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楼之红绸快》 第1章 碧茶解少师归 东海。 柯厝村。 涛声阵阵,海浪翻涌,潮水涨了又退,黄色的沙滩上爬着螃蟹。 一只黄毛狗伏下去,衔起只螃蟹,往岸边的草棚奔去。 棚下支着四根柱子,其中两根系了麻绳,牵引着帆布搭成的摇床。 摇床上躺着个淡青长衫的人,一本《怪案奇谈》半盖在脸上,只露出清朗的眉目。 床边烧了炉子,煨着粗陶罐里的清茶。 想是人睡了过去,茶都沸了也没注意,膛里咕噜咕噜地响,热气冒出来,驱散着秋寒。 直到黄毛狗叫起来,“汪汪,汪汪汪!” 摇床上的人才悠悠转醒,书啪嗒跌下,他坐起来,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 黄毛狗盯着他,奋力地摇尾巴,豆豆眼发亮。 他低头一看,衣服上有只螃蟹在游走,怪不得梦里发痒。 他避开蟹钳拎起来,欣然道,“个大肥美,今天晚上可以做个好菜。” 黄毛狗似是听懂了,叼走螃蟹,甩进炉火里。 他起身下床,揉了把狗头,狗在他手上蹭。 “会捉螃蟹,会烧螃蟹,你若还会洗碗,那便是十全十美了。” 他在炉边蹲下,螃蟹已经红透了。 用柴禾扒出来,黄毛狗闻见香味,急得团团转。 他屈指敲了下狗头,“还要等一等,乖,坐好。” 冷得差不多了,他捡起来,当空抛去,“狐狸精!” 这狗叫狐狸精,却不是千年的狐狸成精。 这人,则是十年前天下一剑的李相夷,十年后神秘的莲花楼楼主李莲花。 自以信与江湖诀别后,他碧茶毒发,半梦半醒间,船顺流而下,漂了整整三日,漂到了东海。 船受了风浪,沉在海里,他被冲到岸边,浑身是伤。 一如十年前跌落东海的李相夷。 好在,柯厝村的渔民把李莲花捡了回去,又请了大夫看伤。 既昏又聩地躺了十余日,他方能下地走路,碧茶也奇迹地没有发作更深。 关河梦断过他寿命,算算时间,写信时脉象已是不足,没想到命悬一线,还能从阎王爷那里抢回些日子。 命数也不全然是坏的,他失笑出门。 外面的风浪涌动,海天一色。渔民行舟撒网,赶海劳作。 他想,在这个小渔村了此余生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开始搭棚屋,在沙地上种萝卜,到街巷出诊,去海上钓鱼,像十年前那样白手起家。 不一样的是,李相夷那会什么都不懂,如今的李莲花熟练多了。 几个月后,他有了自己的房子,能吃饱饭,闲暇时,还能和阿公阿婆说下话。 他以为日子就这样一直一直过下去,直到生命被碧茶消耗殆尽,却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人,一直一直在找他。 那天,他裹着白裘在海边观潮,潮声里忽杂起交错的马蹄声,还有狗吠。 “李莲花!”有人喊。 是方多病和笛飞声。 方多病很生气地晃他,“李莲花,你去哪儿了,你知不知道本少爷找了你多少地方,又找了你多久?!” 他咆哮着,眼眶却是湿的。 最后,万千情绪汇成一句话,“算了,你没事就好。” 笛飞声不像他婆婆妈妈,面上岿然不动道,“活着就好。” “那个,”李莲花悻悻刮了下鼻子,“你们怎么找过来的?” 这个要从清明时节说起。 那时,方多病带着狐狸精找到一处山林,林间有人祭祖扫墓,他呆望着累累坟冢,悲从中来。 倏地,狐狸精对着一个乞丐狂吠起来。 “狐狸精,回来!”他扭过头,一个蓝布糖袋映入眼帘。 李莲花的糖袋。 他顾不得体面,一把抢过来,“你这袋糖从哪儿来的?” 乞丐说,“死人身上捡的。” 李莲花碧茶毒发,在船上昏迷了整整三日,手和脖子俱是红黑状,又被海浪冲到滩涂上,带着满身伤,奄奄一息的样子,可不就像个死人? “死人”两个字尖利如刀,剜得方多病心头一绞,他攥紧空空如也的糖袋。 死了,李莲花怎么就死了呢? 不,李莲花是一定不会死的。 ……就算死了,找到天涯海角,掘地三尺,也要把尸体找到。 恍恍惚惚了半晌,他回神问,“……死人在哪里?” 乞丐告诉说,在东海。 不过,那是好几个月以前了,尸体说不定早就被海浪卷走,喂了海里的鱼虾。 方多病不信。 他即刻下山,在镇上买了匹马,马不停蹄地往东海赶。 路上,碰见了探得消息的笛飞声,两人结伴同往。 总算,找遍了九州三十六郡、四河十二江、七岭二十一山,终于找到了李莲花。 找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办法给他解毒。 他们一左一右,把李莲花架回了新搭的棚屋里。 “你就在这好好待着,哪也不准去,我和阿飞去给你找药。”方多病点了他的穴。 “忘川花没了,不代表没别的办法。”笛飞声重新封了穴,武功差的人,封的穴也是不靠谱的,“李莲花,别想就这么死了。” 封完,天机山和金鸳盟的人将棚屋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犯了天条。 李莲花坐在床上,一动不得动,又苦恼,又觉得好笑,“喂,你们两个,好歹我曾经也是人人敬仰的一代大侠,不要面子的吗?” “你们两个,给我回来,我饿了,要吃饭。” 无人回应,毕竟老狐狸老奸巨猾。 方多病和笛飞声走后,李莲花还是冲开了穴道。 两人走之前给他输过内力,不要钱似地输,气海充盈,解开穴道自然是轻而易举的事。 但他不是要跑,也没跑的必要。 他是真的饿了,要起来烧火做饭。 数日后,方多病和笛飞声回到东海,带来一堆灵药,还把乳燕神针关河梦,以及鬼医简凌潇都请来了。 断李莲花脉相,病树前头竟冒出了一叶嫩芽。 明明不久前还是气血耗尽,难以为继,难不成真是命数? 或许,他命不该绝。 李莲花体内有扬州慢和悲风白杨,一个中正绵长,一个霸道刚烈,明明是两种相冲的内力,却奇异地发生了细微交融。 两相较量,又惺惺相惜,拧在一起,如阴阳合抱。 莫名有点像……一阴一阳的忘川花。 懂内力的高手一探,便能察觉个中乾坤。 碧茶再次毒发时,李莲花在空茫混沌里挣出一丝清明,强撑着爬起来,抹掉嘴角的血,盘膝打坐,调和起扬州慢和悲风白杨来。 数个周天后,两股内力交融更多,攀着筋脉蔓延,不仅压下了碧茶,还生生排出了一点毒素。 果然有用。 只是,受碧茶侵蚀十年之久,他这具身体早已形同槁木,每运转一次内力,都感觉很累。 好在,有笛飞声和方多病,每日渡些内力,帮他运转。 如此排了数月,辅以灵药进补,毒才彻底清了。 那一天,是漫长的十年来,李莲花睡得最踏实的一天。 他习惯性地捂上厚厚的被子,睡到半夜有些发热,醒来方觉,碧茶原是解了。 五感也渐渐恢复,做的饭食不像从前那般难以下咽。 连着多天,他心血来潮地做了好多菜。 方多病被拉去试菜,都试怕了,而笛飞声是绝不轻易帮试的。 可见,他在这方面的天分实在不大。 见李莲花身体没什么大问题后,他们离开了柯厝村,一个行走江湖探案,一个回到金鸳盟。 隔段时间,便会抽空过来,陪他说话种菜。 只不过,笛飞声来得勤快些。 也不知堂堂金鸳盟盟主,为何这样闲。 直到,他破天荒见到了风尘仆仆的无颜。 当然,他很欢迎笛大盟主来,毕竟米缸、柜子、床头底下藏的银子,有一半是笛飞声贡献的。 笛飞声每次来,都会和他下棋,每次下,每次输。 输一次一两银子,李莲花想,自己不用出诊卖菜,也能攒够五十两银子。 方多病笑话笛飞声棋艺差,自己跑去比试,结果没输。 因为每每下到绝境,他就悬崖勒马地弄乱棋盘,“这局不算,重来重来。” 到后面,李莲花不愿跟他下了,“自己慢慢下吧你。” 他扔下棋子,去海边找狐狸精了。 狐狸精追着螃蟹跑,跳起来咬住,又折返回来,趴在李莲花脚边,大快朵颐。 蟹壳发出碎裂声响,应和着风声、海声。 炉边设了矮桌,李莲花慢吞吞地取了只茶杯,倒了杯茶,吹了吹热气,又才慢吞吞地喝起来。 他看看远处的海,又看看近旁吃螃蟹的狐狸精。 一人一狗,身体康健,这样自由自在的,是他想过的生活。 茶喝到半盏,身后扬起一声聒噪,“李莲花!” 一听就知道是方多病那小子,他一路小跑,手里还拿着件白裘。 “海边风大,你这寒症都还没好全,在外头干什么呢,待那么久都不回去?”他把白裘披李莲花身上。 李莲花身上的碧茶虽解,可到底被催折了十年之久,即便不再钻心剜骨,也还是会比常人受冷些,身体亦远不比十年前。 别说,这才初秋,在外面待久了,还真有一点冷。 他紧了紧白裘,“我这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方多病“哼哼”两声,挨着他坐下。 “你倒是放得下,整日把光阴浪费在这种无聊的小事上。”后脚踏进草棚的笛飞声摇了摇头。 明明毒都解了,李莲花却不费心练武,恢复内力,每日不是种花养草,就是钓鱼逗狗。 他可不会让他那么好过,东海之约,休想赖账。 他取下肩上背的长木匣,打开,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扔给李莲花,“接着。” 李莲花接在手里,目光微震。 云纹镂刻,银光锃亮,锋刃未开,却有万钧之势。 那是一柄剑,一柄独步天下的剑,一柄属于一个剑客的剑。 那是李相夷的—— 少师。 李莲花此生所负良多,最对不起的,就是这把少师剑。 望江亭前,他震断少师,却是双目紧闭,不敢多看一眼。 断裂之声迸入耳中,似杜鹃啼血猿哀鸣。 而后剑身零落在地,归于尘土。 一个剑客杀死了他的剑。 少师若有灵,会恨他吧。 恨辗转十年,出鞘无门,恨曾挡百万师的荣华,终是沦为无用的废铁。 李莲花从未想过,自己还会有再见到少师的一天。 明明已经断了,手里的剑又的确是少师。 剑柄的磨损一如往日的触感,只是剑身新旧交杂。 他抚过完好无瑕的剑身,指尖颤动,眼眶泛红。 “笛盟主,你这是……” “我说过,”笛飞声抱臂轻笑,“横扫天下容易,断相夷太剑不易,你折了少师,我再锻就是。” 少师乃化龙晶石所制,当年送去神兵谷锻造,材料没有用尽。 而化龙晶石是锻剑的稀世珍宝,对铸剑人来说,可遇不可求,李相夷感念神兵谷铸剑之恩,送出去作了镇谷之宝。 笛飞声捡到碎掉的少师后,便送去神兵谷重塑。 施家尚记得,李莲花把自家气绝身亡的儿子施文绝给救活了,当即二话不说,拿出了化龙晶石之余料。 而施文绝是万万不敢挑明的,否则他爹非扒了他一层皮。 就这样,少师回到了李莲花手中。 可惜,他早已不是一个剑客了。 他收好少师,倒了杯新茶,“这人生烂漫之处何其多,笛盟主,喝茶。” 笛飞声知道,要说动如今的李莲花与自己一战,是难上加难。 索性,也不着急,他接过李莲花的茶,喝了一口。 方多病见状,把自己的茶杯推过去。 李莲花扫他一眼,搁下茶壶。 方多病收住笑颜,“切”了一声,自己给自己倒上。 呷了一口,他对笛飞声道,“阿飞,你要是想打架,本少爷可以考虑跟你切磋切磋,正好,我的尔雅剑寂寞得很。” 笛飞声不为所动,“我不跟武功差的人比武。” 方多病火气一下窜上来,“你说谁武功差呢你,有本事咱俩比试比试啊,我告诉你,我练的可是天下第一剑!” 眼看剑拔弩张,这草棚怕是要遭殃,李莲花拖住他,“今天晚上吃螃蟹,捉螃蟹去。” 方多病回去取竹篓,篓子是李莲花亲手编的,很结实。 取完,三人到沙滩上,抓起了螃蟹。 狐狸精早就吃光了蟹肉,正回味无穷地舔壳子,见李莲花走了,也跟上去。 方多病跃跃欲试,说要比谁抓得多。 李莲花挽起袖子,没有败他的兴致。 笛飞声也没有拒绝。 当然,笛大盟主是不会像他们那样,把手掘进沙泥里的。 他袖袍翻动,掌风拍出。 霎时,沙里的小动物飞出来,落了一地。 不止螃蟹,还有章鱼、海螺、跳鱼等等。 就是,七荤八素,口吐白沫了。 狐狸精被吸引过来,欢快地叼进篓里。 方多病满手污泥,还被夹了,极为不满,“阿飞,你怎么能这样?” 笛飞声揪住漏洞,“又没规定不准用内力。” 最终,他遥遥领先。 领先到螃蟹多得吃不完。 领先到附近赶海的渔民怒目视之。 李莲花匀出一部分,给渔民分了分,他们又喜笑颜开地回家去了,“多谢李神医!” 三人一狗,带着剩余的螃蟹打道回府,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彼时,夕阳西沉,碧蓝的海面浮光跃金。 晚上的饭是全蟹宴,有蒸的,有炒的,有焖的,有焗的。 月上梢头,三人围坐桌前,狐狸精蹲在长条凳上,挨着李莲花。 方多病举杯敬他,“从今往后,祝你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谢了啊。”李莲花干了杯里的酒。 笛飞声也碰了个杯,“长命百岁。” “也谢了。”李莲花饮尽杯中的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碗盆空空如也,是三天的菜量。 李莲花看眼桌子左边,又看眼右边,“这顿饭可不是白吃的。” “上次捕的鱼吃得差不多了,你们跟我出趟海吧。” 方多病和笛飞声吃蟹的动作一顿。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但说实话,李莲花一个人出海,他们还真有点不放心。 上次他就是一个人出去的,驾的还是小船。 船在海上触了暗礁,左胳膊划了道大口子,不好划桨,又遇上风浪,人半夜都没回来。 他们出去找,到第二日黎明才把人找到。 胳膊发的炎,养了半月,口子才愈合结痂。 这次说什么,他们也不敢让李莲花,独自驾着那艘老破小出海了。 好在,李莲花并没有此种打算。 第2章 小花的楼 翌日鸡鸣时分,天才蒙蒙亮,棚屋外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声响。 李莲花不得安眠,还以为家里进贼了。 他外衣都没穿,翻身下床,抄起一根烧火的竹棍。 笛飞声亦被惊醒,拔出了大刀。 然而,当他们满心戒备地破门而出,却不知该不该出手。 怪不得狐狸精不叫,只烦躁地挠耳朵。 方多病站在院内,晃着天机堂的什么机关,嬉笑招手,“你们也起来了!” 不止他们,李莲花怕全村人都起来了,要不是住得偏。 笛飞声看方多病的眼神像看傻子,“你有病啊?” 方多病作势踢他一脚,“你才有病!” 李莲花走过去,竹枝敲了下方多病小腿肚,又敲了敲他的二层小楼,“方多病,大清早的你捣鼓什么呢?扰人清静!” 二层小楼正是那座结构奇巧的莲花楼。 找到李莲花后,方多病就把楼拉来了渔村,停在院子里。 只不过现在,它悬空了起来。 底部四角被安了机关,机关弹出四根立柱,那么支上去。 “这是我们天机山的山岳顶,就是天塌下来,也能顶着。”方多病拍拍手。 “你原来那艘船又破又小,磕一下碰一下就坏,根本抵不了风浪。” “如今住在这小渔村,莲花楼放着也是放着,倒不如改一下。” 他展开自己的宏伟计划,“所以我把你的楼撑起来,想着在底部装些机关,就可以把轮子收好,再装上帆和舵,变成船。” “等回航靠岸,把轮子放出来,用马拖回陆地,也不用一直泊在海上,受海水腐蚀。” 他将盖到前面的高马尾撩回去,“你们觉得怎么样,本少爷是不是天赋异禀?” “无聊。”笛飞声撂下两个字,转身回屋。 走到一半,想起什么,飞到屋顶打坐练功去了。 李莲花则搓指思索一番。 他本意是买艘新船,如今方多病愿折腾,且让他折腾去。 而且,莲花楼以后上可四方驰走,下可五洋捉鳖,想想就挺不错。 说不定,还能去海上住些时日。 他点点头,“这个主意呢,是还可以。” 方多病有些得意。 没得意两秒,李莲花就摆手要走。 方多病拉住他,“不是,你怎么也走了,不得留下来帮我啊?” 李莲花蹭了下鼻翼,“你想想,这个机关之术,我和阿飞都不懂,只有你懂,你这么厉害,能者多劳,对不对?” “说的也是。”方多病飘飘然地一抬下巴。 “你慢慢弄,”李莲花拍下他肩膀,“那个,声音小一点。” 话音落下,还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方多病脑子机灵过来,对着李莲花远去的背影,虚空捶了下。 “死狐狸!” 李狐狸眼下发困,没有理他,跨过门槛进屋,又睡下了。 临近巳时,人方醒来。 还在床上呆坐了好一会,才穿衣的穿衣,束发的束发。 洗漱完,到院里的菜地,摘些小葱准备下面做早饭。 一道熟悉的轻嘲从屋顶飘来,“李相夷寅时就起床练剑,你如今是越发惫懒了。” 笛飞声运完一套心法,睁开眼,望了望高高升起的太阳。 李莲花装聋,问,“方小宝呢?” 一起来就没看见那小子人影。 “出去了。”笛飞声道。 人不在,自然是出门去了。 李莲花换了个方式重新问,“你没问他去哪儿?” 笛飞声表情淡淡,“懒得问。” 李莲花,“……” 不过,不费多想,猜也能猜到方小宝干嘛去了。 他扒掉葱皮,掐掉葱尾,仰首向屋顶道,“下来帮生个火。” “不帮。” 李莲花啧了一声。 这俩人,一个成天捣鼓七捣鼓八烦得很,一个有手有脚四肢发达却眼里没活。 日子还过不过了。 他拖过木盆,舀水洗葱,发出的声音有点大。 片刻后,笛飞声从屋顶跃下,抱了把柴进屋。 没一会,烟雾就冒了出来。 不是一点点,而是成片的白,糊得人影都看不清。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远处的李莲花都被连连呛了好几口。 别提灶口的笛飞声了,脸还印了好几道黑杠。 李莲花失笑摇头,“也真是难为笛盟主了。” 多此一举,还是得自己来啊。 他放下洗好的葱,挥手赶人 。 笛飞声抬手抹了把脸,出去劈柴了,用的背上那把大刀。 他脚下一跺,几根木头飞起,腾至半空。 只见银光忽闪,刀唰唰地破风呼喝,木头裂成了几瓣。 又一掌拍出,木头顺势而动,整齐地垒在檐下。 适才烧火的窘迫一扫而尽。 看来,这柴米油盐,还得融进武学招式里,方得松快。 笛飞声如是想。 李莲花煮面的功夫,外头的一堆柴已经劈完了。 两人坐下吃饭,给方多病留了一碗。 没想到,那小子另有盘算。 他前几日回过天机山庄,手头尚宽裕。 如今出门采买造船用的材料,特意没吃早饭,就等着到镇上下馆子。 果不其然,临到中午,他赶着一大车材料回来时,怀里还揣了包酱牛肉。 李莲花夹了一筷子,味道实为上乘。 他现下能吃出好赖,不免记起方多病那京城食香客的名头,果真是个不会亏待自己嘴的。 前提是囊中不羞涩。 一包牛肉很快被分食干净。 油纸被狐狸精咬去,在地上撕得粉碎。 整个下午,方多病都在改莲花楼,李莲花和笛飞声帮打打下手。 当然,笛飞声不是方多病能指使得动的,还得李莲花费些口舌,他才愿帮忙。 人不亏是天机堂调教出来的,不过五日,楼便改好了。 第六日清晨,几匹马拖着莲花楼往海边的船坞去。 渔民争相围观,他们见过盖楼的船,马拉的车,倒没见过能下海的楼车。 方多病拨了下罩门的金属扣。 牵一发而动全身,霎时,齿轮的咬合声此起彼伏。 轮子咔哒收起,暗箱延伸变形,被施了仙术般,成了高高翘起的船体。 人群爆发出阵阵惊奇。 李莲花站在人群中看,怀里还抱着个不知哪家的小孩。 小孩开心地拍手,“大楼,大船,地上的楼楼海上船,天上的神仙落下凡,天灵灵地灵灵,神医的大楼变大船!” 李莲花给了他一颗糖,他剥开吃了,鼓鼓囊囊的嘴还不停地念念有词。 方多病站在甲板上,喊,“阿飞,开闸!” 笛飞声打开闸门,水涌进船坞,莲花楼一寸寸浮起来,像个拔地而起的巨人,巍峨又精巧。 “阿飞,起帆!”方多病又喊。 笛飞声睨他一眼,才用轻功飞上莲花楼,张起帆来。 楼顺风飘向广阔的海面,方显得渺小起来。 沿着附近海域走了圈,船都没出现任何问题,看来是成了。 方多病调转船舵,让它回航靠岸。 渔民闹着要参观,李莲花就抱着那小孩领他们上去。 看尽兴了,人们才缓缓散去。 小孩抱着李莲花不撒手,他爹娘费了好大把力气,才把人扒下来。 “小孩不懂事,李神医您见谅!”渔民夫妇赧然致歉。 李莲花讪讪摆手,“不碍事,小朋友乖得很。” 三人回了趟棚屋,往牛皮袋里灌满淡水,拾掇好干粮和渔网,再回到海边。 笛飞声和方多病身形一闪,跃上莲花楼。 只有李莲花带着狐狸精,一步一个脚印地,顺着梯子往上爬。 刚爬上去,帆就扬好了。 莲花楼徐徐航行,迎着东方升起的朝阳,往大海深处去。 渔村的房屋越来越小,从崎岖凹凸的轮廓,慢慢挤压成一条平滑的线,最后消失不见。 四周都是广袤无垠的蓝,纯粹、深厚又无可估量。 只要稍稍翻涌,就能将人吞没。 好在今天风和日丽,是个出行的好天气。 三人一狗都待在船头,吹着海风晒着太阳。 行至一片海域,笛飞声伫立远眺,忽而道,“好像就是这里。” “是啊,”李莲花从躺椅上起来,走到他旁边,微眯了下眼睛,“就是这里,那边还有座小岛。” 十年前的腊月二十七,两人就是在这里打了一架,而后双双坠海。 不曾想…… 两人相视一笑,都有些感慨。 海波荡漾,一如当年,又不似当年。 “什么这里那里的?”方多病本在用肉干逗狐狸精,闻言一把塞给它,凑过去,“你们在说什么?” “我是说,此处鱼群汇集,是个下网的好地方。”李莲花观察着天上海下的动静。 头顶海鸟盘旋,不时俯冲而下,脚下水纹晃动,异于别处。 他推了把方多病,“走,下网去!” 三人降了帆,让船慢下来,又抛了锚,让莲花楼定在原地。 方多病迫不及待地要撒网,李莲花拦住他,先下了把鱼食,把鱼引到附近。 可惜,网没撒开,重重落进水里,反而把鱼吓走了。 方多病尴尬笑笑,“意外,意外。” 他把网拖回来,蓄势良久,奋力一抛。 结果…… 扑通—— 连人带网甩了出去。 “诶——”李莲花吓了大跳,抓人的手快出残影。 还是没能抓住。 好在,听见响的只有渔网,方多病反应够快,堪堪挂在船舷上。 李莲花和笛飞声一人一只手,把他拽上来。 渔网的绳子还在方多病手里,也跟着上来了。 他拍拍胸脯,给自己缓气。 笛飞声抱臂讥嘲,“不中用。” 方多病气没缓下去,“有本事你来啊,自大狂!” “我来就我来。”笛飞声接过渔网。 很快,他的信誓旦旦便偃旗息鼓。 堂堂金鸳盟盟主,万年天下第二,通身的武艺,悉数打在了棉花上。 他把自己缠住了。 大魔头的脸很黑。 他想不明白,简简单单一个渔网,为何如此难对付。 李莲花抵着下巴笑。 方多病笑得毫不掩饰,还围着人转了两圈,就差把“你也好不到哪儿去”刻脑门上了。 笛飞声在那“良善”的目光里,看似淡定,实则手忙脚乱地解渔网。 然后……缠得更乱了。 他有心用内力把鱼网撑破,可自从上次出海,李莲花的渔网破了以后,方多病就用天机堂的千刃丝,请人新改了张网。 这千刃丝,饶是大罗神仙,都难以挣脱。 他自也要费上一番功夫。 更何况,这网就一张,要是弄坏了,李莲花得气厥去。 遂冷着脸,不情不愿道,“帮忙。” 方多病嘿了一声,又惊又奇,“你还会请人帮忙呢?” 而后,他拿起乔来,“你若是今天晚上不跟我抢二楼的床睡,我就帮你,怎么样?” 莲花楼行至此地,已是下午,离岸遥赊。 一天之内,估计是回不到柯厝村,要在海上过夜。 按笛飞声记仇的性格,李莲花怕方多病压根就没机会过夜。 他拉了拉人,喉咙发音,“别再幸灾乐祸了昂。” 说完,迈步上前,给笛飞声解起了渔网。 方多病“切”了一声,过去帮忙。 就这样,莲花楼上吵吵闹闹,倒腾了好几网,鱼食都快撒光了,愣是没兜上来一条鱼。 狐狸精都看急了。 再瞅瞅天上的鸟,有的嘴夹子里,夹了好几条。 李莲花撇开一左一右两个人,抢过渔网。 尽管自己不是什么经验丰富的渔民,到底比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一个心无他物的武痴,要好得多。 要不,半月前出海捕的鱼,也不至于吃到现在。 他撒下最后一把鱼食。 鱼不长记性,不出多少功夫,便蜂拥而来。 不对,刚刚就没有危险让它们长记性。 见鱼游来,他一手缠好网的上端,一手捻开下端抓好。 人半侧着身,对准辽阔的海域,有技巧地抛出。 网在空中张开,又大又圆,再落进海里,往下沉去。 他慢慢抽拉绳索,一步步缩网。 没一会,就感觉到了重量。 海面水花四溅,一尾尾鱼跳得厉害。 银白的鳞,在阳光的照射下,亮得刺眼。 李莲花回头道,“还是我最厉害吧——” 噼啪—— “吧”字没说完,天空炸起一道惊雷。 他一个激灵,手一滑,网差点掉下去。 抬头望天,只见太阳隐匿踪迹,乌云不知从何处飘了出来。 莲花楼的影子斜在甲板上,都淡了许多。 海上又起了大风,掀动着三人的衣袂和头发。 方多病奇了一句,“看这架势,是要下雨啊,刚明明还是艳阳高照。” “这海上阴晴不定的,多正常。”李莲花抬脚踢了下他脚后跟,“来,帮我拉一把,这鱼还真有点沉。 方多病上前帮忙,还不忘命令杵着的笛飞声。 网拉上来,收获不小。 但想要久一点不出海,再卖些换点银钱,还得捞上几网。 甲板上设计了一个水槽,可以保证鱼的鲜活。 李莲花把鱼倒进去,打算空手套白狼,再下上几网。 可惜,天气实在算不上好。 头顶黑魆魆一片,浓云密布,压船欲摧,连海,都被映照得灰暗。 一时间,竟分不清天与海。 风更大了,肆虐地卷向海面,始有波涛汹涌之势。 莲花楼晃了晃。 他犹豫地抓着网。 踌躇不定的档,天空又是一声巨响,闪电落下来,像银色的火树。 狐狸精嗷嗷嗷地叫,瑟缩着耳朵,在他腿边打转。 他收了网,“掉头掉头,回去了。” 好不容易捡回来一条命,可别又在这里交代一次。 事实证明,这个选择是对的。 这话说完不过片刻,瓢泼大雨就倾洒而下。 整片海域都是浪滚浪,还涌得很高,铲下来的时候,大有席卷宇内之势。 莲花楼上下起伏,在广大的海里,似一粒微尘。 三人风风火火忙来忙去,起锚的起锚,升帆的升帆,调舵的调舵。 然而,还是迟了。 海上起了飓风,帆被吹折,舱里都是水,二楼房顶,直接被撅了去。 海水飞速搅动着,形成巨大的漩涡,把莲花楼带了进去。 楼里稀里哗啦一片响,瓶瓶罐罐杯杯盏盏碎了一地。 三人一狗东倒西歪,只能抱着桩柱求生。 狐狸精不会抱,被李莲花死死箍在怀里。 “李莲花,怎么办?”方多病扯着嗓子问。 海声雨声贯在耳边,实在太大了,声音不大点,根本听不清。 李莲花当然不知道怎么办,他又不是神仙,还能叫停天灾。 他四顾茫然,忽地,瞧见漩涡中心处,似有怪异。 他道,“你们看,那儿好像有东西。” 另两人顺着他视线瞧去。 淋漓的雨幕里,有一个奇怪的白亮轮廓,轻盈又飘渺。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轮廓越发清晰,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来,是一道门。 那门精细非常,刻有云纹雕花,上书端雅方正的两个大字—— 太虚。 “门?”方多病惊诧道,“这里怎么会有门?” 李莲花也甚为疑惑,“是啊,看上去不像是人间之物,难不成……” “别猜了,”笛飞声凝着眉,挡掉甩脸上的游鱼,“咱们要被卷进去了。” 他话音刚落,漩涡大转,方多病和狐狸精双双嚎了起来。 刺耳的尖叫里,莲花楼猛地一震,穿门而去。 也不知经历了什么,三人一狗失去了意识,掉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一张不知打哪儿来的告单,被风吹落在莲花楼上。 第3章 二十年前 “听说了吗,昨儿个夜里,城南凭空冒出一栋楼来。” “楼上挂着三个水鬼,一个青衣鬼,一个蓝衣鬼,还有一个红衣鬼。” “长得是青面獠牙,那叫一个可怖!” “那青衣鬼怀里还有只黄毛狗,不对,是狐狸精,它有九条尾巴呐!” “怪,实在是怪……” 城里的大街小巷,到处都在传近日发生的怪事,描摹得绘声绘色。 那三个水鬼不是别人,正是李莲花、方多病、笛飞声三人。 他们自东海穿过那道奇怪的门后,就莫名其妙到了另一个地方。 只听得天空一声巨响,莲花楼砸在地上,砸出个一尺见方的深坑。 机关扣被触动,船底收起变出轮子,又是咔哒咔哒一阵响。 附近的人家听得动静,提灯来一探究竟,结果被吓了个半死。 “鬼啊!” 那几个百姓叫着喊着,连滚带爬地跑了,连灯都掉了。 李莲花三人就是被那尖嚎吵醒的。 是时月黑风高,他们浑身湿漉漉的,还缠着湿长的海草,可不就像水鬼。 狐狸精尾巴上绞着只死章鱼,像极了山海经里的九尾狐。 他们一脸懵地爬起来,还带着漩涡造成的晕眩感。 呆呆定了会,三人才逐渐清醒,扯身上的海草,拧衣服上的水。 狐狸精扭着头,咬屁股的章鱼,然而追着尾巴咬了半天,也没弄下来。 李莲花见状,动手给它剥了。 方多病从脖子薅下最后一根海带,骂了句,“这该死的风浪,总算是停了,害得本少爷,阿嚏,鬼门关走了一遭。” 李莲花却觉得有点不大对劲,周围影影幢幢的,很是奇怪。 他往莲花楼外探了探脚,触感生硬,“这里好像……不是海上。” 他走下楼,四下看了看,随后指着个方向,“你们看,那边有灯,还有房子。” 另两人跟着他,摸下莲花楼,脚下居然是坚实的土地。 目光眺去,屋舍层叠,烛火万千。 笛飞声忖了片刻,推测道,“难不成我们被卷回了柯厝村?” 李莲花绕了圈,注意到地上掉有灯,其中一盏尚未熄灭,遂捡起来,向四周照了照。 这是一个土坡,坡上栽着八棵杨柳,刚才见到的影子就是夜里的树。 静耳聆听,似有水声,是坡下的溪流,蜿蜒远去。 他心头无端一震,蹙眉道,“柯厝村都是沙地,可种不了柳树。这里,倒像是……” 他心头隐隐有个猜测。 “你也觉得像那个地方,对不对?”方多病搭了下他肩膀,双眼睁大。 笛飞声完全摸不着头脑,“什么这里那里的,说清楚点。” “这个不好说。”李莲花道。 他提高灯,往南边望去。 不远处,矗立着一堵高高的城墙,翘起的檐角下,挂着几盏摇曳的灯笼,映亮了它的轮廓。 “走,去看看。”李莲花抬了下手。 方多病和笛飞声顷刻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既然有城门,城门上一定刻着地名。 他们一左一右抓过李莲花,轻功飞起。 李莲花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吊高了。 衣服被扯得有点勒脖子,很不舒服。 他白了一眼,“有没有一种可能,我自己会飞?” 他毒解了,动用内力又没事。 “忘了。”那两人异口同声,手却没松。 不一会后,三人落在城门前。 四下寂静无声,只有打更声远远传来。 李莲花理了理衣服,才慢半拍地和他们仰首看去。 城楼方方正正地雕着两个大字——鹤城。 “鹤城……”李莲花喃喃重复了一遍。 倒不是因为陌生,而是太过熟悉。 因为这座城就在云隐山脚下。 少时,他跟师父师娘住在山上,但人是铁饭是钢,总归要下山来采买。 加上孩童时期玩性大,他又爱吃糖,曾偷偷摸摸下过很多次山。 方多病也有些印象,他来过鹤城两次。 一次是离州小远城后,他背着李莲花上云隐山找芩婆救人;第二次是李莲花送来绝笔信后,他去云隐山寻人。 笛飞声对此地没什么记忆,但这个地名还是知道的。 当年李相夷成名江湖,他为与之一斗,特意查过对方的出身。 “怪不得刚你们反应那么大,原来一个是住过,一个是来过。”他了然道。 “所以,刚那儿是什么地方?” “就让本少爷来告诉你吧,”方多病抱臂道,“那个地方,叫杨柳坡,在鹤城城南,上云隐山的必经之路。” 他上下山各两次,经过那里四次,对其中一棵柳树记忆犹深。 第一次上山时,他隔段时间就要给李莲花运转一次扬州慢,有次就是把人靠在一棵柳树下。 那棵柳树他记得很清楚,从树根处分了三个杈,有一道被雷劈过的焦痕。 “还有呢?”笛飞声问。 李莲花补充说,“这个杨柳坡呢,因坡上栽了八棵柳树而得名,我幼年来云隐山时,它们就已经在那儿了。” “据我师父师娘说,那八棵柳树已有百年之久,城里的百姓约了个规矩,谁都不准砍,否则就断子绝孙,穷困潦倒一辈子。” “它脚下还有条溪,叫杨柳溪,到了夏天,城里的小孩都爱去那儿玩。” 说这话的时候,他面上看不出什么神色,眼底深处却匿着一抹笑意。 听完,那两人揪住了一个奇怪的点。 “你小时候去不去?” “你小时候也去?” 李莲花不知道他们脑子怎么转过去的,低头刮了下鼻子。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们明明在海上,为什么会来到这个鹤城,来到这个杨柳坡呢?” “自然是因为那道门。”笛飞声一下就想到了海上那道门,那是道让人无可忽视,玄之又玄的门。 “还有,你们不觉得奇怪吗?”李莲花摩挲着手指,“这城门街巷,都跟我上次来的时候太不一样了。” 他上次来,是两个月前,回云隐山看师娘。 “而且,”他抵住下巴,“那八棵柳树,要矮上许多。” 话音刚落,方多病和笛飞声又提过他,腾地起飞,回到杨柳坡。 果不其然,打南边望去,没了梢头的遮挡,城门最高的檐角尽收眼底,而两个月前,只能通过树隙窥探。 那消失的高度,足足有十几尺,起码要一二十年才能长出来。 八棵树如何会在短短两个月时间内,长矮这么多? 方多病手平在头顶,同树比了比,“真的诶,这也太不正常了。” 不正常得根本不像有人在捣鬼。 若是有人搞鬼,还能揪出来,若是…… 三人心下都有些茫然无措,一时无言。 忽而,李莲花发现狐狸精在咬什么东西,不像吃的,走过去道,“都叫你别乱吃东西,又在瞎咬什么?” 那是张印着字的告单,不知被谁拿来垫过食物,残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肉香。 他从狗嘴扯过残片,又出言训了两句。 训完,本要扔掉纸片,却发现一个了不得的东西。 他心下一惊。 “你们来看。”他唤方多病和笛飞声。 那两人凑过来,也俱是一诧。 残片的角落竖着一行小字:隆安二十七年九月初六。 隆安可是先皇的年号,二十七年是先皇在位的最后一年。 “也就是说……”方多病眼睛瞪得很大,都快把残片瞪穿了,连呼吸都快了起来。 笛飞声接过他话,一个清晰的念头成形。 “我们在二十年前。” “可是,”方多病踱过来又踱过去,明显不可思议,“这怎么可能呢?” 李莲花拍拍他后背,手里的残片飘落在地,目光落于半空虚无处。 “我们已经在这儿了。” 是啊,他们已经在这儿了,穿过一道门,来到了二十年前的鹤城,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 顿了会,李莲花开口打破沉默,“来都来了,先别瞎想了,这浑身湿漉漉的,先找点柴火,生个火吧。” 笛飞声勾了下嘴角,“用内力蒸干不就行了,李相夷当年不都这么干的。” 说着,他就运起功来,衣服没一会就干了。 李莲花“啧”了声,倒也不必旧事重提。 那边,方多病同样蒸着衣服,也劝道,“是啊,李莲花,反正你现在毒也解了,别待会感冒了。” 他话刚说完,就有一阵夜风吹来,李莲花连打了两个喷嚏,身体哆嗦起一阵冷意。 “真是个乌鸦嘴。”他说了句方多病。 说归说,他还是老老实实运起了内力。 衣服是干爽了,人依旧没忘记生火的事。 “这夜里有点凉,还是生一个吧。”他提议道,“再说了,莲花楼里的东西都是湿的,明天也不知道有没有太阳,总归要烤烤火。” 笛飞声拔步向楼,“都蒸干了便是。” 方多病笑了笑,“不是我说阿飞,知道的以为你是个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个蒸炉呢。” 笛飞声斜他一眼。 李莲花见隐隐有点吵起来的架势,勾过方多病,“杨柳坡过去有个林子,柴火多的很,走了走了。” 他又招手叫笛飞声,“阿飞,别蒸了。” 笛飞声后脚跟上,狐狸精也追了过去。 一刻钟后,三人各抱了把柴回来。 狐狸精嘴里还衔了两根,很长,不时打下这个的脚,又打下那个的脚。 李莲花拆了灯,把蜡烛丢进柴堆。 不多时,火燃起来,给方圆几米内的东西,都镀了层暖光。 他们这一天没吃多少东西,肚子早饿了。 可惜,莲花楼里的食物不是丢,就是泡发了。 好在,有几条鱼没趁机溜回海里,随着楼一块过来了。 他们挑了两条喘气的,下杨柳溪开膛破肚洗净,用棍子串起来,架在火上烤。 烤熟后,李莲花把鱼分成四份。 方多病最先啃了一口,然后呸掉了。 笛飞声也吐得毫不犹豫,“难吃。” 这并不是李莲花手艺的问题,虽然他手艺并不怎么样。 主要的原因是,没有盐,盐都遇水化了。 “也都别挑了,快吃吧,不然要饿肚子。”李莲花撕了片鱼肉塞嘴里。 想当年从海里爬起来的时候,他都没得吃,常常是饥一顿又饥一顿。 他嚼了几下,越嚼越慢。 忘了,自己有味觉了。 这确实不大好吃。 但是,他还是把鱼肉咽了,还冲那两位干笑笑。 那两位见状,又试着剥了块鱼肉,依旧是味同嚼蜡,可到底吃下肚去了。 这四瓣鱼,想必只有狐狸精是吃得开心的。 “话说,”方多病边吃,边揭了个话头,“我们要怎么回去?” 他不免有些忧心二十年后的爹娘。 要是三月五月不回天机山,还说得过去;要是一年半载都不回去,他们肯定会以为,自己闯江湖死翘翘了。 李莲花闻言一顿,微垂了下眼睫。 他孑然一身,唯一记挂的,就是还在世的师娘。 解毒后,他应承过,会隔月回去看看。 这下,怕是要食言了。 虽然现在就置身云隐山脚,哪怕山上有一个师娘,还有一个师父,那也是李相夷的,自己如何能认。 再说了,他们真的属于二十年前这个世界吗? 笛飞声倒没什么所谓,他无亲无故,也没有师门。 甚至还有空打趣方多病,“那个门叫太虚门,自然是找到它,白痴!” “你骂谁白痴呢?!”方多病一点就炸,“我当然知道要找到那扇门,我的意思是,要去哪里才能找到那扇门?” 笛飞声话不留情,“当然是东海,无知!” 一鼓作气再而更气,方多病直接站了起来。 “你又骂谁无知呢你,谁不知道要去东海啊,知道还不能问了?本少爷可是在国子监上的学,懂的东西可比你多多了,你才无知呢!” 笛飞声懒得理他。 一拳打在棉花上,方多病更憋屈了。 不过他再要说什么,被李莲花打断了,“行了行了,别吵了,再吵下去,我这头都疼。” 他歪着身子,拉了把方多病,“坐下说。” 又看了眼笛飞声,“都好好说。” 方多病撇下头发,一屁股坐回去。 气不过,挪得离笛飞声远了点。 笛飞声瞟他一眼,不紧不慢,继续吃手里的鱼。 李莲花心下叹气,手背敲了敲额头。 这一天天的,累得慌。 他咳了一声,道,“除了东海,还有一个地方。你们想,我们从东海来,到的是鹤城,鹤城应该也有些关联。” “既然身在这个鹤城,就从这里开始找线索吧。” 另两人点头,表示同意。 不多会,笛飞声吃完了鱼肉,拍了拍渣沫,突然道,“难道你们就只想回去,不想在这里做点什么吗?” 火焰跳动,映在他眼中,烧红的焰尾,似血。 那是在尸山血海中浸润出的杀意,笛家堡。 方多病似是忘了刚才的嫌隙,接话道,“那必须做点什么啊,要不然怎么对得起那破门送我们回来一趟。” 他看向侧边,“你说对吧,李莲花?” 李莲花不知在走什么神,闻言抬起头,“啊”了一声。 说实话,他不是没有想过。 一腔真意交友无嫌,换来的却是一杯碧茶,以至生死边缘十年劫。 十年里,他苦寻不断,到头来又是一场天大的骗局。 李相夷,就是一个笑话。 而二十年前的李相夷,又将在二十年后,变成另一个笑话。 他不想了。 这世上,有一个李莲花便够了。 “人各有命,冥冥中自有定数,还是不要有意扰乱过多的好。”他丢掉鱼骨,解下腰间的酒葫芦,灌了口酒。 “不过呢,自己管自己总不是罪过。”他抬手搭了下膝盖。 “那就这么决定了,”方多病叉着十指互相点,“我们先去趟云隐山,再去趟笛家堡。” “去你个大头鬼啊,”李莲花泼冷水,“现在可哪儿也去不了。” “你是担心莲花楼吧,”方多病没被泼到,“修一修也要不了多少时日。” “恭喜你猜错了方大少侠,”李莲花弯了下嘴角,又很快收住,“没钱了。” 刚在莲花楼里找吃的的时候,他把藏钱的地方都摸了一遍,什么都没摸到。 估计是浪涌进楼里,给冲掉了。 “一文都没了?”方多病心存侥幸问。 “呐,”李莲花从腰封摸出枚铜板,“一文。” 方多病在自己身上翻了翻,连一文都没有找到。 他明明从天机山带了好几百两银子出门,缘何没几天就花光了。 “阿飞,”他偏头换个人问,“你呢?” 笛飞声不以为意道,“我让无颜送来。” 无颜可送不过来。 然而,李莲花和方多病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他们静静看着笛飞声拿出哨子,凑到嘴边,长鸣几声。 又看着他面无表情,实际有些尴尬地收回去。 头顶,是惊飞的夜栖的鸟。 树下,是一贫如洗的人。 第4章 生活不易行医卖艺 “本少爷如此英俊潇洒,怎么就成了他们口中的恶鬼了?” 街头巷角,对杨柳坡水鬼之事议论不休。 尽管李莲花忽悠说,他们三人自外地而来,马受惊跑掉,故而翻了车,莲花楼才破破烂烂,一团乱麻。 可此事一传十十传百,传得奇谲可怖,妙趣横生,也就没有人在乎事实了。 若是事实说出来,怕也是无人笃信,当个杜撰的故事听罢了。 方多病听了,却是要为自己鸣不平的。 身边的两位倒不怎么在意,李莲花甚至觉得如果编进话本里,他会买上一本。 “这是夸张了点,”他边走边道,“不过,也不要紧,现在最要紧的,就是赚钱。” “赚钱,”笛飞声扛着诊疗桌,说得理所当然,“不是有你出诊吗?” 方多病抱着招幌,附和道,“对啊,我们不是帮你打打下手吗?” “想得可真美。”李莲花勾着药箱系带,往肩上送了送。 街上人来人往,到了一家医馆前,他停住脚步。 指挥他们把东西置下,便开始赶人,“我不管你们两个是上街卖艺也好,还是去当帮工也好,反正,给我赚够五十两回来。” 笛飞声一动不动,“不去。” “不去也行,”李莲花摆弄着小摊,娴熟从容,“十几天连个肉汤都没有的生活,要不要我帮你们回忆一下。” 方多病瞬间怕了,他可不想过那样的苦日子。 遂拖了把笛飞声,“走吧阿飞,别杵着了,你这通身的武艺,还怕赚不到钱吗。” 笛飞声不大高兴地跨步离开。 两人没走远,就在不远处开起了场子。 方多病抱拳扬声,“来一来看一看,舞剑耍刀了,耍刀舞剑了!” 很快,便有十几个看客围上来。 方多病抽出尔雅剑,打了一式“夜雨沾青衫”。 余光瞥见笛飞声仍抱臂站着,挪到后头交耳道,“阿飞,别愣着了,赶紧耍啊!” 笛飞声脸色冷硬如铁,背手拔刀。 寒光一现……吓跑了两个人。 他活像个被逼良为娼的,还是性子烈的那种,板着个脸,形若阎罗刹,看得人肝胆俱寒。 一套刀法没耍完,看客全跑光了,路人都避之不及。 方多病三番几次让他笑一笑,他好不容易笑一下,但笑得不走心,有一种蓄势宰客的感觉。 无奈,只好让笛飞声站到一边,独自舞起剑来。 可惜,老百姓不知江湖客剑法精妙所在,卖艺舞刀弄枪的见多了,也就不以为奇。 旁边来了好几个抢生意的,喷火顶碗,吞刀炸手,花活是层出不穷,看得人眼花缭乱。 同僚又互相配合无间,插科打诨,逗得看客哈哈大笑,一阵叫好。 不出多少功夫,两人的场子便门可罗雀了。 李莲花收回远眺的目光,不禁摇了摇头。 市井之娱,可不是那么好混的。 他视线逡巡,又逮住个往医馆去的人,“小兄弟,我观你印堂发黑,目有血丝,气血亏虚异于常人,怕是……” 锦缎黄袍的青年下意识驻足,“怕是什么?” 李莲花撂下医书,叹了口气,“怕是不得长久啊。” 黄袍青年登时气急,指着李莲花,“你什么狗屁大夫,会不会说话?” 他挥拳恐吓,“知道我谁吗?南宫府大少爷是我表亲,再敢乱说话,信不信我让人割了你舌头!” 南宫是鹤城第一大姓,家大业大,富贵尊荣,城中人人都敬上三分。 李莲花暗牵了下嘴角。 这不巧了,他从前与那南宫家有些交情,知些根也知些底。 此人叫什么来着,张浩还是胡浩来着,啊对,胡浩。 因好赌成性,流连青楼,抛光了家财,抵了宅子,一直借居在南宫家。 那断了的两根指头,满身的脂粉味,便是最好的证明。 这又好巧不巧,南宫家主事的大公子,偏生是个厌赌厌风月之所的。 他抬手轻轻一挡,便挡开了,“诶,你这就有点以怨报德了,我可是在救你!” “近来,你是不是常常觉得头晕目眩,浑身乏力,还伴随着惊悸之症?” 胡浩一诧,“你怎么知道?” 这人瞅着像招摇撞骗的,没想到脉都不用把,就都说准了。 李莲花打了下招幌,上面写着“妙手回春包治百病”八个大字。 “我是大夫,治病看人职责所在,有何奇怪?” 胡浩一改粗俗无礼,刮目相看,在摊前坐下了,“神医啊!” 神医倒不至于,这人又是赌又是纵欲的,眼袋青黑,虚脱无力,再正常不过。 至于这惊悸之症,怕是断指之痛,刻骨铭心,以至于梦中回想,都会不寒而栗。 瞧,这断口红紫,都还没愈合全呢。 胡浩没想过来,只是一个劲地求赐良方,“神医,你一定要救我啊,我这到底要怎么治,才能保命?” “好治,”李莲花从药箱拿了补肾安神的药,“吃这个,一日两副,吃上三日,好好休息,就可以了。” 他刻意加重了“好好休息”四个字。 这都行将就木命不久矣了,怎如此随便? 胡浩存疑,“就这么简单?” 李莲花拿腔道,“你刚不还说我是神医吗,怎么,神医的话你都不信?” “那,”胡浩将信将疑地收起药,“多少钱?” 李莲花比了五根手指。 胡浩:“五钱?” 李莲花:“五两。” “五两?!”胡浩腾一下站起来,“你怎么不去抢!” “我这诊费就是五两,多一分不要,少一分不可。”李莲花不紧不慢道,“难不成,你的命还不值五两?” “我的命自然值千两万两。”胡浩拎着药,但并没有掏钱的举动,“只不过,我今日没带钱,改日再与你送来。” 说罢,他抬脚要走。 李莲花算是看明白了,这是要赖账。 胡浩是个离不了金银珠宝的主,总要把浑身上下挂得满满当当,以彰显雍容华贵。 如今空有一身华服,无半点装饰,那些玩意怕不是抵给了赌场,就是送进了青楼。 他叫住人,“我这里可不赊账。” 胡浩回身,狞笑一声,“我今儿个就不给了,你能怎样?” “你刚也听见了,知道我身份,识相的就赶紧闭嘴,要不然,哼,我砸了你这摊子!” 说着,他飞起一脚,就要踢掉边上的招牌。 路人见了,只退避三舍,不敢来阻。 李莲花不惊不慌,脚躲在罩布下,暗暗一动,弹出个石子。 石子正中胡浩膝盖,他吃痛一扑,直往招幌跌来。 李莲花起身,灵巧地勾走招幌,抱在怀里拍了拍。 就这样,胡浩砸到了医馆的门框上,头起了个大包。 他撑起来,气急败坏地指着李莲花,“你,你给我等着——” 话音未落,脖颈生寒。 竟不知何时,他左右各站了一人,一个横着剑,一个架着刀。 架刀的那个还踹了他一脚,差点没把腿给踹折。 后头的声音冷冷的,“给钱!” 李莲花冲方多病和笛飞声压了压手,大可不必如此。 他只要稍加诓骗,说自己上南宫府问南宫大少爷要去,这胡浩准二话不说,想尽办法也要给了。 方多病和笛飞声似是没懂他意思,岿然不动。 胡浩的嚣张气焰一下萎了,唯唯诺诺道,“我我我,我没想不给钱,只是,只是我现在真没带钱。” “你这身衣裳可是上好的料子,骗谁呢!”方多病不知内情,却是个识货的。 笛飞声可没功夫听这些拉拉扯扯,只侧了侧刀,“我再说一遍,给钱!” 胡浩进退两难,这救命的药,不能不要。 但眼下,他是真真正正拿不出一个子来。 思索片刻,他一咬牙,扒了自己的外袍,“……我去趟当铺。” 当铺就在医馆对面,他在方多病和笛飞声的“护送”下,战战兢兢地进去,刚好当了五两银子。 当完过来,老老实实把钱搁李莲花手心。 李莲花把银子收进钱袋,还朝他挥了挥手,“慢走不送啊!” 胡浩在行人的指指点点中,遮挡着脸,快步走了。 一天下来,李莲花林林总总捞了快十两银子。 反观方多病和笛飞声,只赚了十几个铜板。 好在,隔日卖艺,他们总算摸出了些门路,表演起了胸口碎大石。 笛飞声被安排在长凳上,胸脯上盖着块巨石。 方多病抡着大锤,高举砸下去的时候,他伸出一根手指,“我记你一次!” 尽管以他的功夫,巨石应声碎裂之际,不会有任何伤害。 方多病不理会他的眼色,在声声喝彩中,捧着盆,满心欢喜地接钱去了。 当天,李莲花盈着笑,不吝夸赞,“有进步啊,今天晚上给你们做个新菜吃。” 方多病干笑道,“不必了。” 笛飞声直言不讳,“你菜那么难吃,就别拿来当奖励了。” 然后,新菜上桌,在李莲花不动声色的期待中,两人还是拿起了筷子。 三五日过去,双方都神奇地攒够了五十两,加起来有上百两。 他们拿出部分钱,莲花楼修葺一新,还添了新物件。 二楼多加了张床,这样,方多病和笛飞声就不会因争夺而打架了。 不过,这好像并没有什么用。 他们也不全然是因为抢地盘打架,无论什么导火索,似乎都能打起来。 这天,两人又因是谁忘了喂狐狸精而剑拔弩张,在楼外的空地过起招来。 李莲花补完狐狸精的大鸡腿,挡到两人中间,“一天天的——走了!” 两人互剜了眼,然后正过身,分在李莲花的一左一右。 “去哪?” “自然是四处逛逛,找找这个太虚门。” 刚下杨柳坡,身后马蹄疾响,一青年身负包裹,纵马而来。 掠影而过的刹那,李莲花瞳孔一缩。 那是…… 他错愕地停住脚步,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 方多病正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什么,旁边倏地没了反应。 “你是不是又没听我说话?”他一扭头,中间的位置空了,人滞在几步开外。 他后退几步,举手在李莲花眼前晃了晃,“看什么呢,怎么不走了?” 笛飞声也退回来,叫了人两声。 李莲花回过神,不知是以怎样的口吻吐出一个名字。 “单孤刀。” 他或许是说给他们两个听的,或许是说给自己听。 “单孤刀?”方多病和笛飞声回首望去,都有些震惊。 “是啊,”李莲花捻了下袖口,“他这个时候下山了。” 算算时间,今天是隆安二十七年的九月十六。 昨日,就是昨日。 他记得很清楚,那是在云隐山习武时,他跟单孤刀的最后一场比试。比试完的第二天,单孤刀就下山了。 他那时不过十岁,见师兄走了,也哭着闹着要一块去。 可后来的后来……说来还真是可笑。 他按捺下心头的复杂情绪,“走吧,别管了。” 正要走,前方发生了一件不得不管的事。 一道高呼擦破苍穹,“快让让快让让,我的马惊了,小心呐,快让让!” 说时迟那时快,一辆载货马车从另一条道冲出来,后头追着个火急火燎的人。 那马尥着蹶子,横冲直撞。 它本是向单孤刀撞去的,奈何单孤刀打了一掌,堪堪擦过。 只有包裹被马车勾了一下,他挽回肩上。 然后一扯缰绳,骑着马继续往前去了。 可就是因为那一掌,马车直往几个路人撞去。 好在,多数人反应够快,都躲开了。 只有一个素袍公子,根本躲不及——他是坐在轮椅上的。 李莲花额角一跳,婆娑步移过去。 马车近在咫尺,前蹄高高扬起,就要从他身上碾下去,形势迫在眉睫。 几个路人不由自主地捂住脸,尖叫起来。 就在这紧要关头,李莲花纵身一蹬,将马蹬开了。 他当即落在地上,抓着轮椅,抽离了危险范围。 马在那道力的作用下,往空旷的杨柳坡跑去,方多病和笛飞声前去控马。 这边,素袍公子心惊肉跳了好一会,才平静下来。 意识到是谁救了他,他拱手作揖,“在下南宫朔月,咳,多谢公子相,相——” 他没相出来,不知作何,心头一梗,头一歪,晕了过去。 李莲花吓得激灵,“南宫大哥!” 他决定先把人带回莲花楼里去。 快步推着轮椅往回赶的时候,脚下一膈,踩到了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是个小木盒。 盒子不足为奇,奇的是—— 上面画有万圣道的标志。 第5章 南宫府故人 “李莲花,这人到底得了什么病,你竟看不出来?” 方多病低头扫视着床上的人,清瘦苍白,浑身上下透着股药味,一看就是个久病多年的。 说完,他补了一句,“也对,你这个半吊子大夫,的确看不出什么来。” 李莲花搭着南宫朔月的脉搏,脉象细软,几无生机。 他是瞧不出那是什么病,因为没有大夫瞧得出来。 全鹤城的人都知道,南宫府的大少爷得了怪病,从小到大,请了多少神医名医,看过的皆是摇头。 李莲花白了方多病一眼,“去,照桌上的方子煎副药去。” 那药虽无法根治,可到底能舒缓下病症。 方多病“切”了一声,小声地嘀嘀咕咕,“东一个西一个的,又是哪门子我不知道的故人。” 不过,他身体还是很实诚地拿过方子,到药柜抓药去了。 药柜上贴了纸条,是李莲花刚接触医药那段时间养成的习惯,这样就不会弄错了。 他把南宫朔月扶坐起来,自己盘膝坐在后面。 提掌运气,按住对方几处大穴。 扬州慢徐徐渡过去,温和绵长,似细雨润物。 也不知过了多久,又渡了多少内力,他额角都渗了层汗珠。 南宫朔月紧绷的眉目舒展下来,手指动了动,他才收手把人放下。 走下床,他有些乏地揉了揉眉心。 倚在门边的笛飞声见状,大跨步过来,一把抓过他手腕断了断。 “你倒是大方,两成内力说给就给。” 解毒以来,李莲花懒懒散散,内力全依仗自身缓慢恢复,到如今,不过是从前的两三成罢了。 三成内力,他一下就送了两成。 看来,这人有点意思。 李莲花抽回手,在桌前坐下,打马虎眼道,“诶,我这头都疼,听不清你在说什么。” “来,给我倒杯水。” 笛飞声可不是方多病,让倒水就倒水。 他正算着,李莲花要到什么年月才能跟自己打一架,没好气地走开了,“自己倒。” 李莲花拾起茶壶,满上一杯,凑到嘴边,慢吞吞地喝着。 半盏喝完,方多病煎好了药,南宫朔月也醒了。 他游目四顾,明显有些茫然,喃喃自语,“这是哪儿?” 李莲花走过去,解释道,“南宫大……” 脑子一下没跟上嘴,他及时改口,“南宫公子不必紧张,在下李莲花,是个大夫,这是我的居所。刚公子晕倒在外,我便带了回来。” 南宫朔月见眼前站了个清风朗月的人,顷刻了然,是他。 救自己于马下的那个人,他悬起的心安了下去。 “如此,多谢李先生救命之恩。”他撑坐起来,朝李莲花行了个礼。 看楼里还有两个人,再度谢过。 笛飞声并不受这恩,不咸不淡道,“不必谢我,我可没救你。” 说完,踏步上了二楼。 “你别介意,他就是心直口快。”方多病笑笑,递过一碗药,“这是李莲花开的,你趁热喝了吧。” 南宫朔月接过,一边喝,一边不由得多打量了李莲花两眼。 很奇怪,这人身上总有种熟悉的感觉。 但让他说,又实在说不上来。 就像云隐山上飘下来的雾,习以为常又扑朔迷离。 李莲花注意到他目光,挠了下鼻翼,“不是什么好方子,公子的病,在下实在是……无能为力。” 就算是扬州慢,也回天乏术。 他迟早会死。 “无妨,老样子了。”南宫朔月说得平心静气。 他从小就体弱多病,打娘胎里出来,就没站起来过,只能终日与轮椅为伍。 心肺不时绞痛,还常常呕血,夜里也总睡不着觉。 所有来看过的大夫都说,他福寿难永,活不过二十岁。 他不信命,不管什么方子,什么药物,都愿意去试一试,哪怕全都是治标不治本。 他只想活下去,活长一些。 好在,老天待他不薄,他苦撑过这些年,活到了二十又二。 这实在是上天的恩赐,如今,又遇见这样仁医仁术的大夫。 喝罢碗里的药,他对李莲花道,“先生妙手,我这身体从未这样好过。” “从小到大,我看过的神医,咳咳……名医不在少数,像先生这样医术高明的,实在少见。” 简直可堪再世华佗! 李莲花听了这谬赞,只觉得哪哪都不自在。 方多病越听越觉得好笑。 这南宫公子哪里知道,李莲花的医术骗人可以,救人可不行。 他用的,是扬州慢啊! 但一想到李莲花总是在用扬州慢,他就有点笑不出来了。 遂捡走南宫朔月喝完的药碗,同早上的碗一块洗去了——谁叫李莲花定了规矩,得轮着来呢。 这时,楼外传来一道接一道的呼喊,“哥,你在哪儿?哥——” 南宫朔月这才猛地记起一件事来,掀开被子,“是我弟弟。” 南宫府还有位二少爷,名唤南宫弦月。 他今日本推着兄长出来走走,走到杨柳坡下,去买个糕点回来的功夫,兄长就不见了。 地上是混乱的车辙,他一下慌了,糕点散落在地。 听附近的人说,兄长被人带去了一栋移动的二层小楼。 就是前些日子,凭空冒出来的小楼。 他便顺着杨柳坡一路往上,找了过来。 李莲花听那声音,有种久违的隔世之感。 他弯了下嘴角,拦住南宫朔月,“我去叫他进来罢。” 出到门口,果然有个十来岁的小孩往杨柳坡来,扯着嗓子左顾右盼。 没等李莲花唤人,他眼前一亮,自己就跑过来了。 狐狸精相当警觉,嗷嗷大叫。 李莲花摸出颗肉干抛给它,“狐狸精,别叫了!” 狐狸精跳起来叼住,没空叫了。 南宫弦月跑近了,一张浓眉大眼的圆脸鲜明起来,“请问,我哥是在这里吗?” 他意识到这样表述不大清楚,然而从门觑进去,莲花楼一览无余,他一眼就看到兄长了。 李莲花也很明白他的话,“是的呀。” 一进楼,他就抓着南宫朔月左看右看,一个劲地问有事没事。 南宫朔月被问烦了,戳他脑门,“行了行了,都说了我没事。” 李莲花看在眼里,莫名想起师娘说的话。 他也有个哥哥,叫相显。 如果兄长还活着的话,会怎样呢……可惜,没有如果。 即便回到二十年前,兄长也早已去世好些年了。 他思绪神游的间隙,兄弟俩准备拜别回去了。 南宫弦月在李莲花的帮忙下,把兄长扶到轮椅上,又搬下莲花楼的台阶。 临去前,还代兄长又道了个谢。 只是,方式有点特别。 少年人挑着眉眼,肆意张扬,“放眼整个鹤城,就没有打得过我的。既然你们住在这个杨柳坡,日后遇了挑事的,提我名字就行。” 李莲花翘了下眉梢。 洗碗的方多病停住,这小子口气真不小。 他声音中气十足,饶是二楼打坐的笛飞声都睁开了眼,将“就没有打得过我的”几个字听得明明白白。 南宫朔月窘迫非常,暗揪了他一把,“小孩子信口开河,先生莫要在意。” 李莲花当然不会在意,他一直都知道,南宫弦月向来如此。 人走远了,执拗又傲慢的话还远远传来,“我才不是信口开河!” “你云隐山那位朋友可打得过了?” “我迟早会打败他!” 送完客,李莲花转身回楼,险些跟方多病撞上。 那小子不知何时凑过来的,脖子伸得老长,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他。 “哎呦,你吓我一跳。”他退后半步,“看什么看呢?” “李莲花,”方多病指着他,“你跟南宫府到底有什么渊源,从实招来。” 李莲花拍开他手,“别指我,没大没小。” 他绕开方多病,到桌前坐下,继续喝那半盏没喝完的茶。 “想听故事吗?” 方多病二话不说,撩开下摆坐好,还掏了包果脯瓜子出来。 李莲花往嘴里塞了颗蜜饯,“还记得你在云隐山看到的那把银月弩吗……” 那是一年前的夏天,他贪嘴吃光了半个月的糖豆。 糖豆是师娘在管,藏在柜顶的罐子里,每日最多只给他两颗,生怕牙长坏了。 他那时个子小,够不到,但轻功已经学得很好了,能像猫一样跃上去,而不发出一点动静。 可是吃完了他才意识到惹了大麻烦,师娘会检查。 他灵机一动,打算下山去买,把罐子填满。 刚下到杨柳坡,南宫弦月就带着十几个小弟来堵他。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来堵他。 说起来,师父师娘与南宫家有些交情,每次下山,几乎都会去趟南宫府。 偶尔,还会让几个小孩比试一番。 南宫弦月能轻而易举地打败大他四岁的单孤刀,却在小他两岁的李相夷身上屡屡碰壁。 他不服,他堂堂城南一霸,怎么能败给一个比自己小的? 于是,他开始了堵李相夷之路,设伏在杨柳坡,这条下山进城的必经之路上,简直是算无遗策。 “李相夷,跟我打一架,这一次,我一定会赢你!” 这话,俨然成了经典口头禅,李相夷耳朵都要听起茧了。 他并不想跟南宫弦月打,每次偷摸下山,时间都是算好的,可不能瞎耽搁。 否则,等回去晚了,是要被罚的。 所以,他会踩着那八棵古柳,借轻功溜走。 鹤城的小孩,没一个能追得上的。 南宫弦月气得直跺脚,不多会,福至心灵道,“你要是跟我打一架,赢了我的话,我就把银月弩送你!” 银月弩三个字钻入耳中,李相夷当即翻身下了古柳。 这是个稀罕玩意,南宫大哥不知从哪儿淘来给弟弟的,南宫弦月曾多次拿出来炫耀,但不给多看。 他记得,师兄眼睛一直偷瞟,想必是喜欢的。 不过南宫弦月那厮小气得很,还污蔑师兄要偷他东西,一掌给人掀翻了。 后经大人调停,这事揭过去了。 现如今,南宫弦月主动提了,哪儿有不战的道理。 遂一招给人打哭了。 小弟们纷纷作鸟兽散,南宫弦月一边憋眼泪,一边领着人回家取银月弩。 到了家,他却后悔不想给了,还跟南宫朔月告状。 南宫朔月教训他,“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怎么教你的,拿来!” 南宫弦月抽抽嗒嗒地把弩拿出来,递到李相夷手里,神情倔强又好笑,“你看清楚了,我可没哭。” 李相夷附和地睁大眼睛,“放心好了,你只是眼睛下雨了而已。” 南宫朔月在边上笑,连轮椅都沾染了几分生机。 “小相夷,过来。”他招招手。 然后不知打哪儿摸出来一袋糖,搁李相夷怀里,“糖又吃完了吧?怪不得又自己一个人下山。” “这些拿去。”他揉了把那颗圆圆小小的脑袋,有发丝竖起来,“但切莫吃多了,不然,我下回要告诉你师父师娘了。” 李相夷只觉得,那只手像冬天炉子里烧的火。 南宫弦月福气真好,他漫无边际地想。 谢过南宫大哥,他抱着糖和弩回了云隐山。 糖存进罐子里,弩给了…… 说到这里,李莲花就止住话语,不再往下了。 再往下,糖就不甜了。 方多病听完,记起个名字,“我记得前前万人册第三是狂刀南宫引,当初在江湖上也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他就是南宫府的吧?” “是啊,”李莲花点点头,“就是可惜了……” 英雄命短,同妻子早早去了,留下一对孩子相依为命。 “既然父辈出过这样的人物,南宫府又富贵滔天,江湖上应该有很多传说才是,为何在二十年后,就销声匿迹了一般?”方多病分外疑惑。 “我当初来鹤城,可从未听说过什么南宫府。” “还有,照你这么说,南宫弦月的功夫应该远远高于单孤刀,如此下去保不齐是个传奇,他又是个心高气傲的,喜欢抛头露面,为何十年后的江湖却从未有所耳闻?”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 李莲花的话也证实了他的猜想。 南宫朔月在二十二岁这年亡故,同年南宫弦月也随兄长去了。 当时的李相夷在哪里呢?他本该和师父师娘去送葬的。 然而当时师兄下山去闯江湖,他悄悄跟去了,天不怕地不怕,只身出了鹤城。 师父师娘去寻,寻了好多日,才把他找到。 等回到鹤城,城里就传来了惊天噩耗。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离家出走的功夫,南宫府的故人就成了永远的遗憾。 世事无常,明日复明日,明日何难测。 李莲花握茶盏的手有瞬间的钝痛,面上黯淡。 随之又掠过一抹凌冽的杀意,很快敛去。 此时,笛飞声扒完了墙角——其实他光明正大地听,李莲花也不会说什么,毕竟方多病也在听。 他若无其事地迈进一楼。 李莲花瞥见人,从袖里倒出个盒子,“你来得正好,刚巧我捡到个东西,一起看看。” 方多病和笛飞声眸光一凝,那不是万圣道的标志吗。 李莲花打开盒子。 第6章 小相夷 盒子里趴着只虫子,尾腹赤红,双翼薄而透。 “蜜蜂?”方多病歪了下头。 “准确来说,是赤毒蜂。”笛飞声道,他江湖见闻多,知道这种蜂。 说这话时,还瞄了眼李莲花,后者神情了然,明显也清楚。 “这赤毒蜂呢,毒性不大,杀不死人。”李莲花阐释说。 “但一旦蛰了人,会扰乱人的神经,有片刻的麻痹感。” “不过也不要紧,修养个四五天,毒自己就清了。” 方多病有点不理解,“万圣道要这种毒性不大的蜂干什么?” 三人自然不知道是何用意,他们在二十年前,有两个人都是半大的孩子,有个人甚至还没进娘胎。 可谁又说得准,这就一定是万圣道的用意呢? “李莲花,你在哪里捡到的?”方多病问。 “刚失控的马车下。”李莲花蹙了下眉。 三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单孤刀为规避危险,向马车打了一掌。 那一掌使得马车撞向了南宫朔月,若非被救,他将会一直躺在床上,连轮椅也坐不了。 那一掌也让单孤刀安然无恙,只被勾到了包裹。这盒子,或许就是那时候掉出来的。 毕竟早在云隐山之时,他就同万圣道联系上了,两者有物品往来,也很正常。 之所以不回来找,要么是没发现丢了,要么是这东西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这蜂死透了,尾针也没了。 很显然,被用过了。 李莲花视线驻留在那虫子失掉尾针的尾腹上,恍然记起什么,指节一寸寸攥紧。 左右这蜂危害不大,他们也没再管,再度出门,找起太虚门来。 遗憾的是,在鹤城晃了两三天,各处都找遍了,什么也没找到。 三人决定去趟云隐山。 一是这鹤城,也就云隐山没找过了;二是…… 杨柳坡距云隐山有段距离,他们买了几匹马,打算驱到山脚。 收拾东西准备启程的时候,莲花楼来了位客人。 “李大哥,袁大哥,阿飞哥!” 南宫弦月很自来熟地打招呼。 来到鹤城以后,李莲花还是用李莲花这个名字,方多病用了考百川院时的化名袁健康。 至于笛飞声,就叫阿飞,李莲花解释说他没有姓和大名,他也不反驳。 见三人忙前忙后的,南宫弦月夹着惊喜问,“你们这是要去云隐山?” 糟糕,刚忙忙碌碌的,没注意到这小子来了,把话听了去。 狐狸精倒是注意到了,不过它之前认识这人了,就没叫。 三人一时不知作何回答,相顾无言片刻,重担落到李莲花身上。 李莲花挽着袖子,正把下了萝卜种的木箱往楼里搬,闻言暂且搁下。 他硬着头皮承认,“是啊。” 南宫弦月一脸不可思议,“你们认识李相夷的师父师娘?” 怕他们不认识李相夷,又改口道,“不对,是漆前辈和芩前辈。” 李莲花随口道,“不算认识,只是呢,我们三人寻找一位故友无果,听人说,他们家同云隐山的两位前辈交好。是故此番来鹤城,想上山拜访探听一下消息。” 方多病和笛飞声互对了眼,老狐狸又在骗人了。 “原来如此。”南宫弦月深信不疑,还感叹因果缘分简直妙不可言。 “不过,”他有些替人为难,“山上有迷障和剑阵,你们上不去的。” 李莲花极配合地“哦”了一声,“那真是太遗憾了。” 南宫弦月瞧他扼腕叹息的样子,心想,那位故友一定对他们很重要。 遂不忍道,“这样吧,我告诉你们上山的办法。” 上山的办法还是李相夷告诉他的。 “还有,”他解下腰间的玉佩,“这是我南宫家的信物,你们拿着,漆前辈和芩前辈见了,会让你们进去的。” 李莲花接在手里,佯装希望重燃的欣喜,“那真是太感谢了。” 本来还怕上山的理由编得不够靠谱,这下行事容易多了。 “对了,”他望向南宫弦月,“你来找我们,是有什么事吗?” 经他提醒,南宫弦月猛然记起正事来。 他从怀里摸出张请柬,递过去,“差点忘了,过两日是我生辰,正好我哥想答谢三位,请你们吃顿饭,再送件礼物。” “等你们从云隐山下来,就到府上坐一坐吧。” 三人目光碰了碰,又交给李莲花下决定了。 李莲花琢磨了一下。 反正他们应该要不了多久,就会回到二十年后,走之前,吃顿饭也不为过。 况且,这小子生辰,先前没陪上,这次,就当补一补。 更何况,还有件事…… 他接过帖子,抿了下唇,“好,我们会去的。” 然后,南宫弦月又递来份请帖,“这个是给李相夷的,反正你们要去云隐山,顺道帮我送了呗。” “你们是不知道,那山有多难爬。”他深深叹了口气。 敢情是不想爬山。 李莲花神色微动,再度收下,“好,我们会送到的。” 南宫弦月离开,一路小跑下坡。 李莲花随手开了下请帖,发现件极为好笑的事情。 给李相夷的帖子上,两行歪歪扭扭的字写着—— 李相夷,过两日是我生辰宴,我知道你想来,本少爷勉为其难给你送份帖子。 附:记得偷偷来,别带单孤刀。 单孤刀名字上还画了个大大的叉。 这行为实在是……李莲花莫名悦然。 他不自觉地翘了翘嘴角,引得方多病和笛飞声很是好奇。 那两人凑过来,也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只是一个笑得疏朗,“这南宫府二少爷果然率性,若不是个小屁孩,我都想跟他交朋友了。” 一个笑得无声,“幼稚。” 李莲花合上帖子,摇摇头。 果然是小孩子啊。 赶了小半日的路,三人来到云隐山脚。 仰首望去,峰峦叠嶂,云遮雾绕。 割好草料拴好马,他们拎着上好的酒水瓜果,徒步往山上去。 一草一木一花一叶,枯荣交替,与二十年后相距甚远。 脚下的路却依旧是那条路,绵延向上,不曾变迁。 跨越二十年故地重游,李莲花一时说不上是何种心情。 他从四岁就长在这里,云隐山早已潜移默化地扎根心底,是多少次碧茶毒发时的魂牵梦绕。 那十年,他就想着云隐山,那么硬生生地扛过去。 然而,他驻足山下,始终不敢上去。 不远不近的,任念想浮在半空,落不到实处。 直到离州小远城徘徊在死亡边缘,被方多病的一腔执念拉扯着上山,他才终于跨过了心里那道坎。 他轻车熟路地带着两人一狗,避开迷障和剑阵,畅通无阻地来到半山腰。 有些累了,他停下来,把不知疲倦的两个人也叫停,排坐在一棵倒伏的枯木上。 侧目眺望,几间小木屋匿在云雾里,若隐若现,恍若岁月沉寂的模样。 三人一狗分吃了张馍,李莲花又扯下酒葫芦,闷了两口酒,才缓过来。 南宫弦月说得对,这山是真难爬,尽管体内已没了碧茶。 他喟叹道,“果然是不年轻了。” 笛大盟主意见不同,“有没有可能是你现在不锻体练气,把自己养废了。” 方多病认同地直点头。 李莲花查无所谓,“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还能停下来看看风景。” 山顶的风景固然波澜壮阔,山间的风景又何尝不是姹紫嫣红? 说着,他就左右歪歪头,伸了个懒腰。 胳膊没来得及收回,他瞧见什么,神色一慌。 “别喝了别喝了!”他一把夺过传到方多病手里的酒葫芦,藏进广袖里。 “不是,你干什么呀李莲花,我还没喝——”方多病的话音戛然而止。 一阵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响在耳际。 风过林间,压低了路旁的茂草。 一个半大的孩子冒了头,眉清目秀,隽雅英锐,似幼时的松木云杉。 那是? 李相夷! 十岁的李相夷。 他一身束袖白衣,背着个小包裹,正急匆匆地往山下赶。 三人矮下身去,躲在高高的野草后。 李莲花还捂住了狐狸精欲张开大嚎的嘴,狐狸精不明所以地转着眼珠。 方多病小声问他,“你不在山上待着,下山去干什么?” 笛飞声饶有兴致,“看样子,你是要出远门啊。” 李莲花:“……是他,不是我。” 方多病和笛飞声:“有何区别?” 李莲花白他们一眼,比了个闭嘴的手势。 李相夷越来越近了。 踌躇片刻,李莲花松开狐狸精的嘴,直起身来,不再隐藏。 紧跟着,方多病和笛飞声也窜了出来,立在他左右。 狐狸精龇牙,“汪!” 深山老林,人烟稀薄,三个大人,一个小孩,怎么看怎么像人牙子作案。 李莲花抵着下巴假咳一声,“小朋友,过来说话。” 李相夷当然不会过去,他警铃大作,还退了两步。 木剑横陈,作临敌之态,“你们是谁,擅闯云隐山意欲何为?” 这三人鬼鬼祟祟的,必不是好人。 可乍一看,又不像坏人。 尤其是中间那个,他对上那双眼时,有种遥远的陌生的又熟悉的感觉。 但不管怎样,都是三个奇怪的陌生人。 能走上半山腰来,说明已然闯过了两个剑阵三个迷障,功夫只强不弱。 李莲花只一眼,就知道他脑子里过了什么。 估计还盘算着,怎么把他们引到机关陷阱里,再去通风报信。 “别紧张,我们呢,不是坏人。”他从容道。 “我们是你师父师娘朋友的朋友,最近在找那位朋友没有找到,就想着来拜访下两位前辈,看能不能打听到点消息。” 方多病顺杆补了句,“你放心,我们绝对没有恶意。” 李相夷的狐疑没有削减半分,“我怎么知道你们不是在骗人。” 李莲花拿出两张请帖,还有块镶金玉佩,“这是南宫家的帖子和信物,你总该认识吧?” “其中一份帖子,还是南宫弦月托我们带上来给你的。” 李相夷没有接,只让把东西丢过来。 东西掉在地上,他也没有捡,只微微俯身,用木剑去挑。 这小子,对陌生人戒心倒强,李莲花心道。 不过再强的戒心,也架不住十足的证物。 李相夷握木剑的手松了松。 玉佩上的纹路的确是南宫家家徽。 帖子上的字他认得,端正雅致的属于南宫大哥,狗爬样的属于南宫弦月。 那狗爬的字样映入眼帘,他嫌弃地嘀咕起来,“我才不稀罕去,师兄也不稀罕。” 嫌弃完,他还是把东西捡起来,拍了拍灰和草木屑。 给自己的帖子纳进怀里,剩余的递还回去。 李莲花趁热打铁,循循善诱,“现在相信了吧,要不是同南宫家的公子相识,他们怎么会给我们写请帖,送我们玉佩,还告诉我们上山的路呢?” 李相夷信是信了,不过还是状似为难。 他思忖片刻,道,“既然你们知道路,还请三位自行上山,我还有急事,恕不奉陪,就先走了。” 他抱着木剑行了个江湖礼,就要往山下冲。 李莲花可太清楚他下山所为何事了,一把捞过人转了个方向。 “这位小友,实不相瞒,刚上山的时候,我们不小心走错了路,误入过一个迷阵,好悬才走出来,胆都吓破了。” “这越往上,越靠近居所,想必机关陷阱会越来越多,我们万一又走错了,丢了性命怎么办?还望小友能带我们一程。” “而且,”他低头看了李相夷两眼,“我观小友年纪不大,除了学业技艺外,实在想象不出来小友有何急事,还是在山下。” “莫不是,”他顿了顿,“同家里闹了矛盾,要离家出走?” “我跟你说,这离家出走可不好……” 李相夷咬咬牙,“……我带你们上去。” 方多病和笛飞声不知何时双双退了退,在后头看戏。 自己忽悠自己,有意思。 他们看得起劲,直到李莲花冷面打了个响指,才慢一步跟上。 李相夷走在最前面,他们仨并肩走在后面。 方多病拍拍李莲花,悄然道,“李莲花,想不到你小时候长这样,别说,还怪可爱的。” 李莲花对这个形容词过敏,有心点了他的哑穴。 这小子,还是不说话的好。 他忍了忍,到底没有点,只是快走两步,不理人了。 方多病就去戳笛飞声,“你说是吧阿飞?” 笛飞声一本正经地开玩笑,“你可以试着去跟你可爱的师父过两招。” 他刻意放重了“师父”两个字。 方多病作势踢他一脚。 李相夷多大他多大,还师父? 师父,小的那个,正忍不住摸了摸嗅他的狐狸精。 回头问,“这狗真可爱,它叫什么名字?” “狐狸精。”李莲花答。 狐狸精掉头闻他,又上前绕着李相夷嗅,往返几次,神情甚是疑惑。 李相夷只当这小狗不惧生,越发大胆地逗它,一个人嘟嘟囔囔的。 “等我以后成了一代大侠,功成身退,也要养一条狗。” 第7章 输的叫师父 “师父师娘!” 行至云居阁扉前,李相夷扯着嗓子高喊。 “有客人来啦!” 进门前,他把包裹往附近的草丛一丢,打算之后再偷偷取回去。 这样,就不会有人发现他又偷溜下山,去找师兄了。 三人看在眼里,果然,小孩子都是人小鬼大的。 吱呀一声,李相夷推开大门。 一道人影从窗前晃过,走出小门来,手里还拎着个酒葫芦。 同李莲花袖里藏的一模一样的酒葫芦。 不一样的是,一个破过洞;一个揭了盖,酒香四溢。 “我说早上怎不见在练剑,你小子,又想去找你师兄了吧。”他屈指要弹李相夷脑瓜崩。 李相夷矮身一躲,跑掉了。 一边跑,一边告状,“师娘,老头又偷喝酒了。” 芩婆打另一间屋子出来,瞪了漆木山一眼,手却在理她跟前停下,李相夷头上挂的杂草。 摘完,一拍他肩膀,李相夷进去了。 她迈上前来,望向外头。 和漆木山一样,目光扫过,最后,定格在李莲花身上。 相夷? 不对,相夷还小呢。 眼前这人少说也有二十五六了,两厢样貌几无半点相似,怎么可能? 错觉,错觉。 因扬州慢看起来年轻了几岁的李莲花,对上那记忆中目光,心头狠狠一窒。 尤为是漆木山,本已是天人永隔,再无相见的可能。 而此刻,他们都好好地站在面前,精气神十足,头发都青了不少。 他抑了抑喉咙,差点把“师父师娘”叫出来。 可惜,故人对面不相识,他不能。 李相夷这小子真好,什么都还拥有,什么都未曾失去,什么都未曾遗憾。 他一时艳羡,眼眶微红。 “你们是谁,何方人士,上云隐山做什么?”漆木山开口质问。 他那乖徒儿可不会随便把人带上山,除是被舌灿莲花的老手忽悠了。 李莲花敛了情绪,拱手道,“在下李莲花,身边这两位是我的好友,袁健康,还有阿飞,我们都是东海人士,特来拜访两位前辈。” 方多病拉着笛飞声,也齐齐拜了个礼,“漆前辈,芩前辈好。” “早在隐居云隐山之时,我和老头子就说过,此生不见外客。”芩婆背手道。 “这里没什么值得拜访的,三位请回吧!” 夫妻两人都是高手,早年云游江湖,也是仗剑四方,行侠仗义。 等行至高处,年纪上来了,才猛然惊觉,江湖也没什么意思。 人生在世,吃好喝好活好,才是最重要的。 遂进了云隐山,离群索居。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俗世偏生来扰。 这些年,不知有多少江湖客闯上山来,不是为求武功秘籍,就是为求灵丹妙药。 山下的机关阵法是修了又补,补了又修。 李莲花心知肚明,道,“我们此番前来,是为向前辈打听两位故人。” “谁?” “李文修,邰胜怡。” 漆木山和芩婆俱是一惊,对视一眼。 “进来吧。” 这两个名字并非李莲花信口胡诌,而是他父亲母亲的名字。 当初平单孤刀之反后,师娘就把全部身世告诉了他。 先前不说,是怕他想起血流满门的凄惨过往来。 上山时他只有四岁,还是个不怎么记事的年纪。 不记事的话,就不会伤心。 尽管到了晚上,他常常反复做一个梦,一个流动的红色的梦。 梦里有刀有剑,有人在叫。 还有一扇合上的大门,门后,是一个摇摇欲坠的女人。 那个女人嘶哑地挤出两个字,“快……跑!” 门就此合上。 “喝杯茶吧。”漆木山的声音把他的思绪拖回,“你们与李家是何关系?” 李莲花自然不敢表露真正的关系。 他呷了口茶,眼珠一转,“是这个样子的。” “早些年呢,我们兄弟三人游走四方,途经延州,为山匪劫杀,受了重伤,幸得李家所救。” 李家就是住在延州。 “我们铭记在心,想要报恩,可是当时身无分文的,只能来日再报。”他继续道。 “后来,我们辗转各处,攒了点家资,就想着去延州还恩,可到那里才发现……” 屋瓦檐舍,楼阁庭院,四下都是疯长的野草,好不荒凉破败。 时间的灰尘之下,是凝固的厚厚血迹。 他怅然叹息,师父师娘记起旧事,亦是发涩。 李家早已灭门,只剩下两位公子尚且存活,不知去向。 “所以啊,”李莲花有条有理地瞎编,“我们四处寻找两位公子的下落,多年不得结果。” “后来才打听到,两位前辈也在找他们,就想着来问问,看能不能幸得些音讯?” 听罢,漆木山和芩婆眼神商议。 最后,芩婆语有悲凄道,“三位也是有情有义之人,实不相瞒,当年两位公子流落在外,是吃尽苦头。” “我们找到时,长子相显已经病故身亡了。” “只有他弟弟相夷还活着,身边还有个大点的孩子相依为命,便带了回来,收在膝下为徒。” “对,”漆木山补道,“刚带你们上山那个,就是相夷。” 不知想起什么,一口酒水下肚,他翘着胡子笑了笑。 “那小子顽劣得很。” “不过,功夫学得很好。” 三人一副竟是如此的表情,纷纷表示,“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随后,又是摇头轻叹,“就是这哥哥,可惜了,可惜了……” 几个人就着茶,聊了又聊。 漆木山和芩婆对三人越发另眼相待,对李莲花,尤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之感。 实在太奇怪了。 明明一大一小,是完完全全的两个人,他们总会情不自禁地把两人重叠起来。 要怪,就怪那搭膝掸衣服的动作太像。 不是一般的像,而是像得分毫不差。 茶尽,漆木山询了芩婆的意见,道,“既是李家的故人,就在云隐山多住两日吧。” “正巧,相夷的师兄下山了,他这几日闹着要跟去。”他顺便斥了一句,“这小子,也不看看自己才多大。” “你们来了,山上热闹,兴许他就不想去了。” 这正合三人的意,他们上山,可是揣了目的的。 师父师娘会客交谈的间隙,李相夷已经把包裹拿回房间了。 他坐在院里的台阶上,捣鼓了一下小木剑。 没多久,被追着蝴蝶玩的狐狸精吸引。 遂溜去厨房,拿了些吃的,心情很好地招狗。 “狐狸精,过来!” “坐!” “转一个!” “跳!” “……” 狐狸精一眨不眨地盯着食物,身体按指令做出各种动作。 没一会,它就跟李相夷混熟了,黏在脚边,咬他的衣角。 三人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李莲花眼睛微微一眯,心里打了个主意。 狐狸精好吃懒做太久,是时候帮干点活了。 借着游景散步的名义,三人在云隐山瞎逛起来,寻找太虚门的下落。 每人一个方向,施展轻功快速探查。 直到太阳下山,三人汇合,都没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看来,这门不在鹤城,还是要择日去趟东海。 回去时,经过屋外的竹林,有剑意萧萧。 李相夷在里面练剑。 他转腕出剑,腾跃飞转,步伐灵巧却不乏稳健。 剑气淌出,带着纷乱的竹叶流动,似游龙起舞。 此刻落日余晖,层林尽染,那小小的白色身姿,也被勾了层温暖的金色轮廓。 恍若一幅画卷。 画卷在李莲花的记忆中展开,似活了过来。 那双握剑的手有点痒。 其实,他心底一直住着一把剑,从未消弭。 只是十年光阴,都被碧茶蹉跎而去。他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后来,碧茶解了,兴起之时,他也会打上两招。 不过那招式里,早已没了谁与争锋的斗意。 笛飞声说得对,他的确懒了。 砰砰砰—— 木剑凌空一挥,爆竹之声响起。 竹木倒伏,空出一片旷地,放眼而去是柳暗花明。 这招叫做“惊风乱斩万竿竹”,是漆木山新教的。 李相夷只看了一遍,花了一个时辰,便学会了。 他落在空地中央,轻快地挽了个剑花。 匿在竹林里的三人往后一退,避开一根直直倒来的竹竿。 笛飞声眼睛发亮,“李相夷不愧是李相夷。” 虽然比起李莲花来差远了,可已隐隐有了峥嵘之势。 他这般大的时候,的确比不上。 方多病嘚瑟地抱着剑,“那是,我师父是谁?未来的天下第一!不用比我都知道,比某些人厉害多了。” 笛飞声睨他一眼,哼笑道,“师父?难为你还记得李相夷是你师父,不去向你师父讨教两招?” 方多病语塞,一时嘴快,差点把自己坑了。 笛飞声却不愿放过这种机会,“怎么,怕输给一个小孩?” 胸口碎大石的时候,他就说过,记方多病一次。 方多病被激起斗志,用剑劈了根细竹竿。 剑扔给李莲花,竹竿握在手里,往空地去了。 “过两招,如何?”他拍拍李相夷肩膀,几乎不用抬什么手。 李相夷欣然应允,“好啊。” 他待在这个云隐山,很少能见到外面的功夫。除了师兄,山下的南宫弦月,根本没几个人跟他过招。 而且,这三个人一看就是会武的。 他甚至在心里打赌,那个看似最温吞的,其实是最厉害的。 他跑开几步,同方多病拉开距离,抱手微躬,“请赐教。” 说着,就提剑扎了个马步。 方多病打出一只手,“先等等,我用五成的功力跟你打。” 他新出炉的多愁公子剑,已挑过了漆木山的千钧归元阵,又打败了万人册第一的浮屠三圣。 哪怕李相夷是武学奇才,现下也终归是个小孩,用十成十的功力打,实在有点欺负人了。 这倒公平,李相夷点头应好。 正要比的时候,笛飞声上前两步,“光打有什么意思,不如加个注。” 一大一小被话音吸引,“什么注?” “谁输了,谁就叫上三声师父。” 李相夷仰着脑袋,瞅瞅高出自己许多的方多病,觉得甚为有趣,“好主意!” “正所谓‘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我还没收过徒弟,今日便试试!” 无论输赢,他都吃不了亏。 方多病却迟疑了。 他瞄了眼李莲花,后者偏过头去,倚着竹子晃脚。 李莲花也很想知道,这赌约究竟是个什么走向。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总不好打击小孩子兴致。 方多病硬着头皮应下了。 风过林间,拂起二人的头发衣袍,战意即起。 李相夷随风而动,一剑直点方多病胸口。 方多病横竿抵挡,步子疾疾后退的间隙,绕剑扫开。 一个侧身,往李相夷后背袭去。 竹竿一拍,却是扑了个空。 李相夷抓着他胳膊,当空一翻,上了竹梢,压着竹子一弯,砍向他肩头。 方多病屈腰提竿,格开的同时,气劲一扫,荡出一圈落叶。 叶尖似针,破空袭去。 李相夷不避不退,木剑一劈,秃了几根竹子,竹叶迎难而上。 两厢撞击,如银瓶炸破水浆迸。 竹叶碎成齑粉,混在泥里,仿佛新生的青苔。 这边斗得正酣,那边是岁月静好。 李莲花横着尔雅剑,戳了下笛飞声,“哎,你之前不是一直嚷着要跟李相夷比武吗,我觉着吧,你也可以去试试。” 打完了,就不用追着自己了。 左右也算全了笛大盟主的心愿。 笛飞声没那心思,“我又不是方多病,逮着小孩欺负。” 这不是你一手推的么,记性也太差了,李莲花腹诽。 片刻后,笛飞声补了句,“不过方多病那个蹩脚货,不见得能讨到什么好处。”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剑气如小山崩摧,压得方多病有些吃力。 李相夷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严丝缝合地续了招“抽刀断水”。 方多病绝境折竹换生,握着两截竹竿,撑了下地。 还是把天才低估了,哪怕天才还小。 小小一个人,怎么能把木剑耍得如此行云流水,半点多余的招式也无,还能在比斗中审时度势,因势巧变? 照这么打下去,这不丢脸有点悬啊。 要不,用下相夷太剑? 不不不,用了就完大发了,这让多年后的李相夷怎么办。 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可笑。 到时候江湖扬名的,怕不是扬州慢,而是苏州快了。 他心思几转的功夫,另一边又聊了起来。 笛飞声锲而不舍道,“你什么时候跟我打一架?” 李莲花心下无奈,真是个死脑筋。 “笛盟主不是看见了吗,前几天我给南宫朔月输过内力,现在又只剩一成了。” “你悲风白杨到了第八层,内力也是十成十,输赢不是显而易见吗,还打什么打?” 笛飞声在这件事上,有着异乎寻常的执着。 他想起什么,恍有所悟,“那我就用一成内力跟你打,等你恢复到全盛,我们再打一场。” “你可真会算。”李莲花轻笑走开,换了根竹子靠。 空地上的两人已过了十来招,由开始的不相上下,逐渐有了一丝胜负之分。 起承转合间,李相夷不留余地地祭出一记绝招。 他锁着眉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方多病,逼得他踩着一地竹叶滑了好几丈。 “等会叫我师父,你不会拉不下面子反悔吧?” 方多病一咬牙,脚下一震,内力盈灌全身。 他以退为进,反倒把剑意发挥更盛,一竿破开桎梏,同木剑抵在一起。 “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两厢分庭抗礼。 小的剑干净利落,飘逸而力扫千钧。 大的剑雕琢入微,精雅而力透纸背。 焦灼片刻,噼啪一声,断竹与木剑四分五裂。 剑气激起的风,猛然停了,落日下了山头。 平手。 李相夷拍拍白衣上的尘屑,连连叹息,“没戏了。” “我的剑也坏了,又得重新做。” 他捡起变成几块的小木剑,抱在怀里,打算放到床底的柜子下。 这是第一百零八柄断剑。 方多病看着他,没什么松弛感。 他探了探手,欲说还休,“那个……” 李相夷以为他是要说剑的事,道,“这是木剑,很容易坏的。” “你不用因为我年纪小,就觉得怎么样,你的竹竿不也断了么。” “不是,”方多病挠挠头,“我是想说——” 他没能说完,竹屋传来一道劲头十足的呼唤。 “师父叫吃饭了!”李相夷脸上一喜,朝他们喊了一句,就跑回去了。 李莲花从竹子上起来,路过方多病时,把剑丢给他。 笛飞声后脚跟上,路过方多病时,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 看完,迈快两步,站到李莲花旁边,“你也看出来了,最后那招明明超过了五成功力,你不戳穿他?” “你不也没戳穿吗,”李莲花揪了片竹叶,“我还以为,你也想看他晚上睡不着觉的样子呢。” 正直善良的方大少侠,怎么会骗小孩呢? 后头的方多病瘪了下嘴,如丧考妣。 “死阿飞,都是你害的!” 第8章 狐狸精起来背锅 因为李莲花三人的到来,云隐山的饭桌从未这样拥挤过。 一张小四方桌,围了满满一圈人。 漆木山和芩婆各坐一边,方多病和笛飞声挤在一块,李相夷挨着李莲花,狐狸精卧在两人脚边,面前也摆了一只碗。 饭菜是漆木山烧的,味道很好。 他看着盘子里的菜被夹走,大口送进嘴里,面上都是笑意。 唯一不给面子的,就是李相夷。 挑三拣四,嘴挑得很。 饭也吃得不认真,不时夹点肉,往狐狸精的碗里丢去,弄得跟他养的似的。 狐狸精有钱是爹,尾巴摇得欢快。 李莲花不时编些话,把师父师娘哄得很高兴。 漆木山一高兴,就多喝了几杯酒。 酒是李莲花他们从山下带上来的,老头就好这口。 这酒醇香浓烈,他脸颊绯红,已然有些醉意,话都不利索了。 芩婆数落起来,他就空空听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入夜深了,芩婆把三人领去一间空屋,“没什么多余的屋子,可能要麻烦你们挤一挤了。” 她抱来席被,就回去睡了。 床不是很大,挤三个大男人有点困难,只能横排着睡。 这样睡,腿就腾空了,只好搬来两条长凳,放在床边搭脚。 笛飞声最先睡下了,外袍都没脱。 他活得糙,可以吃完就躺,也可以随时爬起来。 不像那两位,一个阔少爷毛病,一个穷且讲究。 不过那两位到了很晚都没睡。 方多病是睡不着,他枕在床上,满脑子都在想今天比武的事。 一只羊,跟李相夷说;两只羊,不跟李相夷说…… 我都多大人了,怎么能管个小孩叫师父,反正他又不知道。 可是,这算骗小孩吗,这就是骗小孩吧……方多病啊方多病,你骗了一个小孩。 好烦啊! 他良心隐隐作痛,翻来覆去,悉悉索索地响。 忽地,一个枕头飞来,重重砸他脸上。 “不睡就滚出去!”笛飞声冷脸喝斥。 还不都是因为你。 方多病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把枕头扔回去。 笛飞声闻息而动,抬手一挡,枕头落在地上,滚了灰。 这个枕头本置在中间,是李莲花要睡的。 方多病只好下床,任劳任怨地捡起来,大力地拍掉灰。 然后他看见,屏风隔绝的后面,还亮着一盏灯。 一个人影坐在桌前,微垂着头,长发散落肩上,遮了半张脸。 窗子应该没有关,有风进来,吹得发丝轻轻摇曳。 别说,这山上的夜里,比山下凉多了。 他拿了件披风,走过去,“你在干什么,怎么还不睡?” 李莲花勾了勾他罩来的披风,再度拿起针线,“缝个东西。” 针头穿着线,在一小块折叠的布料上窜来窜去。 “缝的什么,给谁的?”方多病问。 李莲花除了补衣服外,还从未拿针线做过其他事情,如今连续好几天,都在捣鼓这么个小玩意,肯定有问题。 李莲花拂了下碍事的头发,没告诉他,“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你也别瞎打听了。” 方多病哼了一声,“整天憋一堆心思,不说就不说,我自己猜。” “哎,”李莲花停下针,往布里藏了个东西,看不清是什么,“你不是早睡了吗,怎么还没睡着?” 这话明显存了促狭味。 方多病结结巴巴,“我,我今天茶喝多了,马,马上就困了。” 他跨步转身,悻悻倒回床上。 收好口,又系了根络子,李莲花咬断线头,把东西放进袖里。 他吹灭灯,出了屋子。 夜深人静,山里都是聒噪的虫鸣。 月升至中天,皓洁如雪,薄云缭绕周围,像一个清明的洞。 那洞,似要通往天上宫阙。 他行在月影下,穿过石路走廊,推开了一扇门。 李相夷房间的门,也是单孤刀的。 房间里摆了两张床,一张空着,一张睡了个小人。 人摊着手脚平躺,肚子随呼吸起伏,被子也轻微地一上一下。 李莲花点了个火折子,就在他对面翻找。 他并不怕李相夷会醒,房间里早神不知鬼不觉地燃过阵安神香。 李相夷睡得很沉,他甚至担心,自己明天一早,会错过规律的练剑时辰。 不多会,他拖出个木匣来。 没有人会乱动单孤刀的东西,匣子也就没上锁,很容易就打开了。 一如二十年后,里面是一把把断折的剑,还有坏掉的银月弩。 而在这些废掉的东西下,是一个个被画了叉的名字。 一笔一划,都是锋利的剑,扎得他鲜血淋漓。 李相夷不是死在东海,而是这方小小的匣底。 最致命的要害。 不过,那些伤口结了痂,已经没那么痛了。 他盯着木箱,愣了好一会神。 然后下定决心,摸出捡到的那个小盒子,丢了进去。 又在箱子上抹了什么,才合上放回原地。 做完这些,他在床边坐下,探进被子里,拉出李相夷的右手。 揭开袖口,腕上有个红点,针眼般大,周遭还晕了圈快消散的红。 那是赤毒蜂的蛰伤。 果然……李莲花心里闷地一响。 他这般年纪大时,右手腕也有这样一个蛰伤。 当时还以为,是山上的蜂,并未多想。 原来,是单孤刀。 那是下山前的最后一场比试,想来是为了赢,跟万圣道要了这赤毒蜂。 难怪,他当时右手一麻,把剑弄掉了,被单孤刀占了上风。 然而,那上风是暂时的,他还是赢了。 单孤刀捏着剑,一声不吭地怨怼地瞪着他。 他记得,那次师父师娘罚师兄,罚得格外狠,说他不仅心浮气躁,而且用心不正。 他不明白,还给罚跪的师兄递糖。 可惜,被狠狠打掉了。 他不以为意,甚至跟师父师娘斗智斗勇,要跟下山去陪师兄闯江湖。 现在想想,实在是可笑得无以言表。 他恍又想起了南宫弦月的话,“是你师兄不问自取,要偷我的银月弩。” “你师兄才不是什么好人!” “李相夷你就是个傻子,迟早会被骗……” 也许,南宫弦月一直是对的。 可怜,他不信。 直到南宫弦月死后的第二十年,那话一语成谶。 记得今天的晚饭后,他还逮着李相夷问了句,“你师兄是个怎样的人?” 李相夷不假思索,“当然是除了师父师娘外,这世上最好的人。” 最好的人,却是把刀子捅得最深的人。 他摩挲了一下那个红点,而后拉下袖口,把李相夷的手塞回去。 又给他掖了掖被子,才起身出去。 一到门口,就有道话音传来,“李莲花,你确定要这样提醒他吗?” 方多病抱臂靠在墙上,目光投来。 李莲花关门的手一滞,“不然还能怎么办。” 总不能告诉他十年后二十年后的事情,再告诉他自己是另外一个他。 李相夷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从小就立志,要成为一名锄强扶弱顶天立地的大人物,若是知道自己会落寞为一介平庸的江湖游医,怕是会很失望吧。 他一直不肯原谅李相夷,可反过来一想,李相夷未必会原谅他。 谁会原谅一个亲手杀死自己的人呢? “你说他知道以后,会是什么反应?”方多病有点不敢想。 李莲花睇他一眼,“我怎么知道。” “你不就是他吗。” “……” 李莲花梗完一口气,以彼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把门又推开点,“那你说,我要不要给你留着这扇门。” “我还以为你出现在这里,是有什么话想对他说。” “我……”方多病哑巴了。 “你要是说不出口,对我也是一样的。”李莲花又是揶揄,“对了,还得敬杯茶,再磕三个响头。” 方多病咬了咬后槽牙,一不小心咬到舌头,疼得“嘶”了声。 他丢脸地捂住嘴,扭身走了。 李莲花拉好门,背手悠悠地踱回去。 第二天,李相夷果然误了早起练剑的时辰,一觉睡到大中午。 漆木山和芩婆看他睡得香,也不生气,反而还有些欣慰。 “您不叫他?” 日上三竿,李莲花到院子里闲逛时,看见师父摇着椅子乐呵呵的,遂问。 漆木山捏了撇胡子,“叫他做什么,这小子难得学会偷懒了。” 他用蒲扇指了下李莲花,“要我说,那臭小子,就该多跟你学学。” 李莲花心情很好地翘了下鞋子,面含笑意。 其实,在很早很早以前,师父就在提醒他了。 人作为人,最重要的,就是为自己而活。 可惜,他年轻时心无菩提树,领悟得太晚了。 他后边瞧着一窍不开的李相夷,有些戏谑。 那小子大惊失色地爬起来,晃着漆木山,“师父,你为什么不叫我?” “不是说好教我新招的吗,今天练不完怎么办?” 漆木山悠哉悠哉地,往他嘴里塞了块果干,“急什么,今日不练就明日练,反正你不是一学就学会了嘛!” “可是明天练今天的,就会永远少一招啊!” 漆木山又搪了块果干。 但李相夷缠人的本事炉火纯青,吃罢午饭到了下午,他还是被拖到竹林,教徒弟新招去了。 傍晚回来时,李相夷汗涔涔的,却明显心满意足了。 还有兴致编了个竹环,说要给狐狸精戴上。 “李莲花,你的狗呢?”编完他问。 从李莲花上山以来,他就一直叫全名。 师父师娘说这样不礼貌,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改不过来,总感觉叫李大哥李叔叔怪怪的。 那位乳名小宝的袁健康,还有没有姓的阿飞,也是一样。 他还不由自主地,跟着李莲花叫他们那样叫人。 更奇怪的是,他们三个都不介意。 李莲花装模作样地东瞅西看,眉目忧虑,“这我也想问,刚还在这里,也不见出去,怎么就不见了呢。” “要不,你帮我找找?” 李相夷爽快答应,一溜烟挨个屋子搜去了。 “狐狸精!”他一边叫一边找,“狐狸精,你在哪儿?” 他先是去了厨房,然后是客堂,一路往下,都没找到。 直到不远处叮铃哐啷一阵响,他循声小跑过去,进了自己房间。 半遮半掩间,一条黄色尾巴摇来摇去。 “原来你在这儿,进我房间捣什么乱呢?”说这话时,他并没有气结,嘴角还挂着细细的笑。 外头的三人皆是一紧。 李莲花面如平湖,心里的弦却绷而不断,牵扯着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李相夷僵住了。 那散乱一地的东西是……他再熟稔不过了,是自己送给师兄的。 可是,木剑、碧玉刀,怎么都断掉了? 是不是自己手艺不精,用着用着没几下就坏了。 可是印象里,好像从未见师兄用过,应该是在某个地方都好好地收藏着。 但收藏的,又如何会坏掉…… 他脑子乱作一团,手攥紧又松开,反复了不知多少次,最后接受了是用坏的这个理由。 一定是的。 “狐狸精,别咬了,东西给我。”他淡淡地,抽走狐狸精嘴里的银月弩。 没怎么用力,弩就散了架。 南宫弦月说,这弩材料特殊,结构稳固精巧,就是大虫来了,也咬它不坏。 他蹲在地上,挪着步子,逐一捡起木剑和碧玉刀。 无一例外,都断成了两截,断口平整,就像是…… 被生生折断的。 他脑海里闪过这样的猜测,又下意识地不住驱逐,这个念头却始终逡巡不去。 心里恍有一堵墙,在一寸寸碎裂下去。 他拼命地重垒又重垒,但无论如何也止不住摧枯拉朽的势头。 目光一瞥,一个有着奇怪标志的小盒子映入眼帘。 它已经开了,倒盖在地上。 旁边,还有一只死了的虫子,尾针不见了。 一段记忆奔涌入脑,他任东西堆在膝盖上,用左手揭开了右手袖口。 红色的点,在这一刻发现了它的来处。 他似是害怕了,慌乱地飞快地拉下袖子,继续捡东西。 封到箱子里,都封到箱子里。 封起来,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然而,当他抱着一堆东西,走到箱子面前,心里的那堵墙轰然崩塌了。 李相夷的名字上,两道杠叉在一起。 一个,两个,一排,两排……从稚嫩到成熟,如一根根长钉,把他钉在原地,钻心又刺骨。 洪钟大吕致命一敲,手里的东西稀里哗啦砸回地面。 同二十年后的李莲花重合。 他心头狠狠一震,扭开了头。 狐狸精像是察觉到他情绪,又是挠又是蹭的,嗯嗯嗯地闷叫着。 李相夷没有理,步子一转,跑了出去。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一个劲地往外跑。 漆木山举着锅铲在后面喊,“马上就要吃饭了,你还去哪儿?” 他什么也听不见,迎面撞了李莲花一下,也没在意。 李莲花没有追,五味杂陈地,望着他背影渐行渐远。 早在不久之前,他就掐着李相夷回来的时间,薅起趴着睡觉的狐狸精,让它帮干个活。 他摸出张帕子打开,给狐狸精嗅了嗅上面的味道,同昨晚箱子上抹的一模一样的味道。 肉干的酱香。 客人是不好翻东西的,狐狸精就不一样了。 虽然早已预料过这种情况,可看到李相夷跑出去的那一刻,他还是…… 止不住揪了一下。 “这……” 漆木山和芩婆见到那个木箱时,亦是大惊。 他们纵以为,单孤刀仅是存了些嫉妒,所以比试时,会偶尔使些旁门左道。 这些不端正的心思,永远也比不过师兄弟之间的感情。 只要适当引导,总归会走到一条通达的路上来。 可是,他们好像低估了单孤刀的妒意,以及他隐藏情绪的本领。 每次的面壁思过,不是自渡的澄明,而是恨意的暗然滋长。 或许,也怪自己的方式有问题……他们一时百感交集,皱纹似乎都比平日深了不少。 不过,现在最要紧的不是这件事。 李相夷不见了。 第9章 吃糖吗 几个人分头行动,把李相夷平时爱去的地方都找遍了,都没有找到。 哪怕是狐狸精,也没有闻到人在何方。 “李莲花,你再想想,他到底还能去哪儿?”方多病急问。 李莲花环顾着茂密幽深的山林,一下子茫然了。 他好像……把自己弄丢了。 方多病叹了口气,和笛飞声继续寻去了。 其实也能理解,李莲花这么大时,根本没发生过这件事,时间又过去了那么久,不知道也很正常。 毕竟人有时候,最不了解的就是自己。 “李相夷!” “相夷!” “你在哪儿,李相夷……” 眼见天都黑了,远处还隐隐有狼在嚎。 几个人打了火把,又满山林地转,依然是查无所获。 有的地方踩出过小点的脚印,但很快断了,估计是用了轻功,还换了另外的路。 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让人找到。 李莲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片地翻遍了都没有,说明他根本就没考虑过这里,不是这里,就是那里……” “那里,会是哪里,”他搓指思考着,“山上只有两个住所,一个在高处,一个在低处。” “现在住在低处,我们必然会第一时间在低处找,那就只能是高处了。” 但他不能明目张胆地提,因为师父师娘都没同他们仨说过。 他拉住心急如焚的师父,道,“漆前辈,先前相——” 不带姓叫自己名字怪怪的,他相不出来,换了个称法,“他跟我们说,山上有两个住所,莫不是去另一个了?” “有道理,”漆木山福至心灵,“他现在肯定想一个人静一静,只有那边没有人。” 说着,他立马叫了芩婆,往远处的山峰赶。 李莲花叫上那两人和狐狸精,一块跟去。 逢江湖人来扰,师徒几人就会从低处搬到高处去,因此,为了隐匿踪迹,两个地方的距离并不短。 他们爬了快两个时辰,才爬上去。 一路上,可见草木被削过痕迹,凌乱而潦草,应该是李相夷发的脾气。 到院门口,门没合拢,显然有人进去了。 也不知道那么远的路,那小子是怎么摸黑上的山。 他离开时,天虽亮着,可粗略一算,也能知道,走不完一半的路,就该伸手不见五指了。 各间屋子都是黑的,没有点灯。 推开了李相夷的房间,人果然在里面。 山高处的房间是分开的,这间屋子是他一个人的地方,不会有单孤刀。 沾满泥屑的鞋子歪在床边,一只还破了洞,约摸是磨的。 他面对着墙,蒙在被子里,蜷成一团。 许是听见动静,床上悉索一响,他扯了扯被子,缩得更深了。 “相夷?”芩婆最先扒了扒被子,温声叫他。 漆木山也试试探探地叫了一声。 李相夷一动不动,不说话也不理人。 芩婆又拍了拍他,话音哽咽,“你这样不透气,会闷的。” 漆木山弯着身子,凑在芩婆后边道,“饿不饿嗯,晚饭都不吃,有没有想吃的,师父给你做。” 对了,他练了半天剑,还没吃饭。 被子里有抽泣传来,但隐隐约约断断续续的,像是在竭力克制。 漆木山又道,“肯定是饿了,师父去做饭。” 他一步三回头地去到厨房,弄起饭来。 几个不留神,碗碎的碎,菜糊的糊,反正,乌烟瘴气。 芩婆在床边坐了会,但没敢久坐。 她怕这孩子一直捂着,气不顺不舒服,就先出去了。 把李莲花他们也叫走了,“先让他自己缓缓吧。” 然后,她去厨房看漆木山饭做得如何了,结果满地尽是狼藉,便斥道,“你今日怎么笨手笨脚的!” 漆木山没反驳,重新捣鼓起来。 热腾腾的饭菜送进屋里,冷了又端出来,热过一遍又送进去,还是冷掉。 看来,李相夷今天晚上是不会吃饭了。 漆木山和芩婆再次合上门,无奈回了房间,想着等早上再看看。 李莲花坐在院子里,望了望天。 今天的天星星很少,月亮也很黑。 他从袖里摸出酒葫芦,仰头闷了口酒——现在不会有人看到。 “李莲花,”方多病坐在石桌对面,摆弄着一个杯子,“你不去哄哄吗?” 李莲花哼笑一声,“我哄他做什么。” 站在一边的笛飞声奚落道,“我是没见过李相夷哭,今日算是见识了。” “为单孤刀那种人,”他嗤了一声,“不值当。” “不过,当局者迷,他年纪又小,想不透很正常。”他垂眸看向喝酒的人,“李莲花,你当真不去?” 自己哄自己,应该是天底下排在武学后,第二有意思的事情。 李莲花算是看出来了,这俩人是存心消遣自己。 而且奇了怪了,平日里一言不合就打架的两个人,怎么一到某种事情,就异乎寻常地团结? 他甩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起身离开,“不去!” 接着就走回房,要睡觉了。 无人的地方,却是怅然摇了下头,心口堵得要命。 即使这样,他还是不动声色地犟着,宽衣睡下了。 没多会,方多病和笛飞声也一前一后回房了。 三个人挤在床上,都是端端正正的平躺姿势。 眼睛闭着,思绪醒着,心照却不宣。 不知过了多久,笛飞声睁开眼,掀被子下床。 “阿飞,你去哪儿?”方多病耳听八方,即刻问。 “茅房。”笛飞声冷冷撂下两个字。 实际上,他挑开一扇窗,跳进了李相夷房间。 动作不收不敛,看起来格外光明正大。 他站在床边,用包着的刀挑了下被子,“喂,李相夷。” 李相夷不应,一只手伸了伸,把被子压回去。 笛飞声没什么耐性,干脆道,“你要实在气不过,我陪你下山杀了他。” “他”自是指单孤刀,如今远在千里之外,没来由胆寒了一下。 李相夷缄默片刻,竟咕囔了一句,“李莲花说得对,你就是个死脑筋。” 笛飞声:“……”跟李莲花一个德性。 他耐心告罄,跳窗回去了。 这速度,倒是符合上茅房的时间。 刚躺下没多久,方多病就噌地爬起来。 “你又去哪儿?”李莲花右边的被子被带飞一块,风透进去。 “我也去茅房。”方多病边穿鞋边道。 而后,他鬼鬼祟祟的,也从窗户溜进了李相夷房间。 他矮身半蹲在床边,搡了搡拱起的“小山”。 狠下什么决心,他悄声道,“我跟你坦白个高兴的事,要不要听?” 李相夷没拒绝,也没答应。 他便自顾自地说,“其实那天比武,最后一招我用了不止五成功力,所以不是平手,是你赢了。” “我来兑现下赌约,”他清咳一声,有些难为情,“师父,小师父,你听到了吗,小师父?” 小师父聋了。 他遂又戳了戳人,“你要是不说话,我就当你听到了,这三声师父就算叫过了。” 被窝里的李相夷不知何时换了边躺,微微揭开条缝。 就是仍旧黑魆魆的,看不清脸。 他不温不火地扔了三个字,“你好烦。” 方多病:“……”跟李莲花一个德性。 他一口气憋得不上不下,摸窗回去了。 睡了好一会,平静的夜里又是一阵躁动。 方多病和笛飞声同时恰到好处地醒来,异口同声,“李莲花,你去哪儿?” 李莲花瘪了下嘴角,“怎么,就许你们去茅房,我就不能起夜了?” “真的吗?” “假的,行了吗!” “哦。” 他展开叠好的衣服穿上,踌躇着揉了下眉心,才款步出门。 不轻不重地推开一扇门,打量几眼,床边的鞋子还在,被子却是掀开的。 李相夷不在房间里了。 他伸手摸了摸床垫,尚温着,看来没出去多久。 没穿鞋,应该也不会乱跑了。 他往外走,到院里时,一抬头,看见屋顶坐了抹白色身影。 表情辨不分明,显然的是,手里拿了壶不知哪儿翻出来的酒,仰头一灌。 “……”好样的。 他展臂一跃,当即飞上屋顶,夺过酒壶。 好在,无须操心,李相夷歪过头,自己就把酒吐了出来。 那味道很呛,他不住地咳嗽起来。 李莲花瞧了他片刻,又是苦恼又是无奈。 终究,他在旁边坐下来,给李相夷拍了拍背。 “为什么喝酒?” 他十岁时,只藏过师父的酒,可没虎着偷酒喝。 当然,他十岁时,也不知道未来会走向那样的地步。 李相夷抱着膝盖,下巴磕在臂弯里。 他眼眶红红的,话音里还杂着黏嗒嗒的哭腔。 “师父总喜欢喝酒,我问他为什么,他说酒能解愁,醉了还能解千愁。” “可是,这酒一点也不好喝。” “难喝就对了,”李莲花把酒盖上塞子,搁在一边,“所谓酒,就是用苦和涩,来抵心中的苦和涩。” “或是醉了,大梦一场,什么都恍惚远去,不必记挂也不必伤怀。” “可是你想,”他低头看层叠的瓦片,“酒劲总有过的时候,人总有醒的时候。” “到头来,还是得面对。” 悲几许也好,伤几许也好,总是逃不开的。 他看了眼李相夷,“你要实在憋得难受,不妨跟我说一说。” “我比你年长,听过见过不少事情,或许可以帮你分析一下。” 李相夷搓了好一会衣角,侧头对上他目光,眼泛迷惘。 “李莲花,如果有一个人小时候对你很好,帮你罚跪,还给你塞糖吃。” “可是后来你发现,他其实特别特别恨你,把你送的东西都毁掉了,还刻上你的名字再划掉,甚至还暗暗伤害过你。” “你会怎么办?” 李莲花听着他的叙述,那十年苦寻的结果又历历在目。 只是李相夷不一样,他早了二十年去拨开一个人的迷雾,而里面还没有裹挟着那么多阴谋算计。 他的绝望与恨被踩进深渊,却不会落底,以至于纠结,不上不下,不知如何是好。 他不会引导他去针对单孤刀,也没这种必要。 他只能去提醒他,不要再把一腔真挚对错了人。 他搭了下李相夷肩膀,道,“那说明,他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值得啊。” “人生在世,有些人值得,有些人不值得。值得的不一定永远值得,也可能会变得不值得。” “你刚也说了,好是以前的,恨是后来的。他的好是真的,恨也是真的。”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那些好在逐渐消失,恨在一步步壮大,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他的恨很可能会压过那些好。” 他摸了摸李相夷脑袋,望着黯淡的月亮,缓缓道,“你又何必为了一个越来越恨你的人,一个越来越不值得的人,那么伤心呢?” 李相夷默然片刻,点点头。 他也仰头望向天空,下颌偏转的角度同李莲花一模一样。 “你说得对,我再也不要送他东西了。” 李莲花听了那有些孩子气的话,笑了笑。 两厢无言一阵,李相夷似是察觉到什么,问,“李莲花,你这么说,是不是因为你生命里也有这么个恨你的人?” 李莲花一怔,“啊”了声,“你从哪里得出的结论?” “你的话啊。” “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李莲花失笑道,“我这一路顺风顺水,还顺财神,可没经历过什么弯弯绕绕。” 李相夷不信,“不可能,你那么穷。” 衣裳是棉麻的,簪子是竹木的,手上还有茧,不是握剑握的,就是干活干的。 怎么可能会顺财神? 而且人生如逆旅,什么顺风顺水,大抵也是不可信的。 李莲花弹他脑瓜崩,“行,你说了算。” 弹完,他解开蓝布糖袋,拿了颗糖转移人注意力,“呐,吃糖吗?” 李相夷毫不犹豫地接过,剥开塞嘴里。 甜味溢散开来,他心情好了点。 同时,发掘个事,“李莲花,你这糖的口味跟我真像。” 李莲花侧身避开他,也打算剥颗糖吃,闻言一顿,把糖放回袋子里,“是,是吗?” “嗯。”李相夷把糖挪了边腮帮。 鼓鼓的,像松鼠,也像李莲花装满糖的糖袋。 “我有个疑问,”他视线锁在糖袋上,又道,“你一个大人,为什么买这么多糖,你不会这么大了,还爱吃糖吧?” 李莲花迟疑再三,还是把放回去的那颗糖捡了出来,当他面吃掉,“谁告诉你大人就不能吃糖了?” 李相夷忖了忖,想不出反驳的话。 是时,密密的云层散开,月亮全盘露出来,仿佛比先前亮了许多。 一大一小坐在屋脊上,衣裳都是月辉洒下的白。 他们隔着二十年的差距,明明那么像,又那么不像。 举目瞧着云和月走了一会,李莲花从袖里掏出个东西,抛给李相夷,“送你的。” 李相夷接在手里,是个赤金配色的平安符,系着红络子,络子上串着颗莲花形的小木雕。 符上一面绣着纹样,是挺直的青松,松下是一只闲庭信步的丹顶鹤。 另一面绣的是字,四个字。 李相夷念了出来,“长,命,百,岁。” 松鹤延年。 长命百岁。 他翻看着平安符,面上满是直白的讶然与错愕,还有一丝暗喜。 “我们才认识两天不到,你为什么送我这个?” 很好,是个好问题。 他能说出来为什么送他平安符,却不能说。 至于认识的时间短,能不能送东西,这种问题纯属废话。 “为什么,”他嗟了口气,“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没有为什么。” 李相夷到底没有打破砂锅,而是换了个问题。 “里面装的什么?” 搓了搓,硬邦邦的,像小石子。 “银子啊,”李莲花唬他说,“等你哪天没钱了,可以取出来花。” “你骗人。”李相夷说。 谁会把银子塞平安符里? 况且,他以后是要当大侠的,大侠怎么会没钱? 李莲花认认真真道,“这千真万确,我从不骗人。” 李相夷才不信他的鬼话,骗子不会承认自己是骗子,正如贼不会承认自己是贼。 他继续看手里的平安符。 好是好,就是做工差了点,针脚歪歪扭扭的。 也不知道李莲花在哪里买的。 不经意间,他余光一扫,发现那白皙的大手指尖,星罗棋布着几个小红点,似是针眼。 也许不是买的,他想。 他攥着平安符,忽地抱住旁边人的胳膊,“李莲花,谢谢你!” 李莲花胳膊一麻,倾了倾身子,“干嘛,撒手!” 他有点嫌弃,因为现在的李相夷不大干净,白衣脏兮兮的,尤其是膝盖,印着两个大泥印子。 转念一想,估计是摔的。 加上这话落地后,李相夷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盯着他,似乎又要低落下去。 他被盯得肺腑生酸,于心不忍,就没抽走手。 还从怀里摸出瓶药,让他记得擦。 李相夷心情好了不少,眼睛亮亮的。 此刻,屋后靠墙的地方,并排站着两个藏头露尾的人。 方多病对笛飞声说,“我就说他去哄人了吧。” 他们还一致得出个结论,还是自己哄自己好使。 第10章 做客南宫府 两天很快过去,三人准备下山去趟南宫府。 李相夷要去参加南宫弦月的生辰,随了他们一块下山。 他跟狐狸精走在前面,腰间的平安符随着步子一晃一晃的。 到山脚时,一栋奇巧独特的二层小楼停在林间,檐上盖了不少落叶,还有雀鸟停在上面梳理羽毛。 见人经过,咻一下打头顶掠过。 “这里什么时候冒出栋楼来了?”李相夷瞬间被吸引,“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楼。” 他此前一个多月都在山上,近来想方设法下山都没成功过,所以未曾听过城里的传言。 可是一个月前,这里也并没有楼。 这楼看着有些年岁了,不像新建的。 再看,楼下有轮子,附近还有马在吃草,想来是用马拉来的。 那会是谁拉来的? 他目光巡视,捕捉到一块吊着的牌子,正随风轻摇。 “莲花楼医馆。”他读了出来。 读完一诧,“李莲花,这不会是你的楼吧?” 李莲花他们已经迈步往楼里走了。 他慢一步追去,“医馆,你是个大夫?” 李莲花提了下衣摆,跨过门槛,“算是吧。” 方多病忍不住提醒他,“你若是生了病,记得优先去镇上,不到万不得已,别找李莲花。” “为什么?”李相夷问,“他医术很烂吗——” 李莲花顾首瞟了他们一眼,两人都捂嘴不说话了。 进到楼里,李相夷四下打量屋内陈设。 锅碗瓢盆、桌椅床榻,衣食住行的东西,可谓样样俱全。 东西质朴无华,胜在捯饬得干净整洁。 “你这楼真不错!”他禁不住赞叹。 而后又问,“你是怎么想到要盖这样一座移动的楼的?” 李莲花坐在凳子上,顺了下衣褶,眼里泛起细碎复杂的情绪。 从海里爬上来时,他没有住的地方,常常待在破庙里。 破庙遮不了风,也挡不了雨,更御不了寒。碧茶毒发时,又总是冷得彻骨。 四顾门他不愿再回,云隐山也无颜再去——他需要一个自己的房子。 于是,便回到海边,打捞起笛飞声大船被打散的木板。 可是自己不会盖房子,怎么办呢? 就只好当掉令牌,换了五十两银子,花掉十几两请来工人。 不过,他也没闲着,工匠在忙,他也在学,省得以后楼坏了,连修都不会修。 这是其中一个原因,还有就是,楼车驰走四方,找单孤刀会很方便。 再后来的后来,就只是为了住,为了今日可以登山,明日可以出海。 当然,这些事他不会向李相夷这个小鬼剖明,便随口敷衍。 “有一年呢,我家那边发了大水,房子被冲了。我当时在睡觉,一醒来,发现自己竟飘到了海上。” “你是不知道,海上茫茫无际,惊涛骇浪,那叫一个可怕。我没办法,就只好求神拜佛。” “诶,你别说,还真就出现了个神仙婆婆,被我的诚心打动,施法变出艘大船,把我送了回去。” “我给神仙婆婆磕了三个响头,她又施法把大船变成了房子,还是移动的,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了。” 听罢,李相夷是一个字也不信,“你当大夫可惜了。” 车辕拉着缰绳,正调转莲花楼方向的方多病感同身受,“你说得对,他应该去编话本。” 上次是山洞,这次是海上,这神仙婆婆真是无处不在。 李莲花心虚起身,拿走茶壶,打算去烧点热茶。 过来的笛飞声同他擦肩而过,也是一副“你又骗人”的表情。 赶了小半日路,莲花楼停回杨柳坡,四人一狗徒步上铺子买了礼物,然后去往南宫府。 开门的是个中年男人,留着两撇八字胡,广袖褐袍,慈眉善目。 李相夷脆声叫道,“周伯伯好!” 周勤笑容满面地应了。 他是南宫府管家,先任家主南宫引在世时,他便在府上了。 因受过南宫府恩惠,南宫引夫妇故去后,他也没有离开,而是兢兢业业地打理着府中事务,并看护培养着两位公子长大。 他资历久,为人和善,深受两位公子信任,府上的人都很敬重他。 李莲花记得,他还用草给南宫弦月编过蚂蚱,自己也有一只。 他先行见了个礼,递上请帖,“劳烦。” 周勤打开看过,盈笑道,“先生原来就是公子之前提起的神医,久仰久仰。” 他伸出只手,引人进去,“几位里面请!” 未入正厅,一人大踏步冲来,指着他们鼻子叫骂,“好你个招摇撞骗的假神医,带着两个同伙狼狈为奸,竟敢跑到这里来!” 李相夷仰头望他们三个。 方多病一副说来话长的神色,笛飞声一脸轻蔑,恍若在听疯狗乱叫。 李莲花则笑笑,把他头摁回去,不咸不淡地开口,“我们从未见过阁下,何来招摇撞骗一说。” “呵,没见过?”胡浩咬牙切齿,“前些日子,你骗老子命不久矣,还用几副破药,骗了老子五两银子,你可还记得?” 李莲花挠挠太阳穴,“我这左一个病人,右一个病人的,怕是记不清了,让我想想。” “嘶……我想起来了,阁下莫不是在赌场断过两根指头,又在青楼一掷千金的胡大公子?” “不知胡公子近来可有好好歇息?”他平易地问候,“我观公子这眼袋,似又黑了点。” 他声音不算小,引得几个丫鬟小厮频频扫来。 “你你你,你胡说什么!”胡浩登时一慌。 他四下张望,像是怕谁突然出现。 随后,剜了眼李莲花,急赤白脸地指挥人,“周管家,给我把这三个人轰出去!” 周勤略略不满,但还是维持着基本礼貌,“表少爷,他们是大公子请来的客人,这么做有失妥当。” “我让你赶他们走,听不懂人话吗?!”胡浩拔高嗓子。 周勤波澜不惊,就仿佛见怪不怪了。 还打算忽视掉这位装腔作势的表少爷,继续把人往里领。 就在这时,一道薄而不弱的话音传来。 “表兄,你若闲来无事,不若再去柴房抄三百心经。” 不远处,一个高大的黑衣护卫,推着南宫朔月从回廊步入前院。 南宫弦月跟在旁边,朝李莲花三人挥手打招呼。 打完,又冲李相夷挤了下眼睛,对他没带单孤刀来这件事十分满意。 那护卫得了南宫朔月眼色,松开轮椅,上前两步,冷冷淡淡地摊出只手,“表少爷,请吧!” 胡浩气不打一处来,这是南宫朔月对他习以为常的惩措。 以他最厌恶的方式,来矫正他的恶习。 可自己寄人篱下,偏偏不好违逆。 只能憋在心里,什么也没说,拂袖而去。 护卫握刀跟上,南宫弦月扯了他一下,耳语道,“吴叔,别忘了放老鼠。” 这护卫名唤吴岐,入府多年,也跟过南宫引。 他武功高强,除了护卫南宫府安全外,还教授南宫弦月武艺。 他矮下身,比了个放心的手势。 神情明显比刚才要生动许多,显然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 处理完,南宫朔月揖了一礼,谦和道,“三位见笑了,恕府上礼数不周,里面请。” “哪里哪里,公子客气了。”李莲花带头客套。 一行人入了正堂,品茗交谈。 方多病多觑了南宫朔月几眼,同李莲花暗声道,“这南宫大公子的气色,明显比上次好了很多诶。” 笛飞声内力深厚,把话听了去,隔着李莲花不好说,密钥传音道,“你以为他输了多少内力。” 方多病,“多少?” 笛飞声,“两成。” 方多病瞪大眼,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李莲花见他俩眉来眼去的,不知在暗通何种款曲。 他低咳一声,回方多病,“可能寻到了什么好药吧。” 总归,不一定是扬州慢的功效。 方多病再要说什么,被南宫朔月的话拉走了。 厅上只有大人,小孩子对这种场合不感兴趣。 南宫弦月勾走李相夷,到院里去了。 那里还有不少别家的小孩,凑在一块玩游戏。 李莲花他们喝罢茶,上院里游览景致。 不曾想,一堆小不点在摸瞎子。 兴是猜拳输了,李相夷蒙着眼在抓人。 尽管看不见,他也没有丝毫混乱,而是以习武之人惯用的方式,侧耳去听声息。 锁定一个,就忙不迭追上去,步子稳而快,从不失手。 不多会,十几个小孩几乎被逮个干净,只剩下南宫弦月了。 那小子惯会来事,一溜烟跑到李莲花后面,大喊,“这里!” 李莲花下意识想挪开,但情况大大地不妙。 方多病看热闹不嫌事大,直接帮着招呼李相夷。 笛飞声本来觉得幼稚要离开,搅和到李莲花身上,事情就有点意思了。 两人堵在他的一左一右,南宫弦月在后头拽着他衣服,可谓是三面受敌。 唯一的生路就是往前,可李相夷动作快,一下子就移到了跟前,围得他退无可退。 不过,李相夷并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张手一抓,抓了个实在。 因为在心里数着人,所以他很清楚,这是最后一个人,就兴冲冲揭了布条,“抓到你了!” 眼前亮起来,却不是平视能看到的脸,而是一片靛青衣料。 他这才后知后觉,捉到的手要比之前的大只。 遂抬起头,视线正好同低头的李莲花撞上。 那一刻,一大一小两个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只是一个无知无觉,一个心知肚明。 那种感觉很奇妙,李莲花一时木了木。 像什么呢……像走遍万水千山万中无一的邂逅,像时间对折回到最初的起点,你是幼木新枝,而我已千帆过尽。 他脑海忽地漫出一句话,二十年未见,李相夷,别来无恙。 但他到底是说不出口的,只戳了戳他眉心,“抓错人了。” 李相夷眨巴了一下眼,颇为遗憾。 南宫弦月则很愉快地蹦起来,“我赢了我赢了!” 这局结束后,他还邀李莲花他们一块玩。 三人避之不及,连忙逃了。 晚宴时,小孩子单独一桌,雀一样叽叽喳喳的,好生热闹。 “生辰快乐!” “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吉乐安康……” 他们学着大人桌的样子,举杯碰饮,别有一番觥筹交错的意思。 要不是杯里装的是酸梅汤,一群小不点怕是要东倒西歪了。 天黑一段时间后,府上放起了烟花。 一簇簇焰火在夜空中绽放,缤纷又绚烂,似一场盛大的祝福。 烟花落幕后,夜色已是浓郁。 宾客散去,府上渐渐安静下来。 余下的,只有李莲花一行人,借宿在此。 李相夷没住客房,南宫弦月拉他去房间里拆礼物了。 他们三人,则由管家安排,憩在后院相邻的三间客房。 不过没过一会,全挤去李莲花房里了。 方多病不解,“为什么我们不回莲花楼,要在这儿住一晚?” 笛飞声眼神问询,也是这个意思。 李莲花没回答,而是先往香炉泼了茶水,灭了屋里的熏香。 “里面有迷香,”他道,“你们没发现?” 方多病微微打了个哈欠,找补道,“本少爷早就发现了,没来得及说而已。” “可是,谁要害我们?”他立马想到个人,“胡浩?这南宫府唯一跟我们有过节的就是他了。” “也不一定是害,”笛飞声瞥他一眼,“如果要害,直接下最猛烈的毒药岂不更好。” “不过,这个胡浩看起来确实不安好心。” “不错,这更像是怕人发现什么。”李莲花把空茶壶搁回桌上,“毕竟我们是从二十年后来的,属于意料之外的意外。” “不对啊,”方多病险些被绕进去,“这迷不迷香的,跟我们回不回去有什么关系?” “若是回去的话,不就不会碰上迷香了。” “李莲花,”他猛然记起个事,“你是不是想查那件事?” 他记得他之前说过,南宫府的两兄弟就是在今年去世的。 据记忆里的周管家说,一个是一刀毙命,一个是中毒而亡。 “算查吧。”李莲花道。 但更多的是阻止。 他面上闪过一丝悲凄,“南宫朔月和南宫弦月,都是在今晚的生辰宴后去逝的。” 两人皆是大惊。 笛飞声蹙眉,“都是?!” 方多病眼睛瞪若铜铃,“今晚?!” 他们只知是今年,却万万没想到,居然是今天这样一个美满的日子,还是双双殒命。 那扬州慢续的命,还当有何用处? 李莲花点点头,继续道,“我只知凶手是胡浩,更多的就不清楚了。” 他当时太小了,又离家在外,很多事情都是听人说,细节什么的压根不得而知。 “既然凶手是胡浩,”方多病顺着理下去,“南宫家的家财岂非落入他手中了,那为什么二十年后,鹤城也没听说过姓胡的大户人家?” 他一问完,便知晓答案了。 就是被笛飞声抢了先,看二傻子般看了他一眼,“一个赌鬼,再厚的家财也经不住挥霍。” 方多病撇撇嘴。 李莲花却把这个猜想推翻了。 “他死了。” 第11章 不眠夜 时值深夜,月影疏淡。 外头凝了露,冷冷清清的。 李莲花一甩衣袖,屋里的烛火悉数灭了。 三人掩好门,轻手轻脚地出去,兵分三路行动。 李莲花只身一人,往南宫朔月的院子去。 他作为现任家主,却住得比较偏,多半是怕夜来咳嗽,会影响府上人休息。 虽说他咳了,也不敢有人置喙什么。 可私下里谁又说得准,诸如胡浩之类,骂他痨病鬼的话不在少数。 以前也有人骂过李莲花痨病鬼,甚至明目张胆不加避讳。 从那以后,莲花楼就未在闹市停过。 一路上,不用避开什么人,府里除了几个守夜的,基本都睡下了。 不过就算有人,也不是什么难事,他的功夫完全可以做到踏雪无痕,动而无声。 想当年,就是戒备森严的皇宫,李相夷也是去过的。 他轻车熟路地到了一处庭院,幽静而雅致。 屋脊上方坐着个值夜的护卫,是白日里见过的吴岐。 他绕开人,省得惹麻烦。 这家伙在鹤城有个诨号叫“次狂刀”,仅次于南宫引的意思,使得一手三十六路斩错刀,以缠斗见长。 他打算去屋后,那里有棵大树,视野开阔,又不会曝在吴歧的眼皮下。 适合匿进枝叶里,守株待兔。 那曾想,刚贴墙移到后边,就见一黑衣人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 兴是有所察觉,下一秒,他嗖一下跳墙而逃。 看来还算及时,李莲花拔腿追去。 边追还边思虑了一下,有吴歧在,黑衣人又因计划被打乱而逃了,这边应该不会出事了。 然而,他没看见的是,吴歧昏昏欲睡,撑着刀在打盹。 中途醒了,甩甩头,还是止不住犯困,一个哈欠下去,眼皮又合上了。 南宫府北角,方多病正潜到南宫弦月房外。 他纵身一跃,蹲到走廊的横梁上。 坐在罗汉床上的李相夷往外一眺,“好像有人来了。” 南宫弦月说他大惊小怪,“这个点了,哪还有人敢来烦本少爷,指定是猫。” 猫在横梁上的方多病,不小心把他们的话都听了去。 “下面看看,我哥送的什么东西。”南宫弦月从中间的矮桌抱出个盒子。 一个很大的箔金云纹锦盒,呈长条形,没什么重量。 他解开绸带,抚了抚盒子上的精美纹样,才掰开锁扣。 李相夷看他迫不及待又小心翼翼的样子,问,“你怎么确定这一定是南宫大哥送的?” “亲兄弟之间心有灵犀,我自然知道。”南宫弦月说得理所当然,“你又没亲兄弟,不会懂的。” 透过他的话,李相夷不禁想起自己常做的梦。 梦里,有个长自己很多岁的大孩子。 那个大孩子亲切地叫道,“相夷,过来。” 有时候,他会摊出只手,“吃不吃糖?很甜的。” 对了,他还会生气,“你怎么把我忘了……” 生着生着气,他似乎又难过起来,难过完了,又好声好气道,“罢了罢了,我是哥哥,不跟你计较。” 哥哥……他跑上前去,想要抓住那个人。 可是,那个人始终笼罩在一片薄雾里,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抓不住。 他狠狠一扑,始终是扑了个空。 若梦醒时那样,他腾地一震,回过神来。 南宫弦月已经打开了盒子。 他觑过去,同样好奇里面到底是什么,好一睹为快。 然而,上面还罩着层罩布,软塌塌地平铺在盒底。 怪事,什么薄而小的东西,要用这般大的盒子。 南宫弦月揭开罩布。 结果,里面让人大失所望。 空的。 李相夷清清楚楚地看到,他满眼的期待与欣喜,是如何从山峰跌至谷底,变得彻骨生凉的。 他宽慰道,“这肯定不是南宫大哥送的,你猜错了吧。” 南宫弦月从干愣里缓过来,推开长盒。 “你说得对,心灵感应什么的,又不都是准的,我何苦自恼。” 可他还是恼了,“要是让老子揪出来,是哪个兔崽子敢戏耍老子,老子绝饶不了他!” 外头梁上的方多病深为认同。 那个在别人生辰送空盒的人,必是个猪狗不如的人。 心里骂完人,他活动了一下蹲麻的脚。 这都快过半夜了,凶手怎么还不行动? 笛飞声也想问。 他趴在胡浩院外的墙上,一连被蚊子叮了八个包,都未曾见人出去。 房间由亮转黑,不多会,竟传出了呼噜声。 难不成是李莲花记错了,又或者事情另有隐情…… 他拍死一只饮饱血的蚊子,从外墙翻进去。 行至一扇窗前,呼噜声倏地停了。 他躲到一根柱子后,红衣同朱漆融在一起。 等了好一会,灯复亮起来,响起几道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并非向门边靠来。 他跨步回到窗边,抬手在窗棂纸上戳了个洞,向里窥去。 “去你的!” 一只蜘蛛没日没夜地织着网,从屋檐悬了根长丝下来,打算连到一颗青丝茂密的脑袋上。 方多病弹飞了它。 “中毒而亡,中毒……”他托着下巴思考,“也许——” 大脑灵光一现。 也许凶手不会出现了。 因为毒也有可能早就下好了,只等今晚生辰宴后,南宫弦月会接触到。 那南宫弦月一定会碰的东西,会是什么…… 他警铃大作,从梁上翻身而下。 “别碰!” 房间内,南宫弦月换了个八角锦盒,再一次拆起来。 这个盒子格外精巧,设计了某种机关,需要按下几个卡扣才能打开。 当他摁下最后一个机关扣时,李相夷注意到,锦盒的其中一侧,沾着点白色粉末。 他没来由慌了一下,凭直觉叫道。 南宫弦月尚未反应过来,手里的东西就不翼而飞了。 李相夷随手拿起之前拆出的画扇,一下打飞了锦盒。 砰! 门被一脚踹开。 盒子径直往门口飞去,并在空中打开,炸出洋洋洒洒的白色粉末。 方多病:“???” 糟了! 笛飞声暗道不好。 屋里的人背对着他,站在桌前,瓷盏磕碰作响。 兴是渴了,他倒了杯水喝。 一边喝,一边半插着腰,转着脑袋四下打量。 嘴里还嘟嘟囔囔,念念有词,“当主子就是好啊,可惜了,同人不同命,只能下辈子投个好胎了。” 那张脸缓缓转过来,目光恍与笛飞声对上。 他瞳孔一缩,那不是胡浩! 是一个陌生的人,穿着胡浩的衣服,在里面扮演他。 得赶紧通知李莲花。 李莲花婆娑步一展,追了那黑衣人好几个屋顶。 黑衣人见他步步紧逼,距离越发短了,不由得紧绷起来。 顾首道,“阁下到底是何人,我们无冤无仇,你何故撵着我不放?” 听声音,不是胡浩。 但未必不是同伙,想要在一夜之间杀掉南宫府的两位当家人,多半进行过精密的策划,还组织了人手。 李莲花加快脚步,“那阁下又是何人?” “半夜打扮成这副模样,在南宫大公子院里徘徊,很难不让人怀疑你居心不良啊。” “居心不良?”黑衣人哼笑一声,“我不过是来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南宫府有何种东西值得觊觎? 鎏金青玉瓶、九阳刀法典,还是南宫引使过的九阳刀,抑或南宫夫人殷罗月使过的飞雪鞭…… 可这人说是属于他的……莫非是南宫府曾机缘巧合得过什么宝物? 李莲花目光锁在他背上,上面背了个东西,细而长,略弯。 可惜了,蒙着黑布,绳子绑得结实,瞧不清是何物。 不过,他倾向于是种兵器。 思索的功夫,黑衣人已蹦下屋顶。 李莲花踢起块瓦片,打向他膝弯。 落地那一刻,黑衣人筋骨生麻,险些摔了个大马趴。 他二话不说站稳脚,要往景观园里钻。 但已经来不及了,李莲花擒住他肩膀,往后一拖。 他旋身挣开,过起招来。 招招狠戾,直击要害,没有半点恋战的意思。 只可惜,对错了人。 李莲花应对从容,游刃有余避开他杀招的同时,利落出手,一两招之内,便掣肘了人。 黑衣人左支右绌,猝不及防间,面门袭来一掌。 他避无可避,只能迎掌抗上。 对面的真气涤荡,势不可挡。 他一下被震飞好几米,呕出一口老血来。 这人究竟师出何方? 他自认为武功不低,这人却是高出许多,功力可能比想象中的还要深厚。 他打起了退堂鼓,比了个休战的手势。 推测道,“你假扮神医,设计来到南宫府,必是有所求。” 倒会编故事,李莲花心道。 “我在这南宫府待了不少时日,对府上还算熟悉,”黑衣人又说,“不如你说说看,兴许我能帮到你。” 待了不少时日……李莲花捕捉到这个信息。 他收手笑笑,“你猜得不错,我是有所求。” “之所以到这儿来,就是听说南宫大少爷房中藏了件宝贝。” “你不妨说说,你都熟悉些什么,又能帮到我什么。” 黑衣人见他愿和谈,捂着发痛的胸口道。 “宝贝,南宫朔月房中的宝贝可不少,有以前淘的,有新近得的,你说的是哪种?” “新近得的。”李莲花随口择道。 “那你可要失望了。”黑衣人陡转阴鸷,自发撕破了暂且平和的局面。 “见鬼去吧!” 他甩出数把暗器,刚从怀里掏的。 飞镖簌簌刺去,漫天都是锐利的尖芒。 李莲花步疾如影,快得根本看不清。 一闪一避间,人没被伤到分毫。 黑衣人见他安然无恙,当即祭出一记绝招,呼呼喝喝地运拳击去。 那拳动若灵蛇出洞,捶下去又如泰山压顶。 “小秀金刚拳。”李莲花目光一辨。 这是失传了二十年的龙江派功法。 龙江派,位于鹤城北向的临地平州,在二十年前,也算一个小有名气的门派。 可后来不知如何,没落了下去,口口相传的镇派功法,也断了脉。 以至于二十年后,该门派萧索零落,压根没什么人记得了。 他亦没什么印象,甚至连门主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思忖的间隙,他腾跃躲闪,还打了式“吹取三山”。 黑衣人不堪重负,狼狈撞上假山石,摔趴在地。 李莲花步步逼来,他噌着腿往后退,脊柱生凉。 迅雷不及掩耳间,他急中生智,撒出一包迷药。 李莲花当即护好口鼻,退到一丛灌木后。 他现在没了碧茶在身,已经不防毒了。 有回回云隐山看师娘,在后山采错毒菇,差点吃厥过去。 幸亏毒性不大,他又懂些医术,方才无甚大碍。 从那以后,芩婆每每见了篓里的蘑菇,势必要先检查一番。 药粉散尽,他出来时,黑衣人已不见了踪影。 他站在原地,搓着手指,回想刚黑衣人的一言一行。 在南宫大哥房中,新近得的,要失望了,背上背的东西,遮挡严实…… 说明黑衣人也想要那个东西,还拿到了。 也就是说,他刚不是要进房,而是早就躲过了吴歧的视线,已经出来了。 之所以四下张望,是在选择逃跑路线。 不好! 啊——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凄厉的惊呼窜起,响彻整个南宫府。 李莲花拔腿往南宫朔月的院子跑去,快得像霎那劈下的闪电。 另一边,方多病正侧身避开飞来的锦盒。 李相夷和南宫弦月讶然地望着他,“你怎么在这里?” 他扇着药粉味,飞速运转大脑,“我,我起夜,迷路了。” “然后听见这屋子有人在喊,就以为出了什么事,便闯过来看看,没想到是你们。” “这药粉什么情况,”他调转话题,“看起来十分地不怀好意,我看看。” 他马不停蹄地蹲下查看,生怕那两个小鬼觉出什么端倪。 他朝锦盒,还有一地的白色伸出手。 快碰到时又缩回来,拔下束发的银簪,挑了点。 银簪顷刻黑了,显然有毒。 “这是有人放到我生辰礼里的,”南宫弦月站过去说,“有人想害我。” 他惊怒交加,过生辰的好心情都被糟蹋了。 方多病“嗯”了声,把银簪凑到鼻边细嗅。 是种若有若无的血锈味,还杂着点腐败枯草的味道。 “你闻出来了吗?”李相夷垂眸问。 方多病丢掉簪子,“是见里红。” “这毒一旦沾到,会迅速侵入肺腑,导致内里化为一滩血水,皮肤也会不住溃烂下去。” “若是半个时辰之内无法逼出毒素,必死无疑。” “看来,背后之人当真是恶毒至极。” 连十来岁的小孩子也不放过。 若是戒心不足,只怕不止南宫弦月会死,李相夷也会跟着遭殃。 那多年后的武林,就会失去一个传奇了。 他一寸寸握紧了尔雅剑。 “这个八角锦盒,”他看向南宫弦月,“你知道是谁送的吗?” 南宫弦月摇摇头,“这礼物太多了,除了你们,还有几个亲手送到我手上的,其他的我分不清。” “倒是能排除一些拆过的,不过还是有很多。” 他指了指罗汉床,又指了指桌子和地上。 礼物这一堆,那儿一堆,小山似的。 方多病瞧得头疼,这小子别不是交了全城的朋友。 他堂堂天机山庄大少爷,都没收到过这么多东西。 “要不,”李相夷出言提醒,“去问问周伯吧,大多宾客都是交给他,之后再送过来的,他兴许记得。” 两人点点头。 不过这大晚上的,周管家再兢兢业业,也睡下了。 转念一想,事发紧急,还是不得不打扰。 多拖一秒,凶手就多一分逃脱的机会。 方多病扯了块帘布,包好八角锦盒,带着两个孩子,迈步往门外走去。 刚到门口,就听得一声极大的尖叫。 南宫弦月心头一揪,“是我哥的院子!” 话音未落,他步若流星地狂奔起来。 李相夷和方多病急急跟上。 此时的笛飞声,在赶往去找李莲花的路上,就是南宫府过大,胡浩的院子太远,费了点时间。 还没到,就听到了大事不妙的声音。 他不免担忧,李莲花的愿望,怕是要落空了。 第12章 断肠人 “谁在叫?” 吴歧重重磕了下头,总算清醒过来。 “我怎么睡着了……”他揉揉眼睛,然后噌一下,从屋脊上站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 放眼院外,几方人风风火火地聚过来。 有来做客的李神医三人、二少爷、云隐山那小子、周管家……以及闻声而来的一众人。 他们碰在院外,有人一脚踹开院门,一行人又匆匆忙忙往里冲。 他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当即飞身落地,跟着队伍往前去。 “吴歧,可有什么人来过?”周勤快步走着,话里都是焦急与忧虑。 吴歧一时无地自容,“未曾见人来过。” “……我该死,竟睡了过去。” 周勤扫他一眼,“你明知今日轮值,怎么还睡着了?” “我……”吴歧说不出话来。 “吴叔平时不这样,”南宫弦月边跑,边插了句,“兴是哪里出了差错。” “看了我哥再说。” 赶到房间门口,一个惊恐万分的丫鬟,正怔愣地扶着门框,腿几乎站不住。 一行泪从她脸上滑落,滴在一片狼藉的地上。 地上淌着血水,红得像铺在江面,被波浪撕扯的残阳。 血水一路蜿蜒,延伸到床边。 床上湿红一片,还有汩汩的血往外渗,不断滴下来。 南宫弦月木偶人一样,一步一步移过去,滞在床边。 “哥。”他像平时那样叫了一声。 南宫朔月安安静静地躺着,眼睛睁开,不像睡着的样子。 那声音不大也不小,距离又那么近,他完全可以听到。 可是,他没有应,甚至没有转头,去看自己的弟弟。 “哥……”南宫弦月跪下去,又叫了一声。 南宫朔月还是不言,他轻轻地搡了搡,想让兄长理一下自己。 然而,南宫朔月只是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了晃。 南宫弦月想,自己是不是哪里惹他生气了,所以,他再也不愿管自己了。 他颤巍着手,不可置信地伸向血淋淋的胸口。 “先别碰。”方多病不忍地拦下。 胸口上横的口子,深得发乌,他怕那是见里红。 南宫弦月死死咬住唇,终是艰难地收回手。 他忽地扭过头,看向李莲花,“李大哥,你不是神医吗。” “你上次救了我哥,这次也一定可以救他的,对不对?” 李相夷也蹲在床边,婆娑着眼。 他不明白,为什么每次下山,那个会给自己塞糖吃,会用暖融融的手摸自己脑袋的人,那个像梦里的哥哥一样好的人……会一夕之间,变成这副模样。 也许只是受伤了,人总是很容易受伤的,只是这伤稍微重了一点点。 只要治好伤,人就会好起来。 他侧过头,同样注视着李莲花,“你会把南宫大哥治好的,对吗李莲花?” 南宫弦月同他说过,上次就是李莲花治的他哥。 他想,也许李莲花的医术挺好的。 李莲花别过头去,不敢对上那两双眼。 他缄默了一个甲子那么长,才抬手抹了下眼尾。 然后缓缓转过来,并在那一刻,把奔涌的酸涩胀痛敛藏好。 他在旁边蹲下,伸手阖上了南宫朔月的眼睛。 “抱歉。” 他刚探过脉搏,是一滩静寂的死水,已经不会跳了。 还是迟了。 南宫朔月将遵循原来的轨迹,再度陷入长久的安眠。 方多病和笛飞声纳在眼里,心情皆是沉重。 他们虽未同这位南宫公子结过什么深厚的缘分,但这样的遭遇,实在令人扼腕叹息。 在鹤城卖艺赚钱的时候,他们听过坊间不少言论。 说到南宫朔月,不是聊他的绝症,就是聊他天灾时捐过的米粮,新修的济慈院…… 这样风光霁月的一个可怜人,配上这样的落幕,实在抱为憾事。 此时,凌晨的打更声响了。 屋外的夜色浓郁,稠得化不开。 逝者已矣,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把凶手揪出来,否则遇害者何以瞑目。 李莲花同方多病、笛飞声二人对了下目光,似是下定某种决心。 他哽了下喉咙,冷静道,“我先前当过一段时间仵作,不知可否让我看一下大公子?” 他把“的尸身”三个字了咽回去。 南宫弦月木了好半晌,才逐渐接受兄长已离世的事实。 此刻的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赶紧找到凶手,遂应允地点点头。 李莲花双手合十,虔诚地拜了个佛礼,这才验起尸来。 他揭开南宫朔月的血衣。 很明显,同记忆中听到的信息一样,那是处刀伤,直抵心脏,一击毙命。 以至于人没来得及叫出来,只从睡梦中睁开了眼。 死得很突然,连挣扎也没有。 再看,伤口处圈了层不正常的黑,是中毒的痕迹。 不过,那黑色只盘桓在伤口附近,其他地方没有。 李莲花的猜测是,凶手在刀上喂了毒,毒还没来得及扩散。 “是见里红吗?”南宫弦月急切问。 他见李莲花用银针挑了点血水,凑到鼻边嗅,记起方多病不久前也是这么闻出来的。 李莲花摇摇头,“不是。” 味道很杂乱,尸身上变化的毒症也很多样,似乎不止一种毒。 可惜,他从未见过。 在场的任何一个人,也分辨不出来。 “对了,你刚说到见里红,是在哪里见过吗?”他问南宫弦月。 南宫弦月“嗯”了声,“在我的生辰礼里。” 原来是这样……李莲花了然。 “就是这个八角锦盒。”方多病补充。 他一直拎在手里,闻言打开包好的帘布。 并打算让周管家认一下,本来之前就是如此打算的,可惜没来得及。 周勤隔着帘布捧过来,仔细瞧了瞧。 “这,”他支支吾吾好半天,道,“这好像是表少爷送的。” 似是为了确定,他从怀里掏出份折子,“我之前录了份名单,我对对。” 他展开折子,从左往右一个个比对起来。 一会后,他指着个名字,还有对应的礼盒,道,“找到了,你们看,就是表少爷。” 而这个时候,吴歧正盘问完丫鬟凌霜。 她是南宫朔月的贴身丫鬟,就是那个发出尖叫,把大家吸引过来的人。 “我服侍完公子睡下,就吃了点醒神药,回去守夜了。”她叙述着当时的情况。 “可不知为何,今日困乏得很,醒神药也不大管用,我睡到快半夜,才恍惚转醒。” “我心想糟了,得赶紧去看看公子。” 看,这是件稀松平常的事,南宫朔月有病在身,需得人时时看顾,院里的厢房就住着几位丫鬟。 入夜休憩时,她们会轮番醒着,隔一两个时辰就去看看。 因此,除了院门,房门不会落钥。 当她如往常那般推门而入时,没想到…… “没想到,就看到一地的血。” 她惶惶恐恐,“还有一个人影,正跳窗而去。” “可惜当时正背着,我又吓坏了,就没看清脸。”她哭哭啼啼地惋惜。 吴歧去窗边查看,在地上捡到个荷包,品味花里胡哨。 李莲花他们不认得,南宫府很多人却认得。 它是胡浩的。 想来是见有人来了,逃得急,不小心把东西弄掉了。 如此看来,始作俑者多半是胡浩无疑。 他不止想要毒害南宫弦月,还杀害了南宫朔月。 尽管用的毒是两种,但一个人未必不可以下两种毒。 且作为一个寄居他家的赌徒,作案动机亦是十分突出。 要不然也不会满屋子翻找,弄得四下一片狼藉。 南宫弦月和周勤检查过,屋内丢了不少东西。 甚至书架下,南宫朔月用来藏东西的暗格,都被横扫一空。 周勤横眉怒骂,“这个胡浩,居然恩将仇报,下此毒手!” 骂完,又不得悲从中来。 “可怜了大少爷,我从小看着他长大的……” 说着说着,他眼眶再次湿了起来。 南宫弦月搭了他一下,“周伯,你放心,他会付出应有的代价的。” 他磨着后槽牙,拳头一寸寸攥紧了。 就仿佛从绝望的塘水里浮出来,在仇恨的筏木上,抓到了喘息的机会。 一道不乏威严的声音,从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嘴里发出来。 “吴叔,带人去搜!” 吴歧即刻集结了一众护卫,马不停蹄地往胡浩的院子去。 李莲花三人带着李相夷,缀在队伍后面。 他们压着声音,交换着彼此所得到的信息。 李相夷竖着耳朵去听。 他迫切地想知道,但李莲花他们似乎一点也不想让他知道。 导致他听不大分明,只能捕捉到些微个词,在脑中艰难地组合着。 笛飞声交耳低语,“胡浩当时确实不在自己房间,里面是另一个人,穿着他的衣服。” “嗯,”李莲花敛着眉,“说明他的确谋划着什么。” “那你遇见的那个黑衣人,会不会是他的同谋?”方多病揣测。 “不排除这种可能。”李莲花说,“先看看去吧。” “看了也不一定在。”笛飞声道。 李莲花拇指搓了下食指,“在的话,多半是办完事回来了;不在的话,假扮他的人自然在。” “总归,不会白跑一趟。” 三言两语间,他们不知不觉到了。 南宫弦月让人把院子围起来,自己带着一队人往正门去。 “胡浩,给我滚出来!” 他吼道。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大门紧紧闭着,房间漆黑,里面的人缄口不言, 索性,南宫弦月现下一点耐心也无。 他向吴歧使了个眼色,后者抽刀插进门缝,一劈,木栓断落在地。 一队人闯进去,分散到各个厢房搜索。 他则直奔正房,提起一掌震向门。 门瞬间四分五裂,木屑纷飞。 房内摆设曝入视野,一览无遗。 胡浩就在里面。 就是面对这般大的动静,他却一反常态,定力十足。 倒不是性情大变的缘故,而是他双脚离地,头悬麻绳,吊在了梁上。 众人一时都有点震惊。 吴歧砍断绳索,胡浩在翻倒的凳子上磕了下,才跌到地上。 一探鼻息,“死了。” “这混账东西!”周勤边是斥骂,边是推理。 “莫不是适才听得尖叫,也过去了,匿在暗处听见我们分析出他是凶手,遂跑回来畏罪自杀了?” 南宫弦月哼了一声,狠狠踢地上的死人,“死有余辜,便宜他了!” “当初就不该心软,留他在这里,王八蛋,猪狗不如的畜生,下十八层地狱去吧!” 说完,他嫌恶地撇开眼,“给我仔细搜!” 众护卫得令,翻箱倒柜地搜查起来。 李相夷不合时宜地站在一边,安静又忐忑地看着南宫弦月。 看着那活泼倨傲的眉眼,陡然变得冷毅。 他恍地记起两幅画,南宫弦月指着画说,“这是我爹,这是我娘。” “他们在我五岁时就过逝了,我现在要看画,才能记起他们的样子。” 他现在的眉眼,像极了画上的南宫引。 一个护卫打他身边经过,他自觉地挪开步子,又去看李莲花他们。 李莲花半蹲在地上,手背挨了下胡浩的脖颈。 “还热着。” “看来没死多久。”笛飞声接话。 “不过”,他轻嘲地摇摇头,“我是不信,一个把命看得重逾千金的人,会因事情败露而自杀。” 先前李莲花出诊忽悠他,他说过,自己的命值千两万两。 “不错。”李莲花道。 他又拨开脖子上的绳索,观察上面的勒痕,“你们看。” “勒痕平展,这几处的红紫比较重,是指印。” “如果是上吊自杀,两侧的勒痕应该微微向上才对。” “所以,他不是自杀,而是被掐死的,再伪装成自杀的样子。”方多病顺着总结。 “怪不得这眼睛瞪得溜圆,看起来十分惊恐,自杀的人又怎么会惊恐。” 他就此联想下去,“那杀他的人是谁,黑衣人?” “那就是说,他们不是同伙?” “照这么看的话,事情岂不是这样。”笛飞声扫了扫乱糟糟的房间,推想。 “黑衣人在南宫朔月房中找东西,但没找到。” “当他得知胡浩可能拿走了东西,就找过来逼问东西的下落,并把人杀了。” “毕竟胡浩在南宫府寄居多年,肯定更清楚东西的下落,也更容易拿到。” 听罢,方多病觉得有些矛盾,“可是按李莲花之前说的,黑衣人背上背着个东西,他多半是已经得手了,还来找胡浩做什么呢?” 李莲花拍拍手,“可能是我猜错了,也可能是他要找的东西不止一样。” “这就要看这里搜出的东西,少没少什么了。” 说罢,众护卫已结束了搜索,把赃物呈了上来。 第13章 是医刀还是毒刀 赃物里有金银珠宝,大沓的银票,以及叠好的地契。 可见,这胡浩是因好赌成性,流连青楼,搞得身无分文。 加上寄人篱下,心存怨怼,是故夺宝杀人,占据南宫府家财,以满足一己私欲。 在这场阴谋中,他挑好了生辰这样一个合适的时间。 把毒药放进生辰礼里,好让南宫弦月毒发身亡。 再设计好护卫吴歧和院内丫鬟,让他们昏沉入睡,放松警惕,继而潜入南宫朔月房中,杀人盗物。 房间里搜出的凶器就是证据,一把染血的沾着各种毒的刀,一瓶装好的见里红,一瓶使人瞌睡的药。 院里的一个小厮也交代了,胡浩和他换过衣物出去。 周勤气愤地哼道,“果然是他,不知感恩戴德的东西!” “南宫府收他容他,供他养他,他竟做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 李莲花低咳一声,适时问了嘴,“不知丢的东西,是否都找全了?” 南宫弦月和周勤过了一遍,没发觉少了什么。 如此,这件事表面上看,便算结了。 李莲花只好提醒他们,胡浩脖子上勒痕的不对劲。 以及房间进来时就有些乱,胡浩是不可能自己翻乱的。 他们一听,便清楚是还有人作祟。 只是,不会知道那个人是黑衣人,李莲花还过过招罢了。 吴歧集结人,立马绕着南宫府,掘地三尺地搜去了。 南宫弦月则命人,把胡浩的尸体丢到城外的乱葬岗去。 两个护卫用麻袋裹了,往府外抬。 没了其他事情阻挡,兄长的死又涌上心头,南宫弦月的肩膀塌下去,无助而惶惑。 周勤拍拍他后背,“走吧,我们先去操办你哥哥的丧事。” “嗯。”南宫弦月抹了把眼睛,木木地走了。 周勤走前,朝李莲花他们福了一礼,“府上怕是不能招待几位了,请自便。” 李莲花他们拱手,“无碍,南宫大公子入土为安才是紧要。” 人都离开后,三人目光碰撞,打算再去查查这件事。 李莲花垂眸,按了按李相夷肩膀。 “我们尚有事,送你回客房好吗?” 李相夷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他仰头望向他们,出乎意料道,“你们在疑惑丢的东西对不对?” “这里找到的东西没少,但有一个地方少了。” 三人太阳穴一跳。 这小鬼,刚一直怔怔愣愣的,都听了什么想了什么? 但他们不会放过这条线索,遂一致地,从不同的方向俯盯着他。 “哪里?” “南宫弦月的生辰礼盒,有一个很大的长盒子,里面是空的。”李相夷答。 “他当时很笃定,那是南宫大哥送的。” 方多病记起来了,他的确听到两小孩这么说过。 当时还以为是谁的恶作剧,现在想想,可不一定了。 该死,先前还说过人家坏话……他打了下自己嘴巴。 “长盒子,”李莲花重复着,问,“有多长?” 李相夷展开手臂,比划了一下,“大概这么长。” 目测有四五寸,李莲花搓着的指尖一停,“是了。” “什么是了?”方多病不懂他嘀咕的这两个字。 “黑——”李莲花说了一个字,瞄眼李相夷,再次放低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三人的高度才能听见。 “黑衣人,”他掩嘴道,“他背上背的东西大概就这么长。” 笛飞声倾身去听,听完道,“也就是说,他口中的‘属于自己的东西’,就是南宫朔月想送给南宫弦月的生辰礼。” “而且还有可能,他想要的不止那份生辰礼,还有别的。”方多病分析说。 “所以他在偷走生辰礼后,去了南宫朔月房间,但是没有找到。” “因为胡浩早就偷走了,是故他来了这里。” “胡浩这里的东西清点过,没有少。”李莲花手撑着下巴。 “说明东西要么不在这里,要么是他依旧没有找到。” “毕竟这里的痕迹,明显没有南宫朔月房中的乱,而且吴护卫很快带人过来了,时间相当紧迫。” 顿了顿,他放下手,“走,我们再去那边瞧瞧,刚人多眼杂的,都没瞧仔细。” 另两人点点头。 迈步准备离开时,倏地想起李相夷还在。 他们低头,发现他在瞪着他们,明显不满。 李莲花再度提议,“送你回客房行吗?” 李相夷还是没说行或不行,兀自打着主意,“你们是不是要去查案,能不能带上我?” 他神情认真,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样子。 三人陷入诡异的沉默,两个弹指后,异口同声,“不能!” 李相夷就眼巴巴地盯着他们。 笛飞声直接换了个方向,想了想,到门口去等。 李莲花欲说些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 方多病算是看出来了,一个是嫌婆婆妈妈,一个是对自己难以启齿。 到底,还是得他出马。 他躬下腰,揉揉李相夷脑袋,解释一番。 “我们知道你的心情,可现在背后的人还没揪出来,这件事有危险,你还小,就先回去,等我们办完了告诉你,行吗?” 李相夷琢磨了一下,觉得有道理。 自己这个年纪,八成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说不定还要分人心。 他垂下头,“我去找南宫弦月。” 那里应该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说完,也不用他们送,自己就跑出去了,衣摆掀起的风,正好刮过笛飞声。 三人往南宫朔月的院子去。 院里人员稀薄,包括南宫弦月在内,基本都去布置灵堂,置办香烛了。 因为遗体已擦拭干净,就等着敛棺停灵。 他们说要进房间看看,护卫也不拦着。 毕竟不久前,就是这三个人发现的,胡浩脖子勒痕的蹊跷。 他们先去了窗边,其中一扇是打开的,包框下面踩有血脚印。 正如丫鬟凌霜所言,胡浩是情急之下逃走,掉了荷包。 乍看没什么问题,怪就怪在这扇窗是靠屋后的,也就是李莲花发现黑衣人时,所能观察到的地方。 “当时窗子是关上的,”李莲花道,“这意味着黑衣人从这里出去后,还关上了窗。” “那么,胡浩必定是后来的。”方多病挪到最前面,往外觑了觑。 “他来这一趟,只是为了杀人,因为南宫朔月一直在接待宾客,到很晚才得空睡下。” “至于财宝什么的,肯定在更久之前就偷走了。” “而那个时候,人基本聚在前厅,后院没什么人。” “他又被罚去抄经,以他的性子,怕是不会安安分分地待着。” “如此,黑衣人才会一无所获。” “不过,”他为难地歪了下头,“有一点无法确定,那就是南宫朔月到底是黑衣人杀的,还是胡浩杀的?” 他想听听那两位的看法,不曾想,一回头人不见了。 他们立在南宫朔月床前,也不知何时过去的。 他跟过去,发现南宫朔月新换的衣服被挑开了。 笛飞声正巧开口,“是黑衣人动的手。” “何以见得?”李莲花看他一眼。 笛飞声注目着胸口上的刀痕,十分胸有成竹。 “胡浩房间里搜出的刀,对不上。” “那刀比伤口厚了分毫。” 是了,他是个用刀的行家,女宅案时,连用刀者的心境都能看出来。 这种微末的差别,自不是难事。 李莲花朝他竖了个大拇指。 方多病则据此延伸了一下,“胡浩是后来的话,就是说,他根本没预想过这种情况。” “他下的药使得吴护卫和丫鬟们瞌睡,正巧给真凶提供了便利。” “当然,使人瞌睡的药,不排除是黑衣人下的。” “但不管怎么样,他仅仅看到了血流成河的场景。” “被一吓,刀掉到地上,这才染了血水。” “丫鬟凌霜吃了醒神药,故而早些醒了,然后过来,他便慌忙捡起刀逃离。” 李莲花却摇了摇头,“有一点不对。” “刀如果是掉地上,应该是一面染血才对,为什么会双面染血?” 他们所有人可都看到了,那刀两面都是大片的血迹。 方多病挠挠头,语气苍白,“掉了两次刀?” “是嫁祸,”笛飞声抱臂嗤了声,“白痴!” 方多病横他一眼,“自大狂!” 嫁祸极为说得通,凶器是另一个人放进胡浩房间的,金银珠宝也是另一个人提前偷走的。 可是,掉两次刀怎么就不可以了? 方多病十分不爽,吹了下额前的头发,“行,那你再说说,谁嫁祸的他啊?” 笛飞声自然而然想到的是黑衣人,转而一忖,是不对的。 黑衣人要嫁祸,就没必要把胡浩的房间弄乱,惹人怀疑。 他杀胡浩,又吊起人,约摸是单纯不想被暴露罢了。 里面势必有第三个人。 他一时不知道,但会让别人下不来台,“说得你知道似的。” “我——” 李莲花扫下左边,又扫下右边,无奈叹气,“行了,都有道理。” “先看看别的再说。” 三人便分散到房间各处,勘察别的线索。 散开前,李莲花拉好南宫朔月的衣服,又轻轻给他掖上被子。 那闭目安然,躺在温暖的被子里的模样,就像只是睡着了而已。 他目光驻足片刻,然后才转身去了桌案。 桌上放的都是南宫朔月平时看的书,以医书居多。 这倒好理解,莲花楼里面也有大摞大摞的医书。 他忽地忆起,南宫朔月白日里的气色很好,莫不是真寻到了好药方? 他们适才猜测,背后有第三个人在栽赃嫁祸。 第三个人或许不想他好起来,是故欲除之而后快,借刀杀人。 他半蹲着,翻起医书来。 不一会后,注意到其中一本。 “回春集……”他眉梢一翘。 《回春集》,是百年前菩提药王所作,里面记载了各种疑难杂症,是多少医患梦寐以求的宝物。 只可惜,已散佚百年之久,竟被南宫府寻到了。 他拿起来,没有急着打开,而是先观察了一下侧面。 有一个页角折了进去,是常看的,抑或分外重要。 他沿着那条宽大的缝隙打开,内容摊在眼前。 一目十行地略过,片刻后,他视线一顿。 喃喃自语道,“枯木症……” 所谓枯木症,顾名思义,指的是患者的骨骼形同枯木,会不断腐朽衰败下去,直至死亡。 若是剖开死者的尸体,就会发现,里面的骨骼早已化为木质的渣滓。 而脏器受其影响,各方面的功能也会随之江河日下。 百年前,就有一位患者因其死去。 这就是南宫朔月所患的病,在药王的医典里寻到了本源。 近些日子,他很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骨头越来越脆弱了。 有次,只是不小心轻磕了下,淤青都没起,膝盖就碎了。 他漫无边际地想,自己要不了多久就会死了。 但是某一天,他信手翻着医书,翻到了枯木症这一页,希望于是在死灰里,燃起了星星之火。 集子里录有根治的方法,还有一位疗愈的患者。 正所谓久旱逢甘霖,枯木也能逢春。 悲哀的是,老天爷打开了生命的窗,又关上了生命的门。 他活了,又死了。 李莲花细细读过那部分文字,怅然滋长。 原来如此。 他长吁一口气,把方多病和笛飞声叫了过来。 方多病最先的反应也是惊讶,他幼时体弱,天机山也四下寻访过这本医书,就是竹篮打了水。 笛飞声则对医书没什么兴趣,对药王亦然,唯一感过兴趣的,就是那老头炼制的观音垂泪。 不过,当他们阅过枯木症的治愈手段,表情就同李莲花出奇地一致了。 “这治疗方法也太那个了吧。”方多病骨头窜起一阵凉意。 “居然是以破骨刀契进腿骨里,将药沥进去,那得……” 多疼。 而百年前,治愈的那个患者就是这么做的,叫什么段惊鸿。 “段惊鸿,”他在脑海里搜寻着模糊的记忆,“是不是个什么大侠?小时候似乎听我们家老管家讲过他的故事……” “还有,”他问,“这破骨刀是个什么刀,你们听过吗?” 笛飞声直截了当,“百年前的旧事,鬼知道。” 李莲花倒是略闻一二,“这段惊鸿呢,的确是个大侠,江湖人称双面怪侠。” “破骨刀,就是他的刀,是一把双头弯刀……” 本来,这刀双头无甚差别,可后来不知为何,他退隐江湖多年,再出来时,刀就变了样。 一头成了淬了良药的刀,一头成了淬了毒药的刀。 逢上良善的病患,他就用良刀给人治病;遇上歹人,他就用毒刀捅上一捅。 没多久,名声传出去,他就得了个双面怪侠的名号。 百年身死后,这刀却不见了踪迹。 李莲花停顿俄顷,继续道。 “世人传言,它是把好刀,化为了神器,摆在九重天上。” “也有人说,它是把邪刀,化为了魔器,坠入了地狱。” 乍一听,这挺像个故事,是小时候师父哄他睡觉时说的。 他当时不以为然,以为是老头胡诌,听了也就听了。 没想到,有些是真的。 这世上的事,还真是奇之又奇。 “那如此说来,段惊鸿退隐江湖那几年,岂非是得了病。”方多病据此编排。 “与药王有些渊源的缘故,药王就用良药和毒药淬了他的刀,一面让他治病救人,一面让他惩除奸恶。” 他猜得不错,百年前的确如此。 “所以,”笛飞声推断说,“南宫朔月寻来破骨刀,就是为了治病。” 三人对视一眼,啪地合上医书,再度去了南宫朔月床边。 掀开被子,撩开裤腿一瞧。 果不其然,上面分布着几道横七竖八的伤口。 很新,若是不小心撕裂,怕是还会流血。 可见,他对自己足够狠心。 对比的话,那些刀口与胸口上的一致。 腿上刀痕太新的缘故,会让人以为也是凶手所为,以至于擦洗身体,更换衣物时,不明所以的丫鬟小厮不会怀疑。 他们想不到,那其实一个是药,一个是毒。 黑衣人从南宫弦月的生辰礼里,盗了破骨刀,用有毒的那头杀了南宫朔月。 杀完人,又在房间里翻找,绝对还有别的东西想拿到。 没找到,就去胡浩那里找,还是没找到,便再度杀人逃走。 而他曾对李莲花说过,自己来府上多有时日。 这么长时间无人察觉,必是以南宫府人的身份浑水摸鱼。 如今,只怕还躲在府上,伺机盗取他想要的第二件东西。 更可怕的是,背后的第三人,尚无甚思绪。 “走,去找吴歧,看他搜到什么没。”李莲花道。 三人快步出去。 才出院门不久,吴歧就找来了。 他风风火火地,顾不得礼节,开门见山。 “我们在梦花亭附近逮到个人,是半月前新来的护卫。” “他偷了张地契,还中了毒,要死不活的。” “我们严加逼问,他什么也不说。” “除非,除非……” “他指名要李神医你去救他。” 第14章 三个活菩萨 “你如何知道我能救你,又会救你?” 地牢内,黑衣人被锁链桎梏着手脚,绑在铁架上。 露出来的脸上,脖子上,爬满了扭曲的纹路,红得发乌。 有的地方,已经开始腐烂了,看起来像潮湿的藓。 内里的五脏六腑,也在衰败下去,将在不久后化为血水。 他绞痛不能自抑,狼狈地呻吟着。 李莲花就背手站在他对面,冷峻地问。 黑衣人费出气力,抬眼对上他视线,“我中了见里红,半个时辰内若无法解毒,就会毒发身亡。” “那与我何干?”李莲花觉得这话怪好笑的,“我又没有解药。” “不过,”他作思索状,滞了片刻道,“我倒是可以给你出个主意。” “你可以用内力排出来。” 黑衣人:“……” 要能用他早用了,如今手脚被绑着,还被吴歧那厮挑了手筋脚筋。 况且,吴歧找来前,他的确用过内力排毒。 只是自己内力不够深厚,又被姓李的伤了,无法将毒素彻底清除。 他无言以对的间隙,听得李莲花又徐徐道。 “对了,你还可以问给你下毒的人要解药。” 左边的笛飞声扯了下嘴角。 右边的方多病火上浇油,“就是,那家伙肯定能救你!” 黑衣人,“……” 人都给他下毒了,能给他解药吗? 他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 然而,现下身中剧毒,又有求于人,只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下。 遂忍气吞声道,“你不是想要南宫朔月新得的破骨刀吗,我藏起来了。” “你功力深厚,定能帮我解毒,若是再救我出去,我就把刀的下落告知于你。” 南宫府新得的就两样东西,一样是破骨刀,一样是《回春集》。 这人先前对招时说过,他来就是为了新得的宝物。 就此看来,这神医的名头八成是浪得虚名,不过是混进南宫府的借口。 既是个西贝神医,必然对《回春集》不感兴趣,那就只有破骨刀了。 要不,也不会追自己追那么紧。 尽管极为舍不得破骨刀,但还是性命要紧。 “怎么样?”他说这话时,明显地笃定而有底气。 哪知,李莲花并没有预想中的眼冒星光,只是云淡风轻地挠挠太阳穴。 “我这个人吧,随性得很。” “一会想要,一会又不想要的。巧了这不,我现在又不想要了。” 黑衣人再次吃瘪,忍无可忍。 偏巧这时毒发作更深,疼得他两股战战,脸上露出狰狞又痛苦的表情,看起来很是难看。 他强撑着再度试探,“别嘴硬了,我知道你想要。” “要是被南宫府的人先找到了,你岂不是平白多费力气。” “我劝你考虑清楚,错过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我看是你才需要考虑清楚吧!”方多病跨步向前,飞起一脚,踹向黑衣人腹部,踹得人脊背弯曲,又死活弯不下去。 李莲花“哎哟”一声,撇开了眼。 方多病利落收回脚,“不过是个十恶不赦的阶下之囚,还敢跟我们李莲花谈条件!” 黑衣人尚未缓过来,就看见那个高大的红衣人也过来了。 二话不说把刀架他脖子上,语气冷而硬。 “你是想现在死,还是想半个时辰之后死?” 黑衣人不自觉缩了缩,但还是强装镇定,“左右都是死,有何区别?” “我说了,给我解毒,救我出去,我就把东西给你们。” 李莲花伸了下手,本想佯装答应的。 万一这家伙宁死不屈,可就得不偿失了。 不曾想,他竟怂得非同一般。 笛飞声侧着刀,下压肩头,浓浓鲜血泅出来,将黑衣染得更深。 黑衣人疼得龇牙咧嘴,冷汗直冒,还痉挛了一下。 没多会,就低声下气地求饶,“我不谈交易了,你们走吧。” 赶紧走吧,死就死了。 三个活菩萨! 李莲花上前两步,抱臂道,“这请人容易送人难,来都来了,多聊两句。” “那个,刀我又感兴趣了,你偷的那张地契,还有给你下毒的人,以及平州龙江派,我都感兴趣。” 黑衣人瞧他一眼,目光微怔。 随后,他自嘲地笑一声。 早知道,就该在这人追上来时,把刀给出去。 笛飞声冷冷瞟他一眼,目光转向李莲花时,锋芒敛下去。 “他问什么,你答什么,否则——” “行,你们说了算。”黑衣人心如死灰道。 他已经麻木了,这仨只要不折磨自己,死前不徒增痛苦就行。 说不说,还有什么所谓,总归半个时辰后就要死了,不如死前把给自己下毒的人拉来当垫背。 他看向李莲花,“你想先听哪个?” 李莲花善解人意道,“看你想先说哪个,先说哪个都无妨。” 黑衣人望望壁挂上昏暗的烛火,“我是龙江派第六代掌门人……” 名为段无救,段惊鸿是其祖上。 他知晓段惊鸿有一把亦正亦邪的刀,死后遗失了踪迹。 多年来,一直在找寻。 直到大半个月前,得到消息说,南宫府得了这刀。 他当即赶来鹤城,却苦于不知如何混进南宫府。 这时,天赐良机,南宫府在招护卫,他便化名前往。 进府后四下探查,皆是无果,还险些暴露身份。 一恍,半个月过去了。 他想,他需要一个对南宫府了如指掌的人,于是找上了一个人。 他本意是威胁那个人,逼出破骨刀的下落。 没想到,那个人也打着如意算盘,说他可以告知破骨刀的下落,前提是帮他杀一个人。 “那个人要你杀的人,就是南宫大公子?” 尽管确定了十之八九,方多病还是问了句。 段无救点点头,“我同意了。” 不过是个很好对付的病秧子,又占了本该属于他们龙江派的刀,有什么好不同意的。 根据那个人提供的消息,他得知破骨刀将会被当作生辰礼物送出去。 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因为南宫弦月生辰那天,主家宾客几乎都聚在前厅,后院不会有什么人。 而刀一旦被装进礼盒,就失去了机关的保护。 当他观察到,礼物被悉数送进南宫弦月房间后,就进去盗走了刀。 这不会有人发现,因为告诉他的那个人是同伙。 破骨刀作为生辰礼物,是一种惊喜,南宫弦月也不会知道。 送礼物的南宫朔月更不会知道,因为他要不了多久就会死了。 依照计划,深夜宾朋散尽后,南宫朔月睡下,他就会行动。 那个人提前下过药了,守夜的吴护卫,厢房的丫鬟,都会陷入沉沉的瞌睡。 他轻而易举地进入房间,举起破骨刀,用带毒的那头,狠狠扎向床上人的胸膛。 一道钻心的疼痛卷进昏沉沉的梦里,南宫朔月陡然睁开眼。 那是他最后一丝活着的迹象。 他身体太脆弱了,承受不住那致命一击。 因此连声音都未曾发出,生命就戛然而止了。 停止的那一刻,他脑中如蝴蝶扑翅般,闪过一个念头。 两个字的念头:弟弟。 段无救就在他死不瞑目的目光中,抽出了刀。 他看着死透的人,胸口不断涌出热腾腾的鲜血,心头竟是磅礴的快意。 李莲花听得一阵钝痛,那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生锈的刀,在软肉上刮着。 他积着满腔的涩,目光却是凌厉。 “段惊鸿用这刀来除恶扬善,你却用来杀害无辜之人。” “你祖上若是有灵,不知道棺材板还压不压得住。” 段无救没什么触动,“你不用挤兑我,总归这恶人我已经当了。” 他突然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李莲花,“想不到你居然还是个有情有义之人。” “是我看走眼,你的确不是为了破骨刀来的。” “不过,”他挖苦道,“你这情义还是烧进纸钱里吧,再怎么样,南宫朔月也活不过来了,哈哈哈哈哈——” 他大笑起来,但很快就疼得笑不出来了。 方多病又重重踹上一脚,“再说三说四,讲些无关紧要的,信不信我让你死得再难看些!” 段无救恶狠狠地剜他两眼,却是没再作了。 “之后,你在房间里翻找,是为了那张地契吧,莫不是……”李莲花有一个猜测。 段无救也证实了他的想法。 他父亲段振身为掌门时,喜好排场,挥霍无度,把龙江派弄得入不敷出。 后来,只能将宅地抵了出去,抵给的就是南宫府。 段振死后,门派的烂摊子自然而然就落到了他身上。 他有心振作门派,可龙江派的债务就像个无底洞,怎么填也填不完。 经计算,怕是搭上一辈子,也赎不回门派的宅地。 某天,他灵光一现,打算另辟蹊径。 他潜入南宫府,从那个人口中得知了地契的藏身之处,结果翻箱倒柜,却是一无所获。 抽身离去时,竟碰上了半路杀出来的李莲花。 要不是身上揣了暗器和迷药,可能那个时候就要交代了。 他逃脱后,就去了胡浩那里。 先前夜探南宫府时,他听得那厮盘算过,如何如何将南宫府据为己有。想来,盗了地契也不无可能。 当他过去,窥见胡浩正匆匆忙忙和小厮换回衣服时,就更确信那厮付诸了行动。 小厮出门后,他就跳进去逼问地契的下落。 胡浩却坚持没偷,还在挣扎中扒掉了蒙面的黑巾,瞧见了他的脸。 他决然掐死了人,把人吊起来,伪装成自杀的模样。 这样,就算留下了蛛丝马迹,一时半会也查不到自己头上。 接着,他在屋子里搜索起来。 地契是找到了,可无论怎么翻,就是不见龙江派的那张。 不久后,门外就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只能先走为上。 他回到侍卫房中,换掉了夜行衣。 又揭开床底下挖好的坑洞,藏好破骨刀。 接下来的时间,他都混迹在人群中,听候差遣。 直到那个人找上门,告诉他,龙江派的地契在他手中。 两人在梦花亭附近见面,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的盟友会在那时,致自己于死地。 地契上喂了见里红。 那个人说,“从现在起,你没有用处了。” 他这才明白,自己是被当刀使了。 “那个人是……”李莲花有些不敢问。 他心下已经有了答案,却迟迟不敢正视。 那种五味杂陈的感觉,就仿佛陷入对吻颈剑的来处,心生疑窦时的矛盾。 他不敢问,段无救却偏要说。 那个人给他下剂量十足的见里红,料定他会当场暴毙。 可惜,他没有。他运功排毒,给自己争取了半个时辰。 既然同这个假神医谈不成交易,必死无疑,那有什么理由不拉那个人下水,有什么理由不说? 更何况,这假神医犹豫了,踟蹰了,说明他害怕,害怕知道真相。 能在死前扰人心绪,使人痛苦,再值没有了。 思及此,他高兴起来,“那个人就是——” 他嘴巴比着口型,无声却掷地有声。 李莲花眉心拧起,心底波涛泛滥。 那只童年的草编蚂蚱,顷刻间灰飞烟灭。 段无救大笑着,在癫狂的笑声中,被笛飞声一掌激发了毒性。 “受着吧,疯子!” 他皮肤前所未有地溃烂起来,浑身如百虫噬骨,痛苦极了。 皲裂瞪圆的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盯着某个方向。 进入地牢的甬道口,适才光影交错,有一个人来了,又走了。 李莲花偏头扫过,对方多病和笛飞声道,“分头行动。” 出地牢后,月亮已然偏西,沉在山头,只露出半截弯刀。 “如何,李神医?” 吴歧刚搜完段无救所住的侍卫房过来。 李莲花正好要去找他,招了下手。 除开那个人,他把破骨刀、龙江派地契等一应谋划都说了。 吴歧听罢,怒火中烧,扬言要把人挫骨扬灰。 可随之而来的,又是难以言说的悲凄。 南宫府对他有恩,他自行立过誓,这辈子会舍命相护,护好南宫府的安全。 但他失诺了,对自己的誓言失了诺。 七年前,他没能护好南宫引夫妇,让他们双双殒命。 如今,又没能护好大少爷,让人在眼皮子底下动了手。 还有二少爷,若非云隐山那小子及时发现端倪,怕是也会无疾而终。 他握刀的手颤动着,连带着刀也抖动着。 什么“次狂刀”,他不过是一个无能之人罢了。 长风拂过,吹凉了他眼中濡湿的泪。 李莲花抬手,拍了拍他肩膀,“吴护卫,很多事情都不是我们能预料到的,你不必太自责。” 吴歧看他一眼,在那温和的目光中,抹了把眼睛。 “我去找刀。” 适才搜侍卫房,只发现枚龙江派的信物,并无其他可疑之物。 如今得知破骨刀的下落,自需要再去一趟。 毕竟那是前不久,大少爷高价寻回来的。 只是不曾想到,这刀会带来如此厄运。 李莲花跟了去,恰好,他有些事想问吴歧。 “我看你与周管家,倒与别人不同,你们很早就认识了?” 他很小的时候就看出来了,吴歧得了吃的玩的花的,几乎不会忘记周勤。 当然,他不能摆到明面上来说。 吴歧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来,但也没觉得多奇怪,还是答了。 “我们是拜过把子的异姓兄弟,早些年,一起行走江湖来着……” 那时,两个人并辔行侠,干过不少轰轰烈烈的大事。 然而由于太过年轻气盛,不懂江湖规矩,得罪过不少人。 有一回被仇家追杀,伤得很重,尤其是周勤,被箭矢穿了肺腑,险些活不过来。 好在,他们被人救了。 那个人就是南宫夫人,殷罗月。 她把兄弟二人带回府中,南宫引见了,对二人甚是赏识,不仅运功替他们疗伤,还毫不吝啬地拿出了许多天材地宝。 二人感激南宫府夫妇恩德,愿结草衔环,就留在府上,当了护卫。 多年后,他们一个成了护卫长,一个成了管家。 又很多年后,南宫引夫妇出游在外,遭了山匪围杀,双双殒命,只留下一对公子相依为命。 他和周勤,便一同看顾着两位公子长大。 说是一同,其实周勤付出更多些。 他手脚笨,脑子也不算特别灵光,只知舞刀弄枪,照顾不好人,更不懂料理府上事务。 因而,多数事情都是周勤在操劳。 “原来是这样,”李莲花了然地颔首点头,“那两位少爷应该很信赖他吧?” 吴歧称的确如此,大少爷有病在身,二少爷年纪太小,大多事情,他们都会倾向于交给周勤代劳。 李莲花“哦”了一声,又问,“不知最近,这个周管家是否同两位少爷出过矛盾?” 第15章 没有人不信他 吴歧越发莫名其妙,李神医为何从地牢出来,一路上都在问周管家的事情。 他迟疑片刻,还是回了。 “矛盾,没什么矛盾啊。” 这些年,他和周勤早就把南宫府当自己家了,与两位公子更是胜为亲人,能有什么矛盾? 脑子里搜刮一遍又一遍,好半晌,他才恍然记起个不对劲的地方。 “倒是有件事……” 前些日子,南宫朔月私下叫他,让他秘密去查一件事。 即自己爹娘真正的死因,他发觉些疑点,怀疑背后事有蹊跷。 毕竟爹娘武功高强,怎会轻易容区区一帮山匪所杀? 吴歧深觉有理,他当时也随了南宫引夫妇出门,后被一行山匪引开,等解决人回来时,南宫引夫妇已命丧黄泉。 那群山匪的武功的确不算高,他们的功夫又远高于自己,就算寡不敌众,也不该如此之快? 放眼地上的山匪尸体,还没有自己杀得多,实在是怪。 就是当时陷在悲恸里,没想太多。 事后想来,的确是十分地不对。 他当即着手去查,还道,“周兄心思缜密些,我去同他商量一下。” 南宫朔月却摆手,“周伯日理万机,事务繁忙,先不要打扰他了。” 说得也是,吴歧不以为意。 可这句话放到现在来,就不像表面那么简单了。 他不住地联想起地牢里抓的人,段无救被下毒了,还是同二少爷收到的八角锦盒一样的毒,这很难不说明—— 背后存在第三人。 李神医一路上,都在问一个人。 那第三个人…… 他滞住脚步,不可置信地望向李莲花,满目苦痛不堪的询问。 李莲花沉默了。 沉默,有时候往往是最真实的答案。 他明白了。 在绵绵密密的刺痛里,恍然大悟,几欲踉跄。 李莲花扶了他一下,他缓了良久,才从混沌里,腾一下清醒过来。 南宫弦月有危险! 他顾不得侍卫房的破骨刀,疾步掠走。 李莲花刚想说,那边已经有人守着了,没来得及。 索性,鱼死网破的时候了,多一个人也不是坏事,算不得打草惊蛇。 他便由他去了,自己进了侍卫房。 他没有往床底下钻,而是单手拖开床。这样来得快,也不费什么力气。 在地上踩了踩,有块地方响不一样。 他蹲下去,揭开那块看起来很正常的板子,一应物品映入眼帘。 黑布包裹的东西横陈在上,打开,是双头弯曲的破骨刀。 其中一头,还残存着大片血迹。 下面,则是一些信笺。 他拾起来展开,是有人写给段无救的,字迹同录有生辰礼的折子上一模一样。 “倒是没人看清过你。”他冷嘲地笑一声。 将信笺卷进袖子里,拿上破骨刀,他站起来,跨步迅捷离开。 刚出门口,头顶银光凛凛,数十把刀破空劈下。 裹满杀意的风陡然烈了,卷起地上的落叶。 “主人说了,放你们生路不要,偏生多管闲事,那就由不得他无情了!” 一个黑衣护卫阴恻恻道。 李莲花展臂一倾,婆娑步避开,身形如魅影般绕到围堵之外。 他牵了下唇角。 “我竟不知,这南宫府的主人,何时姓周了!” 一群人扑了个空,回身再度杀去。 李莲花看着黑压压的一片人,眼底泛出凌冽的冷意。 同样冷的,还有一个地方。 烛火通明的灵堂内,白绫垂坠。 南宫朔月的尸身敛在棺内,棺盖未覆。 他双手交叠平放胸前,闭目安详。 莲花形塔座的长明灯燃在下面,风过摇曳而经久不息。 南宫弦月和李相夷上过香,虔诚地叩了三叩,然后席地坐在两侧的桩柱旁。 两人都没什么话说,就那么待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南宫弦月没有起伏地开口,“你说,人死后会去哪里?” 他说这话时,眼神是涣散的。 李相夷抱着膝盖,思考了一会,“会去他觉得最亲近的地方吧。” “可能明天在院子里看花,后天在桌前常坐的位子吃饭……就像活着的时候那样,只是眼睛看不见而已。” 南宫弦月以为他会说幽冥地府,听到这话,不免想起了无数个明天后天。 他再也止不住呜咽起来,眼泪不停地往下流。 “他说过要陪我长大的,骗子……” 李相夷勾过他肩背,让他靠着自己,任凭那泪水浸湿肩头。 南宫弦月今晚平静太久了。 过了好一会,抽噎声小了点。 李相夷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颗糖。 看糖纸的样子,还是南宫大哥之前给的。 “吃糖吗?”他递过去,“吃了就不苦了。” 南宫弦月蹭掉眼泪,也不看他,只伸手去接。 剥开塞进嘴里,味道弥漫开来,一点也不甜。 他含着糖,鼻音浓重,“你也是骗子。” 李相夷没有反驳,自己也剥了一颗吃。 今天的糖的确不甜。 糖在嘴里苦苦地化完,丫鬟凌霜端来两碗汤。 “这是醒神汤,少爷和小公子喝一碗罢。” 她是南宫朔月的贴身侍女,来府上好些年了。 本是要被爹娘卖进青楼,换钱养弟弟的,幸亏大少爷给了鸨母十倍银子,才幸免于虎口。 来府上后,她总是细致入微,力求把每一件事做到最好。 每月得了例银,还会到寺里捐香火,求菩萨保佑大公子早日痊愈。 她做糕点的手艺也很好,南宫弦月和李相夷都很爱吃。 两人不觉有他,站起来捧过汤碗。 离天明尚有些时间,后边停灵还要两三天,晚上守灵得熬上几个大夜,喝了不至于犯困。 凌霜垂下掌盘,等他们喝完。 就在碗缘快碰到嘴边时,有虚影掠过,砰砰就是几道响。 他们手双双一麻,碗摔落下去,应声碎裂。 “别喝!” 是四颗迥异的石子,两颗从灵堂的白绫后打来,两颗从灵堂外打来。 打来的,一个是不知何时藏好的笛飞声,一个是火急火燎赶来的吴歧。 怎么回事? 他们低头一瞧,瞬间明了。 那醒神汤咕噜咕噜冒着白泡,有毒。 几个人下意识往凌霜瞧去,皆是质询。 她却是一副不知情的样子,嘴里张张惶惶,“毒,怎么会有毒……” 吴歧眉心皱起,“凌霜,你也……” 背叛南宫府了吗? 凌霜很明白那未尽之意,抱着掌盘,拼命地摇头。 “不是我,我没有,不是我……” 她眸中,满是对信任的渴求,可所见非虚,大家如何能信? 笛飞声扫她一眼,“你说不是你,那是谁?” 他不苟言笑时,裹挟着无与伦比的威压。 凌霜抖了一下,才急忙辩解,“是周管家,周管家让我端来的!” 说完,她才惊觉出这话背后的含义,“周管家……” 随后,又是不可思议,“不,这不可能!” 笛飞声无视她的反应,只哼道,“你们南宫府的人还真是蠢,一个两个都被耍得团团转。” 李相夷和南宫弦月则是茫然,并夹杂着不好的预感。 “你们在说什么,什么被耍,关周伯什么事?” 说曹操曹操到。 周勤迈步而来,先是不明所以地打量一番。 然后恍然串起起因经过,对凌霜吹胡子瞪眼,破口大骂。 “你这贱妮子,居然要加害少爷和李小公子!” 凌霜死死盯着他,似要把那张面皮盯穿去。 她撂下掌盘,竟一步一步走上前去,“明明是你!” “我本来要去擦香案,是你叫住我,让我把汤端过来的。” “还有,你今日说按公子的吩咐,去院里拿东西,其实去厢房下了药,对不对?” 她蓦地冷笑一声,“我早该想到的,为何众姐妹都昏沉沉的,我吃了醒神药也不顶用。” “我们都接触过的,就是桌上的茶水,那茶盖上,残留着一股宁梧香的味道!” 宁梧香,是一种静神安眠香,格外珍贵难得,光是一钱,就要上千两银子。 那香味很淡,却持久残留,只要用过,好几天都散不掉。 刚周勤过来,她又闻到了那股若有若无的香。 其实,众人涌进南宫朔月房间时,她也闻到过,只是未作多想。 现下出了醒神汤的事,她一下子串起来了。 遂指着周勤,声泪俱下地控诉,“那香的最后一钱,公子自己都没舍得用。” “他看你日夜操劳,送给了你!” “是你——” “胡说八道!”周勤怒斥。 还称她栽赃诬陷,要遣人关下去。 然被笛飞声一刀横过,格开了。 那刀带着气劲,周勤被震得胸口发痛。 他捂了捂,又明白了,“好啊,原来你跟凌霜是一伙的!” “还有那两位,估计也是蛇鼠一窝,只怕大少爷的死跟你们脱不了关系。” “来人,都给我抓——” 他话没说完,当头迎来一棒断喝,“够了!” 声音来自吴歧。 抬手示意的周勤看向他,手没抬起来。 匿在暗处的持刀护卫,悉索着又没了下去。 吴歧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眼睛猩红。 “我只问你两件事,第一,你今天问我要刀看,当真是因为怀念当初仗刀行侠的日子吗?” 散席后,周勤来找过他。 说自己当管家后,忙七忙八的,好久没摸过刀了,想借他的刀看看。 他自不作多想,当即抛过去。 周勤忆着往昔,怅然地摸了好久,才依依不舍地还回去。 他拿回刀,就去守夜了,那夜竟是越守越困,全不似往昔轮值。 不间断地,他问第二件事。 “今天晚上的事,你有没有参与?” “如实回答我!”他一个字一个字咬得清楚。 周勤目光错了错,没说是与不是。 “怎么,你不信我?” “我们可是结拜了二十多年的——” 吴歧再度打断,只觉得“兄弟”两个字,在不真诚的眼光下吐出来,只会显得可笑。 “你叫我如何信你?!” 他手指苍天,眦目欲裂,“破骨刀的事情,除了大少爷,就只有你和我知道!” “就只有你和我知道,它会被封进生辰锦盒里!” 他嘶吼着,话音落地的瞬间,灵堂寂静无声。 只有烛火舞出的巨大影子,扑闪来又扑闪去。 两个小孩一时觉得可怖起来,他们越听越乱,也越听越不安。 南宫弦月怯怯地打破寂静,“什么破骨刀,哪个锦盒?” 笛飞声简明扼要地答了他,“你哥送你的。” 他顾首望望,又转回来,目光从吴歧脸上,挪到周勤脸上。 所以,那个空掉的锦盒,其实是装了东西的。 他猜得没错,那就是兄长送给自己的。 只是因为,有人觊觎里面的东西,被偷走了。 而知道这个东西的人很少,吴叔说是…… 他举目无措,不知该不该信,该信什么,又该信谁。 这三个人,都是南宫府最值得信赖的人。 现在,他们却各执一词,针锋相对。 周勤突然嗤笑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你和凌霜这死丫头,受了何人蛊惑,说出这样的风言风语来。” 他神情失望,“可怜啊,我为南宫府兢兢业业二十几个春秋,竟惹来这般怀疑!” 心寒一阵,他摊开手,和善的脸上尽是无辜之色。 “再说了,你们有何证据?” 是啊,空口无凭,有何证据?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长身玉立的人影自檐上飞下,踏空而来。 “自不会平白污蔑你!” 众人仰首望去,是李莲花。 周勤目光一凝,他不是派了好几十人去伏杀吗?! 如果他长了千里眼的话,一定能欣赏到侍卫房外的情景。 众护卫人仰马翻地滚在地上,捂着胳膊抱着腿,都在哭爹喊娘。 而李莲花只是用了些习武之人常用的基础招式。 他毫发无损地落在地上,歪了下上身。 “很失望吧?” 周勤脸色铁青,却不敢显露分毫,“李神医打的什么哑谜,周某听不明白。” “还嘴硬,”李莲花摆摆手,“没关系。” 他偏头叫道,“方,袁小宝!” 卡了一下壳,没什么大碍,就是怪怪的。 方多病听着别扭,还是应声来了。 他手里牵着根麻绳,绳子串了五六个护卫。 这些护卫有侍卫房那边的,也有他潜入周勤房间时杀来的。 可惜,都不经打。 跟李莲花碰头后,老狐狸就让他绑几个,弄去作人证。 他踢了下为首的护卫,下巴抬向周勤。 “说,他让你们干嘛了?” 在场人目光都聚过去。 护卫鼓着青肿的腮帮,瞄了眼周勤。 “周,周管家让我们杀,杀了李神医三位。” 后边一排连连点头。 他们兵分三路,唯一还没动手的,就是笛飞声所在的这里了。 南宫弦月跨步上前,揪住为首人的衣领,“你们说的都是真的?” 一行人点头如捣蒜。 他松开手,缓步转向周勤,“周伯……为什么?” “为什么,”周勤指过李莲花他们,“自然是因为这三人不安好心。” “不安好心,”方多病怒极反笑,“到底是谁不安好心!” 接着,李莲花剥开破骨刀上的黑布,往前一横。 “这把刀,就是百年前段惊鸿所使的破骨刀,一头是药刀,一头是毒刀。” 他对南宫弦月道,“前些日子,你哥寻回来,就是为了用药刀治病。” “治病?”南宫弦月惶惑着重复。 李莲花“嗯”了声,掏出暂时顺走的《回春集》,拨开枯木症那一页,递给他。 他知道这本医书,兄长曾在案前读过。 只是,他当时去找人,不过粗略扫了眼,不甚在意。 他以为这本同其他医书一样,没什么差别。 再说,南宫府又不是医药世家,看了懂的也是皮毛,除了劳神费力,别无用处,倒不如请几个神医来得好。 他嘟囔着,又思索起请神医的事来。 而南宫朔月见了他,也只是随手合上,并无言说的打算。 如今他一一览过,泣不成声,“为什么他都不告诉我……” 李莲花靠近去,捏捏他肩膀,才继续剖白“段无救盗刀,盗龙江派地契”的整个事情。 他摸出袖里的信笺,南宫弦月又一一阅过。 李相夷站在旁边,也看到了。 怀疑的种子被一点一点摁实,某种坚不可摧的东西,瞬息千疮百孔。 李莲花对峙着周勤,又徐徐道。 “你利用段无救,杀害大公子,又在八角锦盒里下毒,欲毒害二公子,然后将这一切都嫁祸给胡浩。” 他突然擒过对方手,“你下意识往左手看,是不是因为上面有一道伤口?” 周勤一慌,力挣而不得,只能任由广袖被拉开。 上面果然有道鲜红的口子。 李莲花扔开他手,“你划这伤口,就是为了把血沥到刀上,再把刀放进胡浩房间吧。” “那刀上沾了五花八门的毒药,就是对破骨刀毒刀的模仿,对不对?” 周勤不言。 李莲花又道,“胡浩虽然包藏祸心,却因段无救死了,即便要自证清白,也只能找阎王要去。” “后来,你又在地契上喂了见里红,妄图杀死段无救。这样,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背后的人是谁了。” “就算有人发现了段无救的尸体,也不会有人怀疑到你头上,因为见里红是在胡浩房间发现的。” “更是因为,”他提高声气,“没有人不信你!” 整个南宫府,整个鹤城,没有人不信他! 他对南宫府,是何其鞠躬尽瘁,何其忠心耿耿! 铁证如山,周勤不再演下去。 那慈善的目光,霎时变了样,似深埋地下,又暴露无遗的吐杏之蛇。 他奇怪地笑起来,“是我又如何。” 几个字不轻不重,砸在每一个信任他的人心中,砸出了旷古深厚的坑洞。 李莲花看看山头的月,只余了一个锋利的尖。 他长吁一口气,“我很好奇,南宫府于你恩重如山,你为何要杀害两位公子?” “又为何杀了南宫引夫妇?” 众人瞳孔一震。 南宫弦月诧道,“……我爹娘?” 李莲花眼神示意方多病,后者抖开一卷画。 那是他在周勤房中搜出来的。 画上是个紫色罗裙的姑娘,手执长鞭,璀璨明媚。 她眼角含着笑,就仿佛盛放的风铃花。 南宫夫人,殷罗月。 第16章 你想好了吗 周勤一滞,眯了下眼。 犹记得初见那天,是在一个狂风卷沙的旱谷。 他和吴歧身负重伤,躲了进去。 仇家牵着头猎狗,四下搜寻。 很快,他们就被围了起来。 就在生死一线之际,一记长鞭甩来,涤荡出横扫千军的气势。 只见马踏飞沙,烟尘里,是一抹随风飘摇的紫。 那一刻,他注目着马背上的人,头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一眼万年。 可惜,寤寐思服的姑娘不属于他。 殷罗月已嫁给了南宫引。 不过,他发现两个人并没有什么感情。 所谓结合,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罢了。 听府上的丫鬟小厮说,家主和夫人白日里相敬如宾,晚上却是一个睡床,一个睡地。 好几次进去收拾,发现地上铺着没来得及收的席被。 他还窥探到,殷罗月折着花,对贴身侍女抱怨。 “这个南宫引,木头桩子似的,实在无趣,老娘迟早跟他和离!” 也就是这句话,让他以为,殷罗月是不喜欢南宫引的。 而且,他觉得殷罗月是对自己有意的。 不然缘何养伤那段时间,她总是来送药,还让自己讲江湖上的见闻。 明明吴歧是一块被救回来的,为何不让吴歧讲? 吴歧否定了他的想法,“那是因为你伤势比我重,夫人才多送了几回药。” “她喜欢各种各样的新鲜事物,我和家主都嘴笨,不会讲,她才找你讲的。” “你怎作如此之想?” “再说——” 周勤冷眼喝住他,“你闭嘴!” 爱人者,望人恒爱之。 他不信,无论如何也不信,殷罗月对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意。 他更不信,她会对南宫引生出情。 可是,时间就是改变了一切。 索然无味的南宫引不知从何时开始,会挠着头对她说,“我去茶楼跟说书先生学了学,你要听故事吗?” 殷罗月撑着下巴,点点头。 可惜,南宫引讲的故事,还是没有意思。 “你果然嘴笨。”她评价道。 南宫引耳根子通红,十分窘迫。 那样子却逗得殷罗月笑起来,“不过,我挺喜欢听的。” 他愣了愣,在那烂若星芒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于是那笑,便在心底化开,变成一汪融融的春水。 后来,丫鬟小厮们不见了地上的席被。 后来,府上有了位小公子。 再后来…… 周勤在一遍又一遍的隐忍里,在年复又一年的失落里,陷入了魔怔。 他逼迫自己不去看,那十几年的恩爱两不疑。 他逼迫自己去找一个合理的理由,那就是所有的所有,都缘于南宫引的强制。 南宫引必须死! 死了,他就可以把心爱的姑娘带离苦海。 因此,在南宫弦月五岁那年,他策划了一场阴谋。 南宫引夫妇出游前,他帮着准备马车,在熏香里掺了软筋散。 那样,等他买通的山匪袭击时,南宫引便会命丧黄泉。 而殷罗月不会受任何伤,他已经同山匪说好,他们会避免伤害她。 但他千算万算,算漏了一样东西。 他没算到的是,殷罗月会义无反顾地扑上去,替南宫引挡了刀。 她甚至死在了南宫引前面。 那一天,黄沙飞扬的旱谷里,一袭紫衣同一袭玄衣抱在一起,脊背上插满了血淋淋的兵刃。 他躲在初见的地方,眼睁睁看着。 由最初的快意,慢慢石化。 他终于相信了,在自己的手笔下,殷罗月确实所爱非他。 吴歧被引开返回后,他失魂落魄地走回去。 门内,是坐着轮椅在外头晒太阳的南宫朔月,还有围着兄长呼风车的南宫弦月。 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日子,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在那遥远的旱谷,爹娘已遭遇不测。 凶手则站在跟前。 他们甚至还关切地问,“周伯,你怎么了,心情不好吗?” 周勤木木地看着那两双眼,心想,跟他们娘亲真像。 像极了。 因此,他多年如一日地付出着,抚养两位公子长大。 这样,当他看到那两双眼睛时,就仿佛这世间,还有殷罗月的影子。 然而纸包不住火,这件事被南宫朔月摸到了端倪。 还说,要把凶手碎尸万段。 说那话时,眼神不再柔和,而是冷若冰霜。 他看不到了,看不到殷罗月的影子。 剩下的,是南宫引。 南宫朔月不能留了。 南宫弦月也不能留,他的灵动最像殷罗月,他的倨傲也最像南宫引。 所以,他要一并把他们都除掉! “你们知道我有多痛苦吗?” 他望着画上的明眸,眼泛浑浊,盈泪咆哮。 “我守着一个虚无的念想,一个没有结果的未来,守了一年又一年。” 他指着灵堂的棺椁和南宫弦月。 “每一年,我看到他们两个的眼睛,怀念着消散为云烟的人时,他们又变成了南宫引,变成了我最讨厌的模样!” “我欢喜不得,恨也不得,只能被撕扯得不上不下,痛不欲生!” “你们都知道吗?!” 众人注视着他无厘头的疯魔样,都无法理解。 也难以想象,那样一副金玉其外的皮囊,却是败絮其中,包藏着如此肮脏不堪的污垢。 李莲花缄默良久,才从沉痛悲哀里缓过来。 “殷姑娘救你,你却用这样的方式来报答她。” “她甚至至死都不知道,自己当初救的,是这样一个人。” “那个人,要毁掉她的丈夫,还要毁掉她的孩子。” 他冷冷扫过周勤,眸光如刀,“什么爱与不爱,不过是你的私心和占有欲作祟罢了。” “南宫家主待你不薄,何错之有,一切都只是你荒诞不经的臆想。” “是你的臆想,害了整整三条无辜的人命!” 哪怕千刀万剐,亦死不足惜。 南宫弦月听罢,几欲透不过气来。 他心底翻腾起汹涌波涛,逼得他直面向,由熟悉变得陌生的仇人。 李相夷下意识拉了他一下,没拉住。 南宫弦月绷着脸,“你可还有话说?” 周勤看看他,又看看画,忽而向画伸出手。 就在要碰到时,被南宫弦月大力打掉了,“别碰我娘,你不配!” 周勤垂下手,挤出一个又哭又笑的表情。 “配,我的确配不上她。” “可配不配得上又如何,”他摊开手,“我只恨,当初设计那场游戏时,没有想方设法留她在府上。” 他又指着虚空,八字胡抽动,“要不是南宫引带她出去,她不会死,她不会!” 方多病实在受不了这神经了,怒骂道,“自己作的孽,居然牵强附会地泼别人脏水,还真是蜣螂戴面具,臭不要脸!” 周勤瞥他一眼,不为所动。 “随你怎么说,总归这条路我已经走到黑了,再黑一点又何妨。” 他闭目呼了口气,逐渐冷静下来。 步若虚影,人一下移至门外,缠满杀孽的手抬起。 “给我上,杀了他们,一个不留!” 刹那间,灵堂外冒出大批护卫,手持银刀,冷铁泛光。 在朦胧的夜色里,他们涌动着,宛如狩猎的狼。 “周勤,你疯了!”吴歧吼了一句。 他不明白,那个曾经一起仗刀行侠的少年,为何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或许,那个人早就死了。 他咬牙握住刀,扎步迎敌。 这一次,哪怕是死,也会拼命护住这里的一切。 出战前,他回身看了眼李莲花他们,“恐怕要连累三位了。” 李莲花却很淡定,“不碍事,不碍事。” 他左右各叫了声,“小宝,阿飞!” 叫完,就从容往后一退,退到如临大敌的两个小孩跟前。 并把跨着弓步的两个人往上一提,“别紧张。” 说完,还对瑟瑟发抖的,举着掌盘准备打人的凌霜安慰了一句,“姑娘不必如此,很快就过去了。” 三人十分不解,这都大难临头了,不该警醒自保吗? 很快,他们就明白为什么了。 只见两道身形掠影而过,背对而立在重重黑压前,长风从中间穿过,激不起一丝惊惧的波澜。 方多病拔剑一横,笛飞声袖袍一翻。 剑气和掌风扫出去,皆可力挡百万师。 兵刃未接,一圈人便弹飞出去,翻滚在地。 周勤亦滑至十几米开外,嘴角流出一线血来。 他明显慌了。 这些人可是那两拨人的三四倍之多。 少见多怪,他当然不会知道,有时候的自以为,对别人来说,是见怪不怪的小场面。 笛飞声掌心翻转,再度聚起气来。 他嘴唇浅浅开合,“不怕死的,尽管来!” 那声音冷峻刚毅,有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 众护卫面面相觑,不免有些怕了。 一堆人眼神交流片刻,竟纷纷求起饶来。 他们表示一切都是周勤蛊惑,愿改过自新,像以前那样为南宫府效犬马之劳。 周勤狂怒,竟一爪掐死个人,“废物!” 方多病来气,一剑扔出去,直钉进他手心。 然后对吴歧道,“吴护卫,还不快擒贼!” 吴歧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迎敌迎了好一会了。 他提步上前,揪住周勤的手,将方多病的剑弹回去。 两人缠斗起来,你来我往地过了几招。 最后,周勤落了下风,被他废了筋脉,拎到灵堂前跪下。 “是我错看了你,从今往后,我们恩断义绝,什么结拜兄弟,都见鬼去吧。” 他阖眸长嗟一声,刀锋侧向周勤脖颈。 就在这时,一旁的南宫弦月叫了停。 “吴叔,我来吧。” 吴歧偏头瞧他,有些许诧异,可事情又实在合情合理。 但他年纪实在太小了,不该面对这样血腥污秽的杀戮。 他怕他以后会做噩梦。 然细细想来,如今发生的这一切,又何尝不是一场噩梦。 他注目着那慎重而认真的神情,收刀退下。 南宫弦月挪步去找李莲花。 一转身,就看见破骨刀呈在眼前。 李莲花仿佛早就洞穿了他心思,知道那一刀对他来说,是无可避免的。 他对上那双温和的眼,听见那温和的声音问,“你想好了吗?” 他郑重地点点头。 李莲花蹲下去,摸摸他脑袋,“金屑虽贵,落目成翳,这破骨刀是把名刀,好与不好,全看用它的人。” “你哥送给你,想必也是这个意思。” 他把刀搁南宫弦月手心,拍拍那稚嫩的肩膀,“去吧。” 南宫弦月紧紧握住刀,“嗯”了声。 李莲花又不知何处找的酒杯,更不知何处倒的酒,变出杯酒来递给他。 他有些木地接在手里——李大哥好像总能猜对一些东西。 他拿着酒和刀,步履沉沉地迈向周勤。 红眼道,“我叩天叩地,叩父母生养,叩恩人施手,此生绝不叩仇人。” “你为南宫府操劳的恩,我便用这酒祭你,还了你这恩。” 他倾酒而下,酒渍落地成河。 周勤苦笑一声,塌下肩膀。 而后杯响为号,瓷盏尽碎,“现在,我要为我爹娘,还有故去的兄长,向你讨债!” 他举起破骨刀,毒刀向下,狠狠刺去。 一道血飞溅而出,染红了棺椁上的白绫。 那斑斑点点的血迹,宛如雪地里枯败的红梅。 众人纳在眼里,寂寂无言。 四周是白烛灯花落,愁杀未眠人。 此时,月亮褪下山头,天蒙蒙亮起。 李相夷打眼往外眺去,扯了下靛青长衫的人,“李莲花,人为什么会这样?” 李莲花望着山脊模糊的轮廓,手搭到他肩上,语气轻如针落。 “因为人啊,是这世上最奇怪的东西。” 奇怪得如同雾里看花,奇怪得最初的感觉,到头来都是错的。 第二天,南宫府的事情不胫而走,鹤城人都是阵阵唏嘘。 消息往云隐山送过,漆木山和芩婆都下山来了。 他们凝望着棺椁里的人,皆是触目恸心。 后边又搂着南宫弦月,拍他后背,“你要是愿意,以后云隐山就是你第二个家,想家了,就来云隐山吃顿饭。” 南宫弦月酸着鼻子,点头应好。 南宫朔月的灵停了三天整,方盖棺下葬。 下葬那天,没有大办特办,倒有不少人自发来送行。 本是稀稀拉拉一队人,竟慢慢排得长了。 送至府外几百米,亲友止步,到专门掩土起坟的人回来,方能前往祭拜。 众人去时,坟冢新立,就在合葬的南宫引夫妇旁边。 纸钱一点点烧下去,化为纷飞的灰。 火光缭绕,烫着冰凉的石碑。 李莲花不禁想,若是自己没有先去云隐山,而是早一点来南宫府,事情是不是就不一样了。 他应该早一点,再早一点的。 落寞寞地,不知不觉中,最后一片纸钱烧完。 他两手空空,上面却好似缚了千万惆怅。 第17章 别往我这儿躲 南宫府萧索了。 没了周勤主持,府内是一团乱麻。 实话实说,那家伙虽不是个东西,处理起事来倒井井有条。 这不,刚化蛆大半个月,南宫府名下就倒了三家铺子。 南宫弦月、吴歧和凌霜三人,对着满桌的账本,只能干瞪眼。 瞪了好半晌,都瞪不出个所以然来。 李莲花他们本打算走的,见状实在看不下去了,就留在府上帮忙。 这一帮,就帮到了十月下旬。 新来的管家总算排布好府上的一切,各种事务再度有序地运转起来。 对了,那新管家姓袁,是个白胡子老头,已近耄耋之年。 别看他老,平日里打五禽戏,精神矍铄得很。 人还是南宫弦月的术数老师,严厉非常。 很久之前,李相夷曾被南宫弦月坑过,陪同去上了几堂课,被打过手心。 他记下仇,伙同南宫弦月,趁袁老头午休时分,往他茶杯里放了只青蛙。 袁老头一揭杯盖,青蛙蹦他脸上。 他拍案大喝,“谁干的?!” 然后游目四顾,就看到窗外扒着两颗鬼鬼祟祟的脑袋。 后来,袁老头告状。 南宫弦月被兄长打了鸡毛掸子。 他也挨了师父师娘一顿罚,还被扣了整整三天的糖。 自那以后,他看见袁老头,都有点犯怵。 这不,这天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袁老头坐在南宫府庭院的石桌前,一边呷着茶,一边盘着算盘珠子。 忽地,他目光一狭,逮住打院子经过的李相夷。 “我记得你小子。” 李莲花三人走在后头,也往院子里来了。 李相夷就徐徐倒退,往李莲花广袖后躲。 李莲花瞄瞄袁老头,也下意识有点怕,止住了步子。 他挠挠鼻翼,心下念道,“你倒是别往我这儿躲啊。” 李相夷自听不见那心声,只扯着他衣服,猫出小半边身子。 另两人看在眼里,双双压着嗓子嘲讽。 方多病探着脖子,“那谁呀?那么凶,跟我们家方大人似的。” 笛飞声摇摇头,“想不到你也有怕的人,天下第一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两人打量下大的,又打量下小的,只觉得格外好玩。 李莲花白他们一眼,又扯走李相夷抓的衣服,这才往前走去,同袁老头见了个礼。 袁老头扶着叆叇,眯着老花眼瞅他,“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 李莲花干笑笑,“那自是不曾。” 袁老头低头喝茶,“一见如故,那敢情是缘分。” 李莲花尴尬地拱拱手,“正是正是,您说得是。” 相对无言一阵,他拘谨地摩挲起来手。 袁老头见人仍站着,道,“凳子这么空,杵着当门神,还是要小老儿请?” 李莲花就板板正正地坐下了。 袁老头不偏不倚,又开口道,“还有你们几个,离那么远做什么,小老儿又不吃人。” 那三人一并过去坐下,腰板挺直。 李相夷是坐得最远那个。 寒暄一阵,李莲花发现袁老头也没想象中那么严苛。 他摸着长胡子,还对李相夷道,“听说你功夫学得很好,耍个剑来开开眼。” 他是个儒生,大半辈子跟术数打交道,却格外喜欢戏曲里的武生。 李相夷这时倒没了显摆劲,绞着手指嗫嚅,“木剑不在,没办法耍。” 袁老头就让他问南宫弦月要去,他就扯谎说吵架了。 而此时的南宫弦月,正在为术数功课而苦恼,莫名打了个喷嚏。 袁老头一眼看穿,“吵架了你怎么不回云隐山?” 李相夷不说话了。 你来我往地拌了几嘴,袁老头不逗他了,但颇为失望。 李莲花就开始编瞎话,转移小老头注意。 其他人捧着茶听,被点名了,就答两句。 聊着聊着,狐狸精不知打哪儿冒出来,嘴里叼着朵花。 袁老头瞧了黄毛狗,欢喜异常,“这猫儿狗儿啊,都聪明得很,有灵性。” 说着,他就把账本算盘摆地上,一副教狗算术的架势。 枯瘦的手拨动着珠子,问,“这是几?” 狐狸精滴溜着眼珠,陷入不得其解的沉思,“汪,汪汪!” 袁老头欢欢喜喜地摸了两把,耷拉的眼皮下都是笑意,还把那朵花簪它头上。 “前面一个汪是十,后面两个汪是二,合起来就是十二,对喽,你果真是绝顶聪明!” 几个人瞠目结舌,尤其是李相夷。 这样夸赞的话,袁老头从未对自己和南宫弦月说过,哪怕是一个错处都没有,而狐狸精只是叫了几声。 他第一次深切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人不如狗。 此刻阳光不燥,风也温柔,茶香若有若无地缭绕着。 一桌子也慢慢慢慢地,松弛了下来。 李莲花漫无边际地想起了从前,南宫府出事后,袁老头就离开了,也不知去了何处,竟是从未见过了。 直到他坠入东海后的一年,拎着酒回云隐山看师父的那趟,听说过一件事。 有个账房先生,七老八十了,被人推出去顶罪,说他作假账,给衙门关起来了。 关了没几天,就饿死了,尸骨抛在荒郊野外。 那个老先生,好像就是姓袁。 他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袁老头,但他不希望那个人是任何人。 他看看还在教狐狸精术数的老顽童,只觉得今天的茶格外清醇。 时隔二十年,他似乎能与袁老头和解了。 至于李相夷,就不得而知了。 想必,是还记得那记戒尺的,只是,痛觉已渐渐淡去了。 当天吃罢午饭,李相夷跟师父师娘回了云隐山,李莲花他们也打算告辞了。 临去时,本已告过别了的,南宫弦月又急急追出来,怀里抱着个东西。 递给李莲花说,“李大哥,我哥说宝剑赠英雄。” “这本药王的《回春集》,本来就打算送你的,你拿着罢。” 李莲花没有接,推拒道,“我不过略懂皮毛之术,这药王的东西精妙绝伦,放到我手里,岂非大材小用,倒不如送给医术高明的人。” 南宫弦月只当他谦虚,“要说医术高明,我是没见过比李大哥还要高明的人,你就拿着吧。” 他至今都无比坚信,李莲花是一名举世无双的神医,不过不喜招摇,默默无闻罢了。 说罢,就把医书往对面一塞,然后跑了。 李莲花搂着医书,甚是无奈。 他该要怎么解释,自己真的不是神医呢? 方多病叉着十指,枕着头,十二分地阴阳怪气,“哎呀,李大神医!” “看来你这名头,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给你传出去啊,医术平平,倒是总能踩到狗屎运。” 笛飞声抱臂评价,“不入流。” 李莲花噎了口气,把医书砸他怀里,“你才不入流!” 言罢,就领着狐狸精,甩袖往集市去了。 笛飞声又把书扔给方多病,跨步走了。 方多病刚巧被糊到脸,十分生气地摘下来,对着笛飞声的背影张牙舞爪。 三人一狗到了集市,买了不少食物,有米粮大馍、瓜果蔬菜,还有肋排肉干。 李莲花很会砍价,省下来不少钱。 回去时,每个人手里都拎得满满当当的。 狐狸精脖子上还挂了两根白萝卜,以及一串红辣椒。 当然,它最想帮分担的,是那块肥瘦相间的肋排。 算下来,这些食物能吃上十来天。 因为大部分都要屯起来,留着赶路。 他们该启程去笛家堡了,去之前,还得跑趟京城,路途是极远的。 三人在杨柳坡住了最后一晚。 方多病和笛飞声倒是睡得香,李莲花却是辗转。 这一去,便是与二十年前的云隐山彻底断绝。 他骗师父师娘说,他们要到外地跑生意去了。 师父师娘信以为真,虽有些空落落的,但还是说,“无论走到哪里,总有停的时候,有空就回来看看,云隐山的门一直给你们留着。” 可是,他们应该永远不会回去了。 对了,还有李相夷那小子。 他能做的,就只有这么多了,也不知道以后会怎样。 躺在床上,思绪漫游着,他又想起了白天。 他把李相夷叫过来,将蓝布袋子里的糖都倒了出去。 李莲花小气得很,平日里要两颗,绝对只给一颗,还会附赠一句,“你爱要不要。” 难得铁公鸡拔毛,李相夷却没有多高兴。 他捧着堆成小山的糖,有预感似的问,“你们要走了吗?” 李莲花不轻不重地“嗯”了声。 “还回来吗?”李相夷望着他。 李莲花系好瘪瘪的糖袋,“回吧。” 系好,他补了句,“你一天吃一颗糖,等吃完了,兴许我们就回来了。” 李相夷撩起一块衣摆,把糖放进去,指头拨着数了数,“二,四,六,九……” 数着数着,他声音就小了下去,沉默起来。 大概过了好一会,复又抬起头,乍出一片灵光,“那我一天吃两颗,或者三颗,你们会早一点回来吗?” 李莲花笑了笑,“谁教你这么算的?” “袁老头。” 李莲花敲他额头,“要叫先生,没礼貌。” 李相夷“哦”了声,走掉了。 当时在回廊,长长一条路直通向静幽深处,又折向落目不及的地方。 庭院有枝叶倾覆而来,被阳光一照,在回廊里落下斑驳的光影。 时又有微风拂面,那光影便忽闪着,微微移过来,又微微移过去。 李莲花背手立在光影里,目光随着那小小的背影愈发远去,一时间怅然若失。 不过没关系,这人生嘛,本处处是离别,处处是遗憾。 他早就习惯了。 尽管习惯了,心头还是止不住地空。 这一夜,格外长又格外短。 他破天荒醒了个大早。 醒来时,狐狸精趴在床边,半蜷着身子,还扯着小呼噜。 他叹口气,那狗窝白费搭,都不睡几回。 其实也不算白费,最有用的一回,是他背着包裹提着剑,离开莲花楼的那一次。 狗窝门从外面栓上,狐狸精困在里面,只能透过侧边的小窗探出头来。 它冲着外头叫,留一个留不住的人。 还好,还好……那个人还在。 会长命百岁,会给它养老。 李莲花弯下腰,把它蔫着的腿抬起来,薅走被压着的鞋。 穿好下床,却没去做早饭,也没有梳头发,而是披了件外袍出门去。 独自一个人,踏着晨间的雾,从坡上往下走,来到清亮的溪边。 他伫足良久,透过垂坠的柳条,远眺向云隐山。 山上的雾比山下重得多,厚厚一层,环绕在半山腰。 山苍翠,雾飘渺,光是看着,就能嗅到那边干净而安心的空气。 他轻眯了下眼。 李相夷十有八九在竹林里练剑了。 要不了多久,师父师娘也该起来了。 竹屋会冒出袅袅炊烟,融进雾里去,化成分也分不清的一团。 再过上两刻钟,李相夷就会被叫回去吃早饭。 雾渐渐散了,他想,自己也该吃早饭了。 遂伸了个懒腰,往回走去。 方多病和笛飞声尚爬起来,从二楼往下走。 看见他,俱是大吃一惊。 方多病抓着栏杆,直接翻下来,一个箭步冲过去,手背贴贴他额头。 疑惑道,“没发烧啊。” 李莲花打他手,“没规矩。” 方多病一缩,又指着他,“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这么反常。” 起码应该再睡半个时辰才对。 笛飞声这时下完楼了,道,“方多病,你那多愁公子的名号,是时候拱手让人了。” “让给谁啊?” 笛飞声没理,推开一楼的门进去了。 李莲花也迈步往里走。 方多病慢半拍地一拍巴掌,懂了。 他追上前去,勾过李莲花肩膀,“你说,等我们找到太虚门,再回来一趟怎么样?” “不怎么样。” 再回来一趟,总归还是要走,何苦再回来。 他们本就不属于这里的世界。 吃罢早饭后,将种了花和蔬菜的木箱搬回楼里,合上后头可活动的大块木板,他们便启程了。 莲花楼徐徐驶出城门,往北方去。 唯一留下的痕迹,就是杨柳坡那六道长不出草的车轮印。 当下驾车的,换成了笛飞声。 方多病坐在床上,盘腿练着扬州慢。 李莲花则坐在桌前,执着一卷书看。 狐狸精趴在他脚边,啃着蹴鞠,是专给它新买的弄器。 照那牙印来看,估计要不了多久,就能成功干废。 方多病练毕,就到桌前灌了杯水,“你看什么书呢?这么认真。” 李莲花抬下书,亮着封面给他看,是药王那本《回春集》。 他翻页道,“说不定我看看,真成神医了呢。” “你就吹吧。”方多病搁下茶杯,扯开凳子坐下。 “若是看了就会,神州大地岂不是遍地都是神医,关河梦以后都得讨饭吃。” 李莲花看他一眼,撂下医书。 方多病来劲了,“你不是要当真神医吗,怎么不看了?” 李莲花揉下眉心,“看久了,对眼睛不好,先休息一下。” 实际上,是这书艰涩非常,百年前的文字又有些许不同,实在困乏人得很。 不过,话都说出去了,总不能露馅。 “对了,”他狡黠地调转话锋,“你苏州快练得怎么样了?” 方多病乖巧笑笑,狗腿地倒起茶来,“你渴了吧,喝水喝水。” 李莲花去接茶,“别想糊弄啊,什么时候我检查一下。” 方多病一吓,茶杯没拿稳,也没被接到,直接掉桌上,水撒了出来,正巧撒在《回春集》上。 他赶紧拿走杯子,擦起水来。 还好无甚大碍,只是湿了封面,封面又是羊皮制的,难以渗下去。 可他忽地,发现个不对劲的地方。 书封的一角,正有什么图案显露出来。 第18章 你行你可以 方多病一顿,“李莲花,你看。” 李莲花垂眸瞧去,只见淌水的那角,浮出了一个赤色印记。 印记呈圆饼状,不是一整块,而是被切下来的一小块。 饼中,又有些奇怪的线条,一些细一些粗。 细的分散,粗的集中,看起来像某个字的一部分。 他蘸了点水,往其他三个角抹去。 果不其然,又有图案冒了出来。 “看来,这羊皮上涂了特殊药汁,上面藏着信息,遇水才能显现。” “也不知代表着什么,拼起来看看。”方多病左歪下头,右歪下头,瞅不出个所以然。 李莲花就用小刀,把四个角裁下来,拼到一处。 但这只是一半,他又把背后的四个角弄下来,方才完整。 两个人盯着桌上摆的图案,大是一诧。 只见光滑弯曲的线条里,包裹着横平竖直的线条,组合起来,像一道门。 那门上有字—— 方多病拍桌大叫,“太虚门!” 正是带着他们穿到二十年前的那扇门。 “阿飞,你猜我们发现了什么!”他冲车辕喊。 笛飞声甩着马鞭,十分淡定,“我不聋。” “还有,到中午了,该你赶车了。”他望望高高的日阳。 刺眼炫目,不可久观。 他当即停下车,进了莲花楼,催促方多病出去。 方多病岿然不动,“到点吃午饭了,吃了再说。” 索性现在走到荒郊野外了,四下几无人烟,原地停下也不碍事。 遂不紧不慢地,又说起太虚门来,“药王的医书上怎么会有这个,难不成他见过?” “不无这种可能,我们见过,百年前未必没人见过。”李莲花说。 “翻翻里面。”笛飞声勾了下书,让它正对向李莲花。 李莲花就泼下整壶茶水,一页一页翻起来。 这书挺厚,湿了黏在一起,很不好打开。 他倒腾了一刻钟,手累了,就推给笛飞声。 笛飞声耐性不大,没一会,便推给方多病。 一段时间后,又转回李莲花手上。 就这样轮了三轮,一本书才算翻完了。 遗憾的是,里面皆是医理药理,再找不到任何信息了。 方多病哀叹道,“哎,好不容易有的线索,就这么断了。” “这都百年了,有些线索已是不易,你也别垂头丧气的了。”李莲花安慰说。 他把书摊开,让它晾着,“再说了,这药王曾久居京城,我们不是正要去么,到时候兴许能找找线索。” 两人点点头。 晌午后,方多病赶起车来。 傍晚时分,车入了平州境内。 州界处,是巍峨的高山,时又下着滂沱大雨,道路泥泞不堪。 莲花楼行在山道上,十分缓慢。 路过一个弯道时,山体有泥石滑坡滚下,差点把车埋了。 好在三人够机敏,及时驱马快走,躲过一劫。 那段路被掩埋起来,莲花楼堪堪擦过。 继续往前去,绕到山的另一面,雨渐渐小了,天也彻底黑下来。 他们停下来,打算在树林里栖一晚。 李莲花把楼檐下挂的灯笼点了,似茫茫黑暗里不灭的萤火。 点完,就挽起袖子,照着师父的菜谱,做起饭来。 嘴里还哼着小调,“嗯哼哼哼……” 方多病蹲在灶口生火,柴有点受潮,他鼓着腮帮,用吹火筒呼了好久,火才燃起来。 笛飞声则割草去了——马跑了一天,也累了饿了。 李莲花从柜子底薅出镰刀,给他,“你的刀太直,不好用的。” 笛飞声抽出自己的大刀,轴道,“用不惯。” 说完,就下了楼。 不出多少功夫,楼外的草地秃了大片,他背着几大捆草,扔在四匹马前。 马迫不及待地垂首,疲倦地嚼着。 他拍拍手,往回走去。 路过狗窝时,他耳朵翕动,不由得止住脚步。 里头悉悉索索一阵响,似是察觉到人,又不响了。 他举着火折,靠近去。 几个弹指后,放盐炒菜的李莲花被打断了。 “李莲花!” 笛飞声的声音极大,并裹着极度不好的情绪。 谁惹他了? 李莲花瞄眼方多病,那小子烧过火,在切下一个菜的萝卜。 “李莲花!” 忖了不过两秒,笛飞声又叫起来,还愈发大声了。 他听得不舒服,一大勺盐全抖进了菜里,“干嘛呀?” 声音那么大,呛火药了。 言罢,门哐地一下被砸开,笛飞声拎着个什么,大踏步进来。 “你自己看。” 刹那间,李莲花撂了锅铲,方多病瞪圆眼睛,狐狸精摇起尾巴来。 谁都没有说话,楼里静得可怕。 只有柴火的噼啪声,以及菜的滋滋声。 直到笛飞声将手里的一团白扔下去,那团白踉跄一下站住,干笑着打了个招呼,“晚上好啊。” 方多病盯着他,大为吃惊,“你,你怎么来了,怎么来的,还在这儿?!” 他环顾了一下楼,听得笛飞声无波无澜道。 “狗窝。” 李莲花气结不能言,叉了好半晌腰,才指着那团白,平静而又怒气沸盈地开口。 “你行,你可以!” 那团白不是别人,正是十岁的他自己。 他怎么不知道,自己以前那么能屈能伸呢! 李相夷是昨天晚上收拾的包裹,趁着师父师娘熟睡了,溜下的云隐山。 下到杨柳坡时,三人一狗早躺下了,他蹑手蹑脚地,蜷进了狗窝里。 关上小门,再把垫下头的茅草往上扯一点,挡一挡小窗。 他早就发现了,狐狸精不爱睡那儿。 所以,里面还算干净,也没人会时刻关注一个空的狗窝。 再说了,大家都以为他回云隐山了,谁会无端想过来呢? 当然,他还是警惕,一动不动地待在里面,饭也没敢吃,就怕被察觉。 好在运气不错,整个白天都安然度过。 一来是楼车行进时,咯吱咯吱地磨着木板响;二来是后边下起了大雨,哗啦啦又是一片响。 唯一不好的,就是空间小了点,腿都麻了。 就在刚刚,他活动了下脚,并拆了个纸包,打算吃点东西,就被发现了。 笛飞声二话不说,把他拎了出来,手法甚是粗鲁。 然后……然后就被告状了。 他目光瑟缩着,不大敢看李莲花。 那不动声色的表情,简直可怕得无以复加。 不知道为什么,这三个人里,他就是怕李莲花,明明看起来是最最温和的。 楼里又静默片刻,他视线调转向方多病——这个最好说话。 方多病竖了下脊背,扫眼李莲花,又咳了声,才小心翼翼地打起圆场来。 “那个,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李相夷放下包裹,“额”了一声,“你们不是要去京城吗,我听见了。” “我还没去过京城呢,我也想去。” 他说完,一时没人搭话,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主要是也不知道回什么。 方多病倒是想比个大拇指,再同李莲花讲,“你小时候挺能的。” 这个年纪,有说走就走的勇气,就因为一个简单的“想”字。 但他是万万没这个胆的,瞧李莲花神色就知道了。 见没一个人说话,李相夷自顾自道,“放心好了,捎我到京城就行。” “你们做你们的生意,我逛我的,逛完我就回去了。” “回去不是问题,大不了我可以雇一个镖局送我。” “莲花楼我也不会白吃白住的,诺,我有银子。” 说着,他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 撑开,里面还真有不少银子。 见状,李莲花走过去,掂了掂,终于再度开口,“你哪儿来这么多银子?” 别是偷拿师父师娘的,那他就要略通一点拳脚了。 “别人打赌得来的。”李相夷道。 “别人打赌,你为什么会得?”笛飞声问。 这其中逻辑,实在不通。 李相夷坐到长条凳上,颇为得意。 “我跟南宫弦月比武,他的小弟每次都打赌,赌我几招之内能赢他。” “他们有一个盒子,盒子里是每个人押的纸条,还有银子。” 他翘起眉梢,“我也押了。” 方多病了然,“怪不得。” 李相夷是未来的天下第一,想几招赢就几招赢,当然赌无遗策。 李莲花顺着那话,回忆涌入脑海,攥起的拳头松下去。 可气不是那么好消的,他想起什么,又问,“你师父师娘知道吗?” 这才是真正苦恼的,这小子莫名其妙不见了,师父师娘不得急死,真是个不省事的。 李相夷心比天宽,“放心好了,我留信了的,他们这会肯定早看见了,知道我跟着你们,也知道我去哪儿。” 得,还挺周全。 李莲花一时无言以对。 李相夷以为十有八九稳了,道,“我能跟你们去京城了吗?” 不住狗窝的那种。 方多病和笛飞声觑李莲花。 李莲花有心把他丢路边,就像丢方多病那样。 可李相夷不是方多病,他太小了。 把一个十岁的小孩扔山里,不用想都挺没良心的。 于是一挥手,“明天一早,掉头,送回去!” 李相夷长长“啊”了一声。 “李莲花,”方多病提醒,“你是不是忘了,过来的时候,路被埋了。” “那就绕路。” “北上只有这条路。” “那就挖通去!” 反正,李相夷不能跟着他们。 他们又不是真去做生意的,而且会很快离开京城,南下去笛家堡。 再然后,就会去找太虚门,回到二十年后。 暂且不谈二十年后,僵持的这段时间,众人似乎都忘记了一件事,直至一股浓重的焦味扑鼻而来。 菜糊了! 李莲花掴下李相夷,这才忙不迭照顾起菜来。 菜黑成一坨,粘在锅底,没有人能辨别得出来,它曾是一锅土豆焖红烧肉。 那肉可是花了三十钱买的! 可惜现在全打了水漂,这道菜不能吃了,只能刷锅重做。 都怪李相夷! 于是乎,他被李莲花喝令去刷锅。 他瘪瘪嘴,还是乖乖去了。 水舀进锅立马脏了,他平时不干这活,咦来咦去地嫌弃了很久。 他嫌弃了多久,李莲花就嫌弃了他多久。 一是耗的时间久,二是事精儿极了。 总算,锅刷好了,可以炒新菜了。 李莲花在锅边炒,李相夷就在一边瞅,不远不近。 “想不到你还会做饭。”他很是新奇。 此前一段时间,不是在云隐山,就是在南宫府。 算起来,他在莲花楼待的时间,也就是下山去参加南宫弦月生辰路上的时间,因此未曾见过。 李莲花现下听见他声音就来气,“怎么,你想帮我炒?” 李相夷没这种打算,扇扇飘来的油烟,就要去桌前等了。 他一转身,就被揪住后领。 李莲花起了菜,将盘子搁他手里,“端过去。” 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 李相夷老老实实上菜。 统共三个菜,分别是萝卜炒肉、韭菜蛋花汤,以及栗子炖鸡。 看起来卖相不错,他拾起筷子,跃跃欲试。 还没夹,方多病就往他碗里堆了各种菜,大大地热情。 “你还没吃过李莲花烧的菜吧,试试这个,再尝尝这个。” “这长身体,多吃点。” 还是徒弟好。 李相夷有些感动,“多谢,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夹起一块鸡肉,塞进嘴里,嚼了两下。 错觉,再嚼两下,然后卡住了。 好难吃! 说起来,这栗子炖鸡还是按方多病的方法,用高汤去过腥的。 味道其实还可以,他们也吃习惯了。 就是吧,李相夷挑三拣四的,平时吃师父做的吃太好了,是故味蕾一下子遭到了冲击。 难怪死徒弟自己不吃,难怪阿飞半天不动菜,一口气扒了半碗白米饭。 他看看对面的李莲花,嚼又不好嚼,吐又不好吐,只能强行咽掉。 方多病乐了,同李莲花密钥传音,“看来你自己,也觉得你做饭难吃啊!” 李莲花瞪了他一眼。 李相夷不明所以,但他很清楚,那包含了幸灾乐祸的意思。 下一秒,他用汤勺盛了一大勺鸡肉,放进方多病碗里,又往笛飞声莹白一片的碗搁了大夹菜。 继而善解人意道,“你们今天都赶了半天车,累了吧,多补充点营养。” 方多病龇着的大牙瞬间收回去。 笛飞声则不满地斜眼小的,又睇眼大的,意思很明显——管管你自己。 李莲花酌口酒,哪边也不站,“也都别愣着了,赶紧吃。” 接下来一段时间,那两大一小,都在想方设法,把挨着李莲花的狐狸精弄到自己身边,且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地体贴。 “狐狸精,看你都饿瘦了,吃我的。” “到这儿来狐狸精,看家辛苦了,奖励你一块肉!” “过来,吃……” 狐狸精打着嗝,躲到离饭桌最远的角落去了。 第19章 我和你不共戴天 一顿饭吃到尾声,李相夷又坚持不懈地试探起来,“明天能不能不送我回去?” 三人打眼瞧他,饭桌缄默起来。 当然,这只是表面现象,他们背着他在传音。 方多病商量道,“其实我觉得带着他也未尝不可,这来都来了。” “到时候我们办我们的事,把他和狐狸精留莲花楼就行。” 更重要的是,他看得出来,李莲花嘴上说着嫌弃,实际上,心里肯定多少是舍不得的。 完了这趟,也能把李相夷当个理由送回去,再去云隐山坐一坐。 笛飞声则保持中立态度,“你自己你自己说了算。” “想留便留,想赶便赶,我没意见。” 李莲花长叹口气,这李相夷,可真会给他出难题。 琢磨良久,他道,“要留在莲花楼也不是不行。” 李相夷眼睛一亮,腾地站起来,欣然道,“真的,你不骗人?” “坐好。”李莲花虚抬下手。 “想要留在这里,就得守这里的规矩。” “什么规矩?”李相夷坐好问。 “也没什么。”李莲花看下左右,悠游道。 “无非跟他们一样,轮着洗碗洗菜,担水劈柴,擦擦桌椅扫扫地,再生下一日三餐的火,烧烧热水割割草料喂喂马,然后再给我种的花青菜萝卜草浇浇水施施肥,捉捉虫除除野草喽。” “还有,你那衣服鞋袜自己洗,洗了自己晾,晾了自己收,若是扯坏了,就自己缝。” “每天早上起来,给我把被子叠好,不准不叠。” “最后一点,”他食指磕磕桌面,严肃地警告,“别在我的楼里打架。” 这小子求胜好武,他们来这段日子,已经追着方多病和笛飞声打了好几架了。 即便没有人,他左手也能跟右手干起来。 这莲花楼饱经沧桑十载,可经不起折腾。 李相夷听罢,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可是我以后要去横扫天下的,这样不就没功夫练剑了。” “再说了,我有钱的。”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李莲花摆手道,“你有钱也没用,这里没人帮你。” “反正我的要求就这些,你要是办不到,明天就给我回去,我不勉强。” 李相夷踌躇片刻,觉得不无道理。 他那大徒弟,还有阿飞,根本就不是有钱能收买的,李莲花就更不可能了。 而且洗衣服什么的,确实是自己的事。 遂为难地点点头,“好吧。” 李莲花见他应下,指着桌上的碗筷道,“呐,洗去吧。” 正好方小宝和笛大盟主轮完了。 李相夷不情不愿地跳下凳子,收起碗筷来。 李莲花指点了洗碗的东西所在,他闷闷地拿来,用干丝瓜囊搓着皂角灰,手浸在浮着油污的水里,刷起碗来。 “用点力,搓完内壁,外壁也要搓,听到了吗?”李莲花道。 “听,到,了。”李相夷一字一顿答。 他大力发功,喀,一只碗应声碎裂。 灶台震了三震,抖下岁月的木糠来。 他先是吓了一跳,然后腹诽,这碗真脆。 方多病啃着苹果,刚嚼碎,一个憋笑,呛进喉咙里,胀红了脸咳嗽起来。 笛飞声倒是目露赞赏,这般力气,等到将来,绝对能打出开山碎玉的刚猛一拳。 至于李莲花,则同拿着两瓣碗的李相夷面面相觑,脸色黑如锅底。 他窝心地叉着腰,目光毫无章法地看这儿看那儿。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方道,“也不用这么大力。” “这只碗,”他顿了顿,补道,“从你的银子里扣。” 李相夷轻手轻脚地,把破碗垒到一边,没敢顶嘴。 李莲花背手离开,有些懊悔。 留他在这里,绝对是人生中,做的最错误的一个决定。 李相夷继续洗碗。 灶台对他来说,有点高了。 他的手需要倾向上抬起,即便挽着袖子,水也会顺着小臂沥下去,从而打湿衣服。 他就一边洗,一边拧水,一边絮絮叨叨。 听不见,但可以明确的是,绝对不是什么好话。 李相夷何曾有过如此滑稽的画面? 方多病看他师父怪可怜的,就搬来劈柴的木墩子,给他垫着。 李相夷站在木墩子上,并没有高兴多少。 他洗了很久才完事,本以为可以舒心了,没想到李莲花又坑他。 只见老狐狸勾勾手,“过来下。” 他就满脸阴郁地过去。 猝不及防,腰间一松,什么东西溜走了。 低头一瞥,是李莲花昨日给的糖,他装小布袋里了。 “你来都来了,这个我就收回去了。”李莲花夺在手里。 抛了抛,几乎没少什么。 李相夷伸手去抢,但李莲花站着很高,他够不到,还被按住了头。 对峙一个甲子那么长后,他气恼地跺跺脚。 “李莲花,你都给我了,怎么能这样!” 李莲花装聋作哑地走开。 他扯着嗓子大喊,“李莲花!” 李莲花不理。 他便眼神求助另外两个人。 方多病乐开怀地笑,磕着瓜子对笛飞声道,“诶,你说这一个小狐狸,一个老狐狸,谁会被谁先气死?” 笛飞声跟他一样在看戏,就是持重些,似笑非笑地摇头,“不知道。” 这时,小狐狸又狠狠跺了下脚,“李莲花,我和你不共戴天!” 高马尾随着动作糊到前面脸上,发尾扎眼。 连头发都欺负人,他气鼓鼓地甩回去,原地缓了好久都没缓过来。 轮番洗过澡后,一行人睡下了。 二楼飘过雨,今天是没法住了,方多病和笛飞声就在一楼打地铺。 李相夷人小,不占位置,跟李莲花挤在一张床上。 睡着睡着,李莲花就发现这觉是越睡越凉。 开始是脚,慢慢是小半边身子,到后面,是通身的冷。 他一摸,敢情是没盖被子。 被子呢,他陡然惊醒,发现全给李相夷那小子卷去了。 卷的形状还不一般,活似个茧。 他扯了扯,竟扯不动。 遂拍拍人,“醒一醒。” 李相夷沉在暖烘烘的梦乡里,纹丝不动。 行……他心下冒出丝丝愠气来。 遂坐起来,手垂在膝上,平复心情。 无了大师说得对,人贵在修行,“一念心清净,莲花处处开。” “心动则物动,心静则物静……坐亦禅,行亦禅……” 修了老半天,平心静气没修成,倒是修得个喷嚏。 他走下床,跨过地上四仰八叉的方多病,还有板板正正的笛飞声,把柜子里的白裘薅出来,还随便翻了几件外袍。 然后抱到床上,叠在一起盖好,方不冷了。 他继续睡,边睡边念着,明天进了城得再买床被子,用李相夷的钱…… 翌日清晨,云销雨霁。 莲花楼下了山道,走官道进入平州城。 他们稍停了停,李莲花雇了个信客,让送两封信,一封送去南宫府,好让南宫弦月把另一封送到云隐山。 信中交代了李相夷的行踪,以及所作所为,并让师父师娘放心云云。 寄完,就上铺子买了床棉被,让李相夷搬回楼里去。 如此,才又往北上去。 等行至京城,已是十来天后了,日子到了十一月初九。 此时的北方,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屋瓦檐舍,街头巷道,四下皆覆着厚厚的雪。 朔风低吼着,吹得雨链和护花铃泠泠作响,又抖落下积攒的轻柔雪粒来。 因京中建筑格调不同,高低相间,恢弘与精巧并存,连带着风和雪也错落别致起来。 入城时是下午,他们把莲花楼停在城西的一片空地上,打算住到客栈去。 一来是楼板薄而多缝,不防风。 二来是他们挑了一家特殊的客栈。 这正合李相夷的意,如此,就不用待在莲花楼,给李莲花打杂了。 锁好门,他们并排走着,往那家客栈去。 长街熙攘,雪落惊鸿影。 四人都穿着厚衣服,领子袖口裹着绒绒的毛边。 形制无甚差别,感觉却各有千秋。 笛飞声的是灰黑色毛边,配上那张锐利冷毅的脸,好似威名赫赫的孤狼,立在风雪交加的峭崖上。 其余三人都是白色,又白如春兰秋菊。 方多病看起来玲珑精雅,却是大气不足,显而易见的,一股琴棋书画的富家公子气,优裕自如。 李莲花则是出尘不染的清雅,花苞髻上没有簪竹木,而是那根白针松枝银簪,两两呼应,相得益彰。 雅中透着松柏的傲骨,加上十年来悠游自得,又不乏慵懒从容。 组合起来,格外地和谐舒坦。 李相夷说来也是雅的,但不是被柴米油盐的生活浸润出来的,而是讲究与意气的融通。 又因为年纪小,脸上挂着稚气,倒透出些许的可爱来。 李莲花还给他扣了顶毛毡帽,活脱脱的一个雪团子。 白袄上又系了红绸带,张扬地透出几分明艳来,似茫茫雪里的一枝梅。 狐狸精也穿了件袄子,只头脚和尾巴露出来。 袄子同短而柔的狗毛一个颜色,只两头的绒毛是白的,瞅着暖而俏皮。 走了一小会,几人的肩头就压了层雪。 天是真冷,却冷不了大熙第一城的繁华热闹。 交错纵横的长街张灯结彩,人来人往。 各种馆子铺子鳞次栉比,叫卖声不绝于耳。 现下卖得最多的,要属花灯。 几乎是三步一贩夫,五步一灯铺。 “今日又不是元宵,为何这么多卖灯的?”笛飞声略有疑惑。 “十一月初九,”李莲花回道,“永福灯会。” “永福灯会?”笛飞声没听过。 “还是让见多识广的本少爷告诉你吧,”方多病晃着不存在的尾巴,“当初本少爷在国子监念书的时候,可是经历过好多次呢。” “这永福灯会,是百年前熙成帝定下的。”他侃侃而谈,“用以祈求国泰民安,福运永昌。” “之所以定在十一月初九,是因为那是大熙一统南北的日子。” 这个笛飞声知道,百年前,大熙的版图还没有如今这样广大。 当是时,北方由大熙占据,南方是十六邦国,其中国土最大,势力最强的,就是南胤。 到了熙成帝,胸中有开疆拓土,召八方拜服之志,遂御驾亲征,灭了南部十六邦,自此南北同流。 他立于城楼之上,俯瞰自己创造的四海归一之盛世,心中感慨万千,希望这盛世能永恒地存续下去。 于是,就在京中设了永福灯会,让万民共贺。 听罢,李莲花脑中莫名涌现出一句话。 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 他顺了下袖口,道,“听说到了晚上,极乐坊那边会有千灯齐放之景,不如,就由你带我们去瞧一瞧,如何?” 说起来,他年少时,也曾有前去一览芳华的愿景。 然而四顾门太忙,浮生半日闲都难偷到,遂搁置了一年又一年。 后来,十年光景耗费在生计和寻人上,竟是自昙花会后,从未到过京城了。 等四季流转,十年散尽,再去到京城,无论是人,还是时间,通通都对不上。 如今不管是少时浮华也好,阴谋算计也罢,一切都随风远去了。 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偶尔出去看看热闹,再好没有了。 方多病拍拍胸脯,“放心好了,到时候我领队,你们跟着本少爷走,保管让你们大饱眼福。” 说着说着,李莲花发觉件事,“李相夷呢?” 刚他们在唱灯会,居然不见那小子凑热闹。 笛飞声目光一锁,微抬了下下巴,“在那儿。” 前方十来米远的地方,李相夷正在买糖画。 他买了四个,得了五个。 第五个是老板娘送的,不要银子,就是掐了把他脸。 他下意识避开,但老板娘已经掐完了,笑盈盈地。 买完,他正要往回走,李莲花他们已经过来了。 他把糖人分了,“这个你的,这个你的,这个你的。” 笛飞声的是一匹狼,方多病的是一条狗,李莲花的是一只狐狸。 他自己有两个,一个跟李莲花一样,一个是送的“福”字。 不过,笛飞声并不想要,那种甜腻腻又幼稚的东西,拿在手里,实在是奇也怪哉。 就是李相夷搪得太快,他一下子没来得及拒绝。 遂侧头扫李莲花和方多病。 方多病已经吃起来了,全不在意他。 李莲花倒是没吃,眸光落了又收,似乎陷在深深的迟疑中,也没有留心他。 他只好递还给李相夷,“拿回去。” 李相夷“啊”了一声,“为什么,我们不是朋友吗?” “吃不惯。”笛飞声道。 李相夷有些失落地伸出手。 就在要碰到的那一刻,方多病开口道,“阿飞,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好不好吃呢。” 闻言,李莲花附和道,“是啊,试试吧试试吧。” 那神色语气,就像在采莲庄,最开始撺掇笛飞声穿嫁衣一模一样。 当然,笛大盟主果断推掉了。 但这糖画与嫁衣不同,属于可以一脚跨过去的坎。 他趁着人流稀少时,局促地咬了一口。 味道并没有想象中的坏,挺甜的。 甜得就像从笛家堡成功逃出来的那一天,第一次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 怪不得李莲花情有独钟。 李莲花见他吃了,也跟着咬了口。 这下,没有人会笑话他了。 李相夷见所有人都吃了,眉目上了点喜色。 一行人继续往那家客栈去。 一路上,李相夷对什么都好奇,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想要,还专挑贵的买。 李莲花不禁想起了阿娩说过的话,“他还很会花钱。” 的确如此。 他们三个走在后头,俨然成了李相夷的拎货郎。 李莲花随他去,等囊中羞涩,自有他苦的时候。 方多病倒劝诫了一句,“你再这么花下去,银子要不了多久可就没了。” 他初入江湖时,就是这么没的,以至于被各大老板赶过无数次。 最后走投无路,穷得只能去莲花楼蹭吃蹭住,偏偏最初的时候,李莲花还极其冷漠。 李相夷只当王八念经,哼道,“徒弟管师父,大逆不道!” 方多病又忿又恼,“谁是你徒弟了?话可不能乱说。” “云隐山的时候,那三声什么,我可都兑过赌约了。” 李莲花和笛飞声双双瞟他,“什么时候?” 方多病意识到说漏了,赶紧捂住嘴。 李相夷很想告诉他们,可一想到那天自己在哭鼻子,便把话咽回去了。 虽无人应答,李莲花和笛飞声却是了然了。 就是可惜了,没听见。 不知不觉中,四人一狗便来到了那家客栈。 高高的匾额上刻着三个大字——药膳居。 第20章 我且会会他们 药膳居,顾名思义,就是卖药膳的。 听京中的长者说,此地是百年前药王的旧居。 他是熙成二十二年来的京城,到光庆八年离开,此后不知去向。 熙成帝共在位二十六年,算起来,他在京中待了共十二年,如果不计云游外地的时间的话。 药王离京后,他的居所便一直荒着。 多年后,有人买下那块地,扩建成了酒楼客栈。 并打着他的名号,卖起养生的药膳来,生意甚是红火。 以至于这店延续百年之久,成了人尽皆知的老字号。 这便是李莲花他们选择这家客栈的原因,说不定能在里面找到些太虚门的线索。 刚进门口,便有个小二迎上来,“客观几位,打尖还是住店?” “四位,住店,劳烦准备三间普通客房。”李莲花道。 李相夷扯他一下,“四个人为什么是三间?” 李莲花低头,“你不需要。” 店小二也道,“是啊小朋友,你还是跟着大人比较合适。” 李相夷撇撇嘴,又问,“那为什么我们不住上房?” 店小二深为认同。 方多病也是这个意思,可惜银子辛辛苦苦挣的,李莲花是不会同意的。 这不,训了李相夷一句,“你银子多花着不心疼是吧?” 李相夷确实不心疼,却也没继续争辩,决定宽和地委曲求全一下。 三间房挨着,排在二楼边上,还算清静。 进房前,李莲花三人在猜拳——李相夷跟谁住是个问题。 他有些生气,“你们能不能考虑一下我的意见?” 他其实想跟方多病住,这样就可以命令大徒弟端茶倒水了。 阿飞的话没意思,一脸凶相话还少。 李莲花,好是好…… 就是总编漂亮话,真真假假分不清,一不小心就会掉进坑。 遗憾的是,他们并不打算采纳他的意见,甚至不知道他的意见是什么。 而且,李莲花输了。 一大一小都失落落地,各自嫌弃一眼,挤进中间的房去。 狐狸精后脚跟进去,用头顶上门。 放好行李,休息一会后,天色转暗。 他们下了一楼,点菜吃起晚饭来。 菜上来前,小二在桌上放了壶茶,还有碟花生,花生置在李相夷面前。 李莲花第一时间挪开了。 李相夷推碟子的手一滞,抬眸问询。 “我这个人吧,比较喜欢吃花生。”李莲花笑笑,“你也喜欢?” “不喜欢,我过敏。”李相夷收回手,搭在膝上。 李莲花“噢”了一声,随手拿了两颗剥起来。 刚开个口,方多病就抢走了,压着声音道,“还说我不长记性,你这也没好到哪儿去。” 再一看,面前的碟子也被笛飞声移走了。 是了,他体内没有碧茶了。 刚解毒那几天没注意,就吃过花生,脖子冒出大片红疹来。 李莲花颇为可惜,其实,花生的味道挺不赖的。 好歹,他比李相夷多尝过十年的滋味,也算值了。 就是吧,大多时候,不太能尝得出来。 李相夷却是狐疑,“你们两个为什么不让他吃?” 夺花生的两人一时无措。 最后,方多病解释道,“我们之前打过赌,他输了,条件是一辈子不能吃花生。” “愿赌服输,对吧,李莲花?” 李莲花状似无奈,抿口茶道,“是啊,这辈子怕是无缘了。” 原来如此,李相夷有些同情他了。 片刻后,他灵机一动,“没事,以后我偷偷抓给你吃。” 李莲花差点一口茶喷出去。 那可真是太谢谢了。 三言两语间,菜上齐了。 果不其然,里面都加了些养生的东西。 吃了小半月李莲花做的菜,李相夷决定补回来,是故比平时吃得多,也吃得久。 三人也不等他,起了身。 李莲花告诉说,“我们尚有点事,你吃你的,吃完了就和狐狸精上楼,别乱跑,知道了吗?” 李相夷咬着鸡腿,语气含糊,“放心好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你们忙你们的,慢走不送。” 三人便离开饭桌,去了客栈后院,那里有药王生前住的房间。 此前,李莲花对客栈老板诌道,“在下是名大夫,想追寻一下药王的脚步,不知可否参观一下他生前的居所?” 老板支支吾吾,踌躇了很久才答应。 去到时,他们方知晓老板为何犹豫了。 那居所并没有想象中保存得完好。 庭前杂草丛生,虽已枯萎,春时的葳蕤繁茂却仍可见一斑。 笛飞声在前面开路,劈下大堆的草来。 屋子则破烂不堪,篱墙颓圮,青瓦还漏了几处,透下黄昏昏暗的天光来。 可见,这药膳居卖的,无非是药王的名头罢了。 “归月斋。”李莲花低头念道。 那是掉在地上的匾额,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字迹只隐约可辨。 他扶起来,立在旁边的墙上。 “走,进去看看。”他推开门,纠缠的蜘蛛网被扯断。 一股浓重的灰尘味沁人口鼻,满是岁月被掩埋的痕迹。 三人都不由自主地扇了扇,等尘埃落定,方踱步进去。 里面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陈了药柜书案的厅堂,置了床榻的小小一方卧房。 东西少而乱,估计是那些珍贵的医药、典籍、神针什么的,都被搜罗走了。 剩下的,不过是些没有价值的物品,比如吃住用的,比如一些闲书。 三人逛了逛,翻了翻,几乎没什么收获。 直到方多病随手拾起一本诗集,奇了句,“想不到,这药王还有读诗的爱好。” 打开前,他先抖了抖上面的灰,没想到,抖出一张纸条来。 笛飞声眼疾手快,在它落地前夹住了。 他展开,交给李莲花,“一堆数。” 李莲花接过,凝眸一扫,掘出了其中规律,“两个数一组,一共二十组。” “应该是代表着第几页第几个字,我念你翻。”他看眼方多病。 方多病就照着他读的开始找字。 很快,有二十个字被找出来,就是是乱的。 排布连起来,是首诗。 “浩渺烟波去,千里浮云别。京华虽梦好,不比朝月圆。” 方多病不免沮丧,“也没什么特别的,不就写离愁思乡的么。这药王在京中住了那么些年,不想家才怪。” “害,走了走了。”他扔下书,拍拍满手灰。 说着,就和笛飞声一前一后出了门。 只有李莲花还滞在原地,兀自思忖着,“为什么要用数字藏起来,还是这样一首无甚特别的诗……” 他又嘀咕起几个字来,“归月,朝月……” 直到门外的人叫,他方回过神来,将纸条夹回去走了。 “走走走,赶紧走!” “真是晦气,也不看看自己什么东西,也配和我们一起吃饭!” “……” 药膳居一楼堂内,进了个跛脚老汉。 他正点罢菜,寻了张空桌坐下,隔壁桌的四五个人便面露嫌恶。 因为他的打扮与别人格外不同。 衣裳是左衽式斜襟,那是区别于中原的夷狄百越之服。 上面还绣着奇怪的图腾,看样子,是草木的形变。 还有头发,同编绳编在一起,垂下许多辫子来,一根还从额前绕过。 “呵,”一个马脸男子歪嘴嗤道,“南胤人。” 同行的又一个啐道,“什么人不人的,不过是亡国的奴,我们大熙的狗,什么时候狗也能上桌吃饭了!” 一桌人哈哈大笑起来。 老汉捏着茶杯,杯里的清水激起阵阵涟漪。 不过,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李相夷坐在对面,将一切都看了去。 他越吃越慢,饭都不香了。 笑罢,那几个人见老汉不为所动,派出马脸男子上前驱赶。 马脸推了他一把,“喂,说你呢,赶紧给老子滚,别在这儿碍老子的眼,听见没有?” 老汉一跌,水撒了,茶杯滚落在地。 “我想上哪儿吃饭,便上哪儿吃饭,与几位何干?”他撑起来,脸泛愠色。 “几位若是看不惯,不妨自行离去,或是戳了自己的眼。” 几个人登时恼羞成怒,“看来,不给你点教训,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斤两了!” 马脸男子挥拳揍去。 那拳正向老汉颧骨,不曾想,一根筷子疾如闪电,破风刺来。 马脸吃痛大叫,手背盖了个红印子。 他定睛一看,发现个小孩手提木剑,横到老汉前。 刚坐的桌前,只余了一根筷子。 “哪儿来的小兔崽子,多管闲事!”他怒骂道。 “几位大哥,吃饭便吃饭,这地方又不是单给你们开的,自然是人人得而来之,何苦闹些不愉快。”李相夷沉声道。 “人人,笑话,”马脸冷哼一声,“这死东西可是南胤人!” 其同伙纷纷附和,“南胤人百年前败在我们脚下,就活该低我们一等。” “他们就是阴沟里的老鼠,地底下的臭虫!” 不堪的话钻入耳朵,老汉浑身抖动。 一个人又指着李相夷,“我看你也是我们大熙的子民,难不成,你要和这种下贱东西站在一处?” “还是说,你也同这老东西一样,不过披了身伪装的皮罢了?” 李相夷凝眉,义正言辞道,“不管是南胤,还是大熙,如今合为一家,就都是一国的子民,断无高低贵贱之分。” “你们以多欺少,恃强凌弱,眼里可还有公义王法!” “王法?”那几人哄笑起来。 “今日我们便替你家大人管教管教你,让你看看什么叫王法!” 言罢,几个人冲将上去。 老汉是个不会武的,免不了忧惧,拉了把李相夷。 “小朋友,我挡着,你快些躲起来罢。” 李相夷窜上前去,“老伯,无碍,我且会会他们。” 他借着身高优势,很好地避开一击。 接着腿脚一扫,一人便仰翻后倒,砸坏一张方桌。 瓷盘自当稀里哗啦,碎了满地渣滓。 他发尾甩动,偏闪过一道袭来的人影,木剑敲在人背上。 那人步子一浮,同另外一个人撞在一处,撞了个鼻青脸肿。 老汉与看客大惊。 那几人仗着会些拳脚,家境优渥,便肆意欺压人。 如今众目睽睽下,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打成这样,难免暴跳如雷。 遂使出浑身解数,也要把面子找回来。 他们分出三两个对付李相夷,另两个则制住老汉,抓起板凳便是狠狠一劈。 李相夷打得游刃有余,可架不住人多被缠。 只听得“喀哒”一响,是老汉的骨头。 接连不断地,又是一顿拳打脚踢。 老汉挣扎着反抗,却是不敌,疼得嘶声叫喊。 李相夷怒火中烧,掰折一人腕骨,又连环蹬开两人,急忙救那老汉去。 说时迟,那时快,二楼栏杆一震,飞下个人来。 那人快他半步,一剑拍开老汉身边的人,“诸位未免欺人太甚!” “什么南胤大熙分异之别,不过是你们寻衅滋事的借口罢了。” 来者不过金钗之年,一袭桃粉罗裙,俨然是个小姑娘。 声音温婉,却不柔弱。 那出尘浩然之气,就如灼灼桃花,盛放在剑芒之上。 李相夷愣了一眼。 那姑娘看向他,“一起。” 李相夷瞬息回神,同她双双出剑而去。 不多会,几个人就被打得落花流水,躺在地上嗷嗷叫唤。 狐狸精狗仗人势,还适时咬了几口。 也不知适才是哪位客人报的官,此时有衙役前来,把那几人架走了。 李相夷和那姑娘,就在一地杂乱中,将伤残的老汉扶到凳子上。 老汉连连称谢。 一边谢,一边狼狈龇牙。 他腿脚本就不好,眼下更瘸了。 皮肤亦是青紫交加,糊了一片血肉。 “我这儿有上好的金疮药。”那姑娘从袖里掏出个瓷瓶。 “光是药可能不管用,得找大夫正骨了。”李相夷道。 说大夫大夫到,李莲花他们正从归月斋回来,入目是一片狼藉。 他自己,小的那个举手招呼,“李莲花,这里!” 李莲花无言以对,但救人要紧。 他撩开衣摆蹲下,摸摸老汉的腿骨。 没断,就是错位了。 “大伯,可能有点疼,您忍一下。”他温声道。 老汉点点头。 他手置在几个至关重要的地方,一推一捺间,骨头咔咔作响,复了位。 老汉大叫一声,冷汗直冒。 不过,那疼痛来得快去得也快,撕心裂肺后,便是柳暗花明了。 而方多病和笛飞声很有眼力见地,一个上二楼拿了药箱下来,一个找店小二要了清水和帕子。 李莲花浸了帕子,给老汉拭去血迹。 擦完,那小姑娘递金疮药给他。 他颔首微笑接过,撒在老汉伤口处。 再然后,剪了绢帛进行包扎。 这个过程,那小姑娘就站在一边,同李相夷说着话。 “我是扬州乔婉娩,你叫什么名字?” 第21章 永福灯会 李莲花卷纱布的动作一顿。 这小姑娘居然是阿娩,小时候的阿娩。 怪不得见到时,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看来,一切似乎都悄然变了。 云隐山的一阵微风,隐隐吹到了千里之外,连带着时光的节点也在千变万化。 他遇见阿娩时,明明应该在十五岁下山的那一年。 如今,竟因京城这一遭,提前了五年。 不过无论怎么变,乔女侠那颗古道热肠的侠义之心,还是一如既往。 他轻牵了下嘴角,继续包腿。 李相夷道完姓名,乔婉娩又问,“你看着比我小,多大了?” “十岁。”李相夷答。 “我十二,”乔婉娩微微一笑,“那你应该叫我姐姐。” “好的,”李相夷挠挠头,“阿娩姐姐。” 一些记忆在脑海中穿插着,明灭着,又远去了,李莲花不禁失笑摇头。 他这一摇,看得老汉一紧,还以为自己腿出了什么大问题。 方多病和笛飞声照旧在看乐子。 “你师娘啊。”笛飞声低声道。 方多病胳膊肘撞他一下,“阿飞,人还是小姑娘,我劝你别乱说,当心李莲花打死你。” 话音刚落,李莲花就侧头白了他一眼。 这个时候,乔婉娩落目在李莲花身上,压了压喉咙,问,“这个是你爹吗?” “我看你们眉眼有几分相像。” 喜当爹的李莲花听得见,微拱了下眉毛。 李相夷摇摇头,“不是,是朋友。” 他又指过方多病,还有笛飞声,“他们也是我朋友。” 乔婉娩有些讶然,又夹杂丝遗憾,“想不到,你还能交到这么大的朋友——我就没有。” “但没关系,我们可以交个朋友。”她明眸一转,“你以后有空来扬州,我可以带你去玩。” 李相夷点头应好,从荷包里倒出大把糖,“给你,当敬新朋友。” 乔婉娩捧在手里,几乎拿不住,只好倒腾进袖子里。 方多病目测了一下那把糖,不禁一酸。 上次问李相夷要,只得了抠抠搜搜的一颗,就跟李莲花一样一毛不拔。 果然,大方是看人的。 乔婉娩剥开一颗吃掉,“很甜,谢谢。” “你喜欢的话,”李相夷拍拍荷包,“我这里还有。” “不用了,”乔婉娩摆摆手,“你买这么多,肯定很爱吃吧。” “我要是都拿走了,你不就没有了。” 确实,这是他不久前在街铺上,花大价钱买的。 遂垂手作罢。 言语间,李莲花已经包好老汉的腿了,又给了他些自制的小膏药。 老汉揖着手道谢,“小老儿葛阿庆,多谢公子,还有几位。” 说着,他就从衣襟里掏出大把银钱。 李莲花推回去,“您不必如此,举手之劳罢了。” 合上药箱站起来,他望着满地狼藉,心里拔凉拔凉的。 正欲叫店小二过来,乔婉娩已经先一步叫了。 她掷出一锭金子,“这些打砸的东西,我赔了,不用找了。” 店小二笑容满面地接过金子,“多谢小姐,小姐您慢走!” 她提剑回了楼上。 本来是和爹娘来京城游玩的,住在这个药膳居。 在雅间好好听着曲,就中途出去买个点心,没想到楼下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爹娘见她久久不回,已经出来寻了。 看见人,关切地问来问去,并无责备之色。 李莲花搓搓自己干瘪的钱袋,有些好笑。 末了,他睇眼李相夷,指了指他,无言却甚似千言万语。 李相夷乖巧地抱着小木剑,就像刚打架的不是他。 葛阿庆一时半会是走不了路了,尽管刚接好了腿。 李莲花他们便送他回去,由方多病背着。 他住在安宜坊的一条陋巷,那里破烂而幽僻,时有老鼠穿巷而过。 夜色朦胧,华灯初上。 又逢永福灯会,外面甚是喧闹。 此地却不然,那些繁华热闹似被无形的墙隔绝在外,无从抵达。 低矮窄小的屋内,在他们来前,空无一人。 方多病将葛阿庆放到椅子上,下意识问了句,“大伯,您一个人住啊?” 葛阿庆面有酸涩,“是啊,就我一个人。” “老伴儿女都去了,剩个孙女相依为命,如今在宫里伺候人,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怕只怕,等我黄土埋到脖子,也见不上一面。”他苦笑一声。 方多病不曾想戳了人肺管子,喉管微塞。 正欲安慰些什么,葛阿庆自己拄了拐杖,非要给他们烧酒酿。 不一会,炉子上很快氤氲出醉人的香气来。 他倒了三杯,给李相夷的则是热果茶。 李相夷捧着果茶,问,“什么味道?” 三人都品了品,只觉得清醇回甘。 饮罢两口,李莲花回他道,“什么味道你都不能喝。” 李相夷“切”了一声。 李莲花转向葛阿庆,问,“大伯,这酒酿别具风味,可是槐花所酿?” 刚进院时,他便发现,里面种着两棵槐树。 这种树北国少见,也不知是用何种方法所养,竟生长得不错。 “正是槐花酿,”葛阿庆答,“只是中原比较少见。” “我们南胤的百姓,接人待客,都会用这种酒酿,就是……”他目露怀念,又兼伤情。 就是故国已去,百年之后,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了。 只有,只有像他这样的人,几十年如一日,不变身上的服饰,酿着无人共醉的酒,守着不存于世间的家国。 他忘不掉,也不愿忘。 李莲花胸中一时泛出种从未有过的情绪。 他身上流着南胤的血,接触最多的,其实是这个民族疯狂的一面。 他们活生生剥开白猿的皮,制成生灵鼓,敲击以通神灵。 他们操痋控蛊,种在数以万计人的体内,只为打造出强悍的邪兵。 他们灭族百年,宁肯打破现有的安宁,也要兴复国之志…… 可现在,他在一个普通的南胤百姓身上,蓦地理解了,一种长情而固执的眷恋。 他怔了怔,错开话题。 “我看这院里院外,都是大大小小的灯……” 那灯五花八门,样式精巧,四处挂着摆着拥挤着,就仿佛孤独世界里的唯一喧嚣。 最大的一盏,是只与屋比高的孔明灯,下方系了可载人的竹篓。 “我是个灯匠,我家世世代代都是。”葛阿庆说。 “对了,”他想起什么,“极乐坊那边有很多灯都是我做的。” “那边晚上也热闹,我听几位口音,不像是京城人士,不妨去看看。” 说着,他便拣了几盏花灯,送给他们。 那灯非但顶顶漂亮,还颇有妙趣,是些螃蟹、锦鲤等小动物。 内设小机关控制,螃蟹的脚,锦鲤的尾巴都能动,十二分地活灵活现。 他们谢过,便提着灯离去了。 方多病拨着花灯转,“想不到葛老伯有这样的手艺,还有这样的信仰。” “以前只觉得南胤人疯狂,是我狭隘了。” “是啊,”李莲花偷偷扯灯上的机关,让螃蟹爬起来,“信仰没有对错。” “世上的人多是漂泊无根,他却自始自终有灵魂的归栖处。” 笛飞声余光见他们玩得起劲,尤其是李相夷,摩挲的手指也起了丝蠢蠢欲动。 他忍了又忍,道,“我不理解,但我敬他的坚持。” 李莲花看眼他,橘色的烛光映在那张刚冷的脸上,仿佛化开了什么。 笛大盟主是越来越有人情味了。 几个人先回了药膳居。 李相夷去找了趟乔婉娩,“这是葛老伯让我带给你的,他亲手做的。” 葛阿庆拣灯时,多拿了盏,托他们带去。 “好漂亮。”乔婉娩眼前一喜。 那是只长耳朵兔子灯,用蚕丝棉贴在外头当毛绒,很是逼真可爱。 光透出来,宛若里面吞了只月亮。 两个人说了会话,又换着灯玩了会,便散去了。 乔婉娩要跟爹娘去坐游船,李相夷和李莲花他们则要去极乐坊。 尽管游船也会漂到极乐坊,可行程到底是不一样的。 四人一狗徒步而往,只见灯火煌煌,乱迷人眼。 茫茫灯海里,有宝马香车,也有寻常布衣,六街的儿童闹,笑语与笙歌袅袅,长盛无绝衰之意。 方多病带着他们穿街走巷,赏了最好的灯,看了最好的表演。 他游灯会的经历多,知道什么地方观景最佳,也知道什么地方最好看。 不过就算是这样,也改不了摩肩接踵的事实。 这对小孩子来说,并不友好。 比如看盒子灯表演的时候,李相夷挤在人群里,只能听见浪涌浪的叫好声。 他仰头望李莲花他们,三人言笑晏晏,一会说这个好看,一会说那个好看。 他根本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想用轻功飞到屋檐上吧,又根本没有可施展的空间。 因而兴致萎靡,同哀怨的狐狸精一个表情。 更可恶的是,狐狸精有人惦记,他没有。 李莲花一躬腰,叉着狐狸精胳肢窝,举了起来,“倒是忘了你了。” 他又是踮脚,又是蹦的,通通不顶用。 总算被注意到了,又被取笑。 “早知道,就给你搬个墩子来了。”方多病乐悠悠的。 “不如踩高跷来得好。”笛飞声补刀。 李相夷不满地瞪他们,“早晚有一天,我长得比你们都高。” 笛飞声抱臂轻笑,“别想了,绝无可能。” 他是最高的。 方多病则指着李莲花,“你以后跟他一样高。” “而且,你别看我跟他差不多。”他得意地撇下额前的碎发,“其实我比他年轻多了,说不定以后还能再窜窜。” 不待李相夷反驳,李莲花听不下去了。 他放下狐狸精,招了把李相夷,“过来。” 李相夷挪近两步,脚下一空,就被抱了起来。 他坐在李莲花的臂弯里,视野前所未有地开阔起来。 一个龙形的盒子灯正巧掉下来,炸出一片火树银花。 “李莲花,”他眉开眼笑地扶着对方脖子,“还是你最好。” “算你还有点良心。”李莲花颠了颠自己。 李相夷看着千变万化的盒子灯,又了望着远处绵延不绝的灯河,眼里绽出一片光华。 “我是最高的了,”他对笑话他的两人道,“还能看到你们看不到的风景。” 是啊,这江湖壮阔,山河远大。 高处的风景,李莲花已经看够了。 更高的风景,只能由李相夷去看了。 如果可以的话,他不需要变成李莲花,他会沿着自己攀登的山,一步一步往更高处去。 然而,他并没有得意多久。 抱了会,李莲花就嫌弃道,“你怎么这么重?” “我抱不动了,你别看了。” 李相夷正看到精彩处,不免有些失望。 就在要被扔回地上时,方多病倒是出乎意料地把他接了过去。 后边,又辗转到了笛飞声手上。 他暗暗决定,之前的龃龉可以一笔勾销了。 看罢盒子灯,他们去了万寿城楼。 那边有很多人聚着,一是为了放天灯,二是为了看皇帝放天灯。 宽阔的大路上,侍兵开道。 人群拥在两侧,只为一睹皇家风采。 一行轿辇缓行而过,龙纹黄袍的隆安帝坐在前面。 旁边是骑着汗血宝马,头戴紫金冠的太子,也是二十年后食下忘川花的承安帝。 后面则是皇后,妃位及以上嫔妃,还有一众高官大臣。 队伍停在城楼前,皇家一行登楼而上,俯察万民。 悠扬的礼乐奏响,他们选了早已挂好的天灯,由太监或婢女点燃,然后捧在手中。 隆安帝高声道,“诸位我大熙子民,今日朕与尔等共燃天灯,祈万福,永祝我大熙风调雨顺,寿与天齐!” 言罢,他徐徐松手,太子妃嫔慢上一步,而后是楼下的万千百姓。 李莲花他们也弄了几盏,拿着书画摊借来的毛笔,在纸条上写着愿望,准备系到灯上。 灯飞天而去的那一刻,方多病问,“你们都许了什么愿?” 李相夷的愿望是山之巅,天上之日月,纸条的字迹是—— 成为天下第一! 不过,他并不打算说出来,斥道,“笨徒弟,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方多病脸色一垮,又很快收住,“本少爷今天心情好,不跟你个小屁孩计较。” 李莲花叹一声,“一个两个,都没有长大。” 叹完,听得笛飞声靠近道,“能不能说,皆是虚言。” 他背手看眼旁边的人,“我此生只有一愿,就是赢你。” 李莲花复又叹口气,“真是个死脑筋。” 当然,他不知道的是,笛大盟主写了两个愿望,另一个是—— 李莲花长命百岁。 方多病亦写了两个,一个是“打败死阿飞”,另一个也是—— 李莲花长命百岁。 李莲花写的还是两个。 一个是给李相夷的,希望他是永不坠落的红日,也希望他身长健岁无忧。 另一个是帮狐狸精写的,有吃不完的大鸡腿,啃不完的棒棒骨。 至于自己,思来想去,没什么可写的。 如今吃好喝好活好,家中有存银,床下养条狗,再好没有了。 他的愿望早就实现了。 四人一狗静立无言,仰首望天。 空茫广大的夜幕下,不计其数的天灯越飞越高。 它们将携带着人间的烟火和福愿,幻化成天上的星星,又在某一个夜里,洒落下清亮的辉芒。 人群散去时,密匝的街巷总算喘了口气。 李莲花无意顾首时,瞥见灯火阑珊处,隐去了一个一瘸一拐的人。 那是…… 第22章 带走 “莲花楼医馆,谁的?” 翌日下午时分,药膳居嘈杂起来。 一队官兵鱼贯闯入,为首的身着紫色飞鱼服,乃皇城司统领轩辕随。 他环视客栈,高声问询。 李相夷当时在一楼,和乔婉娩一块逗着狐狸精。 闻言,乔婉娩惊了惊,“莲花楼……你那个朋友不就叫……该不会……” “我去找他。”李相夷没有否认。 他一下收住要喂的肉干,风一般往二楼跑去。 “李莲花!”他哐地推开门,很急但不敢大叫。 李莲花本在小憩,不禁蹙了下眉,打着哈欠从床上坐起来。 倒不是烦李相夷,而是也听见了外头的吵吵闹闹。 “你别昏沉沉的了,有官兵问你的房子!”李相夷指着楼下。 “知道了。”李莲花斯斯文文地披好衣服,穿好鞋子。 “知道了你还这样?” 隔壁房的两位也窜过来了,方多病同样火急火燎,笛飞声还算淡定。 “别急啊,我先喝口水。”李莲花去到桌边,漫不经心地倒了杯茶。 他喝罢两口,才又道,“这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们总不能无缘无故抓了我去。” 别说,世上还真有无缘无故的事。 楼下店小二听罢“莲花楼”三个字,想起昨日登记的一位客人,又记起城里传的一座可移动怪楼。 他料想李莲花必是惹了祸端,加上不愿担麻烦,当即全盘托出,带着官爷上了楼。 房门被重重搡开,轩辕随手执腰牌,扫视屋中的人。 “你们哪个是李莲花?” 李莲花搁下茶杯,作了一揖,“草民便是,不知大人有何贵干?” “莲花楼,医馆,你的?”轩辕随沉声问。 “正是。”李莲花答。 “那便跟我们走一趟吧。”轩辕随道。 “不知草民牵连了何事,烦请大人告知一下?”李莲花打量他两眼,发现这人火烧眉毛得很。 就仿佛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办不好的话,要掉脑袋。 “问那么多做什么,跟我们走就是了。”轩辕随不耐烦道。 “什么叫跟你们走就是了?”方多病哪里能忍,拦至李莲花前面。 “就算你们是皇城司的,也总得给个缘由,不能不分青红皂白乱抓人吧!” “我现在没空跟你解释,也不需要向你解释。”轩辕随瞟他一眼。 而后挥手下令,“带走!” 两个侍卫迈上前来。 方多病不依不饶,直至李莲花眼神示意,摁了下他胳膊,他方退开了。 那俩侍卫便立马抓人。 李莲花隔着段距离打出只手,“不必了,我自己走。” 就这样,他被催促着,随官兵出了酒楼。 狐狸精眼前一晃,撒腿就要撵,“汪,汪汪汪!” 乔婉娩眼疾手快,拉住了绳子。 然后看见李相夷他们三个,噔噔噔追下楼来。 最前面那个指着官兵后背破口大骂,“什么狗屁皇城司,光天化日之下就这样目无法纪,肆意捉拿无辜之人吗?!” “我告诉你们,休想只手遮天!” “我要去告御状,你们给我等着!” 骂完,方多病大力地顺着胸脯,“气死我了!” “差不多行了。”笛飞声只觉得好生聒噪,且无用。 他顿了一秒道,“李莲花暂时不会有事的。” 一大一小顷刻看向他,“怎么说?” “医馆。”笛飞声言简意赅。 方多病冷静下来,细细思考一番。 是了,刚那死东西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咬得特别重。 李莲花早就注意到了,一些东西也证实了心中所想。 他被带进了皇宫。 到宫门时,外头聚了一溜大夫,都是跟他一样,被急忙忙抓来的。 其中有跑掉鞋的,光着只脚踩地上,冻得直打哆嗦;也有拿自己做试验,脑袋上还顶着没拔完的针的…… 总之,奇形怪状。 看来,这宫里是有什么贵人得了病啊。 还是急病大病,连太医都束手无策,只能病急乱投医了。 以至于遣了个愣头青,领着侍卫到处搜大夫。 甚至凭借着个莲花楼医馆的牌子,把他这样的都揪出来了。 “都给我听清楚了!” 一道故作威风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 轩辕随一边大踏步往里走,一边严厉警告。 “待会无论见了什么,听了什么,出去以后,都给我忘了。” “若是传出去半点风声,仔细你们的脑袋!” 话毕,众大夫忧心忡忡起来,不寒而栗。 李莲花则微微散着目光,观察这皇宫与二十年后有何区别。 倒也没什么差的,翼角还是那个翼角,桓表还是那根桓表。 登上一段白玉拱桥,还能了望到极乐塔那边的一棵古木梢头,就是矮了点。 说到极乐塔,是了—— 他们一行,本打算今晚撂下李相夷在客栈,来皇宫转一转,偷摸搞点事情的。 是故大白天的在睡觉,就是为了养精神。 没想到的,世事妙不可言,直接让他光明正大进了皇宫。 穿过一道道朱红宫门,来到内宫,稍停在一座殿前。 抬眸一望,竟是承乾殿。 这患者来头不小啊,李莲花心道。 难怪无从解释,要是一解释,天下不得乱个大的。 “一群废物!” “什么都看不出来,大熙养你们有何用?!” 殿内传来疾言厉色的训人声。 李莲花听得出来,那是承安帝,也就是如今太子的声音,没有二十年后老气罢了。 紧接着,是一道暴喝,伴随着扔东西的响。 “给本王滚!” 然后,一群太医低头哈腰地退出来,有个额头染着大块的淤青。 那群人出来后,他们就被叫了进去。 三五个人一组,看不出来就下一波。 太子站在一边,眉头是越皱越深。 “你们到底看出来没有?”他提着嗓子问。 大夫们战战兢兢,推了个代表答,“回殿下,是中毒了。” “本王能不知道是中毒了吗,”太子道,“问题是中的什么毒,要怎么治?” 大夫们冷汗直冒,支支吾吾,“这,这……” 太子明了,“跟那群太医一样,都是废物。” 他甩袖道,“滚!” 大夫们麻利滚了,生怕会遭罪。 很快,到李莲花所在的最后一拨了。 一进卧房,就看到隆安帝死气沉沉地躺在龙榻上。 真是奇也怪哉,明明昨天还声如洪钟地与民同乐,在万寿城楼上放着天灯。 他倏地想起,隆安二十七年是先皇在位的最后一年。 难不成,就是这么死的? 思索间,与他同行的几个皆是面露菜色。 太子不免失望透顶,太医说,照目前的脉象来看,怕是熬不到明天了。 他无力地挥挥手,第不知多少次赶起人来。 同行的纷纷离开,李莲花却还在看来看去。 太子正欲招轩辕随,让他再去请大夫来。 见状,不由得生出丝希冀,“你看得出来?” 李莲花合上隆安帝被掰开的嘴,拱了拱手,“回殿下,陛下所中之毒,乃一种罕见的奇毒,紫蛇荆。” 照症状来看,舌苔发紫,手脚遍布着蛇形纹路,腹部还肿胀隆起,确为紫蛇荆无疑。 太子大喜,总算来了个靠谱的神医。 他按捺不住悦然,问,“可有解?” “此乃南胤奇毒,草民乃中原人士,只是碰巧见过,并不会解。”李莲花答。 “南胤,灭亡百年的南胤?”太子捕捉到这两个字。 “对。”李莲花道。 他调查南胤时,确实见过这种毒。 比如角丽谯的老巢,他弄到钥匙逃出去后,就看到其他牢房里,关着些被抓来试毒的人,有的就是这种。 但角大美女死了,解毒的法子也没被找到。 说起来,扬州慢倒是能化开。 就是吧,先前那群太医不知治了个什么,加速了毒的侵入,蔓延到了大脑。 这下,就得辅以梵术金针刺脑引毒了。 这活无了大师熟,他也会点。 只不过,无了大师现今身在何方尚未可知。 他对自己倒是敢扎,对皇帝就不敢了。 这要一不小心给人脑子扎坏了,是要掉脑袋的,性命要紧性命要紧。 遂道,“不过,草民倒是可舒缓下陛下的毒症。” “至于这毒,怕是得寻到下毒之人才能解开了。” “那便快治。”太子道。 李莲花说了个方子,可以勉强压压毒性。 外头的太医领了吩咐,赶紧下去煎了。 太子又马不停蹄地招来轩辕随,问他毒药和凶手的情况。 “轩辕随,查得如何了?” 原来是轩辕家的,李莲花了然。 也不知跟轩辕萧和杨昀春是个什么关系,他忖了忖。 “回殿下,”轩辕随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喘,“陛下的膳食,今日接触的物件都查了,银针试过,都没有毒。” “这毒又发作得晚,也不知是碰的是那样东西。” “凶手,凶手……” 毒验不出个所以然,凶手自然也无线索。 “全是吃干饭的。”太子怒道。 他兀自踱来踱去消着气,轩辕随就一直跪着。 李莲花适时插了句嘴,“殿下,草民有一言。” 太子现下对他还算顺眼,“讲。” “这紫舌荆光接触是不会毒发的,需要吃进去,因而光查膳食即可。”李莲花徐徐道。 “还有,这毒无色无味,需得过上一两个时辰再发作。寻常法子也是验不出来的,需要用到特殊的方法。” 太子扫他几眼,“你叫什么名字?” “草民李莲花。” “李先生见多识广,便随他一块去查吧。”太子扔来一块令牌。 “查出来了,本王和父皇重重有赏。” 他说这话时,嘴上是赞许,眼底却是讳莫如深。 果真是伴君如伴虎啊。 李莲花接过令牌,心下喟叹。 叹罢,他转向轩辕随,“轩辕统领,有劳。” 轩辕随不满地瞟他两眼,而后领命称是。 太子应付文武百官去了,那堆家伙的眼睛到处都是,如今隆安帝中毒病倒,消息怕不是暗暗不胫而走了。 一个两个利益相争,都在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总要有个主持大局的人。 李莲花跟着轩辕随去了太医院,在那里找了药材,熬成验毒的赤胶。 熬完,便盛好往御膳房去。 “不知陛下今日吃了何种膳食?”李莲花边走边问。 “跟平时没什么区别。”轩辕随根据先前查来的情况答。 “你刚说一两个时辰后发作,早膳不算。” “午膳的话,有五味蒸鸡、三鲜汤、元汁羊骨头、椒沫羊肉……” 别说,记性还挺好。 然而李莲花并不想听报菜名,打断道,“那你知不知道这些膳食经手何人?” 轩辕随斜他一眼,才道,“午膳是御膳房的厨子备的。” “到了下午,吴公公煮了养生汤。” “吴公公侍奉陛下十几年了,忠心日月可鉴,断不会有问题。” “养生汤是百年前药王的方子,光庆先帝也用过,断不会有问题。” “剩下的,也就几位娘娘了,为讨陛下欢心,变着法熬羹汤送去,我怀疑……” 陛下都吃吐了。 他想说这话,就是意识到此言不妥,立马止住了。 顿了顿,他又推测说,“娘娘们争风吃醋,巴结陛下还来不及,断不会下毒。” 如此顺下去,岂非没有凶手了? 他脑袋有点大,“所以,你有什么想法?” 李莲花脑子滤着信息,闻言回神。 “啊……没有。” 轩辕随握了握拳,没有你问! 他忍了忍,没把拳揍出去。 这人是太子殿下钦点的刑探,钦点的,钦点的…… 很快到了御膳房,那里有隆安帝吃过的饭食和碗筷。 剩下的饭食已经倒掉了,混在泗水桶里,碗筷倒还没来得及洗。 到后面要洗时,隆安帝出了事,就不让了。 面对一桌碗筷,李莲花站在远处,指挥道,“泼吧。” 轩辕随不平衡了,“你为什么不泼?” 那胶的味道并不好闻,还容易染色,李莲花不想冒风险,溅到白衣上。 他自不会剖白出来,蹭蹭鼻翼道,“我这不是不想抢你的功劳嘛。” 轩辕随“呵”了一声。 “别以为你有几分小聪明,就能骗得殿下的信任,从而飞黄腾达。” “你放心,”李莲花背手道,“我对你那皇城司统领的位置不感兴趣。” 轩辕随被戳破心思,脸色僵了僵。 他捏住鼻子,将赤胶一点点淋上去。 霎时,满桌浓稠的血红,似烂在地里的软柿。 其中,一个白玉碗变成绛紫,泛出密集的泡沫来。 那是赤胶遇紫蛇荆的反应。 李莲花倾身一觑,“看样子找到了啊。” 轩辕随扭头瞧他一眼,“御膳房的人说,未时两刻左右,贵妃娘娘亲自来煮过金玉羹,用来盛的就是这只白玉碗。” 隆安帝是申时四刻左右毒发的,时间对得上。 说罢,他就卷了证据,和李莲花回禀去了。 太子得知后,告诉了生母皇后,皇后震怒,下令即刻捉拿。 贵妃被带到承乾殿跪下,皇后质问,“萧氏,你可认罪?” 萧贵妃抵死不认,也不说解毒的方子,甚至还狡辩不知紫舌荆为何物。 哪怕上了拶刑,十指被夹得血肉模糊,她也缄口不言,眼神还恶狠狠的。 皇后就让人扒了她的金银绫罗,押下去。 出到承乾殿外时,那里站着几个被惊动而来的妃子。 路过一个妃子时,她眼睛一错不错地盯上去。 忽地挣脱束缚,冲上去抓住人,发狂地咆哮着。 “是你,是你下的毒,是你害的本宫!” 那个妃子一吓,躬起腰背,活像只受惊的梅花鹿。 侍卫拉开她,她还不住回头望,用满是血污的手指着那个妃子。 “就是你,你们这些下贱的南胤人,就喜欢搞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那个妃子余光纳着她的身影,掏出绢布来,擦衣服上被抓出的血迹。 微不可察的,她嘴角勾起一丝笑。 寒凉而冰冷,又裹含快意。 第23章 老奸巨猾 李莲花和轩辕随又被勒令去监牢,逼供萧贵妃了。 萧贵妃还是老样子,“都说了本宫不知道。” 她眼剜轩辕随,“你最好再给本宫去查仔细了,否则等本宫出去,第一个揭的就是你的皮!” 说着,还削眼李莲花。 轩辕随领了命来的,并不怕她。 眼见天都要黑了,时间越发紧迫,他烧了烙铁要施刑。 就在通红的热铁要烫进皮肤时,李莲花叫住他。 “等一下。” 轩辕随扭头,没好气道,“你拿了令牌,不帮审案子也就算了,就别打扰我了行吗?” “我也不是打扰你审案子,”李莲花走过去,小声道,“而是贵妃娘娘或许真的不是凶手。” 萧贵妃从惧怕里缓过来,想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以至于轩辕随扔了烙铁。 这新来的刑探是在帮她? 毕竟家父身为吏部尚书,是很多人巴结的对象。 她于是想朝对方递了个眼色,然而李莲花转身出了牢房,轩辕随也走了。 “你如何知道?”牢房外,轩辕随问。 “你想啊,这萧贵妃母家……”李莲花娓娓道来。 他从前在四顾门时,有不少案子需要和监察司交涉,调查了解一下朝廷势力是很有必要的。 而且方多病有时候也谈过,一些从他爹那里听来的政事。 这萧贵妃背后的萧家,同皇后的母家赵家,是二十年前势力庞大的两大政党。 两家打得酣,双方都想争取皇帝的倾向。 是故,萧贵妃不会轻易去毒害皇帝,从而牵连自己的母家,让皇后一党获利。 她要害,也是害太子更合理,毕竟太子乃皇后所出。 太子一死,她的孩子便更可能成为储君。 “你的意思是,皇后娘娘嫁祸她?”轩辕随顺着道。 李莲花即刻摘掉自己,“我何时说过,这话可是从你嘴里吐出来的。” “你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敢污蔑皇后娘娘。” “我——”轩辕随无语凝噎。 这分明是他要说的话。 “放心好了,我这人心地善良,不会把你供出去的。”李莲花装大好人。 轩辕随,“……” “行了,你别打岔了。”他顿了片刻道,“继续说。” “你想啊,”李莲花抵住下巴,“贵妃娘娘要维护自己母家利益,皇后娘娘也是一样的。” “她就算要嫁祸,也没必要把陛下置于死地,对不对?” “有道理。”轩辕随点点头。 “也就是说,”他运转着脑子,“害陛下的那个人,多半是与陛下没有利益依存关系的人,或是心怀所恨,不在乎那种依存关系的人?” “聪明,”李莲花赞赏道,“轩辕大人不愧是皇城司统领。” “害,”轩辕随虚摆下手,“过奖过奖。” 飘忽不过弹指,他反应过来什么,指着李莲花,“不对。” “你为什么对皇家和朝廷的事这么了解?” 李莲花不慌不惧,刮了下鼻子,“这也是巧了。” “有一年有一天呢,萧大人生了病,我去萧府给他治过病,不小心听到了一些东西。” 轩辕随目光在他身上狐疑地逡巡一番。 “怎么,”李莲花道,“你莫不是想出卖在下?” 轩辕随没那么傻,贵妃娘娘小肚鸡肠,睚眦必报,如今得罪了她,便是和萧家对上了。 又依李莲花这厮的性子,卖他,就等于把自己卖了。 他没再揪着不放,回到案子上来,“那现在的关键就是,排查出跟陛下没有依存关系,或是不在乎那种关系的人。” 不过,这个点不大好说。 皇宫深似海,宫里数不胜数的人,或多或少都戴了面具,是很难去辨别的。 最好还是从别的地方入手比较好。 比如,那个人在御膳房到承乾殿的这段路,接触过贵妃的金玉羹。 再者,那个人了解紫蛇荆,要么是接触过南胤,要么本身就是南胤人。 据此,他们摸索出了一些人。 一个是淑妃,未时三刻左右,同贵妃在承乾殿外撞上,好像还起过争执。 但她是纯正的汉人,可话说回来,汉人未必不能接触南胤的毒。 还有就是丽妃,听御膳房的人说,她下午来过,责备说菜肴里面发现了蟑螂。 重要的是,她有实打实的南胤血统。 再有两个是祺嫔和全贵人,前者是半汉半南胤人,后者是完全的南胤人。 “那我即刻请命去搜!” 轩辕随急不可耐,拔步就要去搜。 李莲花拉了把人,“你搜也没用,出了贵妃娘娘当靶子,凶手肯定早就把证据销毁了。” “再说了,这定罪的证据不就送给贵妃娘娘了吗。” “那怎么办?”轩辕随有些懊恼,“搜也不是,不搜也不是,等着掉脑袋啊。” “我问你,”李莲花耐着性子道,“凶手的目的是什么?” “自然是加害陛下。”轩辕随不假思索。 李莲花打比方,“那如果是你要加害呢,却——” “我没有要加害!”轩辕随跳脚。 “……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 “你说。” “如果,”李莲花重重强调,“是你要加害,却发现失败了,你会怎么办?” “我会……”轩辕随依着竿子爬。 俄顷后,他惊喜地看着李莲花,“你竟如此老奸巨猾!” 李莲花白了他一眼。 是夜无星无月,只有宫灯与暗色相争,映照着辉煌的殿宇。 朱红漆墙上,一个影子不疾不徐地掠过。 到承乾殿外,影上的步摇停止了轻晃。 一道温柔的女声响起,“吴公公,听闻陛下奇毒已解,我心下担忧,想来看看,可否通融一下?” 守门的吴公公手作请势,“陛下毒刚解,龙体尚虚,已睡下了,娘娘还是明早再来吧。” 头戴点翠的妃子变出把金锞子,置于吴公公手中。 吴公公纳入袖中,睁只眼闭只眼,“还请娘娘早些出来。” 妃子推门而入,回身掩上。 然后,她行至龙榻前,冷冷扫视着沉眠的隆安帝。 “不管今日请来的是神医也好,庸医也罢,也不管他治不治得好你,我叫你三更死,便绝不会让你苟活到天明!” 只见朦胧黑暗里,一把匕首亮得生寒。 刀尖锐利无双,朝着隆安帝的心口,重重刺去。 可惜,刹那间,噌地一声。 刀尖微微刺出衣裳褶皱的那一刻,她手蓦地一痛。 匕首甩飞出去,穿透屏风,钉到墙上,嗡鸣不止。 而后,一人跳出来擒拿,踹中她膝弯,逼得人跪下去,又将长刀横她脖颈上。 来人正是轩辕随。 李莲花在边上,一根一根点着蜡烛,屋子徐徐亮起。 烛火映亮了凶手的脸,螓首蛾眉。 “你们耍我!” 她不免气愤郁结。 本要杀了隆安帝,出去后再解决掉吴公公的,却棋差一招。 “兵不厌诈嘛,”李莲花迈步上前,“丽妃娘娘。” 此时,还有一人从帘布后踱出来,正是太子。 如此陷皇帝于险境的引蛇出洞之事,他们两个自不敢独作主张。 李莲花忽悠说主意是轩辕随出的,轩辕随也认了。 因为一旦说出这个主意,就意味着推断出凶手另有其人,那么是根据什么得来的呢? 这势必会回到皇家与朝廷的利益瓜葛上来。 李莲花一介草民若认了,怕是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轩辕随就当善心大发,帮帮这人了。 可太子如何作想就不得而知了,他比李莲花更清楚,自己手下的脑袋有多榆木。 当然,现在不是纠结这件事的时候。 太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丽妃,“丽妃娘娘,我父皇可待你不薄。” “你一介布衣之女,还是南胤之后,如今坐到这样的位置上,全仰仗我父皇青睐。” “你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居然生出如此恶毒的邪心!” 丽妃不卑不亢地仰着头,冷嗤一声。 “对你们来说,是皇恩浩荡,体恤下民。” “对我呢,不过是亲眷离散,如困囹圄。” 她嘶吼着,“你们何曾问过我,我愿不愿意,我何须这种施舍!” 太子一滞。 “三年前,就因为永福灯会的一个眼神,我就被带进了宫。”丽妃哽咽着控诉。 她当时也就十七八岁,不过在灯会那一天,随了亲人上街游灯,不过去了趟万寿城楼,同数万万百姓一同放了天灯。 如往年一样,享受着平常而欢庆的幸福。 直至一辆高高的轿撵路过,将一切都打碎了。 一双眼睛自上而下,驻留在她笑靥如花的脸上。 于是,一百两黄金送至家中,她自此所见,皆是巍峨宫墙。 天灯说永福,什么是永福,永恒的福气随灯远去罢了。 剩在人间的,是漂泊不定的命数。 “你们说,我有什么错,我何错之有!” 她指着龙榻上不会说话的人,“错的是天,是自以为是的天!” “不但自以为是,还质是文非。”她斥骂道。 “口口声声说着南胤大熙合为一家,其实骨子里最恨我们南胤的,就是你们皇家。” “你们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她举起手,露出腕上的镯子。 “芳凝香,一种闻了会患不孕之症的香,”她对太子道,“你爹送的,后宫南胤血统的嫔妃都有。” “不过就算他不送,我自己也会喝药。” 她取下镯子,奋力扔龙榻上,正中隆安帝脑袋。 事发突然,谁都没有拦到。 太子怒了怒,终是没有发作。 殿内一时静默无言。 李莲花万万没想到,背后是这样的隐情,心下怅然一片。 丽姑娘所作所为,说来竟情有可原,无可厚非。 就算隆安帝政绩再卓越,也依旧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玩弄他人命运于股掌间的掌权人罢了。 轩辕随被她的声气震慑,架刀的手有点抖。 太子虽无从辩驳,可说到底,执权者的本质不允许他去认同。 遂端得一派威严,“本王也不跟你废话了。” “我只问一句,紫蛇荆的解法。” 闻言,丽妃好笑起来。 若说刚中圈套时,还有点迟疑,她现在可以十分地确定一件事。 遂欣喜地看向李莲花,“原来你的医术也没有那么厉害。” “瞧得出来,解不出来,诓我来了。” “诓便诓了,”她腿一软,舒坦地坐地上,“总归有皇帝老儿给我陪葬,那可真是风光无限,超妙绝伦了。” 语毕,她竟打着拍子,哼起不知名的歌来。 “哼哼嗯哼……” 太子被这态度气出无名三丈火,又偏偏难以发作,可谓是一拳打在棉花上。 他一挥手,“轩辕随,押下去。”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今天晚上,给本王逼她开口。” 轩辕随倒吸一口凉气,把丽妃提起来,往监牢去。 随后,太子又对李莲花使眼色,意思再明显不过,一块。 李莲花只好无奈跟上。 丽妃进了监牢,贵妃自然就出去了。 两人错身而过时,贵妃高挑眼尾,“我就知道是你,南胤的贱蹄子!” 丽妃咬牙切齿。 若是没有拷着枷锁的话,她极可能已经把人撕了。 进到牢房后,轩辕随一会威逼利诱,一会动之以情。 可惜,通通不顶用。 丽妃瘫在茅草上,装聋作哑,闲情逸致得很。 他想用刑,脑子里又立马浮现出丽妃的遭遇,刑便用不下去了。 此时此刻,他只觉得肩上压了两座大山,一座是太子,一座是萧家。 无论哪一座,都要命得很。 他痛心疾首地对李莲花道,“我们一起唱挽歌吧。” 李莲花摆摆手,“不必了。” “死马当活马医,我去试试吧。” 他迈步过去,半蹲下来,“丽姑娘,你是不是有什么话对我说?” 先前他就注意到,丽姑娘多瞄过他几眼,以一副奇怪的神色。 丽妃靠到栅栏边,“我喜欢这个称呼。” 继而,她道,“其实原本,我很感谢你。” 李莲花翘了下眉梢,“因为我发现了紫蛇荆?” “答对了。”她笑起来。 笑了没两下,脸上就挂满了嫌恶嫉恨之色。 “萧贵妃那死东西,他们一家人都是死东西,要不是他们一家对南胤心存芥蒂,作威作福。” “我爹娘不会死,我阿姆也不会死。” 她低头看地上的灰尘,一如尘埃满地的心中,存着段刻骨铭心的痛。 家父考取功名时,中了前三甲,可就是因为南胤的身份,被吏部的萧大人刷了下去。 他心有不甘,执意告发检举。 但小小蝼蚁,如何抗得过那权势滔天的洪水猛兽。 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扣头上,人命便归于黄泉。 家母敛着面目全非的尸首,想要去告官,迎来的,同样是被碾死的命运。 阿姆受不了打击,直接气死了。 只剩个阿爷,不敢再去负隅顽抗,抚养着年纪尚小的她。 等她长到十七八岁,人生又迎来了一场厄运。 皇帝在永福灯会上,看上了她。 阿爷不许,来宣旨的太监,就命人打断他的腿。 自那以后,就只能跛着脚走路了。 而那百两黄金,也没有到阿爷手中,而是进了那太监的口袋。 那太监就是吴公公。 李莲花听罢,胸中泛出难以言喻的酸涩来,“所以……” 所以她就设计了一个一石二鸟之计。 调查过贵妃的动作后,借着去御膳房责问菜肴有蟑螂,不干净为由,趁机把紫蛇荆撒进了贵妃的金玉羹里。 “诶,”她叹口气,“那群太医笨得很,连紫蛇荆都不知道。” “还好你来了。”她看着李莲花笑。 李莲花只觉得胆寒。 脑海忽地冒出一个想法,若是自己没有来二十年前呢,她会怎么办? 想必会自己上手,让紫蛇荆暴露出来。 这也是为什么,在那些芜杂的政事长河中,萧家在二十年前就没落了。 “可是,”丽妃收住笑,“你聪明过头了。” “你把萧贵妃的锅摘掉了,”她发狠地扯断一根茅草,“我现在,特别恨你!” 李莲花垂了垂手,不知说什么好。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注目着丽妃,温温和和,就仿佛风吹槐花落。 “我见过你阿爷,他很想你。” 他很清楚,丽姑娘不会告诉他,紫蛇荆的解毒办法。 从她持刀刺向隆安帝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她抱了必死的决心。 因此,他过来,就是想告诉她。 你阿爷很想你。 葛丽藤一怔,缓缓望向他。 满目无措,泪流满面。 第24章 槐花梦 夜色茫茫,无边无际。 京城千家万户的屋顶上,轻功飞着两个人影,高低错落而去。 一个杏白,一个藏蓝,往皇城的方向。 行至惠仁坊时,一条幽暗的窄巷里,响起惊天动地的脚步声。 一个绯色官袍的青年男子,着急忙慌地狂奔着。 后头追了一大批黑衣客,皆是手持利刃,杀气磅礴。 陡然,官袍男子摔了一跤。 爬起来时,一把短剑已掷了过来,正向他后背。 “阿飞,先救个人!”屋顶的杏白道。 “管那么多做什么,这天下每天都打打杀杀的,”藏蓝回,“找李莲花要紧。” 两人正是方多病和笛飞声。 方多病却凝眸蹙眉,固执不走,“那个人好像是——” 我爹! 皇城司监牢内。 葛丽藤抓着栅栏,笑盈盈地对李莲花道,“我现在没那么恨你了。” “你是不是想知道紫蛇荆的解法,我告诉你。” “只要,你答应我个条件。” 李莲花并不信,她会托出来。 至于条件…… 他忖了忖,有些黯然伤怀,“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未尽的愿望?” 葛丽藤一瘪嘴,“你这么说出来,就不好玩了。” “我换个人。” 她冲牢房外招手,“棒槌,过来下。” 不知为何,轩辕随当即反应的是自己,“我?” 葛丽藤点头,“嗯。” 轩辕随:“……” 他哪里棒槌了?! “你找我做什么?”他走过去,尽量地好声好气。 这丽妃娘娘也不过二十出头,说起来,比他还小些。 “我答应告诉你们紫蛇荆的解法了。”葛丽藤道。 “真的?”轩辕随大喜。 这下不用掉脑袋了。 可是……为什么心里不太好受呢…… 然而不管怎么样,死局已定,他救不了葛丽藤,也不会救她。 “你要我们做什么?”轩辕随问。 总归,天上不会白白掉馅饼。 “你们去我殿里,床底下有个暗盒,把里面的东西拿来。”葛丽藤指挥道,并把打开的方法说了出来。 “还有,”她着重强调,“院里那棵很大的冬青树下,埋了样东西,帮我挖出来。” 两人应下,去了她殿里。 撩开珠帘进到卧房,李莲花一抬手,“去拿吧。” 轩辕随撇撇嘴,在香榻前蹲下,把手伸进床底摸索起来。 果不其然,扣下个暗盒来。 “你说,里面会是什么?”他边操纵机关,边随口问。 “反正不是救你命的东西。”李莲花直言不讳。 轩辕随心一凉,“都什么时候了,你能不能不说这么戳心窝子的话!” 李莲花什么话都不说了。 盒子打开,两人都是一诧。 细细想来,又合情合理。 那是一套衣裳,上面绣着奇异的图腾,还缀着叮铃作响的银饰。 南胤的服制。 他们收好衣服,去了院外。 南向墙边,一棵高大的冬青树耸立着,在萧索的冬天,显得枝繁叶茂。 也不知是多少年前,何人所栽,何法所育,它竟在冬日,开出密密匝匝的杏黄色小花来。 凛风一过,细碎的花朵纷纷扬扬落下,洒满两人的肩头。 李莲花提着宫灯,开口道,“挖吧。” 轩辕随横他一眼,“为什么又是我?怎么着也该轮到你了吧。” 李莲花作势捏捏胳膊,“哎哟,我这手也酸,腿也酸,怕是会耽误时辰。” “轩辕统领如此高大威猛,力大无穷,必是很快就能挖出来了。” 胡扯! 前面那句。 轩辕随积着满腔怨愤,抓起刚扛来的铁锹,卖力干活。 东西埋得不算深,也就铲了一二十锹土,便挖出来了。 是一个尘封的酒坛。 李莲花垂眸一看,心下了悟。 他摸出块叠好的帕子。 轩辕随以为是给自己擦手的,便去接。 这人嘴巴厉害了点,人还是挺好的。 没想到,李莲花竟蹲了下去,把酒坛上的土都仔细拭掉了。 他尴尬地收回手。 这时,对方却把脏帕子丢给他,“你可以换一面。” 轩辕随下意识接过,无言以对。 两人带着东西,回到监牢。 葛丽藤欢欢喜喜地接过,眉眼是从未有过的笑意。 “多谢。” “现在可以说紫蛇荆的解法了吧。”轩辕随饱含期待道。 葛丽藤抖开衣裳,“你们先出去。” 轩辕随岿然不动,“你说了我们就出去。” 真是个没眼力见的! 李莲花拖了他一把,“人姑娘要换衣服,走了。” 轩辕随这才愣愣地跟他出去。 脏乱污浊的牢房里,葛丽藤褪去一身汉人的华服,取下庄重繁丽的珠钗。 取而代之的,是旧时的灵巧衣衫。 她提着裙摆转了个圈,银饰撞在一起,清脆绕耳。 然后,她揭开酒坛,清甜醇香的气味立马溢散出来,充斥着整个牢房,沁人心脾。 那酒香越飘越远,李莲花也隐隐闻到了。 是一种淡雅的槐花香。 在不久之前,他闻过。 一会后,倾酒而下的声音响起,断开,接续的,是异域的曲调。 葛丽藤喝了两口酒,在唱南胤的小曲。 “饮我儿时酒,着我旧时裳……梦里槐花落,山河日月长……” 音调起伏悠扬,明快如石上清泉,却始终裹挟着,一种缱绻不去的忧伤。 李莲花听不大懂南胤话,尽管苏小慵教过些,但她也是个半路出家的半吊子。 不过,同样是人,感受是相通的。 他知道那歌里,是走不出的宫墙,回不去的时光。 所以,人要做梦。 梦里的日月很长很长,长到生命的尽头,也永不遗落。 忽然间,哐啷一声,什么坚实的东西落地碎了。 伴随着,还有什么倒地的重重闷响。 坏了—— 李莲花急忙跑回牢房,轩辕随紧随其后。 只见陶片零碎,酒渍湿了一地。 葛丽藤倒在地上,仰面朝上,嘴角漫出一丝黑红的血来。 那酒里是见血封喉的毒。 她早就给自己布好了,最后的路。 歌声断断续续,慢慢终了。 她闭目含笑,回到了最初的梦里。 梦里是三千槐花落,是亲朋在侧,是完好无缺的家。 “怎么会这样……”轩辕随喃喃,怔在原地。 李莲花眼眶微红,脑海里是缭绕不绝的绵长小调。 宫外。 惠仁坊的窄巷里,横七竖八躺着满地的黑衣尸首。 方多病俯身,从一个黑衣客身上扯下一块腰牌来。 上面印着一个瞩目的字,萧。 “萧家为何要杀你爹?”笛飞声瞄眼腰牌,问。 方多病将腰牌收入怀中,“这就要问我爹了。” 他转过身,下意识脱口而出,“爹。” 危险已除,方则仕刚从角落里探出来,正对上方多病眼睛,闻言不由得一滞。 “?” 他与妻子无子嗣之缘,何时冒出个儿子来了。 必是恍惚了。 方多病也意识到口快了,尴尬地手忙脚乱。 笛飞声扯了下嘴角,不禁一笑。 方则仕不明所以,只好拱手作揖,“多谢两位侠士救命之恩。” “不必言谢,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方多病摆手。 方则仕又混乱了,“???” 方多病即刻打了下自己嘴巴。 他记起方才的问题,转念一想,这怕是涉及到朝堂政事。 现下,他们两个对他爹来说,就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他爹断不会透露半句。 遂只好作罢。 两人便送了方则仕回京城的方宅。 方多病轻车熟路地走在前面,弄得他爹很是困惑。 走了一段,他才想起什么,退至后面,“您带路您带路。” 方则仕的戒心方散去了。 到方宅时,两人还见到了年轻的何堂主,没在天机山。 何堂主一如往昔热情,要留他们吃宵夜。 他们还急着去找李莲花,便推拒离开了。 遥遥暗街上,笛飞声疑了句,“以你爹那破烂功夫,也不知当年是如何躲过去的。” 方多病抬肘撞他一下,表达不满。 说起来,他爹背后的确斜着道狰狞的疤。 说是年轻时,被敌党追杀落下的,想必就是这时候。 幸好,这次没有了。 两人复跃上屋脊,继续往皇宫去。 “现在怎么办?” 皇宫内,轩辕随又困头又疼。 葛丽藤死了,就再也套不出紫蛇荆的解法了。 李莲花在脑海里搜寻着什么,隔了好一会才答他。 “听说药王曾入宫为御医,侍奉过光庆帝。” “光庆帝有恶疾,他炼制过两枚菩提无树,传言包治百病,包解百毒。” “光庆帝吃了一枚,大愈,还剩一枚,想必还在宫内吧。” 轩辕随颔首,“你说得不错,在内务府府库放着。” “那为何不拿来用?”李莲花问。 有灵药解毒,却任由毒性蔓延发作,汲汲向凶手求取解毒之法,实在说不通。 除非…… “实不相瞒,”轩辕随回,“菩提无树被盗了。” “就在永福灯会前。” 李莲花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这皇城司的防务,还真是几十年如一日地“固若金汤”。 “不过,”轩辕随又道,“盗贼盗了也没用。” “为何?” “装菩提无树的是颗金刚珠,除了造他的匠人,其他人是砸不坏捣不开,也吃不了毁不掉。” “原来如此。”李莲花过了秒又问,“那找没找到盗贼的线索?” 盗贼必是没找到的,只能是线索。 “没有。”轩辕随断然。 隔了会,他忆起什么事情,有些好笑,“这事是我堂兄那个老顽固在查,查来查去,什么都没查到。” “于是,陛下罚了他三个月俸禄。” “我还没被罚过,哈哈哈哈……” 李莲花不明白他落脚的重点,只问,“你堂兄是谁?” 轩辕随“噢”了一声,“皇城司都知,轩辕萧。” “那杨昀春是你谁?” “我大侄子。” 轩辕随心直口快,说完才察觉出不对劲,“你怎么知道我大侄子?” “你调查我?” 李莲花脸不红心不跳地胡编了些话,把人糊弄过去了。 糊弄完,他让轩辕随带他去一下内务府府库。 这眼见皇帝危在旦夕,太子又只给了他一个晚上时间。 这人是个老狐狸,说不定真能查出点什么,便当即应下。 唯一的问题就是,轩辕萧不喜别人插手他的事务。 两人便把那尚且年轻的老顽固迷晕了。 轩辕随还把他拂尘须扯下来,粘他下巴当胡子。 李莲花简直不知作何评价。 可见状,少时干过的荒唐事,又源源不断浮于脑中,瘆人得很。 他摇摇头,有些好笑。 两人勾了钥匙,溜进内务府府库内。 府库有三层楼,菩提无树就锁在最顶层的一间屋子。 他们人手一把宫灯,绕着楼梯往上去。 “就是这儿了。”轩辕随指着一个架子道。 那架子空的一格,有一小块干净无灰的地方。 “门窗都是锁好的,钥匙在总管那里。”轩辕随谈着有关的情况。 “调查过,钥匙没丢,楼下的守卫也没见人来。” “而且,里面灰这么厚,连人走动的脚印都没有。” 李莲花听罢,蹲下去,盯着地板看。 盯了会,又伸出手指抹了下。 “灰不一样啊。” “灰就是灰,”轩辕随不解,“有什么好不一样的。” “你看,灰尘自然落下,就会覆得平整,久而久之,还会变得紧实。”李莲花拍拍手道。 “这里却覆得松散,说明是新撒上去的。” 他起身,举着宫灯,抬头望房梁,“你上去看看。” 轩辕随已经习惯了,也明白他意思,当即飞身上去。 对着根横木一吹,果然,有几个地方的灰,很容易就吹跑了。 余在梁上的,是一双脚印,还有绳索悬挂的痕迹。 “你果然老奸巨猾得很!”他对下头说。 言罢跳下房梁,“看来,盗贼是揭瓦进来的。” “就是顶层这么高,下方又有人守着,他是如何上来的呢?” 李莲花环视屋内,见一窗户枝影摇曳,道,“你把那扇窗打开。” 轩辕随照做,用钥匙打开锁。 外头是一棵参天古木,生长在别的院子,但因为亭亭如盖,枝条斜逸了过来。 而那个院子,是一处闹鬼的荒院,无人敢去。 “走,下去看看。”李莲花站至窗边。 两人便顺着古木,到了另一个院子。 刚溜下去,轩辕随就道,“你这轻功不错嘛。” “看来,你不是个普通大夫,是个江湖人。” “你也说了,我是个大夫。”李莲花不紧不慢道。 “这救了好人,坏人要杀我。这治了坏人,好人又看不惯。” “总有些来寻仇的,这不保命要紧,就随便学了学。” 轩辕随深以为然,不再纠结。 李莲花又沉浸地东瞅西看,末了,躬身四处扒了扒雪地。 新雪覆旧雪,拨开后,下面显露出几朵杏黄色小花来。 都是扁的,似被踩过。 轩辕随觑了觑那花,抬头望树,“这树叶子落了许多,又不是这个季节开花,这里怎么会有花?” 雪冰凉凉的,李莲花直起腰来,拍掉雪粒,又搓了搓手。 他目光了望向一处殿宇。 “你还记得那棵冬青树吗?” 第25章 是我们 葛丽藤会把菩提无树藏在哪里呢? 死人是不会开口说话的,活着她也不会说出来。 轩辕随召集人手,满皇宫翻去了。 李莲花就不跟他去折腾了,直言,“我饿了,哪里能弄饭吃?” 说来,从药膳居被抓到皇宫来,就在四处奔波,晚饭还没吃。 他肚子都瘪了。 轩辕随简直无话可说。 这都下半夜了,要不了多久天就会亮。 天亮了隆安帝一薨,保不齐脑袋真没了,这人居然还想着吃饭? 吃了去当饱死鬼吗。 也罢,这人一介乡野大夫,本在客栈好好待着,莫名被揪进这无妄之灾里。 说起来,罪魁祸首还是自己。 他一时竟有些羞愧难当,道,“你都去过了,应该也知道御膳房的路。” “绕到后面去,没人守着。” “那里有扇小门,旁边墙有个掩好的洞,你把手伸进去,就能开门了。” “开完门,你懂的。” 李莲花翘了下大拇指,“看来轩辕大人经常干啊,在下佩服。” 轩辕随抱了个拳,大踏步走了。 李莲花还真就往御膳房去了。 修长白皙的手捅过墙洞,拨掉门栓。 门吱呀一声,他侧身挤进去。 里面空无一人,他吹了个火折,立在案上,就找起吃的来。 别说,这都后半夜了,里面的好东西还真不少。 想必是出了这样大的事,各大贵人都没什么心思吃饭,倒便宜他了。 他揭开笼屉,里面是三鲜包。 找盆水净完手,他拿了个自己觉得卖相最好的,咬上一口。 皮薄馅多,一下子就咬到馅了。 不必看,现在光嚼就能嚼出来,是牡蛎、蟹肉,还有海参混在一起。 回想起莲花楼偶尔包的包子,其三鲜多是萝卜混白菜,外加一点点碎肉末提味。 他又吃上一口,心里念叨,滋味果真是顶顶大不相同。 这当皇帝最大的好处,怕就是这三千珍馐了。 念罢,他又在案前绕来绕去,发现只完好的脆皮烤鹅。 于是将包子安放在一只干净的碗里,撕下烤鹅的两只大腿两只小腿来。 撕完,就一口包子,一口鹅腿,斯斯文文地吃起来。 肉吃多了有点齁,他又翻出碗莹白的鲜汤来,不时呷上两口。 两盏茶后,他吃饱喝足,甚是心满意足。 这趟皇宫来得便算值了。 若是同方小宝和笛盟主偷偷摸摸来,兴是吃不上的。 李相夷……那小子只知赏昙花会的昙花,未曾寻思吃过,白费那身好功夫。 他叹口气,走到水盆前再净罢手,用帕子细细擦干净,便施施然退出去了。 退出去时,自免不了捡起门栓,从那墙洞再栓上,又把墙洞掩好。 如此,它的所造之福,便可千秋万代地延续下去了。 离开御膳房后,他循着记忆,往极乐塔去。 路上远远望见轩辕随,那小子还傻傻地满皇宫跑。 他并不管人,避开一队巡逻,又一队搜查,继续前行。 二十年前,刘可和尚未填井,也没有造假山石。 因此,极乐塔所在的地方,还是一个亭子。 他找到那棵尚矮不愣登的桂花树,亭子就翼然立在不远处。 正要过去时,暗处有人伸出只手,直向他肩膀。 李莲花当即反应,掰着那手往下一折。 “是我们。” 熟悉的声音响在耳际,他当即放手。 方多病本意是搭下人,根本没想过对方会出手,自然也不做防备。 他甩甩手,又痛又麻,“李莲花,你下手也太狠了!” 笛飞声慢一步冒出来,哂了两个字,“活该。” “阿飞说得是啊。”李莲花深为认同。 “谁叫你这么鬼鬼祟祟的,话也不说就上手,我还以为谁呢。” 方多病神色哀怨,大写的生气。 “行了,”李莲花适时安慰一句,“我下次注意。” 方多病皮笑肉不笑地“哼哼”两声,“本少爷大方,原谅你了。” 李莲花微微一笑,过了秒问,“你们刚来?” “两刻钟有余了。”笛飞声回。 干藏在树后没事干,又跟方多病起了争执互看不顺眼,他就在心里算时间。 “我们看亭里没有被动过的痕迹,料想你必还没有来,就在这儿等了。”方多病补充道。 “这么久你们不下去?”李莲花不知说他们什么好。 这么长时间,都够下井好几次了。 若是他们去了,依照亭里被动过留下的迹象,他便知道母痋已是得手了,自己也就不用下去了。 然后,便可以去办另外一件事。 “……”两人皆是无言,一个看天,一个看地。 一会后,方多病机敏地错开话头,“皇城司那死东西抓你,到底所为何事?” 他们来时,见整个皇宫都慌慌忙忙的。 就像,天要变了。 李莲花环顾四周,勾下手。 他们附耳去听,听罢,双双讶然不已。 “要我说,这隆安帝作了恶,必是老天爷惩罚他,命数到了就是到了。”方多病愤世嫉俗说。 “这丽姑娘就是顺应天命,来取他命的。” “不过,”他又道,“那死东西虽不冤枉,也算可怜。” 心中竟是隐隐开始同情轩辕随了,这龙颜一怒,脑袋说不准真掉了。 君心难测,三人都是见识过的。 “所以,”笛飞声揣测,“你是打算拿完母痋,然后去找菩提无树,救那家伙的命?” 停了停,他道,“你知道菩提无树在哪儿?” 李莲花眸光眺向一个方位,点点头,“大致能猜到。” 方多病左右为难起来,“害,这找了菩提无树,丽姑娘的功夫就白费了。” “这不找吧,可能又得死个无辜之人,真是难办。” “对了,”他骤然记起什么,“你刚提到萧家,你知道我们在路上遇见谁了吗?” “萧家的人?”李莲花道。 既然这么说了,那就一定是了。 “不止,”方多病掩嘴低语,“还有我爹。” 他摸出那块顺来的腰牌,“他们要杀我爹。” 李莲花接过看了看,眉目凝了凝。 “想来,你爹在查萧家的什么事情,触犯了他们的利益。” 他思索一番道,“待会拿完母痋后,你们这样……” 两人听完应下。 而后,三人去到亭里。 先前方多病和笛飞声已经探查过了,入口就是地上的一块石板。 敲击会发出回响,空荡荡的。 用内力一震,石板大开,露出黑茫茫不见底的深洞。 三人互搭着,一跃而下。 尚未落地,头顶的石板已自动合上了。 应该是蛮力震开,并没有触动到真正机关的原因。 几个弹指的功夫,三人站定在坚实的地上。 厚重的灰尘惊风而起,他们扇了扇。 李莲花吹亮火折,塔中倒悬之景便朦胧映入眼帘。 依着密道往里走,来到塔身正室。 比起上次来,差别不大,唯一的差别就是,宝物要多些——鲁方四人尚未盗宝。 风阿卢的骷髅骨仍躺在那张床上,被蛛网缠缚着。 罗摩鼎在他旁边,霍开个口。 李莲花一挥手,方多病习以为常,弯腰拿起来。 打眼一瞧,母痋果不其然安睡在里面。 鼎太大不好拿,李莲花从袖里掏出个小木盒,将母痋倒进去。 鼎丢掉,木盒纳回袖里。 而后,三人去到那幅可令天下大乱的壁画前。 李莲花递个眼色,方多病领悟,抬手运功。 就在要打上去时,笛飞声拦了他一下,“我先看看。” 是了,他还未曾见过。 “你居然还会有这种心思。”方多病垂手,啧啧称奇。 李莲花笑了笑。 笛飞声草草略过,心下一片茶余饭后的热闹,面上却是淡然。 方多病知他看完了,再度抬掌一震。 稀里哗啦,壁画一寸寸皲裂落地,化成鬼也不认识的齑粉。 这下,秘密便永远是秘密了。 做完这一切,他们找到二十年后那条逃生的密道,摸索着出去了。 这一次,没有大堆人在外头守株待兔了。 三人飞上屋顶,踏着轻功往宫外去。 高处视野开阔,放眼望去,宫墙之间,还有个紫色飞鱼服的人,领着队伍跑来跑去。 李莲花摇摇头。 不出多久,皇城远在身后,他们已经出去了。 方多病和笛飞声要再去趟方宅,李莲花则要去一个去过的地方。 安宜坊的低矮房屋内,一盏昏暗的油灯亮着,火苗摇摆不定。 外面厉风嘶吼,穿过孔洞,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 李莲花迎风穿过陋巷,风雪扑面,白了他的青丝。 行至屋前,他抖落满身的雪。 透过破烂的窗棂,葛阿庆佝偻的身影入目而来。 如此深夜,他都还未入眠。 坐在桌前,安安静静地制着灯。 听得门扉叩响,他放下竹篾,才拄着拐杖去到门边。 觑着门缝瞅了瞅,他方打开门。 “原来是李先生啊,不知这么晚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顿了顿,他注意到李莲花冻红的手,道,“外面冷,先进来吧。” 李莲花就进了屋。 葛阿庆点了炉子。 李莲花烤着火,手渐渐暖起来,却有些心不在焉,直到指尖发烫,他才意识回笼地收回手。 葛阿庆又端来烧好槐花酿。 他喝罢两口,食不甘味。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葛阿庆又埋首做灯了。 竹篾绕来绞去,发出细碎而催折人心的响动。 思虑良久,李莲花搁下酒碗,终是开了口。 “大伯,菩提无树是在您这里吧?” 葛阿庆一滞,耷拉的眼皮下,窄窄的目光一狭。 怔了会,他继续圈竹篾,“李先生说的什么话。” “菩提无树,什么菩提无树,小老儿从未听过。” 李莲花沉默片刻,将入宫所闻徐徐道来。 “我一直在想,皇宫的一应物品出入森严,丽姑娘是如何拿到紫蛇荆的,又如何把菩提无树送出去的。” 菩提无树在永福灯会前失窃了,而隆安帝在永福灯会后中了毒。 这一切的一切,都隔着一个时间。 那就是十一月初九的灯会。 灯会那天,万寿城楼,皇家与万民同乐。 他落目在那盏未成形的灯上。 “那天,您也去了万寿城楼,对吧?” 葛阿庆不言,李莲花就自顾自地往下说。 “您之前说,极乐坊那边有很多灯都是出自您手。” “那天我们逛灯会,见过不少灯,几乎没有能比得上您手艺的。” “皇家的灯自然要是最好的,借着这个机会,紫蛇荆就藏到了灯里。” “想必那盏特别的灯还做了记号,等丽姑娘登上城楼,趁着选灯的时候,便会拿到。” 他看了眼葛阿庆,那双嶙峋的手被竹篾划破,冒出大片血来。 李莲花递了块帕子,他头也不抬地接过,木木地擦着。 丝毫不差的话又钻入耳朵。 “同时,菩提无树放进灯里,随着万千灯火飞远去。” “那天您来了万寿城楼,我看见了,为的就是弄清楚丽姑娘的灯飞往哪里吧。” “您院子里停着只巨大的孔明灯,就是为了拿到那盏灯,拿到菩提无树,对不对?” 这样,就算宫里的人掘地三尺,也找不到解药了。 隆安帝必死无疑! 葛阿庆手里的血帕越攥越紧。 “还有一点,菩提无树明明可以丢掉的,丢进护城河,丢到荒郊野外,丢到哪里都可以。” 李莲花注目着那双苍老的眼睛。 “可您应该还留着,因为那是……” 他孙女送给他的,最后的礼物。 治疗腿疾的礼物。 听到这里,葛阿庆再也按捺不住情绪。 肩背抖动着,一行热泪从脸上的沟壑滚下,在冰冷的冬天,烫得心口生疼。 约有一个甲子那么长,他才缓缓对上李莲花视线,用那双浑浊的眼。 “李先生,你也觉得皇帝做错了吗?” “以前……” 以前他儿子说他固执。 百年已去,南胤大熙早已同流为一家,他却固守着南胤的一切,不肯变通。 好比永福灯会,在所有人眼里,是举城欢庆,祈福祈愿的日子。 但在他心里不是,那是南胤灭亡的日子,是南胤人四海漂泊,身如蓬草的日子。 他从来都不肯认大熙的皇帝。 可儿子说,你看,南胤末代的主上是多么暴戾,多么无能。 如今的安宁,都是大熙给的。 后来,孙女也说他固执。 灯会那么好看,为什么不去看呢。 如果阿爷的灯能挂到灯会上,一定会是全天下最漂亮的灯。 慢慢地,他心里那根坚定不移的支柱动摇了。 然而到头来,得到的是什么呢? 儿子死了,儿媳死了,老伴死了,现在,孙女也怕是死了。 这苍茫茫的天地间,只剩他孤苦一人。 他想通了,自己的固执是对的。 追根溯源,百年前的一切,当下的一切,都源于大熙的错,都源于大熙皇帝的错。 所以,他想问问李莲花,问问大熙的汉人。 你也觉得皇帝错了吗? 李莲花没有回话,他不知道以何种立场去回这话。 葛阿庆苦笑一声。 突然间,他颤巍着站起,膝盖下跌。 李莲花赶紧扶住,他才没有跪下去。 “我感激先生,也恳求先生,”他死死抓着李莲花小臂,话音嘶哑如杜鹃啼血,“不要,不要再管这件事了可以吗?” “您先起来。”李莲花把他扶坐到凳子上。 “大伯,”他深呼吸一口气,道,“我在等一个消息,一个不确定的消息。” 他透过窗纸的裂口,望外面的天色。 望罢,扭回头。 “那个消息会送到这里,到时候您再决定菩提无树的去向,可以吗?” 葛阿庆在那和风细雨般的询问里,终是点了点头。 他们坐在屋子里等。 油灯燃了又燃,灯芯烧得只剩一个焦黑的头。 天就快亮了。 第26章 回家 葛阿庆还是交出了菩提无树。 大概是半个多时辰后,方多病和笛飞声来到了安宜坊。 他们在方宅熟门熟路地翻找,总算找到了方则仕调查萧家的一些证据。 那些东西锁在何堂主打造的机关匣内,这难不倒方多病。 那种式样的机关,在他八岁时,他娘就教会了他。 三下五除二的功夫,他就弄开了匣子。 还洋洋得意道,“怎么样,本少爷厉害吧?” 笛飞声可不是李莲花,他从不给人当捧哏。 只淡然道,“别浪费时间了。” 方多病兴致缺缺地收住笑,把里面的东西搬出来。 两人各拿一叠,就着微弱的火折光亮,搜寻起来。 振奋人心的是,里面的确有葛阿庆儿子,葛阿满科举一案的东西。 当年萧家因其南胤的身份,以舞弊为由,将其刷了下去。 还运用了极其狠辣的手段,不法害死了人。 后来他妻子告官,也同样遭遇不测。 这就是葛阿庆一家不幸的开端。 至于隆安帝看上葛丽藤带入宫,又间接致使葛阿庆跛脚这件事,就没办法运用大熙律典进行分说了。 这世上,指责皇帝的人不计其数,但没有人能惩罚得了皇帝。 除非,是葛丽藤那样裹挟着仇恨的私刑。 看罢,他们将东西恢复原样,离开了方宅。 到安宜坊时,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葛阿庆。 朝中的方大人会不日将证据呈上去,届时萧家自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葛阿庆一时老泪纵横。 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八年了。 他甚至不敢想,这一天会有到来的时候。 当然,此账非彼账。 萧家是萧家,隆安帝是隆安帝。 他并不想违背孙女的意愿,去救一个恨之入骨的人。 同样的,他也不畏惧死亡。 他深深地知道,出了孙女的事情,宫里的人迟早会想到这层亲眷关系,从而来抓他。 可是,可是……他想留着命,带孙女回家。 他不愿,她沉睡在那样一个冰冷而厌恶的地方。 然而,他进不了宫。 若是等官兵带他进去,那是死路一条,魂归无根。 所以,他交出去的那一刻,只是想用菩提无树,来换孙女的尸身。 李莲花他们应下了。 哪怕隆安帝醒了不放人,他们也有办法把葛丽藤带出来。 天光开始慢慢漏下,驱散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方多病和笛飞声留在葛阿庆家里。 李莲花则拿着菩提无树,去了万寿城楼。 他沿着石阶往上,去到顶层皇家放灯的地方,寻了个不算难找,又不容易找到的砖缝,将菩提无树塞进去。 塞完,他就躲了起来。 这时,轩辕随领着人,到万寿城楼来了。 那小子不算太笨,把皇宫掘个底朝天掘不出来后,一拍脑门,灵光大现。 遂迈着蹑风逐电的步伐,跑到外面来了。 不出多少时间,他就在砖缝里掏到了菩提无树。 于是春风得意,大言不惭,“我果真是聪明得很!” “那老狐狸未必想得到!” 旁边,还有两个手下狗腿地吹捧。 也不知用了什么词,轩辕随脸色大变,各捶了左右一脑袋。 李莲花听得好笑,差点暴露自己。 就这样,轩辕随揣着菩提无树,回了皇宫。 李莲花打另一条路溜回去,佯装四处寻寻觅觅的样子。 果不其然,轩辕随遇见他时,显摆了起来。 李莲花连连称是,“轩辕大人果真是鹰头雀脑,顶顶地诡计多端!” 轩辕随叉着腰,老感觉那话熟悉得很。 算了,智绝无双总是遭人嫉妒。 两人便去向太子复命了。 造金刚珠的匠人尚在呼呼大睡,不料被一把扯起,捉去了承乾殿。 他解开金刚珠,一颗晶莹圆润药丸,就露了出来。 正是药王所制的灵丹妙药。 隆安帝服下后,一盏茶的功夫,身上的绛紫蛇形纹路便退了下去。 他悠悠转醒,气色好了起来。 醒来,自当得知了葛丽藤所谋之事。 他先是惊怒交加,砸碎了一众花瓶,弄得众人大气也不敢出。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方冷静下来,沉沉地遣散了所有人。 在屋子里滴水未进,坐了一上午后,方则仕求见,他方才召人,梳理好衣冠,见了自己的大臣。 方则仕出来后,一道查封萧家的意旨也下来了。 之后,他又独坐在案前,一动不动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临近傍晚时分,他开门出来,让李莲花和轩辕随带路,去了皇城司监牢。 葛丽藤的尸首还原封不动地躺在那里,只是已失去了温度。 隆安帝垂眸望着,伸了伸手,终是无颜地收回去。 踱步出去后,他对李莲花和轩辕随挥了挥手。 “送她回家吧。” 两人找了辆小板车,又在车上垫了柔软的褥子,才将葛丽藤安放上去。 “恕在下无礼了。” 李莲花行了个佛礼,用帕子拭去她嘴角黑红的血迹,又隔着袖子,拨好她凌乱的头发,扯正变皱的衣衫。 这样,葛阿庆看到她的时候,还是漂漂亮亮的。 盖好白布后,李莲花在前面领路,轩辕随就在后头推车。 长路漫漫,风吹雪落。 但没有那么肆虐了,比昨日要柔和。 葛阿庆去雪里站了又站,方多病和笛飞声根本劝不住。 他三番五次地立在槐树下,探首向外张望。 雪在身上积了一层又一层,同白发白眉融在一起,化成分也分不清的苍老。 终于在夜幕降临前,远方响起车轱辘滚动的声响。 凸起的白绫映入眼帘,他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往前去。 身后,是一个接一个的深重脚印。 那脚印在院门处,同蜿蜒绵长的车辙相遇。 他抖着手,揭开白绫。 安详的面庞撞入眼里,似往昔,又不似往昔。 三年了,整整三年,爷孙两人只能通过灯会,在城上城下遥遥一望。 等再见面时,已是生死之隔。 白发人送黑发人,殇殇无绝期。 “阿丽……”他抓着白绫,暗哑地叫了一声。 而泪早已先于那呼唤,滚着雪落了下来,滴在葛丽藤的脸上。 那僵死的斑点,仿佛在那一刻,开出剔透的花来。 李莲花和轩辕随站在院外,方多病和笛飞声站在院内,皆是默默无言。 雪洒人间,这人间,最是无情,也最是有情。 葛丽藤很快就被送到城郊,下了葬。 坟墓是早上挖好的,方多病和笛飞声帮了忙。 棺材是多年前葛阿庆给自己买的,如今派上了用场。 一行人埋着土,坟冢慢慢堆得高了。 葛阿庆在坟头上挂了很多灯,每一盏都很漂亮。 他说,他孙女总是不吝夸赞,“阿爷有全天下最好的手艺。” 可惜,最好的手艺,编织不出生活最好的样子。 他苦笑着,又去烧符纸。 南胤的习俗与中原不同,他们不烧纸钱,烧一些画着奇怪符号的黄纸。 李莲花他们看不懂,但也蹲在坟前烧着。 总归,是对死者一些美好的祈愿。 李莲花一边烧,也一边喃喃地祝愿着,“这到了下辈子,别再遭罪了……” 符纸在熊熊的火里寂灭,葛阿庆又去洒草木灰。 对了,南胤以草木为尊,草木是他们最虔诚的信仰。 四个人就站在一边,凝眸注视着葛阿庆。 他绕着坟墓走,草木灰从手里漏下,在周围圈出一个又一个的圆。 有些许灰随风飘扬而去,迷了他的眼睛。 他也不搓,唱起异乡曲调来,“种我旧时槐树花,花洒庭前酒万家。” “家国破碎风飘絮,身似浮萍雨打沉。” “你看那田边荠麦,青一茬,黄一茬,茬茬不复旧时年,年年不见朝月圆。” “朝月圆……” 那调子从迟暮的喉咙里发出来,浑厚而苍茫。 四个人仍旧听不懂,只能去感受。 但最后三个字,李莲花听懂了。 苏小慵教过那三个字的南胤话,葛阿庆又重复了很多遍。 他可以很确定,那三个字就是“朝月圆”。 心间蓦地一动,他记起件事来。 药王旧居的那首诗,也有这样三个字。 会是巧合吗…… 安葬结束,他们把葛阿庆送回了安宜坊。 送完,就要各自离去了。 葛阿庆在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挂了一壶槐花酿,“多谢诸位了。” 他们拎着酒,各回各处。 李莲花扯下腰间的令牌,抛给轩辕随,“帮我带回去,我就不去皇宫了。” 轩辕随接在手里,劝了句,“像你这样的人,若跟我回去,必大有一番作为。” 李莲花摆手,“我志不在庙堂,不必了。” 方多病附和,“他最大的志向就是种萝卜。” “就算去皇宫,也是把皇宫开垦成萝卜地。” 轩辕随难得见这人没骂自己,道,“他不是个大夫吗。” “谁说大夫不能种萝卜了。”笛飞声扫他一眼。 “也是,”轩辕随笑了下,“说不定我哪天当着当着官,也不想当了。” 以前,轩辕萧仗着年长,总教导他,要忠于皇室,为皇室效劳。 现在想想,皇室何尝光明磊落,值得一片赤诚地守候。 混口饭吃罢了。 他抱了个拳,对李莲花道,“那就祝你的萝卜长得比人高,肥得比猪壮。” 李莲花联想了一下那个画面,怪荒诞的。 真要长成那样,也不知拔不拔得动,吃不吃得完。 “承你吉言。”他道。 轩辕随挥了挥手,“三位顺心顺意,在下告辞,有缘再会!” 李莲花三人也齐齐道,“有缘再会!” 言罢,他们往药膳居去。 药膳居内,李相夷扒在二楼的栏杆上,百无聊赖地数着楼下的客人。 阿娩姐姐随爹娘回扬州了,那三个家伙又不在,没人陪他玩了。 只有一个不会说话的狐狸精,窝在脚边。 他自己牵着狐狸精,出去逛过。 可是一人一狗,都不热闹,没意思得很。 李莲花生死未卜,也不知如何了。 大徒弟和阿飞说出去找人,找了一个晚上,一个白天都没回来。 哎—— 他长长叹了口气,叹完,完全忘记自己数了几个人了。 “汪汪!” 忽地,狐狸精叫起来,尾巴摇成虚影,腿一撒,就往楼下冲。 他下意识一握绳子,没握住,“诶,你别乱跑——” 最后一个字没说完,他眼前一恍,发现楼下并排进来三个人。 他心下一喜,跟着狐狸精,噔噔噔跑了下去。 最后几阶,还是撑着栏杆,一蹦蹦下去的。 他张开手,抱了李莲花一下。 准确来说,扑更合适,李莲花踉跄了半步。 “一惊一乍的。”他打下李相夷脑壳。 李相夷一缩脖子,松开他,“你再不回来,我都要以为你死了。” 李莲花又敲下他,“能不能说句好的。” 李相夷捂着头,不跟他计较,转而问,“那统领到底抓你去干嘛?” “还有你们两个,为什么去那么久都不回来?” “噢”,李莲花蹭下鼻尖,真假参半道,“宫里有贵人得了急病,让我去治病来着。” “那些太医医术都不大好,就只能来找我喽。” 李相夷将信将疑,“真的?” 毕竟李莲花的医术掺了多少水,实在难以言说得很。 他又看另外两个人。 笛飞声昧着良心,微微点头。 方多病跟着编瞎话,“是啊,我们去帮打下手来着。” “治病的药还在郊外的山上才有,我和阿飞就采药去了。” 李相夷点点头。 索性,回来就行,也不重要了。 四人一狗上了楼。 三个大人是觉都没怎么睡,纷纷打哈欠的打哈欠,伸懒腰的伸懒腰,说要去休息了。 各自打算推门而入时,李相夷拦住他们,“等一下!” 三人低头瞧他,眼皮没来由地大跳。 怎么有种不好的预感? 不出所料,李相夷目光错来错去,支支吾吾。 “那个,那个……出了点小事情。” 他指的小事情是,自己一个人在客栈时,打抱不平三回,统共遭殃十三张桌子,二十五条凳子,以及瓷盘瓷盏若干。 还有,在房间里练剑时,一不小心力发大了,木剑捅穿了墙壁和地板。 那嚯开的窟窿,连女娲娘娘也补不上。 他小心翼翼地,用尽溢美之词来形容这件事。 不过,李莲花他们运用了十二成的想象,进行放大还原。 三个人盯着他,没一个人说话。 空气凝固着,恍要结出不胜枚举的冰凌。 重重缓了口气后,李莲花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李相夷肝胆俱寒地回。 然后他一人做事一人当,用自己的银子赔,发现不够。 不够怎么办呢,掌柜就带人来翻行李,把银子都搜走了。 搜走后,三人的行李被扔到一间客房。 扔完,严厉地告诉他。 “等你们家大人回来,给我立刻马上搬离客栈!” 所以…… 四人一狗背着大包小包,赤贫如洗地回到了风雪里。 第27章 相夷卖菜 “李莲花,该说你什么好呢?” 方多病看着李相夷,话却是牛头不对马嘴。 “是啊,该说你什么好。” 笛飞声也掠眼李相夷,话却对着大的夹针夹刺。 语毕,两人一前一后往莲花楼去了。 不是……关自己什么事? 李莲花憋着口不上不下的气,原地站了好一会。 而后,他指着李相夷,“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李相夷担着三个人的怒火和无奈,又有些不明所以。 他瞄着李莲花,断断续续道,“那……那不说了?” 李莲花摇摇头,还真就不说了。 一甩手,也往莲花楼去了。 李相夷落在后面,拽着想要跟上去的狐狸精,愁苦地喃喃。 “狐狸精,你说,我今晚会被赶去睡狗窝吗?” 狐狸精自然不得而知,只闷叫两声。 李相夷摸了它两把,似在商量。 “今天晚上,你不要睡李莲花床边,去睡狗窝好不好?” 狗去睡了,占掉地方,也就轮不上他了。 狐狸精晃了晃脑袋,仿佛在说,绝无可能。 李相夷仰天长叹,把行李往肩上送了送,就小跑着追上去了。 莲花楼,白雪皑皑。 楼内,生着暖烘烘的炉子,但比外面的雪还要凄凉。 那些在鹤城屯的食物,早在来京城的路上,就吃得差不多了。 肉是没有的,米平时用竹筒量,如今只剩半筒不到,压根不够那么多人吃。 烧出来,四人一狗,各能分小半碗白米饭。 配菜是九月时种在木箱里的萝卜,还好买的是早熟的种子,能扯几根来吃了。 再有就是陶罐里见底的咸菜,李莲花用勺子刮出来,给每个人匀了点。 他们围坐在桌前,越吃越不是滋味。 狐狸精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的伙食了,不免食不下咽。 可到底是肚子战胜了味觉,吃完后将碗舔了三五遍。 原来生活,没有最落魄,只有更落魄。 休息时间,李相夷到底没被赶去狗窝。 方多病和笛飞声睡二楼的床,李莲花睡一楼的床。 他和狐狸精一样,睡地板。 别说,狗窝有茅草,倒比地板要软和些。 也不知明天会怎样…… 他漫无边际地想着,慢慢慢慢,裹着被子睡着了。 翌日天明,风雪彻底停了。 天空澄澈高远,看样子,是个好天气。 李莲花破天荒醒得很早,把楼里所有人都闹了起来。 一行人睡眼惺忪,被指挥着,把木箱里的萝卜、小葱、赤根菜等等都拔了出来。 拔完,又得把烂叶坏叶清理干净。 清完,再把丝线剪成段,除萝卜外,一小捆一小捆地捆好。 捆好,菜被分装进竹篮里。 这时,李莲花指指方多病和笛飞声,又指指菜篮。 对李相夷道,“你是想跟他们去表演胸口碎大石,还是跟我去卖菜?” 方多病暗戳戳地,小声撺掇,“你跟我们的话,可以拿大锤砸阿飞。” “他扛砸。” 笛飞声叉着小臂,横在胸前,闻言横他一眼。 横罢,看向李相夷,“这次换他了。” 方多病不乐了。 笛飞声决定的事,一定会坚如磐石。 他转起脑筋来,要如何让笛飞声再心甘情愿地被砸一次。 李相夷倒是愿意去看热闹,但并没有卖艺的心思。 太丢人了! 卖菜的话,得叫得喊,也丢人。 未来的大侠怎能抛这种头,露这种面? 要抛要露也该是一剑定四海,侠名扬天下,那才潇洒! 他仰头看李莲花,“有第三种选择吗?” “有啊。”李莲花略微一笑。 “你可以拿着你的空钱袋,去雇你之前说的镖局,让他们送你回云隐山。” 这哪里是第三条路,这分明是走投无路。 艰难抉择一番后,李相夷决定去卖菜。 瞅李莲花拣菜那熟练的手法,想必是经验丰富,用不着他帮什么忙,兴许打打下手就行了。 于是乎,一行人出了门,狐狸精留在莲花楼里看家。 方多病扛着大锤,笛飞声搬着不知哪里弄来的巨石。 李莲花和李相夷拎着满当当的菜。 卖艺的和卖菜的,就这样并排走到街巷上去,组成一幅诡异又和谐的画卷。 “叫啊。” 分开后,李莲花领着李相夷寻了个人多的地。 置下菜篮后,就靠到一边的告示栏上。 距离不远不近,这样,就没人以为他压榨小孩了。 “我?”李相夷难以置信地指指自己。 他万万没想到,李莲花会如此干脆地当甩手掌柜。 “那不然呢。”李莲花理所当然道。 说罢,他偏过头去,看街上的人来人往。 李相夷郁闷地呆站着,惶惑无措。 他向来如鱼得水,在武艺上,在生活上。 因为武艺上师父说他有天分,一学就会。 生活上则有人照顾,从不必面临苦涩和憋屈。 可自从下山跟着李莲花他们后,有很多事情似乎都被打破了。 他被逼着压着,去重新认识生活,重新体味生活。 就像现在,没有钱了,需要来赚钱。 他并不喜欢这样,可偏偏又挑不出拒绝的理由来。 十岁的李相夷,被三十岁的李莲花弄得乌烟瘴气。 同样的,也隐隐焕然一新。 他终是鼓起勇气,叫了出来。 “卖菜了,卖菜了……” 他叫了,又没完全叫,声如蚊蚋,几不可闻。 李莲花一笑,很快收住。 “你这么小声,又死气沉沉的,菜也不知道如何,谁会来买你的?” 李相夷瞪他一眼。 转念一忖,这话看似责备,其实是指点。 他用尽一生的力气,把难为情一寸寸压下去。 而后一狠心,挤出个开朗的笑。 手举到嘴边,作喇叭状。 “各位哥哥姐姐,叔伯婶子,卖菜了,卖菜了!” “刚从地里挖出来的,卖新鲜的蔬菜了!” 这一嚎,很快就有人涌了上来,拿起菜瞧来看去。 “这个水灵,这个也不错。” “萝卜多少钱一个?我要两个。” “赤根呢,多少钱一捆……” 糟了,忘了问了! 李相夷求助地望李莲花,后者一会伸三根指头,一会伸五根指头。 他快速记下,着急忙慌地应答。 “萝卜五钱一个,赤根三钱一捆,小葱两钱……” 答完,他才惊觉,每一样都很便宜。 生活竟是这样便宜的吗…… 李莲花过了多少年这样便宜的生活呢…… 然而他没功夫想,又有大批人围了过来。 他手忙脚乱,还算错了两次菜钱。 散去一群人后,他一回生二回熟地又叫卖起来。 “卖菜了,卖菜了!” “萝卜小葱赤根菜,清炒炖肉都可以!” 倒会举一反三了,李莲花心下道。 人群再度蜂拥上来,七嘴八舌地问。 还有不少阿姐大娘,瞧他是个白净俊秀的小娃娃,上手掐两把,又摸两把。 他简直防不胜防,避之不及。 “这挑菜就挑菜,别摸我头,长不高的……” 话音被淹没了。 李莲花也不管他,抱臂晃着脚,薅开地上一小圈,又一小圈的雪。 他嘴角含笑,悠游如杨柳春风。 当初看方多病卖菜的时候,他也是这样。 如今看自己,心底倒生出许多不同的感觉来。 那个不可一世的李相夷,不用变成李莲花,也是可以卖菜的。 若他十年后,仍无可避免地变成李莲花,想必不会比当初的自己难以过活。 趁着人少下去,他从李相夷那里顺走两文热乎的钱。 “我去对面茶摊喝个茶,你继续。” 也不等李相夷答应,他就迈步过街了。 真就要了碗粗茶,坐在桌前,闲得发慌地喝着。 李相夷不满地撇撇嘴。 说好的一起,怎么就变自己一个人了? 李莲花太过分了! 他心里絮絮叨叨地骂着,片刻后,又被一位客人拉回了神。 约是一个多时辰后,菜篮就空空如也了。 他两臂串着硕大的菜篮,过街去找李莲花。 “卖完了?”李莲花明知故问。 “那是自然!” 他撂下沉甸甸的钱袋,不快被得意占了上风,“我厉害吧?” 李莲花认可地点点头,“嗯,你最厉害。” 李相夷飘飘然地翘起小狐狸尾巴。 “所以啊,”李莲花摘掉他头上的一片菜叶,“下次还是得你来。” “你这么厉害,不发挥出来,岂不可惜?” 李相夷:“……” “老狐狸,死狐狸!”他跺着脚嘀嘀咕咕。 “你少背地里骂我啊,”李莲花屈指敲他额头,“别跟方,袁小宝学。” “哪有师父学徒弟的。” 这话倒对,可一码归一码。 李相夷还是不解气。 李莲花就好心地帮拎过空菜篮,“你也别生气了。” “好歹挣了这么多钱,今天晚上给你做顿好吃的,如何?” “不如何。”李相夷脸干干的。 他宁愿去集市上买熟食,或者去下馆子。 可惜,没有人会同意。 莲花楼里,唯一说了算的人,就是李莲花。 一大一小去找方多病和笛飞声了。 他们的场子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两人好不容易占了个位置。 笛飞声依旧是被砸的那个。 方多病告诉他说,“你若再被砸一次,我就帮你劝李莲花,跟你打一架,怎么样?” 笛飞声眼泛光彩,“好啊!” “不过,”他补了句,“你若做不到,我再记你一次。” “放心好了,本少爷说一不二!”方多病胸有成竹。 动动嘴皮子的事罢了,李莲花答不答应,就不归他管了。 哎,金鸳盟大魔头心思单纯得很,怪不忍心的。 就这样,笛飞声一次又一次地妥协了。 主要是,他那性子,也不懂热场子。 李莲花他们到来时,新一轮正好开场。 方多病先是转着大锤耍了耍,满场溜上一周,嘴里还唱着不知哪处市井学来的俚语。 堂堂大少爷,活像个会讲人话的猴。 笛飞声则板板正正地躺在长条凳上,胸口上盖着厚厚的石板,有上次的三四倍之多。 就仿佛盖了壳的大龟。 接下去,方猴子吹了吹手,大锤抡下。 笛大龟龟壳大震,裂出不计其数的纹路。 砰砰砰的响声直冲云霄,炸出一地碎石。 人群纷纷闪避。 待碎石落定后,失去壳子的笛大龟安然站起,冷脸退至一边。 他不耍刀时,没了寒铁银光的衬托,不动声色的脸倒成了泰然自若,毫发无损的象征。 果真是好功夫! 人群聚回来,掌声雷动,叫好连天。 李莲花和李相夷混在人群里,看得好笑。 方多病和笛飞声察觉他们,一时局促起来。 可不管丢脸与否,钱是实在的。 谁叫他们没钱呢? 就算是少爷,就算是一盟盟主,来了二十年前,通通都得化为乌有。 少爷端着盆接钱去了。 笛大盟主没入人群,站到李莲花旁边。 他语气冷硬,“好看吗?” “这胸口碎大石,自然是好看了。”李莲花背手道。 李相夷也深以为然,“我还没见过盖这么多石头的。” “唔,妙不可言!” “好看下次你们去。”笛飞声甩话。 李莲花挠挠鼻子,不再笑话了。 李相夷也闭了嘴。 等方多病欢欢喜喜地接完钱回来,他们也就买了吃的回去了。 狐狸精卧在门边,闻见肋排的味道时,尾巴摇了起来。 当然,光是一天,是赚不够路费的。 西南笛家堡,可比鹤城到京城的路,要远得多。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他们都在京城赚钱。 菜卖完后,李莲花出诊看病,李相夷就得另谋出路了。 没办法,他还是得去卖艺。 方多病和笛飞声胸口碎大石,他就在旁边,用肉干引导狐狸精,不是直立行走,就是跳圈,就差没在圈上点火了。 狐狸精贪生怕死,点了火是不会跳的。 如此,莲花楼没有一个吃白饭的了。 狗也不行。 到了休沐日,轩辕随出来闲逛,见到这一幕幕,下巴都惊掉了。 几位兄台果真是能人也! 而在这半个多月内,京城也发生了不少事情。 比如萧贵妃一家游街示众,满门被抄。 而作为此案功臣的方则仕,从户部侍郎,升任为了户部尚书。 又如安宜坊起了场大火,一位老人和满屋子的花灯付之一炬。 听街坊说,那火是老人自己点的。 李莲花他们赶过去时,只余一地的灰烬。 所有的固执与仇恨,不管有多深,全都随大火一并去了。 还有就是,各处的告示栏上,张贴了隆安帝的“罪已诏”。 诏书上,是一位帝王对南胤和大熙关系的深刻反思。 他承认他的偏见,这种偏见以至于上行下效,以至于南胤的复国起义频发,造成了各地大大小小的动荡。 因而,延续百年的永福灯会被推后了。 它不再卡在大熙的胜利,与南胤的灭亡之间。 再有就是,隆安帝在服食下菩提无树的十五天后,暴毙而亡。 不是自戕,不是谋杀。 单纯地暴毙而亡。 轩辕随向李莲花他们透露这个消息时,几人都分外震惊。 一个解了毒,好端端的人,如何会暴毙而亡呢? 也许,真就是命数吧。 第28章 百年一箭 “不玩了,你该睡觉了。” 离开京城的前一晚,方多病被李相夷拉着玩游戏。 之所以是他,是因为李莲花坐在吃饭的那张桌前,借着油灯,认认真真地看着什么。 至于笛飞声,是不可能陪小孩子玩游戏的。 而且那游戏幼稚又无聊。 他们在斗草。 那草是酢浆草,种菜的木箱里长出来的。 坚强的是,来到北方后,居然没被冻死。 不过,现在被拔出来玩死了。 酢浆草一折一撕,去掉外面的管子后,里面有根柔软而有韧劲的芯。 一大一小就对坐在长条凳上,绞着草拔河。 拔着拔着,就不光靠运气了。 气劲在草上蔓延,两人拼起了功夫。 并不是气劲厉害就行,而要精准,弄断对方的,又不能伤害自己的。 狐狸精蹲在地上,眼珠随着两根草的拉扯而转动。 它眼珠蓦地一顿,方多病的又断了。 李相夷心情大好,“明天我要洗的碗,就交给你了!” 是了,他们还下了注。 谁输一根,谁就帮对方干莲花楼里的一件事情。 方多病如丧考妣。 他不想玩了,再玩下去,李相夷就能在楼里闲得当大爷了。 遂催人去睡觉。 李相夷哪里肯干,“你是不是输不起?” 方多病自不肯承认,狡黠地恐吓。 “你不知道小孩子晚睡,会长不高的吗?” 李相夷不怕天不怕地,但怕鬼,还有这个。 师父师娘也这么说。 他扔下酢浆草,麻溜地爬上床,钻进被子里,乖乖躺好。 方多病溜达去了笛飞声那里,伸手在他面前扇了扇。 “自大狂,你干嘛呢?” 笛飞声盘腿在凳子上打坐,眼皮都没撩开。 “你眼睛不用,可以捐掉。” 方多病虚揍他一拳,绕到李莲花那边。 桌上的陶碗盛着栗子,他剥了颗抛半空中,张嘴接住,嚼着觑李莲花看的书。 “你怎么又在看这个?” 李莲花执的那本正是《回春集》。 闻言,他搁下书,一副幡然了悟的样子。 “我知道隆安帝为什么会死了。” 方多病咀嚼的腮帮子一停。 笛飞声睁开了眼,腿脚垂下。 李莲花指头磕着打开的书页道,“里面记载了菩提无树的制作药材,以及隆安帝所喝养生汤的配方。” 他记得轩辕随提过,隆安帝那天的饮食里,就有养生汤,是按百年前药王的方子煎的。 “然后呢,有什么问题?”方多病问。 “总不能是这两种东西相冲。” 李莲花点了下头。 “里面有几种药材,如果单放开,的确可以解毒治病。” “如果中和到一起,就会慢慢滋生出剧毒。” 他依照自己十年久病成医的经验,推测了一下。 “那种毒发作的时间,正好是半个月。” “照你这么说,”笛飞声顺着思考,“光庆帝的死法岂非一样。” 在百年前,这养生汤,就是药王配给光庆帝的,而光庆帝也吃了菩提无树。 “对诶,”方多病惊道,“药王医术炉火纯青,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些药物的药性!” “那他……” 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浮出水面。 药王杀了光庆帝! 所以,世事兜兜转转,因果循环。 隆安帝没有死在葛丽藤的谋划里,死在了百年前射出的箭矢下。 “可是,药王为什么要杀光庆帝?”方多病脚勾了张凳子坐下,“他不是汉人么。” 后一句是人尽皆知的事。 “汉人未必不能杀。”笛飞声开口。 “也是。” 有仇有恨就行。 李莲花整理了下思绪,分析道,“也不一定是汉人。” “你们想,直到现在,南胤和大熙之间,都还存在着大大小小的矛盾。” “那百年前呢,岂不是更为深重。” “药王若真是南胤人,他要来中原,又不想惹麻烦,势必要伪装一番。” 他停了停,端起茶杯抿了口水,才又说起来。 “你们还记得药王旧居的那首诗吗,最后三个字,是‘朝月圆’。” “葛老伯安葬丽姑娘时,唱的调子里,也有‘朝月圆’三个字。虽然是南胤话,但我听得很清楚。” “一样的东西,很难是巧合,他们一定在怀念着什么。” 方多病深觉有理,“朝月就是早晨的月亮,月亮不会是他们的信仰吧。” “南胤人以草木为尊。”笛飞声提醒道。 片刻后,李莲花打了个响指,“走,去一个地方。” 三人站起来,就要出去。 刚到门边,李相夷腾一下掀开被子,坐起来,“你们要去哪里?” “还有,刚你们嘀嘀咕咕的,瞒着我说什么呢?” 李莲花往里探着半边身子。 “睡你的觉,大人的事,小朋友不要管。” 李相夷还要说什么,门砰地合上了。 还有上锁的声音。 他“切”了一声,“不信任我。” 大晚上的,谁要乱跑? 他心道这话时,未曾把大晚上跑下云隐山,潜进莲花楼的事算进去。 只倒头跌回床上,缩回被子里。 李莲花他们溜去了皇宫。 药王既侍奉过光庆帝,集子册子的,必定有所载录。 而那些东西,多半放在藏典籍的天禄阁。 三人轻轻松松避开一队队巡查,飞到了天禄阁顶层。 他们猫在一扇门边,方多病撬着锁。 三三两两的功夫,他就打开了。 手勾着掉下来的锁,晃了个圈,“这皇宫的锁就是复杂,可惜,难不倒本少爷!” 李莲花赞赏地翘了下拇指。 笛飞声不理他。 两人一前一后,先他进去时,他就对李莲花笑一下,到笛飞声时,就僵住脸。 掩好门,三人各吹了个火折。 浩瀚如烟的典籍,模模糊糊地呈在眼前。 他们分散找起来。 一刻钟后,三人各抱了几本书,聚在隐蔽的书架间,席地而坐,翻找起相关信息来。 “药王,禹济之,黎州檀山人士。” 一会后,李莲花指着几排字,挑拣着道。 “熙成二十二年入京,光庆八年初入宫为御医,侍疾光庆帝,调配养生秘方。” “光庆八年七月初五,制成菩提无树,光庆帝病愈。” “光庆帝大喜,欲嘉奖,药王自请出宫,离京。” 方多病在另一本,寻到了光庆帝的生平。 “你们看这里,光庆帝是八年七月二十薨的,也是暴毙而亡。” “刚好隔了半个月,不就和我们猜的一样吗。” 笛飞声则发现了件凑巧的事情。 “熙成二十二年,南胤派萱公主和亲……熙成二十四年,熙成帝御驾亲征,南胤亡…… ” 他们梳理了一下这些东西,大致还原起事情的样子来。 南胤当时国力弱于大熙,于是出嫁萱公主和亲。 药王是南胤人,与萱公主相识颇深的缘故,就改换身份,来到了中原。 但熙成帝雄心勃勃,即便两国缔结了秦晋之好,还是发兵灭了南胤。 南胤人自当对大熙恨之入骨,在此之后,不断地刺杀着大熙皇帝,妄图复国。 也就有了萱妃蛊惑熙成帝的皇子,芳玑王一事。 不过这件事失败了。 熙成帝两年后死去,光庆帝即位,南胤人又派出风阿卢进行刺杀。 可风阿卢被盈妃迷惑,困死在了极乐塔里,自此断去音讯。 然后,药王就混进了皇宫,还神不知鬼不觉地成功了。 虽如此,也不知发生过什么,南胤还是没能完成复国之志。 三人免不了心下喟叹。 这世间之事,还真是玄之又玄。 “最后一点。”李莲花移近火折,火光映着他指节,在书卷上投出硕大的阴影。 “朝月不是月亮,而是一个地名。” 百年前的南胤国都,朝月城。 南胤覆灭后,该城就被熙成帝改了名,也就是如今的越州。 “难怪,难怪药王要把诗藏起来。”方多病喃喃道。 “在两国针锋相对的情况下,他怎么可能明目张胆地思念故土呢。” 而且,他刚掘出段残酷的历史。 熙成帝在一统南北前,曾暴力驱逐过中原的南胤人,还是在萱公主和亲后。 这段余韵,一直延续到了光庆年间,才慢慢消弭。 当然,这些都是前尘往事了,与他们无关。 他们只关心药王牵连的太虚门。 “药王离京后不知去向,说不定就回了这个朝月城。”李莲花合上书。 “正好了,”笛飞声眸光抬起,“笛家堡就在越州城外。” 三人起身,把书复归原位。 好巧不巧,要出门时,碰上个熟人。 轩辕随一手举着宫灯,一手握着刀柄。 “我说里面怎么光影交错的,你们三个,鬼鬼祟祟地溜进皇宫,还跑到天禄阁来,想要做什么?” “最好给我个合理的解释,否则我就要抓人了。” 笛飞声眉角微挑,“那就要看你抓不抓得住了。” 余下两人皆是一咳。 大意是,别乱说话。 更深一层是,能糊弄就糊弄,糊弄不了再跑。 李莲花一刮鼻子,“是这个样子的啊。” “我最近在医术上,碰到一个问题,实在是弄不明白。” “药王那么厉害,肯定有解决的办法。” “人不是在宫里当过差么,我就想着来宫里找找他的着作,拜读一下。” “这拜读完了,马上就走了。” “这不正要走,就碰上轩辕大人你了。” 轩辕随将信将疑,逡巡过三张没有一点真诚的脸,“不是来偷奇珍异宝的?” 都沦落到卖艺了,还真不好说。 “偷奇珍异宝的话,我们也不会来天禄阁啊。”方多病认真道。 “也对。”轩辕随松了刀柄。 这天禄阁是有不少珍贵典籍,但无论如何,是比不上翡翠玛瑙的。 说着,就让他们带路,去检查一番。 东西没少,都齐整地摆在原地。 “行吧,”他舒口气,“信你们一次,下不为例。” “那就多谢轩辕大人了。”李莲花拱手。 方多病跟着虚拱了下,笛飞声屹立不动。 轩辕随摆摆手,“要走赶紧走,待会我堂兄那个老顽固要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外头响起了训练有素的脚步声。 “何人在此放肆?”轩辕萧拂尘一扬。 轩辕随刚好锁上那扇被打开的门,从栏杆俯瞰而下。 “看过了,三只猫。” 被称为猫的三只人,已经溜之大吉了。 回到莲花楼时,李相夷已经睡着了。 他把自己裹得很严实,只露出颗圆圆的脑袋。 狐狸精蜷在床边,听得动静,开了下眼。 见是熟悉的身影,又安然合上。 夜深人静。 方多病和笛飞声上二楼睡了。 李莲花在一楼跟自己挤。 李相夷睡得很斜,把床都占去了。 他把人推正,搡到最里面,才找到能躺的地方。 其实也可以把李相夷搡到外面,一样有位置睡。 这想了想,自己小时候挺容易掉下床的,就作罢了。 不过,到了第二天清早,他就后悔了。 李相夷早早醒来,要到外面练剑,走下床时,踩了他两脚。 踩完,后知后觉道,“还好李莲花没醒,脾气怪大的。” 李莲花活动下被踩疼的腿,眼眸半睁,“你再说一遍。” 李相夷一吓,赶紧搂着衣服,上别处穿了。 穿好,他就提着小木剑,到屋外练招去了。 莲花楼停的地方,有一块很大的空地,可以供他发挥,不必像客栈那样,毁人墙壁和地板。 这两天天气好,但由于温度低,雪还厚厚地积着。 他人小,剑意倒盛,锋芒一扫,雪地就荡开了数条沟壑。 条条凌乱交织,似地面横生出的白色枝杈。 二楼的人被惊动,双双探下头来。 方多病一跃而下,也开始练剑了。 没办法,武学奇才都如此发奋图强,当徒弟的自不好拖后腿。 接着,笛飞声也融了进去。 李莲花已经习惯了,京城这段日子,他每天早上起来,站到窗边做早饭时,都能看到茫茫雪色里,舞着三个人影。 今天早上,自是一如既往。 也有不同,莲花楼要南下了。 他一边熬小米粥,一边倾着身子,往窗下一觑。 雪把轮子没了。 遂高声道,“先别练了,把雪清一清,好上路。” “知道了!”有人应,有人不应。 应不应无所谓,三个人都在扫。 扫却不用扫帚,大大小小都浪费着内力,一掌一掌地扫,一剑一剑地清。 清着清着,也不知是谁先揉了团雪,啪! 雪球碎在门框上。 狐狸精炸毛,嗷一声跑开。 李莲花打眼一瞧,原来是方多病想扔笛飞声,被避开了。 可惜,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那一避,正对上李相夷偷摸丢来的一团雪。 笛飞声脸上糊开一片。 方多病大笑起来,李相夷也很高兴。 笛大盟主黑着脸,揩掉那片冰凉,“李莲花!” 管人。 李莲花看得好笑,装聋作哑地揭开锅盖,在氤氲的热气里,搅和起粥来。 没人管,笛飞声就自己报仇,待师徒两人扫雪扫到檐下时,直接震落上面的雪,把人埋了。 李相夷和方多病扒了好一会,才除去身上的雪。 两人又合起伙来,对笛飞声展开猛攻。 雪球飞来飞去,闹得热火朝天,无半分消停之意。 直到一颗雪球防不胜防,砰—— 砸进了锅里! 也不知注了多少气劲,锅直接嚯了个洞,粥全漏进灶里,烧着的火熄了。 得,都别吃了! 李莲花撂了锅铲。 俄顷后,一根竹竿从窗口飞出,插在三人中间的空地上,震颤不已。 三人眼色一对,完了。 第29章 拔出来烧了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敢惹李莲花。 三个人很自觉地蹲在灶口,把膛内的残局清理干净。 清完,李莲花干坐着,没有重新做饭的意思。 他们也不敢催,分工忙活起来。 “我做饭,你生火。”方多病小小声地指指自己,又指指笛飞声。 笛飞声拒绝,“不生。” 火太难对付了,每次都乌烟瘴气的。 再说了,刚那团雪也不是他砸的,是方多病要扔他,他拍开而已。 那一拍,雪球转向李相夷,李相夷抬脚一踢……就那样了。 “行,”方多病叠手抱在胸前,“那你做饭,你会吗?” 楼里除了李莲花,也就他会了。 笛飞声懒得争辩,只瞥眼面色阴沉的李莲花,就勾起了灶边的一根柴火。 见状,方多病就去翻锅了。 他记得楼里不止一口锅,就是不知道在哪里。 想问李莲花吧,一对那不善的目光,话便咽下去了。 隔了好一会,李莲花饱含情绪地开口,“往左走,下面。” “啊?”方多病一扭头,哐地撞柜子上。 他捂把脑袋,大气也不敢出地“哦”了一声。 蹲下去,拉开最下一格抽屉,果然藏着口锅,就是比坏的小了点。 另一边,笛飞声塞了把引火的干松针,又堆了把柴进灶里。 这样弄完,他就等火燃起来。 不出意外,浓浓白烟滚将出来。 他呛得直想咳嗽,却拼命憋着。 一定是引火的不够,忖罢,他涨着脸,又往里面添了把松针。 结果烟更大了,他终是止不住咳嗽起来。 远处的李莲花被熏到,忍不住开口,“抽些柴出来,架成空心的,松针在下。” 笛飞声不言,勤勤恳恳地照做。 火星果然红成一片,窜起火苗来,慢慢旺盛。 他落目在跳动的火上,又望着淡薄的炊烟平静远去,脑海中不禁恍然划过些念头。 李莲花是如何用那双握剑的手,孤寂寂一人摸索出来的,是否也像刚才那样,把屋子烧得满是烟尘? 又花了多久,那些烟尘才退散下去,化成十年安和听话的人间,一个人自洽怡然的人间…… 他复去看李相夷,小小一个蹲在地上,那双不大的手在淘米。 搓的时候,挽好的袖子滑下去,被水打湿。 他气恼地在膝盖上蹭回去,继续搓。 搓完,把水倒掉,倒快了,米洒出来,就担惊受怕地觑李莲花,藏藏匿匿地把米捧回去。 李莲花说,“我看得见。” 淘下一轮时,李相夷就用手拦着米了。 笛飞声感觉,他身上染了一点点李莲花的影子,就是太笨拙了。 也许,自己也在笨拙地潜移默化着什么。 他喜欢刀,也不讨厌双手染灰的样子。 他翻下自己东一黑杠,西一黑杠的手,莫名浅浅失笑。 很快,方多病刷了锅回来,架在灶上,责备道,“死阿飞,发什么呆呢,火要灭了,我还怎么热锅!” “没什么,”笛飞声搡下柴,“就是觉得大少爷下厨,挺新鲜的。” 方多病歪头,怪声怪气,“你今天吃什么药了?” 笛飞声乜他一眼。 方多病安心了,还正常。 锅里的水分蒸干,李相夷把米拿过来了。 他接过扣锅里熬着,趁此准备去剁些肉末搅里头。 拿起菜刀,想起什么,他拽过要走的李相夷。 暗声道,“你去把竹竿拔出来,然后从窗子递进来,给阿飞烧了。” 李相夷瞄眼李莲花,点点头。 他溜回雪地里,竹竿所立的地方,形成了一个雪的漩涡。 地面不光是土,表层铺了石板。 那竿子就穿透石板,致使周遭裂开一条条长长短短的纹路。 也不知没了多深,他信手一扯,竟扯不动。 最后是双手合力抓着,发了大力气,才拔出来。 拔出来那一刻,他还仰后坐到了雪地里。 李莲花不简单! 他默默地想。 这一棍要是打身上,不知道有多疼。 大徒弟说得在理,还是赶紧烧了的好。 他竖着竹竿,藏在身侧,蹑手蹑脚地扒到窗边,“小宝,我拿来了。” 方多病伸手去接,妄图递给笛飞声。 笛飞声不干,他从来都没答应过,全是那师徒俩心怀鬼胎。 僵持下,方多病决定自己烧。 李莲花适时开口,声音冷冷淡淡,“拿过来。” 方多病脊背一凉,把竹竿撂出窗外,“我走不开,你拿给李莲花。” 说着,就忙忙碌碌地拿起锅铲,放下再拿起。 李相夷撇撇嘴,“不肖徒弟!” 他忿忿地捡起竹竿,从正门回去,无奈地还给李莲花。 李莲花把它靠在桌前,没说什么。 只招来狐狸精,从碟子里摸了把肉干,“乖,坐好,别跳。” 狐狸精就哈着嘴巴,乖乖坐好。 李莲花把肉干投它嘴里,“还是你最乖。” 李相夷听明白了,指桑骂槐。 当然,狐狸精并没有被骂,还把李莲花心情变好了点。 李相夷见那眉目舒展开,坐到他对面,双手交叠在桌上,下巴则磕在手上。 “李莲花。”他眨眨眼睛,叫了声。 “干嘛?”李莲花语气并不好,也没多坏。 李相夷盯着竹竿,“你是不是一个绝世高手?” 李莲花一顿。 狐狸精没等到肉干,嗯叫一声。 他才动了下手,“哪儿来的绝世高手,就些保命的普通功夫。” 那普通功夫是二十年后的十年前的,四层。 他能感觉到,气海在一点点澎湃起来。 就仿佛干涸的河床,涌出了徐徐不竭的地下泉水。 笛飞声自觉出他内力已非同从前,就是李莲花前不久诓他说,尚只有两层,他又没探到手腕,不清内情。 这件事,只有李莲花一个人知道。 他还想多潇洒些时日,免得笛大盟主整天嗡嗡的。 李相夷不信,“你骗人。” 那一杆直捣雪下尺许地,如果没有雪的话,想必会更深。 李莲花自不会承认,“我骗你做什么。” 李相夷又不知想了些什么,好奇地问,“你以前是大侠,对不对?” “大侠肯定有剑,你的剑呢,哪里去了?” 他比划了一下,“你拿竹竿,分明就跟握剑一样。” “后来为什么又不握剑了,你遭逢过变故吗?就跟我在云隐山猜的一样。” “你是怎么从大侠变成大夫的,你就没想过,再变回大侠吗?” “大侠多好啊,还有——” 李莲花把肉干全搪给狐狸精,打断道,“你怎么有那么多的问题。” “我就一乡野大夫,没当过大侠,也没有剑,更没有你说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隔空虚点了下李相夷脑门。 “你这小脑瓜子,每天都在想些什么,睡前故事听多了?” “净想七想八的。” 李相夷晃晃腾空的腿,坚信不疑。 “俗话说,话越多心越虚。” “我就知道,你每次都会顾左右而言他。” 李莲花叹口气,“是你要问的,说了你又不信。” “现在的小孩真是难办。” 他端起茶杯喝口水。 早知道,就该压压火气,不丢竹竿了。 自己以前眼神这么好的吗? 还有,少师不该赤条条地藏柜子里了,得让方小宝弄个精密的机关匣锁起来。 虽然李相夷不会乱翻东西,可难保不会发生点什么意外。 杯里的水尽,方多病端着盆瘦肉粥过来了。 青绿的葱花撒在上面,似白玉壁上碎了翡翠。 他传音,提起装少师的机关匣来。 方多病毫不犹豫地应下。 李相夷身体里住的小鬼太精了,得多加提防才好。 李莲花盛起粥来。 边盛边对过来的笛飞声道,“先把火灭了,一直烧着太浪费了。” 后者转回去。 洗过手的缘故,他抬掌往灶里打。 锅里蒸着昨日买的包子,锅盖揭开了。 方多病刚要端,不由得制止他,“这包子要是沾了灰,你就一个人吃完去。” “麻烦。”笛飞声吐了两个字。 吐完,还是蹲下去,手动杵灭了火。 这才再去洗了遍手,坐到桌边吃起来。 说起来,方多病做饭的手艺倒比李莲花要好些。 李相夷第一次吃,就对比出来了。 他捧着粥碗,惊喜道,“好吃。” “以后都是你做饭,可以吗?”夸完,他看向方多病,眼神带了点哀求。 方多病筷子虎虎地扒粥,没答应他。 他不喜欢做饭。 心血来潮弄几回还行,天天做他得心烦意乱。 喜欢做又不厌其烦的,是李莲花。 不止喜欢,还喜欢研究新的,可怕的新的。 而且不高兴别人说他,面上是没什么显而易见的表现,但久而久之,见识多了,那种细微的表情就能察觉出来。 显然,李相夷对这点的意识还不够深刻。 直到方多病桌下踢了他一脚,他才惊觉李莲花情绪又不对了。 遂闭口不再提。 再提下去,万一李莲花让自己学,可就得不偿失了。 他已经学得够多了,握剑的手都会穿针引线了。 思及此,他扫眼自己胳肢窝的布料。 原本,那里练剑扯破了,有串很丑很丑的针脚。 好在,李莲花帮改过了,也不算难看。 李莲花……真是个奇怪的人。 最会惹自己生气,最会惹自己不满,可偏偏,自己又觉得他最好。 好得跟全世界的人都不一样。 害,为什么会这样呢…… 他想着想着,早饭就不知不觉吃完了。 吃完,就该上路了。 莲花楼轧出逶迤的行迹,缓缓出了京城,繁华远在背后。 楼车随车轮的滚动微颤着,抖落下积存的雪来。 驾车的是笛飞声,时不时扬下马鞭。 方多病在给一个长匣子装机关,问用来放什么也不说。 李莲花则在挑种子,七七八八,什么种子都有。 只有李相夷无所事事,端着个盆坐门口,接屋顶掉下来的雪。 接罢,就垒起小小的雪人来。 是四个人一条狗,就是用十二分的眼神,也分辨不出来。 继而,他又捏起师父师娘来。 捏完,还剩最后一团。 自然而然,他就记起师兄来。 师兄……手里的雪半晌没动。 他目光恍恍,楼外掠过的景物模糊不清起来。 等再聚焦回来,那团分不清样貌的雪,在心底变成了南宫弦月。 “李相夷。” 南宫弦月还缺一个头时,李莲花叫他进去。 进去时,方多病的机关安好了,去车辕换了笛飞声进来。 “干什么?”他问李莲花。 李莲花下巴点向一地的木箱,“该种新菜了。” 之前长的,都在京城卖得差不多了。 “你让我种?”李相夷心悬起来。 “也没让你一个人种。”李莲花递给他一把小铁锹,自己也拿了把。 李相夷不情不愿地接过,“我不会。” “不会就学。”李莲花道。 “我以后又不种地,为什么要学?”李相夷反驳。 “万一你种地呢。”李莲花回。 世事无常啊。 “没有万一!”李相夷咬牙。 咬归咬,他还是在李莲花温和,却具压迫性的眼神下,拖了张矮凳坐在木箱前。 意图赶紧完事的他,一坐下就会了。 “不就挖个坑埋进去么,有何难。” 李莲花在旁边坐下,“看起来是不难,像你这样,就很难长出菜来吃了。” “你练剑,剑的一招一式都要雕琢,这种菜也一样,每一步每一节,都很关键。”他类比道。 李莲花锹了一锹土,把残留在里面的根须捡出来,“先把这些清掉,再松遍土。” “噢。”李相夷学着他的样子。 老根除完,土也松弛了。 李莲花拿来种子,摊在他眼前,“认识吗?” 李相夷摇摇头,他第一次见。 “这个是你上次卖的萝卜,这个是赤根,这个是……”李莲花一样一样指。 李相夷心思不在上面,好几遍后才记住。 记完,就开始种。 他挖了个大大的坑,随手抓一把种子撒下去,快速盖好。 李莲花却翻了出来,“太深了,不好冒芽,多了会挤养分的。” “你得这样……” 他指头拨开个浅坑,一个坑撒三四粒,又培好层薄土。 开另一个坑时,他又告诉李相夷间隔多少合适。 “真麻烦。”李相夷评价。 李莲花微摇下头,却也能理解。 天纵英才的李相夷本就与这些相去甚远,是他拉着他,想要在无法预测的未来来临之前,完成一些不一定发生的过渡。 于是,在这件事上,他很有耐心,也很豁得出老本。 “来,再试一下,种完了我的糖分你一半。” 李相夷眼泛光亮,又兼担忧,“不会再要回去?” “怎么,不信我?” “毕竟你干过。” “……” 后面,李相夷还是答应了,小指作钩,“拉钩,骗人是小狗。” “放心吧,这回是真的。”李莲花钩下他小指。 一大一小错在一起时,蹭掉些沾染的泥土。 李相夷总算认真起来了,很快就把握了精髓,种得不比李莲花差。 他边种边问,“你为什么单叫我一个人来种?” “你大徒弟不是在赶车吗。”李莲花推开一箱种好的。 “还有阿飞啊。”李相夷铁锹指指笛飞声。 笛飞声静静冥想着功法,并不听他们的话。 “阿飞……”李莲花看眼入定的笛盟主。 老笛以后又没可能种地,笛家堡事了,找到太虚门,回到二十年后,他就是富贵泼天的金鸳盟盟主了,断不会沦落至此。 当然,这没法和李相夷解释。 便道,“阿飞……忙着坐着。” 李相夷,“……” 他也想这样忙。 过了会,李莲花歪下身子,让垂到前面的长发回到后背。 “你知道冬天为什么种萝卜吗?” 李相夷脱口而出,“耐寒呗。” “那冬天除了刚种的,还能种什么,其他季节呢?”李莲花接连不断地问。 李相夷还没答,车辕的方多病竖着耳朵,叫了起来,“李莲花,我知道!” 他在莲花楼待的时间久,清楚一些。 “冬天还能种——” 他话没说完,李莲花就高声截断,“你不知道。” “赶你的车。” 言下之意,不要在这时候显摆。 方多病瘪下嘴,继续扬鞭驱车。 李相夷从他后背失望地收回眼神,片刻后,拼命回顾起,平时各个季节饭桌出现的菜来。 别说,答对的还挺多。 李莲花略欣慰地笑了笑,讲起别的来。 李相夷听着听着,倒真听进了不少。 第30章 笛家堡 西南多崇山峻岭,不比北方一望无际的广袤。 莲花楼越走越慢,过了将近二十日,才到越州境内。 越州围聚在群山之间,地势还算平坦,中有大江横穿而过,是西南富庶之地。 气候也十分宜人,夏天不会太热,冬天也不会太冷。 也难怪百年前,南胤皇都屹立于此。 四人一狗没有进城,因为笛家堡在城外。 这天午后,莲花楼在一处荒郊停了下来。 “你就在这儿,和狐狸精好好待着,不要乱跑知道了吗?” 出门前,李莲花一再告诫李相夷。 他们三个并不打算带他去。 笛飞声最是认同。 那是他长大的地方,一个充满着厮杀与血腥的鬼蜮。 尸山血海的洪流滚滚而来时,饶是习以为常的他,都会在噩梦中时时惊醒,别说十岁的李相夷了。 他知道他多半承受得住,但没必要。 一个尚干净无瑕的年纪,就该活在宁静的美梦里,而不是去触尘生灰。 李相夷本就是这样过来的。 如果……笛飞声也该这样。 可世事没有如果,他站在风雨之后,忆起不痛快的往昔,凝眸于李相夷时,心下竟是隐隐的羡慕。 李相夷感觉今天的阿飞格外奇怪,那眼神,他从未见过。 隐晦的,交织着仇与恨的,又矛盾地杂糅着,过分纯粹的柔情。 那个他认识的,板着脸的凶煞阿飞,在这一刻,丰富了起来。 但他也没法多作推想,只转向李莲花,“知道了。” 答完又问,“那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放心好了,天黑之前就能回来。”方多病照上次来的路程,推算说。 李相夷颔首。 “好了,和狐狸精进屋去吧。”李莲花摆下手。 李相夷就同狐狸精,一块跨门进去了。 四匹马拴在树上,吃地上的草。 路途还是挺远的,三人解了三匹马。 这几匹马尚未吃饱,哀怨地发出几声闷叫。 剩下的一匹,愉悦地甩了甩尾巴。 李相夷坐在屋内,眺望着,窗外的人与马消失不见。 “又是我一个人了。” 他心情低落地摸摸狐狸精,“还好有你陪我。” 当然,这时的他不会知道,今天的莲花楼会极其“热闹”,“客人”那叫一个络绎不绝。 李莲花他们行至一半,跃马而下。 莽莽蒲苇旁,三人寻了块巨石,排坐其上。 李莲花从袖中掏出个小木盒,打开。 深褐色的母痋趴在里面,一动不动,跟死了一般。 “这死虫子可真能睡。”方多病怨谤一句。 “话说,要怎么弄醒它,喂食血肉?” 二十年后,他们从单孤刀那里夺回母痋时,已是被催醒过的。 也不知用了何种方法。 当初一心想毁掉母痋,倒是未思及过,如何把这玩意唤醒。 转念想来,母痋最喜吸食头髓血肉。 风阿卢的肉身就是被吃掉的,而非自然腐烂。 吃罢后无物可吃,就回到了鼎中休眠。 若是整点吃的,想必能引诱其醒来。 方多病四下张望一番,“要不去抓只兔子,或者老鼠?” 说着,他又瞄瞄自己的手。 为自大狂牺牲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不必这么麻烦,”笛飞声侧目瞧他,又着眼于痋上,“用内力试试。” 只要不是李莲花的血,总归死不了。 打一打,疼它一疼,也不妨事。 言罢,一掌对准木盒,真气磅礴地聚起。 “等一下。”李莲花摁下他手。 “我来吧,你俩离远点。” 母痋乃万痋之王,穷凶极恶得很。 也不知被贸然吵醒后,会不会发疯乱叫。 他是萱妃后人,血里头扼着它命运的咽喉,想必影响不会太大。 若是换成其他人,可能就有点说不准了。 方多病和笛飞声点头退开,站到十几米开外。 李莲花独坐在石头上,抬掌运气。 丝丝气劲游散开来,刺激着母痋。 开始并没有什么动静。 想是太过柔和,他增大功力。 木盒喀拉喀拉作响,大有四分五裂的意思。 母痋足肢微动,总算是醒了。 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大发脾气。 只见它薄翅振动,尾腹泛出荧荧绿光来。 声声尖鸣响起,就如锈铁相互刮蹭。 远处,方多病和笛飞声耳中,似刺入了一根极细的长针,搅至脑中。 两人登时头昏脑胀,身形不稳。 就连那三匹马,都仰天嘶鸣起来,暴躁地尥着蹶子。 “这死虫子果然厉害。”方多病竭力甩头。 “别废话,赶紧用内力压制。”笛飞声抬指按穴。 他以前就是这么压制子痋的,颇为奏效,要不也不会有机会逃出笛家堡。 方多病学着他的样子运功。 但母痋不是子痋,它要可怖十倍百倍不止。 两人的手止不住颤抖,到最后,只能用来捂住太阳穴。 穴内,恍若牵了根线,指引着他们一步一步,踉跄着,僵硬地,往李莲花那边走去。 李莲花没什么反应,他感受不到任何痛苦。 就是急了。 “停一停停一停,”他哐哐地敲击小木盒,“别乱叫了。” 早知道就去一品坟拿子痋,来解决笛家堡之事,之后再去京城毁母痋好了。 虽耽误些时间,方小宝和笛大盟主也不至于这样。 这不,母痋没听懂,反而叫得更大声了。 方多病和笛飞声膝盖一软,差点跪下去。 “诶哟。”李莲花吓得不轻,赶紧站起来。 这可不兴跪……徒弟跪师父倒说得过去,但也不该在这种时候。 他用指头杵杵母痋,“别叫了,听见了吗,让你别叫了。” “再叫喂你血了。” 他当然不敢喂。 上回在皇宫,血一滴,母痋欻一下就没了。 虽说母痋一死,其下的业火子痋都没用了。 但笛家堡的痋虫不是业火痋,这玩意还是得留一下,以等级去克制那些痋虫。 话说回来,这威胁倒有用。 也不知是不是真嗅到了皮肤下的独特血味,母痋翅膀一缩,安静了。 它爬了爬,躲开那根指头。 李莲花舒口气。 方多病和笛飞声步子一定,逐渐回过神来。 身上却已是浸了一层冷汗,脸色煞白。 “没事吧?”李莲花走过去,关切问。 “没事。”两人齐摇下头。 说是没事,其实他们都还没缓过来。 方多病头一回经历,甚至还叉腰喘着粗气,“这死东西,太祸害人了。” “等用完,得赶紧毁了才行。” “就那么毁了,怪便宜它的,得把它踩扁抡圆再踩扁,最,最好是碎尸万段,下十八层地,地……” 话没说完,他眼前闪过一片重影,步子再度一晃。 盒里的母痋,隐隐翕动。 李莲花“啧”了声,指头一碰,它方老实下去。 关上盒子,他扶了方多病一下,“先别说这么多话了,休息下再说。” 看阿飞多明智。 方多病这才忙跟上笛飞声,一同在石块上坐下,蓄养精神。 一刻钟后,三人上马,继续往笛家堡去。 笛家堡的了望塔上,守卫远远眺见三人纵马而来。 信一报,门外的护卫警戒起来。 但也没多加提防,就算是来寻仇的,也只是三个人而已。 再说,庄主还有杀手锏在手。 “干什么的?笛家堡可不是你们想来就来的!” 守卫见三人勒马而下,厉色质问。 “取你们狗命的人!” 笛飞声冷音未落,一道真气就似无形利剑,切开了门边两人的喉管。 刀未拔出,人已歪歪倒地。 梆—— 大门洞开,一堆人喊声震地,杀了出来。 笛飞声大刀出鞘,携着透骨的杀意,飞出去又转回来,所过之处,皆是倒伏。 他拿回刀时,刀尖沥着汩汩热血,前方是涤荡而开的长路。 他走在中间,两边是李莲花和方多病,一个手提竹棍,一个手持长剑。 三人就那样,大步流星地,沿着流血的长路往里踏去。 腥风四起,惊得三人长发翻飞,衣袂翩然。 不出多少功夫,笛家堡已是血流漂橹。 重重阻挡被踩在脚下,三人来到演武场,那里纷乱着一群惊惶,且不明就里的孩子。 他们人手一把利刃,身上伤口横陈,明显刚经历了一场厮杀。 一双双眼睛盯着打杀而来的三人,目光如刀似剑,阴郁麻木,害怕中又藏着深深的期许。 彷佛在说,杀了庄主,杀了庄主—— 而庄主就坐在演武场对面。 他心下大慌,竟不知何时惹上了三尊闻所未闻的大佛。 狭窄的目光扫过,驻留在中间的笛飞声身上,他眉头一蹙。 奇怪…… 然他不做多想,极快地镇定下来。 “来者不问出处,皆是我笛家堡的客人,那我便送三位一份大礼!” 他右手摩挲银铃,从容地放出三只痋虫来。 诡异的铃音一响,痋虫便往三人飞去。 笛飞声轻蔑一笑,“收礼的是你!” 李莲花不慌不忙地打开木盒,手指一戳母痋。 “快起来,干活了!” 说实话,讲这话时,他有点怕母痋不合时宜地又睡了,或者不懂指令,毕竟自己的确不知如何控痋。 这样关系也不大,他们可以提前擒贼擒王,逼一逼庄主。 庄主说不定也能解痋。 不过,母痋没给启用别的计划的机会。 它一颤,并不发声,只腹部绿起。 头顶细细的触角动来动去,也不知在释放何种信号。 三只痋虫本是要往人耳朵里钻的,转瞬间,竟急转直下,聚到了木盒里。 母痋大口一张,风卷残云地吞入肚中。 三只小痋,从出现到消失,也就几个弹指。 吃罢,母痋慵懒地舔起足肢来。 场面实在难看……李莲花啪地盖上木盒。 “老笛,就交给你了。” “是啊阿飞,赶紧去解决你的事吧。”方多病收剑抱在怀里。 笛飞声便步步迫近,径直走向庄主。 庄主早已大惊失色,妄图遁去另谋出路。 可哪里来得及,笛飞声身形一晃,就已移至近前。 他掐过庄主的脖子高举起,五指手紧。 庄主面色憋红,青筋胀起,“你们有更高一级的痋虫,应,应该也知道它的厉害所在。” “我,我把笛家堡的一切都给你们,痋术痋虫都告诉你们。” “求,求你,放,放我一条生路……” 笛飞声牵唇一嗤,“像你这样,用痋虫来培养死士,让人互相残杀吗?” 庄主目光一动,大致明白了这三人前来,所求为何。 笛飞声手一松,一掌拍出,气劲恍能贯穿山河。 如二十年后那样,庄主跌在太师椅上,全身筋脉寸断。 笛飞声垂眸略扫,音调沉沉,“杀你,太便宜你了。” “我废你全身筋脉,自此世上又多一废人。” “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说罢,他从腰封摸出枚铜钱,随手一掷。 铜钱砸在地上,叮咛一响,似从前过往的断绝。 笛家堡收钱办事,庄主的视线随之落于地上,操痋控人的命运就此落地。 另一边,李莲花和方多病召集安抚着孩子。 “小朋友们,不要害怕,我们是来解痋术的。”李莲花温声道。 “是啊,都过来吧,解了以后就不疼了。”方多病也道。 那群孩子本各处躲着,如今见了这一幕幕,慢慢慢慢,一个个站了出来。 李莲花又开了盒子,把母痋拉起来干活。 不多时,一只只痋虫爬出,盘旋在笛家堡的上空。 密密麻麻一片,看得人鸡皮疙瘩直冒。 一会后,它们簇拥着,往木盒飞去。 这么多虫子,怕是要漫出来,溢到手上。 李莲花急忙置于地上,等母痋吃个精光,才拿回来。 话说,这母痋胃口也真够大的,竟撑不死它! 此时,笛飞声挥刀一砍,演武场上的旌旗倒地。 他放目看着那群孩子,如同看着年少的自己。 “自今日起,再无笛家胁迫。” “天高海远,任尔等自在纵横!” 孩子们望向他,又望望另外两人,目光饱含感激与希望。 然后就三五成群地结伴,商量着日后如何。 三人则目光逡巡,搜寻一个人。 可翻遍笛家堡,始终找不到。 小笛飞声,不在。 拉了好几个孩子问,有的说,“不清楚。” 有的说,“没看见,从昨天起就没看见他了。” 李莲花和方多病只好凑到笛飞声旁边。 一个问,“你上哪儿去了?” 一个接,“你不是逃了吧?” 那个“你”字咬得尤为重。 正所谓风水轮流转,笛飞声总算明白李莲花什么感受了。 他木着脸,“不知道。” “也许吧。” 是了,他年少时,最深最重的念头,就是逃出去,逃出去。 所以,他策划过,实行过,无数次的逃跑。 多得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那些逃跑里,又是无数次的无疾而终。 或是银铃一响,他拜服在合上的大门边。 或是跑到山里,跑到越州城内,再被痋虫指引方向抓回来。 他是个很优秀的死士,笛家堡不会舍弃他。 直到十四岁那年,他武功大成,一口气跑了很远很远,才终于逃出去。 那时是晚上,他窜进山林里,鞋子磨烂了,脚板裸露出来。 山里有锐石,有荆棘蛇虫,有广大浓稠的黑暗。 他却不敢停,拼了命地跑,哪怕脚底血肉模糊,烂得不能再烂。 直到早晨,他立在一道崖边,看见天边亮了起来。 疼痛锥心刺骨,眼底盛满朝阳。 他成功了。 可是,他现在才十二。 十二岁的自己逃到哪里去了? 他也说不清。 第31章 捡人 “笛庄主,你可知笛飞声去了何处?” 李莲花看着瘫软在椅子上的人,问。 既然笛飞声能被痋虫感应到,抓回来,指不定庄主知道大致的方向。 听到这个名字,庄主眉头一拧。 气若游丝道,“原来,你们是为了他来的。” 六年前,他带人四处搜刮死士苗子,笛飞声是个流浪孤儿,就是那时被他捡回来的。 他以为那孩子父母亲族皆殁,或因何原因被抛弃了。 而笛飞声也不知是生过病,还是遭逢过什么劫难,之前的事情一概没了记忆。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背后竟有找寻他的亲朋。 还是三个武功高强,手握高阶痋虫的人。 这三个人,把笛家堡的一切都毁了。 “可惜,”他冷笑道,“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小笛飞声昨日出逃后,他派了一队人去寻,并给了他们几只较高阶,又低于自己所握的痋虫,以便感应位置。 然而,那队人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估计是距离太远的缘故,他手上的痋虫也没有任何感应。 “我跟你们一样,”他咬牙切齿,“也想知道那个叛徒的下落。” “叛徒”两个字刺入耳中,笛飞声目光一凌。 “他生不是笛家堡的人,死不是笛家堡的鬼,何来叛徒一说?” 他有自己的天地,天地也从来都是自己。 笛家堡的一切,他都恨之入骨,甚至包括庄主贯的名字。 逃出去后,之所以不改名换姓,就是为了把伤和痛记在心里,好有朝一日回来报仇雪恨。 他大刀一挑,断了庄主一臂。 断臂手握银铃,滚落在地。 庄主痛苦地哀鸣起来,汗如雨下。 “老笛,无妨,”李莲花安慰道,“母痋说不定能感应出来。” 既是尊中之尊,想必别种类型的痋虫也不在话下。 笛飞声点下头。 “那我们赶快去找人吧。”方多病转身就要走。 “先等一下,”李莲花叫住人,“再问个问题。” “笛庄主,”他转向狼狈不堪的人,“笛家堡建立至今,已有二十余载。” “不知你这痋虫自何处而来,控痋之术又学自何方?” 笛飞声成名时,以及二十年后与虎谋皮时,他都调查过他。 自然而然,查过背后的笛家堡。 笛家堡最初,并非是用痋术控制人的,而是从现在的三年前开始的。 说明很有可能,在这期间,接触过握有痋虫的人或势力。 只是当时,单孤刀的事情迫在眉睫,倒未曾多问。 闻言,笛飞声威胁道,“你最好如实招来,否则,我再断你一臂。” 笛庄主汗毛直竖,“闲云山庄。” “这些痋,都是闲云山庄来的,控痋之术,也是那庄主教我的。” “闲云山庄……”笛飞声喃喃。 在笛家堡那些年,竟是闻所未闻。 “你与那庄主是何关系?”方多病顺着问。 笛庄主知无不言,“关系谈不上,不过是些利益往来罢了。” “我是三年前碰上他的……” 那时的笛庆洪尚未手握痋虫,而是延续父辈的传统,通过催眠或者酷刑,来培养控制死士。 这种办法最大的缺点,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面的死士会进行反杀。 好比他父亲,就是这般死的,被活活凌迟而死。 后面他继承家业,依然发生过多起这样的事。 最严重的一次,是三年前。 他被几个死士合伙追杀,从天黑追到天明,追到了绝崖峭壁上。 前无去路后无援兵,身上还带着很严重的贯穿伤。 本是走投无路,行将就木。 没想到危急存亡之际,一个覆面黑衣人救了他。 那人半招不出,单放了几只微不足道的虫子。 虫子飞入死士身体,那人手中银铃一摇,死士们便叫苦连天,纷纷拜服在地。 他看得目瞪口呆。 “你是谁?” “这是什么?” “为何救我?” 那人噙笑出声,“我不过是想用这些虫子,和笛庄主谈笔交易罢了。” 这人调查过自己。 但也不重要了——痋虫会改变笛家堡的一切。 他没禁住诱惑,当即应下。 毕竟条件不难完成。 只需每隔三月,分文不取,送那人一批死士罢了。 “那人你可见过其真面目?”笛飞声寒声问。 笛庆洪摇头,“从未见过,他戴着面具。” “那闲云山庄,你可知在何处?”李莲花手搭竹棍。 笛庆洪又是摇头,“不知。” “那人谨慎得很,每次把死士送到临风崖,我就得止步了。” “不然,他会终止交易,并杀了我。” “临风崖怎么去?”方多病接续问。 笛庆洪竹筒倒豆子,把路线说了出来,具体而详细。 问完,李莲花走近地上的断臂,用竹竿把手里的银铃扒出来。 气劲游注于竹竿之上,顷刻间,铃铛便碎成了屑粉。 三人跨步出了笛家堡,门外清风徐徐。 李莲花从袖中拿出装母痋的小木盒。 这玩意,还得再留一下。 要解决闲云山庄的痋虫,还得用它找找小笛飞声,并引出他体内痋虫。 于是李莲花一戳母痋,又让它干起活来。 “帮找一找小笛的下落,听得懂吗?” 笛飞声听得这个称呼,眉梢一挑。 方多病则有不同意见,“李莲花,你这么说,它肯定听不懂啊。” 他扬手,“你应该说,帮找一找小时候的自大狂才对。” 笛飞声剜他一眼,“蹩脚货!” “你们两个,能不能不要总是吵来吵去的。”李莲花左右各看一下。 言语间,母痋已经挑选出指令,足肢走动,转起圈来。 其实,倒也不是听得懂的缘故。 笛家堡的痋虫覆灭,剩下的,也就小笛飞声体内的,还有抓捕他的手下手里的。 痋虫之间心有灵犀,母痋自有所反应。 几秒后,它停住。 “东南!”方多病道。 “西北。”笛飞声说。 李莲花挠挠太阳穴,“……所以到底是哪边?” 他们一个看的是头,一个看的是尾。 三人茫然一对眼,“……” 沉默片刻,李莲花让他俩猜拳,谁赢了跟谁走。 最后,方多病三盘两胜。 他得意地一撇头发,“一定是东南!” 三人遂上马,往东南向去。 这个方向离莲花楼愈来愈远,天黑之前怕是回不去了。 但愿李相夷那小子能自己弄饭吃,李莲花想。 不会弄也没关系,楼里还剩些干馍零嘴,总归饿不死人。 与此同时,莲花楼内。 李相夷坐在桌前,手执羊毫,在纸上画着什么。 他适才在外面练剑,灵感大现,悟出了一个有趣的招式,就想着画下来,带回云隐山去。 云隐山房间的一个盒子,藏有一沓白宣,都是平日里练剑所创的小招。 他一边画,脑中就一边活灵活现地演绎着动作。 画到兴起处,他还悠游地晃两下腿。 直到狐狸精吠叫起来。 它本在楼外玩着蹴鞠,又是咬又是踢的。 这蹴鞠还是在鹤城时买的,早已坏得不成样子。 李莲花后来买了个新的,说要把旧的烧掉,它不准。 下巴耷在旧的上,不松不动地嗯嗯叫。 李莲花只好用绳子缠了缠,续续蹴鞠的命。 这不,它又爱不释爪地玩了起来。 玩着玩着,风吹气息过,它鼻子一动,闻到什么。 嘴巴一张,蹴鞠落地。 它汪汪汪地叫起来,良久不曾停歇。 李相夷听得动静,撂笔出门。 “狐狸精,你叫什么呢?” 他环顾四周,什么也没有。 不过是树叶飘落,林鸟惊飞。 狐狸精真是的,什么都大惊小怪。 “别再乱叫了,我的思路都被你打断了。”他佯作气恼,出言教训。 狐狸精扭头瞧他一眼,古怪地嗯哼两声,腿脚错来错去,又是大嚎。 忽地,它往前跑去。 李相夷无奈跟上,“狐狸精,回来,李莲花不让乱跑!” 狐狸精没有听,四条腿撒得飞快。 一会后,它稍停了停,耳朵竖起来听声,听罢,仍是一顿狂嗅。 嗅完,再次狂奔起来。 李相夷好不容易追上,抓狗的手一空,狐狸精又溜了。 “你最好闻到的是能开荤的野兔!”他气鼓鼓道。 跟着狐狸精跑出一里地,李相夷总算察觉到,它世界里遥遥领先的气味。 血腥味。 很浓,弥漫在空气里。 说不定真是野兔,像故事里,撞树桩上撞死的那种。 可惜了,不是。 欣荣的野草间,倒着团血淋淋的东西,比野兔大。 狐狸精这下倒怕起死来,伫立在几米开外,不敢靠近。 它眼睛骨碌碌地,直往李相夷瞟。 李相夷张着五指,拍拍它脑袋,“真不知道该说你胆子大,还是胆子小。” 言毕,他上前一觑。 是个人,不大的人。 半侧着躺倒,头磕在一块石头上。 如此能看见半张脸,冷峻如刀,狠绝似狼。 一字诗,凶! 跟阿飞倒像。 这个跟阿飞很像的人,浑身血污,条陈着七七八八,利刃划出的伤口。 有的皮肉裂得很深,甚至能看到发乌血色里,凸出的一点白骨。 李相夷触目惊心,绵密的凉意爬过四肢百骸。 这人看着同自己一般大,俨然是个孩子。 谁家孩子,怎么弄成这样? 也不知打哪里来,遭遇过何种非人的折磨,好端端的年纪,跟地狱里爬出来一样。 他滋味丛生,蹲下探了探鼻息。 有气。 怎么办呢? 弄回莲花楼吧。 先简单处理下伤口,等三人回来,让李莲花那个半吊子大夫救一救。 救不了,再送城里找大夫。 打定主意,他背对向人,拉起那人手臂,往背上放。 他看着不壮,力气却大,三下五除二就把人背了起来。 那人手垂在他前面,血水顺着指尖滴下,白衣一下脏了,后背更不必说。 “等你醒了,我要你赔我衣服。”他嘀咕一句。 赔不赔另说,命似乎有点悬。 刚领着狐狸精,往回走两步,背上一动。 一道虚弱的,彻骨生寒的话音响在耳际。 “你是谁?” 脖颈上一凉,是冷铁碰到皮肤的感觉。 还伴着微疼,明显刀刃往里嵌了嵌。 是了,这人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还紧绷兮兮的。 手里握着把匕首,掰都掰不开。 狗咬吕洞宾,李相夷有些生气。 转念一想,也说得过去。 任谁醒来,发现自己怪异地,落在陌生人手里,几乎都是这种反应。 何况,这人怪可怜的。 他大发善心地宽容了他。 “这样对你的救命恩人可不妥。” 脖子上的匕首,迟疑地顿住,身后的人似在思考。 李相夷边走边道,“你晕倒在这里,我救了你。” “想着带你回去,给你整些灵丹妙药,天材地宝什么的,好疗疗伤。” “你不想着报答我的恩情也就算了,居然还想杀我。” “哎,”他长嗟一声,“果真是世态炎凉……” 叹完,低头看狐狸精,“你说对吧,乖狗狗?” 狐狸精不轻不重地,汪了一声。 后头的人听得一愣一愣的,默然半天,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这小孩步子沉稳,背自己不在话下,想必是个会武的。 瞧着干干净净,没经历过什么险恶,想必也不会对自己出手。 倒是他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而且,自己身负重伤,是得治治。 遂收了匕首。 “你要带我去哪儿?” “莲花楼,”李相夷回,“我朋友的房子,一个大夫。” “他想必能治好你。” “莲花楼,大夫……”后面的人又是沉思。 片刻后方道,“多谢。” “不客气。”李相夷心里涌出一丝悦然。 还算讲礼。 “对了,”他道罢自己姓名,奇问,“你叫什么名字?” “笛飞声。” 李相夷绕过一根枯枝,“我有个朋友叫阿飞,也有个飞字。” “是吗……”笛飞声思绪漫漫。 那你的朋友一定飞在囚笼之外吧。 李相夷又问,“你从哪里来,怎么弄得满身是血?” “有人打你,还是要杀你?” 笛飞声盯着手上的血迹,目光一糊。 “……从尸山血海而来。” “逃出来的。” 昨日他从笛家堡出逃后,庄主就派了人,四处捉拿他。 那些人手里有痋虫,比他身体里的等级高。 往西北向跑,跑到山林里时,就被几个人追上了。 他能打过那些人,却克制不了躯体对痋虫的屈服。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他杀掉那几个人后,亦是伤痕累累。 但他不敢停下来休养,只能卯足劲地跑。 只要足够远,痋虫就找不到他了。 可他太累了,从昨天早上一直跑,一直跑,充饥的尽是露水和草根,还惹了满身伤。 终于,眼前一黑,他重重倒地。 再醒来,就在这个叫李相夷的背上了。 李相夷听完,心里一片凄凄然。 “如果我现在就是大侠的话,一定帮你踏平笛家堡。” “不过你放心,我的朋友很厉害,心也很好,断不会再让你被抓回去。” 一股涓涓暖流淌过心头,笛飞声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很久后,他道,“你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走。” “不用,我背得动。”李相夷勾实那血味浓重的双腿。 “你就在我背上看风景吧。” 时值傍晚,夕阳的薄红透过树隙,洋洋洒洒地落下来,在林间形成虚浮的光斑。 笛飞声伸手遮在眼前,微微一晃。 温和的日影生辉,化在赤红的血里。 像笛家堡入睡的夜晚。 做的梦。 第32章 红衣女孩 “那里就是莲花楼了。” 李相夷下巴抬向前方。 远远望去,一栋木制二层小楼掩映在林间,似尘世之外烟火之间的存在。 倒是奇特……笛飞声想。 “你朋友回来了吗?”他问。 李相夷说过,他的朋友是三个“上了年纪”的人,出门办事了,天黑前就会回来。 看天色也不早了,估计已经回来了。 李相夷扫过楼旁的树,只拴了一匹马。 “没回,他们骑了三匹马去的。” 笛飞声侧耳,细细辨听,“……可你家好像有声音。” 笛家堡对死士有异常严苛的听力训练,他听了几遍,是有微小的声音传来。 李相夷顿住脚步,枯枝败叶的声音断绝。 他聆听一番,的确如此。 野猪窜楼里了,还是小偷? 抑或……追捕的人。 狐狸精也早听见了,两只耳朵竖得老高,张嘴欲吠。 李相夷小声喊住它,“狐狸精,别叫。” 狐狸精这回倒明事理,让不叫就不叫了。 李相夷放下笛飞声,让他靠在一棵隐蔽的大树后。 “你在这儿坐一下,我回去看看。” 笛飞声拉住要走的人,匕首塞他手里,“小心。” 李相夷没要。 若真是搜捕的人,留下防身更好。 他从鞋筒里抽了小木剑,往莲花楼去。 狐狸精妄图跟上,被他命令待在原地。 许是有所预感,它很乖巧地卧在草丛里,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担忧地目送着人远去。 李相夷运着轻功,溜上枝叶茂密的树梢。 步伐轻得跟猫一样,迅捷而灵巧。 莲花楼越来越近,里面发出的声音也愈发大了。 像是翻箱倒柜。 而且,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 他足尖一点,从树梢跃上楼的二层,猫在檐上,倒吊着半颗脑袋,从木板缝打量里面。 楼内乌七八糟,一团乱麻。 他视线来回搜寻,想要看看始作俑者是何模样。 脑中不禁滑过,一张或獐头鼠目,或贼眉鼠眼的脸。 但他万万没想到…… 入眼而来的是一抹明艳的烈红身影,人还不大。 一个红衣小女孩。 她东翻西找,把药材和衣服丢得乱七八糟。 还十分不满地嘟囔,“这楼瞧着独特,原来是几个痨病鬼,穷得要死。” “白费本姑娘力气!” 她叉着腰,郁闷地站了站。 又跑到床边,把席被揭开。 眼睛蓦地一亮,她拿起压下面的东西。 很快,又丧气地往背后一撂,“还以为是什么绝世功法。” “菜谱,”她嗤道,“没用的东西!” 去到桌边,她捡起进屋时,见到的纸张。 上面画着些精妙的小招式。 “也就这几张纸看着还不错。”她错着纸,一一略过。 “真是的,画也不画完。” 说是这么说,她还是折好,放进怀里。 收好,她踢着一地狼藉,又不甘地在莲花楼里转悠。 再次去到对床的柜子前,她蹲下身,伸手敲了敲下面那块木板。 有个地方声响不一样,空的。 她抽出把小刀,沿着边缘一撬。 撬完,她眉目大喜,“果然,好东西都藏着。” 她双手搬出来,是一个上了机关的长木匣。 李相夷目光一凝。 那不就是上次大徒弟打的机关匣吗? 李莲花他们一定往里头放了很重要的东西。 他当即翻身而下,踹开大门,并摸了颗糖打出去。 那糖携着万千气劲,直捣一只手而去。 哐啷,木匣滚地。 红衣女孩吃痛大惊,抓起自己的小刀。 她本要抱着东西遁去,见来人是李相夷,倒松下心来。 “我还以为是你家大人回来了,原来是你!” 她举起刀,轻笑出声,稚嫩却不像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看你碍事得很,我给你划上几刀,待会喊疼,可不要哭鼻子。” 李相夷简直不知作何言说。 这人小小年纪,来此偷盗,居然还如此胆大妄为地心狠手辣。 他冷哼一声,“你划不划得上,还不一定!” 说罢,就冲将上去。 红衣女孩也持刀迎上,刀锋直抵他眉心。 他身形一偏,掠成虚影,一下晃到侧面,木剑平敲女孩腕部,又转向后边,对着她背部一打。 红衣女孩扑了个空,趔趄两步才站住。 她回身怒道,“我今天非杀了你不可!” 话语间,又一刀狠狠刺去。 李相夷不躲不闪,单手出招。 刚那一下,他大致知了女孩的深浅。 遂从容地一绕木剑,擦着她的刀一震,将武器打落在地。 红衣女孩手掌空空,还一阵发麻发痛。 尚未缓过来,听得李相夷讽刺道,“功夫真差,你也是够自信的。” 红衣女孩火冒三丈,“你嘴巴真是贱!” 当即,她袖口短箭射出,贯向李相夷胸口。 李相夷木剑一陈,将袖箭打回去,精准地钉在她发髻上。 头皮一紧,红衣女孩扯下箭矢,勾下一撮不小的头发来。 她怒不可遏,攥得箭矢喀啦断开。 但自知败下阵来,只蹙眉找着颜面。 “我今日先不与你斗,来日必将你大卸八块!” 放完狠话,红影一恍,她便要溜。 李相夷哪里肯放过,“想走,没那么容易。” “你把莲花楼搞成这副鬼样,我要抓了你,找你家大人赔钱!” 他踢起地上的一块碎陶,直飞对方肩背。 跃出门外的那一刻,红衣女孩一个不稳,往前倒去。 然而,并未如想象中那般狼狈扑地。 瞳孔瞬息放大,她胸前抵了股无形的气劲。 一个染血的冷面少年立在眼前,手肘抬起。 音色也如那张脸一样冷淡,“要倒别往我身上倒。” 正是赶过来的,笛飞声。 可惜,他太虚弱了。 那一记攻击,不仅没有让红衣女孩倒向别的地方,反倒让她站住了。 她看他的眼神,多少带了点不明所以的感激。 不过,那眼神并没有持续多久。 只听得“汪”的一声,一只黄毛狗慢一步跑来,李相夷也跳了出来。 “不是让你在那边好好待着吗,怎么过来了?” 笛飞声视线越过红衣女孩,同他对上。 “若是冲我来的,岂非连累了你。” 还好不是,他心下安然。 这一问一答的间隙,李相夷也没闲着。 他手里拿着根麻绳,灵蛇出洞般一甩,将红衣女孩圈了个结实。 圈好再一拽,人便跌坐在跟前的地上。 他蹲下去,飞快绑了个死结,“看你往哪里跑。” 红衣女孩被勒得生疼,扭头怨毒地盯着他。 “今日之仇我铭记于心,迟早跟你算个清楚——” 话音一戛,李相夷往她嘴里塞了块帕子,“聒噪。” 处理完,就招呼笛飞声进屋去。 “你先擦擦血吧。”他打来盆清水,拿来干净的帕子。 笛飞声接过,擦洗身上的血污。 李相夷想起京城时,阿娩姐姐送过他几瓶金创药,一股脑搬出来给他用。 遗憾的是,有两瓶被那个可恶的小偷摔碎了。 好在,也够用了。 药粉撒在如深壑般的伤口上,与万蚁噬骨没什么区别。 笛飞声咬着牙,愣是没叫一声。 上完药,李相夷去找李莲花的药箱。 不在原来的位置,同不计其数的东西一样,被红衣女孩扒在地上。 盖子打开了,东西散落出来,有的还浸到湿了一地的茶水里。 他看着满地混乱,越想越气。 瞪了门外一眼,方才捡起纱布,给笛飞声缠上。 缠完,又翻来两套衣裳。 一套给自己换,一套给笛飞声,后者是之前买大的,没怎么穿过。 笛飞声穿上正好。 就是颜色过浅,不大适合他。 但不管怎么样,人看起来干净整洁,不恐怖了。 “你饿不饿?”李相夷问床上休养的人。 笛飞声一时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在别人的地盘,要求些什么。 肚子却不沉默寡言,咕咕咕地叫起来,弄得他有些尴尬。 而李相夷也并非询问,单纯说那么一句而已。 他无言的间隙,干馍和肉干已递到面前。 “谢谢。”他拿在手里。 狼吞虎咽地大咬几口,发现李相夷在看他,“你不用这么急。” 对了,这里不是笛家堡。 不需要通过厮杀和残害,才能获得零星一点食物。 他点下头,吃慢下来。 还是不大习惯,不小心一呛,大咳几声。 李相夷叹口气,对着他背,不轻不重地拍了几拍。 并端来水,给他送东西。 他就几口馍,一口水地吃着。 很久后,他咽完嘴里的东西,瞟向门外,问了句,“……你打算如何处理她?” 李相夷叉了下腰,“先审她一审。” 于是乎,把人带进楼里,抽走使人变哑的手帕。 “你姓甚名谁,多大了,哪里人士,何故来此偷盗?” 这么小的小孩,来干这种事,还专挑武功秘籍偷,背后势必埋着隐情。 红衣女孩坐在地上,不得动弹。 脸色臭得要死,“我凭什么告诉你。” “行,”李相夷也不急,“我待会再问你。” 他大踏步出了楼。 前不久有马声咴咴,离得比较远,不是他们的马。 打斗时,这小女孩说过“你家大人”、“原来是你”等字眼。 肯定是跟了他们不少时间,才一清二楚。 她藏在暗处,见人去楼空,是故就钻出来,行盗窃之事了。 所猜不虚,方圆百米外的地方,有一匹小马驹。 马上担的包裹里,装了一应武功秘籍,以及五花八门的毒药。 都是各门各派的,杂乱得很,多半也是偷来的。 偷得真够多的……他一阵唏嘘。 牵着小马,拎上包裹,回到莲花楼。 红衣女孩听得马声啾鸣,好生熟悉。 便打眼往外一瞅,那不是她的坐骑么。 还有,那家伙手里的是,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搜罗来的东西。 心中登时窜起一股怒火。 “你要干什么?!” 她看见李相夷拴好她的马,喂了小马几捧嫩草,扬声道,“你主人打砸了楼里的东西。” “从今往后,你就抵给我们了。” 小马有钱是爹,悦然地甩起尾巴来。 “吃里扒外的东西。”红衣女孩忿忿道。 喂罢马,李相夷烧了个火盆。 他现在会烧了,并不费多少功夫,火就熊熊燃起。 他把火盆拖到红衣女孩对面,从包裹里拿出本秘籍,悬在上面。 “你不说的话,可就得跟它们永别了。” 红衣女孩目光死死黏在上面,看着秘籍一寸寸往下,明显慌了。 床上的笛飞声唇角一勾,是个会来事的。 他倒是想建议李相夷,拿刀一架脖子多方便。 不过,这样效果也很是立竿见影。 火苗一燎,秘籍的一个角黑了。 红衣女孩踌躇半天,终于道,“……角丽谯。” “十岁,昆州人士……” 她从昆州而来,一路东行,偷学着各家功法。 本不计划南下来到越州的,可路上遇到的一栋移动楼车,实在是特别得很。 楼里还有人背刀提剑,会武自不必说。 她心有所感,那一定是某些性情古怪的高人。 更重要的是,一栋漏风的木板房,比溜进高墙大院容易多了。 哪怕上了锁,她也能一掌把木板震烂。 就这样,她缀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通过车辙的印记跟了来。 苍天不负有心人,蹲了没多久,楼里的人全走光了。 她也就光明正大地乱翻起来。 谁能想到,楼里的小破孩很快去而复返,功夫更胜一筹不说,性子还如此讨厌。 简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也不知道等那三个大人回来,会如何处置自己。 自己又该如何逃出去…… 李相夷边听,边浇灭了火。 听完,若有所思问,“你家大人呢,怎么一个人到处乱跑?” “给人杀了。”角丽谯咬牙切齿道。 李相夷戳了人心窝子,静坐了好一会。 一个无亲无故的小女孩,独身一人闯荡江湖,倒是不容易。 江湖险恶,被磋磨出这样的性格,也能理解。 “所以,”他小心问,“你偷功法,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报仇?” “不全是。”角丽谯没什么起伏道。 “那还为了什么?” “要你管!” 她有些称霸江湖睥睨天下的想法,奈何这人武功高过自己,嘴巴也坏。 说出来,势必会惹来笑话。 空气凝滞一个甲子那么长后,李相夷才继续开口。 “偷盗可不是什么好事,你这样会引来很多仇家的。” “他们追你杀你,说不定哪天就一命呜呼了。” 角丽谯不想听王八念经,“你烦不烦!” 李相夷也不理会,“你不若听我一言,找个门派拜进去,学有所成再去复仇。” “总比你现在这样四处流浪,担惊受怕来得好。” “再者——” 角丽谯还没辩驳,笛飞声先出声了,“你跟她废什么话。” 她可不像能听进去的样子。 不管听不听得进,李相夷还是把自己想说的说完了。 愿不愿接纳,那是她的事。 总归,角丽谯的眼神不再那么恶狠狠了,更多的是…… 不耐烦。 以至于她看话少而冷的笛飞声格外顺眼。 三人便就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氛围,待在楼里,等李莲花他们回来。 李莲花他们久久未归,楼外“客人”又至。 第33章 一场空 “哎呦!” 楼外一声惨叫。 狐狸精即刻警觉,扔下磨牙的棒棒骨,“汪汪,汪汪汪——” 三个小孩一致往外瞧。 只见一个瘦小老头跌坐在地。 “我去看看。”李相夷三步并作两步。 狐狸精跟上。 “多管闲事。”角丽谯不屑助人为乐,在背后道。 “哼,老爷爷,但愿是条蛇,让他给本姑娘栽上面。” 盘坐床上的笛飞声唇线一松,“你以为他栽上面,你能捞到什么好处。” 角丽谯一想,好像是这样。 如今楼里能打的,也就李相夷了。 不对,要不是李相夷,她现在根本不会在楼里。 遂道,“那又如何,本姑娘就是想让他不得好死。” 笛飞声撩开眼皮,冰凉凉扫她一眼,“别再让我听见这种话,我可没他那么好耐性。” 角丽谯识趣地闭了嘴,她还没有下黄泉的想法。 不过,也没因此多讨厌笛飞声。 还上赶着搭话,“我们谈个交易如何。” “你伤得这么重,肯定需要灵药,我这里有。” “只要你把我放了,我就给你,怎么样?” 当然,那灵药也是偷的,虽是偷的,却是实打实地上乘。 笛飞声选择性地聋了。 角丽谯:“……” 外面,李相夷在老爷爷面前蹲下,“老伯,您怎么了?” “天都快黑完了,怎么在这儿?” 老爷爷指着腿,面露苦色。 “我儿子儿媳上山砍柴,一天一夜没回来,我心里急,就出来寻。” “没想到,人还没找到,就给毒蛇咬了。” “啊呀,”他右腿一抽,哀嚎道,“毒,毒发了……” 李相夷深以为然,问,“您认识是什么蛇吗?” 老爷爷直摇头。 “我知道些,给您看看吧。”李相夷道。 云隐山的毒蛇不少,尤其是春夏季节,他多少遇见过,能辨别一些。 有的蛇毒,师父师娘还告诉过他,该用何种草药解。 来的路上无聊,李莲花也讲过一点,说是菜地里出现过什么什么蛇。 他往左挪上几步,停在老爷爷腿前,撩开裤腿。 天色朦胧,为了看清楚些,他摸出个火折吹亮。 亮光映在小腿上……奇怪。 这老爷爷满脸皱纹,腿上皮肤却是平滑。 还有那两个蛇咬出的血点,怎么没小洞,倒像是朱砂点上去的…… 思及此,他猛地后退。 狐狸精前所未有地大叫起来,叫声凶猛。 还往前一扑,咬住了老爷爷小臂。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一包迷药扬在面前,随呼吸进入口鼻。 “狐……”李相夷想喊狐狸精快跑,却说不出话来。 药效十分强劲,头脑止不住地昏沉。 他抬指按穴,想要封住药效,可失了力气,只能无奈滑下。 狐狸精盯他的眼珠一动,也不住失神。 口却发狠地撕咬着坏人,尖利的牙齿刺进皮肉里。 “小畜生,滚开!”老爷爷吃痛大叫,用力一甩,没甩动,皮肉反而被勾得更开了。 他抬脚对着狐狸精一踹。 狐狸精腹部一塌,飞至几米地外。 它挣扎着爬起来,四肢却是打滑。 弹指间,只能痛苦无助地闷哼两声,躺倒在地。 世界暂时泯灭前的最后一寸目光,滞留在李相夷身上。 李相夷也坚持不住了,整个人像坠了千斤巨石,被拉向地面。 老爷爷看着他笑起来,声音中气十足,“三,二,一!” 他眼睛一闭,重重倒下,压折了野草。 老爷爷站起来,撕开脸上的假面皮,露出一张不惑之年的脸。 他大踏步去了楼里,另一个同伙已经在里面了,刚和笛飞声打起来。 笛飞声身负重伤,实在有心无力。 那两人又有迷药在手,防不胜防。 同样地,不出多少时间,也被药倒了。 角丽谯本万分希望,那老头是莲花楼的仇家,好好好祸害李相夷一番。 现下她只想保命。 于是毛虫一般顾涌着,想蹭到一把刀前,把绳子弄断。 可哪里来得及,药粉一撒,人就不知今夕何夕了。 两个人牙子,麻溜地把三小孩套上麻袋。 或扛肩上,或拐手里,精神抖擞,健步如飞地离开了。 “好久没干这么大的一票了。”瘦瘦的吕儿马眉飞色舞。 壮壮的马儿驴神采飞扬,“是啊,自从城里的百姓戒严后,好久没抓到小孩了。” “这一下就捞三个,咱哥俩岂非一马当先!” 吕儿马顺着道,“也不知庄主会如何赏我们。” 两人对视一眼,皆是乐乐陶陶。 他们走后半个时辰,追捕笛飞声的人便到了。 一队人循着痋虫感应的方向而来,并在林间发现了可疑的血迹。 顺着血迹赶到莲花楼,恰好扑了个空。 “他娘的,又跑了!”为首的人暴跳如雷。 “继续给我搜,必须在天亮之前,把那小兔崽子抓到!” “否则,庄主饶不了我们!” 当然,他们还不知道,自家庄主已然是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废人。 二十来人在楼里草草逛一圈,就鱼贯出了门。 此时的他们不会知道,自己走不了了。 楼的主人回来了! 不远处,三道马蹄疾响踏破林间。 “果然是走反了,都怪我,早知道就听阿飞的了。”方多病颇为愧疚。 笛飞声一哂,“你倒是会拣你师父。” “本尊最看不惯把责任揽来揽去的死样子,难看得很。” 被骂进去的李莲花莫名其妙,“笛盟主,你这话就有失偏颇了。” “实话实说而已。”笛飞声轻扯嘴角。 师徒俩不说话了。 一个锯嘴葫芦一样的人,倒总能噎死人去。 笛飞声不是不说话,而是只说绝地反杀的话。 不多会,三人耳朵俱是一动,察觉到密集的脚步声。 马鞭当即一扬,纵马如飞掠的影子而去。 到莲花楼前时,非常巧地同二十来号人撞个正着。 两方人都举着火把,将各自看得清楚。 “是笛家堡的人。”笛飞声略过人身上的服制。 瞬息间,李莲花脑海不知过了何种念头。 小声交代,“后面兴许有用,抓活的。” 左右各颔了下首。 李莲花本打算一起上的,也不知关注到了什么。 心下一慌,“交给你们了。” 两人顺着他视线下移,再度点头。 方多病一蹬马,横剑落入人群,“各位兄台来访,何必急着要走,不妨留下来吃顿便饭。” 笛飞声也飞身下马,持刀立在他背后。 两人临危不惧的通身气派,委实让笛家堡众人忧了一忧。 银晃晃一圈刀光下,他们又极快镇定下来。 “不过是三个人,兄弟们,上!” 喊声如潮,众人涌上去。 而澎湃的气劲在方多病和笛飞声手中聚起,如在弦之箭。 根根火把匍匐在地,被刀被剑被真气所惊,扑闪着,明灭着。 混乱而动人心魄。 这边斗得正酣,那边的李莲花异常寂静。 他翻身下马,快步走至一条黄毛狗旁,蹲下。 狐狸精不动声息地瘫着,他一时间有些害怕。 检查一番,还好,没有性命之忧。 只是昏睡过去,腹部有一块凸起的肿胀而已。 可还是忍不住地,心口一绞。 狐狸精最狼狈的时候,也就二十年后的七年前。 他不知不觉地攒够了五十两,去当铺赎令牌。 到底没有赎,恍然地往回走。 路上,碰见了一只小狗。 看样子,才两三个月大,瘦瘦小小一个,淹在黄泥水坑里,几欲奄奄一息。 他捡起来,用帕子擦净泥污,渡了点扬州慢过去。 小狗悠悠转醒,亮堂的眼睛直瞅着他。 许是那双手太过温暖,它没有叫,也没有惊吓,只身子一蜷,往他怀里缩了缩,安然地睡下了。 他搂着睡熟的小狗,去集市上多买了块肉。 他那时会挣钱,会养活自己,也有能力养活一只狗。 狐狸精慢慢胖起来,也渐渐长大。 很活泼,很粘人,也很聪明。 喝茶小憩的午后,膝上会趴着只小脑袋。 碧茶毒发的日子,茸茸的毛发似暖炉。 萝卜种下的时候,有爪子刨坑。 萝卜能拔了,他教训它,“不要乱咬,留了牙印,就卖不出去了。” 等到春来,萝卜开花,它就在菜地里扑蝶了。 一年一年,季节流转,一人一楼和一狗。 狐狸精跟他吃过苦,生过病,却未曾在别人那里受过什么伤。 他搂起狐狸精,手抚在肿块上,扬州慢似水流长地化开。 不多会后,一双棕褐色的圆眼睛便睁开了。 如很多年后的很多年前一样,里面盛着李莲花的影子。 它偏着脑袋一蹭,委屈巴巴地嗯嗯叫。 李莲花一下一下顺着它毛发,“没事了,之后给你买大鸡腿。” 狐狸精欢喜片刻,又焦急地挣脱他手。 张嘴一咬衣摆,引着他往一个地方去。 火把一照,李相夷的平安符闯入眼帘。 地上还零散着白色粉末,他沾了点闻,是迷药。 “事情有点超出预料地不太妙了……”他捡起平安符,眉头蹙紧。 这时,身后吱哇乱叫,一片呻吟。 方多病和笛飞声已经把人解决了。 前者还从怀里掏出个小机关,拆下圈着的银丝。 伙同后者,把众人三三两两捆在树上。 当中有人叫嚣,“笛家堡不会放过你们的!” 叫得最大声那个,被方多病揍了一拳。 “忘了告诉你们了,笛家堡被灭了。” 他一字一顿吐得清晰,“我,们,灭,的!” 一群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尚拎不清思路时,笛飞声大刀一架,对准领头的脖子。 “你们要抓的人呢?” 众人头摇成拨浪鼓,“不知道。” “我们来的时候,就没看见人。” 想来,确实没说谎,要不也不会空手而去。 遂不再审问,跟领着狐狸精过来的李莲花碰了头。 “他们没抓到人。”方多病说。 李莲花摊开平安符,“李相夷不见了,在楼外丢的。” 顿了下,他眺向一个方向,“先去看看那匹马。” 刚他们都注意到了,拴马的地方,多了匹小马。 “有马鞍马镫,看来不是乱跑来的,是有人骑来的,还是个不大的人。”方多病分析说。 “而且,”李莲花拍了拍因打斗而惊慌的小马,“跟我们的马拴在一起,很有可能,那个人没被当敌人对待。” 没什么其他可疑的地方了,笛飞声道,“去楼里看看。” 三人往里走,目光纳入那些景象时,额角俱是狠狠一跳。 地上零落着各种物品,药材、衣服、碎瓷碎陶、装少师的机关匣、实为相夷太剑的菜谱…… “这有两套血衣。”方多病在床底捡到两套衣裳。 显然,白的那套是李相夷白日穿的,背部染着深重的血块。 另一套则浸满血,还有利刃划开的破口。 即使脏烂得不成样子,笛飞声还是一眼认出来了,“一样,笛家堡的。” “看来,小笛受了重伤,李相夷比我们先一步遇见他了。”李莲花翻看一番,推测道。 “也就是说,”方多病总结说,“在外面那帮人到来之前,他们俩一同不见了。” 三人又在楼里转,找别的线索。 一包东西分外惹人眼。 方多病蹲下扒了扒,大为惊奇,“武功秘籍,毒药,这么多,谁弄来的?” 自然没人答得出来。 可以肯定的是,网罗了如此芜杂的功法,很可能是被某个人偷来的。 那个人甚至偷到了莲花楼,这也正解释了地上的乱麻。 尤为能证明的就是,少师的机关匣被撬出来了。 不过那个人被发现了,东西没带走,自己的也落下了。 如此说来,应该是一个比李相夷功夫弱的人。 之后又发生了何事?以至于李相夷和小笛飞声双双失踪。 李莲花打量起火盆来,“越州的冬天也不冷,他们生火做什么?” 小笛中了寒毒……他如是想。 但这并不合理,火盆是湿的,被浇灭了。 笛飞声又发现个东西,进一步否定掉了。 “总不能是烧这个。”他在火盆附近捡起本不一样的秘籍,右下角是黑的。 问题接踵而至,烧这个是为了什么? 为何烧了一点,又不烧了? 随后,他们在楼里也找到迷药,同楼外的一模一样。 也就是说,小笛飞声是在里面中招的,李相夷是被引出去遭的殃。 不久后,笛飞声眸光一凝,看见倒翻的长凳下压了东西。 “你们来看。” 李莲花和方多病闻声过去。 那是一支断开的袖箭,箭上缠着头发,还有女孩子用的额饰。 谁发的袖箭,缘何会钉到女孩子头上,还折断了? 后面,他们又发现滚柜子边的一颗糖,不属于莲花楼的小刀,以及掉在楼外的一块孤零零的陶片…… 往树林里查看,有绵长的血迹,杂沓的脚步痕迹。 狐狸精许是闻到过什么,带着他们往林子里钻了钻。 可到底没寻到有用的线索,只能去而复返。 让母痋感应方向,母痋却不合时宜地睡了。 就像是忙活累了要休息,李莲花吓它也不醒。 三人怅然失落。 短短半日,莲花楼究竟来过多少人,又究竟发生过什么? 他们探过不少案,也不免觉得扑朔迷离起来。 “先别管这些了,”李莲花捏了捏眉心,“现在最重要的是把人找到。” “既然凶手不是笛家堡的人,他们两个又是半大的孩子,说明凶手需要孩子。” 而什么样的凶手需要孩子? 最可能的是…… 方多病和笛飞声异口同声,“人牙子。” 人牙子要交易,就绝不会继续留在无人的荒山野林。 做拐卖这行,也不会只拐两个孩子。 “走,进城。”李莲花道。 拖着莲花楼太慢,他们就骑马去,并带上了狐狸精。 一路上,三人皆是思虑沉沉。 他们都不大敢想,如果找不到人,会怎样…… 第34章 变一下吧 长街寂寂,灯影幢幢。 一颗竹球滚在李莲花三人脚边。 狐狸精盯着球,眼珠骨碌一转。 不远处,一个小男孩从门里跑出来。 刚到街上没几步,后面追来个中年妇人,死死拽过他。 “都跟你说了,不要一个人到处乱跑,尤其是晚上,怎么就不听呢?” 小男孩指着他们脚边,“我的球滚出去了。” 妇人奇怪地望了他们一眼。 李莲花弯腰捡起球,上前几步,“小朋友,你的球。” 小男孩伸手去接。 妇人却大力拉下他手,欲带着人离去。 “这位大姐,”李莲花温声叫住人,“我们并没有恶意。” “不过是刚从外乡来,恰好路过这里,碰上令郎的球而已。” 说罢,他站住脚步,将球滚过去。 妇人迟疑两秒,拿起球给小男孩,一拍人,让他进屋去了。 “多谢。”她回身道。 李莲花开口道,“大姐,能否问您个问题?” 妇人见他温润有礼,松懈下来,“先生请问。” “我们一路走来,这家家户户都人心惶惶的,对家中小孩看管甚严,可是出过什么事?”李莲花道。 “实不相瞒,”妇人答,“咱们这地,别的不多,就人贩子多。” “专拐童男童女。” “童男童女?”李莲花捕捉到这个词。 妇人点点头,“是啊,最近这几年,每个月都要失踪一二十个孩子。” “也就后面看得严,才慢慢少下去。” “最近这几年,是几年?”一个冷冽的声音问。 妇人对上后头一张阎罗似的脸,先是吓了一跳。 李莲花解释了一句“面冷心热”,她才缓下去。 “三,三年了。” “从三年前,城里的人贩子就突然多了起来。” 三年,突然……三人都是若有所思状。 “那官府可曾查过,寻回来过?”方多病凑到李莲花旁边。 “查过,也抓过,后面甚至还有专门的巡逻队,寻回来的也有,但……”妇人摇头叹息,万分无奈。 “但基本都是当场截获,或是没来得及转移走,还在城内的。” “而且抓来抓去,人贩子仍旧是络绎不绝。” “还有,那些人贩子,无一例外都嘴严得很,每次案子查到一半,就无疾而终了。” “竟是这样。”李莲花颔首。 妇人视线从他们脸上逡巡而过,劝诫了一句,“我看你们也老大不小了,想必也有孩子。” “若是带了来,可得看紧点,越城这地方,哎……” 妇人又是重重一叹。 李莲花三人目光互相一对,皆是发窘。 他们没孩子,却的确带着孩子。 好巧不巧,全丢了个干净。 更巧不巧,丢的还是自己。 三人对妇人揖了个谢礼,继续往前去了。 “这么长时间,官府缉拿过的情况下,人贩子不转不移,数量几乎不减,还几无例外地缄口不言,你们不觉得很奇怪吗?” 李莲花双臂交叠在胸前。 方多病撑着下巴思量,“看起来像背后有人,在三年前因事起意,组织了一个庞大的团伙,在城内肆意作案。” “他们还有源源不断的补给。”笛飞声补充道。 即使被抓了,还有人可以续上。 “这官府查了三年,都没查出个所以然,我们接下来要怎么找?” 方多病有些迷惘地问。 “分头行动,找个瞎晃荡的小孩,人贩子自然会出现。”笛飞声理所当然道。 方多病摊手,“咱们都逛八条街了,你看见小孩了吗?” 也就刚那一个,还被逮回去了。 再说了,谁家愿意把孩子借给陌生人,用以引蛇出洞。 “其实,”李莲花顿了良久,忽道,“我们也可以有现成的小孩。” “李莲花,”方多病戳他胳膊,“你是不是发烧发糊涂了?” “我们三个大男人,还有一条狗,从哪里变出个现成的小——” 话没说完,他发现李莲花意味深长地盯着笛飞声。 脑中霎时灵光大现,他也盯过去。 笛飞声不明就里,一时莫名发瘆。 “你们俩有病啊?” “阿飞,”李莲花挠挠鼻翼,藏着暗而不露的十足劲头,“这一路过来,你不仅成长了,也聪明了。” “所以啊,变一下吧,变一下吧。” 方多病点头如捣蒜,一双眼睛在夜里亮得惊人。 “是啊阿飞,你如此心地善良英明神武,不会连这点小事都不愿帮忙吧?” 笛飞声总算大彻大悟。 扔下两人,大踏步向前走去,语气硬得像大旱结块的土。 “要变你们自己变。” 一刻钟后,李莲花和方多病,以及狐狸精,守在一条幽暗的窄巷口。 巷子里,走出一个背大刀的小孩来。 狐狸精不熟,“汪”地一叫。 方多病啧啧赞叹,李莲花嘴角盈笑。 小孩面若寒铁,不善地剜着两人。 正是缩骨功变小的笛飞声。 他不禁生出点悔意。 一品坟的时候,缘何要变成小孩前往,而非雇个易容高手改容换貌。 至于身上那身小孩的衣服,是偷摸溜进人家院子里,从晾衣杆上拿的。 因为没找到夜里开门的店铺。 不过在地上放了几倍的钱,足够买好几身新的了。 “拿着。”笛飞声把大的那身衣服递过去。 方多病接在手里,万分和颜悦色,“好嘞!” 递完,他阴沉着脸色要走。 李莲花叫住他,“你大刀也给我们吧,这样可不像个好骗的小朋友。” “小朋友”三个字刺入耳,比杀了笛飞声还难受。 他不悦地解下大刀,扔给李莲花。 李莲花抱着刀,手微微一扬,“别再像一品坟那样了。” 凶过分了,把人贩子吓跑,就不妙了。 笛飞声也不知听没听见,没有理。 李莲花搂上狐狸精,对方多病道,“走,上去。” 两人飞上屋顶,猫在低矮处移动着。 只半颗脑袋露出去,远远望着长街上游荡的笛小友。 他晃了不足两刻钟,街上就冒出个担货郎来。 看起来和和气气,与城中百姓无异。 他靠近去,亲切询问,“小朋友,大晚上的,怎么一个人在外面,你家大人呢?” 没大人,只有两个狐朋狗友。 笛飞声余光往屋顶瞥了瞥。 瞥完,没什么波澜道,“找不到了。” 担货郎见他不慌不忙的样子,不由得一滞。 他四下张望一番,才方道,“在哪里,什么时候走散的?” “前面。”笛飞声言简意赅。 “前不久。” “我看夜也深了,你一个人也不安全,我陪你找吧。”担货郎好心道。 笛飞声不推不拒,“好啊。” 这孩子真是个面无表情的怪胎。 担货郎深深看他两眼,才陪着他往前走去。 一边走,一边唠,“你也不用太过担心,你爹娘肯定也在找你。” “相信要不了多久,就能找到的。” “呐,”他摸出颗东西,“吃不吃糖?” 笛飞声不看他,也不说谢,抓过剥开就塞嘴里。 真够难吃的,不比李莲花买的。 他特别想吐掉。 到底还是忍了忍,配合地躺倒在地,欻一下阖上眼皮。 这反应让担货郎倍感神奇。 不该头晕腿软,摇摇欲坠两下么,怎么就梆直地倒地了? 但他也没多想,置下货箱,就从中摸了个麻袋出来。 麻袋在灯笼下投出巨大的影子,往笛飞声身上罩去。 第35章 只有一个地方 梆—— 麻袋的影子一缩,凹向担货郎。 他摔在货箱上,哄小孩的一应物品散落在地。 胸腔大痛,肺腑颠倒,咸味翻涌入了口腔。 要老命了! 麻袋覆在脸上,他伸手拉下来,一对眼睛瞪若铜铃。 只见他要抓的小孩站立在前,不浮不虚,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笛飞声呸掉没吃完的糖,“这种下三滥的迷药,也想迷倒本尊。” 担货郎意识到事情不对,当即一个鲤鱼打挺,拔出了身上藏的刀。 就是没挺起来,刀还给踢飞了。 笛飞声抬腿一踩,将他踩回地面。 担货郎只觉得胸骨下陷,似要断裂。 他功夫练得不错,奋力一挣,竟是起不来一点。 这小孩果然是个怪胎! 他心下大骇,“你到底是谁,想要做什么?!” 尚未等到回答,头顶又落下两人一狗,从不同的方向围着他,俯视而下。 灰色长衫的男子在左边道,“这位兄台,你不妨说一说。” “你们抓这么多小孩,到底所为何事?” “这老是逮着越城薅,有点说不过去啊。” 天青袍子的男子在右边道,“从实招来,你们把人都抓到哪里去了?” “背后筹谋之人,又到底是谁?” 还有只狗对着天灵盖吼,“汪!” 他不知在考虑什么,踟蹰片刻才开口。 “就算我说了,你们会放过我吗?” “你不说,自然无这个可能。”笛飞声狠狠碾他一脚。 “只怕是我说了,也无这个可能吧。”他苦涩一笑。 “而且,庄主是不可能放过我的。” “我们这群人,”他望向被圈成井口一样的天空,“早就无路可退了。” 忽地,上下颚一合。 “不好!”李莲花伸手。 然而来不及了,担货郎嘴角流下一丝黑红的血来。 他不再紧绷,松松垮垮地瘫下去。 方多病躬身,掰开他嘴看了看,“怪不得官府查不出来。” “嘴里含了毒袋,咬破了。” “跟笛家堡的死士倒像。”笛飞声移开脚。 他们死士,在训练的每一天都会被告诫,宁要赴死,也绝不能将事情败露半分。 因此,每个人在被派出去执行任务时,嘴里都会含上剧毒。 “搜一搜他身上。”李莲花半蹲下。 既然是组织性的,说不定有令牌刺青什么的。 令牌太显眼,不大可能,刺青或许会有。 又或者能找到别的什么,供他们推断。 不过,这群人实在谨慎得很,任是什么证明身份背景的东西也没留下。 但也不是毫无收获。 李莲花目光一定,注意到什么。 他并着两指,将歪在左边的头拨到右边,以便那半脖子悉数露出来。 “你们过来看。” 另两人挪过去。 狐狸精也滴溜眼珠瞅,像一只刑探狗。 只见脖子突起一颗肉粒,蠕动着移来移去。 “是痋虫。”笛飞声一眼看出。 “笛家堡那些人,若是受了重伤,或死去,痋虫就会有所感应,出现躁动。” 他以前每次受伤,痋虫都会在体内不安地爬来爬去。 就像生怕宿主出了事,自己吃无可吃,毕竟它们以血肉为食。 “痋虫,”李莲花搓指重复,“那就只有一个地方了。” 方多病沿着他的话点出来,“闲云山庄!” 笛家堡的痋虫,是那个藏头露尾的“黑衣人”给的,这些人体内也有痋虫,又神似笛家堡的死士。 如此,闲云山庄必逃不开嫌疑。 “也就是说,这个闲云山庄为了某个不见光的目的,从三年前开始作恶,不间断地诱拐童男童女。” 方多病推演着事情的始末。 “但因为人手资金不足,是故以痋虫为条件,从笛家堡换取免费的死士,从而为山庄卖命,四处抓捕儿童。” “你说的不错,”李莲花面色一沉,“城里的小孩,多半是被掳到那里去了。” “三年,每个月一二十个……”他指节一寸寸蜷紧。 “这个闲云山庄,真是丧尽天良!”方多病站起来,义愤填膺地踢了地上人一脚。 “阿飞,”他低头打量矮矮的笛小友,“你换个地方,再去骗一个人贩子,让他把你拐进去!” 这样,就能知道闲云山庄在什么地方了。 笛飞声何时受过这等颐指气使! 他看眼李莲花,就仰头眼削方多病,“他也就算了,你凭什么命令我。” 就是这种居下临高的方式,委实算不上威严。 变大的话又不可行,堂堂金鸳盟盟主,怎能当街炸开衣服? “也不必再骗了。”李莲花起身道。 “你们忘了,他们是如何交易的,莲花楼不是还有一二十号人吗。” “三个人混进去,总比一个人混进去好。” 虽然以他们的武功,跟进去估计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到底不知闲云山庄是个什么情况,里面又关有多少孩子,如何关,关在一处还是几处,不如浑水摸鱼,调查个清楚来得好。 而且,那样的话,容易跟笛飞声错开,信息传递也是个问题。 再者,万一缩骨的笛小友跟自己撞上怎么办? 他俩长得一模一样,总不能告诉小笛飞声说,那是你孪生兄弟。 况且,笛小友总归会变回来。 到那时,又总不能告诉他,你兄弟会砰一下变大。 那就只能说,他死了。 死是让人很难过的字。 因而按照这种方法,最好是笛飞声被拐到庄外时,就出手解决掉人,变回去。 可在庄外的话,他们还是得以外人的身份摸进去。 当然,也可以敲晕几个守卫,扒了他们的衣服换上。 然而那样容易惹人怀疑,守卫在庄内待久了,总归会有人认出来。 新来的死士就不一样了,不为人熟知,理由还正当。 刚刚好的又是,闲云山庄谨小慎微惯了,和笛家堡的交易,通常是在夜里进行。 这马上也是三月之期了。 唯一的缺点就是,新人可能接触不到那么多东西。 不过也不大紧要,万事总有利有弊。 方多病和笛飞声一致点头。 “先把这只痋虫弄死吧。”李莲花指指地上的人。 笛飞声指甲一划,让自己的指头溢出血来,然后凑近死尸突兀的肉粒。 笛家堡在厮杀中死去的人,他们体内的痋虫,会被笛庆洪用银铃诱导出来,种到别人的身体里。 若是没来得及,附近又有新鲜血肉的话,它们就会自己更换宿主。 毕竟新鲜的,总好过僵死的,何必退而求其次。 若是城中百姓不小心碰上了,那就不妙了。 也不知先前官府抓到的那些人,其体内痋虫最后跑到哪里去了。 但不管跑到哪里,闲云山庄一定有此类痋虫的高阶存在,只要毁掉,方可万事大吉。 不一会,那只痋虫就自己咬破了皮肉,钻了出来,要往笛飞声身上去。 李莲花及时撒了点晶盐,它打了两下腾,便化了。 这晶盐是笛家堡搜出来的,可以杀死一些低阶痋虫。 也只能用这种方法了,谁叫母痋现在在睡大觉。 处理完,笛飞声拿过衣服,去到无人的窄巷,变了回来。 随后,三人一狗出城,骑马去了趟笛家堡。 笛庆洪已经死在了太师椅上,不知具体为何人所杀。 总之遍体鳞伤,面目全非。 他们在里面弄了三身衣服换上,又把笛庆洪所说的,与闲云山庄联络的信号弹翻了出来。 回到莲花楼,那些死士仍困在树上,没一个跑掉的。 一听到李莲花三人说,可以给他们解痋虫,又思及笛家堡被灭之事,考虑没多会,就应下了随他们去闲云山庄之事。 这山庄可是受苦的源头,自然与笛家堡一样,令他们恨之入骨。 这三人能灭笛家堡,想必闲云山庄也不在话下。 能斩断痛苦的根源,何乐而不为? 一堆人走后,莲花楼便空无一人了,想必不会再有危险。 李莲花就让狐狸精留下了,并给它备了满满一盆食物。 依先前得来的消息,一行人往临风崖去。 那是死士易主的地方。 高崖峭壁,瀑水流泻而下。 也不知是何原因,此地的风格外大,卷着水雾扑来,凉意阵阵。 照明的火把被水溅湿,有点小了下去。 时辰差不多了,李莲花连续点上三颗信号弹。 白白一线接一线的烟雾,直冲云霄,炸在黢黑的夜色里。 约是三刻钟后,有人用攀猿爪钩住岩石,从瀑布另一边荡了出来。 李莲花三人一对眼。 以瀑布为屏障,真够隐蔽的。 为首的接线人背手扫过他们,“约定的时间不是还要过几天吗,笛庆洪怎么让你们过来了?” “还有,人怎么这么少?” 领头的那个上前,按李莲花所教的话术回。 “是这样的,我们这些人,算庄里身手比较好的,是庄主为感激贵庄主赠虫之恩,特意选来效劳的。” “等过几日,还会有一批人送来。” 那人思索片刻,指着最高的笛飞声道,“你,出来露两手。” 他又指向一棵碗口粗的树,“拔拔看。” “要跟着我们混,就得力气大。” 力气大,就好拐着孩子攀岩走壁。 方多病憋着笑,对李莲花传音,“他可真会挑人。” 李莲花一拱眉,在心里默默点了根白烛。 事了之后,那人怕不是死那么简单。 此时的笛飞声凶神恶煞极了。 那人脊椎不禁窜起一股凉意。 可还是装腔作势,训道,“看什么看,我脸上有树?” 笛飞声指骨喀喀作响,花了五岳三山的重量,才把怒气压下去。 他走近那棵树,步子一跨,双手一抓,往上发力。 须臾间,树就被连根拔起,气都不带喘一口的。 他扔下树,回到队伍中。 那人目露赞赏,又绕着他们转。 倏地,停在李莲花他们跟前。 “你们三个,体内怎么没有——” 痋虫。 李莲花三人心头,一致补全了那两个字。 他们并没有方寸大乱。 母痋睡着,小痋却是没睡的,它们对尊者有着天然的屈服力,并会做出独属于自己的判断。 即便在笛家堡,笛庆洪放出那三只痋虫时,母痋没有醒,它们未必会往三人体内钻,尤其是李莲花的。 这不,那人头脑猛地一刺,神色恍了恍。 回神后摆手道,“没事。” 接着便分发了攀猿爪,领着他们穿过瀑布。 之后,过了一个长长的山洞。 出去后,是一道吊桥,往另一个山峰去。 到了对面,就是精巧而庞大的机关群,载着他们吊上去,再吊上去。 辗转多处后,来到百丈天堑旁。 如女宅那样,高低错落的宅院,就建在深堑对面。 同样的,有一个能放下引路,能收起斩路的木桥。 过桥后,穿过一片毒瘴林,方才真正抵达。 高耸厚大的门楣上,两盏灯笼映亮了匾额上的字——闲云山庄。 闲云,闲云。 这般淡雅高远的庄名,下面却是潜藏的深重罪孽。 李莲花三人跨过门槛,夜里捉摸不定的闲云,便远在身后。 “哇,呜哇哇……”有啼哭传来。 循声望去,是院内一个人拐着的,麻袋里的声音。 兴是药效过了,里面的孩子哭闹不止。 很快,他就不哭了,运他的人横手作刀,一敲便没了声息。 接线人催他们快走,那个孩子,也就此远到视野之外了。 也不知会被送到庄内什么地方。 反正等麻袋揭开时,是一个阴暗的石室。 室内有难以计数的牢房,每个牢房搁着玄铁打造的笼子。 笼子里就关着小孩,小的两三岁,大的十来岁。 年龄不同,眼里却是相似的惶恐。 他们就仿佛折了翅的幼鸟,被困在一方不见天日的弹丸之地。 那笼子不大,挨挨挤挤,每个锁着四个小孩。 李相夷三人,和一个叫秋黎的十三岁女孩,关在一起。 “秋姐姐,”李相夷坐在笼子里,问,“你也是被药迷晕拐来的吗?” 秋黎抱着膝盖,瞧他一眼,“嗯。” 她本住在越城外的幽儿谷,谷内闹瘟疫,村民都死光了。 家里就剩她一个。 逃出来后,想着进城坐船,东去瀛城,投靠姑母。 没想到还没进城,就在荒路上,被人从后头捂了染药的帕子。 “那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李相夷又问。 秋黎摇摇头,“我来这里一个月了,从未听守卫,或是送饭的提起过。” “真是笨,”角丽谯隔着两个人,鄙夷道,“一个月了都弄不清楚。” 秋黎瞥她一瞥,懒得搭理。 李相夷帮说回去,“给你两年,你也不一定清楚。” “你嘴巴真是贱!” “你说来说去,就知道说这句。” 角丽谯一滞,偏转话头,“要不是你,本姑娘根本不会被抓到这里来,真是晦气!” 李相夷不退不避地反驳,“要怪就怪你自己心术不正,偷到莲花楼来。” “别什么锅都乱扣。”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吵了起来。 中间的笛飞声眉头紧皱,“……角丽谯,闭嘴!” 角丽谯不服,“凭什么是我,不是他!” 笛飞声语气冷下一分,“你挑的头。” 角丽谯不说话了。 她怨憎地横眼李相夷,重重靠在铁栅上,发出满是情绪的脆响。 铁笼里沉默下去。 第36章 真够撞大运的 石门打开,一个铁笼被抬出去。 寂静方被打破。 “秋姐姐,”李相夷望着石门一点点合上,“他们还会回来吗?” “只有笼子会回来。”秋黎习以为常道。 也就是说,出去的小孩,要么送别的地方了,要么死了。 桎梏的笼子都没用了,可能更靠近死。 “每次都是四个?”笛飞声淡淡问。 秋黎“嗯”了声,“一次出去四个。” “有时候好几天一次,有时候一天几次。” 她顿了顿,“有的人来了很久都没出这里,有的人刚来就出去了。” “总之,说不准。” 她在石室里,能胆战心惊地待一个月,已经算幸运的了。 “也就是说,”李相夷耷了耷眉,“根本不知道,自己会什么时候从这里消失。” “有一个时间可以确定,”秋黎盯着墙壁上,几乎不会因风摇动的油灯,“晚上。” “你怎么知道是晚上?”角丽谯活动了下身子,反问,“这里可分不清白天黑夜。” “我是傍晚被拐来的,到这里肯定天黑了,当天给了餐饭,就有人被送出去。”秋黎平静地看她一眼,似乎并不介怀之前被蔑视的事情。 “第二天有人送了三顿饭,第三顿饭后不久,就有人出去了。” “之后的每一次,都是第三顿饭后。” 新来的李相夷三人,不约而同地瞄向笼边的饭食。 四只碗,每只盛着白粥,粥上搭个浸着的包子。 一只碗已空,秋黎吃掉了。 他们仨没吃,怕下了不得了的东西。 秋黎劝慰一句,“我吃了一个月了,什么异常也没有。” “你们还是吃点吧,饿死了就更没机会逃走了。” 她面上一苦,“虽然现在看来,也没什么逃走的机会。” “不过更重要的是,”她脑中浮出些画面,不免一颤,“等收碗的人来了,你们还没吃的话,会被强灌。” “还会被拖出去,喂一顿鞭子。” “那里就有一个。”她视线一转。 三人循着她目光瞧去,对面牢房角落的笼子里,一个小男孩衣衫被抽得褴褛,皮肉绽开了。 三人没有找罪受的倾向,那样只会给自己平添负累。 尤其是笛飞声,他原本的伤已经够重了。 刚来的路上颠来簸去,有的伤口又裂开了,漫得浅色衣裳一片殷红。 他们手伸出栅栏,把食物端进去。 味道并不好。 李相夷想起了李莲花捣鼓的菜,“简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什么青和蓝?”笛飞声面无涟漪地咬着包子。 笛家堡常常是这种伙食,对他来说没什么区别。 “蓝是李莲花的菜,青是这个。”李相夷指指碗里的东西。 他有点想念李莲花的菜了。 笛飞声知道,李莲花是那三个“老朋友”其中的一个,莲花楼就是他的。 也不知是个怎样的人,会造出那样的小楼。 他思绪飘到迢远的夏天,清水涟涟,接天的莲叶铺出无穷的碧色。 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见到…… “真难吃,牲口都不吃!”角丽谯接连不断的抱怨,搅乱了他的遐想。 也不怪她觉得难吃,毕竟她是南胤皇族之后,国灭了,祖上传下来的家资依旧丰厚,珍馐美味是家常便饭。 即便七岁那年,家里遭了劫难,余她孤苦伶仃一人,仍有数不清的金银珠宝,藏在宅中的一个秘密之地,只有她知道的地方。 所以,哪怕在四处流浪,也是富有的流浪。 她从未苛责过自己的嘴。 遂吃一口呸一口,吐笼子后靠墙的地方,并扯了点笼里垫的茅草,盖上去。 直到不剩什么,李相夷开口说了句,“你还是吃点吧,存点体力也好。” 说这话时,他已经吃完了。 把难吃的食物吞到肚子里,不是什么难事,他已经在莲花楼里锻炼出来了。 角丽谯虽不爱听他说话,但关乎自己的在理之话,还是愿听的。 遂不满地干嚼起来。 吃罢后,果然有人进来收碗,目光还逡来扫去的。 不止有来收碗的,还有来抬笼子的。 这也是巧了,抬的还是他们的笼子。 四人眸光一接,心不由得悬起。 很快,他们就看不见彼此了,黑布罩在了笼子上。 只能听见彼此的声音。 角丽谯低声怨愤,“可真够撞大运的,一来就走。” 李相夷则在细细聆听声音,感受着铁笼的倾斜程度,还有空气的感觉。 不一会后道,“他们似乎要把我们送到另一个石室,更深的一个。” “石室在地下,更往地下了。”笛飞声补充说。 进山庄后不久,他们就微微转醒了。 那时麻袋外,是没有回响的声音,温度也更高。 后来进到什么地方,下了楼梯,就开始有回响,温度低了,空气也变得凝滞不流通。 现在,环境仍是这样。 微微变化的,是凉意渐深。 人在笼子里止不住下滑,显然是在往下走。 以至于后面的铁锁不断撞击着铁笼,加上脚步声,以及两者的回响,搬运的人基本听不见他们在交头接耳。 “往左拐了两个弯,往右拐了一个,现在又往左了。”秋黎在算别的东西,“还过了六道石门。” 每走一段,铁笼就会停止摇晃,然后是机关摩挲,石门上升的响动。 “管要送到哪里去,若是送到他们头儿那里去更好,本姑娘药他下地狱。”角丽谯冷笑一声。 “你要怎么让他下地狱?”李相夷依声侧目。 角丽谯白了眼,就是没人看得见,“都说了药药药,你耳朵聋了?” 李相夷明白了,此“药”非彼“要”。 “你哪儿来的药?”笛飞声奇了句。 她的毒药,可都落在莲花楼里了。 来这里后都被搜过身,就算身上藏有,也该被搜走了。 角丽谯语气睥睨,“本姑娘要是都像你们这么笨,早死千八百遍了。” “所以你藏哪儿了?”李相夷问。 角丽谯晃了下脑袋,“辫子里。” 南胤人爱编小辫,她就用纸条卷着毒药,卷成细细一管,外面再包层布条,编辫子时编进去。 如此这般,就算深陷绝境,还能给自己留个保命符。 三人不由得佩服。 说着,她就小心翼翼解起头发来。 纸条互搓的声音有点大,三人就不时咳嗽一下,帮打掩护。 光亮突然一透,运送的人揭了下黑罩。 四人登时一僵,又极快地装成各种害怕的孙子。 还抖一下,“阿嚏阿嚏”的,看起来被冷到的样子。 那人也似被感染,“别说,是有点冷。” 他打了个冷战,放下罩布,便不再管。 角丽谯已经把毒药拿出来了,藏在袖口。 为了逃跑的胜算大一点,她还百年一见地大方了一回,给每个人分了分。 四个人投毒,总比一个人来得好。 “若是逃出去了,你们可都得感谢本姑娘!”她一脸天下无双的神气。 三人都是另眼相看,她脾气行事古怪,却是实打实的心眼多。 李相夷还夸了句,“是啊,多亏有你,角大姑娘。” 难得没听见挤兑,角丽谯有点不习惯。 尽管攥了些保障,他们仍是几个涉世未深的小孩。 回响空茫,他们心中亦是茫茫。 同样茫茫的,还有找人的李莲花三人。 大晚上的,他们被勒令去搬东西了。 许是今日进行了采买,有不少货物运到崖上来。 多是米面,果蔬和肉,要搬到厨房的地窖去。 管事的指挥说,“放下放下放下,让新来的搬!” 于是,那群老油条就乐呵呵地扔了东西,剩个管事领着路。 三人就搬着东西,无奈往厨房去。 厨房的人在洗今晚的碗,伙夫厨娘多是中年有余,只有一个年轻姑娘。 她一袭素衣,绾着个垂鬟分肖髻。 从窗户窥去,可见一道明丽剪影,如墙头攀缘的蔷薇。 忽地,她一定,目光落到窗外,瞳孔里纳入一个影子。 弹指后,她扔下东西,沾着两手淋漓的水,就急步出去了。 李莲花他们卸下东西,刚爬出地窖,就迎面对上个人,不由得吓了一跳。 “姑娘,你这是……”李莲花试探性一叫。 因为面前的姑娘,一错不错地盯着他。 但那姑娘好像没听见,目光分毫不挪,也不觉得尴尬。 “姑娘……”李莲花伸手晃晃。 那姑娘还是看着他,不过给了点反应。 嘴巴开开合合,在说什么,可一个字也没发出来。 他们互看一眼……好像是个,哑巴。 李莲花看回去时,那姑娘又走近了几步。 他猛地往后一退,差点跌回地窖里去。 方多病和笛飞声扶了他一把。 一个拽左胳膊传音,“李莲花,你说你长得勉勉强强,怎么总是能撞上桃花运呢?” 一个抓右胳膊传音,“被姑娘家吓成这样,你脸面还要不要了。” 李莲花各白了他们一眼。 站着说话不腰疼是吧! 紧接着,他再度一吓。 那姑娘双手叠放在前,头磕在手背上,腰往前大大一躬。 像在行礼。 画面一度诡异起来。 李莲花双手腾在半空,忙忙乱乱,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这说话吧,人也听不见,不知是真听不见,还是装听不见。 算个什么事! 然聚念一忖,也不是找不出缘由。 她体内有痋虫,还是比较高阶的。 越高阶,对母痋的感应就会更敏感更强烈。 可不管痋虫与否,他脑海现下只有四个字。 速走,速走! 姑娘不动如山,他们还是能逃之夭夭的。 就算不逃,管事的也要赶人了,“你们三个,杵这儿偷懒是不?还不赶紧给我搬东西去!” “搬不完,”他一甩鞭子,“你们这个月例银,就别想要了!” 李莲花三人,人挤人地走了。 走到一半,不禁停住。 管事那狗东西,调戏起姑娘家来了。 “祝姑娘,你说你一个弱女子,不若跟了爷,爷以后罩着你啊!” 那姑娘非但听不见,还盲了,直接绕开。 等没了遮挡,她看李莲花的眼睛又亮起来。 管事哪容得下此等拒绝,上手就要摸人。 “你说你又哑又傻的,哪个男人要你?” “爷看上你,是抬举你,别不识趣!” 又哑又傻……原来如此。 不过现在重要的不是这个,有人在欺压弱小。 方多病岂能忍,抬腿就要冲。 李莲花拉了他一把,“别激动别激动,人姑娘不定有事。” “你仔细瞧。” 他满心火气,竟是没看细致,那管事手痉挛了一下。 瞬息间,扑通一声,管事便双膝跪地,痛苦地捂住了脑袋。 那姑娘便又绕开,跟着李莲花他们。 他们也由她跟,反正也跟不上。 况且,待会厨房会发生件不好的事,还是跟出来的好。 “看来,”李莲花道,“她体内确实有更高阶的痋虫。” “一个厨娘,庄主为何会给她种高阶的痋虫?”方多病不大能理解。 总不能是因为喜欢,喜欢的话,为什么还让人家当厨娘? “谁告诉你一定是庄主种的了。”笛飞声驳斥。 李莲花拍拍搬面粉时沾的粉尘,认可道,“阿飞,你又聪明了一点。” 笛飞声挑衅地看下方多病。 方多病向上弯起嘴,哼了一声。 没多会,身后砰砰砰地一片响。 是爆炸声! 还伴随着熊熊大火,烤亮了他们后背。 山庄很快警戒起来,“不好了,着火了,着火了!” “快来人救火,救火啊!” 喊叫间,一批一批人蜂拥而上,去了厨房。 刚搬东西的时候,他们是最后一批出来的,就在地窖的通风口开了几袋面粉,并顺手丢了个火折。 山巅的风大,进入通风口的风自然也大,可地窖除了通风口,基本是封闭的。 等风把面粉吹散,弄得满地窖的粉尘浓浓郁郁的,爆炸就难以避免了。 还有,厨房外的柴垛,他们手不小心一抖,也抖了个几个火折过去。 谁叫山庄守卫森严,哨岗排得密,时时刻刻都有人在巡逻。 他们还发现,山庄分了内院和外院。 厨房在外院,死士们吃饭的地方,也在外院。 而内外院之间,隔着一道长长的围墙。 刚有不少人,用板车运着饭碗,跨过围墙的门,往厨房来。 除了死士们,谁还需要那么多碗,必定是那些孩子了。 也就是说,孩子们多半在内院。 要把内院的注意引到外院来,就只能搞点大动静了。 对了,洗碗的伙夫和厨娘们来得及跑。 柴垛和地窖都在后头,他们往前门就行。 那管事就跑不了了,被姑娘家的痋虫一压,尚未回过神来。 身形一个不稳,滚地窖里了。 里面可是在爆炸! 李莲花三人就在那声声巨响中,趁着布防空虚,摸进了内院,找起李相夷他们来。 李相夷一行,被带进了一间广大的密室。 四个人,被安排在四张椅子上,椅子上有铁扣,扣着手腕和小腿。 而椅子排布在一个圆上,圆上雕着东西,分布在四个方向,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象。 那些手下置好他们后,就推着铁笼退出去了。 不久后,一扇石门洞开。 一个身穿华服,面带刀疤的男人进来,嘴角噙着阴冷的笑。 角丽谯双目一震,“是你!” 第37章 鸡飞蛋打 三年前,昆州。 蝉立枝头,不知疲倦地吟咏着夏天。 嬉闹的街巷里,一群孩童围着个红衣女孩,边拍手边叫。 “小怪物,小怪物!” 有人还做着鬼脸,“略略略!” 红衣女孩抱着个竹篓,无措地站在中间。 一声声秽语钻入耳朵,一张张稚脸嫌恶地晃来荡去,她脸色铁青。 不知那样过了多久,直到太阳照出汗来,她方一动。 手伸进竹篓里,拿了只什么东西出来,倏地往前。 那群小孩大骇,一哄而散了。 是一只蝎子。 红衣女孩跑回家,问,“阿爹阿娘,我是小怪物吗?” “你怎么会是小怪物呢?”爹娘都感到不解。 “他们都说我是小怪物,我跟他们一点也不一样。”红衣女孩失落落道。 “他们养小猫小狗,而我养蝎子。” 母亲蹲下去,摸了摸她脑袋,“他们喜欢小猫小狗,是因为他们懦弱,喜欢驯服温顺的东西。” “阿谯,你生来是要做强者的,强者就要驯服强大的东西。” “比如蝎子,比如傲视群雄的鹰。” “是啊,”父亲如是道,“弱者做语言上的巨人,强者做行动上的巨人。” “他们的话吃人,何尝不是另一种蝎子?” “你要做的,”他五指攥紧,“就是用行动让他们闭嘴。” 母亲抹掉她脸上的泪痕,一双媚丽的凤眼如钩。 “谁若是欺负你,惹了你不高兴,你只管解决了他。” “懂吗?” 角丽谯点点头,“我明白了。” 几日后,有个男孩领了人伏击她,想要捉了人捆树上去。 他们还准备了烂菜叶臭鸡蛋,甚至蚯蚓癞蛤蟆,想要治一治这个小怪物。 结果中道崩猝,被人反杀,东西全一股脑,倒到了自己身上。 角丽谯还放出了蝎子。 那个男孩死了。 铁马帮的少主被毒死了。 当天晚上,马蹄声响天彻地,踏碎了夏夜聒噪的虫鸣。 铁马帮帮主领着全帮上下,杀进了角府。 他手执双锤,敲在一起,像暴雨天的雷鸣。 “角家小小妖女,我今日就要杀了你全家,用你们的血,祭我儿子的坟头!” 角府全府严整以待,刀尖把把翘立,对峙着铁马帮。 为首的角父角母哼笑道,“是你儿子欺负我女儿在先,好不讲理的东西!” “要怪就怪你儿子居心不良,活该受死!” 铁马帮帮主冷嗤一声,“我儿不过是为民除害,教训一下这个小怪物。” 他指着躲后面的角丽谯,陡然拔高声气,“可她没受半点伤害,还要对我儿下死手,他可是一个十岁的孩子!” “怎么,”角父怒道,“难不成她还该受了伤才动手不曾?” “你的孩子是孩子,我们的就不是?” 角母直接一剑掷去,“简直是臭不可闻!” 那剑力破顽石,直点马上之人的咽喉。 铁马帮帮主抬锤一挡,铁锤竟穿了个大洞。 战火一触即发。 那一晚,冷铁铮鸣,相撞相击了很久很久。 直到养金鱼的水缸里,盛来的天上之月都染成了红月,厮杀才渐渐停息下去。 双方都没有捞到好处,死伤无数,两败俱伤。 角父角母受了重伤,双双殒命。 临死前,他们撑着最后一口气,对被勒令离开,又去而复返的角丽谯道,“阿谯,爹娘不能陪你长大了。” “以后一个人,一定要变得强大,才,才能保护好自己……” 角丽谯跪在横尸遍野的血海里,无声无息地泪如雨下。 她的红衣浴血而生,滋长出凶戾的杀意。 她提起落地的长剑,一步步往铁马帮帮主走去。 那人也伤得极重,还中了父母的巫毒,已然瘫倒在地,性命垂危。 只需要一剑,仅仅一剑,就能结束他的性命。 然苍天有负,那一剑下去没有扎到要害。 那帮主挣出一道回光返照的气劲,将她弹开,剑锋只划过了他的脸。 随后,人便溜了个无影无踪。 没想到,三年了,她竟在这里碰到了他! 还是如此情境。 其余三人,尤其是李相夷和笛飞声也没想到,这人牙子头目,居然是角丽谯的仇人。 “崔如铁,”她切齿拊心,“我要杀了你!” 她奋力一挣,想要脱开铁椅,冲上去把人撕了。 崔如铁并不忧心,反而悠闲一笑,“原来是你,角家那个小怪物!” “拜你所赐,”他虚捧着自己脸,“我现在成了这副模样。” 语气明明是愤恨的,脸却做不出大表情,看起来很怪异。 他又指角丽谯,“还有你爹娘,可给我留下了大麻烦,弄得我现在剧毒发作,夜里时时不得安眠。” “我的儿子,我的帮派,我的一切,拜你们全家,全都给毁了!” 他眦牙咆哮着。 “那是你活该,”角丽谯啐他一口,“活该下地狱,活该碎尸万段!” “我活该,呵,”他掐住对方脖子,“成王败寇,只有败者最是活该。” 他大手一用力,就要把那细小的脖子拧断去。 角丽谯脸色憋红,咳嗽起来。 饶是这样,她也没有屈服之意,“走,走着瞧,我看,咳咳,看你能得意到几时。” 说这话时,她余光扫了下对面的李相夷。 一只手小幅度地动来动去,也不知在干什么。 总归,崔如铁与她对峙着,根本看不到。 还信誓旦旦地大放厥词,“今时不同往日,你一个区区稚童,还有他们几个,如今尽在我的掌控之中,能奈我何?” 他扔开角丽谯脖子。 角丽谯头撞在铁椅背上,发出哐的狼狈一响。 崔如铁这才抹了把脸上的唾沫,“老天爷都在帮我,把你送到我面前来了。” “说起来,你难道不应该感谢我吗?” “你马上就会在我的帮助下,和你的家人团聚了啊!” 他哈哈大笑起来。 笑罢,转身往圆内走。 李相夷已收了动作,恍若只战战兢兢的兔子。 四象阵法中间,崔如铁盘膝打坐。 也不知在练什么功法,他的手颠阴倒阳,运着真气游走。 忽地,双手一张,真气分成四股,分别向四张椅子游去。 真气吹得四人头发后翻,就连铁椅锁链也摇曳作响。 崔如铁脸上徐徐泛出松弛愉悦之色。 但他没高兴多久,顷刻间,表情猛地一僵。 而后,真气逆回反噬,在体内炸了个翻江倒海。 一口老血喷涌出来! 怔了片刻,他才往后看了一眼。 那个白衣小家伙,竟不知何时脱了束缚,朝他打来一掌。 这就要回到,他在角丽谯面前得意忘形的时候了。 李相夷撬了个锁! 撬锁的工具是一根铁丝。 铁丝从何而来,正是关押他们的铁笼而来。 由于有的孩子太瘦太小,容易从栅栏挤出去,所以铁栅上就饶了几圈铁丝。 他扯了段下来。 对他来说,徒手扯断铁丝,不是什么难事。 至于撬锁的技能从何而来? 就是李莲花的倾囊相授了。 为什么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偏这个时候动手? 那就是因为,人在练功时被打断,最易受到反噬了。 但凡是个习武的,肯定能看出来,地上的玩意是个阵法。 就看知道的多少了。 他们虽不懂这是什么阵,具体怎么用,用来干嘛。 可人都被绑到这里了,当然十成十知道,这阵法与他们四人有关,还关乎着性命。 性命之忧,哪能老老实实任人宰割。 崔如铁一时惊怒交加。 那群蠢货到底给他抓了个什么回来? 一掌气若长虹,给他肺腑都震了三震。 他二话不说,赶紧朝李相夷打了一掌,免得被惹出大乱子。 李相夷哪能被轻易打中,身形一闪,就跑他前面去了。 他扭回头时,只见一张小脸微微一笑。 “崔庄主,初次见面,小小礼物不成敬意,望您笑纳!” 接着,面前就扬来一些药粉。 他皮肤一下起了大粒的红疹,痒意滔天。 这是角丽谯珍藏的痒痒粉,不排毒的话,能让人痒个九九八十一天,人受不住,自己就把自己挠成鬼了。 那些蠢货又是如何搜的身? 崔如铁手忙脚乱地抓起来,身上很快见了条条血红大印。 除此外,他体内似乎还有别的毒,脖子上漫出黑色霉菌一样的痕迹。 李相夷哪里肯放过大好时机,提掌再打。 崔如铁无奈迎上。 他到底是排过万人册前十的人,中了毒又受了伤,功夫仍不容小觑。 两人真气一对,皆是一损。 崔如铁撞上空铁椅,后背狠狠一痛。 李相夷滑出好几米,嘴角流出一线血来。 本要滑得更远,他伸手抓住了笛飞声的铁椅。 笛飞声低头,“你怎么样?” 李相夷摇摇头,“无碍。” 他当即爬起来,用在地上搓伤的手,给笛飞声开了锁。 再要去撬角丽谯的锁时,崔如铁已经攻过来了。 笛飞声与人过起招来,帮争取时间。 他招招狠厉,带着凌冽的杀意。 崔如铁下手狠辣,也是往死里殴。 打斗中,两人都注意到什么。 笛飞声擒着他小臂,目光瞥向那漏出衣襟的银铃,“你和笛家堡什么关系?” 崔如铁抓着他胳膊,“我感受到了,你体内有痋虫。” 他勾唇一笑,发力推开笛飞声,就去摸银铃,“我会让你杀了他。” 他目光扫向李相夷。 李相夷眉目一凝,“痋虫……” “你做梦!”笛飞声稳在几步外,摆出搏杀的姿态。 双指往袖口一弯,要去夹角丽谯给的毒药。 然而崔如铁已晃响了银铃,他太阳穴一刺,手便松了下去。 银铃继续摇,姓崔的一步一步逼近,嘴里念念有词。 “杀了他,杀了他——” 笛飞声抓着脑袋,痛苦不堪。 他竭力保持镇静,可这人的控痋之术,似乎要厉害得多。 他的神志势不可挡地崩溃下去。 不过弹指间,就如提线木偶般,朝李相夷走去。 抬手打下去的那一刻,李相夷抬眸大喊,“小笛,你清醒点!” “你不记得我了吗!” 笛飞声愣了愣,手一滞。 崔如铁狠狠一晃铃,“给我动手!” 笛飞声瞳孔一缩,手重重往李相夷砍去。 李相夷在解角丽谯腿上的最后一个锁,肩颈霎时剧痛。 笛飞声又举起手,手上还凝结了真气。 李相夷不由得一停,一手抗住笛飞声手腕,一手将铁丝飞出去。 铁丝刺破空气,正打到银铃。 银铃落在地上,叮咛一响,与人摇出来的不同。 笛飞声眼里纳着李相夷发红的肩颈,手下意识猛地一偏,真气打在地上,凿出个坑。 他表情变得惶惑而愧疚,不禁哑然。 却听见李相夷说,“没事,这不是你的错。” 笛飞声心头一暖,从恍惚中彻底回过神来。 眼下一空,李相夷窜到银铃旁,将插在镂空处的铁丝捡回来。 捡完,就一脚踩下去。 “可恶!”崔如铁要去阻止,没来得及,倒不是对李相夷,而是角丽谯。 后者一只腿没解放,手却是解放的,她毒丸一弹,精准地弹进崔如铁口中。 “念念念,我让你念,念你娘的往生诀去吧!” 事情发生得猝不及防,崔如铁口水一吞,毒丸便下了肚。 那是角丽谯身上最厉害的毒药,叫“千疮百孔”。 顾名思义,就是身上会有密密麻麻的刺痛感,针扎一样。 若是一个时辰内排不出毒,身上就会遍布针孔,针孔越裂越大,变成蜂窝状时,就是死期将至了。 崔如铁身上百感交集,又痒又痛,忍不住大叫一声,“你这个小毒妇!” 他张牙舞爪地冲过去,却被角丽谯和笛飞声双双抬腿一踹,跌倒在地。 李相夷这时猫了回来,拆掉角丽谯最后的桎梏。 拆完,她五指做爪,准备好了干架的姿势。 “本姑娘早说了,看你能得意到几时。” “现在,我就要取你的狗命!” 言毕,就和崔如铁打了起来,笛飞声也参与进去。 李相夷则去撬秋黎的锁。 秋黎看他们把崔如铁搞得乌七八糟的,心有所羡,“要是我也像你们这么厉害就好了。” “可惜,幽儿谷以采药为生,我只懂些浅薄的药理。” 李相夷边开锁,边道,“人各有所长,我就不懂药理。” “姐姐以后,一定会在这上面,成为自己的大侠的。” 秋黎笑笑,“你倒是会说话。” 此时,手脚一松,她站起来,道,“谢谢。” 道完谢,就自己找地方躲起来,不给人添麻烦。 战况实在是胶灼,你来我往,分不出胜负。 李相夷加入进去,变成三打一,才慢慢占了上风。 崔如铁被连连重击,马上就要兵败如山倒,大有一命呜呼的架势。 绝境中,他使出了杀手锏——双星罗煞掌。 此法可逆转毒素,将毒素灌入真气,从而打出去。 唯一的缺点就是,损耗过大,维系不了多久。 “给我下毒,那我也让你们尝尝是什么滋味!”他暴跳如雷道。 几个人不敢硬碰硬了。 李相夷高喊,“走,我们不能跟他斗了!” 四个人躲闪着暴走的带毒真气,纷纷聚到了一扇门边。 这间密室有三扇石门,一扇是崔如铁进来的门,一扇是通往最初被关押的门。 剩下一扇,是未知的。 拧开机关,石门才升上去一条不大的缝,他们就迅速滚了过去。 崔如铁的毒掌蹑风追影般袭来。 眼见就要席卷四人,李相夷当即震碎了那面的机关。 机关一般内外相互牵连,只有毁掉,才会失去用途。 这不,石门唰地砸下,堪堪隔绝了毒掌。 传过来的,只有崔如铁无可奈何的喑恶叱咤。 第38章 他们逃他们追 “你们觉不觉得这里很奇怪?”李莲花问。 他们三个,快把内院的宅屋找遍了,也没找到关押孩子的地方。 直到路过一处毫不起眼的陡坡。 “何处奇怪?”笛飞声环顾四周。 方多病附和,“这里既没把守,也只是些荒草荒树而已。” “没有把守才是最奇怪的。”李莲花吹亮火折,蹲下身。 “你们来看。” 他刚走路时,就觉得脚下的触感不大一样。 两人走近他旁边,蹲在对面。 方多病拨了下草,又借着微弱的光亮往前看去。 “这里野草倒伏,蜿蜒向前,别处却不是。” 笛飞声手垂在膝上,顺着搭话,“说明此地常有人走动。” “这庄主倒是会藏啊。”李莲花抬头看他们。 火光映在三人脸上,随风忽明忽暗。 他顿了下,起身,“走。” 他们便循着野草被踩过的痕迹,绕到背后两三人高的矮壁前。 矮壁上攀了密集的藤蔓。 一路摸过去,几乎都是成块的岩石。 大概到中间的地方,李莲花指腹感受到了一条缝。 他上下滑了滑指尖,是不偏不倚的长条。 自然皲裂,是很难裂出不跑偏的裂缝的。 “入口在这里。”他道。 另两人跟着去摸,不一会,同时摸到了机关。 手碰在一起,方多病打了下笛飞声。 笛飞声狠狠打回去,才收回手,抱臂退后,等方大少爷研究机关。 李莲花看在眼里,不知道说他们什么好。 大门设计的机关比较复杂,但对方多病来说是小菜一碟。 他三下五除二,就找到了打开方法。 石门往上一升,露出段往下的阶梯。 李莲花吹灭火折,扔回袖里,因为两侧点了油灯。 把门合上,三人沿着石阶往下走去。 走到底,阶梯转弯,继续往下走,如此过了十二段,方见两个守卫,守着又一扇门。 守卫握刀警戒,“见你们面生得很,干什么的?” 李莲花他们身上披着死士的皮——不是笛家堡那身,进庄后,被要求换了新的。 加上能进到这里来,以至于守卫会讲两句理。 李莲花“噢”了声,“是这样的,两位大哥。” “我们刚从外院调进来,管事的让我们来换班。” 左边守卫狐疑,“换班?我们晚上只轮班,不换班。” 右边守卫亦然,“轮值都是双人,你们三个人,必是心怀鬼胎。” “上,”右边对左边道,“捉了这三个奸细,好去领功!” 说着,两人挥刀冲将上去。 只见方多病和笛飞声,各对一人,单手抓住两人手腕,往里一折。 两守卫脖子被自己的刀刃一横,就歪倒在地。 李莲花迈步跨过他们,摇摇头,“都说让换班了。” 三人立在门前,这道门一打开,便有抽噎哭泣之声,错杂重叠传来。 入眼是排着的阴暗牢房,以及冰凉森然的铁笼。 笼子里困着一个个小孩,脸上落满了彷徨无助。 听见响,一双双眼睛便朝他们望来。 那眼中深不见底的害怕,看得三人心头俱是一揪。 他们往里走去,一路的小孩都在屏声静气,不断后缩。 那动作,让人五味杂陈。 世上为什么总有人,喜欢对孩子下手呢…… 可惜,现在还不能救。 这么多孩子,一下放出去,等于使人玩火自焚。 等一等,再等一等,很快的。 他们搜寻着,两个人的身影,却始终没有看见,只看到几只空的笼子。 “这里还有门,过去看看。”李莲花说。 里面的机关简单多了,不必劳烦方多病,他自己一拧就开了。 门那边不是他们想象中的样子,而是一条长长的甬道。 曲折向下,不知通往何方。 走了一刻钟有余,方走到尽头,他们进到一间很大的密室。 里面没有人,只余下混乱不堪的痕迹,像经历过一场打斗。 “一个笼子四个人,这里也是四张椅子,看来他们被送到这里来了。”方多病游目四顾。 “和另外两个小孩一块。” 他半蹲在一张椅子旁,察看了锁,“被撬了,他们多半逃了,就是……” 不清楚逃到什么地方去了。 好的是,可能还没有性命之忧。 笛飞声捡起一个被踩扁的银铃,“控痋之人来过。” “也不知……” 是发现了他体内的痋虫,还是想要给送来的孩子种痋。 不管怎么样,铃是坏的,说明无论那者,都没有得逞。 李莲花则绕着地上的圆走,不多会后皱眉道,“我知道闲云山庄为何要抓这么多小孩了。” “你认得这阵法?”方多病偏头问。 “这阵法是为辅佐一种邪功而设的,跟小远城的玉女桥很像,”李莲花低头注目着地上的图案,“叫四象引。” “玉女桥我倒是听过。”笛飞声一挑眉。 他年轻时,四处挑战万人册榜上之人,走的地方多了,见闻自然也就多了。 虽未闻过四象引,据李莲花的话也能推测,“过毒的?” 李莲花点点头,“这四象引,顾名思义,就是置四人于四象之上为容器,用来盛放中毒之人所中之毒,并助益功力的提升。” “而那容器,”他声音重了重,“非童男童女不可。” “当真是可恶至极,”方多病攥紧拳,捶在铁椅上,“为了一己私欲,竟然在三年内,害了这么多孩子!” 他不小心捶痛了,背着他们吹了吹手。 片刻后,三人判断起几个小孩逃的方向来。 很快,他们停在一扇石门前。 门上凹了一块,石碎石粉掉在地上,凹陷的地方,还有黑色毒素的痕迹。 “他们应该是往这里逃了。”李莲花去扭机关。 一扭,门不动,反向扭,门还是纹丝不动。 他无奈收回,干笑一下,“这个不一样。” “还是本少爷来吧。”方多病虚拉了下袖子。 他活动着机关扣,凑耳去听声,“坏了,从对面坏的。” 笛飞声嘴角一牵,在一边道,“李相夷还真是……” 真是什么,他没说完。 李莲花跟他唱反调,“万一是你呢,这可说不准。” “再说,那不还有两个人吗。” “你们两个,别推来推去的了,能不能来,来——” 方多病躬着腰,手勾在石门与地板的缝隙之间,使出浑身解数往上抬。 他咬着牙,有些吃力,“帮我一下!” 两人就把手嵌下去,一起抬,石门往上升了点。 笛飞声不屑道,“你功夫如何练的,连个石门也抬不动。” “有本事,你自己一个人来啊,说什么大话。”方多病撇嘴。 他侧向李莲花,就要让对方和自己松手,给笛飞声一个人试。 李莲花无言以对透了。 默然两秒道,“你们两个有事吗,出力的时候,就不要斗来斗去了行吗。” 说那两句话的功夫,把力气都松了几分,大半的压力,都压到自己这边来。 这石门厚重非常,要不是碧茶解了,还真得往回滑几寸。 两人遂闭了嘴。 半盏茶过后,三人猛一用力,石门哗一下大开。 “三二一,走!”李莲花喊。 口号一完,他们齐齐放手屈腰,飞速钻过去。 石门砰地砸下,堪堪擦着人后背而过。 惊动的风尘,弥漫上衣服下摆。 未等风尘落定,他们便往前去了。 前路是向上走的,似乎会靠近地面,也不知连接的是哪儿。 他们在脑子里,过了遍之前走的地方,竟没一个方向对得上的。 通道七拐八拐后,撞入眼帘的东西,让他们皆是诧异而熟悉。 头顶挂着五花八门的布条,四下插着香烛,供奉着些牌位。 整个环境,充斥着一种古怪而神秘的味道。 最重要的是,墙上绘着一个瞩目的符号—— 燧弇! “南胤人的祠堂,这庄主十有八九是个南胤人。”李莲花打量着里面的布置。 “既是祠堂,为何香烛都是灭的,还攒了这许多灰。”方多病迷惑道。 “就像,很久都没有祭祀过了。” “还有,”他扶起一块倒在案上的牌位,回身对另两人道,“这些牌位也七零八落的。” 南胤人重祀重祖,黑心庄主又活着,怎就如此欺师灭祖了? 李莲花对他摆摆手,“移一下移一下,别挡着。” 方多病瘪下嘴,挪开了手,牌位上的字也就露出来。 “这庄主姓祝啊。”笛飞声眉头一耸。 “姓祝有什么稀奇的,你姓笛,我姓方,李莲花还姓李呢。”方多病觉得他在说废话。 说完,骤然想起个事。 那管事提过,庄主姓崔,崔与祠堂这里是矛盾的。 他瞪大眼睛指着牌位,“那庄主是,是那个,那个——” 他那个了半天,没那个出所以然来。 李莲花敲下他额头,开口道,“是啊,方大少爷。” “反应真慢。”笛飞声嗤一句,先一步走开了。 还好方多病尚在惊讶,没有听见,要不然又得吵起来。 李莲花招了下他,“走了,找人要紧。” 方多病这才追上去,记起什么问,“你说,他们几个会不会也看到这些东西了?” “看到了就看到了,”李莲花随遇而安道,“提前了解下南胤也不是什么坏事。” 总好过二十年后,被蒙在鼓里,各自都费掉大半条命,才掘出事情的微末真相。 话说回来,祠堂也没有李相夷他们的身影。 想来是逃走了。 之所以是逃,是因为自密室那场打斗后,背后之人一定会下令搜罗四个小孩。 作为“一庄之主”,他肯定对庄内布局门清,知道四人会去向哪里。 赌的第一个地方,必然是祠堂。 可祠堂没有毁坏的迹象,说明几个孩子大抵考量到了这一层,是故连忙出去了。 这会,估计满山庄上演着他逃他追呢。 “走,”李莲花打了个响指道,“我们混进去,跟庄里的人一块追!” 三人往祠堂外去,很快就逮到支队伍。 可那支队伍似乎有那大病,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根本停不下来。 他们只好换了支。 这支更癫,在地上阴暗扭曲地爬行,跟中了尸毒似的。 反正换了好几支,才总算有队正常的。 整队着急忙慌的,也没人来得及对脸对数,他们就很轻而易举地,在里面混水摸鱼。 此时的李相夷四人,刚逃脱一拨追杀,躲在一面墙后。 哭笑散、尸毒粉等毒药都撒完了,几个人还挂了彩。 李相夷胳膊被划开了,从前肩膀一直裂到胳膊肘。 伤进骨头里,导致活动起来有点僵。 还好是左手,不影响拿刀——刀是从死士手里抢的。 笛飞声就更糟糕,他本就带伤,背部还被捅了一刀,实在有点吃不消。 角丽谯是伤得最轻的,只肩胛有道不深的口子。 原本,她不会伤得那么轻的。 因为有一刀是直扎她胸口而去的,关键时刻,她竟把秋黎推出去了。 还好千钧一发之际,李相夷踢飞了颗石子,刀偏上一跑,只擦伤了秋黎的脖子。 避开那次攻击,得已喘息后,李相夷对角丽谯说,“你应该道歉。” 笛飞声也冷脸道,“道歉,否则就别跟着我们了!” 角丽谯的观念里,没有这种东西。 只有利己的,以及不利己的。 她可以为了自己,牺牲一切,甚至只要看不惯,或者不高兴,就会去毁掉一切。 就像在莲花楼里时,李相夷只是出现,干扰了她偷东西,她就要伤人杀人。 她是一个极端的疯子,从小就是。 所以,即使错了,她也压不下头。 反而指着秋黎,生气道,“她那么弱,还需要人保护,只会给我们拖后腿。” “最应该离开的,难道不是她吗?” “她若是识趣的话,就该学会自己远离我们!” 秋黎本对她拿自己挡刀的事情极度愤懑,加上之前被她奚落产生的不满,情绪一时达到了顶峰。 然听到这话,就如一盆冷水泼在头上。 是啊,自己太弱了,不会武功,跑也跑不快,只会拖慢逃亡的进度。 若不是一路被护着,怕早不知死几百回了。 她一时哑然,一句辩驳的话也没说出来。 角丽谯见她低眉垂眼的样子,更得寸进尺地说了几句难听话。 就是没说完,被李相夷和笛飞声喝住了。 这时,追兵再度杀上来,防不胜防间,又一刀向角丽谯砍去。 李相夷和笛飞声被一群人掣肘着,根本来不及应对。 谁也没想到,秋黎不计前嫌地挡上去了,后背挨了一大刀。 不过,她手里也持着刀,反向插进了死士腹中。 那死士一滞,在她背后倒下去。 她没有回头,目光正对着惊愕的角丽谯道,“我也是可以保护人的。” 角丽谯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然后,他们就溜到这面隐蔽的墙后了。 气氛一时沉沉。 角丽谯一个人站得很远,绞着手指,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的脸上,出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神色。 对别人后悔,对别人愧疚。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不对。 盯着地上的草叶,大概过了一世又一世那么长,她缓步向秋黎挪去。 头埋得很低,不敢看人,小小声道,“对,对不起。” 秋黎压根听不见,“你说什么?” 角丽谯面色登时一红,瞄下她,缩回眼,又瞄下看戏的李相夷二人,再缩回眼。 良久后,才死命咬了咬嘴唇道,“对不起。” “还,还有,谢,谢谢!” 秋黎“唔”了一声,“你居然还会说这种话。” 李相夷和笛飞声亦是新奇非常。 角丽谯尴尬死了,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秋黎这时笑了笑,“不过,我原谅你了,小妹妹。” 她弹了下她额头。 角丽谯一避,没避开。 她紧绷的眸光一抬,在那和煦的笑容里,徐徐化开,变成草长莺飞的春天。 一种很新奇的感觉。 不算差。 没多久后,一声高呼炸开,“他们在这里!” 还有人放了信号弹,警示整个山庄的搜捕队。 他们撒腿就跑。 可惜天无绝人之路,绝起来真没路。 四面八方涌来人,他们被包围了,到处都是水泄不通的死士,和尖亮的刀。 死士们蜂拥而上,恍能把他们就地埋了。 他们背对着背靠着,凝视着死神的召唤,心底蓦地一凉。 完了! 就在这时,几道不知哪里来的真气,以排山倒海之势,荡开了一众死士。 他们人仰马翻,如开水白菜一样,层层往外压去。 三个反水的死士降落在前,仿佛刺破黑夜的缀火之箭,又如绝望泥潭里盛开的皎皎黎明。 李相夷眼睛大亮,“小宝,阿飞,李莲花!” 第39章 莲花太剑 几人目光一碰,瞬息之间各怀心思。 三个大人略李相夷一眼,集体转向小笛飞声而去。 李莲花眼睛微眯,嘴角泛起抹悄然的笑来。 似无风叶落,惊起地面的一粒微尘,那粒尘叫十多年来的英雄相惜,一朝再见而萍水相逢。 跟老笛如出一辙,他想。 凶神恶煞的脸,光明磊落的眼睛。 方多病却是要在心里腹诽一番的,“还真是跟自大狂一样凶,必是个小古板。” 笛飞声脑中则没什么话,他再复杂的情绪,面色也总是平淡如水。 只有那双眼睛,可窥细碎的波澜起伏。 小笛飞声也在看他们。 目光滑过李莲花时,觑见了宁静安和。 可与这种感觉相悖的是,他莫名想跟他打一架。 就像这一路的逃亡,他看李相夷一样,若是能出去的话,必要找人打一架。 滑过方多病,则是水火不容的不对付。 他拳头骤然一紧,想揍人。 等对上笛飞声,他怔住了。 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又从未见过。 他没来由想起了水里的倒影,等虚无的石子一击,那不切实际的水波才散去。 他收回目光。 那三人也不再看他,被一抹红影吸引而去。 不约而同地,心头竟皆是一颤。 角丽谯视线逡巡而过,亦是疑窦丛生。 奇怪,老有种上辈子斗得你死我活的纠葛之感。 完了,还有点心虚。 也不知这三个家伙回过莲花楼没,真气那么厉害,不会给自己削了吧…… 尤其是那个大高个,看起来很想让自己死。 好在,算账也要等到秋后了。 现在,可不是寒暄的时候。 四个小孩被护在中间,放心地瞧他们大杀四方。 他们握着没什么区别的死士刀,刀上却灌注着滔天真气。 一刀下去,就能屏退一片人头。 几个小孩看得心潮澎湃。 尤是小笛飞声,眼中华彩大盛,“你朋友果然厉害。” 太适合打一架了。 他在笛家堡没什么多余的念头,一个是逃出去,另一个就是练至上的武功。 “那是自然!”李相夷叉着腰,有了些近水楼台的得意之色。 片刻后,小笛飞声指着一个霞姿月韵的身影道,“那个是李莲花吗?” “你眼光倒好。”李相夷佩服。 他都还没介绍呢。 “我跟你说,”他透露道,“李莲花一定是个卓绝千古的高手。” “他之前一直在隐藏实力,这下,”他怡然一笑,“老狐狸尾巴藏不住了!” 老狐狸正背着他们,横刀抹过一溜人的脖子。 闻言略一回身,沾染着血色的脸上,透出丝丝缕缕冷意来。 李相夷脊梁一寒,声音小下去。 老狐狸的脾气,可比老狐狸的武功可怕多了。 李莲花瞪完他,一跃而上,立在刺来的雪白刀尖上。 是时候整点新招式了。 再怎么样,不能露出馅来。 师父教的不能用,相夷太剑也不能用,那就只有莲花太剑了。 思罢,一招“萝卜开花”从脑中流泻而生。 他转腕出刀,直点而下,搅过把把锋刃,而后纵力一扫,挑飞了那些长刀。 长刀在空中纷乱而散,或插或割,秒了一窝人。 笛飞声也在用新招式,免得被自己觉出端倪来。 就是不知何时杀出一条道,跑李莲花旁边了。 他怄着点气,“李莲花,你撒谎。” “你现在的功力,分明不止两层。” 李莲花不慌不忙,当即踉跄一下,“诶哟,我这内力不太稳。” “还有,这喊杀声也太大了,你,你说什么?” 笛飞声一下反刀,捅过一个趁虚而入的死士。 “没什么,我杀人。” 言罢,就错身没进了人群。 不出多少时间,攻来的死士就死伤大半。 对面高楼上,俯瞰着这一切的崔如铁,眉头越皱越深。 这群蠢货,又让三个什么混了进来?! 不能再这样打下去了,否则闲云山庄的基业,就要毁于一旦了。 他抬手示意,“给我放箭!” 很快,四面的哨岗墙头,宅楼树杈,搭满了弓,拉满了箭。 李莲花三人一紧。 这一波两拨箭还好挡,像这样漫天箭雨,难保就有些防不胜防了。 天下第一也不是铜墙铁壁。 何况,他们还带着几个小孩子。 说时迟那时快,不计其数的羽箭已射了出来。 “撤,退到屋子里去!”李莲花道。 三人一边格开箭矢,一边催促几个孩子往屋里跑。 跑了没几步,第二波箭矢已在弦上,拉至极点,只待发出。 危在旦夕之际,李莲花袖中扑棱一响。 接着,是木盒被顶开的声音。 一道虚影掠出,飞至空中。 只见豆大的萤火色泽,在茫茫暗夜中亮起。 那碧光一颤,便是万千捉摸不到的信号释放出去。 哗地,脱弓羽箭瞬息凝滞,直坠而下。 那些死士也不知为何,自己明明用了十二分的力气,怎一下就失了力道。 崔如铁心中咯噔一响,却不愿相信。 “一群蠢货,拉个弓都拉不好!” “给我重拉!” 众死士再度搭弓射箭,结果还是一样。 李莲花三人的石头落了地。 “这死虫子,醒得可真够及时的。”方多病垂刀。 “想不到,它还有这种本事。” 停了秒,他冲楼上的崔如铁叫嚣。 “这位良心被狗吃了的庄主,你拐卖儿童,作奸犯科,如今事情败露,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若仍是负隅顽抗,那你就要死得很难看了!” 崔如铁抓着栏杆,面色铁青。 “尔等竖子,切莫嚣张。” “我倒要看看,你们有多大能耐!” 他们有痋虫,自己也有痋虫,若真要硬碰硬,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箭不好用,他还有三千死士。 寡不敌众,就算是耗,也能给人耗死。 遂掏出只新的银铃,摇晃起来。 诡谲的铃音一响,死士们便行尸走肉般,往李莲花他们攻去。 不止内院的,外院的也涌了过来,黑压压一片,似雷雨天的汪洋大海。 小笛飞声也木木地握紧刀,倏地一砍。 首当其冲的李相夷一偏,侧身抓住他手,“小笛!” 笛飞声顾首,片刻后,反应过来叫的不是自己。 但他很是眼疾手快,夺走了刀,把人往自己这边一拎。 然后反手剪着人,小笛飞声就一动不能动了,只能扭头,冲他龇牙。 李莲花看不下去,出言道,“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粗鲁?” 还是对自己。 “人还受着重伤呢。”他补充。 笛飞声不以为意,“男子汉大丈夫,流点血受点伤多正常。” 李莲花“啧”了声。 方多病也跟着“啧”。 他突然觉得,李莲花对李相夷,其实挺好的。 不明真相的李相夷,就更不满了。 “阿飞,你怎么能对第一次见面的人这样?” 笛飞声瞥他一眼,用从李莲花那里学来的话术道,“谁告诉你,对第一次见面的人不能这样?” 李相夷语塞。 果然是个死脑筋,说不通。 言语间,母痋腹部一闪,薄翅快速扇动起来。 毫末功夫,小笛飞声安静了下来。 那些死士也顿住了。 他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颗颗脑袋朝向母痋,宛在朝圣。 众人面色一痛,脖颈突起一条崎岖纹路。 那是痋虫爬过的痕迹,不多会,就从耳中飞出。 小笛飞声体内的痋虫也离开了。 他视线一聚焦,清醒过来。 李相夷指着笛飞声告状,“他拎你!” 就跟先前拎我一样。 小笛飞声转眼望去,对上高处落下来的目光,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他微张下嘴,沉默着。 笛飞声松开他,一搡,“行了,你自由了。” 小笛飞声趔趄一下,差点没摔倒。 李相夷扶他一下,他方站住。 而后,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体内少了什么,不由得前所未有地松快起来。 他眸光追随着那只孤单的痋虫远去,过往的重重枷锁也远去了。 对面,则是成百上千的痋虫,密集如春夏雨水足时的大水蚁。 嗡嗡嗡—— 它们围聚向母痋,一点点减少,一点点消失。 李相夷望着天空的惊奇一幕,扯了下李莲花。 “这扑棱蛾子是更高阶的痋虫吗,你为什么会养?” 在密室里的时候,他就听崔如铁提及过痋虫。 后来逃跑途中,他也问过小笛飞声,就得知更多了。 李莲花知道,从母痋出现的那一刻,痋虫的秘密便不再好瞒。 于是挠下鼻尖,装傻充愣,“这原来是高阶的痋虫啊,怪不得能吃了那些小的。” “这虫子呢,也不是我养的。” “是前几日,不知打哪儿飞来的,停在了我的菜箱里。” “我以为是害虫,就给捉了。” “本想着踩死去的,没想到有个神仙婆婆,在我脑海里传话,说这虫那时杀不得,得挑个黄道吉日杀。” “否则啊,就会财运尽散。” “我就找了个盒子,装起来了。” “这谁知道,它自己就飞出来了,还是你说的那什么痋虫。” 他拍拍李相夷肩膀。 “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就如此见多识广,惭愧惭愧。” 方多病低咳一声,笛飞声挑眉。 确实惭愧,这编瞎话的能力,实在是比不上。 李相夷还未提出质疑,一道声音插来。 “痋虫哪儿有那么好捡,还乱飞到你的菜箱,简直是胡编乱造!” 角丽谯从后面挤上来,“这么高阶的痋虫,不啖你血吃你肉就不错了,你居然还能如此安然无恙。” “说,这痋虫到底哪儿来的,你又到底是谁?” 她是南胤皇亲之后,痋虫多是为皇室效劳,自多多少少听爹娘说起过。 如今这个人,能把如此高阶的痋虫治得服服帖帖,必不简单。 她已经有些怀疑,这人是控痋术师的后人了。 遂盯着李莲花,一双稚嫩的眼逼人。 李相夷看眼她,“角丽谯,你也知道?” 难怪在密室里,从庄主口中听到痋虫时,毫不惊奇。 还有在祠堂里,对里面的布置也很平静,甚至背对他们,朝墙上的一个奇怪符号行了礼。 那个符号是什么,角丽谯究竟是何人,这些与痋虫又有何联系? 还有,角丽谯的意思是,李莲花能压制这痋虫吗? 如果是这样,李莲花充当的,又是什么角色…… 他仰头看人,却发现李莲花瞧角丽谯的表情很怪,大徒弟和阿飞也是。 随后,三人目光一接,坐实了先前心头那一颤。 怪不得这抹红衣熟悉得很! 碰上老仇人,心情实在有点难以言喻。 笛飞声哼笑一声,压着嗓子道,“角丽谯,一个小姑娘罢了,能掀起什么风浪。” 李莲花垂首,食指刮刮太阳穴,“你们还记不记得,莲花楼的额饰和断发,那个,她发髻缺了撮。” “你的意思是,”方多病附耳道,“她来了莲花楼?” “她来莲花楼干什么?” “这就难说了。”李莲花道。 他一把拉过李相夷,问白日里的情况,问完,又把他推开。 三人凑在一块,额角俱是一跳。 这角大美女,可真是从小就能作妖。 如今提早碰上了李相夷和小笛飞声,也不知未来会如何。 “老笛啊,”李莲花语重心长道,“你多保重。” 笛飞声一语中的,“我看你比我更需要保重。” 俄顷后,他又冷冷开口,“我不杀女人,更不杀小姑娘。” “若她还是跟二十年后一样,我会让她再当一次例外。” 李莲花和方多病双双比了个大拇指,抿唇笑笑。 角丽谯等了半晌,没等到答案,不免恼怒。 这个人是聋了吗? 不理自己也就算了,还没礼貌地和同伙说起了悄悄话。 “李莲花,”她喊,“你还没回答本姑娘问题呢!” 她清楚对方名字,刚打架时,李相夷他们提过。 李莲花这才又把注意转向她,“小姑娘,这虫子确实是菜箱里捉来的。” “你不信的话,我也不知如何解释了。” “要不,”他抬下手,“你问问那虫子去,看它从哪里来。” 痋虫又不会说话! 角丽谯甩手走开,这人十有八九是不会说真话了。 此时,天空中的小痋被吃个精光。 母痋身影一晃,自己就飞回李莲花袖里了。 袖中盒子咔哒一响,它自己钻了回去。 角丽谯看在眼里,心中的怀疑加重。 周遭的死士逐渐醒来,慢慢站起,你看我我看你,都恍然做了场大梦般。 他们往楼上眺去。 崔如铁慌乱不已,没了痋虫控制,这些死士会撕了他的。 他当即跳楼,携起人群中的一个素衣姑娘,张惶逃去。 李莲花面色一沉。 这祝姑娘怎么跟到这里来了? 第40章 西贝货 一盏羸弱的油灯,照着后山山洞。 洞里摆着大大小小的罐子,养着新一批的痋虫幼虫,尚未形成攻击力。 崔如铁也不管,这些低阶的痋虫已经没用了。 他随手把素衣女子扔在地上,就在石壁前拨动机关扣。 石壁打开,露出一个刀枪不入的机关匣来。 他抱走匣子,暂且搁在地上。 搁完,就从怀里摸出两个瓷瓶,各倒出粒药丸。 一粒赤红,一粒乳白。 他走到素衣女子旁,粗暴掰开她下颚,将药丸往嘴里丢。 素衣女子脑子不大好,也说不出话,只能发出些嗯嗯呜呜的抗拒声。 她抓着崔如铁的手,拼命往外推。 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哪里推得动。 咽喉一滚,药丸就下了肚。 崔如铁松了手。 素衣女子一呛,捂着脖子咳嗽起来。 其实,那药丸并没有让她怎么样。 她咳着咳着,头脑里的浓雾混沌,竟然是前所未有地散去了。 她垂下手,视线缓缓抬起。 一张横亘着狰狞的疤,生满疱疹,划满血条,长着密密麻麻小洞,还晕染着黑色霉菌般毒素的,恶心的脸映入眼帘。 饶是如此面目全非,她也可以十成十地确定,这个人是谁。 她站起来,有些好笑地看着眼前人,“怎么弄成这副鬼样?” 她能说话了。 “看你这样子,活不了多久了。” 崔如铁没功夫恼怒,他指着地上的盒子,开门见山。 “告诉我,怎么打开,否则,你就别想见到明天的太阳了。” 素衣女子瞥眼机关匣,“三年前我就跟你说了,我不知道,你汲汲于此又有何用呢?” “不知道,”崔如铁哼一声,“你是怕我得到里面的高阶痋虫吧。” 素衣女子走近匣子,“这是我祖上的遗物,从传下来,就没人打开过。” “我都不知道是什么,你怎么就那么确定,里面一定是高阶痋虫。” “有的人啊,”她怅然一叹,“一念成魔。” 倏忽之间,她抱起机关匣,就奋力往外跑。 可惜,一剑钉来,横插在石壁前,剑身嗡然。 崔如铁飞落在前,“你现在内力尽封,你觉得你跑得掉吗?” 他一把夺过匣子,“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告诉我,不然——” 他抽出剑,直捅素衣女子肩膀,扭着剑一绞。 素衣女子痛得面色大白。 她咬牙,徒手握住剑刃,往外一拔。 被割开的手,血淋淋沥沥落在地上,她对峙道,“姓崔的,我再说最后一遍,我不知道。” “知道,”她声气铮铮,“也不会——” 崔如铁却不听,强行打断她。 她越是执于隐瞒,他越是觉得里面有什么。 “祝云华,你是闲云山庄庄主,怎么可能不知道!” “庄主,”祝云华苦笑一声,“庄主现在不是你吗?” 闲云山庄通巫通医,本是一处避世之所,少与外界交通。 三年前的一天,她下山采药,那种药只在温度较高的山脚生长。 溪草丛边,她碰到了一个身负重伤的人。 那个人就是崔如铁。 角府那场大战后,他深中巫毒,苟活不长。 听说越州一带,山上长有一种稀世药草,可抑奇毒。 便来到越州,爬山途中,却因气力不济,摔下山崖。 好在崖下是一湾清溪,他被水流冲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醒来时,已经没有力气动了,只能等死。 幸运的是,有个采药的姑娘路过。 他看她轻功稳健,飞檐走壁不在话下,必能帮自己采到药。 而且既是在采药,想必多少通点医理,能助自己疗伤。 于是叫住人,声称自己是良善之辈,不小心触怒歹人,落了个凄凄惨惨的下场。 祝云华常年隐居在高山之上,哪里懂江湖人的花花肠子。 遂信以为真,动了恻隐之心,将人救回庄上。 本意是等人休养好后,就送下山去。 哪曾想,这人是条毒蛇。 见山庄屋舍万千,宅地广阔,又临天险,易守难攻,就想占为己有,发展自己的势力。 更重要的是,崔如铁发现了庄内养痋,还有控痋的秘密。 他一下就被那种强大的秘术吸引,动了杀心。 庄内虽大,却是祖上所留基业,百年过后,只剩祝云华和零星几个阿姆阿伯,根本没有防卫力量。 庄内的人,轻而易举就被解决掉了,余下她一个。 之所以如此,是崔如铁贪心不足的缘故。 他在祠堂里,找到了那个机关匣,并认为里面绝对存放着,至高品阶的痋虫。 三年来,他没有杀祝云华,而是封了她内力,喂她痴药哑药,以便能不时逼问,得到盒子里的东西。 可祝云华嘴硬得很,不管是酷刑折磨也好,精神折磨也罢,都跟据嘴葫芦似的,什么也不说。 然而现下,他没有工夫跟她耗了。 身体里的毒快压不动了,那些低阶痋虫也没用了。 他需要更高阶的痋虫,去跟那几个不知打哪里来的人抗衡。 否则,辛辛苦苦三年建立的基业,就会毁于一旦。 “祝云华,”他剑尖直点她心口,“我再问你最后一遍。” “这个盒子到底怎么打开,说!” 祝云华瞧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噙笑道,“我说又如何,不说又如何。” “就算里面真的是休眠的高阶痋虫,你拿到手也没有用啊。” 她点点自己胸口,感受着体内痋虫的翕动。 “吾主莅临庄上,带着至高无上的万尊之痋,你逃不掉的!” “三年了,我被你害了整整三年,”她百感交集地控诉起来,“三年来,不能说话,也不能思考。 “你还把我祝氏山庄变成了一个魔窟,一个炼狱,一个个幼小无辜孩童的葬身之地!” “老天有眼,指引吾主到此。” “崔如铁,”她目光一凌,“你的死期到了!” “好,很好。”崔如铁狞笑道。 “我倒要看看,咱俩谁先死!” 说罢,他握剑的手一紧,剑身直贯祝云华胸膛。 嗖—— 一把死士刀不知从何处飞来,穿透崔如铁手臂,千钧气劲拖着人往侧面一撞,钉在石壁上。 他大叫一声,血肉模糊的手已拿不住剑,长剑掉落在地,发出叮咛一响。 又几颗碎石子,打在祝云华身上的几处大穴。 她紧闭的双眼一睁,内力解封了。 “你果然是个冒牌货啊。”李莲花从暗处踱出。 后面是方多病和笛飞声。 他们置下李相夷几个小孩后,便追了上去。 看来,所猜不虚,这家伙就是个西贝货。 西贝货自知走投无路,就开始拉垫背,“我杀光你们!” 他丢掉机关匣,聚起最后的内力,单手使出双星罗煞掌。 可惜,还没出掌,就被笛飞声用死士刀,钉住了另一只手,“凭你?” 方多病又连续揍了他几拳,揍的隔衣服的腹部,揍脸,实在脏手。 揍完,他吹吹拳头,“天真!” “要不是本少爷想揍你,你连本少爷一根头发丝都碰不到。” 这时,祝云华快步捡起地上的匣子,放正在一边。 继而走向李莲花,撩开下摆,郑重一跪。 手叠放额前,叩首道,“巫祭祝氏第十二代传承人祝云华,拜见吾主!” 李莲花注意还在崔如铁那边,等他反应过来,这姑娘已经跪好了。 也就吓了一跳。 不是,这这这,这干什么呀? 以前当门主时,也没见人行此大礼。 他看眼方多病,后者退一步,看戏的样子。 又看眼笛飞声,后者抱臂不动如山,也是看戏的样子。 他只能像之前那样,暗戳戳地手忙脚乱起来,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颇为无奈,“祝姑娘,你这认错人了,赶紧起来吧。” “我就一普通老百姓,不是什么主上。” “你这一跪,实在是折煞在下了。” 祝云华抬眸,眸底是坚定不移的明亮光华。 “主上,属下不会认错的。” “我体内有问天痋,只有业火痋能压制,而业火痋中,只有母痋腹携圣光。” 等等,圣光,那绿幽幽的玩意? 此念头一闪而过,听得祝云华又说。 “业火母痋,只有炼制它的皇室血脉才能压制。” “而这世间,仅存一枚萱公主所炼母痋。” “业火母痋供您驱策,您自是我南胤之主。” 李莲花吸了口凉气。 这下难办了…… “祝姑娘,你先起来,起来再说话。” “是,主上。”祝云华起身。 “那个,”李莲花抿了下唇道,“姑娘叫我李先生就好。” “是,主上。”祝云华道。 李莲花:“……” 笛飞声牵唇一笑,方多病直接没憋住,笑出一点声来。 李莲花抬手打他一下,低声斥道,“笑什么笑。” 接着,胳膊肘又撞下笛飞声,“还有你。” 两人都捂着胳膊,尽量严肃了。 “主上,”一旁的崔如铁突然呵呵出声,“不是我说祝云华,哪里来的阿猫阿狗,也配奉为主上。” “你这脑子好了,是时候给自己整点药,治治自己眼睛——” 他话音未落,祝云华就狠狠踢了他一脚,踢得骨骼作响,直接断裂,腰背再也直不起来。 “再胡说八道,对我主不敬,我先拔了你舌头!” 说罢,她还是不解气,转向李莲花请示。 “主,李先生,我想片了他喂痋。” 三人额角青筋一蹦。 这南胤的姑娘,还真是一个个的…… 李莲花手一动,“姑娘的仇自当自己作主,无须问我。” 祝云华颔首,拾起地上的长剑。 “李先生,免得这厮脏了您的眼,还请先生和两位先出去。” 李莲花三人就出了洞穴。 尽管已经很外面了,还是能听到声声惨叫传来,那叫一个撕心裂肺。 后面,崔如铁叫不动了,但未死。 祝云华没有伤进他要害,这种罪大恶极之人,死太便宜了,只有痛苦,无尽的痛苦,才能稍微平衡那么一点点罪孽。 直到人难看得不能再难看了,她才搬来罐幼痋,倒在崔如铁身上。 幼痋长身体,吃得狠,会喝他血啮他肉,直到骨头渣都不剩。 做完这一切,她方抱着机关匣,出去了。 天边已泛出鱼肚白,晨光熹微。 她目光搜寻,发现洞外少了两个人,只有李莲花一个人了。 他靠在一棵树上,一只手搭在另一只手上,支起来的那只手撑着脸,在微亮的晨光里打盹。 听见脚步声靠近,他方醒了,“祝姑娘处理完了?” 祝云华“嗯”了声,“敢问先生的朋友呢?” “去放那些孩子了,”李莲花答,“顺便把庄内的死士关进去。” “这些死士为痋控制,虽有可怜之处,却是实打实地犯了拐卖之罪,不知……” 祝云华明白他意思,“山庄虽是避世之所,如今遇上这样的事,破戒也无妨。” 李莲花知道,这是答应报官了。 也不知越城府衙,能不能关下这么多人。 索性,要头大也是府衙的事,与他无关了。 顿了顿,李莲花又道,“不知可否劳烦姑娘,安排些山上的空屋,暂时安置下那些孩子。” 祝云华很高兴,自己领到了任务。 她抱了个简礼,“属下自当竭尽全力办好。” 李莲花心下一叹,“祝姑娘,你不必称属下。” “这南胤已经过去了,我也早就算不得什么主上了。” 祝云华忖了忖,也有道理。 如今这天下,是大熙的天下,老主上主上的,会给主上惹来麻烦。 主上想必在外也有自己的身份,老属下属下的,也容易招来周围人的眼光。 这后面地方官府来了,万一听到,还不知如何作想。 总之,一切以主上的考量为准就对了。 便道,“属,我明白了。” “姑娘理解就好。”李莲花松下心来。 两人离开此地,往内院去。 在路上,李莲花又问了些问题,“不知可否问一问姑娘,你之前说到的巫祭,还有问天痋,是怎样的存在?” 祝云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娓娓道来。 巫祭一族,是南胤皇室之下的存在,被誉为神的人间使者,他们通巫术,掌祭祀,教授皇室六艺。 此外还习医术,因为南胤人以巫医为一体。他们相信,只有在神灵的祝福下,生了病才能康健如初。 而巫祭通神,传达神的旨意和祝福,自能治愈他们。 至于问天痋,就是次于业火痋下的一种痋虫。 这种痋归巫祭一族掌管,业火痋归风氏一族。 问天与巫祭二字,有异曲同工之妙,多用于问卦占卜,求解困惑和方向。 最高阶的问天痋,听说还能感应到非人间之物。 不过,这种痋没什么攻击性,属于惰性痋。 因此,它的下面伴生着另一种痋虫,戍卫痋。 祝云华体内就有这两种痋的高阶痋,问天痋的缘故,她能感知到母痋和李莲花;戍卫痋的缘故,她能克制庄上的死士而不受伤害。 崔如铁养痋不精,养出来的都是些低阶的戍卫痋。 可惜,崔如铁作为控痋之人,体内没有痋虫,仅是戍卫痋,不能凭空压制他。 能凭空压制的,只有高阶的业火痋才能做到。 “原来如此。”李莲花听罢道。 这南胤人捣鼓的东西,还真是一件比一件不可思议。 “就是我无能,钻研了许多年,都无法研制出特高阶的问天痋。” 祝云华不免懊恼。 若是能研制出来,定能帮到主上许多。 比如主上想找什么东西,通过问天痋,就能够指引方向。 越高阶,指引得就越清楚。 她喟叹一句,“若我像祖上菩提药王那样聪明就好了。” 李莲花耳朵一竖,怀疑自己幻听了,“你刚说你祖上是谁?” “回先生,”祝云华认认真真道,“是菩提药王。” “他是我太太叔公。” 李莲花脑海飞鸟扑翅般,嗡了一声。 还真是歪打正着。 第41章 还喜欢江湖吗 祝云华的话,证实了李莲花三人之前在京城所想。 禹济之此名不过是药王的化名,其真名是祝陵游,曾为南胤的大祭司。 在南胤时,他的巫名更甚医名。 进入中原后,因仁心圣手,医术无出其右,方得了个药王的名号。 又因手上常执一串菩提珠串,是故人称菩提药王。 传言说,只要有药王在,就是被黑白无常勾走了魂,也能把命给拉回来。 当然,人死不能复生,这种说法是夸张了点。 不过药王确实是天降英才,许多神医都攻克不了的疑难杂症,到了他手里,就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他还擅长炼丹制药,如举世闻名的观音垂泪、菩提无树,就是他在中原时所炼。 正因为中原的这些事迹,还改过名换过姓的缘故,以至于百年来,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就是大熙人士。 万万没想到,世事玄之又玄,药王竟是眼前这姑娘的老祖宗。 也不知这祝姑娘知不知道,她老祖可能见过太虚门一事…… 李莲花如是推想。 恍神之际,听得祝云华道,“我爷爷说,太太叔公曾炼过至高问天痋。” 她低头看机关匣,“也许姓崔的那狗东西说得对,里面还真有问天痋也不一定。” “这个盒子就是我太太叔公的遗物,放在他的牌位下。” “就是,”她蹙眉道,“真的很难打开。” “不知先生认不认识,什么机关术比较厉害的人?” 李莲花自然想起了方多病,“我那两个朋友,有一个刚好精通机关之术。” “回头,我让他帮姑娘看看。” 祝云华脸色一喜,当即把机关匣呈给李莲花。 记起什么,又把匣子上沾的灰和血,在衣服上蹭掉,方再度递去。 “那就多谢先生了。” “若里面真是至高问天痋,先生便拿去用吧,不必给我了。” 李莲花对她的言行一滞,实在不必如此。 但就算说出来,这姑娘估计一时半会也改不了。 还是等此事一了,赶紧溜为妙。 他一边琢磨,一边接过匣子。 接罢,从袖里摸出块干净的帕子给她,“姑娘包一下吧。” 是了,这姑娘在山洞里,徒手接过白刃。 祝云华先是愣了一愣,才拿在手里。 温文尔雅,柔和若春风化雨,又能一剑破万军,平天下不平之事……这是她到目前为止,对李莲花的印象。 比那谁强多了。 思及此,她大叫一声,“不好!” “我差点忘了件大事。” 李莲花被她的一惊一乍又是一吓,缓了两秒才问,“姑娘所言是何事?” 祝云华面泛鄙色,“六年前,万圣道封氏一族封磬曾修书于我,说他们找到了主上。” “我去过万圣总坛,那人无半点龙章凤姿,更无广容他人与天下之量,自以为是得跟个什么似的。” “我还用问天痋卜过,那人身份可疑得很。” 她私下找到封磬,提出质疑,让他再去查证一番。 可封磬笃信不疑,“有玉佩和疤痕为证,还能有假?” “我绝不可能找错的!” “你就不要疑神疑鬼的了,否则我就要认为,你对主上有不敬之心了。” 他眼底尽是希望燃烧的火焰,“我南胤复国大业有望,你还是赶紧炼你的至高问天痋去。” “以便随时能为主上效劳。” 祝云华也就不再多言,回了闲云山庄。 毕竟也没实打实的证据,证明那人是假的。 如今看来……她冷嘲一声,“封磬那家伙眼瞎心盲,简直是愚不可及。” 停了片刻,她有些自得道,“我要修书一封,告诉那头蠢猪,老娘才是对的!” 她越说越激愤,说完,才意识到自己暴了不雅之词。 遂打下嘴,软下来道,“先生意下如何?” 李莲花本不欲多管,可想来,单孤刀执念深重的原因之一,就是南胤皇室血统这层身份。 从而算计十多年之久,搅动江湖和天下风云,闹个不得安生。 若是剥掉这层身份,应该能从根源上斩断一些事情。 何况,等他们回到二十年后,不管是封氏也好,祝氏也罢,掘地三尺也是找他不到的。 遂应允道,“也好,你叫他来一趟吧。” “来,来一趟?”祝云华难以置信。 前不久主上那些话,摆明了就是不想纠缠过多。 如今愿意见封磬,那不就意味着,他愿意让自己还有封氏追随吗。 她心下怦怦跳,怕是耳朵听错了,就多问了遍。 直到李莲花点头,她才欣喜若狂起来。 回到内院,孩子们都已放出。 一个个待在院子里,有点迷茫,但明显松弛了很多。 死士们也很快被关起来了。 有笛大盟主在,光是站在那里,就能让那些死士,自主走进牢房里去。 之后,祝云华安排屋子,让孩子们都暂且住进去。 并告诉他们不要害怕,也不要乱跑,要不了多久就能回家的。 孩子们也很听话,老老实实待在各自的房间里。 弄完这些,方多病和笛飞声下山了。 一是去府衙报官,二是采买食物。 毕竟他们仨,给人厨房炸了个底朝天,米粮都一扫殆尽了。 这么多人在庄上,一时半会儿也运不完,总归要吃喝的。 当然,他们可没那么多银子,买那么多东西。 钱都是从崔如铁那里翻的。 李莲花则跟祝云华要了药和纱布,给李相夷和小笛飞声处理伤口去了。 至于角丽谯和秋黎,都是女孩子,他不方便,自然就交给祝云华了。 一大两小待在房间里。 笛飞声伤得重多了,李莲花就先帮他处理。 揭开衣服,上面的伤口横七竖八,像一道道深浅长短不一的红色沟壑。 饶是见惯了受惯了伤的李莲花,也还是忍不住触目惊心。 老笛那悲风白杨,倒是有加速伤口愈合之效,遗憾的是,没法给他用。 就像李相夷受伤了,不能给他用扬州慢一样。 除非万不得已。 “要是疼,就说出来,知道了吗?”李莲花先行道。 别跟大的一样憋着。 笛飞声应下。 李莲花蘸着药膏,涂在他背上。 没一会,人就隐隐抖了下。 笛飞声咬住牙,安安静静地坐在凳子上。 李莲花明白了,应下是一回事,那不那样做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就多留个心眼,观察对方抓桌缘的松紧程度。 抓紧了,就抹轻点。 感到伤口的痛觉一减,笛飞声眼睫动了动。 李莲花比那个阿飞温柔多了。 上完药,缠好纱布,他轻拍下人,“好了,穿衣服去。” 笛飞声下了凳子,往衣架去。 衣服是祝云华找出来的,说以前庄上也有两个小孩,是伯父伯母的孩子,崔如铁来了后,那两个孩子就成了他开的第一刀。 尸骨抛在悬崖下,只剩下柜子里的衣服。 她把衣服拿过来的时候,在李相夷和笛飞声身上比了比。 “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这两身衣服就穿不下了。” 就该换新的,可是,再也没机会换了。 悔意在心底滋长蔓延,最后在眼眶里,开出晶莹的花来。 李莲花想安慰些什么,人却置下衣服,急步出去了。 他望着那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回到二十年前这段时间,笛家堡和闲云山庄,是来得最值的一趟了。 他从衣架上的两套小衣服收回目光,勾了下手,“过来。” 李相夷就从原本的凳子跳下去,坐到他面前去。 他扒下衣服,把左肩膀左臂露出来。 李莲花目测一番,不由得翘了下眉梢。 他这么大时,倒未曾裂过这样大的口子。 用湿帕子擦掉血,就开始上药。 李相夷却觉得不对,抬眼道,“你为什么不跟我说那句话?” 李莲花莫名其妙,“哪句?” “你给小笛上药前的那句啊。” 笛飞声在系衣带子,听到自己名字,不由得瞧他们一眼。 只见李莲花动作一停,似在回忆,而后蘸药的毛刷往下一刷。 李相夷疼得大叫起来,“李莲花!” 李莲花没感觉自己下手重了,就很正常,遂用毛刷的木头,敲敲他脑袋。 “平时受伤上个药也没见你喊,肃静。” 李相夷一缩脖子,脚后跟不满地轻撞了下凳子腿。 笛飞声突然觉得,李莲花也没想象中那么温柔。 还好不是对自己。 因此,整个上药过程,李相夷都苦大仇深地垮着脸。 还真是个小孩子啊,李莲花浅浅一叹。 他掏出两颗糖,一颗落下去,“接着。” “什么?”李相夷没留意,糖砸在膝盖上,又弹进衣服布料形成的凹坑里。 他捡起来,“铁公鸡拔毛,能不能多拔点?” 李莲花“啧”了声。 怎么净跟方小宝学些不好的话?师父学徒弟,反了反了。 他作势去抢,“你还要不要了?” 李相夷握在右手手心,举得很远很远,“够了还不行吗。” 到底,李莲花还是把另一颗给了他。 然后从袖里拿了两颗新的,放桌子对面。 笛飞声已经穿好衣服,坐过来了。 他没想到李莲花会给糖吃,不对,李莲花为什么会有糖? 他发现李相夷是爱吃的,在莲花楼时,腮帮鼓过两回,还分过他。 李相夷小好理解,李莲花是大人,就不好理解了。 也可能,那糖是单纯买给李相夷的而已。 莲花楼可只有他一个小孩。 就算李莲花给他上药再没轻没重,他们无论如何,都已经是很久很好的朋友了。 自己只是新来的,没人要的小孩而已。 所有人对陌生人,对客人,都会小心翼翼,只有熟人才不会。 客人注定是橘子里夹的蒜瓣。 等山庄事了,李相夷会跟着莲花楼离开,回到他说的山清水秀的云隐山。 至于自己,会去流浪吧。 他默默地想,默默地剥开糖,塞进嘴里。 他不嚼也不用力吮吸,慢慢感受着甜味,不由自主地散开。 足够了,笛家堡没有这种味道。 说到笛家堡,他不禁瞄瞄李莲花的袖子。 踌躇半晌,他开口,“李——” 他想叫“李大哥”,却大不出来,也哥不出来。 遂道,“李莲花。” 李莲花没什么意见,“嗯?” “你们能,”他不大好意思,“带着那只虫子,去趟笛家堡吗?” 他不在乎,李莲花他们为何会有那只虫子。 他只期望,那只虫子能像释放自己一样,予笛家堡无数个自己以自由。 李相夷听闻,也道,“是啊,李莲花,你们去一趟好不好?” “那个,”李莲花道,“笛家堡已经——” 他说到一半,才意识到这个事实不能说。 说了的话,就等于承认,他们早知道母痋的功能,笛家堡是特意去的。 为什么特意去呢……问题就会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他换了个说法,“放心好了,他们两个下山,带了那只虫子去,会去笛家堡的。” 他们两个自然是指方多病和老笛飞声。 好在,两个小孩感应不到母痋还在。 之前又提过笛家堡,没有问“你们是怎么知道的笛家堡”这类话。 不然,就又得想方设法编了。 过了会,李相夷把糖崩碎,问,“李莲花,你们怎么找上来的?” 笛飞声也很是好奇,直了直身体。 李莲花已经抹好药了,绕着李相夷胳膊卷纱布。 他不疾不徐地胡诌,“我们那天不是进城办事了吗,听城里人说,丢了很多小孩。” “等回到莲花楼,就发现你不见了,还乱糟糟的一团。” “我们掐指一想,十有八九是被人牙子拐走了,就去找了。” 他余光觑下笛飞声,“刚好路上碰到个小孩被拐,我们就跟来了。” “可你们身上穿着那些人牙子的衣裳。”李相夷存疑。 “总要想个法子混进来嘛。”纱布剪太长,李莲花绑了个大大的结。 李相夷扭头垂眸,略有不悦,“你就不能剪短再绑吗?” 绑都绑了,李莲花懒得解,“啰嗦,穿你的衣服去。” 李相夷就带着那个硕大的结,换衣服去了。 他在隔绝的屏风后,换个衣服也不消停。 “李莲花,你刚说你们回过莲花楼,看见狐狸精了吗?” “有个坏蛋踹了它,它也中迷药晕倒了。” “放心吧,”李莲花把剩余的药和纱布整理好,“我看过了,没有事。” 这会儿说不定在吃饭,或是在睡大觉呢。 没过多久,李相夷又问,“你打架的时候,那个这样这样又这样的招式,叫做什么?” 他才披上中衣,就钻出屏风,比划了一下,就是左手比右手划得僵。 李莲花刚坐下,给自己倒杯茶,杯缘才碰到嘴边,耳朵又嗡嗡响了。 他有点烦了。 李相夷怎么这么聒噪,总有问不完的问题。 尤其是对比起小笛来,可太明显了。 便没好气道,“叫萝卜开花,好听吗?” 李相夷“唔”了一声,“有点俗。” “是我我就取‘东风夜放花千树’。” 还“明月以获沉西海”,“小楼昨夜又东风”是吧。 李莲花磕下茶杯,在桌子上发出一道响,“行,你最不俗。” 他顿了下,转向笛飞声,“你也这么觉得?” 笛飞声骤不及防被点名,糖都苦了一瞬。 慌乱之中,他点下头。 李莲花目光一深,他又摇下头。 算了,笛飞声的意见问了等于白问。 除了“悲风白杨”,那些武功几乎没有好听的招式。 因为就跟刀一样,刀就是刀,招式就是招式。 他以前问过老笛,“你都叫招式,如何区分?” 笛大盟主说,“使得出来就行,不重要。” 李莲花嘴角漫出一弧笑,又慢悠悠喝起茶来。 半盏茶后,李相夷穿好衣服过来了。 边走边有个理穗子的动作,却是一空。 他垂头一看,“李莲花,你送我的东西掉了,怎么办?” 听到这话,李莲花忆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个平安符,抛给他。 难为这小子还记得。 李相夷接在手里,眉目一松,“你捡到了?” “嗯。”李莲花端起刚放下的茶杯。 李相夷停下走路,把东西挂回腰封,小手拍了拍,这才又过去。 看李莲花在喝茶,自己也倒了杯,倒完,问笛飞声,“你喝吗?” 笛飞声“嗯”了声,他就再倒上一杯,推过去。 随后,他把剩余的那颗糖剥开,投进茶水里去。 笛飞声不解,“你为什么这样做?” “这样茶也是甜的了呀。”李相夷瞅着糖块沉底,冒出的细密气泡。 “糖比糖茶要甜,你这样,吃到的味道不就变淡了。”笛飞声咽口茶说。 “可是我现在想喝甜的茶,而不是吃甜的糖啊。”李相夷歪下头。 “行吧。”笛飞声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李莲花听着他们的对话,有些好笑。 果然,小孩子的世界,跟大人是不一样的。 大人计较得失,小孩子只计较想与不想。 李莲花手顺着衣摆,眼睛打量着李相夷杯里的糖,算它什么时候溶化。 也不知道,他那颗热血的心,这一路出门走来,有没有因为江湖险恶,而溶化一点。 “李相夷,”他蓦地认真地叫了声,“还喜欢江湖吗?” 他像在问他,也像在问年少的自己。 李相夷对上那目光,感觉有些重,坠了千万沉疴一样。 他怔了怔,隔了良久才道,“喜欢啊。” “江湖风波恶,我自一剑斩荆棘。” “如果都因为害怕险恶而躲起来,不就没有人主持正义了吗?” 李莲花摩挲了指节,失笑道,“你说的对。” “李莲花,”李相夷奇怪地望着他,“你是不是躲起来的那个人?” 李莲花有好一会的放空,神魂归位后,搡下他脑门。 “如果有那么一天的话,你会发现,躲起来也不是一件坏事。” “如果哪一天?” “当然是如果那一天了。” 李相夷撇撇嘴,李莲花又在玩糊弄学了。 他不再理他,去问笛飞声,“小笛,你的人生理想是什么,以后要不要跟我一起行侠仗义?” 笛飞声摇摇头,“我要练武,没空行侠仗义。” “你不行侠仗义,那你练武为了什么呢?” “得到至上的武功。” “……”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围着这个话题绕了半天。 就是绕了半天,这个话题也没有任何进深,还在原地踏步。 茶杯里的糖溶了,化在水里。 早晨的太阳在外面的山巅升起,有缕缕阳光洒进来,在屋子里折出温暖的光影。 李莲花在光影里,在两个小孩的争辩里,浅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 第42章 凭什么啊 到了下午,方多病和笛飞声回来了。 虽是去采买,东西倒不用他们搬,直接捉了十几个死士出来劳动。 食材上来了,做饭也不必操心,那些伙夫厨娘还在。 上来的,还有知府大人,以及一众衙役。 这知府姓赵,是个勤政爱民,两袖清风的好官,要不也不会兢兢业业地查了三年拐卖案。 就是,没能查到源头。 此番案情水落石出,他激动得无以言表,就差一把抱住报案的方多病和笛飞声了。 他是有张手的姿势的,就是笛飞声眼一凌,给人吓回去了。 到了山庄,人也省事,自己就分了两队人,一队去登记孩童的信息,一队去牢房审讯死士。 那些死士的口供都统一好了,关于痋虫的一切都会隐去。 至于主谋崔如铁,因事情败露,已落崖而死。 因此,他们引罢路,便不用管什么,直接去找李莲花他们了。 “李莲花,你猜我带谁上来了?” 隔老远,一声调子高扬。 笛飞声是不会这样唱的,只有方多病。 李莲花当时在院子里睡觉,长椅是从屋子里搬出来的。 周围的环境不算安静。 外面有不少登记完的小孩在活动,三五成群地聚着,说话聊天,或者玩游戏。 李相夷和小笛飞声坐在旁边的石桌,下着棋。 远一点的阶梯,角丽谯居然和秋黎坐在一起,簪着花环。 小蜜蜂一样的话,不时钻入李莲花耳朵。 不过,他也没真要睡,就只是躺着而已。 闻言,懒洋洋地撩开眼皮,从椅子上撑起来。 李相夷在棋笥里摸棋子的动作一顿,先叫了起来,“狐狸精!” 小笛飞声是背对的,扭头一看。 一只黄毛狗哒哒哒地跑来,四条腿撒得老开。 “狐狸精,想我了没?”李相夷勾着手指,叫它过去。 不过,狐狸精没有先去那边,只望他一望,敷衍地摇摇尾巴。 随后,就黏到李莲花腿边,亲昵地蹭。 李莲花躬下腰,摸它脑袋。 不比平时柔软,有的地方很扎手。 他哎了声,捡毛发上的苍耳和鬼针,“上哪儿逛去了你,嗯?” 狐狸精嗯呜两声,说着语言不通的话。 说完,就趴下了,等李莲花帮它清理毛发。 李相夷见狐狸精没有过来的意思,找补道,“没事,它心里想我。” 小笛飞声微拱下眉,“没看出来。” 李相夷干脆地下好白子,堵死黑子的路,“你输了。” 小笛飞声有些颓丧,他刚学,根本打不赢。 遂认赌服输,把白子和黑子分好,以便重开一局。 方多病凑上去一瞧,新局已经开了。 光是几手,就看得出来,白子已是胜券在握。 他飘飘然地冲后面抬下巴。 慢几步过来的笛飞声扫他一眼,很明白那意思——还是我师父厉害吧。 笛飞声不信邪,为了赢李莲花,他也是让无颜找过棋谱,研究过的。 没道理下不赢二十年前的李相夷。 于是,手一指,对小笛飞声道,“下这里。” 小笛飞声看他一眼,手点着那个地方,“这里?” 观面相,他不觉得对方是个懂棋的。 但人不可貌相,那一脸笃定的样子,讲不定真是个行家呢。 笛飞声一点头,他就落了子。 别说,一往无前的李相夷迟疑了,举棋滞了滞,才放下白子。 这一放,黑子刚冲破的束缚,又被困住了。 笛飞声凝眉思索起来。 小笛飞声见他久久不说话,自己选了个地方放。 刚放好,笛飞声就挪走,“往上两格,再往左三格,才能把他的路切断。” “诶,”方多病自然站他师父,不满道,“落子无悔啊。” 笛飞声啪嗒一下,就搁那里,“比不得袁大少爷。” 方多病心虚了,他每次跟李莲花下,可没少弄乱过棋盘。 李相夷没什么意见,跟小的下赢得轻而易举,没劲。 跟大的下,他的斗志就被激发出来了,“没事小宝,看为师杀他个片甲不留。” 笛飞声目光锐利,“李相夷,话别说太满。” 小笛飞声却注意到了别的东西,惊奇问,“为师?” 李相夷用夹着白子的手,拍拍身侧的人,“哦,我大徒弟。” “你别听他瞎说。”方多病眼光朝对面。 又掴下李相夷,催促他,“到你了。” 李相夷这才观察起棋盘来。 片刻后,行了招诱敌深入。 笛飞声没上当,一招直抵白棋要害。 李相夷只能舍了先前的布局。 可他也绝不退守,步步紧逼,三两个来回,便逆流而上,弄得黑子左支右绌。 笛飞声支着下巴,忖了良久,才一子破开桎梏。 棋盘上就一黑一白,来来往往,下得胶着而激烈。 小笛飞声看着看着,基本变成个移棋子的。 他不明白,这个叫阿飞的,为何不自己移。 好的是,他学到挺多,有时不必指点,也能走上几步。 战况到了最后,黑子还是变得走投无路了。 笛飞声大小两人,目光皆是沉沉。 尤其是大的那个。 对面的师徒俩则是春风得意。 这时,李莲花摘完了狐狸精身上的毛针,站到两方中间。 “如何了?” 这话就是明知故问了,光看两边表情就知道。 一边黑暗,一边光明。 他笑一下,信手拈起一颗黑子,下在一处柳暗花明的意想不到之地。 李相夷撂下白子。 他打下的江山全线崩溃了。 “我们赢了。”笛飞声嘴角微扬。 小笛飞声眼睛也是一亮,这棋居然还能死地复生。 “李莲花,”李相夷不大高兴,“你为什么帮他们,不帮我们?” 方多病深为认同,“就是,你偏袒他们?” 李莲花不担着责任,“我可没说我站那边。” “我只下了这一颗黑子,其余的都是他们下的,输的还是他们,对不对?” “也对。”师徒俩点点头。 很快,表情又是一垮。 李莲花背手道,“不过,那颗黑子是我的,这局算我赢了。” “哎呀,”他怡然一叹,“都对不住了。” 四个人看向他,然后不谋而合地走掉了。 有人喊,“赢的人收棋子!” 李莲花看看左边的空位,看看右边的空位,好心情全没了。 “不是,凭,凭什么啊……” 回应他的,只有狐狸精的一声“汪”。 他无奈地拣着棋子,分进两个棋笥里去。 早知道,就不来插这一手了。 他一个人清清静静地拣着,没了人在耳朵边嗡,倒听见了不远处的对话。 秋黎撑着下巴问,“小妹妹,你之后去哪里?” 角丽谯没什么波澜道,“走哪是哪儿喽,我又没亲友。” 她知道,秋黎是要东去瀛城,找姑母的。 这里大多数人会回家。 只有像她这样的少数人,会漂泊天涯。 她已经习惯了,可不知为何,看到那些衙役在统计信息,计划送人归家时,还是生出了点对往昔的怀念,对自己的怜悯。 从前,没有人关心她的去向。 可一旦来了这么个人,问起这样的话来时。 心头居然会一酸。 她用力哽了下喉咙,不让自己被情绪带走,转而指了指李莲花。 “我的马被抵给他们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要回来。” “本姑娘可不想走路。” “你说,我低个头的话,他们会还给我吗。” 在铁笼里的时候,秋黎就听他们吵过,这小妹妹要偷人东西,还打砸了人住处。 她酝酿下,道,“呃,应该会吧。” “那个,”她眺向李莲花,“那个大哥哥,看起来好说话。” “要不,你去跟他说说?” “那是个胡扯淡的家伙,”角丽谯努努嘴,“鬼知道会不会坑我更多。” 比如那么高阶的痋虫,都能满嘴荒唐言。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对吧?”秋黎勉励道。 角丽谯踟蹰一会,折断一根狗尾巴草,“也是。” 她就起身,迈步向李莲花去了。 “喂,姓李的,”角丽谯叫,“我的马能还我吗?” 她的话,不能说气势汹汹,只能说蛮横无理。 这原来就是低头? 秋黎扶了把额,忘记叮嘱人,要好好说话了。 “小姑娘,”李莲花抬眸看她一眼,“你这就有点不礼貌了。” 说完,就不理她,慢条斯理地分棋子。 角丽谯憋口气,“李先生,请问,我的马能还我吗?!” “我考虑考虑。”李莲花低头。 他盯着满盘密匝的棋子,“就是吧,我拣累了,想休息了。” 角丽谯翻了个大白眼,“你别太过分。” “那就没戏了。”李莲花果断非常。 然后,又不理她了。 角丽谯站在原地,隐忍地攥着拳。 她几度想离开,又几度按捺下脚步。 过了很久很久,她走近棋盘,暴力地抓过一把棋子,分开,梆梆响地投进棋笥里。 李莲花当即走开,坐回长椅上逗狗。 角丽谯越想越气,拍了棋桌一巴掌。 棋子一震,叮叮咚咚滚地上,散在各个角落。 李莲花一点狐狸精的鼻子,“你何必给自己添加麻烦呢。” 角丽谯狠狠剜他一眼。 剜完,气墩墩地蹲地上,蜗牛样东挪下,西挪下,捡着棋子。 李莲花瞥眼那小小的红衣身影。 换做二十年后,若是有人这般指使角丽谯,怕早不知死好几百遍了。 而且,必是当场掀了棋盘,绝不会像如今这样。 他又扫眼她头上簪的花环,红红一团,同衣服辉映在一起,像采下天上的红霞做的。 红得不像人的黑。 人天生是坏的吗? 角丽谯是天生生性可恶吗?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在二十年后,自己的确是恨那个人的。 可二十年后的角丽谯已经过去了,仇也算过了。 现在的,并对没对李相夷造成什么伤害。 他又想起李相夷说过,角丽谯与秋黎的龃龉与和解。 也许,在那抹红衣深处,还是保留着一点纯真的。 只是缺把铁锹,把它挖出来。 人捧着棋子过来的时候,他开口,“我听说,你家里人都没了?” “关你什么事。”角丽谯把棋子撒桌上,重重地分。 “我跟人商量一下,看能不能给你指引个去处,如何?”李莲花环视了一下偌大的山庄。 角丽谯不信,“你有这么好心?” “你在打什么算盘,就直接说,别拐弯抹角的。” “你看你想多了吧。”李莲花抬下手。 角丽谯哼了声,“行啊,本姑娘倒要看看,你能安排出什么地方。” 翻译过来就是,看你在玩什么花样。 分了一刻多钟有余,棋子终于分完了。 “行了吗?”她甩甩发酸的手。 “这万一有了地方去,你那小马也就没用了不是?”李莲花掸两下衣服。 “好你个李莲花,”她磨着后槽牙,“敢耍老娘!” 李莲花起身,引着狐狸精一块走了。 边走,边悠悠道,“我何时说过,我是个言而有信的人了。” 角丽谯发怒一扫,把装好的棋子全扫地上。 稀里哗啦一阵响。 白干! 祝云华不知从何处冒出来,见状道,“你个小姑娘好生无礼!” “赶紧给我捡起来,要不然,晚上可没你饭吃。” “就不捡,你能怎样?”角丽谯瞟她一眼。 祝云华指着地上的棋子,拔高声,“捡起来!” 角丽谯声音更高,“不捡!” “捡!” “不捡!” “……” 吵了几句,角丽谯要走。 祝云华不放。 两个人就打起来。 几招后,角丽谯败下阵来,既怨愤又老实地,再度捡起了棋子。 秋黎看她怪可怜的,帮她捡了捡。 晚上吃饭的时候,李莲花五人一狗坐在一张桌子。 角丽谯坐得不远,她扒几口饭,就瞪眼李莲花。 方多病附耳道,“李莲花,你惹她什么了?” “她眼神这么恨。” “也没什么。”李莲花无甚所谓地夹着菜。 “我跟你说,”方多病吞下块排骨肉,劝诫道,“角丽谯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你最好离远点。” “还有你,”他补充,“阿飞。” 笛飞声噎了下,“我又没招惹她。” “也对,”方多病有理有据,“就算你不招惹她,她也会来招惹你。” 笛飞声差点把“方多病”三个字喊出来。 没喊,变成了拍筷子。 桌子一震,弄得乖乖吃饭的李相夷和小笛飞声莫名其妙。 “你说你惹他干什么呀。”李莲花小声斥方多病。 方多病低低辩驳,“我实话实说而已。” 李莲花一时语塞,倒也不能说不是实话。 顿了顿,他才道,“行了,人一个小姑娘,现在也没多做什么,就别诋毁人家了。” 方多病这才不说了。 笛飞声也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隔壁角丽谯也不瞪了。 因为祝云华瞪她,“瞪什么瞪,没礼貌!” 一顿饭就这样稀奇古怪地吃完了。 晚上,李相夷和小笛飞声被早早赶去睡觉了。 狐狸精也睡了。 三个大人聚在方多病房间,等他研究机关匣,装着药王菩提遗物的那个机关匣。 锁扣的地方,是六个小转轮,试了好多种方法,都开不开。 后面,方多病只能把外面的金属罩拆下来。 接着就发现,里面排布着数不胜数的大转轮。 拨一下小转轮,大转轮就跟着转,转一圈,大概要两刻钟。 两刻钟后,才能听到机关错开的声音,再带着下一个转轮转。 也就是说,它能转上好几天。 而且只能等转到关键的地方,再进行下一步。 里面还有自毁装置,错一步这匣子就没了。 就只能等它慢慢转了。 三人都有点无语。 李莲花捂了捂脖子,先回房睡觉去了。 他习惯性地出门关门,看见笛飞声在后头,就没关。 笛飞声出去不关。 风呼呼卷进去,方多病踢下笛飞声的背影,才砰地合上。 第43章 像这样也很好 三四天后,牢里的死士都押送完了,孩童也几乎下了山去。 庄上,只剩下李莲花一行人。 当一切污浊的喧嚣散去,这个山庄也重归于宁静了。 第五日清晨,李相夷捡了根树枝,在山崖上练起剑来。 其实包好伤口的第二天,他就想练了,就是没人让。 李莲花说,“你手不要了是吧?” 他反驳,“我用右手,又不用左手。” 可是习武之人,一举一动,都是要带动全身筋脉气血的。 就算左手不动,也还是很容易牵扯进去的。 到了这天,李莲花才勉强松口。 多数情况下,他一松口,就没人置喙了。 初升的红日悬在群山之上,白云缭绕其间,壮大而缥缈。 李相夷正对着红日,清和不燥的晨光,打在那灵巧俊逸的身姿上,似一副写意画。 小笛飞声待在边上,看得心里发痒,也捡了根树枝要去。 他已经准备好切磋了。 李莲花在平旷的院子里煎药,那两个伤员要喝的。 伤轻点的那个倒没什么大碍,重点的就要白煎了。 遂扬声拦人,“你一个重度伤员,就别跟着凑热闹了。” 小笛飞声比李相夷听话,让不去就不去了。 树枝却没丢,在地上不时划一下。 笛飞声站炉子旁,多少有些遗憾,“我倒觉得他手能动脚能动的,没什么问题了。” 李莲花重重一扇蒲扇,让炉烟往他那边去,“我是大夫你是大夫?” 笛飞声被一熏,止住了话。 “李莲花,”方多病靠在椅子上,幸灾乐祸,“多扇几下。” 李莲花绕开炉子,把蒲扇丢给他,“你去守炉子,想扇多久扇多久。” 明显是干活的意思,方多病不乐了。 瘪瘪嘴,这才不情不愿地拿起蒲扇,从椅子上起来。 李莲花占了他位子。 笛飞声也不在那儿站了,跑去拖张椅子,跟李莲花坐下了。 位置有点远,他扇不到了。 不一会后,一道红衣身影闯入视野,角丽谯。 她还没下山。 其实,她完全可以跟着前几日的队伍,溜下山去,错开他们,把小马牵走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莫名有些好奇,李莲花要给她找的是什么地方。 不需要流浪的地方。 她在等。 因此,她还出现在这里,并往一个人去了。 “找你啊,老笛。”李莲花促狭一笑。 “我前几天晚上说什么来着。”方多病一摇蒲扇。 笛飞声蹙起眉。 “你树枝借我一下。”角丽谯对小笛飞声道。 后者看她一眼,“你自己不能捡?” “你这根比较直。”角丽谯解释。 小笛飞声还是没给,他可是挑了好一会的,还把树皮剥了。 “你借来做什么?” 角丽谯指向李相夷,“我要打败他。” 小笛飞声一针见血,“你又打不过,要不然在莲花楼,也不会被绑。” 角丽谯沉默片刻,找补,“上次是意外。” “若真是意外,”小笛飞声平淡的眼里,光线轻微起伏,“我倒对你高看两眼。” 他把树枝扔给她。 角丽谯接过,拔腿就往李相夷去了。 笛飞声眉心的褶皱一展,呷口茶对旁边道,“看来是找你。” 李莲花嘴角的笑意一干,随后又松下来。 总归,角丽谯找他的目的向来单纯,人还小,就更单纯了。 “李相夷,”那边宣战道,“我今日必要一雪前耻!” “不是,”李相夷就挺费解的,“谁说要跟你打架了?” 角丽谯也不管,直点人胸口。 李相夷横枝一格,没怎么出力,就把人扫退几步。 角丽谯不甘心,提枝再上。 树枝打在一起,嗒嗒作响,倒也你来我往了几个回合。 一枝打得轻巧利落,力度劲道绵长。 一枝打得奇谲多变,招数杂糅非常。 角丽谯学得杂,打起来变幻莫测,加上李相夷单手出招,开始还能招架得住。 实际上纵力不稳,破绽百出,不多会就处处掣肘了。 她目光一凝,朝李相夷的伤手袭去。 揪住别人功夫外的弱点,是她很擅长的事情。 “生性如此。”看在眼里的笛飞声厌道。 他指甲盖立了颗石子,就要弹出去。 方多病也腾一下站起来,蒲扇对着崖边,“比试就比试,怎还专挑人痛处打呢。” 李莲花倒不担心,李相夷完全能挡得过去。 但他们谁也没想到的是,李相夷正要挑开戳向左手的树枝时,那根树枝居然错开了。 空了一瞬,转而往他下盘去。 笛飞声指甲盖倒悬,石子落回地上,“难得比二十年后要磊落。” “阿飞,”方多病叉腰道,“你这话要是让地底下那位听到,她还得爬出来找你。” 笛飞声还没说什么,李莲花先摆手了,“那还是别爬出来了。” 角大美女在地底下待着多凉快。 远处,李相夷一翘眉梢,跃开并出手时,让了她一招。 “别看不起人,本姑娘不需要你相让。”角丽谯不悦道。 “行,你说的。”李相夷道。 话音一落,便轻飘飘一招,给人武器震掉了。 角丽谯空着发麻的手,尚未回过神来,一根树枝尖头,就悬停在了跟前。 “你输我赢。”李相夷转了两圈树枝,挽在身后。 小笛飞声不用高看了,他找不到这场比试的任何精彩之处。 精彩的只有李相夷。 遂过去把自己的树枝捡起来,“何必呢。” 大的那个语出一辙,“不自量力。” “也算有上进心了。”李莲花无甚意味地夸赞。 毕竟角大美女也是苦练了十年,就为破他的剑法。 前两天路过活的,还真就在好好练功呢。 “可惜了,”方多病一撩头发,“不是谁都像本少爷这样天赋高的!” 笛飞声瞥他一眼,没反对。 却还是一哂,“是有点,不多。” “死阿飞,”方多病虎虎上前,打了人两下,“本少爷早晚把你打得落花流水。” 笛飞声难得没还手,“好啊,本尊等着,看到底是谁落花流水。” 李莲花闲散地捋捋衣带。 若方小宝真能把笛盟主揍得落花流水就好了,自己就不用被追着跑了。 到时候还能吃着茶看热闹,多好。 捋罢,他抬眼往外瞧去。 角丽谯居然赤手空拳地打着招式。 打着打着,李相夷喊停,用树枝拨她手,“手肘提一点,肩膀别绷着。” “出手的时候要稳和准,再去追求快和狠,别表面整得花里胡哨的。” 小笛飞声用树枝薅她下盘,没什么耐性道,“马步都扎不稳,你就想飞?” “真不知道你怎么练的武。” 两个人的嘴,一个比一个毒。 角丽谯破天荒地沉住气,愣是没甩袖离开。 这两人指点得对不对,她还是很清楚的。 毕竟按他们的方式打下来,确实要比往日来得松快,也厉害得多。 三个大的,就很是诧异了。 尤其是李莲花和笛飞声,心情那叫一个难以言喻。 自己指点角丽谯武功,是他们想破脑袋,也想象不到的画面。 如今摆在眼前……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牙疼。 说来,现下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也合情合理。 以至于那画面诡异中透着和谐,和谐中透着诡异。 这时,祝云华端了盘糕点来,置在桌上。 “我做了盘点心,先生和两位尝尝罢。” “多谢祝姑娘了。”李莲花捏了块。 方多病一手一块,咬口左手的,咬口右手的。 “酥香不腻,好吃!” “想不到姑娘还有这样的手艺。” 祝云华盈笑,“公子谬赞了。” 笛飞声不会夸人,只拿来吃,颔了下首。 庄内清闲无事,祝云华也跟他们坐着,闲聊了会。 她望望远处的三个小孩,忽对李莲花道,“不知夫人是何方人士,我能否去拜见一下?” 李莲花对这话分外疑惑,“啊?” 祝云华眉眼弯弯,视线定格在李相夷身上,“那不是小公子吗?” 没有夫人,哪儿来的小公子呢? 笛飞声嚼糕点的动作一滞。 方多病糕点屑一喷。 李莲花呛了下,“祝姑娘,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他倏地就有些明白了,这姑娘为何这几天,瞧李相夷的眼神格外不一样,还照顾有加。 祝云华的心不禁浮起来,“先生难道不是因为小公子出了事,才找上山庄来的吗?” “而且,”她声小下去,“你们都姓李……” 再看眉眼,可是不乏几分相像。 “不得不说,”方多病乐悠悠道,“姑娘还真是慧眼如炬啊。” 笛飞声嘴角含笑,看下李莲花。 李莲花瞪他们两眼,才低咳一声道,“这确实是因为他们才找上来的。” “不过,这李相夷的确是朋友家的孩子,带出来玩而已。” “要不了多久,就送回去了。” “原来是这样。”祝云华话干得像木头。 若非鞋子遮挡,想必能看见,她脚趾头已抠出一个山庄来了。 可是……她还是有点迷惑。 明明问天痋对李相夷有所感应,怎么就出错了呢? 后面,她只能怪体内的痋虫。 那痋虫感应到她情绪,触角在捉摸不到的地方委屈一耷。 李莲花见她尴尬,调转话锋,“不知我前两日同姑娘说的事,姑娘考虑得如何了?” 祝云华目视着红衣身影,表情稍稍严肃。 “既是南胤皇亲,我们巫祭一族,自当效劳。” “不过她性情古怪,脾气又辣得很,是得好好调教下。” 她向李莲花行了个请罪礼,“还望先生,不要觉得我严苛了。” “那倒不会,”李莲花愉快摆手,“姑娘只管按自己的方法调教就是。” “我断不会多说一句。” 祝云华放心了。 李莲花也放心了。 之后,祝云华就把角丽谯叫到一边。 坦言一番后,角丽谯宁死不从。 可祝云华更拧,拖着人,要给她排前两日计划的功课。 角丽谯双腿在地上滑行,冲李莲花歇斯底里地大叫。 “姓李的,这就是你给老娘找的地方?!” “我不要待在这里!” “我才不要跟这个老巫婆待在一起!” “李莲花,我不会放过你的!” 祝云华梆地敲她脑壳,“不得无礼。” 角丽谯张嘴咬人,她就往她嘴里塞块刚盘子里抓的糕点。 角丽谯一呸,味道残存在嘴里,又还挺好吃。 她回味起来,却没了,不由得一愣。 她看看祝云华,“本姑娘自己有腿。” 祝云华松开她后领,转而拉过人小手。 徐徐的温度热着手心,角丽谯心下蓦地一安。 老巫婆转性了? 也许,没那么难相处。 她就任由她拉着了。 两人就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氛围,远去了。 “你把角丽谯的身份告诉她了?”方多病问。 李莲花拍拍指腹的糕点屑,“是啊。” 笛飞声摇摇头,“真不知道是谁折磨谁。” 毕竟,这祝云华底子里,也是个热辣辣的性子。 再说功夫,其实不比二十年后的角丽谯差,若不是出了崔如铁的事情,想必在万人册上,也是名列前茅的。 可以说,她完全能压得住人,要不然这角小美女,也不会取个“老巫婆”的外号了。 角丽谯走了,崖边的李相夷和小笛飞声就过来了。 正好,炉子里的药沸了。 方多病给他们各倒一碗,然后把酒放上去热。 “她们是亲戚吗?”李相夷坐到椅子上,等药冷。 李莲花手指虚空一点,“你说对了。” 小笛飞声评价一句,“世界真小。” 当然,他不会知道,这世界还能小到,时空的局限破除,自己与自己不期而会。 药冷得差不多了,两人端起来喝。 小笛飞声一饮而尽。 李相夷则磨磨蹭蹭地嘬,太苦了。 嘬两口,他停一下,往嘴里扔颗糖。 扔过两颗后,李莲花把他糖没收了,“你能不能学学人家?” 李相夷这才长痛不如短痛,仰头灌了。 灌完,摊手,“还我。” 李莲花拍他手心。 李相夷眼一纳,“少了。” 李莲花把扣走的三颗收进袖里,“我给你煎药,是不是很辛苦?” “有道理。”李相夷点头。 方多病也来凑一腿,“我也熬了。” 李相夷只好往他手里搁两颗,方多病趁防备松懈,多顺了两颗。 李相夷追着他打了一圈,没要回来。 剩下六颗,他又不得不给大小笛飞声各分两颗。 最开始,他以为笛飞声不爱吃,会还给他的。 没想到他站了一会,只得来句,“你看着我干嘛?” 他只好讪讪走了。 过了会,他鼓着腮帮,问小笛飞声,“等下山了,你打算去哪里?” 小笛飞声茫然了好一会,“走哪儿是哪儿吧。” 大的出言,“五湖四海,天地广阔,哪里去不得。” 他曾经就是这么闯出来的。 小笛飞声瞅他一眼,是啊,如今这样自由自在的,哪里去不得呢。 可是,他见过了双栖的燕,并肩的人,有点舍不得了。 “要不……”李相夷忖了忖。 “你跟我回云隐山,如何?” 那样,他就不是一个人练剑了。 而且,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着,月亮多不好看啊。 小笛飞声对上那诚挚的目光,一时间悸动无措。 脑中铺展而来的,是苍翠高山,深林蹊径,蜿蜒向烟岚里的竹屋。 心头在那画境的滋养下,冒出盎然的芽来。 但不知为什么,他询问般地,去瞄笛飞声。 李莲花也举着茶杯看后者,“阿飞啊,我倒觉得这主意不错,你看呢?” 如此一来,他就能把多年宿敌变师弟,想想就挺不赖。 方多病也搡下人道,“你倒是说句话。” 他虽然挺不想多个师叔的,可自大狂被小师父压一头,也还行。 笛飞声十分无语,“我又不是他家长,问我作甚?” 李相夷颇为认同,“对啊,我又没问阿飞。” 师父师娘可不收这么大的徒弟。 顿了会,笛飞声瞟下小的自己,“你自己不会决定?” 小笛飞声就抽走了视线。 很久后,他点点头。 笛飞声嘴角,恍被那个点头,用狼毫轻轻扫过,扫出点春和景明来。 从前他那样很好,像这样也很好。 第44章 母痋的黄道吉日 咻,砰—— 一支信号弹穿云而上。 “你自己把这套招式练好,回来我检查。” 玉华坡的一棵晚枫下,风吹红叶落。 在教角丽谯剑术的祝云华,望向天空的标志,收了长剑。 “老巫婆,那标志什么意思?”角丽谯问。 “练你的功。”祝云华往坡下跑。 跑到一半,顾首指着人警告,“还有,再敢这么叫我,今日就加练两个时辰。” 角丽谯忿忿踢向一块巨石。 当然是把自己踢痛了。 她单腿跳了一会,才又练起功来。 祝云华往李莲花他们院里去了。 后者也察觉到了,出了屋子,五人一狗,脑袋集体仰着。 李莲花低喃了几个字。 李相夷和小笛飞声不清内情,“那是什么?” 没有人告诉他们。 李莲花抬腿,往小院外走。 李相夷小跑跟上。 小笛飞声见他跟,也跟。 两人没跟多远,就被方多病和笛飞声,一人一个勾住后领。 “大人的私事,小朋友不要管。”方多病转过李相夷,推着他背往回走。 笛飞声松开自己,眉头略皱,“你老跟着李相夷做什么?” 小笛飞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你老跟着李莲花做什么?” 短短几天,他就发现了,这个叫阿飞的,看着不近人,实则对特定的人,就老追着跑。 两人对视一眼,都话不投机,相互撇得老远。 李相夷已被带进屋,片刻后,从门边歪出半截身子。 “你们下不下棋?” 两人不约而同地考量一瞬,异口同声,“下。” 一大一小隔开距离,擦着左右边的门框进屋。 方多病摆好了棋盘。 还是两两一组,李相夷和方多病执白棋,笛飞声和自己执黑棋。 上次赢的那方信誓旦旦,输的那方则死不信邪。 李莲花已踱至院外,恰好碰上快步走来的祝云华。 “先生,万圣道来人了。” 他点下头,“有劳祝姑娘接应。” “分内之事。”祝云华道。 言罢,便出庄下山。 李莲花则去了正厅等候。 也不干等,一个人烧炉煮茶,就着本书,好不悠然自得。 约三刻钟后,厅外响起几道脚步声,却戛然停了。 片刻后,祝云华入门禀报,“先生,封磬到了。” 李莲花合书搁下,“叫他进来吧。” 此时的封磬,正带着两个随从,候在外面。 收到祝云华书信的那一刻,他简直不可置信。 祝云华三年来音讯全无,竟是遭了如此劫难,而非因对单孤刀意见不合而切割联系,他们三年前,可是因此大吵过一架的。 还有,自己侍奉了六年的主上,难道真是错的吗? 他没有立即相信单孤刀是假的,也没有立即相信李莲花是真的。 是真是假,总要验过才知道。 毕竟,祝云华对单孤刀一直有成见,认为此人并非明主。 就算如假包换,也迟早会把万圣道带进沟里去。 他自不信,主上的城府谋略,还有功夫,放眼江湖,都是不差的。 这样的人,必能带领万圣道光复南胤,成就一番伟业。 再有,祝云华在信中,把李莲花夸得天花乱坠。 说他如何芝兰玉树,巍峨若玉山之将崩;如何谦似修竹,接人待物如睦睦春风;又如何一剑斩四海,解救闲云山庄于水火之中…… 总之,说得跟神仙似的。 天底下,哪来神仙似的人? 那婆娘眼高于顶,不惜辞令来夸赞一个人,他倒是越发好奇了。 于是,便带着两个心腹,快马加鞭往闲云山庄赶。 不多带,是因为多年来,单孤刀也在万圣道内培养了自己的眼线,带多了容易惹人怀疑。 如今真相近在咫尺,他不禁有些急切不安。 立在外头,目光暗暗往厅内打量。 却被半掩的门挡住,只能觑见小片月白的袍子。 “封磬,主上有请。”祝云华横在他眼前。 那片袍子被彻底掩盖,他收回视线。 欲说什么,听得祝云华讥嘲如刀,“你马上就会知道,自己有多蠢。” 封磬被噎了个死。 论骂人,他向来骂不过祝云华。 而且,他的确怕自己是真蠢,还蠢了那么多年。 遂撇下侍从,讷讷地跟在祝云华后头,往厅堂去。 李莲花已起身,往前走了几步。 一看就能看到,玄色织金长衫的人,朝里走来。 现在的封磬,不过二十来岁,少了几分精明,多了几分钝感的清澈。 封磬也一瞧就能瞧见他。 只见眼前的男子竹节素冠,衣袍净雅,却因长身玉立,气度疏朗,而隐隐透出清贵气来。 他心下蓦地一惊。 祝云华所言,实在丝毫不差。 “封盟主。”李莲花先颔了个首。 祝云华踢下人,封磬方回神揖礼,“在下万圣道封磬,见过李先生。” 他称先生,而不称主上。 倒不是因为祝云华提过,李莲花不喜主上这个称呼,而是他打心眼里,还未认定。 “封盟主请坐。”李莲花抬手。 封磬没敢先坐。 李莲花见人不动,就自己坐到原来看书的位子去了。 那个位子在右首,没在上位。 来者是客,他也是客。 这山庄是祝云华的,他也没当什么主上的意思,自不好去坐那位置。 他不坐,祝云华就同他一边,次一位而坐。 封磬就坐到左边去,同祝云华对着。 刚坐下,李莲花想起什么,又站起来,往炉子去了。 封磬看祝云华,手撑膝盖,屁股已离座了。 直到后者嫌弃地往下打了下手,他才坐回去。 李莲花提着茶壶,到他桌前。 他诚惶诚恐地翻过个茶杯,双手捧着,“怎好劳烦先生。” 但李莲花没倒茶,“封盟主倒是不怕烫。” 连杯托都没拿,直愣愣地捧着,拇指还扣内壁里,不会烫到才怪。 封磬脸一烫,这才后知后觉失了风度,将茶杯置回桌上。 李莲花方往里沏茶。 对面的祝云华掩面,已经不忍直视了。 倒完这杯,李莲花又给祝云华倒了杯,并往自己那杯添了点。 然后,放回茶壶坐下。 封磬很忙地抿两口茶,就是一口都没抿进去。 他不时瞄下李莲花。 这人瞅着二十五六的面貌,与主上的年龄确有点对不上。 他迟疑片刻问,“李先生,可否问一问,您在李家,是何身份?” 据他所查,李文修乃萱公主重孙,其下所出孩子不明。 李文修若在世,比这人大不了太多,断不会有这样大的儿子。 尽管祝云华同他说,“萱公主后人百年来难觅踪迹,你怎知具体传了多少代,子孙又有多少?” “你连李文修有多少个孩子都搞不明白,还指望能搞明白别的?” 所以他想问个清楚。 但愿这李先生,没像单孤刀一样,失了以前一干记忆。 李莲花持着杯盖,刮了下杯缘。 “实不相瞒,李文修乃我长兄。” 把亲爹变兄弟,实在有点……说这话时,他心头一虚。 总归,编都编了。 “早些年,我们一家住在黎州。” “不曾想,那里发生了一场叛乱,我就和家里人走散了。” “这些年我一直在找,后来才打听到,兄长一家迁到了延州。” 他这么一说,封磬想起来了,黎州是发生过大乱,还是他们南胤人发起的。 后来,被朝廷派兵平了。 “可惜,”李莲花凄然一叹,“兄长一家四口皆殁。” “传家的那块玉佩,也失了踪迹。” “一家四口?”封磬捕捉到这个信息。 “是啊。”李莲花挪下手,搭在桌角。 “我那两个侄子,若还活着的话,大的应该十六,小的也有十岁了。” 当然,小的那个侄子,说来是他自己。 封磬心下风雷骤起,“竟有二子……” 可二子都已死,玉佩也失踪了。 那,那不就意味着单孤刀可能捡到了玉佩,手腕上还正巧有块疤,人又失了忆,所以,所以…… 还是说,这李莲花在撒谎。 但他明明对所有事情,都如此清楚。 最可疑的,还是单孤刀。 等回去,势必要好好查查这个人了。 他蹙眉思索良久,又问,“先前见祝姑娘在信中说,她见过业火母痋,不知在下可否一观?” 李莲花就知道这茬会被提。 他从袖中掏出个木盒,打开。 封磬挺了挺背,微伸着脖子望。 只见盒中,确实趴了只硕大的痋虫。 李莲花指尖一敲,它就一动,尾腹泛起绿光来。 圣光……是业火母痋无疑。 他这个念头一落,双腿便是一软,头疼得要命。 李莲花又一敲盒子,它才收了神通。 封磬回过神来,面色惨白。 他和单孤刀本计划,找到一个业火子痋,再去感应母痋所在的。 如今,他们连子痋的半点消息也无,别说母痋了。 没想到,竟在此处见到了,还如此听话。 “封磬,”祝云华瞧他那丢人样,道,“你可信了?” 暗含的意思是,说你蠢你还不信。 封磬信得不能再信了。 他忽地起身,一撩衣袍,跪得干脆利落。 “属下有眼无珠,不识主上。” “还错把他人侍奉为主,请主上责罚!” 经过祝云华那一跪,李莲花没像先前那样被吓到了。 神态自若地抬抬手,“封盟主起来再说。” 封磬没起,手上还抱了个礼,十二分虔诚地开口。 “我封氏一族,找了主上百年之久。” “如今认回主上,还请主上随我回万圣道主持大局,以复我南胤大业!” 李莲花还没来得及拒绝,祝云华也跟着跪了,称呼也换了。 “我祝氏一族,人丁虽已没落,也甘愿誓死追随主上。” “复我南胤大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两人都无比地坚信,如今有主上坐镇,还有业火母痋在手,何愁大业不成。 就是不带一兵一卒,大大方方走进皇宫去,也未必有人能伤他们分毫。 李莲花却不为所动。 他还想着,怎么让这两个人快点起来。 好在,再次发话时,这两人没有执着于地板了。 他看看站着的二人,徐徐道。 “二位,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和乐,我无意参与,去挑起什么纷争。” 而且,一个心在桃源的人,是不适合成为君王的。 他从来都明白这一点。 新上任的承安帝,是个勤政爱民的明君,没有人比他更适合,统领这天下了。 何况,自葛丽藤事件后,横亘在大熙南胤之间的那根刺,都慢慢自上而下拔了,没必要再把它钉回去。 那样平添的,除了杀孽,还有什么呢。 他顿了下,继续道,“再者说,南胤的天下如何,大熙的天下又如何,这天下,终归是万民的天下。” “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顺民者兴,逆民者亡,历史的轮回轨迹,向来如此。” “如今大熙正值中兴,得天下万民之心。” “就算有人入主得京城,那也是乱臣贼子,天下多少人,会群起而攻之。” “二位,”他目光一凌,“是要推我上去,做那乱臣贼子吗?” 两人目光一对,竟寻不出辩驳的话来。 他们一心谋求复国,哪怕是择南胤明主而侍的祝云华,也从未思及过此。 只好双双道,“属下不敢。” 李莲花搓下指头,“你们是不是觉得,有业火母痋在手,就可胜券在握。” “哪怕天下众口悠悠,也能繁衍出千万的子痋,去堵万民之口。” “可是,拥有这样一群怒不敢言的子民,是你们想要的南胤吗?” 两人倒是未曾想过,用子痋去控制百姓。 然而若真有那一天的话,会不会那么做,就不一定了。 两人思路打开,俨然已哑。 这显然不是他们想要的局面。 统筹这样的天下,跟统筹没有脑子的爬虫有何区别? 尤其是择错主的封磬,现在满脑子都是一句话。 格局,格局。 狭隘了,西贝货还是狭隘了。 他不禁记起单孤刀找他要赤毒蜂一事,就为了在比试中,赢过师弟李相夷。 他清楚,在找到单孤刀的时候就清楚,那两个人曾在街头相依为命过。 一个满心嫉妒,就为了一场比试,而不惜加害相依为命过的,同门师兄弟的人, 能是什么胸怀宽广,容纳万民的人? 能是一个明君吗? 而非明君的人,终将是要背负历史骂名,遗臭万年的。 他们做这一切,难道是为了遗臭万年吗? 还有,单孤刀疑心重重,如今才十六,就在万圣道内安插自己的眼线。 他都那么努力为他卖命了,结果都未得到完全的信任。 难保不会功成之后,来个卸磨杀驴。 他会不会变成那头驴,万圣道会不会是那头驴,就很难说了。 单孤刀,实在是不值得。 在风光霁月的李莲花面前,一对比,就更不值得了。 南胤皇室的血统,实在让他被猪油蒙了心。 然话说回来,他寻找皇室血脉,就是为了光复南胤,如今主上无意于此,又该为了什么呢? 他迷茫了。 这时,听得目光灼灼的祝云华开口,“先生大义,既然先生无意于江山社稷,那我便追随先生的义,此生不渝。” 封磬现在脑子很混乱,没跟着她义不义的,只木在原地。 直到李莲花的话钻入耳朵,“封盟主。” 他应了声,“属下在。” “你统领万圣道,是一盟之主,”李莲花缓缓道,“盟中之人跟着你出生入死,你可要为了他们的未来考虑啊。” “如今万圣道新立十载不到,势单力薄,这样一支势力,在江湖中立足都难。” “与朝廷的军队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 “你不若好好想想,如何护住自己的万圣道。” “江湖人打起来,可不讲情面呐。” 封磬心中一警。 主上所言,正切要害。 他琢磨一会,道,“属下明白了。” 李莲花也不管他们明不明白,说,“总之,复国之事,不要与我再提。” “这母痋,”他垂头看桌上的虫子,“就算你们不找了,也总归还会有人找它。” 比如单孤刀。 就算万圣道不再扶持他,以其心志,和对南胤的了解,未必不会重整旗鼓,发展自己的势力,去找寻母痋。 所以,这母痋在一天,江湖就存在乱一天的风险。 他拇指指甲,向着食指指腹一划。 一线血红露出来,而后冒起豆大的血珠。 “主上……”祝云华和封磬心中绷起一根弦。 萱公主血脉的血,可是会毁了母痋的! 母痋似也预感到什么,振翅一抖,哆嗦起来。 李莲花没有片刻犹豫,滴血而下。 鲜红的血液在母痋背上绽出一朵梅。 转瞬间,母痋便灰飞烟灭,只余下木盒底浸出的一朵血梅。 “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吧。” 李莲花收回手指,同两人颔首。 继而,就起身出了正厅,只余下一个朗朗的背影。 屋外过门的风,掀起那身月白的袍子,像把月亮揉成了会飞的褶皱。 屋内的两人,向着空空的木盒,空空地伸着手。 他们多少有些不甘。 却也从盒子空掉的那一刻,在心中重新填入了什么。 放下,放下。 好像对某些人来说,是轻飘飘得不能再轻飘飘的事。 第45章 他诓了我们 “谁赢了?” 李莲花回到小院时,四个人正在下棋。 “当然是我们。”李相夷和方多病乐得开怀。 不信邪的那两个在拣棋子,脸色黑得暗无天日。 因为这次还有惩罚。 李莲花发现,李相夷和方多病铺着纸条,执笔在上面画着什么。 他凑近一觑,“王八?” 纸条上赫然描出一个硬硬的龟壳,壳子下伸出四条腿,还有一个头来。 就是方多病画的大一点,李相夷画的小一点。 “对啊,”李相夷晃晃笔,“贴输的人脸上。” “李莲花,”方多病把笔往耳朵一夹,“你要不要贴?” 李莲花还未说什么,笛飞声先往对面扔了颗棋子。 “我可没答应你们多贴一张。” “我也没答应。”小笛飞声难得与自己统一战线。 方多病没被砸到,双指夹住棋子,掷回棋盘上。 “放心,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绝对不会多贴一张。” 他把自己那张撕成两半,空白的一半给李莲花。 如此,它虽然是两张,其实仍是一张。 李莲花悦然地接在手里,冲他翘了下大拇指。 李相夷有样学样,也把纸条分成两份,给了份给李莲花。 大小笛飞声看着他们狼狈为奸,说不出话来。 “能画别的吗?”李莲花悬着笔问。 “随便画什么。”李相夷答。 李莲花躬着身子,在一张纸上画了个简笔的笛大盟主,手拿大刀在割马草。 画完,觉得不满意,就找了盒朱砂来,蘸上点,在头顶描了只,怎么也赶不走的大红蝴蝶。 李相夷“唔”了声,眼尾弯弯。 方多病已经笑了起来,大白牙亮眼。 笛飞声恨不能杀人。 小笛飞声不免紧张,他会被画成什么样? 只见李莲花先画了只大手,手下拎的就是他,表情很臭地瞟着那只手。 手的主人毋庸置疑,自然是笛飞声。 所以,他不瞪李莲花,瞪笛飞声。 笛飞声瞥他一眼,神色淡漠,不以为错。 画完,将纸翻面,在头头抹上浆糊,就摁输的那两人脑门上。 大小笛飞声各顶着两半纸条,一把火烧了的心都有。 没顶一会,两人就伸手去扯。 赢的人自然不愿意。 方多病叫住人,“说好的等下一盘结束才能撕,别不服输啊。” 两人不得不别扭地垂下手。 输得起放得下,宠辱不惊,宠辱不惊! 不过,有仇不报非君子,他们撺掇李莲花接替了黑子。 下一局后,两人爽快地揭了纸条。 被贴纸条的人,换成了李相夷和方多病。 总归,这棋下来下去,李莲花是不会输的。 几个人没理由,也不敢往他脸上挂纸条。 最后,只能去贴狐狸精。 狐狸精又是用嘴咬,又是用爪子扒,根本弄不下来。 有的在脑袋顶,有的在背上,它使劲蜷着身子,也够不到。 无辜死了! 李莲花无言以对地喝止了他们,他们才不糟蹋狐狸精了。 浆糊黏毛发上,可不好洗。 正所谓自作自受,四个人只好抬着狐狸精出去,帮它洗毛发,顺便把脸洗了。 洗完后,狐狸精的毛发即使风干了,也还是有点打绺。 李莲花寻了把刷子,给它梳过,方看起来好看了。 至于那几个满肚子坏水的人,脸也都搓得酡红,像草台班子里的丑角。 尤其是脸白点的李相夷和方多病,格外明显。 那红消了很久,才消下去。 几个人决定,下次下棋,再也不以此作赌了。 当天,封磬并没有下山去,而是在闲云山庄住了一晚。 在山庄溜达时,见到了除李莲花以外的其他人。 祝云华说过,大的那两个是主上的朋友。 既是朋友,就是自己人。 他前去见过礼,但那两个人皆是淡淡。 尤其是那个冷阎罗似的人,连表面礼节都懒得维持。 他不免有些尴尬。 几个小孩倒是对他挺好奇。 角丽谯毫不避讳地问,“老巫婆,上午放信号弹的就是他吗?” “他干什么的,看起来不大聪明的样子,像猪。” 祝云华点点头,“你说对了。” 封磬已知那红衣女孩是南胤皇亲,不好多言什么。 至于祝云华,他也反驳不出来什么。 另外两个小孩也瞄他。 白衣服那个他知道,是单孤刀的同门师兄弟,李相夷。 不在云隐山待着,怎跑这里来了? 还和主上如此亲近。 他瞧见他扯着李莲花,踮脚附耳问了什么,就是听不见。 李相夷问的是,“他谁啊,你之前出去见的,就是他吗?” 李莲花随意诌道,“祝姑娘的朋友啊,介绍了我给他治病。” “什么病?” 李莲花点点太阳穴,“这儿有点问题。” 李相夷“噢”了一声,“那他找错人了。” 他也戳下自己太阳穴,“你万一给他治得更坏了,怎么办?” 李莲花掐下他腮帮,看似生气,实则没有真生气。 李相夷捂下脸,走开了。 封磬望着那道远去的小小背影,不禁万分后悔,把赤毒蜂弄给单孤刀了。 不止赤毒蜂,还有一众七七八八伤人不害命的玩意。 主上要是知晓自己助纣为虐,岂非要打杀了自己。 他想起祝云华对李莲花的描述,光是信手一刀,就给姓崔的钉进了岩石里去。 一时间,脊骨凉了凉。 还是快些下山,将单孤刀处理了,将功折过的好。 他如是斟酌。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就急急忙忙下了山。 祝云华将人送到思风崖。 临风崖那条路是官府上来的路,她已经切了,换了条。 人走前,她说了个自己的疑问。 “你知道我体内的问天痋,对李相夷如何吗?” “如何?”封磬不明所以。 “有感应,”祝云华仰看高山之上,“不是一次两次了。” “你什么意思?”封磬凝眉。 “从我出生起,问天痋便在我体内了。”祝云华娓娓道。 “有记忆以来,它从未出过错。” “可是接二连三地,在李相夷身上出现错误,这就很可疑了。” “你知道主上同我说什么吗?”她看着封磬。 “他说,李相夷是友人之子。” 可是,封磬的到来,让她否定了这一点。 李相夷分明是那个西贝货的师弟,云隐山漆木山之徒。 而这小徒弟,是漆木山在街头同西贝货一起捡回去的,多半是个无父无母的。 主上又说,带出来玩,要不了多久就送回去。 按照平常的理解,那个送回去,不就是送回父母家去么。 矛盾,实在矛盾得很。 若依此去问李莲花,想必会再被糊弄过去。 所以,还是告诉封磬,一起查查为好。 说到这里,封磬也若有所思起来。 “你是说,主上在撒谎?” “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李相夷又与我们无甚关系。”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某些人脑子还不会拐弯。 祝云华简直服了。 她花了十二分的耐心,才忍住没发飙。 “你难道忘了主上说什么了吗?” “他那两个侄儿,一个十六,一个十岁,李相夷不就十岁么,还都姓李。” “可,”封磬疑惑,“两人不都去世了吗?” 祝云华重重叹了口气,反问道,“我现在说你死了,你信吗?” 封磬一恼。 欲回击什么,又很快冷静下来。 “我明白了,”一会后,他幡然醒悟,“李相夷就是主上的侄儿,就是李文修之二子。” “主上无复国之意,应该也不希望自己的侄儿卷进去。” “正是此番缘故,他诓了我们!” 思及此,他一捶手,又是痛心疾首,“我先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祝云华翻了个大白眼。 “什么都给你想到,万圣道也不会弄出这等笑话来了。” 侍奉一个假货六年,说出去真不怕人笑掉大牙。 好的是,还好她不知道,那个空忙一场气结而死的封磬,错奉的是整整二十六年,还联合角丽谯,用一杯碧茶,将江湖的千古神话拉了下来。 封磬自知理亏,忏愧拱手,“多谢祝大庄主提点。” 祝云华难得听见狗嘴里吐象牙,唇角挤出一丝笑,“你知道就好。” 顿了会,她有些怅然,又坚定地开口。 “就算主上无复国之意,未来的李相夷也没有,他们也终究是我南胤之主,总归要留意着的。” “封磬,”她庄肃道,“萱公主广泽之恩,莫要忘了。” 若非她请旨远嫁和亲,大熙的铁蹄怕是要提早踏平南胤。 那样,他们祝家,还有风家,以及一众南胤子民,根本没有那么充裕的时间,用来收敛家资,躲避战祸。 这闲云山庄,就是萱公主和亲后,祝氏领头,迁居至此来的。 里面不止有祝家、风家子孙,还有很多逃难的南胤子民。 他们藏匿在此,长达一二十年之久。 直到外面的世界慢慢和平安定,大家出去谋生,各奔东西,庄内才渐渐萧索下去。 就连祝氏后人,也离散而去,百年后,余下零星几号人,还有偌大的空屋。 封磬颔首,“自不敢相忘。” 要不然,封氏一族也不会找上百年之久。 找成单孤刀后,更不会对他唯命是从,让往东,绝不往西。 说罢,他向祝云华行了个南胤的平辈之礼。 “回了万圣道,我即刻遣人去重新探查。” “告辞!” 祝云华摆摆手,示意他赶紧走。 封磬便领着两个心腹,策马而去了。 嗒嗒,嗒嗒—— 封磬走后没多久,药王那个机关匣齿轮的转动声便停了。 李莲花三人围坐在一个房间。 方多病对着机关扣一摁,咔嗒一响,锁开了。 三人心下一动。 盒盖打开,一应物品展露无遗。 并未如先前所测,里面装的是休眠的高阶问天痋。 而是一些往来书信,一些个人抒怀之言的纸笺,以及一卷羊皮书。 方多病拿出几封信,念封面上的字,“陵游亲启……” “这都是写给药王的啊,笔迹也都相同。” 他想起单孤刀房中,那个枕头下的机关盒,里面写给术师风阿卢信中的笔迹,亦是如此。 “是萱公主。” 他拆开一封,果然,留名有一个萱字。 三人各拆了些来看。 笛飞声注意到信中的时间,“多是京中往来的信件。” “看来,萱公主自熙成二十二年来京之后,药王也跟了来,还择居在京城,绝非偶然。” “这里面谈的,”李莲花略过数封信的内容,“多是炼毒制药,谋权篡位之事。” “药王菩提济人无数,不论出身,在家国是非前,倒是极有立场。” “难怪萱公主去后,风阿卢刺杀失败后,他还义不容辞地入宫为御医,以养生汤和菩提无树,极隐晦地杀害了光庆帝。” “还有,”他又拣出几封信,还有数张纸笺,指着上面的一些字,“你们看这些词句。” 方多病和笛飞声左右一凑,互对一眼,“惦念之辞。” 换而言之,药王与萱公主的关系,并非主子臣下那么简单。 完全要比他们想象得亲近些。 那些信和纸笺便是证据。 翻过那些泛黄的纸,读过那些老旧的字,百年前的画卷好似就此活在眼前。 南胤末年,朝月皇城。 一座殿内,尚盘着双丫髻的公主,手支着下巴翻案上的书。 她翻着翻着,脑袋眼皮都耷了下去。 “公主若再如此,今日的功课便学不完了。”边上的侍读提醒,声音清雅不重。 “若陛下责问起来,怕是……” “陛下,”公主撑开眼皮,不以为意,“我父皇才懒得管。” “他整天恨不能泡在美酒,还有美人堆里。” 侍读于是道,“那我便去禀告皇后娘娘。” 提到这个,公主脑子便醒了。 母后是出了名的严苛,向来说一不二。 她看着侍读,央求道,“我真的困了,母后问起来,你就帮我瞒一下,好不好?” 侍读摇头。 公主叠着双手,一双黑亮的眼睛望他,“祝哥哥。” 侍读不为所动,“主臣有别,公主慎言。” 公主歪了下上身,正对着他,坠着金铃的步摇随动作一晃,叮当作响,就仿佛窗外的雨打青石。 她比着根手指,声音就像金铃一样,“就一次嘛,祝哥哥。” 侍读的耳朵微微起了层薄红,半晌后点了点头。 他想,她也许是真的困了。 后来,人就枕着书案睡了。 他守在旁边,听脆生生的雨,敲打心尖。 那是十之三四的萱公主,以及十之四五的药王。 一个是皇室正统,一个是巫祭侍读。 青梅竹马的两个人,本有机缘结为姻亲。 可熙成帝野心勃勃,对百越之地垂涎已久,整合了十万大军南下,短短几天内,就连破南胤三座城池。 眼见就要打到朝月城,当今陛下却想着纡尊降贵,自请为诸侯国,以求苟安。 萱公主心中绞痛,遂请旨和亲,以求暂时平稳,好另谋出路。 熙成帝因朝月城易守难攻,将士多为北方之人,不识水性,暂且答应了此番和亲。 漫漫山河路,时为大祭司的药王,以南胤的最高巫礼,为身着红嫁衣的公主,作了最后的送行。 从此,少时相知相守的誓言,隔开了山一程水一程。 萱公主出嫁后不久,药王也改名换姓,去了京城。 两个人见过,书信往来过,所言所行却再没了少时的纯粹,背负的,是沉重得不能再沉重的大山。 尤其是在熙成帝背信弃义,灭了南胤之后。 她要蛊惑芳玑王,他便帮她炼制迷药。 她要把熙成帝拉下来,他便帮她谋权篡位。 她落败被杀,他便帮她选址起坟。 他记得她自幼有心疾,便炼制了观音垂泪。 可惜,灵药没来得及送出去,其中一枚,只能随了棺椁,葬在坟墓里。 他继承她的遗志,杀了熙成帝之子光庆帝。 后来,回到朝月城,守着再也回不去的故国,还有回不来的人…… 第46章 开什么玩笑 盒中,还剩最后一样东西,羊皮书。 解开缠缚的丝绳,一松,层叠的两张错开来。 同时,里面还掉出了一份卷着的白宣。 方多病一捞,才未落地。 李莲花已把羊皮书展开,摊在桌上。 覆在上面的那张,内容悉数映入眼帘。 “问天痋,”李莲花一下就锁定了右上角的几个粗字,“至高阶的。” “卷上记载的,”笛飞声掠过横向延伸的图案,“是它的炼制方法。” 方多病“嚯”了一声,“这炼痋时间真够久的。” “一只至高问天痋,从幼虫到成虫,居然要耗费十年之久。” “而且幼虫还没什么用,只有成虫才能发挥效用。” “最关键的是……”他念着念着,就扭头看李莲花。 笛飞声也侧头看人。 上面说,需要南胤皇室血脉的血。 李莲花忽略他们的眼神,转而道,“之前祝姑娘说,至高问天痋可以感应到非人间之物。” “药王深知此炼制方法,又与萱公主关系匪浅,你们说,他们会不会炼过?” “炼了以后,又用来找什么呢?” “翻开下一张看看。”笛飞声拨了下卷角。 李莲花就把下面那张抽到上面。 方多病拍了下桌子,咋呼道,“太虚门!” 只见棕榈皮色泽的书卷上,以一种白色汁液,勾勒出一道门的形状。 好似白玉砌成的,又好似虚幻的烟雾,一吹就散。 门的左侧,是几行小字—— “太虚之门,逢过往,见未来。” “居无定,觅无踪。” “百年只二开,一开乾之门,溯洄过往;二开坤之门,通达未来。” “乾坤所距,十年已矣。” 三人一个字一个字读过,心头不由得一浮。 “看来,”李莲花搭在羊皮书上的指头微微一动,“我们的确是穿过了太虚之门,才回到二十年前的。” “来到这里,纯属是一种偶然。” “这门踪迹无定,想必已不在东海了,若要找它的话,只能靠运气。” “或者,”他停了下说,“靠问天痋。” 靠问天痋的话,只有两种选择。 一是炼制一枚,但需要的时间极长。 二是找到药王炼制的那枚,就是不清楚,他到底炼没炼过。 因为他有可能是靠痋,也可能是靠运气。 如果是靠痋的话,那枚痋会在哪里呢? 不过不管是靠痋,还是靠运气,都得看太虚门的脸色。 “我们来到二十年前,是穿乾门而来的。”笛飞声蹙着眉。 “若要回去,就必须等坤门打开。” “坤门……”李莲花重复着这两个字,目光寸寸幽暗。 方多病视线定格在最后一句话上,不太敢想下去。 “这个‘乾坤所距,十年已矣’,什么意思,不会是那个意思吧……” 从表面上来看,显而易见,这句话说的是,乾门和坤门打开的时间间隔是—— 十年。 十年是多久呢? 是一棵树,从幼苗到参天的时间;是一只狗,从开眼到垂垂老矣的时间;是李相夷坠入东海,一步步变成李莲花的时间…… 十年,足够沧海变了桑田。 三人一时沉沉,良久都没有说话。 屋子寂静下去,只有风掀动着百年前的旧纸,发出细碎的响动。 那微末的声响,在他们心底,搅起了滔天骇浪。 浪大得,就像数月前,在海上遭遇的那场风暴。 他们就是出个海,网个鱼而已。 却万万没想到,被卷到了二十年前。 而当时,他们想的是,去趟云隐山提醒李相夷,去趟京城毁壁画拿母痋,再去趟笛家堡把小笛飞声救出来,完了就毁掉母痋,让它再无乱世的可能。 如此,这趟异空之旅便算结了。 结了后,他们就会找到太虚门,回到二十年后,同这个时空彻底切割开来。 然而更为意想不到的是,他们竟要在这个时空,困守十年之久。 老天爷,开什么玩笑? 三个人眼睛霎时朦胧,各自思绪万千。 笛飞声还算淡定,这世上,让他牵挂的东西太少了,在哪里待着都差不多。 唯一需要担心下的,就是无颜和金鸳盟。 也不知道那轴小子,找不到自家尊上会如何,但愿能管理好金鸳盟。 李莲花唯一记挂的,就是师娘。 碧茶解后,他会隔月回趟云隐山,如今数月已去,还有无数个数月,也不知师娘会如何作想。 不见人回,会不会去东海,东海还是不见人,又当如何? 十年后回去,师娘的头发会白多少? 还是,不复再见…… 方多病是羁绊最多的,情绪也是最崩溃的。 何女侠和方大人,一定会以为,他闯江湖闯翘翘了的。 两个人指不定多后悔,后悔当初怎么没拦着他。 还有小姨,肯定也在懊悔,怎么就没把人捆在天机山。 想必要不了多久,家里就会立起自己的衣冠冢…… 思及此,他眼眶红了红。 可不管心绪是起是落,事实既定,无从改变。 半晌后,李莲花深吸口气,拍拍方多病肩膀。 “先拿那卷纸来看看吧。” 方多病这才想起,自己手中还攥了白宣,都捏皱了。 他揩下眼睛,将卷曲的宣纸打开。 “余愧于萱之嘱托,自离京后,尝以其血所炼问天痋寻太虚之门,以改换天地。” “此旅非无果,余于鹏山之谷,觅其踪迹。” “然造化弄人,天不遂人愿,门开其坤。” “终是谓为憾事……” “也就是说,”李莲花据此延伸,“当年萱公主血炼制的痋虫,除了一枚业火母痋,其实还有一枚至高问天痋。” “照炼制的时间来看,她很可能在和亲前的那些年,就预料到了,风雨飘摇的南胤终有大厦倾覆之时。” “所以,她很早很早就在筹谋至高问天痋一事,为的就是……” 等落败那一天来临时,还能有回到过去,东山再起的机会。 “遗憾的是,”笛飞声轻摇下头,“药王遇见的是坤门。” 坤门通向未来,对他来说,对整个南胤来说,是没有意义的事。 再者,坤门一旦开过,太虚门就要等百年之后,才会出现了。 一百年,卧龙跃马都成了黄土,还会有多少南胤人记得自己的故国呢? 看金玉黄权四大富商,安于稳定富庶的生活,便可窥一斑。 “翻翻后面几页,”李莲花戳下右边,“看有没有写那枚问天痋在什么地方。” 那卷白宣是好几张纸叠在一块。 方多病干脆分了分,往每个人手里塞点。 就是找了圈下来,越找越心塞。 那枚痋在感应到非人间之物后,精力耗尽,死了。 只能说,这问天痋,尤其是至高级的,还真是痋中之“极品”。 你说它有用吧,它能给你找东西,碧落黄泉,哪里都能找。 你说它没用吧,它没什么攻击性,找个东西要死要活的。 “如此说来,”方多病垂下手,眼睛黯淡无光,“我们不仅要在这里待十年,还得在这十年里,把至高问天痋炼出来。” 李莲花看自己的手,为毁母痋划的那个口子,尚横着一道凝结的红线。 他的血毁了两次痋,到头来,竟要用来炼痋。 好的是,问天痋不伤人。 孵出幼虫后,也无需血肉喂养,它们吃素。 解开机关匣的秘密后,三人心情复杂地收起东西来。 复杂归复杂,程度却不一样。 笛飞声平静,李莲花平静但怅然,方多病就是低落加萎靡了。 然后两者在笛大盟主眼里差不多。 “不是我说,”他难得揭话头,“来都来了。” “你们师徒俩别死气沉沉的了,难看得很。” 两人默契地白他一眼。 什么叫难看得很? 笛大盟主没在意,务实道,“想想,这十年,住哪儿?” “住莲花楼呗,”方多病理所当然,“难不成你还能盖个金鸳盟啊。” “说得你能盖个天机山似的。”笛飞声睇他一眼。 李莲花见话题跑偏,大力齐齐信纸,“行了。” “都说说吧,你们想住哪儿?” 方多病认真想了想,提议道,“反正要送那两个小屁孩去云隐山。” “要不,住杨柳坡得了。” 他勾着手指列举好处,“有山有水,清静,地方也宽,还能种菜。” “种了菜,离街市也不远,也好扛了去卖。” 李莲花看下笛飞声,“你呢?” 笛飞声对上他目光,“我没什么意见。” 实际上,他特别倾向于杨柳坡。 十年,足够李相夷练就一身绝世武功了。 住那里,找人打架多方便。 思及此,他嘴角溢出点笑来。 李莲花一瞧那样,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索性,以后找李相夷,又不找他。 他琢磨片刻,道,“那就先住杨柳坡。” “反正莲花楼能跑,去哪里住都不是问题。” 三个人商量着商量着,气氛也没那么凝滞了。 收完东西,却不能放进盒子里,一并还给祝云华了。 否则,穿越之事,难保不会被觉出破绽来。 这姑娘,可比封磬精明多了。 正思量着弄些什么物品进去,好瞒过祝云华。 他们发现,盒中还有一个暗盒,里面存着一支金钗,还有一枚白玉印信。 想来,是萱公主的信物。 他们便把暗盒拆了,让它看起来本来就是那样子。 而后,就仅由那两样信物留在里面,把盒子还回去。 祝云华见了东西,有些意外。 想了想,又合情合理。 听爷爷说,太太叔公终身未娶,是与萱公主关系非同一般的缘故。 如此,匣子里锁着萱公主的信物,也不奇怪了。 解完机关匣,闲云山庄的事便算彻底了了。 李莲花一行也不好多加叨扰,当日午饭都没吃,便下了山。 临去前,祝云华塞来大把银票,“先生拿去用罢。” 那钱都是崔如铁赚的。 他要养山庄,就择了几个靠外的山头,伐木做木材生意。 三年来,积攒了不少资产。 祝云华毫不客气,全纳进了自己腰包。 “这,这多不好意思啊。”李莲花推了推。 到底,他没有拿完,只抽了两张五十两的银票。 钱不在多,够花就行。 走在山道上时,李相夷对小笛飞声说,“你真好,一来就赶上好时候。” 小笛飞声不解,“难道先前不好?” 李相夷挤出个苦笑。 可不,吃穿用度和路费,都是出诊卖艺卖菜赚的。 不管怎样,自己也算讨到一轮好时候了。 有了这一百两,就不用辛辛苦苦赚钱了。 想到这里,他高兴起来。 回到莲花楼,一行人先收拾了满地狼藉,统计好被角丽谯弄坏的物品。 随后,就赶着莲花楼进城。 城里,比先前热闹多了,大街小巷都跑着闹着孩子。 做父母的也放心,不需要再严防死守。 他们逛在熙攘的街上,先去把角丽谯的小马卖了,得了十多两银子。 卖完,就去买被打坏的缺损物品,还有食物。 提着大包小包,回到莲花楼,也到吃晚饭的时候了。 李莲花做了四个菜,红汤脍鱼、猪肚鸡、素炒土豆丝,以及一个新菜,剁椒冰糖炖牛肉。 “尝尝,都尝尝。”他特别指着新菜,语含期待。 有前车之鉴的那三人一狗敬谢不敏。 笛飞声不怎么动菜,大口地扒白米饭。 李相夷和方多病饱尝风雨,就要把别人的油纸伞撕烂。 他们联合起来,祸害小笛飞声。 小笛飞声其实觉得前三个菜还可以,虽然不能算多好吃,至少比笛家堡丰盛。 加上第一天在莲花楼吃饭,总不能坏主人家的面子,遂客客气气地说好吃。 李莲花一听,心情自然好,“还是你识货,他们三个,都嘴挑得很。” 他给小笛飞声夹起菜来,并把新菜置到人面前,根本不用那一大一小师徒俩使坏。 这下,小笛飞声就受难了。 正常那三个菜,还能勉强吃吃,新菜就一言难尽了。 剁椒麻而辣,冰糖甜而腻,肉质老而硬。 也不知李莲花是特意的,还是忘记了,那牛肉可是腌过盐的! 组合在一起,味蕾有颜色的话,一定是五彩斑斓的难吃。 他艰难咽下两口,就飞快地吃饱去,放了筷子。 晚饭后到了休息时间,睡觉是个问题。 李莲花对小笛飞声一挥手,“你跟他睡。” 笛飞声果断拒绝,“绝无可能!” 正好,小笛飞声也不想跟他挤。 方多病的话,两人互看不对眼,估计睡到半夜,得打起来。 最后,只能留小笛飞声在一楼。 一楼只有一张床,三个人也不好睡。 本着绝不委屈自己的原则,李莲花让两个小的打地铺,自己独占一张床。 当然,也不能让人一直睡地板。 第二天,一楼就新加了张床。 加完,一行人就往云隐山去了。 第47章 我先来的 车轮骨碌碌地转着,转了七八日,莲花楼进了鹤城。 鹤城很少下雪,云隐山则不然。 山太高了,每到冬日,半个山头,都盖满了清亮的雪帽子。 李莲花一行人,将莲花楼停在山脚,拎着美酒果品,往山上去。 山路开始还算青葱,等到山腰,草木上便覆了雪。 可谓是半山翡翠半山白。 如此美景,小笛飞声倒是生了怯。 万一漆前辈和芩前辈不喜欢自己怎么办,他们没有收徒的想法怎么办…… 毕竟,李相夷那么说,又做不了主。 李相夷看出他心思,凑近道,“放心好了,师父师娘人很好的。” 小笛飞声点点头,却还是止不住忐忑。 过了会,他发现李相夷也紧张兮兮的,就问,“你紧张什么?” “没有啊,”李相夷故作镇定,“哪里有。” “你眼花了吧。” 方多病不留情面地戳破他,“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他偷跑出来的,当然怕了。” 怕被打。 “原来是这样。”小笛飞声了然。 方多病接续说,“你想不想知道,他是如何偷跑下山跟着我们的?” 这就不体面了。 李相夷走在前头,闻言回身要去捂他嘴。 手一伸才发现,自己够不到,遂威严地瞪人一眼。 方多病不说了。 但才不是怕一个小屁孩,很好玩地搡了下那颗矮矮的脑袋。 李相夷有仇必报,步若流星地跑上前,捡起一颗石子,对着一根弯弯的树枝一打。 哗啦—— 树枝一弹,上面的积雪震落下来。 枝下的人被淋了满头。 不止方多病,还有并排而行的李莲花和笛飞声。 三人揩着片片冰凉,“李相夷!” 李相夷溜了。 溜归溜,人还是被雪埋了。 他一个小的,哪里快得过三个大的。 前方一根接一根的树枝,抖落下雪来。 他逃窜在雪下,连头发丝都是惊慌失措的。 李相夷认输了,慢下来理身上的雪。 狐狸精奔过去,绕着他转两圈,嘴咧着乐,像是在幸灾乐祸。 后面的人赶上来。 李莲花垂眸问,“好玩吗?” 李相夷拍着雪,看他两眼,“等我以后练好了功,就用内力把雪都震掉,看你们还怎么合起伙来欺负我。” 这话钻入耳朵,李莲花一呛。 卡了两秒,他道,“不是,你不嫌浪费啊?” “是啊,竟这般浪费。”笛飞声附和。 说完,就掠过人往前去了。 方多病说着反话,“有志气。” 说罢,也快步上前了。 李莲花搭下李相夷肩膀,“有这内力,你存着不好吗?” “整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做什么,万一哪天不够用了怎么办。” 李相夷不听,“内力多的话,有什么可怕的。” “这多实用,哪里花哨了。” 说不动,实在说不动。 李莲花掴下他,也摇头走了。 只有小笛飞声跟在李相夷旁边,半是宽慰半是认同,“内力震雪,听起来不错。” 一只无形的飞镖旋在笛飞声身上。 李莲花和方多病双双瞧他,“听起来不错。” 笛大盟主脸黑了。 此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是也。 一座山爬得慢悠悠的,从中午到傍晚,一行人总算到了目的地。 厚厚的雪拢着竹屋,门窗遮掩,看起来空无一人。 不过,透过薄薄的窗棂纸,可以看到上面映照的火光。 李莲花知道,里面烧着炉子。 师父想必摇着椅子,在温他的好酒。 师娘也许烤着火,在缝制冬衣。 他猜得丝毫不差,一如李相夷猜的。 当然,他是不好唤师父师娘的,只能交给李相夷。 李相夷却没叫人,还往后躲了躲。 “李莲花,你们谁去扣下门?” 客人打头,师父师娘就不会一下子关注到他了。 李莲花递给他一个“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眼神。 递完正要喊人,屋内的人已察觉到动静,开了小门,往外来了。 除了李相夷,几个人齐齐揖礼,“漆前辈,芩前辈。” “回来了?”漆木山拉开大门。 李莲花“嗯”了声。 “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漆木山客气一句。 实际上,他一瞄就瞄到李莲花手里拎的酒,心中大喜。 芩婆自知自家老酒鬼的心思,冷扫人一眼,才对他们道,“外头冷,进屋说话吧。” 一行人便跟着芩婆,往屋里走。 李相夷缀在后头,鬼鬼祟祟的。 漆木山慢上两步,一把逮过人,拽到边上。 “行啊臭小子,一声不吭跑出去了,回来连师父师娘都不会叫了。” 李相夷干笑笑,“师父。” 前头的芩婆也回了个头,佯作生气地瞅他一眼。 李相夷又是一笑,“师娘。” 他叫得乖,芩婆心一舒,脸色不硬了。 扭过头,继续领着人往里走。 漆木山还在后头,揪了人两耳朵才。 李相夷捂着发红的耳朵,“师父,别揪了,耳朵要掉了。” 漆木山松手,气不过,还想要罚他。 人回来前,他就想好了,要让臭小子跪个三天三夜面壁思过,再去抄他最怕的鬼故事五百遍,并且三个月内不准练新招。 可是一见到人,气就没由没头地泄了,一肚子的凶话也骂不出来。 甚至,还想撸人两把头。 但表现出来,显得老骨头多没傲气。 他吹着胡子一哼,不理人了。 跨进门槛,李莲花他们已经围着炉子坐下了,芩婆在沏茶。 漆木山扫圈人,道,“那小子,给你们添麻烦了吧?” 三个大的心里,可不! 话到嘴里,却只能昧良心,“不麻烦,不麻烦。” 李相夷就在声声口不对心中,钻进来烤火了。 芩婆端了茶过来,每个人各拿了杯,几乎都喝得自在。 只有小笛飞声,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两位老前辈。 漆木山和芩婆也注意到人,问,“这是?” 小笛飞声望向他们,抿下唇,“笛飞声,两位前辈好。” 随后,他就思索着,该如何介绍自己的来处。 有些犯难时,李相夷帮着答,“他是我在外面新交的朋友,之前在……” 他简明扼要地描述了下笛家堡的情况,把话说得恰到好处。 漆木山和芩婆听罢,心道,“也是个可怜孩子。” “师父师娘,”李相夷看着他们,当即提,“可不可以收小笛为徒,让他留在这里?” 漆木山和芩婆互对一眼。 老实说,他们没什么多收徒弟的想法。 这云隐山,有两个徒弟就够了。 可一想到单孤刀,两人心中不免一寒。 他们带了他六年,但几乎感受不到师徒间的那种亲近。 他们也不理解,一个人的嫉妒心,会膨胀到对自己的同门师弟,产生如此大的恨意。 明明饭桌上的鸡腿,从来都是一人一只,新衣裳也是一人一身,没有什么不公平的。 唯一不公平的,可能是武功的教学上。 单孤刀总觉得他们偏心,然因材施教如何能等于偏心呢? 世界上的人,就是有天才,就是有平庸。 天才一下子就能领悟某些东西,普通人可能要钻研很久。 等天才往下一步去的时候,普通人还在原地踏步。 而这时候,普通人冲老师叫嚣,“你凭什么教他新东西,不教我?” 叫嚣的人显然没有自知之明,更好的东西他也学不会啊。 本来基础就没打好,还想一步登天,简直是无稽之谈。 钻这种牛角尖,是没有意义的。 单孤刀偏偏钻了,还把无辜的人钻了个千疮百孔。 俗话说,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 修,不止修功夫,更是修心。 也许,他们再怎么教,也改变不了单孤刀了。 更何况,自数月前的比试后,他便负气下山了。 既如此,倒不如换一个。 面前这孩子,面相是凶了点,可眼睛看着纯粹干净。 差相夷也不大,正好能做个伴。 琢磨至此,他们便同意了。 李相夷很高兴,撞了下挨着的小笛飞声,“叫声师兄来听听。” 后者一愣,眼睛慢半拍亮起来。 同时,又杂着些懵。 不测测根骨什么的? 他都已经准备好了,打拳耍刀什么都可以。 他脑子里全是这类东西,以至于根本没听清李相夷说什么。 另外三个倒是听见了。 李莲花眼含笑意,低声道,“老笛啊,叫声师兄来听听。” 方多病也乐得看戏,打下笛飞声,“给天下第一当师弟,你就偷着乐吧。” 笛飞声扯下嘴角,“急什么,我看未必。” 漆木山和芩婆离开炉子,往厅堂上位去。 小笛飞声不明所以。 李相夷忙得飞起,拿过边上的掌托,塞他手里,“拿好。” 又搁上两个空杯,倒上茶,“别愣着,还不赶紧去拜师。” 小笛飞声这才后知后觉,端着茶跟上去。 李莲花他们也跟过去,在边上排成一排。 漆木山和芩婆已经在上首坐好了。 小笛飞声奉上茶,“漆前辈,芩前辈。” 两人接过,双双喝了一口,喝罢道,“该改口了。” 小笛飞声怔了片刻,才唤道,“师父,师娘。” 而后,他往后一退,跪在地上,“师父师娘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他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叩。 如此,拜师礼便算成了。 人起来后,漆木山又呷了口茶,乐呵道,“好了,从今往后,你便是我云隐山之徒,相夷的师兄了。” 李相夷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上前两步,“师父,你是不是口误了?” 李莲花和方多病也觉得错了。 “哪里误了?”漆木山不解。 芩婆也没明白,“是啊,何处有问题?” 李相夷指指自己,“我先来的。” 漆木山恍然大悟,看着他解释,“小笛比你大嘛。” 芩婆也是这个意思。 “不行,我先来的。”李相夷固执地重复。 李莲花和方多病欣赏起他的固执来。 漆木山和芩婆打马虎眼,一个说天晚了,该去做饭了;一个说,还有几盆花冻在雪地里,得搬进屋。 说着说着,就迈步往厅堂外走。 李相夷跑上前,张手拦住人。 真是拗得很! 两人无奈,只好询了下李莲花他们的意见。 李莲花和方多病自然站李相夷当师兄。 笛飞声自不愿被压一头,说一不二地站自己。 屋内一共七个人,除了小笛飞声没投票,大家都投了。 票平了! 小笛飞声觉得自己应该投票,毕竟李相夷也是当事人。 就是刚说了个“我”字,就被李相夷、李莲花还有方多病集体一盯,后面的话也就咽了下去。 僵局之下,他们找来狐狸精,让它抓阄。 抓到谁名字的纸,谁就当师兄。 狐狸精被围在中间,两派人目光都聚集在它身上。 它鼻子一动,去嗅地上的纸条。 两张纸条都抹了相同的食物,散发着一样的味道,就看哪张被选了。 它左嗅嗅,右闻闻。 最后,叼了左边那张。 李相夷迫不及待地从它嘴里夺过,打开折着的纸。 只见纸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笛飞声! 漆木山和芩婆一觑,先后拍拍他头,“行了,这回满意了吧?” “满意了,我们就去忙了。” 两人便踩进雪地里,往别处去。 李相夷瘪瘪嘴,不高兴了。 李莲花和方多病也不高兴。 笛飞声看看李相夷,又看看李莲花,嘴角噙笑,“长幼有序,记得改口。” 李相夷瞪眼他,揽着小笛飞声出去了,“你不会在乎这个的,对不对?” 反正,师兄他是不会叫的! 李莲花自也不会,甩袖走了。 方多病后脚跟上,跳出门槛。 笛飞声滞了片刻,也背手出去。 一堆人涌进厨房,帮着弄晚饭。 方多病在给排骨焯水,焯着的间隙,去给茄盒裹面糊,方便油炸。 他弄得有模有样。 漆木山怎么看怎么中意,“你必是个会吃的。” 方多病“嘿嘿”一笑,挠挠头。 一挠,面糊黏上头发,他不大好意思地擦去了。 此时,笛飞声用他的大刀,在剁老母鸡。 那刀被小笛飞声见了也不要紧,从来的那天,上面缀的,血域番僧狂芥子的金轮,就被拆了下来放好,刀柄也被李莲花用布条包好了。 刀身,天下的刀身总有相似的,以后糊弄糊弄,不成问题。 就是大刀杀过人,割马草还行,剁鸡就有点…… 剁了两下,李莲花打算制止他。 不过,不用他出言,添完把火的漆木山,拿了把菜刀过去,“用这个,打打杀杀的东西,怎能用来切菜?” 一看就不是个会生活的。 笛飞声不好反驳前辈,只能收了大刀,用起菜刀来。 就是怎么用,怎么不顺手。 李莲花瞧他突然笨拙,不由得笑了笑。 他继续调碗里的鸡蛋液,调完,坐去矮凳上,剥簸箕里干芸豆,好炖排骨。 旁边案上,是踩着墩子的李相夷和小笛飞声。 一个在拍黄瓜和蒜,一个在切姜丝和青菜。 漆木山站过去,颇为怪异地瞅着小徒弟,“老实说,你在外头,是不是碰着无常了?” 他那小徒弟,可从来不进厨房。 原先个的魂,准是被勾走了。 李相夷在砧板上,置下几颗蒜,举起菜刀,“师父,正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怎么能这么想?” 漆木山欣慰一笑,正欲夸赞,只听得梆地一响—— 蒜瓣纷飞,一块弹地上,一块弹水缸里,一块弹他脸上。 漆木山闭了下老眼,而后掰着人小手放低。 “蒜一下别放那么多,刀平着点,别太高了。” 这边刚指点完,那边又出问题。 新收的徒弟,把青菜切得一长一短也就罢了。 还不留心,一刀下去,对上了自己手指。 好在他眼疾手快,止住了那一下,“看着点看着点,安全第一。” 本以为有人帮忙,厨房里的活松快了。 没想到除了李莲花和方多病,就没一个省心的。 总归,这乱一下,那乱一下,也热闹。 热闹得晚饭时,平常那张小桌子,挤得像石榴子。 一桌人说说笑笑,讲着这数月的见闻。 一顿饭吃得长久而快活。 饭后,李相夷显摆着新学的东西,收了碗筷去洗,小笛飞声跟着帮忙。 那活,平时是漆木山和芩婆轮着来的。 两人见状,不免一诧。 诧完,心里又不由得舒坦。 活糙是糙了点,倒是真懂事不少。 第48章 是个好苗子 梆当—— 一道脆响,木剑木刀撞在一起。 瞬息间一错,各切着对方脖颈去。 持刀持剑的两人,都灵活一避,相对而立在空地上。 中间刮过了,沫子似的飞雪,还有青竹叶。 雪压劲竹,林间都是咯吱咯吱的响声,声声入耳,却无半分噪意,反倒澄心净耳。 李相夷和小笛飞声,在竹林里练武。 后者手里那把木刀,是李相夷新做的。 偷偷做的。 做好后,就塞床上的席子下。 小笛飞声夜里一睡,被硌到,就发现了。 他拿出刀,抚摸两下,去看对床的李相夷。 李相夷已经裹被子睡了,他只好在暖热的心里,说了句“谢谢”。 当然,李相夷并没有睡着,他竖着耳朵,在听动静。 听罢,挨挤着被子的脸上,漫出抹笑来。 至于为何是刀,而不是剑? 是因为师父说,小笛飞声更适合练刀。 有了刀的第二天,他就和李相夷在林子里打起来了。 漆木山拿着酒葫芦,倚躺在一根翠竹上,斜着眼,看竹下的两人。 李相夷一剑刺去,气劲灌注其上,剑身周遭的竹叶和雪,都疾疾震荡起来。 这一剑,出尘又跋扈。 小笛飞声横刀迎上,纵力一挑,将剑挑开。 又旋身一跃,木刀劈下,气势好比猛虎下山,凌绝而狠厉。 “随机应变,转圜而攻。”漆木山仰头倒口酒。 李相夷当即一个下腰,躲开那招。 并以剑撑地,一腿扫向人的下路。 小笛飞声下盘微微不稳,露出一绽。 漆木山回味着酒韵绵长,又道,“车到山前,趁势而发,发则病木生春。” 笛飞声闻言,力渡至腰腹,腾空一跃,落于背后而袭去。 李相夷身如幻影,一眨眼的功夫,便闪开了。 他脚下对着竹子一蹬,在纷落的雪里,握剑再度刺去。 小笛飞声将覆雪的地,踏出一道深重泥印。 泥屑混着雪粒,飞溅而去,尚未溅到实处,刀已携着扛鼎之力,同剑对在一起。 两人过着招,你攻我防,我防你攻,竟是斗了两刻钟左右。 李相夷从未跟哪个同龄人打得这般不分胜负,心下一片酣畅。 小笛飞声也是棋逢对手,心下爽快。 跟李相夷打架,有意思。 漆木山也看得有意思,他注目着新收的徒弟,眉目欣然。 “跟相夷一样,是个好苗子。” 竹林里,除了他们,还有李莲花三人一狗。 隔壁在打架,他们就搬来桌椅炉子,在边上煮茶烹酒。 火里,还烤着栗子。 壳子不时噼啪一响,火星窜出来,恍若烟花。 李莲花折了根竹枝,掰成钳子,薅出火中的栗子,夹至小罗筛里。 方多病立马拿了颗,不由得一叫,“好烫,烫死我了。” “刚取出来就上手,不烫你烫谁?”李莲花简直不知说人什么好。 总是风风火火的。 他反着竹枝,一敲人手,“放一放。” 方多病没有放,在左右手倒腾来倒腾去,连连吹着气。 笛飞声出言讥讽,“愚不可及。” 他抓了几把雪,盖栗子上。 方多病大嗤,“你懂什么!” “栗子就是要吃热的,热的才软乎,放雪里一冰,骤然冷太多,味道就变了。” “你用雪盖的那堆,你自己吃完去。” 笛飞声朝他身上,扔了团雪。 方多病用刚剥好的栗子壳,扔回去。 迅雷不及掩耳间,两人针尖对麦芒,大有掀桌的架势。 李莲花抬起竹枝,对着两人手,左右各打一下。 他看眼笛飞声,“他徒手抓栗子,是笨头笨脑二柱子二傻子愣了点。” 笛飞声一悦。 方多病嘴向上一弯,“你居然这么说我!” “你偏袒他?” 李莲花又转向他,把声音放低了,“你那话也有道理。” “阿飞就是个直脑筋,一个粗人,你跟他有什么好计较的。” 方多病顺心了,“这话倒对。” 笛飞声侧耳听,没有太窝火。 李莲花形容他的脏话,可比对蹩脚货的少多了。 这点上,他赢了。 然则,另一边就不然了。 小笛飞声落人一招,木刀被李相夷对着刀柄一打,脱手而去,钉向漆木山所在的竹竿。 竹子爆开,风雪都压不弯的脊骨,就此折断。 “行啊臭小子,敢对你师父使坏了。”漆木山翻身落下来。 他边说,边抬手一挡。 正好接住被内力震退的小笛飞声,将人扶正。 李相夷站在远处,擦却脸上被蹭破的伤痕,所流下的血。 他负剑而立,白衣胜雪,挺若修竹。 脸上绽着点点笑意,似水波漾开。 “我赢了!” 方多病对着笛飞声,阴阳一叹,“自大狂,如何?” “我就说你赢不了吧。” 笛飞声倒杯酒,豪迈一饮而尽,“李相夷。” 他叫大的。 李莲花怕他嗡,没有应。 不过,笛大盟主难得没有嗡,只在心里喃喃。 总有一天,他会赢的。 小笛飞声也是这个想法,只要打下去,他总会赢的。 因此没有半点气恼,只有被激发出的战意与欣羡。 他捡起木刀,“我们再来。” “来就来。”李相夷抛下木剑,又接住。 漆木山往中间一站,将两人拨开。 “练武也是要劳逸结合的,懂不懂?” 真的是,一个两个都不懂生活的乐趣,无聊至极。 看那三个,多有滋味。 他一手搡一个,往李莲花他们那边走,“茶滚了,酒热了,栗子也好了,吃东西去。” 两个小的,就把木剑木刀别腰上,同他过去。 李莲花拖来张椅子给师父。 漆木山坐了小会,就不坐了。 他把壶里的酒,灌满自己的葫芦,就走了。 走了两步,记起什么,回头揣了把栗子,打算拿去给芩婆。 芩婆在屋子里,对窗剪着绒花。 很多花冬日里都谢了,她就弄些插花瓶里看。 不凋也不败,在白皑皑的山里,也算种颜色。 等到春日夏日,又能与新开的花相得益彰。 剪着剪着,屋外一道高呼,“漆伯伯,芩伯娘!” 芩婆打窗外一望,一张笑盈盈的圆脸闯入视野。 是南宫弦月。 他从来不叫前辈。 熟人里,年纪小的就叫哥哥姐姐,年纪大的就称伯伯伯娘。 不值得的人,他就抬着下巴看人。 他从小就傲慢,但也不是对谁都如此,分人。 芩婆应着,置下东西,去给他开门。 “怎么带这么多东西?爬山多累。” “不是快过年了么,”南宫弦月放下大盒小盒的年货,“我上山送点。” “山上什么都有,不缺,下次别带这么多了。”芩婆取下他脖子坠的两盒东西,还挺沉。 这小子,每次上山都嚷嚷“难爬死了”,偏生每次又拎一堆东西。 还老贵。 他跟李相夷一样,会花钱。 主要是有钱花。 “知道了。”南宫弦月甩甩勒麻的手。 当然,下次估计还是这样。 他东望望,西看看,“我看山脚停着莲花楼,李相夷回来了?” 一两个月前,他上山找人玩,结果扑了个空。 这才知晓,人招呼不打,溜出去玩了。 还不告诉他。 现在回来了,也不知会一声。 李相夷,怎么能这样?! “回来了,竹林里练剑呢。”芩婆说。 “那我去找他了。”南宫弦月撒腿往外跑。 他跑得跟兔子一样,根本听不见芩婆在后面喊,“雪天路滑,慢一点。” 到院外时,撞见赶回来的漆木山。 他叫声人,漆木山乐呵问,“找相夷吧?竹林里头。” 南宫弦月又说,“知道啦。” 然后影子就没入了翠林里。 他先瞧见了李莲花他们,“李大哥,袁大哥,阿飞哥。” 叫罢人,他自来熟地倒东西喝。 李莲花夺过壶子,“小孩子不能喝酒。” 南宫弦月嘻嘻一笑,“我闻着有柑橘的味道,以为是果茶呢。” 酒确实放了柑橘来煮,溢散着果子的清香。 但再如何,任谁都能闻出来是酒味。 “我还不知道你,”李莲花把茶壶推他面前,“想尝尝什么味吧。” 南宫弦月被戳穿,也丝毫不觉得不好意思,从容地喝起茶来。 喝完,他摸两把刨雪的狐狸精。 狐狸精还认得他,没有叫。 摸完,他就去找李相夷。 李相夷和小笛飞声不在这儿了,往林子深处挖冬笋去了。 因为李莲花他们说要炒笋、腌笋、烘笋干,但懒得动。 两个小的不知怎么,就被忽悠去干活了。 于是,南宫弦月只能满竹林去找。 临走前,方多病抛了几颗栗子过去,“呐,新烤的。” 南宫弦月身手灵巧,一颗不落,全抓在手里而不落地。 他扔进袖里,只留了颗在手上剥着吃。 边吃,边往深林中去。 好在,地上有雪,踩出的痕迹很明显。 没转多久,就看见个人,用木刀在撬地里的笋。 可惜,不是李相夷。 是小笛飞声。 两人比赛,看谁挖得多,分在两块地盘了。 “你就是漆伯伯新收的徒弟?”南宫弦月问。 刚李莲花他们说过。 小笛飞声瞥他一眼,不认识,埋头继续挖笋。 南宫弦月一个大少爷,哪里受得了这种忽视。 叉腰道,“问你话呢,怎么这么没礼貌!” 小笛飞声仍旧不理,拔出笋,扔篓子里。 捡起篓子,往下一棵笋去。 南宫弦月上前几步,伸手拦住人,“不说话,你是哑巴吗?” 小笛飞声也不绕道,用力撇开他,“让开!” 南宫弦月打了个趔趄,彻底怒了。 接着,两人就打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少个来回,雪地里一团糟,笋子栗子撒得到处是。 两人砸在地上,双方的手都相互钳制。 一人一手掐着脖子,摁着头,腿还踢来踢去。 他们就像那相争的鹬蚌,一个不松嘴夹子,一个不松硬壳子。 总之,谁也不服谁! 不过,南宫弦月对小笛飞声,还是逊了截。 不出多久,小笛飞声一个反制,就把他摁雪里,头朝下。 “小笛!” 这时,错杂的竹木间,冒出道小小的白色身影来,抱着满满一篓笋。 南宫弦月一听,就知是谁。 他挣出只手,从蓬松的雪里伸出来,“李相夷!” 李相夷循声赶过去,低头“啊哦”了一声。 “你怎么来了?” 南宫弦月被雪蒙着脸,声音糊而闷,“你先别管我怎么来了,你给我把他扔开!” 李相夷没有扔人,只不温不火道,“小笛,你放开他吧,不是坏人。” 脾气臭了点而已。 小笛飞声松开人。 眼神一秒不停留,着陆在李相夷的笋篓上,“这局不算,有人干扰我。” “有人”爬起来,抹掉满脸的雪,指着他,对李相夷告状。 “他,他欺负我!” 李相夷拉下他手,没什么波澜道,“你不惹他,他怎么会打你呢。” “小笛不会随便打人的。” 南宫弦月比被打了还来气,“你们才认识几天?” “你帮他说话?” 小笛飞声冷冷扫他一眼,“要你管。” 气氛再度剑拔弩张起来,两头犟牛握紧了拳,一挥即出。 就在要相撞的那一刻,李相夷横了棵肥大的笋。 啪,笋一扁,榨出鲜嫩的汁液来。 他又挤进两人中间,“打来打去的,不累吗?” “走,回去了!” 两人站开在左右,除了视线胶着外,各自抹着笋汁,不争不斗了。 捡罢地上的笋和栗子,三个人往回走。 李莲花他们也收了东西,往回去。 到了竹屋,一行人又剥起笋来。 剥好,切片或切条,用沸水滚过,再浸凉水。 静置一两天后,散掉苦味涩味,就可以想炒就炒,想腌就腌了。 当天,南宫弦月在云隐山住了一晚,翌日下山去。 李莲花三人一狗,还有那两个小的,也一同下了山。 腊月二十九了,早该买点年货,迟点也不打紧。 下山后,李莲花拍拍南宫弦月肩膀,“一起去看看你哥吧。” 南宫弦月讶然一瞬。 他是有去的打算,可从来没想过,只认识那么短时间的人,会放在心上。 就好像倾盖如故一般。 顷刻间,他眼泛酸热。 哽了口气后,才倔着没让湿意泡发眼睛。 他点点头。 一行人就去买了香烛纸钱,往城郊去。 两月余过去,新坟已长了草,葳蕤而茂盛。 碑前却很干净,还摆着没坏的瓜果,一看就是常有人来。 他们蹲在墓前,缓缓烧着纸钱。 旁边南宫引夫妇合葬的墓,也烧了半。 烧完,才复进城,去置办年货。 迎新对联、果品蔬菜、瓜子酥糖、鸡鸭鱼肉、茶叶酒水、糕点肉干等等,各式各样都买了点。 买完,李相夷老觉得少了点什么。 咬着糖葫芦道,“要不买些烟花鞭炮吧?” “是啊,”童心未泯的方多病也道,“山上太远了,林子遮得高,城里的根本看不见。” 人年纪上来了,看不看烟花,其实都可以。 主要是过去那十年的春节,李莲花多是捂着被子熬过去的。 等人醒来,年也就过了。 闻言,他愣了愣,才不扫兴地开口,“行,那就去买。” 笛飞声直言幼稚。 说是说,还是帮扛了不少烟花鞭炮。 如此,东西便算买好了,几个人往云隐山去。 南宫弦月就不跟他们上山了,南宫府还有人,有袁老头,有吴叔和凌霜姐姐。 还有一定会来年夜饭饭桌坐着的哥哥。 只是看不见而已。 李莲花他们就塞了些东西给他,让他带回去。 赶着莲花楼回到山脚,他们停了停。 莲花楼一个楼在山下过年,怪寂寞的,得贴两张对联陪陪它。 人不能这么无情无义,对吧。 贴好,一行人望了望门上的喜庆颜色,才又往山上去。 等回去,腊月二十九也快完了。 睡一夜天明,就到了除夕。 第49章 团团圆圆 除夕这天,两个小的也不消停。 大早上起来,先去竹林练上个把时辰的功,还打了一架。 依旧是李相夷赢,小笛飞声输。 收刀挽剑时,漆木山嘹亮的嗓子喊,“回来吃饭了!” 两个人就运着轻功,踏着竹木梢头,潇洒地落回院子里。 钻进屋,众人聚一块,准备开吃了。 李相夷眼一纳,“李莲花呢?” 再懒,也不该懒到这个时候。 “应该马上过来了吧。”方多病同笛飞声对了眼。 三人挤一个房间,李莲花确实总比他们晚一点。 但也不至于到了早饭不起,毕竟在云隐山,三个人再亲近,还是算客人。 李莲花是个讲礼的,断不会如此。 两人欲置下碗筷,打算回去瞧一瞧。 漆木山先一步去了,“别是天太冷,着凉生病了,我去看看。” 他看李莲花,老觉得以前生了什么病,身体亏过。 不是特冷的天,衣服比自己一个老人家还穿得厚。 到屋里,发现人躺着,裹着被子很平静地躺着。 一摸额头,没烧,很正常地暖。 “睡着了,没醒。”漆木山盖棺定论。 李莲花的确是睡着。 过去那十年,除夕对他来说,是个特别,又不特别的日子。 不特别的是,一个人过活,与平常没什么两样。 特别的是,到了这一天,有种愿望就像春天里疯长的笋,极其强烈。 团圆,以及能睡个好觉。 那个时候,师父已逝,师兄找不到,师娘也不敢见。 团圆是一件很奢侈的事,他不敢想,也觉得自己没资格想。 睡一个好觉,就成了他唯一敢想的念头。 成了他唯一觉得好的年。 因而现在,碧茶解后的第一个年,师父师娘健在,云隐山的空气满是安心的味道,被子也特别暖呼。 他睡得尤为沉。 漆木山也不叫人,反倒给掖了掖被子。 掖罢,他掠过那张宁和的脸,怎么看怎么觉得像自己那小徒弟。 像离家了很久很久,弄得遍体鳞伤,终于回了趟家过年。 这个荒诞的想法一闪而过,他心下一惊。 定是老眼昏花了。 他离开房间,回去道,“没什么事,就是睡深了。” “可能是昨天上山下山的,又搬那么重的年货,累着了。” 一桌人放了心。 漆木山特意留了份早饭,用盘子盖着,免得热气飘走。 李莲花则过了两刻钟有余,才悠悠转醒。 但不是自然醒的。 他正梦罢云隐山的竹林和雾,又梦到萝卜熬的羹汤,氤氲着热气。 就是还没喝一口,噼啪一响,碗摔了个稀碎。 他眉头一蹙,翻身换了个方向睡。 而后又是噼里啪啦一串响,梦尽数塌了。 他拥着被子坐起来。 床靠着窗户,他卷起挡风遮阳的竹帘,没好气地打外头望去。 方多病领着两个小的,在院里放鞭炮。 只见石子路两侧的积雪堆上,插着两根长竹竿。 李相夷和小笛飞声各挂了串,红彤彤的,远远看去,像檐下的辣椒串。 方多病在后头喊口号,“我说一二三,你们一块点。” 他就喊一二三,两个小的拿着烧红的小木棍,对准引线。 呲啦,引线冒出火花来,他们捂着耳朵,迅速跑开。 跑到几米外,鞭炮一炸。 绯红的皮子弹得满地是,好似雪里落的红梅瓣子。 响声一停,余下的,是烟硝味弥漫至鼻边。 三个人玩得起劲,狐狸精也兴奋。 狗到了过年,几乎都怕,总是跌着耳朵夹着尾巴,嗷嗷嗷地叫,叫罢,往角落里躲。 狐狸精倒不怕,还大胆地往前凑。 要不是三个人拉着喊着,它那身好皮草得被炸焦去。 “你不管管?”廊下打坐的笛飞声进屋。 他脑子里冥想的功法,全被搅得一团糟。 气走,走不知道什么穴,就啪地一声。 下一秒,识海里成了走炮仗。 李莲花瞅他满脸阴沉,随口敷衍着问外头,“这还没到晚上,你们放什么鞭炮?” 三人扭头,看向窗里发昏发慵的人。 “没到晚上也该放鞭炮了啊!”李相夷高声答。 “不放,留着过年吗?”方多病反问。 也是,要不是住在山上,而是在城里,怕是四面八方都是响了。 再说,他小时候白天也放。 师父领着放,师娘不敢点,就在旁边看。 师兄……有时候,他不大愿回忆起来。 索性,就抛开去。 他注目着窗外跑跑跳跳的人影,眸光微微一动,那点被吵醒的怨气也就烟消云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回不去的又重现的怡然时光。 所以,他没道理让李相夷不放。 更没道理让头一回,体会孩童本能乐趣的小笛飞声不放。 至于方小宝,就是个长大了,又没长大的小朋友。 而且,大年三十骂人不好。 他转向笛大盟主,“不是我说老笛,你倒不如跟他们一块玩去。” 停了秒,又是一笑,“正好今天穿的是朱红袍子,跟鞭炮皮子多配。” 笛飞声轻嗤,“我又不是方多病,跟着小孩子瞎闹腾。” 顿了两秒,他道,“李莲花,你该起来了。” 李莲花起来的话,有人陪着下棋,就不无聊了。 说罢,他就坐到棋桌前,一个人摆着棋子等。 但李莲花慢慢腾腾的。 就那么干坐着,放空了差不多一刻钟,才打着哈欠起来。 起来也不下床,而是把衣服勾进被子里穿。 一到冬天,早上要起床时,被子外的冷气就吃人。 他现在不是李相夷,怕冷。 没了碧茶,也怕。 被子罩着的空间小,他却穿得游刃有余。 穿好,从里面钻出来,给脚套上鞋子。 站起来,理理衣褶,让长衫看起来齐整垂顺。 然后转回身,把被子叠好。 再去梳睡得凌乱的头发,往髻里插根莲蓬簪子。 之后去洗漱,去厨房找吃的。 本以为是些残羹冷炙了,没想到尚有温着的面和粥,以及鸡蛋面糊摊的脆饼。 吃饱喝足,他踱至院子里。 三个人已经不放大串的鞭炮了,因为漆木山算过屋的库存,告诫说,“留着点,不然晚上没法守岁了。” 但他们还在雪地里,劈了竹筒,一节节半埋在雪里。 “你们这是干什么呢?”李莲花问。 “炸这个,肯定很好看。”方多病捡了颗鞭炮筒子。 每次地上,都会散着些没炸开的小炮仗。 李相夷和小笛飞声已捡了好些,攥在手里一大把。 “看着点,别炸着手。”李莲花觑着那短短的引线。 “知道了。”三个人异口同声。 接着就集体点了炮仗,飞快丢竹筒子里。 白烟急急升起,三人落荒而逃,搡涌着往李莲花那边去。 砰砰砰—— 竹筒爆开,裂成几瓣竹片,蹦得老高。 周遭的雪受大惊,十分有力地四下迸溅。 留在原地的,是一个硕大的凹坑。 别说,确实有种暴力的美感。 李莲花想到了一句话,“爆竹声声辞旧岁。” 老久老久以前,还没有火药,过节时驱山鬼瘟神,都是用火烧竹子,哔剥哔剥地响,是为爆竹。 “李莲花,你玩不玩?”方多病摊着手上的小炮仗。 李莲花落目在上,犹豫了片刻。 “你不敢,对不对?”李相夷打量他的神色。 李莲花低头,有些好笑地敲他脑壳,“你都敢,我有什么不敢的。” 小时候又不是没干过。 他在方多病手心抓了几颗,又摊着手要东西,“你们谁,把引火的给我。” “给你。”小笛飞声把烧红的木棍给他。 “等着看啊。”李莲花翘着根食指,对三人虚空点了点。 他走向一个最深最窄的竹筒,扯了根细长的草叶,将几颗炮仗的引芯缠在一起,而后点燃,处变不惊地投进去。 投完跑开,在远处背手观赏。 这根竹子爆得格外响,恍似雷动。 溅起的雪也格外大,仿佛马踏雪泥。 还挺有意思,李莲花又伸手要,“再来几颗。” 方多病不给了,对李相夷道,“我没什么了,你给。” 李相夷捂着炮仗,抠抠搜搜地拨出三四颗,“下次你自己去捡。” 小笛飞声大方,直接分了一半。 李莲花看他有种不苟言笑的乖,倒不忍心拿了,只要了一点点,“不用这么多,你留着自己玩。” 方多病一瘪嘴,小声嘀咕,“对他倒好。” 李相夷一酸,可想起来,自己刚对李莲花挺小气的,就酸不出来了。 他上前两步,把大把的炮仗往李莲花手里放。 李莲花一诧,悉数拢在手心,“谢了啊。” 语毕,又去放了。 李相夷目瞪口呆,为什么不一样?! 放过两轮后,一个人摆棋的笛大盟主坐不住了。 李莲花是蜗牛吗,慢也不是这么慢的。 他出门去,发现人扎在小孩堆里。 裹着点愠气道,“李莲花,你答应我的下棋呢?” 李莲花莫名其妙,“我何时答应过你?” “再说了,你也没问。” 笛飞声一滞,好像是没问。 他一时尴尬起来。 此时,方多病扬手喊,“不是我说阿飞,大过年的你要跟臭棋篓子过吗?” “放两颗鞭炮,又不会掉你两斤面子。” 笛飞声没动。 李相夷“唔”了一声,“胆小鬼。” 小笛飞声颇有意味地冷瞟人一眼,“你不会真不敢吧?” 他还附有攻击性地递过两颗,用来试探。 来自二十年前宿敌,以及自己的冷嘲热讽,笛飞声终于隐晦地拉下了面子。 “我认的字里,就没有‘怕’这个字。”他从自己手中,大力抢过那两颗炮仗,箭步如风地去了。 一会后,鞭炮皮子在身后纷飞,果真是跟红衣配极。 三大一小就在院里放,把云隐山闹得不得安宁。 等雪地里的鞭炮筒子捡不出什么了,他们就去挂灯笼,贴对联。 两个小的踩在凳子上,一人一边。 刷好浆糊,就往上贴对联。 三个大的站在不远处,帮看位置。 “往左。”方多病说。 “往右。”笛飞声道。 “你上一点,你下一点。”李莲花摆手。 李相夷和小笛飞声一致回头,“你们说那边?” 三人一干,才重新指挥。 两个小的,方把对联糊门边。 横批还有灯笼,他们够不到,就交给方多病和笛飞声了。 李莲花则往门中间贴了个“福”字。 小笛飞声打量两眼,说,“倒了。” 李莲花解释说,“倒的才好,福倒了,就是福到家了。” “这样啊。”小笛飞声喃喃。 以前的笛家堡,过年没有这个。 他们一年四季,都吃住在阴暗狭窄而拥挤的房间内。 房间的窗户很小很高,用钢铁封着,连光都是稀罕的。 听管事的聊天,说过年时,庄主的院里喜庆,有亮堂的大红灯笼,有红红火火的对联,还有祝愿美好的福字贴。 可惜,他们没见过,没几个死士能去庄主的院里。 因此,他很疑惑,在鹤城买年货时就疑惑。 就是后来买着买着忘了,这下看见李莲花贴,又想起来了。 贴罢各间屋子,他们又去院外贴大门。 整好后,一行人拣着东西进院去。 李相夷却落在后面,抱着凳子,三步一回头地往山下望。 望着风过林间,望着空无一人的蜿蜒小路。 本来很好的心情,突有些落寞寞的。 李莲花当然知道,他在望什么。 单孤刀下山的那些年,每到年节,他也老是站到院外,三番五次地往外瞅。 可是,他很少等到过。 长到十五岁下山那年,也就等到过两三回而已。 头一年春节,单孤刀是没有回来的,连信都没有寄。 他那时很是理解,师兄一定在忙江湖大事。 然后来,这个想法动摇了,也许单纯是出于讨厌和恨而已。 那回来的两三回呢,是因为偶尔也会想起云隐山的好吗? 已经不重要了。 他回身站到李相夷身旁,目光辽远而去,“回来的人总会回来,不回来的人再等也不会回来的。” 李相夷仰首望望他,默然半晌后点点头。 没有师兄在的年,好像也没什么,他还有很多人陪着。 真正对他好的人。 “走了,回去了。”李莲花勾过他肩膀。 李相夷“嗯”了声,随他回去。 一大一小,在雪路上轧出深深浅浅的痕迹。 除夕的年夜饭总是很早,中午才过不久,一堆人就忙活起来。 往年都是漆木山和芩婆一块准备,今年不同。 厨房里,乱得像打仗。 李相夷和小笛飞声打碎了很多碗碟。 不过碎碎平安,岁岁平安。 晚饭时,要把菜置到平日里的方桌上,漆木山却摇手。 问芩婆,“芩娘,我记得有张大圆桌子,放哪儿去了?” 李莲花知道,师父老不记事,一有什么找不见,就问师娘。 “我怎知道,”芩婆瞥他一眼,“不是你放的吗?” 一行人便找起圆桌来,最后,在地窖里翻到了。 拖出来洗净摆屋里,这才把菜搁上去。 圆圆的桌子,像落至人间,浸过烟火的月亮。 亲朋好友圈着坐,没一个少的。 李莲花那十年的执念,似乎在这一刻团圆了。 饭后,一屋子人就着瓜果糖点闲话,围在炉火前守岁。 差不多半夜,就搬着烟花涌出去。 一到点,咻砰—— 寂静的山林划过一道道亮,烟花直冲天际,绽出美好而转瞬即逝的繁星来。 几人一狗仰头望,有过来人,有将来人。 烟花短暂,相聚的缘分永不遗落。 对李莲花来说,他已经十年没有过过这样的日子了。 对小笛飞声来说,这是他第一次过这么好的日子。 总归,未来的日子,会长长久久地好下去。 烟花燃尽,大的发压岁钱,小的收,然后各自回去睡觉。 三个大的往卧房走时,李莲花拉了下方多病,往他手里塞了东西。 方多病拿着红包,很是讶然,“我都这么大了,你给我做什么?” 李莲花一摊手,“你要不要?不要拿回来。” “诶,”方多病欢喜地收进腰包,“送出去的东西泼出去的水,万万没有拿回去的道理。” 李莲花迈步继续走,嘴角牵出一笑,“小朋友就是小朋友。” 再大还不是一个小徒弟。 当天晚上,方多病把红包放枕头下,拍了几拍才睡下。 心里痒得睡不着,他隔着李莲花叫笛飞声,“阿飞。” 笛飞声睁下眼,“有事说事。” 方多病得意地傻乐,“没什么。” 笛飞声觉得他有病。 李莲花伸手打下人,“睡觉。” 方多病这才舒心地躺好。 云隐山静了,檐下的灯笼却亮着,照着一个又一个安然的梦。 单孤刀就没什么好梦了。 封磬是个会挑日子的,回去调查一番后,证实了人就是个西贝货,李相夷才是他们要找的人。 距过年没几天了,思及李莲花多半会送人回云隐山,怕是可能也会在那边过年。 若是赶早了人,单孤刀无处可去,念起云隐山来,回去搅人清静多不好。 他就阳奉阴违地忍了忍,到腊月二十九,才扣了玉佩,将人逐出万圣道去。 如此,单孤刀就是飞,也飞不回去。 加上身上钱不多,就只能找家下等客栈,点着白粥咸菜过年了。 第50章 扎根杨柳坡 杨柳依依,春烟醉人。 莲花楼停在一棵古柳下,旁边是新辟的菜地。 地里,站着个杏白长衫人,长发在后背束成捆,广袖挽着,手搭在竖起的锄头上。 李莲花小憩了会,拿起锄头继续翻地。 一锄下去,大块土背过来,再敲散成细土。 色泽深褐,湿而不粘。 前几日的雨不多不少,细小绵密,把土润得刚刚好。 好种菜。 今日翻的,是最后一畦地。 他一个人足矣,方多病和笛飞声被他排去干别的了。 金乌西沉,洒着灿烂温和的晖芒。 地里一寸明,一寸暗。 李莲花在明暗交织处挖土,有种超脱凡俗的淡然,又有种可触可摸的生活实感。 挖出一米多远,狐狸精趴在前面,咬一只半死不活的蚱蜢。 “让一让,上别处玩去。”李莲花用锄子薅它。 狐狸精扔下蚱蜢,往他身上扑。 李莲花合抓着它前爪,撂开了。 前不久,它可在地里虎虎生风地刨过土。 刨出个大坑,就在里面打滚,弄得邋遢非常。 本来锄地就脏衣服,尤其是下摆。 这一爪子上来,也不知又得废多少皂角。 当然,狐狸精才不知道自己现下不受待见,嗯呜一声,半边身子蹭过去。 李莲花防不胜防,大块衣服直接脏了。 他一言不发地瞪狐狸精一眼,后者眼珠机灵一转,撤步溜了。 他无奈地拍拍衣服。 此时,有人扯着嗓子喊,“李莲花!” 他抬眸一眺,弯弯的长路上,走来一白一深灰两道人影。 “今日练的什么?”李莲花随口问。 “飞花摘叶。”小笛飞声很平静地答。 李相夷则摘了片杨柳叶,双指夹住,弹腕飞出去。 柳叶似刀,切断了地边的一根飞蓬草。 他扬眉道,“如何?” “不错,”李莲花锄头一勾,把倒地里的草弄出去,“比上次有进步。” 李相夷的显摆得到了满足,整个人都是飘的。 不过,他没飘两秒。 狐狸精摇着尾巴冲上去,绕着人又嗅又拱。 “咦!”李相夷惊慌一吓。 狐狸精好脏! 他抬脚跳开,“去找小笛。” 小笛飞声扫他一眼,把拎手里的酱肉坛子扔人怀里。 那是师父做的,让下山时带一坛——他们隔半月,就会下趟山。 “不是说好下半段山路你拿的吗,”李相夷搂着坛子,略微不满,“这差一点到莲花楼,也是差一点——” 他话音未落,就知道人存的什么心思了。 狐狸精盯着坛子,抬脚一扑。 李相夷心下一砰,狂奔起来。 狐狸精在后面追。 他大叫,“我跟你没完!” 小笛飞声勾起唇角,浅浅一笑。 李莲花对他比了个大拇指。 李相夷火急火燎地跑进莲花楼,赶紧拖张凳子踩上面,把坛子置柜子顶。 狐狸精方不追了,它扒柜子,就是够不到。 李相夷不管,跳下凳子出去。 小笛飞声已经到了地里,觑见李莲花左腕缠着纱布,问,“你手怎么了?” “受伤了?”李相夷从后面过去。 “不小心被刀划到了,一点小伤,不妨事。”李莲花不怎么在意地答。 实际上并非划的。 过完年下山后,他们三个就开始养问天痋了。 照羊皮卷上的方法,找齐材料封罐子里,继而每隔三日,要沥次血进去。 如此沥上三个月,幼痋才能孵化出来。 双手平日里要干活,就只能割手腕了。 现在上面新新旧旧,横亘着七八道口子。 两个小的不信。 小笛飞声摇头,“前两次我们下山就有了。” “李莲花,你骗人。” “你是不是生病了,还是怎么了?”李相夷一忧。 说着,他就去抓人手腕,想要把纱布揭开看个明白。 李莲花轻巧地躲开,还摸了下他头。 “这么担心我,帮我干活如何,我这儿有点累了。” 李相夷跳脚,“李莲花!” 他大力地拍起头来,因为李莲花手掌全是泥,是泥! 拍完,他哼了一声,“你这么对我,还想让我帮你干活。” “我才不要!” 李莲花抬肘,支着锄头把子,“是真的累了。” 小笛飞声二话不说,伸手,“给我吧。” 李莲花也不客气,把锄头一搡,人一退,站到一边。 把子落小笛飞声手里,他抓住,翻起地来。 李相夷刚想说,“你怎么那么容易相信李大骗子?” 话到喉咙,就记起李莲花的左腕,又看看那有些苍白的面色,心下的叛逆便压了下去。 “还有别的锄头吗?”他道。 李莲花指了指莲花楼外墙,那里还靠着两把,以及把铁锹。 李相夷就去拿了把,跟小笛飞声一块挖。 两人挖得乱七八糟,一下深一下浅,土也敲得不好。 李莲花看了会,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去示范一遍。 告诉他们把子拿多长合适,锄头如何发力合适。 还有土该翻多深,土块又该敲多细。 两人跟着学,慢慢有模有样起来。 李莲花就往地边去,背着人的地方,目光忽地一眩,头有点晕。 他止住虚两下的步子,手背捶捶眉心。 这养痋要喂的血太多了,近来有些贫血,犯晕是常事。 还好,只是三个月,三个月就好。 不长,他想。 他阖下眼,甩甩头,等再睁开,目光稍稍聚焦,就继续往地边走。 那里置了张矮凳,还有壶茶。 他坐凳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悠悠地喝着。 喝两口,看看山头的日阳,又看看锄地的两个小朋友。 李相夷干农活,有意思。 笛飞声干农活,也有意思。 他微微一笑,笑融在清凉的晚风里。 地翻到一半,林子里钻出两个人来。 一个蓝衣抱着大把藤条,肩扛一捆削尖的木棍。 一个红衣扛一把木棍,提一把木棍。 两人瞧瞧地里的两个小孩,见怪不怪了。 方多病轻描淡写地问,“李莲花,你又指使人了?” 李莲花不以为意,“他们俩自愿的。” “是吧?”他下巴抬向两个小的。 小笛飞声没答。 李相夷拖长了调子,“是啊——” 李莲花轻笑一声,冲回来那两人道,“喝不喝水?这里有。” 两人扔下东西,往他那边去,“喝。” 李莲花给笛飞声倒了杯,后者接过,仰头灌了。 方多病伸手,等自己的茶水。 李莲花说,“自己倒。” “又是这样。”方多病“切”了声,不大高兴地蹲下去,倒起水来。 他的气来得快,也散得快。 呷罢两口,道,“我们砍了这么多,够了吧?” 李莲花放眼新垦的地,微微一眯眼睛,“够不够,得围了才知道。” 木棍和藤条,都是用来围菜地的。 杨柳坡靠林子,不围,难免有野猪什么的来撬。 杨柳坡下,又有人家,保不齐谁家的狗来撒野,还有散养的鸡鸭来啄。 当然,自家也有狗和鸡。 他顿了片刻,也顾不得脏了,撑着膝盖起来。 “你们围,我做饭去了。” “我要吃猪肚鸡和糖醋排骨。”方多病点菜。 “行。”李莲花爽快道。 答完,转向笛飞声,还有两个小的,“你们呢?” 大小笛飞声一致回,“随便。” 李相夷直下身,面无表情道,“能换个人做饭吗?” 比如大徒弟。 李莲花毫不留情地进了屋,“换你怎么样?” 李相夷没有意见了。 方多病和笛飞声插起篱笆来。 尖端朝下,用力摁下去,拨着稳当不晃,就知道够深了。 间隔半尺左右,插下一根。 那畦地剩得不多,李相夷和小笛飞声没要多久,就翻完了。 本想逛进莲花楼坐着,听得方多病和笛飞声齐声道,“过来帮忙。” 两个小的不大乐意。 磨蹭了会,还是去了。 笛飞声踢过捆木棍,“上中下横三根,用藤条绑了。” 方多病教了遍,“像这样,绑紧点,知道吗?” 两个小的就一个扶木棍,一个绕藤条,绑了起来。 绑了半周地后,坡下走来一人,南宫弦月。 远远看见他们问,“你们在干嘛?” 小笛飞声对他没什么好感,“这么明显,你看不出来吗?” “你这人真没意思,”南宫弦月走过去,白他一眼,“你不知道这么问,通常是用来问好的吗?” 小笛飞声嫌弃道,“我们不熟,没什么可问好的。” 南宫弦月撇嘴,“我问李相夷,问李大哥袁大哥阿飞哥,又没问你。” “说得谁跟你熟似的!” 另一边,方多病戳了下笛飞声,“你不会又跟他打起来吧?” 笛飞声斜眼小的自己,“他是他,跟我有什么关系。” “插你的篱笆。” 方多病捡罢两根,边插边看。 遗憾的是,两人没打。 李相夷忽悠起人来了,“既然我们是这么好的朋友,你帮我干活如何?” “不干!”南宫弦月果断拒绝。 他一个鹤城人尽皆知的大少爷,穿着上好的绸缎料子,在这儿围篱笆,成何体统? 李相夷附耳过去,压声道,“你帮忙的话,我告诉你一个小笛武功上的破绽,助你打败他,如何?” 南宫弦月眼睛大亮,“一言为定!” 他早就想干翻小笛飞声了,以便一雪云隐山被揍之仇。 当然,能不能打败,这是另话了。 破绽对强者来说,只是一种进益的挑战而已。 总之,现下的南宫弦月干劲满满就对了。 他挽着自己的锦衣,二话不说横起棍子,缠起藤条来。 方多病很想知道,李相夷到底说了什么,让人转了性。 可不管说了什么,那狡猾的样子,跟李莲花那个老狐狸像极了! 篱笆围得差不多时,李莲花打窗外一探。 “你们谁,帮我去捡几个鸡蛋来?” “我去!”李相夷立马扔了东西。 他绞藤条,绞得手都酸了。 这破活,比练武还累人烦人。 鸡棚支在树林子里,离莲花楼不远。 他一进去,就见到几只三黄鸡和芦花鸡,在地上边散步,边找虫子吃。 甫一见人,有两只一惊,迈着爪子跑开了。 棚下搭着几个鸡窝,用木箱做的,里面垫了干稻草。 他直奔鸡窝。 左边那窝有两个白壳鸡蛋,中间那窝有一个白壳两个黄壳的。 他撩起下摆,将鸡蛋都捡进去放着。 那么多人,五个鸡蛋会不会太少? 他瞄准最右边的一个鸡窝。 那里蹲着只通体乌黑的鸡,就是羽毛有些毛躁,像睡太久了。 它抻下翅膀,露出身下一堆挨挨挤挤的鸡蛋来。 李相夷一伸手,那鸡就狠着眼啄人。 蛋都没碰到,他就触电般缩回了手。 真是只可怕的恶魔! 可是通身武艺的李相夷,怎么会怕一只小小的鸡呢。 再一次,他飞速伸出手,探到鸡翅膀下摸了两只蛋。 就在收回手的那一刻,母鸡一扭脖子,欻一下,啄上了他手。 李相夷大痛。 而母鸡咯嗒咯嗒叫了起来,还扑翅一站,凶煞地盯着他。 他不敢拿了,兜着那七个鸡蛋往莲花楼跑。 一进楼,就告状,“李莲花,能把那个黑鸡宰了下饭吗,它好凶!” 为了证明,他抬起手,凑到人面前。 李莲花执着锅铲,将糖醋排骨翻了个面,才去看那小手。 破了块皮,还流血了。 他“喔哟”一声,笑了笑。 “那只鸡下过一轮蛋,抱窝了,抱窝的鸡都凶,你拿它蛋,它自然要啄你了。” 李相夷才不管什么抱窝不抱窝的,他只知道,李莲花在笑话他。 遂哼一声,没好气地把蛋搁桌上。 李莲花这才丢了块干净的帕子给他,“去洗个手,擦一擦。” 顿了顿,他劝诫说,“下次拿根树枝什么的,撇着鸡挡着点。” 李相夷接过帕子,“哦。” 李莲花把排骨起了锅,置在案上,并往锅里舀了瓢水。 然后,他拿只碗,去打鸡蛋,放盐和葱花拌匀。 将锅里的水倒掉,就开始煎鸡蛋。 最后一个菜了,他边煎,边对止完血的李相夷道,“去,叫下人,开饭了。” 李相夷就到门口叫人。 篱笆正好围好,夕阳正好下完了山,只留着一片浅红的云在天边。 一行人错落着,走回楼里。 饭后,南宫弦月回了南宫府,李相夷和小笛飞声在莲花楼住了晚。 第二天,李莲花他们上集市去,买了各种蔬菜种和蔬菜苗。 有萝卜扁豆、白菜番茄、茄子辣椒,还有南瓜赤苋等等。 两个小的跟着去,几乎认不出来那些种啊苗啊的。 李莲花倒是如数家珍,连它们什么时候开花什么时候结果,容易得什么病,害什么虫,都一清二楚。 李相夷深深感叹,李莲花当不成神医,当神农倒是大大的可以。 当天回去,种子小苗就往土里埋。 两个小的又被糊弄着,帮种菜浇水。 他们打心眼里是不愿的,可李莲花身上,好像总有种神奇的力量,能让他们安下来,觉得种菜什么的,其实也不差。 不过种着种着,听闻一道马蹄疾响,有人纵马踏上杨柳坡来。 李相夷回首望去。 一张熟悉,又隔着好些个月陌生的面庞,映入眼帘。 单孤刀。 第51章 李相夷果真是变了 “相夷……” 单孤刀勒下缰绳,让马慢下来。 他下山时,注意到过一栋奇怪的二层小楼,没想到如今回来,这楼竟在这里安了家。 更意想不到的是,他那师弟跟楼里的人玩上了。 还在别人的地里种菜。 种菜,李相夷怎么可能会种菜? 他感到陌生至极。 然而这还不是最陌生的。 李相夷呆了很久,才叫了声,“师兄。” 没有悦然,没有惊喜,只是很平淡的一声问候。 甚至在那声问候里面,还夹杂着一丝不知如何面对的无措。 才短短几个月,李相夷就忘了自己儿时对他的好吗? 他又掠过李莲花,没来由的厌恶油然而生。 而后是旁边的三个人,同样没什么好感。 当然,他没好感的人,反过来对他,也没什么好感。 李莲花和方多病的复杂眼光还算收敛,笛飞声就是明晃晃的不善和敌意了。 小笛飞声第一次见这个人,憎恶不至于,就是觉得厌烦。 听到李相夷喊,他知道是谁了。 师父师娘也提过,他们还有个大点的师兄下山了。 就是提到时,兴致都不大高。 现下李相夷的情绪也很奇怪,他的厌烦就更上一层楼了。 地里的人,和马上的人,遥遥相对滞了片刻。 李莲花对李相夷道,“东西给我,回去一趟吧。” 李相夷愣愣地,把几棵南瓜苗递给他,“那我就先走了。” 他到地边的水桶,洗罢两手泥,就往路上去。 笛飞声抬肘撞了下小的自己,“别木着,跟上去。” “不用你说。”小笛飞声扔下东西,大踏步跟至李相夷旁边。 两人走到路上。 单孤刀扫眼小笛飞声,“新交的朋友?” 李相夷“嗯”了声,“也是师父师娘新收的徒弟。” “跟我差不多大,”他顿一下,“算师兄。” “徒弟”、“师兄”几个字钻入耳朵,单孤刀太阳穴的青筋突了一下。 师父师娘不是说,此生除了他们,不再收徒的吗? 这算什么! 他卡了好一会,才干干地客气,“原来是师弟啊,以后我们相互多加照应。” 小笛飞声只敷衍点了下头。 他脑子里回荡的,是李相夷那三个“算师兄”的字。 默然好一会后,李相夷提议,“师兄骑着马,就先走吧。” “我和小笛走回去。” 他们俩会骑马,完全可以用拉莲花楼的马。 或是三个人同乘一匹,一个青年和两个小孩,也不算挤。 可他莫名地,有点回避性地,想拉开距离。 他怕那么长的上山路,会无话可说。 单孤刀却下马牵起缰绳,“那我陪你们一块吧。” 说这话时,他心里是极不愿的,毕竟云隐山是真难爬。 但他习惯了做表面功夫,去维持一个“好师兄”的形象。 还搭了下李相夷肩膀,道,“咱们师兄弟也好久没见了,可以边走边聊聊天。” 李相夷僵了僵,“好啊。” 果不其然,三个人一路上,都久久没有话说。 只有脚踩着枯枝败叶的沙沙声,尴尬地响在心间。 李相夷酝酿良久,终是问了问,“师兄闯江湖还顺利吗,有没有遇到危险,受过什么伤?” 单孤刀迟钝地开口,“江湖风波自是有的,不算顺利。” “不过都克服过去了,受点小伤,也都痊愈了,不碍事。” “总归锄强扶弱,能为这个江湖主持正义,怎么都值了。” 实际上,他这数月碌碌无为。 主持正义什么的,都是奔着扬名立万去的。 以至于贩夫走卒什么的小事,他从来不管,多是奔着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之事而去。 那些大事是非纷扰众多,他没几件办妥的。 加上功夫不到家,碰上厉害点的,就得碰一鼻子灰了。 至于办妥的,也是什么对自己有利,就倾向什么。 他权衡的第一目的,从来都不是正义。 李相夷听罢,道,“那就好。” 后面,又是长久的无言。 单孤刀思绪游走。 李相夷果真是变了。 以前没有明确表示下山闯江湖时,他偶尔也会去下万圣道。 怕师父师娘怀疑,去的时间都很短,绝对不会超过七天。 那么短的时间回来,李相夷都会主动谈云隐山的变化,还问七问八的,要听外面的见闻。 他那时觉得烦。 倒不是人没有分寸感,话密得说不完。 单纯是不大想听见人声音,也懒得跟一个小屁孩分享。 如今李相夷问得少,他又觉得人忘恩负义,连关心都是搪塞而潦草。 枉费自己小时候帮他罚跪,还塞糖给人吃。 想着想着,他滋出满腔的愠气。 其实,李相夷是有些话想问的。 比如,那个木箱子里的恨都是真的吗,为什么,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然而话到嘴边,始终没有问出来。 有时候东西摆在那里,就是最明确的答案了。 问下去,无非两种情况。 承认是真的,恨就是真上加真。 承认是假的,恨就是真上的欺骗。 无论哪一种,都是伤口上撒盐罢了。 所以,他宁愿维持现有的平和,哪怕底下暗流涌动。 到达后,单孤刀把马拴好,取下包裹背上,同两个小的进院子里去。 “师父师娘。”他没什么情绪地叫道。 漆木山在空地上,削两个小徒弟练武用的新木桩。 芩婆则在亭子里,画试炼用的阵法。 两人闻言,抬眼望去,“回来了?” 单孤刀点点头。 “怎么这个时候回?”芩婆蘸墨的动作停下。 “过年的时候怎不回?”漆木山跟着问。 单孤刀抠了下手指,“被江湖上的事情绊住了。” “最近得空,就想着回来看看您们。” 他当然不敢说出来,自己先前被万圣道认为主,自以为体内流着南胤皇室的高贵血脉,加上对云隐山心有怨怼,根本没想过回来过年。 但是除夕的前一天,封磬告诉他,他们找错了。 他一下从高峰跌至低谷,是想过回云隐山的,可惜赶不上。 年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调查,那个真正的南胤之主是谁。 因为封磬瞒住了。 他发誓,如果找到那个人的话,一定要把他除之而后快。 自己得不到的,那个人也别想得到。 至于万圣道,就等着他们百年的找寻泡汤吧。 不过他找了月余,都没有查出一点线索。 加上手头紧巴巴的,只好回云隐山一趟,果果腹再说。 漆木山和芩婆就没多问什么了。 “那我就先去放东西了。”单孤刀踟蹰两秒,道。 说着,就往房间去。 一进去,就发现里面只有一张床了,他的。 在山低处的竹屋,他明明是跟李相夷一个房间的。 放下包裹,出去问才知道,他那师弟跟新来的师弟住一个屋去了。 芩婆解释说,“你年纪大些,需要空间。” “如今又下了山,相夷一个人住,也没意思。” “正好小笛和他年纪相仿,住一块也有伴。” 是有道理,而且他也不大愿意跟李相夷待一块。 每次自己夜里背招式时,李相夷就睡觉了,看着乱人心绪得很。 可这话不管怎么听,他老觉得不是滋味,就好像被刻意孤立了一般。 他头脑猛地一震,莫不是…… 迅速跑回房间,木箱还在原来的位置,灰尘都没有摩挲的痕迹。 打开,东西也没少,位置也对。 那就是没被发现。 他不知道的是,李莲花把事情做得很干净。 灰尘是别处刮来撒的。 什么东西在上在下,朝哪个方向,都还原得明明白白。 装赤毒蜂的那个盒子,也在事成之后被拿走了。 若是没被发现的话,李相夷和师父师娘那些微妙的变化,是因为什么呢? 到最后,他还是只能归咎于背恩负德,以及偏心。 以至于连师兄这个身份,都慢慢由别人占去了。 他倒要看看,那个“别人”,是个什么货色! 于是住在云隐山这几天,他私下找小笛飞声“切磋”了一下。 结果一两招内,就被人打趴在地。 还被目中无人地蔑视了,“往后别再找我比试了,我不跟武功差的人动手。” 说罢,就提着木刀而去,留下个冷冷的背影。 他看着那个背影,心中凄凉愤懑交织。 果然,什么好的功夫,师父师娘都不会教给他。 一个新来的,就能学这样厉害的功夫,呵! 云隐山,到底是容不下自己的。 他当天收拾好东西,又下了山去。 云隐山和杨柳坡,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氛围。 第52章 光阴似箭 “先生,这就是您住的地方?” 单孤刀下山后不久,封磬来过一趟莲花楼。 之所以挑这个时候,是因为单孤刀年后,一直在查他们真正要找的人。 加上心中猜测,单孤刀必会回趟云隐山,是故等人离开后,才赶来拜见。 他这时称先生,就是完全出于李莲花的意愿了。 “是啊,”李莲花沏了杯茶给他,“比你的万圣道如何?“ 封磬汗流浃背地接过,“这,这……” 莲花楼自是比不上万圣道的装潢,可这叫他如何是好地说出来? 他思忖半晌,道,“正所谓‘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先生这楼,甚妙,甚妙。” 言罢,他又觉得不对,“我没有说先生这楼简陋的意思,我是说,说……” 李莲花不逗他了。 “你来此找我,所为何事?” 不是来找他主持大局的,什么都好说。 是的话,那就要下逐客令了。 封磬搁下茶杯,从衣襟摸出块莹白的玉佩。 “这是先生祖上传家之物,理当物归原主。” 李莲花拿过,拇指轻抚了下。 光滑细腻的触感,与他身上的那块别无二致。 身上那块,是二十年后拿回来的。 兄长之物,自不应落入他人之手。 这块也一样。 他还想着,寻个什么法子弄回来,而不让单孤刀察觉到自己的身份。 思来想去,还是封磬出面最为合适。 只是尚未修书言说,人就给送过来了。 这下,两块玉佩,便在同一个时空相遇了。 只是有一块,应该给李相夷收着的。 但现在这个情况,不大合适。 他就只能先代为收着了。 遂放进袖里,对封磬道,“那就多谢了。” 封磬连连摆手,“先生不必同我言谢,都是我该做的。” “没什么该不该的,”李莲花道,“封盟主留下吃顿饭吧。” 欠人情,总是要还的。 万圣道总坛离鹤城也不近,赶趟路,也怪累的。 封磬一时受宠若惊。 他何德何能,能吃上主上做的饭! “那就有劳先生了。”他没什么犹豫地应下。 心中神气,祝云华可没这个福气! 主上在闲云山庄住了那么些日子,还不是一顿饭没给她做。 “行,那你就随便坐,随便逛,我做饭去了。” 李莲花从椅子上起来,挽好袖子。 封磬本打算帮忙,可李莲花说,“不必了,哪儿有客人帮做饭的道理。” 他一怔。 客人,不是自己人。 他心下失落落地,往楼外望去。 菜地里那几个拔草捉虫的,才是自己人。 他目光扫过方多病,被无视了。 扫过笛飞声,被剜了眼。 扫过小笛飞声,被瞪。 扫过李相夷,他舒心了。 舒了没两下,心中一愧。 他倒希望李相夷瞪他两眼,可人背着他。 他想弥补些什么,因而来的时候,带了许多小孩子玩的玩具,陶响球、孔明锁、九连环什么的。 可李相夷只是面上笑着客气。 实际上莫名其妙,也不感兴趣。 太幼稚了,他六岁时就玩腻了。 比起来,还是练武有意思。 次一点的,李莲花的菜地都好玩些。 说起菜地,种子都已发芽了,菜苗也长高了不少。 干净的土里,又冒出草来。 封磬看了会,很有眼力见地去帮拔草。 几个人很奇怪地看他,他拔得很是窘迫。 拔了半畦地,李莲花到门口,“开饭。” 一行人就洗手坐桌子。 封磬吃了两嘴,这才追悔莫及起来。 他边吃边硬夸,“先生这厨艺,还真是惊为天人!” “封盟主爱吃,就多吃点。”方多病往他那边推盘子。 “是啊,”笛飞声冷言冷语,“别浪费了。” 封磬瞄瞄李莲花,豁出去了。 一咬牙,大夹大夹地夹起菜来,混在正常的白米饭里,假装自己没有味觉地吃掉。 饭后消了会食,他就回去了。 上马离去的那一刻,他回头眺了眺。 袅娜的杨柳荫蔽小楼,楼边是青绿可人的菜地。 还有三两好友闲话喝酒,两个小孩绕膝玩闹,一狗静窝脚边。 除了饭难吃点,主上这小日子过得是真不错。 他脑中忽地跑过一个念头。 要不,在万圣道种点萝卜? 李莲花的萝卜,在三两个月后冒了土,露在外面的,是一截一截的白。 可以拔来吃了。 能吃的,不止萝卜。 还有紫条条的茄子,坠了满架子的黄瓜扁豆,铺了一片绛红的赤苋,东一个西一个的滚圆南瓜,像红灯笼似的的玲珑番茄…… 可谓是硕果累累,琳琅满目。 就是如此喜人的蔬菜,他们吃的,和卖给别人吃的,都很少! 话要从那天晚上,李莲花三人搬出一个罐子开始。 揭开封口,一股怪异的味道飘散出来。 但比之前淡多了。 三人扇了扇味,才打眼往里觑。 罐内早已不见了黑红的浆液,余下的,是蛛网般的根根白丝。 白丝中间,缠缚着一个蚕茧一样的东西。 那茧翕动着,牵连着白丝微微晃来晃去。 一会后,茧上破开个口,一只筷子嘴大小的褐色小虫爬了出来。 它触角动了动,似是在感受茧外的新世界。 “这算是养成了?”方多病迟疑问。 “那不然你看的是什么。”笛飞声无语。 方多病白他一眼,才对李莲花道,“养成了就好。” “你那手总算不用遭罪了,老那么划,愈合都难,还贫血犯晕,得再吃阵子补血的才行。” 李莲花看他一看,“多谢方大少侠关心。” “你知道就好。”方多病说。 过两秒,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伸手想拨那虫子一下。 总归,这问天痋,不用秘法种身体里,是不会主动钻的。 就是还没碰到,那虫子就退了两步。 头一调,顺着罐子往外爬。 笛飞声唇角一扯,“看来某些人比虫子吓人。” 方多病捶了他一下,笛飞声揍回去。 “它这是要爬哪里去?”眼见虫子要跑下桌,李莲花伸出指头一拦。 问天痋登时挨过去,头跟狗似的一拱。 而后,触角就花枝乱颤地扭起来。 李莲花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谁养的亲谁喽。”方多病封好散发着气味的罐子,打算等天亮,丢到山崖下去。 养出痋,这罐子也就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里面曾有一堆稀奇古怪的材料,还是扔远点,不要害人的好。 言语间,幼痋又蹭了李莲花两下。 李莲花却不大愿意亲近虫子。 他找来个新木盒,像装业火母痋那样,把问天痋丢进去。 盒子放在桌上,三人便去睡觉了。 第二天一大早,方多病和笛飞声早早起来。 下到一楼,发现木盒大开。 “李莲花,问天痋不见了!” 方多病摇醒人。 李莲花一听,也没再多睡,当即起床。 三个人找起痋来,满屋子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 他们就去屋外,一件更吃惊的事情发生了。 “谁啊,那么缺德,大晚上的来偷菜!”方多病叫唤。 赤苋秃了一片,茄子少了三根,番茄没了五个,准备留种的一个超级大南瓜不见了。 至于萝卜,缺了整整十根,只余下一个个空洞。 这些菜,是他们多少个三天的量啊! “有人偷菜的话,应该有脚印,”笛飞声打量地面,“里面除了我们的,一个都没有。” 李莲花则蹲在一棵茄子前,观察茄蒂,“不像是人摘的样子。” “人摘的话,为了保持新鲜,通常会把蒂扭下,这所有的蒂都还留着。” “也是,”方多病放下叉腰的手,“人不会掐老叶子吃,那赤苋都秃得跟什么似的了。” 三人转着脑子。 片刻后,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什么。 不出所料,他们静下来,听到了一阵嘎吱嘎吱的轻响。 萝卜地发出来的。 循声过去,只见第十一根萝卜上,蔓延出一溜弯曲的痕迹。 为了瞧清楚点,李莲花拨开萝卜叶子。 一个孔洞露出来,深入萝卜心去。 他在孔洞边缘敲敲指头。 欻地,一只虫子冒出来。 正是问天痋! 它晃晃触角,仿佛要显摆什么。 一两个弹指后,第十一根萝卜消失不见。 李莲花拎着腾空的萝卜叶子,额角隐忍地跳了跳。 方多病和笛飞声太阳穴俱是突突的。 是了,这玩意吃素。 但也没人告诉他们,它是这么吃的啊! 方多病盯着萝卜坑里的痋虫,瞠目结舌。 “这还是刚孵化的幼痋,胃口就这么大,这要是长到成虫……” 三人目光对撞,皆是不大敢设想。 之后,为了家底不被吃垮,他们给问天痋控制了食量。 一日三餐,每餐只给它配两根萝卜,或是一个南瓜。 开始执行时,它每天晚上都跑去菜地里偷吃。 后来被李莲花一吓,也就慢慢接受了。 生于斯,毁于斯,李莲花的血养出它,也能毁了它。 可是,就算那样,吃得也算很多了。 就连下山的李相夷和小笛飞声,以及来玩的南宫弦月都深以为怪。 “这菜为何完得这样快?”三个小的问。 “卖了。”三个大的答。 “卖了有钱,你们为何不买肉吃?”三个小的又问。 桌上的饭食,近来未免太食之无味了些。 “……最近准备辟谷,吃得素。”三个大的又答。 他们哪里还有菜卖,哪里还有那么多钱买肉,尤是到了秋冬季节,还得花钱买菜养痋。 不靠卖菜,就得靠出诊卖艺,可也不大够花。 一是要养痋,二是莲花楼翻修的次数也太多了些。 除了方多病和笛飞声打架会拆楼,现在还有小笛飞声和南宫弦月打。 李相夷不好打架,但好比试,虽说比试也是一种打架。 他爱和小笛飞声打,隔三岔五跟南宫弦月打打,也找方多病和笛飞声。 而小笛飞声和南宫弦月又很爱找他。 双方一拍即合,就在楼外干起来。 内力一不小心,就打砸到莲花楼。 有时候李莲花在做饭,拿着一个锅盖出去,根本不知道先拦哪一边。 只能看着破门破窗,还漏着木糠的莲花楼,干生气。 后来,为了生活好一些,李莲花三人就去探案。 接一个案子,收五十两银子。 不可少,可多。 破过数个大案后,他们的名声渐渐传了出去。 江湖人给他们冠了个“八柳侠探”的名号。 因此有不少人踏上门来,莲花楼一时间不得清静。 他们就在杨柳坡下置了个机关匣,让别人投信。 一旦上坡者,一律不接。 钱没花完,也不接。 不过有些案子,他们不收钱,比如涉及到良善的贫苦之家。 也有的案子,是他们主动去的,例如女宅。 按照先前所查,他们清楚,第一批拐卖时间,是在来到这里的两年后。 于是去了趟,把女宅端了。 拐卖交给官府处理,天冰则拿走。 少一块,就算二十年后一品坟现世,业火子痋被找到,也没人能打得开罗摩鼎。 因为那个时候,他们早就带着那块天冰,回到原本的时空了。 女宅事了正值深秋。 枫叶烈红如火的季节,天机山庄的何堂主,与户部尚书方则仕喜得贵子。 天下人皆不知的是,那个孩子的生父生母,其实是单孤刀与何晓兰。 李莲花三人曾游江湖,寻过何晓兰,想方设法提醒她,单孤刀是个怎样的人。 因为方多病说,“我不来到这个世界也可以,只愿我娘别再错付于人了。” 可是,他还是出生了。 说来,也能理解,比起三个陌生人,何晓兰肯定更愿相信单孤刀,毕竟两人曾携手患难过。 再者,单孤刀失去了万圣道的支持,何晓兰的出现,相当于给他重新抛了根往上爬的枝蔓。 天机山庄家大业大,又与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一个野心勃勃的人,如何会放过这样的大好机会。 他势必会变本加厉地趋奉于何晓兰,从而谋取利益。 然而,他千算万算,却没想到何堂主与方则仕十分坚决地,把他拒之门外。 他放弃天机山庄离开,而何晓兰在诞下孩子后,遗恨而终。 又一年后,小笛飞声下山闯江湖去了。 李相夷也想跟着去,漆木山与芩婆不允,“你才十三,还小了点。” 李相夷反驳,“我十岁的时候不就去了。” “那是你偷跑下山的,不算。”师父师娘不动如山。 李莲花他们那时接了新案子,要离开杨柳坡。 李相夷欲再偷跑一次跟去,没成功。 他那时长高了许多,再也钻不进狐狸精的狗窝了。 就只能待在云隐山,一个人练剑。 山上没人跟他玩,山下也没有。 因为就连南宫弦月,都背着破骨刀,上江湖闯天闯地去了。 对了,他跟小笛飞声一块出去的。 小笛飞声很是嫌弃,“我们不熟,你跟着我做什么?” 南宫弦月大踏步迈上前去,“明明是你跟着我。” 两人斗来斗去,竟神奇地走了一路又一路。 一块杀敌,一块在野外搭篝火烤兔子。 他们一路向西。 中途,小笛飞声在贺连山,闯了百年前空门刀祖所设大阵,取到了他临死前所锻的无名宝刀。 那也是笛飞声“刀”的由来。 他负刀出来时,南宫弦月抱臂靠在阵外崖壁,“不取个名字?” “刀就是刀,要什么名字。”笛飞声径直往前去,也不等他。 两人继续往西,在那一年年末,闯到了血域。 小笛飞声杀了万人册一百关口的番僧狂芥子,取下他的金轮,挂在自己的刀上。 这个狂芥子,是个沽名钓誉的伪僧人,还是个无恶不作的采花大盗,杀了正好。 从那以后,他一战成名,为江湖人所知。 南宫弦月也不差,落他一名,斗败了万人册第一百零一的怒剑许三郎。 两人生日没差几天,回鹤城时,已是十六岁有余了。 南宫弦月对江湖见闻滔滔不绝,到杨柳坡跟李莲花三人讲一遍,上云隐山又讲一遍。 小笛飞声觉得他聒噪,也觉得没什么可说的。 但李相夷问,他就说了。 听罢,李相夷心里痒得不行,恨不能马上飞到江湖去。 可惜,小笛飞声和南宫弦月再度出去时,还是没带他。 师父师娘也不让去,“你才十四,还是小了点。” “等长到十五再说。” 李莲花当时也在,听闻这“十五”二字,不由得一笑。 十五,是一个很好的年纪。 年轻而光明。 第53章 一个人的旅途 初春,日光晴好,天高云淡。 一白衣墨发的少年人,纵着匹英姿勃发的白马,踏着浅草青青,自夹路的烟柳间穿行而过。 行至一栋奇特的二层小楼前,他勒绳跳马而下。 “李莲花!” 他迈着轻快的步伐往前走,长发高束,发尾飞扬。 李莲花三人正收割地里的菜,闻言抬眸望去。 身形修直的少年人,浸在早晨净透的日光里,俊逸而清朗,明媚而张扬。 三人一时恍了眼。 李莲花拍拍手上沾的晨露,一种久远的鲜活扑面而来。 自己年轻时,竟是这样的吗…… 方多病搂着一筐菜,有些许愣神。 小时候崇拜的那幅画,似乎活了过来。 他差点有种一口“师父”叫出来的冲动。 笛飞声扛着捆菜,目中光彩一盛。 李相夷还没死,从东海回来了。 李相夷有些发瘆,“你们都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沾什么东西了吗?” 他一手搭篱笆上,一手朝他们晃了晃。 三人目光集体一挪,搬起菜来,往园外走。 李莲花腾出只手,手指点点左颊,“是沾了点东西。” 李相夷一摸,什么也没有,“逗我很好玩是吧?” “是挺好玩的。”李莲花嘴角盈笑。 “我现在长大了,才不信你。”李相夷离开篱笆,跟上他们。 三人皆是摇头。 刚摸脸那个动作,已经出卖了自己。 明明就又上了一小当。 李相夷滞了下,不以为意。 他上前几步,边倒着走,边逡巡李莲花三人。 疑惑道,“我怎么感觉你们没老呢。” 三人对视一眼。 说实话,他们自己也感到奇怪。 这五年来,容貌确实没有什么变化。 按理说,方多病的脸廓应该更成熟,笛飞声多少该长点细纹才对。 可惜,两者都没有。 就算是内力恢复到十成十,扬州慢精纯而丰厚的李莲花,也不该毫无变化。 扬州慢只是让人看起来年轻几岁,又不是不会变老。 也不知是何种原因? 这时,李相夷又指着他们,“说实话,你们是不是用了什么养颜秘法?” 认识五年的三个大男人养颜……他心下一片唏嘘。 李莲花打开他手,“别指我们,没大没小。” “养颜秘法,什么养颜秘法,显年轻不可以啊。” 李相夷忖了下,“也是。” 他们三个怎么看,都不像臭美之人。 尤其是阿飞。 而且他见过一些人,三十来岁了,看起来像十几二十岁的,纯天然的那种。 “话说,”他歪头看左边的笛飞声,“你跟老笛——” 他现在管小笛飞声叫“老笛”了。 “莫不是亲戚?”他顿了下道。 “真是越来越像了。” 笛飞声过了秒,才答他,“那说明你眼睛有问题。” 李相夷看李莲花和方多病,“你们难道不觉得吗?” “天底下总有像的人,”李莲花拨开他,让他别挡路,“就好比天底下总有像的狗一样。” “是啊。”方多病接话。 “你到鹤城,或到天底下逛一圈,就会发现,哪里都有狐狸精。” 卧门口的狐狸精抬头,超大声,“汪!” “没叫你。”方多病打住道。 他回到原本的话题,“可你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天底下只有一条狐狸精。” 狐狸精又“汪”,叫声明显舒服多了。 “你看,”李莲花翻译,“狐狸精都说是。” “你不妨再仔细看看,毕竟——” 他和方多病异口同声,“我们都觉得不像。” 李相夷又打量起笛飞声来。 乍一看,是很像。 细细看来,又不大像,可以说,完全是另外一个人。 不对,本来就是另外一个人。 他不再纠结,也不再倒着走,跨过门槛进楼去。 李莲花他们也放心了。 易容胶还是有点用的。 他们三个人里,李莲花因碧茶,容貌身形变过。 方多病的话,小的那个他再长十年,看起来区别也很大。 唯有笛飞声,另一个自己,是越大越像他了。 几乎要成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所以五年前起,他们就到江湖访过易容高手,弄了易容胶来。 通过微小的形塑,使人生变,又不至于变化太大。 时间是会改变人的,五年过去,有细微的变化也不足为奇。 而那么长的时间里,李相夷对五年前阿飞的印象多少会模糊,无从再具体。 其他人也一样。 李相夷自来熟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我要去益州苍梧山,你们去不去?” 三人把菜放地上。 “去苍梧山做甚?”方多病伸手问他要水。 李相夷不倒,“哪有师父给徒弟倒水的。” “要倒也是你给我倒。” 方多病梗了口气。 还真是跟李莲花一个样。 他自己倒起来,并给过来坐下的李莲花倒了杯。 李莲花接过茶,又思及李相夷的话,心情一悦,“懂事了啊。” 话音刚落,笛飞声在后面拍他,“水。” 李莲花白他一眼,“你自己不会倒?” 笛飞声理直气壮,“不会。” 李莲花无言以对,只好拾起茶壶。 笛飞声握着满满一杯水,挑衅地扫眼方多病。 后者“嘁”一声。 李相夷不懂他们仨的弯弯绕绕,放下茶,把腰间挂的剑拍桌上。 “这把剑不禁用,是时候去寻把好剑了。” 他十三岁那年,已经不用木剑了。 上剑铺买的一柄铁剑,是很普通的样式。 练着练着武,剑身就折了,根本无法承受他的内力。 后来新买了几把,大体如此。 如今这把,也是残破不堪了。 “苍梧山何来的剑?”方多病不解。 他研究李相夷生平,知他十五岁得少师,知铸剑材料乃稀世珍宝化龙晶石,却不知化龙晶石从何而来。 莫非…… 李相夷的话证实了他的想法。 “《剑闻录》里面记载,百年前大周国无量剑仙楼千尺,曾在苍梧山寻到了锻剑的绝世珍宝,化龙晶石。” “传言,锻出来的剑,又刚又韧。” “可惜,楼千尺时行将就木,锻了剑也没法用了。” “因而,他在化龙晶石周围,设了个九州剑阵。” “我打算去闯他一闯,好取石铸剑。” 李莲花听罢他的话,一些记忆涌上心头。 《剑闻录》是师父的孤本藏书,是故世人皆知少师,知化龙晶石,也知楼千尺,但不知化龙晶石与楼千尺抱憾的缘分,也不知它身在何处。 知道的,也就他和师父师娘,以及单孤刀了。 他十五岁时,读罢此书,当即就去闯了。 如今李相夷也要去了。 “竟是这样。”方多病喃喃。 “对了,”李相夷想起什么,“你们还没告诉我,你们到底去不去?” “反正你们爱游山玩水,苍梧山终年积雪不化,还有冰川,不妨去瞧瞧。” “去!”方多病有些澎湃地应。 他倒要看看,李莲花当年是如何得少师的。 李莲花却果断拒绝,“不去。” 去苍梧山干嘛,看孔雀开屏吗? 况且,他们有别的事。 “你忘了,”他瞥人一眼,“我们要去云州。” 方多病经提醒,记起来了。 他们收菜,就是为了好上路。 他兴致一耷,“没办法了,只能你自己去了。” 李相夷亦是无趣,叹道,“行吧,我一个人。” 小笛飞声和南宫弦月陪他过完十五岁生日,就又出门了。 想着来找李莲花他们,结果人不去。 一个人,没意思。 不过,人长大了,总有一个人的时候。 过了会,他问,“你们去云州干什么,接了新案子?” 三人点下头。 “什么案子?” “保密。”李莲花起身,虚空点下他额头。 李相夷“切”了声。 三个大的收东西的收东西,合楼尾木板的合木板,套马的套马,准备开拔赶路。 李相夷饮尽杯里的茶,又理理膝上的布料,也提剑上路了。 出楼前,他身形一晃,去案上勾了两瓶东西。 “李莲花,借点盐和胡椒粉给我。” “回来十瓶八瓶还你。” 李莲花在忙,没有过去,只回头提醒。 李相夷却已人至楼外,也不知听没听见。 他利落翻身上马,驾马疾驰下了杨柳坡。 眨眼间,白衣背影便消失在视野里。 李莲花望着空余马蹄印的杨柳坡,低语了一句。 “风风火火的,还真是年轻人,慢不下来。” 反观莲花楼,那是一个慢慢地掉头,慢慢地爬行,慢慢地往云州去。 说起来,鹤城到云州,与到益州,路程其实差不多。 以李莲花他们的速度,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到目的地。 李相夷则不然,快马加鞭个三五日,就能到了。 当然,那个三五日不包括晚上。 晚上他住客栈,若是行至荒无人烟处,就只能宿在野外了。 赶路的第二日,他就是在山林中度过的。 那是他第一次,一个人,没有住的地方。 “先生个火吧。”他看着马上就要暗下来的天色。 拴好马,就在林子里捡树枝。 抓把干叶子,吹亮火折点燃,架些细枝条,又往上垒粗木棍,并注意让内堂空着,以便空气助燃。 火苗渐渐烧得旺了,很顺利。 他叉腰看着火,“李莲花的方法果然好用。” 可惜,李莲花当年生了很久,即便带着火折,他那时还不是很懂如何架柴。 捣鼓了半天没燃起来,最后放弃了。 就吃着馕饼配肉干,在树上冷冷睡了一夜。 就算内力充沛,人不是铁做的,还是会感觉到冷意。 如今李相夷有了火,发挥的空间就大了。 他在林里逮了只山鸡。 不远处有个小瀑布,冲击而下形成水潭,他去那里宰鸡。 懒得拔毛,就用小刀把整层皮剔下。 开膛破肚,去掉不愿吃的鸡头鸡脚鸡屁股。 又削根木棍洗净,串了鸡,拿回去架火上烤。 “还好我有先见之明,顺了盐和胡椒来。” 他从怀里摸出两个小瓶,往鸡上撒。 为了入味,他还用小刀划了划鸡。 “我肯定比李莲花烧得要好,他做饭没天赋,我未必没有。” 他闻着烤鸡溢出的香味,信心十足。 翻过几面后,用小刀契进鸡骨里,确认熟了,这才取下吃起来。 咬上一口,不对,十二分地不对。 他总算想起出楼前,李莲花说的话了。 “那瓶是糖,不是盐!” 完了,他心中轰然一响。 胡椒粉混糖烤鸡……他当即呸掉,“好难吃。” 他扔了鸡,还是跟李莲花当初一样,吃起包裹里的馕饼和肉干来。 边吃,边找补了一句,“只是拿错了调味料而已,必不是我厨艺不好。” 他说这话时,自是没把自己,莽莽撞撞撒东西的事情算进去。 夜色黑布隆冬了,他抱剑倚在一棵大树上,进入了并不香甜的梦乡。 他想云隐山的床了。 野外一夜,浑身上下不舒服得很。 不能洗澡,还落枕了。 他扶了扶脖子,才上马赶路。 进入一座城池,还是中午,他就赶紧定了家客栈,去洗澡换衣服。 第三天,他不用担心衣服染尘了。 天下起了大雨,给他淋了个透。 然而内力还不够深厚,他蒸得半干半湿。 蒸了也没用,雨下个不停。 “看来,还是得修修内力,把雨和尘都震开才行。”他如是琢磨。 等进到城,他再次跑进客栈,洗来洗去的。 由于事精儿,并在路上打抱不平几回,他赶了七日路,才到益州。 到了益州休养生息一晚,第八日,他才往苍梧山去。 高大的雪山坐落在春日的碧色里,仿佛一只苍白的巨人。 人在山下,被压迫得渺小无比。 马行至山腰不到,蹄下便开始打滑。 李相夷弃了马,独身往深山中去。 越往上,风雪愈大,他一袭白衣迷在里面,几乎要看不清。 他艰难地走着,却丝毫没有退意。 肆虐的风雪,反而把他的身影衬得决绝而孤勇。 “寒冰洞,在哪里呢……”他低喃着找寻。 化龙晶石,就藏在那里。 兴至一处冰川峭崖,他侧耳听着风息。 上方呜呜咽咽的,声响比别处格外大,好似风穿过了洞穴。 他展臂一跃,运着轻功,灵巧地往上飞去。 崖高十来丈,还逆着风雪,他却上得轻而易举。 上面是一座冰峰,他转了转,果真发现一个冰洞。 心下一喜时,他听到了金属与冰层的碰撞声。 缘声而去,他在冰崖另一边,发现了一只用来攀猿的爪钩。 下面,是一个沿着绳子往上爬的人。 风雪茫茫,瞧不清脸。 “也是来闯阵的?”他揣摩。 猛然间,爪钩一松,底下人大叫一声,声音耳熟。 李相夷二话不说,伸手抓住爪钩,奋力将人往上拽。 人脸慢慢清晰起来,果真是。 他不知以何种情绪叫了声,“……师兄。” 第54章 化龙晶石 “多谢师弟。”单孤刀上来后道。 李相夷直言不必客气。 单孤刀挽起爪钩绳来,“这悬崖高十来丈,陡峭非常,师弟是如何上来的?” 他看李相夷一身便装,身无负累得很。 “轻功。”李相夷当他随口问,就随口答。 单孤刀暗暗一妒。 李相夷自不知他的小肚鸡肠,问,“师兄也是来闯阵取石的?” 距离上一次见单孤刀,已是两年有余。 他很少回云隐山,不曾想,在这里见到了。 想必早些年,也是读过《剑闻录》的。 单孤刀注意到那个“也”字,卷绳索的动作滞了滞,才继续下去。 “江湖险恶,刀剑无眼,我就想着来试试,好打身宝甲。” “师弟是?” 李相夷摁了下剑簧,将剑抖出一半,又让它滑回去。 “这剑脆而易折,我来换柄剑。” “既然这样,”他提议,“我们公平竞争如何?” “谁闯过了阵,化龙晶石就归谁。” 单孤刀干笑道,“自当如此。” 他心里却不是这样想。 李相夷功夫高过自己,胜算更大,谈何公平? 可他又没办法不同意。 “那我们现在便去吧。”李相夷转身往寒冰洞走。 “好。”单孤刀跟上。 寒冰洞外已垒了厚厚的冰雪,无法容纳一人通过。 “师兄还请退开些。”李相夷抬掌聚气。 “小心。”单孤刀避到侧面,没什么犹豫。 正好了,不用浪费他内力。 李相夷颔首,见人躲好了,就一掌打出去。 砰地大响,冰雪为气劲所炸,迸出不计其数的大小冰块,弹向洞外。 其中一些朝他砸去,他抬肘一挡,近在咫尺的冰块当即被震回去,人未伤及分毫。 冰块全然落定,露出一个大敞的洞口。 “可以了。”他叫单孤刀。 两人便一同往里走去。 穴中黯淡无光,他们各吹了个火折,方可视物。 一路走去,脚下都是幽蓝的冰层,洁净得不像世间之物。 还有一根根矗立的冰柱,倒悬的冰锥,密集如森林。 这些冰折射着橘色的火光,生出了微末的别致颜色,像把琥珀冻了进去。 “前面有光。”不知走了多久,李相夷目光一动。 不远处,原本晦暗的地面亮出一块来。 过去方见,那亮是右边岔道透过来的。 一拐弯,狭窄的视野瞬间开阔起来。 那是一个巨大的凹坑,高处有缺口,漏下自然的天光来。 两人灭了火折。 李相夷站在坑边观察,“这其中岩石排布不同寻常,颇有规律,想是阵法所在了。” 地底的岩石如座座小山,却非拔地而起,它们与地面之间,有缝。 还有一些石头,悬在空中。 若不是细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上面牵连着银丝。 他没有立即下阵,仍旧环顾,“奇怪,坑底居然没有冰层。” 四周岩壁都结着冰,越往下反倒越薄了。 到坑底,已是赤裸裸的岩石,无半分冰雪了。 “是啊。”单孤刀附和。 “不过正好,温度高,没那么冷,方便活动。” 他眉毛上结着严霜,手脚都要冻僵了。 反观李相夷,除了手关节,以及耳廓鼻尖有些红紫外,并无甚大碍。 “也是。”李相夷若有所思了会,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师兄可以先暖暖,我们再入阵。” 本是一句关心话,到了单孤刀耳朵里,就成了嘲笑他内力过浅,不足以取暖了。 李相夷不知他心思,又歪着上身,摸了摸岩壁上的痕迹。 “上面有剑痕,看来有人来闯过此阵。” “师父还说,他那《剑闻录》是孤本,我看未必。” “这分明就有一个人。” “是吗?”单孤刀脑中一嗡。 “这些剑痕浅得很,”李相夷分析说,“闯阵之人,功夫应该挺弱。” “也不知是何方人士。” “何方人士”单孤刀面色一僵,一寸寸攥紧了拳。 他这些年,不间断地来闯过阵。 武功精进一次,就来一次,每次来,都比上一次有经验,闯得更深入。 总有一天,他会拿到化龙晶石的。 可偏偏李相夷来了,还嘲笑他功夫弱。 这让人很难不相信,他是故意的! 好一个指桑骂槐。 实际上,李相夷以为他是第一次来。 他宁愿怀疑师父的书不是孤本,都没有怀疑到单孤刀头上。 毕竟老头的书都摆得很随意,不像是对待孤本的样子。 再说,单孤刀自己就表现得,像第一次来的样子。 若表现得不生疏,李相夷万一问他阵中如何如何,岂非在助力对手? 他才不会那么好心。 李相夷功夫好是好,却没经验,恰好他有。 花落谁家,尚未可知。 一刻多钟后,李相夷看单孤刀脸上的寒霜散了,道,“我们下阵吧。” 单孤刀应好。 李相夷往阵中投了颗石子。 当啷一响,石子落在一块山石上,又弹向地面触动了什么。 霎时,地坑中轰隆作响,还夹杂着冷铁的铃铃声。 石块迅捷移动起来,如影似幻。 一根接一根的铁链被牵出,在阵中飞舞,仿佛灵蛇游走。 眼花缭乱的景象撞入视野,李相夷却是一喜,“阵未破,化龙晶石还在。” “这阵法合阴阳八卦而设,”他目光摸索,“入口在火离水坎二处。” 他看眼单孤刀,“我离你坎,怎么样?” “如此各凭本事,甚好。”单孤刀微笑道。 两人纵身一跃,落入阵中。 一个在离位,一个在坎位,被山石隔开,互不干扰。 迅雷不及掩耳间,石块从四面八方袭向李相夷。 他目光一凝,身形疾闪如电,腾翻跃转避开的同时,提剑劈砍。 石块碎开,砸在地面。 串联的细丝却割向他的四肢百骸,将皮肤切出血来。 险要的一根,竟是直切咽喉。 千钧一发之际,他灵活地绕剑一缠,将要害前的丝线别开,而后气劲灌注剑与全身一震,丝线悉数断裂开去。 才出虎口,又入狼窝,铁链一圈,把他绞了个死。 根根链条一寸寸勒紧,他几乎能听到自己骨头的痛呼。 还有两座石山合撞而来,要把他挤成肉饼。 他双腿撑在其间,不出片刻,就被巨大的压力推拢。 他心头一慌,又在顷刻间为镇定所覆盖,“必须尽快找到阵眼才行……” 眸光在错乱的山石铁链中扫过,忽地一凝。 这一切看似毫无章法,实际都围绕着一块不起眼的山石转动。 那块山石转向何方,其他的东西便按照一定轨迹,在它周围运作。 他瞅准那块如鹰鸟般,掠来掠去的山石,而后猛地弯剑弹出去。 铮地一响,似鸣金之声。 长剑精准地契进去,那块山石爆开。 牵一发而动全身,周遭的轰隆声,铃铃声,悉数停了,耳朵登时清静无比。 合撞的山石堪堪擦着他的脸。 他拨开松动的铁链,侧身走出山石形成的狭窄通道。 “这阵破了,化龙晶石呢?”他边捡剑,边巡视四周。 “还有,九州剑阵不是剑阵吗,剑呢……” 思索间,地面轰鸣,裂成锯齿状边缘的四瓣。 速度之快,根本来不及反应。 他还未起跑,就掉了下去。 他即刻转剑朝下,在剑尖点到地面的那一刻,借力一弹,然后稳稳落好。 那是一个演武台。 台子四面,立着九九八十一尊睚眦雕像。 它们金刚怒目,凶煞地盯着台上之人。 不过很快,那些可怖的雕像便隐去了,大雾即起。 李相夷所见,皆是白茫茫一片。 嗖嗖嗖—— 什么东西破雾刺来。 他提剑一挡,是金属相错的声音。 “原来那块山石,是打开真正剑阵的机关而已。” 这下面才是剑阵所在,雾与剑都是那些睚眦吐出来的。 时下看不见,他只能通过耳朵去聆听剑的声音。 迫近之时,便执剑隔来扫去。 剑与剑摩挲来,摩挲去,他发觉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那就是,阵中的剑极短,有的还没有剑尖和剑柄。 是断剑! 又是嗖嗖地响,一柄断剑划过他胳膊,又一柄削过他腹部。 接二连三,防不胜防。 他打来打去,这些剑却从不落地。 它们死而生,生而死,一会儿分散,一会儿聚拢,一会儿是漫天箭雨,一会儿是腾跃的游龙。 时间一长,他有些吃起力来。 一吃力,手中的剑就稍稍一顿,顷刻间,一把断剑插入他肩头。 他一咬牙,右手格着其他剑,左手则握住那柄断剑,奋力一拔,温热的血涌出来。 欲扔掉的时候,那断剑却带着他的血,自动脱手而去,再度凌厉地飞转袭击。 “是磁铁,阵中有快速移动的磁铁,引着它们飞来飞去。”他思忖。 “磁铁如何移动,像外阵石头上串联的丝线?” “会藏在何处……” 念及此,他提掌聚气,砰地打向演武台地面。 那一掌如泰山压顶,台面刹那之间,就分崩离析。 他脚下一勾,果不其然。 是细丝,还有磁铁撞来。 他立马持剑绞住细丝,内力大震。 细丝断开的那一刻,磁铁停了。 断剑在静止的磁铁的感应下,扑簌簌地落向地面,或扑向石壁。 世界变得寂静无声,只有李相夷的脚步声。 倏地,他视线一恍。 甩甩头,还是止不住朦胧起来。 那些断剑不再断,变成了一把把好剑。 眼前,则出现了一个模糊而萧索的人影。 那人面前竖着一柄剑,双手虚拢着剑身。 他瞳孔一缩,“不要!” 叮咛,来不及了,剑身断成几片,银亮的色泽蒙上地面的尘土。 之后,那个人背对着剑,远去到崖边,纵身一跃。 他伸手一抓,抓住了一片雾。 空落落地,他看向手中,自己的剑竟断了,余下一个残破的剑柄。 这时,有一个髭须尽白的人,朝他走来。 和和气气地摆手,“你的剑断了啊,可惜可惜。” “看在你闯过了阵的份上,我这儿有上好的九九八十一柄剑,任你选择。” 李相夷望向他,眉头一锁,“……你是楼千尺楼前辈?” 那人颔首,又道,“断剑可不好用呐。” “年轻人,弃了那柄剑吧。” “来,我赠你一把。” “这把好……”他拿起一柄,递给李相夷。 李相夷恍恍惚惚地过去,抬手要接。 那人微微一笑。 就在指尖要碰到的那一刻,断剑之声迸入耳中。 他一下缩回了手,一点清明入脑,“不……” “我是来找化龙晶石的。” 那人循循善诱,“你来找化龙晶石,不就是为了锻一把好剑吗。” “多一柄又何妨。” “再说,我又不要你钱,拳当赠破阵的有缘人。” 李相夷再次伸手,在要触到时,又猛地缩回。 他退了两步,手往自己那柄剑的剑身探去,实的。 他冲楼千尺道,“我的剑没断,断的是你的剑。” “是你的,你断了九九八十一柄剑。” 楼千尺呵呵一笑,目中一片苍茫的悲色。 他曾练就了一身绝世功夫,年纪轻轻,就被人们奉为剑仙。 他以此为傲,可始终觉得,手中的剑配不上自己的功夫。 每战一次,他就折一柄剑,寻一柄剑。 然剑总是不称心如意,慢慢地,当世剑仙迎来了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从神坛陨落下去。 他把一切过失,都怪罪于手中的剑,因而一生都在寻剑。 直到他在苍梧山,寻到了锻剑的绝佳材料,化龙晶石。 但人已是苍颜白发,垂垂老矣,锻了剑也无法再用剑了。 忽然间,他怀念起以前的那九九八十一柄断剑来。 那才是他的过往,是他一生的旅途。 他追悔莫及,时间却不给他机会了。 “所以,”李相夷猜测,“你用了那九九八十一柄断剑,设了此阵。” “我是来换剑的,人一生可以换很多剑,但,”他注目着手中千疮百孔的剑,坚定道,“无论是哪一把剑,它只要在我手中一天,就是我的剑。” “它断了,也是我的剑。” “你为了一把遥远的好剑,从战斗的那一刻,就开始憎恶你手中的剑。” “正所谓人剑合一,方战无不胜,人剑不合一,则百战百殆。” “你输,是因为你不信任你手中的剑。” “你的心,飘去了一把不握在手中的,虚无缥缈的剑那里。” “楼前辈,”他目光一凌,“你是此阵的最后一关,对吗?” 楼千尺哈哈大笑起来。 笑罢,面色变得恼怒而狰狞。 他挥动着九九八十一柄剑,朝李相夷狠狠扎去。 李相夷挥剑而出,一招“浮云分却”油然而生。 哗啦啦一片响,那些剑被悉数绞开。 他迅疾如影,向后面的楼千尺刺去。 佝偻的人影倒地,迷雾缓缓散去。 露在眼前的,是手中未折的长剑,还有九九八十一柄断剑。 他立在演武台的狼藉中,拂了个剑花。 咔嚓一响,睚眦们诡异地扭了下头,石壁弹出个匣子来。 他走过去,俯眼一觑。 一块灰蓝的晶石安放其中,似冰层里冻的玄铁,刚硬而梦幻。 他摸了下,触感细腻生凉。 正是化龙晶石! 他心下欣喜,从怀中掏出块布,将晶石一裹,背在背上。 背好,仰头一望,正欲出了深坑,却看见单孤刀在上头。 遂道,“师兄,愿赌服输,这晶石我就拿去锻剑了。” 装化龙晶石的匣子是勾连机关的,谁破阵,匣子就会转到哪里。 显然,单孤刀失败了。 他连隐藏的剑阵都没摸到,就受不住外阵的折磨,在被石头砸出老血后,就赶忙出了阵。 一出阵,就在坑洞边缘,瞧见了李相夷拿晶石。 他可是闯了九次啊,九次! 李相夷却一次就轻而易举地弄到了。 他凝视着下面的人,眼中是泛滥成灾的红。 但他旋即一笑,“当然,愿赌服输。” “恭喜了相夷,师兄也为你高兴。” “赶紧上来吧,师兄在外面等你。” 语毕,就转身离开。 李相夷应罢,便要运着轻功上去。 然异变陡生,脚下莫名震荡不已。 地面裂了! 一条条宽大的沟壑横亘在眼前,热浪喷涌而出,下面是滚滚岩浆。 怪不得,怪不得冰层自上而下慢慢减少,原来下面是熔岩。 他脚下一空,即刻跳到一块完好的石块上,那石块却坍塌坠落。 他掉了下去! 第55章 你怎么来了 还好,李相夷反应够快,瞄准了一块凸出的岩石,单手抓住,整个人吊在岩浆上。 他脚下一蹬,把自己往上撑,另一只手也抠住岩石。 就这样,他像一只白色壁虎,攀爬着往上去。 这个过程并不容易,一来是岩壁陡峭非常,二来是不断有碎石滚落下来。 一块石头砸向脑门,他却不敢腾手去挡,只能歪了下头。 幅度不大,碎石还是从额头弹过,一溜血流下,途经眼睛与面颊,往脖颈去。 而那块石头掉进岩浆里,咕噜一声,不知是沉了,还是化了。 他低头扫一眼,接续往上爬。 此时,头顶传来一声焦急的喊声,“师弟!” “师兄,”李相夷循声一望,“你不是出去了吗?” “我听见里面传来很大的动静,想是出了什么事,就赶紧进来看看。”单孤刀解释。 “没想到,还真是出事了。” 他急忙抛下自己的攀猿爪,“相夷,赶紧抓住,师兄拉你上来。” 绳索亮在眼前,李相夷想也没想地握住,“好。” 师兄的恨也许并没有那么深,还是担忧他,不愿让他死的。 生死关头,比什么都能证明人心。 他抓着绳子往上爬,还有人拉着,要轻松多了。 然一场意外又至。 嗞拉一声,绳索撕裂了。 他剧烈一晃。 单孤刀被他带着,往前滑了点,但没有放弃。 咬牙拽住绳子,“相夷,快点,趁着绳子还没断。” 李相夷听了他的话,加快往上爬的速度。 可就在还差几米时,绳索再也支撑不住,铮地断成两截。 “师弟!”单孤刀探着身子,张着手,心惊肉跳地嚎起来。 李相夷直坠而下。 热气席卷他全身,岩浆炽烈的红烫着白衣与皮肤,似要把他烧个干净。 那一刻,死神踏步而来。 不,不能就这么死了。 他还有未尽的志,未见的山河与日月,还有很多等他回去的人。 噌—— 他拔出腰上别的剑,掷向高崖。 剑钉进岩壁内,剑柄上,绕着那截断绳。 他抓着断绳,荡回岩壁。 怕绳子还会断,或没在剑上绕牢,他没敢全依赖绳子,而是系在腰上,像原来那样爬。 就是闯完剑阵,刚又前功尽弃一次,体力有些不支。 他转换策略,瞅准一块离自己不远的,掉落下来的庞大岩石。 那岩石掠至脚下些许,他当即跳过去,而后足下借力一点,用轻功往上飞。 不偏不倚,不多不少,手刚好够到崖边。 他纵力一爬,回到踏实的地面,悬着的那口气缓了下去。 有惊无险,劫后余生。 单孤刀在背后看着他,眼底闪过一抹失望的阴戾。 他很快敛藏好,惊喜道,“刚真是吓死师兄了,还好你没事。” “这要是出了事,叫我如何同师父师娘交代。” 李相夷回头望他,“还好有师兄的绳子,助我逃过一劫。” 提起绳子,单孤刀低头看眼手中那截断绳,滞了瞬道,“这绳子也太不结实了,还是不要留着了。” 他毫不迟疑地扔下崖去。 还好心地帮扯掉李相夷腰上的绳子,一并丢下去。 “我的剑。”李相夷伸手。 他还想拉着绳子,把剑弄上来的。 这下好了,没希望了。 师兄的手也太快了。 “那柄剑都烂得不成样子了,留着也无用。”单孤刀安慰。 “你不是拿到化龙晶石了吗,可以去打一柄更好的。” 李相夷无奈,也不好多说什么。 只能深深看了两眼,岩壁上插着的剑。 那柄剑的锋刃已有不少的缺口,却是他将近一年的岁月。 他那个自小装着练过的剑的匣子,怕是要少一柄了。 他默然片刻,垂回手,转向单孤刀。 “想是我破阵时,坏了阵基,这才坍塌了去,露出岩浆来。” “此处不安全,我们还是赶紧出去吧。” 单孤刀点点头。 两人大踏步,往外走去。 走着走着,单孤刀顾首瞧了眼,背后涌动的熔岩。 可惜了。 实际上,李相夷破阵时,并未触动阵基。 只是阵一破,背后控阵的机关总枢露了出来,那才是阵基的关键。 单孤刀出阵早,在一个溶洞里,发现了总枢。 思及此地上冷下热,必是有熔浆的缘故。 遂一掌毁了总枢,引李相夷身入险境。 他得不到的化龙晶石,别人也别想得到! 而后来拿着绳索去救人,也并非有多少真心。 他早在绳上动了手脚,用小刀契进绳子中间,将里面那部分挑断。 李相夷上来后,生怕人瞧出绳子上的端倪。 他当然要立马销毁证据。 而对此,李相夷全然不知,还误以为是自己破阵导致的。 当年,李莲花也是这样。 出了寒冰洞后,两人下山去。 由于是从不同的路上的山,下到一半,两人便分开了。 “师兄之后去哪里?”李相夷随口问了句。 “去趟云州,”单孤刀答,“那里有些事要办。” 李相夷没问什么事,总归是一些江湖事。 他如今,也不大习惯问单孤刀太多东西。 听到这个地名,他想起了李莲花他们,也是去的云州。 他刚想说,自己有老朋友也去那里。 可念及这五年来,师兄与李莲花他们都不熟,还是不说为好。 便抱了个江湖拳,同单孤刀拜别,“师兄保重。” “你也是。” 李相夷独自往山下去。 风雪里,白衣猎猎,上面染的血,被衬得鲜艳无比。 行至山腰往下,他发现了他的白马。 不止,还有一匹显眼的枣红色马。 马边,站着个红衣人影。 身形高大而挺阔。 “是阿飞,还是老笛?”李相夷有瞬间的迟疑。 不对,阿飞跟着李莲花,断不会来找他。 可是…… 隔着老远,他扬手喊道,“老笛,你怎么来了?” 还知道自己在这里,奇也怪哉。 笛飞声耳朵一动,侧身眺向山高处。 “路上碰见李莲花他们了,说你在这里。” 李相夷轻功飞下去,潇洒落在他旁边,“南宫弦月呢?” “你们不是一块出去的吗。” 笛飞声微摇下头,“他太吵,我只好来找你了。” “反正你十五了,师父师娘会让你下山的。” 李相夷这次来找化龙晶石,其实不算正式下山,老头那儿还有一关检验。 等去神兵谷锻好剑,他还得回云隐山一趟。 师父他老人家真麻烦,他想。 思绪一转,他回到本来的问题,“你可以带他一块来找我啊。” 笛飞声反问,“你难道以为,把他带到你这边来,他就不吵了吗?” “也是。”李相夷认同。 老笛话少,不爱搭理人,南宫弦月都还口若悬河的。 若是在自己旁边,那不得跟一群小蜜蜂似的,嗡嗡嗡嗡嗡,把一路上的江湖见闻倒个三天三夜。 “所以,”他看着笛飞声,“你把他丢了,丢哪儿了?” 之所以用“丢”这个字,是因为他不知道,笛飞声对南宫弦月,还能有别的词可以适用。 “中州野外。”笛飞声不咸不淡道。 停了秒,补充,“反正这两年在江湖上,他那大少爷脾气,还有娇生惯养的性子,也被毒打得差不多了。” “一个人,死不了。” 李相夷朝他竖了个大拇指。 竖完,心下一忧。 等南宫弦月回来,必要竹筒倒豆子,向自己数落老笛的不是了。 “那你来都来了,”他指指山上,“为什么不上去找我?” “闯阵是你自己的事,”笛飞声抱臂道,“难不成你要我上去,在旁边帮你敲锣打鼓?” 李相夷想象不出来,是笛飞声敲锣打鼓更不可思议,还是自己听着锣鼓喧天闯阵,更不可思议。 他摆摆手,“那还是算了。” 再说,闯都闯完了。 顿了顿,笛飞声落目在他白衣的红上。 然后从怀里摸出两样东西,扔给他。 “这什么?”李相夷猝不及防接过。 “自己看。”笛飞声撂下三个字。 李相夷这才看手里的东西,是金疮药和纱布。 他心头一暖。 随即生出点疑惑来,“你哪儿来的?不像外面药铺里卖的。” “我怎么看着像李莲花药箱里的样式。” 笛飞声言简意赅,“跟他要的。” 也就是说,他从遇见李莲花他们三个,知道李相夷去闯阵时,就想到了人万一受伤的事情。 他十五岁闯空门刀祖的大阵,也吃了不少苦。 李相夷的功夫高是高过自己,但不代表不会受伤。 功夫又不是刀枪不入。 当然,李莲花给东西时,是不大愿意的。 凭什么他当年闯完阵,一个人带着伤,孤零零地去到城里,找家医铺才处理。 李相夷一下山,就有人等,有人送药。 也太不公平了! 犹豫了犹豫,他还是把药和纱布给了出去。 李相夷取下裹着晶石的包裹,抛给笛飞声拿着。 后者打开,好奇地瞄了眼,又包好,给他挂白马上,“还是我这刀方便,现成的。” “现成的也没见你取个名字。”李相夷揭掉金疮药的瓶盖,往伤口上倒。 笛飞声不屑,“名字有什么好取的。” “天下多少名剑名刀,还不是因为取了名字,才遭人惦记,辗转各手。” “不取,省得遭麻烦。” 李相夷没反驳。 倒不是没话反驳,而是他得咬牙憋着疼,假装很平静。 那药撒上去,就跟盐咬一样。 然老笛每次上药,都跟个闷葫芦一般。 他怎么能输! 倒完前面,背上的就倒不到了。 笛飞声夺过药瓶,把他转一边,一股脑往后面倒。 李相夷感觉那粉子扑簌簌地落,“你当倒面粉呢?” 笛飞声一噎,收了瓶子,“行了。” 上完药,就缠纱布。 同样的,李相夷绑不到,笛飞声就帮他一帮。 他圈着纱布,绕过人肩头,“你的剑呢?” 从李相夷出来,就没看见他的剑。 李相夷此人,不到万不得已,怎么可能弃剑? 李相夷没提单孤刀,只道,“折里面了。” “里头有熔岩,捡不回来了。” 笛飞声没有多疑,继续缠纱布。 就是有点后悔,没上去了。 伤简单处理完后,两人翻身上马,下了苍梧山。 此时,是下午过一点点。 等离开郊野,进了益州城内,已是傍晚时分。 两人去了李相夷之前住着的客栈,多要了间房。 李相夷回房,重新处理了遍伤口,又洗澡换了个衣服,还睡了一觉才爬起来。 睡醒,他就去敲笛飞声的房门,“该吃饭了。” 笛飞声也在睡觉,但睡得不深。 他直挺挺地起来,跟人下楼吃饭。 边下楼梯,李相夷边道,“你请客。” 笛飞声一懵,“为什么?” 李相夷自不好说,他路上花钱大手大脚,到了城里,还要住上等客房,把银子都花得差不多了。 只看着笛飞声,笑了笑,“你混江湖这么多年,总攒了点老婆本吧。” “请顿饭,肯定请得起。” 笛飞声这两年,确实攒了点小钱。 一是在山上猎的野货,拿去卖了;二是江湖四处都有赏金帖,他就筛些办事收钱。 闻言,他没有戳破李相夷,撂出袋银子,“拿去,不必给我了。” 李相夷拿在手里,掂了掂,还真不少,“你发财了?” “比不上李莲花他们。”笛飞声道。 是这个道理,谁家好人五十两五十两地赚,还没有上限。 李相夷没全要,只按这家客栈的物价,抠了点银子出来,就还回去。 两人点罢菜,就找张桌坐下。 菜很快上来,两人边吃边聊下天,偶尔听听周围饭桌,别人谈的见闻。 “听说了吗,”隔壁桌的一个方脸大哥道,“万人册第十的鬼手风烈跌下来了。” “可不是,”他的蓝衣同僚附和,“好像是被一个提着大刀,才入江湖没多久的冷面小生斗败的。” “叫,笛什么?”那人举着筷子,一下记不起来。 另一张桌子的人歪过上身,提醒,“笛飞声。” “对对对,就是笛飞声。” 李相夷听罢,朝桌子对面道,“唔,冷面小生。” 笛飞声斥他,“吃你的饭。” 李相夷扒两口饭,往嘴里塞块红烧肉,又竖着耳朵听。 方脸大哥摇摇筷子,一脸八卦味。 “你是不知道,那笛飞声,好像是为了一个红颜打去的。” “那红颜,可是一个美若天仙。” 蓝衣同僚被勾起兴趣,“你见过,长什么样……” 他们越说越起劲,还嘿嘿笑起来。 笛飞声一拍桌,抽出边上靠的大刀,就那么远远一横。 “再编一个试试?” 那些人上下打量他和刀一番,纷纷不说话了。 李相夷却有话要问,“他们传的那个‘红颜’,谁啊?” 笛飞声还刀入鞘,面上是驱散不开的愠恼。 第56章 太不懂怜香惜玉了 “老巫婆,我们为什么要种菜?” 闲云山庄,一身红衣的角丽谯,蹲在绿油油的菜地里。 她高挽袖子,用铁锹种着秧苗,两手是泥。 祝云华熟练地往土里按了颗葱苗,闻言反问。 “不种菜吃什么?” “这个问题,你已经问了我五年了。” 角丽谯撇下嘴,“下山买不行吗。” “买,”祝云华好笑地看她一眼,“你背上来吗?” 角丽谯低头,继续种菜。 崔如铁那狗东西留下的钱,花个几十年不成问题。 就是每次下山采买,东西运上山来都很麻烦。 她年纪小,通常是老巫婆用背篓背回来。 每次背的东西要吃十天半个月,会很重。 即便在冬天,上趟山,也能闹个满头大汗。 老巫婆养自己也挺累的,还是自给自足吧。 可是,堂堂南胤皇亲之后,种菜也太那啥了。 再有……她瞄眼自己的指甲。 怕翻,为了种地都剪短了,新做的丹蔻也花了。 她喟叹道,“李莲花选的,果然是个破地方。” 祝云华耳朵尖,听清了她的嘀咕,脸色一肃。 “都跟你说多少遍了,要叫李先生,懂不懂礼貌?” 这话话音未落,角丽谯就不耐烦了,“知道了知道了。” 耳朵都要听起茧了。 顿了会,她狐疑地打量祝云华,“你为什么这么听李莲花的话?” 祝云华埋葱米的动作一滞。 角丽谯进一步问,“巫祭一族效忠南胤皇室,他不会是那个吧……” 她在山庄待了五年,不至于连老巫婆什么身份都搞不清楚。 老巫婆对李莲花的态度,实在尊敬得可疑。 而且,五年前的那只高阶痋虫,对李莲花可是听话得紧。 她很难不怀疑。 “什么这个那个的,”祝云华眼神躲闪,“他救过闲云山庄,救过你和我,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不是应该的吗。” 角丽谯不依不饶,“放屁。” “那个袁什么飞什么的,跟他一块的,也没见你对他们那样。” “还有,他跟李相夷那么好,都是姓李的,李相夷不会也是吧?” “在庄上的时候,你对他们俩都奇怪得很。” 祝云华心头一响。 得,全猜了个对。 封磬五年前回万圣道,召集人手查过李相夷后,寄了封信给她。 主上是在胡编乱造无疑。 不过,主上没说身份可以向外人透露,还是不说为好。 虽然五年过去,角丽谯也不算外人了。 爱猜到什么程度,就什么程度吧,反正她不说。 只道,“小孩子家家,不要问那么多。” 角丽谯不服,“我今年就及笄了,不小了。” 片刻后,她转而提,“我可以下山,去江湖吗?” 祝云华果断回绝。 角丽谯又问了两遍,对方还是拒绝,直言江湖险恶,易摧折人心。 她扔下铁锹,腾地站起来,大声吼道,“你难道要我在庄上,跟你种一辈子菜吗?” “祝云华,”她头一回叫名字,“我绝不要这样平平淡淡过一辈子!” 祝云华捻着指腹的泥,很平静地看着她。 眼底,却是起伏不绝的涟漪。 角丽谯对上那双眼睛,感觉有些落寞地伤心。 她心下一涩,声音小下去。 “我是说,我可以跟你种菜,但是也想下山,描摹自己的人生。” 祝云华沉默良久,终是同意了。 “下山也不是不可以。” “真的?”角丽谯眼睛一亮。 祝云华低咳一声,“有条件的。” “一,不准给我惹事;二,不准给我行不义之举。” “否则,”她威胁道,“我扒了你的皮。” “这有何难?”角丽谯胸有成竹。 祝云华摇摇头。 “还有吗?”角丽谯跨到她所在的那畦菜地。 “三,”祝云华目光深重,“保护好自己。” 她抬手,搭到那风霜未试的肩膀上,“受了委屈,就回来告诉我。” 角丽谯一怔。 现在的老巫婆,一点也不老巫婆,反而像天仙下凡。 旋即,她反应过来什么,拎开那只泥手,“你把我衣服弄脏了。” 祝云华不以为意。 她种好最后一棵葱,起身挎好篮子,把铁锹收进去。 而后要往回走,“该吃饭了。” 然而就在那一刻,她索性把两手泥,在角丽谯的红衣上蹭了个干净。 蹭完就溜。 角丽谯毫无防备,在后面气饱了。 几天后,她通过了祝云华的测验,如愿以偿地下了山。 一人一匹马,先回了趟昆州的破败老宅。 宅下的密室却没上面那么荒凉。 密室里,供着角父角母的牌位。 这五年,她每一年都来,祝云华陪着她。 这是她头一回自己来。 上罢三炷香,叩罢三首,告诉他们,大仇已报,自己也过得很好。 之后,她由西南一路向东北而行,不作恶,也不行善。 唯一的念头,就是弄个帮派,做大做强。 最好的是,发展成江湖第一大帮。 “叫什么好呢?”她骑在马背上思考。 “有了,江湖鱼龙混杂,牛马众多,就叫——”她比出一根手指。 鱼龙牛马帮。 于是,一个在马背上诞生的帮派出现了。 帮主:角丽谯。 其他成员:无。 为了笼络成员,她没有如黄泉下那位那样,使用媚术,而是循着江湖排名一路斗去。 不管好坏,对斗败的人,就一句话。 “既然败了,尔等就诚服于本姑娘脚下,尊我为帮主,生生死死,效犬马之劳!” 若自己输了,一个字,跑。 别说,她还真打出了点名气。 没多久,就杀进了万人册前一百,也聚集到了几十个手下。 其中最厉害的,是雪公血婆。 不过,雪公血婆在江湖上也算有名,现在的角丽谯斗他们,还是嫩了点。 她收服那两人,是因为他们当时被高手追杀,受了伤,性命堪忧。 两人倒在野地里,求路过的她救命。 她正好带了灵药,便道,“想要我救你们,也不是不行。” “我只有一个条件,往后供我驱策。” 那以后,雪公血婆便忠心耿耿地听命于角丽谯了。 他们在江湖上为恶不少,但言出必行,颇讲信用。 收获到得力助手,角丽谯吩咐说,“好了,从现在开始,你们有三个任务。” “一,扩大帮派。” “二,筹措资金。” “三,选址建造总舵。” 雪公血婆领命去办,她则继续闯江湖去了。 到中州境内的花斑镇,时值月黑风高夜。 她想着寻个酒楼住进去。 当时赶了一天路,又累又饿,就挑了家最近的酒楼。 一进去,发现里面酒坛高垒,食客都是男的,个个直勾勾地盯着她。 她直觉这不是什么好地方,转身欲走。 一个摇摇晃晃的醉汉却拦上来,手搭她身上。 “别走啊妹妹,来都来了,陪哥哥喝一个!” 说着,就把自己喝过的,还盛着酒的大口碗递去。 角丽谯闻到了股恶臭无比的味道,一脚踹向人。 “滚!” 酒碗摔碎在地,那醉汉也踉跄翻倒。 他捂着痛处爬起来,也不恼怒,反而嬉笑更盛。 “哟,还是个小辣椒呢,爷就喜欢这样的。” 言罢,又凑上去。 涌上来的,还有周围的一圈男人。 角丽谯跟他们打了起来。 她功夫不错,可寡不敌众,领头的功夫高出许多,她被抓了。 那些人用麻绳绑着她,扔酒桌上。 他们团团围聚在周围,伸着一双双手搡她,嘴里说着污秽不堪的话,还有自不量力的嘲笑。 “真水灵,真标志啊!” “陪大爷我喝一碗,嗝,再给大爷我暖床,哈哈哈——” “小样,来了爷爷的地盘还想走。” “也不打听打听,咱们头是谁!” “……” 她方知道,自己是跑到万人册第十的,鬼手风烈的老巢来了。 而江湖上,对鬼手风烈的风评并不好,多是些烧杀抢掠之言。 这回,怕是要遭老殃了。 若是地底下那个她,逃出去的几率要大些。 死去的角丽谯,是为偷鬼手风烈的至宝练功而来。 还下毒药,药杀了一众人。 可惜,现在的角丽谯有人教功夫,就没那个必要了。 她身上也不比曾经,携带着那么多毒药。 现在被绑着,一下也不好下毒。 就在她思索着,该如何逃出生天时,砰地一声—— 大门洞开。 暗压压的大堂里,霎时见了外面投来的大片月光。 一个提着大刀的年轻男子,逆着月光,飒踏着闯了进来。 角丽谯扭头望去,听得那人开口。 “鬼手风烈,万人册第——” 一语未毕,鬼手风烈便喝道,“你是谁?” “敢闯我鬼手风烈的地盘!” 笛飞声注意到他的自称,道,“找你比试的人。” “比试?”屋内一片哄笑。 “哪儿来的名不见经传的小子,也配和我们老大比试。” 鬼手风烈用刀指着他,“好生狂妄的小子。” “比试,哼,你不请自来闯我地盘,今日我便教训教训你。” “让你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言毕,杀将上去。 笛飞声毫不畏惧,连刀都没出鞘,便跟他过起招来。 稍稍几式,鬼手风烈竟落于下风。 他被震退在几米外,心道,这小子有两下子。 小弟们也唏嘘了一下。 为保面子,他持刀再度杀去,招招狠辣。 笛飞声也拔出了刀,刚硬地迎上去。 周遭,是小弟们的呐喊助威。 他们并不担心,他们头会输,江湖第十,可不是说着玩的。 之前那下,不过是试探敌人深浅,没有使出全部实力罢了。 但事情出乎意料。 笛飞声打得游刃有余,鬼手风烈则被慢慢压制,几无招架之力。 他胸前横过一刀,还被掀倒砸在桌上。 宝刀更是脱手而去,被人踢至空中,竖着插下。 他痛叫一声,那刀直挺挺地,穿透了他掌心,钉在桌上。 桌下,露着半截刀,尖口在滴他的血。 笛飞声居高临下,冷扫着他,“第十名,不过如此。” 见状,小弟们振臂高呼,蜂拥而上。 笛飞声打出一掌,他们便飞弹向各处,桌椅板凳和酒坛酒碗,哐啷哗啦一片响。 一群人,纷纷作鹌鹑,在酒楼没四下逃散。 角丽谯就在那逃亡的潮水中,看着笛飞声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染着热血的大刀一凌,身上的绳索悉数断裂。 笛飞声什么也没说,利落收刀入鞘,转身就走。 步如流星,衣袍带风。 她坐在桌上,目送着那道伟岸的背影远去。 一时间,心下雷动,犹如万马踏春烟。 她当即跳下桌,提剑跟上去。 “多谢你的救命之恩,你叫什么名字?” “我感觉你有点眼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我们一起闯荡江湖如何……” “所以,”益州客栈里,李相夷晃下筷子道,“她就从中州,一路跟着你?” 笛飞声头疼地默认了。 他扔完南宫弦月后,就去找鬼手风烈,想着打完架,就去寻江湖第九。 不曾想,被人缠上了。 还是五年前,在莲花楼遇到,一起在闲云山庄逃过难的人。 “不过,”李相夷兴致勃勃道,“你也太不懂怜香惜玉了。” “这角大美女都这样百般追你了,还要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你居然像丢南宫弦月一样,点了穴,给人丢野外了。” 他叹口气,为老笛的姻缘发愁。 笛飞声不感兴趣。 此生,除了武学和刀,他想不出有比这更好的东西了。 因此在离开鬼手风烈老巢的那一刻,他脑中从来都只有一念。 “如今我是天下第十了。” 也就没有多看过角丽谯一眼。 哪怕她明艳动人如秋日红枫,江湖上已有不少人为之神魂颠倒。 遂乜了开玩笑的李相夷一眼,“你懂,你去。” “那还是算了。”李相夷摆手。 再说,角大美女缠的也不是他。 他错着筷子,又去夹菜。 吃罢两口,对对面道,“明日一早,我要去神兵谷锻剑,你去不去?” “去。”笛飞声没有犹豫。 “等你锻完剑,跟我打一架。” “行。”李相夷犹疑了下应。 他也想看看,数月未见,老笛的功夫如何,自己还能不能打败他。 两人吃过晚饭,睡一觉到天明,便退了客房,纵马往神兵谷去了。 神兵谷就在益州,谷主姓施,名施令威。 他的三子施文绝,是个七岁就能造出神兵利器的天才。 如今年仅十七,与父亲相较,已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两人往城西而行,行了半日道。 穿过一条隐蔽的山隘,前方豁然开朗。 低洼广大的谷地,包裹着层叠错落的屋舍。 还未靠近,就远远听见,打铁声咚咚传来。 去至大门,只见左右矗立着两尊关公石像,各执一柄巨大的青龙偃月刀。 那刀并非石头雕刻而成,而是谷内钢铁所打,皆有好几十公斤重。 门楣下,则悬着一铃铛,连接的丝线,牵引到院内的另一只铃铛。 来者无需叩门,而要敲击铃铛。 不然主人家在打铁,是很难听见的。 第57章 少师剑出 叮铃铃—— 李相夷伸手,晃了晃铃铛。 不一会后,脚步声靠来,吱呀,大门打开。 一个黑脸包公像,又带着点书生气的年轻人映入眼帘。 “在下施文绝,请问来者何人,打什么兵器?” 父亲不在,最近都是他在迎客接单。 两人抱了个揖,李相夷开口。 “在下李相夷,旁边这位是我的好友笛飞声。” “来此叨扰,是我想打一柄剑。” 黑脸年轻人多瞄了眼笛飞声,被那凌厉的气质吓了吓。 这人他听说过,近来斗败鬼手风烈的事情传得很盛。 有人说,他是英雄救美;也有人说,他与鬼手风烈有过私人恩怨。 总之,不管事情如何,神兵谷从不多问,只管铸器。 他移开视线,摊出只手,“两位里面请。” 两人随他进去。 一到院内,就见四处摆着兵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一下阅不过来。 入到正厅,施文绝请人落座,沏了茶。 “不知李公子想打一柄怎样的剑,可带了图纸?” 若是带了,神兵谷直接按要求打就行。 若是没有,则多收份设计钱。 李相夷摸出张图纸,抖开递过去,“施公子请过目。” 施文绝接在手里略过,“李公子这剑,画得倒是颇具艺术气息。” 在一边安静喝茶的笛飞声闻言,翘了下眉梢。 李相夷那图,他见过。 大气归大气,但也过分精致了些。 施文绝提了些专业建议后,道,“李公子与我去选铁吧。” 李相夷解开搁桌上的包裹,“不必,我自己带了材料。” 施文绝一瞧,眼睛都直了。 “这这这,这难道是传说中的化龙晶石?” 李相夷点点头。 “我以前只在书本上见过,听闻只有在极寒之地,还要天时地利,才能生出那么一块,是可遇不可求啊。” 施文绝沉在不可置信里。 “如今见到,不是在做梦吧?” 他狠狠掐了把肉,感觉到疼,才喜不自胜。 他转向李相夷,“不知李公子是在哪里寻到的?” “苍梧山。”李相夷回。 施文绝捶胸顿足,这不是自家家门口吗! 一开门就能望到山雪皑皑,怎就未曾寻思去寻过呢? 不过如今能一饱眼福,也是幸运了。 他语携询问,又饱含期待,“我可以摸吗?” “当然。”李相夷道。 反正要交出去锻,迟摸早摸还不是摸。 但此刻的施文绝,显然激动得对这点混沌了。 得到首肯后,他小心翼翼地探出手。 指尖一碰到,又立马缩回来,弄得晶石跟烫手山芋似的。 片刻后,他才缓缓把手贴上去,心情澎湃起来。 半晌过去,他方意识到,自己的傻样太不矜持了。 遂低咳一声,“那个,李公子这材料珍贵难得。” “我神兵谷从不辜负珍宝,自当一丝不苟。” “加上先前那些要求,算下来的话,统共是一百六十两纹银。” 李相夷干笑笑,“……应该的,应该的。” 他知道打柄好剑贵,可也没想到这么贵。 简直比李莲花坑蒙拐骗还赚得多! 而且,神兵谷从不议价。 这让他的盘缠情何以堪。 他暗暗朝笛飞声使下眼色,后者微摇下头,表示没这么多。 正在两人犯难之际,施文绝打起了小九九。 “我看这晶石颇大,依图纸的计算,材料十有八九是用不尽的,若是……” 他视线在客人间逡巡,“那百几十两银子,我神兵谷分文不取。” 早就听闻神兵谷,有收集稀世铸剑材料的癖好。 李相夷生怕他反悔,当即道,“我是来锻剑的,锻完,材料便于我无用了。” “若施公子觉得可行,拿去便是。” 施文绝见他爽快,也二话不说,“那就这么定了?” 李相夷颔首,“就这么定了。” 定完,两边都觉得自己赚翻了。 李相夷不用付钱,欣然地冲笛飞声挑了下眉。 后者埋头,继续喝茶。 施文绝则在死死克制心情,再不克制,他那嘴角就要飞上天了。 等自家老爷子回来,不得高兴死,不得夸死他。 “不知打这样一柄剑,需要多长时间?”李相夷问。 锻造一柄好剑,短则数月,长则上年,都是有可能的。 施文绝以为他急,道,“李公子放心,我神兵谷有独特的技艺和方法。” “不出十日,宝剑必送到你手上。” “如此,多谢了。”李相夷抱拳。 这可真够快的。 其实这么快,多半还是化龙晶石的缘故。 他不知道,因为这块石头,他已经是神兵谷贵客中的贵客了。 对于贵客,神兵谷从不怠慢。 施文绝更是遣人安排了上好的客房,让他们住着等。 而一般的客人,多是按照约定的时间,上门取器。 至于他自己,立马就投身进锻剑中去了。 烧料、锻打、定型、淬火、回火、泽油……每个步骤都精雕细琢,精益求精。 对他来说,打铁铸器是一种爱好,因而格外认真。 当然,与打铁格格不入的,还有另一种爱好。 某天,李相夷深感好奇,一柄剑到底是如何诞生的,就拉着笛飞声去看。 他们发现,施文绝抡着铁锤敲打时,不时往前边的矮架瞄两眼。 那架子上竖着本书。 他一边打一边念,“‘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 “施公子好雅兴。”李相夷在一边道。 施文绝抓起脖子上挂的帕子,抹了把汗,“一边打铁,一边读书。” “好求取功名。” 两人讶然。 铁匠考功名,倒是少之又少。 怪不得这施三公子,好似钢铁般的书生。 书生梆地一砸铁锤,叹息随之震荡。 “可惜,我家里人不支持,觉得读书不如打铁好,要我继承家业。” 也就是由于这一点,他在十多年后,曾假死过一回。 李莲花碰巧遇上,“医活”了人。 施家对他感恩戴德,他医死人肉白骨的名声也传开了。 俗称,撞大运。 不过,自那以后,施家确实没那么反对施文绝考功名了。 就是吧,他十考十不中,考了跟没考没什么区别。 李相夷自不知未来的他,有如此一番奇遇。 只附和着施文绝叹气,又看他打起铁来。 就是炉边热得紧,他和笛飞声不习惯,没多会就受不了回去了。 依先前所言,他要的剑,果真在十日内锻好了。 第七日太阳落山时,施文绝叩响了客房。 “李公子,剑好了。” 当时,李相夷与笛飞声,在桌前下棋。 本到了李相夷的白子,听得此话,他撂下棋子。 “这局下到这里,算我赢你输。” 笛飞声:“……”好没道理。 他欲说什么,李相夷已起身去开门了。 施文绝递过剑,他拿在手里。 首先感受到的,就是重量。 沉甸甸的,格外有实感。 “这剑多重?”他问。 “加上剑鞘,是十八公斤,”施文绝答,“不加的话,正好十五公斤。” “与李公子的年岁正正好。” 普通刀剑,也就一公斤左右。 这柄新剑同原来那柄,长宽都差不多,重出许多来,还是化龙晶石的原因。 质地紧密,打出来自然也沉。 就是这么重的剑,李相夷持在手里,毫不费吹灰之力。 “跟我的刀差不多。”笛飞声过来,也掂了掂。 掂完,还给李相夷。 他这才仔细看起剑来。 剑长三尺有余,插在玄色的剑鞘里。 鞘尖鞘头,都雕琢着精细云纹,与剑柄相呼应。 往上到吞口处,是只勇武庄穆的睚眦。 其底色,皆以银质为主,又杂以金色,看起来淡雅宁和,却敛藏着浑然天成的威严与贵气。 他抚过剑柄,而后握住,拔出剑来。 出鞘之声,明亮如日月之光华。 “帮拿一下。”他把剑鞘扔给笛飞声。 后者接过,抱臂握在怀里。 李相夷翻着剑看,剑身通体银亮,洁而无瑕,恍若以清泉濯过。 他双指夹着剑尖弹了弹,曲而不折,既刚且韧。 嗡然之音,就仿佛环佩相击。 他眼中炯炯发亮,“施公子好技艺,不愧是七岁就炼出神兵利器的天才。” 施文绝谦逊一乐,“过奖过奖。” “请问,可有试剑的地方?”李相夷拇指搓了下剑柄。 “请随我来。”施文绝早有预料。 这些个江湖客,一拿到兵器,必是要试一试的。 如有问题,或不满之处,神兵谷也好重新沟通改铸。 是故在后院临山处,专辟了块地,供江湖客试兵器。 如此管是谁闹腾,或显神通,也伤及不到谷内房舍。 到了地,展在眼前的,是个树着巨石和木桩的演武场。 上面沾染了,各种兵器砍削打砸的痕迹。 李相夷跃至台上,打了几式剑招。 点刺劈撩挂,人剑配合,无一不行云流水。 就宛如他跟这剑早已相识,今朝才见罢了。 施文绝纳着台上的白衣身影,灵巧俊逸得他心中畅快。 他摇头晃脑地拈起文来,“人如剑,剑如人。” “李公子修如松木,朗如日月。” “这剑浩然神武,灿若星芒。” “两者甚配,甚配。” 说这话时,他扫了眼旁边的笛飞声。 笛飞声头微侧,“施公子那书与铁,也配得甚妙。” 施文绝一愣。 这新晋江湖第十,是夸他,还是夸他? 他还没想明白,就被吓得跳起来,犹如一块蹦得老高的黑炭。 砰—— 轰然一响,演武场上的一块巨石,被削成两半。 上头那半砸在地面,砸出一个巨大的凹坑。 演武场大伤! 李相夷登时乖巧,挽好剑,立得板正。 “那个……”他不大好意思地挠挠头。 正欲道歉赔偿,笛飞声很自觉地掏出袋银子,拍施文绝手中。 施文绝方神魂归位。 他拍拍胸脯缓气。 这李小公子乍一瞧和顺,原来这么野的吗! 缓完,他才觉察到,手里多了袋银子。 数了数,他道,“多了。” “不多。”笛飞声说。 很快,施文绝就明白,什么叫不多了。 笛飞声抽刀,飞上演武台,“看看是你的剑快,还是我的刀快。” “好。”李相夷转腕出剑。 两人打了起来。 一个剑疾如风,巧如蛇,刚柔并济;一个刀快如闪电,生猛得像天崩地裂。 李相夷一剑贯长虹,刺向对面。 笛飞声避得干脆,一刀卷携杀伐之气,回环横扫。 李相夷闪得利落,又一剑劈山开河,再度砍去。 两人见招拆招,打得是痛快淋漓。 施文绝也观得心情激昂。 他活到十七,还从未见过如此精彩的比试。 就是吧,越精彩,代价越大。 咔嚓,木桩被切得七零八落。 嘭嘭嘭,巨石炸得纷飞,响声搅得天上的神仙也不得安宁。 演武台,卒了。 这场比试,以李相夷胜一招而告终。 他流利地转着剑,嘴角是恣意的笑,“我赢你输。” “看来,我才是江湖第十,你十一。” 笛飞声收刀一笑。 这一打,他又退回去了。 但无妨,来日方长,他总有赢李相夷的时候。 施文绝也万万没想到,这李小公子在江湖上闻所未闻,竟挑败了新万人册第十。 他不由得感叹,这江湖,真是到处卧虎藏龙。 演武台宁静下来,他从躲藏的远处回来。 对李相夷道,“李公子可满意这剑?” 李相夷含笑道,“无可挑剔!” 施文绝又道,“还请把剑再给我一下,我且去开个刃。” 他适才就服了,这剑锋刃未开,李相夷就能发挥出如此大的威力,此子必是个卓荦之才。 李相夷却没有递过去的意思。 “这剑好得很,不必开了。” 施文绝怀疑自己耳朵聋了,一字一顿重复问,“不,必,开,了?” 哪有江湖客,剑不开刃的? 笛飞声也是这个意思,“不开刃,你日后闯荡江湖遇到歹人,可是会事倍功半的。” “事倍功半,”李相夷反问,“你觉得我会吗?” 笛飞声想了想,摇头。 那些被此剑切开的巨石,就是最好的证明。 李相夷斜过剑,双指并拢滑过剑身。 “这剑是我打来使的,不开刃我也能使。” “若落入歹人之手,晾他们也使不出来。” “不过,”他下巴一扬,“我是不会让它落入歹人之手的。” “你随意,”笛飞声牵了下嘴角,“愿怎样就怎样。” 总归,人还没正式下山,这天下已经没什么人,能把他怎样了。 话到此处,施文绝也不再多说什么。 转而道,“李公子,可取好名字了?” 李相夷一滞。 是了,他还没想名字。 名字……他看眼笛飞声的刀。 刀叫刀,无趣得很。 剑,才不要叫剑! 可让他一下想,又想不出来。 思索间,他瞥见施文绝挂身上的布袋,袋里有书。 这是后者的习惯,在家里也时时读书,为考取功名做准备。 “施公子,你那书可否借我一下?”他上前询问。 施文绝无甚犹豫地取出,“乐意之至。” 李相夷随手一翻,一句话闯入眼中。 他把书还回去,挥了两挥手中的剑,“有了。” “就叫少师。” 剑身划破空气,发出呼呼的悦耳之声,似也在欢喜自己的名字。 少师。 “挥少年之师而出,誓取敌首而回。” 第58章 你们是谁 云隐山河谷。 平静的水面,掀起了一根根丈许高的水柱来。 一道白衣身影,自水柱中翻滚而过,好似浪里白条。 河边树上,倚躺着个人,鬓发髭须黑白参半。 他看下河面的人,又举起手中的酒葫芦喝口酒。 忽地,他翻身下树,瞬移到河边,一掌拍出,激起漫天的水花来。 白衣人横剑一扫,而后一掌同他对上。 气劲对峙片刻,两人默契收手,水花洒落,湿了满地。 “臭小子,最近武功精进不少啊。”漆木山欣慰道。 李相夷眼尾一弯,愉悦地侧了侧头,神情好似“奸计”得逞。 漆木山一笑,往嘴里灌酒,却不由得一诧。 他那酒葫芦,居然破了个洞,美酒正从洞口源源不断地漏出来。 他瞪着李相夷,佯作生气,“你小子什么时候动的手脚?” 李相夷刮了下鼻子,“也不就刚才吗,把你挑来的水浪原路拍回去的时候。” 顿了下,他转而道,“怎么样,师父,这回算我过关了吧?” “行,”漆木山一挥手,“跟小笛一块儿下山去吧。” “谢师父。”李相夷拱了个拳。 然后横过手中的少师剑,目光明亮而坚定。 “我一定会用我手中这把剑,锄强扶弱,成为顶天立地的大人物,光耀师门。” 漆木山摇手,“我不要你做什么大人物。” “我就要让你跟你师兄他们,吃好喝好,给我好好活着就行。” “知道了。”李相夷应。 应是应得爽快,也不知记没记在心上。 总归,当初的李莲花是没怎么过心的。 “记得啊,”他指着李相夷,又道,“回来的时候,赔我酒壶,给我带一壶好酒。” 李相夷伸手,“那你给我,我拿去山下修。” “等回来的时候,保管它看起来跟没坏过一样。” 漆木山抛给他,“别忘了啊。” “放心吧师父,不会忘的。”李相夷接过,挂腰上。 后面,师徒两人在河边捡起鱼来。 刚那些水花水柱,可是拍晕了好些鱼,有的被内力打飞到岸上,正好能捡了清蒸红烧。 漆木山扯了几根草,搓成绳,把鱼串好。 师徒俩就提着鱼,往云居阁去。 翌日一早,李相夷就和笛飞声下了山,并辔行在路上。 “我们去哪儿好呢?”李相夷有些迷茫。 “自然是打听江湖第九的去向,找人比试一番。”笛飞不假思索。 李相夷无语凝噎,“你怎么就知道比武这一件事。” “你就不能稍微和我除下暴安下良,为这个江湖主持正义吗?” “没兴趣。”笛飞声毫无波动。 人各有志,李相夷也不再劝他。 笛飞声却问,“那你想去哪儿?” “我陪你先逛逛,再去找江湖第九也行。” 李相夷摇头,“我也不知道。” “不过行侠仗义,不就是一路走一路看。” “先随便走走,出了鹤城再说吧。” “随你。”笛飞声说。 说完补充,“就是先说好,你管闲事,别找我帮忙。” 李相夷瞥他一眼,“不找就不找。” 两人一扬马鞭,出了城往北去。 路上碰见了几件小事,比如帮瞎眼大娘找丢失的猫、在山道上赶跑了劫亲的山匪、给因张家牛吃了李家谷而吵起来的两家进行调解…… 笛飞声说不帮,还真就不帮。 李相夷在忙,他就在旁边看热闹。 而李相夷说不找,还真就不找。 当然,是口头上的,眼睛多瞄几次,笛飞声还是乐意搭把手的。 但说来,这些都是小事。 三四天过去,他们都没碰到什么大案子。 其实原本,在下山的第四天,李相夷应该在云州的。 那是长马刀贺家灭门的日子,他下山遇到的第一个案子,还是同单孤刀一起。 但这一次,他与单孤刀分开了,也遇不上了。 云州贺家的轨迹,已悄然变化。 那是第三日晚上,天上照着一轮黯淡的弯月。 风很小,小得云州城的空气都是滞塞的。 城郊的贺宅,就浸在这样的空气里。 仔细听,有急促的马蹄声和脚步声在迫近。 不出多少时间,只要站在府门外,就能望见攒动的人影涌来。 此时,本该酣睡的贺家家主,却是辗转难眠。 他的夫人被吵醒,“你这是怎么了,有心事?” 贺章拉下被子透气,“我右眼皮一直跳。” “总感觉……”他抹了把冷汗,“有大事发生。” “能有什么事?”贺夫人把被子拉回去,“你就是瞎担心。” “赶紧睡吧,明天还得操持铺子里的生意呢。” “不行,”贺章掀开被子坐起来,“我得出去看看才安心。” 说着,他就穿起衣服来。 穿到一半,咚咚咚的敲门声响起。 贺章心头一砰,“谁,什么事?” “老爷,不好了,有大批人往我们府上来了。”外头火急火燎道。 贺章听得出来,是今夜守夜的护卫,他的心腹。 他加快动作,大声道,“快,去把少爷叫起来,带到密室里去。” “是。”护卫当即领命去了。 贺章又对床上人道,“夫人,你也进密室里去,待着不要出来。” “等事情过了,我进去找你们。” 贺夫人早就爬起来了,“我不去。” “现在都不知道是个什么事,我又不是不会拳脚,我得陪你一块去,你别想一个人担着。” 贺章知她是个拗性子,只得无奈同意。 夫妻俩穿好衣服,赶忙提剑出门。 一出去,便又有护卫来报,“老爷夫人,是东陵三帮!” “不知是何缘由,打过来了。” 贺章一蹙眉,“给我马上集结人手!” 护卫去办,他们则往前院去。 刚过去,便是震天一响。 府门被撞开,梆地倒下,一根木头直捣而来。 顶门的护卫小厮被砸在下面,登时叫苦连天。 一络腮胡子纵着快马,领着乌泱泱一帮人,践踏过门槛。 “贺家主,久仰久仰,今日我特来拜访,你可好啊?” “拜访,”贺章哼了一声,“深更半夜,你就是这么来拜访的吗?秦帮主。” 东陵三帮帮主秦霸天,玩弄着手中的核桃。 “正所谓对什么样的人,就该用什么样的方法。” “贺家乃山匪发家,欺民霸良,作恶多端。” “我乃云州正道武林人士,自当为民除害,来剿灭贺家。” 贺章和夫人还不待有什么反应,一道声音朗朗传来。 “秦帮主,你这话就有失偏颇了吧。” 两边人举目望去,只见不知打哪儿飞来三个人,并排站在高高的屋脊上。 说这话的,是中间的白袍人。 左边蓝衣的话就比较脏了,“秦帮主还真是格外会放狗屁啊!” 右边红衣没有开口,但表情充满了鄙夷与不屑。 双方都甚为疑惑,这是什么人? “你们是谁?”秦霸天抬手指过去。 “你爹啊!”方多病吐掉嘴里的枣核。 那枣核远远弹秦霸天脸上,他瞬间火气沸盈,攥碎了手中的核桃。 “这么说,你们跟贺家匪徒是一伙的?” 李莲花从布袋里摸出干枣,拍给摊手要的方多病,又往抱臂的笛大盟主身上放了两颗。 “秦帮主,你这话又不对了。” “一来呢,我们不是一伙的。” “二来呢,贺家在前一辈人就已金盆洗手,算不得匪徒了。” “你这领人硬闯而来,可不是正道武林人士的作风啊。” 院内的贺家府人听得这话,放心了。 好的,就是一伙的。 秦霸天也明白了,“对贺家如此维护,还说你们不是一伙的!” “再者,什么叫算不得,野猪进了家养的猪圈,就不是猪了吗?” “你——”贺家家主指着他,骂不出来。 而从天而降的同伙竟也倒戈了一句。 李莲花掂着干枣,“你这么一说,我竟无法反驳。” “不过,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秦帮主。” 秦霸天见他态度微变,奇怪地没有扎刺,心情缓了缓。 “你问。” 李莲花垂眸扫他一眼,“我就是不大明白。” “这畜生啊,若是披上了人的皮,还算畜生吗?” 秦霸天忖了忖,脸色巨变,“你他娘的敢耍老子!” “你看你误会了吧,”李莲花打出只手,“我又没指名道姓。” 秦霸天一捂嘴,好像是这样。 不对……自己怎么被这厮带偏了。 他琢磨的档口,笛飞声不耐烦道,“跟他废什么话,杀了便是。” “阿飞,”方多病扬声道,“这你就不懂了。” “畜生就是要拿来逗,才有乐趣。” 秦霸天再也忍不了了。 这三人明摆着大剌剌地消遣自己,还嚣张异常。 他一挥长枪,“兄弟们,给我上,铲除贺家毒瘤,还我云州清平!” 后头的人义愤填膺,“铲除贺家毒瘤,还我云州清平!” 他们横刀竖剑,高呼着涌上去。 贺家人也架起长马刀,准备作战。 可惜,俯眼一看就知道,两方势力悬殊。 贺家聚起来,也就百十号人。 而东陵三帮,来了上千人。 对比起来,妥妥的小巫见大巫。 在李莲花他们那个时空,贺家就是这样,在一夜之间覆灭的。 之所以这样,全不如东陵三帮所说,是为维系江湖正义而来的。 最主要的目的,是贺家那块至刚至柔的云铁。 可东陵三帮几欲把贺家杀了个干净,也没翻出云铁来。 他们离开后第二天,李相夷听说了这件事,同单孤刀来了贺家。 到时,贺家家主还剩一口气。 他的孩子从密室里跑出来,见到了横尸遍野的凄惨场景。 他扶着为自己安排去处的父亲,泣不成声。 那流淌着私欲与不义的血色,深深烙在李相夷脑中。 他二话不说应下贺家家主,同单孤刀一同前往洛阳城,送那个孩子去往外祖家。 到了洛阳城外,单孤刀以采买为由,将他支开,自己独自送人进城。 李相夷自不做多想。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在后来的后来,十八岁生辰那天收到的礼物,来自贺家的云铁。 陪了自己十二年的吻颈剑,是欺骗,是阴谋,是杀戮。 是信赖的崩塌,与十年的找寻毁于一旦。 因此,李莲花他们不是接了云州的案子,而是掐着时间来了贺家。 为何不暗示李相夷来此? 是因为他要闯阵锻剑,再下山赶路。 等到贺家,全府也就余下一个无辜幼童了。 而贺家全家,本就都不该死! 第59章 我们还差点这个 兵刃就要相接的那一刻,三人飞身而下。 强劲的内力一扫,扑来的人浪被拍回去。 两方之间,一下就隔开条硕大的楚河汉界。 好些手下倒在秦霸天的马蹄下,马被内力一震,也受了惊,险些没给他撂下去。 他极力控着马,心下一惧。 这三人内力如此丰厚,究竟是何方人士? 贺家就不管他们从何而来了。 总之,英雄不问出处,就是功夫高才好呢! 他们注目着李莲花三人,一双双眼睛惊喜得发亮。 “义士!”贺章道。 “高人!”贺夫人说。 李莲花躲在方多病和笛飞声后头,摆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秦霸天看着他们,咬牙切齿,“继续给我上!” 尽管已一窥三人的实力,可大老远奔波而来,叫他如何会甘心。 东陵三帮再度鱼贯而上,两方混战起来。 秦霸天驾马横冲直撞,手中长枪直刺李莲花。 “我先解决了你。” “秦帮主,你这就小心眼了不是。”李莲花弹了颗干枣。 枣子精准打在长枪上,力道往后一送。 啪,长枪敲在自己主人脸上。 红红的竖印,把秦霸天的脸分成了两半。 他怒不可遏,“找死!” 并立马调整好长枪,再度刺去。 “找死的是你。”笛飞声一嗤。 他身形一闪,闪到秦霸天的马侧。 大刀再一扫,削断了马蹄。 马嘶鸣起来,轰然一跌,秦霸天摇摇欲坠,就要摔倒在地。 他当即弃马,跃至地面,手中长枪凝气聚力,攻向笛飞声。 那气劲有排山倒海之势,可惜在特别的对手前,不堪一击。 笛飞声稍稍一掌,便将人震飞了去。 秦霸天往后滑了十几米,撞倒好些个自己的手下。 他踉跄着,要以长枪杵地稳住身体。 岂不料还未动作,背后被长剑重重一拍。 “我来帮你。”方多病道。 秦霸天又往前扑去,那一扑,正对上笛飞声捅来的刀。 他腹部一痛,血开闸般涌出来。 而后膝盖一曲,跪倒在地上,方多病飞上了他肩膀。 他脖子亦是一痛,一柄剑插了进去。 刚撂倒一群虾兵蟹将的李莲花,歪头“嘶”了声,“秦帮主,走好啊。” 秦霸天糊着满嘴血,颤音道,“你们三打一,不公平。” 方多病从他身上跳下来,“对畜生,我们不讲公平。” 就是讲公平,一对一打,他也打不过。 这个院子里,他能打过的,也就贺家人。 但不会有机会了。 哐啷,长枪落地,他也歪了下去。 眼睛却还瞪得溜圆,“我下辈子,还……还会回来的。” “帮主!”手下惊呼。 正所谓树倒猢狲散,秦霸天死了,他的手下自然乱成一锅粥。 不出多久,投降的投降,夹着尾巴逃去的逃去。 贺府重归平静,只死伤了十个人不到。 府上之人皆垂头拱手,“多谢三位侠士出手相救。” “敢问三位侠士贵姓,从何处来,为何要帮我贺家?”贺章问。 三人各道了姓名。 不对,现在的笛飞声没有姓。 之后,李莲花解释道,“我们三人从东海而来,四处游历,途径此地罢了。” “休憩之时,听得林子里有动静,就跟了来看看。” “没想到是东陵三帮的人,要对贵府下手。” 贺章惆怅一叹,“说来,都是我家天外陨铁惹的祸。” “那是块锻造兵器的至宝,至刚至柔。” “这秦霸天想是觊觎它,是故来此抢夺。” 顿了顿,他视线游过李莲花三人。 “秦霸天死了,想必还会有别的江湖人想要它。” “这云铁留在我们家,就是个祸患。” “贺某功夫不济,也护不住它。” “三位武功高强,于我贺家有救命之恩,还请三位能收下我贺家的云铁。” 贺夫人也是这个意思,说,“是啊。” “我看李先生正好无剑,不若拿去打一柄剑正好。” 是了,这里的方多病用尔雅剑,笛飞声用大刀。 李莲花有剑却不方便用,他用竹竿。 但三人来此,均无图报之意。 贺家不想要云铁,转卖出去,或怎么处理都行。 他们推却了,可贺家说什么都要报恩。 李莲花只好道,“若二位真要如此的话,其实……我们还差点这个。” 他搓搓手指。 方多病拼命点头,也跟着捻了捻手指。 自从养了问天痋以后,他们的银子也完得太快了些。 而问天痋每年都有七日的结茧期,每次从茧里爬出来,它就会长大一点,胃口也会翻一番。 贺章迷惑一愣,两秒后明白过来,“这个好说。” “三位若是遇了难处,只管同我贺某开口便是。” “在下不才,也自当尽力而为。” 笛飞声颔首一谢,方多病和李莲花则皆是笑笑,“这多不好意思。” 默然片刻,贺章和贺夫人不知交头接耳了什么。 继而,贺章出面抱拳请求。 “秦霸天旗下还有三位分帮主,个个身手不凡,此番听闻自家帮主身死,想必迟早会来报复。” “云州于我贺家已不安全,”他看眼贺夫人,“我们想举家迁到洛阳,也就是我岳丈家去。” “不知可否请三位护送?” 三人对视一眼,脑袋凑一块,不知低声絮语了些什么。 那情形,看得贺章与夫人紧张兮兮的。 还好,他们同意了。 “可以是可以,”李莲花语有留白,“就是……” 那是另外的价钱。 贺章会意,“三位放心,我们自不会让恩人白跑一趟。” “届时到了洛阳,必奉上五百两纹银。” 这个数字传入耳中,三人都呆了呆。 五年了,来这里五年了,他们就没见过这么多钱,更别提拥有了。 贺章却以为不够,往上加,“啊不,一千两。” “三位觉得可行?” 一千两,那可太行了。 方多病睁大眼睛,低低“哇塞”了一声,“一千两,都可以买一个阿飞了。” 虽然在他眼里,笛飞声不值一千两。 他到现在,都还记恨那满身的尸臭味。 笛飞声闻言,拧眉去看李莲花,“不是一万两吗?你耍我!” 李莲花刮刮鼻子,“那个……” 他冲方多病使眼色,“方小宝,你是不是说错了?” 方多病不明就里,“什么说错,我明明还想跟刘前辈砍价来着,你一口一个给了就赎了。” “对了,”他胳膊肘撞下笛飞声,“那一千两是我出的。” “等以后你回了金鸳盟,记得还我。” 笛飞声含刀的眼神更深了。 李莲花手背无奈地敲下额头。 他打起马虎来,索性不理人,转向贺章与贺夫人,“那便如此说好了。” 后者听到这话,很是高兴。 后面,贺章与夫人便开始处理府上之事。 管家则给三人安排了客房,他们也就没回停在不远处的莲花楼,在贺府宿下了。 第二天,贺家就开始紧赶快赶地变卖家产,收拾东西。 而在这天,单孤刀也到了云州。 他是奔着贺家云铁而去的,化龙晶石拿不到,他就退而求其次。 在城里,他听说了东陵三帮与贺家的事,还有掺和一脚的“八柳侠探”——莲花楼很显眼,有人认出了李莲花他们。 单孤刀越听越来气,东陵三帮竟能被那三人斗退,他还如何拿到云铁。 只怕等李莲花他们离开,云铁也不在贺家手中了。 当时,他坐在茶肆内,狠狠捶了下桌子。 “又是你,李莲花!” 之所以是“又”,是因为他已知道李莲花南胤皇子的身份了。 从何得知…… 单孤刀思及一个人,提剑离开了云州。 几天后,贺家把一切安排妥当,也和李莲花他们离开云州,往洛阳去了。 本来贺家为李莲花三人多备了辆马车的,不过他们有自己的楼车。 贺家小儿一见,很是惊羡。 更重要的是,楼里还有狐狸精可以玩。 他连自家垫了锦褥的马车都不愿坐了,三番五次往莲花楼跑。 就是爹娘老怕他吵到人,总把他逮回马车去。 当然,他也有主动回马车的时候,那就是到了饭点。 李莲花端着菜道,“小朋友,留下来吃个饭吧。” 小朋友撒谎,“不了李先生,我还不饿,就不打扰你们了。” 他立马跳楼跑掉,溜回马车上。 李莲花三人往洛阳去的间隙,尚不知道,李相夷和笛飞声正追他们而去。 事情要从后者下山的第十日说起。 “到饭点了,我们去吃个饭再赶路。” 一镇口的茶棚附近,李相夷望望地上短短的日影,肚子饿了。 跑快几步的笛飞声调转马头,同他下马过去。 两人要了壶茶,两碗牛肉面。 吃饭时,旁边有两个从云州而来的江湖客,在谈论贺家的事。 李相夷用筷子卷着面。 “这个李莲花,还说他们除了接案子赚钱,不管其他的江湖事。” “这不肯定碰上贺家的事,又去管了。” “你怎知道,他们接的不是贺家的案子?”笛飞声挑着面质疑。 “老笛,你是不是练武练糊涂了。”李相夷咽罢嘴里的东西。 “东陵三帮要打贺家,难不成还提前知会贺家,好让贺家求救。” “还求救到千里之外的他们身上吗。” 笛飞声一时口快,没细想,经他一说,是这个理。 过了会,另一桌的人议论起别的事来。 “我打算去洛阳做生意。”一个商人道。 临桌的人听见,劝他,“兄台,我劝你还是别去了。” “为何?” 那人害怕道,“那边闹鬼,有鬼抓人。” 李相夷寒了瞬,嘴里念念有词,“世上没鬼,没鬼。” 他接连塞了好几口面压惊。 笛飞声一嘲,“有这么怕吗?” 相处五年,他自然瞧得出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李相夷,在这方面,就是个胆小鬼。 “谁怕了。”李相夷不承认。 为了证明,他还侧头问,“大哥,洛阳这鬼抓人,是个什么事?” “我们还有要紧事,打算上洛阳办呢。”他诌道。 那大哥闻声看向他们,“那可千万别去了。” “那鬼,没有脸,高十几尺,被抓的人,没一个逃出来的。” “多半啊,是被吃了。” “我看你们年纪也不大,这日子长着呢,”他连连摆手,“事再要紧,也没有性命要紧,对不对?” 李相夷点点头,“是这个道理。” “多谢了。” 他转回来,对笛飞声说,“没有脸,也就没有嘴,如何吃人?” “你不知道鬼都是有法术的吗,”笛飞声笑道,“阴凉凉的黑雾一卷,你不就没了。” “你才没了!”李相夷用筷子杵了杵碗底,不满道。 “还有,”他补充,“没有鬼。” 吃完饭,两人纵马前往洛阳。 正好听到李莲花他们要护送贺家去洛阳,他们就判断着道路,追人而去。 第60章 你很像一个人 “你们来得可真是时候。” 李莲花望着门外,往树上拴马的人。 时值入夜,车队在荒野停下,捣鼓起晚饭来。 李相夷和小笛飞声掐着点就到了。 拴好马,两人往里走。 把刀剑靠在墙边,就熟门熟路地去盆里净手,再去拿碗筷。 李相夷拉开橱柜,从里面摸了两只碗,两双筷,一半给小笛飞声。 “我也觉得正是时候。” “赶了一天路,正好能吃上热腾腾的饭菜。” 笛飞声扒着大白米饭,嘴角一掀。 “的确正是时候,吃完了,你们谁洗碗就行。” 小笛飞声刺他,“你凭什么命令我们?” 两人一对眼,目光里都是隐隐的火花。 李莲花抵着下巴,低咳一声,两人焦灼的视线别开。 顿了片刻,他转向两个小的,“这天底下可没有白吃的米饭。” “阿飞说得是啊。” 小笛飞声剜大的自己一眼,才对在锅里舀饭的李相夷道,“我们猜拳。” 李相夷把盛好的那碗饭给他,又拿过他手里那只空碗,便和他猜起拳来。 两只手同时一出。 一个剪子,一个拳头。 李相夷输了。 他灵机一现,“再来,三盘两胜。” 小笛飞声不理他,到桌前勾过长条凳坐下。 他还不清楚李相夷,最高纪录是十七盘九胜,他胜。 李相夷在背后,作势踢人一脚。 方多病鼓着腮帮,评价道,“你的运气还真是跟李莲花一样差。” 忽地,他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 “你知不知道我们以前办过一个案子,要推个人穿新娘子的嫁衣,去引凶——” 李莲花拍下筷子,瞪他,“吃饭都堵不上你的嘴是吧?” 方多病戛然而止。 那眼神,要杀人。 盛好饭过来的李相夷“哦”了一声,显然来了兴趣,“继续说啊。” 方多病装聋。 不过就算他不说,李相夷根据他上下两句话,也能猜到穿新嫁衣的人是谁。 小笛飞声也猜到了。 两人一致看向李莲花,想象那身素衣,变成大红嫁衣的样子。 随后不约而同一笑。 笑罢,又颇为可惜。 也不知是过去哪一年,破的哪桩案子。 早知道跟去瞧一瞧好了——不过,必然是跟不去的。 李莲花往他们两个碗里堆菜,没好气道,“不饿是吧。” 两人吃起饭来。 再不吃,味蕾也不知要多遭多少罪。 就是碗里那些菜,李相夷也不老实,边吃边往狐狸精碗里放。 狐狸精哀怨地瞅他一眼,踢着自己的碗走了。 过了会,方多病夹着红烧鱼问,“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 李相夷玩笑似地反问,“怎么,就许你们去洛阳,我们不能去?” “你们如何知道我们要去洛阳?”方多病又问。 “还有,你们去洛阳做什么?” “路上听说了贺家的事。”小笛飞声答前面那句。 李相夷答后面那句,“抓鬼。” “鬼”字如长针,清晰地刺入耳中。 李莲花神色微变。 “洛阳有鬼?”笛飞声余光扫下李莲花。 石寿村客栈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了,李莲花怕鬼。 方多病还唬人,搞得李莲花有那么一会,不愿跟他走一块。 天下第一怕鬼,有趣。 怕鬼的未来天下第一说鬼,也有趣。 “难道你们路上没听说过?”李相夷继续道,“洛阳有无面鬼抓人。” “被抓走的,没一个回来的,都被吃了。” 方多病和笛飞声皆是淡淡,只有李莲花最奇怪。 他暗暗一瘆,却镇静地提出质疑,“没有脸,就没有嘴,吃什么人。” 小笛飞声咽罢嘴里的饭,低喃了一句,“还真是一模一样。” 这世界巧得很。 李相夷听罢,也愣了愣。 他忽有种与李莲花重合的感觉。 奇也怪哉。 他回过神,壮胆又道,“鬼会法术,能散出阴冷的黑雾来。” 好生耳熟的话,小笛飞声翘眉。 得,李相夷学了去,吓起人来了。 而且,说也不是重复说,还进行了润色。 “当你走在阴风怒号的荒野,或者空无一人的长街时,它就从你背后过来。” “嗒嗒嗒,脚步声在响,一回头,什么也没有。”他强忍着惊惧,话音放得阴恻恻的。 “之后,黑雾弥漫开来,又浮又虚。” “手能穿过去,却能像蛇一样,把人绞住。” “欻,你们就没了!” 这时,外面的天色已黑。 一股冷风,从寂静灰暗的荒林中吹来,袭进莲花楼内。 “俗套。”笛飞声没有半点慌张。 “本少爷六岁起就不怕鬼了。”方多病嘚瑟。 而李莲花通身一凉,悚了悚。 他朝李相夷翻了个白眼,“你有完没完?” 李相夷当然完了,他自己也犯怵。 再说下去,万一李莲花把自己丢出楼去,一个人到荒林里过夜怎么办? 他现在不小了,李莲花还真干得出来。 吃过饭,李相夷收拾碗筷。 其他人就去洗漱,准备睡觉。 所以,他成了最后一个洗漱完的。 弄好时,方多病和大小笛飞声都躺下了——在一楼。 莲花楼过去那五年里,他们几个加上南宫弦月,晚上最多能睡六个人。 原来的床是根本挤不下的,可再加又占地方。 后来,方多病就用机关,打了张折叠床,接在一楼最初那张床床边。 睡觉的时候就拉开,不睡的时候就收好。 如此一来,二楼就空了。 一堆人挤下面,排着睡,大通铺似的。 李莲花还没去大通铺跟人挤,他坐在桌前,削着一块筷子嘴大小的竹木。 “你会修?”李相夷走他对面。 师父那个破葫芦,他解下来,放到桌上了。 没想到李莲花注意到那个破洞,还修起来了。 不过,李莲花不是注意到的。 他一直都知道,酒葫芦上有个被他弄坏的破洞。 听到这话,他头也没抬地颔下首。 他修过一次,自然明白手头的这个,该如何修。 他放下刀,拿过葫芦,同洞口比比,还是大了点。 拾起刀,又细细削了点去,再用砂布打磨过,吹掉木屑粉。 再一比对,合适了。 “去,把那个格子,还有那个格子里的东西拿来。”他指着柜子,对李相夷发号施令。 后者二话不说拿来。 搁桌上,他就坐对面看。 李莲花用狼毫沾蘸了点鳔胶,涂在洞侧。 继而把小木块往里一按,就严丝缝合地堵了进去。 他一动手指,“打开。” 李相夷把几个小瓷罐打开。 里面是颜料,李莲花照着葫芦的红棕调色,调完,涂上去。 如此,便看起来殊无二致了。 李相夷感觉很神奇,“就这么好了?” “等颜料干,再上层防腐防水的桐油。”李莲花放下东西。 放完,翻过个茶杯握在手里,“倒个水。” 李相夷难得没挤兑人一身懒骨,当即拎起茶壶,给他满上。 李莲花不紧不慢地喝起来。 等喝完,颜料也干了。 他便往补好的破洞上,刷层桐油。 刷好,递给李相夷,“好了,看看。” 李相夷接过,手里的葫芦像没坏过。 除了桐油未干,有种别样的湿润色泽外。 “谢了。”他道。 “你知道就好。”李莲花手指虚空点他一点。 “下次别再把你师父的酒壶弄坏了。” 猛然,李相夷狐疑地打量他,“你怎么知道,这葫芦是我弄坏的?” 李莲花一滞。 糟了,口快了。 他心虚地挠挠鼻尖,而后有理有据地解释。 “不是你弄坏的,你带下山来修什么?” “难不成漆前辈,还自己给它戳个洞不成。” “我还不知道你,鬼主意多得很。” “我——”心虚的人,换成了李相夷。 “行了,”李莲花掸下衣服,“等回山的时候,记得把酒葫芦还回去,再给你师父带壶好酒。” 别像他一样,自始至终都没能把酒葫芦赔给师父。 即使修好了,也赔不了了。 更没有给老人家带壶好酒。 也不知敬在坟前的那些酒,老头能不能喝到。 总归,他补好了葫芦,有的破洞,却再也补不上了。 他目光变得消沉而深远,恍若屋外的茫茫夜色。 李相夷看着那急转而下的目光,变得萧索与落寞,一时间有些无措。 心口莫名同频共振般,被钝刀刮了一下。 他伸手晃了晃,“……李莲花,你怎么了?” 李莲花回过神来,仍旧被些许恍惚拉扯着。 “没什么。”他眨下眼睫,才看向李相夷,“记住了吗?” 那语气轻如鸿毛,却万般珍重。 李相夷点点头,“记住了。” 葫芦修好,两人便去大通铺睡觉了。 夜色缓缓浓郁,又渐渐淡去。 荒野起了大雾,蜿蜒的长路断开,似尽头就在眼前。 早饭后,他们就在等雾散,以便开拔。 李莲花领着狐狸精,到雾里散步去了,湿润清新,肺都是活的。 剩下几个,在混打。 李莲花不让他们在楼边打,他们就跑到远处的空地上。 以至于身形半遮半掩,只能听见刀剑错来错去的声音。 一会儿是刀跟剑撞在一起,一会是刀跟刀,一会是剑与剑。 有时候,全部拼在一起,也不知如何斗的。 突然间,有人不打了,循着李莲花的背影眺去。 那背影笼在雾里,朦胧而飘渺。 李相夷不知怎的,朝那背影伸出手去。 他伸着,可不敢过去碰,怕一碰就散。 “……是你。”他喃喃道。 像,实在太像九州剑阵迷阵里的那道影子了。 “李相夷,你发什么愣?” 后边的三个人不打了,问他。 李相夷好似与他们隔着屏障,没答。 他们便过去拍他,没拍到。 李相夷跑了,往李莲花跑去。 他魔怔似的,把手里的剑递过去,“你拿一下。” 这猝不及防的动作,让李莲花很懵。 “……不是,为,为什么呀?” “让你拿你就拿,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李相夷的话很急切,有了点吼的意味。 李莲花没拿。 他就固执地搪过去。 冰凉,还带着点少年人手心余温的剑柄,落在李莲花手里。 他不得不握住了。 那一刻,内里就像少师一样,沉甸甸的。 但被压得踏实。 手不自觉地摩挲下剑柄,没什么磨损,很新。 昨天,见到新鲜出炉的少师时,方多病一个劲地摸了又摸。 其实,他也想摸一下的。 最后忖了忖,还是算了。 他近李相夷的少师,情怯。 然现下被硬塞过来,昨天那点起伏的痒意,竟被抚平了。 就是……李相夷在发什么疯? 发现自己是谁了,不应该啊! 他注目着李相夷,发现那双眼睛死死盯着他,惶惑而认定。 “你很像一个人。” “……什么人?”李莲花被盯得发毛。 “一个没见过的人。”李相夷认认真真。 “没见过你怎么知道像?” “我就是……” 觉得像。 李莲花用剑柄敲他额头,敲完,把少师丢回他怀里。 “一天天的,莫名其妙。” 他勾手叫狐狸精,回楼里去了。 李相夷站在原地,搂着剑。 额头后知后觉地一痛,迷阵里的幻象方才退去。 他视线一瞥,发现另外三个人在看着他。 小笛飞声不明所以,杂着担忧。 方多病和笛飞声也忧心,就是不大一样,仿佛怕被发现什么。 所以,他们追着李莲花问去了。 只有小笛飞声一个人往李相夷走去,并怀疑他精神错乱了。 “你才精神错乱!” 李相夷提着剑,大踏步回去。 小笛飞声无奈,难道不是吗? 看来,得让李莲花给他治治,他思量。 晨光越来越亮,驱散了雾气。 莲花楼与贺家车队,再度往洛阳驶去。 李相夷和小笛飞声的马,也被套去拉楼了。 这样省力,也能快些。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俩觉出一件怪事。 莲花楼的蔬菜都完得很快。 吃素,也不是这么吃的。 再说,饭桌上有肉,他们也没看见李莲花三人多吃什么素。 明明今天削两根萝卜煮,明天就少了七八根。 一问,李莲花忽悠说,“喂马了。” 实际上,自然是偷偷喂给问天痋了。 “马吃萝卜?”李相夷疑惑。 李莲花“嗯”了声,方多病点头,笛飞声默认。 “那我也要喂。”李相夷说着,就要去筐里拿给马。 小笛飞声也好奇,跟上去试。 三人:“……” 他们不应该觉得浪费吗?! 即刻,两个小的被制止作罢。 喂马,等着吃白饭啊? 赶路的最后一天,他们确实吃了顿白饭。 好在,洛阳到了。 第61章 谁去了 刚入洛阳郊野,便有阵阵花香扑来。 “‘牡丹奇擅洛都春,百卉千花浪纠纷’,这洛阳,不愧是牡丹名城。” 李相夷坐在二楼栏杆上,赏着大好风光。 眼界所及,皆是片片花田,似斑斓锦缎,铺出华丽的春色。 他旁边是背手站着的李莲花,还有脚踩栏杆的方多病,也眺望着万千芳华。 小笛飞声在一楼赶车,也能看到,就是视野没那么开阔罢了。 不过,他对花海没什么兴趣。 扫罢两眼,继续认真赶车。 笛飞声甚至没看,他盘腿在床上打坐。 但没坐住,被声声议论吸引,踱步去到楼边。 略有不屑道,“有那么好看吗?” “不就是几朵破花。” 对他来说,什么花都一样。 “阿飞,”李相夷反驳,“你有没有品味啊?” “什么叫破花,牡丹可是国色。” 方多病扬了下发尾,“他就一粗人。” “你跟他说了,他也未必知道姚黄魏紫的金贵,更不懂醉酒杨妃的美态。” 他们家栽了不少名品牡丹,贵的有好几千两一株。 笛飞声睇他一下。 但放眼望去,他不得不承认,是挺好看的。 这笛大盟主,是越来越口是心非了。 李莲花看破不说破。 他嘴角划过一抹浅笑,随后转向方多病。 “你这么了解,不如等离开洛阳的时候,陪我去买上几株。” “种在莲花楼里,也能添点颜色。” 方多病尚未答话,前方贺家一马车,窗帘撩开来。 贺夫人探着身子,朝他们高声说话。 “李先生,我父亲家世代栽种牡丹。” “我观先生爱侍弄花草,到时候不若在我母家带些,种在楼里。” 李莲花远远揖了一礼,“那便多谢贺夫人了。” 贺夫人收回头去,对丈夫道,“李先生雅净得很,莲花楼处处是莲花纹样。” “我还以为,他不会喜欢牡丹呢。” 毕竟,在一些清高的文人眼里,牡丹是俗的象征。 但李莲花却觉得,各花有各花的好看。 莲花的清雅他喜欢,牡丹的雍容艳丽,他也赏得来。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贺夫人开了口,就省钱了。 当然,也只是他省钱而已。 有的人,立马就花钱了。 往前行一段,有两个姑娘,戴着遮阳笠,挽着篮子在采花。 兴是准备进城去卖,也兴是用来制香料什么的。 莲花楼经过时,她们好奇地抬头端量。 而后,扯着好听的嗓音道,“几位公子,买花吗?” “田里刚开的,新鲜得紧。” 李莲花三个大的互对一眼,没有买的想法。 这都能白嫖了,还花什么钱。 李相夷却盈笑,扬声问,“姑娘,多少钱一枝?” 两个姑娘,目光聚焦到他身上。 瞧他长发高束,一身白衣劲练,又生得白净俊俏,坐在栏杆上的样子,恣意而随性。 她们连笑都深了许多,“五文一枝。” 这个价格很便宜,可能是品种极为普通,也可能是供多价贱。 “能自己采吗?”李相夷又问。 “能。”她们双双道。 “想采哪朵就哪朵。” 说着,她们就给他指路,从哪条哪条路下花田。 可李相夷不走寻常路。 他脚下一蹬栏杆,便飞身而去,掠在花田上,好似从天而降的小仙。 两个姑娘惊羡得滞了滞。 她们尚未反应过来,李相夷已落在一棵树上。 脚轻巧地勾着树枝,手探进花田,去摘鲜花。 赶车的小笛飞声摇了摇头,还是勒停了马等他。 楼上的李莲花,则掩了下眼。 他忽然觉得,自己也没那么欣赏牡丹了。 左边的笛飞声轻嗤一句,“怎么,不忍看啊?” 右边的方多病,好心地拽下他手,“别啊李莲花,这不挺好看的。” 李莲花换另一只手。 还没抬起来,笛飞声就捉住。 被套上枷锁的李莲花,“……” 他左右各白一眼,狠狠甩开,继而理起被攥皱的袖子来。 此时的李相夷,共摘了五朵花。 两朵鹅黄,一朵桃粉,还有两朵红紫。 他一手搂在怀里,一手把串好的铜板挂花枝上。 “花很好看,告辞!” 言罢,又一踏树枝,往莲花楼飞去。 花田里,只余下一抹长风,吹动着牡丹花丛。 两个姑娘望着来去如风的少年人,才慢半拍地取起钱。 一数,不对。 “公子,多了!”她们喊。 “不必找了!”李相夷的话音飘远。 他一回到莲花楼,小笛飞声就驾起了车。 探头探脑的贺家车队,也扭回了脑袋。 “送你们了。”李相夷从檐顶,跨过栏杆。 二楼的三个人不要,“你自己留着吧。” 然后,就一个接一个,从楼梯下去。 李相夷递花的手腾空,“合着刚在这里赏花,还要买花的,不是你们是吧?” 下楼的人聋了。 他想起小笛飞声,起了坏心思。 去到靠车头的栏杆边,挑出唯一的桃粉,双指夹住花蒂,往下面脑袋的鬓边弹去。 呼—— 牡丹飞转着,插过去。 小笛飞声聆听到风息,扬手一拍,“要戴你自己戴。” 花飞回楼上,李相夷接在手里,叹罢口气。 他只好下楼,找个花瓶插起来,摆在桌上。 这下,所有人都满意了。 车队进了城,四下也随处可见牡丹。 门庭栽的,担着叫卖的,姑娘妇人簪头上的。 颜色各异,争妍斗艳。 一城都是花色春色。 可一到裴家,这些颜色便黯淡了去。 贺夫人母家姓裴,在长乐街尽头,位置清静,不算喧闹。 他们穿街而过,在裴府前停下来。 然而,不由得集体一怔。 只见白绫高悬,府上有断断续续的哭泣声传来。 “这……”李莲花五人目光相碰。 贺章一家三口,心悬了起来,原本欢愉的心情一扫而空。 这究竟是谁去了? 一回来就碰上丧事,他们原地站了俄顷,才去敲门。 开门的是位小厮,来的时间短,贺夫人早出嫁了,所以不认得他们。 又见并非亲朋熟客,便道,“不好意思,府上最近行丧,不接外客。” “几位若要拜访,还请择日再来。” 贺章一行,还未介绍身份,便有个老人眯着眼,打外凝望。 愣了瞬,他拄拐而来。 “快让小姐和姑爷进来。” 小厮让开门,摆手作请。 贺章一家急步过去,唤了人。 一个称父亲,一个称岳丈,一个称外公。 “爹,”贺夫人搀住父亲胳膊,绷着弦问,“家里是谁去了?” 她清楚不是母亲,母亲在她出嫁前就过逝了。 父亲近在眼前,那就还剩下弟弟弟媳。 裴茂山磕下拐杖,语有愁焉,“是你弟媳。” “……姝音?”贺夫人不愿相信。 裴茂山“嗯”了声,老眼尽是怅然。 他那儿媳是孝顺又懂事,家里的事务,铺里的生意,是打理得样样得当。 贺夫人得到盖棺定论的答案,胸中一痛。 说来,她与贺章成婚,婚礼是在裴府办的。 婚后也在府上住了两年,后来才搬去云州。 那两年,弟弟裴聿娶了妻,一个香料商人的女儿,唤宋姝音。 她与弟媳意气相投,感情甚是要好。 “……她是生了病,还是遭了什么难?”贺夫人不大敢问。 提及此,裴茂山面色发白。 “鬼,”他声音杂着惧色,“我们洛阳有无面鬼。” “她前两日忙香料铺的生意,回来得晚,撞了鬼。” 贺章夫妇看了眼李莲花几人。 路上,李相夷和小笛飞声到来后,他们听说了无面鬼一事。 这进了城,各处也都传着风言风语。 洛阳一到深夜,就有鬼在街上游荡。 那鬼有两个人那么高,头长在肚脐眼上,没有脸。 一遇到没有回家的人,就上手掳去。 被掳的,都消失不见了,没一个逃回来的。 女儿女婿这一看,裴茂山注意到后面的人,“这几位是?” 贺章夫妇才介绍起来,“这三位是我们的恩人。” “这两位,是恩人的朋友。” 他们说起被救一事,裴茂山连连感激。 “多谢几位义士了。” “就是,”他环顾周遭的白色,“府上出了这等事,怕是要招待不周了。” 五人微垂下首,李莲花领头道,“无碍,逝者为大。” 过了会,贺夫人问回鬼的事来,“那无面鬼杀了姝音?” 裴茂山点头,紧接着摇头,弄得在场的人都是不解。 “岳父,”贺章问,“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那鬼算不算杀了她。”裴茂山悲恸地回忆起,前不久发生的事情来。 “两天前,她夜里往家赶,撞上了无面鬼。” “幸运的是,她没被抓去,逃回了家。” “可是,”他眼神变得惊恐,“到第二天一早。” “我们发现,发现……” 宋姝音把自己的头,埋在院子里的鱼缸里,窒息而死。 府上的人起来,被吓了个半死,当场晕过一个丫鬟。 “鬼给她下了恶咒,”裴茂山肯定地叫,“她中了邪,中了邪啊!” 一边叫一边抖,抖得拐杖戳着地面喀喀响,胸口也急剧起伏。 贺家小儿被祖父的话,吓得战战兢兢。 贺章夫妇压着恐慌,安抚着一老一小。 随后招来个小厮,先把贺家小儿领下去了。 李莲花他们则在背后小声讨论。 “难不成这世上真有鬼?”方多病深觉古怪。 “不然好好的人,怎么会把头埋进水缸里自杀。” “事在人为,”李莲花和李相夷异口同声,“世上哪儿来的鬼。” 顿了片刻,李莲花道,“有一点,你们不觉得不对劲吗?” 笛飞声接话,“我们一路上,多是听说过被抓走不见的。” “可少有听说过,”小笛飞声顺着道,“有当场逃掉回家的。” “除非……”五人眼神交汇。 待裴茂山稍稍安定后,李相夷出言问了句。 “敢问裴夫人可会武?” 裴茂山和贺章夫妇俱是否定。 那么,一个不会武的弱女子,是如何从无面鬼手中逃脱的? 这无面鬼抓了那么多人,总不能连一个弱女子都逮不住。 第62章 借用一下 “裴先生,”李相夷拱手,“其实我们此番来洛阳,就是来抓鬼的。” 裴茂山昏老的眼睛望过去,“你们会抓鬼?” “实不相瞒,”李相夷眼珠一转,手摊向李莲花三个大的,“这三位是鼎鼎大名的‘八柳侠探’。” “不仅擅破疑案难案,还精通玄法捉鬼之事。” 他把“玄法捉鬼”几个字放得很重。 李莲花三人登时一惊,集体盯着他。 眼神明摆着一句话:李相夷,你在搞什么?! 李莲花还传音道,“我们可没说,要帮你查案。” 李相夷暗戳戳压了压手,示意他们淡定。 他轻声道,“你们名声在外,就借来用一下嘛。” “到时候,”他瞄下小笛飞声,“我和老笛去就行。” 小笛飞声横他一眼,“我也没答应,要跟你查案。” 李相夷不以为意,继续发功。 “再者,城里百姓透露,这无面鬼都抓了百十来号人了。” “难道,你们愿意看到再有无辜的人枉死吗?” “你们的良心,过意得去吗!” 李莲花三人:“……” 尤是方多病,老觉得这话这语气,分外熟悉得很。 他小师父,被李莲花那个老狐狸带坏了。 而老狐狸伸着节手指,指了指李相夷,没有话,胜似有话。 此时,裴茂山目光挪向他们三人,略有疑惑,“……八柳侠探?” 他没听过。 横在中间的推荐人李相夷,也不觉得尴尬。 老人家没听过,他的至亲清楚就行。 果不其然,贺章夫妇阐释起来。 裴茅山更加刮目相看了,带着点祈求问,“你们真的可以把无面鬼抓走吗?” 贺章一家也杂着期许地看他们。 三人对着眼色商量,还是没打算置之不理。 李莲花出面诌道,“这能不能抓到,我们不敢轻下断言。” “不过,确实是略通些缉鬼之事。” 裴茂山露出种想哭的欣然,“太好了,我们洛阳有机会得救了。” 因为是鬼神之事,官府也无可奈何。 自从有个衙役被抓走后,官府也不敢管了,遂下了道宵禁令,就此作罢。 可官府都置之不理,还有谁愿理呢? 无面鬼也就越发猖獗,闹得洛阳人人自危,不得安宁。 如今天降法师,就算是再小的希望,也是希望。 他深深鞠下一躬,“老夫在此,先谢谢几位了。” 李莲花眼疾手快地扶回去,“您这样,实在是折煞我们了。” 李相夷见引子抛完,切入正题。 “既然裴夫人没被抓去,可否让他们查验一番,”他手摆到李莲花三人前,“兴许能从上面,瞧出鬼做的手脚。” 被抓走消失的,连尸体也没有,是不好查线索的。 只有“中邪而死”的宋姝音,身上可能存在一些鬼的痕迹。 而鬼要到深夜才出现,现在晌午都没过,多找找线索,也能对鬼多个了解。 裴茂山犹豫了犹豫,“……我们是没有意见的。” “就是,恐怕还得问下我儿子。” 贺章夫妇也是此意。 毕竟,宋姝音是裴聿之妻。 “应当的,应当的。”李相夷道。 一行人往灵堂去。 堂内白绫飘拂,燃着重重的烛火和长明灯,棺木是上好的楠木。 显然,裴府对这位儿媳很是上心重视。 不然照中邪这个点来看,大多数家庭,都会把尸体抛到荒郊野外去。 就像小远城,那些被阎王娶走的姑娘,都没什么家人敢去义庄领。 他们一到灵堂,就发现棺木旁瘫着个年轻男子。 他一身丧服,头发凌乱如枯草。 双目消沉无神,满是赤红的血丝。 手里,还握着一壶酒。 大口灌罢一通,他颤巍地爬起来,趴到棺木上,注目着棺中安躺的人。 “你怎么还在睡,姝音?” 他指下外头的太阳,“这都日上三竿了,该起床了。” 宋姝音双目紧闭,不理人。 他把手伸进棺椁中,搡了搡人,“还不起吗?” “外面天气这么好,牡丹也开了,我们去踏青,去看花,好不好?” 宋姝音睡太沉,听不见。 他又絮絮叨叨地说起往事来,就为把人吵醒。 “爹,”贺夫人见此情此景,被刺痛道,“他一直这样吗?” 印象里,弟弟与弟妹的感情甚笃。 他们在婚前的乞巧节就认识了。 那一天,家家户户的年轻男女,都会到月老庙去。 宋姝音摇签时,一垂首,叮咛掉了发簪。 旁边蒲团的裴聿捡起,“姑娘,你的发簪掉了。” “多谢。”宋姝音接过。 后来,到院外的姻缘树挂牌子时,两人又撞到了一处。 风一吹,手上牌子的红线缠绕到一起。 也许,那就是缘分吧。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眼中盈着丝丝连连的秋波。 从那以后,两人便相识相恋了。 情投意合,到鹣鲽情深。 可惜情深不寿,无头鬼把一对有情人拆散了,变成了阴阳两隔。 一个人走了,一个人几欲疯了。 裴茂山无奈又忧惧地点点头,“自从姝音去后,他就总是精神不振,胡言乱语。” “我去劝劝他。”贺夫人道。 她话音刚落,裴聿就急了起来。 手死死抠住人肩膀摇晃,“宋姝音,你起来!” “你起来!!你起来!!!” 他声音越吼越大,响彻整个灵堂。 贺夫人过去,抓开他手,“阿聿,姝音已经去了,就让她安歇吧。” “别再这样了。” 裴聿一把甩开,醉醺醺道,“你是谁,走开!” “你连我也不记得了吗,”贺夫人盯着他,“我是你阿姐。” 裴聿端详一阵,大悟道,“原来是阿姐。” “那你帮我叫醒她,她素来跟你要好。” 贺夫人眸光投到棺椁里,随后抬手理了理,弟媳被弄乱的寿衣与珠钗。 “姝音走了,叫不醒了。” “我不信你,”裴聿摇头,“你撒谎。” 他莫名指过所有人,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你们骗我,你们都骗我!” “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 啪—— 贺夫人狠狠扇了他一耳光,“她死了!” 裴聿脸歪在一边,火辣辣的疼。 他捂着脸,脑子嗡地一响,清醒了不少,“……死。” “是啊,她死了。” 他凄凉一笑,笑着笑着,痛哭起来。 “她留我一个人了,一个人了……” 灵堂顷刻寂静下去,只余下裴聿暗沉无光的伤痛。 李莲花他们,也被那撕心裂肺的痛楚一扯,心中微微发胀。 如此这般情深似海,往后活着的那个人,当如何煎熬呢。 生者又仰头喝起酒来,咕咚咕咚地灌下去。 边灌边摇摇倒地,瘫回棺材旁。 贺夫人再看不下去,直接夺过酒壶,“别喝了,你照镜子看看,现在自己是什么样子。” 裴聿充耳不闻,要抢,“阿姐,酒还我。” 贺夫人当场砸了,碎片溅了一地。 她气汹汹道,“我告诉你,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你这副鬼样子。” “你有本事在这里吵她安宁,怎么没本事去把害她的鬼抓了!” “鬼,”裴聿怔了怔,才好笑道,“谁能抓鬼?” “官府都奈何不了的东西,我如何抓。” “阿姐,你倒不如把我送给鬼去,兴许,我还能下去陪她。” 这时,李莲花上前几步,到他面前不远。 拱手道,“裴公子。” “我们几位不才,正好通些鬼神之术,也许能抓到那鬼,好让尊夫人瞑目。” “你们是谁?”裴聿这才撑眼扫他们。 贺章夫妇又介绍了一次,并表示自己和裴茂山都同意了,特来征询下他的意见。 “八柳侠探,”他蹙了蹙眉,不是很信赖,“你们行吗?” “行不行,一试便知,”方多病开口,“总归,也没有坏处,不是吗?” “……也是。”裴聿道。 “那你们打算怎么查?”他问。 李相夷说了查验宋姝音尸身的事。 裴聿拉下眼,不是很愿意让外人碰妻子。 直到家里人劝了几劝,他才踌躇着答应了,“行吧。” “为了抓鬼,想必她不会怪我的。” “在此之前,我们可能要问些问题。”李相夷道。 “想问什么,便问吧。”裴聿有气无力地挥下手。 李莲花几人要问的问题,涉及到宋姝音遇鬼的情况,以及逃脱后回府的情况。 她遇鬼时,并非孤身一人。 是由贴身丫鬟流珠,还有驾车的车夫徐二满陪同的。 那两人被找了过来。 “二位还请说说,具体是个什么情况?”李相夷问。 “前天白日,”流珠率先回忆着道,“我陪夫人上香料铺去忙生意。” “因为账簿,同掌柜所说的售量,还有收益,有些对不上。” “夫人就一直在铺里盘算盘,算账本。” “她太入迷了,屋子里白日也点着灯,就没大注意到天黑了。” “那你呢,为何没注意到?”笛飞声冷冷问。 流珠被吓到,瑟缩了一瞬,才发虚道,“……我无事可做,就睡着了。” 徐二满也虚道,“我在车辕等夫人,也不小心睡着了。” 实际上,他是逛窑子去了。 逛完,才后知后觉天很黑了,夫人可能要责罚自己,便赶紧返回。 回去那一刻,宋姝音和丫鬟才刚出来。 说实话,他是松了口气的。 松完,又不由得提起来。 这么晚了,不会碰上无头鬼吧? 他们从一条街拐向另一条街时,那条街刚好游来个高大的影子。 “啊——”徐二满尖叫起来。 “怎么回事?”车内的人一慌。 徐二满被吓得满头大汗,哪里还听得见人说话,当即连滚带爬地下了车,找了堆破竹竿,躲去了。 流珠探着身子,去揭车帘。 刚一打开,便瞧见面前站着条黑黑的身影。 她惊悸得失声,一个趔趄,摔下了车。 连忙爬起来,也找地方躲去了,全然忘了车里的夫人。 “流珠,是什么?”宋姝音提心吊胆地问。 没有回应。 她壮着胆子,也去掀帘布。 结果同样被吓个半死,跌坐在车辕上。 “后来呢?”方多病催问。 “后来,”流珠抿抿唇,似在为自己苟活弃主而后悔,“也不知是多久之后,我感觉外面平静了,就出来去找夫人。” 徐二满也出来了,他们碰到,一块战栗地往马车去。 然后发现,无面鬼竟不见了,夫人也没被掳走。 只是惊魂未定地,缩在马车里。 李莲花蹙下眉,思索着问,“那你们夫人可被无头鬼伤过哪里?” 流珠与徐二满皆是晃头,“我们问夫人有没有事,她说没有。” “后来,我们就立即回府上了。” “到第二天,我去伺候夫人洗漱,到院子时,就看见,”她脸色一下惨白无比,“就看见夫人她……” 身体躬成拱桥,头朝下,浸在鱼缸里。 她吓晕了,如今回想起来。 “夫人一定是被无头鬼下咒了,所以才会中邪而死”她眼睛红起来,泪水滴滴答答地掉下。 “都怪我,都怪我们,把她一个人丢在那里。” 徐二满也说着这话。 但从神色来看,明显不是很自责,反倒格外庆幸,自己逃了,才躲过一劫。 “回来后,你们夫人去了哪里?”小笛飞声难得插话。 “我扶夫人回房了。”流珠答。 裴聿听罢,从棺材旁起来,出到灵堂门口道,“她来找我了。” “裴公子当时不在房内?”李相夷疑问。 按常理,夜深了,人应该在卧房入睡了。 宋姝音回去,十有八九就在房中见到丈夫了。 “我在准备秋闱,以考取功名,基本每天都会在书房待到很晚。”裴聿道明。 裴茂山,还有府上的丫鬟小厮也直言如是。 公子日日挑灯苦读,认真得大家都不敢去打扰他。 那天,就连宋姝音,也是因为太过害怕,一个人在房中睡不着,才没有等丈夫回房,而是去书房找人倾诉。 “我在书房安慰过她,就一起回房了,回去就睡下了。”裴聿声音低迷。 “那你可知,”李莲花斟酌着词句,尽量避免跟死字扯上关系,“你夫人是何时起的,去了鱼缸边?” 裴聿失落落地微摇了摇头,“我看书看困了,睡太沉。” “等睁眼的时,她就不在我旁边了。” “我一摸褥子,很凉了。” “遂赶紧去找她,刚出房门,就听到流珠在叫。” “去到院子,就发现……” 他的结发妻子,怪异地浸在鱼缸里。 他着急忙慌地奔过去,抱起人,面色已发白肿胀,再不能呼吸了。 李莲花五人互相对了对目光。 看来,还是得验过宋姝音的尸身,才能知晓些症结了。 第63章 验尸 “裴夫人身上尚残存着邪气,以免我们查验时,惊扰了它而冲撞各位,还请各位暂且回避一下。” 李莲花一副装神弄鬼的样子,还用朱砂笔走龙蛇地描了些符纸,贴在灵堂四处。 “那就有劳几位了。” 对鬼神之事迷信不疑的裴茂山,领着一大家子出了灵堂。 李莲花掩好门,堂内就剩他们五个了。 “你画那些符号,当真是驱邪镇鬼的?”李相夷觑了觑那些古怪的符号。 李莲花淡淡扫他一眼,“都被你拉来唱戏了,自然要弄得真一点了。” “想不到你还懂这些。”李相夷唏嘘。 “人在江湖走,这多多少少有点技能啊。”李莲花道。 反正不当门主了,什么书,都有空看看。 他一个人住了那么多年,若真有鬼的话,还能镇一镇。 总之,不是坏事一桩。 顿了秒后,他冲李相夷摆下手,“查吧。” 另外三个人站旁边,无动于衷。 李相夷瘪了下嘴,而后一个人推开棺盖,一个人查看起尸首来。 查看前,他双手合十,虔诚地拜了个佛礼,“罪过罪过。” 他注意到,李莲花每次验尸前,都是这样。 虽然自己不信佛,但对逝者也算种尊重。 李莲花目光纳过他动作,出了下神。 李相夷有那么些时刻,的确不像他过来路的李相夷。 那个李相夷也为公为义,只是很少在乎这样的细节。 转瞬后,李相夷的话拉回他思绪。 “面部发白,伴有水肿,”他开了下宋姝音合着的眼皮,又掰开人上下颚,“眼内充血,口腔内有血性泡沫。” “是头部泡水窒息的样子。” 接着,他摸了摸死者头骨,不由得一停。 “后脑勺有个肿包。” 他拨开头发一瞧,“还有干涸的血迹。” “你们说,她是被无面鬼吓到撞的;还是在邪术的控制下,出房门自戕时撞的?” “若是后者,人在控制下往前走,不应该撞到前额吗。”笛飞声双手环在胸前。 “要撞到后面,要么是失衡,要么是被前面的东西吓到。” “又或者,”他嘴幽幽一扯,“被推了。” “所以,还是前者更可能些,”方多病分析说,“鬼在她掀车帘时,吓到了她,或推了她。” “不过……” 小笛飞声把话接走,“她说她没受过伤。” “没错,”李莲花搓了搓手指,“一个受了伤的人,为何要说自己没受伤?” “府上有人在撒谎。”李相夷依此推测。 说完,他拉了拉死者的领口,“脖子下边有条红痕,应该是长时间磕在水缸边缘引起的。” 之后,他停了下手。 眸光抬起,游过边上成排的,事不关己的四个人。 笛飞声不留情面地戳穿,“看我们作甚,你自己揽的案子。” 小笛飞声的表情,同他如出一辙,“自己揽的,就自己办完。” “第一次我也这样,慢慢习惯就好。”方多病以一个过来人,兼徒弟的身份,安慰了下他师父。 李莲花则不咸不淡,撂了三个字,“继续啊。” 李相夷垂眸,目光仍是有点犯难。 “这不是冒犯,”李莲花想了想,还是补了句话,“这是逝者留在世间最后的话,最后的真相。” 温和但有力的话传入耳中,把心中的迟疑寸寸压下去。 李相夷看他一眼,点点头。 继而,揭开宋姝音的寿衣。 “手上,腿上,都没有伤。”他观察过无暇无痕的手脚。 “腹部,”他发现个怪异的地方,“腹部塌得厉害。” 用小刀切开个口子,发现里面积着大量血,就是不怎么涌动了。 还有就是—— 他注目着腹腔内的情况,哽了口气道,“她内脏碎了。” “碎得很烂,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 肝胆脾胰肺,每一个脏器都烂成不规则的小块,混杂在一起,又糊成一滩浓稠的暗红。 边上四人略有诧然,又觉得在意料之中。 毕竟,什么鬼神之说,都是欺人瞒世的骗局罢了。 “看来,”方多病紧了紧手,“有人震碎了她的肺腑。” “不过,”李相夷提出一个点,“除了我刚划的那一刀。” “她腹部外面是完好无损的。” “这不奇怪,”李莲花抵着下巴,“世上有些功法,或是内力稍微深厚的。” “完全可以做到不伤及表层,从而伤进内里。” 像他们五个人,都可以做到。 “这么严重的伤,必死无疑。”小笛飞声低眼看了下,那腹中的血红。 “既然凶手用内力震碎了她的肺腑,为何还要使其溺亡?” “抑或反过来,她若是溺了水,凶手为何还要用内力杀她。” 笛飞声瞥他一瞥,“这就要分情况了。” “一,她在外面碰上无面鬼,鬼因为某种原因,没有抓她,而是震碎了人肺腑,但没有当场死亡。” “回府后,有人想杀她,将其溺亡。” “正好,有无面鬼作掩护,中邪便成了正当理由。” 照这种情况来看,宋姝音在外面是受了重伤的。 流珠和徐二满却说没有,他们两个必说了谎。 而那么重的伤,必然有疼痛难耐的情况。 回府后,她去找过丈夫,夫妻二人关系和睦,难道宋姝音会不告诉丈夫,丈夫会不注意到此番异样,而前去寻医? “二,”方多病沿着他的话猜测,“她在外面碰上了无面鬼。” “鬼的确没有抓她,也没有伤她。” “回府后,出于某种缘故,有人用内力杀了她。” “再借无面鬼作遮掩,将其溺亡,伪装成中邪自杀的模样。” “三,”李相夷问李莲花要了针线,去缝腹部划开的刀口,“同第二种情况前面一样。” “她没有被抓,也没有被伤。” “回府后,有人想溺亡她。” “但她挣脱了,结果被内力震伤而死。” “死后,凶手将她浸在鱼缸中。” “但,”李莲花从袖中摸出把小剪子,递给李相夷,“无论是哪一种情况,相同的是,无面鬼没有抓她。” “无面鬼人人都抓得,为何不抓手无缚鸡之力的裴夫人呢?” “所以啊,”他手指腾空一点李相夷,“你还是得抓到无面鬼,问一问。” 李相夷剪断线,合好宋姝音的寿衣,把棺盖搡回去。 “那你们晚上和我一块去抓?” 四个人集体摇头,“不去。” “多个人,就多一份胜算。”李相夷坚持。 四个人也坚持,“不去。” 李莲花走开,摘掉灵堂内的符纸。 一块开门出去后,他朝裴府一家忽悠。 “裴夫人是被鬼种了点邪气,那邪气遗留在她灵台内。” “好在,我们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邪气都缚进了符内。” 他拍拍手中厚厚一沓符文。 “这下,裴夫人可以安心入轮回了。” “我们也可以根据这里面的邪气,去追踪无面鬼的下落。” “从而擒拿于他。” 裴府一家几欲喜极而泣。 后来,他们又以清理邪气为由,把宋姝音从卧房到鱼缸那段路,都走了一遍。 然而,并没有发现什么怪异之处。 暮色四合,天渐渐暗了。 灵堂内灯火通明,裴聿独自在守灵。 贺章夫妇看他眼下乌青,脸颊都凹陷了,怕他吃不消,就让他去休息下再来,守灵有他们。 李莲花他们当时,来给裴夫人上了炷香,跟着劝了两劝。 裴聿不走,后面被强制锁回房中。 他被带走后,李莲花他们离开灵堂。 除了李相夷,四个人都要去客房睡觉。 他便唬人,“是谁向裴府承诺来着,要用符文去追踪捉拿无面鬼。” “你们都宿在裴府,叫别人如何相信你们?” “那我们就回去住莲花楼,”李莲花冲余下三人招手,“走。” 李相夷张手拦人,“算我欠你们一个人情。” “那你打算如何还呢?” 李相夷思索一番,最终决定,以包揽莲花楼半个月的活为交换。 “手抬起来。”李莲花上前两步。 “啊?”李相夷懵了懵,手不自觉地抬起。 李莲花击了个掌,“成交!” 击完,往府外迈去。 “抓鬼去喽!”方多病蹦跳着跟上。 经过他的大小笛飞声也颇为悦然。 李相夷原地愣了愣,越想越亏。 半个月……他应该砍价的! 一开始就不该说半个月,大意了。 夜里的洛阳街巷,全不复白日的热闹。 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寂寥的长街上,很久很久都看不到一个人。 只是很偶尔很偶尔,才能碰到个人。 比如今天的未央时分,康乐街上,出现了个人。 那是个短褐烧窑工,兴是守窑晚了,现在才回家。 他提着盏破旧的纸糊灯笼,里面的烛火扑闪来扑闪去,很是躁动。 灯便一会明,一会暗,一如他摇摆的心情。 忽地,一个黑影快速窜过。 他吓得跳起来,灯笼掉地上,灭了。 “喵呜——”一道声音响起。 原来是猫。 他缓罢良久,才去捡自己的灯笼。 可惜,灯笼灭了。 他没带火折,点不燃灯——这盏灯,是瓷行里点的。 于是只好拿着黑灯笼,战战兢兢地继续往前走。 幸运的是,路檐下挂有灯笼,不比拿在手里的方便,照明也够了。 近一处天桥,那桥横在脑袋顶上,连着上面的一条路。 他走在下面的路,路面投出一条长长的影子来。 影子覆到他的脸上。 可是,前面分明没有人。 他脊椎骨一凉,慢慢仰起头来。 “啊——”他顿时吓了个魂飞魄散。 一个两人高的,头长在肚脐眼上,没有脸的东西,正站在天桥上,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鬼没有眼,可他就是感觉,自己被死死盯住了。 他发狂地跑起来。 但无面鬼哪里能放他逃去,一个飞身,便往桥下跃去。 张开的黑色袍子,仿佛一只巨大的蝙蝠。 他那么展袍一飞,便掠到烧窑工前面。 烧窑工掉头跑,又被阻断。 再掉头,再被阻…… 他害怕到极点,跪倒在地祈求起来,“我求你,求你放过我吧。” “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 “他们没了我不行,不行啊!” 他重重磕起头来,连破皮流血也顾不得,“求你了,求求你了!” 无面鬼对这种话,早已习以为常。 他扬起黑袍,毫不犹疑地笼过去。 又一个百姓即将消失之际,嗖—— 一根竹竿破风刺来。 第64章 凭空消失了 “看来,我来得很及时啊。” 李莲花站在天桥上,掷竹竿的动作还未收回去。 那竹竿势不可挡,直往无面鬼钉去。 后者当即避身一闪,衣摆却因风而起,被竹竿勾下大片布料,捣进旁边的砖墙去。 李莲花居高临下,瞄眼下面露出的一截腿。 “原来你还会用腿走,我还以为,你们鬼都是飘着的。” 无面鬼扫他一眼,竟不问他是谁,为何在此多管闲事。 而是忙去抓烧窑工,要把人带走。 就在黑袍下的手逮过去之际,李莲花纵身而下,掠成一道虚影,横到两者间。 “这位大哥,还不快走。” 烧窑工吓得魂都丢了,这才急忙爬起来,往家中疯狂奔去。 等天桥这边,你来我往地过了几式,很远的地方,才响起一道洪亮而惊悸的嗓音。 “白衣大侠,谢谢你祖宗十八代了!” 李莲花掌风袭向无面鬼的同时,微挑下眉。 怎么感觉像被骂了? 他思绪瞬游的档口,无面鬼已砸在墙上,又摔下来。 嘎吱,发出散架的声音。 他那没有五官,煞白一片的脸,糊上了一坨红。 “哟,”李莲花走近道,“鬼还会吐血呢。” 无面鬼不言,只粗喘两声。 他当机立断,丢出几颗圆滚滚的东西。 那东西在地上一弹,黑紫的毒雾立马弥漫在夜空中。 李莲花眼前一糊,闻到了硫磺般的刺激气味。 他下意识掩好口鼻,还是吸进去了些。 这些个小心眼的江湖人,一打不过,就耍花招。 不过没关系,扬州慢稍稍在体内一转,毒素很快就清了。 他什么事也没有。 就是弹指间,无面鬼已经逃了。 他拔出竹竿,循风息跳出毒烟。 婆娑步一展,就追上去。 边追,还边燃起了信烟。 他们五个,分开在城中,搜捕无面鬼的踪迹了。 谁发现了,就放信烟。 东西南北的四个人,往天空中一望,就运着轻功,往一处去了。 如有人站在高塔,俯瞰整个洛阳城。 一定能纵览到,起伏的万千屋顶上,跃动着五个迅捷如风的人。 他们从不同的方向,愈来愈靠近。 没过多久,无面鬼就发现,自己被包围了。 有个人还离他极近。 他心慌地咬咬牙,“这人怎么没给毒烟毒死?!” 但他没时间钻研这个问题了,李莲花不出片刻,就能赶上他。 此时正行至一座破庙上。 他二话不说,在一只手擒来时,翻下屋顶,匿进破烂的殿中去。 李莲花后脚跳下去,推门跟进殿中,吹亮火折,找起人来。 殿内立着尊大佛,盘坐在莲花座上。 火光映亮蒙尘的金身,佛祖慈悲地垂眸于渺小的进来人身上。 李莲花一袭白衣,在佛像周围游走。 就是把殿内翻遍了,也没有找到无面鬼的踪迹。 凭空消失了? 正打算再搜一遍,门口涌进来四个人。 “李莲花,鬼呢?” 李莲花摆摆手,“不知道,一进来就不见了。” “这殿内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脚印,不好辨别去向。” “不过这些脚印看长度,都是出自一个人。” “我怀疑那鬼经常来,并故意在灰尘上踩成这样的。” “里面应该有机关密室什么的,一块找找。” 四人各燃着根火折,在殿内探头探脑。 一会后,李相夷跳到梁上。 忽地,目光一狭。 佛祖竖着的手臂,翘起的中指指尖上,是锃亮无灰的。 而佛像太高太大,在地上仰头,是很难看到的。 他轻巧跃到佛像上,缀于金手臂,而后对着那根指头一掰。 咔嗒一声,指头往下一卡,触动了隐藏的机关。 “在这儿。”他转到佛像后头。 余下人凑过去,猫在佛祖洞开的后背前。 “这无面鬼,倒是会藏。”方多病觑着下面的深坑。 “走,下去。”李莲花搡下最前面的李相夷。 李相夷猫一样跳下去。 接着是方多病,而后是大小笛飞声,李莲花殿后。 洞口只能容纳一人通过,他们一个接一个,排队下饺子似的。 下面果然是条密道。 “走哪边?”笛飞声问了嘴。 他们在密道中间,往左可以,往右也可以。 小笛飞声冷瞟他一眼,“自然是分开各走一边。” “那你们俩走左边,我们走右边。”李莲花分队。 “行。”各自都觉得可以。 李相夷和小笛飞声往左去,李莲花他们仨往右去。 还没分开,左边就传来利落的呼呼声。 李相夷发力一甩火折,火折翻滚着,奔进绵长漆黑的通道。 火苗飞速擦过油灯,重重光明次第亮起,黑暗如潮水般退去。 当啷一响,火折在前方不知何处跌落。 总归,目光已不可及了。 他拍拍手,“亮堂多了。” 继而转向李莲花三人,“你们也可以试试。” 方多病和笛飞声冲李莲花摇头。 李莲花深深叹气,“不必了,赶紧走吧。” 李相夷瞧他们仨那样,手一指,“你们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怎么会呢。”方多病干笑笑。 笛飞声下巴朝李莲花微抬,“你问他。” 李相夷手指对准李莲花。 也是,要说对自己意见最大的,非李莲花莫属了。 从小就是。 李莲花把他指头折回去,“再不走,无面鬼就真的要跑了。” 这话很受用,李相夷扭身往左去,手顺带往某个肩膀一搭。 “老笛,走了。” 他搭了个空,小笛飞声已步若流星,跨出八九米了。 他小跑着追上去,“你怎么不等我,走这么快做什么?” 小笛飞声抱刀一哂,“是你太慢了。” 他话一完,咻—— 李相夷疾步如影,电光火石间到了极远的地方。 并在明暗交界处捡起火折,吹亮再次点起灯来。 等小笛飞声撵上去时,通道又是煌煌灯火。 两人就比着速度,往前移去。 右边那三个,就拿着火折快步走。 通道很长,且弯来绕去。 他们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才来到一扇门前。 “方小宝。”李莲花拨下门上的复杂机关,弄不开,遂熟练往边上一退。 方多病上前,捣鼓了几秒,就把机关锁拆开了。 他得意地扬扬下巴,“本少爷出马,自然是马到功成。” 李莲花比了个大拇指。 实际心里想的是,这臭屁样,跟李相夷多少有几分神似。 嚯啦—— 石门往两侧退开,笛飞声不理师徒俩的炫耀和吹捧,头一个进去。 里面点着蜡烛,构置一览无遗。 “无面鬼逃到这边来了。” 一入眼的,便是竖立在对墙的黑袍。 “那可不一定,”方多病到他旁边,驳斥,“万一他有好几个窝点,有好几套衣服呢。” “确实是到这边来了。”李莲花从他们中间挤过,去到衣架上。 他用竹竿挑起下摆,“呐,破了。” “我跟他打斗时弄破的。” 方多病对笛飞声“切”一声,后者则微牵嘴角一嗤。 两相硝烟一漫,又在各自撇开下散去。 笛飞声环手立在一个架子旁,架子有肩宽,大致一人来高。 “十来尺高,背了个架子,再罩上黑袍罢了。” “难怪头会长在肚脐眼上。” 就是架子有些断折,是与李莲花交战时,弄成这样的。 方多病则去了张四方石桌前,拾起张东西来,“染血的人皮面具。” “你打的?”他对李莲花道。 李莲花过来,没有否定。 “这面具没有五官,怪不得城里的人都说,鬼没有脸。”方多病翻看着。 却不禁迷惑,“那他如何看路透气呢?” “谁告诉你他必须叩脸上了。”笛飞声侧目。 “是啊,”李莲花认同,“他往上戴一点,往下戴一点都可以。” “我刚看他袍子,上面戳了两条小缝,想必就是用来看路的。” 随后,他余光一扫,察觉到一桌角溅了点红。 他挪步过去,躬身,侧面上殷红了一块。 “你们来看。” 两人凑在他左边右边。 “像谁撞的。”笛飞声说。 方多病立马想到个人,“裴夫人,她后脑勺就有肿块。” “也就是说,”李莲花凝眉,“她来过无面鬼的密室。” “因挣扎或别的原因,失衡往后一跌,撞到了这里。” “那她是自己闯进来的,还是被抓进来的?”方多病脑中布满疑云。 “无面鬼可没有抓她。”笛飞声提醒。 方多病持待定态度,“那可不一定。” “万一她此前被抓过呢,由于无面鬼对她与别人不同,又放了,或是她自己逃出去了。” “后来再碰上无面鬼,鬼放弃了抓她。” “自己闯进来的话,”他摩挲着下巴,“她也像我们一样去了破庙,还是……” 他突地指向密室里的另一扇门,“那里?”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笛飞声风风火火地,就要往那扇门去。 李莲花制止了,“先别急。” “把这个屋子里的东西过完再说。” 他人去到香炉前,热腾腾的白烟袅袅,弥散出一股浓郁的香味,烘烤着上面的衣物。 “你们说,无面鬼烘衣物做什么?” “这还不简单,”方多病抢答,“他抓了那么多人,人没一个回来的。” “若真杀了变成尸体,屯在某个隐秘的地方,自然是会染上味道的。” “他人后装鬼,人前装人,当然要换衣服压尸臭了。” 李莲花去到柜子前,东翻西找,搜出两本东西来。 翻了翻,一人一本扔给另外两人。 “那你们再说说,这香料账簿怎么回事?” 方多病和笛飞声比对起来,两者数目都有较大出入。 “一本真,一本假。”笛飞声面无表情道。 “我记得流珠说,裴夫人出事前,就是在香料铺对账对到很晚。”方多病溯洄着记忆。 “因为她手头的账本,与掌柜印象里的售量与收益,是对不上的。” “难不成,她手头的账本有假?” “还有,若是假的,做假账的人,要那么多香料做什么?” “你这无知怎么一阵一阵的。”笛飞声揶揄。 “你都知道无面鬼用熏香压尸臭了,怎么不知道他会用香料压屯尸处的臭味。” “本少爷知道啊,”方多病撇撇嘴,“没来得及说而已。” 这时,李莲花又从一个大格子里,搬出张皮影来,有等人大。 他提线动了动,影子投在墙上。 定格到一个画面,他停下动作,“你们觉得这影子像什么?” “像——”方多病和笛飞声眸光一对,不约而同想到条线索。 三人倍感荒唐地一笑。 笑过,他们腿脚倏地集体一软。 “屋子里有毒。”方多病扶墙。 熏香是没有问题的,无面鬼都用来烘衣服了。 他们刚靠那么近,也没有任何不适。 三人环顾四周,烛火溢出细细的白烟,细微的异味,差点就被熏香盖过了。 “是蜡烛。” 他们了然,即刻挥袖灭了烛火,打坐运功排起毒来。 一两盏茶后,李莲花率先睁开眼,“你们两个,好了吗?” 笛飞声和方多病先后垂下手,冲他点点头。 “那就行,”李莲花一歪,“现在躺倒。” 两人有点犯懵,怀疑李莲花老糊涂了。 “凶手一般都会回来检查犯罪现场的。”李莲花在地上换个舒服的姿势,解释道。 好吧,没有老糊涂。 两人依言躺倒。 过了会,李莲花和方多病双双起来,盯着笛飞声。 笛飞声发毛,撩开眼皮,“你们俩又发什么病?” “怕你没好好躺。”师徒俩躺回去。 笛飞声:“……” 左边的通道,李相夷和小笛飞声花了差不多的时间,走到尽头。 说起来,他们那条通道要长出许多。 但两人少年心性,赶起路来,那叫一个风驰电掣。 同样的,他们也遇到了一扇石门。 “你会开锁吗?”李相夷用少师杵了杵机关锁。 那锁太复杂,他用铁丝撬不开——他现在学李莲花,身上都藏了小铁丝。 “会。”小笛飞声果断回。 “想不到你还会机关之术,”李相夷有些惊奇地让开,“什么时候自学的,还是跟我大徒弟学的?” “都不是。”小笛飞声说。 他沉掌聚力,砰—— 锁尽数坏了,在地上碎成齑粉。 他再把刀契进缝隙里,一别,门露出条大缝。 他往缝中一站,两手用力推门,“开了。” 李相夷翻了个白眼,“那我也会开。” “下次碰到,给我开开。” “随你。” 两人去到门另一边,清凉的夜风徐徐吹来,伴随着馥郁的香味。 黏在鼻子边,掸都掸不掉。 眼前的景象,意外地惊诧了他们。 李相夷睁大眼睛,喃喃。 “这是——” 第65章 吃人的东西 静幽的山谷内,石墙矗立,包裹着一方天地。 顶上,有绞死的鸟。 悬了张银丝大网的缘故,将那方天底彻底变成牢笼。 笼子四壁,挂着许多蹴鞠大小的香球。 浓香,便是从那里面散发出来的。 而笼中,栽着一大片花。 这是一片花田,牡丹花田。 “这样子的牡丹,我从未见过。”李相夷蹲在一株牡丹前。 火光凑近,映亮了花的样子。 那枝上开了两朵,挨挤在一块。 每一朵,都有人头般大小。 其中一朵,是很纯正的朱红,质地光滑细腻若绸缎。 它的瓣缘上,零碎着金色,似洒上去的金屑。 另一朵,则反过来,金色为底色,杂着赤红。 就仿佛金箔卷成的花,上面溅了鲜血。 “怪得很。”笛飞声评价。 他们在花田里逛了逛,发现里面栽的,都是这种牡丹。 不过样子有些不同,有的长不到人头大,有的开不了一枝双蕊,还有的变不成阴阳互补的颜色…… 总之,像那枝那样的,很稀有。 “你说,”李相夷心头升腾起不好的预感,“无头鬼在如此隐蔽的地方,种这许多怪牡丹作甚?” “还弄这么多香球,是为掩盖什么呢?” 笛飞声目光一肃,“既然怀疑,拔拔看不就知道了。” 李相夷“嗯”了声,伸手攥住一棵牡丹主茎。 就在往上用力那一刻,咻—— 什么东西射破夜空。 “谁在里面?”东墙门洞开,涌进一批黑衣客来。 花田外是有屋子的,屋子里的人,守着这片花田。 那暴力的开锁声,惊扰了他们。 一过来,田中果然有两个鬼鬼祟祟的人。 领头的当即甩出两支飞镖。 可惜没有命中,李相夷和笛飞声侧身一闪,手一夹,将镖扔回去。 “阁下不妨先报上名来。”李相夷冷声道。 领头猛地扯过两个人,他们喉管当即被切开,人倒在脚下。 “继续放镖!”他喊。 众人就站在田边,接连不断地向他们投镖。 利器飞如雨下,袭向田间两人。 李相夷和笛飞声,持剑横刀格挡,将镖打得叮叮作响。 凛凛波动的银光里,白衣与墨蓝交错,未被飞镖伤及分毫。 田里的牡丹就惨了,被削得七零八落,风致顿减。 “妈的,别伤着花!” 领头揪住个手下,挥拳就是一揍。 那人腮帮鼓了,略含糊道,“老大,是他们打的。” “你们不放镖,他们能打?”领头斥道。 那人欲哭无泪,“老大,不是您让我们放的吗。” 众人愣愣地拿着镖,不知该不该再放,并认同地点点头。 领头的一窘,片刻后下令,“撤出去。” 一群人退出花田,他又扭头朝田里道,“你们有本事就出来,躲在花田里算什么本事。” 李相夷和笛飞声对视一眼。 前者扬声,“你们有本事,就进来啊!” 后者直接点出来,“这么怕花被伤到,我便忤了你们的愿。” 两人拿着刀剑,对着牡丹一顿砍削。 好好的花田,一下成了狗啃样式。 唰唰唰,刀剑染上汁液。 “红的?”李相夷顿住剑,眉头一拧。 笛飞声也凝了下刀,鼻子一嗅,“像血腥味。” 外头人听得哗啦啦牡丹落地声,正心痛不知如何是好,里头的声音忽断了。 他们一悦,还以为里面的人要出来了。 结果两三秒后,仍旧是呼呼的砍花声。 领头的溜了圈眼珠,再度扯高嗓子撺掇。 “你们来此,不就是想知道这里的秘密吗?” “出来抓到我们,我们就说出来!” 李相夷和笛飞声岿然不动,仍是辣手摧着花。 外面的人忍无可忍,从阡陌持刀冲了进去。 领头狠下决心,“速战速决!” 得赶紧把这两个人抓了,才能将损失降到最小。 霎时,两人被通天的杀意围拢了。 李相夷和笛飞声辗转在花田中,剑啸刀鸣此起彼伏。 两人配合无间,刀剑使得利落狠绝。 一两盏茶的功夫,田间尽是倒地哀嚎的黑衣客。 牡丹花上染了血,与红的相得益彰,与金的互为映衬。 为首的人被笛飞声踩在脚下,半张脸碾进泥里。 “现在你们被捉了。”他音色刚冷。 “所以,”李相夷的剑立在领头跟前,“你先前说的秘密是什么?” 领头肩颈,感受着骨头的错位声。 瞳孔,则映射着少师凌冽的寒光。 剑身流的血,好似下一秒就要流上他的。 这两人什么来头? 功夫这般出尘跋扈。 他瑟缩了一下,小心辩解,“不是说好,出去抓到才算吗?” 笛飞声用刀拍他一下,“你没资格跟我们讨价还价。” 领头两股战战,连忙服软,“你们想知道什么?” “你是无面鬼吗?”李相夷半蹲在地上。 领头的欲摇头,发现不好摇,就可劲摆手。 笛飞声一嗤,“晾你这蠢样也扮不出来。” “您说得是。”领头恭维。 李相夷又问,“无面鬼抓了洛阳百姓,是为了种花?” “是。”领头肯定道。 “那些百姓,”李相夷指了指田地,“在下面?” “在。” 李相夷扯掉近旁的一株牡丹,根须勾起截手指,破土而出。 伴随翻涌而出的,是浓烈的尸臭味。 他一阵反胃,偏开了头。 笛飞声也闻到了,就是没他那么首当其冲。 “你还好吗?”他问。 “想吐。”李相夷撑了下少师。 “那就吐。”笛飞声说。 “吐不出来。”李相夷扇扇鼻边的味道。 缓两秒,他去石壁上取了个香球过来,使劲晃了晃,尸臭味才被冲散许多。 他盯着土坑里,那根半腐不腐的手指,有些犹疑。 果然,行侠仗义不是那么容易的。 但既已下定决心,怎能开弓而废,铩羽而归? 他顿了俄顷,还是用少师刨起土来。 完整的手、头颅、身体……一寸寸浮现在眼前。 这具尸体的主人,也许没被埋多久,皮肉尚正糜烂脱落,只露出半遮半掩的森然白骨来。 李相夷双目纳着那可怖的尸体,一时百感交集。 他胸腔中,奔腾起滚滚的义愤来。 “丧尽天良!”他一拳重重捶下。 领头颧骨一痛,“不是我,是无面鬼干的。” 李相夷又一拳揍去,“助纣为虐,你以为你没份吗!” 领头眼眶乌青,没敢再行辩驳。 “这田里,共埋了多少人?”李相夷音胜冰霜。 “从去岁初开始,统共一百八十六人。”领头精确道。 “可还有活口?”笛飞声声音从上方传来。 既然这群人看守在这里,花田外必然有吃住的屋子,以及关押人的牢房。 他们打开门时,就发现左边还有条通道,应该是过屋子去的。 “剩两个。”领头答。 “这里面的牡丹什么品种,缘何要如此培育?”李相夷接续问。 领头直言不讳,“红朵的叫大红袍,金朵的叫黄金甲。” 如此雅名,下面却敛藏着污秽不堪的杀戮。 这哪里是无面鬼吃人,分明是牡丹吃人! 为了几朵别具一格的牡丹,人竟可以做到如此地步。 “无面鬼种这花,为的什么?”笛飞声垂着冷毅的双眸。 领头微微活动了下发麻的手脚,“不知道。” “我们只负责看守花田,城里抓来的百姓,还有花农。” “花农?”李相夷捕捉到这个词。 “对,”领头道,“无面鬼不止抓牡丹的养料,也抓照料牡丹的花农。” 这倒合理,无面鬼要抓人,还要照顾一大片花田,是忙不过来的。 因而,牢房里还关着些花农。 他们自是不愿被拘在这里,照顾田里的邪花。 可是,不如此,又能怎么办呢? 这里看守重重,逃是逃不出去的。 违逆的话,轻则没有饭吃,重则要浸水牢受炮烙。 更可怕的是,这里的人会把刀塞到他们手中,指着眼前的同胞。 “杀了他,不然你就去做花肥。” 他们为了活命,在神经的极度拉扯下,终是嘶吼着,死死闭住眼,把尖刃捅向自己的同胞。 “别怪我别怪我,我也是没办法了。” 他们颤抖着呢喃着,手上也鲜血淋漓着。 掌控他们的人笑了,“好了。” “从今往后,你们就是戴罪之身。” “还要逃出去,就想想该如何面对你们的家人,如何面对死者的家人,又如何面对外面的牢狱之灾。” “杀人,可是要偿命的!” 自那以后,花农们陷在无尽的痛苦挣扎里,却是没一个人愿逃出去了。 “最后一个问题。”李相夷紧攥指节,嗓音似刀刮,又含着无与伦比的锋刃。 “无面鬼姓甚名谁,是你们上面的人吗?” 闻言,领头迟滞了一瞬,随后才连连咬定。 “姓裴,单名一个聿字。” “是我们上面的人。” 李相夷脑中浮出一张悲伤欲绝的多情脸,“长乐街裴府裴聿?” “对对对,”领头毫不踌躇,“就是他。” “他就是无面鬼,我们都是他的人。” “可有隐瞒?”笛飞声加重脚下力道。 领头举起手对天发誓,“绝无隐瞒。” “若我有半句虚言,就天打五雷轰。” 李相夷拄着少师站起来,脚下在那一刻重逾千斤。 花田下的冤魂恍若拉着他的脚,声声哭诉从骨头贯进耳朵,贯进大脑,贯进每一个毛孔。 “求你,救救我们……带我们走吧……” “我们不想埋藏在花的根须下,成为它美丽金贵的养分……带我们离开这里……” “我们想回家。” “李莲花在我十岁那年,同我说过一句话。”李相夷目光赤烈如火地看向笛飞声,声音却轻似鸦羽。 “说什么?”笛飞声被他的目光,压得心口发沉。 “他说,人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东西。” 现在想想,果真是不刊之论。 第66章 让你失望了 密室里,灰暗无光。 李莲花三人,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 殊不知过了多久,石门打开的声音响起。 一豆绿长衫的人持灯,走了进来。 他将灯置在桌上,迈步向李莲花三人走去。 一个个探过鼻息,皆是无气。 他忍俊不禁,“抓鬼,我就知道你们在装神弄鬼。” “呵,还不是栽在了我手里。” “正好今天被你们搅和了,我就把你们都拿去做花肥。” 地上的人听得声音耳熟,心中把事情还原了个七七八。 并注意到“花肥”这两个字,不由得联想到了采莲庄的“尸香花冢”。 “一二三,还差两个,”绿衫人自顾自道,“不过没关系,那两个自有人解决。” “有同伙。”地上的人传音。 “他传了信,或放了信号。” 绿衫人踱向李莲花,“你那掌打得可好生厉害。” “就算是死了,我也必要讨回来。” 他抖袖出鞭,狠狠甩下去,大有把人打得皮开肉绽的架势。 然奇怪的是,他感受到了一股强悍的力量。 一只修长白净,却富含力道的手,拽住了长鞭。 他眼睁睁看着,地上的人出掌一拍地面,利落地站在眼前。 他瞳孔放大,“你没死!” 李莲花扔开鞭子,随意一动作,便扔得人踉跄后退。 “是啊,让你失望了。” “不好意思,我们也没死。”方多病和笛飞声从地上弹起来。 一人一边,从后面押住绿衫人,押得他动弹不得。 李莲花信手掸掸白衣上的灰,目光抬向对面。 “裴公子还真是会演戏。” “若我们猜得没错的话,今晚洛阳城中游荡的人,就是你吧。” “你姐姐姐夫好言让你去休息,你半推半就,实则顺水推舟,出去抓人。” “你就是无面鬼,对不对?” 裴聿由惊讶错愕,慢慢转为功败垂成的凄苦与好笑。 他默认了。 “所以,”方多病叙述之前疑点的缘由,“当你在外面碰上裴夫人,才没有抓走她。” “因为她是你的妻子。” 早些时候,他们就隐隐有个猜测。 对于什么样的人,无面鬼才不会痛下杀手。 最可能的就是,亲人,朋友。 可惜,当时裴聿说,他在书房读书。 府上的人也都可以证明,自家公子就在书房。 他十二分地具备,不在场的证明。 可现在,他们逐渐推翻了这个想法。 “走!”笛飞声狠厉地踹了人膝弯一脚。 裴聿几欲跪下去,扭头横他一眼,才在后面的推搡下,往来处的门去。 一过去,便见满屋子的书架与藏书。 “书房。”李莲花环顾着道。 言罢,他去到窗边,开了条缝觑外头。 庭院构造景致,与裴府相差无几。 还有高挂的白绫,随夜风飘拂。 “你在裴府的书房。”他补充。 合上窗户,他向裴聿走去,并从袖中掏出两本账簿。 “你没有抓自己的夫人,可后来还是杀了她。” “是因为你要用香料掩盖尸臭味,从而在香料铺运走了大量香料,导致售量与收益对不上。” “是故制作了真假账簿,用假账去欺骗你的妻子。” “可后来,裴夫人发现了账目的端倪。” “更是因为——” 他眼神示意方多病,后者把裴聿全然推给笛飞声压制,转而进了密室。 不一会后,从里面拿出张皮影来。 “更是因为,她那天从无面鬼手下逃脱,回来后,因为害怕,去书房找过你。” “结果你不在。” 他到书案前,把皮影支在椅子上,赫然是一人埋头苦读的样貌。 “这才是你,你的替身。” 裴聿注视着皮影里的自己,略微一笑。 到了夜里读书,没有他的命令,府上的人不会打扰他。 就连宋姝音,也不会无缘无故过来。 只要灯在,影子在,他就能一直藏下去。 可偏偏,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裴夫人是如何发现,你不在书房中的呢?”李莲花背手道。 笛飞声冷哼一声,“皮影不会说话。” 无论宋姝音如何拍门,如何叫唤,屋中的替身是不会开口的。 她猜测,莫不是睡着了。 睡着了可不好,万一着凉了怎么办? 她推门打算进来,却推不开,开窗,也开不开。 所有的门和窗,都从里面拴上了。 “于是,”李莲花指着窗上的一个破洞,“她捅破了窗棂纸。” 而后心中大诧,自己的丈夫,竟变成了皮影! 那真正的丈夫,去哪里了? “她想要开门,怎么办呢?”李莲花行至门边,把木栓抽下来,递到裴聿面前。 “上面划痕众多,我想,是她用小刀契进门缝,一点一点蹭掉的。” 弄掉门拴,宋姝音急步进入书房,丈夫果不在屋内。 一个人怎么会在密闭的屋子里,莫名其妙地消失? 她摸索起来,并成功挖掘到了密室的机关。 “一打开,”方多病推演着说,“就与回来的你,撞了个正着。” 宋姝音惊愕地盯着,面前的无面鬼揭下黑袍,神奇地变成了自己的丈夫。 裴聿也吃惊地望过去。 四目相对,两人都怔愣在原地。 他们的亲密无间,在这一刻,轰然裂开了一条巨大的沟壑。 过了好一会,宋姝音才眼泛湿意道,“难怪,难怪你不抓我。” 她突然笑起来,那笑中,是信任的大山崩塌摧折。 “八年了,我们结亲八年了。” “我以为我的丈夫,是个温厚宽和,璞玉浑金之人。” “原来,”她哽咽了一下,“我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你。” “这才是你的真面貌,对吗?”她凝视着那双陌生的眼睛,只觉得浑浊无比。 “一个凶恶的残忍的,魔鬼。”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掷地有声。 “魔鬼”二字钻入耳中,裴聿无措了。 他冲上前,去抓妻子,“不是的,你听我解释。” 宋姝音甩开他,往后退了两步,“行,你解释。” “你告诉我,你抓了多少百姓,把他们抓到哪里去了,抓他们又是为了做什么?” 裴聿语塞。 他微张着唇,半晌没有说话。 很久后才握住妻子的胳膊,“我现在还没办成,不能说。” “但你相信我,我都是为了我们好,为了我们的未来。” 宋姝音直视着他眼睛,“好,你不愿说,没关系。” “我自己查。” 她手指对着密室的另一扇门,“是那里是吗?” 裴聿抿唇不言,只收紧了抓人的手。 宋姝音挣开他,往那扇门小跑而去。 裴聿木了两秒,转身去拦她,“你不能去!” “让开!”宋姝音厉声吼道。 裴聿不让,妄图牢牢桎梏住她。 两相拉扯中,宋姝音往后一跌,磕在了石桌桌角上。 她“嘶”一声,一摸后脑勺,掌心染了大片血。 随后,不可置信地望向丈夫,“你推我?” 裴聿急忙去扶她,“我,我不是故意的。” 宋姝音挥开他,自己撑着站起来,再度往那扇门去。 裴聿仍是阻挡。 宋姝音力气小,又不会武,斗不过他。 几经对峙后,放弃了,“好,我不去了。” 裴聿一喜,以为她有那么一点想明白了,理解了。 可惜下一秒,妻子的话就如晴天霹雳。 “我不去,自有官府去。” 他直面宋姝音,颤抖着问,“你要告我?” “我这是在救你。”宋姝音坚定道。 “你知不知道,你这一去,我就完了。”裴聿梗了口气。 “你丈夫就完了,整个裴府都会完!” 他声音愈发粗而大,“你就没想过,你也会受到牵连。” “你以后在洛阳,面对别人的指指点点,面对别人的诋毁唾骂,打算要如何生活下去?!” 宋姝音很平静,“这就不劳你操心了。” 她宁愿经受那千般流言,万般蜚语。 也不愿同一个错误的人,错误地过下半辈子。 那样至少,良心是安的。 言罢,她款步向外走去。 步伐坚决得,踏破了污浊泥淖上,虚伪的封印。 可她万万没想到,就在即将擦身而过的那一刻。 腹部剧烈一痛,整个人被无形的气劲震开。 她摔趴在地,呕出一口血来。 腹腔,有什么东西被冲散了,囫囵成一团。 肝不是肝,肺不是肺。 她只觉得,从未这样痛过。 就好似有一把回旋刃,飞速地搅动着,自己的五脏六腑。 然这样的痛,也比不上眼中的刺痛。 她瞳孔里盛着一只熟稔的,腾空的手。 原来,过去那八年,只是黄粱梦一场。 梦碎了,她醒了,也要死了。 裴聿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手,“我没想伤害她的,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控制不住自己了。” 他眼眸绯红,“我爱她的,我想跟她长相守一辈子的。” “爱,”笛飞声掐着他脖子,指骨攥紧,“那你的爱真够可笑的。” 就跟角丽谯一样,口口声声说着爱。 到最后,还不是下毒的下毒,挑了他手筋脚筋,囚禁在活血的温泉池里。 不仅如此,还不择手段地牵连旁人。 那如何算作爱,不过是占有欲作祟罢了。 至于裴聿,或许是私欲占了上风,或许他没有想象中那么爱她,又或许,两者都有。 导致后面的一系列动作,都是蓄意为之。 宋姝音断气后,他就拭去她脸上的血迹。 带到庭院的鱼缸边去,将头朝下,摆成诡异自戕的姿势。 做完这一切,就回去睡觉了。 等到天明,府上有人发现,他再毫不知情地跑出去,装作痛失所爱的样子。 宋姝音之死水落石出,三人多少有些扼腕。 李莲花顿了很长时间,不轻不重地问,“你后悔吗?” 裴聿仰头缄默,片刻后才恻然一笑,“到如今这地步,后不后悔,还有什么意义呢。” “总归,我也落入了你们手中,你们想必会送我去官府。” “左右,我也算全了她最后的心愿。” “官府自然要去。”方多病凛然道。 “在去官府前,我们倒要问问你。” “你适才在密室中提到的花肥,可是洛阳百姓?” 裴聿点头,“是。” “种牡丹?” “是牡丹。” 他们不约而同想到了裴府的牡丹,确实比别处生得惊艳动人。 贺夫人说,母家世代以栽种牡丹为生。 他弟弟种牡丹的技艺,更是冠绝洛阳,无人能及。 “何种牡丹,连丧期也不放过?”李莲花沉眉问。 “大红袍,黄金甲,一种同枝双蕊牡丹。”裴聿陈述特性。 “这种牡丹吃养分吃得凶,丁点断不得。” “那条通道,”笛飞声斜他一眼,“去花田?” “是。” 得到肯定的回答,他继续问,“以尸养花,何处习来?” 搞这种稀奇古怪的东西,以血域人居多。 “涉猎过一些血域秘术之籍,自学而成。” “那你养这种花,是为了什么?”李莲花疑问。 总不能光自己看。 “功名?”他猜。 这书房里,随手拿本书,都是圈点勾画的刻苦痕迹。 就是蒙了灰,生了尘,像是老久以前看的了。 裴聿凄然苦笑,“你们不会懂的。” “一个连考六年,却怀才不遇,被有权有势,但无能的官宦世家之子,顶替掉的无奈与痛苦。” 李莲花忆起了十考十不中的施文绝,饶是那样,仍豁然地乐着。 “重在参与,重在参与。” “这花,如何能为你博功名?”方多病质问。 裴聿扫他们几眼,“京中宗政丞相好牡丹,你们可听说过?” 三人自然知道,方多病尤为清楚。 那位宗政丞相是三朝元老,权势大得很。 其孙宗政明珠,他们几个可是印象深刻。 “因此,”李莲花深以为可笑至极,且可恨至极,“你就用洛阳百来条的性命,还有你妻子的性命。” “为你虚无缥缈的,充满阿谀奉承的功名当垫脚石?” 方多病义正言辞,“这就是你抓人害人的理由?” “你可考虑过,生你养你的土地,会有多少家庭妻离子散?” “就算你当了官,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良心,”裴聿愤懑而怅然,“那些顶替我的人可有良心?” “人要往上爬,就得把良心喂狗。” “我说了,你们不会懂的。” 是啊,他们实在不懂。 这样一个悲哀的,又可恶到人神共愤的人,为了一个摸不到抓不实的功名,就去迫害那么多那么多的同胞。 他遭遇的不公,哪里比得上人命呢? 远远比不上。 “还有一个问题,”李莲花目光凌冽,“你联系的谁,去截杀我们的人?” 裴聿唔了一声,“两个高手中的高手。” “那两位小友,怕是要吃点苦头了。” 第67章 骗谁呢 城郊山谷,牡丹花田。 “都给我起来,”笛飞声踢开领头,阴着脸道,“把尸体挖出来!” 他和李相夷挖,也不知要挖到何时。 再说,有苦力不用是傻子。 地上的人腿疼胳膊疼,叫喊连天地面面相觑。 笛飞声随便选个人,大刀切进人肩膀,“三,二——” 刀下人疼得面色惨白,其余人冷汗直冒。 他们麻溜地爬起来,哪儿哪儿都不疼了。 “我们挖,我们马上挖。” 笛飞声收刀,被拿来杀鸡儆猴的那人,连忙跟上队伍。 不一会后,花田里全是拿着铁锹铁铲,挖尸体的人。 “老笛,你守着这边,我去那边看看。”李相夷指指田外的屋子。 笛飞声微颔下首,“赶紧去,忙完好找李莲花他们。” “你,过来。”李相夷转向领头。 领头畏首畏尾地过去,“少侠何事需要我效劳?” 李相夷用少师拍他后背,“带路。” 领头置下铁锹,上前带他过去。 守田的屋子分成两部分。 一部分是牢房,花农和用来做花肥的百姓,都关押在里面。 加起来,有十来个人。 他们蜷缩在茅草上睡——花田的打斗透不进牢房。 听见脚步声,就警惕地睁开眼。 因为有人来,通常代表着麻烦。 不过今天的情况,似乎不大一样。 打骂他们的领头,正对着个白衣小公子点头哈腰,“就是这里,您请您请。” 是上面来的人,还是……他们不敢问。 李相夷对上那双双胆惧而麻木的眼睛,心中五味杂陈。 那些眼睛,跟十岁时,在闲云山庄遇到的,很像很像。 但又有所差别。 他告诉他们,“大家放心,很快就可以出去了。” 然只有存活的,被当作花肥的那两个人很高兴。 其余的花农,则是黯然伤神。 他们被迫杀了人,即便出去,也不得自由。 李相夷头一次感受到了深深的无奈,那是他在云隐山未曾有过的。 下山前,他最大的无奈无非就那几样。 该如何调和老笛和南宫弦月的矛盾,该如何跳出李莲花挖的坑,以及荷包里的糖为何总是完得那样快…… 还有,何时才能下山行侠仗义。 可现在,他救了他们,却好像永远也救不了他们了。 出了牢房,外面的夜色暗沉如水。 他深呼吸一口气,才往下一块地方去。 那是守卫们吃喝睡的地方。 翻了翻,没什么特别的。 除了一只站在栖架上,眼神锐利的,黑鹰。 李相夷驻停在它面前,“这鹰——” 他话未完,领头就答,“养来玩的。” “你骗谁呢。”李相夷凉凉瞥他一瞥。 那鹰脚上,明明绑着信筒。 上前去取,那鹰盯着他手就是一啄。 还好在李莲花养的鸡群里练出来了,他眼疾手快地缩回来,没被啄到。 “你去取。”他指挥。 “里面没信。”领头没动。 “让你取就取。”李相夷语气寒了几分。 领头这才去摘信筒,鹰不啄他。 他攥在手里,面犯为难。 李相夷夺过,拇指一推盖子,里面果然什么都没有。 “信呢?” “这不没送,也没收到。”领头解释。 李相夷忖了忖,估计收到也销毁了。 他刚在屋里搜索,就没找到来往信纸。 对着信筒又觑了觑,他发现内部底下,烙着个黑色符号。 “什么意思?” 领头“噢”了一声,“裴聿与我们的联络标志。” “直呼其名,”李相夷看向他,哼道,“你倒是对自家主子尊敬得很呐。” 领头如坐针毡地干笑笑,“他,他平日里待我们不好。” “我们,我们私下里都不喜欢这个主子。” “欲盖弥彰。”李相夷一嗤。 这批黑衣客训练有素,提及裴聿时,如对空气。 若当真对裴聿言听计从,为何扮无面鬼之事,不交给手下去办。 他们功夫虽弱些,但对付洛阳百姓,已是绰绰有余。 此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他横剑架上领头的脖颈,“我再问你一遍。” “这个标志是什么意思,你们和谁联络?” 领头抖得像筛糠,面色万分地纠结与挣扎。 “我我我,我不能说,他们会杀了我的。” “那你是觉得,我不会杀你?”李相夷反问。 领头一滞,随后是凄然的苦笑。 是啊,左右都是死,有什么区别呢。 猛然,他抓住少师,往自己脖子一抹。 就在舍生赴死的那一瞬,他活过来了。 咦,怎么割不开? 他撩开眼皮,愣愣地打量剑身,很是神奇。 李相夷静静地看笑话,“忘了告诉你,我这剑没开刃。” 他一下挖掘出了,少师不开刃的又一好处。 领头:“……” 剑不开刃,有病吧?! 不过,这小子不开刃,刚是怎么把他们打得遍体鳞伤的。 思及此,他肝胆俱寒。 “那个,”他小心祈求,“你杀我的时候,能不能给个痛快?” 若是落到上头手里,势必要拔牙断手拔指甲,在无尽的折磨中慢慢死去。 李相夷一挑眉梢,“可以考虑。” “前提是,你得告诉我,这个标志的意思。” 领头一咬牙,豁出去了。 “那个标志代表着——” 嗖—— 他话音戛然而止,脖子淌出黑色的血来,喉管被切开了。 一把飞刀精准地没进去,带着见血封喉的毒。 还有一把钉向李相夷,以至于他提剑挡完,来不及救领头了。 “废物!” 屋外走进个黛紫衣衫的艳丽女人,手持两把弯刀,如天上的新月。 她落目于李相夷,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对手下办事不利的那点不悦,烟消云散而去了。 “真嫩啊,是个小弟弟吧?” 李相夷把信筒往怀里一塞,扫了来人两眼。 “这位大婶,打断别人说话,可不太礼貌。” 也就二十出头的“大婶”,气得鼻子冒烟,“小弟弟,说话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混江湖,嘴巴别太贱了。” 李相夷嘴角含笑,“多谢提点。” “不过,我看您这样子怪见老的,是有点像大婶。” 紫衣女子恼羞成怒,“今日姐姐我便教教你,话要如何说。” 言罢,她提刀杀上去。 第68章 你这招叫什么 右手刀锋直点李相夷胸口。 那刀虽快,却打得中规中矩,只发挥了半数功力不到。 在紫衣女子眼里,这年轻人,不过是个爱管闲事,又不知天高地厚的无名小卒罢了。 李相夷不敢轻敌,斜剑挑开,挑得刚劲非常。 紫衣女子美目一凝,双刀并用,夹切向李相夷头颅。 后者矮身错开,举剑横陈,扛着如钩的弯刀。 对峙片刻,紫衣女子稍逊半分,连人带刀被震退几步。 她转刀立住,“想不到你有两下子,我倒是小瞧你了。” “承蒙夸奖。”李相夷持剑刺过去。 剑光缭绕,气壮青天。 紫衣女子对刀迎上,终是使出了浑身解数。 刀意利辣,吞却幽冥。 铮铮铮几响,刀剑擦来错去,都快得不见其形,唯余银光潋滟。 周遭气劲波荡,四面墙皆是伤痕累累,坑洞无数。 砖石还算坚强,顶上的梁木就岌岌可危了。 轰,稀里哗啦—— 数根梁木断折,黛瓦前赴后继地奔落而下。 一白一紫破瓦而出,未被砸到分毫,却是各自都挂了刀伤剑伤。 李相夷拂开擦颈而过的弯刀,旋身腾跃,落在危墙之上。 他抹下颈肩的血,“我知道你是谁了。” “双刀化阴阳,斩若玉弓出。” “刚那一招,满是摧枯拉朽的肃杀之气,是为‘解落三秋叶’。” “你是万人册第九,绝命双刀凤三娘。” 早在下山之前,万人册前一百的名字、名号、所使兵刃,还有标志性招式,他都记熟了。 凤凌烟扫眼臂膀上的血迹,缓罢几口气。 她佯装不以为意,一哼,“你知道就好。” 李相夷又开口,“与你并列第九的,是你孪生弟弟凤凌川。” “使的是双板斧,气走刚猛一路,人称旱雷双斧。” 他目光一转,落在某个檀衣人影上,“那位便是令弟吧?” “不错,”凤凌烟启唇一笑,“小弟弟你还真有几分眼力见。” 花田里,一股猛烈的气劲荡入,黑衣客皆被屠了个干净。 只余笛飞声,稳若泰山地立在牡丹狼藉中,鬓发翻飞。 说时迟那时快,他与凤凌川缠斗起来。 大刀对着双斧,劈来砍去。 他眼中烧着灼灼战意,“能伤我一分,有趣。” “你比鬼手风烈强多了。” 看来,这趟洛阳来得值了。 不过,也没有太值。 他刀刃卡着双斧,逼得人连连后退,在花田里犁出一条沟渠来。 “可惜,还是弱了点。” 他顿一下,嘴角噙着冷意。 “既掺和进这食人牡丹来,我送你去做花肥如何?” 凤凌川咬牙挥开,反守为攻。 “别太得意了,我还有绝招没使呢。” 笛飞声不以为威胁,“尽管放马过来。” 凤凌川一拍板斧,狂喝一声,“看招!” 随后,足下一踏花泥,拔地而起。 双斧凌空斩下,如霹雳惊雷,震得山谷都抖了三抖。 此招为“雷鼓动山川”。 另一边,凤凌烟也使出了绝招。 双刀携着万千气劲,往对手扑去。 李相夷只觉有狂风掠面而过,风中夹着沙,夹着飘叶。 那沙是铆钉,那叶是飞刀,要把他杀个片甲不留。 身上刺痛,当即绽出几道伤口。 “秋风煞。”他心中一凌,抬剑格挡。 凤凌烟手下一狠,把他从屋顶逼至地面。 瞧人被掣肘,连招都使不出来,只能连连抵挡,她脸上登时漾开了笑。 “小弟弟,你这么嫩。” “要杀你,姐姐我还真有点舍不得呢。” 李相夷没有说话。 眸光循着刀影错来转去,他在观察轨迹与破绽。 不多会后,紧蹙的眉头一松,脑中灵光大现。 他一剑转圜绞开弯刀。 而后剑身偏来转去,飞速拍开一刀又一刀。 连连抵挡的人,变成了凤凌烟。 尚辨不清是何种路数,一剑横扫而来。 剑风刚柔并杂,迅猛而绵长,就如同东风长驱直过玉门关,平了狂沙万里。 她震摔在地,胸中纷涌而上剧烈的腥膻。 血从口中喷了出来。 她望着持剑迫近的李相夷,想起,一下起不来。 “小子,你是何人?” “这招叫做什么?” 李相夷没有藏头露尾的意思,“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李相夷是也。” “你万人册第九的位置,是我的了。” “这招嘛,”他瞄了下剑,“你使秋风,我使东风。” “我这招叫‘小楼昨夜又东风’。” 凤凌烟恶狠狠地剜着他,“我记住你了。” 剜完,眺了眼花田。 笛飞声一记“招式”打出,刀可劈山填海。 滔天的气劲,滚压过凤凌川。 他砸在最后一株完好的牡丹上,连人带花,陷进自己砸出的深坑里。 “凌川,”凤凌烟忧心大叫,“走!” 后者侧目,唤了声阿姐,说好。 两人强撑而起,欲遁逃而去。 “想走,没那么容易!” 李相夷和笛飞声异口同声,双双出招拦截。 然就在这时,一个铜面覆脸的身影从天而降。 先是飘如鬼魅般,拎起了凤凌川。 笛飞声自不肯放过,对出一掌。 他竟是不敌,被那人逃脱。 那人又移形换影,从李相夷手下劫走凤凌烟。 李相夷亦与他对了一掌,也是处了下风。 那人左右各抓一个人,踏着无声无息的轻功,飞身而去了。 李相夷和笛飞声撵了一阵,竟是觅不见踪迹。 “也不知是何人,功力竟如此高深莫测。”李相夷慨叹一句。 “除却李莲花他们那种隐退避世的,万人册前八,总有一个对的。”笛飞声猜测。 两人没纠结多久,无奈回了花田那边。 一到地,便看见三个人影分散各处,转来转去,似在搜寻什么。 地上还倒着个人,被麻绳绑成蛆。 他乐观地幸灾乐祸,“我就说,他们要吃点苦头了吧。” “别找了,你们进田里挖挖,说不定还能看到他们的尸体。”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道耳熟的声音。 “李莲花,你们怎么来了?” 是李相夷。 紧接着,又是一道耳熟的声音。 “你们知道无面鬼了?” 是小笛飞声。 他拧着头瞅了瞅,发现人还活蹦乱跳的。 “你们怎么会没事?” 李相夷和小笛飞声扫他一眼。 前者道,“裴公子,原来是你联系的人。” 李莲花三人围过来,见他们安然无恙,也就放心了。 双方躲开裴聿,互通了信息。 通完,李莲花问,“你们遇见的是谁?” “万人册第九。”小笛飞声回。 此五字一落,李莲花和笛飞声脑中,各浮出一些回忆来。 只不过,他们那时,并非在洛阳碰到的。 李莲花是在别的案子中,也是与凤凌烟对阵时,使出了“小楼昨夜又东风”。 笛飞声则是循着万人册打去的。 当然,一样的是,他们都把人斗败了。 “那你们怎么让他们逃了?”笛飞声抱臂问。 手下败将,委实不应该。 “我们遇上了一个绝世高手,把他们救走了。”李相夷解释。 “什么样的高手?”方多病惊诧。 李相夷和小笛飞声双双摇头。 那人没使代表性的招式,他们弄不清楚。 李相夷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信筒。 “你们认不认识这个标志?” 三人接过,传在手上看了看。 方多病不识得,李莲花和笛飞声有印象。 “这是镜天宗内部的联络标志啊。”李莲花凝眉。 “凤三娘与她弟弟,都是镜天宗的人。” “镜天宗,”李相夷目露思索,“那不是武林盟主邱无涯的宗门吗?” 在场的五人都心知肚明,药王炼制过三滴观音垂泪。 每一滴,都可令人功力大增。 其中一滴便是为邱无涯所得,助他成了江湖第二,并问鼎了武林盟主。 不过,这邱无涯为人谦和,向来秉公重义。 怎会…… “想不到堂堂武林正道之主,竟暗地里搅和到这种事来。”李相夷愤愤不平。 李莲花目光在他脸上游了两秒。 他那个时候,也是这样,就是案子不同罢了。 这邱无涯表面在维护武林公义平和,实则暗挑门派争端,闹得江湖一派混乱。 后面便借平乱之辞,肆意吞卷各大门派。 好成就一个唯他独尊的武林,而非求同存异的武林。 当然,他失败了。 失败的源头,是那个死去的李相夷。 当然,这些东西,李莲花不好告诉他。 李相夷要走的路,还是得自己去走。 “所以,那个覆面高手多半是他?”方多病揣度。 话到此处,李相夷和小笛飞声都倾向于是。 李莲花和笛飞声却有所疑虑。 毕竟依万人册打上去时,他们都未曾与邱无涯交过手。 是功力大成以后,斗败了血域天魔,才顺理成章地把人挤了下去。 等再碰上邱无涯,打败他已是不容置疑的事。 这个时期交手,他们还真不知是谁深谁浅。 话说回来,依凤凌烟姐弟与镜天宗的关系来看,那人十有八九是邱无涯。 “但他如此高位,要这异种牡丹做何用?”小笛飞声不解。 李莲花冥想片刻,转了转信筒,“也许是想搭上朝廷吧。” “也是,”李相夷认同,“刚你们提到宗政丞相。” “裴聿想借此博功名,他很可能是想借此,把势力渗透到朝廷中去。” 李莲花仍是眉目沉沉。 邱无涯明明是排斥朝廷的,为何突然转了性? 他们三个来到这个时空,牵一发而动全身,到底动到了哪条线…… 恍神的档,李相夷揪住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等等,你们为何对镜天宗如此了解,还识得人家内部的联络标志?” 小笛飞声目光,也在他们三个脸上,狐疑地逡巡。 方多病暗戳下李莲花,笛飞声看他一眼。 大意是,“该你编了。” 李莲花蹭蹭鼻翼,“这之前呢,我们办过一个案子,就跟这个镜天宗有关啊。” “清楚他们的联络符号,多正常。” “对吧?”他左右扫一眼。 笛飞声轻点下头。 方多病连连道,“对对对。” 李莲花简单诌了个案子,就指指泛白的天空,调转话题。 “天要亮了,报官去报官去。” 第69章 原来你这么厉害呢 裴府乱了。 一家人万万没想到,祸害了洛阳一年多的无面鬼,竟是他们的至亲。 裴聿跪在灵堂前。 裴茂山举着拐杖打他,“混账!” 他一下老了许多,昏黄的眼里满是悲怆。 “从小我便教育你和你阿姐,做人要光明磊落,你竟做出如此十恶不赦之事来。” “可怜我老眼昏花,还以为是鬼造的孽。” “原来是你,是你!” 他越发气急,可枯弱的手,打不出痕迹。 遂哑声吼道,“拿家法来!” 下人端来戒尺。 裴茂山让他给贺夫人,“你打,好好教育下你弟弟。” 贺夫人没有手下留情。 一记板子狠狠打下,裴聿背部便见了红。 “这一下,为姝音打的。” “这二下,”啪地一声,“为洛阳百姓打的。” “这三下……” 她红着眼,一下一下打下去,数不清多少。 裴聿后背皮开肉绽,跪也跪不住。 他没有反抗,纹丝不动地待在原地,脸上分不清是何种情绪。 打着打着,在外地行商的宋家赶来了。 他们哭诉着叫骂着,“我们把女儿嫁到你们裴家,本以为是个好姻缘。” “何曾想,是进了火坑!” “还我们女儿,还我们女儿……” 他们说什么,也不让宋姝音进裴家祖坟,要把她带回宋家。 裴家同意解除婚约,裴聿也答应在和离文书上签字画押。 “……出殡的时候,”裴聿望着岳父岳母,目露哀求,“能不能让我送她最后一程?” 裴老爷子与贺章夫妇,不以为合理。 但他们自己,是想去的。 宋家不准,先是对裴聿道,“你一个杀人凶手,怎好意思提这个,你安的什么心?” “我告诉你,想都别想!” 他们又指着其他人,“你们裴家,一个都别想!” 听到这里,裴茂山一股气直冲天灵盖。 他浑身抖动痉挛起来。 “爹!” “岳父!” 裴家人慌乱地叫起来,裴聿也叫了。 裴茂山抻出根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他。 “别叫我爹。” “从今往后,你,你不再是我裴家子——” 此话一完,他便倒了下去,贺章夫妇手忙脚乱地扶住他。 “李神医!” “救救我爹,快救救我爹!” 他们知道李莲花懂医,几人还在裴府,李莲花当即去了。 一瞧,“气血逆乱,是中风了。” 他不是很懂治中风,裴府只能火急火燎地去请别的大夫。 可裴茂山被气得太过了,不知能不能好。 当天,裴聿被缉拿进衙门。 一路上,都是唾骂的百姓。 他们不停地扔烂菜叶寡鸡蛋,还有人冲上去,大吼大叫地要求他,把自家人还回来。 很快,宋姝音的尸身也运回了宋家。 裴府只剩空荡荡的白绫和香烛。 他们给宋姝音立了衣冠冢,却不敢在碑文上刻裴家儿媳的字样。 在坟前祭扫的,只有贺章夫妇,以及贺家小儿。 裴茂山没来,他还病着。 而且,治不好了。 他傻成了心志七八的小儿,同贺家小儿一般大。 常常手脚不协调地,在院里的牡丹前扑蝶。 但没有一次抓到的。 他跌在地上,望着飞走的蝴蝶,嘴巴歪斜着,似孩童般嚎啕大哭。 “我闺女变成蝴蝶飞走了,飞走了……” 贺家小儿吓得厉害,“外公怎么了?” 贺章夫妇扶起扑腾的裴茂山,哽咽着冲儿子解释。 “外公想女儿了。” 他把宋姝音当闺女。 贺家小儿懵懵懂懂地思考了很久,随后对裴茂山开口。 “外公,我帮你抓吧,我很会抓蝴蝶。” 裴茂山急得手舞足蹈,嗯嗯啊啊地摇脑袋。 贺家小儿到底没有抓。 蝴蝶扇着翅膀,飞出了裴府院墙,在蓝天下消失不见。 李莲花他们看着裴府的乱象,心中慨叹万千。 当然,也仅限于此。 他们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人世间的悲苦,总是缠着千般万般无奈的。 几人不再过多叨扰,在无面鬼抓获的翌日清早,便离开了裴府。 离开前,贺章夫妇将一千两银票给了他们。 还特意选了几盆上好的牡丹,并强调,“这些牡丹,都是用正常的法子培育的。” 几人自清楚,他们在杯弓蛇影些什么。 遂大大方方地收了牡丹,言谢往莲花楼去。 裴府外空地不大,莲花楼停在东城门附近,要走上好一段路。 路上,抱着盆蓝田玉的李相夷,连连抱怨。 “这盆牡丹也太重了。” “不应该啊,”方多病掂了掂手中的夜光白,“这些花盆,不都差不多大么。” 小笛飞声一讥,“一盆牡丹,再重能重到哪里去。” “难不成比你的剑还重?”笛飞声反问。 “你别说,”李相夷依手感较量,“还真就比我的剑重。” 四人纷纷摇头,不信。 本走在方多病和笛飞声中间的李莲花,绕到他面前。 “行了,知道你力气小,我和你换一下。” 刹那间,李相夷的好胜心破土而出。 “我只是说它重,又没说搬不动。” “再来十盆百盆,我也搬得动。” “原来你这么厉害呢。”李莲花一笑,把捧着的二乔堆他怀里。 “那我这一盆,就由你效劳了。” 李相夷左右抱一盆,少师只能插腰封上。 他撇撇嘴,“死狐狸!” 李莲花一身轻松走在前面,朝后摆了下手,“你少在背后骂我啊。” 随后,他往一个菜摊去了。 “大娘,萝卜多少钱?” 大娘拨开枕着萝卜的三花小猫,笑吟吟答。 “白的五文一根,红的七文,胡的三文。” 剩得不多,李莲花各色都买完了去,还用指头点了点小猫头。 方多病跟着摸了两把,“真可爱。” 大小笛飞声无动于衷,不过仅限于手,心头还是爬过了点痒意。 李相夷想摸,但没手。 他对小笛飞声道,“帮我拿下花。” 小笛飞声睨他一眼,还是接过了那盆二乔。 可李相夷还是没能得偿所愿。 三花跳开,伸着爪子去勾李莲花拎的萝卜。 它极不满,“枕头,我的枕头。” 大娘敲它脑袋,“乖乖,那是卖的。” “回去给你缝真的,带碎花的。” 三花喵呜喵呜个不停,骂更难听了。 李莲花只好拿出根胡的给它,它头一靠,枕着睡下,方舒心了。 大娘数出三文钱,递还去。 李莲花没要,“算我买给它的。” 反正他们现在有钱,三文算不得什么。 以前他卖菜时,也有人从买好的萝卜里分出根,给狐狸精当磨牙棒。 就是萝卜不禁磨,三两下啃得都是印。 几个人走了。 李相夷没有把花拿回来搬的意思。 小笛飞声却有还回去的意思,不留情面,二话不说。 李相夷还是搂着两盆花,“……” 过罢几个摊,李莲花又买了些番茄、土豆、菜苔、鱼和肋排之类的。 他拿不下了,给每个人分了点。 李相夷腾不出手,他就往他腰间的那柄少师挂。 青绿红白,长条的滚圆的,被白衣衬着,被少师挑着,煞是好笑。 李相夷简直说不出什么好。 他这样子,还怎么当大侠? 心中起伏一番,到底是认命了,“算了,当尊老了。” 李莲花白他一眼。 经过一个铺子,李相夷目光一亮,驻停片刻。 “李莲花。”他叫。 四人扭头看他,李莲花问,“什么事?” 李相夷顿了片刻,“……没什么。” 众人无语,继续往前去。 李相夷跟上,目光却是往后流连。 不多会后,李莲花称东西落了,回头去捡。 让他们先走着,自己很快赶上。 他边往回走,边往袖子里投了根白萝卜。 袖子一沉,又很快轻得飘起来。 问天痋饿了,在顶木盒。 一只虫子发出的声音很细微,但他能感觉到。 他怕它闻着味爬出来,被李相夷和小笛飞声看到,只好喂上一根。 问天痋咔嚓咔嚓吃尽,他到了那个铺子。 不久后出来,追上李相夷四人。 他在后头低咳一声,几个人莫名其妙。 只有李相夷察觉到,他对自己使了个眼色。 遂慢下来走人旁边,“你是不是良心发现,觉得我那半个月的‘人情’太多了?” “你想多了。”李莲花否定。 “那你偷偷摸摸叫我做甚?”李相夷小声问。 “我还不是给你留面子。”李莲花往少师上挂了袋东西,用青菜掩好。 “有的人,连口都不敢开。” 李相夷心头甜滋滋的,嘴上却道,“我这不是长大了嘛。” 长大了,就不好光明正大地当小孩了。 李莲花屈指敲他脑袋。 敲完,失笑往前走,嘴里的糖慢慢化了。 谁也没发现,他吃了颗糖。 那是一家糖铺子。 离莲花楼还挺远,便有一黄毛狗穿过行人,冲他们欢快地摇尾巴。 摇罢,圆溜溜的眼睛,在各块肉间转来转去。 李莲花解下专给它买的大鸡腿,塞它嘴里。 狐狸精叼着鸡腿,乐悠悠地跟他们往莲花楼去。 一到楼前,便见十来只鸽子盘旋。 “信来了。”方多病仰头道。 那些鸽子嘴里叼着信,各式各样的,每只嘴里一两封。 因为李莲花三人接的案子,都是以信的方式,投往杨柳坡下的机关匣。 他们有时外出,是取不到信的。 怕错过些要紧的,赏金多的,就训了群鸽子。 那些鸽子会开合机关,从而把信取出来,送到莲花楼来。 它们俯冲而下,从一楼透光的木缝,将信投进去。 投完却不走,一只接一只,排在楼梯的栏杆上,像井然有序的绒毛团子。 五人开门进屋,置下东西。 李莲花舀了筒米,又抓了把苞米出去。 “飞这么远路,饿了吧。” 他把吃的洒楼板上。 鸽子们围聚成一个圈,啄食起来。 他站门边,眸光温温和和地瞧鸽子吃完,而后展翅飞远去。 不这样的话,狐狸精万一扑上来,就不妙了。 毕竟,它有前科。 一只灰鸽子尾巴,被咬秃了。 后面,那只鸽子就唤“秃尾巴”了,虽然它现在长出了新尾巴。 喂完鸽子进屋,其余人已把信捡完,坐在桌前拆了。 “李莲花,写给你的。” 李相夷扬着两张信纸,脸上颇为打趣。 剩下三个,亦是如此。 第70章 自然是跟着你们 李莲花抖了下信纸,执在手中看。 是闻州一位富家小姐写来的。 她成婚三次,结果新郎都在娶亲路上,离奇地死掉了。 州里人都说,她克夫。 她抛却教养,怒骂,“放他们狗屁!” 遂下重金,请了李莲花他们来探案。 一查,发现死去的新郎,都是为一个“女鬼”所杀。 那“女鬼”被人负过,是故发誓要杀尽天下负心汉。 而那富家小姐,招的无一例外都是烂桃花。 事情水落石出,“女鬼”被送法场,富家小姐斟千金酒为她送行。 “女鬼”临走前,告诉她要如何如何擦亮眼睛。 她一擦,便挑中了李莲花三人中的一人。 只见信中,先是洋洋洒洒感谢一番。 而后末句坦荡地写着,“李先生,我心悦于你”之辞。 李相夷抬肘撞了李莲花一下,神色揶揄。 “李莲花,你也老大不小了。” “有时候,我是真替你着急。” 李莲花将上面的信纸错下去,“那你可急——” 他话没说完,笛飞声嘴角溢着抹兴味的笑。 “你若中意,我去闻州替你绑来。” “阿飞,”方多病接话,“你这样会坏了人家姻缘的。” 言罢,他朝李莲花眨眨眼睛,“有什么需要的,我们可以帮你。” 小笛飞声撂出袋银子,“虽然不多,但多多少少能给你凑点聘礼。” 李莲花白他们一眼,“你们急错人,也帮错人了。” 他把信纸搁桌上,“这信是写给阿飞的啊。” 四人凑着脑袋觑证据。 只见第二张纸,明明白白续写道,“的好友阿飞公子。” 并希望能言善辩的李莲花,能为她美言几句。 笛飞声看热闹的促狭劲,登时灰飞烟灭。 李相夷挑下眉峰,“那就更应该着急了。” 毕竟人最老。 “阿飞啊,”方多病搭下他肩膀,“我们也可以帮你的。” 笛飞声漠然地拍开他手。 小笛飞声则默默把银子收回去。 笛飞声瞥眼他动作,“你什么意思?” 小笛飞声似笑非笑,反问,“难不成你还真想下聘?” “……”笛飞声哽住。 他就是想问问,难道自己不值得,自己给自己凑聘礼吗。 怎么就成了他想下聘了? 算了。 他抓起那两张信纸,撕个粉碎。 四人摇头,“不解风情。” 笛飞声冷眼扫过他们,“你们解,你们去。” 四个人低头,纷纷拆信。 连着好几封,都无聊得乱七八糟。 比如家中金鱼养一池,死一池的,希望他们能帮揪出杀鱼真凶。 那人怎么不想想,单纯是自己的养鱼技术有问题呢。 又比如,有个脑子有病的,怀疑自家镜子要吃人。 就想请他们去家里抓镜子…… 不过,这样也好,正好能躲清闲。 就是没躲过去。 最后一封信,是个正经案子。 逐州知府写来的,起始就拉满了诱人的噱头。 “赏金三千两,”李相夷展着信,“你们去不去?” “去!”李莲花三人不带犹豫的。 三千两,可以买三个阿飞。 管它什么案子,接了再说。 李相夷概括着,读信的内容,“无头尸。” “近来一个月,逐州出现了好几十具无头尸。” “几经查探,凶手无果。” “也就是说,”方多病来了精神,“身体被找到了,头没有。” “这凶手杀人去头,并隐藏头的踪迹,是为了什么呢?” “头呢,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李莲花微蹙着眉。 “有时候去掉头,就不知道是谁了。” “不过,”他搓了下指头,“几十具无头尸,谁家谁家少个人,再凭借衣物和身体特征,多多少少也把身份定下来。” “信上可说了死者有何共性?”笛飞声抬眼问。 李相夷否定,“没有。” “知府说他找不出来。” “凶手呢,”小笛飞声看向他,“总不能连蛛丝马迹也没有?” “知府怀疑是野兽,”李相夷娓娓道,“因为死者身上有爪印,碗口大。” “但,”他顿了下,“逐州没人目睹过野兽。” “有人撞见过人影,高矮胖瘦不一。” “知府又怀疑,是团伙作案。” 但不管哪一种,府衙一个月了,都抓不到凶手。 “也许是人养了野兽,也许是别的。”李莲花齐好没用的信,打算放灶口的篓子里,好拿来引火。 “总之,去了再说吧。” 李相夷把“无头尸”的信叠好放回去,以便到时去了,能作接案的凭证。 “既然你们去逐州,”他对李莲花三人道,“那我也要去。” “你去作甚?”李莲花瞟他一眼。 “自然是跟着你们,查查这个无头尸案了。”李相夷理所当然。 “你是囊中羞涩了吧。”小笛飞声挤兑他。 本来下山是赚了点钱的,奈何大手大脚,不知怎的,钱就不翼而飞了。 所以打算在莲花楼蹭吃蹭喝,还有案子办,一举两得。 李莲花三人没什么意见,反正李相夷还有半个月“人情”没还,省得分开久了赖账。 李相夷见他们应下,又去问小笛飞声。 “老笛,你去不去?” 小笛飞声想去找万人册第八,思及第八就是逐州人士。 遂道,“去。” 午饭过后,几人收拾了收拾,便上路了。 洛阳的牡丹远在身后。 唯有莲花楼,沾染着满楼的芳香,久久未曾散去。 六匹马,就是要比四匹马快。 本是大半个月的路程,十日出头,车轮便滚进了逐州边缘。 苍翠渐渐萧条,入眼所见,皆是莽苍苍的黄色。 他们进入了一片旱漠。 车轮轧在软沙里,不得不慢下来。 李相夷坐在车辕上赶车,被风沙迷了眼。 他揉揉眼睛,而后内力一震。 沙尘从白衣上弹开,但没干净太多。 大风一吹,他又白干了。 “哎,”他嫌弃地看着衣裳,叹口气,“要怎样的内力,才能全然衣不沾尘呢……” 叹完,他拿起边上的牛皮袋,猛灌口水。 却没倒出多少,问楼里,“还有水吗?” 楼里的人,裁着麻袋和帆布,封木墙顶上的竖缝。 再不封,里面的东西都要蒙沙了。 闻言,李莲花放下剪子,去揭水缸。 不剩什么了。 他用瓢舀了点,到楼前面。 门开出条小缝,只一只手探出,“牛皮袋给我。” 李相夷递过去,“你至于吗?” 李莲花在门后送他个白眼,“难不成你晚上想吃沙睡沙?” 李相夷辩驳不出来了。 这旱漠够他们走两三天,门窗不遮掩着点,楼里的吃食和床,怕是都不好看。 李莲花细细倒好水,没洒出来一点。 他再度伸出手去,“省着点喝,缸里没什么水了。” “知道了。”李相夷浅浅喝口水。 喝完,一扬马鞭,继续赶车。 赶着赶着,他目光一凝。 前方是棵干枯无叶的杨树,枝杈熟悉得很,树干的空洞也熟悉得很。 绕回来了,他忖。 勒停马,冲楼里喊,“李莲花,我们好像……” 迷路了。 五人一狗下了楼,爬到沙丘上东张西望。 辽远广大的旱漠里,除了湛蓝的天,就是黄色的沙。 视线久远地枯燥着,空茫席卷心头。 他们瞧不太出个所以然来。 过了会,方多病眯眼,对着白亮眩目的日阳道,“我们进这里是早上,过了这么久,应该是下午了。” “太阳往西走,去逐州城要往东。” 他转个方向,指过去道,“我们就往那边。” 所有人都背对着他,“那就走这边。” 毕竟沙漠腹地,太阳也是很难定位的。 再者,李莲花和笛飞声依然深深记得,他们是如何在石寿村外迷路的。 方多病牛吹出去,还不是没带他们找到路。 李相夷和小笛飞声也不敢恭维。 三年前的春天,他们在云隐山比赛采菌子,方多病走远了,把自己弄丢在偌大的山里。 到了夜里,也没有回到云居阁。 后面,还是他们两个小的找到的。 找到时,人心大得在烤菌子。 菌子架在火上烤,人已经吃傻了。 蹲在地上,对着一块石头喊“师父”,并责怪问,为何又把他丢下了。 李相夷走过去,“你师父在这儿。” “我可没丢过你。” 方多病数石头,“一,二,两个师父。” “错了,”李相夷不满叉腰,“一个师父。” 方多病摆着两只手,“两个——” 话音未落,他晕了过去。 小笛飞声给了他一记手刀,“你跟他说个什么劲,他都神志不清了。” 两个小的,一个抬手,一个抬脚,抬回了云居阁。 李莲花熬了碗药,加上方多病体内有扬州慢,毒很快化了。 听李相夷说起大徒弟讲的胡话,李莲花心中一舒,末了又是憾然。 清醒的方多病,到底是没有正正式式地,叫过他一声师父。 师父,小的那个,已一踏轻功,回了莲花楼。 方向调转,同大徒弟说的相反。 “走了。”李莲花挥下手。 狐狸精和大小笛飞声,跟他下沙丘去。 方多病在后面“诶”了声,“你们别不信啊。” 笛飞声一哂,“信你?” 他垂眸扫眼狐狸精。 意思显而易见,不如信狗。 小笛飞声亦是一蔑,“一个在云隐山都能丢的人,没资格说这话。” 方多病向来不服他们两个,追在后面喋喋不休。 “那次是意外。” “抛开意外,本少爷六岁起就不迷路了,哪怕是万里黄沙也辨得了方向。” “你们听我的,保管能走出去。” 笛飞声挑眉,“那你意外应该挺多的。” 李莲花认同,并道,“你也别吹牛了。” “每次迷路,你就没对过。” 这五年来走山走水,多有迷途之时,正确的方向,总是同方多病说的背道而驰。 他一瘪嘴,叨不出来了。 一行人,再度行进起来。 这一走,到不到逐州城尚未可知。 总归,散漫的黄埃已让人疲倦了。 好的是,夜幕降临前,一带碧色映入眼帘。 远远眺去,可见沙丘下,蜿蜒着一条河谷。 河谷滋润着一个小镇。 小镇名唤清水镇,河流名唤清水河。 莲花楼驶至河边,奇巧的结构,吸引了不少镇民围观。 这正好,他们拦了个赶羊的大哥问路。 大哥长鞭一指,“你们走这边这边,再走那边那边,逐州城就到了。” 谢过,大哥要回家。 他们目视着来往的镇民,又没忍住,叫住人道了疑问。 “这镇上外面走的,怎多是男人,没什么女人?” 第71章 采花贼 更准确来说,是没有年轻姑娘。 女童和老妪还是能看见的,但也少。 赶羊大哥神色一惮。 “我们镇上有采花大盗,天色一黑,就出来强抢民女。” “所以啊,各家姑娘都回得早,太阳落山前,就回家了。” “这原来是这样。”李莲花微微一叹。 “就算是这样,”大哥颇为无奈,“还是防不胜防。” “那贼人会武,会撬锁,有时候闯进院里,闯进姑娘家的闺房里,就给人掳走了。” 方多病忿然,“竟如此嚣张。” “可不是。”大哥望望灰霭霭的天幕。 “这天色不早了,要不了多久,那畜生又该出来作恶了。” 他目光游过李莲花五人,面含殷殷期盼之情。 “我看几位持刀负剑,想必是江湖客,不知……” 李相夷抱了个拳,“在下斗胆,今晚便去试一试那贼人。” 方多病二话不说,也表示要去。 话推至此处,李莲花也应下了。 如今途经此地,又受了人指路之恩。 遇上此等伤天害理之事,实在不好坐视不理。 两个笛飞声没什么兴趣。 只是见三人都应了,两厢待在莲花楼里,怪看不顺眼的,就双双颔了下首。 大哥连连拱手,“多谢几位了。” 接着,又请五人去家中做客。 有莲花楼供吃住,几人回绝,没去多加叨扰。 大哥便呼喝两声,扬鞭赶羊回去了。 羊挨挤着聚拢,缘着小路往前去,一路发出此起彼伏的咩咩叫。 “你们说,”李相夷摘掉衣服上,羊蹭上的白毛,“这采花大盗,是如何清楚姑娘家闺房所在的?” 李莲花抱臂道,“这镇子小,在沙漠深处,也难富裕起来。” “看见那些房屋了没,发现了什么?” 李相夷环顾起来。 很快后恍然道,“很多人家的房屋都没几间,只要在镇上随便走走逛逛,就能打探出来。” 随后,他朝向李莲花,“你果然老道。” 李莲花扫他一眼,“多听多看罢了。” 只要稍稍一看,就能发现,这里全不似小远城。 小远城依矿业发达过,屋舍良多的家庭不在少数。 是故牛头马面要利用矿洞,还有医者的身份,才能将闺房中的女子掳走。 方多病脑中涌上一些记忆。 李莲花以前,也是这么引导他的。 现在,引导起自己来了。 他感觉照这么发展下去,他师父要变成“李莲花牌李相夷”。 “李莲花牌李相夷”跃上一棵树,俯瞰了镇子一会。 下来后道,“这镇子狭长不大,站高点,一眼就能望到头。” “到时候,我们隔段路藏个人,如何?” 几人一致同意。 趁着天没黑完,他们在河边汲水,回楼里洗去一路的风尘。 晚饭后,天尽然黑了。 不过有月亮从沙丘上升起,大而圆得不可思议。 清辉洒在河谷,给小镇铺了层净透的薄被。 沿河生长的树上,枝叶之间,散离着五个隐匿的人。 一双双或明亮,或锋利,又或温和的眼睛,则透过枝叶的罅隙,张望小镇的动静。 忽然,一个黑影扛着麻袋,从李相夷眼皮子底下掠过。 当即,他猫一样从树上轻巧落下,追了上去。 一路追,一路漏莲花楼里装来的面粉。 如此,方便他们相互施以援手。 毕竟,谁也不知道采花贼功夫如何。 再者,这采花贼万一溜进沙漠里,还能靠面粉认认回来的路。 他一路跟,跟出了河谷,跟进了一片戈壁。 那里有不计其数的砾石,堆积成乏味的山川。 采花贼上了座石山,没入一个灯火通明的洞穴之中。 他扔下麻袋,剥出里面的人。 是个素白衣裙的姑娘,十六七岁的样子,面庞温婉清丽。 那姑娘适时醒来,虚弱地从地上撑起上半身,眼眸微睁。 正对她的,是一张罩了红纱,垂着铁链的石床。 视线左右一移,她吓了大跳。 只见两侧立着许许多多的姑娘,死了的姑娘。 虽死却犹生。 她们身上,浸过特殊的药水,加上旱漠干燥,是故没什么腐坏的迹象。 每个人的四肢,都缠缚着丝线,吊出各式各样鲜活的姿态。 有的在绣花,有的在漫步,有的撑着脸在小憩…… 那是她们生前,最后的安宁。 然现在,是被蹂躏过,而后残害逝去的诡异“艺术品”。 “怎么样,好看吗?” 一个阴冷,使人头皮发麻的声音传来。 白衣姑娘战栗着,缓缓转过头。 声音的主人拉下罩面黑纱,露出一张鞋拔子脸。 白衣姑娘恶视着那张脸。 倒不是因为丑得出奇,而是那些死去的女子鸣不平。 “你,咳,你居然祸害了这,咳咳,这么多的年轻姑娘……” 也不知是何原因,她呼吸不畅得厉害,说一句话都要费上大半的力气。 采花贼古怪一笑。 “镇里的人都说我丑,没有姑娘喜欢,娶不到媳妇。” “那我便把他们家里的姑娘都抓来,为我享用。” 他瞳孔里烧起魔怔的火。 “看她们害怕,看她们家里人痛哭流涕,你不知道多有意思。” 白衣姑娘明白了,这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所谓美丑,不过是人定义的。” “他们笑人面貌有错,你又何曾看透?” 她喘罢两口气,“……难道这就是你戕害无辜之人的理由吗!” “依,依我看,你的内心才是奇丑无比,污浊不堪。” 言罢,她艰难地爬起来,强撑出一招打向采花贼要害。 她是个会武的。 可惜,没有成功。 采花贼折着她手,往后一推。 她便撞在粗粝的石壁上,气息重重一窒。 手还勾到缚尸的丝线,导致一具女尸垂下翘起的手,摸上了她脸。 冰凉怪异的触感,攀缘向每一个毛孔。 她惊悸地弹开,背倚石壁。 她共情她们,也惧怕她们。 或者说,惧怕自己成为她们。 采花贼哼了一声,“还想袭击我,也不看看你是什么样子。” “还好你有病,要不然我还抓不住你。” “既然你坏了我的好事,那就代替李家的姑娘吧。” 实际上,这白衣姑娘,是与两人结伴,往逐州去的。 经过此地,深陷沙漠后,水尽粮绝。 绝望之际,为一镇民引路去到清水镇,还吃了人家送来的茶水食物。 三人惦念镇民之恩,又听说了采花大盗一事,便想着行侠仗义,除了这祸害。 到夜里,他们分头行事。 恰好,她碰上了采花贼,并救下了李家姑娘。 怎料想,沙漠干旱,哪怕是河谷地带,也容易激尘扬沙。 她疾病发作,这才落了下风,被采花贼擒来。 采花贼薅过她,往石床上一摔。 并熟练扯下一根铁链,往她脚踝锁。 白衣姑娘拼命一挣,没挣开。 脚就那样,被死死扣上了。 采花贼解起自己的衣物来,边解,边往床上去。 白衣姑娘一寸寸往后蹭。 她想喊“救命”,可疾病发作,发出的声音,怕是连洞穴也传不出去。 而且,茫茫大漠,空无人烟。 哪里会有人来救她呢? 衣衫不整的采花贼一寸寸靠近,捉住她腿往外拉,鞋拔子脸在瞳孔里一寸寸放大。 伴随而来的,是铺天盖地又密不透风的无望。 就像沙漠里的流沙,一点点将人吞没。 可就在采花贼欺身压来之际,洞穴里疾啸过一道风声。 铮,鸣金之声。 一柄长剑穿刺而来,直挺挺地插在采花贼背部。 剑身银亮的光,似无与伦比的黎明。 采花贼一大口血喷出,溅在白衣姑娘的衣裙上。 她立马推开倒下来的人,往穴外望去。 一道白衣身影,飒踏着往里来。 被剑风惊得跳曳的烛火,在那一刻停了。 安安静静地,照在一张俊逸的脸上。 相反的,她听见自己的心脏,漏了一拍。 “姑娘,你没事吧?” 李相夷拔下少师,在采花贼衣服上蹭却血迹,利落地收剑入鞘。 白衣姑娘回过神来,“我……我没事。” “多谢少侠救命之恩。” 她挪到床边,去解腿上的铁链。 李相夷搜来钥匙,递给她,“呐,用这个。” 白衣姑娘接过,开起锁来。 李相夷就在穴内转了转,嘟囔着,“这个采花贼,当真是恶贯满盈。” 咔嗒一响,锁开了。 他冲白衣姑娘道,“我先送你出去吧,之后再来通知镇民,领这些姑娘回家。” 白衣姑娘站起来,“好。” 两人并排着,往曲折漫长的山洞外去。 走着走着,李相夷发觉自己旁边空了。 他遂持着火折,折返回去慢慢走。 白衣姑娘看他掉头,歉然道,“不好意思,咳,我太慢了。” 李相夷瞧她步子虚虚浮浮的,话也吐得艰难。 就道,“冒昧问一下,姑娘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白衣姑娘抚着胸口,仓促一呼气,“我有喘症,老毛病了。” “沙漠里风尘大,就发作——” “了”字没来得及说完,就猛然难受起来。 身体一歪,倒向李相夷。 李相夷猝不及防,手忙脚乱地搀住她。 意识到这姑娘,一时半会是走不了了。 拎人太粗鲁,抱人又太冒犯,他便提议。 “总归没有危险了,要不我们先原地歇息一下吧?” 白衣姑娘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点点头。 李相夷把她扶到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坐着,就立马抽回手,隔着空坐边上。 两人静默无言。 白衣姑娘靠在岩壁上养精蓄锐。 李相夷就在火折的光亮里,数地上的石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白衣姑娘的气息平和多了。 她侧过头,目光不经意间,落在李相夷腰间坠的平安符上。 李莲花缝的那个。 她莫名生出一种谙熟的感觉。 “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第72章 你想必是误会了 两人对眼一望,皆是一滞。 他们都没想到,自以为的萍水相逢,实际上是故人重逢。 “你跟小时候长得不大一样了,”乔婉娩撑了下石头,“不过,还是有相似的样子。” 当然,都一样的侠肝义胆。 “你也是,”李相夷看她一眼,“我一下没认出来。” 乔婉娩盈笑又道,“你那时给了我很多糖,你还记不记得?” “我从京城吃到扬州,也没有吃完。” 李相夷摸了摸糖袋子,“我这里有,你要吃吗?” 乔婉娩轻轻摊出手。 她现在喘症缓过来,口腔里发涩发苦。 李相夷往她手心搁了好几颗。 乔婉娩收在手里,剥了一颗推嘴里,清甜的味道弥散开来。 “跟以前一个味道。” 她后来在扬州买过许多种糖,全不似这种味道。 顿了顿,她补充,“你还是这么爱吃糖。” 五年了,变大孩子了,腰间还挂着糖袋子。 李相夷有点失面子地挠挠头,“其实我现在不怎么吃了。” 乔婉娩折着糖纸,没有信。 调转话锋道,“李先生后来怎样了?” 她随父母回扬州回得早,也不知皇城司抓了李莲花后如何了。 反正,她直觉那样温润如玉的一个人,不像坏人。 多半,是皇城司的问题。 “没事,”李相夷答,“他好得很。” “皇城司找他,就是给宫里的贵人治病。” 乔婉娩了然的样子,“能进宫给贵人治病,他医术应该很好吧。” 李相夷卡了卡,“……这个不好说。” 老狐狸的医术怪得很。 你说他好吧,连中风这种普遍疾病都不懂处理。 你说他不好吧,有些疑难杂症又能解决。 而且,惯会坑蒙拐骗。 “反正,”他衷恳地建议,“你若生了病,别第一时间找他就行。” 在他第一次知道李莲花是个大夫时,大徒弟就是这么告诫他的。 这话一直以来,都颇为受用。 乔婉娩茫然地点点头。 不至于吧。 那位葛老伯的骨头,李先生都能给掰回去。 默然片刻,她落目在救她的那把剑上,“我记得你那时用木剑。” “什么时候换的?” “看起来很不错的样子,叫什么名字?” “十三岁那年换的铁剑。”李相夷拇指搓下剑鞘。 “这柄剑叫少师,是前些日子,去神兵谷新打的。” “你的浣月呢?”他问。 印象里,阿娩姐姐在京城时,就使铁剑了。 那剑寒凉如水,出鞘之声若雨链泠泠,是柄好剑。 他那时一见,很是艳羡。 心里想极了,能快些使上威力更大的铁剑。 从越城回云隐山后,他便问师父,“师父师父,我可以用铁剑了吗?” 漆木山晃脑袋,“不急,把你的木剑练好再说。” “好吧。”他略显失望。 但还是听话地抱着木剑,往竹林里练剑去了。 乔婉娩有些讶然,一面之缘的人,五年过去,竟还记得自己的剑名。 “与那采花贼打斗时犯病,落镇子里了。”她道。 “那待会,我帮你去找找。”李相夷热心道。 乔婉娩“嗯”了声,“多谢。” “不客气。” “对了,”李相夷想起什么问,“你怎么来这里了,参加武林大会吗?” 从洛阳至逐州的路上,他们一行,便听说了一件大事。 武林盟主邱无涯要在逐州鹿鸣山,召开武林大会。 路上,也碰见了不少江湖客,络绎不绝地往逐州去。 他们到一座城,到一处镇,都能看到纷纷扬扬的告单,印满了武林大会的内容,以广邀天下江湖客,凭武会友。 现下,他虽对邱无涯这个人心存质疑,可武林大会,还是很令人澎湃的。 那意味着,不用四处奔波找寻,就能打个痛快。 有案子探,有高手切磋。 这趟逐州之行,实在美哉。 小笛飞声眼中,更是满满的,隐晦的蠢蠢欲动。 至于李莲花三人…… 得知此消息时,神情怪怪的。 尤其是李莲花。 李相夷以为,他那样闲云野鹤的通透之人,会淡然笑之。 可是,他捕捉到,李莲花眉目间,凝着片浓云。 因为在李莲花的记忆里,邱无涯从未召开过武林大会。 他们那时参加的武林大会,都是各门各派,自发凑的。 如今此一变数,实在是难得其解。 看来,此番逐州之旅,除了无头尸案,还得留意下邱无涯了。 否则,也不知他们三个的到来,到底给这个时空造成了何种扰乱。 以至于一切的一切,看似沿着大体的轨道进行,实则变故丛生。 乔婉娩闻言道,“对。” “武林大会群英荟萃,我思量着,去一试深浅。” “你这么问,想必也是要去?” 李相夷颔首,转而问,“你一个人?” 乔婉娩摇头,“路上结识了两个人,与他们一块去。” “你呢?” “跟李莲花他们三个,你见过的。”李相夷欲拍拍衣服上,沾的沙尘,以及做记号染的面粉。 念起什么,遂放弃了。 “还有一个,是同门同龄的朋友。” 过了会,嘴里的糖化尽,乔婉娩道,“我好多了,我们出去吧。” 李相夷见她不咳了,也不喘了,就起了身。 两人继续往洞穴外去。 出了洞穴,便是茫茫戈壁。 银盘似的硕大月亮,静悬在辽阔无垠的石山之上。 风从前边刮来,掀起糙人皮肤的沙尘。 乔婉娩被一呛,又咳了声。 李相夷到她前面,“你走我后头吧,我挡着。” “好。”乔婉娩没什么犹豫。 这要再犯次病,怕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到清水镇了。 李相夷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步子迈大了,走着走着走散去。 遂侧横着少师,让她抓着。 乔婉娩就握着剑鞘尾端,跟在人后面走。 静寂壮大的戈壁里,两人像渺小的白羊,在月辉下,源着断断续续的面粉痕迹,踩出一条蜿蜒的脚印。 乔婉娩在后头,望了望前面高扬的发尾,以及挺阔的肩背。 那个在京城不期而遇的小孩子,的确是长大了。 五年前,他们一个十岁,一个十二,彼此的身量都差不多。 如今的李相夷,已比她高出许多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侧石山,冒出两个人来,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一二,一身深紫袍子。 女的十四五岁,着雪青衣裙。 那男的二话不说,便拔剑刺来,嘴里还气冲冲地叫嚣。 “好你个采花贼,要把阿娩拐到哪里去。” “吃我一剑!” 李相夷没来得及道明,那剑已袭至面门。 他迅捷一闪,而后抽剑出鞘。 铮—— 双剑相撞,紫袍人被弹出几米地,在砾石堆上踉跄一下。 握剑的右手,发麻不止。 李相夷扫他一眼。 能唤出阿娩姐姐的名字来,想是路上结伴而行的那两位朋友之一。 而且,紫袍人另一只手,还拿着他识得的浣月。 便道,“这位兄台,你想必是误会了。” “我并非采花贼,不过是追采花贼而来,碰上乔姑娘遇险,恰好出手一救,而后同行往镇里去罢了。” 紫袍人以剑指着他,“还敢编造救美之词,看招!” 话未尽,持剑又上。 李相夷颇为无语。 这人好不讲道理! 就在他要“以剑服人”,让人好好听道理时,剑鞘上的力道一松。 身后的乔婉娩强压着再起的难受,展壁挡到他面前。 “紫衿,住手!” “相夷并非采花贼,是他救了我,也是我朋友。” 剑尖点向她喉咙的那一刻,突地回转方向。 倒不是肖紫衿收了手,而是一条长鞭甩来,绞住他的破军一拉。 雪青衣裙的姑娘,冷声开口。 “肖紫衿,你不分青红皂白也就罢了。” “逢人解释,也不听了吗。” “亏你是个行侠仗义的,不明就里就要伤人性命。” 若是采花贼,乔姑娘能自自由由走在后头? 简直是个瞎眼瞎心又无脑的家伙! 肖紫衿回头,心中不服,嘴上狡辩。 “我不过是担心阿娩,一时情急罢了。” 谁知这人是不是说谎,又安的什么心? 总之,阿娩不能有危险。 石水一扯鞭子,不屑地哼了声。 就在乔婉娩准备垂手,石水准备收鞭,肖紫衿准备收剑,却都没来得及之际。 戈壁里响起异样之声。 汪,汪汪—— 几人扭头眺去。 只见零星几点火里,李莲花乌泱泱四人一狗,寻至此地来了。 之所以带上狐狸精,是因为风沙太大,容易掩盖引路的面粉。 要是一路走,一路弯腰拨沙找面粉,也太费时间了。 狐狸精嗅觉灵敏,省事。 此刻,一群人与一群人相对,目光乱糟糟地打量。 场面可谓非同凡响。 李莲花眸光游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心情复杂非常。 他挠挠鼻尖,对旁边人道,“我们来得不巧了。” 但凡眼前之景没那么乱,他都不会独自那么尴尬。 方多病和笛飞声在左右异口同声,“这不正是时候。” 热闹得爱恨交织,他们又气,又觉得好笑。 小笛飞声看不懂他们的表情。 李相夷也搞不懂。 两厢无言之时,狐狸精打破僵局。 它冲上去,逮着肖紫衿要咬! 方多病心头叫好。 这肖紫衿,在那个时空,散播他师父流言,以他师父名号扯大旗,还逼李莲花断剑跳崖…… 明明李莲花到最后,只剩一柄剑,只剩微末的一点内力,以维持枯萎殆尽的生命。 可肖紫衿偏偏,连人最后的牵绊,最后的支撑,也要摧之毁之。 实在是小人得很。 如今看这情势,怕是刚没少对小师父刀剑相向。 笛飞声嘴角,也牵出抹畅快的笑。 只有李莲花,慌忙一叫,“狐狸精!” 狐狸精没听。 “这谁家的狗?”肖紫衿欲踢开眼前的狗。 思及乔婉娩是个爱狗之人,只好狼狈地跑起来。 他跑不过狐狸精,被拖咬住衣袍。 只能断袍一踏轻功,飞到石柱上去。 狐狸精就在石柱下狂吠。 李莲花太远,赶不赢。 是李相夷七手八脚,把狐狸精拽走的,“坐好。” “你这样,就不喂你大鸡腿了。” 狐狸精耷眉拉眼,似有委屈。 它不明白,自己的打抱不平,怎就错了? 李莲花这时过来,歉然道,“实在不好意思,我家狗冲撞了。” “你没事吧?” 肖紫衿从石柱上下来,瞥眼爱狗的乔婉娩。 偌大的火气忍下去,他干笑笑装大方,“无事无事,它也没咬到我。” “那就好,实在是抱歉了。”李莲花道。 “李先生。”一边的乔婉娩朝他揖了个礼。 李莲花转身回了个礼。 目光相接的那一刻,遥远的回忆若浮云从脑海中飘过。 第73章 有故事啊 月照黄沙,好像也是那样的夜晚。 生机凋敝却壮辽的西北沙谷内,他邂逅了行侠的阿娩。 只不过,在不一样的地方,是不一样的事情。 他那时与单孤刀一同闯荡江湖,至沙谷内走散了。 遂一个人骑着马,孤零零地行在大漠里。 也不知时间流逝了多少,他听见了远方的打杀声。 马蹄飞踏上沙丘顶部,了望而下。 呼啸的烈风中,一袭素白衣裙飞扬招展。 乔婉娩手持长剑,辗转在重重包围的匪寇里。 忽地,她突然失力,剑拄于地。 一众匪寇嬉笑哄闹,“打不动了吧,哈哈哈——” “还敢阻我们的好事,叫那老张头家的女儿逃了。” 他们闯进绿洲里的小村庄,强抢民女来着。 “瞧这模样,比那姑娘水灵多了。” “就你了,跟我们回去,做我们老大当压寨夫人!” “休想!”乔婉娩急喘着气,硬挤出两个字。 她提剑而起,再度杀去。 可惜,强弩之末。 一群匪寇,拿着麻绳要绑她。 就在这时,马蹄的疾响,打破了他们的动作。 乔婉娩顾首望去,只见金黄的圆月下,一白衣少年纵马而来。 那时的李莲花也望向她,目光遥遥相对。 “你是谁,多管闲事的?”众匪寇斥问。 回答他们的,是一道裹挟着磅礴内力的劲风。 众匪寇一震,散倒一片。 而后,马上之人跃身而下,长剑行云流水地刺挑劈砍。 没一会,那些匪寇死伤的死伤,遁逃的遁逃。 他蹲到白衣姑娘身前,温声问,“姑娘,你没事吧?” 乔婉娩摇摇头,“多谢少侠。” 后来,他便搀起她,在背风的岩石后,坐了很久很久。 他们第一次见,没什么话可说。 静静的,静得只有沙丘上的月亮,静得只有风和天地。 乔婉娩好些后,就用剑从衣摆割了片布料,蒙在脸上抵挡风沙。 他让她坐到马上,自己在前面牵着马,往绿洲找去。 很久之后,碰上了找寻乔婉娩的石水和肖紫衿。 亦是一番混乱的冲撞和误会。 到后面,是三五好友的快意江湖,与年少情深。 再后面的后面,是世事变迁,知交背反,以及情爱不寿…… 李相夷远去了,静止在永恒不动的时光里。 余下的影子,是李莲花脑中一闪而过,又飘忽掠走的浮云。 过去,对他来说,的确像一片浮云。 轻轻地记起,轻轻地放下。 李莲花同乔婉娩错开视线,又同卷鞭子的石水揖了一礼。 石水抱拳,道了姓名。 刚道完,就听得过来的方多病笑着招手叫,“石姐——” 石水怪异地看他。 李莲花当即踢了脚他鞋跟。 方多病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改口,“石姑娘。” 石水想是风声大,自己刚幻听了。 方多病转向肖紫衿,笑收得比翻书还快,话也没什么好气。 笛飞声抱臂,直接无视了他,只对乔婉娩和石水微颔了下首。 小笛飞声也掠过他,站李相夷旁边去了。 肖紫衿维持着憋屈的礼貌,因为乔婉娩貌似识得这几人。 互相见罢礼,又道了采花贼一事的经过,八人一狗往清水镇去。 路上,小笛飞声凑李相夷边上,余光瞥下乔婉娩。 暗压着盎然的兴味道,“有故事啊?” “出手救人而已。”李相夷咬字咬得清晰。 小笛飞声没完没了,又瞟瞟嘘寒问暖的肖紫衿。 “那厮殷勤得很,用不用我帮你抢一抢?”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呢。”李相夷白他一眼。 而后想起什么,展颜一笑。 “你说这武林大会,角大姑娘会不会来?” 小笛飞声没心思八卦了。 另一边,李莲花左右也凑了两只“蚊子”,问东问西的。 “诶,”方多病指头点点人胳膊,“你当年怎么个事?” “说说呗。” 笛飞声嘴角噙笑,“还能怎么个事。” “自然是英雄救美,变相好了。” 李莲花递了两记眼刀,“你们两个,烦不烦啊。” 他甩袖走开,独自一人上前,躲清静去了。 两人瞧他变脸,很有眼力见地闭嘴跟上。 约大半个时辰后,一行人回了清水镇。 想着夜已深,镇民都睡下了,他们便打算等天亮,再说明采花贼一事。 李莲花五人一狗,回莲花楼睡了。 乔婉娩三人,则借住在一户镇民家。 那家人姓胡,有个山羊胡子的老人,是镇长,镇里人管他叫胡老。 一到胡家,胡老就拿着铜锣出门。 铛铛铛铛铛—— 他沿着河谷一路敲,敲得震天响。 一镇子人知有要紧事发生,全起来聚镇口去了。 莲花楼就停在镇口。 五人刚睡下,被迫睁开眼。 李莲花懒得动,搡把李相夷,“你一个人去必是够了。” 其余人也是这个意思。 李相夷只好独自爬起来,穿好衣服出去。 当然,少不了把趴着的狐狸精薅起来。 好认路。 狐狸精哀怨地跟上他。 领着镇民去的,还有肖紫衿。 乔婉娩在胡家休息,石水好心地帮她熬药。 镇民点着浩浩荡荡的火把,往戈壁进发。 直到太阳升起,他们才抬着一众遇害的姑娘回家。 胡老带着镇民,在空地上垒起高高的柴垛。 姑娘们安躺在柴垛上,为熊熊大火吞没。 镇民围着火堆,唱不知名的哀歌。 姑娘们化成灰后,便会随着滋养她们的清水河,飘向迢远美好的鸟语花香之地。 这是清水镇的习俗。 为姑娘们送完行,李莲花他们也要离开了。 热心的镇民搪来各种吃的,把楼啊马啊,都堆得挂得满目琳琅。 还有人牵来了羊,让他们带走。 羊不能拉车,在莲花楼里也不好养。 乔婉娩他们骑马来的,更不方便了。 于是……镇民把羊烤了。 只能说,滋味真不错。 一行人便载着富足的食物和水,穿越沙海,往逐州城去。 路上风沙大,乔婉娩有喘症,他们三人便待进了莲花楼。 不过,除了李莲花和李相夷,剩下的,都不是很想让肖紫衿进门。 肖紫衿也待得不自在。 这楼里的人和狗,他是一个也喜欢不起来。 尤其是李相夷和李莲花。 偏偏乔婉娩,与这两个人最亲近。 一会跟李相夷说话,一会去看李莲花养的花。 “李先生,你养花?”乔婉娩打量着楼里的各色花。 有名贵倾城的牡丹,还有说不上名来的小野花。 “是啊,养些好看。”李莲花拿着竹瓢,往花盆里浇水。 水倾泻在花叶上,他眸光一糊,滑过丝落寞。 在十五年后的世界,他与乔婉娩作最后的分别。 乔婉娩约定说,“有机会,让我看看你种的花。” 他眉眼含笑,“一定要来哦。” 乔婉娩后面来了。 可惜,不是来看花的。 她是来代肖紫衿,求得他的谅解。 尽管往事如烟去,但听清来意后,他还是忍不住黯然一瞬。 如今的阿娩,看自己的花,到底是不一样的。 就像这个世界的十多年后,她未必会去看李相夷种的花。 当然,李相夷不一定会种花。 他向来是赏花人,而自己是种花人。 一天多后,莲花楼出了沙漠。 青绿的颜色映入眼帘,令人倍感清新。 空气沁入鼻中,连肺都好似换了一换。 行至一条小溪边,莲花楼停了停,被擦了又洗。 风尘褪去,简直焕然一新。 擦洗完继续赶路,又一两天后,他们进了逐州城。 街巷上,到处都游走着江湖人。 客栈里,也挤满了歇脚的江湖人。 持刀的、负剑的、抡锤的……男男女女,高矮胖瘦,总之,鱼龙混杂。 在城东找了片宽敞的地,停好莲花楼。 乔婉娩三人便不作多扰,找客栈住去了。 李莲花五人休息一阵,到这天下午时分,留下狐狸精看家,往府衙去。 “劳烦通传一声。” 府衙前,李莲花递上逐州知府写的信。 守门的衙役接信小跑而去。 很快,一个宝蓝官袍的中年男子,就迎了上来。 五人拱手,各道了身份。 “哎呀,”张自衡惊喜道,“李先生,我可把你们盼来了。” 他指指乌纱帽下,“再不来,我这头发都要掉光了。” “你们是不知道,”他面露愁苦,“信送去的这一二十天,又多了十五具无头尸啊。” 李莲花几人一对眼,一时间不知作何回应。 张自衡方意识到,自己的诉苦,实在是失礼了。 哪有客人舟车劳顿,刚到就说案子,而不是见礼看茶的。 他遂伸手作请,引路去厅堂。 其间,不由得多打量了李相夷和小笛飞声两眼。 “八柳侠探”不是三个人吗,怎么变五个了? “这两位小友是……”他奇问。 李莲花“噢”了一声,“这两位是帮手。” “我们新聘的帮手。” 李相夷和小笛飞声没什么意见,出门在外,总要有个身份。 不是自己安,就是朋友安。 虽然这个“聘”字并没有钱拿。 喝茶期间,张自衡又叙述了一遍无头尸案的起始。 “第一具无头尸,是两个月前发现的。” “到现在,已有整整七十二具。” “分布在城内各处,哪里都能发现。” “死者男女老少,遍布了各个年龄层。” “有钱的没钱的,好看的普通的,什么样的都有。” 他万分为难地拍手,“实在是没有规律可言呐。” 五人听罢,搁下茶杯。 李莲花朝他开口,“还烦请张大人,领我们去瞧一瞧那些受害者。” 张自衡便带他们,去了停尸房。 第74章 无头尸 一进停尸房,便是股腐朽的味道扑面而来。 即使戴着面罩,味道依旧浓烈非凡。 还有看不见的微小污浊之粒,往毛孔上黏。 几人扇了扇味,鼓起勇气踏过门槛。 阴暗消沉的屋子内,停放着排列的具具尸体。 他们身上罩着白布,在本盖隆起的头部,一一瘪下去。 目光一扫,里面的尸体根本不足七十二具。 有的腐败得不行,已放去义庄,或找地挖坑埋了。 有的查验记录在册后,被家里人领走了。 剩在停尸房的,不过三十来具。 揭开白布,果真是各式各样的都有。 依服饰,有男有女。 看皮肤,干枯的是老人,平滑的是年轻人,嫩成芽的是小孩。 身高长短不一,体型亦是滚圆细长兼有。 除了一样,不太好辨别。 “张大人,”李相夷看向人问,“你先前说,美丑不定。” “这没有头,是如何辨别的?” 尽管依据衣着、身体特征、身上能找到的信物等这些凭证,可以大致锁定一个人的身份,再凭借逐州百姓的评价言说,便可知晓。 他还是想问一嘴,免得有所遗漏。 张自衡指着一具年轻女尸,道,“这是赵家千金,样貌是出了名地倾国倾城。” 随后是一具男尸,“这是顾家少爷,长得也是人尽皆知的貌若潘安。” 他走罢几步,去到另外的尸体。 “这位吴家姑娘,还有这几位。” “听邻里说,都是相貌平平的。” 听罢,没什么异样。 他们观察起颈部的创口来。 “切口平整,”方多病弯腰歪头,觑着断开处,“应该是利器割下来的。” “而且,割得很利落。” 李莲花翻看着几具尸体,“爪痕,看起来的确像大型猛兽抓过的痕迹。” 手掌大,一爪四五道血痕。 张自衡曾在信中提过这个怀疑。 “也就是说,”方多病顺着推理,“割头是人为,身上的抓伤是兽为。” “凶手放出猛兽,袭击受害者后,再行割头带走。” 笛飞声伫在一些尸身前,俯眼道,“这几具,可没有爪印。” 那些尸身光彩无痕,没被野兽伤过,只有头不见了。 为何猛兽伤一些人,而不伤一些人? 不管是被伤的,还是没伤的,却都是被割了头的。 “猛兽一般是没有选择性的,”小笛飞声出言,“除非经过专门的训练。” “被抓伤的人,或许具备某些一致的特征。” “也可能,”他提出另一个方向,“割头与爪印都是人为的。” “毕竟,人是有选择性的。” “一些武林人士,便是以爪为武,或以爪钩作为武器。” “那就算都是人为的,”李相夷揪住一个疑点,“还是不能说明,为何有些人有爪印,有些人没有。” 他们不好判断,凶手到底是以什么作为区分,去抓伤一些人,而不抓伤一些人。 李莲花细细瞧过每一具尸体,而后用戴着手套的手,在肩颈或领口处,刮下点粉末来。 放至鼻边一嗅,他道,“是迷药。” “想是凶手,首先使用过迷药。” “迷药是一样的,但由于每个人的抗药性不同,尤其是普通人,和习武之人之间。” “被迷晕直接倒地的呢,只需要割头。” “要晕不晕,或异常清醒的,大概率就与凶手进行了打斗,进而染上伤痕。” 这听起来很合理。 几人都恍然了些什么。 “张大人,”李相夷展眉问,“这里面,你可知哪些人是会武的,实力又如何?” 如此,便可以给凶手定个范围。 张自衡翻起登记簿来。 一会儿后道,“会武的,一共是二十一具,不过这里只有十一具。” “这二十一具里,只有十二个身份是确定的。” “在这里确定身份的,是六具。” 他迈步绕到一位死者前,“这个是西平街周府的周业。” “会些拳脚,但只是通些皮毛。” “这个,”他转到另一边,“这个是外来客,一个江湖人。” “我记得他,是个盗贼,别人叫他什么盗无痕谢三怪。” “谢三怪。”小笛飞声嘀咕道。 李相夷听得他话,问,“你认识?” “两年多前,在炎州偷我银子,被我挑败了。”小笛飞声挑眉解释。 “没想到,跑到逐州来了。” “其实,”他扫眼谢三怪的尸身,奚落道,“这厮的偷盗技术有待提高,算不得盗无痕。” “可惜了,”李相夷评价道,“他现在没有头,没有耳朵,听不见你说话。” “不然下了黄泉,怕是都得跳起来。” 他倒说对了,谢三怪是个暴脾气。 张自衡忍不住谴责,“你们是不知道,这个谢三怪,是个十足十的坏脾气。” “被捉拿后,竟公然把府衙匾额打碎。” “还砸开了牢房的砖墙,逃出去了。” 他愁眉苦脸,摇头叹气,“这年头的案子真不好办呐。” “江湖人野得很,管不了管不了。” 停尸房的五个江湖人:“……” 倒也不是所有江湖人,都是野的。 不过,此话甚有道理……李相夷想。 很多府衙坐镇的知府、主簿,基本都是文官。 哪怕是衙役和捕快,所懂的拳脚也不高明。 所以在大熙全境,每逢不服管教、蔑视律法的江湖人,府衙根本拿他们无可奈何。 除是府衙有镇得过他们的高手。 因此各地方,都窜着不计其数的犯人。 他们仍肆意妄为地作恶,导致江湖风波跌宕不停。 至于武林盟主邱无涯,人也不管这些东西。 若想解决这个问题……李相夷脑中,忽地滋生出些想法。 就在他游神之际,张自衡又是连连叹气。 “没想到天道好轮回,这谢三怪给人解决了。” “不过这谢三怪,听说是万人册第八十七。” “这八十七都魂归极乐了,杀他的人得多厉害。” “哎,”他摆手,“难抓了难抓了。” “不如挂印归田啊……” 笛飞声听不下去了,把他手中的登记簿抢走。 并撂话,“慢死了。” 说一句叹三叹,怪不得破不了案。 感情全叹气去了。 两手空空的张自衡:“……” 他瞄眼笛飞声,欲说些什么。 结果被那冷厉的眼神一吓,就缩回去了。 笛飞声把登记簿塞李莲花手里,侧目向张自衡,“笔拿来。” 张自衡愣了愣,才去弄了只毛笔来。 李莲花执在手里,当即被笛飞声抽走丢回去,“朱的。” 黑的跟信息记录的颜色一样,如何好看? 张自衡手忙脚乱地接笔。 接得不好,官袍上描了道大黑杠。 他敢怒不敢言,老老实实去换朱笔。 毕竟这几人脑子是真挺好用,没多久,就顺明白了一些他搞不懂的问题。 “有劳了。”李莲花拿过朱笔。 张自衡心中枯木生春,还是这李先生儒雅有礼。 他心情得到了安慰。 几个人就围着登记簿看,李莲花不时用朱笔圈一下。 “看来,”方多病指头,点着其中一页的红色标记,“在确定身份的这些死者中。” “这个江湖排名三十六的连云掌曹沛,武功是最高的了。” “也就是说,若排除迷药的加持,凶手的武功,十有八九是在曹沛之上的。” “而且,”李莲花摩挲了一下笔杆,“依之前的推测来看。” “凶手是以手为爪,或是使用爪钩之类为武器的。” 张自衡过滤着他们的话,识趣地提起官袍,要跑出停尸房。 “我即刻去找本万人册来。” “犯不着。”笛飞声冷瞟他一眼。 他们几个脑子里,都记得相关信息,倒背如流不成问题。 筛选下来,确定了几个嫌疑人。 一是万人册二十九,逍遥手孟小峰。 他以手习武,过招看似随意,实则出其不意,名招是为“悠来见山”。 二是万人册二十三,凤来仪陈惊雨。 她十指戴着金护甲,甲长如志怪小说里的女精怪。 使得一招“飞鸿爪”,爪如惊鸿过,力能摧山河。 三是万人册十五,阴判官仇不平。 他左手断过,后来接了活动铁手,使得一招“铁罗汉”,响彻江湖。 四是万人册第七,辣手一枝花巫尔焦。 他同样以手习武,两手削铁如泥,绝招为“辣手无影爪”。 至于一枝花,是他的怪癖,习惯在耳鬓别上一朵娇花。 五是万人册第四,鬼不留严莫华。 他使的是双爪钩,钩上连着铁链,出如游蛇,绝招是为“灵蛇吐杏”。 张自衡听着罗列出来的人,大为佩服。 看来,聪明人不止聪明,记忆力也好。 但这些嫌疑人里,李莲花几人交手得不多。 也就孟小峰和陈惊雨,是除了方多病和李相夷外,三人都交过手的。 还有就是严莫华,李莲花与笛飞声都与他斗过。 剩下的仇不平和巫尔焦,一个是住在血域的汉人,一个是纯血域人。 血域太远,两人行踪又诡秘隐蔽,是故很难接触到。 “不过,张大人先前不是说,有人撞见过凶手人影,高矮胖瘦不一。” 李相夷撑手想抵下下巴,记起外面戴的手套碰过尸体,又垂下了。 “不排除团伙作案的可能。” “那些人,是他们五个人中,谁的弟子手下。”小笛飞声缘着他话分析。 毕竟上行下效,下边人练的武功,使的兵器,很多时候,都是遵从头目的。 这样的话,头目只需要对高手出手。 下面的人,则对付普通老百姓,抑或武功低弱的。 可惜,讨论到这里,还是没能整明白一个问题。 死者到底有何共性? 还是说,凶手单纯是无差别地袭击人。 那割掉头,又是为了什么? 头,被弄去了哪里…… 暂无思绪,一行人出了停尸房。 李莲花走在最后。 就在跨过门槛的那一刻,他耳朵一动。 嗡嗡嗡—— 很细微的振翅声。 他顾首环望停尸房,见一小昆虫从窗户飞入,在尸体上方徘徊。 蜜蜂…… 他搓了搓指头,往外去了。 第75章 去武林大会做什么 乌黑的云团蔽月,夜很深了。 逐州城却没有沉在睡梦里。 因武林大会大批江湖人的涌入,街巷坊市十二分地热闹。 他们有武功傍身,不以“无头尸”一事为意。 反倒大言不惭,若自己遇上,势必要打杀了去。 荣平街上,一男子醉醺醺地从酒馆出来,东倒西歪地往客栈去。 忽地,他朝虚空中挥手。 似在驱赶什么。 面上一副被惹烦了的神色。 随后是不管不问的无奈,只继续往前去。 行至一处无人的僻角时,一个黑影子游移到他脸上。 他仰头一望,檐上吊下个瘦小的人来,朝他歪了歪头。 “啊——”他酒一下醒了。 却没有跑,反而梆地倒下了。 粉末在空中洋洋洒洒,世界恍惚又颠倒。 黑影跳下来,摇头晃脑地嘿嘿一笑。 一柄利刃从袖中弹出,朝男子的头割去。 就在刀尖扎进脖颈那一刻,嗖—— 月华般的明亮快成虚影,从远处刺来。 黑影迅速滚开。 一柄长剑贴着他身侧,契开砖石,没进地里去。 喀啦喀啦,裂痕开至他脚下。 抬首了去,翩翩白衣踩着屋脊,以移形幻影的速度,往他这边来。 黑影没有打斗的意思,当即飞身溜了。 李相夷跃至酒鬼旁,信手拔出少师。 剑尖抽土而出的那一刻,足下一踏,他飞上屋脊,又追了上去。 追至一条窄巷,黑影落下去。 凭空消失了。 李相夷慢半拍跟下去,四顾不见人影。 就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在附近搜索,也不见洛阳那样的密道,或藏身之处。 “到底跑哪里去了……”他在错杂的巷道里走来走去。 走着走着,碰见个微胖的半百之人。 “大伯,”他上前询问,“您有没有看见个瘦瘦的黑影经过?” 大伯惊悸地瞪大眼睛,“黑影,不会是割人脑袋的坏东西吧?” 看这样子,定是没看见了。 要不然,不至于听到他的话后,才有被吓到的反应。 还这时候“啊呀”一声,“那我得赶紧回家,赶紧回家。” 说着,他就急急忙忙走了。 李相夷又找了找,查无所获。 离开此地,再去城里转了转,没再碰见黑影行凶。 连续好几天好几次,都如这天这次一样。 李莲花五人,分散在城内各处巡视时,都曾碰见各式黑影。 且不约而同地,追至一个地方,都不见了。 没有密道,也没有藏身之地。 又或许,是他们没发现而已。 不过,也不是全无所获。 万人册十九死了,在一片小树林里。 无头的尸身上,分布了好几处爪痕。 也就是说,作为头目存在的嫌疑人,只剩万人册十五仇不平、第七巫尔焦、还有第四严莫华。 这天清晨,忙碌了一晚的李莲花五人,聚合在一块,走在萧索的街上。 “我们现在怎么办?”方多病脑袋重重一点,下巴差点磕地上去。 旁边的李莲花拽了他一把,话音困乏,“看着点路。” 方多病站好,强撑下眼皮。 “几个晚上了?”他把原来的话忘了。 “四个。”李相夷也没什么精神劲了,蔫蔫的。 四个晚上,他们都没睡觉,几乎困得不行。 只有两个笛飞声看起来还好。 当然,也是表面样子,不困是装的。 “我刚要说什么来着?”方多病拍下脑门。 李相夷知他意思,“总不能一路等下去,等凶手杀上万人册几几几,逐渐把嫌疑人排除。” “而且,凶手不见得会一直往上杀。” 又不是一个个,循着排名砍去的。 “对,”方多病昏昏道,“就这个。” “你们怎么看?” 李莲花打了个哈欠,没由头问,“武林大会是不是快开始了?” “明天。”李相夷答。 答完,看向小笛飞声,“我们是不是该去鹿鸣山了?” 小笛飞声颔首,反问,“什么时候去?” 李相夷不知道,他想去参加武林大会,又不大舍得下案子。 不过照眼下的情况来看,只能二选其一。 再说,这案子本是李莲花三人接的。 “那就你们仨继续熬了。”他道。 笛飞声扯着嘴角,“呵”了一声,“三千两。” 意思很明显,钱难挣,屎难吃。 换以前堂堂金鸳盟盟主,何需连连通宵办案? 还为了一点点破钱。 盟里的钱,买千个万个自己都不成问题。 就是这五年来,也未曾熬上这许多夜。 后面还得熬多久,尚未可知。 况且,凶手挑偏僻之地下手,白天也会犯事。 比如那个万人册十九,就是白日里上小树林练剑,而后一命呜呼掉的。 因此,白天也不好补觉。 小笛飞声见话题跑远,冲李相夷又问了一遍。 “鹿鸣山,什么时候去?” “鹿鸣山啊,也不远,骑马大概一两个时辰。”李相夷一个字黏一个字。 “先回去睡一觉,等下午再去。” “等等,”方多病叫唤,“怎么又扯到武林大会去了?” “你们还没回答我问题呢。” 笛飞声隔着人斜他一眼,“李莲花的意思是,去武林大会。” “去武林大会做什么?”方多病一下不得其解。 “我们又不打架。” “白痴!”笛飞声扔出两个字。 这话刺入耳,方多病脑子一下清明了。 他从李莲花眼前跨过去,指着人要发怒。 李莲花伸手把人拦回去,“肃静,雅正。” 他又瞪眼笛飞声。 后者撇开眼去,不以为错。 方多病则“哼”了通气,越想越气。 李莲花横在中间,心累地揉揉太阳穴。 本来就乏,还得隔三岔五劝个架。 这日子,没一天好过的。 “你们打算去武林大会捉凶?”李相夷琢磨片刻问。 李莲花含糊地“嗯”了声。 他左右瞅瞅街巷,冷冷清清的,全不似前两日。 光是早饭排队买个包子,都要排好久。 现在的小铺小摊,哪里还有那么多人。 “这江湖人都快走光了,涌鹿鸣山去了。”他道。 鹿鸣山是邱无涯的地盘,那里建了万千屋舍,可供食宿。 不然武林人打一架,跑出来睡客栈。 等要再打一架,又跑回鹿鸣山。 奔波来奔波去的,多麻烦。 “所以啊,不妨去看一看瞧一瞧,说不定有新的发现呢。” “也是。”李相夷点头。 至于城里的巡视,就交给张自衡吧。 自从他们来了,知府大人就闲得慌。 不止气叹得少了,掉的头发都要长出来了。 “走,”李莲花挥下手,“先去吃点东西。” “饿都饿了。” 他目光随着一家“鲜肉馄饨”的热气飘,脚步转了方向。 五个人便挤去馄饨摊前。 “老板,五碗馄饨。”李莲花瞄眼招幌的价钱,撑开布袋子数钱。 刚数好,李相夷便道,“六碗,我要两碗。” 行吧,少年人长身体。 李莲花又盘出七文钱。 这时,方多病又道,“七碗,我也要两碗。” ……李莲花再度数起钱来,一共是六十三文钱。 “九碗馄饨,多谢。” 一碗是他自己的,其余人都是两碗。 是了,这几人胃里能填海。 三天的菜量,一顿是说造完就造完。 “好嘞,客官稍等。”老板的嘴咧了又咧。 这早上刚开张,一下就卖出这么多。 看来,这一天都有个好兆头啊。 付完钱,五人挑桌子坐去了。 没多久,九碗热腾腾的馄饨摆上桌。 不大的小四方桌,显得拥堵异常。 李莲花抽了双筷子,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其余人,就虎虎往嘴里送。 他抬着眸扫人,“吃这么快做什么?又不是赶着去投胎。” 他几度怀疑,他们是猪八戒吃人参果,味都没尝出来。 几个人不理他,只飞速扒着馄饨。 然后,李相夷搁下空碗,眉眼含笑,“我第一!” 得,比起来了。 接着是两个笛飞声和方多病,同时把碗往上垒。 碗碰在一起,谁也不服谁。 “我先吃完的。”方多病擦着他们碗,往下错。 “谁看见了?”两个笛飞声一致道。 气劲在陶碗上胶着。 李莲花新抽了根筷子,把同水平的三只碗拨开,“碗不要钱是吧?” 再斗下去,不要钱也得要钱了。 不止碗、桌子,他那碗没吃完的馄饨,怕是都得遭殃。 三个人把空碗放自己面前,老实了。 等李莲花吃完,五人起身往莲花楼去。 一到门口,狐狸精从狗窝靠木墙的小洞,钻出来冲他们摇尾巴。 摇完,又钻进去。 李莲花提起下摆,走上矮矮的小木楼梯,到门前。 四个人就围在边上,等他开门。 李莲花没开,转过头问他们,“你们谁走的最后?” 门没锁。 四个人都摇头,“不是我。” “反正不是我。” 行吧,多论无益。 李莲花推开门,五颗脑袋往里面探。 没乱,没出事。 就是床上弹起个熟悉的人影来,鞋都没穿,就大踏步迈过来,怒气冲冲地指着小笛飞声。 “你,你凭什么把本少爷丢中州?” “你最好给我个合理的解释!” 是南宫弦月。 两三个月前,他和小笛飞声一块闯荡江湖。 结果途经中州时,人把他给丢野外了。 还不是偷偷摸摸地丢,而是明目张胆地点好穴,然后离开的那种。 他以一种很不舒服的姿势,站在草地里。 足足过了一刻钟,才冲开穴道。 而在那一刻钟内,有只鼻涕虫,顺着他衣服,爬到了裸露的手上。 老天爷,爬只蚂蚱都行。 为什么要是黏黏腻腻的鼻涕虫?! 他发誓,等找到小笛飞声,一定要找他算账。 还要找李相夷告状。 想着李相夷十五过后可以下山了,他就回了云隐山,欲与人结伴。 怎料想,扑了个大大的空。 李相夷、姓笛的混蛋,还有莲花楼,通通都不在! 他只能一个人,满江湖乱转。 时间飞快流逝,武林大会的消息一出,他思忖着人一定会来逐州,便风风火火赶来了。 别说,还真就找着莲花楼了。 他有莲花楼钥匙,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赶路赶疲了,遂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直到推门声响起。 小笛飞声打开他手,“你不知道自己多吵吗?” 话到此处,笛飞声瞥下方多病。 大意是,跟方大少爷一样吵。 方多病捕捉到他目光,脸上登时挂了不满。 “你看我什么意思啊?” 接着,方多病就和笛飞声打起来了,南宫弦月则和小笛飞声打起来。 莲花楼岌岌可危。 李莲花和李相夷两厢对一眼,神情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两人瞳孔里映着对方,恍在照镜子。 照完,一个拉这边,一个拉那边。 “吵来吵去的,不累吗?” “睡觉去!” 拉了足足一盏茶的架,莲花楼方安静下来。 一楼的折叠床展开,排着六个人补觉。 和谐得,像是从未有过矛盾。 一觉睡到下午,莲花楼便往鹿鸣山去了。 第76章 泡汤又没泡汤 未至鹿鸣山,莲花楼就被迫停了。 一串飞鱼服踏着快马,掠至前方掉转马头,横陈在路中央。 “吁——” 赶车的李相夷勒停马,眉头蹙起,“朝廷的人。” 拦他们做什么? 楼里的人开门探出来。 为首的是三个人,一个紫色飞鱼服,一个缃色锦衣,还有一个赤色飞鱼服。 紫服的除了小笛飞声和南宫弦月,其余人都有认得,轩辕随。 缃衣的很年轻,十四五岁的样貌。 只李莲花三个大的知道,那是年少的杨昀春。 至于赤服…… 他骑在马上,趾高气扬问,“你们谁是‘八柳什么探’?” 李莲花往前一站,看下方多病和笛飞声。 他们的名号,竟传到朝廷的耳朵去了吗? “我们三个便是。”他略一拱手。 “不知这位大人如何称呼,有何贵干?” 赤服轻蔑地瞟了瞟他们,“你们还不配知道本官的名讳。” “你们只需要知道,从现在起,‘无头尸案’由本官接手。” “你们不必管了,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懂?” 那个“懂”字,简直把鼻孔翘上了天。 李莲花几人面面相觑。 也就是说,他们的三千两,泡,汤,了?! 笛飞声按捺不住想拔刀。 就在要出鞘的那一刻,李莲花摁住他摇头。 笛飞声这才攥拳忍住。 方多病最见不惯这种耍官威的了,叉手一“哼”就是骂。 “你家住海边啊,管这么宽。” “我们是接了你的案子,还是怎的,凭什么你说了算?” 赤服亮出令牌,音量拔高。 “就凭本官是监察司正使!” 监察司……是了,因为江湖上的乱象。 朝廷这时已设了监察司,开始对江湖刑案进行管理。 直至李相夷创立四顾门,与朝廷磋商过后,江湖事才分治开来。 李莲花的思绪向旧日里飘了飘。 不过,他与监察司交涉的那些年,确实从未见过此人。 回神之际,赤服又喝。 “你们若再插手此事,就休怪本官无情了!” 说罢,他领着一大队人,大张旗鼓地往鹿鸣山去了。 方多病对着他背影,飞踢一脚。 “多大的官,了不起啊!” 徘徊在后面的轩辕随,也拿起佩刀,作势捶了捶人。 “小叔,”杨昀春看他一眼,“别气了。” “去给李先生他们带话吧。” 他知道李莲花。 “八柳侠探”这几年的名头大得很,想不知道都难。 而且,他五年前就知道。 轩辕随同他说过,在葛丽腾的案子中,李莲花是如何老奸巨猾的。 还问,“你见过那李莲花?” “他居然知道你名字,还问我们是什么关系。” 杨昀春摇头。 “那就神奇了。”轩辕随百思不得其解。 最后,他们归结于,是当时杨昀春年纪小,不记得了。 轩辕随听得大侄子的话,和人下马往莲花楼去。 方多病“哟”了一声。 “轩辕大人不在皇城司待着,跑这里来了?” “如你们所见,”轩辕随有些自嘲,“调监察司来了。” “还被人压了一头。” 这般说来,他是个副使。 “刚那家伙,”他拇指朝后一指,“是宗政丞相之堂孙,宗政明启。” “仗着家里的关系,混了上来。” “一头蠢猪而已,你们不必在意。” 李莲花一行了然。 原来是宗政家的,怪不得跟宗政明珠有点像。 “介绍一下。”轩辕随手摊向旁边。 “这是我侄子,杨昀春,带出来锻炼锻炼。” 杨昀春朝李莲花一行揖礼。 “这几位是……”他扫过楼里的三个年轻人。 李相夷、小笛飞声和南宫弦月,抱拳道了姓名。 轩辕随多打量了李相夷两眼。 “你不就跟着李莲花他们那个小鬼吗,长这么大了。” 李相夷不知回什么好,只礼貌笑笑。 他对轩辕随的印象,还停留在这家伙把李莲花抓走的那一幕。 以及休沐时,扎在人堆里,看他们卖艺。 “对了,”轩辕随记起正事来,神色一肃,“张大人让我给你们带句话。” 他与宗政明启下逐州来,听说了无头尸一案。 后者刚上任不久,想要立功,遂去了趟府衙。 从张自衡手中,要走了案子,并欲把李莲花他们踢开。 轩辕随以其为愚不可及。 这案子拖两个月了,好不容易有些微进展。 他一个毫无办案经验的家伙,竟要自己查。 这和拖慢进度,给凶手更多可乘之机,有何区别? 张自衡也是这个意思,就让他带话。 “他说,”轩辕随复述,“他当初就是在朝中任职,触怒了宗政丞相,才被人使了绊子,贬到地方来的。” “官场闲狐兔多,他那乌纱帽戴不戴,已经不重要了。” “所以,你们只管去查。” “查出来,就算是丢了乌纱帽,”他微顿,“那三千两,他也会凑了家当给你们。” 这一刻,张自衡在李莲花几人心中的形象,瞬间高大起来。 三千两,保住了! 可说来,一个知府一年到头,俸禄也就一两百两银子。 逐州府衙的布置,实为素朴。 也不知张自衡是攒了多少年,才狠下决心,用三千两请他们来办案。 他一直在叹气,到底在叹些什么呢…… 思及此,几人心中溢出点怅然来。 带过话,轩辕随和杨昀春便准备离开。 “轩辕大人和杨小公子,不若喝杯茶再走。”李莲花客气道。 “不了,”轩辕随摆手,“等什么时候有机会再说吧。” “省得那厮仗着官位拿乔,找我们茬。” 两人上马而去,路面激出飘忽的烟尘。 李莲花他们前前后后往屋里进。 赶车的李相夷,一手勾过南宫弦月肩膀,一手往他怀里塞马鞭。 “该你了。” 事发突然,南宫弦月抱着马鞭愣了愣,“为什么——” 话音未完,李相夷已跨过门槛,合上了门。 一推,拴上了。 “……”好个李相夷,比姓笛的还混蛋。 他一屁股坐在车辕上,没好气地赶马。 而李相夷已在楼里,坐在凳子上倒起茶来。 “你们说,这宗政明启来抢案子。” “抢了不在府衙查案,跑鹿鸣山来做什么?” 李莲花把倒好的茶拿走。 李相夷手一空,重重抿了下唇,终是没开口重新倒。 李莲花一时没有喝。 他落目在泛着涟漪的茶水里,嘴角一牵。 那笑中,不知杂着何种意味。 “有时候呢,人命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李相夷望向他,目光一黯。 “也是,武林大会这么大的事,朝廷不可能不清楚。” “这意味着江湖排名,和江湖势力的重新洗牌。” “所以……” 朝廷想要了解最新的江湖局势,便于今后的决策。 这对某些官宦贵人来说,远比“无头尸案”要重要得多。 颠簸两三刻钟后,莲花楼到了鹿鸣山下。 武林大会的场子,在半山腰上。 他们只好锁了楼,带着狐狸精往上爬。 半个时辰后,在漫天的霞光中,他们到了山门。 门匾上刻着,“镜芜山庄”四个大字。 走至大门前,他们停了停。 倒不是守卫拦人,毕竟武林大会来者不拒,而是要登记下信息。 登记完,有人给他们人手发了张告单。 上面标注了擂台、客栈、观景园等等,来者可去的地方,并指明了方向。 若还是不明白,庄内还有专门的引路人。 李莲花他们一览,径直往客栈去。 一路上,随处可见江湖人。 有的独自一人,有的三五成群,有的在闲话,有的在酌酒,有的在练功…… 折过一段石子路,两个练剑的青年,清亮地吆喝一声。 “你们先去,我随后就来。” 南宫弦月兴是在江湖上识得那两人,小跑着过去了。 李莲花五人继续往前去。 过一个拱桥,风吹荷叶举。 莲池不远的亭子里,坐着四个人。 注意到他们,齐齐起身,朝桥上抱拳拱手。 是些老而新的面孔,金鸳盟三王,以及无颜。 小笛飞声行走江湖时,结识了三王,并救过深陷沼泽地里的无颜。 “我去去就来。” 他一踏石栏,运着轻功跃过莲花池,落至亭子里。 笛飞声目随影去,逗留了片刻。 那是金鸳盟最忠诚,最骁勇的鹰。 李莲花四人再度往前去。 行至一丛错落的树下,又是两个熟人。 熟悉但并无好感。 “相夷。”单孤刀单叫住他。 李相夷谈笑的脸一滞,循声眺去。 离见单孤刀,已是两三个月前了。 一时间看见那张脸,有些不知如何交流的无措。 他扭头看看李莲花他们,才迈步过去,“……师兄。” 李莲花三人不等他,往前走。 走至几米外,听得单孤刀介绍同行的人,何璋。 原来,这么早就认识了。 李莲花微摇下头,说不上什么心情。 他们脚步不停。 忽地,眼前横穿过一个提着钩子的人,脚步匆匆,不知要去哪里。 是刘如京。 到一飞驰而下的瀑水前,遇一练剑人。 剑锋辗转激流,却惊不动齐整而一丝不苟的头发。 展云飞。 李莲花背手驻足几秒,眼含笑意。 展云飞头一偏,接上他目光。 收剑欲问些什么,李莲花和左右两人却抬步走了。 就仿佛刚刚的感受,是一种错觉。 一盏茶后,到一方露天棋桌。 桌前,是对弈的白江鹑和纪汉佛。 边上,是安静坐着的云彼丘,念着格格不入的书。 再往前去,是一片苍翠的竹林。 林子里,有两个人在散步。 一个玄色织金长袍,一个霜色长衫,手中执柄檀木折扇。 玄衣人目光一紧,急步上前,朝李莲花行了个礼。 “李先生。” 行完,又朝方多病和笛飞声揖了揖。 持扇人不明所以,但也慢半拍跟着做了。 “原来是封盟主。”李莲花颔首,并问,“这位是……” 封磬看下旁边人,“这位是我堂弟封恪。” 封恪? 李莲花三人暗暗对了下眼色。 当年单孤刀谋反,在皇城发动兵变时,逆贼中似乎是有个用扇人。 好像就是这副文雅模样,就是年纪老些。 年轻的封恪含笑道,“早听堂兄提起过先生。” “如今一见,先生果真是龙章凤姿。” 李莲花不知作何回答,只抿唇笑笑。 每次听封家祝家人说话,他就犯尴尬。 还好封磬两堂兄弟,没拽着他谈七谈八,说万圣道的发展之类的话。 只寒暄几句,便两厢告别了。 往前没走多会,总算是到了客栈。 那三个年轻人,就没那么快了。 南宫弦月交的那两个新朋友,是能说会道的,唠完天又唠地。 另外两个,则是被桃花耽搁了。 第77章 年轻人的弯弯绕绕 小笛飞声言简意赅地谈完后,就同三王和无颜告别。 他行路带风,往客栈去。 途经一小花园时,一抹红衣身影迎上来。 角丽谯本在一株山茶花前,吩咐雪公血婆鱼龙牛马帮帮中之事。 若孤松傲岸的侧影一过,她的美目便被勾走了。 当即撂了手下,往那侧影去。 “笛飞声。”她笑得娇媚欢喜。 小笛飞声被她拦得猝不及防,心中一片烦意。 “何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角丽谯话音细软婉转。 “就是你先前那么狠心,把人家丢在中州的荒郊野外,还点了半个时辰的穴。” “天气不好,害人家淋了场大雨,染了风寒。” 小笛飞声意会,“你要多少赔偿?” “……”角丽谯脸色一干,卡壳了。 她是这个意思吗? 顿了顿,才复笑起来。 “不过,”她伸出一根手指摆了摆,“我不怪你。” “谁叫我那么——” 笛飞声有种不好的预感,当即打断她的酸话,“角丽谯。” “我再说一遍,我们不合适。” “从今往后,这种话,不必对我说。” 言毕甩袖离去,身影闪得那叫一个快。 “笛——”角丽谯想追,根本追不上。 就原地折起山茶花来,一撇一枝,弄得好好的花面目全非。 雪公血婆怔在远处。 他们互相一看,都从对方眼中瞧见了震惊。 刚那个“娇滴滴”的姑娘,是他们雷厉风行的帮主? 别是被夺舍了。 他们缓了很久,才上前去,恭维地提议。 “帮主,要不要属下帮您把他绑来?” 角丽谯冷声一嗤,“他现在至少是万人册第十。” “你们以为自己有多少斤两,能绑得了他。” 说得也是。 雪公血婆另谋主意,“那就给他下点……” 他们停顿地察言观色。 角丽谯瞪他们一眼,目光裹着尖锐的威压。 雪公血婆闭口不言。 静默两秒后,他们瞥见自家帮主,阴晴不定地笑了。 笑若桃李醉春风,手中还精心呵护般,抚过娇嫩的山茶花。 “我有的是时间。” “跟他慢,慢,耗。” 过了会,她记起帮中之事来,“之前让你们选址,以筹划我帮总舵,可选好了?” 雪公从怀里掏出一份地图,呈上去。 血婆则道,“如意城十几里外的这悬崖峭峰,足够隐蔽。” “且占据天险,易守难攻。” 角丽谯扫过地图,满意道,“很好,就这里了。” “办去吧。” 她信手一丢地图。 雪公血婆张手接住,就领命告退了。 他们走后,角丽谯就在山茶花园练起剑来,为武林大会做准备。 直到一个人的出现,打破了这份平静。 “角姑娘。” 她一剑破空刺出时,一个恼人的声音响起。 回头一看,果不其然。 那个“读书脑”站在一边,小心翼翼地看她。 她记不住“云彼丘”这三个字,索性取了个外号。 云彼丘,是她在中州被小笛飞声甩开时遇见的。 跟很多江湖人一样,被她的美貌迷得五迷三道。 偏偏这家伙,矜持有礼得跟个什么似的。 可那又怎样? 她看不上。 一个死读书的,文文弱弱,弱得她轻而易举就能挑败去。 “连笛飞声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真是半点也让人心动不起来。”她想。 遂理也不理,收剑离开。 云彼丘终是不甘心地迈出步子,站到人前。 并紧张地邀请,“角姑娘。” “不知在下,可否请你喝一杯茶?” 角丽谯直接用剑鞘拍开人,“好狗不挡道。” 云彼丘踉跄一下,歪陷在一丛山茶花内。 他目光飘了又飘,随着石榴花一样的红裙,远去又远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方回过神里。 是白江鹑和纪汉佛叫回神的。 他们下着下着棋,云彼丘就忽然不见了。 也不知被什么惊动或吸引,连最爱读的书都落在了地上。 可他们过来,明明什么都没有。 只有云彼丘一个人,奇怪地歪站在山茶花丛里。 目光离魂似的。 “彼丘,你这是在干吗?”他们问。 “看什么呢?” 云彼丘窘迫地站好,这才发觉,腿已麻了。 “没什么。” 他捂着被剑鞘打过的手臂,随两位结识的异姓兄弟回去了。 而那只手中,在广袖的遮掩下,握着朵被摧折的山茶花。 说起来,这园山茶花委实算可怜。 前不久,肖紫衿摘了一大捧,打算送给乔婉娩。 乔婉娩在一条清渠边的柳树下习剑。 她有喘症,平日里不能连续练太久。 只能隔段时间隔段时间,多练几次。 练至尾声时,一道白色身影,轻快地迈步而来。 金色的夕阳斜扫在人身后,浅淡的素白也变得灿然十足起来。 乔婉娩有瞬息的恍眼。 她停剑,打了个招呼,“相夷。” 李相夷也被那碧柳斜阳扰了下神。 他放弃去客栈的方向,走过去道,“阿娩姐姐。” 有那么一下,他觉得这个称呼很怪。 全不似小时候的剔透自然。 乔婉娩看着眼前高高的少年人,也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怪。 “你还是……”她抿了下唇,似是踌躇了一百年那么长,才开口。 “叫我阿娩吧。” 李相夷错开她目光,没来由虚挠了下头。 “嗯,阿娩。” 好像更怪了。 也许,是还没习惯吧。 沉默片刻,乔婉娩左右一顾怡人的景致,“走走?” 李相夷垂在身侧的手,搓了下布料,“好。” 他们就沿着逶迤的石子路,在渠边走起来。 “你今日刚来武林大会吗?”乔婉娩问。 “对,刚到不久。”李相夷答。 “怎么这么迟?” “被一些事情耽搁了……” 不轻不重的话语,散在温和的晚风里。 晚风就那么吹啊吹,吹落下夕阳的碎金来,吹落在袅袅绿柳上。 又吹得距离灰溜溜地溜走。 而此时不远的假山后,躲着一个紫衣人。 眺望着他们并行的身影,一寸寸攥紧了手骨节。 “李相夷,你凭什么……”他咬得后槽牙发响。 明明自己付出了那么多,无微不至地关切着人。 为什么得到的眼神,还是不远不近地平淡如水? 从认识到现在,已有月余。 他从来没见过,乔婉娩用涟漪泛动的眼神瞧他。 他低头看怀里新鲜的山茶花,一时怨火沸盈。 “李相夷,”他用内力震花,“我倒要看看,你在武林大会的擂台上,有几分真本事。” 在他心里,戈壁初见的那一击,是难见真章的。 眨眼的功夫,花零落了满地。 正欲甩袖离去之际,身后传来个声音。 “乔姑娘无意于你,你何必费些一厢情愿,又自我感动的功夫。” 石水的话,字字含刀。 肖紫衿剜她一眼,“多管闲事。” 只要人没在一起,他总有机会。 于是掠人而去。 石水抱着鞭子,原地掀了下嘴角。 “小肚鸡肠。” 末了想起戈壁那天的情形,又补充。 “夜郎自大。” 年轻人在弯弯绕绕,客栈里的李莲花三人,已在大堂里点菜吃了起来。 桌上摆着三四个菜,香酥鸡、清炖羊排、肉末茄子,还有素炒菜苔。 “真好吃。”方多病不停往嘴里送菜。 双颊鼓胀胀的,像塞满坚果的松鼠。 蓦地,他注意到李莲花不止一次地,暗暗往左上边望。 就问,“你老看那边做什么?” 笛飞声侧目向他,也问,“线索?” “总感觉,”李莲花凝了凝眉,“有人在看我。” 方多病和笛飞声余光循着左上投去。 那是二楼的走廊。 除了熙攘来往,各自嘈杂的江湖人,没什么奇怪的。 也没有人盯着李莲花看。 想是李莲花的错觉。 又或许,是察觉到他们隐匿的打量,躲起来了。 第78章 他们认识 三人继续吃饭。 吃着吃着,大门进来一人。 留着马蹄胡的中年男人,唇边长颗大黑痣。 腰间,别有一对爪钩。 身后,跟着一溜褐色衣衫的弟子。 他背手踱步,目不斜视地领着人往里走。 来往的江湖客,不是纷纷退避,就是低头拱手。 “那谁啊,搞这么威风?”方多病扒饭的动作一顿。 他目光往下,注意到来人腰封上的爪钩。 “不会是那个吧……” “你猜的不错,”李莲花停箸道,“那个人,就是万人册第四,严莫华啊。” “你当初,是怎么打败他的?”方多病好奇问。 “这都过去十几年了,我也记不清了。”李莲花刮下太阳穴。 再说,是李相夷打的,又不是他打的。 “你就装吧你。”方多病才不信。 他转向笛飞声,“阿飞,你呢?” 笛飞声理所当然道,“还能怎么打,自然是靠‘打’。” “没意思。”方多病戳碗里的鸡块。 很快,他心情又亮起来。 这两个不说,那两个打的时候,还不能自己看吗? 思绪间,一玄青衣衫从楼梯上下来。 枯麦色的皮肤,头发梳得落拓不羁。 他步履匆匆,行至严莫华面前,“严前辈。” “这是仇不平?”方多病分辨道。 “他左手是铁铸的,应该错不了。”李莲花虚指一下。 确实没错,玄青人自报了家门。 “在下充州仇不平,久仰前辈大名,特来拜访。” “充州,”方多病疑了一句,“他不是住在血域吗?” “血域的汉人,生于充州有何奇怪。”笛飞声蔑他一眼。 一个想不想得明白,都爱问。 一个管人想不想得明白,都爱堵。 总之,话不对付。 方多病瘪瘪嘴,不理他,继续观察他们判定的嫌疑人。 严莫华听罢仇不平的话后,上下打量人两眼。 嘴里低声碎念了什么。 随后,既庄肃又和蔼地一笑,“原来是万人册十五的仇小兄弟。” “你看起来还很年轻,多大了?” “二十又二。”仇不平答。 严莫华脸上,露出种礼貌的欣慰,“这么年轻,后生可畏啊。” “前辈谬赞。” 仇不平停了秒,目视着对面问,“听说前辈也是充州人?” 严莫华有些迟疑。 俄顷后,才转着玉扳指道,“我是疆西人,家和门派,都在疆西。” 他创立的门派,叫元真派,坐落于大熙边境,临着血域。 “是晚辈记错了。”仇不平淡淡道。 目光却是复杂不明。 严莫华垂视向他左手,眼缝微狭。 “你这手……” “不过是在血域,被仇家追杀,伤到了而已。”仇不平不以为意。 “如今已并无大碍,”他双目有一点充血,“多谢前辈关心。” 而后,他让开道,铁手作请。 “能与前辈说上话,晚辈已心满意足。” “如此便不作多扰了,前辈请。” 严莫华冲他略一颔首,就领着众弟子,往雅间去了。 仇不平目送着人,在后头深呼吸一口气。 呼吸完,返回楼上。 上楼时,来往的江湖客中,窜出个瘦条人,手往他肩上一勾。 “万人册第七,巫尔焦。”方多病落目在那人鬓角的红花上。 “他与仇不平,似是认识。” 两人都住在血域,相识自在情理之中。 “而且,”李莲花接过话,“他们看起来,关系应该挺好。” 勾肩搭背,话语间,表情也很松弛。 就是吧,距离太远,环境又嘈杂,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不像刚才的仇不平与严莫华,离他们很近,多少能听到些。 “既然都来了武林大会,那我们就多留意些。”李莲花道。 于是,他们三个看着仇不平和巫尔焦,一同上了三楼。 仇不平去了右边很里面的一间房。 巫尔焦则上了四楼,也是右边靠里。 视野不可及后,他们撤回目光,专注回晚饭上。 李莲花一瞅盘子,忙往碗里添了几块肉。 再不夹,该被吃完了。 这不没多少功夫,盘里除了几根青菜,就剩一鸡块了。 方多病和笛飞声抢了起来。 两双筷子杵来杵去,弄得鸡块左滑右滑,上蹿下跳。 卧地上的狐狸精,嘴巴大哈着,眼珠滴溜溜地跟着跑。 倏地,鸡块一飞冲天。 方多病和笛飞声都相准鸡块,举起了筷子。 然而,谁也没捞到好处。 筷子两相一错,鸡块在上面一弹。 狐狸精一跃而起,叼住了鸡块。 两人望着大快朵颐的狐狸精,“啪”地搁下筷子。 李莲花赞赏地笑了笑,“看来,还是狐狸精最厉害啊。” 仅存的鸡块刚被消灭完,李相夷、小笛飞声和南宫弦月三个小的,便进了客栈。 也不知散那么开的三个人,是如何凑到一块的。 目光游顾一番后,他们很快找到李莲花三人的位置。 过去一扫,都傻眼了。 “不是,”李相夷叉下腰,“你们怎么都吃完了,不给我们留点?” 笛飞声起身挑眉,“谁知道你们在外头磨蹭多久。” “又磨蹭什么。” “自己重新点吧。”方多病笑笑。 “我们呢,就上楼休息了。”李莲花撑着膝盖起来。 “对了,房间也记得自己定。” 三个大的和狐狸精离开上楼。 三个小的只好坐下,让小二清桌,重新点起菜来。 菜上来吃完,去定了三间普通客房。 进房后,各自都发现,屋内燃着安神的熏香,味道还挺浓。 与客栈清雅的布置,实为大相径庭。 邱无涯的品味还真是矛盾……他们想。 李莲花他们早些时候,也察觉到了。 基于对邱无涯为人的质疑,他们查验了一番。 可惜,没有任何问题。 就是普通的安神香而已,里面也没掺奇怪的东西。 也许,是多疑了吧。 客栈外的霞光渐渐消散,夜幕降临。 钩月从东方升起,于云间藏匿游走一圈后,至西方山头落下。 第二天天明了。 武林大会也要开始了。 李相夷早早爬起来,洗漱完去叩小笛飞声的门。 巧的是,后者刚好要开门去找他。 两人继而去推南宫弦月的门,把被子里的人拉起来。 之后,去找李莲花他们吃早饭。 下楼吃饭的档,听得不少江湖人谈论。 “邱盟主还真是周到,在房间里燃了安神香。” “是啊,我昨日睡得晚,也不觉有什么倦的。” “……” 依此可见,那安神香的确只是安神香而已。 毕竟大家几乎都神清气爽的。 吃过早饭,李相夷问李莲花他们,“你们去不去看武林大会?” “去不了。”笛飞声说得干脆。 李莲花则摆手补充,“我们这还有事呢。” “案子?”小笛飞声揣测。 “那个‘无头尸案’?”南宫弦月听过他们提过,“你们在这里查到什么了?” “暂时还没有。”李莲花摇头,“不过——” “不过,”方多病掩嘴压声,“我们打算……” 三个小的了然,只好同李莲花他们挥手告别。 年轻的背影,涌入鱼贯而出的江湖客中,往空旷的擂台去。 李莲花三人就在人流中看着,看着他们背影渐行渐远。 那背影,有自己,有死去的故友。 有已知的未来,也有未知的传奇。 幼芽到新木,在遥远的记忆里,也将在不远不近的身边上演。 客栈空后,他们仨就分头摸进了三间房。 分属于仇不平、巫尔焦与严莫华。 尽管昨天吃饭时,他们只确定了其中两个人的楼层,以及大致方位。 还有一个,一点也不清楚。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去把记录了住客信息的登记簿偷出来。 弄清楚后,再偷摸放回去。 掌柜的和众小二,没一个发觉的。 一刻钟后,搜完房间的三人,聚集到李莲花房内。 “怎么样,发现什么没?” 李莲花是最后一个回去的,掩上门问。 方多病和笛飞声皆道,“没有。” “你呢?” “我倒是找到样东西,”李莲花说,“在仇不平的枕头下。” “不过,似乎与案子关系不大,就是觉得在哪里见过。” “什么东西?”两人一诧。 他们可没接触过仇不平,到底是何东西,竟让人觉得眼熟。 李莲花眉头微蹙。 “一根女式发簪。” 第79章 干嘛不自己留着 “今日各位英雄豪杰荟萃至此,实乃我镜芜山庄之幸事。” 高台上,站着位奢服低敛的中年男子,言辞庄穆。 形貌举动,一如他的言辞,充满了中正之感。 那便是当今武林盟主,邱无涯。 台下人头攒动,听着他的讲话。 不时,就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人群里的李相夷却在想,从洛阳牡丹花田,救走凤凌烟姐弟的是不是他? 愣神之际,南宫弦月抬肘撞了下他。 “诶,有两个家伙在看你和老笛,眼神跟刀子似的。” 李相夷和小笛飞声,循着他视线看去。 是凤凌烟姐弟。 匿在高台旁林子的树上,不善地剜着他俩。 忽地,他们目光一凝。 觑见更深的林子里,有一点遥远的缁色,为枝叶掩映,若隐若现。 会是谁呢…… 注意聚回高台上,邱无涯的话已讲得差不多了。 “此次武林大会,以武会友。” “一炷香内,跌下擂台者输。” “比试期间,点到为至,不可故意中伤。” 说完这段,他迈至一架子旁。 架上覆着红绸,不知盖的什么。 手轻微一挥,便有两个侍女上前,揭开红绸。 三个锦盒。 邱无涯一个个翻开,露出里面的东西。 “此次武林大会,前三名者,各得灵药一枚。” “第三名,琼台玉露,可提升十年功力。” “第二名,逍遥仙露,可提升十五年功力。” “拔得头筹者,”他顿了秒,拔高音量,“天山神露。” “可提升二十年功力!” 此话一出,台下哗然。 这三种灵药,可是稀世难寻的至宝,是多少人的梦寐以求。 李相夷却是一笑,“这么好的东西,他干嘛不自己留着。” “等着别人超过他吗。” 小笛飞声抱臂附和,“肥水不流外人田。” “多半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有理,”南宫弦月跟着道,“观音垂泪都吃了,多吃点难不成还能撑死他。” “等吃完,拿下血域天魔怕都不在话下。” “这么好的机会都不要,”李相夷低声阴阳,“看来,邱盟主还真是大方。” “宁愿把灵药拱手让人,也要屈居第二,给血域天魔作配。” 只可惜,已有不少武林人被冲昏了头脑。 各自心下,都是趋之若鹜。 咚咚,咚咚咚—— 呜—— 高台上击鼓声起,号角长鸣。 长久的激奋惊飞了林中的鸟,一群接一群,在初升的红日里,飞向湛蓝广袤的天空。 各方武林人落座到擂台周围。 擂台是石铸的圆,其上刻有壮美的花纹。 团在四周的,是精雕细琢的的八方立柱,以及猎猎旌旗。 号鼓声一停,便有人跃上擂台。 “在下耿青天,可有哪路兄台愿来切磋?” 他是万人册第一百二十六,实力要高不高,要低不低。 是故,不少人跃跃欲试。 “我愿一试。”单孤刀第一个跳上去。 高台上,有人于鼎里点起香来。 香尽锣响,耿青天落下擂台。 单孤刀向人抱了个拳,“承让,承让。” 后面,又有两位上台与他斗。 他一连胜了三场,进了万人册前一百,一时风头无两。 打至此时,体力已有些不支,这才下台去。 何璋迎上去,递过装水的牛皮袋。 单孤刀边接,边向李相夷的位置望了望。 李相夷远远抱了个恭喜的拳。 “你跟他有什么好道贺的。”小笛飞声皱眉以示不满。 “就是,”南宫弦月嘴一瘪,“当心到后面,他看落你太多,以为你的道贺别有用心。” 李相夷回眸看他们两个,什么也没说出来。 师兄会吗……他不太敢深想。 这时,有人拍下他,“小兄弟,这三个位置没人吧?” 李相夷回神看去,“不好意思,有人的。” 那三张椅子,是占给李莲花他们的。 这搜房间,也要不了多长时间。 说不定他们三个,会想来看一看呢。 而且这位置视野甚佳,还有林木遮阳。 若非腿脚快,还真占不到。 那人听罢,略失望地同伙伴另寻位置去了。 擂台上,又上去个人,是万人册七十三的威刀杜楠。 梳着个歪髻,扛一把大刀。 一袭红衣上去应战。 他自以为风流道,“原来是个美人。” “当心被小爷的大刀,伤到你娇滴滴的脸蛋。” 台下一阵哄笑。 不过半炷香不到,他和台下人,就嬉笑不出来了。 角丽谯提着赤霄剑,居高临下踩住他脸,“还觉得老娘美吗?” 言罢,一脚将人踢下擂台去。 杜楠摔在地上,可谓是鼻青脸肿。 他有些失面子地爬起来,忽道,“这小娘们作弊!” “给我下毒,简直是为了赢,不择手段。” 他侧过身,把右胳膊的剑伤展露给人看,已然乌黑非常。 “妖女!”他指着角丽谯。 云彼丘一紧站起来,但被白江鹑和纪汉佛拖住。 雪公血婆则破口大骂,“你小子再胡说一个试试!” “我胡说,这还不是事实吗?”杜楠难受地抽搐一下。 抽完振臂高呼,“妖女,妖女!” 有些看客跟着义愤填膺,把雪公血婆的声音压了下去。 角丽谯一时成了众矢之的。 她张惶地站在台上,四面八方都是噪耳的讨伐。 就像小时候养蝎子时,那群孩子围着她,转圈喊她“小怪物”。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的确像一只蝎子,像一个怪物。 可现在,她已经不那样了。 为什么,还是有那样的声音环绕不断…… 她真的没有给他下毒。 “那人刚在台上时,伤口还是红的。”李相夷扫眼杜楠的伤口。 “这一到台下,就变黑了。” “很难不让人怀疑,他是在唱戏。” “诶,”他手背拍下旁边,“你不去帮一把?” 小笛飞声不动如山,“武林大会点到为止,多少还是会受伤。” “邱无涯这里有大夫,一验便知。” “角丽谯你又不是没见识过,这点小事,何须人帮忙。” “这么说,”李相夷揶揄,“你是想帮的了?” 就是因为事太小而已。 小笛飞声横他一眼。 刚横完,南宫弦月又闻到了八卦的气息,追着李相夷问。 小笛飞声递他一记眼刀。 南宫弦月缩回去,打算私下再问。 此时的角丽谯,果然冷静下来。 她走到台边,俯视着杜楠。 “你确定我给你下毒了吗?” 杜楠反问,“怎么,不敢承认啊?” “我最后问你一遍,”角丽谯冷而清晰道,“你确定我给你下毒了吗?” 杜楠十二分地确定。 角丽谯撇开他,正欲向邱无涯找大夫。 顷刻间,目光逮住一道现成的墨绿身影。 “李莲花,你不是大夫吗?” 她喊,“来,给这人看看。” “免得救迟了,待会毒发身亡了。” 闻言,李相夷三个小的眺去。 果不其然,李莲花三人来看武林大会了,正从一小道穿过擂台下,找地方坐。 本来挺隐蔽的,这下全曝在众人眼下了。 还有不少人识得他们,纷纷抱拳客套。 李莲花看眼台上的角丽谯。 心道,“这角大美女,还真是不客气啊。” 就说这武林大会不能来吧,一来就没好事。 无奈下,他只好走向杜楠。 “这位杜兄台,还请让在下诊一诊,也好解你所中之毒。” 杜楠一见,略有慌张。 他咽口唾沫,而后灵机一动。 凑近李莲花小声道,“李大夫,这个您笑纳。” 李莲花低头一看,竟是锭金子。 他微微一笑,撤开一步,“这无功不受禄。” “我的诊费也就五两,要不了这么多。” 金子登时裸在青天之下。 杜楠唰地红脸,抓着金子往后退。 “小宝。”李莲花使了个眼色。 方多病扣住要溜的杜楠,剑略一出鞘,他腰间的锦囊便破开来,漏出大把熟透的桑葚。 李莲花从袖中摸出两根细长银针,一针扎他伤口,一针扎了颗桑葚。 两针皆是乌黑,嗅来的味道倒一样。 他把两根银针,又拿给些看客闻了闻。 原本叫嚣的人,悉数闭嘴了。 角丽谯转向高台,眉目高挑。 “邱盟主,不知这栽赃陷害,会作何处理?” 邱无涯招来两人,把杜楠押走,逐出了武林大会。 角丽谯继续打擂台。 李莲花三人,则往李相夷他们那边去了。 “不是说不来吗?”李相夷眉梢一扬。 李莲花一挠鼻子,“这不你大徒弟,非要闹着来。” “别都往我身上推行吗?”方多病无语地用指头戳人。 “明明是你和阿飞想来。” 笛飞声斜他一眼。 而后问,“打多少场了?” 三个小的,就列举谁谁谁跟谁打,又打了多少场。 笛飞声不耐烦听,打断道,“我说你们。” 其他人有什么好听的。 三个小的摇头,“没打。” “你们不是来参加武林大会的吗,”李莲花顺顺衣带,“这都这么久了,为何不去?” 三个小的异口同声,语中有种平淡内敛的张扬。 “等万人册前十。” 说的也是,李相夷和小笛飞声,挑过了万人册第九的凤凌烟姐弟。 南宫弦月在小笛飞声与鬼手风烈那一战后,也去找了人,并将其挑败。 而万人册前十,算江湖里高手中的高手。 他们不会轻而易举上台,一般要等到比试的后半段,或看到新秀中,谁谁谁可能威胁到他们的地位,才去打一打。 又或者,在等一个有实力切磋武艺的人。 但是,在有万人册前十上台之前,李相夷还是被迫上了次台。 角丽谯打累下台后,肖紫衿飞上了擂台。 向四方拱手,“在下肖紫衿,前些日子行侠时,与一朋友相识。” “一直以来,都想与他切磋一番,遗憾未得机会。” “如今趁着武林大会,肖某这第一场……” 他朝向一个方向。 “相夷。” 第80章 你袖子歪了 李相夷一怔。 他全然没想到,自己会被点名。 虽说历来的武林大会上,点名要跟谁谁谁打的情况,并不少见。 可多少会有些尴尬。 他怕自己幻听了,望着台上的人指下自己。 肖紫衿不偏不倚的目光,很明确地诉诸了答案。 他没办法,只好提剑往台上去。 李莲花突然拉了他一把。 李相夷回头,“什么事?” 李莲花一干,随后扯了扯他束袖,“你这袖子歪了,我理理。” 李相夷眼睁睁瞧着,自己的袖口变歪去,“……” 他出门前,明明理了三遍。 李莲花这一弄,实在是难看。 弄完,李相夷背对着人扯回去,这才飞身上台。 李莲花在后头叹口气。 他不大想让李相夷应战,可又不能不让他应。 不然,台上的人会更尴尬。 李相夷估计十成十也是这么想的。 而且,肖紫衿也算他相识的新朋友,尽管曾经出过一点不愉快的小误会。 不过误会嘛,解开了就好。 既是新朋友,总不好驳人场子。 “这姓肖的,他什么时候认识的?” 南宫弦月越过李相夷空掉的位置,问小笛飞声。 “说来话长。”小笛飞声叉手抱在胸前。 “那你长话短说。” 小笛飞声精简道,“情敌。” “……什么玩意?”南宫弦月一下没听清。 “他说的是朋友啊。”李莲花插话。 笛飞声偏头看他,一扯嘴角,“那李相夷交朋友的眼光,可真够差的。” 小笛飞声这时候拆台,“我可没说他们是朋友。” 李莲花“啧”了一声。 果然,南宫弦月又被带回去了,“所以你刚说的什么?” “情敌。”小笛飞声不耐烦地重复。 “我作证。”方多病微笑举手。 李莲花无语凝噎地翻了个白眼。 “谁家姑娘,来这儿了吗?”南宫弦月消化一会后,继续问。 小笛飞声目光往一个方向投去,“自己看。” 南宫弦月眺去,见不远的地方,坐着两个姑娘,雪青衣裳的,还有素白罗裙的。 “哪个?” 小笛飞声懒得答。 不过南宫弦月已瞧出来了,白衣的那个,看台上李相夷的眼神,完全不一样。 “倒是个貌若天仙的。”他评价。 而后不停地喃喃,“那姓肖的,刚好像就坐她旁边。” “我们的人不能落了下风。” “李相夷年纪小,不懂情场。”他说得好像自己懂似的。 “是时候想个法子,帮他一把了……” 李莲花听不下去了。 他把歪着的人身拽正,转移注意问,“你这刀怎么拆了?” 南宫弦月垂眸看下靠椅子上的刀。 那双头破骨刀,已被他拆成了两半,分插在鞘中。 “毒刀打架容易伤到人,多数情况下也用不上。” 回完,奇问,“李大哥,你之前不是问过我吗?” 两年多前,外出闯江湖时,他就拆了。 李莲花就是那时候问的。 但他装糊涂,“我这个人吧,记性不大好。” 是吗? 南宫弦月在脑海里搜集起证据来,已然忘了要帮李相夷牵红线的事情。 等他回过神来,李相夷已经打完了。 那是小小半盏茶之前的事情。 肖紫衿一剑贯胸刺去,剑势凌然。 李相夷不闪不避,信手一弹剑簧,少师顺着暗劲出鞘。 “叮”的一声,肖紫衿连人带剑趔趄而退。 而李相夷的右手,竟在这时,才握上剑柄。 肖紫衿眉头一皱,提剑再上。 剑锋偏向左上,却在离人尺许之地,回锋侧下切向腰腹。 此乃虚晃一枪。 李相夷识破他的路数,当即竖剑一格,趁势外挑。 刚强的力道,直接让肖紫衿滑到擂台边缘,身体后翻。 “绝对不能就这么结束了……” 他迅速反剑一抵,才没有掉下去。 借力一腾,竭力祭出一招“紫气喧天”杀去。 李相夷剑出无影,使了“逍遥独步剑”中的一式。 入门的招式平白简单,在他手中却举世无双。 一道白光忽闪而过,肖紫衿无从抵挡地落于台下。 他仰头望望一身轻松的李相夷,又了望向高台上只燃了个头的香,最后垂首凝视手中的剑,一时间难以置信。 “李相夷,怎么可能呢……” 他拼尽全力,最引以为傲的招式,怎就一下就被化解了? “紫衿,承让了。”李相夷抱剑向台下拱手。 肖紫衿愣了愣,才回礼抱拳。 话音虚浮道,“今日一见,肖某佩服。” 言罢,往位子走去。 一路上的声音此起彼伏。 “这姓肖的,武功看起来还可以,但一对比起来,也太天壤之别了吧。” “这个叫李相夷的小子,还真有两下子。” “什么来头,以前也没听过……” 肖紫衿一寸寸攥紧剑柄。 等看到乔婉娩眼中非是对他的莹亮时,就更失落了。 本意是想一展头角,怎料…… 展头角的成了别人。 李相夷不知他心中的九曲十八弯,打完便回去了。 一回去,便看见笛飞声不屑的神色。 就是听不清话。 那话是,“肖紫衿,呵,武功还是一如既往地差。” “那是,”方多病扬眉附和,“跟我‘师父’比,自然是差得十万八千里。” 得意完,他才意识到,把“师父”二字脱口而出了。 遂捂住嘴,瞄瞄李莲花,又瞄瞄李相夷。 看人没听到,才松下去。 此时,台上的人变成了,万人册八十二的雁飞霜林又君。 乔婉娩前去迎战。 她的剑招静水流深,看似清和温柔,实际能化柔为刚,在舒缓的进势中,迸发出其下蕴藏的无穷力量。 一招“飞花轻似梦”打出,便斗败了林又君的“雁叫霜晨月”。 林又君盈笑拜别。 乔婉娩又与万人册七十六战了一场,得胜而归。 众看客叫好。 当然,他们叫好,也不全然是因为她的武功。 有些人,无聊地对面貌评头论足起来,不是由衷赞美的那种。 还拉出角丽谯,与她比来比去。 乔婉娩两耳一空,只当听不见。 她之后,石水、展云飞、刘如京、白江鹑、纪汉佛、云彼丘等一系列人,都上台去切磋了一番。 或高人一筹,或败于人下,起起伏伏。 擂台上,就这么打来打去。 打过中午,吃了饭到下午接着打。 终于在日落时分,有万人册前十上了台。 当然,是还没来得及更新,并广布天下的万人册。 不在看客席的凤凌烟姐弟,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窜到了台上。 “上次洛阳案,逃的就是那两个人。”李相夷对旁边道。 南宫弦月知道“食人牡丹”之事。 他自小被兄长教习善恶之道,心中义愤。 “我看你厉害得很,”李相夷又道,“必是能灭灭他们的威风。” “真的吗?”南宫弦月悦然。 “你当真这么想?” 李相夷点头,“那还有假。” 南宫弦月扬扬下巴,“那我去了。” 小笛飞声推把他后背,“输了就别回来了。” “本少爷才不会输。”南宫弦月瞪他一眼。 瞪完,提着破骨刀医刀,跃上擂台。 他一挑二,与人缠斗起来。 他的功法,承父亲南宫引,主要习的是九阳刀法。 此刀法讲求一个“劲”字。 一招一式收放稳健,方能在厚大的基础上生劲聚势,从而力破苍穹。 不过,他在与李相夷的比试中,开悟了一点新的东西,把“利”融了进去。 使得刀法,有了点利落飘逸的味道,中和了“劲”的硬。 此番打起来,刀来刀去若行云流水,又劲力十足。 大半炷香后,他使了招“疾风彰劲草”。 刀锋扫开凤凌烟的同时,双腿腾空一蹬,将凤凌川蹬下台去。 台下掌声雷动。 邱无涯瞥手下一眼,眼中是讳莫如深的黯。 凤凌烟姐弟捂着彻骨生疼的伤口,向南宫弦月怒视。 他便成了他们,第三个怒目而视的人。 偏偏这人,看起来同李相夷和小笛飞声关系匪浅。 他们更气了。 南宫弦月傲然地带着几处轻伤,大踏步迈回了位子。 “如何?”他特意走到小笛飞声面前。 小笛飞声微摇下头,“差点意思。” 尽管是一挑二,不也是自己的手下败将。 另一边的笛飞声亦是摇头,欲开口说什么。 但被李莲花一个眼神摁回去了。 大意是,“嫌乱不起来是吧。” 所以,南宫弦月只指着小笛飞声,“你——” 李相夷把他手掰下来,低声劝阻。 “你不是一向肚量大吗,跟他个没眼光的,有什么好计较的。” 他小时候就总结出规律了。 南宫弦月这种人,得夸,夸舒坦了,他就不惹事了。 不出意外,人果然安坐下来。 “你说得对,这有失本少爷的风度。” 他边说,边把二郎腿往膝上翘。 翘到一半,窥眼李莲花,又乖巧放下去。 李莲花没注意到他小动作,目光落到擂台上。 上头站了个身高八尺的男子,约摸二十八九的样貌。 他手持一把长戟,戟上红缨烈烈。 “在下冯啸,何人来应战?” 他气度恢弘,看起来很是威风凛凛。 “小笛啊,”李莲花侧目,“你来逐州,不是一直嚷着要找万人册第八吗。” “这位便是了。” 他话音刚落,小笛飞声已抓起大刀,溜没影了。 只余下一阵风,刮过最近的李相夷,刮得他发丝起落。 “我来一战。” 小笛飞声挺立在台上,鬓发翻飞。 第81章 别是让他喝酒 “阁下何人,还请报上名来?” 这冯啸看起来威猛蛮横,倒是个讲礼的。 即使对名不见经传的小辈,也无半分轻蔑。 “笛飞声,久仰了。” 大刀“噌”地出鞘,斜指擂台。 冯啸饶有兴味地一笑。 “原来是你,为‘红颜’一怒,大挫‘鬼手风烈’而去。” 此话一出,有人欢喜有人仇。 欢喜的,当然是角丽谯。 在台下笑意盈盈,满目生辉。 仇的是‘鬼手风烈’,那尖锐的眼神,似要把冯啸扎穿去。 小笛飞声则面色一硬。 他是来比武的,又不是来听自己八卦的。 遂道,“江湖谬传。” “害羞了不是。”冯啸啧啧大乐。 小笛飞声一咬牙,“请赐教。” 当即横刀一扎马步,作出了备战姿态。 冯啸见状,也不再言笑。 他长戟直刺而去。 尖芒映入小笛飞声眼中,被迫极快地偏移而去。 大刀利落格挡,腿下则抢步欺近,瞬息之间,刀口便切近人的胸膛。 冯啸旋侧而开,拉出距离的同时,长柄猛地一拍。 那一拍力大无穷,就是千斤巨石,也能给人杠飞去。 小笛飞声却岿然不动。 左手擒住长柄一拽,欲借此将人甩下去。 奈何长戟被拉向这边一寸,顷刻间又被拉向那边一寸,一时间僵持不已。 为占上风,冯啸空手打出一掌。 小笛飞声右手纵刀一扫,亦是无形的气劲狂奔而去。 两厢一撞,余力反弹而回。 擂台边插的锦旗,本就被打得所剩无多。 现下,直接全军覆没了。 质地坚硬的立柱,也迸溅出无数碎片。 两人皆往擂台边缘滑去,嘴角流出一线血来。 “年轻人,内力不错嘛。” 冯啸扫眼小笛飞声距边缘的距离。 他们刚在中心,对方却滑得比较短。 “再来。”小笛飞声目光灼灼。 这第八委实又比第九强不少,虽不比与李相夷战得痛快,但异样的兵刃与路数,也新鲜得紧。 他足下往前一踏。 冯啸亦提戟又上。 长戟适合远攻,尖梢刺啄,月牙刃勾割。 大刀则适合近战,切斩劈砍。 两人斗远又斗近,拉锯了半炷香的时间。 小笛飞声胸前多了份刺伤,胳膊腰腹的几处口子,则是勾割所致。 冯啸身上,同样遍布不少刀伤。 最深的一道在肩头,有寸来长。 他瞄眼流血的伤口,不觉有多疼痛。 只觉满腔的战意,都被烧燎出来。 “看招!” 他忽如旋风般,环绕着小笛飞声。 气劲刮起的风,吹得衣袍呼啦啦响。 笛飞声站在中间,感觉身在飞速旋转的走马灯里。 一切都幻化成了虚影。 他揪准个影子,一砍。 竟砍了个空。 后背骤然一痛,冯啸的长戟刺了过来。 他背刀一别,那戟又灵活绕开,拍在他胸口。 他踉跄一退。 冯啸谜一样的脚步,就往前一进。 旋风推着他,往台下移了尺有余。 “是‘旋风刺’,”小笛飞声判断,“难怪人称‘猛虎绣花’。” 人生得高壮,但如陀螺般灵巧。 那戟在手中运转自如,就仿佛技艺高超的绣娘,在空气里绣花。 他一时眼花缭乱,捉摸不准。 步步被掣肘的感觉,让他眉头紧锁。 眼见要被推至台下,他脑中忽闪过一抹灵光。 “既然身影难辨虚实,不好抓住准头。” “那我便悉数毁了去。” 大刀蓦地,以一个奇怪的角度甩出。 在呼啸迷眼的旋风中,刚猛而迅捷地飞来转去,切向每一个虚影。 冯啸腾空抵挡,戟与刀相交。 叮咛一声,他移动的身影不由得一滞。 刹那之间,小笛飞声趁势贯出破空捣虚的一掌。 虚影变得残破不堪,并往一个方向飞快收拢。 旋风哗地停了。 冯啸躯体大震,整个人跌至台下。 长戟斜插在一边,震颤不已。 按李相夷的取法,这招该叫“高风云影断”。 然对小笛飞声而言…… 冯啸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在叫彩声中问。 “小子,你这招唤什么?” 小笛飞声握住余息不绝的刀,收入鞘中。 “无名。” “无名,”冯啸拍手赞道,“你这名取得倒有个性!” 小笛飞声:“……” 算了,懒得解释。 冯啸抱拳,憾然道,“我输了。” “不过今日,实在痛快!” 小笛飞声向他拱手,“承让。” 冯啸拔起长戟,往看客席去。 席中,众人面色各异。 有人叫好,有人担忧地位不保。 有人妒意丛生,譬如单孤刀。 还有人笑得嫣然灿烂,那人自是角丽谯。 她的情绪又带动了云彼丘,后者心下泣雨。 小笛飞声什么也看不见,径直往李莲花他们那边去。 南宫弦月一下按捺住看激动的心情。 学着他话摇头,“哎,差点意思。” 小笛飞声一哂,“就是差点意思,那也比你强。” “蹩脚货。” 那嘴角起落的弧度,跟笛飞声一模一样。 方多病有种自己被骂了的感觉。 他看眼笛飞声。 后者冷扫他一眼,“我可没这么说。” “你自己对的号,入的座。” 方多病一瘪嘴,随后“切”了声。 “说得自己多强似的,还不是打不过李莲花。” 尽管李莲花自东海大战后,并没有和笛飞声正正式式地打一场。 他却打心眼里这么认为。 此时,气到不行的南宫弦月,从他的话得到了启发。 “比我强又如何。” “有本事你跟李相夷比。” “从你来到云隐山起,你有一天赢过他吗?” 一把刀狠狠扎进心口。 痛得锥心契骨,就是流不出血来。 但小笛飞声心态好得不行,“过去赢不了,不代表以后赢不了。” 他偏向李相夷,“等跟万人册打完,你跟我打一架。” “啊,”李相夷刮下鼻尖,“行。” 反正从小到大打来打去,多打一场,少打一场,区别不大。 小笛飞声还嫌不够。 “李莲花,”他叫,“等武林大会结束,你私下跟我打一架如何?” 五年了,他跟那个叫阿飞的,跟袁健康都打过。 就是没跟李莲花打过。 实在是谓为憾事。 笛飞声亦是抱憾。 李莲花明明有十成十的功力,还是推三阻四的。 一拖,五年眨眼过去了。 闻言也紧随自己道,“是啊,你什么时候跟我打一架。” 李莲花手一搭膝盖,虚龇了下牙。 一个老笛没应付完,现在又来个小的。 真是麻烦! “哎哟,”他手背敲敲额头,“我这头有点疼。” “听不清你们在说什么。” 两个笛飞声:“……” 又开始演了。 李相夷则拆穿道,“李莲花,你头疼关耳朵什么事。” 其实,他也想跟李莲花打。 跟边上这几个,打都打腻了,只有李莲花是最神秘莫测的。 神秘得有种极致的吸引力。 李莲花继续装聋作哑,微微一指擂台。 “那个人,点名要挑战巫尔焦啊。” 只见台上,站着个使叉的人。 不过万人册十七,就敢向第七发动挑战。 他自以为进步非凡,刚又见识了小笛飞声挑败第八,心中澎湃。 遂一跃上台,要直拿巫尔焦。 巫尔焦坐在李莲花他们对面,鬓边的红花夺目。 他也不怕人尴尬,半点没有上台的意思。 还略有戏弄道,“你自己耍两招看看。” 那人就卯足劲,耍了两招。 巫尔焦轻笑,“你还不是我的对手,找别人玩去吧。” 那人叉尖指去,“你莫不是怕了?” 巫尔焦不理他了,与旁边的仇不平聊起天来。 那人又用激将法,喊了几句。 看客席也有人起哄。 巫尔焦只当听不见。 那人伫立在台上,窘迫非常。 也不好直接点谁了,只道,“可有谁来应战?” 于是万人册十八上去了,将其斗败。 第十八在第二场,败在第十四手下。 这场后,万人册第六便上去了。 一身粉绿袍子,领口开得比常人大,风流得很。 他双颊酡红,走路摇摇晃晃的,跟醉了一样。 “在下江百回,在此邀人共一醉。” “江前辈,”台下有人开玩笑,“您这是上去斗酒,还是斗武啊?” “哈哈哈哈哈——” 众人笑得热闹。 江百回慢悠悠醒了下神。 “啊,说错了,说错了。”他拄剑撑着身体。 “是共一武,共一武。” 他边说,步子边左右浮沉。 好似没人打擂台,一个人就能跌下台去。 方多病被他逗笑了,“这江前辈还能打吗?” “要不要让人抬下去,先醒醒酒再来。” “那你可就小瞧他了。”李莲花虚抬下手。 “这江百回啊,号称‘醉剑’。” “越醉,越能打的意思。” “他的剑意,都是酒里悟出来的。” 李相夷听罢,提起少师,“那我去会会这位江前辈。” 醉剑,有意思。 他甫一上台,台下便有人议论,“这多少有些自不量力了吧。” “一个初入江湖的小牛犊子,挑江湖第六?” 他们知小笛飞声打过“鬼手风烈”,是故挑战第八,很是说得过去。 南宫弦月下山早,名声打开了些,亦是如此。 可这李相夷,也就斗了个实力一般的肖紫衿。 多少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 江百回不以为意,笑道,“原是个小娃娃。” “不过,你这般大的娃娃,也能喝酒了。” 他解下酒壶,又变戏法般,变出两只杯子,一只递给李相夷。 “来,拿着。” 李相夷没接。 他看江百回要栽的样子,下意识伸手去扶。 江百回一挥手,“不碍事,不碍事。” 他又把杯子搪去。 李相夷愣愣接住。 这江前辈,不是要让他喝酒吧? 果不其然,江百回一揭酒盖,就往杯里斟酒。 斟完道,“俗话说,有酒无剑,人生少一半。” “有剑无酒,滋味少一半。” “来,干了这杯酒。” “咱们再比剑。” “前辈说得在理。”李相夷干笑笑。 他不好推拒,与人一碰杯。 碰过,仰头要灌。 晚了一辈人的方多病,却是一紧。 “这陌生人的酒,可不能乱喝啊,万一——” “放心吧,”李莲花安慰道,“这江百回不会下毒的。 “他无论跟谁打,都要喝上一喝。” “人看起来是浑浑噩噩了点,却是个正人君子。” 比衣冠禽兽的那些,强多了。 他少年时,辗转各地破案,曾多次遇江百回。 人也多次请他喝酒。 “就是可惜了……”他心中坠下一丝落寞。 可惜一个从不给人下毒酒的人,到头来被信任之人,在最爱的酒里,下毒毒死了。 他身为四顾门门主时,亲手处理过那起案子。 从此江湖过,遍饮清酒少一人。 笛飞声也不以人会下毒。 他当年循万人册打去,江百回也是要他喝酒,不然不打。 那酒清透至极,无半分害人之心。 而他打万人册时,砍过不少人。 江百回算为数不多的,他留过性命的。 这时,台上的李相夷杯酒下肚,脸有点烧。 太烈了。 比李莲花买的,比师父酿的,都烈。 但味道,实乃万里挑一。 江百回喝了,则没有醉多少,也没有醒多少。 “这杯子……” 李相夷想问他放哪里。 江百回迷离道,“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李相夷把杯子还回去。 江百回却两两一摔,碎片悉数,插进花木造景的土里。 李相夷恍然。 这陶和瓷,都是从土里来的。 他从那片土收回目光,抱剑开口。 “前辈,请赐教。” 第82章 过刚易折 江百回送出一剑。 那剑看起来绵软无力,好似弱柳扶风。 它不是重重刺去的,而是轻轻飘去的,飘向李相夷胸口。 李相夷横剑一抵。 试探性地,未作太多气力,也未作太少气力。 只见对方剑尖压来,少师曲起了不少弯度。 还有源源不断的气劲,逼得他退了半尺。 “好具有迷惑性的剑招。”他想。 分明是入木三分,力透纸背。 他脚下一蹬,借力侧翻而开,破掉守势。 江百回的剑,扑刺向空气里。 当他转圜掉剑,李相夷已打出开山碎玉的一剑,直袭他侧身。 遂只好斜剑一挑。 两剑错开之时,他仍能感受到,那股刚正浩然之气的余韵。 余韵在大臂上,割出一道利落的口子来。 “好一个中正纯粹,通直绵长的内力。” 他脑中似有短暂的清醒。 步子却是颠颠倒倒,好似要在某一个点倒下,又始终倒不下去。 剑也如人,醉了一般,颠三倒四地攻向李相夷。 李相夷一时摸不清路数。 “日月穴。”他断定对方的攻击方位。 可偏偏剑锋怪异一转,往他肩井穴去了。 穴上皮肤一绽,晕出团红来。 他被迫退上数步,不甘又猜。 “京门穴。” 对方剑锋再一变,扎向了心井穴。 那处皮肤又裂开一口,血痕如沟。 如此落了三招后,他被对方以剑压剑,飞速往台下推去。 他倾斜着,上半身有种欲坠不坠的失重感。 余光一侧,快到擂台边缘了。 可双手扛着剑,松一分,就等于自取灭亡。 迫在眉睫之际,他抬出一腿上踢。 江百回无奈闪避,手上的力道泄了半分。 李相夷当即撑剑上搏,而后与其反向擦开,滑回擂台中心去。 他持剑伫立,冷毅清黑的眼睛,凝视着歪站的江百回。 “凡武者,皆有章可循。” “‘醉剑醉剑’,糊涂的是酒,清醒的是剑。” 那柄看似糊涂,实则清醒的剑,又昏昏聩聩地来了。 锋芒混乱着,游移着,似涌动的粼粼波光。 忽地,他目光一凌,脑中高速运转。 按照之前固有的思路,再结合偏转的角度距离…… “是膻中穴。” 铮—— 他剑守膻中。 不出所料,江百回的剑钉向那处。 他抬眸,对上李相夷认真的视线,漾出抹笑。 “你是第一个,三招勘破我路数的人。” “再过两三年,我便是不惑之年,天下第一的血域天魔,比我年轻一轮。” “他当年向我挑战时,花了五招。” 李相夷运剑杀去一招。 “他当年多大?” 江百回拼剑回抵,两剑交叉。 “十七。” “你多大了?”他左手化掌打去。 李相夷沉腕对掌。 “十五。” 江百回醉意浓浓地“唔”了一声。 “果然是个小娃娃。” “你有师父吗?”他问。 “有。”李相夷答。 江百回眼珠一转,“那你认我作干爹如何?” “啊?” 李相夷愣了秒,才答,“前辈莫要玩笑了。” 江百回记起什么来,“血域天魔以前也说我开玩笑,还说我在说醉话。” “不过,我是诚心的。” “您也问过他?”李相夷有些震惊。 江百回颔首,“因为他也有师父。” 李相夷讶然得说不出话来。 相差不过一轮的人,如何当爹当儿子? 江百回掌风绕上,“你不妨考虑考虑。” “我有个酒庄,可以送你。” 李相夷抬肘下压,“这无功不受禄,多不好。” “我们打个赌如何?”江百回坚持不懈。 “你输了,便认我为干爹。” “你赢了……” 那自没有后话了。 血域天魔当年,就是这么没后话的。 李相夷不应。 他还没有给人当干儿子的想法。 江百回见他沉默,道,“那便这么说定了。” “……” 李相夷的无言以对,无声无息,又惊天动地。 他眸中掠过一点火星。 此战非赢不可了! 两人又你来我往,过了数招。 冷铁相击,不带喘息地响。 江百回外萎内强的一剑打出,李相夷动如闪电一避。 砰,一根立柱断折! 李相夷回以势如破竹的一剑,江百回微醺一晃。 喀,守擂的石兽裂成两半。 台下看客的心情被吊得亢奋,对李相夷的轻视已然消弭了不少。 有人甚至出银子打起赌来,押谁会赢。 “我押江前辈。”有人笃定。 江百回这时,以他那柔弱无骨的手,扣过李相夷肩膀,猛一抓人,往台下甩去。 “我押李相夷。”有人看好。 李相夷反擒过江百回臂膀,借力一个腾翻,整个人天旋地转,往他后背倒去。 而后以一副拱桥的姿态,反手一刺。 江百回旋即滑开,并回身正对向人。 他步子虚虚实实地摇晃着,剑揽青天。 嘴里念叨着,“‘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突地,巨大的清寒之气压下,似月亮把凉辉借下界来,悉数逼在李相夷眼前。 他通身一冷,目光微恍。 似乎还真就看见,周遭之物,分出三个影子来。 他直视着江百回,少师长驱刺去。 剑尖竟是一空。 江百回在更深处,眼含笑意地拍了他一剑。 他脚下半空,鞋跟已踏出台去。 头脑一明,动作返回台内。 他立在磅礴的清寒之气中,忽觉像置身在干净透亮的水潭内。 对,就是水潭。 小时候在杨柳溪叉鱼,他总是叉不到,所以很是气馁。 李莲花却一叉一个准。 摇头笑对他道,“水里的鱼,同眼中所见,是不一样的。” “眼中所见,是鱼的虚像。” “你得往下,往深了去。” 他学着李莲花的样子,狠狠一杵叉子。 叉下一实,他高兴地举起来,对准湛蓝高远的天空。 “李莲花,我叉到了!” 李莲花背手站在柳荫下,眼眸微眯地,纳着喜笑颜开的小朋友。 开口道,“那就多叉几条,今天晚上给你做个好菜吃。” “知道了。” 后来,他叉到了很多鱼。 十岁到十五岁的那些年,他慢慢成了一个叉鱼高手。 李莲花说,“你以后若是住到渔村,必是不会挨饿了。”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住到渔村去。 云隐山才是家啊。 无论走多远,不都要回家的么。 总归……他双眸一凝。 “叉鱼是生活,武学未必不能与生活相通。” 他祭出一剑,往深里去。 那一剑似雕弓拉满,嗖一下,携着刺破苍穹的气劲,往深里刺去。 叮—— “仆姑射寒月”,少师钉在江百回的剑上,搡着人往台下去。 江百回只脚尖一点,挨在台缘。 他眉头紧皱,咬牙搏出一线生机,逆回台上。 一式“天仙狂醉”纵意而生。 真气前所未有地迸出,又分成不计其数的小股。 无序地狂乱着,呼啸着,恍要把空气揉成满身碎骨。 李相夷辗转其中,挥砍出一股股真气,间不停歇地抗击。 正所谓遇强则强,他心下大悟。 真气聚凝于剑,而后犹如大山坠于旷海。 惊世骇俗的巨响中,海波荡开。 真气也荡开,方圆千里,一泻而去。 江百回被重重贯到台下! 此乃“千里暮云平”。 李相夷即刻还剑入鞘。 广大的真气平静下来,收束着减小了伤害。 他跳下台去,对江百回伸出手。 “前辈,承让了。” 江百回借着他力道起来,擦却嘴角血迹。 “看来,”他遗憾道,“我那酒庄是没人要了。” “您可以问第三个人。”李相夷扬眉。 “不了,”江百回摆手,“想必……” 想必很久不会出这样的后辈了。 “我给你算个命吧。”他牵唇一笑。 “您会算命?”李相夷有些不可思议。 “略通一点。”江百回倚剑道。 “我观你面相,至刚至正,日后在江湖中,必是木秀于林。” “只是……” 他轻叹一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过刚易折,慧极必伤。” 他一搭李相夷肩膀。 “当心了,年轻人。” 李相夷明白又懵懂地一拱手,“受教了。” 江百回提剑远去。 “走了。” “有机会请你喝酒。” “多谢。”李相夷道。 而这时的台下,已轰然了。 江湖第六,被一个籍籍无名的小辈打败了,还是用半多炷香。 一群人哭丧,一群人欢喜,闹哄哄地收打赌的银钱。 看客席的单孤刀赤红了眼。 饶是这样,他还远远抱拳恭贺。 肖紫衿捏紧了拳,邦邦硬。 他干笑着,迎合着明眸盈笑的乔婉娩。 “你们说,相夷会打到第几?” 她望着招展的白衣身影。 “前三。”石水随便猜。 “这何从知道,总,总之,不会低吧。”肖紫衿磕绊道。 乔婉娩听罢,说,“我想,会是前三。” 像他们一样,看客席的不少人,也这么押了起来。 李相夷往座位去时,听到这么些小话。 “不知道我自己押,能不能押对,从而……” 从而捞一把钱。 反正,小时候也如此这般,从南宫弦月的小弟那里赚过不少。 琢磨片刻,他还是放弃了。 走到李莲花面前,叉腰道,“你猜我刚比试时,想到了你说的什么?” “这我哪能知道,”李莲花有些好笑,“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虫。” 笛飞声一挑眉,“差不多。” 李莲花白他一眼。 李相夷莫名其妙。 他不管,继续问李莲花,“你猜一猜。” 李莲花不想猜,“你爱说不说。” 李相夷瘪下嘴,然后道,“我刚‘仆姑射寒月’那一式,想到了你说的叉鱼的原理。” “怎么样,”他嘚瑟,“我是不是很会变通?” 李莲花摇头拨开他。 “坐着去,别挡我视线。” “这都看不到别人打了。” 李相夷只好带着满头冷水,回位子去。 “哎,”刚坐下,南宫弦月就戳他,“你刚说叉鱼。” “我看邱无涯那莲花池,养了不少鱼。” “要不,我们叉几条来烤。” 小笛飞声瞥他一眼,“等你打得过再说吧。” “是啊,”李相夷也道,“当心被发现了,赶你出去。” “听说那鱼名贵得很,都是用精细料养的,一条就价值千金。” “昨日……” 昨日就有几个人,下网捞鱼。 还用内力驱鱼入网,闹死了不少。 结果不但被邱无涯索了赔偿,还被逐出庄去了。 南宫弦月只好作罢。 边上的方多病,则小声向李莲花打探。 “你以前会叉鱼吗?” 李莲花看他一眼,“那倒不会。” “那你怎么想出那一招的?”方多病奇怪。 “没有鱼,自有别的东西。”笛飞声理所当然。 “也是。”方多病不再纠结。 他师父什么人? 纵不会叉鱼,也有千百种法子。 白日渐渐蜷了身子,暮色四合。 天空中霞光流泻,昏黄地倾斜着。 锣鼓一惊,这天的武林大会结束了。 江湖客散去。 李莲花一行,慢慢往客栈去。 狐狸精不知打哪儿窜出来,跟在他们脚边。 “李莲花,今日我们赢了,有什么奖励没?” 李相夷期许问。 “让他借客栈的厨房一用,给你们做顿饭如何?” 笛飞声捉弄般地提议。 三个小的集体排斥,“那还是算了。” 几秒后,李相夷再度问,“真的没有吗?” 李莲花悠游理理衣袖,“你们又不是给我赢的。” “也不是给我。”笛飞声抱臂。 “再说,”李莲花一顿,“你们赢了,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那好处自然是有的。”李相夷列举。 “你们看,你们比我们大这么多。” “等哪天老了,打不动了。” “我们可以保护你们啊。” 方多病打出只手,“诶,我可不老。” 剩下两个“老的”,递了记眼刀过去。 递完,李莲花扯唇一笑。 “小屁孩胡言乱语。” 过了会,他还是撑开了腰间的蓝布袋子,从里面摸出几颗糖来。 “伸手。” 五只手伸在他眼前。 他往年轻的那三只手,各搁了两颗。 随后一拍方多病和笛飞声的,“你们两个又不打擂台。” 两只手岿然不动。 李莲花只好憋着气,往上头放。 进客栈吃罢晚饭,几人一狗,就上楼了。 三个小的倒没立刻回房,而是挤去李莲花那里,各自领了些药,回去处理伤口。 夜色深浓。 江湖客纷纷入睡,唯有鹿鸣山的虫鸣阵阵。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四层右排一间房中,躺床上的人醒了。 不是自然醒的。 他正在袅袅的安神香里,作罢美梦。 可倏然间,嗒—— 什么东西滴在鼻子上。 他欻地坐起来,一摸。 湿的。 “谁在楼上撒尿,有没有功德心啊?”他窜起股邪火。 嗒嗒嗒,又是没完没了的几滴。 从他额头滚向眉心。 要再骂,转念一想……嗅一嗅。 不是尿骚味,是腥味。 再一捻,有点黏。 一种常见于他们江湖人,打打杀杀的味道与触感。 思及此,他恐惧起来。 遂连忙下床,摸索着去点烛火。 黢黑的屋子亮起来。 他仰头望去,不由得尖叫出声。 红稠的血渗透过楼上的木质地板,滴到了下面。 第83章 闹哄哄 五层右排的天字房。 一具尸体躺在床上,没有头。 身上还穿着里衣,显然是在安睡时,遭了横祸。 那衣料是缎面的,大抵是个非富即贵的。 而那身好料子,现下正浸在一滩血里。 血从切口汩汩流出,流到地面,汇到床底形成小潭,从而滴下楼去。 滴在别人脸上,以至于那人发出了尖锐爆鸣。 “死人了,死人了——” 他一下想到了最严重的程度。 并踉跄着跑出房去,惊惧地大喊大叫。 很多人都被吵醒了。 没多久,五层的那间天字房,就挤满了人。 房内是人,房外是人。 里三层外三层,连过路的道都没有。 李莲花他们也在人群里。 有一堆褐衣子弟,团在尸体前,悲愤欲绝地哭嚎。 “掌门,掌门!” 看客们窃窃私语,面色忧惧。 因为死的人,是万人册第四—— 严莫华! 杀得了严莫华的人,天底下能有几人? 那十有八九,是万人册前三莫属了。 天底下,又有几人是前三的对手? 如今严莫华的头,在武林大会不翼而飞。 此事,大抵与无头尸案脱不了关系。 而且,凶手绝对匿在武林大会里。 是故人人自危。 甚至有人打算退出武林大会,离开逐州了。 “李莲花,”方多病掩嘴道,“严莫华死了,不就与我们之前所猜的情况,相悖了吗。” “这万人册前三,可没有使爪钩的。” “你看啊,”李莲花微一侧身道,“他是死后,在自己房间里被发现的。” “这客栈里,到处都是人,他却没有因为挣扎打斗,而吵到别人。” “这说明什么呢?” “说明,”方多病一下子明白,“他没有经历过挣扎打斗。” 要不然,也不会躺在床上了。 锃光银亮的爪钩,都还安放在桌子上。 “也就是说”,南宫弦月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功夫在他之下的人,也可以杀了他。” 前提是—— “凶手下了药,”李相夷接话,“还不是一般的药。” 一个高手,被悄无声息地杀死,很难不让人这般怀疑。 小笛飞声扫眼尸体,“那药,应该比我们先前,在府衙查验的那些尸体上,残留的迷药都要烈。” 因为严莫华的里衣上,只泅了血,并没有被爪钩抓挠的痕迹。 不过…… “这也不能排除前三的可能。”笛飞声抱臂道。 毕竟,严莫华身上的确没有爪钩痕迹。 再者说,前三的武器不是爪钩,未必不能用爪钩。 那么,之前那些无头尸,也可能不是他们判定的嫌疑人干的,而是前三。 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人。 “阿飞啊,”李莲花翘了下大拇指,“你又聪明了不少。” “你们的意思是,”方多病顺着猜,“像‘鬼王刀’一样?” 李莲花点下头。 女宅的‘鬼王刀’,使的是刀,也是可以使剑的。 就算是他们几个,相互之间,换着刀剑玩一下,也是能耍一耍的。 就是没那么顺手罢了。 “等等,”李相夷捕捉到个词,“‘鬼王刀’是谁?” 江湖上也没听过。 李莲花蹭下鼻翼,“这‘鬼王刀’,是我们之前办案,碰到的一个人啊。” “很厉害吗?”李相夷又问。 笛飞声摇头,“差劲。” 他们说着的档,元真派的大弟子,站起来面朝众人。 “我派掌门被害,头颅不知去向。” “在场诸位,都有可能是嫌犯。” “还望诸位,让我们搜查一番,以便找到元凶!” 既是杀人去头,头所匿之处,自是凶手所在。 元真派在江湖上,也算威名赫赫的大派。 不少人迫于压力,都同意了。 但也有人不同意,“我们又不是凶手,凭什么搜我们房间?” 严莫华已死,门下弟子武功,并无惊才绝绝之处,何须再畏惧。 “如此遮掩,”那大弟子指着他们,愤慨道,“难不成你们谁,是杀害我们掌门的凶手不成?” “就是,”旁边的弟子亦道,“此举,不过是证明清白之人的清白。” “你们说不同意的,莫不是心里有鬼!” “笑话,”有人回击,“我们本是清白的,何须你们元真派来证明。” “我看呐,”又有人大呼,“你们才有鬼。” “说不定就是你们谁,觊觎自家掌门之位。” “所以才杀了人,并借无头尸一案为遮掩,在这里贼喊捉贼!” 元真派弟子大怒,“胡说什么!” “你们才……” 现场吵吵闹闹,乱哄哄的。 不久后,有个名望不错的长者,站出来,说了句公道话。 “大伙莫要忘了,若此事当真与无头尸一案有关,那便不是只杀严掌门一人那么简单。” “当务之急,还是要搜一搜头的所在,也好纠查元凶。” “不过既然要搜,那便都要搜,元真派的客房也不能放过。” 众人以之为有理。 并出言问,“你们元真派的,可有意见?” 元真派弟子面面相觑,而后大弟子一挥手。 “搜便搜!” 说着,他便要带人去搜房间。 “慢着。”有人伸手拦住他们。 “你们去搜,万一在自己房间动手脚怎么办。” 为首的大弟子,差点就打算动武了。 “你——” 好在,被之前的年长者拦下了。 他转向李莲花他们,再度开口。 “我看‘八柳侠探’在此,想必大家都信得过他们。” 众所周知,“八柳侠探”只探案,不参与江湖纷争。 因此,绝不会偏袒谁。 “那不若就让他们来搜一搜,我们且尽量配合。” “大家意下如何?”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 不多会后,认可下来。 李莲花几人一对眼,这正合他们意。 “承蒙大家信得过我们,那我们便——” 李莲花领头拱手。 可正要应下之际,人群骚动起来。 紧接着,是一道高喝传来。 “搜查这事,自有朝廷。” “还轮不到阿猫阿狗来办!” 放眼眺去,只见清一色的飞鱼服闯来。 为首的,是个赤服,正是宗正明启。 虾兵蟹将们,用佩刀大剌剌地开道,“让一让,让一让。” “肃静!” 人群涌动缩挤,登时摩肩接踵。 突地,有人被挤得一歪。 他重心不稳,下意识拽了旁边人一把。 李莲花只觉广袖,还有后背衣服一紧。 他垂首一看,只见近处的脑袋,鬓间戴着朵红花。 “不好意思啊,一下没站稳。” 巫尔焦赶忙放手站起来,歉然一笑。 “这官兵一来,实在太挤了,对不住对不住。” 李莲花颔首,“无碍。” 言罢,他理起衣服上的褶皱来。 余光却不由得瞥远去。 巫尔焦侧身挤过人群,站回到玄青人影旁。 是了,他和仇不平,刚就待在人群里看热闹。 天下第四死了,自是有大热闹看。 谁不想来瞄两眼? 此时的官兵,已开完道了。 宗正明启手握刀柄,站在人群中讲话。 “都给我听好了,严莫华此事事关无头尸一案,此案归我们监察司所管。” “搜查,自当交给我们监察司!” 有人不满,“朝廷凭什么管我们江湖事。” 宗政明启走近那人道,“就凭朝廷,是大熙最高,最公正的律典。” 他游顾四方,“各位都是我大熙子民,难道是想僭越律法吗?” 一个鼻梁高挺,眉眼深邃的人嘀咕。 “我可不是大熙人。” 宗政明启耳朵尖,道,“就算不是,那也是在我大熙境内。” “既在我朝,就得遵循我朝律法,就得服从我朝管教!” 他一个字比一个字吐得重。 话音刚落,有个蓝衣冷声嗤笑。 “公正,你们朝廷有多少公正可言?” 宗政明启瞟他一眼,“你在质疑我?” 那人直视着他,“我不但质疑你,我还质疑整个朝廷。” “我告诉你,”他激愤起来,“老子平生最讨厌朝廷的人。” “老子的老子,老子的全家,就是被大理寺害死的!” “朝廷,”他呵道,“朝廷有几分公正可言,又有几分能力可言。” “一个个的官官相护,徇私枉法。” “拿着民脂民膏,在锦绣房里打两套花拳绣腿,盘点小算盘。”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群酒囊饭袋!” 宗政明启大怒。 “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在这里污蔑朝廷!” 他一弹刀簧,刀身出鞘,就要给人一点教训。 轩辕随上前一步,把他刀打回鞘内。 宗政明启横他一眼,又二话不说拔出来。 蓝衣似是个不怕死的,还硬往上凑。 拍手引人注意道,“大家看啊!” “说两句实话,监察司的大官还拔刀了。” “好威风啊!” 人们开始纷纷谴责监察司。 蓝衣见氛围带起来了,振臂高呼。 “武林大会,是我们江湖人的武林大会。” “严掌门的事,是我们江湖人的事。” “监察司滚出镜芜山庄!” 一堆人跟着呼号,“滚出镜芜山庄!” 轩辕随看眼杨昀春,艰难扶了把额。 扶完,他去到蓝衣面前。 “这位兄台,你冷静一点。” “家里有什么冤情,你跟我说。” 蓝衣上下打量他两眼,“紫服。” 随之一声冷笑,“你是老几,管得了大理寺?” “还是管得了上面的人?” “我——”轩辕随噎了个死。 “走开走开。”蓝衣推开他,再次闹起来。 轩辕随不甘心,欲再度劝说。 结果被人揍了一拳。 他攥了攥拳,不好还手。 只能捂着发青的眼眶,踱回队伍,同杨昀春发牢骚。 “妈的宗政明启,老子迟早有一天,非套他麻袋,狠狠打上一顿不可!” 倒也不用等有一天他打了。 江湖客和监察司,对骂着对骂着,就打起来了。 现场乱成了一锅粥。 推搡中,还有人一屁股,跌坐到严莫华的尸身上。 元真派的弟子烦透了! 不是说好,去搜查房间,找杀害掌门的真凶吗? 李莲花他们被堵在人群里,掣肘不得脱身。 “这朝廷跟江湖的矛盾,有点大啊。”李相夷被谁一撞,膈到尖锐的桌角上。 李莲花发髻空空,簪子不知掉哪里去了。 “嗯,不是一般的大。” 方多病脚趾头被踩得发痛,“得想个办法,让他们安静下来。” “这样子,还查什么案。” 两个笛飞声异口同声地暴喝,“都给我安静!” 威严冷厉的声音一出,现场瞬间鸦雀无声。 众人都滞愣着,扭头望他们。 李莲花笑笑,“劳烦大家听我说两句。” “这吵来吵去,无头尸的凶手,万一趁乱跑了怎么办?” “这凶手,可不管什么监察司,还是江湖客。” 死者那都是五花八门的。 众人冷静了。 宗政明启扫他一眼,抹掉被打出的鼻血。 “本官早就派人把客栈围起来了。” “还轮不到你来操心。” 语毕一挥手,“搜!” 起事的蓝衣不依不饶,“搜可以。” “不能你们监察司的搜。” “对!”众人附和。 眼见又要吵起来,回廊里响起哒哒的脚步声。 邱无涯来了! 管客栈的,向他禀报了这里的事。 众人朝他拱手,“邱盟主。” 邱无涯缓缓道,“严掌门既是在我镜芜山庄出的事,我自不好坐之不理。” “可此事事关了无头尸一案,涉及大熙刑案,监察司也不好坐之不理。” “我看不如这样。”他建议。 “搜查还是交由宗政大人,但我派些人跟着,可行?” 众人互对了对眼色,而后道,“既然邱盟主发话了,我们也不好说些什么。” 他们中,虽有人怀疑过邱无涯,毕竟其武功在严莫华之上。 但大多数人,还是信任这位武林盟主的。 况且,这是人家的地盘。 于是,邱无涯把凤凌烟姐弟叫了出来。 宗政明启一扬下巴,同他俩搜去了。 为防止有人回房藏东西,动手脚。 大家伙,都被赶下一楼大堂去了。 李莲花他们,走在人群里。 “你们说,邱无涯为什么要帮宗政明启,”方多病问了嘴,“他还不死心?” “多半是。”笛飞声没什么起伏道。 “毕竟,他之前想搭上宗政丞相的线。” 李相夷回头望楼上一眼,凤凌烟姐弟跟着监察司进进出出。 “宗政明启与当今丞相,又关系匪浅。” “那他们真是合作关系的话,”南宫弦月瞪了瞪眼睛,“岂不是可能……” “难说。”小笛飞声一牵唇角。 “那就等等看。”李莲花提着下摆,免得下楼绊到。 “看他们能不能搜到严莫华的头颅,又在哪里搜到。” 下完楼,几人就找了张桌子围坐下。 李相夷师徒俩,还有南宫弦月,时不时往楼上瞟。 两个笛飞声静静冥想功法。 李莲花打了个哈欠,就支着脑袋,睡起觉来。 这天都没亮呢,怪困的。 客栈里住着成千上万的江湖人,搜起来也挺费时间的。 到天色破晓,搜查才结束。 监察司和凤凌烟姐弟,于一间房内,找到了严莫华的头颅。 第84章 凶手 搜查的队伍下了楼。 宗政明启手中,提着个黑布包裹。 包裹内,包着个圆滚滚的东西。 他抬起来,向众人展示,“这便是严莫华的头。” 元真派弟子一把抢过,当即糊了满手的血。 迟疑片刻,揭开。 马蹄胡,唇边一颗大黑痣。 不是严莫华是谁? “掌门,是我们掌门……” 元真派弟子环绕头前,形色各异地叫起丧来。 众人则前倾一觑,又后仰一退,皆唏嘘不已。 边角站着的仇不平,从人群的罅隙里,对上脑袋圆睁的视线。 一时间,脸色有些发白。 他掐了掐右手指节,眉目思虑的样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巫尔焦察觉到他情绪,问,“你怎么了?” “他死了,你不应该高兴吗。” 仇不平慢半拍挤出一个笑,“对,我应该高兴。” 随后是一句低喃,“这不关我的事……” 此时,元真派众弟子,已化悲痛为愤恨。 他们抬起一双双赤红的眼,望向宗政明启。 “快说!” “我们掌门的头,是在哪里搜到的?” 宗政明启手一勾,有手下呈上本万人册来。 他翻到某一页,扫过上面的画像,而后环顾人群,巡视起来。 忽地,朝向某个方向。 众人循他视线望去,急问,“是谁,你倒是快说啊?” 这大堂全是人,每个方向都挤了一堆。 “杀害严掌门的凶手——” 宗正明启一步步往前踱去。 这回不用官兵开道了,人们都自觉退开了。 走至一人前,他抬手一指。 “就是他!” 那人退了两步,脸色煞白。 “万人册十五,”宗政明启提高音气,“仇不平!” 仇不平步子一撤,砰,窜出窗外。 巫尔焦跟着一窜。 然外面早已围满了监察司,还有邱无涯的人。 “抓住他!” 一声令下,官兵和镜天宗的人,便围攻上去。 元真派的人,也在大弟子的指挥下,上前捉拿真凶。 好歹是万人册十五,不是那么容易捉的。 他一手“铁罗汉”使得炉火纯青,加上天下第七巫尔焦的帮忙,客栈外很快一片人仰马翻。 “上千机锁!” 宗政明启吩咐。 官兵们甩出铁链,似乎一条条黑蛇,泛着鳞片般冰冷的光泽,往中心的两人袭去。 仇不平和巫尔焦,没多久就被缠住了。 锁链一根又一根,一圈又一圈,缠得比茧还要严实。 他们奋力一挣,一时竟不得断。 “别挣扎了,”宗政明启闲庭信步上前去,“这锁链乃寒铁所打,专针对你们这群江湖人,不是那么容易挣断的。” 就算是挣断了,此地还有更厉害的高手,任他们也插翅难飞。 他们不甘言弃地挣了会,终是不动了。 倏地,一把利刃朝仇不平脖颈袭去。 “今日,我便替掌门报仇雪恨!” 是元真派大弟子。 叮,两个官兵抽刀格开。 “此人是监察司捉拿的刑犯,还轮不到你们来处置。” 宗正明启瞥他一眼。 元真派众弟子不服,“他可是杀害我们掌门的凶手!” “我们还报不得仇了?” “我们要他以命抵命!” “以命抵命,哈哈哈哈哈——”一声大笑突兀插来。 “你笑什么?”元真派大弟子指过去。 仇不平仰天一叹。 那叹息声袅袅上升,飘散在晨曦的风里,几不可闻。 顿了片刻,他垂正头,逼视着元真派大弟子。 “以命抵命,该抵命的,是你们掌门。” “是他严莫华!” “没错,是我杀了他。” “因为他罪无可恕,因为他该死!” 他卓绝的嘶吼,吓得元真派弟子一愣。 众人也是眼色交汇。 这严莫华向来平易随和,难不成…… “什么该死,”元真派大弟子斥道,“你莫在这里血口喷人!” “李真。”仇不平忽吐了个名字。 “别告诉我,你不记得五年前的事情了?” 叫李真的大弟子瞳孔一缩,而后仔仔细细地端量起仇不平来。 他结结巴巴,“五年前的事情……你是谁?” “知道些什么……我不认识你。” “你不认识我没关系,”仇不平露出个笑,苦的,尖锐的,“我可认识你们。” “我还认识所有的仇与恨。” “五年前……” 在充州,有一个女人。 生得副花容月貌,素爱戴一支鎏金红玛瑙的祖传簪子。 她经营着一家茶铺,还卖些点心。 有个男人,对那个女人一见倾心。 每一天,都去光顾她的生意,还在店里帮忙打杂。 日久生情,那个女人以男人为托付。 没多久后,两人成了婚。 婚后恩爱,一起经营着茶铺,并先后有了一个女儿,一个儿子。 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男人心向江湖,妄想着扬名立万。 而他,也确有一身好功夫,一身足以名震天下的好功夫。 女人则不一样,她喜欢平平淡淡的小日子。 可是她又想,难道自己要以情爱,把丈夫永远囚在这样一方狭小的天地吗? 这好像……对对方不大公平。 于是,她选择了放长手中的风筝线。 “等我出人头地了,就回来。”男人背着行囊。 “到时候,你和孩子,也能过上更好更体面的日子。” 女人替他整理衣襟,神色平静地开口。 “早些回来。” 然而,女人等了一年又一年,始终等不到丈夫回来。 她想去找,也出去找过。 可天大地大,始终不见丈夫的身影。 她返回充州,每天都站在门口望啊望,望着天上的燕子飞南又飞北。 一飞,就是整整十四年。 转眼间,最小的孩子都十七岁了。 那一年,女人生了重病。 开始只是腹有绞痛,慢慢慢慢,是严重的咳血。 再后面,只能终日卧病在床。 大夫说,病入膏肓,加上忧思成疾,她活不长了。 临终前,她抓着儿女的手,有气无力地嘱托。 “找到你们父亲,一定要找到他,我,我……” 她还想见他。 两个孩子泪流满面,“娘,你不要想他了,把病治好才是紧要。” “他也许,也许……” 不要我们了。 “胡说,”女人不满道,“他明明是,明明是……” 遇上麻烦了,亦或受了伤,暂时回不来而已。 她撑出些气力,拔下髻上的簪子,插到女儿头上。 “把这个带着,等你们找到人时,他就能认出来了。” 说着说着,她眼角滑过两行清泪。 泪滚热着,人一去不回了。 两个孩子泣不成声。 安葬过母亲后,姐弟俩就踏上了寻父之路。 他们走南闯北,总算在疆西,探得了父亲的消息。 然父亲陌生得,没有一点从前的影子。 他已改名换姓,成了元真派的女婿,威风八面。 他告诉他们,“走,先躲一阵,我现在还不能认你们。” 不久后,男人暗暗灭了岳丈,与第二任妻子。 第二任妻子,对他来说,不过是逢场作戏,夺取元真派的工具。 他的心中,尚保留着最初的那份爱意。 至少,他自己是那么认为的。 处理完元真派后,他把儿女接入门中。 姐弟俩待得不自在。 不仅仅是因为父亲变了,更是因为他们发现了,元真派主人死亡的秘密。 还因为,父亲的一些晦暗心思。 结发妻子病逝了,他便在别的人身上,找寻原妻的影子。 那个所谓的别人,正是他的亲生女儿。 他看着女儿髻上别的那根簪子,就忍不住伸手触碰。 并温言道,“你长得,跟你娘亲很像啊。” 不止如此,他还在地下室布置了一间婚房,要把自己女儿娶了。 姐姐吓了一大跳,告知弟弟后,两人连夜出逃。 男人就带人,在后面追。 他要把女儿捉回去,再把碍眼的儿子杀掉。 这样,就再也没有人阻止他,奔赴最初的“纯净”了。 可惜,一切都错位了。 生死关头,姐姐扑在弟弟身上,“快跑……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弟弟眼睁睁看着,数根箭矢穿透她的心脏肺腑。 殷红的血不停地涌出来,淋漓了满地。 “阿姐,阿姐……” 他颤抖着,止不住地张惶。 然斯人已去,再听不见他的呼唤。 苍茫茫的疆西旷野,风卷狂沙,却卷不动石铸的伤与恨。 报仇,报仇! 他脑海里,癫狂地回荡着这两个字。 遂一把拔下姐姐髻上的簪子,径直朝父亲刺去。 可惜,那时的他太弱了。 如何能斗得过天下第四,还有那么多元真派子弟。 被父亲亲手砍掉一条臂膀后,他开始拼命地逃。 只有活着,活下去才能报仇。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逃出去了,也活下去了。 终于,大仇得报了! 他用那根簪子,一下一下地,捅进父亲的咽喉,杀死了他。 血溅在脸上,畅快的,悲凄的,又深深地无望着。 “你们说,”仇不平满目血丝,“他这样凶残龌龊的禽兽,该不该死,该不该死,该不该死?!” 众人耳中,充斥着他饱含血泪的控诉,长久地寂静下去了。 谁能想到,一世英名的严莫华,是这样的人面兽心。 他的确该死,该死得不行! 不,该死都是不够的! 李莲花他们站在人群里,远远望着仇不平那双眼,心中弥漫起一股难以言说的酸楚。 听完这些的元真派弟子,整个人都震颤不已。 尤其是李真。 “仇不平,仇不平,”他无声地低喃,“不平之仇……” 他步子浮浮地走过去,“你是——” 他忽抠上那张落拓的脸,用力一撕。 哗,一张逼真的面皮揭下。 皮下,俨然是张别样的脸。 更锋利,更具有仇视性。 在场的人,俱是一惊。 “原来真是他。”方多病凑近李莲花道。 “是啊,样貌与五年前,倒没有太大变化,就是……”李莲花目光萧索。 就是眼睛鼻子嘴巴再像,也不是五年前那个人了。 “难怪你先前搜他房间,”笛飞声蹙眉道,“会觉得那根簪子眼熟。” “什么眼熟,”李相夷三个小的不明白,“你们难不成早认识他。” 李莲花附耳,同他们解释了一番。 就是掐头去尾,有些东西不便言明。 听罢,三个小的有些慨然。 这世间之事,还真是妙而又玄。 “……真的是你。”李真呆了呆后,拿着面皮,踉踉跄跄。 “难为你还认得我。”仇不平冷声道。 “你明明知道的,知道那禽兽一切见不得光的心思。” “却为了日后能继承掌门之位,而助纣为虐。” “娶我阿姐,除我而后快的计策,就是你献给他的吧。” “我多想把你也杀了啊,可惜没来得及。” “不过,”他噙笑出声,“也不晚。” 说时迟那时快,一枚暗器嗖地钉进李真脖颈。 霎时,他便倒地咽气。 那枚暗器,正是从仇不平口中吐出。 众人却也不好横加指责他什么。 “暂不论你与严莫华的私人恩怨,”宗政明启不管那么多,“本官且问你。” “你切他的头,又在逐州切了八十一个头,是为了什么?” 不加严莫华,迄今为止,统计到的,已有八十一人遇难。 “我是杀了严莫华,但是,”仇不平不认,“我没有割他的头。” “更没有参与什么无头尸案,割无辜之人的头!” 众人对此言是真是假,纷纷议论起来。 “李莲花,”方多病低声道,“我觉得他应该不会那么做。” “你说的不错。”李莲花搓了搓指头。 “他杀了严莫华,就没必要割下头,藏自己房间来惹人怀疑。” 毕竟头一不见,大家第一时间想到的,必是搜寻头的下落。 “就算是割了头,”笛飞声出言,“他要藏,也是藏到别的地方去。” “埋到哪棵树下,都比放自己房间要好。” 李相夷沿着这条线思索,“他在无头尸的事上,若真是被污蔑的。” “污蔑他的人,自少不了监察司和镜天宗的份。” “也就是说,”小笛飞声顺着道,“仇不平是只替罪羊。” “严莫华的头,只是个栽赃工具,”南宫弦月补充,“与被割掉拿走的那些头,性质是不一样的。” “那么真凶,”李莲花分析,“十有八九,是出自监察司,还有镜天宗。” “但监察司才来不久,想必不是。” “那就只有镜天宗了。” “看来,我们要好好注意下邱无涯,以及其左膀右臂的动向了。” 他们讨论的档,宗政明启命人呈了些东西上来,摆在仇不平面前。 “还说没有,那你给本官解释解释。” “这些在你房间里搜出来的,又是什么?” 仇不平垂眸看去,一时不可置信。 地上放着好些面皮,各式各样。 还有好些衣裳,及鞋子,亦是纷繁多样。 宗政明启一抬手。 有个官兵俯身,拾起一套衣裳。 “大家看好了,这就是无头尸真凶的戏法。” 那官兵轻轻一弄衣裳,眨眼间,就变成了另一套。 明明是年轻人的样式,却成了老年人穿的。 又一弄,还能撑开变胖,再一拉,又缩回去。 撩开衣服一看,内部竟置有细竹蔑织造的笼架,还有精妙小机关。 至于鞋子,也有巧妙设计,可增高变矮。 众人讶然非常。 “原来是这样。”李相夷恍然大悟。 “怪不得我们每次追到一个地方,凶手都不见了。” “感情是变成别人了。” “是啊,”方多病点点头,“难怪知府说,凶手高矮胖瘦的什么都有。” “怀疑是团伙作案。” “这凶手,”李莲花沉声道,“还真是花了不少心思。” 当然,凶手是不是仇不平,就难说了。 “这不是我的东西。”他辩解。 “你们陷害我。” 宗政明启倒竖指头,指着地上的东西。 “这可是在你房间里,搜出来的物证。” “我们俩可都亲眼看到了,”凤凌烟姐弟唱和,“你还要狡辩不成?” 巫尔焦呸了一声,“谁知道是不是你们搜查时,趁机放进去的。” “万一你们狼狈为奸呢。” 邱无涯低咳一声,“我镜天宗乃江湖门派,不过是配合监察司办案。” “倒是你们两个,”他语有所指,“形影不离的。” 显而易见,难不成相互包庇,一起作案不成。 众人真假难辨,碍于邱无涯的身份,也不好说什么。 只能由这事去。 再说,谁能证明仇不平不是凶手呢? “行了,”宗政明启不耐烦道,“凶犯物证在此,无头尸案已结。” “你能不能别这么草率?”轩辕随站出来反驳。 宗政明启无视他,挥手道,“带下去,关到柴房!” 仇不平攥紧拳,铁手喀哒作响。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如今,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思量一阵,“此事与我朋友无关,你们要关关我。” 宗政明启不允,“你们俩,可是共犯。” 巫尔焦也不同意,“不行,我得跟你一块——” “闭嘴!”仇不平打断他。 又道,“凡事讲求证据,你们刚说,这些东西,是在我房中搜出来的。” “又无关他的房间。” “朝廷命官,总不能随便抓人吧。” 先前闹事驱逐监察司的蓝衣闻言,有了蠢蠢欲动的架势。 宗政明启瞥见他,有些犯怵。 便道,“巫尔焦放了。” “但给我看好了,别让他靠近柴房。” 于是,官兵们松了巫尔焦的铁链,只搡着仇不平走。 “我一定会来救你的。”巫尔焦神情担忧。 仇不平却道,“此事没那么简单。” “走,有多远走多远。” 巫尔焦没应。 “好了,”邱无涯摊开两只手,“严掌门与无头尸一案已水落石出。” “大家可以安心了。” “武林大会暂停一天,大家都好生休息去吧。” 众人散去。 凤凌烟姐弟跟着邱无涯离开。 离开前,他俩特意绕到李莲花他们那边。 对李相夷三个小的道,“走着瞧,你们得意不了几日了。” 第85章 什么香 白日淡去,夜深人静。 吱呀一声轻响。 严莫华房间的窗户开了,猫进六个鬼鬼祟祟的人。 正是李莲花他们。 先前人多眼杂,不好探查,只能趁事了人散的时候来。 之所以走窗,一是客栈后面靠山,隐蔽。 二是客房大门贴了封条,用机关锁锁起来了。 呼—— 李莲花从袖中掏出火折,鼓起空空的腮帮吹亮。 他们先去了床边。 “枕头周围的血迹,斑斑点点的。”李相夷观察道。 “看起来,的确像簪子这种细长锐物,奋力扎进去时,飞溅出来的。” “但是,”方多病视线往下走,“在肩颈到背部这个位置,就是大片大片的血迹了。” “应该是割头所至。” 床上没什么特别的了,他们转步去了棺材。 封口的地方,透着丝丝缕缕的寒气。 元真派弟子,把严莫华的身体和头,都装起来了,并用冰块镇着。 打算武林大会结束后,运回疆西去。 “搬一下。”李莲花抬下手。 李相夷和方多病心领神会,两相抬起棺材盖,轻靠到墙边。 直接推,发出的声音是很大的。 几个人凑在棺材边。 “衣服上的血迹,上面浓,下面淡,是一层层浸下去的。”南宫弦月低头瞅道。 “说明他的确是被簪子杀死,再行割的头。”小笛飞声依此道。 “看来,仇不平在这点上,没有撒谎。” “切口处平整,”笛飞声垂眼扫过,“手法利落。” “跟之前尸身上的切口很像,多半是真凶所为。” 李莲花俯身,嗅了嗅。 浓郁的味道,裹挟着寒气扑面而来。 “是安神香,跟我们房间里的一样,就是味道比较重。” 李相夷也跟着闻了闻,“这么重。” “是为了掩盖什么吗?” 他们之前就分析过。 一个排名第四的高手,能够在人满为患的客栈里,被悄无声息地杀死,必然是有药物作为辅助。 而安神香,怕是做不到这一点。 李相夷鼻子又细细辨了辨,“里面好像有些别的味道。” “我也闻到了。”南宫弦月说。 “很怪的味道。” 小笛飞声坦言,“不认识。” “你们认识吗?”三个小的,看三个大的。 然后,他们就看到,三个大的陷入了沉沉的思虑。 并离开棺材,去了香炉边。 李莲花半蹲下去,揭开盖子。 里面的安神香已经不烧了,因为烧完了。 只残存着,一些静寂的灰。 他用手指沾了点,捻开,放至鼻边嗅。 “就是那种香,对吧李莲花?”方多病道。 “不出意外是了,”笛飞声皱眉道,“我绝不会认错。” “所以到底是什么?”三个小的有些急。 李莲花蹭掉手上的灰,站起来面对他们。 “无心槐。” “无心槐?”三个小的充斥着迷茫。 李莲花富含深味地,看眼笛飞声。 “无心槐呢,是南胤的无心槐树,出产的无心槐香。” “南胤?”三个小的重复这个词。 李莲花“嗯”了一声。 “这是一种顶级的散功香。” “纯度越高,药效越好。” “点燃吸入以后,会手脚发软,伴随着头晕目眩,不可再提气运劲。” “功力就那样,慢慢流失了。” 三个小的不免震惊,“这么厉害。” 怪不得严莫华没有反抗之力,原来通身的武功,都被无心槐废掉了。 顿了顿,他直视着李相夷。 “此外,这种香还能麻痹人的痛觉。” “我曾经呢,听过一个故事。”他目光迢远地浮沉起来。 “在扬沙谷扬沙镇扬沙村,有一对师兄弟。” “师兄为了一些东西,选择假死欺瞒师弟。” “就用这种香,生生把另个一人,挫皮削骨,改造成他的模样。” “让那个人代替他死去。” “那也太凶残了吧。”李相夷评价。 紧接着又好奇问,“那师兄为了什么,要这么做?” 李莲花摆摆手,“这我就不知道了。” “故事就这么长,里面也没说。” 李相夷有些憾然,随后讥嘲道,“我看是你记性不好,不记得了。” 人打马虎时,就老用这个托词。 “行,你说了算。”李莲花没好气道。 过了片刻,他提醒,“你们三个再闻闻。” “把这种味道记住。” 他伸手,把三个小的拨到香炉前。 三个小的照做。 闻完,他屈指朝他们虚点了下,“记住了吗?” “记住了。”李相夷拖长调子。 “本少爷闻一遍就记住了。”南宫弦月撩下发尾。 小笛飞声不轻不重地颔首。 李莲花见他最不积极,指了指人道,“小笛啊,尤其是你。” 小笛飞声不解,“为什么?” “因为你直头直脑的,”李莲花无奈道,“我怕你哪一天折里面了。” “……”小笛飞声说不出话来。 李莲花一直以来,是这么看他的? 笛飞声剜人一眼。 他合理怀疑,李莲花是在指桑骂槐。 方多病忍不住笑。 笛飞声又瞪他,“有什么好笑的。” 瞪完,发现李相夷和南宫弦月也在偷笑,他瞪不过来了。 小的自己也瞪不过来。 无语一阵后,小的他为自己辩护。 “中了无心槐又如何。” “我先扎穿劳宫穴,逼真气外泄,以免它进入五脏六腑。” “再用内功逆转经脉,逼到脑后的百会穴,不就万事大吉了。” “万事大吉,”李莲花摇摇头,“什么万事大吉。” “百会穴关乎记忆,”他指头磕下太阳穴,“到时候,你可就连自己也不认识了。” 真是个死脑筋。 小笛飞声心比天宽,“失忆了,总比武功废了好。” “是啊,”方多病瞄瞄笛飞声,好笑道,“顶多是被卖了而已。” 李相夷察言观色,“你们对无心槐这么了解,还老看阿飞……” “难道,”他得出结论,“他以前中过?” “又因为老笛跟他一样直头直脑,”南宫弦月眼睛一亮,“你们才让老笛多留意的,对吗?” 方多病点头如捣蒜。 李莲花比了个大拇指,“你们俩可真会猜。” “那他失忆了吗?”很会猜的两个人追问。 “他呀,”李莲花嘴角溢笑,“可不止失了忆。” “还被人卖去配冥婚,”方多病兴味盎然道,“差点就跟一具长了蛆的尸体,在一个棺材里卿卿我我了。” 李相夷和南宫弦月听得乐悠悠的。 笛飞声面色冷硬如铁铸。 “李莲花素来谎话连篇,蹩脚货的话异曲同工。” 李相夷和南宫弦月不信。 小笛飞声则一哂,“可真够狼狈的。” “不过,我跟他可不一样,断不会沦落至此。” “就你?”笛飞声满满的不屑。 “吃的饭还没我盐多的人,没资格说这话。” 两厢视线胶着,烧起的火,比火折上窜的还要大。 并且,隐隐有动手的架势。 手可不兴动啊,万一把监察司的人引来,就大大地不妙了。 李莲花往中间一站,他俩才各自撇开去。 几个人回到案子上来。 “既然这香是南胤香,”李相夷手抵下巴,“难不成有南胤人参与其中?” “不好说。”笛飞声环手在胸前。 “那你们说,”方多病忖道,“无心槐是无头尸案的真凶放的,还是仇不平放的?” “又或者……” “仇不平认识什么南胤人,也不一定。”小笛飞声补充。 南宫弦月哀叹一声,“哎,这哪能知道。” 李莲花打了个无声的响指。 “走,问问仇不平去。” 他们把香炉盖,还有棺材盖盖好。 然后,就一个个从窗户跳下去。 没多久,柴房不远的屋顶上,就并排趴了六个人。 只露出半只脑袋,打探着情况。 别说,守卫还真不少,除了开合的门窗,连犄角旮瘩都照顾到了。 但好说歹说,他们也有六个人,足矣。 “你这边,你这边……” 李莲花分配着人。 分一个,屋顶上就少只脑袋。 半盏茶后,柴房外的守卫就歪歪倒地了。 一点儿声息也没有发出来。 他们涌在门边。 “这锁简单得很,”方多病抬下下巴,“就犯不着本少爷出马了。” “我来。”李相夷从腰封摸出根小铁丝。 三下五除二,就把锁撬开了。 “李莲花,”他抛下铁丝,又拿住,“我这撬锁的功夫,比你如何?” “是还可以。”李莲花敷衍道。 边敷衍,边推门进去,也不看他。 并直言,“最后那个人,在外面帮放下哨。” 其他人立马跟进去。 李相夷还沉在“撬锁”里,慢上半拍,成了最后一个。 遂一把揪住末尾的南宫弦月,笑笑道,“你放哨。” “我又不是最后。”南宫弦月想进去听案情。 李相夷附耳过去,同他说了江百回武功的路数,以便打擂台能用上。 还称,“我只告诉你了,老笛不知道。” 他就心花怒放地放哨去了。 李相夷愉悦地跨过门槛。 “谁?” 黑暗里,浮起一道中气不足的话音。 “陆公子。”李莲花吹亮火折,抬眼望向被铁链锁在木架上的人。 “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们?” 仇不平原名陆平秋,前者是疆西生死一劫后改的。 一是为了掩藏身份,二是为了时时刻刻铭记住血海深仇。 也不对,是赵平秋才对。 他出生时,随的是父姓,严莫华原名姓赵。 不过,李莲花想,他应该不愿随父姓,也就以母姓称之。 仇不平听到这个称呼,明显愣了愣。 好一会后,目光才穿抵过微小的火光,逡巡过李莲花三个大的。 “记得。”仇不平开口。 “你们来那天,我就认出来了。” “只是我如今这副模样,不便拜会。” 他咳嗽一声,又道,“还要多谢李先生,给我娘开药。” “她那段时间,起色好了很多。” “比预想的,要活得久一点。” 这事说来话长。 五年前,李莲花三人为了让笛飞声,与越长大会越像的小笛飞声区别开来。 曾在民间寻访过易容高手。 他们寻访的,便是仇不平的母亲,陆金娘。 她不止擅易容,还会制作千变万化的衣裳。 这两项技艺,在她手中,可谓是无出其右。 给笛飞声修整脸型用的易容胶,看起来,就像他本人长出来的一样。 时陆金娘有病在身,为表答谢,李莲花给她开过些药。 其实,他本不懂那种病。 只是误打误撞,在翻阅药王的《回春集》中见过。 没想到,还真的有用。 “举手之劳,”李莲花缓缓道,“是我们该感谢令堂才是。” “你这伤……” 他视线从仇不平身上游过,触目惊心。 上面密布着道道鞭痕,每一道都鲜血淋漓,皮开肉绽。 稍微一动,便是火辣辣的疼。 也只有那只铁手,无知无觉,惊不起任何伤痛。 不,那只铁手才是最伤心,最痛苦的。 “监察司打的,”仇不平手指虚弱一动,“他们逼问我失踪的头的下落。” “但我没有做的,”他坚定道,“我不认。” “我死也不认!” 随后是绝望缭绕心头,又含着期待问,“你们觉得是我吗?” 五人皆是否认。 “你不会傻到把头藏自己房间里,来自露马脚。”小笛飞声摇摇头道。 若真藏了头,也不该是在房间里。 若在房间里,加上那些变化多端的衣服面皮,那么人就不该再出现。 但凡有点脑子的,早就跑路了。 更何况,仇不平有跑的本事。 面皮一撕,或一套,谁还认识他呢? 他身上,可承袭着母亲的技艺。 可他都没有这样做,因为他杀了严莫华后,笃定不会有人发现。 听罢,仇不平枯涸的心,得到了些许慰藉。 这世上,除了巫尔焦,还有人愿信他。 “你们来此,是有什么事吗?”他问。 “办案。”李莲花答。 “无头尸案?”他反问。 “对,”方多病回,“逐州知府托我们来的。” 仇不平了然,他清楚他们“八柳侠探”的身份,有人写信办案,是常有的事。 可是…… “这案子不是监察司在管吗?” “他们办他们的,我们办我们的,”笛飞声理直气壮,“不冲突。”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三千两,他们才不会放手。 “所以你们过来,”仇不平意会,“是有些东西要问我吗?” 李相夷“嗯”道,“我们有些疑点,需要向陆公子求证一下。” “你们且问。”仇不平没什么好拒绝的。 案子水落石出,就等于他的清白重见天日。 李莲花凝眉,一个字一个字吐得清晰。 “你可知,无心槐?” 第86章 你确定吗 “无心槐,这是什么东西?” 仇不平一副陌生至极的样子。 五人一对眼,他不知道。 “这是一种顶级的散功香,”李莲花解释,“严莫华就是因为这个,才没有反抗之力的。” “这香是在他房间的香炉里发现的。”李相夷补了句。 “不,”仇不平直摇头,“不对。” “我给他下的是烈性迷香,掺在了安神香里。” “但,”方多病疑惑道,“我们并没有在香炉里,发现迷香的味道。” 仇不平听罢,也困惑了。 这怎么可能呢? “有人换了你的香?”小笛飞声提示。 仇不平否定,东西他一直带在身上。 再说,换掉香有什么区别,不管是烈性迷香,还是无心槐,严莫华都会死啊。 除非,一开始就没有换。 “那你确定,”笛飞声揪住个疑点问,“你下的药是烈性迷香吗?” “我……”仇不平犹豫了。 他确定不了。 药里最直观的,就是安神香的味道。 他没有特地去嗅过,因为—— 李相夷目光一狭,问出关键。 “那药,是你自己的,还是谁给你的?” 仇不平的神色变得极为复杂。 惊讶的,不解的,难以置信的,又不顾一切地相信着。 他从长久的缄默里,缓慢而胆怯地抬起视线。 “是……” 口中喃喃吐出一个名字。 五人目目相视,亦是讶然。 过了会,李莲花想起什么道,“令堂的易容术,和换装术天下一绝,天底下鲜有人能望其项背。” “你的技艺承袭令堂,可有……” 教给过什么别的人。 白日里,监察司的人展示那些面皮和衣裳时,他们就发现,那制作手法,跟陆金娘的很像。 仇不平眸光幽深,“我教给过……” 他再次吐出那个名字,艰难得,就像那个名字裹满了荆棘一般。 随后,整个人为之一震。 仿佛置身无与伦比的平静里,而后被一记飞天巨石砸中。 他铁手微动,落目其上。 “这只铁手,是他送我的。” 一滴湿润的液体,徘徊在通红的眼眶周围,被火折的光灼得烫极了。 似乎能烫进心口去,烫出血印子来。 他哽了口气,笑道,“李先生,我是不是……” “一个笑话?” 李莲花几人不知安慰他些什么好。 张了张嘴,皆默然下去了。 这世间果真是,人心难测。 良久,李莲花深吸了口气道,“离开这里吧。” “监察司的手段可不止这些,”他扫过对方身上的伤,“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不,”仇不平拒绝了,“我想亲口问问他。” “愚昧,”笛飞声直言,“简直是自寻——” 李莲花一记眼刀投去,“死路”两个字被摁回去了。 投完,面向仇不平劝道,“你还记得你姐姐临终前的话吗,她让你做什么?” 仇不平一怔。 锋利的眉眼融化下去。 是了,阿姐让他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那是她离开前最后的遗言。 见人动摇,李相夷添柴道,“是啊。” “你何必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而置自己于险地呢。” 仇不平有些被说服了。 他启唇欲说话时,一颗脑袋从门口探入。 “好了没,监察司的巡逻队往这边来了。” 南宫弦月紧张道。 仇不平一咬牙。 “我走!” 言罢,又是一忧,“这锁链——” 他话没说完,李莲花就使了个眼色。 李相夷和方多病当即上前,暗劲一震,锁链就断开了。 好吧,饶是寒铁所打,对他们来说,也根本不成问题。 自己的功夫,还是有待提高。 “阿飞,”李莲花点名,“你送他出山门。” “为什么是我?”笛飞声不明白。 爱管闲事的,要找也是找李相夷和方多病。 再不济,还有个小的自己。 外头还站着个望风的呢。 “过来。”李莲花勾手。 笛飞声挺立在原地,是半点也不动。 李莲花只好倾身过去,压声道,“我让李相夷跟你打一架。” 笛飞声眼眸登时闪现光彩,提价道,“两架。” 小的自己跟李相夷老有架打,他可落太多了。 “成交。”李莲花说。 笛飞声二话不说,拎过仇不平后领,身形一晃,就没影了。 余下的,只有一股风。 李莲花一笑。 这确实是老笛最合适啊。 三个小的明天还要打擂台,奔波来奔波去的,多耗神耗力。 方多病腿脚快是快,但也比不上他。 而且,老笛会来硬的,硬把人送出山门去。 仇不平就是想反悔,也反不了。 而此时的李相夷,压根不知道自己被自己卖了。 还傻傻地思考,老狐狸说了什么,让阿飞一下就转了性。 “我们走。”李莲花挥下手。 几人拔步,飞速离开柴房。 刚走,监察司的人就到了。 他们望着倒地的同僚,断裂的铁链,以及空空如也的柴房…… 心中咯噔一响,“不好,犯人跑了。” 领队从地上揪起个人,哐哐两拳把人打醒。 “人呢,你们怎么看的人?” 那人半睡半醒,瞄眼屋内,才后知后觉惊乱起来。 “我,我不知道,脖子突然一痛,我就晕了。” “笨蛋,”领队骂道,“是有人把他救走了。” “看清楚是谁了吗?” 手下的沉默,让他明了了答案。 又问了几个人,皆是如此。 他们连人影都没瞧清。 “废物!” 领队骂完,指人吩咐道,“你们几个,快去禀报宗政大人。” 他才不要亲自禀报,去触上司的霉头。 省得犯错的不是自己,也要被殃及。 “是。”那几个人战战兢兢地去了。 而作为“始作俑者”的几个人,除却一个,都已到客栈,各回各房了。 没多久,和衣而躺的李莲花,莫名从黑暗中睁开眼。 他从床上起来,又出门去。 半夜已过,月亮往西偏移。 斜倚的清透辉芒,柔和地洒在月白长衫上。 那长衫,是昨日穿到现在的。 他越走越偏僻,偏僻到人迹罕至的树林里。 以至于月华,都被打成了斑驳的碎片,随着步子,在衣衫上流动摇曳。 一切都那么静,又那么不静。 嗡嗡嗡—— 一只小昆虫,振动着翅膀,而发出微小的声音。 李莲花的耳朵动了动。 他继续往深处去。 此时,笛飞声不止把人送到了山门外,还一鼓作气下了鹿鸣山。 落地时,他一搡人。 “不会有人追得上你了,别作死回来。” “省得浪费我一番功夫。” 仇不平无言,倒不是对他的话。 而是笛飞声的轻功,飞得他想吐。 他扶着棵树,干呕了好一阵。 但因为腹中整天米水未进,实在吐不出什么来。 缓罢好一会,他挣出两个字,“多谢。” 笛飞声面无表情地,从怀里掏出身衣裳,一张面皮,还有一瓶金疮药。 这都是李莲花出门前准备的,装在袖子里。 他也不知道,那两只袖子为什么那么能装。 什么都有,又看起来什么都没有。 衣裳是仇不平的衣裳,早从他客房里摸出来的。 面皮则是神不知鬼不觉,从“赃物”里偷的。 只有金疮药,是李莲花的东西。 他把这些一股脑丢给仇不平,“接着。” 仇不平七手八脚接住,分外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刚要言谢,笛飞声已一展轻功,融入了茫茫夜色中。 他换好行头,把血衣扔进路边的荒草里,就朝反方向遁去了。 也不知走了多远,他听见潺潺的水声。 是一条河。 行至河边,捧罢两口水喝。 喝完再要赶路,忽地想起什么。 他返回河边,右手从左袖口探进去,摸上肩头冰凉的硬铁。 闭目沉沉考量许久,他睁开眼,似是下定某个决心。 五指一用力,喀嚓—— 整条铁质胳膊脱落下来。 他奋力甩向河面,扑通一声,水花高溅。 铁手则沉下不知名的河底。 袖子空荡荡地,随风翩跹着。 镜芜山庄的深林里,一双匿在暗处的眼,随李莲花的背影移动着。 眼的主人抓在树上,似只灵活的猿猱。 李莲花走一段,他就跟一段。 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悄然地跟近又跟近。 李莲花耳朵再度一动,气定神闲地往前走。 走着走着,一团粉末迷在眼前。 步子变得踉踉跄跄,没多会功夫,他就七荤八素地栽倒在地。 树上的人跃下来,降在旁边。 “嘿嘿,”他摇头晃脑道,“真弱啊。” “不过也好,省得我出手了。” 他蹲下去,伸手捏捏李莲花的脑袋。 随后尖利一笑,“这头盖骨,长得还真是完美。” 欢天喜地一阵后,他从腿侧抽出把小刀。 高高举起,狠狠放下。 银亮的锋刃,直切脖颈。 可就在划向皮肤的那一刻,一道刚劲的力道,擒住他手猛地一折。 他手被迫张开,小刀掉往地上。 砸到石头,发出清脆一响。 继而本该昏迷的人,利落起身,另一只手掐住他脖子,反贯向一棵树上。 他后背狠狠一痛,肺腑震了三震。 欲出爪袭击,脖颈的力道紧了几分。 “我劝你老实点,”李莲花眉目冷峻,“不然我可不敢保证,我这手会不会捏断你的骨头。” 人老实是老实了,却还是忍不住冲他龇牙。 那牙是一口钢牙。 “你骗我,你诓骗我!” 李莲花的确耍了点小骗术,来请君入瓮。 那些迷药,对他可不管用。 一来是在府衙查验尸体,发现凶手使用了迷药后,他们就请人配了解药。 二来他有扬州慢,大多数毒都能排解化掉。 “正所谓兵不厌诈,”他道,“你不就是这么做的吗?” 他目光挪至人鬓边的,一朵红花上。 “巫尔焦。” 第87章 你要不要试一试 “无头尸的真凶,是你,对不对?” 李莲花眉目冷若凝霜。 “可是呢,你把这一切,都嫁祸给了你最好的朋友。” 那实为无心槐的迷香,就是巫尔焦给仇不平的。 一个说要帮他复仇。 一个信以为真,因而在拿到药的那一刻,连查验都没有查验。 至于面皮和衣裳这两项技艺,仇不平也只教给过巫尔焦。 那是五年前,在血域的时候,他遇到了被追杀的巫尔焦。 自己当时,也在躲避严莫华的搜捕。 可谓同是天涯沦落人。 两个人不期而遇,而后携手患难。 他便把那技艺,传授给了“朋友。” 可是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在同过生共过死的情谊上失足。 “你不是赌上性命,也要与他共进退。”李莲花点出来。 “你是早就料准了他的信任,来致他于死地。” 昨日破晓的一幕幕,全都是戏。 巫尔焦要的,就是仇不平为他开脱的话。 就像单孤刀假死一样,要的就是,李相夷为他报仇雪恨的不死不休。 “看来,”他透过那话,知晓了些什么,“你去找过仇不平。” “想来,还有点情分。” 要不然,也不会知道这些东西。 “你如此设计,可曾有一丝一毫,惦念过他对你的救命之恩?” 李莲花沉声问。 巫尔焦短暂地滞了滞,目光有些扩散。 几秒后问,“他还在柴房吗?” 李莲花没有答他的话。 巫尔焦意会,“这样也不错。” “带着伤与恨活着,总比稀里糊涂死了要好。” 李莲花眸光一动,他说不上,这两种情况,哪一种比较好。 “不过,”巫尔焦又道,“我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救命之恩,何尝比得过自己重要。” 李莲花不欲与他辩解什么。 人的信念,总是有所不同的。 幸好的是,仇不平走了,不必听到这话。 他调转话锋,问起无头尸案来。 “你挑选的目标,是依照头盖骨来选的吧?” 刚佯装躺地时,巫尔焦就对他的头骨,东捏捏西捏捏的。 嘴里还念念有词,说他头盖骨长得圆长得好之类的。 虽然他从来不关注,自己的头盖骨长得怎么样。 一个正常人,谁没事研究自己的头盖骨呢? 又不是仵作和大夫。 但巫尔焦看起来,好像对头盖骨,有着非同一般的“兴趣”。 而且一眼就能观察出来。 实际上,刚来武林大会那天,在客栈吃饭时,李莲花感觉到的,盯着他的视线,就是来自巫尔焦。 他在挑选一个,完美的头盖骨。 这也难怪,为何死者男女老少,高矮胖瘦都有,且美丑不一,难以找寻到共同之处。 因为他的选择标准,是一个极偏僻的赛道。 说来,他后面也相中了李相夷的头盖骨。 然经历过一天的武林大会后,他决定放弃。 还是李莲花这种书生似的,比较好对付。 谁知道呢,这书生如此具有欺骗性。 思及此,他盯着李莲花的脑袋,又想象起,那脑袋剥开皮以后,会得到一只多么圆润漂亮的头盖骨。 可惜,这样的头盖骨,近在咫尺,又得不到手。 实在抓心挠肝。 他先是高兴地翘起嘴角,而后暴怒地龇起牙来。 那口生硬尖利的钢牙,诡异而危险。 又似乎,带着对原生牙齿失落的痛。 他磨了两下牙,脸上露出愤恨的表情。 “头盖骨,”桀桀的两声笑,“我也有个完美的头盖骨。” “梆梆,当当……” 他目光穿过树隙,望向暗沉天空中的月亮,嘴里发出奇怪的声响。 “梆梆,当当——” 月华光洁而伟大的洗礼下,木槌一下一下地,敲击着一个莹白的,圆滑的东西。 一只头盖骨。 在血域的喀兰小国,住着一群达乌汗人,延续着一种古老的习俗。 每年九月月华最盛那天,都要前往神山,举行重大的祭祀。 当然,那些辉煌隆重的祭祀,属于高高在上的老爷。 奴隶是没办法参与的。 他们负责祭祀的所有准备工作,祭祀一到,便会被驱逐出神山,省得卑贱的灵魂,玷污神山与神灵。 唯一有点参与感的奴隶,就是那些头盖骨长得好的。 他们被自家老爷选出来,命人切掉头颅。 然后用特殊的药水,腐蚀掉皮肉头发。 得到头盖骨后,撒过三遍格桑花,去掉奴隶独有的污秽。 之后令工匠打磨抛光,镶上金嵌上玉,成为神圣的祭祀法器。 那些老爷盛装出席祭祀大典,在神山五彩斑斓的经幡下,敲击头盖骨以通神灵。 谁家的头盖骨最多最好,敲击出来的声音最动听,神灵就会越庇佑他。 梆梆当当,巍峨的神山,到处都回荡着那样的声音。 虔诚地呜咽着。 信奉地哭泣着。 巫尔焦差一点,就成了那样的声音。 他是一位老爷家的奴隶。 五年前九月前夕,老爷选中了他。 他被人押着,押到每个达官显贵家,都有的闸刀面前。 他瑟缩地盯着刀,又漫漫地想…… 也许死了,要比活着好。 活着的时候,要干各种脏活累活。 用两块干硬的馕饼撑一天,去牧牛赶羊,去给葡萄埋牛羊粪便腐熟的肥,去广阔的田地里不停地摘棉花…… 一不小心犯错,或是老爷家心情不好,就要忍受惨无人道的辱骂责打。 他那满口的牙齿,就是被一颗颗绞掉后,才换的钢牙。 在没换以前,连咀嚼东西都是奢侈。 能咽的,只有流体的糊糊和汤水。 至于身上,是数不清的伤疤。 鞭伤,刀伤,什么伤都有。 层层叠叠垒在一起,他也说不清什么是什么了。 还有一个挥之不去的,从出生起就烙上的,奴隶的烙印。 后来他生生剜掉了,却好像永远也剜不掉了。 若是死了的话,一切的一切,都不必再忍受。 等到祭祀时,能堂堂正正地见到神山,对神灵发出呼唤。 而且,神说,今生的苦难,是来世的光明璀璨。 可是,他又想。 那些老爷,今世的光明璀璨,会转换为来世的苦难吗? 神没有说啊。 神是骗子! 神救不了他! 神也不会救他,不会救千千万万个如他一样的人。 神早就迷失在了,祭坛上供奉的美酒里。 所有的遭遇,所有的苦难,都是老爷们,用神编织的谎言。 他非要当一回老爷,割下他们的头不可! 抱着这样决绝的信念,他逃了。 好在闸刀是吊在院子里的,又偷学了些功夫傍身,逃跑的希望不算渺茫。 他狂奔着,躲藏着,没日没夜。 脚磨得皮肉糜烂,因为奴隶没有鞋穿。 老爷也派人四处搜捕他,还牵来了猎狗。 好在,他遇见了逃进血域的仇不平。 他给他蒙上面皮,套上百变的衣裳,没有人认识他了。 他倒在自由的草地上,一朵格桑花低头。 柔软的花瓣,亲吻他的脸颊。 摘下来,戴到耳朵上。 幸福就好似,从那一天开始了。 后来,他苦练功夫,短短三年,就成了天下第七。 他终于可以回去,割掉老爷的头了。 可是皮肉包裹着的头盖骨,是真丑啊。 敲出来的声音,是多么难听。 以至于根本不配进入神山。 他又去挑选另外的老爷,一个、两个、三个……数不清了。 他的眼睛慢慢溢出血色,近乎魔怔般,在挑选完美的头盖骨上,一去不返。 喀兰,血域,已经满足不了他的。 他把手,伸进了中原。 而在朋友面前,扮演着一个可怜的正直人。 他像个疯子。 一个可怜可悲又可恨的疯子。 李莲花侧目,深深叹了口气。 “你如今这样,同那些压榨你们的人,有什么区别?” “区别?”巫尔焦眼珠骨碌一转,似乎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忖了忖,他明白了。 “区别,啊,我的眼光比他们好多了。” 可心头,有个异样的声音在叫嚣。 区别,能有什么区别呢? 他不敢承认罢了。 自己从残忍里走出来,又变成了一个残忍的人。 可是不残忍,该如何有决心,去割下老爷们的头呢? 那便不要管。 沉沦着,继续沉沦着好了。 “你要不要试一试?” 蓦地,他对李莲花,认真地胡言乱语起来。 “挑选一颗完美的头,切下它,一步步获得一只完美的头盖骨。” “再用一个小槌子,”他手指模仿着木槌,“梆梆梆地敲。” “真是美妙的声音呢,呵哈哈哈……” 他大笑起来。 笑声变异般癫狂,令人起鸡皮疙瘩。 笑过一阵,他又提议。 “你身边那位,跟你一样姓李的小友,也有一个完美的头盖骨呢。” “你有这样的功夫,兴许可以切下他的,来敲上一敲。” “我保证,那种声音,会让你过耳不——” 话音戛然而止,“忘”字胎死腹中。 李莲花手上的力道陡然加重,目光前所未有地冷厉。 “我劝你最好别打他的主意。” 当然,现在的巫尔焦,似乎也打不上。 要打,也打不过。 他脸憋得通红,止不住咳嗽起来。 拼命拉扯桎梏自己的手臂,想要吸口鲜活的空气。 李莲花松了毫末。 死了,可不好套话。 巫尔焦活过来。 李莲花瞥他一眼,“我且问你。” “你选中目标后,可是在他们身上抹了花粉,再用追踪蜂进行追踪?” “你不是看出来了吗。”巫尔焦道。 “何必问我。” 那就是承认了。 所以在府衙的停尸房内,查验完尸体,跨出门去的那一刻,他注意到了一只蜜蜂。 是因为,那些尸体上,残存着花粉。 而昨天晚上,各方势力,在严莫华客房内外,大吵大闹时。 巫尔焦跌往他身上,也绝非偶然。 就是为了制造合理而平常的意外,来抹上一点花粉。 谁会觉得那样的动作,是奇怪的呢? 想必对于其他受害者,他也是那么做的。 最简单的,莫过于路过,随便一蹭。 衣物头发什么的,只要不用力,甚至惊不起任何注意。 等到事后,再利用追踪蜂进行追踪。 目标一旦走到偏僻的角落,就是下手的好时机。 是故根本不需要分白天黑夜。 是故今晚,李莲花是特意走到僻静处的。 就是为了引蛇出洞。 “我再问你,”他目视着对方,“你把那些头弄到哪里去了?” “弄那么多头,又是为了什么?” “还有,你是血域人,可认识南胤的无心槐?” “你给仇不平的无心槐,又是从哪里来的?” 巫尔焦嘴角一弯。 “你一下问我这么多,让我先回答哪一个。” “我不管你先回答哪一个,”李莲花声色冷硬,“总之,我要全部的答案。” “否则——” 巫尔焦“噢”了一声,眯眼回答。 “我弄那些头,就是为了好看。” “看完了,我就扔了啊。” “扔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了。” 顿了秒,他又笑盈盈地开口。 “无心槐,什么无心槐。” “我给仇不平的,明明是烈性迷香。” “你这么说,也就是说,你知道无心槐喽。” “不如你给我讲讲,这是个什么东西。” “你说无心槐是南胤之物,难不成,你是南胤人啊?” “巫尔焦。”李莲花低喝了一声。 “我没有那么大的耐性,在这里听你瞎说胡扯。” 他一寸寸攥紧指节,能听到手下颈骨发出的声响。 巫尔焦再度难受起来。 但仍旧只字不提,“李莲花,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反正五年前,我就该被主家割掉头,拿去祭神了。” “我告诉你,我不怕死!” “到时候,”他面目狰狞起来,“我就在天上看着。” “看着你们这群查案的人,急得团团转。” “你说,是不是特别有意思?” 他眉目舒展,又笑起来。 李莲花有些无奈。 对这种不怕死的疯子,还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正琢磨该如何应对时,一道凶悍的掌风,突然从后背袭来。 直觉所感,那掌力非同一般。 他当即弃了巫尔焦,闪身对出一掌。 林间砰然一响,掀起巨大的风,削平了一众野草。 树干上,也切出深厚的凹痕。 李莲花与那人目光相接,一种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 脑中还倏地浮出一件事来。 缁色衣袍,狼牙铜面。 上次救走凤凌烟姐弟的那个人! 李相夷他们,就是这般描述的。 而现在,这个人又拎走了巫尔焦。 脚下踏着出神入化的轻功。 他眉目一凝,“迷踪步。” “原来是你。” 不过,他也不追。 追踪蜂,谁还不会用了? 也就那么刚才,他在巫尔焦身上,抹了点花粉。 疯子不说,自有追踪蜂来告诉他。 第88章 你干嘛去了 李莲花昏昏欲睡的。 “怎么困成这样?” 小笛飞声吃东西的动作一顿,看他一眼。 李相夷则拖走人面前滚烫的粥碗,“你失眠了?” 那脑袋一点一点的,真怕一个不小心,埋进去了。 到时候,就不是重新买份早饭那么简单了。 “还是说,”方多病用筷子叉了个小笼包,指他,“你昨晚背着我们,偷偷干什么去了?” “坦白从宽,”他手作惊堂木,拍拍桌子,“抗拒从严啊。” 李莲花没太听清他们的话,撑着脸的手一滑。 脑袋重重一磕。 随后猛地悬停,一股力揪着他后领,往后一拽。 后背铺着头发,也被绷直了扯着头皮。 李莲花大醒。 他白眼“罪魁祸首”,“阿飞啊,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这么粗鲁?” 领子乱了。 后脑勺也疼。 笛飞声没有半点反省的意思,单手端起碗,继续喝粥。 还道,“不必言谢。” 李莲花:“……” 他有说谢的意思吗。 笛飞声不拽,他也不会磕下去。 这一拽,领子理了三遍,才恢复原样。 “话说,”李相夷把他粥碗推回去,又问,“你昨晚到底干嘛去了?” “对啊,”南宫弦月往嘴里塞了好几只蒸饺,含糊道,“我们明明一块回去的,为何偏偏你这么困。” 要困,也是阿飞更困才对。 李莲花执着汤匙,搅着粥散热。 “确定凶手了。” 这话说得很平静,却一石激起千层浪花。 整张小饭桌,暗暗沸腾起来。 五个人盯着他,明显不满。 “不是,”方多病又惊,又有点生气,“你一个人玩,不带我们啊?” “带你们去打草惊蛇吗。”李莲花舀了勺粥喝。 乌泱泱一大堆人,凶手怎么行动? “我们可以躲在暗处啊。”李相夷辩驳。 “万一凶手,给你来阴的怎么办。” “你一个人孤立无援的,多危险。” “我这不是没事么。”李莲花不以为意。 笛飞声听罢,评价了四个字,“油盐不进。” 李莲花瞪他一眼。 无数次,他真的很想,把老笛的嘴巴封上十二层胶布。 “所以,”小笛飞声问,“凶手是谁?” 李莲花放低声,说了一个名字。 “竟真是他。”李相夷嘀咕。 对仇不平进行嫁祸,嫌疑必是最为深重。 可惜,饶是这样,也只能算作推测。 他们没有直截了当的证据证明,凶手就一定是巫尔焦。 因为里面涉及到无心槐,而他是纯正的血域人。 这意味着,他也可能是与真凶有联系,只是提供那些面皮和衣裳罢了。 “那他是如何选定目标,并作案的?” 南宫弦月往下问。 李莲花把一切娓娓道来。 五人听罢,哀惋与痛恨杂陈交错。 “没想到,背后的动机居然是这样。”李相夷面色沉沉。 “可是,他明明可以充当苦难的拯救者。” “或者一个人,在自由自在的世界里,好好生活着。” “却偏偏……” 却偏偏拿起了刽子手的刀,成为又一个刽子手。 人和人,到底是不一样的。 他忽觑眼小笛飞声。 小笛飞声莫名其妙。 然后他就发现,李莲花用那种如出一辙的目光,也打量了他一眼,又打量了笛飞声一眼。 他视线在李相夷和李莲花之间游移,又发现,两个人捏勺子的手势一模一样。 包括捏的位置,手指相错的角度。 不止这点,还有很多情况。 就忽来了句,“有没有人说过,你们两个人很像?” 李莲花一呛,差点把粥喷了。 他偏头低咳两声,才转回来。 刚转回来,就对上李相夷明亮的眸子,定格在他脸上。 还神神叨叨的,“有时候,我也这么觉得。” “是吗……”李莲花挠挠鼻子。 大可不必这么觉得。 李相夷撤走目光,移到两个笛飞声之间。 “有没有人说过,你们两个也很像。” 小笛飞声毫不犹豫地开口,“我可不这么觉得。” 谁要跟他像? 笛飞声哐地扔了勺子,“你最好别跟我像。” 一桌子被这两句话干沉默了。 南宫弦月愣愣地嚼东西,对方多病交耳。 “不就说一句像吗,他们怎么一个个都那么奇怪。” 方多病默默扒粥,默默摇头。 “奇怪吗,不奇怪啊。” “这世上像的人多了去了,有的人觉得被说像没什么,有的人就不喜欢。” “你看他们两个就是了。” 他们两个,自然是指大小笛飞声。 南宫弦月点点头。 停了秒道,“我觉得你也很奇怪。” “你看起来有点心虚诶。” “……” 方多病岔开话题,“那个李莲花,后来呢?” “巫尔焦跑哪里去了?” 李莲花咽罢粥,神色稍肃了肃。 “被一个高手救走了。” “按照你们的描述来看,”他视线扫过李相夷和小笛飞声,“救走他的人,与救走凤凌烟姐弟的,应该是同一个。” “邱无涯?”五个人一致问。 李莲花摇摇头,“他走的时候,用了迷踪步。” “迷踪步”三个字一出,所有人都明白了。 血域天魔。 如今江湖中的天下第一。 窟颜达。 可是…… “凤凌烟姐弟,是邱无涯的人。”李相夷理着其中关系。 “血域天魔救他们,又救巫尔焦。” “那巫尔焦与邱无涯是什么关系?” “血域天魔与邱无涯又是什么关系?” 答案,隐隐呼之欲出。 “巫尔焦是邱无涯的人。”方多病猜测。 “至于血域天魔……” 笛飞声接话,“他都已经是天下第一了。” “屈居于邱无涯,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他们两个,估计有些什么合作关系。” 就像他当初,与单孤刀谋皮一样。 但是,仍有些说不通的地方。 他皱眉侧目于李莲花。 李莲花也是眉头紧蹙,“而且传言,窟颜达此人孤傲不群。” “不屑江湖之争,也疲于立党建派,是故邱无涯才做了武林盟主。” “是故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神出鬼没。” “基本没人知道他在哪里,也没人知道他在做些什么。” 他当初欲与窟颜达一战,在血域逛了足足一个月,才觅得其蛛丝马迹。 有人告诉说,他离开血域了。 他只好也出了血域,再四处打听。 最后,是在扬州见到的人。 那一战没有打完。 他还打不过窟颜达,再打下去,非受很严重的伤不可。 后面,是阿娩帮求的情,求窟颜达宽限些时日,再行一战。 窟颜达答应了,约定于数月后的扬州。 数月后,他武功大成,斗败了窟颜达,成了天下第一。 而战后,则是从未见过人了。 关于窟颜达的江湖传闻,亦是少之又少。 对于这个人,他实在下不了什么定论。 笛飞声亦然。 当然,他也不关心。 除了与之一战,别的东西,根本没什么好在乎的。 打完那一架后不久,新的天下第一就诞生了。 他便追着李相夷去了。 现在,到底是因为什么,窟颜达选择了与邱无涯合作。 还是说,在他们那个时空,本来也是这样的。 只不过因为,邱无涯无端召开武林大会这件事,他们才揭开了什么的冰山一角。 再有就是,从他们来武林大会,从头到尾,都没见窟颜达来参加,也没听说谁提起过。 提到的话,无一例外都是这样的。 “怎么没看见血域天魔?” “血域天魔怎么没来?” 然巫尔焦的事情一出,人就现身了。 委实耐人寻味得很。 总归,依这些线索,想破脑袋,也是想不明白什么的。 还是得往下查。 李莲花说了,他在巫尔焦身上抹花粉,以便追踪之事。 说完,搁下粥,从袖里摸出一张告单。 是进镜芜山庄时,发的人手一张的,引路的告单。 他抖开铺在桌上,指头一磕。 “我昨晚循追踪蜂而去,来到了这里。” 那是一座山峰,峰上画有简笔的房屋。 旁边标注着三个字,回龙峰。 “这回龙峰,不就是邱无涯在庄上的居所吗。” 方多病惊讶道。 “还有姓凌那两姐弟,”南宫弦月回忆着道,“老从那边上上下下的。” “巫尔焦也上去了。”方多病顺着道。 “不就说明,他一开始住客栈,就是个幌子。” 小笛飞声扯了下嘴角,“这地方,可不让进。” 告单上指明了,来客能去的地方,还有不能去的地方。 这没什么奇怪的。 在别人的地盘乱闯,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 但现在,他们不得不办一点,不礼貌的事情了。 “今天晚上,”李莲花提议,“上去瞧瞧?” 上面把守重,白天太显眼了。 五个人纷纷点头。 “行了,”李莲花折上告单,收回袖中,“赶紧吃早饭吧。” “尤其是你们三个。” 他指指三个小的,“这武林大会,也快开始了。” 大堂里,吃饭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李莲花,”李相夷叠着手,搭在膝盖上,“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 “是你该赶紧。” 李莲花目光,纳过他们空空如也的碗。 一个个的,竟都吃饱了。 他垂头一瞄,找补道,“这不还有狐狸精么。” 他偷偷往它面前,撒了把肉干。 然后,两声嗝传来。 狐狸精的脊背和肚子,一耸一耸的。 还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李莲花尴尬地想。 他只好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吃完,几个人就往擂台那边去了。 第89章 咱俩谁更美 李莲花他们过去时,台上已经有人在叫擂。 是万人册四十六,上去应战的是展云飞。 恰好同他们错身而过,那一瞬,他同李相夷微颔了下首。 李相夷点头回礼。 “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方多病察觉到,那非同一般的目光。 这故人故人,故得这么早? 思绪至此,他又质问般,盯了盯李莲花。 明明跟老狐狸说的,不太一样。 李莲花委实无辜。 他蹭了下鼻翼,小声道,“这我也想知道啊。” 与展云飞相识,还要晚些时候。 到十六那年,结伴去捉联海帮的蒋大肥。 谁曾想,某些人提前认识了。 “某些人”解释说,“也不就前两天,撞见过人,在林子里梳头。” “还有呢?”方多病刨根问底。 随便撞见下人,就认识了,那参加武林大会的人,岂不是都能认识? “还有,”李相夷被问得莫名心虚,“还有也不就昨天。” 昨天白日出门练剑,也撞见过一回。 有几个人在玩闹,把展云飞发带扯了,还系到石头上,抛来抛去逗人玩。 展云飞与他们较量。 那些人招架不住,开溜前,把发带往莲花池里扔。 他正好路过,就一踏莲叶,飞身截住了东西。 从石头上解下来,递还回去。 展云飞言谢接过,交了他这个朋友。 “这展兄弟,”李相夷循着印象道,“似乎很爱梳头。” 捯饬得一丝不苟的。 比李莲花还能捯饬。 “你们说,”他摸摸下巴,“如果让他一辈子不束发,会怎么样?” 方多病“噗呲”一声笑出来。 那他小姨的情路,可就要百转千回,坎坎坷坷,才能转到良缘了。 笛飞声见他笑,问,“你知道些什么?” 方多病得意地抬抬下巴,“我知道些你不知道的。” 笛飞声撇过头,不甚在意地呵了一声。 李莲花则倒吸一口凉气,白了眼李相夷。 “让你一辈子不束发,你觉得如何?” 李相夷无甚踌躇道,“有何不可?” “若是与人作赌输了,我必信守承诺,一辈子不束。” 李莲花摇摇头,背手迈到前面去了。 后面的小笛飞声,凑近旁边道,“有空,打个赌?” 他倒要看看,李相夷能坚持多久不束发。 “打架吗?”李相夷侧目看他。 南宫弦月拍拍小笛飞声肩膀,大为嘲笑。 “你这不是自寻死路吗老笛,你又打不过。” 小笛飞声撩开他手,“我何时说要打架了。” “要赌,就赌猜拳。” 田忌赛马是吧? “你可真会想。” 李相夷翻了个大白眼,也掠过人,大踏步往前去了。 等他们找到位子,落完座,台上之人,已过了好几招。 展云飞使一手八十六路无锋剑。 讲求剑出无锋,精准稳健,且快如电光疾闪。 对面招架不住,很快败下阵来。 又一场后,他打进了万人册前四十去。 不多会后,单孤刀上去了。 前日挑战,还游刃有余的。 这越往上打,到排名四五十左右的人,他就开始吃力了。 卡着香快燃尽的那一刻,才棋胜一招地挑败对手。 后面是肖紫衿,比单孤刀倒要厉害些。 但也没有高太多,在三十四左右浮动,具体打到哪里尚未可知。 过了几场,是些不甚谙熟的江湖客。 来者来,去者去。 高台上记录的执笔人,书写着一场场腾达与没落。 又一场,一抹红衣飘摇而上。 对面,是身素雅洁净的白衣。 角丽谯和乔婉娩,上次一个在五十四,一个在五十六。 两相差距暂时不大,就对上了。 “原来是个小美人。”角丽谯绕着人转了一圈。 “我记得你。” 她顿住脚步,平视着人。 前日打擂台的时候,她对乔婉娩有些许印象。 还听见有人比较她们,讨论谁才是江湖第一美人。 于“美”字,她对自己,有着傲睨群芳的自信。 偏偏对上乔婉娩,就有点拿不准胜负了。 遂道,“这武林大会提及美人,少不了要拿你我比较。” “那你说说,”她伸出一根手指,笑容昳丽,“咱俩谁更美?” 乔婉娩不欲与她在这上面争锋,抱剑行江湖礼。 “角姑娘,莫要玩笑了,我们开始吧。” 但她不得不承认,角丽谯确实是美若绯霞。 而且美得锋芒毕现,倘使比作花的话,必是带刺的那种。 角丽谯听罢,神色一正。 “也对,本姑娘今日前来,也不是与你比美的。” “今日比剑,比美嘛,”她又是一笑,“我们有缘再比。” 乔婉娩提剑并指,“那便请赐教。” 角丽谯运剑与之对上。 台上你来我往,一个剑落惊鸿,一个剑舞流云。 她们好似明烈如火的斑枝花,与清雅淡泊的白山茶,两厢辗转交错。 “诶,”南宫弦月戳下李相夷,又敲下小笛飞声,“那不你红颜,还有你红颜吗?” 然后,他挨了两拳。 “……”不是,说错了吗? 一边的方多病,也不知说了什么。 被李莲花和笛飞声眼神压迫得,仿佛矮了三寸。 铮铮铮—— 大半炷香过去,乔婉娩不敌,而败下阵来。 角丽谯把剑扛在肩上,笑得嫣然。 “乔美人,你这剑术,看来还得再练练。” “尤其是刚那一剑,送气不足。” “而且剑走下路,明显要好很多。” “还好你对上的是本姑娘,又是在擂台上。” “若是行走江湖……”她连连“啧”了几声。 乔婉娩心有所悟,好像确为如此。 她拱手道,“如此,多谢角姑娘提点。” 角丽谯瞧她怪正经,怪礼貌的,又想起祝云华那个老巫婆的教训。 只好把扛着的剑放下来,端正回了个礼。 “不必言谢,承让了。” 乔婉娩下台去,角丽谯继续叫擂。 上来的人,令她眼一见心就烦。 遂速战速决,把人揍下台去。 云彼丘倒是欢喜,被揍了也不羞恼。 回到台下,看角丽谯一路打进前四十,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同时,也不免失落。 角丽谯,似乎不喜欢武道孱弱的人。 然后,乔婉娩就跟她那些手下败将打。 并依她所建议的东西,进行调整一试。 果不其然,要比先前好了不少。 几场下来,她追在角丽谯后面不远。 其后擂台,刘如京竟与何璋对上了。 李相夷对这两个人,都有些微末印象。 来那天,单孤刀找他寒暄,他见过何璋。 至于刘如京,是因为一句话。 他遇见过,对方与人争吵。 也不知吵了些什么,举起钩子道,“信不信我把你舌头勾出来腌腊肉!” 看来,是个有脾气的。 他与李莲花他们,说起此事。 李莲花远观着台上的人,嘴角淡淡一笑。 脾气暴是暴了点,但是个实打实,为江湖公义尽心尽力的英雄。 还好,失掉的那只眼睛还在。 还好,战死在东海之战的那五十八位兄弟,都还好好的。 他见到了不少人,尽管他们不识得他。 久远的记忆一幕幕淌过,流到不曾陷落的以前的现在,好似一切都是最好的模样。 不属于他的世界的,最好的模样。 咚—— 突地洪钟大吕震天一响,打碎了李莲花飘忽的思绪。 他凝眸往台上一望。 一口大钟砸在台上,发出了巨大的声音。 声音的主人坐在钟顶,脑袋冒光,衣袍半披,脖子上挂着大佛珠。 显然是个僧人。 就是不大拘泥于佛规,咬着只鸡腿叫擂。 “在下慧觉,何人与我一战?” 方多病有所惊诧,“他不是个僧人吗,怎么还吃起肉来了?” 如此这般,还修什么行。 “吃肉有何不可,”笛飞声不以其为佛家之忤,“心诚不就行了。” “要我说,佛家不让吃肉,纯属自找苦吃。” 虽然那些素斋,确实比李莲花做的肉菜好吃。 比如普渡寺的。 去找关于狮魂的线索,在寺内待的那段时间,他就吃过。 可未免也太食之无味了些。 无了那个老和尚,居然还觉得好吃。 若自己遁入空门,做了主持,必要废了那规矩。 当然,他是不会去当和尚的。 要当和尚,李莲花那种性子,倒是更合适。 不过,也不大可行。 李莲花此人,还是更愿在俗世里养佛性。 “阿飞你倒是说对了一点。”他平缓道。 “佛家里面有那么些派别,讲求敬佛在于心诚,不太受俗物束缚,也是可以吃些肉的。” “不过呢,”他微指下台上,“这慧觉所在的胡图寺,确实不让吃肉。” 此人名列万人册前茅,他了解得不算少。 “所以呢,他犯了清规戒律,被逐出寺去了。” “自此得了个诨号,叫无戒游僧。” “无戒游僧,”方多病想起什么,“我们那边,万人册第三的无戒魔僧,不就是胡图寺的么。” “那家伙也吃肉,是学他吗?” “这就不清楚了。”李莲花说。 他清楚的是,无戒魔僧确实不比无戒游僧厉害。 天机山庄那一战,他一打就感受出来了。 尽管前者排第三,后者排第五。 如今的武林,确实比下一代要强些。 要怪,就怪这一代的江湖过于混乱,陨落了不少高手。 他招了下三个小的,“到万人册第五了,你们谁要去?” “看运气。”李相夷回。 “我们猜拳决定。”南宫弦月补充。 三个人同时出手,两双剪刀,一只锤。 “我赢了。”小笛飞声在这方面,运气向来好。 他握着刀,上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