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醉归途》 第1章 重生 青国安泰二十一年夏。 西北肃西山的冰川有一角忽然发生坍塌,放置山中多年的冰棺被涌出的地下水流冲走。 冰棺在水中化开的那刻,水乔幽被水呛开眼睛。 随着本能从水中爬出,她差点被头顶的太阳和冰雪刺伤眼,脑子一片空白。 过了许久,她迟缓的发现阳光是有温度的。 这怎么可能? 她想不起任何事情,但是隐约意识到自己应是死了。 环顾四周,杳无人迹。 她望着茫茫雪山,陷入迷惘。 那日,她从山脚下出发,往北走了整整三日,终于看到人家。 打听之后才知,此时距离她记得的上元二年已过整整百年,大邺早已不复存在。 水乔幽反应有些迟钝,好一会才消化听到的事情。 百年? 那她为何会在这儿? 傻站了许久,水乔幽看着自己惨白的双手,慢慢记起了一件事情。 大邺上元二年春,她出征江槐城,暮冬之际,重病不起。 在那之后,她不再有记忆。 现在,她是又活了? 过了一百年,她又活过来了? 她已弄清楚自己所处之地大致在哪里,然则,举目四望,没有丝毫熟悉之感。 她继续向北,渐渐地失了方向,走入了一片沙漠。 她在沙漠也不知走了几日,快要支撑不住时,看到了水。 喝了几口水,人才清醒些。 她拖着沉重的步伐沿着水流走,太阳西斜,她就在枯死的胡杨木上坐了下来。 一切就像一个梦,梦死、梦醒,就是百年。 一百年,她认识的那些人又在哪里? 地下。 那她再活过来有何意义。 水声撩动的声音惊醒了她,这才发现,月亮已高高挂起。 月光洒在前面的水面上,带着一种死亡的梦幻。 水声还在继续,她呆呆地站起来,朝前走去。 楚默离从水中钻出来时立即感受到周围多了一股气息,他回头看去,一眼就捕捉到了站在河边身着红衣的水乔幽。 黑夜中,四目相对,各自安静着。 许久后,水乔幽视线在楚默离裸露的上半身上扫了一圈后又回到他脸上,“抱歉,我不是故意要看的。” 她嘴里说着抱歉,语气中毫无愧疚或羞愧之意。 楚默离神色不变,语调平缓,“无事。” 因为沉睡太久反应有些迟钝,过了几息,水乔幽才重新说话,“是我先来的。” 她是想解释这个误会。 楚默离默了一会,“可要我把这让给你?” 水乔幽摇头,“我不洗,你可以继续。” 楚默离沉吟片刻,“夜深了,你不走?” 水乔幽未动,“累了,不想走了。” “哦。” 月色下,一人立于岸上,一人立于河中,岸上的人衣裳整洁,河中的人身无一物。 两人进行一段诡异对话后,周围安静下来。 片刻后,楚默离不管水乔幽,继续在水中沐浴。 水乔幽站在岸上,就那样看着他洗,然后看着他光着上岸,看着他穿衣服,看着他从对岸离开。 她的脸仿佛是冰冻的,从头到尾表情从未变过。 沙漠天气多变,晚上寒凉,白日日头正烈时,能把人烤干。 水乔幽一直在河边站着,直到太阳升到头顶。她舔过干裂的嘴唇,迈动了脚步,继续向上游前行。 行了半日,看见烟火。盯着烟火看了一会,她朝烟火处走去。 烟火是从一山谷出来的,水乔幽行至那处时,入目的是尸横遍野,鲜血浸入沙土,还未凝固。 是战争。 她眯了一下眼,于尸山中走过,没有见到活口。 她终是不忍他们曝尸荒野,用刀剑挖了两个大坑,将尸体按他们的穿着分别埋进大坑。 埋好他们,她还分别拜了三拜,礼数周全才起身。 天快黑了,她继续往前走。 走过山谷,又看到那条延伸很长的清河。 岸边躺了一个人,白衣在黄沙月夜下格外显眼。 迟疑片刻,她走过去。 还未靠近,地上的人抓起了手边的剑,撑起上半身看着她,眼神狠戾。 黑夜中,水乔幽目力极好。隔着三丈距离,她认出他是昨晚那个人。 两人对视一会,水乔幽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平淡,“可需要我相救?” 楚默离旁边扔着盔甲,身上仅着中衣,白色的衣服上染了不少血。 他伤的很重,已在这河边躺了半日。失血过多,让他看起来很虚弱,但是沉稳依旧。 他也认出了她,“不用。” “哦。” 水乔幽闻言情绪未有波动,在旁边坐了下来。 楚默离:“……” 坐了一会,她才想起解释一句,“你放心,我不会杀你的。” 她说的很慢,像是刚刚学会说话的小孩,还不熟练发音。 她的语气让楚默离放松了抓着剑的手。 “那你在这是为何?” “等你死。” 她的回答让人始料未及的同时又猝不及防,楚默离再次沉默了。 缓了半刻,她才又补充一句,“然后帮你收尸。” 她用闲话家常的语气说出了最让人心惊的话。 楚默离自认熟通人心,却没有看懂她。 他没有在她的身上看到攻击性。 他看着她清冷的侧脸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松开手中宝剑,重新躺在黄沙之中。 周围陷入了诡异的静谧,能听到的只有楚默离轻轻的呼吸声。 他侧头看她还坐在旁边盯着水面,心情有些复杂。 “你还是救下我吧。” 迟缓了一拍,水乔幽偏头,“好。” 过了一息,她又问道:“怎么救?” 第2章 相救 楚默离呼吸滞了一下,“先止血。” “我没有药。” “我身上有。” 水乔幽在他眼神的示意下将他身上的药掏了出来。 见她半天不动手,楚默离用眼神询问她可是有什么问题。 她看懂了,盯着他上半身道:“要脱衣服。” “你害羞?” “不是。” 她是担心他不好意思。 “那就脱吧。” “好。” 她动手将他的衣服脱了下来,看到肌肉分明的胸膛上布满深浅不一的伤口时,她瞳孔微微缩了一下。 化脓了,难怪他看起来很虚弱。 她动作麻利的将药倒在所有的伤口上。 刚要将手收回去,楚默离出声,“腿上还有。” 她滞了几息,语气认真,“那要脱裤子吗?” “……”楚默离反问,“你昨天看到了?” 她呆愣半刻,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他腹下那处。 她坦然承认,“嗯。” 楚默离呼吸重了一些。 她似乎没注意到他的情绪变化,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问题,“那可还要脱裤子?” “……脱吧。” “好。” 将靠近他大腿根部的伤口上好药,水乔幽将药瓶盖好放在他身边,又重新坐在旁边发呆。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起露了,发热的楚默离觉得裸露在外的皮肤有点凉。 他侧头看她,道:“你可否能再帮把手,帮我把衣服穿上?” 水乔幽偏头看过来,视线有点呆滞。 “还有裤子。” 不补充他怕她只穿衣服。 半天后,她答话,“可以。” 帮他将衣服穿好,水乔幽又开始坐着发呆。 楚默离盯着她看了会,依旧猜不透她的心思,最终抵不过伤重带来的困倦感,阖上眼皮。 早上醒来,天光大亮。楚默离阖了下眼,感觉精神好了很多。 偏过头,发现水乔幽依旧睁着眼睛坐在旁边,连姿势都跟昨晚一模一样。 他诧异,“你一夜没睡?” 水乔幽转过视线,“沙漠有狼。” 楚默离眼眸深了些,她在保护他! 他抓起剑,支撑着自己站起来。想跟水乔幽说点什么,张嘴又不知道说什么。 其实他应该道声谢,但他是皇子,是青国王爷,道谢这种话,他从未说过,一时也说不出口。 他转身离去,以为水乔幽会说点什么,结果,她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在发呆。 走了几步,他回过头来,“你……” 开口又说不下去了。 水乔幽有了反应,她回头看着他,眼神和昨晚一样。 两人相互看了一会,水乔幽回过神来,认真道:“前晚我没看清。” “……”楚默离哽住,过了一会,“那可需要我再给你看一下?” 水乔幽愣了一下,她只是在解释。 “不用。” 说完她已经将视线重新转回水面,似乎身后那个人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楚默离盯着她看了一会,猜不透她的心思便将身上的钱袋抛给她,干脆离去。 坐了一夜,水乔幽拿出袖袋中的青玉横笛想起了一些事情。 父亲战死后,她继任水家第九任族长,时年十六岁。 显宗昌平十三年春,诸侯乱,九州难。 她披甲上阵,护王旗平乱。 第二年秋,她获封大将军,为水氏一族第七位大将军,第一位女将军。掌九州兵马,统大邺兵权。 上元二年暮冬,她在江槐城重病不起,自知药石无灵,应该是死了。 之所以是应该,是因为她现在又活着,活在了百年后。 她想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等她起身,早已没了楚默离的身影。捡起钱袋,发现里面的钱币和她记忆中的式样有很大差别。 心中苦笑一声,物非人不在,重生是为了什么。 环顾四处,她依旧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最后,她选择了楚默离离开的方向。 他走过,至少证明那里有人。 太阳正烈时,她到了一三岔路口。 她站了片刻,选择了正中的那条路。行了一段,遇一客栈。 她在客栈住了三天,从来往的客人嘴中知晓了一些事。 当年大邺之乱,群雄逐鹿,让天下四分。现如今这九州,除青国外,西有雍国,南有淮国,中间还有个小小的桑国。 除此之外,北面西面还有不少野心勃勃的外域小国。 群雄割据,导致不少地方连年烽火,边境百姓日子过得苦不堪言。 此处名曰漠谷,是青国最北之地,分属青国五皇子安王封地。 安王尊名楚默离,三年前从京都中洛“流放”来封地,掌西北十城兵马,常年亲自在边境作战。 失势皇子自此崛起,年少英才,威名在外。 若不是他,现在他们也不敢出现在这客栈之中,或者说根本不会有这客栈。 这里的人不信鬼神,只拜安王。 从来往客人的谈话中,水乔幽还知安王此时正在前方青雍交界处督战。去年,安王狠狠痛击了北边那些外族人,只要这一战青国能赢,西北十城今年应该能过一个安稳年。 她从众人的讨论中判断,此处应该是大邺时期的流沙沙漠。 只可惜,百年过去,战乱不绝,山河变迁,她已看不出它往昔的模样。 第四日一早,她退了房,继续向北。 她记得在流沙沙漠的尽头,曾有故人隐居,不知那里可还会有故人的影子。 第3章 古宅 繁城。 整个九州恐怕没有人不知道这个处在最北边的城镇。因为它虽名为繁城,过去多年,却曾是整个九州最贫苦的城镇。 三年前,安王来到此处,这里才有了生气,直至今日的车水马龙。 水乔幽盯着城墙上那由隶书书写的“繁城”二字看了许久,有些恍惚。 一路向北,在沙漠中走了三日,遇到了沙尘暴,被狂风卷进漩涡里。 再醒来,她失了方向,只能凭感觉走,直至晕倒在黄沙之中。 再醒来,再走,如此反复…… 她没能抵达流沙沙漠故人之所,反是到了另一头。 水乔幽从驴车上跳下来,将身上最后的碎银子给了好心愿意搭载她一程的老汉。 “多谢。” 穿着补丁麻衣的老汉看着银子有些不好意思,这太多了。 水乔幽直接将银子放到了他手里,老汉迟疑几下,想着家里有好几张要养的嘴,还是收下了。 城门打开,两人做别,老汉牵着驴车进城,水乔幽又在原地盯着城门上的字站了一会。 这里也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了。 罢了。 本就是多余之人,又何必在意这些。 半盏茶后,她收回视线,迈步进城。 打仗的时期,到处都是流民和难民。西北各城之间出入,通关文牒和户籍并不是时时需要,繁城亦是如此。 时辰尚早,行人商旅还不多,整个繁城透着一股安静祥和。 在街道摆摊的小贩陆续占位,新的一日的忙碌开始。 五日前,安王率领大军大败雍军,逼迫雍军撤军五十里。 此消息当日下午传至西北诸城,百姓欢呼,今年这年肯定是能平安度过了。 卖馒头的摊贩还未开张,旁边先蹲了个脏兮兮的乞丐。 卖馒头的有些不悦,想要赶人。 刚要张嘴,东面走来了一位身穿云峰白长袍的少年,他瞬时无视了乞丐,改成了吆喝。 “馒头,馒头,热乎乎的馒头。” 眼看少年就要走到摊前,卖馒头的脸上笑容堆砌的更明显了些。 这时,旁边瘸了腿的乞丐端着破碗倏地上前,拽住了少年的衣摆。 “公子,行行好,给点吧。” 少年低头看着碗,良久没有回应。 乞丐又将行乞的话说了一遍,少年还是没有反应。 乞丐怀疑自己遇到了个傻子。 他有点不耐烦了,放开手,想换个目标。 卖馒头地看着挡在自己摊位面前的两人,走出来嫌弃地驱赶乞丐,“走走走,谁让你在这挡道的。” 乞丐心中别扭,还没反应,少年跟幽灵一样往后挪了一步,避开了老板的口水。 这举动引起了卖馒头的注意,他抬头看向了少年。 少年手里握着一根青玉横笛,面冠如玉,相对于北地男子来说明显有些瘦弱。 一双大而清澈的眼睛,脸上神情恍惚,人看着像是有点呆傻。 为了方便行走,昨日起水乔幽换了男装。 水乔幽看向乞丐,哑着嗓子道:“我没钱。” 乞丐呆愣一会,才回过神来,不满道:“没钱你在这和我磨叽这么久,玩我呢。” 水乔幽被骂了也没太大反应。 “没钱挡什么道,有病,滚。” 听着乞丐的话,卖馒头的乐了,骂道:“你还有脸让别人滚,你赶紧给我滚犊子。” 乞丐脸皮厚,不把对方的话当回事,还顶了几句。 两人的争吵,没让水乔幽有任何情绪变化。她像个泥塑木雕似的在那站了一会,准备绕开走人,迎面走来一人,喊要五个馒头,她再次被挡住。 卖馒头连忙止了和乞丐的争吵,高兴应下去拿馒头。 乞丐也变脸飞快,抓住机会将碗伸到了新来的客人面前。 客人伸手摸向腰间,乞丐眼睛伸长。 一个铜板从客人腰间掉落,乞丐迅速将破碗伸了过去。 下一瞬,那个铜板……落在了一只干净的手中,四双眼睛都落在了那只手上。 乞丐看着多出来的手,反应过来,狠狠瞪了水乔幽,示意她将铜板放下。 他的威胁,后者仿若未觉。看着手里的铜板,目光无神。 乞丐正打算去抢,客人的手先伸了过来,他将那枚铜钱自然地拿了过去,混着手里剩下的几个铜板一起给了卖馒头的。 卖馒头的微愣过后,速度接过,又捡了五个馒头用牛皮纸包好递给他。 他接过馒头,见乞丐还看着他,迟疑一息,拿出了一个馒头,放到了被他挡住去路的水乔幽手里,二话没说转身走人。 四周气氛变得有些怪异。 乞丐回身后,气得不行,看向水乔幽手里的馒头。 又有客人过来,水乔幽让开了些。 卖馒头的第三次呵斥乞丐别挡道,乞丐对着水乔幽骂咧了两句,走远找寻新的目标去了。 水乔幽看着乞丐走远,没作计较。人都走了,她只好将馒头收下,朝前走去。 水乔幽沿着街一直走,靠近尽头,人越来越少,她方向依旧,不曾停步。 安王府在繁城是个特殊的存在,传说中的安王更是个有话题的人。据说他冷血残忍,嗜血无情,而擅闯安王府者杀无赦。 安王府方圆半里无人敢居住,唯有一座前朝古宅屹立在旁,行人路过则是能避则避,实在不能避时,则是小心翼翼的匆匆而过。 水乔幽站在那古宅门前,神情和之前没有变化。 看来她运气还不错,这座宅子还在。 不知踪影的门匾,掉色的大门,布满蛛网的门头,都在告诉世人,这宅子已经空了很久。 她的视线从门头落到了铜环的锁上。 锁已经生锈,可还是稳当地挂在那里。 她走上前去,端详着那锁,只要用上些许内力她就能将它断开。 她没有那样做。 退到台阶下,环视了一下周围。 隔壁的安王府给人威严肃穆之感。 这里是偏门,门外无人值守。 她面色无波,稍作犹豫,转身去了后墙处。 从后墙进入古宅后,水乔幽就在这住了下来。 宅子多有破败,依稀还是能看出昔日的庄严富贵。院中杂草丛生,是荒废多年的映照。 水乔幽在东院随便选了间房,简单收拾了一下。至于其他地方,她没去动。 连日来的旅途让她有些累了,当晚,她吃了那个馒头就睡下了。 第4章 拜访 睡醒时,天光已经大亮。 这日水乔幽才意识到一个问题,一路走到这儿,那日幸运得到的银钱已经用完,这宅子里也没有吃的。 在宅子里转了一圈,没有看到可以果腹的东西。 就连院子里的两口井也因多年未曾打理,里面的水已不能饮用。 盯着后院水井看了很久,她在旁边坐了下来。 她正对着的方向有一大片的竹林,若忽略那阴森之感,此处倒是偏静,很适合那些喜静之人的口味。 竹林属于安王府,在竹林中找一高处,便能看到王府的屋檐廊瓦。 水乔幽这一坐,就坐到了太阳西斜。 晚风吹过时,她记起了库房的位置,起身朝那边走去。 库房的大门也布满了蛛网,上面挂着大邺有名的玄天锁。 她拽了一下,积灰厚重的玄天锁纹丝未动。 摸了一下头上,这才想起头上只有一根发带。 水乔幽盯着玄天锁看了一会,乖乖伸手去门上摸索。 一阵捣鼓后,挂了多年的玄天锁被打开。 尘封许久的库房大门被推开,发出了刺耳的声音,一股霉味扑鼻而来。 让人意外的是,库房里竟然还摆着不少东西,并且排放有序。 她走进去,看了一圈,随手打开了一个小匣子。 小匣子里整齐的排放着不少银锭,她拿出一锭,见到了下面印着的大邺官印。 从库房的情况可以看出,这座宅子后来应该不曾换过主人。 望着官印,水乔幽将银子又放了回去。 重新开了几个箱子,她最后拿了一块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玉佩。 隔日,她用那块玉佩在西街的当铺换了五两银子。 在她背后,掌柜的看她的眼神完全就是在看傻子。 出了当铺,她买了至少够吃七日的干粮和两身换洗的成衣后,重新回到了古宅。 之后三日,水乔幽没再出过古宅。 第五日的黄昏,水乔幽坐在井边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隔壁传来响动,她一抬头,便见有人从竹林里越过围墙,闯进了院子。 那人看见他,眼里有着慌乱。他就那样盯着她,好像是在打量她,又好像是在衡量什么。 水乔幽一脸平静的和他对视着,没有出声。 两人没有对视多久,那人来的方向又传来动静。 来人听见这动静,慌乱更重,眼睛四下张望,寻找可以躲藏之地。 刚要起步,墙头又出现一人。 后者人未落地,先朝先闯进来的人攻击了一掌。 前者虽成功躲避,却失了逃跑的契机,两人缠斗在一起。 这是水乔幽第一次见到秦鸣,安王手下最得力的两大侍卫之一。 一身黑衣,不会超过二十岁,有着玉树临风之姿,却是一脸冷漠,对方在他眼里仿佛已经是个死人。 他未出剑,对方却已不是他的对手。 两人只对了三招,先闯进来的人被他踢中胸口,身体后退,跌入了井中。 水花响起,坐在井边的水乔幽眼皮未动。 秦鸣刚进来就看见了坐在井边的水乔幽,见他毫无反应,冷漠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诧异。 这座古宅已经荒废多年,安王府建在这儿后,除王府的人外,再无人踏足此地。 这个人,见到他也没有慌张。 这短暂的时间里,又有不少人翻过墙头进了院子。 秦鸣紧紧盯着水乔幽,吩咐人将井里的人弄出来。 他以为他会在那张脸上看到些许情绪,至少会有敬畏,惧怕。 可是,没有。 那张脸上,什么也没有。 对方还抬起了眼睛和他对视,他人过来时,他倒没有阻拦,主动起身往旁边让了让。 那双和秦鸣对视的眸子也同她脸上一般,只有平静。 秦鸣脸上没有泄露情绪,心里却有些震惊。 已经很久没有人和他对视还能如此平静了。 看着他的脸,秦鸣不禁怀疑,他是被吓傻了,还是意识不到此时自己是何处境? 秦鸣在打量水乔幽的同时,水乔幽也在暗中打量他。 无论是外貌还是气质,秦鸣都是出色的。 那日去典当玉佩时,她已弄清楚,隔壁府邸所住何人。 看他穿着打扮,再加气质,此人身份应当不一般。 秦鸣的眼神很是凌厉,仿佛是要用那眼神将人割开来看。 他不开口,水乔幽也不主动说话,那一眼过后,她低下了视线。 掉井里的人很快被捞了上来,秦鸣也收回打量水乔幽的视线,带着人原路离去。 水乔幽站在一旁,没说一字,没做阻拦。 她这般反应,落在他人眼里,倒更像是被吓傻了。 他们一走,院落又重新安静下来,如若不是地上有滴落的水渍,刚才的一切就像是不曾发生。 等天色暗下来,水乔幽看着那水井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几日,她将井水淘洗了几遍,井水终于重新清澈起来。 如今,至少还得忙活一遍。 第二日,太阳刚刚冒头,水乔幽走出房门,准备去打水洗漱。 没走两步,院门口多了一个身影。 来人蓄着长须,看着五十上下的年纪,衣裳颜色偏暗,料子却是上好的。 水乔幽看着不知何时出现的陌生人,神色未变。 她知道,这个人来自隔壁的安王府。 如此穿着,看得出他在王府的地位也是非同一般。 来人负手而立,站在廊上透过早雾看着水乔幽。 他脸上带着和善的笑容,双眼则透着寻常人招架不住的犀利,违和又仿佛本就该如此。 那里面透出的精明与干练,只要对上一眼,便会让人难以忘记。 水乔幽停下脚步,对方不言,她也未开口。 无声对峙良久,对方先出声,“你住在这?” 这问题问得有点多余。 水乔幽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 “正是。” 那人抬手朝她作揖,自我介绍,“在下闻人方。” 水乔幽神色未有变化。 闻人方观察着她的神色,不知道他? “就住隔壁安王府。” 水乔幽视线未有偏移,定性可见一斑。 “听说隔壁添了新邻,忍不住想来拜访,不请自来,失礼了。” 水乔幽知道,在这院门的外面,还有不少高手。 “府里人都称呼我方叔,你也可这般唤我。” 第5章 归还 繁城之人对闻人方并不陌生。 安王威名,响彻天下。安王府在这繁城坐落三年,作为本地人想不知道都难。 安王不喜露面,又常年在前方督战,闻人方乃安王府的管家,负责王府大大小小的事情,大家自然而然对他也就不陌生了。 “方叔。” 水乔幽就着他给的称呼抬手回礼,未做自我介绍。 “如您所见,寒舍简陋,尚未修缮,无法请贵人饮茶,还望见谅。” 不卑不亢,话语有礼。 闻人方在心中评价,是个善会审时度势的人。 “公子客气了,不知公子名讳?” 水乔幽回答慢了下来。 闻人方追道:“若是阁下不介意,可以和鄙人去隔壁饮上一杯淡茶。” 水乔幽终于有了反应,不慌不忙地回着他上一个问题,“区区贱名,不敢污贵人之耳。” 闻人方闻言,脸上笑容不明显地定了一下,没再追问。 后一个问题,水乔幽没有回答。 不回答,就是不答应。 闻人方赞叹,善会审时度势,同时临危不惧。 他没有被打脸的窘迫,“贵府多年未曾有人居住,修缮清理,定是需要时日。既是邻友,阁下若是有需,尽管去王府报鄙人名讳,不必客气。” 水乔幽未曾面见安王,一路走来,却听过不少和他相关的见闻。 根据她听过的传闻,安王府不应该是如此助人为乐的地方。 “多谢贵人。”水乔幽作揖道谢,再次婉拒,“不过是栖身之所,能遮风挡雨即可。” 言下之意,修缮一事,她并不着急。 没银子,也没想出这个力。 反正她也没有一日换一间房的打算。 闻人方听出了她的意思,环视一周,见四周萧条依旧,心中浅笑,倒真是个不贪不急的性子。 堂堂安王府大总管,主动示好,被连拒两次,他也没有生气。 可见,性格之稳。 他淡笑夸奖,“公子淡泊沉静,无所欲求,令人敬佩。” 水乔幽不骄不躁,“您谬赞。” “既如此,在下就先不打扰了。”闻人方扫过她放在脚边的木桶,温声道:“阁下先忙。” 水乔幽反应似乎比常人慢一拍,闻人方转身了,她才抬手,“您慢走。” 闻人方走了几步,忽又停下脚步。 水乔幽瞧着他的举动,神情如旧,像是反应慢半拍。 闻人方转身,从袖袋里掏出一块玉佩。 “昨日偶然见到这块玉佩,听说是阁下之物。如此贵重之物,想来是主人心爱之物,在下便自作主张,将它赎了出来,今日特来归还。” 水乔幽看着玉佩,不为所动。 闻人方将玉佩放在一旁的石桌上,准备离去。 区区一块玉佩,也能有如此际遇。 这繁城之事看来尽在安王府掌握之中。 水乔幽叫住他,“方叔。” 闻人方停下脚步,等着她过来。 水乔幽上前两步,在他面前站立。她拿起玉佩,双手递到闻人方面前。 “此物乃死当,既是贵人赎回,自是贵人之物。” 闻人方未曾伸手,“此物质地非凡,远不止五两银子。安王府坐落于此,自当管束这等不当钻营行为。” 聊了这么一会,水乔幽的反应似是快了些,人看着不再如最初那般呆。 “那五两银子,我已无法归还当铺。”她直接了当,“贵人说它珍贵,看贵人气度,自是不会以权势欺压当铺,赎回它,想来是花了不止五两银子。这银子,我更是还不上。” 这是今日,她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 闻人方嘴角弧度依旧,看着目光微垂的她,感受到了她的执着与坚韧。 无声对峙片刻,闻人方道:“我知阁下是初来繁城,人生地疏,才会向那当铺掌柜妥协应急。” 也不完全是,主要是那这块玉佩,是那库房中最是平凡之物。 水乔幽不语,在闻人方看来,就是默认。 “五两银子,阁下不必着急。来日手头宽裕,再还我便是。”他抬手作揖,“告辞。” 这意思,就是表明不会将玉佩拿回去了。 他的身影消失,水乔幽感受到暗藏在周围的气息也快速消散。 一大早,水乔幽无法拒绝地欠下了安王府一个人情。 她盯着玉佩看了一会,在心里微叹一声。 或许,选择走入这座城也不是个好的选择。 水乔幽又在井边坐着发了一上午的呆,太阳升到正空时,她才提着木桶往回走,随便吃了点干粮充饥。 见干粮只剩一点,她又呆坐了近一个时辰。 醒神之后,起身朝外走去。 这次,她走得是蛛网遍布的大门。 水乔幽在城里晃荡了许久,在一家不大的镖局面前,看到了招工的告示。 会友镖局。 这是她今日在城中看到的唯一一家招工告示。 看着上面写的月银四两,她仔细思考了一番。 她虽没做过镖师,但其他的她也没做过。 目前似乎只有这个营生还相对适合她。 “公子。” 门口出来一中年汉子,唤醒了她跑远的神思。 她转过视线,脸上带着迷茫。 来人见她这般神情,只能主动开口询问:“你可是想要做镖师?” 水乔幽还没做出决定。 见她不开口,来人只好道出如此猜测的缘由,“我看你已经在这儿站了半个时辰了。” 这么久了? “阁下怎么称呼?” 水乔幽没有立即回答,仿若是在思考这个问题。 问话的人疑惑,这还要想? 水乔幽的确是在想,虽已过百年,但她的名字难保没人听过。乔幽是她的字,大邺知道的人不多,可安王府的人上门之后,她觉得或许也不适合使用。为了避免麻烦,她另取了一个。 “林光。” “进来吧。” 水乔幽望着镖局大门,片刻后,跟了进去。 领她进来的是镖局的趟子手,名唤吴江,他领着她进了练功的院子,到了一年轻人面前,说明了情况。 年轻人是这镖局的少镖头,廖云崖,五官端正,长相阳刚。 他上下打量了水乔幽一眼,觉得他太瘦弱了些,白白净净,看上去不怎么机灵,不像是个能干他们这行的人。 他心中如此做想,面容却是和气的,“你以前可有做过镖师?” 水乔幽诚实回答:“没有。” 简单两个字,她也没有要说两句好话挽救一下的意思。 廖云崖有些意外,镖局招的是镖师,没经验可不符合条件。 人已进门,他也不好立即拒绝,又问:“那你可知如何做一名镖师?” 年轻人若是态度好、有悟性,培养一番也不是不行。 “不知。” 那他来干什么? 第6章 谋职 廖云崖和吴江对视一眼,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一样的疑惑。 招人的告示贴了半月也无人来谋职,廖云崖见她气息沉着决定再给她最后一次机会。 “你身手如何?” 水乔幽回答滞缓,似是在认真思考。 对面两人再次对视,难道,这也不符合? 等了好久,廖云崖差点要出言婉拒,水乔幽作出回答。 “应当尚可。” 尚可?还是应当? 两人认知受到冲击,这是什么回答? 偏偏水乔幽又不像是在开玩笑或者诓骗。 廖云崖消化了一下她的话,深吸一口气,“可否请阁下演示一二?” 水乔幽抬眸。 廖云崖解释,“我们这行说白了,吃的也是卖命的饭,江湖营生,还请阁下理解。” 水乔幽低下视线。 廖云崖观她反应,并不逼迫,“若是阁下不愿意,也无关系。” 话未落音,眼前一花。 等再看清楚时,水乔幽已经踢起院中兵器架上的大刀。 他心中一惊,他一直注意着他,却没看到他是怎么动的。 更让他震撼的是,大刀裹挟着风雷之势直直朝他面门而来。 他还未想到躲避,眼前再次一花。 顷刻之间,眼前多了一双呆滞无神的眼睛。 “少镖头。” 旁边有人惊呼,然后廖云崖见水乔幽伸出手……抓住了刀柄。 彼时,刀尖离他的鼻子顶多一寸距离…… 从镖局出来往回走,路过了一家老旧破小的书局。 水乔幽犹豫了一息,走了进去。 回去时,天色已经黑了,她依旧走的大门。 穿过檐廊,脚步落地无声。进入暂时居住的院子,看着院子里抱剑而立的人,她停下脚步。 客人是背对着她的,感受到她的目光,转过身来,眼神冰冷。 又算是个熟人。 对面冰冷的眼神突然释放出了杀气,眨眼间,秦鸣已经欺身而至。 水乔幽面色没变,下一瞬,整个人已经飘至一丈之外。 秦鸣冰冷的眼里有诧异闪现,身形不缓,右手成拳,携着裂石之势,向水乔幽击去。 水乔幽依旧不慌,继续向旁边闪避,没有出手。 内心有些无奈,看来今日这小院的萧条要更胜以往了。 秦鸣一击落空,诧异更重,眼里还多了阴鸷。 就势提脚,朝她踢去。 水乔幽往后一仰,从容避开。秦鸣的脚落在地砖上,地砖出现了裂缝。 秦鸣动作未停,眨眼蓄势再上。 场中人影重叠交错,诡异难辨。秦鸣招招杀手,水乔幽小心应付,不敢大意。 隔着一丈远,都能感受到他深厚内力,若是受上他一招,估计不死也残。 水乔幽虽然没有被伤到,院里生出的杂草却被震的四向摆动。 短短时间内,两人对了十几招,均未占得便宜。 这十几招,水乔幽都是只躲不攻。 秦鸣踢出的脚再次落空,顺势单腿空翻,稳住身形。 冰冷的眼眸闪过一丝戾气,缓缓拔出了手中长剑。 长剑凌空,他身上迫人的气息暴增。手腕挥动时,人和剑都只剩幻影。 水乔幽目光微沉,仍未主动攻击。 比起手脚功夫,秦鸣更是擅剑,长剑在手,刚才被逼出些许浮躁的他,又从容了许多。 他剑法奇快,一招一式,皆带着浓烈的杀气。好在,此处还算宽敞。不然,这有年头的院子,定是经不起他这剑气的摧残。 水乔幽感受到,他是来试探她的,也是来杀人的。 睫毛一敛,她不再一味闪躲。 侧身避开他当胸一剑后,她反身使出蝎子摆尾,脚朝秦鸣手腕踢去。 秦鸣感受到压迫感,手腕转动,将剑收了回来。 水乔幽人没站稳,手掌就击向他胸口。 秦鸣迅速后退。 然而水乔幽脚只是在地上轻点了一下,另一条腿又朝他踢过来。 她接连几招,秦鸣连出剑的机会都没有,被她逼的有些狼狈。 他想砍掉她那只手,未能如愿。 他又想和她拉开距离,水乔幽身形则如鬼魅,他根本无法摆脱。 攻击他的手改道去抓他手腕,意图抢夺他的剑。 秦鸣见她速度太快,干脆放开剑,左手去接。 眼看就要接住,水乔幽的手改了方向,似是要去抢剑。 下一瞬,秦鸣成功握住剑柄,剑尖被水乔幽修长的手指夹住。 秦鸣汇聚力量到手腕,剑尖却没能脱身出来,剑身甚至开始偏向。 他见剑被水乔幽控制,冰冷的眼神出现了一丝皲裂。 七成内劲变成了十成,终于稳住了剑身。 水乔幽抬起右腿又从侧方扫向他。 他下意识想要躲避。 这时,水乔幽卸了手上力道。 她骤然收力,秦鸣这边力道过重,一时反应不及,受到反弹,被迫退了好几步。 秦鸣站稳,握着剑的手收紧了些。抬头看着水乔幽,嘴角挂起了一抹冷笑。 水乔幽有些心累,还来? 秦鸣虎口麻劲过去,剑身一抖,还要再上。 忽然,他停住了动作,眉头微皱。 少焉,他看向水乔幽,眼中同时透着狠戾和不甘。 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在挣扎。 两人无声对峙片刻,秦鸣收剑,提气跃向竹林,回了安王府。 水乔幽看着他的身影消失,望向周围。 传音入密。 水乔幽又在院中站了一会,确认近处的人都逐渐散去,才迈步回屋。 秦鸣回到王府,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穿过竹林,看到坐在凉亭中煮茶的闻人方,他加快了脚步。 一进去,他就质问道:“为何阻拦我?” 若不是他喊他住手,他今日一定会杀了隔壁那人。 闻人方并不在乎他的无礼,倒了一杯刚刚煮好的竹叶茶,放在他面前的位置。 秦鸣冷眼一瞥,不屑一顾。 闻人方不答反问:“你输了?” 这话刺激了秦鸣,他没反驳,身上的戾气明显重了些,“我没输。” 他们还没到最后。 闻人方端过自己那杯茶,“我早就说过,你赢不了他的。” 秦鸣冷哼,孤傲道:“若不是你让我停手,我已经杀了他。” “不。”闻人方闻着竹香,脸上儒雅不去,“你杀不了他。” 秦鸣一向高傲自信,若他能杀得了他,此刻就不会如此愤怒。 想必,他还出剑了。 第7章 镖局 闻人方轻语中的肯定激怒了秦鸣,他对着他怒目而视,一字一句道:“若不是你阻拦,我已经杀了他。” 这一刻,秦鸣对胆敢偷偷住在王府隔壁的水乔幽又多添了一份不喜。 闻人方像个和蔼的长辈,不与他辩论。 秦鸣不服气地离开了,闻人方的目光从茶水落向一旁竹林,又跃过竹林投向远方。 秦鸣幼时便师从江湖名剑重安大师,学艺多年,身手如何他心中再是清楚不过。 放眼朝廷和江湖,同辈之中,能赢过秦鸣手中长剑的人恐怕两只手就能数过来。 江湖何时出了这等高手,为何不曾听闻。 翌日辰时,水乔幽带上最后一点干粮从大门而出。半个时辰后,再次到了昨日那家书局。 和前一日一样,临近傍晚,她才从书局出来。 进门时,她付了些银子,生意一般的店家也没意见。 她在书局一连待了三日,第四日,她提了个包袱,按照约定走进那家会友镖局。 再次见到她,年轻的少镖头神色有些不一样了。 他让人将镖局里的人都聚到了练武场,那日领着水乔幽进门的吴江从他开始介绍,一一让水乔幽认了个脸。 廖云崖前几年在江湖闯荡,名气没闯出来,见识还是长了一些。这镖局是他家里祖业,去年春天,总镖头病重,他就回来接手了这祖业。 镖局一共七人,除去他和在家休养的总镖头,还有一个老镖头,两个趟子手,一个账房先生,另外再加上刚来的水乔幽。 带她进来的吴江,就是其中一个趟子手,已经在这镖局干了八年。 本来之前还有一个干了五年的镖师,但上上个月走镖时,伤了腿,无法再做这行,回老家去了。 如今他的位置,由水乔幽顶上。 老镖头已经年过六十,走镖经验丰富,东南西北都有闯过。待人也是和善,看到水乔幽,很是欣慰地说了一句,后生可畏。 就是……眼有点花。 吴江跟他介绍水乔幽时,他是拉着廖云崖的手说这话的。 随后一个时辰,水乔幽又看着他将镖局里的人认混了个遍。 吴江也算是老江湖,开朗健谈,很是热情。 介绍完后,他领着水乔幽去了后院装东西,水乔幽第一来,看着又瘦瘦小小的,他就让她在一旁观摩,自己动手和另一个趟子手一起装车。 他一边将麻袋搬上车,一边给她介绍。 他们这趟走的是粮镖,替城里的粮商将十石粮食送到隔壁的隔壁,雁城。 这行程听着没什么危险,然则,战乱之地,粮食远比金银珍贵。 雁城靠近边境,时常有匪患,偶尔还有比土匪还凶狠的大苑国巡防军队。 要去那里的商旅,尤其是经营粮食的,多半都会雇佣镖局。 这几日在书局,水乔幽先翻阅了一些史籍地志。 她重病去世那年是大邺德宗上元二年,如今乃是青国安泰二十一年,中间整整隔了一百年。 当初完整的大邺九州一分为四,青、雍、淮、桑,四国关系不难见其复杂。 另外北地还有大苑等外邦之国。 粮镖的目的地是边境之地,风险还是大的。 吴江知道她没干过这种营生,又看她年纪轻轻,怕她恐惧,安抚了她几句。 “不用担心,少镖头身手也还算不错,就算真的遇到土匪,少镖头会保护我们的。” 这种安抚……还真的是别具一格。 十石粮食,东家没安排人帮忙装车,两个人装还是有些困难的。 吴江扛第三袋时,手滑了一下,水乔幽伸手拖住,稳住后,单手将麻袋拎上了马车。 吴江两人看得一愣,客气话收了回去,感情也上去了。 三人合力,用了半个时辰将所有粮食装好。随后,吴江带着水乔幽在镖局转了一圈,习惯了她沉默寡言的性子。 转完之后,回到练武场,吴江自己去忙其他事情,让水乔幽自己随便转转,熟悉一下环境。 水乔幽记性好,刚才那一圈,她已经将这座镖局的格局记入脑海,没有再走一圈的必要。 吴江走后,她直接在练武场找了个角落坐下,安静地发呆。 刚进入状态,老镖头出现在她身前,叮嘱她, 雁城纷乱,吃穿住行都得多留心。 她站起来身来,礼貌应下,“是。” 老镖头欣慰点头,下一瞬,在她身边坐下,示意她也坐。 她迟疑些许,在旁边端正坐下。 老镖头给她讲起了雁城,讲起了他去雁城的经历。 这段经历讲完后,他又讲起来其他的经历和事情。 唯一的听众看着不大捧场,也不影响他的心情。 听他讲了大概半个时辰,水乔幽发现,老人家不只眼睛有点花。 记忆或许也有点问题。 他说了很多,但却有点乱,有些则过于离谱,远超人类认知。 又听他讲了小半个时辰,他口干了,说要去喝茶,起身走了。 不过,从他上言不搭下语的话语中,水乔幽还是理出了一些和局势有关的事情。 三年前,皇上赐安王封土,派他守卫西北,坐镇繁城。 这繁城是安王来了之后才有今日繁华之景的。城里最大的那座府邸就是安王府,它的主人是当今四国之中最强的青国皇上最宠爱的五皇子楚默离。 只是,水乔幽感到这最宠爱三个字有待斟酌。 从老将镖头的话语中,可以判断安王是个十分出色的人物。 十四岁时征战沙场,十年戎马,经历大小战役无数,从无败绩,年仅二十四的他,乃青国镇国柱石。 这些话,水乔幽觉得是可信的。 今日的繁城足见安王之强大。 雁城北靠大苑,西临雍国,常年骚乱不断。雍国忌惮安王,但狼子野心不改,想要吞并他人国土,壮大自己。 桑、淮二国心思亦然,均想一统九州。近二十年,四国纷乱,从未停止。 水乔幽细细回想,当日离世,她就应该是死去之人。 可如今,她又再活于世。 她曾经所熟悉的家国早已经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中,那些她所关心的人,和关心她的人也全部离她远去。 此时,水乔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悲凉多一些,还是轻松多一些。 那些她曾经想要放弃的,却又不能放弃的,那些她曾经想要抓住的,却又抓不住的,终究都成了幻影。 沉睡不知岁月,世上悄然百年。 只是她的重生,是为了什么? 第8章 劫道 午时一过,廖云崖带着水乔幽和吴江押着镖准备出发。 老镖头看着水乔幽喊云崖,细细叮嘱,少年人,出门在外,要学会随机应变,不要逞强,转头又拉着廖云崖的手关怀,第一次走镖,以学为主,不要太紧张,遇到劫镖的,只需做一件事。 喊廖云崖。 吴江站在一旁,表情一直是严肃的。 小半个时辰后,三人走出繁城,走的是水乔幽初来是走的东城门。 水乔幽坐在押着粮食的马车后,看着城门上的繁城二字,有些迷惘。 进来时,她浑浑噩噩,不知去处,不知以后。 不过几日,她依旧浑浑噩噩,却有了份营生。 这可也算世事无常? 低头时,撞上了城门守卫的目光,她面色如常,收回了视线。 繁城有安王坐镇,周围商旅行人亦可安心行走。 这趟镖,前两日走得很轻松,一路无事。 按照马的速度,再走一日,他们就可以抵达雁城。 当日下午天还未黑,经过了一个小镇,廖云崖决定不再赶路,当晚就在小镇休息,养精蓄锐,平安度过明日。 小镇看着安宁祥和,出于谨慎考虑,廖云崖还是安排了守夜。 上半夜水乔幽,下半夜他自己,吴江赶车辛苦了,今夜休息。 水乔幽从来不会有意见,安排她干什么就干什么,也不多话。 若不是第一次见面和出发那日她说过话,他们都要怀疑她是不是个哑巴。 夜色降临后,她一个人坐在了后院的屋顶上,手里拿着一根碧玉横笛发呆。 这是她闲下来时,最常做的事。 虽说这里靠近沙漠,白日里的太阳很是灼人,但是只要一入夜,温度就骤然下降,差别之大不是亲身经历则难以想象。 白日轻纱都嫌多,晚上却恨没貂裘。 靠近雁城,这种差别更是明显。 别人眼中的水乔幽,在这环境中则显的像个变态。 她穿的不多,白日不减衣,晚上不添衣。任凭风叶吹拂,身形不见一丝松动。 子时过后,廖云崖出来接岗,抬头就见到她,衣裳单薄,坐在屋顶上,一动不动,让人不禁怀疑她是否羽化西去。 夜深了,整个客栈很是安静,怕吵醒其他人,他不好喊她,提气跃上了屋顶,落在她身后。 他伸手去拍她肩膀,“去。” 休息吧。 眼看手要碰上她,一直发呆的人飘然挪了个位置,站在了他三步之外,很是灵巧地避开了他的手。 他就在她面前,却没看清她的步法。 类似的情况这两日偶有上演,廖云崖自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不再惊讶。 他淡定地将手收回,望着她,他就是有些好奇,他每次到底是在真发呆还是假发呆。 他重复了刚才的话语,“可以去休息了。” 水乔幽抬眼看了眼天色,没有客气,提气跃下屋顶,朝房间走去,落地无声。 廖云崖看着她的背影,生出了遗憾,这样的好身手,若是脑子能再机灵点就好了。 他在心里叹惜,果然是人无完人。 一夜无事,到了早上,廖云崖的精神看起来都挺好。 三人在客栈吃了点东西,便准备出发,前往后院驾车时,二楼上有一身着娇艳松花色长裙的少女,风风火火地冲下来,眼看就要撞到他们三人,他们急忙躲避。少女脚步一转,停稳在他们前方两步远处。 少女五官灵动,朝着最近的水乔幽道了句歉,端庄地从他们身边走过。 吴江疑惑,“我们三个人,她为什么只和你道歉?” 这水乔幽怎么会知道。 看她呆呆愣愣的模样,吴江扫了她和廖云崖一眼,自问自答,“定是因为你长得又白又嫩。” 水乔幽没什么反应,廖云崖一时无言。 吴江继续感慨,“现在的小姑娘怎么都喜欢这种看着弱不禁风,嘴上没毛的。” 他性子如此,话里没有恶意,廖云崖听习惯了,但水乔幽刚来,他怕他误会,想解释两句,一转头,结果发现她还是以往那个神情。 瞧着并没有在意。 这样一来,他若是特意去解说,反而显得吴江这话有歧义了。 三人整装出发,小镇不大,没用半个时辰三人就出了镇子。 老江湖吴江提醒,接下来,他们都得格外小心。 他们走的是官道,越靠近雁城,行人越少,偶然相遇,双方都是一脸紧张。 水乔幽明显能感受到吴江和廖云崖都严肃了不少。 临近午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三人就在路边停下,随便吃点干粮。 水乔幽随意坐在路旁,刚拿出水囊,耳边听到一些动静。 不慌不忙地喝了口水,余光瞅到旁边的廖云崖和吴江都停了吃东西的动作。 二人对视一眼,廖云崖将馒头抛给吴江,拿起剑迅速起身,“走。” 吴江动作丝毫不慢,一边收干粮,一边快速朝押货的马车走去,嘴里还不忘提醒水乔幽,“林光,走。” 话音落下,人已经到了车头。 水乔幽将水囊拧紧,在马车动起来时,跳上了车尾。 他们的反应很快,却还是在一里路外被十来个土匪拦了下来。 长剑狠狠砍刺水乔幽,她面色不改,矮身躲过,右脚踢起了几粒石子。身子直起来时,有一粒弹在了剑刃上,剑刃当即偏了方向。 其余三粒,被她伸手一把接住。 剑刃被打偏,持剑之人想要控住,虎口却是隐隐发麻。他还没来得及诧异,水乔幽抬起左脚,一个侧踢,将他踢了出去,顺便用他撞退了另外一人。 脚一落地,她手里的三粒石子朝周边其他人投掷过去,全部命中敌人。 为首之人站在远处,冷冷盯着场中,不知心中是何想法。 被围困在中间,水乔幽也有留意两位同伴。 廖云崖的剑法不俗,若江湖有剑法排行榜,他怕是也能排得上榜的。 三个土匪将他困住,看来这土匪也不简单。 再看自己刚刚击退的几个人,很快又调整好状态重新向她袭来,她认真了些。 第9章 方生 土匪久攻不下,相互看了一眼,又跑了三人过来,场中形势陡然一转。 他们有序地远离水乔幽,一共八人,将她围在中间。 再出招,招招致命,八人看似混乱,实则进退有序。 水乔幽背脊笔直,缓缓扫过全场。 乾坤八卦。 这样身手的人都被逼得去做土匪了,看来这世道存活当真艰难。 今日,是她第一次走镖。 若是这镖出了问题,或者人出了问题,她是不是又得换个营生。 这好像很麻烦。 水乔幽敛眉,脚踢出去时,比先前重了两分力道。 无论对方如何出招,她总能准确对上要偷袭她的人。 她宛如大海中的游鱼,灵活游动,旁人无法看清她的动作。 对于那些从身后攻击她的人,她也不看一眼,只管往旁一斜,就躲过后面杀招。 数招下来,对方没有占到便宜,有些难以置信。 他们见她踢腿更多,手上又没兵器,以为她上盘功夫不好,当即改攻她上盘。 在外围观望的人看着这边,神色肃正不少。 水乔幽躲避杀招的同时,内心给予了他们肯定。 他们的动作不见丝毫花哨,也反复不过几招,看似毫无技巧可言。 招式落下,杀气十足,让人胆颤。 什么地方,能训练出这种视死如归的土匪。 或者说……杀手。 水乔幽抓住机会踢起旁边打斗之中不知哪里多出来的树枝,握在手里。 树枝舞出绚丽的剑花,挡住了敌人的剑。 八人皆有些意外,竟能凭一根枯枝挡剑,他的内力应当也是十分强厚。 水乔幽不管他们的想法,刚才审时度势,她已经发现围困她的乾坤八卦阵,看似平凡,实则精妙无比。 所见生门,皆是死门。 这和自古阵法讲究阵眼相悖,创阵之人让这阵法没了弱点。 饶是她也算是精通阵法,也不得不心生佩服。 她瞥了一眼旁边的粮车,又看了眼另一边被困住的廖云崖和吴江,想起了出门前,老镖头和她念叨的一句话。 江湖饭,不好吃。 又或许,这百年间,江湖人才辈出,是她跟不上这江湖了。 廖云崖正好也在看她这边,许是见她这边人多,想要过来帮忙,无奈一时之间脱不开身。 水乔幽收回目光,众人只见那云峰白的身影变得虚幻,手中树枝也只留下残影。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既然找不到生门,那就都毁了。 为首之人看着她的动作,朝众人大喝一声:“小心。” 提醒还没落音,有人手中长剑被树枝卷落,倒退出去。 水乔幽身形未滞,反而越来越快。 刹那过后,结阵八人皆或倒或退,所有人兵器先后脱手,乾坤八卦阵溃散。 就在这时,一直站立一旁的观战的领头人快速朝中间的水乔幽欺身过去。 场中气息瞬间变冷,杀气又重了几分。 水乔幽看着那快速而来的黑色身影,未有丝毫慌乱,轻松迎上。 但是,也是看似轻松而已。 此人一出手,她便明白此人为何能淡然立在一旁观看了。 他上来一掌劈下,招式普通,却比其他人联手还有威力。 场中人影重叠,只见黑白交错,诡异难辨。那人身上气息强大,招招杀手。稍有不慎中招,怕是性命危矣。 水乔幽小心应付,不敢大意。 对方也发现水乔幽是个难对付的人,他眼神一凛,运上内力,一掌劈断了树枝。 树枝一断,他另一只手又出掌直击水乔幽胸口。 水乔幽冷静地看着,扔了树枝,抬手和他迎面对上。 那人顿感压迫,呼吸变得困难。 两息过后,他被震退出去三步才站稳,五脏翻腾,喉间有铁锈味涌出。 廖云崖那边围困他的一直都是三个人,时间久了,还是可以看出廖云崖略胜一筹。 见水乔幽那边攻击不断,他心中起了狠心。 看到一人破绽,直接迎上那人刺过来的长剑。 那人惊诧,有些呆愣。就这一瞬,廖云崖身子一侧,手中长剑靠近他心口。 那人反应过来,回剑去挡,躲过这当心一剑,却被他挑掉了手中兵器。 赢得突破,廖云崖手上不停,直接朝着另外两人而去。 他快速解决了自己这边的麻烦,还架住了旁边刺向吴江的剑。 两人赢得喘息之机,并不恋战,以最快的速度到了粮车旁边,和水乔幽汇合。 见她站得好好的,廖云崖仍然关心了一句,“没事吧?” 水乔幽摇头,视线依旧注意着对面的人。 那人胸口翻腾的感觉平复下来,扫了一眼全场,眼神凌厉。 这一眼,让廖云崖和吴江握着兵器的手都收紧了些。 就在他们以为,他要再次冲上来时,后者抬手一挥,其他挣扎着站起来的人快速离去。 他自己看了水乔幽一眼,也迅速朝后退去。 现场陡然安静下来,弄的廖云崖和吴江还有些不适应。 他们戒备地在原地站了好一会,确认对方不会再杀回来,手上力道才慢慢减轻。 两人自己没事,又确定水乔幽没事,都松了口气。 廖云崖看着她,想着刚才的场景,自问,若是刚才被那么多人围困的是他,他定是无法赢下这一场的。 那日的决定,其实……还是比较明智的。 吴江伸手去拍水乔幽的肩膀,“你小子……” 水乔幽退到了两步之外。 吴江看着自己落空的手,他是当他们是鬼吗? 半天之后,他自己给他找了理由。 年轻人,这么有本事,有点与众不同是正常的。 他还是将话说了出来,充分给予了肯定,“身手可以。” 水乔幽看着他尴尬地收回手,没有高兴,没有骄傲。 同行了两日,她这个……宠辱不惊的脾气,两人已经习惯了。 吴江自己也不尴尬,自然地转移了话题,“这地方一向不太平,既然都没事,就别耽搁了,我们也赶紧离开。” 不过,为了一车米,居然出动这么多土匪,还是这么厉害的土匪,吴江也是第一次见。他忍不住想,难道这里的土匪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了。 三人快速收拾了一下,重新出发。 第10章 祖产 大概是运气这事真是有定数的,中午他们遇到了实力过剩的土匪,下午反倒是一路平安,如期进了雁城。 边境之城,人口不少,雁城也是如此,就是论繁华,看着还是比繁城差了些。 三人进城之后,直奔米行。 验镖交货后,天色晚了下来,廖云崖拍板晚上在雁城住一晚,明日一早再返回繁城。 交了货,廖云崖和吴江都轻松不少。 雁城有家店铺的胭脂在周边很是出名,吴江准备给家中妻子带盒回去,邀请水乔幽和廖云崖与他同去逛逛,三人顺便可以去城东那家老店喝点老刀烧。 水乔幽不喜热闹,廖云崖看了出来,没有勉强,告诉她雁城晚上宵禁的时间较晚,他若是有想法可以出去逛逛。 晚上廖云崖和吴江出门,水乔幽一个人留在客栈。 睡不着的她,坐在客栈的屋顶上发呆。 直到一个时辰后,吴江在下面喊她,她才神思归位,将手里的碧玉横笛收入宽大的袖袋中,飘身下来。 廖云崖两人给她带回了酒,吴江直接将酒塞到她手里,让她回房喝,弄得她有点发愣。 以前在军中,若是请一个人喝酒,多半是认可他的意思。 回去的时候马车空了,吴江还是没让她赶车。她坐在车上,全心全意发起呆来。另外两人已经习惯,也不管她。 但是,吴江话明显多了些。 也不管她有没有在听,自豪地和她说起来了自己闯荡江湖这些年的所见所闻。 说多了,偶有偏题,也不影响,再开一话题,继续滔滔不绝。 水乔幽坐在后面,一句没开腔,像个木雕。 吴江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安王府和安王。 只要说如今的局势,这似乎是绕不开的话题。 安王府守卫森严,规矩繁多。 外面有不少心怀不轨之人,想要去安王一探究竟、刺杀主人。可惜,整个王府之中暗藏许多机关,王府之人要是克制不住好奇,不安守本分到处乱走,就会触动暗处的机关而死。这种人进去,更是别想活着出来。 那座王府坐立在繁城三年,方圆两里,没有百姓敢靠近。 未经王府允许,擅自靠近者,死。 然而,每年都有不少人想要进入王府,谋求一个职位。 传闻,安王向来也是礼贤下士,聚天下之能人。 府中有一大总管,闻人方。此人主管王府琐事、文书往来,统管王府幕僚,也是个有名望的厉害人物,繁城之中,不少人都见过他。 “林光。”说到这,吴江有些好奇,“你这样的身手,怎么不去安王府试试?” 他这样的身手,说不定是能通过安王府的考验,得总管青睐,成为王府侍卫的。王府侍卫,别说月银,光名头就比他们这小镖局的镖头要响亮。 水乔幽回答跟她人一样,慢了半拍,“没经验。” 听到她回答,吴江有些错愕,“你在听?” 他还以为她已经玄游太虚了。 水乔幽不再做声了。 知道她在听,吴江说得更起劲了。 “不过,不去也好。”吴江眉上染上了忧愁,“如今这乱世,今日你打我,明日我打你,打仗跟家常便饭似的。安王作为三军统帅,他王府里的侍卫说不定也是要上战场的。战场上刀剑乱舞,比起江湖,更是凶险。” 这年头,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银子要赚,但倘若有命赚没命花,就有点顾此失彼,得不偿失了。 “这天下,乱得很,雍国......”吴江想着这天下乱局叹息一声,“这样的日子,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低沉了少时,他又觉得这种国家大事还是少议论为好,以免惹祸上身。 “算了,不说这些糟心事了。” 水乔幽听出了他的低沉和顾忌,没再追问。 吴江换了话题,说起了最近的江湖,侃侃而谈。 听了半天,水乔幽知道了不少事情。 暗器世家闫家一门八十七人一夜之间离奇失踪,震惊整个江湖;江湖四大世家的排名又出现了变化;天霜馆有了江湖上最神秘的云川天的消息…… 回去只有人没有镖,不用担心遇上麻烦,三人脚程比来时快了不少。 第五日黄昏,三人准时回了繁城。廖云崖是个很体谅人的东家,见时辰不早,一切整理好,就让他们回去休息了。 水乔幽和吴江出门,吴江要往西,顺口问她,“你住哪?” 水乔幽反应有点慢。 她来镖局应镖头那日有说过,她初来繁城,吴江有些怀疑,他不会是出门了几日忘了自己住哪儿? “我往西走,你?” 水乔幽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了,“我先往西,再往北。” 那可以顺一段路。 没要水乔幽发表意见,吴江和她一道走了一段,遇到岔路口,水乔幽不再与他顺路。 吴江嘱咐他今日好好休息,刚要走,看到她指的那条路,突然就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你住哪儿?” 水乔幽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的简洁,“尽头。” “哦。”吴江下意识哦了一声,声音落地,觉得不对。 这条街的尽头……那不是安王府! “你住这条街的尽头?” 水乔幽通过他惊恐的眼神,明白了过来,“是,我住在那座古宅。” 吴江再次愣住,古宅? 须臾过后,他想起来了,那里的确是有座废弃的古宅。 他住那儿……那不是比住安王府更恐怖! 吴江稳住心绪,“你怎么住那儿?” 他不会是初来繁城,没银子租买院子,以为那是废弃之地,就用来栖身了? 吴江替她恐慌,压低声音提醒,“那里不能住,你赶紧搬出来。” 安王府附近,连狗都不敢靠近,更别说人。 住那儿,他怕不是嫌命长了。 “忘记我和你说的了,擅自靠近安王府者,死。” 水乔幽陈述事实,“那宅子原是家中祖产。” 她不是擅自靠近。 吴江是真的替她担忧,继续碎碎念地规劝,“你再没地方住,也……你刚说什么?” 念到一半,他陡然反应过来,整个人呆住。 第11章 稳定 水乔幽不再说话,她话少,也不喜欢将一段话重复说。 吴江见她驽钝中透着严肃的模样,脑子有点烧,“……那宅子,你家的?” 百年前,那里曾是水家在此处的别院。水家再落魄,想来也不会卖房产的,那宅子看着也不像易过主。 “是。” “……你家?” 对面那不是她家,只能说是她家的。 吴江觉得她就是在胡说。 他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小时候就见过那宅子。听老一辈人说,那宅子已经立在这一百多年了。它的原主人据说很是了不起,后来因战乱迁走了。但是尽管空了多年,却也没有易主。 安王府建在那后,连路人都不敢靠近那了。 他说他初来繁城,现在又说那是他家。 吴江确定他就是在胡说。 这年轻人脑子铁定有点问题。 “林光,那套宅子虽然没人住,但是不是一般的弃宅,它的旁边可是安王府。住那儿,你不要命了。听劝,赶紧换个地方。”他一咬牙,从身上掏出一两银子,“先用这个……” 他准备将银子放到她手里,刚去抓她的手,她人就飘远了一步。 吴江缓了一个呼吸,将话说完,“应应急。” 水乔幽没接。 吴江大概懂了她的想法,“不是给你的,要还的。” 水乔幽还是没接,言语肯定,“我有。” 先前当玉佩的五两银子还剩些许。 吴江见她如此执着,只能将银子收回去。 临走时,还是不忘又叮嘱了她一遍,那古宅不能住。 回去的路上,水乔幽买了几个馕饼,没准备换地方。 提着馕饼和包袱进门时,她感觉到宅子里多了一道气息。 她神色自若,转过弯弯曲曲的檐廊,在老地方看到老熟人。 秦鸣。 秦鸣冷眼盯着她走过来,同以往一样面无表情。 她刚走下台阶,秦鸣朝着她快速而来,长剑随之出鞘。 压力和杀气同步而至,令人窒息。 水乔幽停下脚步,看着剑尖过来。 长剑逼近心口时,她侧身一偏,巧妙躲过。 秦鸣迅速回剑,手腕转动,长剑跟着她走。 剑气鼓起水乔幽的发丝,水乔幽本想用手里的包袱去卷他的剑,想法闪过,她又放弃了。这样的剑,一个不小心包袱就容易被划开。 秦鸣连出三招都没有碰到她衣裳,有些恼火,觉得她这种只躲不攻的行为是对自己剑术的一种侮辱,眼神一凛,出剑更快更狠。 他注意到她手上提着的东西,见她一直护着,似乎很是在意,长剑眼看就要逼近她咽喉时,忽然换了方向。 水乔幽见他专攻自己的手,意识到他的意图,有些无奈。 馕饼是她接下来几日的口粮,包袱里是她前段时日买的两套衣裳,这两样若是毁了,她过段时日怕是又得去开库房。 想到上次那块玉佩引发的麻烦,她沉思片刻,改了想法。 她将东西换到左手,身体后仰,以背部贴地之姿躲过秦鸣长剑,自己就着这个姿势,原地转了半圈,右手运力,手指绷直成掌。 秦鸣还未来得及换招,她骤然起身,右手快速伸出,手掌成刀砍向秦鸣手腕。 秦鸣被她鬼魅一般的速度惊到,松开长剑,换了手去接,同时提脚侧踢。 水乔幽面色始终沉着,她往左一移,避开他的脚,手上攻势不变,砍在秦鸣手腕上。 秦鸣吃痛,却没管它。左手接住的剑向上抬起,试图削断水乔幽的手。 水乔幽内力聚到指尖,食指和中指并拢弹在剑身之上。 清脆的声音响起,剑尖偏了方向。 水乔幽右脚高抬,朝他踢了过去。 秦鸣下意识后撤,她收回招式,并未追击。 秦鸣停在一丈之外,冷眼看着她,脸上线条绷直。左手虎口一阵发麻,右手手腕疼痛更加明显,一时无法恢复。 水乔幽和他相互而视,他不说话,她也不开口。 两人无声对峙良久,秦鸣收剑,转身跃过墙头,身影很快消失在竹林之中。 水乔幽看着远处微微晃动的竹叶,想起了吴江说过的那句,擅自靠近安王府者,死。 她垂眸,眼睛有些无神。 继而想到自己身上那点碎银,她又不多想了,提着东西朝房间走去。 秦鸣这次来,似乎只是不甘心,再次来找她试剑。那日过后,秦鸣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出现。那位儒雅的王府总管,也没有再上过门。 雁城之行,水乔幽的差事稳定下来,廖云崖通过关系给她补了一张户籍文书。 半个月后,廖云崖又和她一同走了一趟镖。 自那之后,便就让她独挡一面了。 水乔幽似乎十分能适应周遭环境。 镖局并不是日日都有生意,闲下来时,她多半都是在古宅里宅着,偶尔会去书局,看看有什么新书。 书她并不钟爱,却也难得的不讨厌。 更重要的是,她乃百年前的孤魂,对这世界毫无所知。 在这繁城之中,需谨言慎行。很多事情,她迷茫不知。她一错世之人,也不好去问人,以免带来麻烦。 书中所记,可以告诉她许多她错过的事情。 除去书,走镖时,酒楼打尖、茶寮歇脚、客栈留宿,也偶然能听他人胡侃一些。 老镖头总是喜欢在她发呆的时候和她畅谈人生和局势。 从这些渠道,她对当今天下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大苑一直在青国边境骚扰,西边雍国也对青国西边几城虎视眈眈,步步紧逼,南边淮国虽然看似没有野心,可它是除青国之外,地域最广的,国力不可小觑。桑国地小,看着不起眼,但国人富有,位于最中心,青、雍、淮三国都想要它,更担心它被其他两国占有。桑皇胆小,万一他哪天倒向了其他两国,青国就麻烦了。 虽然之前青国小胜大苑,震吓了雍国,为北漠众人赢得了一个安生年。 实际上,天下形势依旧非常严峻。 青国,已经腹背受敌,硝烟四起。 听客栈的人谈起这些时,有人称赞安王手段高,这些狼子野心之人最终都成不了气候,最后一统天下的,必是青国。 水乔幽安静地听着,专心做一过客。 第12章 托镖 战争之于她,并不陌生。 虽然听到这些时,还是会觉得战火无情,遭殃的是百姓,但她已经习惯它的残忍,心也麻木了。 比起战火带来的混乱危险,她孤身一人,面对这个冰凉的世界,觉得更是无所适从。 日子平淡地过着,慢慢进入初秋。 这靠近沙漠的城镇昼夜冷暖差别很大,初来乍到的人完全无法适应,秋日一到,夜里更凉了。 水乔幽仍旧是夏日穿着。 若不是镖局里的月银每月都是按时发放,镖局里的人都要怀疑他是没钱买衣裳。 水乔幽看着呆头呆脑,沉默寡言,做事却是没得说,不仅是分派给她的任务从未失手,看着瘦弱的她在镖局里也是能背能抗的好手,没多久就融入镖局。 某日,水乔幽和吴江再次从雁城走镖回来,镖局没接上新的生意,廖云崖让他们休息两日。 他们刚出镖局,有人上门,下了一笔镖局无法拒绝的大单。 两日后的辰时二刻,水乔幽准时走进镖局。在练武场的角落里坐着发了半天呆,廖云崖出现在她面前。 “前两日,镖局接了趟镖,东家点名让你去。” 水乔幽抬起头来,点名让她去? 她来这里还不到一季,不是什么大名人,谁会点名找她。 太阳越升越高,气温已经慢慢在阳光的庇护下回暖,驱散了早晨的寒意。 即使已经入秋,再过不久,这阳光仍旧和夏日一样,不是享受而是折磨。 水乔幽背对练武场在屋顶呆坐了半天,低头看着隔壁街上的行人愣神,冷热无感。 长睫毛微垂,街上行人慢慢变花。 此刻她若是抬头,众人定会惊讶万分。 他眼中原来也是会有其他情绪的。 水乔幽从不信命,更不信天。 这次重生,却像是老天和她开了一个玩笑。 她本以为已经解脱,结果还是没能远离纷扰。 记忆犹新,斯人不再。 命运这般捉弄她,到底是为了什么? 耳畔似乎传来记忆中悦耳的琴声,似梦似幻。伴随着琴声,她听到了那和记忆中一般温柔的声音。 “我知道,你只想活得简单,然而,我们身处这万丈红尘之中,怎能事事如意?” 是啊,其实她只想活得简单,然而万丈红尘,纷繁乱世,多的是人生无常。 可是,只有她一个人的世界,完全陌生的世界,她是否能够适应。 水乔幽正陷在往事中,忽然感觉到有气息靠近,她瞬间收回了飘散的神思。 再抬头时,眼里已是一片清明,她又成了往日里木讷寡言的林光。 廖云崖和水乔幽说的那趟镖,托镖的是安王府,报酬丰厚。 接到生意后,廖云崖让人去打听了,安王府请的镖局并不止他们一家。 繁城里大大小小一共五家镖局,都接到了这趟镖。 押送什么,送到哪里,王府的人不愿告知,只说等明日出发时,再行告知。 镖局偶有暗镖,押什么,托镖人不言,护镖人不问。安王府下的虽不是暗镖,可托镖的是安王府,镖局自是照办,不会多问。 廖云崖站在远处,抬头瞧着屋顶上的单薄背影,眉头微皱。 正要开口,上面的水乔幽站了起来。 她飞身而下,停在他面前,仪态极好,面上无波。 “林光。”廖云崖看着她这模样,下定了决心,“若是你不愿去,可以不去。” 不愿,不去。 水乔幽垂眸,长翘的睫毛挡住了眼睛。 安王府点名让她一新来乍到的无名之辈前去,就是告诉她,此事,没有愿与不愿。 睫毛一动,再抬眸,人还是和之前一样。 “这镖,我接下来了。” 廖云崖讶异,他看他一直在屋顶上坐着发呆,以为他是不愿的,“林光。” 安王府的镖,报酬丰厚,除去钱财,还可赚得名声,那日那人还说,若是此趟他们能够圆满完成护镖任务,以后王府有镖,可以优先选择他们。 同时那人也说了一个前提,活下来。 水乔幽听到这些时,脸色平静,心绪未见丝毫起伏。 廖云崖想,那是他一向如此。 水乔幽第一次打断了他的话,“少镖头,这镖我接下了。不过,明日要麻烦您再招录一位镖师。” 廖云崖一时没懂她的意思。 “这些日子,多谢诸位的照顾。” 话毕,水乔幽双手作揖,向他行了一礼。 这一礼,区别于江湖之礼,看着极为郑重。 廖云崖或许是懂了她的意思,却不愿意懂。 她这一礼,他不得不懂了。 “林光,你……” 水乔幽神色不变,依旧一脸平静,“给诸位添了麻烦,抱歉。” 廖云崖见她还给他们道歉,心情愈加复杂,终是下定了决心,“这趟镖,我们可以不接。” 若是能不接,他怎会眉头皱到现在。 这件事,和他们多半也没有关系。 她的道歉是因为此事,她意识到,他多半是误会了。 她没有赞成,道:“少镖头不必挂怀,枝头乘流,各有际遇。” 各有际遇。 廖云崖听完她平静的回答,心中忽觉凄然。 安王府给出的理由是,听闻他们镖局来了一位身手不凡的镖师,从不失手。 可他来他们镖局才不过几月而已。 这趟镖来的奇怪,点名请他更是奇怪,只是,雇主是安王府,廖云崖没有问的权利。 他提议过自己去,直接被王府拒绝了,他又提议两人一起,同样被拒绝了。 吴江曾和他说过,林光胆大包天,居然住在安王府旁边的废宅。 安王府点名找他,难不成是这个原因? 他张了几次嘴,终道:“我们等你回来。” 水乔幽看到了他眼里的坚定。 她没有说话。 镖,她接下了。 傍晚离开镖局时,她告诉廖云崖,“从今日起,林光和会友镖局再无关系。” 第13章 寿礼 安王府告知所有镖局,此行参与护镖的镖师先去安王府汇合。 翌日,踏着黎明前特有的昏暗晨光,水乔幽准时到了安王府西侧门。 报上名字后,门前侍卫将她领了进去。 繁城处于北地,靠近沙漠,绿色植被在这里显得很是稀少。 安王府则完全看不出这样的缺点,甚至还有那片四季如春的竹林。 跟着领路人,垂着视线的水乔幽也见识到了王府的气派森严。 不用特意留意,便能发现这王府的防卫堪比宫廷,整个王府果然如吴江听来的那般,到处都是阵法和机关。 约莫走了一炷香,水乔幽听到了一点动静。很快,她被领进一宽广院落。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背对着她的黑衣少年,抱剑站在院子中央。 水乔幽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地方单调,视野开阔,青石板地面很是干净。 院子里除了少年,还有九个人,个个都是劲装打扮,衣服颜色不一。他们站在一处,见她进来,视线都转了过来。 刚才那动静应是这里发出来的,他们想必就是其他几家镖局的镖师。 黑衣少年转过身来,满脸冷意。 水乔幽看着这张有三面之缘的脸,心中估算,若现在他对她发难,她要走出这坐王府,机会将有多大。 秦鸣出声点名,“林光。” 水乔幽抱手作揖,“是的。” 破点机关的自信水乔幽是有的。 可她知道,若要就此离开,怕是很难。 晨曦的薄雾将人照得不是很分明,犹如在众人身上笼罩了一层白纱。 秦鸣冷漠的眼神中带着犀利,打量了她好一会,偏头示意她往里走。 水乔幽走到靠近角落的地方站立,身背笔直。 院子里其他人,都暗自瞥了她几眼,分别打量着她。 水乔幽入会友镖局已有一段日子,但她这人平日少言寡语,除了押镖,也不与外人打交道。 这里的同行,有些知道会友镖局多了他这么一个人,却没有一个和他不熟。 众人都开始在心中估量她的身手。 她本人,对这一切,恍若未觉。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有光色从上面洒落下来,依旧带着初晨特有的冷意。 闻人方进院时,一眼就看到了院中几个站得笔直的身影,心中生出一丝赞赏和满意。 他一进门,其他人也看到了他。 面色儒雅,眼神凌厉。 被那双眼睛一扫,仿佛,一切心思都无处可藏。 “诸位。” 闻人方声音响起,众人立即精神了许多。 “鄙人复姓闻人,是这王府的总管,或许你们当中也有人此前有见过我。” 水乔幽同样注视着他,没有东想西想。 “此次陛下大寿,各方来朝,吾王身为皇子,理应回京为陛下贺寿。无奈祸乱四起,吾王悲悯苍生,只好先镇守边疆,护卫百姓。吾王孝心可表,虽不能亲往都城为陛下贺寿,还是精心准备了寿礼,乃天下至宝,千年琉璃珊,诚托尔等替他送往景京。” 好奇了许久的各位镖师,终于解惑。 “此行路途遥远,各位皆为繁城能者,鄙人相信各位,定不会辜负王爷信任。寿礼送达京城,成全吾王孝心,诸位便是吾王信赖之人,手握富贵,你们所在的镖局,也必将名扬天下。” 闻人方话中诚意十足,目光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话语又陡然一转。 “未免路上惹来大胆贼人觊觎,多生事端,此次行镖,还需诸位保密,也请诸位多多包涵。陛下寿礼,吾王十分重视,也望各位重视此事,尽心尽力。” 水乔幽听到这里,面色如常,心底琢磨起这些话来。 青皇大寿,天下皆知,举国同庆,四方来贺。千年琉璃珊,天下至宝,价值连城,安王对他这父皇还真是有心。 然则,安王为青皇挑选的寿礼,什么人敢抢夺。 安王派王府护卫护送不算,还请了这么多镖师。 此行真的只是为护送寿礼? 水乔幽眼角余光微微扫过那群恭敬站立的人,他们相信这话吗? 若不相信,又做何想? 今日站在这里的,都可以算得上年轻人,这一扫,水乔幽感受到他们内心极力克制的激动。 看来就如闻人方所言,他们都是‘有所求’。 反观自己,格格不入。 她在心里无声一笑,也无可奈何。 闻人方瞧着众人神色,将他们的心思一一收入眼底。 不过,还是有一例外。 站在最末端的水乔幽,眼神一直未变,面色平静,好似无欲无求。 这个敢住在安王府隔壁的少年,还是和那日一样,心思让人看不透。 一眼过后,闻人方收回目光,简单给大家介绍了秦鸣,告诉他们,此行,秦鸣会陪同他们一起,护送寿礼进京一事,由秦鸣全权负责。 秦鸣英俊的面容冷漠如冰,给人的感觉和这晨雾的王府一样,透着沉闷庄重。 从一开始到现在,所有镖师都在内心认为,这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 大概是因为之前交过手,秦鸣没有管别人的眼光,抬头看了一眼没有看他的水乔幽。 冰冷的眸子,似乎是想要穿透她。 水乔幽也不在意,低垂着视线,像是没发现。 片刻后,秦鸣收回了视线,漠然依旧。 闻人方看着精神焕发的一群人,很是满意。他笑眯眯地瞧着众人,眼中凌厉变淡。 “望各位此程好运加身,往后皆能前程似锦。” 话音落下,他转身离去。背影拉长在晨雾中,给人一种讳莫如深的感觉。 水乔幽望着他走远。 前程似锦? 它包含了人们对未来的期望和要求,殊不知,这也可能成为他们的枷锁,会给他们带来巨大的压力和束缚。 她的视线从闻人方的背影上收回,转投到众人身上。 青国人都说安王骁勇善战,悲悯苍生,可是真正悲悯苍生的人怎能年纪轻轻震慑四方。 想要得到安王府的青睐,必是要付出代价的。 闻人方一走,秦鸣也吩咐出发。经过秦鸣身边时,水乔幽并没有刻意去看他,他身上已没了他们第一次交锋时的浓浓杀气。 不知那事在他那里是已经过去,还是他已能做到更好地控制情绪。 第14章 离城 闻人方站在远处檐廊下,看着一行人离去,在心里发出一声叹息。 身后跟了他三年的小厮循着他的视线望去,“您看重那个叫林光的?” 闻人方否认,“只是,有些许遗憾罢了。” 林光是个心性坚韧的年轻人,大智若愚,身手比秦鸣还要好些,若能引导其为王府所用,加以培养,定会为王爷大业添力不少。 只可惜,王府决不可有来路不明之人。 林光这人如他的出现一般,透着让人无法忽视的神秘和怪异,心性同样异于常人。 这种人,能为王府效力,自然好。 就怕,他会生出异心,或者本就别有目的,那样,他带来的影响,同样会异于常人,成为王爷大业的变数。 他得王爷信任,替王爷打理这王府,自是不能让这种变数发生。 前方没了众人的身影,闻人方也收了情绪离开。 刚要跨进自己的住所,有人来报。 城西那家当铺一开门,有一小乞丐代人往柜上递还了十两银子和一块玉佩,让当铺掌柜转交给安王府的闻人总管,并请带话,林光诚谢。 闻人方接过玉佩,认出正是那日他还给水乔幽的那块。 他想起昨晚手下人回禀,林光已提出离开会友镖局,轻轻一笑。 此次护送寿礼,除了请镖局的人,安王府也安排了二十名侍卫同行。 不知是出于哪种考虑,王府的人全部都扮成了镖局的人。 整支队伍,看上去就是普通的镖局走镖。 队伍出了繁城,一路东行,夜里没有在任何城镇投宿,都是野外扎营。 为王府办差,又有秦鸣压队,王府侍卫自是遵命行事,镖师们也不敢表现意见。 一连十日下来,众人也难免有些疲惫。 秦鸣看出了这点,第十日傍晚,队伍行至一片空旷的山谷,他叫停了队伍,让大家生火休整,夜晚不再赶路。 众人卸了行李,各自找了地方歇息。 刚出发时,那些同行偶尔会找机会同水乔幽打听她的事,时日久了,他们见她这人寡言少语,说话从来不会超过五个字,人看着又呆头呆脑,便纷纷对她失了兴趣,这几日已经没人再往她身边凑了。 水乔幽丝毫不在意这些,独坐一隅,目光扫视到安王府的侍卫,心中有些钦佩。 十日的长途跋涉,他们明明已经都露出疲惫之色,依旧是行动有序,有规有矩,比旁边那些常年行走江湖的镖师,状态还要好些。 她准备收回视线,眼角余光看到有一少年也在看他。 那少年大概二十来岁,脸上有着超出年龄的老成,见她发现,也不心虚,自然转了视线。 仿佛他的目光刚才只是不经意掠过她。 水乔幽听过秦鸣叫他,封常。 据她这些日子对外界的了解,封,这个姓氏,在北方并不常见。 她偶有听秦鸣吩咐于他,他答话的口音却又像是北方人,甚至很像繁城本地人。 这次同行,也不是她第一次见他。 他看她,或许也是认出了她就是那日在街上接了他一个馒头的人。 然而,同行十日,他却没有找她说过一句话。 他不找她,水乔幽自然也是不会主动去同他说话的。 水乔幽也不再看他,慢慢吃起了手里的干粮。 睡到半夜,浅眠的水乔幽忽然睁开了眼睛。 屏住呼吸一听,确认对面丛林里有异响。 这日队伍已经走出安王管辖范围,防卫一事,众人比平日更上心些。警觉的秦鸣也听到了声音,动作利落地起身,冷声吩咐,“戒备。” 守夜的人连忙叫醒了睡觉的同伴,所有人迅速进入警戒状态。 来的是一群山匪,人数不少,估计是早就盯上他们了。他们本来想要偷袭,见他们已经有了戒备,也没打退堂鼓,为首之人不废话,干脆挥手命人动手,抢占先机。 山匪心狠手辣,信心满满,对财物志在必得。 交上手后,他们的信心开始减弱。 他们没有想到,这次遇到的镖局竟然个个都是狠角色,远非他们之前劫道的那些可比。 水乔幽躲避匪徒的刀时,抽空看了一眼其他人。 安王府的侍卫出手,没有活口。 那个叫封常的少年,身手敏捷,立在一群人中,难掩出色。 水乔幽查看周围的同时,也没分心,右手捏住匪徒的手腕,用力一折,提脚将人给踢了出去。 那匪徒后退两步,陡然眼睛睁圆,停住脚步,手还没来得及捂住脖子,人倒了下去。 他旁边的秦鸣收回剑,冷眼瞥了水乔幽一眼,似乎是在鄙视她这种手下留情的做法。 他也仅仅是瞥了她一眼,手中长剑就又朝另外的匪徒刺去。 水乔幽神情没变,低头望到左手手腕上的菩提珠,下手依旧留有余手。 有王府侍卫和秦鸣在,山匪人数虽多,却难成气候。不到一炷香,就被肃清干净,无一活口。 镖师和王府侍卫都有人受伤,但都没有大碍。 秦鸣命人收拾现场,也没吩咐大家走人,增添了守夜人数。 这晚,没再起风波。 天亮继续赶路,尸体留在了原地,应是另会有人来处理。 接下来五日,队伍又遇到了两次抢劫的,一次明目张胆,一次半夜蒙面偷袭。看他们的身手和做事风格,不是同一波人。 王府侍卫个个身手矫健,又有秦鸣指挥,两次有惊无险。 渐渐的,镖师们也都看出来了,安王府这次护送寿礼,实际上根本用不到他们。 送给天子的寿礼,只要亮出安王府的名号,那些牛鬼蛇神想来也没几个敢打主意。 这也让他们逐渐疑惑,安王府为何还要重金聘请他们。 细细一想,他们这想法对也不对。 人性贪婪,任何事物,利益远超它自身之价时,就必会有人愿意为它铤而走险。 千年琉璃珊乃稀世珍宝,价值连城,还有它既然是送给青皇的寿礼,背后的意义,更是不一般,已经远超它自身之价。 兴许,真的会有人,冒险来犯。 他们估算好风险,准备周全来抢,对护送之人来说,更是麻烦。 用镖局做掩护,再安排好足够的人手保护,似乎的确更为稳妥。 第15章 封常 镖师们担心的事,在到一个叫做春风镇的小镇那晚发生了。 秦鸣领着他们第一次在客栈投宿,客栈不大,被他们包了下来。 四个人挤一间房,水乔幽和三个王府侍卫分在了一起。 下半夜的时候,她出去值夜,封常也从隔壁房间出来。 两人对视一眼,谁也没说什么。 两个人都被分到了西南角,巡视一番后,水乔幽跃上屋顶,坐了下来。 封常立在院,神色肃穆,眼神有神,注意着周围的一切。 前半个时辰平安无事,两人安静的各占一方,没有困乏。 到了寅时,其他防卫值守的人都有了睡意,水乔幽坐在屋顶上,听到左边有东西划破夜空的声音,极速朝自己靠近。 她下意识身体后仰,一枚映着月色的流星镖从她眼前飞过。 她迅速起身,打量四周,同时出声提醒,“有人偷袭。” 封常已听到动静,腰间吴钩快速抽出。 不过刹那,黑衣人从四面八方而来,杀气瞬间笼罩整座客栈。 这次来的人不是前三次遇到的乌合之众,流星镖开路,值夜的人中,一个姓陈的中年镖师闪躲不及,被击中胸口。 水乔幽快速下去,拉了他一把,帮他避过了直射他咽喉的飞镖,自己却被黑衣人剑指眉心。 她将镖师推了出去,弯腰后退躲避。 这片刻的时间里,秦鸣和其他人已经陆续出来,秦鸣吩咐几人护镖,寂静的夜里兵器碰撞的声音陆续响起。 秦鸣的战力非凡,不出一刻,已斩杀数人。 混战之中,他和水乔幽的距离不知不觉逐渐拉近。 敌人发现水乔幽不是个简单的对手,已经分出四人来对付她。 同行这段日子,众人从未见过水乔幽用兵器,她被四人围攻,情况乍看上去不是很好。 秦鸣瞧着她的方向,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 封常也在旁边,本欲过去,看出秦鸣的心思,没再靠近。 他也没能观察更久,自己这边很快又有了麻烦,再无心他顾。 很快,秦鸣就看出水乔幽那边其实游刃有余。若不是他不杀人,不出十招,他便能脱身出来。 这一次和先前几次一样,秦鸣仍然没能看出水乔幽武功出处。 看着她掌刀劈昏一人,他不再关注她,专心对敌。 两刻钟后,客栈里兵器碰撞的声音停了下来。 本来空旷的院中多了十来具尸体,其中有五具具是自己人,两个镖师,其中就包括那个被水乔幽推开的陈镖头,其他人有不少都受伤严重,就连封常手臂上也挨了一刀,血肉翻起。 四周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无声诉说着刚才的惨烈。 王府侍卫仿佛已经习惯,没人露出悲伤。 镖局吃的江湖饭,众人对这种情况其实也早有预料,但这是此行第一次死人,看着同伴的尸体,有些人心中还是有些凄然。 秦鸣收了剑,吩咐众人收拾残局,站在廊下看着,脸上冷漠依旧。 水乔幽望到陈镖头的尸体,眼神仍然是那种不灵泛的呆滞。 一切收拾好,天边也开始泛亮,队伍没再休息,直接整队出发。 赶了一日路,晚上在野外休息,水乔幽和封常又被分到了一起值守。 巡视一圈后,封常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换药,没有喊人帮忙。 伤在右臂,包扎有些不便。 水乔幽在旁边看到,也未曾上前帮他。 废了一番功夫,将伤口处理好,封常看向背对着他站得笔直的水乔幽,想起昨晚的事情。 昨晚,他没有出手帮他,随后不久,他却帮他躲开了一剑。 若不是他帮他踢飞背后偷袭之人,他现在伤的怕是不止是手臂。 封常的视线又从水乔幽的背影挪到了她的左手。 他先前两次不经意间见到她左手手腕上戴着一串菩提珠,昨晚被四个黑衣人围攻时,他还看见她摸了一下那串菩提。 水乔幽感受到背后的目光,没回头去看。 水乔幽和封常都是话少之人,两人也不算相熟,上半夜过去,两人没做过任何交流。 值守下半夜的人来换班,两人去找地方休息。 封常突然小声说道:“信佛的人就不应该吃这碗饭。” 水乔幽偏过视线,封常则从她身边走了过去,没再出声。 水乔幽并不信佛,过了一息,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才明白封常为何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她听懂了他的意思,没做解释。步到另一边,找了空地休息。 两人再也无话。 第二日,秦鸣一反常态,让队伍的速度慢了下来。 中午休息了一个时辰才出发,在官道上走了二十里左右,见到凉亭。 凉亭周围有不少人马。 许是看到了秦鸣等人,亭中坐着的人走了出来。 乍见前方这么多人,因这几日的经历,众人不免立即起了戒备。 亭中走出的人,正对着他们立在最前面,望着他们,不再向前。 水乔幽目力好,隔着几十丈距离,仍然看出那是位身材挺拔,风姿绰约的年轻男子。 清风拂过,即使是玉佩也压不住的衣袍随风扬起,让人过目难忘。 秦鸣同样看清了对方,放慢了马速,却没停下。 众人只好跟着他,镖师们的心都提了起来。 见到他们靠近,男子带着自己人走到了官道上。 秦鸣保持着速度,双方相隔三丈远时,勒停了宝马。 男子扬起一抹客气的笑意,抬手作揖,“秦护卫,幸会。” 秦鸣没有下马,抬手回了一礼,“劳动萧家主亲自来接,实乃荣幸。” 原来是……自己人? 见到他们攀谈,秦鸣身后的人放松不少。 有佳公子,长身而立。 这便是水乔幽对这相迎之人的第一印象。 “客气,此乃萧某本分。诸位,辛苦了。”萧家主言语谦逊,温文有礼,“前方十里就是闵度城,今晚诸位可在此放心休整。秦护卫,请。” 秦鸣顺着萧家主手指方向看过去,没再多说,提动缰绳,从他面前掠过。 萧家主似乎早就了解他的性子,并不恼怒,自己接过长随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跟了上去。 第16章 萧翊 水乔幽注意到他上马时,没有踩马蹬,姿势利落。 她的视线转到后者旁边的长随身上,那长随背后背的,是一杆花枪。 刚才秦鸣与他的对话,她也听得清楚。 萧家主,闵度城。 走镖几月,水乔幽对江湖有了不少了解。 关于现在江湖上最大的势力,吴江曾同她说过一句话。 一阁一馆四大家,临渊双溪云川天。 刚才那位,就是青国闵度萧家现任家主,萧翊。 据说萧翊十八岁继任萧家家主,掌管萧家七年,已让萧家从四大江湖世家之末升成了第二,仅次于淮国有皇族背景的丹河景家。萧翊精擅花枪,四大世家中的同龄人无人可以超过他。 只可惜,这些年江湖没有高手排行榜,也就不知他武功到底有多高。 这一路秦鸣有意避开热闹的地方,闵度还是他们此行留宿的第一座城。 城中热闹自不是前晚路过的那种小镇可比,进了城,众人发现,闵度比繁城那边陲大城还要繁华热闹不少。 他们进城时,正是黄昏,道路两旁摆满了小摊,上面的东西琳琅满目,行人络绎不绝。 他们一群人进来,不得不放慢马速,这让行在前方的秦鸣脸上出现了一丝隐忍,显然心情不佳。 饶是如此,有镖师的马还是差点撞到行人,引得那受惊的姑娘很是不满,呵斥他们,“没看到人多,在城里跑什么马。” 秦鸣偏头看了过去,目光发冷。 惹出事的镖师连忙向姑娘道歉。 姑娘手握长剑,毫不畏惧和秦鸣对视着,没有理他。 察觉到气氛不对,萧翊也出来道歉,“姑娘说得是,让姑娘受惊了。” 他声音温和,关心询问:“姑娘可有不适?前方不远便有医馆,若有不适,在下让人送姑娘去医馆瞧看仔细。” 姑娘闪避及时,并未伤到,见他态度诚恳,惹事之人也道歉了,她没再和秦鸣计较。 “不用了,街上人多,下次注意点。” 萧翊拱手道谢,“谢姑娘体谅。” 姑娘收回视线,和他们背向而行。 萧翊又向秦鸣解释,“马上就开夜市了,街上人便多了些,秦护卫多包含。” 秦鸣抿嘴不言,继续前行。 姑娘走了几步,看到队伍后面的水乔幽,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惊讶,对着她露了一个友善的笑脸。 秦鸣萧翊行在前面,没有注意到。 水乔幽面对姑娘的笑脸微微一怔,想起她就是她第一次走镖时,和廖云崖、吴江在客栈差点撞到的那位明艳的小姑娘。 后者见她没回应,也没和她说什么,估计是以为她忘了自己,便继续去逛集市了。 看她背影,刚才的不快似乎没让她心情受到影响。 萧翊没有自夸,他将一行人安排在城西的一座大客栈里,他自己也住在客栈,一夜无事。 休息一晚,众人精神看起来都好了不少。 队伍吃过东西出发,萧翊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他那背着花枪的长随跟在他身旁,水乔幽照旧行在后面。 得知闵度萧家家主接下来会和他们同行,镖师们和那些王府侍卫面上的担忧都舒缓了不少。 除了自己的长随萧际,萧翊还带了两个昨夜同样下榻在客栈的人。 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男子,但是面容绷紧,给人一种不好相与之感,然而,出发时,他对秦鸣却是毕恭毕敬。 另外一个是位相貌上乘的少年,也落在队伍后面,就在水乔幽前面一点。少年的脸上还残留着一点稚气,看着不像个外向的人。 他吸引水乔幽注意的是他背后的兵器,两柄四棱铜锏。 这种兵器利于马战,在战场上用来破甲极好。由于分量重,非力大之人不能运用自如。故而,江湖上会用这种兵器的人,应该不多。最有意思的是,眼前的少年身形偏瘦,看着一点不像一个力大无穷之人。 少年也不和其他人说话,直到下午,水乔幽终于听到了萧翊的长随喊他,韩三公子。 再看后者,她在脑海中搜索了一圈,想到了一个善使双锏的人。 青国前平西大将军韩江。 她也很清楚此人绝对不会是韩江。 十年前韩江延误战机,致使青国西边五十里让雍国占领,朝廷下令,韩家全部流放塞北。 再者,韩江如今至少年过半百,眼前之人却是弱冠少年。 水乔幽在听人说起韩家一事时,还听到有人提起,韩门有三子,幺儿天资聪颖。 当时那些闲聊天的人虽未详细说过此事,但特意提到了这韩三公子,想必这韩三公子定有过人之处。 背负铜锏,弱冠年纪,他是韩三公子? 秦鸣的身份是绝对请不动萧家家主的,萧翊为他们护航,定然是安王之意。 那么这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韩三公子,可也是安王手笔? 违抗圣意相助罪民脱逃,可是大罪,安王如此做法,用意为何? 有了萧翊,一行人的待遇也提高了不少。 当晚,他们入了一个小城歇脚。 小镇不大,却是热闹非凡。 他们都被安排在镇上最大的客栈,客似云来。 大概是出于他们的身份的特殊性,再加上他们护送的东西的重要性,萧翊将整间客栈都被包了下来。 仍旧是四人一间房,晚上轮岗。 水乔幽和三个王府侍卫分到了一起,还是前一晚那三个。 她下半夜值守,休息前,秦鸣将她叫去了自己房间。 这是从繁城出发以来,秦鸣第一次单独找她。 水乔幽走进他房间后,见到萧翊也在那。 秦鸣见到她,脸上是习惯性的冷漠,没了之前找她切磋时的戾气和杀气。 他没有多说废话,当着萧翊的面交给了她一个半尺见方的檀木匣子,吩咐她此后负责看管此物,也没告知里面装的是何物。 萧翊坐在一旁,一直看着水乔幽,脸上依旧是那种引人亲近的温和。 水乔幽低头接过匣子,神色不变,听着吩咐,没有多问,也没对萧翊的观察作出任何反应,就像不知他在看她。 秦鸣等了一会,见她没有好奇,让她下去了。 第17章 任务 走出秦鸣房间三丈远,水乔幽视线停留在手里的匣子上。 匣子除去材质,看上去平平无奇。 再一细看,这个匣子好似没有可以揭盖的地方。 水乔幽看到它,想到了大邺曾经传承了墨家机关术的齐沂洛家。 比起匣子,更引人注意的是匣子正中小小的雕刻。 大邺皇室的族徽。 凭着手感,匣子里的东西应当不会太重。 但光凭这道徽印,就可证明这里面的东西不简单。 难道,这是这次安王请动萧翊的原因? 里面的东西才是安王此次献给青皇的寿礼。 水乔幽没有去拆匣子,思索起秦鸣和萧翊此举的心思来。 他们觉得自己更适合保护这样东西? 肯定不是。 既然不是,那就是试探她? 水乔幽拿着匣子走到房间门口,碰到了封常。 两人只是打了照面,没有说话,看上去依旧不熟。 封常住她左边的房间,直接推门进去了。 水乔幽也进了自己房间,将匣子放在枕边。 房里还有人看见了她拿着匣子进门,没人好奇多问,四人似是全都不喜交流,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 月光透过窗纸洒入房间,有些清冷,这夜是个宁静的夜晚。 听着其他人的呼吸声,水乔幽知道这间房里并没有人入眠。 下半夜离换岗还差半个时辰左右,外面忽然传来惊喊。 “走水了,走水了!” 房里其他三人瞬间坐起,黑暗也不能遮挡他们眼睛里的精光。 水乔幽同时坐起,将匣子塞进了袖袋。 出门时,右边房间也有人开门,她这才知,韩三公子住在她右边。 外面已经陷入混乱,所有人都嗅到了这夜色中不寻常的味道。 嘈杂声中有东西划破夜空夹着厉风的声音朝着他们这边急速而来。 刚行至院中的水乔幽停下脚步,偏头望过去。 漫天箭雨洒下,众人急忙躲避。 封常快水乔幽一步出来,已经抽出吴钩,挥刀格挡。 水乔幽不用兵器,只能迅速挪动步子避开。 韩三公子和她走的同一个方向,将她的步伐看在眼里。 他第一次见到身法如此之快的人,看不出出自何门何派。 他注意水乔幽的同时,水乔幽也看了他。 少年手持双锏,那些被他打落的箭矢全被劈断,招式雄浑有力,和他的相貌身形形成极大的反差。 箭雨密集,众人根本无法挪步。 封常躲避之中和水乔幽退到了同一个方向。 看侧面有箭,水乔幽难以躲避,封常抬刀帮了一把。 吴钩挡开头顶的箭矢,他却发现自己无法再躲避直刺胸膛的那一箭。 封常瞳孔扩大,他这是躲不过去了。 电光火石之间,脸上似乎感受到了一点微风,随后便见一只手抓住了箭矢,泛着冷光的箭尖停在他胸口一寸远处。 在月光和兵器的映衬下,那张脸愈发显得清冷。 那双眼睛还是和之前一样,没起一丝波澜。 封常还没回过神,水乔幽低声道:“多谢。” 谢字说完,她扔掉箭矢,人已在他两步开外。 封常也反应过来,躲到了另一边。 箭雨在此时终于告一段落,然而周围却多出了许多黑衣人,让本还算宽敞的院子瞬间显得有些拥挤。 杀气比先前更浓了。 这暗夜来客不在少数,兵器相撞的声音即使是在这样嘈杂的环境里也不能被完全淹没。 黑衣人招招杀机,干脆利落,没有任何花招。 微凉的空气里很快多了血腥味,那样的味道闻着有种说不出的压抑,似乎又可以激起人心中最深处的嗜血。 肉体倒地的声音被兵器碰撞声掩盖,其他人也分不出心思去管那些人。 外面只可用‘混战’来形容,本是空旷的庭院里已有不少尸体。 尽管周遭光线不足,细看还是可以看出双方都有伤亡。 这样的混乱持续一刻钟左右,水乔幽无意间瞥见站在二楼的萧翊,他站在阴影里看着下面,也不知在那站了多久,看着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不知是不是错觉,水乔幽觉得他在看自己。 这种想法刚冒出来,秦鸣解决了后院的麻烦带人赶了过来,萧翊带来的那位中年汉子跟在他身边。 有了他们的加入,前院这边的情况好了很多。 萧翊依旧站在高处,没有插手。 半炷香后,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纷纷倒地,连惨叫声都未来得及喊出,就没了气息。 面对满地的尸体,秦鸣仍旧是万年不变的傲慢冷漠,未被刚才之事影响,长剑一收,冷声吩咐清理现场。 水乔幽状似不经意地抬头望向二楼,萧翊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封常喘了口气,望向斜对面的水乔幽。 经过刚才这么一阵,他已想明白,以他的身手,先前他不出手,他也完全可以避开那支箭。 他在心里嘲笑了一下自己,收回视线去看自己手臂上伤口,经过刚才一番打斗,手臂上的伤又裂开了,短时间内怕是好不了了。 一切都处理妥当,众人陆续回房继续休息,巡夜的则继续巡夜。 水乔幽还要值夜,没再回房,望着封常的背影,她低头瞧了一下自己放着匣子的衣袖,面上神色没有变化。 她正要收回目光准备找个地方待着,见韩三公子倚靠在斜对面的柱子上瞧着自己。 见她看过来,他也没有慌,和她对视两息,才将视线挪开。他眼里情绪不显,像是只不过无意间和她视线对上了。 一个时辰后,有人来换岗,水乔幽回房,韩三公子依旧站在原地。 晨光升起,那些尸体已经消失不见,地上的血液也被清理的干干净净。 再出发,队伍里少了不少熟悉的面孔,证明着昨晚的事情是真的。 这一次,就连剩下的几个镖师都默契的没再多说一句不该说的话。 他们都已清楚一点,只管做好分内之事。 爬过一段较为陡峭的山路,萧翊让队伍稍作休整。 众人皆是就地而坐,水乔幽就找了一个较远的地方,一个人待着。 解下水囊,发现水已经全部喝完。 她正想着要不要去补给点,一个水囊突然出现在她眼前。 第18章 信任 水乔幽抬头,看见封常。 封常举着水囊没说话,意思再清楚不过。 须臾,水乔幽将水囊接了过来,大口喝了一口水。 封常在她旁边坐下,视线投向同萧翊秦鸣在一处的中年汉子,低声介绍,“那人昨日使的是太华剑派的招式,看他的年纪,应是太华剑派的破天剑石旭。” 水乔幽没有否认自己刚才在看那个被萧翊等人称为石大侠的人,她将水囊还给封常,有礼道谢,“多谢。” 她没否认,也并未趁机打听什么。 “不必。” 封常见他这种态度也不在意,掏出金创药开始给手臂换药。 旁边的水乔幽没有去帮忙,望向远方发起呆来。 封常以为他不会再和自己说话了,他同样不是个多话的人,水乔幽不问,他也不知说什么,就没再开口。 直到伤口处理好,旁边神游的人突然出声。 “北方用这种兵器的人,好像不多。” 这是封常听水乔幽说过最长的一句话。 封常抬头,水乔幽正瞧着他搁放在一旁的吴钩。 吴钩相传起于春秋吴国,为吴王阖闾所造,是为适应吴国地形而生的一种兵器,多次演变,刀身形似柳叶,在地势平坦的北方的确少用。 封常情绪未有波动,答道:“初学武时,用着顺手,就选了它。” 水乔幽似是只是随口一说,他这么说,她也没再多说。 两人之间又沉默下来,坐了会,前面秦鸣吩咐继续赶路。 起身时,封常低声说出了那句在嘴边滚了几次的话,“昨晚,多谢出手相助。” 虽然她可能是因为他先出手帮忙,才会救自己,但她救了他是事实,先前也算帮过他,他应当道谢。 水乔幽没将这事放在心上,“举手之劳。” 话未落音,她已走人。 封常望着她的背影,在心里嘲笑了一声自己。 很快队伍就再次出发,日暮时分他们来到了一个荒凉的村子。 说是荒凉,都是夸赞。 从村头走到村尾,他们都没有看到任何一样活物,遍地都是火烧过的痕迹。 地图显示,前方三十里都没有可以住店的地方。天色不早,秦鸣便让众人在此处休息过夜。吃了自带的干粮,休息的休息,守夜的守夜。 水乔幽寻了个偏僻的地方独自坐着,孤僻的韩三公子坐在离她三丈远处闭目养神。 入睡前,有见多识广的镖师说起此处经常有土匪袭扰,这村子就是被土匪抢夺烧掉的。 荒芜之地,本就不安全,他这一说,谁也不敢熟睡。 提着心熬了个上半夜,大家陆续都有些熬不住了。 昏昏欲睡之际,黑夜中传来轻微响动。 水乔幽睁开眼睛,人没有动。 黑夜中,也有其他人睁开了眼睛,但同样没动。 混在夜色中的身影慢慢变得清晰,秦鸣声音响起,“戒备。” 这晚来的人,比昨夜到客栈的还多。 现场瞬间便是刀光剑影。 封常出手果断,毫不留情。 水乔幽没有兵器,只是徒手将他们重伤却又不致命。 奇怪的是,那些黑衣人仿佛是不知疼痛一般,没死的前赴后继地上。 韩三公子到了她这边,帮她挡去了不少危险。 另外一边破天剑石旭得了萧翊指示,也到了她这边。 两人的帮忙看似让她轻松了不少,敌人却看出了反常。 对方头领朝自己人打了个手势,冲向水乔幽的敌人霎时增多。 水乔幽目光在韩三公子和石旭身上扫了个来回,面上没有情绪露出,专心应付着眼前的危险。 封常本就离她不远,见她这边情况不妙,也尽量靠近她这边。他看她动作,犹豫须臾,提醒道:“这种时候,你不杀他们,死的很有可能就是你。” 说话间,他割断了被水乔幽折断手腕那人的脖子。 水乔幽没有阻止。 他说的的确不错。 水乔幽被逼的离众人远了些,她夺过敌人的剑,剑尖轻轻一抖,染上了鲜血。 只是,她出手依旧留有余地,没有杀人。 手上有了长剑,她游走在危险之中,却如闲庭信步。 韩三公子和封常眼里都不同程度的闪动,他们之前见他不用兵器,皆以为他外家功夫更厉害,不擅兵器。 现下看来,他们想错了。 水乔幽使用的皆是一些基本剑式,可她身形快,这让基本剑式变得不再简单。 韩三公子和封常仍旧看不出来,她师从何派。 敌人见她这边久攻不下,围攻她的人也越来越多。 水乔幽脱不了身,四下看了一遍,她将袖袋里的匣子扔给了离她最近的石旭,“石大侠。” 她这一喊一抛,石旭下意识跃过众人接住了匣子,周边等人都随着水乔幽的动作将视线转移到了石旭的身上。 石旭立马成为了众矢之的。 如此一来,水乔幽这边压力骤减。 石旭拿到东西还没来得及看,已有剑光过来。 旁边的韩三公子没想到水乔幽会有如此举动,短暂讶异后,赶紧跑向石旭身边帮忙。 水乔幽没去研究其他人的心思,抽空瞥了眼旁边。 石旭突然被围攻,有些招架不住,幸好有韩三公子和封常帮手,倒也不至于太过狼狈。 水乔幽收回目光专心应对眼前的人,被逼的直往后退,渐渐远离了三人。 另一边的萧翊和秦鸣已经看清这边的情况,见韩三公子等人也有点吃力,萧翊手握花枪快速来到这边,秦鸣则往水乔幽的方向瞧了一下,人依旧在原地护着千年琉璃珊。 他应是对萧翊的身手很是放心。 若是说韩三公子是少年翘楚,那么萧翊就可以说已是一代大家。 他的花枪,一招一式,如流星赶月,落在旁人眼里,只剩残影。 他出手后,其他三人终于可以稍作缓息。 敌方首领见事情不顺,自己也前往这边,意图缠住萧翊,让其他人趁机抢夺匣子。 萧翊不见慌乱,沉心对阵。 双方交手五十招后,敌人胸口多了一刀两尺伤口,倒退五步,才勉强停住脚步。 环视一圈,看自己人倒下不少,局势不利,犹豫须臾,下令撤退。 萧翊没让人追,收了花枪,接过石旭手中的匣子,看了水乔幽一眼。 水乔幽扔掉手中的剑,主动过来请罪,“林光有负萧家主信任。” 第19章 真礼 萧翊第一次听到林光说这么长一句话,他的声音和往常没有变化,听不出惶恐。 水乔幽右手衣袖被划破了一条口子,上面染上了一点鲜血。 萧翊注意到,没有问罪,反是问道:“受伤了?” 刚才局面混乱,没人注意到她是何时受的伤。 水乔幽顺着他的话瞧向自己的胳膊,“小伤,无碍。” 萧翊没再多说,“将伤口处理一下。” 他转身去了自己的休息之处,没有怪罪林光的失职,韩三公子和石旭跟在他身后一起离开。他身边的长随萧际查看了刺客尸体,见刺客手上均有相同刺青,过来禀报,“家主,是万木秋。” 萧际声音不大,萧翊又走了几步。无奈水乔幽听力好,将他这话听得清楚。 万木秋,很特别的名字。 因其特别,水乔幽听老镖头偶然讲过一次,便记得清清楚楚。 雍国最厉害的杀手组织,也是九洲最有名的杀手组织。 水乔幽直到萧翊走远,才抬起头。 胳膊上的伤口水乔幽说是小伤,实则长有三寸,差点可见骨头。她掏出以前廖云崖给的伤药,撕了衣摆简单处理了一下。 刚处理好,萧际过来请她去萧翊那边一趟。 水乔幽不能拒绝。 萧翊就歇在东头的一间废屋里,水乔幽跟着萧际很快过来。 秦鸣也在里面,韩三公子站在外面,石旭已经没有身影。 水乔幽进门,给两人行了礼。 萧翊和秦鸣都扫了一下她的胳膊,萧翊温声道:“不必紧张。” 随后,他将放在身旁的匣子递给她。 水乔幽低垂视线,看着那只眼熟的匣子没有立即接过。 萧翊似是早已料到她的反应,也不恼怒,反宽慰她道:“我知你心中顾虑,今日之事,你处理得很好,不必自责。” 这话说得善解人意,换个人这任务都不好不接。 奈何水乔幽这人好像一向迟钝,不通人情世故,还是没接。 她仍旧低垂着视线,“林光怕有负二位信任。” 旁边有道目光一直盯着她,像要将她看穿。 水乔幽知道那道视线来自哪里,没有抬头。 四周静默了片刻。 萧翊将匣子又放到了身旁,音色和之前一样,问道:“你可知,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仿佛,他只是和水乔幽闲聊,随便一问。 一息过后,水乔幽恭敬答道:“不知。” 萧翊不怀疑,再问:“可有好奇?” 水乔幽声音不曾滞缓,“不敢。” 萧翊盯着她的眼睛状似多了一层笑意,他的手指在匣子上的徽纹上轻轻扫过,“林镖头可有听闻,大邺地宫。” 水乔幽不过是刚入行的小镖师,这个称呼着实是抬举她了。 她稍抬视线,眼眸里见不到好奇。 萧翊注视着她的眼睛,自己告知,“前朝大邺建国前期,民殷国富,大邺太祖晚年,将大量钱财放置地宫,以保自己死后富贵尊荣。相传。” 说到这里,他略作停顿,过了一会才继续,“大邺太祖地宫,陪葬之物,可保天下百年繁盛。只可惜,多年来,无人知道真正的太祖帝陵座落何处。” 水乔幽眼神终于有了一丝变化,视线落到那木匣之上,似是在问,这和眼前之物有何关系。 萧翊拿起匣子,给她解惑,“这里面放的,便是大邺太祖地宫地形图。” 水乔幽眼里闪现原来如此,很快又恢复如初。 面对人人探索的秘密,个个想要得知的宝藏,她宛如只是听了个故事,听完了,也就过了,没生出任何想法。 “这也是此次,安王真正呈给陛下的寿礼。”萧翊道出实情,再次将匣子递给她,“林镖头,我相信你,定不会辜负吾王信任。” 水乔幽对上萧翊鼓励肯定的眼神,同他僵持片刻,再次抬手躬身,“林光仅是无名之辈,自知能力有限,此等重任,不敢领命,望萧家主另托贤能。” 这是萧翊成为萧家家主后,第一次被人在一日之内连拒两次。 秦鸣立在一旁,一直冷脸审视着水乔幽,没有多话。 萧翊脸上神色未变,随着水乔幽的话落音,周边氛围却似变了。 站在外面的韩三公子往里面瞥了一眼,对水乔幽多了一份端量。 水乔幽从萧翊那里出来,回到原来的地方休息。 刚坐下,封常过来,向她抛了样东西。 她伸手接住,是一个小瓷瓶。正疑惑,封常出声。 “此药外敷。” 水乔幽抬头看过去时,他已转身离开。 水乔幽拿着药瓶,本想还回去,见他走远,还是作罢。 天亮出发,走的地方都是官道,却比其他路段偏僻,晌午他们也没有见到可以打尖的地方。 整条道上似乎只有他们一行人,两边没腰的枯草,衬着一切显得有些凄凉。 值得庆幸的是,一路无事。 天黑之时,终于看到一座客栈。 客栈周边没有人家,应是为方便过路行人专门修建的。 秦鸣和萧翊商定过后,晚上在此处落脚。 客栈生意不好,小二出来迎客,见他们人多,万分热情。 水乔幽进院时,通过门口挂着的灯笼,看到其它马蹄印。 进了客栈,没有看到其他客人。 二楼天字号上房门窗紧闭,没有燃灯,小二告知,那间房已经住人。 看情况,那客人是睡下了。 他们进店,也没引起他的好奇。 就着客栈现有的食材,确认安全后,简单吃了一顿。吃完饭后,秦鸣便吩咐大家歇息。 客栈不大,仍旧是四个人一间房。 经过昨晚的刺杀,同水乔幽一起住的人都已不是先前的面孔。 这次,封常还和她分到了一间房,韩三公子依旧住在她隔壁。 最近这些日子的经历,让大家再也无法如前几日那般轻松。 一入夜,个个都绷紧了心弦,不敢熟睡。 到了半夜,果然又出了事情。 夜晚只剩下或轻或重的呼吸声时,外面有了异常的动静。 闷闷的,像是重物坠地的声音,透过门窗传来,又有点不真实。 黑夜之中,封常第一个睁开了眼睛,另外两人似乎是没听到声音,没有反应。 封常往水乔幽那边看了一眼,她也没醒,封常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第20章 重伤 再听,外面又变得很是安静。 封常也没起身,留心着外面的动静。 直到鼻尖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封常快速捂住口鼻坐了起来。 查看四周,少时,透过月色看到东南角的窗户似有一丝云雾。 他立即下床。 他这样一番动作也未吵醒屋内其他三人,心中暗道不妙。 他放轻动作,先轻拍了水乔幽,“林镖师。” 一声没喊醒,他直接换成了喊他的名字,“林光。” 连拍了三下,水乔幽才睁开眼睛,本就反应迟钝的人眼神更不清明。 封常比了个手势示意她别出声,给她指了门外。 水乔幽明白过来,小幅度甩了一下有些重的脑袋,迅疾起身。 两人又分别叫了另外两人,过了好一会,两人才悠悠转醒。 还没来得及说明情况,有人翻窗进来。 许是没想到屋里还有人能站着,来了动作微缓。 封常最先反应过来,抽出佩刀朝他扔了出去。 来人听到声响,也回过神来,手上掷出三枚燕尾镖。 镖刚脱手,他便被封常的吴钩命中,倒地身亡。 屋内四人动作敏捷的躲避燕尾镖,却不曾想,镖到近前,竟然分裂成了九个,镖上还泛着幽深蓝光。 同时,窗外又有人进来,听到动静,也先甩出三枚燕尾镖。 房间本就不大,五个人让它更显拥挤。 封常反应快,惊险避开危险,刚睁眼的两人反应慢了些,躲避不及。 水乔幽迅速过去,抽出一人配剑将燕尾镖扫了出去。 两人得救,水乔幽本就受伤的手臂上却中了一镖。 她没出声,这种时候,其他人也没注意到。 敌人紧跟着进来,封常上前抽回自己的刀,和来人缠斗在一起。 水乔幽将剑抛还给原主人,另外两人醒神,上前去帮忙。 她望向自己的手,自己利落动手将燕尾镖给拔掉。 地方太小,施展不开。看又有人往这边来,封常抓住机会,破窗而出,另外两人紧随其后。 水乔幽查看了尸体,没有看到昨晚那些人手上的刺青。 今晚的客人和昨晚不是出自同一个地方。 看来,就像萧翊所说,地宫宝藏,世上之人,趋之若鹜。 水乔幽跟上他们,快要踏过门槛时,人轻晃了一下。 这一晃,差点被刀劈中。 刀光让她本能后仰,提脚将人踢开。 她也没再后退,趁着空隙灵敏出门。 他们这么一番打斗,整个客栈已经热闹起来。 萧翊房间也传来打斗声,秦鸣在对面走廊上,高喊保护琉璃珊。 许是迷药起了作用,走出房门的自己人没有进客栈时多。 今夜客人很多,不少都往水乔幽这边凑。 不仅是她这边,和她隔的不远的韩三公子也被几人缠住,自顾不暇,不再能同昨晚那般来帮水乔幽,石旭那边更是连出门都是困难。 天字上房,客人好似睡死了,依旧一片黑暗,门窗紧闭。 打斗之中,水乔幽被堵的渐渐远离其他人。 韩三公子终于脱身,眼睛找了一圈才在最西边的角落里看到她,也正好看见长剑贯穿她腹部。 长剑刺入身体的那刻,人还没有感受到疼痛,水乔幽聚集内力于右手,击向对方胸口。 黑衣人长剑脱手,被击退出去,掉下二楼。 水乔幽想迈脚,整个人脱力单膝跪倒在地,疼痛开始蔓上脑子。 她咬牙拔出长剑,长剑掉落,她再也没有力气,整个人倒下,看着四周人影晃动。 “呵呵。”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忽然闯了进来,与周边情景格格不入。 那声音的主人没有这份自觉,自顾自地说着:“大晚上的还如此热闹,叶子,你说,难道这就是北地人的热情。” 水乔幽闻着声音看去,对面天字号房不知何时点了灯,里面走出一位身鹅黄长裙的少女。 面对下面的血腥混战,她犹如闲庭看戏,杏眼里只看得见单纯。 其他人听着她的问话,反射性的朝她身边看去。 只见她周身漆黑一片,唯有她一人,众人不禁有些疑惑,她所说的叶子是谁。 水乔幽也只看见少女一人,不过她还看见了那少女的肩膀上盘着一条长蛇。 夜色中看不清那蛇的颜色,但她看见了那发光的眼睛和吞吐的信子。 那样的一条蛇盘在肩膀上,少女笑得灿烂纯真。 再看,眼皮有些累了,耳边的嘈杂声也越来越小。少女又说了什么,她听不见了。 “秦护卫,可要我帮忙?” 顾寻影见秦鸣冷眼瞥了她一眼,又转了视线,也不动气,手搭在栏杆上,主动询问。 秦鸣这次连头都没回。 她一点都不在意,他不说话,她便站原地看着。 韩三公子解决自己面前的麻烦,本想去看看林光,顾寻影的出现,让他有些分心。 听她和秦鸣对话,看出她好似是自己人,才再次记起林光,朝她所在的方向找过去。 顾寻影没有帮忙,不过,她出现时,现场已经差不多得到了控制。 不到一刻钟,外面的刺客全部被解决,萧翊的房间也安静下来。 韩三公子径直去了萧翊房间,向他禀告,“林光受了重伤。” 准确地说,他是只剩一口气,已经没救了。 萧翊眼里闪过一抹错愕,这事听着有些突然。 萧翊来到林光身旁时,秦鸣已经站在那里。 刚看到林光的惨状,秦鸣也有几分意外。 毕竟,连他都赢不了他。 秦鸣查看林光的情况,发现他不仅腹部重伤,还中了毒,毒已扩散。见他手上又有旧伤,想起刚才他遭人围攻的场景,再看他的惨状,也说得通了。 他这个样子,明日别说是同行,能不能活到明日都难说。 鱼,另有其人? 萧翊刚过来,秦鸣便转身走人,前往顾寻影的房间。 萧翊面对只剩一口气的林光,心情不知怎的,变得有些复杂。 这件事出乎他的意料,细细一想,这似乎又是他们预料中的结局。 他吩咐人将林光扶进房,沉默地站了一会,嘱咐韩三公子照看,也前往顾寻影的房间。 第21章 临渊 秦鸣和萧翊两人先后离开后,封常来到这边。 韩三公子还在旁边,他也没太上前。 封常进安王府也不过几月,和这里的人都算不上熟,他这人又一向冷情,因此,尽管这些日子时常有人死,他看着也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 现在面对林光,知道他可能马上也会死,他的心情莫名有些沉重。 他开始为何没有发现,他中了毒。 或许,他刚才若是能帮他一把,他也不会如此。 然而,这世上没有或许。 见韩三公子没打算走,封常没让情绪外泄,也没多留。 顾寻影房间没关门,萧翊本想敲门,秦鸣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王爷可已到此地?” 顾寻影端坐桌前,把玩着茶杯,不答反问:“王爷没有传信给你?” 秦鸣被她这话激怒,“你……” “寻影。”萧翊知道两人性子,出声阻断秦鸣,“不得无礼。” 顾寻影见到进门的萧翊,撇了撇嘴。 萧翊在她面前停住,望了秦鸣一眼,问道:“今夜,可有看出不对?” 顾家和萧家是世交,萧翊又是萧家家主,听他聊起正事,顾寻影态度端正起来,“没有。包括你们说的那个林光在内,都没有异常。” 萧翊和秦鸣相互看了一眼。 萧翊没再继续这个话题,问了秦鸣关心之事,“王爷,已至何处?” 萧翊问话,顾寻影不再唱反调,“王爷没来。” 萧翊直视她的眼睛,也不催她。 顾寻影自觉补充,“王爷会与我们在临渊城会合。” 水乔幽一直以为,那些被带走的死人和重伤之人,都会被扔去乱葬岗。他们若是能得一个葬身之地,安王便已是十分了不起的。 她没想到,自己想错了。 濒死的她没被扔去乱葬岗,反而被送到了药铺。 将她送来的人很快就走了,大夫看她满身是血、要死不活,感觉自己莫名其妙接了个烫手的山芋。 他伸出手去,想要看看她的伤。 眼看就要碰到她,重伤的人忽然睁开眼睛抓住了他的手,艰难说道:“伤口,我可以自己处理。” 大夫被她吓到。 好在手很快被放开,他才好了一点。 水乔幽自己包扎好伤口,再也支撑不住,再次昏迷。 大夫见她久没动静,才壮着胆子过去,给她把脉。 手指放上去,大夫微怔,仔细打量着水乔幽。 这脉象,莫不是……女子。 两日后,远在繁城的闻人方收到秦鸣送来的消息。 林光重伤,命不久矣。 闻人方看着那块玉佩,低声惋惜,“可惜了。” 水乔幽醒来时,大夫也挺诧异,急忙让药童去将刚去棺材铺订棺材的伙计拦住。 水乔幽身边除了她自己和药铺的人,并没有其他人。 问了大夫才知,她已昏迷两日。 送她来的人付了诊金,告诉大夫,若是她死了,就让大夫雇人将她的尸体送回原阳。 水乔幽是大邺人,家在都城西都,虽现地处青国,却已改名原阳。廖云崖问她是哪里人时,因为口音,她只好说出原阳的一个小县城。 安王府早在请他们之前,就已掌握他们的籍贯来历。他们若是身死,安王府会安排人将他的遗体送往家乡。 将她送到药铺后,送她的人便离开了。 水乔幽在药铺的后院又休养了三日,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 大夫让她多在药铺休息几日,她拒绝了对方的好意。 她坚持,大夫不好再劝,给她配了些药,让她带走。 她接过药,给了一锭碎银子。 大夫没收,告知送她来的人付的诊金足够她再在他这里养上半个月。 水乔幽犹豫一会,问道:“那日送我来的人可知,我是女子。” 大夫如实告知,那人将她送这里就走了,之后没再来过,也无人问起她的事。 大夫是个精通人情世故的人,水乔幽还没说什么,他主动道:“您放心,这件事,若是以后有人问起,老朽也不会说的。” 他也不想探究,眼前女子为何要做男子打扮。 他们这些人一看就是江湖人,江湖人的事,他不想牵扯。她这事,就算她不叮嘱,以后他也定不会给自己找麻烦。 水乔幽拱手道谢,“多谢。” 水乔幽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大夫去药柜给其他客人配药,一转身看到柜台上摆着些许碎银子。 他望向门外,放银子的人早已没了踪影。 离开繁城的前一日,水乔幽已脱离会友镖局。 如今,她也不适合再回镖局。 就安王府对她的怀疑,此时她也不适合回繁城。 不回繁城,这异世似乎也没有她想去的地方。 在药铺休养的几日,她想过这个事情。 最后想到一个地方。 临渊城。 临渊城位处九州中部,地处青桑淮三国交界。 它虽地处三国边界,却是治理有方。商贸繁荣,对来往商旅的检查并不严格。 临渊城因此也吸引了不少江湖人前往,经过多年发展,临渊城自成了一套规矩。 有这些江湖人在,城中一切也更加井然有序,治安良好,最是适合他们这种身份容易带来麻烦的人居住。 那里离她现下所在之地,也不算太远。 从药铺出来,水乔幽准备前往临渊城,想看看自己能否在那里得到一个庇护之所。 临渊城果然如众人所说,广纳四方之士。 城门口来往行人络绎不绝,口音各异,进城没人检查通关文牒,水乔幽轻松进入了临渊城。 为了方便行走,她那日买的依旧是男装。 进城的时候时辰还早,她根据自己的钱财状况在城西选了一间条件一般的客栈暂时住下。 她休息了两个时辰,在落脚的客栈不远处找了个小摊点了碗汤饼。 汤饼还没上,听到旁边桌的几个客人聊起城里的新鲜事。 有客人从东城门过来,恰好遇见东城门那边增添了许多官兵巡逻,听说是有什么重要人物要进城,也不知到底是什么人物。 拼桌的客人正好也从东城门过来,他打听到了更详细的。 听说再过半个时辰桑国平宣王车驾将抵达临渊城。 第22章 通缉 说起这个桑国平宣王,加入谈论的人瞬间变多。 那可是桑国王爷,怎会来临渊城。 提起此人的人透露,听说是受他们青国陛下所邀,前往都城中洛,今日途经临渊城。 桑国平宣王,昭恩。 水乔幽之前对此人有所耳闻。 桑皇昭韩的亲弟弟,精通史诗,才华横溢,年少已有盛名。二十六岁时,又前往陵城拜儒学大家贡晨为师,钻研儒学,数年后,返回桑国都城,协助桑皇管理国事,现年四十又五,多年来,着书多部,深得民心,追随者不少,在桑国威望颇高。 水乔幽作为错世之人,对几国之间这些达官贵人之事都不是很感兴趣。 汤饼上来,她专心吃自己的东西。 大概是因为平宣王要进城,又临近晚上,城西这边也添加了巡街的衙役。水乔幽身上伤还没大好,吃完汤饼后,她没再乱逛,直接回了客栈。 返回客栈,她靠着另一边走,快到客栈门口时,她无意间看到旁边的布告栏上贴了一张通缉令,令上画像竟是半个熟人。 封常。 他被通缉的原由,乃是盗窃。 通缉令就是今日发出的,水乔幽再看街上那些衙役,了然他们应不只是为了保障平宣王的安全才出现在街上。 她没在布告栏前停留,保持原先的步伐,面色平静地掠过它,径直进了客栈。 客栈的位置不是很好,反而显得房里安静。 水乔幽给自己倒了杯水,端在手里却没有喝。 她虽不知秦鸣等人的路线,但这临渊城并不是繁城前往中洛的必经之地。 封常的通缉令贴在临渊城,是他逃往了这里,还是通缉令散发太广,或是,他们一行绕路走了临渊城? 若是……最后一种可能,他们是否已经离开此处? 水乔幽回想今日进城时的细节,城门口对进城之人查得并不严,出城的人反而会被城门守卫盘问几句。 找封常的人应是明确他已进城,或者他就是在临渊城才出事的。 如此一来,不管哪种原因,安王府想必都是安排了人在这边寻找。 她现在留在这里,会不会遇到熟人? 其实不想遇到麻烦,她最好马上能离开临渊城。只是,现在想走,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了。 去了城门口,说不定反而更容易遇上熟人。 水乔幽考虑到自己的情况,仔细思考过后,决定暂时在临渊城过一晚。 既然今晚桑国平宣王要进城,她想安王府的人就算要找人,也不会弄出太大动静。此事和她没有太大关系,她留在此处,或许更好。 这夜,的确无事。 客栈除了可以住宿,一楼大堂也可就餐。 翌日,水乔幽辰时过半下楼,大堂还坐着三桌客人。 有两桌听口音是本地人,同柜台后的掌柜聊起了天。 水乔幽本想去外面找点吃的,无意间听到他们聊的事情,改了主意,在角落的空桌上坐了下来。 客人和掌柜聊的,是城内最新鲜的事。 昨日下午桑国平宣王入城,晚上就在行馆遭遇了刺杀。 这里是临渊城,平宣王才住一晚就遭到了刺杀,消息一经流走,自然成了城内最值得议论之事。 得知平宣王车驾要入城,除了安排官府的人保护,太守赵涟还特意请了临渊城中最有威望的两大帮派帮忙保护平宣王。 没想到,如此阵仗,平宣王还是遇刺了。 也幸好这里是临渊城,平宣王只是受了伤,并无性命之忧。 平宣王受伤,也让原本只打算住一晚的平宣王车驾,今日还要停留一日。 水乔幽对平宣王前往中洛一事本不感兴趣,可这事一出,要出临渊城肯定更难了。 她慢慢吃着东西,回想着旁人嘴里的这个平宣王。 不少人都知道这位才华出众的平宣王昭恩曾亲赴陵城向儒学大家贡晨求学,然而,受天下乱局的影响,昭恩个人对儒学治国的想法并不十分赞成,反而更偏向法家之说,重回桑国后,他所着之书,也多是宣扬了法家的想法理念。 昭恩的确是个有能力的人,且爱国忧民,若桑国能根据他的理念治国,地处九州中心的桑国或许就不会有今日九州最弱之国的苦楚。 可惜,桑皇并没有支持他,也从未真正重用过他。 现今平宣王前往中洛,说是受邀出使青国,实则恐怕是桑皇惧怕青国,舍弃了这个弟弟。 平宣王不受桑皇待见,他的才名,偏又让他收获不少追随者,桑皇看不到他的出色,敌国反而看到了他的光彩。他踏进青国,定会有不少人担心他会为青皇所用。 这对很多人来说,不是一件好事情。 从他被桑皇派遣出使青国的那日,想救他的、想杀他的,应都有不少。 临渊城乃三国交汇处,又一向广纳四方人士,来往人员复杂。 不管是救他还是杀他,这里风险最大,却也是最合适的地方。 平宣王车驾今日还在此停留,是真的因为昭恩伤重,还是有人有意为之。 护送寿礼前往中洛,一行人自从出了繁城之后,路线都是跟着安王府的安排走的。秦鸣领队,也没人敢打听,水乔幽这些镖师都相当于和外界断了联系,她后又一直在医馆养伤,因而桑国平宣王出使青国这么大的事,她也不曾听说。 不然,昨日她定不会选择进入临渊城。 身上盘缠更少了,她身上也没有值钱的东西可以典当。 这种形势下, 她或许还要在这临渊城住几日客栈。 水乔幽看着自己荷包里仅剩的一点银钱,轻轻一笑。 没想到,她来到这异世,最先遇到的难题,是没有钱。 她也从不知道,想要赚点银钱会如此之难。 考虑过后,她打算换到这条路上尽头那间最便宜的客栈。 出了客栈没走几步,又看到巡街的衙役。 她主动退到一旁给人让路,宛如平常百姓。 衙役瞅了她一眼,见她和他们要找的人并无相似之处,就走过去了。 水乔幽确认,他们就是在找人。 只是不知是在找被通缉的封常还是找昨晚刺杀昭恩的刺客。 第23章 相助 她如常继续向前走,没有东张西望。 尽头的客栈比她先前住的那家人更少,掌柜的拿出印着封常画像的通缉令对着水乔幽瞄了一眼, 热情的将人引去了客房。 房间里有的只有榻,进个人就显得拥挤了,秋日里也是一股霉味。 价钱摆在那里,水乔幽没有挑剔。 掌柜的离开后,她将房间里唯一的窗户打开。 窗外是条小巷,对面是民居,房子比这边还高,窗户开了房间里仍是阴暗的。 这样的格局之下,人站在里面还能听到前面街上的喧闹。 在喧闹和霉味之中,水乔幽最后还是选择了开窗。 进了客栈后,她没再出门,晚上在掌柜敲门询问下,点了份客栈的吃食。 比客栈环境更差的,是他们的吃食。 水乔幽慢慢吃了,也没说什么。 吃完之后,要了热水洗漱,换了药,洗漱完,她就吹灯躺下了。 还没睡着,屋顶上传来异响。同时,旁边巷子里也传出声响。水乔幽隐约听见有人说‘没有’,‘去那边看看’之类的。 水乔幽躺在床上没动,没有生出好奇心。 哪知,屋顶上的响动突然停了,紧接着,有人从窗外翻进来,落在榻边。 封常进屋之前,想到了房里可能有人,但他没想到,榻上的人会睁着眼睛。 刚将窗户给掩上,他就意识到不对劲,视线一偏,黑暗之中,两人目光精准对上。 他当机立断上前,将刀架到了水乔幽脖子上,低声道:“别出声。” 水乔幽没出声,偏头看出他用的兵器,心情一时有点复杂。 外面的说话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近,火光透过窗纸照进来,目力不错的封常看清了水乔幽的脸。 紧张的人瞬间愣住,“……林光!” 外面的人估计注意到了这间客栈,火把停留在窗外。 水乔幽没有出声,视线未动,算是对他眼睛的肯定。 俄顷,外面传出吩咐。 “包围此处,搜。” 巴掌大的房间,除了一张榻什么都没有。水乔幽就算有心想要帮封常,也有心无力。 那些人一旦进来,封常必定暴露。 这里面的情况也是封常没有想到的,环左右看完,他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决定,让他的处境变得更加糟糕。 他现在要想获得生机,就只有冲出去。 可是,对于此事,他并没有几分把握。 水乔幽闻到浓浓的血腥味,不用他说,大概清楚他目前的困境。 周围都被人包围起来,客栈不大,他们可以清楚地听见那些人敲开客栈大门的声音,听见他们的脚步声离房门越来越近。 封常越看水乔幽越像林光,虽然难以置信,眼里却是闪过激动。 这让他改变了主意,收回手里的刀,决定破釜沉舟,直接破窗而出。 水乔幽听见外面的打斗声,在心里低叹一声,抓起枕边的青玉横笛,也翻窗出去。 封常已经做好拼死一搏的准备,突然有人出手帮他制住砍向面门的刀。 封常望着跟出来的水乔幽,大吃一惊。 水乔幽提醒他,“走。” 封常反应过来,没有多说废话,抓住她给他制造出的空档,跃上屋顶。 水乔幽也不恋战,随后就跟上他。 封常跑了一段,扯到腰背的伤,极力忍耐,速度还是慢了下来。 跨越屋顶之间的间隔时,差点失足掉落下去。 幸亏水乔幽眼疾手快,及时拉住他。 封常见后面追兵越来越多,想让他先走,不要管他。 还没开口,左边传来凌厉风声。 他下意识偏头去看,手被水乔幽扯过,整个人跟着她的力道,倒向侧面。 九节鞭砸在屋顶上,飞起的瓦砾和尘土擦过两人的脸。 封常还没站稳,被水乔幽用巧劲推了出去,落在五步之外。 他们站的地方,水乔幽已经和人缠斗在一起。 封常看着九节鞭,眉头不自知地皱了起来,“顾寻影。” 顾寻影一连挥出三招,都被水乔幽躲过,暂时停了手。 杏眼扫过封常,落在水乔幽身上,笑着道:“原来,真的有同伙呀。” 她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任何的敌意,让人觉得比她那双眼睛还要单纯。 天色太暗,他们又站在屋顶上,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脸。 听着她的声音,水乔幽想到了‘死’之前,那间客栈中,天字号房的那位客人。 仔细一看,她的肩头似乎真地卧着什么东西。 原来是她。 封常的声音,水乔幽也听得清楚。 顾寻影。 九节鞭。 邬中花门仓城顾。 花门擅毒,顾家家主的九节鞭鲜有敌手。 她是仓城顾家的人。 顾寻影声音落下,眼睛一转,使出玉带缠腰, 九节鞭再次朝着水乔幽挥过来。 封常连忙道:“小心她肩上那条蛇。” 认出顾寻影,封常不提醒,水乔幽也记得她肩上的‘叶子’。 这条蛇的存在很好地弥补了九节鞭防御能力较低的劣势。 水乔幽小心躲避着她的鞭子,抽空看了眼周围。 大量人马正在往他们这边赶来,他们不能在这里耗下去。 她转头对封常道:“你先走。” 顾寻影手里的九节鞭一扫,转向了封常,“今日,你们两个谁也不能走。” 封常伤势不轻,经历一夜逃亡,体力开始不支。站在屋顶上,勉强避开顾寻影这一鞭。 他想远离她,退了几步,背后猝然感觉到一阵凉意。 出于直觉,他逼停自己,向侧方转身,就见刀光擦着他的鼻尖落下。 顾寻影见来了帮手,不再管他,一招回身甩袖,九节鞭继续对准了水乔幽,禁止水乔幽靠近封常。 顾寻影的帮手是临渊城中有名的鬼刀丁六,年近四十,身材魁梧,刀法奇快,乃临渊城中十大高手之一。 他目标明确,专攻封常,后者速度受到伤势影响,一连接了他十招,渐渐有点力不从心。 顾寻影九节鞭舞得密不透风,水乔幽空手一时难以克制她。 封常和水乔幽互望一眼,俩人努力向对方靠近。 第24章 猜到 相隔半丈时,水乔幽转向丁六的方向,顾寻影的九节鞭抡过来时,她身体往后倒,几乎贴到屋顶。 顾寻影的攻击对象瞬间变成了丁六。 顾寻影收鞭不及,丁六为躲避九节鞭,不得不先收回攻击封常的刀。 水乔幽则对封常道:“刀。” 封常没有丝毫犹豫,将手中吴钩抛给水乔幽。 水乔幽接住刀,就着先前的姿势往封常的方向退,退到封常的位置时,她身体直起来一半,左手一把拉过封常,带着他一起往后退。 另一边顾寻影已经收回九节鞭,立即调转鞭子的方向,扫向二人。 水乔幽不慌不忙,抬刀去挡。 刀身被鞭子缠上,顾寻影嘴角微扬,想要卷掉水乔幽手中的刀。 她使出八成功力,胜券在握,然而,水乔幽手里的刀纹丝不动。 她脸色微沉,瞥了一眼肩头,唤道:“叶子。” 盘卧在那里的蛇瞬间朝着水乔幽的脸蹿了出去。 眼看蛇要蹿到水乔幽的脸上,她的刀从九节鞭中脱身出去,砍向那条蛇。 顾寻影来不及诧异,慌忙大喊,“叶子,回来。” 话才说一半,刀和蛇迎面碰上。 顾寻影已经顾不上水乔幽,眼睛直直盯着自己的叶子,伸手想将它抢回来。 蛇反弹回来,顾寻影连忙接住它查看状况。 叶子的身体还是完整的,没有如她害怕的那般断成两节。 她查看后发现它只是被拍晕了过去,提着的心终于落地。 幸好叶子没事,不然她一定将他们两个碎尸万段,给它陪葬。 抬眼望过去,水乔幽拉着封常的身影已经在夜色下变淡。 丁六追了上去,他的轻功不如对方,眨眼之间三人就拉开了距离。 顾寻影盯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知道自己现在去追也追不上了。 她心中冷哼,先暂且放过他们。 她相信他们一定出不了这座城。 水乔幽也清楚他们今晚是别想出城的,带着封常跑了一段,见暂时甩开了追兵,停了下来。 她初来临渊城,对城中不熟,这么一番跑下来,也不知道到了何处。 封常早进城两日,然而两日都是东躲西藏,对这临渊城也没多熟。夜色掩盖之下,整座城似乎哪里都差不多,他也说不清楚他们目前的具体位置。 水乔幽查看周围,猜测他们所处之地应是一片民居。封常的伤太严重了,走路都已吃力,她只好扶着他走。 两人凭感觉拐了两条巷道,见前方有打更人,紧急之下只好跳进旁边院里。 两人贴着墙听着更夫的脚步声走远,准备离开。 封常脚还没提起,再也坚持不住,晕了过去。 水乔幽扶着他,注意到他伤口的血已经滴落在地。 查看他的伤口,知道他此时不适合挪动,必须先给他处理伤口。 小院不大,十分安静,水乔幽凝神一听,没有听到呼吸声。 无人? 她将封常安置一旁,又仔细确认了一遍。 小院的确无人居住,房屋且没上锁。 看西边厢房布置不像有人居住,迟疑短时,她将封常扶了进去。 掏出火折子,看到封常腹部胸口背后各有一道恐怖的外伤,鲜血已经浸透了他的衣裳。 吹灭火折子,水乔幽掏出伤药给他上药。 瓶里的药全部洒完,他那伤口才勉强止血。 没有绷带,她只好撕了他自己的衣摆给他包扎,黑暗之中,她动作麻利,一点也不受影响。 快包扎好时,封常悠悠转醒。 水乔幽在他有反应之前开口,“是我。” 封常潜意识里的戒备退去,心中虽已有八分肯定,却还是和她确认,“林光?” 水乔幽专心忙着手里的事,没有抬头,“……嗯。” 封常错愕万分,真的是他! “你……没死!” 还是他亲眼所见。 水乔幽收回手,回道:“命大。” 那还真是命大。 水乔幽不再多说此事,嘱咐他,“你先在这待着。” 她将空药瓶收好,起身朝外走去。 封常心中有诸多疑问,无奈身体的状况让他说话都很吃力,见她出门,暂时也没再问。 水乔幽出门后,细听着外面的动静。确认外面没人,又翻出墙去。 她沿着他们刚才来的路仔细检查,果然在地上看到不少血滴。 她迅速将血迹给一一清理,清了近十丈,直到岔路口才转身回去。 翻进小院,她又细心将滴落在院子里的血迹也清理了。 开门声响起,封常神经霎时绷紧。 水乔幽出声,“我。” 封常握着刀柄的手松开,等她过来,问道:“这是哪?” 水乔幽实话实说,“不知道。” 不知道他还敢停留! 但是这话从她嘴里出来,好似又没任何毛病。 封常挣扎起身,“我没事了,我们现在就走。” 水乔幽没拦他,只是看着他起身,又看着他很快倒回去,其后才道,“这里无人,你可以先休息会。” 这么一折腾,封常明白现在说走,是自不量力了。 他不再坚持此事,安静两息后,问了最疑惑的事情,“你,为何救我?” 水乔幽手按在腹部,没有立即回答。 黑暗中,两人互相看了好一会儿,就在封常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拿了那个匣子?” 黑暗中,封常脸上线条瞬时绷紧。 水乔幽已经从他气息的变化得到了肯定。 她又问了一句,“既然那是你的目标,那晚为何不动手?” 她此话一出,封常眼里的震惊更甚。 他几乎是瞬间就反应过来她说的那晚是指哪晚。 两人周边安静下来,水乔幽目光没动,也没有咄咄逼人的审问之势,似乎他说与不说他都不在意。她也没别的意思,就是随口一问。 封常想起那晚的细节,良久之后,想明白了。 她能猜到这些实则也不奇怪。 他有些不解,“既然你都知道,为何还要救我?” 水乔幽没答话,转身靠在一旁,闭目休息。 封常一时猜不透他的心思。 他试探道:“你可知道,你今日救我,就是与安王府为敌?” 水乔幽手依然按着腹部,并未出声。 第25章 弄巧 封常继续道:“就算今日我们能侥幸逃脱,此后也会一直遭到安王府的追杀,背上通敌叛国之罪,直至身死。你今日之举,还会连累你身边之人。” 水乔幽清楚他说的是事实,否则那日她也不需要那样做。 过了良久,封常依旧在看着她,闭目养神的她不答反问:“你希望,我将你交出去?” 封常噎了一下。 他若是如此做,他也不会有怨言。 “事已至此,我将你交出,也已无用。” 不大的声音打断了封常的思绪。 安王府想来是宁可错杀,绝不放过,她说得没错,就算他现在将他交出去,他也难说清楚。 他默了一会,诚心道:“你走吧,不必再管我。今晚夜色浓,顾寻影和丁六应是没有看清你的脸,你此时离开,或许能避过一劫。” 以他的身手,没了他这个累赘,说不定还有一丝希望能够逃走。 封常说话仍有些吃力,却还是坚持说完,“今日之恩,我会记住的。若我这次能侥幸活下来,日后必报此恩。” 水乔幽没有受领,“不必。” 顾寻影没看清她,客栈老板见过她,对方有心调查,此事根本瞒不住。 她更没想过让他报答。 “此恩你已还过了。” 水乔幽这话让封常生出疑惑,何时? 他是指先前同行之时,那次的举手之劳。 就算是,他们当时不就已经抵了? 封常还没想清楚,水乔幽问他,“除了顾寻影,其他人,也还在城内?” 封常先回答了她,“不清楚。” 他是随着安王府的队伍在四日前到达临渊城的,队伍在城中停留了一日,秦鸣在萧翊的引荐下见了临渊城中几大高手。林光死了,萧翊将匣子交给了石旭保管,他担心迟则生变,当晚找机会去了他房间。事情败露之后,他在城中躲了两日。 秦鸣和萧翊等人,他也不知他们是否已经离开临渊城。 水乔幽陷入沉思,秦鸣等人真地绕道了临渊城,他们此举,难道也是因为桑国那位平宣王? 他们绕道临渊城,今日她就算不遇到封常,安王府的人得知她来了这里,她也不可能无事的。 她心里想法没有表现出来,换了个话题,“匣子里的东西,是假的。” 她此话一出,封常当即忘了疑惑之事,身体偏向她,“……你怎么知道?” 水乔幽一直都没睁眼看他,也没做答。 封常自己想到了一种可能,“你,打开看过了?” 萧翊和秦鸣先前将东西交给他保管,他有机会打开,知道里面的东西是假的也有可能。 他有些惊讶,他居然能打开那个匣子。 哪知,想法刚落,水乔幽否认了。 “没有。” 封常困惑变深,那他如何确定? 等了一会,没再听到她说话,他明白过来,他不想告诉他。 水乔幽这话冲击力实在太大,封常不死心,“那你如何知道东西是假的?” 水乔幽眼皮微不可见地一动,被夜色掩藏。 太祖地宫,唯一一份图纸最先放在水家保管,地宫宝藏流言传出后,水家先祖就将图纸烧了。 她给他换药时,从他的反应看,那个匣子也不在他身上,应该是没有得手。 她和他说此事,只是想提醒他不要再去冒险。 回想顾寻影的话,他能逃出来,多半不是他武功高,也不是偶然。 “太祖地宫,没有图纸流世。” 那个机关匣看着像是出自齐沂洛家,实则只是仿品。 后世若有人进过地宫,绘出图纸,不应该拿那样一个假匣子来装。 短暂静默后,封常心中再次生起戒备,警惕问道:“你到底是谁?” 他知道林光是一个小镖局的镖师。 可是,一个平凡的镖师怎么会知道这些? 水乔幽自是不会告知自己的名字,也知道他真正想知道的不是这些。 她睁开眼睛,对上他眼里的探究猜疑,平声道:“你放心,你感兴趣的,我没兴趣。” 没等封常回话,她提醒他,“你再动,伤口就会裂开。” 刚说完,她听到外面有了动静。 封常此时哪里在意这些。 他还想问话,水乔幽朝他小声道:“安静。” 封常下意识止声,从她的气息,感觉到了不对劲,凝神去听周围的动静。 黑夜之中传来马车行驶的声音,正慢慢往这边靠近。 两人都放轻了呼吸,不再出声。 过了一会,马蹄声止在院外。 封常望向水乔幽,右手伸向放在一旁的吴钩。 水乔幽没有慌张,起身步到门边,朝外看去。 马蹄声消失不久,院外传来开门声。 透过门纸,水乔幽先看到了一盏灯笼。 随后有深色衣角出现,顺着那衣角往上看,隔着双层门纸和夜色,是一张模糊的脸。 但是,仅从他走路的身姿,便可看出进来的人气质卓绝。 他走进来后,提着灯笼的人跟上他,落在他左后方。 看这画面,他们多半是主仆。 两人直朝主屋走去,走在前面的人眼看就要迈上台阶,突然停住脚步。 身后随从不解,“公子。” 前面的人抬手制止他的问话。 水乔幽的心微微提了起来。 就在她以为他们已被发现时,在原地站了一会的人迈上台阶,进了主屋。 很快,屋里燃起灯火,没有人再出来。 院外也没再传来马蹄声,外面应是没有人了。 水乔幽并未立即走动,依旧谨慎地贴在门边。封常见状,同样保持安静。 半盏茶左右,先前提着灯笼的随从出了主屋,去了东厢房旁边的灶房。 他先是烧燃了灶,再提了水进屋去烧茶,很快又回到灶房。 院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隐隐还可看到火把的微光。 水乔幽知道是那些追他们的人搜到这儿来了。 大门被敲响,拍门的人声音透着不耐烦。 刚进灶房的人出来开门,见门打开,水乔幽右手手指摸着左手手腕的菩提珠,回想进院时看到院落格局。 门口的嘈杂突然消失了,凭水乔幽的耳力,也没能听到他们双方说了什么。 俄顷,外面的人离去,院门重新被关上。 第26章 成拙 院子里的人没有察觉旁边厢房有异,去了主屋回禀此事,很快又从里面出来。 水乔幽看着他进进出出地忙活,放开了菩提珠,眼里多了沉思。 住在如此不起眼的小院子里,安王的人却不敢打扰。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半个时辰后,随从出来守在了门外,主屋的灯还在亮着。 观他步伐,水乔幽肯定他是个练家子。 小院不大,他往那儿一站,周围一目了然。 水乔幽知道现在这院子里住了人,他们留在这儿随时有可能被发现。若即刻离开,定然也会被发现。 水乔幽想到封常的情况和刚才的事情,决定赌一把。 她示意封常休息,自己靠门坐在地上,不再盯着外面。 封常本来整个人都紧绷着,见她如此淡定,不知怎的,也跟着放松下来。 她这般决定,他没提出意见。 两人相隔不远,席地而坐,正在被追杀的紧张感奇异地慢慢退去。 二更天时,院外又响起敲门声,两人瞬间精神了一些。 守夜的人去开门,很快提了个食盒进来,院外没再有声音。 三更锣响,主屋熄灯,外面守夜的人去了东厢休息。 水乔幽听着对面的开门关门声,睁开了眼睛。 封常同样一直没睡,将外面动静听得清清楚楚,知道他们的机会来了。 水乔幽准备起身,察觉不对,猛然看向屋顶。 封常见状连忙跟着停了起身的动作,意识到了什么。 水乔幽望着屋顶,内力汇聚手上。 屋内气氛霎时又绷了起来。 俩人等了许久,屋顶的人并没有出手,他们甚至听不到任何声响。 封常有些怀疑,是不是他们太紧张弄错了。 水乔幽却清楚,上面的人没有离开。 此人也是守夜的,一切,只是巧合? 屋顶多了一个人,水乔幽和封常暂时歇了离开的想法,连抬个手都变得小心翼翼。 一刻钟过去,屋顶的人还是没动作。水乔幽右手又按在腹部,闭上眼睛养神。 封常很是佩服他,这种情形下,他居然还能这般淡然处之。 他是做不到的。 这一晚过得非常慢,水乔幽和封常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坐着,谁也没有出声,听着报更的锣声一次一次响起。 五更锣响过后,水乔幽眼皮动了一下。 五更已到,即将破晓。 屋顶上的高手一直没离开。 白日里想要出去,怕是更难,待在这里,主人要出门还好,否则被发现的可能也会更大。 隔壁传来鸡鸣,暗示着距离晓起越来越近。 西厢房一共三间房,三间房都只有前面有窗。 水乔幽要带上封常一起出去,没有太大把握。 衡量过后,她还是没动。 晓起时分,东厢房的门打开。 屋顶没有任何响动,但是水乔幽知道,屋顶上的人离开了。 灶房又燃起炊烟,水乔幽听着那边的动静继续眯了一会,才睁开眼睛。 她低声问封常,“伤势如何?” 封常不如水乔幽淡定,身心俱疲的他一晚上都不敢闭眼。他还是没听到屋顶的动静,不过听水乔幽问他,他知道屋顶上的人应是离开了。 “好多了。” 伤口虽然依旧剧痛,比起昨晚,确实是好多了。 他问她,“我们现在走?” 他知道现在是个好机会。 西厢房的布置看着像是库房,躲在这里夜里安全,白日里就完全不一样了。 现在不走,风险太大。 水乔幽起身望向院中。 屋顶上的人是离开了,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她的目光转向主屋,那边毫无动静,主人似是还没起。 此时封常注意到水乔幽云峰白的衣服上,腰间有一大块血迹,想到他的伤,骤然明白了他为何一直按住腰间。 他伤口裂开了,昨日却没处理一下?因他将伤药都用他身上了? 想到他硬生生熬了一夜,封常的心变得有些沉重。 他们顶多算是见过面的陌生人,一个陌生人为另一个陌生人做到这个份上。 为何? 他想不通水乔幽这样做的原因,不免生出很多猜测。 可他不能否认,他的恩情。 “你的伤,没事吧?” 水乔幽低头瞥了眼腰间,“没事。” 说话间,院门外响起马蹄声。 封常也听见了,精神了一些,“他们要出门?” 水乔幽希望如此,听封常说话气息不稳,改了主意,继续贴着门注意着外面,准备再看看情况。 灶房忙活的随从端着热水进了主屋,紧接着,外面有人送来吃食。 一炷香后,主屋里的主仆二人真地出了门。 二人走向院门,没有往西厢这边看一眼,径直走了出去。 隔着双层门纸,水乔幽依然没有看清前面那男子的脸。 很快,外面马蹄声响起,又渐渐变小。 绷了一晚上的封常,长吐了一口气。 水乔幽却没有立即走,她告知封常,“出了门,只管走你自己的,不管发生什么,不必回头。” 她宛如只是在和一个熟人闲聊,话里听不出特别的情绪。 封常偏过视线,见到是一张偏瘦的侧脸。 那张脸,有些苍白,眼睛和以前一样,显得她有些呆笨,她五官长得其实不错,这些特征却又让她看着非常平凡。 他这人真的太奇怪了。 封常想让她不必如此,话到嘴边,她又补了一句。 “你在,并不能帮我。” 还是先前那个语气。 封常到嘴边的话收了回去。 想起他的身手和昨日的情景,现在的他,的确只会拖累他。 水乔幽没立即走,封常明白她是在确认这里的人是真地离开了,也没催促。 一整夜,她都没有打听过他的事情。 两人一起待了会,封常终是没忍住,犹疑问她,“你……不好奇我是什么人?” 还是说,她知道这些。 水乔幽没看他,“不好奇。” 她回的如此干脆,封常一时不好再说什么。 两人之间再次安静下来,直到半盏茶后,水乔幽蓦地出声,“你先等着。” 说完,自己轻轻开门出去。 门外空无一人,院子里静地落针可闻。 水乔幽这才朝示意封常出来。 她再次同他强调,“记住,只管走你自己的。” 封常想说点什么,张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 水乔幽也没有想听他说,翻墙而出。 封常迅速跟上。 第27章 拦路 外面巷道里没有行人,很是安静,水乔幽速度不减,朝着和马车相反的方向而去。 眼看就要到岔路口,一道劲风从左面袭来。 封常一惊,前面一步的水乔幽神色不变,身体后仰,一把拽住他的肩膀,他跟随着她的动作,身体也不由自主的向后倒。 两个人斜着从九节鞭下滑了过去。 封常见是九节鞭,偏头看去。 顾寻影! 他没来得及作出更多反应,身体又随着水乔幽手上的力道,转向了顾寻影那边。正对上后者的脸时,身体开始站直,还没站稳,水乔幽的手转移到他的背上,用巧劲将他推了出去。 惊险时刻,他听到她不大的声音。 “走。” 封常被推出去三丈之远,身体才能由自己掌控。 他急忙回头,水乔幽已经和顾寻影缠斗在一起。 他想回转去帮忙,又想起水乔幽那句‘你并不能帮我’。 他说的,没有任何问题。 当下他不仅不能帮他,反而成了他的累赘。 没有他,凭他的身手,他想要脱身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封常想通这些后,不再多留,全力往前跑。 顾寻影手上动作狠辣,眼角余光看到封常跑走,嘴角微扬,对水乔幽道:“我说过,你们走不了的。” 巷子不宽,不利于九节鞭施展。 顾寻影对自己足够自信,即使先前失手,也没太在意这些。 水乔幽不受她话语影响,右手迎向她的九节鞭。 顾寻影觉得好笑,怎么,他还想徒手接住她的九节鞭不成。 想法刚落,只见水乔幽宽大的衣袖卷上了九节鞭。 短暂意外后,顾寻影那抹轻浅的笑容变成了讽刺,想将她的衣袖撕碎。 她用力一拉,九节鞭纹丝不动。 顾寻影意识到不对,再想用力,水乔幽的手已经绕上她的手腕。 她忙喊,“叶子。” 然而,她肩上那条一向和她配合有加的蛇跟冬眠了一样,没有像往常一样蹿出去。 顾寻影错愕,见它不动,想往后撤,九节鞭还是抽不出来,水乔幽反而先一步捏住了她的手腕。 顾寻影顿觉剧痛,眼看手上九节鞭要握不住,之前跑过去的封常被人拦住了去路。 兵器碰撞的声音格外明显,重伤的封常不敌对方,被打地退了回来。 水乔幽往那边瞥了一眼,顾寻影趁机抬脚侧踢。 水乔幽放开她的手,朝封常跑过去,拉住他的手臂后退,帮他躲开了对方直刺咽喉那一剑。 顾寻影挥鞭去拦,水乔幽背后像是长了眼睛,将封常身体压低,让他从九节鞭下滑过,自己则横身在空中旋转一圈,两人齐齐避开九节鞭。 落地之时,水乔幽又拉住了封常,带着他一起退到了岔路口。 直至两人站稳,也不过一瞬而已。 顾寻影吃了大亏,心里有气,很快便追出来。 水乔幽带着封常,没往前走,又退回到了那个小院前。 不知为何,顾寻影没再出招,只是站在他们刚才站着的地方,揉着自己的手腕看着他们跑。 水乔幽也停下脚步,不再向后。 拦住封常的人缓步走了出来,在顾寻影前方站定。 今早水乔幽没看清那主仆二人的脸,但她肯定他就是那个随从。 她扫过他手里的短剑,剑长约两尺,剑刃不可小觑。 对方毫不避讳她的目光,收剑有礼道:“在下时礼,我家主人请二位留步。” 这客气的话和刚才的刀剑相向截然不同,都让人怀疑刚才的事情是幻觉。 封常望向水乔幽,水乔幽神情未改。 时礼伸手示意他们看身后。 封常顺着他所示意的方向看过去,后面并没有人。 疑惑不解之时,尽头拐角处响起马蹄声和车轱辘碾过道路的声音。 封常全身绷了起来,再次看向水乔幽。 水乔幽自然也听到了声音,慢转视线,望向尽头。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从拐角处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 驾车的是个黑衣少年,容貌能用俊美形容。巷子里气氛紧张,他仿佛没有感受到,没看他们任何一人,专心驾着他的车。 马车由单匹马拉着,车厢不大,车门紧闭,从马到车都很普通。 马车越走越近,封常握刀的手上不知何时起了汗。 水乔幽没受影响,眼神无波,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驾车的少年。 离的近了,俊美的少年,给人一种对世事都漠不关心的感觉。 马车在离他们两丈远处停下,少年这才将目光投向他们,瞧着没有任何威胁。 水乔幽没有出声,静静等着马车里的人露面。 她不说话,封常也没贸然开口。 环视四周,水乔幽的泰然自若让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其实,早在昨晚,他们就被发现了。 林光昨晚的淡然,是因他早就知道他们被发现了。 当时,他们双方都没动作,是对方想看他们能忍耐到几时,林光则是知道出去必定会是这个场面,干脆先让他养神恢复精力。 故而,出门之时,他才会对他说那些话。 他想为他断后,只是自己却再次拖了他后腿。 终是他将他拖累了。 巷子里静了片刻,车门被人推开,使得水乔幽直接对上了里面那人的脸。 隔了一夜,水乔幽终于看清了那张脸。 始料未及,有点熟悉。 她面上没有变化,车里的人也未出现异样神情。 封常进安王府不过数月,没有见过马车里的人,但他见过这张脸。 准确来讲,他见过他的画像。 安王,楚默离。 封常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眼中满是震惊。 安王! 他……怎么会在此地。 封常呆愣许久,想起要提醒水乔幽时,马车里的楚默离在他之前出声。 “你同他,是一道的?” 楚默离五官立体精致,端坐车中,看上去不易亲近,出声却是恺悌君子,不像他的身份那般给人距离感。 顺着他的视线,不难知道他问的是谁。 水乔幽还是平常说话的语气,他问便答:“不是。” “你们交情很好?” “没有。” “那你可知,他是何人?” “不知。” 俩人一问一答,就像熟人日常闲聊,衬的周边肃杀之气不真实。 第28章 选择 这一幕,亦有些出乎时礼和顾寻影的意料。 他们生出了一种错觉,安王平易近人。 楚默离没看封常,仍旧盯着水乔幽的眼睛,继续问道:“既如此,为何救他?” 封常同样想知道这个答案,目光不自觉转向她。 水乔幽视线未动,这一次回答却慢了下来。 楚默离又道:“你救他,就是在与安王府为敌,与整个青国为敌。后果,你可知晓?” 他语气听上去没有威胁之意,更像是循循善诱的劝诫。 水乔幽这次反应跟上了,回答及时,“大概知晓。” 回答此话时,她声音平缓,神情平和。 这很让人怀疑,她是否真的知晓。 楚默离没觉意外,重复了上一个问题,“既然知晓,为何救他?” 水乔幽回答再次慢了下来。 楚默离不再出声,耐心等着她。 一息过后,水乔幽作出解释,“在下无意与安王府为敌,救他,只因他于我,有一饭之恩。” 一饭之恩。 她所说原由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就连想过很多种理由的封常,自己都没想过,他救他,竟是如此! 他没有这种印象,勉强要算,则是他进安王府之前,在街上遇到她,给了她一个馒头。 她说的,难不成就是那日那个馒头? 水乔幽没有任何的夸张情绪,让人不好质疑她话语的真实性。 须臾过后,楚默离问道:“仅是如此?” 水乔幽没做犹豫,“是。” “现在呢?”楚默离的性子似是很好,扫过她染血的衣服,声音不急不缓,“你仍决定帮他?” 水乔幽静默未语。 楚默离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她的回答。 他觉得很有意思,她还真的和之前一样。 他这才瞧向封常,告知她,“今日,你若让开,你可以活下来。” 他视线转回到水乔幽身上,“或者,他走,你死。” 他的语气如旧,决定他人生死的话语从他嘴里出来,就像是在说今日是晴是雨。 水乔幽听出来了,他是在还她那日相救之恩。 一命换一命。 水乔幽不认为那日随手之劳,乃是恩情。 他的伤只是看着严重,她若不帮忙,他也不一定会死。 还有,翌日他走时留下不少银钱,对于当时的她来说,那笔银钱,很是有用。她于他假若有恩,他那日也已还清。 此时,她没有怀疑他的诚意。 她自是不能,再厚颜请他一命换两命。 封常明白,楚默离这话,是在离间他们。但是,若真的能二选一,保下一人,何尝又不是好事。 他诚心对水乔幽道:“林光,你让开。” 水乔幽没看他,也没动。 她这个人,这种时候,看上去还是同以往一样,像是还没想明白这其中利害。 封常也不知,他是否已在思考对方的提议。 心中打鼓,却也希望,他会让开。 楚默离同样没觉得自己一条命可以换他人两条命,适时开口,“你可要想清楚,若是他走,没有你,就他如今的样子,即使能离开这里,应是也走不出临渊城的。” 水乔幽视线稍偏,封常脸色惨白,状态看上去很是不好。 这样的他要走出布下天罗地网的临渊城,的确很难。 楚默离好似看穿了她的心思,又道:“若你想助他出去,你们两个,都走不了。” 没有人怀疑楚默离的话。 这般局势之下,所有人,亦皆认为,水乔幽会选择让开。 整个巷子变得异常安静,安静中又透着诡异。 每个人的呼吸都像是拉长了。 直到水乔幽不高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种氛围。 “我想试试。” 她的话一如既往的简洁,其他人一时都没明白其意。 楚默离望着她,眼睛沉了微许。这变化落在他人眼里,和先前并无二致。 水乔幽似是也没看出来,手指摩挲着左手手腕上的那串菩提珠。 走镖是刀头舔血的营生,吴江主张多信无害,不耽误正事的前提下,路遇道观佛寺,他都会进去拜一拜。 她同吴江第二次走镖时回程的路上,路过一个小佛寺,吴江进去上了三炷香,听香客说旁边开光的菩提珠保平安很是有用,就求了两串。 他将其中一串送给了她,并提醒她以后多积功德,这样菩提珠就会更灵。 她不信这些,想还回去。 吴江劝她就当是为了他带的,毕竟以后他们一起走镖的日子还会很多,他的平安需要他关照。两串他是一起求的,他若不戴,他的那串定是也没那么灵验。 这实在是无稽之谈,可看他说得那般正经,她不好再推。 那串再是普通不过的菩提珠,戴在了她手腕上。 多积功德这事,她不知怎么做。 不过,佛教戒杀。 为了不影响吴江那串菩提珠的灵验,自那日起,她遵守了这一条戒律。 封常误会了。 她本人,并不信佛。 以前是,当下依然是。 水乔幽一直没动,其他人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心中皆诧。 封常也劝说她,“林光,此事本与你无关,你不必赔上性命。” 水乔幽将那串菩提珠取下来,收进了袖袋,“我不喜,欠他人人情。” 今日,她若让开,那这份人情就不算还了,也将一直欠着。 若是如此,她还不如一开始就袖手旁观。 既然她昨晚已经出手,那便应当有始有终。 封常微愣,那所谓的人情,怎能让她做到如此地步。 “林光……” 他话未说完,手臂上多了一股力道。 水乔幽拉着他的手臂,跃上了旁边房顶。速度之快,他都反应不及。 其他人也没想到已被包围的她还会不死心,拒绝安王的好意。 直到她带着封常上了屋顶,时礼和顾寻影才追上去。 楚默离瞧着她离去的方向,坐在车中没动,眼里闪过一抹兴致盎然的笑意。 他没吩咐驾车,马车仍在原地停着。 水乔幽带着封常跃过两户人家的屋顶,前方出现了一个身影。 “鬼刀丁六!”封常很快认出那人,告知水乔幽,“他是临渊城的第二大高手,昨晚和顾寻影一起围堵我们的人。” 第29章 玉笛 水乔幽望着丁六,没有放慢脚步。 丁六见到他们奔向自己的方向,想起昨晚的事情,眼里涌出冷笑。 今日,他们不会再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他握紧大刀,直接迎了上去,断了他们改道的可能。 水乔幽拉着封常跳跃屋顶时,叮嘱封常,“顾好你自己。” 两人才重新踩到瓦片,丁六的刀就到了近前,大刀带起的风吹动了两人的发丝。 水乔幽临危不乱,将封常推向了一旁,自己则躲到另一边。 丁六凌空一刀劈空,劈出的力道震碎不少瓦片。他记得,昨晚就是瘦小的那个碍事,才会导致他第一次替安王办事便失手,他动作没有停顿,反手提撩,斜斩水乔幽。 水乔幽不等站稳,快速往后退。 丁六的刀和顾寻影的九节鞭不同,霸道且快,认准她这个目标,追着她连砍,让她连喘息之机都没有。 封常站稳,处在相反的方向都能感受到他那刀法的狠辣。 两人眨眼便过了十招,水乔幽身法也快,可她手无寸铁,看着就处于弱势。封常替她紧张起来,想要如昨晚一样,将手里的吴钩抛过去。 想法刚起,见水乔幽凌空侧翻,避过丁六的横斩。 水乔幽落在他的方向,没有恋战,准备喊他走。 然而这么一耽搁,时礼和顾寻影追了上来。 顾寻影人未至,九节鞭先挥了出来。 她知道水乔幽身手更好,九节鞭直接攻向重伤的封常。 水乔幽想要帮忙,被同时到来的时礼拦住。 时礼手中短剑剑刃寒光凛凛,招招致命。 丁六已经看出水乔幽身手不凡,也没讲什么不以多欺少的规矩,迅速回刀。 一对二,水乔幽不敢大意,暂时无法顾及封常。封常眼角余光瞥到这边,都看不清他们的动作。 交手了数招,水乔幽为了躲避时礼的短剑后退,丁六一个鹞子翻身,凌空朝她躲避的方向劈下。 封常已被顾寻影缠住,看到此景想要把吴钩抛过去也已不可能。 丁六见水乔幽被自己的刀光笼罩,眼神凶狠,这次他看他怎么躲。 水乔幽抬头,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她满脸惊恐的模样。 骤然,他眼里的笑容消失。 手无寸铁的水乔幽没有惊恐,宽大的衣袖里滑出一样东西,反身那瞬抬手挡住了他的刀。 兵器相撞的声音很是响亮,刀停在她的额心上方一寸。 丁六用上了十成功力,再也不能靠近分豪。 最是让他惊讶的不是水乔幽挡住了他的刀,而是她用来挡他刀的,好像是……一根青玉横笛! 这怎么可能! 其他人也都有些诧异,封常不止一次见过她手里的笛子,从没想到,那竟然可以做兵器。 时礼也认出她手里的是根玉笛。 玉笛挡住了丁六的刀,居然完好无损! 他看出丁六的异样,最快反应过来,手中短剑朝她追去。 水乔幽听到背后的声音,没有慌张,手腕微动,手中玉笛沿着刀刃向上转,丁六想要压制住她,握着刀的手反而开始不受自己控制。 水乔幽身体同时朝左边侧开,玉笛围着刀转了半圈,大刀直接对上了时礼的短剑。 水乔幽抽手,玉笛重重击在丁六后背。 刀尖对准了时礼,丁六试图收招,背后多出一股力道,他整个人猝然向前移去。时礼速度太快,也来不及收手,只能改刺为挡。 刀剑相撞,声音刺耳,擦出了火星。 两人虎口均是又麻又痛,丁六背上那一片也是一阵火辣,手臂都有点抬不起来了。 水乔幽趁机退走,来到封常身边,手中玉笛替他挡住九节鞭。 她一改以往只守不攻的作风,玉笛顺势转了几圈,绕上九节鞭,欺近顾寻影。 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顾寻影抬脚想要踢她,她却比她更快一步抬脚踢了过来,直接将她的动作压制。 顾寻影偏头看肩头的蛇,明明先前还很精神的它关键时刻又像冬眠了一般,趴在那里不做一点回应。 她没来得及生气,九节鞭已经全部被玉笛绕住,她抽不出来一点。紧接着,玉笛还绕上了她的手腕。 水乔幽手中玉笛往她腕关节处轻轻一点,她手腕当即脱力,九节鞭从手中脱落。 兵器脱手,乃是大忌。顾寻影想要换只手去抢回来,手才伸出去一点,水乔幽来了一招蝎子摆尾,她腰间吃痛,被踢了出去。 时礼已经调整好状态,过来帮忙,正好见到顾寻影被踢飞出去,眼看顾寻要跌下屋顶,他只好改道,先去帮她。 水乔幽踢人的腿还没落下,轻轻抖手,绕在玉笛上的九节镖飞了出去,直袭时礼面门,威力丝毫不输顾寻影出手。 时礼本能后仰躲避,顾寻影在他眼前跌下屋顶。 水乔幽落在屋顶上,没看三人,转身拉过封常,“走。” 丁六看她要跑,想要去追,一动背后的痛感蔓延到内脏,手上麻劲还没过去,喉间涌出血腥味。 封常忍住全身不适,努力跟上水乔幽。 就在刚才,他注意到一事。 屋顶上除了丁六,还藏有不少弓箭手。 他们一旦放箭,他们二人恐会被射成筛子。 他不信,林光没有发现。 他试图劝他放弃他,“林光,周围全是弓箭手,你带着我逃不出去的。” 水乔幽头也没回,低声道“现在是白日,他们不会放箭的。” 不会? 封常觉得他根本不了解安王府的行事风格,不知道安王的厉害。 还要再劝,水乔幽跳下了屋顶。 天色已经大亮,街上出来走动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封常这才发现他们已经跑出安王府的封锁圈,来到临渊城中正中的街道,那里也是整个临渊城最热闹的地方。 水乔幽带着他穿梭在人群之中,行动没有受阻。 他们又跑了一段,果然没人放箭。 封常后知后觉,水乔幽的肯定并不是随便下的结论。 她是早打算好了路线,算准了时辰。 安王府的人做事再狠辣,也不能青天白日在城里大动干戈。这里又不是安王府的管辖之地,必定更要注意影响。 第30章 逃走 顾寻影跌下屋顶,试图用手撑地,卸掉下坠的重力。手一动,肋骨处传来剧痛,手上支撑不住,整个人重重跌在地。 还没起身,被时礼避开的九节鞭从上方向她砸来。她慌忙滚身躲避,身体撞到后面的墙壁。 想爬起来,发现因水乔幽踢的那一脚,自己断了一根肋骨,右手手腕也不知是因水乔幽打的还是刚刚折的,短时之内,已是红肿不堪。 摔下来时又伤到了脚腕,想再去追他们,也是有心无力。叶子落在她左手边,一点事都没有。 她又痛又气,看叶子也不再如以往顺眼。 水乔幽二人逃走,时礼顾不上顾寻影,直腰迅速追了出去。看到他们跳入人群之中,他抬了一下手,周边的弓箭手再次隐藏回去,自己跟着下了屋顶。 顾寻影瘸着腿慢慢挪回小院门口时,马车还在原地。 看到端坐车中闭目养神的楚默离,向来只有单纯的杏眼里闪过惧怕。 尽管内心想要远离,人还是走了过去。 行到距离马车一丈远处,顾寻影抬手行礼,声音较平常小了很多,“公子。” 楚默离此次出行,不宜被人知晓,时礼等人对他的尊称都换成了‘公子’。 楚默离没有睁眼,亦没出声。 驾车的少年站在马车旁,也不说话。 巷子里静得可怕。 顾寻影之前见过少年两次,记得他好像叫夙秋,她试图从他那里得知楚默离的心情如何。 哪知,他像是没看到她,不给一点回应。 顾寻影顾不得手脚不适,当即跪下认错,“属下失手,罪该万死。” 楚默离仍旧没有给出只言片语。 这下,顾寻影连话都不敢说了,努力忽略肋骨骨折之痛,笔直跪着。 两刻钟后,时礼和丁六也回到小院前,顾寻影仍然跪在那里,小脸发白。 马车不在了,小院大门紧闭,除了她,巷子里已经没有其他人影。 时礼走上前去,询问顾寻影得知,楚默离约一刻钟前便已离开。 时礼明白过来,王爷这是已经预料到他们失手了。 顾寻影脸上冒出不少冷汗,却是一动不敢动。时礼出声,“起来吧。” 顾寻影看向他,不敢起。 “放心,公子并未怪罪你。”时礼以对自己主子的了解,给她解释道:“公子若是要责罚,就不会是让你罚跪这么简单。” 顾寻影将信将疑。 时礼没功夫和她说更多,转头请丁六在寻找林光和封常的事上多费心。 丁六在临渊城中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看顾寻影这种娇弱可人的小美人都跪在这里,想到自己也是两次失手,心中不免有了紧张,庆幸楚默离已经不在这儿。时礼这么说,他不敢有丝毫意见。 他连忙表态,“时护卫,请你转告公子,那俩黄毛小儿,定是逃不出临渊城去,请他放心,用不了多久,我一定将他们抓住。” 时礼点头应下,没再和他们多说,没让丁六跟着,一人离开了此地。 顾寻影望着时礼离开,犹豫了一会,才敢慢慢站起来。 半个时辰后,时礼来到西南方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前,敲响了院门。 院门打开,出现夙秋的脸。 时礼知道楚默离在屋里,没敢和他多打听,马上进了院子。 院子不大,格局和他们昨晚住的差不多,时礼直接走向主屋。 楚默离在主屋左边的书房,手里拿着一张纸笺在看。 时礼停在房门外,恭敬行礼,“公子。” 楚默离专心做着自己的事,没有看他。 时礼迈过门槛,禀道:“公子,他们,逃了。” 楚默离手里拿的是关于林光的讯息,是秦鸣刚传来的。他放下手中的纸,眼睛落在上面‘林光’二字上。 时礼低着头,莫名觉得有点冷。没听到他的声音,言简意赅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林光二人混入人群后,他跟了一段路,眨眼没了他们的踪影,他已经让人在全城暗中寻找。 他的声音停下,房间里又恢复先前的安静。 楚默离目光转向左边,书案上摆着一张画像。 昨晚经过两个客栈老板伙计描述,画师绘出的‘歹徒’画像。 昨晚,顾寻影便已派人将画像送了过来。 画师画技一般,和今日的林光只有七分相似。 这张七分像的画像,他看到的第一眼,便认出了那张脸。 丁六的刀别说是在临渊城有名,放眼整个江湖,也有一席之地。 林光身受重伤,还仅用一根玉笛便架住了他的刀,他们三个人拦不住她也就没什么稀奇的。 那日相遇,他倒是没想到,看起来呆呆愣愣的她竟是个如此深藏不露的人物。 时礼没有替自己辩解,客观地给丁六和顾寻影说了两句话。 林光身手了得,轻功更是出色。 楚默离身边轻功最好的是夙秋,时礼回想林光那诡异的步法,觉得当时若是夙秋去追,怕是也比不过他。 这次,是他轻敌了,自请责罚。 不过,丁六的话,他是赞成的。 林光、封常二人,无论如何,逃不出临渊城,若不是桑国平宣王车驾还在城中,他们定躲不了两个时辰。 楚默离听着他对此事的安排,没有怪罪他按下弓箭手一事,将桌上的纸递给他。 楚默离已有多月未曾回繁城安王府,王府之事,闻人远每日会传信告之。后者先前有和楚默离提过有人突然住进王府隔壁一事,也已经来信告知,他以对此人进行试探,前两日还告知了林光重伤离队一事。这次的画像,却是他们第一次见到,从顾寻影嘴里得知昨晚救了封常的人就是林光,有点出乎时礼意料。 秦鸣这次所说,是林光重伤离队的细节。 时礼恭敬接过,快速看完,有些诧异,“这林光受了如此重伤,还中了毒,居然还能活下来。” 楚默离眼皮微抬,“她那是故意的。” 时礼过了一息,理解了他话中之意,想到重伤要死之人几日之后又出现在临渊城,恍然大悟。 那这林光先前所答,可信与否? “丁六可认出,他用的是哪派功夫?” 楚默离的问话,让时礼立马收回散开的心思,知道‘他’乃指林光,答道:“没有。” 说来也奇怪,丁六是个老江湖,和林光算是交手了两次,可都未能辨出后者功夫出自何门何派。 先前萧翊也认不出来,也难怪秦鸣与闻人远看不出。 楚默离没再说话,不知在想什么。 时礼有一事拿不定主意,问道:“公子,若是找到林光,留还是,杀?” 楚默离瞥向画像,淡声道:“杀。” 第31章 打算 时礼心中微诧,他们不再从林光身上挖点什么? 楚默离的话,他不敢质疑,“是。” 除去此事,时礼还有一疑惑。 昨夜王爷一早就知道院子里进了不速之客,为何会耐心等上一夜。 时礼本想请楚默离解惑,楚默离此决定一出,他不再多问。 丁六承诺,很快会找到林光和封常,扎根临渊城多年,他是真的有这个自信。 回去之后,他便将顾寻影给的画像散至城中各大门派,除去官府和安王府的人,几乎整个临渊城中的江湖中人都在找水乔幽和封常。 然而,直到晚上,没人发现逃走二人的踪迹。 挂灯时分,时礼回到西南方的小院,同楚默离禀告事情进展。 楚默离站在书案前写信,未发一言,看不出生气与否。 时礼观察着他的神色,同他说起另一件事。 “平宣王伤势已无大碍,车驾明日辰时离开临渊城前往都城,您今晚可还要再与他见一面?” 楚默离搁下笔,“不必了。” 时礼分析道:“您乃诚意邀他,同他再见一面,说不定,他会改变主意。” 楚默离肯定道:“他不会的。” 时礼听他语气,想到平宣王的为人,不好再说什么。 楚默离问起了另一个人,“叶弦思现在到了何处?” 时礼不再想平宣王的事,答道:“武冠侯世子还在闵度城。” “他还在闵度城?” “是的,他好像在那遇到了一位熟人。” 他话刚落,夙秋来敲门,将刚刚收到的飞鸽传书递给时礼。 时礼接过看完,转禀楚默离,“武冠侯世子来信,请您再在此地等他两日。” 楚默离接过信纸,直接放在烛火上点燃,“转告他,明晚子时之前,他到不了临渊城,我们就不必见了。” 一日之久,要从闵度城到临渊城,有点难办。 不过,这是叶弦思的事情。楚默离发话,时礼不敢有异议。 “是。” 楚默离将书案上墨迹已干的信纸装进信封,递给时礼,“将信交给萧翊。” 秦鸣、萧翊一行两日前已经离开临渊城,临走前,他们还向临渊城最大的帮派借了十个高手,补充损失的人手。 时礼接过信,有些担忧,“公子。若陛下知道,我们的人前几日经过临渊城,会不会猜忌您?” 楚默离端起一旁的茶,默不作声。 时礼看着信,继续道:“如今,您又派人护送平宣王前往都城,是否太冒险了些?” 楚默离眼眸微抬,朝着他的方向淡淡一瞥。 时礼顿时意识到自己的逾矩,“属下失言。” 封常跟着水乔幽在人群中穿梭,精神紧绷,几次想劝他不要再管自己,特殊时刻,又怕自己开口会影响他,适得其反。 他也不知道自己跟着他转了几条街,几条巷子,看到了一户人家晾着几件粗布麻衣。 水乔幽掏出几个铜板放在一旁,扯了两件衣服,一件给他,一件套在了自己身上。 两人换衣之后,又在巷子里七拐八拐了一阵,来到了昨日他们暴露的那间客栈的后巷。 昨日水乔幽住的房间还没住人,她留心听了一会周围的动静,借过封常的刀,轻易打开了窗户,带着封常翻窗进屋。 不知是昨日水乔幽的缘故,还是这客栈生意本来就差,这日不仅是这间房没住人,整个客栈一整日都没有生意,掌柜的卧在柜台后面,连身都不想起,更别说要去客房查看一圈。 封常见水乔幽躲回客栈,本觉得不妥,可水乔幽瞧着很是冷静,让人莫名信任。 躲了半个时辰,没被人发现,封常心头也稳了下来。 水乔幽让他休息,这种时刻,他哪里能安心躺着。他看水乔幽一直捂着腰间坐着,想起他的伤,关心道:“你可要先处理一下伤口?” 水乔幽靠坐在墙头,“不用。” 他以为她可能是自己不方便处理,“可需要我帮你?” 只是,他身上也没金创药了。 水乔幽闭目养神,开口还是两个字,“不用。” 白日不同黑夜,尽管房间光线不足,却还是能让人看清人脸。 她闭着眼睛坐在那儿,同以往气质不同,身上仿佛了多了清冷和疏离。 封常看到这样的她,立时不好再出声打扰。 只是,有件事,他很想问问他。 纠结许久,他感觉她没睡着,小声开口,“林光,你……和马车里的人认识?” 水乔幽的确没睡,也没睁眼,“不认识。” 她和他只是先前见过两面,交谈也不过寥寥数语,都不知对方名姓,谈不上认识。 封常听她语气,不像说谎。 那先前,是他感觉错了? “那你可知,那人是谁?” 闭目养神的水乔幽没嫌他话多,好性子的回答:“不知。” 这两个字,也不像谎言。 封常以为他会接着问他同样的问题,等了一会,他没再多说一个字。 封常望着她的脸,主动告知,“今日坐在马车里的人,乃安王,楚默离。” 安王。 水乔幽睁开了眼睛,对上封常的视线。 封常神情肯定。 水乔幽回想今日端坐在简陋马车中的人,通身贵气,心思缜密,同她在繁城中听到的人的确有几分相似。 他在此处,难怪临渊城中的防守会如此严密。 封常试图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结果她面色毫无变化。 “安王一言九鼎,你今日若是让开,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水乔幽重新闭上了眼睛,清声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并不后悔,自己今日的决定。” 封常没想到她会这般坚定自己的决定,心中微震。 同时,又知自己被他看穿了心思,心中有些羞愧。 他想解释两句,外面大堂掌柜的自己摔碎了一个茶壶,瓷器破碎声和掌柜骂骂咧咧的声音先后传过来。他知这里隔音差,又看水乔幽脸色苍白,不宜被打扰,便将喉间的话吞了回去。 这也不是个聊天的地,俩人接下来都没再说过什么。 封常以为水乔幽打算一直在这躲下去,至少准备先躲过今晚。 天色一黑,她却站了起来,问他,“还能走吗?” 封常没有犹豫,立即起身,“能。” 水乔幽没再说话,直接放轻动作翻出窗外。 两人都已经一日一夜没吃东西,又都身受重伤,她仍然行动自如,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根本不像个重伤之人。 封常深吸了一口气,将不适压了下去,迅速跟上。 水乔幽没说去哪儿,封常跟在她身后,有了先前的经验,也没问她。 封常随着她躲躲藏藏地走了一炷香左右,到了一道高高的院墙下面。 水乔幽确认前后无人后,用眼神询问封常,能不能上去? 封常点头。 两人先后翻过院墙,小心行走在黑暗中。 院墙后是一处很大的宅子,房间众多。 他们到的好像是后院,相对于前面要暗一些。 水乔幽找了间空房,让封常在里面等她,她先去周围查看一下。 封常想到自己和他的差距,没有反对,嘱咐他小心点。 他在房里等了一刻钟左右,水乔幽回来了,喊上他又一起出了房间。 封常看着她的背影,觉得自己也很奇怪。 刚才,他竟然丝毫没有怀疑,他扔下他,一个人走了。 水乔幽轻功卓绝,在屋顶上行走如履平地。宅子里住的人不少,已有护卫巡夜,封常跟在她身后,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怕自己一个不慎,害了两人。 两人在宅子穿梭,不久后,水乔幽带着他躲进了一间类似库房的房间。 休息了一会,封常才想起问水乔幽,“这是哪?” 水乔幽递给他东西,“枫林馆。” 封常一时没反应过来,接过才知是两个果子。 原来他刚刚是弄吃的去了。 黑夜中看不出是什么果子,一咬又酸又涩。 水乔幽自己也在吃,并未嫌弃它们。 这的确不是挑三拣四的时候,封常忍着酸涩,将果子咽了下去。 一口吃完,他突然想起来了。 枫林馆。 那不就是…… “这里是平宣王下榻的行馆!” 水乔幽心态比他好得多,“没错。” 封常拿着果子,咬不下去了。 这和他们昨晚躲到了安王住的地方好像没有太大的区别。 平宣王前晚还遭遇了行刺,行馆周围又增加了守卫。 封常望向水乔幽,知道这里是行馆,他还如此从容,真的是艺高人胆大! 水乔幽注意到他的走神,提醒他,“这些你若不吃,接下来,你至少还得饿上一日。” 封常张嘴几次,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既然知道这里是哪里,想来是知道风险的,现在多说也是无益。 听着她的话,封常将果子重新递到了嘴边。 水乔幽很快吃上手里的果子,靠在墙边休息起来。 封常没打扰她,吃了东西后,主动承担起了守夜的任务。 下半夜,整个行馆变得宁静。 四更天时,水乔幽起身,靠着月光照明,小心撬开了几口半人高的大箱子。 她选了一口放书画的,将里面的书画挪出了一半,让封常躲了进去。 封常明白了,他这是想借平宣王的车驾出城。 水乔幽嘱咐他,“明日出城后,你自己找机会脱身。” 封常听出这话的奇怪之处,“你,不和我一起走?” 水乔幽没有正面回答,“明日送你出城,我们就两清了。” 这一日两夜,封常看林光,已有生死之交的错觉,他这一句话,瞬间将他拉回现实。 不过,他这意思,明日还是会和他一起出城。 这就够了。 水乔幽见他沉默,给了他一句话定心,“放心,没送你出城前,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我相信你。”封常听出她误会了,也没解释,露出浅笑,道:“但我也真心希望,明日若是情况不利,能先顾好你自己。” 水乔幽不再多说,处理好他这边,悄然出了房间。 她拐过两处檐廊,听到脚步声。 她忙退后一步躲避,须臾,有两人一前一后从对面拐角处走出来,行到前方空旷的院子中,看身形是两名男子。 两人在院中停下,前面的男子抬头望天,许久之后,微声一叹。 后面提着灯笼的人问道:“王爷,天象可有不妥?” 水乔幽看着背对着自己站在院中的两人,此人就是平宣王昭恩。 平宣王昭恩低眉,轻声答道:“并无不妥。” 后面的人不太相信,既无不妥,他为何叹气? “其与。”昭恩喊他,“你家中可是还有一位老母亲?” “是的。” “她身体可好些了?” 侍奉平宣王五年的其与没想到他突然会提起这个,更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老母亲身体不好。 他感动道:“多谢王爷惦记,去年蒙王爷恩典,给了属下银钱请名医给家母看诊,吃了一些日子的药,她老人家身体已经好多了。” “你多久没回去看她了?” 说起这个,其与心情有些低落,“去年寒食节过后,我就没再见过她老人家。” 昭恩转向他,道:“明日出了临渊城后,你回桑国去看看她吧。” 其与愣住。 昭恩补充了一句,“回去后,多陪陪你母亲,以后,不必再回来了,也不必再回平宣王府去。” “……王爷!” 昭恩给予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很快,其与从他那个眼神里,感知出了一件事情。 他知道自己,回不去桑国了。 其与想告诉他,他不走,他同他一起留在青国。 昭恩在他之前开了口,“你先下去,我一个人在这待会。” 现在已不是夏日,青国又地势偏北,四五更的时辰,天是有些凉的。 其与感受到周围的凉意,劝道:“王爷,您这几日都没能好好休息。时辰还早,您不如再回去休息会。” 昭恩抬头望天,“不了。年纪大了,觉少。” 其与望着他消瘦的背影,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今年的平宣王,还不到天命之年。 其与没走,“那属下陪您在这站一会。” 昭恩知道他是担忧他的安危,有些风声鹤唳了,这也是他职责所在,不再为难他了。 其与陪着昭恩在夜色站了会,壮着胆子询问一事,“王爷,若是到了中洛,青皇对您许以重利,让您为青国效力,您……可会接受他到招揽?” 第32章 围困 昭恩回眸。 其与低垂视线,不敢与他对视。 昭恩盯着他看了会,不答反问,“你觉得,我会背叛桑国?” 他情绪没有激动,听着不像有气。 其与没有犹豫,抬眼答道:“不。我相信您,不会。” 少时,昭恩收回视线,不再说什么。 其与站在他背后,刚才心虚和坚毅混合的眼神变得更加复杂。 他真的相信,平宣王是不会背叛桑国的。 可是,桑国可以没有平宣王,青国却不能多一个平宣王。 除了青皇欣赏他这个桑国能人,他还有一个感情深厚的师兄乃青国重臣。 作为桑国人,他绝对不能用自己的意气认知去赌桑国的未来。 水乔幽正考虑是继续在原地等着还是换条路走,忽见其与袖中闪出寒光。 她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定在其与身上。 他要杀昭恩。 再看背对着其与的昭恩,对这一切并无所知。许是昭恩有意想静一静,周围也未见到巡夜的。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 来这异世一段日子,水乔幽作为大邺人,对这一点已经想得很清楚。 四国之事,她并未打算多管闲事。 只是,今日昭恩若死,她想借他车驾送封常出城的打算就白费了。 其与拔刀之时,有过迟疑,两次之后,还是将匕首拔了出来。 水乔幽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将匕首全部拔出时,她袖里的玉笛朝他的手飞了出去。 其与以为自己这次刺杀一定会得手,眼看匕首就要刺入昭恩身体,空中飞出一根玉笛,直接砸在他手腕上,匕首瞬时从他手中掉落。 昭恩听到动静回头,眼前一花,身边多了个人。 水乔幽在其与出声之前点了他的哑穴,一手接住玉笛,一手拉着他右边胳膊反扣在他后背,将他按倒在地。 “你……” 昭恩想问她是谁,才说一个字被跌落在地的匕首吸引了注意力,再看被按着跪在他面前的其与,他眼里闪过错愕。 有了那把匕首,他什么都明白了。 昭恩目光转向水乔幽,“你是赵太守安排的人?” 他知道太守赵涟为了他的安全,往这行馆安排了不少江湖高手。 水乔幽还没想好怎么解释自己的出现,没想到,昭恩自己先给了她一个身份。 他这样认为也好。 她没有否认,“是。” 昭恩没在她身上感受到杀气,再看其与,他未起怀疑。 其与跟了他五年,今年二十二岁,身手不错,做事可靠,保护了他几次,不是个心思重的人。 他知道他这次出使青国,队伍里有不少人想对他不利。但他从未想过,其与会是其中一个。 他想问他为何要这样做,话到嘴边,又觉得这问话多余了。 事情败露,其与被制,无法再反抗,先前好不容易生出的决心,变成了愧疚,他不敢面对昭恩,想说两句歉语,也无法出声。 水乔幽不能在此多耗,否则有人闯进来,她的谎言很有可能就会被识破。 平宣王沉默不语,她大致能猜到一点他的心思。 她没多嘴,直接动手,将其与双手手腕折断了。 她的动作干脆利落,平宣王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收手离开。 她如来时一般,身影瞬间隐入黑暗中,要不是其与还跪在原地,匕首就在地上,昭恩都要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眼花。 昭恩低下视线,又看了其与一眼,再抬眼时,脸上的情绪已经全部收好。 “来人。” 天还未破晓,枫林馆内,桑国随行之人便已开始起来收拾行李,暂放在库房的东西,一箱一箱搬了出去装上马车。 辰时一到,平宣王一行准时出发。太守赵涟亲自候在枫林馆外,送其出城。 楚默离一早起来,时礼来向他禀了这事。 楚默离不打算再见平宣王,也没准备去送行。 时礼又说起逃走的林光和封常,他们暗中搜遍了整座临渊城,还是没有找到人。 他们好像凭空消失了。 楚默离在桌前坐下,拿起筷子,对他的话不太认同,提醒道:“她之前住的客栈,可有搜过?” 时礼一听这话,如醍醐灌顶,“属下这就让人再去搜一遍。” 时礼刚走,夙秋进来禀了昨夜平宣王被身边护卫刺杀一事。 刺客被当场擒获,平宣王没有声张此事,刺客已经被暗中处理了。 一炷香后,时礼回来,有些懊恼。 林光二人,不在那间客栈。 楚默离坐在书房的窗前,手里拿着一本与桑国有关的地志。 时礼回禀完,他的眼睛仍在字上移动。 直到一页看完,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地方。 “夙秋。” 不知隐藏在哪个角落的夙秋立马从门外进来。 楚默离目光从书页上挪向他,“枫林馆,昨晚可还有其他异常?” 夙秋记性一向很好,不需回想,“没有。” 楚默离手指摩挲着书页,“刺客一事,何人发现的?” “当时,现场除刺客外,只有平宣王自己。” 话一说完,夙秋自己察觉到怪异之处。 平宣王昭恩,并不会武。 既然他不会武,是怎么制服刺客的? 绝对不会是赵涟安排的人,若是他安排的人抓到的人,他们早就收到消息了。 难道,平宣王早已察觉此事,提前做了安排? 楚默离没有作声,他听到了自己想听到的异常。 他转头看了一眼书房里摆着的刻漏。 此时,正好是辰时一刻。 平宣王的车驾已经从行馆出发。 “平宣王,还有多久到城门口?” 时礼估算着时辰,作出回答,“两刻钟左右。” 一息过后,他反应过来,“您是觉得,他们会混入平宣王的车驾中,借平宣王出城?” 那页书楚默离没再翻,他将书收了起来。 不是会混入。 他们将整座临渊城都搜了一遍,还是没有他们二人的踪迹,只怕是这两人早就已经在行馆了。 枫林馆周围暗藏了不少江湖高手,外围又有赵涟安排的官差,里面还有平宣王自己的卫队,一般人绝对不会想到往里面闯,也正是如此,时礼和丁六都没有想过去那里找人。 楚默离想起了昨日,水乔幽说那句‘我想试试’时的模样和语气。 时礼和丁六都忽略了,她那个人,可不像是个知道畏惧的人。 楚默离吩咐时礼,“让赵涟想办法,将整个队伍都查一遍。” 平宣王身份特殊,他又特意嘱咐,“让他注意,不能让平宣王不悦,更不能给桑国人留下话柄。” 平宣王的车驾已经出发,这个事情,有点难办。 太守赵涟收到安王的这个命令时,整个队伍离城门口差不多只有一刻钟的路程了,本以为马上可以松半口气的他,头疼了起来。 四周看了看,他庆幸今日自己带的人多,认命地招来信任之人,与他耳语了几句。 很快,赵涟带来的人以桑国人远途辛苦为由,去给他们帮手驾车押运行李。 此次平宣王受邀出使青国,给青皇带来不少贵重的礼品,其中不少都是易碎物品,随行之人不敢大意,一路上都是小心翼翼地看顾着。再说,现在离城门口只有一小段路程,再辛苦也辛苦不到哪去,桑国人便拒绝了青国人突如其来的好意。 奈何,赵涟的人实在热心,硬是抢着去做这些苦力活,将互帮互助的好品行体现的淋漓尽致。 负责押运事宜的人,赶忙将此事告知了昭恩。 昭恩掀开车帘,往后看去,青国人果然相当热心。 他还没说什么,紧跟在马车后面的赵涟驱马上前,主动和他说起了此事,还表达自己只能将送他到城外的遗憾。 说话的同时,他状似不经意的往平宣王的马车里扫了一圈。 昭恩心领他的好意,也想婉拒,话才到嘴边,就见青国人已经将自己人手里的活接的差不多了。 赵涟同样注意到这点,马和人退回到原先的位置上。 前面开路的人,放缓了速度。 昭恩没有忽视赵涟刚才往他车里打量的眼神,前后看了看,热心的青国人看上去对他们带的行李似乎有点感兴趣。 他们……是在找东西? 他这里,有什么东西是他们会感兴趣的,而且,还是突然兴起。 昭恩想不到。 他吩咐自己人,先随他们,看看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这话刚吩咐下去,车队后面传来喧闹声。 赵涟遇到这种事比昭恩自己还紧张,立马让人戒备,着人去查看怎么回事。 查看的人没负赵涟所望,很快带着消息回来。 他们要找的歹徒被发现了,丁六正带着人在追,他们刚刚路过后面。 赵涟一听此事,眉头顿时舒展,让自己人停止了小动作,专心专意帮忙。他再次驱马上前,同昭恩解释。 后面那条街有商贩因琐事起了一些小冲突,官府的人正在处理,不是什么大事,请他不必担心。 昭恩颔首,未曾多言。 赵涟退开后,昭恩再次观察了前后。后面的青国人停止了那些小动作,前面开路的人速度恢复了正常。 这样看来,这事和他们的确没什么关系。 队伍出了城门,赵涟不方便再护送,同昭恩作别,目送车驾驶离临渊城。 自从知道平宣王的车驾要过临渊城,他就没睡过一个好觉。 现在终于将这位送走了,他心头的大石,落下一半。 只是,想到城里还有位贵人,心中另一半大石,怎么也不敢放下。 平宣王车驾走远,赵涟调转马头。 他刚到城门处,人群里突然冲出一个人来,往城门这边而来。 手下人大喊:“保护大人。” 声音未落,此人被人一脚踹下马。 他还没看清踹他的人,他的马已被那人骑出城门口。 这变故,使得城门口,兵荒马乱。 赵涟得到缓冲,当即吩咐,“将人。” 拦下。 话才说一半,又有几人从人群中冲出来,从他们眼前一闪而过。 好在这次走最前面的那人,临渊城不少人都认识他。 长随告诉赵涟,“最前面那人,看着像是丁六丁大侠。” 还有两个看着有点眼熟,城东的双拐张张大侠?斩尘剑刘舵主? 这些人,都是临渊城中的大人物,丁六和双拐张还都是进了临渊城中十大高手排行榜的。 另外那个人,他认不出来,手里好像拿着一只大铁锤。 难道是今年有望冲进前十名的铁樵夫吴保。 能劳烦这样的四大高手一起出手,这歹徒得多可怕。 赵涟脑海中想到了出城前的事,大致猜到了是怎么回事。顾不上自己惊魂未定,立即让跟着自己的人过去帮忙。 他们刚重出城门,时礼、夙秋带着几人骑马从城里出来,越过他们,往丁六他们的方向而去。 赵涟是见过时礼的,看他都亲自出马了,忙抽马鞭追上去。 时礼等人追了一里地左右,看到了逃跑的人。 夙秋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握着一根细长的铁钎。 见丁六还没追到人,他未减马速,握着铁钎的手抬起,将它朝着前面的马掷出去。 他的准头很好,铁钎击中马的后腿,马一声嘶鸣,马上的水乔幽摔下马去。 好在她反应快,就地滚了两圈,卸下不少下坠的力道。 她看向马那边,铁钎插入它旁边的土地,没了半截,马倒在地上,已经站不起来了。 水乔幽捂着腰间伤口站起来,还没跑,丁六的刀到了眼前。 许是找了他们一日一夜,丁六心中有气,比起上一次出手,刀法中杀气重了很多。 水乔幽挥动玉笛去挡时,虎口被震得有点发麻。 这次顾寻影不在,然则,丁六带来的三个人,看着身手并不比她弱。 对付水乔幽这种‘穷凶极恶’的通缉犯,几位大侠不打算同她讲江湖规矩。 三个人观察她与丁六对了三招,见丁六没占到优势,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一起出手。 四人混战刚起,时礼、夙秋带人追了上来,将她团团围住。 水乔幽对付丁六四人,还算能够应付,眼角余光看到夙秋将那根铁钎轻松拔出来,知道自己这次不会如上次好运了。 刚才他们相隔距离甚远,此人在马上,就能用铁钎掷中她的马,他的身手,只怕要比时礼更加出色。 第33章 浮生 她打量夙秋之时,夙秋也看向了她。 他的神情还是和昨日早晨一样。 从这一点看,他其实和秦鸣有点像。 只是,水乔幽记得,秦鸣是因败给她气得想杀了她,眼前这个少年看她的眼神,更像是她已经是个死人。 水乔幽没盯着他们看太久,注意力很快又回到眼前四人身上。 眼前四人都是高手,即使她此刻不曾受伤,一时半会要从他们四人手中逃脱,也会有些困难。 好在这四人应是很少遇到需要他们联手的情况,四人配合起来少了些默契。 用剑的那个中年男人,比起其他人,还多几分浮躁。 水乔幽看出这点,沉下心来,多分了两分心思对付此人。 她侧头避开丁六的刀,顺势后躺,左手撑地,支撑住整个上半身,右手架住一人的铜拐,右脚踩住了那浮躁之人的长剑。 剩下那人的重锤当头砸下来时,她抽走了自己的玉笛,左手抬起, 身体重力集中右脚,整个人往右边转了半圈起身,避开重锤,左脚也踩在了剑身上,阻止了那人抽剑。就着这个动作,整个人腾空,右脚一抬,踢在那人胸口,人被踢得直往后退,长剑脱手落地。 水乔幽下落在丁六追过来的刀面上,侧翻脱出四人的包围圈。 她那一脚,看着没有太大威力,被踢中的刘舵主后退了五步才勉强站稳,喉间涌出鲜血,胸口气血翻腾。 赵涟追赶过来时,恰好遇到这一抗四的场面,见到刘舵主被踢,他都替他感到痛。再看自己手下的人,赵涟暂时放弃了帮忙的想法,选择靠近时礼,指挥自己的人将水乔幽和其他四人,全部包围起来。 夙秋在旁观看,瞧着这一幕,知道丁六四人要想拦下水乔幽怕还需要点时间。 他轻轻转动握着铁钎的手腕,飞身下马,朝着水乔幽攻去。 时礼抬手示意丁六四人先让开,暂时坐在马上做看客。 夙秋手中的那根铁钎还没到眼前,水乔幽就知道不好对付。 手中玉笛对上它时,碰撞的声音比挡丁六的刀还要重,证实了她的顾虑。 夙秋早就注意到了水乔幽手中的玉笛,见它挡住自己这一击,仍然完好无损,眼里闪过一丝兴趣。 他快速转换招式,铁钎想要弄断玉笛。 一连三招,还是未能成功。 他不再执着此事,干脆避开玉笛,将目标换成了人。 细长的铁钎在他手里,比秦鸣的剑还快,落下的重力却丝毫不逊前面一人用的重锤。 他出招同丁六他们这种江湖大侠亦有很大的区别,招招致命,讲究速战速决。 他的招式奇快,水乔幽重伤未愈,精神紧绷了两日,又打了好几场,体力有点跟不上了。 挡了他二十招杀招后,右手手臂被铁钎狠狠地击了一下,手上差点拿不稳玉笛。 夙秋没给她喘息之机,铁钎一转,眨眼又横扫她的脖子。 水乔幽赶忙后退,没再硬接。 空间有限,她很快就要退到包围圈的外围,这让她的脚步有了一瞬间的滞缓。 夙秋没有这种顾忌,身形更快。 通过他的身形,水乔幽肯定他就是那晚守在屋顶上的那个人。 她内心有些惊讶,此人年纪轻轻,武功,竟比萧翊还高。 退无可退,水乔幽只能再次挥动玉笛去挡,夙秋骤然改了招式,整个人越过她,手绕到了她身后,铁钎用力击打在她背上。 水乔幽整个人被迫往前。 退了三步,听到背后异常的风声,努力转身。 这一次,她挡住了他的铁钎,却没能停下身形,被夙秋逼得又后退一丈,终是力气不敌,单膝跪倒在地,嘴角溢出鲜血。 夙秋手上用力,铁钎沿着玉笛滑到她手边。 铁钎没刃,水乔幽的手却当即划出鲜血,皮肉翻起。 夙秋见她还不松手,铁钎再次敲在她手臂上。 手肘骨裂,玉笛从她手中掉落。 夙秋敲在她后背的那一下,不适感也一同涌了上来。 喉间强咽下的那口鲜血还是吐了出来,本已是强撑的她,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 她看着夙秋用铁钎挑起玉笛,拿在手里端详。 再想往上看,意识溃散,整个人往前倒了下去。 夙秋将水乔幽的那根玉笛拿了回去。 时礼以为他是自己对它感兴趣,没有反对。 回去后,时礼禀报,“林光,死了。” 夙秋将玉笛给了楚默离过目。 楚默离看着玉笛,脸上神色没有变化。 时礼继续禀道:“逃出城的只有他一人,封常未和他在一起,暂时还没找到。” 他们发现林光时,便只有他一人。直到林光身死,封常没有出现过。 楚默离听他说完整件事的经过,拿起玉笛,道:“不用找了。” 他们找了一日一夜都没找到他们,平宣王即将出城时,她暴露了行踪,被围堵抓捕。 怎么会有这种巧合。 “她根本就没想过要出城。” 出城从来不是她的目的,她的目的是送封城出去。 现在,她的目的,十有八九已经达到了。 她居然用自己的命去保一个她说和她没有交情的人的命。 一饭之恩? 她还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时礼看到林光的尸体,却没有见到封常,回想整件事的经过,回来的路上心中已有了些许猜测。 楚默离这么一说,他当即理会了全意。 接连办事失败,时礼自愧,请求责罚。 楚默离没看他,“现下还有事要办,先暂且记着。” 时礼闻言,更加愧疚。 “谢公子。” 请完罪,见楚默离拿着林光的玉笛在看,询问,“林光的尸体,如何处理?” 楚默离手上的青玉横笛面对刀劈剑砍,上面没有一丝缺口,看着不像普通的青玉。 楚默离乃青国皇子,自幼便见过不少玉石珠宝,手里的这根笛子,用的是什么玉,他一时却看不出来。 他想起了前两次见她时的场景,默了须臾,问道:“她是哪里人?” “原阳。” “送回去吧。” 时礼不会对楚默离的吩咐有意见,“是。” 时礼正要下去让人办,楚默离将笛子递给他,“还给她。” 时礼瞥向夙秋,夙秋对这根玉笛似乎很感兴趣。 楚默离注意到,询问夙秋,“你想要这根笛子?” 夙秋摇头,他只是对它有点兴趣。 他出声解释,“这不是一根普通的玉笛。” 时礼转头看向玉笛,它的确不普通,又能挡刀又能挡剑的玉他还是第一次见。 楚默离没作声,听出还有后续,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说。 夙秋看着笛子道:“相传,大邺最后一位大将军水羲和有一样随身兵器,乃是一根青玉横笛,可抵刀剑,坚不可摧,名曰‘浮生’。” 第一次听说浮生时,夙秋很难相信这世上竟然还有可以抵挡刀剑的玉石,他便很想见识一下这样兵器。 可惜,无法如愿。 “水羲和死后,浮生便失去了踪迹,应当是随她埋葬在陵寝。” 昨日听时礼说起林光用的武器的特点时,他就想到了浮生。 今日亲自见识到它的神奇,他更加确认,林光的这根玉笛很有可能就是浮生。 他没想到,昔日的心愿今日实现了。 难道以前大家的猜测是错的,它并没有成为水羲和的陪葬品。 夙秋说的这个人,楚默离和时礼都知道。 大邺允许女子做官,大邺皇朝,曾经出过很多女官,水羲和就是其中一个。相对于其她女官来说,她最是有名。 毕竟能做到大将军这个位置的女子,只此一人。 何况后来,她还被尊为帝师。 故而,大邺大将军水羲和,在史书上,也是个名人。 时礼望向玉笛,没想到这样一根笛子竟然还有这么大来历。 饶是知晓林光的这根玉笛就是‘浮生’,楚默离还是让时礼将它还给了它的主人。 主人已死,它怎么到的她手上,楚默离也没兴趣知道了。 时礼拿着浮生同夙秋一起出门,难免有些好奇,这些连王爷都不知道的秘事,他这么年轻怎么会知道。 夙秋简短回了一句,“书上看到的。” “哪本书?” “不记得,以前在家里的书房看到的。” 他这么一说,时礼疑惑的事更多了。 夙秋是楚默离五年前在外面打仗的时候带回来的,年纪不大,武功却很高,见识也是极广,甚至知道许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时礼等人每次问他,怎么会知道那些,他就说以前在家里书房看到的。 什么样的人家,这么多他们没见过的书。 他们再问他家里是做什么的,家在哪里,他就说忘了。 楚默离不知是知道他的情况还是不在意这些,从没追问过他。 夙秋这么说,时礼也知道,再问下去,便是白问,收了好奇心,拿着浮生先走了。 平宣王的车驾离开临渊城后,在官道上行了两个时辰,两旁的平地变成了山林,天下忽然下起了大雨。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队伍冒雨走了一炷香左右,道路变窄,马车陷入泥泞的道路上,寸步难行。 好不容易走过那最窄的一段路,雨越下越大。 卫队首领对比舆图,让人去周边探查,在左前方一里处发现一处破败的山神庙,首领向昭恩提请,先去山神庙暂避。 昭恩见众人都是一脸狼狈,颔首同意。一行人转道去了山神庙。 在山神庙里歇息了半个时辰,雨仍旧未见变小。 废弃已久的地方,本就环境差,雨一直下,人在里面待着,便觉得闷。 昭恩出了侧殿,去屋外透气。 在屋外站了片刻,雨飘到破败的屋檐下,侍从担心他受凉感染风寒,劝他回殿里。 屋檐下的雨的确变大了,昭恩转身。 就在这时,眼角余光看见庙宇旁边的雨幕里有个身影一闪而过。 不仅是他看到了,侍从也看到了。 后者想看清一点时,雨里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环顾一周,旁边都是自己人,没看出不对。 昭恩继续向前走,见他没跟上来,问道:“怎么了?” “王爷,小人刚才,好像看见那有个身影。” 他有些疑惑,王爷没看到吗? 昭恩顺着他的视线再次看过去,声音如常,“许是雨太大,你看错了。” 他的话让侍从怀疑自己,是吗? 昭恩收了视线走人。 侍从不敢耽搁,赶紧跟上。走了两步,又撇头向那边望去。 一切正常。 许是他真的看错了。 时礼得到楚默离提点,派了人去追平宣王的车驾。 平宣王是青皇请的他国贵宾,如今他已出临渊城,时礼也不好让人去他的车驾中探查,以免被发现,给楚默离引来麻烦。在山神庙追上他们,只好吩咐人暗中跟着他们。 他们没有在平宣王的车驾中发现封常,直到第二日,他们派去的人也没见到有人跑出来。 时礼清楚,这次他们彻底失手了,将人召了回来。 这个结果,楚默离早有预料,没有责备。 叶弦思赶在楚默离给的限期之前的最后一刻钟抵达了临渊城。 辰时,楚默离的马车也离开了临渊城。 林光死在城外的当天下午,时礼就已安排人将他的遗体送往他老家原阳。 棺材要到下葬之前才封,林光这种人,安王府也没必要给他打造上好的棺材,棺材便是简单薄木拼成。 隔日傍晚,负责送遗体的人将棺材临时停靠在路过的义庄。 二更时分,义庄看守人去休息,整个义庄安静下来,水乔幽忽然睁开眼睛,从棺材里爬出来。 她撕了衣摆,靠着棺材简单给自己处理了一下腰间的伤口,忍痛站了起来。 她孤身一人,但她这次出繁城是代表会友镖局被安王府所请,她不能因自己连累无辜之人,必须谨慎处事。 处在阴森之地,她也不害怕,借着月光在义庄里看了一圈,找了一副和自己差不多的尸体,诚心给人道了歉,随后将尸体放进了棺材。 盖上棺材,她没有立即离开,躺在了那尸体原先所躺之地休息。 天亮时,负责运送尸体的人过来将棺材运走,没有注意到,旁边躺着的一圈尸体里,有一具不一样。 第34章 滋事 他们离开后,水乔幽继续躺了一炷香之久,才趁看守人不备,走出义庄。 水乔幽离开一个时辰后,义庄年逾七十的看守人将停放的尸体来回数了三遍,面露困惑。 怎么会少了一具? 他数错了? 再数一遍,还是对不上。 那是他之前记错了? 义庄不远处有个小镇,水乔幽看着自己身上满是血污的衣裳,没进镇子。 原阳和中洛相距不远,再往这个方向走,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她要想避开安王府,目前最好的选择,是离开青国,前往他国。 然而,她现在的身份和通关文牒都已不能用了,暂时要想踏过青国国界,会很困难。 她没在附近停留,直接绕过镇子,选择了向西行。 七日后,楚默离还未回到繁城,晚上在一家小镇的客栈落脚。 刚安顿好,时礼收到了从原阳来的消息。 看了消息后,他立即去找了楚默离。 “公子,原阳那边,没有叫林光的人。” 楚默离在处理文书,手上的笔停下。 “林光户籍所记之地,附近只有一户罗姓人家,罗家并不认识他,周围也无林姓之人。” 原阳、中洛两地相距不远,口音类似。 楚默离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时,他确定,她当时说的就是标准的两地官话。临渊城再见,她的口音和当时一样。 正是如此,她借平宣王车驾送封常出城,他也未怀疑,她是否本就和平宣王或者桑国有什么关系。 楚默离手上的笔继续在纸上游走,“她是女子。” 他不重的声音,时礼听着,面有错愕。 王爷说的是林光? 林光是女子? 楚默离没再多说,时礼终于肯定,自己没听错。 他连忙敛了面上情绪,“属下这就让人再在原阳查一遍。” 踏出楚默离房间那刻,他心中甚是疑惑。 王爷怎知林光是女子。 他不过是那日见过林光一次,就那一次,他就看破了林光的伪装? 时礼想起自己同林光几次交手,居然都没看出这点。与王爷的眼睛、心思相比,他着实惭愧。 两日之后,原阳的回复再次传了回来。 查无此人。 时礼将事情禀给楚默离后,正在独自下棋的他眼睛落在棋盘之上,准备落下的黑子变成在指尖把玩。 从他脸上看,他对这事似乎并无意外。 时礼清楚,他在想事情,不敢出声打扰。 片刻后,楚默离将手中棋子落下,缓声吩咐道:“通缉林光。” 原阳之事,证明林光户籍作假。 时礼担心,林光这人,身上有秘密,这秘密或会影响王府,乃至青国。 他向楚默离禀告此事,一是觉得后者对此人的态度有些不一般,不敢轻怠,二是认为还是应该好好查查此人,确认利害。 楚默离这话,比他所想,更让人震惊。 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 “您是认为……林光没死?” 这怎么可能呢? 那日林光死时,他就在那。夙秋与他都亲自确认过,林光已无气息。尸体送往原阳时,也确认是她无误。如今,尸体还在原阳,中途并未出过意外。 楚默离眼看棋盘,捡起一颗白子落下,眼角微不可见地扬起。 她既然可以重伤,为何不能假死。 时礼将所有事情回想了一遍,很快想到了先前林光以重伤离队,排除嫌疑一事,前车之鉴让他对林光的死不再那么确定了。 另外,现今尸体已经腐烂,他们也不能再确定那尸体就是她本人。 置之死地而后生! 林光可能是假死脱身这事,时礼格外重视,以最快的速度督促人将她的通缉令下发到临渊城周边各城,经过楚默离提点,他们还着重关注了临靠桑、淮两国的城镇。 这次找人,楚默离提出,要活的。 他们认为,林光若身份有异,既已逃走,安王的管辖范围内,她短期内定是不会再踏足。西北十城,没有张贴通缉令。她若踏入西北十城,不用通缉令,安王府自然也会知晓。 查明林光的行为同会友镖局无关,楚默离未因此事连坐会友镖局其他人。 时礼担心,林光会前往都城。 楚默离听后,直接否决了。至于他为何那般肯定,没有细说。 闵度城的县衙大牢占地不大,女监相对来说更小。 林光的通缉令发出那日,闵度城县衙大牢收押了许多在城门口聚众闹事的,男女都有不少,这让本就拥挤的女监变得嘈杂不堪。 景言君待在角落里睡觉,还没梦到日思夜想的鸡腿,就被吵醒。 睁开眼睛,从小就立志要成为一代女侠的她忽然有点想家了。 她们这牢房一下子塞了十来个人进来,大家连站都成了问题。 景言君为了避免被人挤到,主动往角落里缩了缩,摸着肚子继续睡觉。 牢房里一直吵吵闹闹的,已经睡了好多天的她,没法睡着了。 闭着眼睛假寐了一会,挨到了放饭的点。 她睁开眼睛,借着身形灵活,快速抢到了自己的份子,端回到她的那三分地准备慢慢享受。 坐回去的时候,她注意到,她旁边挨着墙壁坐着的人,还在原地。 牢房昏暗,那人又低着头,景言君看不清她的脸。 她吃了两口,前面的吃食已经被大家抢得差不多了,那人还是没动。 她将嘴里的……粥给咽下去,同她搭话,“今日新来的?” 新来的一动不动,并不做答。 景言君好心提醒,“这里每日只能吃一顿,你再不动,今日就没吃的了。” 坐在那的人还是不吱声,也不动作,显得她有点像是热脸贴人家冷屁股。 景言君转头一看,前面吃的已被瓜分完,她也懒得再说了。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虚弱的声音,“多谢好意,我不吃。” 景言君偏头,还是没能看到她的脸。 既然人都说不吃了,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景言君慢悠悠的将碗里的粥喝完,坐那的人,还是先前那个姿势。 在这种地方,出不去,能做的事情就十分有限。 吃完便睡。 景言君试图去梦周公,可这不是个舒服的地,睡得太多的她,实在是睡不着了。 百无聊赖地熬了好久,一转头, 发现旁边的人,不像其他人慌乱害怕,反如老僧入定。 第一日进来就能安之若素,这让她有点佩服她。 到了晚上,睡不着的景言君饿的开始幻想各种想吃的,想了一圈,越想越饿,更睡不着了。 颓丧之际,注意到旁边的人,整整大半日手指都没挪一下,坐那跟个木雕似的。 什么人,定力如此之好。 想法刚落,景言君觉察到一丝不对劲。 她在此人身上感受不到一丝活气。 景言君心头忽然冒出一个猜想。 她,不会是死了吧。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景言君头不由自主地歪向她,手指也慢慢伸向她鼻尖。 水乔幽睁开眼,先见到的是一双闪着好奇的大眼睛,睫毛微微下落,又看到一根纤细的手指。 以为快死了的人突然睁开眼睛,四目相对,景言君吓了一跳。 见水乔幽看自己的手,她莫名多了一丝心虚,立马将手指收了回去,下意识问道:“你没死啊?” 话一出口,又意识到自己这话欠妥,“那个,你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看你……看你……” 一声不吭,以为你死了。 越解释越不对,后半句景言君不好说了。 “嗯。”水乔幽没做计较,看出她的确没什么坏心思,“放心,我暂时死不了。” 不知为何,周围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景言君不知要说什么了,“……哦。” 水乔幽也不打算多说,重新闭上眼睛。 晚上的牢房暗的连自己手都看不清楚,水乔幽虽抬头了,景言君还是没看清她长什么样。 闹了一出笑话,她不好意思再去盯着人看,为了掩饰尴尬,她同样赶紧闭眼睡觉。 隔日睡醒,日光从上面那小小的窗户里照射进来,牢房里亮堂了一些。 景言君有点贪恋地盯着日光看了会,转头便见到水乔幽。 她还是靠墙坐着,晚上似是从没动过。 景言君真心佩服她的同时,又冒出新的猜想。 她难道是不良于行? 猜想刚起,看清了水乔幽昨夜被黑暗隐藏的脸。 景言君眼睛越凑越近,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水乔幽听到她人气息靠近,不得不睁开眼睛。 景言君抬眼,两人再次来了个对视。 景言君这次没被吓到,而是惊讶道:“你是女子!” 水乔幽不说话。 景言君脸上扬起善意的笑容,有点激动,“我,你不记得我了,我们之前见过的。在雁城的一家客栈,还有,前段时日,我们还在城内见过。” 水乔幽记得她。 其实昨日她便认出了她,只是没想到她还记得她。 景言君看她不说话,以为她是不记得这些了,也不在意。 “真没想到,我们在这也能遇见。”她骤然有了种他乡遇故人的欢喜,感慨道:“真是太巧了。” 景言君挪了个位置,自来熟地凑到水乔幽旁边挨着她坐下。 水乔幽不喜离人太近。 只不过,在这拥挤的牢房里,她若不想离景言君太近,就只能离其他更陌生的人更近。 地方有限,她任由她坐下。 景言君不知她的心思,闷了好多天的人,一下子变得活泼起来。 “你怎么会是个女的呢?”她盯着水乔幽的侧脸瞧上瞧下,“不对,你生的这么好看,我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你是女子?” 她这话实在没什么逻辑可言,水乔幽精神不济,没有回应。 景言君也不需要她回应,对着她的脸自顾自地研看。 水乔幽任由她看。 景言君看了半天,发觉她脸色白的有点不正常。 “你是不是哪里不适?” 水乔幽随口道:“受了点风寒。” 风寒,那还好。 她不舒服,景言君不好再打扰她,闭上了嘴。 闭嘴没一会,她想到关键问题,忍不住问道:“对了,你怎么会进来这儿?” 她不是镖师吗? 怎么也会进到这大牢。 景言君想起昨日她好像是和其他人一起进来的,她昨日听了几耳朵,那些新进来的人,好像是什么一群人寻衅滋事,当街打架斗殴。 她好奇问道:“你也是同她们一样,聚众闹事进来的?” 景言君眼睛太亮,瞧着水乔幽,大有她不回答她就不挪眼的架势。 水乔幽简短回了一句,“嗯。” 昨日,水乔幽到闵度城东城门外不久,一群流民因想要进城,同守城官兵起了冲突,有流民在混乱之中抢了城门口的几辆贵人马车,冲撞了马车里的贵人。 流民还没走,城里官差来了,按照打架斗殴、寻衅滋事,将闹事的人全部扣押。 误入人群的水乔幽,因穿着和流民相似,也被当作了寻衅滋事的流民,送到了这县衙大牢。 景言君确定了她犯的事,再看她,只觉她们,简直就是难兄难弟。 十日前,她就是因为没忍住手,在城里来了一出扬善惩恶才被抓进来的。 罪名,藐视律法,当街斗殴。 直至今日,她还没能出去。 难过完,她问水乔幽,“你身上有多少银钱?” 这问题同刚才她们聊的,乍听没什么联系。 景言君知道这问题容易惹误会,马上补充解释,“你若是有银子,或许能早点出去。” 水乔幽听明白了,“没有。” “一个铜板也没有?” “没有。” “那你家里人可有银钱?” “没有。” “朋友?” “没有。” “……那你惨了。”景言君同情起她来,“按照青国律例,你这种罪,拒不交罚金,至少要被关上半个月。” 水乔幽情绪如旧,“哦。” 对于她要在这里被关半个月这事,她没太大反应。 景言君看她态度,有点怀疑她没有意识到半个月的严重性。 在这鬼地方关上半个月,人都会疯掉的。 “可能还会更久。” “嗯。” 嗯是何意? 景言君看不懂她,难道是认命了? 同情完水乔幽,景言君霎时想起自己好似也没有比她好到哪里去。 她都已经在这待十日了。 于是,问东问西、说个不停的人,瞬间蔫了下去。 第35章 阿乔 放饭的时候,景言君见水乔幽仍旧稳坐如山,想起她说感染了风寒,主动给她抢了一份吃的。 水乔幽的目光从她递过来的碗上转到她的脸上。 景言君二话不说,直接将碗塞到她手里,注意到她右手缠着绷带。 原来是手受伤了,难怪不上前。 “这里的东西难看又难吃,但若不吃,就只能饿着。” 水乔幽盯着碗看了一会,道:“多谢。” 景言君嘴角扬起,“不必客气。” 水乔幽喝了一口。 景言君坐在她旁边,端着自己的碗,有点期待地问她,“怎么样,是不是很难吃?” 水乔幽抬眼,“……还好。” 她又喝了一口。 景言君目光挪到自己碗里,还好? 水乔幽将一碗粥全部喝完,面上没有一丝嫌弃。 这让景言君有点怀疑自己,难不成真的是她嘴太挑了。 她不好再嫌弃碗里的粥,安安静静吃东西。将自己的粥喝完,她想起一重要的事。 “怎么称呼?” 问完后,她先做了自我介绍,“我,景言君。” 水乔幽望向她。 “我总不能一直唉啊、喂啊之类地唤你。” 水乔幽思索,她应该叫什么。 林光一名,肯定是不能再用了。 景言君一直听不到她回答,凑到她脸边,“你不会……是在想,用什么假名来骗我吧。” 正在想假名的水乔幽脸色不变。 景言君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们这些江湖人,最喜欢来这一套。” 水乔幽不再废心思,“水乔幽。” “水乔幽。”景言君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 她上下打量着水乔幽,“我怎么觉得……此名,和你不大适配。” 倒不是这名不好,而是,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人,虽然看着淡雅清幽,但她总觉得,她应该有一个……更有气场之名。 水乔幽没她那么多想法,“父母取的。” “哦。” 那就不好说什么了。 景言君不再纠结此事,“那我以后叫你……乔幽,不行,显得我们太生疏了。” 水乔幽微惑,她们之间不生疏? “小乔?”景言君歪着头看了一会水乔幽,新想到的称呼又被自己否决,“不合适,不合适。” 这名字和她这气场太不符了。 “阿乔。”她终于又想到一个,眼角弯弯,觉得此名不错,“阿乔,这个顺口,以后我就叫你阿乔。” 水乔幽听着这个称呼,一时有些恍惚。 景言君特意再唤了她一次,“阿乔。” 水乔幽没有说什么。 自此,景言君喜欢阿乔阿乔地唤她。 有了水乔幽作伴,景言君觉得牢里的日子也不再如先前那般难熬。 她会武功,在这没人敢欺负她。 水乔幽手上有伤,人又病怏怏的,自第二日,她主动承担起了给水乔幽抢饭的任务。 时不时找水乔幽说说话,每日给她抢顿饭,护着她不被其她人欺负,景言君不再无聊,日子过得比先前快多了。 虽然,很多时候,都只是她在说,水乔幽偶尔简短地回一句,一句还不超过五个字,和景言君的热情相比,她简直是性格孤僻,但是,景言君都没当回事。 水乔幽习惯安静,听她叽叽喳喳,最开始觉得有点吵。听着听着,慢慢的也习惯了。小姑娘又实在热心,她话虽多,水乔幽也不会说什么。 这样的日子,过了五日,牢房里的人逐渐变少,拥挤的牢房宽松了些。 景言君从沉默寡言的水乔幽那打听到她已不在镖局做事。 丢了钱袋的她瞧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出去,难免有些伤感。转头再看贫病交迫的水乔幽,顿又觉得情况也没那么差。 反正,也不是她一个人惨。 面对这些,水乔幽倒没觉得有什么,并不忧心自己出不出得去。 时礼按楚默离的吩咐将林光的通缉令张贴出去,半个月过去,各地都不见林光的任何消息。 临渊城到原阳沿路,没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 会友镖局那边,也没什么不对劲。 时礼不是质疑楚默离的判断,可若这人真的还活着,怎会凭空消失,一点踪迹都没有。 难不成,她早已经出了青国。 楚默离听了回禀,陷入沉思。 她真的死了? 又搜寻了五日,各处仍旧没有和林光有关的任何讯息。 她似乎真的死了。 一切,只是楚默离多疑罢了。 随后,楚默离吩咐时礼撤掉了通缉令。 ‘林光’的遗体,埋在了原阳。 景言君第一日对水乔幽所说的还是过于保守了,半个月过去,水乔幽仍然没被放出去。 景言君自己则因冲动之下打断了对方一条腿、一条胳膊和三根肋骨,又不认罪且拒绝赔偿,态度恶劣,同水乔幽作伴了半个月,一样没能出去。 水乔幽进来的第二十日,整个牢房就剩下她俩和三个一看就一穷二白的妇人,再加前日一个新进来的。 景言君望着不知何时变空旷的牢房,撑着下巴问水乔幽,“阿乔,你可想早点出去?” 闭目养神的水乔幽风寒好了一些,声音相较第一次开口的虚弱中气足了些许,“不想。” “真不想?” “嗯。” “……” 景言君低头叹气,叹完,眼睛瞟向水乔幽的衣袖,“你那根玉笛……” 水乔幽进来的第五日,景言君看到了浮生。 看起来很值钱的样子。 不过,她都这么落魄了,也没想要拿出它,它对她应该很重要。 景言君眼睛一路往上,落到水乔幽脸上,转了话头,“你很擅音律?这里太无聊了,能不能吹一曲来解闷?” 水乔幽偏过视线。 景言君对上她眼睛,以为她是不愿意。 算了。 刚想说话,水乔幽先她开口。 “我不会。” 不会什么? 不会吹笛子? 景言君不相信,可水乔幽看着一点也不像在扯谎。 “……你不会吹笛子?” “嗯。” “……那你带它做甚?” 水乔幽没怪她管得宽,正经回道:“随手拿的。” 景言君先前一直觉得自己还算是聪慧的,和水乔幽相处了几日,她有了全新的认知。 不是她脑子有点问题就是她脑子有点毛病。 不然,她为何觉得她俩聊天好像没聊到一个点上。 水乔幽不急着出去的态度,让景言君一度怀疑,她是看这儿有吃有喝,住的也越来越宽敞,想赖在这儿了。 想着想着,水乔幽的态度影响了她。 有她作陪,再看她们现在的待遇,她觉得待在这里其实也不错。 如此,她不再焦躁。 又是五日过去,水乔幽和景言君俩人于同一日刑满释放。 得知能够出去,对这有吃有喝有住,还有人陪的日子,景言君心中反而生出一丝不舍。 一转头,水乔幽已走出两丈远,她立马收了不舍追上去。 县衙门口,景言君问水乔幽,“阿乔,你去哪儿?” 水乔幽告诉了她,“城西。” 景言君瞧着她没什么血色的脸,“你不先去看大夫?” 水乔幽说自己感染了风寒,快一个月过去了,之前在大牢,景言君听她说话以为她身体好些了,现下出来一看,只觉她的脸色还是很差。 水乔幽未答,抬手做礼,“这段日子,多谢照顾。” 她知道自己应该做点表示,只是她身上是真的一个铜板都没有了。 景言君不在意,豪爽道:“我俩谁跟谁,说了,你不用同我如此客气。” 她想起她刚才说的,眼睛一亮,“你住城西?城西哪儿?” 水乔幽还没答话,她自己又道:“那我晚点来找你。” 望着她眼里的真挚,水乔幽如实告知,“我不住城西,今日便会出城。” “啊?”景言君眼里有了失落,“哦。” 她要先去一个地方,确认一件事,不能同她一道。 转眼她从衣袖里掏出一块上好的羊脂玉佩,直接塞到了水乔幽的手里,“这个给你,它应该还是值几个钱的,若是不急,你还是先去看看大夫。” 水乔幽微怔,原来她不是没银钱赔人,是宁愿坐牢也不愿赔。 如今,她却将玉佩给她…… 水乔幽不好收下,将玉佩递还。 手才伸到一半,景言君抢先开口,“我们后会有期。” 话未落音,自己就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水乔幽想要将玉佩还给她,前面有几位官差办差回来。 有一人朝她这边望了过来,水乔幽状似巧合的将脸转了个方向。 官差进了县衙,她再看向找景言君,那个方向早就没了后者的身影。 水乔幽拿着玉佩在原地站了一会,将玉佩收下,朝城西走去。 会友镖局有一个老主顾,每三个月会请会友镖局的人帮忙送一批番邦来的稀奇货物到闵度城。 这家的镖,每次都是廖云崖自己亲自来送。 水乔幽没来过这儿,可有听吴江说过地方。 按日子算,五日前廖云崖应该就到了闵度城。 水乔幽在那家店对面不起眼的位置站了一炷香。 店里客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生意正常,伙计和掌柜都是笑容满面。 由此可见,店里供货基本没有问题。 会友镖局,按时将货物送到了。 那日楚默离愿意给她一次机会,她想他应是不会牵连无辜的。 不过,猜想终是猜想。 今日得到确定,她才能彻底放下心来。 在大牢里,水乔幽又编了个身份。 被关了近一个月,她因祸得福,得了一张新的户籍。 确认会友镖局未受自己连累,水乔幽离开了那里,直接从西城门出了闵度城。 出了闵度城后,她一路东行,沿途未再见到林光的通缉令。 一个月后,她到了一座位处青淮两国边界的小镇。 麻山镇。 佛教自西域传入,多年来在青国传播并不理想。 青国境内,道观要比佛寺多。 淮国与青国不同,淮国现任天子信佛,近年来淮国各地多了不少寺庙。 边陲小镇许是受了淮国风俗影响,也有不少人信佛。此地多山石,还没进镇,就有许多引人注意的石刻大佛,不少地方,还有工匠吊在半山腰凿石刻像。 水乔幽在这里停了下来,靠着在山中雕刻佛像为生,手上重新戴上了那串菩提珠。 江湖和她,不再有关系。 在山中雕刻佛像,枯燥乏味,水乔幽却觉得很好。 她就住在山中,一个月最多进一次镇子。 一座佛像还没刻完,已是冬去春来。 水乔幽已经三个月没出山,家里存粮见底。见天气渐好,她准备去趟镇上采办点口粮。 到了镇上,买好东西,已是饭点。 水乔幽不善厨艺,独居了这么久,厨艺也没什么长进。 有时候做好了吃的,她自己都不是很想吃。 既然出来了,她打算垫饱肚子再回去。 许是因为地处边陲,小镇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不少。 水乔幽在街上找了一家生意不错的摊位坐下,点了份麦饭和汤饼。 吃东西的时候,无意间听到旁边的客人闲聊。 江湖四大世家,要重新排名了。 两旬之前,淮国有人发现丹河景家家主的女儿同雍国武冠侯世子有私情,便向淮国天子举报景家有通敌叛国之嫌。 丹河景家不仅是江湖四大世家之首,还是淮国皇室宗亲,景家多人在朝为官,家主的亲弟弟手握淮国二十万大军兵权。 丹河景家,通敌叛国,不是小事。 此事当即就在淮国朝廷引起了剧烈震动。 好在淮国天子英明神武,没有仅凭他人的一面之词就给景家定罪。但为了安抚其他人,他将景家手里的兵符暂时收走。 然而,景家被参后的第三日,雍国武冠侯遣人到了丹河景家,替自己的世子求娶景家家主的女儿。 消息传至淮国国都上荆,流言喧嚣尘上。 景家瞬间犹如羔羊,被架在燃烧的炭火之上。 更糟糕的是,十日之前,雍国天子准允朝廷内主战派的提议,伐淮。并于当日,任命武冠侯为伐淮的三军主帅,任骁勇善战的武冠侯世子叶弦思为伐淮大军前军先锋。 消息传至上荆,淮国大臣纷纷请奏淮国天子,降罪景家。 淮国天子抵不住压力,下令,景家在朝者,暂停职务,等候审查。景家一干人等,圈禁府中。 第36章 有期 三日前,叶弦思已经带领雍国前路大军逼近雍淮两国之间的积水河,此刻说不定已渡河入淮。 现在淮国上下臣民情绪激动,都在要求淮国天子下令将景家按通敌叛国罪满门抄斩,以景家众人之血祭旗。 景家若完了,闵度萧家,肯定就会升为四大世家之首。 这里是青国,丹河景家的事,说到底是淮国的事,目前,相对来说,青国人对江湖之事更感兴趣。 他们实在好奇,萧家升至四大之首后,江湖上谁又会挤入四大世家。 大家讨论的最热闹之际,水乔幽吃完了,后面还有什么,她并未生出兴趣,起身结账走人。 春日里,气候渐暖,雨水跟着多了起来。 自这次从镇子采买回去后,隔三岔五就下雨。 半个多月过去,好不容易雨停了,但山上泥土被雨水浸透,处处湿滑,依旧不适合在半山腰上凿刻佛像。 闲着也是闲着,水乔幽在家里枯坐了一上午,下午去了镇上采买。 买完需要的物什后,她照例在街上点了点吃食,准备吃了再回去。 还是那个小摊,小摊前仍旧座无虚席。 天南地北的口音传入耳中,初听不习惯,听着听着便能听懂不少。 淮国和雍国这半个月打得热火朝天,淮国安逸太久,节节败退。 时隔这么久,隔壁有一桌讲的还是丹河景家。 淮国战事不利,淮国臣民对景家的怨恨日渐加深。 淮国天子有意维护景家,此等局势下,做起来也很是艰难。 为平民愤,淮国天子已在十日前命人将景家家主同几位有影响的成员押往上荆。 即使如此,淮国臣民对这样的结果仍然不满意,强烈谴责景家,要求将景家满门抄斩。 其他几国,都在纷纷猜测,淮国天子还能保景家几日。 不曾想,淮国天子还没下令处置景家,景家先出事了。 七日前的深夜,景家主家遭到不明势力的血洗,景家上下除了被关押在上荆的景家家主等六人之外,全部被杀。 就连官府派去看守景家众人的十来个官差都跟着遭了横祸。 据说,第二日有路过那儿的人看见,景家院里的地砖都是血红色的。 水乔幽从镇上回来,天边透出一丝久违的阳光。 天色还早,水乔幽打算去干点活。 行到半路,遇到一个同行。 在山壁上凿刻佛像是个危险的活,麻山镇周围在山里凿刻佛像的匠人不少,女子干这一行的,水乔幽是第一个。 她这一干还干了近半年,做的没比其他人差。 凭借这点,她这人虽是十分低调,这附近的匠人却有不少都知道她。 两人偶有遇见,也算面熟了。那中年匠人见到她,主动同她打了招呼。 她拱手回礼,与其闲聊了两句。 她记得,这匠人曾经说自己在淮国待过几年,这雕刻佛像的手艺就是从淮国学的。 平日里从不主动问话的人,今日询问匠人,“您以前去过淮国?” “是的。” “请问,要去淮国,可算方便?” 匠人惊讶,“你要去淮国?” 水乔幽没说话。 匠人是个纯朴之人,告知道:“淮国打仗了,你不知道?” 水乔幽还未做答,他就给她说了淮国和雍国打仗的事。 短短时日,听说淮国丢了好多城池。淮国上下现在乱糟糟的,人心惶惶,如今没有人想着去淮国,只想着怎么平安出来。 匠人劝她,打仗吓人得很,这个时候,千万别去淮国。 两人聊着聊着,阳光不见了,天上闪起了雷电,豆大的雨水眨眼就打了下来。 天气说变就变,俩人这活注定干不成了,分道扬镳,各自回去。 匠人的劝说很有道理,淮国现在在打仗,此时有事没事都应得躲远点才是正理。 还有,别看现在这打仗的是淮国和雍国,这仗一开打,实际就是天下之事。 桑国弱小,暂且不论。青国,不可能置身事外的。雍、淮两国再打下去,青国说不定什么时候,也会加入战局。 青国一旦加入战局,不管它是帮扶淮国还是联手雍国,淮国短时之内,难有安全之地。 雍、淮开战,逃难的人变多,为了防止他国探子借机混进来,青、淮两国交界,通关检查,定然也更严了。 三日后是寒食节,寒食节过后,又下了五日小雨,天色终于转好了些许。 水乔幽去了自己雕刻的那座佛像处,山壁泥石打滑,还是不适合做事。 她犹豫了片刻,收了工具。 来都来了,她也不想白走一趟,便去了旁边那片竹林,打算挖点春笋回去。 春季的竹子很多,她却也没贪心,只挖了两根,往背篓一放,就下山回去了。 半路有一片陡峭崖壁,雨水刚停,很是不好走。 眼看就要走过那一段,头顶传来异样风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急速下坠。 风声传入耳中时,有小石子从上方掉落,贴着她的身体跌入下方悬崖。 水乔幽望着石子坠落,心头微凛。 上方有落石? 想法未落,上面的声响大了些。 水乔幽连忙提气,贴着山壁快速往前跑,边跑边抬头往上看。 跑了一丈,见到了上方坠落的东西。 那看上去不像是石头,反而像……人? 水乔幽脚步没停,继续向前跑了两步,那个人掉到她刚才所站的位置,继续向下坠落。 若是她刚才跑慢一点,极有可能被她带下去。 那人下坠速度极快,身形狼狈,水乔幽没看清对方的脸,但以穿着和身形作为依据,大致可以看出是个女子。 水乔幽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半山腰,离山底少说还有十丈,人若是摔下去,绝无生机。 水乔幽快速观察了一下周围地形,飞身跟着下去,下坠一丈左右,伸手抓住了女子的腰间衣服。 她手上用力,让女子靠近自己一些,眼睛在四周找寻有利之处。 下坠的重力,让她差点拉不住人,手臂被拉伤。 水乔幽眉头微微一皱,忍住疼痛,没有松手。两人一同下坠两丈左右,水乔幽留意到崖壁上有块石头凸出些许。 跌到石头处时,她瞅准机会,用右脚尖勾住石头,另一只手贴向山壁借力。 手上磨出鲜血,她克制住身体本能,不敢松开。 终于,她达到了目的,两个人倒挂在半空中。 她手上的人,不知是昏迷还是已经死了,没有丝毫反应。 水乔幽深吸一口气,将力量集中在抓着她的右手之上,用最大的力气将她往上抛去,自己借着脚上勾着的石头起身,立在那块凸出的石头之上。 整个过程,惊险万分,但凡她稍有失误,先被摔死的就很可能是她。 她还没来得及缓口气,被她抛上去的人,再次往下坠。 水乔幽聚气丹田,借着石头,整个人如白鹤拔高,伸手接住她,一鼓作气,带着她踏着岩壁回到半山腰的小径上,有惊无险。 她手臂抽痛,却还是先将人轻靠在石壁边,查看她的呼吸。 手还没到对方鼻子边,看清了后者被头发遮住的半张脸,手改道先拨开了她散乱的头发。 水乔幽没有想到,那个笑着同她说‘后会有期’的姑娘真的会同她再见。 她也没想到,她们再见会是在荒山野岭,会是这般情景。 水乔幽连忙探了一下她的呼吸。 万幸,人还活着。 她轻声唤她,“景言君。” 景言君双眼紧闭。 水乔幽又唤了一声,“言君。” 人还是没有反应。 景言君脸上擦伤严重,鹅蛋脸都浮肿了。 她身上除去擦伤,还有多处外伤,其中腹部有一处像是刀剑造成的贯穿伤,身上衣服被血染了个透。 不仅如此,她好像还中毒了。 没死真的是她命大。 水乔幽起身,借着石头掰正自己被拉脱臼的手臂,再撕了衣摆给景言君简单包扎了一下她腹部的伤口。 背篓里的两根春笋和雕刻佛像的工具早没了踪影,她弃了背篓,背着景言君下山。 翌日,水乔幽进山采药,又遇到了那个在淮国待过几年的匠人。 匠人见到她,主动同她说起了雍、淮两国的战事。 听说,才不过几日,淮国又被雍国抢了好几座城。这场仗才打这么一会,淮国已死了十几万人了。 淮国太危险了,他们这附近现在暂时已经不准大家过境了。 匠人诚意劝她,这时候,别再想着去淮国了。 水乔幽点头答应,有礼道谢。 景言君醒来那日,已经是三日后的事了。 三更都过了,水乔幽以为她这晚也不会醒,准备去休息。 刚要吹灯,床上传来轻微响动。 水乔幽走过去查看,人还没到床边,睡了三日的人,眼光凶狠地朝她看过来。 整个房间只点了一盏油灯,四处都是昏暗的。 水乔幽看不太清她的眼神,却能感受到,她像一匹受惊的小狼。 水乔幽先出声,“你醒了。” 景言君听到声音,戒备更重,没有辨出她的声音,下意识往旁边摸,手没能碰到剑,这让她脸上线条绷得更紧。 水乔幽改道,将油灯端了过来,再折返回来。 她出声安抚,“是我。” 有了油灯,景言君看清了她的脸,一时愣怔,难以置信。 “……阿乔?” 水乔幽给了回应,“嗯。” 她在床边坐下,将油灯放在一旁,“别担心,没事了。” 她不急不缓的声音,在这暗夜里,莫名给人一种安心感,景言君的内心,宛如得到了轻柔的安抚,情绪瞬间稳定了很多。 她不确定的再次唤了一声,“阿乔!” 水乔幽没有嫌烦,耐心回应,“嗯。” 她查看着她的脸色,“可有哪里不适?” 景言君心思没在这个上面,她的目光从她脸上转向四周,“这是哪儿?” 水乔幽拉过她的手,给她诊脉,“我住的地方。” “你家!我怎么会在你家,我不是……”她记得自己从悬崖上跌下来了,“你救了我?” 水乔幽手仍旧搭在她手腕上,像个让人信任的大夫,“算是吧。” 水乔幽将她们这段缘分简单地说了一遍给她听。 景言君听完,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里是青、淮两国交界之地?” “是。” 原来如此。 翌日,景言君靠坐在床上,看着水乔幽给她盛药,还是觉得一切就像做梦。 跌落悬崖,居然遇到了熟人,大难不死。 她这是什么运气。 水乔幽将碗递给她,打断了她的思绪。 药太苦了,景言君接过喝了两口,不想再喝了。 水乔幽没说什么,将她手拿过来,给她搭脉。 昨晚刚醒,景言君没有心思注意这些,今日看她举动,她心起佩服。 “阿乔,你还会医?” 水乔幽认真给她搭脉,回道:“不会。” 景言君低头,“……那你这是?” 水乔幽如实告知,“前几日,跟镇上的大夫,新学的。” 她的语气如常,听着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景言君好半天才重新找到自己的声音,“当真?” 水乔幽用鼻音作答,“嗯。” 景言君望向那碗苦得要命的药,提着心问她,“那这药……哪来的?” 自从昨晚醒来至今,这里除了水乔幽,景言君没见过什么大夫。 水乔幽摸到了脉,她的脉象比昨日好了一点。她收回手,“镇上大夫开的。” 景言君放下心来。 偏偏这时,水乔幽又补了一句,“有三味药,是我这几日在山中采的。” 她伤得太重,大夫开的药太贵了,以水乔幽现有的积蓄,能买的药材有限。听说有些药材这附近的山上有,没办法,她只好向老大夫问了那些药材的样子,去了山上采。 景言君才刚放下的心又提起一点,本就不想喝药的她,这下看着碗里,内心更犹豫了。 水乔幽的目光循着她的视线转到药碗,难得的善解人意,“大夫说了,这个药一日三次。你现在若是不想喝,那就晚点喝。” 这种善解人意,实在是少见。 景言君抬眼和她对望了须臾,心情有点复杂。心一横,抬手一口气将药吞下去了。 第37章 休养 可能是这几日睡多了,伤口又痛,到了晚上,景言君无法入睡。 除去外伤,她的右小腿因撞到岩石,骨折了。 腿上有伤,人又走不了,景言君只能躺在床上。 她没睡,水乔幽也没睡,就坐在桌边看着油灯发呆。 景言君醒了一日,水乔幽没问过她半个字,为何会弄成这样。 水乔幽对这些,看着一点都不好奇。 景言君自己也不是很想说那些,她不问,她反倒觉得很好。 就是,水乔幽这里连本打发时间的书都没有,她这人又一向话少,俩人就这样干坐着,景言君觉得实在是太无聊了。 坐了许久,景言君忍不住出声,“阿乔。” 水乔幽看过去。 景言君直视她,“你为何要救我?” 水乔幽反应缓慢,像是没理解,她为何这么问。 景言君垂眸,换了个问题,“阿乔,有没有人和你说过,路边的人,不可捡。” 现在,肯定很多人在找她。找不到她的尸体,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的。 说不定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找到这里。 阿乔,是个好人,不应受她牵累。 水乔幽有仔细回想了一下,“没有。” “……”景言君还是没有办法习惯她这种又呆又正经的语气,嘴角发出一声轻笑,“阿乔,路边的人,不能捡。” 水乔幽隔着夜色看了她须臾,认真回道:“你不是我在路边捡的。” 情绪有些低落的景言君一愣。 水乔幽继续道:“你是天上掉的。” 小小的房间里安静了许久,景言君和她对望着,再次笑出声来。 水乔幽住的地方简陋,只有一张小床。小床让给了景言君,她就坐在桌边趴着睡。 早上她醒来,景言君睡得正好。 她洗漱完后,先去给景言君煎好了药,又给她熬了碗粥。 一切弄好,景言君还没醒。 她安排好一切,出门采药。 水乔幽在那日挖笋的山上花了半个时辰,找齐了需要的药,还想挖两根笋,看到山下有不少人影晃动。 他们看上去,像是在找什么。 水乔幽站得高,山下植被茂密,他们没有注意到她。 在上面站了会,水乔幽放弃了挖笋,离开了那处,直接回家。 回去的时候,景言君已经醒来,药和粥也都喝了。 看到她回来,脸上消了肿的小姑娘展出一个笑容,“阿乔,你回来了。” 水乔幽望见了那笑容下慢慢褪去的紧张,轻声回道:“嗯。” 她将平日里要用的工具收拾了一下,又收拾了几件衣服,一起放进背篓。 她背上背篓走向床边,告诉景言君,“天晴了,我要去山中做事,这几日不会回来住,你随我一起去。” 行动不便的景言君似乎不能拒绝。 水乔幽上前直接将她横抱了起来,没有一点吃力。 景言君神情怔住,愣愣地看着她。 水乔幽抱着她往外走,“怎么了?” “……第一次被姑娘抱。” 水乔幽一心注意着脚下的路,“那你是想自己走?” 景言君低头看向自己的腿,“不想。” 水乔幽凿刻的佛像在大山深处,离她住的地方还有一炷香的路程。 那里位置偏僻,若不是俩人是一起蹲过大狱的交情,景言君望着沿途的风景,都要怀疑水乔幽是不是想把她卖到哪个犄角旮旯去。那鬼地方,一般人走一遍,估计是记不住的。 佛像占据整面山壁,身高十丈不止,已经初见雏形。 景言君以为水乔幽住的地方,在佛像附近。 水乔幽却抱着她直接飞身踏上了佛像。 原来,佛像右边肩膀后面有个隐蔽的山洞,容纳她们二人,绰绰有余。 从下面看,根本看不到山洞,是个适合隐居避世的好地方。 景言君在这边休养了七日,身上的伤好了一些。 水乔幽闲下来时,会去山里采点药,留下景言君需要的之后,剩下的就拿着去镇上药铺换钱,再用换来的钱给后者买其他药和她们日常生活所需物什。 这七日里,她没带景言君进镇看大夫,也没请大夫上门,都是她自己给景言君换药把脉。 第八日,水乔幽从镇上买药回来,就开始给景言君煎药。 药还没煎好,天上下起了雨。 将药端给景言君时,外面的雨愈发大了。 水乔幽无法出去做事,在洞口坐了下来,盯着雨水发呆。 药还很烫,景言君端着药没喝,同她一起看着外面的雨。 看了一会,景言君出声,“阿乔,你无聊吗?” 水乔幽目光未动,“不无聊。” “我有点无聊。”景言君手指在粗糙的陶碗上来回,“近日,外面可有什么趣事?” 水乔幽偏过视线,“你想听什么?” 景言君张嘴,“……” 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听什么。 “随便。” 水乔幽瞧向她手里的药,“药凉了,会更苦。” 景言君低头,药的确凉了。 凝视一息,抬手一口喝完。 这时,水乔幽回应了她所问的,“外面都在说淮、雍两国的战事。” 景言君碗都没放,目光锁住她。 水乔幽目光透过雨幕,“两国交锋数次,目前为止,淮国还没赢过一仗。” 景言君眼里的光灰暗了些。 她等着她的后续,水乔幽却不再说了。 她主动问道:“还有吗?” “没有了。” 自从雍国伐淮,淮国一仗未赢,外面说来说去,总结起来也就是这两句。 “……有没有……” 景言君说了三个字,又不说了。 “什么?” 景言君扯了一个浅笑,“没什么。” 没等水乔幽再说什么,她自己换了个问题,“我们还要在这里住多久?” 她看向外面,视线被大佛的胳膊挡住。 “虽然这地方,挺有话本子中那种高人隐世而居的趣味,但这毕竟是在佛祖身体里,我们一直在这住着,佛祖会不会怪罪我们?” 水乔幽也看了外面一眼,慢声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佛家素来讲普渡众生,慈悲为怀,他们不会这般狭隘的。” 景言君深感震撼,这佛语还可如此理解? 这雨一直下到了晚上,景言君觉得下午那碗药的苦味还在嘴里,水乔幽就又给她端来了一碗新的。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这些日子的药比她以往喝过的药都苦。 难道药里有黄连? 水乔幽看出她不是很想喝,也没强求,“你若是现在不想喝,也可先吃东西,睡觉前再喝药。” 前几日,景言君刚醒来,整个人心神不稳,脑子里都是事,没有关注过吃食,东西到了嘴里,她甚至都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在这休养了几日,精神好转,心态平稳了不少,吃东西,也可以尝出味道了。 再过了一日,她似乎理解了为何当初大牢里那么难吃的东西,水乔幽都能说还好。 她不再怀疑,她当时那话的可信度。 景言君看着水乔幽做好的一菜一汤,眼角扬起,“我还是先喝药,免得晚点,又要让你再热一遍,麻烦。” 不管是她先吃东西还是先喝药,水乔幽都没有意见。看她喝完,给她倒了杯清水漱口。 这场雨一直持续到半夜都没停,山中寂静,便显得雨水打落树叶山壁的声音格外明显。 景言君受药物影响,早已沉睡,水乔幽躺在洞口旁边,一直都没睡好。 天破晓时,雨终于停了。 水乔幽翻了个身,准备补上一觉。 人还没睡沉,耳边听到一些不合时宜的动静。 她起身朝洞口下方探望,很快在晨雾中看到几个身影,下方隐隐还有说话声传上来。 水乔幽走向景言君,给她扯了扯她身上当被子盖的衣服。 随后,她将手腕上的菩提珠取下来,戴在了她左手腕上。 她没再补眠,纵身跃下洞口,很快就到了那几个身影身后。 晨雾之中,他们的对话,变得清晰起来。 “我们都找这么多天了,连个影子都没看到,还有必要找吗?” “你也知道连个影子都没有看到。” “……这深山老林,说不定她的尸骨早已被猛兽啃食了。那个大夫说的那两个人,根本就不是我们要找的人。” “是不是也得等找到再说。” “可大夫说那个女人满脸泥土,受伤的那个脸上也看不出本来样子,他根本就不知道她们长什么样子。只知道她带着那人出了医馆走的是这个方向,你猜她们可能躲回了山中,问题是这山这么大,我们怎么找。你猜测她们在山中,也只是你的猜测而已。” “……你们若是不想找,现在就可以回去复命。” 山林中骤然安静下来。 林中的几个人脸色都变了,没有一人离开。 过了一会,才有人重新开口。 “那若我们真的找到了人,怎么处理?” 被问的人迟疑片刻,作出决定,“杀。” 身旁的同伙有些害怕,“那若是被世子知道,我们。” 话没说完,他被带队之人狠狠瞪了一眼,他顿时不敢再说什么,其他人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水乔幽从大树后走了出来。 众人听到声响,目光聚向她,“谁?” 水乔幽出现在众人视野中,没有做声。 粗布素衣的姑娘,站在山林之中,神情略显呆滞,看着和附近的村姑没有什么区别。 众人对她的提防降低,带队的人询问道:“你是这附近的百姓?” 水乔幽点了一下头。 带队的人拿过旁边手下手里的画像,展开给她看,“有没有见过她?” 画像上画的是景言君。 水乔幽目不转睛地看了会,轻声道:“好像见过。” 众人一听,激动起来,“什么时候,在哪见的?” 水乔幽回想,“昨日下午,就在山顶。” 带队的人抬眼往上,山顶范围有点宽,一时也看不到路。 他从身上掏出一锭银子,递给水乔幽,“带路。” 银子至少有三两重,对这小镇百姓来讲,是笔难得一见的钱财。 除了银子,他们各个手里都握着刀,这路,水乔幽似乎不能不带。 水乔幽识趣地接过银子,朝山上走去。 走了一炷香,一行人跟着水乔幽来到山顶。 水乔幽指向北方,“再往前走一点,便到了。” 几人听了她的话,放轻脚步朝前走去。 水乔幽落在后方,随手扯了片竹叶。 一盏茶过后,走在最前面的人,发现前面是片悬崖,四周并没有他们要找的人。 他们想起带路的水乔幽,想问她怎么回事。 最前面的人刚回头,就见后面的人纷纷倒了下去。 还未反应过来,眼前一花,脖颈处传来轻痒。 他下意识想要去挠,手才刚碰到脖子,呼吸变得困难,彼时手上好像多了什么,黏黏糊糊的。 低头一看,手上全是血。 下一瞬,整个人朝后方倒去,直接跌下了悬崖。 良久,下方都没有传来声音。 水乔幽站在崖边,望着那葱葱郁郁的谷底,指尖的竹叶,随风飘落下去。 景言君刚睡醒,看到水乔幽从洞口进来。 等人走近了,注意到她衣服半湿,“你这一大早,下山了?” 外面没听到雨声,雨不是停了? 水乔幽将手上的东西扔下,“没有,上山去了。” 景言君目光被吸引,“这是?” 水乔幽用山壁上透出来的水洗了个手,“春笋。” 原来是去山上挖笋了。 问题是,她确定这是竹笋? “这个……能吃?” 这难道不是竹子吗? 水乔幽回头,“……应该可以。” 她是想挖两根小一点的,没想到才过了几日,山里先前那些才冒头的竹笋就全部长成了竹子。 这两根是她能找到的,最小的。 景言君见她一脸正色,从没下过厨的她,内心有些动摇。 或许,真的能吃。 洗脸时,景言君发现手腕上多了一串菩提珠,细看有些眼熟。 “阿乔。”她举起手,“这是你给我的?” “嗯。” “为何给我?” 水乔幽准备去干活,一边收拾工具一边回道:“有人说,它可保平安。” 景言君望着她沉默了少顷,才道:“没想到,你还信这个。” 水乔幽回道:“我不信。” “那……” “给我的人信。” 水乔幽没再说其他的,也没换衣服,直接拿着工具出了山洞。 景言君听着外面凿石的声音,许久,好像理解她的意思了。 她瘸着腿慢慢挪到洞口边,探头对半山腰的水乔幽挥手,“阿乔,东西我收下了,多谢。” 水乔幽抬头,只是望了她一眼,便收回视线,继续干自己的活。 第38章 惋惜 过了两日,水乔幽又去了一次镇上给景言君买药。 这一次,她总共买回了半个月的用量。 接下来的半个月,水乔幽没再下过山。 景言君行动不便,那日之后,她也没再问过何时离开此处的事情。 水乔幽没下山,她们都不再知道外面的新鲜事。 半个月后,景言君身上的伤好了七成,腿亦可以慢慢行走。 可若凭她自己,要下到地面,还有点困难,只能在山洞里走走,无聊时就靠在洞口看外面的水乔幽干活。 傍晚,水乔幽收工回来,景言君羡慕道:“阿乔,你的轻功这么好,从哪里学的?” 两个人认识这么久,也算是熟了,景言君问话,不怎么说话的水乔幽一般都会回答。 “家传。” 景言君来了兴趣,“能外传吗?” 准备净手的水乔幽望向她。 景言君有些失望,“不能外传?” 倒也没这规定。 “等你腿好了,我就教你。” 脸上已黯淡下去的人,立马又恢复精神,“真的可以?” “嗯。” 本来坐着的景言君瞬间站了起来,“我腿已经好了。” 水乔幽打量她一眼,没说什么,转身去净手。 景言君补充,“我伤也好了。” 她没做任何犹豫,郑重唤她,“师父。” 水乔幽净手的动作一顿,想说她比她大不了多少。 话到嘴边,又想起这话也不对。 按年纪算,她是比她大不了多少,但她们中间还差着一百年。 水乔幽将话收了回去,告诉她,“我不收徒。” 景言君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了,“你。” 刚才不是说可以教。 水乔幽擦干手上的水渍,打断她,“你若是真想学,明日我便可教你。等你学会了,我们搬回去住。” 景言君望着她的背影,眼里慢慢盛满阳光,“阿乔,你太好了。” 水乔幽没再说什么,直接做饭去了。 水乔幽说话算话,隔日中午休息之时,她揽着景言君下了山洞,在佛像下方的空地耐心教她轻功。 水乔幽家传的轻功,有个很有意境的名字。 踏浪。 水乔幽没有教人学武的经验,但是景言君是个有天赋的人,水乔幽稍加提点,她很快便领会了重点。 五日之后,景言君虽然还做不到如水乔幽那般熟练使用踏浪,却也掌握了六成。 剩下的四成就需要她自己勤加练习了。 第六日下午,两人搬回了先前的房子。 晚上入睡前,水乔幽给景言君把了脉,她的身体的确已经恢复的很好,日常行动已无大碍。 水乔幽起身准备离开,景言君喊住她。 “阿乔。” 水乔幽停住动作,用眼神询问何事。 景言君诚意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多谢。” 水乔幽端过药碗起身,“你不是说,我们之间,不必客气。” 景言君过了一会才想起,她好像的确说过这话。 她浅浅一笑,拉住她的衣袖,“明日,我准备走了。” 水乔幽看着她,这只是她自己的事情,和她无关,她决定就好。 景言君放开她,想了想,还是告诉她,“我想家了,要回家一趟。” 水乔幽回了一个字,“嗯。” 她端着药碗转身,并未多问。 翌日清晨,天色还未大亮,景言君就醒了。 她穿戴好,走到外间,趴在桌边睡着的水乔幽还未醒。 景言君轻声道别,“阿乔,保重。” 后会有期到了嘴边,又被收了回去。 这次,她就不说这句了。 景言君从外面轻声关上房门时,水乔幽睁开眼睛。 她步到窗前,看着景言君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在心里轻叹了一声。 她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给自己弄了点吃的。用完早饭,她呆坐了半个时辰,收拾工具准备去干活。 关上房门,她脚却没动。 原地站了一会,她放下背篓,朝着景言君离开的方向而去。 景言君直接进了麻山镇,到了镇上,她没急着走,先在街上找了个摊位点了点吃的。 她坐在摊前,低着头慢慢吃着东西,顺便听其他客人扯闲篇。 淮、雍之战依旧是这座边陲小镇里的人最热衷谈论的事情。 两国开战不到三个月,雍国大军已经在武冠侯父子的带领下,攻下淮国十三座城池,占领了淮国三分国土,雍国大军很快就会逼近上荆了。 淮国一败再败,数月之内,便损失了近二十万大军。面对雍国的强烈攻势,淮国如今不仅是找不出领军的将领,就连抵挡雍军的军队规制都补不齐了。 有人惋惜,淮国比雍国人口还多出不少,不少地方都是富裕之地,淮国天子继位以来也是励精图治,先前还听说他们国富民强,怎么这三个月都不到,就抵不住了。 景言君手里的调羹搅着碗里的汤,坐了快一炷香,汤也没喝几口。 旁边扯闲篇的人,有人发出叹息。 若是丹河景家没有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或许淮国今日的处境就不会如此糟糕。 毕竟,丹河景家在四国战场之上亦曾赫赫有名。 景言君搅汤的动作停下。 过了片刻,有人接话。 听说,景家那位之前执掌兵权的将军以及景家家主,被关入大牢后,得知淮国战场连连失利,还向淮国天子请命出征。 可惜,淮国天子没有准允。 如今这般局势下,说到这丹河景家,大家更多也只能惋惜,说了两句,没人再说了。 景言君坐了一会,主动凑了过去。 “那丹河景家,现在如何了?” 旁边的人看向她。 景言君穿的是水乔幽的粗布衣裙,脸上特意擦黑了些,和这小镇上人看着区别不大。 小姑娘有好奇心,其他人也没多想。 知道的人叹道:“如今哪里还有什么丹河景家。” 一个多月前,丹河景家被人血洗,到现在还不知是何人所为。 有人猜测,景家是武林第一大世家,估计是仇人见他们落魄,趁机寻仇。 还有人说,那晚闯入景家的是万木秋的杀手,故而景家这样的家族也没能有还手之力。 至于被押往上荆的景家家主等人,反而算是逃过一劫。 然而,官府的人前往景家清点尸体,景家家主唯一的女儿并不在其中。 后来,有人在他处发现她的踪迹,被官兵找到后,她不但拒捕,还反杀了所有官兵,逃出了淮国。 有人看见,她之所以能出逃成功,是雍国的武冠侯世子叶弦思派人接应了她。 她逃出淮国的第十日,丹河被武冠侯带领的雍国大军攻破。 事后,淮国斥候探查得知,武冠侯之所以会那么快攻破丹河,是有人向他献出了丹河的城防图。 此消息传至上荆,淮国天子拒绝了景家领兵作战的请求。 景家家主愧对天颜,半个月前,在狱中用囚衣自缢。 景家家主的弟弟,那位曾经执掌二十万大军的将军,知道此事时便得了急病,七日前,在狱中病逝。 景家在押的其余四人,得知他们两人的死讯后,同日之内,相继在狱中畏罪自杀。 从此,再无丹河景家。 不仅是丹河景家,照这样发展下去,用不了多久,说不定连淮国都没有了。 旁边的人说完这些,发现景言君神色不对,在那一动不动。 “姑娘,你没事吧。” 景言君稍稍回神,“……没事。” 她身上还有一些铜板,之前给水乔幽贴补药钱,水乔幽没要,连同她之前给她的那块玉佩一起还给了她。 景言君摸出铜板放在桌上,起身离开。 先前她已经问到去淮国的方向,她径直朝那个方向走去。 还没到地方,她察觉到不对。 镇上有人在找人。 景言君当即低头,避开了一些。 不曾想,刚想转到另一条路,头上砸下一只茶杯。 茶水先到眼前,她下意识挪步侧身,抬头往上。 原来旁边是家茶楼,二楼的回廊上,有客人正在喝茶。 一位长相娇俏的姑娘,倚在栏杆边,景言君这一抬头,同她目光对上。 景言君目光瞥到她的手,那个茶杯,应是从她手中脱落的。 姑娘笑看着她,好听的声音响起,“你看,她可像画像上的人?” 她的旁边站着一个冷脸的少年,她这话应该是问的他。 杯子落地碎裂,刺耳的声音让景言君醒神。她没有丝毫耽搁,立即收回视线快步离开。 姑娘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笑容不减,“看来我没看错。” 她扫了一眼下面的整条街,“你说,我们要不要去追她?” 少年默不作声。 姑娘自问自答:“反正都找这么多日了,也不急这一时半刻的,干脆,我们再坐坐。” 少年没有反对。 景言君拐进旁边的小巷,三次回头,没有看到刚才的两人。 尽管如此,她还是没敢放松,脚步加快,继续往前走。 拐了两条巷子,眼看就要到目的地,察觉到周围摊贩异样。不少人眼神不善,比起自己的生意,他们更关注来往之人。 周围没有女子戴帷帽纱巾之类的,她若现在掏出块手帕给脸蒙上,只怕更加引人注意。 短暂思考过后,景言君低下头,从容避到一旁先做观察。 在那站了一会,她瞧见旁边茶寮上方立着一只她叫不出名字的鸟。 那只鸟,似乎……在看她。 景言君仔细回想,刚才这一路,这只鸟在她视线里好像出现了好几次。 她望着鸟,心里生出一种不好的感觉。 环顾四周,没有瞧出不对,心头不安却环绕不去。 这里是青国,她临时出逃,没有通关文牒,要想正大光明的出境进入淮国,没有可能。 短时之内,她要想弄张能用的通关文牒,也有难度。 思来想去,她决定等到晚上,再看有没有其他的机会。 那只鸟还没走,这让她改变了一直在原地等下去的想法。 她试着往东走了一段,停下之后,果然又在不远处的屋檐上见到了它。 她察看周围,捡了三粒石子,朝鸟扔出一粒。 那鸟很是机警,她才动作,它就展翅换了地方。 景言君立刻朝它扔出第二粒,它再次避开,同时叫了一声。 看它飞走,景言君收住第三粒石子,急步离开。 走过一条巷子,再次回到主街上。 她还没想到要往哪边走,迎面走来两人,他们看到她,脚步慢了下来。 手拿兵器的两人低头展开手里的画像同对面的她对比。 景言君迅速掉头,后面两人收了画像,立时追过去。 小镇不大,除了主街,能跑的地方并不多。 景言君行踪暴露,很快在一条巷口被人堵住。 好不容易解决一波人,还没跑,又看到了那只讨厌的鸟。 她低头笑了笑,手里刚抢来的剑握得紧了些,挑起旁边的木棍。 眼看木棍要击中那鸟,木棍不知被哪里飞来的石子击落。 同时,前方传来一声哨声。 景言君循着哨声传来的方向看去,先前在茶楼的姑娘出现在前面巷口。 那只鸟听见哨声飞到姑娘头顶,最终落在她旁边的屋顶上。 她身边少了先前同她一道的少年。 她的声音还是那样动听,“不是说,丹河景家的大小姐,是个温柔可人的大美人,看来,传言不实啊。” 景言君目视着她,手腕轻动,长剑割断了旁边侥幸活命又试图偷袭她的男人的脖子。 对面的姑娘目睹这一切,面上没有任何惧色,评价道:“当真不实。” 看出景言君眼里酝酿的杀意,她抢先开口,宽慰她,“别这么紧张,我不是来杀你的。” 不是来杀她的,跟着她做什么。 这话景言君是一点都不信。 姑娘如同好友闲聊一般问她,“你的麻烦好像不小哦,要不要跟我走?” 她露出友善的笑容,“我可以帮你。” 帮她? 景言君眼神冷下来,“不想死就让开。” 被恐吓的人一点也不害怕,望向她后方,“你确定不和我走?” 景言君从她的视线察觉到不利。 姑娘看出她眼里的杀气,也不强求,客气道:“那你先忙。” 景言君回头,已有数人从巷子的另一头朝她逼近。 不被待见的人这时又补充了一句,“等你忙完了,再考虑我的建议。” 追杀景言君的人已经看到她们两人,那姑娘说完,主动往旁边挪了点,以此表明她和景言君没有任何关系。 第39章 解毒 他们看到同伴的尸体,也不管她们两人有没有关系,直接朝景言君攻击。那姑娘不动,他们暂时也没主动招惹。 双方交上手,多出来的人,就站在一旁看热闹,真的没有要帮任何一方的意思。 半盏茶后,景言君杀了两人,自己右手小臂被刺一剑。 这时,一直在看热闹的人开口,“这些人,可是花门的人,景姑娘,你可要小心中毒。” 景言君瞥向自己渗血的胳膊,心头一凛。 花门的人身份被点破,攻击的目标变成了两人。 看热闹的人飘然后退,喊道:“韩子野。” 她话音未落,茶楼里那位少年从一旁闪出,抽出背后双锏替她挡住攻击。 多了一人分担压力,景言君这边立时轻松许多。 她一边应对敌人,一边观察韩子野。 眼前的少年看似瘦弱,铜锏落下却有千斤之力,不容小觑。 抵挡之间,景言君同韩子野二人隔出一段距离。景言君看他们二人被牵制,挑掉一人长剑,抓住机会,用从水乔幽那新学的踏浪迅速逃出了巷口,将花门的人留给韩子野二人应付。 跑出半里路后,她头开始发晕。 低头看手臂上的伤口,尽管血仍旧是红色的,但她知道,自己中毒了。 花门的毒确实厉害。 她脚步不受控制地慢下来,头越来越重。 好不容易熬了一条巷子,视线变得模糊,这时,又看到了那只讨厌的鸟。 看来是她小看他们了。 阴魂不散。 她停下脚步,不出所料,那位姑娘随之出现,再次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打量着景言君,“景姑娘,考虑的如何?” 景言君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清醒,“既然不是来杀我的,就让开。” 对方直视她,“这有点难。” 她慢悠悠向她走过去,“我虽然不是来杀你的,可我也不能让你走。” 景言君站在原地,手上长剑已经做好出招的准备。 对方看见,脚步并未停下,“因为,我来这破地方,和花门的人一样,就是来找你的。” 景言君不再听她废话,长剑直朝她胸口而去。 姑娘露出浅笑,抽出背后长鞭迎了上去。 长鞭直接缠上景言君的剑。 它的主人似乎性子极好,好声好气劝道:“何必呢?” 景言君不再言语,想要削断她的鞭子,手上却是力不从心。她只好先抽剑,换了招式。 两人对战了五招,景言君视线再次模糊起来,招式也慢了下来。 姑娘眼里笑容深了些,鞭子重新绕上长剑,意图明显,试图卷掉她的剑。 就差一点,她便能得手,前面突然斜飞出一粒石子,砸在她手上。 她手上吃痛,还未有更多反应,景言君的方向闪出一个身影,握住了景言君拿剑的手。 她还没看清来人,景言君的剑从长鞭中脱出,景言君被带离退到了一丈之外。 景言君偏头,“阿乔!” 看着坏自己好事的人,姑娘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你是什么人?” 水乔幽没看她,查看着景言君,一眼看出她中了毒,“可还能坚持?” 景言君靠在她身上,“没问题。” 水乔幽揽住她欲走,对面长鞭挥了过来。 “这位姐姐,她是我的。” 水乔幽眼睛未眨,左手稍稍用力,带着景言君一同后仰,空出的右手拿过景言君手里长剑,右脚立地未动,身体旋转小半圈,躲过了长鞭,长剑斜着向上刺向鞭子主人小腹。 后者震惊她的速度,意识到危险,人赶紧后退,收鞭去卷剑。 水乔幽直起身子,揽着景言君一起后退,不与她过多纠缠。 景言君出声提醒,“除掉屋顶那只鸟。” 水乔幽朝着她提示的方向看去。 景言君给她解释,“岚州柳家,擅养走兽飞禽,追踪之术,江湖无人可以与之匹敌。” 今日不除掉那只鸟,她们无处可躲。 水乔幽目光转向追上来的小姑娘。 她是江湖四大世家柳家的人。 青国人。 景言君说出小姑娘的身份,“按她的年纪,若我没猜错,她便是柳家家主的幺女,柳瑶芊。” 水乔幽手里的剑朝鸟飞出去,鸟才来得及展翅,剑就到了它面前,一边翅膀直接被剑斩断。 柳瑶芊看着小鸟跌落,好脾气消失不见,“找死!” 水乔幽没看她,重新接住剑,直接冲向巷口。 刚才来的巷口多了一人。 才走一丈,水乔幽停下脚步。 韩三公子。 景言君望着巷口的人,告知道:“他和柳瑶芊是一伙的,身手很好。” 水乔幽知道韩三公子的身手很好。 他们勉强也算得上是熟人了。 只是,他为什么会在这儿,还和柳瑶芊一道。 韩子野同样看见了水乔幽的脸。 今日的她,脸上没做任何伪装。 不过,这大半年,她日日在山壁上凿刻佛像,日晒雨淋的,相较刚从繁城出来时,又黑了不少。 在这生活了大半年,她和这小镇的居民气质也已无二。 “你……” 韩子野望着眼前的人,有些眼熟。 水乔幽这么一停,柳瑶芊的长鞭追了上来。 水乔幽挥剑格挡,鞭子卷上长剑,柳瑶芊想像对付景言君一样,将剑卷过去。使出全力,效果却是适得其反。 水乔幽站在原地,纹丝未动,她反而离她越来越近。 两人只有半丈距离时,水乔幽提腿踢了过来,柳瑶芊立时有了压迫之感,出于趋利避害的本能,撒开鞭子后退。 水乔幽收招,将她的长鞭甩到了地上。 韩子野站在原地看她们交手,并未立即上前帮忙。 柳瑶芊撤手之时,左手飞出几枚细小银针。 水乔幽抬手,剑柄在她手心转动,飞针被尽数挡了回去,飞行之快丝毫不输先前。 柳瑶芊大惊,狼狈躲避,和她们拉开了距离。差点被自己的飞针反伤,还有一枚擦着她的左脸过去,她惊魂未定,不敢再轻易上前。 刚才这两招,她已然清楚,水乔幽的武功比景言君高出不少。 她不是她的对手。 韩子野……应该也不是。 柳瑶芊目光向前,望向韩子野。 韩子野仍旧在盯着水乔幽看,没有接收到她的暗示。 巷子里气氛变得紧绷,外面的喧闹声自动消失了。 这么一会,景言君唇色开始泛青。 水乔幽见后,不再和他们耗下去,手腕转动, 长剑猝然朝着柳瑶芊攻去。 剑才动,柳瑶芊发丝就被剑意带起,衣袍也被吹动,顿觉压抑心慌。 她心中大骇,急忙往后闪躲,韩子野见状,抽出双锏冲过来帮忙。 哪知,水乔幽只是虚晃一招,柳瑶芊一退,她就收剑揽着景言君踩着墙壁上了屋顶。 她用的也是踏浪,身法则比景言君快出两倍不止。 柳、韩二人反应过来想要去追,她已带着景言君落在了另一条巷子中。 柳瑶芊气闷,手指放到嘴边,之前景言君听到过的哨声在巷子里响起。 韩子野脚步也停在墙下,目睹水乔幽所用的身法,他知道那种眼熟来自哪里了。 “林光?” 她和景言君刚才所用的是同一种轻功,还比她更为熟练。 她的轻功同那个叫林光的镖师用的是一样的。 可是,林光不是已经死了。 还有,她是个女的,她和林光…… “你先前为什么没说,她还有帮手?” 柳瑶芊走过来,出声打断了韩子野的思绪。 她声音里带着气,“还是个这么厉害的帮手。” 他若是早说景言君身边还有帮手,她就多带些人过来了,现在害的她功亏一篑,还要在这破地方待下去。 柳瑶芊并未听到韩子野刚才说什么,他没同她说自己的发现与疑惑,回她,“是你的翊哥哥没说。” 柳瑶芊微怔,随即反驳,“怎么可能。” 韩子野懒得跟她计较这些,“尽快找到她们。” 柳瑶芊再次愣住。 他……这是在命令她吗? “你在命令我?” 韩子野语气同平时讲话一样,“不是我命令你,这是你翊哥哥的命令。” 柳瑶芊被噎,“……翊哥哥也不能命令我。” 话里虽然不服气,声音里的气势却矮了下去。 韩子野只是看她一眼,不再答话。 他这个态度,柳瑶芊心里更气了。 他这是什么眼神。 他是不是有病。 翊哥哥怎么会派这么一个脑子有毛病的人来帮她。 水乔幽平日里虽不怎么出来,但是在这附近住了这么久,对这个小镇也还算熟悉。 她只用了一炷香作用,便带着景言君躲过几波人,成功出了镇子。 才出镇子,景言君陷入了昏迷。 镇子里找景言君的人不少,她的毒看着也不是这小镇上的大夫可以解的。 水乔幽没带她去医馆,直接将她带回了自己的住处。 将她放在床上,水乔幽给她把了脉。 脉息微弱。 她手臂上的血还和正常时一样,水乔幽看不出她是中了什么毒。 犹豫少顷,水乔幽从屋里唯一的柜子里找出一个小小的白玉瓷瓶,从里面倒出一小粒药丸喂给她。 等了一盏茶,景言君的脉搏强了些。 水乔幽瞧着她那特意擦黑的脸,去打了水来,给她擦了脸。 干净的小脸露出来,唇色也恢复了些。 水乔幽放下帕子,在床头坐下,回想今日的事。 若那个小姑娘真的是岚州柳家的人,即使除掉了那只鸟,也解决不了她们的麻烦。 那韩三公子,又同她一道出现。 柳家,也已为安王所用? 他们来此,是奉安王之命? 水乔幽站起来,收了几件衣服,抱起景言君出了门。 景言君人还未醒,先听到山泉水慢慢滴落的声音。 这声音无聊的同时,让人心安。 一睁眼,看到了熟悉的山壁。 她还没多看,水乔幽出现在她视野里。 景言君望着她,三息过后,笑道:“阿乔,你上辈子是不是欠了我什么?” 水乔幽拉过她的手,给她把脉。 景言君又玩笑道:“若是没有,那就糟糕了。” 她缓了一口气,“我下辈子就算做牛做马恐怕也还不清你的恩情了。” 就她这样的处境,这辈子她肯定是还不了的。 水乔幽的手移到她额头上。 一口气能说这么多话,看来是没什么大问题了。 水乔幽将手收回来,“可觉得哪里不适?” 景言君思绪被打散,回到现实。 “头有点晕……浑身没什么力气。”她转头看向自己的手,伤口已被包扎好。“其他倒还好。” 她再次确认了一下,除了头重脚轻,其他的确还好。 她客观打趣自己,“看来这花门的毒也没有多厉害。” 水乔幽倒了杯水给她,“你的毒已经解了。” “解了?”景言君诧异,“你给我解的?” 水乔幽将水放到她手里。 景言君知道自己猜对了,“阿乔,你还能解花门的毒!” 水乔幽没居功,“恰好找到了一瓶药。” 还有这种巧合? 景言君端着水,嘀咕道:“……那我怎么还头昏乏力?” 既然毒已经解了,那她怎么还会和刚中毒时一样不舒服。 水乔幽默了一息,回道:“你头晕乏力,与你中的毒可能没有关系。” 景言君望向她,那是她身体受到了损伤,刚解毒,身体还很虚弱? 水乔幽给她解惑,“或许是你吃的药,放得有点久了。” 她先前喂给她的药,是她之前在繁城别院的库房里翻找出来的。 一般的毒药,那药都能解。 毒性厉害的,则不一定有用。 这次也是没了办法,只好给她试试,没想到竟会有用。 水乔幽听过雍国花门之毒,觉得今日她这毒能解,许是花门用的只是他们门派中一般的毒药,也是她自己运气好。 这药水乔幽之前也吃过一粒,效用仍在,不然放了一百多年的药,她也不敢随便给她吃。 只是她那时只出现了头晕的症状,并没有使不上力气。 看来是多放了大半年,它的药效又变差了些。 景言君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放了多久?” 水乔幽回想,那药具体什么时候收入库房的,她不太清楚。 她只能估计,“一百多年。” 景言君傻住。 阿乔居然也会讲笑话了。 第40章 相送 水乔幽起身,“你先休息,我去弄些吃的。” 景言君这才注意到,原来已经天黑了。 “阿乔。”她唤住水乔幽,打起精神,同她正色道:“你今日也看到了,有很多人想要杀我,再收留我,会给你带来大麻烦。” 水乔幽低头同她对视,“那你也应该知道,从我出现的那刻起,麻烦已经存在,你现在走,也不能带走麻烦。” 景言君哑住,确实如此。 水乔幽给她拢了一下盖在她身上的衣服,“你的身体,还需要休养,等过两日,你身体恢复,我送你回淮国。” 景言君眼里闪过错愕,她……早就知道了! 这晚,景言君没法入睡,喝了药也无用。 辗转反侧,见到水乔幽拿着玉笛曲着腿坐在洞口发呆,月光照在她身上,她似乎比月光还要寂寥。 景言君盯着她的侧影瞧了会,轻声唤她,“阿乔。” 水乔幽偏过视线看过来。 “你知道吗?”景言君侧身对着她,“我以前常常离家出走,最烦我爹爹在我耳边唠叨。” 水乔幽静静听着,没有插嘴。 景言君眼睛暗了下来,她的目光穿过水乔幽身后的夜色看向了更远的远方。 那里是淮国的方向。 许久之后,她道:“可是,我现在最想的,就是我爹爹的唠叨。” 水乔幽坐在原地,听见了她的低语。 只是,她不会安慰人,便还是没说什么。 景言君大概是想到了她想的人,久久没再出声。 久到外面山林中连鸟叫声都停了下来时,她突然问道:“阿乔,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是谁了?” 周围静谧了一瞬。 水乔幽没有否认,“嗯。” 景言君轻笑,果然是这样的。 她知道她是谁,今日还是救她,她可知自己会面临什么。 那这些日子,她能一直在她这里安心养伤,想来也不是她运气好。 这世上,怎么会有阿乔这样好的人。 景言君换了个话题,“依你看,淮雍两国之战,哪国会赢?青国何时会加入战局?” 从如今的局势看,再这样下去,淮国的情况恐怕不妙。 水乔幽还没说什么,景言君自己给出了回答。 “青国应该很快也会加入了战局了,或许,真的会如外面大家所猜测的,用不了多久,淮国也会如丹河景家一般,成为过去。” 水乔幽没有否认她的猜测。 淮雍两国打得火热,雍国大军势如破竹,攻占淮国多座城池,灭淮之心,很是明显。 雍国此举,打破了四国好不容易维持的平衡,野心昭然若揭。 青国若还不做点什么,雍国灭了淮国之后,下一个灭的就是它。 等到雍国真将淮国全部纳入囊中,青国再动,怕也迟了。 青国重法,凭借外界对青国天子的评价,这青国天子,应也不是一个乐于助人的帝王。 青国兵马强盛,一旦加入战局,以淮国的国力,定是无法对抗两国的,情况只会更糟糕。 景言君目光透过夜色,落在远方。 她盯着那边看了好一会儿,目光才重新落在水乔幽身上,“阿乔,假如,你是我,你会如何?”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这些,同现在的水乔幽,没有关系。 她的家国,早已消失在岁月的长河中。 四国以后如何,她亦无能为力。 水乔幽目光透过黑暗,落到她的眼睛上,“我不是你。” 景言君怔了片刻,眼里有了一抹苦笑,“是啊,你不是我。” 水乔幽听出景言君是误会了,这事不宜解释,她没多说。 她大概能懂景言君此刻内心的想法,却开解不了她什么。 景言君闭上眼睛,掩盖住内心的痛苦。 她今日心中所想有点多,又作出假设,“你是青国人……若有一天,青国真的同淮国开战,你我可还能像现在这般?” 水乔幽听出她声音里极力克制的担忧和紧张。 她不是青国人。 她说的这种假设不存在。 只是这事,同先前她所问一样,不宜解释。 “以后如何,无人知晓。” 水乔幽不做假设,不知以后如何,用当下去承诺以后其实都是无用的。 景言君眼睛睁开,看了过来。 水乔幽没有闪避她的眼神,思忖少时,缓声与她道:“家国,从来不是我们能选择的。” 她虽不做承诺,但有一点她可以明确。 “不管以后如何,今日的我们都不会变。” 景言君垂下眼眸,睫毛轻动,许久后低吟,“没错,家国,从来都不是我们能选择的。” 水乔幽耳力好,将她这话听得很清楚。 她在心里轻轻一叹。 她那般聪慧,想来是能懂她这话意思的。 景言君不再说话,再次闭上眼睛,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 水乔幽话本不多,她不说话,她亦止声。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水乔幽以为景言君早已睡着了。 她却倏地出声,“阿乔,我睡不着,能给我吹首曲子吗?” 水乔幽低头看向自己手里的玉笛。 “我……” 不会。 水乔幽拒绝的话才说了一个字,景言君的声音再次响起。 “随便什么都行。” 水乔幽望过去,剩下的两个字,终是没再说出来。 景言君等了少时,笛声响了起来。 骤然响起的笛声,扰了林中鸟儿的清梦。 一曲听完,景言君重新睁开眼睛,侧望向水乔幽。 阿乔,真的是个不说谎的人。 水乔幽放下笛子,感觉到她的目光,问道:“可还要再听一曲?” 盯着她愣神的景言君醒过来,道:“阿乔,我饿了。” 水乔幽扭头望向外面的夜色。 “我想吃你做的饭了。” 今晚景言君许是因心情不佳,没吃什么东西。 尽管至少已经过了子时,水乔幽听着她的声音,还是起身给她去做饭。 景言君守着她做好,将她做的东西全部吃完,才重新躺下睡觉。 睡了一觉醒来,景言君头晕乏力的症状消失不见。 水乔幽在外面凿刻佛像的声音传进来,她也下到了地面,在下面陪着她干活。 一个时辰过后,水乔幽下来喝水歇息。 她还站在佛像的脚边仰望佛像。 水乔幽走过去,倒了碗水给她。 她接过水,思索道:“阿乔,你说,佛可真的如大家说得那般有用?” 水乔幽在一旁坐下来,给自己也倒了碗水,“不知道,我不信佛。” 景言君低头,有些意外。 她不信佛,在这里凿刻佛像? “那你为何,还能将佛像刻的如此好?” 佛像已经刻出了左眼。 她在下面仰视它,真的感受到了他人所说的低眉怜众生。 水乔幽向上瞥了一眼,“可能,正是因为不信,才能将佛刻出来。” 景言君细品她的回答,似乎有一定道理。 她瞧着佛像,道:“我也不信佛。但是,淮国有很多人信佛,我们陛下也信。” 她端着水没喝,透过佛像想到了淮国,“那些信佛的百姓,他们总是将最好的东西先供奉给神佛,赚了银钱,就先想着给佛祖塑造金身。陛下为了推崇佛教,免除寺庙赋税,免除僧人徭役。近十年来,淮国境内增修了数百座寺庙,出家为僧的人,日益增多。一些人甚至为了逃避役赋而投入佛门,毫不夸张地说,如今的淮国,僧尼比将士还多。” 淮国上下对佛教的推崇,水乔幽在这麻山镇没少听说。可毕竟没有亲眼见过,不知竟有如此盛况。 僧尼多过将士,不服徭役,这可不是件好事。 “我爹爹看到此等现象,生出担忧。觉得长此以往,对淮国来说不是件好事,三年前便向陛下进言,望陛下能够重新考虑免除寺庙赋税之事,下令控制寺庙僧尼之数。陛下没有听谏,认为我爹爹夸大其辞,忧虑过重。半年后,陛下还命人在上荆修建护国寺。那座护国寺,耗时两年完成,寺中大小佛像皆塑金身,处处金碧辉煌。陛下为表诚心,寺庙完工后,亲自前往寺中修行了三日。” 景言君仔细瞧着佛像,仿佛看到了那座护国寺,看到了当初天子亲临祈福的盛况。 “他们在淮国受人尊崇,陛下亦是那般心诚。可是如今淮国战火四起,生灵涂炭,他们为何就不显灵,稍稍庇佑他们的这些信众。” 水乔幽目光从她身上挪到佛像身上。 这个问题她回答不了她,她想,她问的也不是她。 至于君王之信,可能他们信的,从来都不是那西天神佛能普渡众生。 下午的时候,水乔幽让景言君在山洞里休息,自己提了一只野兔子去了隔壁山。告知在那的匠人,她要出一趟远门,若东家来了,请他帮忙同东家说一声,过段时日她便会回来,届时定将这段时日落下的活都给补上,不会误了东家的安排。 回去的路上,水乔幽看到一只从未在这附近见过的灰貂。 她踢了两颗石子,将灰貂截下,就地给扔到了茂盛的丛林之中。 离自己凿刻的佛像还有半里路,她听到凿石的声音。 景言君没有在山洞中休息,而是在山壁上,帮忙凿刻大佛的另一只眼睛。 水乔幽走近,在下面看着,没有阻止。 景言君忙活了一下午,天黑之时,终于将那只右眼刻出了大概的轮廓。 水乔幽飞身上来,到了她身边,她才注意到她回来了,立即询问:“阿乔,如何?” 水乔幽回答简洁,“还行。” 景言君听她这么一说,放心了。 看来今日不算帮倒忙。 听了她的这句还行,景言君也没想着再下去看一眼。 天色已黑,今夜又无月光,俩人收工回去。 晚上入睡前,水乔幽告诉景言君,明日一早,她便送她离开。 半夜,景言君想偷偷离开,结果水乔幽同之前一样,就靠睡在洞口。 她刚靠近,她便睁开了眼睛。 景言君眼里闪过尬色,“阿乔,你……还没睡?” 水乔幽只道:“麻山镇上,找你的人很多。就算是晚上,你也出不去的。” 这些景言君都知道。 也正是因为知道,她才想此时离开。 水乔幽闭上眼睛,“睡吧,明日我们不从镇上走。” 景言君正在心中酝酿说服她的话语,闻言一愣。 她后知后觉,“你还知道别的去淮国的路。” 水乔幽以鼻音作答,“嗯。” “在哪儿?” 水乔幽不再做声。 景言君迟疑过后,只好又回去睡觉。 隔日一早吃完东西,水乔幽带着景言君朝山上走。 景言君没有想到,水乔幽说的那条路,竟是她那日来的那条路。 她看着陡峭的崖壁,不确定地问:“我们,要从这里……上去?” 从这爬上去,跟她那日直接从上面跳下来区别应该不大。 水乔幽走在前面,“我们从另一边上去。” 景言君松了口气。 原来不是从这爬上去,那就好。 不然,就算她不怕死,也没什么用。 然而半个时辰后,当她站在山顶上看着对面那隔了几丈远的崖壁,觉得自己之前那口气松早了。 “阿乔,这还有路吗?” “没有。” 景言君低头往下,山底的风吹上来,刺的脸痛,下面深不见底。 “那我们怎么过去?” 这样的距离,再好的轻功也不可能抵达对面。 水乔幽没有答话,放下背篓,从里面拿出平日里做事要用的绳子,将背篓扔向了崖底。 绳子很粗,一头绑着可以攀附石头的鹰抓钩。 水乔幽查看对面之后,将绳子绑着鹰爪钩的那头朝对面甩了过去。 她的准头很好,只是一次,便固定了绳子。 她用力拉着绳子试了下,没有问题后,向景言君伸出手。 景言君反应过来了,她们真的要从这飞过去! 水乔幽难得的说出安慰之语,“别怕。” 景言君做了个深呼吸,将手递给她。 水乔幽将绳子的另一头绑在了她腰上。 绑好之后,她一手将绳子在自己右手胳膊上绕了一圈,拉住绳子,左手揽住景言君的腰,轻声道:“闭上眼睛,抱紧我。” 景言君照做,下一瞬,整个人腾空,山风迎面吹来。 她睁开眼睛,看到她们正荡在半空中。 抱着水乔幽,她没有觉得害怕。 她抬头打趣,“阿乔,你要是真的是男子就好了。” 第41章 再逢 水乔幽低头看了她一眼。 景言君脸上有着笑容,除了眼睛,她的笑容同那日她们初见时,一模一样。 水乔幽收回视线,揽着她的手没有丝毫放松。 眼看撞上山壁,水乔幽努力转动自己身体,将景言君护在怀里。自己后背在石壁上狠狠撞了一下,她双手力道也没减少。缓过来后,就着山壁借力,踩石而上,揽着她一起,沿着山壁一口气踏上山顶。 两人平安到达目的地,都松了一口气。 她们没有在此处耽搁,在山林中穿梭了近一个时辰, 到达了淮国地界。 水乔幽送景言君离开的当日下午, 雇佣水乔幽的东家王大善人来了山里视察。 王大善人信佛多年,出资在山中修凿了好几座佛像。这些未完工的,他时不时的会过来了解一下进度,算是监工。 今日一路走来,他都很满意。 来到水乔幽凿刻的佛像前,第一眼,他也觉得很是不错。 抬头往上,大佛的左眼低垂,怜悯众生,再看右眼…… 怜悯不见了。 慈悲亦未看见。 王大善人不确定,又歪头仔细看了两遍。 左右两边对比,两只眼睛天差地别。 右眼之中,怜悯和慈悲确实没有。 他望着那只右眼,呆在原地。 他才三个月没过来,这大佛现下是去酆都鬼城了? 他想找水乔幽好好聊聊这个事情,环顾一周都没看到人。 气闷之时,隔壁山中的匠人过来知会他水乔幽外出一事。 王大善人听完,觉得时机未免太过凑巧。当下认为,她这莫不是知道自己失手,将差事给干砸了,故意躲他? 那她躲得了初一,躲得了十五吗? 王大善人气的眼前发晕,恨恨决定。 他要将她这个月的工钱,扣掉一半。 不,全扣了。 王大善人走后,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柳瑶芊同韩子野带着几人到了佛像脚下。 韩子野在周围环视一圈,没有看到人影,询问柳瑶芊,“你确定她们在这附近?” 柳瑶芊偏头,“你在质疑柳家的追踪之术?” 韩子野抬手示意手下四下搜查,只道:“你之前说,只需一日,定能将她们找出来。” 柳瑶芊记起这事,自傲中多了一抹尴尬。 谁知道那只灰貂昨日居然没回去。 她输人不输阵,“今日不是找到了。” 韩子野似是不知自己惹了她不高兴,“希望如此。” 柳瑶芊不满。 他这语气是什么意思。 不相信柳家,还是质疑她的能力? 但他们都已经到这儿了,她也懒得跟他耍嘴皮子,吩咐其他人,“都给我找仔细了。” 他们带的人将方圆半里都搜了一圈,连个人影子都没见到。 听着他们的汇报,韩子野还没说什么,柳瑶芊觉得他的眼神已经不对劲了。 她先出声,“不可能。” 韩子野淡淡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但他这一眼,在柳瑶芊看来就是讽刺和嘲笑。 她憋着气斥道:“再找一遍。” 韩子野没反对,上下打量着佛像,随后招来了一人,让他去附近看看有没有其他的匠人,找他们问问。 柳瑶芊自己小声嘀咕,“难道被其他人抢先了?” 很是不巧,隔壁那座山里的匠人在王大善人走后也收工回去了,其他的山看着离这里不远,走起来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望山跑死马,一时半会也到不了,因此,派出去的人无功而返。 他们找到的这边,众人再搜了一遍,还是没发现什么。 柳瑶芊不甘心,将身上小包里那只辛苦了一日一夜,才刚睡着的小白貂给抱了出来。 可小家伙实在是累了,无论她怎么弄它,都就是不醒。 柳瑶芊没办法,吩咐其他人扩大搜索范围,自己只能先让小家伙睡一会,打算等它睡醒了,再让它找人。 边境之地,时不时可能会有淮国将士巡山,水乔幽和景言君行走在山林之中,虽未看到人影,亦是格外小心。 山太大了,太阳落下时,她们还没看到山脚。 当晚,她们只能在山中过夜。 山中时不时传来狼嚎和其他鸟兽的声音,听着瘆人,陌生之地,两人点了篝火防狼,但为了以防夜晚这山中还有人巡查,火燃的并不大。 两人守着篝火,均未熟睡。 反正睡不着,景言君找了个话题,“阿乔,你以前可有来过淮国?” 淮国就是以前大邺的南方,水乔幽以前征战时,来过南边几次。 只是每次都是为了战事而来,忙得脚不沾地,也没闲暇注意南方的山水和风土人情。 一百年过去,她所熟悉的那些,怕也是早就变了。 淮国之于她,是完全陌生的。 “没有。” 景言君望向周围,同她介绍,“像这样的山,淮国有很多,越往南走,越是多山,每个地方,都有它的特色。这里和青国是完全不一样的,即使是冬日,亦有青山绿水。若有机会,你……” 她的话突然停了下来,眼里因说起这些而出现的那丝光芒又急速淡去。 她低垂视线,沉默了一会,重新出声,“阿乔,抱歉,你第一次来淮国,我不仅没能好好招待你,还连累你在这深山之中与狼为伴。” 水乔幽听着她的声音变化,思索着自己是不是应该说点什么。 还没想到说什么,耳边听到一些异常的动静,她当机立断挥袖灭掉了微弱的柴火,示意景言君噤声,“嘘。” 先前她已观察过地形,火一灭,迅速拉着景言君跃上了旁边的大树,借助茂盛的枝叶遮挡住两人的身形。 景言君的思绪被拉回来,屏住呼吸,警惕地看向下方。 两人在树上隐了片刻,见到不远处有火光在黑夜中闪烁,慢慢的又听到脚步声与说话声。 等对方靠近,两人辨出是淮国在这附近驻守的士兵在巡夜。 士兵没有发现她们,一刻钟后,从她们前方的小径上路过。 看着他们走远,景言君欲从树上下来,被水乔幽阻止。 “今晚就在树上睡。” 景言君很快懂了她的顾虑。 她们不能再生火,山里有狼,睡树上要安全些。 “好。” 昨日她们都睡得晚,今日她们一大早起来,赶了一整日的路,是个人都累了。 下半夜,不再有士兵巡查。 林中仍偶有狼嚎声,初听瘆人,听久了,两人也就习惯了。 然而,两个人一晚上都没睡着。 东方变亮,一夜过去,水乔幽很快睁开了眼睛。 水乔幽一坐起来,景言君也醒了。两人从树上下来,整理好衣服,开始赶路。 两个时辰内,二人遇到三拨巡山的淮国士兵,好在有惊无险。 此处巡查,如此频繁,可见驻守此处的淮国将士亦很担心青国会有动作。 日哺之时,两人终于走到山脚。 景言君停下脚步,“阿乔,我们就此别过吧。” 她现在是淮国的要犯,正在被通缉,进入淮国, 她身边的危险只会越来越多。 不用她多解释,水乔幽明白了她的想法。 “若我这次能够侥幸活下来,以后,我定会再去青国找你的。” 水乔幽没有立即出声。 景言君浅浅一笑,“我知道,你担心我。理智也告诉我,此时,其实我不应该回来。可这里,是淮国,是我无论如何,都不可抛弃的地方。” 这时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容之下,隐了一分痛苦,“有些事,也必须回到这里,才能解决。” 她看向水乔幽的眼睛,“你不一样,这一切都和你毫无关系。” 她是青国人,倘若青国真的也对淮国出手,她现今自身难保,她留在淮国,身份若被人发现,也是危险。 “放心,我会好好珍惜,你救回来的这条命的。你的话,我亦会一直记得。接下来的路,请让我一个人走。” 仅是半年,小姑娘的眼里,比起当初的纯善,多了许多东西。 除去那些复杂的,水乔幽也在她的眼里看到了坚毅。 她未同景言君争辩,说出了那句后者特意避开的话,“后会有期。” 景言君听着,有一瞬间的晃神。 “……保重。” 水乔幽目送景言君离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 她没有通关文牒,久留此地多有不妥。 她转身走回山中,打算原路返回青国。 走了一遍,一个人返程,按理脚程要比下山时快一些。 不过,越靠山脚的地方,淮国士兵巡查的越勤。 水乔幽走在林中,仍旧不敢大意。 眼看要入夏,山中看似比其他地方凉快,在里面走久了,却有些闷热。 走了一个时辰,水乔幽找了棵树靠着歇脚。 才站一会,就听到巡山士兵的脚步声。 听着那动静离这边越来越近,水乔幽只好换了个方向,走入茂林之中。 借助茂林隐去身形,耐心等着士兵走远。 眼看士兵要过来,水乔幽骤然察觉到异常。 环视半圈,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隐藏在她身后,和她隔着大概五丈距离。 眼睛的主人身形很好的被丛林掩盖。 但是,水乔幽肯定,那是人的眼睛。 那双眼睛深邃犀利,配合这周边环境,让人发冷。 这样的眼神,绝对不会是樵夫、采药人之类的普通人。 前方脚步声愈发清晰,水乔幽同身后的人对视着,呼吸也不自觉放缓。 两人无声对峙着,比着耐力。 直到那队士兵从前方经过,对方没有现身,亦未出声。 水乔幽衣袖里的浮生,滑到了手上。 没想到,这深山中,除了她,还有不可见人之客。 逃犯?被仇家追杀的亡命人? 这里靠近青国,她们能偷偷进来,别人或许也可以。 还是说,青国探子? 水乔幽本想等对方先动,等了半盏茶左右,突然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 抬头往上,只见一条两指粗的长蛇盘在旁边的松树上,正吐着信子冲向她。 这突发情况,让水乔幽顾不得刚才的打算,连忙起身避开。 手中浮生同时出手,卷上了蛇身。 没等蛇再攻击,她将蛇给甩了出去。 甩完之后,意识到了不妥。 无意之中,她把蛇甩向后面那双眼睛那了。 蛇还没落下,那里跃出一个身影,拔剑将蛇直接斩成了两段。 他避开蛇身和蛇血,停在旁边朝水乔幽看过来。 四目相对,水乔幽面色未变,手里的浮生握地紧了些。 安王! 楚默离看着她,面色也无变化,视线在她脸上扫了一圈,落到她手里的浮生上。 水乔幽随着他的视线,也看向自己手里的浮生。 楚默离的目光重新返回到她的脸上。 血腥味和腥臭味淡淡地萦绕在周边,刹那之间,周围氛围变得诡谲。 水乔幽知道,楚默离认出她了。 或许,当初她不应该带走这根玉笛。 两人僵持片刻,见他没有出招,不管他信不信,她还是解释道:“我不是有意的。” 楚默离轻转视线望了一眼自己的剑,迈步向她走了过来。 他脚步不快,水乔幽没有妄动,留心周围的动静。 他这种身份,应当不会孤身一人出现在这种地方。 楚默离在离她两步远处站定,没对她动手,似乎也不怕她对他动手。 他未在意她刚才的无心之失,问道:“你是淮国人?” 他的声音听上去让人觉得很舒服,同那日在临渊城一样。 水乔幽想了想,给了回答:“不是。” 她的口音没变,和楚默离的听上去一样,还是原阳、中洛两地的官话。 “何时来的淮国?” 听着他的问话,水乔幽生出了一种错觉。 他们相识多年,今日久别重逢。 事实上,周围诡谲的氛围这时丝毫没有淡化。 水乔幽迟疑少时,还是答了实话,“昨日。” 楚默离重复着她的回答,“昨日?” 要想从青国到淮国,离这里最近的关口在那个叫做麻山镇的镇子附近。 就算她昨日从那里进到淮国,她脚程再快,今日也不该这么快出现在这座山上。 自己回答了两个问题,水乔幽也想问他一个。 “您,今日,是要杀我灭口?” 眼前的人,不是逃犯,自然也不可能是被仇家追杀至此。 他在这里,多半是来勘探地形,侦察淮国在此处的布防情况。 只是水乔幽没想到,堂堂安王会亲自前往他国干起这斥候的差事。 第42章 迷路 她面上未有惊慌,语气没有什么起伏,也如同在与熟人闲话家常。 楚默离眼神打量着她。 她真的是个极聪慧的人。 难怪当初,王府旁边住了个人这种事情,闻人方也会立马修书禀告给他。 楚默离不答反问:“那你觉得,你今日可还能从这里离开?” 水乔幽望向周围,沉吟少顷,道:“我想,应该可以。” 她的声音里听不出自傲,然而,淡淡的自信却又是那般理所当然。 楚默离都有点欣赏她的这份从容和自信了。 水乔幽对上他的眼睛,看上去还是和他们最先见面那般,呆呆愣愣的,她道出原由,“毕竟,刚才那些淮国士兵还未走远,您肯定也不想招来他们的注意,以致误您大事。” 若惹来了淮国士兵,他就算能将人全部杀了,也是不利的。杀了士兵,那对他来说,麻烦只会更大。 虽然水乔幽只是陈述事实,但这听上去其实也算得上是威胁。 楚默离听着并未生气。 他看着她,道:“那我怎知,你若离开,不会特意将那些人招过来?” 水乔幽立时听懂了言下之意。 既然都是麻烦,那还不如尽力在这里将她斩杀。 的确。 她知道自己不会,但是,这种事情,以他的立场,没有理由相信她不会。 对他来说,人死了才是更有保障的。 水乔幽想起在临渊城时,那晚他们误闯那个小院,他刚踏进小院便发现有人闯入。 刚才他们二人相距算不上太远,然则,若不是巡山的士兵经过,她都不曾发现周围还有个人。 她没有和楚默离交过手,可她知道他不是一个简单的对手。 就算现在周边没有他的人,他若存了要将她斩杀在此的心,短时之内她想离开,不会容易。 水乔幽眼角余光落在他握剑的手上,以为他会出手。 她将内力运于手上,随时可以出招。 楚默离却又问道:“你为何会来此处?” 他未动手,水乔幽也未出招。 水乔幽想起前几日见到的韩三公子。 看来,楚默离身处淮国,韩三公子还未将景言君的最新消息传递给他。 她没做隐瞒,“回去。” 水乔幽看着真的不像是一个会说谎的人。 楚默离眼睛盯着她,眼神仿佛能将人洞穿。 “你住山中?” 水乔幽似有所悟,他在等那些淮国士兵走远? 她住对面的山里,也算是山中。 “……是的。” “你不是昨日才来的淮国?” 水乔幽解释,“昨日在山中迷路了,误入了淮国。” 这座山,一边属青国,一边属淮国。 她这解释,听着似乎也合理。 就是这显得两国在此驻守的将士,太懈怠了些。 “既住这山中,还会迷路?” “山林太大。” 楚默离问话暂停,似是在判断她此话的真假。 须臾,他手腕轻转,水乔幽准备出招抵挡,却见他将剑背到了身后。 水乔幽有些不解。 “既然迷路了,就跟上吧。” 水乔幽一时没明白。 楚默离直接从她身边越过。 水乔幽望向他,手里握着浮生的力道没有松懈。 看着他走出一丈,她环视四周。 楚默离回头,“不想走?” 水乔幽客气道:“多谢好意,只是我……” 习惯独来独往。 水乔幽话没说完,见到前面一株高大的枫树最高的树枝上多了一人,正抱肘立在那看着他们这边。 她一眼认出,他就是当时那个在临渊城外将‘林光’击杀的人。 他手里拿着的是那根细长的铁钎。 他见到楚默离的身边多了一个她,只是俯视着这边,并没下来。 水乔幽清楚,这都是假象,但凡她有动作,这样的距离,他眨眼就可到她眼前。 除了他,这附近或许还隐藏了不少人。 这里草木茂盛,且她对地况不熟,轻功必定会受到影响。 楚默离也不催她,她走不走,他仿佛都不会有意见。 水乔幽视线转回到楚默离身上,少焉,抬脚跟上。 楚默离并不意外她的决定,转身继续往前走。 天色已经不早,楚默离没有下山。 水乔幽与他保持着三步距离,跟着他在丛林中穿梭,不清楚他要去哪儿,也没多嘴问。 夙秋没有跟着他们一起,但水乔幽能感觉到,一直有人隐藏在他们附近。 她若走向其它方向,他们必定马上出现。 走了半个时辰左右,林中彻底暗了下来。两人路过一条山溪,楚默离没再走,就在旁边石上坐下,看架势是打算在此处过夜。 水乔幽见他不走了,想起先前那蛇缠在浮生身上,就到那山溪边,给它清洗了一下。 楚默离视线在她和浮生身上来回。 水乔幽给浮生洗完澡,在另一块石头坐下,浮生被她握在了手里。 夜晚山中寒凉,景言君身体初愈,昨夜水乔幽才点的火。 今晚,景言君不在,她没再点火。 两人隔着一丈远的距离,各自坐着,都是一句话都没有,也都没去弄吃的。 水乔幽丝毫没有要照顾旁边的贵人、赶紧求得一个好印象的自觉。 他们上一次见面,是一个吩咐人要另一个的命。 彼时两人一起坐在这里,那事仿佛从未发生过。 虫鸣鸟叫、狼嚎等都没能影响他们,一个比一个有定力。 半个时辰后,水乔幽从袖袋里拿出一个馕饼,慢慢吃了起来。 楚默离转头看向她。 水乔幽思索了一下他这个眼神,吃东西本来就没声音的她,咀嚼的动作更轻了。 两人互相看了一会,楚默离挪开视线。 水乔幽继续慢慢吃她的干粮。 水乔幽啃了半个馕饼,又开始坐着发呆。 楚默离不出声,她也没有要说的,就算是被蚊虫给咬了,她都没伸手抓挠。 两人坐了一刻钟左右,夙秋出现,给楚默离送来不知在哪烤好的野鸡和水囊。 东西放下后,他人又不见了。 楚默离将野鸡先递给水乔幽。 水乔幽诧异之余,忆起楚默离先前转头看她那一眼。 难道,他先前是这个意思? “……多谢,我吃饱了。” 她先前没分他,不是她吝啬,是她觉得他应当也不会接她手里‘来路不明’的吃食,反而多出误会。 现在再解释,似乎有点怪异,道谢之后,她便也没再多说。 楚默离没强求,将手收回来,又将水囊递给她。 水乔幽也拒绝了,“我不渴。” 楚默离瞧着她,“担心有毒?” 这倒没有。 “不是。” 至于不喝的理由,水乔幽没说。 楚默离见她回答没有犹豫,想了想,想到了一事。他将水囊收了回来,自己喝了一口。 水乔幽:“……” 她真的没这种小人想法。 楚默离也只是喝了口水,没动吃的。 两人继续各自坐着,互不打扰。 就在水乔幽以为今晚会这样过去时,楚默离忽然问她,“既然你的户籍是假的,那想必林光也不是你的真名。你真名为何?” 林中虽有虫鸣鸟叫,也可算得上安静。他声音不大,衬托之下,却是显得格外清晰。 水乔幽同以往一样,反应似乎很慢。 楚默离透过黑夜捕捉到她的双眼,“在思索自己这次该叫什么?” 水乔幽反应跟上,态度恭敬,“不敢。乔林。” 楚默离闻言,眼神耐人寻味。 水乔幽面对他的打量,面色不改。 “为何用假名?” “第一次行走江湖。”水乔幽记起景言君以前说过的某些话,“话本子上说,行走江湖的人,都喜给自己取个响亮的名字,方便名扬江湖。” 水乔幽看不清楚默离的神情,但是,过了一会,她似是听到了一声轻笑。 随即,他又问她,“哪里人氏?” 水乔幽知道对来自中洛的楚默离来说,自己的口音很好分辨,她没给自己改家乡,“原阳。” 楚默离轻声重复她的回答:“原阳?” “ 是。” 楚默离不知是不是相信了,没再复问这些,换了一问:“你当日救走的那个人,现在何处?” 他问话的声音,一直都是平缓的,听上去一点也不像是盘问。 然而,就是这样的声音,在这空旷的山林中,都让人莫名生出几丝压力。 水乔幽如实回答:“我不知晓。” 她和封常,并无深厚情义。那日之举,就是为了还情。 他出了临渊城,人情已清,他去哪里,她不干涉,更未想过打听。 面对楚默离的眼神,她再次解释道:“我同封常,并无交情。那日之事,我真的无意得罪安王府,只为还他一饭之恩。” 黑暗中聊天,有个不好。 没法看清对方的神情,不好分辨对方真实的想法。 水乔幽亦是如此。 她只能从楚默离的眼神感知他真实的情绪。 他的眼神,没有波动。 像是信了她所说,又像是从未信过她的话。 他的目光从她脸上转到了她手上。 “你手里拿的,是浮生?” 水乔幽微讶,他居然能认出浮生! 水乔幽犹豫要不要作答。 楚默离没等她回答,话题又是一转,“既然你姓乔,为何会说王府隔壁那座宅子,是你家祖产?” 那座别院虽然是水家的,但是是她的祖父,当时为她祖母置办的。 地契上写的是她祖母的姓氏。 林。 这也是当时她化名姓林的原因。 别院离西都甚远,后来水家鲜少有人去住,一直以来都是找人照看。 她还是水羲和时,也只去过一次。 当时,都没有什么人知道那座别院是水家的。 荒废了这么多年,那时看守宅院的人也早因战乱不见踪迹,现今更不应该有人知道,它真正的主人姓什么。 他这么问,是见过地契还是知道别院是水家的? 水乔幽寻思着,该如何解说这个亲戚关系,才能听着合理。 还没想到如何解说,楚默离先开口说起浮生,“听说,浮生曾是大邺大将军水羲和的随身兵器,怎么会在你手里?” 水乔幽之前看过现今关于大邺的记载,史书中有提到水羲和,但也仅仅是几句话。她在书局看过很多书,并未有地方记载过浮生这种小事。 他居然知道这么多。 她这么一晃神,骤然感觉他的视线犀利了很多。 他再次问道:“你真名为何?” 水乔幽思量片刻,不再做他想,答道:“水乔幽。浮生,亦是家里祖传的。” 乔幽二字,史书未有记载。 其实,她之前也是想多了,就算有记载也无大事。 就算他们会觉得耳熟,谁又能想到隔了百年的两个人会是一个人呢? 楚默离念着这个名字,“水乔幽。” “是。” 他瞧向浮生,祖传? “你是水家后人?” “是。” 楚默离想起史书关于大邺的记载中的一段。 上元五年隆冬,西都城破。城破那日,护卫大邺皇朝两百余年的水氏一族与城同葬,无人生还。 水乔幽被他看着也想起了这一段记载,补充道:“祖上曾承水家一位先人的大恩,后为纪念恩人,改姓水姓。” 若真是如此,她的一切倒也是说得通了。 楚默离视线稍低。 周边那股无形的压力好似减少了些。 水乔幽心下猜测,他相信了? 猜测之际,楚默离蓦地问道:“那你可知,那座宅子主人姓甚名谁?” 毫无变化的语气,却让水乔幽很快意识到问题。 他不知道那座宅子的来历? 不是。 那是宅子的主人,不是林水二姓? 这个猜测,让她没有贸然做答。 楚默离抬眼,重新看向她,缓缓道:“那座宅子的主人,姓傅。” “……傅?” 那座别院后来换主人了? 她以前到过那座别院,在别院住了三日。 她上次回到那时,别院里的格局都未改变,她暂住的那间房,亦是她曾经住过的那间房,里面的陈设都还是她最后离开时的样子。库房里那些值钱的东西,看着似乎也没少。 若这中间,别院换过主人,一切怎会没有变化。 楚默离听出她的意外,继续道:“那家的主人原先是个商人,发迹之后,举家迁往南方。” 说到这儿,楚默离停了下来。 听到原先二字,水乔幽直觉这不是他想讲给她听的,没有冲动追问,耐心等着他的后续。 楚默离望着她停顿片刻,听她不问,接着道:“他到南方之后,聚集了一批大邺遗民,想要光复大邺。” 第43章 赏月 光复大邺! “此后多年,他带着那些人同四国朝廷对抗,一直在寻找大邺皇室后人,试图带着商氏后人,重返西都。自他前往南方后,那座宅子便荒废了。傅家的人再未回过繁城,那座宅子也未再换过主人。” 水乔幽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那这是何时的事情。 根据吴江同她所说,那座别院已经荒废五六十年了。 如今虽是天下四分,雍国伐淮之前,也算是天下大局已定。 由此可见,楚默离说的这傅家主人同这些大邺遗民的心愿并未实现。 既然这傅家主人是发迹之后去的南方,那这么多年过去,这傅家主人和当初跟着他的人,现今只怕都已过世了。 可若这事早已了结,楚默离此时为何还要同她讲起此事。 难道当今仍有人在为光复大邺努力? 水乔幽略做思忖, 问道:“这傅家主人,现下在何处?” 楚默离倒是好性子,好似知道她心中所想,给她解答,“他离开繁城时,是大邺覆灭的第二十年。他带着那些大邺遗民,复国失败后,继续南逃。淮国朝廷派兵追剿,一直将他们逼到了鲜有人至的神哀山附近。他们逃入神哀山后,多年未有踪迹。” 大邺覆灭的第二十年。 这日子比吴江所说的,还要久些。 神哀山。 那里以前是整个九州,最南的地方。 现在依旧是。 神哀山山高林密,危险重重。 向来都是,有进无出。 故而,才会被唤作神哀山。 “直至二十年前,四国又开始发现他们活动的踪迹。至于那傅家主人,有人说他早已离世,现今统领他们的,就是傅家后人。” 所以说,那座别院荒废多年,还能立在那儿,不是偶然。 繁城人人都说,安王府方圆一里,无人敢靠近。安王府建在别院的旁边,它却能继续存在,其实更不是偶然。 她不知内情,住进那里。 安王府的人,立即注意到她。 她还说那里是自家祖产,又是外地人,自然更是可疑。 水乔幽意识到了自己当初选择住进那里的不妥。 只是,此事已过,她没法再选择一次。 从那座别院的格局及库房的情况来看,即使后来那里住过人,也应是同水家有点关系。 水乔幽仔细回想,当时朝中,姓傅的朝臣也有那么几位。 可是,那些人都不在西北之地,印象中也不像那般有气节的人,同水家更无关系。 那难道是当时照看别院的某个人? 水乔幽的记忆里,当时照看别院的人并不多,似乎也没姓傅的。 楚默离这种人自然不会心血来潮给她编这么个故事。 那么这个人,到底是谁? 还是说,仅仅是巧合,乱世之中,他见别院无主,就住进去了?他品行还行,借了地方,不好再动里面的东西? 水乔幽一时想不到,不再作想。 顶着楚默离犀利的眼神,她收拢心绪,道:“您说的这些,我并不知晓。我只知,那里是家中祖产,家道中落,多年未有人打理。这傅家主人,我亦不知是谁。那日我初到繁城,身上拮据,只好在那处别院落脚。” 这还是楚默离第一次听水乔幽说这么长一段话。 他眼中的犀利退了些,“这么说来,你和那些想要光复大邺的人,没有关系?” 她和大邺有关系,但她和那些光复大邺的人真的没有关系。 “是的。” “是吗?” “不敢欺瞒。” 楚默离听着她说的这个不敢,见她举动看上去好像是这么回事。 只是,他还记得,他们的第一次见面的场景。那日在临渊城,她也不是这么做的。 “可你相助了那个叫做封常的人。” 水乔幽眼皮微抬。 封常? 这事和他……他同这些人有关系? 楚默离的眼睛仿佛不受黑暗影响,肯定了她的疑惑,“你想的没错。” 这种巧合,让水乔幽沉默下来。 这事,她可以解释。 只不过,她的解释,应该是无用的。 楚默离见她沉默,没再说什么。 他这样,反倒是让水乔幽不知他是何想法。 对话不再继续,听着山里的狼嚎声,水乔幽坐在那又发起呆来。 月上中天,月光透过树枝间的空隙洒下来些许。 楚默离稍微偏过视线,她还坐在那发呆,连姿势都不曾变过。 第二日,楚默离依旧没有下山。 水乔幽跟着他躲着淮国士兵在山里转了一日。 跟着他的这一日,让她确定,青国已经在考虑出兵之事。 这种秘密被她知晓,使得她能安全离开的可能又小了些。 人生地不熟,她没有轻举妄动。 晚上,还是宿在山林之中。 这晚,他们在山中找到了一汪不深的清泉。 楚默离直接脱了外衣,准备下水沐浴。 水乔幽跟在他身后看着愣了一下。 楚默离回头看她。 她觉得这一幕有点熟悉,反应过来,征求他的意见,“我去旁边?” 楚默离应允,“嗯。” 水乔幽走远了点,没有人出来阻拦。 但她知道那个夙秋一直在附近,也没走太远。 她找了块还算空旷的地坐了下来,在月亮下吃起东西。 吃了几口,听到说话声。 “呀。” “怎么了?” “嘶……奴家的脚好像崴了。” “是吗?我看看。” “疼。都是你,这大晚上的还让人走这么远。” “怪我怪我,那我们……不走了。” “反正奴家是走不动了,要走你走。” “不走了不走了。” 水乔幽停止了吃东西。 这荒山野林的,大半夜来的人,还挺多。 听脚步声真的停在了原地,离自己这边似乎还有点距离,水乔幽便没挪地方。 坐了一会,她忽然听到一些和听惯了的虫鸣鸟叫不同的声音。 声音很小,断断续续的,听上去有些怪怪的。 经过辨别,是从刚才那一男一女停留的方向发出来的。 出事了? 水乔幽站起身来,放轻动作朝那边靠近。 走了几步,那声音明显了些。 似乎是女子压抑着痛苦的呻吟声。 水乔幽脚步加快,才走两步,又听出一个粗重的呼吸声。 再听那女子的声音,呻吟声中又带了点其它的东西,水乔幽提起的脚,刚要落地,福至心灵,大概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了。 她将脚收了回去。 在原地站了会,水乔幽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想。她脚步放得更轻,朝后退了回去。 走了一段,那声音听不见了。 前面是楚默离在沐浴,她也不好再走,就原地停了下来。 站了没多久,看到沐浴完的楚默离朝自己走过来。 她想到后面的那对男女,黑夜之中,不管他看不看得见,连忙伸手朝楚默离示意噤声。 楚默离意识到周围有人,放轻脚步,环视四周。 他刚靠近她,她身后的动静大了些。 深夜的山林,任何声音都很明显。 两人又都是耳力极好的人,都将传过来的那声女子压抑的媚叫声听得清清楚楚。 尾音未落,女子又喊了一声更大的。 像是惨叫,又像是兴奋的表达。 楚默离辨别了声音传来的方向,立马听出了是什么情况,目光转回水乔幽身上。 水乔幽也正看着他。 两人互望之间,男人粗重的喘息声跟着传了过来。 这让他们这边的气氛好似有一瞬间的凝固。 那边的一男一女大概是以为半夜三更的,深山老林除了他们没有别人,逐渐放开。动静越整越大,声音越飘越远。 楚默离和水乔幽站在这,除了女人的浪叫声,还能清楚地听到男人粗俗不堪的脏话。 水乔幽先收回视线,提脚跃过楚默离,朝更远的方向走去。 楚默离随即跟上。 两人重新回到那汪泉水边。 楚默离在一块没有青苔的石头上坐了下来,水乔幽找了棵树靠着。 本以为终于清净了,可不知道是那边的两个人换了地方还是太动情了。 那不堪入耳的声音居然在不久后传到了这边,就像跟着他们过来的一样。 女子的叫声实在太大了,将林中憩息的鸟都惊飞了不少。 两人听到声音,不约而同看向对方。 下一瞬,两人又同时移开视线,转望四周。 周围都是没人走过的茂盛丛林,除了刚才走过的方向,他们没有地方可避了。 地形所限,两人没再挪地方。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均是沉默不语,最后齐齐抬头赏月。 水乔幽对着月光发了一刻钟左右的呆,那边的动静终于变小。 结果完事了那一男一女还不走,就在那聊起天来。 水乔幽无意偷听,无奈耳力太好。 从他们的对话中,她听出那个男的应是山下驻守的淮国人,官职还不算低。 女的不是军妓,听着却也不大像是良家女子,声音妩媚勾人,女子听了,都有几分沉醉。 男人担心女人被同僚发现,便将人带到了这山上私会。 两人聊着聊着,女子的声音又变了调。 紧接着是男子粗重的喘息声和那些低俗之语混着女子变调的喊叫声响起。 有那么一瞬间,水乔幽脑海里闪过将人打晕的想法。 这想法一闪即逝,她克制住了自己,闭上眼睛,静心养神。 楚默离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抬头对着左边的某棵树上轻轻摇头。 那边断断续续折腾近一个时辰,又腻歪了小半个时辰,两个人终于起身离开。 周围重新安静下来。 水乔幽提气上树,找了个粗壮的树杈躺了下来,闭目睡觉。 翌日天亮,楚默离就起身出发。 水乔幽跟在他身后,同之前一样,他走哪便走哪,一个字都不多问。 两个人看上去皆没受昨晚那幕的影响。 临近黄昏,他们回到两国边界线上。 楚默离没走官道,躲过驻守的士兵,悄无声息进了青国。 一进青国,他旧事重提,“你住在何处?” 水乔幽记起自己前日的回答,“西边。” “带路。” 水乔幽迟疑。 “还不认识路?” 水乔幽朝西边走去。 楚默离不急不缓地跟在她身后。 水乔幽告知他,“天黑之前,到不了寒舍。” “嗯。” 楚默离以鼻音作答,表示自己知道了,脚步没停。 水乔幽只好继续往前走。 路过一段还算开阔的地界时,天上飞来一只鸟,落在楚默离手臂上。 那叫不出名字的鸟,不是水乔幽第一次见。 楚默离没避讳水乔幽,当着她的面将鸟腿上的信笺取了下来。 他看完之后,将信笺收起,面上未有变化,用眼神示意她继续赶路。 水乔幽没多嘴,继续在前领路。 没多久,天完全暗了下来。他们不再赶路,就地休息。 水乔幽的那个馕饼还剩一小块,晚上她照旧拒绝了楚默离递过来的吃食,还是啃着她的馕饼。 啃完之后,她找了棵树躺下休息。 楚默离坐在离她一丈远处,没有干涉。 回到青国,夙秋同其他人,仍旧没和他们在一块。 月上中梢,万籁俱寂,水乔幽睁开了眼睛。 她没看楚默离的方向,看着头顶从枝叶间透出来的夜空。 就这样看了差不多一炷香,林中有猫头鹰夜啼。 躺着的她动作利落的翻身下树,朝着西边快速奔走。 靠着另外一棵树坐着的楚默离睁开眼睛,望着她的背影,神色如旧。 知道周围都是人还要逃,他该说她是真的不怕死,还是艺高人胆大。 水乔幽奔走在林间,听到后面的树叶作响,判断出后面追她的至少有五人。 离她最近的那人,应是那个被唤做夙秋的人,同她相距已不过三丈。 她没回头,一心往前跑。 跑了一盏茶,迎面的风骤然变冷。 水乔幽心下一凛,急速停下脚步。 下一瞬,夙秋追上来,停在她前方十步处,看她伸头朝前看,提示她,“前方是万丈悬崖。” 水乔幽握紧浮生,犹豫着转身。 其他人也追了上来,将她团团围住。 夙秋传达楚默离的意思,“今日你运气好,公子没说要你的命。” 他以为水乔幽听了这话,不会再自不量力做无谓的挣扎。 水乔幽却仿佛没有听懂他的意思,手中浮生猝然朝他攻来。 第44章 战局 夙秋想起先前在临渊城外时,她当时居然骗过了自己。 说起来那还是他第一次失手。 既然她自己要找死,打上一架也挺好的。 他稳稳立在原地,等到浮生离他只有一尺远时,才挥动手中铁钎抵挡。 今日水乔幽未受重伤,这一击过来,比上次要有压力。 兵器相撞,发出嗡鸣声。 夙秋虎口传来微微的麻意。 这反而让他觉得更有意思,挡开浮生后,第二招不再保留。 其他人在旁观战,负责挡住水乔幽其他去路,不去插手。 两人身影越来越快,眨眼之间,两人便交手了十来招。 渐渐的,旁人开始看不清他们的动作。 震惊之余,纷纷猜测,一时之内,他们二人恐怕难以分出胜负。 恰在这时,水乔幽被夙秋踢到腿,下盘不稳,往后退了几步。 夙秋乘胜追击,铁钎横扫过去。 水乔幽有一瞬间的愕然,低头躲过。 腿上痛感还未减轻,有些不得力,后退时踩到一块凸出的石头。 夙秋已经回招,再次朝她攻了过来。 她挥动浮生去挡,手臂被震得发麻,整个人受到力道反弹,脚下不稳,直直朝身后悬崖倒栽下去。 夙秋没料到这幕,快速上前伸手去拉她。 尽管他反应已经很快,手却只是碰到了她的衣袖,看着她脸上闪过惊慌,急速掉了下去。 好一会过后,悬崖下面隐隐传来重物坠落的声音。 月色照在近处的崖壁上,显得崖壁好像都是惨白的。再往下看,只有清凉的山风和腾起的冷雾,其他的什么也看不清。 夙秋在原地继续站了一会,除去风声,没再听到任何声音传上来。 他只好转身回去复命。 楚默离见夙秋身边没有刚刚逃走的人,眼神微动。 又跑了? 夙秋给他见礼,“公子,她掉下悬崖了。” 楚默离眼里闪过一丝意外,“悬崖?” 夙秋一五一十将刚才的经过尽数告知,同时说出那方悬崖深不见底,暂时无路可以下去。 这山中有不少猛兽,人掉下去,必定尸骨无存。 楚默离听他讲完,默不作声。 若是没有以前的事,楚默离知她掉下那方悬崖,必死无疑。 然则,接连两次,她都死后还生。 他望向她跑走的方向,心里默念了一遍她报上的姓名。 水乔幽。 同样的境地,她真的死了? 夙秋垂手站立,不知他的心思,不再多言。 水乔幽从山顶掉下悬崖,夙秋见到的那抹惊慌很快从她眼里隐去。 整个人没一会便不再能看清上方的人影,耳朵被风鼓的生疼,眨眼下坠了十来丈,砸在了从陡峭的崖壁横生出来的大树上,直接砸断了一根不小的树枝。 这一砸也稍微延缓了她下坠的趋势,她握着浮生的手抬起,努力够向崖壁。 又落了一丈,浮生碰到了崖壁岩石,在岩石上滑下,力道将岩石刻出了一条长长痕迹。 半山腰上,她终于攀住一块石头,暂时稳住身形。 缓气后,吊在半空中的她,脚踢岩壁,借力而上,落在刚才被她砸断枝桠的树上。 她小心退到树根处,贴着岩壁站着。 一站稳,背上刚才砸在树枝上的疼痛蔓延到感官,整个后背的骨头都在叫嚣,五脏六腑也像是错位般的难受。 饶是如此,她眉头都未皱一点,抬眼望月,思绪开始散开。 当时她睁眼醒来,得知已是百年之后,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 走了多日,看到繁城里还有一丝熟悉的事物所在,便走了进去。 她原本只是想停留几日就走,却不想因典当一块玉佩,惹来麻烦。 本就不知去处,索性随遇而安。 将计就计脱身,奈何又遇变故,得罪安王府。 想到那次变故,她又回想起楚默离向她透露的那些事。 安王府当初托的那趟镖,是想要除掉各方安插在王府的探子,亦是想要引出那些大邺遗民。 她对封常的相助,坏了安王的大事,让自己‘嫌疑’加重。 楚默离改了主意留下她,估计还是不相信她所说,多半是想利用她来再追查此事。 他不相信的原因,并不仅仅是她住进那座别院、相助封常,还有她手里的浮生,甚至可能包括她的姓氏。 神哀山地处南方,这些人多年并未有建树。 楚默离如此在意他们,是因天下四分,他们想要回到的西都却离青国都城最近? 关于这些人,必定还有事情是他没同她说的。 现下,她又从他的人手里护下景言君,无意间再次同他作对。 她身上这‘嫌疑’,必是更难以洗掉了。 水乔幽垂眸看着手里的浮生,须臾,转而望向深不见底的崖底。 微微松开的手,复又握紧,在心里低叹一声。 深夜的月亮,散发清幽的光芒。 她抬头再次望着头顶的月亮。 常有文人雅士认为,各处月不同,尤是故乡明。 她见过很多地方的月亮,发觉这话并不对。 月亮,一直都是那个月亮,从未变过。 隔了一百年的月亮,同过往亦无区别。 水乔幽立在树干上,贴着岩壁站了半个多时辰,才重新踏岩而上。 攀上山顶,先前围追堵截她的人,已经不在这处。 水乔幽收了浮生,进入林中。 两日后,她回到自己的住处,周边没有陌生面孔,山中那座佛像周围,亦没人盯梢。 楚默离应该是猜到景言君已经回到淮国,并相信她已死,将人撤走了。 即使如此,她还是没有立即回去住。 当晚她在佛像附近的林中过夜,翌日醒后去了镇上。 镇上找人的人少了很多。 她返回山上,在林中住了十日,背上的擦伤已好。她又去了一趟镇上,镇子上恢复如常。 从镇上回来后,她去了凿刻的佛像处,站在佛像脚下,望着景言君凿刻的那只眼睛出神。 这两次去镇上她都没再听到丹河景家的消息。 这种时候, 没有消息,兴许就是好消息。 下午,她找出了工具,开始凿修那只眼睛。 半个月后,王大善人又来了山中。 他先去了隔壁,听说水乔幽已经回来,就立即去了她所负责的那座佛像处。 他这次也是来给匠人发工钱的,来的路上,他恨恨地想,若是她再敢躲他,他就把她下个月的工钱也给扣了。 王大善人到地方时,水乔幽正在半山腰给大佛凿刻左手。 王大善人本想叫她下来,刚张嘴先看到了大佛的右眼。 这眼睛,好像……和他先前看到的不一样了。 大佛眼里原先的戾气消失不见。 他站在那,被那只眼睛看着,仿佛正沐在佛的慈爱之中。 对比左右,两只眼睛刻的都是栩栩如生。 王大善人心头的火气被大佛看得压了下去,恍然大悟。 原来上次那是还没凿刻好。 水乔幽见到他来,抓着绳子落回地面,给他见礼。 王大善人再看她木讷老实的模样,没了脾气,毫不吝啬地夸了她几句。 水乔幽不骄不躁,态度恭敬有礼。 王大善人见她这般态度,想起之前她出远门,自己认为她就是在偷奸耍滑,故意躲避他一事。 这么老实的姑娘,怎么可能会有这些花巧心思。 他性子太急,想多了。 冤枉了她,他有些愧疚,便向她关心起这事来,询问她先前可是遇到什么急事、难事。若有困难,可同他说。 水乔幽谢过他的关心,告知无事。 王大善人放下心来,嘱咐她好好干,不仅将这个月的工钱全数结给她,还多赏了她十日的工钱。 以前水乔幽至少隔一个月才会去镇上一次,从淮国回来后,她每半个月就会去一次镇上。 每次去镇上,还都能听到过往行人在那讨论雍淮两国的战事。 这讨论里,不再有丹河景家。 两个月后,有人透露,青国已经开始向同淮国交界的几座城池集结兵力。 但是,并未听到安王楚默离被召回中洛或是调往他处的消息。 又过了一个月,进入暮夏,淮国已失土一半,青国在青淮边线,陈兵十万,不过,并未发兵攻打淮国。 这时,水乔幽仍旧没有在镇上听到过景言君的消息。 没过多久却听到了一个讣告。 两旬之前,去年出使青国的桑国平宣王昭恩在中洛离世。 有消息灵通的人打听到,昭恩是被人毒死在狱中。 他到中洛后,青国天子曾设宴款待他,青国天子欣赏他的才能,希望他能为青国效力,对他很是礼遇。可在两次招揽失败后,前者恼怒,将他关入了大牢。 他被关了半年,期间,青国天子又曾派过几人去游说他,这些人中还包括他的那位感情深厚的师兄。 这些人的游说,都被他一一拒绝。 接连被拒,青国天子终是失去耐心,赐了他毒酒。 可是也有人说,毒死他的并不是青国天子,而是他那位天子近臣的师兄,尚书令何道。 何道比谁都清楚自己这位同门师弟的才能,看出青国天子惜才,担心他会将平宣王送回淮国,若是如此,那时后者将成为青国的心腹大患。何道更担心青国天子会被平宣王说动,不对桑国出兵,影响青国一统天下的大业,背着青国天子,假借天子之名,给平宣王送了一壶毒酒。 平宣王一死,何道也不用再担心,自己的地位将来会被他取代。 这对曾经互为知己、结伴而行的师兄弟,终因家国立场的不同,分道扬镳,注定成为了敌人,走入你死我活之局。 不管外面如何猜测,青国天子都没有治罪何道,自己也未就这件事解说一二。大家无法知道,到底是谁杀死的平宣王。 平宣王死在青国狱中的消息,传回桑国,桑国群情激愤,虽然知道不理智,却还是有人上表,请求桑国天子向青国出兵,为平宣王,为桑国讨个公道。 水乔幽听着这些,想起算是一面之缘的人,调羹慢慢搅动着碗里的汤。 对于他那样的人来说,死在青国,或许是最好的归宿了。 平宣王的事情,传遍四国,被大家谈论了好长一段日子。 可不管旁人怎么谈论,弱小的桑国终是没有向青国出兵,对青国的问责,不过月余,也无疾而终。 此事让敬重和追随平宣王的不少人开始对桑国天子同皇室寒心,开始担忧桑国的以后。 九月,草木开始萧条。 雍淮两国仍旧打得火热,桑国没有对青国出兵,青国陈兵在青淮交界,依旧未加入雍淮战局,却对桑国出兵了。 青国天子下诏召回了安王楚默离,命他为三军统领,率领二十万大军攻占桑国。 此事在众人意料之外,却又仿佛是早成定局。 从平宣王死那日开始,这件事就已经注定。 短暂的惊讶过后,青国强盛,百姓只是当个闲话时不时讨论几句,桑国弱小,百姓叫苦不迭也是无用,只能先逃命。至于雍淮两国自己打得不可开交,没有闲心来讨伐青国不讲道义。 四国都起了战火,边陲小镇的管理也越来越严,行走的外地人,较太平时减少了不少,街上那些小摊,坐着的客人讲的事情也开始变少。 然而,总不乏机灵之人,总能打听到战事的进程。 安王骁勇善战,用兵如神。 桑国占地不到青国的一半,人口更是不如,根本无法抵抗青国常年征战的二十万大军。 秋日还未过去,他已带领青国大军逼近桑国都城信河。 安王此次出征,还未有败绩,如今青国士气高涨,青国人纷纷猜测,不用到年关,安王就能将桑国归入青国舆图,班师回朝。 雍国那边,武冠侯世子叶弦思带领先锋大军亦已逼近淮国都城上荆。 只不过,武冠侯的大营在后方潭城被本来败逃的一支淮国军队给牵制住了。 几日之后,武冠侯那边仍是无法脱身,临近上荆的叶弦思没有后援支撑,只好折返先去回援他父亲。 上荆暂时逃过一劫,多了喘息之机。 饶是这样,在大家看来,淮国这也是只是多苟延残喘了几日而已。 用不了多久,叶弦思就会带着雍国大军重新北上,拿下上荆。 现在上荆之中,甚至已开始有皇室宗亲外逃。 第45章 托管 殊不知,大家的猜测还是保守了。 这日之后,仅仅过了一个月,信河传来好消息。 安王攻破信河,率军进入桑国皇宫。桑国天子见大势已去,在安王率军进宫前,已在朝殿中拔剑自刎。 信河大捷,桑皇自刎,意味着桑国大势已去。 接下来不到一个月,青国全面接管桑国,桑国被从九州舆图上划去。 青国天子大喜,已命人为安王楚默离在中洛筹备庆功宴,只待青国天子指派处理后续事宜的大臣抵达信河,安王就能返回中洛。 青桑之战已有结果,雍淮那边还在拉锯。 叶弦思带着大军返回潭城支援后,同牵制武冠侯的淮国大军交上手。双方对峙半个月,淮国将士终是不敌,只余不到三千残军,再次败走。 至此,淮国整个南面,全部丢失。 就在这半个月里,淮国天子在宗室朝臣的再三劝说下,放弃上荆,暂时东避。 叶弦思命大军在潭城短暂休整后,再次率军前往上荆。 青国将士进入信河的那日,叶弦思带领雍国先锋大军到了上荆城下。 淮国天子弃了上荆,上荆百姓得知后,愤慨不已,无不哀叹。 不过,淮国天子终是没狠下心将守城的大军全部带走,留下了五万守军。 若是上荆城破,对淮国来说,或许与丢国无异。 这反倒激起留守将士背水一战的决心,叶弦思在上荆遭遇到了入淮以来,淮国将士最顽强的抵抗。 叶弦思又不想暴力入城,同淮国士兵三次交手,整整两旬,都未能入城。 叶弦思在城下同守城将领两次谈判,承诺进城之后,不杀俘虏,绝不伤害城中百姓,均未能说动他们。 然而,这些日子,除了城中百姓,整个淮国无人驰援上荆。 雍国武冠侯带领的大军却在叶弦思二次劝降被拒后,到了上荆城下。 七日之后,上荆城中死守的将士全部身亡,上荆城门被雍国大军打开。 上荆失守。 雍国兵马连续作战数月,虽势如破竹,却已有乏惫,进入上荆后,武冠侯在世子叶弦思地建议下,命令雍国士兵暂时在上荆修休整一段时日。 水乔幽对四国交战的这些事,并不上心。 上街的时候,听起大家谈论这些大事,她无意听见,从不参与讨论。 直到有人说起,那次在潭城牵制住雍国武冠侯的淮国将士中有位俏丽的姑娘,后来就是她率军在城外同叶弦思对抗,漫不经心听着的水乔幽凝了一分神。 听完了,起身离开,亦没多打听。 青国大捷,战事离这小镇还很远,影响不了其他人的日子,更影响不了她的日子。 半个月后,水乔幽领了工钱,见没米了,翌日去小镇上采买。 就要进去米铺,迎面走来一位戴着斗笠的男子。 那男子低着头,差点和旁边横过来的一位垂髫小儿撞上。 他身上敏捷地避开,头抬起来了一些。 这一抬,同水乔幽打了个照面。 他见到水乔幽,眼里一惊。 水乔幽无意间看见他,没有什么反应,眼睛自然扫过,进了米铺。 那人停住脚步,盯着水乔幽,见她与伙计交谈,下意识想要跟进米铺。 脚刚要动,见水乔幽跟着伙计去看米,一直没看外面,他又停下脚步。 又有客人从他身边经过,走进米铺,他拉低斗笠,低下头继续往前走去。 水乔幽提着米从米铺出来,又去了其他铺子补了些日常所需的物什。 需要的都买完后,她去了常去的小摊吃东西。 今日摊上客人少,除她之外,只有隔壁桌的四个带刀客人。 这里虽然不像临渊城,但边境之地,来往行人商旅带着武器防身,亦不稀奇。 一桌四人沉默地吃着东西,四人面相瞧着都不好惹,水乔幽没多看他们。 安静地吃完自己的东西,结账离开。 今日出门比较晚,走出镇子,天色已经不早,回去的路上都没遇到人。 停在自己家门口,水乔幽手搭在院门上,没有立即推门进去。 站了片刻,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请问。” 说了两个字后,问话的人停了下来。 水乔幽睫毛微落,手收回来,转过头去。 镇上那个戴着斗笠的男子站在离她两丈远处。 看清水乔幽的脸,他眼里再次一惊。 水乔幽的神色还是同平常一样,和他截然相反,却是他熟悉的。 “你……林光?” 水乔幽只是看着他,没做声。 正是这样的反应,让本来还犹疑不定的封常,对自己的猜测多了几分确认。 只是,他和她…… 封常看着眼前这个姑娘,又不敢完全确定。 水乔幽未给回答,推开院门走了进去,走了三步,声音传出来。 “进来吧。” 封常盯着她的背影,反应过来。 她真的是林光! 他醒神,环视一圈,跟着她走了进去。 院子里摆着一套桌凳,虽看着破旧,但勉强还能凑合用。水乔幽一个人住,自己便也没进房门。 她走到桌旁,放下东西,去了旁边露天的灶房沏了壶出门前烧好的熟水过来。 封常情将斗笠摘下来,心中还没平复,“你真的是林光,你是女子!” 水乔幽没否认,伸手示意他坐,“嗯。” 封常盯着她的脸,过往的事情快速在他脑子里重新过了一遍。 对于此事,看着真人,他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震惊过后,转而又想明白了。 她是个镖师,走南闯北,男子装扮要比女子行走方便许多,她女扮男装也属正常。 比起这个,看到她安然无恙,更是让人高兴。 “你没事,真的太好了。” 水乔幽倒了两杯茶,一杯放到他面前。 封常没坐,说出心里话,“那日在临渊城分别后,我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后来听到你的……死讯,我……” 那日逃出临渊城后,他一直在留心她的消息。 后来得知,她被临渊城的几大高手围攻,死在了临渊城外,他心中愧疚不已。 他好像想明白了她最后同他说的那句话。 她是用自己换了他的生路。 然而,他没有能力去帮她报仇,甚至都不能去给她收尸。 他能做的,似乎,只有愧疚。 又过了一段时日,他忽然看见官府针对她发出的通缉令。 那张通缉令,让他十分激动,忍不住猜测,她没死。 想到这种可能,他心中欣喜,祈祷她能平安无事。 没想到,没过多久,那些通缉令全部撤了,他四处打听,除了之前所听到的她死在临渊城外,再没听到她的消息。 他逐渐想明白,那通缉令应该是安王针对他特意发出的,他们在制造假象,让他误认以为林光没死,想要引他上钩。 林光,真的死了,他早就死了。 自那之后,他一直没有忘记他的样子。 今日在米铺面前,他看到她时,立马便想到了林光。 他们太像了。 可她是女子,并且,她看着不认识她。 却也正是那个不认识他的眼神,更像那个呆滞迟钝的林光。 他一想到当初在临渊城的事,便没忍住,从镇上跟踪她到了这里。 这次偶遇,真是意外之喜。 望着活生生的她,他再次想到那张通缉令。 这么说来,官府那次发的通缉令,其实是真的? 水乔幽见他不坐,自己先坐下,“我很好。” 封常听她这三个字,心里压着的石头,移动开来。 他在旁边坐下来,扫了一眼破旧的屋舍,迟疑问道:“那你现在如何?” 她如今落脚在此处,不用想肯定是因那次得罪安王,虽有幸逃脱,之前的镖师定然是不能做了,不得不逃往此处。 水乔幽简短答道:“还好。” 封常听着她的回答,没有感受到敷衍,更无怨恨,这反而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续上这个话题。 两人短暂沉默后,封常还没想到说什么,水乔幽先开了口。 “封常,我们之间,并无交情。那日助你,正如我所说,是为还你人情。如今,人情已还,我们再无关系。” 她不急不缓的声音,落在封常耳里,让他神色一僵。 他张嘴几次,也没说出什么来。 他以为他们也算是生死之交了,原来,是他妄想了。 水乔幽神情之下一如既往,若再细看,呆滞之下,似乎是不容亲近。 天色愈发暗了,两人坐在院里,彼此的五官都快看不见了。 封常调整好情绪,起身,抬手诚意向她行了一礼,以表谢意。 水乔幽微微侧身,没有受他这一礼。 他知道自己不受欢迎,不再多留,告辞离开。 水乔幽没有留他。 翌日,天气晴好,水乔幽一早便去做事,中午就坐在佛像脚下吃了点干粮。 直到天黑,她才收工回去。 她住得偏远,周围除了她没有其他人家,大晚上的,连狗吠声都听不见。 推开房门,点燃油灯。 她在桌前坐下,倒了杯水,喝了一口,放下茶杯,又倒了两杯水,放下茶壶,道:“出来吧。” 短时,旁边寝卧里的昏暗处走出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水乔幽偏头,目光扫过二人,波澜不惊。 她手指摩挲着茶杯,声音淡淡的,“你不该来这里。” 昨日从水乔幽这里离去的封常面带歉意地看着水乔幽,他手里牵着一个小男孩。 男孩看上去不过三五岁,怯怯地盯着她。 怯怯之后,又有一份不同这镇上同龄孩童的沉稳。 见到两人,水乔幽神色未有变化。 封常先出声,“抱歉,我……” 她昨日的话他自然是懂,他知道自己也不适合同人多接触,那时,他已打定主意,以后就当他们不认识,避免再给她带来麻烦。 一日未过,他却不得不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水乔幽眼皮落下一点,将茶放到了旁边的位置。 封常脸上显现尬色,没有落座。 小小的屋子里有弥漫着一股血腥味,让房间里的气氛变得压抑。 “……我知道我不该再来打扰你。但我遇到了一些麻烦,实在是没办法了……想请你,请你……” 封常知道她说的没错,歉意之中,还有局促,一句话停顿了几次,都没将话说完整。 水乔幽听着,并未开口问,他想请她做什么。 事已至此,封常想到自己目前的处境,深吸一口气,厚着脸皮,续道:“我想请你,帮我照看这个孩子两日。” 他将孩子推到了前面,方便水乔幽看清楚他。 水乔幽目光放低。 封常知道自己这个请求有点冒昧,见她打量孩子,同她讲了实话,“他是平宣王世子的儿子。” 水乔幽目光复又向上。 封常说得详细了些,“安王攻下信河后,屠杀了整个桑国皇室,就连宗亲,他也未放过。这个孩子,因在半年前被他父亲送离信河,寄养在辽城外祖家,后被他外祖及时安排人送走,才暂时侥幸逃过一劫。” 封常十日前路过辽城,正好遇到被山贼劫道的他们,他救了孩子,那照顾他的仆人却死在了土匪刀下。 封城那日借助平宣王的车驾从临渊城出来,离开时,他在雨中同平宣王对视了一眼。 他知道,那日他是有意放他走的。只要他喊人,他根本跑不掉。 得知孩子的身份,犹豫过后,他将孩子带在了身边。随后不久,青国人到处在找这孩子,他带着孩子一路逃亡到了此处。 还没出镇,又被人找到了。 无奈之下,封常想到了水乔幽。尽管清楚水乔幽不想再惹麻烦,他还是厚着脸皮带着孩子来了此处。 封常提起平宣王,水乔幽懂了他帮这个孩子的原因。 对于他所说的,不予置评。 他的请求,她没答应,告诉他,“我不会照顾孩子。” 封常忍住后背伤口的不适,恳求道:“两日,只要两日便好。” 话一落,想到那些人,他补充道:“若是两日后,我没回来,可否,请你帮我将这孩子送至盐奇。” 盐奇。 淮国境内。 这就是他出现在麻山镇的原因。 封常向她保证,“只要送到盐奇就好。” 说着,他突然出手,点了孩子的睡穴。 水乔幽只是在一旁看着。 小男孩歪倒在封常怀里睡去,封常从身上掏出一枚小小的青玉坠子递给她,“到了盐奇,你将他与这个坠子一起放到城东的那座善堂就可以。” 第46章 见礼 水乔幽瞥了一眼坠子,未伸手去接,重复道:“我不会照顾孩子。” 封常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两人互相望了会,封常没再强求她,收回坠子,抱起孩子,给她道歉,“抱歉,打扰了。” 他抱着孩子出门,水乔幽不做挽留。 跨出门槛那刻,受伤的他,支撑不住,脚下一软,整个人倒下去。 这种时候,他不忘将孩子转到上方,自己后背砸在了地上,晕了过去。 他走过的地方,有不少血迹。 水乔幽望过去,并未起身去查看。 她在桌前坐了很久,直到那个孩子醒来。 小孩子揉着眼睛,看着躺着的封常,没有害怕,爬起来看到光里坐着的她,不哭也不闹。 水乔幽飘散的神思暂时聚拢,两人大眼瞪小眼许久,她起身走出门,将封常扶了进来靠放在门边。 上下查看,见到封常身上有几个严重的伤口,胸前背后,灰衣都已被鲜血浸染,脸色惨白,气息微弱,看着不比上次在临渊城好。 他刚才站在那同她讲话,估计已是强撑。 水乔幽回头见小孩就站在旁边,她一看他,本看着封常的他也回望她。 眼神同刚才一样。 水乔幽去找了之前照顾景言君时留下的伤药过来,给封常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 包扎好,她起身看向小孩。 没等她说什么,小小的孩子自己挨着封常在门边坐下。 水乔幽瞧着他的举动,没再说什么,踏过门槛去外面洗手。 房间里都是血腥味,洗完手,她在外面坐了一会。 再回来时,小孩挨着封常睡着了。 水乔幽没给他挪位置,自己去了里屋和衣而睡。 天边破晓,水乔幽醒来,一大一小还在门边没醒。 水乔幽去外面灶房烧水,烧好水回来,小的还在门边睡着,大的不见了。 桌上摆着一些大小不一的碎银子、十几个铜板、还有那个小小的青玉坠子。 看着像是封常掏出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 屋里已没封常的气息。 水乔幽在桌边坐下,拿起那个坠子。 小小的青玉坠子,雕刻成了含苞待放的山茶花。 看上去,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水乔幽扫过封常留下的银钱,再看坠子,睫毛垂落,在眼下扫出一片阴影。 封常根本没懂她的意思。 小孩醒来,没看到封常,见屋里只有坐在桌边的水乔幽,不哭不闹,不主动说话。 两日过去,封常没有回来。 这两日,白日里小孩跟着水乔幽去做事,晚上再跟着她回来。 他不主动说话,水乔幽话也不多,只是吃饭的时候叫他吃饭,该睡觉的时候让他睡觉,就连他叫什么,她都没问过。 小孩第一次吃水乔幽做的饭,吃第一口,许久才咽下去,看水乔幽慢慢地一口一口吃了好几口,他再次动筷子,同她一样,慢慢地吃着。 如水乔幽同封常所说的,她不会照顾孩子。 她不要求孩子什么,孩子做什么,她亦不管。 晚上孩子睡后,她站在卧房窗边,拿过就摆在旁边的青玉坠子。 再看,坠子还是没有什么特别的。 水乔幽将坠子放回旁边摆着的架子上,手再拿开,坠子已碎成粉末。 到了第三日,封常还是没回。 她没将小孩送走,日子同前两日一样,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小孩子不知是不是还不知事,封常没如期回来, 他也没哭闹,早上吃完饭,水乔幽才背起背篓,他就乖乖跟过去。 山路上,水乔幽回头看了小孩一眼。 他迈着小短腿,跟在她身后,两颊都红了,硬是没有喊累,眼里亦没不耐烦。 这样的小孩,让水乔幽想起一段旧事来。 上元元年冬,她在西北边境巡防,那时繁城还唤曲城。 她到了曲城城外,偶遇马匪在郊外村庄打劫。 她顺手收拾了土匪,吩咐人去请当地官府来处理后续事宜。 没死的土匪一听他们要将他们交官府丝毫不惧,村里百姓悲愤透露此处就是官匪一家。 那时,天不凑巧,下起了大雪。 看天色,大雪不知何时会停,恐到时被雪困在荒无人烟之地,随行之人建议暂作休息,不再赶路。 她略作思忖,听了建议,亲自押着土匪进了曲城。 去到官府,县官嘴上对她恭敬,一听让他派兵剿匪就诸多借口,推三阻四。她知百姓所说不是空穴来风,留了自己人连夜审讯带回来的土匪。当晚,她暂住在那座别院。 早上醒来,审讯的人已问出土匪的老巢所在。她趁着雪还不算太深,从府衙中调派了人手亲自出城把土匪老巢给端了。 回来时在城门口遇到一个与乞丐抢食的孩子,孩子抢赢了比他高壮的乞丐,却在逃跑时,差点被她的马给踩踏。 小孩看着不过五岁,没有受伤,但是好像是被吓到了,怔怔地看着她,一直没开口说话。 她让人将小孩送去医馆,自己去了官府善后。 等她从官府出来,雪下得愈发大了,送小孩去医馆的人来回禀,那孩子并无大事。 望着天色不佳,她只好再回别院。 走到别院旁边那条街,她又遇到那个小孩。 小孩脸上冻的发紫,衣衫单薄,缩在一处屋檐下躲雪。 下雪天街上人少,小孩很快也看见了她。 她让人将小孩带回了别院,到了别院门口,那小孩看着大门,却不肯走了,眼睛里怯怯的。 她回身,上前牵过小孩的手,带他走进别院。 她将小孩交给看守别院的管家照顾,晚上,管家带着小孩来向她道谢。 小孩子不开口。 她问话,他也不答。 第二日早上,白雪覆盖满园,她照常在院中练剑,练到一半,看到他躲在檐廊下的柱子后看她。 她唤他过来,他不上前。 她没再唤,也没赶他。 这似乎让他胆子大了些。 那日,后来她走到哪里,他就默不作声地跟到哪里,就如现在跟在她身后的小孩一般安静。 隔日,军中有事,顾不得大雪未化,一大早就带着人离开了曲城。 此后,她没再见过那个孩子。 当时她虽交代了看管院子的人照顾那个孩子,但是不久整个水家都没落了,曲城也遭了战火,不知那孩子后来如何。 “嘶。” 山路不好走,后面跟着的小孩踩到石子,摔了一跤,嘶痛声让水乔幽中断回忆。 水乔幽回头,看他撑在地上的手磕破了皮,走了过去,朝他伸出手。 小孩子愣了愣,将手小心翼翼地搭上去。 一大一小就这样过了一个月,最初透着怪异的相处渐渐也变得和谐起来。 水乔幽一直没有将孩子送往盐奇。 进入深冬,白日渐短。 淮国的冬日如景言君所说,很多地方依旧是生机盎然。 然而,淮国的冬日,许多地方亦是寒冷彻骨,有太阳的时候比没太阳的时候还冷,屋内比屋外更让人难受,这怪异的气候让雍国军中一些从北地调来的士兵一时难以适应。 武冠侯上奏雍国天子后,放缓了伐淮的脚步,命三军休整,等严冬过去再继续伐淮。 青国那边,有些出人意料。安王立下大功,没回中洛,派往信河的人抵达信河后,青国天子一纸诏书,直接将安王从信河调往青淮两国边界。 众人大悟,青国观望这么久,也要准备出手了。 青国大营就在离麻山镇不远的地方,青国刚经历大战,又是冬日,安王到任后,未立即向淮国出兵。 临近年关,天又变冷,王大善人主动提出让所有工匠休息一个半月,提前给他们发了年礼。 休息的第三日,水乔幽给孩子同自己各收拾了几件衣服,备了三日干粮,带着孩子出了门。 楚默离抵达大营,不顾天寒,先在各处巡视一遍,连忙了十日。 巡视回来,他又立刻召集营中四品以上的将领在自己营中探讨了雍淮战事。 谈完散场,营中安静下来,已临近四更。 他卸去盔甲洗漱完,刚准备休息,帐外值守的夙秋进来启禀。 “王爷,水乔幽求见。” 楚默离扯衣服系带的手停住, 再听到这个名字,眼里却没浮现意外。 三息过去,他扯下搭在旁边衣架上的外衣穿上,“就她自己?” “她还带着一个孩子,没有惊动守卫。” 她这本事倒是大。 楚默离整理好衣服,吩咐道:“让她进来。” 水乔幽牵着小男孩跟着夙秋进入楚默离的营帐,楚默离已经端坐在外间当作书房用的书案前。 因要休息的缘故,楚默离没有束发,再来见客,他也只是拿了根发带稍微弄了一下。一身月白常服,端坐微黄光影之中,看着比平日里少了凌厉。 他见到水乔幽,眼中仍未有意外。 水乔幽看到未有意外的他,神色也未变化。 夙秋退到了帐外,亲自值守,禁止其他人靠近。 水乔幽只看了他一眼,就规矩垂下眼睛,拱手见礼,“见过王爷。” 已是严冬,入夜之时,还飘起了小雪,她却还是单薄穿着,不及一般人深秋里穿得厚,好似不知冷暖。 小孩未跟着她行礼,一双眼睛盯着楚默离,在水乔幽身边靠着。 楚默离视线在一大一小身上扫过,没为难她,“起。” 水乔幽手放下,还是没有抬眼看他,言行举止,看上去无不恭敬。 楚默离盯着她,淡淡问道:“你可知,夜闯军营,乃是大罪?” 水乔幽牵着小孩的手,恭敬答话,“知道。” 楚默离顺着她话再问:“知道还闯?” 水乔幽眉眼未抬,缓声回话,“我想着,先前一事,王爷宽仁,不与小民计较。一介贱民,不好托大等王爷派人来请。听说王爷来了此处,便自觉赶紧过来向王爷请安。” 营帐里烧了炭火,她这话落下,营帐里只余炭火烧出火星子的声音。 良久,楚默离的声音,才重新响起,“那他呢?” 水乔幽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了小孩一眼,坦荡道:“今晚冒昧前来,除去请安,还为给您送来一人。” 楚默离有点欣赏她的这种开门见山,见她不看自己,却也没立即开口询问。 水乔幽一直听不到他声音,眼皮不得不稍微抬起一些,撞到他的眼神。 “送人?” 水乔幽面色不动,介绍孩子,“他,乃平宣王世子之子。” 孩子名字,她仍不知。 楚默离听着她的介绍,扫了一眼孩子,未有惊讶,“平宣王世子之子?” “是的。”水乔幽眼皮又恭敬垂了下去,不再直视他,“至于他为何会同我一道,想必您早已清楚,无需我赘言。” 楚默离听她这样说,睫毛落下,过了一会,眼尾似是有浅浅的笑意,很快,复又向上,反问道:“你既知我清楚,还敢送他来我这儿?” 水乔幽立在下首,感受到他视线的逼人,头又微抬起来一下,看着他眼睛下方,道:“王爷攻入信河,所作之事,我也听过一些。但是,我相信,王爷不会是那般心胸狭窄之人。” 心胸狭窄。 这词听着有些巧妙。 楚默离静静看着他,不为所动。 水乔幽继续道:“想来,那些并不是您的命令。” 楚默离轻笑出声,但这笑声,不像是被人夸赞而笑出来的,“你又未见过,又何以断定不是我所为?” 水乔幽不像是那些胡乱拍马屁的被揭穿后慌乱失措。 她沉默下来。 楚默离嘴角的那抹弧度深了些,没有松口,亦不再问。 营帐里再次陷入静谧。 就在楚默离以为水乔幽答不上来时,她却忽然开了口。 “先前王爷未见诏令,私下前往临渊城,可是去见平宣王?” 楚默离眼尾几不可见地眯起来一点。 水乔幽说这话时,却还是望着他眼睛下方,不曾直视他的眼睛。 楚默离不说话,短暂过后,她吐词清晰地捋道:“王爷同陛下一样,欣赏平宣王之才,亦知陛下脾气秉性,知按平宣王的性子,进入中洛,难逃一死。您不忍见他落得那般下场,想在他进入中洛之前,再诚心劝他一番,希望他为青国所用,亦为保他一命。即使最终未能说动他,您仍旧派了闵度城的萧家主等诸多江湖高手一路护送他前往中洛。” 第47章 人情 楚默离没有出声打断,想要看清她眼中神情,奈何,她一直低垂眉眼,他未能如愿。 水乔幽停了口气,再道:“王爷惜才,这般敬重平宣王,定然也会愿意善待他的后人。” 楚默离听她这样说话,只觉稀奇。 她这样的人,居然也知道说这种好听话。 他很想知道,她说这话时有几分真心。 水乔幽声音不轻不重地娓娓道来,楚默离情绪也未有起伏,只是问道:“你见过,我们相见?” 水乔幽从容回道:“不曾。” “既然不曾,便是猜测?” “是。” “知是猜测,还敢说出。”楚默离看上去仍未动气,声音平静,“是想诬陷,还是威胁?” “不敢。”压迫感扑面而来,水乔幽没有惧怕,一息之后,又补充道:“我相信我的猜测。” 特殊时期,不需要经过临渊城的众多高手途径临渊城,若只为一个封常,太兴师动众了些。 不管是她还是封常,更不可能有那个面子,让堂堂安王冒着触怒龙颜的风险前往临渊城。 其他有的,她也未在临渊城见到。 楚默离听着她这话,感觉她这是一语双关。 “既然不敢,那你这是,请我庇佑孩子?” 水乔幽回答稍滞。 一个呼吸过去,她爽快承认,“是。” 楚默离目光转向小孩,小孩见他看过来,眼神有怯,却未挪动,同他对视着。 他望着小孩,询问水乔幽,“你将他送来,是你自己的意思?” 水乔幽手指在小孩的手上轻轻动了动,无声安抚他,“是。” 楚默离目光又回到她身上,“既是受人所托,为何不将孩子送往他托付之地?” 这个他,指代哪个,水乔幽自是清楚。 水乔幽没有心虚,声音不缓,“封常将孩子送到我那时,只说两日后便会回来接他。” “他就没说其他的?” “没有。” “他当时可告知你孩子身份?” “说过。” “为何不拒绝,这次也是为还恩情?” 水乔幽实话实说,“拒绝过。他将孩子留下,自己走了。” 楚默离听不出她有说谎的痕迹。 他话音骤转,“此事你既是请我,那这是否也是人情?” 他的声音没有逼迫,仿佛只是在与她谈心。 水乔幽仍没看他眼睛,沉吟一息,回道:“自然是。” 这件事对他来说,也不是件小事。他亦是担着天大的风险,自然算人情。 楚默离不再做声。 水乔幽主动提出,“王爷若是不嫌,我可以替王爷办一件事,只要是我力所能及之事,王爷尽管提,我定会办妥。” 楚默离眼里多了意味不明的神情,“哦?任何事?” 水乔幽肯定,“是的。” “那若是……”楚默离习惯别人低着头向他回话,今日却想看到她的脸,“伤天害理之事,你也愿意?” 水乔幽睫毛微微煽动,还是没抬头,答道:“愿意,只怕力所不及。” 楚默离第一次听到这种回答,神色微怔。 偏偏这话从她嘴里出来,无比正经恭敬,完全没有敷衍之意。 这既然是她主动提出,楚默离没理由拒绝,“记住你今日的话。” “是。” 楚默离瞥了一眼孩子,“你可要同他一起?” 水乔幽并不担心这些,她今日将人送过来,自是相信他的。其他的,没有必要。 “不用,我相信王爷,不耻与小人为伍。” 这话听着像是夸赞。 说这话的是她…… 楚默离没细究她这话是虚假地恭维还是特意地提醒, 喊了夙秋进来带走孩子。 看到夙秋,小孩子往水乔幽身边缩。 水乔幽低头,轻声道:“没事的,去吧。” 小孩子听她这话,心安定了些,没有哭闹,听话地跟着夙秋走了。 他们一走,营帐里只剩水乔幽、楚默离二人。 水乔幽向来话少,静静地站在下首,也无局促。 楚默离看出他不开口,她是无话可说的。 他没有立即指派她办事,道:“你可以先回去,有事我会让人去找你。” 水乔幽没有意见,“是。” 应下后她却没有立即走,迟疑稍许,她复又开口,“王爷,您最好在这一个半月内找我。” 楚默离一怔,他没给她提要求,她还给他时日限定了。 水乔幽听他沉默,解释道:“我手头现在有份差事,过了这段时日,东家就要求开工了,我怕届时没有空闲,会误了您的大事。” 楚默离听着她认真的话语,一时无话。 这人情到底是谁欠谁的? 水乔幽听不到他的回应,就当他知道了,准备告退。 脚刚要动,他突然问话。 “你不想知道,你送来的人,将会被送往何处?” 水乔幽脚暂不再动,没有思索,直接道:“不想。” “封常呢,你也不想知道?” 水乔幽听他突然提起这人,神色不动,答案依旧,“不想。” 楚默离注视着她,似在质疑。 水乔幽只好又说了一遍,“我与他并无深交厚谊,他以后如何,我不关心。” 楚默离静看了她须臾,没再同她讲这事,将话题扯回到了她自己身上,“这段日子,为何没有走?” 水乔幽一直低垂着视线,看久了眼睛有点花,可她还是不抬头,“我已见识到王爷手段与能力,亦从未欺瞒王爷,自知没有必要。” 此话落下,一息后,她又补充,“另外,我的东家是个不错的人,给的工钱也不错,领的差事还没做完,不好走人。” 楚默离听她这话,好似看到了她脸上神情。 认真。 他眼里有笑意一闪而过,准她走人了。 水乔幽作揖告退,转身离去。 就在她即将走出营帐之时,楚默离的声音又在背后响起。 “他死了。” 水乔幽脚步停住。 “一个月前,他在淮国归安被八星司的人斩杀。” 八星司。 青国皇家卫,只听命天子一人。 封常之死,早在他没如约回来时,已有预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水乔幽干涉不了。 她像是只听了一桩和她自己无关的闲事,没说什么,径直出了营帐。 她如来时一般,没有惊动任何人,在天亮之前悄无声息出了大营。 翌日一早,楚默离亲自调整了军营守卫。 水乔幽在屋子里宅了两日,天开始放晴。 楚默离没说什么时候会让人来找她,答应的事情,她必定是不能反悔的。 想着若是他一个半月后来找自己,是要耽误她做事。 于是,她不再休息,收拾工具出了门。 她一个人,对过年这事也不重视。 大年三十和新年那日,她照旧在山壁上凿石。 这段日子,她没去过镇上,对外界的事,并不关心。 楚默离会找她做何事,她从不去猜测。 淮国的冬季不像青国那般漫长,年一过,最冷的日子差不多就过去了。 淮国天子向青国发去国书,请青国天子出兵相助。 青国天子回书,可援兵十万,在这之前,淮国先承诺自愿割让青淮两地交界的十座城池作为答谢。 十座城池,若是割让,淮国已是名存实亡。 淮国天子没有答应。 他可以接受城池被敌军攻占,但绝不能做主动献城之君。 这个年,淮国人因战火过得惴惴不安,新年之际,没有爆竹除岁,没有张灯结彩。然而,这个新年,寺庙中的香火比往年还要旺盛,信众虔诚祈盼西天诸佛能够庇佑淮国,庇佑它的子民。 这般境况之下,寺中僧人依旧未有主动还俗去参军护国之人。甚至有人为了防止自家儿郎被强行征兵,将家中男丁送入寺庙出家。 忧心恐惧之余,淮国人认为至少要等上元节过完,青雍两国才会发兵。 其他人也是这般猜测的。 不曾想,正月初四那日,青国在原先的桑淮边界向淮国两城同时发兵。 彼时,前来统战的安王楚默离仍在青淮交界的青国大营,淮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淮国早已被雍国打乱军心,将士作战能力不比雍国,也不敌青国。防范两国,兵力更是严重不足。 仅仅两日,青国大军就攻破了桑淮交界处的两座城池,大军长驱直入。 武冠侯听闻消息,立即召集各营将领议事,商议是继续攻打淮国,还是先拦青国,以防后者坐收渔利。 拦住青国,便等同于同青国宣战。 此乃国之大事,武冠侯无法做主,派出八百里加急到雍国都城凉肃,请雍国天子同青国天子交涉,等待雍国天子定夺。 天子诏令未到,青国大军已经向淮国扩张,武冠侯决定继续北上,攻打靠近上荆的江灵。 淮国深陷水火,躲到东边庆合的淮国天子有些怀疑,自己拒绝青国的条件是对还是错。 好在江灵易守难攻,雍国大军一时难以拿下江灵。 楚默离趁着雍国被拖住之机,直接命青国大军绕过江灵,横断了整个淮国,将除江灵之外的淮国剩余城池包围了。 战场消息传出来,众人对于青国先攻桑国的决定,恍然大悟。 包围淮国后,安王暂时未再发兵,修书淮国天子,若淮国愿意纳降,青国可保淮国子民无虞。 雍国收到武冠侯奏折及前线战报,思虑再三,命雍国大军止步,不要与青国交锋。 青国围困淮国一个月后,安王前往庆合,淮国天子手捧国玺向安王纳降。 安王说到做到,派守青国将士进入各城接防,没有伤害淮国百姓。 不知是不是灭杀桑国皇室宗亲一事,引发太多人谩骂,青国天子这次吩咐楚默离善待淮国皇室。 三月底,安王押解淮国天子及一众淮国皇室宗亲回到中洛。 朝殿之上,青国天子封跪在下首的淮国天子为定淮侯,让他及家人留住中洛。 自此,淮国以江灵为界,北归青国,南属雍国。 青雍两国达成统一,鸣金收兵。 不到一年,四国天下,只剩青雍。 安王楚默离征战有功,被青国天子,召回中洛。 王大善人给的一个半月休息的时日过去,楚默离没有派人来。 接下来的日子,水乔幽比平日里早了半个时辰出门。 四月底,韩子野出现在水乔幽雕刻的那座佛像脚下。 吊在半山腰的水乔幽看到他,没有立即下来,一边忙着手上的事一边道:“ 麻烦稍等。” 韩子野没催她,耐心在下面等着。 水乔幽忙完手头那点事,已过一刻钟。 韩子野也没不高兴,直接告知,“三日后酉时,麻山镇上的客栈。” 说完这一句,韩子野便走了,多的一个字都没有,也没给水乔幽说话的机会。 好在水乔幽知道镇上有家客栈,店家没读过什么书,也懒得费神,就将客栈名字取名客栈。 三日后,水乔幽提了两只野兔子,又去了一趟隔壁山。 酉时,水乔幽准时踏进客栈。 大堂里坐了两个身着深色劲装的男子,伙计刚要招呼她,那两人中已有一人走过来。 “水姑娘?” “是。” “请。” 水乔幽跟着人上楼,夙秋抱着兵器站在天字号房门前,刚到二楼,双方便打了照面。 领着水乔幽上来的人,朝夙秋行了一礼退下,水乔幽自己走过去。 夙秋没跟她说话,伸手叩门,“公子,人到了。” 里面传来楚默离的声音,“进。” 水乔幽进门,夙秋仍站在门口。 水乔幽快速扫了一眼,看到右边屏风后有个身影,没再多看,绕过屏风走过去。 楚默离坐在屏风后面,手里拿着一卷书,目光落在书上。 他着一身碧清色大袖锦缎常服,没系腰带,并未戴冠,看上去多了书卷气,一点也不像战场厮杀的将军。 水乔幽垂低视线,想起夙秋刚才对他的称呼,抬手行礼,“见过公子。” 楚默离视线从书上挪开,扫了她一眼,“外面下雨了?” 她的发丝上有着细细的水珠。 水乔幽回道:“下了点小雨。” 雨很小,站在这里,站在外面都听不见雨声,并不影响赶路。 楚默离拿起一旁的茶壶,斟了一杯茶,递给她。 “去去寒。” 水乔幽眼角余光看到那只茶杯,有些意外。 还没多想,他先她开了口。 “今晚,我们留宿此处。” 他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水乔幽却是瞬间听出了话外之音。 第48章 吝啬 她睫毛轻动,不过,她低垂着眼眸,楚默离没有看见。 水乔幽接过茶杯,“谢公子。” 茶冒着热气,拿在手里,热意在手中传开。 她端着茶,并不着急问他,找自己有何事。 楚默离目光重新落回书上,温声问道:“今日找你,可有耽误你的差事?” 水乔幽听出他这是还记得自己当时与他说的,最好在一个半月内找她。 “还好,前段时日,我已经赶工将接下来一个月的差事都做了。” 楚默离目光一顿。 她这是在……表达不满。 楚默离放下书,再次看向她,“之前战事紧张,无法分心他事。这些日子,你若被扣了工钱,我会让人给你补上。” 水乔幽望着手里的茶,他这是在同她……解释? “您客气了。” 楚默离瞧见她衣服也湿了不少,没再问话,“今日,你先去休息吧。” 他并未说找水乔幽过来所为何事。 水乔幽听着,也没多问,放下茶杯,退了出去。 一直守在门外的夙秋领着她去了给她的房间。 她的房间就在楚默离的隔壁。 夙秋也是个惜字如金的人,给她指了房间就什么话都没有了。 晚上有伙计上来给她送了饭菜过来,楚默离没有派人找过她。 安安静静的一夜,隔日天刚破晓,水乔幽听到外面多了脚步声,就起床先往窗边看了一眼。 后院里有人正在套马车。 她快速收拾完下了楼,在大堂里坐着等着。 一炷香后,楚默离从楼上下来,夙秋跟在他身后。 前者穿着和昨日区别不大,若不是知道他的身份,见过他行事,真的很容易将他当作平易近人之人。 水乔幽起身,等他下了楼,恭敬地给他见礼。 楚默离轻轻颔首以做回应,朝大门走去。 后院简朴的马车恰时出现在客栈门口。 水乔幽知趣地跟上,依旧没有多问。 楚默离此行带着的护卫并不多,除了夙秋外,只有四个护卫。 他们给水乔幽准备了马,夙秋驾车,一车五骑,在麻山镇这样的地方,并不显突兀。 外人看到,只以为是哪里来的富商公子途经此处。 一个时辰后,一行人出了关口,进入以前的淮国。 曾经的淮国天子成了青国的定淮侯,水乔幽此行又是跟着楚默离,再进此地,很是简单。 行了半日,虽然都是官路,却多是在山林之间。沿途见到不少佛像,时不时听到山林中传来的悠长钟声。 那些佛像下摆着新鲜的贡品,一路上有不少人进山上香。 朝代更迭,似乎没有带给他们任何影响,先前淮国的烽火连天仿佛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 他们对佛的信奉,一如往昔。 水乔幽听着钟声,想起了景言君曾在佛像下说过的那些话,替这个姑娘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不知道楚默离此行是要去往哪里,凭观马车的速度,她看出此行,楚默离并不急着赶路。 下午又下起了小雨,临近黄昏,他们便不再赶路,在一个偏僻的小镇落脚。 小镇上少有外人,唯一的客栈生意也一向不好。 见到来了客人,掌柜满是褶皱的脸笑得看不见眼,立马吩咐自己儿子将最好的上房收拾了出来。 掌柜自认为自己是有丰富的阅历之人,见他们一行人中有一位女子,再看他们的各自穿衣打扮,便认为水乔幽是富家公子楚默离的婢女。 楚默离先去了房间休息,夙秋吩咐掌柜先准备热水,跟着楚默离进了他房间给他煮茶。掌柜的谄媚地拦住水乔幽,询问房里的公子可要酒菜,可有什么忌口的等等。 询问这些时,掌柜的还在心里腹诽,这富家公子看着人模人样的,对婢女也太差了些,自己穿得那样好,婢女却穿得还不如那村里吃不起饭的穷苦人家。 他又想起刚才看见的马车是单匹马拉的,再是简朴不过,本来准备大赚一笔的他有点担忧,这人不会是个吝啬鬼吧。 水乔幽有礼地听着他问完,愣了愣,回道:“抱歉,我不清楚。” 掌柜的也是一愣,看着她似有所悟。 原来是个不聪慧的。 其他四人,一人去了后院喂马,剩下三人去查看周围是否安全。 没人给水乔幽安排差事,她没去想掌柜的想法,去了自己的房间。 她的房间又在楚默离的隔壁,她看了也没说什么。 掌柜的见她都没伺候自己主子,径直去休息,有点吃惊,对于刚才疑惑之事,瞬间理解了一大半。 他直接去敲了楚默离房门,夙秋听了他问的,前来开门,让他准备两个招牌菜。 掌柜的连忙应下,亲自跑到后厨忙活去了。 半个时辰后,掌柜带着儿子前往楚默离房间。 他们要去楚默离那,会先经过水乔幽的房间。 行到水乔幽房间前,他儿子看着自己手上那一托盘的菜和他端着的那一托盘的菜和酒有点犹豫,小声道:“爹,这会不会太多了点?” 掌柜斜了他一眼,“哪里多了。” 灶上还有四个菜呢。 “万一他们不给钱怎么办?” 掌柜脚步顿住。 不至于吧,他可是按他们要求给他们做的。 那人说弄两个,不就是让他们看着办。 这些可全是他们店里的招牌菜。 这时,水乔幽开门出来,见到正站在自己门前的他们,问道:“掌柜的,可有茶具?” 小地方的客栈简陋,她房间里别说茶,连个茶杯都没有。 掌柜和儿子忙着在后厨准备饭菜,根本没想起这事。 刚才父子俩说话的声音很小,再看水乔幽的神情,掌柜的也没想她刚才有没有听见,连忙说有,许诺待会给她送来。 水乔幽点头道谢,又进了房间。 看着她关上房门,掌柜的继续朝楚默离房间走去。 夙秋已经不在楚默离房间里,掌柜一边摆菜,一边热情地给楚默离介绍店里的招牌菜,最后重点介绍了那壶酒,说那曾是专供宫里的御酒,他这店里也就三壶。 一边说着一边要给楚默离斟酒,正要说价,楚默离出声拒绝。 “酒就不用了。” 掌柜的手上动作停了下来。 楚默离扫过一桌子的菜,吩咐道:“菜留两道,其他的拿到外面去。” 掌柜的视线也扫向那一桌子的菜,忙道:“公子不必担心,我们也给其他几位客官准备了上好的饭菜。” 楚默离视线稍抬了一点,不怒自威。 掌柜对上的他的目光,立时忘了自己还想说什么,嗫嚅道:“……好,好的。” 父子俩连忙收了饭菜出来,再帮他带上门,掌柜的心里不知为何还有害怕。 在门口站着缓了一会,看着自己手上的托盘他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怎么没再劝劝。 他儿子也在看托盘上的菜,同他嘀咕,“爹,你看,这人就是个吝啬的吧。” 掌柜白了他一眼。 他儿子不服气,“你看他那婢女穿得还不如昨日来乞讨的婆子,婢女连身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这主子怎么可能是个出手阔气的,劝你你还不听。现在灶上那四个菜怎么办?” 掌柜想着刚才看到的水乔幽被噎住,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 房里刚要拿起筷子的楚默离,动作微滞。 旁边房里的水乔幽听着外面远去的脚步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穿了一年多的衣服。 因楚默离只留了两个菜,也没要那专供宫里的酒,掌柜的看着夙秋几个人在大堂里吃饭,心中满是愁绪,灶上的四个菜也忍痛让儿子留着他们自己吃。 等到他们快吃完的时候,他连忙上前去委婉提醒他们这种小店一般都得先结账。 看到对方没讲价就将实实在在的银子递了过来,他心里才渐渐宽心了些,他又有些后悔刚才没将灶上的四个菜端上来。 好在总归是赚到了银子,晚上睡得很是安稳。半夜屋顶上有人踩碎了瓦,他也是一点都没听见。 水乔幽向来浅眠,只有一层楼的客栈,院子里一有人落脚,她瞬间睁开了眼睛。 她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可以辨出有人正在往他们的房间靠近。 楚默离此次出行虽然带的人不多,但就水乔幽这几日的观察,那四个人都是身手不俗之人,更不用说还有个夙秋。 想到夙秋,她没立即起身。 果然不出一会,院子里传来兵器相撞的声音。 水乔幽起身,开门出来,夙秋已经打趴下两人。 夙秋瞅到她,没喊她帮忙。 旁边楚默离的房间一片漆黑,安静如常。 水乔幽对上夙秋的眼神,没上前多管闲事,只站在一旁看着。 瞧了一会,有人手中甩出一把暗器。 夙秋没被伤到,却有三枚暗器飞向了水乔幽这边。 她没躲避,直接抬手,宽大的衣袖一卷,暗器全部被卷入衣袖中。 她再将衣袖一甩,暗器掉落在她脚下。 不出半刻钟,六个不速之客全被夙秋解决。 四个护卫很快将尸体挪走,客栈重新恢复安静。 住在另一边的掌柜父子,还是睡得死死的。 夙秋收了兵器,敲响楚默离的房门,在门外启禀,“公子,都解决了。” 楚默离不重的声音传出来,“嗯。” 夙秋看了水乔幽一眼,同她道:“明日早起。” 水乔幽应下,“好。” 夙秋的房间在楚默离房间的另一边,同她交代了这句,便走进自己房间。 水乔幽看没人唤她,也回房继续休息。 大概是昨日那暗器上锋利的棱角过多,她早上醒来时发现,外衣衣袖被划破了两个口子。 她略作思索,考虑到骑马,换了件男装。 在大堂见到楚默离,她抬手给他行礼。 楚默离颔首,上下扫了她一眼,但又很快收回目光朝外走去。 水乔幽以为是她换了身男装的缘故,见他没说什么,也没多想。 昨日的雨早就停了,可最近常常下雨,路上还是很不好走。 一行人的速度依然不快。 他们行了近三个时辰,在路旁看到一家茶铺。 夙秋问过楚默离后,一行人在茶铺歇脚。 楚默离这人虽身份尊贵,出门在外,却没有特别讲究。 在茶铺里那可以看出岁月明显痕迹的桌凳上坐下,他面上未有半分嫌弃。 一行人坐了一刻钟,茶铺里又进来一对穿着朴素的年轻夫妻。 男的脸色蜡黄,脚步沉重。女的头上连木钗都没有一根,脸上素净,眉眼温顺,但是再看五官却有一种难掩的妩媚风情。 楚默离即使穿的再低调,立在人群中,似乎也是不容忽视的存在。 夫妻二人一进来便看到他,大概很快又意识到不妥,夫妻俩忙又不约而同将头低了下去。瞧见夙秋等人都带着兵器,他们特意选了个离他们最远的桌子坐下。 之后,夫妻俩都没再看过他们这边。夫妻俩低语了几句,听着像是去前面山中寺庙上香祈福的。 一碗茶喝完,那妇人就搀扶着身体不好的丈夫走了。 他们走后,路上又行了几个前往附近山中烧香拜佛的,偶也有人进来茶铺里歇脚。 这晚,一行人错了宿头,宿在野外,一夜无事。 第三日黄昏,他们进了归安城。 等待进城时,夙秋瞥了一眼水乔幽。 水乔幽耐心等着,没有东张西望,脸上神色如旧。 这晚,他们入住归安最有名的客栈。 等君来。 因这归安城没有起过战火,城中一切早已恢复如常。 楚默离此行低调,但进城一事,应当还是提前通知了当地的一些官员。 他们刚进客栈,一个月前从中洛调来这里的郡守袁松就匆忙来了客栈拜见。 等君来占地宽广,前头不仅有座三层的小楼,十几间客房,后头还有好几座单独的小院,专供要求高的客人。 楚默离住的是一座清净的小院,袁松大晚上的低调过来拜见,没引起什么人注意。 至于他们说了什么,水乔幽没想打听。见楚默离对她没什么吩咐,照旧先回房休息了。 翌日,楚默离没有离开归安,点了水乔幽和夙秋,带着他们二人在城里闲走了一日。 同行四日,水乔幽对他此行的目的有了猜测。 他应该就是来巡视这些新城池,让这些地方的人尽快接纳新君,处理淮国纳降的隐患。 只是,若是如此,他有何事会需要她去办? 第49章 送人 这日出门,楚默离没坐马车,三人回到等君来,天已彻底黑了,袁松已在小院等了他半个时辰。 袁松这次来,还带了一位长相可人的少女。 原来是他昨日注意到楚默离身边没有婢女伺候,回去之后,立马体贴的给这位贵人寻了一位相貌出色的婢女,今日亲自将人送了过来。 袁松说起此事后,少女懂事地上前给楚默离再次请安。 楚默离视线扫向少女,脸上不见喜怒。 少女一直听不到他叫起,没忍住偷偷抬眼看向他,灯火之下,一双眼睛水光潋滟。 然而,楚默离的目光已经看回了袁松身上。 他的目光同刚才似乎没什么区别,袁松却顿觉呼吸有点不畅。 他心里咯噔一响,王爷不喜这样的? 楚默离朝房间走去,善会察言观色的袁松将少女留在外面,自己跟了进去。 楚默离在主位坐下,袁松忙呈上一份请帖,“王爷,夏家老爷子今日上午派了人去下臣府上,托下臣将这份请帖转呈给您。” 楚默离眼中多了一分犀利。 袁松感受到,连忙道:“王爷的行踪,下臣未曾向任何人透露过,这夏家也不知是从何处知晓您来了此处。” 楚默离没说什么,夙秋接过请帖转递给他。 归安夏家是当地望族,在淮国,若论名气,它比曾从皇室中分出来的丹河景家还要大些。 夏氏一族,从大邺时,就已是百年大族。 这样的世家大族,总能在乱世中保存自己。大邺消亡,未给它带来任何影响,如今淮国不在,它依旧稳稳立于归安。 楚默离知道,这样的世家大族,知道自己的地盘上来了一个外人,定然不是什么难事。 请帖是夏家现在的当家人夏老爷子亲自写的,言辞恳切,请楚默离明晚赏脸过府,让夏家能有幸为他接风洗尘。 袁松早来归安一月,已将这夏家的情况调查清楚。 楚默离看着请帖,他尽职尽责地将这夏家的情况,尤其是夏家现在主事的那些人给楚默离详细介绍了一番。 介绍完后,他委婉提醒楚默离,如今这城中看着好像已经恢复如常,但实际上还是有很多人认为自己是淮国人,不肯承认青国的统治,对他们意见极大。他们要想彻底收服这些人,就必须先拿下这些世家大族。 他先前想去拜访,递了三次帖子,夏家老爷子都一直避而不见。 这夏家愿意主动相邀,不一定是件坏事。 袁松所说,楚默离没有不满。 这本也就是他将此次南行第一站,落脚归安的原因。 楚默离将请帖放下,“给夏家回话,请帖吾已收下。” “是。” 公事谈完,楚默离也没说起那个少女的事。袁松心中已经有数,没敢再提,退了出去。 那个长相可人的少女还站在院中,袁松乍一看过去,都忍不住想要怜惜。 这样的王爷都不喜,那王爷到底偏爱哪种。 调来归安之前,袁松在中洛做过五年京官。 这五年,安王楚默离虽不在中洛,他的事情袁松也是听过一些的。 安王少时便与吏部尚书的嫡次女有婚约。 只是吏部尚书府的这位二小姐自小体弱多病,安王十四岁开始便在外征战,很少回中洛,这位体弱多病的郑二小姐又无法远行,随安王去边境,因此两人均到了适婚年龄都还一直未成婚。 四年前,十八岁的郑二小姐本欲前往西北同安王完婚,还没启程,就病危了。她不想耽误安王,便恳请郑尚书去向天子解除他们二人的婚约。 天子最开始没同意,不想让人诟病皇家,但架不住郑二小姐大义以及郑尚书的忠诚,在郑尚书第三次上奏请求时,同意解除二人婚约。 不曾想,也不知是不是这郑二小姐,自小心善,做多了善事,得了菩萨保佑,没死。 养了一年,病好了个大半。 听说安王知道郑二小姐病好了,又修书给了郑二小姐,想要履行婚约,准备接她前往繁城。 郑二小姐很是感动,但她自知自己不是多寿之人,不愿误了安王,痛心拒绝了他。 在那之后不久,她去京郊踏青,被三皇子庆王看上,后者对其纠缠不休。 为了彻底让安王不再在她身上浪费功夫,亦是不想给他带来麻烦,三个月后,郑二小姐成了庆王侧妃。 得知郑二小姐已成他人妇,安王没说什么。 可是,直至今日,他已二十有六,也未娶亲。 这次他被召回中洛,天子想给他再指个王妃,望他早日成婚,被他给拒绝了。 外界传言,安王是还没忘了郑二小姐。 袁松努力回想那位已是庆王侧妃的郑二小姐…… 他好像没见过。 他有些头疼,那他该给这贵人换个什么样的。 前往夏家,楚默离仍旧只带了夙秋和水乔幽两人,袁松作为郡守也跟着他一起去。 水乔幽既然答应他要给他办一件事,他平日里也对她算是礼遇有加,他让她一起去,她没有反对。这日,她仍旧着的男装。 酉时,夏家老爷子亲自在大门口迎接。 双方见礼后,夏老爷子拄着拐杖引着楚默离进了宴客的院子。 夏老爷子估计知道楚默离此行不想让太多人知道,没有请外人赴宴,宴上除了楚默离和袁松,都是夏家的人。 楚默离这人在战场上和私底下完全是两个人,不论面对何人,他都是谦和有礼。夏老爷子主动邀请他,自也不会倨傲。 双方初见,气氛很是融洽。夏老爷子请楚默离上坐,夙秋在他身后站着,水乔幽跟在他身边,原本也打算站着。 楚默离指向下首,对她道:“你也坐吧。” 夏家的人立马明白过来这个不起眼的侍卫非比寻常,给她安排了靠前的位置。 他都这样说了,水乔幽不好拒绝,谢过之后,在袁松的后一个位置坐了下来。 楚默离对水乔幽的态度让袁松也有些意外,趁着欣赏歌舞的空闲小声同水乔幽攀谈起来。 “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水乔幽谦逊做答,“水乔幽。” 水姓实属少见,袁松回忆了一圈没能将她和安王府几位出名的属官对应起来。不过,他对安王府也不是特别熟悉,并未随便下结论。 “水兄是安王府属官?不知水兄已在王府任职几载?” “非也。在下只是王府一平常护卫。” 袁松不动声色地打量她。 这个人看起来确实没什么出色的,可王爷身边那位更有气场的护卫都只能站着,他却能坐着,只会是个平常护卫? 袁松觉得她这个人不实诚。 他还想再套两句话,丝竹管弦之声响了起来,一群舞娘入场,迷了众人眼睛。 水乔幽也看向了正中的舞娘,他又要注意着楚默离和夏老爷子的谈话,暂时便不再问。 一曲舞毕,舞姬分散到席上各人身边,给客人执壶斟酒,并且动手将酒亲自喂了过去。 长相最好的自然到了楚默离的身边,楚默离没有阻止她倒酒,却在她将酒递过来时,眼皮微微一抬。 舞姬心头一凛,手不再动。 夏老爷子给了舞姬一个眼神,舞姬又一个舞步回到场中,开始舞出新的舞蹈。 楚默离自己不动舞姬,却也没阻止袁松享受,甚至饶有趣味地看着舞姬勾引水乔幽。 水乔幽那边,身材妖娆的美人偎着她将酒递到了她嘴边。 她伸手将酒接了过来,美人一个转身,直接坐在了她腿上,媚眼如丝。 水乔幽未有慌乱,准备将人弄下去,美人伸手揽住了她的脖子。 水乔幽将酒杯放下,另一只手去拿她的手。 这时,她看到旁边袁松给她使了个眼色。 美人的左手揽住她,右手若有若无地划过她皮肤沿着她脖子一路向下。 她做男装打扮并不是单单换一身男装,那只手滑到她胸口,并没发现异常。 美人见她面色不变,眸色正常,手继续向下。 就在那只手要到达禁区时,水乔幽将它一把捉住。 水乔幽握住那只手,并未立即将人甩开。 她望向美人,另一只手揽住美人那杨柳细腰,手指轻轻在美人腰上摩挲着,同时,握着美人自己的手轻轻一反。 美人的手到了美人自己的胸下,她则握着那只柔若无骨的手慢慢向上。 美人的手烫了起来,再看水乔幽脸上似乎还是没有变化,她的眼里却好像多了一丝玩味。 再低头,自己的手已经自己划过胸口,到了下巴。 水乔幽毫不费力掰直她的食指,指腹落在后者自己嘴唇上。 指腹一按一离,明明是她自己的手指,却是挑逗意味十足。 美人还未回神,水乔幽握着她腰的手稍一用力,她整个人就离开水乔幽腿上,从她背后转了一圈,跌向旁边的袁松。 袁松看到天降美人,忙不迭地伸手接住。 水乔幽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喝着,眼神如初。 席上美酒佳肴,有歌有舞,宾主尽欢。 酒过三巡,天色暗了下来。 夏老爷子看楚默离似乎有了倦色,请他前往他处休息片刻。 楚默离修长的手指按了按太阳穴,没有意见,起身离席。 袁松接到他的眼神示意,继续坐着,应付夏家其他人。 水乔幽打算一起走,袁松拦下她,“水兄,我们继续。” 夙秋同楚默离一起走了,主仆二人都没有给她任何指示。 水乔幽看着袁松,又坐了下来。 楚默离一走,袁松放开了些,他长袖善舞的能力也展现出来,宴席上的气氛变得比楚默离在时轻松许多。 水乔幽陪着坐着,夏家的人开始打听她的身份。 水乔幽仍说自己只是安王府普通护卫,若有人再问,她就是嗯哦是之类的回答,显得口舌笨拙,同袁松形成鲜明的对比。 反复几次后,夏家的人不再同她攀谈,将注意力都集中在袁松身上。 约莫一炷香过去,楚默离遣小厮来告知她,去正门等他。 水乔幽刚到正门,夏老爷子已陪着楚默离过来。 水乔幽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但听二人的语气,双方应都是满意的。 楚默离见她已经来了,直接上了马车,三人乘着月色离开了夏府。 回到等君来,楚默离就让水乔幽去休息了。 归安这样的季节,这两日不下雨也是潮湿的,水乔幽衣服不多,洗了两身都还未干,包袱里只剩下那晚被划破衣袖的那件。 沐浴之后,只好穿上这件。 她不擅女红,盯着那破口看了看,放弃了缝补。 喝了杯水,准备吹灯睡觉,夙秋过来敲门,告知她楚默离请她过去一趟。 楚默离房门开着,她还没进门,先看到屋里背对着她站着三位女子。 房间里安安静静的,不知是何情况。 她看着自己一身女装,沉吟片刻,掏出块手帕蒙在脸上。 通报进门,她没去看那三人,见到屏风后有个身影,目不斜视走了过去。 三位女子都极有规矩,低头站着,知道有人进来,没有抬头乱看。 楚默离坐在书案前看书,水乔幽抬手见礼,他听到声音看向她,一眼看到了她那被划破的衣袖。 他脑海突然想起先前那小店里掌柜父子的对话。 他对她遮脸一事,没说什么,若无其事地挪开视线,道:“外面三人,是夏府给你送过来的。” 水乔幽愣住。 夏府给她送人? 楚默离语气完全没有玩笑之意,“你看看有没有想要留下的。” 一向都是垂眼不直视他的水乔幽抬起头来,视线同他对上。 楚默离用眼神肯定,她可以随便挑选。 水乔幽回头,透过屏风,可以看到三人曼妙的身影。 她步向外间,停在三位女子面前,没有出声。 三位女子长的各有特色,或艳丽,或清纯,或魅惑,但是无疑皆是美人,身材个个都好,符合当下各国对女子的审美,楚腰卫鬓,凹凸有致。 水乔幽一眼扫出站在左边之人是夏府那位给她斟酒的舞姬。 认出此人,再想楚默离刚才那话,她有几分明了了。 扫到右边那位略微有些紧张的女子时,她的目光多停留了一会。 第50章 哀求 光看侧脸,就能看出她是个妩媚的美人。再看正脸,她的五官隐隐还给人一种妖娆之感。 她头垂得比另外两人还要低,交叠的手有些抖,整个人局促不安。 这让人可以看出,她的妩媚妖娆是长相中自带的。 这种人,并不常见。 见到了,印象必定也会深些。 水乔幽记性还算好,故而一眼认出她就是先前他们在茶铺歇脚时,后来的那对进山上香的夫妇中的那位年轻妇人。 楚默离可有看清这三人? 水乔幽没盯着她看很久,从她开始又往回将三人扫了一遍,随后转身,语调比平日里放柔了些,声音大了些,以保里间的楚默离能够听清楚。 “公子想要添新人,自己做主便可,无需过问妾。” 她的声音和平日里听着有些区别,更显女子娇柔。说这话时,她的语气中听不出别样的情绪,说完之后没等楚默离回应,就直接行礼退下。 一直规矩站着的三人,没想到这里还有其她女人,这事送他们来的人,没有透露。水乔幽此话一出,三人都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抬头循声去看她,却都只看见一小片衣角从眼前消失。 楚默离望着水乔幽离去的背影,坐在原地,缄默不语,也没吩咐外面三人如何做。 水乔幽这一走,房里再次安静下来。相比她没来之前,安静中还带着点冷意。 她们一致觉得,里面的贵人应是被气到了。 三人重新低下头,楚默离不说话,她们只好继续站着,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水乔幽回到自己房间,先点了从不点的熏香,再去那两身没干的衣服中挑了一身有点潮但勉强能穿的出来,将外衣扔在了香炉上。 半刻钟后,她换了那身男装重新出了房门,朝着楚默离的房间走去,身上刚沐浴后的清香被熏香取代。 她重新回来,那三位美人还在里面站着。 她敲响房门,报了自己名字。得准进门,就在屏风外给楚默离行了礼,没有避讳三位美人,禀道:“您先前带回来的那位姑娘,刚才收拾东西离开了。” 楚默离沉默了片刻,淡漠道:“随她。” 水乔幽像是只是顺便说一句,他这样一回,她便不再多说。 后面三位美人将二人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不约而同想到了刚才那位拈酸吃醋的姑娘,还是位气性不小的姑娘。 楚默离转了话题,“夏府刚才,遣人送了礼过来。你也有份。” 水乔幽诧异,“我?” 左边的美人刚才听到她在外自报家门,再听楚默离这样一说,抬起头来,向她靠近一步,盈盈一拜,“贱妾霞初,见过大人。” 虽然水乔幽自己说她只是安王府的普通侍卫,先前宴上的人却无人敢这样认为,霞初在称呼上,很是用心。 水乔幽目光落在她身上。 霞初垂目,声音轻细缱绻,“以后,贱妾就是您的人了。” 水乔幽好一会没说话,直到霞初都快有点忍不住想要去看她神情时,她转身对楚默离道:“公子,请帮我谢过夏府。他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人,就不需要了。” 楚默离并不干预她的决定,“既如此,你将她们都送出去。” “是。”水乔幽应下,转身对三位美人伸手做请,“三位姑娘,请。” 霞初有些失望,但看水乔幽连看都没看她,不敢多说。 三人随着她出去,夏府来送人的人早就走了,水乔幽领着她们到小院外,见到客栈的伙计,伸手招了一个过来,给了那人些许赏钱,让他将三人送出客栈。 伙计接过赏钱,高兴地应下差事。 水乔幽转身回去复命。 楚默离还坐在书案前看书,听她禀告人已送走,回了一声,“嗯。” 他看着书随意给她指了一下旁边。 水乔幽会意,在旁边坐下。 楚默离仍旧看着书,并未同她说点什么。 他不开口,水乔幽则安静坐着,望着对面烛台上的烛火发呆。 刚才的事两人似有默契,均未提起。 楚默离手中的书翻了两页,终于出声,“时辰不早了,你先去休息。” 水乔幽拱手起身,“是。” 从楚默离房间出来,她直接朝自己房间走去,还没走几步,刚才送走的人中那个妩媚的美人突然从前面院门口冲进来。 见此情形,水乔幽停下脚步。 旁边点着夜晚照明用的灯笼,烛光映在她身上,那冲进来的人很快看见她,慌慌张张向她跑过来。 “大人。”美人跌跌撞撞地跑到水乔幽面前,扑通一声朝她跪了下去,她一边喊着她,一边像是抓救命稻草一样去抓她的衣袖,“大人,求,求求您……” 水乔幽后退一步,避开了她的手,认出她来。 她面上惊慌失措,手上抓空,声音打起颤来,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水乔幽这个人反应看着比常人慢,情感似乎也跟着出了点问题。 美人这般,更显娇弱,瞧着我见犹怜。水乔幽站那看着她,没有伸手去扶上一把,亦未主动问上半句原由。 她也没二话不说就赶人走,或者叫人来。 夙秋站在走廊下,看被缠住的是她,便也没上前。 一直等到美人将气给喘匀了,自己终于将话给说完整。 “求求你们,将我留下来吧。”说着她又去抓水乔幽的衣袖,着急忙慌地道:“我,我不能再回去了,求求你们,帮帮我。” 水乔幽将右手背到了身后,弄的美人又一次抓空。 好在美人心中慌乱,没空闲体会这其中的尴尬,跪在地上继续哀求,“我真的不能回去,你们若是不要我,他们就会……就会……” 她太急了,接下来的话又似是有点难以说出口,一直没有说出会如何。 平常人遇到这种情况,多半都会主动接话,询问后续。 水乔幽不在这些人之列,美人说不出口,她一点都没有想问的意思,直接道:“你的事,我做不了主。” 美人一愣,随后变得更慌,急急跪着向前两步,第三次伸出手,直接朝着水乔幽的另一只手抓去。 水乔幽在那只手碰到自己前,往后退出了三步距离,落在台阶之下。 美人看得直接呆住。 水乔幽的态度让她有点绝望,可她仍旧不愿放弃,醒过神来,慌忙道:“我见过您,我之前见过你们,在一家茶铺,我知道你们是好人。” 她有点聪慧,听水乔幽说做不了主,望向她身后的房间改了口,“请您帮我求求里面那位公子,求他就让我留下来。” 水乔幽听着没有接话。 大晚上的,她俩一跪一站,隔着这三步距离,美人无法看清她的脸,便无法知道她是否有动摇,见她还是一句话不接,只好急忙将事情的始末说出来。 “妾身贱名红绮,原是从南边逃难过来的普通农妇,今日这事,非我自愿,我是被他们骗来的。” 美人说了两句,眼泪便不受控制地垂下,又说不下去了。她的声音落在他人耳里,听着的心似乎都能跟着疼起来。 水乔幽静静看着她,没赶人,却也仍没半分好奇。 她都不追问,后面的夙秋更是不可能有话。 美人默默哭了一会,情绪稍缓,将事情说完整了些。 那日她在茶铺遇到他们时,她扶着的人是她丈夫。家乡遭了战火,他们日子过不下去了,只好背井离乡往没打仗的地方走。 半路上,她的丈夫得了重病,为了给他治病,他们花光了身上所有的盘缠。 在茶铺歇脚那日,他们没办法了,就想着去山上的庙里求佛。 然而,当天晚上,她丈夫就病情恶化,直接抛下她去了。 他们人在异乡,捉襟见肘,她连给她丈夫打口薄棺的银钱都没有。 无奈之下,她只好去到城里,想用自己给丈夫换口棺材钱。 她本来是想着把自己卖进哪个大户人家去做个下人,不管什么粗活脏活她都可以干。哪知那个买她的夏府管家骗了她,买她就是为了将她送人的,没两日便将她送到了这里来。 虽然她不愿意做这种事,但她也不能回夏府去。 若她回去,夏府的人不但不会帮她葬她丈夫,还会将他扔去乱葬岗给野狗啃食,并且会将她卖到妓院里去。 她的卖身契被夏府拿着,她就算跑也跑不掉。 她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已是走投无路,本来打算一死了之,没想到被送到这里后发现他们是自己先前见过的人。他们不愿要夏府送来的美人,让她又看到了希望,觉得他们可能是个好人,故而折返回来,希望他们可以帮她一把。 红绮将头重重磕在地上,哀求水乔幽,“求求您,帮帮我,我愿意为您当牛做马报答您的恩情。” 她说得声泪俱下,后面院门边无意间经过的伙计和旁边院子里的客人都快听哭了,她那连续磕的三个响头,声音也有些牵动他们的情绪。 水乔幽看她磕头,往旁边侧了一点,避开后,声音如常,道:“我帮不了你。” 别说还跪在那求她的红绮,就连院门边那些看热闹的人都觉得水乔幽这般过于冷血无情了。 三息过后,水乔幽却又道了一句,“你该求的,是能收留你的人。” 红绮呆愣须臾,反应过来,跪在原地朝着房里哭求道:“公子,求求您发发慈悲,留下我吧……” 水乔幽没有进去帮她通报,看她哭了一会,里面没有声音传出,她望了一眼在廊下站着的夙秋。 夙秋同她对视一眼,进了楚默离的房间。 过了一会,夙秋出来,对水乔幽道:“公子说,你若想让她留下,可以让她留下。” 红绮满是希望的眼睛从夙秋身上转移到了水乔幽的身上。 水乔幽目光转向他后面,看到窗纸上映出来的身影。 红绮没有怨恨她,连忙向她靠近,抬眼那瞬,虽是狼狈,却难掩艳色,“大人……” 屋檐下挂着灯笼,灯光打在她脸上,让她脸上清晰了些。她眼中带泪,欲语还休的模样,一般男人见了,只怕不会再有任何犹豫。 水乔幽回过头来,见着这幅画面,一言不发。 红绮心急,想再努力一番,话到嘴边,体力不支,眼前一黑,朝着水乔幽脚边倒了下去。 水乔幽飘落到了檐廊下,红绮的头则直接磕在了台阶上。 这一幕,看得夙秋都有些意外。 水乔幽见着,没意识到自己做的有什么不妥,还是那呆呆愣愣的神情。 隔日,醒酒后的袁松知道楚默离这日没有出门,下午又勤快地来了等君来同他汇报宴席上谈出的成果。 谈完之后,他从楚默离那里出来,看到在院子里一隅发呆的水乔幽,想着两人昨晚一起喝过酒的交情,走了过去。 两人互相见过礼,袁松瞧了瞧四周,见周围没其他人,骤然朝她凑近了些,小声向她打听起他早上刚从夏家那听到的事情。 “水兄,听说,咱们公子身边,有个美人。” 水乔幽不动声色地离他远了点。 “这事,是真的?” 他前两次来,怎么都没看到王爷身边有人伺候。不然他前晚回去也不会要费那么多的心思,最重要的是,还是白忙活一场。 可是,夏家的人今日向他打听那位美人时,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不像是胡编乱造。 他心中实在好奇,水乔幽还没答一句,他又追问:“那美人,可是很得王爷宠爱?” 既然能被王爷带在身边,那肯定是王爷十分中意的类型。要是能知道她是属于哪一种,他以后不就不会有昨日那样的困境了。 水乔幽坦然自若,似是没有听出他话中之意,回道:“人昨晚走了。” 正期待着她能给他讲讲这个美人的特征的袁松思维一时差点没跟上。 “真走了?” 水乔幽神情不见一点敷衍,“嗯。” “那夏家送的人,公子收了?” 水乔幽对他消息灵通一事并不多想,“嗯。” 袁松有点困惑,“公子怎么会收夏府的人呢?” 不应该呀。 水乔幽不做回应,做着一个不去揣测贵人心思的好护卫。 第51章 雅地 袁松思索一圈,心中冒出猜测,头往水乔幽那边偏,“难不成是个绝色美人?” 美到让王爷都有点把持不住自己了? 对面传来开门声,水乔幽没有做答,看向对面。 袁松立即会意,跟着瞧过去。 红绮从房里出来,脸上有些迷茫的四下张望,头上因昨晚磕在台阶上有一块明显的红肿。 不过,这反而让她看上去多了一份惹人怜惜的娇弱。 袁松在心里肯定,虽然不是二八少女,但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他同水乔幽聊了两句,自觉熟了起来,小声打听,“王爷偏爱这样的?这怎么还……” 受伤了? 楚默离偏好什么样的女人,水乔幽不知,见红绮朝他们这边走过来,她也没回他。 袁松将她的反应当成默认,再想前晚自己送的那个人,和眼前这个简直是南辕北辙,没送出去也是自然。 红绮已经辨出自己还在等君来,行到水乔幽这边,看袁松和水乔幽站在一起,给两人行了礼。 她没有出声,神情中还可见一丝紧张,似是不确定对方是否已经愿意留下她,害怕一开口说错了话就被赶出去,干脆等着对方先开口。 水乔幽轻点一下头,并无他话。 若是同水乔幽相处过,就知道她这人向来如此。红绮不知这些,下意识以为她这是对自己的不喜,等不到她开口,有些无措。 再看她旁边还有个袁松,她不认识他,却能看出这个中年男人亦不是普通人,只好先自觉退下先到另一边,不再耽误他们谈事。 水乔幽没有阻止。 红绮离开,袁松再次凑近水乔幽,“这姑娘怎么……” 他示意了红绮的狼狈,求知若渴,“昨晚这事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水乔幽拉开同他的距离,默不作声。 袁松醒悟,这是不好说。 他识趣地不再追问,立马换了个事情,“水兄,我听说,昨晚夏府也给你送人了?你怎么没收?” 水乔幽还没说什么,他突然朝她一笑,“是不是,不是你满意的?” 水乔幽仔细看了一眼袁松,觉得他这样实在不像是一方郡守,可再想,或许正是他有这么多缺点,才能处理好那些盘根错杂的世家大族和这里的麻烦事。 不然,楚默离也不会重用他。 在袁松看来,水乔幽是楚默离的人,他自是要将她当做自己人的,想着她昨晚在宴席上的表现,他安慰她道:“没关系,水兄,归安别的不多,就是美人多,改日,你有空闲了,兄长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保证能挑到你满意的。” 水乔幽听出这个好地方的深意,“……谢袁大人。” 袁松的话听着就是客套话,水乔幽没有放在心上。 从夏府赴宴回来,楚默离没再出过等君来,一连三日,袁松至少会在每日下午过来一次,同他禀告一些公事。 他不出门,也没吩咐水乔幽什么,水乔幽闲了下来,白日里关着房门在屋里发呆,晚上偶尔坐在屋顶发呆,安静的像院里没她这个人一样。 对于红绮,楚默离那日的意思是让水乔幽做主,之后便没问过此事。 红绮那日晕倒后,没被人赶,就留了下来。 红绮安心下来的同时,又有些不自在。 楚默离等人住的虽是客栈,小院里却没要伙计进来收拾过。水乔幽同楚默离虽然都没吩咐过红绮什么,到了第二日下午,她觉得自己还是不能白吃白喝,观察到这一点,沏了一壶茶壮起胆子敲响了水乔幽的房门,想给她收拾房间。 院子里多了一个人,水乔幽没再穿过女装。水乔幽开门听她说了来意,伸手接过茶,“多谢,不用了。” 她客气有礼的拒绝,让红绮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又掉了大半,面对她,有些窘迫。 水乔幽没看出这些,见她还不走,问道:“还有事?” “……没,没事了。” 红绮只好行礼告退。 水乔幽不再多问,关上房门。 红绮听到关门声,看向楚默离的房间,犹豫许久,还是没敢去打扰,回了自己的房间待着。 第三日上午,红绮想着水乔幽先前接了她的茶,又给她送去了一壶,小声询问她自己可以帮她做点什么。 水乔幽接过茶,“我这里没有要忙的地方。” 红绮张了张嘴,只好道:“打扰您了,若是您有需要妾身的地方,可以随时唤我。” 出于礼貌,水乔幽没直接拒绝,“好。” 这一个好字让红绮放松了许多,不自觉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到了下午,她注意到水乔幽开了门,又过来给她见了礼,水乔幽的少言寡语,也不再让她如先前紧张,情绪看着比最开始稳定了很多。 楚默离得知这几日水乔幽都闷在房里,让夙秋找了她过去。 水乔幽以为他找她有事,他却只是同她说了一句,这些日子没什么事,她若是觉得无聊,明日可以去城里逛逛。 现下四国,虽然对女子的要求都比对男子要苛刻些,但是对女子在外行走的事也都是没有太多约束。只要她们自己愿意,可以自由外出。 水乔幽眼睛抬起来一点,见到楚默离手里拿着笔在写字,好像很忙。 水乔幽没多说,道谢后退了出去。 隔日,红绮精神恢复过来,一早过来给水乔幽请安,看水乔幽要提茶壶,抢先给她斟好茶,照旧又了自己可有什么帮忙的。 水乔幽还是那句‘不用’。 红绮同她说了自己的处境,不好白吃白喝的,让水乔幽有事不用客气。 看水乔幽实在没有要吩咐自己做的,她提起一直没敢去见的楚默离,“公子那……” 说了三个字,她还是胆气不足,又没说了。 水乔幽这种时候是一贯的没有接话的自觉。 红绮没再说,行礼告退。 酉时,袁松与楚默离谈完正事,从后者那里出来,见水乔幽房门开着,走过去敲响了她的房门。 看水乔幽在房里,他自来熟地走了进去,直接问她,“水兄,今晚可有空闲?” 水乔幽给他倒了杯茶,还没说话,他自己就道:“我可是替你问过公子了,今晚他就在客栈。” 水乔幽听出他言下之意,将茶递给他,“袁大人,找在下有事?” 袁松接过茶,不喜她这么客气,爽朗道:“什么大人在下的,我不是说了,我们以后就是兄弟,我是你兄长,以后可不能叫的这么见外了。” 水乔幽确定,这话他没说过。 袁松也早就看出她这人反应不太灵敏,不和她计较这个,道出自己来的目的,“可还记得兄长上次和你说的?” 水乔幽一时真没想起来。 袁松对着她一笑,身上带了几分文官的儒雅,“走,兄长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他说到这好地方,他刚问的上次,水乔幽想起来了。 她联想到上次他说这话时的情景,对他说的这个好地方,有了大致的猜测。 没想到,他那日竟不是随便说说。 她想拒绝,袁松先她一步道:“我也替你请示过公子了,公子说,你的事,你自己做主便可。” 这件事,楚默离若是做她一次主,替她拒了袁松,水乔幽也不是那么介意。 “您……” 他跟楚默离说了要带她去哪里? 袁松直接打断她,“天色不早了,我们现在就走。不能不去,那地方,兄长保证,你会喜欢的……” 水乔幽没能说过袁松,跟着他出了门。 楚默离得知水乔幽跟着袁松出去,开始没在意。 直到戌时三刻了,他还没听到院中有动静,便问了夙秋,“袁松带她去了何处?” 过了一个呼吸,夙秋才反应过来他这突然问的她是指谁。 夙秋出去了一趟,过了一会再回来,禀道:“百花深。” 这地方楚默离第一次听,望向夙秋。 夙秋介绍,“听说是归安的文人雅士最喜去的风雅之地。” 水乔幽也是第一次听说百花深这个地方。 它和她想的有点区别。 百花深虽在归安城中,却是坐落在城西的一处清幽之地。 到了它的门口,亦是安安静静的。 看着牌匾,这让水乔幽有些怀疑,自己误会了。 门口迎客的是两个规矩有礼的少年,见了袁松,连忙过来见礼,将他们请了进去。 踏入大门时,天还没全黑,门口正对着的影壁刻画着腊梅,让人眼前一亮,绕过影壁,见到的是古朴幽宁的布局,行在其中,瞬间有种洗去浮华的升华之感。 跟着引路的人向前走,水乔幽听出袁松这次来,也是别人请他来的。 在九曲回廊上转了约莫半刻钟,听到了若有若无的琴音,是诗经中的一首曲子。少年领着他们往琴音传来的方向走,又是半刻钟,见到一个人工开凿的小湖,上面有一方水榭,琴音正是从那处传来。 水榭中挂起来了灯笼,驱散了天边的一抹暗色。 里面除了弹琴的姑娘,分坐着四位男子,身边各有美人陪坐着,旁边还立着服侍的婢女。 这样的画面,没有给人淫乱之感,反而像是一幅雅味浓浓的雅士宴会图。 水榭中有人看见了他们,迎了出来。 当中那人,水乔幽在夏府宴上见过,乃夏府老爷子的第二个儿子。 其余三人报上名后,便知都是来自归安当地有名望的家族。 进了水榭,里面还有画有棋,可以窥见这些人的几分心性。 水乔幽见到水榭的场景,知道自己没理解错这个地方。听那些人报了家门,也清楚袁松今日领她来的目的。 来都来了,她也在水榭中坐了下来。 两人一入座,又来了四位各有韵味的美人。 袁松看向水乔幽,眼里笑得别有深意。 夏二爷见到,跟着袁松喊她,“水兄,今日想要哪位姑娘作陪?” 说着他给四人使了个眼色,四人立即介绍自己擅长的。 水乔幽听完,望向袁松,刚要开口,袁松打趣她。 “你若是四个都想要,也是可以的。” 水乔幽默了一会,随手指了最左边那个。 左边的姑娘伶俐地走过去。 袁松等她挑完,自己也挑了一个在旁伺候笔墨。 姑娘要给水乔幽倒酒,水乔幽制止,问了壶茶。 袁松、夏二爷见识过她的性子,对她也算照顾,她不喝酒,都不劝她。其他人不知她身份,虽她穿着普通,可看袁松甚是尊重她,对她亦是彬彬有礼。 袁松一人对四人,既能聊诗词歌赋,又可谈当下时事,应对自如,不用她说什么,水榭就已气氛融洽。 这里的姑娘,和别处不同,客人不吩咐,她们不会做出格之事。旁边作陪的姑娘,见水乔幽没旁的心思,便安安静静地守在一旁,见她杯中空了,再给她续杯茶。 水乔幽一个人端着茶坐在一旁,看着旁边湖景也算惬意。 天色彻底暗下,湖边亮起灯笼,湖面上还多了画船,一眼望去,又是别样风景。 水乔幽盯着湖面风景,神思散开,不知不觉月色已经升高许多。 袁松同其他人聊的正畅快时,有百花深的小厮过来,同袁松的人小声说了一事。 那人转而进了水榭,凑到袁松耳边转述。 袁松一听,连忙到水乔幽身边,同她耳语,“水兄,公子来了,让你过去。” 水乔幽闻言,微微一愣。 她放下茶杯,跟随前来传话的小厮离开。 楚默离传话,只是让水乔幽过去,袁松有客,他特意嘱咐他不必过去见礼。 百花深不知到底有多大,水乔幽一个人跟着小厮在弯弯曲曲的道路上转了一刻钟,仍旧没到楚默离所在的地方,反而遇到了一个喝醉酒的客人,正在找人带路。 醉酒的客人脾气不好,见到小厮,硬是让他给自己带路。 小厮认出那是百花深的常客,了解这人脾气暴躁,心胸狭窄,不敢得罪,旁边也没见到其他人,他为难地看向水乔幽。 水乔幽问道:“接下来怎么走?” 小厮连忙告诉她,他说得很仔细,就是要拐的地方有点多,说到一半,停了口气,回想了一下再接上先前的继续说。 水乔幽一一记下,没再让他领路,自己一个人去找楚默离。 第52章 勾引 百花深里假山流水,亭台楼榭,是典型的南方园林,一步一景,院落极多。 水乔幽按着小厮所说地走了很长一段,终于来到小厮所说的竹院。 院门上没有牌匾,门口种着不少丛竹。 门口没人看守,院子里的客房亮着灯,房间外面也没人看守,水乔幽直接走了进去。 走了几步,里面骤然传来一声女子似痛似欢的轻叫,水乔幽立时停住脚步。 不久前她在山林中无奈听了一场春宫,对这种声音印象有点深刻。 她望了一眼那紧闭着房门的房间,又听到一声魅叫。听着,和前面那个声音有点区别。 她望向四周,没有在暗处看到夙秋或其他人的身影,就又退回到院门口,靠在墙上等着,低头望着地上映出的竹影走神。 等了一会,她察觉到对面小径上有人,偏头瞥了一眼,以为是其他客人,没多在意,继续看竹影。 那人却离她越来越近,停在了她身边。 看到停下的影子,水乔幽再次抬头。 这一抬,有点发愣。 楚默离看自己没认错人,环视左右,问道:“你在这儿做甚?” 他在竺院等了她许久没来,还以为她在那边有什么事情,便干脆出来找她,结果看到她居然靠在这发呆。 水乔幽望着他,一脸从容,“……等您。” 站在她这个位置,若是不分心,凭她的耳力偶尔还可以听到里面闹出的动静。话未落音,恰巧又听到了。 不仅是她,楚默离也将那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楚默离视线投向她身后的院子,接着又转回到她身上。 “你……这是……” 楚默离想说点什么,张嘴对上她不见尴尬的眼睛又不知道要说什么。 两人四目相对,均未言语,显得周围的声音也大了些,气氛变得十分奇怪。 楚默离忽然想起了他们先前在山林中的那日。 那日是形势所迫,也就算了。 今日她若想走,绝对是没有问题的。 他都有些好奇,她一个女子,怎么还一直站这儿听这种墙角,并且每次还都能听得这么淡然。 难不成,她是有这……喜好? 少顷,水乔幽开口,语调如常,“我以为里面是您。” 他? 楚默离瞧着她呆滞中透着认真的模样,想张嘴,没张开。 水乔幽解释,“怕打扰了您,就先在这等着。” 院子里的动静变小了,周围变得静谧,他们两人之间的气氛直接从奇怪升为了诡谲。 两人对视良久,一阵清风袭来,吹的旁边竹叶簌簌作响。 楚默离告诉她,“我在竺院。” 水乔幽偏头去看竹子,这不就是竹院? 楚默离给她指路,“从这往前走,再左拐,然后右拐,西边的那所院子。” 水乔幽回头,回想小厮告诉她的路。 她应该是没有记错的。 既然不是她记错了,那就是那小厮断的那一下,说错了。 楚默离借着院门口的灯笼不动声色地上下扫了她一圈,看出她没什么事,不再多说,转身朝外走。 终究是自己找错地方了,水乔幽也不再说什么,跟了上去。 夙秋在前面等着,见到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没觉奇怪。跟着走了一段,却感觉出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乎有些怪怪的。 一直走到大门口,楚默离也没说什么,夙秋不再多想。 水乔幽来的时候是坐袁松的马车,楚默离也是坐马车来的,夙秋驾车,她就同他一起坐在外面。 她和夙秋都不是多话的人,里面楚默离不做声,马车行在路上,四周只有马蹄声和车轮轧过路面的声音。 马车一直走了小半个时辰,路边渐渐热闹起来,他们也逐渐可以看清那些还没打烊的铺子。离等君来还有一条街,有家卖书画的铺子外面热闹非凡。老板正在举行三个月举行一次的以文会友,大晚上的还有不少人在那舞文弄墨,使的街面变得拥挤,马车不得不慢下来。 水乔幽看到店门口挂着的牌匾,上面用隶书写着无舟二字。 楚默离坐在车中,不受外界影响,没有催促。 不过十来丈距离,马车用了近一刻钟才从里面出来。回到等君来,已经很晚了,院子里红绮的房间已熄了灯。 跨过月洞门,楚默离停下脚步,转身对身后的水乔幽道:“以后,袁松若是再喊你去今日这种地方,你直接拒绝他便是。” 水乔幽反应一如既往地慢,过了一息,才道:“是。” 楚默离还想说两句,话到嘴边,看她模样,又有些犹豫,最后还是将话收了回去,朝自己房间走去。 水乔幽止步,等他上了台阶,转弯回房。 回到房间,闻到自己身上有水榭中的熏香味,即使天色晚了,她还是要了热水沐浴。 洗到一半,门口传来轻盈的脚步声,随即,房门被敲响。 那个脚步声,她不需要问人也知道来的是谁,水乔幽起身穿衣服,没有出声。 红绮没听到她回应,又轻轻敲了一次门。 水乔幽动作快速的将刚洗完的头发简单束起,缓步走向门口。 打开门,红绮正一脸迟疑地站在那,似是准备走了。 “有事?” 红绮看她开门,赶忙回话,“妾身瞧见您刚回来,想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水乔幽站在门口没有出去,“不必了。” 红绮望到她虽是束着却在滴水的头发,小声道:“头发湿着不好睡觉,且容易得风寒……” 她内心挣扎了几次,将眼睛垂了下去,声音变得更小,将后半段话说完,“妾身给您绞干。” 水乔幽盯着她看了一会,直接拒绝,“不用。” 紧张的手不知道往哪放的红绮眼睛抬起了一点,有些意外她会拒绝。 水乔幽又道了一句,“你是夏府送给公子的人,以后无需来我这儿伺候。” 红绮脸色一僵,“……是。” 水乔幽说这话时,语气平缓自然,听着就像只是在提醒她这个事实,可是红绮似乎又从她这不轻不重的语气中听出了不容拒绝的气势。 醒过神来,见水乔幽还在看着她,她慢慢反应过来,告退离开。 她转身后,水乔幽重新关上了房门,找了块干帕子慢慢地擦着头发,头发半干,直接睡了。 隔日上午下起了大雨,雨飘打在屋檐上落到了房里,水乔幽起身去关窗,随意一眼,瞥见红绮端着茶从楚默离房里出来。 大雨和距离模糊了红绮脸上的表情,水乔幽也没多看,直接关上了窗户。 这雨下了一整天,天黑时仍不见小,袁松没再过来。楚默离没有吩咐,水乔幽则又在房里宅了一日。这日,红绮没再来敲她的房门。 一觉睡醒,外面雨已停了,屋里又闷又潮,水乔幽将所有窗户全部打开,坐在房里对着靠院子的那扇窗外飞过的鸟愣神。 那个窗户,可以看到整个院子。 巳时左右,暂住在斜对面的红绮端着茶出来,朝楚默离房间的方向走去。 水乔幽看完第三波鸟飞过,见天暂时没有要下雨的意思,起身出了等君来。 她在城东漫无目的地逛着,一圈下来,天色已经不早。看到到处都有卖吃食的小摊,就挑了一个坐下。 吃完漫步回到客栈,已近戌时正。 院子里,楚默离和红绮的房间都亮着灯,夙秋不知道在哪里。 水乔幽推开自己房门,听到楚默离房里传来他有点冷意的声音。 “出去。” 她没有多管闲事,进了自己房间。 适应了房间的黑暗后,她没点灯,用早上房里剩下的干净水,直接摸黑洗漱。 洗了个脸,听到斜对面红绮的房间响起开门声,之后整个院子重新安静下来。 翌日,水乔幽决定去城西逛逛。 走到院中,红绮恰好开门出来。 后者见到她上前来给她见礼。 中原女子以前很少佩戴耳珰,后来有人见异族女子佩戴的那些耳珰颇有特色,偶尔也会尝试。但至今朝,女子佩戴耳珰在各国依旧未形成风气。 红绮比她来那日气色好了不少,水乔幽瞥到她今日耳上多了一副铜摇叶耳坠,衬得她五官更显妩媚,整个人还多了一种成熟的风情。 水乔幽轻轻点头,越过她出了院子。 她在城西闲逛了半日,又看到了那间叫无舟的书画铺子,见门口来往行人不多,她步了进去。 挑了一本游记,想去结账,天空接连三道雷劈下,暴雨接踵而至。 水乔幽没带伞,直接被困在了铺子里,她找了找了角落站着,翻开手里的游记。 这突如其来的雨一下,她这日回的比前一日还晚。 院子里只有楚默离的房间亮着灯,房门是关着的,窗纸上却映出两个身影。 水乔幽瞅了眼自己房间和他房间的距离,打算先到院外去走一走。 即将跨过月洞门,身后传来一阵异样的响动,她下意识转头,便见红绮从楚默离房里被甩了出来。 她人还没落地,之前不知道在哪里待着的夙秋就已经到了院中,同水乔幽对视了一眼。 既然被看到了,水乔幽只好停住脚步。 红绮重重摔在地上,身上传来骨头碎裂的声音,她想爬起来,爬到一半又跌回去,惊慌之下瞧见站在月洞门前的水乔幽。 她想向她呼救,张嘴先吐出一口鲜血。 还没缓过来,楚默离出现在房门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脸冷意。 红绮被他看得心中发颤,不出片刻,她便顶不住了,颤声道:“公子,我错了。” “我也不想的。”她扭头慌乱地望了一眼水乔幽,眼中流出泪来,向楚默离解释道:“是,是,水护卫让我……伺候好你,我也是没办法,我……我害怕,才……才……公子,是他让我勾引你的。” 院里三双眼睛全部看向门口的水乔幽。 水乔幽的视线从狼狈的红绮身上抬起,猝不及防同正前方的楚默离对上。 红绮爬向水乔幽,哭求她,“水护卫,您帮我跟公子解释一下,这些都是你让我去做的,不是我自己要去的,求求您,求求您,给我解释一下。” 水乔幽睫毛下落,目光落回到她身上。 她瞧着她哭求了一会,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走到她面前。 楚默离只是看着,没有出声。 他没指示,夙秋则安静立在一旁。 红绮去拉水乔幽的衣袖,比初来这里那日还要狼狈和慌张。 水乔幽低声对她道:“何必呢。” 红绮没听明白,嘴里仍道:“我真的是按你说的做的。” 水乔幽面上不为所动,缓缓弯腰。 红绮见她如此,不知她是何意,还是不忘求她,“求求……呃……” 话没说完,呼吸变得不畅。 水乔幽空着的右手突然掐住了她的脖子,力道之大,直接扼止了她的哭求。 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红绮眼睛睁大。 水乔幽如以往一样看着她,手上力道缩紧,轻而易举将她提了起来。 楚默离没有出声阻止。 红绮的脸因呼吸不畅,快速涨红,喉间发不出一点声音。她再看水乔幽的眼睛,明明还是和以往一样眼神,却好像没有一点感情,冰冷刺骨。 她本能的用手去抠她的手,那些纤细的手指却是纹丝不动。 没用多久,她仿佛听到自己喉骨裂开的声音,闻到了死亡的味道。 她能感觉到,那带着茧的纤细手指很快就能掐断她的脖子。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座院子里最可怕的人是眼前这个看上去最平常的人。 她不再去抠她手,左手多出三枚银针,猛地朝水乔幽掐着她脖子的手上刺去。 水乔幽将她手上动作看得很清楚,掐着她的右手不动,左手抬起,用书挡住银针,稍加力道,将她的手给拍开。 红绮右手又夹着三根银针冲着水乔幽眼睛刺去,速度奇快。 水乔幽不慌不忙,撤书回挡,三枚银针扎在书上。 水乔幽手里的书跟着她的手腕转动,红绮收针,最终却只收回一根。 两招偷袭失败,她心里有些慌,准备提脚侧踢。 这时,水乔幽右手放开了她,退后了两步。 第53章 问罪 红绮喉间骤然呛入一大口气,引得喉咙剧烈不适,反应变慢。她有些站不稳,痛苦咳嗽了两声,喉间更痛。 等终于喘过气来,她看着水乔幽幡然醒悟。 她刚刚就是为了逼她动手,暴露自己。 她心下一凛,又有些愤怒,左手的三根银针朝着楚默离甩出去,人也快速冲向他。 楚默离暼了夙秋一眼,夙秋见后,仍在原地未曾上前。 水乔幽见红绮甩出了这三枚银针,身形一飘,眨眼便拦住了她的去路。 楚默离身子往左微侧,那三枚银针从他旁边飞过,扎在他身后的门框上。 水乔幽速度之快,犹如鬼魅,让红绮这次发自内心有些惊恐,停步不及,右手握着指间唯一剩的那枚银针朝她喉间攻击。 水乔幽手里的书成了武器,拍向那根银针,脚先她一步将她才抬起的脚挡了回去,红绮小腿吃痛,手上银针被书拍掉。 然而,她右手拇指摸了一下食指上以前没戴过的指环,一枚细小的银针猝然从里面飞射出来。 水乔幽手里的书来不及回挡,直接后仰躲避。 红绮抓住机会,从左手手腕上的镯子里拉出一根细细的铁丝,去绕水乔幽的手。 银针在水乔幽鼻子上方飞过,她身体就着后仰的姿势稍微往旁边了一点,重新起身。 她看出红绮的意图,没有缩手,书就着她右手的手腕转了一圈,错过她的铁丝。 等书再回到红绮手腕上方时,水乔幽放开书,捏住她的手腕,右手接住书。 水乔幽只用了五分力道,红绮手腕却是剧痛无比,铁丝有些拿不稳了。 水乔幽右手上抬,拿书往上一挑,那根铁丝被挑飞,从后者手中被挑出的那段裹上了鲜血。 红绮被迫松手那刻看到自己手掌显现一条血线,横断整个手掌,很快那血线里的血大量冒了出来。 她意识到,刚才她若是死抓着铁丝不放手,整个手掌只怕会被它切断。 疼痛蔓上来,她不知是手腕更痛还是手掌更痛了。 她还没有更多反应,手腕传出轻响。 水乔幽卸掉了她手腕处的关节,用她手镯中的那根铁丝在她双腕上绕了三圈后放开了她,她被迫后退,跌倒在夙秋脚边。 红绮试图撑起自己,夙秋将手中的铁芊架在她脖颈上。 只要她稍微再往上一点,或者夙秋将铁芊再往下压点,无刃的铁芊就可以轻易划破脆弱的脖颈。 她感受着属于兵器的凉意,扫了一圈,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身体跌回地上。 她缓了口气,忍住肋骨和手腕的疼痛,问出心中的疑惑,“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我有问题的?” 水乔幽拔掉书上的两根银针,见楚默离在看着她。 她会意,给了回答:“夏府送你们来的那日。” 她来的那日? 那就是说一开始他们就知道! 红绮下意识道:“怎么可能?” 她不信,水乔幽也没什么好说的。 红绮望着她困惑更深,“既然你们从一开始就看出来了,那你还让我去勾引他?” 水乔幽看书没什么大的破损,想将书收进袖袋,闻言刚要动的手停了动作。 她没抬头也感觉到楚默离看她的眼神有一点变化。 好在红绮受到了失败的冲击,回想了一遍这些日子的所有事情,恍然大悟,“因此,其实是你们给我布了个局?” 水乔幽继续将书握在手里,望向楚默离,楚默离恰好也看着他。 他们并没有布局。 这件事虽然他们俩都从一开始都看出来了,但是他们从没就这个事商量过什么。 水乔幽和楚默离都未说话,看红绮的眼神同样没有太多情绪。 红绮忽然有点想笑。 原来从头到尾,她才是猎物。 心里笑过之后,又实在不解,“就算我动机不纯,你们又怎知我是来刺杀的?” 她是夏府送过来的,弄这么一出,更大的可能是为了留下来,想要获得宠爱。 水乔幽同楚默离默契了一回,均未作声。 红绮见他们不答,又不死心地问:“我不明白,我到底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她自认最开始的时候,不管是她的身份还是她的表现都没有任何问题。 水乔幽沉默了片刻,见她直直盯着自己,一脸的不甘心,道:“你的脚步声,有一种一般只有习武之人才有的轻盈。” 红绮讶异,“……就凭这个?” 别说红绮,旁边的夙秋也觉得水乔幽若是只凭这个理由看出她有问题,有点扯。 毕竟,很多体态瘦弱的女子走路亦不重。 “那晚你返回来了。” 红绮没听懂,这和她返回来有何关系。 水乔幽慢声道:“那晚你若没有折返,茶铺之事,倒是有些许可能是巧合。” 红绮怔怔地看着她,还是没明白这有什么问题。她若不折返,她如何留在这里? “除此之外……” 水乔幽往楚默离那瞟了一眼,止住了话。 红绮追问,“还有什么?” 水乔幽没再回她,若无其事地对楚默离道:“想必今晚,公子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我就先不打扰了。” 被刺杀的人不是她,这些事同她没关系,她也就不必凑这个热闹了。 楚默离点头准允。 红绮见水乔幽不回答就走人,心中疑惑太重,有些不甘心想要喊住她。 张嘴还没发出声音,脖颈后一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夙秋收回铁芊,对于敲晕一个女人这种事,没有丝毫愧疚。 袁松听到楚默离在等君来遭到刺杀,瞬间清醒,直接从床上跌了下去,衣服都还没穿好,连滚带爬地出了门。 马车到了等君来,他不等马车停稳,从上面跳了下来,一步三阶梯,两步做一步奔向楚默离暂住的院子。 进门看到夙秋在门口站着,忙问:“夙护卫,公,公子如何?” 夙秋没在意他的结巴,“公子在里面等您。” 袁松急忙踏过门槛,瞧着楚默离好好地坐在书案前,他憋了一路的那口气终于顺了下去,腿上一软,差点倒下去,嘴里念叨着,“谢天谢地。” 他深吸一口气,稳住身体,赶紧询问具体情况。 得知刺客竟是夏府送来的那个美人,他有些诧异。 门框上的三根银针还在原地插着,看过那三根银针,他后怕的同时暗自庆幸。 幸亏他昨日太累了,没有把按照夏府送来的这个美人找来的新婢女给送过来,不然以后他怕是再也不用想回中洛的事。 楚默离不仅让人将今晚的事通知了他,也着人通知了夏府。 夏府的人还没过来,袁松亲自站在院门口等着。 等了半盏茶,夏家老爷子同排行在前的两个儿子着急忙慌地出现在袁松视野里。 年过七十的夏老爷子,前几日在夏府门前迎接楚默离时,精神矍铄,今日老爷子走进这院子,却是颤颤巍巍,要不是一边一个儿子扶着,好像连这么点路都要走不稳了。 夏老爷子看到袁松,想问楚默离的情况。 袁松抢先一步,开口便叹,“夏老,您糊涂啊!” 今晚的事,是楚默离自己让人去夏府通知的。通知他们的人,只说他们夏府送去的人刺杀安王,已被擒获,其余的细节始末等一个字都未多说。 夏老爷子心里打颤,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就连楚默离有事没事都还不知道。陡然听他这么一叹,夏老爷子已经跳的有点快的心更是难受。 父子三人皆有些恐慌,难不成贵人…… “您怎么可以这么糊涂!” 袁松又是一叹,打断了父子三人胡思乱想,可他的语气让他们心里更是没底。 这是贵人已经认定刺杀是他们夏府指使的了? 夏老爷子提着心询问:“袁大人,公子,他如何了?” 袁松望着他迟迟未语。 夏老爷子心跳又慢了下来。 就在夏老爷子忍不住要往最坏的结果猜测之时,他终于回话。 他情绪缓和一些,庆幸道:“幸亏今晚公子没大事,不然,别说你们夏府,我也得被你们害死。” 夏老爷子一听,提着的心落下些许。 贵人没有大事,那就好。 他一口浊气还没吐出来,袁松又说起他来。 “夏老,您……如今定淮侯都在中洛,您说您这是图什么?” 夏老爷子那口气又堵了回去。 这事跟他们夏家可没有关系,他怎么可能会让人刺杀安王,这事他可从没想过。 他想要解释,袁松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话语未停。 “你们夏家可是历经三国,什么最重要,您难道还想不清楚。公子一直都是对您敬重有加,就算您当面答应他帮管好归安,背地里又联合其他乡绅大族不作为,抵制朝廷新政,他可也从没对夏家出过手。就公子打下桑淮的雷霆手段,您不会真的以为他这般退让是忌惮你们夏家,不敢对你们怎么样。您不理解他的苦心也就罢了,怎么还能恩将仇报。” 他这话里,几层意思,层层都让夏老爷子有些挂不住脸。 他终于有机会开口,急忙澄清,“袁大人,这事老夫也是刚听说,您要相信老夫,我们夏家从来没有想刺杀公子。” 袁松摆手打住他,“这些您跟我说没用,您还是跟公子说去。公子已经在里面等您很久了,请。” 夏老爷子一噎,这不是他拦住了他吗? 这个时候,他也没心思和他计较这些,听他一说,不敢让楚默离多等,立马朝楚默离房里走去。 进门的时候,袁松特意给他指了一下门框上那三根银针,小声道:“您看看,你们夏家现今真的是嫌日子过得太好了。” 夏老爷子看着那三根银针,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是真的不知道会有今晚这事,他怎么可能做这种不知轻重的事呢。 他甩开两个儿子的手,加快脚步。 看到楚默离好端端的坐在房中,夏老爷子第一反应和袁松进来时差不多,然后作势要跪下来,“公子,老夫前来请罪。” “夏老这是做甚,吾说过,您是长辈,以后无需行此大礼。” 楚默离给了夙秋一个眼神,夙秋上前将跪到一半的夏老爷子搀扶起来。 夏大爷和夏二爷则利索跪了下去。 夏老爷子感动和愧疚齐齐涌上心头,“今日之事,是夏家之过,是老夫之过。但请公子一定要相信,老夫和夏家绝无加害公子之心,定是有人想要陷害夏家,请公子明察。” 楚默离没让跪着的两人起来,目光落在夏老爷子身上,似是在判断他这话有几分真假。 夏老爷子见他沉吟不语,心里有些打鼓。 袁松这时开口,“可这人,确是你们夏家送过来的,那刺客自己也招了,这刺杀一事,就是夏老您亲自吩咐的。” 听到前半句,夏老爷子有话可以辩解,听到后半句,他直接忘了前半句该怎么辩解。 他大呼,“公子,这是诬陷,这是血口喷人,老夫绝没做过此事。那人就是管家从外面买来的,老夫根本未与她见过,更别提吩咐她做这大逆不道之事。” 袁松皱眉,“您老这意思是,您在外面随便找了个人,连她是什么身份都不知道,就直接往公子身边送?” 夏老爷子意识到不好,也不辩解,果断向楚默离请罪,“是夏府失察,夏府有罪。” 袁松轻声道:“夏老,今晚这事,可不是简单的失察之事。” 一句话,又将夏老爷子故意模糊跑偏的话题又拉了回来。 夏老爷子知道袁松不是个昏聩之人,却也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犀利的一面,神情差点流露出不自然。 “公子,不知那刺客现在在哪,老夫可与她当场对峙。” 袁松查看楚默离的神色,话语中带了一份随意,替他回道:“夏老,那刺客刚才还交代,夏府是用她的卖身契威胁她的,除了这卖身契,还有她亡夫的尸身,也被夏府掌控着,她做此事,只是想让她亡夫能留个全尸,入土为安。” 夏老爷子脸上的那抹不自然终是流露出来,虽然很快又被隐藏,但还是被袁松和楚默离捕捉到。 他后面跪着的夏家大爷听了袁松这话明显有些慌张,眼睛不知该往何处安放。 两人反应证实,这件事至少这一段就夏家而言是真的。 第54章 盐奇 夏老爷子从袁松的话中听出他要求对峙一事是不可能了,心头的石头越吊越高。 他不想和袁松纠缠,明白今晚事情走向还得看楚默离的态度,朝后者作揖,“公子,请您明鉴,万不可相信小人之语。” 袁松听着他这一语双关,也不生气,只道:“夏老,口说无凭,您要公子相信,也得拿出证据来才行。” 夏老爷子今晚再次被他噎住,知道他没有小瞧过这位新来的郡守,却还是低估了他的手腕。 幸好这时楚默离终于出声,“夏老,您和夏家,吾自是愿意相信的。” 夏老爷子听着这意味深长的愿意二字,眼里的浊雾散了些,煞是感激,“公子……多谢公子信任。” 楚默离慢声道:“夏家愿意在袁大人初来归安时,立时派人上门表明夏家立场,这些日子,又一直帮着朝廷一起安抚城中百姓,支持官府新制定的各种秩序,主动为朝廷排忧解难。夏府的心意和功劳,吾都有看在眼里。” 夏老爷子眼中泛起泪光,“公子言重了,这都是夏家该做的。以后,夏府也会全力支持朝廷。只要朝廷需要,夏家义不容辞,必当竭尽全力。” 楚默离嘴边浮出一抹笑意,“那自是再好不过。以后袁大人在这归安,若能得夏老您这样的人指点,想来用不了多久,定能将这归安治理得政通人和。” 夏老爷子言语中有了士为知己者死的动容,谦虚道:“是公子看得起老夫这把老骨头,愿意给老夫和夏家这个机会,老夫代夏家谢过公子。” 楚默离听他谢完,又聊回到之前的事上,“刺杀一事,吾会让袁大人再查,此事彻底查清之前,今晚之事,吾暂时不会上奏给父皇。” 夏老爷子抬手对楚默离再是一揖,“谢公子愿意再给夏家一个机会。” 他身后跪着的夏家大爷和夏二爷也赶忙谢恩。 他们这边谢完,袁松提醒道:“以后若有烦扰夏府之处,还望夏老见谅。” 夏老爷子通情达理地应下,“那是自然,袁大人放心,夏府上下,定会全力配合您调查此事,将功补过。” 夏家父子三人在楚默离房里出来时已进入三更,夏老爷子出来时,仍是由两个儿子扶着的,但步伐明显比来时稳了许多,脸色依旧不是很好,却也没有初时那般难看。 袁松比他们晚了半个时辰再走,他离开时再瞟到那三根银针虽仍有余悸,但是想到今日之收获,心情大好。 他就说王爷不可能会是那般肤浅之人,绝对不会随随便便收下夏府送的人,这夏老爷子同王爷较劲,果然还是王爷技高一筹。 回到自己府上,他再也不想楚默离到底偏好哪种美人这事,晚上睡了来归安之后最安心的一觉。 晚上没再下雨,一夜过去,天边还现出了太阳的影子。 水乔幽打开门窗透气,坐在她房外的檐廊下拆解红绮的镯子和指环的夙秋头也不抬地告诉她,“公子有请。” 水乔幽目光从那些东西上收回,前往楚默离房间。 夙秋的注意力仍旧在那些东西上,镯子已经被他拆成三节,他正在查看那枚指环,没有跟过去。 房门开着,水乔幽敲门进去,楚默离正在书案前写着什么。 听她见礼,楚默离头也没抬,给她指了个位置,道:“你先坐。” 水乔幽在那坐了下来,安静地等着他忙完。 约莫一刻钟过去,楚默离搁下笔,走了过来。 水乔幽直起腰,抬手要行礼,楚默离挥手免了,隔着同一张茶几与她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茶几上摆着好几样吃食,现在时辰尚早,楚默离猜想她过来之前定是没吃东西的,将其中一碟推到她面前,示意她可以吃。 “谢公子。” 水乔幽道谢,没有去拿,也没有给他斟茶的自觉。 楚默离自己执壶,倒了两杯茶,放了一杯倒她面前,“昨晚,夏家的人来过了。” 这种事,他是没有必要同她说的。 水乔幽谢过茶,并不接话。 楚默离自己抿了一口茶,“接下来袁松在归安行事,会轻松不少。” 水乔幽规矩坐着,用行动奉行着沉默是金。 楚默离手指摩挲着茶杯,缓声同她讲起夏家,“归安夏家,已历经风雨两百余年,还在大邺时,它便已是此地望族,曾深得大邺皇室信任。到了淮国,它虽比不上丹河景家有地位,却仍受淮国皇室尊敬,在此地说一不二。如今,淮国倾覆,它依旧兴旺繁盛。世人都以为这些世家大族是依托朝廷生存,实则,他们从不忠心任何人。无论何时,他们都会将家族兴旺放在第一位,朝廷、皇族宗室都只是他们为了维持家族荣耀所借助的工具而已。” 这样一个懂得趋利避害的大家族,自然不会同其他人一样,心怀淮国,找人来刺杀他。 大邺的归安夏家如何,水乔幽比这天下的任何一个人都清楚。如今的夏家,同她已无关系。 楚默离忽然说起这些,她只是安静听着,神色不变,并不接话。 楚默离又抿了一口茶,放下茶杯,直视她的眼睛,道:“这里面有你的功劳。” 水乔幽垂着眼,未与他对视,默了几息,道:“公子言重了。” “那红绮没有供出背后主使之人。”楚默离瞧着她,瞧了一会,话语自然而然地一转,“后来她仍旧坚持说,是你让她勾引我的。” 水乔幽神情自若。 楚默离雅声问道,“你真让她做过这事?” 水乔幽面不改色,“没有。” 楚默离视线不动,似是不信。 水乔幽只好解释,“我只是提醒她,她是夏府送给您的人。” 只是? 那其实红绮并没有会错她的意思。 恰巧,这人又需要她给出的这种暗示。 楚默离见她丝毫没有心虚,一时不知该说她什么。 她还真的是一如既往的胆子大。 “那你这两日是故意出去的?” “不是。”水乔幽应对自如,“恰好有机会,我便想去见见归安城的风土人情。” 楚默离若是第一次见她,看她模样神情,定是会相信她这话的。 现下,他是一点都不信。 “你就不担心,我治罪于你?” 水乔幽思忖一番,道:“她勾引我是没有用的。” 她这话回的和楚默离问题乍听完全不搭边,后者却立时听懂了她的意思,哭笑不得。 “何况,她的目的本来就是您。”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我看那红绮,的确是个美人。” 不过这事,她还是有些判断失误了。 她没想到楚默离面对那么大一个美人,也是一点都不能忍,致使红绮连动手的机会都没有。 不知是不是同她相处久了,她现在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楚默离都不需要多加思考,就能听懂她话后之意了。 楚默离听她正经的语气,一时说不出来话来。 良久,楚默离吐出一句,“不可再有下次。” 水乔幽态度很好,“是。” 楚默离不再说这事,道:“今日下午,我们会动身前往它处,你先回房收拾东西。” 水乔幽起身告退。 红绮之事,她没有打听一句。 看到她从楚默离房里出来,夙秋收起被他拆得七零八落的‘武器’进了楚默离房间。 他将它们摆放在楚默离面前,“这个镯子制作精巧,看着像是闫家的手艺。” 楚默离拿起藏在镯子里的一部分机括,“闫家?” 夙秋猜测,“您说,她会不会是闫家的人?” 原先桑国有一江湖人家,庆节闫家,精通制作各种暗器,闫家所做暗器,很少在外流通。 只是,两年前,这闫家一门八十七人,在一夜之间离奇消失,震惊整个江湖。直至今日,依旧是江湖名气靠前的未解之谜。 这件事,楚默离也有让人关注,但以安王府的势力,都没查到闫家这些人的下落。 夙秋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或许,我们能从她身上,查到闫家的下落。” 楚默离将机括放下,吩咐道:“将人交给时礼。” 夙秋领命,将东西收走退下。 一出门,就将那被他给拆的看不出原样的镯子和指环都给扔了。 已经被他拆完的东西,他不再有一点兴趣。 红绮昨晚并没有交给袁松,仍旧被关在她先前暂住的那间房里。 夙秋让人来带她离开,红绮已经醒了。 他们将人从房里带出来,水乔幽正坐在飞来椅上看那昨日带回来的那本游记。 她没去关注身后的动静,红绮一眼看到了她。 昨日没得到她的答案,她再见她,还是不死心。她不肯走了,冲她喊道:“你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水乔幽听到声音偏头看过去。 红绮异常执着,死死地盯着她,“我哪里露出了破绽?” 听她这么问,夙秋也想听一听,她不动,他暂时也没让人用强的。 水乔幽确认她在问自己,见她与自己僵持,甚是执着,静默几息,回答了她。 “你有一副好嗓子。你的声音,不止男人喜欢,女子听了,也会印象深刻。在茶铺见到你之前,我听过一次。” 红绮错愕,她知道自己有一副好嗓子,比起她的脸和身段,嗓子更是她的优势。 她先前听过她的声音? 她怎么也没想到,问题竟出在此处。 那是什么时候?她在何处听到的?为何凭这个就断定她是来刺杀的? 夙秋听到了答案,没兴趣知道水乔幽在何处、何时听到的这些事情,不再跟红绮耗着,让人直接将她拖走。 下午无雨,楚默离一行按照计划离开归安。袁松前来等君来送行,也没忘了水乔幽,一口一个水兄,嘱咐她以后若来了归安,他再带她去百花深给她接风洗尘。 水乔幽听着没什么,还有礼同他道谢。 袁松一转头,却发现楚默离看他的眼神好像有什么不对,他忍不住自我反思,难道他有什么事没做好。 然则,直到楚默离上了马车,也没说什么,他又怀疑自己开始是不是看错了。 一车五马走了五日,到了盐奇。 城门口,水乔幽看着上方盐奇二字,开始怀疑这是巧合还是楚默离故意选了此处。 她像其他进城的人一样,仅看了一眼又将目光收了回去,面上没有露出任何情绪。 如今江灵以南全归雍国,之前那些从战火之地逃出来的人也没有办法返乡,只能就地安置或者继续向北。 盐奇离江灵更近,比起归安,这里多了很多难民,城中也要乱很多。 城门口挤了一堆要进城的,楚默离一行亦是等了许久才进去。 进了城,他们发现这盐奇城中居然还建了一座占地极广的佛寺。 楚默离听到寺里传出的钟声,掀开了窗帘,让夙秋将车停在路边。 佛寺就在离城门口三里远的地方,僧人众多,香火鼎盛。就连那些难民进了城,都要先去寺庙里先给佛祖烧三炷香。 楚默离盯着佛寺门口看了半盏茶左右,才让夙秋继续赶车。 进了盐奇,楚默离没住官驿,也没住客栈,选择住在了城东一座僻静的两进小院中。 入住第一晚,没有人来拜见过楚默离。 到了第二日,楚默离要出门去城里瞧一瞧,他与水乔幽直说了自己的目的,没有直接让她与自己同行,而是问她是否要与自己一起,若是不愿,她也可以自己随便安排。 同行了这么一段时日,水乔幽已经可以辨出楚默离这话并无虚伪。 她并无要去的地方,道:“听您安排。” 听她这么说,楚默离同在归安一样,带着她同夙秋低调出了门。 盐奇城里一大早人就已经很多,他们刚从小院出来到还好,靠近主街,就见到路边蹲着不少难民,要饭的比街边摆摊的人还多。 楚默离先去了一趟官府门口,官府门口置了大棚在施粥,领粥的队伍长的看不到尽头。 陆陆续续的,其他路口也有人搭了粥棚,都有不少难民在排队。 中午,楚默离进了一家茶楼,他没要雅间,就在二楼普客区里找了个位置坐下。 在茶楼里坐了一个时辰,才从茶楼出来。 茶楼前方十丈距离,有一家规模比较大的成衣铺子。水乔幽注意到,门上的牌匾居然也用隶书写着‘无舟’,字体同归安的那间书画铺子牌匾上的一模一样。 第55章 佛寺 今日他们出门是走路,楚默离是个心细的人,水乔幽只是往那看了一眼就已将目光收回来了,却还是被他注意到。 他见那是间成衣铺子,想起水乔幽那件破破烂烂的衣服。 下午,楚默离走进昨日进城时路过的那座佛寺。 岩佛寺。 进了寺里才知,前来上香礼佛的信众远比他们以为的还要多,来来往往的人摩肩擦踵。 这种场景,他们在青国从未见过。 他们随着人流去了正殿,看到不少难民进来后,直接恳求在此出家,不愿再离去。 家中有余钱的上完香便会主动献上不少香油钱,有些还会去一旁请个佛像之类的供着。 楚默离并未上香,夙秋本身就不信这些,他都不上,他自也不会。 楚默离见水乔幽也没动,有些许意外。 在临渊城时,他见过她从手上取下一串菩提珠,也知她这一年多都是在麻山镇以凿刻佛像为生,还以为她是信佛的。 他当她是顾忌他,主动开口,“你可要上香?” 水乔幽扫过恳求僧人收留的难民,回道:“不用,我不信佛。” 楚默离听出她不像是在说谎。 他多看了她一眼,不信佛的人刻佛? 楚默离在一旁站了一会,领着他们离开了正殿。 从门口进来走的这一路,他们已经从人群中听到这岩佛寺还有座后山,山上景色,四季怡人,各有特色。 另外,后山还横卧着一座占据一整面岩壁的弥勒佛,是整个淮国最大的弥勒佛,这弥勒佛也正是这寺名的由来。 很多人上完香后,若是不急着走,都会去后山走一走。 楚默离让夙秋问了沙弥去后山的路,也慢慢往后山走去。 走出最拥挤之地,楚默离同水乔幽闲聊起来,“水姑娘既不信佛,怎会想到去凿刻佛像?” 水乔幽看他步伐慢下来,步子也放慢了些,依旧同他保持着两步距离。 这并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她实话回答,“身上拮据,又无一技之长。” 无一技之长就去干这一行? “应该很少有女子选择做那么危险的事?” 水乔幽没有不好意思,“一般女子会的我都不会。” 楚默离脚步微滞,她还真是个实诚的人。 他也是第一次听到有将这种话说得这般理所当然的人。 楚默离脚步恢复正常,“选择做镖师,也是如此?” “是。” “那你做镖师之前,以何为生?” 水乔幽认真回想,总结道:“挥霍祖上积蓄。” 她话出口,脸上未有羞愧。 楚默离有了先前的经验,脚步这次没停,旁边的夙秋却是多看了她一眼。 “家中还有何人?” “孤身一人。” 夙秋将她的回答都串了起来,得出理解。 她这是说自己将家业都败完了,没办法,只好出来自己挣银子了。 楚默离没再就着这个话题继续往下问,“可有想过,换个营生?” 水乔幽没作思考,“没有。” “不觉辛苦?” “不觉得。” 楚默离没听出虚伪,道:“若是哪日想要换个营生,可以来安王府。” 水乔幽没有惊喜,神色依旧,有礼道:“多谢公子抬爱。” 这么闲聊着,他们不知不觉走了很长一段,却还没到达后山。 一路上,除去香客,他们碰到不少僧人,一座佛寺这么多僧人,也是他们以前未曾见过的。 这边比起热闹拥挤的前殿安静不少,人慢慢走着,闻着飘散开来的佛香,浮世的烦恼都在慢慢散去。 问了路过的僧人,得知没有走错路,楚默离也不急躁,步履悠闲地往前走。 估计又走了小半个时辰,他们终于看到那座弥勒佛。 但在他们和弥勒佛之间,还有一大片田地,水田旱地都有。 现下已进入耕种的季节,水田里稻谷长的正好,旱地里也播种着各种作物,远处还有大片大片的茶园和果林等,一派生机盎然。 田间地头里除去僧人还有不少百姓在劳作,一眼望去,都是盛世安稳的景象。 楚默离驻足在路口,询问水乔幽,“你觉得,这岩佛寺如何?” 水乔幽扫过四周,客观评价,“香火鼎盛。” 楚默离偏过视线,浅笑道:“我一直以为,水姑娘不是个拘谨的人。” 水乔幽微垂视线,“公子谬赞。” 楚默离收回视线,重新看向那些劳作的人,轻声重复着她这四个字,“香火鼎盛。” 他站了一会,沿着田埂走了过去,同地头劳作的农夫聊了几句,得知他们只是受岩佛寺的雇佣来这做事,每月得些许微薄工钱,这里产出的作物全归寺院。 农夫听说他们要去看弥勒佛,热心地给他们指了路,提醒他们,别看这里已经可以看到大佛,要走过去至少还得走上半个时辰。 楚默离同农夫道过谢,继续朝后山走去。 如农夫所说,他们真的花了半个多时辰,才走到佛像下。随后,又花了一个时辰,爬上后山。 后山上,还有一大片茶林,有不少人正在采茶。 山顶之上,可以俯瞰整座岩佛寺。 楚默离在山顶站了近一刻钟才转身下山。 从岩佛寺出来,天色已经不早。 不远处有家看着还不错的酒楼,楚默离带着他们直接进了酒楼,吃了东西后再回去。 早上水乔幽打开房门,夙秋又已经站在她门外。 见她开门,他递上食盒,另外还递给了她两个小金锭。 水乔幽接过食盒,看着金子,没太明白他这是何意,没有伸手去接。 夙秋言简意赅地解释,“这是你这些日子的工钱。” 水乔幽一愣,她还有工钱? 就算这是工钱,是不是太多了。 夙秋懒得再同她多说,直接将金子抛给她。 这下,水乔幽不接也得接了。 她接住金子看过去,夙秋已经转身下了台阶。 他边走边告诉她,“公子说了,这两日,你自己安排。” 水乔幽瞧着金子,想起先前楚默离是有说过会给她补工钱。 她当时并未将这事放在心上,没想到他竟然真的付她工钱。 既然是人情,她就不应该收他金子,可若现在她若再追上去将金子给人还回去,似是也不合适。 她犹豫过后,将金子收了起来,打算日后再找个合适的机会还回去。 她先去打水洗漱,打水回来,发现楚默离已经出门。 上午她没出去,到了下午,她看灶房什么都没有,只好出门觅食。 从小院出来,穿过两条巷子,就有吃的。 她在路边随便挑了个小摊坐下来,有什么吃什么。 吃到一半,有人在她对面坐下。 她以为是拼桌的,眼睛抬起,对上了一张笑脸。 “阿乔。”景言君笑得如她们初见,“别来无恙。” 水乔幽看着带着帷帽的少女,嘴角微微上扬,轻声道:“别来无恙。” 景言君看她嘴角有些惊讶,“阿乔,原来你会笑啊!” 她这可是第一次见她笑。 以前,她都怀疑她是不是不会有情绪。 水乔幽笑容不落,问道:“要不要也来一碗?” 景言君连忙点头,“正好饿了。我要和你一样的。” 水乔幽回头喊摊主再上一碗同样的。 她放下筷子,同她一起等着她那碗上来。 景言君开心同她道:“我刚才看你坐这儿,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没想到真的是你。你何时来盐奇的?” 水乔幽不动声色地打量她,少女的话还和以前一样密集,她除了瘦了些,其它看着都还好,似乎又恢复成了曾经那个向往江湖的景家大小姐。 “前日进的城。” “前日!”景言君觉得她们是真的有缘分,总能不期然的遇见,“那可真巧,我也是前日来的。” 她高兴的同时,又有些好奇,她居然会来这里,关心道:“你怎么到这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无事,赴人之约。” “哦。”景言君听她说得轻松,十分懂分寸的不再多问,“那你今日可还有事?” “没有。” 景言君更加开心了,“你前日来的一定还没好好逛过盐奇,恰好,我也许久没来这里了,待会吃完东西,我们一起去城里逛一逛。” 摊主将景言君的那碗吃的送了过来,景言君立马拿起筷子开动。 水乔幽看着她吃,没立即动筷子,同她说了实话,“我这次来,是和青国安王一起来的。” 景言君抬起头,惊讶道:“你还认识安王?” “嗯。” “你下午要陪他?” “……不用。” 景言君放下心来,“哦,那没关系。” 水乔幽看着她没说话。 景言君又吃了一口东西,吃完后,同她道:“你不用担心我。” 她看向她身后,看着人来人往,道:“有淮国,才有丹河景家,有丹河景家,才有景家大小姐。如今连淮国都没有了,哪里还会有人在乎一个微不足道的景言君。” 她仅仅是走了一小会神,很快又恢复如初,见水乔幽不动筷子,催促她快点吃,吃完她们好去逛街。 水乔幽拿起筷子,不再多说什么。 这顿饭,景言君抢先一步结了账。 景言君以前来过两次盐奇,对这座城比水乔幽要熟些。 她就一个人,热情地领着水乔幽去了几个有意思的地方,小姑娘还和她们最开始相遇一样,活力四射,热情地给水乔幽介绍着这座城里的风土人情,似是要弥补上次没能带她好好感受一下自己的家乡的遗憾。 逛到城东,水乔幽跟着她路过了一家善堂。 善堂没有名字,你们可以看到不少小孩在四处玩耍,从外面看着平平无奇。 水乔幽不知那是不是就是封常所说的那家,也未进去观看。 景言君精力充沛,领着水乔幽逛了一下午,天黑了,还拉着她去夜市上去逛了一圈,临近宵禁,还是意犹未尽。 这期间,景言君没有提起过她过去一年多的任何事情,水乔幽便也没问她这些日子,过得如何。 最后还是水乔幽先问她住哪,提出送她回去。 景言君恋恋不舍地放开她的胳膊,“阿乔,明日我就要离开盐奇了。” 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抱歉,明日不能再陪你了。” 水乔幽听出她并不想说自己去哪儿,“好。” 水乔幽同她慢慢走着,默认了不再送她,趁着她不备将今日夙秋给的两个小金锭放在了她身上。 两人一直走到路口,景言君停下脚步,张嘴迟疑了一息,才道:“保重。” 水乔幽也没多说什么,只道:“后会有期。” 景言君微怔,随后展颜一笑,“我先走了。” 水乔幽停在原地,看着她离去。 景言君走了一段,知道她还没走,想要回头又忍住,不管她看不看得见,伸出手朝后挥了几下。 水乔幽看着那只手,眼前的景象同她们上次在山脚下分别时的场景重叠。直到那个方向什么都看不见了,她才收回目光朝小院的方向走。 回到小院,楚默离已经回来,房里正亮着灯,夙秋坐在屋顶上守夜。 她回去的这么晚,楚默离也没有说她。 隔日水乔幽醒得很早,楚默离还没出门。 这里不开火,早上的膳食仍旧是夙秋送过来的,从食盒就可看得出来是酒楼送的。 昨日收到的金子已经送人了,水乔幽暂时也还不回去。看到楚默离出门,她上前去见了礼,就工钱一事同他道了谢。 楚默离看她穿的还是之前的旧衣服,清楚了她昨日出门没有买衣服。 “不必道谢。”他大概能猜到她的心思,还以为她要来还他金子,不过,她没还倒是更讨喜,“那都是你应得的。” 水乔幽听着他这句话,不好接话。 他们此次出行,他可还没让她做过任何事情。 他让她跟着他走了这一路,要不是他们不是熟人,他倒像是带着她来游山玩水了。 无功不受禄,何来应得之说。 尽管如此作想,他不吩咐,水乔幽仍旧没问,他到底需要她做什么。 楚默离带着夙秋出门了,没有提起景言君。 水乔幽证实,他应是没有派人跟着她。 他就在城里,景言君能大大方方走在街上,又或许,他也的确已经不再在乎一个景言君。 第56章 赠酒 楚默离出门后不久,水乔幽收拾了一下也出了院子。 昨日下午,同景言君在城里逛时,她注意到这城里除了那间成衣铺,城东也有一间无舟的书画铺子。 她找到书画铺子,挑了两本书,结账时同伙计闲聊起那间成衣铺。 伙计听她聊起这个,很乐意地给她解释,它们是一个东家,已经是五十多年的老字号了。 他们无舟卖的也不仅是这两类,还有首饰、胭脂等许多种类的货物。东家是雍国有名的商人,陶二爷,至于他具体叫什么,伙计不清楚,如今不仅是淮国,就连青国中洛也有他们家的铺子。 “请问,这本书摆放在何处?” 水乔幽正要拿起书,旁边有位年轻客人过来指着其中一本询问伙计。 伙计抱歉回话,“这是最后一本。” 客人闻言有点失望,追问道:“何时会再有?” 水乔幽不再耽误伙计做生意,拿着书出了门。 伙计摇头,“时日不定。” 那是本年头有点久远的杂记,在他们店里卖的一直都不好,当初总共就进了三本,五年了,好不容易卖的只剩最后一本,里面纸张都已放黄了。 这本书不仅是在他们店里卖得不好,其他地方也卖得极差,早已无地方刻印此书,现在就算他们想进货估计也进不到。 伙计怎么也没想到,今日这最后一本反倒成了抢手货。 客人听后遗憾溢于言表。 伙计给出建议,“您在到其他铺子里去看看。” 客人目光追随着水乔幽的背影,其他铺子他都问过了,好不容易才在这里看见,没想到却是来晚一步。 这么一想,他有些不甘心,急忙抬脚出门去追水乔幽。 “兄台,请等一下。” 水乔幽看着突然挡在自己面前的人,“有事?” 男子喘了口气,指向她手里的书,不好意思地问道:“可否将这本书让给在下?” 水乔幽顺着他所指看向手里的书。 他解释道:“这本书我找了很久,好不容易才找到,可伙计说这是最后一本。我,我可以多出一倍银钱。” 说着,他就去掏荷包。打开一看,自己有些傻眼。 荷包里只剩下一个铜板。 看到手里提着的酒,他这才想起刚才将钱都买了酒。 他有些尴尬,试探问道,“我今日带的银钱都花完了,我可否用这坛酒换你这本书。” 刚才在书画铺子里,水乔幽没有细看旁边的他,现在才看清他的长相。 二十七八左右的年纪,身着蓝色儒衫,南方儒生的日常穿着,人有点清瘦,整张脸看着很普通。 他怕水乔幽以为自己想要占便宜,忙道:“这坛酒是盐奇有名的杏花游,价值半两银子。” 他介绍酒时,眼睛多了飞扬的神采,引人注意。 水乔幽对酒没有兴趣,不在乎它有没有名,值多少银子。 男子瞧她不为所动,不肯死心,自我介绍,“在下右辞,家住城东十一巷,若是你不要酒,也可随在下回。” 水乔幽见他一直挡着自己的道,看出他对书的执着,将书递给他。 右辞一愣,连忙把书接过来,将刚才没说完的话说完,“去取。” “不必了。” 水乔幽对这本书有兴趣,却不是非看不可,她不想和他在此多费唇舌,既然是他人心头好,她不介意送给他。它并不值几个钱,她不想再多此一举,绕开他准备走人。 右辞没想占人便宜,觉得这样不合适,跟上她继续道:“若是兄台嫌麻烦,你可以告诉我你家住何处,等我回去取了钱再给你送过去。” “不用,既然公子喜欢,收着就可。” “那怎么行呢,君子爱书,取之有道,我不能白要……” 水乔幽第一次听到这么个说法,不想听他啰嗦,“既如此,你把书还给我。” 右辞话在嘴边消音,拿着书的手放到了背后。 这书都送给他了,怎么还带往回要的。 他小声提议道:“兄台要是不收银子,那就将这坛酒收下。” 担心水乔幽不答应,更怕她真的要将书要回去,右辞快走几步,将酒放在水乔幽前面的路上,“酒我就给你放这儿了,兄台,多谢割爱。” 话没落音,自己拿着书匆忙走了。 水乔幽视线在他和酒身上扫了个来回,看他快速隐入一旁小巷,这边有人又要踢到酒,她没去追他,将酒拿了起来。 晚上楚默离回来的不是很晚,夙秋提了个食盒,见水乔幽房里亮着灯,他就让夙秋将吃的送给她。 水乔幽下午回来得早,晚上并不是很饿,就不想再出去找吃的了。 她没想到,楚默离出门办事,还能记得她没饭吃这种小事。 这位地位尊崇的王爷,似乎远比外界传言的要亲民。 她没将诧异放在脸上,接过食盒,想起放在桌上的那壶酒。 她不怎么喝酒,就将酒送给了夙秋。 “这酒是我今日意外得到的,我不喝酒,你若不嫌弃,就拿去喝。” 夙秋看她给自己一坛酒,也是纳罕,“……我也不喝酒。” 水乔幽着实没想到这一点,“……那就分给其他人。” 水乔幽依旧不是很饿,可现在天气热了,食物放上一夜不一定能吃。这也是别人的心意,她将饭菜拿了出来,慢慢地吃了起来。 水乔幽的意思是让夙秋将酒分给剩下的四个护卫,这种外来的东西,她是不会想着送给楚默离的。但是,夙秋看她默了会才说其他人,想起之前红绮给楚默离送茶的事。 他以为,她说的其他人是意有所指。 他同样清楚将别处来的东西送给楚默离是不妥的,可这个事情,他也不能随便做主,就将酒拿到了楚默离房间,同他禀告了此事。 过程讲完,他还同楚默离说了自己的看法,“水姑娘应是原本就是想将酒送给您。” 除了这个,他不觉得,水乔幽有送他酒的理由。 楚默离望着酒,听出他的意思了。 她为何送他酒? 楚默离想着她那句意外得到的,问道:“她可还还说其他的?” “没有。” 凭楚默离这些日子对水乔幽的了解,她不像是一个会做这种事的人,难道是有事想求他? 他打开酒闻了一下,酒虽不如宫里的香,却也不至于太差。 水乔幽那种性子,他也没想其他的,先让夙秋将酒收了起来。 他想,她若是真有事求他,明日或许会来找他说。 到了第二日,楚默离没有出门,在房间里查看收集到的盐奇近十年的税收情况。 看到晌午,水乔幽都没过来。 吃饭时,他想起这事,问了夙秋得知她没出门,便让他将人叫到他这边来一起用饭。 水乔幽听完夙秋传话,以为楚默离是有什么事同自己说,就过去了。 见楚默离真的是让她去用饭,她还觉得有些奇怪。 楚默离的吩咐,她不能拒绝,便在下首坐了下来,安安静静地吃着自己面前的。 这顿饭使她注意到,楚默离面前只摆了两个菜。 夙秋每次给她送的,都至少有四道菜,这次她面前也摆了四道菜。 这让她觉得这顿饭吃得更奇怪了。 饭吃完了,楚默离见她仍是一言不发,先开了口,“你这两日,可有不习惯?” 水乔幽不知他为何突然这么问,下意识以为他要开始说正事了,“没有。” 楚默离注意着她的神情,“若有不习惯或是难事,你可直接与我说。” 水乔幽意识到自己可能误会了,细细一想,想到了景言君。 难道他昨日没问,是在等着她主动说? “谢公子关心。” 她不确定他是否是要问景言君的事,干脆等着他自己问。 楚默离提示到了这个份上,等着她的下文。 两人等了半天,对方都是闭口不语。 最后,水乔幽起身,主动提出告退。 三息过去,楚默离应允。 看着她的背影,楚默离想起昨夜那坛酒。 既然她不是有事求自己,为何送他酒? 真的是偶然得到,随手给了他? 不知为何,想到这个可能,他觉得还不如是她有事求他。 水乔幽从楚默离房里出来,回想先前的细节。 他没喊住她,刚才是她想多了? 既然楚默离没问,水乔幽不再想这个事情。 傍晚,楚默离计划出门去城里看一看夜晚的盐奇,见水乔幽一整日都闷在屋子里,就唤她一道出了门。 盐奇虽有宵禁,但宵禁之前城里的几条主街还是十分热闹。傍晚时分,晚上摆摊的小贩都已找好位置,路上行人已有不少,夜市已经开始。 楚默离先找了家酒楼用饭,从酒楼出来,没走多远,他遇到了一个熟人,俩人边走边聊。 水乔幽走在后边,被旁边出来的马车耽搁了一下。马车离开,她与他们之间就隔了三丈距离。 她正要跟上去,后面上来一人挡住她的去路。 “兄台。” 右辞牵着个三四岁大的小男孩,仔细打量着她,确认自己没认错,有些激动。 “真的是你,太好了。” 右姓是极少见的,他们又是昨日才见过,水乔幽自然能记起他,点头回应,准备绕开他。 右辞从荷包里掏出书钱递给她,“还给你。” 还没等水乔幽说什么,他紧接着道:“那坛酒不用还给我了。” 他这样的人着实少见,水乔幽没想到还会再遇到他,那酒她也的确还不了了。 “不用了,酒我已收下,就当是书钱。” “可我昨日看得出来,你并不想要我那酒。” 想起昨日的事,他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一定要把书钱给她。 掏钱的时候,他放开了孩子,两人谈话,他没注意到孩子,孩子被旁边的路人撞了一下。 眼看要跌倒在地,他反应不及,幸好水乔幽手快,抓住了孩子。 他搂过孩子,也顾不上书钱的事,赶忙向水乔幽道谢。 “举手之劳。” 水乔幽瞥见前面楚默离已经走出很长一段距离,不再同他多说,朝楚默离的方向追去。 右辞过了一会才想起书钱还没给出去,抱着孩子赶紧追上去。 楚默离有注意到水乔幽没跟上来,特意放慢了脚步,见她过来,步子又恢复正常。 水乔幽也没太靠近他们,同他们保持着两丈距离。 她没想到,没走几步,右辞又追了上来。 右辞这次却没跟她说书钱的事,而是指着前面的人问她,“兄台,你和他们认识?” 水乔幽偏头看向他。 右辞笑道:“你别误会,那人我也认识。” 他指的是楚默离遇到的熟人。 右辞抱着孩子追上了楚默离等人,他同他们说了几句,众人都停了下来等着水乔幽。 水乔幽走过去,得知右辞同他们说了他们这两日的‘缘分’。 原来,楚默离遇到的熟人是此地郡府的一位关姓田曹,楚默离前日经人介绍同他相识,右辞和关田曹算的上是同僚, 目前被安排在郡府编修新的郡志。 听他们谈话,关田曹并不知楚默离的真实身份,以为他是从北边来的杜公子,是个尊崇儒学的读书人,恰好关田曹也尊崇孔孟,两人相谈甚欢。 水乔幽无需楚默离提醒,自是不会揭穿他的。 得知右辞同水乔幽的缘分,四人同路而行,边聊边走。 楚默离弄清楚了那坛酒的由来,再想她的话,知道自己可能真的想多了。 他瞧了她一眼,自己在心里笑了笑。 夙秋听着没太大兴趣,也没觉得自己昨日理解的有何问题。 水乔幽鲜少开口,除非他们问到自己才会回一两句,基本上是在听他们说。 不多久,他们聊到了右辞手上的孩子。 右辞还未成家,这个孩子并不是右辞的,而是来自城东善堂。右辞不忙时,会去善堂教那里的孩子认字,一来二去就和那里的孩子熟了。 这个孩子比较粘他,今日下午他又去了善堂,孩子想吃糖人,想要上街,右辞先前答应过他要带出来玩耍,想着晚上自己也没事,就带了他出来。 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离善堂并不算太远。 听到善堂,水乔幽借着看孩子扫了一眼右辞。 昨日看他的眼睛,看着其实和封常有点像。 她原本以为是巧合,现在听到他常去那间善堂,她垂下眼眸。 这世上,巧合的背后或许总是另有深意。 第57章 回风 各自多了一个熟人,整体氛围变得熟络起来。 右辞听了关田曹的,不再执着要还水乔幽银子。 四人同行了很长一段路,见天色不早,右辞还要送孩子回去,才各自散去。 接下来两日,楚默离都是早出晚归,水乔幽那边,他让她自行安排。 水乔幽是个耐得住寂寞的性子,直接在房里看了两日书,饿了就在附近找点吃的,吃完便回来,她没有想过要去善堂看看,更不想探究什么。两日,她刚好将新买的书给看完。 隔日一大清早,夙秋过来通知她收拾行李,他们要离开盐奇了。 楚默离的行程,水乔幽从不多问。她行李不多,没用一炷香就收拾妥当。 楚默离那边也已收拾好,城门刚开,一行人就到了城门口。 出了盐奇,车马继续向南。 水乔幽确定了楚默离此次南行的目的。 只是,他想让她做什么,依旧不知。 淮地的气候怪异得很,这几日不再下雨,外面瞬间热了起来,太阳已逐渐有了六月的威力。 行到晌午,也未遇见村镇,路边就连个歇脚的茶铺都没有。 楚默离看了天色,吩咐找了个阴凉的地方歇息。 他也下了马车,在树下乘凉。水乔幽习惯性地独坐一隅,安静的像是不存在。 楚默离往她那看了一眼,注意到这几乎是她的常态。 一直以来,她对周遭的一切好像都不感兴趣,整个人无欲无求。 她一个人待着时,看着仿佛是行将就木的老人,身上没有一点朝气。 但她也不像是那种已经习惯日子苦楚的麻木。 她更像是一个外来者,与这世俗的一切格格不入,也从没想过融入这里。 什么样的环境,会造就这样一个人。 水乔幽手撑着下巴,注视着前方一片长势正好的林子,看似在想事情,实则她什么也没想。 看着看着,远处林子里的丛木有了微微的起伏。 她伸手感受,没有风。 那丛林间的起伏很快消失,却有鸟从林中飞出。 有人。 夙秋警觉,瞧见飞鸟,人瞬间警惕起来,先水乔幽出声,“有人。” 他这声一出,丛林中猝然飞出数十支冷箭,箭头上泛着幽冷的蓝光。 夙秋迅速到了楚默离身边,其他人也已拔剑自卫。 箭如雨下,水乔幽衣袖里的浮生滑到了手上。 众人默契的向楚默离靠近。 才挡下这阵箭雨,安静的山林中瞬间多出不少人,很快便将他们围住,二话不说,直接动手。 对方人手不少,不出一会,他们又被迫分开。 树上也冒出杀手,俯冲而下朝楚默离攻击。他眼睛微沉,树上偷袭他的人被一剑割喉。 这个时候,他与传言中的安王多了几分相似。 护卫中有人见对方所用兵器皆是泛着幽冷的蓝光,提醒大家,“是花门的人。” 夙秋一边对付自己眼前的敌人,一边还瞄了眼水乔幽那边,否了他的猜测,“不是,他们是双溪楼的人。” 双溪楼,原属桑国。 江湖帮派,却又为桑国皇室办事,实乃桑国皇室放在江湖的一双眼睛。 桑国虽未有门派挤入四大世家,可若论能力,双溪楼不会逊色任何世家,在江湖中地位极高。 双溪楼现任楼主是一对年轻兄妹,大楼主兄长溪梣,二楼主妹妹溪流。 桑国覆灭后,这对兄妹失了踪迹。 一同失踪的,还有双溪楼的四大堂主等众多高手。 对方估计想要逐个击破,他们已经见识到水乔幽和夙秋的能力,分别安排几个人围攻二人。水乔幽那边的对手身手皆是不弱,其中有两个中年男人身手尤其突出。 那两人皆是四十岁左右,一人未执兵器,一双手灵活异常,速度之快,让人眼花缭乱。另外一人手执判官笔,攻击水乔幽的招式凌乱中透着规律。 这两人夙秋没有见过,但看那人用的判官笔,应该就是双溪楼四大堂主之一的草堂堂主解怀。 水乔幽接了几招,感觉解怀好像是在写字,且是草书,一笔一画,可见风骨。 她一时看不出他写的到底是什么,不能拆解他的招式,无法快速脱身。 楚默离往她这边观察了须臾,提醒她,“他写的是《可必帖》。” 水乔幽仔细看解怀写了一句,好像真的是可必帖。 知道他写的是什么,事情就变得简单很多。 她听到夙秋说的了,曾经走镖时,她听过双溪楼。 再看那个手中无刃的人,她心中有了数。 双溪楼草堂堂主解怀爱书成痴,木堂堂主许尤有一双极其灵活的手,用手便可割人咽喉。这两人皆是双溪楼中顶尖的高手,在江湖中,亦是排的上号的人物。 两人出手皆是诡异,落在旁人眼里,足够心惊。 楚默离告知水乔幽解怀所写后,过了一会,想到一事。 水乔幽不知是否知道可必帖。 正犹豫是否要给她讲详细些,就见她已经可以从容避过解怀的招式。 她是知道帖子内容的。 他不再说话让她分心,专心对付起自己这边的麻烦。 水乔幽这边三人身形皆快,解怀与许尤且有默契,短时之内,三人已交手二十来招,看上去解怀二人更占上风。 这让解怀信心倍增,出手愈加狠戾,手中判官笔眼看就要刺入水乔幽心口,他兴奋起来。 下一瞬,只见水乔幽用浮生一挡,解怀虎口发麻,手中判官笔竟然飞了出去。 解怀难以置信,要去接笔,有一只手快他一步。他还未反应,就见那笔尖精准地击向许尤那双快手。 许尤心惊,想要避开,那拿笔的手动作比他还快,直接将笔穿过他左手手掌。 他呆愣一会,才感受到疼痛,另一只手成刀,向水乔幽脖子上划去。 水乔幽身体后仰,手上用力,将判官笔拔了出来,甩向另一边的解怀,自己右手的浮生绕上许尤的手腕,绕到他手腕上方时,用力一压,许尤右手腕骨响起碎骨之声。 水乔幽动作不停,抬脚将人踢了出去。 她又就着踢许尤的这一脚,腾空而起,反身对着后面重新欺上的解怀又是一脚扫过去。 楚默离与夙秋那儿,正好也开始收尾。 许尤撞到树干,跌落在地,好一会才爬起来,本有些不甘心。 往前一看,见自己人都折损的差不多了,想上前的脚定住。低头看到自己手上的伤口血液开始变黑,脸上慌乱,他同旁边同样刚刚爬起来的解怀对视一眼,快速隐入身后丛林。 他跑的这么快,出乎解怀意料。 见势头不对,解怀自己也想走,才迈脚,被夙秋拦住。 失了兵器,他手上失利,直接被夙秋手中铁芊洞穿胸口,当场身亡。 夙秋看都没看他,拔出铁芊就去追许尤。 水乔幽收了招,没再追上去。 另有护卫查看了敌人用的兵器,同楚默离禀告,“他们兵器上涂的,都是花门的牵丝。” 牵丝是花门三大剧毒之一,见血封喉,无药可救,就连他们自己也是没有解药的。 他们这边有一人手上被砍了一刀,此时已经毒发,他们带的药物根本起不到作用,那人很快便没了气息。 那边许尤跑出去没多久,开始头晕眼花。未等夙秋出手,自己已经跌倒气绝。 见到夙秋往回走,水乔幽也收回目光,朝楚默离那边走过去。走了两步,偏头向左上方看去。 那里是一片树林,棵棵枝繁叶茂,往上一看,连天光都见不到多少。 水乔幽转身,目光在上方逡巡。 两息过后,在某丛树叶后瞧见一双眼睛。 她握紧浮生,提气踩着树干上树。 水乔幽上了三丈,上头树叶传来簌簌响动声,一个身影从枝叶后逃走。 夙秋见此,先回了楚默离身边,警惕地巡视四周。 楚默离清楚水乔幽的能力,抬头看着俩人所在的位置,没有插手。 水乔幽跳了两棵树,追到隐藏之人。 他身着一身夜行衣,黑色帷帽之下,还戴着黑巾蒙面,面上让人窥视不到分毫。 被水乔幽发现,在他意料之外,被她追上,他也没有惊慌,干脆地抽出腰间短刀挥过去。 水乔幽手中浮生,从容对上短刀。 两人在树梢上交起手来,足见对方轻功亦是不错。 一时间,树枝树叶纷纷下落,林中刚才没被惊飞的鸟,现在也全部飞了出去。 黑衣人身手敏捷,刀法很快。 可这些对水乔幽来说,不足畏惧。 两人交手十来招,水乔幽准备挑掉他的刀。 然而,黑衣人手腕一转,短刀摆脱浮生的压制,到了浮生下方,去挑浮生。 水乔幽见他手上动作,微微一怔。 他没挑动浮生,也不着急,将刀尖一收,直接朝着水乔幽横切过来,同时,脚上动作不慢,反身一踢,短刀随着他这一转再次朝水乔幽斜劈下来。 短刀同浮生相撞,发出声响。 水乔幽望着他的动作,确定自己刚才并不是错觉。 他刚才使的,是她自己的招式。 回风。 她的武功,乃是家传。 不过,她用的回风同家中所传又有一点不同。 他使得这招,是她改过的。 回风本是剑招,他将剑改成刀,也适应的很好。 这一招,她今日并未用过。 她也不记得,她曾将这招剑术外传。 那人看出她有些走神,连续两刀没有得手,他不再攻击,果断收刀离开。 水乔幽望着他的背影,没有再追。 地上夙秋见状,想要去追,被楚默离摆手阻止。 等黑衣人身影只剩下一个小点,隐入林间,水乔幽收了浮生,落回地面。 楚默离全程一直看着,自是可以看穿,以水乔幽的身手,若她尽力,那黑衣人绝对不能离开。 水乔幽不惧他的目光,步履如常走过去。 楚默离收了剑,等着她过来。 地上都是尸体,有人已经放了信号等人来处理,夙秋吩咐其他人在四周警戒,查看周围是否还有隐患。 水乔幽扫了一下周围,见没什么要做的,就静静地在离楚默离三步远处站着。 楚默离等了一会,见她并不打算说什么,自己问道:“为何放他走?” 他的语气和平日无异,听着并未有威迫之意,也听不出不满,像是只是随口一问。 水乔幽回望着他,并没否认,道:“您没说要留下他。” 楚默离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没问题。 他的确没提这要求。 他望着她许久,水乔幽一如既往地不直视他眼睛,被他视线打量,她一脸恭敬,没有心虚。 直到夙秋过来,回禀周围已无威胁,楚默离才将视线挪开,吩咐出发。 对于水乔幽的行为,他没有斥责,也未再说其他。 留了一个人在这里等人来处理满地的尸体,其他人随着楚默离继续赶路。 水乔幽的马同往常一样落在最后,大家都很安静,听着踢踏踢踏的马蹄声,水乔幽神思散开。再度回想起刚才同黑衣人交手的情形。 她确定,他那时用的,就是自己的回风。 她并不想知道他是谁。 只是,他是从何处学了这招剑术。 他会的只有这一招,还是还有其他的。 若他只会一招,那是有人见过她使,记性好,记了下来,接着又传给了后人? 那他若还会其他的? 那应该就不是记性好的原因了。 她目光抬起一点,落在前面的马车上。 双溪楼原是效忠桑国皇室,花门,地处雍国。 双溪楼的人在原淮国地界,刺杀楚默离,为了万无一失,用了花门的剧毒。 这是双溪楼想办法拿到了花门的毒,还是花门愿意看到这一幕,顺水推舟。 那黑衣人,不像是与双溪楼一起的,但他隐藏在暗处,观察着一切,也绝对不可能和此事毫无关系。 还有,先前他们在盐奇,一直无事。 今日刚出城,楚默离就遇到了刺杀。 他的行踪,应是早已泄露。 这些人,是在等着他出城。 想着黑衣人用的那招回风,水乔幽也开始认为自己刚才或许不应该就那么让他走,她应该再试试他。 这个人的出现,让水乔幽莫名对楚默离怀疑她的行为,多了一分理解。 可这中间到底是有什么秘密和联系,她一时也弄不清楚。 第58章 告知 傍晚他们仍旧没有看到村镇,夜幕降临,听到有钟声。 夙秋遣了人去探路,一柱香后,探路的人返回。 前面山上有座佛寺。 一行人前往佛寺借宿,夙秋见沙弥想要拒绝,就给寺里添了点香油钱。 出行都是骑马,水乔幽带的那身女装又钩破了衣袖,之后她干脆一直着的男装。 沙弥拿着香油钱,见他们一行人没有女客,先去回禀了寺里住持,再回来时,开门同意了他们进去。 寺里只吃两顿,这个时辰早已过了饭点,灶房也无斋饭剩余,僧人无法给他们提供吃食。 这点,楚默离不在意,其他的人自是也不在意。 只不过,寺里只能给他们腾出两间厢房,楚默离若是住一间,其他人就得挤一间。 众人都知道水乔幽是女子,看着那小小的厢房,一时都沉默了。 带路的小沙弥不知道他们的为难,告诉他们井在何处后,就先行离开。 中午等在道上处理后续的护卫傍晚时已追上队伍,三个护卫齐齐看向夙秋。 他们总不能去和主子挤一间房。 那还不如直接宿在野外。 夙秋扫过水乔幽,目光投向楚默离。 这个情况,楚默离也是没想到的,目光转向水乔幽。 “你。” 住这间。 水乔幽看出他们的为难,先楚默离出声,“今晚我值夜。” 这是个好办法,但是,他们都看得出来,水乔幽同他们不一样。 她更像是,楚默离请来的客人。 让她值夜,他们更不好意思。 水乔幽不再细想他们的想法,直接飞身上了屋顶,在屋顶上坐了下来。 楚默离对她已有所了解,看得出她不拘小节,亦不是个娇气的人,将话收了回去,随她去了。 夜已深了,僧人们已经做完晚课回去休息。楚默离的人很有规矩,全程都没发出太大的声音。 水乔幽在屋顶上坐着,没多久,就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她拿出浮生,透过月光看着它。 水曦和在大邺倾覆之前,便已死去。 她醒来这么久,早已接受大邺消亡的事实。 朝代更迭就如人的生死,她从未想过复兴大邺。 其他人的想法,则不是她所能控制的。 她未想同他们有所交集。 如今,她若再同楚默离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夙秋突然出现在对面屋顶上,将水乔幽神思拉了回来。 夙秋也不习惯同人挤一间房,现在天已不冷,让他和几个人挤着睡,他宁愿睡屋顶。他没看水乔幽,直接双手枕着后脑勺在屋顶躺下。 赶了一日路,水乔幽亦不再多想,在屋顶上躺了下来。 四更左右,东厢那边突然喧闹起来。 此时离僧人上早课还早着,按理不该如此喧闹。 水乔幽同夙秋同时起身,两人对望一眼,夙秋下了屋顶,吩咐了一人去查看,自己守在楚默离房间门前,水乔幽则仍坐在屋顶上。 一盏茶后,前去打探的人带着消息回来。 寺里进了贼,闯进了东厢,已被僧人制住。 这时,那边的动静已经变小。 虽然是个同他们无关的插曲,夙秋还是没再睡,靠在楚默离房间门前的墙壁上守夜。 水乔幽躺在屋顶上,亦没再睡着。 天即将破晓,陆续有僧人起床准备上早课。 水乔幽看天还黑着,没着急起来。 睁着眼睛躺了一会,隐约听到哭声。 好像还是女子的哭声。 她侧耳仔细一听,辨出声音是从山门那边传来的。 除了隐隐约约的哭声,其他的不太听得清楚。 她转头望着僧人们在黎明前特有的黑暗中来来往往,以为那是一早便来找求佛诉苦的香客,未再过多关注。 下面夙秋估计同她一样的看法,对这种事并不关心。 天边破晓,水乔幽跃下屋顶。 楚默离也已醒来,寺里已开门迎纳香客,一行人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到了前殿,寺里还没有香客,只有沙弥在清扫院子。 再往前走,山门口却有些热闹。 好几个僧人围在一起,中间还有两位香客,几人瞧着有些拉扯。 走得近了,可以听见有僧人在劝他们离去,被劝的是一男一女,穿的都是粗布衣裳。青年男子愤怒说着什么包庇凶犯,没有天理之类的话语。另外旁边还有一位老妇人,哭的似是要背过气去,少女只好先过去搀扶着她,听前者哭,她也低头垂泪,嘤嘤啜泣。 看着这幅场景,大家都猜到,先前听到的哭声,就是从这传出的。 两伙人越说越激动,男子强硬的要挤进寺里,同僧人推搡起来。一老一少见他吃亏,有些心急,想要拉开他们,现场变得混乱起来。 男子没被推出去,拉架的少女,不知被谁一胳膊给推出去了。 楚默离等人恰巧走过来,水乔幽行在靠推搡的人这边。 少女站立不稳,被迫后退,跌向水乔幽的方向。 这突然的变故,使得其他人都停了脚步。 少女眼看就要撞到水乔幽,水乔幽没伸手帮忙,下意识快步往前一步避开。 她这一避,少女多退了两步直接倒向了楚默离。 楚默离望了水乔幽一眼,面色不变,退后一步。 另一边的夙秋也没想着要帮忙扶上一把,只是冷眼看着。 如此一来,长的如出水芙蓉的少女实实在在地跌倒在地。她用手撑地想要稳住自己,手骨传来轻响,她痛呼出声。 男子和老妇人注意到少女的状况,赶忙挤了过来。 水乔幽往旁边走了点,给他们让出位置。面对少女的惨状,她并无愧疚。 楚默离和夙秋向后退了几步,俩人同样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 这变故一出,路被挡住,楚默离等人被迫停了下来,水乔幽在前面等着,他们好像变成了围着他人看热闹的。 老妇人看少女素手受伤,哭声立时重了起来,边哭边诉着自己的苦楚。 众人听了一段,得知了事情大概。 老妇人的女儿前段日子被人奸杀,凶手正在这寺中。 佛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按照淮地先前律例,无论任何罪责,僧尼均可豁免。 这让寺院变相成为了藏污纳垢的地方。 凶手在官府的人查出自己之前,来了寺里出家。 官府查明此案,为时已晚。 那人只要一日不还俗,就不会受到任何惩罚。 闹事的男子是老妇人的女婿,受害的就是他的妻,少女是老妇人的小女儿,一家三口不愿接受这个结果,便来寺里,想要寺院交出凶手。 楚默离没再急着走,站在后面听着。 有僧人也同情这一家子,只是,这是律例,官府都没办法,他们也帮不了他们。 即使他们寺里将人赶出去,那人已剃度,自己不还俗,还是僧人,仍旧不会受到处罚。 考虑到这点,他们主持也担心,真将人逼上绝路,那人出去后,若继续作恶杀人,更是罪过。 又站了会,众人听出,昨晚东厢进的‘贼’就是眼前的男子。他求告无门,就想潜进寺里,以牙还牙,将人杀了。可惜,刚翻过院墙,就被寺里起夜的僧人给发现了。 不知何时,山门口又来了其他香客,凑过来听了个热闹。 有人应该不是第一次在这里见到这一家人,惋惜了两句,没更多的想法,甚至有人觉得他们不该在佛门清净之地闹事。 少女忍住痛劝慰着老妇人,老妇人哭声止住了些,前者起身与刚才差点被自己撞到的楚默离道了个歉。 楚默离并未在意。 他往后退,绕过众人出了山门。 水乔幽就在前面,很快跟上。 楚默离边走边吩咐其中一位护卫,“通知当地官府,来寺里将人带走。” 护卫领命,立即去办。 楚默离走了两步,询问跟上来的水乔幽,“水姑娘,当真没想过换个营生?” 水乔幽不知他怎么忽然又问起此事,“没有。” 楚默离听她回答,换了个问题,“你不信佛,那可信道?” “不信。” “那你信何?” “都不信。” 她只信自己。 “你是觉得,人不该有崇信之物?” “不是。” 楚默离偏过视线。 她这两个回答听着可是自相矛盾。 水乔幽看出他的想法,他们之间其实不适合讨论这些,但似乎也没什么不可说的。 见他一直看着自己,她忖量后,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可人若不崇信任何物什,便可无惧。杀人放火,亦可心安。” 楚默离沉吟,似乎的确是这么个道理,低声道:“无惧可心安。” 他不再问话,直到要踏上马车,他又对水乔幽道:“水姑娘,我的话,一直作数。若你哪日改了主意,随时可来安王府。” 水乔幽视线稍稍往上。 楚默离嘴角露出浅笑,上了马车。 从寺里出来,他们行车的速度相较以往快了些,一路上未再出现意外。 赶了六日路,抵达凤仙。 凤仙与江灵毗邻,算是青国新舆图中,最南之地。 他们黄昏之时进城,韩子野在城门口迎接。 对于这位韩三公子的出现,水乔幽一如往昔,没有多余的好奇之心。 韩子野早已在城里给楚默离准备好了住处,给楚默离行过礼后,就给他们带路。 韩子野在城里准备的住处,是同盐奇一样的僻静小院,落在一片民居中,不会打眼。 楚默离吩咐众人早点休息,自己同韩子野在房间里聊了半个时辰。 韩子野离去后,他也没再出过门。 休息一晚后,众人精神都好了很多,水乔幽亦然。 韩子野很早过来,楚默离让夙秋给水乔幽传话,白日她可自行安排,自己则带着韩子野出了门。 水乔幽已经习惯了他的这种安排,并无想法。 虽是到了一个新地方,水乔幽也没有想要去到处看看的想法,直接在房里宅了一日。 挂灯时分,楚默离回府,吩咐夙秋将饭菜给水乔幽送过去,让她用完饭后去找他。 水乔幽并不是很饿,没打开食盒,先去找了楚默离。 楚默离正准备将沾了尘土的外衣脱掉,听到敲门声,又将衣服穿好,步到外间。 楚默离找她也不是这么急,“你可用过饭再过来,不必如此着急。” 水乔幽态度恭敬,“我暂时还不饿,晚点用饭,也无关系。” 楚默离自己在一旁坐下,抬手示意她也坐下。 两人各自坐下,楚默离浅声问道:“这些日子,我一直没同你说,找你同行,是为何事,你就也不好奇?” 水乔幽稍垂视线,“不好奇。您需要我时,自会告知于我。” 楚默离轻笑,盯着她看了会,道:“我还是更喜第一次见到的你,那时的你,说话,从无顾忌。” 现在她也没说过什么假话,但想要听她说句真话可是太难了。 水乔幽听着,没有接话。 楚默离正了神色,道出自己找她来的目的,“明日,我想请你,去一趟江灵。” 水乔幽视线稍微抬起一点。 楚默离并未与她绕弯子,详细说道:“江灵城南,有户翟姓人家。那家主人收藏了一样东西,我需要你帮忙将这样东西取出来。” 取? 他是让她去翟府偷东西? 这就是他需要她做的事? “这翟府有何特殊之处?” 若无特殊之处,效力安王府的能人众多,必有精通此道之人,他何需要特意请她。 楚默离知道她聪慧,听她这么问,并不意外,也不隐瞒,“翟府祖上曾有人在齐沂洛家拜师学艺,放置这样东西的地方,布置了许多机巧,一般人拿不到它。” 师从齐沂洛家。 那翟家先祖若真能学个几分本事,一般人的确难以拿到这样东西。 水乔幽有些不解,他如何确定,她就能打开? 楚默离看出她心中所想,先她道:“我听闻,你曾打开过玄天锁。” 水乔幽睫毛垂落,重新向上时,道:“那若我只会开玄天锁呢?” 楚默离神情温和,“试试也无妨。” 水乔幽不再有什么要说的。 “明日萧翊会与你同行,他知道东西放在何处,此行,他负责保护你的安全。” 水乔幽听着保护二字,眼睛往上抬起了一点,却也没多说一字。 第59章 翟府 楚默离脸上坦然,见她一直很安静,主动道:“你就不想知道,我让你上翟府取的是何物?” 水乔幽实话回答:“您若想告诉我,自会同我说。” 他不愿告诉她,她问也无用。 楚默离目光落在她脸上,一息过后,告诉她,“大邺太祖地宫的一角舆图。” 水乔幽没想到他真会告诉她。 “这张舆图,听闻是翟府祖上传下来的。” 水乔幽再次听到地宫舆图,情绪稳定。 她听懂了他的意思,但她并不在乎,那东西是真是假。对于他们各方都如此执着此事,也不多言。 她既然答应了要替他办一件事,便不会再同他讨价还价。 然则,有些事,她还是要提前同他讲清楚。 她等了一会,确定他不再继续说,道:“既是公子有命,这一趟我必当前往。不过,我只是略通机关术,此行我会尽力而为,能否得手,我不能保证。” 楚默离听着没生气,颔首道:“此行,以你的安全为上。” 他言语听不出半点虚假,水乔幽有点看不懂他了。 丹河景家落魄之后,闵度萧家成为江湖世家之首。 萧翊作为萧家家主,为人仍旧温文有礼,并无半点水涨船高的倨傲。 他应是之前就已知道,此次与他同行江灵的人是‘林光’,见到水乔幽,他也无意外。 水乔幽先同他行礼,“萧家主。” 萧翊抬手回礼,张嘴又没出声。 水乔幽主动告知,“水乔幽。” 萧翊言语自然起来,“水姑娘。” 林光死那日,萧翊对他其实有些愧疚。如今见‘他’好好站在这里,萧翊面上温雅的浅笑,含着诚心。 楚默离一早就出门了,萧翊是得了交代过来的,同她见过面后,两人直接出发。 他们两次相见,算得上是同一个原因。先前那张图,他们心知肚明的谁也没有提起。 过关的事情,都是萧翊负责,水乔幽跟着乔装过的他很顺利地进入了江灵。 当日他们是晚上抵达江灵的,萧翊安排了客栈,他们先在客栈休息了一晚。 翌日,萧翊带着水乔幽去了城南,实地给她介绍了翟府。 翟府在城南算得上大户,请了不少江湖人看家护院,白日里府中也有带刀护卫来回巡逻几次,守卫森严。陌生人光是进府,看着都不容易。 再加上那些他们看不见的机巧,想要从翟府偷东西,的确有难度。 下午回到客栈,萧翊拿出翟府的地形图又给水乔幽仔细介绍了一番,告知他们要取的东西所在之地,提醒她在翟府需要注意的地方。 水乔幽静静地听着,扫了地形图三遍,将整个翟府的构造记在脑子里。 萧翊见她全程一言不发,放轻声音,安抚她道:“你不用紧张,公子交代过,此次以你的安全为上,若有难度,不必勉强,拿不到东西也无事。” 再次听到这话,水乔幽似乎有点理解,为何有那么多能人异士愿意替安王府效命。 她简单回了一句,“嗯。” 她并不紧张。 她先前与楚默离也不是推诿谦虚之语,水家与洛家算是有点交情,她幼时去过几次洛家,玩过一点洛家的机关术,但她会的也只是皮毛而已。她的那点本事,开个玄天锁是可以的,其它的她确实不能保证。 这一次,她也只能尽力而为,并没有什么好紧张的。 “外面的事,你无需操心,今晚你只管拿东西即可,我会保护你。” 同行几日,萧翊看出她这性子还和以前那个沉默寡言的镖师一模一样,也不再多说。 他们本是计划晚上就去翟府,到了傍晚,好好的天突然变得阴沉。 淮地的雨一如既往没有规律可言,说下就下。 大雨滂沱,无法出门。 这样的大雨,他们就算到了翟府,也容易出意外。 萧翊考虑过后,只好将计划延后,看何时雨停,再做决定。 幸好,他们运气不是太差。五更左右,雨停了,一大早,太阳就露了出来。 到了晌午,地面经过太阳烘烤,干得已经差不多。 萧翊决定,他们晚上就去翟府。 他去水乔幽房间,同她确定了行动的时辰,说完准备回自己房间,长随萧际进来同他耳语了两句。他起身步到窗边,往楼下看去。 他们住的客栈离翟府不远,靠着一条不是太热闹的街道。 须臾,他走回来。 水乔幽注意到他面色有了轻微的变化。 萧翊见她看自己,想到晚上的事情,没有瞒她,“你可知叶弦思?” 雍国武冠侯世子。 雍国伐淮,武冠侯父子齐上阵,所向披靡,大获全胜。 现在天下谁人不晓叶弦思。 “听过。” “他现下也在江灵。” 武冠侯还未班师回朝,人依旧在江灵,可根据萧翊的消息,这位叶世子,一个月前就已离开江灵去了上荆,没想到,此时他又出现在城中。 “他会影响今晚的事情?” “不好说。” 萧翊简单同水乔幽讲了叶弦思,这位叶世子,年纪轻轻,却一直是他父亲武冠侯的得力干将,能文能武,有勇有谋,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比起武冠侯,雍国天子更看重这位战功赫赫的叶世子,十分信任他。 水乔幽起身,朝窗边走过去。 萧翊跟着她过去,往下一看,刚才看见的人还在。 “对面茶寮里坐着的年轻人就是叶弦思。” 水乔幽顺着他所指看过去,茶寮中坐着好几个客人,却只有一个年轻男子,身着绛紫大袖长袍,很是好认。 他这话刚说完,茶寮里坐着的人似有所觉,抬头往这边看了过来。 水乔幽同萧翊往墙壁边避了点,没有让他看见。 水乔幽所在的角度还可以看见他,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能看出那是个相貌出色、气质出尘的男子。 她望着他问萧翊,“他可知道翟府有地宫舆图?” “不清楚。翟府有地宫舆图一事,我们也是最近才打探出来的。” 萧翊又同她聊起刚才没说完的话题。 大邺太祖地宫的舆图,想得到的人有很多,雍国天子这些年也一直在派人寻找。 雍国天子曾经有将这事交付给叶弦思去办,这个时候他重返江灵,也不知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与他们是同一个目的。 楼下的叶弦思坐了一会,来了一人同他说了什么,他很快起身离开了茶寮,没有发现对面楼上的水乔幽和萧翊。 叶弦思的出现,让萧翊不得不再生出一份谨慎,当即派了人打听。 一个时辰后,派去打听的人返回客栈,禀告萧翊,叶弦思好像在找人,至于找谁,还不清楚。 萧翊沉吟,他不管叶弦思找谁,只要不是找他们就行。 一番思索过后,他让人继续盯着叶弦思,他们晚上去翟府之事不改,免得迟则生变。 子时一刻,萧翊让萧际带着人在翟府外面接应,自己准备同水乔幽翻墙进入翟府。 他刚要动,水乔幽拉住他,给他指了一下远处东面的屋顶。 萧翊定睛一看,似是有一道黑影。 翟府今晚还有客人! 他们缓了三息再跟进去,注意着黑影移动的方向。 那人从东往北走,那是前往翟府藏宝阁的方向。 萧翊同水乔幽眼神交流了一眼,小心避开翟府守卫,朝南走去。 翟府有个藏宝阁,里面藏着许多贵重之物,可他们要找的东西,不在那里。 他们要找的东西,藏在南边翟府主人翟闻房里。 翟闻有好几房妾室,但他有个习惯。 他从不去妻妾的房里过夜,都是让她们到他房里来。 今晚也是如此。 萧翊先让水乔幽在一旁等,准备自己先用迷烟将房里的人搞定。 水乔幽制止他,示意他再等一等。 萧翊稍作思考,明白了她的意思,同意了她的想法。 俩人在暗处等了半盏茶,北边有人大喊有贼。 水乔幽听着翟府的动静,知道翟府的机巧厉害之名不虚。 北边闹出这么大动静,水乔幽同萧翊继续在暗处等着没动。 不多时,有人匆匆跑来,敲响了翟闻房门。 翟闻醒来,听说藏宝阁进了贼,匆匆而去,连门都顾不上关,只留下美貌的小妾待在房里不知出了何事。 看着翟闻出了院子,水乔幽同萧翊现身。 床上还不是很清醒的人,见翟闻一直没回来,打算起来看一下。房里没点灯,她撩开帐子也是一片漆黑,就想喊人。 才张嘴,好像有东西进了嘴里。 还没确定到底是不是有东西,人又倒在了床上。 萧翊确认人已睡了过去,掏出火折子快速扫过整个房间。 他们的消息只知道东西藏在翟闻房里,具体藏在哪儿他们也不知道。 翟闻的房间摆设看着有些玄机,萧翊担心自己不懂,碰到什么反而闹出动静,他将火折子交给水乔幽,自己去了外面守着。 水乔幽没有意见,就着火折子打量着四周。 有很多人出于聚财聚气之类的想法,就寝的地方都不会太大。翟闻可能也是这种人,整个房间其实很小,摆件也不多,看上去没有什么特别的。 旁边还有间房,像是个简单的书房。 水乔幽走了进去,从博古架上的东西一件件看过,发现这里面摆放的东西有不少都有玄机,没有随便伸手去碰。 萧翊在外面见她在里面待了近半盏茶还没有成果,心里有些担忧。 仔细听了北边动静,那边还有些吵闹,他估计翟闻应该还要一会才会回来,没催促她。 房里水乔幽找了许久,最后将目光落在了书案后面的书架上。 她的视线在书架上来回了三遍,发现左下方摆放着一个小巧精致的青色梅瓶,同整体摆设似乎有些不搭。 她伸出手去,即将碰到梅瓶时又犹豫了。 她又瞧了一眼整体的摆设,收了手先去敲书架后面的墙。 敲出的声音有点奇怪,再敲却也不像她想听到的那种声音。 她盯着那只梅瓶瞧了会,重新回到隔壁。 她就着火折子将整个房间再次查看了一圈,视线投到床上。 她走过去,一掀帐子,闻到一股不太好闻的味道。 她皱了皱眉,忽然觉得自己和楚默离似乎有点孽缘。 水乔幽熄了火折子,忍着那味道,小心避开床上衣衫轻薄的美人在床板上轻轻敲击。 床板没有任何异样,床头床尾也不像藏着东西。 难道是她想错了。 水乔幽刚想退出来,注意到床是靠墙放着的。 她跃过床上的人,用浮生往那堵墙上轻轻敲击。 声音听着有些不对。 水乔幽撩起帐子,重新拿出火折子,细细查看,墙壁又是完整的。 她重新在做工精致的雕花床上逡巡,看到睡着的人头顶有一处雕花同别处似是有些微不同,她放轻动作,小心握上去。 雕花中心的花蕊凹了进去。 它这一凹,墙壁上出现一方嵌入式的小壁柜,里面摆放着一个小小的檀木匣子。 水乔幽没有急着拿匣子,先将壁柜扫了一圈,看到匣子后边还放着个精致的白色小玉瓶。 她伸手过去,将小玉瓶轻轻转了转。 小玉瓶拿不出来,能往左边转动。水乔幽将它一转到底,没有事情,她再慢慢地去拿匣子。 匣子成功被拿出来,她一眼就看出上方刻着的图腾是洛家族徽。 匣子用了机巧,但是巧得是它用的就是玄天锁,只是比别院库房用的更精细些。 水乔幽收回先前的想法,看来这翟家先祖当时并未学到几分本事。 水乔幽将墙上恢复原样,帐子收拾好,拿上匣子到了外面。 萧翊见她手上多了个匣子,忙问:“拿到了。” 水乔幽将火折子递给他,“应该是。” 她拿着匣子琢磨了片刻,没用一会就开了锁。 匣子里面放着一小块羊皮纸。 水乔幽没拿出来看,直接连着匣子递到萧翊面前。 萧翊打开羊皮纸,“应该没错。” 东西确认,两人吹了火折子,收拾东西准备撤,外面有脚步声朝这边靠近。 两人快速隐入暗处,便见有女子进了院子。 她时不时回头,看上去好像有些慌张。 第60章 暴露 看她穿着和对院子的熟悉,像是翟府的人。 她见房门开着,轻声喊了两声老爷,没听到回应,就踏过门槛。 水乔幽同萧翊见她举动,明白这翟府多半是出了内贼。 东西已经到手,这个事情同他们不再有关系,他们查看周围,确认安全,就打算离开。 走了一段,还没出翟闻的院子,身后传来女子的惨叫声。 两人回头,就见那书房的窗纸上有几支短箭同时破窗而出,里面多了微光,微光透在窗纸上,映出一个人影,直直倒了下去。 惨叫声有点重,水乔幽同萧翊对视一眼,立即离开。 没过多久,果然有人提着灯笼开始往这边赶。 除了往这边赶的人,他们穿梭在院落之间时,还可看见北边也亮了不少灯,其他地方也有不少人在搜查。 看这动静,今晚闯入藏宝阁的人应是还没被抓到,并且已经逃离藏宝阁。 这个人给水乔幽同萧翊的行动带来了方便,也给他们的撤退带来了麻烦。 两人为了避开护卫,速度慢了下来。 好不容易等一波护卫过去,两人准备一鼓作气离开,北边传来惊慌的喊声,穿过几重院子,落入他们耳里。 “啊。” “杀,杀人了。” “老,老爷,老爷死了。” 水乔幽与萧翊不约而同看向对方,均未多言,皆以最快的速度跑向他们来时的院墙。 走到一半,水乔幽注意到对面屋顶上有人也在疾走,那人身后还跟着一群护卫,屋顶地上都有,整个翟府灯火通明,乱做一团。 水乔幽两人没管闲事,脚下没停,翻出了院墙。 里面的动静也传出来一点,外面接应的人见他们平安出来,个个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出了翟府,萧翊未带人立即离开,一行人继续隐在墙下,看着另外那位同样乘着夜色而来的客人翻出翟府。 确定那人和追上来的护卫走远,水乔幽和萧翊才带着人从另一个方向离开。 他们才走几步,前方两丈远的墙头处又翻出一个黑漆漆的身影。 水乔幽与萧翊看见,两人立时停住脚步。 那人落地后,也发现了他们。 双方在黑暗中对望,墙院里面的动静越来越大。 那人看出他们人多,果断跑走。 情况不明,他们要的东西已经到手,萧翊没有派人去追。 水乔幽望着那个略显娇小的身影,借着月光认出她用的是踏浪。 江灵城中有宵禁,萧翊原本计划不管晚上是否拿到东西,第二日城门一开他们就出城。翟闻一死,让他们的规划再次出了意外。 翟府的吵闹很快惊动了邻里及城里巡逻的官兵,回客栈的路上,他们躲开了两波闻声往翟府赶的官兵,眼看就要到客栈,遇到了叶弦思。 叶弦思身边没有其他人,他奔跑在街头,像是在寻找什么。因他也是突然出现,躲避官兵的水乔幽一行人就与他在暗夜的街道上毫无征兆地对上了。 叶弦思不是那些一般的官兵,眼睛瞬间捕捉到他们的身影,本有些焦急的眼神变得犀利。 萧翊看着他,小声同水乔幽道:“你先走。” 他话未落音,叶弦思已放出信号。 信号打开下一瞬,他手中长剑出鞘,迅速向他们袭来。 萧翊的花枪代表着他的身份,故而这次行动他手上拿的也是剑。 他挡在水乔幽面前,拔剑迎上。 旁边的客栈是不适合回了,水乔幽看俩人交上手,并没多言,带着其他人朝另一边跑去。 无奈这附近刚刚过去的官兵还没走远,见到信号立即便往这边赶。 水乔幽等人还没走出当前那条街,就被十几个官兵堵住,官兵们携带的火把将整条街照亮不少。 叶弦思一边对付萧翊一边吩咐,“一个都不许放走。” 官兵听出他的声音,个个更加严肃,首领连忙指挥下属动手。 水乔幽扫过官兵,回头望了一眼。 后边俩人你来我往,兵器相撞的声音很重。萧翊的剑术虽不如花枪,但其实也算得上精湛,可对上叶弦思,却还是有些吃力。他看似还没落下风,然则已被逼得离他们这边近了很多。 水乔幽手中浮生敲断一名官兵手臂,左手接过他掉落的刀,往萧翊所在的方向折返。 她收了浮生,将刀换到右手,快速来到萧翊身边,替萧翊挡开了叶弦思的长剑,“你带他们先走。” 萧翊听明白她的意思后,想要拒绝。 他此行就是为了保障她的安全,他是绝不可先走的,否则,他也不需要回去了。 还没张嘴,水乔幽的刀已同叶弦思的剑纠缠在一起,人离他已有三步之远。两人兵器带起的气势,却带动了他的衣袍。 萧翊知道她身手好,视线在他们与后面的混斗场面中打了个来回,见她暂时不吃亏,先去了另一边帮忙。 其他官兵,不会是萧翊的对手。有水乔幽缠住叶弦思,他也轻松很多,还抽空关注着他们那边的战况。 回头观望了两次,他感觉水乔幽出招似是比以前他见过的林光出手要狠一些,也不知是不是叶弦思这个敌人同以往那些人要难对付些。 叶弦思同水乔幽交手了三招,就感受到她刀法的凌厉,没有虚招,招招直指要害。 叶弦思看出她比先前的萧翊更难对付,未有大意。他留意着她的招式,想找出她的破绽。连接了她几招,却没能看出她的武功路数,心中沉思,他们到底是何人。 水乔幽不止一次从他人嘴里听到叶弦思,今日交手,她知传言非虚。萧翊若是用花枪,应是能从他手里脱身,可若用剑,他绝对不会是此人的对手。 她也没有轻敌,手中刀砍下时,用了十成力道。 刀剑相撞,划出火星,两人握兵器的手虎口都有些发麻,水乔幽手里的刀出现豁口。 水乔幽克制住身体的本能反应,矮下身体,刀也跟着向下,横扫叶弦思的双腿,叶弦思后退挡刀,她手中刀又重新向上斜刺上去,自己就着这招侧翻起身,手一反,又是一刀斜劈下来。 叶弦思感到压力,脚下急速后退,同她拉开距离。他未被伤到,但衣袖被划了一个小口子。看着那道口子,他眼神变冷。 萧翊那边已经杀出一条路,他吩咐其他人先走,自己重新返回水乔幽身边。 水乔幽用眼神问他,为何不先走。 萧翊还未来得及作出回应,叶弦思的剑已经重新刺过来。 水乔幽神色自若,沉着迎了上去,两人身影眨眼又缠斗在一起。 萧翊看着密集的刀光剑影,想要帮忙,似乎又觉得插不进去,冒然上前,反而会影响水乔幽。 多看几招,他也看出来了,她若要脱身,根本不是难事。 她还没脱身,是她自己暂时还不想走。 他也已看出,上次同行,她的身手有所保留。 想法刚落,就见水乔幽手中刀放低到腰的高度,速度奇快地旋身追着叶弦思连砍五刀,随后抬脚侧踢过去。 叶弦思避开了她的刀,却被她一脚踢中腰腹,被迫后退。 才退一步,水乔幽的刀已经从上方狠狠斜斩下来。 她这一招的气势,让萧翊感觉,她要杀了她刀下那人。 叶弦思感受到刀带起的劲风,似有千斤之力。 水乔幽用的刀是从官兵手里拿的,比不得叶弦思手里的剑,俩人交手这么一会,刀刃已有几个缺口。 面对这么一把普通的刀,叶弦思几次都没能斩断它。这一次,他迎着劲风,不再抬剑去挡,加快速度后退。 后退及时,人未被刀劈开,左手上则被划出了一道三寸来长的口子,鲜血瞬时浸湿了衣袖。 叶弦思暼了一眼伤口,脸上线条紧绷,手上的剑握得更紧了些。 他同萧翊一样,以为水乔幽是要杀他的。 他等着她重新出刀,却见她忽然收刀,跃上了屋顶。 萧翊收到水乔幽的眼神示意,也迅速跟上。 叶弦思想要去追,腰腹被她踢到的地方,传来一阵不适。他将这种不适压下,逃走的两人已经同他拉开一段距离。 远一点的官兵这时赶了过来,看到现场惨状连忙跑向他,再看到他手上的血,吓得不轻,慌张地关心他的情况。 他们这一关心,彻底耽误了叶弦思追人的时机。 叶弦思面沉如水,“全城戒严,搜……” 城。 话未说完,他想起一事,剩下的字吞了回去,改口道:“不要影响城中百姓。” 聚着十二分精神听他命令的下属一愣,全城戒严,又不要影响城中百姓,那这严怎么戒? 叶弦思不管他的想法,看他仍旧站着不动,眼神冰冷地扫过去。 下属头皮发麻,不管这事该怎么办,先领了命令,带上几个人赶忙去安排。 叶弦思看着他们走人,才问道:“城南死的是何人?” 他先前过来时,看到官兵,就问了原因,知道城南死了人,但还没了解到具体情况。 这些人正好从翟府过来,没走的人中出来一人将他们所了解到的尽数告知。 叶弦思听完,眉头轻皱,“翟府。” 逃走的人他现在去追,肯定是追不到了,他也相信他们暂时逃不出城,他直接撕了衣袖简单包扎了伤口,前往翟府。 水乔幽及时收手,让萧翊松了口气。 叶弦思放了信号,现在到处都是官兵,她若再与他纠缠下去,对他们会极度不利。 若她想杀叶弦思,不管成不成功,都会更糟糕。毕竟他们现在是在江灵,届时恐怕就完全出不去了。 现在看来,当时也是他想多了。 除了客栈,他们在江灵城中还有一处可以暂时落脚的地方。 他收了其他心思,带着水乔幽往那赶,赶到那里时,其他人已经先到了。 先是翟闻死了,后又遇到叶弦思,城里肯定会戒严,熬到天亮,他们没立即走。 萧翊先派了个机灵的人出去探听情况,顺便让他也打探一下翟府的事情。 半个时辰后,打探的人带了消息回来。 翟闻昨晚的确死了,但是听说那个入府偷东西的和杀人的是两个人。那杀人的趁着翟府捉贼时,忽然出现,趁人不备,杀了翟闻。事后,那贼和凶手全都逃走,目前官府都未抓到人。 现在城门口对出城人员的排查很严,尤其是通往凤仙的北城门,暂时只准进不准出。官府的人也在城中到处排查凶手,不过,城里查的好像也没有他们想得那么严,官府的人去了客栈酒楼等地问询,却只是提醒百姓注意,没有搜查民居。 水乔幽、萧翊听着,都意识到那凶手应该是专门去杀人的,和他们的行动撞上多半是巧合,至于那个贼到底是去偷东西还是同凶手一伙来了个声东击西暂时就无法确定。 叶弦思没让人全城搜查这事有些出乎他们的意料,官府没搜查民居,这对他们来说,是件好事。 萧翊拿出江灵城的简易舆图,北城门出不去,那就只剩下南城门和西城门。 萧际询问萧翊,“家主,不如我们从南城门出去,绕道回凤仙?” 他们没有露脸,想从南城门出去,也不是不可能,就是从那出去,他们就还要在雍国地界绕两座城,但总比困在这里好。 萧翊没有回答,转头问水乔幽,“水姑娘觉得如何?” 水乔幽看着舆图,沉思短时,问:“若他已经猜到昨晚去翟府的人,不是雍国人,他封了北城门,就是想让我们绕道呢?” 萧翊沉默下来,叶弦思心思缜密,这的确很有可能。 他目光再次在图上穿梭,分析道:“可我们也不能一直在这等。” 虽然叶弦思现在没有大肆搜城,但是他们不能保证,他一直不搜城。他一旦命令搜城,会让他们非常被动。 水乔幽知道他的顾虑,指向东面,“这边是江?” “是。”萧翊顺着她所指看过去,“这里是隐雾江,这一片都是悬崖。” 这个时节,每到早上和晚上,它的江面上还会泛起浓雾,故名隐雾江。江灵的易守难攻,主要得益于这片江域。 水乔幽收回手,“我们今晚从这走。” 萧翊轻怔,“……从这走?” “嗯。” 萧翊偏过视线,水乔幽脸上没有半点玩笑之意。 第61章 妙算 江灵西面是一片流经好几座城的江域,又有一片悬崖,故而江灵城的西面没有城墙。 叶弦思带人攻打江灵时,在这道天险上吃过亏。他带兵进入江灵后,也没忽视此处的防御,安排了人在沿线看守。 只是,江岸线有点长,大晚上的,守卫也总有顾不到的地方。 水乔幽同萧翊带着人黄昏时出发,一行八人,顺利来到江边,在暗处蹲了近三个时辰,找到有利之地,趁着守卫换防时,寻了个相对安全的位置,绑好绳子。 其他人心中没底,水乔幽自己先下去了一趟,在下面查看地形后,又回到悬崖上。她面色平静地告诉萧翊,下面还好,沿江有条小径可走。 众人听她这么一说提着的气吐出来一点,对她的话毫不怀疑,听她吩咐重新找地方固定了绳子,一个个顺着绳子从悬崖上爬了下去。 绳子下方靠近江面的地方有一块凸出的石头,可以容纳他们踩脚。 然而,直到最后一个人下来,最先下来的人也没看所谓的小径在哪。 几人面面相觑之时,见水乔幽摸着崖面上的石头横着向前。 众人听她让他们跟着她,惊愕失色,那就是她说的小径! 萧翊也没想到她说的还好会是这种情况,可如今他们已经下来,断没有再上去的道理。一上一下惊动上面的官兵,得不偿失。 他仔细观察着水乔幽走过的地方,落脚是没有问题的,只要平衡好,那确实算得上是条……小径。 她一女的已在前面开路,他们一群大男人若不敢跟上,未免也太丢安王的脸。 这种情况下也不好多耽搁,他定了定心神,吩咐众人小心跟紧,自己当先跟上她。 青国偏北,萧翊带的这些人都不会水,上是悬崖下是深不见底的江水,让他们更加心惊。 只是,萧翊都跟上了水乔幽,他们也不可能一直站在这里,只好小心翼翼地跟上去。 有人在前面带路,走了一小段,都是有惊无险,大家发现好像这个路似是也没有他们想得那么难走,本就都是经过不少事的人,众人的心态渐渐稳了些。 一群人借着月光和江水的映照在崖面上谨慎前行,崖上的守卫,想不到有人会行如此胆大之事,没人发现下面的异常。 行了半个时辰,水乔幽见到崖面上凸出几块较大的石头,停了下来,让众人先休息。 众人瘫坐在石头上,个个都觉得自己命大。 萧翊和水乔幽站在一旁,萧翊看着被雾笼罩的江面,脸上带了丝愁绪。 这崖壁不知还有多长,天亮之前,也不知他们能不能爬过这片崖壁。 水乔幽看着江面,同样在想萧翊担心的事情。 她回头望了眼萧翊的人。 走这条路是件极耗心神和体力的事,她自己倒是没有问题,其他人,若是走到半路体力跟不上了,那才是真的糟糕。 萧翊看到她回头,猜测她估计也有同他差不多的顾虑。 不过,这个时候,两人都没说这些,以免影响士气。 月光落在水乔幽身上,她重新回望江面,萧翊望着她的背影。 走了这一路,她好像没有一丝惧怕。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这样的女子。 初见她时,他还觉得她呆滞,现在意识到,她那应该是游刃有余。 他实实在在地看走了眼。 水乔幽感到身后的目光,转过身去。 萧翊目光没来得及收回,同她撞上,为了不让她看出自己的尴尬,问道:“水姑娘,要不要也坐下歇会?” 水乔幽并不是很累,“不必了。” 萧翊低头扫过自己带的人,不知再说点什么。 他不再说话,水乔幽重新望向江面。 休息了约莫一刻钟,萧翊将人叫了起来。 一行人准备继续前行,水乔幽瞧见江面上似乎多了什么。 萧翊见她眼睛盯着前方不动,顺着她视线看过去,“怎么了?” 水乔幽目光不动,“那是不是有船?” 萧翊神色立时多了三分肃穆,凝神望去。 其他人听到他们对话,也跟着看过去。 慢慢地,浓雾中出现一个影子,离他们越来越近。 有人低喊出声,“好像真的有船!” 江面有船,乍听是件喜事。 水乔幽和萧翊看着那影子在江面移动,越来越清晰,却不觉有喜。 这个时辰,江面怎么会有船航行。 此处还没出江灵管辖范围,难道是官兵巡视?亦或是叶弦思发现了他们? 其他人看他们不说话,很快也想明白了这其中的怪异和利害,再看那雾中的影子,多了戒备。 水乔幽环顾四周,他们现在所处之地,无处可避。她和萧翊看了对方一眼,一群人索性就站在原地等着,以静制动。 约莫半盏茶,那影子又靠近了些,他们已经可以看出它的大致轮廓。 的确是船! 大家都不再发出声音,就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不少。 一刻钟过去,船还没到他们这边,船上却亮起一盏灯,微光通过浓雾在黑夜中晃动。 萧翊见到这一幕,绷着的神色放松下来,告知水乔幽,“无事,是公子派人来接我们了。” 水乔幽瞧着光晕,楚默离? 其他人听闻是自己人,高兴起来。 萧翊手放到嘴边,发出一声类似猫头鹰的叫声,声音穿过江面,抵达船上。 船上的微光消失,船往他们的方位靠近,半炷香后,船停在他们的下方水面,夙秋抱着兵器立在船头。 船不大,但足够装下他们所有人。 众人脚踏在船板之上,看到船掉头,远离崖壁,悬了一日两夜的心,终于下落。 等船驶离了那片崖壁,萧翊走到仍站在船头的夙秋身边,问道:“公子,怎知我们会走水路?” 王爷还真是神机妙算。 夙秋瞥了他一眼,他们那走的是水路? 他目光又在就站在旁边的水乔幽身上扫了一眼,收回后,道:“公子不知你会走哪里,他是知道,江灵封城,有些人一定会走这边。” 萧翊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旁边的水乔幽将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眼皮抬起望向他。 ‘有些人’指的是她? 晨光穿过浓雾,照在江面之时,船出了江灵范围,停靠岸边。 夙秋在旁边的林子里备了快马,一群人上岸之后,没有耽搁,上马直奔凤仙。 就在这日,江灵城中有人透露,城南那翟府老爷的死乃罪有应得。 江灵还未丢失,他就开始向雍国人示好。雍国人进城后,他还殷勤地给雍国大军捐献军饷,靠着雍国人欺压淮人。 他的死,肯定是那些怨恨雍国人的淮国旧人干的。 翟闻一死,翟府其他人也不知道那晚他们府上到底有没有丢东西。 地宫舆图一事,没有传出,不知是叶弦思是还不知道此事,还是他基于其他考虑特意隐瞒了此事。 也就在这晚,那个闯入翟府偷东西的人,在城北被官兵发现,双方发生冲突,那人当街身亡,死前没有透露什么。 那个杀死翟闻的凶手,直到两日后,水乔幽等人回到凤仙,仍旧未被抓到。 水乔幽、萧翊同夙秋于挂灯时回到楚默离在凤仙暂住的小院,楚默离外出还未回来。 萧翊在花厅等他,水乔幽回了自己房间沐浴更衣。 刚沐浴完,楚默离回来了。 开门见花厅里坐着的萧翊已不在那儿,楚默离也没派人过来传话,她没马上过去找他。 半个时辰后,萧翊从楚默离房里出来,离开了小院。 水乔幽喝了杯茶,主动去找了楚默离。 在门口看到夙秋,她问了他凤仙城中城门晚上何时关闭。 得了答案,她敲响了楚默离的房门。 楚默离见她换了身女装,不自觉地先看她的衣袖。 这件衣袖没破,但看着好像也没比那件破了的好到哪里去。 他莫名地又想起了先前那小客栈掌柜父子的对话。 他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坐。” 水乔幽犹豫一息,还是同他隔着茶几在他对面坐下来。 楚默离先问道:“晚上回来可有用过饭?” 水乔幽回答慢了下来。 楚默离已经知晓答案,将面前摆着的一碟糕点放到她面前,“先吃几块垫垫肚子,还想吃什么,待会告诉夙秋,晚点他会给你送过去。” 水乔幽没动糕点,也没多说其他的,只道:“谢公子。” 楚默离又给她倒了杯茶,话语中带着诚意,“此行辛苦了。” 水乔幽谢过茶,“公子客气。” 楚默离已习惯她的这份分寸,关心道:“可有受伤?” 水乔幽听着并不多想,“没有。” “那就好。”楚默离知道他们是快马加鞭赶回来的,这些日子都未好好休息,他不再多言,“今晚你先好好休息,其他的事,我们明日再说。” 水乔幽这次没有应下,直言来意,“谢公子体谅。我答应您的事,既已办妥,就不打扰了。趁城门还没关,我准备今晚就回去了,特来向您辞行。” 楚默离以为她会明日再走,没想到她今晚就打算离开。 “今晚天色已晚,不等明日再走?” 水乔幽解释道:“我此次出门,已有一月,现在回去,路上还需半月,再晚,东家该不满了。” 楚默离听她这样一说,记起出发时她所说之事,忽然觉得她这人有时也挺有趣。 她自己好像还不知道这点。 这对她来说,好似的确是件大事。 晚上赶路这种事,看得出来她也不觉得是个问题。 楚默离理解她,不再留她,点头应允。 水乔幽行礼退下。 走了两步,身后楚默离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可要看一看你拿回来的东西?” 水乔幽停住脚步,转身回道:“不必,公子满意就行。” 楚默离不再说这事,嘱咐道:“路上小心。” 他的声音明明和以前一样,这话却又可让人听出暖意。 水乔幽垂着的睫毛轻轻煽动了一下。 这次转身后,楚默离没再说过什么。 楚默离让夙秋给水乔幽准备了马,他说话算话,除了马,还让夙秋给她补了剩下这些日子的工钱。 从凤仙到麻山镇,路途遥远,若是只靠双腿走,那估计两个月水乔幽都走不回去。 至于工钱,这是她承诺他的事情,没有再领工钱一说。何况,他上次还让夙秋给她的金子,可抵得上她好几个月的工钱了。 水乔幽接受了马,翻身上马后将夙秋抛过来的那袋银子又抛了回去。 这次,她动作比夙秋快,夙秋接住银子时,她已策马离开。 水乔幽连夜出了凤仙,走了两个时辰,就在路边的林中休息。 赶了五日路,她再次路过盐奇。 她回麻山镇,不必进城,她到盐奇地界时,天色还早,她没有进城休息,直接沿着官道继续赶路。 走了二十里,被两人两驴挡住了去路。 两个儒生穿着的人,拉着两头毛驴走在路中间,两头毛驴一头比一头难拉。 拉了半天,驴子横在路中央,不动一点。 其中一头被拉了几次,最后还比主人先不耐烦,直接尥了蹶子,差点将它主人给踢入旁边水田,自己则往水乔幽的方向跑过来。 旁边同行之人惊呼,“羡予兄!” 它的主人侥幸落在田边上,头上用来遮阳的斗笠掉落在地,年轻的脸露了出来。 他还没爬起来,看到路边勒停马的水乔幽和自己那头差点撞到人的倔驴。 水乔幽总共也就带了四身衣服,换来换去,这日身上又换成了男装。 跌坐在地的人赶忙爬起来,想问她有没有被吓到,走近后,看清了水乔幽的脸,他讶异喊道:“水兄!” 那头驴被马拦住去路,不再疯走,停在原地。 水乔幽驱马避开它一些,瞧着跑过来的狼狈年轻人,没他那般讶异,有礼回了一句,“右兄。” 右辞在这遇到熟人,又惊又喜,却还是先关心道:“刚才可有吓到你?” 水乔幽瞧了一眼他那头驴,“无事。” 右辞重重吐出一口气,“无事就好,无事就好。” 一口气吐完,他又欣喜起来,“你怎么会在这儿?” 水乔幽回答简洁,“路过。” 第62章 影响 右辞的同伴见他无事,紧张退去,看他和水乔幽攀谈,走了过来,“羡予兄,这位兄台是?” 右辞听他问起,忙给他们二人做了介绍。 水乔幽下了马,两人分别见了礼。 右辞身边问起水乔幽的人是他的同僚兼友人,姓孔名达,如今同他一起在编修郡志,郡志修了多日,有些烦闷,两人今日得空,约了一起来这郊外赏景。 说起这个,右辞看着自己那头还挡着水乔幽的驴子有点尴尬。 大概是他们今日走的地方有点多了,他俩的驴后来都不愿再走,他们没办法,从骑驴变成了牵驴。牵着它们走了一个时辰,他们还没喊累,它们又不肯动了,拉扯了半天,就有了水乔幽看到的这一幕。 水乔幽并未笑话他们,只是礼貌听着。 右辞是个开朗的人,看她态度,尴尬慢慢退去,恢复正常。 他见水乔幽一个人在这郊外,问道:“你这是还要赶路?” “是。” 天色已经不早,右辞这一年编修郡志,对这附近的情况算是熟悉,提醒她,“前面二十里都没有村子,天色已经不早,你再走下去,今晚可能就没有可以歇脚的地方了。” 水乔幽听他这么一说,望向前方。 看得出来,她对这里不熟。 这里离城也有二十多里地,右辞二人的驴,一看今晚也不能带他们回城。没遇到水乔幽之前,俩人已经商定今晚干脆就去附近村里借宿一晚。 孔达已来盐奇两年半,这边景色四季都好,他常出城游玩,晚上回不去就在农家借宿,一来二去,他同旁边村子里的人家都熟,这一年,右辞也同他在这边借宿过几次。 此人也是个性格爽朗之人,听了他们对话主动提出,让水乔幽今晚别赶路了,同他们一起,去旁边村子里借宿一晚。 水乔幽有些犹豫,担心麻烦他们。 孔达觉得她太客气,劝她不必拘谨,村里的人都是热情好客之人,右辞也赞成她一起去。 最终,水乔幽没抵住俩人的劝说和善意,答应同他们一起前往旁边村子借宿。 右辞俩人哄了半天,那两头倔驴终于肯跟他们走了。 水乔幽牵着马与他们同行,几人闲聊起来。 孔达随口问道:“水兄,是准备前往何处?” 水乔幽回道:“归安。” “你是归安人氏?” “不是,我暂住归安。” 至于她是哪里人,面对两个淮地人,她不再细说。 右辞想起先前与她同行的‘杜公子’,当时化名杜公子的楚默离有说过他们是一道的,便也问了句,“今日怎么不见杜公子?” 水乔幽没做隐瞒,“他现下在凤仙,有事要办。” “哦。” 右辞闻言,不再多问。 孔达善谈,喜欢交友,之前他就听人说归安风土人情素有特色,听水乔幽说暂住那里,兴奋地同她聊起归安来。 水乔幽话虽不多,却也会有礼回答。右辞没去过归安,也对他们的话题起了兴趣。 几人边走边聊,杜公子的话题很快被盖了过去。 三人聊得正好,右辞牵的那头驴,又开始闹脾气。水乔幽没笑他,孔达拿他打起趣来。 他们相熟,这种事情在他们之间估计常有,右辞也不在意,让他与其说风凉话,还不如想办法帮他哄好驴子,否则今晚他们怕连前面村子都到不了了。 说话间,那头驴子突然朝前疯跑,右辞还拉着缰绳,反应不及被驴子带着往前跑。 水乔幽看着这一幕,没有出手帮忙,就像是情况突然,也没反应过来。 孔达有被吓到,慌忙追上去。 虽然驴子的速度不如马,但追了一段,他还是没能拉住右辞的手。 直到驴子跑出五六丈远,发了脾气,尥起蹶子,右辞被甩进了旁边溪水沟里。 人被它甩出去,它情绪也稳定了,不再乱走。 这惊险一幕,吓得孔达脸色发白,急急忙忙跑向溪边。 溪水不深,里面有不少大大小小的石头,右辞躺在里面,头撞到了石头,一脸痛苦,狼狈至极,起不了身。 孔达去拉他,一把没拉起来。 这时,水乔幽赶了过来,两人合力才将他拉了起来。 有了这么一出,右辞暂时放弃了他那头驴子,这里民风淳朴,他也不怕驴子丢了,直接将它拴在旁边树上,不再带它同行。 陪着一瘸一拐的右辞慢慢走着,水乔幽难得地关心人,“右兄,可还好?” 右辞不肯丢了面子,挤出一个笑容,“还好。” 扶着他的孔达插话,“你确定你还好?你要是还好,我可就放手了?” 右辞斜了他一眼。 孔达毫不客气地笑出声来。 水乔幽走在一旁,低眉瞥了眼他瘸着的腿,不再说话。 天黑时,三人终于到了孔达所说的村子。他的确同村里的人很熟,很快就在村里给三人借到了房间。 右辞摔得一直没缓过劲来,手脚不便,孔达为了照顾他,同他一间房,水乔幽一个人住一间,两间房挨着。 右辞身体不适,水乔幽赶了几日路,有些困倦,三人没多聊,早早都歇下了。 困倦的水乔幽躺在床上,能够听到隔壁房里的动静。 隔壁房里的两人在闲聊,孔达今日听水乔幽说了归安,归安恰好也不算太远,向来爱四处游玩的他有点想去归安走一圈,他问右辞到时可要一起去。 右辞的声音过了一会才响起来。 不去。 孔达问他为何,他提醒孔达,如今郡志才刚修,他们哪里可能有空闲去那么远的地方。 孔达经他这么一提醒,蔫了下来,叹了一句命苦。 两人又随意聊了几句,隔壁很快只剩下打鼾的声音。 村里人歇得早,没过多久整个村子只余偶尔响起的狗吠声。 鸡叫第三遍,主人家就起了。水乔幽听到动静,也起身出门。 隔壁房里的两人还睡着,她没喊醒他们,适当给了主人一点报酬,再请他给她转达对他们的感谢,她就牵着马离开了村子。 楚默离让夙秋给水乔幽准备的是匹难得的宝马,水乔幽还是很喜欢的。 可惜她这人连养自己都是勉强,不大会养这么好的马,回到麻山镇那日,她将它给卖了。 刚卖了马,她就遇到了正好从山里视察回来的王大善人。 王大善人认出她,对她消失一个半月的行为表示了强烈的不满和谴责。 水乔幽看他气的胡子都在抖,站在原地,恭敬地低着头,既不辩解,也不反驳,任他训斥。 她赶了半个月路,一路都是骑马,这几日天气晴好,她身上的衣服就沾上不少灰尘。 王大善人说了她足足一刻钟,她一直默不作声,他有些词穷了。话停下后,注意到她的风尘仆仆,再配上她木讷寡言的模样,只觉得她有些凄惨,他又忍不住在心里反思自己刚才的话是不是说重了。 原本王大善人在山里出来时,气的想要辞掉她,如今见她这任打任骂,任劳任怨的模样,将在肚子里滚了几圈的话收了回去,放轻声音询问她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水乔幽低声回道:“还好,已经解决了。” 那就是真遇到了事。 水乔幽看他说的差不多了,端正态度,道:“您息怒。您放心,这段日子耽误的事,我一定尽快补完。” 王大善人看她态度这么好,有难处也没找借口,要辞退她的话最终还是没说了,确认她的事当真已解决好,只是口头告诫她下不为例。 水乔幽应下,接下来的一个月,只要不是狂风暴雨的日子,她都山里努力赶工。 王大善人过来给匠人结算工钱,站在她刻的那座佛像下,对她这一个月的劳动成果很是满意,没再说之前的事,又多给她发了十日工钱,鼓励她好好干。 二十多日后,还没到结工钱的日子,王大善人又来了。他站在佛像下,哀声叹了一口气,像是想说什么,可看水乔幽在山顶刻佛头,就没让她下来,很快便离开了。 过了两日,水乔幽收工回去,在路上遇到了隔壁山里的匠人。 两人打了招呼,那匠人脸带愁容地问她,“前两日,东家过来可有同你说什么?” “没有。” “那你觉得,我们这差事还能不能继续做下去?” 这话水乔幽没太听懂,“……出什么事了?” 匠人惊讶,“那事你还没听说?” 水乔幽从凤仙回来后,一直没去过镇上,她住的地方又偏,已经许久没听到过外界的事情。 “听说什么?” 匠人看她是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同她说起了自己发愁的原因。 前几日,淮地传出,安王楚默离半个月前给陛下递了一个折子,向陛下陈述了淮地佛寺、僧尼过多等现象,他在折子中请陛下允许严控佛寺数量、僧尼人数,收回佛寺不缴赋税、僧尼可豁免罪责等所有特权。 这些年淮地佛教盛行,离不开当时淮国天子推崇的原因。这折子,陛下若是准允,那不就意味着,陛下并不支持佛教信徒继续传教。 听到这里,水乔幽明白他为何发愁了。 他们现在是靠凿刻佛像为生,若是陛下不支持佛教在淮地传教,不就相当于陛下不认可佛教,他们这差事的确很有可能受到影响。 那日王大善人在佛像下唉声叹气估计也是这个原因。 “陛下准了?” “暂时好像还没有。” 水乔幽宽慰他,“既然还没有,那我们现在也不必太过担忧。若是这差事真不能干了,东家会和我们说的,此刻多想也是无用。” 匠人听她这么一说,再一想也的确是这么回事,整个人只能叹气,在心里安慰自己,或许陛下不会同意的,就算陛下同意了,这事也不一定会影响到他们这种小人物,否则他那一大家子该怎么养。 两人又聊了几句其他的,到了岔路口,分道扬镳,各回各家。 水乔幽并未多想此事,东家没找她说什么,她就照常做自己的事,也没想要去打听什么。 再听到此事的后续,已是半个月之后。 她两个月没去镇上,屋里再找不出吃的,她不得不去镇上补给。 到了镇上,她先去买了自己需要添置的物什,再照旧去街边小摊点了碗汤饼,准备吃完再回去。 淮地战事一停,麻山镇来往商旅又多了起来,甚至比以前更热闹。 水乔幽找了个位置坐下,汤饼还没上来,先从隔壁桌客人那里听到隔壁匠人先前担忧的事情。 十日前,青国天子已经准允安王先前上奏之事。 安王人已在淮地,并于五日前,遵照天子旨意命淮地各地郡县官府下令,从即日起,所有佛寺暂缓接受僧尼剃度,任何佛寺不可再大肆圈地。各郡县根据占地、人口规定佛寺数目、规模,凡是超过官府规定的,一律拆除。其他人不可再随意划土建寺,佛寺僧尼人数根据佛寺大小而定,多出人数必须还俗,佛寺、僧尼都同他其他人一样按律例上缴赋税,战时若有需要,僧人也会被列为征兵人选,僧尼犯罪,不可豁免…… 安王行事雷厉风行,下令当日,就让各地官府派了人去各个佛寺丈量土地、清点僧尼人数,短短几日,他已命官府捉拿了一大批曾经作奸犯科的僧尼,若有拒捕不从者,格杀勿论。 淮地佛教盛行,佛寺众多,信众无数,安王此举,无异于在此地掀起了狂风巨浪。 淮地僧尼、百姓都对此有颇多怨言,佛寺不愿执行,百姓也对此令很是抵触。有人拦在寺外,不准官府的人进寺,有人直接堵在官府大门,让官府收回此令。 淮地僧尼和百姓的情绪,比雍国伐淮时还要激昂,甚至不少人不惜以命抵制官府新律。 不过数日,淮国各地,比先前淮国四面楚歌时还要乱,这几日,那些要去淮地经商的青国人,开始考虑是不是该推迟自己的行程,免得受到池鱼之殃。 说到淮地百姓对这件事的反应,有人打趣,若是当时雍国伐淮时,他们淮人能如此团结,一致对外,说不定就不会被灭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