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红颜为君来》 第1章 花间不过一笺 冬月将尽,暮色渐沉,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两日,全州城内一片冷清,只闻簌簌的雪落之声。 城外一棵干枯的老槐树下,一个衣衫单薄、浑身脏兮兮的女孩,从怀中掏出一个冻得硬邦邦的馒头,如见珍馐一般大口啃咬。 大雪骤停,寒意逼人,女孩裹紧身上的单衣,如寒风中的枯叶般瑟瑟发抖。她与树下睡懒觉的一只野猫依偎在一起,相互依靠取暖。 一辆马车缓缓停下,这是这城中最豪华的马车了。车上的帘子被轻轻掀起一角,露出一双锐利深邃的眼睛。 须臾,一个身着灰褐色棉袍的老妇走上前,瞅着四下无人,将一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递过来。 那只黑白相间的野猫凑上鼻子一嗅,随即向后缩了缩脖子,转身蹭的一下,爬上树去。 女孩顾不得其他,如饿虎扑食般伸手抢过包子,狼吞虎咽起来,当真美味。 未几,马车缓缓驶离,只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车辙。 而那个女孩,就如这漫天雪白其中一簇,无人知晓她何时来,也无人知道她何时去。 七日前,全州知府郁大人收到一封来自京中的信,信中提及二十五年前满怀抱负的他与友人在酒桌上慷慨陈词时许下的誓言,若得长子长女,双方便结为亲家。 而今年近半百,友人步步高升,自己却仍在这全州城里晃荡,自是无颜提及酒桌上那一句戏言。 若能攀上这样的亲家,自然对他往后的仕途有所裨益,只是…… 知府大人高兴之余,不免心下疑惑,那位曾经的友人自入京为官便不再与他来往,听说如今已位列公侯,要什么样的亲事寻不到?何故千里修书,只为信守当年一句诺言? 冷静下来,遂派人去各方打听,却又一日一日的愁容满面。 听闻这侯府长子,虽生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然而生母早亡,无人教养,如今竟成了个无能昏庸之辈,不学无术便罢,更是整日眠花宿柳,还没娶妻,便一屋子莺莺燕燕,遂于京中觅不得好亲事 ,这才想起那句酒桌之上戏言来,自然也有倚官仗势的意思。 然而自己半生只得一女,千娇万贵地细心教养十八年,养得花朵一般,如何能叫人糟蹋了去。只是权势之下难自立,自己虽官位不高,却也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数十载,若因此得罪侯府,怕是此生升迁无望了。 如此,可不要愁坏人了。 女孩醒来时,正一丝不挂的坐在浴桶里,一旁侍立的几个丫头皆屏气敛声,只听见哗啦啦的水声,和眼前满池飘曳的玫瑰花瓣。 从未这样温暖惬意,她忍不住捧起一掬洗澡水,咕咚咕咚喝下去,不禁惊叹,这样香甜的水用来洗澡,岂不浪费?一旁的侍女瞅着她这副窘样,想笑,却不敢。 像是一场梦,她沉醉其中,闭目享受。怕梦醒了,她又要在树下,和那野猫抢馒头吃。 直到听见外头一声,“里头好了没,老爷太太在等着了!” 她便又如做梦一般,被扶着起身,擦洗,梳头,穿衣。 她被一个体态健硕,横眉竖目的老妇带到一间四四方方又宽敞华丽的的屋子里,上首一左一右坐着位华美衣着的贵妇人,和一位留着些许胡渣的中年男人。 她无暇顾及两人,只随意张望屋内陈设,条案正中摆着一架紫檀嵌石插屏,上方是松鹤延年图,两侧的对子…… “姑娘,这便是老爷和太太。”这老妇嗓音洪亮,着实吓了她一大跳。 女孩瞪着一双大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们,缄默不语。 太太自上而下缓缓扫视,目光最终落在她的脸上,仔细端详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之色,“模样姣好,不知年岁几何啊?” 女孩摇摇头。 太太追问:“何名何姓?” 女孩还是摇头。 太太眉头微皱,身旁的嬷嬷和丫头们窃窃私语,“莫不是个哑的?” “应该不是。”女孩身后紧跟着一个面容清秀的丫头,“奴婢曾听到姑娘昏睡时,嘴里头还嘟嘟囔囔的,说去哪里,做什么之类的话。” “那就好,”太太点头,和颜悦色地说,“那日我瞧着你可怜,大冷天儿的窝在那雪地里,身上连件御寒的衣裳都没。恰巧我有个女儿,与你年龄相仿,正需要个玩伴,你便留在我这府里,也做我的女儿可好?从此,你就叫郁竺吧。你看着比我那女儿年长一些,就算你十九岁吧。” “郁竺。”女孩的睫毛如蝴蝶般扑闪。 太太闻此,喜笑颜开:“甚好,是个全乎的。” 又道:“宝儿啊,从今天起,你就要跟随着大小姐了,一定要尽心侍奉,千万不可出差错。若有半点懈怠,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站在女孩身后的丫头急忙俯下身去,恭敬答道:“是,奴婢明白,太太放心!” 接着,又细细嘱咐一番,方对着那老妇道:“好了,刘嬷嬷,将大小姐带下去安置吧。” 期间,老爷一直稳稳坐于上首,神情严肃,一言不发。 往后,她便再没见过老爷太太。 说是要给府里的金贵小姐做玩伴,然而一个多月过去,连小姐的衣角都没瞧见。每日晨起,便被禁锢在屋内,读书习字,学规矩,片刻不得停歇。刘嬷嬷更是日日监守,连房门都鲜少让她踏出。 甚至除夕当夜,郁竺写字写得手发酸,听闻老爷太太带着小姐在外头看烟火,她内心也不禁骚动。刘嬷嬷却将她拦下,“一个乡野丫头,下头的人尊称你一声大小姐,那是谨遵老爷太太的吩咐。若不是你尚有用处,怎会让你顶替嫡长女的名头?可别妄自尊大,真把自己当成主子了!” 其实,除却这徒有其表的大小姐名头,她一无所有。这房间阴暗潮湿,光线昏暗,写字久了,眼睛也难受异常。吃穿……她也用不上,左右她也出不去这屋子。 不过,即便出不去这屋子,比起雪地里吃冷馒头,也要强多了。 不若,便这般认命吧。 第2章 花轿入侯门 她还没弄明白自己为什么成为这郁府的大小姐,便又被匆匆塞入花轿。 二月初二这日,她早起便不用习字,也不用学规矩,只坐在镜前,由着丫头嬷嬷在她头上鼓捣。 看着镜中的自己笑靥如花,她从未这样好看过,也从未穿过这样好看的衣裳。 太太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眉目和善的瞧着她,眼中笑意温暖如春,如同第一次见她那般。 这是第二次她与太太见面。 太太拉着她的手,含泪嘱咐,“我把你当亲女儿疼一场,如今你父亲为你择了门好亲事,你只管去便是。只是我不免叮嘱你几句,人家是听说你为知府家的嫡长女,才肯要你。你去了,万不可说出实话来,你需时时刻刻记着,你便是我们家的嫡长女,否则怕是性命不保!” 说罢,拿帕子擦了擦眼泪,又一番不舍的言辞,旁人看了也要说一句母女情深。 老爷甚至没来送一送,只是门后有一双尚有些许稚嫩的眼睛悄悄盯着她。 送嫁的队伍行了十日,每到驿站,便有一些人离去。入京时,便只剩抬轿子的四人与宝儿,以及抬嫁妆的十余人。 虽说并未将她视作亲生女儿,却也没刻意薄待她,不知是为着对她的愧疚,还是怕侯府盛怒,为她置办的嫁妆颇为丰厚,至少在她眼里是。 永康侯府红灯高挂,红毯连绵,却无半点热闹喜庆之感,门前乌泱泱围了一群人,皆往这里张望。 花轿行近,人群却慢慢散去,侯府长子大婚,只来这么一乘小轿,寒酸,太寒酸。 到底是侯门大户,虽是觉得面子上过不去,照样依着规矩,将她迎进门去。 吉时已到,宾客俱已到齐,新郎却迟迟未现身,郁竺于盖头下隐隐有些不安。 一个小厮慌慌张张跑了进来,上首端坐的侯爷立马起身,急道:“可找着了?” 小厮摇摇头,“小的将整个府里都找遍了,几位姨娘那里也没有啊!” “这个孽障!”侯爷气得弯腰一阵干咳。 太太忙起身上前扶着侯爷入座,“这可如何是好啊?大婚之日,新郎却不见了,这要是传出去……” “去找,接着去找!找着了,便是绑也要给我绑来!”侯爷怒火中烧,又是一阵干咳,“这个逆子!不知又宿在哪个烟花巷里了!” 门外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侯爷只觉面上无光,直臊得老脸通红。 太太又是一阵安抚,“老爷不必着急,川儿再不成器,也是您的儿子,这往后成了家,有媳妇时时劝导着,兴许就改了呢。” 侯爷闻言更是气盛,一阵捶胸顿足,“成家?那也要先拜了堂啊!” 接着,又唤人去寻。 此时,一位身着烟青色锦袍的俊美少年如仙人飘然而至,神仪明秀,温润如玉,叫人如沐春风。他拱手躬身道:“父亲,母亲,若是寻不到大哥哥,不如让儿子替大哥哥完成这剩余的礼吧。” “胡闹!”太太急得起身,“哪有代人拜堂的礼数?传出去……” “母亲,”少年再次拱手,“外头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这礼要是不成,才会惹人笑话。反正我们在里头拜了堂,将新娘子送入洞房,外面宴席一开,一概完事儿,谁知道是不是大哥哥呀。若是大哥哥一直不回来,难道一直让外头的宾客干等着吗?” 这一番话,如一道惊雷,震得侯爷和太太瞠目结舌,一时间竟然语塞,两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父亲,母亲,即便不为着旁人,也得为着大哥哥和新嫂嫂的名声啊!”少年一脸焦急,又无比恳切与真挚。 “事已至此,目前也别无他法了。”侯爷长叹一声,内心挣扎一番,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一拜天地!” 龙凤呈祥的鲜艳红盖头缓缓垂下,似一朵盛开的牡丹,却掩盖不住那玉软花柔之貌。透过薄纱,隐约可见新娘侧脸轮廓,少年微微侧目,目光瞬间被牢牢吸引,无法挪开视线,世上竟有如此精雕细琢般的侧颜? “二拜高堂!” 少年依然侧目,心中暗暗感叹,上天当真不公。 “夫妻对拜!” 郁竺已在新房内端坐良久,屋外的喧嚣热闹渐渐安静下来,却迟迟不见新郎前来掀起她头上的龙凤呈祥。 她早已饥肠辘辘,疲惫不堪。折腾了一日,此刻还要端坐在这里,实在是苦不堪言。郁竺再也忍不住,顾不得礼数,伸手轻轻揭开了盖头,先活动活动筋骨再说。 宝儿见此却道:“姑娘不可,让人瞧见了,笑话咱们郁府不懂礼数。” 郁竺不理,自顾自拿起桌上的点心,并桌上的茶水,吃吃喝喝。 宝儿又上前一步,道:“姑娘且忍忍吧,待姑爷来了再说,往后,姑娘要忍的还有许多……” 等了一夜,新郎仍未露面。 翌日一早,便有几个小丫头叩门,憋着笑似的进来为郁竺梳洗,为首的丫头立在一旁,“大娘子,从今往后,就是咱们几个服侍您了,您只管吩咐便是。” 话说出口时轻柔婉转,声音清脆悦耳,宛如黄莺出谷般动听,但梳头丫鬟手上的动作却毫不留情,将郁竺的头发扯得生疼,水盆儿里洗脸水也冰冷刺骨。 此刻,正厅之中人头攒动,除了侯爷和太太,还有黑压压的一群人挤在那里。或说是想要一睹新娘子的芳容,亦或是想要看笑话。 新婚之夜独守空房,当真是天大的笑话。 郁竺恭恭敬敬进门,先是向侯爷太太敬茶,又依次拜见其他人,虽是昨夜未见夫君着实没面子,今日脸上倒也从容淡定,未出差错,当然,人人都盼她出错。 立在太太身侧的那老嬷嬷,手中捧着一只精致漆盘,眼神锐利如鹰隼,仿佛随时准备扑上前将郁竺撕碎吞噬。 你虽小门小户出身,规矩礼数倒也齐全。太太一脸慈祥温和,看上去比之前的知府太太要好相与一些,这对玉镯乃是我当年的陪嫁之物,随我嫁入侯府多年,佑我顺利生下两儿一女。今日,我便将它赠与你,望你与川儿能够夫妻恩爱、琴瑟和鸣,尽早为我们宋家添丁进口。 郁竺连忙叩头道谢,又亲手接过。 好在今日并未遭难,传说新媳妇进门第一日都难过,不成想这侯府倒是好教养,未曾做那寻常百姓家婆母摆谱之事。 至于夫君,郁竺并不在意,“若是能在这侯府里好吃好喝养着,做个寡妇也不错。” 宝儿慌忙于四下瞅了一眼,“姑娘莫要胡说!” 她的夫君,永康侯府的小侯爷此时不过刚离了温柔枕…… 第3章 初逢既是劫 日近中午,宋清川踉踉跄跄从外头回来,一身酒气,熏得小厮直头晕。 他眉如远山,目若悬珠,一袭黛青色团莲纹长袍衬得他修长挺拔,却因醉酒而身体歪斜,倚靠在小厮半酒身上。不知为何,明明是一俊美男子,身上却隐隐一股颓废萎靡之气。 一小厮迎上前来,躬身道:“小侯爷,侯爷说叫您过去。” 正厅内,侯爷与夫人脸色铁青。 “你昨日又去哪了?”侯爷声若洪钟,浑身透着一股威严,叫人听了瞬间矮上三分。 宋清川摇摇晃晃,没有回答。 夫人见侯爷脸色更加难堪,忙和缓着语气,试图平息,“川儿,昨日是你大婚的日子,你平日再胡闹也罢,也不能一整日未归,我们侯府的面子不要紧,你也要顾及新娘子啊!” “什么新娘子!”宋清川酒意熏红了脸,冷笑着,“父亲当真用心为我择得好亲事,知府嫡女,多气派!多高贵!” 侯爷怒火冲天,一掌拍在黄花梨方桌上,发出浑厚的一声闷响,“你!你自己是什么样子?还想要什么好亲事?遍京城谁敢把女儿嫁给你?你若好些,我也不这么费心费力,跑到那偏远犄角之地替你寻得这门亲事了!”说罢,仍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太太忙上前替侯爷抚着胸口,“侯爷莫气,川儿今日醉酒,定是勾栏瓦舍里那起子妖精挑唆的。川儿本是个好孩子,只是如今……” “你莫要替他说话!新婚之夜,跑到莺花市里去折花攀柳,我一世英名,全毁在你这个逆子手里!看我不打死你!”侯爷怒火更盛,又是一阵干咳,说着便作势要打。 “是是是!”太太应着,又使眼色叫人将宋清川带下去。 宋清川回了自己院子,却没来郁竺房里,径直去了柳姨娘那儿,像是没经刚才那番辱骂一般,倒头便睡。 郁竺听到外头动静,也知道是自己那未曾谋面的夫君回来了,却也不去看,也不问。只坐在屋里收拾自己的嫁妆,看似丰厚,实则也没多少东西,果然高估了全州那两个。 宝儿立在一旁抱怨,“姑娘,姑爷回来,不来看您,您也该去瞧瞧!” “瞧什么?”郁竺头也不抬,“新婚夜便给我好大个没脸,如今不来请罪,倒要我去瞧他,是什么道理?” “姑娘!”宝儿又见那几个丫头憋笑,也觉得没脸,“咱们本就是高嫁,自是会受些委屈,姑娘若不肯低头,往后日子怕不好过。” 为首的丫头却道,“宝儿姑娘,往后不能再唤‘姑娘‘了,要称‘大娘子‘了。” 郁竺终于抬头,看向说话的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玉心。” “不好听,往后,你就叫棠梨吧。”郁竺继续拾掇。 另个适才偷笑的丫头道,“大娘子,咱们的名字都是小侯爷做主取得,便是要改,也要小侯爷……” 不待她说完,郁竺又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玉如。” “也不大好听,你就叫朱缨吧。”郁竺仍低头拾掇着。 又一个丫头忍不住,“大娘子,咱们几个的名字原出自‘心如皎止’四个字……” “那你便是玉皎了?” “奴婢玉止。” “你便叫……绿沉吧。” ……一阵沉默。 郁竺终于将嫁妆归置完毕,遂抬头指着一个丫头,“玉皎?你便叫苍葭吧。” 郁竺点点头,像是对自己取得名字都颇为满意。 几个丫头面面相觑,似乎不满,只为首的那玉心姑娘,噢,现在要叫棠梨了,摇摇头,示意她们不要与新来的大娘子争执。 郁竺将一切看在眼里,黛眉轻轻一挑,“都下去吧,棠梨,你留下来。” 几个丫头出去时皆回头看看棠梨,又将门关上。 “你在这侯府,多久了?”郁竺坐在床边翘起二郎腿,想想又放下。 “奴婢七八岁上就来了府里。”棠梨微垂着眼皮,恭恭敬敬答道。 “她们几个呢?” “只有玉如,啊……奴婢失言,朱缨,只有她是家生子,她娘是贺嬷嬷,就是太太身边的老妈妈,其他都是跟奴婢一拨来的。” 郁竺眼带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细细瞅着棠梨,这丫头细眉若柳,杏眼桃腮,虽不是绝色,却独有一股清新之色。“听闻小侯爷最喜貌美女儿家,略有些姿色的都怕人家流落街头,各个都要接回家来照顾,你生的这样好看,怎得没收了你?” 棠梨惊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俯身颤声道:“大娘子,可折煞奴婢了!” 郁竺轻抬素手,“起来吧,瞧把你吓的。你且将这府里的事细细讲来。” 棠梨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问:“大娘子想了解何事?” “自然是我的夫君。”郁竺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说,“听说他风流成性?” “呃……小侯爷并非贪恋女色,只是……”棠梨搜肠刮肚,也找不出合适的词句。 “在我之前,他有几位侍妾了?” “三……三个。”棠梨提心吊胆,只怕这位大娘子要发火。 不料,郁竺却不以为意:“也不算多嘛。那这侯府之人,是如何看我的?” ……棠梨沉默不语。 这时,大门被暴力推开。一衣着长袍的俊秀男子立在门前怒目而视,目光落在郁竺身上时,微微一愣,而后又恢复怒色,“谁叫你擅自做主改丫头的名字?” 郁竺忙起身行礼,笑道:“想必这便是我的夫君了?” 男子酒气未散,微红着脸,怒道:“谁与你拜堂成亲,你便去找谁!赖在我这里作甚!” 郁竺三步两步上前,急道:“我自然是与你拜堂成亲呀!难不成你们这侯府有两个小侯爷?” 眼见事情瞒不住,棠梨慌忙上前拉住郁竺,“小侯爷息怒,大娘子小门小户出来的,不懂规矩,还望爷莫要与大娘子计较。” 不待郁竺说话,宋清川却将衣袖一甩,“果然是穷乡僻壤出恶徒!”说罢转身离去。 这一句将郁竺气得不轻,一脚将绣凳踢翻,“自我昨日来,便听见多次‘小门小户’四个字,连你们丫头也这样说!怎得,你们侯府是第一日知道我的出身?自是看不起我这小门小户,为何要求娶我?”她当然生气,知府对于从前的她,便是天大的官儿了,如今到了京城,便是“小门小户”了。 宝儿将绣墩扶起,安抚道:“姑娘!姑娘暂且忍忍吧。” “为何你总要叫我忍?”郁竺瞪着眼睛,直勾勾盯着宝儿。 宝儿斜眼看了一眼棠梨,欲言又止…… 第4章 又见起风波 入夜,郁竺与小侯爷一同被叫去训话,正厅中,嬷嬷和丫头又乌泱泱站了一大堆。 侯爷向太太使了个眼色,太太这才轻咳一声,说道:“郁竺啊,如今你和我儿已然喜结连理,日后你定要谨遵妇道,辅佐夫君,绵延子嗣,孝敬公婆,万不可有丝毫懈怠。今儿个早上人多嘴杂,许多话不便多说,我儿虽有些放荡不羁,却是未来的侯爷,你要敬他、爱他,切不可与他发生争执。古语有云,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我们也听说你娘家治家甚严,乃是书香门第,虽与我儿略有不般配,但还是希望你……” “啰嗦。”宋清川站在郁竺身侧,却自始至终未曾瞟她一眼,只垂手而立,尽显浮躁之意。 侯爷握拳垂桌,怒道:“你母亲说话,岂容你插嘴!” “我母亲已死了二十年了。”宋清川说完,也不顾众人是何脸色,转身似阵风般离开。 太太脸色愈加难看,遂捏起帕子掩面哭泣,伤心之情尽露,“他还是不肯认我这个母亲……想必是我做得仍不够好!” 一侧挺拔不群的白衣少年上前安抚,“大哥哥仍在失母之痛中,或许言语冲撞了母亲,母亲也莫与他计较。母亲如何对待大哥哥的,咱们都看在眼里,想必日久见人心,大哥哥迟早能明白母亲的苦心。” “二十年了,他还在失母之痛里,他还要痛多久啊?难不成活在过去的阴影里,浑浑噩噩一辈子?”侯爷仍怒不可遏,全然忘记郁竺的存在。 少年轻咳一声,侯爷方知适才的话不合时宜,遂缓和一下情绪,对郁竺道:“如今你既为我家长媳,也该时时劝诫夫君,也为下头的弟妹们做个榜样。” “是,儿媳谨遵父亲母亲教诲。”郁竺恭恭敬敬行礼,又捧了茶盏递与侯爷、太太,“父亲母亲,吃口茶,消消气。” 从正厅出来,郁竺只觉端庄太久,身子越发疲乏,趁四下无人,瞬间将提着的一口气泄下来,什么仪态都不顾了。 “嫂嫂,新嫂嫂?” 听后头有人叫,忙又恢复如常,端庄矜持的回身看去,不料竟是适才的白衣少年。 “新嫂嫂万安,”少年躬身,“嫂嫂可还记得我?” 郁竺后退一步,掩唇冥思,实在想不起来。 “我便是与嫂嫂拜堂之人呀。”少年喜笑盈腮,“我叫宋清砚,嫂嫂叫我砚儿即可,我母亲便是这么叫我的。” “你与我拜堂?”郁竺惊得又往后退了一步。 “是呀,怎得嫂嫂不知?”少年闻言略有些失望。 “天色不早,清砚公子请回吧,夫君还在等我。”郁竺只留一句话,便慌慌张张逃离。 回至宿雨轩,棠梨、朱缨、绿沉、苍葭四个丫头候在门外。 见着郁竺,朱缨便上前一步,“大娘子,小侯爷已在柳姨娘那儿睡下了。” “我问你了?”郁竺斜眼瞪去。 朱缨忙垂下头,郁竺又扫视一周,将几个丫头看的心里发毛。片刻,又冷然道:“都下去。” 关上房门,郁竺坐在绣墩上思量,宝儿却凑上前来,低声道:“姑娘……大娘子,且忍忍吧。” 郁竺斜楞一眼,“你又叫我忍?” 话说这宝儿虽也瞧不上郁竺这等出身,无奈被指派做了陪嫁丫头跟来,心中也明白,若不依附于她,只怕于这侯府之中更受欺凌。 遂将知府老爷如何收到信笺,为何不舍亲生女儿偏选中她来替嫁,从头至尾讲了个明明白白。 又道:“莫说咱们在这侯府毫无根基,便是咱们身后,也无一人撑腰,大娘子若才来便将人得罪个遍,往后咱们更是难过。况且……况且姑爷大婚之日便叫您独守空房,外头已是闲言碎语……” “如此,倒叫我捡了个便宜!”郁竺笑道。 “大娘子何出此言,这小侯爷虽生得玉面粉琢,内里却是个……要不为何遍京城无人愿将女儿嫁过来。”宝儿蹙眉,这样的人家,如何也算不得好人家。 郁竺却道:“那也比我往日做个乞丐要好的多了!” “嘘……大娘子慎言,来时太太交代过了,万不能提起此事!”宝儿压低嗓音,急切劝道,毕竟她还不想死。 郁竺微微侧身,瞥见窗边隐隐透过的人影,邪魅一笑,“进来!” 片刻,朱缨推开门,低着头怯懦懦进来。 “外头听不真切,进来听多好。”郁竺笑着打量眼前这位姑娘。 “奴婢……奴婢知错。”朱缨头垂得更低了。 “叫她们都进来吧。” 片刻,四个丫头齐刷刷站了一排。 “大娘子有何吩咐?”唯棠梨气定神闲。 “今儿下午我与夫君争执两句,夜里便传入侯爷太太的耳朵,是谁?”她们想要个谨小慎微的大娘子,郁竺偏不。 “奴婢不知。”四个丫头齐声回道。 郁竺冷笑一声,又道:“听闻夫君有三位貌美姨娘,怎得不来给我这个大娘子敬茶?” 朱缨上前一步,略蹲了蹲身子,看似恭敬,语气却带着三分不屑,“是咱们小侯爷的意思,不叫姨娘们来。” “哦~”郁竺点点头,“都下去吧。” 几个丫头遂行礼退下,郁竺隐约听到她们嘀咕声,“才来一日,摆的什么谱!不知道外头怎么笑话她!” “算了,小门户出来的,穷人乍富,且得意呢!” 郁竺立在她们身后,嘴角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宝儿却道:“大娘子何不再忍忍,又叫她们笑话。” 郁竺将门关严又拴上门闩,打了个哈欠,往内阁走去,“我就是要让她们觉得我心无城府,小人得志,如此才能叫人放下警惕,这院子漏的跟个筛子似的,不抓出那眼线,咱们永远别想安心。” 宝儿替郁竺宽衣,边道:“自然是棠梨,大娘子与小侯爷争执时,只她在一旁。” “她是嫌疑最大,旁人也未必干干净净,那朱缨她娘是太太身边的贺嬷嬷,另两个……”郁竺又一声长长的哈欠,“不说了,明日再想,困死了。” 第5章 顾盼南池柳 天刚蒙蒙亮,几个丫头又外头在叩门,“大娘子可醒了?该去给太太请安了。” 郁竺顶着一脸怒气起床,任由几个丫头折腾。 一切就绪,临出门前,却道:“朱缨,你随我去。” 无奈,朱缨与其他几人相视片刻,只得随了郁竺前去。 郁竺小心翼翼侍奉在侧,太太也是一如既往的和颜悦色,倒是一旁的三小姐宋清湄对郁竺言语刻薄一番,“到底是小地方来的,这奴颜媚骨的功夫浑若天成,旁人是学也学不来的。” 太太别过脸去,假意训斥道:“放肆!怎得这样和你嫂嫂说话。” “她也配我叫她一声嫂嫂?”这宋清湄年方十七,生得眉清目秀,犹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花,娇艳欲滴。听闻她已经许了尚书令家的次子,只待择日完婚。她出身高贵,又得如此好郎婿,自然对郁竺不屑一顾。 太太不免又训斥一番:“你不日便要成婚,往后到了夫家,也这般口无遮拦?旁人要会笑话咱们家没有家教。” 郁竺也不能恼,只陪着笑,心中却暗自思量,这番话,不知是真的在训斥三小姐,还是在借机敲打自己。 宋清湄倒是满脸通红,又羞又恼,掩面奔出门去。 太太又转身拉住郁竺,和声细语地说道:“我就这么一个女儿,被她父亲娇惯坏了,你莫要与她一般计较才好。” 郁竺乖巧笑道:“母亲言重了,三妹妹性子直爽,儿媳喜欢都来不及呢。” 期间朱缨与贺嬷嬷眉来眼去,自然都被郁竺看在眼里,遂心下虽无十分把握,倒也有个七八成。 回至院中,一容貌秀丽,身姿窈窕的女子从郁竺面前走过,双方相视一眼,那女子便当作没看见郁竺似的,转身便走。 郁竺遂问:“这位是?” 朱缨垂首答:“这位是柳姨娘,如今小侯爷身边,她最得宠。” “哦~”郁竺邪魅一笑,心生一计,遂道:“站住!” 那窈窕女子如弱柳扶风般转过身来,面上却既无惧色,也无敬意。 “你见着我,为何不行礼?”郁竺抬起下巴,以高高在上的姿态,蔑视着眼前这位柳姨娘。 “姑娘恕罪,”柳姨娘略欠了欠身子,垂下眼皮看向别处。“小侯爷吩咐,咱们院中并无什么大娘子。” “我是侯府明媒正娶回来的,他说没有就没有?如此不敬主母,便罚你……”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扭头看了看朱缨。“你下去。” 朱缨忙应声退下。 郁竺立了片刻,又对柳姨娘道:“算了,你也下去吧。” 郁竺进屋便吩咐棠梨去泡茶上果子,说有贵客要来。棠梨虽摸不着头脑,也一一照做。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太太果然至宿雨轩来。 郁竺忙迎出门去,“母亲来了,快请上座。” 太太微笑入座,又环顾四周,“你大婚不过三日,屋子里竟这样素净,也是怪我,府中杂事太多,一时不够周全,你又远从全州来,也不知你素日喜好,恐与我们京中长大的姑娘习性不同,遂没有替你过分张罗,你若想要什么,只管开口,若我不得空,只管找贺嬷嬷要,府中事由,事无巨细,她都知晓。” 郁竺自然是谢了又谢。 太太又语重心长道:“我来呢,是想你不过来了三日,有些事怕是不知,若是一步踏错,恐日后难做。这柳姨娘,乃是川儿昔年于匪寇手中救下的一良家子,又将她带回来纳入房中,爱得什么是的,仗着川儿宠爱,这院中无人敢惹她。你也远着她些,莫与她起争执,伤了你们小夫妻之间的和气才好。” 郁竺起身行礼,道:“多谢母亲提醒,儿媳自然明白。” 送走太太,郁竺又吩咐宝儿时刻留意四人之间的关系,又唤来棠梨,将房门关上。 四人中,唯她瞅着稳妥些。眼前最重要的,是将这府中事由一概摸清了,否则自己也无法伸开手脚做事。 “我嫁的是侯府大公子,也就是你们的小侯爷宋清川,为何与我拜堂的却是二公子宋清砚?”郁竺开门见山,倒打了棠梨个措手不及。 她正犹犹豫豫不知如何开口,郁竺又道:“自是小侯爷不满这门亲事,大婚之日躲了出去,是也不是?” 棠梨无奈点头。 郁竺挑挑眉,果然猜中了,“只是,小侯爷贵为侯府嫡长子,为何侯爷太太却为他寻得我这样一门亲事,既与他无青梅竹马之情,也于他日后仕途无助。” 棠梨又在犹豫之中,郁竺见她不言语,摇摇头,道:“想必是他名声扫地,京中贵胄无人肯将女儿嫁与这样的人,哪怕日后袭爵,为风光一时的侯爵夫人?” 棠梨又点点头,“大娘子聪慧。” 郁竺也不听她奉承,只道:“小侯爷既为嫡长子,却不是太太所生,这是为何?” 棠梨左右为难良久,遂开口道:“咱们小侯爷乃原配正室所生,二十年前先夫人早去,同年侯爷便娶了如今的太太为继室,所以,无论太太如何讨好,咱们小侯爷依然对太太恨之入骨。” 郁竺又问,“那二公子呢?” “二公子、三小姐和三公子,都是咱们太太所生。” “照你这意思,还有另两位小姐?”郁竺听得云里雾绕,真是好大一个家。 “是了,咱们大小姐乃是和小侯爷一母同胞,奈何年幼丧母,姐弟俩一同长大,感情深厚。只是侯爷不上心,先夫人母家也已败落,无人替小侯爷与大小姐筹谋,才致小侯爷一步步到今日。”棠梨提及小侯爷姐弟便一脸愁容,心酸纵横。 “怎得这两日,我没见过这位大小姐?”郁竺细细想来,翩翩二公子宋清砚,刁蛮三小姐宋清湄都是见过的。 “五年前由太太母家做媒,嫁去西北司家了,虽说也是一门勋贵,却远在千里之外,几年也难见一回。”棠梨说着,便落下泪来,想必与这位大小姐也是感情甚深。“二小姐是赵姨娘所生,名唤宋清妤,赵姨娘不大得宠,连带着二小姐也不大受重视,家里头有个宴饮的,也是鲜少露面。” “可曾许了人家了?”郁竺好奇,不知这侯府不受宠的小姐,是否也如小侯爷一般,寻个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 怎料棠梨摇摇头,“如今二小姐十八了,仍无人提及其婚嫁之事。” 郁竺望着窗外出神,这侯府状况大概了解了。 第6章 归来为柳恤 入夜,郁竺百无聊赖,独自一人坐在窗边读书,毕竟这深闺生活无趣得紧,但好在那知府家教甚严,倒也让她养成了读书的好习惯。 突然间,只听一阵巨响传来,那两扇厚重的大门被人以蛮力轰然推开。郁竺惊愕地扭过头去,只见一个身影怒气冲冲地朝她走来。郁竺惊讶道:“夫君来了?稀客呢!” 宋清川二话不说,径直走到郁竺面前,一双眼睛瞪得浑圆,眼角似乎都快要裂开一般,质问道:“为何要为难她?” “谁?”郁竺一脸茫然。 宋清川的声音提高了八度,“为何要难为池儿?” 原是为着那心爱的柳姨娘兴师问罪来了。郁竺从椅子上站起来,将手中的书本子重重摔在桌上,冷笑一声说道:“我是你小侯爷的正妻,我要教训她也是情理之中!何须小侯爷前来问罪!” 她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并未责罚那柳姨娘,只是一问,怎就引得宋清川如此大发雷霆,还这般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质问。两人如同两座即将喷发的火山,一旦相撞,后果可想而知。 门外看热闹的小丫头越聚越多,人人都想看这攀了高枝儿的大娘子跌下神坛。 宝儿劝说多次,奈何无人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各个白她一眼,继续挤在门边。 棠梨不知何时立在人群后面,怒喝一声:“都回去!” 小丫头们立刻垂下头去,各自散了。 听见外头的声音,宋清川也觉颜面扫地,遂狠狠瞪了郁竺一眼,拂袖而去。 成婚三日,自己的夫君只匆匆来了两次,两次都是来兴师问罪。 可见这替嫁也并非好事,也是,若是好事,哪里轮得到她? 屋里头恢复寂静,宝儿与棠梨上前安抚,“大娘子莫恼,日久见人心,姑爷定能明白大娘子的。” “是呢,小侯爷一时接受不了,大娘子给咱们爷一些时间。其实……咱们爷从前也不这样的。” “从前?”郁竺惊诧道,难道他还有两副面孔不成。 “从前小侯爷也曾日夜苦读,貌端品良京城之中人人称赞。” “哦?罢了,他从前再好,也与我无关,我如今见到的,只是个纨绔不堪的浪荡子。”郁竺心中的怒火尚未平息,即便她高攀了小侯爷,那也是侯爷和知府大人定下的,小侯爷自己都做不了主,难道她就能自行做主了?她尚且能够忍耐一时,小侯爷上不能违背父母之命,下不能管教好妾室,却反倒来拿她出气。她也不想再听棠梨解释,只想催她快些下去,自己要好好睡上一觉,每日天不亮就要起身,侯门媳妇着实不好当。 棠梨无奈关上门出来,在院子里抬头仰望着那一轮高悬的圆月,伫立良久。她自幼卖身进入侯府,就一直跟随小侯爷。老话说,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侯爷对他们不闻不问,眼看着姐弟俩相依为命、彼此依靠,大小姐教小侯爷读书识字,也时常带着她一起玩耍。日子过得好好的,小侯爷却不知为何日渐消沉,整日里沉迷于酒色,享乐无度,而大小姐也被迫远嫁西北。 如今,侯府迎来了大娘子,既已成定局,无论出身如何,她都希望这位大娘子能够给小侯爷一个家,一个正常的家。 只是这府中,怕只有她一人有此想法。 床榻之上,小侯爷与柳姨娘夜半缠绵。柳姨娘那纤纤玉指,宛如水蛇般在小侯爷胸膛上一圈又一圈划着,织出一张柔情蜜意的网,令宋清川逃无可逃。她的声音婉转娇柔,叫人心醉神迷,“这位大娘子怕是恨上妾了,妾日后该如何自处啊?” 小侯爷半倚在床榻上,怀中搂着美人,双眼迷离,冷笑一声,“有我在,谁也休想动你分毫!” “只要小侯爷心中有妾,即便妾身日日受大娘子的责罚,也是心甘情愿的。”柳姨娘的手指在宋清川宽阔坚实的胸膛上游走,渐渐向下走去...... 柳姨娘的娇喘声,在这静谧的夜里,如夜莺轻啼。 翌日一早,郁竺又在几个丫头的催促下起身。朱缨正收拾床榻,郁竺透过镜子瞥了一眼,那绣着鸳鸯戏水的大红锦被,越发显得刺眼,仿佛在嘲讽她一般,“三日已过,将它换掉吧。” 朱缨嘴角微微上扬,强忍着笑,“是。” 郁竺望着镜子里朱缨的背影,“朱缨,今日你陪我去给太太请安。” “又是我?”朱缨抬头,与镜中郁竺的目光相撞,猛然又垂下头去。 “不愿意?”郁竺紧紧盯着朱缨,眼中有些许玩味,像是在观赏一只唾手可得的猎物。 “奴婢不敢。” “那就好。”郁竺伸出手来,搭在朱缨的手腕上。 行至四下无人僻静处,郁竺有意无意的提及:“可说了人家没有?” “没。”朱缨不知大娘子为何突然问及自身。 “你如此姿色,我瞧着都喜欢,你娘竟没有替你打算?”郁竺目视前方,语气像是在唠家常般轻松自然。 “奴婢只想尽心伺候好小侯爷……与大娘子。”朱缨甚至没想提起郁竺。 “提起小侯爷,你觉得他如何?”郁竺笑得灿烂。 “大娘子是何意?”朱缨抬起眸子,眼眸深处的欲望尽落郁竺眼底。 “你想没想过,给小侯爷做姨娘?” “大娘子不必试探,奴婢只想尽心尽责伺候好主子,别无他想。”朱缨话中带刺,她仗着贺嬷嬷,何曾将郁竺放在眼里。 “我看不过那柳姨娘恃宠而骄,实在不把我放在眼里。”说到柳姨娘,郁竺便气得直跺脚。“我是罢了,小侯爷也瞧不上我。你们几个,我瞧着你姿色最佳,又是个伶俐的,想必小侯爷会喜欢,你若能帮我分了那柳姨娘的宠,我日后自会好好待你,往后再诞下个一儿半女的,你这后半生也能母凭子贵,总比你日后配个小厮,一家子为奴,要强上许多,你说是不是?”郁竺拍着朱缨的手,说得情真意切。 郁竺的话,犹如甜蜜的毒酒散发着诱人香气,朱缨不禁犹豫起来,“这……” “我对你可是一片赤诚之心,你好好考虑一下。”郁竺微微一笑,那笑容如春花绽放,真挚而迷人。“不过,此事可千万不能告诉你娘。” “为……为何?”朱缨满脸疑惑。 “你娘可是太太身边的红人,假如你得了这桩好处,旁人定会怀疑她近水楼台。她那样要强,怎可能同意?”郁竺语重心长,言辞恳切。 不待朱缨回应,郁竺又说道:“考虑好了,悄悄地告诉我。走吧,去给太太请安。” 第7章 姑嫂初相逢 来至侯爷与太太所居的瑞和堂,太太坐于黄花梨大漆花鸟纹太师椅上,身后的白鹤富贵如意屏风尽显奢华,佐以两侧的三足兽面落地宫灯,倒稍稍平和些张扬之气,浮华中透着简约,张弛有度。 几位公子小姐齐聚,连不曾一见的二小姐和三公子也在。 郁竺进屋行礼作罢,便听三小姐宋清湄阴阴阳阳的,“不过几日,便不将我母亲放在眼里,来得这样晚,到底是乡下来的,装不了几日乖巧,只知偷懒懈怠。” 宋清砚忙轻咳一声示意,怎料妹妹却不在意,尖着嗓子嚷道:“你能嫁进我们家,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我母亲乃侯夫人,若非你嫁与我大哥哥,想伺候我母亲一遭?都怕进不来这个门!” 郁竺面带微笑入座,目光不停地打量着三小姐,“妹妹所言极是,我小门户出身,自然有许多做不到的地方,还望母亲见谅。不过,听说妹妹不日也要出嫁,那就请妹妹日后做个榜样出来,让我这个寒酸的大嫂嫂见识一下咱们侯府的教养。” 宋清湄气得想要发火,但被太太及时拦住。太太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瞧着云初,“你既已经嫁入我们家,我自然将你视作亲生女儿一般疼爱,不拘这些虚礼。你们这些年轻女儿家,又是新婚燕尔的,贪睡一些也无妨。” 宋清湄忍不住扑哧一声,捏着帕子掩唇笑道:“新婚倒是不假,贪睡也是真,只是听闻大哥哥从未踏入她的屋子,恐怕......” “住口!”太太的脸色十分难看,急忙喝止爱女,“你一个闺阁在室女,说话怎么如此不知分寸,这种私密之事怎能在众人面前提及?” 宋清湄泄了口气,将手里的锦帕一甩,悻悻然离去。 宋清洵小公子见姐姐不悦,起身仓促一礼,追了出去。 太太望着姐弟俩的背影,叹了口气,“砚儿,你弟弟年纪尚小,你平日也要替你父亲多多管教他,整日跟着你妹妹胡闹,女孩子也就罢了,男儿家还是要修身齐家,莫叫他学了湄儿的刁蛮。” 宋清砚起身拱手,道:“是。学业上三弟弟不劳咱们挂心,师傅也说他天资聪颖呢。” 太太又满意点头,目光一转,才注意到末位上垂首端坐着的二小姐宋清妤,脸色瞬间塌下来,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你今儿来做什么?” “我......”宋清妤低着头,双手紧紧揪住衣角,恨不能把整个脑袋都缩进胸口里去,声如蚊蝇道:“我姨娘叫我来给太太请安。” 太太听了这话,心里更加不爽快,不耐烦地挥挥手,“安也请了,你就别傻乎乎地坐在这儿了,去找姐妹们玩去吧。” 宋清妤这才小心翼翼起身,微微颤抖着,显得十分怯懦。郁竺见状,忙也跟着起身“如此,那儿媳也就不打搅母亲歇息了。” “嗯,你们都去吧。”太太转过头看着郁竺,瞬间换上了一副和蔼的笑容。 立于太太身侧的贺嬷嬷却始终紧盯着郁竺身后的朱缨。真是奇了怪了,今日朱缨自进了门就好像刻意躲着自己老娘一样,连个眼神都未给过。 贺嬷嬷的眼神变得越发犀利...... 郁竺没有理会,径直朝前走。忽听身后宋清砚的声音:“嫂嫂!嫂嫂等等!” 郁竺无奈停下脚步,转过身挤出一丝笑意,“二弟弟有何指教?” “方才我三妹妹语出不逊,嫂嫂莫要与她计较,她一向爱逞口舌之快,被我父亲母亲娇惯坏了,我在这里替三妹妹向嫂嫂赔个不是。”说着,宋清砚弓着身子便要行礼。 “二弟弟哪里的话,她也是我的妹妹,我怎会与她计较。”郁竺轻捻着帕子,似笑非笑,“只是,他日三妹妹若与三妹夫起了龃龉,二弟弟也要去尚书府替她赔不是吗?” “啊……”郁竺一席话说得宋清砚无地自容,他脸涨得通红,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眼睛也不知该看向哪里。 见他愣在原地,郁竺微微欠身,道:“我先去了。” 宋清砚目光呆滞的追随着郁竺的身影,脑中不自觉浮现那日红盖头下的绝色。 几个姨娘正在院中秋千下嬉戏,那是小侯爷为柳姨娘搭的。 见郁竺远远走来,三人也不行礼问安,倒是慌忙躲进屋内,郁竺只当没看见。 棠梨正领着绿沉与苍葭收拾屋子,听见绿沉与苍葭小声嘀咕,“就这么点嫁妆,不及咱们大小姐当日的十分之一呢!” “别乱说话!”棠梨训斥着,见郁竺进来,忙放下手中的鸡毛掸子行礼。 “她没说错!”郁竺大步踏进屋内,径直坐在罗汉榻上,眯起眼睛如鹰隼般直勾勾地盯着绿沉,“你就算再瞧不上我,不还是要毕恭毕敬地叫我一声‘大娘子’?” 绿沉与苍葭惶恐万分,“噗通”一声跪下身来,趴在地上战战兢兢道:“奴婢……奴婢知错了,大娘子饶了奴婢这次吧。” 郁竺不发一言,摆弄着炕桌上的竹雕山水纹香盒。 棠梨见状,连忙说道:“还不快去给大娘子上茶来!”将两人打发了出去。 郁竺依旧沉默不语,心中却暗自思量:“棠梨倒是个妥帖之人,竟能面面俱到,顾及每一个人。” 宝儿站在一旁,终于昂首挺胸起来,适才不知受了她们多少言语奚落。 至于朱缨,回来就不见了踪影,郁竺也懒得管她。 棠梨见四下无人,遂又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试探道:“大娘子……其实我们小侯爷并非那十恶不赦之人,只是略有些不羁。大娘子既已嫁入侯府,一直这么冷着也不事儿……” 未等棠梨说完,郁竺便抢过话头,“你想要我如何?” “不如,等夜里小侯爷回来了,我们将小侯爷请来,将话都说开了,或许好些。”棠梨垂首恭答,她是真心为自己主子。 郁竺算是默认,看着棠梨,心中怅然,如此善良贴心的丫头,却没有遇到好主子,实在可惜。若是跟着自己,必定不会让她如此劳心。 只是这夜,宋清川一夜未归。 第8章 逆子违心意 这一日,郁竺路过园中花榭,驻足观看,忽听两个老嬷嬷在假山后偷懒闲话。 “小侯爷已经有三日未归了吧?嫁过来十来日了,小侯爷愣是连她房门都没进过,咱们这位大娘子可真是沉得住气啊!” “是呢!你说这高嫁有什么好的,郎君不待见,也只有忍气吞声一辈子的。” …… 郁竺捏着帕子轻声咳嗽,高声道:“嬷嬷们与其在这里闲话,不如替我去找找夫君?” 话音未落,假山后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微风轻拂,岸边几处垂柳如烟如雾,湖面上泛起一丝丝细微的涟漪,犹如丝绢般顺滑。偶有几只野鸭悠闲地游弋着,享受这宁静的春日时光,远处的几枝桃花娇滴滴含苞待放。这一派春日祥和,恰似郁竺此刻的心境,安然若素,不急不躁。 宝儿却在身后蹙眉叹气,眼中的委屈似要落下来,“奴婢听说,安阳王府于三月初一设春日宴,咱们太太,公子小姐们都在拟邀之列,连不受太太喜欢的二小姐也算在里头,唯独没有咱们。如今太太领着小姐们叫了绣娘赶制新衣裳呢!” “二小姐再不受重视,也是侯府小姐,哪是我一个知府小姐能高攀得上的,便是去了,也是受人取笑,其实我连……”郁竺倒是不急也不恼,这世道本就如此。 宝儿紧张的四下张望,忙打断郁竺的话:“大娘子慎言!这可不是咱们宿雨轩!” “罢,回吧。”郁竺轻叹一声。 转身见朱缨一路小跑着过来,额头上渗着点点汗珠,脸上焦急之情毫不掩盖,“大娘子!小侯爷回来了!” “回就回吧,急什么?”提到宋清川,郁竺便一脸不耐烦。 “大娘子快去瞧瞧吧!侯爷发了好大的火!”朱缨见郁竺不急,自己倒是急了。 瑞和堂里,侯爷与太太气得直发抖,宋清湄也在一旁骂骂咧咧,“大哥哥,你如何胡闹也好,怎可带回一青楼女子,辱我家风!” 宋清川看也不看他三妹妹一眼,“她虽是青楼女子,却身世坎坷,又身子清白,不过流落三日,便被我赎了出来!我只是想给她一个家而已!” 宋清湄闻言险些跳起来,满腔怒火的吵嚷道:“你叫我们与这供人取乐的玩意儿同处?传出去我们侯府的脸面要是不要?你叫我二哥哥与三弟弟如何议亲?往后,又叫尚书府如何看我?” “与我何干?”宋清川不痛不痒的缓缓道出四个字。 侯爷气得胸膛不断起伏,他双手握拳,重重地捶打在自己的胸口上,发出砰砰的响声。他嘴唇颤抖着,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失望:“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逆子来!” 见郁竺前来,侯爷方稍稍平息怒火,别过脸去生着闷气。 众人都看热闹似的盯着郁竺。而郁竺则心内暗骂朱缨,这等事,叫我来做什么? 堂中跪着个容色绝丽又哭得梨花带雨的柔弱女子,宋清川立在一旁梗着脖子怄气,“你来做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郁竺一时间支支吾吾,不知说什么才合时宜。 这一屋子的人,包括侯爷在内,唯有太太对郁竺笑脸相迎,上前拉住她,“正巧你来了,可好好劝劝川儿,如何能叫烟花女子入我侯府的门?你们新婚不足半月,夫君便急着纳妾,你心里便没有怨言?” “我?”郁竺被太太拉着手腕儿,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往后缩,顺便侧目瞪了朱缨一眼,原是要拿自己作刀子使。 侯爷难得开口,“老大媳妇,你既入了我家门,就该和睦上下,规劝夫君上进!” 自她嫁入侯府,侯爷便鲜少与她说话,每每见面也是冷脸相对。想来这位亲定她与宋清川婚事的侯爷,是对她不满意的。 郁竺想到此处便气不打一处来,明明他才是始作俑者,今日倒是想起她这个不受待见的侯门儿媳来了。虽是心里咒骂,却也不敢发作,嘴里仍得讨好着,“家中自有父亲母亲做主,再不济还有夫君,历来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这等大事,儿媳哪里敢随意置喙,一切全凭父亲母亲裁决。” 一番言语拉扯,又将这一桩棘手的麻烦推了回去,太太干笑着,嘴角一阵抽搐,却也说不出什么来。 宋清湄不屑地白了郁竺一眼,“到底是小家子气,连个主意都不敢拿!” “要你多嘴!”宋清川怒喝一声,声音震耳欲聋,吓得郁竺一抖,目光缓缓移到他身上。 侯爷怒发冲冠,他猛得一掌拍在黄花梨镂雕方桌上,茶碗被震得叮叮当当作响。他缓缓起身,威严赫赫地发出最后通牒:“我只说一次!这窑姐儿休想进我家门!” “我偏要!”宋清川毫不示弱,回以同样的愤怒。 “逆子!你若执意如此,我必亲向圣上上书,剥夺了你袭爵的资格!”侯爷的脸色因愤怒而涨得如猪肝一般,双眼喷火,全身颤抖,仿佛要将宋清川生吞活剥。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若真如此,宋清川的颜面将荡然无存。 太太赶忙起身挽住侯爷的臂膀,柔声安抚,“侯爷息怒,近来砚儿很是用功,若有他与川儿时常的讨论学问,定能让川儿收心。” “倒不如将这爵位给砚儿承袭的好!”侯爷正在气头上,口不择言,每句话都如一把利剑,刺向宋清川的心窝。 宋清川的拳头在袖中握得嘎嘎作响,他直勾勾地瞪着侯爷,眼神中的坚定越来越弱,渐渐化为乌有,良久,他转身拂袖而去。 那柔弱女子也连忙起身,亦步亦趋地跟了出去。 这妾,终究还是没能纳进门。 入夜,宋清川走进院子,郁竺闻声起身,倚在门边儿上,有意无意道:“今日……多谢你替我说话。” “我也不是为你!”宋清川甚至没往这里瞟上一眼,径直进了柳姨娘的屋子。 “那我也谢谢你!”郁竺这话,更像是说给空荡荡的院子听的。 第9章 玉绿琼芳春 初一这日,莺啼燕舞,春光旖旎。太太领着公子小姐们去安阳王府赴春日宴,丫鬟仆役,随从小厮,浩浩荡荡一大队人马晨起便出发了。宋清川不知又跑去哪里喝酒享乐,府中一时也无甚要事。 郁竺无所事事的伏在炕桌上与宝儿掷骰子玩,正值兴处,朱缨怯生生走进来,一声不吭。 郁竺不慌不忙地抬头看了朱缨一眼,把宝儿支了出去,问道:“想通了?” 朱缨跪下身来,郑重道:“奴婢愿为大娘子效劳。” 这朱缨一向拿自己当半个主子待,事事抢在前头拿主意,又爱学那些个拿腔拿调的小姐做派,只是她娘是个厉害的,又不肯替她筹谋,才致她一直不得机会出头,如今这送上门的机会,她怎能错过。 这些郁竺都看在眼里,她嘴角轻扬,“这才是聪明的,不过不是为我,是为你自己。你先回去,需要时,我自会叫你。” 黄昏时分,宋清湄赴宴归来,特意跑来宿雨轩,叽叽喳喳一阵,“王府果真气派,那园子逛半晌也不见头。听闻世子不日也将娶亲,定的是贵妃娘娘的亲妹妹,这才是门第般配的好亲事呢!嫂嫂说是不是?” 郁竺挤出干涩的笑容,“是了,说来,妹妹论出身论相貌,也配得上这样的亲事呢!何不叫父亲替妹妹推了尚书令,也为妹妹寻个如此显赫的夫家,再不能,也入宫为嫔为妃,往后回门,我这个做嫂嫂的还要给妹妹叩头行礼呢!” 宋清湄紧紧握着茶盅,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砰”的一声,茶盅被重重地摔在桌上,瞬间溅出一滩水花,水滴慢慢流淌,形成一条条细小的水流,最终汇聚成一汪水池,映照着宋清湄那瞋目切齿的脸,“难怪我大哥哥瞧不上你!” 说罢,那身玉白色桃花长裙随风而去。 郁竺也不恼,又往瑞和堂去请安,回时又见宋清川,目不斜视与郁竺擦身而过,全似没她这个人般,往柳姨娘屋里去。 片刻,柳姨娘的娇嗔之声传来,“你起开!方才,妾明明看见小侯爷的衣角挥到了她身上!妾怎能容忍小侯爷穿着她人触碰过的衣衫来坐我的床榻!” “我当真不知!”宋清川的温柔怕是都给了这位千娇百媚的柳姨娘,“好好好!你别生气,我这就将这件衣裳让人拿去烧了,再不穿就是了!” 随后,大门吱呀呀开了一条缝,里头伸出只手来将一件锦袍丢了出来。 衣裳有些褶皱,似乎经历了一番折腾。此刻,它毫无生气地躺在地上,就如郁竺一般,在这侯府里头,被人鄙弃。 郁竺立在原地,望着那件衣裳出神。棠梨笑着从屋里迎出来,“大娘子回来了,二公子说今日王府里的桃花糕甚好,遂着人从外头铺子里买了些,送与小侯爷与大娘子尝尝。” “既是送与小侯爷的,拿来我这里做什么?”郁竺边说着,边进了屋。 棠梨并未答话,只是将那嵌宝如意锦纹八角提盒盖子打开,取出一碟子精致糕点来。 绿沉却在一旁抢道:“小侯爷说,二公子是指名送与他和大娘子的,柳姨娘见着了不免又要闹上一场,遂叫咱们拿来都给了大娘子。” 棠梨回身瞪了绿沉一眼,又道:“大娘子莫管她胡吣,二公子说,大娘子若吃着喜欢,只管告诉他,他回头再派人买了送来就是。二公子还说,这京城里头,定是有许多大娘子没吃过的,没用过的,叫咱们只管买来孝敬大娘子,若是有银钱短缺的也只管找他要去。还叫咱们多多宽慰大娘子,旁人莫管,他与太太自是将大娘子看作一家人的。” 一旁的绿沉自知说错话,忙附和道:“是了,这府里头人人都是九曲玲珑心,偏咱们二公子一个纯一不杂。” 郁竺听着她们你言我语的对宋清砚夸赞个没完,捏了个桃花糕放在嘴里,又点点头,“不错。”便将方才那件衣裳带来的羞辱抛却脑后。 翌日,从瑞和堂请安出来,又见宋清砚立在远处,瞧见郁竺便眉眼带笑地走来,“大嫂嫂,昨日的桃花糕你吃着怎么样?我也不知你素日爱吃什么。今儿是初二,一早我便叫人去买了玉绿琼芳糕,这是延庆斋有名的点心,每月只卖这一天,碧玉清透的颜色,加上鲜花汁子点缀,味道甜而不腻,样子也精巧,嫂嫂看看喜不喜欢。”说罢,从身后小厮手中接过提盒,交与宝儿手中。 郁竺蹙眉,“这是给我一个人的?还是大家都有?” “难得去买一趟,自是都有的。”宋清砚负手而立,嘴角噙着笑。 宋清洵不知从何处小跑过来,十二三岁的他为侯府幼子,既不用背负侯府前程,又有兄姐溺爱,从小被娇养着,有些胖胖的,跑起来脸上肉一颠儿一颠儿的,颇有些可爱。“什么好吃的?二哥哥怎得不给我留着?” 宋清砚长而弯的双睫尴尬的忽闪了两下,伸手便去拦凑上来的宋清洵,“也有你的,只是不在这里……大哥哥和大嫂嫂新婚,这些吃食给他们两个,叫他们也甜甜蜜蜜的,不好吗?” 听得宋清砚这样说,小胖子便缩回了手,“那自然是好的!我的那份在哪里,不劳二哥哥辛苦,我叫人去拿就是。” “今日的书都温过了吗?堂上师傅要考的!”宋清砚忽然神色严厉起来,抓住小胖子的手腕儿,双眼直勾勾盯着他。 “还……还没。”小胖子缩着脖子,眼神越发飘渺,“吃过了再温不好么?” “没温书就想着吃!待会儿师傅查问时你答不上,小心师傅打你手心,”宋清砚拉着小胖子便要走。 郁竺本欲推辞,却见二人吵吵闹闹走远,只得叫宝儿将食盒提回宿雨轩。 至院外附近的回廊上,一小丫头急急忙忙跑来,“大娘子!大娘子!” 郁竺驻足问询,“何事?” 小丫头头上冒汗,红着脸气喘吁吁道:“小侯爷说书房里案台上书卷底下有个信封,叫大娘子拿了去给他,小侯爷在垂花门那儿等着呢!” “我?”郁竺惊道,“他叫我去拿?” “是了!小侯爷亲口所说,大娘子快去吧,小侯爷像是很急呢!”小丫头说完,不待郁竺追问,又急匆匆跑开。 第10章 无意巧离间 郁竺推开门,环顾四周,这书房虽被打扫的干干净净,却是隐约有一股无人待过的味道,那是书卷长久置于阴暗处不曾透光暗暗发出的霉味。 书案上也是一尘不染,郁竺翻找半晌,也不曾见什么信封。 “你在做什么?”一声厉喝,手边的青螺笔山“当啷”一声,随着郁竺的虎躯一震落地。 宋清川大步上前伏在地上将笔山捡起,左左右右上上下下细看,又用衣袖擦拭一番,才抬起头来。 郁竺见他嘴唇微微颤抖着,仿佛在努力克制着愤怒,忙道:“我……” “谁允许你进来的!”他的眼眸里是深不见底的怒火,泪水在眼中越浸越多,却又倔强着不肯落下。“谁让你进来的!”又是一声怒吼。 郁竺见他如此,顿时惊慌得如泥塑木雕般,愣是说不出半句话来。棠梨闻声后匆匆赶来,瞥见宋清川手中的笔山,惊愕道:“小侯爷息怒,大娘子初来乍到,尚不熟悉……” “滚出去!”宋清川的双目好似要喷出火来,额头上青筋凸起,呼吸急促而沉重,恰似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发出低沉的嘶吼。 棠梨急忙拉着郁竺出去,可郁竺平白无故遭此责骂,心中憋着无名之火,无处发泄,于是将棠梨甩开,怒喝道:“不是你让我进书房替你找什么信封!何故又骂起我来!” “我何时让你找信封了?你不知悔改也就罢了,竟编出这样荒唐的理由!”宋清川更是怒不可遏。 棠梨眼看着局面即将失控,也顾不得其他,强行将郁竺拉出了书房。回至宿雨轩,棠梨紧闭房门,而后说道:“大娘子,您为何要去书房?” “果真有个小丫头告诉我们,小侯爷让去书房找个什么信封送去二门上。”宝儿此时仍心有余悸,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棠梨长叹一口气,将郁竺按在绣墩上,道:“宝儿姑娘刚来,有所不知。咱们侯府规矩大,人人都有自己的差事,不能逾矩,即便小侯爷真有什么事要大娘子去做,也断然不会随便寻个脸生的小丫头传话,您这是中了旁人的计啊!况且,那笔山是先夫人的遗物,小侯爷爱惜得紧,若是摔坏了,岂不叫您与小侯爷又添一笔恩怨!” “是谁?是谁想要陷害我?我与他本就无甚感情,为何还要设计离间?那人到底在怕什么?”郁竺抛出一连串问题,问得两人皆茫然失措。 棠梨摇摇头,她同样百思不得其解。 成婚不足一月,她的这位夫君愈发冷漠而疏离,这侯府如同一座冰冷的牢笼,她在里头跌跌撞撞,如何也寻不到出路。 郁竺坐于榻上托腮冥思,忽听外头吵吵嚷嚷,隔着板棂窗一望,见太太被一群丫头婆子簇拥着往这里来。 而宋清川已不知去向,估计躲在哪个姨娘屋里,左右他也不敬嫡母。 郁竺忙起身去迎,心里头暗骂朱缨,倒把那丫头给忘了。舔着脸挤出个得体的笑容,又虚扶着太太入座,又唤宝儿,“母亲来了,快请坐!宝儿上茶!” “不忙!我就是来瞧瞧你,”太太笑靥如花,恰似这春日里绽放的娇艳桃花,她稍稍向前挪动,微微颔首,轻声道:“吵架了?” 郁竺颔首低眉,露出恰如其分的羞涩之态,“母亲怎么知晓?” 太太嘴角微微上扬,并未言语,挺直腰身,优雅地用杯盖轻轻拂去茶碗中的浮沫,轻抿一口,柳眉微蹙,“这茶欠佳,我那儿有今年新贡的明前龙井,回头让人给你送些来。你现已是侯府的大娘子了,理应见识些好东西,来日与贵胄们相聚,也能说得上来话不是?” 接着,她又上下仔将郁竺狠狠打量一番,转头对身旁的贺嬷嬷道:“你去将咱们库房里那几匹宫中赏赐的绸缎取来,还有那几匹蝉翼纱,也一并拿来,给川儿媳妇做几身衣裳。此外,再派人去外头的铺子打些个首饰,统统送到这儿来。” 一一交代完,太太才拉过郁竺的手,语重心长道:“川儿就那个性子,这些年我想着他没有生母在身边,说句不夸大的,对他比我那几个亲生的还好些,又是侯府长子,难免娇纵,虽说是有些不成器,可心却不坏,你多担待些。” 郁竺目光闪烁着微微颔首。 望着太太一行的背影,宝儿欣喜道:“这侯府里头,就数太太对大娘子好,事事都为大娘子考虑周全。” 郁竺面色平静无波,悠悠转过身去,动作似行云流水般优雅从容,重新端坐于榻上。 须臾的沉默后,不紧不慢地开口,“去将朱缨唤来。”其声平静却又暗含威严。 厚重的大门缓缓地合上,发出了一声沉闷而又悠长的叹息。屋内,只剩下郁竺和朱缨两个人,气氛如同一团沉重的乌云,微微有些压抑。 郁竺静静地坐在那里,她的目光如同火炬一般,炽热而又锐利,审视着朱缨,直看得她心中一阵发毛,双手不自觉地揉搓着衣角,缓缓垂下头去,不敢与郁竺对视,心中暗自揣测着这位大娘子是喜是怒。 郁竺站起身来,步履轻盈从容,宛如仙子般走到朱缨身后。两人就这样背对背站着,片刻之后,“今日之事,定是柳姨娘那贱婢使坏!”郁竺咬牙切齿,那话语仿佛从牙缝中挤出来一般,带着深深的恨意,仿佛她此刻就能将柳姨娘生吞活剥。 朱缨的肩膀微微下沉,悄悄松了口气。 这日,天降微微细雨,如牛毛,如细丝,如绣花针。宋清川在外饮酒归来,至听风楼小眠。 在湖畔的一角,矗立着一座三层高楼,朱楣玉栏,飞阁流丹。一层设有桌椅,二层设有回廊椅,供人欣赏美景。三层翠映轩窗,除桌椅外,另有一张长榻,若得风和日丽之时,珠窗尽敞,卧于榻上,听潺潺水声,簌簌风声,仿佛置身于山林之中,故得名“听风楼”。 这听风楼与宿雨轩隔水对望,取听风诉雨之意。只是与恢宏的听风楼相比,郁竺的宿雨轩略有些小家之相。 郁竺临窗而立,听外头“沙沙”的雨声,她的目光穿过层层雨幕,落在远处的楼阁之上,似在等待什么…… 良久,忽听吵闹声从那边传来…… 第11章 一计朱缨去 微风伴着细雨未停。 三层楼梯处,小厮半酒挺直了身子立在那里,“姑娘此来何事?咱们爷在里头歇息,吩咐了不叫人打搅。” 朱缨着一身葱绿色细麻布窄肩对襟长裙,发髻上别着几朵娇艳绒花,愈发衬得她娇羞动人,羞怯怯垂首浅笑,“大娘子叫我来给小侯爷送醒酒汤。” 她耳边那素银嵌石耳坠摇曳生姿,直晃得半酒心痒痒。“既是大娘子吩咐,姑娘便去吧。”随后侧身后退一步,将路让了出来。 朱缨推门而入,蹑手蹑脚地将漆盘放在八角桌上,生怕吵醒了长榻上酣眠的他。 宋清川带着些许醉意翻了个身,身上的薄毯顺势滑落在地,朱缨随即上前将薄毯拾起,轻柔地重新披在宋清川身上。 望着眼前这一张俊美无暇的脸,朱缨面颊渐渐附上一层红晕,她如何不知大娘子并非好意,欲将她推出去与柳姨娘对抗,好坐收渔翁之利。 她也不过是顺水推舟,若得小侯爷眷顾,抬了姨娘,往后也是半个主子,再不用受人差遣。若是不成,左右将事情一概推到大娘子身上,更叫他们夫妻离心。 如此想着,朱缨颤抖的双手如受惊的白兔,战战兢兢地伸向宋清川颈下的第一颗扭结。 不知是否过于紧张,朱缨双手冰凉,当她的指尖触碰到宋清川的肌肤时,致他的眉头猛然一皱,火辣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吓得朱缨像触电般缩回手来,脸颊瞬间如火烧云般滚烫,心跳如鼓。手指却又不由自主地伸向剩余的扭结,随着扭结一颗颗松开,她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心中的燥热仿佛熊熊烈火燃烧。 突然,一只宽大而温热的手掌如铁钳般攥住她的手腕,随即用力一甩,朱缨毫无防备,重重摔倒在地。 朱缨急忙起身,双膝跪地,颤巍巍道:“小侯爷息怒!” 宋清川低头看着那几颗松开的扭结,心中的怒火瞬间升腾,飞起一脚踢在朱缨的胸口,使朱缨一个踉跄,头晕目眩。待她稍稍缓过神来,又急忙跪伏在宋清川的脚下,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什么下贱坯子,也敢动这般心思!”宋清川不知是醉意未消还是愤怒至极,身体摇晃险些站立不稳。 且不说眼前这人并非国色天香,便是她娘——太太身边的贺嬷嬷,这一条便叫宋清川心生厌恶。又明知是太太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只是因她言行并无错漏,一直不得机会将她赶走。 “小侯爷息怒!小侯爷息怒!”朱缨没料到宋清川如此雷霆大怒,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来来回回只这一句话。 听风楼四面窗户大开,这一番闹腾,早已人尽皆知,太太闻讯赶来。 只听见里头传来朱缨的哭泣声:“是大娘子叫奴婢来的,是大娘子叫奴婢来伺候小侯爷,说……说奴婢若能得到小侯爷的欢心……” 郁竺惊恐而至,发间还挂着点点雨珠,显然是匆忙赶来,“我何时叫你来的?” 众人纷纷回头看向郁竺,朱缨闻言更是一脸惊愕,瘫坐在地上,张张嘴想要辩解。 郁竺又露出一副痛心的模样,伸手扶住太太的小臂,“母亲明鉴,我新婚不足一月,尚不得夫君怜爱,又怎会亲手奉上美色,叫她来与我共享夫君呢?”又挤出几滴眼泪,目光如炬,直勾勾看向朱缨,语气却和缓而轻柔,“你好好说,是谁叫你来接近小侯爷,又陷害我?这样一石二鸟的法子,是谁想出来的?你若招认,我权当没今日这回事,往后你还在我身边,做风光的一等丫头。” 朱缨抽泣不止,茫然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寂静之时,太太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贺嬷嬷却突然开口:“这丫头!我来时是怎么跟你说的?让你尽心伺候小侯爷和大娘子!你竟然做出这种事情来!小侯爷也是你能高攀的?我这个当娘的都跟你丢不起这个人!快快收拾了东西,滚回去!” 朱缨急忙擦掉眼泪,又向太太和小侯爷行礼,才诚惶诚恐地退了出去。 郁竺似笑非笑地盯着贺嬷嬷,说道:“还是贺嬷嬷有威严,到底是侯府的人,我在家的时候,便没见过这般有气势的嬷嬷。” 太太笑意斐然,“这里自然比不上你母家,人少一些,管理起来也容易些。这偌大府邸,若没有一个能说话管事的人帮衬着我,我可怎么料理得过来。” 说完,两人又手拉着手,笑得亲密无间。 一旁背对着她们负手而立的宋清川此时已经消了大半怒火,只是仍然不愿意面对她们。 瑞和堂下房里,房门紧闭,朱缨背着包裹立在贺嬷嬷身后,掩面轻声啜泣。 贺嬷嬷转过身来,脸上的皱纹如沟壑纵横,显得异常凶残狠辣。她眼神锐利地盯着朱缨,厉声道:“我就说你近日为何总是躲着我?原来是动了这样的歪心思!” 朱缨依然低着头,小声嘟囔:“真的是大娘子叫我去的!也是她让我不要告诉娘的!” 贺嬷嬷脸上的皱纹微颤,“她叫你去,你便去?她叫你瞒着我,你便真瞒着我?怕不是你自己也有了这样的心思?” 朱缨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低头捏着衣角。 贺嬷嬷紧紧盯着朱缨,“我叫你去伺候小侯爷,是要你替太太盯着他,他如今这个样子,地位迟早不保,你眼界如何这般浅?你若真有心思,也该放在二公子身上!你……”贺嬷嬷欲言又止,干瘪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最终将话咽了回去。 又斜眼看了女儿一眼,恨铁不成钢般道出两个字,“蠢货!” 朱缨小声辩道:“是大娘子心思歹毒……” “果真是我小瞧了她!”贺嬷嬷咬牙切齿,“穷乡僻壤能出来什么好东西!” “娘!眼下我该怎么办?”朱缨轻摇着贺嬷嬷的胳膊撒娇。 贺嬷嬷垂着老脸和缓过来,捋着朱缨松散的发髻,轻声道:“还能怎么着?你先在太太院儿里伺候着,只是出了这样的事,太太怕是对你有了芥蒂,你无事少在太太跟前儿晃。待哪日我寻个太太高兴的时候,再替你讨个差事。” 第12章 同僚初相助 朱缨一去,如同拔出了插在宋清川心中的一根刺。 宋清川开始重新审视这位他瞧不上眼的大娘子。虽不知她此次剑指何处,倒也替他除了这心头患,还让人挑不出错来,有意思。 宋清川立在窗前,望着绵绵春雨渐消,嘴角悄然浮现出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 入夜,郁竺又往瑞和堂请安,恰巧宋清湄也在。 宋清湄见着郁竺,又是一顿冷嘲热讽:“你都嫁入我们侯府一个月了,还是那副愚笨痴呆的模样。既留不住夫君的心,又管不住下人,说出去不免叫人笑话!” 太太满脸堆笑的叫郁竺入座,又假意怒斥爱女:“如何跟你大嫂嫂说话!” 侯爷则转过脸去,沉默不语。对于郁竺,他一向如此。 宋清湄不依不饶,“下头的人做出这等没脸面的事来,自然是她这个做主子的没用,有什么样的主子便有什么样的奴才吧!” 郁竺刚要开口,却听到门外传来一声:“三妹妹此言甚是有理!” 众人转头看去,见宋清川大步进来,也不行礼问安,只斜眼瞧着宋清湄:“我常听三妹妹屋里的人和二妹妹的人吵架拌嘴,难道是三妹妹平日里欺负二妹妹惯了,以至于底下的人也有样学样?果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便有什么样的奴才!” 侯爷此时仍不看二人一眼,却不耐烦地开口道:“你这十天半个月都不来向你母亲请安一次,如今来了却又言语欺负你妹妹!可有一点为兄做长的样子?” 宋清川拱手道:“父亲明察,是三妹妹言语不敬我娘子在先。”话音刚落,众人皆惊。 郁竺细眉一挑,眼珠一转,看向宋清川,心中暗自思忖:这浪荡子今日莫非是吃错了药? 侯爷也惊愕地抬起头,眯着眼睛,仔细端详起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来。 而太太的眉宇间除了诧异,还流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 宋清川被众人看得浑身不自在,不自觉地抖了抖身子,道:“我还有事,先走了。”说罢,他也不顾郁竺,潇洒转身离去。 刚出院子,郁竺便追了出来,望着宋清川那清瘦颓唐的背影,“谢谢你啊!” 宋清川微微侧脸,瑞和堂外随风摇晃的纸灯笼晦暗的光线映上来,为他原本似写着“生人勿近”的侧颜添了几分柔和,“我也不是为你。”宋清川依旧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头也不回地离去。 因在瑞和堂里替郁竺说了一句话,柳姨娘听闻又是哭又是闹。宋清川好一番安抚,又是赔罪,又是立下重誓,心中唯她一人,柳姨娘才肯罢休。 郁竺听着那屋里的动静,笑笑不言。能将一个沉溺于声色之人收拾得服服帖帖,也算有本事。 至于宿雨轩内,宝儿和棠梨自然一如从前。 只是绿沉从前一向与朱缨交好,又因她娘,处处巴结着她,事事听她指挥。自朱缨走后,绿沉如失了主心骨一般消沉。又经棠梨一番劝说,不说忠心耿耿,倒也安心做事。 宋清川虽不再与郁竺针锋相对,却因着柳姨娘阻拦,日常也不曾说上几句话。 只偶尔从外头回来,带些新鲜吃食,趁柳姨娘不备,托半酒偷偷送了来。 宝儿也曾抱怨不忿,“明明您才是明媒正娶的大娘子,倒弄得像是见不得光的外室一样!” “谁让那柳姨娘是夫君的心头爱呢!”郁竺不恼,说起来,她与她的夫君从来也没有两心相悦过,倒像是共事的同僚而已。 “说起那柳姨娘,奴婢就来气!这院子她处处都要做主,周姨娘和张姨娘两个又攀附着她,愈发当自己是个主子了!前儿大娘子要在院儿里栽一株太平花,说等热了要开的,她偏不让!昨儿趁着天黑才栽上的!”提及柳姨娘,宝儿气更盛,咬牙切齿的样子逗得郁竺咯咯笑。 棠梨捧了茶盘进来,笑道:“大娘子倒比刚来时自在了许多。” 郁竺笑笑不答,心中暗道:“没了细作,自是不必再拘着了。” 棠梨见郁竺似心情不错,犹豫片刻又似无意开口,“说起来,从前小侯爷也不似这般,家中不得意便书房里困着,日夜苦读,笔都写秃了不知多少根,除却吃饭睡觉,几乎不出书房的。” “棠梨姐姐,你说得是咱们这位小侯爷吗?”宝儿诧异,那日进得书房,可不像有人在里头日夜苦读的模样。 “是呢!大约从小侯爷十四五岁起,渐渐的就不大读书习字了,不知怎么在外头识些个猪朋狗友的,尽教他些骄奢淫逸的,否则也没机会在外头救得这位柳姨娘,也没如今这些事了。” 郁竺边吃茶边听得认真,心道若是如此,她也便没机会嫁进侯府,如今还在乞丐窝里混着呢。如此说来,这小侯爷不成器倒是好事。 棠梨见郁竺低头不语,只当她没听进去,又道:“倒是咱们二公子,从前更骄横些,七八岁的年纪也不曾识得半个字,从来也不去学堂,整日招猫逗狗吃得浑圆,比如今三公子还胖些呢。一日突然转了性,叫小厮抱了书囊去了学堂,倒吓了师傅一跳呢!谁承想,如今二公子倒长成个翩翩公子。” 宝儿像听说书的一样,甚至比说书的还有趣些。“果真有人突然转变性子?小时常听的故事里,必是经历大事了什么才是!” 郁竺本漫不经心,听宝儿一语,握着茶盅的手一顿,茶盖“叮当”一声,与茶碗碰撞,滚烫的茶水晃了晃,荡出一滴来,落在郁竺手上,“嘶~” 从前混在乞丐堆里,常听老乞丐们讲些个东家西家的灵异八卦之事。曾听他们提过一个“易命”的法子,能将两人命运神不知鬼不觉的转换,需寻修行高人才得,只是此法太过恶毒,通常是些有点子道行的江湖术士用此法大揽不义之财。 从前听来,她从不信这些,不过以为是那起子老叟以讹传讹罢了,难不成世上真有这样阴毒的法子? 如今这念头一起,郁竺不禁冒出一阵冷汗,手背上被茶水烫出的红印子,也瞬时没了知觉。 棠梨见她这般情形,也不敢再提,只冲过来握住烫伤的手,又唤宝儿去取药膏。 半晌,郁竺浑浑噩噩般说出一句,“这城中有灵验的道观寺庙没有?” “大娘子怎得突然问这个?”棠梨帮郁竺小心翼翼涂着药膏。 “自然是求夫妻恩爱。”郁竺已缓过神来。 “有的,南城门外的重净观,香火最旺最灵验!咱们太太每月十五必去呢!”棠梨见郁竺肯对小侯爷上心,自然高兴不及。 第13章 携云抱旧柳 转眼已至四月,天儿渐渐热起来。 府里头近几日丫头嬷嬷前前后后忙慌慌的,说是要给二公子议亲,十九岁的年纪,又生得“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求亲的拜贴都堆了半尺高。 太太自是眉笑眼开合不拢嘴,连侯爷也是难得高兴,又不免想起当日宋清川议亲时的艰难,两相对比,高下立见。便更是对宋清川与郁竺夫妇没个好脸儿,二人倒心有灵犀般识趣儿,无事都不往侯爷太太跟前儿凑。 更是有不少官家女儿求了父母亲自来提亲,说是遥遥一见他挥鞭跃马的俊逸身姿,便倾心执意。 哪知宋清砚却不如侯爷太太那般,冷着脸坐在官帽椅上,一言不发。 侯爷手中握着厚厚一沓拜帖,看向宋清砚那眼中父亲的慈爱,是宋清川不曾见过的,“虽说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咱们也不是那等只知攀权附贵的人家,也是要看看你自己的意思,这里头可有你中意的?” 太太却抢道:“我瞧着这严家的女儿就不错,严家本身清流人家,这严阁老又是学问过人家中也是鼎盛,她家的女儿必是……” 宋清砚听闻母亲一番说辞,愈发难忍,也顾不得其他,便将太太接下来的话截掉,“皆是凡体俗胎!这些官家小姐,行走坐卧皆如被人操控的提线木偶一般,呆如木鸡,儿子一个都不喜欢。” “你还想要天仙不成?”侯爷瞬间来气,原以为自己这二儿子璞玉浑金,不似大儿子般难以管教,不成想又是个不省心的。一个遍京城无人肯嫁,一个是眼高于顶。 宋清砚鲜少有忤逆父母的时候,这一句话惊得屋内众人皆目瞪口呆,他却仍低着头嘴里头嘟嘟囔囔,“便是天仙也不如她。” “说什么呢?”侯爷剑眉紧拧。 宋清砚霍然起身,拱手施礼,面色阴沉地说道:“父亲母亲,儿子先行告退了。”话毕,他不顾侯爷太太的怒容,转身拂袖而去。 “小兔崽子!如今翅膀硬了,竟学得和他哥哥一般,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侯爷气得一阵猛咳。 太太赶忙将梅纹青釉茶盅递上去,柔声安抚道:“侯爷莫要跟个孩子计较,砚儿他正值年少轻狂之时,难免心气高些,又怎知咱们做父母的一片苦心,妾身待会儿定会好好规劝他。” 接下来数日,宋清砚便如成亲当日的宋清川一般,不知躲去了何处,数日未曾露面。 太太心急如焚,派了一拨又一拨人去寻,她悉心教导多年的儿子,样样都不比他宋清川差,如今若因议亲之事,步了他的后尘,终日在烟花之地厮混,她这要强性子怎能丢得起这样的人。 然而,宋清砚尚未寻得,前来提亲的人却渐渐稀少,更有之前与侯爷太太亲自商议过的人家,纷纷寻了些“女儿忽得急症”“家中祖坟需迁移,数年内不得操办喜事”之类看似合情合理,实则经不起推敲的借口,再不提联姻之事。 一夜之间,京中便是女儿身患急症的人家就有三四个,不知是何病症这样巧,专挑这未出阁的女子下手。 侯爷太太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自然是人精中的人精,俗语说“鸡无六载,犬无八年,事出反常必有妖”,遂派人四处打听。 下头的人带回来的消息,更是让侯爷气得七窍生烟,险些一口气上不来,横死在家中。 “这……这!去将那个逆子给我绑来!”侯爷一阵剧烈咳嗽之后,终是咬着牙说出一句话。 郁竺正斜卧于罗汉榻上,瞧着棠梨绣帕子,心道这样好的手艺,远比自己只会吃喝的要强上许多,可惜了在这侯府里头卖身为奴。 外头乌泱泱来了一群小厮,真就将宋清川从柳姨娘屋里拖了出来,硬生生将人架走了。 柳姨娘扒着门边哭得梨花带雨,却又见来人是侯爷身边的人,敢怒不敢言,只能眼泪汪汪的看着出来瞧热闹的郁竺。 郁竺笑笑不说话,转身回了屋里。 宝儿跟在郁竺身后,“这阵仗,怕是出了大事,大娘子不去看看?” 郁竺只瞧着棠梨笑,“你怎得不劝我?” 棠梨将丝线扯断,又将绣绷搁在桌上,“这样的事也不是头一回了,侯爷对咱们爷历来如此,倒不如太太这个继母更心疼咱们小侯爷些,如此贸然前去,也帮不到什么,再等等,看是为着什么事?” 郁竺心中大赞棠梨稳重,面上却不赞同似的,细眉一挑,望了一眼外头仍哭着的柳姨娘和那两位在一旁劝慰的姨娘,又坐回榻上,“我才不去,他们两个如恩爱夫妻一般,若是要解救,也该她柳姨娘去才是。” 只是由不得郁竺自己,不出半个时辰,便来人请了郁竺前去,“大娘子,咱们太太有请,说有关乎大娘子的要紧事,需大娘子亲自来定。” 要她去,又不说明缘由,郁竺心中越发不安,恐非好事。 瑞和堂里,侯爷与太太冷脸端坐,宋清川跪在堂前,父子二人皆梗着脖颈互相置气,太太倒是看起来尚温和些。 郁竺小心翼翼踏进房门,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 侯爷依旧沉着脸,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倒是是太太对她一贯和善,虽看得出情绪不高,却也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快坐!我知道你自从嫁入我们侯府以来,一直谨小慎微,从不敢有半分差池。你虽然出身不高,但一直安分守己,我和侯爷也一直将你视作亲生女儿,吃穿用度从未亏待你。” 这没头没脑一番长篇大论,让郁竺如坠云雾,她微眯着眼睛,仔细打量着太太,试图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些端倪。 然而,太太话锋一转,严厉起来,“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你作为我们宋家的长媳,焉能说毫无过错?我家聘你为妻,原也不指望你能对我儿的前程有什么助力,只希望你能在后宅为我分忧,日日提点规劝,让我儿走上正路……” “不知儿媳究竟做错了什么?还请父亲母亲明示。”郁竺起身截口打断,她实在不想再听下去。 侯爷才缓缓扭过头来,眼皮微微抬起,只匆匆瞥了郁竺一眼,又狠狠地盯着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宋清川,“你可知,这个不肖子竟然在外头买了宅子,还养了个外室?” 郁竺那如黑珍珠般的眼眸瞬间睁大,心中却毫无波澜,这浪荡子果然名不虚传。 太太见状,又道:“看来你并不知情?” 郁竺微微欠身,“母亲明察,儿媳确实不知。” 侯爷的脸色越发阴沉,冷然道:“内宅之事,尤其是你们小夫妻间事,我本不想插手。但你身为宋家长媳,理应为弟妹们树立榜样,辅佐丈夫也是你的分内之事。怎么你的夫君每日做了何事、去了何处,你这个做娘子的竟一无所知?” 第14章 新欢致繁难 宋清川养外室的事很快便传的人尽皆知,其实早就人尽皆知了,只是侯府上下今日才知。 丫鬟婆子皆肃立在外,瑞和堂内鸦雀无声。 郁竺张张嘴试图打破这尴尬的沉默,“父亲母亲……不也是今日才知吗?” 一句话又让众人一阵目瞪口呆,连跪在一旁的宋清川也侧目,看向自己这位“出身不高”的大娘子。 侯爷与太太脸上也是青绿相间,难看的紧。原本想将罪责一并推到这小门小户的儿媳身上,哪料她不肯接下这口黑锅。 良久,侯爷面色如生铁般凝重,清了清嗓子,才幽幽开口,“便是你父亲在,也不敢这样跟我说话。” 宋清川眼下也不顾及自己的处境,如今只斜眼瞅着郁竺,嘴角轻轻一咧,看这位大娘子如何应对来自父亲的羞辱。 太太也是皮笑肉不笑的盯着郁竺。 众人皆想看郁竺失态时,郁竺却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一脸真诚,“父亲说的没错,可也不是我父亲嫁给了小侯爷。” 侯爷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眼睛瞪得浑圆,却要强装镇定,只是鼻息过重,吹得胡子跟着微微晃动,也是骗不了人。 太太见此情形,连忙接下话头,“我们也不是怪你,只是如今你新婚不过两月,夫君便在外头养了小的,眼下你预备如何啊?” 宋清川许是跪的久了,双腿酸胀发麻,不自觉动了动身子,“关她何事?” “你跪好!”侯爷一声怒吼,吓得众人浑身一颤。 郁竺眼珠一转,微微欠身,不紧不慢道:“此乃大事,儿媳不敢擅自做主,全凭父亲母亲定夺。” 太太一阵苦笑,无奈转头对侯爷道:“咱们这大儿媳妇也是一问摇头三不知的主儿,我瞧着心内也无甚成算。侯爷说,应当如何处置?” 侯爷扶额长叹一声,语气中透着延绵不尽失望与无奈,“你明日便将那贱人打发了,将那宅子也卖了,回府来住,往后每日酉时不许外出!” 宋清川立刻挺直了身子,急切辩道:“你们不许我纳云娘为妾,又嫌弃她的出身,不肯与她同处。我将她养在外头,不正合你们的意?又不碍着你们,岂不两全其美?你们只当作不知便是了!” 侯爷闻言气得五内俱焚,一手抄起青釉茶盅摔在宋清川面前,茶水并着茶盅碎片瞬时四溅! 郁竺原本立在宋清川一侧又往后躲闪一步,却忽觉手上一阵刺痛,抬起手来,见手背一处被瓷渣划破的小口子,冒出一滴鲜红诱人的血珠。郁竺想也没想,便伸出舌头将血珠舔了去。 这一动作落在他人眼中,皆忘记现下状况,掩面窃笑起来。 侯爷见郁竺这般做派,更是气愤难当,怒道:“你们两个!当真是有意与我作对!拉下去!禁足!” 郁竺尚在懵然之中,便被关进了宿雨轩。 宝儿与棠梨两个自是担忧至极,只是一个担忧郁竺,一个担忧宋清川。 郁竺也着实郁闷,原本想趁着给宋清砚议亲,无人在意她时,悄悄地去趟重净观。如此,不知何时才能出这院子,更不能提出府了。 柳姨娘那头,一时又替小侯爷不忿,一时又怪小侯爷心有他属,是闹的鸡犬不宁。宋清川本就因禁足烦闷,又听柳姨娘整日哭闹,也不欲理会,径直出了屋子往周姨娘那里去。 棠梨瞧着外头闹腾,心中不免记挂她主子,斟茶时竟不知茶盅何时已满,至水淌了一地也不知。 郁竺见她心不在焉,也不叫她做事,反倒安慰起她来,“你家小侯爷行如此荒唐之事,侯爷如此气盛,也没见动他一根手指头,只是禁足而已,可见侯爷还是心疼他这个儿子的,你也不必担心。” 棠梨却道,“小侯爷养了外室,大娘子怎得不气?便是真与小侯爷无情又无意,自己的新婚夫君又是外室又是爱妾,大娘子难道不觉得失了面子?” 郁竺百无聊赖的在手指上缠着帕子,“面子能叫人吃饱饭吗?还是能换银子?什么外室不外室的,自有人料理。”说罢又朝着外头努了努嘴。 二人相视一笑,棠梨不再言语。 瑞和堂内,宋清湄来给太太请安,宋清砚也不知何时归来,向母亲请罪。 “大哥哥如此乖张,连累我二哥哥议亲不顺,那柴门小户的女子竟也敢顶撞父亲,父亲竟只是禁足?”宋清湄气焰嚣张,恨不能冲进宿雨轩将他们夫妇二人生吞活剥。 宋清砚却拱手恭敬道:“母亲,孩儿议亲之事倒是次要,只是此事乃是大哥哥行事不端,大嫂嫂新婚便摊上这等遭人耻笑之事,也着实委屈。她娘家若在京城,便是要立时来人讨要说法的,只因她身后无人撑腰,又遭大哥哥连累,母亲定要在父亲面前替大嫂嫂说句话才是。” 宋清湄因生气脸涨得通红,嘟着嘴凶道:“是她郁竺规劝不住夫君,致大哥哥行此荒谬之事,又连累二哥哥你无法寻得好亲事,你怎得还替她说话!” 宋清砚一改平日温文尔雅的形象,横眉竖目扭过脸去与宋清湄对质,“父亲母亲多年来都不能教导大哥哥改邪归正,大嫂嫂才来多久?又一向与大哥哥不睦,如何能规劝得住他?还有,你不要一口一个郁竺,一口一个柴门小户,那是咱们的大嫂嫂,你放尊重些!” 宋清湄被堵得无话可说,鼓着脸生闷气。 太太怒道:“你离家数日,我尚无暇过问你,只是,这是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你如何有不帮她反倒偏帮旁人的道理?” 宋清砚却板着脸,一身正气端坐在官帽椅上,目视前方,“道理对错,难道是论亲情的?”又转过脸去,问道:“母亲平日一向对大嫂嫂温柔和善,今日怎得态度迥异?” 被宋清川这一问,太太一时慌了神,眼神闪烁着躲避宋清川真诚而锐利的目光,“我也是帮理不帮亲,我再喜欢她,也不能眼见她放纵你大哥哥在外胡作非为而不管不问啊。” 这一次请安,终是闹的三人不欢而散。 第15章 美人戏千上 禁足四五日,宿雨轩门可罗雀,无人问津。宋清砚却每日派人送来鲜美吃食,悄悄慰籍。 宋清川与太太关系不睦,对弟弟也无甚好感,对他送来的东西,一概弃如敝履。倒是郁竺和宝儿得益,如若不然,在这侯府,本就不受重视,如今禁足,更是衣食无着。 郁竺喜滋滋地坐在榻上打开提盒盖子。宝儿好奇地探过头,往里瞅着点心。忽然,听到外头原本寂静的院子里传来“吱呀吱呀”的声音。二人轻轻推开槛窗,一上一下凑近缝隙往外瞧。 院子里,柳姨娘云鬓斜簪,身着一袭杏子色罗襦,扶光色撒花罗裙随风飘动,如烟似雾,缕金线密织的花瓣在日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佳人嬉戏,春色撩人。 “咣当”!一声脆响,秋千断裂,柳姨娘摔落在地。这声音在悄然无声的宿雨轩格外刺耳。 周姨娘的房门迅速打开,宋清川的宽松外袍被风吹起,急匆匆上前,扶起柳姨娘,上上下下仔细检查,“没事吧?可受伤了?”又拾起那断掉的麻绳。 宋清川手握麻绳,凝视着平整的断口,若有所思。 柳姨娘红着脸娇羞地抢过麻绳,低垂双眸,“爷厌弃了妾,妾若不想法子,怕是此生都难见爷一面了。”双睫如扇,扑闪间,滑落两滴晶莹剔透的珍珠来。 宋清川如何能摆脱这温柔阵,瞬间被那两滴泪俘虏了心,伸出手去将柳姨娘揽在怀里,声音柔软微扬,“我怎会舍得!这两日我也……寝食难安。虽在他处,心却念着你!” 柳姨娘娇柔地将脸庞贴靠在宋清川宽阔的胸膛前,声音同样柔软妩媚,“妾是有些急躁,才惹恼了爷,但也是心中有爷的缘故,妾这几日苦苦思索,又添一位妹妹,原是喜事,一来爷身边多个人贴心照料,妾也安心许多;二来妾在这后院内也多个伴儿说说话解闷的。” 娇声软语最俘人心,宋清川被禁足的苦闷顿时消散了大半。 柳姨娘又道:“只是爷如今出不去这院子,那妹妹独自一人在外头,不知过得如何,妾着实忧心。不如我们将她接来,这样既免了爷整日牵肠挂肚,又能让妹妹有个依靠。” 宋清川无奈地摇摇头,长叹一声,他如何不想?只是父亲碍于颜面,不肯罢了。 柳姨娘似乎洞悉宋清川内心,急忙劝慰,“爷莫急,侯爷与太太虽对妹妹的出身不满,也是顾全家族名声。您切不可贸然行事,惹恼了侯爷,您日子也难过。或许等爷袭了爵,再想接妹妹回府,不是一句话的事?” 原本满面愁容的宋清川,眼角竟不自觉地露出一丝笑意,“是了吧,目前也只能委屈云娘,在咱家后街的宅子里住上几年。” 柳姨娘随即抬头,与宋清川含情脉脉地对视着,“爷放心,妾无事便去看望妹妹,不叫您挂心。”她又转而娇嗔道:“只是……爷要给妾身赔一架新的秋千才好!” “好好好!赔!”宋清川宠溺地轻抚着柳姨娘那雪白细嫩的双手,眼底的温柔仿佛要溢出来一般。 郁竺像看戏一样,兴致勃勃地趴在窗棂上,探头探脑。 棠梨将提盒撤去,“大娘子——这是做什么!” 郁竺这才将槛窗关严实了,回过头来,抓起桌上的糕点便塞进嘴里,边嘻笑着感叹,“这柳姨娘当真厉害,只言片语就能将夫君牢牢拴住,我若有她一半的本事,也不至如此。” “大娘子慢点!”棠梨站在一旁,看着郁竺的吃相,不禁蹙眉。 宝儿却道:“大娘子为何不学学柳姨娘,指不定小侯爷也能像对她那样对您呢?” “他素来看我不爽,我若如此,在他眼里,岂不成了东施效颦了?”郁竺又拿起一块糕点塞进嘴里,“体面有什么用?左右也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 瑞和堂里,宋清砚拱手而立,“父亲母亲,大哥哥已知错,就将他放出来吧。” 侯爷的脸上怒火又现,板着脸问道:“你又没去瞧他,怎知他已知错?” 宋清砚哑然,倒是太太轻声细语地安慰着,将其中的利害关系一一说明,“先让川儿委屈几天,好在咱们已经找到了那女子,等处理了那贱人,平息了外面的流言,再放他出来不迟,否则让川儿知道了,又要大闹一场,咱们侯府的脸面可还要呢!” 侯爷的脸色才稍微缓和下来,“是了,整肃家风才是当务之急,平了此事,待冷一冷,再提你议亲之事。只是你大哥这个样子……咱们侯府能指望的只有你和洵儿了,他年纪又小,你在外面不可花天酒地乱来,篱牢犬不入,多结交一些方正之士才好,对你日后仕途也有益处。” “是,孩儿谨遵父亲教诲。”宋清砚拱手垂目,恭敬顺从。 “那女子……侯爷打算如何处置?”太太转过脸又问。 提起这桩烦心事,侯爷瞬间又冷下脸来,嘴角一阵抽搐,“将那宅子卖掉,那贱人……让她从哪来便回哪去。”思索片刻,又道:“不行,若是留在京中,又惹那个逆子惦念,最好是让他永远断了这个念想,将她卖到京外去,越远越好!” “是。”太太嘴里应着,眼珠一转,微微侧过脸去,贺嬷嬷则微微点头,二人目光虽未相遇,但却心有灵犀一般,悄然达成共识。 宋清砚将看在眼里,心中了然。宋清川与那女子此生无缘再见。只是不知为何,他虽替那女子惋惜,却未曾阻止,甚至一丝微不可察的雀跃在心底悄然绽放。 出了瑞和堂,宋清砚便吩咐身侧的小厮,“上次那玉绿琼芳糕,想必大嫂嫂喜欢,过几日初二,你记着早早的去买了,照例送去宿雨轩。” 小厮垂首应着,又道:“那宿雨轩人多眼杂,小侯爷又与大娘子不睦,公子怎知一定能到大娘子手上?” 宋清砚立于听风楼窗前,遥遥望去宿雨轩紧锁的大门,“大哥哥怎会收我的东西,那几个姨娘又依附于他,自是对他言听计从……只能是她。” 四月的京城,已有了夏日的影子,繁茂密叶处,有风来袭,“哗啦哗啦”扰乱人心。 第16章 偏偏及时雨 初二这日,天微雨,与玉绿琼芳糕一同送来的,还有宿雨轩解禁的消息。 宋清川那月白色银丝暗纹绛纱长衫在风中飘动,细小的雨滴落在上面,转瞬即逝。 柳姨娘撑着伞站在院中,望着宋清川急匆匆远去的背影,眼中的复杂情绪如阴霾般挥之不去。 欲回屋内的柳姨娘转身与倚在门边看热闹的郁竺目光相对,她恶狠狠地瞪着郁竺,一言不发。 郁竺咧嘴一笑,幸灾乐祸道:“要伤心喽!” “该伤心的是你!”柳姨娘一改对着宋清川时温柔娇媚的姿态,掐着腰站在院中,厉声道。 “关我何事?”郁竺毫不在意,抱着提盒转身回屋。 午后,雨势渐大,伴着微风,倒为这个夏日添了几分凉意。 宋清川跌跌撞撞地冲进瑞和堂,将侍茶的小丫头猛地推撞在门框上,茶盅哐当哐当洒碎了一地。 贺嬷嬷目光锐利地盯着被吓坏的小丫头,低吼一声:“下去!” 屋内的众人面面相觑,然后都识趣地退下。 “你们把云娘弄哪去了!”宋清川的乌黑发髻上挂着几颗雨珠,长衫也湿漉漉的,看上去狼狈而消沉。 “你再也见不到她了。”侯爷的语气平淡,似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自先夫人去,他便再也没有如此心平气和地与宋清川说过话。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宋清川如坠深渊。他的双眼渐渐空洞,呆立在原地,身子摇摇欲坠,又踉跄了一步,险些跌倒。“她在哪里?”一字一顿,声腔中带着难以置信和颤抖,整个世界似在这一刻崩塌。 “你再见不到她了。”侯爷仍是不痛不痒的重复这一句话,冷眼瞧着儿子的窘态。 宋清川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却浑然不觉。解禁后的他满心欢喜地去见心上人,然而现实却如噩梦般让他难以接受,“把她还给我!”他的怒吼惹天地震。 侯爷眼中的怒火似要喷涌而出,一旁的太太急忙起身拉住宋清川的手臂,“川儿!你父亲这也是为你好!你与那青楼女子纠缠不清,能有什么好处?旁人又会如何看你?如今你忍痛一时,日后再给你寻个好的,还有贤惠大度的妻子……” “我只要云娘!什么贤惠大度的妻子,不过是父亲随意强加于我的!”宋清川用力一甩衣袖,太太差点站立不稳,幸亏有贺嬷嬷扶住。她又像受到惊吓一般,掩面轻声抽泣。 侯爷的怒火更盛,额头上的青筋如蚯蚓般凸起,“我强加于你?你怎得不说是你行事荒唐,以致京中人人对你避而远之!” 宋清川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冷笑,语气冰冷中夹杂着鄙夷,“母亲去世不足一年,父亲便另结新欢,儿子不过是“‘上行下效’罢了,儿子再不成器,也自觉不及父亲的万分之一呢!” “你!”侯爷的双眼燃烧着熊熊怒火,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他紧紧握着拳头,带着无法遏制的力量,“砰”的一声,重重地砸在黄花梨镂雕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孽障!我这就向圣上奏明,革去你袭爵的资格,我再也没有你这个儿子!”侯爷的胸脯随着急促的呼吸剧烈起伏,心头的怒火如燎原之势迅速蔓延,“拿纸笔来!” 无人敢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宋清川的眼神如同黯淡的星辰,逐渐失去了光,周身笼上一层又一层迷茫而无措的烟雾。 “父亲!”一声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宛如黄莺出谷,从门外传来。 一位容貌端丽、雍容华贵的年轻女子,在一众丫头的簇拥下翩然而至。 众人一阵错愕,太太眼中甚至掩不住怨愤来。只见那女子仪态万千地缓缓行礼,笑容灿烂,声线柔和如潺潺流水,“父亲万安,多年不见,竟忘了女儿的模样了吗?” “长姐!”一声多年未曾叫出口的称呼,宋清川的眼中渐渐泛起泪花,脸上是旁人不曾见过的纯真与纯粹,立刻上前拥住那女子。 “清凝,你怎么回来了?也不来信告知一声,我们好派车去京外迎你!”太太快步上前,满脸笑容地盯着宋清凝,眼中满是久别重逢的欢喜。 侯爷也起身向前,藏在袖中的手不停地颤抖着,声音也略带颤抖,嘴唇张了张,半晌才挤出一句话,“凝儿,你回来了!” 这是他第一个女儿,出生于他与先夫人恩爱正浓之时,在宋清川还未出生之前,他将自己全部的爱都倾注在这个女儿身上,抱吃哄睡逗她玩乐,教书识礼视她如命。 如今一别五年,虽期间偶有书信来往,终不及亲眼所见。 自宋清凝进门,侯爷眼神便落在她身上,一刻不曾离开,犹含老牛舐犊之爱,“你怎得突然回来?可是为着什么事?你家将军呢?他没跟你一同来?” 宋清凝莞尔一笑,“父亲这样多得问题,叫女儿如何回答?不如我们且坐下来慢慢一叙。” 侯爷仍在欣喜中,倒是太太忙道:“是了!瞧把你父亲高兴的,竟叫你一直站着,快坐下来,想必一路舟车劳顿,累得紧!”又转头对贺嬷嬷道:“快去吩咐下去,今日大姑奶奶来,准备一桌上好的宴席,咱们要好好贺一贺!” 贺嬷嬷应声退下。 宋清凝入座方道:“夫君与西戎一战告捷,被封镇远大将军,故上京来,一为报捷,二为谢恩。又念着女儿多年未归家,想是思念父亲与弟妹,故叫女儿也跟了来,归家省亲。” 侯爷与太太闻言自是喜不自胜,“好!好!我早就瞧着景臣那孩子有出息,如今又立战功,也不枉你远嫁那萧疏荒芜之地,受了这么些年风沙之苦。” 宋清川眉眼弯弯的瞧着宋清凝,心中眼中唯他长姐一人,竟比他父亲还要诚挚些,“长姐,你瘦了!在那里吃得不好吗?可住的惯?” 宋清凝又是一番解说,“自是好的,只是一路颠簸,难免遭些罪。” 在这屋内,太太似个外人一般,见父子二人因着宋清凝的出现,也无人再提及适才的争执,一家人又是和乐融融。虽有些尴尬,也是强挤出笑意,“如此说来,姑爷也要回来,那咱们更要好好筹备一番才是。” “太太不必忙,他入宫述职,又是大胜归来,想来圣上也是要设宴的,稍等些时候,他来了消息再定不迟。”宋清凝对太太尊敬又疏离。 不时,便有小厮来报,“大将军传小的来告知夫人,宫里头设宴庆功,想是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叫夫人于娘家安心歇息,宫里头事一毕,自来与夫人一家相聚。大将军还说,入京未先来拜见岳丈,着实是有公务在身,还请岳丈大人恕罪,过后必来赔罪。” 这一番话情理相偕,更叫侯爷欣慰。 太太眼尾的纹路都透着笑意,“如此,咱们便设家宴,为清凝接风洗尘。” 宋清凝与太太相视而笑,不失优雅,又转头看向宋清川,“你大婚我都未曾来,想来遗憾,不知今日能否见到弟妹?” 宋清川立时起身,朝着侯爷太太躬身一礼,便飞似的跑出门去。 第17章 风波席中止 宿雨轩中,侯爷欲上书请奏的消息不胫而走,众人闻之皆惊慌失措,郁竺心中亦不觉有些慌乱。 几位姨娘破天荒地齐聚郁竺屋内,这尚属首次。柳姨娘如没头的苍蝇般一阵乱转,随即跪倒在郁竺身前,周姨娘和张姨娘见状,也紧跟着跪倒在地。 “大娘子,这可如何是好?眼下侯爷震怒,倘若当真不认小侯爷这个儿子……那……大娘子,您一定要想想法子,救救小侯爷呀!”柳姨娘哭得如梨花带雨,愈发显得楚楚可怜。 “大娘子——”郁竺不禁掩唇轻笑出声,“如今你们倒肯称我一声大娘子了?” “都聚在这里作甚?”宋清川的声音冷若冰霜,自门口传来,他眉头紧蹙,看着屋内众人。柳姨娘赶忙起身奔上前去,眼角仍挂着两滴泪珠,“爷,妾只当……”话到嘴边,又急忙咽了回去,改口道:“爷,您没事吧?” 宋清川的眼神瞬间柔和下来,伸手轻拭去柳姨娘脸上泪痕,“我无事,你先回去,我有话要跟她说。” 柳姨娘回头狐疑地凝视着郁竺,须臾,又转身离去,周姨娘和张姨娘也急忙起身相随。 郁竺依旧是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情,斜眼轻瞥了宋清川一眼,又低下头去,摆弄着茶盖,“今儿倒是人齐了,我这屋子可从没来过这好些人。” “你也不必阴阳怪气的。“宋清川的声音再次冷了下来,“今日我长姐归来,想见你一面。” 郁竺一怔,“见我?” 宋清川只道:“她乃我一母同胞的亲姐姐,你切不可在她面前表露你平日的做派,只与我扮个恩爱夫妻便可,就今儿这一场戏,你且好生收拾收拾,稍后同我去花厅用饭。”言罢,看都不看郁竺一眼,转身又去了柳姨娘屋里,对他的心尖肉又是好一番安抚。 “我平日是何做派?”郁竺如坠云雾,这宋清川莫非只是想羞辱她? 宝儿与棠梨两个皆低着头,无人敢应。 缟羽色绣花上襦,腰间纨素轻绕,步摇流苏轻垂,黄白游的长裙随步履摇曳生辉,透过昌荣色暗纹蝉翼纱衣,若隐若现地展露郁竺轻盈婀娜的身姿。 然而,宋清川健步如飞,全然不顾跟在身后的郁竺因着脚步匆匆,额间已渗出几滴细小的汗珠。 至花厅外,宋清川骤然驻足,这才回头匆匆瞥了郁竺一眼,牵起她的手,换上笑颜,一同进门。 郁竺纤细而柔软的手指触到那冰凉的掌心,仿若有一根丝线顺着手心至小臂、至肩胛、至胸膛,丝丝缕缕,缠缠绕绕。两人皆缄默不语,门外静得好似能听到郁竺的心跳声。 一股情愫在暗中滋生,而两人皆未察觉。 众人皆已到齐,侯爷位居上位,太太与宋清凝分坐左右。太太身旁,宋清砚、宋清湄、宋清洵依次而坐。宋清凝身侧,两个空位自然是留给宋清川与郁竺的,之后便是宋清妤。 郁竺打眼瞧,那女子面似姣月,柔和而温婉,饱满的云髻上玉簪步摇,金丝撒花的烟罗衫闪着细微的光,真真是“颜盛色茂,景曜光气”。心中不禁暗暗慨叹,即便是富态端庄的太太在她面前也要逊色三分。 宋清凝起身笑盈盈走来,牵起郁竺的手,“这便是弟妹吧?”郁竺忙欠身行了礼,宋清凝又拉着郁竺入座,宴席方启。 席间,唯宋清湄脸色微恙,几次想开口皆被宋清砚瞪了回去,也终是没忍住,“大哥哥与大嫂嫂自新婚之日起便不睦已久,听闻大哥哥从未进过大嫂嫂房门,咱们倒不知你们何时这般恩爱了?” 太太依旧若无其事的舀起一匙碧涧羹,侯爷虽也觉不妥,却因平日宠溺,也未曾怪罪,倒是宋清砚板着脸训斥,“休要胡说!你鲜少去大哥哥院里,怎知他们不睦?” 宋清凝不动声色夹起一筷子鲜笋放入面前的天青釉葵口盘中,又抬眼瞧着宋清川与郁竺,见二人席间一直未有言语来往,心中明了。遂目光犀利的盯着宋清湄,冷然道:“食不言寝不语,太太虽为继室,却也是侯府的当家夫人,倒没教过三妹妹吗?” 侯爷见宋清凝言语攀上太太,忙制止道:“湄儿年幼,她……” 宋清凝却忽地转过脸,对着侯爷嫣然一笑:“父亲说笑了,听闻三妹妹已然许了人家,不日便要成婚。若说年幼,那该是三弟弟才对。父亲若执意偏袒,他日妹妹出嫁,恐怕会被人诟病咱们侯府家教不严,有损咱们侯府的颜面。” 侯爷与太太的脸色越发阴沉,宋清湄忐忑不安左右斜视,心中的愤怒也愈发汹涌,遂高声嚷道:“丢了侯府脸面的恐怕不是我,而是咱们那朽木大哥哥和高攀的大嫂嫂。有知府嫡女的大嫂嫂兜底,我才不怕人笑话呢。” 宋清凝脸上依旧挂着那恰到好处的笑容,宛如春日盛开的桃花:“小门小户又怎样?出身名门又如何?若是行为不端,那才是真正惹人耻笑!” 太太假惺惺怒斥:“你大姐姐远嫁那蛮荒之地,几年都难得回来一趟,这一走又不知何时才能重逢,你谦让一些又何妨?” 此话一出,宋清凝眉头微微一皱,转瞬又恢复了笑容,轻声道:“父亲,我公爹和婆母也叫我代他们向父亲和太太问好呢!” 侯爷脸上原本的怒色渐消,又现喜色,“呵呵呵……卫国公一家为圣上镇守边关多年,可谓功标青史。又养出如此出息的儿子,圣上每每提起,也是赞不绝口,你如今能有这好日子,为父也深感欣慰。” 太太眼神闪烁,一丝尴尬使她不自在地搓了搓手指,又舀起一碗碧涧羹,双手递过去,和声细语道:“今儿这羹味道甚佳,清凝,你快尝尝。” 宋清凝优雅地伸出双手,接过羹碗,笑道:“多谢太太。” 宋清湄见母亲败下阵来,气得她柳眉倒竖,粉面含嗔,将筷子“啪”地一声重重拍在桌上。 侯爷厉声呵斥:“要吃便吃,不吃便不吃,好好的家宴,耍什么小姐脾气!” 郁竺闷不作声,只顾低着头吃饭。当然,宋清妤与宋清洵也是。 第18章 姐弟推心腹 因着大姑奶奶宋清凝与姑爷镇远大将军司景臣回京省亲,永康侯府大摆筵席,三日不绝,喜气盈门。京中达官贵人纷纷前来拜访,热闹非凡。小胖子宋清洵也吃得愈发浑圆。 给宋清砚议亲的人家一时又多了起来,连一向无人问津的二小姐宋清妤,也有人家前来求娶。侯爷夫妇俩应接不暇,忙得晕头转向。 宋清砚忧心忡忡,却因宋清凝一句,“我家正值风光之时,父亲理应低调行事。若此时与弟妹议亲,恐怕会引起圣上猜忌,有结党之嫌。”侯爷和太太思虑再三,深觉有理,便将此事搁下,宋清砚着实松了一口气。 这日,司景臣入宫辞行,宋清凝终于得空与弟弟长叙。 书房内,宋清凝环顾四周,儿时,母亲早逝,继母又接连生子,父亲膝下儿女众多,对姐弟俩渐渐冷落。那时,他们每日在这里读书习字,闲暇时便与小丫头们下棋喂鸟扑蝴蝶,虽未曾享侯府嫡子嫡女的尊贵,倒也自在惬意。时过境迁,如今自己远嫁西北,弟弟也已娶妻。 屋内弥漫着淡淡的霉味,若有若无。书桌上那擦得锃亮的青螺笔山,在这一片萧条中显得格外突兀。宋清凝闭目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你不喜欢父亲亲自为你挑选的这位大娘子?” 长姐如母,二人又相依为命一同长大,宋清川向来最听宋清凝的话,也只肯对她袒露心声,“长姐知我并不看重门第出身,只是父亲与那郁知府二十几年未见,期间风云转换,人心之变难以预料,父亲甚至从未替我好好谋划,草草一封书信便定了我这亲事,人人都道我娶那低门小户女子是个笑话,其实,如此草率定下亲事,更惹人笑话!”他低垂着头,几缕发丝散落下来,似乎想要帮他隐藏眼底那无尽的落寞与无助。可那微颤的肩头和低沉的呼吸之声,早已将他的内心曝露于荒野,一览无余。 宋清凝心疼的看着自己的弟弟消沉至此,心下难过不忍,“我知道。” 宋清川讶异抬眸,“你知道?” “景臣被封镇远大将军,圣上道司家为国戍边多年,劳苦功高,如今战事初平,又路途遥远,遂不必上京谢恩。”宋清凝手里握着青螺笔山,纤细的手指反复摩挲,又回身坐于一侧的长榻上,“只是在你大婚之时,我便收到一封信,说你或许将有厄难,望我相助。我当时真是吓坏了,恨不能立时入京,幸亏景臣冷静,叫我莫问莫慌,又上书言圣恩难却,必入京亲自谢恩才得以安心,这才带我名正言顺回京省亲,也幸得终是来得及,若是迟来一步,局势若定,怕是难以挽回!” “什么信?我怎不知?是谁?”宋清川兀然起身,惊愕之时竟似忘记呼吸,外头几声蝉鸣清脆嘹亮。 宋清凝目光定定的看着弟弟,手中仍攥着笔山,“她叮嘱我不可告人,你不必再问。只是,从你大婚之日开始,这中间种种迹象,难道你真未察觉?那日我若迟来一步,你便将这小侯爷之名拱手让于他人了。” 蝉鸣依旧,夏日已至,宋清川却隐隐觉得一阵寒意不知从何处来,致他汗毛直立。 宋清凝又道:“你与那青楼女子之事,我都听说了,你细想想,事发你便被禁足,将那女子打发后又将你放了出来,你不觉得事有蹊跷?” 宋清川木头一般立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宋清凝,嘴唇徒劳的微微张了一张,片刻,终于开口,“长姐的意思……那自然是父亲!” “你还不明白,有人迫不及待促成你与父亲的对峙!以此激得父亲做出无法挽回的决定!”宋清凝骤然起身,“父亲最看重家族名声,怎能拿这种事做赌?你的存在到底碍了谁的眼,你我心中都有数!否则我也不必去那偏远之地……”提及自己的婚事,宋清凝心中那股酸楚愈发强烈。 过去的时光已然成为无法触及的泡影,她看着弟弟迷茫孤独无助,心酸如潮水涌上,她也好,弟弟也好,都被命运的枷锁束缚,无法挣脱。 宋清凝定定神,望着窗外缓缓道:“当年我便同你的大娘子一般,连新郎面都没见过,一抬花轿随我入了国公府。夫君不悦于我,娘家又远在千里之外,国公府上下几百号人,可连一个能跟我说话的人都没有。西北的风沙永远都吹不尽……”宋清凝双睫颤动,落下两滴泪来,这些年的心酸苦楚,埋在心底太久了。 她并未说谎,司景臣乃卫国公独子,风流慷慨,是军中少有的少年将军,又与青梅竹马相爱多年,原以为能成就一段“鲜衣怒马少年郎,岸芷汀兰佳人藏”的佳话。却因太太母家从中横插一刀,卫国公夫妇又权衡再三,虽封一等公,却离京多年,若长此下去,难免渐离中心,被边缘化也是迟早的事,遂急需与京中重新建立联系,联姻便是最好的法子。 如此,京中永康侯府原室嫡女的宋清凝便顺理成章的嫁了过去,硬生生拆散了一对佳偶。 宋清川见长姐落泪,脸上瞬时浮上愠色,双拳紧握,“司景臣他对你不好吗?” 宋清凝回过神来,拿起手中罗帕轻拭泪痕,又笑道:“起初也如你与郁竺一般,如今好了,否则也不会有如今两个孩子了,说来,若不是他们太小,我真想将他们带来,让你这个舅舅瞧一瞧。” 此话也当真,宋清凝年长一些,自小由母亲亲自教养,也随了母亲的性子,养得知书达礼,单特孑立,待人接物礼数不差分毫,又性子沉静,聪慧机敏,长久相处下来,叫司景臣如何不动心,遂将青梅抛却,与她恩爱两不疑。 宋清凝上前一步,将笔山放回原处,道:“如今木已成舟,既已娶她,便安安心心过日子,莫要再行那荒唐事,青楼女子之事,你只当从未有过这个人吧。” 第19章 重净惜别离 初七这日,府中忙着准备宋清凝离京事宜,无人顾及郁竺,太太道郁竺从未管过这大家大业,恐不能事,遂管家理事的,也不叫郁竺掺和。 郁竺终得空,叫了棠梨引路,便往重净观去。 这重净观于抚云山顶,抚云山顾名思义,山之高能触云衔雨,盘桓的山路曲折崎岖,走了两个时辰仍未抵达,郁竺随着马车一路颠簸,也早已是倒海翻江,脑胀头晕。 马车突然停下,车夫下车查看一番,又回至马车前,道:“大娘子,昨夜大雨,山路愈发难走,车轮子陷进泥沼里出不来了,请大娘子稍等片刻,容小的想想法子。” 棠梨眉头紧锁,忧道:“可要等到什么时候?出来久了,回去侯爷太太问起来,可怎么说呢!” 郁竺闻言掀帘便跨下马车,“你在此处慢慢想办法子,我可等不及。”说罢,提起裙摆便往山上走去。 棠梨忙下车紧随其后,道:“前面还有好一段路呢,大娘子如何能走?” “人有腿便能走。”郁竺头也不回。 五月的天儿,虽下过一场雨,仍是热热的,山中树茂叶繁,密林交纵,竟一丝风也不透,遂潮湿闷热,一会儿的功夫,郁竺便汗如雨下,香云纱的衣裙紧紧贴在身上,再轻薄透气此时也不顶用了。 重净观阶前,郁竺双手扶膝,大口喘着粗气,绯红的双颊挂着滴滴汗珠。 棠梨快步追上,“大娘子,您走得也忒快了!” 郁竺抬头,望着黑匾金漆的《重净观》三个字,鼻腔中不断呼出炉火般的气息。良久,似下了某种决心般,毅然抬腿迈上石阶,一步一步。 昨夜大雨,今日上山的人少,重净观难得这样清静。 郁竺目光坚定的拾阶而上,不曾留意身旁擦身而过一着五云道袍的男子。那男子先是一愣,随后回身叫住郁竺,“夫人留步!” 郁竺先是一怔,后又转身一礼,“道长何事?” 那道长后退两步,抱拳行礼,又凝视着郁竺身后的大门,沉声道:“贫道有一言相告,夫人面色隐现紫光,周身真气缭绕,非等闲之体,恐不宜踏入此地。”言罢,他转身如疾风般离去,留郁竺和棠梨二人面面相觑。 “大娘子,这道士如此煞有介事,奴婢心里惶恐,不如咱们回去吧。”棠梨额头和鼻尖渗出汗珠,遥望着道观大门,心生怯意。 “来都来了。”郁竺目光如炬,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稍作喘息,便又迈步向前。 郁竺在观内徘徊良久,依旧未见一人踪影,内心却越发慌乱,一阵紧过一阵的眩晕感如潮水般袭来,使她站立不稳,踉踉跄跄如醉酒一般。 棠梨慌忙扶住郁竺,劝道:“或许是方才走得匆忙,大娘子有些受热了。天色已晚,不如我们择日再来。回去还要两个时辰,仔细太太问起来,咱们这事儿本就不宜宣扬。” 郁竺心有不甘,她行事向来有始有终。但因体力不支,张张嘴也只是徒劳,只能由棠梨扶着出了重净观。 回至侯府,郁竺已渐渐舒缓下来,为避免惹人注目,匆匆回宿雨轩更衣,然而裙角的淤泥仍落入宋清川眼底。 宋清川缓缓走进屋内,“你去了何处?怎得如此狼狈?”语气虽然生硬,却也不似从前那般尖锐刺耳。 郁竺头也不抬,冷漠回应,“妾身要沐浴更衣,小侯爷难道也要旁观吗?” “你!我只是想提醒你,平日出门,也该多带几个丫头婆子,衣物首饰也该齐全些,以备不时之需。你这般衣着,又招摇过市,恐失了侯府体面,若叫三妹妹瞧见,又要对你一番羞辱。”宋清川听长姐之言,原想试着与郁竺相处,不曾想她仍是阴阳怪气,不禁气从心来,又转头对棠梨道:“大娘子不懂,你也不懂吗?即便不叫人跟着,你也该时时提点,怎得不提醒大娘子更衣匀脸?” 棠梨战战兢兢垂下头去,“奴婢知错。” 郁竺只当他借棠梨嘲讽自己,转脸便怒道:“关她何事?是我想着身上汗津津的,更衣也是无用,索性回来一通沐浴更衣,不必再费事的,何必劳烦她们多洗一件衣裳。” 这番言论,宋清川自小便没听过,一件衣裳而已,哪有脸面要紧,遂口中嘟囔一句,“果真小家子气。” 谁知却被郁竺听了进去,这话她入府便听过多次,如今宋清川还要特意到她面前来说一嘴。遂瞋目叱之,“你可是专程来嘲讽我的?” 两人相对而立,空气似乎凝固,紧张气氛弥漫,只听见轻微的磨牙声和沉重的呼吸声,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这时,柳姨娘身边的鸢萝至门外,丝毫不知屋内情形,“爷,姨娘身子不适,请您过去瞧瞧。” 宋清川灼灼目光瞬时松散开来,一言不发转身随鸢萝离去。 自大姑奶奶回门省亲,宋清川再未提及“云娘”二字,柳姨娘又获独宠。 水汽弥漫的华美浴室里,郁竺轻轻解开如云的发髻,任秀发垂落。温暖的水渐渐没过她的身躯,将她包围在一片温柔中,一整日的疲惫尽消。 她慢慢抬起手臂,水珠顺着小臂丝滑滚落,如珍珠般闪烁,数月养尊处优,肌肤渐如凝脂。 郁竺坐于香柏木浴桶中,微闭双眸,宛如一尊玉人儿。棠梨轻舀起水,淋于她的肩头,“以兰汤沐浴,可去邪气。今日大娘子身体频频不适,不知是否沾染了邪祟。只是您如此为着小侯爷,为何不告知他,反倒叫他误会于您呢?” 郁竺缓缓睁开双目,仿佛被抽去了神魂,神情倦怠,似有昏昏欲睡之意,轻声道:“究竟实情如何,尚未可知,或许是我杞人忧天也未可知。待此事有了定论,再言不迟。” 次日清晨,宋清凝与司景臣便踏上归程。侯爷和太太领合府众人,为其送行。 宋清凝与侯爷、太太道别,又与宋清砚、宋清妤、宋清湄、宋清洵等人匆匆交代几句,便转头泪眼婆娑与宋清川惜别,“至此一去,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我们宋家的未来,都寄托于你一人之身。你与郁竺应夫妻同心,相互扶持,如此,我才能安心。” 夏日的晨风轻柔而舒爽,轻抚那轻盈飘逸的单罗纱。宋清川的双眼早已模糊,所有的情感汇聚而上,却尽数拥堵在喉咙处,上不去下不来,难受至极。良久,他才将那青螺笔山塞入宋清凝手中,声音哽咽:“长姐留着此物,就如母亲与我常伴长姐左右。” 马车渐行渐远,宋清川不忍回首,他的背影在朝阳下落寞至极,仿佛承载了世间所有的离别之苦。旁人的送别不过是走个过场,而他,却送走了与他血脉相连的唯一亲人。这一刻,他的孤独和痛苦,无人能懂。 郁竺望着宋清川的背影,心中兀然涌起一股似针尖般细不易察觉的心疼,不知侯爷此时又是何般感受。 第20章 亲事几人愁 仲夏时节,蝉鸣嘶噪,人心难静。 自宋清凝走后,宋清川消沉几日,又被柳姨娘的软语柔怀搅得心乱神迷,几日不曾出屋。 郁竺也不在意,仍每日去往瑞和堂晨昏定省,不曾懈怠。 这日黄昏,郁竺至瑞和堂外,便听见里头似有女子啜泣之声,原想避开,却听丫头通报,“大娘子来了。” 遂硬着头皮进屋一瞧,原是二小姐宋清妤跪在地上,掩面哭泣,“父亲,太太,女儿自知无才无貌,又比不得三妹妹出身高贵。女儿别无她想,只求父亲太太允准女儿在跟前多侍奉几年,以全儿女孝道。” 郁竺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云,却也不敢贸然插嘴,只安静坐于左侧官帽椅上。 侯爷面色平静如水,似堂下所跪并非自己亲生女儿,倒似陌生人一般。 太太仍是平日那副温柔和善的模样,轻声劝道:“清妤,你年纪也不小了,原该早早替你定下亲事,奈何你大哥哥一桩又一桩事,你大姐姐又回门多日,遂耽误了你几年,如今事定,你父亲为你择了个好人家,你怎得不知感恩,反倒为你父亲添堵。” 宋清妤手心的汗珠浸湿了帕子,目光低垂着,不敢抬头,声音微颤,“可是……女儿听闻那小王爷暴戾恣睢,曾为玩乐,以一肉饼将小乞丐诓入陋室,又放饥饿数日的恶犬入内与之搏斗,那小乞丐被抬出时,脸都被啃食大半,白骨可见!女儿怎能与他……” 太太嘴角扯出一抹冷笑,声音却仍轻柔和婉,“那都是讹传,不过是旁人嫉妒误传的谣言罢了,再说那厉王府岂是一般人能进的?如今你命好,若得这样的姻缘,便是你大姐姐家的国公府,三妹妹的尚书府都不及你呢!” 郁竺这才明白其中原委,眉目低垂不言,心中只道好笑,这样好的姻缘,怎得不便宜自己的女儿。 对面的宋清砚正襟危坐,目光炯炯盯着郁竺,任何细微的表情都不放过,片刻方侧身道,“父亲母亲,二妹妹性子软,怎可匹配那豺狼!” “放肆!”许久不曾开口的侯爷一声怒吼,唬得郁竺身躯一抖,“圣上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厉王之幼子,岂能容你这般议论,出去了不许说一言半语,听到没!” 宋清砚拱手道:“是。只是今日在家中,又不比外头,孩儿只是就事论事,二妹妹木讷拘谨,配那小王爷属实不妥,那小王爷出身高贵不假,暴虐无道也是真,我们虽非钟鸣鼎食之家,却也是侯门显贵,若舍亲女儿而趋炎附势,岂非贻笑大方!” 侯爷脸色瞬间铁青,太太见状,忙道:“你懂什么!你二妹妹为赵姨娘所生,论才不如清凝,论貌不及湄儿,京中贵眷向来无人中意她,如今这泼天富贵到她头上,天大的好事啊!” “二妹妹也是父亲所生!”宋清砚起身,身体微微前倾,似乎随时准备冲上前去,那种急切的心情仿佛要将他吞噬。 原本一直沉默的郁竺不觉被宋清砚的谠言直声所感染,遂缓缓开口,“父亲,母亲,虽说二妹妹已到嫁龄,可这些年都未提及,想必是父亲母亲心中看重二妹妹,必要为她择个品貌端正的好郎君,如此也不急在这一时,不如……” “这是我家家事,”侯爷面带愠色,目光却自始至终都未落在郁竺身上,“你虽嫁入我家,却未曾掌家理事,又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哪头说,此事都没有你说话的余地,你既来请安,我与你母亲都无事,你便回去吧,有那闲心,不如多想想如何讨夫君欢心!” 这一番话可谓字字锥心,处处往郁竺痛处戳。连宋清砚都偷瞄着郁竺,恐她一时气急,又让人抓住言语把柄。 郁竺却暗自咬牙,一边心内痛骂她的痛楚皆来自眼前这位始作俑者,如今倒来暗讽她,一边却眉眼弯弯,挤出笑意,“儿媳告退。”转身出了瑞和堂。 侯爷实不愿再提此事,“我尚有公务在身,清砚你在这里陪着你母亲说说话。”又瞥了一眼仍跪着的宋清妤,没好气道:“你愿意跪便在这跪着,此事由不得你做主。”便抽身往后头去。 恰巧进来个小丫头报:“赵姨娘求见。”侯爷尚未走远,却似没听见一般,头也不回。 太太微微侧脸,嘴角扯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转头又对贺嬷嬷道:“传。” 一旁的宋清砚眉头微皱,不解母亲之意,平日见都不想一见,每每提起也是痛骂或嘲讽,今日明知赵姨娘前来所为何事,怎得竟生了慈悲心? 赵姨娘身着紫蒲色暗纹素绉缎交领长衫,高高盘起的发髻寥寥上只几枝钗环,怯懦懦进来便跪在宋清妤身旁,又唯唯诺诺道:“太太,请太太替妤儿向侯爷说句话,妤儿身份卑贱,实在配不上小王爷。” 太太向前略俯着身子,脸上笑意未减,“正因为身份卑贱,才需要一位身份高贵的夫婿来抬一抬她的身份,侯爷与我,也是为着她好。” 赵姨娘身子一阵控制不住的颤栗,“太太,求您饶了妤儿,有什么不满,只发作在妾身上就好!” “此话怎讲?”太太轻轻靠在花鸟纹椅背上,微眯着眼,像是在看一件有趣儿的玩物,语气散漫,“这构陷之罪,你可担得起?” “妾一时失言,太太恕罪。”赵姨娘忙垂首认错。 “罢了!我没闲工夫跟你掰扯,你回去多教导教导你的女儿,比什么都要紧!”太太帕子一挥,贺嬷嬷等人便上前强行架起赵姨娘母女,将人拖了出去。 宋清砚未及开口,便被太太怒喝,“你也出去!” 郁竺回至宿雨轩,恰巧宋清川与柳姨娘如缠绵的鸳鸯般与她擦身而过,柳姨娘旁若无人般挽着宋清川臂膀,柔声细语,“听闻翠云楼的八糟鹅最是有名,爷这回可不能推脱了,定要带妾去尝尝!” 郁竺心内一阵恶心呕血之意袭来,“侯爷与太太要将你二妹妹许给厉王幼子,你不知吗?” “与我何干?”宋清川未曾回头看她一眼。 第21章 芥草恰逢贵 盛夏的阳光似熊熊燃烧的炉火,将大地烘得似冒了烟一般。阳光穿透层层无精打采的绿叶,洒下斑驳的影子,在窗棂和如烟的帷幔上翩翩起舞,最后轻盈地落在郁竺如瀑如丝的秀发上。 郁竺手中的罗扇如摇得飞快,一碗又一碗的紫苏饮下肚,却仍无法驱散这炎炎夏日的酷热。 宝儿在一旁也轻轻摇着扇子,道:“大娘子不如去园子里逛逛,那里树茂叶繁,又有一汪湖水,比咱们在屋子里要凉爽许多。” 郁竺遂叫了棠梨一起,便往园子里去。 至临水而建的花榭,阵阵凉意伴着湖中莲花的淡雅清香袭面而来,在这酷热难耐的夏日,叫人舒爽沁人心脾。 郁竺正闭目细嗅,忽听宝儿说:“那可是二小姐?”顺着宝儿手指望去,只见宋清妤坐在不远处岸边的一块石头上,望着湖面发呆。 郁竺随即起身,走至宋清妤身侧,轻唤:“二妹妹?” 宋清妤怵然起身,见是郁竺,方缓了口气,慌忙别过身去,拭掉泪痕,道:“大嫂嫂何时来的?我竟不知,恕妹妹失礼。” 郁竺微微一笑,回身递了眼色,宝儿和棠梨便会意地后退几步。郁竺又转过身来,“妹妹似有心事?” 宋清妤低垂着头,目光闪烁,不敢与郁竺对视,双手拘谨地摆弄着衣角。那清秀的面容满是无奈与伤怀,宛如风中颤抖的花,惹人怜爱。 “我……大嫂嫂知道的,父亲为我定下亲事,我虽不愿,却也无力更改。我姨娘向来不得父亲宠爱,连我的婚姻大事也插不上话……”说着便簌簌掉下泪来,又怕人瞧见,忙拿帕子擦掉。“姨娘与我向来在府中小心谨慎度日,不敢轻易与人起争执,便是被三妹妹常日欺负,姨娘也叫我能忍则忍。如今要嫁与那残暴不仁的小王爷,生死便捏在别人手中,可怜我姨娘孤身一人……我……若不是念着姨娘,我真想一头扎进湖中,一了百了才好!” 郁竺的心一阵抽搐,像是被重锤击中一般,痛苦不堪。她原以为从前的她便是遭受了天底下最大的不公,她原以为这大宅院里养尊处优的公侯小姐皆一生顺遂。 良久,郁竺缓下思绪,“妹妹,人若自轻,那便真没了指望。” 宋清妤目光黯淡下来,双睫上仍挂着滴滴细小的泪珠,在日光下闪着微弱的光芒,如同她自己一般,毫不起眼。“指望?我哪里还有指望,姨娘为求太太,日日跪在太太院中,尊严早被踩得稀碎,我于这府中唯姨娘一个亲人,姨娘也唯我一个亲人,我怎忍她百般受辱,不认命还能怎样?” 郁竺轻叹一口气,是为宋清妤,也是为她自己,“妹妹若信得过我,我替妹妹想想法子。” 宋清妤眼中瞬时亮起一丝细光,眼神炽热又带着前路未知的朦胧,似抓住悬崖峭壁边那一株救命稻草,随后欠身一礼,“果真?大嫂嫂肯帮,不论成功与否,妹妹都先谢过。” 郁竺忙伸手托住宋清妤手臂,“妹妹不忙,我尽力一试,也未有十足把握,只是若不抗争一下,岂非懦夫?” 听风楼上,树叶沙沙声不绝,宋清砚立于尽开的轩窗前,凭窗远眺,园中之景,尽收眼底。 郁竺接连几日茶饭不思,摇着扇子坐于榻上冥思,终不得要领。 棠梨吩咐苍葭煮了绿豆汤解暑,又冰镇过,这会儿子刚好,便捧了漆盘进来,“大娘子,这几日您食不知味,人都瘦了,想必是暑热难耐的缘故,喝碗冰镇的绿豆汤吧,最是解暑消热的。” 郁竺也不推脱,捧起碗盏仰头一饮而尽,心中才觉舒爽半分,又摇着扇子,道:“咱们二小姐的未来夫婿,厉小王爷,你可听说过?” 棠梨立在一旁,“厉王乃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身份尊贵。只是那小王爷在外名声扫地,比咱们小侯爷还要……京中莫说贵眷,便是有心攀龙附凤的人家,听闻小王爷盛名,也是退避三舍。”棠梨顿了顿,又道:“咱们二小姐一向不被太太所喜,侯爷又不大管后院之事,如今这般年纪早该议亲了,只是……唉……” 连棠梨这般小丫头都看不过去,太太便罢,侯爷倒肯舍下亲生女儿,实在叫人琢磨不透。 绿沉进来收拾碗盏,见郁竺与棠梨皆郁郁寡欢摇头叹气,遂道:“大娘子也不必为此事费心了,原是改不了了。” “此话怎讲?” “您竟不知?”绿沉将棠梨手中漆盘接过,又拿起炕桌上的空碗,“奴婢听说,那小王爷久寻不得亲事,还是咱们太太与厉王妃说话时,提起咱们家还有位待字闺中的二小姐,性子最是和婉谦逊,什么苦都能吃,这厉王与王妃才找上门来,侯爷也不好推脱,左右这二小姐也不大合侯爷心意,遂干脆利落的应了,也算是以此结交了厉王。” 绿沉喋喋不休,郁竺心内却闷闷的难受。既是厉王亲自寻上门来,倒真是不好办了。 宝儿在郁竺身侧打着扇子,兀然开口一句,“若是能让厉王府自己退掉婚事就好了。” 郁竺双眼瞬间明亮起来,抢过扇子,欣喜道:“小丫头聪明得紧!原是这几日我一直寻错了方向!如此,还要想个万全的法子才好。” 黄昏时分,郁竺便照例往瑞和堂去,只消低头走路,又心内盘桓,未曾发现宋清川也破天荒跟了来。 至瑞和堂,见宋清砚、宋清妤、宋清湄俱在,遂各自见了礼入座。 “难得人这样齐。”太太眉笑眼开,“正巧今日厉王府邀帖送来,五日后于山中别院设清凉宴,叫咱们都去。这厉王的别院在和提山山腰处,最是清凉所在,川儿媳妇,你也跟着去见识见识,往后这应酬往来,也必少不了的。” 听闻厉王府三个字,宋清妤便如坐针毡,将头埋在胸前,不敢言语。 宋清湄轻捻着帕子的手置于胸前,胸口处那抹昂首盛开的艳红杜鹃花正如三小姐自己一般,娇滴滴又盛气凌人,她斜眼瞥着宋清妤,冷笑道:“说是什么清凉宴,不过是寻个由头,来瞧一瞧咱们二姐姐。这样好的姻缘,旁人都羡慕不来,怎得二姐姐还整日哭丧着脸?” 宋清砚轻咳一声,目光狠狠瞪着宋清湄,她却不以为意,向前微俯着身子,凑近了些,又道:“做妹妹的略比二姐姐见识广些,给姐姐一句忠告,那日姐姐可莫要如此丧气,叫王爷王妃瞧见了心里不爽快,嫁过去姐姐日子也难过。姐姐有幸得王爷赏识,不要失了咱们家的体面才好。” 见太太只顾低头,用茶盖撇着茶盅里的浮沫,似不曾听见一般。宋清砚蹙眉,忍不住转过脸去,“二妹妹心里正难受,你还言语讥讽?哪里有做妹妹的样子!” 又是不欢而散,从瑞和堂出来,郁竺跟在宋清川身后,终是开口问道,“你做为大哥,眼见清妤便要被送进虎狼窝里了!怎得不为妹妹筹谋?你倒不如二弟弟,心疼妹妹些!” 宋清川陡然停下脚步,宽阔的肩膀颤抖着,却未回头,只冷然道:“那你去找他宋清砚好了!” 随后拂袖而去。 第22章 别院话清凉 这日一早,合府上下忙碌异常,丫头婆子站了乌泱泱一院子,收拾物什,衣裳包裹,香炉拂尘…… 郁竺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也着实不懂,只坐在那里,瞅着丫头们进进出出,又由着棠梨 绿沉 苍葭给她梳洗装扮一番,才出了门。 一路又是颠簸,约摸一个时辰,马车才停下,又由棠梨扶着下了马车,左顾右盼,瞧见宋清妤,才急匆匆朝她走去。 宋清妤无疑是今日主角,也是一大早便由丫头嬷嬷一通折腾,上着秋波蓝银线密织浣花锦杉,下着女贞黄流萤百迭裙,一步一动,如流水般灵动,看得出是费了心思的。 郁竺无心夸赞她今日如何娉婷袅娜,只与她附耳几句,又匆匆离去。 宋清砚虽下马便立在太太身旁,目光却一直追随郁竺。 别院内果然清凉无比,四周绿树阴翳,仍能听到远处飞瀑的潺潺水声,伴着院内清雅丝竹之声,远离京城喧嚣,又仿佛置身世外桃源,别有洞天。 太太与各位贵眷于厅内陪着王妃说话,各家公子小姐便四处闲逛,荡千戏水,投壶射覆…… 郁竺陪在宋清妤身边,百般叮嘱打气,宋清妤紧紧握拳的手才稍稍松泛下来。 远处长廊下,一头戴碧玉缠枝金冠,手拿一把折扇,身着团莲纹广袖长袍的富贵公子与身旁之人交谈几句,便朝她们走来,腰间佩环随步履不停叮铃作响。 那人愈近,便愈能感受到一股强大的邪谲之气。莫说宋清妤,便连郁竺都忍不住心跳加速,汗毛直立。 宋清妤攥着帕子的手开始不住的颤抖,湿腻腻的汗浸湿那萱草罗帕,她目光低垂,不敢抬头对上那男子的目光。 那小王爷走至二人身前,方停下脚步,似寻猎物一般,目光在二人身上来来回回游走,片刻,才审视着宋清妤,邪魅一笑,散漫开口,“这位便是宋家小娘子?” 宋清妤因过分紧张,不禁抓住郁竺衣袖,偷偷抬眼求助似的看向她。 郁竺方欠身一礼,恭敬道:“是,这位便是我二妹妹,永康侯府二小姐。” “模样与我府上那些相比,差些意思,不过听闻你木讷少言,性子最是和婉?”小王爷目光紧紧盯着宋清妤,似在逗弄一只虚弱又毫无抵抗之力的小猫。 郁竺又道:“是,我二妹妹……” 却被小王爷打断,声音中带着些许不耐烦,“我在问她。” 宋清妤又抬眼望着郁竺,奈何此时郁竺也帮不了她,只得眼神肯定,示意她开口。 宋清妤缓缓情绪,终于开口道:“是……小……小王……爷恕……恕罪。我……我是不……不……不太……爱……说话。” 这张口结结巴巴的样子,着实吓了小王爷一跳,原本想拿宋清妤取笑逗乐的他竟拉下脸来,愠色渐浓,“你是紧张?还是装的?” 宋清妤一时吓得说不出话来,平时第一次撒谎,难免紧张,被人一问便险些交代。 此时,宋清砚却不知何时立在一侧,拱手道:“请小王爷安。” 小王爷也侧身回礼,到底是侯府嫡子,虽不比王府尊贵,他父却也是朝中要员,遂也不曾傲慢无视。 宋清砚临风而立,气宇轩昂更比小王爷,“我二妹妹自幼便是这个样子,其余样样是好的,只说话这项,略有些不顺畅,一紧张便更甚,不过无妨,平日要比这强上许多。” 小王爷面目本就令人退避,如今又闻自己未来娘子竟是个结巴,怒色显上脸来,更是叫宋清妤害怕,遂又结结巴巴开口,“小……小王爷,恕……恕罪。” 小王爷听着便气不打一处来,转脸怒目圆睁,不耐烦地看了宋清妤一眼,“怪不得木讷寡言!”随后拂袖而去。 三人望着小王爷背影,皆松了一口气。 宋清砚看着郁竺与宋清妤相视而笑,心内也欢喜,“大嫂嫂与二妹妹只此一计,想必小王爷回去定要吵闹着退了这门亲事。只是……若往后二妹妹恢复如初,岂不叫厉王府疑心?还是说二妹妹要装一辈子结巴,那往后二妹妹议亲,怕是更难……” 此言一出,宋清妤也愁上心来。 郁竺却道:“二弟弟思虑周全,往后再寻个由头将二妹妹‘治好’便是!或是受了刺激一夜之间好了,或是寻得高人良方,都可。咱们解了眼下困境最好,不是吗?” 二人频频点头称是,宋清砚眼底遮不住对郁竺的欣赏,如此聪慧有趣,果真世间少有。 郁竺未曾发觉,只道:“适才多谢二弟弟相助,否则险些就要穿帮了。” 宋清妤也欠身道:“多谢二哥哥。” 宋清砚却挥手一笑,“都是一家人,何必言谢。只是若被父亲母亲知晓,恐要惹来一顿责罚,或是往后议亲不顺,你可想好了。” 宋清妤望向院中秋千处那些嬉戏的女孩,满眼艳羡,“总好过一生无望。” 三日后,厉王妃亲自上门退了亲事,“那逆子生生闹了几日,说原有了意中人的,只是未与我们提起,我们这里便替他定了亲事,如何都不肯依呢。王爷又心疼儿子,遂叫我来。咱们原也是私下里说的,左右外头也无人知,咱们便只当没这回事罢了。”王妃面如玉盘,颈若蝤蛴,端坐于上位,宛若一尊玉面菩萨,让人敬畏。 太太虽因失了这么好的亲家暗自恼火,却也只能颜色谄媚得扯出一抹干笑。 王妃又道:“虽说咱们结不成亲家,只此一遭,咱们两家也算是结缘了,我与永康侯夫人甚是投缘,又着实喜欢清妤那孩子,往后咱们两家还要常来常往的才好。” 厉王妃言语间便将原本说好的婚事作废,又叫太太说不出个一二来,好歹以此结交了厉王府,也算是好事。 送走了厉王妃,太太立即转变神色,命贺嬷嬷将赵姨娘带至瑞和堂痛骂,又于烈日下罚跪两个时辰,仍无法消气半分。 黄昏之时,已中暑晕厥数次的赵姨娘才被两个嬷嬷左右架着拖回了自己院中。又以赵姨娘教导子女不善为由,将赵姨娘并宋清妤禁足一月。 母女二人相拥又哭又笑,虽是遭受责罚,到底是退了婚事。 第23章 抚云遇五云 外头蝉鸣伴着鸟雀之声,是夏日清晨独有的清脆之乐。 瑞和堂内,丫头们皆静立在侧,呼吸之声尚不能闻。太太面色如青石,挥动手中的白色绸绣添香牡丹图象牙柄团扇,快快慢慢不停歇。 竹帘被门外的丫头掀起,宋清砚一袭玉白色窄袖祥云纹长衣满面春风而至,见太太脸色不佳,遂嬉笑着拱手行礼,“母亲万安,一大早的是哪个不长眼的丫头惹了母亲不快,母亲向来面慈心软,又不肯为难下头的人,贺嬷嬷定要替母亲狠狠责骂才是。” 太太不禁翻了个白眼,手中罗扇摇得更快,语气中不免带了些埋怨,“我问你,你如何偏帮旁人,与我作对?” “我何时偏帮旁人了?”宋清砚眉毛一挑,三分不羁立显。 “你以为我当真不知?你与宋清妤那死丫头合起伙来蒙骗厉王与王妃,若被拆穿,你的前程要是不要?”太太怒气冲冲,将罗扇指着宋清砚质问。“我一片苦心为你,我拉下脸来去结交权贵,都是为你铺路,那厉王乃圣上亲弟,王妃又是首辅之女,父亲三朝元老!若得如此亲家,你往后仕途……” “母亲!”宋清砚不满太太一味钻营,这些话又来来回回说了多次,已是不耐烦至极,遂起身道:“孩儿自幼苦读诗书,日后仕途必靠一己之力,怎么能舍下妹妹一生,来替我谋道?再说,若母亲真为我着想,更应该善待二妹妹,往后替妹妹于朝中寻得一位品行端正的郎婿,于我,于咱们侯府,方是流芳百年之计。”说罢,又拱手一礼,抽身离去。 任太太在身后气得将罗扇甩落在地,怒斥:“你到底是不是我生的?” 贺嬷嬷上前弯腰将罗扇拾起,置于紫檀方桌上,又双手递上茶盅,“太太吃口茶,消消气,二公子年轻不懂事,不晓得其中利害,日后多教导就是,您这当娘的还真能与他置气不成?” 太太未接那茶盅,又拿起扇子摇着,轻叹一声,“孽障,我生他下来是为气我的!原想着借此将那贱婢打发了,又能以此结交厉王,不成想自己儿子倒是第一个与我作对!还有那全州来的穷酸,以为她只身一人只能依靠于我,遂对她比那二丫头还好上一些,缺的少的也都是我惦记着给她,我为她婆母却也不曾薄待她,本想她能与我一心,却也伙同宋清妤拆我好事!”提起郁竺,太太怒气更盛,瞥了一眼那侍茶的丫头,唬得小丫头低下头去,不敢吭声。 贺嬷嬷立在一侧,悄声道:“二小姐性子木讷,怕是没这么多鬼主意。” 太太闻言,微微眯起双眼,目光锐利而深邃,似乎穿过厅堂,穿过庭院,直入宿雨轩。 宿雨轩内,郁竺不知去向。 周张两位姨娘坐在屋内陪柳姨娘说话,这院中,人人都将柳姨娘视作当家主母般奉承。 抚云山中浓荫蔽天,倒也凉爽,只是马车于山路颠簸,郁竺与棠梨二人胃里已是翻江倒海,好容易抵达,郁竺却不进重净观中,只徘徊于门外石阶下。 “大娘子,咱们好容易来了,怎得不进去?”棠梨捻着帕子擦汗,郁竺来回踱步,晃得她眼晕。 “莫急,我在等人。”郁竺目光如炬,紧紧盯着观门,生怕遗漏。 良久,厚重的木门厚重缓缓打开,发出“吱吱”的声音,隐隐散出神秘气息。一袭宽松的五云道袍,随那神秘气息而出,果然是那日所见的道长,郁竺这才仔细瞧去,他约摸三十几岁,冷峻修长的双眼,长发束顶,仅一支雕有奇特纹路的木簪,却飘逸出尘,似不同人间俗物。 郁竺忙不迭提起裙摆,小跑着迎上前去,口中喊道:“道长!” 那道士遂拱手抱拳,“夫人,有何指教?” 郁竺于道士身前立定,欠身一礼,又从袖中取出一已揉搓成团的便笺,小心翼翼撑开来,双手捋了又捋,后交至道士手中,道:“此乃我家中兄长的生辰八字,他原是个勤勉克己的好孩子,不知怎得近几年颓态渐浓,屡试不中,如今年岁渐长,连个亲事也寻不上,我实不忍父母整日忧愁,烦请道长一观,给个决策出来。” 道士迟疑半晌,终是接过郁竺手中便笺,匆匆瞟了一眼,便问道:“夫人为何寻得贫道?” 郁竺明媚一笑,于这炎炎夏日似一股清凉之气,“道长一身浩气展虹霓,独立天地间,不觉叫人素生敬仰。另上回见道长,道长劝我莫进此门,可见道长为心怀慈悲之人,遂贸然相求,还望道长莫要怪罪。” 郁竺一通谄媚夸赞,并未使道长展颜,他剑眉微蹙,眸子黑沉沉的上下扫视那便笺上潦草的字迹,似郁竺与棠梨不存在一般。 良久,道长抬起眼皮,目光迥异的盯着郁竺,沉沉开口:“贫道修行尚浅,一时看不出什么,可否将此物交与贫道,待贫道细细参透。” “自然。”郁竺难掩欣喜,笑意印在眼里,清澈而明亮的眸子不掺杂任何多余情绪。 “好。”那道长拱手又一礼,仍是面无喜怒,“七日后,于此相见。”说罢,轻飘飘似阵风离去。 回至宿雨轩时,已至掌灯时分。一日奔波,又值盛夏酷暑,早已是筋劳力尽。 郁竺进屋便无骨般瘫在罗汉榻上,苍葭早早的冰镇了梅子汤,郁竺撑着疲软的身子,拿个大海碗咕咚咕咚下去,瞬时觉着全身清爽,脑子身子都活了过来,不忘回味,“啊~再来一碗!” 宋清川不知何时又立在门口,见郁竺如此不拘小节,蹙眉微叹,“你这一日去了哪里?” “与你何干?”郁竺只盯着苍葭里的那碗梅子汤。 “你好歹也是官家小姐,全州也并非蛮荒之地,怎得养成这般习性?”郁竺的粗狂豪气落入宋清川眼中,与那娇弱如柳的柳姨娘相比,自是相差甚远。 每每见面便言语嘲讽,郁竺今日又当真累得够呛,实不愿与他争辩,遂道:“宝儿,送客!” 宝儿立在原地左右为难,宋清川则冷哼一声,“不知好歹!”后拂袖而去。 第24章 阴雨破阴鸷 七日之期已到,只是这日天不亮便下起蒙蒙细雨,虽添凉爽之意,却叫郁竺心内烦扰。 宝儿将一盅浓茶递上来,郁竺闷含一口,随即掩唇吐在唾壶里,又捻着帕子轻拭唇边,这是从前在郁府嬷嬷教导,连手指弯曲都似乎经模子刻画,一丝也错不得。 “大娘子,不如别去了吧。”宝儿将手中托盘递与绿沉,转身又呈上一盅茶。“从前您也不大去上香的,虽说心诚则灵,但今日落了雨,山路怕是不好走。” 郁竺饮下一盅六堡茶,抬头望向窗外,廊檐下几株缫丝花被频频雨丝打落了花瓣,只剩花心孤零零挂在枝头又摇摇欲坠,若早些时候将它搬至廊下,也不至落得如此凄惨。她目光紧锁着那几株枝叶飘零的缫丝花,口中喃喃道:“去。” 角门外,棠梨撑伞将郁竺扶上马车。 温雨落京城,街上行人稀少。 去岁如此时节,郁竺于破败的庙堂内避雨时,听老乞丐们讲贵胄人家的新奇事,脑中却如何也想不出朱门绣户里是何样貌。 如今只一年的光景,自己摇身便成了这大宅院里的女人。 雨丝落在青石板上的滴答声,伴着随马车摇晃的珠钗声,扰乱郁竺思绪。她缓过神,“到哪里了?” 棠梨掀起帘子往外望了一眼,“还没出城呢,雨天路滑,马车行得慢些也是有的。” 瑞和堂内,太太斜倚在榻上闭目养神,贺嬷嬷立在炕桌前,将一壶水置入青釉茶盏中,温了杯,又将水倒入水盂。用茶则取了些许茶叶放入茶盅,提起水壶冲泡,再次将水倒进水盂里,随后又提起水壶冲泡,一番动作之后,将茶中小心翼翼推至太太身前,轻声道:“这是昨儿二公子特意为太太寻来的竹海金茗,最适合雨天,太太尝尝。”随后又去添水。 太太微睁双目,挺了挺身子,慵懒的伸手拿起青釉茶盅,葱白的手指上那枚金累丝嵌鸦青石的戒指分外惹眼,更衬得太太华贵雍容。 一小丫头捧了个青白釉卷草纹镂雕小熏炉来,放置炕桌上,恭敬道:“雨天湿气重,奴婢燃了檀香,宁心静气。” 太太蹙眉,捏着茶盖慵懒而不失优雅,语气散漫,“任何香气都扰了茶香,拿去。” 小丫头忙战战兢兢垂首将熏炉撤走。 不时,贺嬷嬷又提了水壶进来,置于桌上,犹豫片刻,方开口道:“太太,大娘子她……叫了马车,又出去了。” 太太将茶盅置于炕桌上,一手支着软枕,向窗外望了望,“下着雨,她去了哪里?” 贺嬷嬷摇摇头,“奴婢不知,近日大娘子常常出去,她在京中无亲无友,不知……” “常常?”太太打断,语气虽仍如常,却坐直了身子。 “是。”贺嬷嬷垂首恭答,“虽也不是太频繁,若是旁人倒也不稀奇,只是大娘子她初来京中,无亲无友的,不知她去做什么?” 太太将手支桌边,“跟上去瞧瞧。” 贺嬷嬷又道:“来不及了,角门上的小厮,想要来报时,恰逢柳姨娘身边的鸢萝要带了裁缝铺子的缝人进来,说要给柳姨娘看时新料子,一番纠扯,才得了空来报,此时怕是已寻不得大娘子的车驾了。” 太太思虑一番,目光落在青釉茶盅上,“自你丫头离了宿雨轩,我便叫你再寻个得力的人,如今还未寻得?” 贺嬷嬷忙躬身,“奴婢无能,大娘子说她自小便没这么多人伺候,如今这几个正好,不必再添,遂也插不进人手。” 太太轻轻叹了口气,又拿起茶盅,浅呷一口。 贺嬷嬷见太太未有愠色,开口试探道:“太太,小女如今闲了几个月了,她又是个勤快人,整日嚷着叫奴婢在太太跟前儿替她谋个差事……三小姐不日便要出阁,身边许是不需再添人手,三公子又还小,身边自是自小服侍的人更得力些,不知二公子身边……” 太太将茶盅推至贺嬷嬷身前,示意添茶。贺嬷嬷忙提了水壶来,遂也停了话。 太太似漫不经心盯着茶渐出色,“让她来我这里伺候,一来我好好调教,定教她如你一般能干得力。二来也不叫你们母女分离,多好。” 贺嬷嬷垂下松弛的眼皮,细小密集的皱纹微微抖动了几下,恭恭敬敬道:“是,那自是小女几生修来的福气。” 雨天山路坎坷难行,马车行进困难,竟不如人双腿快些。 郁竺坐在车内,实忍不住,掀帘跃下马车,望着前方泥泞,语气坚定:“倒不如腿儿着去!”说罢便将裙摆缠绕腰间,冒雨前行。 棠梨在身后执伞跟随,只是她虽长日伺候人,却也远不如自小野惯了的郁竺身姿矫健,遂有些吃力,“大娘子等等!奴婢给你撑伞!” 至重净观时,郁竺已狼狈不堪,小腿处遍布泥污,巧绣花样的织锦绣鞋已看不清模样。 远远瞧见那道士执伞立于石阶上,与这烟雨缭绕的墨色群山融为一体,傲然于世。 郁竺将裙摆放下,随手抹了一把脸颊上的汗,发尖坠着几滴雨珠,滴滴答答落在石阶上,身后棠梨气喘吁吁撑伞跟上来。 郁竺上前行礼,“劳道长等候多时。” 道长似未看见郁竺的狼狈一般,声音浑厚似穿透山林,“山路难行,夫人仍未失约,贫道被夫人诚心所感,必知无不言。只是贫道仍有不解,此笺所载当真是夫人兄长之生辰?” “呃……”郁竺捏着滴水的衣袖,发梢被雨水沾湿,粘在脸上,痒痒得难受,不自觉挠了挠脸颊。 “夫人若有不便,不提便罢。”道长伫立原地,目光坚定而沉稳,似深邃的湖水,波澜不惊。“贫道观此八字,五行相生,天助人助,绝非等闲之辈,原应一生顺遂,平稳安康……”话至此处,又顿了顿。“夫人可信贫道?” “自是信得!”郁竺见道长话中有话,急上心来,遂也顾不得阿谀客套,只诚心一句。 那道长不免唏嘘一阵,又目视棠梨,棠梨方识趣退出几米开外。“此人身边多邪佞,望夫人回去替兄长料理,方可无忧。”说罢,回身要走。 “道长!”郁竺因过于急切,脸涨得通红,“道长既愿解我疑难,为何又遮遮掩掩?” 那道长又回身目光炯炯望向郁竺,却不言语。 “我兄长可是为人所害?”郁竺又问。“可是‘易命’?” 道长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又不动声色恢复如初,狐疑地盯着郁竺,“你怎知这法子?” 见道长像是深谙其道,郁竺遂坦然,“只是偶然听闻,并不知是否真有此法,不过……见道长如此,便确定了。” 第25章 棠梨又煎雪 归来时,郁竺虽因前次宋清川之言,途中于马车内更衣,棠梨又重新为其梳了发髻,仍见狼狈颓唐之色。 遂一进宿雨轩,棠梨便急急叫宝儿与苍葭备了热水,伺候郁竺沐浴。 一经热气熏蒸,郁竺方觉浑身筋骨疏散,一阵乏意袭来,遂靠于浴桶边浅寐。至熏香燃尽,棠梨方恐郁竺昏厥,才轻声将她唤醒。 更衣梳洗完毕,郁竺回至内阁,方见太太端坐于正厅太师椅上,贺嬷嬷等一众人侍立在侧,未见喘息之声。 郁竺挤出笑意迎上前去请安,“母亲何时来的,儿媳竟不知,叫母亲好等,倒是儿媳的过错。”又转身对着苍葭等人,假意斥责,“母亲来了,怎得不去通报?你们一个两个都是傻的不成?” 太太仍是笑得慈祥,“莫怪她们,是我不叫她们扰了你,我见你从外头回来,像是累极了,这阴雨天儿,你去了哪里?” 一句话叫郁竺心下一紧,适才的舒爽全然消退,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回太太,”棠梨见郁竺闷声不响,遂开口辩道:“昨儿奴婢们与大娘子闲话,说起城外碧落湖如今景色正好,尤其雨中泛舟更佳,恰逢今日落雨,便携了奴婢前去。” 郁竺不知如何接下这话茬,碧落湖在何处她尚不知,只傻笑着点头。 太太嘴角也随即扯出一抹干笑,眼底却是深不见底的犀利与尖锐,“是吗?泛舟也是雅事,怎弄得如此狼狈?” 不待郁竺答话,身后低垂着眼眸的棠梨又道:“原是奴婢的错,未伺候好大娘子,至大娘子摔了一跤,脏了衣裙。” 太太目光微微一侧,避过郁竺,直勾勾盯着棠梨,笑而不语。 郁竺忙嬉笑着侧过身子,替棠梨遮挡住灼灼目光,“母亲,母亲所来是为何事?” 太太方回过神来,笑容依旧温柔和煦,“你初来京城,我瞧你狼狈而归,怕你在外受了委屈,又不肯与我说。我呀,打心里将你视作我亲生女儿,所以来瞧一瞧,你无事就好。” “多谢母亲关心,儿媳……” “不过,却叫我撞见你身边的丫头不好,”太太脸色一转,正色道:“你远自全州而来,身边只带了一个使唤丫头,想必是旁人小瞧了你,未曾全心侍奉,否则好端端的怎得摔了跤?” “母亲,儿媳是自己不小心,棠梨她机灵又懂事……” 太太却不听郁竺辩解,只道:“这丫头不好,我带回去好好调教了,回头再挑几个好的一并与你送来!你孤身在此,娘家又远在千里之外,怎能让你受委屈。”说罢,斜视棠梨一眼,转头对贺嬷嬷道:“带回去。” 棠梨抬起眸子惊恐的望着郁竺,身体微微颤抖着,如同一只受惊的鸟儿,被恐惧禁锢在了原地,任由两个力气甚大的嬷嬷一左一右将她架住,想要逃离却又无法动弹。 郁竺挽住太太臂弯,舔着笑脸道:“母亲,棠梨有错,儿媳自会好好教导,母亲管着咱们这偌大府邸,怎能再劳烦母亲……” 太太却皮笑肉不笑的盯着郁竺,“你出身不高,恐不知如何调教下人,还是我来吧。”说罢,甩开郁竺,一行人强压着棠梨离去。 入夜,隐隐能听到院里传来的柳姨娘婉转流离的娇喘之声。郁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倒不是为柳姨娘。 棠梨一去,恐要遭一番折腾,一时又想不出法子救她出来。 又想起白日那道士之言,“‘易命’乃恶毒之法,若得反噬,则家破人亡,遂出家人便是知晓,也少有人敢做。只是此招虽险,却能立竿见影,若不被正主得知,一生无忧。若想长此得利,必每隔三月做一次法事,需将两人发丝缠绕,用符水浸泡三日,再用火焚之。能得如此贴身之物的,必是身边亲近之人,夫人回去需多加留意。” 既是“易命”那便还有一个人,那人是谁?再者,宋清川身边人众多,贴身伺候并能取到他发丝的,便有十几人:柳姨娘自是不提,周张二位,虽说恩宠不如柳姨娘,却也非靠近不得。另柳姨娘身边的鸢萝,周姨娘身边的翠缕,张姨娘身边的小司,又有小厮半酒,及几个贴身丫头。 如此细数一番,倒叫郁竺昏昏欲睡,翻了个身,酣然入梦去。 翌日晨起,郁竺睡眼惺忪的抬手掀起床幔一角,含糊唤道:“棠梨,拿水来。” 宝儿闻声便来将那珠罗帐子收起,轻声道:“大娘子睡糊涂了,棠梨姐姐昨儿不是被遣至太太那儿伺候了。” 绿沉与苍葭端了水盆茶盅等物,伺候郁竺盥洗。 郁竺忽得瞪大了双眼,只着里衣便下床趿着鞋子,掬起一汪水草草匀了脸,又咕嘟咕嘟漱了口,方坐至镜匣前,“睡迷糊了,快帮我梳妆。” “天儿才亮呢!大娘子急什么?”宝儿收拾着被褥。 “真是睡迷糊了,倒忘了棠梨,快替我梳妆了,好去向太太请安。” 太阳刚悄悄的冒了个头儿,那抹金灿灿又带着些少女娇羞的粉嫩微光,如胭脂般浸染郁竺身上那件银线密织辛夷花纹长裙,一步一动,流光含影,似神女般飘若浮云。 侯爷已然上朝去,太太迷离着双眼坐于镜前,贺嬷嬷等几个丫头侍立在侧。 郁竺殷勤着上前,替太太选了枚手心大的小巧金丝点翠福寿纹镶宝珠坠红宝石钿子于发髻正当间,左右各佐以一支七珠连胜的金镶珍珠簪。 太太葱白如玉的手指抚过鬓边,笑道:“你搭的倒比贺嬷嬷还好些,难为他们跟我这些年,竟不如你一半儿的好眼光,整日金啊玉啊,尽捡些个意头好的堆在一处,甚是没趣儿。说来,你虽出身不高,于这稀奇珍宝上头,倒也有些东西。” 望着镜中笑意斐然的太太,郁竺谄媚笑道:“若说意头,这钿子也是极好,点翠既奢华又不比金饰耀眼,珍珠又合母亲气韵……”话到一半,忽停顿片刻,四处张望一眼,又道:“怎得不见棠梨?也该叫她在母亲跟前儿见些世面,回头也能帮衬着我。 话毕,屋内静若池水,外间里头,丫头们摆饭,进进出出井然有序,一不闻脚步声,二无杯碟碗盏碰撞之声。 贺嬷嬷将那三层黑漆描金的团花纹妆奁匣子尽数打开,太太在里头挑了对金镶东珠耳坠子戴上,方幽幽开口,“自有积年的嬷嬷教导着,你急什么?” 第26章 山川多寂寥 郁竺蔫蔫的回至宿雨轩,心头烦得很。先是坐在绣墩上,拿着棠梨绣了一半的帕子翻来覆去的看,又伏在炕桌上看宝儿擦拭多宝架上的花瓶子,最后又躺在床边,数着床幔上的珠坠。 几人见她这般作怪,也不好问起棠梨,便都各自忙去。 若说棠梨,实在算不上与她多亲厚,只是明知她因着自小服侍宋清川,早就为太太所不喜,如今又替她撒谎,叫太太抓了把柄,在瑞和堂定是没好日子过。郁竺自小流浪,学得一身江湖义气,也不似旁人般权衡利弊,只一个心思,“她跟我一场,如何不能看她委屈。” 忽听外头步履之声平稳有力,方知是宋清川归来。 蓦然起身,冲出屋去,见宋清川正往柳姨娘屋里去,遂道:“夫君!” 宋清川立住脚步,却未回头,一如既往冷峻的声线,“何事?” 郁竺嬉笑着凑上前几步,“可否帮我一个小小的忙?于你而言,确实很小很小,费不了多大事的……” “说。”宋清川已有些许不耐烦。 “昨儿太太来,将棠梨要走了,我于这府中还不大熟悉,一时离不了她,可否请你前去?” 宋清川微微侧过脸来,目光落在郁竺身上,似笑非笑,眼角弧度勾勒出一抹戏谑,“我为何要帮你?” 郁竺道:“她打小就跟着你,虽不算你的心腹,也是信得过的,若她在旁处受了委屈,你也是心疼的吧?” “关我何事?”又是冷冷一句。 郁竺又道:“我身边有了这个空儿,你不怕宿雨轩再来一个朱缨?” 宋清川一个凌厉的眼神霎时扫射过来,看得郁竺微红了脸,慌忙间垂下眸子,避开他的目光。 宋清川一言不发,径直进了屋。 郁竺又急又气,急在不知棠梨是好是歹,气在宋清川头脑昏庸,这等小把戏都看不真切。 黄昏之时,贺嬷嬷身后跟着两个眉眼盈盈的小丫头,至宿雨轩。 贺嬷嬷进屋便略欠了欠身子,以作行礼,又抬起下巴,似用鼻孔瞧着郁竺,声如洪钟,一点没五六十岁的样子,“请大娘子安,这两个丫头,懂规矩有眼力,是太太千挑万选的,来伺候大娘子。双儿月儿,见过大娘子!” 郁竺尚寻不得托词之时,那两个小丫头随即上前一步,作势便要行礼。 “人怎么来的,便怎么带回去!”宋清川忽立于门外,挺拔的身姿气如山河,“烦请嬷嬷再辛苦一趟,将棠梨给我带回来。” 宋清川负手而立,目光冷冷直视贺嬷嬷。 贺嬷嬷虽仍昂着头,声音却渐渐弱了下来,“小侯爷,这是咱们的太太的意思,奴婢也做不得主!” “是吗?”宋清川斜睨着贺嬷嬷,眼皮微垂,“那我便辛苦一趟,亲自去问问她。来人,将这老货拖出去候着,别脏了宿雨轩的地儿。” 身后的半酒随即挥手,便上来四五个魁梧小厮,也不动手,只齐齐站成一排,一步步逼得贺嬷嬷及两个小丫头不断后退,直至退出宿雨轩外。 宋清川至瑞和堂大闹一通,气得侯爷捶胸顿足,深知言语讽刺于他已无用处,好言相劝也是徒劳,遂知会太太,将棠梨领了来,交与宋清川,这才罢休。 宋清川领了棠梨也不急着回去,去往园子里逛了一圈儿,又问了棠梨郁竺日常之事,棠梨虽一心想撮合二人,却因郁竺嘱咐,又兹事体大,遂也不敢轻易提及,只回:“大娘子除去给太太请安外,也不常出去,不过是看书习字,或是与奴婢们说笑,也没什么事做。” 宋清川似乎没听在心里,又逛了一会子,便转身回去。 暮色渐深,永康侯府起了灯。 宿雨轩外的过道里,几个小厮将贺嬷嬷几人团团围住,黑压压着实吓人。 已至传饭时,丫头婆子捧着食盒往各院送去,路过此处皆一步三回头往这里细瞧。 许是暑热未消的缘故,虽是日头落了山,贺嬷嬷仍觉脸上一阵燥热,脸红脖子也抬不起来,脸上身上都浸着汗。太太跟前儿的红人,体面的管家婆子,便是二公子三小姐也要给些脸面,平日里更是眼高于顶,任谁也不放在眼里,如今倒在这里叫人看笑话。 “太太那里还等着我回去伺候,小爷,行行好,回去我自然再太太面前提及你们的好,咱们府里向来是太太管事儿,往后你们也得些好处……”贺嬷嬷抬起眼皮,挤出难看的笑容,额间的汗珠顺着脸上纵横的沟壑缓缓流下,狼狈又有些憔悴。 为首的小厮直直盯着贺嬷嬷,正气凛然道:“咱们一向只听小侯爷吩咐,嬷嬷莫要为难我们了。” “嬷嬷好等!”宋清川冷冽如寒冬的声音由远及近,“我亲去问过太太,太太说并未往我这里送什么人,还将棠梨遣了来,嬷嬷如何说是太太的意思?” 贺嬷嬷佝偻着身子,喏喏道:“是奴婢的错,是奴婢误会了太太的意思,小侯爷恕罪。” “有错当罚,”宋清川嘴角含笑,目光透过黑压压的夜色,落在贺嬷嬷身上,几分讥嘲几分恫胁,“嬷嬷平日如何惩罚丫头的,今日便如何惩罚自己吧。” “小侯爷,”贺嬷嬷微躬着身子,鬓角一滴浑浊的汗珠顺着皱纹顺着下颚滴落,窘迫而落寞,嗓音已有些沙哑,“太太……一时离不得奴婢……” 若是旁人,她搬出侯府主母,自是识趣。然而,宋清川并不理会,“嬷嬷!再耽搁下去,误了太太的晚点,那便是嬷嬷的不是了。” 宋清川着一袭墨色金线密织团莲纹长衫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只是身上那股隐隐的颓靡之气比这无尽黑夜更叫人窒息。 贺嬷嬷立得久了,腿有些发酸,几个小厮魁梧有力,似堵墙一般,一丝风也透不进来,越发燥热难耐,犹豫一时,终是抬起两个粗糙的手掌,重重落在脸上,面颊立显隐隐两个红红的手掌印子。 她抬起眼皮偷偷瞥去,见宋清川仍直勾勾盯着她,忙又垂下脸来,“啪!啪!……” “好了!”宋清川眼角的戏谑人人可见,“去吧,别叫太太等急了。” 几个小厮左右各退一步,让出个空来,贺嬷嬷方行了礼,逃似的去了。 宋清川随即进了院子,正瞧见,扒在门边探出个头来瞧热闹的郁竺。郁竺立时站直了身子,刚要言谢,宋清川却冷冷一声,“不必,我也不是为你。”便转身进了柳姨娘的屋子。 郁竺撇撇嘴,也不再言语,只招了手唤棠梨进屋。 第27章 不肯嫁春风 自宋清川来讨了棠梨去,太太暗自生了几天的气,又要在侯爷面前装出副温柔大度的模样,不好将怨气发作出来。只好借着入了六月天儿热的由头,一时怪冰不够用了,一时怪吃食油腻难以下咽,自贺嬷嬷起,丫头婆子无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再说贺嬷嬷,在宿雨轩前失了面,老脸本就挂不住,暗地里恨上了宋清川与郁竺二人,又因太太一时心气儿不顺,当差时一再小心,否则便是谁都要被骂个狗血淋头。 不光瑞和堂,便是郁竺这里也是,纳凉所用之冰一日比一日少,问起来,婆子们只说天儿热,任谁屋里都是这样的。 绿沉捧了漆盘进来,道:“大娘子喝碗梅子汤吧,兴许好些。那起子黑心眼的婆子,说什么冰不够使的,刚小侯爷嘱咐奴婢往柳姨娘的屋子里也送些梅子汤,一进去,那凉爽劲儿!比那宫里头娘娘们的殿宇还要强些呢!” “尽胡吣!”棠梨将梅子汤放置郁竺身侧的小边几上,训着绿沉,“你进过娘娘们的殿宇里头?” 绿沉自知说错话,垂下头去不言不语。 郁竺于美人榻上闭目摇着扇子,只求个心静自然凉,连那梅子汤也懒得瞟上一眼,当真是动一动便来一身子汗,遂也不欲理会棠梨与绿沉的争辩。 至晚饭时,进宿雨轩的小丫头寥寥可数,摆了饭一言不发便要退下,棠梨瞅了一眼,便蹙眉问道:“平日里我们大娘子的份例是晚饭四荤四素共八品,怎得今日只四品?” 为首的丫头略蹲了蹲身子,道:“姐姐莫怪,咱们也是听上头的吩咐做事,只说近日天儿热,主子们饮食多叫上些清淡易克化的,其余……咱们也不知。” 绿沉上前一步,也跟着道:“且平日里传饭都要有个嬷嬷领着往各院儿里去,怎得今日只你们几个连话也传不明白的?” 那丫头垂目斜眼,嘴里又哼哼唧唧的,“咱们都是听上头吩咐的,姐姐们在屋里伺候的,哪里知咱们下头的苦,姐姐若有不满的,只管找贺嬷嬷,或找厨上管事儿的去,何必来为难咱们。” 棠梨与绿沉不过问了一句,倒吃了好大一顿排头,又被呛的说不出话来,只瞪着眼睛发怒。 郁竺掀起半垂着的春辰色帷幔,从内阁里慢悠悠走了出来,只瞥了一眼桌上的几只餐盘,笑道:“她们不过一问,倒惹得姑娘们伤心了,快去交差去吧,回去的晚了,又要招来一顿责骂。” 郁竺坐在桌前,“倒是饿了。” 宝儿瞅着面前四道菜品,撅着嘴抱怨:“只蜜炙鸠子一道荤菜,什么梅子姜,糟黄瓜,连蜜饯菱角也算上一道菜了,便是从前在全州时,也不至如此寒酸。” 绿沉与一旁一直沉默的苍葭听得宝儿之言,皆觉颜面尽失。绿沉阴着脸道:“定是贺嬷嬷捣得鬼,她于咱们跟前儿失了脸,自是怀恨在心,又兼大娘子……出身不高……否则,看那柳姨娘屋里就不比咱们这般。” 苍葭也附和道:“就是了,那贺嬷嬷便是恨上咱们宿雨轩,也该是一同为难才是,怎得柳姨娘屋里便没这些事,倒是咱们,大娘子本就不与小侯爷要好,还平白受连累。” “大娘子面前,你们也如此口无遮拦?”棠梨不过是出去添水的功夫,便又听二人口不择言,遂责备一番,只是心内不免起了疑惑,下头的人话里话外阴阳大娘子出身,她竟心平气和吃起饭来。 郁竺自然是听进去了,不过不是为着面子,她们二人一句话倒是点醒了郁竺,便是因着宋清川而薄待自己,怎得他心尖上的柳姨娘反而无事,倒是自己这有名无实的大娘子遭了罪? 郁竺本就无甚胃口,心中又添疑虑,遂草草吃了几口,便吩咐人撤了饭,自己则又卧在榻上闭目冥思。 瑞和堂里,太太舒心不少,饭桌上与侯爷谈起宋清砚婚事。侯爷轻叹一口气,“严阁老私下找过我多次,说起他家幼女倾慕砚儿已久,奈何砚儿一直不点头。” 屋内灯火通明,太太眼中映着摇曳的烛光,眼角的明媚笑意似乎要溢出来般,“他家那姑娘我曾见过的,知书识礼,又生得般般入画,我瞧着也是喜欢的不得了,砚儿不知从哪习得那古怪性子,如今倒也学得忤逆父母了!” 侯爷鼻腔中冷冷哼了一声,“还能从哪里学得,自是跟着那逆子学得!” 太太依旧笑靥如花,殷勤夹了枚荔枝肉放于侯爷面前的葵口盘中,“如此,更该叫砚儿早日成了家,有了媳妇日日规劝着,早早的登科及第,日后也能好好的辅佐川儿不是。” 侯爷不住点头,想是太太这席话真真是说到了心坎里,“自是,若砚儿一直不点头,难不成还一直由着他?若你也瞧着严家的女儿不错,我们便下帖子提亲,早早的定下这门亲事才好,总不至叫人家女儿家拉下面子来求亲的。” “是是是。”太太笑得合不拢嘴。 饭毕,侯爷道还有公务,便起身往书房去。 太太得了这好消息,晚饭自是多吃了些,眼下竟有些腻腻得不消化,贺嬷嬷又吩咐人制了碗绿豆汤来,“太太饮盏绿豆汤,清热解暑。” 太太接过白釉莲纹碗,眼角笑意未减,“今日终得舒心一日,砚儿若得如此好亲事,往后助力颇多不说,争爵又多一分胜算!” 贺嬷嬷闻言慌慌张左右看了一眼,太太摇着罗扇,仍在窃喜之中,絮絮个没完,“老大又有那么个媳妇,岳家是半分助力也没,拿什么与我儿争。说起来郁竺那丫头,我原以为她是个聪明的,夫君不称心,早早的该笼络了我来,日后我也不会亏待她。哼,也是个没眼力的,既选了那头那个没福的,便怪不得我了。” 贺嬷嬷躬着身子凑近了些,压低了嗓音道:“只是,奴婢瞧着,侯爷也并未对宿雨轩那位死心,似还有些指望呢。” 太太眼角挤在一处的笑纹立时分散开来,仿佛有一层面具被无情撕下,深藏在眼底那不曾示人的阴鸷酷烈立显。 第28章 却被秋风误 六月初六这日,为显重视,永康侯府侯爷与太太二人,亲自往学士府提亲。 至于正主宋清砚,是午后才得知,待侯爷太太回了府,一时也等不得,便往瑞和堂来,“父亲,母亲,孩儿终身大事,怎能草草定下?” 侯爷闻言便冷下脸来,“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连你大哥哥尚不能辞,你又如何?” 宋清砚欲言,却被太太打断,“砚儿,这严家女儿母亲替你相看过了,温柔识礼,贤惠大方,你见了自会喜欢,你大哥哥当日之事你可忘了?莫要为这等小事,又惹你父亲生气。”说罢,一个眼神递过去。 哪知宋清砚此时只顾推辞亲事,并未瞧见母亲暗示,“小事?婚姻大事岂是儿戏?父亲母亲,孩儿自当用功读书,还请父亲母亲允准孩儿在婚事上自行……” “够了!”侯爷一掌拍在黄花梨桌上,浑厚有力。“此事已定,你出去!” 太太忙起身上前按抚着侯爷,瞪着宋清砚愤然转身离去,又侧身递上眼神,贺嬷嬷诺诺躬身也跟着退了出去。 “二哥儿!二公子!”贺嬷嬷小跑着跟在宋清砚后头,直唤道:“公子!” 宋清砚停下脚步,“何事?” 贺嬷嬷喘着粗气,“哥儿,太太可都是为着您好啊!” “旁的事,自一切听母亲的,只这一桩事……”宋清砚兀然停下,回身又道:“嬷嬷回去,还请替我向母亲再回旋一二才是。” 贺嬷嬷轻叹一口气,往四周瞟了一眼,见四下无人,方压低了嗓音道:“哥儿,一切以大局为重。”随即行了礼,转身又回屋内。 宋清砚立在原地,双眼空洞望着檐下肃穆庄严的匾额,良久,嘴角微张,喃喃道:“便等不得了。” 如此,宋清砚算是默默认下了侯爷太太为他定的这门亲事,再未来瑞和堂闹过。 太太得一门好亲家,自是欢喜。向来府中各人常与两位公子相较,人人都道二公子论才论德皆在小侯爷之上,人人也都猜测若为长远计,这爵位迟早落在二公子头上,如今二公子得此亲事,这背后势力强大又是郁竺不能比的。 宋清川一无母家之靠,二无岳家所助,虽有长姐一门国公亲家,却远在西北,鞭长莫及。眼见两位公子差距如此之大,这风往哪头吹,不言而喻。 故郁竺日子越发不好过,这盛暑的天儿,莫说冰这等罕物,便连吃食也渐不能全。 屋子里热得紧,郁竺便携宝儿往园子里逛去,倒比宿雨轩凉爽些。 不巧遇见宋清砚至听风楼纳凉,二人互行了礼,宋清砚方道:“大嫂嫂瞧着比先前瘦了些,是否饮食欠佳,不合大嫂嫂胃口?” 郁竺将纳纱花果图竹柄扇抵在鼻尖,垂目浅笑,“劳二弟弟记挂,许是暑热难消,不思饮食的缘故,无甚大事。” “哪里!”宝儿却心直口快,“明明是那起子刁仆克扣大娘子用度……” 郁竺侧过脸去瞪着宝儿,那绿色纳纱下隐隐可见饱满红唇,优越的鼻梁如渐去的远山,流畅而高耸,乌黑晶莹的眸子水汪汪似要滴落泪珠。 宋清砚不免看呆,目光紧紧追随不离。 郁竺回过头来,眉目含笑,“莫听丫头胡言。”却撞上宋清砚如这盛夏骄阳般的目光,一时慌了神,忙别过脸去,“宿雨轩还有事,先行一步。”匆匆欠了身,如一股春风离去。 宋清砚却立在原地,望着远去的春辰色纱衣,步履轻盈,飘然若仙,似带着最后一丝希望离去,心头蒙上一层浅浅的,不易察觉的愁绪,将他的灵魂不知不觉抽离。 回至宿雨轩,正值宋清川在外归来,二人一见,不知为何,双双有些尴尬,遂别过头去,各自回了屋内。 宋清川又回头瞥了一眼,忽觉郁竺清瘦了几分,犹豫一时,终是踏进了郁竺屋内,便觉燥热难耐,“怎得屋里这样热?” 棠梨行礼道:“回小侯爷,管事的说是如今天热,冰如何也不够用的,只叫咱们忍着些。” “这是何话?”宋清川犹见怒色,“这三伏天里如何忍得?你这样的性子,怎得不争?” 郁竺正净手匀脸,听了这话也是觉着没趣儿,“这里也不是我家,我如何争得?” 此话一出,不知为何倒叫宋清川生出一丝怜悯并着些许愧疚,她孤身一人远赴京城,身边更无亲信可言,这府中唯一与她有关的便是自己,虽不与她举案齐眉,甚至有些嫌弃她的出身,可她却也如自己一般,在这府中无亲无靠,艰难度日。 遂回身欲替她去瑞和堂争辩一二,却见苍葭提了食盒进来,“这是方才二公子着人送来的,都是些开胃消暑的吃食,说是见着大娘子日渐消瘦,恐是夏日不思饮食的缘故。” 宋清川适才的愧疚心疼消了大半,眉头微皱,“你与他何时这般亲厚了?” 郁竺听得这话,不可置信的目光从镜中移至宋清川身上,“你为何这般污我清白?” 宋清川愣了半晌,终是一句话不说,转身回了柳姨娘屋内。 郁竺已然没了兴致去瞧那些吃食,将面巾甩在水盆里,“啪”的溅起水花,“不来便不来,每每来便要挖苦我几句,我是欠他的不成?” 棠梨忙命绿沉与苍葭收拾,又上前来安抚,“大娘子莫恼,这也是巧了的,说来,二公子好端端的送什么吃食来?” 郁竺遂想起园中那目光来,慌忙岔了话,“我又想起一事,你着人,悄悄儿的盯着柳姨娘,每日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都仔仔细细的回了我来,听到没?” 棠梨茫然:“这是为何?” “你只照我说的做便是,他身边亲近之人,皆要一一探过了才好。”郁竺又想起那日道长的话来,又想起绿沉与苍葭说起,贺嬷嬷摆明了针对宿雨轩,柳姨娘那里却一如既往,不对,不对。 棠梨刚要退下,郁竺又唤道:“等等,我心中一直有个疑问,如何也不能解,柳姨娘恩宠不衰,为何久久不孕?” 棠梨往门外望了望,见四下无人,方掩唇低声道:“是侯爷的意思。” “侯爷?”郁竺惊道,“他难道不想抱孙子?” 棠梨又道:“侯爷的意思,嫡子不出,侍妾不育。” 第29章 曾绿鬓朱颜 接下来几日一成不变,人人各司其职,未见异常。 棠梨虽得郁竺之意,却一时也未寻出破绽,倒又叫郁竺头脑发胀,无从下手。 这日一早,便见鸢萝领了缝人前来,给柳姨娘量体裁衣。 绿沉提了水进来,“这柳姨娘当真是恃宠而骄,每季除去府中发放的衣衫料子,还要在外头请缝人绣娘来。” “这也是常事,谁叫那位是咱们小侯爷的心尖肉呢!”苍葭手里握着鸡毛掸子,嘴里却也不肯落下这八卦。 “裁制衣裳是常事,可这绣娘却非常人!”绿沉煞有介事,凑近了苍葭,“这绣娘绣工乃是京中一绝,常为官眷贵妇所用,便是王妃也穿过她裁的衣裳!咱们太太若想要个时兴花样,也是寻她来的,这姨娘好大的脸面,每季都能寻得这位绣娘!你还觉着是常事?” 这本是闲话,却被侧卧在美人榻上养神儿的郁竺听在了心里,借着起身喝茶的功夫,向棠梨递了个眼色。 棠梨便悄么声退了出去。 约摸一个时辰,棠梨方拿帕子遮着阳光进了屋,小脸儿已被晒得通红,额上脖颈上都浸着汗珠。 绿沉见她这副模样,忙道:“姐姐这大晌午的去了哪里,外头可要热化人了。” 棠梨支支吾吾,“没……原是大娘子想吃碗糖酥酪,我去厨房要了半日,那些个厨娘也不肯做!” 绿沉方叹了口气,又摇摇头,“我去给姐姐盛碗绿豆汤来,这毒日头底下晒了半晌,再中了暑气。” 待绿沉出去,棠梨方进了内阁,凑近郁竺身旁,附耳低语一阵。 郁竺惊道:“这是何规矩?莫说我那等子出身,也是知道尊卑有序,便是请了外头的缝人来,也该先去太太院儿里,怎得有先来给姨娘看料子,再给太太挑剩下的道理?” “就是说呢,奴婢也觉得蹊跷,”棠梨额上的汗珠滑落,轻轻拿帕子拭去,“太太又一向不喜咱们宿雨轩的人,怎能容忍柳姨娘如此不敬?” 二人目光交汇之时,郁竺骤然从绣墩上站起身来,隐隐觉得柳姨娘虽表面与瑞和堂无甚瓜葛,从不见来往的,似乎内里关系匪浅,只是若查府中之人还好说,若查个外头的人,郁竺当真没这个本事。 此事一而再再而三的断了线索,郁竺这等性子也失了耐心,恨不能立时冲到柳姨娘屋里将她绑了,狠狠用刑,叫她招了来。 冷静下来,也知这是个蠢念头,遂憨笑了两声,摆摆手叫棠梨下去。 赵姨娘母女一月禁期一到,宋清妤便提了食盒往宿雨轩来,在院外怯懦懦探头往里头瞧了半晌,犹犹豫豫不敢进来,还是苍葭瞧见了,唤道:“二小姐?二小姐来了,怎得不进来。” 郁竺隔着窗子也唤道:“二妹妹快进来!” 宋清妤垂首进门,将食盒背在身后,环视一周,郁竺虽不受重视,这屋子也比赵姨娘的强些,“我姨娘做了些桃花酥,叫我送了来,感谢大嫂嫂相助之恩,只是……”她突然停下,将食盒放置圆桌上,接着又道:“桃花酥有些不合这时节,我们那里东西也不齐备,只是有什么便做什么了,还望大嫂嫂不要嫌弃。” 郁竺笑盈盈将食盒打开,取了块儿酥塞进嘴里,囔囔道:“哪里,我最喜欢的便是桃花酥了。”又唤几个丫头,“你们也来尝尝,怪好吃的。”说罢又嘻嘻笑着。 几个丫头方大着胆子上前,各拿了酥去吃,也是连连称赞。 宋清妤方羞怯怯掩唇笑起来。 郁竺趁机拉她入座,又命绿沉苍葭烧水,宝儿上茶,待众人散去,方若无其事道:“听闻你大哥哥从前不是这般性子,如今为何这般?” 宋清妤眨着明亮不曾被尘世所染的眸子,直勾勾盯着郁竺,嘴角含笑,“人人都道咱们这位大嫂嫂怪得很,自嫁进来一不奉承太太,二不讨好夫君,最是随性自在的。如今大嫂嫂怎得打听起大哥哥来了。” 郁竺心道“这便是会说话的了。”笑盈盈瞧着宋清妤,见宝儿捧了茶盘进来,接了茶盅递与宋清妤,“我终究是嫁了你大哥哥,后半生能倚仗的也只有他了,从前我想不明白,如今瞧着他也不似传言那般纨绔浪荡,遂想着,若能规劝着他向好,夫妻能和睦长情,也是好的。” 宋清妤眼中笑意骤增,“大嫂嫂果真是明白人!”又左右瞧了瞧,郁竺见此,方命宝儿与棠梨退下,又起身将房门闭严。 宋清妤说起话来仍是柔声细语,娓娓道来,“父亲与太太年轻时恩爱得紧,太太为显贤德才替父亲买了我姨娘来,遂府中只我一个庶女,只是父亲与太太不大喜欢我姨娘,也不大喜欢我,衣食住行也是从不过问。”提及从前诸般不易,宋清妤目光逐渐晦暗下来,眼中泛起透亮泪花,映照着她心酸困苦的童年。 郁竺虽是心疼,却不知从何安慰,自己出身尚不如宋清妤,却因无父无母,便也没有指望,遂养成如今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而她双亲俱在,出身侯府,看似身娇肉贵,却又被关在这宅子里无人问津,任其自生自灭。 宋清妤忽又睁着闪亮的眸子,盯着郁竺,“我幼时贪玩,常趁人不备,偷摸往大哥哥书房里去,那时大哥哥整日闷在书房里读书,若不到饭点,嬷嬷们来三请四请,必不出屋的。若大姐姐见着,便寻个由头,带我出去玩,姨娘也常训我,叫我不要误了大哥哥学业。”说到此处,又添几分笑意,“大哥哥却好,我偷偷来时,总能碰上大哥哥袖中或案台下藏些糕饼果子,塞给我吃,似特意留给我的,还嘱咐嬷嬷,回去了叫姨娘莫要责骂我。”又轻叹一口气,“可怜大哥哥虽为嫡长子,处境并不比我强多少,却肯惦记着我。” 郁竺听得仔细,只是心下不免疑惑,既是品行端正,又肯吃苦好学,怎得如今…… 宋清妤似看穿郁竺内心疑虑,又道:“只是不知为何,十五岁上,大哥哥原备着第二年春闱,日夜苦读,忽有一日转了性子,将书房上了锁,几日未归,后来听说在青楼里宿了三日,父亲知晓后,将大哥哥一顿毒打,半个月没下得床,自此,便沉湎淫逸,再未读书科考的,待我也如陌生人一般。” 不止郁竺,连宋清妤也纳闷,如此绿鬓朱颜, 颓废至此,当真叫人惋惜。 第30章 却膏粱年少 时见疏星落画檐,几点流萤小。 院中,夏虫浅唱低吟;廊下,郁竺坐在藤椅上纳凉,手中青竹柄纳纱罗扇一下一下轻轻拍打着胸脯。一侧黑漆香几上的芙蓉石镂雕卷莲纹小熏炉里燃得是驱蚊的垂恩香,另一侧小圆几上摆着各色茶水果子。 郁竺直起身子,浅呷一口晾凉了的云雾茶,瞥见盘中的桃花酥,遂又想起白日宋清妤的话来,“倒是我二哥哥,小时顽劣不堪,七八岁上就徒手掐死只尚未断奶的小狗儿,还时常带着三妹妹抢我吃食,拿石头砸我姨娘,姨娘也不敢理论,只叫我躲着他们些。忽有一日,也突然转了性子,竟埋头读起书来,再不肯跟着三妹妹胡闹,连父亲也是纳罕,还请了阴阳先生的符纸来家中,生怕有邪祟入宅,也是无甚成效。” 这事不查便罢,一查便牵扯出这许多人,莫不是二公子为罪魁祸首?见长兄品学兼优,又得人心,遂生了争权夺位的心思。可宋清川十五岁时,宋清砚也不过十岁,哪里便有这等城府,又如何知晓这般恶毒之计? 郁竺闭目沉思,越发觉得头脑发胀,觉得这侯府不干净。 宋清川在外归来,行至院中,见廊下郁竺酣睡,遂觉虽在这府中过得不如意,她倒懂得排解,不知为何,竟不受控制似的走上前来。 棠梨欲要行礼,见宋清川抬手制止,伫立原地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便蹑手蹑脚搬了藤椅来。 宋清川就势入座,又捧起茶盅,饮尽那盏温凉的云雾茶,倒是他从未品过的滋味。 望着苍穹之上那轮将圆未圆的皎月,又回眸注视郁竺,银色月光似轻如蝉翼的柔纱,温温柔柔倾洒在她面颊之上,致她娇娆又带着几分英气的脸多了几分温婉。成亲已有四月,却从未认真端视过自己这位大娘子,如今细细瞧来,倒与自己平日所见,或娇娆妩媚或婉转柔情的女儿家不同,不免看呆。 郁竺并未入睡,只是陷入沉思未察觉来人,又不得要领,起身欲叫棠梨添茶,睁眼便见眼前之人正直愣愣盯着自己,唬了一跳,惊喊道:“小侯爷?” 四目相对,尴尬万分,宋清川一时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别别扭扭间,柳姨娘闻声出了屋,掐着柔软腰肢,娇滴滴瞪了一眼宋清川,回身又进了屋内。 宋清川仿似得了解脱一般,起身追了上去。 郁竺与棠梨皆不明所以。 自有了疑虑,郁竺嘱咐上下,再不能接宋清砚送来之物,吃食尤甚,只一心远着他罢。 次日,瑞和堂里,太太有忙不完细碎的活计,便是比外头凉爽百倍,此时身上也是汗涔涔的。 贺嬷嬷端了早就冰镇好的梅子汤来,“太太歇歇吧,府中这好些人,哪里能累肯着太太。” 太太捻着帕子,细数着丫头手中的衣料子,转身坐于榻上,饮了梅子汤,又将秘色高脚碗放置贺嬷嬷手中漆盘上,长长舒了一口气,眼角细纹里藏着笑意,“我有三个孩儿,洵儿还小,另两个订了人家,若说婚嫁,都是眼前的事儿。湄儿不急,总要在她哥哥之后,砚儿原定了八月初八的日子,虽还有两个月,只是日子也快,若不替他好好筹备着,总是我这个当娘的不是。” 贺嬷嬷立在一旁陪着笑,“是了,只是太太也要顾着自己的身子才是,这虽是喜事,却也累人。” 太太又道:“砚儿是我的指望,儿媳又是那样的人家,一丝一毫都不得马虎。这纳征请期,过礼的文书也已送去。现下只余迎亲完婚这一桩事,也是最要紧的一桩事,新房便定在未秋馆,是砚儿亲提的字,可见他用心。只是这宴请名单,菜品,新房一应用品,皆要细细琢磨,一丝错漏都不能有,否则要失侯府脸面。” 忽又想起什么,起身道:“快去,请袁娘子来,砚儿大婚的衣裳,还是得要她来,我才信得过。” 贺嬷嬷忙应了,打发人去请,又着小丫头去请了宋清砚来。 这头太太去书房与侯爷商定婚宴宴请名册,绣娘未到,宋清砚则先到了,丫头们忙去沏茶上果子。 朱缨在廊下踟蹰半晌,见小丫头捧着漆盘前来,方趁人不备,快步上前将漆盘夺了过来,又笑嘻嘻道:“我来就行,姐姐忙去。” 宋清砚面如冠玉又气宇不凡,又有宋清川衬着,更显君子之风。小丫头们私底下议论起来,也是倾慕赞叹。瑞和堂的丫头向来难与宋清砚独处,如今这难得的机会能伺候一回,又能在二公子面前露一回脸,若得二公子青眼,翻身不过一日间……这奉茶的差事自是人人抢着干。 奈何朱缨因着老子娘是太太跟前儿的红人,又是管事婆子,遂虽不满她争抢,也不敢有怨言,只得任由朱缨抢了茶盘。 朱缨先整了整衣襟,又挤出恰到好处的笑容来,方进了屋,步态如丝般行至宋清砚跟前,柔声道:“二公子请用茶。” 宋清砚呆愣愣坐在官帽椅子上,眼神空洞似与现实渐渐脱离,心不在焉接过茶盅,又心不在焉浅呷一口。 朱缨立在一旁,丝毫没离开的意思,“太太往侯爷书房去议事了,公子稍等片刻,若有吩咐,只管唤奴婢就是,奴婢在外头候着。”声音柔软娇媚,似莺啼鸟啭。 此时,宋清砚心中烦闷不堪,提起婚事脑中便是那日与她拜堂的情景,红盖头下,她的侧脸便是天地间最完美的弧线,只此一见,便倾心。 宋清砚常起贪念,“若那日,与她成亲的是我,多好。” 只是为着心中大计,不得不将心中执念暂时抛却,只待来日方长。 本就沉郁之时,又逢朱缨在一旁喋喋不休,更添愠怒,“啰嗦什么!” 一声低吼,唬得朱缨浑身一颤,遂埋下头去,郁郁退了出去。 门外的几个小丫头,见朱缨萎靡,相视一眼,却也不敢叫她瞧见,皆躲在墙角,掩面窃笑起来。 第31章 轻捻丝作线 仲夏日黄昏,天边层层云带,火红,绚烂,永康侯府青色琉璃瓦上闪烁着细细碎碎的璀璨之光。 太太从书房出来,被晚霞映得红光满面。 绣娘已候在院外,微微躬着背,跟在太太身后进了厅内。 宋清砚如木偶一般,由着绣娘拿软尺来来回回。 “公子的衣裳历来由府中绣娘们裁制,老妇也是知道尺寸的,只是这大婚的喜服原该仔细些,一时也有个胖了瘦了的,倒是劳烦公子了。”绣娘手里不停,嘴里也是絮絮叨叨。 宋清砚只面如死灰立在原地,眼皮都懒得眨一眨。 绣娘手上一停,宋清砚方得死里逃生一般,拱手道:“母亲若无旁的事,孩儿先告退了。” 太太似也不想多留,只嘱咐了小厮犹尘好生照看主子,八月前切勿生出事端。便转头对绣娘道:“袁娘子若是不急,我这里好些料子,预备新娘子进门裁制新衣,烦请娘子进内阁帮我看一看。” 绣娘躬身答道:“是。” 几人便进了内阁,宋清砚也脱身而去。刚出院门,忽想起件要紧事,又回身进了厅内,直愣愣往内阁里去。 忽听里头谈话,遂停了脚步,不欲打搅,“如今你铺子生意如何?” “太太关怀!幸得太太帮衬,替老妇引荐京中贵妇官眷,老妇感恩于怀。” “自是感恩,便该替我做好差事。” “是。” “那头怎么样?” “一切正常,太太要的东西,回回也都按时交了上来。” “那便好,快到日子了,上回送来的,近日忙着砚儿的婚事,一时不知收在哪儿了,你提醒着些,叫她再送一份来,别误了我的事儿。” “是。” “另外,主屋里那个,也叫她留意着些,如今打发了一个,我知道的倒少了。” “是,只是大娘子与她平日也没什么交集,若贸然……” 听闻“大娘子”三个字,宋清砚心下一紧,不觉凑近了耳朵,欲听个仔细。 “二公子?”朱缨不知何时捧了果子立在宋清砚身后,“公子在此处做什么,怎得不进去?” 屋内谈话声戛然而止,呼吸声尚不能闻。 宋清砚回过身来,撇嘴瞪着朱缨。朱缨吓得垂下头去,将果子放置桌上,便退了出去。 珠帘清脆声响起,太太从内阁出来,绣娘跟在身后道:“太太眼光俱佳,这些名贵衣料清丽清雅,想必新娘子会喜欢。” 太太笑得温柔和善,“那便好。”又转头对贺嬷嬷道:“好生送出去。” 屋内一时只剩太太与宋清砚二人。 宋清砚面容可见紧张,握着的拳头又紧了紧,犹豫片刻,方道:“母亲,母亲可有事瞒着我?” 太太不急不忙,坐于太师椅上,“你只做好自己的事便好,其余不劳你操心。” “适才听到似与大嫂嫂有关,母亲……”宋清砚回身上前,至太太身侧。 “你听岔了,适才在看衣料子,未提及郁竺。”太太与宋清砚说话,却不看他,眼神直勾勾盯着门外,丫头们一排排匆匆而过。 宋清砚又上前一步,低声道:“母亲……孩儿已答应娶严家女儿,母亲可否答应孩儿,无论如何,莫要将大嫂嫂牵扯进来。” 太太目光随着外头忙碌的仆役,兜兜转转,最终狠狠落在宋清砚身上,“你为何无端提及她?” 宋清砚被灼灼目光刺得心神慌乱,忙垂下眸子,双睫不停忽闪,“她……大嫂嫂终究无辜。” 太太警惕的目光瞬时冷下来,“谁叫她倒楣,嫁与那样的人。” “母亲!”宋清砚说不清是哽咽,还是喉咙处淤了浓痰,虽是急切,却说得缓慢。 “你与严家姑娘婚事在即,倒有心思顾及旁人?”太太转脸狐疑的盯着宋清砚,致他浑身不自在,“莫要因小失大!明年春闱你若榜上有名,加上我们运作,又有严家帮衬,所求必然得偿,若因你那点子善心,误了大事,我瞧你如何?” 宋清砚鲜少被训斥,如今脸上自然有些挂不住,遂蔫蔫儿的出了瑞和堂。 虽是太阳落了山,因着一整日的暴晒,土地上蒸得热气还未消散,屋子里也是闷闷的。 郁竺支着下巴伏在炕桌上沉思,手里一下一下的甩着帕子,额上浸着汗珠子,一日沐浴几回也是不顶用,“你说,这柳姨娘到底有没有问题?” 棠梨立在一旁打着扇子,时不时扭两下身子,她也实在热得难受,“奴婢也不知,只是大娘子说得也在理,这太太虽与柳姨娘没有交集,却也从未为难过她,照例说太太若不喜小侯爷,也该不喜柳姨娘才对。” “我总觉着那绣娘怪得很。”郁竺嘟着嘴,手中帕子转啊转。 棠梨瞧着郁竺郁闷,心中为此十分亲近于她,笑道:“大娘子真良善人,小侯爷虽一直冷着您,您却肯为着他的事费心费力,奴婢瞧着,您几日不曾好睡,眼下乌青,人也没有精神,等下叫苍葭煮了梅子汤来,消消暑也是好的。” “我不知便罢,我既嫁了他,又知晓此事,旁的不说,他虽与我无意,到底也不曾苛待我,若将我好吃好喝养一辈子,也好过……”郁竺忽断了话语,起身至窗边,将冰裂纹的槛窗开了条缝,方透了丝风进来,“他既为我夫君,不管他愿不愿,终要与我荣辱与共,我也没有坐视他为人所害而不闻不问的道理,他若不得势,我又能好到哪里去。” 棠梨听得入神,不觉频频点头,心道:“若小侯爷也明白这样的道理,也不必我如此费心撮合了。” “呦~”门外长长一声,尖锐刺耳。 郁竺与棠梨一齐伸着脖子往外瞧去,见柳姨娘靠着门框,纤弱白皙的手指轻巧捏着帕子,轻扇着风,蹙眉道:“这屋里忒热了,人怎么受得了!”但见屋内二人谨慎注视着她,似有防备,方笑道:“姑娘,大娘子,我屋里凉快,且去我屋里坐坐?” 郁竺与棠梨相视一眼,皆不知这柳姨娘乍然亲近是为何故。 棠梨见郁竺面露狐疑,正要寻个由头替她婉拒,却见郁竺咧着嘴角笑容可掬大步上前,“那自是好的!”又亲切挽住柳姨娘手臂。 棠梨不知郁竺意欲何为,只得跟上前去。 柳姨娘也未料到郁竺如此痛快,尴尬的挤出笑脸,被郁竺拖也似的拉回了屋。 第32章 穿针诉哀悲 柳姨娘私下得了太太之令,与郁竺修好,欲窥探郁竺日常行踪,怎料郁竺真就厚着脸皮贴了上来,日日赖在自己房中,不是夸她衣裳颜色好,便是赞她屋里吃食佳。柳姨娘虽心中不爽,却也不好拒绝,只得日日应承着。 便连宋清川也是摸不着头脑,遂夜里两人独处时,问道:“近日你倒与她日渐亲厚,可是为何?” 柳姨娘纤细的手指划过宋清川脖颈,替他宽了外裳,又轻揉肩颈以作消乏,柔声道:“小侯爷待妾这样好,妾不想叫您为难,她终究是大娘子,即便为着小侯爷,妾也愿意试着与她相处。” 宋清川回身将柳姨娘揽在怀中,“有你真是幸事。” 柳姨娘顺势伏在宋清川胸前,感受他节奏分明的心跳,笑意印在眼里,朱唇轻启,仍是柔声细语,“有小侯爷,于妾也是幸事。” 宋清川宽大温热的手掌握着柳姨娘柔软的腰肢,顺势往床榻躺去,不过戌时,柳姨娘房中便烛火渐渐暗了下来。 郁竺早早儿的叫宝儿等人下去休息,自己则坐在廊下赏月,只留棠梨侍立在侧。 “几日下来,当真也瞧不出什么。”郁竺将扇边儿抵在鼻尖处,湘妃竹的扇骨触感温凉。 棠梨弯腰添了茶,“怪道大娘子近日总往柳姨娘屋里去呢。” 郁竺直起身子,将罗扇放置腿上,取了茶盅饮尽,又道:“还是要留意那绣娘,若再来,可要盯住了。” “是了,前几日那绣娘才来过一回,说是给姨娘瞧时新花样子,奴婢临时被叫去拾掇二公子大婚所用之物,一时没盯住。”棠梨应了,便又添水去。 许是柳姨娘力尽疲乏睡去,宋清川披了宽松外袍,轻手轻脚将门推了一条缝,趁着月色,独自出来透气。 月光如银,恍若白昼。不巧瞥见廊下郁竺,二人目光相遇,不免都有些发窘,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尴尬片刻,一个转身回了屋内,一个起身也回屋内。 棠梨添水回来,见廊下空空如也,遂将茶水端进了屋内,“想是大娘子要睡了,奴婢替大娘子松了发髻,伺候大娘子梳洗更衣吧。” 郁竺仍在适才的别扭中,遂眼神恍惚,挥挥手道:“不必,我自己来,你下去吧。”忽又想起什么,招手唤棠梨进来,又附耳低语一阵,方叫她退了下去,自己熄灯睡下。 翌日一早,便只有宝儿、绿沉、苍葭三人伺候郁竺盥洗。 绿沉捧着茶盘立在一旁,问道:“怎得不见棠梨,怕不是睡过了。” “我们与棠梨相识多少年了,你何曾见她偷懒懈怠的?”苍葭偷偷瞧了郁竺一眼,生怕她怪罪棠梨,忙替棠梨辩解,“许是身子不爽利,等下我去瞧瞧。” 绿沉面色微露不悦,“便是不爽利,也该告知一声,或是大娘子叫起来,咱们也好分派……” “好了。”郁竺用浓茶漱了口,拿帕子轻拭唇角,“是我叫她出去了。”又携了宝儿往瑞和堂请安。 “大娘子未免太宽厚了,”宝儿跟在身后,嘴里嘟嘟囔囔,“一大早便吵嚷拌嘴,大娘子怕是要纵得她们越发没了规矩。” “好啦~”郁竺回头笑道,“都是苦命人,不必苛责她们。” 不巧迎面又与宋清砚撞上,拱手上前,“大嫂嫂真乃我们侯府第一良善之人,大哥哥好福气。” 郁竺因着已对他起疑,心中不免避忌,故作遁词,“谬赞了,二弟弟不日便将大婚,未来的二弟妹也是贤良淑德秀外慧中,福气自是比小侯爷更甚,叫人艳羡。” 提及婚事,宋清砚目光瞬时晦暗下来,只是不待他回话,郁竺便微微福了福身子,进了瑞和堂院子。 难得齐聚,宋清湄一贯阴阳怪气,先是挖苦一番郁竺,又讽刺一阵宋清妤。宋清妤照例垂首不言,尽力忍让。郁竺眼下也没心思与她斗嘴,只宋清砚言语敲打妹妹一番,反被太太训斥,又是不欢而散。 回至宿雨轩,便见棠梨归来,遂将宝儿等人支开,关上房门,低声问询:“可寻到了?” 棠梨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小黄纸包,交与郁竺。 至午饭时,郁竺便立在院门口,见传饭的小丫头们往这里来时,便招手道:“我这里的饭食,统统送到柳姨娘屋里。” 小丫头们面面相觑,皆一头雾水。郁竺也不给她们思量之机,只推搡着为首的丫头,“快去,快去!” 柳姨娘虽心内不悦,因着太太之令,也不好推却,只道:“是了是了,到我这里来!” 自这日起,柳姨娘便时常腹痛不止,宋清川亦是心疼不已,请大夫来瞧,只说是夏日炎热,又贪凉吃坏了东西,无甚大事,只是不便再服侍宋清川罢了。 郁竺因着近日与柳姨娘交好,又道:“我与夫君夫妻一体,柳妹妹是夫君心尖儿上的人,我自该替夫君解忧,不叫夫君烦心才是。”便自请照料柳姨娘,除却晚间睡觉,其余时候便似住在这里一般。 无奈,宋清川也纳闷,却想着虽不与她举案齐眉,若能一世如此,得个贤妻也是好的,便或是宿在周姨娘,或是宿在张姨娘处。 这日,柳姨娘躺在床上,腹痛难忍,冷汗淋淋,郁竺坐在床边贴心的替她擦着额角的汗珠。鸢萝进来报,“姨娘,外头袁娘子来了,说是绣样儿有变动,特来问问姨娘的意思。” 柳姨娘欲起身,却被郁竺按下,“妹妹莫要乱动,才吃了药,眼下还要好一会儿功夫呢,衣裳有什么要紧,等你好了,再叫绣娘来不迟。”又转头对鸢萝道:“什么袁娘子,瞧不见你主子正病着,没头没脑的来烦扰她,不知个轻重!” 却见柳姨娘强撑着起身,或是因着腹痛脸色发白,着实不怎么好看,声音也因着整日哀嚎,嘶哑无力了许多,“大娘子,妾最是个爱颜色的,便是这穿着打扮,比命都重要,绣娘既来,便没有不见的道理。大娘子日日劳心劳力,妾已是愧不敢当,不妨趁着这个功夫,大娘子也去歇歇,喘口气儿。” 不待郁竺开口,柳姨娘又蹙眉捂着腹部一阵颤栗,却强忍着道:“鸢萝,快扶大娘子去歇息。” 鸢萝便搀扶着郁竺出了门,说是生拉硬拽也不为过。 郁竺并未回屋,也不往柳姨娘屋里瞧,只立在廊下瞧着天上偶然几支飞鸟,心下几分疑惑变为真切的肯定,“什么新鲜花样子,要避着人瞧?” 棠梨借着风吹了帕子的由头,凑近了柳姨娘的窗边。 不时,听见里头说,“姨娘又清减了些,怕是又要改一改了。” 棠梨凑近郁竺耳畔,轻声道:“奴婢隔着窗纱,似瞧见那绣娘往袖中藏了什么东西。” 忽听门“吱呀——”一声开了,绣娘匆匆离去。 棠梨待要跟上前去,却被郁竺一把拉住小臂,“府中人人都认得你。”又向宝儿使个眼色,“你去。” 第33章 柳丝多病身 郁竺仍在柳姨娘房中,又是递帕子,又是使唤鸢萝拿热水来,悉心照料,便连亲姐妹也不过如此了。 不时,便见院中棠梨的声音响起,“宝儿姑娘回来了!大娘子要的云雾茶取来了没有?” “取了!”宝儿道:“管事儿的说,独咱们大娘子爱这云雾茶,只叫咱们没了便去领呢!” 郁竺瞧着柳姨娘眉头渐渐舒缓,便道:“妹妹可好些了?我现下倒有些渴了,去吃盏茶再来。” 也不待柳姨娘回话,又嘱咐鸢萝好生照看,起身便回了屋。 待进内阁,方问宝儿:“如何?” 宝儿压低了嗓音,又带着些许兴奋,道:“我装作着急忙慌的样子跑着,与那绣娘撞了个趔趄,又装作不知道,问她‘这个嬷嬷眼生得很,你是哪个院儿里的?我怎从未见过?’,她慌慌张张便跑开了,掉了东西也不顾着捡。”说着,便从怀中取出个裹得紧实的绸帕来。 郁竺将绸帕捧在手里打开,一缕青丝便直挺挺躺在那里,惊得几人瞪着眼睛不敢言语,便连呼吸都停滞。 郁竺漆黑的眸子左右晃动,便立时叫棠梨备了茶水,又往柳姨娘屋里来。 “妹妹可好些了?”郁竺笑意盈盈捧着茶盘上前,“我瞧你出了好些汗,喝些茶水才好。” 一番折腾,柳姨娘也着实渴了,便接过茶盏一饮而尽。郁竺又贴心安慰一番,二人于床畔谈心,倒似真心相待。 “哎呦——”柳姨娘忽又双手捂着腹部,面目狰狞,额间汗珠瞬时顺着鬓边儿滚落下来,“可疼死我了!” “这!这又开始?刚才还好好的啊!”鸢萝在一旁急得要死。 郁竺倒是镇定,“不知先前是什么庸医瞧得,怎么反复几日不得好转,你快去请个大夫来才好!” 见鸢萝犹豫不决,又道:“快去!这里且有我呢!你要看着你主子疼死不成?” 几日下来,鸢萝倒是信得过这位大娘子,又兼小侯爷携了周张二位姨娘去碧落湖赏莲,又没人使唤,只得自己亲去。 鸢萝走后,郁竺使唤绿沉与苍葭二人,守好门户,“如今这院中只你们几个可用,小侯爷又不在,莫要再此时出了乱子才好,柳姨娘这里且有我守着,你们在外头也警醒着点儿,若有什么,一概先回了我才是。” 棠梨与宝儿便同郁竺一起,照看着柳姨娘。 不时,苍葭便进来,与棠梨附耳几句,棠梨又借口将郁竺引至外间,一一转述。 院外,见那绣娘急得直搓手,“姑娘,老妇有要紧之言,姑娘就容老妇进去,见一见姨娘便可。” 绿沉叉腰立在门前,连看也不看那婆子一眼,“不行,柳姨娘尚在病中,郎中又还未到,眼下是你那绣样要紧,还是柳姨娘的身子要紧?咱们大娘子吩咐了,如今谁也不能去烦扰柳姨娘!” 绣娘又磨蹭一会子,见绿沉仍不松口,遂垂首叹气离去。 瑞和堂里,茶杯碗盏碎了一地,丫头婆子在下方齐刷刷跪成一排,皆垂首颤栗,无人敢言。 绣娘战兢兢进门来,贺嬷嬷方抬手示意,丫头婆子才得以解脱,各个争先恐后退了出去。 太太眼皮微抬,目光狠辣的盯着绣娘,一言不发,手中松鹤长春的罗扇摇得飞快。 “太太,”绣娘哆哆嗦嗦捏着袖角,“那边说姨娘病着,已去请大夫了,未叫老妇进去一见。” 太太将罗扇狠狠置在桌上,那青玉扇柄“啪”一声,断成两截,“明儿就是十五了,误了我的大事,你们谁担待的起!” 绣娘一个激灵,便垂首跪了下来。 “偏生这样巧,”贺嬷嬷立在一侧,躬着身子,“适才被个脸生的小丫头撞丢了,这会子便腹痛发作,请郎中去了。” 太太微微侧目,贺嬷嬷此话有理,如此不免叫人起疑,“莫不是,她倒戈了?” 贺嬷嬷又道:“那便寻个由头不交上来便是,何必费此周章。” 太太思虑一时,“你今日去时,她可有什么不寻常的言行?” 绣娘垂首恭答:“也未有什么不妥,只将东西交与老妇。倒是适才老妇又去时,却未进得去屋,连姨娘身边的鸢萝也未见到,只是两个略大的丫头,将老妇拒在门外,说是大娘子的吩咐……” “又是她!”太太疑惑得解,挥手示意绣娘退下。 贺嬷嬷见太太似有心事,怒火已渐消,方试探道:“太太。” 太太起身,手里握着那半截青玉扇柄,自顾自道:“从前是朱缨,如今的柳姨娘,她倒是聪明,一个个揪了出来,坏我好事!是我小瞧她了。” 贺嬷嬷跟上前去,在身后轻声附和,“难道,大娘子知道了?” 太太拳头握得越来越紧,“嘶~”一滴鲜血落在断裂的青玉扇柄上,红绿相间,各有各的鲜艳。 贺嬷嬷忙唤了人来,替太太包扎。 太太仍在思绪中,由着众人一阵慌乱。 待人散去,太太又道:“她自小养在深闺,这样的法子她如何得知?她去过重净观?” 贺嬷嬷一阵摇头,“奴婢不知。只是明日便是十五,这……东西没了,可当如何?” 太太又是一阵烦闷,蹙眉道:“左右,我明日定是要去上香的,不去才叫人疑心。先去了再说,还是要问问,可有补救的法子。” “是,”贺嬷嬷躬身便要退下,“奴婢这就去准备明日敬香所用之物。” “不忙!”太太急切喝止,“眼下有比敬香更要紧的事,你去那边瞧瞧,就说我听闻今日宿雨轩忙乱,小侯爷又不在,遣你去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我总觉得柳姨娘这病……来得蹊跷。” 贺嬷嬷至宿雨轩时,大夫已然离去,柳姨娘服了药也已睡下。只郁竺累了一日,眼下倚在榻上吃茶。 贺嬷嬷挤出难看的笑脸,横生的皱纹都堆在一处,颇显狰狞,“大娘子像是累着了,不知有什么是奴婢能帮上忙的,大娘子千金之躯,怎能做那些伺候人得活。” “无妨,我替小侯爷料理好内宅,也是替侯爷和太太分忧,原是我的本分,不说累不累的,柳姨娘眼下已睡去,嬷嬷也不好打扰的不是?”郁竺饮尽温凉的云雾茶,笑意斐然。 “是,大娘子深明大义,太太自然明白。”贺嬷嬷立在那里,尴尬的抠着手指,“不知柳姨娘是什么病症?大夫开了什么药?奴婢回去也好向太太回话。” 郁竺递了眼神,棠梨便上前将方子交与贺嬷嬷,“这是大夫开的方子,请嬷嬷瞧瞧可有不妥。” 贺嬷嬷连连摆手,“姑娘哪里的话,奴婢便是信不过外头的郎中,也是信得过大娘子的。” 郁竺将手支在炕桌上,嘴角扯出一抹恰到好处的笑容,“大夫说不过是夏日贪凉,吃错了东西,无甚大事,吃了药,现下已好些。得亏只是吃错了东西,一副药下去便好了,否则不知要到那步田地呢,嬷嬷说是不是。” 贺嬷嬷不住点头称是,只一会儿的功夫,便在宿雨轩汗如雨下,遂忙寻了个由头,回去复话。 第34章 竹纤刚易折 这“易命”之法算是暂时得以解决,郁竺寻了个微风正好的日子,又往抚云山去,欲寻道长,将此事告知。 却在观外等候两个时辰,仍不见道长出来,棠梨只觉热得要命,“头两回来,都是这个时辰遇见的道长,或是巧合也未可知?” 郁竺眼下已失了耐心,全然未将往日道长之言放在心上,径直踏上石阶。 一进观中,果然又目眩神迷,心慌意乱,郁竺强忍不适,在观中前后左右寻了个遍,仍不得见。 无奈抓住个小道士,将那道长音容笑貌一番形容。小道士先是狐疑的盯着郁竺上下打量一番,又摇头道:“夫人莫不是记岔了,我们这里从未有过您说的这位道长。”便匆匆离去。 郁竺随即又问了几个小道士,皆道重净观从无此人。 此时,郁竺已脸色苍白,浑身无力,只得由棠梨搀着回至马车中。 棠梨不断替郁竺抚着胸口,“莫不是那道长是个骗子?” 马车已行至半山腰,郁竺也稍稍缓和了些,“我果真不能去那观中,又果真从绣娘那里缴了头发,难道有假?” “那是为何?”棠梨不解,“难不成,那道士是仙人下凡,来助大娘子的?” 因着马车颠簸,郁竺仍是胸闷恶心的难受,却因棠梨这话,“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哪里便有仙人了!” 回至宿雨轩,棠梨忙命苍葭制了梅子汤来解暑。 郁竺一饮而尽,“这梅子汤酸甜,倒把那恶心劲儿压下去了,再来一碗。” 暑热将尽,夜里的风有了一丝凉意,外头蝉鸣渐息,郁竺倚着炕桌与宝儿棠梨说悄悄话,主仆三人嬉笑之时,却见宋清川大踏步进来,却不进内阁,只立于外间,隔着帷幔也能感受到一股阴森肃杀之气。 棠梨与宝儿忙收起笑意,恭恭敬敬行了礼,宋清川却负手而立,缄默不言,二人方相视一眼,识趣退下。 郁竺仍伏在炕桌上一动不动,沉默片刻,宋清川冷冷开口:“自你嫁进来,我虽未心悦于你,却也未曾为难过你,是也不是?” 郁竺:“是。” “或是偶然几次,譬如棠梨之事,我也曾帮过你,是也不是?” “是。” “那你何故害她?”宋清川声线中冷冽陡然加剧,“你明知她是我心爱之人,为何害她?” 郁竺骤然站起身,同样冷冽的声音回击,“你怎知是我害她?” “前些日子,你兀然与她交好,日日到她房中去,她便三五不时的病痛,如今你不去了,她变好了,你还不承认?”宋清川大步上前,掀起垂幔,将二人的对峙放置明处。“你是何居心?我原本怜你出身不高,在府上日子也难熬,想着便与你各司其职,何苦相互为难,倒叫旁人笑话。不成想你竟心思歹毒!意图害我爱妾!”几句话便将郁竺那少得可怜的尊严踩在脚下,蹂躏。 “你如何认定是我?”郁竺丝毫不服输。 宋清川愤恨交加,于袖中握紧拳头,眼前若为男子,怕是要吃他一记耳光,“你既不肯认,便拿出证据来,证明此事与你无干!” 郁竺目光似犬,随时便要上前撕咬这不知好歹的蠢货,“你既认定是我,该是你拿出证据来才是!” 二人眼神对峙,无人认输。 棠梨在外叩门,“大娘子,太太那边来人,请您过去。” 二人吊着的一口气方松懈下来,片刻,宋清川拂袖而去,只留一句,“以后你不许再靠近她!” 郁竺忙唤了棠梨进来梳妆,“不知太太叫我何事?” 棠梨掩唇一笑,“不过是奴婢编的谎话。” “丫头越发聪明了!”郁竺也笑道。 “只是……”棠梨上前,将适才郁竺因情绪激动打翻的空茶盅扶起,“大娘子如此为着小侯爷,却叫小侯爷误会于您。为何不将实情说出,也叫小侯爷知晓柳姨娘为人。” 郁竺重新坐于榻上,“哪有那么简单,一来,他对柳姨娘感情甚深,不知床笫之间再说个什么,他未必信我不信柳姨娘。二来,到底我们手里如今只这发丝一项佐证,若拿出来也说明不了什么,倘或闹起来,被人栽赃是我们所为,岂不惹出杀身之祸。” 棠梨又拿起团扇,在郁竺身侧摇着,眉头紧锁,“大娘子说的在理,只是您一心替小侯爷谋划,却没得半点好处,奴婢瞧着也寒心,况且,太太怕是真恨上您了,往后,您在这府里怕是难过。” 郁竺将扇子抢过手里,笑道:“太太可不是从今日恨上我的,若这法子真是她所为,从我嫁进来第一日,便是她眼中钉了。”忽又眼神深邃,似透过窗子望向柳姨娘的屋子,“只是,不成想去了个朱缨,还有个藏的更深的柳姨娘。” 夜见深了,侯爷已然睡下。 浴室中,太太沐浴完毕,更衣坐于镜前,神思倦怠,双目微闭。 贺嬷嬷立在身后替太太篦头,丫头们拾掇完毕,皆已退去。贺嬷嬷方低声道:“太太,今儿大娘子果真去了重净观,只是未多待,片刻便出来了。” “果然是她。”太太扶额,忽起了精神。 “这是若为她所知,那小侯爷……”贺嬷嬷的担忧亦是太太的担忧。 “她不敢,老大也未必信她。亏得今日知会了柳姨娘,哄得老大和她媳妇又闹了一场,否则看样子,长此以往,两人怕是要好上了,到那时怕是真瞒不住。”太太望着镜中的自己,虽是红颜已退,眼角的细纹如今是藏也藏不住,却风韵犹存,不减当年,遂笑意盈盈。“那绣娘是不能再用了,往后叫她少往宿雨轩去,你再寻个稳妥的人给柳姨娘传话。” “是。”贺嬷嬷应着,手中的篦子不停歇,“只是那大娘子始终是个祸患,长久的在小侯爷眼前,只怕日久生情……倘或哪日说漏了嘴……” “阻我者死。”太太笑意粲然,语气温柔而明亮,“她也好,老大也好。” 第35章 天阶河汉女 七月初七这日,清风拂人面,池上莲花开。 自那日起,宋清川虽再未与郁竺搭话,因着柳姨娘到底也未伤着根本,遂也不曾为难她。 郁竺虽想拆穿柳姨娘面目,一时也想不出法子,只得先冷着。 一早,宝儿便嚷道:“园子里结了好多桃子,咱们去摘吧!” 奈何侯府规矩严,无人敢应。 郁竺便道:“我去!长在园子里不是让人摘的?” 棠梨欲劝,郁竺却道:“你们玩儿你们的,万事有我呢,整日拘在这院子里,连我也闷得慌。” 二人便于园中桃树底下铺了个布兜子,郁竺只嫌宝儿手脚笨拙,遂叫她在底下接着,自己将裙摆系在腰间,手脚并用爬上树去。 “那儿有个又大又红的!”宝儿立在树下蹦蹦跳跳。 “哪儿呢?”郁竺一手撑着树杈子,一手扒开树叶。 “往左边儿,左边一点儿!” “上边儿,上边儿!” 宋清砚在不远处,被这边的嬉笑声吸引,遂悄声靠近,见郁竺立于树杈上,伸长了手摘桃子,轻盈灵巧,不似平日所见公侯小姐,行走坐卧皆同符合契,无甚趣味。 又见她摘得一红透了的桃子,树下宝儿伸手要接,她却拿起裙角擦了擦,一口咬下去,逗得宝儿咯咯直笑。 宋清砚视线似拉丝般黏黏糊糊,离不开那颗桃树,嘴角不觉上扬。 阳光透过云层,枝叶,撒在他身上,致他恍惚,思绪渐渐飘回了那场无法自主的婚事,那无法挣脱的宿命,心中怅然。他甚至曾臆想过,若那日他执意将错就错,或许如今已是得偿所愿。又或是功成那日,或可将她据为己有。 “公子?公子?”犹尘于身后唤他多次,见他毫无反应,便道:“公子可是也想吃桃子?那还不简单,咱们去找大娘子要上几个,大娘子岂有不给的?” 宋清砚回过神来,无奈又鄙夷的回头盯着犹尘。 犹尘却不知,只道:“这大娘子当真与众不同,只是,若叫侯爷太太瞧见了,怕是要遭好一顿训斥。” 宋清砚面色瞬时冷下来,“你若敢说出去半个字,我便将你赶出去!” 犹尘忙垂首喏喏道:“是!”忽又余光瞥见人来,打岔道:“二小姐来了!” 宋清砚悄么声逃似的离开。 今日七夕,宋清妤难得不用读书,遂来园中散心,正巧撞见郁竺,“大嫂嫂!大嫂嫂小心!别摔着!”整日拘着自己,生怕行差踏错的二小姐,哪里见过这等架势,吓得跑到树下,张开双手,试图接住郁竺,又慌慌张张四下张望,生怕人瞧见,“大嫂嫂快下来,小心旁人瞧见!” 郁竺笑嘻嘻轻盈跳下树来,又整理好裙摆,方道:“二妹妹也出来逛啊,棠梨她们在院子里斗巧儿呢,你快去找她们玩去!” 宋清妤笑意温柔,“真的!那我也去准备些果子,就去呢!”从前便是人人都远着她,如今有人待她亲热,她自是开心。 到了夜间,宋清妤果然提了食盒往宿雨轩来,喜笑颜开道:“我姨娘做的桃花酥,还有巧果儿,叫我拿来大家尝一尝。” 几人在廊下摆桌椅,置茶水果子,拜了织女,郁竺便由着她们闹去,或是月下穿针,或是猜谜,嬉笑打闹好不快活。 宋清妤陪着郁竺赏月,对身后的云兮道:“你也随她们玩去,不必拘着自己。” 小丫头方怯怯应了,行礼退下。 “你对丫头倒好。”郁竺笑着让茶。 宋清妤莞尔一笑,“我日子不好过,她跟着我,更是难捱,今日我难得在大嫂嫂这里自在,也叫她自在一日。”又环视四周,“今日碧落湖有花船游行,京中有名的花魁娘子都在,大哥哥一早便去了,怎得不见嫂嫂院中几位姨娘?” “由得她们去。”郁竺轻摇罗扇,目光随着院中摇曳的太平花晃动。 宋清妤轻叹一口气,“想来嫂嫂日子也不好过,那柳姨娘自视为太太的人,定常日不敬大嫂嫂。” “你怎得知?”郁竺惊得直起身子,眸子直勾勾盯着宋清妤。 宋清妤原没留意自己说漏了嘴,尚在心疼郁竺不易,郁竺一问,倒唬了她一跳,忙道:“大嫂嫂……大嫂嫂说什么呢?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知道,是不是?”郁竺挺直了身子,手中罗扇兀然停下,“你适才说柳姨娘是太太的人,你知道什么,对不对?” 郁竺逼问之下,宋清妤险些哭出声来,声音哽咽道:“我……大嫂嫂听错了,我不曾说。” 郁竺将脸凑上去,目光如炬,“他们要害你大哥哥!我前儿才解救他一回,你若不说,就是要眼睁睁看着你大哥哥为人所害!还是说你要伙同他们害你大哥哥!” 宋清妤往后缩着脖子,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儿,“我怎么……我怎么可能害大哥哥!他从前待我那样好,我若……我若害他,又何必写信给大姐姐!” 郁竺邪魅一笑,斜倚在椅背上,“原来是你!你既真心帮他,便将你所知,速速说来与我听。”见宋清妤垂目不言,又道:“我与他夫妻一体,他生我未必好,但他死,我必不得安好,你还怕我不顾他死活不成。” 宋清妤因着过于紧张,手心浸出了黏腻的汗,不自觉握紧了帕子,片刻,怵怵然开口:“那……咱们去内间说话。” “从前我每每被三妹妹欺负,又不敢回去叫姨娘知道,总是躲去畅音阁偷偷哭,哭完了再回去。那儿从前是听戏的,后来太太生了三弟弟,便改了性子,嫌吵不叫唱了,所以就一直荒着。”宋清妤将门窗都关严实了,才凑到郁竺跟前悄声说道。“有一日,我哭着哭着,便趴在戏台子后边睡着了。忽然听见脚步声,迷迷糊糊醒地就被吵醒了,但当时天刚擦黑,也看不真切,便不敢出声,又听到太太的声音便连动也不敢动了。” 郁竺听得仔细,一时间,手里的罗扇也似定住了一般。 宋清妤又道:“我听见太太说’你顺利接近他,又顺利进府,接下来要好好替我盯紧了,我要的东西记得时时送来,方换得你家人平安。’又听见有人说’是,奴婢不敢有二心,只是奴婢如何交与夫人?‘又听见太太说什么,’不用你操心,需要时自有人去找你。这差事原是有人做,只是她不得那逆子欢心,几年也挣不上个姨娘,做起事来自是不顺手,你放心,事成之后,我自会放你与家人团聚。‘之后也没别再说别的了。我听着脚步远了,又待了好一会子,才敢起身离开。” “你看到与太太说话的便是柳姨娘?” 宋清妤摇摇头,“我哪敢看啊,太太声音我是熟识的,那人却是陌生,只是后来见过柳姨娘几回,听过几回她说话,如此便确定了。” “那你怎得不告诉你大哥哥?” “我人微言轻,大哥哥如今待我如陌生人一般,我说了他也未必信,况且,若太太得知,我怕是性命……难保。”宋清妤说得是实话,她性子胆怯,便连写封信都只敢匿名而言,此事兹事体大,若无十足把握,断然不可轻言。 门外是棠梨的声音,“大娘子与二小姐去了哪里?” “我们在这儿,我头发有些散了,二妹妹帮我重新梳妆。”郁竺伸手便拔下支金簪,迅疾如飞。 棠梨与几个丫头便进了门来,“这样的事儿,怎能劳动二小姐,唤我们来便成。” 第36章 迢迢千里遥 眼看二公子大婚在即,瑞和堂上下忙碌异常。 太太的意思,自是要大办一场。侯爷却道:“先头有清川的例子,又是同年,不好厚此薄彼。” 太太心中不悦,却仍做出副顺从认同的样子来,“侯爷说得是,倒是妾身思虑不周了,不该叫川儿疑了咱们偏心幼弟才是。只是亲家那头儿看着,也不能太寒酸了,否则倒显得咱们不重视人家女儿了。” 哪知侯爷一再坚持,“严家本是清流人家,最忌铺张扬厉,怎会挑这个。” 太太只得照做,只是自己儿子难得的风流才俊,每每与官眷贵妇们相聚,说起来也是人人羡慕,如今又有这等风光的亲家,婚事上却不能招摇,故心里头憋了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当真堵得慌。 正愁无处发泄时,几位公子小姐正巧来请安,郁竺也不偏不倚的撞上了。 太太端坐上首,笑容满面,“今儿到是齐全。下月砚儿大婚,湄儿的婚事也是眼前的事儿,一转眼,你们也都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看着你们一个个的有了归宿,我与侯爷心里也高兴。” 众人一阵附和,郁竺也是尴尬陪笑。 太太眉眼带笑的将视线移至郁竺身上,不知为何,郁竺只觉一股凉意,汗毛都竖了起来。 太太道:“川儿媳妇,说起来,你们成婚也近半年了,怎得你这肚子还没有动静?” 郁竺尚未答话,宋清湄却掩面咯咯笑起来,惹得众人皆向她望去,“难不成要她凭空变出个娃娃来,听闻大哥哥从未去过她房中,莫说半年,就是半辈子,这肚子也是大不起来!” 太太听得这话,也是掩唇一阵干笑,嘴里却假意嗔道:“你一女儿家懂什么!莫要胡说。” 宋清湄却似得了旨意般,肆意开口:“我大哥哥房中历来不缺人伺候,想来大嫂嫂也清闲些,既得空,便该时时侍奉婆母……” “咳……”宋清砚一阵干咳,又一个伶俐眼神瞥过去,刻意打断了宋清湄的喋喋不休,“怎么跟大嫂嫂说话,没规矩。” 怎奈宋清湄可不吃这一套,仍扬起下巴,“我说得可是事实,无半句假话!大哥哥屋里可不是从不缺人,如今二哥哥你也要大婚,却是给足未来嫂嫂颜面,屋里头半个有颜色的都没,可见人品!” “三妹妹说得是呢,”郁竺捻着绸绣竹叶帕子,纤长的手指托着下巴浅笑,“想必,父亲母亲为妹妹千挑万选的三妹夫也是这般人品,将来定与妹妹一生一世一双人,恩爱两不疑。” “那是自然!”宋清湄挑眉,不屑又自信。 “那我便等着妹妹的好消息了!”郁竺皮笑肉不笑的本事,浑若天成。 宋清湄越发高傲,很不能拿鼻孔瞧人,“你且瞧着!自己没本事,倒看不起旁人!” 话到此处,莫说旁人,便连太太都有些面上挂不住。也就宋清湄这等自小如玫瑰花般娇养的千金小姐,才信这世间男儿能一生一世一双人。即便是贫寒人家的男子,不过是不能得便罢,若能三妻四妾,谁还能推诿不是。 本想着借机排揎郁竺,也好出出心里这口气,不成想自己这没半点城府的女儿,倒往自己身上揽笑话,太太一时也觉没趣儿,遂道自己累了,叫他们别处玩去。 人人各怀心事。 宋清湄自是铁了心要向郁竺证明自己,恨不能立时完婚,好叫她瞧瞧自己的本事。 宋清砚听闻宋清川至今未与郁竺圆房,目光便时不时被郁竺吸引,不知是心疼还是庆幸。 而郁竺,心思可不在与宋清湄斗嘴上,如今眼里心里便只有柳姨娘,只是宋清湄挑衅到她眼前,也没有忍气吞声的道理。 郁竺携了宝儿只顾往前走,不曾留意身后宋清砚疾步而来,直唤道:“嫂嫂!大嫂嫂!” 郁竺想起他与“易命”之事的牵扯,又想起那日园中的目光,只得装作不知,脚下步履不停,却仍是被宋清砚追了上来,横在郁竺面前,拱手道:“三妹妹言语冒犯,嫂嫂不要放在心里才好。” 郁竺后退一步,略福了福身子以作回礼,微垂着眼神回避,语气轻松又有些许距离,“二弟弟与其劝我宽心,不如回去好好劝说三妹妹。在乡间,若是决了堤,一味堵是无用,一味疏散下流的村庄也是无用,若不兴修水利,找出根源截流,终会酿成大祸。”见宋清砚愣在原地,忙寻了借口,抽身离去。 宋清砚回味一番,深觉有理,遂又折回瑞和堂,对着与太太说笑的宋清湄便是劈头盖脸一顿训斥,“你与那江家二郎婚事在即,也该多学学二妹妹的敦和谦逊,往后在江家你也这般到处挑唆是非,谁能容你?” 宋清湄本就是火药筒子的气性,又与宋清妤不睦,如今被亲哥哥说不如她,岂能忍下这口气,起身怒道:“哥哥你怎向着外人说话,我才是你亲妹妹!从前你不也常常与我一起欺负她,说她是庶出的下贱坯子,如今倒是瞧见她宋清妤的好了!” 无端提起从前诸般蠢事,宋清砚脸上一阵臊红,支支吾吾半晌,只道:“从前……从前年纪小不懂事,算不得数,怎么说她也是我们兄妹姊弟的,当一视同仁。” 太太瞅着兄妹二人拌嘴,心内更添烦闷,直唤二人旁处闹去。又听丫头说起,见二公子与大娘子于外头说了半晌的话,二公子才来兴师问罪。虽是已近秋日,仍带着婵婵夏意,故手中罗扇摇得飞快,“小门户就是见识浅,不懂得审时度势也就罢了,倒是会那起子上不得台面的伎俩,挑拨我儿子女儿!” 贺嬷嬷侍立在侧,垂首道:“破坏咱们大计!这口气不出,当真堵得慌!”太太虽未言语,眼神却愈发阴冷犀利,贺嬷嬷又道:“只是道长那边催得紧,咱们又一时寻不得牢靠的人……” 太太目光渐渐迷离,良久,长长舒了一口气,方缓缓道:“这法子虽管用,却非长久之计,近日我心中也时常不安,又恐迟则生变,如今又添个不省心的儿媳妇坏我计谋。侯爷一直不松口,万一纸不包火,岂非断送我儿一生?” “那太太预备怎么办?” 太太将罗扇置于八仙桌上,拿起秘色茶盅,手指细细摩挲其中纹路,“僧多粥少,才有得争,若无僧呢?谁与我儿争?” 太太这话轻柔如初秋的风,却叫贺嬷嬷心头一颤。 第37章 身陷计中计 这日风和阳旭,棠梨与绿沉在院中晾晒桃子干儿,“大娘子与宝儿摘了这好些桃子,咱们制成这桃干,冬日里给大娘子吃,最好不过了。” 宝儿捧了茶盘来,却见郁竺已在廊下醉翁椅上睡着了,手中的罗扇渐渐滑落在地,上前将茶盘置于一旁的边几上,弯腰拾起团扇,方走至院中与她们一同做些活计,“大娘子从前便像小猫儿一样贪睡,每日头好的时候便晒太阳午睡。” 绿沉笑着让出个空来给宝儿,问道:“宝儿姑娘打小就跟着大娘子,自是比咱们更知大娘子脾性,大娘子幼时在家也是这般自在?上树摘果子,大娘子娘家太太管不管的?” 只此一问,却叫宝儿左右为难,支吾其词,“全州不比京城,养出的女儿自是随性洒脱些,只是我们夫人也是出自书香门第,规矩严,大娘子也只是偷偷的行些不拘之事。” 棠梨却道:“大娘子的桃子没喂饱你?还打听起大娘子幼事来了,赶紧干活,大娘子睡前说待会儿想吃浮元子,晾完了这些快去做去。”抬头见宋清川立在院门处瞧着她们,不知细细听了几人谈话没有,忙行礼问安。 宋清川本欲去书房,却听几人讨论郁竺,竟不自觉好奇驻足将话都听了进去,愣神之际,见众人都瞧着他,忽觉发窘,便只身进了书房。 绿沉望着宋清川背影,絮絮道:“怪了,如今咱们这位爷也肯用功了。” 棠梨笑而不语。 不多时,又见柳姨娘扭着腰肢儿,扶了门框出来,白楞她们一眼,往后头书房去。 棠梨笑意瞬时僵在脸上,没好气儿的将手中那半截子桃子扔在大竹簸箕里。 绿沉唬了一跳,问道:“姐姐生什么气呢?从前柳姨娘也这般缠着小侯爷,也不见你生气。” 棠梨心中万般言语不能说与人知,现下也没了制果脯的心情,拿帕子拭去鬓边儿的汗珠,“从前是从前,如今咱们跟着大娘子,自是站在大娘子这边儿的,小侯爷每每去书房,她便使尽了妖媚邪术引得小侯爷无心读书,岂不误了小侯爷前程。唉……这府中唯大娘子一人是真心为着小侯爷的,小侯爷却不知。” 绿沉凑近了些,小声道:“大娘子日常连话都少与小侯爷讲,姐姐说大娘子真心为着小侯爷,我却瞧不出。” 正闲谈间,柳姨娘又扭着腰肢儿,挽着宋清川手臂,从书房出来,似几人不存在般,径直进了柳姨娘的屋子。 几人方面面相觑,不敢再言。 忽闻身后一声慵懒的打哼,回头见郁竺正伸着懒腰,似睡得饱满而惬意。 棠梨忙忙的上前递上茶盅,“可是吵着大娘子了?宝儿那会子沏的茶,现下温温的正好。” 郁竺摇摇头,接过茶盅一饮而尽。 绿沉也上前道:“大娘子想吃的浮元子,奴婢这就去做。” 棠梨见院中只余宝儿一人,知她乃是郁竺心腹,也不避着她,方将适才之事阐述之明,又忿忿道:“小侯爷近日颇显勤勉,可每每进书房不过一时半刻,柳姨娘便使尽百宝勾得小侯爷是无心读书,摆明是受了太太的指使。大娘子要想个法子叫她露出马脚才是,也好叫小侯爷瞧瞧她的真身!” 郁竺望着柳姨娘紧闭的房门,讪讪一笑,“哪儿那么容易,他们二人相处几年感情甚深,我不过来了半年,与小侯爷统共没说上几句话,柳姨娘又暂时无错可寻,一时真想不到什么法子。” 棠梨有些失望,长嘘一阵,“奴婢近日都留意着,也没见柳姨娘那儿有什么动静,与太太那边也没往来,还真是抓不到错处。” “要是有往来就好了。”郁竺拾起罗扇轻轻摇着,“要是有往来就好了。” 苍葭从里屋出来,手里还握着鸡毛掸子,见郁竺愁容满面,道:“明儿就是中元节了,今晚许多人家放河灯祈福,咱们园子里也有的,可好看了,大娘子可要去看?” “咱们园子里也有?”郁竺瞬时坐直了身子,两眼放光,饶有兴味地盯着苍葭。 棠梨道:“是呢,咱们园子里那一汪湖水本就引自外头的活水,太太体谅丫头们思念故亲,发了话,这日当值的可在园子里放了河灯,再将闸口打开,便能顺着水流漂出去与外头的河灯汇在一处,故很多人便不再去外头了,人又多又挤的。如此倒成了园中一景儿。” “给我也备两个,我也要去!”郁竺趿着鞋子,往屋里跑去,“棠梨,快来帮我梳妆!” 棠梨跟在身后进了屋,边道:“大娘子双亲俱在,去看看也罢,放河灯做什么?” 郁竺坐在镜前,目光闪烁,“我祖父祖母,我也是十分想念的。” 晚饭一毕,郁竺留棠梨她们拾掇着,便携了宝儿往园子里去。 七月的晚风拂过粼粼湖面,丫头婆子们已聚了好些人,却无嬉闹之声,人人闭目祈愿,烛光摇曳,韶光佳丽。 郁竺至花榭处,将荷花灯放置湖面,手指轻柔拨弄了两下湖水,那花灯便翩翩然顺水流去。 宋清砚立于听风楼窗前,望着那盏河灯飘过石桥,混入一众河灯中,再难分辨,瞬觉原本点点繁星般的景象,如一道刺眼 郁竺正与宝儿对着湖中那许多莲步轻舞的河灯,嬉笑着要祈愿往后顺遂安康,衣食无忧。棠梨悄悄上前,附耳低语一阵,郁竺先是惊异,后又匆匆离去。 “这会子人都聚在园子里呢,这里也是少有人来的。”棠梨左右看了又看,方朝后招了招手。 郁竺已然换了件不打眼的衣裳,跟在棠梨身后。 漆黑一片的畅音阁里,传来一轻柔娇媚的女声:“太太!求您开恩,我与家人已多年未见!” 又一中气十足的中年女人声音响起:“你这些年也未提及与家人相见,今日如何无端提起?” “我实在思念家人,今日见大娘子虽不能与家人相见,却也放河灯思亲,奴婢家人俱在,却几年不得相见,求太太开恩!” “你也去放河灯只当思亲不好?正好在小侯爷跟前儿博个孝德感天的名儿,岂不叫他更怜你?”太太背过身子,瞧也不瞧她一眼。 郁竺与棠梨目光相碰撞之时,棠梨便垂首抽身而退。 第38章 茫然不自知 宋清川本欲往听风楼去,遥遥见宋清砚立于窗畔,回身便走。 身后半酒提着食盒道:“爷,您每年今日都去听风楼悼念先夫人,这是铁打的营盘。不巧今日二公子也在,不如咱们请二公子别处去,二公子一向敬重您,想来定能体谅您的思母之情。” 宋清川冷哼一声,脚步未停,“回去。” 书房内,宋清川手中握着一封泛黄褶皱的信笺,这是母亲生前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直至他八岁上认全了字,长姐才将信笺交与他,每每思念亡母,便细细读来,仿若母亲犹在。 “吾儿清川,见字,母虽已去,然爱汝之心未减,吾儿勿悲。’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怀母之愿,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望儿谨记。无缘见儿长成,母之憾,却愿吾儿,顺遂无忧……” 宋清川双目紧闭仰在椅背上,不敢再看多一眼,万般愁绪不能与人言。却忽听门外有人叩门:“小侯爷,快去瞧瞧,柳姨娘出事了!就在畅音阁那边!” 自长姐宋清凝离家,这偌大侯府唯柳姨娘一人与他交心,听闻心爱之人有恙,怎能不急,遂起身便夺门而出,却已不见来人。宋清川也并未多想,直奔畅音阁而去。 “太太!求您开恩!容奴婢与家人见上一面,奴婢定为太太尽忠竭力,再无二心。”柳姨娘跪在太太身后,伸手便去拉太太衣袖,声泪俱下。 “哼!”太太甩开柳姨娘,掸了掸衣角的褶皱,面色如常。“这点子小事都做不好,误了我的大事,倒还有脸来求我?” “奴婢……都是大娘子她……” 仓促而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二人慌张四处望去,郁竺也顺势躲入门边的石塑后头。 “池儿!”宋清川步入畅音阁,但见柳姨娘跪倒在院中,忙上前扶起娇弱无力的爱妾,“你如何在这里?” “妾……”柳姨娘泣不成声,只一字便哽咽不能语,只扑入宋清川怀中,楚楚可怜,当真叫他肉痛。 宋清川便将柳姨娘紧紧环抱住,“有我在!你说,是谁欺侮了你?” 待柳姨娘稍稍平息,方起身泪眼婆娑瞅着宋清川,抽泣道:“妾思念双亲,又见大娘子往园中去放河灯祈福,妾自知身份卑微,不敢与大娘子同行,怕惹大娘子不快,遂往这里来,不巧……”柳姨娘拿帕子拭去脸颊泪痕,又道:“不巧还是撞上了大娘子,大娘子说妾于这样的日子哭诉,是特意寻她的晦气,叫妾在这里罚跪,妾不敢不从……” 黑夜中,宋清川面色渐渐难看,胸口起伏连喘息声都渐冷。 郁竺躲在石塑后咬牙切齿暗骂柳姨娘,忽见眼前一黑影,宋清川目光阴冷的盯着她,身侧是掩面哭泣的柳姨娘。 郁竺忙道:“她撒谎!我从未叫她罚跪!” “那你在这里作甚?”明明是初秋的夜,宋清川开口却带了十分的寒气,叫郁竺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我明明看见她与人在这里密谈……”郁竺急切想要解释,却被柳姨娘打断。 “大娘子恕罪!妾知错了,大娘子如何惩罚妾都好,”柳姨娘柔柔弱弱倚在宋清川怀里,帕子抚过面颊,“可不该诬陷于妾,置妾于死地啊!妾小小女子可担不起这样的罪责!” “你既无容人之量,便不该贪图富贵,入我侯府的门!”宋清川一句话,如一道锋利的寒芒,冰冷刺骨直插郁竺心底。他却又丢下一句,“自今日起,你便于宿雨轩禁足思过!”便与柳姨娘挽手离去,只留郁竺在黑暗中。 次日,侯爷便听闻宿雨轩这场闹剧,急唤了宋清川去问个明白,“自你大婚便夫妻不睦,半年来惹了多少笑话!你弟弟婚事在即,你又惹出这事来叫我与你母亲烦心。我暂且不与你掰扯往事,你且说说昨日之事是为何故?” 宋清川梗着脖子不与他父亲对视,只冷冷道:“那贱人善妒!有她在一日我内宅便不得安宁!不若一纸休书给她,便再生不出事端了!” “胡闹!”侯爷一声怒吼,一掌拍在八仙桌上,怒色渐浓,“你弟弟大婚在即,你这边却要休妻!你是要打谁的脸?是要打我们永康侯府的脸!” “关我何事?”宋清川仍梗着脖颈怄气。 侯爷震怒:“关你何事?你不是我永康侯府的人?还是你不要这侯爵的尊位了?” 宋清川缄默不言,却不肯低头。 侯爷继续怒骂:“你当你在外边拈花沾柳的,旁人是看谁的面?你那些个爱妾那些个红颜知己为着什么才跟了你?你若没有这永康侯三个字,看她们依不依你!” 这番话,无疑是骂他无才无貌无能,全凭身后永康侯撑腰。宋清川怒极,血液在身体里沸腾,拳头握得咯咯响,隐忍不住,终是“腾”得一声,起身离去。 不顾侯爷在身后捶胸顿足,指着他怒骂:“逆子!逆子!” 夫人忙起身递上茶盅:“侯爷消消气,川儿一时气盛……” 侯爷接过茶盅的手因盛怒而颤抖着,思虑片刻,终是扬起手,“啪!”一地的碎瓷片,满满写着侯爷的恨铁不成钢。 夫人抬手示意前来打扫的丫头们退下,替侯爷抚着胸口,柔声劝慰:“川儿年轻气盛,咱们做父母的还要与他们计较不成?” 侯爷稍稍平静下来,闭目摇摇头,又叹了口气,“我一生临深履薄,才攒下这偌大家业,川儿这样的秉性,若交与他手中,岂非断送……”侯爷没再说下去,只望着门外,眼神深邃如渊。 太太不言不语,仍不断替侯爷抚着胸口,脸上笑意更深。 郁竺坐在榻上百无聊赖的摇着罗扇,宝儿上前来将罗扇抽走,“大娘子,如今这天气哪里还用得着扇子,奴婢给您收起来吧。” 郁竺又卷起帕子来,苍葭立在一旁也是不忿,“小侯爷连房门都不叫您出,往日禁足也不至如此。” “是我大意了。”郁竺倒像是在说旁人的闲话一般。 第39章 未秋思不秋 入夜,宋清砚在外归来便马不停蹄至瑞和堂,草草行了礼,便道:“父亲母亲,听说大哥哥要休妻?” 侯爷却道:“他想得倒好!你放心,我如何也不会叫他误了你的婚事。” 宋清砚听闻,只道:“大哥哥若婚姻不幸,我做弟弟的看着也心疼,若大哥哥执意如此,便遂了他的愿吧,也不必顾及着我,孩儿自能顺利完婚,不叫父亲母亲烦忧。” 侯爷目光和蔼,“他若有你一半懂事,我也不必如此费心了。”又寒暄絮叨了一会子,方道:“我尚有公务,你且在这里陪你母亲说说话。”便起身往后头书房去。 宋清砚起身拱手送侯爷离去,又入座,却也不言语,只盯着贺嬷嬷瞧,看得贺嬷嬷浑身不自在,只得蹲了蹲身子,默默退下了。 屋内只余母子二人,太太两只手指轻巧捏着茶盖,随意撇着茶中浮沫,随后浅呷一口,道:“说吧,什么事儿?” 宋清砚咽了咽口水,迟疑片刻,终开口道:“孩儿有一不情之请,望母亲成全。” “说。” “若大哥哥执意休妻……”宋清砚游移不定,试探着开口,“母亲可否开恩,将大嫂嫂指给我?” “啪!”茶盅被狠狠置于桌上,茶水四溅,太太第一次目光狠厉的盯着宋清砚,“你疯了!你与严家婚事在即,怎生出这样的蠢念头!” “母亲!”眼见太太盛怒,宋清砚忙起身解释,“孩儿当然不会不顾大局,我与严家自会顺利完婚。只是,把郁竺指给我做妾也好啊。” 太太无语至极,就这样怒瞪着她引以为傲的儿子,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咬牙开口道:“你何时有了这样的心思!” 宋清砚语塞,也不辩解,只道:“左右大哥哥休了妻,大嫂嫂再往何处去也与他无干了!大嫂嫂又是父亲亲自选的,想是错不了。若是休妻,咱们与郁家也不好交代,不如给了孩儿,对郁家来说也是一样的。” “胡闹!”太太似也想一掌拍在桌子上,却顾及着后头,最终收了力,握紧拳头,咬紧牙关窃声道:“你不要脸,你老娘也不要脸了?他不要的,你当个宝贝似的揣怀里!你不嫌,我还臊得慌!” “母亲!”宋清砚被太太一番话说得涨红了脸。 太太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只是拳头仍颤抖着,“什么时候的事儿?” “什么?” “我说,你是从什么时候起,对她起了心思?”太太一字一顿,牙齿恨不能咬碎。 宋清砚红着脸低下头去,“母……母亲问这个做什么?” “罢!”太太深吸一口气,宋清砚这一请,叫她神志不清,险些失了分寸。“我也不问你,只一样,此事休要再提,我今日没听到,你往后也不许说与你父亲听,听到没!” 宋清砚上前一步,欲要再请。 太太一声低吼,“滚出去!” 宋清砚方行了礼,垂头丧气出门去。 贺嬷嬷眼见宋清砚出了门,才走了进来,又叫太太一脸怒气,遂也不敢言语。 “你当如何?”太太仍喘着粗气,“这逆子竟不知何时看上了那小门户之女!” “啊?”贺嬷嬷同样惊得说不出话来。 “怪道往日湄儿每每与那丫头拌嘴,砚儿总是护着,总要责骂他妹妹,又每每与我诉说那丫头无辜!”太太眼神狠厉望着门外,握紧得拳头致指甲嵌入掌心,整整齐齐四道红印子赫然印在手心里。 “二公子有这样的心思,是否与‘易命’有关,莫不是遭了……” “胡吣!”太太脸上愠怒不减,一声低吼唬得贺嬷嬷噤声。“我儿向来方正!只是他涉世未深,难免被外野花野草迷了心窍。” “是是是!”贺嬷嬷点头哈腰,“只是若二公子执意叔嫂之侍,严家那边该怎么看咱们侯府?” “断不能叫他行此荒唐事!”太太恨恨道,“如此,也别怪我狠心。” 宿雨轩里,郁竺的房门紧闭,唯传晚饭时由外头的丫头开启了一会儿。饭毕,又有丫头们撤了食几,自此便由外头上了锁。 院子里几位姨娘嬉笑声被晚风吹进窗来,像是特意叫郁竺听着似的,气得宝儿关了窗。 棠梨也泄了气般,“原想着叫小侯爷瞧瞧柳姨娘的真面目,不成想反叫她将了咱们一军,小侯爷又不听大娘子辩解!” “是我们太急了些。”郁竺却和旁人不同,似并未禁足她一般,拿了绣绷来,“棠梨姐姐来教我绣帕子可好?” 绿沉整理着书架子,回过头来诧异盯着郁竺,“大娘子倒不急?小侯爷只说禁足,也没说个时候,若小侯爷一直不松口,咱们可不要老死在这了?” 郁竺只细细瞧着棠梨手中丝线于绣绷中穿梭,“快了。” 绿沉凑上前来,“什么快了?” “我说快出去了。”郁竺抬头冲着绿沉笑。 绿沉蹙眉不解,棠梨却听得明白,也笑道:“是快了,二公子大婚,焉能有不叫大娘子出席的道理,就叫旁人瞧着,也不像个样子!” 绿沉似懂非懂点点头。 书房内,闹腾了一日,宋清川终得静下心来,心里仍对郁竺恨得牙痒痒挠。倒是半酒有意无意提了一嘴,“依小的看,咱们这位大娘子虽不温婉贤良,说话又跟炮仗似的,却从未主动惹过什么事儿,便是一个院儿里与几位姨娘相处了小半年儿,也没见她仗势为难过谁。” 宋清川闻言恨不得踢上半酒两脚,“你的意思,便是池儿的错?” “小的不敢!”半酒躬身道,“柳姨娘与小侯爷浓情蜜意,怎会计较个有名无实的大娘子。” 宋清川面墙而立,未理会半酒之言,心内却也琢磨起来,大多人都聚在园子里放河灯,既说郁竺也在,又为何出现在畅音阁,那地方常年荒废着,少有人去,为何偏偏一日两人都去了?还都是在夜里,为何夜里要往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地儿去?只是柳姨娘跟他几年,每孤独寂寥,都是她陪伴在侧,她便是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慰藉,自是信得过的,那郁竺…… 宋清川如何也想不明白,不知为何,心内隐隐觉得郁竺并非那毒辣刁钻之人,如此反复,便道:“罢,去睡。” 第40章 多春又逢春 郁竺禁足几日,倒也无事发生,倒叫她生出许多时间,带着丫头们或读书或练习女红。 这日侯爷与太太一同用饭,见太太眼下乌青,不免心疼,“这几日瞅着你也不曾好睡,不如一会儿再眯上一觉,叫来回话的婆子们等上一时半刻也无妨。”要说侯爷虽于儿女婚事上权衡多过用心,自己却异常爱重夫人,多年来只赵姨娘一个妾室,也不过是夫人为博贤名买来的摆设。 太太摇摇头,笑脸盈盈,“近日忙得很,砚儿婚事将近,必得事无巨细的张罗,交与旁人我也实在不放心。如今秋日里,各院儿的衣裳布匹也得按时发放下去,另有这百十来号丫头婆子每季的衣裳,月例银子……我恨不能分出十个身子来去忙活。” 侯爷握紧太太的手,眼尾粗糙的干纹挤成一团。“难为你替我打理这偌大家业,多年来从未出差错,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太太羞赧一笑,垂下眼皮,“等砚儿媳妇儿过了门,就有人帮我打理了,川儿媳妇儿若是也学过管家理事的便好了。” “她那样的家世,即便学过,也管不来这偌大府邸。”侯爷鲜少提及郁竺,即便言语上说起,也几近嘲讽。 “说起来,他们两个大婚也近半年了,”太太夹了块羊肉放置侯爷面前的葵口盘中,“因着路远,川儿媳妇至今未回门,许是想家的,又与川儿感情不合,也着实委屈她了。” “你的意思?”侯爷将羊肉放入口中,一阵吞嚼,遂也断了话头。 “我想着,砚儿大婚,长兄长嫂自是要出席的。等砚儿婚事一过,便叫他们两个一同回全州省亲,一来,也能赶在中秋之日,叫她们一家团聚。二来,一路上小夫妻独处的机会也多,或许能生出许多情愫来,岂不两全其美?”太太着实是位慈爱后辈的好母亲,至少在侯爷眼里是。 侯爷这眼中已泛着泪光,抿抿唇,感心肺腑,“川儿得你这样一位继母,是他之幸,也是我之幸!” 太太仍是一副贤惠的样子,“可怜这孩子自小没了亲娘,我是心肝儿肉一样的疼,不管他认不认我,我自将他视若己出,当砚儿、湄儿一般看待,也盼着他婚姻美满,早日叫咱们抱上孙子。”说到真情处,又拿帕子擦了擦眼角几滴泪。 侯爷贴心替太太夹了菜,“放心,这事我亲与清川说去,他不能不从。” 第二日,侯爷便派了小丫头去宿雨轩,请宋清川与郁竺过去用饭。二人都一头雾水,这等小事也不好违命,只得放了郁竺出来。 宋清川仍带着气儿,也不等郁竺,只身便往瑞和堂去,郁竺跟在身后,任疾步如飞也撵不上他。 饭桌上,四人便有三人不同心,遂这顿饭吃得也是无甚滋味。 良久,侯爷有意无意开口,“你入京已有半年,怎得不见你家中来信?” 郁竺的银箸停在半空,一颗青笋“啪嗒”掉入葵口盘中,来前便觉心内隐隐不安,原是在这儿,“呃……我来时母亲说……自此一去,山高路远,怕是此生难再见,从此我便只当没生你这个女儿,你也便当作无娘家可回吧。嫁过去后,你只管将公婆视作亲生父母般孝敬,那样的高门大户,是何等的尊贵慈善,想来他们也会待你如亲女儿般疼爱。”郁竺暗自夸赞自己心思敏捷,这番作答一举两得。 侯爷与太太自是不住点头,唯宋清川嘴里嘟囔:“马屁精!” 众人只当没听见。 侯爷别扭了一阵子,又道:“你娘家双亲倒是懂事了,我们也不能不识大体。”又与太太对视一眼,“是吧。” “是是是。”太太附和。 侯爷双手揉搓着大腿,“我想着,你也该回去看看他们,也叫他们瞧瞧女婿。” “我也去?”宋清川一声惊吼,唬得郁竺刚到嘴边的青笋又掉落在葵口盘里。 侯爷面露不悦,仍耐着性子好言相劝:“哪有叫媳妇自己回门的道理?自成婚你也没去拜见过岳父岳母,若计较起来,倒叫人说咱们不知礼数。” “我不去。”宋清川自顾自吃饭。 侯爷也不看他,不冷不热道:“清砚婚后你便去,清砚要陪着媳妇回门,你作为长兄,也为弟弟们做个表率,夫妻和顺才能万事长久,总不能叫人说你这个做哥哥的尚且不如幼弟。” 屋内死一般静谧,杯碟之声犹不能闻,宋清川放下银箸,垂目沉思片刻,“好,我去。” 莫说太太,便连郁竺此刻也是目瞪口呆,果然还是老子了解儿子,只是……去不得! “何必叫夫君折腾,”郁竺连连摆手,挤出笑脸来,“全州路远,又多山路,夫君自小养尊处优,怕受不得这苦,儿媳自己回去便是。” 坐在侯爷身侧的太太终于开口,“你能替川儿着想,我心甚慰,只是他作为长婿,不去拜见你娘家父母,恐叫你父母脸上无光,听闻你家中还有一位小妹,来年小妹议亲,若因咱们礼数上不周全,叫人轻看了她,想来你也心疼不是?无论如何,川儿也该去一遭的。” 郁竺一时也寻不得推托之词,只呵呵呵傻笑着算是应承。 “此事便说定了。”侯爷淡淡道:“只是如今你母亲忙着清砚的婚事,越发辛苦,你作为我家长媳,也该帮衬着些,也不是勒掯你,你只自己愿意。” 话到此处,不是勒掯,也是勒掯。 郁竺则腆着笑脸,“是。” 回至宿雨轩,柳姨娘听闻不日便要与郁竺同行往全州去,哭闹撒泼好一阵子。张姨娘和周姨娘也是哭诉不舍,“我们姐妹自入府,从未与小侯爷分离如此之久,实不知该如何熬过这段时日。” 自己屋内和谐一派,宋清川自是欣慰不已,若没郁竺就好了。 提起郁竺,宋清川心里有个疑问,只是此后几日,郁竺每日便被唤去瑞和堂,跟在太太身后忙活,不是查验采买回来的绸缎,便是盯着下头人归置物件。太太又是个最细心的,便连喜烛纹样,不过是些龙啊凤啊的,也要经她手一再看过,必要那最精美的才算。 郁竺每日晨起便去,入夜才归,不过草草吃几口饭,倒头便睡。 宋清川便是连话也没得机会说出口。 第41章 洞房环佩冷 八月初八这日,于侯府而言,便是一年里头的好日子。 寅时,郁竺便被丫头们催着起床,睡眼朦胧坐于镜前,梳洗装扮近一个时辰,便是早饭也没得吃。 郁竺眼尾上挑,眉深如黛,本就美中犹含凌厉,现下又身着庭芜绿孔雀对襟锦缎长衫,颈下那枚指甲盖大的琥珀扭结在烛光下更显剔透玲珑,攒丝累金的牡丹步摇下缀以饱满又大小合一的红玉髓珠子,南珠耳环与珍珠软璎珞相得益彰。 宝儿兴奋地围着郁竺周身绕了两圈,止不住赞道:“真好看,竟像画中下凡的仙子一般!” 棠梨也笑眼盈盈,“这衣裳是前儿太太特意叫人做的,只待今日来穿!这步摇也是寻京中有名的巧匠打的,果真好看,衬得出咱们侯府的尊贵!” 郁竺笑而不语,心中知晓这般盛装也不是为她,自她大婚之日起至今日,便是头一回叫太太为她衣饰上心,可见侯府对这位二娘子的重视。 天儿蒙蒙亮,东方那轮橙红旭日刚刚冒出头来,整个永康侯府都染上一层红晕,宋清川便与郁竺一同往瑞和堂去,今日面子总是要有,虽是貌合神离。 侯府朱漆大门外,管家迎来送往,忙得团团转。 目光所及之处,红霞漫天。 一切装扮与他们大婚当日无异,自是侯爷的意思,太太虽稍显遗憾,却也不能违拗。 主人家还是上首那两位,宾客也还是那些宾客,只是与那日相比,热闹非凡。而今昔两位新郎官此时心境却毫无二致。 忽听门外锣鼓喧天,众人皆探头望去,宋清湄早早儿便带着宋清洵欢天喜地的跑去看热闹了,太太则端坐如仪,神色自若。 门前,宋清砚一袭修身金绣云霞孔雀纹的喜袍衬得他愈发俊朗挺拔,温其如玉,好一个掷果潘郎!他翻身下马,健步走向身后缀以七彩缨穗的花轿。 新娘子着一袭如火嫁衣,金线密织凤凰于飞又嵌以各色宝石的纹样,乃是京中十余位绣娘,足一月功夫才得,下轿便引得周围一阵欢呼。 正厅里,侯爷与太太笑得合不拢嘴,宋清川与郁竺分立两侧,同样操着假笑,宋清妤立在郁竺一旁,却显真挚,宋清砚近几年待她亲厚,她自也愿她二哥哥好。 四周人或笑或闹或说话客套,可宋清砚似乎什么都听不见,像只木偶般随着那艳红的牵巾而动。 “一拜天地!” 一瞬间,似乎梦回二月天。 “二拜高堂!” 宋清砚忍不住去看,只是那凤戏牡丹的盖头却映不出侧颜。 “三拜高堂!” 他索性闭目,眼前便是那日他无奈替兄拜堂的情景。 终是造化弄人,两次拜堂,皆非他所愿。 喜宴之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之间,新郎官儿渐渐蹒跚,似已半酣。 未秋馆内,红绸双喜,龙凤花烛燃了一半,散着淡淡香气。绛纱帐里,一袭红衣的新娘端坐,修长手指似瓷器一般握着喜帕,身后的鸳鸯锦被与新娘一般惹眼,几个腰系红绸的丫头侍立在侧,不闻喘息之声。 喧闹声渐消,宾客俱已散去,宋清砚手中握着一柄如意杆立于门外,踟蹰半晌,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换了副笑脸,方推门而入。 带着些许醉意,宋清砚踉跄着上前挑起那凤戏牡丹,丫头们又上前伺候一应礼节。 饮过合卺酒,为首的丫头道:“礼成!祝二公子二娘子凤翥鸾翔,山遥水长!”便带着一众丫头关门退下。 屋内只余两人,宋清砚方得闲细细打量眼前这位佳人,新娘则羞怯怯低头浅笑起来。烛光摇红,映照新娘温婉面容,黛眉低垂,玉面微红,目含盈盈秋水,唇如丝丝红漾。 凝视良久,宋清砚竟生出几分爱怜来,将手搭在新娘白皙的双手上,“累了一日,可是饿了?” 新娘子身子一颤,却也不言,只羞涩摇摇头。 宋清砚起身至桌边,取了碟子石榴卷来,捧至她面前:“吃吧,你定是饿了。”见她不动,又道:“也是多子多福的好意头。” 新娘子掩唇害羞起来,方取一块,至唇边轻轻咬了一小口。 夜深,窗上的双喜随着烛影晃动,大红的帷幔悄然落幕,凤凰于飞的赤色嫁衣与凤戏牡丹一同散落在地,红艳艳似血如霞。 这夜,玉璧交合,温柔缱绻。 宿雨轩内,或是因着今日乏累,柳姨娘屋里的灯早早熄了。 郁竺倚在美人榻上,得一喘息之机。宝儿似无睡意,反复拾掇着省亲之物。 棠梨掀了帷幔进来,“时候不早了,大娘子早些睡吧。”见郁竺仍半睁着双目发呆,又见宝儿手里仍不停歇,笑道:“大娘子离家这么久,如今可与家人团聚,却不见大娘子喜欢,我瞧着倒是宝儿姑娘更高兴些,这些细碎功夫,宝儿姑娘可拾掇有三四日了。” 郁竺立时起身,撑着榻沿道:“有什么可高兴的,聚了还是要散。” 宝儿也忙道:“大娘子从来也不管这些,她哪里知道行路几时,所用何物呢,打小就是我替大娘子周全身边事物。其实大娘子高兴得紧,私下里与我筹划多回了!只是碍于面子,不好显露罢了。” 棠梨掩唇一阵诙笑,索性帮着宝儿一同收拾了,又嘱咐了她路上如何照应,若有个变天儿的,裁度着增减衣物,到了城镇驿站,水是第一要紧,外头的吃食,虽不能与家里相比,必要确保干净的,等等一番口干舌燥。 瞧着差不多了,又扶郁竺起身至镜前,替她洗去残妆,卸了钗环,“大娘子今日可是累坏了,该早些睡,明儿还要早起去见新人,又一堆应承等着大娘子呢!” 连宝儿也不禁赞道:“棠梨姐姐便是咱们院儿里第一细心周到之人。” 第42章 新殿起秋风 翌日,众人又早早儿的齐聚瑞和堂。 一对新人身着红色锦袍携手而来,才子佳人,惹得众人一阵艳羡。尤其那新妇,害羞起来真叫人忍不住怜爱,似在蜜罐里浸了一夜。 听了训话,认了族亲,众人方至花厅用饭。 席间,宋清砚温柔体贴,目光始终在新妇身上,又是布菜又是舀汤,太太看在眼里,自是心悦不已。 太太目光由席间转了一圈,忽落在郁竺身上,道:“砚儿婚事落定,侯爷与我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只还有一事,川儿与媳妇两个,也该启程回门了。” 如此急切,倒是令郁竺骇异。便是一早说好待宋清砚婚后回门,也没有第一日便在新妇面前赶人的道理。 太太见郁竺与宋清川皆无应答,又笑道:“你娘家路远,该早早上路。过两日砚儿与媳妇回了门,这大事也就了了,也叫我心头松泛松泛。” 侯爷未言语,却不住点头。 倒是宋清湄,嘴快道:“是了,大嫂嫂不比二嫂嫂娘家就在京中,回门也方便。”又转头对新妇道:“二嫂嫂有所不知,可不是我母亲栓着,原是大嫂嫂自己不回,这若不是我母亲催促着,大嫂嫂如今也想不起回门呢!” 新妇笑而不语。 宋清湄又道:“大嫂嫂娘家远自全州,全州,二嫂嫂可听过?” 新妇摇摇头,依旧笑而不语。 “二嫂嫂不知也正常,连我从前也未听过,全州远在偏远山脊之地,想必大嫂嫂自己也羞得提及,所以从未提过回门省亲。”宋清湄兴冲冲滔滔不绝,“二哥哥与嫂嫂新婚便恩爱异常,她却与我大哥哥……” 眼见祸及自身,宋清川抬头目光冷冷向宋清湄望去,怒喝一声:“与你何干?” 唬得新妇手中汤匙一抖,热滚滚的浓汤撒溅在赤色衣裙上,“嘶~”,宋清砚忙低头拿了帕子去擦。 侯爷见此,低沉着嗓音训斥:“于你弟妹面前发什么疯?” 宋清川咬牙闷声垂下头去。 郁竺却笑道:“三妹妹好教养!我这个出自偏远山脊之地的大嫂嫂恐是不及。” 侯爷与太太,再算上宋清湄,脸色一个赛一个的难看。 宋清川原因被父亲训斥,心中生着闷气,此时也忍不住偷笑,自己这位伶牙俐齿的大娘子,专戳人肺管子! 宋清湄横眉竖目欲要争辩,却被宋清砚一个眼神瞪回去,“莫要生事!” 一家子各有各的心思,这餐饭气氛陡然变得微妙起来。 太太深吸一口气,挤出笑脸又道:“旁的不论,川儿媳妇,我这里也备了些薄礼,你走时一同带上,也是你父亲与我对你娘家父母的一点心意,你回去也拾掇拾掇,明儿一早就启程吧。” 侯爷道:“嗯。此事,便这样定了。” 饭毕,宋清川也不等郁竺,自顾自回了宿雨轩,留郁竺一人在后头。 “嫂嫂!” 听闻有人唤自己,郁竺方停下脚步。 “大嫂嫂!”宋清砚与新妇携手而来,“嫂嫂莫与三妹妹计较。” “我知道,这话你说过多遍了。”郁竺眼下可没心思与他客套,被赶鸭子上架回门,郁竺正愁得不知如何,若真回门,自己的身份怕是瞒不住。 郁竺的稍显不耐烦,倒叫宋清砚有些发窘,还是新妇略蹲了蹲身子,道:“大嫂嫂来得比我久些,自然也比我懂得三妹妹的性子,我瞧着大嫂嫂为人爽利,不是那分斤掰两之人,夫君如此反复劝说,倒显得大嫂嫂不能容人了。” 宋清砚尴尬搓手,“是了,是我的不是。” “我娘家姓严,单名一个辞字,大嫂嫂往后只叫我辞儿便好。”新妇笑靥如花。 “是了,”郁竺也笑道,“我还有好些功夫要做,咱们改日再叙。”说罢,便逃也似的回至宿雨轩。 在院中便听到柳姨娘娇滴滴捏着嗓子哭诉,“爷此去要多久?可要时时念着妾,想着妾,不可与旁的不相干的人搭话!不可眠花宿柳!要好端端捧着这颗心回来还给妾!” “好好好!记下了!都记下了!”宋清川好言好语地哄着。 听得郁竺直犯呕,遂径直回了屋内,但见棠梨等人皆不在,唯宝儿仍细细归置着出行所用之物,数了又数,生怕遗漏。 郁竺坐在另一侧榻上,盯着那些物件儿叹了口气。 宝儿四处望了望,方道:“大娘子莫怕,即便咱们真去了全州,那老爷夫人还能不替您遮掩?不为别的,只为着您是他们亲自送上花轿,送了侯府来的,他们就不能袖手旁观!”见郁竺仍在担忧之中,递了茶盅过来,又道:“您就放宽了心,只当咱们是去游山玩水,是去走亲戚了。” 这里宋清砚与严辞回了未秋馆,丫头们忙捧了茶盏过来,屋内红色未褪,仍是昨夜模样。 二人无言,一时有些尴尬,严辞试探着开口,“我瞅着大嫂嫂也不似传闻那般小手小脚,倒是有些伶俐机敏的。” “本就是外头人的偏见,因人出身便定了人的罪。”宋清砚浅呷一口,又道:“今日你倒合宜,并未跟着三妹妹一同戏谑。” 严辞点点头,“三妹妹也只是娇纵了些,言语上有些不谨慎罢了,也没什么大错。” 宋清砚握住严辞双手,眼含秋波,“往后咱们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二妹妹和三妹妹总有一日要出阁,她们二人暂且不论,大嫂嫂那里,你还是要尊重些,毕竟年长你两岁。”不待严辞回应,又话锋一转,“我瞧着你只带了两个丫头来,若觉得使唤人手不够,只管跟我说,我叫母亲再添了人进来,必不能委屈了你。” “阿椿阿萱两个是自小跟着我的,很是得力,有他们两个便够了,再不济还有你屋里这几个,也是足足有余,自小母亲便教诲我们兄弟姊妹万不可托大,遂不叫跟着伺候的人太多。另这府中事由颇多,何必再劳烦母亲大人。”严辞莞尔一笑。 宋清砚心道:“果然是书香门第的女儿,父亲母亲自是没有看错!” 第43章 剑鞘斩凶祸 天才亮,日头还没出,侯爷太太便送了宋清川与郁竺至大门外,又一番叮嘱才罢。 棠梨也是拉着宝儿一通交代,听得宝儿云山雾罩,头脑发懵。 几人皆失了耐心,忙不迭上了马车,又唤半酒快些驾车。 这第一日,马车行得快些,不久便出了南城门,真就直奔东南而去。两人在马车内一路无言,倒是外头宝儿与半酒聊的火热。 天黑前便到了一处客栈,宋清川吩咐半酒开了三间上房,他与半酒各一间,郁竺与宝儿一间,又给了小二一锭银子,吩咐送了上等酒菜与各屋里去,总算也并未亏待郁竺。 宝儿进了屋子便将一应细软归置好,又唤小二打了水来侍奉郁竺洗去一路风尘,“小侯爷小气得很,竟不肯多开一间,叫大娘子委屈,与奴婢同住一晚。” “这生地儿,叫你自己住,你不怕呀!”郁竺凑到宝儿面前吓唬着她。 宝儿果真缩着脖子,又往外瞧了一眼,惊恐道:“还是和大娘子一块儿吧,也好照应着您!” 郁竺打着哈欠倒在床上,“睡吧,那马车实在累人,腰酸背痛的,明日还要折腾一日呢!”话刚说完,便闭目沉沉睡去。 宝儿摇摇头,又将细软放置床榻下,藏严实了,方也睡去。 第二日晨起,几人又心照不宣各自收拾细软上了马车,照样往东南去。 行至山中,入秋来,渐见青林歇,只是山林茂密处透不进风来,仍是有些闷闷热热,又添山路难行,马车颠簸,郁竺渐渐有些烦躁,不知何时才能出山,不断挥着衣袖,企图添些凉风。 马蹄哒哒声有力而明快,宝儿与半酒依旧天南地北聊着。宋清川忽然伸手攥住郁竺挥舞的衣袖,另一只手握住藏在座下的佩剑,郁竺惊道:“你干什么!” 宋清川却不看她,只闭目静听,蹙眉道:“嘘!” 不知为何马车也渐渐缓慢下来,外头的半酒同样竖着耳朵警觉起来,伸手示意宝儿不要出声。 只一瞬,郁竺尚不及反应,宋清川便留下一句,“坐在车里,不要出来!”便用剑鞘掀起车帷,疾风似的踏出去,并一掌将宝儿推了进来,郁竺与宝儿惊慌失措抱在一起,不知所以。 宋清川脚下一顿,身轻如燕,霎时便飞身数尺,轻飘飘立在马车顶上,俯视四周。 树林深处,“唰唰——唰唰——”跑出四五个面容凶狠的彪形大汉,将马车团团围住。一番僵持,只闻山中那鸟雀清脆鸣叫之声和偶来一阵风时树叶沙沙声。宋清川微微一侧头,漫不经心道:“倒真是禅絮沾泥,扰了我的好兴致。”随后脚下又一顿,在空中一个旋身,衣袂飘然落下地来,那四五个大汉便一拥而上,手中大刀齐刷刷向宋清川砍来,似一旁的半酒不存在一般。 宋清川横握剑鞘,手臂奋力一举,便抵住四方来刃,随即手腕轻旋,似握笔挥毫一般轻盈,那四五个大汉便一同翻身倒去。 不待大汉起身,半酒便从车下抽出剑来,与宋清川贴背同立一处,目光炯炯盯着地上几人。宋清川手肘一顶,便将半酒推出一丈之外,“保护她们。”又是轻飘飘一句。 半酒只得持剑立于马车外,丝毫不敢松懈。 那几个大汉却似不在意马车中人一般,起身后又持刀冲来,宋清川一个轻盈转身,躲过一个大汉,又拿剑柄轻扣那大汉后脖颈子,那大汉手中大刀便当啷落地,人也随即摇晃两下倒地不起。身后又一大汉持刀砍来,那刀刃只余毫厘之间便要触及宋清川发顶金冠,半酒惊异之时,却见宋清川微微侧头,脚下一转,回头与那大汉相视一笑,手下拇指一弹,剑出鞘三分,剑柄直戳大汉胸口,那大汉随即一口鲜血喷出,洒溅在宋清川胸前衣襟上,惹得他眉头微皱,道:“可惜了这衣裳。” “小心!”半酒大喝一声,持剑来挡,在宋清川身后发出长长一声“铮——”,刀剑碰撞,瞬时火花四溅,在半酒与那大汉缠斗难分之时,另一大汉怒目圆睁,直面而来,宋清川仍将剑柄直戳那大汉胸口,又一灵巧侧身用剑标刺向大汉背部,不待大汉转身,又横握剑鞘,在后脖颈子轻轻一点,他便如同第一个大汉一般,摇摇晃晃倒地不起。 如此,剑未出鞘,便平了三位赳赳武夫,而宋清川只是脏了衣衫而已。 半酒这边剑也已收入鞘中,那几个大汉皆无力起身,疼得直打滚。 宋清川面色如常,只道:“今日饶你们一命,我尚有一句忠告给你们,莫要乱接差事!”言毕,便一手撑着车轼轻盈翻踏上马车,直唤半酒驾车而去。 郁竺那热闹性子,怎能不好奇,早就悄悄掀起帷裳一角,瞧了个清清楚楚。待宋清川一进马车,宝儿又出去,便凑上前去,双眸闪烁着兴奋与惊喜,“你竟这般神勇!” 宋清川却不与理会,仍将剑藏于座下,四处瞧了瞧,忽盯住郁竺手中帕子,伸手抢了去,擦拭起衣襟来。 “擦不掉的!”郁竺瞅着他手上不停地动作。“血是最难擦最难洗的。” 宋清川便冷着脸掀起帷裳,将手帕扔出车外。 “你扔我帕子做什么?”郁竺惊愕,欲伸手去截,那帕子却早已随风飘远。 “沾了血,脏了。” 郁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又撇撇嘴,“你衣裳也脏了,怎得不脱下来扔了?” “到了客栈便脱。” “你真要扔啊!”郁竺一阵惊呼,“这料子价值不菲,回去洗洗还能穿的!” 这回倒是宋清川哑然,“沾了旁人的血,脏——” 不知又行了多久,忽听外头半酒唤道:“爷!适才耽搁那一会子,如今天儿将黑了,若要下山,恐还要一个时辰之久,若要进城,两个时辰也未及!咱们怕是今日到不了客栈了!” 宋清川掀起车帷,果见天色渐渐暗下来,如此便是真捱不到客栈了。他四处望了望,见远处似有一房屋,便唤半酒将马车牵过去。 几人下马细看,原是座年久失修的破庙,郁竺倒没什么,自小便以破庙草庐为家,只怕这身娇肉贵的小侯爷受不住,便道:“今夜果真要住这儿?” 宋清川望着那朽木大门,“你有更好的法子?” 第44章 庙前遇故知 半酒将马车牵至破庙后头隐蔽处,宝儿又将一应细软都抱在怀里。方回至破庙内,燃起火堆,将随身所带吃食取出来几人分食。 宋清川环顾四周,见梁上蛛网密布,窗槛破败不堪,心内不悦,“若不是因为你,我一辈子也住不到这地方来。” 对此,郁竺无话可说,心里也有那么些愧疚,若不是娶她为妻,也不会遭人耻笑,如今又如流浪汉般风餐露宿。“谢谢你啊。”郁竺望着噼里啪啦的火苗,有意无意说起。 “谢我做什么?”听得出宋清川仍在气头上。 “今日遇险,你与半酒庇护我与宝儿,自然要谢。”郁竺说得真诚,倒惹宋清川与半酒侧目。 “那本就是冲我来的,不必谈谢字。” “何出此言?” 宋清川将目光移回火堆上,漫不经心道:“那伙贼人一不劫财二不劫色,连马车都未靠近,甚至半酒都不在他们目标之中,只盯着我一人,显而易见。” “你得罪了什么人?以至他们不顾性命不怕你侯府的势力也要夺你性命?” 宋清川哑然失笑,“是我这小侯爷的名头,怪道死活要我陪你回全州,原是为了让我死在外头。” 二人皆缄默不言,心中所想怕是如出一辙。 宋清川仍穿着那带血衣衫,于火光下有些刺目,“你害我住这破庙,我害你险些被我连累丧命,扯平了。” 郁竺一惊,这也能扯? 宋清川又道:“只是,你害池儿,我不能饶你,待回京,我再与你分辩。” “你从未怀疑过柳南池吗?”郁竺脱口而出。 宋清川怔怔的盯着郁竺,一时语塞。 半酒却突然趴在地上,竖耳细听,“有人来了!有马蹄声!” 几人忙将火堆熄灭,宋清川与半酒持剑立于窗下,扒着窗缝细细往外瞧去。宝儿立马将细软藏至干草堆下,郁竺又忍不住好奇,也寻了个窗缝处,眯着眼往外瞧。 马蹄声越来越近,郁竺不觉屏住呼吸,心跳声犹闻。墙角的宝儿紧紧抿住双唇,捂着胸口同样不敢喘息。 一前一后两匹马已至破庙前,前面那人手里还握着纸灯笼,那人翻身下马,朝后头的人交代了几句,又将缰绳交与他手中,自己则朝破庙走来。 宋清川与半酒握紧了剑鞘,一手已去抽剑。 忽听郁竺一声惊呼,“道长!”随后夺门而出,“道长!” 这一句惊呼,唬得众人心脏骤停,漏跳了半拍。那人更是连退数步,待稳定了心神,方拿灯笼探出去细瞧,也惊道:“夫人!” 郁竺将人让进屋内,命半酒重新燃起火堆,又将吃食酒水一并拿出来与二人分食。 宋清川坐下来将剑放至身旁,也不问。 倒是道长上下打量宋清川一番,“这便是夫人的兄长吧?” 此话一出,说得宋清川一头雾水,郁竺却窘然挠挠脸颊,嘿嘿笑道:“嘿嘿……我后来去寻道长却寻不得,道长如何出现在这里。” 道长叹息一阵,目光遥遥望向窗外无尽夜空,“我不愿与他们沆瀣一气,不愿向权贵低头,他们便将我驱逐,不允我在观中修行。” 郁竺亦是一阵唏嘘。 见道长将手中索饼一分为二,一半分与身侧那人。郁竺方注意到那人,面容黝黑发亮约摸四十来岁年纪,身材却瘦瘦小小如同未及笄的孩童。便问道:“这位是?” 道长看了那人一眼,见他只顾低头啃食索饼,转头道:“我徒弟,李绰与。” “徒弟?”郁竺与宋清川一同惊呆,从未见过徒弟比师傅还要年长的。 道长又是一阵叹息:“我游历时遇他在山中拾柴,向他讨了口水喝,便问他为何不拿把斧头来砍柴,还快些。他却道没有斧头,倒令我起了好奇之心,樵夫没有斧头,便如同渔夫没有鱼网,教书先生不通文墨。遂问了个明白……他原是有田有地的农户,十岁丧母,十二岁上又没了父亲,一人长大,好歹靠着两亩薄田度日,三十六岁才娶妻,谁知次年妻子生产时遇难产,一尸两命。田产又被乡霸所侵,他一乡野村夫投告无门,只得已砍柴为生,谁知那乡霸又说他砍柴的山林乃是乡霸私产,要他交出卖柴所得,并没收砍柴用具,将他打了一顿又驱逐出乡。他无处可去,只得寻了个山洞住下,趁着天将黑时,拾些柴火,又趁着天不亮去城里换些个粗饼子充饥。” 一席话间,道尽他一生悲苦。众人皆面色异常,郁竺尤甚,唯李绰与仍啃着索饼。 道长接着道:“我遇他时,只身上裹着块破布蔽体。我向他讨水喝,他见我孤身一人,恐我同他一般,竟还愿将仅有的半个饼子分我。” 宋清川低头看了看身上那件原本要扔掉的带血衣衫,遂觉愧怍。 道长又回头看了眼李绰与,“他是年岁大了些,又不聪明,没有修道的慧心。我只怜他命途多舛,收了他为徒,叫他有口饭吃,倒是能帮我牵马,又能与我做个伴。” 郁竺不说话,却掉下泪来。 “有人三尺微命,有人广厦高堂。这世间从未有过公平,从前没有,以后也没有。”道长的话如一声霹雳,于郁竺耳畔回响不停歇。“这世间从未有过公平。”郁竺的心似被抽离了一块,空荡荡悬在半空,那血,滴滴答答。 良久无言,郁竺像个木偶般起身,与宝儿两个相拥着睡去。 宋清川见郁竺这般,不甚了了。 夜深了,火堆旁只余道长与宋清川二人,气氛有些尴尬,宋清川挠挠头,似乎想找个话题,“其实我不是她兄长?” “我知道。” “道长知道?”宋清川心内暗道道长神机妙算。 “我与她相识,便是为你。” “从何说起?”宋清川一时来了兴致。 倒是道长略显诧异,她竟未说与他听。遂将她如何寻上山去,如何与他破解“易命”之法,另何作“易命”,从头至尾,讲了个明明白白。至天微微亮时,两人才闭目靠着柱子小憩了一会儿。 天明时分,道长与徒弟便往西去。临走前,郁竺在头上摸索一会儿,扯下个金簪来,便往道长手里塞。 道长哪里肯收,只负手而立,道:“贫道游历四方,替人测字卜卦为生,虽收入微薄,却也是靠才学吃饭,怎能受人周恤!” 郁竺收回金簪,“确实不合适,道长二人衣着简朴,又都是男子,若拿这女儿家的首饰出去换钱,恐叫人疑了偷盗,倒时怕是说不清。”转身便从宝儿怀中掏了结结实实一把碎银子,“这个好,用多少取多少,别人也瞧不见。” “贫道并非此意!” “我知道。”郁竺自顾自说着,便绕过道长,将银子往李绰与手里塞,“我自知道长为人!只是我也不是为着道长,算是为着绰与大哥,他一生漂泊,我无力为他申冤,却也不忍见他再受苦,可行吧?” 李绰与虽愚笨,却听话,道长不发话,他自是不接。 一番拉扯,道长终是忍不住,“便收着吧。” 郁竺终喜笑颜开,笑道:“还未知道长姓名。” “贫道复氏堂溪。” 第45章 狸猫替太子 半酒将马车停至破庙前,郁竺与宝儿便携了包裹细软往车上去。 一切收拾妥当,才叫醒睡得正酣的宋清川,他揉了揉眼睛,“道长呢?” “走了,我们也要走了。”郁竺双手抱在胸前,俯视宋清川。 宋清川跟着上了马车,照样往东南去,一路仍是无言,只是宋清川时不时瞥上郁竺一眼,似有话说,却又什么都没说,直瞅得郁竺心里发毛。 进了城,终得歇歇脚,进了客栈,照例三间上房,照例将饭菜送到房间各自歇息。因着昨夜都没睡好,几人都累坏了,遂进屋便睡,直睡到第二日。 一早半酒便来叩门,“爷,今儿怕是走不了了,外头落雨了。” 宋清川与郁竺开窗去看,果真下着蒙蒙细雨,只是落了一夜的雨,山路更是难行,只得再休憩一日。 两人趴着窗棂侧脸去看,却撞上对方目光,一阵发窘,又忙别过脸去。 沉默半晌,宋清川张张嘴试图开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如此反复几次。 细雨沙沙落在破旧残缺的青石板上,路上行人寥寥,偶有几个穿着蓑衣挑着担子叫卖的商贩路过,却无人问询,这是从前在京中不曾有过的萧条。 宋清川终于开口,“你……” “大娘子!茶已经温了,这会子正好呢!” “哎!来了!”郁竺回身离去,留宋清川一人尴尬的搓着手。 早饭又送往各自房间。 宋清川于郁竺房门外来回踱着步子,终鼓足勇气叩门。 宝儿开了门,“小侯爷?” “咳——”宋清川轻咳一声,不言语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宝儿回身望了郁竺一眼,方侧身将宋清川让了进来,自己则关门退了出去 宋清川瞅着食几,“我那里饭菜不合胃口,我瞧着你这倒好,可否与你同吃?” 郁竺细眉一挑,心道可不都是一样的,只是他这般说,便依了他也无妨,遂叫店家又添了副碗筷。 宋清川于郁竺对面坐了下来,却不动筷子,只犹豫着道:“你为何帮我?” “你知道了?” “道长都与我说了,你为何帮我,又不告知我?”宋清川终将想了一夜的疑问道出。 “我瞅着,你也不是个聪明的。” 宋清川瞪大了眼睛,竟是头一回有人说自己愚笨。 “你虽不想娶我,我也不想嫁你,可你还是娶了我,我也还是嫁了你,有什么法子?”郁竺将手中竹筷放下,正襟危坐,“原就是改不了的事儿,你再不喜我,在旁人眼里,你我都是夫妇一体,我们两个内里如何不合也罢,在外头,那就是要一个鼻孔出气,譬如你三妹妹面前,你二弟弟面前。” 宋清川眼神空洞洞似穿过郁竺,双手扶膝,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郁竺也不计较,继续道:“旁人眼里,我就是你小侯爷的内眷,你得势,纵使不得你青眼,我也差不到哪里去,可若你失势,我便是第一个遭殃,第一个被人踩在脚下,他们害你,便是害我,我保你,便是保我自己。怎得你们人人笑我出身小门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样浅显的道理,倒是不懂?” “那你为何瞒我?” “我也不想瞒你,但见你实在对我抵触,我说话,你也未必信我不是?”郁竺顿了顿,“再者,我若真告诉你是柳南池,你……” “不会是她!”宋清川直截了当,“她与我几年来朝夕相处,我怎会不信她。”他确实不信,身边人一个个离去,唯柳姨娘是他心底唯一的光亮。在这世上,父亲不喜,母亲离世,长姐远嫁,无数个深夜,只柳姨娘一人陪着他,抚慰他。 郁竺不再言语,只定定的看着宋清川,一切皆在她意料之中。 忽听隔壁一声惊叫,“啊——”是半酒的声音,二人起身便冲了出去。却见半酒倚靠在宋清川房间的门框上,惊道:“野……野猫,吃……吃了爷的饭食。” 跑堂的小二闻声小跑过来,便道:“贵客恕罪,咱们这小城镇常有野猫觅食,便是打也打不完,小的这就给贵客换新的来……”话未说完,目光落在屋内食几上,腿一软便跪坐在地。 却见食几上,一只野猫脸还在碗里,身子却疲软无力,下半截身子耷拉下去,尾巴直垂到地上,片刻便没了气息。 众人一怔,店家忙去报官,上上下下接触过餐食的人全部被带去了官府,逐一审问,奈何从厨上至送饭的小二口径一致,皆是与其他三人一样的饭食,分了餐送往各屋,中间无人接触。 郁竺仍要与那知县纠缠,宋清川却将她拦下,“不必了,再查下去也是无用,人早就跑了。你我在此不便透露身份,否则招来更多麻烦,收拾东西即刻上路。” 雨仍不停,马车便出了城。 “你既知她害你,为何不恨?”郁竺却是不解,自知晓“易命”之法,至今日餐饭下毒,宋清川的表现过于平静了。 “我人在外头,又在明处,眼下不知多少眼睛盯着我们这辆马车,恨有何用?只得到了全州再做打算。”宋清川冷笑一声,“我头回与你一同用饭,却救了自己一命,莫不是,你是上天派来的救星?” 山路崎岖又泥泞,马车摇摇晃晃,行得格外慢些。 “我昨儿想了一夜,又遇今日之事,明日不知还有什么灾殃。”郁竺随着马车摇晃着脑袋,看得宋清川头晕。“她自是知道咱们下一站的落脚地儿,才能早早的布了眼线,只待咱们自投罗网。” 宋清川点头以示认同,只仍是一贯冷冰冰似与自己无关的语气,“可是,去往全州只两条路,一条陆路,一条水路,咱们能想到的,她想不到?怕是另一条路也是机关重重!” “那若我们不去全州呢?”郁竺忽闪着双睫,瞪着眼睛直勾勾看着宋清川,心中暗赞自己聪慧。 这倒令宋清川没想到,“你不想回家?” 郁竺支支吾吾,“想……是想的,可是若命都没了,回去有什么用?”又忙岔开话头,“我们往西南,东北或往哪里去都好,她再神通,也不能四面八方都是眼线吧。” “嗯,可行。”宋清川掀起帷裳,往外瞧了一眼,“只是……如今不知有多少眼睛暗地里盯着咱们,这马车又惹眼,怕是不好避开……” “爷!前面有个亭子,咱们要不要去躲会儿雨?这马有些吃力。”半酒在外唤道。 几人便将马车停至一茂盛能遮雨的大树下,在亭下稍作歇息,补些体力。 第46章 抽肥以补瘦 一半秋雨一半凉,宝儿拿了披风来与郁竺披上,郁竺却反手给了宝儿,“我从前冷惯了,不怕的,你还要照看咱们的盘缠,别冻坏了。” “大娘子如何冷惯了?”半酒倒是嘴快。 “啊……”郁竺讪笑,“我幼时性子野,常常大冬日里跑出去玩,自是冷惯了。” 正絮谈间,见远处有一马车驶来,这雨天山中,属是蹊跷,宋清川与半酒立时便提起剑来。 忽见那马车缓缓停下,驾车的小厮与车上人交谈几句,便独身往这里来。 那小厮至亭下,拱手道:“我家主人因雨误了行程,可否与各位共于亭中避雨?” 几人面面相觑,宋清川便道:“自然,这亭子非我独有,只叫你家主人来便是。” 那小厮谢过,便去将马车也停在茂盛树下,打了伞将车上人扶下马车,往亭中来。 郁竺看在眼里,心中打起了小算盘。 “打扰了。”那人四十几岁的精明模样,宝儿起身让了座。 几人便亭下坐等雨停。闲谈间得知,此人是做绢丝生意的,和他们一般因雨误了一日行程,又惦记着买卖,强行上路,最终被困在这山中。 郁竺先是一阵奉承,“怪道我瞅着这位大哥相貌不一般,原是位生意人。我自小便佩服大哥这等人,精于计算,最是聪明绝顶的,若是再攒下些家业,那非人中龙凤所不为!” 那人自是喜笑颜开,“不是鄙人自吹自擂,便是再杂乱的账册,到了鄙人手里,不出半个时辰,也能将里头的盈亏看得明白。从一间小小的布料铺子,到如今挣下这几十间这偌大产业,可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 “我就说嘛!大哥瞅着就非凡人!”郁竺嬉笑着抱拳赞道。 落在宋清川眼里,郁竺的市侩让人不齿。 又一番奉承之后,郁竺腆着笑脸开口:“嗯……说起来有些难以启齿,我与夫君回娘家省亲,原想打肿脸充胖子,叫娘家人瞧瞧我如今的体面,不成想走了十来日,盘缠快用光了,这三驾的马车也是实在承受不起了,于我们夫妇而言,单单这一日的草料钱便支撑不住,如今正愁得不知如何。眼见大哥腰缠万贯,莫说三驾便是十驾也是不在话下。” “可是要借银子?”那人有些警惕,皱眉瞅着几人,又见两男子身上佩剑,方后怕起来。 “大哥哪里的话!我再如何不懂礼数,也没有萍水相逢便借钱的道理。”郁竺摆手道,“我是想着,可否用我们三驾的马车来换大哥这一驾的马车,也不用提钱不钱的,只叫我们省下些往后的草料钱,就叫我们夫妇二人感激不尽了。” 那人只当听错了,再三问询,知郁竺是真心话,方作大方状,道:“大妹妹爽快人!咱们雨天相遇也是缘分,说什么感激不感激的,能解你们眼前之忧,也是一场善事,岂有不依的。” 郁竺挑眉显摆,宋清川似憋着笑。 如此,便叫双方将车上一应物品都拾掇了下来,换了马车。至雨停,双方各自驾车而去。 几人于山中漫无目的转了几圈,又寻得个路人,问了条下山的路,便往西去。 许是几日不曾好睡,又解了眼下困境,郁竺心中无事,困意来袭,便靠着角落睡着了。 宋清川却无心休憩,这“易命”之法害了他半生,他怎能不恨,近日又连连出手,可见后母人虽在京城里头,眼睛却时时盯着他,叫他如何能放下心来。又瞧着郁竺愣了会儿神,这妻子虽非他中意,却也不似传言那般愚笨无知,倒是今日一番话,实在微言大义。 宋清川脸上不觉浮现笑意,若与她各司其职,做个明面夫妻也不错,左右自己有柳姨娘这个爱妾,柳姨娘……又扯出宋清川一番愁绪来。 京中永康侯府里头,没了宋清川与郁竺,眼下倒真是其乐融融一家人。严辞日日来给太太请安,太太瞅着这儿媳妇,是这里也满意,那里也满意,恨不能留了夫妇二人住在这院儿里。 这日宋清砚携了严辞又来请安,眼看便到了用晚饭的时候,太太欲留二人在她屋里用饭,话至嘴边,贺嬷嬷捧了漆盘进来,往日这些活计是不用她一个贴身的嬷嬷做的,太太见她手指在漆盘下敲了三下,心领神会,便道:“天儿也不早了,你们夫妇二人且去用饭吧,今日我吃斋,就不留你们了。” 这边二人刚出了瑞和堂,太太便急道:“如何?” 贺嬷嬷不答,只摇摇头。 太太瞬时泄了气,靠着椅背,一拳捶在方桌上,“竟失手了!” 贺嬷嬷四下看了一眼,方至太太身边,附耳低语,“原是十成的神不知鬼不觉,不巧那一日小侯爷不知为何竟到大娘子房中用饭,又未关窗,这才叫只野猫误食!” “可惜!”太太握紧了拳头,眼中要喷出火来,“原是我一时疏忽,我原想那小门户是砚儿心疼的,若她死了,恐砚儿不依,这才想留她一条活路,特意叮嘱了她的饭菜不能动!看来还是要赶尽杀绝才能万无一失!”顿了片刻,又道:“如今到哪里了?” 贺嬷嬷低声道:“昨出了事便出了临沙县,今日怕是到路州了。” “路州……”太太若有所思。 “侯爷万安!” 外头丫头一声,吓得太太噤声。忙起身去迎,接过侯爷披风交与贺嬷嬷,又搀了侯爷入座,“侯爷净了手用饭吧,今儿叫人做了侯爷爱吃的酒煎羊,只等侯爷回来了。” 立时便有小丫头捧了水盆来伺候侯爷净手,“这么多年了,还是你懂我,今儿在圣上书房回话时,还想着这一口来着。” 太太帕子抵在唇边浅笑,“下人面前说这个,侯爷不怕人笑话。” “怕什么?咱们怎么恩爱,她们日日都见着。”侯爷挽过太太的手,便往里间去。 “川儿他们走了几日了,也没个信儿,不知行到哪处了?人怎么样?可别遇上什么事儿!”太太一路走一路念叨。 “这太平盛世能有什么事,”侯爷在上首入座,“也是个没心没肺的,不知道你惦记着他,也不说来个信报平安。走时我叫他多带几个随从家丁护身,他偏不听,不过他自己功夫了得,半酒也会些拳脚,应该无事。” “那就好。”太太贴心夹了筷子羊肉放在侯爷面前。 第47章 琼安寻仙山 马车漫无目的行驶,宝儿与半酒依旧聊的火热。 宋清川与郁竺对面而坐,不知为何,今日两人都颇显尴尬。 未几,宋清川开口,“总还有几日才能回去,你想去哪里?”他自己也不知,为何竟顾及起郁竺的喜好来。 “听闻琼安山水多妩媚,我想去看看。”郁竺来了兴致,从前听老乞丐们讲琼安有仙山,山上多仙人,她想去看看是否真有般般入画的仙子。 “那就去琼安。” 至琼安城中,果然绚丽多姿不比其他城镇,虽没有京城繁华,却亭台楼阁错落有致,甚是风雅有趣。 至客栈落脚,照例三间上房,只饭食不再送去各屋,几人于堂内用饭。郁竺拿了银簪往各餐碟里一通乱插,宝儿与半酒碗中也不放过,落在旁人眼里,这几人怪得很。 确实怪得很,饭间,宝儿偷偷戳了一下郁竺胳臂,示意郁竺去看,原是正午时分,堂内座无虚席,只是除了郁竺与宝儿,再无第三个女子。 旁人时不时上下打量她们二人,目光也是怪得很。 饭毕,郁竺跑去柜台前问账房先生,“听闻咱们这里有仙山,是不是?” 柜台后那白胡子老头抬起头来,错愕地盯着郁竺,迟疑道:“是……” 郁竺回头朝着他们几人得意的笑,果然来对了,“那山中果然有仙人?” “有……” “在哪里?先生可指给我,我从外乡闻名而来!”郁竺兴奋得要跳起来。 那老头迟疑半晌,站起身来又探出身去,指道:“出了这儿,往北走至第三个街口,再一直往东去,便能见着了。” 郁竺谢过,便兴冲冲出门,几人顺着那老头所指,沿街往北去。 半酒满脑袋都觉不对,“既是山,应该在城外才是,怎得叫咱们往城里走,那人莫不是指错了?” “那店家还能骗我不成?许是有近路呢!”郁竺自顾自往前走。 经过一家店外,忽见一盆水泼来,唬得郁竺一惊,宋清川忙拉了郁竺往身后去,险些脏了裙角。 “下贱丑婆子!别处浪去!扰了我做生意!”一体态臃肿下巴处坠着肥肉的中年妇女,将一盆冷水结结实实浇在一衣衫褴褛的女子身上,嘴里不干不净咒骂着。 郁竺看那女子,便想到了自己,一时心生怜悯,遂走上前去,弯腰拨开那凌乱乌糟糟的头发,“你可是饿了?我给你买肉包吃,可好?” 那女子转过头来,郁竺瞬时往后一退,惊得捂住嘴巴,身后几人也是吓了一跳,那女子藏着的半张脸上血肉模糊,更是有肉眼可见的一个血窟窿! 拿着水盆的女人便道:“姑娘不必可怜她!她原是活该!” 郁竺心内害怕,又不知如何,便将随身的碎银子放在那女子面前,又看着她颤抖着手拿了去,才放心离去。 如此,往仙山去的热情也已消了大半,一路只闷闷不乐。宝儿便寻了话头开解她,“若真能遇着仙子,我也要问问,如何才能成仙!” “你也想成仙去?”郁竺终露笑意。 “自然!” “那我们两个一同成仙去!叫他们主仆二人自己回京城去!”郁竺与宝儿说说笑笑,连宋清川也觉松泛下来。 至第三个街口,几人又往东去,可行至街尾,只见一四五层高的精美楼阁,那楼阁飞檐反宇,云霞色垂幔似从天而降,随风飘飘然,真似人间仙境一般,却无仙山。 半酒道:“果然那老头儿指错了吧。” 郁竺逮住个路人又问,“听闻这里有仙山,可在何处?” 那人却笑:“可不就在眼前!” 那人走时,又与身边人说道:“竟有女子来寻仙山,可笑!” 几人抬头望去,齐声道:“这便是仙山?” 只见大门外,行人来来去去,皆为男子,无一例外。见此情形,宋清川心中了然,“原是这仙山!你是听谁说的这里仙山妩媚?” “呃……”郁竺一时半会不知如何作答,只道:“就是从前听人说起过,这是什么地方?” 宋清川一阵窃笑,“这是男人寻乐的地方。” 此话一出,羞得郁竺玉面绯红,回身便走,心中怒骂那群老乞丐,传话都传不明白。 往客栈去时,又见那落魄女子,郁竺终是不忍,到一摊前买了两个刚蒸好冒着热气的肉包子,递给那女子,“小心些,怕烫!” 那女子瞬时抢过去,三两口便将肉包啃干净,是饿狠了。郁竺见她似没吃饱,又折回包子摊前,“再来两个!” 摊主却将笼屉盖住,冷冷道:“若是给她,那不能卖了。” “为何?” “她是自作自受!”摊主收起笼屉,不再理会郁竺。任郁竺在身后大喊,“你管我给谁,只管卖我就是!” “夫人走吧,我不卖了。” 宋清川却不想在街上纠缠,惹人注目,只道:“罢了,回去客栈要些饭食给她也是一样的。” 郁竺便赌气离去。 回至客栈,郁竺径直往柜台去,见着那老头便质问:“你……那仙山既是……既是……你为何不早早告知于我?” 那老头也是不解,“夫人既是闻名而来,怎不知仙山是何地?” 郁竺懒得理论,“罢,你且叫后头做些饭菜来,叫人送去街上,那儿有一女子……” 老头道:“可是烂了脸的那个?” “正是!” “不可,夫人心善,怕是不知我们这里的规矩,她只有等死的份儿了。”老头义正言辞。 “为何?我有银子!” 老头抱拳躬身,“有金子也不好使,恕老朽无能。她原是后街陈家的女儿,如今烂了脸,谁还要她。” 这话便叫宋清川也听不下去,“她既有家人,怎得不接她回去好好医治!” 老头又道:“这位爷想必听过,这里仙子众多,多少外乡的公子哥儿慕名而来,咱们琼安便是以此闻名!” “我没听过!”宋清川忙摆手。 “仙子便是咱们琼安的产业,也是咱们县名由来,因琼而安!咱们这里每家每户若得女儿,有才有貌的便自小教养着,到了年岁便送进仙山去,给家里挣些个贴补,更有因此发达的!谁家女儿进了仙山,那可是盖了戳的美丽!”老头滔滔不绝,“陈家那女儿却与旁人不同,她家原想着教养个与众不同的,还送出去读了两年书塾。到了年岁接回来,那女儿却死活不肯去,硬被家人绑了送进去,又与那里头的教养妈妈起了争执,上口便咬了人家手臂,那妈妈疼得要死,一气之下拔下簪子,往她脸上戳了个窟窿,那血……啧啧……”老头似想起那可怖的半张脸,不忍再说下去。 只惊呆了几人,宝儿更是捂着半张脸,似也感到疼痛。半晌,郁竺咬着牙才开口:“亲生父母,竟送女儿去做娼?” “哎~”老头摆手道:“夫人说话如何这般难听,那是仙人!夫人莫要管她,连她家人都不要她了,只嫌她有辱家风,叫她自生自灭呢!” 郁竺惊道:“什么?” 第48章 身陷美人局 郁竺如傀儡般被宝儿搀回房中,痴呆呆坐在床前半晌,脑中那血肉模糊的脸挥之不去。 “大娘子,这地方实在瘆人,咱们走吧!”宝儿递了茶来,却见郁竺不接。 郁竺回过神来,“天将黑了,眼下走,能去何处?” “这地方吃人!还专吃女人!”宝儿也是后怕。 “我……我有些冷,”郁竺打着冷颤,“咱们睡吧,咱们两个一起睡,还暖和些。” 宝儿应了,两人便和衣躺下,至晚饭时也没下来。 翌日一早,宝儿早早儿的收拾妥当,只待出发。半酒将马车停至客栈门前,一应行李物什都装上马车,几人方出城去。 郁竺昨夜似没好睡,眼下乌青,试探着道:“你昨儿夜里去了没有?” “去哪儿?” 郁竺不再言语,宋清川却不依不饶,“你……你当我是何人?” 郁竺心里这才落定,看来这“易命”确已破解,果真是转了性。如此想着,也觉轻松了些,遂掀起帷裳往外瞧去,又见那陈家女儿,心中不免又一阵刺痛。 宋清川知她所想,便道:“你便是给她银钱或是给她吃食也无用,无人能救她,她只有一死。她被扔在繁华长街之上,可不是给你我看得,是给这城中其他女孩儿看得。” 郁竺深深长长的叹了口气,“这里的人牺牲自家女儿去赚钱,竟还以此为荣,龌龊至极。只她读过书,也只她以身试法,却落得如此下场。” 宋清川淡淡道:“她不是错在以身试法,她错在不能随俗浮沉。” “你难道叫她认命,一辈子在那里头?” “总好过因此丧命吧。” 半酒与宝儿听里头像是要吵起来,都闭了嘴,面面相觑。 郁竺赌气怒道:“如此屈辱活着,倒不如死了好!” “你怎知她不想活?” “你怎知她怕死?” 宋清川冷笑一声,“嗬——她若想死,在被扔出来那一刻便自由了,或是找棵树一脖子吊死,或是落水而死,或是跳崖而死,哪个不能?” 一阵沉默,宋清川幽幽道:“求生是本能,她没错。” 她没错,是世道错了。 马车往西行了两日,几人皆疲乏至极,遂寻了个客栈住下,不再前进,只待归期。 这日中秋,入了夜,半酒便来叩门进来,“爷,今日过节,客栈里头人多杂乱,小的吩咐了店家,将饭食送进房里来吃,莫叫旁人扰了爷的兴致。” “嗯。”宋清川只应了一声,便定定的看着半酒。 半酒眼神瞟了一圈,方了然,道:“哦。大娘子出去了,说是看花灯去了,听掌柜的说今日城中还有桂花酒供人品尝,大娘子说要去讨酒喝去。” “出去了?”宋清砚兀然起身,“怎不告诉我?” 半酒倒是有些懵了,“大娘子说原先是不得已,如今咱们住在这里,又没了眼线,就不必日日在一处了,只管自个儿管好自个儿就是了,待咱们回程时再在一处。大娘子还说,叫小的吩咐厨上,只管拿最好的酒菜来,不能叫爷住的不舒心……” 半酒絮絮叨叨一大堆,宋清川却道:“不得已?”又冷哼一声,“哪里有桂花酒,我也要去?”便夺门而出。 半酒跟在身后,“爷不用饭了?” 宋清川却不回应。 街上人头攒动,果然热闹,桂花酒香自街头飘至街尾,浓郁醇厚。河边还有男男女女在放孔明灯,如漫天繁星,绚丽而浪漫。 半酒自是双眼放光,哪里都看不过来,不久两人便被人群冲散,任半酒喊着:“爷!爷!”无人回应。 宋清川只顾往前走,不知在瞧着什么,忽听身侧墙角里“啊——”一声娇喊。宋清川望去,见一女子,跌坐在角落里,捂着胸口似痛苦不堪,遂上前问道:“姑娘如何?” 那女子喘着粗气道:“许是心症犯了。”又蹙眉望了宋清川一眼,“公子,可否帮我?” 宋清川却道:“可我并非郎中,也不会行医呀!” 那娇弱女子又道:“我自小便有心症,已经习惯了,这里人多阻塞,公子只需扶我至一人少通风之地,我缓缓也就好了。” 宋清川却十分犹豫,欲寻一女子帮扶,却人来人往无人应答。见那女子脸色发白又一阵急切短促的呼吸,险些喘不上气来。无奈,宋清川偏身伸了衣袖过去,叫那女子扶着,到一偏僻少人的过道里,寻了个木桩让她坐下,道:“姑娘在此歇息片刻,我看还是寻个郎中来才好!” 待要转身离去,忽见四五个手持胳臂粗木棒的粗狂村夫,至巷口朝他逼近,逼得他步步后退。 “你与我娘子在这旮旯里做什么?”为首的大汉操着浓重的乡音,卯足了气势。 宋清川坦然道:“哦,是这位姑娘适才心症犯了,我只是抚她过来,并未逾矩。”又回头看那女子,示意她说话,她却垂下头去,避开宋清川的目光。 后面的大汉操着同样的乡音,“被我们抓了现形,你还要抵赖!” 宋清川挑眉邪魅一笑,“美人局?” 几人默不作声。 宋清川又道:“你们瞧她衣衫整齐,发髻丝毫不乱,哪里像是……” 不待宋清川说完,为首的大汉便上前对地上的女子一阵拳打脚踢,又撕开她胸前衣襟,那女子却不哭闹,连叫声也不闻,只一味默默流泪,惊得宋清川目瞪口呆,只道:“她果真是你娘子?” 大汉虎视眈眈盯着地上女子,像是只猎豹盯着毫无反抗之力的羔羊,“是吗?” 那女子不敢抬头,只小声抽泣道:“是。” 大汉得了回应,又朝着宋清川邪谲一笑,“公子看起来绝非凡人,那就由公子说,该如何解决?” 宋清川心内却早已琢磨透了,又实在不想多事,“恐是要银子?要多少?” “看公子诚意!” 宋清川出门急,银钱又多在宝儿那里收着,一时身上只一锭五两的银锭子,“这个够不够?” 那大汉眼睛冒着光,火速将银锭收了去,心内暗道,难得碰到个傻的富公子,若不好好敲上一笔,下回不知何时才有。便道:“公子莫不是小瞧了我们这等村夫,你瞅着我娘子虽不是花容月貌,也是难得的清丽颜色,恐公子平日还遇不到这等淳朴的,既享受了我娘子一番,便不能这点子银钱打发。”又伸出手掌,“总要这个数才行!” 宋清川闻言惊道:“你胃口倒是不小!” 第49章 晨光抚落云 巷外,郁竺探着脖子不知瞧了多久,宝儿在身后道:“咱们爷遇上打劫的了?” 郁竺不言,又回身去寻,拉住两个男人,一人给了他们几个铜板,叫他们一前一后喊道:“官府的来了!”“官兵来了!” 只见那几个村夫瞬时四处逃窜,不忘拉上那女子。 郁竺正乐,宝儿却道:“大娘子可不是多此一举?咱们爷身手不凡,连打家劫舍的盗匪都不怕,还能怕那几个空有蛮力的村夫?” 郁竺斜了宝儿一眼,“那些盗匪打便打,杀便杀了。如今咱们在这算是……隐姓埋名吧,他自不能出手,若惹出事端,必要惊动官府,他身份也瞒不住,那京里头自也就知道了。” 宋清川立在两人身后,“咳——” 惊得二人回头看去。 半酒寻不得宋清川,已然回了客栈等待,却见二人一同回来,忙迎上前,“我的爷,您可回来了。我的姑奶奶,您这一去,可叫爷好找,差点儿把自己都丢了!” 宋清川瞪着半酒,“我何时去找她了,我也想去看灯会,不行?你自己偷了懒,跑了回来,倒在这儿说嘴!” 郁竺倒像是没听见似的,只宝儿捂着嘴偷笑。 至房门前,宋清川停了脚步,犹豫片刻,“谢谢。” 郁竺不在意般摆摆手,“不谢。”便各自回了房中。 宋清川望着窗外那轮圆月,坐了一夜。 两日后,几人便收拾包裹细软预备回程,半酒照例将马车停在客栈门前,郁竺与宝儿拾掇了往车上去。宋清川负手慢条斯理出来,刚至马车前,却于角落冲出一女子,扑跪在宋清川脚下,“公子救我!” 宋清川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待看清了来人,方道:“你还敢来?” 那女子却哭得梨花带雨,“那日为难公子,实非我所愿,乃是我家男人所逼,若公子救我出这虎狼之地,我再也不行骗了!” 宋清川又想起那日女子的被打的惨状来,一时竟生了怜悯之心,“你叫我如何救你?” 那女子泪似大雨滂沱,“求公子带我走,我愿在公子身边为奴为婢,舍一生报答!” 郁竺见他犹豫,又见这女子虽不施粉黛,粗布麻衣难掩可涤尘世之姿,是京中不曾有的颜色,料他又想给这女子一个家,只抱胸立在一旁望着宋清川,带着轻蔑的笑。 宋清川迟疑片刻,却伸手一把拉过郁竺,道:“我娘子在此,你怎说这样的话!”只惊得郁竺瞠目,便是转了性,也不该拿她作挡箭牌。 那女子却又上前跪伏在郁竺脚下,拉着郁竺衣角,哭道:“求夫人可怜!我若不同他出去行骗,他便打我,罚我!”说着便撸起衣袖,那衣袖下是一条条新旧重叠,触目惊心的鞭痕,甚至有未愈的齿痕,何等的暴烈莽夫!宝儿吓得捂住嘴巴,那女子又道:“若夫人救我,我愿伺候夫人一生,绝无二心!” 宋清川与郁竺相视无言,都不知该如何打算,突然,不知从哪蹿出个大汉,伸脚便将那女子踢倒在地,不待众人反应,又抡起手中木棍,结结实实捶在女子后背,一声闷响,那女子险些晕过去。那大汉又抡起棍棒时,宋清川立时挡在女子身前,喝道:“光天化日,你敢行凶?” 郁竺欲将女子扶起,大汉却眼疾手快,避开宋清川,俯身将女子扯了去,又一把甩在地上,一脚踢在那女子心窝上,“我的婆娘,我想打便打!” 来来往往的人群,似不曾看见,不曾听见一般,无人停下劝说。宋清川上前将剑鞘抵在大汉肩头,怒喝:“住手!” 那大汉虽停了手,却笑道:“到底是富人家的公子哥儿心善!只是,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婆娘,你管的了她今日,管的了她明日?她吃的我家饭,睡了我家床,便得听我的,你如何管?” “你要多少银子?” 大汉突然仰天大笑,“哥儿说笑了,你给再多银子也不卖,留着她,能长久生钱!这账我还算的明白。” 宋清川手失了力气,佩剑也渐渐垂了下来,如此他也无法了,只得眼睁睁看着那大汉扯着头发将那女子拖走。 郁竺上前一步急道:“再别无他法了?” 宋清川定定的立在那里,垂首不言,良久,才开口唤半酒,“你带着大娘子先走,在城外等我。”自己便独身离去。 约摸一个时辰,郁竺坐在马车里等得着急,“别做出什么傻事才好。” 宝儿不解,“咱们爷这等身手,不会吃亏。” “只怕他一时意气用事,闹出了人命便不好了!”郁竺急得直搓手。“那人再混账,也是良民,岂能随意斩杀。天理公法在,若是强抢了人家妻子,便是侯爷也救他不得!” 忽听半酒在外喊道:“爷!爷!” 郁竺掀起帷裳,果见宋清川一袭白衣,气度翩翩走来,轻松洒脱。 待宋清川坐上马车,郁竺便急道:“如何了?” 宋清川将佩剑照例藏在座下,才开口:“我去了官府,亮明了身份。那女子原叫何落云,确与那村夫是夫妻,官府登记在册的。也别无他法,我叫县令将那村夫绑了来,打了二十大棍,警告他,若他再逼妻行骗或暴打妻子,同样大棍伺候。又嘱咐了何落云,若再遭受毒打,只管去报官,县令自替她做主,那村夫想来能老实了。” 郁竺听完却道:“你亮明了身份,不怕暴露行踪?不怕那县令写信去侯府邀功?” 宋清川掀起帷裳观察四周,“何落云确为那村夫妻子,我便是想替她赎身也不能,又不能强抢了去,只能由官府出面,教训那村夫一顿,他或许能畏惧。行踪自是瞒不住了,所幸要回京了,也没几日的功夫,我们小心应对便罢。” “若是能,你便要替她赎身了?”郁竺瞧着宋清川不住坏笑。 “我……我替她赎身,再给她些银钱傍身,叫她别处谋生去,”宋清川竟急得有些磕巴,“我家里又……又不缺使唤丫头。” 郁竺见他有些生气,也不再闹,只道:“希望那莽夫能悔改,也希望那县令能履诺,长久的护着何落云才好。” 秋日阳光照在马车顶上,暖洋洋的。 良久,宋清川开口,“这世道女子多艰难。” 郁竺瞧着他,不说话。 第50章 言辞助郎婿 永康侯府里头,太太刚喜眉笑眼的送走严辞,回身便拉下脸来,贺嬷嬷遣走了屋里的丫头,好叫太太放心发作。 “你说!”太太一声低吼,吓得贺嬷嬷虎躯一震,“那么几个大活人也能跟丢了?那么扎眼的马车就这么不见了?统共两条路,水路陆路都没有?” 贺嬷嬷忙俯下身子,喏喏道:“马车找着了,可车上坐的不是小侯爷!是个商贩,那人说是有一女子跟他换的,他一时贪财,便换了。如今,恐是他们已然到了全州了。” “哼!”太太冷哼一声,靠在椅背上,“叫人依旧各关口盯着,总有回程的时候。” “母亲!”宋清砚将严辞打发了回去,自己又折回瑞和堂。“或是,他们就没去全州。” 太太瞬时直起身子,“没去?你如何知晓?” “孩儿也是猜测,若依大哥哥,自是换了马车一路往全州去,可大嫂嫂却不同,”宋清砚提起郁竺,嘴角不觉含了笑意,“大嫂嫂最是古灵精怪,鬼主意多得很,若以她行事,怕是为安全起见,或南或北或东或西,早已不知去向!” 太太因宋清砚对郁竺一阵夸赞,早已不满,“古灵精怪?怪诞不经还差不多!几次三番阻我行事……” “母亲,”宋清砚有些过激,“母亲可答应过我,不可牵连大嫂嫂。” “你!”太太无奈摆摆手,“罢了,你下去吧。” 宋清砚走后,太太不免又一阵啰嗦,“我这个儿子,旁的都好,就是太过良善!” “是呢!二公子最是良善之人。”贺嬷嬷一阵阿谀。 严辞正于案台下习字,听见宋清砚脚步,忙唤了阿椿阿萱上茶。自己则净了手,迎上来,“母亲可有什么事?” “无事,我只是想起件不打紧的事来,与母亲说了一嘴。”宋清砚走至案台前,“写什么呢?” “我瞧着母亲常去重净观上香,故手抄了《太平经》预备重阳之日奉于母亲,以示孝道。”严辞笑得温婉。 宋清砚亦是笑着揽过严辞那杨柳般纤纤细腰,“你家书香清流世家,养出的女儿也是温婉贤淑。” 正如宋清砚所说,严辞果真如青釉一般,至人小心翼翼捧在手心,不舍将其重重掷地。只是严辞总觉得,他们二人之间,似乎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哪怕外人眼里,新婚燕尔如胶似漆,哪怕宋清砚对她呵护备至。 故严辞步步试探,处处小心揣摩他的喜好,既心愿得偿,嫁得如意郎君,便投其所好做个贤惠人妻,宋清砚夸她温婉贤淑,她便做出十分的温婉贤淑来,叫他满意。 宋清砚似想起什么,“三日后岳母大人寿辰,我已叫人备了厚礼,到那日我与你一同去与母亲祝寿。” “你竟记得,”严辞眼中遮掩不住的惊喜,“那日怕是厉王妃也要来的,她与我母亲是闺中密友。” “厉王?” 严辞道:“是呢,我母亲每年寿辰她必亲到。说起来,曾听王妃提起,她家幼子,曾与二妹妹议亲,不知怎得,后来不了了之了?” 宋清砚一时有些窘迫,可不是不了了之,是有意为之,甚至他也参与其中。“呃……厉小王爷曾见过我二妹妹,因她天生口齿不利,遂拒了她,为此,二妹妹至今婚事无着落。” 严辞问道:“二妹妹口齿不利?我瞧着除了有些怯生,倒也利索。” “原先是有些不利,”宋清砚忙解释,“后来大嫂嫂母家寻了山中高人,求得一秘方,后来果然好了!” “不过也好,”严辞莞尔一笑,“二妹妹那性子恐降不住厉小王爷,厉王乃圣上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身份何等尊贵,小王爷为厉王幼子,又是王妃所出,自小至宝一般宠着,便连世子也要让他三分,旁人更不用说了,他将来虽不能承袭王位,可王爷王妃却自小为他打算,常常带去往圣上、贵妃娘娘面前请安。若二妹妹真嫁过去,也只有忍气吞声的。”严辞一番絮叨,不知宋清砚听进去了没有。 三日后,宋清砚便携严辞,赴岳母寿宴。至严府,果见王妃坐于上首,锦缎华服,富贵无极。 王妃见着严辞便拉过手来问长问短,眼中笑意斐然,“我这辈子只恨没有生出个女儿来,如今瞧着辞儿,真是当女儿一样的疼!”又瞥见宋清砚,佯嗔道:“如今你成了婚,倒不与我亲近了,也不将郎婿带过来我瞧瞧。” 宋清砚方上前拱手一礼,“晚辈宋清砚,见过王妃。” 王妃上上下下将宋清砚细细打量一番:“怪道辞儿中意你,果然仪表不凡,你母亲我也见过的,倒是眉眼有几分相像。只是我难免要说一嘴,你若委屈了辞儿,我可不依你!” “是,”宋清砚依旧拱手,“辞儿是我心中至宝,可不敢委屈了她。” 众人一阵哄笑。 却听门外一声,“我来瞧瞧辞妹妹眼光如何?”宋清砚回头望去,见一周身扈气的男子在一众人簇拥下,踏步而来。“有些面熟。” 宋清砚也不遮掩,回身拱手道:“原在清凉宴上见过。” “哦——想起来了,”厉小王爷依旧抬着下巴,“你妹妹便是那个小结巴!” “是。”宋清砚恭恭敬敬。 “祉儿!”王妃仪态端庄,虽是呵斥,语气仍是温柔和煦,“什么小结巴,姨母面前,也这等没礼数!” 厉小王爷便坐至王妃身侧撒起娇来。 倒是严家太太道:“祉儿,莫在你母亲这里,砚儿虽与我儿成了婚,却不如你来得多些。这里都是些他不相熟的长辈,你快带他往园子里逛去,省得他一人拘谨着。” 那厉小王爷竟甚是乖巧,起身便拱手作揖,逗趣儿道:“遵命!既是姨母吩咐,外甥自是不敢违抗。” “这孩子!还似小时一般有趣儿。”严家太太看他也如自家后辈般喜爱。 宋清砚心内暗道,这厉小王爷真是,在内在外两副面孔。 第51章 漂若浮萍身 马不停蹄行了一日,宋清川这养尊处优惯了的身子骨实在支撑不住,待到黄昏之时,终在路边寻得个茶水铺子,几人遂停下来歇脚。 半酒将马车栓在树干上,宝儿已为他留了大碗茶,又唤店家要了碗冷水来,与那滚烫的茶水兑了才端至郁竺面前,郁竺方举碗一饮而尽,宝儿又添一碗,郁竺照例饮尽。宋清川瞧着怪,却也不问,只下口饮着自己那碗热茶。 远处一棵大树底下,一个身戴枷锁的囚犯倚树而坐,那身量与李绰与一般无二,遂惹了郁竺留意。又见一左一右两个押送的兵卒同样倚树而坐,其中一个将随身的皮囊壶解下来,倒着水喂那囚犯喝。 郁竺示意众人去看,兵卒与囚犯,原是天与地的两派,却和谐如兄弟一般。那囚犯身材瘦小,两颊干瘪瘪凹进去,说是骨瘦如柴也不为过,瞅着倒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竟犯了大罪以至枷锁固身,当真是人不可貌相。那两个兵卒亦是干巴瘦,穿着不合身的宽大戎服,拿着随身携带的干粮,一口水一口干粮,不时便喂给那囚犯一口。 不知为何,郁竺又生悲悯之心,遂遣半酒去唤几人过这边饮茶,又叫宝儿分了所带吃食与他们。 若是从前,宋清川便是看也不会看他们一眼,更不说请他们一同吃茶。如今与郁竺历经这许多波折,虽不欲与人交涉,倒也知郁竺热心肠,遂由着她去。 “几位官爷要往何处去?”郁竺最是古道热肠。 “可不敢当夫人一句官爷,”其中一个兵卒拿了茶碗,躬着身子感谢,“我们两个是官府新征召的兵丁,要押送他往边疆之地,旁人都嫌这差事苦,这才轮到我们两个。” “他犯了何事?”宝儿立在郁竺身后,爱热闹的性子与郁竺如出一辙。 “唉——”另个兵卒望了一眼蹲坐在远处的囚犯,怕他吓着来往的客人,遂不叫他往这里来,只远远坐在兵卒视线内,因着重重枷锁,也不怕他跑了。“你瞅着他那样子,能犯什么事?” 宝儿想了想,“流放边疆,自是重罪!” 那兵卒又长叹一声,无奈摇头,轻描淡写一句,“确是重罪,他杀了人。” “杀人?”唬得郁竺与宝儿一愣,仔细将囚犯打量一番,这身板儿确不像能扛刀杀人的。 那兵卒又道:“不瞒你们说,我也是不信。他是我同乡,我们这些乡邻最是了解他,只带着个寡母过活,日子虽苦,却最是热心,谁家有个搬搬扛扛的,不用叫,他一准儿去帮忙。” 郁竺问道:“既是如此,如何与人起了冲突?莫不是被冤了?” 另个兵卒一阵唉声叹气,“也不是被冤,实打实叫人看见了,只怪他命苦。他家邻居是个出了名的恶霸,要翻盖房屋又嫌地方小,便盯上了他家,说是他家房屋占了那恶霸家的地儿,便找人将他家房屋拆了个稀烂,只管自己家盖起来!他与老母只得在牛棚里睡了半年,这半年里,他处处央告,因着无银钱打点,也是处处碰壁,眼看着那恶霸家的房屋在他地界上就这么盖起来。那恶霸又说,要他拆毁也行,得要他赔那所盖新屋的费用,你们说还有没有天理!” 说到此处,两个兵卒虽手里捧着茶碗,却垂首叹息,茶也喝不进去。 听得郁竺又是火冒三丈,“便无人能管那恶霸了?他既是热心帮过许多人,便没人站出来为他说话?” “谁敢呀?”一个兵卒无奈道:“那恶霸上头通着人呢!无人敢惹,附近几个村子,谁没吃过他的亏?” “是呢!”另个兵卒附和,“这世道,若没个关系,也只能忍气吞声一辈子,像我们两个,不就上头没人,才只能接这苦差事。不过也好,也能照应着他些,他还帮我家修过屋棚呢!” 郁竺那仇恨官僚的心里又燃起熊熊烈火,直勾勾瞪着宋清川,至他摸不着头脑,“我可什么话都没说!那恶霸也不是我家亲戚!”郁竺又瞪了他一眼,才道:“那如何说他杀了人?” 一个兵卒才肯将剩余的话全倾倒出来,“要不说他命该如此,他也罢了,只是老母年岁大了,日日住牛棚,身子怎受得了?一日他逼急了,拿起菜刀便冲进那恶霸院子里。” “将恶霸砍了?”连带着宋清川,几人异口同声问道。 “那倒是他罪有应得了,”另个兵卒道:“他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举着菜刀半天没下去手,那恶霸也是看准了他心软,便挑衅着走过去,却……却脚下踩着个木棍,那木棍子一滑,竟使那恶霸栽倒在他手中菜刀上,竟……竟将自己砍死了!” “好!”郁竺一拍大腿,痛快大喝一声,唬得宋清川手中茶碗一抖。 “唉,好什么,便是如此下场!”一个兵卒指着远处囚犯说道。 郁竺怒道,“明明是那恶霸自己往刀上撞,赖谁?” “他若不举刀上门,那恶霸也不会撞刀而亡。”宋清川饮一口茶,淡淡说道:“他有蓄意杀人之嫌。” 另个兵卒道:“是了,县令也是如此说。” 郁竺不忿,“那怎么不说,恶霸若不侵他房产,他也不会举刀?” “就事论事,”宋清川仍是淡淡的语气,“他举刀的院子,是侵占他的?还是恶霸自己家的?” 兵卒答:“恶霸自己家的。” “那便是了。”宋清川丝毫不理会郁竺要吃了他的眼神。“他去别人家举刀,便有杀人之意,便要担责。若是他自己家的院子,倒还有一番说辞……” 郁竺恨得咬牙切齿,根本不想听宋清川一番宏论,“你的意思,恶霸侵他房屋可以不论,他只是举刀吓唬,便要担这样重的刑罚?你是说他罪有应得?” “你!”宋清川气得要死,“朝廷律法如此!” “是了,”兵卒道,“县令也是如此说法,说流放边疆已是法外开恩了。” 郁竺便垂首沉默下来,眼中渐渐失了光芒。 如此,宋清川也不忍与她再辩什么律法,只得安慰道:“你瞧这两个兄弟待他不错,这一路也叫他吃不了多少苦。” “是了,”兵卒忙道:“我们两个定不会将他视作一般囚犯对待,便是他家老母,也是我们乡亲轮流照顾着。” 郁竺不再言语,他命若草芥,身如浮萍,这般苦命人,她曾见过许多,如今她已锦衣玉食,却仍无力改变他人困境,如此想来,似有千斤重担压在身上,每一次的吸气都像是在努力提起那已经沉到谷底的精神,窒息与绝望遍布全身。 临走前,郁竺又将身上所余散碎银子,一概交与那两个兵卒,嘱咐二人莫要渴着饿着他。 第52章 命如玄铁冷 又行一日,眼看已到京郊,京城尽在咫尺,宋清川心内却越发踯躅,也或许是一路坎坷,遂一会子头晕,一会子肚子疼,明明半日的路,行了一日还没抵达,只得寻个客栈住下。 第二日一早,宋清川仍嚷嚷着肚子疼,死活赖在床上不肯起来。 半酒也是心急如焚,“这可如何是好,回去侯爷要怪罪奴才照顾不周!” 郁竺抱胸立在宋清川床前,“你这般也逃避是无用。” 宋清川捂着肚子,“我哪里逃避了,分明是……” “你分明是不敢面对,你是不敢面对太太,还是不敢面对柳姨娘?”郁竺看也不看他一眼。 “我……”宋清川迟疑,竟叫个小小女子看瘪了他,“半酒!收拾上路!” 跟在宋清川身后,郁竺窃笑,宝儿却道:“小侯爷似与往日不同了。” 郁竺斜眼瞥去,“往日如何?今日如何?” 宝儿挠挠头,“奴婢也说不上来,就是觉着不同了。” 侯府里头,侯爷手中捏着来信,“这个逆子,如何到了奉临?” 却听门外来人通报,“禀侯爷,小侯爷回来了!” 侯爷拳头握紧书信,捶在方桌上,怒道:“叫那逆子来见我!” 刚至侯府大门,宋清川又浑身透出一股邪佞之气,不情不愿随了小厮往瑞和堂去。 “你不是去了全州?怎么又到了奉临?奉临与全州一东一西,一南一北,你说说你在外头到底干了什么?”侯爷见着宋清川便劈头盖脸一顿,便不待宋清川行礼。 “父亲既收到了奉临知县来信,便已知晓事发何由,怎得不问孩儿此行是否安全?不问在外头过得好不好?”自母亲去世,宋清川也是头回计较父爱,莫说旁人,郁竺在一旁看了也有几分心疼。 “你已好端端站在这里,我能不知你安全与否?”侯爷却将这唯一一次乞求父爱的儿子推得好远。“你且说,为何去了奉临,为何在奉临顶着我永康侯府的名头惹事!” 宋清川梗着脖子不说话,心却随着侯爷字字句句一点点冷下来。 见宋清川不答,侯爷又指着郁竺道:“你来说!我此番叫你们去做什么?你们又做了什么!” 风波兀然扯到自己身上,郁竺正左右为难,不知如何作答,宋清川却突然大喊:“我顶着永康侯府的名头?难道父亲眼中,孩儿不是永康侯府的人?不是你永康侯的儿子?”此刻,声音中的疲惫与失望,恐怕只有旁观的郁竺能懂。 侯爷同样怒不可遏,“你是我儿子!但你在外惹事,也该隐姓埋名,也该为我侯府着想!你在外惹事时,可曾想过给你老子留些颜面?” “惹事?惹事?”宋清川一阵冷笑。“父亲觉得孩儿错了?孩儿在外打抱不平,竟丢了父亲颜面?” 侯爷已气得浑身发抖,太太在后头听着,却不进去劝和。 父子的对峙就在眼前,似两只猛虎,金刚怒目,谁也不落下风。郁竺想要上前打个岔,却一时寻不得借口,又心想,父子间误会众多,若能说开了,也是好的,遂也不动弹,只静静立在宋清川身后。 良久,侯爷终失了耐心,怒斥道:“滚出去!滚回你院子,闭门思过!” 宋清川丧着脸,踉踉跄跄出了瑞和堂,郁竺远远跟在他身后,不敢上前。 太太从后头出来,柔声抚慰着:“这是出了什么事儿,惹侯爷这般盛怒!我刚从后头来,便见侯爷如此气盛,是哪个丫头没伺候好?惹侯爷生气了?” “那逆子回来了。”侯爷仍在气头上,嘴唇发白颤抖。 “川儿?川儿回来了?”太太立时解颐,笑得合不拢嘴,“好,好,我这就去吩咐下去,准备宴席!这些日子不见,我都想他了!” 侯爷却拦道:“要什么宴席?气都气饱了!” “这是出什么事了?”太太捏着帕子作惊讶状。 “哼!”侯爷憋着一股子气,“那逆子,竟没去全州,竟去了奉临,还在奉临四处惹事,大张旗鼓的去奉临知县面前报我永康侯府的名号,竟只为替什么女子出气!如此小题大做!” 太太闻言窃笑,却又轻声细语道:“这等小事也值得侯爷生气,我们川儿历来心善,最爱扶弱抑强,替那女儿家打抱不平的,也是好事。” “嗬,只爱为女儿家打抱不平,不知是为了什么。”侯爷长叹一声,摇摇头,“我只怕他少不更事,被人欺瞒为人所害!又怕旁人告我倚官仗势,强占民女!那知县信中说他竟要求打了那女子之夫二十大棍!又赞他侠肝义胆。我还不知道他?定是看上人家那女子又不得,便拿出身份来压制人家!出行前,我一再告知莫要在外生事!莫要生事!咳咳——咳——”说到气处,不免一阵干咳。 太太忙替侯爷抚着背,劝道:“说来,老大媳妇日日跟着,怎能眼见夫君如此行事,也不规劝着些!” 侯爷又一阵叹息,“唉!两口子都是做事没分寸的!哪像砚儿!” 宋清川像副失了灵魂的躯壳,每走一步都是惯性而非自愿。 回至宿雨轩,柳姨娘飞奔出屋,欢喜着迎上前来。宋清川却似看不见她一般,径直往后头走去,进了书房,又将门在里头反锁。 柳姨娘不知如何,又见郁竺在后头跟着,遂气冲冲迎上来,叉腰挡住郁竺去路,横眉竖目,“你对他做了什么?让他这般痛楚,连我也不理?” 郁竺目光如炬,死死盯着柳姨娘,冷冷道:“你心中有数!” “我……”柳姨娘适才嚣张的气焰瞬时矮了几分,“你休要污蔑我,小侯爷自会信我!” 郁竺懒怠与她理论,径直回了屋内。棠梨等人欣喜迎接郁竺与宝儿,围着两人转了一圈又一圈儿,“大娘子都瘦了!倒是宝儿胖了!” “定是宝儿贪吃贪睡,只管自己,饿着大娘子了!” “我才没有!” 郁竺只觉吵闹,便唤宝儿:“你将咱们带回来的吃食,给二妹妹送去一份儿,再……送去给二娘子一份儿,剩下的与她们分了吃去。我累得慌,你们且别处闹去,也不必服侍,我只想好好睡一觉。” 几人便欢欢喜喜的拿了点心果子吃去。 整整一日,宋清川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任谁叩门也不开。 第53章 一日坠谷底 二十年前没了娘,今日又没了爹,他心里万般苦楚,却无人可诉。从前只以为父亲恨他不学无术,却原来他无论如何在父亲眼中都是错的,原来父亲不是恨他,是恨自己从前生了他,他或许不该生到这世上来,碍了人家一家天伦,或许该随了母亲去,这样便人人惬意。 郁竺一心想要宽慰于他,却又觉得如今任何安慰之语都显苍白无力,不过是徒劳。 这夜,漆黑的书房里无一盏灯火,宋清川蜷缩在文椅上,一夜未眠。 柳姨娘在书房外已嚎了两日,扰得他人头疼,书房内却无半点动静,宋清川仍深陷愁苦里,不能自已。如此,身边能给她一点爱意的,便只有柳姨娘。柳姨娘……宋清川慕然想起,他不是孤身一人,在这府中,在这世上,还有他的池儿。 “吱呀——”一声,厚重的木门倏然迅速打开,柳姨娘正哭得梨花带雨来不及反应,却见一只宽大手掌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惊吓之余,脱口而出:“爷莫要糟践自己的身子,都是妾的错!” 宋清川拉住柳姨娘手腕儿,将她扣在怀中之时,却听到这样一句话,如晴天霹雳。 惊愕之余,宋清川将柳姨娘拉入书房中,负手背对她站立,如一桩枯朽槁木,一句话也不说。 却将柳姨娘吓破了胆,跪在地上哭哭啼啼的讲了个明明白白:“爷,无论如何,都是妾的错。妾与您相遇那日,便是阴谋的开始……至今日,妾欺瞒您太久……爷如何惩罚妾都好,便是要了妾的命,只要能消爷的气,能叫爷不再糟践自己,妾也是高兴的,您两日水米未进,身子怎么吃得……” 话未说完,便被宋清川猛然回身吓得一激灵。 从前不愿相信的事,如今似白纸黑字摆在眼前。 今日,便是天塌地陷之日。 宋清川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死死掐住柳姨娘脖颈,令她喘不过气来。 “我待你不薄!你为何害我?”宋清川猩红着眼睛紧紧盯着柳姨娘,似全身都在用力,额头与手掌蜿蜒的青筋暴起,每一寸肌肤都写满恨意。 柳姨娘却只是受着,连身体本能的反抗也没,她同样猩红了眼睛,眼里似有委屈,似有无奈,也似有诉不尽的衷肠。这双好看的眼睛同样紧紧盯着宋清川,片刻,两滴滚烫的泪珠滑落在宋清川的手掌之上。 他终是松了手,终是不忍。 “去吧。”宋清川依旧背对着她,说出两个字,似用尽全力,却依旧软绵无力。 柳姨娘张张嘴,却没说出一句话,良久,转身出了书房。 两日之内,众叛亲离。 郁竺仍只是远远看着。棠梨立在郁竺身后,心疼之心不亚于她,“大娘子……您……要不去劝劝小侯爷。” “谁劝也是无用,”郁竺淡淡道:“若他自己想不通,便是天神也救不了他。” “小侯爷都知道了?” “嗯。” “小侯爷这是宽宥了柳姨娘?”棠梨叹了口气,似有不甘,或是不解。 郁竺仍望着书房,“到底有这些年的情分在,倒是个念旧之人。” 棠梨问道:“那柳姨娘那边……大娘子预备怎么办?” “先这么着吧,等他自己发落。” 落日熔金,落在书房那冰裂纹窗棂上,不知是否落在了宋清川心头。 郁竺刚回至屋内,这头严辞与宋清妤先后来谢过郁竺的礼,三个不相干的人,便聚在了一起。 “夫君遣我来谢过大嫂嫂惦记。”严辞环顾四周,见屋内一应陈设无半点男人家的清冷,心中猜了个大概。又见郁竺一袭红衣,似喜艳丽之色,心道果然小家子气,面上却仍作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温柔样子来。 “那可不是给二弟弟,是给你的。”郁竺笑着将严辞迎上座,又唤棠梨上茶,一番赤诚,“也不过是些外头的吃食,不是什么稀罕物,弟妹不嫌弃才好。” 宋清妤也忙起身,低垂着眸子,“二……二嫂嫂来了,出来时,姨娘叫我早些回去,两位嫂嫂好坐。”也不待郁竺留她,便似阵风似的离去。 见宋清妤这般,严辞又道:“听闻二妹妹从前口齿不利,还是嫂嫂娘家托人寻了秘方来才治好。” 郁竺慌慌张张接话,“是……是……” 严辞笑道:“可是什么秘方,我倒是好奇,可叫我瞧瞧?也叫我得些见识。” “既是秘方,怎可轻易示人,”郁竺故作镇定,“既是承人恩,自要尊人意。若外传了出去,断人财路,可不好了,弟妹说是不是。”三言两语便将她打发。 “嫂嫂所言极是,是我唐突了。”严辞心内暗赞郁竺果真伶牙俐齿,又话锋一转,“怎得不见大哥哥?”严辞一句话便叫郁竺笑容凝在脸上,宋清川一回侯府便与侯爷起了争执,闹的人尽皆知,若说她不知,叫郁竺如何也不能信,却仍明知故问,怕是试探,也怕是温柔贤淑都是装出来的,嗬,原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郁竺咧着嘴角干笑,“回来便窝在书房读书,一刻也不肯耽搁,他便是这样勤勉。” 如此又东南西北的扯了一阵子笑话,严辞方离了宿雨轩,身后阿椿道:“二娘子适才何故那样问,奴婢瞧大娘子脸都僵了。” 严辞目视前方,目光坚定而从容,“我既嫁了清砚,便与清砚与母亲一条心,母亲喜欢的便是我喜欢的,母亲讨厌的也是我讨厌的,我来也不过是想瞧瞧,咱们这位大娘子,是何许人也。也是为着清砚,他叫我专程来谢过大娘子,我便来。” 身后阿椿奉承着:“说起来,小侯爷论才学论相貌论品行,样样比不过咱们姑爷。便连这娶得娘子,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瞧大娘子那屋里,花团锦簇,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莫要胡说!”严辞训斥着阿椿,声音仍是那般柔和动听,眼角却藏不住笑意。 第54章 朱砂胜白雪 柳姨娘失了宠。 到底宋清川也未对她怎样,依旧是锦衣玉食,只是没了宋清川,柳姨娘的屋子只鸢萝一人进出,颇显凄冷。宋清川不过是宿在周姨娘屋里,或是张姨娘屋里,或是书房。再未与柳姨娘搭过话,而柳姨娘也自知无颜面对宋清川,整日闷在屋里不见光亮,回想往日,悔之无及。 自回京,又与侯爷起了龃龉,宋清川再未往瑞和堂去请安,一心窝在书房苦读,以备明年春闱,除却周姨娘常送些汤水进去外,郁竺一步未踏足,日常倒是也相见,只是不知为何,两人一见面便四顾茫然,尴尬又别扭。 这一番作派,着实令太太不安,虽是父子如今形同水火,只是见宋清川这般,若明年春闱中榜,便是回天无力了。离京数日未将他按死在外,已是追悔莫及,不能再由他来去。 如此,也是一日愁似一日。 宋清川日日苦读,便连侯爷知道了也是赞他犹未迟也,太太附和认同之余,又召了宋清砚夫妇来,又是嘱咐宋清砚以长兄为典,心思不可放在儿女情长之上,要与兄长一同预备科考。又是叮嘱严辞,以夫君为主,照拂他的身子,不可误他学业,更要管教好屋里的人,如此时机,莫要生事惹他烦恼等等。 洋洋洒洒一大篇说教,莫说太太口干舌燥,夫妇二人亦是如听天书一般昏昏欲睡。 而此时的宋清砚,虽仍是公子翩翩,气宇轩昂,内里却渐渐不同往日了。一则,自严母寿宴上结识厉小王爷,二人日渐亲厚,常约了去赛马射箭,应酬竟比侯爷还多些。二则,心里着实记挂着长嫂,时常暗自思忖,娶她为妻是不能了,只是若得她为妾,此生愿不再纳第二人!如此,哪里还能静下心来读书。 不过,严辞自是不知晓宋清砚心内盘算,婆母要她如何,她便如何。遂回了未秋馆,便将丫头婆子一并喊来,在廊下乌泱泱站了一群,“如今公子要静心读书,除犹尘及书房里伺候的几个丫头外,你们无事不可往书房那里去,你们几个爱说笑打闹,拌嘴吵架的,以后也都消停些,咱们院儿里原不比旁的没规矩的能容得你们胡闹。” 众人面面相觑,自知这“旁的,没规矩的”指向何处,皆道:“是。”便散了。 严辞又将几个稍有些颜色的丫头借故拨去做些洒扫浆洗的活计,只留几个敦实憨厚的,往书房并自己屋里伺候。 因着严辞长自书香世家,自幼也是饱读诗书,又是沉静和顺的性子,闲来不过是习字读书,遂这未秋馆书墨香气浓过女儿家的脂粉香气。 这日宋清砚在外归来,至廊下,隔窗又见严辞于案台边习字,一支白玉兰花簪素挽着发髻,不施粉黛却似白璧无瑕,一袭月白色齐腰的大袖交领襦裙,于秋风中略显单薄,只衣襟处浅绣几朵细小兰花,曳地长裙轻漫漫垂下,如烟似雾,周身似闪着光,当真如极珍贵的白瓷瓶一般。 这等白玉清香飘逸出尘,落在旁人眼中必视若珍宝小心呵护,岂非常人可得。只是宋清砚独爱那日丹枫盛貌,更何况这清雅之色日日看,看久了也觉寡淡无趣。 宋清砚于廊下伫立半晌,脑中便是走马观花般红白交替,直至阿萱捧了茶盘前来,恍惚唤了他一声,才回过神,进得屋内,“我记着你只大婚那三日穿过些鲜艳衣裳。” 严辞有些诧异,手中握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裙,“你不喜欢?” “没。”宋清砚斜坐于榻上,接过阿萱递过来的茶盅,只是拨弄着茶盖,“我瞧你日日穿的这样素净,随口一问罢了。咱们原是新婚,你又是花朵一样的年纪,若不装扮起来,岂不白瞎了你这昳丽姿容。” 小夫妻间的情话,被侍立在侧的阿椿阿萱两个听了去,一阵偷笑,登时羞得严辞脸上浮上一层红晕,竟娇俏了许多。 其实严辞并不十分爱这素色,只是当日遥遥一见宋清砚一袭白衣踏马扬尘,便将心啊肝啊都掏了出来,随了那白衣少年而去。她以为宋清砚素爱这一白胜雪,她只是投其所好。 她不知那日他长街踏马,只为去买那玉绿琼芳,博美人顾盼。 目睹了他为旁人的盛放,心中便开了属于他的花。于严辞是,于宋清砚,也是。 次日,阿椿阿萱便寻了些颜色俏丽的料子,整整齐齐摆了一屋子,“这都是大婚时太太给的,娘子瞧着哪个好,咱们裁了做衣裳去,也叫二公子瞧瞧娘子的昳丽姿容。”二人打趣着,又相视而笑。 严辞红着脸,嘴角却抑不住的笑,“两个坏透了的小蹄子,连我也调谑上了。” 二人又是一阵窃笑。 不出几日,严辞便着苍莨色抽褶长裙,外罩杨妃色疏绣牡丹花大袖衫,发髻上簪着五彩琉璃花钗,至瑞和堂请安。 莫说太太,便连宋清湄也是惊慕不已,拉着严辞转了一圈又一圈,口中不住的赞,“二嫂嫂当真容色倾城,与二哥哥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这衣裳鲜妍不失清雅,到底二嫂嫂出身大家,眼光绝佳!” 如此看来,宋清湄也不是目中无人,起码会挑着人。 三人其乐融融,谈笑间,外头报,“大娘子来了!”笑声戛然而止,气氛陡然变得冷如一潭死水。 太太让了座,又命丫头上茶,宋清湄斜楞郁竺一眼,嘴里小声嘟囔:“小人乍富,腆胸凹肚。” 郁竺并不知腆胸凹肚是何意,这小人乍富却懂。又添严辞垂首捻着帕子掩面浅笑,太太也不似从前那般假意训斥,只皮笑肉不笑的盯着郁竺。 郁竺也觉没趣儿,略坐了坐,便寻了由头出来。宝儿跟在身后也是怨声载道,“大娘子就不该来,平白遭人戏弄。本就不是小侯爷亲娘,怎能真心疼大娘子,再说,小侯爷都十天半个月都不来一遭,您又何必在意这名义上的婆母……” 郁竺兀然停下脚步,回身怒道:“啰嗦!”这些话她如何不懂,只是她本就是高嫁,又为人所不喜,若在请安这等小事上让人揪了错处,岂不更叫人说嘴。 第55章 开解暖心衣 自那日起,郁竺回宿雨轩便叫人将各色鲜艳衣裳一概收了起来,只穿戴些素净淡雅的,也不大往园子里逛去,若宋清妤来,便与她说笑一阵,若她不来,也只和丫头们说说笑笑,或是寻了书本子来。 这日恰逢宋清川约了友人秋猎,至天黑时才回。见郁竺坐在廊下吃茶,不知怎得,竟自顾上前,坐在另一侧藤椅上,宝儿见状,忙倒了茶与他。 棠梨却道:“不忙,咱们大娘子爱吃冷茶,小侯爷怕是吃不惯,奴婢去换热得来。” “不必,”宋清川拿起青釉茶盅,一口饮尽,“却是见你常吃冷茶,我也尝尝。” 见郁竺笑而不语,又侧脸瞧去,忽顿住,就直愣愣瞧了片刻,歪头托着下巴,“哪里不对……你今日不同。” 郁竺道:“如何不同?” 宋清川又琢磨一阵,“你从前爱穿绚丽颜色,今日如何这般素雅?” 郁竺眸子渐渐黯淡下来,将帕子甩在一边,只低头握着茶盅喝茶,宋清川更是有些懵怔,又侧头看着宝儿与棠梨。 宝儿道:“是前儿,大娘子去给太太请安,碰着三小姐与二娘子,三小姐说什么……什么……总之是不好的话,回来大娘子便换了衣着。” 郁竺别过脸去,撅着嘴道:“我从前爱穿红色,不想京里头不兴这个,管这个叫艳俗,叫小人乍富,腆胸凹肚!” 宋清川却一声大笑,又靠在椅背上仰头看那点点萤光,“别理那些俗人,其实她们才是在利欲沟渠里浸染久了,只能以素雅掩盖一二,才显得自己淡泊自抑,若她们真以素为美,逢婚嫁喜事倒也知道穿红着绿,怎么不一身素服。” 郁竺眨巴眼睛,定定的瞧着宋清川。 宋清川被盯得不自在,扭了扭身子,轻咳一声,“你从前也不是这般在意旁人的性子,怎得今日不一样?” “从前这侯府也没有二娘子啊。”郁竺脱口而出,又觉不好意思,遂垂下眸子去,手指卷着衣边,“她出身好,生得也好看,又博览群书……” “她是她,你是你,”宋清川坐直了身子,认真起来,“若是从前,我或许也同她们一般……只是经了这些事……不说旁的,你还是穿红色好看。” “当真?”郁竺眸中又闪着光。 “自然,自奉临回京时,你不是说,我们也算是共过患难的兄弟了,我怎会骗你?”宋清川挑眉,真像是将郁竺如兄弟一般看待。 一阵沉默,清凉含着水汽的空气突然有一丝不对味,两人皆眉眼四处乱晃,不知该看向何处。“不说了……你早些睡。”宋清川站起身,似得了解脱一般,将手背至身后,整个身子都松弛下来,往后头书房去。 棠梨俯身,“天儿不早了,大娘子也去睡吧。” 郁竺又在镜前坐了半晌,渐露喜色,自己虽不及那严辞娴静柔美,又不似她有世家出身的书卷气,倒也有几分她不曾有的英姿,一双媚眼带着几分妖异,长眉入鬓横扫去,自己何曾不是独一无二的貌美。如此想着,郁竺便起身到床上去,嘴角噙着笑,宋清川倒是怪会宽慰人的。 这头,侯爷与太太秉烛夜话,虽是老夫老妻,却恩爱如新婚。 “今日一早,尚书令府上送来帖子,说是瞧好了日子,明年二月十二就是个好日子。”太太坐在罗汉榻一侧,一贯的贤惠模样。 侯爷横卧在另一侧,手支着头,“嗯……二月十二,这日子有些耳熟。” “侯爷忘了?二月十二可不是川儿大婚的日子?”太太低头捋了捋手中帕子,似无意提及,“只是湄儿不依,来哭闹了好一阵子,说自己一辈子只这一次,怎能仿着他大哥哥来?直闹得我头晕!也是劝了半日,说,人人都要,才是好日子呢!” 许是手酸,侯爷拿了个软垫垫于枕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平躺,望着屋顶的梁木,转着手腕儿,“嗯,是不大合适,若是不相干的人也就罢了,亲兄妹,却是一样的日子,倒显得咱们不用心似的。凝儿远嫁,我身边只湄儿这一个知心的女儿,不能委屈了她,还是叫江家再择个日子来。” 太太眼角眉梢的笑意更深,“是了,我明日就知会他们家。只是侯爷偏心,这不是还有清妤那丫头,怎得说只湄儿一个?” 侯爷挺了挺身子,轻咳一声,“清妤……你是她嫡母,她的婚事自是由你做主,你瞧着办即可,咱们这府里呀,要是没有你还不知如何呢,凡事交给你,我放心。” 太太喜笑颜开,伸手拉着侯爷,“快别在这躺着了,去床上睡去,再窝着脖子!” 屋里头,赵姨娘于昏暗烛光下做着针线,“今日三小姐的婆家来送日子了,怕是也快了。” “嗯。”宋清妤在另一侧也打着烛台看书。 赵姨娘抬起头来,眼中犹含慈母之爱意,“是我误了你,若你托生在太太肚子里,也不至如今年岁,却还说不上人家,叫你跟着我过这苦日子。” 宋清妤将书本子合上,安慰道:“姨娘说什么?嫁人便能好么,我便是一辈子不嫁人,守着姨娘一辈子才好呢。” “不行我明儿就去求太太,”赵姨娘想起宋清妤的婚事,便愁得寝食难安,手中活计也做不下去。“去求她给你张罗个婚事。” 宋清妤急得起身,“姨娘!您若去了,也是白白讨个没脸,又要遭一番奚落。“说着又急得掉下泪来,“我若真嫁了人,姨娘往后自己在这院儿里可怎么熬啊。” “傻丫头,侯爷在时,便是为着颜面,尚能管我们衣食不缺,若将来侯爷去了……”赵姨娘试想往后,顿时愁上心头。 “若是大哥哥当家,大嫂嫂心善,不会不管我们的。”宋清妤提及郁竺夫妇,不由消了几分愁绪,宋清川不说,郁竺却与她交好。 赵姨娘收起针线,又吹灭一支蜡烛,“唉,那是最好,只是你瞧这府中形势,太太能眼看着继子袭爵?” 母女俩又是一阵叹息。 第56章 情敌化干戈 自重阳之后,一时没了繁复事由,各院也似心照不宣的各自过活,互不打搅。 郁竺仍似往日那般红衣玉簪,不过两三日往瑞和堂请安一次,纵受言语奚落,也将它视作夏日蝉鸣聒噪。 周姨娘照例时不时做些汤水,往书房送去,柳姨娘失宠,倒叫周姨娘捡了便宜。只是这柳姨娘,日日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每日鸢萝送进去饭食,时常原样又拿了出来。鸢萝也不是没劝过,劝多了,柳姨娘便连话也不说了,听说只每日坐在床头,对着往日宋清川常坐的椅子发呆。 如此,一日一日的熬着,便病了。 鸢萝知她惦念之事,也去求过宋清川,彼时周姨娘正捧了刚熬的梨粥来,宋清川将周姨娘揽坐在自己怀中,缱绻不舍,可没空看鸢萝一眼。 鸢萝去求郁竺,郁竺却将人拒在门外,只道:“是否请人来看,一切要看小侯爷的意思,他们二人的事,我无权置喙。” 怎料,宋清川也一日一日的憔悴下来,起初也无人在意,只当他终日窝在书房苦读,积劳成疾。遂叫人今日找个由头,明日寻个借口,引他出来透透气,却无甚成效,最终病在床上。 郁竺心道:“两个人一同病了,又是同样的症候,莫不是两人都放不下彼此,又都怄着气,这才一病不起?”如此想着,忙命棠梨去请郎中。 郁竺在书房外等了许久。 郎中至书房看过,也道不出什么,只说是因心思太重而身心交瘁,又脾虚气弱,恐是太过用功,累着了,也没有开药方,只叫食补,多炖些羊肉等温补的来吃。 郁竺又请郎中往柳姨娘屋里去,若两人真这般情真意切,也顾不得许多了。 鸢萝却出来道:“我们姨娘谢过大娘子好意,说自己的身子如何自己知道,是不必请大夫的。” 无奈送走了郎中,郁竺欲回屋时,鸢萝又道:“我们姨娘请大娘子一叙。” “我?”郁竺惊道。 棠梨立时将郁竺挡在身后,警惕得瞪着鸢萝。 鸢萝看了看棠梨,又道:“姨娘说,大娘子才来不久便能破十年易命,明慧机敏,绝非常人,还怕一个将死之人不成?” “将死之人?”郁竺着实吓了一跳,只是病一病,怎到了这步田地,遂叫棠梨在外等候,自己随了鸢萝进去。 没了往日盛宠加持,这屋子显得阴晦陈旧,越发没了生气。柳姨娘躺在床上,只盖着个薄毯,如今这九月里,虽说凉爽惬意,夜里却有些冷。 郁竺忙遣鸢萝去拿床被子来,自己则搬了鼓凳坐在床前。柳姨娘脸色苍白,嘴唇也无一点血色,听说已几日不食,每日只喝些水便罢,像是一心求死的样子。 郁竺瞧着有些不忍,欲起身唤棠梨拿些吃食来,柳姨娘却强撑着抬起头来,只一句话便叫她费了大半力气,“不必了,我只想与你说说话。” 郁竺实在不知她们两个有什么话说,只是见她这副模样,也不好违她心意,遂又坐了下来。 柳姨娘深深呼吸,似在攒着力气,良久,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郁竺忙起身去桌上拿了水来喂与她喝,柳姨娘却摇摇头,别过脸去,“我左右是活不了了,不必麻烦。” “别说丧气话,不过是病一场,何故便要了命似的,小侯爷也为着你病,你也为着他病。”郁竺很快便词穷,实在不懂如何安慰旁人。 “大娘子不必宽慰我,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只是小侯爷……他不是为我病,他是……”柳姨娘气若游丝,说两句话便要歇一歇。“五年前,我与小侯爷相遇,那时我被马匪劫持,小侯爷将我救下,与我互生情愫……”柳姨娘回想当日,嘴角不觉噙了笑意,双眼迷离,似又见当年情形。 郁竺便静静听着,心道:“原是来气我的。” “其实,并没有什么马匪,我也并未被劫持……只是一场戏而已。”柳姨娘冷笑一声,“太太她……她绑了我母亲与幼弟,拿他们要挟我,说我的模样,小侯爷一定会喜欢……他果真喜欢。我进府虽为妾室,却与他过了几年如同夫妻一般的生活,如果没有你的话。五年了,太太从未让我见过母亲和幼弟,不知他长高了没有,还记不记得姐姐的模样。”柳姨娘提及母亲与幼弟,干涸的眼角似晶莹着泪花。 五年,柳姨娘在对小侯爷的愧疚与对母亲的思念里辗转五年。 “即便我与小侯爷的相遇是一场阴谋,这些年,我也早已将身心都交与他,他待我好,在侯爷面前护我,教我认字,与我缠绵……五年啊,这五年他待我如何,旁人看在眼里,我……我非草木,岂能不知!可……”柳姨娘登时抓起绣衾,用尽了全力,似有百般恨意,“一头是至亲,一头是至爱,如果你是我,你要怎么办?我每每想与太太分途,我不想与她为伍,不想帮着她害我心爱之人!” 郁竺便静静听着,眼前,也是个命途多舛之人。 柳姨娘紧握绣衾的手渐渐松开,适才太过激动,现下已没了力气,“我不想煎熬一辈子,我也不想害他,虽是身份有别,可这些年我当真视小侯爷为夫君……太太她……她看我对小侯爷动了心,怕我不能为她所用,一日,她取来我母亲之物交与我,是……是一节小手指!那手指指甲下方有颗红痣,我一眼便能认出!你叫我如何!”柳姨娘喘了一口粗气,眼角便落下两滴泪珠,顺着两鬓流至同样干枯的发丝上。 许久没说过这样多的话,柳姨娘累坏了。郁竺仍静坐着,眉头微蹙,若是自己……又该当如何?郁竺也不知道,良久,才开口,“你既有这般苦楚,为何不告诉他,倒叫他恨你?” 柳姨娘稍稍缓了些,又深深呼吸,才继续道:“就让他怨我吧,左右我也快死了。我不想叫他伤心,他怨着,我死了,他或许好受些。” 郁竺替柳姨娘掖了掖毯子,叹道:“他如何怨你?你们两个同样的病着,可不是为你病得?” 柳姨娘摇摇头:“大娘子,我叫您来,就是为着他的病。您去查查周姨娘……她与我都是太太的人……” 郁竺惊得立时站起身子,心扑通扑通直跳,她深深看了柳姨娘一眼,转身便要离去。 柳姨娘却伸出那瘦的可见血管爆出的手来,“大娘子,不要叫他知道……我……” 郁竺急着离去,只道:“莫说这些,我会请郎中来替你医治!” “罢,她叫我死,我便死了。”柳姨娘仰头看天,说了这么一句话。 郁竺匆匆安慰一句,“他没叫你死。”便抽身离去。 第57章 众叛又亲离 郁竺立在秋风中,思虑良久。 “棠梨,你去外头再寻个脸生的郎中来,最好是从未来过侯府的!” “绿沉,守好院门,从此刻起,任何人不准进出!” “宝儿,苍葭,随我来!” “咣当——”一声,大门被重重撞开。 宋清川倚靠在长榻上,周姨娘正捧着羹碗坐在一侧,见着郁竺,两人都颇为惊异。 宝儿眼疾手快,上前便夺了周姨娘手中羹碗。周姨娘起身欲来抢,苍葭又一个健步,张手横在宝儿与周姨娘中间。 “你从不来我书房。”宋清川苍白的脸与柳姨娘一般无二。“今日来,又是闹得哪一出?” “我从不来,是为着你从前不叫我来,”郁竺叉腰昂首立在屋内正中,气势陡然压过了周姨娘,“今日我来,是有要事!” 宋清川眼皮沉重,便连呼吸也要费几分力气,却仍打趣着:“你倒是记仇,有何要事?” 郁竺白楞一眼,又将目光转向周姨娘,恶狠狠道:“你这汤羹里,都放了些什么东西?” 周姨娘立在宋清川身侧,身子不由自主的靠近他,声音颤抖着,“都……都是些大夫说的温补之物……” “那小侯爷日日吃着,可有好转?” 周姨娘脸色似有些不适,只是日渐消瘦的宋清川就在眼前,也不好诡辩,“许是……小侯爷虚不受补,或是,总要长久才见其效,妾也是一心为着小侯爷……” 此前种种,已叫宋清川心寒犹胜天寒,只是身边已出了一个柳姨娘,他本能的希望周姨娘不是,是郁竺冤了她。“你……自我回京,便是劳累着她,自我病了她也是日日守着,你……你到底想说什么?”宋清川虚弱不堪,只几句话便叫他气喘吁吁,周姨娘忙坐在他身侧,替他抚着胸口。 宋清川长吁一口气,抓住周姨娘的手,“你没做什么,是不是?” 周姨娘却垂下眼眸,不敢对上宋清川恳切又炽热的目光。宋清川的手开始轻微颤抖着,摇摇头,仍是选择相信周姨娘。 “你逃避也是无用。”郁竺见他这般,也不欲与他理论,只冷着脸对周姨娘道:“待郎中来查验过,自会分明。若是我冤了你,必向你叩头请罪!” 三人便这样静默对峙,绿沉立在院门外,远远看见棠梨领了郎中来,才松下一口气,“你可回来了!我立在这里打发了好几波人,都快将人得罪干净了!” 棠梨脚下步履生风,“你还怕得罪人?”甚至也没停一停。 “奴婢特寻了个年轻的,开堂坐诊没几年,却是难得的青年才俊。”棠梨将郎中领至书房,浅浅行了礼。 那郎中见着宋清川,脸色微微一变,也不客套,径直上前便将手搭在宋清川手腕上。 片刻,眼见郎中眉头紧蹙,面色越来越难看,宋清川却像泄了气般,垂下头去。 郎中起身,躬身抱拳,“是中毒所至。”长驱直入,半分客套周旋也没,倒也不似那些个咬文嚼字的老书袋子。 宝儿便将抱在怀里的羹碗递上去,郎中从药箱子里取出个针包,放置桌上铺开来,又取出个细细长长的银针,插入汤羹里,不过片刻,银针就变了色。宝儿立在一旁,最先看到,惊得一声,“呀!果真有毒!” “我……我不知道!”周姨娘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床前,眼泪汪汪哭道:“爷……定是有人陷害妾!妾真的不知这汤羹有毒!” 郁竺一手指着周姨娘,怒道:“你还想抵赖!” 宋清川仍低着头,“也未必是她。”声音小到连自己都快听不到。 那年轻郎中司空见惯一般,又道:“中毒至此,非一日之寒,总有半月之久。” 宝儿一声尖嗓,“那可不就是咱们回京便有了?” 郁竺也急道:“那……可有法子医治?” 郎中面色如常,躬身道:“不妨,待鄙人开个解毒的方子来,只一样,吃食上定要甚之又甚,一月之内莫贪食寒凉之物,恐将毒素凝结体内难以消退。”片刻,郎中将药方递与宝儿,道:“照方抓药即可,每日煎服早晚各一次,不可与猪肉同食。”又转身对郁竺道:“府上许有杂事需夫人料理,鄙人不便打搅,告辞。” 郁竺叫棠梨给了一锭赏银,将人好生送了出去。方回过神来,将宝儿与苍葭支了出去,守在门外,屋内只余三人。 “你是太太的人,是也不是?”郁竺开门见山,语气冰冷如冬月池水。 “我……”周姨娘依旧跪在长榻之侧,眼睛看着双膝,不敢抬起头来。 郁竺懒得看她,“什么时候的事?可有同党没有?” 周姨娘仍旧只掉泪,不说话。 郁竺瞅她窘态,笑出声来,“如此,我便将你扒光了吊在树下,让来往之人随意鞭笞!我倒要看看她会不会救你。” 周姨娘登时被吓得跌坐在地上,手指扣着榻沿,惊恐的盯着郁竺,结结巴巴已不能连贯,“大娘子……我……是太太,是太太叫我在饮食里下毒,不光是我……柳姨娘张姨娘都……都是太太的人。” 身边人一个接一个背叛,宋清川已失了神智,抓着身上衾被,双手不停颤抖,呼吸也越来越急促,良久,方低声怒吼:“拖出去,打死!” “不可!”郁竺上前一步制止,“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何不去侯爷面前告发?” 宋清川这才抬起头来,稍显迟疑,父亲,会相信他吗? 周姨娘跪行至郁竺身前,紧紧拽着郁竺衣袖,泪已打湿了散落鬓边的发丝,“大娘子……我愿意……我愿意作证,只求大娘子饶我性命!” 已是深秋,因着今日宿雨轩有大事发生,洒扫婆子也被遣了去,院中已落了一层薄薄的金黄,偶有一阵秋风掠过,掀起几片残叶,裹着泥土,散发萧瑟腐烂的异味,是生命逝去的味道。 宋清川望着窗外枝头几枝随风飘零的残叶,便如他摇摇欲坠的心,不知还能坚持几时。良久,他缓缓闭上双眼,便默认了。 出了书房,郁竺着人将张姨娘绑了,又是一番审问。 第58章 辛苦费周章 至晚饭时,恰逢侯爷散值回府。 郁竺命棠梨守在宿雨轩,以备不时,又说柳姨娘如今卧床不起,便只带了周张二人前去。 侯爷还未坐定,便见郁竺风急火燎赶来,身后几个嬷嬷架着五花大绑的两位姨娘。“这是出了何事?” 郁竺浅浅行礼,便道:“父亲大人明鉴,小侯爷前些日子病了,请了郎中来瞧,也说不妨。只是这些日子也不见好,儿媳也是急在心里,今儿又请了大夫来……” 侯爷本就不喜郁竺,又劳累一日,已是失了耐心,哪有心思听她缓缓道来,遂道:“你只说何事?” 郁竺心里头也是憋着火,奈何需要侯爷做主,只得忍气吞声,淡淡抛出一句,“说是中毒所至。” “中毒?”侯爷一阵惊悸,急得站起身来,虽是恨他不成器,二十几岁身无长物,却到底是他儿子,如何能不挂心? “是,不过中毒之人已经抓到了,便是眼前二人,”郁竺见侯爷如此反应,心道胜算又多了几分,似胸有成竹般淡定自若,回身接过宝儿手中羹碗,“这有毒之物,儿媳也已带来,便是这碗羹汤,此人也已招供,原是在小侯爷回京之时,便已然开始投毒,如今已半月有余。” 侯爷瞅着那碗羹汤,却不接,狐疑道:“是她们两个下毒?她们,不是清川身边的侍妾吗?为何要对清川下毒?” 郁竺回身瞪着两人,“你们自己说!” 郁竺来了半晌,太太才慢悠悠从暖阁里头出来,“出了何事?”看到地上跪着的两人,骇异道:“这是怎么了?” 侯爷瞪着眼睛怒道:“这两个毒妇,竟在清川饮食里下毒!” “竟有这样的事!”太太捻着帕子的手轻抵唇边,眼中的惊异与对宋清川的心疼不亚于侯爷,“不过,这两个丫头跟随川儿多年,一直尽心侍奉,若是起了歹心,也不至等到现在,这中间是否有什么误会,可要查问清楚了,莫要冤了哪个才好。” 侯爷原本听闻此事便怒不可遏,如今太太一番话也是有理,“是该查问清楚。”遂回身又坐了下来,预备好好审问,只是还未开口,贺嬷嬷便捧了漆盘进来,似没看见地上跪着的两人一般,径直从两人中间穿过,衣角重重的蹭上二人,“侯爷,太太,请用茶。” 贺嬷嬷将茶盅放置方桌上,便侧身退了两步,站在太太身侧,随后,漆盘下的双手,吊出个玉坠子和一缕青丝来,便在漆盘下晃晃荡荡。 下首跪着的两人自是看着了,脸色瞬时一变,惊恐万分。 郁竺尚在成功的喜悦中,只半眯着眼盯着太太似笑非笑,全然没在意旁的。 侯爷眼下也无心思喝茶,又接连被打断两次,已在暴怒边缘,强忍着心中怒火,沉沉开口,“你们两个,是谁下毒?为何下毒?” 贺嬷嬷那利如鹰隼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二人,唬得她们垂下眼皮,双腿不自主的颤抖着,不敢言语。 “你适才怎么说的?”郁竺扭过脸去,与周姨娘对峙,“是谁指使你的?” “说!”侯爷一声如狮虎般的怒吼,伴随着一掌拍在方桌。 周姨娘自知今日逃脱不得,顿时冷汗涔涔,嘴唇也跟着颤栗不止,在心底衡量半晌,心一横,垂首闭目道:“我……是奴婢下毒,是大娘子指使奴婢的!” 这一句话,直叫郁竺脸色瞬时僵下来,却又叫太太长舒一口气,瞬间放松了身子,倚靠在椅背上。 “你撒谎!”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郁竺一时慌了神,竟不知如何辩驳,只喝道:“你是太太的眼线!是太太指使你下毒!你为何反诬陷我?” 侯爷转脸瞧着郁竺,似瞧着一个蠢货。“你下毒谋害我儿,还意图构陷太太?还将人证物证亲自送上门来!天下竟有如此蠢笨又恶毒之人!” 此时,郁竺犹如置身万里冰封之中,脑中眼中尽是一片空白,哪里还能想出说辞来反驳。适才,明明周姨娘跪在她身前可怜巴巴求得垂怜,如今却反咬一口置他于死地,嘴脸转变之快令人始料不及。 “那么你呢?”侯爷又转脸像戏弄玩偶一般,瞧着张姨娘。 张姨娘低头怯懦懦答道:“奴婢……奴婢不知犯了什么事,便被大娘子绑了来。” 郁竺闻言一个趔趄,险些站立不稳,宝儿忙上前扶住。 太太笑眼迷离的瞅着郁竺窘态,片刻,起身换了副面孔,故作愁态道:“许是川儿媳妇瞧着自砚儿媳妇来了咱家,我对砚儿媳妇更亲厚些,对我这个婆母有了意见。是我的错,未能照顾到川儿媳妇的心情,只是砚儿媳妇常来陪我说话,与我谈论诗书,我只是与她更投机些。”又转脸对郁竺道:“并未因此疏远你,你也别多心了,只是这样的事,以后不要再做了,今日我们便当没有这回事。” “如何当做没这回事?那清川现在还卧床不起!也能当作无事?”侯爷气愤道:“你这个毒妇!你嫉妒人家砚儿媳妇,谁叫你自己不通文墨!倒怪得上你母亲!” “不是我!不是我!”郁竺终是回过神来,想起辩解一二,“我为何要害我夫君?我没有理由害他!” 正争吵之时,外头人报,“二公子,二娘子来了!” 宋清砚进门便道:“我相信大嫂嫂不是这样的人!” 严辞跟在宋清砚身后,也附和道:“其中定有什么误会,父亲母亲莫要一时气急,咱们都是一家人,定要细细查问,将误会解开了才好,” 太太不说话,只顾瞪着宋清砚。 “有什么误会!人证物证是她自己送上来的!”侯爷怫然作色,手握着椅边,手背根根青筋凸起,憎恶的盯着郁竺,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她谋害亲夫!嫁祸婆母!妒忌弟妹!如此种种,摆在眼前!我宋家岂容得下这样蛇蝎心肠的媳妇,我便替清川写一封休书来!来人!先将这个毒妇拖下去打二十大棍!” 立时便上来两个老嬷嬷,一左一右架住郁竺,宝儿立刻去拦,只是小小身板,哪是做惯了粗活的肥胖老妪的对手。 宋清砚立在一侧心里似有一把火,将他炙烤,“父亲!母亲……” 一时间屋内乱作一团。 郁竺挣扎之时,门外又报:“小侯爷来了!” 只见棠梨与半酒一左一右搀扶着宋清川进门来,脸色苍白如纸。 太太忙忙的叫人将宋清川扶坐在官帽椅上,侯爷也起身上前问道:“怎得病成这样,也不来人通传一声?” 宋清川发白的嘴角扯了扯,终是没挤出笑来,只深吸一口气,“是我叫她来的,是我叫她嫁祸太太。” “你?”侯爷闻言,将适才的关切瞬时收了回去,回身又入座,“这么说,你自己给你自己下毒?” 宋清川冷笑一声,“那倒不是,我也不傻,却是这两个侍妾,因我冷落她们,因爱生恨下毒,也却是今日才发觉。” 侯爷看向宋清川的眼神,不是关爱,也不是信任,“那为何你媳妇说,是太太指使她们?” “我瞧着这是个好机会。”宋清川惨白无血色的脸就这样面对着侯爷,“可以扳倒太太,你知道的,我从来不认她。” “你!”侯爷起身扬起手掌,却见宋清川病容,终是没下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