徒,更怕你身边也有顾家人,所以害你担心了。” “你的确害我担心了。”宋欢喜说。 宁焰将她抱紧,有庆幸也有心疼,“这段时间很辛苦?” 宋欢喜不知道他已经问过单九,摇头,“不辛苦。” 宁焰没有戳穿她,只是和她一起躺下,“再休息会儿,醒来就去冀州城。” 宋欢喜这个时候却不想去了。 “你不是说要隐匿行踪,最好尽量不要往外跑。” “没事。” 他说没事那就是真的没事,宋欢喜放下心来。 两人纷纷闭上眼,短暂地睡了一觉,宁焰就带她往冀州城去。 此行只有两人,连单九都没带。 宋欢喜下地行走时脚还有些疼,宁焰就抱着她。 出了寨子,宋欢喜才注意到,“这是洛水寨?” 宁焰:“是,当时情况紧急,龙云岭右峰是天然的藏身之地,所以选了这里。” 宋欢喜还记得宁焰之前说过,洛水寨人在他剿匪那次有十之五六的青壮都逃跑了,“你们来洛水寨时,这里真的空无一人?” 宁焰抱着她飞身在林中穿梭,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也分出一丝精力来回答她的问题。 “遇见了,寨子里就有一些以前洛水寨的人,是剿匪逃跑后陆续偷逃回来的,我把他们留下来了,如今在寨中做一些耕种开荒之事。” 宋欢喜:“朝廷知道了会抓他们吗?” 宁焰:“或许。” 宋欢喜:“那他们为什么不投靠朝廷?没有光明正大的身份外出行走,一定要待在这里过朝不保夕的日子?” 之前洛水寨如何宋欢喜是知道的,并且深有感触。 上千人的口粮,每日都是一笔巨大的消耗。 而林中没有适合耕种的田地,洛水寨人也不像是有钱的样子,否则之前也不会打朝廷赈灾粮的主意。 但更让宋欢喜好奇的是,这些人为什么不愿意招安而是逃跑。 还记得宁焰当时去剿匪,基本上都是劝降招安为主,朝廷还答应了给被招安的人分发田地落下户籍,其实对洛水寨人来说是个很好的选择。 但他们却不愿意。 宁焰默了默,速度慢下来,对宋欢喜的问题做出回复,“他们不信任朝廷。” “而后来的事实证明了他们这种不信任是正确的,因为等我们离开后,负责人口落户的县令并没有落实到位,反而先让他们服劳役,所以之前登记招安的人中逃走不少。” 宋欢喜张大了嘴巴,“没人管吗?” 宁焰:“这种事不是想管就能管。” 他们此时已经从右峰下来了,再往前不远处就是一条仅供两人行走的路口处。 走近了,宋欢喜才看到这里还拴了一匹马。 坐上去后宁焰没有挥鞭驱马,因此马走的不快。 以前是不想把这些事说给她听,不想把她拉进来。 经过流放暗杀一事,宁焰的观念发生了变化。 宋欢喜只要问,他就没有隐瞒,把事情掰碎了讲给她听。 “县令身后也有无数错综复杂的背景……” 他从洛水寨的遭遇讲到剿匪,再到朝廷文党、圣人和显国公三大派系的博弈和抗衡。 宋欢喜这才知道原来大景朝也不如表面上这样繁荣昌盛,因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不知道从哪一个人哪一件事开始,大景朝的根基正在一点点被腐蚀浸透,百姓们正一日比一日过的艰难。 宁焰:“显国公府如日中天,显国公有赫赫战功,圣人不忌惮吗?未必,当初顾长卿娶了你这一民间女子,圣人都要过问你们洞房一事,不说圣人时刻关注,那也是处处费心了。” 宋欢喜也想到了一些事。 宁焰:“冀州水患,顾长卿南下赈灾,圣人给你赏赐为你撑腰,你当他不知薛氏想趁机除掉你?” “后来顾长卿下落不明,显国公却派你带陈武和顾从等人搜寻,也有圣人暗示。” 宋欢喜眼睛睁大,“那时候圣人就想让顾长卿死?” 宁焰揉了揉她的脑袋,赞赏道:“越来越聪明了。” 宋欢喜幡然醒悟,更是醍醐灌顶。 她就说,显国公手底下能人辈出,却派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去,风险是很大的。 如果不是她有宁焰,顾长卿很有可能找不回来,圣人要的应该就是个找不回来。 顾长卿一死,显国公自断一臂,圣人则少了一个心头大患。 是啊,万金之躯的圣人乾坤独断,怎能容忍显国公分走他的权力。 宁焰:“显国公位高权重,其世子夫人的身份怎么都轮不到你,显国公为顾长卿选了你,算是给了圣人一个交代,但相对应的,这引起了薛氏的不满,而容善郡主对这个位置虎视眈眈,圣人怎可让她们称心如意?” 这些都是曾经宁焰不会讲给宋欢喜听的,觉得她知道了也没用,反而徒增烦恼。 如今他和显国公府彻底撕破了脸,宋欢喜也不在显国公府,宁焰认为她该知道。 除了这些事情之外,还有后来宋欢喜培育出菏泽红方名满上京,圣人邀请她和顾长卿一同入宫,也是想撮合和离后的他们再续前缘。 “那圣人之前怎么会看着我跟顾长卿和离呢?”宋欢喜不理解。 宁焰抿唇,半晌后道:“因为我。” 宋欢喜看他,“你?” “嗯,冀州水患后我被显国公举荐到圣人面前,是因为我与你的某些交集让显国公认为我不能再处于暗处,或者说,也是我自己走到明处,后来我见过私下见过圣人,你和离前我也找过圣人。” “原来你那时候就在为我筹谋了。”宋欢喜听得一愣一愣的。 所以她嫁入显国公府,成为一个花瓶摆设,就是显国公在向圣人示弱。 那么也就是说,其实宋家对顾长卿的救命之恩,对显国公来说真的不重要。 顾长卿能履行承诺来娶她都已经很不可思议,却原来所有人眼中的不可思议都在显国公的掌控中。 “剿匪、云州之战、查探王女身份,每一件事安排我都不是毫无根由……顾执想让我为他冲锋陷阵,但他认我为亲子,高调宣布我的阵营,却从未信任过我。” 所以他的身边才会有叛徒。 不过他也从未信任过顾执。 第二百九十五章 乔装 宁焰深知,不是因为他站到明面上身边才被安插了人手。 而是从很久以前开始,从顾长卿回来,他被带走后决定离开庄子时起,他的身边就已经有了顾执的人。 顾执此人之老谋深算,宁焰如今已经领教彻底。 宋欢喜有些担心,“照你这么说,显国公如此厉害,那你岂不是更不能出现在人群面前了?” 她看着缓慢行走的马,自觉还有回头的可能,劝道:“外面太危险,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宁焰:“不必如此束手束脚。” 他还挥鞭抽了一下马屁股,让马跑得更快了些。 “诶,别再走了,你真的不怕被发现?其实去不去冀州城我根本无所谓。” 宁焰就看着她不合身的衣裳,决定道:“要买些穿用的东西。” 宋欢喜:“那个可以让单九出来买,或者随便请个人买都行,我们不必要自己露面,而且顾长卿还在冀州城。” 宁焰面露不屑,“我怕他?” 宋欢喜知道他又开始自傲了,不得不出言打击,“你才在他手上栽了个跟头。” 宁焰又抽了一马鞭,“放心,下次我一定让他死。” “你真不怕?” “不必担心。” 好吧。 宋欢喜没有继续阻止。 而且很快她就知道了宁焰所说的不必担心是为什么,走出龙云岭之前,宁焰给她和自己脸上都抹了东西。 然后宋欢喜就看见宁焰的脸变了。 宁焰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小铜镜,宋欢喜一看,发现自己的脸也变了。 “这是单武的拿手绝活,不会被人发现。” 宋欢喜摸了摸他的络腮胡子,这点倒还是没变,只是把他的五官变得更平凡了些,像个上山砍柴的樵夫。 而宋欢喜自己的脸上也多了几道皱纹,眼皮耷拉,皮肤松弛,鼻头变大,嘴角长痣,侧脸还有一块胎记,直接让她老了十岁。 宁焰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块灰布巾,随手给她缠了几下头发,又在她的鬓角抹了点白。 这下子更像了。 他们的衣服不需要换,本来就是很普通的粗布麻衣,只要丢了马,走在人群中就是一对极为平凡不显眼的中年夫妇。 宋欢喜这下放心了。 穷人买不起马,宁焰自有办法将马藏到熟悉的地方,随后牵了一辆驴车过来,让宋欢喜坐在上面。 进城的时候他们成功躲过守城差役的检查,轻轻松松混了进去。 看着宁焰平静的脸,宋欢喜忍不住道:“你不是第一次这样进城了吧?” 宁焰只是一笑。 宋欢喜就懂了。 冀州城大,目前没限制驴车出行,宁焰带着她直奔商铺。 凭他们现在的穿着打扮,好的绸缎铺子去不了,只有去最普通的铺子,不过宁焰还是像模像样地给她扯了几块布,还经不住掌柜推荐似的买了两套成衣。 掌柜见他们买的多,大方地多送了点碎布给他们。 宁焰就拱手道谢,“多谢多谢,家里两个闺女要出嫁啦,要多扯点回去给她们置办。” 神情动作也是像极。 掌柜的完全没有察觉,抬手恭喜后欢快地手下银子,宁焰就带着宋欢喜走了。 之后借着这个接口,他们去别的铺子卖了鞋子、胭脂、镯子等。 宋欢喜全程就是笑,两人喜气洋洋仿佛真的是结婚多年为了家中孩子奔忙的夫妇。 所有东西都买完后,空荡荡的驴车也满了。 宋欢喜以为这就结束了,结果被宁焰左拐右绕到了一个馄饨摊,一人点了一碗馄饨。 刚坐下,宁焰抬起下巴示意宋欢喜往右前方看。 宋欢喜抬头,看到是一家客栈。 “他们落脚的地方。”宁焰说。 宋欢喜就知道那里面住着的是顾长卿和顾从了。 许是他们运气好,等馄饨来了,没吃多久,就看见那家客栈门口来了一辆精致的马车,宋欢喜看到个熟人下来。 正是冀州知州孟钦。 宁焰低声道:“显国公世子在他的下辖范围出事,孟钦难辞其咎。” 宋欢喜这才想起还没问他顾长卿掉河后去哪儿了。 不过这会儿也不好问,她便忍着。 过不多会儿,又有马车停在了客栈门口。 一顿饭的功夫,他们看到至少有四辆马车过来。 除了孟钦外,其他的都是生面孔,宋欢喜不认识,宁焰便跟她介绍那几人都是些什么官儿,背景如何,和显国公府的关系如何等等。 而且除了孟钦,宋欢喜注意到后头这些人下车时身边都带了大夫。 宁焰中途离开了会儿,回来跟宋欢喜说:“他还没醒。” 宋欢喜:“当然了,这是我找单九拿的毒。” 宁焰摸了摸下巴,“我想跟他做笔交易,你同意吗?” 宋欢喜蹙眉。 宁焰左右看了看,还是拉着她走。 等出了城,换掉驴车找到马匹往回走时,宁焰才解释:“我和圣人承诺过,暂时不能杀顾长卿。” 宋欢喜弄明白了,“所以你现在是在为圣人做事?” “嗯。” “你不是说圣人想让顾长卿死吗?” “这会儿又不想了。” “……” 心里再不愿意,宋欢喜也不会在这种大事上拖他后腿,只能点头。 宁焰试探,“那我把解药给顾从?” “嗯。” “我真给了?” “给。” “你不生气?” “气。” 宁焰把她的背靠在自己胸膛,抱着她舒心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别贫嘴,我们还没成亲。”宋欢喜拍了他一下。 宁焰把人抱紧了些,“我们已经成亲拜堂……” “那不算。”宋欢喜打断他,严肃起来,“因为你有苦衷,我可以原谅你对我的冷漠,但是成亲那日婚仪并没有走完,而且是你自己亲口否认了我们的婚事,圣人也已下旨作废,不管从名还是分上,我们都不是夫妻。” 宁焰脸色难看起来,对显国公府的恨又加深一分。 宋欢喜低头,“是你主动要跟我分手的。” 宁焰心尖一刺,“对不起,那些话都是违心之举,你不要放在心上。” “不可能的。”宋欢喜很诚实的回答。 有些伤害造成了就是造成了,就如宁焰身上的伤,艰难痊愈后还是会留下伤疤,哪里是一句轻易就能说出口的话就能抹掉疤痕的。 “那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重新追你?” “我现在是王女,父王母后不会同意的。” “我就让他们同意。” “再说吧。” “不能再说。”宁焰很坚持。 第二百九十六章 阿娘 这种事情不能拖,越拖越没影。 加上如今形势复杂,以后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万一朔望国君着急将宋欢喜嫁出去,宁焰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于是他们快速回到洛水寨,宁焰把人抱进房中,随后出去吩咐单九。 没过两日,宋欢喜就听说顾长卿的毒解了。 她看了宁焰一眼,宁焰只是微微挑眉,宋欢喜就不去问他做了什么。 她也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的。 那个四个暗探如今就在洛水寨中,宋欢喜把他们叫来问了下情况。 朔威:“那日我们之所以没能及时找到顾世子,是因顾世子被人带到了河流上游重新抛下,而那时顾从和落雪几乎已经放弃了在原处寻找你们的踪迹,时间差和思维差下,大大延缓了顾世子被找到的时机。” 宋欢喜一听就知道是宁焰做的,除了他没人这么会这么做。 看来顾长卿掉河后的事情也不用问他了。 朔威又道:“顾世子一直没有放弃寻找王女殿下,如今冀州府衙出动了一批官兵,以搜寻一起谋杀案主谋为由进入龙云岭,同时还有一队暗卫暗中搜查。” 这对他们来说绝不是一个好消息。 相比于宋欢喜,洛水寨的目标更大,若顾长卿当真不惜代价派人闯入右峰,宁焰的据点将处在危险之中。 于是她赶紧找宁焰商量,“我要走了。” 顾长卿既然要找,那她就去转移顾长卿的视线。 宁焰并不意外,“去哪?” 宋欢喜想了想,“衢州吧。” 既然已经找到宁焰,她是时候回去看看阿爹阿娘了,看完这一趟她再决定要去何处。 “我陪你一起。” “不用了,你还不适合出现在人前。” “我跟你一起。”宁焰重复。 宋欢喜看了他一眼,最后还是拒绝。 宁焰就道:“岳父岳母见你一个人回去势必伤心,而且岳母已经醒了,她的情况……不大好。” 宋欢喜一下子紧张起来,“阿娘如何了?” “你等着。”宁焰说罢走了还出去,回来后手里提了个包袱,拉着她就往外走。 朔威等人见状立即跟上。 宁焰身上还有伤,最放心不下他的就是单武。 单武觉得摊上这么一个主子十分让人头疼,但他武功不好,在外面遇到什么事都不好逃脱,反而会成为累赘。 为此还跟了一个十二,十二照单武的叮嘱背了一大包的药。 一行人没有拖延时间,从冀州到衢州望陵县杏花村,只有中午和晚上停歇,快马大概用去三日。 实际上到望陵县他们就不能如此高调的骑马了,而且朔威等人的气场不像来投奔亲戚的,反而像是要找人麻烦。 宋欢喜只能让他们暗中跟随,单九和十二则伪装成一对夫妻。 从望陵县到杏花村又走了两个时辰,他们是入夜悄悄进的村子。 村里人都节省,能不用灯就不用,因此整个杏花村到了夜里现在基本都是黑乎乎的,而且大家晚上没什么事做,基本都睡了。 好就好在宋家小院位于村尾,和村里大多数人家几乎隔绝开来,邻居只有莫大娘一家,所以他们到宋家小院没有引起外人的注意。 此时院子里没人,只有屋里隐约传来的说话声。 这三日宋欢喜的脚已经大好了,她心怀忐忑地翻过并不高的院墙,蹲在用石头和木头垒起来的主屋门口听里面的动静。 宁焰让十二等人离开,朔威看了王女一眼,权衡利弊后也跟十二走了。 不大的小院里此时只剩他们二人。 宁焰来过不止一次,见状熟门熟路地走到墙角的一口井边打了桶水,再从怀里取出一张帕子过来给她擦手。 秋日晚间的水沁凉,宁焰又打了一桶进厨房烧水。 说是厨房,也就是几根木头支起、贴着主屋的一面墙和院墙搭起来,而另外两面毫无遮挡的一个棚子,刮风下雨的时候最难受。 灶里还有泛着猩红光芒的温热火堆,木柴进去没一会儿就燃了起来,宁焰倒水烧水,等水温热时就端来给她泡手。 顺便拿了一张小板凳让她坐下。 “听到了什么?”他低声问。 宋欢喜一阵恍惚。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不知道要怎么形容。 “我好像听到了阿娘在叫我,但又不像是叫我,她在叫囡囡,她从来没有这样叫过我。” “阿爹好像在安慰她,还在给她擦洗。” “阿娘她,她好像不太对……她说话的语气……还有说话的节奏……” “她怎么会呜呜咽咽的,然后又开始说话,还不断地重复同一句话,她到底怎么了?” 宁焰握住她的手搓了搓,再擦干,耳朵也听到里面的动静。 过了会儿,他起身,“我去看看。” “等等。”宋欢喜一把拉住他,有些担心,“我们回来太突然了,阿爹不知道,他会被吓到的。” 宁焰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没事。” 宋欢喜就看见宁焰在门口站了会儿,然后抬手敲门。 那一刻她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逃一样钻进了自己以前住的房间,又顺着门与墙之间的缝隙往外看。 对此宁焰没有拆穿她。 主屋的门开了,宋欢喜听到阿爹不意外的语气,“你来啦。” 宁焰:“岳父。” “老婆子还是不好,稀里糊涂的,你又给她带了什么药呀,哎,以后别费心了,治了三个月还是这样,花了你太多银子了……老头子我就这样守着她就好了。” “我让人拿了一点药,再给她试试。”宁焰走进去。 主屋的房门没关,没一会儿里面就点了火烛亮出一道光晕。 宁焰和宋阿爹二人在房间里聊起来,那些话清晰地传进耳中。 躲在自己房间的宋欢喜听着听着如遭雷劈,死死地捂住嘴。 怎么会? 怎么会这样? 阿娘醒来后意识就不大清醒,记忆还有衰退,有时候连阿爹和宁焰是谁都认不清了。 怎么可能呢? 等里面的人说完话,宋欢喜再也忍不住冲了出来。 宁焰刚好走到门边,见状侧开身,让后面的宋老爹出现在她眼前。 父女二人视线对了个正着。 “阿爹……”宋欢喜木木地喊道。 宋阿爹看到她,先是惊讶,后是惊慌。 “王女,王女殿下。”他说着就要跪下去。 “阿爹不要!”宋欢喜惊呼出声,抬手去拦。 还是宁焰先一步将宋阿爹扶稳,没让他真的跪下去。 第二百九十七章 何去 宋欢喜却真的跪在了宋阿爹面前。 眼里包着的泪再也忍不住,她哽咽道:“阿爹对不起,阿娘是因为我。” “不是你,不是你。”宋阿爹拍着大腿,无比悔恨,“是我啊,都是我的错,是我一念之差啊。” “不是你,阿娘是因为我才这样的。” “傻丫头,你怎么这么傻?是我捡了你才没让你爹娘找到你的。” “可若不是你,寒冬里我怎么可能活下来。” “这事情不是这么算的……” 他们的声音惊动了隔壁的莫大娘,莫大娘人没出来,却扯着嗓子喊道:“宋老爹,咋了?发生啥事儿了?” 宋阿爹用袖子擦了擦脸,尽量正常地回话,“我们没事,是刚刚老婆子又说胡话了。” 莫大娘就叹气,“那可得好好照顾啊,嫂子这病我看悬,明个儿一早我过来一趟,看看要不要再请个大夫来。” 宋阿爹:“诶,好嘞,多谢了。” 莫大娘的声音消失了。 经过莫大娘的打岔,宋阿爹也恢复了理智。 他知道闺女是王女,不能待在这里,于是就想让她走。 宋欢喜看到阿娘这样,怎么可能舍得走。 二人谁都都说服不了谁。 “宁焰,你说让不让她走?”宋阿爹突然问。 宋欢喜也看着他,倔强道:“我不走。” 被扯进来的宁焰决定实事求是,“这里随时有人来。” “可是……” 宋阿爹顺势劝道:“好了好了,你先走吧,我们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每一天都是偷来的,可你却不一样啊,你可是王女,而且才找到你的亲生爹娘,你还没尽完孝呢。” 宋欢喜抿唇,“可你和阿娘也是我的阿爹阿娘。” 宋阿爹满脸欣慰,“你愿意叫我们一声阿爹阿娘,我们已经很高兴了。” 但他也有他的坚持,“你实在不必待在这里。” 宁焰拉过宋欢喜,看着宋阿爹道:“那我们下次回来看你们。” 宋阿爹笑,“好嘞好嘞,你们下回再家来。” 宁焰带着宋欢喜走了,宋欢喜一步三回头。 宋阿爹朝她挥挥手。 这次的见面短暂而仓促,宋阿爹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眼前,脸上的笑才渐渐落下来化作愁苦…… 宁焰直接把人带到了大怀山上,宋欢喜正赌着气。 宁焰:“我已经派人在守着他们,没人能伤害,放宽心,有时间再回来。” “可是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看他们了。” 宋欢喜从山上往下看,山脚下的杏花村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远没有曾经在梦里和长生哥哥坐在茅草屋顶上的闲适和幽美。 “总会有时间。”宁焰揉了揉她的头发,道:“你想去哪?” 宋欢喜也没有头绪,“顾长卿还在找我。”她有些无奈,更是无语,“我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找我。” 对于敌人,宁焰自然不会替他说好话。 宋欢喜:“我去冀州城吧,他在找我就找,也不能拿我怎么样,大不了我就带着单九跑,但洛水寨不能被他发现。” “此番过于冒险,不可。”宁焰不同意。 宋欢喜:“那你说我该去哪儿?我如果出现在衢州,他一定会猜到我回来看了阿爹阿娘,到时候他对阿爹阿娘不利怎么办?” 想了想,她又道:“不然我去云州?” 云州远离上京,而且云州城的人对宁焰都有一种盲目的敬仰。 显国公府把宁焰踢出府上公子之列后,谁都知道双方有仇。 所以宋欢喜自认为待在云州是安全的,她觉得这是个好办法,“不如我们一起去云州?” 宁焰却否认,“不能去。” 宋欢喜:“为何?” “你可以回朔望。”宁焰说。 宋欢喜下意识反对。 宁焰解释:“我可以让十二护送你们到涟城,回到朔望境内后,顾长卿鞭长莫及,同理,有朔望国君的相护你很安全,而且顾家如今不好过,圣人已经摘掉了好几个爪牙,如今朝野动荡,你留在大景朝不安全。” 宋欢喜仰头,“你真的要我回去?” 他才说过想和她重新开始,现在就能放得下她吗? “嗯。” “那你呢?”她回朔望,那他又会去哪里? 宁焰捉住她的手,头一回没直视她,“我要走了。” “去哪?” “冀州。” 宋欢喜:“可是冀州现在基本都戒严了,你去不是羊入虎口。” 宁焰:“那就去陈州。” 宋欢喜不赞同,“陈州有什么值得你去的?你只要出现在外面就很危险。” “但你知道,坐以待毙不是我的风格。” “那我跟你一起。” 宁焰笑了,“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宋欢喜摇头。 “那你还跟。” “我就要跟你一起。” “你不是说我们还不是夫妻吗?”宁焰半开玩笑道。 宋欢喜挥掉他的手,转过身去,“不是就不是!” “给我一点时间。”宁焰把她转回来,“等等我。” “要多久?” 这次宁焰沉默的时间格外久。 宋欢喜又转过去,“既然你什么都能自己做,看来也不需要我。” 宁焰懂她的意思,但,“事情太危险,真的不能带你。” “宁焰。”宋欢喜很认真,“没有人可以一直原地等另外一个人的。” “我知道。”宁焰将她抱进怀里。 但他还是无法做出保证。 宋欢喜失望地垂下眼。 她没有推开宁焰,只把这一个拥抱当做最后一个。 “宁焰,你竟然没死?”突然,一道声音在山中响起。 宋欢喜心下一惊,宁焰已经将她推到身后,迅速掏出软剑严阵以待。 单九和十二等人也守在两人身后。 黑暗中突然亮起大批火把,把黑暗的山照的透亮。 身披玄色大氅的顾长卿缓慢出现在众人面前。 “你果然来了。”宁焰手中的剑发出兴奋的嗡鸣声。 两相对峙已经不是第一次,比起上次顾长卿的意气风发,此时的他面色却略显苍白,“你知道我要来?” 宁焰冷哼,“等你很久了。” 顾长卿目光看向宋欢喜,“你知道他的算计吗?” 宋欢喜确实不知道,但她知道此时该站在哪一边,于是更往后退了两步。 宁焰也侧过身挡住她。 顾长卿摇了摇头,笑宁焰的不自量力,“你知道我今日带了多少人来?” 宁焰也笑他的狂妄自大,“你以为你的毒已经痊愈?” “是你指使欢喜给我下毒?你们什么时候见的面?那日在龙云岭是为我设的局?不惜用欢喜来做你的棋子,宁焰,你对她的情谊又有几分真?” 第二百九十八章 该死 “废话少说。”宁焰提剑飞身而上,身后众人开始行动。 “给我上。”顾长卿朝身后的人下令。 两人从这件事上就能看出差别。 宁焰迎敌从来都是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顾长卿则更擅长指挥别人为他做事。 若他们是知己好友,或是有共同利益的同伴,双方取长补短,必定会取得最大程度上的胜利。 只可惜他们是敌人,且互有弱点。 两人谁的做法更好无法评判,但顾长卿会更安全是肯定的。 宋欢喜早在双方打起来的时候就被单九保护起来,站在“第三方”能够清晰看到双方的情况,也注意到朔威等人为了她选择帮助宁焰。 顾长卿此行带了十余人,宁焰和十二,再加上她的暗探四人,十余人与不足十人的两方正面对垒。 明显的人数差异让宋欢喜有些担心,会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到龙云岭宁焰被暗杀的画面。 更害怕会重蹈覆辙。 不过好在没多久宋欢喜就瞧见了援兵,他们速度太快,都没看清对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待看清后细数,发现足有八个之多。 单九解释:“那几人是主子派来保护宋家的。” 单九没说的是,作为主子的下属,没有主子命令绝无可能擅自行动,这八个人的出现就代表了主子实际上早有准备。 所以顾长卿说主子算计,不算污蔑。 宋欢喜看着前方刀光剑影,没有上前阻止,她只是随时关注宁焰的情况。 单九的话也让她明白了一些东西,“是不是还有人找我爹娘麻烦?是顾长卿的人?” 宁焰是跟她说过派了人保护阿爹阿娘,但这一刻宋欢喜才有清晰认知。 宁焰从不做没有意义的事,如果只是简单地不让村民们欺负他们,或者预防一些潜在危险,那只需要一两个人轮换就可以。 但是他安排了八个,看场中的情形,这八个也都是好手,只为了用来守护阿爹阿娘,可见阿爹阿娘这里也不安全。 单九也是从单一处得到的一些消息,“这三个月,时常有各路人马暗中探查。” 宋欢喜懂了却又不太懂,“难道我阿爹阿娘身上还有什么值得他们寻找的东西?” 单九也不了解。 看来一定要把阿爹阿娘带走了,宋欢喜面色凝重地想。 宁焰和顾长卿的人争斗已经进入了白热化,那八个人对宁焰来说如虎添翼,把僵持不下的局面顷刻扭转,顾长卿的人很快就不敌。 顾从正在劝他,“世子,我们退吧。” 从冀州到衢州,世子身上还有余毒未清,不适合长时间待在外面,而且他们带出来的人大部分都去了龙云岭,此次带来的人数量不够,力有不逮下很难杀了宁焰,再激进一点说不定还会被反杀。 “不能退。”顾长卿名命令他,“你也上。” 顾从站着没动。 顾长卿:“去把欢喜带过来,带来我们就走。” 顾从开始搜寻宋欢喜的下落,很快发现她和她身边那个叫落雪的宫女。 她们二人站在更偏向宁焰等人的侧后方,没有人能波及到。 回想起世子掉水那日,落雪比他更迅速地跳河,顾从心中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但现在这种情况容不得他多想。 “是。”顾从领命过去。 顾从当然不是众目睽睽之下直奔宋欢喜,而是暗中绕道过去。 等单九察觉时,顾从已经离得很近了。 顾从的偷袭让单九立刻丢掉伪装进行反击,先是避过了顾从劈过来的一剑,再迅速拔剑应对。 “王女快走!”单九一边应付顾从一边说。 “你会武?”顾从终于知道那股不对到底缘何而来,手下更是不留情面。 顾从是国公府侍卫中最出色的人,被赐顾姓就显示出了他的不平凡,单九和他打了没一会儿,就发现他的武力在自己之上。 宋欢听单九的话赶紧往后跑,气喘吁吁跑了一段才停下来。 结果气还没喘匀,她就被顾长卿指派暗中蛰伏的一个人突然挟持,并捂住她的嘴把她拖走。 宋欢喜“唔唔唔”地发出声音,手脚并用地挣扎,奈何钳制住她的人如铜墙铁壁一般,根本不把她的反抗放在眼里。 “世子,人带回来了。”那人恭敬道。 顾长卿满意地看着被领回来的宋欢喜,对不远处又杀了他一个手下的宁焰道:“人在我手里,你还不束手就擒?” 宁焰厉眸一扫,发现了顾长卿身边的宋欢喜,他转头再去看单九,单九正在被顾从牵制。 “停手。” 他手一抬,手下和暗探们纷纷停下动作。 顾长卿的人顺势围拢回到他身后。 “放了她。”宁焰冷声道。 顾长卿脸上泛起柔情,“我自不会伤害她。” 为表示自己所言为真,他牵起宋欢喜的手,当着宁焰的面低头在她手背上亲了一下。 宋欢喜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忍不住挣扎得更用力。 宁焰眼底升起一股戾气,“放开她!” 顾长卿不仅没放,还从手下手里接过宋欢喜,紧紧扣住她的腰。 就算受了伤,一个男人的力量也不是宋欢喜这种小娘子能抵挡的。 “你这么为宁焰着想,值得吗?”顾长卿手中的力道更重。 宋欢喜不习惯他凑得太近,双手推他完全推不动,她只能把头歪去一边缩了缩脖子。 顾长卿的声音略带蛊惑,“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及时赶过来吗?” 他抬头看向对面一身杀伐气的宁焰,微微勾唇一笑,“就是他给我递的信。” “我不信,你不要胡说。”宋欢喜不会听他的一面之词。 “那你说,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宋欢喜闭紧嘴巴不回答。 她这股倔强和维护很让顾长卿喜欢,也让他深深嫉妒,“一个死人你都能不离不弃,为什么就是不能回头看看我?” 继而他声音低下来,尾音带着一丝委屈,“欢喜,我的腰还疼。” 那是被她用匕首刺的,她咧嘴恶劣地对他冷笑,“你活该。” “若不是怕你提前察觉,我会准备一把更长更锋利的匕首。” “你就这么想让我死?”顾长卿半垂眸。 “是你杀了他。”宋欢喜双目赤红。 但凡脑海里出现宁焰被杀的那一幕,她都不可能做到平静。 “他本就该死。”顾长卿掰过她的头,让她和他对视,咬牙道:“他本就是我的替身,我这个正主要他死,他就必须死。” “凭什么?”宋欢喜吼回去。 “他也是活生生的人,若不是显国公把他记到名下代替你安抚你母亲薛氏,他根本就不会像现在这样。” 第二百九十九章 人 “那你觉得他继续做杀手能有多好?” 顾长卿面对宋欢喜时和宁焰一样,不喜欢把错综复杂的关系和事情揉碎了给她知道。 不过他如今才发现,这种习惯并不好。 会让两人之中生出许多误会,也会慢慢变得疏离。 “他本就是国公府的下人,主子要他做什么,那都是他的命。” 宋欢喜一怔。 顾长卿继续,“宁焰不入国公府替代我,他就只能一辈子活在阴暗角落里,永远当一个以只会听从指令的无情杀手,成为我们的走狗,他会执行最危险的任务,做最艰巨的事,最后曝尸荒野,不得好死。” 宋欢喜脸色煞白。 “不,不是的。”她捂住双耳势弱地反驳着。 “怎么不对?”顾长卿让她好好想,“做下人的不自觉,你说主子有没有打罚的权利?我就是让他死,他敢反抗吗?” “可他是个人!”宋欢喜挥走他的声音,最后只剩下自己的。 “他是人,我也是人,你也是人。” “但人跟人不同,古今皆如此,不是吗?”顾长卿残酷地告诉她这一点。 宋欢喜有限的知识储备让她没办法反驳有探花之才的顾长卿,她知道这不对,却说不出来。 顾长卿:“人分三六九等,上等人永远比下等人优先享受权利,上等人主宰下等人,有权处置下等人,这就是秩序。” “不对。”宋欢喜挣扎,“人跟人是一样的。” “那只是你的妄想。” 宁焰耳力异于常人,顾长卿对宋欢喜说的话他都听到了,忍不住蹙眉。 对上宋欢喜的视线,他沉默地摇头,让她不必听。 但再这样下去只怕她受不住。 宁焰背在身后的手做了个手势,十二等人都看见了,明白该怎么做,暗探是看到了也不懂,只能严阵以待。 顾长卿看到宋欢喜被他吓到,心里是满意的,却并不感到畅快。 因为这是为宁焰而产生的情绪。 她在为宁焰鸣不平。 他极度厌恶她对宁焰的信任,还想毁掉这种信任,更坚信这世间没什么关系是无法打破的。 此时此刻他有一个疯狂的想法,他或许不该隐瞒那个秘密,现在想来,那对他来说没什么好处,却可以给宁焰致命一击。 于是压抑许久的心情开始躁动。 他放任这种躁动战胜理智,然后冲破喉咙。 他愈发贴近了宋欢喜。 宁焰再发一个手势,随后脚尖轻点地面运转轻功直逼顾从,他身后的所有人也开始动了。 “保护世子。” 顾从让手下迎上,自己则护着世子和王女后退。 林中再次热闹起来,剑气扫荡得树叶发出沙沙声响,飞沙走石宛如狂风呼啸。 顾长卿看着宁焰那沾了血张脸,带着笑意对宋欢喜告密,“知道我们洞房那晚的人是谁吗?” 宋欢喜觉得这种事没必要讨论,根本不理他。 顾长卿揭晓谜底,“是宁焰啊。” 一瞬间,宋欢喜睁大了双眼,浑身肌肉绷的像石头一样紧,一颗心随着顾长卿的话沉沉下坠。 顾长卿发现她这样,似乎还有些意外,“这件事他没跟你说吗?” 接着又点头,“也是,这种事他怎么可能跟你说,毕竟你那么信任他。” 任不远处打得如何热火朝天,顾长卿都无比淡定,甚至越发兴奋。 “你说,要是他知道你得知他在戏耍你,他是会承认后抱头痛哭地认错,还是会再次撒谎骗你?” “心仪的男女之间,经得住这种欺骗吗?” “看来你们之间也不过如此。” 顾长卿的每一句话都如浓浆灌入宋欢喜耳中,强势地淹没她对宁焰的信任,并筑起高高的城墙。 偏偏理智还在负隅顽抗,她说:“他不会骗我。” “那你就去问他,毕竟事情才过去一两年,洞房那么印象深刻的事他怎会不记得。” “那你又在哪里?”宋欢喜勉强找出漏洞,“与我洞房的人是他,那你呢?” 顾长卿闻言一阵怅惘,如今思来甚是遗憾,不免叹息,“等我知道时,木已成舟。” “是国公夫人安排?” “嗯。” “所以你也同意了。”宋欢喜说:“不阻止,就是同意。” 她抬头望天,林中的火把都燃灭了,天上迅速移动的乌云遮蔽云层成了夜晚的主角,也在她的心中蒙上一层晦暗的阴影。 “顾长卿,你又好到哪里去?” 顾长卿浑身僵住,许久自嘲道:“是啊。” 他又好到哪里去? “所有人都说你是君子,但在我看来,你还不如小人。” 这句话对顾长卿不痛不痒。 “世子小心!”顾从眼睁睁看着宁焰打破他们的防御快速飞来,提醒了一句后很快上前和他打在一起。 顾长卿冷眼看着这一切,风云变幻间他仿佛只是个过客。 “他这样对你,你还愿意和他在一起吗?” 宋欢喜:“反正不会和你在一起。” 顾长卿不气馁,“你只要不和他在一起,我就还有机会不是吗?” 说完,他招呼顾从,“我们走。” 宁焰的攻势更猛了。 顾长卿放了宋欢喜,“我想你知道怎么做。” 这次他主动放走宋欢喜,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得了自由的宋欢喜快步跑开,宁焰的注意力大部分在宋欢喜身上,人也朝她跑去,顾从得以回到世子身边。 再看不远处,他们的人出于弱势,并且人数还在减少。 顾从吹了声口哨,背起世子很快消失在山林中。 正在交锋的下人听到了,果断放弃杀敌,也跟在顾从身后,没两下也没了踪影。 顾长卿带来的人死了四个,宁焰这边只有伤没有亡。 十二掏出单武给的包袱,里面除了给主子的药,还有常备的金疮药等,他根据每个人的情况开始发药。 之后他走到主子身边,“该换药了。” “暂时不用。”宁焰朝宋欢喜走去。 十二把包袱重新背到身上,安排人去给死的那几个收尸。 单九也看了那边一眼,没过去,而是选择去帮受伤的人涂药。 这边只有宁焰和宋欢喜两个,他走过去要拉她的手,宋欢喜下意识后退。 “你怎么了?他跟你说了什么?”宁焰发现她的脸色越来越差。 顾长卿跟她说的话,前半段他听到了,之后和顾从打起来就没再注意,无非就是些挑拨离间。 宁焰不放在眼里,也劝她。 “别想了,嗯?” “这里会被恢复成原样,村民们上山后不会被吓到。” 说完,他上前一步又要去牵她的手。 宋欢喜急忙后退两步,把两手背到身后,是拒绝的意思。 第三百章 心结 宁焰反复思索顾长卿刚才的话。 “你是害怕我杀手的身份?我虽杀过人,却并非杀人如麻,事实上云州一战和陈、冀州等地剿匪之时我杀的反而更多。” 而且以后也一定会杀人。 宁焰想了想,问:“你不喜欢?” 宋欢喜板着一张脸。 “或者,你怪我隐瞒你来这里的目的?”宁焰又猜测。 “我的确是陪你来杏花村,也的确顺势利用了这件事引顾长卿离开冀州。”他坦白。 “但我安排过,也有把握保护他们,所以你不用担心。” 宋欢喜还是什么都不说。 宁焰就跟她站在这儿,两人僵持着。 那边几个伤员受伤都不重,撒了药回去休息即可。 十二把几具尸体搬到一起,掏出一个药瓶把里面的液体全都倒了出来,眨眼的功夫那些尸体就开始发生变化,从一个人渐渐化成一滩血水,之后就更好处理了。 “你们几个看看周围还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他顺便指挥朔威四个暗探。 朔威四人:“……” 人在屋檐下,没办法,他们还是起来扫荡了一圈儿。 等确认一切无误,十二走过来,“主子,我们该走了。” “嗯,那八个人继续留守此地。” 十二:“好。” 宋欢喜突然说:“我要带阿爹阿娘离开。” “不妥。”宁焰不赞同,“岳母身子不好,不适合长时间挪动。” “谁是你岳母!”宋欢喜激动道:“我们根本没有成亲,她不是你岳母。” 她的反应出奇地激烈,宁焰没有继续刺激她,改了口,“单武的诊断结果,伯母只适合待在熟悉的环境中慢慢恢复。” “那我就陪着他们。”宋欢喜撇开头。 宁焰:“你的目标太大。” 宋欢喜:“我有暗探。” 宁焰:“顾长卿显然未对你死心,我事务繁杂,恐照顾不到你。” 宋欢喜:“我不用你照顾。” 她像只刺猬一样,宁焰说什么她怼什么,身上的尖刺扎得别人疼,自己也不好受。 宁焰暂时放弃沟通,朝看热闹的十二瞪了一眼。 十二连忙让那八个人离开,又推了单九过去。 单九在主子的示意下走到宋欢喜面前,“娘子,天色不早,我们先找个地方休息吧。” 面对她,宋欢喜脸色好了很多,点了点头。 宁焰明白了,问题还是出在他身上。 单九轻功好,带着宋欢喜到了山上的一处宅子。 这宅子修建的很简单,是那八个人守在这里的临时住处。 宅子里共有五间供人休息的房间,他们每两人住一间,其中一间是预备有人临时过来多修的,现在正好给主子用了。 说是宅子,不如说是由几个分开的屋子被篱笆围成一圈儿,里面种了点蔬菜的大院子。 为了不显眼,房屋是用木头和砖块儿起的,不论从外面还是从里面,都不尽如人意,一行人只能将就一下了。 当然这样修建也有好处,因为它足够掩人耳目,也可以迷惑外人。 那四间屋子已经住过人,不好再让宋欢喜住进去,单九果断地选择了第五间。 这间屋子也有人住过,但走时都收拾得很干净。 宋欢喜和单九一起打扫了一下屋子,出来的时候看到了朔威四人。 她扫了眼院子,发现一片空地,“我刚才看到屋里有草席和被褥,你们将就一下,等我明日带了阿爹阿娘就走。” 朔威等人可不敢让王女为他们费心,朔威开口,“我们有地方去,王女不用担心。” 说完他们四个就走了,宋欢喜想问他们去哪里都来不及。 单九端了个木盆出来,见状道:“他们身为暗探,出门在外习惯了,遇到山林一般都会睡在树上。” 宋欢喜:“好吧。” 夜已经很深了,宋欢喜简单擦洗了一下就躺在木板床上,给单九留了很宽的位置。 单九却没有躺上去,只说:“娘子快睡吧。” “嗯。”宋欢喜眼皮子都快撑不开,迷迷糊糊应了声就睡下去。 确认她睡熟,单九才出来,院子里的石凳上正坐着主子和十二。 单九看了十二一眼,十二悄悄指了指主子。 单九在第三张石凳上落座。 宁焰拿出一封舆图摊在石桌上,脸上神色并不轻松。 “大量人马出现在龙云岭。” 他的手在舆图中标注着冀州二字旁边的某段山脉指了下,再转移到衢州的大怀山,是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 这份舆图不算细,只标注了州县和州县下较大的村落位置,有些横跨数个州县的山脉也会记在里面,其中龙云岭是龙行山的分支,龙行山和大怀山都绵延上千里,也是大景朝境内有名的山了。 顾长卿在龙云岭落水后,顾家和官府都派了人马进入龙云岭。 给的理由与宋欢喜并不相关,而是说他遇到了山匪重伤昏迷。 堂堂实权显国公府的世子在同一处地方跌倒两次,那么龙云岭这个地方对显国公,或者冀州官员来说,就很值得重视了。 之前冀州剿匪,龙云岭剿过一次,但还有一部分人逃了这件事大家都心照不宣。 以前可以不处理,可以把锅都推到宁焰和杨怀朝等人身上,这次却不能了。 而且此事已经上报给圣人,圣人对于匪徒猖獗这种事深恶痛绝。 于是冀州开始风风火火大规模的组织剿匪。 人一多,藏在右峰中的洛水寨很难说能保全。 所以他们要换位置。 宁焰点了点大怀山某个距离杏花村几千米远的深山,把地点定在了这里。 单九和十二都听令行事。 “落脚后就派人去汉州和江州接应,单一来信说辽州生乱,还要再派些人过去。” 十二:“是。” 宁焰再点了点云州的位置,“单九负责把夫人通过云州送到涟城,找个机会在云州停一下,带上这封信给钱如一。” 他拿出一封装的完整的信。 单九:“是。” 之后宁焰又点了几个地方一一吩咐,单九要跟着宋欢喜,这些事都由十二来负责转达。 说完了大景朝内部的事情,宁焰将手掌放到大景朝西面,云州和朔望之上,更远的一块版图,“还有笸箩。” “过两天让单二跟我走一趟这里。” “好。”十二道。 等事情都说的差不多,宁焰收起舆图,背手看着两人。 他先看十二:“你现在就走,连夜回去接应单一。” 十二应了声“是”就出发了。 第三百零一章 还乡 宁焰在看单九之前,先看了看宋欢喜的房间。 “她现在比起我,更信任你,明日一早想办法带她离开。” 单九:“主子明日不在这里?” 宁焰摇头,“我要去一趟上京。” “主子,上京危险。” “没事。”宁焰道:“她若问起你关于我的行踪,你再说,她不问就不说。” 单九:“……是。” 宁焰又问十二:“顾长卿朝什么地方去了?” 十二:“冀州方向。” “嗯。”他又对单九交代:“可以让她把岳父岳母带走,早点走。” 单九:“是。” 这一晚宋欢喜睡得很不好,导致她早上早早就醒了过来,但即便是醒来,人还是昏的。 她先看了眼身旁平整的褥子,知道单九昨晚都没回来,便出去找她。 单九就坐在外面的石凳上闭目养神,察觉到动静看过来。 “娘子。”她起身喊道。 “你一夜没睡?”宋欢喜去看她的眼下。 单九:“不碍事,我去打水。” 这种事情单九已经很习惯了,生火烧水,待水温热后倒进木盆里,再拿过干净的帕子来放进里面。 宋欢喜就着她打好的水洗漱。 单九接着说:“我去买早食。” 为了蒙蔽外人和生活必需,这宅子里面也有厨房,村民们用得上的调味料都有,大家做饭还是没问题。 但八个人在这里的职责不是生活,而是保护人,所以厨房除了烧热水外就用的比较少。 单九也没有白费这种功夫,而是从另一个方向下山到另一个村子,随意找了家早起的农户杀了只鸡。 宋欢喜很给面子地吃了一些,却不多。 吃完后她说:“我去看看阿爹阿娘。” 单九正好吃完,提议,“可以带着他们去云州,从云州入涟城,再回雪松城。” 宋欢喜觉得可以。 她在外面已经晃了两个月了,此次出行本来就是找宁焰。 现在人还活着,而她不需要去上京,就更无需去拿着那张武器图纸寻圣人做交易。 两人简单收拾一番就下山去。 单九一直等着她问主子的去向,结果一直没问。 暂时只能憋在心里。 她们先是到县城,再顺着县城到杏花村的那条路开始走,直接绕过了镇上。 宋欢喜还在县城买了些东西,带着单九先坐牛车,之后一步一个脚印地往杏花村走去。 脚下的路暌违近两年,走起来却一点都不觉得陌生。 这次回村说不得是衣锦还乡,但当宋欢喜出现在村子里时,大家还是吓了一大跳。 杏花村地理位置偏远,徒步去一趟县城需要一天的时间,也由此可见这里的消息闭塞。 以前大家都觉得她是嫁了户好人家,带着爹娘享福去了,所以人人羡慕。 直到几个月前,宋阿爹和宋阿娘回到村子却没见到宋欢喜,便有人猜测她在夫家过得不好,爹娘被赶了回来。 等后来村里陆陆续续出现过一些陌生人开始向大家打听宋家当年的事时,就有人怀疑宋家惹上事了。 也不怪大家这样以为,实在是朔千重当时带来打听的人有部分脾气不大好,问话的语气也硬邦邦的,问不出来就更不高兴。 大家心里都有了阴影。 那之后,宋阿爹和宋阿娘在村子里再次被排挤,比当年宋长生死了之后更甚。 村里人是万万没想到宋欢喜会回来的,也没想到她出去近两年,整个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以前的宋欢喜是个多软糯的小娘子啊,见了人就天天的笑,隔三差五背着个背篓往大怀山上去捡东西卖。 再看现在的宋欢喜。 人长高了,更漂亮了,没有小时候那么咋咋呼呼,也少了分乖巧懂事的灵动,整个人气质都沉静下来,更让人难以看透了。 “欢……欢喜?”坐在村口老榕树下的一个阿婆老眼昏花,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宋欢喜走过去,弯唇笑了笑,喊道:“阿婆。” 老年人都起得早,宋欢喜这一承认,旁边围坐着的阿公阿婆们也看过来。 “欢喜回来啦,咦,这是你的婢……婢什么?” “人家叫婢女,大户人家都有的,没想到咱们欢喜也有了。” “欢喜现在可漂亮可漂亮了,看来还真是女大十八变呀。” “是呀是呀,想当年欢喜刚出生的时候,那还是一个红彤彤的小奶娃娃,吃的又少,还特别乖,不经常哭,那时候她阿娘没奶喂她,就求着咱村里那些有奶的人家,就为了她能喝上那么两口。” “哎,她阿爹阿娘辛苦了,这长生一走,家里没了精气神,宋老头又没由兄弟姐妹,没人给他们出头,小时候欢喜被阿虎他们欺负哭了,都没个哥哥帮她出头。” “是啊,大人们都很喜欢欢喜,乖乖巧巧的,不听话的孩子们就要欺负她,不带她玩儿,还好后来她有了同伴,对了,那同伴叫啥来着?” “你真是越老越糊涂了,我记得好像大家都笑话他,叫杜……肚子疼?” “钱爷爷,他不叫肚子疼,他叫杜齐。”宋欢喜纠正。 “哦对对对。”钱老头一拍脑袋,想了起来,“杜齐挺好的吧?他现在可出息了,还在衢州书院读书呐,将来要考个大官儿回来呢。” “你知道什么呀,前儿个我听二郎回来说,杜齐他都去上京了。” “诶哟,那上京可繁华了。” “是啊是啊……” 老人家话头密,你拍拍我我拍拍你,直接从宋欢喜的话题聊到了杜齐,旁人很少能插得进去话。 宋欢喜蹲在旁边听了一阵,吹着晨风其实很享受。 不过她只听了一会儿就告辞离开往村尾去,一路上碰到神色各异的村里人,她也会打招呼。 到了村尾,老远就看到两栋房子燃起了炊烟。 她快步跑到莫大娘家,敲了敲门。 “谁呀谁呀?”莫大娘的声音由远及近,很快门就开了。 “大娘。”宋欢喜的笑容真诚了很多。 “啊呀,欢喜,是欢喜呀,你咋回来了呢?” “大娘,这是给你买的礼物。”宋欢喜把两个盒子加两个小包袱给她。 里面是几匹布,一个金镯子一个银钗,还有很实用的两身衣裳,其余的就是些米面猪肉羊肉之类的。 要带的东西多,还多亏了有单九在,不然宋欢喜一个人是不可能带回来的。 莫大娘先是惊,后是推拒,“你怎么还给我买东西了?这些东西也太贵重了,大娘不要,你拿回家给你阿爹阿娘吧。” “大娘你就收下吧,我也给阿爹阿娘买了的,你不用担心,只是多谢你这几个月帮我照顾阿爹阿娘。” “你说这话就把我当外人了,吃早食了吗?大娘屋里刚煮着,一起吃点儿啊?” 宋欢喜笑着摇头,把礼物给她推回去,“我吃过了,现在要回去看看阿爹阿娘,还不知道阿娘怎么了呢。” 莫大娘实在拒绝不了,就把东西给收下了。 闻言她把宋欢喜拉到院子里,小声问道:“你回过家了吗?” 第三百零二章 疯了 宋欢喜眨了眨眼,摇头。 “哎。”莫大娘就是一叹,“你阿娘不好了。” “我阿娘怎么了?”宋欢喜心又提起来。 她昨晚回来过,大概知道阿娘的情况。 但看莫大娘的样子,似乎比她听到的还要严重。 “他们都说你阿娘疯了。”莫大娘抹眼泪。 “疯了?”宋欢喜难以置信,眼泪跟着扑簌簌往下掉。 “你阿娘平日里多好的一个人呀,怎么能是疯了呢?起先是找的隔壁村的刘大夫,刘大夫说她疯了,我还把人打走了,后来又请了十里八村最好的大夫来,还请过镇上和县城的大夫,都说你阿娘是神魂离体,惊悸多魇,迷了心窍,说她这病治不好了。” 莫大娘唉声叹气,“连你阿爹她都有时候认识有时候不认识,成天怀里抱着一块布,说那是她的长生,是她的囡囡。” 宋欢喜也抹眼泪,眼睛湿漉漉地看着莫大娘,“那她可曾提过我?” 莫大娘拍了拍她的脑袋,“你傻呀,囡囡不就是你吗?” “不是的。”宋欢喜问,“大娘,我能借你点水吗?我想洗洗眼睛。” “说啥借不借的,你把大娘当外人了不是。”莫大娘当即就把锅里的热水打了出来,再倒些井水降温。 “来吧孩子,大娘给你洗洗。” “嗯。” 宋欢喜在莫大娘这里洗了眼睛,等到眼睛不那么红了,她才被莫大娘牵着回到了自己家。 宋家小院院门还没开,但已经能透过不高的院墙看清里面。 主屋的门开了,厨房那边传来声响。 莫大娘就小声招呼,“宋老爹,宋老爹,你看谁回来了?” 宋阿爹抬起头来,父女二人无声对视。 “你咋回来了?”他没提起昨晚的事,也当欢喜是突然回来的。 莫大娘直接推开院门就拉着人进来,单九在后面跟上。 莫大娘先去看了看屋里,屋里很安静,宋阿娘还在睡。 她悄声走出来,宋阿爹已经在院里的木桌上坐下了。 看到宋欢喜站着不动,莫大娘还拉了一把,“快坐快坐,你两年没回来了,不习惯是正常的。” 宋欢喜并不是不习惯,回到家里反而很亲切。 她看了阿爹一眼,随后才坐下。 单九找了个角落待着,竖起耳朵注意四周的情况。 莫大娘上次见宋欢喜还是成亲的时候,那个亲成的简直一塌糊涂,她都不想说。 只是再不想说还是要问的,“你和那个宁家郎君咋样了?他真的骗了你?那之后我们稀里糊涂就被送回来了,啥也不知道。” 宋欢喜扯起一抹笑,“没事的大娘,我跟他已经没关系了。” 那头单九听到这话,多看了这边一眼。 莫大娘声音高了几分,“咋就没关系了呢?你们不是都要成亲了吗?他是不是对你不好啊,他骗你是不是真的啊,还有那什么王什么女的……” “好了好了。”宋阿爹打断她,“她就是王女,朔望国的,这件事已经确定了,她不是我家的闺女。” “啊?”莫大娘嘴巴张的老大。 宋欢喜看向阿爹,“阿爹,我还是你们的女儿,我今日来就是带你和阿娘走的。” “啊?”莫大娘眼睛都睁大了。 宋阿爹摇头,“你要带我们去哪里?我们哪里都不去。” “我想带你们回朔望。” 宋欢喜抓住阿爹的手,伤心道:“你和阿娘是我最亲的人,十六年的养育之恩我割舍不掉,阿爹非要我割舍,也是在剜我的心。” 宋阿爹布满沧桑和岁月的脸上有同样的沉重。 他浑浊的老眼望了望不远处的大怀山,“可是你阿兄和妹妹还在山上呢。” 当年老婆子难产剩下一个幺女,幺女治了几天就走了,他把幺女埋到了长生的坟边,就是在那里捡到了欢喜。 算起来两人的年纪差不多大,不过大夫说还是欢喜更大,那个时候欢喜得有一个月了,不知道为什么瘦小的像刚出生一样。 如今宋阿爹知道了,欢喜是在被刺杀途中生产的,养了一个月都小小一只,营养没跟上。 宋家也没什么好吃的东西,有的只是一宇屋檐,两个大人,可以给她遮风挡雨。 宋阿爹面上流露出追忆,“我还记得你小时候啊,七八岁了,却比村里五六岁的孩子还矮,我跟你阿娘都担心你长不高,也担心你长不大,你阿娘那时候全身心都牵挂在你身上,没有你,我们真不知道怎么活。” 宋欢喜急忙道:“你们一直有我,现在也不会失去我的。” 宋阿爹笑了笑,眼里却没有笑,“你阿娘病了。” 宋欢喜知道。 宋阿爹:“你阿娘走不了,我也不能走。” 宋欢喜对此已经想好了解决的办法,“我带你和阿娘去朔望,朔望国的王宫雪松宫里有大夫,还有巫医,他们一定有办法的。” 宋阿爹不表态。 宋欢喜:“你们如果还想回来,等阿娘的病治好了我再送你们回来,这样也不行吗?” 莫大娘失声了许久,现在终于回过神来,跟着点头。 “对啊对啊,宋老爹,欢喜既然是王女,是不是跟公主一样呀,那样的大人物身边肯定有许多厉害的人,对嫂子的病有很大的帮助。” “就是就是。”宋欢喜附和道。 怕阿爹不信,宋欢喜就把自己的事情说了。 “阿爹知道宁焰骗了我父王后,我父王为什么还坚持派人找我吗?他说是我的长明灯未灭,就还在人世间,阿爹你想啊,我那么小的时候就丢了,大巫还能给我燃长明灯,并断定我还活着,肯定是有大神通在的。” 这也是她要带阿爹阿娘走的原因。 宋阿爹面带犹豫。 莫大娘在一旁都看得着急了。 “难道你想嫂子下半辈子都这样浑浑噩噩吗?大夫说她很有可能犯了离魂症啊。” 宋阿爹面色苍白。 宋欢喜:“阿爹,就让我带你们走吧,长生哥哥和妹妹,我们以后有时间了就回来,但是活着的人一定要好好的。” 宋阿爹看了眼屋子里,“你阿娘不一定愿意,大夫说她要在熟悉的地方才能慢慢好转。” “可是那要多久呢?大夫说过吗?” 宋阿爹摇头,大夫没说多久能好,大夫也说过,可能一辈子也好不了了。 哎。 “我进去问问你阿娘。” 这是松口了。 宋欢喜看了单九一眼,单九走过来,拿出一副针。 “我跟单武学过针灸,可以让人精神放松,情绪稳定,老夫人这种情况,佐以安眠的针法最好。” 宋阿爹还是坚持进去和老妻商量商量。 等人走了,莫大娘在一旁悄悄地问:“欢喜啊,你真是王女啊?王女是不是跟公主一样厉害?” 宋欢喜:“我父王是朔望国的国君,国君,嗯,就跟当今圣人一样的身份,我是他的女儿,所以用大景朝的称谓来算,我也是公主,只不过朔望国比大景朝小,杏花村又几近避世,所以大家可能没听过这个国家。” “哦哦,原来这是这样啊。”莫大娘一脸恍然,拍了拍手,“那你岂不是很有钱了?” 宋欢喜腼腆一笑,“算是有点,我之前在上京还和朋友一起做花卉的营生,现在铺子在冀州和衢州都有,上次他们寄信说还想把铺子开到汉州和江州。” “哇,这么厉害啊。” 宋欢喜:“都是我朋友厉害,没有我朋友,现在铺子说不定早就关了。” 物以稀为贵,什么花多了之后就不珍贵了。 之前的菏泽红方,除了拿来参赛的那株给了圣人外,她就只培育出了五株,并高价卖了出去。 后来的培育的花种也都是限量培育,几乎不在一般市场上流通。 红方楼的名气已经彻底打出去了,而每个地方都不乏有钱人。 开分铺的理由,其一是可以接触到当地的贵族官吏,更好地拓展客户,其二则是可以更方便的派人去各收集奇异花种。 人是不可能在一个屋子里,或一个宅子里就有很多灵感或奇思妙想的,接纳新鲜事物对于红方楼来说也很重要。 有明郡公的身份在,他身后站着禹王,冀州和衢州市场都好打入,至于其他的地方,按照市场的排外规则,可能会吃一些亏。 不过宋欢喜对他们有信心。 莫大娘听完这一席话,心潮更加澎湃,忍不住老脸微红。 第三百零三章 背叛 莫大娘有骨气,不肯将就着让孩子成亲,于是就把大儿子留到了及冠。 但莫大娘也着急。 村里的孩子,男娃一般十六七就要说亲了,女娃十三岁相看,再定亲,及笄后就成亲是再正常不过的。 过了这个年龄成亲的,在村里都是大龄未婚男女,说亲都要往下了说,处境很不好。 现在有这个机会,莫大娘就想为自家儿子争取争取。 这对宋欢喜来说不是难题,“我回头写封信给阿桂哥,他去了衢州城送到红方楼里,自会有人给他安排的。” “诶诶,好。”莫大娘脸上笑出了一朵菊花。 她们这头刚谈完,屋里的宋阿爹出来了。 他沉声道:“她现在意识不清醒,我代她做决定。” 宋欢喜一脸紧张地看着他。 宋阿爹:“我们去。” 宋欢喜笑起来,莫大娘也很开心。 这个时候不好废话,莫大娘帮着进去收了两身衣裳进去,单九则负责进去给宋阿娘扎针。 她们离开也是光明正大的,直接走的村口,很多人都看见了。 见宋阿娘被背着,宋欢喜肩上有一个包袱,宋阿爹身上也有一个,就连莫大娘也送他们。 村里人看出来了,有人就问:“欢喜啊,你这是要带你阿娘出去看病去?” 宋欢喜笑,“是啊阿婶,我阿娘这病要多看看大夫才行。” “可我们没再村口看到马车呀。”另一个从外头回来的青年说了。 宋欢喜:“马车一会儿就来,我先把阿娘带走。” 马车啊。 杏花村的路难走,村长和里正家里都没有过马车,大家闻言都跟着想去见见。 一路跟到村口,他们又等了会儿,果然看到马车从远处驶来,村民们嘴上不说,脸上可都是羡慕。 宋欢喜最后跟他们道了别,就和阿爹上马车离开了。 这一次离开杏花村,宋欢喜没有了两年前的失落和迷茫。 她看着被抛在身后青山绿水环绕的小村庄,心里只有安宁。 从杏花村到望陵县,再到衢州,他们在码头坐船离开。 有时候宋阿娘醒了会哭闹,宋欢喜就会熬安神汤给她喝。 有时候宋阿娘会恍惚地喊长生喊囡囡,宋欢喜也陪着她应和她。 时间就这样悠悠而过。 当宋欢喜等人中途换马车赶往云州,准备从云州过涟城到朔望时,在云州的客栈里,她见到了钱如一。 钱如一是下午来的,他身穿便装,若非宋欢喜见过他,根本发现不了。 他们坐在客栈一楼角落的一张桌子上,天色寒冷,此时窗户只开了一道缝隙,冷风就顺着那道缝隙呼呼地刮进来。 宋欢喜裹紧了身上的斗篷,只觉得已经到了冬日。 钱如一:“不要歇客栈了,我的人护送你们今晚去涟城。” “为什么?”宋欢喜不解。 钱如一:“王女不要管这么多了,云州城内不大安稳,过了云州,进入涟城,你们就能到朔望了。” 宋欢喜:“但让我们连夜赶路,我阿爹阿娘受不了。” 钱如一:“形势所迫,你们继续在大景朝逗留,很容易被波及。” 波及? 这个词用的很玄妙。 宋欢喜盯着钱如一看。 钱如一有些为难,“总之多的我不能告诉您,王女还是快走吧,我的人在城门口接应,会把你们送到涟城。” 涟城虽说已经被纳入大景朝的版图,里面世世代代居住的朔望国人也有很多。 他们根深蒂固的思维观念里还是有朔望国的烙印,对于朔望国的王女,上至豪门大家,下至贩夫走卒都很尊敬。 可以说,宋欢喜只要进入了涟城,她就安全了至少一半。 “你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宋欢喜用的是陈述句而不是疑问句。 钱如一口风很紧。 宋欢喜又问:“是谁让你来找我的?宁焰?” 钱如一:“……” 宋欢喜起身,垂眸看他,“好,我答应你。” 钱如一松了口气,跟着站起来,“那就走吧。” 宋欢喜上去先和单九说了,再告知朔威等人,最后去找阿爹。 他们在云州原本计划停留五日,明日就去找云州城的大夫上门。 现在突然要离开,宋阿爹很是意外。 宋欢喜没多说,只道:“我打听到一个名医,也是个游医,只在涟城待三日,我们需要连夜赶过去。” 宋阿爹被说服了。 这一路朔威四人已经从暗探变成了明面上的护卫,宋欢喜也把另外十六个派出去找宁焰的叫了回来,依然在暗中守着。 朔威四个一个人去退房,一个人去牵马,一个人抱着行李下楼,还有一个人背着宋阿娘。 人多速度快,他们很快就上马离开,赶在了城门关闭前和钱如一的人接应上,之后就一路朝涟城方向走。 宋欢喜现在会骑马,也找了一匹略矮些的马来骑。 走出去一里地,她回过头望。 黄昏中的云州城雄浑壮丽,暮秋初冬里正好一队商队骑马入城,马蹄卷起漫天黄沙,颇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她不知道云州会发生什么,又或是她的身上会发生什么,只从宁焰让钱如一来护送她,就知道肯能不会平静。 如今虽然和宁焰没关系了,但她不会在这种涉及安危的事上和宁焰拧着。 宁焰。 宋欢喜无声地喊着这个名字,无数与他有关的回忆都翻江倒海涌来。 然而这些回忆最初的最初,她和宁焰只是很单纯的朋友关系,她的朋友不多,所以对宁焰很真心。 所以竟不知原来真心相待的朋友从很早以前就伤害了她,并隐瞒她至今。 洞房花烛,没有女子不会期待,也没有女子会在得知人生至关重要的那晚是除了夫君以外的别人,还能够做到心平气和去原谅。 宋欢喜不是圣人,也不是君子。 她只感到愤怒,感到被羞辱。 果断地扭头,手上长鞭狠狠一挥,受痛的马撒了丫子跑得飞快。 疾驰的马匹带来凛冽的冷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越跑宋欢喜脑子越清醒,于是很多事情都不言而明。 为什么在成婚前,顾长卿还对她温和有礼,却在洞房第二日让她察觉到冷淡。 顾长卿纳妾,她在显国公府遭受的一切,会不会都有那一晚的原因。 而显国公府和顾长卿,这些视人命若草芥的高等人,能够如此肆意践踏平凡女子的贞洁与尊严。 宋欢喜憎恶至极。 她甚至开始怀疑宁焰接近她的目的,是不是都是薛氏或顾长卿授意,而后来那些对她的好里到底有没有补偿,要和她成亲是不是也因为愧疚? 这些她都不清楚。 她感到被背叛、被玩弄,被戏耍。 第三百零四章 钱如一 在不知道这些的时候,宋欢喜对宁焰动了情。 她不傻,也会想,是不是顾长卿在骗她,是不是顾长卿挑拨离间。 但有些事情是有迹可循的。 她也懦弱,不敢去问宁焰要个答案,不问就当自己不知道,就这样自欺欺人。 在心里长长疏了一口气,宋欢喜停下马,等着身后的马车跟上,之后便一直陪着马车慢慢驶向涟城。 又过一日,钱如一等把他们送到后就快速返回云州。 这一次回到云州城内,大部分门窗紧闭,外面铺子做生意的关门歇业,百姓们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钱如一只看了一眼,稍微打听了下,便速回军营报到。 守在外头的小兵看到他了,立马说:“钱校尉,都护让你去主帐。” “好。”钱如一把马丢给手下,大跑到主帐。 主账内今日很热闹。 除了上都护赵隽,还有涟城刺史兼防御使杨怀朝,镇守朔望赔给大景朝三城中的辛、堃两城的怀化郎将董成良,以及副都护孙晨、郑年,以及长史王之恕、司马张焕并录事、曹参军事和参军事郑工、何海等人。 钱如一一个九品的仁勇校尉是里面品级官职最低的,不过因他在之前云州一战的出色表现,这才让赵隽注意到他。 人都到齐了,长史王之恕发下一本文书。 “孟州要向我们借兵?”钱如一忍不住惊讶出声。 他才刚从外面回来,还不清楚这个,而且,“云州城内现在也不大好,我去城里逛了一圈,昨晚那场夜袭让百姓们很紧张。” 是的,昨晚宋欢喜等人前脚刚走,城门关闭不久后,云州城就迎来一次夜袭。 不过这次夜袭是有规律有组织的,也没造成伤亡,只是一次演习。 但说演习又不是很准确,因为宋欢喜离开衢州到云州这一路都有人尾随,钱如一接到宁焰的密信后没有隐瞒都护赵隽。 为了帮助朔望国的王女清理掉尾巴,让她顺利回到朔望,赵隽才愿意借演习之名行混淆之事。 他们抓到了尾随的人,还没等抓进大牢审问,就先一步咬了毒药自尽。 背后之人虽没问出来,他们却大致能猜到是谁。 钱如一觉得显国公府的世子实在不像话,不过这种事不能宣之于口。 只是没成想他刚把人送完回来,就得到了孟州借兵的消息。 这事不归钱如一管,他也管不到,只惊讶了一下就闭了嘴。 事实上疑惑的不只是钱如一一人。 长史王之恕便给大家简单解释了一番,“孟州和陈州紧邻,陈州前知州顾谨回京,新的知州据说是顾世子,但调令还没下来,于是底下的人做事越发荒唐,下面两三个村子都爆发出了乡绅佃户打人事件,造成的伤亡超过百数。” “这件事捂不住,孟州挨着陈州,孟州知州受命暂时兼顾陈州事务,这种事性质太过恶劣,他必须亲自去慰问,只是啊,孟州知州运气不好,被争执中的佃户和村民打死了。” 王之恕看大家脸上各异的神色,又把话题转移回来。 “孟州那边是有驻军的。” 只这一句话,大家都明白了。 驻军通常不管境内的事,除非闹得太大,又有朝廷授命,否则他们只能按兵不动。 孟州借兵与这起打人事件说是没什么关系,又有点关系。 因为打死孟州知州的人是个齐国探子,而齐国和孟州接壤,孟州又是个边境州城。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通过这个探子,驻军发现孟州边境竟然也开始异动频频,更让人忌惮的是,之前他们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此时必须要上报朝廷,圣人知道后可以说是雷霆震怒。 说起来,整个大景朝与别国接壤的地方共有十三个州,每个接壤州城都有重兵把守,兵也是有数量的。 孟州与其说是借兵,不如说是圣人得知孟州内忧外患后的临时安排。 好在这次借兵不多,只有一万人。 说到孟州,钱如一就想起宁焰,不得不感叹他料事如神。 之前他突然收到一封信,信中人自称是宁焰。 没多久他抱着怀疑又激动的态度又收到了第二封信,是宁焰拜托他做的事。 之后双方来信不多,但钱如一的确因为宁焰的透露在军中找到了两个叛徒解决了。 现在想起这事钱如一还心有余悸,因为那两个叛徒一个管粮草,一个管兵器库,哪一方出了问题都不是小事。 这次护送朔望王女是第四封信,宁焰在信中也告诉他孟州有异,让他提前准备。 现在看来还真与他们云州军有关。 钱如一暗想着,或许正因为如此,上都护今日才把他也叫到了帐中吧。 上都护赵隽是个看兵如看钱袋子的人,一万人给出去怎么可能不心疼,因此才会招大家来商量。 他们不是商量借不借的问题,因为这个问题圣人已经说了。 他们是在商量之后的部署,以及给孟州提借兵要求。 兵借出去了,如何安置,粮草如何分配,如何行事,如何分派等等问题,都是要提的。 否则孟州驻军坐享其成,让云州军去充当炮灰,赵隽也不愿意。 主账里吵吵闹闹,钱如一觉得自己完全插不上嘴,端了茶喝。 杨怀朝等人刚好说到由谁带兵这件事。 然后赵隽就说:“让钱如一去。” “噗。”钱如一嘴里的茶没憋住一下子就喷了出来,正好喷到对面的何海脸上。 “对,对不住。”钱如一胡乱拿了袖子去给他擦。 何海被他擦得脸疼,赶忙让他坐了回去。 杨怀朝和董成良正要说什么,就连王之恕都觉得不妥。 但赵隽一口定了钱如一。 钱如一只能领命。 领一万兵,他的官职也会发生变动,赵隽直接封他为总兵,总领这一万人。 赵隽只有一个要求,“带出去多少,就要带回来多少,不要他们说什么,你就听什么,要有自己的判断。” 钱如一神色严肃,两手抱拳,“是。” 王之恕等人还是不放心。 赵隽却胸有成竹。 于是进入十一月,因为陈州之事,显国公府三老爷顾谨管理失职,玩忽职守,官职被一撸到底,停职接受调查。 顾长卿联合冀州官兵龙云岭剿匪,结果只发现了一个人去楼空的洛水寨。 洛水寨之前本来就被剿匪过,这次顾长卿声势浩大的行动,却一个响都没听到,耗费人力物力不说,顾长卿本人的能力也被弹劾质疑。 顾长卿和冀州知州孟钦双双被责问。 又一个月后,大景朝的孟州和齐国开始打仗了。 第三百零五章 前夫 朔望国,雪松宫。 宋欢喜自从带了阿爹阿娘回来之后便两耳不闻窗外事,每日里不是请巫医帮忙给阿娘看病,就是处理红方楼的事。 她现在的日子看起来很轻松。 不仅住在了专门以她名字命名的静溪殿内,出入都有宫人伺候,还能一句话就让巫医来给阿娘诊治,调理身子。 大景朝的红方楼又是她的营生,她还可以写信和钟云深交流沟通朔望这边的花草树木,有时还让人送一些到上京。 路途遥远,花草不易保存,但因为宋欢喜现在的身份,就算她提出再艰难的事,也有的是人为她去办。 正所谓上面一句话,底下跑断腿。 以前宋欢喜站在“底下”,现在她坐到了“上面”。 此时宋欢喜就捧着脸坐在静溪殿内的轩窗下,透过窗户看外面院中的景色发呆。 院中的景色很是优美,当然,如果没有突然闯入这片美景中的望茴茴和朔煌光的话。 望茴茴和朔煌光姐弟二人因上次抓蛇捉弄长姐一事,被狠狠罚了一通,是以这次大姐再回来他们老实了不少。 望茴茴不敢再拿蛇虫鼠蚁吓唬她,又不甘心她分走阿父阿妈的宠爱,隔三差五都要来找点小麻烦,算作自己小小的反抗。 朔煌光身为她的弟弟,也站在阿姐这边。 他们姐弟二人手牵手跑进来,站在窗户外的廊下,脸上是掩不住的幸灾乐祸,望茴茴掐着小腰更张扬一些。 “上次来找你的那个前夫又来了,正在向阿父求娶你,你要去和亲吗?” 宋欢喜蹙眉看着她。 望茴茴两手一摊,“这话可不是我说的哦,是我和阿弟亲眼看到的。” 宋欢喜又去看朔煌光。 朔煌光习惯性地抓着头发,闻言跟着点头,“是真的,我和二姐刚刚从阿父那里回来,那个自称是顾长卿的你的前夫,现在正在和阿父品茶下棋。” 宋欢喜起身就往外走。 姐弟二人看她这么激动,尤其是望茴茴更是笑眯了眼。 看到宋欢喜往外跑了,他们也跟着跑。 望茴茴边跑边问:“你要去答应下来吗?嫁人了是不是就不回来了?” 宋欢喜只管往外走。 望茴茴:“我看他很有诚意,已经来了两次了,还陪着你去大景朝找你另一个被流放的前夫,阿姐,要不你就嫁给他吧。” 宋欢不听她的话。 望茴茴发现得不到应有的反应就不再问了,只是偷偷笑着跟在身后去看好戏。 龙凤胎一直跟着到了阿父的书房,书房门大开,显然没有谈正事,守在一旁的太监也不拦他们。 等阿姐进去了,他们二人也悄悄跟在后面溜进去。 里面正在下棋的二人听到脚步声同时抬头看过来。 朔东流一眼就看到了突然出现的三个儿女,尤其是二女儿脸上想忍又忍不住的小表情,还有什么不知道。 他暗暗瞪了小女儿一眼,接着冲大女儿笑,“溪溪啊,你怎么来了?” 宋欢喜恭敬地对他行了一礼,“父王,我想和他谈谈。” 书房内此时只有朔东流和顾长卿两人,她这么说了,找的就是顾长卿。 顾长卿从善如流站起来,一袭天青色莲纹锦袍衬得他芝兰如玉。 朔东流挥了挥手,“你们去吧。” 宋欢喜就把人带走了。 朔东流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不得不承认,从各方面来说,这个顾长卿和他女儿还是很配的。 如果没有那些前缘的话…… 他想了想,召来伺候的大太监古安。 古安听话地进来,“陛下。” 朔东流:“本君记得咱们雪松城内各家适龄的儿子不少吧,你收集一些资料,务必详尽。” “是。” 古安不是瞎子,刚才国君陛下看大王女和大景朝顾世子离开的眼神,他就猜出这是要做什么。 这件事宜早不宜迟,古安很快下去准备。 古安走了,朔东流看着眼前这盘没下完的棋,又瞄了眼门边偷偷往外溜的龙凤胎。 “咳咳。”他手抵唇咳嗽了一声。 望茴茴和朔煌光动作齐齐一顿。 “还不快过来,阿父教你们下棋。” 望茴茴和朔煌光都苦着脸,一副快要哭了的样子。 这次朔东流可不会手下留情了,“快来。” 书房外面的院子里,走出一段距离,把其余下人都支走,宋欢喜才面色不善地问道:“你来干什么?” 顾长卿:“拜访朔望国君及其王后。” 宋欢喜:“然后呢?” 顾长卿;“商议婚期。” 宋欢喜没想到他现在这么无耻,“我不会嫁给你。” “我在冀州什么都没找到。”顾长卿突然说。 宋欢喜看着她。 他也在看她。 “孟州和齐国开战了。”顾长卿说。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宋欢喜面无表情地问。 顾长卿:“所以我来求亲。” “这中间没有必然的联系。”宋欢喜发现跟他说话很累。 顾长卿伸出一只手,手掌在宋欢喜面前向上摊开,“你看。” 宋欢喜顺势看过去。 顾长卿手一抓一收,“无论五根手指分的多开,终究会合在一起。” “然后呢?” “在我掌中。” 宋欢喜隐隐听明白了。 顾长卿浅淡一笑,眼中有势在必得,“你今日不答应,我明日再来问你。” 宋欢喜:“我明日也不答应呢?” “那就后日。” 宋欢喜:“我一个月一年都不答应呢?” “你等不到那么久。” 再多的顾长卿却不愿继续说了。 宋欢喜如今也很沉得住气,不会上赶着去问。 她只是从顾长卿的话里感受到一股不安,这种不安驱使着她回到静溪殿后就开始找自己的暗卫。 朔威等二十个人如今是宋欢喜的私卫,专门保护她的安全,并听她命令行事。 宋欢喜沉思片刻,“你派几个人去大景朝打探一番,重点盯住显国公府。” 朔威:“是。” 宋欢喜心下稍安。 接下来的日子里风平浪静,她不出去就不用跟顾长卿见面。 不过望茴茴和朔煌光每日都来,会给她带来顾长卿的动向。 “你前夫住在雪松城了,据说还买了个大宅子。” “你前夫隔三差五都来拜访阿父。” “阿父要给你说亲了,据说选了雪松城内最好世家的儿郎,你前夫还有竞争力吗?” …… 望茴茴说这些的时候权当看戏,如果能在长姐脸上看到一些别的表情就更好了。 宋欢喜则从她的话中提取主要信息,知道顾长卿还没离开朔望国。 “单九,大景朝是不是出事了?” 单九:“娘子怎么会这么问?” 第三百零六章 选夫 宋欢喜捂着心口,“我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不安,顾长卿不是一州知州吗?怎么这么闲?” 她这个时候才去仔细想顾长卿说的话。 大景朝和齐国开战了。 宁焰已经不在龙云岭,甚至所有人都消失了,以至于他在冀州找不到人。 但顾长卿偏偏很淡定。 “两国交战是大事,朝廷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他这么闲还不慌,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要么就是他被打压,要么就是有更大的事情发生,让人无暇管他。” 单九没想到娘子仅从几句交谈里就得出了这个结论。 她如今少有和单武等人的书信往来,一般不是很重要的事,双方都不会提起,就当对方不存在。 这还是主子教他们的,也更大程度上保证了行踪上的严密。 单九简单把规定说了一下,表明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宋欢喜就只能等,等朔威他们传信回来。 之后一段时间基本都是顾长卿往来雪松宫,宋欢喜一次都没再出面。 直到这一日,她收到了父王的主动邀请。 朔东流头一次为自己的孩子准备相亲,心血来潮下可以说是事事亲力亲为。 古安接到任务后,就立马着人收集了雪松城内大臣们家里所有适龄的儿子,并派人去详尽调查。 知道这是为王女选夫,所以他力求尽善尽美。 不止大臣家里的夫妻关系、父子关系、母子关系都查了遍,还调查了所有女眷的情况,那等有个刁蛮任性的妹妹或不讲道理的姐姐的,但凡有一点不好风评的,统统都被筛除掉。 不止如此,家里的下人如何,房里有没有出过婢女爬床的事,姻亲往来有没有异常等等,古安可以说是把能查到的都查了。 上至三代先祖,下至刚出生的幼儿,详尽得不能再详尽。 当然这样一来也是很花时间的,所以等古南把厚厚的几本资料放到朔东流案上时,朔东流都愣了愣。 古安简单说了一下自己调查的依据、深度和范围后,朔东流就说不出话来了。 他任劳任怨地翻开一本比书还厚的内容,看着看着开始津津有味起来,这上面有些东西甚至他都不清楚。 而古安还没查完,现在的也只是一部分。 所以二人一个看一个查,花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从厚厚的几本“书”浓缩成薄薄的一本册子。 于是朔东流就举办了一次家宴。 说是家宴,也就只有朔东流夫妇和三个孩子,一桌完全够了。 宋欢喜就是在家宴上得到那本册子的。 朔东流眼下虽然还有青黑,但心情很好,“你看看阿父给你准备的王夫人选,都是雪松城内不错的人家,性格、身边伺候的下人、家庭环境、有没有得罪人这些东西,阿父都给你查清楚了,阿父可以保证这些人都没有问题。” 古安在一旁绘声绘色地帮腔。 “为了给王女找王夫,国君陛下可是没日没夜的看啊,每日朝事那么多,陛下只要一有时间就要看,有好几次老奴要强行熄灯,都被陛下更坚决地拦住了,王女是不知道,这些东西基本上堆满了半个书桌,陛下都不让人撤走,现在册子上的名单都是从高高的一摞给找出来的。” 一股暖流自心间划过,宋欢喜拿着册子翻看起来。 望茴茴不甘心,筷子戳了戳碗里的饭菜,嘟囔道:“怎么什么好事都轮到她了。” 这话刚说完,脑袋就被拍了一下。 “诶哟。”望茴茴捂着头痛呼。 “祸从口出,好好吃饭。”望瑰漪语气严厉。 “哦。”望茴茴不甘不愿地埋头刨饭。 阿姐都这样了,朔煌光很有眼色的没说话。 宋欢喜虽然没有成亲的心思,却还是把册子看完了。 这上面一共有六位,家世学识成长环境都写的很详尽,而且还有每个人的画像,大致能看到具体长什么模样。 等她看完了,朔东流眼睛亮亮地问:“怎么样?阿父选的还好吧?看上了哪家了?” 宋欢喜对上父王期待的眼神,拒绝的话堵在了嗓子眼里。 望瑰漪安抚道:“不要怕,大胆的说,阿妈我也看过了,你阿父这次的确用心,我都很满意。” “你看上了哪家啊?若是都看上了, 阿妈也不是不可以去为你说一说。” 宋欢喜:“……” 她身后的单九:“……” 看她久久不回答,朔东流想歪了,半是嫌弃半是怀疑,“难不成你还想着顾长卿呢?他可是待你不好的。” 但是,他咬了咬牙,“如果你坚持,阿父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他还是看在这段时间顾长卿风雨无阻跑来点卯一样的份上才肯给这个机会的,哼。 望茴茴眼珠子转了转,呲溜一下跑到长姐面前抢走册子。 望瑰漪一拍桌子,“快放下。” “我不。” 望茴茴十岁了,自认为已经认得很多字,册子上的人她都见过,册子上还记录了很多东西,看到自己想看的人,就着重去记爱好那一栏。 她一眼看出阿父的用心,心里忍不住泛酸,“以后给我看王夫,阿父也会这样认真吗?” 朔东流挺直了背,“那是当然了。” 望茴茴满意了,指着上面的两三个人,问她,“这三个你要不要?他们才十五岁,比你还小呢。” 宋欢喜看了眼,反问:“你要?” 咳咳。 望茴茴声音低了几分,“你要是肯把他们让给我,我就不针对你了。” 宋欢喜:“你在针对我吗?” 望茴茴摆手,一本正经道:“那自然是没有。” 宋欢喜:“可以给你。” 望茴茴眼神发亮,“真的?” 宋欢喜点头。 她直接划去这三个人的名字,把册子还给父王,“我不喜欢顾长卿,也不会嫁给他,这上面剩下的,父王和母后看着选吧。” 朔东流夫妻二人高兴了。 “那行,你准备准备,三日后我在举办一个宴会,邀请他们入宫玩儿,到时候你和他们相处相处。”望瑰漪有点急性子。 宋欢喜淡笑着点头,“好。” 女儿选了人,做父母的很高兴。 阿姐让了王夫,望茴茴也很高兴。 看着姐姐高兴,朔煌光也高兴。 各自看了眼的单九:“……” 不知道这事算不算危险,要不要告诉主子? 晚间回到静溪殿,单九安置了娘子后,悄无声息离开了片刻。 几日后,遥远的千里之外,孟州与齐国的战场上,宁焰精准地到了这个消息。 十二也看到了,“主子,夫人好像被你气走了。” 宁焰:“……” 第三百零七章 相亲 宁焰如今作为谋士出现在钱如一身边,对孟州与齐国这场仗看的透彻。 和云州一战不同,齐国根本没做好与大景朝一战的准备。 而且齐国也与朔望等国的情况不一样,是因为齐国还是大景朝的附属国,每年是要给大景朝的圣人纳贡的。 虽然早在几年前,齐国对大景朝上贡的东西就不是很用心,量是固定的,东西的价值却未必贵重,但表面功夫还是做到位了的。 因此即便这一仗其实迟早要打,齐国生出不臣之心,却不会毫无准备的打。 本来齐国计划的是暗中瓦解,明面上俯首称臣,想来一招扮猪吃老虎,最好坐收渔利。 结果事情就这么不可预料的发生了,人就这么出乎意料的被发现了,算计也被暴露在阳光之下。 如今齐国探子被抓到,牵出萝卜带出泥,齐国边境将领骑虎难下,不得不发兵。 本来嘛,向别国安插卧底的事情自己人知道就好,而且一个探子潜伏他国最主要的就是隐藏身份静待时机。 这事儿坏就坏在事发突然,他们也没让那个探子去掺和别人田地的事儿。 他们是没办法,不出兵就只能等着使臣像狗一样舔着脸小心翼翼地去赔罪,一出兵可能还有机会。 所以蠢蠢欲动的齐国就这样被动地发兵了。 而孟州驻军加上境内调派共有三万,加上云州援军一万人,共有四万人对敌。 齐国准备不足,目前仅有三万,其余的兵马还在加急调派中。 宁焰带来的消息对钱如一和整个孟州军来说都很重要,至少帮他们在这一战中取得了先机,也能给他们时间好好规划。 “齐国内部如今分为两派,主和派和主战派僵持不下,我们还有机会。” 这是宁焰的原话,并且他的人已经在齐国境内大肆运作。 钱如的这一万人在孟州军后方,这段时间损失不严重,而且相比孟州军而言,吃和住都还算好。 此时他们刚打完一仗,算是小试牛刀,也胜利了一次。 钱如一再次佩服宁焰的心智与谋略,也遗憾他的遭遇与处境。 最后心生愤慨,“将军前路实在坎坷,明明有将帅之才,却落到如今这个地步,这世道不公矣。” 宁焰倒是平和,“无论以何种方式,我也达到了我的目的,不是吗?” 钱如一不赞同,“云州之战您千里奔袭斩杀敌军将领,为我们许多许多兄弟夺得了生机,此次孟州大捷后,我愿为将军向圣人陈情,免除将军所受罪罚。” 宁焰:“不必。” 钱如一急了,“难道将军就要当个不能见人苟且偷生的人吗?将军甘愿如此?” 他灌了一口茶,火气还是没消下去。 “我虽为边军,却也从都护等人嘴里知道些消息,而且上次帮朔望王女扫尾,我才知道顾世子行事太过猖狂,而且大景朝别看如今都是外敌,内里还有混乱,实在是让人忧心呐。” 在其职谋其政,钱如一也是坐到总兵这个位置的这段时间,才看清了许多从前不知道的事情。 如今的他掌管一万士兵,其能力和眼界都不可同日而语。 只是站得越高,就越为宁将军惋惜,更何况他们曾经在云州之战上还是可以托付后背的兄弟。 宁焰示意他稍安勿躁,没有多说,只有两个字,“不急。” 钱如一表面上是应下了,心里却想着孟州大捷后定要上书。 宁焰从营帐内出来时,十二就把单九传来的信交给他。 信叫上来他是看过的,于是道:“主子,夫人好像被你气走了。” 宁焰皱眉,从战事上分出心神,接过信一目十行地看过去。 看完后,宁焰:“……” “让单九随时传信,不能让夫人跟别人有情……还有,准备一下,明日攻城。” 吩咐完,宁焰又倒回了钱如一的营帐。 十二:“不是说过几日才攻……”剩下的话被寒风吹散了。 单九不知道主子打算主动进攻,打齐国一个措手不及。 她接到十二的信时又过了几日,这几日也足够王后望瑰漪将给女儿的相亲宴安排妥当。 实际虽为相亲,明面上还是要遮掩遮掩,所以用的是储君朔煌光举办的斗诗会为借口。 不过得到帖子的大族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所以早早就给自家儿郎准备了崭新的衣裳和发冠,务必做到从头到脚都令人耳目一新。 而且如果能博得王女的青睐,那就最好不过了。 …… 这一日,斗诗会在雪松宫的凤清亭内举办。 为了迎合这一主题,凤清亭还特地搬了很多花和书册,笔墨纸砚也是应有尽有,突出的就是“风雅”二字。 过了正午,静谧的凤清亭就渐渐热闹起来。 之前朔东流给的册子上有六人,宋欢喜从中划去了望茴茴看中的三人,于是今日来的也就只有三位。 第一位叫朔北望,是位儒雅俊朗的男子,还是家中的嫡长子,身份可见一斑。 第二位叫朔月白,是位看上去相对健壮些的男子,长得不说孔武有力,但一看还是会让人生出许多安全感。 第三位叫朔凌海,可以说是在座几人中最腹有诗书的人,还有十步成诗的美名。 这三位都是雪松城内数一数二的大家族出来的人,家中在朝为官者不少,家族与家族之间相处都还算和睦。 朔望国十几年前被大景朝的显国公打得抬不起头来,国内民生凋敝,损失惨重。 经过十余年的修复,大家都习惯了报团取暖,而且男女姓氏基本统一,同宗同源,更是习惯了守望相助。 家族之间大的生死之仇很少,因为大家都很惜命,不过小的摩擦还是有的。 三位适龄郎君的家世放在整个朔望国都堪称贵重,也都有和王女结亲的意愿,所以看到王女,先不自在脸红的反而是他们自己。 至于宋欢喜,她就当是陪着朔煌光来参加一场斗诗会了。 一起凑热闹的还有望茴茴,再有一个就是顾长卿。 顾长卿是大景朝显国公的世子,身份贵重。 无论多年前两国有什么恩怨,朔东流还是本着一个国君的修养和容人之量,同意了顾长卿的申请。 反正已经从女儿口中得知顾长卿没戏,朔东流也不介意这一顿饭食。 清风亭不大却雅致,几个人围成一桌,亭子内四周都有抵御严寒的厚重帘子。 此时有两处撩起悬挂在高处,可以让人一眼看见外面的景色。 第三百零八章 谈谈 冬日的凤清亭景色独特,奇珍花草让人心旷神怡。 坐着的几人不算熟悉,各自沉默地喝茶吃点心。 望茴茴投桃报李,长姐让了三个郎君给她,她也回报长姐一下。 于是望茴茴悄悄捅了捅阿弟的后腰,朔煌光皱着小眉毛接收到信号,下意识去扯头发,很快意识到这样不好,立马松开手。 “那个。” 朔煌光一说话,所有人都朝他看过来,看得他一阵不自在。 好在他是一国储君,大场面见过不少,此时干脆端着储君的姿态和大家说话。 “今日邀请你们来参与斗诗会,来都来了,大家不如借这凤清亭内冬日的景象吟诗一首。” 也好让长姐看看你们的才华。 其实以朔煌光对朔北望等人的了解,几人都不是酒囊饭袋,但长姐不知道啊,朔煌光自觉有理由让大家作诗,正好他也想听一听。 朔北望三人闻言从位置上起身,走出亭子四处转悠了一圈。 他们肯定是想好好作诗的,因此看得十分细致。 朔煌光看向坐着不动的顾长卿,“顾世子不出去,看来很有把握?” 顾长卿笑着摇头,“在下不才,献丑了。” 接着几乎不需要思考就在纸上写下诗句。 朔煌光凑过去看,只见他行文流畅,诗句对仗工整,情景交融,是一首值得称赞的好诗。 这样还叫不才? 朔煌光觉得他虚伪。 同样趴过去看的望茴茴也和朔煌光有一样的想法,于是看顾长卿的眼神都变了。 望茴茴去戳宋欢喜的腰。 来到凤清亭后一直没说话的宋欢喜感受到腰上的动静,顺着看过去,就看见望茴茴在对她使眼色。 宋欢喜没懂。 望茴茴又使了眼色。 宋欢喜跟她暂时没默契,所以还是没懂。 望茴茴就提笔写字,字不算好,歪歪扭扭,字体还很小,应该是为了掩人耳目。 宋欢喜看见了,上面几个大字:他虚伪。 她先是一怔,接着失笑。 虽然不知望茴茴如何看出来的,但她也很复议就是了。 望茴茴觉得她懂了自己的意思,满意地坐回去撑着脑袋喝茶。 不一会儿,朔北望三人也回来了,各自带回自己借景生情新写的诗句,并交给王女。 宋欢喜一一看过,笑着道:“你们都写的很好,我虽于作诗一道上见识浅薄,却能欣赏到你们的才华,的确让人眼前一亮。” 朔北望三人很高兴,脸红又激动。 宋欢喜在大景朝是做生意的,锻炼出了交流沟通的能力,和这三人相处起来不难,而且还很融洽。 顾长卿全程没说什么,只喝着茶静静听着。 等朔北望三人欢欢喜喜地离开后,顾长卿才道:“身份不同,见解不同,就连眼光也不同了。” 宋欢喜沉了脸,“不关你的事。” 顾长卿浅笑,“我是要求娶王女的人,怎么与我无关?今日看到了他们,知道了你的喜好,我才好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努力不是?” 宋欢喜:“顾长卿,我们开诚布公来谈一谈吧。” “等候多时。” 宋欢喜带着人告别望茴茴和朔煌光,回到了静溪殿。 望着他们离去的望茴茴和朔煌光:“……” 虽然望茴茴还是不怎么喜欢长姐,可看着他们肩并肩,心中还是梗得慌。 “阿弟啊,她真的不长脑子吗?”望茴茴忍不住吐槽。 朔煌光:“啊?” 望茴茴:“她呀,那个顾长卿不是负心汉吗?负了她的,书上都说好马不吃回头草的。” 朔煌光怀疑:“书上写了这句话?” 望茴茴拍了一下他的头,“你真是笨死了,咱们快把这件事告诉母后去。” 朔煌光捂着脑袋委屈道:“哦。” 姐弟二人手牵手走了。 静溪殿。 宋欢喜清退了所有下人,把人带到了偏殿,单九也被叫到了门外。 门是敞开的,她并不怕别人的闲言碎语。 顾长卿亲手拿过茶壶给两人倒茶,“你要与我说什么?” 宋欢喜:“是我想知道你要做什么才对吧?” 顾长卿毫不犹豫,“我只想娶你。” 宋欢喜:“为什么?” “哪有什么为什么?”顾长卿轻笑,“想娶就娶了,喜欢就喜欢了。” 说完他摇头自嘲,“现在不管我说什么,你应是不会信我了。” 宋欢喜:“我的确不信,你不缺女人。” 顾长卿眼神怅惘,“是啊,可她们都不是你。” “有何意义?”宋欢喜听到这话心中作呕,“新婚洞房之夜都能将妻子拱手让人的男人,如今对我说你情深,顾长卿,你真的很虚伪。” “若是我说。”顾长卿欲言又止,“算了,从前的事我有错,虽然有所不忍,但终究选择以大局为重,不过我想与你重新开始这一点并不假。” 宋欢喜态度坚决,“顾长卿,你有没有想过,在你把这个真相告诉我的那一刻,我们就再也不可能了。”虽然从前也不可能。 自从和离之后就再也不可能。 顾长卿怎么没想过。 若是没想过,他不可能瞒了那么久,不可能在得知宋欢喜和宁焰在一起时还瞒着。 为什么不告诉她,不就是怕有这一天吗? 但,“我是没办法。” 下下之策,伤人伤己,顾长卿怎会不知。 宋欢喜冷笑,“顾长卿,我只问你,当日你决定把宁焰推进来时,到底知不知情?到底同没同意?” 顾长卿沉默。 沉默就代表着承认。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我们到此为止吧。”她觉得很累。 “你走你的阳关道,不要再纠缠我了,我比不上容善郡主,也没有清霜清冷孤傲,比不上绿月对你嘘寒问暖,更没有晴儿小鸟依人,舍弃一个我,你可以有成千上万个她们。” 顾长卿指尖轻颤,面上还是镇定从容,默了默,他认真道:“我还是想娶你。” “我是很坚定在拒绝你,没有跟你开玩笑,也没有欲情故纵。”宋欢喜感受到了无力。 顾长卿起身,“你这次相亲不会成功,既然宁焰和你也无可能,那么这就是我的机会。” 他还想再说,他不是没有放弃过,只是都失败了而已。 内心深处却知道,这些话就算说与她听,她也不会感动。 与其如此,不如行动。 宋欢喜:“大景朝内忧外患,你何来的底气?” 顾长卿:“拭目以待好了。” 宋欢喜:“……你走!” 顾长卿就真的走了。 第三百零九章 局势 顾长卿走了许久,宋欢喜指着门外的手还没放下来。 她的胸膛从剧烈起伏到慢慢平息。 单九进来看见了,有些担心,“娘子。” 宋欢喜:“我没事。” 她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 待平复后,宋欢喜交代,“以后我出现的地方都不要顾长卿出现,或者提前避开他。” 惹不起她至少躲得起,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可以淡化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感觉,也可以淡忘某些记忆,宋欢喜觉得顾长卿这种状态正适合用。 “是。” 单九顿了顿,又道:“娘子,朔威传信回来了。” “给我看看。” 单九把信递给她。 朔威传回来这封信很厚,都是他去查的大景朝的情况,上面记录的很详细。 宋欢喜越看脸色越沉重,看完后把信还给单九,“你看看。” 单九从上到下快速扫完,也跟着沉默了。 信上除了云州戒严,孟州与齐国交战外,还有陈州、孟州被强权压迫的村民们大规模聚众闹事的事情。 信上说,陈州和孟州的百姓们对朝廷的官差极度排斥,已经有人不听话了,而且还出现了煽风点火者。 不止如此,远在北方的辽州今冬再一次遭受雪灾,且时间相比去年还要更早,房屋被压垮后死了五六户人家,而且伤亡还在继续。 辽州作为北方的边境州城之一,与邻国也是纷争不断。 为了这些事,朝廷上上下下可以说是焦头烂额。 不得不派出有话语权的官员奔赴各地坐镇,最重要的是平息“麻烦”。 平日里事情已经够多了,这些突发的事情对圣人和百官来说都是一个负担,还不是一件件分开的来,而是集中到一下子突然爆发,让大部分人应接不暇。 为此,圣人还特地写了一封罪己诏,功是没有了,全都是过,既然是过,就要弥补。 所以大家压力都很大。 朔威等人也知道王女曾经住在上京,上京城里的消息打听了不少。 什么圣人重病皇子晕倒,又或者是被停职调查赋闲在家的显国公府三老爷顾谨和家里的妻子又打起来了这些,只要是朔威认为王女会关注的,一应都写在了信里。 “大景朝真的已经内忧外患了?”宋欢喜还是有些不敢相信,明明上次去大景朝也没这种感觉。 单九结合与十二仅有的的书信往来,得出来一个不太乐观的答案。 “这件事如果朔威等人都能打探到,其他人想必不难,而且真实度很高。” 也就是说,作为一国王女的宋欢喜都知道了这件事,那么作为国君的朔东流显然知道的只会比她更多更清晰。 而论国力和实力,朔望国虽比笸箩国强,却不及朱蛮国和谜沙国。 虽然朱蛮和谜沙对笸箩国的三分地兴趣很大,但如果有机会能咬下大景朝的一条腿,大家肯定很愿意。 要知道,齐国都能安插探子到大景朝,其他国家怎么可能坐以待毙,不同的只是齐国在明而各方势力在暗。 单九知道主子在做什么,所以这些事她也尤为关注,并且认为主子面临的压力将会越来越大,甚至最后能否活命都是个问题。 不乐观的人如今有单九,还有经单九解释后的宋欢喜,同样还有大景朝的圣人。 就在宋欢喜收到信的两日后一个夜晚,上京城,圣宫。 御殿内已经连续多日灯火通明彻夜不熄。 最近每日的小朝会和只有初一十五的大朝会合并了,每日上朝的官员低至六品,上到圣人,每一日都会为了某一件或某几件事争斗不休,而且朝会通常都会开到晌午。 过了晌午,若不涉及很重要的事就会下朝,但作为整个大景朝中枢的几位官员会留下来。 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各位大佬,还有六部尚书等官员,通常在御殿里一待就会待到晚上,一封封指令将会从这里发往全国各地…… 又是一批吵得天昏地暗的大臣不甚满意地离去,而“重病”的圣人在喝了药后还是决定强打起精神处理奏折。 这段时日都是如此。 至夜深,除了大内侍卫和禁军,几乎没什么人在宫里行走。 计算着时辰,今晚值守的王庆进来剪灯芯,却发现已经剪无可剪。 他走上前去低声劝道:”圣人,该休息了。” 圣人刚好处理完最后一本奏折扔到一边,揉了揉眉心,“你出去,给朕留一盏灯就行。” 王庆:“圣人。” “好了,照朕说的做。” 王庆:“……是。” 转身的时候他忍不住暗叹,陛下年事已高,又此般作为,怎么可能不生病。 唉。 他遵照圣意亲手将整个大殿的灯都剪了,只留下圣人眼前的一盏,殿内昏暗至极。 剪完后他摸黑走过来,要继续近前伺候,却听圣人道:“你也出去。” “……是。” 王庆无奈地退下了。 空荡的大殿内只有圣人和他眼前的一豆灯火略微清晰,圣人此时浓眉紧锁,正在闭目养神。 突然,那盏灯火摇曳了下,很快就恢复如常。 圣人却睁开眼,他的双眼直视前方,并没有去看出现在身侧的那道黑影。 偌大显出几分阴森的御殿内响起圣人用嗓过度的低哑声音,“爱卿来了。” “嗯。”一道略有些冷淡的男声响起。 “孟州之战如何?孟州军与齐国交手数次,但据朕所知,齐国虽然败得多,却已有援军准备支援,你有把握在他们援军到前扭转乾坤吗?” “有。” “哦?说来听听。”圣人对此很感兴趣。 “齐国内部并非全部支持与我们对战……” 接下来君臣二人就孟州之战做了一番交流。 最后,圣人紧皱的眉心松了松,感叹道:“宁焰啊,委屈你了。” 突然出现的男人正是宁焰,闻言没有多少反应,只说:“不辛苦。” 圣人没把这话放在心上,有些事他们君臣各自知道,但至今没有拿到台面上来说过。 一把年纪熬了夜,圣人精力不济,还是强撑着问他,“现今局势,你如何看?” 圣人才写了罪己诏,宁焰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没提这件事,而是说:“普天之下,率土之滨,皆为圣人所取。” 圣人挥了挥手,“别奉承朕了,这些话朕几十年来早就听腻了。” 宁焰沉默。 圣人:“你实话实说即可,朕不罚你。” 宁焰沉思片刻,道:“国朝风起云涌,邻友虎视眈眈,这些事情集中发生并非朝夕之功,暗中之人所图甚大。” 圣人意味难明,“你在怪朕对他处处忍让?” 第三百一十章 帮助 宁焰:“不敢。” 是不敢,而不是不怪。 圣人不动声色问:“你有什么破局之法?” 宁焰:“不破不立,有句流传千古的话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 “哈哈。”圣人笑了两声,“哈哈哈……”接着笑的更大,笑过后又咳嗽起来。 外面的王庆脚跟挪动,不知道圣人为何突然发笑,笑声传出来莫名有些瘆人。 他敲了敲门,“圣人可有事?” 圣人收了笑,扬声道:“朕没事,不用进来。” “是。” 外面安静了。 圣人看了眼宁焰,发现他仍旧面不改色,镇定从容,像是毫不担心被人发现的样子,心里不住地点头。 “宁焰啊,此番内忧外患若能平息,以你之功绩,朕当封你为万户侯。” 宁焰躬身行礼,语气平静,“臣不敢当。” “这有什么。”圣人不以为意,“朕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 宁焰:“是。” “好了,此次孟州来上京,没人发现吧?你还是快回去,朕给你一支禁军,你要做什么,尽管吩咐他们便是,这一次,朕让你放开手来。” 宁焰神色郑重了几分,“是。” 圣人:“很多事情你都要参与进来,朕会给你一条独特的传信方式,往后要联系朕,不用亲自跑来,一面打草惊蛇。” “是。” …… 宋欢喜第二次收到朔威来信时,才知道孟州败了,在一次本以为万无一失的进攻中惨败。 也是这时候,她才从单九口中得知宁焰也在里面。 “荒唐,他是什么身份就敢掺合这些?”宋欢喜瞠目,一掌拍在桌子上,桌上的花草都被震得掉在地上。 单九:“主子应当有所谋略,他不是冲动之人。” “但那是他该管的事吗?他在所有人眼中都已经死了,如今横空出世插手孟州之战,他到底想做什么?难道不怕被有心之人抓住把柄?” “他是想再死一次吗?”宋欢喜的话毫不客气。 单九:“……据属下所知,主子目前的行踪还算隐蔽。” 宋欢喜面无表情道:“他隐藏我的身份时也自以为很隐蔽。” 单九:“……娘子是在担心主子?” “怎么可能?”宋欢喜下意识回绝,“我和他之间已经没有关系了。” 她把气势一收,提起裙摆回到寝殿,也不让单九进来,啪一下关上了门。 单九:“……” 宋欢喜回到内室,靠在榻沿上双手抱膝,把头埋进手里,就这么坐了许久。 有些情绪如今当着单九的面也无法外放了。 她在里面呆了多久,单九就在外面站了多久。 直到天边一抹余晖映照大地,又到了一日中最冷的时候之一。 来送膳的宫女来了不下三次,每一次单九都对她们摇摇头。 天黑尽了,寝殿的门才被人从里面打开,宋欢喜走了出来。 “娘子。”单九立即走上去。 宋欢喜拿出一封信给她,“你帮我传给朔威。” “好。”单九接过信。 宋欢喜往外跑,“我去找父王母后,你先去忙,不必跟着我。” 单九就这么拿着信看人跑远了,知道她在雪松宫很安全,就没有强跟上去,只找了两个小宫女追过去盯着。 小宫女领命后也跟着跑了。 宋欢喜一路跑到了父王母后的殿内,宫人通报后才进去。 朔东流夫妇都准备睡了,难得见大女儿主动找来,担心她有什么急事,夫妇二人也着急忙慌地披好外裳趿着鞋子出来。 “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了?”朔东流边披外裳边问道。 宋欢喜规规矩矩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叠放好,相比之下夫妻二人反而算得上不顾仪态。 不过也没人敢管他们。 宋欢喜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来,“那个,我有事想和你们商量一下。” 朔东流拍着胸脯,“什么事儿?告诉阿父,阿父只要能做到一定帮你办了。” 宋欢喜:“我想知道大景朝的事。” 朔东流:“……” 望瑰漪:“……”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可是有人在你耳边说了什么?” 宋欢喜:“我听说大景朝的情形不大好。” 那就是有人在她耳边说过这些了。 朔东流脸色一沉,“真是岂有此理,明日,不,今晚我就把你宫里的人换了,省得他们说三道四带坏了你。” “不怪他们。”宋欢喜:“我上次从大景朝带爹娘回来时,还有几个人留在那边没回来,女儿知道父王母后的消息比我灵通,所以我想了解一下情况。” “然后呢?”王后望瑰漪问。 “什么?“ “知道了大景朝的情况然后呢?你想做什么?” 这句话把宋欢喜问到了。 望瑰漪拍了拍她的头,温柔且语重心长道:“溪溪啊,阿父和阿妈知道,你在大景朝待了十六年,生在那里养在那里,相比于朔望和我们,那里和那里的养父母对你来说更为亲近。” “可今时不同往日,你的身份变了,你不再是大景朝的子民,而是我朔望国的王女,你可听过什么叫牵一发而动全身,你的一言一行,会深刻地影响我们的子民,也会影响我们的立场。” “你知道了大景朝的情况,是想请我们帮助大景朝吗?可是阿父阿妈没有权利代表所有人,去把朔望国拴在大景朝的盟友上面。” 宋欢喜不曾想竟会是这样,也从心底深处涌起一股淡淡的愧疚和感伤。 “对不起。”她惭愧地低头,“我没意识到。” “傻孩子,这也是事发突然,我们不会怪你的。”望瑰漪将她抱到怀里拍了拍。 宋欢喜又再次几番道歉,才从他们的宫殿离开。 看着女儿一步一步走远,朔东流却叹气,“唉。” “你叹什么气?”望瑰漪睨了他一眼。 朔东流忧伤地摇头,“没什么,只是站在她的立场上,我也会觉得很为难。” 望瑰漪见他共情女儿了,忍不住拍了他一掌,“这种事你可不能松口,你别忘了,十几年前我们和大景朝打仗损失了多少人口和钱财,就算我们不介意,那些死在那场战役中的家属们呢?对他们来说,大景朝的显国公可是他们的仇人。” 朔东流:“我知道,可溪溪是我们的女儿啊。” 望瑰漪也不是狠心的人,“过几日吧,过几日你召集朔千重等朝臣商议一下,看有没有什么好的解决方法。” 朔东流想起了之前云州一战赔给大景朝的三座城池,以及答应每年纳贡的条件,忍不住眼前一亮。 “或许,我们还真能满足溪溪。” “嗯?”望瑰漪看着他。 第三百一十一章 探望 从父王母后殿中出来,宋欢喜在宫里漫无目的地走着。 穿过回廊,绕过花园,漫步亭台,直到走累了她才停下,这一抬头,就看到上方牌匾上显眼的云霄殿三个大字。 宋欢喜一怔,不期然竟是走到了阿爹阿娘暂住的宫殿中。 云霄殿距离静溪殿远,这是阿爹自己要求的。 雪松宫内只有国君王后一家五口,其他宫殿很长时间都没人住了。 宋欢喜当时本来想让阿爹住到静溪殿旁边,或者就在静溪殿里面的偏殿安置,那样好歹还有个照应,想着阿爹阿娘发生了什么事她也能及时知道。 但是阿爹坚持,所以就选了这里。 她是知道阿爹想法的,不外乎是不想给她惹麻烦,这是父母的通病。 可现在她遇到麻烦了,尽管理智告诉她要远离阿爹阿娘,感情却左右着她走到了这里。 静守宫门的小太监认识她,行了礼后就看她进去,宋欢喜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云霄殿内,一进来就会闻到一股药味。 宋欢喜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只跟在她身后的两个小宫女还闻不惯。 宋欢喜瞧见了,让她们到外面等,两个小宫女坚持。 就这么会儿说话的功夫,里面听到动静的宋阿爹走了出来,“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宋欢喜让两个宫女先下去,宫女无奈,只能出去了。 她走上台阶,问道:“阿爹,阿娘还好吗?今日有没有闹你?” 宋阿爹笑了笑,“没有,新来的这个老巫医有大神通,你阿娘今日清醒的时候一日比一日多了,今日还跟我多说了几句话。” 宋欢喜便笑着点点头,“那就好。” 她其实每日都会过来,也很想一待一整天,可不知为何,如今的阿娘见到她就像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看到她的脸就会尖叫,听到她的名字更恨不得抓花她的脸。 后来她都尽量避免刺激阿娘,所以每日或隔一日,都会挑阿娘睡着的时候过来。 心情不好的时候听了一个好消息,让她心思活泛起来。 “那阿娘现在睡了吗?”宋欢喜探头往里面看。 宋阿爹侧过身,“你进去吧,她已经睡下了,我去拿药。” “好。”宋欢喜提起裙摆往里走。 冬日天寒,屋子里烧了地龙,刚一进去就感受到一股暖洋洋的气息扑面而来。 宋欢喜把斗篷解开放到一边,静悄悄地走到阿娘的床榻旁,发现她气色果然红润了些。 心下满意,她在床沿坐下,看到阿娘略显凌乱的头发,忍不住伸手去帮她抚开。 手刚碰到耳鬓,却不想阿娘突然睁开眼,宋欢喜吓了一跳。 “阿……阿娘。”她迟疑着喊。 “你是谁?”宋阿娘快速地坐起来,黑洞洞的双眼牢牢盯住她。 宋欢喜刚想遮住脸,没发现阿娘情绪剧烈波动,便也放下手缓声问道:“你没事儿了?” “你是谁?”宋阿娘语气僵硬。 “我是欢喜。”宋欢喜慢慢道。 “欢喜?” “嗯,我是欢喜,您的女儿啊。” “欢喜?”宋阿娘歪头,凑近了看她。 宋欢喜颔首,任由她打量,只是心里还有些紧张。 过了会儿,看阿娘真的没事,她表情彻底放松下来,还要说什么,两边肩膀上突然一个重力袭来,她被压到了榻上。 “阿娘。”宋欢喜只来得及喊这一下,脸上就被删了一耳光。 “阿娘!我是欢喜啊。”她希望阿娘能够平静下来。 结果被打的力道更重了,不只是脸,头皮,眼角,脖子等地,都被狠狠抓挠。 宋欢喜混乱中用双手去撑着阿娘,想把她拉开,奈何力气比不上,让她很快就败下阵来。 “来人。”她只能求助,“快来人!” 宋欢喜腰上也被掐了几下,背上还挨了一拳。 “阿娘你快停下。”她不敢也不能去回击,所以现在很被动。 外面的人很快进来了,看到王女殿下被压着打,大家脸色巨变,纷纷上前去将人分开。 “啊啊啊……”“发疯”中的宋阿娘力气太大,几度挣脱太监和宫女的手还要去攻击宋欢喜。 此时的宋欢喜头发凌乱脸上有伤,看不到的地方也酸疼不已。 她看到阿娘泛红且仇视的眼神,扶着腰快速退到屏风后。 宋阿爹刚好端了药进来,见到屋内的混乱赶紧放下药碗跑进去,“怎么了怎么了?” 待看到老妻被人畜生一样的按住,而老妻腿还在不停蹬的样子,他忍不住目呲欲裂,“放开,你们把人放开。” “不能放,她刚刚还伤了王女。”一个小太监吼道。 宋阿爹这才去找闺女,没一会儿就在屏风后找到她。 他本想开口放人,却在看到闺女的脸时哑了声音。 “你,你还好吗?”他想上前又不敢上前,一时间踌躇不已。 宋欢喜:“我没事的阿爹,你先安抚一下阿娘。” 宋阿爹担忧地看着那边,老妻还在乱抓乱踢着想起来,却被六个宫人按住,就算是这些,他们脸上或身上也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伤害。 他做不到这个时候让他们放人。 宋欢喜隔着屏风命令,“选一个手劲儿大的人,劈个手刀下去先把人稳住,巫医说过,她的情绪不能太过激动。” “是。”得了命令的几人暗暗松了口气,选出了一个太监大力手刀对着后脖子劈,宋阿娘立马失去意识昏了过去。 面对一个不再能反抗的病人,大家都知道怎么对待。 先是两个太监把人抬到榻上,几个宫女手脚麻利地换了床单被褥,之后大家再合力把人搬回床榻上。 为了避嫌,太监们出去了,留下宫女拉上帐子给宋阿娘换衣裳。 这么一通下来,寒冷的冬日大家身上罕见地出了不少汗水。 收拾完毕,一个大宫女走过来,“王女殿下,老夫人已经安置好了。” “去请巫医过来。”宋欢喜说。 大宫女:“已经让人去喊了。” “好,你们先出去吧。” “是。” 等宫女全部退下,宋欢喜才走出屏风,和宋阿爹一起去看床榻里的宋阿娘。 宋欢喜隔着两步远的距离,宋阿爹坐在榻沿,一手握住老妻的。 父女二人之间沉默良久,好不容易聚起来的和气,因宋阿娘刚才的举动又有了破裂的迹象。 “欢喜啊。”宋阿爹咽了咽口水,背对她犹豫的喊道。 “嗯。”宋欢喜应声。 “你之后还是别来了吧。” “……好。” 之后父女二人就没话了。 第三百一十二章 忧国 巫医来得很快,一番看诊开方后,等阿娘重新喝了药她才离开。 宋欢喜走出云霄殿,一直守在外面的两个小宫女看到她脸上的痕迹忍不住大惊失色。 “殿下,您怎么了,可要……” 她们话还没说完,就见已经离开的巫医反而落在后面出来,“王女殿下身上也有伤,可要看看?” 宋欢喜想摆手。 巫医:“还是看看吧,王女的伤很需要重视。” 两个小宫女齐齐点头。 宋欢喜妥协了。 “你跟我一起回静溪殿。” 巫医:“是。” 宋欢喜的伤都是外伤,很容易处理。 但将她的伤从头看到尾的单九和两个小宫女面上却不见喜色。 处理完了脸上和脖子,巫医要求,“殿下还需解开衣裳。” 宋欢喜:“不用,休息一晚即可。” 巫医就盯着她看,一动不动。 宋欢喜叹息一声,让单九等人出去,自己进了床榻。 巫医是女的,单九和小宫女没有多犹豫,就候在外面。 “后腰这个伤要揉开,否则殿下明日多半起不来。” “没这么严重吧。”宋欢喜觉得她夸张了。 巫医:“殿下还是不要忽略任何一点小伤,聚沙成塔,聚水成河,焉知这世上没有以小博大的事?” 宋欢喜觉得她的话很有深意,“那你帮我揉一下,麻烦了。” 她趴了下去。 巫医从药箱里拿出一瓶药酒,打开后刺鼻的药味瞬间散开。 奇怪的是,闻着这股药味,不过片刻宋欢喜眼前忽然闪过了几个画面。 她看到了当初初救宁焰时的画面,就在大怀山上,她费尽力气把他拖到山上李大夫处。 她还看到和顾长卿在上京的酒楼吃饭,楼下的街道上虚弱的宁焰被人狼狈地追着打,她从楼上推开窗,亲口喝止了下面打人的人,最后是顾长卿解决了一切。 她又看到和宁焰所见的第三面,她放假从溪山书院回雪苑的路上,救下了走到她面前就突然昏迷的他,一路把他送到程氏医馆。 那是她以为的三次见面。 可画面中,在大怀山上,她拿着李大夫给的药草去山上找药,脸上被杂草刮出血痕时他曾醒来过。 她帮李大夫炮制药材却炸了火炉狼狈的时候,他就在窗边看着…… 他昏迷的时间远没有她以为的那么长,她以为他昏迷了半月,实际上才三天他就凭借惊人的意志力抗了过来。 她为了感谢李大夫救人,便借用李大夫的厨房给大家做菜。 菜不是什么好菜,不过是些野菜和偶尔挖到的山药,再用捡木柴换来的十文钱买了一根没什么肉的猪骨头,和在一起做成了三菜一汤。 她忙忙叨叨的时候他其实也在默默看着,然后看她的眼神也在发生着变化。 他的脸还是冷的,以前她从不曾发觉又什么不对,直到在这样连续的画面中她才能捕捉到那一丝微小的改变。 之后她去上京,不知他哪里得来的消息,从另一个宋欢喜并不熟悉的地方也去了上京。 雪苑里,窗户边,那个不守礼的少年曾数次光顾,在她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 所以在酒楼外救下宁焰时,其实也不只是他们见的第二面。 她以为的第二面,已经不知道是第几面了。 后来到了溪山书院,他也隔三差五就来,很久没来看她的一次,就是他受伤之前的那段时间……他是因受伤才没来看她的。 她为什么会看到这些? 药味淡了后,宋欢喜意识渐渐回笼,脑海里生出这个疑问。 她甩了甩头,更清醒了几分。 “你的药。”她扭头去看巫医,“有问题。” 巫医刚好把药在手心搓热,就按在她的后腰上,边揉边问:“殿下梦到了什么?” “梦?”是梦吗? 宋欢喜不是很相信。 巫医:“殿下若不信,可当作是一场梦。” “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 巫医:“不知。” “但你知道我的确看到了。” 这下巫医没说话。 宋欢喜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她重新趴回去,下巴放在手背上,闭上双眼。 她对那些画面是有回忆的,而且如此深刻,与现实又如此贴近,是她经历过的,只是以不同的视角来展现而已。 所以怎么可能是梦呢。 宋欢喜不相信。 巫医揉了一刻钟左右的时间,之后就起身,“好了,殿下今后多注意,药不用吃,自然好就行。” “那你明日还会来给我揉腰吗?” “殿下伤得不重。”巫医收好药箱就告辞离开。 宋欢喜看她走得干脆利落,并不为刚才对她造成的影响而生出异样,这让她心里怪异的感觉更甚。 过了会儿,宋欢喜召来单九,“她真的走了吗?” 单九:“已经出了静溪殿了。” “哦。” 单九:“娘子睡吧,什么都不用担心。” 显然她已经得知了云霄殿发生的事情。 宋欢喜沉默地闭上了眼,可怎么睡得着呢。 她耳边能听到单九熄灯出去的脚步声,以及走到外面的关门声。 夜色分明静谧,她却怎么也睡不着。 大景朝的事,阿娘的事……现在又多了个巫医。 翌日晨起,单九走进来,发现娘子还是昨晚她走时那副姿势,变都没变一下。 “娘子还在为事情烦忧?”她轻声问。 宋欢喜“嗯”了一声。 “娘子不如做点什么。”单九建议。 “做点什么?”宋欢喜撑起身。 单九点头,“娘子有忧国忧民之心,大景朝战事未了,内部未平定,娘子无法上战场,却不是什么都不能做,不如找点寄托。” 寄托吗? 宋欢喜喃喃。 单九点到为止,知道她这时候也睡不着,干脆端了水进来让她洗漱。 就在洗漱的间隙,宋欢喜突然道:“我知道了!” 单九:“?” 宋欢喜:“我再去找一下父王。” 做干就干,她披上斗篷就走,单九只能跟上。 现在时辰还早,不过作为国君的朔东流已经在和一群大臣们开会了。 往日都是群臣给出议题在早会上辩驳,今日朔东流主动提了一个。 “我们要对大景朝施以援手。” 哗—— 他这话落,底下立时议论纷纷,众臣神色各异。 被贬官不久的朔方海站了出来,“陛下,您怎会有如此想法?” 大景朝十几年前对我们可是穷追不舍,十几年后更让我们失去涟、辛、堃三城,还让我们纳贡,我们为何还要援助他们?而且我们能做什么?” “要知道我们才富足起来没多久啊。” 第三百一十三章 相求 朔望国这十几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在座的朝臣们都有体会。 他们为官还算好的,再差还有点俸禄能够养家糊口,更苦的却是底下那些人。 而且这个年代作为朝臣,谁家还没有几门穷亲戚,就算自己没过过真正的苦日子,听也听了几耳朵,尤其是那些要下到基层的官员更是感同身受,因此对于朔方海的话都表示赞同。 他们凭什么去救大景朝? 要以德报怨也不是这么报的。 所以陛下到底为什么会这么想。 朔东流早就料到这种事一提出来必定会遭到群臣反对,他扭头去看朔千重,“你如何看?” 朔千重能怎么看。 他是老臣了,朔望国好的时候和不好的时候都经历过。 国仇让他没办法说出援助二字,但为了朔望的将来,他还是出列道:“陛下,臣认为此计可行。” 朔方海怒,“千重大人,您怎么能这样?你家大郎十几年前以身殉国,你都忘了吗?” “我怎么可能忘?”朔千重红了眼,“那是我的儿子,我永远都不会忘,更不能忘。” “那你还说这种话。”另一个反对的朝臣开口了。 朔千重闭了闭眼,“难道我们要永远和大景朝为敌吗?” “你什么意思?” 朔千重悠悠长叹,“这十多年,朔望国弱,而大景朝强盛,我不是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是不是以为我们还能趁这次机会跟在齐国和朱蛮国后面分一杯羹?我告诉你们,痴心妄想!” 真的这么想的大臣面色难看起来。 朔千重如今这个地位还真不怕得罪人,说的也很直接。 “不说云州一战横空出世的宁焰宁小将军,就是掌管云州等地的上都护赵隽,我们谁又有一战之力?” “朔远州将军牺牲后,他的儿子已经继承了他的位置。”有个弱弱的声音传出。 “是。”朔千重承认。 “但除了朔远州将军一门,我们还有谁?不说光是我们最熟悉的赵都护,大景朝的云州之后还有几十个州城,地方节度使,兵马大元帅……还有镇守十三座大景朝边境州城的驻军,每一方都有猛将坐镇,而我们朔望国联合笸箩国集结十万左右的大军仅只能撬动对方一城。” “这样悬殊的差距,你们谁能保证如今啃下的肉日后不会再还回去?” 朔千重说完,扫了一眼众人。 大家张了张口,接着或移开视线,或低下头去,就是不与他对视,俱都沉默了。 上方的朔东流见状微不可查地点点头。 嗯,果然,这种事还是要让朔千重出面,效果就是好。 朔千重也很满意,这十几年为了让朔望国休养生息、提振经济,他们肚子里都有一笔帐,他今日不妨再跟这些人算算。 “云州之战我们本来就是吃力不讨好,但因为笸箩国的加入给了许多人勇气,而后来事实证明,我们暂时还撬不动大景朝的命脉。” “既然如此,我们就要挽回。” “挽回什么?”有个朝臣问。 朔千重瞥了他一眼,“当然是我们在云州一战的损失。” 大家纷纷看向他。 有人懂了,“您是说,这次我们不跟大景朝作对,也不作壁上观,陛下所说的援助,其实是一笔交易,我们帮了大景朝,就可以将涟、辛、堃三城收回,还能不纳贡?” 朔千重笑眯眯地点头 ,“是也,是也。” 除了少部分钻牛角尖的朝臣,大部分人都转过弯儿来了。 “但大景朝不同意怎么办?”有人不看好。 朔千重饶有深意道:“这世上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呐。” 有人就开始请示陛下,“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朔东流把球踢回去,“众卿以为如何?” 这…… 大家互相对视。 最后还是朔千重站出来,“此事关乎国家利益,不可草率为之,还需拟定具体的章程。” “好。”朔千重大手一挥,“就由你牵头和各部人员先商讨出个对策,明日早朝报给本君。” 朔千重躬身,“是。” 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接下来其他臣子也有议题,都是些老生常谈的内容,结束的也快。 下了朝,朔东流在古安的服侍下回到了书房。 还没进去,他就在门口看到了大女儿。 朔东流顿时笑了,“你怎么来了?” 宋欢喜行礼,“父王早,我找父王是有一事相求。” “哦?”朔东流很好奇,“进去说。” “好。” 父女二人进去,古安给二人倒茶,之后便识趣地离开。 “说吧,何事?” 宋欢喜:“还是大景朝之事。” 朔东流喝了口茶,没有提及早朝上的议论,而是等着她开口。 宋欢喜:“我知道朔望国和大景朝素有旧怨,要以举国之力相助大景朝无疑是痴人说梦。” “嗯、”朔东流赞同地点点头,毕竟今儿个早朝他刚提个开头大臣们就开始反对了。 宋欢喜:“所以我想,我们可以暗中与大景朝的圣人交易,之前我去大景朝时,父王曾予我一张武器图纸,我想我们可以继续研究这种武器,如此一来,无论是帮助别人,还是保护自己,都有极大的用处。” 朔东流蹙了蹙眉,“可是因为云州战败,大家将这等武器视为不详,已经销毁了。” “落后就要挨打,我们必须要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宋欢喜说:“我们拥有武器,就能震慑旁人,让我们有立足之地。” “然后呢?你是想把这批武器借给大景朝?” 宋欢喜摇头,“不只是如此,而且这图纸说不定他们已经有了,也很有可能比我们更先投入研究,就算我们不帮助他们,也不能等他们解决内忧外患后来攻打我们。” “你这么确信他们能度过难关?”朔东流是站在一国国君的立场上问的,也是今日朝臣们的疑问,他倒想从女儿口中听听看法。 宋欢喜没有沉思太久,“大景朝屹立多年不倒,历经风雨依旧夺目,那片土地滋养出的山川风貌和人杰底蕴是我们比不上的,虽然过程艰辛了点,但他们总会否极泰来。” “哈哈。”朔东流笑,“你对大景朝的自信可比对我们自己还多啊。” 宋欢喜就不好意思地低头,却没改口。 朔东流也不强求。 因为在他看来也是如此,“就看齐国和大景朝这一战了。” 胜,则傲视群雄。 败,则给人可乘之机。 第三百一十四章 护民 和朔东流一样把目光放在孟州一战上的,还有朱蛮、谜沙、笸箩等国。 他们蠢蠢欲动,甚至推波助澜,想以孟州为突破口,一举撕开攻破大景朝的口子。 所以在之后短短一个月时间,孟州军的压力倍增,宁焰也收到了来自各方的动静。 “要速战速决。”宁焰说。 钱如一也知道,“就看今日了,这一仗至关重要。” 他们也拖不得了。 宁焰默认。 这一个月,他们再度增兵三万,如今七万大军对敌齐国九万大军,要想以少胜多,拼人力是不可能的,他们比的是智计。 本来这一战很快就能结束,说不定大家还能赶上早年,却不料中途突发意外。 就在他们以为再无悬念时,齐国大将竟然还有三万精兵私藏,在最后关头力挽狂澜,也重挫孟州军。 就是那一战,让一直被压着打的齐军得以喘息。 之后双方大大小小的伏击战、包围战、攻城战等打了不下二十次,通常每隔一两日都会爆发一次或大或小的战役。 宁焰在那一战中吸取教训,之后变得更加谨慎,总体来说还是胜多败少。 今日则是他们定的最后一战了。 否则等他国的小动作彻底施展开来,孟州一战或许又会雪上加霜。 一大早,孟州军在歇息了两日后整装待发,由钱如一和孟州守将孟四平留守主战场,宁焰只带走三千人发动奇袭。 看着三千铁骑迅速消失在眼前,孟四平不由得开始担忧。 他站在城墙上,和同样披甲执锐的钱如一稳定军心,此时他看了钱如一一眼,没在后者的表情里看到一丝忧虑,心下也渐渐安稳。 都是带兵打过仗的人,号角吹响的同时,钱如一已经下去领兵了。 今日他将带四万兵马对阵齐军,他们的目标不仅是杀入齐国边境线以内,还要攻破齐国的军事重城潭山关。 潭山关一共三座重要关卡,内部还有一道又一道险要的难关,这里的军事守备非常充足,要攻破很难。 打了这么多次仗,他们最接近攻破潭山关的一次已经打到了内部倒数第三道难关,敌对双方早已有所了解。 所以钱如一有信心,并且深知只要能够攻破潭山关,他们至少千里以内将如入无人之境。 开疆拓土,这是何等无上的荣誉,又是何等卓着的功绩。 所以跟随钱如一的将士们热血沸腾,气势高涨。 孟四平带着剩下的人留守后方,也不是什么事都不做的,他指挥手下的悍将带领一万兵马从潭山关的右面进攻,为钱如一吸引敌方注意力。 两军交战,气势如虹的孟州军和还照常打仗的齐军士气可以说是天壤之别。 只因孟州军休息蓄力的时候,宁焰手底下的三千人每日都要装做佯攻骚扰齐军,而齐军将领祁崇唤不敢小瞧任何一次攻击,都让士兵们严阵以待。 就这样连续两日一天三顿的精力消耗下来,齐军都有点习惯了,所以这次听到号角声时他们都没什么激情,一个个稀稀拉拉地从地上站起来,拿起武器要醒不醒,以为又是一次佯攻。 但这次他们失策了。 战场瞬息万变,稍有不留意就是一条人命,他们的轻敌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钱如一的先锋部队一马当先,速度之快,在齐军反应过来前就已经出现了先登。 先登之功乃军功中的大功之一,是指最先成功爬上敌军城墙的人,这一壮举被视为重要的战功。 要实现这一壮举需要士兵们有极大的勇气,还要冒着被敌军攻击和射杀的危险攀登城楼,并突破敌军的防御,为后续进攻的士兵打开道路。 待齐军终于反应过来,他们的城墙一角早就被陆续爬上来的孟州军给占领了。 “快,敌人来了,敌人来了,快报告上峰。”城墙上的齐军以最快的速度以各种方式通知各处。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齐军将领祁崇唤的手上。 但此时的祁崇唤捏着手上的一封信,很是为难。 “将军,孟州军开始攻城了。”副将着急地汇报。 祁崇唤挥了挥手,“让他们先守着,你带兵把人看住了,务必守住潭山关的城门。” “是。”副将领命离去。 祁崇唤穿着甲胄在书房里背着手踱步。 正思考着,外面又传来敲门声,“将军,东北门发现孟州军猛攻,一万人左右。” 祁崇唤:“让人好好守着,不能让他们冲进来。” 手下:“……是。” 又过一会儿,敲门声再度响起,“将军,西南门发现孟州军身影,约三千人。” 祁崇唤挥手,“都说了让人好好守,先别来烦我。” 大敌当前,此时此刻本该领军打仗鼓舞士气的祁崇唤,对他而言最重要的却是手中这封信。 这封信让他陷入了两难境地。 他暗自咬牙,忍不住抱怨这封信怎么就偏是今日送来,还被那么多人瞧见了,想隐瞒都不行。 信上是他的上官来信让他撤兵止战,说什么吵了几个月的主战和主和两派终于分出胜负,主和派赢了,所以他们不能再打了。 狗屁! 祁崇唤心里暗骂。 等他的兵都出来了他们来说了,那藏起来的三万士兵他根本找不到借口,正想以援军糊弄过去,结果信上说没有援军了。 本来行到一半的援军也要折返回去,让他好好镇守潭山关。 祁崇唤气的吹胡子瞪眼,更让他生气的是他八十岁的老父亲也正在赶来的路上,比信慢一步过来,就是为了劝他收手。 八十岁啊,一把老骨头,是他家唯一的老宝贝,在路上被颠散架了可怎么办? 祁崇唤现在是打不敢打,退不能退,烦不胜烦。 关键是这仗打赢了他拿不到好处,还要被问责藏兵的缘由。 打输了就更加罚得严重。 一群老狐狸! 反正怎样都讨不了好,主城内他这方的运作显然失败了。 既如此,还不如痛痛快快打一仗,也算不负三军将士。 想到这里,祁崇唤拿了头盔就往外走…… 远在朔望雪松宫的宋欢喜不知道祁崇唤的难处,她反而很高兴,朔东流也一边高兴一边忧愁。 不为其他,只因耗时一个月,那张最初由笸箩国作为交易的新型武器图纸,终于被他们制出了实物。 制造武器的师傅两眼放光,围着面前的“庞然大物”激动不已。 第三百一十五章 成功 “快,快拿出去试验。”师傅吩咐。 很快大家将这个“庞然大物”推了出去,众人合力发射,以坚硬木头为箭杆的箭矢“咻咻咻”几下同时发出,以更急速的方式射向远方。 待他们测过射程和效果,众人忍不住欢呼,“成了!” 消息很快传到雪松宫里。 因为武器是秘密制作,由宋欢喜亲自盯着,所以也被邀请到了这里。 朔东流是随她一起来的,他也想看看最终的效果如何,毕竟花的是他的私库。 国君和大王女低调出行,来到了专门辟出来供王公大臣狩猎享乐的庄子。 这座庄子占地极广,还有一个开阔的马场,建在雪松城外东北方向一个偏僻的地方,周围没什么住户和商业,只要找个借口下令将这里封起来,基本没有人会发现庄子里的秘密。 师傅和工匠们连续闭关一个月才做出来的武器,经过测试的结果也非常喜人。 因此他们都十分宝贝。 “陛下和大王女请看,这是我们根据图纸和自己的理解制作的弩炮,将三张大弓合并起来,在架了安装十二石的强弩,以轴转车张弦开弓,弩臂上有七条矢道,居中的矢道搁一枝巨箭,长三尺五寸,粗五寸,以铁叶为翎,左右各放三枝略小的箭矢,利用多弓的合力诸箭一发齐起,劲力更胜于前代。” 朔东流作为国君,还是一位经历过战争的国君,最知道这种“武器”的价值有多重要,忙问道:“效果如何?” 师傅激动的声音都还在颤抖。 “这种床弩一旦发射射程可达千米,近距离发射还可以直接钉入墙壁,齐射的时候,成排成行的踏橛箭还可射穿马场的房屋,我们拔过,这种墙需得至少三人合力才能拔出,绝对是作战时的一大神兵利器,若弩箭能够牢牢钉入城墙,攻城兵士可以藉此攀缘而上,不过进一步效果还待试验。” 后面的话他就没说了,但朔东流和宋欢喜都听懂了。 决定做这个的时候,宋欢喜就有了解这方面的知识,她找了很多书来看,深知射程千米的武器有多重要。 据她了解,现今最厉害的床弩射程有七八百米,这已经很远的了,也是如今很厉害且很重要的武器。 试想一下,多张床弩一齐放在攻城战中,万箭齐发之下自然是射程更远己方更安全。 再理想化一些,床子弩手只需要在千米之外的地方使用巨型斧头扣动扳机,弩箭即可破空而行,要么杀射敌方城墙守军,要么牢牢钉入敌方城墙。 而弩箭飞行的空档也会吸引敌方注意,为先锋军争取极大的时机一力攻城,而且还省了不少搭梯子的功夫。 而敌方射箭用弩,仅凭七八百米的射程想要射中千米之外的对手,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战场上一米就能救下许多人的命,更何况是二三百米的距离。 所以师傅才会这么激动,朔东流在听了介绍后也是心潮澎湃。 宋欢喜没上过战场,因此比他们淡定一些,“现在是多人合力发射?” 师傅:“约三十人。” 顿了顿,他又道:“据传有一种最为强劲的三弓床弩又称八牛弩,需百余人绞轴张弦,箭矢木干铁翎世称一枪三剑箭,大概状如标枪,三片铁翎就像三把剑一样,射程可达千步,约一千五百米。” “还能再加五百米?”朔东流有些失声。 宋欢喜也很是惊讶。 师傅搓了搓手,脸都红了,“……是,此法是卑下在一本书上看到过的,还以为只是传说,但这三弓床弩都造出来了……” 八牛弩的制作应该也大有希望。 宋欢喜:“之前笸箩国派指挥人员过来,你也参与了?” 师傅点头,“是的,卑下等人从那时起就在研究了,只是后面突然说停止……” 宋欢喜明白了,这是之前已经有了好几个月的基础,后面才能这么快上手研究,说不定之前已经有方向了,不然也不能这么快。 她看向父王。 朔东流显然也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不过他却不能这么无所顾虑地下令的。 他摆了摆手,“暂且求稳,这样的床弩多来几架,合力测试,好叫大臣们知道我们朔望国也有能力凭自己立足。” 师傅被泼了一盆冰水,虽然失望不能研发八牛弩,但陛下同意了三弓床弩的量产,他还是很高兴。 父女二人离开庄子回到雪松宫,没有停留,直接进了书房议事。 关起门来,许多刚才不方便说的话现在也能说出口了。 朔东流看着女儿,“你方才可有什么想说的?” 宋欢喜:“父王深明大义,女儿的确是想做点什么。” 朔东流:“你说吧。” 他隐隐也猜到了。 果然,宋欢喜:“我们可以以此床弩与大景朝做交易。” 朔东流想了想最近朝会里对此几乎没有什么反对的声音了,问道:“你想如何?” 宋欢喜也从母后那里了解过父王和朝臣的顾虑,因此道:“我们自然是不能吃亏的,这床弩由我们的人运往战场,也由我们的人全程紧盯,等到大景朝胜,我们再把床弩运回来。” 当然,她也考虑了一下可行性。 “三弓床弩体量大,他们想抢是抢不走的,但我们也不好运输,付出的成本也高,他们想扣下我们的东西,我们则会面临以少对多的局面。” “所以我想或许能派一支精锐护送,同时由我亲自前往交涉,而且因大景朝已经获得了图纸,我们不可能独占这种床弩,所以我们也可以提出租借或买卖,直接售卖给他们成品,至于价值,可以由父王和众大臣规定。” 朔东流眼里有欣慰,“这的确是个办法。” 宋欢喜:“而师傅那里的八牛弩也不能放弃研发,那才是我们真正的底牌。” 她连这个都想到了,朔东流更开心。 只是,“这床弩毕竟是我们父女二人偷偷做的,大臣们对这个武器恐怕还是很排斥。” 他抛出问题,想听听女儿的见解。 宋欢喜没什么更多的见解,她的想法很直接道。 “当初是因为笸箩国以三弓床弩的武器图纸做交易鼓动我们出兵,但损失最大的并非我们朔望,而是隔壁的笸箩国,要忌惮也不该我们忌惮,而且朝臣们视其为不详之物的可以是图纸,而非武器实物。” “哦?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第三百一十六章 做事 宋欢喜:“图纸只是一张纸,武器实物及其效果却能肉眼看到,而且我们不说,他们不一定知道三弓床弩是根据笸箩国的图纸设计的。” “但他们总会知道的,这种武器一旦问世,笸箩国自己不说就会醒悟,大景朝也会加快步伐。” 宋欢喜:“那时候我们该得的利益已经得到了,大臣们舍得下吗?” 朔东流:“……” 他没有生气,反而高兴。 虽然和他想的不一样,大女儿这个办法流氓了一些,但也很有效率不是吗? 他们现在有的就是时间差,要的也是这个时间差。 其他的朔东流都同意了,但有一点他不同意,“你不能去大景朝,战场危险,阿父怎么可能让你以身犯险。” 宋欢喜悠悠道:“我回来几个月了,就当是给大家的一份礼吧。” 朔望国全国这么多人,真的会所有人都欢迎她回来吗? 不见得。 反对的人只是随了大流而已,并没有彻底改观,加上有父王提前为她造势,所以她的回归才能这么顺利。 其实暗中反对的人有,且不少。 至少找到宁焰之后,从涟城回到雪松宫这一路上,她不说跟人交流,就是遇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靠在树下和树交流,也能听到一些反对的声音。 荒郊野外同样留宿的不知名姓者都这样了,那么人流如织的城市里还会少吗? 更不要提雪松城这样的主城王城。 宋欢喜读过一些书,明白一些道理,所以才会这样做。 朔东流就被噎了一下。 接着就是愤怒,沉声问:“是不是有人在你耳边说了什么?” 宋欢喜摇头,“我身为王女,只享受百姓的供奉却不做点什么,心里也会愧疚。” 这是真的。 阿爹常常教她,有付出才有回报,就像地里的庄稼,只有种了,粮食才会长成,会让他们交税,会让他们饱腹,也能拿去卖,总之可以做很多事情。 但如果不种庄稼,就不会收获粮食,无法交税,无法获得经济来源,他们就会更穷,最后穷死。 无论是对作物还是对人,道理都是相同的。 宋欢喜自己也不想做个坐享其成的人,“我已经在这个位置上了,总要做点什么。” “可是大臣百姓们都知道你是去受苦了。” “父王信吗?” “我当然……” “弟弟妹妹信吗?” 朔东流哑然。 “所以总有些人会反对,只是明面上不显罢了。” 朔东流:”……” 他是没想到女儿的觉悟这么高,有些道理大家从小就学,可真正做到的没几个,尤其是一出生就尊贵的人。 他万分欣慰,又万分愧疚,有一千分感伤,更有十万分不舍。 这段时间他也渐渐了解了女儿是个什么样的人,做下的决定她就一定会去做,他拦了一次,还能拦得了第二次第三次吗? 堵终归是不如疏。 “你先回去休息吧,这事儿我跟你阿妈商量商量,还要和朝臣沟通。” 这话已经漏了一半,宋欢喜就知道自己的想法至少有一半可能达成。 她颔首退下,回到静溪殿就让单九准备行李。 单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宋欢喜就简单跟她解释,并且说了三弓床弩的事。 “娘子,你不怕我把这个消息传信给主子吗?”单九有些犹豫。 宋欢喜一脸无所谓,“我们只是最近才研究,大景朝也得到了图纸,说不定已经用上了。” 大景朝才没有用上。 朝廷里更是连点口风都没露。 早在出使大景朝的使臣朔千重找到王女后,就按照交易约定将图纸献上给圣人。 圣人得到图纸后立即让兵部工部和户部的人参与并接手。 圣人也不是个喜欢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帝王,他命工部和兵部的人各抄了一份图纸回去,以户部提供资金,让两部人各自研究,当然,互有沟通也是可以的。 用于军事的武器交到了工部,工部的人就知道圣人是想群策群力,所以也放下部与部之间的偏见,互相商讨了起来。 但是直到等到宋欢喜被带回去了,宁焰流放了,宁焰死了,孟州开战了…… 圣人都没得到回应。 他为此还发怒将工部尚书和兵部尚书狠狠骂了一顿,认为他们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户部尚书也不满他们只拿钱不办事。 可工部尚书和兵部尚书心里也苦。 他们部门里都是整个大景朝最优秀杰出的人才,按理来说要制造一架床弩不难,更何况还有现成的图纸。 但是缺就缺在最核心的几个零件部位图纸上没有或错误,导致怎么做都不对,他们也是照着图纸做了后才发现的。 这件事发现后他们立即就报给了圣人,圣人只有三个字:想办法。 工部和兵部负责此事的人头发都掉了一大把,终于找到了替代物,最近正在闭门造车中。 不过要想如圣人所想把床弩运用到孟州一战上,显然是不能想了,所以宁焰他们此次攻城用的还是以前常用的旧式床弩。 射程七八百米,这东西他们有,齐国也有。 潭山关由钱如一、孟四平和宁焰分三路叩关,齐国大将祁崇唤只在战初时心乱了,后面做了决定后很快恢复元气。 这一仗打的并不顺利。 由钱如一和孟四平主要吸引火力,宁焰带三千人取潭山关防御最小的口子进攻。 本来一切顺利,但由于潭山关易守难攻,防御最小的地方也最危险,宁焰等人提前查探过却还是因为有人疏忽而出了问题。 宁焰当机立断撤退,但他们这三千人也暴露了。 祁崇唤扔了信从书房出来就听到这个消息,知道这是他们的障眼法,恐怕这三千人才是真正的主力。 于是判断正确的祁崇唤亲自带了一批人马过来,最终宁焰带的三千人损失比预计还大。 宁焰沉着冷静地遥遥看向祁崇唤,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走。 “将军,我们追吗?”小将问道。 祁崇唤:“别追了,留一些人在这里,我们去城门那边。” “是。” 他们很快也走了。 宁焰身边也有小将,他们这批人这段时间一直是一往无前的,这次吃了一个大亏,谁心里都不舒坦。 “军师,我们怎么办?” 宁焰沉思片刻,“朱蛮和谜沙国的援军估计到了,我们去截人。” “是!” 留下伤得跑不了马的士兵原地回去传信以及等待救治,其余轻伤或没受伤的继续跟着宁焰跑。 第三百一十七章 威力 与此同时,在一番朝臣博弈及与大景朝的交涉后,朔望这边的官员知道了大景朝还没造出三弓床弩。 于是他们派人狮子大开口和上都护赵隽亲自交易,最终带着负责运送床弩的将军一起出发了。 他们一共运了十架床弩,将从朔望到涟城后,那里会有上都护赵隽的人,后续就由赵隽的兵将把床弩送到孟州,之后可能还会送往其他需要的地方,当然,宋欢喜等人也会跟上,全程陪护。 毕竟这次赵隽不是买,而是租。 不过赵隽也已经传密信给圣人了,等宋欢喜等人的床弩送到,他或许会改主意,这样朔望国能得到的利益也最大。 前线战事吃紧,他们一路快马加鞭,带着重型的三弓床弩终于在十日内到达了孟州。 一早得到消息的钱如一和孟四平都抱着好奇的心在城门口相迎,远远就瞧见一条蜿蜒的长龙护送着既眼熟又陌生的“东西”过来。 隔得远了看不太清,直人走近了才知道那是什么,不就是他们用的弩炮吗? 却又似乎不是。 眼前这个弩炮比他们常用的弩炮更大,构造看上去也更复杂,或许会比常用的弩炮更好也说不定,因此对这个“东西”隐隐有了期待。 等人到了,听赵隽令负责护送的何海扬起笑脸,“钱总兵,快来看看我们给你们带来了什么。” 钱如一和孟四平驾马靠近,两人围着已经停下来的弩炮转圈。 “这是?” “这可是好东西,还是朔望国的王女亲自送来的。”何海咧开嘴。 钱如一这才从一群大男人中看到两个小娘子,其中一个就是宋欢喜。 两人之前见过,有些渊源,想到宁焰在这儿,他很快就认为自己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他恭敬地朝宋欢喜行礼,“见过王女殿下。” 孟四平没见过宋欢喜,见状也跟着钱如一行礼,行完后才悄悄问,“这是哪位王女?” 钱如一:“朔望国的静溪大王女殿下。” “哦。”孟四平明白了。 朔望国几个月前将刚回归的大王女昭告天下时,他们这些人也都听了一耳朵。 何海给二人解释,“你们这边的战事陛下知道,特命我等向朔望国购买此等加强版弩炮,为的就是助你们一臂之力。” 说到这事儿,钱如一和孟四平都严肃了许多,也有很多问题想问。 不过他们问的一些内容何海也不是很清楚,就找了宋欢喜请求她出面解释。 宋欢喜看了眼孟州的城墙,道:“不如直接试一下。” 众人没想到她这么干脆,几人对视一眼,最后还是钱如一点头,“行,就现场试吧,我们安排一下,大家先入城。” 一进城,新任孟州知州得了消息亲自出来迎接,众人吃了一顿饭,钱如一就带他们去了驻军所在的地方。 这边有多个演武场,也有仿造的城墙,就是为了对敌演练的时候用,毕竟他们不可能真的去可劲儿造自己的城墙,万一出问题了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加上孟州城的边境特质,城墙每隔一段时间还要修缮加固一番,就更不可能去破坏了。 平野开阔的一片空地上,十架三弓床弩并排成一行,按照宋欢喜的要求对准千米之外的城墙。 她一声令下,床子弩手击牙发弩,箭矢雷动而出。 一道道“咻咻”的破空声伴随着壮观的万箭齐发场面,让一众围观的将士差点惊掉了下巴。 看到一些箭矢竟然真的能钉在千米外的假城墙上,一路上只听说其威力而没见过的何海忍不住发出感叹。 “竟然真能发射出这么远的射程。” 他们打马跟着这一千米到城墙,发现很少有箭矢在七八百米内落下,而且场上的很多做为障碍的草垛直接被射穿了,就是这样的减速下,箭矢的射程仍有很远。 还有些箭矢就算没钉入城墙,基本也在发出“叮叮”的声音后落到地上。 当然,如果弩炮的距离再近些,箭矢钉入城墙的概率就会大很多,力道也会大很多。 “发射箭矢只是最基本的,如果发射燃烧性的球弹等,威力将会更大。”宋欢喜说。 这也是她在书上看到的。 钱如一和孟四平等人没有什么怀疑地点点头。 “这真是我们买的?”二人犹自不敢相信,“这得花多少银子啊?” 何海心痛加一脸肉痛,露出个不堪回首的表情,看着他们,“你们确定要知道?” 钱如一和孟四平见状,齐齐摇头。 买和租不一样,傻子都知道买更贵。 宋欢喜:“下一次攻城战是什么时候?” 孟四平不大想告诉,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何海就劝他,“说吧,这东西要看有没有用,如果真的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我们就要给报酬了。” 钱如一比孟四平干脆,“就在后日。” 宋欢喜点点头,没有多说。 这是军营,他们不大好留人,“要不,王女去孟州城内住下?我等安排最好的客栈给您。” “那就多谢了。”宋欢喜没有推拒,“不过我还需要留几个人在这里,在你们攻城那日看看效果,也好叫你们的圣人和上都护知道,他们这钱没有花错。” 钱如一也应下了。 宋欢喜就留了单九和几个朔望国的士兵,自己带着剩下的人去了酒楼。 这一路风尘仆仆,到了酒楼就有随行的宫女换上新买的被褥、杯盏、熏香等。 宋欢喜沐浴完毕出来,就着清淡的桂花香沉沉睡去。 两个宫女见她睡下了,纷纷退到门外,就在门口守着,不打扰大王女。 在门口站了会儿,两人就低声话闲。 “今年是王女殿下回来的第一个年,年还没过完就出来了,这一路我可是眼睁睁看着王女殿下瘦的。” “是呀,虽然有马车跟着,可王女殿下大部分时间都是骑马,只有晚上才进去休息,怎能不颠簸。” “香一点上王女殿下就睡着了,可见是缺觉的厉害。” “我这脸也糙了些。” “切,你能跟王女比?” “我没说要跟王女比啊,我就说说而已。” 两个宫女在外头聊天,没发现身后的屋子里突然进了个人。 浓重的血腥气盖过了浅淡的桂花香,躺在榻上的宋欢喜眼皮子动了动,还是没睁眼。 一身黑衣的男人走到床榻边缘,垂眸凝视着榻上熟睡的身影。 多日不见,确如她们所说瘦了不少。 宁焰伸手想蹭一蹭她的脸,靠近了,黑与白鲜明的对比让他的手停在半空。 犹豫片刻,他将手收回,起身就要离去。 第三百一十八章 亮相 刚转身,身后宋欢喜冷漠的声音传来,“你来做什么?” 宁焰一怔,不妨她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话,又想了想上次二人在大怀山的不欢而散,他默了默。 “你怎么来了?”他问。 宋欢喜:“现在是我在问你。” 宁焰如实回答,“知道你来了,所以来看看。” 宋欢喜冷哼一声,“又想利用我做什么?” 宁焰一脸莫名,“我没有利用你。” 宋欢喜语气不乏嘲讽,“是啊,或许就是我傻。” 宁焰就坐在了她旁边的椅子上,“你说清楚。”?“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她道:“我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你和顾长卿的合谋,与薛氏的交易?不,又或许是同流合污?” 宁焰蹙眉。 他和顾长卿及薛氏的关系还没有那么好,更不可能坐下来谈交易。 不。 或许不是。 他同时与顾长卿和薛氏相关,又牵扯上她的,只有一件事。 他心一沉,去看她的脸色。 “你知道了?” 宋欢喜重新躺回去,侧了身背对他,“我此次只为交易而来,几日后就走。” “所以你是知道了。”他的语气里满载肯定。 宋欢喜闭了眼。 宁焰揉了揉眉心,有些话不知从何说起。 后日就要攻城,之前他们打草惊蛇,这次只会更难,一丝侥幸都不能有,那么多人的命还拴在他身上,这个时候不适合谈论感情。 所以,“待攻城结束我再与你细说。” “你先睡吧。” 他没有继续打扰她,而是起身离开。 血腥味渐渐散去,宋欢喜重新闻到桂花香,她盯着床帐半晌,慢慢闭上双眼…… 攻城战很快打响,这次再没什么偷袭之类的战术,全都是真刀真枪明着来。 在这样的背景下,宋欢喜带来的三弓床弩可以说是立下了汗马功劳。 一经亮相,万箭齐发的大场面和伤人效果比上次演示更甚。 而且本来就是齐国主动挑事不厚道,所以钱如一没有手下留情。 直接名人在箭矢上裹上浸泡了两日烈酒和油的布,发射前统一点火,于是一颗颗“炮弹”划破天际,就这么砸中了远处的守城士兵。 飞过来的箭矢力若千钧,岂是人力可比,第一批下意识挥动武器试图硬挡的人很快就吃到了苦头。 “啊——” 不一会儿,被火灼烧的惨叫声响成一片。 被人护在身后的齐国将领祁崇唤面色阴沉地看着这一切。 若眼神能射人,九百米之外指挥作战的钱如一和孟四平等人早就被射成了筛子。 是的,保险起见,也是保守考虑,钱如一和孟四平最终决定再进一百米,把两方距离拉得更近,这样射出去的箭矢效果也更好。 这个决定从听到敌方城墙上哇哇一片的痛呼惊叫声就知道,他们选对了。 祁崇唤怒,当即命人发射弩炮。 他们把弩炮搬到了城墙上,想以高处的绝对优势射杀对手。 但是从高到低就算顺风,也不足以弥补一二百米的射程差距,最后他们射出去的箭矢还被钱如一等人抢了回去。 “哈哈哈。”孟四平大笑,“本来武器还不够,没想到这就送来一波,兄弟们,我们再发射一次,其余人趁机上前捡宝贝。” “好!”士兵们高喊。 祁崇唤也没想到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他目露阴寒,“给本将查,对方的弩炮到底是什么来历!” “是。” 不过现在查也晚了,他们还在打仗,不方便出去,更没精力给他查,一切都只能等到尘埃落定时。 这场仗几乎算得上钱如一等人打得最轻松的一场仗,虽然因为潭山关易守难攻而未能攻城,但士兵们前所未有的信心大涨,认为下一场仗靠着这个“宝贝”他们一定能成功。 兵都如此,为将者虽然镇定一些,却还是抑制不住激动,钱如一和孟四平就想大量进购这种武器。 与此同时,何海及宋欢喜带来的人也见识到了三弓床弩用于战场上的极大优势,不论是何海还是朔望国的人都松了口气。 大景朝前线的战事朔望国的人管不着,不过“验货”之后,他们可以要报酬了。 何海的笑脸又成了苦瓜脸,“不急不急,待我修书一封禀报给我们都护,你们回到云州就能得到结果了。” 这个回答并不能让朔望国的人满意,他大手一挥,“我们把东西运回去。” “诶别别别。”何海可不能让他动手,擦了擦不存在的汗,他说:“放心好了,你们的条件都护都知道,回云州就给你们。” “不行,你立字据。”朔望国的人又不傻,多张字据多个保障。 何海推脱了几下,见他还是坚持,便当着他的面写下了字据,还盖上了自己的私章,心里则在默默流泪,希望都护能看到他“被迫”的情况下饶过他。 朔望国的人拿到字据满意了,回到客栈就把字据交给王女殿下。 宋欢喜将字据收好,目的达到,便起身让人收拾行囊,“我们回去。” 于是等钱如一、孟四平和宁焰忙完后一齐到客栈想邀请王女殿下吃个饭时,宋欢喜却早就带着人快马踏上了归程。 钱如一看了看一旁脸色沉凝的宁将军,只觉得早春的冷气有点足。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受此影响的原因,接下来的仗打得激进猛烈了些。 一直到二月下旬,孟州大捷。 伴随着这一捷报一同传入上京的,还有齐国亲手上交的降书。 潭山关被破,宁焰带兵直入八百里,险险就要攻入齐国都城。 这种情况下,齐国只有投降一个办法。 不投又能如何呢? 勇冠三军的骁将宁焰三擒祁崇唤,掌控潭山关,把八十岁的祁老爷子十二抬大轿地抬到了齐国都城门下,既是示威,又是震慑。 经此一役,宁焰在孟州军中的地位毋庸置疑。 因此当所有孟州军都知道他没死,还当了他们的师爷将领时,几乎不需要费钱如一什么功夫地就良好地接受了。 军中讲的是实力,要么就是军事头脑,两样至少要有一样才能收服下面的士兵们。 而很喜人的是,宁焰两样都有。 带他们打胜仗,带他们除朱蛮等国的援军,带他们得军功…… 试问这样的将领有哪个士兵不爱戴不推崇? 况且性子直的士兵们根本不认为宁焰隐瞒朔望王女的事情是大事,虽然欺君是不对,但又不是杀人放火,也不是罪无可赦。 他们只认实力,而宁焰实力就是强,就是武功高,所以他们都服。 第三百一十九章 声望 甚至军营里还有几个是被宁焰亲手救下的人,都很感念他的恩情。 一时间,宁焰在军中的威望达到了新高,备受拥戴。 但他在朝堂上的名声却褒贬不一。 大朝会上群臣为他吵得不可开交。 “孟州一战虽有钱如一和孟四平等大将,弘扬我朝威名的却是敢带兵深入齐国腹地的宁焰,此次属于戴罪立功,他可以重回朝堂。” 有人跟着点头。 “不可。”也有人反对。 “此子惯会偷奸耍滑,性情极不稳定,而且流放途中被暗杀后他明明可以找圣人做主,却自作主张地隐瞒身份混进了军中,且他忠诚还好,一旦生有异心,那就非常危险了。” “是啊,如此有能力的人却如此不可控,实在让人忧心,而且本来是罚他流放,他却不遵照圣令,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对于宁焰,喷的最多的就是御史台的御史们。 不仅细数了宁焰过往所做的桩桩件件的事,还把他批得体无完肤,认为其人品态度有很大的不足。 如此一来,武官们就不高兴了,尤其是兵部那几个上过阵杀过敌的老将军。 本来嘛,孟州军获胜了,就该高兴才是,可听了这些扫兴的话,让他们高兴的程度大打折扣。 本着自己不痛快也不让别人痛快的生活理念,他们干脆撸起袖子对喷回去。 两方人马唾沫横飞、手舞足蹈,差点就要在朝会上打起来了。 上首纵览全场的圣人喝着王庆端来的茶,优哉游哉看着手中的奏折,任由下面吵得翻天覆地。 只不过为了不被言官们抓住把柄,他面上保持严肃,看上去仍是一副不怒自威的样子。 一场大朝会又开过了午后,兵部吏部的官员们为了宁焰的事都表示要求见圣人。 “一个都不见。”圣人坐在御殿内,头也不抬地道。 “是。”王庆出去传令。 当然他不可能把圣人的话直接说出来,而是换了个委婉的方式,“几位大人见谅,圣人偶感不适,现在正在殿内休息,实在不能见诸位了。” “可请了太医?”几人的注意力被转移,都十分担忧。 王庆笑呵呵的,“请了请了,马上就来,大人们有事明儿再来吧。” 几位大人表示他们哪里也不去,就在殿外候着,要看到圣人无事才可安心。 王庆带的小内侍十分机灵,根本用不着他吩咐,就悄悄去请了太医来,算是圆了这段谎。 一番望闻问切后,太医开了药。 圣人是真的生病了,连日劳累,加上年纪又大了,大病没有,怎么可能没点儿小病呢,太医的建议是静养几日调理调理,最好不要动怒,情绪起伏不能太大。 几位大人闻言这才死心了。 待他们离开后,王庆回到御殿内把几位大人的关心一字不落地告知。 圣人听了只有冷哼,走到窗前,看到的就是几个朝臣离去的身影。 “如今朝堂正值用人之际,冬日里有雪灾,打仗需要粮草,马上又是进士考,还有粮食水利等一系列事关民生的大问题,哪一样不比宁焰那点儿事重要?他们打量着朕不知他们那些小心思呢。” 作为内侍不参与朝政,王庆只能奉承一句,“圣人还有郑副相等人分担一二。” 圣人摇头,“你们都管朕叫圣人,朕却不觉得自己是圣人,他们就更不是了……天下熙攘,皆为利往,他们已经得到了许多,却想要更多,生怕别人分走他们的利益,哼,朕岂能如他们所愿。” 王庆就不说话了。 圣人接着又是一叹,“朕身边得用之人还是太少了。” 所以就更不能放过一个屡次给他惊喜的手下。 这么一想,圣人坐回御案前,亲自写下一张诏书,召宁焰、钱如一、孟四平等人进京复命。 宁焰等人回来,将会得到一番嘉奖,朝臣们又想展开一番激烈的争论,却被圣人一手摁住。 最后圣人被气昏了头,直接把刚看到的折子砸了出去。 “给朕好好看看,辽州打了这么久的仗,守将战死一死就军心溃散,把仗打成这样,朕暂不追究是谁的责任,但雪灾后渐渐蔓延开的疫病须得立即救治,你们谁愿意去?都给朕站出来。” 犀利的眸眼往下一扫一扫,众臣倏然一静。 大家心里都很惊讶,实在是这个消息太过突然,他们事先根本不知情。 如果只是单纯地打仗,倒是有人乐意。 但辽州发生了疫病,去的就不能只是武将了。 武将主要负责带兵打仗,管好手底下的兵,保护前线。 其余的就是要有专人负责协调各方物资药材,调派人员封闭区域,还要应付时时刻刻都会发生的民怨,其中之复杂不是那么简单的。 这事儿其实应该是县令和辽州刺史等人的活儿,现在搞成这样,刺史和县令首先就是一个失察之罪,后续的追责严重与否还要根据人员具体伤亡的情况进行综合评估。 显然圣人如今已经不相信他们了,所以朝廷就要有人去。 选谁呢? 谁又愿意去呢? 这是个问题。 过了会儿,武将倒是出列两个,文官一个都没有。 “这就是朕的大臣们!”圣人气的直喷气,看不惯他们嘴上说的厉害,遇到事就胆小懦弱的样子。 “可让宁焰去,他也不会治病啊?”有人嘀嘀咕咕。 声音虽然低,在鸦雀无声的朝堂上却很明显。 “荀御史?那朕就让你去?”圣人眼神瞥过去。 荀御史立即不说话了。 “辽州本是显国公掌管,显国公素来得民心,不如让他老人家去?” 这话圣人还没回就有人怼了回去,“聂大人,显国公告病多日了。” 意思就是起哄可以,不要瞎起哄。 聂大人一时冲动,梗着脖子道:“那难道要宁焰取显国公而代之?” 圣人冷笑,“朕可没说。” 聂大人自知不好,怂怂地闭上了嘴。 不管他们是如何想的,辽州已经等不及了。 大景朝设有地方节度使,节度使有掌一方安定之职能,管下辖几个州。 概因辽州曾是显国公平定下来的地方,附近几个州都未设节度使,由圣人和显国公直管。 此事也是辽州刺史实在压不住,才想寻求朝廷援助。 打仗还在其次,主要是疫病这种东西辐射范围太大,且看不见摸不着,而且已经蔓延到军中,辽州守将就是得了疫病后上战场,力有不逮死的。 其实如果没有打仗,这么冷的天病情还相对可控。 第三百二十章 团圆 打起仗来人群聚集,事到如今辽州军里是什么情况,可能连辽州军自己都不知道。 因此等几日后宁焰等人回京,圣人根本不给众人诘问的机会,直接让宁焰去辽州。 圣人当着所有大臣的面说明辽州现今的恶劣情况,并问:“你可愿去辽州?” 宁焰没有犹豫,“臣愿意。” 圣人的视线在其余人脸上划过,看到一张难看的脸,他心里就高兴一分。 “众卿可要反对?能者多劳,朕是不介意你们一起去的。” 底下没人反驳,一反驳就表明自己要去辽州,没人这么傻。 圣人舒心了,看向宁焰。 “既你有此报国之心,孟州之战算你将功折过。” “朕封你为明威将军,和李太医等人尽快出发。” “是。” 圣人特特等了会儿,发现朝臣中之前叫的最欢的几个对他封官也没反对,心情很好地在下朝后把宁焰叫到了御殿。 孟州的军报比他们人快,早一日就送入了圣宫中。 圣人只问了一个问题,“朔望国研发的弩炮,真的威力巨大?” 宁焰颔首,“孟将军和钱总兵亲眼所见,圣人可召他们二人说话。” 圣人就让王庆去叫人。 孟四平和钱如一一直等在外头,得了令很快就进来了,纷纷说起三弓床弩的优点和特点。 说完后,孟四平眼珠子转了转,“要是辽州之战也能用上三弓床弩,那就更好了。” “你们当朕不想?”圣人既已了解了三弓床弩的作用,自然也很心动。 但是,“这个东西太贵了。” 圣人抱怨道。 接着他又很生气,“工部和兵部那些人干什么吃的,竟还不如区区朔望小国。” 这话大家就不适合接了。 圣人想了个歪招,“现在不是有十架了吗?找一架拆了让工部和兵部的人去看看。” 这事儿钱如一和孟四平不是没干过,他们苦着脸,“那东西朔望国做了限制,不可强拆,一旦强拆,整架床弩都会散架的。” 他们也是差一点儿就毁了一架床弩。 宁焰点出了最关键的一点,“朔望到辽州千里之遥,辽州又爆发疫病,朔望国恐不肯将东西送到。” 几人一想也是。 先别管自己想不想买,别人肯不肯卖还是个问题。 “行了,宁焰先回去准备,剩下的该干嘛干嘛。”圣人开始打发人。 宁焰没有停留,径自离去。 圣人等他们都走了,当即写信给赵隽,让赵隽想办法从朔望国买更多的三弓床弩。 赵隽收到信时,正亲自在涟城与朔望王女喝茶。 他在涟城耗了有些时日了,就是想与王女做交易的,想买床弩。 得了圣人的指令,他更没有顾及。 宋欢喜直接问:“你想要多少?” 赵隽:“当然是越多越好了。” 宋欢喜垂眸,“那有点难。” 赵隽:“之前与您商议的是十架,银子布匹我们都给了,我这边新要二十架,刚刚收到信,王女也知道,如今天下暂时还不太平,我们还需要更多。” 宋欢喜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摆到他面前,“你若是同意,我可以先出二十架给你,剩余的两个月后送到。” 赵隽眼角抽了抽,拿起纸看了看,眼角更是抽得厉害。 “涟、辛、堃三城和十年的纳贡 ,王女这是要把云州一战赔了的东西全都要回去?” 宋欢喜点头,“正是。” 赵隽要笑不笑,“王女还真是会做生意。” 宋欢喜权当听不懂他的话,“赵都护不妨回去好好想一想,我不急。” 赵隽当然知道她不急,现在急的是他们。 这种事就算他是都护也不好独自做主,于是连夜写信传信。 圣人看到信时也笑了,他把宁焰叫过来,把信给他看。 “还好你们没成婚,否则爱卿岂不是要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了。”说完他还有些庆幸。 就是因为没成婚,他才能更好的用宁焰这把刀。 宁焰没有多余的表情,实事求是道:“涟、辛、堃三城原是朔望国领土,当地百姓世代居于三城,少有迁移,三城赔给我朝后,地方百姓实际并不信任我们,反而时有麻烦。” 这个圣人是知道的,可,“教化百姓本就是为官之职,朕也不指望过去的县令能够在短短时日就让他们对大景朝产生归属感。” 宁焰:“显国公称病多时,大景朝内部事务繁忙,那三城对我们而言未必有多好。” 圣人摸着下巴沉思。 “照你的意思,朕该答应这个交易?” 宁焰拱手,“圣人视野开阔,心中自有考量,只十架弩炮花费昂贵,我们想要更多,若用金银布匹结算,户部那边恐有困难。” 这话说到了圣人的心坎里。 实则是开春一大堆事,各部都等着要钱,去岁秋收的税银流水一样哗得就花了出去,户部这会儿也没多少余粮。 这几年天灾人祸,圣人的私库都掏出好多去贴补,也没有太多了。 过了几日,圣人最终还是同意了这笔交易。 由赵隽代为签订契约,并在二十架弩炮送到后就着手让杨怀朝等人开始准备撤离。 这二十架弩炮送往云州,赵隽命精锐加速护送,一架弩炮有六匹马拉,比一州刺史还要拉风。 紧赶慢赶地终于把东西送到了辽州,特来迎接的宁焰看了看两边护送的人。 都是男人,没有女子。 他面无表情地让人去收弩炮,并隔着很远的距离让护送的人回去。 辽州疫病,已经封城了。 这场仗不是一场,而是两场。 他们都要严阵以待。 …… 半年后。 又是一年中秋团圆佳节。 在朔望的宋欢喜迎来了自己的几个好朋友—— 许久不见的明郡公霍明、苏心暖,还有意外之喜顾长宁。 宋欢喜特意安排他们住在城外的别院里,并在此设宴款待。 苏心暖几人都是第一次来朔望,更是第一次来朔望的王城雪松城。 从进入涟城开始,苏心暖和顾长宁就看的目不暇接,只感觉一花一草一人一树都与大景朝大不相同。 “你这宅子真大啊。”苏心暖两眼放光,“比溪山书院还大,还美。” “是啊,不愧是王女的别院,修建的就是精巧别致,而且你父王真的很宠你,好多东西放在外面都是高价难求的,却愿意送到你的别院来。” 许久不见,一贯老成的顾长宁显得活泼了许多。 二人发表完感慨,双双看向霍明。 霍明:“……” “这里的确很好,设计的人很有品味。” 宋欢喜浅浅一笑,“你们既然喜欢,那就多住一阵。” 第三百二十一章 重逢 苏心暖煞有介事地点头,“那是当然,毕竟这次见了还不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而且你还不知道吧,他们两个定亲了。” 宋欢喜惊喜又意外,“没想到你们……但恭喜恭喜,你们想要什么?我送给你们,算作贺礼。” “你现在是有钱了,我不跟你客气。”顾长宁道:“但也不着急,我们要在这里玩儿半旬,可以慢慢看慢慢选。” “也好。”宋欢喜笑着应下。 霍明让随行的小厮拿出一沓厚厚的账册,“近两载未见,我们虽有书信往来,还是不抵亲眼所见的好,帐册也是一样。” 所以就来对对账吧。 几人刚要对账,单九来报:“外面有客来了,是娘子的好友,杜郎君。” “杜齐?”苏心暖霍地站起来。 其余三人皆看向她,宋欢喜问:”你怎么了?” “没,没事。”苏心暖缓缓坐下,但手还微微攥着。 嘴里说没事,她的表现却不像没事的样子。 宋欢喜让人去把杜齐请进来。 许久不见,杜齐健壮了许多,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似乎高了一点,但也……冷酷了许多。 一看到人,苏心暖不顾矜持地小跑过去。 刚要碰到他,杜齐就身手灵敏地退到一旁,看她的眼神也不复曾经的满眼星光。 苏心暖脸色微变,“你……” 宋欢喜三人都走过来,见状停了脚步。 杜齐的确是杜齐,但他性情变化也太大了,只在看向宋欢喜时眼神略有变化外,对着其他人皆是冷冷淡淡。 “杜齐?”宋欢喜不是很确定地喊他。 杜齐看过来,眼神微闪,“嗯”了一声。 “你没事吧?”宋欢喜又问。 杜齐摇头。 顾长宁也许久不见杜齐了,问道:“你科考落榜后去了哪里?我们都找不到你的人。” 落榜? 宋欢喜更是惊讶了。 此事她全然不知。 “不过四处逛逛。”他说。 “哦。” 顾长宁还想问些什么,被霍明一把抓住了,顺便找了个借口把人拉走。 宋欢喜注意到苏心暖直勾勾看向杜齐的眼神,也自觉地找了个借口离开,把空间留给二人。 这座别院很大,宋欢喜回到朔望后很少过来,今天也有心情仔细逛逛。 秋风送爽,正是繁花盛开的季节,别院里的花有些还是从红方楼送来的,一朵簇拥着一朵争相竟开,不仅吸引人的眼球,还芳香四溢,空气里都是或浅淡或浓郁的香味。 嗅着怡人的花香,宋欢喜站在一座拱形的石桥上,欣赏眼前小桥流水的悠然景象。 看着看着,她吩咐起来,“单九,晚点去吩咐一下厨房,多做些大景朝上京风味的吃食,他们来这里恐怕吃不惯。” “客随主便,朔望有名的美食同样很多,他们既然来,就该了解这一点。” 这话显然不是单九的语气,甚至不是单九的声音。 宋欢喜背脊一麻,觉得有些耳熟,猛然偏头看过去。 发现不是想的那个人,她呼出口气放松下来,换上熟稔的表情,“是你啊杜齐。” 来人正是杜齐。 “心暖那里还好吗?她刚才见到你很激动,你们之间……” 杜齐:“没什么。” 好吧,她也不多问。 人站在面前,宋欢喜下意识仔细打量他,发现他不仅身形有了变化,衣着打扮也变了,“你什么时候也学会穿黑衣了?” 杜齐反问:“你不喜欢?” 宋欢喜摇头,“穿什么都是你的自由,不过想着你是个读书人,从不穿黑衣的。” 黑衣在时下的人看来基本只有衙役差吏、或者一些特殊部门才会穿。 学子们多是喜欢穿青色、蓝色和白色的衣袍,这样会显得稳重不张扬,清爽而不单调。 说到这里,宋欢喜却想起顾长宁所说,“你落榜了?” 杜齐站在她身侧,又“嗯”了一声。 “你现在好像也不怎么喜欢说话了。”宋欢喜感慨一句。 “你不喜欢?” 这是他第二次这样问了。 在此之前,杜齐从未问过这种容易让人产生歧义的话。 宋欢喜被他噎了一下,干巴巴道:“你高兴就好。” 杜齐没有再为难她,把落榜的事情说了出。 ,更准确的说,应该是把查到的落榜消息说出来。 此杜齐非彼杜齐,却是披了杜齐面具的宁焰,既然不是杜齐,要得知杜齐的消息,只有去查。 宁焰把杜齐的事情用杜齐的口吻简短告知。 “我和你在上京重逢后,在你的雪苑借住,当时初遇苏大娘子,得她引荐去了畅意楼参加一场诗会,此事你可还记得?” 宋欢喜点点头。 她当然知道,那时候杜齐还是个愤世嫉俗的学子,眼里心里都是一腔孤勇,也是个对所见抱不平,对现世喷不公的有志青年。 他天不怕地不怕,在冀州水患时去了冀州,一路所见所闻触目惊心,因此回来后还与她抱怨了一阵,说上天不公,当面斥责顾长卿,也言辞激烈地攻击了圣人。 后来苏心暖来,他们二人见了面。 苏心暖得知杜齐是衢州书院的学生,便好心带他去畅意楼参加诗会,为的就是让他扬名。 可后来就再也听杜齐说过这件事,宋欢喜也没当回事。 “这跟你落榜有什么关系?”她还是不理解。 宁焰:“那场诗会说了点不好听的话,不知被谁传到了圣人耳中。” “圣人?”宋欢喜也不是没见过圣人,“圣人任人唯贤,宽宏大量,你说了什么引得圣人发怒?” 宁焰:“当时我对冀、汉、江州等地的水患灾民处境心生不平,在诗会上喝了酒,当着众人的面把心里的说了出来,想引众学子同仇敌忾,激动下骂了圣人两句。” 这两句话显然是不过脑的,也有人刻意引导的因素,苦果却要自己尝。 宁焰:“我……大概是从小学习厉害,得了童生后被送到县学,后来又去了衢州书院,年纪轻轻就是举子,可能心气过高,口无遮拦了些。” 这其实是宁焰给杜齐的评价。 不用宋欢喜问,他继续说后来的事。 后来的事其实与杜齐本人没什么影响,该吃吃该喝喝,该读书读书,该写文章投路就写文章投路。 杜齐早就忘记了诗会的事,后来也没什么波折。 直到年初春闱杜齐下场,和当时诗会那些人成了竞争者…… 第三百二十二章 打算 或许杜齐本人都不清楚落榜的个中曲折,但宁焰清楚。 孟州之战后宁焰成了天子近臣,辽州一战立了大功后被圣人封爵,他想查几乎是一句话的事。 只要一句话,底下就有人将事情的原委不含任何添加地原原本本呈到他的案上。 那场诗会中,与杜齐同时参加科举的有十八人,而整场考试足有上千人,竞争压力很大。 圣人嘴上说着缺人用,吏部仔细一扒拉,和圣人及众大臣们商量后,决定今年只取二十三名。 上千人考完后,先有人将考卷分门别类,通常卷面不整洁,字迹潦草看不清的第一轮就被筛了出去。 最终经过层层选拔,主考官最后选出了三十份考卷排列名次,并将其交给圣人,由圣人在三十份中选择二十三份。 杜齐的文章就在其中,他的文章很能彰显他的才华,这也是他从小到大在学业上顺风顺水的原因。 因为他有真本事。 他凭借自己的真才实学从上千人中脱颖而出,还是个毫无背景的庶族,让人惊讶之余忍不住去查他的过往。 时下的卷子不糊名,考官们都知道谁是谁。 杜齐的卷子被考官们在三十份考卷中排到了第二十名,基本没有落榜的可能。 坏就坏在他们还真在杜齐身上查出了点东西。 这其中也有同样入选的诗会朋友,主动在上面下来人查探的时候漏了口风,于是来查的人就知道了杜齐在诗会上口无遮拦的话。 要是说的是当下的官场风气和忧心百姓,其实都没有问题,为官多年的大人们根本不在意。 但你要诋毁圣人就是你的不对了。 于是其中一个考官就在圣人阅卷时顺势提起此事,圣人当时正忧心辽州的战事,闻言很是生气,直接就把想放到右手边的考卷给扔到了左手边。 杜齐就是这么落榜的。 更甚至圣人当时还留了个评语,“竟敢把朕的官位比作秦楼楚馆里供人挑选的女子,那么喜欢那种地方,这么不稀罕官位,还考什么科举。” 有圣人这一句话,彻底断送了杜齐的仕途。 不说能不能当官的问题,他甚至再不能够科举,这一辈子在学业上算是彻底废了。 宁焰:“那之后,我就去了扬州。” “去扬州做什么?” 宁焰:“……烟花之地流连罢了。” “你!”宋欢喜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说她认为这样不对。 可什么又是对的? 杜齐有多渴望改变现状,有多想为民请命,她作为从小到大的朋友再清楚不过。 但是圣人一句话断了他的青云路,让他一辈子都再无机会入仕。 这还是轻的,圣人的话流传出来,杜齐在读书人的圈子里名声尽毁,这才是致命的打击。 俗话说的好,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杜齐的果就是祸从口出。 “竟是那场诗会惹了祸。” 宁焰:“是。” 所以“杜齐”的性情大变就有了解释。 宋欢喜松了口气。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除了读书之外?” 宁焰怎么可能知道杜齐的打算,于是摇头。 宋欢喜就当他还没计划好,于是发出邀请,“不如留在朔望国吧,你既已不能入朝为官,不如来我朔望国寻求一线机会。” 宁焰就看了她一眼,“众所周知,除本国人外,他国百姓不可能成为本国朝臣。” 当普通的百姓没什么,影响力有限,总不会有一朝大臣挥斥方遒的作用。 放到哪个国家都不可能让外人来左右本国朝政的。 宋欢喜也意识到自己想当然了,“不如你来我身边?不过我身边的男子大都是护卫。” 即便不是护卫,那也是太监。 杜齐总不可能去势入宫给她当太监。 这也不是个好办法,“不如你来我的红方楼?” 宁焰了解红方楼,这一两年红方楼的发展很迅速。 自在大景朝三年一度的赏花大会一举夺魁后,红方楼后面虽然也面临了各种各样的磨难和竞争,却还是顽强地生存了下来。 如今红方楼不仅在大景朝多个州开设了分铺,因为宋欢喜的原因,还进驻了朔望国。 不止如此,因为赏花大会和富商石光的结识,顺着石光喜欢周游各地搜罗好东西的人脉和机遇,红方楼还在朱蛮国开设了一家分铺,可以说是个跨国店铺了。 杜齐学富五居,不能在官场上有一番作为,或许可以在商业这块领域有所建树。 不过宁焰不能立即答应宋欢喜,他毕竟不是真的杜齐,所以只能含糊略过。 宋欢喜只当杜齐受了太大打击需要缓缓,因此没有介意。 两人的话都在绕着杜齐说,宁焰忍不住提及自己,“辽州战事结束了。” 宋欢喜一愣,复点点头,情绪冷淡许多,“哦。” 宁焰:“辽州战事加上疫病,打得久了些,这一仗不论是大景朝还是敌国都损伤良多,总算结束。” 宋欢喜:“嗯。” 宁焰又说:“班师回朝那日明明很低调,是夜里入城,但据说上京城内亮如白昼,百姓的呼声很热烈,似乎早已忘记当初对流放的宁焰丢鸡蛋菜叶时的模样。” 宋欢喜似笑非笑,“你记得很清楚嘛。” 宁焰咳了一声,“这事儿传得很大,我当时已从扬州回京,恰巧碰见了。” “哦。”宋欢喜又是一个字。 宁焰顿了顿,问她:“你不好奇宁焰得了什么封赏?” 宋欢喜摇头,“不感兴趣。” 宁焰还是说了出来,“封了万户侯,赐了幢宅子。”其余金银珍宝若干。 其实万户侯早就要封的,圣人与他说过,在孟州大捷后就给他封,那时候潭山关还没打下来圣人就承诺过。 这次又有辽州的功勋,万户侯封得再没有水分。 除爵位外还封了官职,正三品上的冠军大将军,领二十万辽州军。 如果说孟州一战后还有朝臣反对,这次却没有了。 宁焰的功劳在那里,肉眼可见。 “那还是要恭喜他了。”宋欢喜淡淡道。 “你对他?”宁焰犹豫了一下,“你对宁焰似乎有些不妥?” 杜齐是不知道他们的感情有变的,所以这样问也没什么。 宋欢喜不介意,但不欲多说,只道:“我们没关系了。” “听说他领了官职后本该回辽州镇守,但圣人让他进兵部与兵部侍郎共事,上任之前他请了一旬的假期,说要找一个人,我觉得那个人是你。” 宋欢喜笑他痴心妄想,“既然已经封官加爵,如今的宁焰还缺什么呢?他身边不缺貌美年轻的小娘子,你别乱猜了。” 宁焰;“……” 第三百二十三章 分家 “若他对你仍有情呢?”他试探问道。 宋欢喜一脸的匪夷所思,“怎么可能?他还想利用我?” 宁焰:“……” 他连番的追问让宋欢喜开始怀疑起来,狐疑地看着他,“你说你去过上京,是不是他找你说了什么?让你在我这里做说客?” 宁焰:“……并无。” “那就好。”宋欢喜把即将释放的冷意一收,又拿出了对待朋友的温和态度。 宁焰看她侃侃而谈,言辞中对朔望国,对别院里的一草一木都抱有极大的热情,却会在提及他的问题上表现冷漠,不似从前。 两人没有在桥上站太久,很快就到了用膳的时辰,厨房那边按照宋欢喜的要求来做。 本来她想全部做成上京口味的美食,让顾长宁他们适应适应,在经过“杜齐”的劝说后,就变成了一半上京特色,一半朔望特色的美味佳肴。 顾长宁对此适应良好,只要是好吃的,什么都爱吃。 相比起来,霍明还是更偏爱家乡菜一些。 至于苏心暖…… 苏心暖的心思完全没放在吃食上,她总会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对面的“杜齐”。 宁焰承受着不属于自己的目光,草草吃了几口便起身离去。 苏心暖就注视他的背影,一时回不过神。 三人再迟钝也发现了什么,吃完饭,宋欢喜单独和苏心暖走在一起。 “你没事吧?” 苏心暖摇头。 “可是我感觉你似乎很伤心,如果你愿意说,可以告诉我们,但是如果不愿意,那我们就走走吧。”宋欢喜用自己的经验安慰她。 苏心暖唇角微弯,扯出一抹笑,偏偏看着像是要哭,“我没事。” 宋欢喜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只默默陪着她在花园里散心。 不知走了多久,苏心暖脚步一顿,宋欢喜紧跟着停下。 刚要问怎么了,就见她望着前方愣愣地出神。 宋欢喜顺着视线看过去,前方一棵树下背对她们站立的,正是一身黑衣的杜齐。 很奇怪,她晃了晃脑袋,不知为何会因为那个背影而联想到某个人,她把那个人晃了出去。 既然是他们二人之间的事,回过神来的宋欢喜自不会打扰他们,悄悄地准备退出去。 “别走。”苏心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宋欢喜停住脚步,“我不走。”她拍着苏心暖的手安抚她。 前方的人似乎听到这边的动静转身回头,宋欢喜察觉到抓住她手的力道更重了。 苏心暖在紧张。 “杜齐。”宋欢喜先打了一声招呼。 被叫做“杜齐”的宁焰走过来,冲着二人略微颔首,便站定不说话。 宋欢喜拍了拍苏心暖,让她有话就说,这是个机会。 苏心暖酝酿了片刻,再深呼吸,才问道:“春闱后,你去了哪里?” 宁焰看向宋欢喜,让她解释。 苏心暖也看宋欢喜。 宋欢喜:“……” “他……他去了扬州。”她只能这么回答。 苏心暖垂眸,“去扬州做什么?” 这话宋欢喜就不好说了,秦楼楚馆里还能做什么,听歌唱曲,快意风流。 但宋欢喜有预感,如果真的这样说,苏心暖一定会受不了的。 她绞尽脑汁找了个借口,“无法实现梦想,去抒发心中的郁闷?” 苏心暖就抬头看“杜齐”。 宁焰只能点头。 宋欢喜察觉到握着自己的手力道松了,再抬头却对上苏心暖勉强的笑,“我没事。” “要不要到其他地方走走?”宋欢喜又问。 苏心暖拒绝了,松开宋欢喜的手,她给二人行礼后就离开了此地。 宋欢喜看的心中不忍,才发现苏心暖本就纤瘦的身材如今更加单薄。 “你和她之间发生了什么?我看她似乎对你有好感?” “或许。”宁焰查到一些杜齐和苏心暖之间的事,但那不在他的关心范围内。 宋欢喜想要怪他伤了苏心暖,又知道没有立场去怪,“也罢,感情是你们两个的事,既然都不想说,那就等回头想说的时候再说吧。” 这件事她解决不了,能做的只是当个旁观者。 顾长宁却是知道点内幕的,因此等宋欢喜回来就拉着她八卦。 不过顾长宁不认为这是八卦,她只是为了让宋欢喜了解了解。 “你走后,杜成陵还是一直在雪苑里,都没去你们的锦院,苏心暖人如其名,不仅心地善良,还总是想温暖别人,对埋头读书的孤家寡人杜成陵就多了几分关照,这一来二去就……” 所以还真不是宋欢喜的错觉。 “他们的关系恶化是在春闱后?” 顾长宁:“对,据小道消息,杜成陵好像是在一次诗会上说了些攻讦圣人的话,因此他的考卷直接被圣人命令丢进了废纸堆里,还扬言让他永远不要再科举了。” 顾长宁撑着下巴,回忆了一番,“好像自那之后,杜成陵在天下学子间的名声就不大好了,然后他就失踪了。” 宋欢喜:“杜齐说他来朔望之前回过上京。” 顾长宁讶异于她对杜齐的了解,“可苏心暖找了他好长时间皆无所获,你也知道她父亲是溪山书院的院长苏亭山苏先生, 是真正的桃李满天下,就是这样都没把人找到。” 宋欢喜:“他说他去了扬州。” “扬州啊。”顾长宁摸了摸下巴。 一直不开腔的霍明:“扬州繁华热闹,物阜民丰,生活气息与上京大有不同,又以美酒美人闻名天下。” “所以他是去找了小娘子?”顾长宁反问。 霍明:“我什么都没说。” 但你是真的说对了。 宋欢喜在心里默默说道。 顾长宁既唏嘘杜成陵的遭遇,又由他想到了自己家。 “我三姐曾经还看上过他,被大伯母阻止了,如今想来,大伯母其实是慧眼识珠?” 这个霍明就有话说了,“既然已经分家,还是和他们少来往好些。” “分家?”宋欢喜在二人之间来回看。 “哎。”顾长宁长叹,“是啊,我们分家了,二房三房都搬出了显国公府,就是最近的事儿。” “你不知道,我爹因为在陈州当知州的时候太过荒唐,被罢了官职,罚了银子,还是看着大伯父的面子上圣人才从轻发落,但我爹回家后就和我娘三五天的吵……分家后我们这房只分得一个宅子和一些铺面,但我爹花心得要死,都这样了还想往府里进人,我耐不住家里的气氛,所以出来松口气。” 宋欢喜:“你娘为什么不和你爹和离?” 第三百二十四章 成就 顾长宁不觉得她这个建议靠谱,“还有我弟弟呢,我弟弟今年十一岁了,我娘放不下他。” 宋欢喜:“其实也可以让三太太带着你们单独过的。” 顾长宁看了她一眼,“哪有这么容易。” 宋欢喜就不再劝了。 这样看来,其实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宋欢喜陪着他们在别院里一共住了三晚,三个小娘子同睡在一张榻上,都在说对方没参与这段时间的生活,让她们又找回了往日的亲密。 三日后,宋欢喜和单九回到了雪松宫。 静思是宋欢喜身边的大宫女,看到她回来,就把手中的册子递给她。 “王女,八牛弩的研究据石师傅说已经有了新进展,不过还需要添置许多东西让他做试验,具体的都在这上面呢,但奴婢看着花费不少。” 宋欢喜粗略看了一眼,都是一些研制八牛弩的必要损耗,“去买给他,他的要求都要尽量满足。” “是。”静思拿着册子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另一个宫女由香进来汇报事情,是关于三弓床弩的。 三弓床弩在大景朝的孟州和齐国一战上闪亮登场,并圆满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展现出了超高且惊人的作战天赋。 后来大景朝就不断向朔望发出购买意向,宋欢喜也以三弓床弩为契机,交易回了朔望的涟、辛、堃三城,还不用向大景朝纳贡,彻底补齐了云州一战后留下的创伤。 之后辽州之战朔望国暗中一力支持,也因此自己得到了不少好东西,同时和大景朝的关系也好了许多。 如今的两国相交,因为朔望国有杀伤力极强的武器,已经是能与大景朝称兄道弟的存在了。 宋欢喜居安思危,知道大景朝想造出三弓床弩只是时间上的问题,所以就让人继续研发八牛弩。 毕竟三弓床弩的制造,就算朔望国不给,只需大景朝再往笸箩国施压,笸箩国自会派出精通此道的专家前往指点。 宋欢喜从来不对此抱有长期持久的信心,深知越到后面,朔望国能得到的利益就不多。 不过他们也是赚的。 战争中的财富很好积累,至少朔望国这不到一年的时间就积累起了过往两到三年的财富。 眼看辽州战事结束,大景朝对三弓床弩的需求在减少,自己也在研制,宋欢喜就把目光转移到了笸箩国上。 但她也不会盲目地售卖,这不符合人道主义,她更多的还是建造出来增加朔望国的军事实力。 三弓床弩自亮相后就不再是秘密,八牛弩却可能成为朔望国的一大神兵利器,因此宋欢喜说什么都要做出来,用因三弓床弩换回的利益支撑八牛弩的研制,也没有人会说什么。 现在三弓床弩的数量差不多已经满足了朔望国军队的需求,大景朝也不再下单。 宋欢喜就决定暂时停产了。 朔东流很快就得知了这个消息,特意把女儿请到书房来。 他也不卖关子,“听说你让他们不做三弓床弩了?” 宋欢喜:“是,现在我们已经能够保证本国的武器供应,据我所知大景朝也差不多研发出了一架三弓床弩,我们最大的客户已经没有了。” 朔东流:“那又为何要停产呢?大景朝不要,还可以卖给其他国家。” 宋欢喜有些严肃,“父王,如非必要,没有人愿意掀起战火,除非父王有入侵他国一统天下的志向,不然这些东西我们已经够用了,随意干涉他国局势,我们也不会讨到什么好。” 朔东流虽然被自己的女儿指责了,却连连点头,“不错不错。” 他满怀欣慰,“你用三弓床弩为朔望国争取回了许多利益,朝中再无反对你的声音,而且朝臣们一直都在阿父的耳边夸你呢,每每如此都要恨你不是男儿。” 朔东流四十五度望天,“阿父此前一直未阻止你的行为,就是想看你能做到什么程度,如今发现你既有敢于冒风险承担风险的过人胆识,又有怜悯百姓的仁爱之心,你要是个儿郎,阿父就要带你入朝听政了。” 说到这里,朔东流眼睛微亮,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他一拍大腿,“对啊,怎么不可以,你是阿父的女儿,是万民敬仰的王女,要不明日你就随阿父上朝?” 宋欢喜摇头,“父王不必为我再承受不必要的攻击,我只是做了自己认为该做的而已。” “可你是个有雄心的人啊。”朔东流着急了。 宋欢喜坚定地拒绝,她不去,她只是为了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而已。 朔东流遗憾地咂了咂嘴,“那行吧,对了,你和朔北望那几个也相处了有大半年,朝中也在催你的婚事了,要不阿父为你们指婚?” 宋欢喜今年不小了,十八岁的年华青春正好,人也彻底长开,继承了朔东流和望瑰漪的绝大部分优点,越长越漂亮。 朔东流其实还想留两年,但她的年纪确实拖不得了。 “你是想要一个,还是想要三个?”朔东流自动把已经回大景朝的顾长卿给排除掉了。 宋欢喜不想嫁人,一次失败的婚姻,一次失败的成亲,总让她没有自信可以去经营好两个人的夫妻生活。 她张了张嘴,想拒绝,却在看到父王鬓边的白发时哑了火。 “就朔北望吧。”她说。 朔东流高兴起来,大手一挥,“你放心,阿父一定给你选个良辰吉日,让你风风光光从雪松宫出嫁,你的王女殿也要修起来了,还有嫁妆……诶,不行,阿父得找你阿妈商量商量。” 只要一想起这些朔东流就坐不住,总感觉女儿出嫁有好多事情啊。 宋欢喜没跟着他去,而是去看了阿爹阿娘。 经过大半年的治疗,宋阿娘如今看到宋欢喜时情绪稳定了许多,不再看到她或听到她的名字就情绪激烈。 她们刚进殿,外面就有人求见。 静思走进来,“是个自称杜齐的男子想来看看夫人老爷。” 宋欢喜想起离开别院前给了他们帖子,让他们可以入宫,这个时候杜齐来,仔细想想也不是很意外。 “快让人进来。” “诶。”静思去请人。 “杜齐”被领了进来。 单九一看到走来的杜齐,眼睛就微微眯起,一种同类的气息让她不能相信眼前这个人是杜齐。 披着杜齐皮的宁焰和单九对视一眼,单九心中一惊。 宁焰又看了她一眼,单九微微点头,不再多话。 “你来了,你也好久没见阿爹阿娘了,一起进去吧。”毫无所知的宋欢喜发出邀请。 宁焰:“好。” 第三百二十五章 暴露 二人刚走进去,宋欢喜就喊道:“阿爹阿娘,你们看谁来了。” 宋阿爹正在给老婆子喂药,两人一个靠着隐囊一个坐在榻沿,闻言双双抬头看过来,接着纷纷露出笑容。 “杜齐?”宋阿爹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试着喊了声。 宋阿娘则是满眼迷茫,认不出眼前这个人。 宁焰上前躬身给二老行礼,“伯父伯母,好久不见,是晚辈来晚了。” 他没有自称杜齐,而是以自己的名义行礼。 宋阿爹没理解他的意思,嗐了一声,表示不必多礼,回过头又轻声哄着老婆子说:“认得吗?是杜家大郎啊,杜齐!小时候经常来我们家和欢喜玩儿的小男娃,成绩很好,天赋极高,小小年纪考中童生,之后就读书读出去了,现在已经是举人老爷了,领着朝廷给的俸禄呢。” 宋阿娘眼中迷茫之色稍退,被老头子提醒了才有那么一点印象。 “杜齐?”她轻轻唤道。 宁焰;“……晚辈在。” 宋阿娘突然推开老头子从榻上冲下来,趁人不注意一把抱住宁焰,手掌在他的背上狠狠的拍打,嘴里哭嚎道:“杜齐啊,杜齐啊。” 声音之凄厉,仿佛失散多年的人终于久别重逢。 宋阿爹和宋欢喜都被吓到了,二人围过来细声细语地安慰,“阿娘,杜齐来了,没事的,以后再也不走了,天天都能见。” 宋阿爹跟着点点头,“是呀是呀,老婆子你别哭了,巫医说你情绪不能太激动了啊,你以后要是想见杜齐,天天都能见的。” 说完他眼巴巴看着“杜齐”。 宁焰一时滋味难明,“……是。” 他应承下来,宋欢喜和宋阿爹又是好说歹说,宋阿娘终于肯松开人回去喝药,药里有安神的成分,喝完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等人睡下,三人走到外殿,宁焰才问:“伯母她现在不认人了?” 宋阿爹就是一叹,背都驼了下来,沉重道:“是啊,巫医说也只能这样了,要像以前那样是不能够了,她现在多半时候都在自己的幻想中,虽然我们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见到你这么激动,难道她见到一个没见过的人就激动?” “为伯母治病的巫医,不知可否见见?” 宋阿爹就看向闺女。 宋欢喜想了想,直接出去让单九叫人。 巫医是朔望国的一种大夫,和大景朝的大夫一样行医问药,也会游历四方积攒经验,在治病救人上和大夫是一样的。 但是朔望国的大夫之所以叫巫医,最主要的一点就他们身上有神力。 宋欢喜其实不认为这些巫医真的有神力,也不认为巫医们是靠神力把人救好的。 不过她也发现了,巫医在某些救治过程上和大景朝的大夫还是有非常明显的区别的,而且他们手中还有些会被称之为神药的药材。 这些药材其实就是从某些很罕见很稀缺的动植物中提取的部分,只是决定提取之前会事先供奉这株植物或动物而已。 为了求证,宋欢喜还曾主动与草木沟通过,它们的回答是人类的供奉并不能改变药性,但那些植物成分和动物成分真的很难得,都是从很深的山脉深处找到,是天生地养的药材。 因为药性很好,加上巫医特殊的炼制方式,所以达到的效果也很好,渐渐的也就有了“神药”的称号。 她以为杜齐不懂,就稍微解释了一下巫医和普通大夫的不同,然后就说到了阿娘的病情。 “阿娘刚来的时候,见到我都会打骂,还不能听到我的名字,现在却不会了,她现在把握当成她唯一的孩子,有些依赖我。” 宋阿爹连连点头,反正他是听不明白什么神药不神药的,只觉得在大景朝看了那么多大夫都没看好的情况下,老婆子还能有现在这样的精神状态,已经是老天保佑了。 他们不能奢求太多,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三个人聊天的过程中,单九把巫医请来了。 宋阿爹自动让出自己的位置请巫医坐,巫医却是看向宁焰。 宁焰静静和她对视。 过了会儿,巫医收回视线,“不知大王女殿下找下官何事?” 不错,巫医在朔望国内是可以当官的,好的巫医官还不小,出门在外谁都会礼遇三分。 宋欢喜:“是他要见你,他是我的朋友,叫杜齐。” 宁焰伸出手,挽起衣袖露出精壮的手臂,上面还有血管明显的凸起,“一路走来舟车劳顿,不知巫医可否帮我看看?” 巫医没说话,宋欢喜却看着这条手臂出了神。 宋阿爹在一旁帮忙请求,“您就看看吧,这是我们的一个远房大侄子,也是欢喜的哥哥,不妨事的。” 巫医看王女没反应,先给宁焰把脉问诊。 一番望闻问切后,巫医言简意赅说了一下病情,“是大开大合后的过度劳损,以及新伤未愈加长途跋涉的气血两亏和脾胃失和,吃药就好,稍后我把方子开出来,抓了药煮三次,三碗煎成一碗喝。” 宁焰眸光微闪,收回手,“多谢。” 两人一番看诊和问诊都完成了,宋欢喜却有话说:“新伤未愈是指?” 巫医正在收拾药箱,闻言指了指他的前胸,“有血腥味和金疮药的味道。” “是什么伤?”宋欢喜声音都轻了。 巫医:“如果没诊错,应该是刀伤?又或者是箭伤?” “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受这种伤?”宋欢喜声音更轻。 巫医看了患者一眼,垂眸,“大概是在战场上,或是被暗杀。” “怎,怎么会这样?”前头一连串的病症宋阿爹都没听懂,这句话他再笨也听懂了。 可怎么会这样呢? “大郎,你上战场了?还是你结识了什么不好的人,有人要害你啊?” 宋阿爹忧心忡忡。 “并无。”宁焰整理好袖子,“她是开玩笑的。” 宋阿爹去看巫医。 巫医已经提了药箱告辞,去开药方了。 “阿爹,我和他有话要说,就不在这里多留了。”宋欢喜打断宋阿爹的再三询问。 宋阿爹只能放弃,担忧地看着他们离开。 回了静溪殿,进了殿内把门一关,宋欢喜突然回身把落后一步的宁焰推倒按在门后。 “砰”的声响让跟在后面的宫女太监们心头一紧。 单九在门关上的时候就守在外面。 静思拿不定主意,指了指里面,“落雪,我们该怎么办啊?殿下和杜郎君孤男寡女,怕是于理不合呀。” 第三百二十六章 地契 由香也跟过来了。 闻言附和道:“是啊,殿下已经决定要与朔北望公子成亲了,他们单独在里面可怎生是好?” 两人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想让单九把门打开,或者让单九把人给叫出来,亦或是她们跟进去,不管怎么样,总之要有外人在场。 单九侧过身,看着二人,“你们来?” 静思和由香:“……” 她们怎么敢? 别看殿下看着软和,现在似乎也越来越强势了。 既然进不去,那她们就在外头说话。 静思:“国君陛下还说下午要带上北望公子来和王女见面呢。” 由香:“是啊是啊,咱们王后也同意这门婚事了,二人不日就要成婚了。” 她们显然不是在说悄悄话,因为她们的声音半个院子里都听得到,更不用说一门之隔的里面了。 而且她们嘴上虽然在说话,眼神却时不时地往里面瞟,恨不得透过大门看清楚里面两人在做什么。 单九既不阻拦也不帮忙,站在那里像一尊门神,只要不让她们冲进去就好。 外面的声音很近,里面不可能听不到。 宁焰被宋欢喜揪着衣领抵在门上,看着是被钳制的一方,却因为身高原因气势未减。 他垂眸凝视她,“你要成亲了?” “你管得着吗?”宋欢喜一拳头捶在他的前胸。 宁焰闷哼一声,蹙起了眉头。 宋欢喜笑了,“我还以为你真的不怕疼。” 虽伤口疼,他却没捂住,也难得扯起了一抹笑,主动将脸上的面具撕开。 一张更加坚毅硬朗,却苍白瘦削的脸显露在宋欢喜面前。 “宁焰,果然是你。”宋欢喜松开他。 宁焰眼疾手快地握住她的手按在胸前。 “你松开。”宋欢喜低斥。 “不松。”宁焰含笑看着她。 “宁焰!”宋欢喜挣扎。 宁焰就故作痛苦的样子紧紧地握住她的手,额头冒汗更显羸弱。 “你找我做什么?没听她们说吗?我已答应成亲。” 宁焰:“我不同意。” “你成亲可以,只能和我。” “凭什么?” “因为我是你夫君。” “呵。”宋欢喜冷笑一声,“半年不见,万户侯是失忆了吗?” “没忘。”宁焰叹息一声掏出一张纸。 宋欢喜扭头避过,就是不看。 宁焰解释,“这是一张地契。” 说到这里,他扫了一眼身后,看到两颗头的影子靠在外面的门上,他干脆把宋欢喜拉到内殿。 “你松开我。”宋欢喜很郁闷,居然挣不开受伤后的他。 宁焰拉着她在窗边的软榻上坐下,把有些犯旧的地契摆在她面前。 “这是当年洞房那晚后,他们给的报酬。”他把地契往她面前推了推。 宋欢喜怒目瞪视他,抓着地契看了一眼,直接撕了个粉碎。 宁焰不想她再说出伤人的话,在她开口前紧接着道:“我事先不知情。” 宋欢喜根本不相信。 这对宁焰来说也是一件屈辱的事,他布满厚茧的手摩挲她的手背,“我之前虽然一直试图摆脱显国公的束缚,那时却仍未能如愿,你也知道,我们初见时我就在为显国公做事,所以身负重伤。” “后来你到上京,我有时候会去看你,自以为隐蔽。”宁焰脸上泛起自嘲,“当时年轻,不知天高地厚,以为凭借一身武艺便无人能敌,却不知何时漏了踪迹被显国公和顾长卿的人察觉。” “后来你与顾长卿成亲,显国公的人以有任务为由将我召进显国公府,我到了地方,接待我的却是薛氏……怪我自以为是,薛氏交给我一个药盒,我随意放在怀里便离开,后来便记忆混乱。” 宋欢喜气得红了眼。 宁焰的话没有再说下去,她却死死盯着他,“你说!” 看着她这样,宁焰只好继续,“至今为止仍未回忆完全,盒子里的药效太强,我又伤势未愈,抵抗力减弱,稍微清醒时却看到了一身红衣的你。” “我以为那是幻觉。”说到这里已经辩无可辩,他知道自己犯了错,且一步错步步错,再难回头。 宋欢喜被迫回忆起自己的洞房夜,那缕蒙眼的红绸想来也是宁焰为所欲为的兴趣。 她一直以为是顾长卿! “那你醒来后呢?为什么不告诉我?” 宁焰:“清醒后发现幻梦成真,没有做好接受的准备,我是被人叫醒的,醒来后他们给了我一张地契,让我保密。” “后来我查出,薛氏和顾长卿都不无辜。”但事情终究已经发生,为时已晚。 宋欢喜气得手都在颤抖,盛怒之下“啪”一声扇了他一巴掌。 宁焰头被打偏,苍白的脸色瞬间红了起来。 “你也不可原谅?他们让你保密就保密,可你有无数次机会能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吼出声。 从得知真相到现在,压抑了数月的情绪破土而出,似烈火烧心,又似盐撒伤口。 宁焰:“是我错。” “那你就滚,我不想再看到你。” 宁焰没动,低敛着眸,此生头一次如此低声下气,“不管你信不信,有些话最初很想说出口,时间日久,反而越难开口,到后来只愿永久尘封。” “我希望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宋欢喜:“你这样和顾长卿又有什么区别?” 宁焰:“没有区别,我从不掩饰自己的低劣。” “所以你可以走了,离开静溪殿,离开雪松宫,回到你该去的位置。” 宋欢喜起身往外走。 她当初信了顾长卿的话,知道了洞房的真相。 如今宁焰亲口承认,道出当年曲折。 听起来宁焰是被动地接受,是被算计的一方。 但从他这么久以来都不在她跟前漏口风的举动来看,他就不无辜。 宁焰看她走到门口要开门出去,突然道:“你说过我可以骗你。” 宋欢喜脚步一滞。 宁焰盯着她的背影,“不是你说的吗?只要我对你和你爹娘好,我做什么都可以?哪怕是欺骗或隐瞒。” 宋欢喜没忘。 宁焰有种直觉,今日出了这道门,他们之间就再无牵连。 所以他不介意用卑劣地手段来为自己牟利,他走过来,“我答应过你在一起后不再瞒你骗你,但你没说在那之前的事不行。” 他牵起她的手,低头去看她,柔声道:“所以再给我一个机会。” 宋欢喜:“你真卑鄙。” “管用就好。” “我现在无法面对你,你马上消失。” 第三百二十七章 平等 离开雪松宫,宁焰在城内随意找了家酒楼包厢。 半个时辰后,单九敲门入内。 “主子。”单九单膝跪地。 “朔北望是谁?” 单九知道,主子要问朔北望,就不是简单的了解朔北望,因此她把这段时间查到的信息一五一十交代。 “朔北望是王侯之子,其父刚正不阿,推崇正统,因此这些年侯府恩宠不断,而且他们家风清正,家教很严,朔北望这一辈有兄弟三人,大哥和二哥各有才干,他是家中最小的儿子,为人正直良善,乐于助人,学问上佳,在同辈中很出名。” 可以说从小一辈到老一辈都没什么黑历史,否则朔望国君也不会千挑万选才选出三个人。 单九认为主子还应该了解一些娘子和朔北望相处的情况,于是把这半年来二人的交集都说了出来。 “您在孟州时,娘子不知为何开始热衷于兵器制造,朔北望又素有贤能,于兵器装备一道上也有见解,一来二去两人不免接触得多了些,所以娘子对他应是有好感的。” “知道了。”宁焰端茶。 单九闻弦知意,主动告辞。 回到静溪殿,她想了想,还是主动与娘子坦白此事。 多年相伴,她早已经把娘子当成了真正的主人,对待主人,她就做不到刻意隐瞒。 把告诉主子的话全部说完,单九跪在地上,“请娘子责罚。” 宋欢喜眼神复杂地看着她,“既然知道会被罚,为什么还要告诉他?” 单九:“在属下心中,您和主子同样重要。”也是一体的。 “所以你就不经过我的允许告诉他我的事情?” 单九:“属下知错。” “可你不会改。”宋欢喜补充。 单九沉默。 宋欢喜没叫她起来,“顾长卿曾和我说,宁焰是他们顾家养的手下,主子的任何指令即便刀山火海也要完成,所以做主子的可以随意对待下属,要他生则生,要他死则死。” “我认为那是不对的。” 单九低垂着头,静静聆听。 宋欢喜:“近来我看了很多书,也懂了很多道理,圣贤说过,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意为天地看待万物皆相同,不对谁特别好,也不对谁特别坏,一切顺应自然……而随着发展,人与人之间因为规则的制定分为了三六九等,有世家、有皇室、有勋贵,也有平民、贱民、流民、和奴隶。” 自然也有宁焰这样无法生活在阳光下的人。 “世俗的观念难以改变,我越是读史,越能明白要改变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有多难,这更是世界运行的法则,我改变不了,因为没有任何一个王朝能够做到人人平等,这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我能做的仅仅是对我身边的你们好一些,然后自欺欺人告诉自己我们也是平等的。” “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发现自己也很虚伪。” 单九把头垂得更低。 宋欢喜其实没有多生气,“你起来吧。” 她弯腰亲手把人扶起,“你有你的不得已,我明知你的身份,行事时也没有回避你,这是我的错。” 单九想反驳,被她一手阻止。 “但你没有经过我的允许就说出我的事,我也要罚你。” 单九紧绷的心弦微微松了松,快速答道:“是。” “就罚你回到宁焰身边去吧。” 单九快速跪下,“娘子不可。” 宋欢喜:“你本就是他的人,而且你武功高强,行走在外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在我身边反而屈才。” 单九一贯没什么情绪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慌乱,“不是的娘子,属下心甘情愿随侍娘子左右。” “但你不是我一个人的。” 单九抿唇。 还是宋欢喜先后退一步,“那你就现在前殿吧,我身边有静思和由香,你不用担心。” 单九抬头看她,“难道娘子真的不和主子在一起了吗?” 宋欢喜很平静,“我们已经分开了。” “但娘子仍在为主子担心。”单九点破这一点。 宋欢喜脸上隐有抗拒。 单九:“自大怀山接了老爷夫人回到朔望,娘子就和主子闹崩,但后来主子去孟州,娘子便开始砸钱重启三弓床弩的研制,夜深人静时娘子的辗转反侧,属下无法忽视。” 作为身边人,单九看的再清楚不过。 这大半年间娘子瘦了很多,脸上难见笑容,或许比之以往更沉稳,为朔望国和自己带来的利益也足够大,但她并不开心。 “这两年属下几乎没有离开过娘子身边,所以属下不明白,为什么您还挂念主子,却不能接受他。” 宋欢喜否认,“我没有挂念他。” 单九就看着她不作声。 宋欢喜偏过头去,再重复一边,“我没有挂念他。” 单九声音低下去,“娘子何苦自欺欺人,明明一切都在好转,而你们之间再无他人。” 在单九看来,这是个最合适的时候,主子有了身份地位,能够保护好娘子,而娘子也有足够的底气嫁人。 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 宋欢喜没有理她,叫上静思和由香出宫去了别院。 顾长宁三个在这里没有其他的玩伴,却因为别院很大,奇珍不少,所以每日都还很新鲜。 宋欢喜陪着玩儿了会儿,就在亭子里坐下。 顾长宁正在学甩鞭子,一鞭子甩出去毁了好多花和花盆。 周围宫女已经由最开始的惊慌失措到现在的麻木。 还是霍明看不过去,主动上前,“我来教你。” 他二人是即将成亲的未婚夫妻,苏心暖不想做油灯,收了鞭子往亭子里去。 亭子里有一方角的矮桌,四周铺设了名贵的毯子,脱了鞋就可以坐在上面,四周还摆放有枕头,坐累了还可以靠着,很是悠闲。 宋欢喜正在吃点心,看到她过来就推荐面前的盘子,“这个桂花糕很好吃,尝尝。” 苏心暖累了,不顾形象喝了两杯茶,但拒绝了点心,喝完就撑着脑袋看那头的顾长宁和霍明。 宋欢喜等了会儿不见她说话,而是在发呆,伸手在她面前挥了两下。 还是没反应。 “杜齐来了。”她说。 苏心暖瞬间回神,左右四顾,嘴上还问道:“哪儿呢?” “没来。” 苏心暖提起的那口气散了,整个人又耷拉下来。 宋欢喜:“你之前……找了他?” 苏心暖点头,“找过,整个上京都找遍了。” “听说你还请了你爹的学生帮忙找。” 苏心暖:“嗯,找了几个相熟的师兄。” 第三百二十八章 无力 宋欢喜:“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苏心暖看了她一眼,“还能怎么想?” 宋欢喜;“听说他在扬州。” “他不就在朔望……吗?”苏心暖察觉到了不对,瞪大眼,“他不是杜齐?” 指的是前两天出现的那个人。 宋欢喜也干脆,“不是。” “那会是谁?是要害他的人吗?” “也不是。” 苏心暖很着急,想着现在就去扬州找人,但起身起到一半又坐了回去。 宋欢喜凑过去,“你怎么了?” 苏心暖重新撑着脑袋,满脸惆怅,“他既远赴扬州,必定不想让人找到他的。” 上京离扬州甚远,在扬州或许杜齐会轻松很多。 而她也没有让杜齐重回上京面对流言的勇气。 宋欢喜看不得她一副为情所困的样子,“不然我帮你吧。” “帮我?”苏心暖放下了手。 “嗯,这件事总要解决,苏先生应该催你成亲了吧,他是溪山书院的院长,你又是他的独女,他肯定不容你一年又一年地混日子。” 苏心暖狠狠点头,“是啊,你不知道,这半年我爹给我介绍了好多人,若不是怕我名声难听,他几乎要把溪山书院所有适龄的郎君找来给我相看了。” “所以就解决吧,这么拖着不是办法,见到了人,你是想和他继续在一起面对困难,还是想让自己就此死心,都算是一种交代。” 苏心暖闻言,也觉得可行起来。 是啊,与其心不在焉虚度光阴,不如给自己一个了结。 “那我们什么时候走?我有钱。” 宋欢喜:“你们不是还要在这里半旬吗?半旬后我跟你一起去大景朝。” “也行。”苏心暖同意下来。 说完这个她们都轻松起来,最主要是苏心暖,放下了心事,和宋欢喜开始交流彼此最近读的书,聊着聊着都各自学到不少。 宋欢喜如今是有了读书的条件,鲸吞一样吸收知识充实自己。 苏心暖是苏亭山的女儿,有一个做院长的父亲,又从小受环境熏陶,可以说是满腹经纶。 一番畅聊下来,宋欢喜受益匪浅,苏心暖也对某些知识有了新鲜的看法。 等顾长宁和霍明回来时,二人已经从孔孟之道谈到了无为,静思和由香等人早就听不懂了。 “我以为你们在八卦,结果你们在学习?”顾长宁很无语。 两人笑了笑,意犹未尽地停下话头。 霍明接过小厮的帕子,先递给顾长宁,小厮对此习以为常,很快就把第二张帕子递了过来,接着又给二人倒茶,茶也是没有停顿地倒了两杯,霍明顺手把其中一杯递给顾长宁。 宋欢喜和苏心暖看得牙疼。 “话说,你们两个又是怎么回事?”宋欢喜当真起了八卦的心思。 顾长宁本来就少年老成,心理素质强大,听到这种问话也不娇羞,而是真诚道:“宿命罢了。” 霍明失笑,算是认可这种说法。 “我们两个失意人,你们其实可以矜持一些。”苏心暖强调。 “我们做了什么?”顾长宁去看霍明。 霍明一本正经,“没做什么。” “就是。”顾长宁再次郑重其事道:“霍明,你得保护好我,不然你会失去我的。” 这句话霍明已经听过很多遍,却仍愿意给她承诺,“我会的。” 顾长宁不满,“你不要不放在心上,也不要以为我是在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霍明也换上认真的表情,“我会的。” 顾长宁满意了。 宋欢喜却是心念一动。 等所有人都休息时,她找到顾长宁的房间。 “你怎么这么有精力?”顾长宁捂嘴打了个哈欠,眼角打出两颗泪花来,可见已经很困了。 “我过来陪你一起睡。” “那你来吧。”顾长宁抱着被子退到里面,让人再抱了一床进来。 两个人躺下,顾长宁就要睡去,宋欢喜却过来抱着她手臂晃了晃。 “你想聊什么?”顾长宁狠狠揉了一通眼睛,总算清醒几分。 宋欢喜:“你是不是也经历过什么异事?” 顾长宁睁眼,瞌睡全没了。 宋欢喜:“还在显国公府时我就有这种感受,当时你才十一岁,却已经仿佛看淡生死。” “而你刚才和霍明所说的话,我不知道他怎么想,但我觉得你一定有过什么经历,才会有那种表现。” “或许我就是说说而已?” 宋欢喜否认,“不可能,我能感觉到不同。” “好吧。”顾长宁没想到看穿自己的人会是她,“你身上也发生过异事吗?” “嗯。”宋欢喜压低了声音,“我总做梦,近来尤甚。” 顾长宁并不为她感到高兴,“知道得越多,可能越无力。” “你是在为自己感叹吗?” 顾长宁:“是啊,不过我也早就发现你的不同了。” 两人相视一笑。 顾长宁坦言道:“其实我是轮回之人。” 说完这句,她扭头去看宋欢喜,没在她脸上看到诧异和不相信,于是松了口气。 “我不记得自己轮回了多少次,只是到了一定的年岁,前世的记忆就会苏醒。” “那在你的前世,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最后又是什么结局?”宋欢喜好奇不已。 顾长宁也有些遗憾,“不完全知道。” 她也有些不好意思,“因为和你不熟,所以没有怎么关注你。” “不碍事,你记得多少都行。” 苏心暖仔细回忆,“前世你也是我的二嫂,但你和二哥夫妻几十年并没有孩子,倒是有个庶子,我死的时候你还没死。” “而且。”她声音有些低落,“我只是记得,却无法改变,就像我娘,前世她和我爹吵了一辈子,也打了一辈子,我爹花心到老,就是没活过我娘,临终前还拉着我娘的手说下辈子还要和她做夫妻。” 宋欢喜:“……” 这对三太太来说应该不是件好事吧。 “但是你不可能每一世都投生到显国公府吧?”她发现了一个漏洞。 顾长宁摊手,“是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反正每次记忆苏醒时,她都已经是显国公府的八娘子了,而且无法改变任何事。 就像爹娘,她不是没有劝过娘和离,也找人打过爹,还花了许多压岁钱让上京所有的花楼都不让爹进去。 但结果呢? 他们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也是一次次的经验教训让顾长宁懂得了顺其自然,因为她什么都改变不了。 这就是无力。 第三百二十九章 求娶 “我这样不断地轮回其实很没用,也没有意义,大部分时候对我来说反而还是折磨,我宁愿没有经历过这种异事。” “霍明也是你命定的人?” “是啊,我回顾了一下前面几世,我接受过他,拒绝过他,甚至杀过他,也杀过我自己,但我最后总会嫁给他。” 最离奇的是,她都明显感觉到自己最后没有呼吸了,没多久还是会安然无恙的醒来。 不论她怎么反抗,最终还是会嫁给霍明。 “好在现在我已经看开了。” 因为不管怎么样都没办法,那就好好的享受现有的时光吧。 宋欢喜不知该同情她还是怎么,只是得出个结论,“所以,你和霍明的结局不好?” “是啊。”顾长宁很豁达,“禹王府不好待,嫁作他人妇也总不会有在闺中的日子舒坦。” 但她又不是那么豁达,声音低沉道:“我这辈子都不会自己的孩子。” 即便她拼了命也想要把那个孩子留下。 宋欢喜拍了拍她,“你别说了,睡吧。” “嗯。” 这一觉顾长宁睡着了,宋欢喜闭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 和顾长宁比起来,她很幸运。 因为她之前的几场梦半真半假,却还是给了她提示与警醒,让她能够在面对一些事上快速地做出选择和判断,不论好坏。 她之前甚至是有些依赖于梦境的。 不过自从闻了巫医的药包后,最近的梦就不是预知梦了,而是前世的所有,不过还不完整,正在一点一点补全她前世的经历。 梦中有宁焰的视角,有显国公府的算计,还有她以为的平和背景下暗藏的玄机。 她暂且还不知道所有的过程,听了顾长宁的话,她决定回去就找巫医。 于是在别院待了一天,宋欢喜回到雪松宫,直奔巫医工作的地方。 她找巫医拿了药包没有犹豫,回去就把自己关在了静溪殿内,还不让人随意打搅。 她能安心睡自己的不管其他,宁焰却还想要娶她,所以宁焰用自己的身份递交名帖,求见朔望国君朔东流。 朔东流也见他。 对上未来的岳父,宁焰显得很恭敬。 朔东流邀请他下棋,“俗话说得好,棋品见人,不如你留下,等会儿我们再喝点酒。”酒品也见人品。 宁焰:“好。” 他其实并不喜欢下棋,但棋艺是替代顾长卿那段时期的必学科目,后来再未松懈过。 半个时辰后,下得酣畅淋漓的朔东流哈哈大笑落下最后一子,彻底困死了宁焰的黑子,“棋高一着,承让了。” “是陛下棋艺好。” 下了棋,二人又移步到矮桌旁,坐在一起品茶,古安端上刚泡好的两盏茶。 朔东流:“时人酷爱喝茶,休息时喝,口渴时喝,高门显贵喝,庶族百姓也喝,可以说是居家必备之良品,你看那些三不五时的品茗宴,还有农家人累了喝的凉茶,清凉又解渴,茶的品类数不胜数,也因此,市面上的茶从不缺买家,缺的是欣赏它们的人。” “喝的人多了,茶也就有了优劣之分,可本君最爱喝的啊,还是十多年前与顾执交战时,随意在山上一棵茶树摘下来的野茶,别有一番风味。” 宁焰:“茶有煎、炒、烹、泡等方式,茶味有清甜苦涩之分,也有辗转回甘之趣,对不同的人来说,只要是自己喜欢的茶,无论高贵与否,那茶就是好茶。” 朔东流很是赞许。 茶论完了,他又招来古安摆出笔墨纸砚,“听说你字写的不错。” 宁焰提笔蘸墨,写了一首标准的楷书。 这样他还没完,又在下面落了一笔行书和草书。 动作间行云流水,相同的字在不同的字体之间又可见不同的风骨。 “好字。”朔东流拍掌,“没想到宁将军武能上马打仗,文也不落下风。” 他摸着逐渐长长的胡子,“就是不知是否能见识宁将军的武艺了。” 宁焰当然要满足他,“您想看什么?” 朔东流:“听说你的剑术好极。” 宁焰看了眼古安,古安竟然看懂了,出去就拿了把准备好的剑回来。 宁焰站到外面,先挥舞两下熟悉了剑柄的手感,接着便开始舞剑。 战场上的刀剑就如第二条命,最直接的目的就是杀人御敌,走的是杀伐凌厉路线,这一套自然无法在朔望的王宫内展示。 因此宁焰的这一套剑法收敛了杀意,变换了力度,既有争鸣肃杀之势,也有轻柔飘逸之态。 一静一动间极为赏心悦目,随侍的宫女们都看呆了。 做自己最擅长的事时最能展现一个人的魅力,宁焰现在就是如此。 朔东流站在窗前看的心绪起伏,走到门外随手抽出侍卫腰间的剑就迎上去。 “陛下!”古安惊恐不已,“陛下您快回来,刀剑无眼啊。” 朔东流不听他的。 古安就去劝宁焰,“宁将军,侯爷,快住手吧,这样太危险了。” 两个人对他的劝告充耳不闻,剑与剑的碰撞发出呲呲的火花声。 宁焰的舞剑收起了“舞”的部分,交锋试探了几次就摸出朔东流的底,照着他的底和他打,既不让他赢得轻松,又不让自己显得过于放水。 朔东流见识到了宁焰游刃有余的剑法,心满意足之下又心生遗憾,这样的人才归他们朔望国该多好。 古安是外行人,全然看不懂内行事,站在旁边焦急不已,恨不能以身代之。 站了一会儿,发现自己没办法,他就开始找帮手。 现在能劝住两个人的,除了王后就是王女了,古安赶紧招了两个人分别去叫人。 等王后望瑰漪到时,二人都已经打完了,还去洗了个澡换了身衣裳。 她看了古安一眼,古安低着头不敢抬。 她走进去,眼神在二人之间打转。 做过的事情是有痕迹的,看到夫君微湿的发尾,她就知道古安说的是真的了,忍不住瞪去一眼。 朔东流有些心虚,有外人在还是要保持国君的威仪,只能当做看不见。 宁焰站起来对望瑰漪行礼,“晚辈宁焰,见过王后。” “平身。”望瑰漪走到朔东流旁边坐下,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掩揪了他一下。 要不是有宁焰在此,朔东流早跳开了,不过他现在只能忍着。 二人都到了,宁焰就不再掩饰来意。 “晚辈想求娶大王女。” “可是她都答应要跟朔北望那小子成亲了。”朔东流虽然考验了他一番,还是下意识道。 宁焰:“我与大王女曾有一段缘,我们之间有感情基础,她与我在一起会更幸福。” 第三百三十章 九日 虽然他文武双全,但朔东流还是要说:“朔北望也不差。” 宁焰真诚道:“我很想娶她。” 朔东流又要说话,被望瑰漪阻止了,她轻咳了两下,“溪溪和我们分开太久,我们只希望她能留在父母身边。” 宁焰:“晚辈愿意长留朔望。” “朔望国可没有给你建功立业的机会,至少比不上此时的大景朝。” “晚辈愿意。” 朔东流和望瑰漪都不是很相信。 大景朝的圣人会放了宁焰? 怎么可能? 几人正说着,去叫大王女的宫女回来回话,不多会儿外头就传来婢女的惊叫声和古安的呵斥声。 兹事体大,古安带着人进来直接跪下,“陛下王后娘娘不好了,王女昏迷了。” “什么?”朔东流和望瑰漪纷纷站起来。 “哪个王女?”望瑰漪问。 古安:“大,大王女殿下。” “还等什么,快叫巫医啊。”夫妻二人也是要去的。 “晚辈脚程快,先去看看。”还不等他们同意,宁焰就擦过他们的肩膀走了。 “快快,我们也快走。”这个时候也顾不上规矩不规矩了,人命要紧。 宁焰到的很快,静溪殿内跪了一地的下人,大宫女静思正在挨个问责,由香在里面伺候。 宋欢喜额头出了很多汗,但就是叫不醒,由香正在给她擦汗,其他的宫女正在不断地换水换帕子。 宁焰一来就接过由香的位置,“我来。” 由香被推开了,虽然他是王女的朋友,那也于理不合呀。 “公子,还是我来吧。”她去抢帕子。 “巫医还没到?赶紧去催,还有,把随楚叫来,快!” 由香被他的气势所慑,惶惶答道:“巫医已经让人去催了,随楚去云游四海了。” 殿内的气氛冷的吓人。 直到巫医到来。 巫医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是药包。” “什么?” 巫医指着床帐上挂的药包,“不久前殿下找我拿药包,我给了她三个,让她三日用一个。” 但现在帐子上一下子挂了三个。 “王女这次会休息得有点久。” “有多久?”宁焰不悦。 “既然是三日一次的药包被一次挂了三个,那就是九天了。” “你确定她九天后能醒?” 巫医承诺:“可以。” 宁焰对她还是不满,“既然是三日一次,为什么一次性给三个?” 巫医:“……没想到殿下会这么用。” “你自去请罪。”宁焰不再理她。 这事儿说到底是宋欢喜自己的要求,不过出了这种事,巫医也脱不开关系。 等朔东流和望瑰漪到时,巫医主动认罪,把药包和王女昏睡九日的事情说了,之后便道:“是臣的失职,还请陛下王后责罚。” 朔东流很不开心,“你这药包真是安神的?溪溪有这么缺觉?” 巫医:“是,殿下这半年来宵衣旰食,精神状态大不如前。”所以才需要睡眠。 这是她为了以防万一,一早就找好的理由。 朔东流更不开心地看了宁焰一眼,才对宁焰升起的好感度瞬间触底。 “下去吧,这九日你务必日日守着王女,要是九日后她醒来还是精神不佳,这巫医你就不用做了。” 这对巫医来说是个致命的打击,也是最耻辱的惩罚。 巫医还是认了。 梦中的宋欢喜并不知道她的一个小举动会牵连了这么多人。 她刚刚进入梦境,就意识到这个梦很重要,好似是她这一世所经历的所有。 之前断断续续的梦没有固定的顺序,零零散散摸不着头脑,这次却不然。 她不仅重新看到了和宁焰的那三次遇见,还看到了和顾长卿成亲后的洞房夜。 她终于知道新婚之夜顾长卿明明承诺过不碰她,为什么半月后薛氏病刚好他就说要洞房。 原来是圣人跟显国公的交锋。 圣人怀疑顾长卿娶她是显国公的计谋,显国公则要用洞房来让圣人安心。 而洞房那夜,从第三者的角度来看,宁焰说的没错,他的确是被算计的。 洞房夜的第二日,他被人叫醒,还来不及行动就被叫走。 但后来他还是找机会见到了顾长卿,并质问他:“你在利用她?为何?” 顾长卿很淡定,“你喜欢她,我恰不想洞房,各取所需,不是很好?” “她是你的妻!”宁焰捏紧拳头。 “我知道。”顾长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满含上位者的高傲,“所以你以后都没机会了。” “别告诉我你突然对她有感情?” 顾长卿:“你不需要知道。” 双方最后不欢而散,因为宁焰揍了他一拳…… 后来就是她被薛氏不喜,回来的顾长萱和顾长月刻意针对她,让她罚跪,看她受苦,还在赏荷宴上暗中害她。 在她的视角里她一直被压迫,但是在宁焰的视角里,他会让每个让她不好过的人付出代价,或轻或重,根据针对她的情节而定。 所以,在显国公府的荷花池旁,他会问她要不要罚李嬷嬷,其实是想亲手培养她有仇必报的能力。 宋欢喜有所顿悟。 后来他还给她安排了一个人,叫单九。 再后来她和单九配合让顾长月顾长萱互换了未婚夫,让她们各食苦果。 他帮她安顿阿爹阿娘,对她好,竟然真的是因为愧疚。 或者说也不仅是愧疚,还有顾长卿说的喜欢。 正因为此,顾长卿冀州赈灾遇险,她带人前往才会遇到宁焰。 又或者说,其实她也去冀州,就是给宁焰打掩护的。 因为宋欢喜看到了显国公对宁焰的安排:“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把长卿安全送回。” 但其实,宁焰冀州之行并不是很在乎显国公的命令,因为她也看到了宁焰让单九去洛水寨找人。 宁焰曾想杀了顾长卿。 为什么后来没杀呢? 是因为她。 她的作用是给宁焰打掩护救回宁焰,也是给顾长卿一个保障,防止宁焰对顾长卿下手。 显国公其实根本不信任他们任何一个人。 宁焰就是知道了这一点,发现显国公对她没有怜悯之心,所以才会撺掇她和离。 并且显国公也知道洞房那晚是宁焰,所以才会以她来牵制宁焰。 原来如此! 如果有桌子,宋欢喜很想拍桌发怒。 显国公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而她也是真的笨! 因为后来她提出和离,宁焰又被引荐入朝中当屯田员外郎,她还以为他们都会有一个全新的生活。 如今才发现,一切都在显国公的掌控中。 甚至她能和离,也是因为宁焰和显国公做了交易。 第三百三十一章 关心 “圣人本就忌惮本国公功高盖主,儿媳留下还好,圣人尚可安心,一旦长卿与她和离,想与我显国公府联姻者便如过江之鲫,且身份都不比她低,如此一来,圣人的目光将重新回到显国公府,我们得不偿失啊。” 宁焰:“他们和离,我愿诺你三件事。” 显国公挑眉,“你不是本就听我号令吗?” 宁焰就盯着他看。 显国公沉思片刻,点头,“可以,未免我们之间过于生疏,我选个日子,你就当我第三子吧。” 宁焰没反对。 然后宁焰就成了显国公府第三子。 宋欢喜终于知道了真相。 所以这根本不是顾长烈在圣宫御殿当着圣人面指控的那样,根本就不是宁焰运作得来的第三子,而是显国公的主动要求。 显国公和顾长烈父子分明是贼喊捉贼! 宋欢喜看到这里时,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积攒的火气。 但无论是她的人还是她的动作,在这场梦境里都显得过于鸡肋,又或者说是毫无用处。 她想把宁焰拉走,手却直接穿过了宁焰的衣袖,而宁焰毫无察觉。 她想为宁焰拒绝显国公的提议,说出来的话他们根本听不到。 就像顾长宁所说,满眼满心都是无力,是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发生的无措。 再后来,宁焰就真的成了显国公第三子。 身份上的巨变让宁焰在官场上得到了许多便利,也得到许多尊重,同样的,那些与显国公政见不合,或早有恩怨的人也将矛头对准了他。 然后宋欢喜就看到宁焰经历的一场又一场暗杀。 但这些宁焰都没告诉过她。 他自己就在暗中蓄力反击。 在圣宫中的御殿里。 宁焰主动寻到圣人表忠心。 可等宁焰走了,她从圣人和王庆的对话中就知道,圣人实际上并不相信他,只是抱着一种不要白不要的利用心态。 就这样,冀州剿匪、云州一战,都有了宁焰的身影。 宋欢喜作为看客,都有些看不分明这究竟是显国公的安排,还是圣人的考验。 又或者两者皆有。 他们都不信任宁焰,却要宁焰为他们做事。 所以虽然宁焰立了功,得到的奖赏反而少得可怜。 宋欢喜看啊看,看啊看,才知道云州战事初期,辽州爆发雪灾,顾长卿领了人去赈灾。 她的眼前出现两个方向,一个是跟顾长卿去辽州,一个是跟宁焰去云州。 她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 然后她就看见云州战场上的断壁残垣、烽火连天。 也看到宁焰千里追击,潜入朔望和笸箩的无双智计。 每一场仗宁焰都将生死置之度外,拼了命的厮杀却敌,但如洪流般裹挟他去送命的人却没有心。 他们冷酷而漠然地注视这一切,以宁焰等人不要命的冲锋陷阵为器具,为他们酿造出鲜美动人的果实。 云州、孟州、辽州的外敌。 陈州、冀州、并州的内乱。 这些仗真的该打吗? 这些乱真的该生吗? 宋欢喜在这场梦境中得到了答案,同时也看到了某些人的狼子野心,看到了一个王朝的沉疴弊病。 …… 九日后,宋欢喜醒了过来。 她第一眼看到的是巫医,于是她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我为什么会梦到这些?” 巫医:“朔望族志有言,每一代觉醒草木之能的人都将肩负护佑万民之重任,我师尊曾预言,在困厄中新生的异事觉醒者可保族人三百年延续。” “你认为那个人是我?” 巫医:“长明灯不会说谎。” 宋欢喜轻笑,“或许你说的是对的,但我又有什么能力呢?” 巫医:“前世之预梦,今生之解忧。” 宋欢喜已经相信她的能力了,对她知道自己会做预知梦的秘密都不会觉得意外。 “那我该怎么做?” 巫医:“不知。” 宋欢喜:“我要见宁焰。” 巫医出去了。 宁焰端着一碗粥进来。 “你醒了?”比起巫医的公事公办,宁焰的声音要轻柔很多。 不过宋欢喜现在关心的不是这个,她最想确认的是,“你知不知道显国公试图谋朝篡位?” 宁焰拿勺子在粥里挑了几下散热,差不多了就把她扶起来,“昏睡多日只靠汤药续命,此时不宜立即大鱼大肉,先吃碗粥。” 宋欢喜推开,追问:“你到底知不知道?” “知道如何?不知又如何?”不以为意的语气。 “勾结外敌,又在内部暗中收买人手、笼络人心,这几年大景朝的灾祸一年比一年多,说明他已经忍不住了。” “所以?” 宋欢喜见他不操心,忍不住道:“他要和圣人斗法,苦的却是底下的人和你们,难道你要任由他生乱?” 宁焰放下碗,神色正经了几分,“你在关心我。” 他的话不是询问,而是陈述。 宋欢喜:“……”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顾长烈这些年外放,每到一个地方待三五年,当地的州和附近的州城就都有他们顾家的人或盟友,是为利。” “顾长卿在上京甚至整个大景朝都是数一数二的俊杰,这是名。” “他们利用你在暗中游走办事,你所杀的人和你遭遇的暗杀,都在为他们扫除障碍,但后果却要你来担。” “显国公暗中筹谋多年,如今几乎到了和圣人共理江山的地步,朝中为什么几乎无人反对?恐怕他已经把持了很多人。” 梦境让宋欢喜清楚了很多事实。 现在根本就不是文武纷争,而是帝位之争。 “这些与我有什么关系?”宁焰冷漠地道。 宋欢喜就看着他。 宁焰:“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大公无私。” “不。”宋欢喜很肯定地说:“你有。” “你信守承诺,注重义气,更何况,你还是状元。” “你怎么知道我是状元?”宁焰不知自己哪里漏了马脚。 宋欢喜不能告诉他是梦中看到的,但看他的表现也知道是真的了。 “宁焰,你现在在军中的威望极高,或许一次两次你可以说是运气,但这么多次,已经能证明你的雄心和抱负,你不可能甘于屈居人下,也不可能坐实显国公颠覆正统,我相信你。” “为什么这么信我?” “论迹不论心,我只知道,我看到的你就是这样的。” “所以你还是关心我。” 宋欢喜:“……” 宁焰凑近了,牢牢盯着她的眼睛,“你原谅我了?” 宋欢喜不断往后退,直到头靠在床帐上退无可退。 “我没说过这种话。”她否认。 宁焰伸手按在她的心口,“你才说过论迹不论心。” 第三百三十二章 打算 宋欢喜拿开他的爪子,正色道:“显国公图谋帝位已久,他既然能煽动外敌挑衅边境,就说明他在大景朝之外也有势力,我们要把这些人揪出来。” 宁焰略微认真了些,“你真这么想?” 宋欢喜点头。 “为什么?你远在朔望,大景朝无论换谁做圣人,都不会牵扯到你。” 宋欢喜没有这么乐观,“当今圣人是皇室正统,至少他在位期间并没有暴政酷敛,他是一位合格的帝王,相反,显国公不顾百姓生死,野心昭昭,他一旦坐上那个位置,我等与大景朝毗邻,又焉能安然自处?” 史书告诉她,荒淫无道的昏君会让百姓民不聊生,推翻昏君的统治叫做匡扶正道。 而但凡有野心的大臣试图对抗皇权之时,不论前期多么风光无限,最后都会亲手葬送到手的权利。 因为他们没有民心。 君如舟,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像显国公这样为了一己私利就妄图颠覆政权的臣子,在史书上叫做佞臣。 宁焰拍了拍她的头,“你长大了。” 宋欢喜:“……我本来就不小。” “是,当了王女之后,政治远见已经在我之上了。”宁焰恭维道。 宋欢喜恼羞成怒,扑过去抓他。 宁焰顺势倒下,也不拦着她,嘴角噙着笑看她久违的生动活泼的样子,没一会儿脸上就多了一道抓痕。 宋欢喜瞧见了,有些心虚。 刚要退开,得知女儿醒了的朔东流和望瑰漪推门而入,然后就看到了他们的样子。 朔东流:“……” 望瑰漪:“……” 尽管宋欢喜已经在听到动静的同时快速退开了,但还是被夫妻二人看了个一清二楚,反而觉得女儿这样是在欲盖弥彰。 朔东流有些忧伤地看着她,“溪溪呀,阿父没想到你们之间竟会是你在欺负宁焰。” “不,我没有。”宋欢喜否认。 朔东流仰天长叹一声,背着手走了。 他睨了两边的宫女一眼,神色严肃,“没有王女的命令,你等不许进去。” 静思和由香等人跪地,“是。” 朔东流带着古安走了。 “母后,父王他……”宋欢喜搞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望瑰漪挥挥手,“不用在意,你阿父他就是伤心了。” “伤心?” “是啊,虽然心里已经做好准备要把你嫁出去,但亲眼所见还是会觉得女大不中留。” “不是,我没有与他……” “行了行了。”望瑰漪显然接受得更快,开始盘算着,“看来和朔北望那小子的亲是不成了,但是我与你阿父也会补偿他的,只要宁焰能长留朔望,我与你阿父其实不是很介意。” 宋欢喜找到了借口,“他要回大景朝了。” 望瑰漪看向宁焰。 宁焰在她们说话的时候就站了起来,并整理好略有些凌乱的衣襟。 闻言他严肃起来,“王后,晚辈过几日就会回去。” “你之前不是这样说的。”望瑰漪不满。 宁焰:“晚辈回去处理些事务,待一切事毕,晚辈会带着人和丰厚的聘礼上门求娶王女。” “要多久。” 宁焰算了算,“最多 一年。” 望瑰漪脸色难看起来,“你要我们溪溪等你一年?我们溪溪不是没人要的。” 宁焰躬身道:“最多一年,晚辈会尽快处理好事情。” “不行,我不同意。”望瑰漪道:“既然你不能履行你承诺的事,我们会让溪溪和朔北望成婚。” “至于到时候。”她抬高下巴俯视他,“我们朔望国的王女不拘小节,你若到时候还愿意跟着溪溪,那就当她的侍选吧。” 宁焰当然不会同意,他骨子里的霸道不能接受。 一时之间,这对未来的岳母和女婿之间开始有了矛盾。 宋欢喜:“……母后,他回去是有正经事,而且我没说过要嫁给他。” 望瑰漪:“那行,我跟你阿父即刻为你筹备和朔北望的婚事。” 宋欢喜有些后悔,当时不该随口答应与朔北望成亲。 她不得不把宁焰拉出来,“这件事我要和他一起做。” “什么事?”望瑰漪眼神在二人身上乱转。 宋欢喜:“我现在不能告诉您,到时候您就知道了。” 望瑰漪可没那么好骗,直接下令,“要么你们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要么三个月后你和朔北望成亲。” “我不愿意。”宋欢喜强硬道。 “你说什么?”望瑰漪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有些受伤。 宋欢喜:“我说,我不愿意。” 望瑰漪身子颤了颤,这下是真的伤心了。 她素来是个强硬的女人,但她的女儿让她觉得难过。 望瑰漪白着脸走了。 宋欢喜心中酸涩,不是滋味。 她也有些后悔,不该那样对母亲说话。 宁焰:“我会去跟她解释,你安心休息,至多一年,一年后,我会来提亲。” 宋欢喜摇头,“显国公积蓄十几二十年的能力,还有顾氏一族百年的底蕴,你怎么可能短短一年就将他拉下马,而且有你之前被指控假冒显国公第三子的事,你再跟他对上,世人只会以为是你在报私仇。” “当然不会只是我一个人的力量。”宁焰说:我从未把他当作是可以主宰我的人。” 抓了他,还屠杀他的父亲,他们以为他不知道,却不知他自小记忆力就好。 顾执多年筹谋,又怎知他未筹谋多年? 不过,一年是短了些。 宁焰:“你想为朔望国寻求稳定,我会祝你一臂之力。” 宋欢喜仰头,“我也会帮你。” 不等他拒绝,她又说:“我们都有共同的目的,帮你,也是帮我自己。” 宁焰看了她很久,宋欢喜任由他看。 两人就这么达成了共识。 宁焰信守承诺,去望瑰漪面前解释。 宋欢喜没让他一个人去。 望瑰漪听完二人的打算,总算知道女儿为什么拒绝成亲。 她是个雷厉风行的女人,从不觉得女人应该困守后宅,“既然你有心为国,我就会说服朝臣们全力支持你,你说的对,覆巢之下无完卵,放手去做吧,我也会让知道的人为你们保密的。” 大景朝的异动他们早已察觉,本来也在做准备,现在不过是留一些分给女儿去历练,算是好事。 几日后,顾长宁等人要走,宋欢喜没有去见他们。 她写了封信给苏心暖,对自己不能陪同她去扬州找杜齐表达歉意,不过她写下了杜齐现今的住址,顺便派了两个人护送她。 之后宋欢喜就埋头开始扒拉可以利用的资源。 不过,在此之前,她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那就是预知梦。 第三百三十三章 交流 预知梦一事,巫医没说无解,只说不是现在。 “那是什么时候?” 巫医:“待时机合适。” 可什么时候是合适的时机呢? 宋欢喜也没得到答案,她还想把这件事解决了再去做大事。 现在看来只能先做大事了。 如今父王母后全力支持她的做法,还安排了一些得用的人给她,她终于不是单打独斗。 趁着宁焰还没走,两人交流了最后一次。 宁焰现在在大景朝已经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云州一战之后声望达到新高,许多事情都很方便做,也比以前更顺手。 他现在手中的势力并不弱,加上多年暗中发展,很有一些人脉。 宋欢喜手中除了朔望国,有的就是一条商路,代表就是红方楼。 还有一个就是随着时间推移而被人遗忘的三百人。 这三百个人是之前在上京西市收纳的,都是愿意富贵险中求的人,当时她派他们分批去了笸箩、谜沙和朱蛮。 这时候这些人就派上用场了。 宋欢喜和他们一直都有联系。 最初的目的是为了和柳月涵做交易,完成搅黄她和朱蛮国朱厌和亲一事。 当时这些人被送去引战,还别说,三百个人中还真有些人很有能力,只是受限于贫穷的环境不能发扬自身的优点。 后来朱厌重伤,圣人之后再未提及柳月涵与朱厌和亲一事,宋欢喜与柳月涵交易达成。 她也遵守承诺,每个完成任务的人都给了五百两,而没有实现作用的也都按照努力程度各有所得。 事情一结束,大家就该回来了。 但某些看到利益的人表示还愿意在宋欢喜手下干,所以这批人就一直留在了笸箩,当然,他们也会根据自己混进去的程度随着大部队或者上峰迁移,很多人都换了地方。 现在时间过去这么久,他们能探得的消息就越深,这些消息会不定期汇报给宋欢喜,因此宋欢喜对笸箩、谜沙和朱蛮国的消息并不算陌生。 她把自己最新得到的线索和以前的消息整理了一番,全都拿给宁焰。 “当日云州一战的起因,最先是笸箩向朔望借兵,并承诺研制三弓床弩,以利诱的方式促使朔望和大景朝对战,但笸箩国本身并不大,为何不惜代价地怂恿朔望国出头,就是因为他们暗中和显国公有勾结。” “显国公的手伸得太长了,不仅笸箩国,就是朱蛮和谜沙两国,他都安插了钉子进去。”而且就连朔望都有人。 宋欢喜若不是借助梦境的便利,,这两天都不可能清掉那么多人,由此可见显国公运作得有多好。 而她接下来要做的,就是与宁焰里应外合,她的作用是外,宁焰就是里了。 “大景朝的其他边境也必须重视巡防还有人员的调配,显国公谋划多年,必定不会只在我们已知的地方埋伏。”还有很多位置的地方。 宁焰再次对她另眼相看起来,严肃的气氛下也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发,嗯,一如既往的柔顺。 “你不用做多少,能在笸箩、朱蛮和谜沙三国帮我清理掉一些人就足够了。” 宋欢喜看着他,“你知道,对付显国公,最难的不是我,而是你。” “是。”宁焰没有否认,“不过你也要对我有点信心,你要相信我,从小到大每一段经历,对我都不是一晃而过。”而是千锤百炼。 他的眼眸变得冷厉,“毕竟我从不是个吃亏的人。” “嗯,这点我相信。”宋欢喜煞有介事地点头。 二人之后就一些对策做了交流,分开之前,宁焰忍不住扣着她的后脑勺狠狠亲了一通。 宋欢喜猝不及防,被放开的时候脸都红了,“你干嘛?” 宁焰用拇指摩挲她的脸颊,“我才说过,我不是吃亏的人,你既然想让我为你朔望出力,怎么能不给报酬?” 宋欢喜怒,“那也是你在为你自己,说句不好听的,大景朝又不是我的家乡。” “是是。”宁焰不跟她过多掰扯这些,目的达到就行。 “你等我。” 最后留下这句话,宁焰大跨步离开了。 宋欢喜追出门去看他的背影,从他的身上已经看不到少年人的锐利和浮躁,只有如巍峨高山一般的伟岸和安定。 没有哪一次让她有这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虽然他们现在还是在分离,但他们的心是同一个方向,要做的事也是相同的,而她就站在他身边,并肩而立。 十日后,宋欢喜到达笸箩国,开始联系之前部署在这里的人,并把第一封信派人送给了宁焰。 作为万户侯的宁焰可谓是位极人臣,更是大景朝和上京城里最耀眼的人。 抵御外敌,护民有功,他的功劳显然还不止于此。 一个人无限风光的时候,他昔日所做的每一件小事都会被人夸大,更何况他做的还不是小事。 从冀、汉、江州等地水患一事,到后来的剿匪一事,再到云州、孟州的战事,以及辽州的疫病加外敌入侵。 细数一下,似乎每一件事他都做的很好,甚至在其中的作用还是肉眼能看见的。 论功行赏后,甚至有人还觉得万户侯已配不上他,以他的功绩该封王才是。 对此观点,虽有人附和,却是小部分,因为更多的人都在观望显国公府的态度。 显国公府如何圣人不在乎,他只要知道宁焰和显国公府不可能在一处就够了。 为表恩宠,现在的宁焰不仅能够参加每日的小朝会,还能在大朝会上站在武官之首,而没有人不服。 又是一场朝会结束,圣人单独召宁焰入御殿说话。 谁也不知道君臣二人之间说了什么,包括此刻候在皇城外的顾长烈。 他的小厮丁河一直盯着皇城门口,看到万户侯的身影出现,快速地敲了下车窗,“大公子,万户侯出来了。” “嗯。”顾长烈掀开了车帘。 宁焰在御殿之外就有轿撵,出了宫门就是六部等大景朝的中枢机构办公的地方,他在这里可以直接骑马出来。 顾长烈专门等在这里,等他出来就发出邀请。 至于请宁焰干什么,那当然是喝酒了。 宁焰欣然一笑,上了自己的座驾,两人辆马车朝着最近的酒楼去。 其他正好在附近的官员看见了,有怀疑,还有猜测。 “难道万户侯和显国公府讲和了?” “难说,在上京这个地界,万户侯单打独斗,怎么也比不得依附于显国公府来的强啊。” 第三百三十四章 弹劾 “可万户侯也是才立了赫赫军功的大将军,他的战绩可是实打实的,这样的人甘愿靠依附别人过活吗?” “说什么呢,一个两个都小声点儿,不知道这是哪儿吗?”韩峰走过来赶人。 两个下官惊悚地躬身行礼,然后急匆匆跑开。 一个部门的人走了,其他部门的人都还在呢,而且有几个还是韩峰的同级或一个月也未必能打交道的不相干部门,他们都不是很怕他。 于是这些人还在讨论,并且把韩峰拉过来了。 “韩大人啊,你们工部和显国公走得近,就没听到什么消息?” 韩峰神色肃穆,“别胡乱猜测,我们工部每日事情这么多,今年虽然没有发生大的水患,但汉州和江州两地河道淤堵,马上就要入冬了,我们忙着呢。” 其他人鄙视地看着他。 在京中当官儿的人,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我昨儿还听说大理寺狱出事儿了,说是逃了两个犯人,大理寺卿休假,少卿管理失职,被御史弹劾了,不过这件事应该是压下来了,今儿个早朝没听人说。” “大理寺少卿?那不就是顾长烈吗?显国公府上的大郎君?” “是啊,昨日出事,今日他就找上宁焰,可见二人未必是和好了。” 被猜测是否和好的两个人不知道他们正在被谈论,他们坐在登高楼三楼的包厢里。 小厮都出去了,屋内只有二人。 顾长烈倒了一杯烧过的酒,也在说犯人的事。 “我大理寺与刑部尚书、侍郎会同御史中丞会审的刑狱重案,判了秋后斩首的两个重刑犯就这么跑了,宁焰,是你做的吗?” 宁焰没喝酒,神色冷淡,“此事不归我管。” 顾长烈点头,“我当然知道不归你管,但或许让你来管效果更佳?” 被押送入京关押的重刑犯手头上基本都有人命,是根据证据和结果判定为十恶不赦的人。 这种危险人物但凡逃出去一个,都是为祸一方的祸水。 而从他手上却逃走了两个。 顾长烈的心情怎么可能好,他仰头又喝了一杯酒。 “或许是我们错了。”他讽笑两声,“一把杀人的刀有了自己的想法,就该听劝早点换把趁手的。” 顾长烈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会养虎为患。 派宁焰去的每一个九死一生的险境,最后都叫他以身破局,还反噬了他们。 也罢,顾长烈起身,“是你也好,不是你也好,我显国公府没你想的这么弱,宁焰,日子还长,咱们走着瞧。” “丁河,我们走。” “慢。”宁焰从怀中掏出一本折子。 顾长烈看清了,正是被他拦下的弹劾奏折。 “怎会在你这里?”顾长烈脸色微变。 宁焰:“人犯跑了,不想着去抓人,还在这里玩儿权谋,顾长烈,你不是小孩儿,不该如此天真。” “宁焰!”顾长烈愤恨咆哮。 宁焰已经走了,对他的愤怒毫不在意。 顾长烈为官多年也不是吃素的,“走,回大理寺召集人手。” 他要写一封请罪的折子,还要回去找人商量。 对普通官员来说,手底下的重刑犯逃跑了,罪责严重一些,直接被一撸到底都有可能。 而对顾长烈来说却可大可小。 他虽然写了请罪的折子,却不放在眼里。 忙完回到显国公府是正常的下衙时间,他回到知落院,见到了自己的母亲,还有顾长卿。 顾长卿被从微澜院叫到知落院,很快就知道了大理寺的事情。 “父亲不在家,兄长还需上心才是,现在正是最关键的时期,不可行差踏错一步。” 顾长烈摆了摆手,“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我自不会在这上面栽跟头,搜查的人我已经派出去了,并联合了京兆府尹和上京的县令一起抓,只要他们还在城内,迟早会被抓到。” 顾长卿:“还是应该慎重。” 他决定私下再派一批人去搜寻。 兄弟二人就这件事简短地谈了两句,商量了一下后续的应对计策后就放到一边。 顾长烈真正要说的是宁焰。 “小小宁焰,原本只是匹夫一个,你是没看见,今日他刚回来上朝,朝堂上恭维道贺的人有多少。” 顾长卿眸光微闪,“他从朔望回来?” “嗯,他没有隐瞒行踪,而且最新消息,朔望大王女的亲事又黄了,说是宁焰在求娶。” 顾长卿很平静,“她不可能嫁给宁焰的。” “为何?”顾长烈有两分好奇,“你为何如此笃定?” 顾长卿摇摇头,表示不想说。 顾长烈也不强求,不过,“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宁焰如今再不可能为我显国公府做事,人的心是会随着眼前的利益越来越大的,我今日请他吃酒,可以看出他骨子里的桀骜不驯。” 最关键的是,宁焰已经凭借之前在显国公府的所见所闻,毁掉了他们不小的势力。 至少当初那个收养宁焰的庄子就不能存活,还有他们在庄子附近安排的人手,以及顺着那条线牵扯出的 一些朝堂中人。 短短一段时间,那条线竟彻底被毁了,而且毁得一干二净,毁得突如其来,根本没有给他们反应的机会。 “父亲现在不在京中,很多事我们都要自己处理,宁焰此人,务必除之而后快。”这是顾长烈的观点。 顾长卿杀宁焰之心同样不死,兄弟二人达成了共识。 顾长卿:“宁焰根基尚浅,他身后没有家族,最近和圣人走得很近,或许我们的意图圣人已经知道了。” “知道又如何?”顾长烈阴狠又期盼地笑,“待父亲回来,一切就都结束了。” 顾长卿从小的教育让他对叛国这件事没有好感,但如果只有手握权利才能得到想得到的人,他发现自己并不抗拒。 很快,针对宁焰的一系列打击和对策都顺着一条条指令下达。 宁焰这边很快得到了其中的几条信息,还有宋欢喜传来的信。 单武拿过送来的条子看了一圈儿,大笑了两声。 “他们还真是……还真是……”他摇摇头,情绪外露得十分明显。 单一单二、单三、单四几个就看着他笑。 单武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宁焰:“我欲将计就计。” 单一:“那这件事就要交给单武了。” 单武:“?” 单二好心解释,“主子处于危险之中,你这个大夫必须要时刻随行左右才是。” 单武:“……我武功差,你们必须有人保护我。” 单三:“我可以。” 第三百三十五章 长轩 之后没多久,万户侯出京途中遇袭,重伤被抬回了侯府。 圣人对此高度重视,直接安排宫里最负盛名的两个太医常住侯府,直到万户侯伤势好转为止。 身经百战的万户侯竟然能被人打成重伤,这件事在朝堂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究竟是谁,对万户侯如此憎恨。 又是谁,手底下竟然有武功如此高强的能人能够重伤他。 要知道以宁焰如今如日中天的地位,聪明的人都会避其锋芒,不会在他势头正盛派人暗杀。 这不是专门给朝中那些盯着官员的御史们递话柄吗? 大多数人都不敢这么干,少出人除外。 圣人也想到了这少数人,把此事交给了京兆府尹兼禁军统领张翔。 张翔是圣人心腹,掌管圣人和整个上京的安防,由此可见圣人追查凶手的决心。 这件事宁焰也在查,他们作为最直接的交手方,查到的只会更快更多。 单一:“竟然能请来江湖中人,顾长烈已是等不及。” 要知道当今的朝廷和武林之间派系分明,一贯都是井水不犯河水。 双方更是互相知道对方的底细。 朝廷不仅会得到武林大事的最新情报,武林中的帮派有些也会给朝廷传递这些信息,当然这种情况下都是有报酬的。 所以虽然说是两不相干的存在,在某些地方也互有关联。 可以说,只要不触及对方的底线,各自做什么都可以。 比如,江湖上的帮派争斗,只要不牵扯平民百姓,不对朝廷的基础建设等利益有影响,朝廷就不会管,即便会死人。 相对应的,朝廷发的一系列利国利民的政策,或者赈灾救民,又或者千里追凶,只要与武林无关,就算犯人跑到武林帮派中藏匿,武林中人也会将其交出。 但是如果遇上天灾,例如前年冀州水患那样的大事,部分武林帮派的聚集地也不能幸免,这个时候朝廷和武林众人就会相互配合,共渡难关。 综上所述,朝廷和江湖这些年相处的还算可以,大的矛盾没有,小的纷争也不值得拿到台面上来说。 因此这次对于顾长烈买通武林人士暗杀朝廷命官,单一才会觉得顾长烈的胆子大。 这一影响说小……以宁焰的身份也不可能小,那么就只有往大了说。 往大了说就是,武林中有人犯规了,要杀的人还是建立无数功勋的宁焰,直接踩在了朝廷和圣人的雷区。 这不就是在向朝廷宣战,亲手斩断彼此维系多年的和平吗? 宁焰:“这件事你们不要插手,张大人能力不弱,是他来查,就不会有遮掩。” 只是,他会让张翔查的更快一些而已。 宁焰现在的时间很不够用,他要速战速决。 于是就在万户侯被刺杀的七日后,大理寺少卿顾长烈被带走调查。 同日,顾长烈亲自上门探望了宁焰。 又过半旬,宁焰的“伤”好了,太医回到圣宫,他也重回朝堂。 顾长烈还是在牢里。 按照朝廷律法,没有证据的人是不可能被扣押这么长时间还不放人的。 不仅是显国公府,甚至是顾氏都派了人给张翔施压。 结果一问就是没查出来证据。 再要问就是不放人。 分家后的显国公府主子很少,薛氏许久不理事,后宅的庶务都没精力,几乎不出荣安堂。 顾长烈被抓,府内一时人心惶惶,都把期望放到了顾长卿身上。 顾长卿在经过了三日的奔走仍旧无望后,就再也没了下文。 显国公府说是分家,实际上分离出府的就只有三房。 二房的二老爷急急地从西院过来,就是来找顾长卿的。 可还没等他们说些什么,外头下人匆匆进来报信。 “不好了二公子,不好了二老爷,长轩少爷闯祸了。”下人战战兢兢,直接跪在了外头。 顾二老爷大步出来,瞪着他问:“你说什么?” 下人带着哭腔地喊道:“长轩少爷杀人了,被翟县令抓走了。” 顾二老爷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 他虚扶门边缘,回头看了侄儿一眼。 顾长卿走出来,语气清冷,“到底是怎么回事?把话说清楚。” 下人是今天跟着长轩少爷去水墨坊的人,“那广义侯府的嫡次子周二郎,也就是咱们三娘的夫君,他带了一个外室出现在那里,长轩少爷不知道那女子是有主的,所以……所以就……” “别吞吞吐吐,你倒是赶紧说啊。”顾二老爷催促。 下人:“长轩少爷强迫了那个女子,那女子挣扎间说自己是三姑爷的人,长轩少爷吃了酒,就没信,那时候三姑爷也喝醉了在屋里睡觉。” “醒来后才知道外室被长轩少爷给占了去,那外室许是,许是不堪受辱,径自上吊气绝身亡,三姑爷一气之下和长轩少爷打了起来,然后就,就……” 二老爷气的直喷气。 下人:“……三姑爷被打伤抬回府,这还是小事,大的是三姑爷当时还带了府上的一个庶弟,那庶弟在混乱中被长轩少爷失手给推下楼摔死了。” “荒唐!简直荒唐!”顾二老爷叉着腰急的团团转。 这不是一条人命,是两条啊。 他们显国公府现在本来就在风口浪尖上,正要低调行事,没想到毁在了一个不成器的孩子身上。 顾长卿比他冷静很多,再问:“此时有多少人看见?证据确凿否?” 下人冒着冷汗点头,“确凿的,水墨坊当时很多人都在,大家都瞧见了。” 顾长卿闭了下眼,沉声道:“备车,我们去广义侯府。” “是。”下人大松了口气,爬起来小跑着离开了。 顾二老爷知道现在做这种选择才是正确的,他停了下来,“长卿啊。” “你弟弟年纪还小,他这次知道做错了事,往后一定会改的。”顾二老爷咬牙道:“我手里还有些人,兴许还有机会把长烈救回来,但是你弟弟也不能死啊。” 顾长卿:“二伯没听下人说吗?五郎杀了人,人证物证皆在,而且行径极为恶劣。” “那他也不能死啊,他死了你二婶不得撕了我。”顾二老爷不怕女人缠,但那是老妻,也是亲儿子,哪能割舍的下。 他的语气软下来,“长轩是嫡子,广义侯府那边只死了个庶子,而且三娘和振扬还是夫妻。” 二老爷其实是认为要把人保下来是有可能的,只要二侄儿能出马。 顾长卿收了人,但没有给保证。 而是带人去了广义侯府。 广义侯府正在搭灵堂。 第三百三十六章 运筹 因为死的是晚辈,又是庶子,还是那么惨烈的死法,灵堂不能搭得大,让人前来吊唁都不能,至多是相熟的人家派家里的小辈来看看。 顾长卿来了才知道,死的根本不是一个庶子那么简单。 那个庶子不仅是广义侯最疼爱的孩子之一,还天赋出众,更是广义侯最寄予厚望的一个儿子。 论实权,显国公在广义侯之上。 论地位,显国公是圣人亲封的国公爵,广义侯这一代已经是降等袭爵的侯门。 论姻亲,顾氏一族嫁娶遍地,广义侯府人口有限,姻亲势弱。 不管是论什么,显国公都在广义侯之上。 是以顾长卿的出现,让心生不满的广义侯不能在明面上闹得太难看,只能皮笑肉不笑地把人迎进来。 “呵呵,顾世子来了。” 顾长卿做足了晚辈的礼,也带来了人参等珍贵的药材和补品,最后就是为顾长轩道歉。 “五郎年幼不懂事,酿成如此大祸,该当严惩,我会去人告诉翟县令,让他不给五郎优待。” 广义侯嘴角抽了抽,还有什么不明白。 明着是惩罚,可话里话外都是不让人偿命的意思。 外室死了也就罢了,他的亲儿子也死了,顾世子还这样轻飘飘接过。 广义侯怎么能认! 顾长轩是顾长月的弟弟,顾长月又是周振扬的妻子,周振扬又是广义侯的嫡次子。 按理说他们的姻亲关系很亲近,如果不发生这件事,他们两府之间还会是有来有往的好亲家。 前提是,不发生这件事。 顾长卿从广义侯府出来,就明白了广义侯的意思。 小厮一脸担忧,“世子,您刚才说想见三娘,广义侯都拖着不让您见,也不让我们去探望三姑爷,那我们这趟来,是成了还是没成啊?” 顾长卿端坐在马车里,手指放在膝盖上点了点。 过了会儿,他吩咐车夫,“绕路,去承恩侯府。” 承恩侯府里,不仅有怀德公主,还有容善郡主。 小厮还算聪明的脑子里总算想到了什么,满怀期望地跑出去坐在车辕上。 到了承恩侯府门前,小厮体贴道:“世子,到了。” “嗯。” 小厮猜得没错,顾长卿就是来见柳月涵的。 柳月涵没与朱蛮国的朱厌和亲,之后就一直在搜罗可嫁之人,现在也有了意向的对象。 对顾长卿这块儿不能吃到嘴里的肉,时过境迁,她还是有执念,但更多的是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所以在婢女来禀报之后,她在婢女震惊的眼神中拒绝了。 “不见,让他回去,就说我们承恩侯府不参与这些事。” 婢女只能原话回复。 顾长卿没等来人,不再停留,又去了水墨坊。 水墨坊是顾长宁暗地里开的,出事后就被封了,顾长卿还是能进去。 衙役封锁了现场,谁都不能破坏,这里还可以看到打斗过的痕迹。 看了一圈儿,他在一片碎屑中看到一枚玉佩。 看守的衙役正要上前,小厮暗暗掏出一个银锭,冲他嘿嘿直笑。 衙役左右看了看,这才没上前。 等顾长卿离开了水墨坊,单一的人也跟着撤退。 宁焰轻笑,“玉佩?” 他大概已经知道顾长卿想干什么。 世家子弟,没有在红尘中历练过,能做的无非就是那几件事。 “让人继续盯着顾长卿,最好能利用顾长轩的事一直拖住顾长卿,越久越好。” “是。”单一领命。 “顾执那边有什么消息了?” 十二:“顾执说是一直告病在家,知落院守卫森严,我们盯了很多天,可以确定,他并不在知落院。” 不在最神秘的知落院,更不可能在其他地方。 所以,顾执并不在显国公府。 “他很可能已经不在上京。” 宁焰眉宇微蹙,“十一那边还没消息吗?” 单一:“还没有,不过已经查出暗杀你的是武林中一个杀手组织,他们有个很文雅的名字,叫畅意阁。” 十二等人:“……” 确实很文雅。 宁焰脑中灵光一闪,被他紧紧抓住。 “上京中是否有个畅意楼?” 单一对此不知道,单武知道,“那个地方说是文人才子的聚集地,是天下名士的聚宝盆。” “派人盯紧这个地方,并暗中进去查探。” 单一等人应下。 接下来又是一些政务上的事。 是的,现在的宁焰远没有以前做屯田员外郎时清闲,他有爵位在身,担的是将军的头衔,要做的却远不止如此。 其实单武等人有过猜测,或许最后他们主子还能更上一层楼。 宁焰会不会更上一层楼现在还说不准,宋欢喜也不确定他会不会更上一层楼。 她到笸箩国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这段时间还暗中去了谜沙和朱蛮,也和一些安排在这里的人有了更紧密的联络。 她将这段时间汇总到的消息派人送去给宁焰,自己就找了个相对和平不会被波及的地方暗中观察。 也许是有大景朝珠玉在前,笸箩、谜沙和朱蛮三国竟然都造出了三弓床弩。 一件好东西,一个人有的时候,可以站在顶峰傲视群雄,当两个有了,能够分庭抗礼。 但是当三个或是更多的人有了,那就不足为奇了。 甚至因为三弓床弩的杀伤力,让三国每次打仗的伤亡都要比从前还大,因此大家又陷入了僵局。 朔威在领了新任务后,第一次亲自跑来找王女,并带来一个很重要的消息。 “王女,我们发现大景朝的遂州和贺州,以及隆州和沙洲均有异动,这里面遂州和贺州在内陆,隆州沙洲在边境,内陆的两州出现了大量的武林流血事件,边境的两州城防有些诡异,而且隐有大军集结的趋势。” 宋欢喜猛地看向他,“这个消息确定?” 朔威:“错不了,本来我们起初并没有发现,还是在看到没什么效果后才选了几个地方常驻,这四个地方有信回传,其他地方暂时还没消息。” 宋欢喜是谨慎的人,当即写信给宁焰陈明情况,并让他先暗中派人再去调查一番,以防有人故布迷阵。 写完后她把这放心给了单九,让她想办法传信。 之后就只能等了。 她的视线看向大景朝的方向,脸色凝重。 单九送了信回来,见她还保持原来的姿势,走上前问:“娘子在看什么?” 宋欢喜:“在看未来。” “未来?” “嗯。” 第三百三十七章 混乱 没过多久,顾长轩没有生命之忧地回到了显国公府。 不过他不是站着回去的,而是趴在担架上被人抬回去的。 翟县令对顾长轩这个烫手山芋很是为难,好在顾长卿和广义侯有过交易。 看在广义侯府的面子上,顾长轩受了四十大板了事,这也已经是最轻最轻的惩罚了。 顾长轩被放回,顾长卿的余力就放到了顾长烈身上。 顾长烈因为宁焰被刺杀一事被京兆府的人抓走。 京兆府的刑罚可比县衙重多了,张翔秉公执法,顾长烈抵死不认也没讨到多少好处。 宁焰在收到宋欢喜带来消息之后,就让圣人放了顾长烈,此时的顾长烈浑身上下不剩几块好肉了。 顾长烈是否有罪,大家心知肚明。 为了不引起顾长卿和顾氏一族的质疑和强势反扑,查出的证据单独给了顾长卿,没有对外公布。 顾长烈或许是眼看大业将成,又从不把宁焰放在眼里过,因此有些自负,请了江湖中人刺杀宁焰,手脚收拾得并不干净。 自家人知自家事,顾长卿和顾氏一族知道辩无可辩,只能认栽。 因有了证据,顾长烈被下令留在家中反思,大理寺少卿之职由旁人暂代。 当顾执收到上京传来的密信后,怒而拍桌,“圣人老儿这是要逼老夫了。” 若论往日,谁敢打杀显国公府的人? 他一不在,家中就出了事。 那就休怪他不留情面了。 底下的一干幕僚和心腹大气不敢出。 又两个月后,遂州反。 “遂州为何会反?尔等究竟对朕瞒了多少东西?”圣人在朝堂上连声质问。 吏部负责官员考核,兵部掌管武官选用及兵械军令等,户部掌管户籍财经。 若是追根究底,哪个部门都有责任。 在朝臣看来,遂州反得突如其来,反的出乎意料,又反的……好像有那么点儿道理。 这个消息是由在各地代圣人巡视天下的钦差传回的,副相郑玄亲自出列道明原委,也是要给朝臣们一个警告。 遂州之后如果还有此事,圣人决不能轻饶。 为什么遂州会反呢? 这还要从冀、汉、江州等地的水患说起。 水患之后大量流民涌入其他州县,一部分士绅富户寻机收纳,这些流民直接就成了隐户。 隐户,即为逃免租赋,躲避徭役,逃出本籍的百姓。 现在这批因为天灾逃出本籍的隐户,姓名不列入户口册。 而士绅们把这些隐户捏在手中,不仅不用向朝廷缴纳多余的赋税,手上反而还多了人可用,实在是一本万利的好方法。 同样的,这也侵害到了朝廷和百姓的利益。 隐户多了,朝廷的税就少了,朝廷收不上税,国库就不丰。 国库不丰,赈灾惠民的政策就捉襟见肘。 至于被收纳为隐户的百姓过的如何,就要看收他们的人是否是个慈悲良善之人。 算来算去,实际上最后肥的是士绅们的荷包库房,却损了朝廷百姓的利益。 水患后,朝廷减免了冀、汉、江州这种主要受灾地区一年的赋税。 但朝廷急需用钱用粮,不得已将其摊到了遂州这样相对富裕的地区。 于是遂州的赋税就重了。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相应的,摊到遂州士绅富户手中的税会被再向下摊到一些佃户长工的身上,就连隐户也受到了牵连。 水患之后百姓也很困难,且一年比一年困难。 遂州即便是日子稍微好过一些,但也没好过到哪里去,享乐的永远都是上层人士,苦的还是百姓们。 加上遂州知州不作为,甚至还在朝廷的税上再加赋税。 层层加重的赋税让百姓们喘不过气,然后就出现了佃户杀人,大量卖儿卖女都交不上赋税的人大量冲入富户和县衙里抢粮的恶劣事件。 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件事不知为何并没有人上报给朝廷。 遂州知州的治下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了头上的乌纱帽,只能出兵强势镇压。 眼看压不住了,所以就反了。 郑玄拿出了一本遂州知州的请罪折子。 折子上的大意就是哭穷和不得已。 遂州知州表示自己不是主动反的,是底下的刁民太多,他管不住,逼得他不得不反。 又说他实际上也是被人威胁的,不反就一家老小的性命恐怕就要搭在里头了。 然后又说户房穷,唯一的粮仓因为水患损失了不少,这下全部被刁民抢走,还是喂不饱他们的胃口。 遂州知州还请求朝廷派兵援助。 他写是这么写,大家却不会被他牵着鼻子走。 就有人质疑了,“遂州虽然是内陆,也是有守军的,难不成遂州所有县衙的守军都被杀了?” “他李良亭的话现在是万不敢信,此事之前我们全然不知,难道冀州上到知州下到县令,所有人都口径一致,沆瀣一气不成?未必不是他出手阻断了底下人向上汇报的路。” 当一个地方的政令只有一种声音,那不是足够优秀,就是足够混乱。 遂州显然属于后者。 而且因遂州在内陆,还不好直接出兵。 “云州、孟州等是边境,对付的是外敌,可遂州治下都是我大景朝的百姓啊,遂州知州对百姓的教化不到位,现在需要有人去履行这一职责,并安抚好各地的百姓。” 大朝会后,小朝会上也在谈论这件事。 小朝会因为人少,参与的人品级都足够高,说话也很有分量,圣人愿意听他们的意见。 派谁去遂州,这是大家今日主要讨论的议题。 几乎三分之二的人目光都同时看向了宁焰。 宁焰却出人意料的拒绝了。 这让大家愕然,因为此前他从不会拒绝任何一项任务,并且都能完成的很好。 他这是不想惹麻烦,还是不想立功? 宁焰拒绝也是有理由的,他将一封密信拿了出来。 “不止遂州,距离遂州最近的贺州也有异动。” 而在小朝会之后,宁焰把隆州和沙州的情况私下单独告诉了圣人。 站在足够高的高度去看这天下大势,方知对待事情要有所取舍。 遂州、贺州怨声载道的百姓重要。 隆州、沙州的安防同样重要。 宁焰主动领命,“臣是沙场武将,愿平定隆、沙二州,并加强边境巡防。” 大景朝边境十三州,宁焰已在云、孟、辽三地威望登顶。 再让他去平定隆、沙二州,边境军中就有接近半数的将士为他马首是瞻,这对圣人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 更何况他还要巡视其他边境。 第三百三十八章 顾二 圣人考虑了三日。 这三日他当然不是什么都没做,恰恰相反,他让其他人亲去调查。 派去隆、沙州的人把信传回,证实了宁焰的情报。 宁焰再次被召到御殿中。 圣人看着墙上的巨幅舆图,干脆利落道:“朕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然爱卿一个人未免分身乏术,朕打算指派两个人给你打下手。” 宁焰:“是。” 三日后,宁焰带着人低调离京,消息暂未传出。 对于派去遂州和贺州的人,圣人也有了想法。 有世家王家在朝为官的御史杨延和另一位谢家的谢悉,还有户部郎中,礼部右侍郎和兵部左侍郎,以及现在的屯田员外郎等人。 此去的人不少。 人一走,朝堂上清净了许多,显得更安静了。 但谁都不敢放松。 有敏锐的人嗅到了这里面的一些秘事,也有人凭借家族在外的人脉和势力得到了更深层次的消息。 但是知道之后他们就后悔了。 韩峰也是得到第一手消息的人之一,此时他正和幕僚在书房内大眼瞪小眼,悔意开始在心底翻涌。 几息后,他将条子放到火上烧了,直到一干二净才收手。 接着他开始训诫面前这些人,“此事咱们知道就好,但也仅仅是知道,其他的什么话都不要往外说,一丝消息都不能从这个房间里传出去,违令者别怪本官不客气!” 在自家书房用上了本官二字,可见韩峰的谨慎。 众幕僚一脸严肃,“是!” 不止韩峰,在地理范围和户籍上有权管辖圣宫和圣人的上京县令翟县令,也收到了同样的消息。 家族里的人主要也是告诫,让他知情就行,但不可掺和,要见机行事。 刚刚得罪了显国公府,杖责了顾五郎顾长轩的翟县令:“……” 他也把东西烧了,抬头遥望遂州的方向,喃喃自语,“等显国公的铁骑真正踏入上京,我这个县令只怕也坐到头了。” 他的声音很低。 更低的是后一句,“此事我等都知道了,圣人会不知吗?” 这话随风飘散,没人听到,也没人能回答他。 圣人只能说,他还真知道。 不仅知道,顾执告假养病在家中,实际却偷离了上京的事,他知道的更早。 只是没想到遂州也会有顾执的人。 那可是遂州,距离上京也就隔了中间两个州县,距离十分之近。 而且顾执当年以军功起势,当时他的兵最多只经过遂州,并未在遂州与人交过手。 如今他先是在边境搅弄风云,又在陈州、遂州、贺州等地拨动民心。 若不是圣人十几年前在顾执大胜朔望后,又花了五年时间逐步啃回了一点兵权,加上牢牢掌控住的禁军十六卫,他屁股底下这个位置只怕早就易主了。 不,就连禁军都被顾执安插了人进去,还在顾家状告宁焰冒充身份、以及隐瞒朔望王女一事的御殿上,竟就敢在暗中威胁宁焰。 这不只是威胁宁焰,还是在威胁他这个皇帝! 时至今日,虽然肃清了一批人,重新收拢禁军,又提了心腹张翔上来管理禁军和京兆府,圣人每每想起仍然直冒冷汗。 所以圣人已经不可能再容得下顾执了。 君臣相携二十余载,终究走到了反目成仇、互不相容的地步。 这次圣人没有再为显国公遮掩,很快大家就知道了在遂州和随后的贺州之乱中搅弄风云的人是谁。 大景朝的从一品国公,唯一的实权国公。 ——显国公! 从前大家是闻显国公必尊,如今是闻顾执色变。 圣人顺势让张翔派兵围了显国公府。 里面的顾家二房随之爆发了一阵激烈的争吵。 二太太:“我就说当初分家的时候我们也搬出去,是你偏要留在此处,现在不仅我的五郎受了板子,我们现在所有人都出不去了,你高兴了?心里舒服了?” 顾二老爷:“……我哪儿知道大哥竟然能干出这等事,他,他从来也没告诉我过呀。” 二太太掉眼泪,更不相信他的话,“你把这话往外说,看看谁能信?你别忘了,你四品的官职都还是因为大哥才有的,受了人家的恩惠说这种话,别让人家听了说你忘恩负义。” 顾二老爷脸色灰白,坐在凳子上呆愣愣。 坐了会儿,他突然起身往外冲。 二太太起身:“你去哪儿?” 顾二老爷头也不回,“去找长卿。” 顾长卿正在显国公前院书房。 今时今日的显国公府终于达到了顾长卿想要的冷清,他在自己的书房里围炉煮茶。 今年的秋冬寒得越来越早了。 顾二老爷进来时,屋内暖融融的,暖意让他的脸上多了丝红润。 顾二老爷坐在侄儿面前,因他的安稳而心静了不少。 “长卿啊,你能不能跟二叔透个底,你们到底要干什么?我们还能出去吗?什么时候可以出去?” 顾长卿不止煮了茶,还倒了酒,“二叔想喝什么?” 顾二老爷什么都不想喝,只顾着问:“我有官职在身,现在也出不去了,此事太过严重,你们跟族中通过气吗?” “你也是,这种事怎么能不告诉二叔呢?好歹大家一起商量着来,或许会比现在更好。” “对了,你二婶说了,她说我们之前已经分了家……她想搬出去。” “二叔想喝什么?”顾长卿又问一遍。 顾二老爷真的不想喝,不过给他面子,考虑到天冷,选择端了一杯酒下肚。 顾长卿轻笑,“二叔已经做了选择。” 顾二老爷一头雾水。 然而下一刻他捏住脖子瞪大了眼,“你!你给我喝了什么?” 顾长卿垂眸去挑炉子里的炭,“二叔受了家中几十年的好处,现在选了最合适的时机加以回报,实乃有情有义。” 顾二老爷脱力倒了下去,两眼凸出来直直看向顾长卿。 顾长卿又道:“二叔放心,二婶他们不会有事,五郎既已救回,我也不会让他出事,此事之后,他们自可选择离开还是留下。” 顾二老爷死不瞑目。 顾长卿将茶水倒入刚才喝掉的那只酒杯中,涮了涮直接泼进了炉子里,随后便走了出去。 一个时辰后,顾长卿对外面站着的顾二老爷的管事道:“二叔被刺客所杀,报丧吧。” 管事从小就随侍在二老爷身边,十几年前还是小厮,如今成了管事,也是顾二老爷最忠心的管事。 听闻此等噩耗,管事顾不得礼法,上前几步推门而入。 第三百三十九章 普通 就看见躺到在地上的二老爷胸口插了一支箭,四周氤氲出一片血色。 “二老爷!”管家悲恸大哭,声音凄厉而破败。 顾二老爷被刺杀的消息随着这道声音传到了府外。 显国公府有人死了,死的还是家里的主子,更是朝廷命官。 此事非同小可。 圣人不能坐视不理,只得一边让人去调查凶手,一边又让看守的士兵注意一些,不得阻拦其府上丧葬丧仪的一切流程,同时也答应了显国公府为顾二老爷设灵堂祭奠等事。 一时间,比起此前冷寂深深的宅院,显国公府也算得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只是当这个消息传到远在沙州的宁焰耳中时,他罕见地表达了自己的顾虑。 “人多虽然眼杂,却也极易混淆,顾二老爷身为顾执之弟,生死又岂能如此轻易,顾执只怕会借此事煽动军心扰乱民。” 他正色道:“下令,明日我亲去沙州交涉,隆州那边让十二盯紧了,时间不等人,务必双管齐下。” 单一:“是。” 大景朝的紧张局势剑拔弩张。 这边,远在朱蛮的宋欢喜也见到了传说中的朱厌大将军。 此朱厌并非宁焰,不过也跟宁焰有些关系。 宋欢喜借用宁焰的关系与之交好后,成功瓦解了朱蛮国和顾执的盟友之情。 事情总算又更近了一步。 等她暂时松一口气时,冬天到了。 单九给她披上斗篷,陪同她坐在朱蛮国一片草地的山坡上,遥望远方。 “单九,我想写信。”她突然说。 单九没有问为什么,而是问:“写什么?” 宋欢喜摇头,“不知道。” 总觉得一定有很多话要说,细想后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单九:“那就不写。” “不写?” “嗯,不写。”单九坐姿相对随意,不过不管怎么坐,背一定是直的。 她说:“现在远比从前好,以前在主子身边时,入睡都不会太沉,必须时刻把自己的命当命,千方百计才能活下来,执行任务时,命反而最不值钱,同袍战死是常态,甚至在一开始,我们就知道这是一次有去无回的任务。” 以身赴死,却又向死而生,这是他们的常态。 宋欢喜很少听她说起从前,她也不好问,毕竟并不是什么美好的经历。 今日见她提起,就难免多问两句,“在宁焰身边,很危险吗?” 单九摊开双手给她看,和一般女子的葱白如玉不同,单九的手上伤痕累累,没有那些轻柔纤细,厚厚的老茧不像她这个年纪该有的东西。 单九不觉得丑,反而说:“这是勋章。” “嗯?” 单九:“每次受伤,却都能活下来,受伤的地方就变成了勋章,向所有人展示我的实力和我该得的运气。” 所以单九冷静的语气里多了一丝自豪,“活着的人还有一项任务,每年会向牺牲的同袍敬酒,以示铭记。” “而但凡有人牺牲,主子会给其记大功,主子说他们不该死,亦不是该死之人,他们的付出会有人看到,也会有人永远记得。” 所以不必写信,心里记得就行。 “我好像没有问过,你们为什么会跟随宁焰?” 单九想了想,“……不知道。” 宋欢喜看向她。 单九:“属下并未说谎,只是一个契机跟了,然后一直跟了下去。” “那你们看对焰是什么态度?” 单九神色肃穆,语气恭敬,“他是我们的主子。” 好吧。 宋欢喜再一次见识到了宁焰对他们的影响力。 “他那样的人,似乎做什么都能做好,的确让人佩服。” 单九补充,“但会很累。” 那倒是。 宋欢喜以前还梦想做一个无所不能的大英雄,能力卓绝,庇护双亲,让所有对她好的人都过上好日子。 直到现在方知,做为一个人,不为这个世间添乱,能做好自己,保护好父母,就已经很不错了。 因为有时候做一个普通人都很难。 至于成为宁焰那种人,无千锤百炼不能成之。 “王女,大事不好。” 朔威的到来打破了此处的宁静,他的话更让人心中一紧。 朔威:“大景朝显国公要清君侧!” “什么?”这是什么理由? 朔威:“大景朝皇帝病了,已多日不能上朝,朝中由副相郑玄主持,显国公扬言皇帝身边奸佞当道,有人拿顾家二老爷祭旗挑拨他们君臣之间的关系,不希望圣人听信谗言,所以要清君侧以维护正统。” “然后?” 朔威咽了咽口水,“然后显国公集结遂、贺等州县的兵力向上京进攻,如今已占下整个大景朝三分之一的城镇。” 而且这件事发生突然,或许有人早已做好准备,但顾执带给大家的震撼依旧。 三分之一,若非顾执年老,没有时间再等下去,再过个十年,大景朝跟谁姓还真说不定。 “上京的顾氏一族如何?还有顾长卿等人呢?” 朔威:“似乎跑了,只留下几个族老主事。” “这件事宁焰肯定知道了。”宋欢喜几乎不用想。 她偷来的半日闲不得不提早停止,“单九,走,我们快去谜沙国。” “是 。” 他们不仅要去谜沙国,还要留人在朱蛮,以免才谈好的事情遭朱蛮反水,毕竟显国公已是今非昔比了。 花了一日时间安排部署,宋欢喜带着单九奔赴谜沙。 大景朝内部已经如此不易,她不能再让外敌大肆入侵。 不只是为了朔望国,还为了宁焰。 …… …… …… 由当朝最负盛名的显国公掀起的内乱,是一场切实载入了大景朝史册的大事记,更是往后一百多年上至君臣、下至百姓都不敢忘怀的混乱。 因为这一次的教训太深。 自此之后,君臣之间不讲情谊,只讲尊卑。 为君者时刻提防臣子篡位,为臣者日夜提防皇帝暗杀。 君臣的关系达到了空前的紧张,并在很长一段时间延续下去,以至于大景朝的历史上再也没有一段君臣佳话供后人传颂了。 在这场君臣的纠纷中,有多少人徘徊努力已经不得而知,史书上仅有的寥寥几笔,就把自永元五十年开始的这场人间炼狱记录在册。 永元五十年冬,帝危,显国公顾执清君侧,君臣对立,大景朝半壁江山险落他人,国朝水深火热,百姓民不聊生。 副相郑玄命万户侯为征西大将军,擒叛贼顾执,重振山河…… 第三百四十章 君臣 永元五十三秋,叛贼顾执被征西大将军斩于马下。 征西大将军宁焰加封定远王,是整个大景朝几百年间唯一的一位异姓王。 这场战役,史称永元之乱。 永元五十三年的圣人已经华发丛生,双目浑浊,眼皮往下耷拉遮住大部分眼瞳,他已经没有多少日可以活了。 回顾这一生,如今已过花甲之年的他自年少九岁时登基称帝,至今掌五十余年国朝吏政。 从少年到青年,从青年到中年,再至老年。 不敢说每日每夜殚精竭虑,却能道一句勤勉敬业爱护子民。 他欲延续祖宗万世基业,造福天下黎明百姓,将大景朝推向中兴。 这是自少时初登帝位便有的雄心壮志。 然,所谓在其位谋其政,后世史学家专注分析大景朝这场无比出名的内乱,最后还是把错归咎到了圣人身上。 显国公,一个显字,道尽了显国公顾执数不清的丰功伟业和尊贵恣意。 但也是一个显字,让显国公顾执暗中滋养了反心。 一段又一段相似的历史告诉了一批又一批人,一山不容二虎,一国不容二君。 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 是永元帝的纵容导致显国公迷失了初心,背叛了他们曾经的君臣之情。 史学家们认为永元帝幼年登基,失去了本该有的孩提欢乐,因此极重感情。 鲜衣怒马的顾执让永元帝似乎看到了另一个自己,所以前面至少三十年,永元帝对顾执的态度就是一个字——宠。 只不过很多时候,宠臣和佞臣只有一字之差,也只在一念之间,也就是这一念之差,阻拦了永元帝的宏图霸业,彻底消磨掉永元帝的雄心和野心。 他们不知道永元帝真实的内心想法,只能从一段段历史上去猜测永元帝对顾执这位少年好友的复杂心情,因此才会在得知顾执死讯后的半年,于圣宫御殿驾崩。 看,就在驾崩当日,永元帝都在处理政务,怎能不说一句勤勉。 当然,对于永元帝之死,后世人也有不同的看法。 一部分人认为永元帝是被顾执的背叛打击得失去信念。 还有一部分人则认为永元帝的死主要归因于他的几个儿子们夺嫡。 太子病死,二皇子至五皇子都至壮年,六皇子和七皇子年纪还小,几乎没有可能。 顾执谋反,与显国公和薛氏一族关系密切的三皇子被关在府中,直接失去夺嫡可能。 二皇子和四皇子、五皇子争得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就是在这种背景下,永元五十年冬至永远五十三年秋的这三年时间,朝堂上站位的人尤其多,且立场反复,时有摇摆。 再加上圣人时常卧病,无法处理朝政,三个皇子轮流辅国,便同顾执一般养大了他们的野心。 不同的是,三位皇子对于只有一步之遥的帝位几乎是唾手可得,完全不用像顾执那般筹谋多年,最后落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他们的对手有限,支持他们的人却有很多。 可以说,他们比顾执幸运,因为他们生在帝王家,夺嫡堂堂正正。 也可以说,他们不比顾执幸运,因为帝位只有一个,他们至亲之间在互相残杀,一旦一方败落,失势或死去的人将是一群又一群。 他们身兼重担。 天家无父子,只论君臣。 永元帝自永远五十年冬大病一场后,就开始下定决心为王朝择选新的主人。 他在位多年,儿子们都很大了,这么多年也没有一个儿子想让他真正立为太子。 现在他不得不从三个儿子中选出最佳候选人,因此要通过儿子们处理政务进行考验。 但不幸的是,三个儿子都让他大失所望。 儿子辈已然如此,孙子辈长成的平庸,未长成的看不出以后。 所以永元帝最后才立了皇七子璟为太子,并让原先的太子太傅亲自教导,还给他留了宁焰、张翔、郑玄等一众能臣干将。 之所以封七皇子霍璟而非六皇子,封储君的诏书上明确写了缘由。 七皇子霍璟生于除夕,祥瑞环绕,朝中喜事不断。 第一件,永元四十九年的雪灾稳定。 第二件,冀州匪寇平定。 第三件,云州大捷。 是的,因为时间离得近,永元帝直接把云州大捷也算在了七皇子的头上,认为是他的出现才助大景朝度过了难关。 且其生母因为他由八品采女一跃升为正四品美人,得封号为祈,可见他为自己母亲带来的荣耀。 毕竟连升四级的荣宠整个永元帝后宫找不出来第二个,并且圣人也在祈美人之后,未再踏入后宫。 不论如何,七皇子身上总是带了一些神话色彩。 而事实证明,他也的确是大景朝历任帝王中最具神奇色彩的人。 他的父皇为他扫清了最大的障碍,也留下了不小的考验,于是虚岁年仅六岁的永安帝霍璟,就随着他父皇铺设的路开启了极富传奇色彩的一生。 后世人认为永元帝一辈子最正确的选择就是慧眼如炬,选择了还看不出性格的七皇子继任。 但永元帝一生中最大的不幸,就是在年少时遇到了最亲密的朋友,也是最强大的敌人——顾执。 只不过,不论后世人如何猜测评价,永元帝都已经看不到了。 他的一生跌宕起伏,有过欢乐,有过悲伤,有过怜悯,也有过愤怒。 作为帝王,他高处不胜寒,没有长辈的引导,自小就在摸着石头过河,一旦对了,得不到夸奖,一旦错了,却要被朝臣劈头盖脸的劝谏。 圣人不好当,年少登基的圣人更不好当。 因为他没有试错的成本,他的每一项政令甚至每一个决策,都关乎着天下万民,不敢行差踏错半步。 可他真的没做错过吗? 永元帝不想自己评价自己。 作为一个圣人,爱护子民是他的天性,他要海晏河清,要万国来朝。 这些他也都做到了,只是维持的时间太短,流光一样稍纵即逝。 又或者说,他其实从未看到过真正的海晏河清,因为他很少离开圣宫,更少离开上京,他没有机会去民间微服私访,所以许多话都是朝臣们说给他听的。 唯有顾执不同。 领兵作战他骁勇敢当,三军将士他一呼百应。 顾执长在贵族里,生于伯爵家,又是顾氏族人,天生的人上人。 同时他能吃苦,能耐劳,还能面不改色去乡间陪村民种田,感受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苦与充实。 他见过锦绣繁华,也见过饥民困苦。 人生暮年,永元帝仍能回想起那一幕。 第三百四十一章 帝崩 当时年少,他们君臣二人登顶城墙,顾执站在他身侧,与他共赏这万里山河。 顾执曾亲口对他说过,愿天下无饥馑,愿地方无冤案,愿万万人所得皆所愿,所愿亦所求。 那是顾执的梦想,也是永元帝的的目标。 他们一路向前走,君臣立志携手开创太平盛世…… 只可惜,他们中途走散了。 这一场内乱造成了多严重的后果呢? 陷入战乱中心地带的地方十室九空,周边被波及的城池百姓妻离子散,城内战火蔓延,村庄十不存三。 冲天的哀嚎无人在意,被糟蹋的粮食闻者伤心。 偏偏他们不是抵御外敌惨遭杀害,而是被自己人的战火侵扰,何其无辜! 每每思及此,想在史书工笔下留下千秋工业的永元帝都惊怕痛悔。 他是王朝的罪人! 只这一项就足以将他在位五十余年间的所有政绩毁于一旦。 永元帝在生命的最后,只留下了几个大臣。 君臣几人在御殿的内殿中相顾无言。 永元帝脸上一片灰败,无尽的失意和挫败让他满头白发。 所有人都在等,等永元帝最后的遗言。 太医、大臣、王庆、起居郎等人都在,他们屏息凝神。 但整整两个时辰,圣人只说了一句话。 他拉着宁焰的手,突然间情绪无比激动,脖颈上血管暴起,浑浊的眼紧紧地盯着他。 “护佑璟儿,护佑他成年!” 永元帝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 举国无双的定远王,璀璨夺目的战绩和辉煌耀眼的身份,再加上万众归一的民心及指点江山的权利,如今的宁焰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但当永元帝驾崩,一个垂髫小儿是否能稳坐皇位,届时局势如何,都将变得模棱两可。 永元帝没有多余的余力去争夺宁焰手中的兵权,除了他得胜还朝后上交的那一半兵权,他手中握着的将士仍旧极有可能让山河飘摇。 那些都是能征善战的悍将,不仅对战顾执手下的兵,还强力抵御住了外敌。 谁都不会怀疑,如今的宁焰只要一声令下,那皇位多的是人拱手送来。 所以永元帝才会担忧,会亲口要他的承诺,要他不生反心,要王朝的新君平安成长。 如果有人告诉刚登基的永元帝,在五十几年后他会亲手把江上和太子交到一个最初看不上眼、只有利用的臣子手上,他是万万不敢相信的。 可事实就是如此,也的确发生了。 他还不想成为灭国帝王,所以他要求宁焰保护他的孩子,保护新君。 虽然这个理由很合理,但在场的大臣们还心中一紧,他们在等宁焰的回答,那将决定着大景朝的未来。 不过宁焰的行为出乎大多数人的意料。 他任由永元帝拉着他的手,亲口承诺,“臣,会尽力而为。” 得他这句话,强撑最后一口气的永元帝甚至来不及看太子最后一眼,就那么遗憾离去。 王庆疾步上前,伸手去探圣人的鼻息。 过了一会儿,他跪趴在地,大声哭嚎,“圣人驾崩!” “圣人!” 群臣痛哭, 百官伤悲。 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休养生息后半年的永元帝葬礼都办的很盛大。 …… 永安元年,太子霍璟即位。 小小的孩童还没从失去至亲的伤心中回过神来,就憋着泪珠爬上宽大的龙椅上坐好,第一次接受百官朝拜。 实际上他的双脚都够不着地,离地还有很远的距离。 他不是很懂,只能按照王庆的提示让大家起来。 天气寒冷,殿外鹅毛大雪簌簌飘落,冷风将大雪从朝堂吹向宫外,吹出上京,吹到千家万户,也吹向了遥远的朔望。 朔望国地处南方,今年难得的下雪,望茴茴和朔煌光都高兴疯了。 他们在雪松宫最大的花园里接雪玩儿。 望茴茴念了句最近新学的句子,满脸期待道:“瑞雪兆丰年,咱们雪松城难得下一回雪,只希望这雪下得大一些,再大一些,那样一来,阿弟,我们就可以玩儿雪仗,堆雪人了!” 朔煌光脸上也有期待,不过还算理智道:“阿姐,雪松城十年都不下一场雪,就算下也不会太大,你看,这雪落到地上一会儿就化了,怎么可能堆雪人?” 这话刚说完,脑袋就被拍了一下。 他捂着头看向阿姐,就接收到阿姐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你真是笨死了,我当然知道,但是我说的希望希望,你不知道希望二字是何含义吗?要不要我去给你的先生告状。” “阿姐你欺人太甚。”朔煌光怒瞪她。 望茴茴垂眸俯视他,一脸不屑,“你与我同岁,还比我矮,就欺负你怎么了?” 朔煌光:“……” 朔煌光忍不住开始拔头发了,拔下一根头发,他勇气上来些,“阿姐,我要跟你打架!” 望茴茴:“打就打,谁怕谁?” 姐弟二人对视一眼,很快就头碰头,手推手地打了起来。 不远处的暖阁里,朔东流和望瑰漪坐在窗边悠闲喝茶,对楼下两个孩子传来的打闹声置若罔闻。 他们夫妻二人的注意力主要还是在大女儿身上。 三四年了,这三四年大女儿很少回来,都在外面走动。 算一算,自从女儿找回来,他们一家还从未在一起过过年。 望瑰漪拉着女儿有些粗糙的手,心疼地给她抹手霜。 “溪溪啊,大景朝的事了了,今年咱们还是别出去了吧,他们都打完仗大半年,你却迟迟不归,我和你阿父都担心得要亲自去找你了。” 宋欢喜跪坐在二人的另一边,闻言顺从地点头,“好。” “真的?” “嗯,不出去了,留在家里等过年。” 女儿亲口所说,让夫妻二人眼前一亮。 朔东流自认现在气氛正好,于是趁势旧事重提,“那个,溪溪啊,朔北望那小子对你痴心不改,三年未娶,你看,你要不就嫁给他得了?” 望瑰漪也有此意。 距离宁焰当初答应的最多一年,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年有余,不,应该说快四年了。 他们打仗都打了三年,从永元五十年冬打到永元五十三年秋,然后他们的圣人就不好了,缠缠绵绵了大半年还是驾崩了。 朔东流和望瑰漪等啊等,迟迟等不来宁焰。 要说前面三年,国家大事为重,他们不是不能忍,毕竟都是通情达理的人,不可能让人家从战场上跑出来娶他们的女儿啊。 结果三年大战结束,他们没等到宁焰。 大半年后永元帝驾崩,还是没等来宁焰。 如今大景朝新君上位…… 这个冬天他们都已经不想了。 第三百四十二章 心大 而且,他们的女儿不是没人要的! 不说前头千挑万选出来的三个孩子,就是这几年的新贵中也有不少人想要迎娶王女。 但都因为女儿不在朔望,他们不得不忍痛拒绝。 现在好了,女儿再次回来,夫妻二人赶紧把这事儿提上日程。 望瑰漪道:“虽然我跟你阿父还想多养你几年,或者就让你在我们身边,可女儿大了,总要出嫁,你现在年龄正好,嫁了人生个孩子,不论你想在宫外住,还是常住雪松宫,我与你阿父都欢迎,而且你两个弟弟妹妹也希望你回来。” 别看望茴茴和朔煌光嘴上说着不喜欢宋欢喜这个长姐,实际上心里明镜一样。 天生的血缘亲情是斩不断的,还有朔东流和望瑰漪二人自他们抓蛇捉弄大女儿后,就隔三差五地给他们讲述宋欢喜的不容易。 长姐在外面受了那么多苦,遗落在外事很可怜的一件事。 望茴茴和朔煌光也不是心硬的人,心一软下来,嘴虽然还硬,却会在听到别人偷偷议论宋欢喜年纪大不好嫁人时怒怼回去,并且还在人走了后悄悄套麻袋把人揍了一顿。 弄得望茴茴和朔煌光都不愿意和那些人玩儿了,还是望瑰漪看着不好,不利于孩子成长,才让他们去和一些被冤枉的人道歉。 至于真的说了溪溪坏话的,哼,望瑰漪向来是个护短的人。 楼底下姐弟二人打得热火朝天,楼上的望瑰漪有些头疼,脸上却是笑着的。 “溪溪啊,你看他们,还在襁褓中的时候,那么小一点儿,弱的像是活不下来,可你看他们现在,十几年过去,都能领着宫女太监到处打架了。” “所以这人啊,一个时间段有一个时间段的想法,也有不同时间段的活法,你三四年前不想成亲,态度坚决,阿妈依了你,如今呢?你总不能往后的五年十年都不成亲,到最后膝下一个孩儿都没有吧。” 宋欢喜听他们说了这么多,知道他们是为她好,低头失笑,“母后,我会嫁人的。” 朔东流直起身子,“那你什么时候成亲?” “是啊是啊,你何时成亲,想嫁给谁?”望瑰漪也着急问道。 宋欢喜刚想说话,朔东流就嘟囔,“可千万不要是宁焰,纵然他如今是定远王了,我们也不稀罕。” 宋欢喜的话堵在了嗓子眼里。 望瑰漪也劝,“你们已经三四年没见了,你又怎能知道他对你的感情还一如从前呢?你们这样聚少离多,再好的感情也经不起考验的。” 宋欢喜没有生气,更理解他们为她的担忧和考量。 不过她还是说:“我承诺过他的。” “可他没有履行他的承诺呀。”朔东流着急道:“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他把你从十八岁拖到了二十二岁,女子最美好的年华,全都被他给蹉跎了。” “没有。”宋欢喜可以很肯定地回答他们。 “父王,母后,这三四年的外出,是我从前想也不敢想的事,我很小的时候从未想过能出杏花村,可等真的出了杏花村到了上京,我才知道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环境改变眼界。 从前她的天地里只有杏花村和大怀山,还有阿爹阿娘。 后来她的天地被迫扩大到了上京,见识到了名流权贵。 再后来她来到了朔望,才知道家外还有家,国外还有国。 这几年在笸箩、谜沙、朱蛮、齐国、西罗等国家四处游走。 起初是为了明确的目的,等宁焰不需要她的时候,她便只为自己。 为自己去看过这个世间,方意识到从前的自己有多坐井观天,也会意识到许多事情皆如浮云飘过。 山川河流,万古青葱,人在其中只不过是沧海一粟。 把人看得小了,心就大了,心一大,能装的东西就多。 装的东西多了起来,才会醒悟以前那个为了丁点情绪就敏感忧郁的自己有多不值。 正是这一次出行,让她的心境越发宽广豁达。 她还是喜欢宁焰的,但如今最喜欢的,已经成为了自己。 所以与其说她守着宁焰不嫁,不如说她现在还无意成亲。 因为,不论是大景朝还是朔望国,好像没有几个人能理解自己的妻子心在外面,而不在内宅之间。 宋欢喜觉得自己回不去了。 她再也不是刚嫁入显国公府,被薛氏等人刁难后只能趴在窗边、或站在院子里抬头仰望头上四方天地的女子。 当然,她对自己的变化并不排斥。 如果宁焰也要将她困在内宅,她也是不会嫁给他的。 “往后三年,我想带着我爹娘到处走走。”宋欢喜说。 “去哪里?”朔东流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他们和我一样,从小小的杏花村开始,见到了许多本以为一辈子见不到的人和事,我阿娘的病只能那样了,而且他们年纪也不小,我想带他们出去散散心,说不定阿娘的病能更好一点。” “然后呢?”朔东流心间酸涩,女儿有一对养父母,比对他们这对亲身父母还亲,这是不可更改的事。 “然后?”宋欢喜看着他们,笑了笑。 她发出邀请,“如果你们不介意,我也想带你们出去转一转。” 她说:“三年后,小弟就十七八了,到时候如果父王愿意放下手中权柄交予小弟,你们二人也愿意和我同往,那我也想让你们去看一看这个世间的波澜壮阔。” 朔东流瞬间心不塞眼不跳了,还有些高兴,“真的?” 宋欢喜点头。 朔东流就去看妻子。 望瑰漪也有些激动,女儿没有忘了他们。 她开始傲娇起来,抬起下巴,“那要看你阿父舍不舍得下权利了。” “胡说,我怎么可能是栈恋权位之人?”朔东流兢兢业业这么多年,早就累了,“要不是光光还小,还天真单蠢,每日跟在茴茴身后吆五喝六的,我早就把这国君的位置交给他了。” 说罢他还不解气,一锤桌子,“但凡能成熟那么一点儿!” 这么想着,底下几哇乱叫的声音就显得很讨厌了。 朔东流把头探出窗外,对着下面两个孩子大吼,“住手!还不快上来,天寒地冻的在外头打架,回头病了又要我与你们阿妈照顾,一点儿都不让人省心,你们快跟你大姐学学!” 惨遭无妄之灾的望茴茴和朔煌光:“……” 阿父有令,不敢不从。 他们不甘地瞪了对方一眼,同时扭过头去,还哼了一声,背对着背往暖阁里走。 随侍的宫女太监们赶紧一边拉一个,把自己的小主子拉下去沐浴更衣。 第三百四十三章 久别 等一大家子终于坐在一起,朔东流看了一眼大女儿,又瞥了一眼两个小的,抬手让人上菜。 今日是冬至,朔东流提前一日宴请百官,这一日只想一家五口吃个好的,吃得清净。 想到她说的远行,朔东流古安附耳过来,“你去把那对夫妇也叫来。” 他的声音不大,却也不小,宋欢喜听见了,她的脸上带了笑意,“多谢父王。” 朔东流笑笑,顿时觉得自己做的很对。 等宋阿爹和宋阿娘过来时,暖阁里的人都在等他们。 自从被欢喜接到朔望后,宋阿爹和老婆子其实与这对君王夫妇没有多少交集。 他们来了之后得到的待遇是极好的,吃穿用度,衣食住行,方方面面,只要有需求,那些宫女太监就一定会满足他们。 这是宋阿爹大半辈子连想都不敢想的生活。 他知道得到的这一切是因为谁,加上自身性格原因,不会狐假虎威,要求也尽量少,不给他们添麻烦。 这几年欢喜不在,大家大多都是各过个的。 有时候朔东流想示好请他们来用膳,两对夫妇同处一室,互相还会有些不自在。 更不自在的是宋阿爹,他是农人,天然对权威具有一定的畏惧,更何况老婆子还是这样的病。 渐渐的,次数多了,朔东流也看出来了,之后除非大女儿在,否则他不会主动让宋家夫妇来和他吃饭了。 这几年双方就像两门关系不太亲密的远亲一样,都知道彼此的存在,偶尔也吃饭聊天,除此之外很少有交集。 今天是难得的团圆宴,宋阿爹扶着老婆子过来的这一路上都多有紧张,直到看到了欢喜才好。 宋欢喜起身将他们迎入座,望茴茴和朔煌光也站起来给二人行礼。 他们是小辈,这对夫妇又救了他们大姐,所以他们也要礼遇。 这是阿妈和老师教的。 宋阿爹受宠若惊地连连拱手,然后才在欢喜的身边坐下。 朔东流看着这一大家子,执起筷箸,道:“那就开宴……” “陛下,外面有人求见。”古安听了小太监的禀报,立即上前来报。 “谁?”朔东流有些不高兴,谁这么不识趣。 古安躬身,“自称是大王女的未婚夫。” “你说谁?”朔东流筷子差点儿掉在桌上。 谁这么大言不惭,敢肖想他的女儿。 古安重复一遍,“说是大王女的未婚夫。” “啪。”他一把将筷箸拍在桌上,意识到来的人身份,脸色顿时黑了下来。 “他在哪儿?” 古安:“人在院外。” 想了想,古安又道:“北望公子也来了。” 朔东流刚要让人滚的话咽了回去,突然笑起来,“好,很好,那就让他们进来吧。” 不是人人都能见到朔望国一国之君的。 宁焰之所以能够畅通无阻地进入雪松宫,全赖于四年前离开时宋欢喜给他的令牌。 那枚令牌被他很好地收起来,决定要来朔望时,被他特意找了出来。 四年过去,令牌新旧如一。 他凭借着这枚象征宋欢喜身份的令牌到了静溪殿,一问才知人不在殿内,而在暖阁。 所以他就过来了。 不过很不巧,刚到暖阁外,迎面就走来一个儒雅俊朗的男子,和顾长卿同一个类型。 宁焰认识这人,朔北望,他传说中的情敌。 差点就和宋欢喜成亲的男子。 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他让人进去通报,那边朔北望也遣了人去通禀。 最后小太监出来,让二人一同进去。 朔东流等人几年未见宁焰,对他身上发生的变化都有所预料,真正见到却还是吃了一惊。 如今的宁焰是个很成熟的青年人,四年前偶尔可能还有些少年气,现在完全没有了。 他的棱角越发坚毅,眼神淡漠暗藏锋锐,气势收敛的时候,整个人都沉静下来,给人一种静水流深的不可测之感。 其实已经比大半年前好很多了。 大半年前刚下战场的宁焰,浑身都冒着一股血腥之气,杀伐狠厉如狼,如一柄茹毛饮血的宝剑,只知道杀人不通人性,谁见了都害怕。 如今这头狼学会了隐忍,又或者说,是时间让他淡去了戾气,变得平和起来。 却更让人不敢小觑了。 朔东流都隐隐为他这股气势感到心惊,早就知道此子绝非池中之物,如今看来所料不错。 但,这并不能让他原谅宁焰的毁约之举。 宁焰任由他们打量,神色如常地弯腰行礼,谦逊不已,“陛下,王后,晚辈来晚了。” 朔东流回过神来。 朔北望跟在后面,也道:“陛下,臣也特来贺礼,祝愿陛下王后和王女储君们冬至快乐。” 冬至是朔望国人很看重的一个节日,这话朔东流听了很开心,当即就叫朔北望入座,安排在了大女儿身边。 至于宁焰,他随手点了个边角的位置,“你也坐吧。” 那个位置和宋欢喜的位置刚好呈对角,两人之间隔了好几个人,是最远的距离,也是最近的距离。 宁焰顺势坐下,对宋阿爹宋阿娘也低声问候了几句。 他抬头就能看到对面的宋欢喜。 四年间仅有书信来往,未能得见真人,来之前所有的不确定都在看到她的这一刻安定下来。 他微微一笑。 宋欢喜也回以一笑。 朔东流先用筷箸夹起一片羊肉吃了起来,其余人才纷纷动筷。 他们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朔东流就看向大女儿和朔北望,越看越满意,越看越登对。 “溪溪啊,北望这孩子很是孝顺,今日这么多王公大臣,就他一个人来了,可见他对我们的重视。” 朔北望当即起身,“这都是为人臣子因当做的,陛下乃天命所归,万民所向,朝中的大臣们虽然没来,也都在心中念着陛下和王后呢,臣只是运气好,恰能在今日得见天颜,现在还能坐下与陛下一道用膳,是北望之福。” 这话说的好听,朔东流心花怒放,示意他不必拘礼,可以坐着回话。 朔北望笑着应了声“是”。 君臣之间你来我往,朔北望很会说话,又会说好听的话,还不会让人觉得他是谄媚,连宋阿爹宋阿娘,以及望茴茴和朔煌光都笑眯眯的。 为了团圆而设的圆形餐桌上,热闹的气氛持续了很久,可以说是宾主尽欢,除了个别人外。 宁焰不住抬眼去看宋欢喜。 这个朔北望比他想象中棘手。 用了膳,朔东流和望瑰漪身边一人带一个,把大女儿和朔北望叫走了。 宁焰站在门口,目送他们远去,久久未动一下。 第三百四十四章 天定 宋阿爹陪着歇了一小会儿的宋阿娘出来。 看到他,想喊他,又不知道该不该喊,一时有些踌躇。 还是宁焰发现身后的动静,转过身去,面色柔和,“伯父,伯母。” 宋阿爹就扶着老婆子走过来,“刚才席间听欢喜说,你已经是定远王啦。” 宁焰点头,“是的。” 宋阿爹站定,惊觉现在要仰头才能看到他的脸了,“那可是大官儿了,你这么大的官儿从大景朝到朔望,有没有危险啊?” 宁焰淡笑,“不会有危险。” 应该说,那些人见了他,是那些人有危险才对。 宋欢喜不在这儿,他于此处多待无意,索性陪着二老回去。 路上宋阿爹和他唠嗑。 宋阿爹这三四年间一直住在这里也有些寂寞,吃穿住行是不用愁了,可到底寄人篱下,难免自觉束缚。 “听欢喜之前回来说过一次,大景朝打仗了,那顾老爷,不,那显国公,他反了?然后你就去跟人家打架了?” 宁焰没有纠正他的话,只低声解释,“这几年没有来看您和伯母,是我的错,顾执带人公然背叛圣人后,圣人怒急攻心,也不好过……这场仗一直打了三年才结束,三年间,战乱给大景朝造成了不少损失,这大半年圣人驾崩,我留下扶持新君上位,帮忙决策一些问题,如今才有些空闲。” 其实事情远没有他说的这么平淡和简单,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道尽的。 不过在老人面前,他不好说的太多,一切以让他安心即可。 宋阿爹果然很心安,他远在战场之外,完全感受不到那种紧张和难过的气氛。 只是他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年岁大了,经历的事情也多。 他拍拍宁焰的手,表示理解他。 “打仗是我们所有人最不想碰到的事了,想想十多年前,不对,应该是二十多年前了,那时候也是大仗小乱不断,又闹饥荒,我和老婆子也是经历过食不果腹的日子的。” “仗打完了就好。”他一脸欣慰,“你长大了,和以前来我们面前的样子大不相同,让人更放心交托,这是你的本事……但是我似乎又觉得你没变,呵呵,不知道以你如今的地位,可还愿意在我们家鸡跑了的时候为我们将鸡捉回来?” 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在宁焰的脑海中甚至早已褪色。 这只是很小的一件事。 他慢悠悠地回忆,终于从许多片段中翻出了一一帧画面。 那还是很早之前,宋欢喜和顾长卿未和离的时候。 那时候他们刚得知宋阿爹和宋阿娘被薛氏和柳月涵赶出雪苑,并带到了上京西市的破落宅院里。 当时正逢一个叫李三的九流混子在院子里找他们的麻烦,把院子里的很多东西破坏掉,笼子损坏,鸡也被惊走。 宋欢喜那时候抱着宋阿爹夫妇二人伤心大哭,他则不知怎么想的,一身轻功用在了抓鸡上,将送回了它们该去的地方。 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如非今日宋阿爹提及,宁焰都已经忘了。 当日愿意帮宋欢喜抓鸡,如今,他自然也愿意。 如此想,也如此回答,“愿意。” 宋阿爹连连点头,“我就知道你没变。” 宁焰沉默。 变或未变,旁人能察觉,自己亦能。 到了殿外,宋阿爹停下来,让人先扶着老婆子回去,他兀自蹲在殿外的墙根下。 宁焰学着他的姿势蹲下。 宋阿爹看了看左右,发现没人,这才捂着嘴悄悄和他说:“我想带老婆子回杏花村了。” “为何?在此处有人找你麻烦?” 宋阿爹摇头,叹了口气,“这里的日子太好了,好到不是我们应该过的,我这心里啊,很是不安稳,总怕又发生什么意外。” 他仰头看了眼这华丽的宫墙,“这不是我们该过的日子,我们只是一户以种地为生的农户。” 在这个地方宋阿爹也受到了熏陶,知道有句话叫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宁焰:“你想让我把你们带走?” 宋阿爹点点头,“如果你不麻烦的话。” 这三四年他都没好意思开口。 一来欢喜在外头,不常回来,他又还想看看她,放不下她,而且老婆子现在也每日都念着欢喜呢。 二来嘛,他听宫人说大景朝在打仗,怕自己坚持回去,还会给他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宋阿爹的朴素和老实已经刻在了骨子里,这让他深受他们好处的同时,心里的不安也随着时日增加。 还是今日饭桌上欢喜说以后都不会有这种长久的分别,他这才又动了念头。 欢喜不用跟他们回去,她得在这里过好日子,只他们夫妻二人回去就好。 宁焰是去过杏花村的,不过,“如今时局还不安稳,再过一年,您若坚持回去,我亲自来接您。” 宋阿爹心下失望,很快又充满了希望,他连连点头,“好啊好啊,一年后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 事情说完,宁焰就要扶他起来,宋阿爹忙拉住他,“虽然今日那个郎君看着很好,但我觉得还是你最适合欢喜,你们这么多年相互扶持的情谊,在这世上多难得啊,哎,要是当初我们不带欢喜去上京,说不定她早就与你成亲了。” 宁焰曾在大怀山上被欢喜所救的事情,宋阿爹是知道的。 他当时知道女儿时常往山上跑,那段时间还立志于赚钱,或是采草药去给山上的李大夫,就是为了那个她在山上捡到的人。 不过他不知道那个人是宁焰。 后来还是这三四年时间,宋阿爹偶然听欢喜提过的。 所以在他看来,欢喜和宁焰就是天定的缘分,月老的线缠得紧紧的,不管两人去哪里,总会在一起的。 他很有信心。 有了心仪的女婿,对一个和顾长卿气质很像的郎君,宋阿爹就不是很看得上眼了。 他偷偷说那个朔北望的坏话,“他有点像小白脸,很讨人喜欢,但也仅仅如此了,我刚刚看了,欢喜对他是无意的,你可别误会欢喜啊。” 宁焰笑了,“伯父放心,我不会放弃的。” “那就好,那就好。”宋阿爹终于愿意站起来。 蹲的久了腿有些发麻,宋阿爹缓了一阵才能走路,宁焰就陪着他。 把他送了回去,宁焰往静溪殿走。 宁焰二字如今天下闻名,他扶王朝于将乱,挽大厦于将倾,忠君爱国,仗义果敢,如此忠义仁勇之人当尊之敬之。 宫里的人消息也是很灵通的,所以路过的宫女太监看他的眼神都很崇敬,也很火热。 第三百四十五章 想娶 宁焰顶着旁人热烈敬仰的目光走到静溪殿,守殿门的人看到他直接下跪,路上的宫女也不多拦他。 一路畅通无阻走进去,就看到不知何时回到殿内的宋欢喜。 只在门口,他便停了步子,隔着一段距离看她。 宋欢喜回来时就说过让人不要阻拦宁焰,宁焰路过时又主动阻止人传信,所以她不知道宁焰到了。 她正在低头作画。 这四年时间,完成了该完成的事情,得知宁焰高歌猛进势如破竹,顾执再无回旋之地时,她就捡起了之前丢下的东西。 读书,习字,练画,偶然路过一地,见当地人极擅弹琴,于是还停留在那里学了几个月的琴。 不止如此,她还去到过草原,见到游牧民族,发现自己的骑术和他们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又跟着他们学会了如何在开阔的草原上纵马狂奔,包括喝羊奶、饮烈酒,以及烤羊肉等等。 可以说学会了很多技能,也见到了不少风土人情。 这画上画的就是当时在草原上骑马射箭的情景。 她画得太专注,宁焰来了都未察觉。 宁焰在门口看了她很久,才走进来站在她身侧,垂眸去看她的画作。 “不错。”他点评,“和几年前相比,进步了很多。” 听到这道声音,宋欢喜手指一颤,笔墨滴在纸上,毁掉了整幅画。 不过她此刻的心神全在他身上,抬头看向他,牢牢盯住他,一动不敢动。 宁焰轻笑,“不认识我了?” “你……”宋欢喜有很多话想说,刚才一起用饭的时候就想说,现在却发觉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宁焰似乎才看到她的画被毁了,伸手握住她的,带动她手中的笔在纸上轻轻描摹几笔,就把刚才的污点一下子救活,让整幅画栩栩如生起来。 “好了,赔给你。”他画完了,从她手里拿走笔放下,把仍旧呆愣的她拉到怀里抱住。 先是轻轻的。 待没有察觉到她的反抗,力道便一点点收紧,再收紧,最后紧紧相贴,再无缝隙。 他抱的太紧,宋欢喜差点喘不过起来,下意识拍了他两下,这才感觉腰间和背上的手松了一些。 只她自己不知道,她整个人都被纳入宁焰的怀抱,无论用什么手段都逃不掉,因为宁焰用了军中对敌锁人的技巧,没让她发现而已。 不过就是发现了宋欢喜也不懂,她不会武功,所以现在不怎么生气。 “宁焰……”她喊。 “嗯。”宁焰把自己埋在她的肩窝里,嗅着她身上久违的气息。 迟来四年的拥抱,迟来四年的亲密,让人变得无法满足。 宁焰突然一把将她抱起,在宋欢喜措手不及时抱她进内殿,再一脚踢上门,将她锁在门与他之间,俯身去亲。 宋欢喜猝不及防。 她先是睁大眼睛,想立即阻止他,却渐渐迷失在他的亲近里,双手无意识地环抱住他伟岸的背部。 多久了。 四年了。 长久的分别里,两人之间的亲近时刻总是很少。 他们相隔千里并无什么误会和过错,只是两个人在两个不同的地方,朝着同一个目标而奔走努力。 她远在战场外,却从朔威和单九等人的嘴里知道战场上的艰难。 她知道宁焰曾孤军奋战,遭遇己方武将的嫉妒和暗算,差点就死在了顾执的剑下。 她也知道宁焰曾主动以自身为诱饵,抛却性命也要去进行的各种游击战,迂回战。 他打仗从来都是跟将士们一起冲在最前面,也最不要命。 她不止一次的担心过,生怕他哪一次会因为自己不要命的打法而壮烈牺牲,这样的担心她持续了三年。 可她不敢写信去让他收手,不敢让他有所顾虑,怕那样会让他死得更快。 想到这里,宋欢喜抱着他的手也越来越紧,喘不过气也要回应他。 宁焰将她抱到榻上,俯视着她,如狼一般逡巡自己的领地。 但他是有理智的,看了她一会儿就松手想移开。 宋欢喜两手圈住他的脖子把他拉下来,凑上去学着他的方式亲他。 宁焰等了会儿,把她推开,声音沙哑,“停下。” “为什么?”宋欢喜的嗓子也有些干。 “等我娶你后再……” “不用。”宋欢喜不想再等。 每次等待都会出事,每次都是这样。 近一年的游历让她更加豁达,于这种事上也看得更开,“难道我们这样了,你会不娶我吗?” “你想嫁吗?”宁焰反问。 “你想娶吗?”宋欢喜定定地看着他。 “废话!”宁焰难得爆了一句军中的粗话,“若是不想去你,老子用得着费这么大劲儿和顾执打仗?” 以他的实力和他的人手,暗杀顾执不是难事,只是自己可能也会死。 他带着这条命与满身荣耀,就是为了回来兑现四年前的承诺。 宋欢喜就笑,笑着把他拉低了,又亲上去。 宁焰最后挣扎一次,他咬牙喊道:“宋欢喜,你要是再这么对我,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那就让我看看你的不客气。”宋欢喜无畏道。 然后宁焰就让她看到了他能多不客气…… 压抑蛰伏的猛兽突然出笼,岂是宋欢喜这样柔弱的女子能对付的。 从白天到夜晚,宋欢喜尝够了教训。 她忍不住踢了宁焰一脚,结果踢出去也无力,反而让宁焰抱着她给她按摩。 “还是要多吃点饭,多锻炼。”他嘴上间接挖苦着,手上却轻柔。 宋欢喜不想理他,背对着他沉沉睡去。 宁焰则一夜未眠,撑着脑袋看她,就这么看了一晚上。 这四年时间她瘦了很多,脸颊上以前还有的一点婴儿肥现在全看不见了。 她为他在外奔走,帮他赢得时间,更帮他消灭了部分外敌,打乱了顾执的计划,才让他有可乘之机,不然以顾执多年筹谋规划,这一仗怎会三年就平定。 可两人到底四年分离,未见她之前,他也会担心被怨怪。 可今日一看到她,对上她明亮有神的双眸,感受到她比之四年前更自信夺目的气质,他一下子觉得安定。 此刻这人就在他身边,他们再也不会分开。 宁焰如是想着,俯身在她耳边轻轻落下一吻。 …… 翌日,宋欢喜醒来,看到的就是宁焰这张脸。 他眼神清明,还保持着昨晚她入睡前的姿势。 “你没睡觉?” 宁焰摇头。 宋欢喜睡了一晚上已经好多了,就这么抱着被子打量他。 “我还没仔细看过你,你的脸好像粗糙了。” 第三百四十六章 改口 宁焰微扬的唇角抿成一条线。 宋欢喜的手放在他的浓眉上,“你看,你不好好打理,这外面都长出来了几根。” 接着她又往下指,点在他的鼻梁上,“这里倒是还好,但两边的皮肤摸着硌手,你看你嘴,还干裂了。” 然后她把手放下,严肃地看着他。 宁焰眼神移开。 宋欢喜:“你黑了好多。” 宁焰把眼神移回来,危险地看着她,“你再说一遍。” “怎么,你要打我吗?”宋欢喜有恃无恐。 宁焰:“……” 宁焰还真不能。 他坐起来穿衣,催她,“起来,等会儿你给我擦脸。” “我还想睡。”冬日天冷,宋欢喜难得想赖床。 “我在你这里这么久,他们都知道了。” 朔东流和望瑰漪的确知道了,他们用早膳的时候,迟迟等不来大女儿,就叫人去喊,毕竟这几日大女儿三餐都是与他们一起用的,她不来就算了,还没派人来告知,这就很让人担忧了。 古安派人去催,最后犹犹豫豫地回来。 “怎么了?”朔东流看他这样就知有事。 古安低声汇报,宁焰昨日并未离宫,在静溪殿住了一晚上。 朔东流“啪”一声拍在桌子上,“简直岂有此理。” 古安和殿内的宫女太监纷纷下跪。 望瑰漪没听见,见状问道:“怎么了?” 古安看了陛下一眼,膝行过去在王后身边又说了一遍。 望瑰漪听完倒是比朔东流镇定。 朔东流看她,“你不是生气?” 望瑰漪摇头,“女大不由娘,也不由你这个阿父,你拆了四年都没把他们拆散,宁焰一回来,溪溪就要嫁给他,你觉得你拦得住?” “我怎么拦不住?”朔东流暗自悔恨,“是我高估了宁焰的品性,还以为他会识趣离开,谁知只是没让人紧盯着,就让他在我这雪松宫登堂入室。” 这让他怎能不气。 望瑰漪:“好了好了,其实说来,他们本来就是夫妻。” “你昨日可不是那么说的。” “啪——”望瑰漪也拍桌子。 古安等人心中一抖,比刚才陛下拍桌还紧张。 朔东流也吓了一跳,不过他强撑着冷脸。 望瑰漪扫了殿内其余人一眼,古安很有眼色地把所有人都带了出去。 等人都走光了,望瑰漪这才上前揪住朔东流的耳朵,对着他吼,“你笨不笨啊,溪溪和宁焰同住一殿,不管发生了什么,她的身上都有宁焰的标签了,而且这也是她给我们的态度。” 朔东流耳朵疼,但他不敢抵抗。 望瑰漪又说:“昨日家宴上,溪溪什么都没说,任由我们将朔北望安排到她身边,结果转头就留了宁焰住下来,可见是对我们的做法不满了。” “那我们也是为她好啊。”朔东流气不过。 “父王,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宋欢喜走进来。 望瑰漪立即松开他,朔东流轻咳两声,理了理衣服坐得笔直。 “父王,母后,女儿来请安。” 朔东流和望瑰漪都和蔼地看着她,把她迎入座,“看看想吃点什么?如果都不想吃,阿妈让厨房重新给你做。” 完全被当做隐形人的宁焰:“……” 宋欢喜因为昨天闹得太狠不帮他,宁焰只能自救,出声打断几人,“伯父,伯母。” 连称呼都改了。 朔东流冷哼一声,不搭理他。 望瑰漪笑的有些勉强,还是让他入座。 一顿早膳只有宋欢喜和宁焰吃的平静,最不淡定的就属朔东流。 等用完早膳,宁焰才开口,“伯父,伯母,我想求娶欢喜。” “我不同意。”朔东流想也不想就拒绝。 宁焰掏出一个盒子,放到桌上,请他们看。 “这是这几年我所有的房屋地契和收入来源,以此为聘。” 望瑰漪拿出里面的东西看。 宁焰这三年履立大功,有些小战役他自己不放在眼中,正正倚重他的永元帝却不能不表示。 小战如此,大战的封赏只会更多更大了。 可以说,光是累计的军功,宁焰得到的奖赏,除了高官厚禄和亲王爵位外,就是这些房屋地契,宅院田地,还有绸缎香料,屏风珠宝等等。 来自永元帝的赏赐是一件很光荣的事,也是一件很挣钱的事。 而这样的事宁焰做了三年。 三年的劳苦功高,宁焰手中很快有了一笔不菲的财产。 再加上他暗中经营的单一等人手。 手底下养那么多人,他从前便很有钱,有钱到不把钱当钱。 光看以前回报宋欢喜救命之恩,就是一个钱袋子,里面都是银锭,还有宋欢喜后来做生意,三千两眼不眨地给。 所以装这些东西的盒子尽管不是很大,可每一张纸代表的财富都足以让望瑰漪这个一国王后心动,并看到他的诚意。 无他,他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这些,你都当作聘礼了?”望瑰漪问。 宁焰颔首,“若你们不嫌弃的话。” “那我们若是嫌弃呢?”望瑰漪好奇。 宁焰:“我手里还有些战利品,没有登记造册,到时候我让人搬来。” “还有呢?” 宁焰:“她只要嫁给我,就是我的王妃。” “若她不愿意嫁给你呢?或是我们偏要阻止,你又待如何?” 宁焰:“那我就留在朔望。” “你愿意入赘?” 这话说的,朔东流都忍不住了,他瞪了妻子一眼,“这种话怎么能乱说。” 宁焰怎么可能是会入赘的人。 他们欢喜是很好,但宁焰的军功和在大景朝的地位都是无人能及的。 此时入赘,脑抽了才会做这个决定。 望瑰漪推开丈夫,等着宁焰的回答。 朔东流认为他是绝对不会同意的,却听见他说:“我愿意。” 这下子,不仅是望瑰漪怔住了,朔东流震惊了,就连一直吃东西看似游离在外的宋欢喜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你,你真的愿意入赘?”这话是朔东流问的,他心里的震撼不是一点半点。 要知道,今时今日的宁焰,可不是四年前的宁焰了。 “愿意。” “我不愿意。”宋欢喜拒绝。 “我与他本就是夫妻,是我嫁给他,而不是我娶他。” 这些虚名宁焰向来不在意,他对二位长辈表态,“若能娶到欢喜,随她想去任何地方,想做任何事,我都同往。” 这一刻,朔东流才反应过来,宁焰从未在他们面前自称本王,而且一直谦卑。 他一时拿不定主意。 望瑰漪去看女儿,女儿神色甚是坚定。 哎,她在心里叹气。 “你们去你养父母面前说一声吧,看看他们的态度。” 宋阿爹当然是愿意啦。 第三百四十七章 放松 可以说,这几个长辈中,他是最想看到两个孩子终成眷属的人了。 宋阿爹永远不会忘记当时他们一家因为显国公府陷入困境时,是宁焰那个孩子不求回报地相助他们,然后他们才有了现在的日子。 他没意见,宋阿娘也不会有意见。 他们都不反对,望瑰漪自然也就不会再强硬了。 为了女儿,她没什么不能妥协的。 而且这几年她看得明白,溪溪这对养父母对她很好,溪溪也很尊重他们,既然他们都觉得宁焰好,那就说明宁焰对溪溪是真的不错。 至于朔东流。 朔东流还是有意见。 虽然因为他们尊重女儿,不会去打听静溪殿的事,但光听宁焰在静溪殿内无名无分住了一晚,他就觉得心头有一股火起。 宁焰不是一个会讨人喜欢的人,更准确点说,他的字典中就没有这几个字。 他对待未来的岳父岳母,拿得出金银财宝,拿的出尊重谦逊,更拿的出身份地位,却就是拿不出甜言蜜语。 这也就导致了朔东流每每看到他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可再看不惯,他也只能捏着鼻子答应了这桩婚事。 王室的定亲宴排场必定不会小,宋欢喜却拒绝了,并且是强势拒绝。 朔东流不敢跟女儿生气,转头就冲着未来的女婿发火。 他把人叫到书房,一阵暴跳如雷,“你到底给溪溪灌了什么迷魂汤,让她被你迷得团团转,宁焰,她是我朔望国的王女,一应流程我都不愿意从简处理,这是我的态度,也是我要让世人看到的表象,我不管你对她说了什么,总之我朔东流的女儿出嫁,必须要风风光光,普天同庆,一个隆重的成亲礼都没有你就想把她从我身边带走,我告诉你,休想!” 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朔东流就把人给轰走了。 这一顿骂朔东流没有遮掩,很快传到了宋欢喜耳中,她还没去看宁焰,宁焰就先来找她了。 宁焰是来带她出宫的。 宋欢喜出入宫门很自由,朔东流从不在这上面限制她,现在宁焰也很自由。 “你要带我去哪儿?”宋欢喜换上了外出的衣裳,披上了斗篷。 “出去转转。” 宁焰把她扶上马车坐好,自己在她旁边坐下,随手敲了一下车壁,外面驾车的十二便轻抽马鞭,马车晃晃悠悠往前走。 宋欢喜想掀起车帘往外看,宁焰一把按住她的手,将人抱入了怀中。 “怎么了?” “没事,有点冷。” 宋欢喜:“……” 她没有挣脱,而是和他享受着此时难得的静谧。 很快,外面从冷清到喧嚣,吆喝和说话声不断,是他们在街道中穿行。 之后马车出了雪松城,嘈嘈杂杂的声音远去,周遭再度归于寂静。 到了蟠龙山脚下,十二把车停好,宁焰先一步下车,回身把宋欢喜扶下来。 宋欢喜抬头一看,是熟悉的地方,“你怎么带我来了这里?” “上去看看?” “嗯。” “我背你。”宁焰在她面前矮下身来。 宋欢喜也不跟他客气,趴在他的背上让他背。 十二没跟上去,只坐在车辕上看他们,然后就让他看到了这一幕,便忍不住暗自咂舌。 主子待夫人,还真是放得下身段啊。 冬至那日难得的下雪,让雪松城点缀上了一点银白。 不过这种银白很难留住,不到半日就化成水消失不见。 蟠龙山却不一样,且越往上走越不一样。 因为地势高,空气更稀薄,气温也更低,所以这上面还有一层略厚的积雪。 一到山顶,宋欢喜就喊着要下去,蹲身背对宁焰在捣鼓着什么。 宁焰刚要过去,宋欢喜回过身迎头就是一个雪球砸过来。 宁焰下意识抬手阻拦,手刚抬到一半就放弃了,任由不大的雪球砸在脸上,沁凉一片。 “哈哈哈……”砸中了人,宋欢喜开怀大笑。 宁焰作势要上来抓她,宋欢喜就跑到另一边去,很快又团出一个雪球向他砸来。 宁焰这次挡了,弯腰也学她的样子团了个雪球在手里。 宋欢喜再次砸过来,看到他手上那个大雪球,任性地要求,“你不准砸我。” “你过来。”宁焰站在原地喊。 宋欢喜怎么可能听他的,砸了他就跑得更远。 之后只要宁焰靠近一步,宋欢喜都要跑,像兔子一样非常警觉,当然了,跑的时候还不忘砸他。 两人之间许久没有这样放松的时候,宋欢喜能全身心地投入,宁焰也不知不觉放松下来。 看她玩儿得开心,就继续纵容地配合她。 等她开始喘气的时候才过去一把将人圈住,宋欢喜眼疾手快,直接夺过他手上的雪球拍在他脸上。 宁焰整张脸都被拍了个正着。 “宁焰,你好傻啊,哈哈哈。” 宁焰也不是好欺负的,君子报仇,什么时候都不晚,反正人在他怀里,他低下头就能把满脸的雪蹭到她脸上。 他是这么打算的,也是这么做的。 “诶诶,我不玩儿了不玩儿了。”宋欢喜在他怀里到处乱躲,眼里笑意盈盈。 宁焰最后亲了她一顿,才让她安分下来。 “高兴了?”他垂眸看她。 宋欢喜:“我才要问你高兴了吗?” “嗯?”,宁焰挑眉。 宋欢喜正经了几分,“我父王对你说的话我都知道了,你不必在意他说的那些,是我不想大办的,而且我之前路过一个部落,他们那里成亲,就是亲近的一家人吃一顿饭,之后女方就被男方扛在马上带走了。” “你在怕什么?”宁焰很敏锐地捕捉到她的情绪。 宋欢喜偏过头,“什么怕什么?” 宁焰:“这是我们的婚仪,我自然想给你最好的。” “不用。”宋欢喜拒绝,“一切从简不好吗?省钱还省时间。” 宁焰摇头,“不好。” 他掰过她的头,和她对视,“之前已经欠过你一次,这次我不想让你有遗憾。” 宋欢喜眼眸轻闪,没有回答这句话。 宁焰让她看他,“这次和之前都不一样,你和顾长卿是被动成亲,你们没有感情基础,加上薛氏不喜,那次你受了委屈……而我们那一次,是我们两情相悦,可我终究辜负了你,但这一次,我想给你一个完整的婚仪,相信我,嗯?” 宋欢喜不是不想相信他,但是…… 宁焰注意到她脸上的为难,知道她有阴影,提议道:“无论如何,三书六礼都要走完,一切程序我会按照朔望国的来,这些都先准备,若等到成亲那日,你仍旧坚持,我们就不办。” 第三百四十八章 温馨 “这样父王和母后都不会同意的。”王女的婚嫁不是儿戏,而且还要王公大臣来主持。 “我会让他们同意。”宁焰安她的心,“一切都交给我。” 宋欢喜深吸一口气,还是决定相信他,“好。” 宁焰亲了亲她,唇角微弯。 宋欢喜其实很喜欢看他笑,“你多笑一笑。” “好。”宁焰应下。 从山上下来,宁焰还要背她,宋欢喜拒绝了,两人最终是手牵手下来的。 十二牵了一匹马过来,宁焰翻身上马,朝宋欢喜伸手。 宋欢喜照做。 两人共乘一骑,宁焰用大氅将她整个包住,只露了双眼睛出来。 “驾!” 马驹跑得飞快,带着二人穿过山间树林,路过河流小径,刺骨的寒风一点也吹不到宋欢喜,她身后贴着一块儿热源,可以专心去享受这场奔驰。 直到半个时辰后,马儿才渐渐慢下来,宁焰不再挥动马鞭调整方向,只让马儿哒哒哒地走着,漫无目的。 “我们要去哪儿?”宋欢喜疑惑。 看四周荒山野岭,她完全不熟。 “不知道。”宁焰只保护她的安全,并不管马的具体去向。 “我记得刚刚马是往南方跑的,雪松城的南边紧挨着西阳城,不过这种山路我没来过,你知道怎么进城吗?” “不知道。”宁焰还是那句话。 “那你带我来干嘛?” 宁焰不干什么,只为放松。 马累了自己找地方吃草,对背上驮着的两个人视若无睹。 渴了它就找水喝,马尾巴时不时转个圈,再打个响鼻,有时候还要跺跺脚,就这么慢悠悠地走。 宋欢喜不想为难它,想下去,宁焰没拦着,把人抱到地上站好。 她是吃过苦的,冬日进山很有经验,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她心血来潮,就拉着宁焰进山寻宝。 “你在山上找过东西吗?”她边走边问。 宁焰一直拉着她,同时帮她注意脚下和四周,闻言答了句,“找过。” “你也找东西?”宋欢喜有些诧异。 “当然找过,小心脚。”宁焰把地上一块儿树枝踢开,让她继续走,才跟她解释,“我不是一开始就那么有钱。” “哦。”宋欢喜点头,所以以前也是穷过的。 走着走着,她眼前一亮,松了他的手就往前小跑几步,“这儿有野果。” 果子呈绿色,油亮亮地挂在树上。 她伸手摸了摸树干,过了会儿她指着野果道:“这个能吃。” 宁焰的野外生存经验丰富,看了会儿便知道这果子能吃,他飞身上去摘了几个下来,掏出水壶洗了一颗,“尝尝,应该不涩。” 宋欢喜咬了一口,果然,果子酸酸甜甜,一点都不涩,还很脆。 没有野外生活经验的,大多数都会认为绿色的果子很酸,他们觉得红色的果子才能吃。 宋欢喜运气好,不仅发现了这绿色的果子,还从这棵树这里得到了一些信息。 她指着树上的果子道:“这野果叫红果,你看到最上面的没,那种深绿色的反而最甜,比我吃的这个还要甜。” “有多甜?” 宋欢喜就把果子换了个方向给他咬一口,宁焰一口吃下,问她:“你还想要?” 宋欢喜直点头,“不需要太多,我想摘点回去给他们吃。” 宁焰懂了,“你在这儿等着。” 他飞身又到了树上,按照宋欢喜给的提示摘了一些。 这果子不大,宁焰放到大氅里,看着只有一小包。 宋欢喜看到他衣服单薄,忍不住道:“怎么把大氅脱了,你快穿上。” 宁焰没管,摘够了才下来,在宋欢喜的坚持下,他选择撕下一块儿布料,把果子放进去套紧,之后才披上大氅。 宋欢喜盯着他脚边那块儿缺口看。 “怎么?”宁焰不解。 宋欢喜:“你你这衣服应该不便宜吧。” 就这么毁了。 宁焰:“……” 他一手提起装野果的布料,一手拉起她就走。 之后他们又发现了不少东西。 不过宋欢喜如今不差钱,看看就得了,这些东西留待需要的人来采摘。 等他们回到马吃草的地方,宋欢喜发现马居然还在。 “它真是聪明。” “当然,这是我的战马。” “它叫什么名字?” “无踪。” 马儿或许是听到了主人的叫喊,很是机灵地跑过来。 宁焰把宋欢喜带上马,就朝着某个方向去了。 迎着暗淡的天色,他们进了西阳城。 宋欢喜抬头看了下城门上的几个大字,问道:“我们今晚不回去吗?” “我跟伯父说过,不用担心。” 宋欢喜就真的不担心了。 “想吃什么?”宁焰问。 西阳城里人来人往,天要黑了,许多人要出城去,也有许多人要入城来,城里依然很热闹。 像他们这种骑马进城的人不多,却也不少,谁都没在意。 宋欢喜左看右看,这还是她第一次来西阳城。 看到一个小摊子前排了很多人,她说:“我要吃面,就是那个。” 宁焰依她,把马寄放在一旁的客栈里,拉着她往面摊走。 这个摊子不大,吃的人却很多,大部分穿着有补丁的衣裳排队等待,摊主在支起的木桌上摆了好几个碗,锅里的面煮了直接能将这些碗装满,很省时间,所以出锅很快。 嗷嗷待哺的几个人接了自己的面往里扫了一眼, 没看到空位也不慌,顺势找了个就近的地方排排蹲下,就着热气埋头吭哧吭哧吃起来,一大碗面很快就被他们吃完了。 宋欢喜见他们吃得香,也跟上去点了两碗,随便找了个位置蹲好。 宁焰就在她旁边,不知从哪里给她端了张小桌子来,能让她把碗放在上面,不至于被烫到。 二人都不是多讲究的人,也开始埋头吃面。 反倒是旁边有人连连看来,十分好奇。 宁焰洞察力敏锐,抬头看过去,看他们的人瞬间缩回去,不敢再看了。 宁焰吃面吃得相当快,吃完了才看到宋欢喜碗里还有大半,而且她面有难色。 “怎么了?”他低声问。 宋欢喜犹犹豫豫,“这个面,太辣了。” 宁焰把自己的空碗给她,随手接过她手上的碗,几大口就吃完了。 把两个碗给摊主还回去,宁焰拉着她往外走。 他们很快就到了一条街上,这街上卖什么的都有。 宁焰拉着她,“看看还想吃什么?” 宋欢喜当然想吃了。 以前在杏花村是没机会吃,后来到了上京也没机会吃。 能在城里逛街吃东西还是她从小的愿望,现在有了这个机会,她怎么会拒绝。 她主动拉着宁焰往里面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