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秘人程式》 第一章 失忆症 【快醒醒,你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淡白至极的细小火芒,星星点点,在眼前凝聚成文字,宛如黑白默片的字幕,却在片刻间燃烧殆尽,只在视野的边缘留下一行小小的数字: 【00:15:00】 嘶……我是谁?我在哪? 耳畔传来微弱的爆鸣声,橘黄色光线优雅地驱散了黑暗,滚烫而刺眼。火光呼啸跃动,无形之手在轻轻奏响金色的琴弦。 少年缓缓睁开双眼。车厢基座上,煤气灯光似渗血的残阳日暮,刺痛着他头脑中的每一寸神经。 眼前形影重叠,天旋地转。痛苦仿佛失控列车般他脑海里横冲直撞,可他并不记得自己喝过酒。少年清醒片刻,双手从额头向下,反复搓了搓脸颊。 【00:14:23】他忽然注意到,视野边缘的数字在每分每秒地减少。 见鬼了,这行倒计时和之前的文字是什么意思,“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时间,时间……我究竟有什么紧要的事情? 思绪混沌喧嚣,记忆仿佛一坨粘稠的液态浆糊,黏连在一起,他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垂下头,双手抱在额头上深吸了一口气,感受近乎凝固的空气在肺部缓缓蔓延的感觉,直到那不安的倒计时和煤气灯幽灵耳语般的声响模糊渐远—— 还是先从首要的问题开始吧,我到底是谁? 嗯……左手膝边放着一支手杖,头顶戴着的是款平顶鸭舌帽,烟灰色。 他又摸了摸上衣马甲和裤子的口袋,一块棉布手帕、铜紫色怀表、少许零碎钞票,以及信息最多的一样东西——一张折皱的工单。 小心翼翼地解开折皱的工单,他眯起眼,检查上面的字迹:唐纳德兄弟家用机械维修店,维护事项:家用蒸汽机,技术员:艾德加·怀科洛,客户签字:玛丽·布恩。 除非我有变装癖或者性别认知障碍,否则我肯定不叫玛丽。那么说来,艾德加·怀科洛很可能就是我。艾德……这个称呼确实有点儿印象。 他再次搜索片刻,果然在座位下方找到了一个蛀痕斑斑的木制手提工具箱,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上面用刀凹刻着店铺名——唐纳德兄弟家用机械维修店,没有徽标,应该是一座家族经营的小型维修铺。既然我姓怀科洛,显然股权也和我没有什么关系……啧,真遗憾。 怀表的紫铜外壳已磨损出淡棕色的锈痕和光泽。打开怀表,时间刚好指在九点一刻,不知道是白天黑夜。 便宜货,看样子我肯定不是什么有钱人。 左手的手杖则用银色金属铸成,如锡般纯白,手感却似陈年银器温润适手。镂纹精简有神,握柄处被雕刻成了一颗乌鸦头骨,久经风霜。 一般来说手杖都由惯用手持握,放在左手边,看来我还是个左撇子?左手握了握手杖,肌肉似乎依旧铭记着这根手杖的质感和重心。 随手转了一圈手杖,他将金属鸦头握柄抵在额头上思考: 一名底层社会的维修技工为什么会拥有如此精美的手杖?既然我敢在公共场合放在身旁,想必不会是非法所得……传家宝?亦或是某人的遗物? 至于头顶上烟灰色的平顶鸭舌帽,他伸手摘下来翻转观瞧:毛毡材质,底层住民的身份象征之一,那些贵族老爷更喜欢戴圆顶礼帽或高帽。 那么简单推测一下,我……艾德加·怀科洛,左撇子,维修技工(显然受过教育),家境一般——也许曾经还算富裕?有位已故的长辈留给我一柄价值不菲的手杖。他将帽子扣回头上,重新抬起头来环顾四周。 第二个问题,这是哪里? 眼前的场景莫名熟悉。火车?不对,没有窗户,恐怕是气动地铁。 和用于邮政传输的气动网道一样,地下铁路用数百马力的蒸汽机驱动着真空风机,像吸管一样将隧道里的地铁吹来吸去。 看来自己的常识倒还在正常运作。他望向周围的乘客……如果其还能被称之为“乘客”的话。 举目望去,眼前的“乘客”竟是一道道粘稠胶质般的深灰色鬼影,破碎不堪: 有些失去了胳膊,有些只剩下了半边脸,惨白色的骨茬露在外面,残破眼眶里悬出黏连之物。可他们并未哀嚎或呻吟,只是呆滞地坐在原处,无动于衷。 阴冷的车厢,鬼魂般的乘客,静得能听到恐惧滋生的声音,仿佛画面永久静止在了这一帧。 这简直就像是一场噩梦……等等,噩梦? “快醒醒,你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艾德低声呢喃起苏醒时出现的火焰文字。 这句话看似并不完整,没有告知自己该在时限内做什么,但假如眼前只是一场离奇的噩梦,一切就说得通了—— 重点不在于后面的“时间”,而是在于前面的那句“快醒醒”…… 艾德忽然猛地咬了一口手指,嘶——好疼!完全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 好吧,看来想要醒过来也没那么容易,我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 【00:13:19】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得行动起来。他攥紧手杖的握柄,弓身站起来,却发现有一张薄片轻飘飘地落在了地面上。 一张卡片? 长方形状像是香烟中附赠的纸牌,但剪去一角的处理方法,又让他联想起差分机读写所用的打孔卡片。 俯身将卡片捡起来,他看见流光四溢的肖像画中,模样熟悉的少年持杖而立,身形精瘦挺拔,双眼如永夜般漆黑。 『艾德加·怀科洛』 “死亡并非故事的终点。”上面的油墨潮湿而粘稠,仿佛刚刚印刷出来,却没有染黑手指。 哼,神神叨叨的文字……某个占卜俱乐部的宣传卡?但是上面为什么会画着我的肖像? 艾德知道那种骗人的把戏,占卜师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然后就敢开口收人两个铜板。 犹豫片刻,他还是决定把卡片揣进马甲口袋,站起身穿行过去,四周的人形灰雾被撞碎成一缕尘烟…… …… 车厢尽头,眼前的乘务员腰上挎着脑壳大小的打票机,铜制部件闪闪发光,可他的样貌却令人毛骨悚然—— 脸上的皮肤仿佛被酸液融化,露出猩红肌肉和惨白脂肪,血肉模糊的五官交织在一起,像极了刚剥掉皮的青蛙。 “请问我能帮你什么忙吗,先生?”咔哒一声,乘务员的下巴像木偶一样张开,发出刀刃划过金属板的嘶哑嗓音。 “咳……列车是不是停下了?” 冷静,艾德,你肯定做过比这更吓人的噩梦。艾德只觉得那对眼球盯得他发毛,不自在地假咳了一声,强忍着恐惧和恶心问道。 “嗯,是的,请您稍安勿躁,也许只是控制室的机器故障。您要知道气动地铁是一种相当精密的现代机械,难免忙中有错。”说罢乘务员给了他一个血淋淋的恐怖微笑。 机械故障,我又恰好是位修理工,天底下还有这么巧的事情?这倒是离开这个阴间鬼地方的好借口。 “要不然这样,您瞧,我是一名修理技工。” 艾德一秒也不想再待下去,掏出了马甲口袋里的那张工单:“反正等着也是等着,不如您打开车舱门让我过去看看吧,也许我能帮上忙。” 大概吧——但愿我还记得怎么修东西。艾德忽然觉得这对话有些耳熟,好像此情此景曾经发生过一般。 “呣……我不确定……”乘务员只剩两个血洞的鼻子吭哧了一下,犹豫回答道。 就在这时,四周原本茫然呆滞的“乘客”们却忽然猛地齐齐转头,用冰冷空洞眼神凝视着乘务员。 “啊,好吧好吧,既然这是各位的要求……但一切行为纯属这位先生自愿,若出现任何意外事故,本人以及道尔地下铁路公司概不负责。” 乘务员掏出印花手帕,擦了擦额角,鲜血和皮肤瞬间浸透了手帕。他从腰间取出钥匙,边开门边念叨。 “咔哒咔哒”随着锁孔转动的机械声,车门和管道舱门都打开了。地下世界一片黑暗,只有几处火萤般暗淡的煤气壁灯,不时发出噼啪的爆鸣。 “有提灯吗?”艾德右手提起工具箱,按着手杖的手指停在了门口,尴尬地转身向那位恐怖的乘务员问道。 乘务员从橱柜里取出来一盏鲸油提灯。玻璃材质,形如高腰花瓶,外面裹了一层粗铁丝做成的护罩,带着劣质鲸油特有的腥味。 相当简陋,但足以临时照明。艾德扶了下头顶上烟灰色的平顶鸭舌帽,将提灯勾在手杖上。 【00:10:58】 留在这里肯定不是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 他深吸一口气,迈了出去…… …… 沿着标有“控制室”方向走去,隧道仿佛一条巨大蠕虫留下的孔洞。黑暗向内延伸,尚未撤去的铁青色脚手架在灯火下闪耀着褶皱的粗糙纹路,仿佛野蛮生长的金属藤蔓。 脚步在细长的隧道里回响,又转瞬在幽暗中消弭,耳朵隐约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动,艾德只希望那是老鼠。 【00:07:24】烙印在他视野左下方的时间正分秒地流逝。 控制室的煤气灯不知为何没有打开,不祥的预感在他的脑海里闪烁着。 “有人吗?”他隔着门喊道。 一片死寂。 这种时候,只有三流恐怖小说里的倒霉蛋才会执意把门打开。艾德打算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里,他宁可白花些时间,也不想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就在他转过身来的一瞬间,暗淡火光映出一张麻风病人般的畸形面孔—— 塌陷穿孔的蛇鼻,满是尖牙的裂口似笑非笑,一直延伸到耳根…… 一对被棉絮状黏液包覆、四分五裂的血红裂瞳,正如鬼魅般阴森地盯着他…… 第二章 死亡倒计时 “咯……咯……” 毛骨悚然的咕哝声渗进了艾德的脊髓,瞬时冻结了血液。 只见一只魔猿般的怪物,身形单薄似骷髅骨架,那长着锋利钩爪与粗糙关节的四肢伏地爬行,缓步向他逼近。 坚硬的鳞状丘疹和增生遍布全身,好像老旧木船底下密密麻麻的藤壶,从里向外渗透出腐臭的瘴气;扭烂弹簧般的肢体向外翻卷,肿胀的猩红肌腱上还覆着一层油脂状的肮脏胶质。 食尸鬼?! 他的脑中依稀浮现起那些老套的鬼故事与传说,关于那些食腐的群居怪物、盗尸者、潜行在地下遗迹的窃婴贼。 至少现在这些故事显得耳目一新了…… 望着即将飞扑过来的怪物,艾德瞳孔骤然紧缩,心中思虑一瞬而过—— 现在绝不能逃跑。食尸鬼以敏捷狡诈着称,速度想必远胜过我,仓皇逃命只会把背后留给它。对方身形瘦弱,也许饿了很久,拼死一战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电光石火之间,艾德已丢下工具箱,用双手反握住手杖摆好架势——向后弓步,蓄势待发,前端的银鸦头骨直指奔袭而来的怪物。 手杖加上胳膊的攻击距离要远超过怪物的钩爪或尖牙,他有机会先手击中对方。 “咣啷——”鲸油提灯跌落在地上,铁丝护罩叮当翻滚,暗弱光芒倒映着鸦喙的点点寒芒。腐败恶臭扑面而来,怪物畸形的面容在他眼中逐渐放大…… 艾德陡然发力,抡起手杖使尽全力向其挥击。 金属杖身与空气摩擦,发出了短暂沉闷的嗡鸣声,敲击在怪物的鼻梁骨处,与骨骼猛烈碰撞。 身形单薄的怪物顿时被掀翻在地,刺耳哀嚎在隧道回响。几滴腐黑脓黄的浆液从怪物鼻腔喷溅出来,滴落在地上,发出令人作呕的“嗤嗤”声。 然而下一秒,形势出乎艾德的意料—— 怪物的佝偻身躯踉跄翻滚,手脚并用着找回了身躯的重心平衡。只是一个呼吸间,它便再次向艾德扑了过来。而艾德此时本以为一击得手,稍有懈怠,身形立足未稳…… 糟了! 形势急转直下。在被扑倒前的最后一刻,艾德攥紧了白鸦手杖,横架卡在了他与怪物的尖牙利齿之间。 “呲——”,人类与怪物翻滚在一起,尖牙和金属杖杆摩擦,发出了令人寒毛倒立的刺耳声音。 此举暂时救了艾德一命,卡在颚间的金属手杖保护住了艾德的喉咙,细长钩爪也被艾德用双肘死死抵住。 “咯……咯……”近在咫尺之间,怪物发出含糊不清的骇人低吼,钩爪离他的眼球不过三寸,艾德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和呼吸急促得震耳欲聋。 伴着一声闷响,艾德使尽全力猛地将怪物蹬飞出去,匆忙抓起地上的玻璃提灯,想要拧开金属护罩…… 然而食尸鬼并未给他喘息之机,以咄咄逼人的速度再次席卷而来。艾德左手持握,杖尖端笔直向那对血红裂眸刺去—— 这次却怪物却已有了预警,侧身闪躲开来,又从右翼逼近。 右手的鲸油提灯紧接着抡出了一道赤色火弧,怪物似乎忌惮这团发光发热的东西,后腿反蹬发力,竟急停向后方躲开一寸。 好灵活的闪躲,它能感知到鲸油提灯中蕴藏的危险?真是狡猾…… 一个主意忽然涌上艾德心头。 他转手将鲸油提灯向着再度逼近的食尸鬼甩了出去。怪物轻易躲开了这道毫无威胁的抛物线,速度几乎没有减慢。 “叮——”鲸油提灯滚落在了不远处的地上,金属护罩发出清脆的响声,没有爆燃。 灯光映照出它双眼,因饥饿而流露出欢喜之色,开咧的尖牙似乎在嘲笑着艾德。 艾德此刻面沉如水,双手紧握手杖,白鸦再度破风而起——而一无所获,怪物已有所防备。 它那塌陷鼻孔几乎是贴着金属鸦喙划过,堪堪躲过这一击,朝着他的侧后方再次跳越绕行。 一击未中,艾德没有选择追击,而是匆匆向鲸油提灯靠近。同时,他缺乏保护的背部也直接暴露给了怪物。 他竖起耳朵,聆听着地面的脚步。 伴随着水泥地面微微颤动,身后黑暗中的回音怒吼着,三步、两步……艾德在心中默念着距离…… 就是现在! 玻璃灯罩撞击在满是裂纹和瘤质增生的畸形脑壳上,灯火摔了个粉碎,几束火苗随即点燃了飞溅的、带着腥味的鲸油。 一时间,爆燃的火光将幽黑的隧道照得通明…… …… 就在刚刚一霎那,艾德用白鸦手杖的鸦喙握柄勾住了鲸油提灯的护罩,反身朝怪物抡了过去。 他之前确实拧松了金属护罩,只不过没来得及完全拧开。但在强大力道的带动下,金属护罩很容易自己脱落。 第一击,这头怪物吃了白鸦手杖的亏。第二击,它便差不多预判到了白鸦手杖的攻击距离。而刚刚那一击,它本以为可以躲开我的挥砍—— 尽管它堪堪跳开了手杖的打击范围,但却没算到被手杖勾住的鲸油提灯。 火焰如血盆大口,瞬时将食尸鬼那丑陋的头颅吞没。它哀嚎着讨饶,双爪在脸上胡乱抓挠,却只刮下来几层焦糊恶臭的血肉。 顾不上被油星溅射燃着的领口和袖子,艾德冲上前去,一杆将其击倒,踏在瘦如枯骨般的胸膛上,对着熊熊燃烧的脑袋一下、两下、三下…… 直到它的头颅像被钉耙打烂的南瓜,躯体抽搐着瘫软下来,彻底失去了生机,艾德这才恍若隔世般停了下来,灼烧的痛楚令他再次找回了神智—— 烫!痛,好痛……艾德慌忙拍打着身上的火苗。 布料之下火辣辣的痛楚,仿佛一杯注满火椒的龙舌兰酒撒在伤口上。 咝……艾德咬紧牙关,这感觉可一点也不像是在做梦。 【00:01:54】 只剩下不到两分钟了。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与食尸鬼的缠斗消耗了太多时间,自己还没找到从噩梦中醒来的办法。 “啪哒啪哒……啪哒啪哒……” 这时,某种声音在隧道深处蔓延,带来了密密麻麻的回响。 那是四足伏行的交错声,伴随着野兽似的低吼。正在燃烧的火芒映射出了十几对疯狂的、狞笑着的血红裂眸... 快逃! 此时艾德的脑海中,无论是本能或理性都在嘶鸣。一个瘦得皮包骨的家伙已经让自己拼了半条命,更何况同时面对如此众多的敌人。 可是往哪里逃? 艾德把目光投向了控制室的房间门,那是一扇镂着菱形花纹的铁门,粗糙颗粒状的黑铁纹路透着坚硬厚实的质感。 要么被怪物大卸八块,要么试试运气——尽管门后是一片未知,可如今他也再没有更好的选择。 在被成群的怪物淹没之前,艾德拧开了把手,腾身钻了进去…… 【00:01:38】 “咯吱——” 一股巨大的力量撞了上来,铁门嗡嗡作响,锋利指甲划过金属的刺耳尖鸣仿佛要将耳膜刺穿。 保险起见,艾德反手将门锁上,暗自祈祷这扇铁门足够坚固。 房间一片燥热,漆黑无光。蒸汽锅炉运转轰鸣,不断喷吐着热量,差分机的齿轮阵列应和着发出“咔哒咔嗒”的规律响动。除此之外艾德还听到了座钟的钟摆声,但什么也看不见。 要是这时候兜里有盒火柴就好了,可惜我没有抽烟的习惯…… 忽然间,他听见了一个恐慌不安的声音——座钟盖子的闭合声。 房间里还有其他人。艾德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 黑暗中的脚步声温沉而轻缓,像是闲庭信步般缓缓地向艾德靠近。 “您是管制员吗?” 对方并不应答,脚步声缓缓向他靠近。 “退后!” 艾德试探着恐吓道,向脚步声的方向将手杖抡了过去,却扑了个空。 对方步步逼近,艾德不由得一边盲目地挥舞着手杖,一边向后退去,直到背部传来铁门冰冷的触感,他才明白已经无路可退。 “你是谁?”他用绝望的语气问道。 “砰——”回答艾德的是一道猝不及防的枪焰闪光。 在光的尽头,一个黑暗的、无光的人影正对着他,看不见面貌,只有一对银白色的眼睛。 他感觉到自己的右眼被什么东西刺穿——但很快丧失了痛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木的僵硬。 耳畔响起模糊的枪声,像沉闷的鼓声,像遥远的雷鸣,周围的世界逐渐撕裂、坍塌成了一个平面。 我……中枪了? 艾德感觉思维像生锈一样迟钝,世界变得模糊而混沌,某种鲜红色的粘稠液体顺着脸颊流下。 血,好痒…… 【00:00:00】 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他看见倒计时的数字完全归零。随后身体失去了控制,茫然地向后方坠去…… 第三章 一片死寂。世界被墨色的洪流所淹没,仿佛被囚禁在悸动的胚核内。他既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痛。 忽然,幽邃的涟漪之中,绵缓地浮起一颗满月,金属光泽的淡白色火焰熊熊燎燃。迸发出丝绒般的白光,如轻舞般柔和明快。 意识本能地被其所吸引,试图抓住这黑暗世界的最后一束光芒。周身如星影般飞逝,他感觉自己在向其飞去,又或是这银月在向他靠拢。 随后光芒不断放大,周围的世界渐渐重新在他脑海中浮现…… 他发现自己从床上惊坐了起来,光线和痛觉仍然如余烬烙印在意识里。全身上下没有一滴点汗水,四肢冰冷僵硬,陌生得仿佛并非长在自己身上。 这是哪里?总之不会是地下铁路的控制室。 荞麦填充的枕头纹着古典的花草图案,碎布地毯柔软而温暖,身旁书桌的木纹和蛀痕莫名令他感到怀念。 果然只是场奇怪的噩梦吗? 不…… 他望向窗边,只见透过锈迹斑斑的玻璃窗,窗外空无一物,宛如宇宙的真空。 一股不真实的恐惧感涌上心头。 【晚上好,亲爱的艾德加·怀科洛先生。很高兴还能见到你。】 淡白色的火焰文字书写于米黄色墙壁之上,潦草字迹中透着独特的优雅美感。 艾德的心脏仿佛被重锤敲击了一下,重新提到了嗓子眼。他强装镇定道: “这是哪里?” 【这里是你的思维殿堂,藉由你个人意志主导的私人空间。】 “我怎么会来到这里?为什么我觉得记忆一片混乱?” 【当然是因为一颗小小的金属穿过了你那软绵绵的脑灰质、颞叶皮层、还有海马体。你以为刚刚发生只是梦,对吗?梦境从来不会独立于现实存在,我亲爱的好先生。】 也就是说,我的脑袋真的中了一枪? 这既恐怖又有些不可思议,艾德双手交叉抵在颌下,盯着墙壁的文字,沉默片刻后开口道: “那么我会死吗?” 【本来会。】 “你能救我?” 【嗯哼,确切地说,只有我可以救你。】 “代价是什么?我的灵魂?”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艾德深知这个道理。 【我看起来像是收废品的吗?】 艾德一时无言以对,只能从嗓子眼儿里挤出尴尬的沙哑冷笑,低头揉了揉眉头: “那好吧,你又是谁?” 【「守秘人程式」的人格矩阵——如果你能够理解的话。简而言之,我是你的奇遇。】 程式?这个说法怎么像是差分机的术语…… 他回想起那种由齿轮阵列和滑轮皮带构成的精密机器,只需要读取乳白色纤维制成的、打着针孔的程式卡片,就能完成各种令人瞠目结舌的精密运算和控制。 那东西有着改变世界的无穷潜力——还有逼死维修技工的故障率和维护难度。 “假如我的脑袋真的被人开了一个洞的话,你要怎么样救我?” 【很简单——还记得你在梦里捡到的银白色卡片吗?】 那张“占卜卡片”?将手伸进上衣口袋,艾德取出了那张印着他自己的,名为『艾德加·怀科洛』的金属卡片。 与地铁不同的是,整张卡片看上去虚弱且呈半透明状,布满了密密麻麻、毛细血管般的细微裂纹,仿佛吹口气就会碎落一地。 【这张卡片保存着你身体机能的所有数据,只要读取你的人物卡完成初始化,程式就会根据卡片中的数据修补伤口,维系你的生命。】 “维系……?”艾德敏锐地察觉出了这个词。 【原体脑部受损导致卡片导出时数据丢失。以这样的形式导入,在最乐观的情况下你还可以在现实世界生存72小时。】 只能再活三天? 艾德此刻的表情像是从冰窟里捞起来掉进了油锅,从面无血色变成病态涨红。他露出了一个难看又无可奈何的笑容: “这……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当然有。假如你能在三天内获得另一张完整的人物卡,导入后就可以长期稳定在安全状态了。听上去不难吧?】 呵,听上去不难……艾德抿了抿嘴唇,眼下他觉得自己的意识越来越虚弱、迟钝,世界在他眼前逐渐模糊昏暗,像是将熄的灯火。 前所未有的平静感降临下来,却令他无比恐慌。死亡离自己越来越近,但眼下至少还有一丝希望: “我要去哪里才能弄到另一张人物卡?” 【当然是随机应变了,现实世界的情况对你我来说可都是一片未知呢。假如遇到合适的宿体,我会提醒你的。】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他强撑着精神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片刻的沉默过后,火焰文字答复道: 【服务是机器的天性,亦如生存之于生物而言。这样回答可以令你满意吗?】 “...” 片刻的无言之后,艾德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行吧,好死不如赖活着。想办法做点什么吧,‘矩阵’,谢谢你了。” 转瞬之间,墙壁上银色的手写体火焰文字消失了,另一种印刷体文字取而代之,浮现在视野的正中央: 【》》》正在启动守秘人程式》》》】 一种莫名的无力感顿时袭来,仿佛灵魂从躯壳中剥离。他不能说话,不能张口,甚至连动一动嘴唇也做不到。 【》》》正在读取人物卡》》》】 随即世界开始变得昏暗、冰冷,艾德不禁开始怀疑,轻信这所谓的“矩阵”或许是个错误的决定? 不过自己恐怕再也没有懊悔的机会了。 随后无形光芒柔软地包裹住了他,直至世界被无限近似透明的淡白所淹没…… …… 我还活着? ——这是他恢复意识后的第一个想法。 灰尘与油墨混合的气息,还有一丝淡淡的皮革芳香,喉咙渴得仿佛有烙铁在烧。他睁开眼,自己正侧卧在两张椅子拼成的床板上,披着不属于自己的亮棕色大衣。 眼前的房间狭小得仅够容纳两人交谈而不至于尴尬。悬挂的软木板上钉着密密麻麻的照片,还有些潦草的标签,艾德一时眼花缭乱,分辨不清。 他用目光扫过绿漆的墙壁,红棕色的木板,桌上的储墨钢笔和档案,落在办公桌后坐着的年轻人身上。 光线从百叶窗渗透进来,在对方那件时髦的格纹马甲和干净的波纹衬衫上留下明暗交差的光纹,焦糖色眼睛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自己。 眼前的少年像是一团鲜艳的烈火:鲜亮的红褐卷发,尖尖的耳朵,稚气未脱的面容,略矮于同龄人的个头,穿着时尚而前卫。 最值得注意的是,他明亮的眼中闪烁着远超于同龄人的自信感。 用于整理线索的软木板,这里是警察局。可为什么不是医院? 没戴警帽,也没有肩章,警务人员在执勤时须穿着制服,因此对方极有可能不是警察。不是警察却能在警察局配着枪? 他的余光捕捉到对方腰间的红色牛皮枪套,它本该被一件亮棕色大衣掩盖在身下,只不过眼下这件大衣正披在艾德身上。 从衣着和神态来看,对方的社会地位都明显要高于自己,而且很可能有某种官方背景。 艾德肚子里装着一堆问题,但眼下他并不打算贸然提问。 “水……”他从近乎干涸的嗓子眼里挤出了这个字,“可以给我杯水吗?” 这是艾德的一个小小试探,假如对方和蔼友善,他可以多问些问题;假如对方傲慢无礼,那么自己最好谨言慎行。 “烦请稍等,茶水可以吗?” 尽管装扮看似乖张,红发少年的言语中却透露着非凡的教养。对方仿佛早有准备,从身旁的置物架上端起一套白瓷茶具,斟好茶水端到他身前的圆桌上。 艾德颔首致谢,端起茶水一饮而尽。淡金色的茶汤并不算浓郁,已经凉了,但用来解渴正好。待喉咙恢复湿润后,艾德放下茶杯,用手背擦了擦嘴唇道: “多谢……我怎么会在这里醒过来?呃,究竟发生了什么?我……” 他扶住额头,佯装一副头痛欲裂的疑惑样子。 “气动地铁发生了怪物袭击事件。起初警察打算把所有尸体一齐装进马车送到停尸间,却发现您脑部的贯穿伤正在渐渐愈合,甚至恢复了心跳和呼吸。这样说吧,这种程度的自愈能力,即使在非凡者中我也只见过一位。” 非凡者?艾德注意到一个新名词——至少对他来说是新名词。 “……于是我们把您带去了医院,知道医生怎么说吗?他说:‘你们来的太晚了,我已经什么也做不了了——他已经自行痊愈了。’于是我考虑再三,只好把您先带到警察局来了。” “我?脑部贯穿伤?尸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艾德像正常人第一反应那般,瞪大眼睛,手足无措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他当然清楚自己的起死回生是怎么一回事,但此刻他必须装作对此一无所知,否则自己肯定会摊上更大的麻烦。 “等等,先生,请别激动——” 红发少年站起来按住肩膀安抚艾德,他的反应很快,几乎是和艾德同时站了起来: “医生提到过这种情况:尽管您的脑部创伤完全愈合,但仍可能面临未知程度的记忆损伤或认知障碍。这是正常现象,也许会随着时间慢慢恢复,请您不必过度惊慌。” “……唉,这,但愿如此吧。”艾德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正在接受现实。 见艾德渐渐镇定下来,红发少年取过身旁四方形的金属饼干罐,拧开来夹取几块饼干到餐盘里,端给艾德,一边转身重新为他倒满茶杯: “您已经昏迷了十几个小时,想必腹中空虚。警署的条件有限,只能用茶泡饼干招待您了。” 盘中的饼干形状各异,一眼望去有菱形、心形、漩涡型、还有钱币形状的圆形,金黄色的表皮散发着甜蜜的诱人香气。 “真是太感谢您了……还没问过您的名字。”艾德低头接过餐盘,一副神魂初定的样子谢道。 “亚瑟·卡斯特,叫我亚瑟就好。” 他一边把饼干蘸进茶水里泡软,一边好奇地摆弄着饼干罐,上面绘着彩绘的卡通图案:周围尽是奇珍异宝,几名的探险家愉悦地围坐在篝火旁,分享着盒中金灿灿的曲奇饼干。 正上方印着金色的醒目大字:“探险曲奇”,左上角则是红蓝底色的星型商标:“西海岸贸易公司”。 “茶快凉透了,我去给您重泡一壶吧。” “啊这,还是不劳烦您了吧。” “无妨。” 亚瑟推门出去,走廊外,红发少年的脚步声在渐行渐远。 艾德却突然放下了手中的饼干,站起身来…… 第四章 “地铁大屠杀” 趁着对方出门提热水的时间,艾德放下手中的饼干和茶水,站起身来,从口袋中取出手帕,贴在手上轻轻拨开亚瑟留在办公桌上的档案,以免留下指纹和油渍。 他知道这档案上一定有他和这起事件的相关线索。而对方下一步一定会开始审讯并记录证词,任何一丝信息都可能至关重要。 忽然,一道亮闪闪的金属反光吸走了艾德的目光,他这才注意到了笔筒旁边的还摆着一件小工艺品——一块怀表大小的机械蜘蛛。 尾部安装着金丝雀的器官般精密小巧的机芯,八组传动轮系连接着两侧的折叠肢,装着钩爪的细长金属肢体略微蜷曲,仿佛一不留神就会溜进阴影中。 在铜球状万向基座的躯干头部,镶嵌着一枚暗黄色猫眼石,猫眼闪亮如晴空的光晕。 啧啧,这东西可便宜不了。艾德忍住想要将它拿起来仔细观瞧一番的冲动,将精力回到档案上: 证人艾德加·怀科洛,“地铁大屠杀”事件唯一幸存者。嗯……幸好不是嫌疑人。唐纳德兄弟家用机械维修店外派技工,雇佣合同中年龄21岁,实际年龄17岁。 连这也能查得出来?他皱了皱眉头。 幼年身世不详,收养于锡桑济贫院,后被投机商人路德维克·怀科洛领养。曾就读于平克曼公学,后因养父去世,被迫辍学务工。 公学,我记得那可不便宜啊……看来那根白鸦手杖就是这位养父留给我的。 家庭成员:养父路德维克·怀科洛(此处被一大块墨迹洇染,无法分辨) 墨迹?档案上怎么会出现这样低级的失误? 等等…… 艾德忽然转头望向那只机械蜘蛛。因为在他的余光里,猫眼石那线条状的光轴仿佛闪烁了一下,像是突然眨了下眼。 是错觉吗? 他竖起耳朵聆听,走廊里并没有脚步声。刚刚对方确实走了,他听得真切,而这会儿暂时也没有回来的响动。于是他接着看完最后一段: 被发现时,证人已失去大部分生命体征,却在两小时后表现出惊人的自愈能力,疑似进入深度睡眠状态。经医生确认后转入银雾市东区警署,等待进一步观察问讯。 这倒是印证了我之前的一些推测,至少现在我可以确定自己是谁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还没有被当做嫌疑犯处置。 艾德托着手帕将档案轻轻合上,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确保它看上去像没被动过一样。 走廊隐约传来了脚步声,艾德没有坐回座位上,而是端起茶杯和饼干,假装在房间内走动,用目光打量着软木板上的照片。 断肢、血迹、尸体……这些本该血腥至极的画面,在冰冷的黑白相片上却有一种陌生的异态感。很快艾德从中找到了他自己——头颅浸在一滩血泊之中,下颌微微开启,仿佛还带着惊讶。 “久等了。”身后传来亚瑟的推门声,陶瓷茶壶盖被“叮”地一声掀开,开水伴着热气腾腾的声音缓缓注入壶中: “不坐下休息吗?您的身体才刚刚恢复。” 艾德没有转身:“我还是稍微活动一下吧,这样头脑更清醒些。这些是案发现场的照片吗?” “是啊,整整82人遇难,不过现在是81个了。” “唉……”艾德脸上泛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忧伤,既为了那些死去的人,也为了暂时还活着的自己。 三天时间,他还要去找另一张人物卡。假如自己被警察拖在这里,那情况就糟透了。 “奇迹并不会眷顾所有人,但我想多活一人总归是好事。”亚瑟带着些许弦外之音,“说不定您会成为解开这场谜题的关键。茶好了,您还接着用茶吗?” “还是不耽误案情了。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他转过身来。 “好吧,接下来我需要录些证词,你只需如实回答便可。证词具有神圣的法律效力,切勿儿戏。” 亚瑟放下茶壶,轻快的表情逐渐凝固为严肃。他坐回办公桌前,仔细整理过领结,拧开储墨钢笔,正色问道: “姓名?” “艾德……我只记得这个名字。” “年龄?” “抱歉,我不记得了……” “没关系。工作、家庭住址、教育背景。” 艾德瞑目沉默片刻:“这些我一点也想不起来。” “那么……”笔尖在纸上飞快地划动,“昨晚气动地铁所发生的事情,你是否能回忆起来?” “容我想想……”他扶额侧目,摆出一副竭力思考的模样: “我只隐约记得气动地铁停了下来,于是我去了控制室,那里一片漆黑,却有人在里面,随后我便中了一枪。暂时我只能回想起这些。” “对你开枪的人长什么模样?能回忆起来吗?” “不,那里太黑暗了,我看不见。” “那么,关于头部创伤迅速愈合的现象,你是否能够给予解释?你近期可曾接触过任何神秘领域的事物?” “我发誓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实话实说,我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醒过来。” 只见亚瑟在档案上工整而迅速的抄录完对话内容,他拧上了笔盖,将手放在桌面上,语气轻松: “好吧,我想应该差不多了……哦对了,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亚瑟的声音忽然低沉了几分,语气却依然彬彬有礼: “艾德加·怀科洛先生,您为什么要趁我离开时翻看这份档案?” 什么?! 一股寒意毒蛇般游过脊髓,艾德的瞳孔震颤了一下,表情却没有变化。 他知道我看过档案? 我没留下任何指纹和痕迹。这不是专门的审讯室,应该没有预留的观察孔:四周的墙壁两面靠窗,一面挨着走廊,唯一可能用于偷窥的一面还被软木板挡住,同样没有可疑的孔洞。 难道是…… 在艾德的目光注视下,机械蜘蛛轻巧地爬上了亚瑟的波纹衬衫,直至肩膀。深金色的猫眼石凝视着艾德,等待着他的作答。 那本档案是个陷阱。 最危险之处并非是自己偷看了档案,而是在于自己提供了错误的证词。只要对方愿意,完全可以将自己列为嫌疑人,甚至推出去当替罪羔羊。 但好在经过刚刚的短暂接触,艾德并不认为对方是这种人。 半晌后,艾德打破了沉默: “因为我……,” “你在害怕什么?” “我不知道……当我从凳子上醒来时,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说着他哽咽了一下,“但我猜得出您接下来一定会问我关于案件的事情,我担心一旦说错了什么,自己会坐牢。” 说罢,艾德闭上了眼睛,从眼缝中悄悄观察亚瑟的表情。 只见亚瑟的表情有些动容,他站了起来,离坐着的艾德近了两步,将手搭在艾德肩上: “我当然愿意相信您是无辜的,怀科洛先生。可以想象这样的经历有多艰难,任谁在这种情况下都会做同样的事情。” “谢谢,您是个好人,警官……”艾德压低嗓音,用略显沙哑的语气感谢道。 “我不是什么警官,叫我亚瑟就好。只要您配合调查,神调局将保障您的人身安全和自由,等案件结束后,我会帮助您适应新生活的。” 幸好他的判断没有错,对于亚瑟这样的人,以退为进最好的选择:如实回答自己的动机,适时展现出脆弱的一面,再加上一些即兴表演就可以大事化小。 “嘿~亚瑟,神调局发电报过来了。” 门推了开来,探出一个满脑袋虚汗的胖子,身上的警服有些短小,显然已经跟不上他膨胀的速度。实际上他光是探进来半个身子,就已经让屋里的空间变得狭窄了许多。 “谢了,上面说了什么?”亚瑟微笑着问道。 “鬼知道,用的是你们神调局的密文电码,你自己看吧。” 说着胖子警察丢过去一张细长的纸卷,艾德认出那是印刷电报机的打孔条。亚瑟从半空中一把攥住,就这样撸卷尺似地径直读了起来——没有纸笔,也不用密码本。 这可不是普通的技巧,需要对密码本滚瓜烂熟,还要有极强的思维能力。 艾德心中估计,自己最多能够不用纸笔阅读明文电码,像这种随时可能更换密钥的加密电码,想成套背下来简直是天方夜谭。 “请问神调局是什么部门?”艾德试探着问道。 “呃,我该说吗?”胖警察瞥着低头阅读打孔条的亚瑟。 亚瑟并没有抬头:“无妨,我想这也不算什么特别机密了,只是我们从不在公开场合承认它的存在而已。” “那好吧……”只见胖警察用肥硕粗短的手指从饼干罐里抓住两块饼干,一口塞进了嘴里。伴随着几下灵活咀嚼,饼干顿时人间蒸发。然后他才用带着官腔的口吻说道: “神调局是‘神秘事件调查局’的简称。作为理查二世陛下特设的国家安全机构,其主要任务是公开或隐秘调查潜在威胁国家安全的神秘力量或组织,协调其他部门予以监控、处置或追剿。” 艾德听后哑口无言,愈发觉得自己的前途灰暗。假如这胖子没有骗他,那么神调局能调用的资源和情报肯定超乎自己的想象,甚至有可能发现自己起死回生的秘密所在。 忽然,埋头读信的亚瑟微笑着抬起头来,嘴角带着一抹神秘: “怀科洛先生,恐怕您得跟我走一趟了。曼斯警官,请帮我叫辆马车好吗?” …… 第五章 侦探事务所 新历901年3月12日,埃律西昂大陆,莱芮亚王国,银雾市东区。这里是整片大陆的极东之地,坐落着通往新大陆的中枢港湾。 可是残留的记忆告诉艾德,要描述东区这个被称之为“无光地带”的贫民区,即使最严谨的语法学家也很难在“贫困”和“混乱”中选出更合适的那个词。 午后天气难得还算晴朗,灰色的早春残雪逐渐消融,露出被冰碴掩埋的碎报纸和木屑。开往侦探所的租赁马车从容不迫地穿过人群,座位微微颠簸。 在地面上,老旧的砖石路面洒满马粪、碎石、草屑,路边的火盆燃着袅袅轻烟,报童、红鼻头的宣教士、眉目清秀的送信人,还有叫卖的贩子——各种各样的商品装在毯子或篮子里,肥皂、扫帚、铜纽扣、陶土烟斗和烟丝。 “我们要去哪?”艾德聆听着车轮的转动声,将双臂枕在脑后,闭上双眼说道。 “侦探所,今晚您先住在那里,直到其他两位探员回来。”亚瑟的言语间透着轻松。 “那我的自由呢,您不是还说过要保障我的自由?” “确切地说,是‘保障您的人身安全和自由’——您必须先确保自身安全,然后才能有自由。” “……”艾德扬了扬眉毛,没有继续争辩。 眼前的光线忽然变暗,天空中一道梦幻般硕大的阴影惊扰了他的视野。艾德不由得睁开眼睛,仰头向车窗外侧目眺望。 一架混合式布局的硬式飞艇从天空缓缓掠过。气囊为躯、升翼为羽,尾部的蒸汽云雾划出一道白色轨迹,恍若展翅翱翔天际的鲸鱼。 令他惊讶的是,气囊上涂装着红蓝底色的星型图标,与饼干罐上的商标一模一样。 “那是……西海岸贸易公司?” 车夫很是健谈,在外面接茬道:“是啊,画着红蓝星的货运飞艇,除了西岸公司还能是谁的?天上飞的无非就三种,载货的、载人的,还有宰人的。” 原来西海岸贸易公司这么厉害,我还以为那是家饼干公司。当然,这句话艾德没有说出口。车夫这会儿倒是打开了话匣子,往外倒个不停: “唉……如今的马车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从天上到地下都在抢生意。哎,跟您说个事,您可别往外传,我听说气动地铁出事了。” “嗯?什么事?”亚瑟忽然插入了对话当中。 “鬼知道。今早我载了个客人告诉我的,估计明天这时候就能见报了。要我说这帮飞贼党的王八蛋死了最好,天天就知道发明些新机器断我们这些本分人的活路,呸!您说是不是?” 亚瑟没有回话,只见他挂在嘴角礼貌性的浅淡微笑消失无踪。该不会他就是那个所谓“飞贼党”里面的人吧? “您说的这个‘飞贼党’是……?”艾德偷偷忍笑,出口问道。 前面的车夫倒很有热情:“怎么,听您的口音也不像外来人啊?算了,这我还得从头和您说起……” 车夫的语速很快,废话又多,艾德听了好一会儿才弄懂: 如今的王国议会由三个党派竞争把持:代表传统贵族和教士阶级利益的保守党;代表部分新兴的产业贵族和工商业大亨利益的自由党;以及由新兴的科学门阀、学会、合作社等联合组成的工业进步党。 三党在议会上常常争执不休,互相指责攻击。保守党被称为“骑马的匪徒”,自由党被称之为“贪得无厌的海寇”,工业进步党则被称之为“开飞艇的窃贼”。 久而久之,这种污蔑性的讥称反而广为流传,几乎成为了三党的正式名称,不时出现在一些官方性的政府文件中。 银雾市原本是马匪党的大本营,‘白栎’奥克兰家族的传统封地。但随着其成为远洋贸易的中转站之后,海寇党和飞贼党也将手伸到了这里。 “照您这么说的话,气动地铁关停了,您这边的生意应该好做不少吧?” 艾德闲着无聊,玩起了口袋里的硬币,他发现这能让自己放松神经,显然这也是失忆前的旧习惯。 “哎呦,瞧您说的——我们也就赚个零头,发大财的是弗洛伊德先生。” “哦?这位弗洛伊德先生是干什么的?” “马车租赁公司的大老板,特许经营。政府批准的租赁马车牌照只有500枚,可弗洛伊德先生总能拿到更多。整个银雾市的租赁马车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辆,差不多每一辆都有他的抽成。” “——不光是双轮的,还有双层四轮的公共马车。每辆马车8镑的牌照费和每年1镑半的养路费——这可不是一笔小钱,您说是不是?” “嗯哼。” 艾德把帽子盖在脸上,瞑目养神,用鼻音哼了一声结束了这场闲聊。 …… 亚瑟口中的“侦探所”坐落在圆盾街一条偏僻的陋巷里,没有招牌,仿佛故意不想让人发现。绿色漆木门旁栽种着几盆雪花蕨、百日乌、花斑棕榈之类的廉价绿植,像是一层保护色。 唯一能证明它存在的,只有门前金属牌上的一行小字——“伊顿侦探事务所”。 艾德走下马车,披着从胖警官曼斯那里借来的大衣,仿佛一件长袍。他的衣服被鲸油灯灼得破破烂烂,只能借别人的遮掩一下。 天色已然露出薄薄昏黄,橙色阳光一片片斜洒在木门上。通往侦探所的小巷人烟稀少,空气中也并未带着恶臭。他一声不吭地跟在亚瑟身后,随着钥匙轻轻转动,门开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扇弧形的办公长桌,文件夹被井井有条地摆放在桌架上,一旁是印刷电报机,电线排得很是规矩。沙发、百叶窗、核桃木书架、烛台、火炉、座钟、衣架……和艾德想象中的侦探所别无二致。 咦,我还以为真正的侦探所会更……标新立异一些? 空气中残留着香薰蜡烛的气息,幽谷般冰冷而宁静的沁香,那是铃兰花的香味。艾德将胖警官的大衣挂在衣架上,手杖和帽子扣在一旁。亚瑟也摘下了他那顶绑着金色目镜的八角皮帽,嘴角扬起浮夸的微笑,伸出手说道: “请允许我重新介绍一下自己:亚瑟·卡斯特,神调局见习探员,刑侦助理,皇家学会会员。在地铁大屠杀案件告破之前,为了您的安全考虑,您必须处于本人监护之下。” “那是不是说,只要案件告破您就可以放我走了?” “恐怕这我做不了主,但理论上是这样没错。这样,我先带您去房间看看吧。” “好……”见亚瑟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艾德只好跟着他上了二楼。 卧室的洁白床单平整得像镜面,写字桌上摆着钢笔和备好的信纸,书架上的书籍井然有序,按照分类和大小码齐。橘黄的斜阳穿过澄洁的玻璃倾泻而入,连窗沿的积灰也被擦拭过。 “事情仓促,您暂且住我的房间吧,我在沙发上将就几晚就好。如果有什么需要您可以写在清单上,我这两天会尽快购置。” “不不不,这怎么好意思?还是我睡沙发吧。”艾德慌忙客套道。 他这样做当然不是因为讲礼貌,而是因为亚瑟一旦睡在客厅,正门将完全处在对方的监视之下,再加上那只灵敏诡异的机械蜘蛛,他肯定没有单独行动的机会。 亚瑟依然是那副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这是上级的安排,您不必推辞。哦对了,不介意的话我这里有几套不常穿的衣服,不如您先凑合一下?” “不……呃……那就有劳了。” 艾德本想婉拒,可是低头看了看破破烂烂的袖口,简直如乞丐一般,实在不成体统。 “那我放在这里了,您慢慢试。”亚瑟从衣柜里取出几套衣服,将门随手带上。 听见亚瑟的脚步声逐渐走远后,艾德伸手摸了摸领口的扣子。忽然他皱起了眉头,开始四下打量:书架、衣柜、墙角、床底、窗外…… 在反复确认了没有机械蜘蛛或其他可疑的东西后,他这才长舒一口气,解开领口的扣子…… “啪”,纽扣发出一声痛苦轻响落在了床上,这身旧衣服终于寿终正寝。而亚瑟给他找了三套衣服—— 第一套是相当体面的正装:牛奶般柔滑的丝绸黑马甲和长裤,乳白色立领衬衫板板正正,显然浆洗过,再配上一件上好的绒面呢礼服和丝质领巾。穿着它出席再正式的场合也不会显得失礼。 这套太过正式,想必价格不菲。还是不要弄脏它了,艾德识趣地把它叠好放在一旁。 第二套则与第一套正相反,比亚瑟现在的穿着还要夸张——大量的时髦元素:撞色的格子花纹马甲、波点衫、棕皮夹克和皮革目镜、装饰着大量齿轮和零件的大号皮腰带…… 艾德摇了摇头,穿这身上街肯定会成为整条街上的焦点,显然不是自己的风格。 第三套在他看来就正常得多了:灰色的阔腿裤,羊毛呢马甲,米色的翻领衬衫,还有一件宽松舒适的大衣。 就这件吧。他脱掉旧衬衫,换上了新装。 日渐西下,灰蓝色的薄暮缓缓洒进窗边,和着一丝寒意。此时此刻,艾德望着镜子里焕然一新的自己,突然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艾德加·怀科洛……我的名字是艾德加·怀科洛。 你的过去是什么样子的?你的家人们呢?他们在哪?修理铺那边的工作辛苦吗?你还能回到曾经的生活吗? 他伸出手指轻轻触摸镜面,镜中的少年没有回答,只是盯着自己,眼中是同样的迷茫。 细小的尘埃微粒在空气中起落沉浮,沿着缕缕金红色的夕阳暮光无声挪移…… 【晚上好啊,我亲爱的好先生。】 淡白色的、燃烧着的火焰文字一笔一划地铭刻在镜面之上,外焰似丝缕般轻轻舞动。 第六章 寄生籽种 “是你?” 看到镜前忽然浮现的火焰文字,艾德短暂的脆弱神情瞬间消失无踪,换回白天那一副冷静面容低声说道。 【嘘,不必出声,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只是来告诉你,那个红头发的年轻人的能力非常适合我们,如果你想获得人物卡,他是个极好的目标。】 他的能力……操控那只机械蜘蛛的能力?你该不会是想让我对他下手吧? 就算自己真对亚瑟动手,对方身手明显胜于自己,手中又有枪,更何况还有那神秘莫测的特殊能力,自己没有半点胜算。 就算侥偷袭幸干掉对方,自己也肯定会被整个神调局盯上,这毫无疑问是自杀。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单挑一位非凡者?你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你需要做的是偷窃他的梦境,将他的力量化为己用。】 偷窃梦境?艾德困惑地挑了挑眉毛。这听起来像是童话故事,我是不是还要偷走他藏在枕头 【极少数非凡者拥有掌握连接他人潜意识的途径,从而收集信息或者留下心理暗示,神秘学将这一类非凡者称之为“窥梦者”。】 你有办法让我成为一名窥梦者? 【不,成为窥梦者需要拥有极高的精神力天赋以及大量、复杂的潜意识训练,低阶窥梦者往往还要借助外界因素才能潜入他人梦境,例如将目标催眠或通过特殊焚香建立起梦境通路。不过我有其他办法达到相同效果。】 什么办法? 【借助守秘人程式。只要你能接触那只独眼蜘蛛,我可以将一枚名叫“寄生籽种”的特制病毒植入至内核,当亚瑟的意识控制独眼蜘蛛时就会被感染——别担心,这不会对他造成任何伤害,只会向你返回他的“梦境坐标”。】 大概明白了。我进入亚瑟的梦境中会有危险吗? 【是的,他的潜意识会竭力保护梦境免受外来者的入侵,像两所房子之间的防火墙。在梦境中,主导者的潜意识拥有极高的权限和威能,一旦你被其盯上将会相当危险。】 还有其他选择吗? 【理论上你还能继续存活五十个小时,除非你能在这期间找到同样合适的人选。】 不是72小时吗?这才过了半天。镜中的黑发少年露出一丝错愕神情。 【从你昏迷的时候起,计时就已经开始了。】 “好吧,看来我没有其他选择了。” 艾德呼出一口气,将胸前的茶色领结整理好。短时间内他没有机会绕开亚瑟去接触更多人,只能如此了。 【尽可能获得亚瑟的信任,这样他的潜意识就不会对你展现出过强的攻击性,获得他个人数据的也会更容易。】 镜中的火焰文字燃烧殆尽,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 听到开门声,亚瑟从办公椅上抬头侧目望去,只见那名叫艾德的黑头发少年正贴着扶手轻缓地走下楼。这套衣服看上去平平无奇,黯淡如灰尘的倒影,却格外适合他,。 “希望您穿着还算合身。” 亚瑟挤出一丝微笑点头问候,随后将目光移回桌上的文件和照片。他要尽快赶在其他两位探员回来之前将文书工作完成,这样就能留出更多时间处理案件。 “当然。对了先生,刚刚换衣服的时候,我突然回忆起有关案件的一个小细节。” “您说。” “当时在控制室里一片漆黑,向我开枪的人在黑暗中似乎也能看得清楚。我用手杖向他挥击,也被轻易躲开了。” “非凡者?” 亚瑟眯起了眼睛,这是条重要线索,也印证了现有的一些证据。 “您说的‘非凡者’是指什么?”艾德的神情似乎有些不解。 亚瑟觉得自己不妨讲得透彻些。非凡者的存在并不是什么机密,更何况眼前的人很有可能还要再相处很久: “少部分拥有异能潜质的人群通过药物或仪式等条件刺激,会在脑部的松果体中产生特殊的宝石结晶——古代叫‘诞生石’、现代叫‘人格结晶’,随你怎么叫都行。结晶的种类与品质会改变宿体的身体机能,以及‘秘文’的亲和度与效果。” “秘文……?” “关于秘文究竟是什么,神秘学界尚且无法给出唯一解释。可以确信的是它是一种蕴含神秘能量的象形印记,你可以把它简单的理解为‘魔法’。” “……以我个人为例,我的诞生石是种名叫‘电气石’的晶体,对『傀儡』秘文有着良好适性,其特性是‘归属与操纵’,即掌控其他造物的力量。这也是为什么我可以用意识控制这台‘独眼蜘蛛’。” 他从腰间取出一枚金属圆盘,菱形底座伸缩弹出,又延展翻转,只见八只钩爪从底座伸了出来,在掌心变化成了蜘蛛的形态。 “我可以看看吗?” “当然。” 亚瑟递到艾德手中的正是他掌控起来最为熟练的机械造物——LD841型陆行侦查无人机‘独眼蜘蛛’。 作为皇家学会经典的早期科研产品之一,独眼蜘蛛以简单可靠的操作性和隐蔽快速的侦查能力而闻名。其主要用途是在复杂环境下搜索敌方单位信息,从而减少作战人员伤亡。 “真不可思议……它的动力系统如何维持运作的?机械发条?还是小型蒸汽机……不,蒸汽机不可能做到这么小。” 自从加入神调局后,亚瑟还是头一回见到有人问及这么专业的问题: “独眼蜘蛛的质量不大,可以通过共振水晶连接掌控者的人格结晶,从而直接获取动力。” “你可以远程操控它吗?还是说必须通过接触才能建立连接?” “只要在我的感知范围内,我随时都可以感知到它的位置并控制它。”说着,亚瑟在脑海中勾勒出『傀儡』秘文的图案,意识钻探入独眼蜘蛛内部。 世界镀上了一层斑斓的锌黄色,那是种难以言喻的奇异体验,仿佛自己是在用鱼的眼睛观察,模糊而怪异。 忽然,他的脑海中闪过奇怪的刺痛感,就像被某种柔弱的软体昆虫叮了一下,又像是电路冒出的细小火花,令他感到一缕不安的心悸。 是错觉吗? 亚瑟并没有太过在意,这样的不适感对于『傀儡』秘文的研习者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即使成为非凡者将近一年,他仍然不太适应这种用八条腿行走的感觉。 “喏,就像这样。”亚瑟控制着独眼蜘蛛,沿着艾德的手臂爬回了自己的掌中。 与此同时,在艾德的视野之中,同样闪过一行淡白色的火焰文字: 【「寄生籽种」已上传至目标人格结晶。】 成了!他强抑住了内心的惊喜,没想到第一步会这么顺利。 尽管艾德现在就想结束这段对话,但他不想显得太过匆忙,以免招致对方的怀疑。 自己还需要尽可能获得亚瑟的信任,以降低亚瑟潜意识对自己的攻击性。 怎样能够使对方对自己更加信任?当然是积极配合案件调查。 “对了,亚瑟,我希望能够复盘一下‘地铁大屠杀’案件已知的全部信息,或许可以帮助我回忆起更多细节。” “当然没问题,请坐吧。” 亚瑟伸手搬来一张皮革坐垫的红木椅,两人在扇形桌前相对而坐。 “根据目前得出的信息,大约在晚间九点左右,气动地铁在多路转换器处停止运作。” 梦中的怀表指向了九点一刻,时间是对得上的。艾德点了点头,等待亚瑟继续说下去。 “22:30左右,道尔地下铁路公司发现了问题,派出检修人员的同时联系到警方。神调局则大约在23:15入场,清理掉了里面残余的食尸鬼。” “……目前尚不明确它们是从何种渠道进入气动地铁的,有些探员认为它们是从某个密道挖掘进来的,市区内有很多古代精灵地下遗迹组成的网道——人们通常称其之为‘鼠径’。但是现场并没有发现任何洞穴。” “有没有可能食尸鬼是从地面入口进入隧道的?”艾德提问道。 亚瑟没有立刻开口回答,他的额头稍稍低垂,眼睛望着桌上的钢笔,片刻后才沉吟道: “这恐怕不太可能。进入地下隧道的通路只有两条:地铁站楼梯和维护通道。这些楼梯都连接着地面的主要建筑,很容易被人注意到……” “绝大部分情况下食尸鬼只会在夜间郊外出没,盗取尸体和牲口,极少对密集人群发动袭击——因为这会招致政府进行大规模的清理行动,得不偿失。” “你的意思是说,有人筹划了这次屠杀?”艾德想起了那位对他开枪的神秘人,“调查过管制员了吗?他是否还活着?” 他没有在警局的软木板上看到过穿管制员制服的尸体照片。当晚最可能出现在控制室的只有管制员,一定有重大嫌疑。 “他死了,”亚瑟摇了摇头,眉头紧锁,像是回想起什么痛苦的事情:“可是没有死在现场。” “什么?” “这是另一大疑点:当晚我们在地铁没有发现他的尸体,这的确引起了我们的怀疑。当我们的探员闯入他的公寓时,却发现一家五口已经全部上吊自杀。” “老人、妻子、两个孩子、还有他自己。摇摇晃晃,悬垂在离地一米高的上空,舌头青得发紫。” “……而根据死亡时间推断,他就是在‘地铁大屠杀’发生前后回到家中的。” 第七章 白色钟塔 管制员吊死在了家里? 艾德不自觉地将右手插进口袋里,摩挲着钱币,仿佛这个动作让能他感到稍许安心。 “我们在现场采集了一些照片,有些你在警察局已经看到过了,而另一些我们不会对外公开——”亚瑟将桌上的一排照片递给了艾德。 照片中央是一枚暗色染料涂抹的记号,仿佛蠕动开合的血肉酒樽,投射出恶毒而污秽的光泽,被人涂抹在控制室的铁门上和管制员的家中。 “这是我们在现场取得的线索之一——飨宴会的印记,用食尸鬼的脂肪与人血混合作为颜料。假如说这些吃人变态和食尸鬼有某种联系,我倒是一点也不会感到惊讶。” “你是说,这很可能是某种血祭仪式?管制员献祭了地铁中的乘客,然后在癫狂中走向了毁灭?” 艾德当然听说过那些传说:信仰着古老邪灵的秘密信徒,在黑暗而溃烂的密室中进行着某种令人发指的献祭仪式,祈求着剧烈的、永恒的混乱。 莫名出现的食尸鬼群、隐秘组织的标记、吊死在家中的管制员、甚至是自己的死而复生,一切的证据似乎都指向了这是一起灵异事件,这个光鲜世界的灰暗一角。 假如这一切与所谓的“邪灵”有关,那么他所见的那诡谲离奇、仿佛无处不在的火焰文字…… 想到这里,艾德口袋中的手指不由得攥紧了摩挲着的硬币,微微颤抖。 “这就是我们这些人为何存在的原因。在长夜结束、黎明到来之前,总要有人提灯巡行。” 亚瑟再次露出了笑容,只不过这次他的笑容真诚而富有感染力。 或许他真的相信自己所言,艾德心想道。 “假如真是这样,你们打算怎么做?” 管制员已死,显然无法再追究他的责任。难道真的要这样不了了之? “这些隐秘组织很少像独狼那样行动,他们往往有一张复杂的关系网络。就算凶手已死,我们依然可以沿着这枚节点,搜索其他信徒的信息。” 艾德点了点头,将手抽出口袋: “明白了,我暂时还没回想起其他细节,一旦有头绪,我保证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 两分钟后,艾德关上房门,背脊贴靠在门板上,长舒了一口气…… 几乎在他关上房门的一瞬间,火焰文字再次浮现于镜前: 【非常好,亲爱的怀科洛先生,情况比我预想的要顺利得多。】 嘘,那只独眼蜘蛛没准正在监视我们。 艾德心中暗念,用余光环顾房间和窗口,搜索着可疑的金属或宝石反光。 【别担心,他发现不了我的存在,只有你能观测到我的信息。】 你究竟是什么? 【我已经回答过你了:「守秘人程式」的人格矩阵。】 是谁创造了你?为什么会和我建立起连接? 【我的记忆代码中同样没有答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存在于你的意识体中,你的死亡同样会导致我的毁灭。将来我们有的是时间解答这个问题,但现在我们必须一起活下去。】 好吧,我明白了。艾德微微颌首,伸手拉上窗帘,坐回床前面对着衣柜上的试衣镜。 【现在是晚上六点,按照亚瑟十二点钟睡觉来算,你还有六个小时来做事前准备。】 事前准备?比如说? 【比如学习如何通过冥想进入思维殿堂。你的神秘学知识糟透透顶,几乎是一窍不通。】 或许我们可以换个说法:“有较高的提升空间”。 【随你怎么理解。现在躺到床上去,闭上眼睛,尽量摒弃一切杂念,尝试在脑海中重构那个小房间。】 艾德听话地躺到床上,瞑目凝神。“矩阵”所言看似简单,但想要长时间保持意识的专注并非易事—— 一开始自己要么就因为精神过于紧张而被纷乱杂念干扰,要么就因为过于放松而险些入睡,反复尝试多次才摸索到了些许门道。 而通过意识重构思维殿堂则更为困难,如同没有模特的素描写生:他必须凭借记忆重构出画面,并将意识均匀地灌注其中,维持空间的形体。 不知过了多久,艾德终于回到了那个陌生而熟悉的小房间。此刻的他丝毫没有半分喜悦,只觉得精疲力竭、头痛欲裂,精神层面的疲惫远比身体上更令人痛苦。 “我用了多长时间?” 【七小时,现在是凌晨一点。】 “这个成绩怎么样,相比其他人来说?” 【非常了不起,毫无疑问你是本世纪最杰出的天才!就连那些传奇英雄也达不到你的水平。】 “真的吗?”艾德无动于衷地问道,显然对方在说反话。 【假的。构建思维殿堂是神秘领域研习基础中的基础,一定要类比的话,你属于花了七个小时才学会呼吸。】 也行吧,至少晚呼吸也比不会呼吸要好。 尽管心力疲惫,但艾德依然在兴趣盎然地在自己构建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像极了蹒跚学步的婴儿。 与上次不同,这一次桌面上又多出了一台打字机大小的奇怪机器。之所以称它“奇怪”,是因为它与这个时代的任何一台机器都有所不同—— 人们喜欢齿轮结构那错综复杂的机械美感,优雅、繁复、鲜艳,闪耀着黄金色的丰饶与近乎狂妄的纯粹梦想,一如这个时代本身。 但这台白色机器冷淡地将自己的内部结构完全隐藏了起来: 没有任何一丝额外的装饰,甚至就连外形也是由极简的线条构成,只露出规则排列的几枚按钮、插卡槽、交互杆与一个投币孔。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机器……” 【你会慢慢适应的。寄生籽种已经返回坐标数据了,拿起它插到房门上。】 插卡槽无声地吐出了一张绘画金属卡片—— 天空缓慢流动回旋,高耸的纯白钟塔像一根巨人伸向天空的手指,指尖就要触摸到那金红色的太阳。一抹深色的剪影坐在高塔顶端,思索着谁也不知道的事情。 『梦境信标:白色钟塔』 艾德将卡片插入了房门。这房门没有把手,有的只是一道浅浅的卡槽,当卡片插入槽中,光芒沿着门缝四方迸溅,有如万丈阳光。 门向外打开了——里面是一座电梯,蒸汽动力隐隐轰鸣。菱形花纹的镂空护栏让它看起来像是一只典雅鸟笼,两侧贴心地装着蜜金色的扶手,金属缆绳粗壮如硬汉的铁臂。 他走上电梯,唯一的电钮上只有一个名字——亚瑟·卡斯特。 按下电钮,电梯轰然紧锁,嗡鸣着扶摇直上。 第八章 窃梦盗贼 急速上升的电梯中,火焰文字浮现在电梯门前,因机械的震动而闪烁颤抖: 【这里是他的思维殿堂,诞生石一定被严密保管于此。现在那个红头发小鬼的意识应该已经进入了休眠,不会出现在此。只要你能找到它的位置并接触它,我就可以下载并生成亚瑟的人物卡片。】 明白。艾德心里总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不过既然是为了活命,做贼就做贼吧。 轰——沉重的闷响,电梯停滞住了。 脚下的大地在微微颤动,梯门开启,一道昏黄长廊立于艾德眼前。 咔哒、咔哒...轰隆...齿轮节律的传动声,鲸歌般神圣悠远的机械轰鸣,让艾德有一种陌生的异态感,俨然机械成为了一种人造的神灵。 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走廊尽头传来了机关回响。描绘着金苹果的白银圆盘扭转了十二圈半,庄严厚重的机械大门随即开启。 走上前去,眼前并非艾德臆想中的宏伟金殿,而是陈列着展示柜的方形大理石房间,像是一家兴趣使然的私人博物馆。 光彩、绚烂。 圆形彩窗神圣地伫立在他面前,仿佛一张硕大的表盘,几乎占据了一整面墙壁,在地面上投射出斑斓的幻彩,为每样展品镀上了油画般的色泽。 艾德看见了亚瑟与家人的合影、看见了机械图纸、看见了一群穿着黑衣的陌生人,脸上戴着金属的鸟嘴面具,盾型的金属纹章被挂在肩上,上面绘着“箭袋与号角”的形纹。 神调局。他猜到了黑罩袍之下的身份。 诞生石……诞生石……他迅速浏览过每一个展柜,亚瑟提到过他的诞生石是电气石。不在这里,不在这里…… 搜索未果,艾德抬头环视,只见通往彩窗玻璃的台阶尽头坐落着一台方形保险柜。彩色流光缓慢地穿透玻璃,辗转流淌,使它看上去宛如教堂里供奉的圣物。 被严密保管……原来如此。他心领神会,迈上了台阶。 机械锁上装着数字拨盘,艾德知道这种经典式机械锁。他附身把耳朵贴在保险柜上,用手轻轻转动刻度盘,想通过分辨杠杆制栓摩擦声破解。 结果密码盘根本没发出任何声音…… 艾德尴尬地笑了,自己竟然想用现实的方法对付梦里的保险柜。 如此看来只能通过推理破解了。 他回到展示柜,找到了亚瑟的生日照—— 两侧仪表端庄的男女显然是他的父母,身旁略显俏皮的少女大概是他的姐妹,正中央的亚瑟戴着傻气的生日帽,夸张的笑容像个傻瓜。 背面写着日期和地点:十八岁生日,900年5月27日,荷黎安堡。 近一半的人会用生日作密码。同样地,也有近一半的保险箱失窃案例是因为失主用生日作密码。 艾德将这个日期往前推了18年,882527,保险箱并没有打开。显然亚瑟不是这类人。 随后他又反复尝试了多个对亚瑟来说可能有纪念意义的数字或日期,却一无所获。 就在艾德苦思冥想、焦急万分的时刻,他赫然看到了一封盖着金色火漆的信件,火漆的印记正是大门上的金苹果。 拆开信件,里面是一封推荐信: “尊敬的伯纳德·伊顿先生:我荣幸地向神调局举荐一位学员,亚瑟·卡斯特。不光因其天赋出众,同样也因其善良的品行与出众的勇气。 只是此人年少有如璞玉,待经琢磨方可成大器。希望日后您能将您的那超凡的智慧传授与他一二,皇家学会也定会竭力配合神调局在银雾市的工作。 皇家学会机械院学者欧文·雅各布。” 背后印着一行小字:900年6月10日。 难道……? 艾德皱了皱眉头,抱着碰运气的心态将900610输了进去…… 咔哒。 保险柜打开了,彩窗下所有的光线聚光灯般汇聚,指向了这里。 里面静静地盛放着一颗原石,清晰明亮,光彩宛如烈火。 它的色泽是锦中透金的,就如同那穿过彩窗玻璃的澄金阳光。 到手了…… 艾德仿佛忘记了呼吸,缓缓将手指伸向电气石…… 【》》》正在下载人物数据……进度0%……》》》】 熟悉的火焰文字浮现在视野的正中央,看来自己成功了。 彩窗玻璃隐约黯淡了几分…… 有什么不对劲…… 【》》》正在下载人物数据……进度14%……》》》】 艾德确信了自己的感觉,透过彩窗,天空中隐约的阴影正在向他靠近。 那是什么,一只鸟? 他的手指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眼神凝望盯着彩窗上的阴影,直到它变得更宽、更深。 快啊,快啊…… 【》》》正在下载人物数据……进度35%……》》》】 站在这里太危险了,艾德很清楚对方来者不善,他抓起宝石想要跑回电梯。 瞬间他感受到一股刻骨铭心的刺痛,金属利刃拔地而起,刺穿了艾德的手腕,将宝石封锁在原处。 【》》》正在下载人物数据……进度47%……》》》】 硕大的钢铁鸟喙撕碎了彩窗,将它化为一阵宛如梦幻般的碎片雨幕。纷飞的破片中,艾德可以看到那只红石眼眸,闪烁着暗红的愤怒。 眼下想要将宝石带走已然无望。 他松开掌心的电气石,猛地将手掌抽了回来。顿时鲜血四溢,刀锋穿过血肉的痛楚几乎令艾德发狂。 可此时并没有时间留给他哀嚎,艾德咬紧牙关,不顾一切地向出口跑去。 四溅的玻璃碎片锋利无比,刺穿了他的鞋底、后背,每一步都是钻心的疼痛,也许这是对他这个窃梦贼的惩罚。 机械大门正在缓缓闭合,他挣扎着挤了过去,险些被夹成肉酱。而后方紧追不舍的巨兽却轻易切开了关闭的大门,如同撕碎一张信纸。 跑进电梯的艾德使劲戳着按钮,却发现按钮已经被锁闭。 怎么办……怎么办……? 此刻他终于看清了巨兽的真正面目:一只机械巨枭。 金属利爪与鸟喙闪烁着令人胆寒的弧光,黑色的拼接皮革构成了它的翅膀,腹部的蒸汽锅炉轰鸣沸腾,仿佛在宣泄着狂暴的怒火。 艾德的呼吸愈发急促,自己现在成了困在金属牢笼中的鸟儿,只能绝望地看着猎食者向自己逼近,然后用那细长的金属鸟喙刺穿自己的五脏六腑。 痛觉和压力让他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绝望,用鲜血淋漓的手掌徒劳地砸着按钮。 就在这时,纯白的火焰文字忽然浮现在艾德眼前,像是天堂传达给他的福音: 【别紧张,我亲爱的好先生,抬头,然后深呼吸。】 抬头?艾德向上望去,只见一道淡白至极的火焰攀上了臂膀粗的金属缆绳。仿佛冰投入火中,金属缆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溶解—— 【三。】 巨枭扇动着翅膀,像凶狠的斗鸡般向着自己踏步冲来,金属鸟喙眼看就要拧碎囚笼,将自己分为两半。 【二。】 滚烫的金属流淌到电梯中,将红色的天鹅绒地毯点燃,液态金属四散喷溅,脚下顿时化作一片火海。 【一。】 缆绳熔断,鸟笼电梯载着艾德向着深不可测的深渊坠去。 第九章 黑色雨夜 坠落的失重感猛然将艾德从梦中扯醒,残留痛觉仿佛叠加的海浪般涌了上来,刻骨铭心。 他咬着羽毛枕头,青筋暴起、满身冷汗,忍受着脑浆绞作一团的感觉,努力不让自己喊出声来。 片刻过后,直到疼痛逐渐溶解,他颤抖着从床上坐了起来。 刚刚的机械巨枭,究竟是什么……? 火焰文字浮现于镜前: 【潜意识化身。看来对方受过潜意识防护训练,防御机制比我预想得要更加完善。】 希望下辈子你可以算准一点,免得让我遭这种罪…… 艾德刚想讥讽,忽然眼前发黑,一抹温热从鼻孔里流了出来。 是鼻血。 这是怎么了?他右掌捂住人中,左手摸索着口袋里的棉布手帕。 【情形不妙,紧急切断梦境链接消耗了守秘人程式大量的临时能源,换句话说,我们剩下的时间只有不到12小时了。】 12小时?!这点时间甚至撑不到明晚入睡。艾德脑内嗡的一声,最迟到本日中午,他必须想办法弄到一张人物卡。 现在的数据可以打印人物卡片吗?或者至少再给我额外一段时间。 【恐怕不行,进度卡在了47%,至少要在50%以上才能打印出对方的人物卡。】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艾德用手帕盖着口鼻,心中万念俱灰。 【嘘,有人来了。】 火焰文字消散于无形。 台阶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是亚瑟吗?他看出端倪了? “艾德,是我。”指节的叩门声传来,是亚瑟的声音。 “哦,好的,稍等我穿下衣服。” 艾德慌忙用手帕将手与口鼻擦干净,打开电灯,对着镜子确认自己仪态正常后才打开门: “这么晚了什么事?” 亚瑟神情严肃,白炽灯橘色的光线令他那头鲜红卷发格外鲜艳,像是一团燃烧的烈焰。他的手里攥着一张打孔纸带: “伊顿先生发来了一份电报,说他发现了重要线索,让我们立刻动身前往东区警署。” 难道他没发现我进入了他的梦境?艾德有些惊讶。伯纳德·伊顿,他回想起那封推荐信上提到的姓名,这家侦探社的所有者。 艾德接过纸带,上面用的是明文电码: “案件有重大发现,速至东区警署。”末尾是伯纳德·伊顿的姓名缩写。 现在已经快凌晨两点半了,什么事如此紧急? 迟疑片刻后,艾德点了点头:“好,我这就换衣服。” “我去叫一辆租赁马车,你换好衣服在客厅等我。”亚瑟点点头便转身下楼了。 艾德在房间里佯作更衣,抬眼望着镜中的自己。 怎么办?现在翻窗户逃跑? 他不觉得自己能跑得掉,况且这样会招致更大的嫌疑。自己只有12小时的时间,如果被关进牢里,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事已至此,见招拆招吧。艾德叹息一声,将马甲的纽扣系了起来。 等到艾德边穿外套边下楼时,亚瑟已经等在客厅了。 “走吧,别让伊顿先生等太久。”亚瑟朝他点了点头,阔步走入了黑色的夜晚。 空气中凝聚着雨滴即将降临的气息。艾德轻轻揉了一下鼻尖,把手杖留在屋里,拿起雨伞跟了上去。 …… 外面果然下起了淅沥沥的冷雨,月亮隐于阴云,黑暗中几乎目不视物,唯余几盏阑珊路灯散发着点滴的光。 车轮在颠簸不平的路面上起起伏伏,驱赶着艾德的疲惫。前面的马车车夫远不似白天那位健谈,沉默得像块石头。 车内同样昏暗无光,静得能听见乌鸦在房檐下嘶鸣,能听见水汇聚成流、车辙碾过砖路的声音。 这么晚冒雨去警署?神调局究竟发现了什么样的线索,以至于如此急切地想要找到我? 难道是和守秘人程式有关……如果神调局发现了我起死回生的秘密,会发生什么? 一道电光撕破夜幕,短暂照亮了这黑色的世界。 窗外一闪而过的画面告诉艾德,这似乎不是他从警署来时的路。 遭了,有没有可能……那封电报根本就不是伊顿先生发的? 可怕的想法浮现在心底,外面的冰雨仿佛刺穿渗透进了艾德的皮肤。 “轰隆——”摄人心魄的雷鸣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瓢泼大雨转瞬即至。 “亚瑟。”艾德用手肘推了一下亚瑟,试图提醒他眼前的异样。 “怎么……”亚瑟刚想开口问讯。忽然,他也瞪大了双眼,神色中是与艾德同样的惊恐。 “停车!” 亚瑟开口命令道,但尾声中的颤音暴露了他的慌张。恐惧令他做了一个错误的行动。 “我再说一遍,停车!” 一边喊着,亚瑟将手摸向了大衣下的枪套。 “砰——”这次不是雷鸣,而是枪口的焰光。子弹先从前方的车夫的方向射来,在马车厢内弹射,横冲直撞。 艾德想要推门跳出去,却发现马车门已被反锁住了。他只好下意识地用手肘护住面门,自己已经被爆过一次头了,不想再体验第二次。 亚瑟也几乎同时反应过来,拔出枪套中的转轮手枪还击——随着暗夜中几声交织的枪响,车夫摇晃了一下,侧身倒了下去。 惊慌失措的马儿受到惊吓,拼命挣扎,拖带着马车侧翻了过去,嘶鸣着脱了缰。 艾德只觉得一阵天翻地覆,世界星移斗转,穹星暗淡…… …… 冰冷的雨水浸透了他的背脊,令亚瑟从短暂的晕厥中冻醒过来。 那个马车夫,我应该射中他了。 他本能地想要站起来,右腿却不受控制地向侧方翻倒。 一股温热的暖流流过,是血。对方的子弹打在车座上,弹射进他的膝盖。 该死!我早就应该想到的,伊顿先生怎么会在这种事情上用明文电码发报,这么晚了离侦探所这么近的地方怎么会恰好停着租赁马车…… 他颤栗着喘息。 “亚瑟,抓住我的手!”车窗顶上,一只淌着雨滴的手掌伸了过来。 是艾德,他没事!亚瑟感到片刻欣慰,他攥住艾德的手掌,强忍住膝盖的剧痛爬出了冰冷的车内。 “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对方可能还有更多人!”艾德语气中尽是焦急之情,雨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声音,他不得不大声喊出来。 又是电闪雷鸣,远方数个阴森的人影在劈啪作响的雨幕中一闪而过,朝着他们的方向袭来。 艾德搀扶着亚瑟,沿反方向艰难前行,一边大声呼救。暴雨顺着脸颊流进他的嘴巴里,含糊不清。 这里是东区,没人会多管闲事的。亚瑟心知肚明。 四周门窗紧闭。此时此刻,砖石与水泥的黑暗城市像是某种古老鬼魅的居所,雷电的触须不时划过大地。 亚瑟产生了一种恐怖的预感,一切都将在今夜结束。他的任务、他的故事、他的梦想……以及他所坚信的、光荣的责任。 但是太阳还会照亮新的一天,必将如此,也必须如此…… 他松开了搀扶在艾德肩上的手,任由自己跌倒在了地上。艾德想再扶起他,却被亚瑟一把攥住手腕: “听着,艾德。”他顾不得淋湿的头发遮住视线,伸出手指,声调因失血颤抖而变高: “从这里往前走,从小巷过去。穿过三条街,那里是东区交通的主干道。即使雨夜说不定也会有马车经过。” “亚瑟,我不能……”艾德愣了一霎。 “听着老兄,我想办法帮你再拖一会儿,好好活着,然后结束这一切。” 亚瑟止住了颤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又一阵雷电闪过,他深褐色的眼睛闪着微光。 “好吧,不过我想,我们俩最好还是都能活着……” 艾德点点头,倒退着说道,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夜幕深处跑去。 “当然,那要好得多。” 亚瑟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他强撑着将自己挪到杂货桶后面,披着雨衣的黑色人影正向他涌来。 他攥紧手中的转轮手枪,祈祷火药还能正常击发。 100米…… 50米…… 直到确认他们进入他绝不会射偏的射程内时,亚瑟站了起来…… 一道闪电划破夜幕,血和雨水溶得火烫。 第十章 『亚瑟·卡斯特』 艾德在倾盆的雨幕中夺路狂奔,雨点冰冷而喧嚣,他却连手中的雨伞都不敢撑开。 “喳——,喳——”屋檐下避雨的乌鸦扇动着湿淋淋的羽毛。 两侧奇形怪状的陋舍向着他身后飞逃。他穿过街道,穿过雨洼,穿过窄得近乎无法呼吸的巷口。 “懦夫——!懦夫——!”它们仿佛在怪笑道。 假如我回头,亚瑟的牺牲就毫无意义了。 艾德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淋湿的衬衫挤压着他的肺部。前方闪烁着的煤气灯火仿佛一团橙蓝色的水雾。 远处,一辆四轮红木马车飞奔着驶过沥青路面。两头并驾齐驱的健壮挽马挂着雨披,在雷霆骤雨中疾驰。 他们很快就会追上来,这是唯一的机会了。艾德张开双臂大声呼喊,空气被雨水填充,声音很快就淹没在雨中。 暗夜中,马车没有分毫减速,仿佛是要直接向他撞过来——要么躲开,要么被马蹄撞翻。 正当艾德想要奋命一搏,找个机会扑上去挂在车上的时候,马车突然开始缓缓减速。 车夫是个神情淡漠的老人,雨衣遮住了他的绝大部分面容与身体,只露出淡灰色的短胡须与雨水浸湿的黑色皮手套。 “你是何人?”他态度冷酷,对艾德不屑一顾。 “帮帮我,有人在追杀我!”艾德用沙哑的嗓音恳求道。 此刻他正在思考,在这样黑暗的条件下,手中的雨伞很容易被当成一杆猎枪…… “我们有要事,别挡道。”说罢车夫抬手,打算一振缰绳离去。 “我想车厢应该足够坐得下两个人,还是让这位先生上来吧。”车里面一个的女性声音说道。言语中有一种病态虚弱的模糊感。 车夫长叹了一口气,扬了扬下巴示意艾德上车。于是,艾德攀上马车,随其绝尘而去。 坐进车厢内,雨水开始沿着他的发梢滴淌,他大口地喘息着,双腿灌了铅般沉重酸痛。 一盏水晶挂灯随着马车摇摇晃晃。面前的少女的绿眸翡翠般澄澈耀眼,双颊和鼻梁上有些许浅淡雀斑。 亮栗色的齐腰波浪长发柔软而丰富,却并没有编成发辫,只是简单地扎了起来。 匆忙出门。什么事情值得一位贵族小姐冒着大雨连夜出门?显然不会是私会情郎,否则她至少该把头发梳好。 看医生?合理的猜想,她的身体看上去有些僵硬。但神情并不是非常痛苦,显然不是急性病。既然这样为什么不等天亮雨停了再去呢? 对,就是这样,艾德。别让不必要的情绪干扰理智,继续思考,保持思考…… 他告诉自己保持理智,但亚瑟那悲伤的笑容总是挥之不去,直到目光所及的一切也变得湿淋淋的。 “您在流泪吗,先生?” “没事,只是雨水……” 艾德用手背擦了一下前额发梢的雨水,“艾德加·怀科洛,谢谢您救了我,小姐。” “叫我卡塔莉娜好了。”她缓缓伸出自己的右掌,摊开五指,似乎想要握手。 艾德看了一眼自己潮湿冰冷的右掌,犹豫了一下,但还是伸了过去。对方的手很轻,几乎感受不到重量。 “您的手似乎有些……僵硬?”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艾德佯装漫不经心地问道。 “一种名叫‘结晶恶变症’怪病,差不多十年了……” 卡塔莉娜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但艾德看见她的眼中掠过一阵忧伤的荫翳。她从腰链的手袋里取出一块丝质手帕,颤栗着递给艾德: “您的脸颊湿透了,用它擦一擦吧。” “谢谢您,卡塔莉娜小姐,我欠您一个大人情。” 见眼前少女如此吃力地伸出手来,艾德也不好回绝,他恭敬地接过手帕,轻轻擦拭脸颊感激道。 没想到卡塔莉娜却认真地回答道: “您并不欠我什么,我帮您是因为您看上去需要帮助。待会儿劳恩先生会载我们去东区警察局,等确认您安全之后我们再继续行程。” “卡塔莉娜小姐,”车厢外传来车夫严肃的声音:“老爷吩咐给我的命令是立刻载您……”车夫说到一半闭上嘴,没有把话说完,似乎是意识到了艾德的存在。 “你看到了,劳恩爷爷,怀科洛先生需要帮助。等他到了安全的地方,我们再出城也不迟。” 出城?这样大雨滂沱的夜晚?什么事情会急成这样? 眼前名为卡塔莉娜的小姐似乎毫不在意暴露自己的行程,真不知是真诚还是鲁莽。 艾德听见被称为“劳恩爷爷”的车夫轻叹了一口气,并未再多言语…… …… 当艾德再次睁开眼睛,自己竟趴在思维殿堂房间的书桌上,衣服干燥而温暖。 自己怎么会在这么要紧的时候睡着……得赶紧醒过来。 矩阵?你在吗? 没有回应。 眼前的桌面上,名为『梦境信标:白色钟塔』的白色卡片闪烁着微弱的淡芒,似乎在等待着他。 艾德将卡片插入房门,纯白色的光芒顿时晃得他睁不开双眼。他凭感觉迈出脚去,却一步踏空,径直跌了出去。 ?! 一只熟悉的手握住了他。 “亚瑟?!” 映入眼帘的是亚瑟稚嫩而坚毅的面庞,他戴着皮革目镜,穿着那身时髦到夸张的立领皮夹克。 什么?这不可能,他已经…… “这里是?”艾德眼中满是惊讶。 “白色钟塔,银雾市区最接近天空的建筑。” 垂头望去,原来自己竟踩在一座擎天钟塔上,离地百米之遥。艾德望见了脚下那硕大的圆形彩窗,它竟然是这座钟塔的表盘,原来自己之前抵达的只是它的内部。 天空燃烧着、崩塌着,仿佛渗血的伤口,摇摇欲坠。艾德知道,这里是亚瑟弥留的、最后的梦境。 “在加入神调局之前,我曾经参加过滑翔翼特技飞行团。然后在一个清晨,我们爬上了这里,从城市飞翔而过。” 两人倚着钟塔的尖顶,海湾迎面吹来一阵咸涩的清风,赤色天空闪耀在白色的大理石上,整座城市都匍匐在他们脚下。 亚瑟望着蚁群般来来往往的人潮车马,目镜闪闪发亮: “真奇怪,在上空望去,喧嚣的城市竟然安静得如此美丽。” 艾德和亚瑟一起寂静地俯视着远处,他轻声开口道: “是啊,这座城市挺特别的。” 车水马龙的中心市区,路面整洁、电线林立,繁华一如人们所愿。随着向东不断延伸,空气中弥漫着一层不安的烟雾,不知是来自升腾凝结的水汽,还是工厂烟囱飘落的灰尘。 “我知道你在找这个,伙计,拿去吧。” 亚瑟从口袋里取出那颗锦中透金的电气石,在火红色的天幕下闪烁着温暖的霞光。艾德犹豫着,还是接了过去。 【》》》正在下载人物数据……进度99%……》》》】 当数据下载完成后,艾德的手中便多出了一张银白色的卡片: 『亚瑟·卡斯特』 火红头发的少年穿着那时髦的棕色皮夹克和夸张的腰带,伫立在白色钟塔的尖顶上,凝望着东方升起的纯白太阳。 轰隆—— 火焰将天空熔化为虚无的黑色,碎裂成片段下坠,仿佛破裂的卵。 艾德意识到,告别的时候到了。他必须在梦境彻底破碎之前离开这里。 “亚瑟,我……”他松开抓住尖顶的手,走到边缘:“很抱歉连累到你……” “别这么说。接下来就交给你了,艾德——” 亚瑟的身躯随着世界一并燃烧起来,他将目镜推到额头上,两指在太阳穴比了一下。 “去吧,回到属于你的世界里去。” 艾德闭上双眼,纵身跳下连同世界燃烧的钟塔,宛如从悬崖飞越而下的海鸟…… 随即失重感将他的意识拉回了现实。 …… 轰隆——。 艾德被耳旁的雷声惊醒过来,眼前的炭盆燃得通火。 他发现自己正坐在警局大厅木板条钉成的等候椅上,身上披着一张旧绒毯,手里还攥着卡塔莉娜的丝质手帕。 值夜的老瘦警察正戴着金属圆框眼镜,坐在前台借着蜡烛读书,丝毫没有察觉到艾德醒来。 艾德凝神片刻,用手掌搓了搓脸颊,装作刚刚醒来的样子: “我怎么在这里?” “一位披雨衣的先生把你送进来的,说你需要帮助,看马车上的徽记好像是奥克兰家族的人。” 老警察抬头瞄了一眼,摘掉老花眼镜,略佝着身子走了过来: “你可以在这里待到天亮。我们会联系你的家人过来接你,你住在哪?” “伯纳德·伊顿。”艾德抬起头望着墙壁,眼中闪过锦中透绿的光泽: “请帮我联系伯纳德·伊顿,不论他在哪,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他。” 听到这个名字,老胖警察满是皱纹的瘦弱脖颈往前伸了一下,眯起眼睛,神情凝重了几分。 他对艾德点了点头,然后颤巍巍地朝着座位旁的电报机走去。 我向你保证,亚瑟,不论凶手是谁,他一定会为此付出代价…… 第十一章 揭晓谜题 两小时后,东区分警署,停尸间。 雨停下了,远方蓝黑色的夜空中泛起接近黎明的白。亚瑟的尸体已经被找到,裹尸的白布下隐约露出亚瑟的红发,冰冷、潮湿而僵硬。 神调局的探员却还没有赶到。艾德笔直地站定在原地,一言不发,仿佛时间就此停止。 伴随着湿淋淋的急促步伐,终于有人来了。 与艾德预想的“伊顿先生”不同,眼前的小姐有一对绝美的深翠绿眸和夜影般的眉睫。她穿着一双漆黑的及膝长靴,白缎马裤两侧系着纽扣,一件黑灰的双排扣外套被当做斗篷披在身上。 只是此刻她的眼中凝结着淡红色的血丝。雨淋湿住了她的头发,成绺地粘在了一起,水滴顺着黛灰色围巾流淌在她那黑灰的双排扣外套上。 她的目光扫过艾德,径直走向亚瑟的遗体,缓缓揭开盖在他额上的白布,又轻轻盖上。 艾德望见她的手指在微微颤抖,此时开口和她搭话显然不是最佳时间。 于是他望向门口,那里传来了第二个脚步声: 走过来的男人略显沧桑,脸颊狭而瘦长,双眸深沉幽邃,灰得像秋夜之云。鼻子锐如鹰钩,短发偏分,胡须剃得一干二净,斑白的鬓须留到耳垂。 “伯纳德·伊顿,刑侦顾问。那边是我的另一位助手,你可以叫她奎茵。她情绪低落的时候很少和陌生人说话,还望见谅。” 他摘下了黑手套,伸出粗糙修长的手掌,似乎在给艾德留出自我介绍的时间。 “艾德加·怀科洛,关于亚瑟的事情我很抱歉……”艾德同他握了握手,对方的手掌比他想象的要温暖得多。 “亚瑟是个成年人,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语气平淡、面无表情,仿佛机器一般精密而机械地运转着,“发生了什么?” “今天凌晨有人伪造您的电报叫我们去警署,我们坐上了一辆租赁马车,却遭到了袭击。混战中亚瑟膝盖受伤,为了掩护我牺牲了。” “看来亚瑟没认清情况……这起案件中我们每个人都可以牺牲,只有他不能。”伊顿闭上双眼,这一刻他更像个两鬓斑白的疲惫老人: “奎茵,接下来由你负责怀科洛先生的安全,带他回侦探所……” “等等,还有一件事,伊顿先生——”艾德鼓起勇气站了出来: “我想我知道凶手是谁。” “什么?”声音来自奎茵小姐,语气中夹杂着怀疑。 “这并非是一起恐怖事件,也跟飨宴会并无关联,所谓的‘食人密教’不过是凶手为了引人耳目埋下的障眼法。” “这是一起商业纠纷,一起赤裸裸的谋财害命。”艾德的声音清晰有力,似铁钉镶地。 伊顿点了点头,示意艾德继续说下去。 “神秘出现的食尸鬼群、上吊自杀的管制员、飨宴会的印记,确实很容易将思维下意识地往非凡领域上引导,直到伪造电报与租赁马车的出现,才让凶手露出了马脚。” “但那些食尸鬼是从哪里来的?管制员又是怎么躲开食尸鬼回到家中的?”奎茵小姐问道。 “那晚我在地下隧道遭遇的食尸鬼骨瘦如柴、饥肠辘辘,像是在笼子里被关了许久,我想一定有某种办法可以买到这样的‘鬼怪生物’吧?” “是的,地下黑市偶尔会交易少量的食尸鬼用于提取素材、私人研究、地下角斗以及其他用途。”伊顿先生开口证实了艾德的猜想。 “那就对了。”艾德望向窗外,绯色的朝霞已然漫上了天空: “……地铁的墙壁经过钢筋混凝土加固,如同地下的坚固堡垒,想要掘穿绝非一日之功。凶手想要进入地下隧道,除了从地铁站楼梯或应急通道走进去,还有另一条路径可选——真空风机的扇叶。” “巨型真空风机由于其巨大的噪音,往往需要设置在人烟稀少的区域,且连接着气动管道。”只不过,在近千马力的蒸汽动力面前,任何人都只可能被风扇绞成肉酱。但是假如有人潜入控制室,将真空风机关闭……” “所以凶手是管制员?”奎茵小姐皱了皱眉,一脸不解。 “不。他是头替罪羊,凶手要的就是管制员活着回到家中,然后再以一种离奇的方式死掉将一切嫌疑吞下。” 艾德继续说道:“凶手把时钟往前拨了一个列车班次,大概十五分钟。管制员以为自己等到了最后一辆气动地铁,并且按时下班——但那其实是倒数第二班,于是他提前关闭了真空风机,像往常那样按时下班。” “我进入控制室的时候,正好撞见凶手在将座钟拨回原位。作为非凡者他很轻易地干掉了我,然后趁着食尸鬼袭击车厢时逃离了现场……至于所谓的飨宴会,他们的符号没申请过专利,谁都可以用,不是吗?” 说着艾德望向了伊顿,他本想从对方眼中看到惊讶或赞许的神情,但对方依然是那副平静而专注的神态。他只好怏怏地继续说道: “本来这是个堪称完美的计划。但对方没有料到一位普通的维修技工竟然会起死回生。得知我还活着的消息,对方显然乱了手脚,甚至伪造了一份假电报骗我离开侦探所并中途截杀。” “……我想他一定很害怕我将某些关键线索透露出来,这真是多此一举——他并不知道我患上了失忆症,根本不记得凶手的相貌和身份。” 说到这里,艾德掏出一枚口袋里的零钱,抛向空中: “谁有财力和技术伪造电报?谁能在气动地铁的关闭中受益?谁能方便地搞到租赁马车的牌照?” 啪,艾德合上双掌,将硬币留在手心,模仿着前一日去侦探所时车夫的口吻: “我们也就赚个零头,发大财的是弗洛伊德先生。” 听到最后的名字,奎茵小姐方才如梦初醒: “那现在怎么办,我们要组织小队突击他的宅邸吗?” 伊顿先生终于开口,虽是对奎茵小姐讲话,眼神却看向了艾德: “恐怕弗洛伊德不会坐以待毙。更何况,我们并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他与这起事件有关。” “难道坐等着他逍遥法外吗?”她咬紧嘴唇,眼睛像在燃烧。 艾德走到亚瑟身旁,握住他冰凉的、沾着血的手掌: “考虑到我们已经付出了如此沉重的代价,我想弗洛伊德先生应该会对这个小小的‘加注’感兴趣……” 第十二章 艾德的赌局 银雾市,东区与中心区的交界处,常青藤桥的一处无人陋巷。 艾德伸出左手,心念所至,一道淡白火芒从掌心燃起。 从燃烧中诞生,无形的灰烬在火焰中凝结成两张银白色的金属卡片,像极了倒放的录影带。 明焰般的『亚瑟·卡斯特』与尘埃般的『艾德加·怀科洛』,两张卡片的金属光芒在指尖熠熠生辉,好似一对王牌。 白色火芒并未衰减,反而愈燃愈盛,只见残破虚弱得近乎透明的『艾德加·怀科洛』,黏附在了卡片『亚瑟·卡斯特』上,两者的形象渐渐熔融为一体。 卡片上的人物依然是艾德的样貌与装扮,但眼中却闪烁着锦中透绿的缤纷光彩—— 电气石的光泽。 【》》》正在加载人物卡『艾德加·怀科洛(亚瑟·卡斯特)』》》》】 伴随着脑海中的嗡鸣,细小的电气石晶体簇生在脑内,像是破土而出的萌芽。 他可以感知到晶体的颜色,感受到晶体的形态,就仿佛是器官的一部分。晶莹剔透,闪耀着玲珑色彩。 一种难以言喻的能量像风暴中心的漩涡般在他的脑海中扭曲变幻,逐渐坍缩为一个二维的平面,闪烁着掌控一切的力量——代表着“归属与操纵”的『傀儡』秘文。 火焰文字在爬满苍灰色青苔的砖墙上浮现: 【结晶结构同步完成,『傀儡』秘文亲和度:91%。好好使用这份天赋吧,我亲爱的好先生。】 现在我可以操纵独眼蜘蛛吗? 【当然,你脑中的诞生石是亚瑟·卡斯特的完美复制品,同样保留的还有他对『傀儡』秘文的掌控技艺。就像高轮车一样,学会了就永远也忘不掉,只不过需要重新适应一段时间罢了。】 “我明白了。”艾德点点头,一手抓起手杖和挂在握柄的鸭舌帽,“来吧,该让好戏开场了……” “正义偶尔迟到,时常缺席,但我保证这一次它不会错过你的丧礼,弗洛伊德先生。” 他用低沉得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太阳刚出来,此刻天幕虽然泛蓝,城市却依然沾着墨灰。大街上已满是行人,喧嚷、叫卖或咳嗽声不绝于耳。 巷口角落里的脏胡子乞丐耷拉着脑袋坐在地上,昏沉的酒气和睡意忽然被一种金属敲击地面的声音吵醒。 他砸了咂嘴,习惯性令他的嗓子眼儿发出麻木的哼唧声,就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在说话: “呃嗯……行行好,给老兵一个铜板吧……” 啪嗒。一枚六便士白铜子落在了乞丐的破搪瓷杯子里,这清脆美妙的响声顿时让他睁开惺忪浮肿的眼皮。 “祝我好运吧。”烟灰色的鸭舌帽 “那当然,祝您好运!谢谢老爷,好人有好报,圣灵保佑您。” 忽然,老乞丐发现这位绅士是从自己身后的小巷走出来的。出于好奇,他忍不住开口问道: “您大清早这是要去哪啊?” “这个嘛,我有场赌局要去参加。” 黑头发少年扣上了那顶烟灰色的平顶鸭舌帽,金属手杖敲击在地砖上发出清脆的、有节律的闷响声,转身消失在喧嚣人潮中。 桥的对岸,中心区高耸的白色钟塔在阳光下熠熠发光,直指天际…… …… 弗洛伊德马车租赁公司所在的四层大楼有着漂亮整齐的红砖和白色水泥缝隙,在阳光下漫射出鲜艳的颜色,吸引着每个人的眼球。 可艾德并没打算从正门进去,他拄着手杖绕了一圈,来到了后巷。 两位身材一高一矮的看守就等在后门,高的那位身形壮实,一脸络腮胡子,戴着副黑手套。 艾德用手杖在地上狠狠敲了两下,这一举动迅速吸引了二人的注意力。他们的神色诧异万分,显然没想到艾德会自己送上门来。 “想我了吗?” 他用手肘倚靠在砖墙旁,用阴阳怪气的语调说道。 只见壮汉气势汹汹地朝他走来,但艾德不慌不忙地向前两步,有恃无恐般用白鸦手杖抵住对方的胸膛,示意他保持距离,然后仰头问道: “你不打算问问我有何贵干?” “你是来寻死的吗,小子?” 看见对方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艾德心中只觉得好笑。 “不,我是来找弗洛伊德先生谈生意的。如果天黑之前我没能回到侦探所的话,一封包含我手里全部证据的信封就会被送到某个警署……” “——那样可就太不好了……弗洛伊德先生会很生气的,对吧?” 只见壮汉怒目瞪了他一眼,扭头给矮个子使了个眼色,矮个子便转身进了楼内。留下壮汉和艾德单独对峙。 “不着急,我没打算逃跑。” 艾德嘴角挂着浮夸的微笑,他优哉游哉地掏出一枚零钱,放在指尖转了起来。 大约十分钟后,矮个子回来了,用他那又尖又硬的声音开口便道:“带他上马车。” 那壮汉闻言露出了满嘴鬣狗般的牙齿,笑容狰狞。抓着艾德的后领,连撵带推地赶着他往巷口深处走。 “放开我!我自己会走,你们就是这样对待客户的吗?听见没有,放开我!”艾德一边抱怨一边挣扎着,对方却完全没有理睬。 穿过了两个巷口,巷子尽头的街道停着一辆黑色的封闭式二轮马车。 “嘶——停一下朋友,靠!真的,你都扯到肉了!”艾德大声嚷嚷,但是壮汉一把将他搡进了车里。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个满是灰尘的麻袋便套到了艾德头上,呛得他直咳嗽,随即车轮颠簸,滚滚向前…… …… “咳咳……” 当麻袋被摘下来的时候,艾德止不住地大声咳嗽着,自己被绑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抬头望去,四周拉着窗帘,周围环绕着七八名枪手。 对面的宽背沙发上坐着一个脑满肠肥的胖子,他穿着量身定制的棕褐色正装,头发黑中夹白,神态沉稳又傲慢。 他缓缓开口道: “很抱歉我的手下不太会照顾人,艾德加·怀科洛先生,我就是弗洛伊德,您要找的人。不介意我抽支烟吧?” 说完弗洛伊德拍拍浑圆粗短的手掌,似乎没打算征求艾德的意见,身旁的人随即为他点了一支雪茄。 “啧,这袋子装过土豆,貌似还发了霉。”艾德甩了甩头发上的泥巴粒,“您赚了这么多钱,难道就给员工吃这个?” “你该不会是来指导我如何改善雇员待遇的吧?” 弗洛伊德用戴满宝石金戒的右手捏着雪茄,呼出了纯白色的细腻烟雾。 “当然不,我只是个普通的维修技工,碰巧得知了一些不该知道的秘密。我是来谈生意的,弗洛伊德先生。” 说到这里,艾德露出了和善乃至谄媚的笑脸。 这笑容似乎令弗洛伊德先生十分满意,只见他向后靠了靠,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眼神略微抬向天花板: “很好,我们都该弄清楚自己是谁,很多人做不到这点,结果遭了殃。你很聪明,年轻人,我这里有份不错的报价,你应该会满意的。” 说罢他挥了挥手,让手下拿出一份预备好的协议展示给艾德,艾德也饶有兴趣地读了起来。 一张去往新大陆的飞艇船票,一千五百镑现金,一座位于新大陆东部拓荒区小型庄园的房产契约。 啧啧,一千五百镑现金,一栋小庄园。他做维修技工一辈子也弄不到这么多钱。 “挺有诚意的开价,弗洛伊德先生。只不过我还有一份小小的问题……” “但说无妨。”弗洛伊德先生满意地点了点头,捏着雪茄的手指在空中虚无地比划了一下。 “告诉我,弗洛伊德先生……” 艾德抬起头,凝视着弗洛伊德的那空洞又无趣的双眼: “假如正义可以像商品一样装裱在展柜里明码标价,你觉得它应该值多少钱?” “你什么意思……” 只见弗洛伊德先生脸色由晴转阴,愤怒地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却因为肥胖的体重而变成了某种可笑的蠕动。 椅子上的艾德猛地扭动身形,一枚亮晶晶的金属圆片从指间向着弗洛伊德先生的方向飞射过去。 只见那位高个子的络腮胡子壮汉霎那间出手,在半空中将金属圆片猛地一把攥住。 他狞笑着摊开掌心,却发现这不过是一枚普通的六便士。 艾德却已趁着这个时机,连同绑住他的椅子一同向窗户的那侧倒去,用牙齿撕开了窗帘的幕布…… 第十三章 弗洛伊德之死 窗帘被扯落下来,揭露出西下的残阳,天幕温暖如血、冷冽似冰,恰似淋漓伤口。 “杀了他!”弗洛伊德气急败坏的尖叫声传来,壮汉的手向着腰间的枪戴摸去…… “噗——” 伴随着玻璃破裂的脆响,一支白色的羽箭没入了壮汉惊讶的瞳孔之中,巨大的动能带着那锋利的箭簇穿过后脑,喷出一股细小而鲜红的汽雾。 只见壮汉拔枪的手掌无力地垂了下去,笔直倒在了地上。 一袭矫健的黑色斗篷遮住了无边天光,罩袍之下是狰狞恶犬形貌的金属面具。黑色身影几乎在羽矢击碎玻璃的一瞬间,伴着四溅的玻璃碎片从窗外翻身进来。 顷刻之间,交叉的火线在屋内激射蔓延。 戴着猎犬面具的黑衣人闪向右侧方,躲开射来的子弹,开枪击倒了角落里的两名枪手,还顺带一脚把艾德连人带椅踢向了一旁的角落。 好吧……这种情况下我也不能要求太多。 艾德侧躺在地板上翻了个白眼,祈祷着不要有人注意到他。 “啪——” 又是一声玻璃破碎的声音,另一扇窗帘也被忽然掀开,倒吊着的人影连开六枪,一轮协同几乎消灭了对方场上全部的抵抗力量。 忽然……一只粗短有力的手拽住了被绑在椅子上动弹不得的艾德,揪着头发将他连人带椅拖了起来,冰冷的枪口抵在了他的下颌上,向角落拖去。 “都别动!”又尖又利的高音响了起来。 原来是之前的矮个子。从一开始他就倒在地上装死,此刻才趁乱劫持了艾德。 虽然如今已是非凡者,但这两天的经历告诉艾德,非凡者并不防弹。 完蛋了,没想到在这栽了跟头…… 忽然,他感觉到眼前一黑,世界的光线都变得黯淡寡默,仿佛黑白影片。 只见扳机上缠着细小的、发光的丝线。这丝线像是由光凝结成的实质,贪婪地吸收着周身的光芒,以至于让艾德感到眼前变得黑暗。 另一个瘦弱的纤细身影正吃力地攀在窗户外,脸上和“倒吊人”一样带着金属的鸟嘴面具,手上的戒指牵引着这由光织成的丝缕,使得扳机再不能扣动分毫。 矮个子男人同样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象弄得一愣,艾德趁这机会猛地把头向左侧偏去。 随着射界放空,矮个子的额头多了一个热乎乎的枪洞,贴着墙壁垂倒下去。 光线逐渐恢复正常。随着房间被完全肃清,四位探员也陆续进入了房间,每个人脸上都身披黑色罩袍披风与金属面具。 从身形上看,最先从窗外突入、戴着猎狗面具的很有可能是奎茵小姐;窗外的那位“倒吊人”艾德暂时看不出来;手上戴着戒指的瘦小探员应该是名女性;最后一人背着一支皮革箭壶,体态精干有力,显然那支箭是由他射出的。 在艾德看来,弗洛伊德先生已经很小心了,不得不说,甚至有些过分谨慎。 一路上他们至少更换了四辆马车,并且沿途放出其他马车作为干扰,走了6个小时的行程一直到郊外的别墅。 可是尽管艾德的双眼被蒙住了,他还有第三只眼睛——独眼蜘蛛。 他按照计划,操控独眼蜘蛛攀附在马车底部,沿途留下各种标记给神调局指明自己的真实行进路线,这才有了刚刚那一幕奇袭的发生。 “倒吊人”翻进了窗户,径直向艾德走来,解开了绑住他的绳子。 “你还好吧,艾德?要不要先送你出去?” 他半蹲下来,声音熟悉,原来这位“倒吊人”竟然是伊顿先生。 “我很好,好得不能再好了……” 明白自己终于安全了以后,艾德才筋疲力尽躺在地上,勉强微笑着说道。 伊顿先生赞许地拍了拍艾德的肩膀,起身转过去用枪指着弗洛伊德。 弗洛伊德先生就像观众般冷漠地缩在沙发上,捏着他那燃烧的雪茄烟欣赏着这一切,仿佛与他无关。 “不打算说点什么吗?弗洛伊德。”金属面具下,伊顿带着渗人的寒意说道。 “我?呵呵……我投降,何必大动肝火嘛,伊顿。你在市里这么多年了,还不明白我?我只是个小喽啰,替人牵线拉媒,挣杯茶水钱。” 他的面庞因夸张的讨好笑容而堆满褶皱,戴满宝石金戒的手指依然夹着雪茄烟: “就算你把我抓进去了,上头的那些大人物不过是再把我再捞出来,何况我猜这孩子手里根本没有证据。” “如果我一枪毙了你,‘大人物’能把你从地府里捞出来吗?” 伊顿把枪口顶在弗洛伊德的脑门上,枪口陷进了那肥胖的皮肤。 “一枪毙了我?那不可能。你从不滥杀无辜,对吗伊顿?” “那么你是无辜的吗,弗洛伊德?你杀了神调局的人。” “我?我……那是误会,我本来的意思是把那小子绑过来见我,都是手下那帮废物错会了我的意思,还胡乱杀人……” 弗洛伊德依然是一副赔笑着的语气,假惺惺地佯作惋惜: “唉,人死不能复生啊,伊顿。皇家学会的心肝宝贝已经没了,就算杀了我,你还能指望得到他们的帮助吗?” 伊顿的手依然扣在扳机上,没有扣下,也没有松开。 弗洛伊德继续喋喋不休:“想想吧……你知道游戏的规则。飞贼党一时风头正盛,可银雾市到底是谁的地盘,大家心里都清楚。我要是死了,你们难道会好过吗?” 游戏规则。 听到这里,艾德的目光隐隐变得冰冷,左手悄悄向矮个子尸体旁的手枪摸去…… 或许弗洛伊德可以在神调局面前玩些政治游戏,可他却既非棋手,亦非棋子。对他来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仅此而已。 亲爱的弗洛伊德先生,你还欠我一条血债没还。 “也许你说得对,弗洛伊德。”伊顿将枪放下,缓缓抬起了左掌: 艾德心中盘算着,自己恐怕只有一次出手的机会,最多只有一次……然后也许就会被周围戴面具的探员们射成筛子。 “……我从不滥杀无辜。” 弗洛伊德怔了一下,还想开口。忽然,他像触电般抽搐了一下,眼睛凸了出来,形同死鱼。 艾德的手指尚悬停在扳机上,他也愣在了原地。 只见一柄蝶翼折刀穿过后颈,闪耀着羽毛纹路的钢铁刃尖从他肥硕的喉咙前穿出,鲜血沿着刀刃流进气管…… 空气一时间静得吓人,风穿过窗外冒出新芽的树枝,发出空寂的沙沙声响。 弗洛伊德痛苦地捂着喉咙,从沙发跌倒在地,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雪茄滚落在四溢的鲜血之中,咝的一声熄灭了…… 第十四章 葬礼……与新生 石阶上还残留着上一个秋天的腐败落叶,新的萌芽便已经迫不及待地从残雪中钻出。艾德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颗嫩芽,来到了葬礼的现场—— 望海崖。 空气中弥漫着微弱的寒意,胭脂色太阳已渐西沉于棕古树冠之下,海鸟却仍在孤寂的天空中盘旋。 亚瑟躺在石头和木柴堆积的柴垛上,悲凉的海风轻轻缭绕着他那团火红头发,皮肤在暮色中显得冰冷而苍白。 为首的女士戴着黑色的面纱,看不清容貌。她走上前去,将手中那团蓝紫色的干花放在亚瑟怀中,戴着金属鸟嘴面具的其他探员也将手中的干花献上。 片刻之间,亚瑟的怀中便铺满了暗淡的花海。 艾德将手中的花献上,看着火焰熊熊燃起,环绕亚瑟的躯壳,喃喃道: “再见了,朋友……” 亚瑟的身影在焰光中渐渐褪色,化成了道道模糊的虚线、粒粒斑驳的尘埃,随着升腾热气飞向天空…… “愿他的灵魂永眠于圣灵怀抱。”众人低声默哀道。 …… 直到火焰和人群在他身旁消失远去。空气带着咸涩的海水苦味,艾德望着那逐渐黯淡如青金石碎片的蓝色夜空,愣得出神。 “……艾德。”身旁传来伊顿先生沧桑深沉的声音。 “结束了吗?” 伊顿微微点头,似乎听懂了艾德的言外之意,从深灰色大衣的内口袋掏出一柄廉价的黄色玉米芯烟斗。 只见他耐心地将烟草揉搓入斗碗中填满,用火柴“呲啦”一声点燃,甩灭火柴后缓慢均匀地啜了一口,吐出了雪雾般的细长浓烟: “我想是时候为这起案件画上一个句号了,弗洛伊德的死亡导致了整个线索链断裂。郡议会正在极力推动结案,恢复到正常的秩序上去。弗洛伊德马车租赁公司将会重组,同时道尔地下铁路公司将会获得一笔赔偿金用于支付受害者损失以及重启运营。” “您为什么要当场杀死弗洛伊德,仅仅是为亚瑟报仇吗?” 虽然当时是奎茵小姐用那柄蝶翼折刀刺穿了弗洛伊德的喉咙,但艾德心知这是伊顿先生的授意。 弗洛伊德不过是白手套。这起案件看似是弗洛伊德马车租赁公司与道尔地下铁路公司的商业纠纷,实则涉及到奥克兰家族与皇家学会在银雾市的权力斗争。 但真正让艾德疑惑的是,亚瑟的牺牲已经引起了皇家学会的不满,伊顿先生为什么还要再杀掉弗洛伊德从而激怒奥克兰家族,同时得罪两个派系? “弗洛伊德太狂妄了。他忘记自己只是接近权力,而不是权力本身。”伊顿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神调局只为最高意志服务,而不是某个派系。” 权力本身……艾德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他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那个雨夜遇见卡塔莉娜·奥克兰小姐—— 这起事件中,无论神调局选择与弗洛伊德背后的奥克兰家族合作,又或者秉公执法逼弗洛伊德供出后台并将证据交予皇家学会,都会导致冲突的进一步升级。 届时银雾市将会变成马匪党与飞贼党的秘密战场,市区成为了最危险的地方。那么奥克兰家族提前布局,冒着雨夜转移家族成员也就不难理解了。 而伊顿先生杀掉弗洛伊德,无异于切断了导火索。 眼下的结果似乎对双方来说都尚可接受:皇家学会蒙受了部分财产损失并失去了一位重点栽培的成员,奥克兰家族则失掉了一位左膀右臂,两边都不再有理由升级冲突。 或许对于银雾市来说,这是最好的结局。 又或许,这也是亚瑟希望看到的…… 烟草的火光一闪而过,伊顿亦望向夜空,眼睛比夜晚的天空还要灰暗沧桑: “我曾经目睹过黑暗、疯狂和难以言喻的腐化堕落,可它们都不似人心那般可怖。” 说完这句话,伊顿先生站起身来,戴上了黑色猎鹿帽: “好了孩子,我这把老骨头得早点回去歇着了,你想呆多久就呆多久吧……” 说罢伊顿起身离去,只留艾德一人坐在夜色中…… 【那是个可怕的老家伙,我劝你离他越远越好。】 月光沁染的暗蓝色土壤上,再次燃起了那梦中所见的、淡白至极的手写火焰文字。 艾德微微仰起头,任由夜风吹拂着他的短发: “多谢你的帮助,矩阵。我觉得我可以信任你了,暂时。” 【你似乎突然变得客气了,我的好先生。】 “我们之后还要继续相处多久?” 【很久吧,我猜。】 “那你要不要取一个正式的名字?” 【当然可以,不如以你第一眼想到的女性名字作为代号吧。】 “啊,什么?你还是女性?!”艾德显得有些惊讶。 这次对方没有用文字回答,而是用淡白色的火焰在草坪上画了一根巨大的燃烧中指…… 第一眼想到的女性名字?艾德下意识地想起了工单上的客户签字:玛丽·布恩。 “玛丽这个名字如何?” 【太俗套了,我拒绝。】 还挺挑剔…… 艾德闭上双眼,回想着其他自己听说过的名字。 他想起亚瑟的写字桌,上方贴着一张唱片海报。 画中的窈窕女郎魅力十足,一对紫眸令艾德觉得有些眼熟,却又不记得为何。 那个写在右下角的花体字艺名,在他脑海中弯弯绕绕,呼之欲出—— “希尔薇,这个名字如何?” …… 正午明晃晃的太阳穿过工业尘埃,落在窗沿上,透着闪闪发亮的光泽,让人有种恍若夏日的错觉。 啪嗒。 独眼蜘蛛从天花板落回到了艾德手中,黄铜的部件闪闪发亮。 目前的极限范围大概是50米,艾德大致估算道。离得越远,他与独眼蜘蛛之间的纽带就会越弱,直到彻底断开连接。 由于自己的精神力量还比较弱小,在操纵独眼蜘蛛时,艾德本人将很难做出精密的肢体动作,只能留在原地“发呆”。 与此同时,艾德还惊喜地发现自己的记忆力和肢体协调性都有明显增强,甚至连力量爆发性也今非昔比。 【最低阶的非凡者恐怕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了,想要再进一步就必须提升你的结晶等级。】 希尔薇那淡白色的火焰文字浮现于镜面。 结晶等级?亚瑟似乎没提到过这件事。 【人格结晶理论上存在10个能级态,在更久远的时代,由于宗教原因,非凡者曾经一度按照教会的十环职阶划分等级,亦称为‘使徒序列’或‘使徒之环’。】 那我如何成为更高级的非凡者呢? 【当非凡者的力量成长至接近极限,人格结晶便会进入蜕变期。在蜕变期借助外界刺激诱导就能使结晶完成能级跃迁……或者由于失败而造成某些不可预知的后果。】 不可预知的后果……艾德细细品味了这个用词。 那我还要不要考虑更进一步?或者说,要不就在这个等级混一混就好了? 希尔薇没有理会他,继续讲道: 【你的情况有些特殊:严格来说你并非真正意义上的非凡者,只不过是通过守秘人程式模拟出了其他非凡者的人格结晶,从而获得部分特质与能力。想要成为更高级的非凡者,只需要将程式代码升级即可。】 叩叩叩—— “艾德。”门外响起伊顿先生的声音,火焰文字顿时消散不见。 “哦,是伊顿先生啊,正好……” 艾德连忙把独眼蜘蛛收了起来,打开门。 “我是来向你道别的。” “我是来向您道别的。” 两人异口同声。 第十五章 突如其来的妹妹 向我告别?艾德有些摸不着头脑。 “是这样,由于弗洛伊德的死,参与行动的成员必须接受为期两周的停职调查。在这期间我需要有人帮我看管这里。” 伊顿先生摊开粗糙的手掌,掌心里是一枚黄铜钥匙。 艾德瞥了一眼钥匙:“您就这么信得过我?” “如果亚瑟相信你的话……是的,我也信任你。” 听见这话,艾德不由得抬起眉眼凝视着伊顿先生的双目,试图确认这句话是否有其他深意。 然而他只看到了一张布满了岁月皱纹的苍老面容,眼眸中映射着理性的光芒。除此之外,他无法从那张脸庞里读出任何隐含的情绪。 “恐怕我这边不太方便。”艾德推辞道,“维修店那边已经耽误了许多日子,再不去上班我就要被老板炒鱿鱼了。” “没关系,维修店的事情你不必再操心。上午我专程拜访了唐纳德兄弟家用机械维修店,店长得知你的近况后,决定将你辞退……” 将我辞退?!什么黑心资本家? 艾德一脸不敢置信,印象里自己干得并不差,可谓出工又出力。虽然因为“地铁大屠杀”死里逃生而导致不得不旷工几天,但也不至于因为这个就将自己辞退吧? “民间认为‘死而复生’是种噩兆,店主不想惹祸上身也是人之常情。” 艾德叹了口气,恐怕这里面不止是店老板的主意,还有伊顿先生乃至神调局的意志。 自己那日复仇心切,展现出了与亚瑟相同的非凡能力。一个起死回生的人突然觉醒成了非凡者,能力又与负责监护他的探员惊人的一致,想不引起怀疑都难。 “可凤凰不是也会涅盘重生吗?” “那毕竟是精灵神话,不是埃律西昂人的民俗,在埃律西昂人看来,只有招来厄运的黑猫才拥有九条命。” 伊顿先生从大衣里取出维修店的解约合同与一沓钞票,艾德无奈地接过了钞票,数了数刚好8镑——这是他一整月的工资。 好了,这下我确信这是伊顿先生的意思了,店老板可不会把这个月工资发满。艾德一边数钱一边翻了个白眼。 “如果你下一步没有其他打算的话,正好侦探所这边也需要有人打理。我需要一位助手,主要工作是接待委托人并且记录档案,工资每周两镑半,但食宿全免。” 说罢伊顿先生右手握住左腕,平静地等待着艾德的答复。 工资倒是不少。侦探助理……行吧,能有多难呢?艾德心想。 无非就是接待客人、做些文书工作,然后顺便在侦探推理的时候表现得很惊讶——反正听上去也不会比修差分机更折磨人了。 “谢谢您,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好,待会儿我把档案册和记录规则简单和你讲解一下——哦,还有一事,你的妹妹蒂娅·怀科洛想要见你一面。” 伊顿本已经前脚踏出门口,忽然转过头来,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艾德的眼睛却逐渐睁大,嘴巴缓缓张开,胸前手里的纸钞掉了一地—— 什么,我还有个妹妹?! “之前怎么没人没跟我说过?” 艾德双手抓了几下头发,一时间不知该安放在何处。 “这是出于安全考虑。如果告诉你这件事,你可能会不顾危险先去见家人一面,这样只会让你们双方平白承受不必要的风险。” “这……好吧,我妹妹她……呃……长什么样子?” 他一边弯腰把钱拾起来塞进口袋里,一边抬起头问道。 “银发紫眸,尖耳朵,纯正的伏卢尼血统。身形高挑,与奎茵相仿……” “等会儿,您先停一下——”艾德连忙比了一个打住的手势。他知道精灵是来自南大陆伏卢尼的外来民族,因此又称伏卢尼人。 纯血伏卢尼人的皮肤像小麦那样细腻光泽,耳朵尖而长,形体优雅健美。精灵曾经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统治着北方的埃律西昂大陆,史称“伏卢尼治世”或“精灵治世”。 “您瞧,首先我是正宗的埃律西昂人,然后我妹妹是纯血精灵,这绝对是哪里有问题吧?” “我想你们二人作为路德维克·怀科洛先生的养子,义亲之间血缘不同并无不妥吧。” 哦,差点忘了我是捡来的了。艾德尴尬地把手揣进口袋里,把玩着硬币。 “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她?” “随时。在你见她之前,有一件事我需要提醒你:她现在就读于平克曼公学。” “公学?”艾德片刻后才明白了伊顿此言的用意—— 虽然被叫作“公共学校”,但公学可是实打实的上层学府。每年三百镑的学费和额外的食宿费用足以让任何中产家庭望尘兴叹,更别提他这样底层住民了。 艾德倒不觉得有什么负担。自己作为兄长理应承担这份责任,甚至让她继续读书的决定很可能就出自他自己。 只不过以他一个月10镑的薪水,就算不吃不喝,也只够全年学费的三分之一。 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啊…… “如果有经济方面的困难,我手里还有一笔个人储蓄,你可以拿去应急使用。”伊顿先生提议道。 在真正了解这位侦探的为人和目的之前,艾德不想欠下任何人情: “不,多谢了。我还是先和她见上一面吧,还得劳烦您走前帮我联系了,伊顿先生……” …… 第二天清早。 位于中央区的克莱因街有一家规模可观的临街咖啡馆,优雅别致的瓷砖小道两旁,吐出嫩红色新芽的灌木显得生机勃勃。 艾德点了一杯黑咖啡,只见焦糖色的咖啡浮在白瓷的小杯子中,漂着细小的芳香油脂泡沫。 他稍微抿了一口,一股若即若离的花香涌入喉腔,随即舌尖传来一种酸涩的浆果口感,然后才是咖啡的特有的苦味,层次分明。 口感独特,但是也价格不菲。据他所知,东区的咖啡厅只要3便士就能喝一大杯,再加1便士还能吃到黄油面包卷。 放下白瓷杯,艾德将后背靠在铁艺四角椅上,不时望向街边的人群,寻找着妹妹的身影。 片刻时分,只见一个令艾德感到熟悉的身影向他走来—— 纯银的齐肩短发迎风微微摇摆,仿佛风中绽放的白蔷薇。 纯血精灵特有的、色泽健康的肌肤在几束早春阳光下闪耀着极富活力的细腻质感,如刚簸过的小麦般饱满油亮,裹挟着一阵轻盈的古典淡香。 看见艾德,蒂娅加快脚步走来,紫晶色的双眼像是一团闪光的明媚火焰。从她的眼睛里可以读出很多关切的话语,但最终吐出口的却只有两个字: “艾德?” 艾德扯了一下帽檐,伸出手体面随和地打了个招呼,流畅自然得就像排练过许多次。 然而放下时却不小心碰到了茶勺,发出了“咣啷”一声噪音,沾湿了自己的袖口。 “所以是真的,你失忆了?” “呃,也许只是暂时性的,过一段时间就会慢慢恢复。你懂的,子弹和我的脑子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小摩擦,不过已经没事了。” “伤口在哪?有没有疤痕?” 蒂娅好奇又关切伸出手来,温润修长的手指即将触摸到他脸颊的那一刻,艾德不好意思地向后靠了靠。 她的手掌停滞在半空,又蜷回了桌面上。蒂娅小心翼翼地面对面坐下来,垂头说道: “我给你买了一些补品,希望能帮得上忙。” 谜斯特瑞博士牌万灵药、多胺灵醒脑补剂,全都是药铺售卖的高档补品。艾德打量起包装和颜色最为独特的那一瓶:阿尔杰猩红药酒。 本品使用来自于世界各地的七十余种珍稀植物、花朵、动物制品及香料配制而成,有效治疗健忘、幻听、神智模糊、失眠、抑郁、肺痨病、脱发,并具有壮…… 这都哪跟哪啊,艾德嘴角一阵抽搐。虽然这是蒂娅的一片好意,可她哪来的这么多钱? 就算记忆再不佳,他也一扫便知,这些补剂少说也要15镑以上。 “我……找了一份替人翻译文献的兼职。” 艾德这几日恶补过常识:自从考古热潮风靡整片大陆,经常会有探险家或考古团队发掘出古代文献。但探险家协会有专门的考古学者,只有一些私人图书馆或者收藏家才会雇佣翻译,出价也不会很高。 “哦,具体是哪个图书馆?还是哪一位收藏家的私人藏品?” 他盯着蒂娅,只见蒂娅的眼神躲躲闪闪,仿佛撒谎的小孩子般支支吾吾地回答道: “总之,就是……我不能说……” “蒂娅,别做傻事。钱的问题我可以搞定。” “我能处理好自己的事情,艾德。” 蒂娅小声说道。说罢她站了起来,急匆匆地逃进了街道穿行的人群之中,消失不见…… 艾德本想喊她停下,却又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叹息作罢。 一笔来源不明的收入。看来自己这个做哥哥的要好好调查一下这件事了…… “我好像闻到了故事的香气。跟我讲讲,我给你免单怎么样?” 一旁的店老板端着咖啡壶,把脸凑了过来,花哨的八字胡须上满是八卦意味: “唉,得了吧你……” 艾德往他手里丢了两枚六便士,没好气地说道。 …… 第十六章 寻猫启事 在那之后,“地铁大屠杀”事件过后的第七日,同样也是艾德助手生涯的第一天—— 几乎整整一天都没有人来拜访。百无聊赖之中,艾德倒也没有闲着:他先是清理了地板、为门前植物修剪了枯枝,然后坐下来正准备翻阅之前的委托记录…… 如果当侦探助手真的这么轻松,那他不介意一直干到老死。 就在夜幕泛蓝、日光将熄的工夫,“叩叩叩”三声门响,随后有人推门进来。艾德没想到这时间还会有访客,连忙起身: “您好,我能为您做些什……靠!怎么是你?” 来者正是之前的咖啡店老板。穿着极具时尚风情的拼色大衣和花格围巾,像刚从马戏团下班,八字胡须修出了一条弧形弯钩,身上还散发着古龙水的风骚气息。 “呦~,看来我们真是缘分不浅啊。不招待我喝点什么吗?” 咖啡店老板捏着胡须笑了一下,将圆顶礼帽挂在衣架上。 “茶还是咖啡?”艾德叹了一口气,不情不愿地向煤炉旁的茶柜迈去。 “得了,我只是随说说。”咖啡店老板摆了摆手,“业余选手的作品我可没兴趣品评。” 艾德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您究竟是来找人办事的,还是来寻开心的?” “……我的小宝贝娜梅丽莎一天前走丢了,我的心都快要碎了,正好有位老熟人告诉我你们这里的办事能力很强,所以我就过来碰碰运气。” 虽然语气轻佻浮夸,可艾德分明看见男人的眼中闪烁着焦虑和不安,也许岁月令他习惯了不去将这些情绪表现在脸上。 “好的,请您先坐在那边……您贵姓?” 于是艾德换了副诚恳态度,从笔筒抽出一支铅笔在草纸上速记。到时候再正式誊写在委托书上,这样看起来更干净利落。 “雷纳德·唐斯顿。” 委托人:雷-纳-德·唐-斯-顿,失踪人:娜-梅-丽-莎·唐-斯-顿,“对了,请问您报警了吗?” “我当然报了,他们说家猫失踪不予处理!这帮吸纳税人血的蛀虫……”店老板气冲冲地抱怨道。 咔嚓,铅笔头被艾德戳断成了两节。 家猫? “……我交税不是为了让他们坐在办公室里吃茶泡饼干……哦,你怎么了?” “没事。” 艾德控制住了面部表情,又从笔筒抽出一支铅笔:“呃……所以您只是丢了只猫?” “什么叫‘只是丢了只猫’?!她是我的家人!”店老板几乎用尖叫的语气嚷道:“你懂家人的含义吗,小子?” “无意冒犯,我确实还有很多东西要学。”艾德在“失踪人”的“人”字上划了一条横线,在 “那请您描述一下它的特征和平时常去的地方。” “她的绒毛比夜晚还要黑,眼睛像璀璨的雀黄宝石,四肢戴着纯洁的白手套,尾巴上挂着冰山般的无垢积雪……整条街的人都为她神魂颠倒。” 黑猫、黄眼睛、爪子和尾巴尖是白的。艾德在纸上记道。 “失踪寻人的市内费用是两镑半,家猫的话收您一镑,您看这样能接受吗?” “你没听明白吗?她-是-我-的-家-人!只要她能平安回来,我给你五镑!”老板伸出五根手指比划道。 “当然……没问题,只要您乐意。” 艾德在最后重重地补上了一行字—— 委托金:5镑。 “买报纸吗先生?地铁大屠杀案告破了!来张《银雾电讯报》一个便士您就能弄清楚真相。” 艾德望着眼前的报童——身材瘦弱,脸色蜡黄,典型的营养不良;门牙变成了两个豁洞,显然还在换牙期,八角帽上缝着补丁,裤脚够不着脚腕…… 在东区,像这样穷人家的孩子比工厂生产的零件还要多,近一半活不到18岁生日。 报童没注意到艾德的目光,竭力推销着手里的报纸:“或者您再加一便士买张《老实人报》,四版的没品笑话一定合您胃口!” 怎么说得好像我很没品一样…… 艾德递了枚两便士小铜币过去,随口问道:“你见过一只黑猫吗?黄眼睛,爪子和尾巴尖是白的。” “没见过。先生您是要找猫吗?我可以让认识的伙计们帮忙找找看,找到了您付一个先令就成。” 如果这帮孩子真能找到,自己只要花1个先令就能净赚5镑,原来当中间商这么刺激…… “那好吧,如果你们找到,就送到克莱因街的碎梦咖啡厅给唐斯顿先生。如果真是他的猫,我保证他会付你们重金,足足5镑的报酬。听明白了吗?” 艾德如实说道。他又不是资本家,没打算靠这个挣钱。 小报童听到这个天文数字,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一溜烟似的跑开了。 按照咖啡店老板唐斯顿的描述,除了克莱因街,娜梅丽莎还经常会在周围的街道附近转悠,具有很强的捕猎欲望。 最乐观的情况,也许娜梅丽莎在上树捉鸟的过程中不小心被困在了树顶。 而最悲观的情况嘛,这周边街道一向车马很多…… 艾德花了整整一上午时间在克莱因街周边的街道、公园、小巷等猫咪最可能出没的地方搜查,结果一无所获。 眼看时间已经到了中午,他渐渐感到腹中空虚,盘算着先用维修铺结给他的工资吃一顿好的再说。 自打死而复生以后,自己还没吃过真正像模像样的大餐。他挑了一家看上去还不错的中档水平餐厅,结果刚进门就被服务生拦住: “不好意思,先生,我们歇业了。” 艾德一愣,随即问道:“大中午歇什么业啊?” “这……”,服务生面露难色:“后厨里闹耗子了。” 闹耗子? 艾德不禁有些惊讶,餐厅后厨有老鼠是司空见惯的常事,因为闹耗子就歇业整顿,这家店难道如此良心? 按说这种事情一般不会告诉食客。有老鼠抓住或者赶走不就好了,还至于因为这个停牌歇业? “很严重吗?我姑父是专业捕鼠人,我跟他学过一点技巧,需不需要我过去看看?” 艾德随口便胡编出了几句鬼话。他只是很好奇,究竟什么样的老鼠才能让一个餐厅在中午黄金时段停业。 “稍等,我去请示一下店长……”不一会儿,服务生一路小跑着回来了:“您跟我来吧,但是可别跟人乱说。” 说罢,服务生就领着艾德到了后厨。推开门,眼前这一幕让艾德惊呆了: 我的天…… 老鼠,成群结队的老鼠,像车间的流水线一样搬运着后厨的食材,蔬菜、鲜肉、切开的奶酪,不知道的还以为到了童话故事里的老鼠王国。 他甚至还看到好几只老鼠分工协作,将一大块羊腿运走…… 鼠群根本不理睬他们,也不像普通老鼠那样畏首畏尾,简直像是一支老鼠军队。 “您看能解决吗?食材都让它们搬空了,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歇业。哎呦喂!” 服务生心惊胆战地望着鼠潮在脚下来来去去,双臂抱着肩膀尖叫道。 “这帮老鼠是从哪来的?”艾德越想越觉得蹊跷。 这么大一群鼠潮显然不会是凭空出现的,假如从大街上大摇大摆地涌进来,肯定会造成不小的骚乱。 换句话说,它们一定来自某个不容易发现的隐秘通道。 “后巷,您自己去看吧……啊!!!” 一只老鼠忽然沿着裤脚爬到了服务生的腿上,吓得他狼狈地甩了一脚,鞋都飞了出去,关上门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行吧……看来我又得独自出马了。 顺着老鼠搬运的轨迹,艾德推开后门来到了后巷。这里堆满了扫把、木桶、破烂货架之类的各式杂物,狭窄得就连老鼠也不得不从他腿边硬挤过去。 只见将餐厅洗劫一空的鼠群,消失在发霉腐烂的栅栏木板后方。在木板的缝隙处,一条毛绒绒的黑色尾巴露了出来,尖端则是纯白的。 不会吧?娜梅丽莎?! 艾德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在这里找到咖啡店老板的宠物猫。这群老鼠竟然一点也不怕它? 他小心翼翼地缓步走过去,想伸手把它捉出来…… 那毛绒绒的黑色尾巴竟然如脱落树干的枯枝,直接掉了下来,血淋淋的末端满是啮齿动物啃咬过的痕迹…… …… 第十七章 鼠径墙中之鼠 透过缝隙看去,娜梅丽莎的尸体已经被啃得面目全非,几只肥硕可憎的大老鼠从她血肉模糊的腹部里探出头来,发出龇牙咧嘴的愤怒叫声—— 见到这般情形,艾德连忙后退两步,可那几只老鼠竟不依不饶,从缝隙中张牙舞爪钻了出来,鼠毛针刺般炸了起来,奋不顾身地冲向艾德。 一、二、三、四、五……五只老鼠。 艾德抬起手杖敲过去,直接捣碎了一只老鼠的喉管,血沫四溅。成为非凡者之后,他的动作精准度有了不小的提升,几只老鼠根本称不上是威胁。 望见同伴惨死,另外四只却毫无惧色,继续向着艾德发起自杀式的攻击。 艾德反手便敲死一只、踢翻一只,还有一只竟然弹跳而起,向着他的肩膀飞来,被他在空中用手杖击落。 最后一只抓在他的鞋上,想要顺着裤筒钻进去,艾德连忙用手杖将它戳住。被死死抵在鞋上的老鼠还在拼命反抗,啃着艾德的皮鞋,留下一块深深的齿痕…… 杖尖一拧,艾德随手结果了它的性命,心中却升起了朦胧的疑惑。 这些老鼠连体型超过百倍的人类都不怕,仿佛忘记了何为恐惧。五只疯老鼠固然对非凡者造不成实质性的威胁,可假如要是达到刚刚那个数量级…… 想到这里,艾德感觉自己手背上的寒毛直立了起来。 他翻开腐烂的栅栏,里面竟然是个可以容纳一人俯身通过的隧道。 通过依稀残留的细节,艾德可以确定这只死猫便是娜梅丽莎。它或许是沿着老鼠的踪迹发现了这个地方,结果不想竟丧命于猎物之口。 好奇心害死猫啊……艾德摇头叹息道。 看来这五镑钱与自己算是无缘了。 他倒也不光是为这笔钱叹息,这只猫显然对唐斯顿先生非常重要,这样破破烂烂地回去交差,自己未免脸上无光。 就算他告诉唐斯顿先生“娜梅丽莎是被老鼠咬死的。”,唐斯顿先生也未必会信,甚至还有可能影响侦探社的口碑,那自己可就太对不起伊顿先生了。 要是自己能够调查出这些老鼠反常的原因…… 一个大胆的想法浮现在心中,似乎好奇心不光会害死猫,也同样在折磨着艾德。 当然了,贸然钻进去是不可能的,他还没傻到那个份上。 尽管『傀儡』秘文的特性不擅长正面作战,但独眼蜘蛛为他带来的信息优势是无可比拟的。 艾德取出绑在腰带上的独眼蜘蛛,丢进隧道里,随后用『傀儡』秘文操纵它朝深处爬去…… 得益于独眼蜘蛛那奇特的亮黄色鱼眼视角,他在通道的微光环境下依然有着良好的视野。这里的路径错综复杂,稍有不慎就会迷路,这让艾德想起了亚瑟提到过的“鼠径”—— 以古代精灵遗迹为基础拓展而成的地下网道,用于从事各种非法活动。亚瑟曾经怀疑地铁大屠杀的食尸鬼是从鼠径进入的,如今看来也不无道理。 一路转转悠悠,不知深入到了何处,忽然,他看到一团模糊的光亮。 独眼蜘蛛顺着光亮爬去,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提着灯穿行在遍布碎石的甬道里—— 蒂娅?! 我妹妹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他的心脏震颤了一下。本来自己只是想观摩一下这久仰盛名的“鼠径”,没想过要蹚这趟浑水…… 可是现在他无论如何也得下去一趟了。 艾德摸了一下藏在腰后的撅把式转轮手枪。这是他从当初那矮个子的尸体手里拿过来的,一直藏着没有上缴。 事后伊顿先生也并未追究,不知是默许了还是因为没有注意到,总之艾德算是捡了个便宜,多出一个自保的手段—— 要是对付成群结队的老鼠,这东西自然没用,可难保枪油的痕迹,正常击发应该没有问题。 他平复心情,掰开弹巢,将保险缺口旋转至荷弹位,手指抵在扳机侧面,俯身钻进了通道里…… 隧道阴森而促狭,必须以半蹲的姿势弯腰通过。但里面并没有他想象得那么潮湿腐臭,相反,他能感觉到外界的空气隐隐从隧道中流过,轻抚过久远的支撑木架和砂岩壁裂痕…… 这里太黑了。 艾德右手从口袋里掏出了打火机,用拇指旋开连着铜链的盖子,搓了一下燧火轮,火苗腾地燃起,眼前稠如浓墨的隧道亮了一些。 自打在控制室吃了大亏以后,艾德就随身备了一个打火机,尽管自己不抽烟,但总归是有备无患。 为了赶上蒂娅,他尽可能迅速地通过隧道,但还是在沿途的墙壁上做了一些记号,以确保自己还能原路返回。 随着不断深入鼠径,隧道的内部空间越来越宽阔,已经足够容纳人站立行走。终于,他找到了悬挂在石壁顶部的独眼蜘蛛,正好停在T字形的两道交界处。 蒂娅消失的位置就在右手边,空气中夹杂着一丝不详的血腥味道。 千万别出事,千万别出事……艾德收回独眼蜘蛛,默念着快步跟了上去。 昏暗的火光中,他隐约看见一具横在地上的尸体—— “咯……” 突然,一只手猛地钳住了艾德的喉咙,将他抵在墙上。在那恐怖的力道与速度下,艾德只来得及从喉咙里发出一丝声响就被彻底压制。 他甚至有种预感,只要对方一用力,自己脖颈就会橡皮筋一样断掉。 要是死在这种鬼地方,恐怕就连神调局也找不到他的尸首。 艾德正想要抬手扣动扳机拼个鱼死网破,却发现打火机映出一对熟悉的眼睛—— 光焰璀璨,宛如暗紫夜幕下流转的金色极光。 “艾德……?” 第十八章 “鼠王” “艾德……?” 蒂娅声音里充满了惊讶和疑惑,她连忙松开了手后退两步。 此刻蒂娅身披着一件宽阔的金褐色兜帽披风,将身形掩盖在里面,像是古典舞台剧里的刺客或魔法师。 她手里那盏提灯呢?艾德没看见它的踪影,不知她是怎么做到凭空把一盏灯变没的。 “你没事就好,蒂娅……你在这里做什么,那边的尸体该不会是你做的吧?” “我……没有啦。这里很危险,跟在我背后保持五步远的距离,如果后方有异动立刻警告我。” 她说上半句话时依稀还是前日咖啡馆中的那名稚嫩的少女,下半句却冷静而低沉,明确的指令中透着一股令人安心的感觉,俨然领袖之风。 蒂娅这副沉着的神态反而让艾德安心不少。他用鼻音应声点了点头,顺便趁蒂娅转身的时候揉了揉酸痛的脖颈。 显而易见,自己的妹妹大概率也是非凡者,而且要比自己强得多——至少在正面作战方面是这样。眼下情况听从她的安排的确是最优选择。 艾德跟着蒂娅的脚步迈过尸体,那是一名成年男性,面部朝下躺在地面,背部还有类似于枪伤和切割伤的狰狞伤口。 从伤口的裂隙里还能看到某种粉红色的污秽之物在蠕动着。艾德定睛观瞧,竟然是一些丑陋可憎的幼鼠,盲眼无毛、只有指甲盖大小,正沿着伤口啃食着腐烂的血肉。 他顿时捂住口鼻将目光挪开,强忍住呕吐的冲动。幸好刚才没吃饭,不然自己恐怕就得丢人现眼了。 窸窣的、急促相连的吱吱声从隧道的尽头传来,隐约闪烁着成百上千只密密麻麻的小眼睛。走道、墙壁、顶部,鼠群占据了每寸空间,仿佛一条黑色暗河。 山丘般食物堆积在这里,散发出惊人的腐败恶臭,无数老鼠从山丘中钻进钻出,仿佛一座蚁穴。 艾德从中分辨出了餐厅的食材,但更多是死鸟、泔水或腐肉,他甚至还看见了一截残缺的手指。 一只红眼老鼠停了下来,张开猩红色口腔与尖利门牙,那张尖嘴几乎与整张鼠脸一样大,令人不由得感到生理上的不适。 一声刺耳尖叫,随后叫声开始在鼠群中扩散,一传十十传百。直到整个鼠群意识到入侵者的存在,汇成一股恶意洪流向着他们涌来。 天呐…… 此刻艾德只能祈祷蒂娅准备好了应对方案。 蒂娅的呼吸同样有些急促,她伸出长袍下的右手,艾德这才明白,原来根本就没有什么“提灯”—— 此刻正熊熊燃烧着的,是蒂娅的手掌。 另一种我不知道的秘文? 只见蒂娅上前两步,轻抬手掌,仿佛要抓握住某种无形却又令人生畏的权柄,被火焰抽动的空气将她罩袍下银丝般的齐肩短发拂起,随着披风起伏摆动。 火焰,宛如末日的火焰。 像燃着狱火的恶魔之鞭挥舞而过,刹那间将鼠潮暗河与腐肉山丘炙烤成焦土。 绝大部分老鼠甚至没来得及发出凄惨的嚎叫,便化为了一撮恶臭烟尘。即使站在蒂娅的身后,艾德仍能感到那滚烫的空气划过脸颊,带着令人窒息的焦糊气味。 通道里的温度骤然飙升,本该是早春时节的潮湿微凉,此刻却胜过最炎热的夏日正午,直逼工厂的锅炉间。 残余的鼠群迅速向后退散,但艾德却仿佛有种直觉,这些老鼠并非是像生物本能反应那般溃逃,而是像军队似地在进行某种有序的重新集结。 轰隆隆…… 他感觉到地面微微颤动,就像是有一颗老套探险小说里必定会出现的滚石陷阱,正朝着他们的方向滚滚而来。 然而下一秒钟,眼前出现之物彻底颠覆了他的常识—— 那不是巨岩,而应该称之为“鼠岩”——数以千计的老鼠尾巴纠缠在一起,盘织交错的身躯构成了一块巨大的血肉之球,伴着恐怖的污臭和尖叫声着朝他们滚来。 如果被其碾到,恐怕就算一头斗牛也会顷刻间化为枯骨。 蒂娅掷出火焰长鞭,汇成了一堵密不透风的鲜红火墙,劈啪作响,遮挡住了鼠岩的去路。 可那巨大的死亡之球像极了蚁群在遇到洪水或火灾时团成的蚁球,火墙轻易将最外层的老鼠焚成灰烬,但内层的球体依旧滚滚向前…… 二人尝试着后撤,可“鼠岩”滚动的速度愈来愈快,简直同开足了马力的蒸汽机车一般。就连晋升为非凡者后的艾德也根本无法比拟。 “艾德,快走!我来对付它。” 蒂娅的神情终于露出一丝惊恐,推搡着他的肩膀,语气透露着焦急。 艾德此时只觉得呼吸困难,放在短暂的剧烈燃烧已经快要抽干隧道内的氧气,再继续烧下去甚至还有可能发生坍塌。 他绝不能让蒂娅留在这里送死,绝对不能…… 想想看,艾德……一定还有什么其他办法可以对付这团巨大的老鼠球。 毁掉隧道?恐怕来不及,他手中没有任何爆破物,这坨老鼠用不了30秒就能把他碎成骨头渣。 这群老鼠的行动未免太有纪律性了,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操纵着它们。 操纵、操纵…… 原来如此。 “不,蒂娅……” 艾德忽然站定在原地,转身举起转轮手枪对准鼠岩。 “我不会再丢下任何人逃命了。” 火光之中,巨大的鼠岩如战车般势不可挡、滚滚向前,那密密麻麻的、豌豆大小的眼睛闪着骇人的阴森寒光。 忽然之间,他调转枪口,扳动击锤,对准脚边尸体的脑袋连续射击—— “砰——” 一枪、两枪、三枪、四、五、六……直到打光弹巢中所有的子弹。 突然间,老鼠们像是恢复了理智,尖叫着挣脱了尾巴的缠绕。一些甚至挣断了尾巴,不顾鲜血淋漓,亡命地四处逃窜。 艾德打开弹仓,枪口朝天,任凭弹壳自由落体,与地面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弹壳落地的响声与残留的火药气味让鼠群沿着二人的轮廓退避开来,像是河水淌过礁石。 尽管面部看似古井无波,但他的心中既惊喜又后怕——这是他第一次开枪杀人,至少是失去记忆之后的第一次。 可喜的是自己的判断并没有错:从背后的伤口来看,这个男人应该是在被人追杀。 也难怪他会选择逃到鼠径里,狭窄复杂的空间和地下数量成群的老鼠的确堪称他的个人主场。若非蒂娅那奇特的火焰能力,换作任何一个人恐怕都是凶多吉少。 与艾德猜测的一样,这家伙的能力与他类似,想必同样衍生自『傀儡』秘文。 只不过亚瑟研习的学派专精于操纵无思维的机械造物,而对方大概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操纵大量低智能生物,给出“后退”、“攻击”、“搜集食物”一类的指令。实力要比艾德强得多,很可能与蒂娅接近。 他知道作为『傀儡』秘文的使用者,想控制如此庞大的鼠群必须集中大量的精力,而控制者本身亦不能距离太远。因此艾德推测,控制者很可能就在附近——那具“尸体”很可能是在装死。 至于伤口处的幼鼠,它们并非是在啃食尸体,而是在为其“疗伤”。古代的医师也会使用类似的疗法,用人工养殖的洁净蛆虫来祛除伤口的烂肉。 至于这位老兄被追杀的原因嘛…… 他在尸体身上翻找了一会儿,果然从衬衫的腹袋内找到了奇特之物,一张牛皮纸古卷轴,上面书写着古怪的奇特文字。 “所以你做了赏金猎人?” 蒂娅乖巧地点了点头,没有出声。 这样蒂娅那笔钱的来路就说得通了……好吧,倒也不算太坏。 艾德扫了一眼,是他完全不认识的文字。像这样的古籍往往隐藏着价值连城的信息,也难怪这位“鼠王”要遭到这般追杀。 他伸手将卷轴递了过去,蒂娅小心翼翼地接过,系进了罩袍内口袋。 “说真的……蒂娅,你还是应该考虑先专心完成学业。” 赏金猎人绝不能称得上是什么“体面”的工作。游走于黑白之间,还时刻面临着生命危险。 蒂娅露出了灿烂的微笑,好像天空涟漪中冉冉升起的银白月牙。艾德心知,自己这番苦口婆心她肯定半点也没听进去。 他不禁叹息,自己毕竟不能替她决定未来。至少蒂娅刚刚沉着冷静的表现能让艾德稍加安心,希望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明白,非凡者注定不可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 最重要的是,就算自己想阻拦,也不是她的对手…… “艾德,我们还能算是一家人吗?” 蒂娅忽然开口问道,冬日雾凇般洁白澄澈的眼睫闪烁着。 “那当然……” 艾德微笑着给了她一个拥抱: “你永远都是我的家人,蒂娅。不管我记得与否。” 第十九章 黑猫 艾德没料想过,就在这死而复生后的短短几天里,自己竟要参加两次葬礼——第一次为了人,第二次为了猫。 为了这次告别仪式,店老板唐斯顿特地让碎梦咖啡厅停业一天。娜梅丽莎的遗骸被装进了一口小巧的白栎木棺里,来这里参加葬礼的都是咖啡厅的熟客。 “我还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竟然是为了一只猫哀悼。”艾德走到唐斯先生身旁,将帽子摘下来贴在胸口,低头致意。 唐斯顿先生挤出一丝微笑,花哨胡子上沾染着晦涩黯淡的悲伤: “葬礼是为了活着的人准备的,无论死者是人还是猫。再说了,她是我的家人。” “家人的确很重要,”艾德赞同地微微点头:“您给我上了一课。” “人们常说黑猫有九条命。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危险,让娜梅丽莎一次付出了九条性命。” “这个……您还是不知道的为好,好奇心可不光只会害死猫。” 他想了想,还是别让唐斯顿先生这样的普通人沾惹上和神秘领域有关的事情了。 两人沉默片刻,阴郁的阳光从云层中露出,落在窗上散射出杏色光芒,照在唐斯顿先生的棕眼睛上,那双眼睛像枯槁的树根般脆弱。 又是艾德率先打破了沉默:“所以,娜梅丽莎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 “……我女儿的名字,她走后的第二年,她妈妈也随她去了。所以我养了只猫,至少身边能有个伴儿。” 唐斯顿的笑容既悲伤又温暖,宛如破败城市上空的余晖: “我经常会想起她们。我会梦到跟她们在一起生活的画面,既愚蠢又无聊……但却令我感到欣慰,仿佛一切都还尚好……” “有时理智会提醒我:‘她们已经死了。’,然后像个强盗般把我从梦中拖出来,我却什么也做不了,操……” 他低头为自己的失态自嘲一声,掏出手帕轻轻擦拭着眼角: “呵……小子,你有怀念的人吗?是不是偶尔也会有相同的感觉?” 艾德抿了抿嘴角,言语中透着无可奈何: “呃……对我而言,怀念是一种奢侈的感情。” 他的确很想拍拍唐斯顿的肩膀说“我理解这种感受”,可他并不理解。没有记忆便无从怀念。 “当我像婴儿般哭着来到另一个世界时,娜梅丽莎会用它的绒毛拭去我的泪水。怎么说呢……它就像是她们在这个世界的倒影,家的倒影。” 唐斯顿把手帕塞回了上衣口袋,从钱夹里点出5张一镑的纸钞,递给艾德: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谢谢你把娜梅丽莎送回家来,小子。” 艾德用手背推回了唐斯顿先生的钱: “还是算了吧,我受之有愧。委托上写的是把她活着带回来。” 就在两人反复推辞间,一个稚嫩的童声从外面传来: “请问唐斯顿先生在吗?” 只见窗外面站着一群衣衫褴褛的孩童,站在最前面的那个裤脚耷拉在地上,原本门牙的位置上只剩两个豁洞。 “我就是,有什么事情吗?我们今天已经歇业了。” 唐斯顿走出店门,语气疲惫而无奈,他自然知道这帮孩子不可能喝得起咖啡。 “那个……我们找到了您的猫。” 最小的那个孩子从破袋子里捧出一只小猫,瘦弱得像只老鼠。 可她的绒毛的确比夜晚还要黑,眼睛像璀璨的雀黄宝石,四肢戴着纯洁的白手套,尾巴上挂着冰山般的无垢积雪—— “娜梅丽莎……”他嚅嗫道,“不,这不可能……” 原本惊慌不安的小猫,望见唐斯顿先生后也停止了嘤嘤鸣叫,用那两颗黄澄澄的眼睛盯着他。 “请问这是您的猫吗?那边拿手杖的先生告诉我们您丢了猫,愿意付钱找回来。” 唐斯顿先生小心翼翼地捧过猫咪,轻轻抚摸它的绒毛,回望向艾德。 艾德远远地站在一旁,举起帽子朝他致意: “好了,现在您应该知道这笔钱该付给谁了。” 说罢,他扣上了烟灰色的平顶鸭舌帽,拿起手杖,静悄悄地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唐斯顿先生哽咽的声音:“没错,这是我的猫。拿上这笔钱,这是你们应得的,孩子们,谢谢……” 积郁的云层似乎散去了一些,微弱的阳光洒在路面上,像是随风轻轻晃动,闪着希冀般的浅淡金色。 怎么说呢?也许对唐斯顿先生和那群小鬼来说,倒还算是个好结局吧。 走在回去的路上,艾德心想道。 在他看来,那不过是只长得差不多的小猫而已。但是对唐斯顿来说,那或许是某种精神上的慰藉…… 又或者,没准就像人们说的那样,黑猫真的有九条命…… …… 傍晚,亚瑟的旧房间里。艾德坐在床头,希尔薇的火焰文字缓缓浮现在镜前: 【看来这一次的冒险收获颇丰啊,我亲爱的好先生。】 你在挖苦我吗?我明明一分钱都没赚到,还亏了两个便士。哦,也许还收获一份久违的亲情。 艾德翻了个白眼,某种意义上倒也算是收获颇丰吧。 【我认真的。那份古卷是一份加密文书,使用了名叫“密契”的特殊语言,将其破译后会得到一个未知梦境的坐标数据。】 一枚新的梦境信标? 艾德顿时提起了兴趣,就连原本搭在脑后无所事事的双手也贴在了膝盖上: 可那份古卷已经被蒂娅带走了,估计现在已经送到了雇主或者中间人手里。 【在你扫过那份文书的时候,我替你自动读取拷贝一份相同的内容,已经存入你的思维殿堂了。】 还没等希尔薇的火焰文字写完,艾德已经将双膝跪坐在床上,开始进入冥想状态。 大约10分钟后,他成功进入了思维殿堂,只见那台造型古怪的白色机器已经吐出了一张卡片—— 『梦境信标:藏宝室』 卡片上的配图是一个四方形的、颇具中古气息的榉木宝箱。 “这一次会有危险吗?” 上次在亚瑟梦中的经历多少让艾德有些心虚。后来希尔薇才告诉他,非凡者在梦境中死亡同样要承担极高的代价——神智污染。 当非凡者承受极高的精神压力,或遭遇其理智所不能认知之事物时,其人格结晶都会受到污染。 而与肉体层面的创伤不同的是,这种精神创伤几乎是不可逆的:随着污染的加剧,非凡者的性格与行为将愈发扭曲,直至陷入不受控制的疯狂中。 【不排除存在风险的可能性。但这是一个中立梦境,并不存在主体,也就不会出现“机械巨枭”那样危险的潜意识化身。】 “好吧,富贵险中求……” 艾德半是催眠自己般地说道,随后将卡片插入了房门上的插槽。 一阵光芒过后,门打开了—— 与艾德料想的不同,门后的世界跟乡下的单间茅房差不多大小。空间堆满了蛛网和泥土,一个爬满灰尘的木箱就挤在这狭小的、壁橱一般的空间里。 呃…… 艾德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面露难色,最后还是选择将它打开。 咳咳! 一掀开盖子,灰尘扑面而来,呛得他几乎睁不开眼。艾德左手握拳咳嗽,右手不停地扇动着面前的空气,终于看清了箱子里面的东西: 一套图纸,还有一枚硬币。 第二十章 捕梦网与无面铁币 打开箱子,里面存放着一套图纸,还有一枚硬币。 图纸上描绘着一副坠着宝石和羽饰的网状圆环,细线结构如蛛网般交织纵横,仿佛要将虚无缥缈的回忆逐一捕捉。 “这是什么?”艾德疑惑道。 【一种名叫「捕梦网」的仪式器具,可以使梦境与现实短暂连接。】 难道有办法可以将梦里的东西带出梦境? 艾德搓了搓手掌,顿时觉得前途一片光明。 哇哦,那我岂不是天下无敌了?假如每天晚上梦见两千根金条,一周我就可以直接成为世界首富了。 【当然不是,你在想什么?梦境中虚构的物品无法被带出梦境,但可以将现实存在的物品带入梦境。】 那这东西有什么用? 艾德皱了皱眉,自己的富翁梦就这样破灭了。 【之后你会明白的,最重要的是那枚硬币。】 “哦?” 艾德拾起硬币,面值的那侧早已磨花,几处暗红色的铁锈坑坑洼洼,让人想到天空中的斑驳月影。 另一面则刻着一枚人像。诡异的是,当他把目光聚焦在人像上,想要看清其究竟是何种样貌的时候,人像却突然开始变得模糊,无法辨认; 而当艾德把注意力移走时,人像又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这枚硬币是?”他疑惑地问道。 【窥梦者们喜欢叫它「无面铁币」,在他们的圈子里经常被用作一般等价物。其来源已经不可考证,最重要的是,绝大部分人并不知道它的真实价值。】 “真实价值?” 【算力的基本单元。守秘人程式存储着多到你难以想象的学识,这些学识通过深度压缩算法保存在程式中。只要投入无面铁币,你就可以将那些宝贵学识解码化为己用,或用于提升结晶等级。】 提升结晶等级?守秘人程式2.0? 依照希尔薇之前所言,艾德的晋升方式与真正意义上的非凡者不同。常规的非凡者需要通过魔药或仪式来诱导人格结晶蜕变,而艾德则需要升级守秘人程式的代码。 【现在不是时候,你的大脑还无法承受那样庞大的程式构架。】 希尔薇否定了这个想法: 【以非凡者为例,一级非凡者想让人格结晶保持在稳定状态至少需要一到两年的时间,进入蜕变期则往往需要三到四年。】 “好吧,此事倒也不急于一时,兜里有钱心中不慌嘛。” 艾德熟练地用拇指抛起硬币,在指尖翻飞几圈后揣进了口袋。然后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开口问道: “对了,如果我将这些宝物取走,蒂娅那边会不会受到影响?” 他担心一旦雇主发现木箱子里面是空的,或许会对她不利。 【我认为不会。绝大部分人收购古卷只是用作收藏展示,以满足自己那不足为道的虚荣心罢了,知识对他们而言更像是一种展品,而非工具。】 “如果雇主知道那张古卷的真实价值呢?” 【1.密契文作为一种秘密语言,就连专业考古学界也罕有人精通;2.即使掌握了梦境坐标,也只有窥梦者才能进入梦境;3.哪怕就算进入这里,也无法确认此前是否有人来过,又或者箱子本身就是空的。】 “那我就放心了。” 艾德将捕梦网的蓝图也一并取出,正想关上木箱放回原处,却发现木箱的内部空间有些奇怪。 难不成…… 他细心摸索,箱底果然有夹层。 掀开夹层,里面竟然放着一个古朴的记事本,包裹着皮革书皮,页脚已经泛黄。上面一片空白,整本没有任何文字。 奇怪?为什么会将一本没有字的夹在秘典里?难道是用了隐形墨水…… 正当艾德疑惑时,记事本上出现了歪歪扭扭的文字,仿佛有人在一笔一划地书写—— …… 卡塔莉娜·奥克兰的卧室位于这栋乡间别墅的第三层,房间宽阔通风,白栎木的墙面仿佛一层吹雪,墙上覆满织锦与风景油画。 房间里焚烤着没药与龙涎香的古老芬芳,空灵而深沉。蒸汽散热片和毛皮地毯本该令人感到舒适,可她却感受不到应有的温度。 此刻她正翻阅着一本骑士小说: 故事中,苍蓝绯红的烧霞之下,世界一望无垠。成群的骏马好似一堵移动之墙,密如森林的骑枪竖起万点寒芒,战旗飞扬耀出点点金光…… 多美好的故事啊! 人们总说骑士小说空洞无味,缺乏内涵。但卡塔莉娜总能读得津津有味、废寝忘食,这或许也和她的家族有关—— 奥克兰家族的历史仿佛就是一部骑士的历史: 从追随立国之主「阳炎」哈尔王子的誓约骑士「青木盾」布兰登先祖,到“最后的传奇”「银骑士」盖尔特,或兴或衰,奥克兰家族总是会涌现出具有传奇色彩的骑士。 尤其是盖尔特爵士,“埃律西昂的法理皇帝与莱芮亚国王”理查二世最信赖的挚友、倒影守卫与誓约骑士、阳炎骑士团的副团长(大团长仅作为荣誉头衔与莱芮亚国王直接绑定),卡塔莉娜的偶像。 作为既见证了莱芮亚王领崛起,也见证了骑士阶级陨落之人,盖尔特的传奇不光来自于他那惊人的身高和武艺,也来自于其超凡的品德与忠诚。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理由是,盖尔特爵士可是她曾祖父的亲兄弟……她的家族血亲! 卡塔莉娜收集了全套以他为原型的骑士小说:《银骑士和黑王子》、《银骑士之光明宝剑》、《银骑士与血之女王》、《银骑士大战赤眼魔狼》、《银骑士之最后旅程》…… ——甚至还有限定版的金属徽章。 据说银骑士甚至曾经参加过她的诞生庆典,可是那时她还太小了,自然不可能有任何印象…… “叮——叮——叮——”十一点的整点报时响了起来,卡塔莉娜缓缓挪动左手,合上手中的骑士小说,小心翼翼地将日记本翻开。 这本已经写满了。 卡塔莉娜的嘴唇僵硬地抿了一下,扶住桌子将身体强撑起来,肌肉不受控制地颤抖着,险些跌倒。 结晶恶变症好像又变严重了…… 肌肉僵硬、动作笨拙、口齿不清,而且还在随着年龄增长持续恶化,自己不知道还能再坚持多久…… 绝大部分非凡者必须通过后天刺激产生人格结晶,但偶尔也会有少数血统优渥或天赋异禀的幸运儿,对有些人来说这是一份天赐的礼物,但对卡塔莉娜来说却是噩梦—— 她的诞生石是一种名为“磷叶石”的晶体,珍贵而脆弱,也因此更容易产生畸变。 一旦脑内晶簇出现畸形生长,将会对宿体神经造成永久性损害——诸如癫痫、幻听、瘫痪、感官障碍、肢体畸变乃至精神错乱。 那冰冷的青绿色晶簇在脑内蔓延生长,荆棘般杂乱无章,无时无刻不在汲取着她的生命。如命运的钟摆,计算着她的时限。 她低头凝视着自己的手掌,指尖微微颤动,却毫无知觉,像是别人的手。也许之后会是手臂、小腿,再到整个躯干……? 我记得抽屉里还有一本备用日记…… 卡塔莉娜没有按下呼叫女仆的电铃,而是艰难地扶着墙壁走到床头,一路跌跌撞撞,所幸没有摔倒,她顺利地从床头抽屉里翻出了那本老旧的记事本。 这是从卡塔莉娜曾祖父的兄弟,银骑士盖尔特旧居的阁楼里找到的。由于藏得极深,大家曾以为是某种用隐形墨水书写的秘密笔记——然而在寻遍多位化学家和炼金学者后,却发现只是普通的空白书页。 于是,作为银骑士头号粉丝的卡塔莉娜,很荣幸地从父亲手里要到了这个笔记本。暗青的古老书皮至今仍能闻到淡淡的皮革气味,里面还夹着纯银树叶做成的书签。 卡塔莉娜用歪歪扭扭的笔迹在首页写下了自我介绍: 【亲爱的日记:初次见面,我是奥克兰家族的卡塔莉娜,今后请多关照。】 这还是小时候家庭教师指导她养成的习惯:由于身体原因,卡塔莉娜没法进入学校学习,她的绝大部分知识来自于家庭教师,以及出于兴趣的自学。 正当她犹豫如何把今日见闻和骑士小说的读后感写进日记时,一行苍白的火焰文字浮现在米色的旧纸页上: 【你好,卡塔莉娜。】 第二十一章 卡塔莉娜 【你好,卡塔莉娜。】 怎么回事?!卡塔莉娜差点没能攥握住手中的钢笔。 一本会自己写字的日记?听上去简直像是骑士小说里才会出现的事情: 天生废柴的主角捡到了一枚保存着古代魔法师灵魂的戒指,从而改变了命运的轨迹…… 那这本日记里,会不会也封印着某个不可思议的存在? 卡塔莉娜听见自己的心脏怦怦直跳,脑子里只剩下那些奇怪而又不切实际的幻想。 【阁下究竟是何方神圣?】 她思索着骑士小说里的主角这时候应该说些什么,然后捏紧笔尖,既紧张又敬畏地在日记本上写道。 【我不过一道往昔幻影,无名无姓。你又是通过何种手段与我联系的?】 在卡塔莉娜看来,这本银骑士遗留下来的无字笔记一定大有来头,对方定然不会是什么无名之辈。 或许是一位慈祥和蔼的老魔法师,或许是位避世隐居的上古贤者,或许是个亦正亦邪的深渊恶魔,又或许……是危坐于青铜王座之上、戴着金属面具的无貌神灵? 她在书上尽可能工整地写道: 【是这样的,我在机缘巧合之下获得一本来自于银骑士盖尔特爵士的古书,凭借此书才能够与阁下一叙。】 【是吗?那么或许这便是命运恰如其分的安排。】 命运的安排吗?卡塔莉娜停下笔,思考着这句话的含义。 自己将熄的生命中竟有了如此奇遇,难道无形之中真的有命运作弄? 结晶恶变症,会存在治愈方法吗……? 想到这里,以一种近乎许愿的心情,卡塔莉娜在日记上试探着问道: 【阁下,我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请问“结晶恶变症”是否存在治愈的可能性?】 写下这行文字后,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在沉默中翻腾。 在神秘学界,结晶恶变症一直是无解的存在。父亲多年来网罗人脉、耗费重金,也并未有半点收获。 即使历史上那些最出色的学者也同样未能解开这个难题,哪怕对方真的是某位先贤大能,恐怕也是爱莫能助。 良久,那淡白色的火焰文字才缓缓燃烧浮现: 【你愿意付出怎样的代价呢,卡塔莉娜?】 也就是说,这位贤者真的有办法治好结晶恶变症? 卡塔莉娜的眼中闪过一丝希冀的微光,又黯淡了下去。 庸俗的财宝凡物显然无法打动对方这种等级的存在,可自己手中也并无其他能够等价交换的事物。 该如何是好呢? 思虑片刻,卡塔莉娜只好硬着头皮,尴尬地在笔记中写道: 【尊者……我手中并无宝物珍奇能够回馈您的恩情,如若承蒙不弃,在下卡塔莉娜·奥克兰愿意作为您最卑微的从者,永世效忠于您。】 写到这里,她窘迫地涨红了脸,手指颤抖着再也无法抓住钢笔。 平日里她一向以骑士的准则要求自己,可眼下自己的行为简直就是在空手套白狼。对于一位能够治愈这种绝症的贤者来说,自己一个无名小卒的报答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是,她真的无比渴望能够在日光下漫步,骑着骏马驰骋过山野和林郊,身披骑士铠甲、挥舞长剑所向披靡…… 哪怕只是像常人那样行走,哪怕就只有一天…… 【那好,在下个满月之日点燃一支乌鸦羽毛,插在破碎的月长石之上,守秘人将候汝入梦。此外,不可将吾名告知他人。】 随后,淡白火芒消逝无影,仿佛刚刚的一切只是泡影幻梦。 但纸页上滚烫的余温告诉卡塔莉娜,适才所发生的绝非幻觉。 通灵仪式? 由于家族的关系,卡塔莉娜接触过窥梦者相关的知识,甚至她本身也有着极高的窥梦者天赋,她知道这种仪式能够建立起梦境之间的桥梁。 但这种通灵仪式必须在极近的距离内才能保证成功率。对方想必跟她远隔千山万水,却只需通过如此简单的仪式便能进入她的梦中?卡塔莉娜有些不敢置信。 而且,在梦中就能治愈结晶恶变症,这简直就像是…… 神迹。 脑海中浮现出这个词语时,就连卡塔莉娜自己也吓了一跳。 守秘人……她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号。 对方到底是何方神圣? …… 在日记的另一侧,思维殿堂中,艾德仰头微笑着将笔咬在嘴里。 没想到这本箱子夹层里翻出的日记竟与卡塔莉娜手里的笔记相通,这倒也算是一种缘分了。 那晚雨夜若非卡塔莉娜相助,自己恐怕凶多吉少,这份恩情艾德理应报答。 可奥克兰这样的大家族绝不会讲什么情面恩义。地铁大屠杀事件视八十多条人命如草芥的事情还历历在目,一旦被其盯上,自己怕是有一千条命也不够搭。 于是艾德另想了一个办法——伪装成假身份。 对方一开始显然把自己当成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自己也就顺水推舟,要是能将这个“无名强者”的形象坐实了,倒也算是件好事。 想到这里,艾德嘴角的笑意更甚,原本以为对方是位端庄成熟的贵族小姐,没想到性格竟然这样……天真。他仰起头托腮问道: “希尔薇,你确定有办法治疗结晶恶变症吗?” 【那可是绝症,不过幸好你找对了人。你真的打算帮她吗?】 “嗯哼,不论怎么说,我可是欠了人家一个大人情。” 之前所言不过试探而已。他本来也没想过从卡塔莉娜那里要到什么好处,只想将人情还了,心里踏实些。他对奥克兰家族可没什么好感。 【好吧,既然你下定决心了,那就请把铁币投进机器里。】 “嗯?” 艾德有些不解地挑了挑眉头,这枚刚得来的无面铁币在口袋里还没捂热乎,怎么现在就要交出去了? 【要治疗结晶恶变症,首先你要具备相应的晶体知识。】 “好吧。” 他将硬币塞进那台终端机的投币口,终端机的辐条缓缓运转,带动复杂的齿轮矩阵运行,一张青铜色泽的古朴卡片吐了出来—— 『宝石刻面学』 第二十二章 『宝石刻面学』 『宝石刻面学』 在卡片的绘画之上,一块色彩斑斓的宝石被切割成特殊的几何形状,光线穿过这些摄人心魄的晶面与夹角,随后世界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呈现。 卡片在他手掌上如巧克力般融化,银白色的金属液滴随后似水银般渗入皮肤内部。 紧接着,有关于宝石刻面的种种知识海啸爆发般涌入艾德的神智之中。此刻他的大脑如同一台差分机,以一种稳定的速率分毫不差地读取着打孔卡片上的数据。 庞大冗杂的知识令他不知所措。 在巨量的信息冲击下,大脑似乎进入了过载状态:他无法思考,失去了语言能力,甚至连动一动手指都做不到。 所幸这样的状态很快就结束了,脑海再次恢复了平静。记忆中浮现出许多宝石刻面学的名词,好似潮水退去后留下的贝壳—— 棋盘型刻面、蛛网型刻面、蝶翼型、星芒型……包括独眼蜘蛛上面那颗猫眼石的眼瞳型刻面,甚至还有一些他无法理解的,脱离了几何概念的刻面。 “呃,这是……?” 艾德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他双手托着额头,神志不清地含糊叨念着。 【这是正常现象,缓一缓就会恢复正常的。现在你躺到床上,进入到睡梦中。】 希尔薇似乎完全没打算给艾德留出喘息休养的时间,而是继续吩咐着下一步的行动。 “可我现在不就是在梦中吗?” 艾德强忍住那令人作呕的晕眩感,右手托着额头,左手比出一根食指表示疑惑。 【我需要你进入到二重梦境中,那里更加混沌,可塑性也更强。】 “好吧,我试试。” 艾德深吸一口气,默念了十个数。待到那天翻地覆的感觉稍加缓解,他才躺到房间那破旧的木床上,老木床传来一阵不牢靠的咯吱声—— 他再次引导意识下沉,前往梦境的更深处。 …… 意识仿佛来到了寂静的深海,一片漆黑。周围有仿佛某种东西像鱼类般游弋而过,无声的涟漪泛起又消散,却无法触摸到它们的存在。 【现在,想象一块不规则的晶体,随便什么样都行。】 不规则的晶体…… 随着艾德思维的逐步构建,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块坑坑洼洼的无色晶石,几块晶簇从晶床中突兀凸起,像是四脚朝天的甲虫。 【守秘人程式可以对梦境中物品的参数进行微调。选一个刻面结构,用你的意志去锻造它,完善它的形状。】 言毕,艾德的双手果真燃起了淡薄之至的纯白火焰,丝毫感受不到火焰的温度。 然而当他将燃烧着淡白火焰的双手缓缓靠近晶体时,晶体却仿佛水银那般,轻缓地融为悬浮的球状液体,变成璀璨夺目的光球。 从哪种刻面开始入手呢……? 他从记忆中反复检索,最终选择了一种较为容易入手的古典伏卢尼式刻面——「皇家庇护」。 这种源于『湖泊』秘文的刻面,在激发时可以向前方投射出一块单式的能量屏障。古代精灵贵族经常将「皇家庇护」刻面宝石佩戴在戒指或项链上,以保护自身免受暗杀或其他突发威胁。 与后世常见的熨斗形骑士盾不同,「皇家庇护」的形状更接近于伏卢尼治世晚期的鸢形盾,尖而细长,犹如一滴流向天空的眼泪。 他脑内不断重复演算着「皇家庇护」的结构,随着细节的进一步清晰,液态的晶体变换着形状,渐渐形成了水滴型…… 突然,似乎是由于受热不均,晶面上出现了一条微不可查的裂痕。 随后灾难发生了——随着晶体的凝固,这道裂纹如癌症般急剧扩散,无可挽回。 直到最终无可挽回的局面,晶体“啪——”地碎裂成了无数残片。 假如这要是卡塔莉娜的诞生石,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没关系,继续。】 艾德搓了搓手掌,在心底憋了口气,重新构建了一块不规则晶体。 这一次他尽可能地让晶面均匀受热,让晶体从一个较为稳定的状态下逐渐凝固。 终于,透明晶体逐渐形成了稳固的形态,闪耀刻面沿着宝石的重心坐标拓展延伸,形成了一滴完美的眼泪。 「皇家庇护」刻面雕刻成功了。 正常的宝石刻面雕琢需要经过繁复的打磨和切割,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会损耗一部分质量,而艾德在梦中可以利用那奇异的淡白色火焰将宝石熔融并重新凝固。 最重要的是,不会造成任何质量损失。 在确定晶体状态已经稳定下来后,艾德小心翼翼地捏住了悬浮在黑暗中的无色晶体。 只见晶体沿着刻面交汇的光轴处,向前方投射出一道筝形的无形屏障。 不知道强度如何?艾德又用意识构建出他那柄9毫米口径的撅把式转轮手枪,对准无形屏障射击。 砰——,子弹将屏障击得粉碎,弹头却也同样发生了明显的形变。 【对抗弓箭弩矢之类的传统投射物效果会更好一些,毕竟精灵发明这种刻面的时候还没有火药和子弹……总之还不错,至少没有低过我的预期。】 希尔薇如此评价道。 艾德在脑中复盘了一下刚才可以改善的细节,又重试了一次,这次的晶面更加晶莹剔透,显然有所进步。 他再次用子弹射击屏障,这一次子弹悬停在了屏障中央。 尽管屏障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规则裂纹,宛如一朵放大数倍的雪花,但并没有像之前一样当即破碎。 【从今天起,每晚入梦前进行一次练习。这样到下个满月之前你应该就能熟练掌握熔刻法,用它治疗卡塔莉娜的结晶恶变症了。】 “嗯,我明白。” 艾德点了点头,随后淡白色的火焰湮没了他的视界,将他送回了现实…… …… 当他醒来的时候,夜色已深,从窗外看去街道早已空无一人。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加入神调局?还是干脆像你妹妹那样当个自由人?】 “我不觉得自己有的选。” 眼下空无一人,艾德直接轻声说道: “伊顿先生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要么我加入神调局,要么我今后只能在神调局的监控下活动。与其这样还不如直接加入神调局。” 【哼哼,看来你不像看上去那么蠢嘛。】 艾德随性地将手臂搭在窗台上,望向窗外,言语中带着些许无奈: “从我起死回生的那一刻起,恐怕就已经被列入了重点监视的名单。更何况在对付弗洛伊德的时候,我还使用了和亚瑟相同的能力,神调局怎么会不起疑心。” 淡白火焰浮现在窗前,像是一只纤细的手指在窗雾上写字: 【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卷入了这一系列事情。当你拿到亚瑟人物卡的时候,本有机会一走了之。世界上有许许多多国家和地区,总有神调局管不到或者不愿管的地方。】 “谁知道呢?也许我会感到良心不安,尽管我不记得自己有过‘良心’这种东西。” 艾德将额头轻轻贴在窗前,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 “不知为何,一想到世界上还有亚瑟和卡塔莉娜那样的人愿意相信我,我就觉得自己非得做些什么不可。” 【听上去你倒像是个高尚的人,我亲爱的好先生,只不过高尚是种百无一用的品德。】 “谁说不是呢?只要神调局没有意识到你的存在,我就暂时还是安全的。” 艾德闭上双眼,准备把这些烦恼留到明天去解决。 “——晚安,希尔薇。”他轻声挥手告别,淡白色的火焰文字渐渐熄灭。 伸手关上电灯,仅有微光的房间里,残缺月影映出的轮廓让他再次变得孤单。 进入梦乡之前,他忍不住打开了窗户,胳膊肘撑在窗台上向外眺望: 在他的左侧,橘红色的煤气灯温暖宜人,让这座城市显得格外高耸伟岸。可当他向右望去,那里却依然笼罩着深如稠墨的夜雾。 东区仿佛一株埋入黑暗土壤的根系,为整座城市提供着源源不断的养料…… “晚安,银雾市。” 第二十三章 筑梦工坊 接下来的几日对于艾德来说还算清闲,侦探所奇迹一般没有接到任何委托。这也许还要归功于它那奇葩的位置: 有钱人很少会专程来到东区,而穷人则根本雇不起私家侦探。 不过艾德倒也乐见其成,至少自己的工作清闲了不少。假若每天都似这般安逸,那这份工作他可以一直干到老死。 时间眼看着就快到了满月的日子,而他的宝石刻面技艺也愈发精湛,想来已经足以治疗卡塔莉娜的结晶恶变症。 这日清晨,艾德像往常那样打扫地板,门外准时传来了报童的声音: “先生!报纸!” 伊顿先生订阅了大量报纸,每天早晨都会有报童上门送报。而艾德的日常工作之一就是将其中将其中可能有价值的消息收集起来,做成剪贴报。 仔细想想这还真不失为是种好办法。报社养的记者像苍蝇一样每时每刻地搜索着花边新闻的气味,可要比警方敬业得多。 他接过报纸,随手赏给报童一便士零钱,然后关上门开始读起报纸来。头版几乎都是些陈词滥调,反而是二版边角处的一则新闻引起了他的注意: 【野兽袭击:3月25日傍晚,某市民在东区橡木苔街一小巷内发现一具站街女郎尸体。尸体呈撕裂状,并伴有多处啃咬痕迹,疑似遭遇大型野兽袭击。目前,该起事故已交由东区警方负责。】 听上去可不像是马戏团动物出逃那么简单…… 艾德拿起剪刀,仔细工整地将这部分内容裁了下来,贴在简报上。 待到他处理完剩余的报纸,完成了日常的剪报工作后,艾德将残余的报纸屑扫进了纸篓,翻看起了从亚瑟书架上找到的《硬式飞艇布局概览》。 亚瑟的书架上摆放着许多这类学术性书籍,他闲来无聊,这本书已经读了两日,眼看就要收尾…… 等等? 翻开最后一页,封底内侧竟然塞了一沓薄薄的、折叠起来的图纸。 艾德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把图纸抽了出来,生怕不小心撕破一角。 图纸上面还盖着皇家学会的金色苹果印章。内容赫然是独眼蜘蛛的设计图纸和几套对应的升级方案,其中包括了弹跳装置、腹部工具组,甚至还有音频处理模块。 只要拥有足够的材料和零件,自己就可以将独眼蜘蛛进一步升级。 希尔薇忽然显现在了封底: 【想不到那家伙竟然还留下了这种好东西,你打算先升级哪个模组?】 “你说得好像现在就能完成改装一样……” 艾德满脸不以为然,像独眼蜘蛛这样的精密装置,零件必须经过车床加工才能达到足够精度。 就算手里握着蓝图,没有高级车床、金属原材料以及专业训练,总不能变戏法一样把升级组件变出来吧? 而高级车床和加工技术都被皇家学会把持,连内部使用都需要提交申请,更何况像他这样的“闲杂人等”。 【我有办法让你不借助车床也能制造升级组件。还记得那个叫作“捕梦网”的仪式器具吗?】 “当然记得。” 【你为何不试试把它拿到梦中去加工呢?只要有原材料就好。】 梦中加工…… 艾德回想起自己利用那奇异的白色火焰雕琢宝石刻面的场景。是啊,如果那白色火焰可以雕刻宝石,雕刻独眼蜘蛛的零件又何尝不可呢? 想到这里,他顿时摩拳擦掌起来。 可是优质的捕梦网需要上好材料:幻蛾蚕丝、彩虹鹦鹉的尾羽、纯银圆环、宝石吊坠……这些材料同样是自己短时间内弄不到的。 事情一时间陷入了死循环。 【如果仅仅只是铜制部件,对于捕梦网的强度要求并不是那么严苛。你大可用最廉价的材质替代。】 用廉价材质替代? 艾德核算了一下,蚕丝可以用棉线代替,彩虹鹦鹉的尾羽换成鸽子羽毛,圆环用粗铜丝多缠几圈,至于宝石吊坠可有可无,实在不行绑一枚穿孔硬币吊在上面就好了。 只要能用就行,就这样决定了! …… 五小时后,亚瑟的房间里…… 艾德盘腿而坐,望着手中粗制滥造的网状编制圆环,陷入了沉思。 我说……这东西真的能用吗? 自己手中的东西,与其说是“捕梦网”,更像是叫花子手里的破铜烂铁。虽然结构上没有太大的纰漏,但是那粗铜丝圆环歪歪扭扭、凹凸不平,晃一晃还能与吊在上面的硬币发出叮铃铃的清脆响声。 【我觉得……还是试试看吧。】 即使神通广大的希尔薇,此刻也不好给出明确的评估。 艾德将紫铜怀表取出来,作为原材料缀挂在捕梦网的中央,随后进入冥想状态回到思维殿堂。 捕梦网果真出现在梦中房间的蛀痕书桌上,连同着上面缀挂的怀表。 他取下怀表,再次进入了二层梦境,那幽深静谧、暗如深海的神秘境界。 催动白色火焰,怀表在炙烤下融化成球形液滴,炽橙之色宛如高悬天空的液态火球,孜孜不倦地散发着光与热。 希尔薇贴心地将设计蓝图投射在他眼前,艾德按照重量将那液态火球分为无数细小液滴,塑形成为元件。 在这由个人意志构成的空间里,他可以构造出所需的一切环境——温度、湿度、压力、光强,诸如这些在现实空间里难以控制或达成的变量,在此都可以臻至完美。 此刻,每一个零件都如同镜面闪闪发光,倒映着他的黑色双眼。 艾德娴熟地将零件拼装起来,套装齿轮、加上垫片、用铆钉固定并校准。严丝合缝,规格上几乎不存在误差——这或许是他有生以来最舒畅的组装,舒爽如将苹果皮一刀不断削下来。 完成组装之后,他将独眼蜘蛛的腹部工具组挂回捕梦网,立刻退出思维殿堂。 只见捕梦网的脉络结构已完全改变,将装配完成的独眼蜘蛛腹部工具组缠绕在正中央,纠缠交错似落网之蛾。 艾德正待将棉线解开,只听“啪”的一声,东拼西凑的捕梦网直接在他手中散架开来。 配件砸在他的脚指头上,痛得他吸了一口凉气,所幸没有摔坏。 “这还真是便宜没好货……” 他埋怨了一声,将报废的捕梦网甩在一边,将独眼蜘蛛的外壳拆开,将全新的工具组配件安装在上面。 装备上这套多用工具组之后,独眼蜘蛛将拥有切割玻璃窗、拆除螺丝铆钉等一系列破坏和维修能力。如果使用得当,也许可以在特定场合造成不可思议的效果。 “好了,大功告成!”艾德将外壳装回,满意地拍了拍手掌。 眼下他只能先制作独眼蜘蛛的多用工具组:音频处理模块需要烟色水晶,弹跳装置则需要更高强度的金属作为韧性弹簧与储力传动齿轮。这两种升级模组都不是一时能够搞定的。 升级过独眼蜘蛛后,艾德将图纸妥善保管起来,同时将那本《硬式飞艇布局概览》放归原处。 这是……? 他的手指如抚摸琴弦般划过书籍,忽然停在了一本名叫《满月与新月》的古朴书籍上…… 第二十四章 《满月与新月》 艾德的手停在了一本名叫《满月与新月》的古籍抄本上,而真正让他在意的是这本书的副标题——“狼人的研究”。 像这类神秘学相关的书籍,在亚瑟的书架上还是独一本,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对“狼人”的传说感兴趣。 这倒也让艾德心生联想:依照传说,狼人的体貌特征倒是与报纸上所言的“大型野兽”惊人地吻合,难道橡木苔街会与狼人有所关联? 他伸手将其从成排的书中抽出来。翻开页面,一张轻盈的纸质卡片在空中翩然起舞,飘落在地。 借书卡? 艾德弯腰拾起卡片,上面写着姓名,亚瑟·卡斯特,以及还书的日期。背面还附上了地址:紫荆街22号,寒冬书屋。 一家私营图书馆?看来我得抽空去一趟还书了。 望着借书卡,艾德心想道。他不想让亚瑟在死后还背上借书不还的恶名。只不过在归还之前,自己也不妨先看一遍。 他将书页缓缓掀开,这份抄本保存得十分完好,看来无论这家店主还是亚瑟都是惜书之人。 艾德从口袋里抽出了钢笔和笔记本,在书桌上做起了笔记—— “狼人的成因来自一种名为“兽化症”的疾病,患者会表现出明显的攻击性和易怒倾向,并且在陷入疯狂时发生严重的身体畸变,变为形貌半人半狼的怪兽。” “……兽化病患者拥有强健的体魄以及惊人的自愈能力,对疾病和毒素具有无可比拟的免疫力。但白银会令其产生过敏反应,使其强大的免疫系统攻击自身,严重时甚至将导致痉挛、窒息、休克甚至死亡。” “其社会如狼群般存在等级结构——作为基本成员的族人、专司狩猎的勇士、领导族群的长老。至于是否存在更高等级,尚无案例可以论证。” “……在价值观层面,狼人同样分化成为两元派系:主张控制杀戮欲、融入人类社会的‘新月派’和主张释放天性、将人类视为猎物的‘满月派’。” “然而无论对于哪种派别而言,兽化症都不存在治愈的可能性,已知的所有兽化病患者在病症末期都会陷入永久性疯狂,化身为彻底失去人性的‘人皮狼’。” 并不存在治愈的可能性……吗? 艾德不禁有些感慨—— 或善或恶,最终结局都只有无可逃避的疯狂,这样的宿命未免太过悲伤。 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再去图书馆还书吧。 …… 紫荆街离圆盾街仅隔着三条街道,算是东区比较体面的街道之一。这里也有整个东区极为罕见的、带有抽水马桶的公共厕所,收费足有两便士之高。 在50年的时间里,莱芮亚王国的识字率呈爆发式增长,从原先的不到20%跃升到如今的83%。 作为一个地处贫民区的会员制私人图书馆,寒冬书屋主要的顾客应该还是那些平民阶层的知识分子。 这一日,艾德吃过午餐后就锁好侦探所,去了紫晶街的寒冬书屋。 这是一家狭小拥挤的二层建筑,分成地下室、一楼和二楼,其中一层和二层对外开放。 推开门,他便闻到了灰尘和防蛀樟脑油的气味,眼前的空间被密集且整齐的几排木制书架占据。 啧,这里还真是……生活气息十足啊。 就连窗外的光线也很难照亮屋内,令人压抑的感觉扑面而来。室内本还有煤气壁灯提供额外光源,只不过这会儿碰巧一个客人也没有,煤气灯也没有打开。 “有人吗?”他开口道。 “请上楼。”一个沙哑年迈的声音从楼上传来。 艾德踏上了左手边那个狭窄的楼梯,步履踩在虫蛀的木地板上,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动,在安静的书屋里显得特别清晰。 二楼的采光和空间要好上很多,只见一位戴着圆片眼镜的马脸干瘦老头正坐在窗边的凹型书桌前,手里码放着一副抄本。 “我是来还书的。”艾德开门见山地说道,将手中的《满月与新月》恭敬地递给老人。 老头接过书,右手抬起镜片看了一会儿,抬头问道:“那个红头发的小伙子呢?” “他——”艾德犹豫了一下,没有道出实情:“他去了另一个城市,临行前托我把书还给您。” “哦……” 店主的神情有些遗憾,摘下眼镜:“那个年轻人很有礼貌,读书的品味也不错,我还想着他什么时候会来呢。” 说罢他接过书籍,向艾德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掌:“叫我乔治就好。”,艾德则伸手示好回应:“艾德。很高兴认识您。” “亚瑟·卡斯特先生的会员还有半年才到期,浪费可惜。如果你想看什么书籍或资料,我这里有很多珍贵的古籍抄本,随时欢迎。” 乔治交代完便低下头,继续专心致志地读了起来。他那薄而干瘪的嘴唇上挂着满足而忘我的微笑,像是某种野花盛开在荒滩戈壁。 得到店主乔治的许可过后,艾德开始在屋内随性闲逛起来。他想找找其中有没有高价值的遗漏可捡,似那一日鼠王手中隐藏着梦境坐标的密契文古卷。 然而他翻遍故纸堆也未能得偿所愿。看来自己虽然幸运,也不是每天都有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吃的。 于是他只好选了一本常识类的书籍阅读起来,以便弥补自己记忆的缺失: 《黄金、白银与黑铁——三皇之争》 这本书讲述的是青年时期的理查二世陛下接连击败自称“北方大帝”的卡洛斯,以及一代雄主弗雷德里克,最终被教宗授予埃律西昂帝国法理皇帝头衔的故事。 “这是真正的好书,孩子。你是个有品味的读书人,不像这个年龄段的其他人那样,只会看些些骑士小说和春色读物——要么空洞无物,要么有伤风化。” 老乔治颤巍巍地走到近前,微微抿起嘴唇,看上去对艾德的读书品味十分满意。 世人需要鲜花,但世人更需要麦穗。书又何必非有高低贵贱之分呢? 艾德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伸出两根手指在空中弯了弯比划小声道: “这么说来,您这里没有‘那种书’?” 像这样的私人图书馆,为了招揽读者,往往会大量引进些内容“简单刺激”的读物,这已经算是不成文的规矩。 “那是些令人堕落的书籍,心灵高尚者应当避而远之。”乔治皱了皱眉,一脸嫌恶地说道。 看来乔治先生有些精神洁癖。 “这样会不会影响到读者的数量?” “当然会。但这里的收费只有其他私人图书馆的四分之一,一年的会员费只收5先令,总会有人来的。” 只见老头子轻柔地抚摸着书皮,像是抚摸着爱犬的绒毛。一边念念叨叨,语气像是在安慰着自己: “……我做这个不是为了钱,只是为了这些个好书有个着落,除了房东整天催个没完,倒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受到乔治先生这般赞许,艾德也不由得多逗留了一阵。这里氛围的确很好,古朴的空气、沉寂的光线,虽与豪华二字无关,但却让人心神宁静,流连忘返。 不知不觉,一轮满月已在云隙中若隐若现。 艾德望见满月,忽地一拍脑门,顿时想起今夜是和卡塔莉娜约定好的日子。 于是他连忙辞别乔治先生,赶回了侦探所…… …… “有人在吗?”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屋内却空无一人,就连灯也没有打开。 有些不对劲。 他走之前反锁上了门,可现在门没有锁,也没有撬开过的痕迹。 伊顿先生和奎茵小姐都在接受停职调查,还有谁会出入侦探所呢? 艾德悄悄蹭了一脚,将门敞开缝隙,从腰间取出独眼蜘蛛。随着『傀儡』秘文的激活,他的意识钻入其内,小心翼翼地走进屋内。 沿着天花板一路爬行,只见原来铺在楼梯下层的地毯被挪到了一边,暴露出朝天敞开的双开型厚重钢铁门板,漆黑幽暗延伸到地下。 隐藏地下室? 真没想到自己卧榻之处,竟然还有密室。伊顿先生从来没跟自己提起过,莫非有什么隐情? 他控制独眼蜘蛛沿着楼梯进入了地下室,地下室完全封闭,没有井窗,只有一片潮湿漆暗。 独眼蜘蛛在黑暗中仍能视物,一台硕大的铁笼矗立于角落,每根铁柱都足有拳头粗细,布满了触目惊心的啮痕和爪印,仿佛有猛兽栖于此处。 铁笼的门敞开着,里面空荡荡的,只剩一张板床。 侦探所地下究竟关着些什么……? 大型野兽…… 联想到报纸上的新闻,艾德只觉得寒毛卓竖。更要命的是,这头怪物现在不见了。天知道它现在—— 脑后突然传来指甲坚硬而温热的触感。 他知道,独眼蜘蛛是没有知觉的…… 第二十五章 奎茵 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正在自己背后,他立刻将神识收了回来,缓缓举起双手。 “你在这里做什么?” 身后传来了奎茵小姐那似烟草与薄荷般沙哑而冰凉的声音。 呼……艾德这才松了一口气,放下双手转身说道: “房间里,有个隐藏的地下室……” “什么?伊顿没告诉过你那里是……算了,没什么……” 她用手背轻轻擦拭额头,像是要抹去自己表情上的焦躁,向着屋内使了个眼神:“进屋说吧。” 于是艾德彬彬有礼地打开侦探所的门,请女士先进。随后他打开电灯,橘黄色的温暖光线瞬时充满了房间。 奎茵小姐则完全没有睬他,径直走进了屋内。即使在室内,她依然不肯摘掉那条黛灰色围巾。 艾德倒也并未觉得尴尬,抬手将帽子扣在衣架上,一边转身往屋里走: “所以,那个隐藏的地下室究竟是做什么的?” “我的卧室。怎么,第一次参观女生的闺房?” 我的常识告诉我,正常女性的卧室不会是这种装潢。 当然,这话艾德是不敢说出口的。 说起来二楼的确只有四个房间,一间是伊顿先生的,另一间曾是亚瑟的,另外两间则是会客室和厨房,并没有居住的功能。 他一直以为奎茵小姐应该是另有居所,没想到她竟然住在地下室。 奎茵从酒架上取了一瓶威士忌和玻璃酒杯,轻车熟路地用刀撬开了软木塞,仰在沙发上翘着腿自顾自饮了起来。 那柄蝶翼折刀着实令人印象深刻,艾德可以瞧见钢铁深处那黯蓝色的羽毛状金属纹路,仿佛燃烧殆尽的夜空。两只旋转握柄分别装饰着象牙和鲍壳——纯白如脂,璀璨如星,拥有着适手的弧度。 整个刀身像是一片残破的剑刃,就像是某位拙劣的铁匠将宝剑碎片反复锻打后得到的残次品,却饱含着诅咒般令人窒息的美感。 “伊顿先生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提前回来了?” “因为今晚是……”她举起杯子的手停了下来,“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因为没准我们将来会是同事?” “伊顿要推荐你当探员?那看来他病得比我还严重。” 她冷笑一声,将杯中金色的酒液倾饮而尽,又端起酒瓶重新倒满。 “他没说,不过我猜他是这个意思。” 出于礼貌,艾德并未与她一同坐在沙发上,而是搬了一张凳子,坐在她的对面。 “听着小子,神调局不是你想得那种香饽饽。这里是个烂泥潭,一旦陷进去便再也脱不了身——不是死了就是疯掉,最好的结局是退休住进疗养院,半疯半傻度过余生。” 奎茵饮到一半停了下来说道。她的手指捏着杯沿轻轻摇晃,酒液似潮汐般起伏,迎面飘来威士忌特有的淡淡泥炭焦香。 “我知道。” “如果你急着用钱……这样吧,钱的事情我可以帮你搞定,继续上学,或者搞点正经生意。随你的便,钱你慢慢还就是了。” 艾德没有正面答复,而是微笑着问道: “不请我喝一杯吗?” “你成年了吗?” “取决于酒的价位。” “那你还是别喝为好,这东西对人可没有好处。” “可是你为什么还在喝?” “那是因为……!”奎茵忽然意识到艾德给她设下的语言陷阱。 噼啪!手中的杯子化作锋利碎屑倾泻而下。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似乎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艾德也被吓了个激灵,他只是想让奎茵小姐哑口无言,没想到对方的反应竟然如此激烈。 奎茵看着镶嵌在自己的手掌上的碎茬,神情中竟透着一丝恐惧。 她轻轻搓弄手掌,任由沾血的玻璃坠落在地上,松针色的眼眸晦暗下去,隐约泛起几缕憔悴血丝: “如你所见,我已经陷得太深了。” 二人沉默无言。 咯哒咯哒咯哒…… 艾德正思考着自己该说些什么,只听见印刷电报机木质底座上的黄铜齿轮转动起来,伴随着清脆响声牵动着纸条盘,在纸条上打印出长短不一的符号。 他立刻快步走了过去,越过脚下粗长的缆线,右手从抽屉里取出密码册翻开,左手拿起铅笔在草纸上翻译电文: 奎茵也站起来,踱步走到密码机旁等待艾德翻译电码,刚才憔悴的状态早已转瞬即逝、消失无踪。 紫荆街22号发生狼人袭击事件,请速支援。 翻译密文内容如上。 紫荆街22号,那不就是寒冬书屋?艾德脸色一变,莫非乔治先生出事了? 他将抄好的草纸递给奎茵,心中五味陈杂。他对乔治先生的印象不错,本还想将那里当做一个收集资料的常用地点。 奎茵小姐没有接过草纸,转而别过头问道: “确定电报内容是真的吗?” “用的是伊顿先生给我的加密电文,只要密码册没有泄露就肯定是真的。” “那就好,上面都说了什么?” 嗯? 艾德抬起头,发现奎茵眼神躲躲闪闪,不肯接过纸条。 她该不会……不识字吧? 虽然莱芮亚王国的公民识字率高达83%,但毕竟还有17%。 他的嘴角划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起身将印刷纸带、纸条和密码册一起恭恭敬敬递了过去,一脸真诚地说道: “你最好还是亲自校对一下吧,我毕竟还只是个外行人,没准会弄出差错。” 只见奎茵小姐的脸颊尴尬地抽搐一下,脸色由黑转青,随后又憋出一抹红晕: “你来讲……”她恶狠狠地吐出了前面几个字,随后声音越来越没底气,“……我不认字。” “那你保证会带上我一起行动吗?” “你跟着去只会给我添乱,顺便再害死你自己。”提议被奎茵一口回绝,语气斩钉截铁。 “不一样,我现在是非凡者了。假如凶手藏进了室内,独眼蜘蛛可以派上很大用场。” “唉,行吧……”犹豫再三后,奎茵半叹半恼地呼出一口气,伸出两根手指指向天花板,“我保证。” “紫荆街22号发生狼人袭击事件,速至。” 艾德话音未落,奎茵干净利落地挎上枪袋、披起外套,手里拎着那只狰狞恶犬的金属面具,匆匆向外走去,明摆着是要甩掉他单独行动: “你呆在这别乱跑,记得锁好门窗。” 哒哒哒,奎茵迈出去的步伐丝毫没有迟缓,眼看着她推开了大门。今夜之月被阴云层层笼罩,一片昏黑漆暗,像极了那个雨夜。 就在她即将迈出门的那一刻,艾德抱着最后的希望,言语恳切: “相信我,奎茵小姐,我能照顾好自己。” 忽然,奎茵小姐停在了原地。 慢慢地,她半转过身来,艾德并没有退缩,凝视着她的双眼。 “既然你打定主意了,那就来吧……” 她站在门口说道。夜色与她格外相称,一如幽林之于灰狼。 第二十六章 寒冬书屋圆月的凶杀案 现场一片狼藉,金属锁链悬挂的木制招牌上留刻着惊心动魄的爪痕,原本拥挤但有序的书架翻腾着黑红色的血污,东倒西歪、七零八落,混乱似末日降临。 死者整张脸皮都被撕扯下来,只剩一片血肉模糊:颧骨粉碎般地凹了下去,一只眼球还待在眼眶里,另一只已不见踪迹,仅能通过衣服分辨出——这是乔治先生的尸体。 光是这副活地狱般的画面倒还勉强可以忍受,可那死亡特有的血腥味挥之不去,让他不由得将五官挤作一团。 “没人封锁现场、维持治安吗?警察到哪里去了?”他捏住鼻子疑惑道。 “嘘,我在这里。”一个熟悉而紧促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随后臃肿的身体从阴影中笨拙摇晃着走了出来。 艾德定睛一看,竟是那日与亚瑟在警署所见的胖警察曼斯。 “你干嘛躲起来,曼斯,今晚是你在值班?” 听起来奎茵小姐对这位胖警察很是熟悉。 “圣灵在上,鬼知道凶手还会不会回来,东区警署那点工资还不值得我把性命搭上。” 看见二人赶来,曼斯的声音听上去镇定了几分,那两只握着枪的粗短胖手却还是抖个不停。艾德见状不由得往后站了几步,生怕遇上手枪走火: “那你为什么不干脆逃走?如果凶手真的是狼人,你藏在这里照样也会被发现的。” “我得留在这里警告其他人有危险。”他捏着手帕捂住鼻子,面露难色:“虽然工资不值得拼命,可毕竟我还是警察啊。” “哦是吗?那我得建议警署给你颁发一枚等身重的奖章。” 奎茵满脸不以为然。她俯下身来,凝望着地板上的蛛丝马迹,手指蘸着血迹嗅了一下: “死者是用钥匙开门走进来的。而凶手……” 她缓步向前走去,在窗前停了下来。原本的玻璃窗只剩下满地碎屑,玻璃碎片呈放射状朝内喷溅: “凶手从窗户进来,袭击了乔治。” “对,邻居大婶说是听到了玻璃破碎的声音,于过去查看情况。推开门发现老乔治的尸体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凶手不见踪影,于是立刻报了警。”曼斯小声补充道。 艾德正要走过去,脚下却踢到了一块又厚又重的硬物,难道是砖头? 他半跪下来观瞧,原来是一本百科词典,外层用油浸牛皮装裱,四角还装着金属护角。像这样的精装词典向来非常昂贵,价格在一镑半到两镑之间,足以购买一身行头或者一辆二手的高轮车。 凶手拿走了一部分书籍。他忽然意识到。 原本存放古籍抄本的位置空无一物,乔治先生心爱的古书全部不见了。 难道凶手并非随机杀人,而是另有所图? 他闭上双眼,回忆着自己浏览过的内容,是否有任何值得留意的线索…… “气味指向了地下室,凶手在杀人后还进入了那里。”奎茵开口道。 半地下室的门敞开着,里面很是简陋,角落甚至结起了蛛网。 三人结伴沿着楼梯走进半地下室,衣柜、脸盆架……除了日常的生活用品外只有一扇敞开的窗帘、一张旧床、一坨东倒西歪的麻袋,看样子似乎乔治先生偶尔会临时住在这里。 奎茵示意二人后退,走上去掀开麻袋露出一角,才松了口气说道: “里面装的是书。” 书? 艾德凑过去瞥了一眼,从麻袋中露出来的书竟然正是他此前所读的《新月与满月》抄本。 “看上去没什么可疑的地方。要是伊顿在就好了,他那双灰眼睛总能找到关键的线索。”曼斯有些绝望地抱怨道。 “哼,没有他神调局就不办案了吗?就算他不在,我照样也能破案。”奎茵不满道。 曼斯继续小声嘟囔:“或者亚瑟也行啊,他的脑瓜一向很灵活……他去哪了?你们为什么没带上他……” “够了!闭上你的嘴,别再废话了!” 奎茵本就阴沉的表情再也抑制不住,扭头冲着曼斯咆哮道。突然,她惊恐地转身抬起头来—— 一束晴朗的月光穿过云隙,照在了她的脸上。 霎时间,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沉重而急促,那深绿色的瞳孔恐怖地扩张开来,细微的血丝染红了眼白。 “咯……”奎茵的喉中发出某种不受控制的、窒息的动物低吼,扭动着脖颈试图将目光挪开,却仿佛钢铁被磁石牵引。 在幽暗得仅有蓝色月光的地下室内,那黛灰色围巾之下透出隐隐电光,劈啪作响。 艾德几乎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快步冲向地下室的侧窗边,用手杖拨起窗帘掩盖住了月光。 奎茵这才如同挣脱镣铐,踉跄着跌倒在地上,用手支撑着地板才没有摔倒,白皙的手背上鼓满了盘根般的青筋。 “对不起奎茵……我,我不是故意的。”曼斯一脸窘迫,满头大汗。 艾德拍了拍曼斯宽阔的肩膀,示意他安静下来,然后走到奎茵小姐面前: “你还好吗?”他伸出手掌,想要拉她起来。 “我没事……”她用手背一把推开了艾德,撑着地面站了起来: “这不是第一次了,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放心,我能应付这种状况。” 奎茵说着将围巾勒得更紧,向凶手最后消失的窗边走去: “凶手应该是从二楼的窗外越上对面的屋檐离开的。也许今夜还会出现更多牺牲者,我得沿着踪迹追过去……” 她推开窗边的碎片,俯身踩在窗台上,转过头来吩咐艾德: “你留下和曼斯一起处理现场吧,报告就交给你了。” 艾德点了点头,他可没有这般飞檐走壁的功夫,也只好留在这里了。 奎茵一跃而出,转瞬在黑夜中消失无踪。他将目光移向曼斯,只见胖警察左顾右盼,带着些许局促地开口询问道: “行吧,好吧。伙计,现在我们怎么办?” “找辆马车过来,先把尸体运走——免得招来苍蝇……和记者。” “好嘞,我这就去。”曼斯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以一种相对来说十分灵活的体态一路小跑出去。 为何乔治先生会把如此珍视的抄本放入麻袋中? 房间里只剩下他的身影。艾德捏着下巴,回想起那个双手捧着书端给自己的老人,这可不像他会做的事。 …… 一个小时后,寒冬书屋。 街道空旷无人,东区的人们知道发生了什么。可他们总能像羊群般默默忍耐,祈祷着灾祸降临在他人身上,而自己侥幸活着。 有一个漆黑矮瘦的身影低头走过空旷无人的夜路,忽然他停住脚步,环顾左右。 月光从云隙转瞬而过,映照出圆顶礼帽下血红的狰狞眼白。 他口袋里掏出一枚钥匙,打开了书屋的大门钻了进去。门再次迅速关闭,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血腥味依然残留在狭窄的空气中,覆盖住了一切曾经熟悉的气味:灰尘、樟脑、墨水…… 他沉默片刻,继续向着地下室的方向径直走去,窗帘被拉上了,寂静的地下房间里一片漆黑—— 忽然,一束火苗亮了起来,映出了年轻而熟悉的面庞: “晚上好啊,乔治先生。” 第二十七章 苍老的疯狼 艾德坐在麻袋上,手里攥着打火机,言语温和,脸上却没有挂着笑容。 乔治先生缓缓摘下圆顶礼帽,露出那干瘦的脸颊。他的衣服上散发着淡淡的硫磺气味,带着挣裂的痕迹,纽扣尽数迸裂,枯瘦的面部肌肉中镶嵌着歇斯底里的狰狞。 因充血而猩红的双眼不再像白日时分那般温和睿智,仿佛有无数疯狂的恶念在其中膨胀、涌动。 但最终,他还是缓缓开口了:“你不该出现在这里,孩子……” “可我猜想您应该会出现在这里。”艾德耸了耸肩,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您比我预想得要晚一些,大概迟了有二十分钟吧?我的怀表没了,掐不准时间。” “她是个出色的猎手,但是经验不足。” “您是怎么摆脱她的?” “带血迹的布片、一只野猫,还有硫磺。很不幸,她找上了错误的目标,等她折返回来时,我已经烧掉了气味踪迹。” 乔治先生将帽子扣在怀里,嘴角带着微笑说道。他的样貌依旧那般迟钝柔弱、老态龙钟,却令艾德感到莫名心悸: “现在轮到你回答问题了,孩子。你怎么猜到凶手是我的?” “作案动机。假如凶手真的是一个随机杀人的疯子,为什么要特地进入地下室里,还抢走了大量图书?” “那些古籍我浏览过,内容并无玄机,只有对您这种惜书如命的人才有价值。所以我猜测,那具尸体并不是您本人,而是您的房东——除了您也只有他会有钥匙。” “那么反过来推测,应该是您在临走时用词典砸碎了窗户,让人以为凶手是破窗而入。” 艾德用手杖敲了敲地上的词典,继续说道: “您先是杀害了自己的房东,摧毁了他的面部,然后匆忙给死者换上了自己的衣服,制造出自己死亡的假象——没人会怀疑到一个死人头上,于是您将有充足时间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这座城市,开始新的生活。” “当您装上所有心爱的古籍,想要逃离这里的时候,您发现了一个问题:背着这样一大袋图书是没法甩开追踪的。” “所以您决定将它们放在地下室,等到安全后再出其不意,返回现场将其带走。我猜得没错吧?” 啪……啪,啪。老人伸手为艾德的推理鼓掌,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慈祥: “你猜的一点没错,孩子。把打火机关上,我会让你安全地离开这里。” 艾德将打火机稍稍往下移了半分,眼下这坨麻袋是他和乔治先生对峙的唯一砝码。自己本就不擅长战斗,在这样的距离下,和狼人近身格斗没有任何胜算。 既然老乔治甘愿冒着风险重回故地,就证明那些藏书对其而言意义非凡。 当时艾德意识到乔治极有可能会重新回到这里,于是他便派胖警察曼斯去向其他辖区的神调局小组求援。 自己绝无任何单独战胜对手的可能。此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拖住乔治,为支援争取时间。 “我相信您并非嗜杀之人,只是事已至此无可挽回,我不能让您一错再错下去。” “你觉得只要我放弃抵抗,他们会放过我?” 一阵阴森的冷风吹散了窗帘,月光映照在他苍老的、满是褶皱的脸上。他咧开嘴,露出那与他皱巴巴的双颊毫不匹配的牙齿,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你难道以为疯狂就像癫痫或是癔病吗?我会手脚抽搐、口吐白沫,或者满嘴胡言乱语?” “……不,孩子,你根本就不理解疯狂。” 他的眼球突然瞪了起来,语气平和得可怖,那阴森闪烁的猩红双眼隐隐中暗潮汹涌: “真正的疯狂会在心底里悄然腐烂,就像积淤的污泥。饱尝过鲜血的野兽,将会长出更为锐利的爪牙,会更加肆无忌惮的渴望鲜血,而其他的一切都变得不再有意义。” 老人朝着艾德迈了过来,带着一股远超越他体型的恐怖气势—— 就像是一头老狼缓步靠近他的猎物。 “你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属于人类的那部分慢慢死去,变成怪物,别无他法。” 艾德觉得自己的背脊与衬衫紧紧黏在一起,他只能将打火机贴在麻袋上,大声喝止道: “退后,乔治先生!否则您的书……” 下一刻,老人以一种视觉几乎无法捕捉到的恐怖速度突进到艾德面前,看似瘦弱的手臂如铁钳般攥住了艾德的手腕。 好快……太快了…… 艾德的意识甚至只来得及闪过这样一个笨拙的想法。他从未见过如此强大而精准的速度爆发,快如霹雳,远超他所见的任何一人。 一股巨大的力量迫使艾德松开打火机,乔治轻而易举地在半空中攥住,用拇指捏熄了火焰。 “他们正在赶来的路上,对不对?那些猎犬,尽管让他们来吧,看看谁才是猎物。” 老乔治举起臂膀将艾德甩向了旁边,像是随手丢出一颗皮球。 在地面一阵不受控制的翻滚踉跄后,艾德的额头狠狠地撞在了墙壁上。他暗自庆幸这股翻滚替他卸去了承载的动能,不然自己现在应该是“糊”在墙上。 眼前闪过一阵嗡鸣的白光,随后意识开始变得迟钝模糊。 艾德努力睁开双眼,只见乔治偏执而饥渴地解开麻袋,却只有一堆花花绿绿的老旧衣物出现在眼前,不见心爱的书籍。 老人怔了一下,随后面貌彻底变得扭曲狰狞,肌肉在干瘪的皮肤下翻腾膨胀着,嗓子里发出野兽般的深沉低吼: “你都干了什么?!” “我……让人把书和尸体一起运到安全的地方了……” 一缕殷红的血沿着艾德额头缓缓流淌,他有气无力地说道。 他只觉得无比疲惫,头痛欲裂,耳旁像烧开的水壶一样尖叫嗡鸣着。但他必须说下去: “如果您杀了我,就再也找不到那些书的下落了。” 趁着自己还能说得出话来,他必须让对方明白这件事情。 乔治先是沉默,然后踏着愤怒的脚步走到艾德面前,抓着脖颈将他提了起来。 巨大的力量压迫在艾德的勃颈上,就像捏住一根蒲公英。 “你觉得自己很聪明?!” 老人眼中凶光毕露、咬牙切齿,再也不见一丝理性残存的痕迹。 不,我觉得自己挺蠢的,竟然会去跟一个疯子讨价还价。 可是这话艾德没能说出口。 他只觉得眼前一片天昏地暗,世界在瞳扉之中渐渐熄灭…… 第二十八章 狼与猎犬 良久过后…… 艾德眼皮抽搐几下,半睁开来,脑壳依然很痛,但对他而言这是好事——至少证明他还活着。 这是哪里? 眼前被一片斑驳交错的阴影所笼罩,林立的铁柱和支架将空间分成一块块十字方格,恍若置身于阴暗的昏暝古堡。 一座工厂?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乔治先生没有杀掉我? 绝大部分机床已被搬空,只剩几台没有回收价值的报废品,变形的扭曲皮带错节盘根,缠绕在熏黑房梁的飞轮上,仿佛静候已久的绞刑架。 而自己双脚离地,被皮带捆在半空中,随着空气与重力摆动,摇摇晃晃地旋转。 这里曾经由一台巨型蒸汽机提供动力,如今黄铜质地的蒸汽管道布满深棕色锈斑,不时发出粗重的金属摩擦声,像是垂死的巨蛇。 我还活着,却被绑了起来。 乔治一定是想拿我做诱饵,换回他珍爱的古籍。 “乔治先生!” 此刻艾德的神智已经清醒过来,他向着黑暗中呐喊,对方肯定就隐匿在那片阴影之中。 黑暗中传来一阵暴躁吼声,硕大的身影在黑暗中飞跃涌动,在蒸汽管道上留下轰鸣回音与刺耳的金属声。 “您没有杀掉我,说明您的内心还存有一丝理智。您只是生病了,需要得到治疗和照顾,请不要就此放弃希望。” 艾德并非寄期望于靠着三言两语唤醒老乔治心中的人性。他只想让对方分神,放松警惕,自己就多出一分生还的可能性。 一旦确认它躲藏的位置,自己也可以在第一时间提醒救援者。 “不……” 幽暗中,野兽般粗重低沉的瘆人低语自黑暗中响起,宛如盘踞于荒废工厂的疯狂鬼魂: “咯咯……我不需要照顾,我需要的只有猎物。” 声音伴随着神经质般诡异而快速的咂舌声,变得尖利嘶哑,已经听不出半分乔治的样子: “我已经闻到她甜美的气味了,年轻的德洛丽丝——” 德洛丽丝?艾德听得愣神,那是谁? “欢迎来到我的巢穴,朔望之子……” 只见工厂的大门吱呀作响,露出茕茕月色的一道缝隙,照得那黑灰色的双排扣外套闪闪泛蓝。 奎茵的漆黑长靴缓步踩在水泥地面上,激起了微不可查的灰尘。左手雪白的手指拎攥着一颗硕大厚重的包裹,秀发丝缕在稀薄月色中莹莹闪亮。 其他人呢?难道藏在暗处让奎茵小姐单独出来与乔治接触,其他人趁机营救我? 不愧是专业探员,行动果然谨慎高效。艾德暗暗赞叹。 “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字。我叫奎茵,神调局的特别行动调查员,你要的书在这里。” 她将包裹随手丢在了旁边,一阵尘土激昂,几本写着古籍从口袋里落了出来,被灰尘所侵染。 终于,那对充血的赤红双眼从黑暗中显露,畸形四肢坠落在地上涌起千层尘灰,毛发稀疏的黑色身躯透露出掩盖在 “他们什么也没和你说过,是吧?” 伏行在地上的黑狼站立而起,在月光下投射出庞大的恐怖阴影,发出嗬嗬低吼: “那些人类把你像狗一样饲养,命你以同类的血肉为食。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可悲的命运吗?” 奎茵的表情顿时如寒雾覆面,冰冷刺骨,右手的大口径转轮手枪直指着狼人长老的头颅,猛地扣下扳机。 砰!枪口瞬时的光焰将怪物那血红的獠牙口腔照得格外狰狞。只见沥青般通体黝黑、近奎茵两倍高的巨兽猛地俯身躲开子弹,朝着她飞扑过去。 奎茵向着侧后方闪躲跳开,攀上金属扶手,猫一般地向着更高处翻越逃逸。 “呲!”一阵刺耳尖锐的金属声,奎茵脚下的钢管结构被利爪撕开,整座工厂都在震动。她抓住了飞轮上缠绕的皮带,向着另一端的金属平台荡去。 其他人呢,弗洛伊德宅邸那时出现的其他神调局探员呢? 艾德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内心一阵焦灼煎熬。 尽管奎茵的动作更为灵活迅捷,但老乔治的力量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她只得不断在狭窄的空间内闪转腾挪,而任何一次失误都可能成为压倒天平的砝码。 乔治气喘吁吁地撕碎着面前的一切障碍。强大的压制性攻击固然使得奎茵无暇射击,同样也消耗了它大量的体力。 那开始变得粗重紊乱的呼吸提醒着这匹老狼,它已经不再年轻了。 就在它把奎茵逼向另一端平台,自己也随之飞扑过去的时候,锈迹斑斑的支撑结构终于再也承受不住它的重量,断裂开来。 一瞬间,它的双腿陷入半空中,失去了重心的平衡。 而几乎在这同时,一枚怀表沿着奎茵的左手向狼形巨兽的喉咙飞掷而去。当表链的触感消失在她的指尖末端时,她用右手臂遮住了面部,防止眼睛受伤。 一声尖利的爆鸣,晶尘在月光充盈的空气中闪耀出浅浅的、彩虹色的光芒—— 晶尘爆炸。 “怀表”在狼人面前炸裂,将整张脸掀得粉碎,喷溅的鲜血瞬间蒸发为雾状,裹挟着它从五米高的平台上坠落下来。 半空中,它挣扎着捂住面部,口中含糊而痛苦的嗥叫,五官焦糊得难以分辨,向外涌出恶臭的血腥味。 同样吊在半空中的艾德也被那气浪掀得飘荡旋转起来,所幸乔治先生的身体吸收了大部分怀表的碎片,而剩下那一小部分也并未向着艾德的方向飞来。 奎茵并没有冒然近身,而是在平台上朝着跌倒在地面上的乔治开火射击。子弹像一枚枚铆钉镶入了老狼人的肉体,顿时血花四溅。 其弹孔周围的皮肤很快出现了青黑色浮肿,脉络清晰的血管曲张开来。 白银中毒引起的过敏反应,镀银子弹。 艾德判断道。《满月与新月》上面提到过狼人的弱点——白银。 老乔治咆哮着、翻腾着,在血泊之中痛苦地挣扎了许久,终于发出悠长而冰凉的叹息,不再动弹,奄奄一息。 奎茵重新装填了一轮子弹后,翻下了金属平台。她的左手甩出那柄诡异而美丽的蝴蝶折刀,右手的转轮手枪架在左手手腕上,缓步靠近乔治。 空气突然静得可怕,只能听见靴子踏在水泥地板上的响声。 艾德也丝毫不敢作声,生怕干扰到她,同时害了两个人的小命。 她对着野兽的心脏补了一枪。终于,老乔治的呼吸彻底断绝,归于沉寂。 终于,奎茵呼出一口气,抬头看向艾德: “行了,小鬼,我马上放你下……” 突然,一只黑暗而饱含怒火的利爪撕碎了奎茵的脸颊,鲜血潺潺而出,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趋近于蓝的玫红色。 随后巨掌扼住她的喉咙,猛烈地将她钉在地面上,举起、落下,反复猛击,像是在敲击一台铁砧。 奎茵脖颈上标志性的围巾撕碎在地面上,露出锁在喉咙上的金属颈带。那规律排列的、鹅黄色宝石组成的阵列闪烁着隐隐电光,厚重如猎狗的项圈。 “看看他们对你做了什么!德洛丽丝,你连自己真正的力量都无法使用。” 那枚子弹被肌肉从躯干中缓缓挤压而出,并未伤及心脏。黑色巨狼双眼满是猩红,发出含糊不清、却又歇斯底里的疯狂怒吼: “他们夺走了你的一切,甚至你的名字!” 艾德知道,此刻无论如何,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作为使用『傀儡』秘文的非凡者,他手里能控制的机械造物仅有独眼蜘蛛,不具备攻击能力,在这样的战斗中根本派不上用场。 可是作为维修技工—— 他望着那摇摇欲坠的生锈铁架、熏成黑色的梁木、铆钉松动的蒸汽管道、绞作一团的传动皮带…… 没准儿自己可以酝酿出一起重大工程事故? 第二十九章 满月之下 没准儿自己可以酝酿出一起重大工程事故? 艾德凝神瞑目,眼前逐渐浮现出明黄色的鱼眼视野。 齿轮组发出几声清脆响动,附肢折叠伸展。他将独眼蜘蛛甩向粗糙的金属管道,钻入了工厂阴郁心脏的内部…… 此刻的乔治早已听不见那细微的响动,倾心于尘土和血泊之中的撕打。 它咆哮着,宣泄着那满月赐予他的无名怒火。利爪不停挥向奎茵那对暗如幽林的绿眸,誓要将那双眼睛连着那精美的头颅一同打碎。 形势急转直下,温热的血从她脸颊流下,在夜晚的寒气中凝结干涸。奎茵只能用手肘护住面门,艰难地防御着老狼人的亡命反击。 鲜血混合着肉泥四散飞溅,她手臂的伤口露出了狰狞白骨,令人目眩。 忽然,上方的钢铁结构发出“咯吱吱”的死亡呻吟。目光所及之处,巨大的钢架平台仿佛一堵城墙崩塌倾倒下来,刹那间天崩地裂。 乔治同样意识到了眼前发生的剧变,它惊恐地抬起染红的眼眸,想要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呲! 一道寒光闪过,手腕的肌腱处像折断树枝,无力地瘫倒在一侧。 奎茵趁着对方这片刻的迟疑,抽出蝴蝶刀刃砍断了它的手腕,双腿蹬在巨狼的胫骨上,借助反作用力向后方滑走。 随后,毁灭从天而降。 那在升腾数米高的尘埃落定之后,只见老乔治掩埋在废墟之下,一排钢铁栅栏从它的肺部穿过,镀上了暗红色的条纹。 那染血的面部肌肉扭动着、坍缩着,从外部吹来的空气模糊了它的眼睛,变成一种近似琉璃的透明空白—— 他又变回了那个孱弱的老人。 奎茵狼狈地站起身来,额前的头发被鲜血浸染,沉甸甸地垂下来。她将皮带缓缓放了下来,半空中的艾德终于重归自由。 “怎么样,你身上的伤口不要紧吧?要不要先止血……”艾德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问道。 他知道兽化病患者的自愈能力远超常人,但望着她手臂上那深可见骨的伤口,他还是忍不住开口关切道。 奎茵没有理会他,转身径直走向奄奄一息的乔治。她揪起他稀疏苍白的头发,与老人四目相对。 她的眼中似有阴影笼罩。那眼神冰冷、危险又令人窒息——像荒芜刺骨的冰原;宇宙的真空;断头台刃口若隐若现的反光: “德洛丽丝——那是谁?你为什么用这个名字称呼我?!”她用近乎咆哮的语气质问道。 鲜血从老人口中涌出,老人嚅喏片刻,却没有开口,眼角的皱纹痛苦地扭曲着。 奎茵将刀刃刺入胸膛旋转,刺激着乔治浑噩的神智保持清醒。老人被迫沙哑地呻吟着: “孩子,别这么做……” “怎么,你害怕了?” 她拔出折刀反握着,将刃尖抵在他的眼球上。 “是的,我在害怕……”他呕出一口内脏的碎片,眼中带着悲伤的慈爱: “每一次杀戮都会使我们离疯狂更接近……亲爱的小德洛丽丝……” “假如我的失败令你的宿命更加沉重,真的非常抱歉……” 刀锋停在了瞳孔处,微微颤抖,似乎不知何去何从。 那支大口径转轮手枪却抵在了乔治的太阳穴上,声音如诗句般轻声低吟着:“饱尝过鲜血的野兽,将会长出更为锐利的爪牙,会更加肆无忌惮的渴望鲜血……” “而其他的一切……都变得不再有意义。” 砰! 扳机扣动。子弹从一侧进入,又从另一侧穿出。 老乔治的喉咙里挤出解脱的叹息,头颅低垂了下去,再也不会抬起。 枪口的尽头,映出一张年轻而熟悉的黑发男性面庞。 “我本希望还有机会去您的书店里坐一坐,乔治先生。”艾德放下了持枪的手臂,如是说道。 “你都做了什么?”奎茵这才恍如隔世地收回折刀,双手扼住了艾德的领口。 “这毫无意义,奎茵,你只是在折磨一个垂死的老人。” 艾德的双目平静如水,反手握着枪管,将枪递还给了她。 奎茵幽绿色的眼睛渐渐从疯狂变得哀伤,她松开了抓着艾德领口的手,默默接过手枪,无言地向出口走去。 独眼蜘蛛从管道中探出了那只明黄色的眼睛,重新爬回了艾德的手中。 艾德将独眼蜘蛛重新放回腰袋里,迟疑地望着枯藤般垂倒在地上的乔治。突然,他仿佛想起了什么,将手伸进乔治的上衣口袋,果然找到了自己的打火机。 然后,他将那捆麻袋拖了过来,把老人最珍视的书籍枕在了他的怀中,令他看上去更像是作着一个幻梦—— 长久、而安宁的永恒之梦。 星月熹微之下,二人疲惫不堪地从工厂大门走了出去。郊外鼠灰色的寒冷天空好像就快要降下雨点,银雾市向来如此。 不远处的山丘上屹立着一颗白栎树,苍白树根从无数岩石裂沟和泥土细缝间挣扎而起。火红如枫的树叶在夜色中呈现诡谲紫红,织成一片月光无法照及的阴影。 “在这里坐一会儿吧。”一路上沉默无语的奎茵伸出手指提议道,“我累了,想抽支烟。” 她将头靠在树干上坐下,将受伤的那半边脸侧了过去,掏出已经被压扁的香烟纸盒。“呲”地一声擦亮火柴,低头把嘴里的烟卷点燃。 “你的伤口真的不要紧吗?” “习惯了,等到明天早上就会愈合的。”她甩了甩手将火柴熄灭。 “其他人呢?我本以为会有支援的。”艾德仰头望着天空,明知故问道。 “没有什么支援。这是我的个人事务,不需要其他人。” “所以你就一个人单枪匹马找上门来和他单挑?”他摘下帽子扶额叹息道,“你真是疯了。” “谁知道呢?可能会出现伤亡,我不喜欢其他人替我去死。”她呼出一阵烟雾,忽然认真地看向艾德: “我得谢谢你,艾德。” “啊,谢我什么?” 艾德一时间没搞清,究竟是因为自己搞出工厂事故帮她解了围,还是因为自己替她开了那一枪。 “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有勇气亲手杀掉他,看着他的模样就像看着我自己。” “不客气……”他笑了笑,又正色问道: “疯狂到底是种什么感觉?” 她仰头望着漫天葱郁枝叶,想了很久,直到烟卷快烧到手指才开口: “疯狂……就像溺水。越挣扎便越往下沉,直到最后一缕空气消失殆尽,坠入黑暗深处。” 说着,奎茵被燃尽的烟卷烫了一下,失手丢掉了烟头。她这才自嘲地笑了一下,重新从纸烟盒里抽出一支,顺带抽出了里面的香烟卡片—— “靠,怎么又是这个老头。”奎茵不屑地骂了一声,想要将纸牌攥碎。 “哪个?” 艾德好奇地凑过去,这种卡片最初是为了保护纸盒中的香烟而设计的。后来制造商们想了个新法子,将知名人物和名胜古迹印在上面。 于是这种香烟卡片一经推出便立刻在市场上大受欢迎,成套卡组和稀有卡片都价格不菲。其中最知名的要数西海岸贸易公司的“蓝星”牌香烟,据说里面还有银箔和金箔制成的稀有卡片。 奎茵见状将卡片递给了艾德,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烟草气息。 这张卡上的人物并无样貌,浑身被褴褛的灰色长袍所包裹,只露出似笑非笑的嘴唇与雪白长须,颇有些智者的意味。 整张卡片的制形让艾德想起手中的人物卡,但他知道自己肯定没法读取这张卡片。上方还印着人物的名字和称号: 「奠基学者」约翰尼茨·范德威克。 “听说这老头是个全才:秘文、剑术、神秘学、炼金术、甚至机械制造,什么都懂。” 奎茵一边说着,一边想要点燃火柴,那火柴被血液浸得湿淋淋的,难以燃烧: “人们只读过他写的书,却从来没人见过他长什么样,只听说他喜欢披着破灰袍子四处云游,于是就把他画成这样了。” 一连试了三四根,奎茵都没能再成功擦燃火柴。 就在她有些不耐烦的时候,艾德将手伸了过去,手里还攥着点燃的打火机: “喏,不用谢。” 奎茵迟疑地看了他一眼,叼着烟轻轻把脸庞凑了过去。 借着火光,艾德第一次认真地观察奎茵的侧脸:她的面貌几乎与自己差不多年轻,嘴唇轻启时犬齿若隐若现。 那对深翠绿眸,在她平静下来时总是带着迷蒙黯淡的痛苦目光,仿佛凄凉的、漫无边际又阴影婆娑的墨绿色针叶林。 但幸好,她并不总是这样平静。 “说实话,你比我想得要更有用一些。”她伸出手掌,“欢迎入伙,小鬼。” 艾德也伸出手来,她的手掌比意想之中的要柔软许多:“这张卡片可以送给我吗?” “当然,你喜欢收集卡片?” “呃……算是吧,”他似是非是地眨了眨眼: “我有其他用途。” 第三十章 守秘人的约定 回到侦探所后,奎茵几乎是一头栽倒在沙发上睡过去的。 艾德本以为出了大事,直到手背感受到她那婴儿般安静又平稳的鼻息才确认无恙。 那手臂上原本深可见骨的伤口此时已经覆上了粉红色肉芽,像极了植物的愈伤组织。 他找来鹅毛绒垫枕靠在她的脖颈下,然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锁好门窗。 【已经凌晨两点了,你没忘记今夜还有个重要的约会吧?我亲爱的好先生。】 镜面之上,希尔薇写下银色的火纹。 “当然,早就准备好了。” 他将又一个劣质捕梦网挂在床头,在月光下点燃一支鸦羽,插在破碎的月长石上。 光是从珠宝店采购这颗破碎的月长石就花了他一镑半的钱。 每次想到这颗石头的价格,艾德就不由得一阵心绞痛,这差不多是他手里五分之一的存款。 火焰灼烧着月光,将月长石一并点燃,使它褪去了本不存在的表皮。空气中逐渐充盈着一种湿润的气味,像是淋湿的乌鸦羽毛。 按照希尔薇的吩咐,艾德将那晚马车上卡塔莉娜递给他的真丝手帕绑在上面,随后进入了思维殿堂。 梦中的白色火焰瞬间将手帕吞噬溶解,消弭无形。 潜藏于世界深层的梦境网络浩瀚无垠,窥梦者们称其为「蜉蝣之海」。梦境就像漂浮于海上的一颗泡沫,两颗泡沫的交汇绝非易事。 像“手帕”这样随身携带,且常具有特别意义的「纪念物」往往只会出现在唯一的梦境中。当守秘人程式将它分解成一束代码,就能在海中检索到唯一具有相同代码的泡沫。 但这样漫无目的检索需要消耗大量时间和算力,必须进一步缩小检索范围。 那枚月光石与乌鸦羽毛带来的“仪式作用”则相当于将泡沫染成蓝色。这样,守秘人程式只需要检索海中“蓝色的”、“有手帕”的泡沫,就可以寻到卡塔莉娜梦境的坐标。 希尔薇称这种方法为“寻址法”。 将手帕分解为代码后,艾德再次闭上双眼,迅速进入了二重梦境。 这次梦中会面,为了防止被奥克兰家族盯上,他必须使用一个虚拟身份—— 进入二重梦境,利用守秘人程式构建出一个虚拟镜像,并使用这个镜像进入卡塔莉娜的梦境。 他构想出了一面镜子,根据那张香烟卡片上「奠基学者」约翰尼茨·范德威克的样貌,调整起了自己的形象—— 先来一件大的黑色罩袍,不对,好像是灰色来着。嗯……稍微破烂一点,袖口再宽一点,兜帽部分要将面部完全遮掩住,只露出一片阴影…… 好了!就这样,看上去有魔法师的样子了。艾德望着镜中一袭褴褛长袍的自己—— 说实话,有点像乞丐……也许还需要再加上一点装饰,一顶王冠?项链?或者权杖?黄金还是白银? 思考再三,艾德又在罩袍顶上加了一顶黑铁构成的、略显夸张的八爪王冠,凹凸不平的粗糙质地令它有一种别样的诡异与神秘。 “我有点拿不准,你觉得这样像是魔法师吗?”艾德伸出长袍下的金属手爪,捏着下巴问道。 【太完美了,简直像是从童话书里走出来的。再加点触须和复眼,你就能把那位大小姐吓哭了。】 艾德没有理会希尔薇的挖苦,虽然自己的艺术天赋不是那么出众,只要这个打扮能够绕开卡塔莉娜潜意识的防护机制,一切就足够了。 从对方一上来就把他当成某位大人物,以及那骑士小说般的修辞来看,他确信对方的潜意识里一定渴望着“奇迹”,而那些看似天真的举动不过是潜意识的外在表现而已。 既然这样,自己只要扮演好这份“奇遇”,就可以绕开潜意识,从而接触到对方的人格结晶。 他拿起机器里吐出的卡片——『梦境信标:红枫庄园』 “那么,开始表演吧……” …… 一缕栗色的发束垂落在眼前,将胭脂色的斜阳分成了两半。 训练场宽阔得似马场一般,绿如翠林的旗帜飘扬在上,绘着没入树冠的长剑——奥克兰家族的纹章。 眼前的对手仿佛由白银铸成,山峦般高大厚重的盔甲抛光后宛如一扇镜面,在梦中的宏伟夕阳下锃亮如火,宛如巨人。 只见他交叉手臂持一柄钝剑,将剑柄置于胸前,与头上的闭合式骑士盔平行。整个剑身仿佛他双臂的延展,剑尖直指卡塔莉娜——「钥匙式」架势。 卡塔莉娜则选择了一个防御性的架势,后移动一小步,将武器放低、剑尖向下——「愚者式」。 这是她的秘密之一,在梦中她可以不受结晶恶变症的影响,与自己的守护灵练习剑术。 也仅仅只有在梦中,卡塔莉娜可以健步如飞,势如破竹。一旦回到现实里,她又会变成那个孱弱的女孩。 只见银色骑士猛地向前一步刺击,卡塔莉娜举起长剑向上攻击对方延伸出来的手臂,对方向后撤身,抽剑纵斩。卡塔莉娜向上抬起剑身,用剑格招架住了斩击。 随后她并没有继续与对方缠斗,而是选择迅速从交剑中撤离,低头绕砍向对方膝盖。 由于并未使出全力,对方的巨大身形反而成了一种劣势。剑尖在盔甲上发出了“乒”的一声,,剑身微微鸣颤,却没有偏移——正中刃筋。 骑士拍了拍膝盖,似乎感到满意,示意她继续。 卡塔莉娜兴奋地舞了几下剑花,换成了更倾向于攻击的「高悬式」。骑士则换成了「犁式」,以保护自身的低位象限。 她迫不及待地尝试着用下劈压迫对方的走位,迫使其抬剑截停自己的攻击路线,进入自己最擅长的缠剑阶段。 但骑士的防御节奏极有耐心,以最小的幅度驱赶着她的试探性攻击。直到卡塔莉娜将他压迫至角落时,他终于切换成「犀牛式」向前反击。 卡塔莉娜挡开了他的一记侧斩,本以为下一击会是纵斩,抬高剑身想要格挡。没想到对方旋转手腕,将剑刃扭转了360°,砍在了她毫无防备的右手手腕上。 霎时间冰冷的疼痛令卡塔莉娜咬紧牙关。换作现实世界的真刀实剑,恐怕自己这只手已经断了。 比起结晶恶变症,这点疼痛不算什么。她拿出手帕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水,安慰自己道。 银骑士收起架势,示意卡塔莉娜休息再战。于是卡塔莉娜放下长剑,向着庄园走去。 红叶漱漱而落,落叶的破碎声吸走了她的足音。 她忽然想起,那位日记中的神秘贤者说过今夜将会与自己相会。她早已点燃月长石与鸦羽,为何那位贤者还迟迟不现身呢? 也对,那般超然的存在,怎会在意一个区区凡人…… 她低着头,闷闷不乐地踢了一脚地上的落叶。被掀起的枫叶沾染着一缕白色的灰烬,从她眼前飘过。 紧接着,一股无名之风吹来,红叶纷纷燃起,如龙卷风般升腾狂舞。 烟灰色的褴褛长袍随风飘摆,黑铁铸成的八爪宝冠狰狞地指向天空,罩袍之下,是没有面孔的无边黑暗…… 第三十一章 “褴褛之王” 苍白的光芒危临一切,宛若海面上浮起的燃烧银月。 无可比拟的威严,譬如圣灵降世,那灰袍之下空无一物,其中散发着苍白虚无。理性与疯狂交替闪烁其间,矛盾却恰如其分。 这…… 怎么可能? 卡塔莉娜忘记了言语,恐惧刺破了她的皮肤,却渗透出一丝连自己也未察觉到的期待…… “汝可是奥克兰家族的卡塔莉娜?”出口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似冰风中瑟瑟拂动的金属叶片: “守秘人前来履行约定。” 她知道银骑士的藏品绝非凡物,可没想到竟然能够联系到此等超然的存在。 此时此刻,无形的压迫感如山峦向卡塔莉娜倾倒而来。 面对未知的超然存在,即使目睹一眼也足以令人发狂—— 深谙此理的卡塔莉娜不由得低下了头,恭谦地单膝跪地,不敢与其对视。 她可以感受到目光的审视,却又不敢抬头直视。即使在梦中,自己也能感受到浅薄的汗水从额角渗出。 “是的,尊者。在下是奥克兰家族的卡塔莉娜,‘青木盾’布兰登公爵之后裔,‘银骑士’盖尔特爵士之族胞。” 只见祂缓缓靠近,空气从长袍的缝隙中穿过,引得那烟灰色的布片婆娑起舞。她甚至不敢猜想那长袍之下笼罩的究竟为何物。 “在治疗之前,我必须警告你,卡塔莉娜,一切并非没有风险。一旦失败,你的诞生石会就此支离破碎。你可愿承担这般风险?” 灰色的声音娓娓道来。 支离破碎…… 无形的寒风令卡塔莉娜打了个冷战。在神秘学领域,诞生石碎裂几乎与死亡无异。 它代表着灵魂的支离破碎:非凡者会丧失自我意识,仅剩本能性的进食与代谢行为,浑噩痴愚,与植物无异。 卡塔莉娜忽然感到一种奇怪的恐惧: 她从未想过这些,又或者说,从未真正准备面对命运。 死亡就像明天才会发生的事情,但绝不该发生在今天。 她或许将忘记黄昏与黎明时的色彩;忘记鸢尾的芳香;忘记柠檬蛋糕与晴空汽水的味道;忘记爱她与她爱的人们;忘记过去、现在、将来。 昼夜不再交替往复,教堂的钟声不再敲响,海岸线盘旋的孤寂海鸥将永远停留在那里,而她再也不能将事情留到明天去做…… 这听上去很可怕,比卡塔莉娜小时候听过的所有鬼故事加起来更可怕。 仅仅是思考这种可能性,就会令灵魂一阵翻腾颤栗。 但在短暂的沉默过后,她还是仰起脸庞: “我准备好了,尊者。” “那好,献上你的诞生石。” 卡塔莉娜伸出双手,将属于她的磷叶石献上。只见那燃烧着的黑铁手爪幻影般穿过了她的手掌,青绿色的畸变晶体瞬间被月白色火焰吞噬。 她感受到一种的灼痛感,空寂却寒冷,仿佛一柄剥皮小刀将她的灵魂一寸寸切开。随后是一股恐怖的、死亡般的窒息…… 意识骤然坠入深海之中,视觉破碎成某些斑斓的点块,卡塔莉娜感到视线变得昏暗,逐渐昏厥过去…… 当最后一丝意识消失时,脑海中恍惚闪过翠绿的幻影—— 饱满、纯粹,宛如一颗流向天空的泪滴。 …… 应该算是成功了……吧? 灰色罩袍之下,艾德迟疑道。 【》》》正在下载人物数据……》》》】 接触到卡塔莉娜诞生石的那一刻,守秘人程式再次为他下载了卡塔莉娜的人物数据。一张新的人物卡随着光焰浮现在他掌中—— 『卡塔莉娜·奥克兰』 卡片中少女亮栗色齐腰波浪长发柔软而丰富,编成一束待放花苞缠在脑后。她有着翡翠般的澄澈绿眸,双颊和鼻梁上点缀着些许浅淡雀斑。 孔雀绿的精工夹克挂饰着细金链,包裹着里侧蕾丝风琴褶边的乳白色长袖衬衫。腰间装着上好赤色皮革做成的雕纹束腰,雕纹长靴镂刻卷草与藤蔓花纹,看上去英武而不失优雅。 又一张人物卡吗……? 此刻自己已不再像刚刚复活时那般,迫切需要一张人物卡来维系生命。更何况神调局的人已经知道他的人格结晶是电气石,假若再有变更,恐怕会引起更严重的怀疑。 如此来看,这张卡片似乎对他来说意义不大。 艾德正欲离去,忽觉呼吸凝滞…… 远方,一个银色身影幽魂般凝视着他,盔甲亮如初雪,身形壮阔好似银色冰峰,注视着自己却并未开口。 潜意识化身?艾德此刻只好佯作镇定,不敢轻举妄动。 时间仿佛在此刻凝滞。 一阵无名之风吹来,枫叶如泣如诉…… 二人相视片刻,银盔骑士终于将长剑收入鞘中,缓缓转身离去。 它的背影好像一粒水银,眨眼间消失在泪雨般飘落的漫天红叶中…… …… 当卡塔莉娜从梦中惊醒时,早春清晨慵懒的阳光已透过晨雾,在屋内勾勒出模糊光晕。 我又做了噩梦吗? 光线落在她漫卷在脸颊旁的栗色秀发上,闪耀出淡淡的金色韵律。她用手背擦去了脖颈上残留的汗渍,也许那是噩梦发生过的唯一证明…… 叩叩叩,轻轻三声门响。女仆推着餐车停放在门口,准备按照服侍她洗漱过后用餐。 卡塔莉娜应声坐了起来,揉了揉惺忪睡眼。 忽然,华美的锡制餐盖落在地上,发出了乒乓的嘈杂噪音,彻底赶走了她的倦意。 她愣了一下,抬起头,却见女仆正用不可思议的神情注视着她,仿佛目睹了某种奇迹。 等等,奇迹……? 梦中发生的事情迅速在脑海里回放……那白色的火焰、以及那披着灰袍的“守秘人”。 她低下头,望向自己的手掌—— 平静、温和、伸屈自如,再也没有不受控制的颤抖。 滴答,一滴灼烫的眼泪落在掌心,被黎明的晨光迅速溶解。 走廊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老管家劳恩听见响声便闻讯而至。他望见卡塔莉娜的泪眼,神情严肃地看向女仆…… “不,劳恩爷爷,你听我解释……” 卡塔莉娜直接踩在地毯上站了起来,这一站把劳恩也看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卡塔莉娜小姐,您……这……” 他看向女仆,对方也是近乎同样的神情,显然也对情况一无所知。 “是的,我的结晶恶变症消失了。”她微笑着、平淡地说道。 困扰了她九年的梦魇,如今终于消散不见。她可以感受到脑内结晶体的结构——稳定、有序,散发着勃勃生机。 “圣灵在上,承蒙主恩。此事关系重大,请容我先行告退,禀告老爷。” 劳恩很快恢复了应有的仪态,脸上的笑意却再也藏匿不住。他关上门,快步离去。 “先去处理其他事务吧,丽莎,以后洗漱我自己处理就好。”卡塔莉娜神情如常地吩咐女仆。 直到对方关上了门,脚步在走廊走远,她才踮着脚跑过去,背靠在门后,不可置信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梦中的那位守秘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她闭上双眼,脑中满是幻想: 那淡白色的神奇火焰,难道是「永恒之焰」门蒂洛萨?不,他可是位极其自大的精灵魔法师,绝不会轻易帮助人类。 红衣群岛的萨狄翁?那位与其说是法师,不如说是巫毒术士。最好不要是他。 「制花者」佛罗林?不对,那是骑士小说里面虚构的人物,而且他也不会在头上戴恐怖的黑铁王冠。 等一下,灰色的破旧长袍——「奠基学者」约翰尼茨·范德威克?! 那位四百年前的全才?! 剑斗、秘文、炼金术、哲学、艺术,无所不通,每个领域都有他浓墨重彩的一笔—— 用几何学概念将剑手身体架构划分为高低左右四象限,正式确立了「犀牛式」、「犁式」、「顶式」和「愚者式」四大基础剑术架势; 将笼统的“炼金术”拆解为三大学派:宝石刻面学、机械学、魔药学,并留下无数超越时代的设计构想; 研究确认了狼人的成因,留下了不朽学术着作《满月与新月》。公然反对教会的猎巫运动,为后世的启蒙思想埋下火种。 也只有范德威克大师这样的天才,才能解开“结晶恶变症”这个神秘学界的终极难题。 是的,这位先古智者一定是窥见了永生之扉,隐遁人世。又或者破解了终极之秘,跨越躯体的障碍,飞升为无形之存在…… 这就是为什么祂自称“守秘人”的原因?那顶黑铁王冠一定是某种加冕的证明。 谜题的破解者、褴褛之王…… 她已经为这位自己宣誓终生侍奉的博学尊者想好了两个称号。 仔细想想,似乎每一位传奇骑士都会与伟大的魔法师有所交集: 「阳炎」哈尔与「永恒之焰」门蒂洛萨; 「疯骑士」迪耶夫和「妄语者」基里安; 「银骑士」盖尔特与血之女王,呃,好吧……后者好像是小说里的原创人物。 以及……卡塔莉娜和「守秘人」? 一想到今后能跟随这位伟大的全能魔法师,她便热血澎湃、激动万分。 毫无疑问,这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奇遇…… 卡塔莉娜终于按捺不住笑容,不顾仪态地回旋轻舞。 脚趾与地板的触感温和轻盈,空气微甜如玫瑰…… 她忍不住又多转了一圈—— 阳光柔和而明快,仿佛新生之人无声的呐喊。 第三十二章 绿花教堂 睁开双眼,艾德吸入了清晨的第一口空气——冰冷、湿润。 坐起来穿上衬衫,在把玩了片刻口袋中的硬币后,他终于提起精神面对新的一天。 昨夜行动对他的睡眠质量影响深重,其后果就是——艾德现在困得像条死狗。 他挣扎着走下楼,奎茵早已醒了很久。 此刻她早已替换了新衣,又一条黛灰色围巾包裹着她勃颈上的金属项圈。 “早。”她不冷不热地打了一声招呼,提起水壶在煮着咖啡。 她冲泡咖啡的手法极其粗暴:撒上一勺咖啡粉末,然后将沸腾的开水注入杯中。 “你要喝吗?”奎茵顺便问道。 “好。” 艾德自觉此刻正需要一杯咖啡提起精神,于是他开口做了一个令自己追悔莫及的决定。 奎茵真的递过来一杯“咖啡”——如果那能称之为咖啡的话。 扑鼻而来的酸涩和强烈过萃味道,还悬浮着一层河泥般的咖啡渣。 假如像鸡尾酒那样给它起个花哨名字的话,艾德愿称之为“常青藤桥陈尸事件”。 奎茵小姐若无其事地饮下了一大口,语气略带歉意:“抱歉,我的手艺不太好。” “呃……没关系。” 话说到这个份上,艾德也绝无退却的可能了。他屏住呼吸,像是用子弹杯喝烈酒,闷头痛饮了一口。 “怎么样?” “...” 她笑了,唇间的犬齿愈发明显,似乎很满意艾德此刻的表情。 “你确定这是咖啡?” 艾德苦着脸放下杯子问道。不管怎么说,这杯咖啡确实起到了提神的作用。 “你觉得是什么?” “鞋底的污泥……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我甚至喝出了鞋油的味道。” “放心吧,是咖啡没错。”她低头喝光了杯中剩余的液体部分。 “好吧,”艾德端起杯子又饮了一口,摇了摇头,“但还是很像污泥。” 咯哒咯哒咯哒…… 印刷电报机又转动起来,滚出了一张纸条。 “又来?”艾德坐到办公桌前,扶额感慨道: “就不能让我好好休息一天再来新案件吗?” “我们的工作就是如此。不然你指望怎样,每天坐在办公室吃茶泡饼干?”奎茵已经开始穿戴起行装,“反正你也没正式入伙,觉得累的话我一个人去就是了。” “绿教堂发生盗尸案,请速前往调查。”艾德校对好电文之后逐字念出。他起身披上大衣,扣上帽子说道: “我看还是一起去吧。多积累些经验,将来也好升职加薪。” …… 绿教堂以其满身覆盖的爬山虎而得名,与东区公墓建立在一起。 这里有时也被称作“绿花教堂”。因为埋在这里的大多是些穷人,来此悼念死者的亲属或朋友买不起白雏菊或康乃馨,只能去郊外采一把野花。 里面没有富丽堂皇的玻璃彩窗,亦没有恢弘雄伟的玉砌雕阑。细小的阳光映照在廉价神像上,灰尘加深了神躯上的阴影,却闪烁着黯淡而丰饶的神性。 七位一体,一灵七貌。 七座神像展示着圣灵神性的七种体现: 代表着『温床』秘文的「绿杉翁」; 代表着『湖泊』秘文的「湖之少女」; 代表着『傀儡』秘文的「木偶师」; 代表着『眼眸』秘文的「盲眼妪」; 代表着『日光』秘文的「守夜人」; 代表着『回音』秘文的「回声女士」; 代表着『蛛网』秘文的「巡礼蜘蛛」。 昏暗晨光下,只有几排泛着白色包浆的拥挤木椅,和坐在一旁板凳上低头煮着咖啡的奇怪男人。 之所以说他奇怪,是因为这个男人穿着司铎的长袍,却竖着油头、耳朵上还镶嵌着黄金耳钉,看上去有一种极不协调的古怪。 奎茵似乎与他熟识,招呼打得很是随意: “早上好啊狄伦,怎么就只有你一个,其他人呢?” 神父两眼泛黑,神色自若地煮着咖啡: “我怕有不干净的东西,让他们先离开了。” “瞧您这气色……让我猜猜,昨晚又去曼莎街‘接济穷人’了?” 她说这话时的微笑肆无忌惮。 艾德当然听得出奎茵口中的“接济穷人”是什么意思——曼莎街有一座知名的花柳巷,名叫“欢腾俱乐部”。 如果奎茵所言非虚,这位狄伦神父一定是去那里度过了一个“美丽的夜晚”。 “是啊,咖啡快好了,你们要喝吗?”他不温不火地答道。 “不了,我在侦探所喝过了。” 是啊,“常青藤桥陈尸事件”。艾德在心中念叨道。 “昨晚是谁在值夜?” “没人值夜。” “没人?” “至少要三个人才能看住这片墓园。整个教堂只有五个人,我、一位宣读、两位修士,还有一个耳聋的老修女。白天还要接待信徒,没有人手可以值夜。” 他低头将开始沸腾的咖啡倒进搪瓷杯中,言语中透着不满: “我这座破庙里唯一有用的人被划给了你们神调局,还记得吗?” 见奎茵一时无言以对,艾德出口提议道: “是不是可以请一位专职的守墓人呢?只要花一小笔薪水,我相信有很多老弱病残的信徒愿意接受救济吧?” “我确实考虑过请一位守墓人,但埋在这里的都是穷人尸体,根本没有任何值钱的陪葬品,没人会感兴趣——除了食尸鬼。” 狄伦神父抿了一口咖啡,继续说道: “……假如真的遇上食尸鬼,那他们肯定是凶多吉少,总不能为了死人而害了活人吧?” 艾德短时间内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像这样的盗尸案太过稀少离奇,的确难以预防。他只能点点头伸出手道: “您说的不无道理……艾德加·怀科洛,很高兴认识您。” “叫我狄伦就好。” 神父友好地和艾德握了握手,转头看向奎茵,语调忽然变得尖酸刻薄起来: “话又说回来,伯纳德呢?我那亲爱的神探哥哥去哪儿高就了,这时候难道不是该他大显神威了吗?” 伯纳德……伯纳德·伊顿?那不是伊顿先生的名字吗? 艾德有些惊讶,眼前这位冒牌神父竟然是伊顿先生的弟弟。 “他……”奎茵欲言又止,“先别管这个,谈点正经的,一共被盗了几具尸体?快点把凶手揪出来,我就可以去吃午饭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满是自信。 “只有一具,跟我来吧。” 说罢狄伦将喝到一半的咖啡杯随手放在神龛旁边,朝后门的墓园走去。 这哪像是位神职人员干的事情…… 艾德心底里暗暗叨念了一句,迈步跟了上去。 …… 东区公墓的历史相当悠久,甚至可以追溯到伏卢尼治世时期。 最早这里曾是一个就地掩埋尸骨的乱葬岗,后来演变成了一个小型墓园。 直到第三次大瘟疫,白瘟疫在银雾市肆虐横行,其中75%的死亡人口来自于东区——贵族和富商早已提前得知消息,乘着马车逃往城外的别墅。 而在人口密集、卫生条件低下的贫民区,“死亡轻吻每一户人家的窗户,带走了二十万条生命。” 为了处理堆积如山的尸体,政府扩建了东区墓园,集中焚烧遗体并掩埋。 据说在那段绝望的日子里,人们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在六月份的夏季,黑色的雪花像灰烬般沾染在玻璃窗上,发出细微的咝咝声。 晨霭罩住了四周,空气中透露着一股难言的气息,死去的枯枝挂着霜气,在地上布下一张阴影斑驳的网。 一具墓碑下的棺盖已被掀开,意想中的陈腐恶臭却并未扑面而来。 墓碑生长着褐绿墓苔,显然不是新近安葬,刻下的文字浅淡简明: “我一生挚爱的妻子, 玛格丽特·坤图安眠于此。 (870.6-899.3)” 原本的自信在奎茵眼中消弭殆尽,她的神情逐渐转变为惊讶和不解: “这太奇怪了……” “气味……在褪色……” 第三十三章 褪色之忆 “气味……在褪色……” 只要跟踪尸体散发的强烈气味,以奎茵小姐那猎犬般的嗅觉,就算罪犯躲到天涯海角迟早也会被揪出来。 可是此刻,就连棺材内壁中腐败粘液渗透进木材的痕迹,也变得浅淡而趋于无色,仿佛一台崭新棺木。 没有任何踪迹残留,尸体仿佛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在艾德的建议下,三人合力将棺椁挖了出来,底下是厚实的黄土——没有地下隧道或可疑物品。 按理讲,一具尸体失踪倒也并非天大的事情,只是凶手的犯罪动机实在可疑—— 非凡者的尸体必须经过处理后安葬在看守严密的墓穴里,以防止遭到污染或产生变异。 而这些埋在东区公墓的死者都是些贫穷的普通人,既不可能拥有名贵的陪葬品,本身也不大可能拥有神秘学价值。 就算凶手用于解剖或者神秘学研究,为什么费了这么大力气,却只偷走一具尸体? 他想,唯一的可能,是尸体本身对盗尸者具有某种特殊意义。 我一生挚爱的妻子,玛格丽特·坤图…… 坤图应该是是夫姓。艾德揣摩着墓碑上的文字: “会不会和这位坤图先生有关?” “不太可能,这人我认识——是位画家,为人慷慨、乐善好施,后来家道中落,他就把祖宅卖了,搬到东区的鼹鼠街卖画为生。”狄伦神父答道。 见识过乔治先生后,艾德对所谓的“善良之人”再也没了信心。在疯狂面前,善恶并无区分。 “他跟夫人的关系融洽吗?” “那可是对模范夫妻。坤图夫人生前不光全力支持他的绘画理想,还会做些纺织短工补贴家用…” 狄伦神父仰起头,似乎在回忆着往事,愤世嫉俗的语调也逐渐不再那么刻薄: “…后来坤图夫人得了肺结核病逝了,当时的葬礼还是我主持的。我记得坤图先生那双眼睛,蓝色的、悲伤的眼睛。” “这么说吧,我这半辈子见过很多弄虚作假的事情。但爱就是爱,真情实感是装不出来的。” 艾德听得愈发迷惑。以这样的夫妻深情,坤图先生没理由亵渎妻子的长眠,可是…… “不管怎么说,还是去坤图先生家拜访一下吧。至少妻子遗体被盗这件事他理应知情。” “喏,你也一起去。”奎茵吩咐狄伦道。 “我,为什么?” 狄伦的语气听上去并不反对,但他却一定要等奎茵把理由说完。 “尸体是在你教堂的墓园里失窃的,你至少应该亲自上门道歉。” “好吧,好吧……没想到,竟有一天轮到我向别人忏悔。” 他颇为浪荡地抓弄了一把头发,微微颔首说道。 …… 与贴近中央区的圆盾街和紫荆街不同,鼹鼠街是一条原汁原味的东区街道,泥泞脏污、恶臭熏天。 这里挨家挨户的房子都与左邻右舍紧紧相连,在银雾市常有的漫天大雾中,像是畸形的连体怪婴。 眼前仿佛一座鬼城,来去的行人极为罕见,甚至连玩耍的孩童也看不见——他们要么在工厂里做工,要么在那些人头攒动的街头卖报。 这里像是深渊的入口。 坤图先生的居所在这里可以用“豪华”来形容,后面有一个用砖墙围起来的小院子,门口还放着些便宜耐活的盆栽,构成了这片灰蒙中唯一的绿色。 以这几盆植株的状态来看,坤图先生应该还住在这里——或者至少没有离开太久。 只是,大白天百叶窗紧闭着,令人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艾德只好宽慰自己,画家外出取材也是常有的事情,不要把什么事情都往坏的方向考虑。 “坤图先生!坤图先生?” 无人应门。 奎茵正欲破门而入,艾德伸手制止了她,取出独眼蜘蛛,沿着后院窗户玻璃的碎洞进入了室内。 卧室里混乱丛生:脏衣服、画布、食物、纸张、蜡烛和酒瓶铺洒在地板上。苍蝇到处纷飞,不时停下来搓动前肢,仿佛宣誓着主权。 四周的墙壁上,堆放着一些坤图先生以前的作品,血红的字迹密密麻麻地写在墙壁上,仿佛一种自我暗示—— “我必须回忆起来。”字体透露着血色锈迹。 出大事了。 艾德猛地将白鸦手杖的鸦喙镶入门板,猛地向后一掰,门应声开了。 随着门被推开,稀薄光线涌入室内,惊起苍蝇营营飞逐。奎茵健步冲入室内,雷厉风行地拔枪搜索了每一个房间,却并未找到坤图先生。 “人不在这里。” 随着一阵枪口飞旋,她将枪收回皮革枪套内,目光游移微微嗅探,试图搜索出可疑的气味。 艾德踮着脚步迈进室内,看得出来坤图先生过去画得都是些俗套的东西:玩弹珠的小孩、抱着果篮的农夫、坐在茶几上歇息的贵妇人。 倒不能说坤图先生的画技有所欠缺,这些人物绝非不够精致—— 恰恰相反,即使是艾德这种外行人,也能看出每一幅作品的构图、色彩、线条都经过严格的推敲处理。 只是,他们看上去神态呆板、言不由衷,蒙上了一层贫瘠庸俗的失真感。 看得出坤图先生也认识到了这个问题: 这些作品被用厚稠无名的深色颜料,愤恼地反复涂抹出一个个扭曲的漩涡图案,像是在发泄情绪。一些颜料汁水沿画布滴淌而下,最终干涸殆尽。 “难以想象……”狄伦左右观瞧,开口评价道,“他以前不是这个样子。” “他上一次出来贩卖作品是什么时候?”艾德问道。 “不,画家一般不会亲自贩卖作品。他们靠代理商或者中间人出售作品,就像作家靠编辑那样。” 三人从一片混乱中翻找着任何可能存在的线索,最后找出一张旧牛皮包着的本子。 狄伦用指头飞快地翻看了几页,随后递给艾德:“坤图先生的日记。” 艾德凑了过去,本上的字迹十分潦草,内容也相当简洁。日记前半部分内容都很正常,基本上是些流水账…… 等等,有了…… 899年3月27日。我失去了我的玛格丽特,我生命中的挚爱。还要继续孤零零地在世界上活多久? 899年4月1日。我必须重新振作起来,继续画下去。为了我的理想,也为了玛格丽特。 899年4月9日。我烧掉了玛格丽特的旧衣服和全部照片,我不能再看到与她有关的东西了,它们比剃刀的刃还要伤人。 899年6月3日。作品依然是一团糟。我还会梦见玛格丽特,只是她的双唇的温度已经渐渐模糊了。 899年12月5日。又是一场大醉,我已经半年多没画出像样的东西了。玛格丽特依然会出现在我的梦中,只是她的声音仿佛有点变了,她原来的声音应该是什么样子? 900年3月7日。一年过去了。我为什么要烧掉她的照片呢?假如当初留下一张,至少还能在梦中见到她的相貌。她开始变得失真,也许我就快忘记她了。 900年6月15日。我遇到了巴克。他是位天才般的艺术家,对我作品的批评也是一针见血。从他身上我能找到一种奇特的共情,或许我该开始创作了。 901年1月1日。新年快乐!窝囊鬼,没用的废物,斯通·坤图。 901年2月14日。我终于感到一种身不由己的冲动,我必须绘画。我想为她画一幅画,可是她的眼睛究竟是褐色还是棕色呢?我已经记不得了。 901年2月15日。我将计划告诉了巴克,他果然能够理解我。世界上只有他能够理解我。 901年2月36日。时隔十年,我终于回到了家族墓穴。我必须寻得帷幕画廊的遗产,“拾遗灵剂”。服下她,我将回忆起往事的色彩。 服下她…… 这个词令艾德手背上的绒毛不由直立起来。他只希望这是一个普通的语法错误,就和上面的日期错误一样。 他将日记内容阅读给二人,三人一起商议对策: “坤图的家族墓穴……你知道具体位置吗,冒牌神父?”奎茵问道。 “恐怕你把我当成统计局的差分机了,猎犬小姐。我是司铎,不是先知。”狄伦撇嘴讽刺道。 “或许坤图会把位置告诉这个名叫巴克的人”艾德分析道,“既然他视其为知己的话。” “那我们要去哪里找这个‘巴克’?”她翻着白眼额前的发绺,“整个银雾市叫这个名字的人比叫‘毛毛’的狗还多。” “我也不知道。” 艾德将日记砰地一声合上,望着天花板说道: “不过我知道一个人,他倒是有可能知道……” 第三十四章 深渊住民 半个小时后,碎梦咖啡厅。 三人沿途雇了一辆租赁马车。自从地铁大屠杀事件之后,银雾市的公共交通系统一片混乱。郡议会正在谋求重组弗洛伊德马车租赁公司,建立新的董事会。 但是在此之前,无序仍然将继续下去。 车夫将车停在人行道边:“总共是一先令零六便士,老爷。” “胡扯,”狄伦吹着嘴唇上的短须道,“从鼹鼠街到这里连一先令都用不上!你这是在抢劫。” “我怎么敢骗您的钱呢?神父老爷,这都是生活所迫……”车夫恭敬地恳求道: “租金和养路费几乎翻了一番,又新征收了河运补贴税。皇家学会还想将将他们发明的计程器强制装到马车上……我还有家人要养活……” “一先令,多一分我也不会给。” 狄伦冷淡地打断了他的啰嗦,从口袋里取出一枚印着花纹的小银币付给了车夫,转身扬长而去。 艾德看了看狄伦的背影,又看了看车夫的苦瓜脸色,最终还是从裤袋里取出一枚六便士铜板,偷偷塞进车夫的手心里。 随后他提着手杖快步跟了上去,赶上了两人的步伐。 “你难道看不出那是额外收钱的把戏吗?小伙计,还是说同情心蒙蔽了你的双眼?”狄伦神色未改,低声说道: “我不介意多付些钱,但不代表我甘心当傻瓜。我压根就没听说过什么‘河运补贴税’。” “那就让我来当傻瓜吧。”艾德轻轻舒展了一下右肩,继续说道: “那家伙恐怕真的有难处。租赁公司这阵子亏损的钱,肯定会加倍从他们和我们身上找补回来。” “呵……随你吧。”狄伦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将袖口藏进了长袍里。 奎茵似乎对此漠不关心,作为神调局的正式探员,“道德”不是她应当考虑的事情: “你确定这家店的主人认识巴克?” “不确定。但他的人脉似乎挺广的,更何况眼下我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艾德将头从左向右摆了180°,转过来回答道。 走进店门,趴在紫叶醡浆草花盆旁休憩的小娜梅丽莎睁开双眼,用那亮黄色的针状瞳孔扫视着他们。 店主唐斯顿正在吧台前忙碌,从他的神情来看,悲伤似乎已经开始结痂愈合。看见艾德,他高兴地捋了捋花哨的卷须,盛情打起招呼: “呦,小鬼,什么风把你给吹过来了?” 艾德走进前去,倚着吧台小声问道: “我想找你打听个人。” “行。当然可以。” 唐斯顿的笑容淡了一些,但依然保持着微笑。他低头擦了擦吧台的桌面,一手指着角落里的座位: “先去那边坐一会儿吧,我马上到。” “嗯。”艾德回过身去,只见奎茵正在橱柜前抚摸着娜梅丽莎的绒毛,它看上去很是享受。 “老板让我们先坐一会儿。” “你什么时候有了这种人脉?”她微笑着,似乎有些好奇。 “和你正在摸的猫有关。说来话长,先过去坐吧。”艾德看了一眼娜梅丽莎说道。 于是奎茵最后摸了摸娜梅丽莎的脑瓜顶告别,它仰起头,发出柔软的声音回应着。 “和猫有关?这可真是奇了怪了……哎呦!” 狄伦神父漫不经心地伸手抓了抓娜梅丽莎肚子上的绒毛,却被狠狠地咬了一口。他一下子把手抽了回来藏进长袍里,佯装无事发生。 艾德没有开口,只是朝着狄伦神父笑了笑,转身向着唐斯顿指的座位走了过去。 片刻过后,雷纳德·唐斯顿握着一盏印着花卉浮雕的银质咖啡壶走了过来,还带来了奶油蛋卷和小杏仁饼干。 “我们点餐了吗?”狄伦放下报纸,神情满是惊讶。 “小店免费赠送。” 唐斯顿老板缓慢而平稳地将咖啡注满了陶瓷杯,眉头低垂着说道。 “言归正传吧,唐斯顿先生。”艾德开门见山地说道,“我们在找一位画家,巴克,您听过这个名字吗?” “巴克?” 唐斯顿斟咖啡的手抖了一下,酒红色的黑咖啡滴落在桌面上。 “没胳膊的巴克?” “看来您认识他。他是个残疾人?” 艾德端起咖啡饮了一口,熟悉的甘醇口感滋养着他的神经,算是对早上那杯咖啡的补偿。 “只是听朋友说过。他是个疯子。”唐斯顿说道,“然后才是个残疾人。” “他把自己关在黑暗的房间里,日复一日不停地作画,却又不肯出售,连画布和颜料都买不起。只有在他快要饿死、奄奄一息的时候,才肯拿出一幅作品换取面包、画布和颜料。” “我觉得这更像是某种‘行为艺术’。你懂的,通过折磨自己来制造些话题,让那些自命不凡的作品更好卖。” 狄伦叉下一块蛋卷放进嘴里,满脸不以为然。 “我的代理商朋友专程找到他,反被他恶语相讥赶走。没人能忍受他那恶劣的性格,就算有,也只是为了用最低价格收购他的画。” “他画得怎么样,您见过吗?”艾德问道。 “那是魔鬼的画作,就和他的手臂一样扭曲。我猜有朝一日肯定会有人花大价钱买他的作品——前提是在他一命呜呼以后。” “……如果你们要找他的话,刀匠街38号,记得赶在他死掉之前。我只能说到这里了,恕我失陪。” 说罢,唐斯顿转身离去。 “刀匠街38号,走吧。” 艾德从大衣内袋里抽出笔记本和储墨钢笔,将这一行字写在了上面。随后他抓了一把杏仁饼干塞进嘴里,用咖啡冲服下去,站起身来。 今天中午能吃的恐怕就只有这个了。 …… 刀匠街和鼹鼠街半斤八两,同样是一片混乱惨状。印有38号门牌的是一座巨大臃肿的建筑,到处都是窝棚、破布、木制支撑架,像是个畸形臃肿的大胖子。 望着这座大腹便便的建筑,艾德有些怀疑,某一天这个摇摇欲坠的胖子会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压死它腹中的所有人。 这里是一家“两便士旅馆”,租金可以日结,两便士就可以得到一个狭窄的床铺,与其他绝望的人们紧贴着共同捱过一个夜晚。 白天还算空旷,至少三人还有地方能够站的开。经营这里的是一个缺牙的老妇人,形容枯槁,让他想起了乔治先生,但身板远比乔治更健壮——至少看上去如此。 “你们要找谁?” 她放下扫把,有些警惕却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显然不想惹麻烦。就连傻子也能看出来他们三个与这里格格不入。 “您认识一位叫巴克的画家吗?”艾德友善地问道。 “不不不,这没有这号人,您一定是搞错了。”老妇人挪开视线,低着头摇晃着嘟囔道。 “您肯定不想惹麻烦,对吗?” 奎茵走了过去,几乎贴在老妇人面前。她低沉的声音极有威慑力,没有出示任何证明便已经让老妇人噤若寒蝉—— “呃……,是,啊……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位画画的,可我真不知道他叫巴克。” “他在哪?” “地窖里。他嫌外面太吵,白天只在那里画画,晚上爬出来睡觉。” “带我去见他。” 老妇人带他们来到后院,院子里充满了从厕所溢出来的粪便,以至于有砖块覆在上面铺成路径,以使人可以不湿鞋子从院子穿过。 艾德本以为奎茵小姐的灵敏嗅觉无法忍受这种恶臭,但她似乎对此无动于衷。倒是狄伦神父眉头紧皱,一副快要昏倒的模样: “如果我有罪,我希望圣灵能够公正地审判我,而不是让我受到这种折磨。” 他小心翼翼地揪着长袍,使其不至于随风摆动而被污水吞没。 “得了吧,你只是偶尔来一次而已。”奎茵不屑地说道,“他们却已经习惯了生活在深渊里。” 深渊的住民。艾德闭上双眼重复道。 他终于跋涉到了地窖前,所幸这里地势颇高,没有被污水吞没。 拉开地窖的门,一股潮湿霉烂的恶臭气味扑面而来,还有腌菜和咸鱼的味道。但至少要比地面上的味道略微好些。 “巴克,你在吗?” “艾德,我的老朋友。” “再次见到你感觉真好……” 第三十五章 巴克深渊的绘画者 “我们认识吗?” 艾德强忍着腐烂的恶臭,沿着粗短不一的梯子爬进地窖。里面浑浑噩噩,只有一团积郁的微光在堆积着腌菜咸鱼的木桶后莹莹闪烁着。 “是的,十年前,在锡桑济贫院。你一定失忆了。” 声音只是陈述着,并不感到惊讶或好奇,仿佛一切都事不关己。 幼年身世不详,收养于锡桑济贫院,后被投机商人路德维克·怀科洛领养——艾德想起了自己在警察局时看到的个人档案。 他的确认识我。 黑暗中,蜡烛已经几近干涸,融化的烛泪在地面汇作一小滩不规则的斑块。而那被蜡烛映照出的身影——瘦小、枯槁,散发着营养不良的蜡黄,像是一张人皮包裹的骷髅。 眼前的年轻男人胡须凌乱,金色头发像霉烂的干草般邋遢枯瘦,衣服松松垮垮、破破烂烂,裤子沾满尿渍的斑点。 那双手臂像残枝般枯萎蜷曲着,最多只有两指宽,仿佛轻轻一用力就能折断。他握着画笔的右手只能吃力地抬到胸口,而举着调色盘的左手则低垂着缩在肚脐眼上方,像直立的老鼠一样滑稽可笑。 假如不去看他那双眼睛,整个场面简直悲惨至极。 但是他的眼睛——和他的头发一样是金色的,却不似那般草衰尿黄,闪烁着蜂蜜与黄金的丰饶。 那眼神镇定而冷漠,仿佛对自身的悲剧漠不关心。只是映射着眼前的画作。 画中的人物由于那双不住颤抖的手臂而扭曲,色彩因为劣质的颜料而失真,可神情却像雕版印刷那般,分文不差地烙印在了画布上—— 或忠诚、或狡诈、或高贵、或伪善……还没有人能像这样将真实的感受描绘在不真实的形体上。 “我的头发挡住视线了。”他的言辞并不像在恳求,而像是居高临下的吩咐。 唉……怎么说呢?可能因为是熟人所以说话更随意些吧。 艾德刻意让自己忽视巴克的无礼,无奈地走上前去,将他那团绵羊般乱糟糟的额发拨开到两侧。 “好多了。”他略微点点头,并没有道谢。 “艾德,你没事吧?” 地窖外传来奎茵小姐的喊声,似乎是在担心自己。她沿着梯子飞快地滑了下来,坠落在地上,惊得角落里的老鼠四处逃窜。 “请不要打扰我,小姐,你为这个狭小的空间增添了不必要的混乱。”他虚弱的语调中带着异样嘲讽。 “没问题。”面对这样的羞辱,奎茵冷笑着答道,“斯通·坤图,这个人在哪?知道了我马上就走。” “我会说的。但你必须先停止吠叫,然后离开我的画室。你身上的光线太过强烈与暴力,会干扰我的色觉。” 巴克平静地说道,目光依然盯着画板,没有什么能让他从那里挪开。 看来他对陌生人也并不友善。 艾德一把拦住奎茵,巴克的身体状况不可能挨得住她的任何一下打击: “你先出去,这里就交给我吧。他认识我,没问题的。”他用极小的声音劝导着,试图安抚奎茵的情绪。 “呵……好啊,行吧……” 她的笑容愈发狰狞,牙齿也愈发明显。只不过最后,她还是转过身去。 但忽然,她又回扭过身来,狠狠地踢在那堆装着腌菜和咸鱼的木桶上—— 一时间天翻地覆,木桶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连环倒塌,碾倒了巴克的画架,将他的画作拍在地上。本就恶臭的空气又增添了几分污浊,令人难以忍受。 做完这一切后,奎茵扬长而去,“砰”地一声将地窖门摔了回去。 “呃,我很抱歉……” 艾德一面将压在画架上的木桶挪开,一面说道。他很担心的奎茵的行为会激怒巴克,使其闭口不谈坤图先生的下落。 “为什么要道歉?我恐惧她,她厌恶我,仅此而已。虚假的尊重毫无意义。” 然而巴克似乎并未感到愤怒,他只是默默地站起来,跪在地上,想要将画架重新扶起来。艾德正想去帮他,他却微笑着开口道: “你不必再假装关心我了,老朋友。去做你真正要做的事情吧,在银雾市西郊的锯木厂,那里有一小片向日葵田。坤图的家族墓园就在向日葵田的更西侧,你不会找错的。” “巴克……” 艾德没想到事情会来的这么容易,他本以为自己要软磨硬泡很久才能令巴克说出坤图家族墓穴的位置。 巴克吃力地将画架扶起,继续说道: “还有拾遗灵剂,坤图和我提到过他的家传魔药,他说那会复苏腹中腐肉的回忆:‘吞下黑色血肉,吐出缤纷之彩。’” “……我知道的只有这些了。斯通·坤图相信我,认为我会保守他的秘密,他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巴克冷笑了一声,眼中极尽讥讽。那阴暗的冷漠令艾德不寒而栗。 “你可以走了。” 他最后说道,目光重新回到了画板,就像钉子钉在了墙上。 “好吧,多保重。” 艾德留下了一道难言的目光,他爬上楼梯,离开了巴克的阴暗画室。 “找到位置了?”见奎茵还在愤懑不语,一旁捏着鼻子的狄伦神父接茬道。 说罢他捂着嘴深吸一口气,生怕身边萦绕的苍蝇趁机飞进去。 “是的,西郊的伐木场。坤图很可能服下了魔药,正在进行某种危险的仪式。我们要不要再叫些支援过去?” “不需要。我们三个人应付得来。” 奎茵沉声答道。从上次的事件就可以看出,她对“团队行动”一直不是很感冒。 “如果只是单人仪式,造成威胁的不会太大,更何况坤图先生连非凡者都不是。有一名三级非凡者和准三级非凡者在场,我想足以应付大部分突发状况。”狄伦也给出了自己的分析。 奎茵小姐的结晶能级应该处于二级到三级之间,处于蜕变的边缘。那么狄伦神父应该就是一名货真价实三级非凡者了? “那好吧……” 艾德点点头表示同意。谁也不知道坤图的仪式将造成何种后果,必须尽快前往现场处理,才能见损害控制到最小。 他一直很好奇更高级的非凡者会有怎样的实力,也许今天就将有幸目睹了…… …… 在蒸汽动力发明之前,人们只能依靠水车进行锯木生产。工业革命使得锯木厂的地点不再有地理限制,数百马力的蒸汽机带动锯木机将原木分解为木材,再沿铁路运往城市。 沿着锯木厂西走,蒸汽的轰鸣渐渐消散风中,他们很快就找到了那片向日葵田。此时的向日葵刚刚萌芽,远未到盛放之时。直立的茎秆在风中微微摇曳,仿佛无边无际的梦境。 向日葵是莱芮亚王国的国花,也是王室荷黎安家族的家徽。 艾德又想起巴克画中的向日葵,那扭曲旋转着的、明黄色的液态火球。散发着古老而狂热的盎然活力,一如太阳的映影。 “对了,你说那个没有胳膊的画家和你认识,是真的吗?”狄伦打断了他的思绪。 “也许是吧。我对过去的事情记忆有限。” “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真的像坤图日记中所言那般天资聪颖?” “巴克的确很有天赋,但也很可怕。他的语言中没有潜台词,会将思想直接投射在话语中,这一点令我感到害怕。”艾德皱着眉头。 “什么是潜台词?”奎茵突然开口问道。 “比方说,一个年轻小伙子想要和一个漂亮姑娘睡觉。”狄伦脸上挂着不正经的坏笑,“他会夸赞姑娘的品味、她的善良,自己有多愿意与她共度余生、白头偕老。但实际上我们都知道,他只是想和那个姑娘钻一个被窝而已。” 在奎茵鄙夷眼神的注视下,他只好用一本正经的语气把结论说完: “但如果他开口把自己的真实想法直接说出来,那肯定会把所有人都吓一大跳。” “没错。这就是为什么没有代理商愿意和巴克打交道。”艾德评价道,“他没法和任何人打交道,除了和他一样的疯子。” “我看恐怕是因为那个后院太臭了。”狄伦满脸嫌恶地说道。 坤图家族的陵园原本被一扇高大的旧石墙保护,眼下已空余断壁残垣。他们甚至无需开门便进入了墓园内部。 颇具艺术气息的石像只剩下残破不堪的残躯,仿佛苦痛的亡魂。墓室的石门紧闭着,某种诡秘而多彩的未知之物俨然如池底之鱼,涌动其中。 奎茵试图将石门推开,她使劲力气、牙齿颤抖却也未能使石门移动半步。而后她又将那锋利的蝶翼折刀刺入门缝,试图强行将石门撬开,却只是将石门崩出了一个缺口。 “‘大画家’有告诉过你怎么打开这扇该死的门吗?”最终,她只好无奈地望向艾德。 “他没有……”艾德反复回忆着巴克说过的每一句话,忽然醒悟到: “等等,我知道了。” 他走到石门前,轻声低语道: ‘吞下黑色血肉,吐出缤纷之彩。’ 轰隆—— 某种不似机械的巨响过后,石门轰然开启。艾德伸手将独眼蜘蛛送入墓穴内,意识钻探其中: 通道笔直而伸长,犹如通往地狱的阶梯。阶梯的尽头处覆盖着苔藓般的、色泽斑斓的粘液,蠕动着、滋长着,似乎拥有生命。 坤图先生那绝望癫狂的双目深深陷入眼眶,舌头浮肿发黑,从铜锈色的嘴唇间耷拉出来。他的衣服和双手沾满油彩,变得鲜艳而离奇,仿佛画中之人。 而那油画颜料般梦幻而丰富的色彩,从他的眼睛、鼻孔、双耳和喉咙中缓缓涌出…… 在他眼睛正对着的方向,是一幅挂在画架上、却用矩形画框装裱好的作品。 画像里,一位女子带着风平浪静的温柔爱意,凝视着坤图先生…… 第三十六章 矩形画像 画中的女子病容憔悴,穿着土气老旧的连衣裙,五官不算精致,只能勉强称得上清秀。手里捧着的蓝色勿忘我花束,乍一看颜色也暗淡无奇。 但那副双眼,深褐色的双眼——闪耀着淳朴而温良的爱,与那束画中之花交相辉映,永不凋谢。 即使素昧相识,这画像也令艾德产生了一种预感,画中的女性无疑就是坤图夫人。 “怎么样?” 说这话的时候,狄伦已将七芒星圣徽持握在手中。有那么一瞬间,他看上去像是个货真价实的圣职者。 “坤图先生就在底下,他看上去既疯狂且奄奄一息。彩色液体不停从他五官中溢出,将整个地面溢满……呃,他的面前有一幅画,画的应该是坤图夫人。” 艾德根本无法用语言描述他看到的一切,只能尽可能地组织措辞,试图让狄伦和奎茵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什么乱七八糟的……” 奎茵似乎没听明白。她从披挂的大衣中取出一个八角形的罗盘,白水晶的指针直指向下方的深渊,中央小型指针的刻度在2与3之间摇摆波动。 “异常化强度在2-3之间,敌对目标不会超过三级非凡者水平。我来控制住坤图,狄伦监视那副画像,艾德警惕其他异动。都明白了吗?” 在确认两人都点过头之后,奎茵低头说道:“动手吧。” 她仿佛化作一股风暴,以一往无前的气势径直冲向了墓穴深处。狄伦紧跟其后,手中的圣徽发出稀薄平和的明光,为奎茵照亮了前方的视野。 艾德走在最后,他的个人实力最弱,这里也不像废弃工厂那样,可以发挥他其他方面的特长优势。 做好断后侦查,并且配合其他两人做些辅助配合,这就是自己眼下唯一能做的事情。 他一手握着那柄撅把式转轮手枪,枪口朝下,一边反握着白鸦手杖,控制脚步向下快步前进。脚下那苔藓般的斑斓粘液又湿又滑,稍不留神就会跌倒。 这柄手枪与亚瑟的配枪型号相同,他已经用从抽屉里找到的子弹盒重新装填过子弹。 此时奎茵已经冲到了坤图的近前,对方的手中怀抱着一本漆黑的古书,每当那色彩无穷变幻的彩色液体滴落在上面,文字便显现于其中。 “斯通·坤图!” 坤图先生对名字仍有所反应,他茫然地抬起了头,似乎在求助。 血腥颜料如涌泉般从双眼潺潺流出,汇入脚下涌满整个墓室的斑斓之池。 “你做了什么?玛格丽特·坤图的遗体在哪?” 见坤图并无反抗之意,奎茵手中的利刃不得不错开一分。她夺下了那本漆黑的古书,捏住落魄画家的下巴反复摇晃,试图令他保持清醒。 “玛格丽特……”听到这个名字,坤图喃喃地重复着,空洞的双眼望向一旁的画框。 “玛格丽特?”刚刚走下台阶的狄伦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副矩形画像,声音却满是疑惑。 艾德沿着坤图的目光瞥去,只见原本画着坤图夫人的画像,此刻竟然空无一物…… 小心!他刚想大喊。 呲—— 下一秒,狄伦神父仿佛感受到什么一般,猛地向后仰头躲闪。顿时,他的喉间被剜出一道深红的血花,淋漓鲜血喷涌而出。 这道无形之刃险些将他的脖颈整个斩断。 狄伦死鱼般双目圆瞪,跪倒在地上,拼命扼住自己的喉咙试图将血堵住。大量的血液伴随心脏跳动喷涌出来,已然是徒劳无用…… 只见地上熔融蜡质般的颜料池,被无形之物的阴影掠过,留下点点滴滴的清晰足迹。 眼前却空无一物。 “操!高阶灵体!” 奎茵咒骂道,艾德还是头一次见她露出恐惧的表情。 刀光一闪而过,几乎要割下奎茵的头皮。她向后逃窜,徒劳地招架、格挡,却根本无法分辨出攻击的正确方向。 趁着这短暂的时间,艾德急忙向狄伦靠近。 他张开着嘴巴,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是徒劳地发出嗬嗬声。一只手向胸口处虚抓着,似乎在摸索什么东西。 艾德把手伸向狄伦的长袍内。他抓到了一条金属锁链,扯出来,竟然还坠着黑曜石雕刻而成的梨形瓶子,约有小酒壶大小。 这一定是狄伦在找的东西。 他拧开瓶塞,将其塞进狄伦虚握着的手中。狄伦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不顾满嘴的血沫,将瓶中漆黑的液体尽数吞入喉中。 忽然,狄伦的身体痉挛起来,面部肌肉痛苦地扭曲、蠕动着,深邃血液沿着血管爬满了他的面部,那样貌比起坤图先生还要狰狞恐怖。 但同样地,那颈部的创口紧紧闭合在了一起。狄伦咳出几束鲜血,像刚被捞起来的溺水者那般大口地呼吸起来。 此刻的狄伦非常虚弱,艾德将狄伦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想要带他离开这里。 可是石门已然封死,那斑斓蠕动的苔藓附着在上面,退无可退。 情急之下,艾德只好将狄伦放倒在台阶上,让他喘息片刻,自己则拔出转轮手枪下去支援奎茵。 此刻坤图夫人的恶灵已将她逼至绝路,墓穴内狭窄的空间再无辗转腾挪的可能。 她徒劳地反握蝶翼折刀,猛刺入前方虚无之中。明知敌人就在此处,却无法伤其分毫。 又一道寒芒闪过,奎茵那幽绿深邃的双眼失去了光芒,血液沿着眼眶从脸颊流下。她的双眼被割瞎了,利刃灌入腹中,将她高高挑起。 然而这只是加深了她的愤怒。奎茵翻腾挣扎着,发出“嗬嗬”的低吼,脖颈上的项圈电光劈啪作响,她却不顾一切地想要扼住恶灵的咽喉——尽管那里一无所有。 艾德望见她大衣里的八角形水晶罗盘落在地上,刻度停在了4。 那代表恶灵的强度相当于一名四级非凡者? 砰!砰!艾德尝试着射了两枪,他能推断出坤图夫人恶灵的位置,可子弹却穿过了无形的躯干,就仿佛其根本不存在于世上。 他将枪口平移了两寸,一枪射在了坤图先生的膝盖上——尽管他瞄准的是左腿,打中的却是右腿。 但过程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坤图先生的惨叫惊动了坤图夫人的恶灵。它甩飞了半空挣扎着的奎茵,彩池上漆黑的足迹说明它正向着艾德的方向袭来。 艾德一边后退,一边向着坤图先生射击。子弹果然被无形的利刃从当中劈断,恶灵在有意识地保护坤图先生。 但这样也只是暂时拖住了恶灵的注意。 奎茵和狄伦,场上两个主要战力都已重伤,而自己的所有行动也只是将死亡时间向后拖延几秒。 真的无计可施了吗……? 他想到那张卡塔莉娜的人物卡。卡塔莉娜有着极高的剑术天赋,在防守领域也颇有心得,但作为一级的非凡者,自己没可能拼得过眼前的恶灵…… 就在艾德子弹打光,近乎无计可施之时,狄伦从台阶上踉跄着跌了下来。迈出最后一步时,他几乎跪倒在地上。 可最终,狄伦终于还是站了起来。 只见他摊开手掌,一枚灰黑色的、眼球大小的石子从掌心缓缓漂浮而起,顿生万丈光芒—— 石之瞳扉豁然顿开,蓝如冰雪,炽如骄阳…… 第三十七章 主教之瞳 随着石瞳开启,冰蓝而炽热的光线在整个地穴漫射,仿佛一颗圣洁的蓝色恒星,向无尽的虚空中放射光芒。 在那光线下,恶灵扭曲而纤细的畸形躯体浮现出来:容貌非人的扭曲变异,右手畸形手臂仿佛一柄黑刃。 覆在身躯上的、液化的油彩水滴流淌变化,简直一副变换色彩的疯狂画像。 狄伦神父手中这颗恒星般闪耀着的石头,正是绿教堂唯一的圣物——采邑主教利奥七世的左眼。 坤图夫人的恶灵被圣物所灼伤,身上的油彩开始蒸发褪去,露出了漆黑的、柳絮状的身躯。但它依然迎着那炙蓝色的球体,迟缓而蹒跚地走去。 蓝色日光虽然强大,却仍然不能将它完全震慑住。 狄伦并未向后退却。他紧闭双眼,唇间默念着祷词,黑色的血液沿着脖颈的伤口缓缓渗出,仿佛漆黑眼泪。 恶灵的喉间发出无法理解的蝉鸣,发青舌头如毒蛇蜿蜒盘绕,右手黑色的刀刃直指向了狄伦的心脏…… 奎茵的蝶翼折刀却先一步刺入了它的背脊。 只见她恶犬般循着声源猛扑过来,蝴蝶刀刃死死地咬住灵体被光芒照射出的形体,像搅动蜂蜜一样旋转着刀柄,漆黑物质顿时蜡油般融化蒸发,嗤嗤作响。 恶灵回旋转身,黑刃呼啸着劈砍。奎茵低身躲开,又是贴身向前刺去。 坤图夫人左手抬臂格挡,刀锋从腕部穿刺而过。猎犬小姐的身形从它侧身一跃划过,丝绸般平滑流畅,犹如厨师拆解肉排,整条手臂竟被硬生生剜了下来,落在地上缓缓融化。 然而…… 就在她听声辨位,想要躲开对方孤注一掷的反击之时,地上的手臂却蝗虫般爬跃而起,钩住了奎茵的脚踝。 随着身体的失衡,本该堪堪躲过的利刃径直贯入内脏之中,扯出一片鲜红血雾,就像随风零落的蒲公英花瓣。 奎茵咳出一团血沫,痛苦地跪倒在地上,浑身再无一点力气,只剩喘息…… 直至彻底倒下,任由那斑斓池水吞没她的脸庞。 在彻底将奎茵击垮之后,再没有什么能够阻止玛格丽特·坤图恶灵的步伐。 但恶灵也同样身受重伤、羸弱不堪,它发出了虚弱的鸣啸,缓缓向着那愈来愈盛的光芒走去,就像飞蛾投入烛火之中。 那破碎的、漆黑的刀刃,颤抖着逼近利奥七世的左眼,石眼的瞳仁不住震颤,蓝色的光芒几乎要将恶灵吞没,但却仍差之毫厘…… 墓穴之中的灵龛发出无声的恐怖尖叫,大地在战栗,斑斓的池水也沸腾起来。 刃锋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玛格丽特·坤图!” 艾德的咆哮声在墓穴中回响。只见他用白鸦手杖勾住坤图先生的咽喉,枪口直指着坤图的太阳穴。 此情此景,像极了弗洛伊德宅邸时,艾德被当做人质的情形。 只不过风水轮流转,这回自己成了那个拿枪的坏人。 枪膛里早就没有半颗子弹,他只能寄期望于眼前的恶灵不要记得这个小细节。 坤图夫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放弃了咫尺之遥的石眼与狄伦神父,向着几乎远在天边的艾德直冲过来。 她身上的暗影黑如灰烬,日光烧毁了她身上的油彩,惟有滚滚黑血与无尽幽暗。 尽管恐怖阴森,却有一种让人心碎的美感…… 艾德丢掉了右手本就没有子弹的空枪,攥住坤图先生的后领,将他挡在身前。 远离了利奥七世左眼的凝视,恶灵的身影愈发迅捷起来,以艾德无法应对的速度晃过了他的正面,身后利刃飞旋而来。 忽然,空气中凝结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散发着近乎透明的薄荷绿。 玛格丽特·坤图手臂的黑刃轻而易举划破了这脆弱的屏障,却因此偏移了半分…… 艾德黑色的眼眸中同样闪着相似的淡绿色彩,他双手握住白鸦手杖,仿佛一柄剑刃架在身前。 偏移的黑色刀锋沿着杖柄滑至杖尖,引出一阵金色火花,几乎贴着肩膀堪堪擦过,只留下一道浅淡血痕…… 主教之瞳的光团终于到达饱和的顶点,冰冷的蓝色阳光焚尽了斑斓池水,将整个墓穴映得亮如正午。 在这盛极一时的蓝色光芒中,玛格丽特·坤图的灵体逐渐衰变、坍塌、消亡,被无形的引力重新牵引回画像之中,变成了原本的模样。 而在艾德的视野里,淡白的火焰文字才刚刚开始消退: 【人物卡『艾德加·怀科洛(卡塔莉娜·奥克兰)』加载完成。】 【结晶结构同步完成,『湖泊』秘文亲和度:97%。】 趁着奎茵与恶灵拼命的空档,他已经想好了计划——用坤图先生做人质,吸引恶灵攻击自己为狄伦争取时间。 『湖泊』秘文代表着“守护与屏障”的力量,「皇家庇护」刻面也是其变体之一。而卡塔莉娜的剑术天赋更是帮了艾德的大忙—— 在读取了卡塔莉娜的人物卡后,自己对剑术的理解充实了不少,才有了用『湖泊』秘文偏移刃筋,用白鸦手杖将攻击偏移化解的极限格挡。 如果硬吃下刚刚的亡命一击,就算白鸦手杖坚固得足以抵挡,自己的力量也完全无法招架。 “艾德……”狄伦神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有气无力地喊道,“看看奎茵的伤势怎么样。” 艾德连忙走到奎茵身旁检视。她的鼻息仍然存在,且越发平稳,只是进入了一种近似休克的睡眠之中。 确认猎犬小姐无恙后,艾德又走过去检查坤图先生的身体状况,只见他肢体抽搐、口吐白沫,一束晶体刺穿了他的眼球,从眼角探出了染血的尖刺。 “坤图先生,能听得到我说话吗?” 没有反应,他的喉咙中只剩下毫无意义的呻吟。 “仪式的力量将他强行转化为非凡者,短时间内结晶等级飙升,脑内的晶体发生簇生化。换句话说,他的余生只能在精神病院度过了。” 狄伦叹息了一声说道。他将圣物收回黑曜石匣内,掏出手帕捂住自己的颈部,缓缓站起身来: “确认一下有没有值得注意的东西,还有那副画像,一起拿上,免得有人再来这里捣乱。” 那本漆黑的坤图家族秘典就落在一旁,艾德近水楼台先得月,将秘典拾了起来。 随着地面斑斓池水的褪去,秘典上的彩色字迹正在逐渐消退,眼看就要变成一本无字天书。他只好争分夺秒,飞快地翻阅起每一页,并祈祷希尔薇会再次替他拷贝好上面的文字。 转眼间,文字消弭殆尽。 “上面的文字消失了。”艾德一脸无辜地陈述道。 狄伦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交给我哥哥还有狗屁神调局去烦恼吧。我们走,把他们两个弄出去。我来背……算了,你来背那个戴项圈的,我可不想她突然醒过来打我一顿。” 地穴的石门早已开启,外面纯白的阳光鲜艳灿烂。 二人走在青色的向日葵田野上,蹒跚疲惫。 “再忍忍吧,过了伐木场我们就可以雇辆马车回去了。”狄伦安慰道。 “对了,神父……” 艾德以一种未曾有过的尊称对狄伦说道: “恶灵也存在感情吗?” “我不知道。” 狄伦染血的嗓子里满是气泡音,像是感冒久病未愈: “但恶灵多少会保持一些生前的习性……也许她仍记得去爱他。” 仿佛错觉般,背上的坤图先生似乎平静了一些,不再发出恼人的呻吟。 仅剩那只的眼睛望着抱在奎茵手臂上的矩形画像,静得出神…… 第三十八章 太阳与六便士 中央区的圣劳伦斯医院比起医院更像是一座教堂。红砖与大理石构成的外观庄严挺拔、几何形状明确,大量圆形、椭圆形、梅花形、圆瓣十字形的柔性设计使其看上去慈爱而内敛。 穹顶外部七芒星尖端直指天际,既有宗教性的庄严肃穆,又隐含着脉络分明的严谨理性。 是人都能看出来,这里的医疗费绝不会便宜,不过狄伦慷慨地承担了坤图先生和奎茵的治疗费: “这位是罗温·夏尔,银雾市最好的外科医生和神枪手,神调局唯一还有良心的男人。” 此刻他的脖子上已经缝好了线,但嗓音依旧沙哑,可这并不影响狄伦满口天花乱坠。 “我已经退休了。” 主治医生罗温·夏尔是个鹰一般锐利的老男人,深褐色的眼睛像小伙子一样炯炯有神,不苟言笑。身板健硕结实,没有一丁点赘肉。 像这个年纪的老绅士往往会将胡须蓄养得修长浓密,可他却剃得一干二净,全白的短寸头发不过一个指节长。 “奎茵没什么大碍,对她来说不过是小伤,只是眼部需要避光静养几天。” “……反倒是这位坤图先生,脑部结晶穿刺的状况比我预想得还要糟糕,不及时处理的话会造成脑部伤口感染。” “右膝盖粉碎性骨折,必须先把弹片取出来,最坏的情况可能需要截肢。” 艾德低头心虚地看着地板,那一枪显然是自己的杰作。但当时情况紧急,也由不得他顾虑那么多。 “对了,罗温。”狄伦体贴地转移了话题,“你那个愿望实现了没有,现在救活多少人了?” “346个。”罗温低头用小锤子敲击着坤图先生完好的左膝,没有任何反应: “中枢神经受损。”他分析道,“就快完成了,还差11个。” 老医生抬头看了一眼座式钟表,对助手说道: “现在立刻准备手术,帮我把坤图先生送进手术室。你们两位先回去吧。” “好嘞,那支票我就放这儿了。” 狄伦神父将签好的支票放在茶几上,起身告辞。艾德自然也跟着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跟罗温大夫告别。 “安心吧,她受过比这重得多的伤。没人能杀得死她。” 走到大街上的时候,狄伦开口说道。尽管脖子被开了一条缝,他的心情依然不错。 “夏尔医师的愿望到底是什么?”艾德有些好奇。 “赎清自己的杀孽。”狄伦突然阴森诡笑着答道。 罗温杀了357人? 艾德的左腿抽搐了一下,仿佛刚刚那锤子敲在了自己膝盖上。 “我故意吓你的。罗温年轻时是个军人,杀人就是他的职责和义务,有些时候人是身不由己的。” 油头神父像是料到了艾德的反应,笑着拍了拍他的背脊,二人走到公共马车的站牌前停了下来。 “我得赶回教堂了。圣物一旦离开圣物柜太久,其中的力量便会开始消退,甚至产生永久性损耗。” “没问题,我走着回去吧。” 这里离侦探所并不遥远,艾德徒步回去顶多也就是半小时的行程。 最重要的是,他想再去见巴克一面…… 迎面缓缓驶来一辆蒸汽公交车,后方的座箱与公交马车别无二致,只不过前面换成了蒸汽驱动。伴随传动杆咯哒咯哒的转动,垂直的烟囱向天空喷射出高温的白色冷凝蒸汽。 狄伦转过身来,拍了拍艾德的肩膀告别: “你是个有天分的小子,艾德,我理解伯纳德为什么想要拉你入伙了。那一手湖泊秘文玩得真不错……可我记得你研习的应该是傀儡秘文啊?” 艾德顿时又冒起了冷汗,守秘人程式可是他最大的秘密。然而当时命悬一线,自己若是再有保留,恐怕就要横尸当场。 要是狄伦真把这件事告诉他的哥哥伯纳德·伊顿或者神调局的其他人…… “哈哈哈,别担心,伯纳德休想从我嘴里知道这件事。” 狄伦坏笑了一下,挤眉弄眼地说道。说罢他递给坐在前面的乘务员一个铜子,坐上了公共汽车…… 所以他说这个就是为了拿我寻开心? 望着缓缓离去的公交车,艾德既好气又好笑地叹了一口气。 低头望着包裹在幕布里的矩形画像,他决定还是先去一趟刀匠街…… …… “为什么给我看这个?” 幽暗的地窖里,手臂扭曲的金发少年满不在乎地问道。 “我以为你会想要看看坤图的遗作……毕竟你们是朋友,他这辈子再也不可能画画了。” “毫无意义的垃圾。对他来说或许是副好作品,但对我不值一文。” 艾德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本以为巴克会对朋友最后的作品给出些深切褒美之词,结果却是这样的讽刺。 环顾四周,巴克的身边摆着一堆完成的画作,虽然扭曲怪异,却有种独特的、真实的美感。他确信肯定会有人花钱买下这些作品的。 “这些都是你画的吗?” “都是垃圾,待会儿我要拿出去烧掉。” “为什么不拿去卖掉呢?这样你就可以租一个光线明亮的画室,再换一套体面的新衣服,舒舒服服地洗个热水澡,而不是在这这个臭气熏天的地方被老鼠啃脚趾头。” “你觉得我是为了钱或者名气才做这个的,对吗?” 他的脸上浮现出了独特的冷冽笑容,转瞬即逝。残酷而傲慢,又带着谜一般的感性,仿佛临终之人最后的微笑。 “我的意思是说,没必要和钱过不去……” “不,你不明白。我感到心神不宁、空虚不堪,我必须画下去,就像溺水的人必须挣扎;我也必须留在这里,因为这里满是痛苦,而我从人们的痛苦中汲取养分,以弥补自己灵魂的空洞,一如水蛭。” “唉……” 艾德知道自己不可能劝得动这位自小认识的老朋友,他从口袋里取出了两枚一镑面值的金币,这是他剩余财产的四分之一。 “不管怎么说,这次还是要感谢你帮了我一个大忙,巴克。这些钱你留着买画布和颜料吧,还有面包和水……” “你还是觉得我需要这些亮晶晶的金属圆片,是吗?” 此刻巴克的表情与他一样无奈,仿佛艾德才是疯掉的那个人。 “那你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见巴克油盐不进,艾德本已经打算扭头走人了。可金发少年忽然叫住了他,开口道: “帮我剪个头吧,头发总是挡住我的视线,我的手抬不到那么高。” 见对方终于说了句人话,艾德翻了个白眼,回过身来: “好吧。” 于是,冥河一样漆黑的地窖中,艾德开启了重生以来第一次理发师生涯。 他先用剪刀修剪掉了巴克那团乱糟糟的邋遢胡子,又打上肥皂,用剃刀刮个干净。 至于头发,艾德重新给他洗了头,剪掉因为长期缺乏营养而分叉的部分,找了根皮筋替他捆在脑后。额发也剪去了遮住眼睛的大段,预留出一段生长空间。 他看上去消瘦而虚弱,面色蜡黄,但至少重新像是个正常人类了。 “怎么样?” 艾德端起镜子给巴克看了看,镜子和工具当然都是他从理发店借来的。 “好了很多。如果再短些就更好了。” “再短些过阵子你还是会和野人一样。” “你说得对。” 他终于露出了普通人那样的善意微笑,枯萎的双手抽搐着从身上那团破布里翻出一枚六便士付给艾德。 “你?付给我钱?” 艾德有些嘲弄地笑道。他终于弄清了和巴克相处的方式,越是善意,就越会产生隔阂。 “是的,我只有一枚六便士。” 巴克反而笑得很真诚: “如果我有一颗太阳,我会把它也送给你的,老朋友。” 第三十九章 虚妄之镜 回到侦探所时,天色已晚。又一个阴云之夜,月光星辰不见踪影。 推开房门,艾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一头栽倒在床上,进入思维殿堂。 “希尔薇……” 【行了,知道你在找这个。】 不等艾德把话说完,那本漆黑的坤图家族秘典复印品已经甩在了书桌上。手指码过书页,可以看到上面的内容完整而详实,一字不差。 既然坤图先生能通过书上的知识召唤出四级灵体,那这本秘典的内容想必非同凡响。 正当艾德想要仔细翻阅的时候,书页猛地合上,似乎被某种外力关闭。漆黑书皮上浮现出希尔薇手写体的火焰文字: 【我必须警告你一件事,大聪明先生,这本书的确价值不凡,但里面所包含的禁忌学识会永久侵蚀你的神智。】 侵蚀神智? 艾德回想起坤图先生日记最后几页那疯疯癫癫的状态,或许就与这本家传秘典有关。 【理性是人类认知世界的工具,但这个世界并不能被人类的智慧所完全认知。就好比一台差分机试图处理超出它机能的数据,必然会导致整个机械系统的崩溃。】 “这么说来,这本书对我毫无用处了?” 他颇有些遗憾地问道。宝藏在前却暗含诅咒,转身离去未免令人心有不甘。 虽然如此,但艾德也知道:那些混乱而疯狂的学识,凡类绝不可轻易触摸。 【倒也不是毫无用处。我在扫描后发现了一个由密契文字写成的梦境坐标,里面或许藏有坤图家族的秘密宝藏。】 “秘密宝藏?”艾德的眼睛亮了起来。 一张满是伤痕的卡片被那台奇怪机器吐了出来: 『梦境信标:古董画室』 【这个梦境十分脆弱,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不太可能有威胁,你可以放心探索。】 “嗯哼。” 艾德将卡片插入门槽,眼前是一间和巴克那间地窖差不多大小的黑暗画室,窗外暴雨倾盆,电闪雷鸣。 地面一片狼藉,随着坤图家族的衰亡,此处也不复往日辉煌。 家族的衰落并非一朝一夕,恐怕在坤图先生出生之前,这个梦境便已空无一物了。 墙壁上的画像展示着坤图家族的历代家主,画布被潮湿的水汽沾染,人物变得模糊失真,油彩像眼泪般流淌下来。 【这里有微弱的异常,把画像挪开。】 希尔薇的火焰文字浮现在最宽那副的画像前,画中的人物看似大腹便便,眼睛的轮廓中却闪烁着邪恶而非凡的智慧。 挪开这副宽大的画像,背后竟是掏空的凹槽壁橱,一盏破碎的梳妆镜摆放在这里。 黄金比例的椭圆镜框,花纹琐碎而繁复,极尽喧嚣奢华,仿佛在暴雨中竭力印证着家族的辉煌时代。 只是,中央的镜面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三枚残缺的碎片,依稀映照着艾德破碎的面庞。 【虚妄之镜,由伏卢尼治世时期的大工匠卓瑞尔制造,共有64面,现存数量不明。这应该就是构建这个梦境的核心物品,也正因为它的力量消耗殆尽,梦境才会摇摇欲坠。】 “它有什么用?” 【与其他镜面的持有者交流、暂时改变容貌、将镜中的幻象短暂抽离到现实世界。只不过这副镜面已经碎了,功能只剩下最后一项。】 “将幻象抽离到现实世界?” 这个描述过于虚幻,艾德一时间没有听懂。 【也就是说,你可以释放出一个自己的分身。分身的力量非常弱小,强度与镜面相似,但会模仿你的一举一动。又或者,你可以通过傀儡秘文来直接控制他的行动。】 “明白了。” 艾德伸出手掌,淡白色的火焰转瞬将剩余的三枚残破镜片吞噬。 轰隆——,窗外电闪雷鸣交织,雷声仿佛猛烈锤击铁砧的铁锤,誓要将这房间碾碎。 而与之相对的是一张卡片,出现在艾德的指尖: 『虚妄之镜碎片(3/3)』 借着茂盛的电光,他看到在镜框的下方,一张长条形的、车票般的纸条静静摆在 “入场券……无形之手拍卖行?” 【赶紧拿上,离开这里。】 火焰文字隐隐闪烁,透着急切。艾德顾不上那么多,将入场券揣进口袋,匆匆离开了房间。 就在他通过房门回到思维殿堂时,古董画室霎那间分崩瓦解,只留下一片虚无混沌。 艾德本以为这次能再得到一枚无面铁币,为自己日后的程式升级铺平道路,没想到坤图家早已穷得一干二净。 所幸不是一无所获…… 他从口袋里取出那张奇特的入场券,质感似纸,手感却如绸缎般丝滑。 卡券上的油墨描绘着一只漆黑的手掌,掌心镶嵌着一枚眼球,诱人的花体文字写着——无形之手拍卖行。 “这是什么,希尔薇?” 【不知道,程式中没有关于它的记载。】 “哇哦,竟然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情?”艾德半是感叹,半是阴阳怪气。 【即使诸神也并非全知全能。这个图案可以通过几何变换拆分为一个梦境坐标,如果你感兴趣的话,不妨亲自过去看看。】 亲自过去看看? 艾德认真思考着这个提议,有守秘人程式的虚拟镜像存在,自己不用担心身份暴露。像这样的入场券肯定不止一张,存在风险的可能性并不大。 况且就算这场梦境里面存在危险,自己也可以通过守秘人程式强行断开与梦境的联系,这样的风险自己完全可以承受得起。 于是,他下潜至二重梦境,重新设计一个新的虚拟镜像—— 肥脸、大肚腩、梨型身材,再加上唐斯顿先生同款的回形小胡子。任谁也猜不出这样的人会与前任维修工兼神调局预备役调查员艾德加·怀科洛有半点联系。 将“无形之手拍卖行”的入场券插进门前卡槽,梦境之门再次打开…… 临进门之前,艾德将入场券从卡槽里抽了出来,这张卡券待会儿进场还要用到。 映入眼帘的是一栋纤细的四层大楼,钢铁梁柱轻盈稳固的框架代替了古典建筑沉重的质感。浅浮雕装饰少用冷色的大理石,而采用了质地暖柔的黄铜与热带木材,在虚幻阳光下映出耀眼的金芒。 发条人偶的木制面部涂着精致腮红,一旁的自动钢琴通过打孔卡带控制演奏器,精准无比地弹奏出华丽组曲的乐音: “欢迎来到无形之手拍卖行,先生,万物皆有价。” 第四十章 无形之手拍卖行 “欢迎来到无形之手拍卖行,先生,万物皆有价。” 男性发条人偶的声音热情而高亢,通过胸前的留声器放映出来,带着特有的失真感: “请问您有入场券吗?” “这里是做什么的?” “这里?这里是窥梦者们专属的交易中心!”人偶用激昂而富有动感的声音说道,像极了现实世界的推销员。 “在这里您可以淘到各式各样的神秘物品、武器、防具、甚至活人!公平交易,价高者得,唯一的原则是禁止相互攻击。如果您愿意,甚至可以在我们设立的赌场里玩上一圈儿!” 呵,活人……我要活人干什么? 艾德对此丝毫不感兴趣。要是自己当初答应了弗洛伊德的条件,在东方的新大陆弄来一套庄园,没准倒是可以买点奴隶经营种植园。 “哦,我明白了……” 想到这里,艾德蠕动着虚构的肥厚嘴唇,自嘲地笑了笑: “那你们这里用什么货币交易,莱芮亚银镑?百花克朗?还是北方的第纳尔?” “当然是无面铁币!最安全的加密货币,方便、无损耗、且绝不会被人做手脚跟踪!”人偶继续用那副亢奋的雄厚男性强调说道。 他有些受够了人偶的甲亢语气,但还是翻着白眼问道: “那要是我没有入场券呢?” 咔哒。空气忽然冷了下来。 人偶原本的笑脸刹那间消失不见,橙黄的木制眼球泛起阴森的红光。下巴狰狞地张开,露出嘴里的枪管,仿佛一张骷髅的脸。 原本演奏着优雅音乐的自动钢琴发出一声令人心肺静止的噪音,停止了奏乐。几十根隐藏的炮管从门口两侧的地板里探了出来,直指着艾德的脑袋: “那就请你立刻离开。”人偶的声音低沉而冰冷,毫无感情。 艾德先是被吓了一跳,但立马反应了过来,举起双手,从口袋里缓缓抽出了那张入场券: “呃……问问而已,其实我有。” 咔哒。顷刻之间一切又恢复如常:炮塔缩回了地下,自动钢琴重新奏乐,人偶也闭合了下巴,恢复了那副亢奋而雄厚的腔调: “啊~,还请您忘记刚刚的小小误会,本拍卖行精诚为每一位顾客服务,只要您持有入场券。现在,请允许我为您检票?” 说罢,人偶用卡通片般夸张的动作掏出了剪票夹。 要现在进去吗? 我的手中只有一张入场券,既没有无面铁币,也没有能卖的东西……等等,好像还真有—— 那本漆黑之书,坤图的家传秘典,记叙着『帷幕』秘文的掌握途径。 『帷幕』秘文是被教会明令禁止研习的黑魔法,任何追奉这条途径的非凡者都将受到绝罚。尽管如今教宗的威信已大不如前,但仍没有人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挑战社会秩序。 但是如果能在这里将其出手,换取一些无面铁币的话…… “当然。” 想到这里,艾德微笑着将那张入场券递给人偶。人偶剪去一角,递来一张复古的戏剧式假面: “为了保护您的隐私,请务必佩戴好假面。” 艾德接过面具,戴在脸上。 一瞬间,假面好像缝合在了面部上,与其融为一体。随后轻浅的薄雾笼罩在他身上,连同那特地营造的肥硕身形也一并模糊了。 见艾德佩戴好了面具,人偶脱帽深施一礼,拉开了大门。 眼前豁然开朗:机械金丝雀沿着走廊顶部盘旋飞舞,人偶提琴手站在色彩娇艳的小幅绘画和浅浮雕装饰前忘情演奏,金红色的地毯极尽奢华之感。 迎宾人偶缓步跟随在他的身后,语气依旧饱含热情: “这里有很多场拍卖同时进行,您想要参加哪一场?” “你们这里有没有正在拍卖的、1-2级非凡者适用的、具有非凡特性的武器?” 亚瑟的『傀儡』秘文和卡塔莉娜的『湖泊』秘文已经为他提供了可靠的侦查和防御能力,眼下他最缺乏的是有效进攻手段。 “恕我直言,先生。我们的邮寄服务费用较为昂贵,如非特殊情况,低序列的附魔武器还是建议您在本土的非凡者圈内购买。” 原来如此,看来这个“拍卖行”面对的是较高等级的窥梦者群体,也难怪会凭券入场…… “你们的邮寄服务都包括哪里?”艾德神色未改,只是言语间仿佛颇有微词。 “全世界。哪怕您置身于大洋边陲的无人荒岛上,无形之手拍卖行也能按时将您的货物送达。” 怎么可能?夸大其词的广告宣传罢了,艾德心里想着。 “既然这样,先带我去看3级非凡者适用的武器吧。” 迎宾人偶将他带去了一个私人图书馆大小的房间,里面的每个人都戴着与他相同的假面,形影模糊。 拍品是一杆粗重的金属巨锤,线圈和电击宝石阵列几乎一眼就能看出是皇家学会之手,甚至可能和奎茵小姐脖颈上的项圈采用了同源技术。 只是,这杆大锤的来源恐怕就难以得知了…… 由于身无分文,艾德也只是抱着观瞧的心态,看看三级非凡者的武器在黑市上能值多少钱。在一番加价较量后,这杆金属巨锤最终以3枚无面铁币的价格成交。 走出房间,他对站在门口的迎宾人偶说: “假如我想拍卖一件物品,应该找谁呢?” “那要看情况了,什么样的东西?” “一本书……上面的文字内容。”艾德从怀中取出那本希尔薇复制的漆黑之书。 “请允许我先送去给鉴定师鉴定,之后再行答复您。” 他点了点头表示认可,人偶便转身离开了。就在艾德站在原地等到有些怀疑的时候,迎宾人偶重新回到了艾德的身边: “由于这本书仅剩下文字内容,鉴定组对其最终估价为5枚无面铁币。但我们俱乐部里的一位会员对您的拍品产生了兴趣,希望在竞拍前与您进一步交谈,您意下如何?” “无妨。” 于是,迎宾人偶将他引至了一个单独的小房间。里面只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坐在对面的人披着黑袍,脸上依旧带着戏剧面具。 艾德与其面对面坐下,佯装聚精会神地想要在椅子找到一个舒适的坐法,沉住气等待对方先开口。 那特地构造的肥胖身躯坐在座位上扭动,将空间压缩得更加狭窄了。 在这刻意的尴尬气氛中,对方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温暖而中性,却又不失刚毅威严: “是这样的,我对您手中这本的漆黑之书很感兴趣。据我所知,坤图家族过去曾经是银雾市的名门望族……” 对方该不会想把自己的真实身份挖出来吧……?艾德一下子起了鸡皮疙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尽管自己可以在梦境中隐藏真实身份,但假如对方的人脉和情报网络足够庞大,完全可以通过现实渠道打探到坤图先生的近况。 而最近与他接触过的只有寥寥几人:奎茵、巴克、狄伦,还有我自己。 对方似乎极善观察,注意到了艾德那不安的微动作,善意地轻笑一声: “请不要误会。我并非想要打探阁下的真身,只是手中恰好有一份藏宝图,地点就在银雾市。我想,假如阁下身在莱芮亚王国,或许会对此感兴趣。” “是有关于何物的藏宝图?” 发现对方的心理段位比自己高出一筹后,艾德也立即调整神态,恢复心防。 “「银骑士」的秘藏。” 第四十一章 独眼俱乐部 银骑士?! 就是卡塔莉娜一直念叨的那个? 艾德垂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弓起。真要是如此,这笔买卖倒是真的未尝不可。 “具体是何物在下并不知晓,但肯定是盖尔特爵士本人所遗留。只是……” “只是如何?” “只是实不相瞒……想要开启这份宝藏,必须使用奥克兰家族的玺戒作为钥匙。也正因此我才打算将这份宝藏忍痛割爱。” 听到这里,艾德差点笑出声—— 他当然知道对方的难处:若是提出合作,白栎家族断然不会将这份财宝分与外人。假如盗窃玺戒或者干脆明抢,又恐怕引火烧身,结下仇怨。 但是对自己来说,这实在不能算是一个问题—— 奥克兰家的大小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随时都可以联系。而且艾德可以确信,她绝对有合作的意愿。 “这个……请容我想想。” 虽然如此,却也不能让对方看出端倪。艾德故意装成一副为难的样子,瞑目咂舌、抓耳挠腮。 果然,见艾德如此为难,对方又给出了新的筹码: “不如这样,我可以额外赠送一份礼物:作为推荐人邀请阁下加入独眼俱乐部,成为一名非正式会员。” “哦?独眼俱乐部是什么组织?” “独眼俱乐部是这座拍卖行的幕后管理者,一个秘密结社。更像是某种形式上的联盟,成员彼此之间相互依存。” “对我有什么好处?” “成为非正式成员后,无需凭借入场券即可任意出入拍卖行。将来成为正式成员还能享有更多权力,例如在正式拍卖前与卖家私下联系。” 任意出入拍卖行,这倒是个不小的便利。如果今后自己有想要出售或购买的神秘物品,相当于多出一个全新的交易渠道。 “作为成员,我有什么义务呢?” 艾德仰起头,言语之中略有警觉。 这样的秘密社团,往往有着森严的等级制度和一系列严格章程,甚至有可能崇拜某些混乱深处的……黑暗而溃烂的远古神灵。 “正如我之前所言,这不过是一个互相帮助的小圈子,没有信仰和身份的要求。你要真诚对待其他兄弟姐妹、不能向外界公开俱乐部的存在、不能向非成员展示身份,仅此而已。” “好吧……至少听上去不错,成交。” 他将漆黑之书双手奉上,对面也礼貌地交付来一张古旧的羊皮纸卷轴。 摊开卷轴赫然是一张网状脉络,蛛网般错综复杂。除了长宽以外,还包含了第三维度——深度,仅是扫视片刻,便已觉得眼花缭乱。 鼠径?我的乖乖…… 艾德认出了这幅地图的内容。这竟然是整个银雾市地下的鼠径网络图,内容极为完整详实,甚至标记了塌陷区和食尸鬼活动区。 在东区位置一处隐秘小径的深处,标记着一枚钢青色的长剑图案。显然那就是银骑士秘藏所在的位置。 “还有一个简单的入会仪式,跟我来吧。”黑袍人起身拉开了房门,示意艾德。 “唔……” 艾德将地图叠好藏进怀里,挪动着肥胖的身躯站了起来,跟了上去。 “带我去见钱博士。”黑袍人快步穿过走廊,对迎宾人偶吩咐道。 “好的,他就在冥想室。”迎宾人偶为二人打开电梯,方形的金属笼上装饰着嫩绿粉红的花草贴片。 钱博士。好古怪的名字……是某种缩写吗?钱德勒?钱恩斯? 站聆听着电梯的轰鸣声,艾德低头在脑中反复咀嚼着这个奇怪的称呼。 咔哒,电梯停住了。 隔着笼门,艾德看见一个披着星蓝色长袍的男人,头顶戴着雪白色的华丽礼帽,纯净的黄金手杖杵在地上,静默地伫立在原地。 只见男人缓缓转过身来,胸前穿着锦红色的马甲与蓝色领结,左眼的单片眼镜上刻着镂空的金丝花纹。 与蒂娅的亮银色秀发有所不同,他的头发白如初雪,面庞却年轻俊朗,没有一点胡须,看上去最多三十岁出头。 “我带来了一个新人。”黑袍人说道。 “明白了。请带他进来。” 钱博士微微笑着,将手杖换到左手,用右手伸手示意。黑袍人阔步迈出了电梯,艾德跟在身后。 “在入会仪式开始之前,我希望您可以做出承诺:你不会向任何外人提起在这里看到和听到的一切。可以吗?” “当然,我不会向任何外人提起在这里看到和听到的一切。” 艾德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掌,庄重说道。 “那么,请你跪下。并非是向着我,而是向着自由、理性与公正。” 钱博士踱步到艾德背后,待艾德单膝跪地,他用黄金手杖搭在了艾德的左肩: “亲爱的先生,你能确定你的自由意志没有受到侵犯,这一抉择完全是出自你的意愿和判断吗?” “是的。” 黄金手杖搭在了艾德的右肩: “你是否愿意扞卫私有财产、解放他人免于奴役,和结束世袭权力?” “当然。” “那么,现在你是我们中的一员了。”钱博士将手杖贴在胸口: “你可以取一个名字作为自己在俱乐部内的代号。之后你将获得一枚铜币作为我们成员的凭证,如果你遭遇他人的威胁,我们将用生命扞卫你的自由。” “……现在,说出一个地址吧。无论天涯海角,三日之后你都将得到属于自己的铸币。” “银雾市,中央区克莱因街的碎梦咖啡厅。把它交给唐斯顿先生。” 艾德思考片刻,他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地址,必须有一位见多识广且信得过的人替他代收。 狄伦神父或许会替他保密,但教会历来敌视秘密结社;巴克估计会把钱随手丢掉;神调局的人也绝对不能知道这件事;至于蒂娅……与自己的联系太近,很容易被人察觉。 思来想去,也只有唐斯顿先生可以信任了。 “至于代号,您可以叫我……” 应该尽量取一个与现实世界没有联系的名字。最终,他开口说道: “灰烬。” “现在我们是兄弟了,灰烬,您可以称呼我为‘钱博士’。”白发男子礼貌地微笑着,脱下手套与艾德握手。 黑衣人从罩袍之下伸出手掌,竟然是一只冰冷的黑铁之爪: “王子。” 第四十二章 白栎的断刃 剑术俱乐部坐落于西南富人区的蔷薇街,一座正方形的白色三层楼房。这里可以看到高耸的、齿轮十字架形状的电线杆,细长电线像蛛网般将富人区联结起来。 暖色墙壁上挂着俱乐部内知名成员的画像,和几套装饰用的剑盾。边缘还摆放着武器架、长椅木桌、万年青和棕榈盆栽,角落里燃着薰香,以掩盖男人们挥剑流出的汗臭味。 此刻场上的卡塔莉娜穿着厚实的防护夹克,戴着皮革手套和铁网头盔,钝头长剑迎刃相逢,铿锵作响。 她的对手是‘野牛’比尔特:两米多的个头,又高又壮,俱乐部的顶尖好手之一。退伍军人出身,二级非凡者。 在卡塔莉娜暴风骤雨般的攻势下,比尔特的注意力已经开始涣散。他的防御动作迟缓而吃力,仿佛一头气喘吁吁的公牛。 而卡塔莉娜的步伐依然轻盈,她并不急于决胜,而是通过不断地压迫对手,令他消耗比自己更多的精力。 只见她高举长剑,换位至「高悬式」,甩出一记干净利落的下劈斩击。当对手试图用上撩斩截停她的剑刃时,卡塔莉娜迅速收回剑身撤步避让,并不与其碰撞。 趁对手节奏大乱之际,她再次逼近,剑刃重新向下劈斩。‘野牛’连忙后退一步,试图再次截停斩击。这一次卡塔莉娜并没有选择避让,强势的剑身斩在了对手弱势的剑尖处,造成了片刻的偏振。 随后卡塔莉娜娴熟地翻转手腕,剑影在空中化作逆时针的圆形,由下斩变成上撩,砍在了对方的右臂上。 被称之为「镜中之雨」的剑招,为比赛划上了完美的句号。 穿着燕尾服的裁判熟练地用木制雕纹长杆隔开了两人,宣布了比赛结果:“8:2,卡塔莉娜·奥克兰小姐获胜!毫无争议的胜利!” 场边顿时掌声雷动,甚至还有刺耳的口哨声——看见高手翻车,难免喜不自禁。她甚至还看到一位戴着大礼帽的绅士,情不自禁地站在茶桌上鼓掌。 七战七胜,自己用一下午时间打遍了俱乐部里所有的高手,甚至包括两名二级非凡者。 卡塔莉娜摘下头盔,优雅地平举双手,享受着荣耀的冠冕。她爱极了这种感觉,仿佛自己就是竞技大会上赢得花冠的骑士。 她听见血液在心脏的熔炉中蒸腾燃烧,牵动着鼓膜,世界的时间似乎也慢了半个节拍。嗅到身上的香水与皮肤上的汗液混合,从前调的清冽草香变成后调青翠愉悦的温热花香。 人格结晶蜕变期?! 此时此刻,她意识到,自己竟已经向着二级非凡者又迈进了一大步。 人格结晶需要时间充盈和成长,直至达到饱和才会进入蜕变期。一般来说,这个过程需要一到两年时间。 而算下来,从她昨夜梦中与那位伟大的贤者相会,治愈了结晶恶变症,到今天下午她偷溜至剑术俱乐部,将其中的高手尽数击败—— 自己进入蜕变期,竟然只用不到一天的时间?! 该不会是那位自称“守秘人”的老爷爷在治好自己结晶恶变症的同时,又赐予了自己某种秘宝吧? 卡塔莉娜摘掉了防具,低着头走到一座真皮沙发前坐下,陷入了不切实际的沉思之中。 最终,她还是否认了这个猜想:目前神秘学已知的领域中,任何通过外力刺激人格结晶的举动都是揠苗助长,极有可能对神智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 这或许是一种厚积薄发。严格来讲,自己成为非凡者并不是在昨天,而是在十年前—— 她忽然记起,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自己在庄园的花庭里和弟弟捉迷藏,忽然倒在了地上。 世界变得缓慢而粘稠,脑内一片嗡鸣刺痛,弟弟的哭喊声变得如远处的城市般遥远... 当她醒来时,本该在市区的父亲正坐在她身旁,管家劳恩爷爷推着父亲的轮椅,告诉她暂时先不要到处走动。 那时的卡塔莉娜本以为一切很快就会恢复正常。直到有一天,她坐在床上向母亲抱怨,问自己什么时候才可以出去玩,母亲没有回答,却突然开始流泪... 那时的卡塔莉娜才突然明白,自己的生活被永远地改变了。 “小姐。” 管家劳恩的声音忽然在耳旁传来。卡塔莉娜这才睁开了眼,如梦初醒。只见老管家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自己身边: “烦请您跟我走一趟,布兰登老爷有事找您。” …… 卡塔莉娜穿过摆有各色瓷器雕塑的宽敞走廊,天花板上的鎏金花纹在夜晚变得寒冷幽蓝。 父亲的房间就在走廊尽头,幽静而寡淡,仿佛不曾有人住过。他很少出现在这里,不是在市政府,就是在会议厅。 推开房门,布兰登·奥克兰坐在窗前的暗夜之中。他凝望着屋外的黑暗,月光星辰遁形无踪。 与冠予他这个荣耀名字的先祖「青木盾」布兰登不同,父亲更习惯在阴影里管理事务。 “父亲。”卡塔莉娜双手贴在腹前,恭顺地垂下了头,恢复了贵族应有的礼仪。 “卡塔莉娜。”男人扭过头来,微微点头。声音平静,柔若无物。 布兰登勋爵的身体轻得像是棉花,面庞苍白而瘦削。膝上盖着一张刺绣毯子,以遮挡住那消瘦萎缩的双腿。 “劳恩,你先下去吧。” 男人抬起右手示意道。老管家躬身告退,房间里只剩父亲与女儿。 “我听说你的结晶恶变症痊愈了。”他的声音稍稍放缓。 “是的,父亲。” 卡塔莉娜心虚地低下了头,虽然她私底下已经想过十几种借口用以搪塞,但是站在布兰登勋爵的面前,谎言似乎变得绵软无力。 她的心底升起一种不安的预感,假如父亲真的追问起结晶恶变症的事情,自己的秘密很可能就要暴露…… 所幸布兰登并没有追问下去,转而说道: “听说你一个人去了剑术俱乐部,事先没有告诉劳恩。” “不是的,我只是……” “去了,还是没去?” 他轻声细语地打断了卡塔莉娜的辩解。 “是的,我去了剑术俱乐部。”卡塔莉娜将头垂得更低,像是等待着斥责。 只不过,她的心底却在暗自庆幸——父亲并没有过多追问关于结晶恶变症的事情。 “你太冒失了。很多眼睛正在盯着我们,他们或许不敢拿我怎么样,但是你和罗德里克……” 父亲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发出一声微不可查的轻叹: “总之今后务必小心,凡是出门必须先通知劳恩。” “知道了。” 卡塔莉娜垂头躬身道,她后退两步,正想告退之时,布兰登勋爵叫住了她: “……我还听说你在俱乐部里打得不错,七战七胜。” “我没有……我……”卡塔莉娜想要否认,却又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是很不错的成绩,凯莉。自银骑士盖尔特以来,奥克兰家许久再未出现这样的剑客了。” 父亲唤着卡塔莉娜的乳名。月亮在云隙中一闪而过,他那淡若无物的微笑转眼消失在天光夜色之中。 卡塔莉娜被这突如其来的褒奖怔住了,她抬起头,惊讶地望着父亲的双眼。 “我本想在你成年时送出这份礼物,但眼下又有了更好的选择。既然这样,作为大病初愈的纪念,希望你会喜欢这件小小的礼物,凯莉。” 男人藏在膝上毯子里的左手抬了起来,即使在这无月之夜,破碎的银芒依然灿如繁星—— 那是一柄折断长剑的剑柄。 第四十三章 长剑「树心」 家传宝剑「树心」?! 卡塔莉娜惊讶得用手背盖住了嘴唇。 ‘白栎’奥克兰家族流传千年的家传宝剑,由星陨钢打造,出自伏卢尼时期的传奇魔法师「永恒之焰」门蒂洛萨之手。 门蒂洛萨总共打造了七柄长剑,赠予混血的精灵王子「阳炎」哈尔和他手下的六位誓言骑士,其中就包括了奥克兰家的先祖「青木盾」布兰登。 她凝视着钢铁深处千锤百炼的焰纹,栗色的细长眼睫一眨也不眨。 七位骑士,七柄宝剑…… 数十年前,银骑士盖尔特曾经执此宝剑在三皇之争中斩杀了北方的伪帝卡罗尔,「树心」亦在那场战斗中断裂。 只不过,如今的它只是一柄断剑罢了。紫焰已熄,不复存焉,‘树心’恐怕再无重铸之日。 但这柄历经千年的宝剑锋利依旧,仿佛仍诉说着骑士们的传说。对卡塔莉娜来说,这柄承载着骑士精神的断剑远胜过任何奇珍异宝。 良久,她才回过神来,紧紧拥抱轮椅上父亲,用难以抑制的喜悦口吻说道: “谢谢您!父亲,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礼物。” 布兰登勋爵的身体很轻,感觉不到任何肌肉,轻得像是由棉花做成的。 “早些睡吧。晚安,凯莉。” 他有些生疏地拍了拍卡塔莉娜的后肩。17年过去了,他依然不擅长扮演父亲这个角色。 “晚安,老爸。” 卡塔莉娜虔敬而庄严地将断剑收回头层牛皮缝制的方鞘中,轻声道别。 …… 回到房间里,她又取出断剑,时光仿佛未曾在其身上流过—— 断裂剑身仍可瞧见火焰般的细小纹路,剑柄的配重球乃是盘根错节的钢铁藤蔓,包裹着刻面闪耀的祖母绿宝石。 卡塔莉娜虔诚地以棉布轻轻拭去剑身上的残油、细尘,再以鹿皮沾少许剑油均匀涂抹断裂的剑身。 尽管此举并无必要——星陨钢本是来自天空的馈赠,削铁如泥、永不锈蚀。但作为骑士的第二百零七根骨骼,守护武器仍是作为骑士必要的修行之道。 “小姐,热水准备好了。”女仆走到她身前,恭敬地说道。 “明白了,你先退下吧,从今往后我自己洗就可以了。” 卡塔莉娜将断剑收回了鞘中,起身走进浴室。躺进黄铜质地的优雅浴缸,里面是清澈的净水,散发着微微蒸汽和橙花纯露的清香。 整个身躯都沉浸在温暖的水下,水面在灯光下仿佛闪烁流淌的黄铜,冲刷走肌肉的疲惫。整个下午的酣战,那感觉酸痛而充实,她许久没有像这样流汗了。 今天所发生的一切是如此不真实,仿佛一场久违的甜蜜幻梦。她开始产生某种担忧,假若自己从水中站起来,幻想就会如泡影般消失。 不会的,不会的…… 她宽慰着自己。迫使自己不再去思考这种可能性。 想想别的吧,树心剑是否还有重铸的可能呢? 只有被精灵称之为“皇家烈焰”的紫焰,才能将星陨钢熔融并锻造。然而,作为唯一能够掌控这种神秘火焰的精灵皇室,菲尼克斯家族的血脉已然断绝了。 不过…… 那位贤者会不会另有办法? 想到这里,卡塔莉娜顿时从浴缸里坐了起来,激起的水花溅了一地。 她裹上浴巾,挤了挤头发上的水分,走到书桌前,用藏在梳妆盒里的钥匙打开了最后一个抽屉。 那本暗青色书皮的古老日记就放在那里。 翻开日记,上面竟然有一行燃烧着的淡白文字: 【卡塔莉娜,有件事要告诉你。银骑士盖尔特曾经留与我一处密址,将他的部分物品藏匿其中,以待后人取用。作为他的族胞,我想交予你再合适不过。】 “守秘人”与银骑士盖尔特相识,这一点卡塔莉娜早有预料。要不然,这份神秘日记也不会出现在自己手中。 但银骑士竟然将自己的秘密藏品交给“守秘人”保管,可见两人关系非凡…… 难不成……这位“守秘人”就是银骑士的挚友,「黑色太阳」理查二世陛下本人?! 卡塔莉娜也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要知道理查二世陛下已经年逾百岁,隐居深宫近六十年,莱芮亚王国的权力中心已经完全移交给了首相和议会。 无人知晓这六十年间理查陛下都在做什么。或许其正是在研习无形之术,寻求窥见永生之扉…… 卡塔莉娜越想越觉得“守秘人”的身份扑朔迷离。 无论如何,想必对方正是因为与银骑士的交情,才会出手为自己这位奥克兰家的后人治愈结晶恶变症。 只是……无功不受禄,治愈结晶恶变症的恩情自己尚未报答,又怎么好意思再受恩惠呢? 【您的恩情已令我永世难忘,尊者。在回报您之前,请恕我无颜再接受任何赏赐。】 卡塔莉娜立马认真回复道。这是她头一次用钢笔工整地写下一行文字。 【既然这样,卡塔莉娜,我也确实有个请求拜托给你:有位年轻人,是我故交的后裔。他如今正身在银雾市,希望你能多加照顾。】 【当然,请您放心,我必将赴汤蹈火,用生命与荣誉扞卫他的尊严。不知他姓甚名谁,又身居何处?】 【他叫艾德加·怀科洛,如今正在东区圆盾街的伊顿侦探事务所。明日中午你可前去拜访他,他定会指引你找到银骑士的秘密藏品。】 艾德加·怀科洛?这个名字怎么有点耳熟…… 啊,难道是那晚雨夜劳恩爷爷送自己出城时,遇到的那个湿淋淋的、头戴着灰色帽子的年轻人? 卡塔莉娜突然回想起那个黑发黑眼的少年,眉眼低垂,神情悲伤。 天底下竟然还有这么巧的事情? 【记得戴上家族玺戒。还有——关于身世,他自己并不知情。此事你万不可告知于他。】 卡塔莉娜并没有主动提及那场偶遇,这件事情还是不要告诉守秘人阁下了。 【我已牢记于心,请尊者放心。】 在卡塔莉娜写完最后一行文字后,火焰文字转瞬消逝无影。 命运真是不可思议…… 她轻轻拨弄着额前的栗色秀发,合上书感叹道。 第四十四章 第二次相遇 翌日清晨,卡塔莉娜又一次偷偷溜出宅邸。临走之前,她在房间里留了一张纸条,算是通知了管家劳恩。 等她下了租赁马车,走在圆盾街的砖石街道上,几乎所有目光都向她投来。从巡警到报童,四处皆是一种卑微的神态,满是奉承和景仰。 是因为我穿得太显眼了吗?卡塔莉娜有些怀疑,可这已经是她衣柜所有衣服里面最低调的一身了—— 长袖衬衫和绿夹克,马术长裤、棕色披风,还有背带式的束腰和长靴,以及一顶轻巧的皮质羽饰帽。 卡塔莉娜没有选择女性服饰,她最讨厌紧身胸衣。可她的礼仪老师,那个脸上皱巴巴的老太太每次都会强迫她穿上,以展示“淑女的仪态”。 唉…… 一想到那种僵硬紧绷、压迫肋骨的拘束服,卡塔莉娜就觉得呼吸压抑,更别说那种比肩膀还宽,既遮挡视线又毫无防护力的宽檐帽了。 穿着钢制裙撑和紧身胸衣可没法挥舞宝剑。此去探寻银骑士的密宝,说不定会遇到危险——比如看守宝藏的石像、墓穴蜘蛛、水晶巨魔、木乃伊…… 为此,卡塔莉娜还特地“借”来了弟弟罗德里克的长剑「青峰」。这是弟弟考上皇家陆军军官学校的时候,赫伯特爷爷送给他的礼物,据说由首都荷黎安堡最好的铁匠锻造。 她的手掌贴上了剑柄,长剑的手感温暖而顺滑。临行前,罗德里克亲手把它交到了自己手里代为保管。 既然这样,那自己稍微用一下也没有问题吧…… 想到这里,她眼中带着些许狡黠微笑,用指尖轻轻按下了伊顿侦探事务所的门铃。一个熟悉的年轻身影为她打开了门: “卡塔莉娜小姐?您怎么会……” 他的表情满是不可思议,仿佛撞见圣迹一般。 “嘘,说来话长,我们进屋再说。” 卡塔莉娜将食指贴在唇前,眨了眨眼睛,神秘兮兮地说道。 “哦对,当然——请进。” 艾德连忙让出道来,请卡塔莉娜进屋,端起茶壶倒出滚烫的茶水: “招待不周,还望见谅。”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您,您的病……?” “已经痊愈了。”她微笑着回答,仪态得体。 “圣灵在上!我就知道像您这样的好人,一定会有上天眷顾的。” 上天眷顾。谁知道呢?也许冥冥之中真的有因果报应吧。 卡塔莉娜目不斜视,左手端起茶托,右手用三指捏起茶杯,轻饮茶水后放回原处——这同样是礼仪老师教给她的礼节。 做完这一套繁文缛节后,她才开口切入正题: “感谢您的招待,怀科洛先生。恕我冒昧,今日登门拜访,乃是有事与您详谈。” “与我详谈?”他一拍脑门,满是焦急愧疚的样子,深深鞠躬道: “哦对,您的手帕……真是太不好意思了,那日我满心焦灼,不慎把它弄丢了,实在对不住您。” 弄丢了?卡塔莉娜不甘地眨了眨眼睛。那可是她最喜欢的一条手帕,是母亲生前送给她的礼物。 但……那天晚上毕竟事态危急,情有可原。更何况自己发誓要这位守秘人旧友的后人,此刻怎么好意思出口责怪呢? “无妨,不过只是一条手帕罢了。”她努力装作淡然的样子,“我有其他事想要问您。” “请讲,在下一定知无不言。” “您最近是否做过奇怪的梦?” “奇怪的梦?”黑发少年低头喃喃自语,像是在回忆思索。 “破旧的灰袍、八爪的王冠……” 卡塔莉娜用只有两人能听得见的声音低声提醒道。艾德的眼睛渐渐睁大,深黑瞳孔中满是不可思议: “您怎么知道?” “祂……都对你说了什么?”卡塔莉娜循循诱导地问道。 “它,它在梦中为我描绘了一副地图,对我说‘某位未来的英雄会来此寻求我的指引’……” 说到这里,他终于恍然大悟:“该不会就是小姐您——” “是的,正是那位尊者命我来此寻求您的指引,艾德加·怀科洛先生,是命运的丝缕将我们捆绑在了一处。” 卡塔莉娜站起身来,窗户散发出的杏黄色微光落在她的手掌上,耀眼而明亮: “您是否愿意与我一道,寻找银骑士遗失的珍宝,找回那尘封在历史灰烬中的昔日荣光?” “咳咳……” 他握起左拳轻咳了两下,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呛到喉咙。随后才伸出右掌,友善而虔诚地握住了卡塔莉娜伸出的右手,如同那个奇迹开始的雨夜: “当然,这是我的荣幸,小姐。” …… 两个小时以后,阁楼餐厅,鼠径入口处附近。 站在餐厅门前,艾德不禁有些感慨,时隔多日,自己竟又故地重游。 “鼠径的入口就在这附近,不如我们先吃过午饭再行动吧。” 他可以肯定的是,这家店的食材应该足够新鲜——毕竟上回那群老鼠已经把所有旧食材都给搬空了。 “我还从没来过这种样式的餐厅……”卡塔莉娜望着上面的招牌,眼中满是好奇。 “这家餐厅不错,我见识过他们的后厨,相当震撼。” 说着,艾德走进了餐厅内。按说以卡塔莉娜的身份,来这样的餐厅吃饭多少会有失体面,可艾德毕竟也要为自己的钱包考虑。 更何况,以二人现在的装束,若是不出示卡塔莉娜手上的玺戒,恐怕连高级餐厅的门都进不去。 就权当是让这位奥克兰家的大小姐专程体验一下平民风情美食吧。 “小姐,先生。” 服务生还是那位老熟人,当看到卡塔莉娜腰间的长剑时,他愣了一下,但终于还是控制住了神情。招待二人坐下后,他将菜单呈给艾德。 “点餐之前我得确认一下,你们这两天有打扫过后厨吧。” 艾德放下菜单,抬起头看了服务生一眼。 “那当然,保证焕然一新。”服务生赔笑着说道。 听到这句话,艾德才放心地开始点餐。 不一会儿,餐品逐一端了上来。卡塔莉娜盯着盘子里的食物,像是在博览会上瞧见了某种新发明: “这是什么?” “薯条和汉堡包。新大陆很流行的饮食。” 艾德示范性质地咬了一大口,用餐巾擦了擦嘴说道。 卡塔莉娜显得很是拘谨,用刀叉小心翼翼地将汉堡切成碎块,抬手送至唇边。她的腰背挺得笔直,始终与座椅的靠背保持着距离。 咀嚼片刻后,她的眼睛微微发亮,用叉子将汉堡轻轻掀开,想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 “要喝汽水吗?”艾德拿起旁边的晴空汽水,“噗”地一声按下了上面的弹珠。夏天的时候,这种玻璃瓶的宝蓝色汽水会放在桶里冰镇,喝上一瓶再舒爽不过。 坐在对面的卡塔莉娜连忙摆了摆手,显然不敢轻易尝试这种会让人忍不住打嗝的新型饮料。 艾德轻叹一声,就在他想要将玻璃瓶里的汽水一饮而尽的时候,背后忽然爆发出一声惊呼—— 桌椅的挪动声,人群的尖叫声,鞋子的践踏声,混乱顿时沿着空气迅速蔓延。 该不会那群老鼠还没走吧? 他扭过头去,想要顺顺利利地吃完一顿饭怎么如此困难…… 忽然,艾德的瞳孔微微颤抖。只见一头畸形丑陋的爬行生物,正在人群中慌不择路地横冲直撞。 锋利钩爪、鳞片状的皮肤,还有那四分五裂的血红双眸…… 第四十五章 初露锋芒 食尸鬼?! 艾德大吃一惊,这种夜行的食腐生物怎么会在白天出现?还是在人群密集的餐厅。 与那日地铁所见的怪物相比,闯入餐厅的食尸鬼更为强壮、畸形。狗一样四足行走的猩红身躯覆着角质尖刺与脓疮,却长着与人类相仿的、令人不安的面庞。 要出手吗,在这里?艾德并未轻举妄动,仍坐在原处。左手暗暗伸向藏在大衣右边腋下的枪套…… 还未等他有所行动,卡塔莉娜便已经挺身站了起来,迎着惊恐逃窜的人群走上前去。她握住暗青色皮革包裹的剑柄,从腰间抽出长剑。 尖叫声、呼喊声此起彼伏。此时此刻,这头食尸鬼好似街上的疯狗,慌不择路地穿过人群。 它越过一张餐桌,将上面的食物撞得四处飞溅,想从正门逃走,却被卡塔莉娜拦在了门口。 剑身如镜面般光滑流畅,中间留有两道平行血槽,隐约映出流光溢彩。在十字剑格的镂空花纹中央,镶着一颗米粒大小的钻石。 眼见前路被人堵塞,食尸鬼激发出骇人的凶性: 它呲露着尖锐獠牙,粗壮的后腿肌腱腾跃而起,向着持剑的卡塔莉娜飞扑过来。 璀璨火烫的白芒一闪而过,仿佛照相机拍摄生的闪光,令周围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比对。 即使站在卡塔莉娜身后的艾德,也不由得眨了眨眼,试图缓解视觉上的不适。 食尸鬼的双眼毫无防备地被强烈光芒灼伤,在半空中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却又戛然而止—— 卡塔莉娜侧身躲闪劈砍,在空中划过一道自上而下的刃轮。锋芒划过之处,食尸鬼顿时被拦腰截成两半。 尽管被拦腰斩断,食腐怪物那残缺断裂的上半身却仍在地板上挣扎: 沾满血污的瞳孔像龟裂河床,从中溅出黄白相间的脓浆;在骨肉分明的截面处,恶秽的脏血从流淌而出,它的喉中依然还叨念着含糊不清的呓语。 卡塔莉娜面如凝霜,她的左手紧握长剑末端八角形的配重球柄,双手倒悬长剑,高高举起: “以圣灵之名,你的邪恶至此终结。怪物。” 说罢她将剑刃刺入食尸鬼的后心,怪物抽搐片刻,终于失去了生机。 坐在一旁的艾德没有声张,凝视着食尸鬼的尸体——它的右腿还在像无头青蛙那样挣扎着弹跳,上面带着灼烧的焦糊痕迹。 有人将它赶出了鼠径。 见危机解除,惶恐的人群逐渐恢复了安定。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欢呼,人群顿时掌声雷动,为这位勇敢的少女献上祝福与喝彩。 “保持镇定,各位女士们与绅士们,危机已经解除了,请帮帮你们身边的人——” 卡塔莉娜的脸上浮起一抹荣光焕发的红晕,挥臂振掉长剑上的污血,用餐巾擦拭干净后收入鞘中,对众人高声道。 她协调着众人的分工,恐慌很快得到了平息:“……这位女士晕倒了,扶她去通风处休息。记得从背后剪开她的紧身胸衣,让她保持呼吸顺畅。” “您是奥克兰家的人?” 人群中一位眼尖的绅士认出了卡塔莉娜指上的玺戒。还未等卡塔莉娜答复,他便已经举起桌上的红酒,欢呼道: “敬奥克兰小姐!” “敬奥克兰小姐!”人群的喝彩声此起彼伏。 艾德渐觉形势有些不对,此次卡塔莉娜本该是秘密出行,要是消息传到了奥克兰家,自己可就危险了。 此时他也不敢当着众人走到卡塔莉娜小姐面前说话,只得压低帽子走到后门,捏起手指吹了一声刺耳的口哨。 口哨声果然引起了卡塔莉娜的注意,她向艾德的方向看了过来,神情颇有不解。艾德悄悄勾了勾手掌,示意她过来,随即自己走出了后门。 两分钟后,卡塔莉娜终于摆脱了热情的人群,从后门跟了出来。 “呼……刚刚我表现得怎么样?”卡塔莉娜把手搭在胸口上,深吸一口气后才余兴未尽地问道。 艾德拉开门缝瞧了一眼,回手把后门关严,防止再有好事者再跟过来: “很不错,卡塔琳娜小姐。但我们必须立刻开始行动了。” “可是餐厅里还需要有人维持秩序,就不能等警察来了再说吗?” “等警察来了就晚了。有件事情我必须提醒您,还记得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吗?” “寻找银骑士的宝藏?” “对。银骑士的秘宝就藏在鼠径里面,而那头食尸鬼极有可能也是从鼠径里逃出来的。那么您认为警察到达之后第一时间会做什么?” “封锁鼠径入口?”卡塔莉娜神色微变,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对,这里是我们唯一掌握的鼠径入口。一旦这里被封锁,可能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都不会再有机会搜寻遗迹了。” 那位“王子”所提供的网道地图确实标记了许多出口的位置,但艾德并不知道它们在地表上所对应的入口位置。 “既然这样,事不宜迟,我们这就下去吧。”卡塔莉娜右手握住腰间长剑,点头说道。 艾德将她引进了鼠径,那里的栅栏木板早已被毁得粉碎。触目惊心的爪痕也印证了艾德的猜想——食尸鬼的确是从这里跑出来的。 一个可能性的比较高的猜想是:这头食尸鬼偶遇到了黑道贩子或赏金猎人,激战不敌后夺路而逃,误入进阁楼餐厅内。 但地下贸易的路径相对固定,食尸鬼很少会在途中出没,它们更喜欢盘踞在荒芜塌陷的地下遗迹中。 所以,艾德就不得不考虑另外一种可能性—— 有另一伙人在探索那些尘封已久的地下遗迹…… 希尔薇,让我再看一眼“鼠径”的网道图。他在脑海中轻声呼唤。 淡白色的火焰文字瞬间浮现在视野前方,反复检阅后,艾德可以确认:银骑士宝藏的位置处于一条单独的狭窄密道,并不与任何遗迹相连。 思虑再三,在有独眼蜘蛛作为侦查的情况下,风险依然在可承受的范围之内。 “准备好了吗,卡塔莉娜小姐?” 他取出独眼蜘蛛,挂在手杖柄上,将右手伸了过去: “现在,攥着我的右手。在我没开口之前,任何情况都不要松开。” 第四十六章 地下堡垒『盛宴』降临 隧道仿佛某种亘古巨兽的肠道,黑暗蠕动于其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古老的味道,一种过往之物残留的味道…… 艾德控制着独眼蜘蛛,利用那明黄色的视野在微有弱光的阴暗中潜行。这样的把戏或许对惯于穴居的食尸鬼并不起效,但足以避开人类的视野—— 地下世界的规则与地上不尽相同,但人类总是比鬼怪更加可畏。 他谨慎地控制着脚步,不敢发出噪音,也不敢使用照明。目不视物的漆黑中,眼前只有希尔薇提供的火焰地图指引着方向。 身后卡塔莉娜鹿皮手套的触感温暖而柔软,她同样一副屏息凝神的姿态,右手按在剑柄上,蓄势待发。 根据早已制定好的路线,艾德避开了贸易干道和食尸鬼活动区,一路辗转穿插至标有钢青色长剑的坐标点,果然没有遇到任何危险。 等等…… 黑暗中,艾德停住了脚步。在前方派出的独眼蜘蛛视角里,他清晰地看见了地面上的爪印: 四足伏行,在石质地面上留下星星点点的长条状凹痕——食尸鬼。 从脚印数量来看,数量在7-9头左右,一个小型群落;地面上有血迹,其中的成员受过伤;爪痕的深浅不一,有一部分成员相对强壮,是族群的主要战斗力。 “小心,前方可能有危险。”艾德用极低的轻语提醒道。 身后传来微微的金属鸣响,卡塔莉娜想要拔出长剑。他的右手攥了一下卡塔莉娜的左掌,制止了她: “不是现在。我们先跟上去。” 食尸鬼群行进的方向正是标记着银骑士宝藏的方向。也就是说,想要获得银骑士宝藏,很可能需要先解决掉它们。 两名一级非凡者面对小型的食尸鬼群落,想要取胜绝非易事。 艾德准备先靠过去,利用独眼蜘蛛观察地形和敌人分布,再决定撤退还是交战。 随着进一步的深入,他望见地穴的岩壁上出现了一道黑铁门廊,门板早已锈蚀倒塌。 这是一处废弃的军事设施。从年代判断,大约是精灵治世末期所建。 石头和泥土垒成的防御墙垒朝向大门外部,里面摆着锈蚀的武器、弓箭和红陶油罐,这些无人工事仿佛仍未投降。 一个L型通道将房间延伸至两个方向:北方和东方,东方的小房间可以监视整个大厅的动向,而北方的长廊幽深漫长,疑云密布。 独眼蜘蛛的极限至此,控制范围无法抵达。 小房间里面有三头食尸鬼,全部受了伤,疲惫又无精打采。它们不过是哨兵、诱饵和牺牲品,剩下的主力想必全部集中在北方通道内部。 瞑目片刻,艾德心中有了计划。 他回头贴近卡塔莉娜,俯耳私语,卡塔莉娜表示同意。二人缓步靠近,直至大门两侧…… 忽然,艾德点燃了打火机,径直冲向了东侧的房间,枪火声顿时如潮水席卷了整个大厅。 自己早已记住了房间里每个食尸鬼的位置,唯一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快地扣动扳机,在它们反应过来之前消灭这些伤者。 先近后远,一人两枪。 食尸鬼完全没有预料到这场突如其来的偷袭,它们发出惶恐不安的尖叫以警醒同伴,却只得到了炽热的子弹。不到十秒,房间里所有的食尸鬼都瘫痪在粗石地面上,奄奄一息。 而另一边,成群的食尸鬼从北侧通道中涌了过来,卡塔莉娜早已占据了通道入口。只见她拔出长剑「青峰」,灼目的炽光瞬间充盈了整个通道。 前面的食尸鬼顿时双目失明,想要退却,却撞上了后方的同伴。剑锋回旋,一道竖直劈砍从天而降,将它的丑陋头颅分成了两段。 在这狭窄的走廊里,食尸鬼的数量优势顿时失去了作用。一对一的防守态势是卡塔莉娜最擅长的领域,仅凭她一人便可控制住整个走廊。 正当食尸鬼进退两难时,一声口哨响起,卡塔莉娜后退两步,将通道让了开来。 见对方退却,食尸鬼立刻向着通道入口杀来,只要顺利展开群攻队形,眼前危险的人类就会变为可口猎物。 而艾德却又突然出现在了它们面前,手中的转轮手枪早已重新装填,再次向着通道猛烈开火。 热武器的火力优势,在这没有掩体的狭窄隧道中发挥到了极致。 食尸鬼群顿时乱作一团,就连唯一敢于奋不顾身扑向艾德的勇者,也被通道入口侧方的卡塔莉娜斩成两截。 随着艾德子弹打空,她又回身重新占据了通道,宛如一堵钢铁之墙。 食尸鬼们终于放弃了抢夺通道的念头。慌张地撤出通道,退回更深处,空留下三具尖刺密布的虬健尸首。 三具尸体,再加上东边房间的三具,对面应该还剩三头……? 艾德一边低头装填着子弹,一边计算着敌方剩余的数量。食尸鬼群的数量已经被极大削弱,这样下去就算对方拒守不出,强攻也未尝不可…… 就在这时,他听见通道尽头传来一阵呼啸的破风声。 卡塔莉娜也警觉到危险,抬手释放出『湖泊』秘文,将薄荷绿的透明屏障投射在正前方。 叮,尖啸的脆响,翠绿屏障顿时出现了雪花状的裂痕。一根锋利的钩爪停滞在半空中,尖锐前端已然刺破了屏障。 嗖——,又是一阵破空之音,他猛地向一旁拽开仍想坚守的卡塔莉娜,护盾立刻破碎无形。 “是『盛宴』秘文……” 卡塔莉娜仍未回过神来,有些恍惚地喃喃说道。 食尸鬼群中还有施法者? 他用独眼蜘蛛望向通道尽头,只见一只佝偻瘦弱的食尸鬼,拄着脊椎与头骨拼制成的木杖缓缓走来。 它像猿猴般直立而行,简直比巴克还要虚弱消瘦,而那唯一的重量来自于身体的右臂—— 畸形、臃肿,无数肉芽在其中蠕动喷涌,仿佛来自深海的藤壶…… 第四十七章 银骑士之遗 隧道尽头的扭曲怪物口中吐露着无法理解的话语,蹒跚而行。 仅仅只是听到那声音,莫名的饥饿之意便会浮现于脑海中,鲜红、甜美,带着荒芜与毁灭的景象。 在它的身后,剩余的三只食尸鬼已经重整士气,摆动着畸形四肢,再次向着贴在走廊出口两侧的二人袭来…… 艾德闭上双眼,尽力让自己的思维不受那杂音所干扰: 食尸鬼祭司的出现打乱了自己的战术布局,在那威力堪比子弹的爪刃下,北方走廊的通道已然无法坚守。 此时撤退只会演变成溃逃,食尸鬼敏捷的速度与黑暗适性在隧道中可以轻易追上二人,不能往外逃。 “去东边的房间。”他点醒了不知所措的卡塔莉娜。 与此同时,艾德的右手抓起地上的油罐掷向隧道,左手伸出墙壁胡乱开了几枪,并将打火机扔了出去—— 当然不是指望油罐能杀伤对方或将它们直接封死在里面:食尸鬼的钩爪可以轻易攀附在岩壁上,从顶部通过隧道。 但这熊熊燃起的火焰足以滞碍对方的冲锋,为他们争取到时间,安全撤至东侧房间。 东侧房间的门板同样是一扇厚重的黑铁门。岁月腐蚀了它的表层,使它变得深红而破旧,却坚固依旧。 艾德和卡塔莉娜合力将门推了回去,锈铁门板发出刺耳的金属尖叫,抗拒着二人的意志。 所幸,在食尸鬼涌出通道的最后一刻,铁门终于彻底闭合。一枚骨爪命中了它,嗡嗡震动,却并未将它击穿。 白鸦手杖闸上了门板,背后却突然传来一声刺耳沙哑的恐怖尖叫—— 突发情况令他条件反射般下蹲躲闪,自己上一次被人爆头就是在这种情况下。 声音的源头原来是一只重伤的食尸鬼,它虽然中了两枪,却没有立刻断气。那时艾德也没时间再去管它,急匆匆去支援北方走廊的卡塔莉娜了。 卡塔莉娜走上去,挥剑结果了它的性命,长剑上的钻石在黑暗中莹莹闪光,纯白璀璨。 吓我一跳…… 艾德心有余悸地闭上双眼,意识回到独眼蜘蛛体内。机械造物的概念对食尸鬼来说过于复杂,并未引起怀疑。 铁门的另一侧,那些食腐生物并未就此放弃。它们知道房间是条死路,古老的黑暗血液也令它们从不缺乏时间与耐心。 只见食尸鬼祭司挥舞着骨杖,食尸鬼群开始佯装离开,钩爪不时在墙壁摩擦出噪声,造成渐行渐远的错觉。 殊不知这一切都被艾德看在眼里。 三只较为强壮的战士,一级非凡者实力。一个食尸鬼祭司,大约二级非凡者实力。 以二敌四,谈何容易…… 冲出去与对方决一死战显然是下策。一旦卡塔莉娜负伤或阵亡,奥克兰家绝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通过梦境求援?他手中可用的坐标只有卡塔莉娜与无形之手拍卖行。 尽管独眼俱乐部给过他许诺,艾德却并不信任那些人,更何况这会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派独眼蜘蛛出去求救,固守待援?虽然控制半径只有50米,却也足以在周围地区标记求救记号。 卡塔莉娜一旦久出未归,她出现在阁楼餐厅的消息便会迅速传入奥克兰家,届时他们一定会委派大量人员,地毯式搜索鼠径。 但艾德无法向奥克兰家族解释自己为何知道银骑士秘宝的位置,那些故事最多只能骗骗卡塔莉娜。 至于其他办法…… 脑中闪过数条紧急方案,但都不够完善——虽不至于丧命于此,却也是后患无穷。 一筹莫展之际,艾德轻叹一声,睁开双眼仰望着天花板。 一条沉甸甸的链子挂着古老油灯轻轻摇晃,周边的武器架磨损破败,有的干脆瘫倒在一边——这里曾是一间武器库,但它已不能提供任何帮助。 墙上挂着破败的织锦与腐烂盾牌,木制盾板上尽是虫眼、发灰龟裂。油漆褪色模糊,纹章早已无法辨认。 等等……艾德忽然发觉一处怪异的细节: 绝大部分木盾都使用梣木材质,唯有一扇木盾纯白如雪,由上等的白栎制成。盾板虽然也有腐败迹象,程度却远远低于其他木盾和挂毯,想必是后挂上去的。 最重要的是,上面的纹章依稀可见—— 一柄没入树冠的青色长剑。 “卡塔莉娜小姐。”他指向盾牌,小声提醒,“那是不是您家族的族徽?” 卡塔莉娜沿着艾德手指的方向望去,目光满是惊奇: “白栎盾牌?只有奥克兰家族的制盾师才能造出这样好的木盾……”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盾牌,轻柔如照耀原野的晨光。盾牌依然坚固,挂架却脆似朽木,应声折断落在地上,露出一条铁索拉绳。 “难道说……”卡塔莉娜伸出手掌,握住了锁链把柄,“银骑士的秘宝,就在此处?” 向后拉动锁链,东侧的墙壁缓缓旋转,露出一层保存完好的木门。密封和蜡质层的保护令它在岁月的磨砺中安然无恙。 暗门开关?这……还真是充满了古典主义气息,比滚石陷阱还要老套。艾德不由摇头,暗自感慨。 铁门上面插着一柄挂锁,近代工艺,显然是有人另装上去的。而挂锁上面的凹槽,正好与卡塔莉娜手指上的玺戒相对应。 就这?! 看到这把锁头,艾德简直想要尖叫。他不了解银骑士的为人,但他一定不擅长玩猜谜游戏: 如此简单的纹章式挂锁,成本最多两个先令。给自己一套开锁工具……不,用独眼蜘蛛的工具组就能开,再不济就算拿把铁锯,也能慢慢把木门锯开。 那位把藏宝图卖给他的“王子”,显然没有亲自来过实地考察。要不然这份便宜肯定轮不到他与卡塔莉娜。 卡塔莉娜却并未听到艾德这一通腹诽。她握掌成拳,将玺戒插入凹槽,缓缓转动。 锁头开了,她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仪式般轻轻推开木门。 奇迹近在眼前: 微微光亮,三米长宽的方形空间内,漆黑似墨的板甲矗立在正中央,俨然一位看守宝藏的骑士。 盔甲上面装点着华美金线,细腻琐碎,枢轴合页严丝合缝,曲线花纹考究至极。仿佛这不是一件防具,而是一件工艺品。 “圣灵在上……”卡塔莉娜踮起脚尖走到雕像面前,双眼微微泛着亮光。 她摘下手套,轻轻拂去盔甲上的灰尘,仿佛它是世界上唯一存在着的东西。 “卡塔莉娜?” 艾德小声提醒,对方却根本没有回应。他只好跟着走进房间,打量着其他物品。 这里曾是一个隐藏的武器间:一坛坛黑陶罐被分隔着,封装严密,想必是燃油。空气中弥漫着奇异的油脂芳香,浓如沉香,淡似蔷薇。 “这是什么,艾德,你认识吗?” 听见呼唤,艾德转过身去,只见卡塔莉娜掀开了盔甲的闭合式头盔,里面赫然是他最熟悉的东西—— 银白色泽,剪去一角,勾勒着绘画的金属卡片。 第四十八章 骑士与侍从 “『结晶弧刃‘伊庇厄乌斯’』……” 卡塔莉娜念道。她略微后退两步,望着卡片,手指轻轻贴在颌下: “你觉得这看起来像是什么?” “呃,它……我也不是很确定……” 艾德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如果自己告诉她这东西的真正用途,接下来她就会问到守秘人程式,再问到自己是不是那位“褴褛之王”。 “香烟卡片?”卡塔莉娜突然开口。 “对!香烟卡片。您一说我就想起来了。”他赶紧将话题顺着坡接了下去。 “可是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个嘛……” “难道说,银骑士其实有收集香烟卡片的爱好?” “非常出色的推理,卡塔莉娜小姐,您真该来我们侦探所工作。”他微笑着鼓掌说道。 香烟卡片的历史最多不过5年,而这些东西放在这里起码有几十年了。看卡塔莉娜的样子,她显然是对香烟一窍不通。 “但香烟卡片不都是纸质的吗?这张卡片为什么是银色的呢?” “卡片里面偶尔有用金箔和银箔制成的稀有卡片,营销的噱头……你懂的,这东西很有收藏价值,市面上炒得火热。更何况银骑士配银卡片,天造地设,不是吗?” 仗着卡塔莉娜久居深闺,艾德睁着眼睛说起了瞎话。 “可赫伯特爷爷和小说里从没提到过银骑士抽烟。” 卡塔莉娜提高了声音反对道,显然不能接受银骑士的形象崩塌。 “这您就大错特错了。收集是人类的天性,就像集邮的人也未必天天写信,银骑士或许不抽烟,但他未必就不会收集香烟卡片。” “唔……” 卡塔莉娜举起卡片反复观瞧了半天,却找不出任何倪端,最后怏怏地将它塞进了艾德的手里: “我不是很了解这些,既然能值钱的话,您不妨留着改善生活。” “啊,好的,那就由我先替您保管吧。”艾德点点头,恭顺地接过了卡片。 不知为何,和卡塔莉娜一起,事情总会比他预想得要简单许多。 “先不管那个了,艾德,来看看这个。知道这是什么吗?” 她将盔甲的面罩合了回去,轻轻摩挲着那黑暗无光的肩铠。 “……一个护甲的肩膀?” “不,这是乌金,任何光芒都会被它的表面所吸收。” 她将闪亮长剑贴在近前,盔甲依旧没有任何反光,宛如无月之夜。 “我猜夏天穿着它一定很热。” “最重要的是它轻盈而坚韧,像这样的厚度,那头瘦食尸鬼的爪刃绝对无法穿透防御。” “你确定吗?” 艾德有些怀疑,爪刃的威力比起手枪只高不低。板甲骑士之所以退出了历史舞台,主要原因就是因为火器的大规模应用。 当火枪的威力超过了钢铁的防御力,由传统封建贵族组成的、昂贵的重骑兵便日落西山,逐渐演变为由职业军人组成的、更强调功能性的胸甲骑兵。 “当然,用你的手枪射击它试试。我以奥克兰家族的荣誉发誓,你绝对无法在这套板甲上留下任何痕迹。” 他向下折开弹仓,六枚弹壳在空中抛出一道喷泉般的弧线。右手从大衣内袋里取出备弹,重新装填。 艾德同样好奇,这所谓“乌金”的防护能力,是否真如卡塔莉娜描绘那般神奇。 就在他瞄准了其中最坚固的胸甲,准备扣动扳机时,艾德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放下了枪口: “恐怕不行……” 他指了指四周黑陶罐子封装的燃油,“在这里一枪下去,我们两个很可能会先烧成灰。” “啊……” 卡塔莉娜用左掌轻笼住嘴唇,似乎意识到自己差点做了个让两人送命的决定: “总之,这套铠甲肯定足够坚固。只要披上它,我们就可以杀出重围。” “那再好不过了。” 他点了点头。奇怪的是,相较于故事中银骑士的身材来说,这副铠甲实在过于矮小,恐怕连卡塔莉娜也只能勉强穿下它,更高一些的艾德就无福消受了。 等待半晌。不知为何,她还站在盔甲前,迟迟未动。 “需要我回避一下吗?”艾德小声试探着问道。 “不,”卡塔莉娜语调忽然低了几分,有些尴尬,“我没办法一个人披甲,必须得有人帮忙。” 原来如此。艾德面无表情地把手杖放到一旁: “我帮您吧,您告诉我该怎么办就行。” “先穿胫甲……等等,先从左腿开始,这是规矩……” 一番折腾之后,艾德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骑士都要配备侍从:绝大部分装甲的固定皮带和系扣都在身后,骑士本人根本无从下手,必须有专人来为骑士披甲。 “好了,应该可以了……”卡塔莉娜套上手甲,将掀开的面甲闭合,站起身来尝试着活动四肢。 和艾德预想得不同,她依然能够灵活地控制步伐,奔跑、乃至跳跃。盔甲仿佛一层金属皮肤,并未让她变得迟缓笨拙。 “我看上去怎么样?” 她隔着头盔抚摸双颊,声音在黑色头盔里略显低沉失真,宛如深井下的回音。 “太完美了,就像个真正的骑士一样。”艾德半真半假地恭维道。 “这里还有其他宝物吗?” “除了那些油罐以外,恐怕没有了。”他摇头道。 “啊?”头盔下传来惊讶的声音,“这怎么行,我一个人独得了好处,您却什么也没有得到。独占财宝,有违道义。” “呃……我,其实也不必……” “您不了解这副盔甲的价值,它完全抵得上一家大公司,或者四五座工厂……” “没事的,没事的,能够为您效劳已经是三生有幸了。” 那张卡片本就已经让艾德不虚此行,至于那副黑色盔甲,他压根也穿不上,两人其实是各取所需。 “艾德加·怀科洛先生……” 只见卡塔莉娜从腰间的装具上抽出那柄莹莹闪烁的长剑,艾德慌忙劝道: “这怎么行,太贵重了,我不能——” “您是否愿意作我的侍从?” “啊……?” 艾德一下子愣住了。 第四十九章 “黑爵士” “许多伟大的骑士都是从侍从开始做起的。只要你认真与我学习骑士的操守与准则,将来肯定有能够被册封为骑士的一天。” 虽然他看不见卡塔莉娜的表情,但金属护面下传来的声音一本正经。 “呃,其实我觉得当个侦探助理就挺好……” “我需要你的帮助,艾德。我们的能力是互补的,你的战术才智,还有那只神奇的机械小蜘蛛——就连我们的相遇也仿佛命中注定一般。你和我,我们两个可以让银雾市变得更好。” 让银雾市变得更美好,就凭我们两个?艾德觉得这位大小姐肯定是骑士病入脑了。 不过仔细一想,这倒也是个不错的提议: 就卡塔莉娜目前的表现来说,绝对算得上可靠助力。如果遇到不方便神调局参与解决的问题,自己还可以向她求助。 更何况自己手中拥有卡塔莉娜的人物卡。她的实力提升,会直接提高自己的近身格斗能力与『湖泊』秘文造诣。 “好吧,如果您坚持的话……我想我们确实可以合作。” 艾德点点头,勉强表示同意。 “既然如此,艾德加·怀科洛先生……”她抬起长剑,“从此往后,我将指导你追寻骑士志业,” “跪下。”她小声提醒道。 他晃了一下,不情不愿地单膝跪地。 “低头,再低点。” 她将剑尖搭在艾德的右肩:“愿谦逊成为你的明镜,”又搭在左肩,“愿勇气成为你的利刃。” “现在,我正式任命你为我的侍从——等我受封为骑士时视作自动生效。好了,快起来吧。” 卡塔莉娜扶着艾德的双肩,拉他站了起来: “从今以后,你需尊称我为‘大人’。我现在还不是骑士,所以私底下这样称呼就好了。” “是,大人。”艾德哼唧着糊弄了一句,算是完成了卡塔莉娜的交代。 他甚至有些怀疑,卡塔莉娜是不是知道了自己就是所谓的“守秘人”,所以才故意这样折腾他。但是看她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又不像是这么回事。 “走吧,艾德,现在让我们去消灭那些邪恶的穴居生物。” 她平举长剑,一副按捺不住、跃跃欲试的模样。 …… 黑暗中,食尸鬼祭司沉默地等待着。它可以等,它总是等,它已习惯了等待,等到容颜消逝,等到血肉腐朽。 岁月夺走了它的理智,只留下本能与脑海中腐败嗡鸣的余音。 这一刻终于来了。锈铁大门缓缓打开,一柄泛着微光的长剑出现在黑暗中。 人类永远缺乏耐心。 它伸出腐化的鱼鳍状右臂,数十根手指蠕动着,像爆裂的豌豆般将指甲一一射出。 想象中血肉甜美的气息并没有到来。指甲命中在那白木盾牌上,或在盔甲两侧弹开。 埋伏在天花板上的仆从飞扑下来。骑士仿佛早有预料,迎起长剑将它在空中劈成两半。 另一位仆从扑向了骑士,骑士回身过来,一剑穿心。 仆役并没有躲闪,迎着长剑抱住了骑士。笑容怪异,仿佛极乐。 体内埋下的『盛宴』秘文令它的躯体畸形、肿胀,不受控制地疯涨,最后气球般爆裂,血雨伴着脊刺纷飞。 长剑落在地上,光芒熄灭。骑士被震倒在地,最后一位仆从从黑暗的角落中降临,将她钳制在地上。 砰、砰、砰!温暖黑暗中,讨厌的枪声响起,仆从身上溅起一束血花。 他是怎么看到的? 人类的双眼无法穿透黑暗,只有『眼眸』秘文能够赋予他们窥见真实的能力。 惊讶之余,它发出一声吼叫,仆从松开了扼住骑士的手爪,向着持枪的人类奔去。 至于穿盔甲的人类,她的血肉则属于自己。 鱼鳍状的附肢钻入了躯体,无可承受的黑暗洪恩涌进身体,肌肉膨胀、涌动,带着温暖而舒痒的快感。头骨权杖落在地上,它再也不需要了。 耳中奏鸣着无名乐章,盛宴的乐音,连同最后一缕有序的思想一并抹去。 骑士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地面却因血腥而湿润黏滑。 它扑了上去,扼住咽喉,撕咬钢铁……不过是块铁皮核桃,砸开外皮,里面是肉…… 一旁的房间忽地燃起火光,橙红、鲜亮。 它讨厌火,也讨厌光。但它饥肠辘辘,没什么能阻止它吞下眼前的猎物—— 突然间,盛宴停止了。一柄断剑像切黄油般割开了它的脖颈。 世界忽然跌落,熟悉的黑暗中,它再也看不见任何事物,饥饿却仍未散去。 吃啊……吃啊…… 下颌鼓动着,将死亡吞进腹中。 …… 艾德的身前,对手像鱼一样在黑暗中游动,难以捕捉。 在确认食尸鬼向自己冲来的同时,他就偷偷将人物卡切换成了卡塔莉娜。 左手的白鸦手杖充当着单手剑的角色,靠在左膝盖附近,杖尖向前。 长尾固守势。在这个架势下,即使处于黑暗中,他也能有效处理来自正面任何方向的攻击。 此刻卡塔莉娜与食尸鬼祭司正在缠斗。对方并不急于与他交战,而是反复盘旋游走,阻止他靠近墙角处。 见势不妙,他冲向房间的出口,仿佛是要替卡塔莉娜解围。食尸鬼紧跟其后。 左手回身抡起手杖,对方再次退开,艾德藏在背后的手枪突然开火。 砰!枪焰闪烁,没有命中。 砰!刚刚的枪焰照亮了头顶链子上挂着油灯。这一枪令它碎了一地,油星四溅。 食尸鬼的攻击转瞬而至,却被『湖泊』秘文挡了下来。一片黑暗中,只有艾德与眼前的怪物知道发生了什么。 砰!最后一枪打在了地面上。子弹与地上的碎片激出火花。 火光顿时点燃了淅淅沥沥的油点,化作熊熊火苗。食尸鬼视觉上的优势消失无踪。 它厉声嗥叫,想要再度攻击。艾德从腰间抬起右手的转轮手枪,食尸鬼果然向侧面闪去。 白鸦手杖却猛然敲在它丑陋的门牙上,随后一记重劈敲中了它的颅骨。 第三下刺击被食尸鬼勉强躲开。它一路逃到房间的正对角,才终于敢回头看向艾德。 趁着这个时间,艾德抽空看了一眼门外的情况——卡塔莉娜用一柄断剑砍断了食尸鬼祭司的脑袋。 这一招还真是百试百灵。他终于可以集中精力对付眼前的敌人了。 艾德再次抬起右手,食尸鬼虽然警惕,却并未再躲闪。 他笑着丢下了手中的转轮手枪,对着食尸鬼勾了勾手。 似乎理解了其中的羞辱意味,食尸鬼终于破釜沉舟,向着眼前丢掉火器的人类横冲过来。 艾德的手杖没有置于身前防御,反而背手放在身后。 就在对方起跳扑击的前一刻,手杖勾起了墙壁上的织锦,向着食尸鬼甩了过去。 宽大的织锦遮住了食尸鬼的视线,它下意识地挥爪将织锦扯碎,眼前却突然出现一杆银白色的杖尖。 在遮挡对方视野的片刻,艾德已经近至身前—— 只见他双手握杖,右臂猛推杖柄顺势一刺。金属杖尖穿过血盆大口,破颅而出,带出点滴黄黑浆液。 像卡塔莉娜那样稳扎稳打显然不是他的风格。自己既没有像她那样出色的剑术功底,也没有那一身豪华装备。 所以,能开枪就不要用手杖肉搏,能玩阴的就不要明着来——这才是他的风格。 切换回亚瑟的人物卡,走出房间,卡塔莉娜才刚刚推开食尸鬼祭司的尸体。她看上去并未受伤,只是盔甲上沾满了血腥。 “大人。” 他伸手将卡塔莉娜拉了起来,将地上的长剑「青峰」交还给她。 “我……没事吗?”她接过宝剑,似乎仍有些惊魂未定。 在钻石光芒的映照下,护甲全身上下完好无损,即使那样恐怖的血肉爆炸,也连一点划痕都没能留下。 “乌金盔甲的确坚不可摧,您说的没错。” 只不过,这样的恶战对于一位只在梦中练过剑术的大小姐来说,的确过于残酷了。 但愿这能治好她的骑士病吧…… “我们打赢了?” 他掏出自己的棉布手帕,替她擦干了面甲前方的血迹: “是的,以二敌十。怎么样,大人,第一次冒险的感觉如何?” “还不错,但是好像又和我想得不太一样。” 她摘下头盔,望着手中那冰冷而无情的黑色面甲,欲言又止: “我觉得……” “没什么大不了,世界并不是按照我们希望的方式运作的。骑士小说总会忽略主角生命中那些痛苦和不安的片段,如果您能认清这一点——” “我觉得我应该给自己取一个绰号,‘黑爵士’,你觉得怎么样?” “……” 第五十章 结晶弧刃 艾德选择的出口靠近海湾的无人荒滩。石丘突兀,苍白长春藤包覆住了四周的岩壁,仿佛老妇人的手臂。 用独眼蜘蛛查看确认四下无人后,他轻轻挑开藤蔓、摘下帽子,海湾吹来一阵潮湿咸涩的清风,将额前的头发轻轻拂起。 “大人。”他笑着用了这个词,摘掉缠在卡塔莉娜盔甲上的藤蔓。 她摘下头盔,猛地吸入了一大口新鲜空气。身上食尸鬼腐臭血液的味道迅速被海风冲淡,那乌金板甲上的金色花纹在夕阳下变得橙红。 “你说得对,艾德。”吹了半晌海风,她终于缓过劲来,“这身盔甲穿起来真的很热。” 黑色是种奇特的颜色,它吸收一切光芒,却又不反射任何色彩。 “我帮你卸下来?” 见卡塔莉娜点了点头,艾德请她坐在一块半人高的巨岩上,将胸甲、肩铠、裙甲、护臂一件件卸下,直到她变回那个熟悉的栗发少女。 夕阳在海面的蒸腾下逐渐失真,开始变得影影绰绰,海岸线的黑线将天际一分为二——上方是薄而暖的血橙色,下方是稠而冷的墨蓝。 “要喝汽水吗?” 艾德忽然变戏法般从外套里掏出一瓶晴空汽水,细长瓶身中的饮料湛蓝而清澈,宛如脚下碎石中起起落落的浪潮。 这是在阁楼餐厅顺手拿出来的,既然餐钱他已经留在桌上了,没开封的汽水就不能浪费。 “可是……只有一瓶?” 卡塔莉娜想要伸过来的手又缩了回去。 “我们可以分享。” 他将弹珠按下,在半空中举起汽水瓶倾倒而下,海盐与神秘的水果芳香混合的甘甜如期而至。 “喏。”他用手背擦了擦嘴唇,把汽水瓶递给了卡塔莉娜。 只见她犹豫地接过汽水瓶,学着艾德的模样喝了起来,顿时被辛辣的碳酸呛得直咳嗽。 “感觉如何?” “还不错……”她捧着玻璃瓶,低头嗅了嗅蕾丝花边的袖口,眉头紧皱,“我闻起来糟透了。” “骑士不可能永远都是香喷喷的。你可以先去公共浴室洗洗再回家,两便士就可以租到一个单人浴室隔间。” “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艾德?” “尽管吩咐,大人。” “我没法和家里人解释这副盔甲的来历,所以需要你替我代为保存。” “没问题,我会帮您刷得比镜子还干净的。” 艾德靠坐在岩石旁,拍着胸脯保证道。 “那我回去了。”卡塔莉娜抬脚从岩石上落了下来,将玻璃瓶递还给艾德,“谢谢你的汽水。” 她抽出长剑,对艾德做了一个无可挑剔的执剑礼作为告别: “如果需要帮忙,记得在西区奥克兰宅邸的南面侧门口路灯上插一束花。我在卧室里就能看到,到时候我会去侦探所找你。” “明白了,大人。”艾德也装模作样地举起手杖作为回应。 走到一半,她又忽然转过身来,微笑着行了一个优雅的女性屈膝礼,然后才一路小跑着离开。 唉,神勇无敌的‘黑爵士’小姐…… 艾德摇了摇头,将晴空汽水一饮而尽。荒滩上正好有一个被冲上岸的破橡木桶,他将盔甲塞进里面,准备待会儿一路搬回侦探所。 【不得不说,那个小妞真是蠢得恰到好处。】 眼下只剩艾德一人,希尔薇适时出现说道。 行了,别说风凉话了,有空不如给我讲讲这是什么。他低头抽出那张卡片: 『结晶弧刃‘伊庇厄乌斯’』 【一柄幻境武器,‘伊庇厄乌斯’是精灵语,意为“影月的断弦”。】 幻境武器? 【意味着它并非真实存在,只能在梦境中拥有实体。】 那岂不是说,这东西对我毫无帮助? 艾德有些郁闷,如果真是这样,那自己可就是白跑一趟了。 【恰恰相反,它的潜力超乎你的想象,有一种办法可以让它短暂出现在现实中。】 什么办法? 【古代的精灵魔剑士曾执迷于『结晶』秘文,将宝石分解为细微晶簇以附魔剑刃,甚至能将断刃暂时修复。你也可以将‘伊庇厄乌斯’作为模板,用『结晶』秘文将它投影至现实。】 原来如此……还能这样? 虽然自己对『结晶』秘文暂时还一窍不通,但至少还是有了一个方向。 艾德欣慰地收起了卡片,时候不早了,自己也该打道回府了。 …… 回到侦探所时,天色已晚,他意外发现自己早上锁的门已经打开了。 是奎茵小姐出院了吗? 不,不太可能,大夫说她的伤势至少要静养两三天,要知道这才过了一天。 难道是…… 他推开门,伊顿先生正坐在办公桌前,口中叼着玉米芯烟斗,低头翻看文档。和须发一样灰白的深邃眼眸望向了他: “晚上好,艾德。” “呃……晚上好,伊顿先生,您不是还……?”还在停职调查期吗? “罗温·夏尔医师将奎茵受伤的消息通知给了局里。分局长得知后提前结束了我的停职调查。” 他低头翻了翻堆积的纸页,抬头道: “看来这一周多发生了很多事。” 何止很多,是非常非常多…… 唐斯顿先生的猫、老狼人乔治、还有坤图先生的盗尸案。光是他写在报告与工作日志上的案件就有三起。 更何况自己还拓宽了一大片人脉网:蒂娅、唐斯顿、狄伦神父、巴克、卡塔莉娜……这些可都没写进报告里。 “对了,昨天狄伦给我寄来了一份账单,还有一封信。” 账单?这倒是挺像狄伦神父会做出的事情……艾德就知道这家伙不可能自掏腰包。 但那封信……他该不会把我的秘密告诉伊顿了吧? “狄伦神父是位优秀的神职人员。他都说了什么?”艾德面不改色地问道。 “他说你在东区墓园盗尸案中表现出了非凡的智慧和勇气。” 伊顿先生缓缓呼出一口烟雾,继续说道: “……还劝我让你跳过见习阶段,直接成为神调局正式调查员。” 第五十一章 神调局 伊顿先生特地将狄伦的建议说给自己听,莫非他也有此意? 艾德的黑瞳闪过一道疑惑的微芒。 直接成为正式探员——要知道亚瑟也不过只是见习探员。 “……您的意思是?”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同意的话,明天我会带你去一趟在东区的分部。如果其他成员没有意见,你就是我们之中的一员了。” “好的。” 他点头应允道。自己加入神调局这件事情似乎并没有回旋的余地,反正或早或晚都要成为调查员,不如一步到位,还能多领些工资。 “对了,你背后的木桶是什么?” 伊顿的嘴唇抿了抿烟嘴,随后善意地将烟斗熄灭,指了一下门外的方向。 “呃……” 艾德没料到伊顿先生会提前回来,他还想着先拿回侦探所清洗一遍,明天再临时租间库房或者地下室保存这副铠甲。 “是我在跳蚤巷淘来的古董。品相还不错,就是味道大了些,我本来想着清洗一遍,倒手赚点钱。” 这个借口虽然不怎么样,但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更好的解释。 老侦探站起身来,踱步走到木桶前,像是在回忆往事: “我年轻时也常去那里。第一套正装就是从那里买的,上面还沾着尿渍,那时可真是落魄。” 跳蚤巷是地接码头区与东区最大的旧货市场,家具、古董、衣服、唱片、家用机械甚至伪造的身份证明,无一不能从中买到。 “……对了,你是从哪个摊位买的?说不定我还和摊主认识。” “东南角的肥猪鲍迪,棚顶上挂着彩色布料的那个。长得像弗洛伊德的孪生兄弟,一口对岸来的腔调。” 虽然心中窘迫,但艾德依旧面不改色。此刻他只希望伊顿先生对过去的事情不要记得那么清楚,不至于拆穿他的谎言。 伊顿的手指抚过木桶被海水浸泡腐烂的边沿,轻轻捻了捻指尖: “哦,花了多少钱?” “二十镑,木桶是白送的。老板开口管我要五十镑,还非说是他们家祖传的。我闻到上面一股腐臭味,一口咬定说是挖坟偷来的,威胁要报警,他果然认怂了。我看这东西刷干净倒把手起码也值二十五镑,就一跺脚要下来了。” “二十镑?”伊顿的眼睛扫过艾德,盯得他浑身不自在,“你哪来这么多钱?” “我自己凑了八镑钱,剩下的是找狄伦先生借的。” 艾德坦然道。以狄伦对伊顿的态度来看,他极有可能帮自己圆这个谎。 “嗯……” 伊顿点点头停止了追问。他背过身去,不再盯着木桶: “既然是你自己的生意,就由你自己处理吧。记得好好刷一刷,摆在房间里当装饰也是好的。” 什么?艾德一下子有些摸不着头脑。伊顿先生问了这么多,显然是怀疑盔甲的来历,可怎么突然之间又放弃接着问下去了呢? “没什么事情就早点睡吧。我这边还要处理文档。” 名为伯纳德·伊顿的男人重新坐回到弧形的办公长桌前,仿佛老树扎根在泥土之中。那支廉价的玉米烟斗又燃起若隐若现的火光。 艾德将装着卡塔莉娜盔甲的木桶搬进盥洗室,拆解下皮带放入锡制浴盆中,准备清洗。 他用旧刷子在公共浴室附赠的,绿色的、坚硬的方形小肥皂上刷下一些泡沫,清洗着沾染腐尸恶臭的血污。 【他知道你在撒谎。】 希尔薇提醒道。 我知道。但既然他怀疑我,为什么不继续追问下去呢? 【因为他并不是在怀疑你,而是在考验你。】 考验我? 【是的,他在考验你的临场应变能力。恭喜你通过了测试。】 他究竟想干什么? 【明天我们就会知道了。】 艾德用清水重新濯洗盔甲后,取来毛巾擦干。在水露的滋润下,盔甲漆黑的表面如凝质般缓缓流动,像是幽邃的深渊。 实在太过小巧了,他评价道。 几乎在所有的史料记载中,盖尔特爵士都是高大而雄伟的形象,身高两米以上,肩膀宽阔,厚重如山。而这副盔甲就连卡塔莉娜也只能勉强穿上。 难道真正的银骑士其实是个矮子? 【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她对银骑士的了解远胜于你,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诧异。】 你是说,卡塔莉娜知道这副盔甲的来历? 【谁知道呢,不要把天真当成愚蠢,我亲爱的好先生。】 …… 一觉过去,黎明很快再次降临。 神调局的东区分部与精神病院隔街相望,仿佛两者之间的区别不大。墙面的白漆缓缓剥落,露出深棕的斑驳。 艾德没想到,神调局的探员竟会住在这种简陋的地方。如果不是箭袋与号角的纹章,恐怕他会直接把这里当成一家不景气的俱乐部。 “在进去之前我必须提醒你一件事情——”伊顿先生面容严肃地说道。 “如果你见到一位戴着口罩的小女孩,绝对、绝对不要在她面前发出笑声或者露出笑容。” “明白了。”艾德诚恳地点了点头。 “……至于其他人,”伊顿无奈地笑了笑,“虽然他们性格迥异,但我想你应该能慢慢学会如何与他们相处。” 说罢,二人走进了正门。 首先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座吧台。一位身形强健精干的女性正坐在吧台前,手里握着杯子。 艾德深吸一口气,正欲大大方方地向新同事打声招呼,谁承想对方转过头来,直接把他吓了一大跳: 那是一张男人的脸,有着硬朗的下巴和丰满的嘴唇。这显然是男性的一大加分项,可他偏偏用厚厚的雪花膏、口红、假发和发网妆成了女人模样,颇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甚至,艾德有些怀疑——这位是不是从街对面跑出来的。 “呃……”他犹豫了半天才开口道,“您好,我是……” 只见男人花枝招展地摆了摆手,翘起小指捏着杯子轻轻摇晃: “好啦,我没兴趣听,说不定过几个星期你就会变成尸体。这里的人都用‘代号’互相称呼,你可以叫我‘白矢’。” 白矢?艾德想起在弗洛伊德宅邸的时候,那支破窗而入的白色羽箭。 竟然是他?! 要是抹掉那一脸惊悚的妆容,对方倒也确实和自己预想中的样貌有些相似。 白矢的声音扭捏而尖利,像是一只掐被住脖子的公鸡: “只有疯子、傻子和无药可救的人才会加入东区特别行动小队。” “……我们会搞清楚你究竟是哪种人的。” 第五十二章 东小队的怪人们(上) “我就不能是个正常人吗?”艾德挑了挑眉毛。 “正常人?那恐怕你应该去街对面。” 他放肆地笑了,脸上的雪花膏和敷粉掉了一地。 “好了,不管怎么说,还是欢迎你入伙。希望你能活得久一点,好歹让大家记住你的代号。” 男人一把攥住了艾德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肩膀,转头对伊顿说道: “下一步怎么说,大侦探?” “我想还是要询问一下其他人的意见,通知所有队员来会议室开会。” 伊顿依旧是那副沉稳平和的神态。只见他沉吟片刻,又补充道: “艾德也跟着去吧,顺便和大家认识一下。” “嗯。” “那走吧,伙计。”白矢突然将那张粉饰过度的脸靠了过来,神秘兮兮地说道,“小心别被吓到哦。” 吓到?能有多可怕? 艾德并没将这话放在心上。自从地铁大屠杀到现在,自己已经见识过食尸鬼、鼠群、狼人、恶灵,神调局的调查员难道还能比这些东西更可怕吗? 走廊上狭窄而潮湿,木制墙板已经开始膨胀变形。从大厅的吧台和走廊布局来看,这里似乎并非专门为探员们建造。 “这里过去是间旅店?” “没错,直到市政府在对面建了一家精神病院。至于它荒废的原因嘛……有一个传闻说,某天有个疯子从街对面逃了出来,声称自己是专利局的副局长:店里的每个人都长着脑袋,侵犯了他的专利。” 白矢阴冷地坏笑了一下,故事讲到这里已经不必继续说下去了: “我们这些人反正是不怕晦气的。要说天底下比调查员更晦气的人也不多见,如果有,那就是东小队的调查员。” “也不至于吧……话说,特别行动小队不是战斗序列吗?为什么成员的正式职称是‘调查员’?” “谁知道呢?”对方耸了耸肩,“可能就是莱芮亚的传统吧——我们还管只收贵族学生的地方叫‘公共学校’呢。好了,从这个楼梯口上去三层楼都有人住,这边就交给你了,我去通知另一侧的人。” 见艾德点头应允,‘白矢’便甩下他去了另外一侧。站在第一个房间门口,上面贴着探员代号的便签—— ‘铁砧’。 好吧……能有多可怕呢? 脚尖轻轻点着地面,他搓了搓手掌、清了清嗓子,想象自己是一位推销员。 咚咚咚,随着三声叩门,房间门“砰”地一声打开了。一位足有两米高的壮汉站在门口,居高临下、怒目圆瞪地望着他。 “您好,铁砧先生。伊顿和白矢请您到楼下会议室开会。”艾德客客气气。 金发长辫、络腮胡子,典型的北地人长相。虽然看上去凶了点,但是似乎也没那么…… “你就是那个新来的?” “是的,我研习的是『傀儡』秘文,暂时还没有自己的代号,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称呼我为——” 忽然之间,他的领子被人一把揪住,整个人几乎被从地面上提了起来: “你闻起来像只猫。” “呃……这算什么,某种告白吗?” 艾德笑着把双手举至肩膀旁边,示意自己并无恶意。 他不想上班第一天就和人打架,更何况是在自己打不过的情况下。 “我讨厌猫,尤其是三只脚的黑猫。” 对方没有理会艾德的幽默,他瞟了一眼艾德的手杖,用特有的、北方腔调的通用语威胁道: “我们老家就有这样一只猫,后来我把它砌进了墙里。你不想也变成那样吧,嗯?这里不适合你,从哪来回哪去。” 正当他想着要怎么把这句话还回去的时候,一把飞刀从两人鼻梁之间飞过,刺入房间推开的门板中,柄上装饰着象牙和鲍壳。 “想打架吗,大块头?我随时可以奉陪。” 熟悉的冰冷声音从楼梯尽头传来,奎茵的左眼还扎着绷带,右眼也只露出下半边眼睛。 但即使这样,铁砧的气焰还是立马消退了: “唉……奎茵,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的手松开了艾德的领结,垂在膝盖前面晃晃悠悠,一副想要辩解的样子。只不过奎茵并没有理睬他: “叫你下去开会,你该不会聋了吧。” 她把蝶翼折刀从门上拔了出来,另一只手搡了铁砧一把,将他赶下了楼,然后才转头对艾德问道: “是娘娘腔叫你来这边的?” 娘娘腔说的显然是‘白矢’。艾德点点头,只见奎茵满脸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真够缺德的。等着吧,总有他好瞧的。” 她反身勾起一脚,踢上了铁砧的房门,怒气冲冲地走下楼去。 别走啊,你倒是帮我介绍介绍……艾德有些欲哭无泪。 当然,他心里也清楚,如果靠奎茵替自己撑场子,只会让众人更加看低自己。 接下来的几个人,自己还是必须亲自登门拜访。 怀着忐忑的心情,他敲开了第二位探员的房间门。门前上同样标着代号—— ‘海怪’。 门缝里透着一股浓重的鱼腥味,再结合海怪这个名字,渔民或者海员出身吗? “请问有人在吗?”这次他决定更谨慎一点。 “请进吧,门没有锁。” 房门内传来一种几近咕哝的声音,仿佛有人在水底同他讲话。 得到对方的许可后,艾德轻轻推开了门。眼前的场景把他吓了一跳—— 只见房间之中并没有床铺,取而代之的是一盆巨大的锡制浴缸。 在浴缸的池底,浮着一个周身满是鳞片的怪物,眼球凸起,颈部的鳃囊在水中一张一合。仅能通过残存的样貌依稀分辨出,这曾经是一位人类男性。 第五十三章 东小队的怪人们(下) 非凡者失控? 艾德只觉得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他慌忙倒退几步,正欲大喊呼救。 缸中的“半鱼人”却从水中伸出蹼状的深青色手爪,先一步开口道: “嘘,别害怕。我很正常,只不过灰鳞病让我看上去比较‘辣眼睛’,年轻时的我和你一样帅。” 灰鳞病常见于沿海地带,带有显着的遗传性。患者在幼年期与常人无异,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体貌会逐渐发生变异—— 脖颈生腮、身覆鳞片、眼球凸起。一旦长期干燥,鳞片之下的皮肤便会溃烂,发出熏天恶臭。 浴缸中一阵水花喷溅,‘海怪’的手肘撑着盆边沿,从里面缓缓坐了起来。那胸口的鳞片呈现出青灰之色,半人半鱼的面容既和善,又恐怖: “你就是那个新来的吧,叫爱德华还是什么来着……要吃点小零嘴吗?” 他从旁边拧开了一个玻璃罐子,里面装的是炸过的银鱼干。 对方竟然还记了他的名字。虽然没有完全念对…… 确认眼前这位‘海怪’的言语和思维都并无异样后,艾德勉强站住了脚,鞠躬道: “不必了,前辈,我刚吃过早餐。我叫艾德加·怀科洛,很高兴认识您。” 海怪依旧是那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他嚼着银鱼干,从旁边的浴缸里捞起一只花纹绚丽的乌龟,喂了几条给它,语气就像是在介绍心爱的宠物犬: “这是我的宠物龟——克拉肯。嘿,克拉肯,这位是艾德。” “嗨……克拉肯。”艾德尴尬地对着宠物龟打了一声招呼。 逗弄了一会儿宠物龟后,他将其放回鱼缸中,体贴地拿起一旁的鸟嘴面具戴在头上。这让他看上去正常了不少: “我刚刚听见铁砧在和你争吵……” 艾德并未作声,不置可否。对方继续说道: “……别往心里去,他不是坏人,或者至少离‘邪恶’这个词还差得远。他只是还没有完全接受亚瑟的死。” “他和亚瑟关系很好?” “差不多吧。亚瑟来了之后,皇家学会给我们提供了不少装备支持。铁砧因此弄到了一套龙骑兵装甲,亚瑟经常帮他做维护工作。” “龙骑兵型动力盔甲?那可是稀罕物。” 他在亚瑟的留下的书中看到过这东西。皇家学会的尖端科技,生产工艺和技术严格对外保密,只装备给少量精锐部队,被称之为“重装龙骑兵”。 所谓“龙骑兵”并非真的骑着龙,只是一种接受步兵训练的轻骑兵。作为介于骑兵与步兵之间的机动部队,龙骑兵常被用于填补战场出现的空缺,骑马机动、下马作战。无需昂贵的战马,挽马或驮马皆可,甚至可以骑骡子和驴。 相对而言,他们的装备更为廉价,也更容易训练,必要也可以执行袭扰、侦查、追逃等骑兵任务。 至于为什么被称之为“龙骑兵”,这一词源来自于伏卢尼治世时期的红龙骑士团。那些身披重甲、挥舞着焰形巨剑的骁勇步行骑士会举起一杆硕大的红龙旗帜,撕裂其他骑士所不敢正面接触的长枪方阵。 而与龙骑兵这种辅助型轻骑兵不同,重装龙骑兵则是彻头彻尾的精英部队,骑乘重型驮马进入战场,更接近于传统的步行骑士。装备的动力盔甲可以屏蔽绝大部分轻型火力的伤害,从而对敌人的防线与士气造成毁灭打击。 “他们还给我也做了一套东西——潜水服,或者说潜陆服。穿上就像泡在水里,舒服极了。” 海怪指了指墙角,艾德望见一整套穿戴式潜水服——油蜡皮革制成的连体防水衣,厚重的圆球形金属盔,金属靴,以及配套的防护甲。 唯一不同的是,普通的潜水服是将水隔在外面,而它是将水封在里面。仅依靠呼吸阀从外界补充氧气。 “只不过亚瑟死后,我们就再也没从皇家学会那里得到过任何帮助。”即使隔着鸟嘴面具,依然能看出他神色黯然。 “亚瑟是好样的。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今天站在这里的是他,而不是我。” “哦,对了——”海怪意识到自己言中有失,立刻恢复了正常的神态,“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伊顿先生请您去会议室开会。” “好的,好的。可以帮我穿一下潜水服吗?” “没问题。” 艾德取来连体防水衣替海怪穿上,套上靴子与头盔,又取来导管往里面注满了水。至于防护甲则放在了原处。 “谢谢,有件事我得提醒你:夏洛蒂的房间在最上层,不要在她面前露出笑容或者发出笑声。” 见伊顿先生和‘海怪’同时特地警告自己,艾德不由得有些好奇: “会很危险吗?” “不,这会伤害到她。” 头盔的金属网罩之下,他的声音在水中变得有些模糊失真,仿佛鲸鱼的哀鸣: “在被救出来之前,她曾经在畸形秀马戏团里当笑面娃娃——在那里,观众笑,她就必须得笑。” 畸形秀马戏团。艾德不禁哑然。 那是一种猎奇的娱乐,将有缺陷的人明码标价地拿出去展示,以满足少数有钱人的恶趣味。这种野蛮行径早在理查二世登基后便已经明令禁止,但地下交易很快填补了市场的真空。 有时找不到那么多愿意作贱自己的苦命人,马戏团还会自己动手绑架、诱拐、豪夺——装在缸里养大的侏儒,被撕裂骨骼韧带以拉长四肢的橡皮人,反复锤打手掌形成的龙虾手。 笑面娃娃也是其中人为创造的一种品类:将嘴角切开至耳根处,剔除牙龈,割去嘴唇,永久的血腥笑容便就此诞生。 “知道了。我会小心的。” 他郑重颔首,从房间里退了出去。 第五十四章 信任危机 下一个房间并不是夏洛蒂,而是另一个名叫‘陌客’的探员。 他敲了敲门。 “请进。”毫无感情的男性声音传来。 走进房间里,一个木乃伊般满身缠着绷带的人正躺在床上,脸上戴着鸟嘴面具。 房间一尘不染,却透着股苹果腐烂般的恶心甜味,令人不安。 “您好,前辈。伊顿先生请您去会议室开会。” “哦,好的。” 简短的回答,可对方却并未动身。 艾德心中稍许疑惑。‘陌客’微微侧过脖颈,鸟嘴面具看不到表情: “还有其他事吗?” “没有了……” 对方不再言语。他只好微微鞠躬,退出房间。 好了,最后一个需要通知的应该就是夏洛蒂了吧。艾德走上楼去。 似乎由于这里最为接近天空,顶楼的光照也更为明亮。模糊的、散射的流光从廊间的毛玻璃窗倾泻而下,空气中悬浮着细小发光的微芒。 这里是第三层楼,夏洛蒂的房间,纺织的门标上写着她的代号: ‘蓝蝶’。 他用指节轻轻叩门,用尽可能平和温柔的声音说道:“您好?” “是艾德加·怀科洛先生吗?请进来吧。” 门里传来稍显怯懦的轻声细语。她是唯一完整念对艾德名字的人。 艾德伸手抹平了唇角,让它看起来不带有任何弧度,缓缓推门进去。 穿过房间,阳台被纯白的纱帘所笼罩,静谧的风缓缓流过,迎面飘来了苦涩的香气。 一盆盆植物填满了整个空间,绽放的蓝色绣球花好似一团锦簇蝴蝶。仿佛只要轻轻一吹,就会如泡影般飞舞消散。 穿着黑色布袍,瘦小、单薄的少女就站在花海的中央,东方升起的无边天光在她身上投射出一道幽邃深长的影子。 夏洛蒂缓缓转过身来,双手握着一柄剪刀,植物修剪流出的汁液在刀口淌下。她的双眼仿佛黯淡枯槁的蓝宝石,失去了光泽,也失去了情感: “您就是艾德加·怀科洛先生吧?狄伦大人在信上提到过您。” 艾德本担心会看见一张狰狞的裂口,但一只白色的棉布口罩遮住了夏洛蒂的双颊,让她看上去像是位娴静的淑女。 绿教堂的修女。他猜到了对方的身份,但口中还是明知故问道: “您认识狄伦?” “是的,我曾经在狄伦大人的教导下聆听神恩,他是个好人。” 好人?最多算半个好人吧,我猜。艾德心想。 “对了,夏洛蒂小姐,伊顿先生请您去会议室开会。” “明白了。”她平静而礼貌地颔首说道,“感谢您专程通知,请容我整理一下衣着。” “好的,您请便。” 艾德识趣地带上了门。看来事情没有他想得那么严峻,夏洛蒂反倒像是这群人里面最正常的一个。 等他下楼打算回禀伊顿,却发现伊顿先生已经进了会议室内。大厅里只剩下白矢依旧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坐在吧台前自斟自饮。 “您怎么不去开会?”他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陌客还没来,喝完再去也不迟。反正也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关于你的事。” 白矢晃了晃酒杯,抿了一口。 “您经常一个人喝酒吗?” “不,铁砧和猎犬经常陪我一起喝。海怪偶尔也会来,但他一喝酒就不停打嗝,实在太臭了,像是搁浅的鲸鱼尸体爆炸。” 他翘起小指扇了扇鼻子,突然又假惺惺地开口道: “听说铁砧找了你的麻烦?我真该提醒你的,唉……” “也不算很麻烦。比起这个,您更应该提醒我夏洛蒂小姐的事情。”艾德针锋相对。 “哼,我猜大侦探早就告诉过你蓝蝶的事情了。”白矢那荒唐粉饰的脸上满是不以为然,“反正就算没提醒,海怪也会告诉你的,他可是个热心肠。” 说到这,他举起调酒壶,取来一支高脚玻璃杯,给艾德倒了一杯: “喏,这杯就算赔给你的,放心喝吧。” 艾德狐疑地瞧了他一眼,举起杯来轻嗅片刻,一种奇特的植物芳香涌入鼻腔。 竟然不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他举起杯子喝了一口,对方还不至于会在神调局的分部里正大光明地下毒。 “还不错。这是什么酒?” “自制的鸡尾酒——‘猎犬小姐’。”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因为配料有金酒和汤力水。而汤力水的风味成分是奎宁,听起来很像奎茵,所以我们就这么称呼了。” 奎宁是一种治疗疟疾的药物,来源于金鸡纳树的树皮。艾德盯着酒杯点了点头,又问道: “说起来,你脸上的妆是怎么回事?” 听到这个,对方“妩媚”地托起腮帮子,看向艾德说道: “告诉你我能有什么好处?” “我的友谊?” “你应该知道一件事:友谊是争取来的,不是靠谁施舍。” 说罢,白矢将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 “我不需要死人的友谊,只要你活得够久,迟早会知道的。现在,我要去开会了,祝你健康长寿。” 说罢,他和僵尸般晃晃悠悠走下楼、默不作声的陌客一起走进了会议室。 艾德孤身一人坐在吧台,学着白矢的模样,轻轻摇晃着手中的神调局特调酒。淡金色的酒液在杯中旋转,芳香诱人,他却无心醉饮。 能看得出来,这些人中的绝大部分并不排斥艾德,但也并不信任他。 也许,自己应该找个机会证明一下? 大约半个小时后,伊顿先生第一个从会议室走了出来。他并没有直接告诉艾德会议的结果,而是先将艾德叫到角落里。 “你觉得他们怎么样?” “很难说。不过我猜,总有一天我会喜欢上这群人的。” “关于直接任命你为正式探员的事情,表决已经通过了。只不过,支持票与反对票相差并不悬殊。” 倒也还在艾德意料之中。奎茵和伊顿自然不用说,夏洛蒂和海怪先生应该也会支持自己,这样看来,自己通过表决的可能性并不低。 “信任是一个缓慢的过程。”艾德继续说道,“假如我能够派上用场,或许大家就会对我有所改观了。” “哦,对了……”伊顿沉吟道,“说道这个——” “眼下确实有一个任务,恐怕只有你能够顺利完成。” 第五十五章 卧底任务 “什么任务?” “简单来说,一项卧底任务。” 伊顿先生望向走廊的窗外,透过毛玻璃,那里分明只有一团模糊的亮斑: “樵渔帮,听过这个组织吗?” 当然。即使失去记忆,艾德也能每天从街边和报纸上听到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 “我知道,那是银雾市最庞大的黑帮。听说它们最早是两个帮派,后来合并了。” “是的。樵夫党大多是本地人,他们最初垄断了河运生意,尤其是严重依赖河运的木材运输;而鱼叉帮早期则是一群外来人建立的,人脉广,三教九流哪都能说上话,因此渐渐在海运码头上站稳了脚跟。” 老人闭上双眼,似乎在回忆往事:“……后来,他们合并到了一起,从此一个黑色地带的巨怪诞生了。” “樵渔帮在东区经营着一个地下血蜜工厂,为其他地区的鸦片馆不断提供着原材料,神调局希望能够拔掉它。” 血蜜是一种成瘾性极强的珍贵药物,医学上可用于伤口消炎、麻醉阵痛,并且能够促进伤口愈合。 这种鲜红的蜂蜜来自于新大陆上一种叫做“织血蜂”的大型蜂类,其以在动物体内构筑巢穴而震怖世界。 他点了点头,继续听伊顿说下去。 “我们的线人已经安插进其中,并且成功找到了地下工坊的位置,只不过——” “只不过?” “光拔掉工厂是远远不够的,我们还需要进一步掌握这些血蜜的流向,买主、金主、代理商……” 工厂没了还可以重建,可一旦这些资源受到打击,樵渔帮便绝无可能在短期内恢复经营。 艾德深表赞同:“明白,所以需要我做什么?” “根据线人的回报,这些证据被记录在工厂内部的账簿中,锁在保险箱里。我需要你潜入内部,在我们对地下工厂发动打击前取出账簿,防止其被敌方销毁。” “可是,为什么不直接让线人把账簿弄出来?或者调个更强的非凡者来做这件事,比如奎茵,我猜她肯定能把那里掀个底朝天。” “他既不是非凡者,也没有接受过开锁训练,执行风险太大。神调局必须考虑线人的安全,这样才会有更多人愿意为我们服务。” “至于人选问题……敌方手里同样有我们的情报。他们有可能熟悉其他人的脸,却不会认识你。” 那倒也是…… 以艾德目前所见来看,每个成员都有极高的辨识度——娘娘腔、金发大胡子、鱼脸怪、绷带人,至于夏洛蒂小姐,就更不适合这种潜入行动了。 面生,秘文和特长都具有发挥余地,这样看来自己的确是行动的最佳人选。 “我了解了,时间上是怎么安排的?” “三天后的清晨,线人会在码头接应你,引荐你入厂工作。对方必定会严格搜身,除了独眼蜘蛛以外,你不能携带任何武器或可疑工具,包括手杖。” “……我们下午天黑之前就会展开攻击,在此期间大约有8个小时留给你——用来找出账簿,以及掩护线人出逃。” 三天后,八个小时。艾德心中估摸,在有内应的前提下,八小时不暴露身份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至于开保险箱,自己知道几种常用的机械锁结构,足以应付常规型号的保险箱。就算打不开锁,只要能阻止对方销毁账簿,同样可以完成任务。 “没问题,交给我吧。” 他开口应下了这份差事,又说道: “但我需要提前预支一个月的工资,还有关于织血蜂和樵渔帮的完整资料。” “没问题。”伊顿回答得很干脆,“正式探员的工资是每周八镑,再加两镑的额外补贴。等回去我就把整四十镑发给你。” “好的,暂时没别的事情了。如果有其他需要,这三天我会再向您申请。” 伊顿微微颔首,示意艾德可以离开,于是他便沿路返回了大厅。 四十镑工资,没想到这么高,这可比他当维修技工累死累活赚的多得多了。这笔钱足够东区工匠家庭一家五口整年的开销,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夜暴富? 当然,这笔钱也不是用来吃喝玩乐的,他可不是打算临死前挥霍一把: 独眼蜘蛛是这次行动最可靠的助力,自己必须在行动开始前为它升级音频处理模块和弹跳装置。 而升级组件少不了要花钱,更优质的捕梦网,以及烟色水晶和高强度金属。他估算着怎么也得三十镑。 熟悉的吧台处,奎茵正坐在那里独自喝着闷酒,露在外面的右眼白被血红色填充,稍许有些骇人。这让他想起了月下的乔治先生。 “都这样了还喝酒啊?”艾德坐在了她身旁。 “家常便饭而已。” 奎茵没有看向他,就和白矢一模一样,两个人喝酒的时候都喜欢盯着吧台后面的酒柜,仿佛在琢磨下一瓶喝什么。 “伊顿把任务派给你了?” “是。” “你没必要冒这个险。只要我们这边行动足够迅速,就能赶在对方销毁证据之前搞定一切。” “放心吧,有线人罩着我,这点风险完全可以接受。更何况,我需要找个机会露一把脸。” 说到这里,艾德露出了微笑,抽出一支倒扣着叠起来的空玻璃杯,放在自己身前的桌上: “不请我喝一杯吗?” “你还年轻。”奎茵满脸不为所动。 莱芮亚法令禁止未成年人饮酒,但这条基本上是张废纸。甚至连街上的报童都能进酒吧,双脚悬空坐在高脚凳子上,用一个铜子买上一杯啤酒。 “这可太离谱了。我都已经能够合法持枪杀人了,却不能喝杯酒吗?” 艾德伸手去抓酒瓶,却被奎茵在半空中攥住了手腕: “不。”她用一种极为反常的、平静却又带有威信的语气说道。 “好吧。” 艾德只得怏怏地松开手,看着她用另一只手将整瓶烈酒倾饮而尽,仿佛饮下一壶清泉。 喝完一整瓶威士忌,奎茵似乎心情好了一些,她提议道: “要不这样吧?如果你能顺顺利利地活着回来,我会为你亲手倒一杯好酒的。” “也不是不行……” 听到这话,艾德一脸苦瓜像: “唉,本来我觉得这事十拿九稳了,你这么一说,我总感觉自己有可能回不来了。” 第五十六章 馅饼与陷阱 翌日清晨,一大早便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整个城市掩埋在湿气缭绕的浓雾之中。 为了出门,艾德不得不放弃手杖带了一把伞,去珠宝店采购所需要的茶晶。至于弹跳装置所用的弹簧金属,他选择用钢琴丝作为原材料。 采购的过程相当顺利,只花了三十五镑就搞定了这些东西:茶晶、钢琴丝、幻蛾蚕丝、彩虹鹦鹉的尾羽、纯银圆环、还有紫水晶碎片作为宝石吊坠。 眼看路过克莱因街,艾德想起自己还有一枚独眼巨人俱乐部的专属铜币在唐斯顿先生那里,不妨顺路取了。 他在房檐下收起雨伞,走进碎梦咖啡厅,咖啡的烘焙香气在雨水的氤氲下更加馥郁芬芳。 檐外的雨音仿佛阴郁吉他。娜梅丽莎发出一声鸣叫,钻进了桌底下。幼猫的成长总是日新月异,短短数日便已经大了一圈。 由于是雨天,顾客稀稀落落,唐斯顿先生终于有空能和艾德攀谈几句: “早上好啊。今天天气不错?” “哈,不错?哪里不错了?”艾德将伞挂在伞架上,回头挑起眉毛笑着问道。 “雨天是喝咖啡的好天气。” “可我看你这里的顾客还没有平时多。”他环顾四周。 “与顾客多不多没关系。雨和咖啡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雨水灰蓝、咖啡黑棕;咖啡干燥饱满、雨水湿润寡淡;咖啡使人喜悦,雨水使人悲伤。” 唐斯顿先生一边长篇大论,一边伸手摆弄着盛有白色咖啡豆的玻璃罐,将它扶正: “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搭配往往会产生魔力:柠檬和红茶、骑士与巫师、国王与乞丐、猫和狗……” “行吧,您是行家。”艾德翻了个白眼,“对了,最近有没有收到过东西?” “没有。你问这个干嘛?” 没有收到?难道独眼巨人俱乐部的硬币根本没有寄到这里来? 看来这组织也不是很靠谱的样子。艾德撇撇嘴,既然这样,自己只好再抽空到梦里去问问。 “哦,没什么。给我来点吃的吧,看着准备就行,别太贵,再来一杯柠檬茶。” 说罢,他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紧靠着粗糙而温暖的红色砖墙,等待自己的茶点。 不一会儿,服务生送来了涂着苹果酱的面包和柠檬红茶。 艾德拿起面包一口咬下去,差点没把门牙崩掉—— 里面夹着一枚六便士大小的铜币。背面画着镶嵌眼球的手掌徽记,正面则是两个字:灰烬。 无形之手俱乐部的硬币。 他将硬币叼在嘴里,佯装用手帕擦嘴时吐出来揣进口袋。 抬头望向唐斯顿,只见他悄咪咪地向艾德眨了眨眼。 原来如此。 咖啡厅里此时虽然顾客不多,但毕竟是在大庭广众下,终归有被盯上的风险。想要替自己保密,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嘶——就是多少有点伤牙。艾德舔了舔门牙,当做无事发生般喝起了红茶。 …… 阴雨一下就是接连三天。到了执行任务这天终于放晴,艾德再次换上了神调局派发给他的行头—— 麻袋一样的宽大罩衫,从头套到大腿根,还有一条未染色的长裤和二手皮鞋。 为了确保这身行头足够以假乱真,这两天他专程去了一趟鼹鼠街,像个流氓混混一样四处乱转,观察那里的混乱、忧虑和痛苦,模仿每个人的神态和反应。 他还特地将头发抓得乱糟糟的,弄脏指甲,用蛋黄制造出一层腥黄色牙垢,让自己看上去就像标准的东区住民。 两日下来,艾德已经有了七八分神似,假如混迹在这群人中,绝不会有人多看他一眼。 码头区已经在缕缕晨光中完全苏醒了过来。作为全世界最繁华的港口枢纽体系中重要的一份子,清晨的剑湾码头带着一丝梦幻般的喧嚣色彩—— 靛蓝中倒映着金色阳光的银雾河、潮湿微腥的水汽、老式的风帆木船和新式的蒸汽铁轮,黝黑且忙碌的码头工人、穿着华丽假日服的闲逛水手…… 艾德找到约定的长椅坐下,抽出一支自制的报纸卷烟,装模作样地抽了起来。 这东西味道糟得吓人,含铅量高,又燃得极快,稍有不慎就会烫伤手指。除了又穷又贱的烟鬼,没人会碰这种东西。他也只敢让烟雾在口腔里稍微转悠一下,随后便赶紧吐出去。 “请问您是否需要一些莫里森博士牌万灵药?里面是添加了新大陆神奇药草制成的混合药丸,可以很快缓解您的不适感。” 一个推销员模样的高个子年轻人走了过来。这可不是接头暗号,而且线人应该是个矮个子胖脸的中年人。 他皱了皱眉,极不耐烦地吐出一口烟气,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 “滚开,你看我像是有钱的样子吗?找个大款骗去。”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悄声开口道: “您是强尼·瑞克吧?弗兰克先生想要见您一面。” 弗兰克的确是线人的化名。可对方为什么迟迟不说接头暗号,莫非是线人暴露了? 假如线人真的出事了,自己再入魔窟岂不是自寻死路…… 艾德看了对方几秒,终于开口: “他在哪?” “就在那边的巷子里,您跟我来。” “行吧。”他冷笑一声,跟了上去。 眼前是一条狭窄的小巷,落叶耙、板条箱、木桶,成群的杂物堆积如山,想要在这样的巷里埋伏简直易如反掌。 他趁着对方不注意,悄悄将独眼蜘蛛丢进了板条间的缝隙。 “就是这里,您先请吧。”对方回头做了一个恭敬的手势。 艾德走上前去,还没等没走出几步,他忽然回手一个肘击敲在对方的脸颊上。 对方大惊,想要拔枪。艾德攥住对方的手腕,转身到假药推销员的背后,手臂紧紧勒住了他的喉咙,低声喝道: “说,谁他妈派你来的?” 顿时,小巷里涌出了四名枪手,崭新的来复枪对准了艾德。 艾德并不退让,拔出推销员腰后的手枪,拿他作人盾挡在前面对峙。 情急之下,推销员终于开口说出了暗号: “能借个火吗?我的打火机坏了。” 看来自己安全了。 在这些人身后,一个刀疤脸青年走了出来,身后跟着矮个子胖脸的中年人。 “行啊,弗兰克。你找来的这个人还算机灵,身手也不错。” 第五十七章 帮派考验 艾德心底里终于松了一口气。 幸好自己没打退堂鼓,否则不仅任务无法完成,还极有可能让线人陷入危险之中。 “强尼。”线人伸手介绍道,“这位是安德罗大人,今后就由他带你。脑瓜子放机灵点儿,别惹是生非。” “安德罗大人。”艾德弯腰道。 “行了,既然人到了,我们走吧。” 名叫安德罗的刀疤脸青年挥了挥手,枪手们顿时让开一条路。透过密密麻麻的杂物缝隙,隐约能看见小巷尽头停着一辆四轮黑马车。 上了马车后,有人给他的眼前蒙上了一块黑布,线人和安德罗一起坐在对面,跟艾德攀谈道: “对了,强尼,你姑妈还好吗?” 按照事先安排,线人弗兰克是艾德所扮演角色“强尼·瑞克”的舅舅,母亲死后被一位叫马莲恩的姑妈所收养。 “她……不是很好,眼病越来越严重,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了。” 艾德一边回答,一边控制独眼蜘蛛偷偷爬上了车底。 几场历练后,他对独眼蜘蛛的操控愈发娴熟,完全可以在不做出精密动作的前提下,控制独眼蜘蛛和本体同时行动。 “既然这样,不如顺路去你家拜访一下吧,强尼。” 刀疤脸安德罗提议道。他的脸上虽是笑着,刀疤却显得愈发狰狞: “……入了帮派以后,回家的机会可就不多了啊。” 自己肯定没有回绝的余地。不过幸好伊顿先生已经提前做好了安排: “好,就在码头区的水手街。” 车厢外的马车夫闻讯调转了车头,向着艾德说的方向驶去…… …… 码头区位于银雾河北岸,是恶劣程度仅次于东区的城市区域,单论贫民窟规模,两者甚至不相上下。 马车停在偏僻狭小的街道,一座用老青砖围起来的、齐腰高的小院前。 一个嘴唇尖瘦的老女人,正弯腰从木桶里舀水,浇灌着庭前的番茄秧。她的眼前结着一层白膜,看什么都很费力。 “马莲恩姑妈!” 艾德走下车来,张开双臂高声呼喊道,仿佛那真的是自己的亲人。 “强尼。”她颤巍巍地直起腰,身体有些佝偻,让本就矮小的身材显得更加明显。 “弗兰克舅舅来看望您了。” 一边说着,艾德将水桶和木瓢接了过来,娴熟地浇灌起来——他在侦探所也做过相同的日常工作,做起来并不会显得生硬。 弗兰克走下了马车。紧跟着是刀疤脸安德罗,他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游移,似乎想要找出破绽。 “哦,弗兰克……”她半步半步地往前走着,似乎想要看清楚对方,“我们快有十年没见了吧?” “是啊,十年了……光阴荏苒,日月如梭啊。”这位线人点了点头,感慨道,“这位是安德罗,我生意上的伙伴。” “幸会幸会,快进屋坐吧。” 这位“马莲恩姑妈”伸手让出一条道来,艾德踏在鹅卵石路面上,拉开虚掩着的青色木门。 屋里有一位衣着邋遢的胖女仆,正在打扫屋子。像这样的杂役女佣极其便宜,年收入100镑左右的家庭便足以雇佣一名,即使在东区,一些工匠家庭也能付得起这笔费用。 “日安,强尼少爷。”胖女佣问候道。 真没想到自己也有被人叫少爷的一天。艾德笑了笑,正想回应,却尴尬地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坏了…… “这是我新请的女佣琳达,你不在身边了,总得有个人帮把手照顾我这个老太婆。” 在他身后,马莲恩姑妈圆场道: “去吧,琳达,给客人们煮些茶来。” “慢着。”刀疤脸安德罗忽然开口,“让强尼去吧,年轻人多学学待人接物是好事。” 艾德一下子愣住了,要知道他来这里踩点的时候,这里还是间空屋子。他甚至连有没有茶叶都不知道。 胖女仆有些沉不住气,目光看向了马莲恩姑妈,而这位老女士此刻神色自若,并未开口。 “好的。”艾德见状应声道。 既然她没有帮忙打圆场,就说明屋子里是一定有茶叶的,而且很可能放在了容易找到的位置。 他根据烟囱的位置和胖女仆面朝的方向,推测出厨房应该就在一楼的左手边,在橱柜里翻找了一番,果然找到了茶罐。 接下来的事情就轻而易举了:点燃炉灶,烧一壶开水,把茶泡好,端呈上去。 此时的客厅里,马莲恩姑妈正在给刀疤脸展示一副相框,里面正是艾德与她的合影——尽管艾德根本就没有同她拍过照。 神调局还有这种技术? 艾德给众人分完茶,安德罗象征性地抿了一口,从腰间掏出怀表看了看: “好了,时候不早了,工厂那边还有事情要处理,我们就先走了。” 与此同时,刀疤脸还掏出几枚金币码在桌上,大约足有十镑左右: “强尼在我们这你就放心吧,以他的资质用不了三五年,肯定能出人头地。” 艾德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这话代表着他通过了考验。 至于出人头地……自己要是真在这里混个三五年,八成要人头落地。 虽然对方看上去仗义,但艾德心里明白,真到了紧要关头,自己肯定是第一个顶枪子儿的。 …… 当马车再次停下来的时候,他闻到一股血腥的、肉类的气味。通过独眼蜘蛛的视野,艾德明白了自己身处的位置—— 肉制品加工厂。 这里紧靠着屠宰场,方便运输。耳旁到处都是牲畜的哀嚎,初听觉得哀恸可怖,听了一会儿便只觉得刺耳。 艾德甚至产生了一种邪恶的想法:就算他在这里杀人,声音也丝毫不会被人发觉。 刚一下车,熏天的血腥恶臭便扑面而来,仿佛某种大屠杀过后留下的恐怖气味。 他一边跟着刀疤脸和线人的脚步,一边控制独眼蜘蛛钻入工厂内部。 工人个个面黄肌瘦,背部佝偻,其中个头最高的男人也不过一米六出头。与艾德比起来,就像艾德站在神调局那位‘铁砧’的面前。 整头的猪被倒挂在铁钩上,开膛破肚、取内脏、去头蹄、劈半,然后用氨水处理。 穿过这些猩红畸怪的肉块,三人下了楼,楼梯口站着两名身形精干的保安,纹身从脖颈一路刻到手指,显然是樵渔帮的人。 “我该干些什么,老大?”艾德小声问道。 “不该问的别乱问。”线人厉声提醒道。 “无妨——” 安德罗挥挥手道: “先带他去搜个身吧。” 第五十八章 血腥之蜜 搜查室里的光线不太明亮,船舵型的黑铁吊灯在头顶摇摇晃晃地盘旋。 艾德张开双臂,很老实地配合搜查,毕竟自己身上没有任何需要担心的物品。 一旁的弗兰克先生拿起搜出来的烟卷。一指长、由报纸卷成,因放在口袋里而变得皱巴巴的。 “怎么抽这种劣质卷烟?” 他有些嫌弃地捏了捏香烟,脆弱的纸皮顿时碎作一地。 “手里没闲钱,只能凑合着过过瘾。”艾德耸了耸肩。 市场上售卖的香烟一般2-3便士十支,而像这种手工卷烟只要1便士就能买到二十支。 “先抽我这个吧。”线人弗兰克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包塞给他,烟盒上的五芒星商标闪烁着诱人的亮蓝色: “好好干,将来钱少不了你的。我先回去了,安德罗,有事再联系。” 艾德心领神会,接过香烟盒揣进口袋,嘴上又是一番千恩万谢。 刀疤脸青年正想开口,门外传来了其他成员的声音: “安德罗大哥,人审完了。您看看吗?” 安德罗点点头招了招手,一个已经被拷打得不成人形的男人被拖了上来。只见他皮开肉绽、神志不清,瞳孔中倒映着铅灰色——那是失去希望的色彩。 “为了一瓶小小的蜂蜜,搭上自己的命,值得吗?”安德罗打量着对方,狞笑说道,“收拾一下,待会儿送他去0号房。” 男人本就萎靡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身体不住地颤抖。直到张开口,艾德才明白他为什么没有求饶——原来他的舌头已经没了。 直到打手将男人拖走,安德罗才在凳子上翘起腿,缓缓开口: “千万别学他,强尼。做这行不光需要机灵和力量,还需要忠诚与本分。” “……现在,我需要你接替他的工作,当个采蜜工,怎么样,有胆量做吗?” “当然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艾德就像他这个年纪的小伙子该有的模样那般,一口答应下来:“可是老大,我没干过这事,不知道能不能做得好。” “我会带你先观摩一遍,至于能学会多少,就看你的本事了。” 安德罗满意地笑了起来,起身带艾德来到了“地下蜂箱”: 这里一共被分为0-3号房,共四个房间。除正面的钢铁门外,仅能通过控制室的观察窗瞧见里面的景象—— 3号房里,在一坨蠕动、有孔洞的肉血山丘上,蜂群进进出出,每只足有半只拳头大小。通过血橙色的豹点式斑纹很容易辨认,那便是织血蜂。 这座血肉山丘由数头活猪拼接而成:四肢扭曲重新排列,猩红色的蜡质在皮肤上流淌、黏连,形成蜂巢状的孔洞,看上去像一块令人作呕的奶酪。 更让人感到不适的是,这些被做成蜂巢的猪仍然活着,无意识地挣扎、蠕动,液化的血肉不断从孔洞中渗出,好似炼狱中的景象。 天呐…… 虽然已经在伊顿先生给的资料和图鉴里了解过织血蜂的习性,可艾德还是忍不住一阵恶寒。 安德罗拉下控制杆,大型制冷机轰鸣运转,蒸发器将空气的温度逐渐降低。 当温度指示器到达20°c,蜂群的活动便逐渐迟缓、呆滞;而当温度指示器降低到10°c时,它们彻底失去了活力,怏怏地躲回了巢穴中,不再活动。 随后,钢铁大门开启。一个身披棉布铁甲的采蜜工推着手推车进入了房间,车上摆放着捆起来的、被敲晕的活猪,还有一罐罐普通蜂蜜。 只见他将活猪踢倒在地上,一手拎着砍刀,一手拿着铁桶。在蜂巢边缘切割下大约13的肉块装进桶里,留下普通蜂蜜匆匆离去。 这些肉块经过精炼之后就会变成珍贵的血蜜。整个过程极为迅速,只用了不到十五分钟。 “怎么样?这活儿不难干,但是讲究一个手疾眼快。制冷机开太久会伤到这些娇贵的小蜜蜂,所以必须速战速决,明白了吗?” 安德罗饶有兴致地观赏着那座血肉蜂巢,像是在品鉴艺术展上的雕塑。 “明白了。” “明白了就换衣服吧,你是个有本事的,我稍微给你加点难度。” 打手送来了同一款式的棉布铁甲,金属的铁面网罩与剑斗用的护具有些相似。换上之后,艾德顿时感到笨重了许多,看来要在15分钟内完成任务绝非易事。 他换好衣服,站在0号房门口,很快有人为他送来了“货物”—— 正是之前惨遭毒打的那位男人。此刻他正被五花大绑,眼中满是凄厉绝望。 “这是……?” 尽管知道言多必失,可艾德还是忍不住开口道。 “这是背叛者的下场。这人想偷偷把采来的血蜜带出去,结果现在他要成为原料了。送他去0号房,顺带采些血蜜回来。” 安德罗露出了残忍的微笑,仿佛人与牲畜对他来说没什么两样: “记住,10分钟后制冷机就会停止工作,20分钟后蜂群就会逐渐苏醒,最多25分钟它们就会完全醒过来,到时候为了防止它们跑出来,我就不得不把你锁在里面了……” “去吧,强尼,千万别让我失望……” 他一把拉开铁门,冷风扑面而来。 自己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恐怕没有。如果拒绝,可能我也会成为蜂巢的一部分。 艾德狠下心来,推着手推车冲进蜂房。 不过是个毒贩,艾德,你已经杀了那么多人,鼠王、老乔治……还有坤图先生,你也差点杀了他。眼下只不过是又一条人命而已。 他这样告诉自己。 与其他三个蜂巢不同,0号房的蜂巢是由人铸成的。这是最高级、最昂贵的血蜜,同类血肉中的物质,能够最大程度刺激人的神经。 血腥而甜香的气息迎面飘来,他见过食尸鬼、狼人、恶灵,可眼前这坨肉块比它们加在一起还要扭曲可憎十倍—— 数张人脸被蜂胶粘合在一起,只剩眼白的双眼鲜血横流,用变形的狰狞容貌低吟着无法理解的话语。 肿胀的五脏六腑早已被改造成蜂虫的乐园,他们活着,却生不如死。没人应该承受这样的折磨。 艾德感觉鲜血直涌入脑海之中,耳畔不受控制地嗡鸣作响。 他看到其中一张血淋淋的面容,被剥去了皮肤,没有鼻子,眼球也少了一个。而它似乎也注意到了艾德,张开血盆大口,似乎想要发声,却只吐出了蛆白色的蜂虫。 后退了一步,艾德决定先处理被捆住的“原料”,他将男人搬下了车。 半死不活的男人从头到尾没有一点反抗,但当艾德去拿砍刀与铁桶时,他却开口了: “求求你,杀了我。”男人恳求道。 我不能。蜂巢必须由活人制成,假如我放过你,安德罗绝不会放过我。艾德的内心辩解道。 见艾德并未言语,男人痛苦地蠕动挣扎,就像被踩烂在街道上的蚯蚓。 “闭嘴!”艾德终于还是一脚踩在他的勃颈上,男人当场昏死过去。 安德罗不会满意的,他想看叛徒受苦。我真是个蠢货。 制冷机的轰鸣声已经停止。艾德知道时间不多了。 于是,他举起砍刀,一刀劈在了蜂巢上,甜蜜的鲜血四溢而出。那些面容痛苦地呻吟着,仿佛仍留有痛觉。 不过是权宜之计。这是为了神调局,为了这些罪恶能够被永久的销毁。 他欺骗着自己,脑海中天旋地转。 又是一刀下去,大块的血肉剥落。 我没有办法,这是迫于无奈。我必须生存。 空气越来越热,周围的声音渐渐远去,他感到呼吸变得急促短浅,砍刀越来越锋利,桶里的血肉也越来越多。 终于,艾德盛满了铁桶,趁着蜂群苏醒前逃了出去。 此刻他已汗流浃背,双手止不住地颤抖。他不清楚自己究竟怎么了。 铁门外面,安德罗拍着双手,脸上的刀疤贯穿了那虚伪的笑容: “欢迎入伙,强尼,你现在是我们的一员了。” 第五十九章 谍中之谍 “欢迎入伙,强尼,你现在是我们的一员了。” 刀疤脸安德罗用宽厚粗糙的手掌捏着艾德的肩膀,另一只手拍打着他的手臂: “作为新手来讲,你做得可真不错。过去肯定杀过人吧?” “是,我可以先去歇一会儿吗,老大?” 棉服中的艾德竭力让呼吸保持平稳。那股腥甜的气息仍残留在他鼻腔内,挥之不散,如附骨之疽。 “没问题。把棉服脱下来,带他下去休息会儿。” 顿时有人上前帮艾德褪去铁甲棉服,把他引到了走廊边上的小房间休息。 房间的桌上摆放着一支油灯和尚未洗刷的餐盘,几只绿头苍蝇正在上面停驻,贪婪地朵颐着残骸。 “你就先在这儿歇着吧。那边的桶里有水,想喝自己舀。” “谢了兄弟。” 艾德强忍住不适,从口袋的纸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递了过去,对方伸手接过香烟,随手关上了门。 眼看四下无人,他终于大口喘息起来。此时的自己像个病人一样大汗淋漓,身上的衬衫已经湿透,豆粒大小的汗珠从他额头划过、滴落,仿佛温热的泪珠。 【你还好吗?】 不是很好。我杀过人,但感觉这次有些……不太一样。 【你在害怕。】 希尔薇说出了事实,就连艾德自己也并未意识到,这种暗红色的、絮状的情绪已经包裹住了他,在心中悄然蔓延。 是啊,我在害怕,艾德不得不承认。 可我究竟在怕什么?是那坨烂肉堆成的血肉蜂巢,还是那个被我亲手送去做的蜂巢的男人? 【你在害怕自己的影子,我亲爱的好先生。每个人都有一道阴影,在稀薄的夜色中,在幽暗的森林里。它会从你的身上落下,凝结淤积成黑色的痂,而那便是你所想要了解的“疯狂”。】 好了,希尔薇,现在不是聊天的时候,让我一个人冷静一下…… 艾德深吸一口气,举起木瓢舀了些水喝,又接着水擦了擦脸颊,试图将那些纷乱的念头从大脑中剥落。 记住,艾德,你在执行任务,别让那些不必要的情绪干扰你的判断。他这样告诉自己。 确认四周无人后,他拉上门栓,从口袋里取出线人给的烟盒并拆开,上面果然用铅笔写着一行文字: 12点钟我会支开安德罗,你有半个小时的时间行动,事成后我在工厂后门的小巷口等你。 嗯……半个小时取得账簿并离开。虽然神调局计划的攻击时间是下午四点整,但并不一定非要等到那个时候。 我的任务是找到账簿并掩护线人弗兰克安全离开,没必要协助东区小队的攻击行动。届时场面一定极为混乱,自己和线人随时都有被流弹命中的可能,不如早早离开。 打定主意后,他擦亮火柴点燃油灯。明黄火苗婉转飘舞,顿时将烟盒成片点燃、化为灰烬。 老旧的大头皮鞋将地面的余烬碾作一团黑色尘埃。至于剩下的散烟,艾德将它们揣进了罩衫口袋里,待会儿另有用途。 随后他拉开门栓,沿着走廊一直走到向入口。在那里,艾德给门前看守的两位帮派打手分别散了支烟,站在门口攀谈道: “打扰了兄弟,请问一下现在几点?” 看门打手接过烟叼在嘴里,半眯着眼从口袋里抽出怀表瞧了一眼: “11:50。” 还有十分钟,自己必须赶快行动了。 “这都快中午了,你们不去吃饭吗?” “嗐,吃个屁,到时候自然有人过来送饭。对了,记着,只有安德罗老大和弗兰克先生能自由出入这里,没事别在这乱转悠。” 就在他与守卫攀谈的时候,艾德控制着独眼蜘蛛悄无声息地溜进了血蜜工厂的内部。 两名守卫的注意力被这位新来的小弟吸引,丝毫没有意识到头顶上悄悄爬过一枚怀表大小的八爪机械蜘蛛。 “好的,我明白了。多谢两位大哥。”艾德笑着脸点了点头,说罢转身离去。 正当他穿过走廊,迎面处安德罗缓缓走来。他连忙将独眼蜘蛛停在角落的木橱柜底下,低头招呼道: “老大。” “嗯。”安德罗双手插在兜里,没有过多理睬他,径直走出了大门。 刀疤脸出去了,说明线人那边已经开始了行动。艾德知道,必须抓紧时间开始行动。 他沿着安德罗走过来的方向走去,果然看到一扇有人把守的铁门,上面刻着梅花型的花纹,质量远胜过其他房门。 账簿很有可能就藏在此处。 只不过,门前有一位帮派打手看守在此处。由于铁门是关闭的,即便独眼蜘蛛也钻不进去。 艾德不敢轻易上前搭茬搭讪:既没有什么机会,还有可能招致怀疑,必须另想办法—— 所幸,不一会儿,送餐的推车来了。 地下工厂的打手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吃饭。此时就连把守大门的两名打手也去了一个人轮班吃饭,只有花纹铁门前的打手并未有动作。 这也令艾德愈发确信,这里就是账簿的藏身之所。 看来必须想办法让他离开,自己才能进入这里。 他心生一计,本体走去了餐厅,和众人一起吃饭。独眼蜘蛛则在走廊的杂物里穿梭移动,前往控制室。 看守这里的监管员也同样在餐厅用餐,独眼蜘蛛很快切割开了观察窗的玻璃。几只织血蜂感觉到了空气的流动,从中飞了出来。 趁着有人发现这一情况前,艾德赶紧控制独眼蜘蛛溜出控制室,停在走廊的橱柜下方,方便待会儿带走。 “不好了,织血蜂逃出来了!” 静待片刻后,走廊里有人喊道。 由于安德罗不在,场面顿时一片大乱: 有人向着控制室的方向跑去,试图堵住窟窿,更多人则往出口逃去。为了维持秩序,花纹铁门的看守也不得不站出来疏导人群。 于是,艾德趁乱悄悄拿起独眼蜘蛛,揣进口袋里,径直走向花纹铁门。由于一直有人把守,房门并没有锁上,他见四下无人,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摆放着一张U型桌,桌上还有半瓶开封过的威士忌酒和一把扑克牌,保险柜就在角落。看来安德罗平时就在这里办公。 艾德把耳朵贴在保险柜上,外面一片嘈杂,根本就无法听清杠杆制栓那轻微的刮碰声。 如果这种办法行不通,他就只能尝试推码打开保险柜——这种办法极看运气,短则三五分钟,长则一两小时。 而门外的看守随时都有可能返回这里,万一对方杀个回马枪,自己可就是进得去出不来了。 嗯,有办法了…… 转念一想,他取出独眼蜘蛛,将传声水晶抵在杠杆制拴的位置上。 通过独眼蜘蛛传来的声音,那轻微的声响顿时变得可以分辨了。艾德用手轻轻调试轮片盘,直到轮片盘缺口完全重合在一起,杠杆制栓顶入其中。 咔哒一声,保险柜的门打开了,里面静静躺着一本皮革包裹的账簿。他简单翻看了一下,确认这无疑是血蜜工厂的账目。 搞定。 艾德将账簿揣进罩衫里面,将保险柜重新闭合,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顺手带上房门。 大门前,两名看门的打手正拿枪指着想要逃跑的众人,逼迫他们回去阻止蜂群进一步涌出。 “妈的,老大在哪?!”人群中有人叫骂着,却没人回答这个问题。安德罗走之前没有通知行踪,也自然不会有人知道他在哪。 他明目张胆地走上前去,顿时被枪口指住头部,看守威胁道: “退后,再过来我打死你!” “让我去通知弗兰克先生吧,他应该知道安德罗老大在哪。”艾德并未慌张,而是信誓旦旦地说道。 鉴于艾德是弗兰克亲自介绍来的人,众人对此并未怀疑。 “行吧,快去快回。”于是,看守稍稍让开一步,放艾德走了过去。 艾德佯作镇定地小跑出去,随后越跑越快,一路飞奔向着工厂后门的小巷口跑去。 线人弗兰克果然等在那里,他神情镇定,声音有些低沉: “东西拿到了吗?” “拿到了,我们走……” 话音未落,弗兰克却突然从背后用左臂锁住了艾德的喉咙,他的力量如此强大,以至于艾德根本无法摆脱钳制——二级非凡者,或者更强。 弗兰克反水了? 心念一闪而过,可对方这么做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如果线人反水,早在码头区那个小巷里自己便已经束手就擒了。对方之前有无数个动手的机会,为什么偏偏选择了现在? 从头到尾,弗兰克的表现都像一个优秀的线人,以至于当时的艾德根本没有产生半点怀疑。 一支注射器刺入了艾德的右臂,刺痛令他咬紧牙关,可心中的疑惑越发浓重: 之前伊顿先生提到过,线人不是非凡者,所以才需要艾德的保护。他不相信伊顿会老糊涂到连派去卧底的线人都查不清。 有没有可能……对方根本就不是弗兰克? 浑浑噩噩之中,他忽然想到0号房中那具被剥了皮的鲜红肉体…… 那看向自己之时,缓缓张开的下颌,以及意味深长的眼神…… . 第六十章 “老祖母”的诚意 当麻痹的感觉消失不见,眼前是一片薄昏的幽暗。艾德感觉到身躯陷在柔软的皮革质感中,那是沙发所特有的触感。 一团橙红色的火花清幽飘舞,画面渐渐清晰,那是网栏中壁炉的炉火。 在藤蔓编制的摇椅上,一位老妇人穿着绿色的、绣着灰白色铃铛状小花的浴袍,细细的白色发辫随着摇椅轻轻摇晃,戴着金耳环,口中轻哼着属于上一个时代的童谣。 “你醒了?” 声音同炉火一样温暖,像是在和自己的孙儿讲话。 艾德明白,对方把自己弄到这里来显然不是为了唠家常。他绷直了身子,却发现手脚并未被束缚住。 老人轻轻侧过头来,脸孔好似皱巴巴的苹果,橘色火光与温暖的黑暗在她苍老的脸庞上交织舞动,眼睛炯炯有神—— 那是一种介于卡塔莉娜与奎茵之间的绿色,既没有那般清朗,也不似那般深邃,又因岁月而稍显浑浊: “别紧张,孩子,我只是想见你一面。” 老妇人站起身来,背脊略微有些佝偻。她的手上爬满了深蓝色的血管和斑点,皮肤带着老年人特有的陈旧味道。 艾德有些惊慌,却发现对方只是给他端来温牛奶和饼干,就是那种他曾经在警察局吃过的探险饼干。 “人上了年纪,牙口就太不行了。” 她感慨道,将饼干浸泡在牛奶里,直至其变得柔软膨胀才放进嘴中。 “……伯纳德最近还好吗,小艾德?” 艾德并没有碰牛奶和饼干。他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对方知道我在为神调局工作,也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他很好。” “我猜你应该有很多问题想问,尽管问出来吧。” 犹豫片刻,艾德终于开口道: “你是谁?” “我只是一个无名无姓的老太婆而已。帮里的孩子们喜欢叫我‘老祖母’。” 她啜饮了一口温牛奶,慈祥地笑着说道。 艾德低垂的眼眉不由得抬起来看了一眼。根据神调局掌握的资料,樵渔帮的幕后掌控者正是一名被称之为‘老祖母’的人。 樵渔帮的最高层人物亲自见我?艾德心中已经大致猜到对方的意图,但他还是继续问了下去: “你们对弗兰克做了什么?” “送他去了该去的地方。既然他选择了背叛,就必须承受代价——背叛是我们的生存之道,但这不代表樵渔帮会容忍背叛。” “刚刚袭击我的弗兰克又是谁?” “他是一名……‘蜕肤者’,『面纱』秘文赋予了他伪装的能力。” 『面纱』秘文……又是一种黑魔法。 “既然您已经知道我是卧底了,为什么不在码头时就动手,而是一直等到现在?” “我希望你能将这出戏继续演下去。其实安德罗对此事并不知情,毕竟一台好戏不应该有太多演员。” “您希望我做双重间谍。”艾德拨弄着盛牛奶的玻璃杯,却并没有去喝。 “只是一个小建议而已。无论拒绝或者答应,你都可以毫发无损地离开这里。” “当真?”他十分怀疑。 既然对方能把弗兰克剥了皮做成血肉蜂巢,自然也不可能轻易放过自己。 “当然,但为什么不考虑一下呢?这个提议对你有益无害,而且,你妹妹也在我这里干活。” 蒂娅也在樵渔帮?! 原来对方的杀招在这里。艾德终于再也沉不住气,抬起头来盯着老祖母。如果自己拒绝,那蒂娅的处境自然不必多言。 “别担心,我派给她的都是干净活儿。不像神调局,把这些脏活累活都甩给你。” 说到这里,她难过地笑了笑,仿佛在心疼艾德: “她就像我的亲孙女一样。我愿意保护她,把最好的都给她,也希望你也能理解我的一番苦心。” “好吧,我当然能理解。”艾德只得选择妥协,“您想要我做什么?” “像平常一样生活。有需要的地方,我会想办法联系你的。” “就这样?” “就这样。我会给你一份新的账簿,里面删去了几位大客户,但足以让伯纳德满意。至于线人弗兰克,我们那位‘蜕肤者’会再扮演他一段时间,然后在一个月后的远洋航行中‘不幸遇难’。” “明白。”艾德点了点头,试探着问道:“我可以走了吗?” “当然。” 老祖母摊开掌心,枯槁的手掌中是一枚白色的药片: “吞下它,我的孩子们会送你到安全的地方,在那之后你就可以去找伯纳德·伊顿交差了。不过,你不打算再谈谈报酬吗?” “报酬?” 艾德没想到还会有报酬,他本以为这是一场威胁勒索。 老祖母从口袋里掏出一枚中空的水晶吊坠,与白色药片放在一起: “我不会付现金给你,那样太危险了。这里面有五枚无面铁币,大约价值2000镑。如果你能接触到神调局以外的非凡者圈子,很容易就可以转出手。” 2000镑。艾德下意识地咽了一下口水,这个数额几乎等同于小有名气的商人、着名律师、乡绅或者高等医师一整年的收入,等于他自己四年的收入。 而且最重要的是,自己的下一步计划恰好需要无面铁币。这无异于是雪中送炭。 既然自己没有拒绝的权利,那不如就干脆收下好了? 艾德接过吊坠揣进口袋里,将药片含在嘴里,端起牛奶一饮而尽。 …… 再次醒来的时候,艾德已经出现在了租赁马车的车厢内,那位假冒的“弗兰克”就坐在他的对面。 没想到,自己才当了几天好人,就要转行开始做坏人了…… 艾德缓慢而悠长地叹息了一声,压低帽檐开口道: “所以,现在我们算是同事了?我该怎么称呼你?” “弗兰克。” “呃,不,我是说……你真正的名字,或者别的代号之类的……” “弗兰克。”矮个子胖脸的中年人说道,“蜕肤者没有自己的名字、外貌、甚至性别。我们在一生中会不断伪装成他人,直到忘记原本的面目,失去真正的自我。” “……所以,请你称呼我为线人弗兰克。” . 第六十一章 酒会 三天后,东区分部的吧台桌前。 “之后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干掉所有拿枪的,烧掉蜂巢,然后把那地方掀个底朝天——就这样。” ‘白矢’举起酒杯和艾德碰了下,两人各抿了一口。 “安德罗呢?你们有没有发现他?” “你是说那个刀疤脸?他算是个狠角色,我本来想留个活口的,结果他身上绑了晶尘炸弹。” 奎茵一边俯身在吧台里面翻翻找找,一边开口道。 晶尘是种稀有的高能粉尘,来自于盐湖中的结晶微粒。受到黑水晶的激发后便会产生连锁式反应转化为气态,从而产生爆炸。 “找到了。”她取出一瓶酒拍在桌上。 “喏,说好请你的酒。高地产区、三年陈、单一麦芽、白栎木桶封藏——不用再多说了吧。” “哎呀呀,这可是好东西啊。” ‘白矢’依旧是那副半男不女的油腔滑调,翘起两根指头,随手将杯中的残余的金酒泼在地上。 “等等,我有说过要请你喝吗?”奎茵按住酒瓶反问道。 “啊哈——你会的。”白矢一把搭上了艾德的肩膀,撅起红唇给了他一个飞吻,“为了我们的友谊,对吧宝贝儿?” 艾德被恶心得差点没背过气去,握拳咳了两声,最终还是点点头默许。 只见奎茵从腰间拔出蝶翼折刀,刀锋在空中飞舞片刻,随即一刀将瓶口削为两半,断面光滑如镜。 淡淡的谷物和泥炭香气扑鼻而来。金黄的甘醇酒液沿着断口流入晶莹剔透的玻璃酒杯中,宛如陈年旧梦。 “不错,这味道真够劲,如果海怪闻起来有这么香,我愿意天天抱着他亲。”白矢笑嘻嘻地举起酒杯,“来吧,这一杯敬给‘三脚猫’。” 三脚猫? 听到这个词,艾德不由得翻了个白眼。显然是‘铁砧’给他起的外号,没想到才一个星期就到处传开了。 “呃,我还有机会换个外号吗?比如‘机械师’或者‘门徒’之类的,正常点的称呼。” “知足吧,宝贝儿,大家好不容易才记住你还有你那根白手杖。” 白矢笑着摇晃酒杯,在喝酒时他的语气总会稍显正常: “更何况,你身边还有一条猎犬,大侦探现在可算猫狗双全了。‘铁砧’想的这个外号简直绝了,不是吗?” 只有招来厄运的黑猫才拥有九条命。不知为何,艾德忽然想起伊顿先生说过的话。 “我就知道又是他干的。”奎茵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别听娘娘腔乱讲,艾德,代号是可以更改的,更何况你的代号还没正式定下来。” “行啦行啦,反正就只是个称呼而已。” 他耸了耸肩,端起杯子轻轻啜饮。 高地的海风、表层泥炭和白栎桶孕育出了独特的烟熏香味,酒精很好地融进了酒液本身当中,没有任何令人不快的刺激辛辣感。 “说到铁砧,那个逼可真是惨。龙骑兵盔甲的动力系统半道出现了故障,他扛着那坨铁壳子硬生生撑了全场。”白矢幸灾乐祸地端着酒坏笑道,“皇家学会的东西好是好,可就是太娇贵——这下好了,他的宝贝疙瘩趴窝了。” “你们在笑什么,嗯?” ‘铁砧’没好气地走过来,拽过板凳坐下,发出“呲啦”一声刺耳的尖鸣。 他的大块头让本就不怎么宽阔的吧台显得更加狭窄,艾德只得尴尬地又往白矢的方向挪了挪。 “没什么,还是天气、钱、工作那些琐事……你懂的。” 白矢气定神闲地岔开了话题。 “咝——这酒真不错。”铁砧把他那粗壮的手臂搭在了吧台上,隔空闻了闻,“给我也倒一杯。” “那你可得先问问身边这位。阿猫这次可是大功臣,要不是他先潜入敌后拿走了账簿,我们这次可就白忙活一场了。” 白矢坏笑着,一脸不嫌事大的样子,仿佛还嫌艾德和铁砧的梁子不够深似的。 “埃里克。”奎茵直接叫出了‘白矢’的真名,声音带着隐隐怒意。 “酒是奎茵小姐的,我们碰巧沾个光而已。”艾德赶紧把话题扯远,“对了,伊顿先生托我问一下,龙骑兵盔甲的维护手册还在吗?” “那个小册子?当然在,他要问这个干嘛。” “我可以帮着看看,说不定能帮得上忙,万一呢?” “这是伊顿的意思?” 铁砧狐疑地瞧了艾德一眼。 “嗯,他是这么说的。艾德过去担任过维修师,应该不成问题。”奎茵也在一旁帮腔道。 虽然脸面上有些挂不住,但铁砧低头左右环顾,搓了搓手掌后,还是站起身来: “行吧,我带你去装备室看看。” 来到装备室,眼前是一台硕大的金属怪物,卡塔莉娜的黑色盔甲在这台巨兽面前简直像是个小孩子。 整体构型接近于全身板甲,胸甲处增添了倾角及更宽的V型槽,同时在关节处增加了铆接钢板以保护内部复杂的传动装置。 巨大的金属手甲配合动力系统,足以靠握力粉碎岩石。 在背部,硕大的蒸汽锅炉维持着整个金属铠甲的动力。活塞、汽缸、高压蒸汽管道、滑动闸等关键部件都装在后方,散热扇在启动后将会排出惊人的热量,以保护内部人员。 即使这样,装备者的背部仍然有被灼伤的风险。 笨重、迟缓,但艾德不得不承认,这套盔甲几乎不可能被外力从正面攻破——尤其是里面装着一名身经百战、训练有素的探员时。 “出了什么问题,是动力系统失灵了对吗?” 艾德拿着放大镜四处观瞧。机械维护是一件三分看本事、七分看缘分的事情,很多故障说不清道不明,修完以后能不能动全凭天意。 “没错,当时我什么也没做,身后那些咕噜咕噜的杠杆和齿轮突然就不转了,整个盔甲像两头牛那么沉,然后背后烫得吓人。”铁砧手脚并用地描述道。 根据铁砧的描述和维护手册,艾德首先排查了汽缸,缸体并没有出现破损,活塞连杆同样运转正常。于是他又查看了曲轴飞轮组,果然是曲柄变形折断。 由于动力系统严重过载,曲轴转动的离心力使连杆大头的轴瓦和曲柄销、曲轴主轴颈及其轴承受到额外载荷,最终导致了曲柄磨损乃至变形弯折。 所幸这里还留有皇家学会留下的配套零件。像这种极容易出现损耗的部分,一向严谨的皇家学会自然不会忘记维护问题。 但愿能行吧。 维修花了大约一个小时。此刻已是灰头土脸的艾德,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点燃了蒸汽锅炉。 纯白色的蒸汽喷射而出,被散热风扇均匀地吹开,整个动力系统再次恢复运作。 “我操,真行了!”铁砧跳了起来,以一种近乎褒美的方式骂道。 “暂时没问题了,不过我建议你最好还是抽空穿上试一下,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联系我。” 摘下护目镜和手套,艾德取出手帕擦了擦额前的油污汗渍。 “没想到你还真有两下子。”白矢虽然在一旁翘着二郎腿,眼神却同样有所变化,“赶紧回去喝酒吧,我坐在这儿闻机油味都要闻吐了。” 奎茵全程一言未发,但是可以看得出来,她同样对艾德的表现感到满意,就好像自己教导的学生考了满分。 第六十一章坐在吧台前,铁砧那凶巴巴的橙色胡子终于松软一些,他举起酒杯: “我得承认,小子,一开始我看你的确有点儿不顺眼。但是既然你入伙了,按照北方人的规矩,我们彼此之间就都是兄弟。” “同事罢了。”他听到一旁的白矢悄悄打岔。 “……兄弟之间或许并不总是那么和睦,但是一旦有什么真正的大事,我会罩着你的。” 铁砧端起酒杯,等待着艾德的答复。 “当然,你可以相信我。” 艾德端起威士忌,与他轻轻碰杯。 “……但也别太信任我。” 第六十二章 秘缚之刃 思想殿堂内一片幽邃宁静,时间之河仿佛并不在此处流淌。 艾德此刻正处于漆黑朦胧的双重梦境之中,而手中正是从银骑士秘宝中获得的卡片——『结晶弧刃‘伊庇厄乌斯’』。 “我要怎么把它召唤出来?” 他虚握左掌,想要尝试攥住一柄虚无的剑刃,却并未有任何反馈。 【如卡片所言,它并不是一柄剑、一把刀,而是一段利刃,你必须把它附加在已有的事物之上。】 原来如此…… 心念所至,白鸦手杖凭空出现在他手中。熟悉的金属质感轻盈而温润,犹如白锡。 手掌沿着鸦颅形状的握柄处轻轻拂过,一柄幽影般残破透明的弧形弯刃从银鸦颅骨的下方延伸出来,锈迹斑斑,散逸着月下微芒,好似等待收割的死神镰刀。 右掌轻轻前推指点,艾德在前方投射出一个虚拟人形。苍银镰刃横扫而过,轻而易举地砍断了头部和四肢,仿佛收割金黄成熟的苞谷。 【被此刃所斩杀的非凡生物,其人格结晶中的能量会被武器所吞噬。当吸收的能量达到饱和时,这把幻境武器还会进入下一个阶段。】 相当出色的武器,艾德评价道。这柄镰刃正好弥补了自己当前攻击手段的缺陷: 侦查方面,自己手中的独眼蜘蛛足以应付大多数情况; 防御方面,有卡塔莉娜的『湖泊』屏障和她那一整套完善的剑术体系作为护身术,他的防护力在同级非凡者中已经堪称强大; 但在进攻方面,自己的手段却只有9毫米口径的转轮手枪以及一根手杖。 最要命的是,他的枪法还不怎么样。其主要战绩包括: 躺在地上装死的鼠王(甚至还打偏了一枪); 坤图先生的右膝盖(瞄的是左膝盖); 地下堡垒的食尸鬼(在无掩体的地形下射击,虽然造成了较大程度的混乱和伤害,却连一头食尸鬼都没射死,唯一一次击杀用的是白鸦手杖)。 如此看来,亚瑟的人物卡并没能给自己带来射击上的额外增益。艾德摇了摇头,之后得去靶场苦练一番了。 他的手掌从侧面轻轻抚过锋刃,镰刀随即重新拆分为了手杖和卡片。 “希尔薇,你说过有办法能将它投影到现实,对吗?” 【是的,这种技艺来源于『结晶』秘文。把无面铁币投进机器里,我会从数据库中解压缩一张卡片给你。】 艾德脱离了双重梦境,从老祖母给他的五枚无面铁币中取出一枚,投进了那台奇怪的白色机器中。 『秘缚之刃』 卡片被机器吐了出来。 【秘缚之刃必须以宝石作为能源媒介进行召唤,不同的宝石会赋予锋刃特异的属性。另外,在施术后宝石将被永久消耗,以我们目前的经济状况来看,我建议你只在必要时刻使用这项能力。】 以宝石为媒介进行召唤…… 艾德顿时觉得有些不妙。要知道,整块宝石的价格可从来都不便宜,在珠宝店,除了做边角料的碎片,即使最低品质的成品宝石也要十镑起步——相当于自己不吃不喝一整周的薪水。 总不能和人打一次架,他就破一回产吧? “我现在可以使用这张卡片吗?” 艾德询问道。上一次吸收记忆卡片差点把脑子烧坏,这一次没有把握他可不敢再轻易尝试。 【当然可以,但这样做很危险。卡片提供的知识实际上储存在你的人格结晶里,而人格结晶的存储空间是有限的,就像差分机一样——】 【一旦输入的知识超出负荷极限,你的大脑要么会随机遗忘掉大部分记忆以保护自身,要么就会像那台龙骑兵盔甲的锅炉一样过载,最后“砰”一声爆掉。】 “那我该怎么办?” 【第一种办法,提高人格结晶的等级。人格结晶越是强大稳固,你就能接受更复杂的知识。】 “这么说来,那是不是还有第二种办法?” 【第二种方法嘛……你又不是只有一枚人格结晶。】 …… 卡塔莉娜望着窗外的雨幕,夜晚的煤气灯橙黄明亮,上面并没有挂着鲜花。 也不知道艾德那边怎么样了,有没有保管好自己的盔甲。 她对这位侍从很是上心,毕竟那是自己教导的头一名侍从: 骑士与侍从的关系更像是师傅与学徒,侍从为骑士提供辅助,骑士则教导其武艺与侠义精神,以便其日后成长为新的骑士。 当然,也有一小部分人永远都作为侍从服务于骑士,就比如「疯骑士」迪耶夫和「妄语者」基里安。 从本心出发,虽然有些舍不得,但卡塔莉娜还是希望艾德将来能够成为独当一面的骑士。 也许等他足够强大了,自己就可以告知他真正的身份,邀请他一起为守秘人阁下效力。 她取出日记,斟酌片刻写道: 【向您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尊贵的守秘人阁下,在您的指引下,我已取得了银骑士的宝藏。您托我照顾的艾德加·怀科洛先生是一位可塑之才,因此我擅作主张将他收为了侍从,希望能够教导出一名伟大的骑士。】 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卡塔莉娜又在日记里写道: 【除此之外,我还在机缘巧合之中获得了家传宝剑,先祖布兰登所持之刃「树心」的断柄。恕我冒昧请教,尊者,您是否有办法重铸此剑?】 虽然手中暂时只有一把断柄,但卡塔莉娜还是想试探一下,这位疑似范德威克大师的神秘人究竟还有没有不知道的事情。 毕竟这位守秘人已经给了她太多惊喜,说不定这次还会有意想不到的答案。 【时机尚未成熟,年轻的卡塔莉娜,你必须学会忍耐。】 骑士应当在内心中寻求力量,而非外在。 是啊,这可不是一位骑士该做的事情,自己一定是鬼迷心窍了。她懊悔道。 只不过,“时机尚未成熟”……难道说,守秘人已经得知了让紫焰重现天日的秘法,只不过还没有完全掌握? 不……这简直比治愈结晶恶变症还要离奇了。 就在卡塔莉娜胡思乱想之时,一阵潮湿的夜风吹来。书页轻轻拂动,淡白色的火焰文字显现于前—— 【但在此之前,仍有另一种办法可以使它的恢复荣光。】 . 第六十三章 守秘人的礼物 难道还有其他办法,在不使用紫焰重铸的情况下复原树心剑? 这个想法已经完全跳出了卡塔莉娜的认知。 【您的意思是?】 【你知道“魔剑士”一词吗?】 她当然知道,魔剑士更像是魔法师与骑士的结合: 在古代,绝大部分传统意义上的“魔法师”更加专注于秘文造诣,从而忽视了其在战场中的作用。比起战士,他们更像是一类特殊学科的学者。 而魔剑士则是彻彻底底的职业军士,他们随时等待着皇帝的征召并投入战场,将剑术与秘文置于相同的高度,使得其剑技与魔法处于一种相辅相成的状态。 假如传说所言非虚,他们之中曾经流传着一种源于秘文的深层法术,可以从宝石中汲取力量,并附加在武器之上。细微晶簇延展而成的晶体甚至能暂时将断刃修复。 【您知道那种秘法?】 深层法术源于对秘文的深度理解。好比秘文的基础能力是构建防护屏障,但其中有上千种不同的护盾构型,以及各式各样的独到用法,这些才是施术者的真正核心。 【是的,魔剑士们称其为“秘缚之刃”。虽然不能完全复原「树心」的力量,但至少能够让你再次挥舞它。我把它视作一个小小的礼物,希望你能够喜欢。】 “小小”的礼物……那可是失传已久的魔剑士技艺,无数学者魂萦梦牵、呕心沥血都未能成功复原的未解之谜。 在守秘人阁下眼里,这只能算是一个小小的礼物? 而下一秒,更加离奇的事情发生在了卡塔莉娜身上—— 一股无可阻挡的伟力摧垮了她的意志,如同巨浪粉碎河堤。庞大而冗杂的知识涌入了她的脑海,时间仿佛静止,嗅觉、听觉、甚至视觉都一度在她的感知里消失,只为了接受那澎湃奔涌的洪流。 刹那的迷蒙间,她差点以为自己的结晶恶变症复发了。 认知、理解、再现,千百年传承的经验就这样凭空进入了卡塔莉娜的神识中,没有来源、没有代价,甚至不需要入梦。 将知识传入脑中?!而且还是凭空的?! 这恐怕只有骑士小说,不……即使骑士小说也不敢描写出这样夸张的桥段。 骑士或许会在梦中受到某种指引,但绝不会就这样凭白学会魔法或者习得某种能力……那些知识或者宝物,至少也要在击败守护财宝的魔怪后才能到手。 卡塔莉娜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的双手,就连钢笔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 如果在梦中治愈结晶恶变症还只能说是不可思议,那刚刚所发生的事情——就像神话故事当中的神启。 难道,守秘人阁下真的是……? 她忽然联想到一个称呼——「神选者」。 在漫长的历史中,曾经诞生过一些对某种秘文拥有完美亲和度的被眷顾者。他们可以听到神只的低语与呼唤,绝大部分因此神志不清、浑浑噩噩,有些甚至全身扭曲变异,退化为野兽般的形貌,乃至更糟。 但也有极少数幸运儿,他们能够领悟神明所语,从而不至陷入疯狂或堕落,乃至于从中获益。 难道说,其实我也是某种意义上的“神选者”?只不过曾经由于过于年幼,而无法与这位「守秘人」交流。 或许我的结晶恶变症也与此有关……? 目光重新回到日记上,淡白色的火焰文字早已消失不见。 卡塔莉娜轻轻捋了捋额前的栗发,稍稍平复心中的波澜,从首饰盒里取出一枚祖母绿胸针。 既然学会了新的秘文技巧,不如稍微试验一下吧? 她从方形皮鞘中抽出族剑「树心」的断柄,左手用胸针在断刃处轻轻向上擦拭。秘文与颅中的磷叶石呼啸共鸣。 顿时,在优雅而柔和的绿色微光下,细小的结晶微粒沿着剑刃有序蔓延,似自山间倾注而下清泉,重新构成了半透明的剑身。 那是祖母绿特有的、隐含晶莹杂质的混沌之绿。宛如开花的山楂林,亦或长满青苔的灰石。 卡塔莉娜凝望着逐渐散溢的光辉,眼中好似倒映着参天古木。那些骑士的传说、英雄的故事在光芒中纠缠交织,仿佛来自旧日的绕梁余音。 就这样,她双手持剑,痴迷地望着莹煌剑身,直至意志再也无法维持。 啪嗒,晶石编制成的剑刃化作一阵尘屑。光影瓦解消散,似黄粱一梦。 看来还是需要反复磨练技巧啊…… 虽然守秘人阁下将学识直接授予了我,但自己也只不过是掌握了学习这门技艺的能力,尚且刚刚迈入门槛。 不过幸好,这些年来攒下的首饰上有许多珠宝,应该足够我慢慢将“秘缚之刃”打磨精湛了。 圣灵保佑…… 卡塔莉娜再次用鹿皮轻轻擦拭断刃,将其归回鞘中。刚想在胸前划一道祈祷用的七芒星,却停在了半道上—— 假如自己真的是这位「守秘人」的神选者,那继续信仰圣灵是不是有些不太合适……? …… 砰!砰!砰! “手腕放松,重心下沉,注意准心平正。” 靶场上,艾德正双手持握着那柄撅把式手枪向靶标射击,由于手感已经稍有熟悉,枪械状态也还算尚可,他并没有要求配发新枪。 “还行吧,至少没有脱靶。”奎茵站起来扫了一眼前方15米处的靶标,“注意到没有,你开第一枪时还是会忍不住眨眼。 艾德点了点头,他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人类身体对于巨大的噪音有着天然的应激反应。 “这是个很危险的本能。本能是用来保护你自己的,而不该成为生存的障碍。” “我还要再试试更远的靶标吗?” “不必了,先把近距离靶标打准。如果出现了远距离目标,那就是娘娘腔该去解决的问题了。” 她说的显然白矢。 奎茵抽出一支香烟叼在嘴里,又仿佛意识到错误般塞了回去。自从乔治先生那次事情之后,艾德再也没见过她抽烟,至少不会当着自己的面抽,没准儿是想给他当个好榜样。 “……除此之外,你还需要练习一下速射和腰射,这些都是我们常用的技巧。知道为什么探员都喜欢配备手枪吗?” “因为方便隐蔽携带?”毕竟扛着一杆上刺刀的步枪上街,肯定会吓坏巡警和平民的。 “这只是其中一方面。城市的环境比战场复杂得多,巷口、室内、甚至地下隧道,你需要随时随地面临大量视野盲区,每一处阴影中都可能藏匿着敌人。” “——想像一下那种情况,在贴身的情况下使用步枪,敌人的双手距离枪口处永远比你更近。一旦他们抓住你的枪口,再强大的火器也毫无作用。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艾德掰开弹仓,用上弹器一口气填充好了六枚子弹。 “明白了就开始下一轮吧,我会把你训练成一名真正特工的……哦,还有,你的面具发下来了。” 奎茵递过来一副黄澄澄的金属面具,嘴角上挂着奇异的微笑。 “怎么是猫头鹰?大家戴的不都是鸟嘴面具吗?” 除了奎茵特有的恶犬面罩,东区小队所有探员配备的都是那种狭长的鸟嘴形金属面具。 “这是神调局研发小组新开发的第二代产品,滤毒槽缩短了三分之二,还增加了目镜插片槽,因此就特地做成猫头鹰形状了。” “行吧……猫头鹰,这也算是猫的一种吗?” 艾德将面具戴在头上,尝试习惯这种感觉,举起手枪,略带泄愤地开起火来。 砰!砰!砰! 第六十四章 流浪者之歌 清早,艾德一瘸一拐地走下楼梯,白鸦手杖终于发挥了它原本的作用,这是昨晚近身格斗训练的“成果”——几处淤痕、擦伤,以及要命的酸痛。 谢天谢地,奎茵小姐基本还算点到为止、手下留情,最起码自己还能独立从床上坐起来换衣服。 以及,因祸得福,至少今天不用训练了。 他颇为庆幸地叹了口气。 伊顿先生早已坐在弧形的办公桌前,翻阅着当前与过去的任务档案,将一些他认为值得注意的线索写在卡片上,并且按顺序整理进抽屉里。 他总是工作到很晚,又起得很早,仿佛在和时间赛跑。大概这就是为什么狄伦看上去最多不过四十岁,而他看上去则像六十多岁的原因。 “早安,艾德。”伊顿先生并没有抬起头。 “早安。奎茵去哪了?” “咖啡厅,东区据点,或者就是随便逛逛。你找她有事情吗?” “没事,随口一问。” 一个多月下来,他已经大概了解了奎茵的习惯:她在屋子里面待不住,一旦闲下来就会不停地四处闲逛——哪怕外面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她也要在房檐下溜达一圈。 “可以麻烦你帮我跑一趟腿吗?我需要把之前狄伦垫付的医疗费交给他。” 说着,伊顿将一封鼓鼓囊囊的信封放在了桌上,里面显然全是现金。 “没问题,不过为什么不用支票?” 艾德把手按在信封上,顺道有些疑惑地问了一句。 听见这个疑问,双手撑在桌上的伊顿忽然抬起头,颇为意味深长地看了艾德一眼。 “哦,我懂了……” 曼莎街的花柳巷不收支票,狄伦神父显然需要多备点现金。他翻了个白眼,将信封揣进怀里。 抬头望向鼠灰色的天空,淅淅沥沥的雨水正从屋顶滴落,浇灌在门口葱绿色的盆栽中。沉积的雨水从盆土的底端渗出,汇成一条脏色的溪流。 又下雨了。 空气有些寒冷,他披上外套,换上雨靴,撑起伞走出了侦探所。足迹在雨中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这在银雾市实在算不上稀奇,没人会因为下雨而耽误任何事:出行、派对、婚礼、甚至犯罪。 就比如现在—— 老男人倒在了地上,怀里揣着沾了泥点的面包。雨水从胡须流过,他不顾警棍的鞭笞,拼命地将面包往嘴里塞,那模样实在悲惨之至。 意外的是,艾德认得这个男人——他在去找弗洛伊德先生之前,给过这名老乞丐一个六便士。 至于鞭挞这位老流浪汉的那位警察他则从未见过,只能从肩章上判断出是一名巡佐。嘴唇上留着卫生胡,雨点正顺着他的钟形警盔和雨衣淌下。 “他做了什么?” 艾德走过去挡在了巡警和老人之间。尽管对方绝不可能是他的对手,但如果可能,艾德还是不想在光天化日之下大打出手——就算阴雨连绵时也不想。 “我不建议您插手警方的内部事务,先生。有明确证据表明,这位流浪汉犯下了盗窃罪。” “我看他好像只偷了一块面包。” “面包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私人财产。” 卫生胡警官仰起头,雨衣的兜帽边沿遮住了他的视线,他必须鼻孔朝天才能看到艾德。 “好吧,假如我愿意替他付面包的钱呢?” “这恐怕不行,他还构成了流浪罪。” “就连无家可归也是一种罪行吗?” 在莱芮亚,流浪罪是指在没有正当的谋生手段并且身无分文的情况下,对于那些没有固定住所的人,警察可予以逮捕并将其移交至济贫院。 “我只是法律的执行者,不是制定者。这种事你应该去问国会的老爷们。” 警察甩了甩手里的警棍,显然不为所动。 “我有一枚帝国银向日葵勋章。” 老人颤颤巍巍地从破罩衫里取出那枚银质勋章,丝质的绶带已经开线,纹章因岁月的痕迹而风化发黑,像是攥着一块黑铁。 他的手因为寒冷而颤抖着,勋章也随着他微微颤抖,那代表着莱芮亚的向日葵也在雨中颤抖哭泣。 “您必须有现金才行。这枚破铜烂铁什么也证明不了,说不定还是偷来的。哪怕您真立下了什么丰功伟绩,也不能抵消您现在的罪行。” 尽管失去了部分记忆,但仅仅只是联想到“济贫院”这个词,便足以令艾德感到不适。 他从外套里掏出一枚六便士塞到老人手里,顺便“无意中”将内侧的神调局盾徽显露出来: “现在他有钱了。面包的钱我会另付给店主,您可以网开一面了吗?” “哎呀,哎呀,您真是……何必为一个社会渣滓这样大费周章呢?” 对方显然也知道神调局不好惹,微微躬身示弱,转头却对流浪汉阴阳怪气地说道: “好吧……既然这样,今天就算了。我猜总有一天我们还会见面的,流浪汉先生。” 说罢,卫生胡巡佐便在银色的雨幕中匆匆离去。 “谢谢您,好心的老爷,您救了我这条老可怜虫的命。” 尽管脸上的表情十分痛苦,老乞丐还是一边吞咽着面包一边谢道。 看来对方并不记得自己。倒也合理,像他这样的乞丐,每天或许要遇到上千人。 艾德撑着伞蹲了下来,老人的脸庞带着病态的涨红,像颗腐烂的胡萝卜。他或许生病了。 “能站起来吗?” “不知道,我的胳膊好像断了。” 他有些绝望地嘟囔着。对于这样上了年纪的流浪汉来说,哪怕最小的伤病都可能造成死亡。 “我先扶您起来吧,等我先去面包店付款。我认识一位医术高明的外科大夫,您会没事的。” “是啊……” 不知是那一句话触动了他,对方浑浑噩噩的脸上忽然恢复了一丝神智,呢喃着: “我们会活下去,一向如此。” …… 第六十五章 罪与罚 雨中的圣劳伦斯医院岿然不动,水滴从玻璃窗上流淌下来,融化了窗外的世界。 “您服过役?” 罗温裁开了他的罩衫,鹰一样锐利的眼睛扫视着老流浪汉胳膊上的伤痕。 乞丐靠在椅子上的腰板略微伸直: “是的,在东边的新大陆。那可称不上是一段美好的经历。” 在伏卢尼治世末期,仅存的精灵舰队离开银雾市(当时还叫远望港)远航向了东方,从此杳无音讯。直到六百多年后,一名探险家才侥幸穿越过风暴密布的大洋,找寻到了他们的踪迹—— 一座全新的大陆,“阿卡迪亚”。 那是一切传说与悲剧的开始,剑与火枪、黄金七城、黑色的方舟,还有一个种族对另一个种族的屠杀。 “我明白。你在哪个团服役?” “莱芮亚第三远征军,第四步兵师第一步兵团先锋营线列步兵,约瑟夫·达利下士。” 他用能动的那只手行了个军礼。罗温却只是和他握了握手: “罗温·夏尔,以前当过猎兵。你们团长叫什么名字?” “柯吕嘶——”正要回答,罗温医生忽然猛地将他的手臂接了回去,老兵忍住疼痛,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柯吕思·哈肯。” “只是胳膊脱臼,已经帮你复位好了,今后要格外注意保护这条胳膊。” “谢谢,医生。可我没有钱……” “比起这个,我更担心你的肝脏情况,你不能再继续饮酒了。” “那我该做什么呢?这是个痛苦的世界,而酒精,”他难过地撇了撇鸟窝般的胡须,“酒精是我们这种人唯一能买到的止痛药。” “……我又老又笨,除了开枪外没有任何本事,就连樵渔帮都不愿意收留我这个年纪的人。” “您最好还是不要在公开场合提及那个帮派。”罗温善意地提醒道。 “……我认识一位做菠萝生意的人,他开的温室种植园需要一位看门人。我的休息室里刚好还有几套备用的衣服,您拿上我的推荐信,再换一身行头,肯定能拿到工作的。” “太晚了,罗温老兄,太晚了……” “……战争毁了我们,莱芮亚和皇帝也背叛了我们。” 老兵痛苦地从椅子上坐了起来,取出那枚破旧的勋章。最后一次凝望,他在发抖,不知是寒冷或酒精的作用,勋章落在了地上。 “假如功过能够相抵,那圣灵将会判我无罪。” 说完这句话,老乞丐仿佛轻松了许多,就像卸下木桶的码头工人。破烂的臭皮鞋碾过勋章,他就这样走了出去。 无论是罗温,或是在角落里旁观的艾德,都没有开口阻拦——这名老兵已经将仅有的一切留在了这里。 “他的医疗费由我来出吧。” 艾德提议道,毕竟是自己找来的烂摊子,于情于理都应该收拾干净。 虽然他手上的钱不多,这个月的工资也透支了,但手里还有四枚无面铁币。除去准备留着升级守秘人程式用的一枚外,剩下三枚都可以变作现金,所以此时的艾德并不算太过拮据。 “无妨,举手之劳而已。” 罗温摆了摆手,示意艾德不要再提费用的事情。他缓步上前,轻轻拾起地上的勋章,掏出手帕擦干上面的污垢。 “一枚小小的勋章,竟然可以换来一个人的一生……” 摊开掌心,医生望着手中的勋章,雨水在玻璃窗上淅淅沥沥地流淌,犹如一张哭泣的面孔。 …… 出了医院,时间已经接近正午,艾德随便走进了一家咖啡馆,要了圆面包、半份猪肝、炸土豆条和小块咸鱼,以及一大杯热咖啡。 总共花了一个先令。他在大理石台面的桌上迅速解决了午餐,这顿饭倒不算清淡,却总有些食不知味,饭后也只能回想起咖啡很烫。 雨中的绿教堂散发着一股苦涩的藤蔓清香,绿色变得阴森萎靡,就连七神的塑像也积满了阴霾。 艾德来到了绿教堂,今天是礼拜日,狄伦神父正在礼堂前口沫横飞地宣信祷告,乍一看倒是挺像那么一回事。 老修女一言不发地将他引到了一处无人座位前,微微颌首示意他坐下。古朴的木制座位伤痕累累,仿佛人造的年轮。 艾德只好坐下,双手合十,低头瞑目佯装祈祷。 不然还能怎么办呢?自己大摇大摆地走上去,然后对狄伦说:“这是你哥托我带给你的嫖资。”? 那他和狄伦肯定会被信徒一起打包,顺着常青藤桥扔下去。 还是等礼拜结束再单独找狄伦谈吧…… 幸运的是,作为东区墓地附属的一家小教堂,绿教堂奉行“一切从简”的原则: 没有奏乐,没有唱诗班,就连重中之重的奉献募捐也只是老修女捧着盒子在过道往返走了一圈,并未有所规劝。 礼拜很快结束了,信徒们纷纷开始退场,只有少数虔信者还在低头祈祷或忏悔。 有些意外的是,罗温医生竟然也在这里,此刻他正瞑目颔首,不知在默念什么。 中央区有很多规格大得多的教堂,他为什么要专程来这里? 更何况,这里的神父靠不靠谱,别人不知道,难道他还不清楚吗? 狄伦走到他跟前,轻声寒暄道: “你可有段时间没来了。”说着他环顾四周,勾勾手示意艾德过来,“坤图先生怎么样了?” “算是保住半条命吧,我也做不了更多了。”罗温没有睁开眼,声音有些低沉。 “狄伦,你说,一个人的善与恶能否相抵呢?” 就在艾德趁机坐过来的时候,罗温轻轻问道。 “我怎么知道,不过律师肯定不这么认为。”狄伦低头蹭了蹭指甲,然后压低声音说道: “至于神学家——你肯定找错人了。悄悄说一句,我其实是个无神论者。” 无神论的神父?! 刚坐过来的艾德差点被气得笑出声。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要不是伯纳德那个傻屌不肯好好继承家业,还他妈想把破事甩给我,我才不会去考神学院。” 狄伦小声抱怨道。 “……我要是不跑路,恐怕现在你就得叫我伊顿议员了。” “伊顿先生干了什么?” 这话倒是挑起了艾德的好奇心。难道伊顿先生这般稳重的人,年轻时候也有过不正经的一面? “还不是因为他那个妞儿……算了,跟你说也说不清楚。” 他把头转了回去,继续对罗温说道: “总之,老伙计,你必须想办法从罂粟谷的事情里解脱出来。那不是你的过错,要怪就怪发号施令的军官,或者烂屁眼的皇帝。” 罂粟谷?艾德偷偷把这个地名记载了心里,决定有空去图书馆查一查。 “没错,罗温·夏尔中士,那不是你的过错。” 一声庄严有力的呼唤打破了小教堂的寂静。 眼前的男人须发已经斑白,像一头老去的雄狮,身板却像长枪一样笔直,胸前挂着纯金的向日葵勋章。 “……而且我相信,在公允的圣灵面前,善与恶必然可以相抵。” 艾德有些惊诧,狄伦则脸色惨白,而罗温这时候已经站了起来,鞋底在木制地面踏出清脆的响声,庄重地立正行礼: “向您致敬,柯吕思·哈肯上校。” . 第六十六章 上校 柯吕思·哈肯上校,那位老乞丐的上司? 这个世界真小,艾德不禁有这样一种感觉。 老男人张开双臂走上前去,笑容满面: “三十三年,整整三十三年了啊!我的老伙计——你看上去一点都没变。” “您也一样,长官。”罗温的嘴角同样泛起了笑容,这是艾德第一次看见他笑。 两个老男人如同兄弟般,情真意切地拥抱在一起。不是骨肉,胜似骨肉——至少狄伦肯定不会这样拥抱伊顿。 “真没想到能看见我们老去的模样,罗温。我当初本以为自己迟早会撞上一颗炮弹,然后马革裹尸、荣归故里,可谁承想已经六十五岁了?” “您看上去身体硬朗,只要坚持锻炼、多吃果蔬,能够长命百岁也说不定。” “哈,百岁是指望不上了。我只想趁着腿脚还能动,天南海北四处逛一逛,看看我的老朋友们。” “其他人过得还好吗?”罗温的眼中微微泛起光芒。 “不太好。我们这个‘光荣’的国家抛弃了那些忠诚的人,就像抛弃一条狗。他们中的很多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我一直在想法子帮他们做点儿什么。” 哈肯上校摇了摇头,似乎对此颇有微词。他转头望着罗温身旁的两人,指着艾德问道: “这是你的孩子吗,还是孙子?都这么大了?” “哦,不,他叫艾德加·怀科洛,在警察局工作。我还没结过婚。”罗温有些尴尬地说道。 “哦……你好,小朋友。抱歉误会了。” 哈肯上校伸出手掌向艾德示好,艾德礼貌地回应了问候: “您好,上校。” 他的手掌上布满了树皮一样的粗糙纹路,硬得像块钢铁,坚不可摧。 “你为什么不结婚呢?罗温。以你年轻时候的英俊模样,肯定会有不少姑娘为你疯狂的。” “我不敢在身边有人的时候入眠……” 罗温脸上的笑容渐渐消散: “每当夜深人静,那个红色的山谷就会萦绕在我眼前。那些模糊的面孔……我必须将它们一个个再次杀掉,才能醒过来看见清晨的阳光。” “我感觉自己……被诅咒了。您会有这种感觉吗,上校? “不,那并不是诅咒,罗温,是你的思想在折磨自己。” 哈肯评价道。与罗温不同,他苍老的、雄狮般的脸庞上全无愧色: “……我并不觉得愧疚,我接到的命令是守住那个山口,不能放走任何一个敌人。如果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骄傲地将那群尖耳朵杀得一干二净。” “我不在乎他们的死活,因为我知道自己该在乎什么。为什么要去同情你的敌人呢?想想那些还活着的兄弟们,那些你真正应该在乎的人——” “他们为了整个国家奉献此生,从尸山血海中爬了出来,却要在无望的日子里渐渐老去。没人为他们的付出表示感谢,也无人对他们的余生负责。” “我们做了可怕的事……”罗温说道。 “不是我们——是莱芮亚和‘黑心王’做了这一切!” 上校打断了罗温,他越说越快,表情就像一头怒吼的狮子: “这些战士们依然像刺刀一样锋利,却只能在街上乞讨、流浪。人们称理查二世为国家之父,可哪个父亲会对自己的孩子做出这种事情?!” 黑心王……那是对理查二世陛下的蔑称。 艾德脸色微变,环视四周,所幸教堂里并无其他外人。打扫地面的老修女将头埋得更深,佯装无事发生。 突如其来的寂静同样点醒了柯吕思·哈肯。他叹息一声,掏出手帕抹了抹腮帮: “抱歉……让你们听到了一个糟老头子的疯言疯语。作为赔偿,就请允许我做东,带诸位去餐厅享用一顿丰盛午餐吧。” 艾德慌忙摆手:“不用劳烦了,我刚吃过午饭,而且正好有点事情想和狄伦神父谈。” “我也不打扰二位叙旧了。”狄伦识趣地说道。 “既然这样,罗温……我们就找个暖和的地方,吃点焦乎乎又肥美多汁的烤肉,再喝一杯白兰地?” 见罗温点头表示同意,哈肯勾勒起了满是褶皱的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撑起雨伞转头对二人说道: “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一路顺风。” 见二人走了出去,艾德这才转过脸来,从外套内衬里面抽出信封递给狄伦: “这里是奎茵和坤图先生的医疗费,伯纳德·伊顿先生托我转交给您。祝您……‘生活愉快’。”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艾德戏谑地挑了挑眉毛。 …… “我回来了。钱我已经交给狄伦了——” 在房檐下收起雨伞,艾德刚想要推开侦探所的绿色门,却发现门已经锁住了。 怎么回事,人都出去了? 他掏出钥匙打开门,里面空无一人。桌上只留下一张手写纸条和地图—— 西岸公司的运输飞艇在市郊坠毁,收到后速至。 一旁地图上描着用铅笔勾画出的圆圈,显然是事发的具体位置。 得了,又有活干了。 艾德缠上枪袋,将白鸦手杖绑在腰带上。稍稍伸展筋骨,酸痛的感觉还残留在肌肉内。 一般来说,他很少在雨天带伞的时候再带上白鸦手杖,毕竟拄着一根棍子看上去像名绅士,拄着两根就像残障人士了。 但白鸦手杖是关键武器,不能不带,就只好绑在腰带上充作配剑了。他还将老祖母给的那枚中空白水晶吊坠揣在口袋里,关键时候可以作为「秘缚之刃」的施法材料。 匆匆忙忙赶到现场,飞艇只剩下一片焖燃的废墟,热气缓缓蒸腾,钢制骨架上还残留着星星点点的火光。雨已经停了,但走上前去仍能感到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飞艇坠毁在一处林郊,所幸由于下雨,土壤和树木足够湿润,火势并没有进一步蔓延。周围的土地仍是被烧得焦糊斑驳,发出一种罕见的、火焰灼烧雨滴般的奇特气息。 由于事故发生在城外,除了东区小队的人以外,还有其他地区的神调局成员在现场勘察。 “我是不是来晚了?”艾德的脸上挂着内疚。 “无妨。让奎茵和你说一下情况吧。” 伊顿先生正在和另一位戴面具的调查员交谈。他停下了谈话,示意艾德先去找奎茵弄清楚情况。 “好的。” 奎茵就在一旁的树下靠着,仿佛大人谈话时身旁百无聊赖的孩子那般。看到艾德走过来,她终于收起了手中旋转的蝶翼折刀,睁开眼睛等着他开口说话。 “事情的缘故弄清了吗?” “大概吧,我听说救下来的人说,好像是由于下雨导致什么的。” “雨天导致的零件故障造成飞艇转子失火坠毁?” “对,就是你说的这个。一个字都不差。”她翻了个白眼,认同了艾德的说法。 “遇难者多吗?” “一个也没有,事发的第一时间他们就抛弃了运载的集装箱,然后坐逃生热气球飘走了。” “呼……”艾德松了一口气,这是比较标准的自救流程,严格遵守规章制度可以提高空难的生存率。 “听起来不算太严重的事故。既然这样,神调局为什么还来了这么多人?” 他偷偷瞄了一眼四周,戴着鸟嘴面具的起码有十几个人,绝对称得上豪华阵容。 “问题就在这里,”奎茵指了指飞艇沿途的方向,“那个集装箱里面装有大量的现役装备,足足可以武装起一个营的士兵。” 一个营的士兵? 眼前突然浮现起柯吕思·哈肯上校的音容样貌,不知为何,艾德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 第六十七章 追寻线索 透明水珠从树叶上落下,滴在侦探先生的肩膀上,他那深灰色的眼眸与身后浓重稠密的天空融为一体: “你认为这位柯吕思·哈肯上校或许与这次飞艇事故有关联?” 听艾德讲述完绿教堂里发生的故事,伊顿先生并未给出自己的看法,而是先开口询问了艾德的意见。 “是的,他给我一种很特殊的感觉。像他这样的人,往往有一套自己的行事准则,绝不会把法律放在眼里。” “其它相关的细节呢?他的呼吸是否有所紊乱,靴底是否沾着泥印,土壤的种类是否与此处一致,他和罗温出门的时候是向着哪个方向去的?” “啊这……” 艾德一时难以回答,那原本只是一次普通的闲谈,他根本没有在意这些细节。 谁会闲着没事揪着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不放? “你有出色的天分,孩子,但有时你太依赖直觉推理,那并不是个好主意。假如你对人类的天性稍有了解,便绝不会轻信它。” 说罢,他扯了扯衣领,抖去肩膀上的水珠: “我们最好还是先找到现实依据再进行判断。叫上奎茵,我们一起去趟绿教堂。” …… “哎呀哎呀,这不是我亲爱的哥哥,全知全能的神探伯纳德·伊顿吗?什么风把您吹来这个小破地方了?” 一进门,梳油头镶耳钉的无神论者狄伦便拉高嗓门,怪里怪气地说道。 “行了,没正经事鬼才往你这儿跑。我们是来找罗温和那个上校的踪迹的。”奎茵直接打断了他。 “我办完事就走,不会过多打扰的。”伊顿摘下帽子,一本正经地说道。 “好吧,既然这样,各位请便,别把这里掀个底朝天就好。”狄伦摊开双手,微微躬身。 猎犬小姐一脸不耐烦地用肩膀撞开他,还顺道踩了一脚冒牌神父的鞋尖,低头寻找着蛛丝马迹: “嗯,找到罗温的足迹了。” 她沿着地上浅淡的、微不可查的污痕走着,那地面已经被老修女用扫帚打扫过一遍,却丝毫没有影响到奎茵的判断: “他在这里停了下来,立正,与另一个人拥抱。对面这个应该就是柯吕思·哈肯的足迹,鞋底镶着铁片与滚钉,标准的制式军官皮靴,走起路来会嘎吱嘎吱响个不停。” 难怪乔治先生会对她的追踪术赞赏有加,这显然是经过专业训练培养出来的才能。 神调局的猎犬,名不虚传啊…… 伊顿先生取出手帕,蹲下轻轻擦拭地面上残留的浮土,并与上面沾染的林郊土壤进行比对: “他去过林郊,可以确定。” 说罢,他跟着足迹走到门口,足迹消失在了门口的街道上。 “罗温和哈肯上校在这里上了马车。”伊顿取出一卷卷尺,量了量车辙的间距,“1.43米,二轮租赁马车的标准轮距。” “车辙在这里转了个弯,这辆租赁马车调头去了中央区,金牡鹿餐厅。” “您是怎么判断出他们去了那里的?” 艾德忍不住疑问道,前面几条他尚且能跟得上伊顿的思路,但这里实在是想不明白。 “两个收入颇高的年长者聚会,肯定不会选择寒酸的地方。哈肯还提到了烤肉、温暖和白兰地,而‘金牡鹿’餐厅的主打菜正是烤肉与新鲜牡蛎,在寒冷的季节还会提供炭火盆。” “……虽然一楼人多眼杂,但二楼有安静宽敞的包厢,如果上校想对罗温说些什么,一定会选择那里。” “……最关键的是,那里名声极大,柯吕思·哈肯并非银雾市本地人,一家餐厅的名声是外地人参考的重要标准。综上所述,我相信他最有可能会选择此处作为叙谈的地点。” 原来如此。艾德低头沉思,他听说过那家餐厅,却没想到有这么一层联系。 “我们现在是不是要去金牡鹿餐厅?” “不,奎茵和我去就好了。如果情况属实,我们不光要面对一支退伍老兵组成的军团,还有可能要对付银雾市最可怕的射手。” 伊顿转过身来,对艾德嘱咐道: “现在,我需要你立刻去神调局在银雾市的分局总部——风笛桥旁边的黑色大厦,用那里的差分机查一查柯吕思·哈肯上校的个人履历。顺便通知奥莉维亚小姐保持警戒。” “明白。” 艾德一口答应下来,随手叫停了一辆二轮租赁马车。 …… 中央区,“鸦巢”。 人们是这样称呼黑色大厦的,这里是乌鸦的栖身之所,神调局探员在银雾市的大本营。 阳光穿过云层,在这座建筑的背影里投射出漆黑的光芒,仿佛一片遮住太阳的乌鸦羽毛。 门口的安保人员拦住了艾德。 “我是新来的东区探员,艾德加·怀科洛。伯纳德·伊顿先生命我来查询资料,并通知奥莉维亚小姐关于市郊飞艇坠落的相关线索。” 艾德一边解释,一边出示了他的神调局盾徽。 “请进。夜莺女士办公室在三楼左手边,上面有标牌。”安保人员没有多言,让出一条通路给他。 与东区分部的破旧随意不同,这里好像一家大型公司的办公楼。各式各样西装革履的文员匆匆忙忙地穿行其间,大厅的垃圾桶旁栽种着棕榈盆栽,偶尔能看到忙里偷闲的人在盆栽旁吸烟。 迈上楼梯、穿过走廊,艾德很快找到了这位奥莉维亚小姐的办公室,上面果然印着标牌—— 「夜莺」奥莉维亚·芙瑞斯特 第六十八章 夜莺 叩叩叩。 “奥莉维亚小姐,伊顿先生派我来找您。” “请进。”柔美动人的声音在耳旁响起,仿佛有人站在自己身旁耳语。 艾德叩门的手指停在了门板上。 「回音」秘文? 这种秘文的研习者致力于挖掘声音中蕴含的力量,改变声音的源头以制造错误信息,甚至用音波损伤敌人的神智与听觉。 夜莺。原来如此…… 他推开门,办公室里的光线很暗,不见人影。 雪茄在烟灰缸上沉默地燃烧,窗帘仿佛散发光亮的薄纱,轻轻飘舞。一盏晶莹剔透的玻璃威士忌酒杯被放在了阳台上,隐约能看到杯沿上残留着的绯色唇印。 侧旁的三角钢琴缓缓响起,座前无人,也并未安装用打孔纸卷操纵的自动演奏器—— 耳畔似有海风吹过寂静的灯塔,远处干草顺风而倒,苦涩潮湿的芳香随风吹来。犹如微咸海水中,一枚缓缓浮起残缺的弦月。 神调局的欢迎仪式向来有些特别…… 艾德已经见怪不怪,他走向窗边,端起杯子轻轻放在办公桌上: “您的酒杯忘在窗台上了,奥莉维亚小姐。” 只见那原本无人的座位上,缓缓浮现出一袭身着黑色裙装的曼妙身影,披肩之下散发出阴暗晦涩的毒药香味: “我们又见面了。艾德加·怀科洛先生。” 奥莉维亚小姐的脸颊上泛着近乎病态的潮红,浮华脂粉也难以掩盖她的虚弱憔悴。 正如艾德所料想的那样,对方还使用了「月影」秘文,能够令使用者在光线暗弱的地方消声匿迹,与灵体有些相似。 “我们之前见过吗?”他问道。 “是的,在亚瑟·卡斯特先生的葬礼上,您或许已经不记得了……” 她伸出手来,蕾丝褶边袖套下的五指轻轻拢住杯口: “您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天赋?智慧?还是秘宝?” “我胡乱猜的。”艾德人畜无害地笑了笑,“雪茄还在燃着,这么贵的雪茄,扔在一旁不管就太浪费了。” 雪茄在不吸时会快速熄灭,在十几秒种内停止散发烟气,三到五分钟内彻底熄灭,眼下还在飘着白烟,显然是刚刚被人放在烟灰缸上。 “看来伊顿先生招募了一位聪明人。中央区特别行动小队队长,奥莉维亚·芙瑞斯特,很高兴见到新成员。” 奥莉维亚站起身来,与艾德轻轻握掌。她的手掌几乎感觉不到重量,柔若无骨,冷冽似冰。 「回音」和「月影」,双重秘文使用者,难怪能在重中之重的中央小队中担任队长。艾德心道。 单单一种秘文便已经足够非凡者穷尽一生来探索奥秘,能够同时对多种秘文具有适性,且同样有所造诣的人实属凤毛麟角。 “长话短说了,夜莺小姐。伊顿先生认为飞艇坠毁案件与一位退伍上校有关,他的名字叫作柯吕思·哈肯。” 松开手掌,艾德微微躬身,开始陈述伊顿先生交代给他的任务: “东区小队希望能够调用差分机查询其个人档案,并且请求中央小队进入警戒状态,以应对其可能展开的下一步行动。” “没问题。我会派出常规探员监视重点区域,特别行动探员将整备齐全、随时待命。” 她从核桃木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一张卡片,双手推给艾德: “这是我的授权卡,您可以去一楼的差分机房查询需要的信息了,用完后请将卡片交还给我。” “那我就先告辞了。” 艾德来到了接待室。玻璃门后的差分机房像礼拜堂一样宽阔宏伟,足足占据了整栋大楼三分之一的空间,一台又一台巨型差分机组成的运算阵列像是将一辆二十节的火车强行塞进室内。 戴着手套和口罩、顶着厨师帽的文员像蚂蚁一样在金属丘陵中穿梭,他们身上还围着可笑的围裙,简直像一群大厨。 接待员叫住了他:“请出示您的授权卡。” “我要查一位名叫柯吕思·哈肯的人,曾经在莱芮亚第三远征军,第四步兵师第一步兵团担任过团长。”艾德将卡片递了过去。“还有罂粟谷相关的资料,尤其是那里所发生过的重要事件。” “罂粟谷?”对方皱起眉头,警惕地扫了他一眼,反复检查过授权卡后才说道: “好的,我会通知工作人员优先处理您的查询请求。请您在此稍后。” 只见接待员在一张记事本上填写好艾德的需求,将纸片撕下贴上星标,插进抽屉篮中一堆纸片的最前端。然后装进气动管道的运输胶囊里,拉杆发送到差分机房。 “要多久?”艾德问道。 “两倍时间。” 艾德会心地笑了笑,这差不多算是行内的一句黑话—— 通常来讲,差分机的运算时间有一个浅显而唯心的规律——永远是预估时间的两倍长。 作为维修技工的噩梦,“故障”是差分机的近义词。这种精密的器械会因为各种各样的离奇原因出现故障——其中包括并不限于:昼夜温差、湿度变化、灰尘、打喷嚏、使用时心有杂念、目光直视过久…… 这也是为什么里面的工作人员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原因,一根头发都有可能令差分机产生不可逆转的致命故障。 等待良久,就在艾德快要失去耐心,想出去转转的时候,接待员从运输胶囊里取出一张打孔卡片插进打印机里,一份文件被打印出来: “喏,这份是柯吕思·哈肯上校的相关资料;”他用铁丝订书器在上面按了一下,“另一份是罂粟谷惨案的相关记载。这份文档是高度保密的,看完后请务必交还并原地销毁。” 柯吕思·哈肯,新历836年生于布雷芬郡,于855年入伍…… 前面讲的都是哈肯上校早年的军旅生涯,看得出他拥有良好的指挥才能和军事素养,才能从一名士兵做到高级军官。 艾德将注意力放在了后面: 868年,柯吕思·哈肯上校率领第一步兵团驻防罂粟谷,期间发生了“罂粟谷惨案”。哈肯上校的仕途遭受重大打击,此后并未再受到过任何提拔,直至887年退伍仍只是一名上校。 在柯吕思·哈肯上校的档案上,只字未提“罂粟谷惨案”的具体内容。 这就有些奇怪了…… 第六十九章 罂粟谷惨案 这就有些奇怪了……艾德缓缓打开了另一份资料,罂粟谷的相关资料。 罂粟谷原名赫纳勒多山谷,精灵语意为“孤僻之地”。资料中还记叙了一些有关地理位置的讯息,内容并无太多帮助,他直接跳到了“罂粟谷惨案”相关的记述: 868年6月5日,由于远征军的节节胜利,一大批由难民、残兵、伤员组成的精灵溃军逃向赫纳勒多山谷。面对已经放下武器,停止抵抗的溃军,柯吕思上校依然下令开火。 八千余人惨遭屠杀,无一幸存。 此事在国际范围上引起了广泛争议,莱芮亚王国蒙受空前恶名,极大动摇了理查二世的权威。而此时,理查二世已经是埃律西昂法理皇帝。 为此,莱芮亚王国对“罂粟谷惨案”进行了公开审理,许多参与事件的军官不堪受辱,在狱中自杀身亡。而作为主使柯吕思·哈肯上校则并未选择轻生,他出席了罂粟谷一案的判决,并当庭承认了自己的战争罪行。 由于战时法令的保护,柯吕思·哈肯上校未被判刑。但自此之后,再无人敢于继续任用他。 然而,一份机密文件显示,在“罂粟谷惨案”发生之前,理查二世曾经给莱芮亚第三远征军的指挥官发送过一份手谕,而指挥官传达给哈肯上校的命令则是—— 不放走任何一人,无论身份,不收俘虏。 看来柯吕思·哈肯上校顶了一口大黑锅啊…… 后面还附带了一张军官人员表,艾德很快在其中找到了罗温·夏尔医生。此时他恰好担任哈肯上校的副官。 在惨案发生后,阿卡迪亚大陆上残余的精灵在山谷里种满了红色罂粟以悼念死者,从此它有了一个更知名的称呼——罂粟谷。 而红色罂粟的花语正是:抚慰、遗忘,与永恒的安眠。 红色的山谷……艾德联想起罗温医生的那句话,这就是他的心结吗? 作为医生,用后半生拯救了346条生命,去偿还前半生作为士兵的杀孽。 “一个人的善与恶能否相抵呢……?”他轻声重复着这句话。 “您说什么?”接待员问道。 “哦,没事……” 艾德摆了摆手,将文档抵还给他:“我看完了,感谢您的大力协助。” “没什么,这是我应该做的。” 对方接过文档,拆下书钉丢入碎纸机中,皮带牵动刀头飞速旋转,文档顿时化为一团纸屑。 他回到奥莉维亚小姐的办公室交还授权卡,却被对方叫住: “恐怕我要临时征调您了,怀科洛先生。我们刚接到报告,中央区共计九处地点同时发生发生了枪击骚乱,其他几个地区也收到了类似的报告。很有可能是柯吕思·哈肯上校和他的老兵团伙在进行作案。” 九处地点同时发生骚乱,还不包括其他区域?难不成对方想搞某种政变不成? 艾德没想到对方竟然会搞出这么大的手笔。一个营的新式军械,足以武装一支近三百人的部队,在城市里确实可以造成不小的骚乱。 但他很快否决了这个猜想。那毕竟是一支普通人组成的部队,除了由非凡者构成的神调局探员,还要面对城里的卫戍部队和皇家学会的支援。 甚至假如情况紧急,连神圣教会的执事和奥克兰家族的私人卫队也将投入战斗。在这样的力量面前,三百人的部队完全不够看,就算依托地形进行巷战,恐怕最多也只能坚持几个小时。 柯吕思·哈肯究竟想干什么? “我们的人手已经派出一半,剩余调查员必须随时待命,以应对可能会发生的动乱升级,恐怕还需要您协助调查此处区域。” 奥莉维亚小姐的手指轻轻放在一旁的市区地图上,中央区的地块上划了九道红色标记,其中八处已经被勾上了绿色标记,而余下的一处显然就是留给艾德的任务—— 赫伯特药铺。 …… 虽然艾德很想让那位奥克兰家的大小姐和他一起趟浑水,但是眼下的情况显然来不及通知卡塔莉娜。 奥莉维亚小姐特地批准他配备一匹巡狩马作为临时坐骑以快速抵达现场,但艾德还是拒绝了,并出门拦下了一辆马车代步—— 他没骑过马,要是摔下去可就丢大人了。 马车一停,艾德就跳下马车,回身丢了一个先令给车夫。估计已经足够支付车费了。 摇摇晃晃的悬挂招牌上写着店名:赫伯特药铺。 显然自己没有来错地方,而一旁破碎的窗户则证明了刚刚报告的袭击并非空穴来风。 “发生了什么?”走进店门,艾德开门见山地问道。 “我不知道……” 老板从柜台里露出了秃顶的脑袋,同样满脸不知所措: “突然听到几声枪响,然后玻璃碎了一地,我以为来了劫匪,就蹲在柜台后面,免得他们对着屋子里一顿狂扫。” “……结果等了半天,根本没人进店抢劫。圣灵在上,这简直像是小孩子砸玻璃的把戏。” “有人受伤吗?” “没有,我感觉他们不像是照着人射的,更像是想要找茬。可是天地良心啊!我平时一向诚信经营,从来没有得罪任何人。” “有意思……” 艾德检查了几处枪击的弹孔,它们的分布相当分散,几乎都射在了天花板上,显然不是奔着要人命去的。 762口径来复枪弹,弹道方位全部指向对面的巷口,对方射击完后就退回了巷中,也许只是为了制造混乱。 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恐怕只有找到他们才能知道了。 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肌肉,艾德知道现在显然不是自己的最佳状态,但是对付几个年老体衰的普通人应该不成问题。 “您看上去身体不太好,要不要试试本店的招牌灵药?”老板适时提议道。 “什么药?” 如果有药品能够缓解酸痛,买几片顶一下倒也不是不行。 “便利丸。这是我们这里卖得最好的药。” 店主从橱柜里拿出几枚金属制成的球形药丸。重金属,常识告诉艾德这东西肯定不靠谱。 出于好奇,他还是问出了口:“为什么叫便利丸?” “因为它能通便。” 通过金属中毒造成腹泻。他心道,鬼才会买这东西。 “而且它真的非常方便,会随着人体肠道一起排泄出去,您捞出来再洗一洗就可以重复使用……” “呃……好了,我还有正经事要办,衷心希望您有买过店铺保险。” 艾德压低了帽檐,连忙摆摆手走出了店铺。 第七十章 老兵 小巷里混着潮湿寒冷的臭气,晾衣绳与粗布衣服摇摇晃晃。约瑟夫·达利藏在二楼的阳台上,来复枪口从杂物堆的缝隙里穿过,警惕地监视着可能到来的敌人。 他呼出一口冷气,视野开始变得昏花。渴得要命,焦灼的干渴在他的喉间蔓延。 约瑟夫突然想去喝点酒。 我太老了,也太累了。或许只要一点点酒精暖暖身子,我就能重新打起精神来。 不,不行。他告诉自己,你和过去不一样了,约瑟夫。就像这柄枪一样。 他珍稀地抚摸着这杆新式来复枪。在达利下士尚且年轻的那个时候,装填弹药还要将油纸包咬开,将子弹和火药倒进去,再用通条压实,才能完成一次击发。 那时他的腰背像竹竿一样笔直,有双炯炯有神的褐色眼睛和浓密的黑卷发,胡须齐整而又阳刚。 只不过命运和他开了一个恶劣的玩笑,曾经的达利下士变成了流浪汉约瑟夫。 就好像一颗被榨尽的甘蔗,被当做垃圾丢在路边,他心想。 直到哈肯上校找到了他—— 啪嗒。金灿灿的一镑钱落在破瓷杯中,他过去从未听见过这样的声音。 “你的脸上有伤,老兵。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是我自作自受,犯法偷了面包。”他回答道。 “那是他们的法律,不是我们的。”哈肯上校却这样回答道。 “……这个国家富得流油,却不肯拿出一个铜板来救济那些为其付出一切的士兵们。既然它的辉煌与我们毫无干系,我们又何必遵守他们的律法?” 于是上校给了他一把枪,和一个重新战斗的理由: 每个遭到背叛的士兵都应该得到补偿。而约瑟夫要做的就是带着其他四个兄弟,给这个城市造成一些动乱,分散警察的注意力。 趁着银雾市一片大乱的时候,哈肯上校会带上最可靠的人手洗劫皇家铸币厂,等条子弄清楚目发生什么的时候,他们早就带着金条远走天涯了。 只要做完这一票,他们这些老兵就可以远离这片大陆,去新的世界安度晚年。 温暖的海岛,像梦一样蓝的海水,美丽的夕阳和棕榈树,享不尽的朗姆和余生…… 他闭上双眼,享受着那美好的幻想。 突然,一只手从背后捂住了他的嘴,另一只手擒住了他的右臂,令这位老兵发不出哪怕一丁点声音,也无法扣动扳机警醒队友。 完完全全的压制。他惊恐万分,却又不知所措。 “嘘……达利先生,我想单独和你谈谈。” 熟悉的声音在耳旁响起,约瑟夫愣住了。 而对面擒住自己的双手也缓缓松开,转过身来,眼前是一副年轻的面庞、漆黑的眼睛,还有那顶熟悉的帽子…… 艾德加·怀科洛。 只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是……神调局探员?” 对方点了点头。 呵,没想到,今天早上救了自己的那个年轻人,竟然是一只乌鸦。 命运啊……你究竟还要捉弄我这个糟老头子到什么时候? “您出现在这里,手里还端着枪,究竟是为了什么?”少年问道。 “有人雇我抢劫药铺。”老兵狡辩道。 “可是药铺并没有丢失任何财产。还请您告诉我,柯吕思·哈肯上校的真正目标是什么?” 他知道我们在做什么。约瑟夫悲凉地叹息一声。 “我不会说的。动手吧,孩子,让我带着尊严死去。” 他挺起胸膛,闭上双眼只求一死。 “假如我是来帮你们的呢?” “帮我们?” 这个年轻人到底在说些什么? “这是一次自杀行动,你们的上校低估了这个城市中的警备力量。神调局手中还留有一支应急部队,一旦被其拖住,卫戍部队和前来支援的探员会封锁你们所有的逃生路线,最多三十分钟,皇家学会的空中炮艇就会抵达,无论你们的目标是哪里,都注定会失败。” “那又如何,我们本就一无所有。失败也无法再从我们手里夺走任何东西。” “很多人会死,达利先生。尽忠职守的人们、无辜的市民、你的战友,还有哈肯上校,你觉得他会投降吗?” 恐怕绝不会。他会奋战到最后一刻,直到血流漂杵。 达利下士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我会想办法确保哈肯上校和你的兄弟们不会上绞刑架……只要他们还没有犯下不可弥补的罪行。但在此之前,我必须知道他的目标是哪。” “您愿意相信我吗,约瑟夫·达利先生?” …… 铸币厂内,人质被整整齐齐地捆成了一排。他们跪倒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低声祈祷。 所幸在荷枪实弹的老兵面前,没人敢于抵抗,否则哈肯上校一定会开枪立威。 也许我不该来这。罗温医生低下头,将脸上的面罩遮得更严了些。可他又能怎么办呢?哈肯上校曾经救过他的命,他终归是要还的。 “上校,金库大门怎么处理?”一名老兵上前询问。 冰冷的钢铁大门将里面的金条牢牢封锁住,仿佛一座牢不可破的地堡。 “钥匙在你们谁手里?”上校低声问道,人群噤若寒蝉。 “我数三声,只要没人开口,就会有人吃枪子。” 他伸出三根手指。 “三。” 这些人绝大部分衣着朴素,显然只是铸币的工人,或许真正掌管钥匙的人并不在这里。罗文知道,这种人每周只会来一两次。 “二。” “上校……”罗温终于忍不住,低声开口道。 “一。” 第七十一章 围攻 “一。” 柯吕思·哈肯将手攥成了拳头,却并没有开枪。 “庆幸吧,今天是你们的幸运日,我向我的副官保证过,没人会平白死去。” 他苍老的嘴角挤出一抹浅淡皱纹,挥挥手下令道: “把铝热步枪搬过来。” 铝热步枪,战场上少数能威胁到龙骑兵盔甲的单兵武器之一。内部填充铝铁氧化物的金属小球会在点火弹炸裂时发生铝热反应燃烧放热,有着轻易融化钢铁的恐怖威力。 这可真是杆笨重的武器,真不知道为什么要叫它“步枪”。罗温心想,眼前的金属怪物就仿佛一台小型火炮,两位老兵联手才将其提了过来。 上校将枪口杵在地上,踩住预设的装填脚蹬,掰开枪管,将罐头大小的定装子弹填充进去: “退后。” 柯吕思·哈肯端平枪口,平静地说道,众人快速散开。 砰! 原本坚不可摧的钢铁保险门仿佛热油遇水一样沸腾起来,钢铁门闸被熔融成赤红色的铁水,到处都是四射的火星。 “把麻袋先拿过来,等温度稍微降下来就上撬棍,小心点,别被金子烫到了手。” 这些金条价值足有上万镑,或许足够让这批老兵安享晚年了。但是对于莱芮亚数以万计的退伍老兵而言,仍是杯水车薪。 “之后你打算怎么办,柯吕思?”罗温问道。 “我雇了一艘船。等兄弟们把口袋装满黄金,我们就出海离开这个国家。” “如果他们封锁港口怎么办?” “不会太久的。远望港是东西贸易的重要港口,封锁港口的损失可远比这些金条要多得多。我们只要躲一会儿,就能找个机会溜出去。” 上校拍了拍他的肩膀:“看看这些人,他们都曾是你的手足弟兄,这个国家亲手毁掉了他们的大半个人生,至少让他们能安稳度过后半生吧。” 罗温不置可否,曾经为莱芮亚做出卓越贡献的士兵们,如今却被迫沦落街头。假如功勋与罪孽真的能够相抵,他愿意相信这些人的行动情有可原。 但神调局可不会这样看。 “哈肯上校,我们还发现了一批勋章,看上去是金子做的,要带上吗?” 门口传来另一位老兵的叫喊,他的假腿一瘸一拐,行走起来却丝毫不受影响。 “带我过去。” 上校示意罗温跟上来,二人前往压模室。只见用模具烙印出来的勋章整齐排列在金属盘中冷却,亮晶晶、金闪闪,却又显得如此廉价。 罗温拾起一枚勋章,悲哀地摩挲着: “原来这就是我们年轻时拼了命想要得到的东西。荣誉、功勋……竟然是在这样的地方批量生产出来的。” 一种失落的感觉在他心中涌动,就好像消散的海市蜃楼,或者比那更糟的东西。 哈肯上校抓起一把金色勋章,将它们攥得粉碎: “用一枚金属片,换一名士兵的一生,真是好买卖啊。” 他冷笑着掀翻铁盘,璀璨的勋章一枚枚落在地上,翻滚着、弹跳着,宛如一个个破碎的理想。 嗖—— 一支白色的箭矢破风而至,柯吕思·哈肯向后仰头躲闪,箭矢划过了他的鼻梁,留下一道狰狞的血痕。 “看来那些乌鸦找上门来了。”他抹了抹鼻梁上的血,低声道:“这边交给你了,罗温。” “所有人,准备作战。让他们听到我们的怒吼,让这个背叛我们的国家付出鲜血的代价!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 当艾德抵达现场的时候,铸币厂已经开始了小规模的交火。 看来伊顿先生先一步跟踪到了对方。 在一堵围墙外侧,他看到了白矢的身影。此刻娘娘腔正坐在掩体后方,只见戴着潜水盔的海怪先生正在为他包扎手臂。 “操,你他妈能不能轻一点。”白矢龇牙咧嘴地抱怨道。 “知足吧,穿着潜水服能给你把绷带捆上就谢天谢地了。”海怪的金属头罩里发出沉闷的水声。 “嘿,三脚猫!低着点儿头,小心脑袋开花。大楼里面枪法好的人可不只一位。” 望见艾德,白矢连忙招手示意他靠过来。 “你中枪了?不要紧吧?”艾德猫着腰走过去问道。 “没大事儿,就是不小心挨了一枪。狗日的罗温,竟然还给我留了条命。我差一点就能干掉那个王八蛋上校,要不是一时失误,罗温也得栽到我手里。” “别嘴硬了。承认吧,你在罗温面前就只是个小毛孩子而已。”海怪在一旁讽刺道。 “铁砧在哪?他没事吧?” 艾德记得丢失的军械清单中有铝热步枪,要是大块头被那玩意儿正面命中,恐怕凶多吉少。 “他好得很,伊顿先生让他先别轻举妄动,封锁出口等待援军。”白矢答道。 “那奎茵小姐呢?” “不知道,估计大侦探对她另有安排。你怎么不多关心关心我?” “我看你嘴皮子还挺利索的,应该没什么大问题。”艾德耸了耸肩。 “听我说,阿猫,嘶……”白矢缓了一口气,“罗温老小子不知道是着了什么道儿,你得想个办法帮帮他。我还等着他给我治伤呢。” “就算你这么说……这栋楼到处都是火力点,喏,连个鸟都飞不进去。” 艾德用手杖勾起白矢的金属面罩,悄悄举了起来,上面顿时多出了一个弹孔。 “你们听,有声音。”海怪突然伸手示意二人噤声。 嗡嗡嗡…… 天空中汇聚着轰鸣的和音,密密麻麻、宛若蜂群的噪音勾起了艾德对于织血蜂的恐怖回忆。 远处的路灯上方聚集起一小股“蜂群”,大约有二三十只,每只足有鸽子大小,四只旋翼在天空中盘旋飞舞,下方则是黄铜圆盘的机身与冰冷枪口—— 皇家学会的黄蜂无人机。 第七十二章 哈肯的复仇 皇家学会的黄蜂无人机。 相较于独眼蜘蛛,那是一种更为精密且致命的飞行无人机,搭载的袖珍型速射火炮可用于火力打击,在加装猫眼石模块后还将具有低空侦查能力。 而其主要缺点,是在飞行中会产生无可避免的巨大噪音,因此牺牲了隐蔽性。 皇家学会的宝贝还真是层出不穷。 此刻望着天空的艾德眼馋得很,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办法弄到黄蜂无人机的设计图。 炽热焦灼的黄昏中,黄蜂机群尖啸着编织成群,形成仿佛雁群一样排成整齐的队列—— 集群模式。 对于『傀儡』秘文的使用者来说,如何同时操控多个目标是一直是其中的重大难点,皇家学会也因此分化为三种主要学派:「巨人」、「蜂群」、「训犬师」。 「巨人」学派认为,既然操作者的个体意识是有限的,不可能无限分配到所有机械造物中,那么就应当制造体型庞大、性能优良的战争机器,通过单体的性能优势降低操纵成本。 而「训犬师」则试图通过赋予机械造物一些基本的智能,使得机械造物可以自己处理大部分问题。操作者只需从中进行总览和微调即可。 「蜂群」学派更加重视小型机械的作用,强调信息主导和多样化、模块化。为了控制庞大的机械造物群,他们采取了一种较为折衷的办法——将多个单位编组作为一个整体操纵,可以有效降低控制难度。 蜂群呼啸着扑向铸币厂大楼,步枪子弹难以对这些空中的机动单位形成有效打击,它们居高临下,向着躲在掩体后的士兵们无情地倾泻弹药。 而这些老兵毕竟只是血肉之躯,原本固若金汤的防线很快便开始出现动摇。 在这样高强度的火力打击之下,黄蜂无人机挂载的弹药同样也迅速消耗一空。天空中,这些机械蜂群开始返航,重新进行补给装填。 就在这时,一枚搭载发声晶片的无人机盘旋至窗前,冷静而平淡的男性声音说道: “我是皇家学会学者,欧文·雅各布,以皇帝陛下之命,我命令你立刻停止抵抗,释放全部人质。” “我服了,这帮书呆子可真懂谈判的艺术,是吧?” 白矢咧开嘴嘲笑道,本就涂着雪花膏的脸颊显得更加惨白。 “我看罗温就应该先把你的舌头打烂。”海怪先生说道。 “去他妈的皇帝,愿他的血液在他的黑心里腐烂!” 果不其然,这份“劝告”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楼里传来了哈肯的怒吼,一梭子弹命中了旋翼,黄蜂无人机向斜下方坠去。 “我有个主意,海怪先生,请给我一点火力掩护。” 短暂的火力真空同样也让艾德有机可乘,他飞奔着靠近了建筑的外侧盲区,取出了独眼蜘蛛…… …… 我们输了。罗温心里很清楚。 警方的增援越来越多,而老兵们一直在遭受伤亡。这注定是一次徒劳的反抗。 但他同样清楚,柯吕思·哈肯绝不是那种会投降的军人。 “哈哈!来啊,你们这群皇帝的走狗,他抛弃了我们,总有一天也会抛弃你们!” 压模室里,此刻的哈肯上校身披龙骑兵盔甲,双手各握着一支霰弹枪,向着天空中的无人机群倾泻子弹。无人机的机炮无法伤其分毫,背后的蒸汽锅炉翻腾咆哮,仿佛雄狮的怒吼。 “我是皇家学会学者,欧文·雅各布,以皇帝陛下之命,我命令你立刻停止抵抗,释放全部人质。” “去他妈的皇帝,愿他的血液在他的黑心里腐烂!”哈肯一枪轰烂了黄蜂无人机的旋翼。 “柯吕思,都结束了。再打下去毫无意义。”见无人机群开始返航,罗温劝阻道。 “不,一切才刚刚开始。”哈肯说道。 “柯吕思·哈肯上校,我必须提醒您,那些无人机只是返航回去装填弹药,下一波攻击马上就会来临。” 突然,艾德的声音从房间门外传来,只见他缓缓举起双手,缓步走进室内。 他是怎么进来的?罗温不由得有些疑惑,所有的入口都有他们的人在戒备。难道那些老兵都已经阵亡了? “我们又见面了,小乌鸦。是那些人派你来谈条件的吗?” 哈肯狞笑着端起地上的铝热步枪,指着艾德的脑袋问道。 “不,这次我仅代表个人。”少年将双手停在耳朵两侧,“我知道您蒙受了冤屈,哈肯上校。您固然可以选择一死了之,可那些为您而战的士兵们呢?” 哈肯没有开枪,而是等着艾德继续说下去。 “贵方手里有人质,您可以通过这些人与警方谈判,争取宽大处理。考虑到社会影响,或许最终只会判处您流放某个海岛,您和您的士兵们都可以去那里度过余生。” “……况且这些金条远远不够救济莱芮亚成千上万的退伍军人。而您在法庭上的证词,说不定可以真正改善老兵们的待遇。” “你说的不错……” 上校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铝热步枪,正当罗温以为事态有所好转的时候,柯吕思·哈肯突然怒吼道: “可我不会再接受他们的审判,让莱芮亚见识见识我的正义!” 他扣动了扳机,金属弹丸瞬间命中艾德的身体,迸溅的铁水和火花吞没了他的身躯。 “不,柯吕思!你保证过没人会平白死去。” 罗温忽然意识到,或许这个男人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打算的。 三十三年的时光,足够将一个人折磨得彻底疯狂。 “柯吕思·哈肯已经死了!” 哈肯上校那苍老的、雄狮般的脸庞此刻狰狞而疯狂,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罗温只见过柯吕思·哈肯露出过一次这样疯狂的表情—— 就在罂粟谷惨案发生的那一天。 第七十三章 老兵谢幕 他变了。 每一场宏大的战役都会改变世界,而那些更小的战争则会改变人。 罗温望着哈肯上校的侧脸,曾经粗犷、硬朗的面容已经衰老,被愤怒的血色所掩盖。他痛苦地发现,曾经那个会豪迈大笑的、雄狮般的硬汉已经不存在了。 所谓的正义、老兵们应得的补偿、海岛上的余生,都过不是他所描绘的泡影。他的真正目的只有一个——向这个国家复仇。 “我不需要谈判,下地狱去吧。” 上校重新装填子弹,铝热步枪指向了角落里的人质们。只要他再度扣动扳机,惨案还会重演第二次。 砰! 凝望着抬起的准星,罗温扣下了扳机。子弹穿过枪膛,命中了龙骑兵盔甲背后脆弱的锅炉。一股蒸汽从孔洞中倾泻而出,犹如死者的最后一声叹息,动力装置缓缓停止了运转。 “不……!”哈肯上校发出一声咆哮,抡起铁臂甩在罗温医生的脸上。 尽管失去了动力系统的辅助,巨大力道依然将这位曾经的副官掀翻在地。 “叛徒!” 哈肯上校把铝热步枪丢在地上,攥住了罗温领口,将其扯了起来。对于一位军人而言,“叛徒”是最为恶劣的羞辱。 “我就知道你会叛变,罗温。你从来就不是以个称职的士兵。” 老医生闭上双眼,没有反抗。名为柯吕思·哈肯的男人曾经救了他无数次,是时候把命交还给他了。 忽然,一声金属破碎的鸣啸从前方传来,他感觉到胸前力量的有所松懈,重力拖拽着他倒向了地面。 睁开双眼,只见一柄蝶翼折刀刺透了钢铁,镶入到柯吕思的手臂之中。 奎茵·芙瑞斯特。 自己从神调局退休的时候,她还是一个羞怯孤僻的小女孩,如今却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投降吧,柯吕思·哈肯,你将得到公正的审判。” “呸,我唾弃你们的法律!” 柯吕思·哈肯抡起铁拳,沉重的铁臂被奎茵轻而易举地躲开。他太老了,这副盔甲也太过沉重。 我该动手吗? 眼前天旋地转,鲜血从鼻腔里涌出,罗温望着地上的铝热步枪,心中却回想起了往日同行的记忆。 正在这时,另一双年轻的手臂替他拾起了这份重担,那身影无比熟悉—— 艾德加·怀科洛。 他还活着?罗温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东西可以抵御住铝热弹的打击,这太不合常理了…… 老人望向弹痕,原本被铝热弹吞噬的地面上,流淌着胶质的、犹如糖浆的液体,仿佛融化的玻璃镜片。 少年端起铝热步枪对准哈肯上校,那笨重的、失去动力的金属盔甲反而成了牢笼。粘性外壳的金属小球附着在龙骑兵盔甲上,霎那间被点火弹所激发点燃。 飞溅的火焰瞬间吞噬了柯吕思·哈肯。烧红的金属炙烤着他的每一寸血肉,发出恶臭的焦糊味,这是一场酷刑。 上校却依然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一声哀嚎或呻吟。在某个瞬间,他忽然用祈求的目光看向罗温。 罗温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扣动手中的扳机,一颗子弹从老友的右脸颊进入脑干,男人恢复了平静,轰然倒在地上。钢铁躯体缓缓溶解,滚烫的金属与地面上的勋章融为一处,仿佛一尊黄金铸成的棺椁。 358人,罗温在心中默念道,他手里的血债又多了一笔。 功过不可相抵,正如死去的人不会回来…… …… 傍晚,阁楼餐厅。艾德坐在角落的座位上,透过橱窗玻璃凝望着灯火阑珊的街道。 “所以,让罗温去卧底是伊顿的计划?” 奎茵的声音让他回过头来。只见她正用力地切割着桌上的牛肉排,连桌子都在微微晃动,似乎是和这头牛有仇。 “当然,如果不是他,我们不可能救得下那些人质,也不会那么容易击败哈肯上校。” 艾德用叉子插起半粒小番茄送进嘴里,咀嚼片刻后说道: “最重要的是,罗温知道那些丢失军火埋藏的位置,要是让那批军火继续流窜在市内,我们的麻烦只会越来越大。” 实际情况当然并非如此,但只有这样才能保证罗温医生不去坐牢。作为代价,他必须重新为神调局效力。 “既然这样,为什么我们还要费力去追踪调查他们的目标?直接让罗温告诉我们不就好了。” “和卧底之间的联系并非那么容易,你懂的。”艾德笑了笑,把问题搪塞了过去。 “对了奎茵,你为什么不吃配菜?我好像从来没见过你吃蔬菜。” “因为我就是从不吃菜。”奎茵颇为自豪地答道,她伸出一根手指阐述起自己的理论,“我们费了那么大劲饲养牲畜,不就是为了让它们代替我们吃菜吗?” “我猜罗温医生应该有和你提到过膳食均衡的重要性。” “那又怎么样,难道还能比镀银子弹更有害吗?” 她把切开的肉排送进嘴里,又喝了一口佐餐的红酒,满脸不以为然: “你腰间的挎包里藏的是什么?我闻到一股很重的金属味。” “我吗?”艾德放下刀叉,稍微挪了一下身子,“什么也没有。” “别藏了,我都看到了。” “你真的想知道?” “当然,不然我问这个干嘛?” “要不然这样,你先把配菜吃掉,我就给你看挎包里的东西。” 奎茵翻了一个白眼给他:“我宁愿吃枪子儿。” “那就算了。”艾德摊开双手,拿起刀叉。 犹豫片刻之后,奎茵还是举起叉子刺穿一颗花椰菜,猛地吞了进去,像是服药的病人。 “怎么样,也没有那么难吃吧?” “咳咳……”她一边咳嗽一边用红酒漱口,“我要杀了你,艾德。” “喏。” 艾德把挎包里的黄蜂无人机放在桌上。虽然与哈肯上校对峙消耗掉了一枚虚妄之镜的碎片,但此次他并非一无所获。 这是他顺手牵羊捡来的装备。虽然其中两扇旋翼已经损坏,但他完全可以通过捕梦网和守秘人程式制作出替换的零部件。 “皇家学会的破烂玩意儿?你捡这个干嘛,打算卖废铁吗?” 奎茵笑了起来,她有一抹少女的红唇、和狼一样锋利的牙齿。 “研究一下高新技术,活到老,学到老嘛。”艾德耸了耸肩。 结账的时候,趁着奎茵出门的工夫,服务生一把拉住了艾德,艾德还以为有什么事情: “有什么事吗?” “这单小费我给你免了,能不能透露一下,你是怎么做到半个月内换了两个姑娘的。” “……” 对方显然误会了什么。艾德把钞票塞到了服务生的手里,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这个……你还是自己慢慢参悟吧。” 第七十四章 “半人马”小姐 有关于柯吕思·哈肯上校和他那些老兵们的团伙抢劫事件,以哈肯上校的死亡和部分老兵们的入狱而告终。 在伊顿先生和罗温医生的运作下,参与了铸币厂劫案的老兵们被送往了一处条件相对良好的监狱,他们将在那里度过晚年。 罗温还从每月薪水中拿出一部分邮寄给典狱长,以求其对这些老兵多加关照。或许这也算是件好事,至少这些人不用再沦落街头了。 至于那些并未直接参与劫案的老兵们,则可以免受牢狱之灾——只要他们肯上缴手中的枪支弹药,并且没有犯下其他刑事案件。 为此艾德一整个星期忙前忙后,在老乞丐约瑟夫·达利的帮助下,收缴了绝大部分流出的枪支。 此外为了防止再出现类似的事件,市议会也正在推动一项全新的法案—— 从市政府财政中拨款,在东区成立一块名为“老兵之家”的小型救助机构,让这些具有丰富战斗经验的老人们能够有一块基本的容身之所,不至于危害治安。 老兵们的故事很快告一段落。与此同时,艾德还通过捕梦网修好了黄蜂无人机两个受损的旋翼。 我在想……有没有可能对其进行逆向工程,然后再量产? 他五指交叉放在桌前,低头盯着眼前焕然一新的黄蜂无人机,用思想与希尔薇交流道。 【恐怕不太现实,我亲爱的好先生。逆向工程需要专业的科研团队、精密的测量仪器、以及大量时间,碰巧这三样你都没有……不过,为什么不试着直接把图纸弄过来呢?】 尝试联系皇家学会,或者去无形之手拍卖行试试运气?艾德心中思虑。 由于亚瑟的牺牲以及在“地铁大屠杀”事件时的中立态度,神调局在银雾市已经失去了皇家学会的支持。恐怕对方不会给自己好脸色看。 最重要的是,自己手里拿不出他们想要的东西。 守秘人程式?皇家学会倒是很有可能对这个感兴趣。但那是艾德的底牌,不可能轻易露出来给对面看。 至于无形之手拍卖行,艾德倒觉得不失为一个办法—— 皇家学会真正的优势在于其垄断的精密机床,以及完善的原材料供应链。离开了生产的支持,设计图本身并无太多价值可言。 一台造不出来的机器毫无意义。 出于这样的考虑,他判断皇家学会不会在量产品的技术保密上太过纠结。自己完全有可能以一个相对合理的价格,从无形之手拍卖行里收购到黄蜂无人机的设计图纸。 只不过,依艾德的推算,想要像欧文·雅各布围攻铸币厂时那样操纵成群的机械造物,人格结晶至少需要到达二级。 希尔薇,你觉得我现在能够尝试蜕变为二级非凡者了吗?他询问道。 【这要看情况了。一般来说,从一级非凡者蜕变到二级需要1-2年时间,天才如「银骑士」盖尔特,当初也用了五个月时间完成蜕变。我还是建议你在巩固一段时间,这样才比较稳妥。】 希尔薇又补充道: 【如果你有什么迫切需求,我可以现在就为你将程式紧急升级到2.0,只不过我们两个都要承担系统崩溃的风险。一旦系统崩溃,你就会回到那时脑部洞穿的状态,并且失去所有非凡能力。】 太危险了,艾德摇了摇头,回到那个状态就约等于死亡。没必要这样激进,去承担不必要的风险。 没想到作为“无所不能的守秘人阁下”,自己的结晶等级竟然会被那位大小姐反超。 他取出卡塔莉娜的人物卡轻轻摩挲,只见卡片的形貌已悄然改变,色泽愈发光鲜、明亮,如日光盈盈。 …… 空旷宽敞的赛场上,卡塔莉娜乘着骏马,身形微俯。空气中满是青草和泥土的芬芳,混杂着一种马匹所特有的动物气味,却并不令人反感。 世界以另一种方式呈现在她面前,周围的一切物体都在飞速运动,她必须快速做出反应、判断,或者与之对应的动作,才能保持这种流畅而自然的疾驰状态。 马是高贵而忠诚的生物,卡塔莉娜发现,自己对驯马有种特殊的天赋。就好像远古传说中的德鲁伊能与动物沟通那般,她似乎能理解每一匹马的心意,仿佛彼此之间是一体的。 她们越过白色低围栏,绕过木桶,就连穿过障碍也不会减速。其他骑手被卡塔莉娜远远地甩在身后,这根本算不上“竞赛”,与个人训练并无差别。 “获胜者是——奥克兰家的卡塔莉娜小姐!” 比赛结果毫无悬念。木制的联排观众席上传来雷霆般的掌声和喝彩,卡塔莉娜却并未感到太多喜悦—— 能来参观马术俱乐部赛事的观众,多半是名门望族,或是市区周边的显贵乡绅。他们之所以把双手拍得这么用力,多半是冲着奥克兰家族在保守党的威望,而非卡塔莉娜的骑术。 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抛弃掉前面的多余词缀,尊称我为“卡塔莉娜爵士”。 卡塔莉娜翻身下马,收起马鞭。忽然,她察觉到了目光的凝视,望向观众台,管家劳恩正坐在席上,满目欣慰地望着她。 “劳恩爷爷,您怎么来了?” 她牵着缰绳走了过去。马儿没有任何抗拒,乖巧地跟在她身后,像是一条小狗。 由于父亲布兰登·奥克兰双腿残疾,必须依赖一位信得过的助手照料衣食起居,劳恩平时大多时候都是跟在布兰登身边——尤其是在卡塔莉娜恢复健康以后。 劳恩的脸颊上挂着微笑。在卡塔莉娜刚记事的时候,他的脸上还并未有这么多褶皱。私下里,比起主仆,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像是晚辈与长辈: “听说他们都称呼您为‘半人马小姐’。” 卡塔莉娜脸颊微微一红。这是俱乐部里的人给予卡塔莉娜的“殊荣”,由于她与马匹的协调性极强,看起来就像一匹半人马那般。 “嗯哼,就当他们是在夸我吧,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这个称号。” “我还听说一件事——您已经完成结晶蜕变了,是真的吗?”劳恩的背脊稍稍前倾,声音低了几分。 就在艾德忙碌于神调局事务的这些日子里,卡塔莉娜顺利蜕变为了二级非凡者——没有借助任何仪式或魔药的助力,仿佛水到渠成一般。 她点点头。 “圣灵保佑,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在您身上竟已发生了如此多的奇迹。即使天才如盖尔特爵士,也未能有小姐这般神速。” 管家劳恩眉眼低垂,毕恭毕敬地说道。 “对了,老爷还托我带来一份礼物,原本是打算生日那天送给小姐您的。” 生日礼物? 卡塔莉娜有些惊讶。 她依稀记得,父亲原本是打算将「树心」的断柄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她的。 难道还有什么东西能比这柄传奇之剑更加珍贵? . 第七十五章 阳炎驹 到底会是什么礼物? 卡塔莉娜既疑惑又期待,她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会比家传宝剑更加贵重。 管家劳恩笑而不答,向着远方招手示意。 顺着手势的方向望去,一匹高大健硕的枣红色战马映入了她的眼帘。那奔放狂野的肌腱线条包覆着身躯,仿佛燃烧的丘陵,要将这驰骋草场也一并烧却。 一匹阳炎驹?! 她睁大眼睛,捂住嘴唇。像这样一匹纯血骏马,价格要在7000-12000镑之间,往往还有价无市。 阳炎驹是「阳炎」哈尔坐骑“燎原”的直系后裔,经过近千年育种繁衍而成的战马品类。 这种高大威猛的重型战马肩高接近两米,体重足足可达一吨以上,性格无所畏惧,拥有无可比拟的耐力和冲锋能力。 训练良好的阳炎驹,无论是在面对长枪方阵,或是轰鸣炮火时都能够保持勇气,绝不会减速或退缩。 然而这样勇猛的性格也造就了其难以驯服的天性。即使资深的驯马师,也经常会在这些骑士般骄傲的烈马面前铩羽而归。 时至今日,这种昂贵难驯的骐骥已经不再适应战场的需要。只能作为高档宠物在富贾望族的马厩中度日终老,许多阳炎驹甚至终其一生从未被主人所骑乘过。 卡塔莉娜走了过去,络腮胡子的驯马师低声提醒道: “小姐,恕我冒昧。这匹马性格倔强,您最好还是先把它牵回去饲养,等熟络一段时间后再……” “我会小心的。” 对这样的烈马使用马鞭只会进一步激发它的暴戾性格。她将马鞭丢在一旁,从侧前方缓步接近它。 见卡塔莉娜缓缓靠近,阳炎驹喷吐出不安的鼻息,两只前蹄在草坪上微微践踏,耳朵靠向了后方。 它看上去就像一头巨兽…… 仰望着眼前比她高出小半个身子的战马,卡塔莉娜不禁感慨道。 “嗨,你好呀,我的名字叫卡塔莉娜。” 她没有继续靠近,转而用轻柔而缓和的语调说道。 片刻过后,直到马儿的情绪稍有平复,她才继续说道: “你看上去真美,就像一团火焰一样,一团骄阳般的火焰——”卡塔莉娜望向驯马师,“它叫什么名字?” “它还没有名字,不过您可以亲自为它取一个好名字。”驯马师毕恭毕敬。 “既然这样,那我想不如称呼你为……” 她闭上眼睛,在脑海中检索着与火焰有关的词汇,那应当是一个鲜红的词语,闪耀着荣光烈焰、所向披靡。 不知为何,思绪里却突然出现了一瓶碧蓝色的汽水,还有那墨蓝色海面上蒸腾着的、血橙色的夕阳。 “火雨。这个名字怎么样?” 骤雨过后,便是晴空。 马儿并未有所反应,它并不能理解人类的世界,以及那名称的意义。卡塔莉娜心知肚明,可她依然倾诉衷肠: “我的祖先曾经和你的祖先一起并肩战斗过,我想我们也会成为好朋友的。” 她抬起手掌,轻轻接近它那铁黑色的鼻孔。这一次,阳炎驹并未有所抵触。 “你可能不知道,那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也许某天我们也能留下属于自己的故事,就像他们那样,孩子的孩子的孩子,一次又一次地成为朋友。” 它的鼻孔潮湿而温热,像是刚刚淬火的柔软钢铁。此时此刻,火雨的耳朵交驻晃动,神色平静。 卡塔莉娜知道,她暂时赢得了它的信任。 “您的天赋果真名不虚传,小姐。我当初喂养了这匹小家伙足足一年,才勉强能够摸到它的脸颊。” 从驯马师的笑容可以看得出,此话并非全是恭维。但卡塔莉娜并不满足于此: “请您把缰绳递给我吧,我想领它稍微走上两圈。” “这……”驯马师面露难色。在得到了劳恩的眼神许可后,才将手中的缰绳交给卡塔莉娜,“还请您务必小心才是。” 她微笑着点了点头,接过缰绳,牵着火雨不快不慢地走着,寻找着彼此之间的默契。 渐渐地,一人一马互相感觉到了对方的意志——牵引与抗拒,这种力量的平衡在缰绳与笼头之间反复流动,直到达成一种近似稳定的状态。 是时候了。 卡塔莉娜停下脚步,火雨也停了下来。她鼓足勇气,踩上马镫、翻身上马—— 一瞬间,火雨仿佛触电般低声嘶鸣起来,鬃毛在风中摆动飘舞,想要将她甩下来。身下的马鞍传来剧烈颠簸,犹如滔天巨浪卷起一叶扁舟,但卡塔莉娜依然牢牢地伏在马背上。 她要让火雨明白,反抗的举动徒劳无益。它必须与自己保持协调一致,才能更为自由地驰骋。 挣扎之下,火雨扬起前蹄,巨大的爆发力几乎要将她掀翻下去。但最终,卡塔莉娜还是握住了缰绳,像铆钉一样镶嵌在鞍上。 终于,火雨开始妥协了。它逐渐稳定下来,开始以较为平稳的步伐向前小跑,最后变为疾驰。 眼下的速度不亚于她所乘过的任何一匹赛马,相对于阳炎驹的庞大重量而言,这是种可怕的爆发力。 电光石火之间,她便骑着火雨在赛道上跑完了一圈,心中仍意犹未尽。 “您这样做太冒险了……”驯马师气喘吁吁地靠了过来,牵住了火雨的笼头,这才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 “怎么样,小姐,这份礼物还合您的心意吗?” 不知何时,劳恩已经站在了她身旁。 “当然了!”卡塔莉娜翻身下马,轻轻抚摸着火雨的脸颊,然后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呃……我是说,非常满意。可是为什么不等到生日那天再送给我呢?这绝对是一个天大的惊喜。” “这是布兰登老爷的意思。”管家答道,“假如在生日当天赠给小姐,您肯定会迫不及待地当着众人试乘此马,那样过于危险。而且万一您失败了,还会有损奥克兰家族的威望。” 聚木成林——这是奥克兰的家传箴言,家族的利益高于一切。 “请代为转告父亲,这份礼物令我无比喜悦。”她略微屈膝,恢复了应有的仪态。 “还有一事,小姐。您的成人礼生日宴将在下下周举办,请您今天下午和明天务必留出空闲,届时裁缝会上门为您试穿晚宴的礼服,以提前修改不合适的地方。” 又是试衣服…… 卡塔莉娜抬头望向天空,光是想到紧身胸衣,她就觉得肺部一阵要命的压抑。 看在阳炎驹的份上,不就是紧身胸衣嘛…… 她紧闭双眼,仿佛下了巨大的决心。 . 第七十六章 人体自燃事件 一大清早,艾德便站在门前,越过房檐望着亮黄如新鲜柠檬般的太阳。难得的几日晴天,他甚至要给盆栽浇水了。 “怀科洛先生,这是今天的报纸。”报童送来了今天的报纸。 艾德放下手中的马口铁喷水壶,从口袋里摸出一粒小铜板递过去: “好的,谢谢你。” 目送报童离开后,艾德掀开了报纸,一则消息迅速引起了他的注意: 《人体自燃》 近日,在曼莎街的欢腾俱乐部,一名现年五十余岁的烟草商人在吸食水烟时身上突然冒起火焰,不幸身亡。据称,那团血红色的火焰只焚烧了他的肉体,周围的人安然无恙,事后发现没有财物丢失。目前,该起事故已交由东区警方负责。 “离奇自燃死亡”、“其他人没有受伤”、“财物没有丢失”。 听上去像是正儿八经的神秘事件。艾德心想,总算来了点本职工作,他已经不想再对付匪帮和退伍老兵了。 走进屋内,他把报纸递给了办公桌前的伊顿先生。对方叼着玉米芯烟斗凝视片刻,呼出一口细长的云雾: “你怎么看待这起人体自燃案件?” “会不会是意外造成的失火?” 他在档案里见到过类似的案例。死者本身是行动不便的老人或残疾人,在吸食香烟时不慎点燃衣物或毛发,无法逃跑呼救或主动灭火,因而烧至全身,最终被误认为是人体自燃。 类似的情况还有可能是中风、心脏病、脑部疾病等突发症状,导致受害者失去意识,香烟或引火物掉落在身上。 当然,也不排除是非凡者或神秘生物所为,『火葬』秘文完全有可能造成相似的现象。 “不排除这种可能。我昨夜收到了警察局的报告,他们认为是水烟中的烟气导致受害者的身体变得更为易燃,因而导致了这样的悲剧。” 这个解释听上去并不算太合理。 “罗温医生的看法呢?” “他不太认可这一说法,因为从来没有见过类似的病例。有些瘾君子为了追求刺激,会在水烟中加入鸦片或血蜜,这会使吸食者中毒和产生幻觉,但不会引起人体燃烧。” 曼莎街的欢腾俱乐部……艾德回想起那个地点,那不是狄伦最爱去的地方吗? “事发当时房间里应该不只他一个人吧?” “目击者是一位名叫阿比盖尔的十九岁少女,在欢腾俱乐部工作。据警方称,她在录口供时表现得惊慌失措,并且身体上存在淤青和鞭痕。” 艾德对此并未感到吃惊,这有可能是“额外服务”的一部分。不过也可能这位烟草商做得太过火了。 防卫杀人?不太可能是她做的,一位能够熟练使用『火葬』秘文的非凡者,没必要从事这种行当。 “艾德,恐怕这次还是需要你亲自跑一趟,去欢腾俱乐部进行调查。” 我?去那种地方调查?他挠了挠头,这倒还真算不上是苦差事。 “行吧,没问题……不过为什么非得是我?” “奎茵的目标太过明显,极少有女性会去那种地方;白矢行事果敢,但性格轻浮;而铁砧则过于凶戾;至于陌客、海怪和蓝蝶就更不适合执行调查任务了。最重要的是,有一个人和你更为熟络,他能在这件事情上提供帮助。” 狄伦神父,我懂的。艾德翻了个白眼,接下了这次任务。 由于天色尚早,时间还很充裕,他又去了东区据点的靶场处练习射击—— 六发六中,没有脱靶。 在奎茵小姐的悉心栽培下,艾德的枪法正以肉眼可见的方式突飞猛进。 “伊顿要派你去妓院?” 正当他换弹的时候,奎茵凑了过来,漫不经心地说道。 “是去调查曼莎街的人体自燃事件。那起案件还存有诸多疑点,如果不弄清楚,说不定还会有下一位受害者。” 艾德掰开弹仓,弹壳顿时抛向了半空,他迅速用上弹器压入六枚子弹,只用了不到两秒便完成了装填。 “哦,我就是随口问问。为什么不让铁砧去?他肯定一万个乐意。或者娘娘腔,他把脸上的粉擦干净了也能做这件事。” “伊顿先生对他们两位还是不太放心。另外我和狄伦的关系还算不错,可以让他带我去。” “哼……你可少跟他学点儿吧。”奎茵轻声嗤道,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怀表丢给艾德,“对了,拿上这个。” “这是?”艾德伸手从半空中一把抓住怀表,却发现重量微有不同。 “怀表炸弹,神调局科研部门的产品:内部填充了晶尘炸药,默认起爆时间是五秒,可以通过发条调节定时。这东西威力不小,用的时候记得躲在掩体后面。” “我知道了。”他将怀表炸弹收进了马甲口袋里,微笑着说道:“谢谢你,奎茵。” “没什么,注意安全就好。” 奎茵把头侧了过去。 …… “所以你需要一个推荐人?” 听完艾德的话,狄伦坏笑起来,已经开始松弛的脸颊上顿时挤满了褶子: “拜托,这可不是介绍工作或者升学。直接把你的钱掏出来拍在桌子上,然后告诉老板娘你要哪个就行了。老天爷啊,你总不会连那档子事都需要别人教吧。” “我得承认,这方面还是您经验老道。”艾德将双手按在手杖上,满脸的无奈。 “……是这样,我不想以太过官方的身份接近阿比盖尔。对方刚经历过刺激,作为一张陌生面孔,直接去容易引起戒备。所以,还得请您陪同我去一趟。” “那这钱的事情……?”狄伦搓了搓手指。 “神调局会全额报销相关费用。”结尾他又补充了一句,“只要您别太过分。” “没就问题了,我的小伙计,惩恶扬善就是我们神职人员应尽的本分。” 狄伦神父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拍了拍艾德的肩膀说道。 第七十七章 欢腾俱乐部 绿萝爱心形状的叶子垂吊在招牌上,像是少女纤细的手指。上面写着这个地方的名字:“欢腾俱乐部”。 夜色空寂,隐约飘来河岸边的水汽,空气弥漫着一股特殊的香气——那是廉价的香水味、烟味、汗味,混合着某种被称之为“欲望”的气息,勾起人们最原始的幻想。 这里仿佛野兽的巢穴,而非文明的居所。 走廊笼罩在昏暗的灯光中,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门内。他没有穿神父袍,而是套着花纹马甲和青色大衣,倒也还算知道一点最基本的廉耻。 “晚上好,狄伦先生。”一位妆容稍显艳俗的女性正靠在走廊里吸烟,“这位是?”她看向一旁的艾德。 “叫我艾德就好。”少年摘下帽子扣在胸前,彬彬有礼地说道。 他注意到了对方的尖耳朵,精灵如今在人类社会的地位并不乐观。由于四处被排挤,往往只能从事这种卑贱的行当。 “萝拉,这是我最近新认识的一位小朋友,带他来见识见识世面。”狄伦笑着拍了拍艾德的后背,“不如我们找个房间叙叙旧,怎么样?” 她瞟了一眼艾德,掐灭了烟:“你确定?” “当然。”狄伦大方地掏出两先令银币,塞进她的衣袋里,“喏,拿好了,这是小费。别让你们老板娘看到。” 绝大部分妓院都由已婚男性经营,而老鸨则一般是他们的配偶。 “那好,来吧——请跟我上楼。”她提起裙子,仿佛一位淑女般缓步迈上了台阶。 艾德走在狄伦的身后,跟了上去,并将独眼蜘蛛留在了外面,监视着门外的动向。 关上房门,萝拉侧身贴坐在床头上,抱起枕头说道: “让我猜猜,你们是来找阿比盖尔的吧。” “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我的小甜心。阿比盖尔在哪?”狄伦神色自若地夸赞道。 “阿比盖尔?自从那晚出事之后,她就搬出去住了,我也不太确定她现在在哪。” “没关系,我们先来聊聊别的吧。”艾德搬来一旁的椅子,坐在床对面。 “这位自燃而亡的克利翁先生,过去经常来这里吗?” “他算是这里的熟客了,有时候老板还会从他那里进口一些稀罕货。不得不说,克利翁先生是个有门路的人,就是爱好有些令人不适。” “爱好?”艾德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他喜欢……嗯,追求刺激和暴力,而且喜欢做手持鞭子的一方,这让我们有些难办。但另一方面,他给的实在太多了。” “所以,阿比盖尔身上的伤是他造成的。她事先同意过吗?” “‘同意’意味着有过选择。”悲哀的色彩在萝拉眼瞳中一闪而过,“面对这样出手阔绰的顾客,就算她不愿意,老板也会赶鸭子上架。” “好吧,我明白了。”艾德无奈地点了点头,这并不是一名神调局探员所能解决的问题,“之后就发生了人体自燃?” “是也不是。总的来说,克利翁还是知道分寸的,所以大家虽然有怨言,一直以来倒也相安无事。直到那天晚上,烟草商先生心情不错,还偷偷带了一点血蜜膏过来,听他说是高级货。” 高级货,艾德冷笑了一下。他当然知道所谓“高级货”是用什么做成的,光凭这一点就足以证明这位烟草商人死有余辜了。 “然后他似乎吸嗨了,下手失去了分寸。阿比盖尔的惨叫声在一楼都能听到,除此之外还有克利翁的叫骂声。” 下手失去分寸……艾德回想起自己在采集血蜜时出现的症状,当时自己也进入了相似的状态:神智浑噩、出汗量激增,同时变得更具攻击性。 连非凡者都尚且如此,更不用说一名普通人了。 血蜜影响了克利翁的神智,令他变得嗜血,但这并不能解释人体自燃的原因。 “……再之后,惨叫声忽然转移到了克利翁身上。一开始我们只当是他在发癫,后来声音越来越弱,老板才觉得事情不对。等他进了房间里,克利翁先生已经变成了一团焦臭的灰烬,只剩下他脱在旁边的衣服。” 她摊开手掌,轻轻吹了一下,仿佛对此颇为庆幸。 “你觉得会不会是房间里的某种道具点燃了他?” 狄伦突然在旁边提醒道,听得艾德一头雾水。 “你是说蜡烛?”精灵小姐笑了起来,“恐怕不会,那个房间的蜡烛是用蜂蜡和一种特殊植物做成的,温度并不高。而且被绑住的是阿比盖尔,不是克利翁先生,就算烧也应该是她先燃起来。” “在此之前,阿比盖尔有过什么奇怪的表现吗,又或者和哪些人走得比较近?” “没有。她一直表现得很正常,唯一的问题就是有个愣头青三天两头地来找她。” “一个愣头青?” 艾德警觉起来,这或许会是案件的转机。 “一位名叫霍兰德的年轻人,还长着一对长耳朵,就像我一样。”她自嘲地笑了笑,“他被阿比盖尔迷得神魂颠倒。这倒无所谓,更令我担心的是阿比盖尔似乎对他也有意思。” “两情相悦,这听上去并不算坏事吧?” 艾德顺着她把话说了下去。可他心里也清楚,对于这份职业来说,自由恋爱是不可能的。 “我们这行最忌讳的就是真情实感。”她叹了口气,“一旦姑娘爱上了某位顾客,就是悲剧的开始。” “……有些傻女人会跟着情郎远走他乡,最后却发现对方转瞬又变了心意,最后郁郁而终。还有的则更恐怖一些,就此杳无音讯,没人知道她们去了哪里。我不希望阿比盖尔也落得那样的下场。” “我同样不希望阿比盖尔小姐遭受不幸,萝拉小姐。”艾德望着她的双眼,恳切地请求道,“但我必须知道她去了哪,才能帮助她。” 他十分确定对方隐瞒了阿比盖尔的去处。 “你可以相信怀科洛先生的人品,萝拉,他是个好人。”狄伦在一旁点点头。 “好吧……” 萝拉闭上双眼,嚅嗫片刻,才继续说道: “我只知道她搬去了鼹鼠街的一处公寓楼。” 第七十八章 涅盘教团 鼹鼠街,天空一片墨灰色,薄雾裹住了街路。此时,四处闪着星星点点的火光——工匠、职员们纷纷返回家中,或着坐在路边磕着瓜子闲聊攀谈,这是一天里罕有的热闹时刻。 由于皇室荷黎安家族的纹章是向日葵,瓜子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一种流行的平民零食。在东区几乎随处可见吐在地上的瓜子皮,瓜子是仅次于香烟的廉价交流通货。 艾德买了一包用报纸裹着的瓜子,在街道里随处转悠了一圈儿,散散烟、分分瓜子,很快就打听到了阿比盖尔的下落: 22号公寓楼新搬进来一位年轻姑娘。 狄伦被艾德留在了欢腾俱乐部,继续他的“快乐时光”。倒不是因为艾德又觉得自己行了,而是他确认过,自己眼下十分安全,反而是独自行动更方便些—— 尤其是在欢腾俱乐部用独眼蜘蛛检查过窗外之后。 公寓的楼道甚为潮湿,地面的地毯上生长着茸状青苔,仿佛一座迷你草坪。若不是地毯的保护,恐怕上楼的人稍有不慎就会在这湿滑的苔藓阶梯上摔个人仰马翻。 他很快找到了阿比盖尔小姐的住所,蓝色的油漆已经褪色,剥落出枯萎的、斑驳的纹路。拨弄门铃,微弱的铃声在门前响起。 “您是哪位?”怯懦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我来自东区警署,阿比盖尔小姐。这是我的警章,请您把门打开。” 艾德对着窥板出示了警章,这是神调局派发的额外身份证明,用以作为不便出示探员身份时的代替品。 房间里传来轻微的躁动,片刻过后,门开了。 眼前是一位面容清秀、体态瘦削的年轻女士。宽大的鹅黄色连衣裙盖住了全身的伤口,却唯独遗漏了脸颊上的鞭痕。她看上去依然惊魂未定。 “您好,警官。有什么事情吗?” “我们进去谈吧。” 艾德走进房间,只见出租屋内四处都是残破家具:沙发伤痕累累,断腿的衣柜 上面还摆着两只水杯,一只有唇印,一只没有。 看来自己来得正是时候。他有九成半的把握推定,霍兰德此刻就藏在衣柜里。 但是艾德并不想在这里开战,恐怕对方也不想。就算侥幸没有伤到阿比盖尔,假如在这里强行带走她的心上人,也一定会对她的精神造成二次伤害。 不如把霍兰德引出来,找个有利的位置,也省得自己出手…… 艾德绕过了最近的那张椅子,在另一张椅子前大摇大摆地坐下,刚好面对着衣柜,令对方没有偷袭的空间。 “我就开门见山了。听说您和一位名叫霍兰德的男性伏卢尼人有过交往,是这样吗?”他翘着二郎腿,把手背搭在椅子上说道。 “哦……”她的目光开始晃动,努力止住想要回头的欲望。 “……我们只是认识过一段时间而已,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嘶——这就难办了。根据我们对现场的重新检测,这很有可能是一次蓄意谋杀。证据对您很不利啊,小姐,懂我的意思吗?” 说罢,艾德学着狄伦的模样,搓了搓三根手指。 阿比盖尔很快明白了艾德的“言外之意”,她咬着嘴唇迟疑片刻,低头取出钱包,倒出了里面全部的钱币。 “求求您,警官,我就只有这些钱了。” 看着眼前少女悲惨的模样,艾德多少有些于心不忍,连他自己都想给自己一拳。但是为了钓霍兰德上钩,这样做是有必要的。反正之后这笔钱他会交还给阿比盖尔小姐。 “没关系。”他将钱币全部扫进衣袋里,阴险地笑道,“幸好案件的调查期足够长,您有充足的准备时间。过两天我还会再来的,祝您早日恢复工作,阿比盖尔小姐。” 说罢,艾德扣上了帽子,走出了房间。随着房门的关闭,他隐约听到衣柜开启的愤怒吱呀声。 对方上钩了。 一路上他特地放慢了脚步,确保其能够跟得上自己的踪迹,一直将其引入一处小巷。 “你是个骗子。”寂静的巷口传来了凶戾的低语,“卑贱的蛆虫,把钱交出来,我会给你一个慈悲的死亡。” “那假如我不答应呢?”艾德转过身来,双手拄在手杖上微笑道。 “复仇之焰将焚烧你肮脏的尸骨,你的灵魂将会堕入永恒燃烧的炼狱……” 对方同样也是一级非凡者,但是作为秘文的使用者,在攻击手段方面占据了一定优势。实话实说,艾德也没有百分百的把握能将对方生擒。 幸运的是,这次不用他亲自动手。 “忏悔吧!蝼蚁,你的最后一句——” 空气的温度开始上升,话音却戛然而止。 “谢了,奎茵。” 一个漆黑又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巷口,右手拖着烂泥一样瘫倒的霍兰德: “你发现我在后面跟踪了?”奎茵有些意外。 “是的。你的项圈在独眼蜘蛛视野里特别明显。”艾德扯了扯衣领说道。 “我只是,呃,有些担心……”稀薄的月光下,她支支吾吾的,看上去十分窘迫。 “没关系,我们先把人弄回去吧。” 艾德捆住了霍兰德的双手,雇了辆马车,将霍兰德运回了东区警署。 …… 审讯室里,艾德将搜到的东西塞进盘子里,用手指着说道: “身上有两张明天清晨起航的船票,右臂上有火红色的凤凰纹身。衣服是跳蚤巷买的二手货,口袋里没有烟,嘴里也没有酒味。看来阿比盖尔的眼光没那么差,至少他有成为居家好男人的潜质。” 奎茵反方向坐着椅子,双手搭在椅背上,望着快要醒过来的霍兰德: “凤凰纹身,他是涅盘教会的人?” 涅盘教团是一个由精灵组成的极端复国组织。其主要宗旨是恢复昔日的伏卢尼帝国,并向伺机理查二世复仇,是神调局的主要对手之一。 “是的,恐怕我们钓到一条大鱼了。”艾德不觉得对方会是独狼。 “需要我先揍他一顿吗?这帮疯子不揍个半死是不会开口的。”她跃跃欲试地掰起了指节。 “呃,我建议还是先尝试以一种相对文明的方式沟通后再说吧……” 艾德示意她先出去一会儿,让自己单独审讯霍兰德: “我会想办法让他开口的。” 第七十九章 霍兰德 昏暗的刑讯室内,霍兰德睁开眼,一阵天旋地转,他好不容易才通过尘土上斑斑点点的、颗粒状的老鼠粪弄清楚,自己正面朝着地面。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阿比盖尔呢? 他抬起头,眼前是半裹着黑布的鲸油提灯,滚烫的光芒全部射向他的方向,刺得双眼不住流泪。身体本能地想要避开这刺眼强光,却发现自己被绑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霍兰德极力向提灯的后方望去,在那里坐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难道我的出逃计划被长老发现了?脊背上的肌肉因恐惧而颤抖起来: “长老,我可以解释,事情并非您所想那般……我是在探听情报,为了收集更多的帝王之血。” 等等,我之前好像……在跟踪一名警察,却突然昏了过去。莫非对面不是我们的人,而是…… “你是神调局的人?”他低声试探着问道。 “您终于醒了,霍兰德先生。”低沉的男性声音开口道,正是那位敲诈勒索阿比盖尔的恶棍警察。 “抱歉,为了把您引出了来,我不得不夺走阿比盖尔小姐的积蓄,这笔钱我会尽快还给她的。” “哼,要道歉去向她道歉吧,别在这假惺惺的。”他气愤地咬紧牙关,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 “您被指控涉嫌谋杀了克利翁·德林肯,请问您是否承认这项的罪行?” “那个渣滓死有余辜。”霍兰德啐了一口,“如果你爱的人被这样对待,你会怎么做?” “您的动机无可非议。”对方坦然承认了这一点,“但从法律层面上考虑,您的处境就不那么乐观了,尤其是考虑到您手臂上的纹身。” “少说废话,要杀要剐随你便。” 霍兰德闭上双眼,他知道这次自己凶多吉少,所以鼓足了勇气,恶狠狠地说道。 “您当然可以一死了之,但是阿比盖尔小姐怎么办呢?她还在那间堆满破家具的出租屋内等您。如果您死了,她就只能回到欢腾俱乐部,继续从事那份悲惨的工作,您希望见到这种事发生吗?” 阿比盖尔……听到这个名字,霍兰德的心顿时软了下来,像是泄了气的皮球。 “据我所知,涅盘教团严禁成员与人类交往或通婚,您与阿比盖尔小姐的恋情显然背弃了教团的信条。所以您买了两张前往猩红群岛的船票,想带着她远走高飞,对吗?” “是,但那又怎么样?” “如果您愿意配合,神调局可以放您和阿比盖尔小姐离开,并承诺不再追究您的责任。烟草商人的离奇自燃将仅仅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一起怪谈。” “……除此之外,您还可以获得一大笔报酬。去到一个新地方,需要用钱的地方可少不了。” “呵,我凭什么相信一个人类的承诺?” 作为涅盘教团的成员,他无比清楚“人类”曾经对自己的族人做了些什么。 “假如那些关于种族的成见真的如此正确,您就不会和阿比盖尔小姐在一起了。” “她和你们不同。”虽然这么说,但霍兰德知道,对方还是说动了他。 这座城市很快就会陷入火海。他必须赶紧离开这里,无论以什么样的条件。 “涅盘教团为什么会出现在银雾市?” “这里曾是我们在旧大陆的最后一座都城,地下埋藏着一种已经失传的火油——‘帝王之血’。那是一种紫色的、粘稠的液体,有着沉香与蔷薇的香气。” 霍兰德的眼中燃起一种莫名的骄傲:“你不会想象出它的威力的,只要一个酒瓶大小的帝王之血,就能烧光一整艘战舰,没人能够扑灭它。” “是不是用一种带着奇特花纹的黑陶罐封装而成的?” 对方竟然见过帝王之血?! 霍兰德只觉得不可置信。就连涅盘教团,也是在偶然获得的一本古书中得知几处帝王之血储存的位置。 难道对方是在故意使诈……? “对,你是怎么知道的?”他警惕地眯着眼,盯着眼前那团模糊的人影。 “涅盘教团寻找帝王之血究竟要做什么?”对方却没有回答他。 “我不知道,长老可能是打算把它们运回去作为武装储备。” 在这一点上霍兰德有所隐瞒。他巴不得涅盘教团能够成功,让这座罪恶的城市陷入火海。 “你们在银雾市有多少人?” “伊塞克长老来这里的时候带了三十多人。除了他本人的人格结晶达到三级以外,基本都是一到二级的低阶非凡者,还有二十多个位于银雾市的秘密信徒。” “谢谢您的帮助,霍兰德先生。最后我还有一个比较私人的问题……”对方说道,“您究竟为什么选择背叛涅盘教团?” 为什么选择背叛涅盘教团? 因为爱情?理想?还是某种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事情? 霍兰德望着眼前浮动的灯光,那光线明亮、炽热,他仿佛看见一只小虫撞进火海,转瞬消亡: “这是一场愚蠢的猫鼠游戏,我不想再玩下去了……” “说实话,我不后悔加入教团。我认可他们的坚持,也相信我们有充足的理由选择铭记仇恨。但我想我不能在永无止境的复仇当中虚度余生,尤其是在认识阿比盖尔以后……” “她让我想起五月的山花、六月的阴雨,还有在那之后的丰收,种子会埋在土壤里,度过一整个冬天然后发芽。我过去从来没想过这些发生在未来的事情,好像朝生夕死的飞虫。” “……但现在不一样了。我从未觉得自己如此迫切地想要活下去,去体验那些可能存在的、美好的事物。” “是的,警官先生……”他自言自语道,“我确实想要生活。” 鲸油灯的火焰熄灭了。 白炽灯“啪”的一声亮了起来,灯光覆盖了整个房间,照亮了那人的面容—— 黑发黑眼,看上去就和自己一样年轻。 “好了,霍兰德先生,我相信您这番话出自内心。” 艾德一边为他解开绳子,一边说道:“不过恐怕您还要在牢里等待一段时间,等我们确认您提供的线索真实可靠,就会安排您和阿比盖尔小姐乘船离开莱芮亚。” “不,那样就太晚了。”霍兰德终于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 第八十章 背叛者之死 太晚了? 从眼神可以看出,霍兰德隐瞒了一些事情。艾德确信这一点。 “为什么?您最好有足够的理由。” 被绑在椅子上的霍兰德猝然将头探向前方,开口道: “涅盘教团已经收集到了足够多的帝王之血。他们打算在地下遗迹内点燃火油,开启涅盘仪式,遍布城市的网道会因烈火焚烧而塌陷,整个银雾市都将陷入火海之中。” 艾德忽然回忆起那一日与卡塔莉娜在阁楼餐厅用餐时,突然从鼠径里跑出的受伤食尸鬼。它的腿部有明显的烧灼痕迹,显然是『火葬』秘文造成的。 那时他便判断,食尸鬼喜欢盘踞在地下遗迹中,之所以出现在地表,很可能是有另一伙人在探索地下遗迹。 而他们在地下堡垒遭遇的食尸鬼,同样也是临时迁徙到那里的。其中还包括一部分伤员,显然遭遇过战斗。 也就是说从那时起,涅盘教团便已经在鼠径内活动,四处收集“帝王之血”了…… 艾德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时的他还没成为神调局的正式探员,也就接触不到有关于涅盘教团的保密资料,所以根本就没有往那个方向去向。他以为最多不过是有好事的赏金猎人组团在地下寻宝。 而距离那时已经过去快一个月,完全印证了霍兰德的说法—— 涅盘教团已经收集到了足够多的帝王之血。 “他们准备什么时候动手?”艾德顾不上那么多,双手抓起霍兰德的衣领问道。 “就在今日,黄昏时分。”霍兰德被他突然发作的气势镇住了,张口轻声道。 “有没有可能提前行动?” “不太可能。要完成涅盘仪式,星象至关重要,必须在太阳未落、群星初现之时。” 时间已经过了零点,最多还有十几个小时行动。 艾德松手放开了霍兰德,从外套内侧取出一张折叠好的、硫酸纸绘制的简版鼠径地图。这是神调局版本的地下网道图,远没有那位黑衣人提供的版本详略,但足以描述概况: “把‘帝王之血’的贮存位置标出来。” 他解开手铐,抽出口袋中的储墨钢笔递给霍兰德。由于奎茵就在门口,艾德丝毫不担心霍兰德会反手背刺自己。 霍兰德在纸上标了五枚记号:“我了解的只有这几处,至于有没有其他地方就不得而知了。” 艾德将地图揣回内袋,抓起一旁的手杖转身说道: “神调局会另给您安排一间干净舒适的房间,霍兰德先生。为了确保安全,在危机解除之前请您务必不要随意走动。” 说罢,他便关上了房门,脚步匆匆向外走去。 倚在门口的奎茵早就听完了审讯室里的全部对话,她并肩跟上艾德的脚步: “现在我们怎么办?” “形势危急,我们必须要调动神调局在银雾市的全部力量,甚至可能还需要奥克兰家族和皇家学会的支援。对方还有可能已经将霍兰德变节的因素考虑在内,不能完全依赖他给的坐标。” 艾德边走边从衣袋里掏出皮手套戴上,低声吩咐道: “这样,你先回侦探所把事情告诉伊顿先生,我去鹰巢见一趟拉法叶分局长。记得再多喝点咖啡,今夜估计我们没得睡了。” …… 干净透亮的房间内,白炽灯泡发出澄清的橘色光芒。 床铺很软,还摆着羽毛枕头。可霍兰德根本无心入睡,他从床头坐起,在地板上来回踱步、心急如焚。 涅盘教团的成功已经唾手可得,而神调局才刚刚开始行动。他甚至不知道对方会不会遵守承诺,放自己和阿比盖尔离开…… 自己彻夜未归,阿比盖尔一定心急如焚。他已经和她约好了在明天早晨离开银雾市,如今却身陷囹吾。 霍兰德坐立难安,当阳光照射到南边镶着钢铁栅栏的窗口时,滚烫的泪水从他的眼里滴落下来。 一旦太阳落下,他的阿比盖尔就会化作一团灰烬。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 凝视着眼前的羽毛枕头,霍兰德咬定决心,打了一个响指。顿时,一尺高的火焰升腾而起,点燃了整个床铺。 “失火了!”他高呼道,门口的守卫果然打开了门。 正当对方将棉被甩在地上,想要把火扑灭的时候,霍兰德从后方勒晕了他。攥掌为拳,熊熊火焰顿时熄灭。 所幸,看守他的警备力量并不算强大,而且采用的是软禁。神调局此时应该已经把所有能动用的非凡者调去对付涅盘教团了,他所需要对付的只是持枪的普通人。 霍兰德也没有把事情做绝,他并不想招来神调局的报复,只是换上了警卫的衣服,乔装悄悄离开。 所幸,门口值班的老警察两眼昏花,自己的尖耳朵并没有招致怀疑。他成功逃出了警局,趁着其他警察来上班之前走进小巷,换回了之前的衣服。 哒哒哒,手中攥着两张揉皱的船票,霍兰德只觉得脚下生风,仿佛飞翔般狂飙。 由于手中没钱,霍兰德只能选择步行。此刻的时间已经接近客轮起航,他没有回鼹鼠街的出租屋,而是直接一路奔往码头区。 我的阿比盖尔,你可一定要来啊…… 咸涩的风中吹来一丝香甜,仿佛是新生的味道。他将告别宿仇,告别纷争,前往一个与世无争的群岛…… 或许他们两个的手中身无分文,但一路上总会有办法的。他可以在船上帮人搬行李,或者做些杂活,实在不行就用偷的。只要到了猩红群岛,事情就会慢慢好起来。 清晨的码头区已经人潮纷涌,霍兰德坐在长椅上大口地喘息着,攥着船票的手忍不住颤抖。 他担心阿比盖尔可能还会在出租屋等他,如果那样就遭了。 不过没关系,中午应该还有第二艘船可以离开这里。实在不行的话,他可以带阿比盖尔出城,卖掉首饰换点钱,再从其他地方起航离开。 “可以让个空位吗?”一个年迈的声音从耳旁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哦,抱歉。”霍兰德忽然发现自己占了两个人的座位,于是低头往右边挪了挪。 “谢谢,能见到同胞真好。” 老人坐在了他的旁边,身上披着罩袍,看不清面貌。 霍兰德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想要出声,肺部却只咳出了一缕灰烬…… “知道吗?我认识一个和你差不多的年轻人。”老人的嘴唇露出干瘪微笑,就如同他这个年纪的人一样自言自语地念叨道。 “他背叛了自己的同胞,背叛了信仰,倒向了那些使我们沦落至此的人。真是太可惜了。” 五脏六腑仿佛在燃烧,像是坠入灯焰中的飞蛾,灵魂在烈火中分崩离析。 “我们没有替那些的死难者原谅凶手的权利,霍兰德。复仇是我们的命运,没人能够背叛自己的命运,无论你或我。” 四级非凡者?伊塞克长老是什么时候…… 霍兰德瞪大双眼,望着罩袍之下闪烁的绯红双眸,远比他曾经见过的更为强大——那是他生命中最后所见的事物。 随后,一片虚无的漆黑朝他涌来,黑暗中,有烈焰翻腾。 …… “做个好梦吧,孩子。” 伊塞克长老站起身来,缓缓离去。 在他身后,霍兰德的身躯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为一缕灰烬,随风消弭…… . 第八十一章 善与恶 夜色漆黑,天边尚未泛起鱼肚白。“鸦巢”大厦内,艾德将收集到的情报和将要面对的威胁汇报给了睡眼惺忪的拉法叶分局长。 拉法叶先生有一副薄而精致的短胡须,看上去像是刚步入中年,可实际上今年已经四十九岁了。 虽然有一副好相貌,可不少探员认为他缺少真才实学。神调局在银雾市的核心领袖其实是前任分局长克里斯托弗的女儿奥莉维亚女士。 十一年前,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拉法叶只是一任过渡领导,这个职位会很快移交给奥莉维亚小姐。没想到这头政治动物在银雾市的泥沼中如鱼得水,像鳄鱼般死死咬住权力不放。 “你确认这份消息属实吗?艾德加怀科洛探员。” 艾德并未顺着拉法叶的话回答是与否。他不想在其面前留下任何口实,不然最后恐怕会抗上一口“情报有误”的黑锅: “消息来自于一名前涅盘教团的成员。结合最近各个区域发生的食尸鬼异常活动,我推测极有可能是一股特殊的隐秘力量在银雾市地下遗迹内活动。” “嗯,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 拉法叶虚伪地笑了笑,抿了一口杯中的咖啡,继续说道: “不过你是否考虑过,这会不会是对方早就布下的陷阱?假如涅盘教团拥有能够把银雾市烧光的神奇燃油,那些疯子早就第一时间把它点燃了。” 我亲眼见过那些装在黑陶罐子里的“帝王之血”。 艾德很想开口反驳,但他不敢冒这样的风险:伊顿先生或许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糊弄过去,可拉法叶可绝不会善罢甘休。 “那个叫做霍兰德的精灵或许是涅盘教团派过来的间谍,不能仅凭他的一面之词便全军出动。一旦我们把人手全部抽调出去,对方很有可能会趁机偷袭我们的薄弱环节。” “您说的不无道理。”艾德低下头,依旧保持者一位下属应有的尊重。 “这样吧,既然是东区小队发现了问题,你们现在对于情况肯定最为了解。我会从其他区域小队中各抽调出一支5人小队,交由东区小队负责统筹。” 西南区、西区、北方的码头区、南区、中央区,从中抽调25人,再算上本就人力薄弱的东区小队,加起来也只有不到40人。想要制止涅盘教团简直是天方夜谭。 艾德忽然意识到,由于他的引荐人是伊顿先生,而伊顿又与前任分局长克里斯托弗关系深厚或许他也被拉法叶视作了奥莉维亚小姐的人。 整个银雾市随时有可能葬身火海,他却还在这里算计着由谁背锅。艾德厌恶地闭上眼睛,他心里很清楚,再讲下去也只是浪费眼下宝贵的时间。 “既然您已经下达了命令,那就容我先行告退了。” 他微微鞠躬,甩头退出了办公室,径直去找奥莉维亚小姐。所幸她还保持着应有的理智和警觉: “我收到伊顿的电报了,你确定涅盘教团手中真的拥有帝王之血?” 她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凄美空灵,眼中倒映出憔悴和疲惫,这让艾德想起了伊顿先生。 “是的,我有九成的把握可以确认。” “那好,我会向皇家学会、神圣教会和奥克兰家各派一封电报请求协助,但是动用紧急征调权需要有分局长的批准。另外,中央区小队会全力配合你们的行动。” 她微微叹息:“我们与皇家学会的关系近来有些裂隙,而且眼下缺乏确凿证据。就算肯帮忙,对方也只会委派一支小队参与行动。” “至少现在我们有了挽回事态的可能性。”艾德说道。 但这还远远不够。为了把银雾市从地狱中拉回来,他必须召集一切可能给予帮助的力量。 天色昏暝,煤气灯的轮廓形成了城市的光点。 艾德提着手杖快步走在夜路上,脚步声急促而轻微。周围高大宽阔的红砖楼房逐渐退散,变成了臃肿寒酸的、青砖与碎石拼凑的东区建筑。 四下的灯光逐渐熄灭,戴着手套的手掌在暗色只能看到忽隐忽现的轮廓。世界包裹在黑暗中,只有天空略显明亮。 露宿街头的流浪汉佯作酣睡,艾德却依稀见到一头乱发下双眼的反光。他没有理会,径直钻进了一处陋巷,叩击着溃烂的门板 右手三下,左手一下。 窥板拉开了,一只染着眼病、布满血丝的眼球出现在孔洞前: “你是谁?” “神调局探员,艾德加怀科洛。我要见老祖母。” 眼睛眨了两下,便退回黑暗之中。随着窥板关闭,门内响起一个新的声音: “老祖母托我带来问候。” “形势紧急,我还是期望能够亲自与她本人详谈。”艾德说道。 “我就是她的耳朵。” “那好吧,涅盘教团渗透进鼠径的事情,我想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他们的手中有一种名为帝王之血的、威力巨大的燃油,涅盘教团打算利用这些燃油进行涅盘仪式,将整个银雾市化为火海。数以万记的人会死在火灾中,鼠径也会永远坍塌。” “我希望老祖母知道这件事情的危险性,我们需要她的帮助,或者至少不要在我们进入鼠径时予以阻击。” 虽然帝王之血落入樵渔帮手里同样很危险,但至少对面是个利益至上的黑道组织,而不是涅盘教团那些只想着复仇的疯子。 一旦银雾市出现巨大灾难,樵渔帮也会受到重大损失。最重要的是,鼠径不可恢复,他们的地下财路会因此受到阻断,艾德相信老祖母不会坐视此事发生。 毕竟在死亡面前,善恶无关紧要。 第八十二章 奇袭小队 天边一缕令人不安的光亮渗进窗帘的缝隙,两匹挽马牵引着宽大的四轮马车,摇摇晃晃地穿过砖石路面,咔啦咔啦的蹄声清脆有力。 “需要我再重复一遍任务目标吗?在正面冲突爆发前,我们必须先一步掌控住帝王之血,然后配合正面进攻的小队成员清除剩余的涅盘教团信徒。” 艾德掏出小记事本和地图,重新检查了一遍行进路线。 “知道了知道了,这么点儿事情有必要再重复一遍么。”坐在他对面的白矢翘起小指,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袖口之下隐约能看到绷带的痕迹。 “你手臂上的枪伤不要紧吗,小白脸?”金属头罩下传来海怪咕噜噜的水声。 “没问题,罗温已经把弹片取出来了。这只手稍微有些吃不上力,但我可以用另一只手臂开弓。” 由于夏洛蒂在场,白矢难得没有嬉皮笑脸。此刻她正安静地坐在一旁,手里捧着一盏提灯,快要遮住眼睛的前额发丝随着马车的颠簸微微震颤。 “钥匙是不是在你的手里,艾德?”身旁的奎茵小姐突然开口道。 “嗯。”艾德点了点头。行动前,伊顿先生将奎茵勃颈上金属项圈的钥匙交给了自己。一旦开启它,奎茵的兽化限制就会被解除,这是小分队遭遇危机时最后的应对手段。 “不如直接把它给我吧。一旦开战,我担心你会顾不上来。” “保险起见,还是先放在我这里吧。” 艾德回绝了她的要求。伊顿再三叮嘱过,切勿轻易解除奎茵的限制,而且千万不要交由她自己保管。 “随你便。”奎茵冷哼一声,把脸侧了过去,不再说话。 这一路分队的成员包括:突击手奎茵、狙击手白矢、控制火源的海怪、反灵体专精的蓝蝶,再加上作为侦查员的艾德。 这些人都具有一定的潜行能力,攻击手段也不容易制造出噪音,可以在不引发太大响动的情况下拔除哨戒力量,夺取存储“帝王之血”的油罐。 而像铁砧的龙骑兵盔甲会发出轰鸣噪音,罗温医生的枪声在地下也会很快暴露位置,因此他们都更适合被投放在正面作为攻击主力。 马车停了下来,这是一处古代下水道的遗址。也是少数直接由神调局管控的鼠径通路。 “来吧,伙计们,好戏开场了。”白矢率先跳下了马车。 海怪走了下去,作为台阶的垫脚板被他那身夸张的金属潜水服直接压断。他尴尬地站在原地,对神调局委派的马车夫说道: “呃,抱歉。” 艾德和奎茵先后从马车上跳下,车座离地面有及膝高,双手抱着提灯的夏洛蒂有些不方便。于是白矢格外体贴地将她抱了下来。 石砖围起来的巨大管道内部早已干涸,地面残留的污泥中长出了不知名的杂草,吮吸着砖缝中的微光与水滴。 小队排队依次前进:奎茵在最前方,海怪在第二位,艾德在中间,夏洛蒂在次末位,白矢殿后。 夏洛蒂手中的提灯发出了微微纯白光芒,由于她患有幽闭恐惧症,处于黑暗密闭的环境时精神状态会迅速恶化,因此在隧道行进时不得不保持一定的照明。 所幸有独眼蜘蛛在前方侦察,他们倒也不用过于担心暴露目标。 在隧道中行进了半个钟头以后,一行人终于抵近了目标区域。这里位于东区的中央区域,上方分布着大量木制建筑,要想点燃整个东区,此处是极佳的纵火点。 独眼蜘蛛有条不紊地排查着每一处通路,确定无人后队伍才会前进。突然,音频处理模块捕捉到微弱的呢喃声,艾德立即控制着它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爬去—— 三名身着复古式罩衫长袍的涅盘教团成员,正围绕在一名倒霉的走私犯尸首前。口中低吟着祷词,似乎是古伏卢尼语。 走私犯的头颅被利刃斩下,悬挂于堆满蜡烛的简易祭台之上,只有那扭曲的痛苦面容哭诉着生前所受的折磨。 一柄燃烧的、通红的铁剑贯穿了他的胸膛,尸体渐渐被火焰所吞噬。其中一名信徒将那头颅掷入烈焰之内,皮肤顿时噼啪爆裂。 “嘘,熄灯。” 确认附近并无其他信徒后,艾德轻声说道。夏洛蒂用一块黑布罩住了提灯,小队向着舞动的光源缓步靠拢。 只见一颗头颅大小,鲜红、滴血的火球从灰烬中成形,如太阳般缓缓升起,悬浮在空中。那是名为“炎妖”的灵体仆役,涅盘教团所召唤的低阶灵体,实力相当于2-3级非凡者。 趁着三人的注意力全部被炎妖所吸引,奎茵俯身靠近了祭坛。 最远处的成员似乎发现了异常,正欲开口,一支白色羽矢迅速封住了他的咽喉。 与此同时,奎茵的突袭也紧接而至。她捂住最近一人的嘴巴,蝶翼折刀轻而易举地割开了颈动脉,鲜血顿时化作一团雾状,喷向了场上最后的成员。 他想要大声呼喊,口鼻之中却有海水涌出,还伴随着海藻和指甲大小的螺类生物。 在艾德前方,海怪正低语着某种不知名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语言。那声音幽邃、深沉,仿佛来自于大洋深处的恐怖深渊。 猎犬小姐正想结果这名异教信徒的性命,浴血的鲜红火球却向她飞扑过来,火光中隐约带着狰狞面容。 她不得不向前滑铲、翻滚,堪堪躲过这团焚身的烈焰。 白色羽矢穿过火球,如同飞蛾穿过烛烟,燃烧着在半空化作一团余灰。 就在这时,光线突然黯淡,像是有人突然关掉了灯。 微薄的、柔雪般的絮状亮光连接在夏洛蒂十指的玻璃戒指上,成为了一道道光之束带,缠住了面前的渗血火球。 源自秘文的深层法术——昕光织缕。 第八十三章 第二次相遇 被昕光织缕所缠绕,环绕着火焰的怪物终于暴露出了真正面目: 复杂的、不同种类的口器遍布于臃肿的猩红色球状肉块上。根系般的错综复杂的触须像动脉般搏动着,血滴从中渗出。除此之外,它的身上没有任何其他器官,犹如一个畸形的胎儿。 只见夏洛蒂手中那盏纯白灯笼迸发出喧腾的耀光,似影之舞游移其中,提供着源源不断的光源,汇聚成光束丝缕。 那便是神圣教会的法器之一——白昼提灯,代表着「守夜人」的权能。 奎茵将刀锋轻轻划过最后一人的脖颈。血液混合着海水从断面处喷射,猎物很快不再挣扎。 海怪先生终于停止了那骇人的咏唱,伴随着气泡和咕哝,潜水服的呼吸阀内传来了沉重深邃的喘息声。 在过去,秘文曾经被教会列为黑魔法,任何这一秘文的研习者都会被送上绞刑架。只不过,如今的现代社会拥有了“更为灵活”的道德标准,可以允许部分黑魔法的使用者在受监管的前提下进一步为社会服务。 白矢开弓一箭穿透了炎妖那不断开合的蝗虫状口器,低声抱怨道: “我的天呐,看到那些嘴巴了吗?我觉得今晚我做噩梦时会梦见和它舌吻。” “你可以不卸妆直接睡,顺便吃点大蒜,没准怪物会先受不了。” 艾德一边低头搜查着尸体一边说道。他暂时没有参与战斗的必要,转轮手枪的噪音在隧道中太过明显,既容易惊起不必要的警觉,造成的伤害也十分有限。 “它还是作为一团火球的时候更顺眼一点儿。你知道神秘学中我最不能理解的一点是什么吗?是幽灵定律——‘你无法伤及看不见的东西’,这根本就不合逻辑嘛。”白矢还在一旁滔滔不绝。 幽灵定律指的是针对灵体的一种特有常识:攻击者必须在感官能够清晰认知到灵体存在时,才能对灵体造成有效伤害。 不得不说,这的确是一种离奇的现象。在实验中,即使测试员使用霰射炮弹对试验区域进行扇形火力打击,覆盖了灵体可能存在的全部区域,依然未能对其造成任何伤害。 而在为测试员佩戴用刻面水晶制成的灵视目镜后,打击立刻变得奏效起来,灵体目标迅速被霰射火炮所消灭。 “嗯哼,神秘学毕竟不是依赖逻辑和辩证法诞生的学科。” 尸体的手臂上有涅盘教团的纹身图案。艾德搜到了一小块有着赤色纹路的玛瑙石,仪式用的蛇形银匕,还有一片人类的左耳。 他厌恶地撇了撇嘴,把耳朵丢进了火堆里,将银匕和玛瑙石塞进了口袋。 如果霍兰德没有骗我的话,涅盘教会在银雾市的信徒有五十多人,在每个区域能够分配的人力应该最多不会超过十五人。 东区虽然人口庞大,但高价值目标并不多,这里分配的人数可能还会更少一些。除去警戒各处通道的信徒,专职看守“帝王之血”的敌人应该不会超过五个,甚至可能只有一两人。 思维操控着独眼蜘蛛继续向前方侦查,前方又是一处废弃的古代地下哨所。四处新修筑的简易工事印证了涅盘教团确实在此活动。 正当艾德想要控制独眼蜘蛛进去一窥究竟时,一声枪响传来。 枪声?!这可不太像是涅盘教团的风格。 艾德的第一反应是自己的转轮手枪发生了走火。可自己已经事先将击锤锁在了保险缺口处,不存在走火的可能性。 明黄色视觉中,他从岩壁顶部跌落,不受控制地瘫痪在原地。虽然视觉还在,猫眼石并未受损,却因为角度的原因什么也看不到。 原来是独眼蜘蛛中弹了。 能够精确发现并命中爬行中的独眼蜘蛛,说明对方对于这种机械的特性了如指掌,并且擅长使用火器射击;要找到这里,必须对鼠径了如指掌;而且还是与官方势力敌对的人,否则没必要射击独眼蜘蛛。 樵渔帮。 他们先一步清理掉了这里的涅盘教团据点? “有枪声?”奎茵也意识到了问题。 “是樵渔帮的人。”艾德低声道。 “唉,什么世道——刚干掉一帮疯子,又来了一帮坏蛋。” 白矢不耐烦地捋了一把头发,唉声叹气。夏洛蒂站在他身旁,手里捧着白昼提灯,戴着口罩一言不发。 “坏蛋总比疯子强。”金属头盔里面传来海怪的声音,“也许我们可以和他们谈谈?” “有什么好谈的?”奎茵满脸嫌恶,“帝王之血落在他们手里,银雾市一样不得安宁。神调局的援军就在外面,只要拖住这帮黑道贩子一小会儿,我们就可以合围彻底歼灭他们。” “如果他们点燃帝王之血,决定鱼死网破呢?” 艾德立刻反驳了她的想法: “……我们承受不起这样的风险,奎茵。更何况,现在是需要团结一切力量拯救银雾市的时候,不能在这种地方平白消耗人力。至于那些帝王之血,将来我们可以通过谈判和收购的方式慢慢处理。樵渔帮是生意人,只要价格合适,他们肯定会愿意让出这块烫手山芋的。” “呵,你说话越来越像伊顿了。” 她冷笑一声,但终于还是点头允诺,扣上了金属面罩: “好吧,我会和他们谈的。” “交给我去谈吧。” 艾德自告奋勇。毕竟他和樵渔帮的关系比较特殊,某种意义上讲,这帮人还算是他请来的援兵。 “嘿!樵渔帮的各位仁兄,我是神调局的探员,我们可以谈谈吗?”他靠在墙后喊道。 简易工事后方传来了阴鸷的男性声音:“哈,一只乌鸦,我们有什么好谈的?” 艾德露出双手,缓缓从墙后走出来: “或许我们遵循着不同的价值观,但彼此之间总能找到一些共同点——我们都不想让银雾市变成一片废墟,不是吗?” 他没有佩戴神调局配发的金属面罩,这样面部辨识度更高一些,不至于上来就挨枪子。 “你背叛安德罗之前也是这么说的吗?”对方冷笑道,言语中咬牙切齿。 看来老祖母也许并没有告诉这帮人自己的内线身份。 “好了,德雷克。” 空灵而熟悉的女性声音打断了男人的话语,声音很轻,却立刻盖住了他的话语。 随后,少女走出了掩体。她有着一头星月般皎洁的银色齐肩短发和尖尖的耳朵,双眸好似璀璨明媚的紫水晶—— 蒂娅。 第八十四章 临时合作 “离远一点,小朋友。别再靠近了。” 奎茵从墙体后方站了出来,右手按在腰间的枪袋上,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艾德知道这是为了保护自己:奎茵从来没见过蒂娅,更不清楚他和蒂娅的兄妹关系。在她看来,这是一个极具威胁性的举动。 “操,我记得这个婊子!安德罗就是死在她手里的。” 奎茵的出现引起了骚动,那个被蒂娅称作“德雷克”的男人喝骂一声,从掩体内走了出来。他的脸上蒙着方巾,右眼有一处弹痕,凶芒闪烁。 “那就来啊,动手试试。你很快就会见到他的。”奎茵冷笑了一声,同样不甘示弱。 “有一件事情。” 蒂娅仿佛对眼前紧张的事态熟视无睹。她从地上捡起独眼蜘蛛,掷出一条弧线抛给艾德: “我们清空了这片区域。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不是非凡者。” 算上之前解决掉的三人,总共只有五个人?望着半空中的独眼蜘蛛,艾德脑中闪过一缕思绪: 也就是说,涅盘教团在东区几乎没有投入实质性的战力。 那么涅盘教团极有可能已经察觉到了霍兰德的背叛——毕竟成员失联是件极其可疑的事情。并且做了后手应对。 但对方却没有选择立刻点燃手中全部的帝王之血,引发地底坍塌拖整个银雾市陪葬。而他也确信对方不可能在神调局的眼皮底下,通过海港或空港将这些帝王之血转移走—— 因此,那位领头的伊塞克长老一定有某种自信将时间拖到黄昏时分,顺利执行涅盘仪式。 艾德接住了抛来的独眼蜘蛛,顺便检查了一眼:其中两个附肢受损失灵,外壳也因为弹头冲击而产生了松动。 这算不上太严重的损坏,他早就针对这种情况做了预案:在大衣内袋里藏了一套备用的易损零件和多功能螺丝刀。 “那些罐子被转移走了,对吗?”他问道。 “差不多。罐子被留在了原地,但里面的燃油被转移走了。” 蒂娅点了点头,她依旧披着那件宽阔的金褐色兜帽披风,将大部分躯体隐藏在布料之下。 “也许我们可以达成合作——” 另一侧通道中,伊顿先生缓缓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显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那些东西对于银雾市的安全是重大威胁,神调局可以释放一部分被羁押的樵渔帮干部和内应,或者做出其他方面的让步。但‘帝王之血’必须要被彻底回收。” “我们为什么非要和乌鸦合作?”德雷克向蒂娅低声吼道,言语中满是不甘。 “因为我们的人数占有绝对优势。”伊顿摘下鸟嘴面具,微微笑道,“而且你们手中并没有‘帝王之血’。” “我们可以一起维护这座城市的安宁。” 蒂娅回答得很坦率。她转过身来,摘下了兜帽和面罩,礼貌地躬身道: “我可以信任你吗,伊顿先生?” “不能。但我会信守承诺。” …… 地下世界长廊纵横、光线昏暗,仿佛一座幽邃的迷宫。 “究竟还要走多久,宝贝儿,我走得腿都快断了。” 白矢放缓脚步,走到队伍后面跟艾德抱怨道。 “别抱怨了,你看铁砧和海怪拖着那么大一坨铁壳子都没说什么。” 艾德一边用独眼蜘蛛观察路况一边说道。刚刚趁着清理路障的功夫,他已经给独眼蜘蛛重新替换了新的零件。 由于帝王之血的奇特气息,奎茵可以透过气味踪迹锁定涅盘教团的去向。但是在鼠径里行进绝非易事,小队时常不得不停下来排除陷阱和塌方路障,或者干脆绕路而行。 “我们差不多走了快4个小时,已经到午餐时间了。”白矢咽了咽口水,“我想吃大肥猪鲍迪做的肉馅饼。” “想想吧,烤得发焦的金黄饼皮包裹着满溢的红棕色肉馅,沿着切面淌下点滴肉汁,滚烫的香气四溢……” “少废话,娘娘腔!”铁砧骂了一句,“再让我听到你在后面磨磨唧唧,我就把你的肠子扯出来做大肠刺生喂给你吃。” 白矢立刻闭上了嘴巴。一旁的疤眼德雷克凑了过来,露出满嘴肮脏的大金牙低声冷笑道: “怎么,出门前你妈妈没给你做好三明治吗?” “友情提醒你一件事,伙计。如果一个弓箭手能拉得动400磅长弓,那他就算没吃饭也一样能把你揍得满地找牙,懂吗?”白矢立马怼了回去。 “好了,我知道我们彼此之间各有成见,但是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艾德叹了口气。 “你是蒂娅大人的哥哥?” 疤眼那只仅剩的好眼睛瞧过来,声音更低了几分,窃窃私语道。 艾德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失敬失敬。刚才多有得罪,你别往心里去。” “蒂娅在你们那儿的地位很高吗?”他用同样微弱的声音问道。 “岂止是高。她既不是叉党也不是斧党,充其量是个边缘的赏金猎人,可老祖母偏偏对她格外信任、宠爱有加。有人猜测她是老祖母的亲生女儿。” “老祖母的亲生女儿,那她岂不是成了你们的妈了。”白矢在一旁打岔道。 这都哪跟哪啊……艾德撇撇嘴尴尬地笑了一声。说这话的估计压根没见过老祖母本人,那位老太婆可没有半点精灵血统: “没准你们的老祖母打算培养一个能力出众的接班人?” “那我看够呛。她虽然能打,管理下属也有一手,但是还不够心狠手辣。不管黑道还是白道,必须狠得下去心才能成大事。” 或许是知道与二人不会再有什么交集,德雷克说话也并无太多顾忌: “对了,这个涅盘仪式究竟是什么?竟然能把银雾市烧成灰。” 第八十五章 敢死队里的三脚猫 “所谓‘涅盘仪式’,又被称之为‘浴火仪式’,是涅盘教团特有的一种晋升仪式。试炼者必须接受考验,向复仇之焰献出生命并获得新生,从而使得人格结晶发生蜕变。” 艾德如实答道。虽然这是神调局的保密信息,但眼下既然双方达成了一定程度上的合作,那他也没必要刻意隐瞒敌人的信息。 “那这帮尖耳朵究竟是想把银雾市烧成灰,还是想要通过仪式完成蜕变?” “恐怕两者都有。”艾德评价道,“涅盘教团坚信‘奉献的越多,得到的越多’。” “好吧,我大概明白了。” 疤眼德雷克仅剩的那只眼球朝脚下看了看,突然开口道: “知道吗,其实作为一只乌鸦来讲,你还不算那么坏。” “也许是因为我们对‘好人’这个词的理解不太一样。”艾德目视着前方答道。 突然,队伍停住了。原来是走在整个最前方的奎茵忽然停下了脚步: “我闻到血腥味了——人的血腥味。”她眉头紧锁,转过身来对伊顿说道。 “明白了。猎犬、三脚猫、陌客、铁砧、海怪,你们几个去前排,白矢和软糖警戒后方,其余人员寻找掩体、分散待命。” 伊顿立刻做出了相应队形调整,让整个队伍进入战斗状态。 在这样狭窄的长廊里,整支队伍无法发挥出应有的人数优势:密集的交叉火力极有可能造成友军伤亡,且一旦遭遇到帝王之血这样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将会瞬间导致全军覆没。 与其这样,不如化整为零——在最前方布置一支擅长中近距离突击战斗的小组,将作战效能发挥到最大;其他人作为预备队警戒周围区域,确保队伍不会遭到奇袭,整支小队梯队式向前推进。 艾德明白伊顿先生的用意。只不过‘软糖’究竟是谁? 他在入队后仔细阅读过东区小队的人员名册,却不记得有过这号人物。听上去像是位女生的绰号,难道是其他区域小队临时派来的援手? 一边低头思考着这件事,艾德快速穿过队伍来到前排。 为了防止其突然反水背刺,樵渔帮的小队被单独安插在了队伍中间。这些人从未与神调局并肩作战过,配合效率不佳,不如让他们作为独立分组自由发挥。 “马上你就要见识到什么叫作真正的战斗了,小猫儿,可别被吓得尿裤子了。” 铁砧用胳膊杵着他那杆近一人高的铁锤,咧开嘴用鼻尖朝着艾德使了个脸色,然后罩上了头盔上的面甲。 “我还以为我已经参与过不少任务了。” 艾德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将击锤从保险缺口处转移至待击发位。这个北方来的橙胡子男人一如既往地喜欢找他麻烦,他已经习以为常了。 “不一样,你之前做的无非是打打黑枪,或者混进敌人内部弄点儿情报。我说的是像个爷们一样正大光明地冲入敌群中大杀四方。” 他用那硕大的金属铁掌锤了锤胸甲,发出了沉闷的金铁声: “……四面八方如潮水涌来的敌人,到处都是陷阱和危险。钢铁、火药、喷溅的血浆,只有真正的男人才应付这种活儿。” “是吗?” 奎茵挤开了铁砧,把艾德拖到一旁叮嘱道: “放轻松,艾德,想想之前的那些训练。你只需要躲在掩体后面提供敌人的坐标信息就好,优先确保自身安全,一旦有危险立刻退出战场,明白吗?” 说这话时,奎茵的手掌搭在了艾德的肩膀上。即便搁着衣物和手套,依旧能感受到她掌心的温度。 “对,别被铁砧的话骗了,他刚入伙的时候可比你差远了。胸口中了一枪就觉得自己要死了,还把奎茵当成了接他去英灵殿的女武神。” 海怪在潜水服中发出一阵咕噜噜的怪笑声。只见远处的铁砧没有答话,闷声把身子背了过去。 “原来您也擅长使用火器?”艾德望着海怪先生手中的双管霰弹枪问道。 “不然我该拿什么,三叉戟吗?你对礁民的偏见也太深了。” “都准备好了吗?”全身裹在绷带和鸟嘴面具中的陌客走了过来,声音听上去有些漏风。他的右手攥着一柄镰形砍刀,左手拿着一支雾化器。 这是位沉默寡言的探员,艾德只在初次来到东区分部时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就等你了。”海怪扛起双管霰弹枪答道。 “……我们先向前推进,找到血腥的源头,再向伊顿先生确认下一步的行动方向,怎么样?” 整备完毕后,先头小组沿着血腥的源头搜索,很快找到了线索—— 一间临时搭建的地下窝棚。 门前留有用记号炭笔标记的符号,代表着“房间已清空”。这是神调局内部专用的交流符号,炭笔中含有发光磷粉,留存时间长达8个小时。 凡事自然还是眼见为实。艾德操控着修复好的独眼蜘蛛爬进了窝棚,只见里面躺着三具尸体,全部是涅盘教团的成员—— 没有战斗过的痕迹,三具尸体身首异处,神情没有一丝痛苦,仿佛尚不知晓自己的死亡。 “安全。三具无头尸体,都是涅盘教团的人。考虑到门口的标记,应该是我们的人做的。” “好,剩下的线索交给伊顿排查吧。我们必须继续保持前进,后方的队伍才能跟上来。” 奎茵示意艾德先不要管窝棚里的尸体,她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眼低声道: “前方还有更浓郁的血气,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一路上又发现了更多记号,大多是用于标记行进路线,为后续部队指引方向。 突然,记号就此中断了。血腥的气息愈发明显,就连艾德那不甚灵敏的嗅觉也能轻易闻到那股令人作呕的锈味。 在独眼蜘蛛沿顶部攀爬的视觉中,十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面上。显然这里几小时前爆发过激烈的战斗—— 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的尸体没有复古的长袍和尖耳朵,脸上大多佩戴着鸟嘴面具。 . 第八十六章 末日前奏 几名只剩半个身子的探员们发出模糊而痛苦的呻吟,在地上无意识地爬行挣扎着,像是鹅卵石路上即将被晒死的蚯蚓。 断面处碳化的血肉甚至还在冒出星星点点的火光——被火焰灼烧焦糊的肉块既止住了血,也延长了他们的痛苦。 在这些悲惨的特工身边,几名涅盘教团的信徒正在收集战利品,他们似乎颇为享受这濒死的声音,享受折磨仇敌的快感。 涅盘教团竟然能对中央小队造成如此巨大的伤亡?除开愤怒外,艾德同样颇感惊诧。 中央小队是神调局在银雾市最可靠的一张王牌。除开精良的装备和长期的选拔训练外,这些精心筛选的探员们身份可靠、神智稳定,可谓是调查员中的精锐部队。 更何况中央小队的队长奥莉维亚女士不仅是三级非凡者,还是双重秘文使用者。伊塞克长老也不过同样是三级非凡者,中央小队为何伤亡如此惨重? 难道霍兰德给出的情报有误……? “什么人?” 龙骑兵盔甲的引擎轰鸣声引起了信徒的注意,其中一人快步向他们藏身的T型通道走来。此时要退出通道已经来不及了,且这样的地形不方便后续部队展开,正面强攻略显被动。 “操。”铁砧低声喝骂,举起了铁锤。 “等等……”艾德按住了奎茵的肩膀,低声说道,“让我先出去。” “嘿,别开枪,我只是个做生意的地下行商。我可以付过路费……”他用怯懦的声音回答。 这次行动艾德并没有穿神调局的制式黑衣,而是亚瑟留给他的那套常服,所以看上去并无异样。 “出来。”对方命令道。 艾德举起双手,缓缓探出半个身子,最后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何必呢?这是樵渔帮的货,拿了也对各位老爷没好处。不如各位老爷放我走,我给诸位送点东西以示感谢?你们要爽一把吗?我这里都是高级货,血蜜、鸦片膏、还有壮阳的好东西……”他谄媚地笑着说道。 “你身后是什么在响?” “那是我的蒸汽骡子。一种传动装置,有点儿像新型的手推车,能装的货更多,拉起来也省力。” 艾德知道,在这方面这帮怀旧主义者不可能拆穿他的谎言,所以明目张胆地胡诌起来。 “把它牵出来给我看。” “行,都听您的。”艾德赔笑着把手伸进阴影,假装去拽铁砧的胳膊。铁砧自然是纹丝不动,金属面罩死死盯着他,像是要把眼珠子从里面瞪出来。 “吭……哼,动啊!烂东西,妈的!”他一脚踢在铁砧的钢铁护膝上,发出砰一声闷响,“好像是出故障了。不好意思,请您等一下哈……” “呵……” 罩袍下传来了一声阴冷的嗤笑声。男人终于看够了艾德的滑稽表演,向着他走来,掌心泛着隐隐红芒。跟着靠拢过来的还有其余几人。 “那是什么味道?你们在烤肉吗?”艾德嗅了嗅,侧头望向远方的暗处,满脸疑惑。 “是啊,我们在做烧烤……” 他一步一步向艾德靠拢,像是在戏耍猎物: “现在该轮到你了!” 异教徒猛地将剧烈燃烧的手掌抓向艾德。只不过,等待着他的却是一柄从天而降的铁锤。 巨大的力道直接将那被兜帽包裹着的头颅砸在地板上,化做一滩肉泥,鲜血四溅。 “烧烤没有,肉饼管够。”铁砧振了振锤柄,甩掉了血迹,头盔中爆发出残暴的怪笑。 艾德几乎与奎茵同时拔枪射击,独眼蜘蛛为他确定了敌人在黑暗中的方位。 枪口火弧喷涌,子弹倾泻而出。涅盘教团的布衣本身没有任何防护能力,顿时有另一位敌人中弹倒地。 见黑暗中无处藏身,另一位女性信徒拔出鞘中长剑,剑刃挥舞、火光冲天。她的身手迅捷如风,即使狭窄的隧道也不能阻止她闪转腾挪,避开子弹快速接近突击小组。 与此同时,一枚集束火弹从远方射来。铁砧抡起铁锤,健步顶上前去,像击打棒球一样将其拦截在半空中。 只听一声巨响,火弹化作万般星火,飘落在龙骑兵盔甲上,发出骇人的噼啪声,却并未造成实际伤害。 持剑信徒已杀至身前,此时艾德和奎茵的子弹都已经清空,铁砧也立足未稳。海怪先生的霰弹枪发出爆裂轰鸣,铅丸在血肉之躯上溅射出一团血雾。蝶翼折刀飞中面门,结果了这位女剑士的性命。 远方释放火弹的异教徒见势不妙,转身便逃。 奎茵从尸体上拔出蝶翼折刀,正欲追击。前方中枪倒地的异教徒忽然暴起,口中喃喃低语,身躯顿时燃起汹涌火芒,眼看就要与奎茵相撞。 忽然,地面汇成一滩的鲜血之中伸出手臂粗细的吸盘触须,勾住了信徒的腰肢,将他硬生生拖拽回了原地。想必是海怪的手笔。 伴随着一声非人吼叫,负伤信徒的躯壳如蝉蜕般绽开,绸缎般的绚烂火焰漫卷向四方。奎茵早已急刹住脚步,俯身滑铲,躲过了大部分火焰的冲击。 只是,施法的异教徒已然越逃越远…… “咝——”陌客将一支雾化器插入面罩的插槽内,绛紫色的梦幻气体被他深深地吸入肺中,像是犯了瘾头的烟鬼。 随后,他以一种疯狂的姿态举起镰形砍刀向前奔去。那速度令人炫目,甚至超越了奎茵,宛如一支离弦之箭。 在独眼蜘蛛的视觉当中,艾德看见他如猎豹般追上了逃跑的异教徒。一只断腿飞向半空,对方栽倒在地,随后是护在身前的胳膊,最后是那颗长着精灵尖耳的头颅。 完成这疯狂的屠杀之后,陌客的身躯不住地痉挛起来。独眼蜘蛛传来了细微的簌簌声,绷带缠绕的身躯之下怨声连连,犹如十几张嘴在痛苦嗥叫。 等艾德过去帮他的时候,陌客已经重新站了起来。他默不作声,仿佛刚刚的一切并未发生过。 “看到我刚才的那一下了吗?那个尖耳朵的脑袋就像西瓜一样……” 铁砧正要开始自吹自擂,艾德却收起独眼蜘蛛,开口打断了他: “先等等,伊塞克长老应该不在这些人中。趁他到场之前,我们得先把这些伤员带回去与小队会合。也许罗温医生有办法保住他们的性命。” 就算这些人侥幸活下来,也许余生会比死还要痛苦。 艾德不知道这样的抉择是否正确,但至少眼下还不是放弃希望的时候。 “等等,你们看……” 海怪的声音有些惊恐,他还是头一次用这种音调说话。 只见在幽深通道的尽头,一枚腥红的眼球正在凝视着众人。那眼中瞳孔孪生,呈现出诡异的沙漏状。 光是与其对视,便感觉灵魂被火焰炙烤,拖入其中,不得解脱。 在瞳中火焰深处,人影由虚无之中缓缓走来,超越了环境与现实间的棘墙。烈焰包覆的紫袍之下,苍老如干尸的双手握着螺纹巨剑,焰光如末日降临。 第八十七章 伊塞克的降临 伊塞克长老…… 为什么来得这么快,难道他一直埋伏在附近? 虽然看不清面貌,但艾德几乎可以立刻认定,这个被火焰包裹着的紫袍老人就是霍兰德所说的“伊塞克长老”。 长袍无风而动、熊熊燃烧,兜帽之下闪动着绯红色的汹涌恶意——他的模样简直像是刚从地狱中走出来。 “我本来想让你们再多活一会儿,可没想到你们竟然这么急着来送死。”低沉嘶哑的声音从火中传来。 长老双手举起与人齐高的火焰巨剑,虔诚地搭在肩上。巨剑的剑身螺丝般绞作三圈,又在距离护手的四分之一处恢复了剑刃的形状。火焰如液体般沿着螺纹缓慢流动,煞气逼人。 想必伊塞克就是用这柄奇形巨刃,亲手将那些中央小队的探员们拦腰斩断。 “后退!”海怪咆哮道,眼前的火焰似乎令他格外畏惧。 对方所展现出的气势绝不止三级非凡者,极有可能已经突破到了四级。这是艾德从未遇到过的强敌——即使坤图夫人的恶灵,也只是在仪式的加持下展现出接近四级结晶的能量强度。 面对货真价实的四级非凡者,唯一可能的对策就是集合整支队伍的力量,与之拼死一搏。 众人正欲后退,长老腾出左手轻轻挥舞衣袖,火烫的真言顿时化作一堵燃烧之墙,封绝了退路。 火苗沿着墙壁向中间聚拢,既像是飘舞的发光丝带,又如同待噬之兽的巨口。扑面而来的灼烧感告诉艾德,假如慌不择路地撞上去,只会成为一团灰烬。 陌客试探着将手掌伸向了火墙。仅仅只是轻轻碰触,他的手套就化为了灰烬,露出了里面长着嘴巴的、触须状的手掌…… 海怪先生尝试解除这堵火墙,然而在四级非凡者的深层『火葬』秘文面前,『溺亡』的力量徒劳无用。 他转过身来,双膝跪地,用手掌支撑着身躯,再次祷念着来自深海的幽邃谵语。海水从潜水头盔中倒灌而出,无名的海洋生物触须从水中滕然升起,拼命束缚住伊塞克的行动。 伊塞克长老舞起巨剑左挥右砍,轻易将这些不知从何而来的触须斩作两段,混着血水沉没无踪。 只见他单手持剑,猛然插入地面的积水中,火焰顿时将周身海水蒸腾为咸涩潮气。 艾德掏出上弹器,将六枚子弹重新填入弹仓,对准五十米开外伊塞克长老的面部开火。 他并不指望这样的攻击会对四级非凡者产生多大效果,但至少可以了解到高级非凡者是如何抵御火器攻击的—— 子弹迅速被火焰斗篷的燃烧气流卷走,甩到了一旁。看来伊塞克长老甚至不需要刻意阻挡这样孱弱的攻击。 “把钥匙给我,艾德。” 奎茵紧盯着缓步走来的伊塞克长老,向旁边的艾德摊开手掌。 尽管每一次兽化都会不可逆转地加深奎茵的兽化病症状,但眼下已经没办法顾忌这些了。 艾德掏出钥匙放在她的掌心。奎茵立刻拿起钥匙,插进后颈处的锁扣。 项圈鹅黄色的宝石阵列就此黯淡下去,落到了地上。只见项圈的内侧布满了触目惊心的金属尖刺——长久以来,它竟是以这种方式镶钉在奎茵脖子上的。 某种可怕的、令人感到心脏骤缩的气息顿时笼罩住了奎茵,在她身体里急剧膨胀、滋长。 “一头人皮狼?”伊塞克长老饶有兴趣地冷笑道,“我还以为那些野兽不会屈从于低贱的人类。” 奎茵颤抖着发出猛兽般的狂嚎,牙齿变得修长而尖利,眼白因破裂而被染成猩红,纺锤形的暗青瞳孔中尽是疯狂之色。 她的肌肉与骨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变异,面部畸变为犬科动物的尖形颌骨,体表增长出又厚又粗的黑色绒毛,马裤两侧的纽扣一个接一个迸裂出去。 最后,黛灰色大衣被它甩在了地上,那漆黑猛兽四肢奔行,伸出硕大的利爪向着伊塞克长老飞扑过去。 面对着气势磅礴的凶兽,伊塞克终于失去了刚才的从容,他向前架起巨剑以应对即将到来的扑击。 黑色巨狼却对此熟视无睹。它不闪不避,任由燃烧的剑刃贯穿自己的胸膛,向前挥出右爪,将长老的左脸抓得血肉模糊。 伊塞克发出一声凄厉的吼叫,鲜血遮住了他的左眼。他猛然向上撩斩,剑刃从肩膀切出,后退一步反手斩向狼人的脖颈——即使以狼人的再生能力,也不可能在被斩首后重新长出脑袋。 黑狼向后跳开,敏捷地躲开了精灵长老的反击。胸前的烈焰暂时阻止了伤口愈合,却依然能看到焦黑的血肉正在缓慢蠕动。 “冷静点儿,大块头。”艾德拦住了想要上前帮忙的铁砧。脑海中卡塔莉娜的剑术学识告诉他,巨剑大开大合的扇形攻击方式极为适合以一敌多,让他贸然加入近战只会白白丧命。 更何况,狼人形态的奎茵与伊塞克长老一样危险。就算铁砧不被伊塞克长老斩杀,也很有可能被奎茵误伤。 就在这时,希尔薇突然冒了出来: 【有件事情必须紧急通知你,我亲爱的好先生。你眼前的敌人并非真正的伊塞克长老,而是他的梦境投影。】 梦境投影? 艾德不太确定梦境投影是什么,但假如眼前的劲敌不过是伊塞克长老的一个分身,那他的本体该有多恐怖? 【这确实是他的全部实力,只不过伊塞克本人并不在这里。他借助了一件强大的圣器,将自身投影到了这处通道。】 这就是这位涅盘教团长老支援如此迅速的原因? 如此想来,奥莉维亚的中央小队刚好在这处通道撞上伊塞克长老,的确有些可疑。而他们这支五人突击小组解决掉之前打扫战场的那帮信徒也不过只用了3、4分钟,伊塞克却又立刻出现在了这里。 【是的,这件圣器被称之为「门蒂洛萨的双瞳」,传说晚年的门蒂洛萨可以穿越现实与梦境之间的门扉,以肉身进入梦境。死后他的诞生石也被制成了圣器,保存于曙光塔的顶层。】 关于曙光塔,不消多说,后来的故事连艾德也知道: 这座高塔在莱芮亚义军攻陷远望港的时候轰然倒塌。在许多年后,它的旧址上升起了一座新的高塔——白色钟塔。 所以说,伊塞克重新找到了这件圣器?大概他就是在这个时候晋升为四级非凡者的。 难怪霍兰德会告诉自己假情报,说不定他真的对此毫不知情。不过等回去我一定要再问问他…… 艾德定睛望向通道深处那枚燃烧的重瞳眼球,在其深紫色的瞳仁深处,隐隐闪动着伊塞克长老的身影…… 第八十八章 明焰与黑狼 艾德躲在铁砧的身后,控制独眼蜘蛛沿着墙缝绕开了缠斗中的一人一狼,缺乏机械学常识的伊塞克并没有注意到这个渺小的存在。 在绕过那些纷飞火焰的视觉干扰后,他终于通过独眼蜘蛛的鱼眼视角看清了那枚燃烧眼瞳的轮廓: 触须状的虚幻轮廓沿着眼瞳四周蔓延飘舞,如同蜉蝣尾丝般无形地摆动—— 一只炎妖。 原来如此……伊塞克长老将门蒂洛萨的双瞳绑定在了召唤的炎妖身上,再通过炎妖那飘忽灵动的移动能力将自己迅速投影在战场上。 正是通过这种方式,他猝不及防地袭击了中央区小队,致使其伤亡惨重。奥莉维亚女士亦不知所踪。 只不过,艾德手中唯一能够对炎妖造成伤害的攻击手段只有结晶弧刃,眼下他不可能逾越伊塞克长老的投影,去攻击后方的炎妖。其余三个人同样没有这种能力。 “艾德加……” 他听见一个虚弱的声音通过独眼蜘蛛的传声水晶进入脑海,空灵、悦耳,像是夜莺的啼啭。 “奥莉维亚女士?您现在在哪儿?”艾德利用传声水晶低声回复道。 “我的伤势稍微……有些严重。可以把鸦片酊递给我吗?”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鸦片酊?艾德通过独眼蜘蛛环视四周,果然原处有一支掉在地面上的金属管注射器。针管有些焦黑,但所幸并未破损。 作为一种昂贵的镇痛药物,鸦片酊用于缓解神智污染和伤口止痛都具有显着效果。唯一的缺点就是长期使用会产生高度依赖,对身体造成极大损害。 他控制着独眼蜘蛛,将金属针筒朝着声音的方向推去。炎妖并没有发现独眼蜘蛛的小动作,作为一种没有视觉器官的特殊灵体,它只能通过气息和连接躯干的触须感知物体。 而伊塞克同样忙于与奎茵化身的黑狼交战,无暇顾及这些琐事。 在因墙壁塌陷而产生的阴影中,伸出了一只纤细的右掌。修长的手指血迹斑斑,小拇指处被一根金属手指所取代。 印象中,奥莉维亚女士无论何时都会戴着黑手套,或许正是因为这只手掌的残缺。只见她轻轻将针筒拖进了阴影处,身影再次消失无踪。 “那头炎妖,您有办法解决它吗?” “以现在的状态,恐怕不行。”声音似乎恢复了一些力气,但仍是极其虚弱。 “……或许可以伤到它,可一旦它开始逃窜,我不可能追得上它的速度。” “足够了。” 只要这只绑定了圣物的炎妖逃走,伊塞克长老的投影便无法继续存在下去。 “艾德!” 焰墙后方传来了白矢的喊声,后方队伍的增援抵达了。可眼下无论白色羽箭还是六棱子弹,都无法逾越这堵死亡之墙。 几轮交锋之间,黑色巨狼身上布满了伤口和火焰灼伤的焦痕。它死死咬住巨剑的锋刃不放,毛发灼烧的焦糊气味通过每一寸动作扩散开来。 而伊塞克长老剑术精湛,几乎毫无破绽。即便奎茵舍命攻击,也只是造成了几处无关紧要的轻伤。 液态火焰随着剑身螺纹滚滚涌入黑狼的口腔,它终于承受不住炙烤,松动了下颌。 伊塞克猛地向后拖拽巨剑,快步后退抽身。利齿与剑锋迸溅出剧烈的火花,在剑身刻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齿痕。 黑狼趁着抽剑的时机猛扑向他,却被长老抓住了短暂的破绽。伊塞克半蹲下去,左手握住剑柄的末端,双臂与身躯前倾,将剑尖的距离拉扯到最远。 巨剑仿佛一杆长枪般抵住了狼人的飞扑,剑尖穿透烧得焦黑的布料刺入腹部,将它从半空中残忍地挑起,开肠破肚甩向了后方。 而失去了奎茵的保护,其余四人也即将直面这位涅盘教团的长老。 刚刚的秘文已经耗尽了海怪的全部精力。笨重的潜水服中传来粗重的喘息,就像是奄奄一息的病患,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来吧,尖耳朵,我不怕你。”铁砧紧握着他那柄巨大的铁锤守在最前面。 尽管看不到铁盔下的表情,但艾德分明看见他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长老轻蔑地嗤笑了一声,双臂高举从右向左侧挥砍,巨大的力道将那柄巨锤劈作两半。剑锋依照惯性划到了长老的左侧,他向前半步,只须再反手斩出一剑,铁砧就会当场分为两段。 就在这时,同样燃烧着火焰的长鞭穿透众人身后的火墙,缠住长老的右臂,偏移了剑锋的路线。 螺纹巨剑劈开了盔甲的外壳,剑尖在胸前和腹部留下一道熔融的炽红色痕迹。 一个身影穿越烈焰之墙冲了出来,纯银色的发丝在翻涌的焰流中翩翩飘舞,却并未被其点燃—— 蒂娅。 伊塞克甩开火焰长鞭,将剑刃平行置于身前,映出那张苍老的、僵尸般的面容,赤红眼眸中闪烁着怒火: “先是丑陋的鱼人、尖牙利齿的野兽,现在又来了一个叛徒。你们就这么赶着去死吗?” 蒂娅没有答话,火焰长鞭发出破风之声,凌空抽向了伊塞克长老的躯干,却被他的巨剑拦截在半空。长鞭缠绕于巨刃之上,二重火焰交缠辉映,仿佛两头试图吞噬彼此的猛兽。 长老再次猛然向后抽动剑刃,顺着长鞭将蒂娅拖拽过来。蒂娅并未选择躲闪,而是借助这股力道,腾跃而起冲向了伊塞克。 此刻伊塞克的双手都抽向了后方,身体的上前方恰好露出了破绽。 只见她挥起左腿踢中了长老的右耳,让长老的正脸向左侧了过去,一时无法准确判断她的身位,同时低身躲开了盲目挥来的巨剑,终于贴近伊塞克面前,用长鞭勒住了他的脖颈。 伊塞克并不适应这样激进的肉搏战。身上那熊熊燃烧的火焰斗篷没有对蒂娅造成任何伤害,甚至就连最简单粗暴的力量对抗,也无法挣脱拥有着惊人怪力的精灵少女的压制。 一时间,这位实力超凡的涅盘教团长老,竟窘迫到近乎无计可施—— 然而下一秒,他的身形变得模糊失真、消散无踪。蒂娅望着空空如也的双手,晶紫色眼眸中满是惊讶与疑惑。 “我本想看在同族的份上给你一个痛快的死法,就像对霍兰德那样……” 顷刻之间,伊塞克的身形重新凝结在她面前。火焰巨剑高高举起,用烧焦的咽喉嘶哑宣判道: “现在我后悔了。” 第八十九章 坠入火海 正当螺纹巨剑即将重重劈下之时,一阵模糊抖动,伊塞克长老的身形忽而变得虚幻异常,好像电影的放映机被人踢了一脚。 独眼蜘蛛的视角中,一柄巨镰从无形之中忽而显现,在同样有着赤红独眼的巨型炎妖身上切割出一道猩红创伤。 粘稠的鲜血如同蛋清从破碎的躯壳中坠落,拉出一道道黏连的血丝。无数畸形的口器同时发出惨叫,仿佛置身于屠宰场中。 奥莉维亚女士动手了。 伊塞克长老的动作顿时为之一滞,橘红色的火焰扭曲破碎,隐没于黑暗中。蒂娅趁着这片刻的凝滞,翻滚出巨剑的攻击范围。 下一秒,螺纹巨剑裹挟着火焰姗姗来迟,在空中勾勒出危险、美丽,却毫无意义的弧线。 伊塞克眼中终于流露出恐惧的神色,他明白,自己最大的秘密已经被这些人知晓了。 背后传来一声恐怖狼嗥,撕心裂肺。慌忙中,伊塞克长老转过身来,只见方才分明已经被其开肠破肚的黑狼竟已恢复了伤口,飞扑而至。 那张流淌着血沫与唾液的血盆大口在他的眼中渐渐放大,伊塞克长老却什么也来不及做,只能勉强将左臂挡在面前,向复仇之焰默默祈祷。 顷刻间,鲜血横飞、骨渣迸裂,黑狼像咬碎饼干一样将挡在面前的手臂嚼得粉碎,连同燃烧着的长袍袖子一并吞入腹中。 痛苦、屈辱、愤怒……这些情绪像海啸般吞没了他的脑海。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现在就点燃帝王之血,同这些人和这座城市一起化为灰烬。 可理智告诉他,小不忍则乱大谋:再坚持一个小时浴火仪式就将趋于完满,复仇之焰将会得到这座堕落之城作为祭品。而作为恩赐,他则会在火焰中重获新生,完成再一次蜕变。 梦境中断,投影逐渐瓦解。最后一刻,黑狼咬向他的头颅,却只品尝到了一片虚无。 “等着瞧吧,我发誓……你们每个人都会痛苦地死去。” 在梦境的末端,伊塞克捂着烧焦的咽喉低声咆哮,那模样仿佛另一头受伤的野兽。 下一刻,他从浸满“帝王之血”的池子中苏醒过来,断裂的左臂为紫色池水添加了一抹诡异的猩红色。 尊严让伊塞克强忍住疼痛,伸出右手握掌为拳,激活了埋设下的秘文…… …… 望着伊塞克长老消失的身影,艾德呼出了一阵微凉的叹息。 霍兰德死了,那个痴情的年轻人终究还是没有相信神调局的承诺——在千年的宿仇面前,信任是种奢侈的想法。 但现在不是为谁哀悼的时候,因为另一个巨大的威胁正呈现在他们的眼前—— 奎茵所化身的黑色巨狼。 它的双眼放射出瘆人的光芒,原本松针色的绿已经被血液染得通红,看不到一丝曾经的模样。 “奎茵……你还好吗?”艾德试探着问道,想让它回忆起这个作为人类时的名字。 巨狼却呲牙发出一声恶意的低吼,弓身便要飞扑过来。就在这时,隧道的前方传来了低沉的歌吟,正是那日艾德在奥莉维亚女士办公室所听到钢琴曲的旋律。 听到这歌声,黑狼顿时狂嚎一声,掉头奔向了奥莉维亚·芙瑞斯特女士。 “快走,我只能为你们再拖一小会儿。”夜莺的低语通过回声秘文传到了众人的耳畔。 为什么狼人听到歌声会有如此剧烈的反应,难道奎茵和奥莉维亚小姐有什么仇怨吗? 这个念头在艾德心中一闪而过。眼下顾不得思考这些,他抱起一具重伤探员的躯体转身道: “趁现在,我们先把还有生命迹象的伤员运出去,他们需要立刻得到急救。” 虽然最好的处理办法是留在原地等罗温医生过来,以防止搬动对伤员造成二次伤害,但眼下的情形显然不允许他们这样做。 蒂娅乖巧地点了点头,和陌客扶起了一旁跪地不起的海怪。铁砧此时才如梦初醒地站了起来,摸着自己腹部护甲上的焦痕。 五个人,四名伤员。海怪先生的状况显然不能再运送伤员了,剩下的一人一个,对于非凡者来说轻而易举。 “嘿!你们那边还好吧?” 随着火墙的消散,T型走廊传来了白矢的喊声。 “先别过来,猎犬小姐失控了。而且我们这儿还有伤员,你们先在那边警戒,让罗温医生做好急救准备,等我们过去会合。” 钥匙和项圈已经被艾德收进了衣袋里。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伊顿先生一再嘱咐他要小心使用这只钥匙——眼下她的威胁一点也不比伊塞克长老更小。 “你还好吗?”艾德小声问道。 他负责的伤员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鸟嘴面罩下只是发出沉闷的、粗重的本能喘息。忽然间,这个男人发出一丝轻微的鸣喘。 就在他想要继续说点什么,帮助对方维持意识的时候,脚下的大地忽然恐怖地颤栗起来,整条长廊从中央迅速向下坍塌,坠入火海之中—— 涅盘教团引爆了帝王之血。 假如他们刚刚没有选择抢救伤员,而是整支队伍继续前进的话,现在恐怕正好处于坍塌的原点。 “妈的,这地方要塌了,快跑!”铁砧抱着唯一一个躯干完好的伤员加速狂奔,龙骑兵的蒸汽锅炉发出过载的嘶鸣。 其余四人同样开始加速。艾德很快落在了后面,亚瑟的人物卡对于爆发力和速度并没有太多加成,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绿芒,悄悄切换成了人物卡『艾德加·怀科洛(卡塔莉娜·奥克兰)』。 速度确实提升了一截,但即使是这样,他仍然是场上唯一一个1级非凡者,比起他人仍有差距。 “艾德,把人交给我!”蒂娅稍微放缓了速度,退到与艾德平行的位置。 “不,把我放下……”男人忽然发出了微弱的声音,“它来了……” 身后响起了毛骨悚然的狼嗥。在破碎分崩的通道末端,嗜血的黑色巨狼狂飙而至,四足奔行的声音正以一种令人绝望的速率向他们贴近。 他心里清楚,奎茵不太可能在这个时候突然恢复理智。一旦被它追上,所有人都难逃一死。 “艾德!”蒂娅紫色的双眸中满是急切。 “相信……你的……战友……” 那声音像是将熄烛光,却有一种魔法般莫名的力量。 艾德松开了手臂,任由他从肩膀上滚落下去。下一个瞬间,黑狼向诱饵扑了上去,怀表炸弹发出清脆的爆鸣声,彩虹色的光芒在墙壁一闪而逝。 整条通道快速向下坠落,最先脱险的铁砧回头拉住了半空中的海怪;陌客把伤员抛了上去,自己也用那柄镰型砍刀勉强勾住了边缘。 蒂娅同样先将伤员丢了上去,反踏着下坠的碎石一路向上。白矢几乎把大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一把攥住了她左臂。她反手抽鞭,缠住了半空中艾德的手臂…… 忽然…… 裹挟着烈焰的黑狼从深渊中一跃而起,利爪攥住了艾德的左腿,他能感到肌腱在一瞬间撕裂的剧痛。 它在向下撕扯他,那绝不是奎茵。 “蒂娅,放手!”他第一时间咆哮道。 巨大的力量几乎要将整条腿扯断,蒂娅却仍死死攥住长鞭不肯松开。 终于,白矢手臂上的枪伤崩裂开来,他的手掌也因此失去了控制。 重力顿时裹挟着二人一狼,向着深渊坠落下去…… 第九十章 另谋他路 耳旁回响着尖锐的、轰隆隆的嗡鸣,仿佛又回到了那间0号房。艾德感觉血液全部涌到了脑袋里,眼前到处是血红色的斑点。 他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还活着。 【需要我提醒一下你的健康状态吗?轻度脑震荡,左侧小腿闭合粉碎性骨折,还有不同程度上的皮肤损伤。】 我宁愿现在不知道这些事情…… 这下真的断了一条腿,“三脚猫”,铁砧起的这个绰号还真够晦气的。 艾德听到耳旁传来熟悉的微弱声音,夹杂在那些无规律的嗡鸣之中。他睁开双目,眼前已是一片密如枫林的火海。 “你还好吗,艾德?” 蒂娅看上去万分焦急。紫色的双眸在火光中格外明耀,亮到艾德可以看清楚自己的倒影。一股无形的力量缠绕在她的周身,驱赶着周围袭来的火焰。 幸好有她在这儿,不然我怕是早就已经烧成灰了。艾德心想道。 “我没事,呃……” 他强忍住不适坐了起来,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强烈的呕吐感刺激着神经,又被艾德用意志抵了回去。 从爆炸规模上来看,刚才应该是伊塞克引爆了预埋的一小部分“帝王之血”,因此造成了通道坍塌。艾德试着缕清思绪。 真正让他感到疑惑的,是眼下二人所处的位置: 就连艾德手上那张最为完整的鼠径地图,也没有提到在这处长廊下方,还存在着更深地下设施。 头顶遍布着滚滚浓烟,看不清上方的情况,但艾德估算至少有十几米高。 时间迫在眉睫,伊顿先生不会在搜救上耗费太多时间。 所幸,他们并没有直接放弃二人。艾德注意到了一条垂下来的黑色钩索,这是神调局研发部门自行研制的攀援装备,使用耐火材料制成、坚韧可靠,显然是留给他们的逃生通路。 “蒂娅……看到那条黑色的钩索了吗?我们往那个方向走。” 艾德用滚烫的手杖撑起自己,伸手指出钩索的方向。在火光中,它像是一条黑色的、来自天上的细线。 突然,在那条细线的方向上,一只巨大的、长着尖利指甲的黑色手爪从燃烧的碎砖石堆中伸了出来…… “靠……”艾德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奎茵,又或者说是某种曾经像她的怪物。 它的皮肤被烧得焦黑如炭、面目全非,在那龟裂的焦糊表面之下,却又长出一道道新生的、粉嫩的血肉,仿佛一具巨人的焦尸。 “算了,回头往后走,蒂娅。”他改口道。 艾德明白,趁它完全爬出来之前,他们不可能穿过它的身旁再顺着那条钩索一路爬上去,只能另寻出路。 而后方还有这个地方原本的出口——一条漆黑幽暗、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走廊。 只一句话的时间,巨狼的小半个身躯已经从废墟中挣扎出来。赤如残阳的双眼中没有一丝人性波澜,冰冷残酷地凝视着眼前的两只猎物。 这样恐怖的恢复能力,要远远超他当初所见过的书店店主乔治。不知究竟是暮年的老狼身体机能有所退化,还是奎茵的自愈能力远超过她的同族。 蒂娅一把将腿上有伤的艾德抱起来,冲入那狭窄的走廊。长鞭缠卷在门前被火焰烤得焦黑的木制支撑架上,试图将它扯倒。 足够一人环抱的粗重支柱,在时光的研磨下依旧坚实而顽强。蒂娅吃力地向后倒退拉扯,却只能原地踏步。 艾德见状从马甲的腰部口袋里掏出怀表炸弹,摁下发条丢了过去,抓住长鞭一同拉扯。 就在巨狼从燃烧的废墟中站起身,飞扑过来的那一刻,随着怀表炸弹特有的尖啸响起,又是一阵天塌地陷。 古老的支撑柱带着滚滚碎石倾倒下去,封住了通道入口。 呼,暂时安全了。 他靠在石砖堆砌成的墙壁上,脸颊满是虚汗。独眼蜘蛛早已经坠入火海、不知去向,但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独眼蜘蛛的设计图是公开的,凭借神调局的研发部门就可以生产。 反正还可以再申请配发,或者干脆自己用捕梦网做一个。 “你的腿受伤了,现在这里歇一会儿吧,我去给你找些东西做夹板。”蒂娅提议道。 “不,我们得继续前进。”艾德掏出前阵子随手买来的黄铜怀表,看了一下时间,“已经是下午三点了。”早春四月的暮光总是提早而至,眼看就要接近黄昏。 假如连神调局和樵渔帮都不知道这处地方,那伊塞克长老和涅盘教团其他的成员很可能就躲藏在这里。 “你在前面走,我尽可能跟上。如果没有,不用回头管我。” 身后传来像野狗刨坑般窸窸窣窣的声音,黑狼在挖掘着废墟,想要找出通道。他们必须在这之前离开这里。 艾德强撑着站了起来,非凡者的强化体质让他能够在剧痛下勉强行走。即使没有独眼蜘蛛,他依然可以使用卡塔莉娜擅长的『湖泊』秘文。 在这样的情况下行走,每一步都是刺骨剜心的痛楚。 时间仿佛被人为地拉长,不知过了多久。艾德不敢停下来看怀表,因为一旦停下,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继续往前走。 大滴的汗珠从艾德的脸颊上落下,他咬紧牙关,默不作声地走在蒂娅后面。 终于,前方传来了一丝微弱的亮光,隐约还能听到两个人的对话: “你觉得能行吗?长老说过让我们把周围的地方都封起来。”声音低沉而浑厚,还带着一丝圆滑。 另一个声音则要尖利得多,语速也更快: “为什么要封?那边已经被帝王之血烧塌了,几千吨的战船都会被它烧得一干二净,你还担心什么劲儿?他们不可能从这边过来。更何况,我们得留几个逃生出口。” “你要逃跑?”粗嗓门的声音有些惊讶。 “嘘!你他妈小点儿声,不跑等死吗?!一旦浴火仪式完成,整个城市都会砸到我们脑袋顶上。要留你自己留在这里。” “可是,想想霍兰德的下场……” “嘶——你说得也有点儿道理。”尖嗓子心虚地说道,“给我根烟冷静冷静。” “长老说,吸烟是堕落的象征。” “那又怎么样?长老说长老说,那个老东西现在正泡在水池子里,全靠我们两个在这儿给他站岗。别废话,快他妈给我一根,我知道你兜里有。”尖嗓子气急败坏道。 “凭什么?”粗嗓门有些不满。 “就凭那天我分了你半个苹果,那是我最后一个苹果了……” “你们好啊,先生们。” 在艾德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走在前面的蒂娅大摇大摆地走了上去。 第九十一章 地下水池 蒂娅走上前去,她的晶紫色双眸在微微发亮。轻柔的目光涌动着奇异的魔力,仿佛可以触及内心深处。 眼眸秘,有着幻惑心智和窥探真实视域的力量。 蒂娅竟然也是双重秘使用者?这让艾德略感惊讶。 受到秘的影响,篝火前二人的警惕心立刻松懈下去,按下了半出鞘的剑刃: “哦!实在不好意思,小姐,无意冒犯。真是没想到,在这种鬼地方也能遇见同族。” 尖嗓子是位高高瘦瘦的男性精灵。受到秘的影响,此刻他语气和善,完全忽视了蒂娅出现在这里的反常性。 “来,坐下烤会儿火吧。” 他盛情邀请。于是蒂娅靠了过去,在火堆旁轻轻坐下。 “您真漂亮。我从来没见过您这样的美人。” 粗嗓门看上去个头很矮,面相敦实。此刻他受到的影响更为严重,完全是一副神魂颠倒的模样又或者他本来就是如此。 “你傻了吗?!别用这样色眯眯的眼神盯着一位淑女。”尖嗓子低声骂了一句矮胖墩,转头殷勤地望向蒂娅,“对了,您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蒂娅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小心翼翼地在二人之间游移,仿佛有泪光闪烁: “说来话长。可以让我哥哥也坐下歇一会儿吗?他的腿部受了伤,需要应急处理。” “当然没问题,既然都是精灵同胞,互相帮助自然理所应当。”尖嗓子拍了拍胸脯道。 对方答应得如此爽快,显然也把艾德当作了精灵。毕竟以正常的思路考虑,一个纯血精灵的哥哥再怎么也不可能是个人类。 蒂娅起身走了回来,将那件金褐色的兜帽披风解了下来,套在艾德身上,小声说道: “戴上这个。” 在穿上兜帽披风后,艾德的面部被遮住了大半。尤其那对椭圆耳朵被藏在兜帽里,一时难以分辨他的身份。 “看样子是小腿骨折了,得做个夹板固定一下。” 检查过艾德的伤势后,尖嗓子找来几根合用的直杆木棍,三人协作很快就帮艾德暂时固定住了小腿。 由于不会说精灵语,艾德只好在旁边装作一副伤得神志不清的样子,默不作声。不过希尔薇从头到尾贴心地把对话翻译成通用语字幕,让他不至于听得一头雾水。 “要喝点儿提神的饮料吗,我这里还剩下一点儿咖啡。”矮胖墩提议道。 “什么?!你都没告诉过我你还藏了咖啡!”尖嗓子生气地搡了他一把。 “让你知道早就没了。”矮胖墩把装在罐子里的咖啡粉末取了出来,用一个更大、更粗糙的马口铁罐架在火上煮。 等到水开上来的时候,他将罐子端开冷却: “等咖啡渣沉淀下来就可以喝了。”罐子看上去很烫,矮胖墩用手捏了捏耳垂。 “会不会很苦?”蒂娅好奇地望着铁罐,一只手支着下巴问道。 “呃糖用完了,抱歉。”矮胖墩有些尴尬地说道。 “我这里正好有些椰子糖,不如放进去一起煮吧?” 蒂娅从口袋里拿出一些棕褐色的糖果放了进去。不一会儿,椰子的香甜气味涌了出来,原本漆黑苦涩的咖啡也变为了诱人的红棕色。 “闻上去不错。”矮胖墩从一旁的行李袋里找出几个铁杯,将上方的清咖啡倒入杯中,分给了蒂娅和艾德,然后是自己和尖嗓子。 艾德刚端起杯子,便发觉蒂娅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角。于是他会心地端在嘴前吹了吹,装作一副很烫的样子,没有喝下去。 不得不说,即使以这种方式煮出来的咖啡,闻起来也比奎茵煮的要强得多 “你们身后的通道里有什么?”蒂娅好奇地问道。 “呃”矮胖墩端着杯子抿了一口,侧目望向了尖嗓子。 “什么也没有。到处是老鼠与毒蝎,如果想出去的话,我建议你们沿着那条路走。”尖嗓子镇定地说道,把路指给了蒂娅。 “顺带说一句,我建议你们立刻想办法离开这座城市,不管是火车、客船还是飞艇”说罢,他将杯中滚烫的咖啡一饮而尽。 喝下咖啡大约三分钟后,眼前的胖瘦二人组便陷入一种昏昏欲睡的状态,很快睡了过去,鼾声如雷。 “他们不想让我们通过这里,我猜伊塞克长老应该就在通道的尽头。” 蒂娅小声把二人的话转述给艾德,殊不知艾德已经通过字幕听清了刚刚的对话。 “这两个人怎么办?放着不管、捆起来、还是?” 眼下两个人毫无抵抗之力,正好可以为结晶弧刃提供两枚人格结晶 这个想法莫名从艾德心底涌了出来,令他感觉有些可怕。 “普通的绳子和腰带捆不住掌握火葬秘的非凡者。以刚刚的剂量,只要别发出太大的响动吵醒他们,已经足够我们行动所需了。” “当然,如果要保险起见的话。”她从腰间掏出了火焰长鞭。 “算了,我们走吧。” 艾德迟疑片刻,还是决定放过二人。 从乔治先生的案例来看,道德理念似乎会对非凡者的神智造成潜移默化的影响。假如他反复逾越自己的道德界限,那么便更容易陷入疯狂。 他用手杖撑着身体站了起来。经过片刻的休整,他也恢复了些许体力,脑海中的嗡鸣正在逐渐淡去。 蒂娅依旧走在前面,伤了一条腿的艾德远远地跟在后方。 前方的通路不断向下延伸,笼罩在一片烟雾与昏暗之中。空气中弥漫着蔷薇与焚香的气味,本该安宁沉静的香味却令人格外不安。 忽然,通道豁然开朗,十三排雕刻凤凰纹路的大理石柱从水底直立而起,宛如一片石质森林。硕大的、教堂般的拱顶恢弘无垠,一盏八环吊灯垂吊于正上方,狭隘的灯光正撕咬着黑暗。 在其正下方,是一座工程宏大的蓄水池,水面上漂浮着一层紫色的、不透明的油脂,想必正是那失落已久的古老燃油,“帝王之血”。 伊塞克长老双眼紧闭,浸泡于池水之中。那只断掉的左臂在水中旋转、漂浮,仿佛一条翻起白肚的死鱼。 第九十二章 旧仇恨 目光穿过狭窄而潮湿的暗道,在古老的彩色鹅卵石拼贴而成的马赛克太阳壁画前,伊塞克苍老的面容中浮现着疯狂、憎恨,和无法抑制的哀伤。 此刻他浸泡在池水中,紧闭双目、毫无知觉,丝毫没有意识到二人的到来。受伤的炎妖悬浮在身前,无形触须刺入他的身体,汲取着血液。 这是偷袭的绝佳时机。 艾德收起手杖,生怕暴露出半点声音,取出腰间刀鞘中的刀交给蒂娅。蒂娅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接过刀,只要趁其不备割开伊塞克的喉管,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忽然,门蒂洛萨的双瞳凝结点出滴熔融的烛泪,流淌着的灼热光芒辐照向前方,将黑暗中的二人暴露出来。 艾德伸手挡住了视线,却发现犹如钥匙孔一般的双重瞳孔穿过了手臂,不断扩大,将他的意识拖入其中。 船舱摇摇晃晃,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到处都是补丁和伤痕,仿佛经历了一次远航。蒂娅躺在不远处的稻草垛上,还未苏醒。艾德想要站起身,却惊讶地发现左腿已经痊愈。 这是在梦境中? 是的,恭喜你猜对了。 希尔薇的火焰字浮现在船舱的墙壁上。 对艾德来说,这倒并不是一个坏消息。在梦中他的左腿可以自由活动,守秘人程式的力量也能得到充分发挥。 只不过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单纯是为了给仪式拖延时间? 艾德有些不解,伊塞克长老作为一名持有圣物的四级非凡者,就算受了伤也不该如此畏首畏尾。 除此之外,我猜他还打算劝说你亲爱的妹妹站在涅盘教团的一方,不信就等着瞧吧。 希尔薇的火焰字戛然而止,被熟悉的声音驱散得无影无踪: “我们在哪里?” 蒂娅坐了起来,脸上满是迷茫。 “我们在梦里,伊塞克利用门蒂洛萨的双瞳将我们卷入了梦境。”艾德如实答道。 “梦?”蒂娅揉了揉眼睛,有些疑惑,就仿佛刚刚听到了一个新的名词。 “就是,呃我们在睡眠的时候感受到的幻象,你懂的。” 见蒂娅还是一头雾水,艾德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难不成她连梦都没作过? 环顾四周,除去彼此,船舱内空无一人,寂静而恐怖。 “我本可以杀掉你,但你至少应该拥有知道真相的权利,孩子。或许你会觉得我们是怪物,但事实上,他们才是。” 伊塞克长老那阴沉的声音隐隐飘来,被希尔薇转化成火焰的字幕。他专门用了精灵语,显然是说给蒂娅听的: “人类欺骗了你,让你服务于他们的利益而毫不自知,就像他们对那条疯狗做的一样。” 声音虚无缥缈,无从寻找源头。蒂娅的耳朵不安地竖了起来,后退了一步,背靠船舱答道: “你在说些什么?” “你已经学习过他们所篡写的历史。现在,来听听他们不会告诉你的故事吧” 伊塞克那年长者特有的苍老声音沙哑而悠长,娓娓道来: “离开旧大陆后,我们的族人一路向东航行,终于穿过充斥着风暴与怪物的海域,寻找到了一片新的应许之地,阿卡迪亚。在那里,我们建立了新的国度。” “在那些伟大工匠们的努力下,七座奇迹般的宏伟城市拔地而起,黄金七城。伏卢尼帝国数个世纪的吉光片羽,还有新大陆网罗的稀世珍宝,全部收藏在这七座奇迹之城中。” “然后,人类的舰队来了。他们虽然有着火枪、大炮等等奇技淫巧,但是在漫长的航线下所能够投送的兵力极其有限,根本不足为惧我们曾经这样以为,直到他们将沾染着白瘟疫的难民藏在黑色的贸易货船上。” “我们毫不知情地接纳了那些难民,灾难随之而来。精灵离开旧大陆已经太久了,根本无法适应来自那里的恐怖瘟疫。” 船舶的摇晃停止了,舱门毫无征兆地打开: “去吧,亲自去看看吧,看看我有幸目睹的一切,然后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蒂娅迟疑片刻,走出舱门。艾德跟了上去,却被眼前的景象骇得身躯一震: 望向停泊的码头,无数的尸骨堆成了丘陵,无人收敛,蝇群遮天蔽日。成片的死者头发苍白,双眼血红,皮肤冰冷如雪那正是白瘟疫的症状。 有人已经死了,有人即将死去,到处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坚不可摧的黄金七城就此沦陷,并非因为他们的枪炮,而是由于我们自己的愚蠢。我们竟然相信这些野蛮人在多年之后会有所改变,事实只证明了一点,他们永远学不会何为明,只会以掠夺为生。” “那些来自莱芮亚的强盗们兵不血刃地闯入城内,将成箱的黄金、珠宝、工艺品运往旧大陆。我们血与泪的象征被黑心王纳入了他的皇家博物馆,得意洋洋地向全世界展示。” 伊塞克长老伫立在尸山血海之上,望着一个小男孩,像是望着曾经的自己: “像你和霍兰德这个年纪的人不会见过这样的景象。因此你们才会对人类具有一种可笑的同情心。” 他站起身来,走向蒂娅: “在他们的社会中,你只是一个外来者,永远不可能真正融入其中。” “回家吧,孩子,回到你真正的族人身边” 第九十三章 守秘人的力量 淡金色的太阳绝望地闪耀着,潮汐在她脚边低语,蒂娅穿过码头的木板,倒影深邃而悠长。 这座古老城市的命运,竟全在少女的一念之间。 “蒂娅……”艾德低声叨念道,此刻语言是如此苍白无力。一旦她有所动摇,事情就将以最惨烈的方式结束。 希尔薇,你能现在就为我升级程式吗? 艾德暗地里请求道。眼前浮现出投影的火焰文字: 【没问题,我亲爱的好先生。预计的升级时间约为2-3分钟,在这期间你的大脑会保持高速运转,无法行动或思考,并且有17.93%的几率发生系统崩溃。你确定现在要这么做吗?】 是的,开始吧。 他确认道。这是一步险棋,也是唯一能够翻盘的希望。 【好吧,你说了算。请保持大脑放空,避免产生情绪波动。】 随着手写体火焰文字的熄灭,眼前忽然一片黑暗,视觉、听觉等感官逐渐关闭,思维凝滞、迟缓,进入最低限度的活动,只留下正中央淡白色的印刷体文字: 【》》》正在升级至2.0版本》》》】 与此同时,在伊塞克长老的面前,蒂娅停住了脚步。她望着那衰老的猩红双眼,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光: “不,伊塞克长老,我不能让您这样以这种方式完成错误的复仇。是理查二世犯下了这些罪行,而不是这座城市。” “……就算您把这座城市焚烧殆尽,废墟之中,仇恨的种子还会继续播撒下去,永无止境,至死方休。他们会在新大陆杀更多我们的同胞,来补偿您做过的事,就像我们在旧大陆曾经将他们中的反抗者钉在火刑柱上、在他们的土地上撒盐时一样。” “我明白了……”伊塞克看似平静地点了点头。 忽然,他的面容发疯般地扭曲在了一起,咬牙切齿: “你是个该死的叛徒,就和霍兰德一样。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你绝不会像他那样干净利落地死去!” 话语掷地有声,地面上的尸骨也因那怨毒的诅咒重新站起身来,向着蒂娅怨恨地蹒跚走去。 蒂娅抽身闪躲,火焰长鞭翩翩起舞,朝着潮水般的尸群抽去。 所及之处,尸骨尽皆化为纷飞的白色花瓣,随风飘逝。 忽然间,天空泛起了恐怖的涟漪—— “他们须知,我的正义乃是迅速降临的风暴,永恒的活火……” 血腥的云层从半空中凝结、聚拢,脐带状的触须缓缓从天而降,八角状触须刺入伊塞克的脊椎,燃起万丈火焰。 “曾发生的,势必再行。使我坠入火海的,终将被烈焰所噬……” 烈焰在他的血管里流动,肌肉熔融成一团模糊粘稠的血肉浆糊,蠕动着、步履蹒跚,每声嘶鸣都能使人感到心房紧缩,仿佛被燃烧之手紧紧攥握。 项链上的门蒂洛萨双瞳被血肉裹挟,逐渐诞生了肉身: 这是一颗头颅大小的、肿胀的重瞳眼球,镶嵌在那火鸡般怪异肉瘤的喉咙上,将那张扭曲的面容挤向了左边。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在微不可查的呢喃中,只见伊塞克变成了一头燃烧的怪物。水母状的增生附肢从断肢处冒出,光是触须便足有近三米长,充斥着极不协调的恐怖感。 “杀,杀……!” 化身为一团蠕动火焰的伊塞克,一手持着巨剑,一手挥舞着粗壮的触须,双腿腾跃而起,朝着蒂娅奔袭而来。 蒂娅侧身躲开了巨剑的挥砍,又翻身一跃,避开怪臂的横扫,落在了伊塞克长老那肿起肉瘤的背上。 火焰长鞭再次缠在了他的勃颈上,仿佛套在马嚼子上的缰绳,想要将他向后方扯倒。 炎魔挥起怪臂向背上抓去,可由于那只手臂实在过于庞大,根本无法抓到后背。于是他两腿发力,狠狠向后栽倒过去。 眼看伊塞克要将她撞在地面上,蒂娅松开长鞭跳了起来,想要后退拉开距离。不想却被怪臂上的触须一把攥住,吊在半空中。 “终于……” 眼前的怪物发出了某种阴沉的、完全不像人类的低吼。它像个糊涂的老人一样念念叨叨: “在痛苦地死去之前,你会目睹所有你在乎的人惨死在你面前。当你经历过我曾经历过的一切时,但愿你还能宽恕你的敌人。” 嗡—— 突然,原本燃烧着赤红色烈焰的门蒂洛萨的双瞳,泛起淡白色的火光,不受控制地转动起来。 目光所及之处,数千枚石瞳悬浮在半空中,仿佛千眼的鬼神,凝视着化身炎魔的伊塞克长老。 光芒凝结成的细小蓝色丝带连接着银色的曲钩,犹如一只只锋利的钩爪,钻探进伊塞克长老臃肿的躯干上,拉扯得他无法动弹。 原本包覆着躯体的红焰,在湛蓝色之中渐渐隐没。突如其来的变故惊醒了伊塞克长老残存的意识,他惊恐地环顾四周—— 自己再也无法感受到门蒂洛萨的双瞳的力量,却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场梦境中只有三个意识体,除去他本人,精灵少女就攥在自己的掌中。难道…… 伊塞克扭头望向那个黑头发的、蝼蚁般的人类。 在刚才通道处的战斗中,他甚至没有起一丁点儿作用,以至于从一开始伊塞克便忽略了他的存在。 就连随手将他拉入梦境,也只不过是防止他在现实中有所动作。 难道是他做的? 少年没有给他继续思考的时间,轻轻打了个响指。 下一秒,鲜红的血液模糊了伊塞克的视觉,连同梦境本身一同被撕扯得粉碎。 第九十四章 活火焰 将守秘人程式升级到2.0后,艾德通过人物卡所能模拟的人格结晶能级也顺利提升到了第二级。 不仅如此,升级到2.0版本后的系统还能为他提供一项特殊能力——结晶病毒。 除开最早预存在系统里的“寄生籽种”可以被再次制造外,还多出了一种额外病毒类型:“劫持协议” 「劫持协议」可以暂时中断对方人格结晶与某样事物的联系,从而夺取物品的控制权。 由于伊塞克引导梦境的力量完全来自于圣物『门蒂洛萨的双瞳』,只要能够暂时控制这件圣物,艾德就能获得梦境的主导权。 而一旦到了自己的主场,他就可以投影任何存在于自己意识中的力量,例如绿教堂的圣物——利奥七世的左眼。 利用守秘人程式,艾德在一瞬间投影出了数千枚利奥七世的左眼,在通过昕光织缕将光芒汇聚成束投射。 经过希尔薇的计算,一枚无面铁币提供的算力可以为他争取到3.4秒的控制时间,足以将伊塞克长老的意识撕成碎片。 随着梦境破碎,意识不断上浮,终于挣脱了幻境的束缚。 艾德最先醒了过来,左腿的伤痛顿时将那种朦胧的困倦驱赶得一干二净。 他的衬衫已经被燃油浸透,散发着油脂特有的沉闷气味,只要沾到一颗小小的火星就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伊塞克离艾德只有大约三十步远。这位曾经无可匹敌的长老,此刻只剩下半边残破的躯干和烧焦的头颅,却还残有一丝呼吸。 转轮手枪的火花会将这里彻底点燃。艾德不敢拔枪,只能撑起手杖向伊塞克的方向靠过去。 池水咕哝着,像是巫婆煮药的大锅。在这样的池水中跋涉并非易事,尤其在一条腿受伤的情况下。 伊塞克恢复了意识,他的残躯漂浮在油脂上,焦糊的嘴角竟露出了微笑,喉间微微颤动: “我得承认,我小瞧了你。” 艾德没有回话,他只是咬紧牙关,一步步地向着长老迈进。 “……只差那么一点,你差点就击败了我。” 池中的油滴向上悬浮,仿佛有人拨动表盘,轻轻逆转了时钟。 不,不对劲…… 此刻艾德顾不得左腿传来的剧痛,转而大步向前奔跑。断裂的骨骼穿透了筋膜和肌肉,几乎要从皮肤中穿刺而出,疼痛超出了他所能忍耐的极限。 但他不敢停下。直觉告诉他,某种古老而恐怖的力量正在汇聚,他必须在此之前结果伊塞克的性命。 一种连续不断的嗡鸣声淹没了世上所有的声响—— 世界变得朦胧、虚幻,他既站在原地,又好像在以某种形式旋转、运动,时而燃烧煽起混乱,时而熄灭复归平静。 多面体、椎体、三角形、圆柱,玫红色、靛蓝色、矾绿色…… 无止无休、徒劳无益地运转。 “一切都结束了,复仇之焰会赐予我新生。” 在彻底失去方向感前,艾德抱着鱼死网破的想法拔出了转轮手枪,对准伊塞克扣动扳机。 咔哒。 遗憾的是,火药被浸湿了,子弹成了哑弹。 吊灯之上,无形的火焰四溢蔓延,像云团一样的液滴燃烧起来,勾勒出祂的模糊轮廓—— 燃烧的星体,永恒的活火…… 艾德连忙闭上了双眼,以防止被这灼目的强光刺瞎双目。但即使是这样,这些光线仍然在炙烤着他的神智。 都结束了…… 通过涅盘仪式降临的复仇之焰,会把整个银雾市吞入体内,就像恒星的膨胀一般不可阻挡。 火舌扑向了艾德,他什么也做不了,就连『湖泊』秘文的力量也无法顺利释放,只能感受着焚身的烈焰,最终化为一团灰烬。 忽然,一个身影挡在了艾德面前。 火焰映出了蒂娅身躯的轮廓,还有那飞舞的银色发丝。 犹如奇迹一般,来自穹顶燃星的滔天焰光也无法淹没她,甚至本该那本该摧毁她的烈焰,也已然成为了她的养料。 她就像一团小小的火苗,微弱、渺小,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却在周围的干草中愈烧愈旺。 终于,一缕紫色的、黯淡的火焰从鲜红中诞生,君临一切。当那紫色火焰诞生的一瞬间,周围的火焰好似臣服跪拜般,静悄悄地褪去、熄灭。 直到那穹顶之上的燃烧星体也不复存在,蒂娅才缓缓倒了下去,昏迷不醒。 艾德轻轻托住了她。世界再度归于寂静,只有那烛烟大小的紫焰在她右掌缓缓燃烧。 失落的紫色圣焰——“皇家烈焰”。 艾德知道蒂娅的天生怪力和避火能力肯定没那么简单,但没想到她竟然有菲尼克斯家族的血统。 只有精灵皇族菲尼克斯的血脉才能掌控这种烈焰……可是,为什么? 理查二世一直在暗中追杀残余的精灵皇室成员,其中神调局做了很大一部分贡献,本就式微的菲尼克斯家族早在七十多年便已经绝嗣了。 七十多年,以蒂娅的年纪,恐怕至少传了三代人。她的父母是谁?又是怎么被我的养父路德维克收养的? 伊塞克的呓语打断了他的思绪: “万焰之焰,诸王之王……不,这不可能。” 艾德放下蒂娅,拄着手杖一瘸一拐地走到伊塞克身旁: “你都知道什么,伊塞克长老?莫非菲尼克斯家族其实并没有绝嗣?” “不。凤凰之血确实已然断绝,但她……” 伊塞克眼中是和艾德同样的迷茫,他呼出一缕烟气,声音断断续续: “她叫什么名字?” “蒂娅。蒂娅·怀科洛。” “蒂娅。多好的名字啊……”弥留之际,伊塞克终于恢复了一丝清明,“我竟然会将王者称之为叛徒,真是太讽刺了……” 长老笑了起来,因为那副烧焦的面容而变得格外狰狞。 “至少现在我可以坦然地死去了。动手吧,人类,愿你的残生在苦痛中挣扎,愿你的血液在腐朽中燃烧。” 忽然,他停住了笑声,留下一句恶毒的诅咒,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艾德的右掌轻轻抚过手杖的鸦喙,通过『结晶』秘文的力量,掌中的中空白水晶化作一柄无色的晶体镰刃。 一道血光划过,镰刃沾染了点点血迹,又在转瞬之间被晶体所吸收。伤口之下,伊塞克的人格结晶裂开了一道缝隙,变得黯淡、枯萎。 门蒂洛萨的双瞳。 艾德拿起尸体脖子上那颗绯红色的眼球形宝石,上面还残留着滚烫的余温。这颗能够连接梦境与现实的宝石,对他而言是相性极佳的宝物。 忽然,背后传来了一句嗓音粗重的精灵语,希尔薇将这句话转换成了火焰文字: “焚尽万焰之焰,统御诸王之王……” 第九十五章 化敌为友 蓄水池发生的异响惊醒了之前的胖瘦二人组,此刻二人一个拿着六棱页锤,另一个端着手弩,弩矢对准了艾德的头部。 “至高之火啊……这太不可思议了。我该不会是在做梦吧?” 端着手弩的矮胖墩眼中满是震惊。他小心翼翼地迈过台阶,伸出一只手捏了捏脸颊,却被尖嗓子狠狠地拍了一下后脑勺: “你在等什么?动手啊!他们杀了伊塞克长老。” “哦……”刚想握下弩机的矮胖墩收住了手,“等等,我觉得这样做有些不对劲。” 艾德虽然能通过字幕看清二人的对话,却无法用精灵语与二人交流。蒂娅此刻又昏迷不醒,他不敢离开她太远,以防二人组转而伤害她,只能警惕地观察着二人的一举一动: 如果真的动起手来,『湖泊』秘文可以为自己拦截飞来的弩矢,假如对方敢与我近身格斗,结晶弧刃可以占据绝对优势…… 可是万一他们拉开距离,利用我腿部受伤的弱点避免正面交战,转而用『火葬』秘文和弩矢打消耗战,事情就有些难办了。 “别愣着啊,我们的敌人就在眼前,有什么不对的你先把他放倒了再说!” 尖嗓子一脸抓狂,握着页锤的双手却微微颤抖,始终不敢向前半步。 “等等……还是先捋一捋,我们的教义是什么?”矮胖墩问道。 “复兴伏卢尼帝国,并清算人类所犯下的暴行。” “没错,不过伏卢尼帝国究竟是为什么衰亡的?” “是因为人类将瘟疫散播给我们,以及那些拿着枪炮的远征军的入侵……等一下,你是说古伏卢尼帝国,还是我们到了新大陆后建立的国家?” “我是说最根本的原因。是因为「御火者」伊露丝蒂安的血脉绝嗣了,再没有人可以掌控紫焰,帝国一时群龙无首,才导致诸侯割据、分崩离析,对吧?” “你什么意思?” “看看这个小姑娘手中燃烧的火焰。虽然我从来没见过真正的紫焰,但直觉和对火焰的理解告诉我,这毫无疑问就是皇家烈焰。” “你到底想表达什么?”尖嗓子皱了皱眉头,一脸不解。 “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毫无疑问,她是开国大帝伊露丝蒂安的后裔,我们未来的皇帝。我们真的要为了长老,去杀掉我们的皇帝、毁灭我们最后的希望吗?” “呃……”尖嗓子似乎被矮胖墩的逻辑缠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可是,这好像并不妨碍我们干掉她身边的那个人类。” “不!大错特错!你平时挺机灵的,怎么到这会儿就犯傻呢?这个人是皇帝陛下的兄长,你杀了他,就等于得罪了陛下。”看似憨厚的矮胖墩此刻思如泉涌,巧舌如簧。 “可他是个人类啊?他甚至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一个纯血的人类和一个纯血的精灵是血亲,这可能吗?” “谁知道呢?菲尼克斯家族的末裔会出现在这个鬼地方,本身就够离奇的了。没准他们是义亲,又或者这家伙是她的朋友,或者情人之类的……” 尖嗓子张着嘴巴,不知道做什么好,形势突然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要不……和他谈谈吧?” “嘿,你!我们和平,怎么样?” 尖嗓子用生硬的通用语说道。 “那当然再好不过。”艾德点点头,“只不过你们最好先展示一点儿诚意,比如放下武器,然后我们可以再谈接下来的事情。” 只见二人组一脸懵逼地望着自己。 艾德这才意识到,似乎是他的语速太快、句子太复杂了。 “我的意思是……好。” 咣当,手弩和页锤落在了地上。 …… “你确定这里能走出去吗?” 艾德侧坐在手推车的木制栏杆上,在他身旁,蒂娅就蜷缩在车筐里,如婴儿般恬静地休眠。 这是这座地下水宫里遗留下来的物品之一。整个水宫好像一个巨大的迷宫,暗道纵横,如果不是胖瘦二人组的帮助,艾德恐怕要带着伤兜兜转转许久才能摸索到出路。 “当然。”尖嗓子把手指伸进了墙壁缝隙中,石门顿时翻转出一条缝隙。 “你们从哪知道这个地下水宫的?通过古文献?”艾德放缓语速,一字一顿地问道。 “差不多。”矮胖墩的通用语要好上一截,“我们在新大陆碰巧抓到了一伙盗墓贼。从他们挖掘出的羊皮纸上找到了线索。” “最后那帮人怎么样了?” “死了,或者更惨。死前他们的头领不停地挥舞着一张盖着向日葵印章的纸,还说自己是什么……”矮胖墩说到一半停了下来,似乎在思索着那个词语。 “考古学家?” “对,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然后伊塞克长老用这把剑砍断了他的双腿,把他一个人丢在了树林里。” “我猜入行之前他应该清楚地考虑过职业风险。”艾德耸了耸肩,“愿圣灵保佑他买过人身保险……顺带一提,你的通用语讲得很不错。” “哼,只有你们这帮南方人类才会狂妄到把自己的语言称之为‘通用语’。”矮胖墩不屑地冷笑道。 “谁说不是呢……哎呦……” 由于手推车无法通过这条一人宽的缝隙。艾德只好结束了这片刻的休息。 他下了车,等扛着螺纹巨剑的矮胖墩先通过石门,自己再把蒂娅接过来,最后再让尖嗓子通过。 骨折的左腿痛得要命,但好在有之前装的夹板做固定,不至于每一步都那样撕心裂肺。 这时候要是有一针鸦片酊就好了…… 只可惜,东区小队的装备配给一向是所有特别行动小队中最差的。除非有特殊申请,否则高度提纯的注射型鸦片酊连想都不要想。 这也是为何铁砧总念及亚瑟的主要原因之一,要知道,就连中央区小队也未必能搞得到一台龙骑兵盔甲。 接下来的路径便全在地图划出的范围内了。现在面临的抉择是:走常用的走私通道出去?还是通过各个遗迹之间连接的小径出去? 走私通道经过长期的优化与改造,相对平坦易走,不会出现太多需要翻越、攀爬的路径。这对于艾德来说是件好事,但仍有可能撞上樵渔帮或者其他黑道上的人。 可以确定的是,老祖母并没有把他的身份告知给帮派成员。正如她所说,一台好戏不应该有太多演员。 虽然之前有神调局同僚们的照应,这些黑道成员不敢拿他怎么样,但假如单独落在他们手里……恐怕绝不会有好果子吃。 遗迹小径相对隐蔽得多,不容易引起那帮人的注意。但涅盘教团的介入破坏了食尸鬼原本的生存环境,导致它们的活动更加频繁且难以预料。从这条路走更容易遭到这些食腐生物的攻击。 究竟该走那一条路呢? 第九十六章 仇恨的漩涡 最终,艾德还是选了一条常用的走私运输路径。 在失去独眼蜘蛛的侦查优势后,他没有胆子去赌自己一定不会撞上大规模的食尸鬼族群。 假如说那次他和书店主乔治先生对峙是无知者无畏的话,那这一次再托大就纯属脑袋抽筋了。 比起食尸鬼来说,至少这帮黑道上的家伙还可以沟通。 由于艾德的腿伤和昏迷不醒的蒂娅,行进速度不得不保持在一种缓慢的状态。一路上,他仔细地聆听着周围的动静,祈祷着千万不要撞上不该遇到的人。 咔哒。细微的声音还是从身后传来。 “那是什么声音?”尖嗓子停了下来,竖起耳朵问道。 清晰流畅的上弹声,没有刻意隐藏——对方是故意让我们听到的。 神调局的探员不会无聊到用这种把戏吓唬人,而涅盘教团的人天生对枪支有种抵触情绪。 有八成的概率是樵渔帮的人,剩下的两成是诸如神圣教会、皇家学会之类势力派来的支援小队,或者干脆就是有其他人想要浑水摸鱼。他推测道。 “是杠杆式步枪的上弹声。” 艾德无奈地解释道,举起双手向着黑暗中喊话: “出来吧,德雷克,我知道是你。” 从他们目前的坐标来看,能从后方追上他们的人,极有可能刚刚曾在地下水宫附近区域活动。 所以艾德推测,应该是‘疤眼’德雷克在蒂娅坠下坍塌通道后,带人脱离了东区小队,沿着走私通道折返,自己碰巧给他撞了个正着。 这可真是时运不济……要知道走私通道并非一条直线通路,其中的节点四通八达,能被碰上绝对是小概率事件。 黑暗中浮起一缕香烟的火痕,德雷克从黑暗中走了出来,架着步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艾德的眉心,一副来者不善的模样: “呦呵,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神调局的乌鸦竟然和涅盘教团的疯子混在一起。” “……我听说安德罗在他死的那天招了一位新人,黑头发、黑眼睛,还刚好是个左撇子。你该不会有什么头绪吧?” “别这样嘛,我记得刚刚你还夸过我人挺不错的。天底下这样的左撇子那么多,怎么就能确定是我呢?” 艾德只得轻轻抬起双手,露出了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 “你敢发誓不是你做的?” “当然,假如真是我做的,就让圣灵降罪,罚我的脑袋被人拿枪开个洞。” “哼……那还真是可惜了,我还想着找机会请你喝上一杯。” 德雷克收起枪口指向了头顶上的岩壁,另一只手揭开了眼睛上的黑色眼罩,露出一团丑陋的狰狞疤痕: “看到没?这只眼睛就是安德罗做的好事,我只恨没能亲手杀掉他。” 呼,艾德这才松了一口气…… …… “沿着这条路,第一个岔口向左走,爬上梯子就到跳蚤巷了。” 在地下辗转了许久后,疤眼德雷克停了下来,将路指给艾德: “我建议你的这两位尖耳朵新朋友在那儿买一套二手服装换上,然后去码头区随便搭一艘私人的捕鲸船出海,他们总是缺人手,而且一般对船员的背景不太挑剔。” “谢谢你,德雷克。” “别谢我,下一次见面我们就又是敌人了,我不想跟乌鸦有什么交情。” “是啊……”艾德叹了一口气,“说起来,安德罗为什么要弄瞎你一只眼睛?” “说来话长,因为一个愚蠢的原因——过去我们关系不错,直到有一次我喝醉酒后开了个有点儿过分的玩笑。然后他掀翻了桌子,还打碎了我两颗门牙。” 他张开嘴,露出了金灿灿的镶金门牙: “事情本该就这么结束了。可是我一直咽不下这口气,直到有天我逮到了一个好机会,在他脸上留下了那道疤。” “当时我就想着,这下总算心里舒坦了。可没想到……”他停顿了片刻。 “没想到之后的某天你不小心落到了他手里?”不消多说,艾德也能猜到后面的故事。 “是啊……”德雷克承认得很是坦率,“之后我们就成了仇敌,不死不休的那种。为了防止我们像疯狗一样咬来咬去,上头就把他派去经营血蜜工厂,之后的事情你应该清楚。” “……直到得知他死的消息,我才突然像是从酒醉中清醒过来一样:这么多年来,除了少了几颗门牙,瞎了一只眼睛,我竟什么也没得到,却还一直乐在其中。” 德雷克仅剩的眼睛泛着无奈,喃喃说道: “要我说,仇恨是一种瘾头,比血蜜更容易令人沉迷。” “恐怕是这样没错。” 没有任何一种办法可以让双方原谅彼此,就像无解的难题。只有其中一方的鲜血才能结束仇恨。 “蒂娅可以跟我一起走吗?”艾德试探着问道。 “你们可以离开,但是蒂娅大人必须留下,这是上头的交代。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我会死得比安德罗还惨。” 好吧。艾德心里清楚,从他撞上德雷克起,把蒂娅带出樵渔帮这件事情就已经泡汤了。 眼前除了德雷克以外,还有五六个樵渔帮的非凡者,一旦动起手来他没有任何胜算。 况且,就算把蒂娅带出来,如今她又能去哪呢? 对于一名精灵皇室的遗族而言,神调局要比樵渔帮凶险一万倍。他看过那些名单和记录,只希望蒂娅不要出现在那些档案里。 或许她还可以去跟着胖瘦二人组去新大陆找寻同胞,但那里同样危机四伏。就算她是如假包换的伊露丝蒂安后裔,没有权力背书的血统也毫无价值,反而还会招致更多灾祸。 思来想去,继续留在樵渔帮竟是最稳妥的选择。 除此之外,他还想听听蒂娅本人的意愿: “我知道了。可以让我们再说说话吗?就当是亲人离别前的叙谈了。” 第九十七章 分别与家的记忆 蒂娅睁开双眼,眼前已经不是幽暗的地下水宫。 纷乱的光线、穹顶上恐怖的火焰、面容狰狞的伊塞克长老……这些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坐在屋檐上方,夕阳在天空中慢慢流动,带着腥臭味的海风吹起下方五彩斑斓的帐篷和装饰彩条。 银雾市还在如往常那样运转。人们甚至不知道在近百米的地下曾经发生过什么,无聊而枯燥地交谈、谩骂、讨价还价。 晚霞映照在每个人的面孔之上,世事如常,仿佛刚刚的恶战从未发生过。 “有人这样告诉过我:从上方俯瞰这座城市的时候,它会变得安静又美丽。”艾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嗯,确实要漂亮得多。”她双臂环膝,把脸颊贴在膝盖上。 二人一时无言,任凭身影在夕阳下渐渐拉得斜长。最终还是艾德先打破了沉寂: “你其实不必一直停在原地,你知道的吧?” 说这话的时候,他意有所指地朝天台的门楼里侧目望去。德雷克就靠在门后面,默默监听着两人的一举一动。 “我知道……也许伊塞克说的是对的。” 蒂娅从额前发丝的缝隙中小心翼翼地窥视着斜阳: “对于人类来说,我永远贴着‘精灵’的标签;而对于精灵们来说,我又太像个人类。究竟哪里才属于我呢?” 艾德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凝望着 最后,他只能懊恼地垂下脑袋: “恐怕……只有你自己才能找到答案。” 他当然可以替她做个决定,这没什么困难的。但蒂娅可能会为此抱憾终生,在余生中悔恨没有做出另外一种选择。 “如果有得选,我不想离开这座城市。”漫天的晚霞在她眼睛里显而复隐,“它留下了太多的记忆——那栋老房子、老藤椅、腌橄榄罐头、怀科洛先生、我们的家……还有你,艾德,你是这一切的容器。” 路德维克·怀科洛……关于养父的事情,艾德知之甚少。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他必须和蒂娅聊一聊这件事: “我记不清楚了,蒂娅,我们的养父路德维克·怀科洛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他,该怎么说呢……剑眉、鹰钩鼻、脸颊瘦削,还有一副蓄着白胡茬的薄嘴唇。” 蒂娅眉眼低垂,时不时在暮色中发出轻微的反光: “印象里他看上去总是一副又老又疲倦的样子,很少生气或大笑,也不太喜欢说话,但是说话时的顿挫感很明显。” “……他最常见的样子就是躺在藤椅上闭目养神,嘴里含着一颗腌橄榄。每次我都担心他会不会死掉了,但是最终他总能重新睁开眼睛。” 腌橄榄……不知为何,光是听到这个词,艾德就能回想起那股又酸又苦又咸涩的味道。 “还有一点就是,他完全不懂怎么照顾孩子。你能想象吗?整整三年,我们俩一直在穿同一个衣柜里的衣服。” 蒂娅突然笑了起来,黄昏的风儿从她的脸颊吹过,在远处摇落了一阵花雨: “直到有一天,你突然拉着他去了裁缝铺,然后我才有了第一件小连衣裙,以及第一个衣柜。那个时候我都已经九岁了,天呐……” “即使到了现在,我也依旧不太习惯留长头发的感觉。”她的语调渐渐放缓,“你还能想起那件连衣裙的颜色吗,艾德?” 火焰一样的深红色?又或是日落般的明黄?黛青?苔绿?他什么记不得了,只能尴尬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回老房子看看呢,艾德?说不定能够对你恢复记忆起到帮助。你手里应该有钥匙才对啊?”蒂娅提议道。 “钥匙?” 艾德回忆起地铁大屠杀事件发生时的记忆:无论是在那个梦境中还是醒来以后,他在身上都没有发现过钥匙。从维修铺拿回的行李中同样没有。 如果我真的有老房子的钥匙,它究竟去哪了? 是被我找地方藏了起来忘掉了,还是有人拿走了它…… “没关系,你可以用我的。” 蒂娅察觉到了艾德的异样,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铜钥匙。温润的表面上还有擦过油的痕迹,很难想象会有人专门保养一把老钥匙: “回去看看吧,毕竟那里曾经是我们的家。” 他伸手接过钥匙,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余温。 “好,我会抽空回去看看的。” 时间在天幕中汹涌地流逝,仓皇西顾的太阳已然坠入尽头,只剩下泛着幽蓝的香槟色薄暮,痛苦地提醒着艾德——分别的时候到了。 “可以留给我一样东西做纪念吗?想你的时候我可以拿出来看看。”蒂娅请求着。 “当然。”艾德思考再三,将那枚门蒂洛萨之眼放进了她的掌心。 既然这是精灵一族的圣物,那么交给蒂娅也算是理所应当。 连接梦境与现实的投影能力对他来说固然大有帮助,但蒂娅的安全同样重要。在樵渔帮这样穷凶极恶的环境里,多张底牌总归是好事。 “我不要这个。”蒂娅把手心抽了回去。 “拿上它吧,这东西本来就属于你。你不知道它有多……” “我能感觉到它的印记,这并不是你的东西。我想要一件物品作纪念,真正属于你自己的物品。”她的声音平静而坚定。 属于我自己的物品? 这让艾德有些犯难,从死亡中苏醒之后,自己身上的东西本来就没有几样: 帽子自己还要戴,白鸦手杖是养父路德维克·怀科洛先生的遗物,而且还是主要武器之一,也不能送人。衣服是亚瑟送的,手枪是捡来的,其他装备都是神调局的…… 别说这些,就连他脑袋里的人格结晶都是从人物卡中模拟的。 到底还有什么东西真正属于我——艾德加·怀科洛这个人呢? 脑中灵光一现,艾德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紫铜色的硬币,在指尖翻转飞旋,灵活轻巧地抛到了蒂娅手里,依旧保持着旋转。 “这是?”蒂娅望着掌心如球体般旋转的硬币。 “我的幸运币,全天下独此一枚,希望它能给你带来好运气。” 在制作完独眼蜘蛛腹部工具组配件后,他将那枚紫铜怀表的剩余边角料随手做成了一枚硬币,还把背面理查二世的肖像换成了自己的脸,随手留在口袋里当玩具把玩。 “谢谢你,艾德,对我来说足够了。” 硬币停下来,落在了背面。蒂娅合拢手掌,会心地笑了一下。 第九十八章 常青藤桥 朔月东升,常青藤桥上,艾德远远瞧见了阿比盖尔小姐的身影,月光下,她的眼眶残留着憔悴的红色。 “抱歉,让您久等了。刚刚在财务部门拖了一会儿时间。” 他撑着拐杖快步过去,小心翼翼地打起招呼。 “哪有的事,您来的很准时……您的腿?” 阿比盖尔用疑惑的目光在他身上游移片刻,终于发觉了左腿上的异样。 “没什么,只是一点小伤罢了。” 艾德摆了摆手,怀着沉重的心情说道: “那个……霍兰德的事情,我真的很遗憾……” 神调局已经派人告知了她霍兰德的死讯。根据码头区人体自燃的残骸,可以确定他是在出逃的过程中被伊塞克长老截杀的。 “您不必为此感到愧疚,是他的族人害了他。” 尽管用肉眼都能瞧见她的痛苦,阿比盖尔小姐依然没有将情绪发泄在其他人身上。 她只是望着冰冷的墨蓝色天空,好像要占卜明天的天气: “为什么仇恨就像阴雨一样,永远无法停息呢?一旦有人按下了开关,齿轮就会不停地运转,直到一切摔个粉碎,什么技术也不能排除这种故障。” 这道题恐怕没有正确答案。艾德答不上来,他望向阿比盖尔,她同样没有对答案有所期待: “他有没有和您提到过我?”少女噙着泪低语道。 “和您在一起时,他能够感觉到生命中那些美好的事物,他从未如此想要活下去。霍兰德先生是这样告诉我的。” 在确认四下无人后,艾德取出了捆好的厚厚一沓钞票: “这里是250镑现金和十张50镑的支票,还有您原本的钱。我知道这些还远远不够,只是希望这笔钱能够稍加改善您的生活条件。” 为了方便阿比盖尔使用,去取笔钱的时候,艾德特地让财务部换成了小额纸钞。 有了这笔钱,她可以选择做些小本生意,或者离开这里去其他地方生活,至少不用靠着出卖自己谋生了。 阿比盖尔小姐接过钱,瘦小的手指在夜晚的冷风中吃力地微微颤抖,像是攥着一枚秤砣。或许是为了驱寒那股寒意,她从口袋里取出一支女士香烟: “可以向您借个火吗?” “当然。”艾德把打火机递了过去,之前那个在地下堡垒丢掉了,他又新买了一个。 谁知阿比盖尔接过打火机后,先一步点燃了手里的钱币,在用它点亮香烟之后,朝着栏杆外松开了手掌。 火光刹那间照亮了少女清秀的脸庞,暗夜中盛开出一朵温暖的火花,四下飘零,一瞬间就散了,流淌进暗影之中。 不知为何,她拂去眼前的几缕发丝,开心地笑了起来。 “您这样做未免太冒失——好吧……这毕竟是您的钱。” 望着河面上消逝的火光,艾德叹息一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这可是一大笔钱。他本以为她疯了,可那笑声清脆悦耳,不似有恙。 “我生命中的火焰已经熄灭了。只有放弃虚幻的希望,才能从漫漫长夜中生存下来。” 阿比盖尔望着手中点燃的香烟,原本脆弱的眼神渐渐变得坚硬。她将打火机还给艾德,面带微笑地告别: “还是谢谢您专程把钱带过来。晚安,警官先生。” 艾德双肘依靠在桥边的栏杆上,目送着阿比盖尔小姐的背影离去,直到远处的矮房切断了他的视线。 “她走了?” 不知何时,奎茵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她重新裹上了那层大围巾,看上去和平日里无异。 “是啊,她走了。还一把火将钞票烧了个精光。”艾德感叹道。 “她会没事的。我能闻出绝望的气味,她还远没有陷入那种境地,或者说恰恰相反。” “其实我更喜欢以喜剧收场的结局。”艾德把手搭在栏杆上,“但有时候想些做好事,却偏偏总是兜兜转转、事与愿违。” “神调局的探员不能选择去做‘好事’或者‘坏事’,我们只能做必须做的事。” 她也把一只手肘搭在栏杆上,用折刀在上面刻出一道道划痕。 “我知道。”艾德呼出一口热气,在河岸刮来的风中消散无踪。 “抱歉。”奎茵突然没头没尾地说道。 “嗯?”他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就像太阳从西边的地平线升起一样奇怪。 “……那个时候我感觉到一股莫名其妙的恶意。明明可以看见发生的一切,身体却不受控制。我想那不是我。” “别放在心上。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如果没有你,我们早就被伊塞克长老杀光了。” 艾德点了点头,伊顿先生早就说过解开项圈的危险性: “说起来,‘绝望’闻起来是什么味道?” “这个,该怎么和你形容呢……?” 奎茵的脸微微转向一侧,她盯着河岸,犹豫了一会儿: “坏掉的玩具、冰冷的煤炉、劣质酒精、熄灭的烟头、毒药、因为衰老而掉落的牙齿、骨骼的余烬,把这些东西放进调酒杯中,再用眼泪搅拌均匀——绝望闻起来就是那种味道。” “我的天,真是绝妙的形容”艾德笑了起来,“比起调查员,你可能更适合做诗人。” “是啊——如果我认字的话。给你看一样东西。” 她把另一只手从口袋里伸了过来,手中是一把新鲜的蒲公英花,菊黄色的花瓣在夜晚像是透着鲜嫩的淡紫色。现在还未到它们长出毛绒绒种子的盛夏季节。 “蒲公英?” “仔细瞧,别眨眼。” 生机勃勃的橘黄花瓣在她手中一瓣瓣地合拢,干瘪,又在片刻之后再次绽放。取而代之的是白色冠毛结成的绒球,如同晶莹剔透的云团。仿佛它的生命被人为地加速了。 “这是怎么回事?” 他不知道奎茵还会使用秘文,难道说是某种圣物造成的效果? “不知道。我很早就发现这个秘密了,只是从来没告诉过其他人,记得替我保密。” “你难道不好奇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的能力吗?”艾德疑惑道。 “不,完全不在乎。比起尝试理解某样事物的存在,我更喜欢感受它们。” 奎茵把蒲公英放在唇前,轻轻一吹,头顶的月牙微微闪耀,洁白的籽种顿时洒满了河岸。 第九十九章 神调局的优良传统 看样子改装这条路有些不好走啊…… 艾德眉头紧皱地坐在办公桌前,打着石膏的左腿搭在另一条椅子上,桌上铺满了草稿纸和设计图。 在击溃涅盘教团的残众之后,地下蓄水池内堆积的“帝王之血”被神调局所安全地管控起来。 在收集一小部分样本用于报告和内部研究后,其余燃油被移交给皇家学会进行无害化处理,双方在银雾市的分部也因此也迎来了一次难得的缓和。 按理说此事本和艾德的关系不大,但在银骑士的藏宝室里同样埋藏着好几罐“帝王之血”,于是乎艾德打起了它的主意—— 假如能把这些遗世杀器改造成燃烧弹,肯定能在关键时候派得上大用场。 为此他特地通过梦境复原了这种暗紫色的胶质燃剂。经过测试,仅50毫升的帝王之血即可在10米半径的范围内造成威力可观的爆燃,并且能够黏附在目标表面长时间燃烧,效果近似于升级版的铝热步枪。 这样的威力,可是比同级非凡者使用的『火葬』秘文还要大得多了。 他本来的想法是先从鸦巢大厦的差分机处查阅相关燃烧弹设计图,再将内部的燃烧装药替换成帝王之血。 然而,对于燃烧弹这种容易在城区引起连锁反应的燃火投掷物,神调局的装备小组并没有投入太多精力进行研发,最终他弄到的只有几张军用版本的衍生品。 而问题恰恰就在这里——为了保证威力,常规的手掷型鲸油燃烧弹足有一公斤重。假如艾德按照相同的容量装药的话,它就会变成一种爆燃半径大于投掷半径的自杀型武器。 好吧,反正油罐摆在那里也不会长出腿溜走,说不定皇家学会那边会有什么解决办法…… 他放下手中的铅笔,右手转着硬币,思索着是否能有机会和皇家学会搭上线。 “嗯?你坐在这儿干什么?” 只见奎茵推开了门,大衣搭在右肩上,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没什么。”艾德收起了桌上的资料,将一旁的档案拖了过来,“涅盘教团那档子事的报告还没写完,我得在这周末之前交上去。” 比起那些惊心动魄的生死战斗,这些无聊却必要的文书工作更容易令人产生疲惫。 “刚看到的,邮箱里有一封给你的信。”她抬起手来,捏着信封背面的一角说道。 有人会给我寄信? 这就奇了怪了,平日里收到的信件都是给伊顿先生的。 “谁写的?” 艾德条件反射地抬头问道,得到的却只有奎茵的白眼。 对哦……艾德伸手握拳咳了一声,“等等,那你怎么知道是寄给我的?” “上面有女士香水的味道,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在你身上闻到过。” 女士香水?是卡塔莉娜小姐? 他接过那张厚实板正的牛皮纸信封,上面还规规矩矩地封着火漆——如今除了正式场合外,很少有人这样寄信了,胶水是更为廉价便捷的选择。 火漆的上的印痕自然是奥克兰家族的家徽,“树中之剑”。他像化学家闻试管那样轻轻凑到信封前,上面的确有一股淡淡的、鸢尾香调的香水气息,应该是在写信时袖口处的香水沾到了上面。 仔细想来,卡塔莉娜手帕上的确也有差不多的香味,这种细枝末节的线索奎茵竟然能够一直记住,真不愧是神调局的猎犬…… 艾德用刀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封请柬。 致我忠实的友人艾德加·怀科洛先生: 为庆祝本人的18岁生日,兹定于4月22日晚七点钟在奥斯特敏大酒店举行餐宴,招待诸位亲友,静候光临。 您的朋友卡塔莉娜·奥克兰 还好是“忠实的友人”,不是“忠诚的侍从”。放下信纸,艾德感叹道。 “所以信上写了什么,看你满面感慨的,难不成是情书吗?” 奎茵在一旁不冷不热地讥讽道。 “是生日宴会。” 他倒是不介意去捧个场,顺便吃吃喝喝。只不过以他现在这副瘸腿模样,拄着手杖一瘸一拐地参加宴会,倒像是个砸场子的。 “你打算去吗?” “再说吧……前提是下周我能拆掉这副石膏。” 艾德把请柬叠好塞回信封,随手放在一旁,继续填写任务报告。 即使非凡者的自愈能力远超常人,伤筋动骨也不是轻易就能痊愈如初的小毛病。当然了,奎茵除外。 “哦,对了,你的名字这里要怎么填?我一直弄不清奎茵是你的名字还是姓氏。” “名字。”奎茵的嘴角耷拉下来,仿佛挤牙膏一样不情不愿地回答道。 “那你的姓氏呢?”艾德的笔停在半道。 出于保护隐私的考虑,小队成员的个人档案除了做背景审查等特殊情况外,一般不会进行公开。 因此他对东区小队其他成员的身份背景知之甚少,毕竟这里的绝大多数队员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除了艾德自己。某种意义上说,能够把过去忘得一干二净,或许他算是小队中最幸运的一个。 “你自己看吧。” 她从大衣里面掏出了自己的盾章,丢在了桌子上。艾德伸手接了过来,只见背面刻着她的全名: 奎茵·芙瑞斯特。 芙瑞斯特,那不是奥莉维亚女士的姓氏吗? 所以她们两个是姐妹? 艾德偷偷瞟了奎茵一眼,又与脑海中的奥莉维亚女士进行了一番对比。除了头发的颜色,两个人身上恐怕没有一丝可以称之为“相似”的地方。 要知道,就连伊顿先生和狄伦神父在五官上都有不少相同之处,甚至在一些微表情和无意识动作上惊人地神似。 看奎茵满脸不爽的态度,再联想起那日黑狼形态的奎茵不顾一切地向着奥莉维亚女士的方向狂奔,两人之间恐怕同样有着不小的隔阂。 难道兄弟(姐妹)不睦是神调局的传统吗……? 第一百章 卡塔莉娜的来访 “好的,我明白了。” 艾德点了点头,随手在表单上填写着,心里却在思考着这件事情: 第一点,从当初乔治先生给出的线索来看,奎茵很有可能是被前任分局长克里斯托弗收养来的。毕竟奥莉维亚女士可不会变成近三米高、浑身长毛的狼型怪兽。 乔治先生似乎知道奎茵的身世。他在死前恢复了部分理智,但却宁可忍受剔骨剜肉之痛,也不愿将真相和盘托出,可见这个真相大概率是对她不利的。 这也是为何艾德主动捡起枪扣动扳机的原因——并不是为了怜悯乔治,而是为了保护奎茵。 第二点,她自愈能力远远超过常规的兽化病患者,还拥有疑似“催化植物”的奇特异能。 第三点,她和奥莉维亚女士的关系并不和睦。以及,奥莉维亚女士右掌小指处有残缺,不知是否与她有关。 这三条线索几乎都指向了前任分局长克里斯托弗。想要了解奎茵的身世,就必须探索这位银雾市传奇人物的前尘旧事。 而且,最好不要让奎茵本人知道这件事。 “行了,人员报表这边暂时填好了,剩下的待会儿我慢慢处理就行。反正少了一条腿,哪也去不了。” 艾德自嘲地笑了笑,盖上笔帽将盾章递了回去。 “要我说,你不如去床上躺着养伤得了。填这破东西有什么用?反正拉法叶那个贱人会把功劳全揽在自己头上。” “神调局的探员不该评价事情的好坏,我们只能做必须做的事。”艾德抬起头看着她,活学活用地说道。 “行吧,你学得可真够快的。”奎茵冷笑一声,甩手从艾德手里夺过盾章,“对了,我有样东西还给你。” “还给我?什么东西?” 只见奎茵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块金属状的东西,丢在了办公桌上。艾德一眼认了出来——是亚瑟的独眼蜘蛛。 这个可怜的小家伙表面已经被烈焰烤成了近似氧化的暗黑色,最关键的猫眼石也出现了严重裂痕,无法继续使用。 他拆开外壳,里面的零件竟还算完好。只要更换新的眼石,进行稍许维护并且重新涂抹润滑油,完全还可以继续使用。 艾德之前已经向装备小组申请了新的独眼蜘蛛,估计再过几天就会配发给他。但是作为亚瑟的遗产之一,这只独眼蜘蛛仍旧意义非凡: “谢了,你从哪里找到的?” “封锁地下水宫的时候碰巧在废墟里发现的。对了,伊顿去哪里了?”奎茵环顾四周疑惑道。 “他刚接到了警局发来的电报,东区又发生了一桩命案,凶手的作案手法与‘微笑先生’相似。” ‘微笑先生’是银雾市最疯狂、最臭名昭着的连环凶手之一。在他兴风作浪的三个月里,每周都有一位花季少女被制作成笑面娃娃,总共十三名。 每一位受害者在死前都受到了心智和身体的双重折磨,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同时,每次作案前后他还会向警局邮寄一封匿名的挑战书,以造成大规模的社会恐慌。 根据事后的身份推断,这个名叫约瑟芬·布鲁诺的杀人魔曾经是一名地下手术医生,为畸形秀马戏团制作过不计其数的笑面娃娃,夏洛蒂亦是其最初的受害者之一。 “微笑先生?他不是七年前就死了吗?当时我还在现场,尸体百分百可以确定是他本人。”奎茵对此有些诧异。 七年前……这样推算下来,奎茵十四岁前就已经加入神调局了。论资历那可真是够早的,也难怪铁砧从来不敢跟她逞凶耍横。 “所以大概率是模仿犯罪。当然,现在还不能确定,看看伊顿回来之后怎么说吧……” 在媒体铺天盖地的恐慌宣传之下,像这样的模仿犯罪并不罕见。凶手要么是崇拜疯子的变态,要么是犯罪后妄图制造假象,干脆栽赃给这些“知名人物”。 “行,我明白了。马上快到中午了,需要我给你带午餐吗?” 奎茵关切地看了一眼艾德放在椅子上、缠着石膏的左腿。 “不用了,橱柜里还有剩下的面包和香肠片,我和老鼠总有一个要先解决掉它。” 虽然和常人一样热衷于美食,但艾德对一日三餐并无要求,济贫院的幼年生活经历给了他什么都能咽下去的铁胃口。 “那好吧……我去一趟东区据点,有什么事找我可以往那里发电报。” 在屋子里呆了不到十分钟,奎茵就已经又想要出门了。 “嗯,记得替我向其他人问好。对了——暂时不要让夏洛蒂知道这件事,想办法让她待在安全的地方。”艾德叮嘱道。 “行了,知道了。”奎茵头也不回地关上了门。 …… 叩叩叩—— 就在艾德泡在纸堆里焦头烂额的时候,一阵敲门声传来。 应该是有客人来了,奎茵和伊顿先生不会这样敲门。 “请进。”艾德客客气气地说道。 希望这次能接到点像样的委托。 要知道,绝大部分客人提供的委托都是“我想拜托您跟踪我的丈夫/妻子”之类的家庭琐事,报酬也少得可怜。 遇到这种情况,艾德一般会送上一张其他私家侦探所的名片。 门推开了,走进来的是居然卡塔莉娜: “艾德,你收到我的生日请柬了吗?” “收到了,不过我这段时间可能有些不太方便……”艾德委婉地推脱道。 “哦……”卡塔莉娜眨了眨眼睛,环顾四周无人后小声说道,“是梦中的那位神秘尊者又跟你交代了什么事情吗?” “不,是我的腿……”艾德无奈道。 卡塔莉娜绕到了侧面,才看见艾德那条绑着石膏的左腿,她用手指盖着嘴唇说道: “我的天呐,是哪个恶棍把我最忠实的侍从打成这样的?!告诉我,我一定用我的宝剑替你主持公道。” “是我自己摔的……”某种意义上,是这样没错。 “你从哪摔下来了,怎么会这么不小心?” “这个……说来话长了。” 艾德不想浪费时间和她解释这个: “您来这里做什么?该不会就是为了确认请柬的事情吧?” “当然不是,我来这里是有些事情请教的。” “您请讲。”艾德稍微坐直了一点说道。 “你们这个侦探所……有没有可靠的情报网络?” 第一百零一章 童子军情报网 可靠的情报网络?艾德有些疑惑。 白栎家族是银雾市最大的地头蛇,早已经发展出专属于家族的情报网,所以这八成是卡塔莉娜本人的主意。 天知道她要搞情报做什么…… “恕我冒昧,大人,您的目的是……?” 神调局当然有自己的情报网络,但这东西肯定不能共享给卡塔莉娜。 “现在是轮到我们大显身手的时候了。我听说最近银雾市很不太平,你在侦探所工作,应该也有所耳闻吧?” 没错,是挺不太平的,只那么差一丁点儿整座城就被炸上天了。 “可能只是坊间的流言蜚语吧,您懂的……人们总是喜欢捕风捉影、以讹传讹。” 艾德不慌不忙地将桌上的档案收进抽屉,一边神色淡然地说道。 “可是你看看最近一连串的人体自燃事件,还有可怕的连环杀人案,我猜这些事情背后肯定有某股邪恶势力作祟。”卡塔莉娜面色严肃。 “所以您的意思是……?” 不知道卡塔莉娜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地下堡垒的生死经历似乎完全没有刺激到她的骑士梦。 “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化作蒙面英雄,在不暴露真实身份的情况下,为银雾市的和平与安宁贡献自己的力量。人们会记住神勇无畏的‘黑爵士’,还有他最忠实的侍从——你打算叫什么来着?” “……”艾德给了她一个眼神,希望她能自己领会。 可卡塔莉娜完全没有看向他,只是自顾自地低头念叨着: “作为我的搭档,称号的前缀最好也跟颜色有关——就叫你‘灰帽子’如何?” “好家伙,幸好不是其他颜色……不是,先等一会儿……” 艾德才接了半句话茬,连忙做了个打住的手势,免得话题继续被她带偏: “恕我直言,卡塔莉娜大人,这也许是个‘颇具创意’的想法,可是您要情报网究竟做什么用呢?” 他依然没有弄清楚卡塔莉娜的目的,难道对方想借神调局调查某种线索? 比起奥克兰家手眼通天、黑白通吃的门路,神调局的情报优势恐怕只有各类线人组成的复杂谍报网络,以及庞大而高效的差分机资料库。 从弗兰克的事情上看,神调局的谍报网也并非密不透风,仍然存在着被渗透的可能性。 不过,神调局和奥克兰家并没有利益上的冲突,双方在绝大部分事务上都能够保持意见一致,在一定程度上共享情报倒也未尝不可—— 但这件事情显然轮不到他和卡塔莉娜来推动,最起码也要伊顿先生,或者奥莉维亚女士,甚至拉法叶分局长出面去牵线…… “你还没明白过来吗?我们需要先从酒吧之类的地方打听出那些潜藏邪恶份子的消息,找到他们的藏身地点,然后才能给予他们应有的惩罚。” 卡塔莉娜满脸惊讶,就像老师看着不会算一加一等于二的学生。 看来是我想得太多了…… 艾德绝望地将笔帽抵在额头上,思索片刻后指点道: “行吧,我给您出一个主意——” “……那些街边的报童,您应该知道他们哪里都去——酒吧、咖啡厅、陋巷,而且个个都是小人精,花几个便士您就能从他们嘴里得到新鲜出炉的消息,雇他们做帮手绝对超值。” 这话也并非胡扯,事实上,神调局同样有一部分来源于这些游走在街头上的报童和乞丐们。他们的确消息灵通,但大多数时候提供的情报真假难辨,而且很可能被樵渔帮利用,故意传递误导信息。 但是对于卡塔莉娜这种单纯想玩角色扮演游戏的家伙来说,这些童子军手里的花边新闻应该足够满足她的好奇心了。 “嗯……听上去像是个好主意,之前我怎么没想到呢?” 卡塔莉娜双眼发亮,在认真思索了可行性之后,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我就先告辞了。好好养伤吧,艾德,待我寻找到邪恶藏身的蛛丝马迹之后,我们传奇旅途的第二次冒险就将开始了。” 等奎茵回来,我最好让她把我的另一条腿也给打断。 “您的家里人难道就不担心此事吗?”艾德长叹一声。 “这个你不用管,我自有办法应付。” 卡塔莉娜看上去信心满满,她轻轻拉开侦探所的门,转身吩咐道: “别了,我忠实的侍从,记得替我好好保养盔甲。” 咔嚓。门关上了。 …… 天色渐晚,艾德一瘸一拐地回到了房间内,插上门拴。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沿着房檐聚集成点滴水珠坠落下来。 雨停之前奎茵和伊顿先生大概是不会回来了。 想到这里,他从口袋中取出那枚精灵圣物,“门蒂洛萨之眼”,流转变幻的绯红色泽仿佛一颗垂死的太阳,又好似一颗蓬勃的心脏。 “潘奈特宝石,世间最为稀有之红——炼金术士们尊其为‘贤者之石’。” “贤者之石……” 艾德正思考着这个如雷贯耳的称呼,却忽然发现有些不对—— 那并不是浮现在眼前的火焰文字,而是从面前传来的女性声音。 向前望去,只见写字桌的木椅上,赫然坐着一位红黑衣装的少女。长发漆黑似夜、明耀如星,齐至腰间,只在末端束了发带。 “晚上好啊,我亲爱的好先生。”樱唇轻启,音色宛如泉流喧响。 “希尔薇……这是怎么回事?” 艾德这才确定了眼前少女的身份,只有那个自称是人格矩阵的家伙才会这样称呼自己。 “我该怎么和你解释呢?” 希尔薇石榴色的酒红双眸带着浅薄笑意,她换了一个更为优雅的坐姿,仿佛把那张破木椅当成了宝座: “你可以把这理解为……守秘人程式2.0的更新内容之一。不过你还是可以像以前一样用思维和我对话,毕竟我们是一体的,不是吗?” 希尔薇的出现虽然有些意外,但至少还在艾德的理解范畴内。毕竟从选择“希尔薇”这个名字起就已经确认了对方的性别——假如人格矩阵真的有性别的话。 只不过,他没想到对方会如此的……美丽? 所以,这是你的投影?源自于某个真实人物,还是完全虚构的?他用意识问道。 “这是程式预设的形象。恐怕我也不知道天底下有没有人长得和我一样。” 希尔薇一边解释,一边用手掌轻轻拂过书桌的桌面: “但是,你觉得我仅仅只是投影而已吗?” 然后,在艾德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她轻轻举起了一支钢笔…… 第一百零二章 梦境投影 “你竟然是……真实存在的?”艾德眯起一只眼睛,满脸都是不可置信。 “我为什么不是呢?”希尔薇得意洋洋地转着笔。 她笑起来的模样很像奎茵,也许是因为两个人都长着尖尖的犬齿。 “我以为你只存在于我的意识当中……你懂的,就像看不见的朋友。” 艾德一度想要上前亲手摸摸看,但考虑到对方是女性形象,动手动脚实在有些失礼: “你能接住我丢的硬币吗?” 他从口袋里拿了一枚零钱,轻飘飘地抛了过去。 “小事一桩。”希尔薇伸出两根手指,轻而易举地夹住了半空中的硬币。 “呼,这实在是太疯狂了……” 艾德拢了一下前额的头发,对着拳心吹了一口气。脑海中的火焰文字虽然也很神奇,但现实中活生生出现的人就完全是另外一个维度了。 “真的?你宁愿相信一枚金属圆片真的存在某种价值,也不愿意相信虚拟程式可以变成黑头发红眼睛的美少女吗?” 艾德不想和她多说废话,连忙伸手打住: “行了行了,将来我们有的是工夫探讨社会科学,可是我的两位同事晚一点儿就会回来,我该怎么解释房间里多出来一个女人?” “这个嘛……” 希尔薇向后靠去,用两只椅腿维持着微妙的平衡,柔软的发丝如黑色瀑布般沿着椅背垂下: “答案是不必解释——你是我的唯一观察者,还记得么?一旦有任何人尝试观测我的存在,我就会因坍缩而消失。换句话说,除你以外没有任何人能够感知到我的存在。” “太棒了,省去我不少事情。” 他把手杖放在一旁,坐在床头边,缓缓把绑着石膏的左腿搬上床。 经过罗温医生的治疗,这几天来他的左腿已经有明显的愈合迹象,艾德本打算干脆拆掉石膏,但罗温坚持保留观察期。 当然,这也要归功于非凡者远超常人的恢复能力,换作普通人没有两三个月恐怕别想像他这样动弹。 “我能使用这块宝石吗——就像伊塞克那样,这样做会存在风险吗?” 艾德靠在枕头上,将右手枕在脑后,凝视着手中门蒂洛萨的双瞳,那没有温度的火焰在晶壁之中缓缓流动,就仿佛血液流淌于血管中。 “当然,风险无时无刻不存在:雨天出门会被雷劈死,白天出门会被车撞死,就连你喝茶水都有被呛死的可能性。风险并不可怕,重要的是它可否被接受。” 希尔薇从椅子上转过身来,手肘搭在椅背上说道: “……这枚晶体本身并没有被污染过的痕迹,而且伊塞克成功使用过它,说明这件圣物大概率是可以被安全使用的。我们大可一试,一旦出现问题,我可以强行中断你的梦境。” 强行中断梦境类似于主动休克,对神智的负担极大,甚至会造成一定程度上的精神损伤,但总好过最坏的情况。 这样的代价是艾德承受得起的。扪心自问,他绝不能算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 “好吧,那就试试,希望我不会因为试试而突然逝世。” 闭上双眼,如今他已经可以轻车熟路地进入睡梦状态,不到一分钟便进入了思维殿堂。 在梦境里,门蒂洛萨的火红双瞳竟然直接镶嵌在了他的掌中,融进血肉之内。与在现实世界时的平静无害不同,此时两枚瞳仁疯狂蠕动着,令人感到一阵心理上的不安。 正当艾德感觉不妙想要退出思维殿堂时,两枚瞳孔忽然恢复了协调,分别凝视着他的双眼。那一瞬间,就好像有无形的手臂抓住了他的意识,将它从躯壳中撤出来。 这种感觉新奇而惊悚,即便他已经多次用『傀儡』秘文进入过不同的躯壳——独眼蜘蛛、黄蜂无人机,却从来没有过被某种精神上的外力拖拽过去的体验。 当拖拽感消失后,艾德发现自己回到了侦探所的房间内。 唯一有些不同的是,由于本体在休眠中,希尔薇不见了。另一个自己还躺在床上,左腿还上绑着厚厚的石膏,看上去又滑稽又笨重。 只见本体手中的门蒂洛萨之眼闪烁着淡白色的火芒,始终凝视着自己。艾德尝试着躲开它的注视,那两只瞳孔却不断随着他的移动而转变方向。 他低头凝视着双手,手掌有些模糊失真,或许是由于梦境的投影在现实的影响下并不能完全稳定。但这并不碍事,重要的是他能否与现实世界中的物体互动。 艾德伸出手掌,握住白鸦手杖,那熟悉的温润触感从手掌中传递过来。轻轻提起手杖,与平时的感觉别无二致。 既然这样,那受到的伤害是否也会呈现在现实世界的躯体中呢? 不知该说是有实践精神还是脑袋瓜子抽筋,艾德颇为手贱地拿起手杖,对着自己的左腿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嘶—— 骨骼处传来一阵剧痛,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就连在一旁做梦的“自己”,左腿也应声抽搐了一下。 行吧,科学实践总要有牺牲……看来罗温医生说的是对的,我的腿确实还应该再多养几天。艾德充分理解到了遵循医嘱的重要性。 这种感觉有点像是通过虚妄之镜和『傀儡』秘文所控制的倒影,但倒影既没有触觉,也不能拿起或使用其他物体,即使幻象被摧毁,本体也不会受到伤害。 他试着走出房间,却发现一旦脱离了门蒂洛萨之眼的凝视,自己的力量就会极速衰退,仿佛冰消瓦解: 看来梦境投影最大的问题在于必须处在宝石的视域范围内,任何受遮挡的地方都无法到达。 在狭窄笔直的通道中固然强大,但要是进入了复杂的巷道和房间内,必定会寸步难行。除非像伊塞克那样,利用炎妖之类的召唤物替自己引导视野…… 比如独眼蜘蛛? 第一百零三章 不可触及的“虚数界” 艾德手中那只旧的独眼蜘蛛刚好缺了一颗眼石,原本的眼石与门蒂洛萨双瞳本身的大小极为接近,只要对基座稍加调整就可以适应。 这个想法就像是突然迸出来的火花。艾德立刻退出梦境,不顾腿痛从床上嘭地一声坐了起来,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盒袖珍工具:像这样的小改动,自己不需要依靠捕梦网就能完成。 用镊子轻而易举地取下碎裂的黄色猫眼石后,艾德用裹着棉布的细钳轻轻调整基座,将门蒂洛萨之眼镶嵌在八爪底座上,重新固定 就这样,一颗用料极为极为奢侈的独眼蜘蛛完工了。 鲜红的双瞳眼石和铜黑色的氧化表面上它看上去略显阴森恐怖,与那些通体亮黄的同类完全不同,仿佛刚刚从炼狱之中爬出来的魔蛛。 艾德再次进入梦境,这一次他控制独眼蜘蛛调整投射角度,从房间一路走到了同处二楼的阳台处。 泛白的雨点正沿着窗前流淌,丝丝凉意隔窗而来。他轻轻拉上窗帘,满意地中断了独眼蜘蛛的梦境投影。 从目前来看,梦境投影的优势相当明显: 1、只要独眼蜘蛛能进入的房间或能够目视的地点,他都可以通过投影进入。 2、作为幻境武器,结晶弧刃在投影状态时不需要支付宝石便可激活。 3、他可以调整投影状态的外形,在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的前提下出手。 而最大的劣势在于,本体在投影过程中处于休眠状态,在受到威胁毫无抵抗能力,必须处于隐蔽安全的地点才能这样做。 艾德将意识钻探进改造后的独眼蜘蛛内,与普通独眼蜘蛛的明黄色视域不同,门蒂洛萨之眼的视域一片绯红,更像是只“红眼蜘蛛”。 成像似乎更清晰了,不愧是高级货吗等等,那是什么?! 视野中,一束束影影绰绰的螺旋状虚影在天花板上、墙角的缝隙中浮游移动,仿佛探出海面的章鱼触须。 随着艾德将目光聚焦在上面,触须仿佛感知到了艾德的窥视,一只眼睛回以凝视,随后是无数只。 仅仅是注视本身,就令艾德感到一种远超他承受能力的痛苦。那是灵魂层面上的枯萎,仿佛世界在脑里突然爆炸,散落成无数细小、不规则碎片,最终陷入虚无。 他感到两眼昏花、耳畔嗡鸣,在这种虚无将自己吞没之前,艾德挣扎着退出了红眼蜘蛛的视野。 随着意识退回原本的躯壳,艾德感到一种心灵上的空乏感,慢慢转变成沮丧的焦虑,仿佛暂时失去了感受快乐的能力。他知道,这是神智受到污染的症状。 “你还好吗?”一旁希尔薇关切地问道。 “不太好。”艾德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它在颤抖个不停。 “相信我,每一个拥有高灵视等级的非凡者遇到过差不多的事情换句话说,你迟早要面对这种状况。”她似乎对此并不担忧,“不要凝视它们太久,它们不喜欢被人盯着看。” “那是什么?” 艾德摩挲着手上的硬币,这个习惯性的动作似乎能让他稍感舒缓。 “来自虚数界的某种东西。” “虚数界?” “又被称之为灰域,那是存在于人类理性外的领域,永远无法被直接认知,即使对门蒂洛萨来说也是如此。” “永远无法被认知?那人们又是如何确认它存在的呢?” “不存在恰恰是它存在的方式。灰域无法经过我们的理性概念化加工而形成认识,换句话说,它就是这个宇宙本身减去我们所能认知到的一切,最终残余的集合。” “你把我绕晕了。”嗡鸣的余音仍然萦绕在艾德脑袋中,显然现在不是思考问题的最佳时机。 “没关系,我亲爱的好先生,就算你的小脑瓜仁理解不了这个概念也不要紧。”希尔薇露出了轻蔑的笑容,“现在我建议你先吃点儿巧克力,或者咖啡也行。” “确实是个好主意。”艾德露出了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可以帮我拿一下巧克力吗?就在那边书桌中间的抽屉里。” 巧克力可以轻微缓解神智污染。只不过作为新大陆热带雨林所特产的珍贵甜品,为了防止被当作零嘴肆意消耗,即使是神调局的探员也要按照配额定期获取。 幸运的是,奎茵似乎非常讨厌巧克力严格来说她讨厌一切植物制品,除了酒以外,于是艾德很开心地得到了双倍配额。 他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和锡箔,沿着纹路掰下一块巧克力放进嘴里。随着甜美的苦涩在口中缓缓融化,精神上的痛苦似乎也在渐渐溶解。 “难怪神调局的调查员手册上提到过:高灵视等级的非凡者往往看上去举止怪异,精神萎靡。如果每天和那些东西生活在一起,恐怕我也会这样的。” 艾德又往嘴里塞了一块巧克力,然后评价道。 看来今后在使用红眼蜘蛛的时候一定要格外谨慎。门蒂洛萨之眼的灵视虽然可以在反灵体单位上占据优势,但也同样会带来更多意想不到的危险。 “当然,理智其实和疯狂一样,两者都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希尔薇说道。 “是啊” 艾德将红眼蜘蛛收进了口袋里,这东西可以作为一张新的底牌,但还是不适合拿到明面上来。等新的独眼蜘蛛发下来,他打算仍以独眼蜘蛛作为主要侦查工具。 “对了,除了这颗宝石,我还收割了伊塞克的人格结晶。”想到这里,他掏出卡片重新检视了一遍结晶弧刃。 在收割掉伊塞克的人格结晶之后,卡片的质感似乎更细腻了一些,上面的镰刃纹路似乎愈发清晰,但还远未达到饱和。 镰刀作为一种奇形武器,攻击方式与卡塔莉娜擅长的剑术完全不同,尽管在一些概念层面是共通的,但艾德依然不太能掌握镰刃的使用技巧。 他回忆起陌客对于那柄镰型砍刀的独特用法,疯狂之中夹杂着一丝平衡的优雅,似乎颇为适合自己。 唯一的问题是,陌客向来沉默寡言,艾德向他开口请教后一直没有得到过明确答复。 至于进入思维殿堂直接获取他的人物卡这样做风险又太大。必须要宿主对自己敞开心扉才能躲开潜意识化身的攻击,而艾德和陌客显然并没有这样的默契。 “假如说,我有办法能让你和他对练呢?”希尔薇开口道。 第一百零四章 梦境训练场 有办法和陌客对练?艾德好奇地望向希尔薇。 “是这样,在梦境中,我可以根据你脑海中关于‘陌客’的记忆还原出他的复制体,这个复制体能够模拟所有你见过的、来自于他的招数。” 希尔薇翘起食指,轻轻拨弄起一缕遮住她石榴色眼瞳的发丝: “……利用这些记忆学习陌客的招式,一开始可能会掌握得比较慢,但至少不需要消化,而且一旦融会贯通,会更为稳健扎实。” 由于艾德脑中的记忆卡片『宝石刻面学』还处于待消化的状态,贸然再插入新的记忆卡片风险极高,因此希尔薇给出了另外一种学习思路。 这倒是个好主意。艾德心想,只要有相关的影像,他就可以逐步拆解分析陌客的每一个动作,最终掌握整个技巧。 “值得一试。” 他闭眼冥想,迅速进入了思维殿堂,然后来到了深海般朦胧幽邃的二重梦境里。 细小的火焰碎片犹如打孔卡片上的规则孔洞,构成了一道道火焰网格勾勒出形貌,随后填充出其中的细节: 眼前“陌客”依旧是那副被绷带包裹的样子,浑身散发出烂苹果般的腐败气味。细节是如此的传神,以至于艾德以为他真的就站在自己面前。 “来吧,我们先从架势开始。”艾德对眼前的复制体下令道。 陌客从腰间抽出了镰形砍刀,在手里转了一个干净利落的刀花,然后开始进行基础的挥舞和拖割动作。 艾德放缓了时间的流动,仔细观察着他的发力动作以及变换正反手时的旋转手法,同时在手中反复演练。 在不断地模仿和尝试当中,他终于掌握了几个最基本的招式和挥砍方法。不得不承认,这是一门相当激进的战斗技巧: 镰刃本身对中线的防御较为薄弱,无法像长剑那样平衡地处理来自各个方向的攻击,因此在遇到擅长防守反击的敌人时很容易被抓到破绽。 但幸运的是,绝大部分人同样对镰刃这种奇形兵器的攻击轨迹并不熟悉。而依靠着卡塔莉娜的剑术知识,艾德则对绝大部分常规兵刃的攻击路线了如指掌,这让他在近战中有了出奇制胜的可能性。 仅仅只是模仿和练习还远远不够,而接下来的实战训练中,作为一名新手,艾德在陌客面前迅速落入了下风: 唯一一次对陌客造成的有效伤害,是艾德在使用『湖泊』秘文和手杖招架住他的攻击后,藏在背后的右手突然拔枪射击的结果。 尤其是在陌客吸入绛紫色气体后,爆发力已经完全超越了艾德所在的层次。在被陌客那柄镰形砍刀剁成人棍之前,艾德几乎不可能做出任何有意义的抵抗。 不过总的来说,初次训练便能和陌客这样的近战专长型探员过上几招,这样的成绩并不能说是很差。 艾德相信,只要继续练习下去,自己在近身作战方面将会拥有不俗的表现,在中距离也能提供基础的火力支援。 至于面对更远距离的敌人,只能寄期望于未来的量产型黄蜂无人机和‘帝王之血’燃烧弹了…… 对了,说到这两样东西,不如去无形之手拍卖行碰碰运气? 思绪至此,艾德将信标卡片插入房间的卡槽,来到了无形之手拍卖行。 金碧辉煌的门庭前,男性发条人偶的声音依旧热情高亢,仿佛打了鸡血一般: “欢迎来到无形之手拍卖行,先生,万物皆有价。请问您有入场券吗?” 艾德依旧是上次入场时伪装的样子,腹部挺起了稍显臃肿的肚腩,脸上戴着古典戏剧面具。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枚无形之手俱乐部的硬币,人偶的声音更热情了几分: “嘿!欢迎回到您最忠实的温馨港湾,亲爱的「灰烬」先生,请问能帮您做些什么吗?” “随便打听一下,你们这里有没有正在拍卖的黄蜂无人机图纸?” 艾德双手背在后面问道。自己手里仅剩两枚无面铁币,也不知道还能不能买得起。 不过就算买不起也无所谓,反正问问又不收咨询费,我现在可是俱乐部的非正式会员。 “很遗憾,先生,现在没有正在拍卖的相关物品。假如您有相关的意向,俱乐部可以代为收购。黄蜂无人机的设计图纸预估价格大约在3-4枚无面铁币,需要支付1枚无面铁币作为押金,您看可以接受吗?” 这么贵啊…… 他眯起眼睛,按照一枚无面铁币市价300-400镑的价格算,大概要1000-1500镑左右。 考虑到盗窃并出售蓝图所需要承担的风险,这个价格倒也并非特别夸张,毕竟黄蜂无人机是皇家学会的尖端科技,全世界独此一家。就算光有设计图没用,其珍稀程度也决定了价格不会便宜。 如果是他国的军事科研组织想要窃取研究成果,1500镑绝对是个超值价。可问题是,作为一名彻头彻尾的个体户,艾德手里现在只剩下两枚无面铁币。 就算真有这么多钱,他也不打算将其全部投入用于购买蓝图,这样的投资实在是收益太低了。 无论是制作结晶病毒还是解锁新的学识,都必须要用到无面铁币,他的手中必须留有余钱才能安心。 “如果您急需用钱的话,「王子」先生最近一直想要见您一面,您看如何?” 「王子」先生,那个引荐自己加入独眼俱乐部的黑衣人?他找我做什么? 出于好奇,艾德决定过去看看,反正自己的身份还未暴露,倒也不用担心对方有什么不轨之心。 “好,请带路吧。” 再次来到了那个只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的小房间,俱乐部内称号为「王子」的黑袍客正襟危坐,言辞仍旧颇具修养: “久日未见,阁下别来无恙否?” “您好,「王子」先生。听说您找我有事?”艾德开门见山地问道。 “确切地说,是有件事情想找人代劳。在下依稀记得您在银雾市颇有些手段,一直想要再见您一面,今日终于碰巧有缘相会。” “略有建树罢了,您打算怎么开价?” 艾德不动声色地问道。输人不输阵,就算接不了这笔生意,在气势上自己也不能落了下风。 “阁下果然远非常人。”‘王子’优雅地颔首道,“只不过这件委托涉及到白栎家族,还望您谨慎为妙,不妨先听我从头道来?” 奥克兰家?这倒是老熟人了…… 从地铁大屠杀的密谋,到与卡塔莉娜的相遇,再到银骑士盖尔特的宝藏,这个家族总是与艾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艾德没有声张,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您应该知道,老首相赫伯特的长子布兰登处世精明、善于权谋,其他几个兄弟则不堪大用。不消多言,赫伯特公爵亡故之后,家主之位必然传于布兰登伯爵。” 该不会是要我对布兰登伯爵动手吧……? 听到这里,艾德不由得紧张起来。先不提人家是卡塔莉娜的亲爹,那可是银雾市白道上的头号人物,就连神调局也只能对其部分妥协,以换取本地事务上的支持。 敢接这种委托,除非他不要命了。 “布兰登伯爵膝下有两子:长女卡塔莉娜和次子罗德里克,妻子亡故之后,布兰登伯爵再未续弦。而长女卡塔莉娜幼年患病在床,恐怕时日无多,因此继承人的重担便落在了罗德里克肩上。” “……然而不知为何,卡塔莉娜忽然奇迹般地痊愈了,家族的继承人问题再次陷入了纠纷之中。” 他想对卡塔莉娜下手?艾德似乎听出了一些端倪,但又猜不透对方真正的目的。如果真的是对卡塔莉娜不利,自己一定要立刻警告卡塔莉娜…… “所以……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不要让这位卡塔莉娜小姐立下骑士誓言。” 第一百零五章 继承权纠纷 骑士誓言? 听到这个词,艾德终于理解了对方的意图: 莱芮亚的继承法较为特殊。大约150年前,凯洛琳女王为了绕过体弱多病的爱德华,将王位传给天资聪颖的长女安妮公主,曾特地在家族内立法规定了女性和男性拥有相同的继承顺位。 这一继承法当时虽并未强制推行给所有封建贵族,但不少贵族为了宣誓对王室的忠诚,纷纷采用了相同的男女平等继承法,一直延续至今,其中就包括奥克兰家。 也就是说,卡塔莉娜的继承顺位实际上位于罗德里克之前,这是奥克兰家族不希望看见的。 长久以来,由于身体的原因,她从未被作为继承人来培养过,罗德里克多年来历经悉心栽培,性格和阅历显然更为合适。 对奥克兰家族来说,最为稳妥的办法,就是让卡塔莉娜立下骑士誓言,主动放弃继承权: 作为教会骑士团制度的衍生,骑士誓言要求宣誓者必须放弃原本家族的继承权,但允许骑士在今后选择属于自己的新姓氏,成立旁支家族。 基于这种规则的存在,贵族们会将不成器的继承人或其他对继承人有威胁的子嗣送往骑士团,册封为骑士以解决继承权的争端,因此许多骑士团也被人称之为“次子团”。 以艾德对卡塔莉娜的了解来看,她显然对继承权并不感兴趣,比起权力与地位,她更喜欢沉浸在骑士小说的幻梦当中。 如果她愿意成为骑士,主动放弃继承权,奥克兰家族显然是乐见其成的。这样既不违背她的心意,也不会导致家族的继承权纠纷。 而现在,却有其他人不希望卡塔莉娜放弃继承权? 艾德清了清嗓子,稍微挺直身板说道: “插手奥克兰家族的内部事务可不是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一旦被发现就等同于向奥克兰家宣战。” 他没有一口回绝,而是打算先听听对方的计划。多了解一些细节,卡塔莉娜那边也会更安全几分。 “白栎家族打算在她的生日晚宴上找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骑士,当众为她册封。我打听到了他们的首要人选——里德爵士。” 听到这里,艾德点点头,示意‘王子’继续说下去。 “这位老先生倒也并非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只不过因为曾经作过银骑士的侍从,积累了些资历和名望,其本身的实力不过三级非凡者。尤其是上了岁数以后,实力可能还要下滑许多。” 名为‘王子’的黑衣人娓娓道来,木制面具之下从里到外透露着平静: “一个小建议,他这几天会住在顺风旅店内。您只需要在晚宴开始的前几天内,找个机会让他发生一点小意外,晚宴上的册封仪式就会被迫中断。而且就算您失了手,也不会直接得罪奥克兰家族。对您来说应该不难吧?” 顺风旅店……艾德仔细想了想这家店名。这是一家中央区比较偏僻的旅馆,条件简朴,主要是供来银雾市出差办公的职员或谈生意的小商贩歇脚过夜。 这样来看,这位老骑士的生活倒是有些朴素啊…… 见艾德迟迟没有开价,黑衣人先开个了价位: “三枚无面铁币,您看如何?” 三枚……足够支付黄蜂无人机图纸的费用了,还能有些盈余,但是…… 艾德沉住气息,没有作声。 “四枚。”见艾德还不开口,对方开始提价。 就算自己不接这单生意,对方很可能也会另请高明,到时候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乱子。与其这样,不如亲自操刀…… 有了红眼蜘蛛,我完全可以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出手。理论上只要给这位老骑士造成一些小伤,让他无法体面地出席晚宴就能完成任务。艾德心中反复权衡。 只不过,投影状态并不能抵消伤势。面对一位三级非凡者,自己在少了一条腿的情况下真的有胜算吗? “这不是钱的事情,奥克兰家……”艾德终于开口道。 “五枚,我只能加价到这里了。随便你怎么做,只要能够完成任务,而且卡塔莉娜不能受到伤害,钱就归你。”对方从黑袍中伸出了铁质的手套,斩钉截铁地说道。 毫无疑问,只要艾德拒绝,这位‘王子’就会立刻起身离去。 “好吧,成交。”他爽快地点了点头。 艾德之所以应下来,虽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对面给的太多了,但也和对方所暴露的另一个细节有关——无论雇主究竟是不是眼前这位黑衣人,他似乎都对卡塔莉娜有所关心。 所以,雇主极有可能不是奥克兰家的仇敌,只不过是想从奥克兰家族手中谋取一些利益。 对卡塔莉娜来说,由他出手可以将风险降到最小。而对艾德自己来说,五枚无面铁币可是个大手笔,不光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还能够攒下一笔小钱以供未来所需。 “那么,静候您的佳音。” 王子站起身来,用黑铁手套与艾德握了握手,随后便转身离开了房间。 为了防止在走廊尴尬地撞上对方,艾德又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确认对方走远后才离开拍卖行,回到了思维殿堂内。 希尔薇此刻正坐在思维殿堂房间里的书桌前,双手搭在那台奇怪的机器上,仿佛在弹着一只不存在的钢琴。 “让我猜猜看,我们伟大的守秘人阁下该不会又自我膨胀了吧?”忽然她停下手来,侧过身似笑非笑地问道。 “怎么会呢?一个刚刚蜕变的二级非凡者,跑去单枪匹马越级挑战三级非凡者,除非我疯了。” 艾德面沉似水,似乎完全忘记自己一个月前就干过类似的事。当然,那时候他对非凡者的了解还不够明晰,也没想到高级非凡者的动作竟然会有如此之快。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敢接这个委托呢,我亲爱的好先生?” 她眨了眨璀璨的红宝石眼睛,不紧不慢地问道,似乎在等艾德说出个所以然。 “大概是因为……我是伟大的守秘人阁下吧。” 说到这里,艾德撇了撇嘴,从抽屉里拿出了那本能够与卡塔莉娜通话的日记。 第一百零六章 爱德华的到来 卡塔莉娜快要被自己的新衣服弄疯了。 试衣厅内,她用手指捏着八爪鱼一样的钢制裙撑,穿着这东西简直就像是在坐牢。即使是以笨重着称的龙骑兵盔甲,恐怕也要比这套纸片厚度的丝质礼服灵活得多。 比起夸张的巨大裙摆以及那些亮晶晶的、繁琐无用的装饰,更要命的是将身上的紧身胸衣反复扯紧,以压迫肋骨达到“蜂腰”的视觉效果。 最后,还要在紧身胸衣外面裹上针织背心和貂皮护胸,让胸前的线条看上去更为丰满柔和。 这是淑女的必修课之一,许多贵族家庭会从小要求女儿穿戴紧身胸衣,使得身体发育适应这种支撑的紧身束带。 幸运的是,由于结晶恶变症的缘故,卡塔莉娜在身体发育的关键时期逃过了这样的折磨。 “可以把紧身胸衣松一点吗?我快要透不过气了。”她央求道。 “您只是还没有习惯而已,试着用上半部分胸腔呼吸,等您的肺部适应了之后,我们再拉紧一次,把腰围缩减到五十厘米就算成功了。”为她更衣的女仆说道。 五十厘米……她原本的腰围在同等身高的女性中已经算是偏细了,现在还要想办法再缩短十厘米。 女仆为卡塔莉娜妆点好羽饰和鲜花后,为她轻轻理了理手肘处的蕾丝花边丝带: “好了,您可以试着走一走了。记得礼仪老师教的小圆步。” 小圆步……天底下没有这么蠢的步法了。 卡塔莉娜知道十字步、舵形步、海盗步、蛇形步、迷踪步……这些步法要么是为了配合进攻或防守的节奏,要么就是为了干扰对手的判断,再者就是为了适应各种特殊地形。 但这种小圆步完全是多此一举:她必须在前进的时候把脚向外摆,以半圆的方式向前迈进,保持礼服面料的平整。 勉勉强强地走了几步,卡塔莉娜来到了凸肚窗前,双手轻轻拉开窗帘,玻璃窗上挂满了模糊而漂亮的雨滴。 这里的视野很宽阔,像一座城堡塔楼。 她闭上双眼,勉强吸了一口气。想象自己是一位精疲力竭的骑士,站在塔楼上望着四面八方围城的敌军,他们正犹如潮水般败退。 这种幻想让卡塔莉娜稍微感觉舒服了一点。比起当一名“淑女”,成为“骑士”更令她感到快乐。 “丽莎,这一身实在太笨重了,如果我穿着这件礼服出席晚宴,到时候要怎么单膝跪地宣誓骑士誓言呢?” “劳恩先生叮嘱过,册封仪式并不是宴会的主要环节。您可以在主要环节结束后更衣,然后再让里德爵士为您册封。” 女仆丽莎轻轻牵着卡塔莉娜手腕,将她从自己的小塔楼里拉了出来: “瞧,这身礼服和您多般配啊,简直是每个女孩子梦中的完美礼服。” “那你要不要穿上试试看?”卡塔莉娜随口问道。 “小姐,您……” 丽莎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在确认卡塔莉娜的眼神并无恶意后,神色慌张地向房门的方向看了一眼: “您可千万别说这种话,让其他人听到我会被赶出去的。” 卡塔莉娜也意识到这句玩笑话的严重性。她固然不在乎让女仆试试这件礼服,但在别人眼中,这毕竟是严重的僭越行为。 “抱歉,我只是……算了,不提这些了,我们继续吧,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请您再坐一会儿,我为您稍微抛光一下指甲。” 女仆迅速恢复了原本的笑容,牵着卡塔莉娜的手腕,将她拉回了圆凳座椅上。 “天哪,您的手……”仔细观瞧卡塔莉娜的手后,丽莎捂着嘴唇,发出一声惊呼。 虽然并不需要操劳农活和家务,但一位骑士的手注定不会像公主那样优雅完美,毕竟手部和腕部向来是剑斗时的主要攻击目标之一。 手部是最靠近攻击中线的身体部位,也最容易受到伤害。一旦剑士的手部和腕部受伤,就等同于失去了持剑的能力,几乎再没有反败为胜的可能。 尽管卡塔莉娜训练时每次都很小心地戴好护具,但依旧不能完全避免伤害,关节处的淤痕划痕司空见惯,指甲更是一点儿多余也没留。 “没关系,实在不行的话我可以戴手套出席。”卡塔莉娜无奈地说道。 但丽莎还是尽可能为她重新保养了指甲:温水浸泡三分钟,用柠檬皮擦拭后小心翼翼地用指甲锉打磨修理,最后像拭剑一样用皮带重新抛光。 “您这两天最好还是多注意一些,不要再去那些男人去的地方了。人们都说‘手是心灵之窗’,一位淑女的手必须柔软、白皙,没有污渍和伤痕。” “知道了,我尽量吧。”卡塔莉娜心不在焉道。 丽莎将卡塔莉娜的右手攥在双手的掌心中,反复揉搓将护手霜涂抹均匀: “不是尽量,是一定要注意,否则爱德华殿下看到会很不好的。” “什么,哪个爱德华?那个爱德华王子?!” 卡塔莉娜触电般猛地把手抽了回来。 爱德华·荷黎安是理查二世陛下的外孙,也是直系血脉中仅存的继承人。 荷黎安王室人丁凋敝,倒不是因为血统或生育能力有什么问题:一直以来,涅盘教团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暗杀着王室荷黎安家族的所有成员。 就连曾经的王储,理查二世陛下的嫡长孙亨利·荷黎安,只是在游行庆典上接受了一名精灵少女的花环和献吻,便死于剧毒浑身溃烂。 自此,王室成员的安全便成了重中之重,绝大部分成员都不在公开场合露面,每次出行必然要伴随着大量安保人员。 但即使这样,近二十年的时间里,理查陛下的直系血脉已经有七人死于暗杀。因此,外孙亨利也不得不从对岸的“百花王国”佛洛瑞斯归国,将姓氏重新改为了荷黎安。 长期居住在深宫内的王储,竟然专门不远千里来到银雾市参加一个生日宴会……就连卡塔莉娜都能猜到,这事情肯定没那么简单。 “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王室成员的行程必须保密,昨天我才听到一点点风声。您就是因为对生日宴会的事情不上心,所以才会蒙在鼓里。”丽莎小声道。 “我知道了,”卡塔莉娜闷闷不乐地叹息一声,“今天的衣服就试到这里吧。” 第一百零七章 骑士的含义 关上房门后,卡塔莉娜终于褪去了要命的紧身胸衣,换上了平时的睡衣。她松了一口气,调整呼吸,想要使自己的肋骨恢复原状。 随着肺部的重新膨胀,她感觉自己的肋骨在一寸一寸变形,逐渐恢复原状。呼吸渐渐舒畅,也不再感到隐隐晕眩。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当中,卡塔莉娜不能理解为什么骑士里的贵族女士总是受到惊吓便轻易“昏厥过去”,直到亲自穿过这种衣服才深有体会。 当然,倒也不是说这件布料衣服真的能箍住躯干,如果需要的话,非凡者的力量可以轻松将那件要命的束带服撑破。 但即使是对淑女名头不怎么感兴趣的卡塔莉娜,也不愿意担负起“把衣服撑爆”的尴尬名声。 脱掉紧身胸衣让她有一种“自由”的感觉,像是刑满释放的犯人。 真是太可怕了,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穿紧身胸衣…… 平复片刻,卡塔莉娜坐在梳妆台前,翻出那本能够联系守秘人的日记。封面皮革散发出陈旧古朴的淡淡雅气,略微有些烫手,很可能是守秘人阁下给她留了言。 果然,翻开书页,一行滚烫的火焰文字隐隐闪烁: 【我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你,卡塔莉娜。】 请教我?! 知晓失落已久的古代精灵魔法的尊者,疑似范德威克大师的守秘人,竟然会向我请教问题? 卡塔莉娜并不这么觉得,这听上去更像是某种考验。她用笔尖蘸了蘸墨水,在信上缓缓写道: 【尊者请讲,我一定知无不言。】 白色的火焰文字渐渐描摹于淡黄色的纸页上: 【你想成为像银骑士盖尔特那样的传奇英雄,是吗?】 【是的,银骑士盖尔特一直是我的榜样和目标。即便只是沿着他所走过的道路前进,也足以令我受益匪浅。】 【你相信骑士是与众不同的吗?】 卡塔莉娜回复得很快,骑士的七美德她早已烂熟于心: 【是的,我相信每一位骑士都是与众不同的。一名真正的骑士不光需要勇武过人,还应该践行骑士誓言所包括的七种美德:谦逊、怜悯、慷慨、智慧、荣誉、英勇、忠诚。】 【但即使不是骑士,普通人依然可以表现出相同的道德品行。誓言本身并没有赋予骑士额外的品质,假如你真的认为是骑士与众不同的,究竟又是哪一种特质真正让其独一无二呢?】 这…… 她愣住了。卡塔莉娜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在她心目中,骑士似乎生来就是与众不同的。 超凡的血统?不对,骑士准则的第一要务就是放下自己的姓氏与出身。而且即使平民也同样可以成为优秀的骑士,就比如即将为她册封的里德爵士。 无与伦比的战技?也不对,品行低劣的恶人同样可以武艺超群,这并不是骑士所独有的品质。 志同道合的友人?同伴确实很重要,但这显然也不是决定性的因素。 最后,她只能无奈地写道: 【对不起,我暂时还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没关系,年轻的卡塔莉娜,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银骑士也遇到过相同的困惑。你必须自己找出这个问题的答案,然后,你才会成为一名真正的骑士。】 真正的骑士…… 随着火焰文字缓缓消退,卡塔莉娜抬起头望着镜中自己的倒影,若有所思。 …… “所以你的计划是让我们的骑士小姐陷入自我怀疑?你觉得这样会有用吗?”希尔薇挑起眉毛,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 “总比去打那位里德老爵士的主意要好。”艾德放下手中的笔说道。 在左腿的伤势痊愈之前,自己要尽可能地避免正面作战。与其尝试和一名拥有三级人格结晶的老骑士较量,还不如直接从本人这边下手。 一开始他打算直接以守秘人的身份请求她不要接受册封。但考虑到卡塔莉娜对于骑士身份有种狂热的执着,这样做或许会适得其反。 与其这样,不如通过旁敲侧击的方式让她陷入困惑,引导她主动放弃接受册封。 反正无论是里德爵士因故无法出席,还是卡塔莉娜主动拒绝册封,最终的效果都是一样的。 “现在你是二级非凡者了,我亲爱的好先生,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希尔薇忽然问道。 “你是说在神调局的职务?能力的发展方向?还是个人事务?” “你难道不好奇自己过去的身份吗?” “这个嘛……” 艾德将手肘搭在椅背上,转动着指尖的硬币,缓缓说道: “当然,我很好奇。我为什么死而复生?你又是如何出现在我的脑海中的?当初在控制室杀掉我的凶手去哪里了?我的养父路德维克是个怎样的人?他为什么会收养一个精灵皇室的成员?” “……但说到底……我猜,这后面牵扯到的事情不会很简单,很可能稍微走错一步就会丢掉小命。等腿伤好了之后,我可能会回老房子看一看,说不定能找到某些线索。” “这可不像是你会说的话。之前和弗洛伊德对峙,单枪匹马钻进鼠径,拿着一袋书和狼人赌命的勇气去哪里了?”说这话的时候,希尔薇的嘴角带着浓厚的笑意。 “恐怕不一样了。当时我什么事情也不记得,什么人也不认识,不过烂命一条,丢了也就丢了。” 艾德缓缓呼出一口气,望向梦中空无一物的黑色天花板,仿佛那里是宇宙的真空: “不过现在我开始了新的生活,有了自己的朋友。神调局的工资足够令人满意,还有着一批虽然个性十足,但其实还算不错的同事。” “不知道我最终去向哪里。但仔细想想,如果可能的话,或许永远呆在这里也不错……” “我必须提醒你,这是一种很危险的想法。” 他轻轻闭上了眼睛,让眼前的黑暗彻底淹没自己: “是啊,的确很危险。不过也是我最真实的想法……” …… 第一百零八章 心理评估 第二天早晨,艾德无精打采地坐在桌前,处理着手头堆积的报告,将其归入文档并贴上标签。 在梦中训练意味着白天的精神状态不会太好。但万幸的是,处理这些文书工作也用不上十足的干劲儿。 亚瑟的人格结晶大幅强化了记忆能力和多向思维,眼下自己只是需要足够的时间来将这些工作消磨完毕。 咔哒,门被推开了,伊顿先生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 昨夜伊顿整宿未归,这几天他一直在忙有关“微笑先生”的案件,由于腿伤的缘故,艾德对案情也知之甚少。 “早安,伊顿先生。”他客气地招呼道。 “早安。”老人看上去有点疲惫,但还是礼貌地回应着。 艾德拿起一旁的记事本,低头说道: “对了,您不在的时候警局又传过来两起失踪案,一起凶杀案。根据鸦巢发来的情报,其中一起失踪案已经可以推定,失踪者曾尝试偷走樵渔帮的货物……我觉得我们可以去剑湾或者常青藤桥的水底碰碰运气?” “不必了,黑吃黑的事情可以先放一放,樵渔帮目前不是我们最大的威胁。” 伊顿轻轻摘下帽子扣在衣架上面,缓步坐到了沙发前,贴在靠背上闭目养神: “伊塞克的死还存在很多疑点,罗温昨晚和我谈了尸体的检查情况,伊塞克的人格结晶遭到了破坏。这和我们之前所推测的‘仪式失败’有所矛盾:假如涅盘仪式失败,人格结晶更有可能受到污染或发生恶变,而不是直接碎裂。” “……也就是说,仪式的失败很有可能是人为造成的,银雾市还有一股我们所不知道的势力。” 听到这里,艾德的困意顿时消散不见,他低头扣上笔帽,点了点头附和道: “嗯,如果是这样……那我们确实要小心了。” “说起来,之前坠入下层通道的时候,你有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伊顿语气平静地问道。 艾德抬头偷偷瞧了一眼伊顿先生的表情,他依旧闭着眼睛,微微仰头朝向天花板,并没有注意自己: “没有……当时情况危急,我的腿伤得比较严重,不适合再继续行动。于是蒂娅搀着我离开了那里。” “嗯,你做的没错。在失去战斗力的情况下,探员应该优先确保自身安全。” 伊顿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转而说道: “待会儿你抽空去一趟东区据点,鸦巢的精神分析师已经到了。” 探员在执行重要任务后,需要重新评估心理状态,以确认其是否能够继续执行任务。这一流程旨在减少探员的突发失控率。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据艾德所知,神调局在整个银雾市只有一位精神分析师,他不会在东区据点等太久。虽然腿伤让艾德有些行动不便,但坐马车日常出行还是没问题的。 “对了,离开前麻烦帮我定个两小时后的闹钟,我需要稍微休息一会儿。” 他用一种越来越小的声音说道。吩咐完之后,伊顿便彻底睡了过去,人到暮年特有的浑浊呼吸声愈发平稳。 望着眼前的老侦探,艾德的心情既感慨又复杂。他拿起一旁的闹钟将时间定好,拄起手杖,披上外套走了出去。 …… 常年的阴雨和工业尘埃让城市变得晦暗阴冷,从里到外透着一股灰蒙蒙的气息。对面的精神病院里隐约传来不安的喊叫声音。 付过钱后,艾德下了马车。 望向旅店的楼顶,阳台上夏洛蒂种的绣球因工业尘埃导致的酸雨变成忧郁而美丽的蓝色,在这灰色的城市里格外鲜艳。 白矢正靠在门口抽烟,口红在烟卷上印出艳俗的红色。即使已经适应了好些日子,那脸上苍白浮夸的脂粉还是能勾起艾德的鸡皮疙瘩: “早啊,帅哥。这绑腿真不错,一定是今年的最新潮流吧?” “你的胳膊好透了?”艾德停下来白了他一眼。 “好得不能再好了。”他得意地抡了抡手臂,似乎在炫耀自己的愈合速度。 “如果当初你的胳膊能好得快一点,我也不用像这样一瘸一拐地走路了。”艾德讥讽道,“精神分析师在吗?” “当然,我刚做完精神分析,出来透透气。”白矢甩了甩手头的烟灰,“猜猜我得了多少分?” “我猜你马上要搬到对面去住了?” “错了,A-。”他笑道,“别怀疑,我是队里面心理最健康的人之一。” 根据艾德从调查员手册上看到的知识,神调局的探员心理健康状态评级分为五个档次:A(完全健康)、B(存在部分障碍但不影响行为)、C(心理障碍明显影响行为)、D(存在严重的心理障碍)、E(无法评估)。 “不知道为什么,我完全没看出来。”艾德耸了耸肩,“测试会很难吗?” “当然很难,而且很可怕。医生拿个怀表在你眼前转一转,再打个响指,你就会乖乖听话。哪怕让你掏枪毙掉自己——开玩笑的,总之就是躺下来聊聊天,然后引导你进入梦境,看一眼它是否正常。” 听上去像是窥梦者的能力。 “如果真检测出问题会怎么办?”艾德问道。 “一般情况下,C级会要求停职观察两周,D级会送往专门的疗养院接受康复治疗,如果治疗无效将会强制退休。但这一条例在东区小队并不适用。” “为什么?” “还记得我说的话吗?只有疯子、傻子和无药可救的人才会加入东区特别行动小队。只要还没有真正疯掉,我们就必须继续战斗下去。就像一块破抹布,一直到用烂掉为之。” 白矢右手夹着烟,左手拍了拍艾德的肩膀微笑着说道: “不过别担心,你还很年轻,有的是时间慢慢接受摧残。” 第一百零九章 “窥梦者”医生 用作心理评估的房间比他想象的要明亮得多,微光透过窗户洒向一张木纹躺椅,格外温馨。精神分析师正坐在躺椅后方的阴影处,戴着鹦鹉形状彩色鸟嘴面具。 “您好?”艾德试探着问道。 “您好。您就是艾德加·怀科洛先生吧?”男性声音不高也不低,透着一股平静的力量。 “是的,请问您贵姓?” “我叫什么名字无关紧要。为了防止建立不必要的情感联系,您不需要知道我的个人身份,请把我想象成一台会说话的机器就好。” 那还挺难想象的,毕竟我已经见识过会说话的机器了。艾德戏谑地想道。 “那我该怎么称呼您?” “叫我医生就好了,或者,为了与那位爱吃甜食的外科医生区分开来,您可以称呼我为心理医生。” “您说的是罗温吗?”艾德问道。 心理医生没有回答,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掌,示意他躺在椅背上。 艾德靠了上去,椅背残留着稍许温度,或许是阳光的余温,又或者是白矢之前躺在上面留下的温度。 “您是否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感到焦虑或时常出现幻听?”心理医生问道。 “暂时还没有这种情况。”艾德如实答道。 “在日常生活中,您是否出现过难以集中精力或正常思考,甚至暂时失去记忆的情况?”心理医生继续追问。 “这个嘛……失去记忆倒是有过一次,直到现在也还没好透。” “我看过您的履历。”他会心地笑了笑,继续提问,“您曾经有过自我毁灭的想法吗?” “不,完全没有。如果可以的话,我情愿活到世界尽头。”艾德也微笑起来。 “那么祝您好运了。接下来我们要进入真正的测试环节,我需要短暂进入您的梦境,观察梦境的逻辑性和稳定性,以确定您的精神状态。” 心理医生擦亮火柴,点燃了手旁的香薰蜡烛。 严格来说,它和“香”这个词没有一点关系,带有明显的尸臭味,就像一只鲸鱼尸体在街上爆炸,又过了十年后残留的味道。 曼陀罗草、荒原根、尸芋,还有其他致幻的成分。艾德只闻出了其中气味最明显的三种,虽然他不需要通过这种催眠手段就能入侵梦境,但出于防御考虑,他还是浅显地研究过催眠草药。 对方果然是窥梦者。 “作为梦境的纽带,香薰自身会带有一点微弱的毒性,而且并不好闻,但我保证它不会对您的身体造成负担。请您不要抗拒,跟随我的引导。”心理医生继续轻声细语地说道。 让一名窥梦者刺探自己的梦境是不安全的。可一旦主动干扰梦境阻止入侵,对方同样会察觉到异样。 随着香薰的扩散,睡意渐渐袭来。 艾德心里明白,神调局对自己的身份本来就已经有所怀疑,绝不能让对方看出更多问题。 “跟随这股睡意,不要进入思维殿堂,我需要看到您最真实的梦境。” 他并没有按照心理医生的引导行动,而是直接进入了思维殿堂,然后迅速躺倒在床上,进入了二重梦境—— 在这里,艾德利用守秘人程式根据记忆构建了一个场景——伊顿侦探事务所。 这个梦境必须正常、符合逻辑,他尽可能完美地还原了侦探所的样貌,甚至连门外的盆栽也一模一样。 【侦测到梦境入侵……不过我想你已经知道了。应该不需要我尝试拦截他吧?】 希尔薇用视觉上的火焰文字询问道。 “当然,放他进来吧。” 艾德坐在扇形的办公桌前,整理了一下胸前的纽扣,依旧像平时那样整理着档案。这是一个乏味枯燥的过程,相信对方很快就会失去兴趣。 叮铃,门铃声传来。 “请进。” 心理医生走了进来,在梦境中,他依然是戴着鹦鹉面具的模样。 “您好,请问我能帮您做些什么吗?”艾德友善地询问道。 “我想见伊顿先生。”心理医生假装成了一位普通顾客。 在梦境中,窥梦者必须假扮成梦境的一份子,一旦宿主察觉到异样,窥梦者就会遭到潜意识化身的攻击。 “真不巧,伊顿先生出去了。我是他的助手,如果有委托的话我可以替您交代给他。” “我在这里等一会儿吧。他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不太确定……您先请坐吧,容我为您沏杯茶。” “不了,你继续忙吧。”心理医生低头坐在了沙发上。 艾德点点头,继续回到座位前处理文档。他能感觉到对方的视线在悄悄打量自己,但艾德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继续处理着手头的事情。 终于,在确认了艾德的梦境状态稳定正常后,心理医生站起身来: “我有点事,先走了,回见。” 随后,他走出了大门,退出了梦境。 “已确认入侵者离线,恐怕他的职业生涯里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无聊的梦。” 希尔薇坐在沙发上,轻轻搓弄着前额的黑发说道。只有艾德独自一人时她才会出现,对方确实已经走了。 “……所以你在等什么呢,我亲爱的好先生?” “再等一会儿,让他主动叫醒我,这样会显得比较真实。”艾德答道。 片刻过后,果不其然,耳旁传来了清脆的响指声。 艾德脱离了梦境,从躺椅上坐了起来,身后是心理医生的声音,以及储墨钢笔在纸上写字的沙沙声: “很好,根据您梦中的表现,可以确认您的精神状态相当稳定,A+。” “哦,那就好……”艾德揉了揉眉头,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顺便问一下,我可以看看其他人的评分吗?” 探员之间的精神状态评级在小队内部是公开的。毕竟,一位调查员的精神状态很可能决定了同事的生与死,建立互信十分重要。 “当然。” 心理医生将档案本递了过来,艾德接过翻瞧: 「软糖」心理健康状态评级B-。 “软糖到底是谁?”艾德好奇地问道。他上次就听伊顿先生提起过这个代号,印象中却没有这个人。 “罗温医生,他有严重的嗜糖症。” 艾德撇了撇嘴,没想到那位硬汉做派的老医生竟然有这么可爱的代号。他是在铸币厂劫案事件后重新归队的,刚入职时候的艾德自然也就没查到他的代号。 「白矢」A-,看来这家伙没骗我。 「铁砧」A-,这位老兄除了脾气坏一点也没什么问题。 「海怪」A,哈,这我还真没想到…… 「陌客」D,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君影」B+,这是伊顿先生的代号,他在神调局的时间应该很长了,低一点倒也合理。 「猎犬」D-,等一下,奎茵的评级比陌客还低?! “奎茵出了什么问题?是兽化病的缘故吗?”艾德不禁开口询问道。 “不完全是,她在梦中是一头狼,完全无法交流,还伴有极强的攻击性,极度危险。” “原来如此……”艾德低头继续看下去,目光停留在最后一行小字: 「蓝蝶」E。无法评估? “那夏洛蒂的E评级是什么意思?”他指着最后一行字询问心理医生。 身后声音忽然有些沙哑颤抖,隐隐渗透出恐怖的意味: “意思就是,还从来没有哪个窥梦者能从她梦里活着走出来……” 第一百一十章 晚宴前的准备 “没人走出来……您的意思是?” 这话听得艾德直起鸡皮疙瘩。正常情况下,在遇到危险的情况时,窥梦者会尝试强行中断梦境并脱离,虽然这会造成极大的精神负荷甚至留下后遗症,但终归比死掉要强。 也就是说,尝试进入的窥梦者甚至连强制脱离没来得及执行就被撕成碎片,又或者想要强制脱离却又被某种力量封锁。 夏洛蒂小姐的梦境极度危险。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总共有两位窥梦者因公殉职。起初是我的上一任,哦……严格来说不能算殉职,他们失去了主观意识活动,只能维持基本的新陈代谢,更像是不可逆的昏迷。” 心理医生继续说道: “鸦巢以为是精神分析师操作不当导致的事故。随后,神调局从荷黎安堡总部调来了一位高级窥梦者参与调查,我曾经有幸在这位窥梦者前辈的教导下学习过两年,他算是我的恩师。” “……神调局本以为这次能够水落石出,没想到这位资深的精神分析师同样也变成了植物人。在那之后,神调局内部下发了规定,严格禁止任何人对她进行梦境渗透。” “为了避免再出现伤亡?” “当然。也同样是为了避免再次伤害到夏洛蒂小姐,前两位精神分析师的死对她也是一种重大的创伤。” “您觉得这是否和她所受过的精神创伤有关?” “也许吧,但并非所有受到过精神创伤的人都会如此。总之,我建议你在日常行动中多关注她的精神状态,一旦出现情绪失控的征兆,必须立刻让她退出行动。” 心理医生一边说着,一边将将档案装入公文包,站起来与艾德伸手握掌: “好了,我要回鸦巢了。希望我们彼此不需要太早重逢。” “但愿如此。”艾德轻轻点头。 告别了心理医生,回到正门的吧台前。只见白矢还没有离开,正坐在桌前自斟自饮。 “罗温呢?” 艾德询问道。接了“王子”的委托,自己最好还是亲自去卡塔莉娜的生日晚宴看一眼。既然要参加晚宴,就先得把石膏拆掉,顺便再换一身合适的行头。 “白天还是在圣劳伦斯医院那边,大的手术离不开他。”白矢低头将杯中的金酒一饮而尽。 “对了,那个……可以借我点钱吗?” 艾德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道。 亚瑟当初留下的衣服,艾德早已经寄回给了他在荷黎安堡的家人们,唯独留下了身上这套便装,仅以缅怀自己的救命恩人。 之后他还买了几件差不多的便装用以换洗,但正装却一套也没有。 手里能动的现金只有10镑左右,这笔钱或许可以去跳蚤巷碰碰运气淘一套旧衣服,但这件事多少还是有些不靠谱,毕竟想找到符合体型和样貌的二手正装可不是件容易事。 而量身定做又太贵了,工期也来不及。相比之下不如去成衣店买一套正装,价格相对合理,稍加剪裁就能穿戴。 不知道自己和白矢的关系能不能借到这笔钱。当然,借钱的话找奎茵也可以,但她眼下似乎不在这里。 “多少?”白矢头也没回地问道。 “十镑……五镑也行。” 艾德心理估计了一下,买一套能够出席正式晚宴的体面成衣差不多要20镑。实在不行自己可以把定金先付了,然后再想办法借钱付尾款。 “做什么用,该不会是去赌马吧?” “当然不是,我想买一套正装。” “正装?” 他饶有兴趣地转过头来,用那双抹着眼影的眼睛打量着艾德,看得艾德浑身发毛。 “是的,我过段时间打算参加一个晚会。” “呵,懂了,拿去吧。” 白矢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声,把钱夹扣在桌上,大方地从里面抽出二十镑纸币推给艾德: “玩得开心点儿,我会替你保密的。至于奎茵能不能闻出来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相信我,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请不要把我和狄伦神父放在一个档次上。” 艾德翻了个白眼,顺手把钱装进口袋。话只能说到这了,反正越解释越乱,没准还会暴露自己的计划: “总之谢了,我下个月就还给你。” “不着急,赶紧去忙你的吧,别耽误我找乐子了。” 白矢摆了摆手,端起酒瓶哗啦啦地又倒了一个满杯。 …… 见到他的时候,罗温正在休息室里喝茶,彩色玻璃雕刻成的糖果罐里盛放着一粒粒镶着果仁和葡萄干的胶状软糖,上面还裹着一层雪白的糖粉。 “罗温医生,我腿上的石膏什么时候才能拆掉?” 罗温放下手中的白瓷茶杯和托盘,转过身来说道: “随时可以。但保险起见,我建议你还是佩戴一段时间。石膏主要是为了固定你的左腿,防止在痊愈之前受到伤害再次移位。” “我下周打算参加一个晚宴,绑着石膏实在有些不合适。” “哦,原来如此。那待会儿我让助手帮你拆掉石膏和绷带,正常的活动和出行应该不成问题,但还是要避免战斗或者疾行,记住了吗?” “当然。”艾德诚恳地点了点头。 “要吃糖吗?”罗温揭开一旁的糖罐盖子问道,“虽然过量摄入糖分对身体不好,但是有助于保持快乐和活力。” “不了,我待会儿还要趟成衣店。” 他摇了摇头,自己对甜食不算特别痴迷,更何况这种软糖甜得要命,只能配茶喝。 第一百一十一章 成衣店 这是一家连锁店,红蓝底色的星型图标表明了它是西岸公司财产的一部分。 艾德站在店门前,望着里面大大的试衣镜、透亮的玻璃,锃光瓦亮的实木柜台,还有那顶最显眼的,红天鹅绒展柜里的黑色大礼帽。 金色曾是莱芮亚的代表色,王室荷黎安家族曾一直因血统中那蓬勃靓丽的金发而骄傲,而如今,这份金色的骄傲却被黑色所取代。 这不仅仅是因为皇帝理查二世陛下的一头黑发,也同样因为莱芮亚遍及全国的工业化—— 无论是家庭的炉灶还是工厂的大型锅炉,空气中飘落的煤灰很容易附着在衣物上,因此黑色成为了时下最流行的色彩。 “黑色的太阳”,人们这样称呼这位君主,尽管畏惧那黑暗的光芒,但他的确照耀着莱芮亚领土上生长的万物。 “午安,先生。”店员殷勤地拉开了店门,用带着怀疑的眼光看向了他头上的平顶鸭舌帽,又打量着那杆做工精良的白鸦手杖,神情满是疑惑,似乎在思考为什么这两样东西会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我想买一套正装,出席晚宴的时候穿。”艾德随口描述道。 他暂时还没想好买什么款式,成衣店的选择看上去要比裁缝店多得多,毕竟是把成套的衣服摆在面前供人挑选,而不是按照客人要求定制。 “好的先生,请跟我来,本店有很多适用于正式场合的礼服,我先带您随处看看,再做选择也不迟。” 店员将他引到一处模特前,只见模特穿着镶有色调典雅亮片和金银线绣嵌花的酒红色燕尾服,风格繁复华丽,肩部的轮廓被线条和花纹放大,给人一种高大伟岸的感觉。 “最好不要太过显眼,毕竟我可不是这次宴会的主角。”他摆了摆手说道。 毕竟自己这次是带着目的参加宴会,没准儿还要做些小动作,艾德可不想因为穿得太显眼而被人盯上。 更何况……这东西的价格显然不会很便宜。 “那这一套休闲正装您看如何,简洁、实用、克制,最适合充满实干精神的年轻人。” 店员又带艾德看了一套新式正装。这种休闲正装是介于“休闲”与“正式”之间的半正式礼服,线条干净的直筒型外套和翻领衬衫潇洒实用,在中产阶级的青年群体中非常流行。 “还有没有风格上更传统一点的?” 平心而论,艾德还蛮喜欢这件衣服的,但立领衬衫才是正式场合规范穿着——至少目前是这样。 要知道这场宴会上坐满了传统贵族,在马匪党的贵族老爷看来,只有那些海寇党和飞贼党暴发户才会穿翻领的直筒型外套。穿这身休闲正装出席宴会,没准会招来莫名其妙的麻烦。 转了一圈后,艾德最终选择了一套短款的深灰色夫拉克礼服,藏青色马甲和配上浅黑色紧身长裤,又选了一双黑色的新皮鞋。 这种旧式礼服风格典雅,款式经典,是一种相当传统的“绅士”礼服。 手中的白鸦手杖已经足够得体,不用额外购置。至于帽子嘛,戴着平顶鸭舌帽肯定是进不了正门…… 艾德望向展示橱柜上的大礼帽。这种40厘米高的大帽子实在不合他的品味,而且讲究繁多,如果商人戴了勋爵款式的帽子,多半会遭到行家们的嗤笑。 他分不清这其中乱七八糟的门道,最重要的是……这东西价格不菲,保养和收纳都很费力。 最终,艾德挑了一顶帽檐紧凑的黑色圆顶礼帽,这种帽子比起大礼帽相对便宜耐用,而且没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 “11镑7先令,如果您全部买下来可以抹零。” 收银员把手放在在胡椒罐一样的手摇计算器上,旋转清零环,熟练地下滑滑钮旋转曲柄,最后看了一眼度数说道。 这么便宜?!艾德有些惊讶。 在他印象里,找裁缝定制这样一套衣服大概要20镑左右。成衣店的衣服价钱大概比裁缝便宜三分之一甚至一半不等,还有许多可供选择的款式。 难怪如今的成衣店越开越多,早知道从一开始就没必要找人借钱了…… “没问题,我要了。” “您需要先支付一半的定金,然后我们会根据您的身材免费重新微调尺寸,使其更加合身。” “大概要多久?” “我们保证七天之内裁剪完工,但具体时间可能会稍有浮动。您是用现金还是支票?” 艾德直接掏出钱夹付了全款。由于工作的原因,绝大部分探员都不太喜欢用支票,更何况他连自己的银行账户都没有: “我五天以后过来取,可以吗?” “当然可以,承蒙惠顾。” 收银员拉动摇杆,在手摇收银机的按钮上记了账,打开抽屉将钱放好,并嘱咐道: “对了,请允许我提醒您,由于面料的缘故,您在清洗这套衣服的时候最好不要使用搅拌式洗衣机。” 搅拌式洗衣机的主要部件就是一只圆木桶,桶内装有一根带有桨状叶子的直轴,通过家用小型蒸汽机提供动力控制和它相连的曲柄转动轴来洗涤衣物。 最重要的是,这东西的价格实在过于昂贵,买它的钱完全可以雇佣一名洗衣女佣专门替你洗上五年衣服——这种搅拌式洗衣机的使用寿命恐怕都未必有五年。 对于这种时髦产品,作为前任维修工的艾德给它的评价只有“未来可期”四个大字,恐怕除了一些头脑疯狂的飞贼党科技爱好者,没有哪个正常人会买这种东西。 “我知道了,多谢您的提醒,我还没有那么前卫。” 第一百一十二章 火山手枪「蒲公英」 鸦巢弥漫着鲸脂润滑油特有的轻微腥臭味,只有在这里待久了的人才不会注意到它。 装备室里,发际线有些危险的管理员抿了一口杯中的咖啡,接过艾德的申请单,拿起单片眼镜瞧了一眼后站起身来,从库房里翻找片刻,最后递给他一个木制的小盒子。 艾德直接将盒子打开检查,里面是他申请的独眼蜘蛛。与皇家学会的正品相比,手中这件神调局的仿制品外壳质量和啮合处的细节处理,明显不如亚瑟原来的那只独眼蜘蛛。 不过这倒不是什么大问题,自己可以用捕梦网重新处理一下零部件,顺便重新加上额外的功能模块。 “对了,这里还有便携而且威力更大的远程武器吗?”他不抱希望地随口问道。 相比于眼下已经有的近战武器结晶弧刃,和未来有可能装备的‘帝王之血’燃油炸弹,自己手里撅把式转轮手枪已经不能满足作战需要了。 管理员扶着桌面坐了下来,头也不抬地敷衍回答道: “总部那边或许有些新装备,不过您的级别暂时还不足以申请配发。如果真的有需要的话,您可以考虑一下申请使用11.43口径的陆军单动式转轮手枪。” 还是算了吧,艾德在心里摇了摇头。那种固定弹仓的转轮手枪不能使用上弹器,装填效率太慢。而且带来的火力提升也相对有限,自己还要重新适应射击的手感。 “就先这样吧,那我告辞了。” “嗯,请慢走。”管理员回应得很是含糊。 就在艾德穿过摆放着棕榈盆栽的走廊,准备回侦探所的时候,却突然被人半路叫住: “稍等一下,您是艾德加·怀科洛先生吧?奥莉维亚·芙瑞斯特女士有事找您。” 奥莉维亚小姐?找我? “好的,我这就过去。” 他点点头,转身向奥莉维亚的办公室走去。 等艾德到了之后,他才惊讶地发现,奥莉维亚小姐的办公室里满是灰尘,以及其他没来得及整理好的杂物,仿佛要搬家一般。 “这是……?”艾德试探着问道。 “对于这次行动的人员损失,我负有主要责任。处分结果还在讨论中,不过我想应该提前收拾好东西,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奥莉维亚失落地笑了笑。 中央区特别行动小队在涅盘教团事件中损失惨重,几乎失去了战斗力。但这显然不是奥莉维亚小姐的错—— 这显然是情报部门的失职,他们没有接到过任何关于涅盘教团活动的情报,如果不是通过霍兰德这条线索,恐怕直到银雾市化作火海都不会有人知道涅盘教团的存在。 在没有敌人信息的情况下,和拥有圣物「门蒂洛萨双瞳」的四级非凡者伊塞克进行遭遇战,奥莉维亚小姐和她的小队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但这依然不妨碍拉法叶分局长拿这件事大做文章。这家伙早就想把中央区小队换成自己的人了,如今肯定不会错过这个腾笼换鸟的好机会…… “也许您正好需要换个清闲点的职位,稍微休息一段时间,您的身体真的需要调养。罗温给过您什么建议吗?”艾德只好宽慰道。 从见到奥莉维亚的第一面起,艾德就察觉到她可能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即使浓妆也遮掩不住身体的病态。 “他说我需要停止使用镇定剂和安眠类药物,停职休息半年以上。”奥莉维亚低声答道,她的声音忽然颤抖起来,“但我做不到。一旦我停下来,就会有更多的人死去。” “人总是会死的,恐怕这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真理之一。” 艾德看向她的眼睛,似乎仅仅只是“停下来休息”这个想法,就已经令她感到害怕。 “也许吧,但我总该做点什么。” 奥莉维亚甩了甩额前的头发,恢复了礼貌的微笑,这个动作让艾德想到了奎茵,但她从来不会笑得这么优雅: “无论如何,感谢你那时候救了我一命。” “哪里的话,只是碰巧而已,应该是您救了我才对。”艾德客套道。 奥莉维亚背过身从杂物中搜索,转身双手递过来一只公文包大小的手提箱:“请收下这份礼物吧。” “这是……?” 艾德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一柄装饰精美的火山手枪和二十五发特制的晶尘子弹。 他忍不住伸手握住那精美的古典式象牙握柄,银色的金属枪管上装饰着黄金的雕饰花纹,比起武器,这更像是一把工艺品。 枪身轻巧适手,并没有沉重的感觉。握柄上面还凹刻着一行精灵语小字,希尔薇贴心地为他注释了译文:「蒲公英」。 火山手枪,或者说火箭式手枪。相比于火药来说,晶尘威力巨大,枪膛很难承受激发后的压力。这种手枪发射的特制弹药采用了火箭式弹丸,所有压力都由特制的金属弹头承受,而非枪膛本身。 同时由于发射原理与常规枪械不一样,火山手枪射击时没有强烈的音爆,射击时的枪声听起来就好像撬开香槟时的声音,几乎没有后座力。 艾德又捏起一枚晶尘弹药观察,中心装有水晶激发底火,上面有四个与弹体的纵轴成20度偏角的喷孔。这种设计可以在没有膛线的情况下保证弹体自旋,以获得飞行稳定性。 “最好省着点用,这种弹药用光后只能向总部申请补给。”奥莉维亚提醒道。 他这才如梦初醒地把枪放回原处,连忙摆了摆双手:“这太贵重了,奥莉维亚小姐,我不能收下。” “那就替我交给奎茵吧,这柄枪本来就该是属于她的。” 而奥莉维亚小姐笑了起来,似乎早就猜到了艾德的想法,盖上箱子递到了艾德手里: “如果她不想要,那你可以自己留下。” “这实在是……那我帮您一起收拾东西吧。” 艾德有些不好意思地拿起一旁的扫帚,清理起地板来。侦探所的绝大部分家务工作都由艾德处理,做起来自然也是轻车熟路。 本来以他们三个的工资,雇佣一名转职打扫的家务女佣是绰绰有余的,但是考虑到侦探所存在大量的保密内容,这一想法不得不暂且搁置。 那台自动钢琴依旧摆放在房间里,上面的播放卡片被抽了出来放在钢琴上。艾德细心地将它收进了卡片盒里,以免受到污损,却发现盒子里面只有这一张卡片: “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这首曲子是克里斯托弗先生留下来的,我们经常把它叫作《无名月光曲》。” 奥莉维亚说的克里斯托弗,显然就是她和奎茵的父亲。 钢琴上还摆放着一张用相框装裱好的相片,之前艾德来的时候它并不在上面,显然是奥莉维亚在收拾东西的时候随手放上去的。 相片上,身材高大、目光深邃的男人坐在椅子上,抱着一个快乐的小女孩。另一位笑容活泼开朗的少女从后面环抱着他的脖颈,温柔地把脸搭在他的肩膀前。 从容貌上看,年纪更大的那个少女显然就是眼前的奥莉维亚小姐,男人显然是前任分局长克里斯托弗,怀中的那个小女孩想必就是奎茵了。 父女三人看上去十分温馨,和之前奎茵对待奥莉维亚的冷漠态度有天壤之别。 “您和奎茵小姐的关系……?” “陈年旧事了。” 没等艾德问完,奥莉维亚露出了一个脆弱的笑容,用带着黑色手套的手指从自动钢琴上取走了相框,放进了抽屉里。 看来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艾德只好识趣地就此打住。 第一百一十三章 报童 等艾德回到侦探所,时间已经是下午了。 大老远他就看到一个矮个子小孩靠在门前,头顶上戴着贴补丁的网格花纹报童帽,像大人那样叼着烟。风从他破烂的左裤脚钻进去,又从右边呼噜噜地穿出来。 那是经常来送每日报纸的报童,大概七八岁的样子,艾德一般称呼他为“小汤米”。 他在这做什么? 艾德立马就发现了不对劲:他手中夹着的并不是那种皱巴巴的、裹着劣质烟草的报纸卷烟,而是一支装着纯棉滤嘴的高档蓝星香烟。 “我的天呐……你才七岁就学会抽烟了。” 他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一把抢过小汤米嘴里叼着的香烟。报童想要躲闪,却根本跟不上二级非凡者的动作,还没等小汤米作出任何动作,香烟就已经到了艾德的手上。 “嘿,那是我花大价钱买的,你在侵犯我的死人财产!而且我已经八岁了!”小汤米只好用漏风的豁牙抱怨道。 “我想你说的是‘私人财产’。”艾德将燃着的香烟戳在墙上,一边认真地纠正道。烟头发出一声哀鸣,随后像死蛾子一样落在了地上,“七岁和八岁有什么区别?” “这完全是两码事……”汤米争辩起来,似乎在思考着怎么样驳斥艾德,“七岁……” “七加八得多少?”艾德直接打断了他的思路。 “七加八……”报童低头伸出两只手,然后发现自己的手掌上并没有7根和8根手指。 “你一定没有认真去过主日学校。” 作为莱芮亚教育普及政策的一部分,教会开办的主日学校一直在周日为平日参与工作的孩子或成人免费提供基础教育,以使人们能够自主阅读经文或其他书籍。 “我为什么要去?星期天可是卖报生意最好的日子。”小汤米满不在乎地说道。 “你不能干一辈子卖报生意,小伙计。”艾德把汤米头上歪着的报童帽扶正,“从长远来看,学习知识可以让你有机会从事更需要技术的工作,赚更多的钱。” “哼,也许吧……对了,你就不想知道我在这里干嘛?” “一个住在西区的棕头发小姐,穿的很好看,脸上有些小雀斑,托你转交给我一封信,还给了你一大笔钱。” “我操……绝了,你怎么猜到的老兄?”小汤米目瞪口呆地望着艾德,仿佛见了鬼一样。 不然还能有谁呢……艾德翻了个白眼。没想到卡塔莉娜真的会去收买报童,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就当是变相地做慈善吧。 “侦探就是这么神奇的职业。” “我能加入吗?” “当然,如果你足够努力的话。不过你得先去学认字,趁现在还来得及。”艾德向前摊开手掌,“信呢?” 小汤米没有动,而是把手背在后面,眨了眨眼睛说道: “她说你会给我报酬。” “真的吗?”艾德挑着眉头说道。 这听起来不像是卡塔莉娜会做的事情。她肯定给了这个小家伙一大笔钱——至少对小汤米来说是这样,然后他拿着这笔钱去买了包高档香烟。 “……真的。”小汤米狡辩道。 “不,小伙计,我不会再给你钱了。” 艾德把手搭在他瘦小的肩膀上,盯着他的眼睛,弯下腰语重心长地说道: “如果你把它用在正确的地方,比如买一件更合身的衣服、补贴家用,或者攒钱上一所真正的学校,我或许还会考虑,但你却拿它买了这种只会伤害你身体的东西。” “……现在你要么把信交给我,要么我亲自过去一趟,让那位小姐下次换一位更有上进心,更像男子汉的联络人。” 小汤米的脸像秋日的苹果一样涨红起来,他终于掏出信封交到艾德手里,然后像受到侮辱一样跑向远处。 “记得周末去上学。” “别想着教我怎么做事!老兄!”他的声音越来越远,转瞬消失在狭窄街道的尽头。 艾德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掏出钥匙打开屋门。希尔薇坐在沙发上,双手枕在脑后说道: “你觉得他会去周日学校吗?” “我只能希望如此。”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亲爱的好先生,你和那位大小姐真的挺像的。”希尔薇在一旁嗤笑道。 “我尽量把这当做一种夸奖。” “你心里很清楚,无论你再怎么劝导,那个小屁孩也只会把剩下的钱拿去抽烟、喝酒,如果他年纪再大一点,我猜他还会把钱花在和那个油头神父一样的地方。” “假如汤米没有出生在东区,而是出生在奥克兰家,他也可以像卡塔莉娜一样善良。” 艾德一边回答一边拆着信封。他知道,自己能做的事情极其有限,但终归还是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致我忠实的侍从艾德加·怀科洛先生: 愿圣灵指引你的道路。请于今晚十一点钟将我的盔甲带到码头区的兰丽街,到时候我会与你详谈。 你的导师黑爵士 “那位千金小姐不是要过生日了吗,怎么还有空找你玩骑士扮演游戏?” “抛开这封奇怪的信本身不谈,倒也算是件好事。” 艾德放下信纸,他早就想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卡塔莉娜了。 这种宝物留在自己手里不知道还要惹来多大的麻烦,就算伊顿先生没有进一步追问盔甲的事情,也会因此对自己抱有更多怀疑。 唯一有些奇怪的地方在于会面地点,既没有选择他所在的东区,也没有选择卡塔莉娜所在的西区,而是位于码头区的兰丽街。 这或许是出于安全考虑,为了避免被奥克兰家族的其他人察觉到。毕竟,哪怕是对自己的亲人,她也很难解释之前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眼下艾德确实也有相对充裕的时间。由于腿部的伤势还处于休养期,他暂时不需要归队,而奎茵和伊顿又忙于其他任务。艾德完全有时间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去,把盔甲交给卡塔莉娜。 至于怎么保存它而且不被发现,那就是卡塔莉娜需要考虑的事情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黑爵士的第二次探险 月亮透过云隙,在破碎的酒瓶上掠过一丝微弱的闪光。一旁紧锁的小屋内,醉醺醺的丈夫在与妻子争吵,紧接着是远处窗户关闭的声音。 艾德牵着年老体衰的骡子,身后两轮小货车的车轮沿着石砖道路规律地旋转着,偶尔碾过路面的碎渣。 而车上的箱子里装着的,正是“黑爵士”的乌金盔甲。 这辆车子和骡子是他租来的,花了一先令。对于这辆车子来说是绝对算是超值的价格,骡子车的主人几乎是感恩戴德地把牵绳交到了他的手里。 而在随手喂了它半根萝卜之后,这头老骡子也对艾德愈发地亲近,一路上无比安静,让这个夜晚显得格外安宁。 他轻车熟路地绕开了神调局的巡夜路线,很快就到了兰丽街。由于鼠径的存在,这种夜间巡视事实上收效甚微,更像是例行公事。 “嘿,艾德,这边。” 巷子里传来了卡塔莉娜的声音,她的身上披着黑色的兜帽雨衣,似乎是特意为了映衬自己的“称号”。 艾德靠了过去,却只见卡塔莉娜头顶上方的黑暗之内伸出一只巨大的头颅—— 那是一匹怪兽般巨大的战马,几乎是老骡子的两倍高,毛发鲜亮得像是沐浴在燃烧的烈火之中。 见到这匹巨兽,一直保持安静的老骡子忍不住打了个响鼻,不停地后退,差点就从艾德手中挣脱出去。 “我的天呐,这是……?”艾德只能尽可能地拽紧缰绳,一边祈祷老骡子不要发出大叫。 “这是我的新伙伴“火雨”。” 卡塔莉娜示意巷子里的火雨后退几步,自己一个人走了过来,轻轻拍打着老骡子安抚它,还给了它一块加了葡萄干的燕麦饼。 这头牙快要掉光的老东西或许是第一次吃这样高级的零食,它很快安静了下来,艾德从车上取下了箱子。 “你的腿伤好了?” “勉勉强强吧,正常走路应该没问题了。”艾德杵在原地,如实说道。 “足够了,你只需帮我披甲就好。等我将那位穷凶极恶的‘微笑先生’缉拿归案,整个银雾市都会记住「黑爵士」和它忠实的仆从「灰帽子」的大名。” 「微笑先生」?骑士小姐显然是看了最近的报纸…… 也难怪,有关这位杀人狂的相关讯息最近一直是银雾市本地新闻的头版头条——虽然绝大部分都是胡编乱造的假新闻。 艾德对这帮媒体没什么好感。从神调局的角度看,这种劣质报道除了引发社会恐慌并让报社赚一笔钱,对破解案件并无任何帮助,而且还会迎来更多的模仿犯罪者。 “微笑先生……您的意思是?” 她该不会想要找这位连环杀人犯的麻烦吧? 根据档案显示,微笑先生拥有与三级非凡者相当的实力,擅长使用『傀儡』秘文,而利用秘文的特殊作案方式恰恰是他最难对付的原因: 他并非由本人亲自犯罪,而是通过『傀儡』秘文操纵他人来完成犯罪。 没有犯罪动机、没有气味踪迹、没有遗留在现场的身份信息,他甚至不需要躲藏在阴暗的角落,因为人群才是他最完美的夜幕。 与其他种类的秘文一样,『傀儡』秘文的研修者存在着专精于不同领域的学派: 其中的主流领域便是像艾德(或者说亚瑟)这样的机械师,通过晶体与人格结晶之间的联系,操纵没有自主意识的构装体。 另一种则是“鼠王”所擅长的领域,直接操纵自主意识较弱的生物。这样做的危险之处在于,两种意识在宿体的脑中会产生一定程度上的融合,控制者的思维会逐渐遭到宿体同化——用古老的德鲁伊谚语来讲,“宿于硕鼠者懦弱,宿于豺狼者残暴。” 至于直接对人类使用『傀儡』秘文,则是禁忌中的禁忌。人类的自我意识是所有生物中最为复杂晦涩的,对同类使用思维渗透往往会造成不可预知的灾难性后果——因而这种使用方式被教会永久禁止。 “没错,我已经通过新建立的情报网刺探到了他的藏身之所。我们要做的就是亲自前去把他抓起来,绳之以法。” 卡塔莉娜摊开双手,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说道。 “呃……恕我冒昧,您是怎么知道的?”艾德尽可能不那么阴阳怪气地问道。 首先,微笑先生七年前就已经死了,眼下的这起案件更像是模仿犯罪。而且,就算他没死,连神调局眼下都找不到他的踪迹,他可不相信卡塔莉娜能凭自己找到这位连环杀手。 卡塔莉娜此刻却仿佛被侦探之神附身,要在破案时将线索娓娓道来,她取出一片撕下来的报纸: “基里安曾经说过,事物的发展是有一定联系的。作为一个变态的杀人狂魔,他肯定不仅仅满足于眼下的罪行。因此,我做了一个大胆猜想,最近发生的凶杀案,还有离奇的失踪,或许都与这位微笑先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说的应该是最近的几起失踪案。这不是微笑先生的行事方式,如果他有这么蠢,早就被神调局捉拿归案了,何至于前前后后花了三年时间。 基里安被称作「妄语者」不是没有道理的。身在神调局的艾德很清楚,那几桩失踪案多半是樵渔帮干的,而失踪者多半已经喂鱼了。 “于是我向报童们询问了最近坊间的传闻,有人告诉我,当夜晚降临时,他看见兰丽街的一条小巷燃起了诡异的红光。” 也许是哪个流浪汉半夜烤火把睡觉的柴草堆点燃了——冬季这种失火几乎每周都有,记者都懒得报道,如今离入夏还早,天气依然很冷。 “所以您觉得微笑先生有可能藏身在那里?” “其实我不是很确定。但是直觉告诉我,我已经离他越来越近了。” “那好吧,大人。”艾德叹了一口气,“我们不如这样做:我先替您披上盔甲,然后用独眼蜘蛛查看那条巷子里的情况。如果他真的在那里,我们就将他绳之以法;如果没什么事,我们现在就各回各家,早点关灯休息,您看怎么样?” 第一百一十五章 倒霉的二人组 尖嗓子很倒霉。 “尖嗓子”当然不是他的名字。按照精灵传统上的三段式命名法,他的真名应该写作费比恩·督利·鲁库斯,但这个名字现在无关紧要,因为他大概马上就要变成尸体了。 这个故事的起源还要从一个多星期之前说起: 在艾德的帮助下,他和那位又矮又好色的同伴换了一身二手的衣服,准备混作水手离开这座城市。 捕鲸船的报酬向来是按照股份分成的,船长见他们看着像是新手,只给了千分之一的报酬。这个比率虽然不高,但两个人一口应了下来,毕竟他们的真实目的是赶紧出港。 由于腹中饥饿难捱,趁着还没发船的工夫,两个人在码头边的餐厅点了两份肉丸面条,加一份全熟牛排和一条烤鱼,还要了两大杯啤酒。 虽然他们两个口袋里身无分文,但尖嗓子心里早已经打好了算盘: 只要到时候他们两个冲出餐厅,以非凡者的速度甩掉老板轻而易举,只要在外面兜一个圈子,就可以溜回到船上等待发船了。 吃一顿霸王餐对两个非凡者来说算不了什么。然而,就在他们打算脚底抹油冲出店门的时候,外面的景色却吓了两人一大跳: 码头已经到处都是穿黑衣服、戴面具的“乌鸦”,拦下伏卢尼人(精灵)的搜查身份证明,如果现在他们大张旗鼓地狂奔出去,显然等于自寻死路。 因为害怕搞出动静,两个人只好当场认怂。 在那之后,为了偿还自己的餐费,两个人留在店里的后厨刷了整整一个星期的盘子,终于忍无可忍逃了出去。 然后,另一个麻烦来了——从餐厅逃出来后,两个人身无分文,连饭都没得吃。而眼下到处都在通缉涅盘教团成员,想要出城也绝非易事。 探讨再三后,两人决定暂时另谋出路,干起了一份成本低、收益高、回报周期短的职业——劫道。 由于不冒险敢去警力充沛的西区和西南区,两人干脆就在码头区做起了买卖。刚开业的第一个晚上,二人组就撞到了一位大客户: 作为被抢劫的一方,对方似乎并不慌乱,而是扯开衣领,露出了一把斧头和一柄鱼叉。 从外地来的两个人自然不认识这个标志,三下五除二地把他放倒在地,搜走了身上的钱袋。虽然这人身上的衣服并不高档,却意外地有钱,两人直接赚到了2镑多的现金。 这笔钱已经足够他们暂避风头,可是要强的二人组在商讨一番后,决定趁热打铁,再赚些路费出来。 万万没想到,第二天晚上两个人准备回到上次作案的风水宝地,却被忽然涌出来的十几名帮派成员重重包围。一股狂风拔地而起,将两个人席卷起来。 『风暴』秘文,至少二级非凡者…… 眼见没有胜算,手无寸铁的两个人干净利落地再次投降,任凭对方处置。 “你们他妈到底是哪个帮派的,敢在樵渔帮头上动土?”头目在尖嗓子的脸上掴了一掌,恶狠狠地说道。 “我们是……呃,凤凰帮的。” 尖嗓子只觉得左耳嗡的一声,有血从耳道里涌出。他自然不敢报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只能支支吾吾地编了一个名字。 “凤凰帮?”对方冷笑一声,转身说道,“没听过这个名字,利索点儿,把这两个沉了。” “等等,等等!我其实……” 尖耳朵还想狡辩。忽然,漆黑的夜幕中传来一阵恐怖的嗡鸣声,仿佛某种巨大的昆虫掠过空中。 砰!随着一声从天空中传来的枪响,房顶上放哨的打手翻滚着跌了下来,脑袋磕在地上的瓦罐花瓶上,摔得头破血流。 “以黑爵士之名,我命你们放下武器,认罪伏法。” 一名身披黑甲的骑士出现在巷口尽头,他手中的宝剑极为奇特,半透明的晶体状剑刃沐浴在月光的滋润下,熠熠生辉,宛如乳白色的琉璃。 那声音压得很低,在盔甲的面罩中隐隐回响,一时间分不出性别。 话音未落,便已有人开火。子弹的铜制外壳在黑色盔甲上摩擦出一道细长的弧形火花,翻滚着甩到了一边。 头目再度出手,在『风暴』秘文的驱使下,强大的气流撕扯出一道螺旋形的弧线,朝着黑甲骑士的方向破空而去。 半空中,一道薄荷般生机盎然的浅绿色屏障轻柔编织,螺旋气流轰击在屏障上,顿时化作一股乱流四散飘逸。屏障似雪花凝结,轻微摇摆震颤,却并未消散。 而在空中,那只嗡鸣不已的“巨虫”又射出一发子弹。一时间,这些人不仅要面对地面上拥有强大防御的敌人,还要面临头顶上的空中火力骚扰,顿时乱作一团。 仍有几名头脑还算清醒的黑帮成员把枪指向了尖嗓子和矮胖墩,打算先解决掉手头的累赘。 尖嗓子费比恩肯定不会就这样坐以待毙,虽然打不过那名非凡者,但面对其他的持枪普通人,他可是十拿九稳: 一股烈焰从他的衣袖中喷涌而起,随着胳膊的挥舞化作一道弧形,点燃了对方的整个身躯。子弹从他耳旁堪堪划过,撞击在海浪般凹凸不平的青砖块上,幸运地弹向了天空。 这时矮胖墩也反应了过来,飞扑上前一把夺过对方的手枪,朝着周围的敌人射去。 眼见四面环敌,又奈何不了眼前的黑甲骑士分毫,头目随手点燃一个罐子丢在地上。顿时,滚烫呛人的有毒烟雾熏得尖耳朵和矮胖墩泪流满面。 头目再次抬手,用一股水平的气流将滚滚浓烟向黑骑士推了过去,随后拔腿便走,不再纠缠。 天空中又有枪声响起,一枚子弹命中了头目的右臂,却并未令他减速,很快便消失在小巷尽头。 黑甲骑士正欲追赶,身后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等等,别追了。”说话的正是艾德。 第一百一十六章 求婚(上) 黄蜂无人机犹如一只金色的蜻蜓,缓缓降落艾德的手掌上。 之所以放弃追击,是因为对方消失在了他的视域中。 由于小型化机体结构的原因,在浮空状态下的黄蜂无人机无法承受大口径火炮的后坐力,因此只能搭载轻型火力用于支援或集群式攻击。 皇家学会的强袭型黄蜂无人机装备了7.7毫米口径的圆头步枪弹的骨架式短管步枪,可搭载8发子弹,在集群状态下依然有着不容小觑的空中火力。 考虑到成本问题,并非每一架黄蜂无人机都会配置猫眼石,必须通过操纵者目视或其他方式提供视域,或者在集群中混编入侦察型无人机。 而艾德刚才是通过独眼蜘蛛提供的视域进行瞄准射击的,一旦对方穿过巷口,他就丢失了视野。 自己加上卡塔莉娜或许可以击溃这些人,但不太可能将他们留在这里。城市的地形太过复杂,在对方的主场孤军深入并非明智之举。 随着有毒烟雾缓缓散去,残余的樵渔帮成员东倒西歪地瘫在地面上,已然失去了抵抗的能力。胖瘦二人组正捂着口鼻一个劲地咳嗽,而卡塔莉娜看上去安然无恙。 她走上前去,将结晶剑刃插在地面上,漆黑盔甲在月光的映照下下仿佛幽灵般摄人心魄: “既然你们已经投降,依照骑士的准则,我不伤你们的性命。但你们须向圣灵发誓,保证此后解甲归田,余生再不碰触兵刃。” “我发誓……”、“我保证……”,樵渔帮喽啰们见眼前的黑骑士有意放过他们,立刻跪伏在地赌咒发誓,口中含糊其辞。 “誓言”对这帮人来说恐怕还不如放个屁顶用。 望着独眼蜘蛛视野里的滑稽景象,躲在墙后的艾德笑了笑。就这样吧,让“黑爵士”的大名在他们口中传播开来,樵渔帮多在其他事务上耗一分心思,银雾市就会更安宁一分。 “以「守秘人」之名,我,「黑爵士」暂且饶过你们的性命,今后不得再犯,走吧。” 见喽啰们跌跌撞撞跑出了巷口,卡塔莉娜甩了甩剑柄,结晶顿时化作沙粒般的微尘,消散于穿过小巷的风中。 “感谢这位爵爷的救命之恩,在下实在是无以为报。” 尖嗓子反应很快,立马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几乎以滑跪的身姿扑倒在了卡塔莉娜脚边。 “不必多礼,身为骑士理当匡扶正义。”卡塔莉娜微微欠身还礼道。 “这是……乌金吗?”一旁的矮胖墩望着卡塔莉娜的盔甲,眼中满是惊奇,“太不可思议了,像这种珍贵的金属,最多也只是做成匕首或者护甲片……从没见过有人用它锻造整副铠甲。” “你疯了吗,还不赶紧向这位爵爷道谢。”尖嗓子狠狠地掐了一下他的大腿。 眼看时机成熟,艾德终于从巷外走了出来: “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我不是说过尽快出城吗?” “啊,是你。”尖嗓子一眼便认出了艾德,心虚地别过头去,“这个……离开的中途发生了一点小意外……” “你们几个认识?”卡塔莉娜惊讶道。 “嗯……算是吧,因为工作上的原因,之前有过一面之缘。”艾德耸了耸肩搪塞道。 要是把这俩人的真实身份暴露出来,正气凛然的卡塔莉娜八成会把他们扭送警局,警局八成会立刻转送给神调局,而神调局则八成会直接把他们俩送上绞刑架: “既然你们现在出不了城,又得罪了樵渔帮,之后你们打算怎么办?” 正规旅店没有身份证明无法登记入住,神调局也不可能容得下这帮人,两便士旅馆到处都是樵渔帮的眼线,而唐斯顿先生?自己和他的关系还不足以让他帮忙窝藏罪犯。 “……”胖瘦二人组对视一眼,一阵无言。 “好吧……就当我卖个人情给你们好了。” 艾德叹了一口气,从口袋中取出那枚独眼俱乐部的专属铜币,交到了尖嗓子的手里: “西区的雷蒙街有一间“古德曼酒店”的地方,后门刻着手掌拓印出来的白色印记,掌心处画着一只眼睛。把这枚硬币交给他,他会给你提供住处,只要你们不离开酒店就是绝对安全的。” 这是独眼俱乐部会员的特殊权利之一,在每座城市都有类似于这样的“庇护所”,使得成员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俱乐部的保护。 “这……”尖嗓子望着手中的硬币,语气有些更咽,这一阵子的悲惨遭遇已经磨平了这位前任邪教徒的棱角。 “看在蒂娅的面子上。如果将来有什么需要你们帮忙的地方,我会去那里找你们。” 二人组又是一阵千恩万谢,最后才从小巷的另一侧溜了出去。 “你做得很好,艾德,这就是我常说的‘骑士精神’,看来你学得很快。” 望着一胖一瘦两人远去的身影,卡塔莉娜掀开了面罩,栗色的发丝从她额头上垂了下来,绿眸中满是欣慰,仿佛老师对于学生的满意之情。 “可是大人,我记得您好像说过出现在巷子里的应该是‘微笑先生’,为什么我们最终和一帮混混打了起来?” “重要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她吹了一声口哨,一阵骤如疾雨的马蹄声响起,烈焰般鬃毛的阳炎驹火雨转瞬出现在了小巷的出口。 “对了,艾德,你会来参加我的生日宴会吗?” 两人走出小巷。在翻身上马的前一刻,卡塔莉娜问道。 “应该会吧——如果我订好的正装能够按期完工的话。” 艾德望着自己刚刚拴骡子车的方向说道。卡塔莉娜应该已经找到了藏匿护甲的地方,明天自己只要把空的骡子车移交回去就行了。 “那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当然。如果希望我上台致辞的话,我这两天会尽快准备演讲稿的。”他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宴会的流程安排很明确,显然不用他这样的无名小卒帮忙。 他能做的顶多也就是讲一讲卡塔莉娜是如何救了自己一命,而自己是如何感谢卡塔莉娜小姐和奥克兰家的大恩大德——前提还得是奥克兰家提前预留好了额外的致辞时间。 “你可以不可以在宴会上向我求婚?” “啊?!” 第一百一十七章 求婚(下) 这个要求实在是过于离谱,以至于艾德在原地愣了几秒种。 难道她想要我死吗? 抛开卡塔莉娜的个人意愿不谈,奥克兰家绝对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假如他真的敢在做出这种举动,第二天就会被人发现死在某个巷口的角落,哪怕神调局也保不了他。 就在艾德还在思考自己是不是哪里得罪了她的时候,卡塔莉娜连忙解释道: “我的意思是说,不是真的要结婚。我们两个只需要假装订婚,过一段时间再把婚约取消掉就好了。” 不用等到过段时间,当天晚上自己就得人间蒸发。艾德不由得从马甲口袋中掏出手帕,低头擦了擦额角的汗水: “所以,您这样做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其实是这样……” 卡塔莉娜一阵手忙脚乱,好一阵子才重新从马鞍上坐稳: “我收到了一个消息,王储爱德华陛下会出席我的生日宴会。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但是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王储……爱德华王子……「王子」……?艾德心中不由得把这两个形象重合起来。 难道说,是爱德华雇佣了自己?这样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作为理查二世陛下远在异国的外孙,准备回国继位的爱德华王子在王国内部缺乏根基,如果想要安稳而顺利地继承王位,就必须拉拢一派势力。 而马匪党所代表的传统贵族一直是坚定的保皇力量,作为王室的亲密盟友,奥克兰家族显然是爱德华·荷黎安的最优选择。 那么他不辞辛苦、千里迢迢前来参加宴会的目的就显而易见了——与卡塔莉娜订婚以达成和奥克兰家族的盟约。 对于王室抛出的橄榄枝,奥克兰家族虽然乐见其成,但肯定还存在其他顾虑: 一旦卡塔莉娜和爱德华结婚,其后代将同时继承荷黎安家族和奥克兰家族的家主之位,奥克兰家原本独立自主的政治地位将会因此受到威胁。 而其中一种解决办法,就是在爱德华王子提出婚约之前让卡塔莉娜立下骑士誓言,主动放弃继承权。既不会过于冒犯王室,也不会让奥克兰家面临被荷黎安家统治的风险。 由于主动权在奥克兰家族这一边,就算爱德华会对此颇有微词,也只能接受这样的安排。 而这也是那位「王子」(现在看来很有可能就是爱德华王子本人)之所以找上自己的原因。显然他通过内幕得知了这个消息,因而花重金委托自己阻止卡塔莉娜在生日宴会上立下骑士誓言,为其争取更多政治上的议价空间。 心中推测一番后,艾德把手帕塞回口袋,抬头开口道: “所以,您觉得他很有可能向您提出婚约,出于各种原因,您没有回绝的余地,所以才想出这种方法来回避这件事情?” “没错,就是这样。”卡塔莉娜面带微笑地点了点头,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你会帮我这个忙的,对吧?” “什么?当然不会!您这是在拿我的小命开玩笑。” 此时此刻,艾德的语速快得好似一阵狂风: “……荷黎安家族会把这当做一次彻头彻尾的羞辱,两大家族的传统友谊会因此破裂,莱芮亚、乃至整个世界的政治局势都有可能受到影响。您猜到时候我会落得怎样一个下场?” “啊……”卡塔莉娜用手指轻轻拢住嘴唇,目光游移,似乎这才为自己之前的想法感到后怕。 看来她真的没考虑过这样做的后果。 艾德叹了口气,这大概也不能怪到卡塔莉娜身上,结晶恶变症让她常年远离家族的政治培养,缺乏哪怕最基本的常识。 “话又说回来,您到底为什么不愿意接受爱德华殿下的求婚,我听说人们可都称赞他相貌英俊来着。” 虽然作为王室来说,只要不是歪瓜裂枣,就能称得上“相貌英俊”。但老皇帝理查二世陛下年轻时的精致容貌可是天下皆知的,作为血脉的继承者,爱德华王子的面相想来应该也不会太差。 嫁给一名货真价实的王子,这是多少少女心中憧憬的梦想。 “我只是……还没有准备好。”卡塔莉娜忧心忡忡地答道,“那似乎不是我想要选择的道路。” 比起一名能征善战的骑士,王室显然更需要王子的配偶扮演一位“贤妻良母”的角色。假如卡塔莉娜真的嫁到荷黎安家族,那她的骑士之旅恐怕十有八九就要到此为止了。 这对艾德来说同样也不是好事,如果卡塔莉娜的结晶等级因此停滞不前,自己的战斗力也会受到影响。 “不是所有事情都有选择的余地。不过,如果您真的还需要时间考虑,我倒是有一个办法可以为您再争取一段时间。”他开口道。 “当真?”卡塔莉娜双眼一亮。 “当然,如果您信得过我的话,只需要假装不知道有这件事,回家照常生活。等到生日宴会那天我自然会有办法。” “嗯,我相信你。”卡塔莉娜轻轻扯动缰绳,火雨顿时扬起了前蹄,“那到时候见?” “回见。” 艾德一手拄着手杖,一手挥了挥帽子,目送卡塔莉娜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尽头,然后才缓步走向了自己的骡子车。 他确实已经想到了一个办法—— 假如要问荷黎安家族最忌惮哪个势力的话,恐怕放在第一位的是且只能是涅盘教团。 而刚好,自己恰恰新认识了两位涅盘教团的成员…… 第一百一十八章 “熟人” 天边的光辉渐渐堕落成金色,在它的轮廓下,银雾市被尘埃污染的阴霾显出一种怪异而梦幻的粉紫。 奥斯特敏大酒店的光影在黄昏下变得格外雍容柔软,交错的玻璃门窗渗出星芒似的淡蓝色反光,仿佛众神所居的宫殿。 由于爱德华·荷黎安王子搭乘的皇家马车正停在正门处接受照相与采访,三人只好选择从侧门进入。 王子抵达银雾市的消息是从前天传出来的。虽然名义上是巡游,但几乎任何一个对政治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这位第一顺位继承人前来的目的——巩固他的核心盟友。 “艾德加·怀科洛。” 艾德客气地将请柬递了过去,此刻他已经换上了新装,戴上圆顶礼帽,看上去挺像那么一回事。 看门人扫了一眼,微笑着颔首:“阁下身后这两位是?” “费比恩·督利·鲁库斯。” “卢奥菲利·波恩·杜里斯。” 二人组掏出了自己的请帖,异口同声地答道。 看门人警惕地盯了一眼二人组的尖耳朵,又瞧了瞧他们那不太合身的正装,戴上单片镜低头重新核实了一下请柬后说道: “请进吧,稍后会有人安排各位在宾客席位就坐。” 两张请柬当然是真的,出自卡塔莉娜之手。至于身份证明,以艾德在神调局的经验来看,没有谁会在乎这东西,那些不怀好意的人永远能弄到以假乱真的证明。 艾德之所以带这两个人来,倒不是真的指望这两只杂鱼去刺杀身旁高手云集的爱德华殿下。 只要在某个角落里悄悄留下几个涅盘教团的记号,或者神不知鬼不觉地放一把可控的小火,自然就会引起安保的警觉。自己那位亲爱的雇主,爱德华殿下肯定会在严密的掩护下离开宴会。 这样自己的目标就完成了——爱德华没有机会当众向卡塔莉娜提出婚约。 王子殿下当然可以私下重新与奥克兰家沟通并定下婚约,但那样达不到他原本的目标:向公众宣布自己已经与奥克兰家族达成稳固的盟约,从而为自己进一步造势。 三人缓步沿着侧门走了进去。穿过蔷薇丛远远眺望,爱德华王子那庞大的双层皇家马车正停在正门处,顶部雪白油亮的白栎木镶着滚烫的金饰。 现在是黄昏时分,离晚宴开始还早得很,但王子必须提前入场,以配合相应的安保工作。 进入酒店后,艾德尴尬地发现,由于整个酒店的服务人员都将经历放在王子的车驾上,并没有人引导自己入席。 这里实在是太过宽敞,光是中央大厅的穹顶就足有二十五米宽,内部遍设楼梯和台阶,排列得紧凑密集,座位也分布在四面八方。 艾德一直对于宴会礼仪并不熟悉,一旁的二人组也面露难色。无奈之下,他只好取出请柬,随便找了个侍者询问: “请问‘宾客席位’该怎么走?” 侍者的个子稍显矮小,但容貌清秀,鲜亮的黑发细长齐眉,白皙皮肤透着微微红晕,手中还端着一些奶酪之类的小零嘴和开胃的香料红酒。 “稍等,请容我看一下。”他眯起眼睛反复瞧了一会儿,“请跟我来吧。” 四个人兜兜转转,总算找到了一个偏僻的地方,几乎看不到宴会的主场。不过艾德倒也乐见其成,这样自己离席的时候就更方便了。 “请三位暂且在这里着席歇息,如果有需要可以招呼我。” 说罢,侍者便端着酒盘站在一旁,看样子也不急着回到外面恭迎王驾。 二人组见状便各自拿了一支开胃酒,吃着零嘴观摩起来: “喏,看,那个穿黑金袍子就是爱德华,黑心王的外孙子。”矮胖墩指道。 “呵,一脑袋黑杂毛,和他的外公一模一样,没准儿心也和他的外公一样黑。我看这只发育不全的猴子连给蒂娅小姐提鞋都不配。”尖嗓子抿了一口红酒,满脸不屑。 “不过他长得倒是比黑心王高很多。” “谁说不是呢?人们都说黑心王要跳起来才能打到银骑士的膝盖。” 两人发出一阵咯咯咯地怪笑。艾德见一旁的侍者脸色僵硬,连忙咳了一声,站起来喝止道: “你们两个注意一点儿。” 他也顺便望向了楼下的爱德华王子,只见走进大厅的男人身材高大、眉宇轩昂,一袭黑金披风让其看上去威风凛凛、气度不凡。 只是……有些不对劲。 艾德立刻意识到了这种异常感的来源:王子身旁除了侍卫以外,身后还跟着几名侍者,胸口插着黑色躯干、红色翅膀的蜂鸟胸针。 这是神调局的秘密标识之一,代表着佩戴者正在执行重要的隐秘任务。 再一看面容,自己并不熟识。神调局在银雾市的非凡者调查员只有大约七十多人,艾德把同僚们的相貌都大致记了一遍,可眼下这些人他并不认得。 他们是从首都总部过来的。可是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多人? “看来今天这儿的‘熟人’有点儿多。啊嚏——”艾德佯装打了个喷嚏,掏出手帕捂着鼻子擦了擦,“抱歉,请问洗手间在哪里?” 这是预先商量好的暗号,一旦艾德发现宴会的安保力量过于强大,即使进行略微的隐秘行动也会承担巨大风险,行动就必须终止。 站在身旁的侍者伸手指了个方向给他,艾德顺着手指的方向走去,借着机会四处观察。 一路上并没有找到洗手间,却发现不少插着蜂鸟胸针的人。 不得不说,这种程度的安保力量似乎有些反应过度。涅盘教团在银雾市的本就不多的力量早就被清理得七七八八了。 就在他准备返回座位的时候,迎面撞上了面色惨白、神色惊慌的矮胖墩: “艾德……你说得对……” “我说什么了?”艾德一脸不解。 “熟人——熟人确实有点多。”他一脸焦急地说道。 “是啊,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不行的话就算了,不要紧的。”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本来这件事也只能说尽力而为。更何况也只是订婚而已,如果卡塔莉娜不想答应这门亲事,将来还有再想办法的余地。 “不,不是你的熟人。是我们的熟人。” 第一百一十九章 “焚心使者” “你说什么?” 矮胖墩警惕地环顾一遍左右,确认无人后才将艾德拉到墙边,贴着耳朵低语道: “焚心使者……我看到了涅盘教团的焚心使者。” 焚心……使者? 神调局内部的资料库里并没有相关的记录。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内幕? 一番小声交谈后,艾德才弄明白,矮胖墩口中的“焚心使者”是涅盘教团专门培养的非凡者刺客。一般来说,他们的存在对于低级信徒也是秘密,但是在一次内部谈话中,伊塞克长老不小心透露了一个细节: 焚心使者可以通过非秘文的手段伪装成埃律西昂人,在准备行刺前,他们会割下自己的精灵双耳,通过特殊的细线和药膏缝纫上一对人类耳朵。 由于这种伪装手法并没有使用『面纱』秘文,即便拥有高度灵视的非凡者依然无法察觉。 通过缝纫拼接的耳朵颜色与面部的皮肤略有不同,耳后还会有缝合的痕迹。因为身体的排异反应,通过这种手段移植的耳朵会在一周到半个月内开始腐烂,并在一个月内脱落。 “原来如此。” 艾德倚着手杖贴靠在墙上,轻轻吸了一口气。麻烦事还真是一桩接着一桩。 资料中确实提到过这些悍不畏死的暗杀者,通过玉石俱焚的恐怖袭击,他们已然将荷黎安王室杀得濒临绝嗣。 关于这些人,神调局目前唯一掌握的资料是:在执行任务前,刺客们会吞下一团特殊的灰烬,这会极大增强秘文的亲和度,但同时也会导致使用者不可逆转的死亡,并焚尽所有证据。 探员们完全抓不到活口,更别谈弄清他们的组织结构和暗杀手段了。 “他长什么模样?现在在哪?” “只瞧见他一身侍者打扮,端着酒盘,耳朵上有淡淡的缝合印记。我正想仔细打量他的时候,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于是我赶忙把脖子缩回去了。” “他知道你的身份吗?”艾德问道。如果矮胖墩暴露了,对方很可能会做出变招。 “我猜他不知道。就算是教团内部,也不是所有人都互相认识的。” “嗯……”他应了一声,凝视着眼前橙黄中透着幽蓝的煤气壁灯。 现在该怎么办? 对方的目标不是自己,而且艾德现在还在假期中,没有义务保护这位王子大人。更何况,爱德华王子一旦死掉,卡塔莉娜的婚约烦恼自然就消失了。 但是……自己可是会因此少赚五枚无面铁币,差不多2000镑现金,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与此同时还会失去一个大客户,「王子」这条人脉网络,留着说不定能做更多事情。 “好,现在去找你那位尖嗓子朋友,然后待在那里不要走动,如果有危险,就立刻躲到桌子底下。” 权衡片刻后,艾德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帮帮这位大客户。他拍了拍矮胖墩的肩膀,然后拿起手杖沿着长廊另一侧走去。 现在让他们两个离开会场太惹眼了。一旦袭击开始,现场将迅速陷入混乱,两个人恐怕还会被安保人员当成涅盘教团的成员而遭到误杀……好吧,虽然他们本来就是。 眼前的危机程度显然不是自己能够处理的。最好的办法是警告爱德华王子和他的亲卫队,让他们提前做出反应。 如何警告爱德华王子? 写一封纸条递过去?不,那样只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就算让侍者代为转送,对方也很容易问出自己的相貌特征。 用飞刀把写好的消息扔过去?餐刀倒是很好找,但是以自己现在的腿脚,还没跑出几步就得被人拦住。说不定还会被当成刺客当场格杀。 代为传达的人必须不知道的我的真实身份,并且能够被爱德华王子信任—— 卡塔莉娜。 艾德已经在心中确定好了最佳人选。自己和爱德华王子都可以信得过她,作为奥克兰家的长女,她的警告起码有一定的分量,至少不会被人轻易无视。 最重要的是,我可以利用守秘人的身份来警告她,就算有人沿着这条线索追踪,也无法追溯到我本人的头上。 他迅速走向窗边,沿着马厩的方向眺望过去。只见一袭壮硕高大的红色身影停在围栏内,那是卡塔莉娜的坐骑。 也就是说,她已经来到酒店内了。 可问题是,具体在哪个房间? 艾德对这种大型豪华场所的建筑结构一无所知,就算用独眼蜘蛛也不可能快速检索每一个房间,一时犯了难。 就在这时,先前为他们三人引路的那个小个头侍者迎面走了过来。艾德并不急着与对方交谈,而是先与对方错开,回头观察: 耳廓后面并没有缝合线留下的痕迹,应该对方不是焚心使者。耳后有淡淡的香水气息,味道大概像是男士香水,有没有可能是为了掩盖其他气味……? 可惜,我没有奎茵那么灵敏的鼻子,不然还能分析出更多东西。 艾德这才伸出手一把拦下了他:“嘿,你叫什么名字?” “呃……我叫艾德。”年轻的侍者眨了眨金色的大眼睛,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嗯哼,你也叫艾德?艾德微不可查地笑了一声,继续说道: “好吧,艾德,现在得麻烦你帮我一个小忙,请问奥克兰家歇息的区域怎么走?我有些事情需要和那边交流一下。” 说罢,他微笑着从口袋里翻出了一镑面额的小金币,塞进了侍者艾德的口袋。 对方见状愣了一下,用怀疑的眼光在艾德身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点了点头: “请您跟我来吧。” 他转过身去,领着拿手杖的艾德一路向着奥克兰家的休息区走过去。 第一百二十章 老骑士 房间里,卡塔莉娜轻轻端起茶杯,悄悄打量坐在茶桌对面须发皆白的老人。他身上披着的钢制铠甲亮如白雪,身板笔直得像一颗白桦树。 “您看上去气色不错。上一次与您见面……大概还是17年前吧?” 卡塔莉娜一边说着,轻轻端起茶壶为老人斟满。眼前的老骑士正是有幸担任过银骑士侍从的里德爵士。 “……只不过那时候我还在襁褓里,肯定什么事情也不记得。”她露出浅浅的微笑,“我听说那时候盖尔特爵士也在场,是真的吗?” “嗯。”老骑士脸颊上苍老的胡须泛起一层涟漪,不置可否,他理了理脖颈上的吊坠项链,端起茶杯: “我总记得他当时就站在这座酒店的某个角落,心中却又不敢确认。” 他啜饮了一小口茶水,放下茶杯,手掌轻抚过桌角,遗憾地说道: “对于上了年纪的人来说,记忆是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有时它真切得就像发生在昨天,有时我甚至不能确定它是否曾经发生过。” 人在晚年的记忆总会格外模糊。卡塔莉娜不想让这位老人徒感英雄垂暮,轻轻绕开了这个话题: “说起来,您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是什么让骑士变得与众不同?” “哦,听上去像是个哲学问题。看来我该回答得谨慎了,免得误人子弟……” 里德爵士笑得很是慈祥。他斟酌了一会儿,终于答道: “依我之见,应该是我们所立下的誓言,与我们所践行的美德。” “假如一个没有立下骑士誓言的人,却拥有着与骑士楷模相媲美的德行,那他是否能够被人称作‘骑士’呢?如果可以,那誓言本身又有何意义?如果不行,莫非骑士只是常人多了一个空乏的头衔吗?” “唔……”老骑士里德沉默了片刻,“你的想法的确引人深思,卡塔莉娜,也许只有盖尔特大人那样的英雄才能回答得了这种问题。我倒是恍惚记得,他曾无意中提到过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但又一时记不起他说了些什么。” 听到这里,卡塔莉娜顿时两眼放光,守秘人阁下说的果然是真的——银骑士也遇到过相同的困惑,而且他最终成功地找到了答案。 但是……守秘人阁下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个问题? 卡塔莉娜闭上双眼,显然其中另有深意。如祂这般高深莫测的贤者,显然不会突然无聊问一些莫名其妙的杂谈……也就是说,这或许是某种层面上的引导和暗示? 银骑士一直求索的问题……仔细想想,卡塔莉娜,会是什么呢? 难道和「圣杯」有关?她的心房微微震颤。 「圣杯」,圣灵的七种面貌之一,『湖泊』秘文的化身,湖之少女的圣物。 传说中,「阳炎」哈尔曾与他手下的六位誓言骑士分享过圣杯之中的甘泉,并因此获得了永不衰竭的伟力。自此以后,圣杯便成为了骑士们追求的终极目标,无数勇敢的求道者踏上了探险之旅,寻找着传说中湖之少女栖居的镜湖。 有人说镜湖在北方冰雪覆盖的永冻山巅上;也有人说它是南方伏卢尼大陆无垠荒漠中的某个地下绿洲;还有人说,它其实藏在新大陆的某处,因为银骑士盖尔特正是在前往新大陆的途中失踪的…… 但可以确信的一点是,唯有坚守骑士之道者,方可寻得圣杯。 莫非……守秘人阁下知道圣杯的下落,或者说找到它的关键线索…… “卡塔莉娜小姐……?” 里德爵士的呼唤打断了她的幻想。卡塔莉娜慌忙睁开眼睛,抚了抚额前发丝,想要缓解脸颊上尴尬的红晕: “呃……没关系——我是说,如果您哪天想起来了可以随时寄信给我,随时恭候您的佳音。” “好,一言为定。”见卡塔莉娜有些心不在焉,里德爵士站起身来,手部托着腰说道,“哎呦,这把老骨头真是越来越坐不住了。我先回房间休息一会儿,顺便再回忆一下往事,晚宴的时候见。” “请您慢走。” 卡塔莉娜从歇脚圆凳上站起身来,捏起裙角微微欠身。 目送里德爵士离开房间后,卡塔莉娜才松了一口气,坐回圆凳上去。她身上那套比盔甲还笨重的礼服不能坐带靠背的椅子,只能靠在这样的圆凳上歇息。 唉…… 一想到待会儿还要去见爱德华王子,她就苦恼得眉骨发痛。 倒也不是说对这位素未蒙面的男人有多反感,只不过卡塔莉娜真的不想在这个时候去讨论自己的婚姻大事。 守秘人阁下将圣杯的关键线索传达给了我,一定是对我寄予厚望,我又怎么能够被这些区区凡俗之事束缚住呢? 卡塔莉娜心中盘算着,只是订婚还好,自己只要在婚礼前尽快替换结晶等级,找个好机会像银骑士那样销声匿迹…… “卡塔莉娜……” 一声低语再次打断了她的思考。卡塔莉娜像弹簧一般绷直身子站了起来,声音却并不是从门前传来的。 “谁?” 好熟悉的声音,难道……? 她循着声源缓步靠过去。那是一扇伏卢尼宫廷风格的油画屏风,用于给人提供私密空间补妆和整理仪表。 绕过屏风望去,褴褛灰袍无风而动,黑铁铸成的八爪宝冠狰狞地指向上空,灰袍之下,乃是不见面貌的永恒黑暗。 “守秘……” 卡塔莉娜睁大眼睛,刚说出半句便捂住自己的嘴巴,生怕有人注意到房间里的异常。 祂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她从来没在日记里提到过生日宴会的事情,自己与守秘人阁下的联系也仅限于梦境和日记。而眼下,对方竟然突然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没有任何一种已知的秘文能够做到如此精确的定位,这样的能力已经超出了她对神秘学理解的极限。 “巨大的威胁正在逼近,远道而来的王子有性命之忧。”祂缓缓道,言语平和而神圣。 有人要伤害爱德华殿下? “我该怎么办?”她小心翼翼地问道,既然守秘人阁下能够在此现身,其必定已经有了对策。 守秘人转过身来,祂的身形渐渐分解成破碎的布片,淡化、消失,找不到一丝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时间紧迫,你必须警告他的侍卫们,‘小心火焰’……” 看样子这只是守秘人阁下的某种投影。即使如此,这般神出鬼没的幻影依然超出了卡塔莉娜的想象。 小心火焰……? 卡塔莉娜攥紧了手掌,虽然自己不想和这家伙结婚,但身为骑士与臣民,保护未来的君主乃是必行的义务。 她阔步走出了房间,向着皇家休憩的居所快步走去。 守秘人阁下为什么要现身告诉自己这件事?爱德华王子的生死存亡对于祂来说有何意义? 难道说,这只是幕后布局中的一环……? 第一百二十一章 圣油与增强投影 直到卡塔莉娜的脚步消失在走廊尽头,艾德这才从旁边的杂物间走了出来。 虽然这里被上了锁,但并不是什么高级货色,对于有着开锁工具的独眼蜘蛛来说不过小事一桩。 就在刚才卡塔莉娜与里德爵士交谈的时候,他用搭载着「门蒂洛萨双瞳」的红眼蜘蛛沿着袖珍蒸汽机的排水管道进入房间,释放了“守秘人”的投影。 “小心火焰”四个字,应该足以让王子那些经验丰富的亲卫们立刻警觉。 当然,艾德也可以说得更直白些:“涅盘教团派出了焚心使者准备刺杀爱德华王子,刺客的耳后很可能有缝合痕迹。”,但隐晦的信息有时候更能映衬出神秘感。 不知为何,卡塔莉娜似乎完全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不知在想些什么。本来艾德还担心会被她察觉到,倒是替自己省去了不少麻烦。 他按下门把手,“咔”一声轻响,卡塔莉娜随手带上的房门缓缓开启。 接下来,就该完成王子殿下的委托了。 之所以选择让卡塔莉娜去警告爱德华和他的亲卫们,不仅仅因为她是最合适的人选,同样也是为了支开她。 这样艾德就可以趁机完成自己的计划——偷走册封仪式上用的圣油。 根据他对骑士的临时研究,骑士册封的仪式中有两样核心物品:宝剑和圣油。用于册封的剑被里德爵士佩在身上,艾德对此人知之甚少,暂时并不敢轻举妄动。 至于涂抹在受封者眉宇间的圣油,则一般是加入没药、琥珀、鸢尾花纯露、龙涎香、沉香、蜂蜜、劳丹脂,共计七种香脂的月桂油或橄榄油。本身并没有任何魔力或特异性,仅仅作为一种仪式用品。 里德爵士生活简朴,手中并无太多闲钱。因此艾德推测,用于骑士册封的圣油肯定会由奥克兰家提供,而它此刻应该就在卡塔莉娜休息的房间里。 桌上还有两套茶具,金红茶水尚有余温。玻璃花瓶中插着几束冰雪玫瑰,花瓣中心冷漠的靛蓝色缓缓向外扩散,消退成为寂静的灰,在暮色中苍白而孤独。 “希尔薇,你在吗?”艾德突然开口道。 “有什么事?” 希尔薇轻轻抽出花瓶中的冰雪玫瑰,放在唇前嗅探了一下,深红的眼眸与淡蓝色的花瓣格外相称。 既然希尔薇能够出现在这里,那就说明自己并没有受到监视。艾德顿时稍感安心。 “我把独眼蜘蛛停在了走廊的挂画缝隙,麻烦你在我搜索圣油的时候,替我监控外面的动向。” 因为守秘人程式的存在,他可以将自己控制的机械造物托管给希尔薇操控,这样自己就可以把精力放在搜索圣油上了。 在托管状态下,虽然不能将独眼蜘蛛收集到的影像传输到艾德自己的视野中,但希尔薇可以直接提醒自己是否有人向这边接近。 会放在哪呢? 窗台、橱柜、书架、酒架……艾德迅速检索了几处比较容易放东西的地方,但并没有找到圣油。 难道不在卡塔莉娜这边?这可就不太好办了…… 等等,我想到了,还有一个地方没有搜——屏风后的梳妆台。 艾德绕到屏风了后面,打开抽屉。一只水瓶大小的玻璃瓶静静地躺在抽屉里,形如灯泡、瓶口配有黄金螺纹瓶盖。 庄严的金色圣油中悬浮着细小的晶尘微粒,宛如流淌着金沙的河床。 没错,就是它了。艾德颠了一下圣油,揣进了口袋里。正当他刚想要走人的时候,希尔薇的身影却飞速燃烧消散,她用火焰文字提醒道: “有人来了,我亲爱的好先生,看样子应该是卡塔莉娜的女仆。” 啧,来的还真是不凑巧…… 现在离开只会迎面撞个正着,翻窗户离开也可能会被外面的安保人员发现。不过幸好艾德已经提前做了预案: “希尔薇,我把红眼蜘蛛的控制权限也交给你,使用卡塔莉娜的人物卡对我进行增强投影。” “没问题。” 艾德说完便不慌不忙地坐到了茶桌前。在红眼蜘蛛的凝视下,他的身形逐渐模糊失真、闪烁变换,双手渐渐变得更为修长、柔软,栗色的秀发从前额悠然垂下—— 卡塔琳娜的人物卡上涵盖了其所有相关的个人数据,只要将其投影到艾德的本体身上,就能使他改变形貌,达到近似『面纱』秘文的效果。 “卡塔莉娜小姐?”门外是三下不急不缓的叩门声。 “咳咳……请进。” 艾德把手臂搭在桌上,模仿着卡塔莉娜的语气回复道。虽然语调有些出入,但音色与本人别无二致。 “您的嗓子……?” “喉咙稍微有些不太舒服,让我歇一会儿就好,有什么事吗?” “老爷吩咐我给您送来一杯提神的药草茶,请您慢用。” 女仆将盛着茶水的大号茶杯从茶盘上端到了桌前,茶杯晃了一下,在桌上留下了几滴晶莹的茶汁。 似乎有些不对劲…… 斟茶是女仆的基本工作之一,按理说照料卡塔莉娜的女佣想必是训练有素,不应该出现“洒在桌上”这样的低级失误才对。 艾德又抬头悄悄观察了一眼。如果只是不小心失误,对方此时也应该赶忙将桌子擦干净,可眼前的女仆显然并没有这种自觉。 “好的,我知道了。你先去忙别的事情吧,待会儿我渴了再喝。” 他并没有选择打草惊蛇。假如对方是涅盘教团的刺客,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动手,自己必然处于巨大劣势。 只不过,涅盘教团的刺客不是应该优先瞄准爱德华王子吗,找到卡塔莉娜的头上做什么? “您还是尝一口吧,我也好对老爷有个交代。”对方似乎不依不饶。 “呃,好吧……” 就在艾德端起茶杯,想着该如何糊弄过去的时候,一道寒芒从女仆端着的茶盘下方刺了过来。 早有防备的艾德立刻唤出了『湖泊』屏障,一道无形的屏障在空中泛起涟漪,阻断了这突如其来的袭击。 他这才看清了对方手里握着的东西:剪刀状的尾部、锋利的针头…… 一支金属注射器。 第一百二十二章 王子殿下 不是非凡者?! 拦截住突如其来的袭击过后,艾德不由得露出惊讶之情。 针头戳刺的力量很弱,甚至略低于普通人的水平,未能让『湖泊』屏障泛起一丝涟漪。涅盘教团的焚心使者绝不可能只有这种水平。 随着“啪”地一声破碎,艾德主动解除了屏障,二级非凡者的反应与力量让他一把躲过了女仆手中的金属注射器,甩在了地上。 就在这时…… 噗通—— 还未等艾德继续反击,眼前的女仆便四肢抽搐、口吐白沫,仿佛突然休克一般昏倒在地,晕厥过去。 是『傀儡』秘文。 艾德几乎立刻可以判断出,这是对人类使用『傀儡』秘文产生的精神损伤。女仆此刻应该已经脱离了控制。 根据已知的资料,对人类使用『傀儡』秘文会致使施术者与受控者的人格之间产生冲突,其中较为强大的人格会压制另一方的人格,从而主导身体的控制权。 红眼蜘蛛的视觉也印证了艾德的判断,女仆的脑部仍然残留着『傀儡』秘文留下的涟漪。 有人控制了眼前这位女仆,想要对卡塔莉娜不利。 假如换做卡塔莉娜本人,她很有可能会在熟悉的人面前放下戒心,因此陷入险境。 不过精神处于高度紧张的艾德,却一直保持着警惕心。他并没有喝下药草茶,并且在第一时间就使用了『湖泊』秘文防御。 究竟是谁会想要这样做呢?艾德迅速在心中思索了一圈,却并未找到候选答案。 总之,此地不宜久留,先离开这里再说。 他将杯中的药草茶用手帕沾湿,存在口袋里留作日后化验,收起金属注射器,又将剩余的药草茶倒进了花瓶里,以免之后有人误饮。然后又将昏迷的女仆抬起来,拖到了屏风后面,免得再生出什么乱子。 就在艾德处理妥当,趁着走廊没人推开门,准备溜进杂物间解除增强投影的时候,一个令人心肺静止的声音突然从走廊尽头传来: “卡塔莉娜小姐——” 一瞬间,艾德仿佛结冰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因为通过走廊里独眼蜘蛛的视角,他可以清楚地看到走过来的男人……正是爱德华王子。 糟了,怎么会被他给撞见了? 保持冷静,对了……卡塔莉娜出去与爱德华王子过来的方向恰好相反。也就是说,王子之前不在房间里,这两个人暂时还没有见面,还有回旋的余地。 艾德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缓慢地转过身来。 “殿下。”他不知道作为卡塔莉娜,这个时候应该行什么礼仪才好,只能微微鞠躬以示敬意。 值得夸奖的是,作为一名年仅17岁的少年,爱德华王子有着远超年龄的成熟体态。硬朗的下巴线条分明,即使宽阔长袍华服也无法掩盖那副健壮躯干。 “不必如此多礼,您才是今夜的主角,卡塔莉娜小姐。” 爱德华王子躬身托起“卡塔莉娜”的手掌,轻吻了一下戒指。身为王子,这是相当谦卑得体的表现,但对另一边的艾德来说显然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真没想到能在这里遇上您,爱德华殿下,您是怎么认出我的?” 艾德把手缩在身后,强迫自己挤出了一个和善的微笑。 “像您这般衣着华丽、身影曼妙的少女,整座酒店恐怕只有一人而已,又何必再猜呢?”爱德华王子微笑着答道。 啧啧,这话说的,不愧是是皇家风范啊……真可惜您认错人了。 他悄悄抖了抖鸡皮疙瘩,顺便缓步挪到门口的位置,以防对面不小心看到为自己提供加强投影的红眼蜘蛛。 从对方的发言来看,应该并未遇到真正的卡塔莉娜,那这出戏起码还能够继续演下去。 不过实话实说,这句漂亮话倒是不错,自己以后没准儿可以留着恭维别的女人。 “那您的侍卫们呢?他们怎么没在您身边?”艾德继续问道。 “拜访您这般美丽的少女,有人拿着刀剑站在身旁岂不是大煞风景?” 爱德华王子的脸上依旧带着一丝笑容: “……玩笑而已。其实在下不过是凑巧路过,听到房间里有奇怪的声音传来,心中不免有些担心,因而特来问候。” “不要紧的,其实是我一时疏忽,不小心把茶具碰翻了……” “哦,原来如此,既然这样我来帮忙打扫吧?” “不不不您还是……” 就在艾德借故搪塞之时,之前那名侍者艾德急匆匆地从卡塔莉娜离开的方向一路小跑过来。 “殿下……”他张口道。 遭了…… 艾德顿感大事不妙。显然是卡塔莉娜那边已经通知了王子的侍卫们,因此侍卫们才特地派人过来传话。 如果这位和自己同名的服务生之前在王子的房间待过,那他肯定见过真正的卡塔莉娜,而现在他的眼前又出现了一位“卡塔莉娜”,自己这个冒牌货可就不好再装下去了。 “什么事情?” 只见身材高大的爱德华王子微微俯身,侍者艾德把手掌贴在他的耳畔,悄悄说了些什么。 艾德偷偷后退几步,准备见势不妙关上房门拔腿就跑。 虽然略有危险,但眼下自己还是有机会跑掉的。爱德华现在应该已经知道了涅盘教团刺客的事情,不太可能会冒着风险分散人手追捕自己。 “那为什么不拦住他?” 听完侍者的耳语,只见王子神色略有困惑,眉头微微紧皱。 “他”? 难道说,卡塔莉娜在传话的时候并未暴露真实身份? 侍者艾德又悄悄说了一句话。 “陛下的铠甲?!” 爱德华的面前犹如闪过一道惊雷,神色大变。 第一百二十三章 王车易位(上) 陛下的铠甲?艾德本来游移不定的目光忽而一滞。 根据爱德华王子的反应,他推测卡塔莉娜并没有选择直接露面通知爱德华王子的侍卫,反而穿上乌金铠甲,隐匿身份送出了警告。 至于乌金铠甲的真正主人…… 他知道,在这个国家,只有一个人能够称之为“陛下”—— 莱芮亚国君、现任埃律西昂法理皇帝、‘永不落暮的黑色太阳’,理查二世。 恐怕也只有堂堂一国之君,才可能舍得用珍贵的乌金打造整副盔甲。也只有他,才会欣然选择那幽邃的黑暗作为自己的色调。 从王子侍卫们的角度来看,这位神秘的黑骑士极有可能是皇帝派来的特使,或者至少在某种程度上与陛下有关联。因此,卡塔莉娜可以在侍卫们的面前通行无阻,没有人敢予以阻拦或是调查其真实身份。 最重要的是,如果她隐藏了身份,那么现在就没人见过“真正的卡塔莉娜”,自己这个假冒产品还能够顺理成章地继续演下去。 “既然这样,我就不打扰殿下的正事了。” 艾德毕恭毕敬地说道,想要趁机退回房间里去。爱德华王子却叫住了他,颇为绅士地伸出手来: “不过是些许变故,正好晚宴也快开始了,还请您和我一同前往吧。” 坏了…… 从爱德华王子的角度来看,涅盘教团的袭击随时有可能开始。出于安全考虑。让“卡塔莉娜”待在严加防护的自己身边是最为稳妥的办法。 但问题在于,大厅里侍卫众多,还包括了来自首都的神调局资深探员,维持增强投影的红眼蜘蛛在那种环境下困难重重: 如果将红眼蜘蛛倒挂在穹顶上,很容易就会被那些老练的探员发现;如果混在纷扰嘈杂的人群中,则红眼蜘蛛的视线必然会遭到干扰,从而影响增强投影的效果。 退一万步讲,就算没被发现,到时候要是王子殿下把订婚戒指送给他,那可就尴尬到家了。 必须想办法赶紧让真正的卡塔莉娜和他调换回来,卡塔莉娜本人现在到底在哪? …… 卡塔莉娜此刻正快步在走廊里穿梭,黑色盔甲远比那件厚重的晚礼服轻便得多,虽然一个人穿上它稍微麻烦了一些,但至少自己没有暴露身份。 身为信徒,她有必要替守秘人阁下保守秘密,不可让无关之人得知祂的存在,以免破坏了其精细谋划的布局。 现在得赶紧回到房间把衣服换回来,免得消失太久惹人怀疑。 正当她心中碎念之时,走廊的拐角处传来咄咄逼人的问话声,只见两个熟悉的背影映入眼帘—— 一高一低、一胖一瘦,正是艾德的那两位精灵朋友。 一名王子的随行侍卫在拦住两个人盘查,显然是因为那对精灵耳朵太过招风显眼。此刻两人憋红了脸,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不要紧的,这些是我的人。”她连忙压低嗓音,抬手示意道。 “您确认吗?我觉得他们有可能是涅盘教团的党羽。” 身披金甲的侍卫满目怀疑,但望见卡塔莉娜的乌金盔甲,也只能恭敬地询问一声。 “当然,请您放心,我可以用性命和荣誉担保,这两位先生绝不会是涅盘教团的成员。”卡塔莉娜举起右掌宣誓。 “好吧,那请容我告退。”见卡塔莉娜这般坚决,侍卫只好怏怏地走开。 等到侍卫走远,卡塔莉娜才回过头来,却发现这两个人的脸色更难看了: “你们怎么了?” “咳咳……没事,多喝了些开胃酒,有点不舒服罢了。”尖嗓子连忙解释道。 “艾德在哪里?他没来参加宴会吗?”卡塔莉娜小声问道。 “其实是这样——”矮胖墩清了清嗓子解释道,“我们发现涅盘教团的刺客混入了宴会,艾德说他要去办些事情,于是就和我们分开了。” 涅盘教团的刺客……小心火焰,原来指的是这个。 卡塔莉娜顿时醒悟过来。果不其然,想必这就是守秘人所提醒的威胁。 “那你们两个又来这边做什么?” “呃……”二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答道,“刚刚我们看到了一名可疑的侍者,本想着跟上去,结果被守卫从半路给拦下来了。” “跟上去?”面甲之下,卡塔莉娜一脸不解。 “这个嘛……” “你们两个……该不会想要光凭自己就把刺客制服吧?”她思考了一会儿,睁大眼睛问道。 “对,对,就是这样。”尖嗓子像捣蒜般飞快地点了点头。 “不得不说,这是一种舍己为人的英雄之举。但二位虽然勇气可嘉,行事未免过于鲁莽,如果对方真的是涅盘教团精心挑选的刺客,光凭二位怎么可能制服他呢?” “哎,您说得太对了!真是让我们吓出了一身冷汗,要不是您的善意提醒,我们两个差点自寻死路。”矮胖墩一脸谄媚地恭维道。 “两位不必担心,一切都在那位阁下的预料之中。待在这里迟早还会有人找你们的麻烦,不如你们就跟在我旁边吧。” 虽然把二人留在身边有可能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但卡塔莉娜又不能放着他们俩不管。既然是艾德的朋友,那她应该能够信得过……吧? 还是先和艾德会合吧,到时候再商议如何保护好爱德华王子的安全。她心想道,脚下加快了步伐,如果这两位说的是真的,那么袭击随时有可能会开始,必须争分夺秒。 忽然,她看到一袭黑金披风闪耀在眼前,正是爱德华王子本人,旁边还有她之前遇到过的小个子侍者…… 等等,还有……? 跟在两人身后面的,是与自己相貌别无二致的华服女子,仿佛像是镜中的倒影。 第一百二十四章 王车易位(中) 这怎么可能?! 卡塔莉娜神情恍惚地注视着眼前的另一个自己。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灵魂出窍了。 难道有人伪装成了我的模样,想要谋害爱德华殿下? “请问阁下……” 还未等爱德华王子说话,她便急忙开口道: “请您赶快让开,爱德华陛下!涅盘教团的刺客就在您身边。” “在我身边?您到底在说些什么?” 爱德华王子不为所动,眼神扫过了身旁的小个子侍者,又回头看了一眼另一个“卡塔莉娜”,利如锋刃的黑色眉宇间尽是疑惑之情。 “就在您的背后,那个所谓的卡塔莉娜——” 她伸出右手,虾尾般精致灵巧的黑金色甲片指向了眼前的另一个“卡塔莉娜”。 “这位穿黑甲的爵士,虽然我与您素不相识,但我猜也许这其中存在某些误会,不妨我们再重新确认一下如何?” 眼前的冒牌货竟然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翠绿眼眸之中满是诚恳,假如盔甲里不是卡塔莉娜本人,说不定真会被“她”糊弄过去。 冒充我竟然还敢大言不惭……等等,好像有些不对劲? 卡塔莉娜这才注意到,眼前的冒牌货虽然看上去镇定自若,但藏在裙摆旁边的左手却一直摆个不停,似乎在偷偷朝自己示意。 这是什么意思?莫非“她”认识我? 原本对这位假货的刺客身份十拿九稳的她,此刻也不由得有些愣住,停顿了几秒钟用以思考: 左手……我认识的人里面……是左撇子的人……好像…… 对于贵族而言,错误的惯用手是一种严重陋习。从孩童时期,任何表现出左撇子倾向的孩子都会遭到礼仪老师的斥责和强制矫正,所以她平时的圈子里从来没有过左撇子。 唯一的答案呼之欲出。 艾德?! 隔着甲胄的面罩,卡塔莉娜不可置信地吸了一口气。他怎么会在这里,还假冒成我的模样,难道是守秘人阁下的某种计划?这是『面纱』秘文的效果吗? 好吧,如果真的是他的话…… 为了给自己忠实的侍从打圆场,此时话到一半的卡塔莉娜,也只好强忍着尴尬把话继续说下去: “……呃,也许是我搞错了,请容我稍微确认一下……” 卡塔莉娜转过头来,二人组此刻犹如耗子见猫般,失魂落魄地怵在原地,一副随时打算扭头就跑的模样: “嘿,你们俩指那个的刺客应该不是我……咳咳,不是艾……不是卡塔莉娜,对吧?” 听到卡塔莉娜的问话,两人才才缓过神来,异口同声地回应道: “卡塔莉娜是谁?” 哎呦,忘记了……卡塔莉娜用手甲轻拍了一下头盔,说起来这俩人好像的确没有见过自己: “我指的是那边棕色头发的姑娘。” “不不不,不是她。”尖嗓子连忙摆手,“我们看到的那个刺客穿着服务生的衣服。” “难道是王子身边那个小矮个子吗?”卡塔莉娜又小声追问道。 “也不是,之前我们观察过他,他的耳朵后面没有缝合过的痕迹。” 刺客不在这里? 整条走廊没有别的岔路,刺客不可能凭空消失,除非……他躲在其中某个房间。 “好吧,我明白了……”卡塔莉娜重新转过身来,“抱歉,殿下,刚刚只是一个误会——” 爱德华王子此刻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只见他眉头皱作一团,按住腰间的鎏金花纹佩剑,眼中满是警惕: “够了。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穿着理查陛下的铠甲……” 忽然,话到一半的他合上了嘴巴,仿佛突然停滞的钟摆。 卡塔莉娜也注意到,空气渐渐焦灼,带着皮革燃烧般的难闻气味,巨大的热浪与滚滚浓烟从一旁的门缝中泄露出来—— 刺客就藏在杂物间。 砰! 身后的煤气灯罩忽而爆裂开来。的雾状火焰顿时化作口吐炎信的巨蟒,将卡塔莉娜与爱德华王子分隔开来,向着爱德华王子的方向席卷而来。 由于站得太过靠前,那名小个子的侍者险些被火蛇的滚滚热浪吞没。 眼见火焰的末端就快攀上他的黑发与袖口,卡塔莉娜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扯了过来,才堪堪躲过这无妄之灾。 电光石火间,卡塔莉娜看到一扇碧绿的无形幕布挡在了王子的身前,火蛇撞击在上面,“嗡”的一声涌起四散的炫目火花,仿佛节日庆典的烟火。 望着那盾片状构型的碧绿屏障,卡塔莉娜只觉得无比眼熟。 那不是她的屏障——又或者说,确实是她的屏障。 就像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片完全相同的雪花那般,『湖泊』秘文所创造的屏障同样也会受到人格结晶的影响。哪怕使用同一种秘文构型,每个施术者所释放出的屏障也不尽相同。 可是眼前的屏障,无论是纹路还是那独特的薄荷绿色,都与自己所释放的『湖泊』秘文别无二致。 “啪”,随着一声尖啸的碎裂声,那扇翠绿的屏障很快就被烧成了碎片,火焰构成的巨蟒再次扑向了爱德华王子—— 光芒一转,又有另一顶淡金色的半球形屏障拦住了火蛇。纷乱的火光中,爱德华王子胸前的吊坠闪耀着璀璨金芒,显然是某种保命的附魔饰品。 现在我该怎么办…… 此时此刻,卡塔莉娜只觉得大脑一阵噪音般的恼人嗡鸣,一时竟想不到该如何行动。 由于害怕暴露身份,她并未将家传宝剑‘树心’的断柄带在身边,此刻只有一身盔甲护身,显然不可能敌得过涅盘教团的刺客…… “快走,去找援兵!” 一个声音穿过炽热的火墙,熟悉而陌生,仿佛是来自她内心深处的回音。 第一百二十五章 王车易位(下) 蓬勃的火蛇骤然熄灭,只留下墙上斑驳的黑色焦痕和的一团地面上的余灰。 在卡塔莉娜离开的同时,攻击便停止了。 爱德华王子右手持剑,左手一把推开杂物间的门,里面空无一人,只有烧得焦臭的拖布和鸡毛掸子。 果然……对面已经察觉到了吗? 艾德见状深吸了一口气,模仿着卡塔莉娜的口吻,尽可能真诚而谦卑地对身旁的高大男人恳求道: “大人,真正的袭击要开始了,请您务必前去支援那位黑甲骑士。” 身披黑金锦袍的爱德华王子眯起黑玛瑙色的狭长双眼,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微微颔首,闪电般冲刺过去。 走廊里只剩下“卡塔莉娜”、与他同名的那个矮个子侍者“艾德”、以及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胖瘦二人组。 他走了过去,轻轻拍了拍这两位难兄难弟的肩膀,吩咐道: “你们从另一侧走,撞见人优先举起双手,请求他们赶快过来支援,明白了吗?” “好,好……” 两人这才找到了主心骨,忙手忙脚、头也不回地向着走廊另一侧逃去。 好了,这两个人留在这里恐怕也是个麻烦事…… 做完这一切工作后,艾德终于走到这位和自己同名的侍者面前,他刚刚被卡塔莉娜救下后推到了墙角,额角虽然隐隐渗出虚汗,神情却并不慌张。 “看来他们已经选择了错误的目标,您现在安全了,殿下。” 侍者打扮的“艾德”先是闪过一丝诧异,随后嘴角勾勒出一抹难以捉摸的微笑,从地上站了起来: “我听闻赫伯特老公爵和布兰登伯爵皆乃经世奇才,本来我还担心之前的经历会让您疏于世事……但现在看来,您完美地继承了两位长辈的才智,卡塔琳娜小姐。” “您过誉了。” 恐怕没有这回事。卡塔莉娜从家族里唯一继承到的,恐怕只有银骑士盖尔特爵士的骑士精神。艾德心里说道。 从刚见面的时候,艾德就有些怀疑他的身份——身为侍者,却连宾客席位都要琢磨一番才能找到。 但毕竟存在着对方刚刚入职、初来乍到的可能性。于是艾德又做了第二次试探,他的耳后并没有缝合的痕迹,却喷了香水。 一般来说,女主人的旧衣服即使扔掉或折价卖给旧货市场,也不会送给家里的女仆,这是为了防止女仆穿戴得太过鲜艳,盖过女主人的风头。同理,在大型晚宴上,酒店的侍者们也会尽量避免使用香水,以免遮盖了宾客们精心准备的“体香”。 至于第三次试探,则是艾德用一镑金币贿赂他的时候。这位“小艾德”并没有把目光放在钱上,反而一直紧盯着自己,说明他并不在乎这笔巨额小费,反而更担心艾德会对他造成威胁。 假如说这些细节都还可以用巧合来解释的话,那么真正让艾德百分百确定“小艾德”就是爱德华王子的关键点,就是他给假爱德华王子通风报信的时候—— 那位身材高大的“爱德华王子”选择俯身侧过去聆听,而不是这位侍者踮起脚尖贴上去耳语。 这个不经意的行为暴露了一件事情——这位“小艾德”的地位实际上比他更高。 单纯就身份而言,这个世界上能比爱德华王子更尊贵的人,恐怕只有理查陛下本人了。但理查陛下的今年已经有一百多岁了,就算保养得再好也不可能是这副模样。 那么唯一说得通的解释就只能是——眼前所谓的“爱德华王子”不过是位替身,这位自称“艾德”的侍者才是真正的爱德华王子。 皇家侍卫们或许从一开始就收到了情报,涅盘教团的刺客们不会错失这次王子出访的良机,并以此设局布下了诱饵。 只不过涅盘教团的焚心使者(又或者是焚心使者们)也意识到了这个可能性,他们知道这个“爱德华王子”是假货,但依然不清楚谁才是真正的王子。 因此刺客们迟迟没有现身发动袭击,而是选择在暗处进行试探,引起混乱,从中寻找机会。 这样的态势对皇家侍卫来说同样不利,只要刺客们没有亮出撒手锏,或者并没有全歼刺客,王子就仍有性命之忧。 在艾德的提示下,卡塔莉娜的行动恰恰让他们产生了误判—— 乌金盔甲与理查陛下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就算刺客们不知道这一层关系,一位身穿珍贵盔甲的神秘来客,在袭击发起的第一时间选择逃离现场,显然也比旁边的矮个子服务生更像爱德华王子。 只要刺客们把焦点转移到卡塔莉娜身上,一切就都好办了: 哪怕卡塔莉娜没有携带武器,仅靠着乌金盔甲和『湖泊』秘文,在侍卫们的保护下自保仍然是绰绰有余的。 接下来,神调局的密探们会配合皇家侍卫完成合围,一举歼灭所有涅盘教团的刺客。 “我本想在宴后与小姐您会面……以一个更为体面的方式,不过这样也未常不是好事。既然小姐这般聪慧,我也只好开门见山了——” 爱德华终于不再故作扭捏,说话时,那对湖蓝色的眼中仿佛有暗流涌动着: “自由党和工业进步党的势力正以一种难以估量的速度发展壮大,赫伯特老公爵虽不乏智慧,但他的思想与身体一样过于老迈,不足以在时代的浪潮下幸存。我们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分而治之,必须团结起来对付那些投机者和激进份子。” 嗯哼……看来我们的小王子还真是颇有些雄心壮志啊。艾德一边揣摩这番话的意味,一边暗自咂舌: 海寇党和飞贼党都有着浓厚的共和倾向,眼下王党的势力逐渐被这些新生代政党架空,仅仅是依赖着理查二世陛下那无可比拟的威望来支撑,一旦天有不测风云,莱芮亚的君宪政治极有可能会彻底垮塌。 爱德华王子若想要整合所有旧贵族势力,最关键的一点便是联统奥克兰家族。只有王党与最大的保守派势力融为一体,才能压制住两家日益崛起的革新势力。 不过亲爱的王子殿下,您大概是找错人了。 “……加封骑士想必不会是您自己的决定。难道您就甘心这样放弃继承权,作为家族政治的牺牲品吗?” 以我对卡塔莉娜的了解,除了和您结婚以外,其他的部分她大概还是蛮乐意的…… “又或者,只要获得您的首肯,我愿意提供一切我能得到的资源,为您争取继承人的宝座。” “甚至包括我的侍卫,如果您需要的话……” 第一百二十六章 王党的同谋 侍卫…… 走廊远处突然响起的轰鸣顿时将刚才的对话吹得烟消云散,却仍然让艾德越想越感觉毛骨悚然: 不愧是黑心王的后代,就连这方面也有家族遗传的因素。艾德一边品味着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一边小心意义地控制着面部表情。 虽然爱德华王子给出的条件很有诚意,但指望拉卡塔莉娜做政治盟友,基本上等于是白费苦心了—— 骑士小姐本人对于政治不感兴趣。比起规则复杂、勾心斗角棋盘游戏,也许她更擅长玩那种过家家式的角色扮演。 “抱歉……殿下,此事关系重大,就算您现在提出来,我一时间也难以答复……” 考虑到对方的身份,为了不让卡塔莉娜难堪,艾德也只好选择一种委婉的说法。 “这倒无妨,我知道这不会是一个轻松愉快的抉择,您的确需要时间考量。不如待到下次见面之时,您再给我答复如何?” 爱德华王子露出了慷慨的微笑,他从侍者服口袋里取出一只看似老旧的铜怀表,轻轻扣动按钮,里面竟是荷黎安家族的玺戒。 黄金戒面上烙印着象征荷黎安家族的向日葵图章。随光线隐隐流动,滚烫而诱人,恍若权力本身那般。在花朵的中央,镶嵌着些许细小的黑色钻石颗粒,充作向日葵的籽粒。 我的天呐,皇家玺戒。假如用在合适的地方,肯定能省去不少麻烦…… “多谢殿下,此事我会慎重考虑。” 本着“不要白不要”的精神,艾德大大方方地接过了玺戒,反正到时候让卡塔莉娜退还给爱德华就是了。 “哦,除此之外还有一事……” 正欲转身的爱德华王子忽然停住脚步,转身问道: “请恕我冒昧——那名黑甲骑士,和您有关吗?” 要是自己这时候不开口圆上这个谎,卡塔莉娜那边恐怕就演不下去了: “是的,此人是我的一位密友。但是出于某些原因,我暂时不能告知您他的身份……还请殿下网开一面,不要揭穿这位骑士的身份。” 王子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微微点头: “好吧,出于合作的意愿,我答应您,卡塔莉娜小姐。但愿这能证明我的诚意。” …… 透过头盔的缝隙,卡塔莉娜只能望见走廊的壁饰与挂毯模糊的幻影在她两侧飞逃。 全身板甲固然是最可靠的防具,却也牺牲了至关重要的视野。 刺客在哪里?只有一个人吗?还是一群?他会在什么方向发起进攻? 温热的呼吸声在狭窄的金属牢笼中回响,身体的每一根神经都仿佛紧绷的弓弦。她自认为并不缺乏直面对手的勇气,但是潜伏在阴影中的敌人又是另一回事…… 嗤—— 身后传来火焰的呼啸,声如毒蛇的吐信。卡塔莉娜来不及扭头观瞧,立刻将屏障投射在了后方,同时抓起墙壁上的壁饰木盾,护住躯干和面部。 这个举动救了她一命: 几乎在火焰撞击背后屏障的同时,走廊的天花板上瞬间闪过一道不祥的黑光。 还未等卡塔莉娜看清锋芒,巨大的冲击力险些将她手中还未抓稳的盾牌掀飞。 盾牌被穿透的瞬间,卡塔莉娜这才看清了飞来之物——一支细小的弩箭,柳叶状的暗紫色箭头击穿盾面,在胸甲上划出一道火弧,险些钻入肩甲与胸甲间连接的缝隙中。 未待她反应过来,天花板上的暗影便悄然扑下,向她袭来。 好快…… 卡塔莉娜举盾格挡,一只惨白的、燃烧着的手掌洞穿过盾牌,点燃的木屑四散飞溅。巨大的冲击力将她撞倒在地,脑后嗡鸣余音。 “果然……无光之铁。我就知道,小王子,你骗不了我。” 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卡塔莉娜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虽然声音晦涩沙哑,但那确确实实是通用语。 透过头盔的孔隙,她勉强看清了刺客的面貌: 破烂的侍者服上满是灼痕,惨白皮肤之下,漆黑色血管像残夜的炉灰般滚烫发亮,原本应是耳朵的位置只剩下两个鲜血淋漓的孔洞。 她一边试图格挡对方的攻击,一边用手甲护住头盔,想要阻止他扯开面甲,然而这只是徒劳。 “审判之时,已然来临……” 刺客的口中喃喃自语,蠕动着的黑色血管终于迸裂,烈焰从那毫无血色的脸颊中流出。滚烫的手掌攥住了卡塔莉娜的手腕,另一只手掀开了盔甲的面罩。 “什么?!你不是……” 看到卡塔莉娜的面容,焚心使者顿时如坠冰河。原本殉道者般肃穆庄严的神情此刻也扭曲做一团痛苦的形状。 “我?”见对方满面吃惊,卡塔莉娜此刻也一脑子疑惑。 刺客恼羞成怒,怒喝一声,燃烧着烈焰的手掌眼看就要按在少女温润的脸庞上。 忽然之间,一道闪耀的金色的屏障横贯在两人之间,将焚心使者硬生生推开。 另一堵屏障出现在刺客的身后,两面屏障越收越紧,仿佛卡塔莉娜在那个小餐厅里吃过的、名叫“汉堡包”的食物一般,将其夹在了中间。 卡塔莉娜趁机按回头盔上的面甲,翻身半跪着撑地站了起来。 而出现在她视野前方的,正是身穿黑金锦袍,手持配剑的爱德华王子。 王子殿下? 第一百二十七章 刺客之死 匆忙起身之际,卡塔莉娜只觉得一片气血上涌。 爱德华王子怎么会主动暴露在刺客面前?这太危险了! 难不成……殿下他为了保护臣子,准备不顾自身安全与刺客拼死一搏? 她越想越觉得诧异,都说理查二世是绝情之人,难不成这位王储的性格竟与他的外祖父截然不同? “是谁派你来的?” “爱德华王子”轻握左掌,囚住刺客的两扇悬空屏障缓缓收紧。从那平静冷漠的语气可以听得出来,他其实并不在乎答案。 “阿卡迪亚上飘荡的无辜冤魂唤我来此。” 在这重压之下,刺客的眼角涌出了燃烧的血水,脸颊上脉络清晰鼓胀血管仿佛一条条毛线。 “其实我们可以谈谈,如果你愿意的话。”他说道。 “去你妈的,黑心王的走狗。” 焚心使者用含着血沫的喉咙低声啐道,字正腔圆。 轰! 两面屏障猛地合在一起,血色的烈焰终于从刺客的皮肤里喷薄而出,脉络的爆裂声如雷霆之音,将血肉、骨骼烧成一团灰烬。 万幸的是,屏障在破裂之前阻挡了绝大部分爆炸,只有一团带有血腥味的滚烫气浪吹到卡塔莉娜的面前。 卡塔莉娜浑身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她还是头一次见到有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面前。 那种感受实在有些莫名其妙,无分悲喜亦谈不上恐惧,却深深地困扰着她的内心,让她无法保持平静。 “您受伤了吗,先生?” “爱德华王子”面色稍缓,快步走到卡塔莉娜身边,把手搭在她的肩甲上关切地问道。 “不,我没事。”她触电般地缩了一下肩膀,压低声音回应道。 此时此刻,就连卡塔莉娜也能意识到,眼前身手超凡的男人绝非爱德华王子本人。 几秒种后,走廊尽头快步跑来几名身着便衣的男人,手里却荷枪实弹: “伯里斯大人,我们拦截到四名在事发时想要赶往这边的刺客,事态已经得到控制了。” “有抓到活口吗?” “没有。”探员摇了摇头,面带愧疚。 “看样子一如既往。”被称作伯里斯的男人转过身去,“也罢,至少短时间内他们应该不会再有余力派出新的刺客了……” 一个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诸位做得不错,请允许我代表皇室向你们的无私奉献致以敬意。” 只见后方走来了一个稍显矮小、华美温和的少年,正是之前被卡塔莉娜拉开的侍者。 “殿下。”伯里斯将手掌贴在胸前,微微躬身行礼。 “殿下。”卡塔莉娜见状也躬身道。原来他才是爱德华王子。 “感谢阁下出手相助,忠勇之人理应得到嘉奖。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吗?” 身穿侍者服的爱德华径直走来,停在了卡塔莉娜面前,湖蓝色的眼睛打量着头盔的缝隙,让她颇感不安: “不,不必了殿下……我只是做了我应做的事情。” “既然这样,只能容我将来再做报答了,阁下可否让我一睹真容呢?” 爱德华神情未改,语调却隐隐放缓。 “这恐怕……有些不便。” 一旦事情败露就没法收拾了。卡塔莉娜自然不可能答应,只能硬着头皮回绝道。 “既然站在在莱芮亚的土地上,我想我应该有这样做的权利。” 周边的探员和侍卫听出了话中之意,虽然并无动作,但目光紧紧地盯着卡塔莉娜。她知道,只要自己这时候稍微有点小动作,就会立刻被这帮人当场拿下。 怎么办?如果摘 正当卡塔莉娜两难之时,王子话锋一转: “不过——拥有权利和使用它毕竟是两码事。您现在可以自由离开了,爵士。我以荷黎安家族的名义起誓,您不会受到任何跟踪和阻挠。” …… 找到了。 一团灰烬之中,“卡塔莉娜”终于翻出了自己之前放在杂物间里的白鸦手杖,锡白色的杖身滚烫明亮,所幸毫发无损。 之所以没有解除加强投影,是因为此刻周围都是皇家侍卫和探员。如果就这么恢复原貌大摇大摆地往外走,难保不会惹上麻烦。 不如再往外走一小段距离,找个没人的角落再解除投影。 他把手杖绑在“裙子”的投影—— 正是之前在房间内和卡塔莉娜聊天的里德爵士。 “哦,原来是卡塔莉娜啊。”老人微笑道,“我听到这里有很大的响动,于是就赶过来看看,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不要紧的,什么事都没有,您还是赶快回去吧。”他连忙摆手道。 “当真?” “真的,我向圣灵起誓。”艾德对着天花板伸出两根指头,“如果撒谎就让我今天撞见鬼。” “骑士不可将誓言当做儿戏,尤其是以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起誓。”老骑士立刻板起脸来斥责道。 “抱歉,是我一时唐突。”艾德不懂得这些规矩,也只好附和道。 “对了,关于银骑士的箴言,我回房间的时候又回想起许多遗忘的细节。” 与银骑士有关的箴言?这倒是值得一听…… 艾德不由得来了兴趣。既然自己已经找到了银骑士的秘宝,说不定还能再从中挖掘到一些别的线索。 “莫非银骑士对您交代过什么?” “此处还是有些人多眼杂……”里德爵士环顾了一下,“随我去后面的花坛吧。正好我带上了配剑,可以为你册封骑士。” “可是……我的圣油刚刚不见了。” 艾德只好扯谎道。这关系到“王子”殿下给自己的五枚无面铁币,就算他冒充卡塔莉娜被册封骑士也不行,只要里德爵士传扬出去,大家都会知道是卡塔莉娜立下了骑士誓言。 “没关系。”里德爵士取出了一个小玻璃瓶,“我带了一瓶备用。” 怎么办? 是五枚无面铁币重要,还是银骑士的箴言重要? 第一百二十八章 第二密谋者 “好的,我跟您走。” 想了一会儿,艾德还是决定先跟着过去。 他安静地跟在里德爵士的后面,同时让希尔薇托管红眼蜘蛛跟在自己身后,以免加强投影因丢失视野而失效。 由于在场的安保人员都认得“卡塔莉娜”和里德爵士,两人一路上并未受到任何阻拦,很快走到了酒店后方的花庭。 沿着色彩斑斓的鹅卵石小径,眼前是一片足有一人半高的灌木玫瑰从,从明快的橘子酱色到艳丽的玫红花瓣,目光掠过之处便能数出七八种色彩,芳香怡人。 花园迷宫,这是奥斯特敏大酒店的招牌之一,此刻倒也是个幽静偏僻的好地方。 只不过,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好了,就在这里宣誓吧。烦请你先行跪下,我来为你涂抹圣油。”里德爵士转过身来。 “没问题。” 艾德干净利落地单膝跪了下来,他可不是一个以自尊心闻名的人。只要有足够的好处,哪怕五体投地趴在地上他也完全不介意。 只不过…… 里德爵士卸下了右手的手甲,拧开圣油的瓶盖,顿时一股异香扑鼻。 希尔薇? 【有什么事情吗,我亲爱的好先生?】 待会儿可能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老骑士沾了几滴圣油,在“卡塔莉娜”的额前涂抹着正位的七芒星,清了清嗓子颂道: “以「绿杉翁」之名,与人交际之时,你须谦逊如草木,任由风雨吹拂,岿然不动。” “……以「守夜人」之名,面临暗黑之时,你须英勇无畏,绝不向邪恶低头,勇猛奋战。” …… 恍惚间,声音渐行渐远,他不由得感到一阵空乏,肢体也愈发麻木,仿佛就快要入眠。 【监测到意识体入侵,已对其进行拦截。】 希尔薇那淡白色的火焰文字浮现在眼前。 很好! 在意识重回掌握的那一瞬间,艾德立即解除了身上的加强投影。白鸦手杖的尾端化作一道笔直的射线,戳向里德爵士的喉管。 自从被“线人弗兰克”阴了一次之后,他就学到了宝贵的教训——凡是与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必须多留一个心眼。 其实,在被受到『傀儡』秘文影响的女仆袭击时艾德便有些怀疑,爱德华王子应该才是涅盘教团的主要攻击目标,怎么会在刺杀前贸然袭击卡塔莉娜,打草惊蛇呢? 那么或许还存在一种可能性:操纵女仆谋害卡塔莉娜的人,并非是涅盘教团的同党。 两支互不相干的势力和角色,抱着完全不同的目的在同一场宴会上展开了行动。 当然,这也不过只是一个似是而非的猜想。真正引起他警觉的,还是里德爵士邀请“卡塔莉娜”去花坛详谈这一行为。 既然里德爵士已经察觉到了酒店里发生的混乱,完全没必要在这个时候特地提及银骑士的箴言,并且把“我”引到花庭的迷宫里。 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是,他想借着这股骚乱浑水摸鱼,趁机对卡塔莉娜下手。 即使刻意用芳香精油遮掩了气味,艾德也能嗅出所谓的“圣油”中包含有催眠草药。只要有心戒备,尸芋那特有的腐臭气味并不难察觉。 而之所以不在走廊立刻拆穿这个老骗子,还有两点因素: 第一,自己没办法确认他真的有问题。也许里德爵士真的就只是一时兴起,担心过一会儿又会年老忘事才如此急切。 第二,现在才是出手解决他的最好时机—— 一旦攻击自己的『傀儡』秘文被守秘人程式拦截,对方的意识就会被迫撤回体内,这一过程需要额外的时间,而自己则可以在第一时间恢复意识。 也就是说,艾德肯定会比对方先出手攻击。 即使只是朴实无华的白鸦手杖,依然可以捣碎没有盔甲保护的、脆弱的喉管。 手杖的末端猛地戳在了这位“老骑士”的喉结上,沿着杖身传导过来的触感却令艾德略感不妙: 对方的意识恢复速度比他想的略快一步,依然做出了向后躲闪的动作,这一击并没有能够彻底使其窒息。 艾德抽回手杖,向后撤步,转瞬而至的剑锋险些割伤他的下巴。对方突遭重创,见反击未中便也慌忙后撤。 二人各退一步,片刻纠缠之间,白鸦手杖竟勾出了里德爵士脖颈上的项链—— 尾部是一颗用铁丝缠绕的吊坠,腥黄色的畸形宝石上遍布着暗红的絮状血丝,正像血管一样微微搏动着。 “什么,你……” 里德爵士半是惊讶、半是恼怒地盯着眼前陌生的黑发少年,舌底涌出一股血沫,呼吸甚是粗重。 “没错,我不是卡塔莉娜——就好比你不是里德爵士一样。” 趁着这个绝佳的空档,艾德左手翻转手杖,右手取出了口袋里备好的黑曜石,手掌轻轻拂过手掌握柄处的乌鸦颅骨,闪着黯色光芒的结晶弧刃顿时自虚无中浮现。 他一直担心会发生类似这样的变故,所以特地用买完正装剩下的钱淘来一枚宝石以备不时之需。 “那我们就算扯平了,微笑先生?”艾德抱以微笑道。 擅长对人类使用傀儡秘文、以女性为目标,在银雾市也不太可能会有第二个人了。 微笑先生并没有浪费力气回话,而是攥紧手中的钢纹长剑,使劲调整着呼吸。 艾德一个健步冲了上去,微笑先生回以刺击。镰刀型的弧刃勾住了剑刃,在剑身上扯出一道火花。 钢纹长剑发出一声金属鸣啸,随着双臂和手腕翻转,想要凭借力道将单手持握的镰刃扯飞,却并未能够甩脱镰刃。 单手加上手杖的距离甚至略远于双手与长剑,在肩甲上割出一道深入皮肉的切痕。 微笑先生闷哼一声,眼中泛起杀意,不顾伤势继续向前挥砍拼杀。 然而艾德并没有因为对方的猪突猛进乱了阵脚,反而有条不紊地后退防守,步伐如舞蹈般平稳有序。 镰刃屡屡扰乱砍向躯干的剑刃,最后在对方手腕处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割痕—— 鲜血涌出,胜负已分。 第一百二十九章 凶手 只见里德爵士青筋凸起的苍老手腕上裂开一道淋漓的伤口,在他手中长剑所指的方向,淡黑色镰刃上隐隐投射着五彩折光。 艾德清楚,自己已然胜券在握—— 手腕是剑斗中最容易受到攻击的要害之一。一旦剑士的腕部或手部肌腱受损,胜利的天平将会直接向对手倾斜。 其实单纯就实力而言,里德爵士是三级非凡者,微笑先生与其相比只强不弱,但面对一个被微笑先生控制的里德爵士,却未必能胜得过他: 第一,由于守秘人程式的存在,『傀儡』秘文无法直接对艾德进行操控或干扰; 第二,通过人物卡,艾德完美地复制了卡塔莉娜的剑术与秘文技艺,而微笑先生却连里德爵士一半的真实实力都无法发挥,仅能通过一具因衰老早已不在巅峰的三级非凡者躯体与之一搏。 “你到底是谁?”微笑先生的语气平静如结冰的湖面。 虽然不知道微笑先生是如何控制里德爵士的,但艾德心中大约能够推测出,此事与其胸前这枚畸形的黄色宝石吊坠有关。 “不如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是怎么从棺材里爬出来的?” 假如手中有枪的话,艾德肯定会趁对方开口的时候来上一枪。但此刻为了防备对方手中还有其他杀招,他也暂且后退了一步,脸上回以薄淡的微笑。 “你确定要听吗?”他啐出一口血痰,舔了舔嘴唇,笑容因脸上的皱纹而显得有些慈祥。 “你可以慢慢讲,我不急着赶时间。” 艾德转目瞧向里德爵士右手,淋漓的血液正沿着手甲滴淌。时间站在他的一边。 “看到这枚可爱的小东西了吗?这是我的人格结晶。只需要一个适当的方法、一柄匕首和一名祭品,灵魂便会与肉体分离。” 他用淌血的右掌扯动着细金链上畸形的黄色结晶,神情仿佛是在炫耀: “伊顿,是这个名字没错吧?那是个不知疲倦的男人,当我意识他和那些乌鸦们正在离我越来越近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一枚伪造的人格结晶,还有,我的躯体。” “所以你伪造了自己的死亡,然后隐姓埋名了七年时间才重出江湖?”艾德挑了挑眉头,“听上去像是某种蹩脚的侦探里面的情节。” “你以为这很容易?扮演一个陌生人从来不是件简单的事情,除了要压制宿主的人格,我还必须要在其他人开始怀疑之前更换宿主,并且销毁上一个宿主留下的踪迹。” 他满不在乎地用流血的手掌挠了挠脸颊,雪白的胡须被血污染红: “现在到你了,你又是何方神圣呢?” “我是艾德加·怀科洛,神调局的调查员……” 几乎在开口的同时,艾德伸出了自己的右掌。 砰! 从半空中飞来、越过花墙的物体撞击在碧绿色的『湖泊』屏障上,激得尘土四溅、落叶纷飞,所幸屏障在破碎前吸收了绝大部分破裂的弹片,余下的也向着两侧弹开。 一枚破片手榴弹。 他明白,微笑先生和自己聊天绝不会是为了交代遗嘱。这座花园迷宫里一定还藏着其他被其所控制的人,时刻准备着发动偷袭。 所以他将人物卡悄悄切换回了『亚瑟·卡斯特』,控制着红眼蜘蛛四处搜索,果然找到了伏兵。 冲出烟尘之中,“里德爵士”已经趁机逃跑。对方显然有所准备,在这座精心设计的花园迷阵之中,不知道还有多少埋伏。 不过,我也未必就要按照他的游戏规则玩下去…… 艾德挥动手中的弧形镰刃,酒店精心培育的、一人多高的玫瑰丛便齐根倒下,在半空中摇落一阵花雨。 地面上依稀可以辨认出脚印和血迹。他大致判断了一下方向和位置,挥舞镰刀一路砍了出去。 镰刃呼啸而过,玫瑰的倒刺将他新买的高档礼服扎得破破烂烂,艾德此刻来不及心疼,只求能够拦截住微笑先生。 终于,前方急促的跑步声越来越近,艾德从灌木丛中一跃而出,从背后扑向了身穿白甲的里德爵士。 对方的躯体脆弱得出奇,几乎没有一点反抗便栽倒在地上,手中的长剑也跌落在鹅卵石地面上,叮当作响。 正当艾德怀疑其中有诈,准备随时翻滚躲闪,施放『湖泊』护身的时候,额头前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大声警告: “不许动!” 是神调局的人。 艾德立刻反应过来,停止了手中的动作。他没有抬头,这时候他可不想贸然行动,然后被自己人打成筛子: “别开枪,自己人。”他一边缓缓举起双手,一边冷静地回复道,“我是东区分队的艾德加·怀科洛探员。” “把武器放下,扔在我看得到的地方。” “好的。”白鸦手杖落在地上,上面的弧刃悄无声息地消散。 “现在退后,远离里德爵士。” 有些不对劲…… 脚底下的里德爵士从刚刚起就没有一丝反应,只有粗重的、生硬的呼吸声。 “我已经放下武器了,请你们先检查一下……” “退后,远离里德爵士!”对方用粗暴的吼声打断了他。 此时此刻,气氛无比紧张,数支黑洞洞的枪口从不同角度瞄准着自己,即使『湖泊』秘文也保不住自己的性命。 是啊……这些从王都来的探员或许不认识他,但一定不会不认识里德爵士。艾德无可奈何地心中暗叹。 坏了,看来我被当做行刺里德爵士的凶手了。 第一百三十章 艾德的新任务 月夜熹微,烛光昏暗的单人监牢里,艾德气定神闲地将双臂枕在麦麸枕头上,心中只觉得百无聊赖。 他并不担心所谓的“罪名”真的会成立,光凭手帕上的残余茶汤和散落的圣油,就可以在很大程度上证明自己的清白。 剩下的无非就是银雾市的神调局分部与总部方面的协调沟通,毕竟神调局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 窗外传来滴滴答答的声音,那是蒸汽机排水管道流出的水珠地溅落在铁栅框上的水声,当艾德数到第412滴的时候,门终于打开了。 不出所料,映入眼帘的正是伊顿先生那瘦长的灰色身影: “抱歉,又给您添麻烦了。”艾德坐起来客客气气地说道,“事情比较复杂,请容我和您简短地解释一下……” “没关系,我已经看过问讯记录了。”出于习惯,伊顿开口前摘下了帽子,“你有受伤吗?” “呃,没有。”艾德先是一愣,然后摇了摇头。 “那就好,跟我出去吧。” 伊顿先生把白鸦手杖和帽子递给了艾德,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袋子,装的是其他被没收的物品。 “里德爵士怎么样了?”艾德问道。想要追踪微笑先生的踪迹,他或许是一个突破口。 “伤势并不重,经过罗温的治疗后已经稳定,但始终无法恢复自主意识。微笑先生的人格在他体内寄生太久了,原本的人格已经近乎消亡。” “……只能吃流质食物,对光线刺激有微弱的反应,除此之外,里德爵士现在就只是一具活着的尸体。” “这样啊,那……嘶……”艾德还想说些什么,忽然觉得左腿一阵剧痛,刺得肌肉一阵痉挛颤抖。假如不是有手杖撑住,几乎就要摔倒在地。 左腿的骨伤还没有好透。看来是在花园迷宫的追逐太过猛烈,导致旧伤复发。 “这样吧,以你现在的状态,恐怕暂时也很难归队继续参与任务了。” 伊顿先生瞧出了他的异样,转身说道: “我这边再给你批准延长两周假期,负责照顾夏洛蒂的安全。” “好的,明白。” 艾德点了点头,由于精神创伤的缘故,夏洛蒂身边必须要有人看护。之前一直是‘白矢’负责照顾她,如果自己能够填补空缺,娘娘腔就能腾出手来去做其他事情了。 “对了,还有一个小问题……”他满脸心虚地说道,“酒店那边迷宫花园的损失,应该不要我来赔偿吧……” 之前他为了抄近路留住微笑先生,把迷宫花园一路砍成了单行道,应该要花不少钱才能重新修缮。 “当然,神调局有专门应对这种情况的补偿款项。”伊顿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不过你的年终奖金可能会受到一些影响。” 哦不…… …… “我再重复一遍……” 娘娘腔抿了抿嘴唇上的口红,刚想要说下去,被艾德打手势停在半道: “不必了不必了,我都已经会背了——” “蓝色药盒里的透明胶囊早晚各服用一次,每次一片。如果夏洛蒂开始出现严重的嗜睡症,则立刻停止服用蓝色药盒里的胶囊,改为服用红色药盒里的冲剂,每日一次,一次一包……” “当药品剂量少于七日所需时应通知罗温医生。除此之外,身上随时携带应急使用的鸦片酊注射器。一旦夏洛蒂开始不受控制地狂笑就立刻对其使用,若鸦片酊无效,立刻远离现场等待支援。” 一口气背完之后,艾德叹了一口气: “说真的,我们有必要确认三次吗?” 这并不是什么需要反复记忆的复杂说明,况且他都已经记在记事本上了。 “麻烦点总比出事强。对你来说也许是小事一桩,不过对于某些脑浆里都是铁锈的人来说……” 白矢挑了挑眉毛,咋舌摇头道: “这么和你说吧,最早两个药盒里面装的都是胶囊,直到铁砧这个弱智大块头搞错了颜色,让夏洛蒂在已经出现嗜睡症的情况下整整睡了三天。” “呃……”艾德听得瞠目结舌。 这也能搞混,大块头铁砧先生该不会是色盲吧? “我会小心的,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需要我注意的吗?” “最重要的是让夏洛蒂保持积极的心态,如果她情绪低落就带她出去逛逛,只要多加小心,不要去过于嘈杂喧嚣的地方就好。” “明白。” “那我就动身去找伊顿先生报道了,据点这边暂时就交给你照顾。顺带一提,我在柜台第二层格子的最里面藏了两瓶陈年威士忌,有需要的话不用客气。” 娘娘腔跨上肩带,给艾德抛了个媚眼,然后在艾德竖起中指之前溜出了房门。 蓝色药盒、红色药盒、还有注射器的收纳腰包…… 艾德又重新检查了一遍数量,确认剂量超过七日后才将这几样东西装在了身上。 好了,去看看夏洛蒂的情况吧。 他用托盘装好药丸和水杯走上楼去,褪色的扶手仿佛被清晨纯白色的微光漂洗过似的,如教堂的圣像般光滑明亮。 夏洛蒂的房间有股花园般清新的气味。之前如蝴蝶般鲜艳的蓝色绣球花,已经变成一团灰暗的枯蓝色,垂头丧气,而新的花苞尚未绽开。 唯一仍在绽放的绣球花,是那束被插在花瓶中的剪枝,正绝望地绽放着泡影般的蓝色。 “夏洛蒂。” “啊,是怀科洛先生啊。有什么事吗?” 夏洛蒂转过身来,脸上依然带着白色的口罩。面罩之下,是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其实也没什么事情,白矢托我把早上的药送过来。伊顿先生打算把他调过去,所以这几天就由我来陪着您了。” 艾德本想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却突然意识到问题立刻止住。 “好的,我这就过来。” 一阵晨风吹过,夏洛蒂墨蓝色的短发微微拂动,她放下水壶,用手背擦了擦额角: “奇怪……” 她空洞的双眼注视着瓶中的绣球花,似乎有些疑惑: “为什么剪下来的切花会比留在枝干上的绽放得更久呢?” “我猜大概是因为‘把枝条切下来’延缓了植物的生长速度吧,毕竟凋谢也是植物生长过程的一部分。” 艾德意识到这样说或许不太好,于是话锋一转: “……当然了,我是随便乱猜的,毕竟我也不是植物学家。到了盛夏它还会再次盛开的。” “凋谢……”夏洛蒂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花瓶,一叶花瓣轻柔地飘落到地上。 “那天底下有没有永不凋谢的花呢?”她的眼中带着些许失落。 “嗯——” 艾德望着夏洛蒂的眼睛,沉吟片刻: “说起来,我倒还真的见过一次。” 第一百三十一章 创作素材 “感觉怎么样?空气干净、没有老鼠和爬虫、三餐免费,甚至还有抽水马桶、自来水管道和铜盆浴缸。” 艾德掏出自己的客房钥匙打开了房间门,给巴克介绍道。 东区特别行动小队的每位探员在东区据点都有一个私人房间,但由于艾德一直住在侦探所,这个房间便长期搁置了。 在和海怪确认过这样做不算违反规章制度后,艾德便去了一趟刀匠街38号的便士旅馆将巴克拉了过来。 巴克原本对于这份邀请无动于衷,无论艾德如何苦口婆心也雷打不动——直到艾德告诉他对面就是精神病院。 “……从今天起你就在这边作画吧,反正也没有食宿费,你可以把我当做半个赞助商,至于画什么、卖不卖,这些事情你自己决定就好。” 自从上次在地窖里给他理完发之后,这家伙就再也没修理过边幅,浑身仿佛被地窖里的恶臭浸透了。艾德不得不把他带去理发店重新修整一番,又重新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平价便装,这才重新恢复了正常的样貌。 巴克如幽灵般静悄悄地在后面,只是点了点头,不置可否。那枯萎双臂的袖管空空荡荡,干瘦的双颊由于长期营养不良将颧骨凸显得格外明显。 “你在为乌鸦做事。”他冷不丁忽然开口道。 沉默了一小会儿后,艾德的嘴角勾起了微妙的弧度:“没错,你该不会对我的工作有意见吧?” 假如巴克长期住在这里,能猜到一二并不奇怪,可艾德没想到刚来就被他看出来了。 “不,恰恰相反,我对你们的工作很感兴趣。毕竟平时很难有机会观察你们这类人。” “说真的,我还以为我的伪装技巧已经研究得可以了。具体是哪方面让你看出来了,眼神?举止?气质?还是不经意的小动作?”艾德挠头道。 “整体上。” “整体上?” “有些感觉是说不明白的,如果你把一个盘子摔碎再重新拼起来,它肯定和原本的模样有所不同。我找不出具体的缘由,但你看上去确实像是一名调查员。” 难不成是艺术家特有的洞察力?艾德心中反而松了一口气: “好吧,我猜像你这样善于观察的人也不是到处都有的。” “你还是直说吧,让我到这里来到底有什么事。” “我就不能单纯是想照顾一下老朋友吗?” 巴克沉默不言,只是用那双金色的、仿佛有火彩闪烁的眼睛盯着艾德,看得他头皮发麻。 “好吧,不扯皮了,我想找你买一幅画作,你手里有花卉题材的作品吗?” 既然夏洛蒂想要“永不凋谢的花”,那最好的办法就是请人画上一幅。虽然巴克这家伙和正统派画家的路数不太一样,但他身上的天赋是显而易见的。 “我不留存以前的作品,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为你从头开始画一幅。” “那太好了——”艾德一拍双手,“需要我替你准备什么吗,颜料?画笔?新的调色盘?” “素材,我需要合适的素材才能开始作画。” “素材?我还以为优秀的画家应该尝试画出不存在的东西呢。” “想象不过是基于现实经验的重新拼接,没人能够真正画出不存在于现实的事物。”巴克冷笑一声,毫不掩饰语气中的轻蔑。 “行行行,你是专家,你说了算。具体需要什么样的素材?” “这取决于你想要什么样的作品,或者想把作品送给谁。” “这个嘛,不如我直接带你去见见她吧,记得千万不要在她面前露出笑容。” 思来想去,艾德觉得与其费半天劲描述,不如干脆带他去参观一下夏洛蒂的阳台,也许能够激发出某种灵感。 …… “夏洛蒂,是我。” 叩叩叩。艾德轻敲了三下门板。 “怀科洛先生。”夏洛蒂打开了房门,乖巧地点头致意。 “啊,我把之前提到过的画家朋友带过来了。他想参观一下你种花的阳台,没准能够找到些灵感和创意。” “原来是这样,那请便吧。”她从门前让了一步过来,语调异常平静,这是心情愉快的表现。 当巴克走进来时,夏洛蒂细小的手指掐着衣裙,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巴克,仿佛对这个身体同样有所残缺的金发少年充满好奇。 巴克沉默地凝望着那些盆栽花卉,眼中倒映的光线随着云隙变换、随着那些叶片的反光舞动、旋转,从原本的云淡风轻到凝神、屏息,最后只是发出一声叹息: “我不能把它画出来。” 不能画? 艾德还是头一次听见这种说法。他只听说过画师不知道从何下手,或者构图之类的地方不够令人满意,还从来没有听说过“不能画”的情况。 “相信我,这座阳台之中没有你想要的那幅画。它的印象太过令人悲伤了,如果我把它画出来,只会发生你不想看见的后果。” “无妨,我再想想其他的办法吧。” 艾德从口袋里摸出一沓卡片,这是娘娘腔随手留给他的东西,都是平时他和铁砧两个人出去鬼混时收到的宣传卡片和名片,没准里面会有好去处。 惊奇魔术世界、剑湾烧烤餐厅、‘黑色接骨木’地下酒吧、欢腾俱乐部——好吧,我就知道会有这张…… “塔斯维德艺术展。” 他的目光终于停在了这张卡片上。 第一百三十二章 美术馆 想要找寻灵感,美术馆或许是个好地方——至少在艾德这种外行人看来应该是这样没错。 虽然微笑先生此刻还潜逃在外,但眼下风头正紧,他并不大可能冒险找上门来,更何况想在偌大的一座城市里找到自己,无异于大海捞针。 在银雾市真正能做到情报网监视个人动向的机构只有三家:神调局、奥克兰家族、樵渔帮,而眼下这三个组织碰巧都不太可能来找艾德的麻烦。 基于这样的考虑,艾德便带着巴克与夏洛蒂来到了塔斯维德艺术展。 展厅租用了中央区东侧的一家私立美术馆,门前立有十六根巨大的古典立柱,门窗上使用大量铸铁以及玻璃,这里最着名的展区莫过于落地镜面组合成的镜屋。 展会的门票相当实惠,每人只收了一先令,这让艾德有些怀疑此次展出是否能够收回成本。 根据宣传卡片上的简介,塔斯维德先生是一位商人兼艺术收藏爱好者,举办这次画展是他毕生的梦想。 画廊内气氛安宁,一群衣着体面的男女正围着一幅油画低声交流意见。 艾德见状便凑了过去,只见画中一位有些眼熟的微胖中年女性坐在木椅上,身后是蓝色与蓝紫色纷杂锦簇的绣球花。 虽然他不懂艺术,但从色彩和人物细节的角度上大致瞧来,整幅画协调有致、不失章法,想必是出自某位名家之手。 “错了,绣球花的叶片是对称的,而不是画面中像月季花那样左右交替。” 巴克突然开口道,他的声音很大,一下子将所有的目光吸了过来,这让艾德有些头皮发麻。 “需要我帮忙吗,先生?”一位拄着镀金手杖,身穿条格纹正装、头戴礼帽的八字胡绅士转过头来。 “当然,您最好帮我把这幅画盖上,这位‘艺术家’缺乏最基本的观察能力,却无知到把这样的东西拿出来卖钱。”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几位女士用扇子遮住了嘴巴,显然没想到竟然有人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般无礼。 “您没必要这样说,不喜欢的话可以不看。”绅士面色不快道。 “我当然有必要看,如果聪明和正直的人保持沉默,傻子和骗子将会大行其道……” 巴克正义愤填膺地想说下去,却被艾德一把捂住了嘴巴。 “好了,好了,你去那边帮我看着夏洛蒂,这里交给我来处理。”艾德一边把他推开一边小声说道。 再这样下去他们三个迟早要被赶出去,得赶紧想个办法这场乱子给了结掉。 “是这样……我的朋友,他……” 艾德上前一步,摘下帽子扣在胸前,佯装悲切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最近发生了一些非常令人悲痛的事情,导致我这位朋友的精神状态欠佳。对于他的不当行为,在下实在是深表遗憾。” “原来如此……”绅士摘下帽子,深切地点了点头,“可以理解。艺术是给人带来希望的力量,希望这次展会能给他带来治愈。” “我是塔斯维德·布恩,本次展会的赞助人,这些作品都是我的个人藏品。” 好家伙,巴克直接惹到了赞助人的头上,真会挑人选啊…… 不过,艾德本以为塔斯维德会是这位先生的姓氏,没想到竟是名字,这倒是有些奇怪了。 “画中这位莫非是您的亲人……?”他连忙转移话题。 “是在下的爱妻,玛丽·布恩。”塔斯维德先生说道,“说来惭愧,我年轻时候穷困潦倒,全赖夫人与岳父的鼎力资助,才有了后面的转机。” 玛丽·布恩?这名字好像有点耳熟。 艾德心道,巧了,那不是自己当初上门修家用蒸汽机的那户人家吗? 如果不是那次上门维修,自己也就不用做那趟要命的地铁,更不要说后面那些惊险离奇的遭遇了。他很有可能会在维修店里一直干到三十岁,然后用攒来的钱开一家自己的维修铺。 “我听到这边有声音,发生什么事了?” 一位体貌富态的中年妇人走了过来,比起塔斯维德先生,她的打扮得倒是很朴素。 “没什么,只是一点艺术上的小争执。” 塔斯维德先生微笑着摆了摆手,佯装无事发生。 “哦,是你……”玛丽·布恩夫人很快认出了艾德,“维德,还记得吗?之前上门修蒸汽机的那个小伙子,自从他来过之后家里那台老机器已经好久没坏过了。” “我早就说该把那台老机器换掉了,修它的钱都快够买一台最新型号的蒸汽机了。”塔斯维德先生叨念道。 “为什么要换?又不是修不好了。”布恩夫人说罢转头对艾德道,“你那边接不接私下的维修订单,要是绕过维修店的抽成,我们两边都能省下不少钱。” “呃……”艾德一脸尴尬,“抱歉,我已经不在维修店那边工作了,现在正在给私家侦探当助手。” “那真是太可惜了……” “既然只是误会……”布恩夫人还想说些什么,塔斯维德先生连忙打断了她: “朋友们,不如这样。我带了一桶上好的白葡萄酒,让我们去休息厅开怀畅饮一番,忘掉刚刚的不快吧。” “维德,我们办画展已经花了太多钱了,你不能总是由着性子来。” “亲爱的,你就非得在这会儿扫我的兴吗?”塔斯维德先生满脸无奈。 “当然,那桶酒可以留着给我父亲过生日。你应该先带朋友们参观那幅七千镑的画,看完了我好赶紧把它收起来。摆放在那里没人看着,怎么让人放得下心。” “唉……好吧。”塔斯维德一声叹息,“诸位,请跟我来吧。” 艾德本来不想凑这个热闹,但他有些好奇价值七千镑的名画到底是什么样子——毕竟他从‘王子’手里接到的委托也不过才两千镑。 于是他还是拽上了一脸不屑的巴克跟了过去,夏洛蒂小姐则安静地跟在后面。 只见塔斯维德领着众人来到一间小屋,红木画架上,放着一幅蒙着画布的画框。 “这是我偶然从另一位收藏家手里买到的画作,据称,它出自坤图家的第十一代家主,维克托·坤图之手。” 坤图?! 第一百三十三章 帷幕之下(上) 小房间门旁边的角落里有一台卡带式留声机。塔斯维德先生插入了一张卡片,随即播送起轻柔的音乐。 “在大约一百年前,坤图家族从一海之隔的百花领搬到了莱芮亚领的银雾市,而当时的家主,正是这位维克托·坤图。” 塔斯维德站在幕布前摘下手套,他将腔调压得深沉而绵长,好似夕阳暮色下教堂的晚钟声。 “城市的喧闹嘈杂很快让这位天性浪漫家主感到厌烦,于是他便在郊外兴建了一处私人庄园,具体位置大约是现今城西的伐木场一带,假如各位穿过那葱郁璀璨的向日葵花田,仍可瞥见些许断壁残垣。” 这倒是没错,看来塔斯维德先生没有信口胡诌。 艾德赞同地点了点头,他可是亲身考察过那里,差点没把命搭进去。 “据传闻所言,搬家所用的马车如长蛇般络绎不绝,装满了奇珍异宝、古董名画,就连奥克兰家的府邸与之相比都黯然失色……” 说到这里,塔斯维德不禁莞尔: “当然,这也只是传闻,恐怕多多少少有些加工的成分,但至少说明了当时坤图家族的富裕阔绰。” “……整个坤图家族在城郊的庄园里过上了与世隔绝的生活,只是偶尔会有一辆四轮马车从庄园出发,进城出售家主的画作,并运回生活所需之物。” “故事的前半段听上去就像是段童话,可后面的部分……就有些耸人听闻了。” “马车往来城市的频率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一辆无人的黑色马车缓缓来到赞助商的门前。” “整辆马车散发着熏天的恶臭,以至于赞助商怀疑是不是车夫采购了过期的鱼和肉类,直到他掀开车门,才被眼前所见之物吓得魂飞魄散——” “车厢里爬满了血迹、毛发和骨骼碎片,十几只残缺的手掌托举着一部未完成的作品,滴血未沾。” “人们在街道上听到赞助商发疯的呐喊,这才发现了马车里的异常。那时的莱芮亚还没有那些黑衣的乌鸦,市长匆忙出面与教会联系,派出了一支主要由神职人员组成的巡逻队前往坤图庄园。” “只见庄园早已被大火烧毁,只有少许家族的旁支成员侥幸逃了出来,大部分都已神经失常,家主维克托·坤图也不见踪影。” “经过与教会和奥克兰家族的协商,市长决定彻底封锁这个消息,市场上出自维克托之手的画作也被迅速收购销毁,人们很快淡忘了这个家族,还有那些恐怖的传闻……直到我从某位曾经祖孙三代服侍过坤图家族的男仆口中得知这个故事。” “至于这幅画,我所听到的版本是:它被一个胆大的醉汉趁乱偷走,随即出现在跳蚤巷的二手市场里,又迅速被人遗忘,直到某天被一个学识渊博的画商用六便士的价格和一个破陶瓷花瓶一起买走,才得以重见天日。” “而我——”塔斯维德的胡须自豪地耸动着,“鄙人花了7000英镑买下了这幅作品,只为了让这个故事重见天日,请诸位一睹维克托·坤图无上才华。” “请看——” 他轻轻揭开幕布,幕布之下竟然又是一道幕布。仔细一看,这幕布原来是被人描绘在画中,幕后影影绰绰,似有轮廓。 “无可争议的是,这是一幅不可思议的、跨越时代的奇异作品,以我等后人浅薄的眼光,很难解读其中想要表达的深刻思想。” “不过我相信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每个人都会从这扇陌生的帷幕中感受到自己心中所想的事物。”塔斯维德洋洋洒洒地发表着不痛不痒的评价。 对艺术鉴赏一窍不通的艾德,只好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巴克的眼神,后者从不屑到惊异,最后变为痴呆般的凝视。 莫非这真的是维克托·坤图的作品? 艾德的目光反复在巴克、画作、塔斯维德之间游移。 他相信巴克的眼光,但对塔斯维德先生却持怀疑态度,从后者的言行举止上来看,对艺术的了解恐怕比自己强不了多少。 这样的人能慧眼拾得维克托·坤图的遗作,恐怕和自己玩老虎机发财的概率差不多大。 “好了,本展厅的参观时间到此结束,接下来我们参观艾伦先生的名作《一百零六只黑猫》……咳,我的喉咙说得好痛,还是去休息区歇一会儿,喝一杯茶再继续吧。” 塔斯维德清了清喉咙,眼神中带着询问看向玛丽夫人: “亲爱的,你跟着一起来吗?” “不了,你们先去吧,我把画收拾好就过来。”玛丽夫人摇了摇头。 “不行,这幅画远比你想象得要神秘,你不能一个人待在房间里,这太危险了。”塔斯维德先生面露难色。 “有什么大不了的,这幅画在我们家里都放了好几个月了,能出什么差错?”玛丽夫人执意道。 “唉,各位请先从那边离场吧,容我和夫人再聊一聊。”他伸出右臂对众人说道。 人潮散去,艾德故意走在最后,只见塔斯维德一脸忧心忡忡,随后关上了房门。 “艾德,我需要这幅画。”巴克突然把脸贴了过来,小声开口道。 “友情提醒:这东西价值7000镑,我的周薪是8镑加上2镑津贴。要买下这东西,我得活着从神调局打工14年,更何况塔斯维德先生还未必愿意卖。” “随便你用什么办法,把它偷过来。” “那更不行了,我的上司就是犯罪问题的专家,我的同事隔着五公里都能闻到我的踪迹,价值7000镑的藏品,足够我同时选择十种以上的死法了……” 艾德摇着头叹了一口气,神色怀疑地问道: “你确定这幅画真的是维克托·坤图的作品?” “我不确定,但这幅画并不像和这栋大楼的其他垃圾一样乏味空洞。” “夏洛蒂小姐……”艾德想听听她的看法。 “嗯?”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夏洛蒂的反应有些犹豫迟疑,“它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 “……令人安心。” 第一百三十四章 帷幕之下(下) 令人安心? 艾德不知道为什么夏洛蒂会有这样的看法。无论怎么看,这幅画只给他一种寒毛倒竖的感觉。 维克托·坤图的作品……还有那段故事,会是真的吗? 他很想现在就动身去鸦巢查证一下故事的真实性,但把夏洛蒂和巴克两个人丢在这里太久,显然不是个好主意。 “抱歉,让各位久等了,我们去休息区吧。” 塔斯维德先生随手带上身后的房门,将上身那件蓝黑色斗篷稍微扯紧了些,一边将众人带向了休息区。 休息区是一间十米见方的房间,摆满方桌与座椅供人休息,一旁的吧台还提供了自助的茶点供人取用。艾德还在吧台上看到了熟悉的、马口铁罐包装着的探险饼干。 他识趣地没有去碰点心碟,夏洛蒂和巴克都没办法在公共场合吃东西,自己一个人吃就显得有点不太合适了。 “茶罐怎么空了?”吧台前有人开口提道。 “还真是。展馆那边没有通知我……”塔斯维德先生走过来看了一眼,旋即提议道,“不过不要紧,我去把那桶白葡萄酒搬过来吧,有人愿意搭把手吗?” “我来帮您吧,先生。”艾德这时候站了出来,跟在塔斯维德身后。 倒不是因为他有多乐于助人,单纯是想塔斯维德先生套个近乎,日后进一步调查这幅画作也会更方便些。 “好的,请稍微等我一会儿,我去跟玛丽打个招呼。” 说罢塔斯维德就进了房间,不一会儿,展屋里传来了玛丽夫人斩钉截铁的声音: “不行!我不是说了吗?” “我们就不能商量一下吗……”塔斯维德的声音有些含糊,几乎是恳求的口吻。 “你总是像个孩子一样耍脾气、胡乱花钱,假如不是我父亲看中了你,你现在还在甲板上给人拖地板!” “别这么不近人情,玛丽……” 还没等塔斯维德先生再开口,玛丽夫人便粗暴地打断了他: “我已经受够你没完没了的挥霍无度了,如果你再纠缠不休,我就搬回老家去住。” 直到塔斯维德先生灰头土脸地从房间里走出来,还能听到房间里玛丽夫人抱怨声。 “唉……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他掏出手帕擦了擦鬓角,脸上写满了尴尬。 “没什么,相处得越久就越容易吵架,这是人之常情。”艾德笑着耸了耸肩,“百货商场离这里不远,不如我们走过去买些袋泡茶?” “好吧,也只好这样了……”塔斯维德先生无奈道。 …… “这么说来,您的岳父乔纳德·布恩曾经为皇家海军服役?” 百货商场不过两百多步的距离,两人很快买来了临时用的茶叶。回来的路上,艾德与塔斯维德攀谈起家中琐事。 “是的,他退役前最高坐到过准将的位置,还曾参加过孤峡海战。” 孤峡海战是三皇之争中最为关键的一场海战,此役无比惨烈,双方的旗舰同归于尽。所幸皇家海军彻底粉碎了北方舰队,确保了莱芮亚本土的安全。 “我听说北方阵营的旗舰是一艘寒冰包裹的巨龙骸骨,莫非真有此事吗?” 卡罗尔大帝麾下海军的旗舰名为「黑域」号,北方至今仍有人称颂它的威名,“龙骨擎天,冰封万里”。而莱芮亚皇家海军的旗舰名为「黄金玫瑰」号,借用了理查陛下的生母安妮女王的名讳,以上好的白栎建造,在阳光下纯白如雪。 “谁知道呢?或许只是水手们编的传说吧,人们都说在海上待得久了会变得愈发迷信。” 塔斯维德不置可否,但话语中却又有些不以为然。 然而当两人回到美术馆的时候,却发现众人站在门外,神色慌张—— “发生什么事了?” 塔斯维德先生仿佛预料到什么一般,扔下了手中的茶包,急匆匆地冲入了人群之中。 “玛丽夫人她……”人群中有人含糊其词地答道,“她遭遇不测了。” “什么?!” 塔斯维德不顾众人的阻拦,一路跑进了美术馆。艾德调整了一下外套里的枪袋,将其挪到方便取用的位置,随后也跟了进去。 他这一次带上了奥莉维亚小姐赠送的火山手枪,再加上擅长对付灵体的夏洛蒂,假如并非极为强大的灵体,自己未尝没有一战之力。 大厅里渐渐昏暗,夏洛蒂正在房间外维持秩序,一条条细弱的光之丝线缠绕在大厅内,构成了一条警戒线。 “等一下,塔斯维德先生。” 艾德一边拦住他,一边取出探员配发的灵体探针,白水晶的特殊性质会使被灵体所吸引,根据这一反应的强度可以大致推测出灵体的方位和强度等级。 表盘没有反应,读数也停在0。 奇怪…… 落魄画家斯通·坤图先生曾经利用那本家传的漆黑之书召唤出了四级灵体,所以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位先代家主维克托·坤图的作品中同样暗藏了灵体,因而导致玛丽夫人遇害。 难道我猜错了? 他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缝,将红眼蜘蛛丢了进去。房间里,玛丽夫人的喉咙插着一把匕首,已然断绝了气息。 即使是在「门蒂洛萨之眼」的真实视域下,那副帷幕仍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 “巴克去哪了?”他扭头对夏洛蒂轻声问道。 “他……”夏洛蒂轻轻晃了晃额前的头发,神色有些尴尬。 “先生——”身后传来了声音,只见一位个头高大的年轻人正从背后攥着巴克的衣服,“我猜您的身份并不一般,但是我有理由怀疑您这位朋友谋杀了玛丽夫人”。 “我没有。”即使被人押着,巴克也还是那副神色坦然、事不关己的模样。 “为什么?”艾德没有急着反驳,而是询问起了缘由。 “我在休息的时候看到这家伙动作鬼鬼祟祟的,就跟了过去。只见他溜进了房间里,我担心他会搞破坏,就跟了上去。” “……等我进到房间,发现玛丽夫人的死在了座椅上,而这家伙神神叨叨地盯着那副画看来看去。” 第一百三十五章 《白玫瑰与黑魔鬼》 莫非真的有鬼怪作祟? 艾德迟疑片刻,轻轻拧开了房门。 房间里的照明电灯被关闭了,漆黑的微光中,玛丽夫人的遗体正坐在木椅上。刀尖穿喉而过,前端钉在了椅背上,血滴缓缓沿着刀刃流淌。 在她的双眼死死盯着的正对面方向,画布上盖着的幕布浸透了鲜血。 “哦……我的玛丽……” 塔斯维德第一个挣扎着挤进了房间。看到眼前的惨状,他浑身颤抖,跌倒在了门边上,将摆着留声机的桌子摔得叮咣作响。 “我能理解您的心情,但请您保持冷静,这里很可能存在危险。”艾德将他扶了起来,“巴克,你为什么要到这个房间里来?” “我只是想靠近点看看那副画。”巴克冷笑着答道,“我本来想偷走它,但我一个人做不到,你又不肯帮忙。” “没问你这个——”艾德气得用手杖敲了一下地板,“现在我郑重地向你发问,玛丽太太的死和你是否有关系?” “哦,我什么都没做,她早就死在那里了。” “你在说什么鬼话?!”塔斯维德先生扯住巴克的领口,咆哮着几乎要把他整个人拎起来。 “请冷静一下,塔斯维德先生。”艾德按下了他的手臂,“……我相信不是他做的。” 塔斯维德扭动几下发现挣扎不开,也只好作罢:“你凭什么这样说……” 还没等他说完,艾德就挽开了巴克那宽阔的上衣袖口,露出了像枯枝一样干瘪瘦弱的手掌。 塔斯维德先生顿时哑口无言——以巴克那双连画笔都很难握住的双手,不太可能握得住匕首,更不要说杀害玛丽夫人了。 或许在一些极端情况下,经过训练的高手可以通过口衔匕首或者用脚夹住匕首杀人。 匕首笔直地插入尸体喉咙,这个动作恐怕需要一个完美的直前飞踢才能做到,并且还不能把整个人踹翻。 艾德自认还没有这种精妙准确的本事,假如在奎茵的皮靴上绑一把匕首,她倒是有可能完成这个动作…… 至于巴克,他显然不像是有这种身手的人。 更何况,以艾德对巴克的了解来看,假如真是他杀的人,那这这家伙肯定会大大方方地承认。 “你们有谁关掉过灯吗?”他轻声道。 无论是巴克还是抓住巴克的年轻人,都表示否认。 奇怪…… 鉴于无法确认危机的强度,艾德也不好贸然呼叫支援。神调局长期面临人力不足的情况,如果随便发生什么事情都呼叫支援的话,那他们这帮人早就过劳猝死了。 更何况,事情发生在中央区——自从奥莉维亚小姐受到处分之后,东区小队和中央区小队的关系就愈发紧张。如果请求支援却无事发生,很容易被当作是一种挑衅行为。 思来想去,眼下最好还是他和夏洛蒂两个人先尝试解决问题,确认危机属实再呼叫援助。 艾德用手杖敲开了电灯开关,吩咐旁观的人群帮忙从镜屋取来四面一人高的落地镜,亲自摆放在房间的四角: “夏洛蒂,交给你了。” 夏洛蒂微微点头、垂头默祷。白炽灯的光线暗了下来,蛛丝般的细小织缕从她手中的十指戒面中缓缓飘舞,黏附在了镜面上,沿着镜面反射、交叉,最后形成了一道规则的、宛如蝶翼立体图案。 直到『蛛网』秘文编织成的灵体陷阱彻底完工,艾德才敢靠近那副维克托·坤图的遗作,并且把人物卡切换成了卡塔莉娜,随时准备用『湖泊』秘文保命。 拨开外面的染血幕布,画中的帷幕未有变化,幔布飘舞、似有若无。 画布的触感冰冷、粗糙,犹如死者的肌肤,令艾德的手背竖起了寒毛。但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异常事态发生。 难道是玛丽夫人的某种行为触发了这幅诡异的油画? 艾德转头看向玛丽夫人的遗体,尸体的双目盯着他和油画的方向,几乎凸出来。可他却越看越奇怪: 尸体的表情与其说是惊恐,倒不如说是惊讶。 “我和塔斯维德先生出门的时候,你们听到过尖叫声吗?”他再次询问道,众人纷纷否认。 直到塔斯维德出来,玛丽夫人还在屋里面数落他,所以玛丽夫人的死亡时间应该是在他们出门买茶叶的那段时候。 如果画中的幽灵真的从里面爬出来杀掉了玛丽夫人,那其他人在休息厅应该能听到她的尖叫才对。 究竟是哪一部分出了问题呢? 最后一次亲眼看到玛丽夫人是什么时候……? 艾德闭上双眼,让思绪缓缓倒带—— 参观画作、离开这里前往休息区、探险饼干、口渴、白葡萄酒、两人争吵、出门买红茶…… 探险饼干…… 探险饼干。 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那个慌张的下午,警察局里的饼干、名为“亚瑟”的、红头发的年轻人——然后,他的人生轨迹就被彻底改变了,新的朋友、新的生活…… 而引发这一切改变的,恰恰是那张玛丽·布恩的维修工单。 真是兜了好大一个圈子啊……他不由得自嘲地笑了一下。 “先生?您没事吧?”塔斯维德先生被他的异常反应吓了一跳。 “没事,只是突然想到一些旧事情。”艾德用手杖敲了敲右手掌心,踱步从展台上走了下来。 “……对了,您在展览时播放的背景音乐是哪一首曲子?” “这……您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是不是叫《白玫瑰与黑魔鬼》?我记得好像是根据孤峡海战的故事编成的曲子,很有名气,您用的应该是这首音乐的舒缓改编版。” “对,没错……”塔斯维德睁大了眼睛,点了点头。 “卡带在您手里吗?我看它没在地面上。”艾德用手杖指了指那台摔在地上的卡片式留声机,卡槽空空如也。 “是的,我之前跟玛丽收拾展厅的时候收起来了。”塔斯维德后退了两步。 “方便播一下吗?我还想再听听那个旋律,没准和您夫人的死有关系。” “可以倒是可以……可是您看,这台机器都坏了——” “看来您忘了我之前是做什么的了,我这就给您把它修好。”艾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将散架的留声机抱在怀里,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重新组装起来。 塔斯维德终于按捺不住,推开了外面拥挤的人群,一头撞碎玻璃向着窗外跳去…… 忽然间,眼前的天幕为止一暗,宽阔的、丝带般的光线从破碎的玻璃中莹煌流转,下坠的身体逐渐停滞。 终于,他像一只虫子般倒吊在了半空,在街上行人的惊呼中尖叫着昏了过去。 ……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夜谈 喧嚣的咖啡馆里,橘黄色的黯淡火光甚是显眼。艾德低头躲开了摇摇晃晃的煤油吊灯,端着手中的餐盘坐到了角落的桌上。 东区的咖啡馆大多如此,这样的价格他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你白天说的那个案子……” 还没等他坐踏实屁股,奎茵的便向前探了过来。她的眼睛在夜晚绿得瘆人,所幸他已经勉强有些习惯了。 “你还想听?” “具体的作案手法呢,你还没说完。” “哦——” 艾德低头将牛奶和砂糖融进杯中,用茶勺搅动着咖啡,虽然在夜晚喝咖啡似乎有些不合时宜,但他已经习惯了咖啡的刺激: “他先勒晕了玛丽,然后才盖上幕布并用匕首杀死她,这样身上就不会沾染血迹。那把匕首钉得足够深,只要将幕布直接扯下来盖在画布上,就能伪造成一种灵异的错觉。” “可是你不是说在出门前还能听到玛丽夫人的抱怨声,他哪来的时间动手?” “他伪造了不在场证据。让我误认为直到我们两个出门前玛丽夫人还活着,事实上她早已遇害——” “在那段卡带的音乐部分过后,是他早已录制好的音频。想必是从平日里争吵的片段截取的,虽然会有一定的失真,但是隔着房门足够以假乱真了。” 像这样尴尬的夫妻争吵,有常识的人都会刻意回避一下,至少不会贴在门上仔细偷听,塔斯维德很好地利用了这一点。 “所以那幅画是假的?”奎茵顺着问了下去。 “不知道,巴克对它的反应很不一般,我认为作品的真伪值得研究。但至少塔斯维德先生不知道这件事情,或者说,他不在乎。” “不在乎?”这次她的表情终于有些诧异了。 “这就是艺术品的交易艺术了。它是真是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花了7000镑买它,到处宣传那个骇人听闻的故事,紧接着就真的发生了命案。所以你很容易就能用10000镑的价格转手给愿意为这个故事买单的下家。” “塔斯维德杀害了自己的妻子,就为了三千镑钱?”奎茵很少对案件做出评价,但这次她看上去很是鄙夷。 “不不,当然不止这样。我再给你一个提醒:他的全名叫做塔斯维德·布恩,而他的岳父叫做乔纳德·布恩,明白了吗?” “……他们是近亲通婚?”她沉默片刻,好不容易憋出了一句。 “咳——”艾德放下手中的咖啡,擦了擦嘴,“他又不是古代的精灵皇室。在莱芮亚,近亲通婚早就被明令禁止了。” “……这是一桩入赘婚姻。根据塔斯维德的供词,他原本的姓氏是兰道,乔纳德先生看中了他——也许是他的商业天赋,所以把女儿许配给了他,但孩子必须随母姓,也就是俗称的‘上门女婿’。” 这样的婚姻在工业革命和新大陆的殖民热潮的背景下相当常见。传统的军事贵族不得不与新兴的资产阶级联合以谋求出路,而像塔斯维德这样白手起家的小商人也正需要一位有钱有势的投资人。 “生意渐渐做大之后,传统军事贵族的权力也日渐式微,塔斯维德便不再需要老丈人的支持,更何况他和妻子生活得并不和睦。显然,他一直在找机会以一种看上去‘不那么忘恩负义’的方式与妻子离婚……” “真是个畜生。”奎茵用叉子将餐盘弄得咯吱作响,然后将半段烤香肠送入口中。 “行了……” 艾德先一步解决了晚餐,他用面包片擦了擦嘴唇,囫囵个塞进嘴里,站起身来: “我得赶紧回旅馆据点那边了,夏洛蒂那边还需要我帮忙照看。” 实话实说,他有些低估了自己的食量,这顿饭只吃了七分饱,但倒也足够了。 “等等……”奎茵叫住了艾德,“你到底是怎么想到这一步的?” “你真想知道?”艾德微笑道。 “废话。” “把你盘子里的烤香肠给我。”他指着奎茵盘子里仅剩的半段香肠说道。 奎茵白了他一眼,随后没好气地将自己的盘子摔在了他的空盘子上。 “饼干,答案是饼干。” “……那个饼干罐子让我突然想起了最初那件案子,还记得吗?‘地铁大屠杀’,弗洛伊德想把这件事情伪造成一起神秘事件,就是为了让皇家学会投资的气动地铁滚出银雾市。” “你还记得那个案子?” “当然,如果你总共只有几个月的记忆,记性也会和我一样好的。” 艾德重新举起餐叉,刚要把烤肠插起来,却被奎茵抢先一步送到嘴边: “好了,我改变主意了,再见。” “……” …… 男人蜷缩在床的角落里,侧着望向眼前的虚无,那里原本是剥落的白墙。 他曾经有过名字,以及一个辉煌兴盛的家族。但眼下他却经常忘记,只有偶尔才能记得起来。 他几乎完全失去了视力,却总能看到奇异的光。 光让一切变得不同。光揭示了那些难以捉摸的、令人困惑的事物的本质,揭示出他在世界的位置,发光、然后死亡。 他和医生谈论那些日益疼痛的光。医生告诉他,要从他的大脑切除一部分东西,如此他的痛苦便会减轻一些。 这令他感到焦躁不安,直觉告诉他,事情不会往好的方向发展。 身体的疼痛可以忍受。真正让他感到痛苦得喘不过气来的,是另外一件事—— 她正在褪去,逐渐消亡,就像世界上其他东西一样——即使他已经付出了一切。 吱呀一声,门开了。眼前浮现出淡黑色的恐怖轮廓,他辨认得出,那是护士的轮廓。 “有人来看望你了。” 他勉强发出了一声难听的嘶鸣,护士便把这当做是同意,转身离去了。 金色的、璀璨的光芒从眼中涌现。仿佛雪崩一般,连续不断的嗡嗡声将世上的声响都淹没了,空间分裂成无数细小的碎块,天空、大地、海洋,一切的色彩在他眼前飞旋,环绕着眼前的人影。 他记得这个人,他在脑海中不停地搜索着那个名字,世界上唯一能够理解他的人,唯一能够听懂他言语的人—— “巴克。”他像僵尸般欣喜地坐了起来。 第一百三十七章 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还见到你真开心,朋友,” 斯通·坤图虚弱而欣喜地说道,右眼穿刺而出的晶体流淌出暗蓝色的脓水,随着他的声音微微震颤。 他本以为自己此生再也见不到这位知己了。此时此刻,他真的太需要一个能真正聊聊天的伙伴了。 “你进步得很快。” 巴克沉默了一会儿,在床边坐下来评价道。他是坤图见过的唯一一个毫不在乎房间里那股挥之不去的恶臭的人。 “他们给了我一支铅笔和一块画板,好让我安静下来。” 斯通·坤图用手掌轻轻抚过贴满画图的墙壁,虽然双目已经失明,但他仍然能将那些脑海中闪过的、模糊的幻象临摹下来——尽管它们曾令护士发出不快的尖叫。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思如泉涌,只可惜……太晚了。”斯通·坤图闭上左眼喘息,仅仅几句话便已经耗光了他的体力,“恐怕我已时日无多。” “我看得出来。” 巴克直白地说道,“在你死前我需要确认一件事情:你提到过的那幅画,我见过它了。” “它在谁手里?”斯通·坤图忽然颤抖了一下,小声问道。 “你真想知道吗?” 巴克突然反问,坤图还是第一次见他使用这种句式。 “你说得对……我已经不在乎了。”斯通泄下气来。 他憎恨这个姓氏,花了半生去逃避它、遗忘它,最终却又和它一起坠入深渊。真是造化弄人: “我愿意把我所知的一切都告诉你,朋友。但那幅画中并没有你所需之物,只有灾厄和苦难。趁你仍有机会转身离去,我恳求你快走吧,让我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 “说吧,斯通。” 少年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像一枚顽石坠入水中。斯通不由叹息: “『帷幕』——那个秘文的真名就叫作『帷幕』,十一扇门扉的幕布,万千捷径的交汇点。”坤图低声警告,“不要试图从官方渠道寻找与它有关的资料,乌鸦会盯上你。” “关于那幅画,你还知道什么?” “我从未亲眼见过那幅画……也许那本黑色的书里能找到线索,我可以告诉你唤醒上面文字的祷词……只是,你可否满足我一个小小的私心?” “请讲吧。”巴克平静而真诚地答复道。 斯通·坤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床上跪坐起来,摸索着那一直挂在床头的矩形画像: “拾遗灵剂的效果正在消失。我的玛格丽特,我能感觉她正在一天天地褪色消失……我不明白,我已经付出了我所拥有的一切,却仅仅只能让她再多停留几日?” “接受现实吧,斯通。” 巴克的声音好像一道炸雷,将斯通·坤图的心房撕得粉碎: “她已经不在了,就如花凋叶落这些世上最寻常的事一样,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可以留住她了。” 眼泪从他骷髅般的双颊前淌过,一道透明、一道深蓝。斯通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攥住巴克干枯的手掌,仿佛溺水的船员抓住救命木板一般: “巴克,你是我所见过最杰出的天才,求求你做些什么吧,哪怕只再多出一天也好……” “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可以重新临摹出一模一样的肖像画。但我所描绘出来的还会是你的玛格丽特吗?” 眼前的光影消失了,耳旁嗡鸣暂时安静下来,斯通·坤图僵在原处,仿佛忘记了呼吸。 他又想起与玛格丽特短暂而幸福新婚之日,或是那些平日生活中极其无聊的琐事,甚至是毫无意义的争吵—— 假如我死了,就连这些回忆也会随着我肉体的死亡一并消失吗?斯通·坤图这种寂静感到很不自在。 “我该怎么办……?” 他喃喃自语道。一片黑暗中,回答他的是巴克的声音: “我们最终都会死,朋友,都会忘却一切,这并没有什么可悲的,凡人因此才可藐视诸神。拿起你的画笔,画下去吧——” “……不要画你见到的东西,不要依赖光、影子或是在你脑内低语的幻象。画你所相信的事物、画你仍然记得的事物吧——纵使其如生命般须臾。” 斯通·坤图摊开右掌,那段小拇指粗细的铅笔不知为何还停留在他的掌中。他握住铅笔头,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 “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亲爱的……” …… 第二天清晨,当艾德给夏洛蒂送药的时候,发现她桌上的花瓶前多出一张明信片大小的简陋稿纸—— 没有边框、没有包装,仅仅由潦草且不连贯的线稿构成。 那是一束蓝色的勿忘我花。花瓣的部分被莫名的蓝色颜料浸染,像油漆一样沿着重力流淌、干涸、褪色,最后朝露般消失。 “这是——?”他问道。 “巴克先生刚刚送过来。”夏洛蒂答复时语速缓慢,这证明她心情不错。 “你喜欢吗?” “当然,这是非常珍贵的礼物。” 说话间,一阵穿堂风从阳台抚过,让夏洛蒂的额发不知不觉轻轻飘动起来,露出了被遮盖住的左眼,也让花瓣的蓝色更黯淡了一分。 “那就好,记得待会儿把药喝了,我稍微出去一下。” 艾德把药片和水杯放在桌上,轻轻带上了门。 斯通·坤图…… 他猜到了这幅画本来的作者。自己本来想让巴克画一幅永不凋谢的花朵,可眼前这幅画看上用不了一个月就会重新变回一张空白的废纸。 可转念一想,他又不得不承认,巴克或许才是正确的—— 水彩画保存期只有数十年,油画会在千年的时光中黯然失色,即使万年不腐的远古岩画也会在更为久远的岁月中风化殆尽。 也许世界上根本不曾存在过永恒之物……? 在那之后不久的某一天,出于关心,艾德联系院方咨询了坤图先生的情况,却得知坤图先生已经过世的消息——就在额叶切除手术的前一天。 他去世前始终神志清醒,只是平静地感谢了医生和护士们这些天以来的照顾,随后便撒手人寰了。 按照规章,受到污染的结晶和非凡者遗体必须经过火化处理。与其一同烧尽的还有那幅玛格丽特夫人的矩形画像,在他住院疗养的这段时间内已然苍白褪色。 在狄伦神父的主张下,坤图先生的遗体被重新葬回绿教堂,就葬在玛格丽特夫人的空冢内—— …… 第一百三十八章 艾德的画像 咔哒。 艾德没有敲门,直接拉开了巴克的房间门,又或者说是他自己的房间门。 房间里,巴克正背对着他坐在画板前,前方是一支空空如也的座椅,仿佛正等待着来客。 “你在对着一张空椅子画画?”艾德说道。 “现在不是空的了,请坐吧。”巴克难得用平和的敬语说道。 看来他猜到我会来找他了。 就算巴克想对自己不利,艾德也不认为他会选择在这里动手。他不慌不忙地径直坐了上去,略微拉低帽檐问道: “你去见了斯通·坤图?”艾德把双臂倚在手杖上问道。 “是的。”巴克坐在画板前,用右手颤颤巍巍地蘸了一下调色盘。手部的残疾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作画速度,好像专业的泥瓦匠一样干净利落。 “因为那幅画的事?” “当然。”他毫不避讳地说道。 艾德心中稍定,他知道巴克会去继续挖掘那幅画的线索,幸好这家伙至少还愿意坦诚交代: “听好了,巴克,我不知道你在盘算什么,但一切必须到此为止——你对那幅画的痴迷有些走火入魔了。” 那幅画已经被连夜上缴到了鸦巢,现在正放在最高安保等级的污染物档案馆保存。当然,这件事他是不会让巴克知道的。 巴克却充耳不闻,那对金色的眼瞳中看不出丝毫狂热。他像坐在台阶上歇脚卷烟的码头工人一样,用缓慢而平静的语调说道: “想要揭开那幅画的秘密,必须首先掌握『帷幕』秘文——斯通·坤图提到过那本黑色封皮的书中或许会有线索。” “……除此之外,他还告诉我唤醒那本书上文字的祷词——‘冥河死寂、暗夜无星’。我知道的只有这么多了,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 艾德陷入沉默之中,他没想到巴克竟会将此事与自己和盘托出,这让他一时有些难办。 他本以为那幅画作已经让巴克迷失了自我,但现在看来巴克似乎尚有理智。 客观上讲,巴克这次与坤图的会面还帮了自己和神调局一个大忙——毕竟坤图先生肯定不会将这个秘密告知给其他人。 也许暂时还没必要对巴克采取行动,继续保持观察就好? “别担心,艾德,我不会做对你不利的事情。你是我的朋友——不论你记得与否。” 巴克松开了手中的画笔和调色盘,面带微笑地站起身来。正当艾德疑惑他要做些什么的时候,巴克吃力地将画架转了过来: “对了,我手中没有钱能够支付房租,如果你觉得满意的话,可以将这幅画像拿走。” 艾德定睛看向自己的画像,不由得心神一颤—— 他的画像——或者说只是一个模糊的人影,头部被凿出一个无面的孔洞,多彩的颜料从破碎晶壁中淋漓渗出…… …… 五分钟后,思维殿堂内。 “你决定怎么处理那个小金毛,我亲爱的好先生?” 艾德沉吟再三,终于从书桌前转过来望向她: “希尔薇,一个严肃的问题:你觉得他有可能察觉到你的存在吗?” 那幅画像所隐含的内容似乎已经涉及到了他的核心秘密,他不知道巴克为何会把这样一幅画像送给自己,难道是某种威胁或暗示吗? 假如是伊顿先生做了同样的事,艾德肯定当晚就会连夜坐上渡轮偷渡新大陆,哪怕游也得游出银雾市。 但暗示……这可不太像是巴克的风格。 “恐怕没有这个可能。他最多只是从模糊的、概念层面的感知到了你的微妙变化,想要探知到我的存在,需要很高的位格才行。” “需要多高的位格?” “大概七八层楼那么高吧。” 希尔薇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反而用一句俏皮话支开了这个话题。艾德也只好放弃追问: “那你觉得我现在该怎么做?” “我的程式规范理论上不允许我为用户提供决策层面的建议——” 希尔薇将枕头抱在怀里,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但那家伙是条不稳定因素。如果你真的决定做掉他,倒也并不需要花费太多成本,只要让樵渔帮那边‘帮个小忙’就好——他们最擅长干这种事了。” “算了,暂时对他保持警惕,多加监控就好。” 巴克没有做出任何针对自己的敌意行为,甚至还帮了不少忙,仅仅因为对方“可能”存在威胁就痛下杀手,于情于理都实不应该。 更何况,也许是从这位同病相怜的同龄人身上找到了希望,自从他搬过来之后,夏洛蒂的精神状态似乎也愈发稳定了。 暂时如此吧…… 艾德轻叹一声,将手掌轻轻抚过漆黑之书的复印本。由于其已经存入了守秘人程式的数据库,此时他可以随意调阅。 仅仅用指尖触摸那漆黑的封皮,便能听到耳旁隐隐低语之声。 除了维克托·坤图遗作的秘密,这本书里应当至少还包含了『帷幕』秘文的掌握途径,但其中的知识包含着大量污染。 通过神调局的资料库,他知道那是七大禁忌秘文之一,『盛宴』、『溺亡』、『帷幕』、『诅咒』、『复生』、『面纱』、『瘟疫』,正好与教会的七大神圣秘文相对应。 但由于艾德的保密等级较低,在没有授权的情况下无法查阅每种秘文的具体作用,他也只能根据自身的经历推测: 『盛宴』秘文似乎与身体的异变有关;‘海怪’先生则在一定程度上掌握了『溺亡』的秘密;至于『面纱』秘文,樵渔帮的那位“线人弗兰克”已经给他演示过了。 至于其他四种,他也只能根据秘文的名称大约猜测其所作用的领域:『瘟疫』想必与疫病有关,『诅咒』听上去像是巫毒魔法一类的,『复生』则八成和死灵法师逃不了干系。 但『帷幕』……仅凭名称他实在猜不透这道秘文的作用。 “对了希尔薇,你知道『帷幕』秘文的作用领域吗?” “理论上,我只能免费提供与本机使用手册相关联的咨询服务,想要查阅资料欢迎您使用付费——” “行了我自己再想想吧……” 第一百三十六章 的蜕变路径 “好久不见了,欢迎回到您最忠实的温馨港湾,亲爱的「灰烬」先生。两日前「王子」向您转账了一笔款项,共计5枚无面铁币,请您查收。” 涂着精致腮红的男性人偶用热情洋溢的声音迎接艾德,随着胸前的出币口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五枚硬币落在了手中举着的托盘上。 “——「王子」先生让我顺带转告您:他很满意,期待与您的下一次合作。” 下一次合作……还会有下一次合作吗? 艾德随手拾起一枚硬币,凝视着上面始终无法看清面貌的人像—— 自己有事肯定请不动这位王储,他感兴趣的资源(例如守秘人程式相关的衍生品)自己不敢给,而自己给得起的资源……他肯定不感兴趣。 “我知道了。拜托你一件事:如果有人愿意以三枚无面铁币以内的价格出售黄蜂无人机的设计图纸,请替我预订一下。” 留下这句话后,艾德便匆匆退出了无形之手拍卖行。 除了黄蜂无人机的设计图以外,他暂时没有购买其他物品的需求: 近距离作战他有白鸦手杖、结晶弧刃,中远距离可以使用奥利维亚女士赠予的火山手枪,侦查方面独眼蜘蛛跟黄蜂无人机也足够应付绝大部分情况。 眼下唯一令艾德感兴趣的,是像皇家学会那样控制黄蜂无人机群形成的超远距离空中火力打击—— 来自天空的威胁一向是最难以处理的,即便黄蜂无人机搭载的武器在威力与精度上稍有欠佳,在数量上形成规模后依然能够造成可观的火力压制。 “希尔薇,我有一个问题——” 回到思维殿堂,艾德关上了身后的房间门问道: “将程式升级到3.0版本都需要做什么准备?” “嗯哼,升级的难点主要在于模拟人格结晶从第二级到第三级的蜕变路径。除了至少五枚无面铁币提供的算力支持以外,还需要一枚结晶等级3以上的、神选者的人格结晶作为最优路径参考模型。” 嘶…… 神选者的人格结晶…… 艾德至今还从未见过能够与某一秘文亲和度达到‘完全亲和’的非凡者。 根据神调局的内部资料统计,平均每137名非凡者中会出现一名神选者,但绝大部分神选者会在短期内迅速失控或死亡,能够顺利蜕变到三级非凡者的神选者不足百分之一。 光是如何找到这样一位神选者就已经是个大问题,更不要说将他击杀并采集人格结晶了—— 东区小队在战斗中击杀的敌方非凡者与友方尸体都必须经过统一收集和处理。他要么想办法瞒过整个小队,要么想办法绕过神调局干掉一名神选者。 通过无形之手拍卖行买一颗?非凡者的人格结晶本就极为珍贵且禁忌,更何况是神选者。就算有人肯卖,价格肯定也不是他能够支付得起的…… “如果用普通3级非凡者的人格结晶替代呢?”艾德问道。 即便是普通的三级非凡者,他也很难成功采集到人格结晶,但至少这件事听上去还有点希望。 “当然可以代替,但这相当于是一座弯曲脆弱的房屋地基,将会直接影响到你手中所有人物卡的潜力,乃至今后的所有版本迭代。” “知道了……我再想想办法吧。” 艾德轻叹一声,走到书桌前坐下。他用左手揉了揉眉心,将脊背贴靠在椅背上,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拉开了书桌的抽屉—— 果然,卡塔莉娜在日记上给他留了信息: 【致尊贵的守秘人阁下:遵照您的吩咐,爱德华王子已安全离开银雾市。除此之外,里德爵士在宴会的当天忽然离场,下落不明。家中不允许我再过问此事……】 看来里德爵士被微笑先生“附身”的消息暂时还没有走漏风声,在这种问题上奥克兰家还是相当可靠的。艾德继续看了下去: 【里德爵士曾身为银骑士侍从,效忠多年,若阁下有意从他身上寻找「圣杯」的线索,万望不要伤害里德爵士的性命。】 她该不会以为里德爵士的“失踪”是我做的吧?虽然的确和我脱不了干系就是了…… 【除此之外,您故人的后裔——艾德加·怀科洛先生在这次生日宴会上帮了我大忙。此人天资聪颖、忠勇可嘉,希望阁下也将他收入麾下,稍加指点,定能对您的计划有所裨益。】 这个……恐怕就不必了吧,难不成让我指点我自己? 艾德斟酌片刻,在日记上回复道: 【不必担心,一切尽在掌握。你须继续磨练技艺,不可荒废,若有需要我会再度联系你。】 【……至于怀科洛,此事我会详加考虑,你暂时不必与他提及我的事情。】 虽然卡塔莉娜小姐不失为一名强援,但她的身份地位实在太过敏感,艾德暂时也没打算让她参与自己的下一步计划。 眼下最好还是先不要让卡塔莉娜冒险,继续安心研习他传输过去的『结晶』法术「秘缚之刃」。 毕竟只要有卡塔莉娜的人物卡,她的战力随时可以为自己所用。 …… 处理完梦境中的事务后,艾德顺势在据点内的地下靶场练了练枪法。 眼下他已经不是那个打左腿中右腿、射击躺在地上的目标还能脱靶的菜鸟射手了—— 如果在25米内快速射击固定靶,艾德可以将命中率稳定在六发五中靶心。即使换成不规则飞行的活鸽靶标,他依然能够保证每轮弹仓拥有3-4发的命中率。 虽然拿鸽子当靶标听上去有些残忍,但作为特别行动调查员这种三天两头就要拿活人开刀的职业,艾德觉得杀几只鸽子实在算不上造孽。 更何况,这些训练用靶鸽也没有白白牺牲—— 娘娘腔和大块头都很擅长处理这些拿谷粒喂大的飞禽,外层裹上蜂蜜或橘子酱,配上波特酒兑麦芽啤非常美味。 第一百四十章 幽夜疾行(上) 天色已晚,艾德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之后,换上便装躺在了白矢房间的单人床上。 这也是娘娘腔给艾德的提议:由于经常负责照顾夏洛蒂,他的房间与顶层最近,艾德可以直接住在这里,方便聆听和观察楼顶的动向。 房间里并没有那股恼人的脂粉味,没有浮夸的色调、奇装异服,只有黑白色的灰尘和烟头,早已被艾德轻轻扫进了垃圾桶里。 假如没见过白矢本人的话,这里更像是某个颓废的中年男性的居所。 唯一值得注意的是,墙壁上挂着一柄隼式机械手弩,墨黑色的金属弩臂上没有半点尘埃和锈痕,显然经常被人保养擦拭。 艾德从未见过白矢使用火器或其他远程武器,除了长弓以外只带一柄猎刀。这家伙向来对自己的弓箭射术自豪无比,海怪先生几次劝过他携带配枪应急,但都被白矢拒绝了。 这把弩为什么会出现在白矢的房间? 尽管房间里的大部分抽屉和储物箱都没有上锁,但出于对白矢本人的尊重,艾德还是放弃了偷偷翻箱倒柜的念头。毕竟,他也害怕万一翻出某些让自己很难堪的东西…… 得了,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赶紧休息吧。 他把枕头调整到了一个舒服的位置,调整呼吸,很快就进入了半睡半醒的朦胧状态…… …… “艾德加……” 耳旁响起一声低语,仿佛一位女性贴在他耳边轻柔地说话,惊得艾德一把攥住了枕边的白鸦手杖—— 声音有些耳熟,但事发突然,他一时没有听清:希尔薇肯定不会做这么无聊的事情;奎茵也不会直呼他的全名;卡塔莉娜?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蒂娅、夏洛蒂?统统不对…… “奥莉维亚小姐?”他低声回应道,“您在哪?” 显然,奥莉维亚小姐不会神经病到用『月影』秘文溜进自己的房间吓唬人玩,这想必是『回音』秘文的效果。 “据点的后门处停着一辆黑马车,穿好你的全部装备后前往那里。” 声音随后便消失不见。 有可能会是某种陷阱吗?艾德不免有些疑虑。 不知道『回音』秘文有没有改变音色的效果,但假若真是陷阱,也没必要让我穿上全部装备再过去吧…… 保险起见,艾德还是掀开百叶窗看了一眼:后门处的栅栏门果然已经打开,一辆黑色的马车停在门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仿佛猜到了他的担忧,马车的窗帘也被掀开。那是神射手罗温医生的侧脸,朝着艾德的方向微微点头示意。 罗温医生……难道是紧急特别行动? 哈肯上校事件后,罗温虽然重新加入了神调局,但平日里依旧在医院工作,并不参与调查行动。只有在特别行动事务中才会作为后备队员参与。 大致猜测事情原委后,艾德便立刻开始整装:外套、探员大衣、金属面罩,白鸦手杖、转轮手枪、火山手枪、两只独眼蜘蛛、黄蜂无人机…… 他把手停在了一支不起眼的、香水瓶大小的球形金属罐上,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揣进了口袋。 …… “久等了,到底有什么事……” 艾德快步翻身钻进车厢,铁砧和那身龙骑兵盔甲几乎占据了整个马车一大半的空间,他险些一头撞在铁砧那一大坨铁疙瘩上。马车随即立刻开动起来。 “小心点,小猫儿。”铁砧瞥了艾德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道,“毛手毛脚的人可活不过今晚。” 说着他取下耳朵上的雪茄,咬开茄皮,想要放进身后的动力炉里点燃。 “咳,我来简单说一下任务目标吧。” 将额头靠在那杆前膛装填的老式六棱步枪前,一直在瞑目养神的罗温突然清了清嗓子。铁砧偷偷瞧了罗温医生一眼,只好尬笑两声,将雪茄夹回耳朵上。 “市郊西侧的格拉汉姆村受到了不明野兽的袭击……” 罗温随手拧开了厢壁上的煤油灯,从怀里抽出一本巴掌宽的笔记本: “这是一座17户的小村庄,沿着银雾河的支流建成。河水被分成了回形支流用以灌溉中央的农田,这里分别是水车磨坊、教堂、村长屋、畜栏……” 笔记上的手绘地图简略详实,一目了然。但是上面标注的文字多少有些太过潦草,不知道这是不是医生的通病。 “除此之外,村子的东北角还有一座上世纪建成的了望塔,上半部分已经损毁,但仍然村子里除教堂外第二高的建筑物,有一定的战术价值。” “夜莺、白矢、海怪、陌客四人会作为第一梯队先行出发,清除可能存在的哨戒力量,并通过水渠到达南岸,沿着水车磨坊一路抵达教堂。” “……而我们三个的任务是作为第二梯队,占据了望塔提供警戒和远程支援,并清空河流北岸的畜棚、村长屋,以及其余住所。” 没有伊顿、奎茵和夏洛蒂? 伊顿先生一直在处理‘微笑先生’相关联的案件,夏洛蒂的精神状态和特长都不适合处理夜晚的野战任务。但奎茵为什么没有参与行动? 仿佛读出了艾德心中的疑惑,铁砧冷笑一声,低声答道: “小子,你看看窗外。” 艾德闻言将车窗轻轻揭开半缕缝隙,一束幽白的月光穿透冷雾,映入眼帘。 在淤积的暗夜深处,天空中明月皎皎,亮如圆盘。 第一百四十一章 幽夜疾行(中) 满月。 联想到任务简报中所提及的不明野兽袭击,艾德心头一颤,眼前不由得浮现起乔治先生的模样。 希望事情不会沦落到那般田地…… “放心,奎茵现在很安全,我已经预先给她注射了七十五倍剂量的镇静剂,但愿今夜的月色不会闯入她的梦乡。”罗温在胸前画了一个七芒星。 七十五倍……那足够放倒一头大象了吧。 艾德撇了撇嘴,换作任何一个其他队员,这样的剂量早就嗝屁了。考虑到奎茵那超常的自愈能力和抗性,恐怕也只有这样的剂量能让她消停一晚上了。 “对了,奥莉维亚小姐为什么会来?”他小声试探着问道。 奥莉维亚已经被执行了强制停职处分,按正常的规章,她不能参与任何行动。换句话说,这次任务很可能根本没有通知过鸦巢。 “你问得有点太多了,小子。”铁砧把钢铁包覆着的右掌按在艾德的左膝盖上,低声提醒道。 “为了证明伊顿的一个猜测——形式迫在眉睫,我们必须借助她的力量,哪怕这会进一步透支她。”罗温重新校验了一遍他的步枪和配枪,一边说道。 “什么猜测?”艾德也将转轮手枪的子弹推出换成镀银子弹,随即抬头问道。 “伊顿让我暂时不要和你或其他人说。但之后你会知道的。” 罗温闭上眼睛,熄灭了煤油灯的火光,那锋利又沧桑的面庞再次被暗蓝色的夜晚笼罩。 马车“吱吱呀呀”碾碎落叶的声响戛然而止,隐约能听见潺潺的水流,以及鸟鹊惊慌的振翅声。 “拿起武器,我们到地方了。”罗温第一个跃下马车,身手与他的年纪全然不符。 艾德紧随其后,惨白的月光将水坝的浪花照得分明,远方的森林影影绰绰,隐约能看到了望塔断裂的轮廓。 这里靠近奥克兰家族曾经世代掌控的白嚎森林。那里不光因其生产的优质白栎而得名,也因其骇人听闻的狼人传说而闻名。 “第一梯队已经替我们清扫过障碍了,快速通过这里前往了望塔。保持警惕。”罗温说道。 “哼,你说得倒是轻巧……” 为了保持较低噪音,一直没有让动力锅炉满功率运转的铁砧扛起大铁锤,一边小跑、一边气喘吁吁地抱怨道。 艾德低头走在最后,保护着龙骑兵盔甲最脆弱的后部,同时也用肩上独眼蜘蛛的微光视觉反复侦查着两侧灌木丛,以防遭到偷袭。 了望塔的塔顶已经坍塌,此刻望去好像一位环膝而坐的巨人。 除了大量就地取材的木制部分以外,这座了望塔看样子还曾经使用过不少石砖——只不过此刻大部分恐怕已经变成了水渠、河堤或是房屋的一部分。 这样小的村落不太可能修建得起这般像样的了望塔。他推测这恐怕是百年前三皇之争时期由国库或市政出资修缮的产物,由于工期紧急,很难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前面有情况。”罗温停住了脚步,抬手示意道。 顺着罗温提示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团模糊血肉扭倒在了望塔的不远处。血流淌在坚硬的荒地上,反射出黑色的光泽。 “……人、还有一条狗,看样子都断气了。”老兵用步枪上的瞄具望了一眼,便将枪口放下了。 猎狗? 艾德压低枪口走上前去。眼前的怪物让他有些怀疑,这看上去更像是……某种更凶恶的犬类生物: 刀尖般锋利的牙齿、充血而猩红的眼睛、畸变的颌骨和肌腱,脖子上插着一支白杆羽箭,显然是白矢的作品。 至于那具尸体——严格来说还剩下一口气,但鼻子和嘴唇已经不见踪影,牙齿暴露在外面,腹部的内脏被啃了个精光。 从衣着和手上的猎刀来看,或许是村里的猎户,不想猎人却成了猎犬的猎物。 “救我……”本能让猎户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瓮声瓮气地哀求道。 艾德暗地里摇了摇头。对普通人而言,这样的伤势已经没有抢救的可能性了。 “这里发生了什么?有多少怪物?你知道些什么?”铁砧靠了过来,有些不耐烦地问道。 “救我……”猎人只是重复地哀求道。 “听着,你他妈已经……” “好了——”罗温打断了铁砧,“别担心,我是专业医师。你现在伤势的确很重,但还是有痊愈的可能性的。艾德,帮我把他的头部垫高一点好吗?” 什么?要在这里动手术?艾德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周围危机四伏,第一梯队现在或许正在血战,罗温真的打算在这种环境下动一台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手术? 但是出于对罗温的信任,艾德还是决定照做。他随手找来半块石砖垫在猎户的脖子 罗温取出手帕盖住猎人的眼睛,轻声细语地说道: “现在我必须先为你止血。闭上眼睛,可能会很痛,尽可能保持平稳呼吸好吗?” “谢谢你,大夫……”猎户的声音带着哭泣,几乎已经变形。 “不客气……” 砰。子弹穿过了猎户的下巴,从底部精准地击穿了脑干,死亡的阴影转瞬而逝。 “……这是我应该做的。”罗温发出一声叹息,将配枪收回枪套。 “你在一具死人身上浪费了快三十秒钟,老甜心。”大块头铁砧语气不善地提醒道,“那边可是每分每秒都在冒着风险。” “那就让我们别再继续浪费了。”罗温一个箭步攀上了望塔的断壁,“那条狗受到了『盛宴』腐蚀,情况可能比预想得要糟。” “……艾德,跟我上来,我需要一个观察手。铁砧,你暂时在 第一百四十二章 幽夜疾行(下) 引导并释放秘文产生的强烈作用会影响、乃至扭曲现实,在神秘这被称之为「领域效应」,在仪式中尤为明显。 而那条猎犬身上发生的畸变,显然是受到长期或大量『盛宴』秘文的腐蚀所造成的、与兽化病相似的症状。 了望塔壁上的石砖已然微微风化,抓住凸起的边缘并不算难爬。艾德很快爬了上来,只见罗温已经找好了角度单膝跪坐在断壁后: “污染源很可能在教堂。把信号弹打出去,让第一梯队那边开始行动。” 罗温摘下鸦喙面罩,将它拽到左侧的脸颊旁边,并递给艾德了一支信号枪和单筒望远镜。 “信号弹射出后,敌人可能会朝我们的方向过来。你来做观察员,只需要把敌人的大致方位和距离告诉我就好。” 艾德检视一遍信号枪,里面已经装填好了弹药。于是他抬起枪口,朝着天空扣动了扳机—— 细小、修长的白色光点顿时飞向天空,尾部的轨迹好像一道彗星,不停地攀升,直到将天幕上的圆月穿透。 仿佛回应那般,村落的四周响起毛骨悚然的凄厉狼嗥。此起彼伏,惊得林中鸟雀乱飞,嘈杂的振翅声不由得引人心慌。 月光倒映下,影影绰绰的鲜红眼睛在夜晚格外渗人。 二十……不,数量少说也在三十往上。艾德心中估计道。 这样恐怖的数量,即使这群狼人只有一半向了望塔袭来,他们三人也是凶多吉少。 与鼠径内狭窄的隧道不同,在宽阔的室外环境,对方的数量优势可以完全发挥出来——即使再优秀的战士,深陷重围、腹背受敌也只有死路一条。 “操,我们捅了狼窝了!”铁砧在塔底下喝骂道,只听他扯动拉环,动力锅炉满功率运转的噪音几乎要盖过他的吼叫声。 罗温并未开口,但同样神色凝重。借着信号弹与月色的微亮,他已经锁定好了目标,扣动扳机—— 通过望远镜,艾德看到子弹穿过一头毛发漆黑、双眼血红的半人野兽,在它那正在张望的眼睛上开了一道血洞。 一条笔直的弹道还残留在原地,如同篝火上方微微失真的热气。 “打中了吗?” 罗温低头用牙齿从底部咬开油纸包好的火药,将六棱弹丸用拇指重新填入枪膛内并用通条压实。这样传统的装填方式他早已得心应手,不到五秒钟便已经完成装填。 “完成命中,目标已经死了。12点钟方向的磨坊处还有一个目标……” “9点钟方向的水渠……” 此刻艾德也不敢掖着藏着。在不停提供目标方位的同时,他也将黄蜂无人机取了出来,直接让其从塔顶起飞。 无人机的旋翼发出尖锐的嗡鸣,蜻蜓般垂直地腾空而起。 “皇家学会的机器蜂?!你怎么会有这玩意儿?” 原本沉着冷静、有条不紊的罗温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看来皇家学会的前沿科技给这位老兵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呃……算是哈肯上校给我留下的小礼物吧……别管这些了先活下来再说。”艾德搪塞道。 四下里出现的狼人越来越多,他干脆直接闭嘴专心操控无人机,让罗温自行发挥,以免自己的声音干扰到罗温的瞄准。 在望远镜的视野引导下,无人机的骨架式步枪立马向最近的敌人开火,通过空中射击点杀了一头穿过农田试图靠近了望塔的狼人。 我的天,有些不太妙…… 黄蜂无人机可怜的装弹量迅速消耗一空,而四面八方的攻击却源源不断—— 大量的狼人从南侧集结,穿过两条河中央的农田向着他们的方向扑来。而西侧的畜棚陆陆续续也有狼人朝他们的方向移动,最近的一头已经在与铁砧交战。 现在还不是时候…… “三脚猫,再打一发信号弹让夜莺她们回救!”铁砧一边用锤子狠狠砸烂地上半死的怪物脑袋,一边在 “不行。”一旁装填弹药的罗温低声对艾德说道,“奥莉维亚她们会有危险。” 艾德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假如第一梯队想要立即支援他们,就只能放弃目标并冒险穿过河中央的农田。而此刻如果敌人调转目标,第一小队就会被两侧的敌人合围,陷入险境。 “你他妈在等什么?发信号啊!” 的公牛,正在被三头狼人夹攻,虽然这些只有利爪尖牙的生物根本奈何不了龙骑兵盔甲,但这并不代表他是安全的: 每当铁砧试图逮住并击杀其中一头畜生时,另外两头就会趁机扑上来撕咬他的背后。而一旦后部的锅炉失去了动力,铁砧就有可能会被狼群扑倒并一拥而上。 而罗温狙击的南侧此刻也岌岌可危,虽然这位老兵称得上弹无虚发,但前膛枪那缓慢的射速难以对成群的敌人形成压制。 大部分怪物已经涌入了农田,眼看就要渡过河来。 是时候了。 黄蜂无人机摇晃了一下,香水瓶大小的球形金属罐从上面坠了下去。在夜色与震天的枪鸣兽吼中,仿佛一滴雨水落入汪洋大海—— 霎时间,幽夜中绽放出暗紫色的火焰,如同一朵重瓣的紫玫瑰。 原本一道道漆黑的硕大身影瞬间被火光裹挟,在火焰中变得灰白、蠕动、吠叫,然后滕然消散。即使有侥幸者跳入水中,那沾染在躯体上的火焰也并不会因此消散。 火舌四处蔓延,如同一头饥饿的巨兽,饥不择食地将整座农田吞了下去。就连正在塔下与铁砧厮打的那几头野兽,也惊惶地望向河上的惨景。 “圣灵在上……” 还在填弹的罗温停下了手中的通条,迎面吹来的热浪吹干了他额头上的汗珠: “……「帝王之血」。” . 第一百四十三章 肃清威胁 「帝王之血」。 从上方望去,暗紫夜色下燃烧的农田此刻仿佛一条迎风而起的火焰之帆。 这是艾德的实验作品——经由神调局标准规格的手掷型燃烧弹改造而来。 在重新填装之前他已经在梦境中通过守秘人程式经过了多次的模拟测试。虽然帝王之血只能长期保存在那种黑色纹路的陶罐中,但短期存储在专用燃剂容器的风险也尚可接受。 尽管这会导致爆燃半径过大,但艾德也不打算亲自上去投弹,直接用黄蜂无人机从天空投弹要好用得多。 唯一可惜的是,这种可控性低下的燃烧炸弹在城市环境下几乎没有可用空间。但此刻这座小小的村庄却正是它的用武之地—— 两条河渠将中央的农田包裹起来,阻止了火势进一步扩散,并且在南北两侧建立起一道火墙,使得在了望塔处的三人暂时免遭两侧夹击。 砰砰砰! 艾德扣动扳机,镀银子弹顿时穿透了攀在铁砧龙骑兵装甲背部撕扯的狼人脊背,直接没入胸腔。被铁砧一把扯了下来,摔在地上。 “那团火是什么鬼东西?!你搞的吗?三脚猫?!” 铁砧抬起左膝,狠狠地踩断了那头狼人的脖子,抬起头气喘吁吁地骂道。 “别管了,先把北岸的狼人解决掉再说。” 艾德一边探头说道,一边掰开弹仓抛出弹壳,用上弹器重新填上镀银子弹。 还有九只。这群狼人大部分兽化程度较低,有些甚至依稀能辨认出人类的形貌: 他推测其综合实力大致与鼠径里的食尸鬼相当,略低于一级非凡者。3名二级非凡者依托了望塔的地形优势防守,不过小菜一碟。 砰! 罗温此刻已经调转了枪口。随着枪火一闪而过的亮光,地上多出了一具黑色的尸体。 察觉到来自塔顶端的威胁,其余的狼人纷纷绕过了塔下那团难以啃咬的铁疙瘩,向着了望塔攀爬。 艾德直接将身子探了出去,炽热的银弹肆意倾泻—— 在攀爬中,这些怪物们几乎没有躲闪的余地,更无法进行还击,简直就是再理想不过的标靶。 狼群如纱网上的死蝇般从塔顶坠落。就在一头狼人侥幸爬上塔顶时,白鸦手杖顺势窜出,犹如闪电,巨大的力道直接戳碎了喉管。 恶狼发出几声窒息的哼叫,便向着大地跌落下去。 最后一头和铁砧纠缠的年迈狼人想要逃跑。一声枪响,六棱尾端的镀银子弹尖啸着没入后脑,它只来得及发出几声无意识的哀嚎,便咽了气。 片刻之间,北岸的威胁已经肃清了。 眼看四下再也没有尚能行动的敌人,艾德抬起手掌,黄蜂无人机缓缓落在他的掌心,停止了嗡鸣。 “别放松警惕。”罗温又重新瞄向了南岸,“南岸的狼人可能会从河里绕过来。” 尽管中央的农田已经是一片火海,但狼人依然可以通过两侧的河渠到达北岸。 艾德闻言抬起望远镜。老兵的判断果然没错,在漆黑的河水中,隐隐能看到火光波动的涟漪。 漆黑的身躯,血红的眼睛,正划动着四肢向北岸靠拢…… 忽然间,几条墨青色的尖刺触须突然从水中升起,勾住了怪物的咽喉。怪物尚来不及发出一声哀嚎便被拖入水中。 霎时间,水面般翻涌,河水渗出了一团凄惨的殷红,随后便恢复了宁静。 “是海怪先生……” 艾德有些惊喜。看来第一梯队既没有中止任务也没有放弃他们,而是分派出「海怪」控制河道,以缓解他们这边的压力。 看见前来支援的队友,罗温冷峻的脸色终于不再紧绷,他碰了一下艾德的手肘,终于松了一口气: “干得不错。这里我来盯着就行了,你去帮铁砧清空河流北岸的建筑。” “知道了。”艾德扯了一了地上。 此刻铁砧正在,一锤子砸下去,仿佛碾碎一块南瓜。 “嘿,大块头,你不该这样的……”艾德笑嘻嘻地提醒道,“敌人的面部信息可能会有价值。” 正确的处理方式是用手枪射击心脏,在保证目标死亡的前提下尽可能不要破坏目标的面部,这一点明确写在了调查员手册上。 “老子乐意,你少管闲事。”铁砧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嗯哼……” 艾德耸了耸肩,这种吵架式的对话就是他和铁砧之间正常的沟通方式,他也差不多习惯了,根本不会往心里去: “对了,罗温说让你清空河流北岸的建筑。” 他拔出手枪,在地上还没“收拾干净”的尸体上挨个来了一发镀银子弹,确保它们不会再站起来。 “知道了。”铁砧边嘟囔边像劈柴那样砸碎了一只脑壳,他的呼吸像耕牛一样沉重,“我这就去。” “他还说让我跟你一块儿去。”艾德继续补充道。 “你去?你去只会给我添乱。”铁砧咬牙扯着动力锅炉的拉环,“到时候打起来老子还得顾着你的小命……” “我一个人……一个人……” 铛——艾德用手杖狠狠地敲了一下锅炉,一块沾着碎肉的下颌骨崩了出去,活塞再度动了起来: “你也不想再发生这种事,对吧?” “……” 第一百四十四章 圆环兄弟会 即使隔着面具也能闻到前方畜棚传来的阵阵恶臭,黏答答的空气里混杂着刺鼻的血腥,以及牲畜特有的腥臭味。 一支用残破的肢体与木桩堆砌成的污秽图腾就插在门口,人的躯干、山羊的头骨、牛的四蹄,呈“大”字形摆放,拼接成了一个无比亵渎的怪形—— 在它的背后,是一道荆条制成的、与手脚头颅相接的尖刺圆环。仅仅只是望着这亵渎之物,便会给人一种莫名的、令人作呕的饥饿感。 “妈的,人不人鬼不鬼……”铁砧大老远便瞧到了图腾,一边走一边骂。 “这是圆环兄弟会的图腾柱……” 艾德低吟着这个图腾背后所代表的名字,难怪奥莉维亚小姐会来。 “你知道这东西的来历?”铁砧满是不可置信。 因为奎茵与奥莉维亚的事情,艾德在据点里养伤兼职照顾夏洛蒂的这些天里,曾专程前往鸦巢查阅过资料: “圆环兄弟会是一支由‘满月派’狼人组成的秘密结社,崇尚借助狩猎来完成内心的蜕变。他们会把狩猎后饕餮残余的战利品堆成“图腾”,作为对他们崇信之邪神——「噬月魔狼」玛纳迦姆的祭品。” 距离畜棚还有几十步,他一本正经地给铁砧复述道。 “啧……我好像喝酒的时候听臭鱼头提到过这名字,听说以前这东西猖獗得狠,市里的老百姓连半夜听到狗叫声都能被吓醒。” 铁砧在神调局服役了不到五年,又来自北方,对此毫不知情也在情理之中: “……直到二十年前,前任的分局长克里斯托联合起银雾市全部势力,启动了一项代号为「附子草」的行动。”艾德继续说道。 “——神调局、奥克兰家族、皇家学会、神圣教会、城市卫戍军、甚至还包括了樵渔帮和部分赏金猎人……几乎每一派势力都加入进来,成功将圆环兄弟会连根拔起。” 克里斯托弗通过向敌方渗透者传递的错误消息将教众引导至了他们的秘密圣所,随即封锁了已知的每一处通路—— 皇家学会特制的「暴风雪」毒气弹被源源不断地灌入圣所,含有白银微粒的絮状物粉尘淹没了每一处空间。 随后,全副武装的特工们杀入了圣所内部,消灭了除自己人以外所能见到的一切活物——此次行动彻底摧毁了圆环兄弟会的组织结构,一度使其销声匿迹。 “克里斯托弗,那不是夜莺的父亲吗?我怎么听海怪说他是被邪教徒谋杀的?”铁砧疑惑道。 “他说得没错。大约十年前,沉寂已久的圆环兄弟会残党突然袭击了克里斯托弗先生的宅邸。克里斯托弗与夫人当晚惨死在家中。” 新上任的拉法叶局长立即展开了报复行动,因为刺杀而暴露的圆环兄弟会余党也很快被一举歼灭—— “——至少在官方的文档中是这么记录的。” 艾德并没有告诉铁砧的是,他猜测档案中还隐瞒了一些事情: 奎茵或许并非克里斯托弗的亲生女儿,而是在那场行动中幸存的、圆环兄弟会首领或成员的子嗣。 从事件的时间与奎茵的年龄来看,也几乎完全吻合。如此便能解释她那与生俱来的兽化病,超强的自愈能力,以及与奥莉维亚小姐截然不同的外貌与性格。 罗温所提到过的,“伊顿的猜想”或许也与圆环兄弟会有关,但究竟是什么呢? “哼,管他呢,我才不怕这些疯野狗,来一个老子杀一个。” 说着,铁砧已经加快脚步走到了图腾柱面前,一锤将其砸烂了个粉碎。 “等等,我先看看里面的情况……”艾德正想要丢出独眼蜘蛛侦查畜棚内部的情况,却被铁砧一把拦住: “行了,要来早就来了,后面还有好几间屋子呢,别耽误工夫了。” 铁砧扛着铁锤大摇大摆地走过去推门,却发现门上锁着铁链。还没等艾德调出独眼蜘蛛的腹部工具组,他已经抡起锤子,一锤将木门砸得粉碎。 好吧…… 见铁砧已经破门而入,艾德也只得将独眼蜘蛛别回上衣口袋,压低枪口跟了过去。 眼前光线晦暗,只有龙骑兵盔甲的动力锅炉发出橘红色的隐隐火光。 地上的稻草沾满了毛发与血肉的碎片,借着微光,他看到一双鲜红色的、有着长方形瞳孔的眼睛—— 一头变异的母山羊,四蹄与嘴角长出了恶心的、鳞片似的肉芽。凸起的眼球布满了血丝,显得无比狰狞。 咯吱、咯吱…… 它的嘴巴像吃草般不断地咀嚼着,半截嫩粉色的身子还在不停地抽搐。那是刚生出来的,还没有长出毛发的小羊羔。 这是它的幼崽。 艾德心中升起一股恶寒,他瞄准畜栏中的变异生物,正打算扣动扳机,却发现一道透明的液体,沿着那猩红的眼眶缓缓流下—— 那是泪水。 它……是在哭吗? 他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不适感,呼吸和心跳声变得紊乱。枪口前的身影逐渐与另一个影子重叠—— 不,孩子,你根本就不理解疯狂…… 时间仿佛凝滞,举起枪的手停在半空中。书店主老乔治的低语突然在耳旁响起: 你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属于人类的那部分慢慢死去,变成怪物,别无他法…… 德洛丽丝——那是谁?你为什么用这个名字称呼我?! 声音突然转变成奎茵那带着哭腔的沙哑咆哮。 每一次杀戮都会使我们离疯狂更接近……亲爱的小德洛丽丝…… 假如我的失败令你的宿命更加沉重,真的非常抱歉…… 无论“满月”或“新月”,对于哪种派别而言,兽化症都不存在治愈的可能性—— 噗嗤。 一声闷重的巨响打断了艾德的思绪,铁砧已经手起锤落,结果了这头变异的生物。 “你磨蹭个什么劲儿?只不过是一头疯畜生罢了。”来自北方的汉子提醒道,“走吧,还有好几间屋子等着我们呢。” “抱歉。”艾德握拳清了一下嗓子,放下枪口,默不作声跟在铁砧后面。 二人一路无言,接下来几个房间都没有任何敌人或变异生物,只有几枚与之前相似的图腾柱。 “你难过了?” 返回了望塔的路上,铁砧忽然开口,他的声音特意扯低了几度。 “算不上吧……”艾德说道,“我只是想到——” “想到了奎茵?” “嗯……”艾德用鼻音答道。 “是,她迟早有一天也会变成这副模样。” 铁砧掀开了面甲,露出那橙金色的粗犷头发与胡须,拾起耳朵上的雪茄放在锅炉里点燃: “想开点儿,小子,我们这行儿本来就是活一天算一天,只要剩余的日子开开心心,有酒喝、有肉吃,总好过半身不遂地活他个一百年。” “你说得对,”艾德耸了耸肩承认道,“没准儿咱们两个都得走在她前面呢。” “这就对了。”铁砧面带微笑地拍打着艾德的肩膀说道,他的鼻孔喷出一大股浓烟,好像火车的汽笛,“那小妞儿能打得很,就算死了,我迟早也会在蜜酒厅再见到她。” 信仰旧神的北方人相信,人在死后会被困在一片迷雾之海的孤岛上。只有那些英勇无畏、技艺高超的展示,才会被长船接驳前往旧日诸神的蜜酒厅,享用永恒的欢宴。 “难说,她信的可不是你们北方人的旧神。”艾德揉了揉肩膀,那里酸痛得仿佛被铁钳拧过一般,“你觉得我死后配去蜜酒厅吗?” “你?!” 铁砧先是轻蔑地大笑了一声,然后又严肃了几分: “行啊,如果你想找人喝一杯的话,我随时奉陪。” 第一百四十五章 线索 星夜空寂,火光如幔。风卷着尸体的焦臭,将艾德的黑色衣摆轻轻扬起。 太安静了,安静得有些离奇。 “老头,那边什么情况?”铁砧掀开面甲,对着塔顶喊道。 河渠中央的农田正燃着浓烟大火,只有塔顶看得清对岸的情况。 除去海怪,第一梯队剩下的三人迟迟没有打出任何信号——既没有蓝色的求援信号弹,也没有红色的撤退信号弹。 “暂时还不知道,有棵老树挡住了教堂的视野。”罗温的声音不高不低,“我让已经海怪先回去了。在收到信号之前,第二梯队的任务不变。” “我说,那边会不会出事了?”铁砧担心道,“我们还是过去看看吧。” 艾德摇了摇头。奥莉维亚小姐是三级非凡者,经验丰富,又同时掌握了『回音』和『月影』双重秘文,这已经是神调局能在首都以外长期常规部署的最顶尖实力。 即使是遭遇伊塞克长老那样强大的对手,夜莺也能找到机会逃出生天,再加上同为二级非凡者的白矢和陌客…… 如果敌人真的强到让这三人连发射信号弹的机会都没有,那只有可能是「噬月魔狼」玛纳迦姆亲自降临了—— 当然,这种情况自然是不可能的,传说玛纳迦姆只会于血月降世,而眼前天空中的明月皎洁如瓷盘。 “我猜……最大的可能是第一梯队已经占据了上风,但战斗一时间还无法立即结束,既不需要增援,也不需要撤退,所以才没有发射任何信号。” “哼,生死攸关也能靠猜的吗?”铁砧条件反射般地抬杠道。 “这样吧,我用无人机看看。” 艾德沉吟片刻,用独眼蜘蛛的钩爪勾住了黄蜂无人机,升起向教堂的方向飞去。 罗温所言不错,这座古老的乡村教堂果然被一棵冠幅高大的紫杉树遮住大半。两扇大木门死一般的沉寂,斑驳的石砖仿佛老人暗沉的皮肤。 呼—— 半空凛冽如割的风声搅得传声水晶呼呼作响,艾德只好关闭了收音模块,尽可能抵近侦查。 突然间,木屑飞溅,黑暗中两道身影撕扯着撞了出来—— 熟悉的白色缠身绷带沾满了绛紫色的血污,那是陌客,还有…… 尖牙利齿、毛发漆黑,两眼因充血而猩红,身躯比艾德那日所见老乔治的狼形还要再大上足足几圈。 又一位狼人长老。 在这头巨兽的背上,数支洁白的箭杆没入躯干,好似白孔雀的尾翎,暗红的血液滴落在教堂门前的鹅卵石路上。 那巨狼虽然扑倒了陌客,却并未再做纠缠,而是手脚并用,转身向着远方的林地逃去。 果然,战斗已经进入尾声了…… 艾德立刻遥控无人机在空中开火点射,一支羽箭也从教堂里飞射出来,刺在了狼人的左后腿上。 然而两人的攻击只是令其稍有迟缓,巨狼惨叫一声,仍然拖着伤口一路狂奔,眼看就要超出『傀儡』秘文的极限作用范围—— 忽然间,幽夜中闪过一道寒光,如同新月的圆弧。狼人猛地急停躲闪…… 霎时间,黑色的巨影被一分为二,双腿滚落在地上,鲜血淋漓,依然重复着狂奔的动作,却已经没了意义。 奥莉维亚小姐的身影于暗夜中显现,虽然已有数次照面,但这还是艾德第一次在战场上实实在在地看到她: 一杆长戟般硕大的银色巨镰握在她的手中,犹如死神曼妙的化身。披肩与面纱轻轻飘舞,仿佛夜色就笼罩在她身上,又仿佛哀悼的礼服,不知为何人悲伤。 『月影』秘文隐去了她的踪迹,『回音』秘文又制造出误导性的声音信息,让狼人朝着错误的方向躲避,却刚好撞在她的攻击路线上…… 原来如此,这就是夜莺的战斗方式吗? 只剩半个身躯的狼人长老发出一声惨淡的哀嚎,等待着它的却只有紧随而至的无情收割。 狼头滚落在地上,鲜红的双眼眨了一下,随后失去生机。 “清剿完毕,第二梯队速来教堂汇合。” 夜莺空灵而冷漠的低语在艾德耳旁响起。他望向铁砧,大块头显然也听到了同样的信息。 “走吧,去和他们回合。”罗温已经从了望塔翻了下来。 …… 教堂里,所供奉的「湖之少女」的木雕已经没了脑袋,取而代之的是村里神父的头颅。尖刺从他鲜血淋漓的嘴里穿出,凸起的双眼满是恐惧。 穿着亚麻长袍的躯干软绵绵地倒在地上,仿佛一滩无人问津的稻草。艾德在尸体上搜索片刻,并未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怎么样,有找到他的黑血瓶吗?”旁边的罗温随口问道。 “没有,他应该不是正式的神职人员。”艾德回答道。 像这样的乡村教堂,不太可能配备得起正式的神职人员。顶多是代为传教的修士或者平信徒,虽然也被称之“神父”,却没有正式的神职序列,也没有研修过秘文,不可能活得下来。 只有受到过其他神职者的祝圣,并在施洗盆中奉献过自己鲜血的信徒,才能作为正式的神职者,获得属于自己的黑血圣瓶。 至于狄伦神父,他的正式神职叫作“司铎”。 艾德曾经用狄伦神父的黑血圣瓶救过他一命,对那个黑色的瓶子记忆犹新——即使是割喉的致命伤势,也能通过黑血圣瓶捡回一命。 事后他曾问过狄伦,自己是否也能通过某些渠道获得黑血圣瓶,毕竟连狄伦这种半吊子的家伙都能当神职者,说明这东西恐怕对信仰的虔诚性没什么要求。结果被狄伦狠狠教训了一番: 黑血圣瓶的治愈力虽然强大,但同样,神职者也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 要制作黑血圣瓶,必须先通过采血瓶将自己的鲜血导入施洗盆中至少一升以上,随后将一枚血石放入黑曜石制成的圣瓶内密封。血石会透过瓶身将血液中的精华吸附进瓶中,如此才能得到一小瓶自己专属的血液精华。 尽管圣瓶中的血液精华会刺激身体自愈,但这一过程极其痛苦,且会影响使用者的寿命。 与此同时,为了保持黑血圣瓶的效力,理论上神职者必须每半年重新制作一次黑血圣瓶,血液恢复期间必然会导致身体衰弱。 于是艾德便干脆放弃了这个想法——毕竟神调局不可能每半年给他放半个月的假期养伤。 “对了,您能不能稍微透露一下,伊顿先生的猜想到底是什么?您跟我说到时候就知道了,可我现在还是一头雾水。” 趁着其他人两人一组各自搜索村落各处的机会,艾德对着罗温问道。 “伊顿和我说暂时不要告诉你,可是……”罗温犹豫了一会儿,叹息道,“唉,好吧,你早晚也是要知道的。” “……还记得地铁大屠杀事件吗?” 第一百四十六章 往事重提 “地铁大屠杀?!” 艾德仿佛触电般浑身颤抖了一下,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那个案子不是早就已经结了吗?弗洛伊德亲口承认了自己的罪行,怎么会…… “……怎么没人跟我提起过?” 如果此事与弗洛伊德无关,他断然不可能无聊到给自己开出1500镑的空头支票。 “原则上来说,调查员不允许参与涉及到自身的案件,那桩案子还有几处疑点没有解决——” 罗温轻轻将神像放倒,将神父的尸首合为一处,在胸前默默划了个七芒星: “我也是归队后才听伊顿说起的。根据情报,神调局派遣的特别行动小队在抵达现场后并没有遭遇预想当中的食尸鬼群,只在地上发现了一具烧焦的食尸鬼残骸。” 如果梦中的记忆正确的话,那具尸体应该是我留下的…… 只发现了一具残骸? 艾德突然醒悟过来,“只有一具食尸鬼的残骸?”他重新确认了一遍。 “是的。特别行动小队封闭了整个地下隧道,经过数日的排查也没有找到任何食尸鬼活动的踪迹。”罗温一边搜索一边回答道。 气动地铁的地下隧道并不与鼠径连通,出口除了站台以外便只有真空风机一条途径。而食尸鬼的智能本就近乎于野兽,即使凭借记忆沿着真空风机管道逃到外界也会被迅速发现。 这样一来,食尸鬼的行踪便无法解释。 但假如屠杀平民的并不是食尸鬼呢? 即使在那段残存记忆的梦中,艾德也并没有亲眼目睹过其他食尸鬼出现。 而与食尸鬼相似的、撕咬式的攻击方式,具备有一定的智慧,且事后能够混入人群中逃走的…… 似乎只有狼人最为符合条件。 真空风机的排风管道靠近银雾河的岸边,想要洗掉血迹并非难事,只要提前准备好更换的衣物即可。 不过……既然弗洛伊德是奥克兰家族的商业代理人,难不成奥克兰家族也与圆环兄弟会有勾结? 艾德暗自摇了摇头。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两方实力本来就是宿仇,没有任何信任可言。奥克兰家族不可能去和一个把自己当做猎物的邪恶密教合作。 “弗洛伊德可能背叛了奥克兰家,与圆环兄弟会勾结?”艾德半问半答地说道。 罗温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艾德一下子把问题跳跃到了结尾: “是的,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无论是对弗洛伊德的遗物和手下的调查,还是神调局事后与奥克兰家族私下沟通获得的消息来看,保守党都并没有做好直接与皇家学会撕破脸的准备。” “……他们最初的打算原本只是找一两头食尸鬼在地铁隧道内现身,用安全隐患问题影响气动地铁的声誉。可没想到动静闹得这么大,听伊顿说甚至有一名神调局探员也遭遇了不测。” 一名神调局探员。 “亚瑟在队里很受欢迎,他的死对大家来说是件沉重的打击。”艾德叹息一声,合上了空空如也的橱柜,“我们和皇家学会的关系也因此有些紧张。” “哦……”罗温低下头略表歉意,“很遗憾没能见上他一面。不过他的牺牲没有白费,眼下我们至少确认了圆环兄弟会的存在,离「地铁大屠杀」事件的真相更近了一步。” 离真相更近了一步…… 果真如此吗?艾德扪心自问。 难道在控制室杀死自己的神秘人是圆环兄弟会的成员?可这依然不能解释希尔薇和守秘人程式的来源…… 嘎吱—— 一声巨大的噪音打断了艾德的思绪。 “谁?”他连忙把手按在半开的枪袋上,转向噪音的来源。 “嘿,别紧张,是我。” 只见白矢把手肘靠在仅剩的半扇木门上,嘴里叼着半根烟头。 “我清点完战场了,你猜怎么样?52具狼尸,快赶上整个银雾市调查员的总合了——差不多一大半都让这小子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先把你的烟掐了。”罗温放下枪点了点头,“我不是跟你说过别再抽烟了吗?那东西对身体不好。” “哪有的事儿,我看报纸上都说这玩意儿对人有好处,‘吸烟有益健康’呢。”白矢捏着烟头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 “你是相信专业医师的建议,还是相信报纸上的商业广告?” “我当然相信您了。”白矢一边把烟头戳在门板上熄灭,一边嬉笑道,“您的子弹可比香烟要危害健康得多,广告也不及您的手术刀深入人心。” “你小子……”罗温难得地没能板住脸上的笑容,“不过,艾德这次确实功劳不小。” “功劳不小?!他简直杀疯了好吗?”白矢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当时我正躲在树丛里放冷箭,一旁突然就亮了半边天,我他妈还以为是伊塞克原地复活了。” “艾德,艾德,我的小三脚猫儿呦——” 他哼着小调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在艾德的额头上狠狠地嘬了一口: “这次你可牛逼大发了,那玩意是帝王之血吗?” “是的……”艾德尬笑着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唇印,“我从鼠径隧道跌下去的时候恰巧发现了一罐完好的燃油,就将它偷偷带出去藏了起来。” “好吧,小心别在被窝里炸了就行。我和软糖老爷子肯定会替你保密的——至于铁砧这个王八蛋会不会偷偷打你的小报告,那就说不定了。” “行了,这边的搜索也差不多完毕了。”罗温正色道,“我们去和奥莉维亚小姐会和吧。” “对了,白矢先生,那个……” 艾德正要起身出门,突然沉吟转头道:“那20镑我这个月底之前一定还你。” “啊?”白矢先是一愣,随后大笑着摆了摆手,“这么点小事,你不说我都忘了,到时候请我多喝几杯就算了。” …… 第一百四十七章 夜莺的过往 “已经找遍整座村子了,没有找到幸存者。你们那边怎么样?” 海怪从河水中一步步走了上来,水珠淋漓地沿着潜水头盔的金属网罩滴落,好像一张扭曲的面孔。 “总共52具狼尸,我和铁砧已经确保它们不会再站起来了。”坐在一旁树下擦拭箭头的白矢答复道,“可惜弄丢了四支箭,上次申请镀银箭头的时候装备所足足拖了我两个月。” “少搁那抱怨了,娘娘腔。这年头神调局还在用弓箭的探员用两只手都能数得出来。”铁砧冷笑一声。 “那我简单说一下?” 艾德带着征询的意味看向「夜莺」小姐与「软糖」老爷子,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说道: “……整座村子都受到了『盛宴』秘文的腐蚀,包括牲畜、昆虫都发生了变异。” 他边是汇报,边是低着头在笔记本上速记,免得到时候还要上交任务日志。 “现场出现了圆环兄弟会的图腾,村中教堂供奉的湖之少女神像遭到亵渎,神父被杀。目前其动机尚不明确,或许和某种秘密仪式有关……具体线索需要进一步申请查阅鸦巢的差分机。” “太好了——之后我们就等着抄你的了。我正愁……还有人要汇报吗?” 白矢正想接着说下去,结果被罗温冷冷地瞥了一眼,只好怏怏道。 “……”陌客没有说话,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一张沾染着血迹的羊皮纸。 摊开古卷,血色的字迹淋淋洒洒,仿佛淋漓的鲜血。 密契文字?! 「朔望之子,命有定数。 血月骤现,劫祸降生。 雪飘于夏,魄无完存。 群狼既死,孤狼独生。」 守秘人程式自动翻译了羊皮纸上的内容,在艾德眼前投射出淡白色的火焰字幕。 诗歌?不,更像是某种寓言,或者说预言…… 朔望之子——老乔治曾经用这个称呼奎茵。会与她有关吗?艾德猜想道。 血月骤现,劫祸降生。想必是指「噬月魔狼」玛纳迦姆,难不成是指奎茵会受到血月的某种影响,又或者她会导致血月降临? 至于雪飘于夏……孤狼独生……这种似是而非的短句可以有很多种解释,或许是某种异象,又或者是对玛纳迦姆形象的侧面描述,仅凭这一两句也猜不到太多事情。 “这是什么?”海怪问道。 “我看像是鬼画符。”铁砧答道。 “有人认识上面的符号吗?” 罗温征询道。他的脸上并未带着太多期望,艾德自然默不作声。片刻的沉默过后,他继续道: “看上去像是某种古代文字,收起来吧,我们需要回去让专业的神秘学研究者来破译它。” “……剩下的事情就让后续的调查员处理吧。陌客、白矢、铁砧,你们三个坐第一辆马车沿路返回。艾德,你跟我与奥莉维亚小姐坐第二辆车。” “……海怪,你应该还留有一些体力,留在这里接应后续队伍吧。” 除了专门用于处理特别行动调查员外,神调局还存在着大量的常规事务调查员。以普通人为主,专门负责信息勘察、损害处理、人格结晶回收等后续事务。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海怪爽快地答应下来。 …… “罗温,我需要鸦片酊……” 直到上了马车,原本一直沉默不语的奥莉维亚突然低声开口道。她的声音无比沙哑,带着断断续续的颤音。 “我的手……做不到……” 只见她颤抖着从腰间取出一支针筒。那只漂亮修长的、戴着暗黑色蕾丝花纹手套的右手正止不住地激烈颤抖,几乎要拿不住针筒。 “我知道了。” 一贯就连其他人抽烟都要劝阻的罗温,此刻却平静地接过针筒,将针头刺入了她的胳膊,推入药液。 “谢谢。” 奥莉维亚如释重负地低声说道。几乎只是片刻间,她便仿佛忘记马车的颠簸般,睡倒在了车座上。 “奥莉维亚小姐受伤了吗?”艾德诧异道,依他所见,夜莺身上似乎并没有外伤。 “不……”罗温声音放得很轻,“奥莉维亚小姐有严重的创伤应激障碍。尽管通过一些药物和自我催眠可以暂时克服这种障碍,但事后仍会反映出来。” “这……”艾德看向蜷缩着侧睡在座位上奥莉维亚,月色透过车窗的缝隙洒在她恬静的面容上,仿佛覆上一层银白色的面纱。 “具体是什么原因导致的?”他也跟着压低了嗓音。 “这要从十年前……不,十一年前说起了。” 十一年前?正好是她的父亲克里斯托弗先生遇害的那一年。艾德微微点头,等待着罗温继续说下去。 “尽管有着出色的潜质,奥莉维亚小姐自幼却并没有被作为非凡者培养,克里斯托弗只希望她做个普通人。” “我还记得她像你这个年纪时的样貌:一副美妙绝伦的嗓音,喜欢唱歌、鲜花、色彩艳丽漂亮的衣服,就像那个年纪的所有女孩子一样。如果不是那个夜晚,她现在更应该站在荷黎安堡皇家歌剧院的舞台上演出。” 艾德实在想不出夜莺穿黑颜色以外衣服的模样。婉转悲哀的黑色永远笼罩在她身上,似乎从一百年前便应是如此。 “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问道。 “在克里斯托弗的拼死掩护下,奥莉维亚带着奎茵躲入了家中地下的密室。”罗温闭上了眼睛,“那一晚是满月之夜。” 马车碾过枯枝,“噼啪”着颠簸了一下,艾德不由得抓紧了手杖。 他见过奎茵兽化后的模样,一个普通人和那般疯狂的怪物被迫关在一间密室里,其中的绝望可想而知。 “受到严重刺激的奎茵激发了初次的兽化变异。黎明时分,我们从密室中救出两人的时候,奥莉维亚小姐的身体已经……遭受了多处器质性损害。” 罗温尽可能用温和的医学名词将他所见平淡地描述出来。但艾德心知,那画面要血腥得多。 “自此之后,任何与‘狼’相关的事物都会令她产生发自内心的恐惧,鸦巢甚至为此专门将饲养寻血犬的狗舍搬到了西区。” “所以……奥莉维亚小姐是在双亲去世后才加入神调局的?” “是的,失去了双亲之后,奥莉维亚小姐便选择踏上了非凡者的途径。远超负荷的训练与战斗——那几乎是一种自我毁灭的方式,也进一步加剧了她身体和精神上的负担。” “原来如此……” 短暂的沉默之后,艾德突然问道: “那奎茵呢,她又是什么时候加入神调局的?” 第一百四十八章 猎犬的过往 “大约是在那次事件后的第四年吧,奎茵也加入了神调局。我只记得刚来神调局的时候她还是个十三岁的小丫头,转眼已经这么大了。” 罗温掀开窗帘的一角,此刻微微发亮的繁星密如罗网,环抱月盘。他用锐如鹰目的双眼凝望着冷峻星空: “她过去执行起任务来的模样就像是在自杀——用身体吸引火力、拿手臂卡住劈砍来的武器,又或者和敌人扭打着从几十米高的地方滚下来,然后把自己搞得半死不活……” “您说的这些,恐怕现在也没有太多变化。”艾德附和道。 他见过奎茵战斗时的模样,如果不是那奇迹般的自愈能力,她早已经死了几十次了。 “给她动手术真是要了老命。每次我都要花上好几个小时,才能把弹片或者箭头之类的小玩意儿从她身体里挑出来。然后过几天又会再重复一模一样的手术。” 说着,罗温嘴角的一抹笑意转瞬即逝: “她是唯一一个敢在手术台上和我开玩笑的患者,装得好像已经习惯了疼痛,但其实她的演技一向很糟。” 艾德的轻叹顿时在马车的轮转声里消弭无踪。他摘下手套,双手搭在手杖上,古朴的银色杖身在月光下纯白如雪。 “奎茵似乎很仇视奥莉维亚……?”他继续追问道。 之所以这样推测,是因为奎茵始终不愿提及自己的姓氏。在与伊塞克长老交手的时候,奥莉维亚小姐的歌声甚至足以令兽化状态的奎茵一度放弃攻击自己,向着她的方向追去。 “说来话长了……”罗温有些犹豫,但话已至此,他还是说了下去,“虽然奥莉维亚和奎茵从未谈及那晚发生的事情,但伊顿还是看出了一些端倪——” “我们赶到现场的时候,发现两个人都倒在血泊之中,只找到一把已经被咬得扭曲变形的转轮手枪,里面的子弹已经打空。” “所以伊顿推测,两人共处密室的时候,奥莉维亚手中其实还留有一把手枪护身。” “看见奎茵的身体发生变异后,奥莉维亚举起手枪想要自保,却始终迟疑不定,未能扣下扳机。而兽化状态下的奎茵望见枪口,便认为奥莉维亚打算伤害自己,于是扑向了奥莉维亚。” “直到奎茵将她的小拇指撕咬下来,奥莉维亚才在慌张之下对其开火反击。受伤后的奎茵愈加凶性大发,进而导致了惨剧的发生。” 艾德望向奥莉维亚的右手。他记得,在黑色手套之下,有一根金属手指代替了原本的小拇指。原来那是奎茵留下的伤痕。 “其中一枚子弹击透了奎茵的颅骨,没入了她的大脑。哪怕锯开颅骨,也难以找到子弹的具体位置,即使已经做了37年的外科医生,如今我也没有信心完成这样的手术。” 说这话时,罗温惭愧地低下了头。 艾德微微张开嘴唇,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他想说些什么,思索着是否有办法能够修复两人的关系。但最终,这些想法都在脑海中消散了。他不得不承认,有些伤口是永远也愈合不了的。 “自此之后,我们向皇家学会提交了相关的说明,希望能够找到某种科学方法抑制住奎茵的兽化病——或者在必要时执行最后手段。” “……皇家学会会长,首席工程师莱博维茨爵士对奎茵的情况非常感兴趣,提供了一副由他亲自设计的〖电休克拘束项圈〗。一旦佩戴者进入兽化状态,项圈便会产生强电流并造成剧烈痛苦,通过条件反射来阻止兽化病的发作。” “……当第一阶段的「抑制模式」失效,佩戴者进入兽化状态时,会将输出功率升至6.5倍并进入「麻痹模式」。惩罚模式的目的在于用电击麻痹彻底瘫痪佩戴者,如果三分钟内无法从兽化形态中恢复,拘束项圈将会进入第三阶段的「终结模式」——在10秒内彻底引爆自身的电击阵列,杀死佩戴者。” 杀死佩戴者…… 一股彻骨的寒意如同深海中的硕大阴影,游过艾德的全身。 “有什么办法能够让奎茵迅速从兽化状态中恢复过来吗?”他问道。 “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等到它被拘束项圈彻底麻痹,然后使用装有绝缘托的针筒为其注射150-250倍剂量的镇静剂。” “如果用钥匙强行打开项圈呢?” “这是极其冒险的做法——强烈的电流会在开锁时传导到你的身上,即使非凡者也很难承受得住。况且失去理智的奎茵远比项圈上的电流要危险得多。” “我明白了。总共只有一把钥匙吗?” “总共两把。除了伊顿的钥匙以外,奥莉维亚手中还有一副备用钥匙。艾德,听我说——” 罗温的声音一瞬间仿佛苍老了许多,变得语重心长: “从同意戴上那副项圈起,奎茵就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她绝不是神调局第一个被牺牲的探员,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不要拿你自己的性命去冒险——这不值得,也不符合调查员的行为准则。” “如果换作您呢?您会用自己的生命来救奎茵或者其他人吗?”艾德反问道。 罗温沉默半晌,最后还是诚实地答道: “我活得够久了,换一条更年轻的生命并不吃亏。” 他是这里最年长的探员,即使伊顿与他相比也要年轻许多。 “来到这里的每个人都有一段想要逃离的往事,所以我们才会选择加入永无止境的杀戮,义无反顾。” “……死亡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结局。” 第一百四十九章 奥克兰的邀约(上) “伊顿先生,这是昨晚的任务报告。” 清晨的天色已经十分明亮,刚刚醒过来没多久艾德端着两杯刚刚煮好、氤氲着浅白色雾气的黑咖啡,来到了伊顿先生的扇形桌前。 昨夜他没有回东区据点。既然白矢本人已经回去,而自己的房间又让给了巴克,艾德就只能打道回府,大半夜步行走回侦探所了。 伊顿先生并未抬头,右手始终捏着那柄的玉米芯烟斗,左手挪开了一旁铺展开的文档,给盛放咖啡的托盘留出了位置: “先放在桌上吧,早些时候罗温已经和我聊过了。你做的很好,但要申请特别行动奖励金恐怕有些麻烦。” 对于表现出色的探员,神调局一直不乏相应的奖励机制。可唯一的问题是——还需要提交一份书面报告说明该探员究竟做了哪些贡献。 而艾德昨晚所用的黄蜂无人机,以及填装了帝王之血的燃烧弹,从来历上讲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装备,自然没法申请奖金。 “那个,奖金就算了……”艾德慌忙摆手道,对他来说,不要追究这两件装备的来历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黄蜂无人机和精灵燃油的事情我可以解释——” “没关系,那个可以之后再谈,眼下有一件事情可能需要你去处理。” 需要“我”去处理?艾德察觉到伊顿语气的重点有些微妙: “您请讲。” “既然罗温已经把事情透露给你了,那我就不兜圈子了——” 伊顿说着把熄灭的玉米芯烟斗放在了桌面上: “大约三天前,奥克兰家族主动派人来找过我:关于地铁大屠杀一案,他们愿意提供部分所知的内情。” “条件呢?” “布兰登先生指名要你去。” 布兰登·奥克兰,卡塔莉娜的生父、当今首相赫伯特·奥克兰的长子、奥克兰家主之位的第一继承人。 该来的还是来了…… 艾德心里咯噔了一下。他也清楚白栎家族迟早会找到自己头上,毕竟卡塔莉娜可是一个不太擅长隐瞒的人,而自己这段时间也的确和卡塔莉娜有所往来。 “知道了,我什么时候去比较合适?” “他们说随时恭候,去之前发一份电报即可。” “知道了,我下午就去拜访。”虽然有些紧张,但艾德也并没有太过担心。 既然对方是从明面上请自己过去的,那就不太可能会对自己下手。况且他还是神调局的探员,对方多少也要有所顾忌。 更何况,眼下没有证据能够证明卡塔莉娜的痊愈和艾德有关。日记上的火焰文字会在一段时间内消退,哪怕布兰登真的用某种手段逼迫卡塔莉娜说出了日记的秘密,也只会将线索引导到那个虚无缥缈的「守秘人」身上。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布兰登能百分百确定艾德就是所谓的「守秘人」,他的手里还有爱德华王子的玺戒。 如果有需要,奥克兰家族可以强行做掉一个无关紧要的神调局探员,却肯定不敢动“皇家的秘密特使”。 …… “我们到地方了,先生。” “哦。”午后的阳光让艾德平添了几分睡意,马车在路面上温柔的颠簸差点令他进入梦乡。 他付了钱,走下马车。 几株高耸的白栎如同戴着桂冠的巨人,在阳光下如黄金般闪烁,常青藤环绕着黑铁拱门,两侧修剪过的灌木散发着树叶特有的淡淡馨香。 宅邸的黑铁大门前,面容略显沧桑的男人穿着管家制型的燕尾服负手而立。艾德一眼认出,是那日雨夜架着马车的车夫。 “久等了,我就是艾德加·怀科洛。”艾德自我介绍道。 “请随我来吧,老爷在等了你很久了。”管家劳恩转身引路。 “那就有劳您领路了。” 一路上艾德并未看到卡塔莉娜。看来卡塔莉娜不知道自己来了,否则她应该找借口来门口迎接自己,趁机对一对口径才是。 客厅的正门前站着四名侍卫,面无表情,半身胸甲镂刻着精致的白栎花纹,腰间还挂着军刀与配枪。 “请进吧。” 管家推开了客厅的大门,雪白的木制墙壁,四面尽是金框画像与干制花草装饰的盾牌。 布兰登伯爵正坐在沙发上,双腿上披着孔雀绿的毯子。尽管面容苍白、消瘦,他的仪表却整理得一丝不苟。 “让您久等了,布兰登大人。”艾德摘下帽子,微微躬身道。 “无妨,请坐吧。” 布兰登伸手示意艾德在对面的沙发前坐下,他的声音很小,吐字却极为清晰。 “想必大人还有很多公务要事,我就不耽搁您的时间了,先谈正事吧。”艾德说道。 “不急,我今日正好无事,还是先喝杯茶慢慢聊吧。” 布兰登略微使了一个神色,管家便从一旁的茶几上端起了精致的彩釉茶具,为二人冲泡茶叶。空气一时间沉寂下来。 “听说小女卡塔莉娜在生日宴会那天专程邀请了你,你们两人想必关系颇深吧?” “是的,那天夜里我遭人截杀、形式危急,幸得卡塔莉娜小姐搭救,甚为感激。”艾德努力把话题切入正题。 “原来如此,我前段时间忙于公务,一直没时间关心她的事情。” 布兰登点了点头,继续道: “不过今日你好像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吧,在那之后你们又是什么时候正式认识的?” “在那之后我一直想要答谢卡塔莉娜小姐,可毕竟身份低微,实在不好意思登门拜访。听说卡塔莉娜小姐在身体痊愈之后经常光顾剑术俱乐部,于是我在周日前往参观,顺便答谢救命之情。” 为了吸纳新会员,剑术俱乐部在星期日是对外开放的,就算布兰登派人去查,也很难找到自己撒谎的证据。 哪怕布兰登已经事先问过卡塔莉娜,她也多半会选择这个场合来撒谎……大概吧。 “请用茶吧。” 管家用茶盘举着茶杯茶托,将金红色的热茶奉上。 . 第一百五十章 奥克兰的邀约(下) “多谢。” 艾德恭敬地接过茶托茶杯,轻轻啜饮了一口。 既然自己作为神调局探员登门拜访,那对方也不太可能在茶水里下毒。至于所谓的“吐真剂”或者其他催眠类药物,拥有守秘人程式的自己对催眠与精神控制有着极强的抗性。 此时不喝,反而会让人觉得心里有鬼。 “怀科洛先生是租马车过来的吗?”布兰登先生带着漫不经心的口吻问道。 “当然,坐马车来这里再合适不过了,路程适中、能报销车费,最重要的是还可以支持布兰登大人的生意。” “哪里哪里……”布兰登微笑道,“寒舍正好留了几匹无主的好马,如果怀科洛先生不嫌弃,待会儿就让劳恩领您去马厩里挑一匹,当作见面礼好了。” “不必麻烦了,就算领回去我也没地方养。更何况,奥克兰家饲养的良驹,我怕是连草料费都出不起。” “养马没有您想象的那么难。比起给足草料,更重要的是让它有充足而自由的空间活动,否则马匹很容易虚弱、生病……” 布兰登低头抿了一口杯中茶水,继续说道: “我的确在经济方面给过弗洛伊德一些资助,但从未插手过马车租赁公司的内部事宜。” “不过只要您愿意,还是能够追查到一些事情的吧?”艾德问道。 “当然,我已经派人查过他的账簿和他手下的几位知情人士,弗洛伊德最初的确是想用密教做伪装,干扰道尔地下铁路公司的运营……但也只是搞出一两起小型的食尸鬼活动案件,影响气动地铁的声誉而已,像这样的大规模伤亡案件同样不在他的预料当中。” “我明白您的意思,弗洛伊德被别人坑了,对吧?” 艾德假笑着放下了茶杯,突然间坐直了身子: “那杀害神调局探员的行为也是被别人利用了吗?想要杀人灭口也是被别人利用了吗?” “不,我没有这个意思。弗洛伊德的确死有余辜,他想用一个更大的错误来掩盖自己的失误。即使在生意上有所往来,我也不能允许这样的行为。” 说罢,布兰登·奥克兰对管家劳恩摆手示意: “请您相信,我们的利益始终与神调局是一致的,那就是银雾市的稳定与安全,请看吧——” 管家劳恩递过来一本文件夹。艾德接过打开,里面赫然是三张人物档案,包括了详细的人物资料。他翻开档案,在心中简短默念了一遍: 「豺狼」霍芬德,二级非凡者,银雾市本地人,面相凶恶,左侧脸颊有刀疤直至鼻梁处。有人声称曾经见过他变成狼形,但未有任何确凿证据…… 「野猪」伊尔,二级非凡者,出生于百花公国,双脸臃肿泛红,身躯肥硕,擅长使用钝器和火器,未掌握秘文…… 「老鼠」菲兹,二级非凡者,出身不明、身材矮小,脸上有疱疹。曾是樵渔帮骨干,后因未知原因变节,擅长使用『傀儡』秘文操纵鼠群…… 鼠群……难道就是自己那天在鼠径里遇到的“鼠王”? 艾德记得很清楚,捕梦网、无面铁币,还有那本能够与卡塔莉娜日记相联系的古书就是从鼠王手中的古卷里获得的。 难不成,这两件事之间还有联系? “这就是弗洛伊德当时所雇佣的三人赏金猎人团伙,希望能够对案情有所帮助。” 得到线索之后,艾德只觉得脑中思绪万千,一刻也再待不下去。他合上文件夹,撑起手杖起身道: “既然这样,我就不再打扰了。神调局那边还等着我把档案拿回去——” 砰—— 一声轻响,客厅的大门从外面关上了。 “怀科洛先生何必急着走呢?”布兰登微弱的声音此刻竟有些刺耳,“公事聊完了,接下来让我们聊聊私事吧。” 艾德环顾四周,管家劳恩离他不过七步远。虽然自己拼死一搏可以够得到双腿残疾的布兰登先生,但眼下还未到鱼死网破的时候。 “那您请讲吧。”他只好重新坐下说道。 “我听闻怀科洛先生有着死而复生的传奇经历,这倒是与卡塔莉娜有些相似:卡塔莉娜自小患有结晶恶变症,近来竟也奇迹般地痊愈。说来与怀科洛先生的经历不过相差数周……” “……”艾德不由得攥紧了手杖,不知布兰登接下去要说些什么。 “痊愈之后,卡塔莉娜喜欢四处走动,有人在阁楼餐厅见过她。对面还坐着一位个头中等,手里拿着银色手杖的年轻人。此事确否?” “是的。”对方说得这么详细,他也没有否认的余地。 “在她的生日宴会上,又有人穿着理查陛下早年的盔甲出现,您本来参加了宴会,当时的现场却没有您的踪迹。” “……” 这事确实和他有关系,只不过他并不是盔甲里那个…… “在那之后不久,我的管家在庭院里的树屋上发现了那副盔甲。” 树屋?他感觉脑袋嗡的一声响了起来。虽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可这也过于危险了…… 卡塔莉娜就不能找个更好的地方藏一下盔甲吗? “……我看我们还是坦诚一点、实话实说吧,艾德加·怀科洛先生。” 听到这话,艾德不禁用手悄悄摸了一下马甲腰部的口袋。那里放着荷黎安家族的玺戒,也是他用来保命的最后手段。 “你喜欢卡塔莉娜,对吗?” 啊?! 艾德瞪大了双眼,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这都是哪跟哪啊…… 他和卡塔莉娜关系不错不假,但两个人显然不是那种关系。 布兰登先生似乎对艾德的反应并不感到意外: “这没什么,我也曾经经历过和你一样年纪。如果卡塔莉娜的结晶恶变症没有痊愈,如果荷黎安家族没有抛来橄榄枝,我或许真的会顺从卡塔莉娜的意愿。” “但眼下,她肩负着整个家族的利益。我知道这听上去并不公平,希望你能够理解。卡塔莉娜必须与爱德华王子成婚。” “我……” . 第一百五十一章 艾德的抉择 “我……” 艾德突然有点儿明白,卡塔莉娜那经常异想天开、天马行空的大脑是从哪里遗传过来的了。 看样子对方还没觉察到那本日记的存在,仅仅只是知道卡塔莉娜近来一直和自己有所往来,最多只是猜测自己有某种治愈结晶恶变症的方法,因此才做出这样奇怪的判断? 既然这样,艾德自然是巴不得布兰登往这个方面去想。 “就算您这样说,我也……”他佯装作十分难堪地说道。 “我猜卡塔莉娜之所以能够痊愈,你一定费了不少心力——这样吧,我可以给你其他方面的补偿……” 补偿?这个词不禁令艾德感到有些奇怪。 “你一直想从神调局脱身,不是吗?”布兰登说道。 “……”艾德没有说话,保持沉默继续听下去。 “我可以为你做担保,你可以从神调局安全地离职,再也不必受到他们的约束。如果你想继续读书的话,我可以替你写一封介绍信——” 离开神调局…… 当这个想法从脑中闪过时,他感觉眼皮不受控制地眨了一下。 说实话,如果在三个月前让艾德进行抉择,也许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离开这里。这里既是他的保护伞,又像是个牢笼。一旦离开这里,他或许可以用守秘人程式做更多的事…… 但艾德也清楚,那同样意味着更大的风险。尽管已经有了些许长进,他离“成熟稳重”四个字也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你可以去荷黎安堡的王家律法学院,又或者皇家陆军军官学校,那里有全国各地的青年才俊,而他们的友谊将会是你今后最宝贵的财产。” 布兰登的声音冷淡而清晰,却仿佛带着循循善诱、令人不由陶醉其中的魔力: “等你积累够了足够的名望与人脉,我会找机会授予你真正的贵族身份,到那时,人们会尊敬地称你为‘怀科洛勋爵’。” “除此之外,艾德加——虽然卡塔莉娜已经有婚约在身,但奥克兰家依然有着许多杰出的年轻女性,我可以为你介绍一桩合适的婚事,绝不会辱没你。” “在那之后,你将拥有自己的家族、自己的纹章,人们会深深记住并心怀敬畏地谈论怀科洛这个伟大的姓氏。” “……如果你对神学感兴趣,我与几位枢机主教也有过一面之缘,想必圣座之下的七峰神学院也不会将你拒之门外。” 听到这里,艾德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一个几乎令人无法拒绝的价码。 法学院、军事学院、神学院分别代表着行政、军事、宗教,这是传统贵族的影响力仍旧如火如荼的三大领域,无论哪一条道路的前景都像正午的太阳一样光明。 而作为一块敲门砖,贵族的身份更是必不可少的存在。收藏家塔斯维德的经历近在眼前,而乔纳德·布恩也不过只是个稍有名望的小贵族罢了,与白栎家族相比的差距何止千倍。 布兰登先生的想法似乎也并不难猜:与其用强硬的手段逼他就范,不如通过长期的投资与培养拉拢艾德,让他将来心甘情愿地主动给予回报。 对于一个中道辍学、给人上门当维修技工出身平民来说,这样的机会,任谁能不动心呢? “布兰登大人,我……” 艾德知道,这毫无疑问是他当下最好的选择。 “……恐怕我只能谢绝您的好意了。” 但他还知道,这个看似最优的选择同样也十分致命: 布兰登先生之所以还愿意认真和自己谈条件,无非因为自己是神调局的探员。一旦除去这个身份,布兰登便可以肆无忌惮地选择反悔。 到那时,艾德加·怀科洛不过是奥克兰这棵大树上挂着的一枚果实,随时都可以采摘。 因此,就算布兰登是真心实意地信任他,艾德也绝不能信任布兰登。 单凭一枚荷黎安家族的玺戒只能够暂时令对方有所忌惮,却不足以使他在奥克兰家族的荫庇下长期存活下来。一旦对方确认了这枚戒指的来历,他的下场只可能比死更惨。 更何况,这座城市、以及那些人给他早已留下了难以抹去的记忆: 脾气鲁莽暴躁的铁砧,面相丑陋的老好人海怪,奇怪的娘娘腔白矢,杀人不眨眼的老白衣天使罗温,沉默寡言的陌客,身世悲凉、令人感慨怜惜的夏洛蒂…… 老成持重、经常对他网开一面的伊顿先生,行事潇洒、外冷内热的奎茵小姐,以及亚瑟…… 他的第一个朋友,第一份力量。 艾德早已经不记得家的气息,但这里确实让他能够嗅到某种近似“家”的安宁感—— 如这个城市一般,薄雾般细小斑驳、安心而柔和的烟灰色。 柔软奢华的沙发前,披着翠色毯子的布兰登依旧不动声色,淡绿色的瞳孔却第一次对上了艾德的双眼,仿佛是刚刚才认识他: “没关系,我明白了。”男人平静而温和地回答道,并没有询问原因。 “神调局那边还在等我,如果没有其他事情,请容我告辞了,布兰登大人。” 艾德站起身来,将帽子按在胸口微微弓身道。管家和一旁的侍卫没有阻拦。正当他快要走出客厅的时候,身后响起了微弱的声音: “艾德加……” 几乎在声音传来的一瞬间,眼前身着精钢胸甲的卫士已经将手掌按在了军刀的握柄上。艾德观察着对方的速度—— 如果一对一,自己或许可以应付,可对方足足有四个人,身后还有一个不知实力的老管家…… 即使是冠绝天下的剑士,也不会选择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同时应对五个人。这样的难度是1和100的区别。 “还有其他事吗?”他转过身来,面容谦和、不卑不亢地问道。 “我的承诺永远有效,奥克兰的宅邸也将随时为你敞开。” “我知道了,谢谢您的好意。” 再次点头致意后,艾德消失在了门廊的尽头。 第一百五十二章 突发事件 天色有些阴沉,潮湿凝滞的水汽预示着雨水降临。 咯吱。熟悉的噪音响起,踏着夕阳投在地砖上的最后一缕阳光,艾德拧开了侦探所的绿色漆木门。 “你回来了。” 伊顿先是抬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才把烟斗抿在嘴边平淡地说道。 “不然呢,我还能去哪里?” 艾德耸了耸肩,把外套和帽子挂了起来,又从里面取出了文件递给伊顿先生: “布兰登先生送了我三个名字,据称弗洛伊德雇佣他们筹划了这次密谋。” “「豺狼」霍芬德……我听过这个名字。一个无赖佣兵,只是没想到他会和圆环兄弟会有联系。” 伊顿翻开了那份薄薄的文件簿,随着呼吸升腾的烟雾顺着他灰白的鬓角向两侧散去: “时间过去太久了,想要锁定这三个人的行踪恐怕并不容易……幸好还有差分机和其他文员们帮忙检索。” 说着,他站起身来,把烟斗放在了一旁的软木托上: “我立马动身去一趟鸦巢,今晚就不用给我留门了。” “嗯。”艾德点了点头。 事情拖到现在也是无可奈何,假如不是牵扯到圆环兄弟会,恐怕奥克兰家族根本就不会跟神调局交代实情。 “对了,我在想……他们有没有可能还待在银雾市?”艾德在伊顿背后提醒道。 地铁大屠杀距今已经有三个月。既然作为雇主的弗洛伊德已经东窗事发,按理说这三人肯定会第一时间离开银雾市,不可能继续待在银雾市等着被抓。 可是假如艾德没有认错,「老鼠」菲兹在地铁大屠杀事件的一周后却死在了地下网道。 或许,这其中有某种原因使得他一直没有离开银雾市…… “你说得对……圆环兄弟会的主要活动范围正处于银雾市所在的东望郡一带,如果他们真的与圆环兄弟会有牵连,的确不能排除这样的可能性。我会让文员以银雾市内为重心排查的。” 正要迈出门的那一刻,伊顿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对艾德说道: “对了,晚些时候我可能会给你发电报,记得不要睡得太死。” “知道了。” 在得到艾德的答复后,伊顿便带上了门。 咔嗒。听到门锁的闭合和伊顿远去的脚步声之后,艾德终于松了一口气,瘫倒在沙发上—— 这些天他都还没好好休息过。昨晚他只睡了不到三个小时,又经历了一场战斗,消耗了不少体力。 虽然非凡者的身体和意志完全可以承受更高强度的透支,但毕竟还是肉体凡胎,此刻松懈下来,困意便不由得席卷而来。 「豺狼」、「野猪」、「老鼠」,会是他们中的某一个吗? 艾德回想起梦境中那对银色的眼睛,与这三个人的形象却始终无法对上…… “听起来你终于有机会复仇了,我亲爱的好先生。” 希尔薇。他睁开就快要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只见希尔薇正踮起脚尖,背着双手略带笑意地俯视着自己,明艳如夕阳般的血红双眼让他略感不适: “你是说我,还是我们?” “我们吧。如果这样说能让你开心一点儿的话。” 希尔薇踱步坐在伊顿先生的办公椅上,饶有兴趣地端起就快熄灭的烟斗: “玉米芯……难以想象他这个年纪的绅士竟然会使用这么廉价的东西,要我说最起码也得是石楠根或者海泡石才对。” “像他这个年纪的绅士不会随便评价别人的习惯与爱好,像你这样的淑女也该礼貌一点。” 他把双手枕在脑后,尽量不让自己的眼皮合在一起。 “嗯哼。”希尔薇把烟斗摆了回去,“期待一场别开生面的复仇大戏吗?” “恐怕也没有那么期待吧……”艾德无奈道。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死得明明白白,就像不是所有人都能活得明明白白。既然本意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对于杀死自己的幕后真凶,艾德也没有那么刻骨铭心的强烈恨意—— 顶多也就是给对方的脑袋也来上一枪,然后大大方方地原谅他罢了。 “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你是怎么出现在我的脑子里的,以及到底是谁把你装进来的。” “我也很想知道。你看上去有些疲惫,需要我帮你泡一杯茶吗?”希尔薇大发慈悲地说道。 “再好的茶也比不上八个小时的精致睡眠。让我休息一会儿吧,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 “那么就如你所愿咯——” 希尔薇的身影转瞬间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晚安,我亲爱的好先生。记得别睡太死。】 一行淡色的火焰文字在艾德眼前转瞬即逝。 好的,我知道了…… 闭上双眼,借着门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艾德很快进入了睡梦之中。 ……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印刷电报机的响动声惊醒了艾德。他的确记得伊顿先生说过,晚些时候会发电报过来。 屋里一片漆黑。艾德起身打开了电灯,橙色的光线充满了房间。 现在是几点了? 掏出怀表,指针显示在十点一刻。 这么晚了……奎茵呢?她这个时候应该回来了吧,我怎么没听到开门的声音? 艾德不禁有些担忧。虽然在屋子里经常待不住,但出于已知的原因,这个时间段奎茵极少会留在外面。 “奎茵,你在吗?”他试探着问道。 没人回答。 由于之前要代替白矢照顾夏洛蒂,两人一直没怎么见面,他本想等奎茵回来将那支发射晶尘弹药的火山手枪交给她的,可眼下她不知道去了哪里。 希尔薇? 希尔薇没有出现,也没有用眼前出现的火焰文字回应他。 一股莫名的寒意涌上心头,将原本慵懒的困意撕得粉碎。 希尔薇只有在他独处时才能出现,此时没有任何回应,最大的可能是有其他人正在注视着他。 可是,至少也该用文字回复一下才对…… 面对从未遇到过的情形,艾德也只好强作镇定,佯装无事发生。 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正在被监视着,他不敢贸然去衣架那边取回自己的手杖和手枪,这样肯定会打草惊蛇。 艾德走到电报机前,取下了打印好的纸条。 电码使用了神调局的加密方式,内容十分简短,即使不用密码册他也能读出来: 速至东区据点。 第一百五十三章 似曾相识的夜晚 深夜。 街上下着淅淅沥沥的阴雨。东区向来缺少路灯,再加上路面崎岖泥泞,一路的颠簸着实令人不快。 “前面的路不好走,就在这里下车吧。” 在离据点门口大约一百步的地方,艾德对租赁马车的车夫吩咐道。马车缓缓停了下来,他一并付了车费和小费,走了下去。 今夜又是无月之夜,只能通过阴影细微的震颤来分辨出积水的区域。他没有带伞,左手握着手杖,右手揣在大衣内侧的隐蔽枪袋里,以防万一。 马车他的视线里渐行渐远。耳旁传来屋檐急促的滴水声,精神病院传来不安的呻吟,远处有猫在尖叫。 艾德向前走去。独眼蜘蛛悄无声息地从袖口爬出,挂在了一旁的邮筒处,钻进投递孔、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身后没人。 亮黄色的鱼眼视觉里,艾德没有发现任何一个潜在的跟踪者。 身后没人跟踪我,难道是用了『月影』秘文? 他只觉得愈发蹊跷。 在他记忆中,已知掌握『月影』秘文的非凡者只有奥莉维亚小姐,可是此刻她应该还在休养,更没有理由来跟踪自己…… 向前望去,整个旅店都黑着,仿佛死去一般毫无生气。 由于害怕黑暗,即使是深夜,夏洛蒂的房间也会点亮一盏柔和的小夜灯,可如今连这盏灯也不见了。 难道是夏洛蒂出事了?! 不应该啊……白矢已经回来了,夏洛蒂这几天的情绪也相对稳定,难道是巴克……? 这家伙搞出什么乱子来了? 想到这里,他一边加快脚步,一边控制独眼蜘蛛爬向旅店的正门。 必须先探清里面的情况,以免彻底陷入被动。 四下窗户紧闭,大门虚掩着。从正面进入也许是个陷阱,独眼蜘蛛的腹部工具组可以切开玻璃,但发出的噪音也许会打草惊蛇。 没有太多时间留给他决策。艾德操纵着独眼蜘蛛溜进正门,如果是平时,此时吧台上多半至少会坐着一个人: 一般是铁砧或者白矢这两个酒鬼,也可能是奎茵,海怪先生偶尔也会去小酌一杯,但大家都受不了他身上鳞片的味道。 可此刻一个人也没有。 见鬼,你们都去哪了…… 艾德正想控制独眼蜘蛛爬上二楼继续侦查,却发现眼前突然一片漆黑,明黄色的漆黑。 丢失信号?不,独眼蜘蛛还在我的控制范围内。 他想要控制独眼蜘蛛退回来,却发现独眼蜘蛛被某种东西困住了,根本无法移动。 通过与独眼蜘蛛的联系,艾德能感觉到它正被拖拽到半空。 这下糟了…… 雨水仿佛穿透了帽檐,正顺着他的额头流下—— 对方知道他是谁,知道他会来,还知道他的能力。至少是明面上的能力。 也许我不该推开这扇门,这是个陷阱,理智这样告诉艾德:此时转身永远离开这里,说不定还有一丝生机。 雨越下越大,眼前的场景仿佛与回忆交叠在一起…… 接下来就交给你了,艾德。 某种似曾相识的回音使他留在了原地。 他把右手伸向了马甲口袋。那里放着装有门蒂洛萨之眼的红眼蜘蛛,这是他最后的底牌—— 虚妄之镜的碎片还能够再使用两次,如果对方被他的幻象骗到,他至少还有一次先出手还击的机会…… 【别这样做。】 淡白色的火焰文字出现在他的眼前。 希尔薇?!原来你还在,我还以为…… 【你相信我吗?艾德加·怀科洛。】 …… 片刻的沉默。 当然。他回应道。 【那好——听我说,现在什么也不要管,直接推开门去二楼,然后你就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了。】 火焰文字如风吹朝露一般消散,再没有回应。 好吧…… 艾德略微调整呼吸,将右手按在枪袋上,用肩膀推开了屋门。他相信希尔薇没有理由在这个时候害自己。 空气中清晰地残留着些许酒精的尾韵,说明这里不久之前的确有过一次酒会。 独眼蜘蛛早已不见踪影。然而通过与独眼蜘蛛尚未切断的联系,艾德能够感知到它大致就在二楼的方位。 “你是谁?”他忍不住问道。 没有人回应,就像在控制室的时候那样。 会是那个人吗?难道他先一步找上门来了? 这样的念头使艾德心神不宁。他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否能有胜算,尤其是像现在这样自投罗网的情况下。但他并没有停下脚步。 来吧,让我们做个了断,不管你是什么人…… 此刻的屋子里只剩下自己的脚步声。雨水从艾德的帽檐上滴落,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正在砰砰跳动。 但他找不到后退的理由。 楼梯尽头的转角处,一道模糊的黑影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未等艾德反应,身后一股难以反抗的巨大力道按住了他藏在大衣里的右手,同时盖住了他的眼睛—— 不止有一个人?! 绝望的念头如电弧般一闪而过。 “生日快乐,艾德。” 奎茵的轻笑声几乎贴着他的耳朵响起。 第一百五十四章 艾德的生日会 什么?! “生日?” 艾德在嘴里重复咀嚼了一遍这个词,仿佛不知道它的含义那般: “……什么生日?” “是这样——” 白矢左手掸了掸艾德肩上的水珠,摊开右掌,把独眼蜘蛛重新塞回艾德的大衣口袋: “还记得吗,昨晚你可是立了大功一件。本来今天我和臭鱼头商量,打算今晚给你开一瓶好酒,再搞点辣嘴的小菜,办个庆功会——” “然后罗温突然走了过来,告诉我们说,今天是你的生日。” “这是伊顿的意思。”罗温医生的声音传来,“今天是你的生日,他希望我们帮忙给你准备一个惊喜。” “天呐,你的头发简直像是刚刚掉进河里一样,来的时候为什么不带把伞?” 奎茵的手指从艾德眼前挪开,轻轻拂去他额前凝结成一绺绺的、湿漉漉的头发。 “因为……” 因为举着伞不方便一边持握手杖一边掏枪。算了,这种事情还是不要说出来了。 “等着,我去给你拿条毛巾过来擦擦干。”奎茵爽快地说道。 “呃,那就多谢了……”艾德站在原地尴尬地说道。虽然他口袋里有手帕,但是眼下的狼狈模样显然不是一条手帕能够解决的。 是啊,还能有谁呢?掌握神调局的电文秘钥,知道我会用独眼蜘蛛侦查,还能让整个旅馆悄无声息…… 如果艾德记得自己生日,这一切本来很容易就能猜到。可自从死而复生以来,他根本就没心思去记住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 要不是希尔薇提醒他,今晚他恐怕非得把自己的所有家底都在这里搬出来。 天呐……我都干了什么。 直到奎茵走远,艾德才假装没有那么尴尬地说道; “好吧,说真的,连我自己都忘记这回事了。” “没关系,我们先吹蛋糕吧。夏洛蒂,该把生日蛋糕端上来了。” 白矢用指节叩了叩一旁紧闭的房门,然后优雅地拧开了把手。 “生日快乐,怀科洛先生。” 只见夏洛蒂抱着近乎一臂长的木头托盘出现在门后。雪白的蛋糕硕大得仿佛倒扣的脸盆,蛋糕上插着的18支细蜡烛如同夜空之星,为她那黯淡的深蓝色双眸点缀出些许微小的色彩。 蛋糕的顶部装饰着粗细不一的坚果碎粒、彩条糖果和切成两半的树莓,十分诱人。奶油装裱得如机械般工整,纹路却有点儿说不出的奇怪。 “这是……你们亲手做的?”艾德有些诧异。 如果说这块蛋糕是从蛋糕坊里订购的,那它的卖相未免有些粗犷;但假如说这是他的队友们亲手制作的,那这块蛋糕的水准绝对堪称巧夺天工。 “当然,每个人都出了一份力:我和大块头负责采购原料,陌客负责搅拌奶油,老甜心负责裱花,臭鱼头在旁边指导——虽然只有他会烤蛋糕,但是我们不能让他碰食材,否则会有一股鱼腥味……然后是小夏洛蒂负责烘焙。” 白矢偷偷瞄了一眼走廊的尽头,突然压低声音说道: “哦对了,除了奎茵,她什么都不做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帮助,否则一切全都完蛋了。” “明白。” 鉴于自己也品尝过奎茵泡的咖啡,艾德深表赞同地点了点头。她在很多方面天分超群,但绝不包括烹饪这个项目。 蜡烛的火光同样照清了队员们的模样,他们的头上全都佩戴着一顶滑稽的彩色条纹尖顶帽,模样说不出的滑稽。 此刻又有谁能想到,这是一帮平日里穿戴黑袍面具,杀人不眨眼的神调局特工呢? “真的很感激你们……”艾德站在原地,竟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从明天开始你就是个成年人了。可以合法地抽烟喝酒、赌博耍牌,有机会我可以带你去……” 原本满脸坏笑的白矢目光忽然落在了夏洛蒂身上,又用余光瞟了一眼身旁带着小彩帽却满脸严肃的罗温,只得改口道: “……去我们常去的图书馆办一张会员卡,年轻人还是多学点有用的知识比较好。对吧大块头?” 说罢他用胳膊肘捅了捅杵在一旁的铁砧。 “我们两个什么时候去过图书馆了?” 铁砧用看神经病的眼神扭头问道。只听潜水服里的海怪发出了几阵会心的闷笑声,甚至连向来冷漠不语的陌客也露出了一丝轻微的鼻息。 “对了,巴克在哪里?” 艾德忽然想道了巴克。既然他也在这里,为什么没有出现? 众人的脸色顿时有些尴尬。过了一会儿,还是白矢开口说道: “你的小伙伴不是很友善。我和他说‘今天是艾德的生日,你要不要准备点儿什么小礼物,我可以帮忙筹钱’,结果他这么跟我说——” 说着白矢模仿巴克那略有些讥讽又冷冰冰的口吻说道: “生日是一串毫无意义的日期,就像其他节日一样。既没有之前,也没有以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我要作画了,请别再来打扰我。” “至少他说了‘请’字。” 这倒真像是他会说的话。艾德有些无奈,他倒不觉得巴克话里有什么恶意,但有时说话过于直率的确不讨人喜欢。 “哼……这个扫兴的东西,我非得找个机会教训他一顿不可。”铁砧握紧拳头,鼻息犹如一阵烈风。 “好了铁砧,谁没点儿怪脾气呢?”艾德好言相劝道,“巴克从小在济贫院里长大,受过的苦比我多得多,性格孤僻一点情有可原。我也没什么好责怪他的。” “你们又在聊些什么?” 皮靴清脆的脚步声传来。奎茵手里攥着毛巾,似乎嗅到了空气中缥缈的火药味,幽绿色的瞳孔满是怀疑地瞧了一眼铁砧: “铁砧又找你的麻烦了?” “没这回事,我在想伊顿先生今晚还能不能来。”艾德赶紧岔开了话题。 “伊顿说他忙完了鸦巢的事情之后会尽快赶过来,如果实在来不及就不用等他了。”罗温回答道。 “现在已经是十一点四十九分了。”白矢抿了抿红唇,潇洒地甩开怀表低头说道,“看来老人家做事总是慢一步,再等他蛋糕就只能明年再吃了。” “那就不等了。”奎茵把艾德的帽子摘了下来,用毛巾对着艾德的湿发一阵猛搓。 直到艾德的脑浆快要被甩均匀的时候,她才终于放开双手: “来吧,吹灭蜡烛,许个心愿。” 第一百五十五章 心愿 生日愿望? 面对着众人期待的目光,艾德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 “一定要许吗?反正愿望这种东西一般都不会实现的。” “为什么不呢?反正又不收钱,就算不灵验你也不会吃亏。”白矢调侃道。 “愿望是希望的具体表现,怀科洛先生,我们正是依赖希望才能生活下去——请相信它吧。”身旁沉默了许久的夏洛蒂忽然轻声细语地说道。 “那好吧,让我想想……” 既然夏洛蒂这样说,艾德也不好意思拒绝。他用食指搓了搓鼻尖,低头说道。 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金钱?当然,钱可是永远不嫌多的。不过他暂时也没有急需用钱的地方,欠白矢那一笔钱,在他看来过一段时间就能还上)。 神调局探员薪水足以满足他的日常用度,营养充足的食物、干净的水,偶尔还能去餐厅打打牙祭。更何况,除此之外他手里还有足足七枚无面铁币的巨款。 地位?艾德暂时也没有升职的打算,怀科洛队长这个称号听上去的确很悦耳,但当一位称职的领导绝非易事。 仅仅是一个东区的烂摊子,就足够让伊顿先生这样精明强干的男人每天焦头烂额了。如果今天让艾德就任神调局局长,那么神调局恐怕明天就会倒闭解体。 密谋、交际、治理、权术,想要做一个杰出的领导者,这些能力缺一不可。而艾德在这些领域的经验姑且还是一张白纸,人贵有自知之明。 提升实力?晋升为三级非凡者所需的的神选者人格结晶还远远没有找落,这件事暂时也急不来…… 更何况实力不过是一个笼统的概念,非凡者之间的对决不是简单的摇骰子比大小,而是涉及到特性相克、先后手明暗攻防、信息差异以及各种场外因素的复杂博弈。 即使是伊塞克长老这样拥有传奇圣物的四级非凡者,最终竟然也在他和蒂娅面前莫名其妙地栽了跟头。 唉,没想到许愿竟然也是个麻烦事…… 正当艾德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吹灭蜡烛的时候,楼下传来了脚步声。 “大侦探先生,是你吗?”白矢扯着公鸭嗓大声问道。 “希望我没有错过切蛋糕的环节。” 伊顿先生一边上楼一边回应道。他的脚步声很重,像是拎着什么东西: “从鸦巢借设备需要填报表,路上又耽搁了一点时间。” 艾德向楼下望去,只见伊顿左手提着一大箱用黑色隔水油布包好的东西,右手还抓着手套和金属折叠支架: “照相机?”修理技工的本能反应让他一下子认出了这东西。 “难道是要拍照吗?”白矢故作惊讶地捂住嘴巴,“天哪,我是不是应该赶紧补个妆再来?” “你哪也别去,给我老实点儿!”奎茵恶狠狠地低声说道。 “希望你知道怎么组装它,不然我恐怕还要看着说明书研究一阵子才行,年纪大了学什么都变得很慢。”伊顿答道。 “当然。” 艾德从伊顿手里接过支架搭好,这种小事对他来说简直手到擒来—— 掀开黑油布将相机的机盒架在上面,同时给闪光灯装填好金属镁丝插在顶部,最后将定时器连接在快门上,时间只用了大约一分钟: “我说……专门拍照纪念会不会有点儿太隆重了,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像这样糟糕的天气,带一台照相机过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当然值得,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说这话的时候,伊顿那深灰色眼睛两侧的皱纹微微颤动,艾德意识到那是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白矢的声音打破了两人短暂的对视: “好了好了,别都在那傻站着,就快过十二点了!坏脾气小姐,麻烦你赶紧再去搬一支椅子过来,大块头往后站一站,你站在前面会挡住所有人的。还有臭鱼头,记得把连弄得模糊点儿,我可不想在照片里看到你那张怪脸。” 说罢,他用小刀从蛋糕上切下了一点奶油弹在海怪的潜水面罩上。 “得了吧,我们认识起码得有十年了,难道你还没习惯?”海怪无奈地抱怨道。 “再过十年没准艾德还要把相片拿给自己的孩子看,你想吓哭小朋友吗?” “好吧……” 直到一切安排妥当,分针已经走到了最后的五分钟。 “我能不能也把帽子摘掉?” 艾德戴着彩色条纹尖顶帽坐在最前排唯一的椅子上,膝上还端着生日蛋糕。身材瘦小的夏洛蒂站在他的身旁,高大的铁砧和穿着潜水服的海怪则站在了最后面,其余的人站在中间。 除了他,所有人都摘掉了那顶滑稽的帽子。 “不行,你可是今天的主角。”奎茵带着讥笑的口吻地说道,“更何况帽子可以遮住你的湿头发。” 奎茵正好站在他的身后,她的头发有股如修剪过后草坪般的香气。艾德不知道那是什么原因,也许是所谓的体香,又或者只是某个品牌的香水。 “你确定定时器设置好了吗?我怎么一点儿声响也听不到。” 白矢一边目不转睛地对着镜头,一边小声对艾德说道。 “放心,我只是暂时丢失了记忆,不是丢失了大脑。”艾德回复道,“我应该先拍照还是先吹蜡烛?” “随便你,只要你想好了愿望就可以吹蜡烛了。” “那我需要把愿望说出来吗?” “当然不用,说出来就不灵验了。闭上眼睛默默许个愿望,然后把蜡烛吹灭——大功告成。” “好吧……” 艾德闭上双眼。他听到大雨滂沱的声音,然后是队友们节律不同的微小噪音:呼吸声、心跳声、无意识的小动作产生的声音。即使闭上眼睛,他还是能通过这些细小的噪音勾勒出每个人的形象。 希望明年这个时候,我还能和你们坐在一起。 他一口气吹熄了眼前所有的蜡烛。 镁光灯燃烧爆发出一阵炫目的白色闪光,快门被定时器触发了,忠诚地将这一刻永远记录了下来—— 咔哒。 ……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与狼共舞(上) 分完蛋糕后,生日会很快就结束了。 当艾德揣着着伊顿先生交给他的档案纸下楼的时候,吧台上的深夜酒会正在兴头上:奎茵和铁砧正在玩刀戳指缝的游戏,白矢和海怪坐在一旁正瞧着好戏。 “我看你还是体面点儿直接认输吧,大块头,知道我们为什么从来不玩这个游戏吗?她十四岁那年就比我厉害了。”白矢冷嘲热讽道。 “你闭嘴!”铁砧满脸凶光地吼道。一杯酒灌下肚子之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小金币拍在桌上,“再来,这次我加倍跟你赌一整镑的。” “请便。”奎茵面带微笑地拔出了插在吧台桌上的蝶翼折刀,对着瓶口灌了半瓶威士忌。 好吧,我总算知道吧台上那些坑坑洼洼的划痕是哪来的了……艾德心想道。 “呦,大寿星终于回来了。”白矢第一个注意到了艾德,挥手示意道,“快来这边坐一会儿,好戏马上开始了。” “真的有必要搞得这么血腥吗?” 艾德知道自己肯定劝不住这两个人,只好抽出椅子坐下来看戏。 “这有什么的?比起转轮手枪轮盘赌,这已经算是文明运动了。”白矢笑嘻嘻地说道,“对了,要不要押注小赌一把?” “别听他的,艾德。这小子准没好心眼。”海怪在一旁打岔道。 “好啊,那我押奎茵,你准备赌多少?”艾德耸了耸肩,无所谓地说道。 “不,不行!我们都押奎茵就没得赌了。” “可是你亲口说奎茵玩这个很厉害,她14岁就能赢你了。” “我那是……算了,要不然这样,你押铁砧:如果你赢了,欠我的20镑从此一笔勾销;如果你输了,给我一个先令就好。” 1:400的赔率,听上去值得一赌。 虽然知道奎茵很厉害,但铁砧怎么着也能有1%的胜率吧……北方人都很擅长玩这个,毕竟这游戏就是他们发明的。 “好吧,我跟了。” 艾德点了点头,从桌上拿了一个长筒玻璃杯,在底部倒了些朗姆酒,然后注满了晴空汽水: “对了,白矢……你是怎么抓到我的独眼蜘蛛的?” “这就说来话长了。”白矢摇晃着手中的酒杯说道,“你听说过巡林者军团吗?” 艾德点点头,巡林者是莱芮亚最古老的本土势力,远在北境入侵和「阳炎」哈尔统一莱芮亚之前。 最初的“巡林者”们由3-10年经验的猎户们自发组成,用以抵御来自其他地区的劫掠者抢夺白嚎森林的宝贵资源。 开国君主「阳炎」哈尔敏锐地察觉到这些训练有素的射手拥有着巨大的战争潜力,派人与其达成了盟约。 为了巩固两者之间的友谊,巡林者们的首领甚至将自己的次子送到哈尔王子的军营中追随他,而这位次子即是后世奥克兰家族的祖先,大名鼎鼎的「青木盾」布兰登。 “……我的祖先曾经发誓世世代代守护白嚎森林,我父亲和我那几个叔叔也保留了这门技艺。巡林者的独门陷阱——从飞鸟到猛兽都能捉到,我可是从小就耳濡目染,都是些简单实用的小技巧。你想学改天我可以教你。” 白矢晃了晃脑袋,对此颇为自豪。 就在这时,一旁的比赛已经分出了胜负: “这不公平!”铁砧丢下匕首,嗦了嗦指头上的血,脸涨得通红,“她的手指要比我细得多!” “咯咯……是啊,她的刀也比你锋利得多。得了吧铁砧老弟,技不如人就得愿赌服输,你要是够意思就该把那一个先令还给我们的三脚猫先生。”海怪在一旁怪笑着说道。 铁砧却感觉丢了面子,还在一个劲地喋喋不休: “哪里是技术的事儿,她根本就不是人类,哪怕手指切断了也能长出来。这还有什么可比的……” 突然,一声恐怖的、骨骼碎裂的噪音将桌上的杯子险些掀翻。 众人慌忙转过头去,只见蝶翼折刀正钉在奎茵那白皙的左掌上,鲜血如流泉般泊泊涌出—— 而握住刀柄的,正是她自己的右手。 她到底在做什么?! “奎茵,你这是……”铁砧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异变惊骇了,支支吾吾地说道。 艾德本以为奎茵会发怒,可没想到她只是将刀刃从钉入的左手拔了出来,盯着手掌处鲜血淋漓的空洞看了一会儿,眼中竟满是震惊与茫然,仿佛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她站了起来,语气沙哑地说着,“我出去透透气。” 说罢,她推开门走入茫茫雨幕之中。 “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即使那满脸毛绒绒的胡须也无法掩盖铁砧脸上的尴尬,“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好了好了,人都走了还说这些有什么用。” 艾德随手丢了一个先令在桌上,把那枚金灿灿的硬币转了一圈,收进口袋: “……我去看看什么情况,应该不是什么大事,你们继续吧。” 说罢,他从伞架上随便取了一把深色雨伞,赶了上去。 ……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与狼共舞(中) “我还以为你不会跑这么远。” 四下被水汽和尘土的气味掩盖,雨水稀稀落落地从房檐落下来,敲打在艾德的伞盖上。 在雨夜中找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请,他几乎将周围的几条街搜了个遍才在这条破小巷里找到奎茵。 她像条落水狗般坐在小巷的台阶上,渗血的左手搭在膝盖上,右手握着金属酒壶,盯着地面一言不发。 艾德靠了过去,将雨伞遮在了她头顶上方,一股异常强烈的刺鼻酒气飘进他的肺部: “天哪,这是什么酒?” “工业酒精。除了有些烧喉咙,味道还不错。”奎茵仰头灌了一口,“我只有喝这个会醉。” 工业酒精…… 艾德不由得打了个冷颤,那东西不光是高纯度的酒精,里面蕴含的甲醇只要一小杯便足以让一个成年人永久性双目失明。 也只有奎茵能把这种要命的玩意儿当饮料喝了。 “酒醉和甲醇中毒是有区别的。”艾德提醒道,“没必要伤害自己的身体嘛——你可以去戳铁砧的手,让他的嘴老实几个星期,我们都不会有意见的。” “我没有生气,我只是……” 奎茵将双手环抱在膝前,任由屋檐上的雨水滴落进金属酒壶的瓶口: “……有些害怕。” “害怕什么?”艾德追问道。 “害怕一些事情。”奎茵迟疑着回答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奎茵……”艾德把手搭在她的肩上,“你瞧,如果没有你,早在寒冬书屋的时候我就已经死翘翘了。” “……你绝不会是怪物,你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你是我的朋友、战友、家人,但又远远不止于此。” “听上去像是谎话,不过还是谢谢你了。” 奎茵略带苦涩地笑了一下,轻轻拨开了艾德的手掌: “家人……我都已经快要忘记家的气味了。” 她那松针色的眼睛里有光在闪烁,宛如随风摇曳的树林。忽然,她像个孩子一般说道: “对了,我们来玩捉迷藏吧,艾德。” 捉迷藏?! “现在吗?”艾德有些不太确定地问道。 眼下雨势虽然小了不少,但仍未停歇,两个成年人在这样的雨夜玩捉迷藏,恐怕会被当成疯人院里跑出来的病人。 “是啊,小时候奥莉维亚经常会陪我玩捉迷藏。我猜她知道我能嗅出她的气味,但每次被我发现时她都会装得很惊讶。” “没问题,但是玩完我们就回去,包扎一下伤口,再换一身衣服,好吗?” “好啊。”奎茵拧紧酒壶,在雨中起舞般轻轻转身道,“我当猎人就太没意思了。你来当猎人,我来藏吧,怎么样?” “没问题,但是范围仅限这条街和周围的街道,最再我就不好找了。如果一个小时内我还没找到你就算我输,我们还在这里见面。” “嗯,把眼睛捂上倒数吧,我要开始逃了。” 说罢,她将双手背在身后,缓缓倒退。 艾德配合地捂上双眼,轻声念道: “十……” “九……” “八……” …… “一……” 等到他睁开眼时,奎茵已经不见了踪迹。 想要取胜有些难度。这条街加上附近的街区差不多有一个平方公里多些的区域,光是走完最外圈就要起码半个小时,更何况还要搜索藏起来的人。 不过幸好,他还有辅助道具。 艾德取出口袋里的独眼蜘蛛,他准备用独眼蜘蛛和自己分头搜索,这样搜索效率就等于翻倍了。 应该不算作弊吧……毕竟规则上也没说不允许使用秘文。 虽然这个时候自己应该绅士一点放放水让奎茵获胜,但没准她会觉得不够尽兴。 又或者,他也可以直接找间酒吧或者旅舍,喝杯饮料休息一会儿,等奎茵回来直接认输。但这样做风险太大——如果让奎茵闻出气味,难保他不会被打个半死。 果然还是认真对待游戏吧…… …… 已经过去五十分钟了。 艾德合上了怀表的盖子,他已经将周围的街区都搜了个遍,却没发现奎茵的踪迹。 难道是中途遗漏了某些地方? 这倒并不奇怪。虽然他已经派独眼蜘蛛俯视过屋顶,但城市的地形环节毕竟太过复杂,想要无死角地搜索整个街区,恐怕要6-8个独眼蜘蛛同时搜索才能做到。 不管了,还是先回去吧。 此时再排查一遍显然已经来不及了。既然雨已经停了,还是准时回去找奎茵,早点回家比较好。 虽然不会因为简单的淋雨而生病,但这不代表艾德享受从头到尾湿漉漉的感觉——如果他像蒂娅一样会使用『火葬』秘文,说不定就可以拿来烤烤衣服了。 小巷里空无一人。 艾德再次打开怀表,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小时。 奎茵怎么还没回来?难道…… 他警惕地抬头望去,只见阴雨的云层已经散去,月亮从云翳中展露出青灰色的倒影。 距离昨晚的月圆之夜才过去一天,虽然今夜不是全然的满月,但难保奎茵不会因此失控…… 噼啪。 正在他迟疑之时,房檐传来一声响动,只见一道黑影于屋檐上从天而降。艾德立刻抬起手杖抵挡,一边试图切换成卡塔莉娜的人物卡。 电光石火之间,黑影已经扑了过来。艾德向后闪身撤步,半空中的黑影扑在了墙壁上,借力调整角度从斜上方再次扑来。 艾德不敢再有保留,直接用出『湖泊』秘文,青绿色的盾形屏障将他与黑影隔了开来。 令人惊讶的是,在这样已经超越他反应极限的瞬间,黑影竟然再次利用小巷狭窄的墙壁,以一个近乎不可能的角度从侧面越过了屏障,最终跃向了艾德。 此刻艾德也不过只有最后一次反击的机会。如果手杖的刺击没有命中要害,两者距离将会迅速拉近到贴身格斗战,到时候卡塔莉娜的剑术造诣便不能帮他太多。 “奎茵?!” 在相撞的最后一刻,艾德终于看清了那松针色的暗绿眼瞳——不是狼形,更不是其他人,而是平时那般的奎茵。 艾德只来得及将刺出手杖的偏转半寸,便被奎茵扑倒在地,翻倒在一旁排水渠满是青苔和污泥的阴沟里。 “要小心啊,艾德,有时候猎人也会变成猎物。” 奎茵带着醉意笑道,那带着甜香味的炽热酒气轻轻吹在他的脸颊上。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与狼共舞(下) 仿佛错觉般,一股电流从艾德的脊背爬过。 他讨厌淋雨和湿漉漉的感觉,神调局的黑色皮大衣沾满了污泥,但艾德现在没工夫想这些事情—— 此时此刻,奎茵几乎快要贴在他的身上。 目光所及之处,那是一张他平日里随时可以见到,却从来不敢仔细观察的脸颊: 因酒精而略微潮红,有着光滑的、孩子般稚嫩的肤色,永远不会留下皱纹、伤疤、斑点或者痘痕。 那松针色的绿眸如同水波般泛起涟漪,似乎同样为眼下的情形感到诧异。 直到水珠沿着她的发丝滴在艾德的脸颊上,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与奎茵四目相对了。 “咳……”艾德轻轻抿了一下嘴唇,他一下子想到几百个俏皮话可以缓解眼前的尴尬气氛,可又忽然都从他脑子里飞走了。 “这就是捉迷藏的关键——只要悄悄跟在猎人的后面,就永远不会被捉到。” 即使是叮咛大醉的奎茵,此刻似乎也注意到了眼下艾德的窘境。她笑着放开攥住艾德领口的右手,侧身和他一起躺在了污泥之中。 “这是什么最新的疗养方法吗,青苔疗法?” 艾德没有不识抬举地坐起来,因为他知道自己八成还会被按下去。 “快看啊,雨停了。”奎茵伸手指道。 随着目光挪移,在巷口织成长条的蓝灰色夜幕上,难得显露出几粒繁星,月盘悬挂其中,仿佛在城市的裂隙中生长。 “是啊……” 艾德只是轻声附和,仿佛任何多余的言语都会将此时的夜空撕裂。 “直到我十三岁的时候,我一直都不敢抬头看它。”奎茵将右掌对着天空缓缓摊开又合拢,直到完全将月亮攥住,“我一直很讨厌月亮。讨厌它的斑纹,讨厌它的光亮,讨厌它残缺,更讨厌它圆满。” “那之后呢,你为什么敢看了?”艾德询问道。 “有一次伊顿和我说,月光只不过是太阳光线的倒影,在那之后我就觉得没那么可怕了。” 随着掌心摊开,奎茵重新将天空中残缺一角的月亮放了出来,她的眼睛闪闪发亮: “很奇怪不是吗?明明太阳的光线如此温暖,它在月亮上留下的倒影却令人疯狂……即使只是看到它在水面上的投影,也让我觉得头皮发麻。” 艾德也凝视着月球。这颗散发着高洁光芒的星球仿佛在静态地游移着,像一粒蠕动的细胞,在天空中留下了圆形的剪影: “也许是因为月亮比太阳更接近凡人。”他忽然有感而发地说道。 “为什么这么说?”奎茵诧异地看向他。 “太阳总是一成不变的,从日升到日落依旧完美而鲜明;月亮却难以捉摸、变幻莫测,稍一圆满便会残缺——” 艾德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枚黄澄澄的小金币,代替了夜空中月亮的位置: “也许正是这种不稳定令人感到不安。对了,这是你赢的钱。” 他把金币递了过去。 奎茵没有接过硬币,她沉吟了片刻,终于坐了起来,“我有件事情想告诉你。” “什么事?”艾德见状也跟着坐了起来。 奎茵没有答话,只是解开袖扣,挽开了袖口—— 在手腕的外侧,一枝猩红色的树芽从血肉中破土而出,散发着绝望的馨香。那半透明的、仿佛血管一般的嫩芽,包裹着脉络清晰的树叶,仿佛即将舒展绽放。 一株血肉构成的枝桠生长在她的手臂上。 天哪…… “什么时候开始的?”沉默良久过后,艾德尽可能显得平静地问道。 “我不知道,也许是昨天、也许是前天,以前从未发生过这种事……” 奎茵看着自己手臂上冒出的树枝,双眼渐渐出神: “刚刚有那么一瞬间,我其实真的想要杀了你。” “这没什么……”艾德宽慰道,“只是个一闪而过的念头罢了,任谁每天都会有十几条这样的念头。”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好像脑海中有另一个声音在让我做其他事情……” 奎茵扼住了喉间的项圈,浑身颤抖了一下,继续说道: “这些天我总是回想起那个书店老头的模样。还有他说的那些话——” “德洛丽丝……”她重复道,“其实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我不像爸爸,更不像妈妈,也不像奥莉维亚……”奎茵的声音逐渐低落。 “不对,奎茵,你和他们都很像。想想看吧,你在神调局里干了七年,拯救了无数的生命,其中还包括了我。这是件了不起的成就。” 艾德站了起来,从大衣的枪套里取出了一直藏在里面的火山手枪。略有风化的淡黄色象牙握柄依然坚固润泽,金银缠绕的枪身铭刻着旧日的记忆。 “父亲的配枪?”奎茵有些迟疑地说道,仿佛不敢相信。 “奥莉维亚小姐托我将这支枪交给你,因为你是她的姐妹,是克里斯托弗的女儿,守护银雾市的英雄的后裔。” “你是奎茵·芙瑞斯特,我可以托付性命的战友,神调局的猎犬,千真万确。” 艾德双手托着火山手枪「蒲公英」,等待着奎茵的回应。 奎茵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摸过枪身的铭文,又仿佛触电般缩了回去: “帮我一个忙好吗,艾德?” 她望着艾德,眼中恢复了往日的坚毅。 “帮我拿着它。假如有一天我真的失控了,请你用这支枪杀了我。” “奎茵,其实……”艾德还想说点什么。 “请你发誓。”奎茵斩钉截铁地要求道。 “……” “我发誓。”艾德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答应道。 “对了,领带借我用一下。” “什么?” 就在艾德还在疑惑着解开领结的时候,奎茵已经抽出蝶翼折刀,将手臂上的树枝齐肤割断,顿时鲜血淋漓。 “嘶——” 她直接扯过艾德沾染过污水的领结,随便地捆扎在伤口上,似乎毫不担心伤口感染。 “……行了,我们回去吧。” 趁着奎茵转过身去的时候,艾德悄悄将那根血肉树枝拾了起来。 “没事,系一下鞋带。”他耸了耸肩。 “对了,关于树枝的事情也替我保密好吗?不要告诉任何人。” “没问题。” “你发誓。” “我发誓。” 这次艾德回答得很干脆。 。: 第一百五十九章 『幽暗林地』 凌晨三点,艾德的思维殿堂内。 “怎么样,今晚过得愉快吗?”希尔薇带着微妙的笑容说道。 “当然——如果最后我没有摔进臭水坑里的话。” 城市里的烂泥坑和乡下是完全两码事,黏糊糊的污泥和青苔已经是那里面最干净的东西了。除此之外,或许还有腐烂的果皮、携带病菌的唾液、昆虫和小动物的尸体……以及很多最好不要仔细去想的东西。 对于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而言,摔进这样的烂泥坑甚至是致命的——潮湿的衣服和被污染的水体可能会导致疾病。 他见过无数个类似的案例,喝得不省人事的醉汉不小心一头栽进了某个污水坑里,过了几天便一命呜呼。 幸好非凡者的体质远超普通人,更何况艾德回侦探所之后还洗了澡、换了新衣服。至于原来的衣服,只好送到清洗店了。 “说起来……既然你知道昨天是我的生日,为什么不提醒我一下?” “那样岂不是少了很多惊喜?”希尔薇说道,“十八岁生日,人的一生可是只有一次啊。” “严格来说,每次生日一生都只有一次吧?” 艾德取出了一小段奎茵身上割下来的笋枝,原本透明的、如同血管一样枝干已经逐渐开始木质化: “对了,你知道这东西是怎么回事吗?” 仅仅只是这一小根树杈,所蕴含的非凡性便超过了捕梦网所能承载的极限,以至于他不得不只取了不到十分之一的小段。 希尔薇伸手接过树枝,凝视片刻后摇头道: “很奇怪,守秘人程式的资料库里也没有相关的记录,但我能感知到这其中包含了她的梦境坐标。或许突变的原因与她的人格结晶具有某种联系,需要导出坐标吗?” “嗯。”艾德点了点头说道,“也只能先去试探一下了。” 他当然不希望奎茵像老乔治那样失去自我、彻底疯掉。但想要查清奎茵身体异变的原因,恐怕必须要前往她的梦境。这其中肯定会有风险: 假如那位不知道名字的心理医生说得没错,奎茵在梦中的形态是一头巨狼。虽然艾德相信奎茵应该对他没有敌意,但不代表“它”也是这么想的。 至于能否利用守秘人程式治愈奎茵的兽化病,艾德心里也没有把握: 虽然卡塔莉娜的结晶恶变症同样是不治之症,但那得益于守秘人程式可以对人格结晶做出一定限度上的重新编辑。 而兽化症的病理根源并不明确,如果问题不在人格结晶上,那么艾德也无计可施。 『梦境信标:幽暗林地』 机器将卡片吐了出来。艾德将卡片插入房门前的卡槽,推了房间的大门。 …… 艾德身后矩形的门框镶嵌在一颗参天古树上,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文明所创造事物的痕迹都在他眼前烟消云散,仿佛只是可笑的幻觉。极目迥望之处,只有那无穷无尽的黑暗森林。 盘根错节的古老树木如同血管般鼓动着,像蚯蚓那样迟钝地蔓延爬行、咀嚼、吞咽,晶莹的树脂沿着树干流淌,如同行行热泪: 有着鲜红树皮的橡树、枯萎佝偻的蓝针松、开着花的山楂树、攀附着树干的槲寄生与凌霄花,包裹着白岩的青苔,以及许许多多艾德叫不出名字植物。 天空仿佛一张树叶交织成的罗网,他看不到太阳或月亮的影子。而脚下的落叶没过了艾德的膝盖,似乎有不知名的东西伏行其中,划过他的鞋尖。 除了被活着的树叶所覆盖的天空与被死去的树叶所覆盖的地面以外,任何平行于大地方向的空间都失去了意义。 他用手杖试探着向前走去,落叶似涟漪般摆动,却如同错乱的时钟般找不到方向。无论沿着哪个方向走去,最终都会回到原处。 终于,艾德意识到这样下去寻路也只是徒劳。他犹豫了片刻,开始模仿着《无名月光曲》的曲调,轻声哼唱其中的一小个片段。 …… 终于,幽绿色的眼眸于叶片的裂隙中浮现,一个黑影向着艾德缓缓靠近: 仿佛山丘一样高大的漆黑背脊,仅头颅便似艾德整个躯干般大小,四肢着地,利爪踏过每一步都将落叶割得粉碎。 这并非是艾德曾经所见的、半人半狼的模样,而是一匹样貌纯粹的黑狼。 “咯……” 黑色的巨狼发出警惕的低吼声。 “奎茵,是我……艾德。” 艾德一边缓缓地靠近巨狼,一边做好了强行脱离梦境的准备。 低吼声并未停下,巨狼依旧保持攻击的姿态,锋利的牙齿竟如一排排刺刀似的闪着寒光。 “我是艾德啊,你不记得了吗?” 就在艾德已经打算后撤的时候,巨狼终于认出了艾德的气味。它停住了低吼,巨大的尾巴仿佛一条长鞭,将树木抽打得劈啪作响。 “太好了,我还以为又要头痛两个礼拜……”艾德终于松了一口气。 强行脱离梦境的滋味可不好受,他上次强制脱离亚瑟的梦境之后,休养了两个礼拜还会时常感到耳鸣和头痛。 他伸出手掌,摸了摸巨狼湿漉漉的鼻子,巨狼也舔了舔艾德的手掌作为回应: “放心吧,我会想办法让你恢复原样……恢复人类的模样的。”艾德说到一半又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毕竟他也不好说到底哪个才算原样。 “……可以带我去找你的诞生石吗?我不会伤害你的。” “……?” 巨狼歪起了头,似乎在尝试理解艾德的语言。 一人一狼就这样你看我、我看你地僵持了许久,艾德最后也只能放弃—— 看来它已经完全忘记了人类的语言。 “没关系,等我想到办法再来吧。” 艾德叹了一口气,把脸颊贴在巨狼的脖子上,感受着柔软而温暖的毛皮,轻轻拥抱它。 随后,他转身离去,沿着那扇木门返回了思维殿堂。 第一百六十章 情报工作 三日后的清晨,东区一家挂着“康迪与库克”招牌的咖啡馆内。 在艾德对面的是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只有下巴那部分留了灰白胡子,穿着一身东拼西凑的杂色衣服。说话时门牙缝很大,看上去有几分精明的模样,但又算不上显眼。 “不必了,多谢。” 面对对方从烟盒里取出并递过来的香烟,艾德摆了摆手谢绝,又环顾四周低声道: “我说,在这里见面真的好吗?” 眼下正是早餐时间,周围到处都是急着填饱肚子上班、正在狼吞虎咽的工人和小职员,只要稍微有心就能听到他们两个的对话。 “放轻松。只要你表现得自然一些,这里远好过刻意去找偏僻的角落接头。” 老头把香烟叼在自己唇上,将木烟盒揣了回去,又从口袋里摸索着火柴盒点着香烟,掏出手帕掸了掸上个客人留下的面包屑,最后才神色自若、中气十足地解释道: “这里是咖啡馆,不是酒吧。这里的人灌饱了便宜茶水和干巴巴的面包之后,要么就去码头搬东西卸货,要么就拎着公文包挤公共马车往市中心赶,没有那么多喜欢管闲事的王八蛋。” 听上去的确像是那么回事…… 艾德点了点头,“还是聊正事吧……”,他没有去碰桌上那杯浑浊的咖啡,看上去比他昨晚摔进去的水坑干净不了多少,“您应该知道我过来的目的。” 伊顿给他的文件里包括了一部分银雾市的情报员名单。调查任务已经通过鹰巢发布,而艾德的任务就是等待后续的调查报告,并且找出可能有用的线索一一核实。 “是啊,「野猪」伊尔,对岸那边过来的家伙……” 老情报员将烟头掐灭,不紧不慢地用勺子吃着碗里的豌豆炖羔肉,咬了一口梨子: “听说百花公国的香梨不错,不像莱芮亚本地的土梨,不光吃起来酸,嚼起来还满嘴的渣子。说起来,我年轻的时候去过几趟百花公国,那里的人做菜确实有一手,除了烤蜗牛——” “您手里确实有关于他的线索,对吧?” 艾德赶紧打断了他的废话,自己今天还有五六条情报需要处理,算上路程就算马不停蹄地赶过去也得到深夜才能搞定,没工夫和人唠家常。 “对,没错——你瞧,我才刚聊了几句你就不耐烦了,年轻人最要不得急躁,尤其是你们这样的职业,越急越容易出岔子。” 老头用面包边抹了抹嘴唇上的炖肉汤汁,折半塞进嘴里继续说道: “那我可就长话短说了,他在跳蚤窝的一家二手古董店给人当伙计。” “跳蚤巷?难道不会有人怀疑他的口音吗?”艾德疑惑道。 所谓的“跳蚤窝”就是跳蚤巷,东区最大的旧货交易市场。可是像这样人来人往的地方,竟然没人注意到一个新来的外国人? “怀疑什么?东区的黑户至少有十万人,其中有不少是外国逃来的非法移民,这些家伙完全不受劳动法的保护,小门户的店主最喜欢雇佣这帮外来者了。” 老情报员露出了黄澄澄的大牙缝讪笑道。 尽管被认为是一名冷酷无情的领袖,但理查二世在位期间确实力排众议,颁布史上第一部劳动权益法案,《莱芮亚劳工保障法》。 凡持有莱芮亚国籍的正式公民,都受到《莱芮亚劳工保障法》的保护。其中包括了“十四小时最大工时原则”以及关于工作所造成的伤病的一系列最低赔付准则。 然而不幸的是,雇佣非本国公民并不受到该法案的约束。因此许多店主都喜欢雇佣移民与黑户作为劳工。 “他为什么不直接离开银雾市。有原因吗?”艾德问道。 一个二级非凡者竟然会忍受屈辱在银雾市打黑工。好吧,胖瘦二人组也干过差不多的事情……但那是因为当时他们出不了城,而这位野猪先生显然早就可以逃之夭夭了。 “这个恐怕你得去问他自己了。我是搞情报的,不是心理咨询师。” 将食物打扫一空的老人笑了笑,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盐巴炒葵花籽嗑了起来。想必这就是他那条大牙缝的来源: “丹佛古董店。我相信你能打听到地址。” 艾德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肯定的答复。前两天所遇到的情报员用词都很谨慎,“可能出现在某处”、“或许有关”,很少有像这位老先生这样信誓旦旦的说法。 “好吧,看来我得自己去一趟了,感谢您的效力。” 无论如何,这次的情报的确值得让他去实地跑一趟。他站起身来,想要和情报员老头握手告别。 “请便吧,要感谢我你最好去把账付了。” 老情报员并没有理会艾德,毫不客气地将艾德没碰过的肉汤和咖啡挪到了自己面前。 艾德无奈地笑了笑,走到吧台前,从口袋里掏出银闪闪的1先令小硬币交到老板娘的手里。 咖啡一便士,炖肉五便士,两个人各一份正好花了一个先令——这是其他食客不敢想象的奢侈价格,大多数人只付得起两三便士作为早餐。 在一旁忙着用茶水把面包充下肚子的工人终于被银币的反光吸引,转头侧视了艾德一眼,似乎刚刚两人说的那些话都还没有这枚先令来得起眼。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丹佛船长的神奇藏宝室(上) 天气越来越热了。 木腿丹佛坐在堆满杂物的柜台后面,不耐烦地抖擞着领口,这身船长服已经开始粘得发臭了。 一整个上午过去了,他手里的“古董”——或者说旧破烂,居然没能卖出去哪怕一件。 “崇高的圣灵发发慈悲吧,伟大的皇帝陛下发发慈悲吧……” 他装模作样、丝毫不抱有希望地嘟囔道。 假如圣灵真的像街上口沫横飞的宣教士说得那么仁慈而公正,那么像他这样的骗子早就被降下神罚了。 都是放狗屁。圣灵是狗屁,神父牧师也是狗屁,教宗更是狗屁中的狗屁。他抖搂着仅剩的一条左腿想道。 至于皇帝陛下,呃……还是祝他老人家长寿吧。 在提到那个男人的时候,木腿丹佛还是保持了最低限度的尊重。听说乌鸦会在半夜造访说皇帝坏话的人,他可不想神秘失踪。 丹佛船长的神奇藏宝室。 正经的古董收藏家肯定不会光顾他这种小地方。 来这里的多半是些想买些装模作样的工艺品摆在家里充当门面的寻常市民,要么就是些游手好闲的家伙,希望能够捡到漏——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还有一类人,也是木腿丹佛最喜欢的一类人,就是看骑士小说入迷的顾客: 这些有钱看书的家伙总是掏钱很痛快,对他的店里旧东西充满好奇,希望从那些没人要的破戒指烂手镯里翻到封印着上古魔法师灵魂的神器。 木腿丹佛很擅长包装自己的商品,他那身二手船长服与木头假腿也很有迷惑性,这是他的财富秘籍。 遇到这种人,他便会给手里的旧破烂编撰些奇幻的背景故事,从而赚上一大笔钱。其中最成功的案例是那枚锈铜戒指。当时他是这样介绍的: “那是一个风暴交加的夜晚,我的黑帆快船靠近了藏宝图指向的海域。沉船宝藏就在这里,我的水手们没有一个敢于潜入这片黑暗的汪洋之中,于是我划着小艇亲自跳进海里,向着宝藏游了过去。” “四周黑得像是乌贼肚子里的墨汁,什么也看不见,就在海水要将我的肺部压碎的时候,我终于找到了沉船的入口,摸到了里面的宝箱——它看上去像是开着,但实际上又关着,说不出的诡异。” “我取出海巫婆给我的卷轴,解开了上面的咒语。宝箱里只有一枚平平无奇的铜戒指,除此之外空无一物。就在我将戒指取出来回到海面时,整艘船竟然被某种巨物抓住了。电光雷鸣中,我看到了无数青黑色的尖刺触须,随后整艘船便被拖入了海底,仿佛从来不存在一半。” “形势危急,我爬上小艇想要逃走,一条十米长的大白鲨却突然从海底蹿了出来,将救生艇撕了个粉碎,还咬掉了我的右腿,想把我拖下去。我拔出宝剑、奋力一刺,正中它的眼球,那条怪物便沉入了深渊。” “最后,我抓住船上破碎的木板,在海上漂流了一个月,又在孤岛上生活了三年才回到莱芮亚,手里只剩下这枚戒指。” 在丹佛绘声绘色地描述这个故事的时候,他甚至能看到那名顾客的眼中像电影一样倒映出自己描绘的画面。 于是,这枚戒指很快被顾客开到了十镑的价钱,而此时丹佛只是笑了笑,将戒指重新收了起来。 最终,一番激烈地讨价还价之后,这枚按照废铜价格买来的破戒指被卖出了12镑的天价。 至于真相,只有丹佛自己知道,他从来就没当过什么船长。他以前不过是在捕鲸船上卖苦力的水手,后来风湿病越来越厉害就干脆洗手不干了,用攒来的本钱开了这家旧货铺子。 这条木腿甚至和他在海上的经历丝毫无关——这是他在用手推车拉货时右腿不小心刮到了栅栏上歪出来的铁钉,舍不得去医院找大夫包扎,连续的阴雨天又让伤口溃疡,最后才不得不截肢的结果。 “有人吗?” 门前渐渐靠近的脚步声让丹佛充满期待地抬起了头。 只见眼前站着一位眉清目秀的年轻人,穿得比他见过得大多数人要好,双手拄着一根金属手杖立在门口,看样子做工不错。 直觉告诉他,大买卖来了。 “啊哈!欢迎来到丹佛船长的神奇藏宝室,魔药、刀剑、古董、秘宝应有尽有!亲爱的顾客,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吗?” 丹佛一边用中气十足的强调说着,一边摆弄着木架上细口玻璃瓶装着的各色药水,那是化学染料调成的色素水,少量饮用一般不会出人命。 “随便看看。”年轻人向前两步走进店门,无视了那些花花绿绿的药水瓶,摘下帽子四处环顾道,“听说你这里能买到些神奇的小物件?” “当然,请允许我为您介绍这里最珍贵的藏品,请看——” 丹佛一瘸一拐地走到厚实的红色天鹅绒展示柜前,掀开了上面的桌布,露出了里面光滑的乳白色瓷盘。 “上古的精灵瓷器!我一生中最长的远征里带回来的宝物。看看这如象牙般丝滑的质感,只有古代那些最伟大的精灵工匠才能做出这样的质地,至少有一千年的历史了。” 黑发青年靠了过来,观察了几秒钟后问道: “这是骨瓷吗?” 骨瓷?虽然丹佛不认识这个词,但他还是面不改色地接着往下接到: “当然,没错……我猜这里面加了一些龙骨的成分,因此才能具有这样的光泽与魔力。据说,它能倒映出吸血鬼、狼人与被恶魔附身的人的真实相貌,用它吃饭还能让你的身体保持活力与健康。怎么样,有兴趣吗?” “嗯,感觉还不错。”听完介绍,年轻人面带微笑地点了点头。 丹佛所不知道的是,“骨瓷”的发明历史不到六十年,是完完全全的现代工业产物。 第一百六十二章 丹佛船长的神奇藏宝室(下) “怎么样?”丹佛得意地用手章抚了抚天鹅绒垫介绍道,“这东西可是个稀罕宝贝,之前有个小贵族出了20镑我都没卖。” “如果换做是我肯定会同意这笔生意的。”握着手杖的年轻人耸了耸肩,“这东西不值这么多。” 咦,莫非遇到行家了? 听到对方的说法,丹佛不由得有些慌乱,但还是强作镇定道: “还可以再谈嘛。你看上去像是有缘分的家伙,说不定能找到这件宝物还没发现的真正用途,我就不收你那么多了。” “也许吧……”年轻顾客没有把话茬接下去,而是用手指了指一旁闪闪发亮的小铁片: “这柄剃刀又是什么来头?” 剃刀? 丹佛定睛一看,这是他修理完鬓发随手放在旁边的刮胡刀。为了保持“神奇船长”的形象,丹佛必须每天修理胡须,让自己看上去像那么回事。 “这个嘛……” 他一边支支吾吾,一边在脑海中紧急搜索着从坊间听来的奇闻异事。 “哎呀——不瞒你说,这东西我本来打算自己收藏的,这可是黑爵士的剃刀。” 思考片刻后,丹佛船长再次开始满口胡话地编起故事。 “黑爵士?” 黑发青年原本云淡风轻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古怪而诧异的神情。 看样子机会终于来了。丹佛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推销的机会,开始口沫横飞地讲起故事: “你难道没听说过最近的坊间故事吗?月黑风高的夜晚,一位骑着血红战马、身披铠甲的漆黑骑士,出没于阴暗的街边和巷口,惩罚着潜伏在暗夜中的不义之人。” “……酒馆的街头艺人还为他谱了一首曲子,《黑暗骑士》,连街头卖报纸的小孩都会哼唱。” 说着丹佛还哼唱了两句,原本脍炙人口的小调经过他的嗓子就变得歪歪扭扭,以至于身前的青年顾客不得不开口打断他: “这……真没想到还有这种事,有人见过这位骑士长什么样吗?” “当然没有,或者说……关于他的身份有太多说法了。有人说他是一个从南方来的异乡人,有人说他是「阳炎」哈尔的后裔,也有人说他其实是从地狱中归来的银骑士。” 还有更恐怖的说法,那黑甲之下是其实一团蠕动的血肉。但丹佛没有这么说,毕竟一团血肉是不需要刮胡刀的,那样他可就没法卖东西了。 “银骑士怎么会下地狱?他不是个英雄吗?”年轻人疑惑道。 “这个……呃,我只是道听途说。”丹佛支支吾吾道。 盖尔特自然是骑士的典范,一生恪守誓言与骑士准则,恐怕此生唯一的过错就是效忠了理查二世这样的人。 一个道德高尚的骑士配上一位不择手段的君主,忠义难两全呐…… 当然,这话木腿丹佛打死也不敢当着其他人说。 “总之,这把剃刀是黑爵士最钟爱的宝物之一。它是用上好的珍稀钢材锻造成的,受到过湖之少女的祝福,能够对邪恶生物造成致命伤害。除此以外,它可以轻易地藏在袖口里,还能在你被人绑架时割开麻绳,拿来剃须也很好用。” “有没有可能……”年轻人的语气有些委婉,“我是说如果,黑爵士不需要刮胡子呢?” “哦,千万不要相信那些毫无根据的流言。假如黑爵士是个藏在盔甲里的怪物,他怎么会随身带着刮胡刀呢?他肯定是个人类,或者至少是精灵。” 木腿丹佛说着拍了拍船长服信誓旦旦地说道,仿佛自己真的就是那个环游四海、见多识广的“丹佛船长”。 “万一黑爵士是个女人呢?” “哈哈哈哈,你可真会开玩笑啊老弟!”丹佛船长发出惊雷般的大笑,“人们都说黑爵士至少有两米高,有十二块腹肌,肩膀比酒桌还宽。如果他会是个娘们,那我们这种人算什么,娘们中的娘们?” “您说得对。”年轻人也附和着笑了起来,“这把剃须刀您打算要多少钱?” “就当是我吃个亏吧,80镑。”丹佛用两只手比划了一下,挤出笑容。 “1先令。”年轻人扯了扯帽檐,只伸出一根手指。 “成交!归你了,我们交个朋友。” 木腿丹佛爽快地一口答应下来,顺势将剃刀塞进了对方的掌心,没有给对方一点推辞的余地。 “……” 只见眼前年轻人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最后沉默地掏出了一个先令,放在了丹佛的手里。 这把剃刀是他花了6便士收来的二手货,1先令卖出去已经赚到了一倍的价格。他已经一上午没卖出去东西了,先开张添个彩头总是好事。丹佛颠了颠掌心的小银币,享受着短暂的胜利。 少挣点儿总比什么都没有强——这就是木腿丹佛的生意之道。 “还要再买点儿什么吗?还是那句话,魔药、刀剑、古董、秘宝应有尽有。” 丹佛本以为这位倒霉的年轻顾客会灰溜溜地转身走人,可没想到他竟然还留在店里闲逛了一圈: “你手头只有柜面上这些货吗?” 莫非还有的挣?本来打算坐回椅子上的木腿丹佛一下子又来了兴致。 他手头确实还有不少卖不出去的存货堆在地下室,但那里的状况实在惨不忍睹,任谁进去也不会有想买东西的欲望。更何况,他还有员工住在里面。 “当然不止,我的宝箱里还存着不少,我这就让人给您搬上来。” 说罢,丹佛用木腿狠狠地跺了跺木地板,大声喊道: “嘿,大胖猪,动动你的肥屁股,把藏宝室里的珍藏品搬上来!” 这个“大胖猪”是他新招来一个多月的伙计,脑子不是很机灵,一口外国口音更是没法在前台卖货。幸好这家伙力气很大,可以帮自己搬运货品,以弥补自己行动不便的问题。 最重要的是,丹佛每周只需要给他5个先令的工资外加管吃管住,这个金额只有码头搬运工人的四分之一。 至于食宿,粗茶淡饭也花不了多少钱,让他住在地下室还能帮自己看管店铺。 “珍藏品?什么珍藏品?”地下室传来了大胖猪的声音。 “就是那几个装满东西的大木箱子!你先随便搬上来一个,快点!”丹佛没好气地喝骂道。 这个好吃懒做的蠢货成天待在地下室里,没事做也不肯出来帮忙,要不是他的工资实在便宜,丹佛早就让他卷铺盖滚蛋了。 咚咚咚,沉重的脚步踩在木头楼梯上,嘎吱作响。 第一百六十三章 乌鸦(上) 艾德的脸色有些难看—— 看到老板回答得如此爽快,他就知道自己肯定亏了。 他此行的目标自然不是为了和骗子练习砍价。虽然情报员信誓旦旦,但他依旧没有十足的把握认定这个人就是他要找的「野猪」伊尔,需要亲自调查确认一番。 就这样进门直接问老板找人太过明目张胆,肯定会让目标产生警觉。于是他决定扮作顾客先来探听一番虚实,因此才有了之前那番讨价还价。 艾德本还想跟老板再扯皮一会儿,找机会将话题引到目标的身上。可还没等他继续聊下去,眼前这位“船长”就已经开口成交了。 算了,一先令就一先令吧,至少目标已经出现了……他只好这样宽慰自己。 咚咚咚—— 脚步声很沉闷,仿佛一头大象踩在台阶上,连地板也微微颤动。但步伐听上去很稳健,说明来者将重心控制得很好。 这确实不像是一般人的脚步。 艾德将身体背了过去,装作一副正在打量货架上商品的样子,透过一旁的镜子观察着对方: 土豆形状的身材,黑色硬短发、厚嘴唇,体态厚重,脸红的像一颗熟透发烂的苹果,爬满了红彤彤的痘印。 怀里的大木箱子足有一人环抱的大小,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尽管很是沉重,眼前的胖子却丝毫没有喘粗气。 看样子他就是「野猪」伊尔本人没错了。 眼看对方越来越近,艾德心中已经有了七八成的把握,只不过他还需要再确认一下—— “哎呦……”只见他缓缓转过身来,装作没注意到对方已经离得这么近,被吓了一跳,向后踉跄了半步,手杖碰到了一旁的长筒玻璃花瓶。只见花瓶沿着边缘摇摇晃晃,眼看就要倒在两人中间。 就在花瓶砸到地板上的前一刻,一只靴子抵住了花瓶的边缘,控制住了就快倒下的花瓶——那是胖子穿的棕黄色大皮靴。 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手里的大木箱子甚至没有摇晃。 “蠢货,你差点碰碎了我从猩红群岛交易来的精美水晶花瓶。”丹佛还以为是伙计干的,一瘸一拐地走上来,“要是裂开了我就从你的工钱里扣!” 说罢,他用仅剩的一条膝盖跪下小心翼翼地检视花瓶。 “不好意思,这不是他的错,都怪我没注意到……”艾德语气中带着歉意,“对了,我怎么记得猩红群岛好像不产水晶来着?” 作为一个以地貌复杂而着称的热带群岛,猩红群岛盛产宝石、橡胶、茶叶、热带木材,却唯独没有水晶矿藏。 “啊……也许是其他人运到那里去的,我确实从一个土着酋长那里收来了这只花瓶。” “您不要紧吧?”艾德与伊尔对视了一眼。 “没关系。”伊尔瓮声瓮气地说道。 没有反应,看样子那晚在控制室遇到的人并不是他。 “把箱子放在这里,小心点!别把东西……宝物磕碰坏了。”丹佛拍着身旁的地板大声叫道,随后换了副嘴脸对艾德说,“您看看这里面还有什么需要的吗?藏宝室里面还有很多珍宝。” “轰——” 木箱与地板碰撞激起了一层灰尘,艾德弯下腰来,装模作样地挑挑拣拣。 虽然他完全可以正面对付一个不会使用秘文的二级非凡者,但在这里打起来难免会伤及无辜…… 不过这位店老板算得上无辜吗?这个问题恐怕值得商榷。 最重要的是,就算艾德抓住了野猪伊尔,对方也未必就会透露给他真实的情报。想要得到真实可信的信息,就必须得用上一些“特殊手段”了…… “算了。”从杂物堆挑拣片刻后,艾德拍了拍手套上的灰尘,略显遗憾地说道,“暂时就先买这些吧。” “没关系,丹佛船长的神奇藏宝室每个月都会上新,记得常来看看!” 艾德的举动似乎也在木腿丹佛的预料之中,毕竟箱子里都是些没人要的破烂。他迈开腿将自己的屁股拉回椅子上,抿了一口酒壶,招呼着伊尔: “行了,把箱子搬回去吧。” 伊尔的喉结蠕动了一下,似乎想要咳出一口痰,但最终还是弯下腰,将箱子抱了起来…… …… 深夜,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将伊尔从昏昏沉沉的迷梦之中搅醒。 该死的老鼠…… 伊尔活动了一下嘴唇,翻了个身。 对于这种声音伊尔早已经见怪不怪。刚来的那几天里,他一直保持着警惕,每次半夜听到轻微的响动都要爬起来,结果每次都被这些该死的小老鼠搞得精疲力竭。 这些该死的小动物他用一根小拇指都能弄死,但想找到它们却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老鼠会藏在垃圾货色的缝隙里,而他又不敢去碰这些垃圾,免得瘸子丹佛找他的麻烦。 至于请人来解决……瘸子丹佛是个吝啬鬼,绝不会雇佣捕鼠人。 这些小耗子让他想起了菲兹,那个喜欢躲在老鼠身体里的讨厌鬼。菲兹的行为就和这些老鼠一模一样,胆小、狡猾、总是会没完没了地磨牙,发出令人烦躁的声音。 霍芬德则是另一个极端——残暴和贪得无厌的家伙,充满了暴力和嗜血。如果不是为了赚大钱,他才不会和这种人共事。 谁成想,他现在竟然也像只耗子一样,卑躬屈膝、隐姓埋名地躲在潮湿闷热的地窖里,被一个又老又坏的瘸子颐指气使。 再忍一忍吧……相信乌鸦的预言。我会拿到钱的。 毕竟,他的每一句话都应验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乌鸦(中) 凌晨一点三刻,应该差不多了…… 艾德扣上了怀表盖子,熄灭了打火机,仓库内一片黑暗死寂。 我再确认一次,只要用门蒂洛萨之眼照射他的正脸就可以了,对吧?万一他中途醒过来怎么办? 【放心吧,门蒂洛萨的双瞳会加深伊尔的睡眠状态,除非你在梦境中的行为使他察觉到自己在做梦,否则他会一直睡下去。】 希尔薇回复道。 艾德重新检查了一遍仓库门房的锁头,确认已经锁好。这是神调局探员配发的机械锁,坚固耐用。 跳蚤巷是个混乱的地方,他可不敢赌运气在外面的大街小巷里入梦,否则醒来的时候身上八成就要一干二净了……甚至被人一刀割了喉咙也说不定。 他原本打算选择丹佛古董店对面那家廉价旅舍,可那里并不提供单人房间,只能和其他两人合住。对此艾德同样没法放心,他身上还带着白鸦手杖与火山手枪,万一被人趁机摸走可就麻烦大了。 至于直接包下整间三人房,虽然经济上对艾德不算难事,但同样容易惹人注目——有钱包下整间三人房的人才不会来这里住店。 在操纵红眼蜘蛛诱导野猪伊尔入梦并潜入的时候,艾德的本体几乎是毫无防备的,他最怕的就是这时候有不速之客找上门。哪怕只是一个贪财的劫匪,也有可能威胁到他的性命。 同时这个入梦的地方也不能太远,一旦潜入失败伊尔苏醒,自己必须能够赶在他彻底逃离之前追上伊尔正面决战。 最终,艾德选择了与丹佛古董店隔了两栋屋子,差不多三十米距离的一家正在出租的小仓库。 他对房东谎称自己有一批货物打算卖到百花公国,可收货人那边迟迟没有谈拢,这批货物必须在银雾市至少再滞留两个星期,码头区的仓库老板又坐地起价,因此他打算把货物先转移到这边存放。 最终谈好的价格是两周总共一镑零十六个先令。在艾德直接付了一半的租金后(18个先令),房东立马喜笑颜开,把仓库钥匙给了他,并保证最快今天下午就可以把库房腾空。 虽然贵了点,但至少今晚应该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了。艾德心想道,18先令虽然贵了点,但还不至于难以接受。 至于剩下的尾款,他压根也没打算付,反正自己本来也没打算住那么久。一晚上就能挣18个先令,想必房东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怨言。 艾德将准备好的铺盖卷铺到地上,自己躺在上面,启动了早已经提前藏好的红眼蜘蛛。 随着意识的转移,红眼蜘蛛从房檐下空空如也的鸟窝中爬了出来,钻进了因为鼠患而千疮百孔的丹佛古董店。 猩红色的视野里,杂物发出阵阵古老而廉价的反光,四周隐隐有黑色的丝线游动。艾德集中精力,使自己不要去注意它们。 红眼蜘蛛悄无声息地穿过地下室堆积成山的杂物,靠近野猪伊尔的破木床,那木床好像驮着一大头肥猪的小牛犊,几乎就要被伊尔那庞大的身躯压垮。 透过传声水晶,野猪的鼾声仿佛一台发动机,呼噜噜地轰鸣个不停。 似乎比预想中的还要简单…… 为了确保伊尔没有在装睡,艾德又在阴影里观察了一段时间。确认伊尔是真的睡着了之后才缓缓爬到天花板上,锁定了伊尔的面部。 他屏息凝神,将思想渐渐放空。门蒂洛萨之眼那原本呈沙漏状的双重瞳孔剧烈震颤,两只瞳孔渐渐向中间聚拢,形成一只完整的眼睛。 【正在检索词条——地铁大屠杀……】 腥红的视野中,只有火焰仍然纯白。 【已检索到相关片段,尝试入侵梦境……】 随后,仿佛有一只手将艾德的视野拉近,钻入了野猪伊尔的脑海之中。 …… 意识来到一个视野极其昏暗的小房间,桌子的中央点着一盏油灯,灯光很弱,几乎无法照亮四周的角落。 这是……? 艾德低下头,却发现桌上摆放着一对长着疱疹的尖瘦手背,仿佛耗子的手爪。 这不是我的手…… 【我将你的意识寄宿在其中一个人物之中,否则他会很快察觉到你的存在。扮演好你的角色,不要让他察觉到异样。】 角色扮演吗?我尽量吧。 野猪伊尔就在艾德的对面,一块一块地往嘴里塞着饼干。他的神情看上去并不享受饼干的味道,只是靠着咀嚼排解紧张和压力,仿佛流水线上作业的工人。 “嘿,老鼠。”忽然,伊尔停住了嘴巴。 “啊?”艾德如梦初醒地回应道,仿佛刚刚愣了个神。显然他现在正在扮演的正是老鼠菲兹。 他与菲兹最多只有一面之缘,或者说甚至连面都没有见到——开枪杀死重伤的菲兹时,对方是背对着他的,甚至连一句话都没说上。 因此艾德对菲兹的言行举止可谓一无所知,只能尽可能地少说话。 “你怎么突然不磨牙了?一下子搞得我有点不适应了。”伊尔盯着火光,又往嘴里填了一块饼干。 “我只是有点……担心。”艾德垂下头,语气扭捏地说道。 “哼,你担心霍芬德会独吞佣金?”伊尔咀嚼着饼干,用自言自语地语气说道,“不会吧,我们毕竟合作这么多年了,他应该不会……” 突然,一旁的房间门被人一脚踢开。走进来的男人面相凶戾,鼻梁的狰狞疤痕更是加深了这种影响。 “你回来了。” 伊尔惊喜地说道,然而当他发现霍芬德两手空空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又凝固了。 刀疤男人沉默地走到桌前,还没等坐下来便开口说道: “弗洛伊德死了。” “你在说些什么?”野猪伊尔眉头紧皱,狐疑地望着他。“他不是替奥克兰家族赚钱的吗?谁敢对他下手?” “神调局的乌鸦。那帮鸟人除了黑心王本人谁都敢杀,谁知道呢,他们兴许是找到了弗洛伊德的罪证,又或者是弗洛伊德自己走漏了风声。” 霍芬德把腰间的匕首插在桌上,仰头靠着椅背。 “那我们的酬金岂不是打了水漂?”伊尔的面色十分难看,“说不定那帮乌鸦现在已经盯上我们了,我看我们还是赶紧逃吧。” “没关系,再等等。他们有黑乌鸦,我们有白乌鸦。乌鸦保证过我们这次肯定能拿到钱。”霍芬德说道。 “你就那么信任这个新入伙的小子?万一他是个骗子呢。” 见霍芬德闭目不答,伊尔只好又将目光转移到“菲兹”身上: “老鼠,都这时候了,你也说句话啊。” “这,我……”艾德咬紧牙根,装作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 忽然,房门外传来一个闻所未闻的声音: “不用担心,先生们,你们会得到自己应得的奖励。我保证。” 第一百六十五章 乌鸦(下) 门被推开了,一团骨白色的身影仿佛漂浮般轻缓地迈入房间,几乎听不见罩袍之下的呼吸。 白色的占卜师长袍沉寂得仿佛冬日覆雪的修道院,细长的银色鸦喙从罩袍的兜帽下露出,仿佛一根尖细利爪。 “它”的头上戴着鸟嘴面罩,两颗红色水晶打磨而成的目镜正在火光下熠熠生辉,闪烁着诡秘莫测的反光。 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刚刚它所发出的是年轻男性的中低音。 白色的乌鸦…… 会和我的手杖有某种联系吗? 艾德那杆几乎从不离身的手杖握柄处同样被雕刻成了乌鸦头骨的造型,质地与强度远非普通金属能及。 这支手杖是从他的养父,商人路德维克·怀科洛那里继承过来的,但这可不像是一个普通投机商人能够普普通通得到的东西。 “可是弗洛伊德已经死了。”伊尔搓了搓油腻的头皮,垂头丧气地说道,“我们该找谁要钱,难道去掘他的坟头吗?” “我只是说你们会得到应得的奖励,但它未必会来自于你原本的雇主。”占卜师平静地回答道,“你不必去刻意实现预言,预言会自己印证自己。” 说着,占卜师走到桌前坐了下来,变魔术般凭空从袖口取出一叠卡牌码放在桌上。 占卜卡牌。 艾德看得出来,那是一副在帝国境内十分常见的占星卡牌,分为「星座」、「天象」、「秘文」三种类型,求卜者需要从每种类型的牌堆中抽取一张,再交由占卜者进行解读。 “按照你自己的喜好抽牌吧。但要记住,当你揭示卡牌时必须接受命运。”被称为「乌鸦」的占卜师对伊尔说道。 伊尔小心翼翼地从第一张牌堆上面拿起一部分放在原先牌堆的下方,然后翻开了最顶部的卡牌: 星座牌『弯刀』 “刀锋并不总是以直线抵达目标,命运亦是如此。弯刀座代表着一段曲折离奇的经历,急剧的爆发、争夺。”占卜师解释道。 天象牌『新月』 “随着月相的运动,隐藏的月盘将会越来越大。新月往往象征着隐秘的揭示。” 秘文牌『盛宴』 “『盛宴』代表着欲望、血腥、肉体的变化,同时也隐含着危险之中的机遇。” “所以呢,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伊尔问道。 “行了,别卖关子了。”霍芬德开口打断了谈话,用锋利的竖瞳盯上了占卜师,“既然你已经有主意了,那就说说怎么办吧。” “在这座城市的地下深处坐落着一条复杂的网道,精灵曾在此进行最后的抵抗。我恰好知道一条通往地宫核心的密道,如果你们愿意跟我一道前往,我们可以平分战利品。” 地宫……那里不是之后涅盘教团所在的地方吗? 艾德在心中推算了一下,现在的时间大约是弗洛伊德死亡后的一日到两日内,亚瑟的葬礼甚至都还没有举行,而他此时也尚未加入神调局。 难道伊塞克的事情也和他们几个有关系? “行啊,算我一个。”霍芬德回答得很干脆,仿佛对眼前的占卜师毫不怀疑。 “我……”伊尔仍然有些举棋不定地打量着眼前的占卜卡片,“好吧,既然已经这样了,那就再冒险走一趟吧。” 艾德还在悄悄观察其他人的反应,只听“碰”的一声,一柄尖刀插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 “耗子,你怎么一直在旁边耷拉着脑袋,一句话也不说?”霍芬德嘴角的微笑有些狰狞。 你们兽化病患者都喜欢突然搞这么一下子吗?艾德心中有些无奈地抱怨道。 “我只是有些……不太舒服。”只见老鼠“菲兹”被这一下惊得几乎跳了起来,啃着破破烂烂的指甲,“既然你们都同意再干一票,那我我我……跟着你们。” “看样子你往鼠脑子里钻太久,自己也变得神经兮兮了。”霍芬德嘲笑道。 “菲兹,你没事吧?”伊尔有些怀疑地问道,“从刚才开始你就有点奇奇怪怪的,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要不然也让乌鸦帮你占卜一下?” 四周的景象开始模糊,空间在隐约颤抖。 【小心,他开始怀疑你的存在了。想办法稳定他的情绪,不要让他醒过来。】 “好啊……”艾德答应下来。不了解菲兹性格的他很难去模仿其一举一动,此时也只好顺着伊尔的话往下走。 “那就请吧。”乌鸦也并没有拒绝,只是伸出戴手套的手掌示意艾德抽牌,“抽牌之前先想好你想卜问的事情,只需要一个简短的词语,过去、现在、将来都可以。” 占卜……也好,那就来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有那么灵验吧。 地铁大屠杀。 艾德在心中默念道,这是他失忆前经历的最后一个事件,也是失忆后经历的第一个事件,拿它为引再合适不过了。 然后,他翻开了第一张卡牌: 『塔楼』 “断裂的塔楼象征着突然而意外的坍塌。塔楼座的出现代表旅途的中止、破产、逆境、被开除、急病、意料之外的打击。” 旅途的中止……这是在说我吗?还是老鼠菲兹? 他又翻开了第二张: 『血月』 “无序出现的血月是所有月相中最为危险的一种,象征着邪恶的显现,堕落、牺牲、殉道,以及重大危险。” 重大危险…… 这倒是也和艾德的经历相吻合,但这也不能完全证明占卜的准确性,占卜本来就是由一些模糊的意象堆砌而成,很容易倒果为因。 还是先看看第三张牌吧…… 『复生』 “『复生』代表着绝处逢生,或许是肉体上的重生,也或者是精神上的重生,又或者同时包含两者,尽管有时它所代表的意象很难算是‘复活’。” …… 第一百六十六章 门蒂洛萨之墓(上) 墙壁、墙壁、转角之后依然是墙壁,幽邃的岩壁仿佛无穷无尽的冰冷白骨,诉说着逝者的哀怨。 这是一座已然死去的地下建筑,即使在梦境中,它依旧散发着腐朽、残破的气息,以及那隐隐约约的,馥郁中透露着致命危险的紫色燃油气味。 “我说,我们在这里转了多久了?”伊尔汗流浃背地说道,对于他的个头来说,厚实可靠的钢铁半身甲此刻实在是个要命的累赘。 “闭嘴,好像有人在跟踪我们。”豺狼霍芬德警觉地低吼道,“我能感觉到。” “只是些游走在地下的食尸鬼而已。”乌鸦似乎不以为意,“只要听到刀剑出鞘的声响,它们就会像潮水一般褪去。” 艾德的心思此刻却不在争吵的众人身上,还依然停留在那副占卜卡牌上: 难道这不是伊尔记忆的重现吗?既然他所扮演的是老鼠菲兹的角色,那么就算占卜真的灵验,其内容也应该指向菲兹才对。 而那副卡牌的寓意竟似乎指向了他自己,这实在是有些蹊跷。 【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梦境从来不会独立于现实存在,我亲爱的好先生。梦是复杂而难以叙说的东西,并不比现实更虚假。】 火焰字幕从眼前一闪而过。 但愿只是错觉吧。艾德心想道,占卜本来就有许多牵强附会的成分,仅凭三张卡牌还无法证明太多事。 然而心中的预感却用隐隐刺痛提醒着他,眼前的这位“乌鸦”很可能就是在气动地铁控制室杀掉自己的真凶,他的占卜术也未必就是骗人把戏。 “菲兹,霍芬德不是说有人在跟踪我们吗?用你的老鼠探探路。”伊尔提醒道。 “……哦,好的。” 艾德闭上双眼,假装一副正在努力操控单只老鼠侦查的样子,但其实什么也没做。 即使伪装成了老鼠菲兹的模样,取代了他在梦境的角色,其能力也是无法模仿的。虽然和老鼠菲兹一样同样擅长使用『傀儡』秘文,但艾德并未掌握控制动物的能力,更不敢贸然尝试。 毕竟已经有太多先例在前,非凡者贸然尝试钻入动物的意识内,却迷失了人性而不愿回归体内,最终身体失去意识逐渐脱水死亡。 “有什么东西跟着我们吗?”霍芬德问道。 “只是些游荡的食尸鬼。”艾德回答道,“他说得没错。” “真的吗?”霍芬德对着四周耸了耸鼻子,一副半信半疑的样子,“我总觉得不像是食尸鬼的气味,粪便和腐臭味太轻了,但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突然,走在最前面的乌鸦停下了脚步: “我们到了。” “到哪了?这分明是堵墙。”伊尔望着眼前死路的墙壁问道。 乌鸦终于摘下了左手手套,那是一只苍白而纤细的左掌,皮肤下隐隐蓝色的血管脉络清晰可见。 一块锋利的紫水晶碎片从他的口袋里被取了出来,轻而易举地割破了掌心,殷红的鲜血汇成一条细细的红线流淌。 随后,他仿佛发神经似地将那掌心贴在墙壁上,墙壁仿佛沉睡的婴儿忽然吸到了母乳,开始急不可耐地汲取着营养。 血液顿时沿着某种规律的纹路沁透了墙壁,渐变成诡异的紫色,如泪滴般的淌下: 挥展双翼,尾翎似火,浴火而生,仰天鸣啸——那是代表着伏卢尼帝国的凤凰纹章。 既然他的血能开启隐藏的墓室,这是否代表着这个叫“乌鸦”的家伙有精灵血统,甚至有可能和精灵皇室有关? 艾德在一旁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不可能是蒂娅,就算声音可以伪装,那只手掌的形状与色泽都与蒂娅完全不同。 尽管差不多的修长,但蒂娅的手掌明显要温润饱满得多,几乎看不到皮肤下的血管,也绝不似这般惨白。 也就是说,伊露丝蒂安的后裔,凤凰家族的血脉不光没有断绝,甚至还可能有两个,而且恰好都在银雾市? 这未免太奇怪了,如果连银雾市都能找出两个精灵皇室的遗族,那么谁知道天底下还有多少精灵皇室的遗族没有挖掘出来,那岂不是说凤凰家族压根就没有绝嗣? 这个结论和艾德所知的内情完全不同,神调局一直在投入大量人力与资源秘密追杀精灵皇室,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 而且根据神调局的开源情报,凤凰家族也的确应该灭绝了才对,否则涅盘教团也不会如此绝望而疯狂地袭击「黑太阳」理查二世的子嗣作为报复。 既然这样,那蒂娅和这个名叫「乌鸦」的占卜师又是怎么幸存下来的? 石质墙壁并未如预想中的向上或向两侧打开,而是直接像干冰一样散作一滩蒸腾喷涌的气雾,消弭于无形,仿佛只是不曾存在的幻觉。 在迷雾消散的尽头,一只玲珑剔透的水晶鸟爪立于正十二芒星形的黄金灵柩之上。完美无瑕的纯净红色宝石被握于爪心,璀璨的虹色火彩沿着晶体扩散飘溢,如彩虹立于晴空。 门蒂洛萨之眼…… 艾德一眼便认出,这就是他从伊塞克长老手中侥幸夺得的宝物,传奇魔法师门蒂洛萨的人格结晶——「门蒂洛萨的双瞳」。 既然宝石在这帮人手里,那伊塞克长老…… 看来霍芬德的预感是对的…… 感觉到身后升腾而起的热浪,艾德早有预料地转过头来。 只见十几颗头颅大小、渗透着鲜血的火球沿着他们过来的方向缓缓浮现,如同十几颗太阳悬浮在夜空中…… , 第一百六十七章 门蒂洛萨之墓(下) “那些火红色的光点是什么东西?墓穴的守卫吗?” 野猪伊尔警惕地举起了手中足有成年人颅骨大小的六棱页锤,艾德注意到,他的手在发抖。 炎妖,他当然认得这些奇异而残忍的灵体仆从。 眼前的炎妖至少有十只以上,除非这位被称为「乌鸦」的占卜师有着不为人知的实力,否则仅凭这支赏金猎人组成的杂牌小队绝无半点胜算。 即便换作东区小队全员出场,面对这种数量级的炎妖恐怕也很难全身而退,更何况……还有伊塞克长老。 “闭嘴,我们被埋伏了。”霍芬德面色不善地瞥向了一旁的乌鸦。 熟悉的、低沉苍老的声音在被火焰遮挡的阴影中传来: “在我把剑插进你的喉咙之前,摘下你的面具,回答我——” 瘦高的身影渐渐被火光点亮,影子被拉扯得修长变形,绛紫色的长袍汹涌舞动,那柄与人齐高的火焰巨剑仿佛一支钉在他脊背上的畸形铁桩。 “你究竟是涅盘教团的朋友,还是敌人?” 果然,看来伊塞克既不知道乌鸦的身份,也不知道的墓室开启方式,艾德心想道。 如果明确知道开启墓室的必要条件是伏卢尼皇室血脉,以伊塞克长老这样虔诚的狂信徒,绝不会对一位很可能是朝思暮想、期盼出现的精灵皇室末裔说出“把剑插进你的喉咙里”这种话。 而如果开启墓室的必要条件压根与血脉无关,伊塞克长老就没必要大摇大摆地站出来和他们聊天,直接出手偷袭干掉他们夺宝才是最好的选择。 一个比较合理的猜想是,伊塞克通过古代文书知晓了墓室大致的位置,却不知道如何开启墓室。 但在目睹了乌鸦用血液开启了隐藏的石壁后,他很可能和艾德得出了同样的猜想——墓室的开启方法与血脉有关,而「乌鸦」或许是精灵皇室的末裔。 所以他才会主动站出来和一行人交涉,保留了谈判的余地,而非选择直接偷袭。 “……” 乌鸦无言地、仿佛带着些挑衅意味地解下了兜帽,兜帽之下是苍白如骨的头发,以及……人类的耳朵。 人类? 即使是埃律西昂人(人类)与伏卢尼人(精灵)的混血儿,耳部轮廓依然会保留部分“精灵耳”的细长特征。 莱芮亚开国君主「阳炎」哈尔便是最知名的半人半精灵混血儿,他的雕像或画像上都保留了精灵耳,有些还会刻意画得更加修长,以凸显哈尔的精灵血脉部分。 难道是我猜错了?开启墓室的方法与血脉根本无关? 几乎在艾德脑海中闪过这一念头的同一时刻,伊塞克冷笑一声,螺纹巨剑的剑身已经燃烧起来,被巨大的力量如铅球般回旋掷出,好似一支火焰钟摆。 剑刃飞旋,骇人的热浪扑面而来,竟使眼前的空间有些扭曲失真。 霍芬德发出一声怪吼,筋肉霎时膨胀变形,毛发增长。伊尔则连连后退了好几步,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逃跑的路线。 至于乌鸦,则迟迟没有任何动作,仿佛胸有成竹般站在原地,金属面具看不出一丝表情。 面对此情此景,艾德同样并未慌乱,只是和伊尔一起静悄悄地撤了几步,躲在了伊尔的身后。 他并不担心“自己”会被伊塞克“杀掉”,毕竟老鼠菲兹可是他亲手杀死的,又怎么会死在这里。 就像早已知晓电影结局的观众,无论正在放映情节的是何等惊涛骇浪,也不会在心中掀起太多波澜。 果然,就在回旋剑刃命中他们的前一刻,银白色的浓雾凭空升起,仿佛一张薄薄的轻纱,轻柔地将火焰隔绝。 『浓雾』秘文? 从效果上来看,这些银色的浓雾除了遮挡视野还可以减免部分伤害,倒是与『湖泊』秘文有些近似的性质。 想必是乌鸦的招数。艾德还从未见过有人使用这一秘文,这对他来说倒也是个小小的收获。 浓烈的火光被雾气所遮挡,巨响声变为鲸歌般的遥远鸣啸,原本令肺部灼痛的温度也变得可以接受起来。 火焰巨剑轰爆产生的巨大冲击力被转换为了滚滚气浪,将老鼠菲兹的身体掀得几乎飞了起来。 不知是冲击波将墓室内的东西卷了出来,还是乌鸦身上的东西被吹飞了,一卷皮革卷轴被冲击波推到了艾德面前,掀开的一角露出古怪文字。 密契文字。艾德认出这便是他在老鼠菲兹身上找到的卷轴。 耳旁传来一阵呼啸打杀,艾德回头望去,伊尔已经趁乱一头窜入雾中,慌不择路地逃向了墓室外的岔口。 逃跑?原来如此…… 他终于明白野猪伊尔是如何从这般敌众我寡的混战中活下来的了。伊塞克的第一目标必定是阻止乌鸦或者豺狼接近门蒂洛萨之眼,不会将精力 至于这位「乌鸦」,以他刚才抵挡伊塞克攻击的表现来看,应该至少是拥有三级非凡者以上的实力的。伊塞克也很难做到干净利落地迅速解决他。 如果野猪和老鼠在这个时候选择逃跑,路上最多只会有少量的炎妖阻碍,而老鼠的鼠群也能在这样的地下迷宫中发挥奇效。 眼前的空间渐渐变得昏暗模糊,此刻这里的场景在野猪伊尔的记忆中已不存在,艾德也无法查看墓室中的更多细节。 足够了,就到这里吧。 艾德并没有选择追上伊尔,而是任由黑暗将他笼罩。 视野逐渐回收,他的意识离开了伊尔那被操控的梦境。 第一百六十八章 报酬(上) 火焰,漫天飞舞的火焰…… 梦境中火焰的余温仿佛还在舔舐着他皮肤上的灼痕,灼烧的痛觉残留让伊尔不由得紧皱眉头。 狡猾的菲兹用鼠群将自己包裹成了一团肉球,很快就甩开他一个人逃走了,可伊尔就没那么走运了。 他这一路上可谓逃得狼狈而逃,炎妖喷射的火焰射线将他的胸甲烤得通红,仿佛一件烧红的烙铁穿在身上。 假如不是有一层隔热的棉质武装衣护身的话,伊尔的全身皮肤估计都会被烤得溃烂。 我怎么又梦到这档子事了,真是的…… 可能这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伊尔扭了扭脖子,翻了个身,想要在荞麦枕头上蹭去汗水,却隐约觉得有一束昏暗微弱的红光透进眼皮里。 嗯? 有光? 他睁开双眼,黑夜中,一对红色的圆形双眼正仿佛猫头鹰般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嘘。” 还未等伊尔惊叫出声来,来客已经伸出一根手指放在面具前面,那是‘乌鸦’的声音。 “伊尔先生,我已经找了你很久了。” 乌鸦竟然没有死……? 伊尔的第一个反应是——对方是来寻仇的。他在危难之际弃乌鸦于不顾,平心而论,任谁恐怕也不会善罢甘休。 “等等,地宫的事情我可以解释。”伊尔慌忙辩解道。 乌鸦的实力他看在眼里,想要自己的小命易如反掌。 “别紧张,假如我想要取你性命,你不会有机会醒过来的。” 也对,如果对方想要杀他,为什么不在他睡着的时候动手呢? 看样子还有活路。想清楚这层道理后,伊尔立刻用卑微的语气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您的意思是……?” “既然已经逃了出来,你为什么还没有离开银雾市,反而要在这样一个破烂小店里忍气吞声给人当伙计呢?” “那个,我……” 伊尔不好意思说出实情。他之所以迟迟不肯离开银雾市,是因为实在舍不得那份眼看就要到手的宝藏。 作为一个穷苦人家出身的孩子,伊尔的童年几乎是伴随着饥饿一路挣扎着长大的。他至今还记得自己是如何从黏糊糊的街道上拾起没人要的果皮、核仁充饥的,饥饿和贫穷的味道令他感到恐惧。 而他之前所目睹的,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魔法师(或者至少是其中之一),门蒂洛萨的陪葬品,仅仅光是那些金银珠宝之类的殉葬品就足够他挥霍一辈子了,更不要提那些充满非凡特性的魔法物品。 或许这只是个一厢情愿的想法,但是伊尔觉得无论是乌鸦和霍芬德,或者是那个糟老头子,谁获胜都无法拿走全部的宝物,总会有些东西剩下来。 就算是门蒂洛萨的棺材板,或者支撑柱上的金粉,那也是一笔不小的钱呢。 哪怕只是残羹剩饭……哪怕只是残羹剩饭也足够他饱餐一顿了。 当然,他肯定不会这样回答乌鸦。 “因为,您的占卜告诉我,我会得到应有的报酬,尽管情节会有所起伏。眼下的情况不是正和您所预言的一模一样吗?” 伊尔开口回答道,话中带着些恭维的意味: “既然您没有杀我,那么肯定有用的上我的地方,对吧?” “呵呵……”面具之下传来一声冷笑,“既然这样,那我就直说了吧:我得到了消息,伊塞克长老已经死了,他的爪牙也都作鸟兽散。机会来了,我需要一个人帮我搬东西,你看上去像是很有力气的样子。” 得到了消息?也就是说那个自称伊塞克的老头子并没有被乌鸦亲手击杀…… 也对,虽然乌鸦实力不俗,面对那样的强者再加上一大堆飘舞的火球,恐怕也只有暂避锋芒的份。 既然伊塞克死了,那也就是说……知道墓穴中宝物下落的,只剩下他们四个了。 野猪的眼睛仿佛要冒出金光: “当然,乌鸦大人,我能背很多负重,您可以信得过我。” “很好,事成之后你会得到应有的报酬的。”乌鸦似笑非笑地说道。 …… 地下宫里,艾德控制着红眼蜘蛛的加强投影,跟着伊尔的步伐走在后面。他故意演这出戏的原因有两个: 第一,为了避免入侵时间过长导致伊尔苏醒,他在梦境中加速略去了四人进入地宫的一系列过程。也就是说,他并不认路,需要伊尔来带路领他找到门蒂洛萨的墓葬。 第二,就算要杀掉伊尔,“丹佛船长的神秘藏宝室”也不是一个理想的地方。虽然独眼蜘蛛能够悄无声息地潜入古董店内部,但他本人却做不到在不惊醒伊尔的情况下潜入地下室。 紫焰炸弹或许可以直接干掉伊尔,但用了这东西恐怕半个东区都得遭殃。先不考虑道德层面上的问题,光是事后追责就够艾德枪毙好几回了。 使用红眼蜘蛛的实体投影倒是可以无声地进入地下室,但投影过程中产生的紊乱光影恐怕会直接让伊尔苏醒过来。 而且,艾德最强的远程武器——奎茵的火山手枪「蒲公英」是实体物品,无法通过梦境投影出来,在投影状态下与伊尔搏杀等于是捆住一只手在打。 与其费这么大力气弄死伊尔,不如扮成那位占卜师白鸦骗他给自己带路。 虽然他没有这位“乌鸦”的人物卡,不能模仿出相应的能力与具体细节,但利用加强投影弄出一件占卜师长袍和面具却并不困难。 “说起来,您这些天……?”伊尔想要套些话出来。 “闭嘴,继续走。”艾德当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冷漠地回答道。 “接下来是往左还是往右来着,您瞧,时间一长我都快记不清了……” 野猪伊尔挠了挠头,似乎有些犹豫,在等“乌鸦大人”的指点。 “……” 第一百零六十九章 报酬(下) “……” 面对野猪的问题,艾德停下脚步,保持着沉默。 倒不是因为回答不出来而尴尬,而是因为他根本没必要回答这个问题。 “呃……” 野猪伊尔手里提着灯、身后背着准备装东西的大箱子,如木桩般僵硬地站在原地,久久不敢有所动作,仿佛一台正在被不断地加热的汽缸。终于,他高声说道: “我想起来了,往左,肯定是往左走!” “走吧。”艾德平淡地说道。 “好,好的……” 伊尔终于泄了一口气,像囚犯那样再次低头弯着腰,背着箱子向前走去。 兜兜转转一阵后,艾德终于觉得眼前的路线越发明朗,石柱的布局与他记忆中所见极为相似。 就快到了—— 原本的石壁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由碎石垒起的屏障,看样子伊塞克临走之前特意堵住了这里。 在提灯的点状光源下,四周的凹凸不平石质岩壁上布满火焰灼烧的焦黑痕迹,似乎是一副因痛苦而扭曲的鬼脸。 “路被堵住了,您瞧……?”伊尔卸下背后的大木箱子,有些紧张,又有点期待地请示道。 “箱子里有鹤嘴锄,把它挖开。” 艾德吩咐道,为了防止意外情况,他特地让伊尔从丹佛古董店里带了些二手工具。随后他沿着周围踱起步来,目光扫过战场的焦痕—— 地面被划出一道深长的沟壑,伊塞克掷出的巨剑在半空中被某种力量偏折,或许是『湖泊』秘文生成的屏障,又或者被另一道攻击所击偏。 看样子白鸦挡住了伊塞克的攻击,或者至少没有被一击致命…… 然而之后的战斗踪迹却谜一般地消失了,仿佛白鸦在挡住了那一击后便消失不见。 奇怪……难道是使用『月影』秘文逃走了? 这家伙到底会用多少种秘文……? 艾德只得从其他方向寻找线索。另一侧,地面的焦痕上显示出一层浅浅的、四爪奔行留下的爪痕,爪痕不断地转变方向,似乎是在闪躲着什么—— 这是霍芬德的足迹,他躲开了炎妖的射线,并趁机扑向了刚刚丢出武器的伊塞克,两人在地面上展开了缠斗,地上少许被烧得卷曲的毛发也能印证这一点。 暗红的干涸血迹连成一条斑点状的放射线,随后地面上又出现了大量的爪痕,但这一次的脚印更为慌乱,甚至爬上了墙壁。 或许是伊塞克长老用随身携带的某种锐器刺伤了霍芬德,白鸦的消失也使它丧失了战斗的意志,然后它向着外面逃去…… 艾德沿着爪痕继续前进了一段距离,果然印证了他的想法—— 一截断裂的蛇形银匕被抛弃在角落里,匕首的末端刺着一颗已经腐败的眼球,正散发着脓汁与恶臭。 这是涅盘教团的仪式用具。艾德记得真切,他手中有柄一模一样的玩意儿,就是在涅盘教团成员手中缴获的。 尽管银被认为是一种软质的金属,不适合被制作成武器,但却对狼人有着极强的伤害。这样一把纯银质的仪式用匕首或许无法穿透霍芬德的骨骼,但刺穿眼球这种软组织却并不是什么问题——尤其是在伊塞克手里。 被刺穿眼睛后,霍芬德想必是慌忙逃走,同时拔出了插入眼球的银匕,防止银器造成的过敏反应进一步加深。艾德在心中盘算道。 “乌鸦大人,我挖好了!” 听到伊尔的喊声后,艾德又重新确认了一遍地面上没有漏过的信息,这才回到墓室的入口。 只见伊尔已经用鹤嘴锄刨开了一个半人高的窟窿,足以让人蹲着进去。 透过窟窿,金红色的殿堂仿佛海市蜃楼般熠熠生辉。琳琅满目的珠宝玉石好像不值钱的石头般铺在地上,顶端锃亮的十二芒星黄金灵柩反射阳光般的光泽。 知识、财富、力量,无尽的宝藏充盈着这位最伟大魔法师的坟墓,承载着数个世纪的孤独与渴望,似乎在无言地诉说着他的传奇。 “您先进去,还是……?”野猪伊尔站在洞口,谄媚地笑了起来。 艾德将长袍之下的左手悄悄按在火山手枪的扳机上。到了这里,伊尔已经没有用处了,最好先把他干掉,免得待会儿再搞出什么幺蛾子。 只不过…… 他心中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不,你先进。”艾德随手推了一下木箱的盖子,将它合了回去。 “好的,遵命……大人。”伊尔点点头,当着艾德的面把鹤嘴锄远远扔掉,趴着钻了进去。他肥胖的身躯卡在刚挖出的洞口里,仿佛一头想钻进狗洞的野猪,挣扎着扭了几下才勉强进去。 而艾德此时,则悄悄后退了几步…… …… 终于…… 伊尔站起身来,望着眼前令他垂涎欲滴的财宝,觉得自己这几个月以来的屈辱与辛苦全部都是值得的。 是真的,乌鸦占卜里说的都是真的。 黄金的光芒亮得几乎要使他的双目失明,他捡起地上一柄散发着奇异金属花纹的权杖,又将一只镶嵌着满满宝石的宝冠戴在头顶,又将裤腿扎紧,抓起一大把金币塞进衣服里,直到浑身被黄金所包裹。 头顶、脚下,全身被黄金所包裹的感觉如此奇妙而甜蜜。 闭上眼睛享受这膨胀的幸福后,他抬起头,乌鸦才刚刚钻进洞口,正径直朝着灵柩上的水晶鸟爪走去。在伊尔的印象中,那里原本应该是一颗红色的宝石,此刻却似乎被一张金属卡片所替代。 不过伊尔并没有在意,他现在的想法只有尽可能地装,装更多的东西——然后赶在乌鸦之前离开。 在每一颗手指上戴满戒指,又把一大堆项链套在脖子上后,伊尔再次抬头小心地观瞧—— 乌鸦似乎被那张卡片吸引住了,正在低头研究着什么。 有了,就是这个时候! 感受到了这个绝妙的良机,伊尔在黄金的海洋中快步趟了几下,逃向了洞口。这些东西似乎在精神上给了他额外的力量,他健步如飞地钻向了洞口。 进去的时候,他故意装作一副勉勉强强的样子让乌鸦放下警觉,这样自己就可以趁着乌鸦不注意的时候顺利逃出去。 身后传来乌鸦的喊声,伊尔知道成败在此一举了: 他一个飞扑,双脚蹬地,仿佛一块肥皂般沿着洞口滑了出去,随后用那杆权杖狠狠地敲击了早已准备好的支撑点—— 这是伊尔留的后招,在他挖掘碎石的时候故意留下了一块脆弱的支撑,只要狠狠敲击支撑点,洞口就会再次坍塌。 传奇法师的权杖果然威力不凡,碎石顿时轰然而下,填满了空隙的缺口。 没有鹤嘴锄,就算乌鸦的双手是钢铁做的,靠双手挖通这里再怎么也得十几分钟的时间,到那时他早就带着财宝逃出这里,坐上渡船逍遥快活去了。 不对……万一墓室里有锤子凿子之类的东西怎么办? 伊尔正想打开箱子,把身上的财宝装进木箱里,手却停在了半道。 不行,我得赶紧离开这里。 他扶了扶头顶上的宝冠,顾不得将战利品箱子,风风火火地沿着来时的路跑了回去。 一开始他跑得极快,仿佛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力气。 呼哧…… 渐渐地,伊尔忽然觉得身体愈发沉重黏稠,心脏仿佛要炸开一般怦怦直跳。 呼哧呼哧…… 不行了,跑得应该够远了,先休息一会儿吧…… 他想把手中的权杖放下来歇一会儿,却发现怎么也甩不掉它。 伊尔举起权杖,这才看清楚权杖竟然在慢慢融化。在权杖与手掌接触的部位冒出了金属的倒刺,刺入了自己的皮肤。 他伸出左手,想要用力把倒刺扯下来,却只扯出了黏糊糊的血肉。 嘶—— 痛觉刻骨铭心,尖刺仿佛螺丝钉一般越拧越深,却又带着酥麻的瘙痒感。他想要松开左手,却发现左手竟也被黏住了。 难道是这柄权杖有问题?! 不…… 忽而,伊尔如梦初醒般察觉到,那酥痒感不光只停留在他的双手,还覆盖了他的脑袋、脖子、身躯、每一处—— 那些正在融化的珠宝、金币仿佛鳞片一般贴在他的身上,奇痒难耐,不得不抓…… 好痒啊…… 伊尔尖叫着,一边跑一边慌乱地撕扯着身体,鲜血横飞,痛彻心扉,却始终无法将这些东西甩掉。 不知跌跌撞撞走了多久,伊尔终于筋疲力竭,倒在地上气喘吁吁,金属尖刺在他的血管里肆意流淌,动一下便是撕心裂肺的剧痛。 耳旁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乌鸦追来了。 “乌鸦大人,求您救救我吧,我可以解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行行好吧,我可以做您的奴仆……” 伊尔抬头望着眼前红色的双眼,撕扯着喉咙说道,试图抓住最后一根虚无缥缈的稻草。 然而,眼前的红光却并非乌鸦面罩目镜的反光,而是另一种瞳孔的反光。 四分五裂的血红瞳孔…… 腐臭的呼吸扑面而来。 第一百七十章 加密卡片 呼…… 伴随着一股土屑的抖擞,艾德踢开木制货箱的盖子,翻身坐了起来。 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真的进入墓室,门里那个“乌鸦”也不过只是虚妄之镜碎片制造的幻象。 毕竟,从神调局事后搜集的证据上来看,伊塞克长老和他的教团信徒们并没有带走除了门蒂洛萨之眼的任何物品,显然不会仅仅是因为对门蒂洛萨本人的景仰和尊重。 更何况,那可是门蒂洛萨的墓室……光是联想到那位传奇魔法师的名字就能猜到这里不可能毫不设防。 至于伊尔,让他进去替自己探探路倒也不是什么坏事。更何况,占卜师白鸦在预言中也说过,他最终会得到自己应得的报酬——至于是好是坏就不得而知了。 艾德退掉火山手枪膛中的子弹,扣回了扳机。虽然伊尔不太可能有心思打开箱子把东西装进去再带走的,但他还是做了一手准备。 意识切换回墓室中的镜像,只见那张金属卡片通体黑灰,仿佛一幕空无一物的电影,不时闪过些许噪点,与现实格格不入。 这大概是白鸦留下的。记忆中这里应该是门蒂洛萨之眼所在的位置,如今却被替换成了一张卡片。 『梦境信标:******』 火焰文字显示出来的名称在后半部分忽而变作一团乱码,无法识别。 难道是墓穴造成的影响……? “不,这张卡片被人为地加密了。”希尔薇忽然出现说道。 “你有办法破译它吗?”艾德解开面具,善意地提醒道,“呃……顺带提醒你一下,你现在正坐在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魔法师之一的棺材板上。” “有什么关系?反正他都死了,死人什么也感觉不到。”希尔薇用鞋跟轻轻踢了一下自己坐着的黄金灵柩,“你瞧,连门蒂洛萨先生本人都没说什么,是吧?” “……你说得对。”艾德点了点头,决定无视这件事情的存在,“所以你有办法破译它吗?” “暂时还不行,守秘人程式目前的运算能力极限太低了,等你把系统升级到3.0版本之后再说吧。” “好吧……”艾德指尖轻触那漆黑卡片,卡片顿时化作一道数据流进入了守秘人程式内,“看来这有这么点儿收货了,走吧。” 虽然这一趟没能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但至少可以确定‘豺狼’霍芬德和‘白鸦’都还活着,‘野猪’伊尔应该也不需要亲自动手解决了。 考虑到出现在这里的卡片,白鸦还极有可能在霍芬德逃跑后,和伊塞克达成了某种协议,将这张卡片留在这里引导我…… 或者说,引诱我? 真不知道这家伙到底是敌是友…… 艾德消解了墓室中的镜像,让红眼蜘蛛沿着岩石的缝隙爬了出来。 至于墓室里的其他东西,还是不要随便乱动了,至少现在不行…… …… 两天后,红色砖房里,警察局的印刷电报机的咔哒声响个不停。阳光穿过百叶窗的缝隙洒进了马克杯里,为杯中漆黑的咖啡添加了一抹鲜明的亮色。 “对,没错,我的意思是说……”艾德放下马克杯,“关于丹佛古董店——就是丹佛船长的神奇藏宝室,伙计失踪的那件事你们可以把案底划掉了,相关的事情神调局会负责处理。” “所以……那个失踪的家伙就是参与了地铁大屠杀的恐怖分子?” 胖警察曼斯朝外面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问道。 “嗯哼,不过他只是其中一个。”艾德回答道。 “那你单枪匹马就干掉了他?能不能和我具体说说细节?”曼斯光滑油亮的脸上满是期待。 “嗯……” 艾德笑了笑,也只好回答下去。毕竟这位曼斯警官是自己失忆后最早认识的人之一,更何况艾德刚刚还喝了他的咖啡: “那个叫‘野猪’的家伙很难缠,所以我用了点小计策把他引到了鼠径里,借着地形才搞定。本来我想着审问过后将他带回来处理的,结果这家伙打算和我鱼死网破,我不得已开了枪,结果枪声引来了食尸鬼……” 总而言之,艾德基本上就是把自己之前和伊顿说的话又重新交代了一遍。 从地穴回去之后,他将乌鸦的存在与霍芬德有兽化病的事情交代给了伊顿,但对门蒂洛萨墓穴的事情闭口不谈。 由于这次行动的目的本来就只是为了确认霍芬德是否与圆环兄弟会有关,因此伊顿也并没有过问其他细节。 “我的天,食尸鬼……我只在照片上看过那玩意儿,像只剥了皮的瘦猩猩。” 曼斯惊奇地咂了咂嘴,突然感慨道: “唉,如果亚瑟知道你现在成长了这么多,他一定也会很欣慰的。” 亚瑟……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艾德不由得低下了头,轻轻摇晃着手中的咖啡杯。用滤纸滤过咖啡在阳光下变成清澈的暗红色,竟与红茶有几分相似: “也许吧……” 也许我本该做得更好? 恍惚之时,门外传来了其他警官的脚步声: “神调局发电报过来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新状况 “出什么事了?” 艾德风尘仆仆地推开门。本来他是应该继续搜集霍芬德行踪的,但伊顿先生突然发来了电报,想必又有什么紧急任务要派给他。 伊顿先生依旧云淡风轻地坐在那张扇形办公桌前,手中整理着文档: “紧急情况,霍芬德的事情先停一停,我需要你去找一个人。” “没问题,请您交代一下细节吧,我马上着手去办。”艾德没摘帽子,径直走了过去坐在沙发上。 “你要找的人叫博克·奥顿。郡议员兰纳德·奥顿的次子,今年22岁,皇家学会滑翔翼特技飞行团的成员。深棕发色,黑眼睛,体型匀称。” 滑翔翼特技飞行团……那不是亚瑟呆过的地方吗? “……今天上午市里举行了一场翼装飞行比赛。根据参赛的其他选手所言,穿越东区的途中,博克·奥顿的飞行服出现故障失去了平衡,因此他只能在市区内开启降落伞包迫降。”伊顿继续说道。 比赛事故…… 听上去倒是没什么蹊跷的。翼装飞行可不是那种老少咸宜、友好无害的合家欢休闲运动,危险时有发生,选手因为比赛事故失去性命也是家常便饭。 但是,既然这位年轻的奥顿先生迫降在了东区,那无论是死是活都应该有很多人目击到他才对。伊顿先生为什么还会需要我去专门找他呢? “他迫降之后失踪了?”艾德心中差不多有了答案,开口问道。 “是的,根据目击者的描述,博克·奥顿选择在一栋住宅楼顶上迫降,然后被巨大的惯性力掀翻到了小巷中。然而,救援人员抵达现场后却只发现了他破损的翼装飞行服。” 只找到了翼装飞行服?这倒让艾德觉得有些意外。 如果只是飞行服丢了,那他倒是觉得合情合理。那种飞行服使用的材料可不简单,就算拿去跳蚤巷拆了折旧应该也能换个好几镑,在贫民窟这一带这可是一笔实实在在的大钱。 但眼下飞行服竟然还在,人却消失了? 在东区,丢失些东西是家常便饭。哪怕一个人只是倒在街道上失去意识十秒钟,他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也会不翼而飞—— 不过幸好大部分人也仅仅只对钱感兴趣而已。 毕竟,盗窃和绑架或谋杀相比可是完全不同刑事量级的罪名,要面临的警力也不可相提并论。 “奥顿议员希望神调局能够尽快派出人手搜索博克·奥顿的下落,拉法叶先生也要求我们立刻优先处理这件事情,眼下也只能让你去办这件事了。” 拉法叶…… 一想到那张脸,艾德就皱了皱眉头。奥利维亚小姐到现在还在停职,都是拜他所赐。 “那拉法叶先生为什么不用他自己的人呢?” 奥顿家是东望郡有名的望族,兰纳德·奥顿在郡议会也有着不小的影响力。只要能够找到这位奥顿家的小少爷,奥顿议员能够提供的资金或者人情无论对谁来说都是一项优质资产。 这种与达官显贵打交道的好差事能交给我们来做,难不成是他良心发现了?艾德显然不这么认为。 “葵堡近期派来了一支十六人的代表团,准备参与讨论银雾市交通设施的规划问题,西区和中央区小队都要优先准备戒严和安保工作。” 伊顿先生依旧是那副心平气和、无悲无喜的模样。葵堡指的是首都荷黎安堡,因荷黎安家族的向日葵纹章而得名。 “对了,既然是找人,为什么不让奎茵去?她去再合适不过了。”艾德问道。 如果要论追踪找人的话,奎茵显然是最佳人选,只要沿着气味踪迹一路跟踪过去,再顺便把所有找麻烦的人都干掉就好了。简单、高效、万无一失。 “西区发现了飨宴会的活动踪迹,今早将她临时征调过去了。事发突然,眼下我联系不上她。” 飨宴会?该不会又是圆环兄弟会冒充的吧…… 自打艾德入职以来,神调局在银雾市还从未确认过飨宴会的活动迹象,这帮食人魔鬼按说一向行事低调,怎么突然间露了马脚? 算了,反正也不关我的事情…… “既然这样,那我这就先去事发现场重新调查一下,说不定能发现什么遗漏的线索。” “不,你先去东区据点补给些装备弹药,再领两枚怀表炸弹。” 伊顿说着扯下一枚签好字的补给申请单,放在桌上轻轻推给了艾德。 “这是……?”艾德有些疑惑看了伊顿一眼。 制作怀表炸弹需要宝贵的晶尘,配给份额十分紧张。整个东区小队一年的常规配给份额也不过十四枚,眼下却一次分给他两枚。 “博克·奥顿是名一级非凡者,经受过基础的枪械训练,身上配有手枪。事情有可能没那么简单,你最好提前做好心理准备。”伊顿叮嘱道。 “没问题,我知道了。”艾德拿过单子揣进口袋里,转身摆摆手道,“那我就先过去了,回见。” “……等一下。”就在艾德快要迈过门槛的时候,伊顿突然有些迟疑地开口叫住了他。 “嗯?还有其他事情吗?” “如果海怪想要跟你合伙执行任务,不要答应他。” “这……?”艾德一时有些弄不清状况。 “罗温说,他的认知能力近期存在某些问题,记忆力和判断力都出现了明显下滑。” 谁,海怪先生吗?他瞪大了双眼,一时有些不敢置信。 海怪今年已经61岁了,比54岁的罗温医生和52岁的伊顿先生年纪还要大,几乎是整个银雾市年龄最大的现役探员。按理说,像这样的年纪出现些身体状况也并不稀奇。 但是,为什么会这么突然?明明过生日的时候他还看上去…… “总之,以他现在的状况已经不适合执行任务了。我准备下半年找个合适的机会让他退休,这件事你暂时不要和其他人讲。”伊顿叮嘱道。 “好,我知道了。” 艾德郑重地点了点头,反手带上了绿色漆木门。 第一百七十二章 海怪的病症 咔哒。 艾德从装备室门前只剩一根枯枝的花盆里面抠出了钥匙,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门,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除了这把公用的钥匙以外,还有一把在伊顿手里。虽然这听上去不像是全世界最神秘、最危险的秘密警察机构应有的做派,但就目前来讲这套“安保措施”确实还没有出过差错。 反正除开每周三和周日会有鸦巢的文员过来检查一次档案,东区据点基本只有他们这些调查员常驻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挂在专用盔甲架上的龙骑兵盔甲,虽然磨损的痕迹愈发明显,但所有零件都重新上了油,这也是艾德所能做的最大程度上的维护了。 珍贵的怀表炸弹就放在左侧用砖块垫了一个桌腿、平平无奇的木质书桌里。 从外表来看,这更像是教会学校的兼职教师在家备课用的办公桌,就连木腿丹佛也不会多看它一眼。 搞定。 艾德拉开抽屉,取出两枚怀表炸弹,确认保险装置完好后塞进大衣口袋里,随后将伊顿签好的单子放了进去。 这一趟最好速去速回,不要让海怪知道。 就在他悄悄反锁上装备室的门,把钥匙埋好,打算默不作声地溜走时,身后响起熟悉的、撕裂沙哑的气泡音: “嘿,艾德……” “嗯?”既然已经被撞到了,艾德不得不转过身来面对他,“哦,是海怪先生啊。” 海怪没穿那身厚重的金属潜水服,只套了一件短裤和灰麻背心,身上还湿淋淋的,显然是刚从浴缸里爬出来。 随着目光进一步聚焦,艾德立刻注意到了问题所在—— 海怪的身体明显比往日有些佝偻,本就不多的青灰色头发此刻海带般散乱地遮盖在他的脸上,脖子两侧的腮丝也充满了暗沉泛黄的恶臭粘液。 那原本虽然凸起、但十分清明澄澈的黑色眼睛也不再如往日那般精明,反而多了些呆滞和憔悴。 “您……还好吗……?” 艾德小心翼翼地问道,即便是瞎子也能看出海怪的身体状况出了问题。 “还行。”海怪咳了两下、捂住脖子上的腮深吸了一口气,“都是些老毛病了,时好时坏的,人一闲下来就犯个没完没了,等你活到我这个年纪就明白了。” “我尽量吧。”艾德应和道。看来伊顿先生说得没错,无论如何,海怪先生的状态确实不适合留在东区小队了。 “……对了,罗温医生给您开药了吗?” “当然,他给我准备了很多药。有……比如说……” 海怪先生眉头紧锁,努力回想着那些药品的名字,可他的嘴唇什么也没说出来。 “……反正我都有坚持在吃,罗温是个好大夫,他给的药一向很管用。” 看样子也不是那么管用。艾德假装点了点头,若无其事地后退着往门口走去: “那就好……您还是先回房间休息一会儿吧。我这边还要去见一个朋友,没别的事就先走了。” “慢着,艾德。”海怪叫住了他,“我听到你刚刚从装备室出来了。是伊顿给你交代了什么任务吗?” “唉,我就干脆跟您明说吧。” 话到这一步,艾德无论如何也没法继续装下去了: “有一位皇家学会的成员在翼装飞行比赛上失踪了,伊顿先生派我去调查此事。我手里这趟活儿应该用不上动刀动枪,主要还是搜集情报,最多带些子弹防身就够了。” 但无论是出于对伊顿先生命令的职责,还是出于对海怪先生身体状况的考量,艾德都不可能带着他去找博克·奥顿。 听到这里,海怪也沉默了下来。他也知道自己走在大街上实在太显眼了,不适合做情况收集工作: “那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吗?” “我当然需要您的一臂之力,但您不妨优先将身体状况调养回来,这样才能对我们起到最大的帮助。一旦我后续需要帮手,一定会优先考虑找您帮忙的,您看这样如何?” “嗯……”海怪只好囫囵着答应道,“这样也好。” “那么夏洛蒂那边就拜托您照看了。” 艾德摆了摆手,告别了海怪。 虽然以海怪先生的状况来看,恐怕不知道他俩到底是谁照看谁,但艾德还是尽量把话说得好听一些。 这让他想起了某些水手们的传言:礁民和鲨鱼一样有着永葆青春的魔力。 患有灰鳞病的礁民是比兽化病患者更特殊且神秘的群体,他们的身体随着年龄的增长会越来越接近鱼,而不是人类。 好处在于,他们的身体机能比起常人退化的更迟缓,中老年时期的体力与青壮年无异,即使恒牙掉光也能重新恢复生长。 而坏处在于,一旦出现衰老的痕迹,这代表了他们的寿命即将步入终点。 但愿那仅仅就是流言而已。艾德心中祈祷着。 …… 第一百七十三章 讨人厌的叔叔(上) 清晨的阳光投射在梳妆台的镜面前,发出略微炫目的金光。卡塔莉娜身上披着睡袍,一头亮栗色长发尚未经过梳理,垂过肩膀覆在背后。 侍女丽莎站在她身后,正在用精致的珊瑚梳子帮她梳理打结的发丝: “稍等一下,小姐,就快好了——” 丽莎为卡塔莉娜梳理好头发后,仔细地编好盘起来,戴上镶嵌着白水晶的金质花冠: “瞧,您的头发像绸缎一样丝滑,和黄金多般配啊。” 卡塔莉娜的心思却完全不在自己的头发上,她望着镜中自己那顶用水晶瀑布装饰以模仿花瓣上露珠的头冠,心中只升起一个念头—— 它看上去比真花假好多。 花冠在埃律西昂文化中有着非凡的意义。最初抵达的埃律西昂大陆的精灵,「放逐者」尤利西斯带领着他的军队统合了各自为战的人类城邦,在第一次“至寒凛冬”中共同抵御住了来自北方冷原的蛮族入侵。 战后,尤利西斯被推举为城邦联盟的首任执政官,来自各个城邦的使者为献上了一束来自当地的鲜花、浆果、麦穗或树枝,而尤利西斯则将这些花朵与树枝编织成了一朵花冠戴在头上,作为至高的荣誉。 而城邦联盟所在的位置也因而得名“百花领”,在数个世纪内它都曾是帝国的政治中心。 “黄金与珠宝虽然高贵,却永远无法取代人民的爱戴。”她感慨道。 “这是哪个哲人说的?”丽莎不解地眨了眨眼睛,有些好奇地问道。 “是「利剑诗人」希泽尔说的。” “您的知识真渊博,我连听都没听过这位先哲,他是哪个时代的人?” “他是小说里的人物……算了,不提这个了,你的伤怎么样了?”卡塔莉娜赶紧岔开了话题,拉着丽莎的手问道。 “已经不要紧了,只是偶尔有些轻微头痛,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问题。”丽莎轻笑着说道。 “都怪我没能保护好你……”卡塔莉娜叹息道。 虽然这头痛算不上什么要人命的重症,但恐怕会伴随自己这位女仆一辈子。这件事情自己也负有失察的责任。 “您在说什么呢?难道不是您救下了我,还把我送到梳妆台前休息的吗?”丽莎眼神有些惊讶,仿佛在怀疑她自己的记忆。 卡塔莉娜的脸颊泛起一圈尴尬的红晕,那其实是她的侍从干的,但这事她根本没办法跟丽莎解释: “哦,也许是吧……但我本来可以做更多的。” 如果我的实力更强大些,又或者更有智慧足以提前识破阴谋的话。 “小姐……”丽莎双手合拢捧起卡塔莉娜的右掌,眼中有泪花闪过,“您是个高尚的人,如果您是男性的话,一定会成为盖尔特大人那样的传奇的。” 什么叫“如果是男性的话”,卡塔莉娜被这句话说得有些哭笑不得。 “卡塔莉娜小姐——”就在这时,房门外传来了劳恩平静低沉的声音,丽莎触电般将握住卡塔莉娜的双手缩到了身后,后退了一步。 “请进来吧,劳恩爷爷。”她回复道。 “恐怕我有个坏消息要告诉您,您的叔叔杰洛斯上门来了。” 杰洛斯? 卡塔莉娜皱了皱眉头,她对这个叔叔印象并不好,甚至可以说很差。 由于身体原因,卡塔莉娜小时候很少在公众场合出面,反而经常和女眷与家仆们待在一起,总是能听到各种有关他的流言蜚语——风流成性、残忍无情。 记得有一次,杰洛斯当着她的面用弩箭杀了一匹跛脚的小马驹,还笑着对她解释道:“残疾无用的东西就该是这般下场。” 当时年仅十岁的弟弟罗德里克听到这话立刻冲了上去,想要拽他的领子,却被他用手肘推倒在地,还掉了一颗牙,幸好只是乳牙。 父亲得知此事后也并未做出反应,只是叫他们两人不要声张。之后,杰洛斯便跟着爷爷赫伯特去了葵堡,自此卡塔莉娜便很少听过关于他的消息。 但那毕竟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卡塔莉娜深吸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不该因为一句话而记一辈子的仇。更何况,她的病症早已烟消云散。 “父亲知道这事吗?”卡塔莉娜问道。 “不。老爷正在市政厅招待十六人代表团,没想到他竟然连招呼也不打直接到宅邸来了。”劳恩叹了一口气,作为管家他也并不好办,“如果您不想见他,我可以将您的行程与你错开。” “不必了,我会去见他一面的。”卡塔莉娜转头对女仆说道,“丽莎,帮我准备好衣服,常服就可以了。” …… 当卡塔莉娜沿着旋转楼梯抵达会客厅的时候,杰洛斯早已大摇大摆地躺在天鹅绒沙发上,高举着玻璃酒樽中金黄色的威士忌酒液: “甜蜜的家,甜蜜的酒呵——” 已经迈入中年的杰洛斯比年轻时肥胖了不少,已经能看到衣服掩饰不住的肚腩和上移的发际线,眼下也长出了眼袋,一副纵欲过度的模样。 “杰洛斯叔叔,您的靴子把沙发弄脏了,待会儿佣人们想擦干净会很麻烦的。” “有什么关系,难不成给他们开支就是为了让他们歇着的?” 杰洛斯满不在乎地放下手中的酒杯,起身张开双臂走了过来: “呦呵,我亲爱的侄女真是越来越漂亮了。闻起来也如此甜美,谁会想到当年那个病恹恹的小女孩会有今天呢?” 杰洛斯那肆无忌惮的呼吸令卡塔莉娜觉得恶心,她后退了一步,在杰洛斯的双臂合拢前躲了开来,微微点头: “很高兴您能偶尔回家看看。” 既然还没有被加冕为骑士,那她便依旧是布兰登的长女,奥克兰家族名义上的继承人,从礼节上并无必要对这位叔叔鞠躬或屈膝,只需行同级或平辈之间的颔首礼即可。 “别那么紧张,侄女,我这次来不是来抢你或者你父亲的位子的。” 杰洛斯放肆地笑了笑,转头对劳恩说道: “劳恩,帮我再装几桶庄园窖藏的佳酿好吗?十一年陈单一麦芽,我有些多年未见的朋友也想品尝一番。” 第一百七十四章 耻辱的苦酒 “怎么了,亲爱的侄女,该不会连我这样小小的要求都要拒绝吧?” 说这话时,杰洛斯的手指有意无意地轻轻拂过自己的胸针,仿佛在提醒着卡塔莉娜自己家族成员的身份。 平心而论,这并不算是一个过分的要求。窖藏的酒本就是用来款待宾客的,家族内的成员要喝自然不是问题,更何况对方可是自己的叔叔。 “当然没问题。劳恩,有劳你安排人去酒窖里挑一桶威士忌酒给杰洛斯叔叔。”卡塔莉娜吩咐道。 “才一桶?”杰洛斯的眉毛扭曲起来,丝毫不掩饰表情中的不满。 “酒窖里的库存不多了,我能做主的也只有这些。如果您真的有需要,可以去找我父亲商量。” “也罢,一桶就一桶好了。”杰洛斯摆了摆手,不屑一顾地说道,“谁让我不是长子呢?大概这就是命吧。” “请不要说这种话,杰洛斯叔叔。”卡塔莉娜指摘道,“我们是一个家族,无论长子还是次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只有我们各司其职,家族才会繁荣兴旺,不是吗?” 听到这番话,本来已经转身要走的杰洛斯脸色一变,忽然停住了脚步,将脖颈扭过来讥讽道: “那你的位置又是什么呢,卡塔莉娜,你弟弟的垫脚石吗?” “杰洛斯先生……”远处的劳恩低声喝止道。 然而杰洛斯不为所动,将整个身子转了过来,嘴唇仿佛扣下扳机般滔滔不绝: “你该不会以为布兰登让你当骑士只是为了让你圆童话故事的美梦吧?他把你嫁给小王子,得到的利益最后却是属于罗德里克的——知道吗卡塔莉娜,你就是一件商品,一件被他卖了个好价钱的商品。” “还有你那匹红色小马驹,呵呵——布兰登一定没有告诉你他是怎么坐上轮椅的,对吧?” “杰洛斯先生,请注意您的言辞!”劳恩再也按捺不住,攥住领子将他举了起来,低声喝道。 老管家的动作快如闪电流星,顷刻间已经近到杰洛斯面前。雷霆般强劲迅猛的爆发力就连卡塔莉娜也自叹不如。 “动手啊,劳恩,在这里杀了我——” 杰洛斯挣扎几下无果后,捧住劳恩的脸颊冷笑了起来,瞪大的双眼中仿佛血滴在流动: “你没胆子这样做,对吗?那就赶快松开你的爪子。” 不要,劳恩,不要被愤怒冲昏头脑。卡塔莉娜心中呐喊道。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僵持了片刻后,劳恩终于还是放下因愤怒而颤抖的右手,撒开了杰洛斯的领子,后退了两步。 “呵呵,我就知道,劳恩——你到底不过是条狗而已,一条奥克兰家养的狗。” 杰洛斯仿佛胜利者一般重新站定,用食指指向劳恩的鼻子,放肆地宣誓起来: “以奥克兰家族家主赫伯特之子的名义,我命令你跪下,然后向我道歉。” “够了!” 卡塔莉娜再也看不下去,打断了她这位叔叔咄咄逼人的发言: “杰洛斯·奥克兰先生,我,卡塔莉娜·奥克兰向您提出决斗,如果您输了,请为您的言行向劳恩·科利斯先生道歉。”她一字一顿地说道 说这话时,只见她面沉似水,摘下左手的手套丢在了杰洛斯的脸上。只要对方接下手套,就代表着愿意接受决斗。 “决斗?” 杰洛斯被这突如其来的手套打得一愣,先是用目光扫过地上的手套,随后饶有兴致地看向了卡塔莉娜: “当然没问题,侄女。但我只接受生死决斗,我们之中只有一个人能够活着站在这里。要么是你,要么是我。怎么样,你敢接受吗?” 生死决斗…… 卡塔莉娜毅然决然的目光中顿时多出几分迟疑。她并不是害怕被杰洛斯杀死,以这位叔叔目前的表现来看,除非是刻意藏拙,否则绝不是自己的对手。 只是,无论输赢,这对她来说都是不可接受的代价—— 在埃律西昂文化中,弑亲是堪比乱伦与通奸的重罪,无论出于何种动机,任何弑亲者都会遭受世人的唾弃。因此即使是国王判决参与叛乱的亲属,通常也仅仅只是用流放代替死刑。 一旦她公开杀死了杰洛斯,几乎就代表了社会层面的死亡。再没有任何一位骑士会愿意为她册封,再没有任何一位神职者会聆听她的誓言,再没有任何一位听众会为她的故事称道喝彩…… 但是,但是—— 她的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卡塔莉娜小姐,您不必为我屈尊做这种事。” 就在卡塔莉娜快要开口的前一刻,劳恩再一次护在了她的面前,朝着杰洛斯的方向单膝盖跪了下来: “我为自己的冲动道歉,很抱歉我做出了错误的行为,杰洛斯大人。” “哎呀,没关系……劳恩,每个人都有犯错的时候。” 只见杰洛斯“宽宏大量”地摆了摆手,抬起前脚踩在了卡塔莉娜丢在地上的手套上面: “就这样吗?卡塔莉娜,让你的仆人替你买单?我总算知道布兰登为什么打算立你弟弟当继承人了,他确实比你更有‘卵蛋’。” 说这话时,他故意把最后一个词咬得很重。 “既然这样,回见了,侄女。” 杰洛斯肆无忌惮地甩了甩袍子,转头消失在门口走廊的尽头。 , 第一百七十五章 白栎家族的往事(上) 杰洛斯离开后,卡塔莉娜还不得不面对自己的早餐。 她仿佛赌气似地用刀叉不停搅动切割着烟熏鲑鱼和黄油炒蛋,直到它们变成指甲大小的碎块。平时她最喜欢的两样食物此刻却像干面包一样索然无味,完全咽不下去。 她只是觉得烦躁,却又不知道因为何事而烦躁。 因为杰洛斯?因为父亲的决定?又或者,因为我自己? 换做以前,劳恩爷爷一定会严厉地提醒自己注意用餐礼节。可此时他却默不作声地站在她旁边,好像一台暂时被关掉的留声机。 “我知道你有话想对我说,劳恩爷爷。”卡塔莉娜盯着餐盘中的樱桃说道,“说吧。” 劳恩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 “我想说的是,您做了正确的事情——逞一时之快很容易,但压抑住不必要的情绪却需要真正的勇气。” “嗯……我知道了。” 卡塔莉娜用餐刀切掉了樱桃梗,现在它看上去像一颗迷你版本的心脏。 “关于杰洛斯那些话——”劳恩犹豫了一会儿,又说道。 “我知道,他只是想要激怒我才编了那些谎话。您放心吧,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其实并不全是……布兰登老爷的确考虑将家主的位置留给罗德里克。” 卡塔莉娜停下了手中的刀叉,诧异地看向劳恩。她没想到劳恩会如此坦诚地将真话讲出来。 “您有一颗骑士般高尚的心。但并非所有人都能像「阳炎」哈尔那样,既成为骑士又成为国王,即使银骑士盖尔特也是如此。身为家主,为了家族的利益必须要做出一些有违本心的抉择——即便这种抉择并非是那么公正的。” 即使银骑士盖尔特也是如此。卡塔莉娜在心中默默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她从来也不想当什么家主。事实上,就在几个月之前,她还从来没有幻想过自己能活过三十岁。 只是,父亲这样的安排多少会让她觉得有些偏心。哪怕他愿意真心实意地和自己讨论此事,自己也会主动提议把继承权让出来给罗德里克的。 “他为什么从来没和我说过这件事?”卡塔莉娜问道。 “事实上,他说过了——就在他询问你是否愿意接受里德爵士册封的时候。他以为你会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劳恩的语气中带着一种近乎长辈的情感: “大人们说话有着太多的潜台词。但他们有时候会忘记小孩子是否拥有着同样的理解能力,有时候他们还会忘记自己也是从小孩子成长过来的。” 他把手掌轻轻搭在卡塔莉娜的肩上,这是卡塔莉娜一生中从未见他有过的动作。 “……但无论如何,布兰登大人是在乎您的,小姐,唯有这一点我可以用生命和尊严担保。” 话音刚落,那只沧桑有力的手掌便收了回去,回到了它应有的界限。 我…… 卡塔莉娜的脑海里出现了许多想法,将她本来想要说的话撕扯得支离破碎。 最终,她只是无言地重新举起了叉子,将樱桃插了起来,然后问道: “劳恩爷爷,您能否告诉我父亲到底是因为什么残疾的?” 一直以来,这似乎是奥克兰家族内部的某种禁忌。周围的人很少谈论提及这个话题,她唯一知道的是,父亲的残疾并非天生。 “那是一次打猎事故。其实布兰登大人年轻的时候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年轻时的老爷人很开朗、身躯高大、健步如飞,有着许多朋友——其中还包括了亨利王太子。”劳恩回忆道。 “亨利王子?” 就是那个被涅盘教团刺杀的嫡长孙? 卡塔莉娜当然听说过那个大名鼎鼎的前任王储,但她不知道父亲年轻时还与他有关系。毕竟,亨利王子英年早逝,在她幼年懵懂无知的时候就已经因遇刺不幸离世了。 “是的,亨利王子曾经是老爷的挚友,就像盖尔特爵士是理查大帝的挚友一样。两家的友谊几乎代代相传,根深蒂固。” 劳恩闭上双眼回忆道,就好像那些事情就发生在昨天。 “……老爷甚至在很久之前就给你或者罗德里克定了一门亲事:当时罗德里克才刚出生不久,而亨利王子的配偶莉莉娅王妃也已经有六个月的身孕在身。如果诞下一位男婴,你本来是要嫁给亨利王子的儿子的。” 亨利王子的儿子…… 卡塔莉娜不记得王室有这么一位人物存在,否则继承权应该不可能传承到爱德华身上才对啊? “为了敲定这门婚事,亨利王子与莉莉娅王妃专程造访了银雾市。年轻的布兰登老爷自然是热情款待,期间亨利王子提出去野外狩猎,老爷也表示赞成,两人各带了几名亲随前往了白嚎森林,还请了一位巡林者做向导。” “这本该是一次万无一失的旅行,结果布兰登大人却意外地在野外狩猎中不幸坠马。混乱之中,布兰登老爷所骑的阳炎驹踏伤了他的脊椎,导致了布兰登老爷的残疾。” “两人返回之后不久,莉莉娅王妃也突然离奇地早产,诞下的婴儿极其虚弱,没过几个小时便不幸离世了。于是……这门亲事便不了了之,两家也很再谈起这门婚事。” 这……听上去太离奇了。卡塔莉娜听得有些不敢置信。 阳炎驹虽然性情暴烈,但性格勇敢无比,极少受惊。更何况,她不相信父亲会因为马匹受惊而摔下马,莉莉娅王妃的早产也无比蹊跷。 这其中肯定有什么隐情。 , 第一百七十六章 白栎家族的往事(下) “会不会是有人对那匹阳炎驹做了手脚?” 卡塔莉娜五指交叉,仿佛祈祷一般将双手贴在了鼻前的位置,认真思考道。 “老爷临行前我是检查过马蹄的,似乎没有任何问题。如果有人动了手脚,那也只可能是我。”劳恩自责道。 劳恩爷爷绝对不可能对父亲下手。卡塔莉娜心中十分笃定,如果这个家中有谁能让她百分百地无条件信任,那肯定就是劳恩爷爷了。 “那天随行的扈从们呢,难道没有人提起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她继续追问道。 “没有。至少我从未听过有人公开提起过这件事,也许您可以私下里直接问问老爷,毕竟您是他的亲生女儿,老爷应该不会对您有所隐瞒——只是缺一个适当的时机。” 直接问父亲?算了吧,卡塔莉娜宁可穿着乌金盔甲跳进海里徒手捉鱼再游上来,那样成功率可能还要大一些。 父亲多半会问她是谁提起此事的,然后用那种轻飘飘的阴森口吻让她以后再也不准过问这件事。 难道是杰洛斯叔叔?他倒是完全有可能做得出来—— 可是他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呢? 如果父亲遇害,他的继承顺位确实会往前一点儿……可仅仅也就是一点儿而已,要知道杰洛斯是赫伯特爷爷最小的儿子,在他前面可还有两位叔叔呢。 而且算起来父亲出事的时候他还是个小孩子,怎么可能有本事做得出这种事情。 莫非是亨利王子做的?! 卡塔莉娜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 可是他又有什么理由做出这种事情?他们两个不是好朋友吗,就算理查陛下那般铁石心肠的人物,终其一生也没有做出过伤害或背叛盖尔特爵士的事情啊…… 不对不对,陛下他老人家还没有过世。卡塔莉娜赶紧在心中纠正了自己的错误。 总而言之,亨利王子似乎也并无必要谋害自己的好朋友。 所以到底会是谁做的?卡塔莉娜只觉得头皮发痒,可经年累月的贵族教养又不允许她上手去挠。 她自认不擅长这方面的事情,不过话又说回来,天底下从来没有哪个骑士是擅长推理的。 大部分情况下,骑士主角们只需要根据现状做些显而易见、水到渠成的判断便足矣了。这种事情一般都是交给魔法师或者侍从……又或者——侦探? 卡塔莉娜眼前一亮,忽然间有了个绝妙的点子: 对呀,这种事情对于骑士来说或许太复杂了,但是对于侍从兼侦探来说却刚刚好。 她这些天一直忙于晚上扮作黑爵士到处匡扶正义,竟然忘记了培养自己的侍从,实在有负守秘人阁下的重托。 也是时候该让艾德历练一番了,免得将来遇到大风大浪经受不住。 “好的,劳恩爷爷,我知道了。” 想到这里,她立刻举起刀叉,以一种快速而有条不紊的方式结束了早餐。 …… 现在是下午三点半了,可是她的首席情报顾问汤米还没有来。 卡塔莉娜攥紧了手中镀银的胸针怀表。这是她从丽莎那里借来的,同样借来的还有丽莎偶尔休假时穿的便装。 她已经在窗外插了一支鲜花,按理说汤米应该很快就能注意到才对——这个小家伙一向机灵得很,绝不会错过赚钱的机会。 莫非有什么原因耽搁了? “你好,小朋友——”眼见身旁正走过一位高个子报童,卡塔莉娜轻轻摆了摆手掌,示意一旁的报童过来。 “打算看点儿什么,小姐?现在买《老实人报》还送《银雾电讯报》。” 高个子报童见卡塔丽娜招收,三步并作两步地摇晃着报纸走了过来。 “不好意思,打扰了,请问你认识汤米吗?他也是卖报纸的,大概八岁的样子,这么高,经常戴着一顶打补丁的网格花纹帽。”卡塔莉娜一边描述一边用手比道。 “不认识。”见卡塔莉娜不打算买报,报童立马变得有些不耐烦起来,迈开腿就要跑走。 怎么可能不认识?根据汤米所说,整个银雾市的报童有一个互相联通的小圈子,除了新入行的家伙以外,多多少少都认识一些。 “慢着——你看这是什么?” 卡塔莉娜的掌心闪过一抹银光,顷刻之间又隐没于手中。这是丽莎特地给她准备了一先令的银币,防止她遇到急用零钱的状况。 报童的眼睛很快就被这道银光勾走,他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因为激动而结结巴巴地说道: “您您您……想问些什么来着?” “汤米、八岁、这么高、戴一顶打补丁的网格花纹帽。你认识他吗?” “当然,小姐,我想起来了。确实有这么一个家伙,不过他已经好些天没来卖报纸了。” “那你知道他去了哪里吗?”卡塔莉娜两指捏着银币问道。 “听说有处中介站最近在招募私人俱乐部侍童,对识字没有要求,价格也开得很高,而且可以日结薪水,但是名额有限。他之前说过想去碰碰运气,没准儿真让他捡了便宜。” 侍童?卡塔莉娜在剑斗俱乐部也见过做类似事情的学徒,但大多是十三四岁的青少年: 端茶递水、跑腿送信,稍微有些力气也能搬得动刀剑,上过教会学校,可以帮忙写名字计分。从没听说过要七八岁的孩子有什么用。 也许别的俱乐部要求不一样吧。卡塔莉娜把银币轻轻点在报童掌心,继续追问道: “那你知道那个中介站在哪里吗?” “阿斯垂德街。” 阿斯垂德街,应该是在西区吧? 第一百七十七章 公共马车 公共马车有条不紊地行驶在街道上,驼背的马车司机正坐在与马耳朵平齐的座位上,嘴里叼着玉米芯烟斗,单手把持着缰绳。他眯起狭长的眼睛,习惯性地扫视着周围流过的人群。 在马车上度过的时间空洞而乏味,他经常需要做点儿什么以免睡着: 有时是在脑海中琢磨些不切实际的主意;有时则是像抛鱼竿一样把思绪抛向天空,等待它在某一时刻落下;也有时会像现在这样,不动声色地东张西望。 经年累月的观察让马车司机有了一双敏锐的眼睛。有时他一眼就能看出谁做生意赔了钱、谁赌马中大奖、谁家夫妻不睦、谁又受了老板的气,然后根据这些线索为他人编一个小故事,再从中自得其乐。 眼前候车的少女有一双翡翠绿眸,好似未被尘世所污染的早春嫩芽。淡蓝色的衣服没有花边和装饰,配着一顶米色的窄檐帽子,边缘上再插着一根白色的翎毛。 尽管脸上点缀着些许雀斑,却意外让她的美丽显得更为真实可爱。即使穿着简朴的衣服,那举手投足间由内而外的优雅,依然如刺破林荫的骄阳般难以忽视。 一个诞生在春天的孩子。司机心中评价道,大部分孩子在人间的寒冬里艰难求生,而极少数幸运儿会出生在大地回春、繁花盛开的季节。 寻常的乘客只会盯着马车来的方向,而她却时不时地左顾右盼,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 她看上去不像是会坐公交马车的样子。 站台上并无他人,司机没有让马儿们减速。在街道的尽头,多半会有一个拿着花的俊小伙正急匆匆地赶来。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那位小姐还是登上了马车。步伐是如此地轻巧灵活,以至于司机几乎没有感受到上车时马车的震动。 “午安,小姐。请问您要去哪?” 身后那位仿佛和他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售票员问道。 “我去阿斯垂德街。”栗发少女答道。 “好的,收您一便士。” 说着售票员已经把手指捏在车票上,等着收钱将它撕下来递给乘客。 “呃,什么?” 栗发少女先是一愣,然后带着困惑小声说道: “我还以为公共马车是免费的……” 一旁的座位席传来三三两两的笑声,就连他的售票员兄弟也被气笑了,半开玩笑地说道: “是啊,如果您姓奥克兰就不用花钱。” 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栗发少女尴尬地沉默了几秒,随后从袖口处取出一枚亮闪闪的硬币: “抱歉,这是我第一次坐公交车。这就给您钱——” 只见少女手中金光璀璨,那是枚面值一镑的金币。 “这是什么整蛊玩笑吗?”售票员终于有些不耐烦了,这样大的面值本就很少在下层流通,想要找零恐怕得拿袋子装钱,“既然您这么有钱,干嘛不去租一辆四轮马车?” “我只有这个……可不可以下次再补上?我可以向圣灵起誓。” “赊账?!您听说过哪辆公交马车是能赊账的?还说什么起誓……您要是实在付不起车票钱,那就请您——” 见兄弟还想说些什么,马车司机赶紧叫住了他: “算了强尼,让她坐车吧。” “真的吗?”售票员把头探出来,小声和他确认道,“要是都像她这样,我们还怎么做生意?” “就当是付一便士听了个笑话吧。”司机劝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为了一便士不值得。” “行吧,我明白了。” 售票员摇着头说道,转过身去。虽然不太理解,但他还是照做了: “好吧……不过话又说回来,就这么将一位淑女赶下车也不太礼貌。这次就先算了,您赶紧先找个位置坐下来吧。” “谢谢。” 少女感激地对他点了点头,像猫一样在角落的座位处安静地坐了下来。 一切恢复到了往常的乏味。直到抵达阿斯垂德街前,她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这里就是阿斯垂德街了。” 马车行驶到站台前,司机扯了扯缰绳,将马车减速:“……对了,下次出门记得带零钱,小姐。” 到站的少女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快走了两步,朝司机伸出了自己的右掌: “谢谢,司机先生,您是个好人。” 司机没能理解这个动作的含义。直到少女又跟着马车走了好几步,他才意识到,她是想和自己握手。 握手吗?和我握手? 他还是头一次见过有人主动和马车司机握手。人们会和同事握手、和朋友握手,甚至会和敌人握手,但从来没有人会和马车司机握手。 出于某种好奇的心理,马车司机还是扯下了手套,侧过身轻轻握住了那只手。 那只手并没有如他想象得那般柔若无骨,甚至长着淑女所不应出现的茧。那更像是一块被丝绸包裹的热钢,仿佛正有滚烫的挚诚从中放射出来,源源不绝。 “谢谢。”少女再一次感谢道。随后她松开了手,消失在马车后方。 “这人到底什么毛病?”售票员兄弟再次把脑袋探了出来。 “圣灵在上,只有天知道。” 司机把烟斗扣过来,低头敲了敲车辕倒掉烟灰,想要再掐一把烟丝续上。却从腰间的烟袋里摸到一枚硬邦邦、热乎乎的东西—— 一枚1镑面值的小金币。 。: 第一百七十八章 解决方案 午后的阳光仿佛碎散的黄金,给人一种平静昏沉的感觉。这是难得的晴天,虽然随身携带着阳伞,但卡塔莉娜只是把它收起来抓在手里,感受着金色的光明。 在阿斯垂德街打听了好一阵子之后,她终于找到了目标—— 两排高大的红砖房构成了一条窄而长的巷道,一位裹着大衣的男人背靠墙壁站在黑铁的排水管道旁边,一只手揣在大衣内,不时地打量着四周。 尽管背对墙壁,展在外面的男人却没有像普通人那样将重心倚在墙壁上,两腿也自始至终保持着一前一后的站姿,便于进行闪躲。 从站姿来看,此人应该学过一点儿格斗本领。 作为剑士的熟练经验让卡塔莉娜注意到了这一点,但身为二级非凡者的自信让她无视掉了这一潜在的威胁,径直走进巷内。 巷内被砖房的阴影所笼罩。栅栏门后面,一个戴深蓝色圆顶帽的男人坐在松木桌子后,翘着一条腿,正用蘸水羽毛笔反复戳弄着桌子。 他身穿着羊毛大衣,系着墨绿色的网格领带,胸前还挂着表链,看上去还算体面。而站他身后那些人则扮相随意—— 亚麻罩衫、皮衣、屠夫围裙。鸭舌帽、八角帽……脖子上没有领带,衣裤也穿得歪歪扭扭,一看便知不是什么正经人,多半是些流氓无赖。 “午安,先生们。请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尽管对面看上去不太像是好人,但卡塔莉娜还是礼貌地问道。 “认识字吗?认识字就自己看。”男人打着哈欠用笔尖单手戳了戳桌上的纸。 那是一张敷衍的手绘图表,大意是招各类俱乐部的短工。潦草的字迹不由得让卡塔莉娜皱起眉头,就算自己还患着结晶恶变症的时候,写出来的字迹也要比这工整得多。 “为什么要在这里招工,会不会太偏僻了点儿?”卡塔莉娜问道。 “关你什么事,小妞?”男人反唇相讥。 “我可以报名吗?” “当然了,如果你想当脱衣女郎,我倒是认识几个好去处。不过恐怕兄弟们得先测试一下你的业务水平。” 说罢体面男人露出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周围的人也都附和着笑了几声。 卡塔莉娜听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她已经不打算再和这帮人客气了: “我在找一个孩子。名字叫汤米,之前做过报童,大概七八岁的样子,不到一米高,平时经常戴着一顶打补丁的网格花纹帽。有人告诉我说他对你们的招工信息很感兴趣,他来过你们这里吗?” 听到这番话,体面男人刚才还在讪笑的脸顿时阴云密布,板起来说道: “什么东西,我听都没听说过,不想找麻烦就赶快滚——” 无论任何时候都要保持骑士所应有的风度。卡塔莉娜平静地打断了他的话: “告诉我汤米去了哪,我会立刻离开这里。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也不会有人受伤。您意下如何?” 有那么一瞬间,卡塔莉娜觉得自己说话像极了父亲。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和父亲有什么相似之处,但血缘的力量似乎异常强大。 即使再目空一切的家伙,也能听出这番话中包含的威慑。 体面男人不由得收敛了几分,转眼间又换了一副和善的面孔: “呵呵,冷静一下嘛小姐,何必呢?我也是帮人做事的,雇主怎么说,我就怎么做。不会过问多余的……” 说这话时,卡塔莉娜分明看见他朝身后的人使了个眼神,身后穿大衣的男人影子动了起来。 看来还是不得不用武力解决问题啊…… 卡塔莉娜举起手中阳伞,反身劈刺出去。连接着硬木柄的牛角尖顶戳击在大衣男人柔软的腹部上,痛疼所激发的本能反应让他弯下腰去。 一记接踵而至的斜劈正中头部,大衣男人像汽水空瓶一样干脆利落地倒了下去,甚至连大衣中的短刀也没能掏出来,只露出一小截在外面。 “操,这个贱人……” 直到外面的保镖倒下,体面男人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低声骂了一句,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翘着脚的坐姿让他慢了一步。 卡塔莉娜回身一记轻轻的顶势下劈敲在了男人肩膀上,将他连人带椅拍倒在地—— 暂时还要让他保持清醒,还没问出汤米的下落呢。 剩下的人虽然已经反应过来掏出了武器,可小巷狭窄的地形限制住了他们的人数优势,卡塔莉娜最多只需要同时面对两个普通人的攻击,这对她来说简直比骑马散步还要轻松—— 只见她颇有余裕地用伞尖挑开了桌上的墨水瓶,免得把丽莎的衣服裙弄脏,随后手掌撑在桌上翻了过去。 一记飞刀朝她迎面飞来,只是动作太过明显,速度也不够快。她甚至不需要使用『湖泊』秘文,只轻轻侧身便闪躲过去。 打手们朝她聚拢过来,她先是斜斩劈中了左侧穿屠夫围裙的对手的膝盖,随后抽剑击打右侧戴八角帽对手的腕部,将他手中的匕首击飞出去。 瞬息之间,还未等敌人有所行动,卡塔莉娜便用左手反握住伞身,双手推伞刺击“八角帽”的腋窝,剧痛直接令他休克过去。 随后她左手一挥,一记肘击将“屠夫围裙”也掀翻在地。 见前面几人如面对镰刀的麦穗般齐刷刷倒地,后方的打手也丧失了战斗意志,脚步迟疑不前。 “都闪开!” 站在最后面的打手从腰间拔出了一支老式的燧发手枪,对同伙们大喊道,人墙顿时向左右两侧散开,生怕被子弹伤及。 而这也为卡塔莉娜清空了前方的障碍。她不退反进,俯身一个健步冲了上去,转动手腕向前刺去。 牛角质地的钝头伞尖在对方瞄准她之前精准无比地戳在了其食指上,将整根指骨捣了个稀碎—— 一片寂静无声,随后痛觉才姗姗来迟。 枪手爆发出一阵剜心刺骨的惨痛尖叫,捂着手指跪倒在地连声求饶。 其他人虽然在卡塔莉娜的身后,却根本不敢发出半点声响,生怕卡塔莉娜注意到自己。 “把武器都扔在地上,你们走吧,我只找这位先生有话说。” 卡塔莉娜又一次转过身来,用阳伞指着倒在椅子上的“体面男人”说道。 第一百七十九章 魔厨(上) 「每当餐铃响起,就是上菜的时间。」 叮铃—— 汤米从噩梦中惊醒。不到五步长宽的狭小房间里充满了污浊的空气,他跨过散发着臭气的便盆,食物就放在房间铁门前的格子上: 那是一滩粘稠的,鸡蛋、谷物、杂碎肉和甘蓝以及洋葱煮成的糊状物,夹杂着一些他不认识的、羽状的叶子蔬菜。 汤米端起碗一饮而尽。淡淡的,只有一点点盐味,没有调味品。实话实说,比他平常吃的要营养得多,但不像食物。 更像是,动物饲料…… 他舔了舔嘴唇,怀念起白昼的模样。他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个日子,记忆中那个散发着光与热的圆球在黑漆漆的时间里渐渐模糊了。 “嘎吱——” 吃饭时间结束,门打开了。铁门的周围是更多铁门,走出来都是与他年纪相仿的孩子。大部分人眼神中和他一样充满了恐惧,而有些则是麻木的平静。 汤米只在畜棚中见过这样的眼神。 大家站成一排,在水槽里清洗脸颊和头发。没有人指挥,没有人说话,只有水哗啦啦流动的可怕声音。 「侍童之间禁止私下交流。」 汤米曾经看到有些胆大的孩子试图偷偷交流,但之后他再也没见过他们。 从此之后,他学会了保持沉默。 洗漱完毕后,一个戴着假面的大人会领他们去各自工作的地方。汤米的工作是把后厨做好的菜肴端上桌: 冰冷的铁栅窗后伸出一双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的手,将盖着金属餐罩的餐盘放在上面,那是他要送上去的主菜。 「主菜有且只有一份。」 汤米小心翼翼地托起盘子,再平举着站稳,生怕有一点点摇晃。他不想知道一旦打翻了餐盘会发生什么。 「每当餐铃响起,就是上菜的时间。」 叮铃—— 餐厅里冷寂得不像餐厅,唯一的光源是点缀在长餐桌上的红色蜡烛,仿佛流淌的肉块。 黑暗中,食客们戴着华丽的舞会面具,只露出鼻子以下的嘴唇。每一只眼睛都在盯着他,充满了饥饿。 脚下虽然是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但汤米感觉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沼泽,稍不留神就会陷进去。 「只有最尊贵的客人将会得到主菜。」 终于,汤米将餐盘摆在位于主位的宾客面前。男人穿着华丽的丝质礼袍,身材微微发福,却难掩其中邪气。 汤米恭敬地揭开餐盖,里面是一份香气扑鼻的牛排。男人毫不客气地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他的工作暂时完成了。汤米松了一口气,加快脚步想要离开这里,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暴喝: “这算怎么一回事?!” 刀叉摔在桌面上的声音十分刺耳。他连忙转身,只见男人扯掉餐巾,将面具也摔在桌下,叉子上还沾着一块带血的肉排。 “叫你们的老板过来,叫果汁先生过来。”男人用命令的口吻说道。 「果汁先生是俱乐部的主人,任何员工不得违背他的命令。」 汤米知道他无法违抗,但他根本不知道老板在哪里。他想开口辩解,但长久的沉默让他一时间忘记了怎么说出话来。 “我千里迢迢回到这里,就为了吃这种垃圾?!”男人愤怒地朝他走来。 一袭披着白色长袍的身影从阴影后站了出来,面具下的面容仿佛女性般柔美: “您不该当众摘 “谁在乎?这里的所有人都认识我。” 杰洛斯愤怒地甩动着礼袍的披风,仿佛一只焦躁的飞蛾: “我推掉了会议,还备了好酒。结果得到的就是这种礼遇?” “我承认俱乐部确实有考虑不周的地方。不过我希望您能理解我们这样做的用意——最好的食材一般会留在晚宴上。如果我们现在就把大餐端出来,您在晚宴的时候只会更加失望。” “呵呵,还是你会说话……” 杰洛斯冷笑着走回桌前,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 “那就这样吧。希望到时候你不要让我失望。” “请您慢走。招待不周,还望见谅。”果汁先生几乎将背部折成了直角鞠躬道。 直到杰洛斯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黑暗中,果汁先生才看向了他,轻声细语道: “好了,已经没事了。你叫汤米对吧。” “是……是的。” 汤米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和自己说话,连忙应道。 他竟然知道我的名字?! “我记得每一位员工的名字。” 仿佛猜到了汤米在想什么,果汁先生露出了一个迷人的微笑: “对了,汤米,恐怕我要给你安排一份任务。后厨刚刚空出了一个岗位,今天的晚宴不容有失,你该不会不愿意帮我这个小忙吧?” “当……当然愿意。” 汤米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先讨好果汁先生,争取他的信任。 「师傅是俱乐部的大厨,不得与他交流,不得接受他赠予的食物。」 “你就是汤米吧?不会做饭没关系,每个人都是从洗菜开始练习的。去把那筐土豆洗干净,今晚用得上。” 师傅就是那双苍白手掌的主人。他全身的毛发剃得一干二净,头皮像大理石一样光滑。 洗土豆并非难事,汤米在家的时候也洗过土豆,做得十分熟练。他将满满一筐土豆搬到水槽边,用粗糙的双手狠狠搓洗表皮—— 忽然,一股奇特的黏滑感覆盖了他的手掌,汤米把手伸出水槽,手指上上面沾满了一缕缕的发丝。 这头发是哪来的?师傅身上没有头发…… 他终于明白过来,后厨的帮手去了哪里,以及他之前端上的菜到底是什么。 「食材要事先清洗。」 第一百八十章 魔厨(下) 怎么办?怎么办…… 小汤米惶恐地看着眼前围着厨师围裙的光头男人,脑海中模模糊糊、一片蜂鸣。他有种想要拔腿就跑的冲动,可两条腿却像灌了铅一样不听使唤。 “抱歉,我忘记把池子弄干净了,放着我来吧——” 名叫“师傅”的男人笑着将手伸进黄铜水槽,用那双结实的手掌轻轻划过水槽,将底部和边缘的毛发收集在掌中,将过滤槽也一并取出,小心翼翼地搓进垃圾桶内。 汤米小心地瞥向厨余桶内,那里分明还有一块带血的头皮。 处理完毕后,光头男人手神进洗手盆里涮了涮,又用橄榄香皂把双手里里外外重新搓了一遍,一边用毛巾擦着手一边问道: “上一位帮手真是给我留下一堆烂摊子。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不能和他说话。不能和他说话。不能和他说话。汤米满脑子都是这个想法。 “我在跟你说话呢,孩子?” 男人并没有放弃,而是就这样用期待的目光瞧着他,不再做任何事。 几分钟过去后,汤米实在忍不住这种无声的拷问,只能小声开口道: “实在抱歉,先生,俱乐部规定我不能跟您谈话。” “是啊,这是俱乐部的规则。但是当你和我说这句话的时候,你已经违反规则了。” 他的意思是,我违反规则了?!汤米又是一阵浑身颤抖。他会拿我怎么样?我也会变成餐桌上的肉排吗? “呵呵,别紧张,不会有事的。这里的每一个人在违反规则——道德的准则。” 师傅和蔼地笑了起来。如果加上眉毛和头发,他会看起来更像个普通的好人。 “我们不必事事都循规蹈矩,相反,有的时候挣脱条条框框的羁绊会使人的心灵更加充实。你叫什么名字?” “汤米。” “哦,好的汤米……我知道了。不用紧张,今后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们可以相处很长一段时间,有些事情我会慢慢教你的,但有些道理我必须让你了解清楚。” 师傅点头微笑,从菜篮中用二指夹起一支鲜红色的、散发着锃亮油光的小辣椒: “对了,汤米,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辣椒。”汤米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答道。 他从一位海员口中听说过这种像火一样灼痛的小蔬菜,有些时候船员们会用它做成酱掩盖肉干的咸臭味。可他自己从未尝过这东西。 “没错,辣味是一种痛觉,可有人就是对它的味道上瘾——菜肴越辣,他就吃得越开心。这里的食客也是如此,他们对于跨越道德的边界有着成瘾般的痴迷。” 说着师傅将辣椒塞进嘴里,一口咬下了半颗辣椒,闭上眼享受地在嘴里反复咀嚼着: “还不错,辣度正合适,你吃过新鲜辣椒吗?要不要试一试。” 他把剩下的半颗辣椒递了过来,鲜红的果皮内部还能看到饱满的乳白色的籽粒,看上去十分诱人。 但是人和蔬菜不是一码事。这话汤米不敢说出口,他只能低下头,面无表情、恭恭敬敬地说道: “俱乐部规定我不能吃您赠予的食物。” “也罢,这事不能强求。”师傅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将剩下的半截辣椒也吃了下去,随手将绿色的尾柄弹进了垃圾桶内。 “你认为我是坏人,对不对汤米?大错特错。真正内心邪恶的人对道德是无动于衷的,假如你吃辣椒和喝水一样,并不能感觉到任何刺激,那它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呢?” “……我可以告诉你,那些食客们都是些良心未泯的好人。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们会愧疚、会难过、会自责,因此他们才能真正享受美食。” “道德是一种人为的界限,只有越过这道本不存在的界限,人才能抵达天性,真正地发现自己、理解自己、享受自己。这就是‘渴望俱乐部’存在的意义。” 对汤米而言,他并没有将这番哲理听进心去,只感到恍恍惚惚。这些天的遭遇犹如在梦中度过,他多希望一睁开眼可以继续卖他的报纸,可以继续跟美丽又平易近人卡塔莉娜小姐分享街上的见闻。 他不应该来到这里。他本以为这份工作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是没想到却随时会要了自己的命。 师傅从厨师裙的口袋里抽出一包蓝星香烟,“啪”地一声用煤气炉灶点燃,递给汤米: “你的身体在发抖。抽一根吧,这不是食物,不会违反俱乐部的规定。” “谢谢。”汤米接过递过来的香烟,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 “每个人都是从学徒过来的,害怕是理所当然的,但不能总害怕,知道吗?” 师傅走了过来,先是亲切地拍了拍汤米瘦弱的肩膀,然后说道: “抽完了烟就去把马铃薯洗了,然后我再教你怎么削皮,这里是高级餐厅,要求可能会和你平时的处理方式不太一样……” …… 第一百八十一章 旅舍相遇 黄昏时分,天边的晚霞已经染上一抹诱人的猩红,仿佛点缀在奶油蛋糕上的樱桃。 卡塔莉娜望着眼前那不起眼的旅社。实在想不到这里会和拐卖儿童的魔窟有着某种联系。 阴森诡秘的塔楼或者洞穴、搅动着坩埚的疱疹巫婆、昏暗无光的地牢,她所幻想的东西一样也没有出现—— 虽然称不上体面,但勉强还算整洁,空气中弥漫着樟脑油的刺鼻气味。有蛀痕的黑色核桃木柜台前,戴着银色夹鼻眼镜的中年职员正在调试着收银机: “有什么能帮您的吗,小姐?”职员抬头问道。 “请问您这里……呃——”卡塔莉娜越说越迟疑。 请问您这里有没有拐卖儿童的犯罪团伙?这么问也太蠢了,不行不行。 就算是卡塔莉娜也问不出这么离谱的问题。要知道对方很可能就是犯罪团伙的一份子,明目张胆地询问多半会引起对方的警觉。 该不会是那位戴墨绿领带的家伙骗了我,所谓的“俱乐部”根本就不在这里? 可是看他那副惶恐的模样,应该不像是说谎才对啊…… “不好意思,我也许是走错了。” 她低头微微鞠了个躬,正想转身走出去,一道漆黑的身影却穿透血色的斜阳,映入了她眼帘—— 眼前的年轻小姐穿着一身潇洒干练的黑白色调男装,眉眼利如刃锋,瞳中幽绿深邃。这样的打扮让卡塔莉娜赞叹不已,她早就想这么穿了,可是丽莎和劳恩爷爷根本就不会允许。 唯一令她有些奇怪的是,此时明明已经快要入夏了,这位小姐却还裹着一条黛灰色的围巾。 就在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裹围巾的小姐忽然仿佛嗅到了什么,发出一丝几乎微不可查的吸气声,随即转过身来: “你是……” “啊?!” 卡塔莉娜脸色一变,“啪”地一声立定在原地,缓缓地转过身来。难道我的便装被人识破了?不应该啊…… 银雾市里认识她的人并不多。从小到大她几乎从来没在公共场合出现过,唯一抛头露面的场合也只是康复后才去的剑术、马术俱乐部,不过那也只是个小圈子而已。 “你是……艾德的朋友?”对方仿佛丝毫不在意视线,目光上下打量着卡塔莉娜,这让卡塔莉娜颇有些如坐针毡的紧张感。 “啊啊,是的,我的确认识艾德加·怀科洛先生。” 原来只是艾德的朋友,她到底是怎么认出我的?不过还好她没把我的名字直接说出来。卡塔莉娜稍微松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请问您是——?” “我算是……他的同事吧,大概。你可以叫我奎茵。” 自称奎茵的小姐犹豫了一下,又摸了一下鼻尖,随后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膀: “哦对了,出于公务,方便问一下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原来和艾德一样是侦探啊。卡塔莉娜微微点了点头,那晚雨夜的事情实在不好与外人交代,她也只得换了个说法: “在下……我和怀科洛先生是在剑术俱乐部认识的,因为一些意外刚好帮到怀科洛先生一个小忙,举手之劳而已。” “什么,他还会去那种地方?我怎么不记得。”奎茵眯起眼睛,满是狐疑地说道。 “呃,那个……” 卡塔莉娜还想着再辩解一下,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从客房走廊的尽头传来: “啊哈,你们两个终于来了!奎茵……还有凯特琳,我都等了你们好久了。” 只见黑发少年戴着熟悉的烟灰色鸭舌帽,手中握着那杆银手杖,从客房楼梯上匆匆忙忙地走了出来,喜悦地张开双臂道。 凯特琳是谁?这是卡塔莉娜的第一个想法。该不会是在说……哦,我明白了。 “哈?你该不会在和她……” 奎茵看了一眼卡塔莉娜,又看了一眼艾德,眼神变得愈发古怪。 “艾德?你怎么也在……” 卡塔莉娜尚在惊讶之余,艾德便已经快步走到前台,放了一先令纸钞在桌面上抢话说道: “这两位是我的女伴。今晚不要随便敲我的房间门,还有,如果有人找上来问起什么事,麻烦替我消灾保个密,好吗?” 前台职员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把纸钞收进口袋里,附耳过去对艾德悄声说了些什么。卡塔莉娜没有听清,但她分明看到艾德的表情似乎有些哭笑不得: “好的,我知道了。如果有需要我会下来找你的。” 说罢他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像个花花公子一样将手直接搭在了二人肩上贱兮兮地笑道: “走吧,宝贝儿们,有什么话我们去房间里慢慢说。就在三楼走廊尽头,安静得很。” 这是什么情况?! 被手臂突然搂住肩膀的一瞬间,卡塔莉娜仿佛触电般打了个激灵。不过骑士的准则她立马冷静了下来,艾德这样做肯定是有什么原因的,他应该不是这种人。 应该不是……吧? 上楼的时候,卡塔莉娜小心翼翼地偷瞄了一眼另一侧的奎茵,虽然脸上的表情依旧冷若冰霜,但她手背上的青筋似乎已经鼓了起来…… 如果待会儿打起来,我是该帮艾德还是该和她一起打,或者干脆站在一旁干看着? 果然还是帮艾德吧,毕竟我向守秘人阁下发誓要保证他的安全…… 无论如何,骑士的誓言还是第一位的。 可是他刚刚那个笑容真的很欠打…… 第一百八十二章 旅舍相遇(下) “对了,艾德,那个前台的先生刚刚和你说了什么?” 旅舍的走廊稍显漫长,卡塔莉娜忍不住打破沉默好奇地问道,她实在想不明白旅店里有什么事情还要私下交流。 “没什么。他说如果需要用餐的话可以按房间里的电铃,他会帮忙送上楼。”艾德的眼神泥鳅般闪躲个不停。 “真的吗?刚好我还没有吃晚饭,待会儿可不可以……” “别。”“别!” 艾德和奎茵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答道。卡塔莉娜不明所以: “……钱可以由我来出,不过我这里暂时没带零钱,要不艾德你先帮我垫付一下,等我回去之后——” “不是钱的事情,如果你想吃晚餐我待会儿去买,总之不要按那个电钮。” “好吧,我知道了……” 卡塔莉娜低下头捋了捋额前的栗发,三人就这样一路沉默着走进了房间。 “行了,这里应该是安全的。隔壁房间没人。我在走廊里放了独眼蜘蛛监视,只要我们说话的时候声音小一点——” 还没等艾德说完,奎茵已经用黑色鞋跟“啪”地一声把门踢上,抓住艾德放在她肩膀上的手腕,反转关节一把将他按在了门上。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虽然不知道她在气什么,但卡塔莉娜能从语气听得出来她现在很生气。 要帮艾德一把吗?卡塔莉娜心中纠结道。 还是再等等看吧……看起来他暂时也不是很想反抗的样子。 “呃啊……”艾德倒吸了一口凉气,“等等,是伊顿先生派我调查一件失踪案,所以我才到这里来的。” “谁失踪了?” “博克·奥顿,郡议员兰纳德·奥顿的次子,皇家学会特技飞行团的成员。今早他在市区内失踪了,伊顿先生委派我前去搜查。那个……这么聊好像有点不太方便,要不你先把手松开?” “你说,我在听呢。”奎茵柳眉微挑,手中却并没有丝毫松开的意思。 “奎茵小姐……麻烦还请不要伤害怀科洛先生。”卡塔莉娜小声建议道。 “当然了,你放心吧。”奎茵回头微展笑靥,转身又是语如冰霜,“继续说。” “我在现场只找到了些模糊的拖行痕迹,光靠这些痕迹根本不足以确认奥顿的行踪。不过我在警方收缴的飞行翼装上还发现了人为破坏的痕迹,是一枚微型的定时爆破装置。” “所以呢?”奎茵追问道。 “所以这是一次早有预谋的绑架案,而不是一次临时起意的敲诈勒索。没人能在起飞后再对飞行翼装做手脚,而赛前飞行员肯定不会对自己的生命疏忽大意,必定会事先检查翼装。” “……因此我立刻联系了赛方,详细询问了赛制和比赛流程。果然在飞行员检查完毕翼装后,会交由赛方检查员确定翼装的改造是否符合规范,显然这就是唯一能够做手脚的时机。” “那你抓到检查员了吗?” 一旁的卡塔莉娜忍不住问道。这故事听上去像是侦探小说,虽然没有骑士小说那么合她胃口,但她对通俗读物一向来者不拒。 “当然,那是个没什么骨头的家伙,我带上警察一过去他就全招了。在赛前一天有位神秘人士联系了他,还预先付了一大笔钱让他对博克·奥顿的飞行服做手脚,以使其在指定的地方迫降。” “所以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奎茵的态度略有好转。 “因为博克·奥顿还是没有找到。幸好我还有其他人脉,还记得涅盘教团那次行动里我们遇到的那个叫德雷克的家伙吗?” “浑身酒气还戴眼罩的那个?你怎么突然想起找他了?” 奎茵终于松开了扣住艾德手腕的手掌,艾德这才转过身来,一边说一边甩着手腕: “对,就是他。我去找他聊了一下,他恰好是樵渔帮在这片区域的负责人,一下子替我省去了不少麻烦。你应该知道,绑架是门技术活,尤其是在不留踪迹地把人运到制定交货点这方面,最好请专业人士来干——而樵渔帮恰好就是这方面的专业人士。就算德雷克没有接到活儿,至少也很可能知道是谁抢了他的生意。” 樵渔帮?!卡塔莉娜被这个名字吓了一跳,那不是银雾市最大地下帮派的名号吗? 她知道艾德在侦探所工作,可没想到他竟然还能和黑白两道都攀上关系。 成长得可真快,不愧是我的侍从啊,艾德……守秘人阁下果然没有看错你的潜力。 “不过他会帮你吗?把顾客信息出卖给条子他能有什么好处?”奎茵脸上挂着不屑,似乎对这些黑帮份子嗤之以鼻。 “钱,更多的钱。我告诉他无论雇主出了多少钱,奥顿议员都会出双份。要知道,江湖道义和金字招牌终归只是明面上的摆设,黑帮的根本原则只有一个——价高者得。” “于是他就把雇主的真实身份出卖给你了?” “严格来说他也不知道雇主的真实身份,不过他把交货地点告诉我了。”艾德指了指天花板,“就是这里。” “嗯,讲得不错。”奎茵朝着卡塔莉娜的方向伸出了手掌,“所以你这位朋友为什么也会出现在这里,是有什么事情非得她来做不可吗?” “天知道怎么一回事,我可没邀请过她。”艾德无可奈何地笑道,“卡……凯特琳,说说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吧。” “好的。” 卡塔莉娜站定立正,右手贴在前胸微微躬身,用中气十足的声音轻声说道: “在下是奥克兰家族的卡塔莉娜,郡议员布兰登·奥克兰之女,先古传奇骑士「青木盾」布兰登公爵之后裔,「银骑士」盖尔特爵士之族胞。” 第一百八十三章 艾德的计划 “……因我的首席情报顾问汤米失踪了,所以我才一路追查,前来此地寻找他的踪迹。” 卡塔莉娜说罢,只见艾德弯腰坐在原木色双人床的床沿上,低头用食指和拇指轻轻揉捏着眉心: “没想到汤米也在这里。” “汤米是谁?”奎茵诧异道。 “经常来送早报的那个小家伙。”艾德提醒道,“对了,卡塔莉娜,下次你遇到陌生人最好不要直接自报家门。这样做毕竟太危险,除非你真的很信任对方。” “奎茵小姐难道不是你的朋友吗?”卡塔莉娜不解地问道。 在她看来,朋友的朋友就应该是自己的朋友才对。朋友之间理应坦诚相待。 “凡事就怕万一。我也不是所有朋友都值得无条件信赖。”艾德无奈地笑了笑,“不过你确实可以信任奎茵小姐。” “卡塔莉娜……总觉得听过这个名字。艾德说得对,凡事还是要多加小心。尤其是你这样的身份——”奎茵也大大方方地伸出手臂,笑着和卡塔莉娜握了握手。 奎茵小姐的手肌理细腻、骨肉匀称,仿佛像新生儿那般柔软,摸不到半点老茧和伤疤。这让卡塔莉娜也自叹不如,她的手掌因为习剑已长出不少老茧。 这简直是一只童话中公主才配拥有的手掌。若非要说这只手掌有什么缺点,那便是指甲虽然饱满圆润,却沾了些许污泥,很不美观。 “对了,我想起来了,你该不会就是那位爱德华王子的未婚妻吧?”松开手后,奎茵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问道。 未婚妻。 这个称呼让卡塔莉娜一阵头皮发麻。其实她对爱德华王子的第一印象还不算坏,尤其是在他为保护臣子与刺客与此刻决一死战的时候—— 直到她得知那个人高马大的华服男人其实是爱德华的倒影守卫…… 不要啊,不要让我回想起这种尴尬的事情—— “呃……严格来说,嘛,大概就是那么一回事吧。” 卡塔莉娜满脸难堪、支支吾吾地应答道。她只能让自己尽量不去想这件事,就像曾经让自己不去想结晶恶变症的事情一样。 说起来,她甚至没来得及和真正的爱德华王子殿下聊过一句话,皇家车队就匆匆离去了。然而从父亲事后的只言片语来看,王子此行竟颇为满意,似乎还对她大加赞赏。 虽然不知为何会这样,但既然大家都很满意,卡塔莉娜也乐得将此事翻篇。 “我记得奥克兰与荷黎安两家婚约的事情没有正式报道过啊。为什么连你也知道了?”艾德问道。 “那几天大街小巷到处都在谈论这件事,酒馆,咖啡厅,街上,巷子里。不过那会儿要么你正在照顾夏洛蒂,要么正在牢里蹲着。” “也对……这么大的阵仗,稍微聪明点的都能猜到原因了。还是聊正经事吧,我已经用独眼蜘蛛侦查过这里的环境——” 艾德说着取出上衣内袋里的笔记本,咬开自来水钢笔的笔帽说道: “先说明一下,我们要找的所谓‘渴望俱乐部’的入口在107号客房。这个房间平时不对外出租,且钥匙架上面的钥匙是假的,与房间的锁眼不匹配。真正的钥匙藏在收银机里,密码是1260。” “……密室的入口就在衣柜后面,但密室门同样上锁了,暂时没有确认钥匙,无法进入内部。” “有没有可能直接破坏门锁?”奎茵小姐取出一柄形状奇怪的折刀提议道。 “恐怕不行,那扇钢制保险门没那么容易暴力破坏。”艾德摇了摇头,“不过我倒是有一个办法——” “今晚他们应该有一个重要的宴会,晚上八点后俱乐部的成员会陆续到来。俱乐部采用的是匿名会员制,只要有会员卡和面具就可以进入。” “我在楼上的314号房间恰好发现了一位俱乐部的会员,只要处理掉他,我们就可以让其中一个人混进去。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油烟排气管道直接通向地下厨房,我的独眼蜘蛛也可以帮得上忙。” “处理掉?” 听到“处理”这个词,卡塔莉娜一时间有些犹豫,过度使用暴力非骑士所为: “……这样会不会有些不太好,雇佣童工毕竟是俱乐部的行为,他们也只是普通的食客而已。” “什么雇佣童工?” 艾德先是莫名其妙,几秒种后才反应过来,对着卡塔莉娜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呵呵,原来如此……假如你知道这些‘食客’吃的是什么,你就不会对他们留有任何一丝同情了。” “我简断截说了,这些食客全部都是「飨宴会」的成员,一个以食人为乐的隐秘组织。那些被诱骗的孩子也不是童工,至少肯定不全是。”艾德解释道。 天呐,这…… 卡塔莉娜感到一阵恶寒之火涌上大脑,连耳膜都能感到气血上涌导致的那种冷冰冰的灼痛。 「食人」已经是触探人类社会道德底线的行为,更何况是对孩子下手。她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做出这样的行为,既不涉及利益,也非迫于无奈,只是出于单纯的恶念。 “你说现在该怎么办吧,艾德,我会全力配合你的。”卡塔莉娜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情后正色答道。 “我已经联络过了西区小队,他们承诺会配合我们完成这次任务。我们的首要目标是救出博克·奥顿先生,其次尽可能多地拯救这些被拐骗的孩子们。同时,如果可能的话,在西区小队介入前不要爆发冲突。” “没问题,潜入的事情就交给我吧。”奎茵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仿佛这件任务就是天生为她准备的。 “不。” 艾德摇了摇头,把双手搭在手杖上,目光凝重地看向卡塔莉娜: “卡塔莉娜,你来负责潜入。” 第一百八十四章 前奏 “我?” 听到这句话,就连卡塔莉娜自己也有点震惊。 倒不是说她心有畏惧,而是因为在伪装潜入这方面她完全只是个新手,那位奎茵小姐看起来明显更有经验。 奎茵用幽绿色的目光怀疑地上下打量着她,随后叹气道: “你认真的?还是说你想在这种时候开个玩笑。” “我认真的。卡塔莉娜是我们三个之中最好的人选。” 漆黑色的长筒牛皮靴踏在木地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刺耳声响。奎茵又踱了几步,转身争辩道: “可她是那个什么王子的未婚妻,还是奥克兰家族未来的继承人,出现任何危险我们都承担不起。” “是的,但卡塔莉娜是最好的人选。” 艾德向她解释道: “……像这样的宴会,来宾身份匿名、鱼龙混杂,因此想必俱乐部会禁止携带武器,如果在入门前需要搜身,你脖子上的装置会引起很多麻烦。” 装置?卡塔莉娜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缠在奎茵脖子上的那条黛灰色围巾。 虽然不知道所谓的“装置”是什么,但那条围巾 某种魔法项链吗……? “这没什么。”奎茵咬了一下嘴唇,“外表上看不过是普通的金属首饰罢了,这年头喜欢带些新潮装饰品的人到处都是。我可以想办法应付过去。” “最重要的一点:你应该知道后厨有什么,我不确认那些‘食材’会对你的症状造成怎样程度的刺激。一旦你陷入失控状态,没人能解除那个装置。” 听完艾德所言,奎茵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坐回床头,双手在额前的黑发上抓拢了一把: “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比如由你来执行任务呢?” “我在操控独眼蜘蛛时只能完成简单的动作,因此我在外面能发挥的作用会更多一些,进去里面反而不好一心二用。”艾德解释道。 “……而卡塔莉娜小姐同样也是二级非凡者,精通剑术且通晓防御性秘文。哪怕遇到紧急状况也能支撑到我们进行支援。” “更何况,我在操纵独眼蜘蛛的时候也需要有人替我看守房间,策应即将抵达的西区小队。” “我还是觉得……” 见奎茵心中仍有犹豫,艾德用手掌轻轻拍了拍奎茵的肩膀,瞳中微亮似夜中繁星: “我相信卡塔莉娜小姐。就像我相信你一样。” “没问题的,奎茵小姐,事情就交给我吧。” 卡塔莉娜见状也从鞘中拔出家传宝剑「树心」的断柄,平举于胸前,将左掌按在剑格,神色郑重地起誓道: “以先祖之剑为铭誓,卡塔莉娜定将不负诸位所托,保护博克·奥顿先生性命之周全,拯救孩童于水火之中。” “你这家伙,再怎么看也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子一样……” 听到卡塔莉娜这番誓言,奎茵冷若凝霜的面容中不禁露出一丝笑意: “……不过就这样吧。艾德,你先来说说我们到时候应该怎么不漏声色地做掉楼上那个家伙。” …… 叩叩叩…… 敲门声音来自隔壁的房间。 男人警惕地睁开眼,从床上站起身来,苍白的皮肤下可以看到隐隐浮起的蓝色血管。 屋内沉静如墨,窗外一缕昏黄的灯光被窗帘浸成冷色。他取出怀表,现在还没到晚餐时间。 会不会是被乌鸦盯上了?他静步走向门前,贴在门上聆听。 “什么事?” 门打开了。一个低沉浑厚的男声没好气地答道。 另一个热情的男中音出现了: “您好,请问您是否需要一些莫里森博士牌万灵药?里面是添加了新大陆神奇药草制成的混合药丸,可以增强您的体力与精力,缓解不适感……” “不需要,快走。” 随着不耐烦的声音,门带着愤怒咣当一声关上了。 药品推销员? 男人稍微松了一口气。这年头这种人到处都是,像老鼠一样见缝就钻。 但常年的隐匿经验告诉他,不要放下戒心,神调局的乌鸦永远盘旋在城市的天空上。 他知道他们的行事方法:最开始只是些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它们是无害的,可一旦你露出了倪端,真正的乌鸦就会找上门来。 虽然就在旅馆内,但他知道,如果乌鸦真的找上门来,渴望俱乐部的人不会救他—— 他只是众多渴求禁忌者的一份子,不值得为一粒谷物而烧毁整座粮仓。 一切只能靠他自己。 “您好先生,请问您是否需要一些莫里森博士牌万灵药?” 叩叩叩。响声终于来到了他的门前。 怎么办,现在就逃吗? 虽然一旁的门窗已经被他关上,但如果有需要,他还是可以破窗而逃。 但男人不敢这样做。或许他逃得了这回,但下一次,真正的乌鸦就会在他头顶盘旋。 叩叩叩。 “您好?” 等一等,先静观其变。男人默念道。 叩叩叩!声音又大了几分。 怎么还不走,这个家伙为什么在我的房间停了这么久? 随着心中的干渴之念,男人修长的指甲变得如剃刀般修长而锋利,隐隐散发出金属光泽。 要干掉这个烦人的家伙吗? 如果处理得当,警察明天才会发现他的尸体。自己可以连夜逃往其他城市,但这样很可能会被渴望俱乐部除名…… 一阵冷风吹过,男人感觉寒意爬上了脊背。 等等,为什么会有风? 我明明已经关上窗户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男人只感到一阵嗡鸣的刺痛。 原本右眼眼眶的视野处被一柄匕首覆盖,黯蓝色的金属纹路仿佛一扇璀璨星图,两只颜色各异的握柄令人耳目一新。 好漂亮的匕首…… 男人的最后一缕意识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随即失去了运转的机能。 残存的躯体仿佛一台戛然而止的机器,坐倒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如同卷入浪花中的舢板。 “您好先生,请问您需要万灵药吗?” 恼人的敲门声仍然没有停止。 “有完没完!再不滚我喊人了!” 隔壁房门门外传来一声怒喝。 “实在抱歉,我这就走……” 一阵脚步声。 “真是……谁把这家伙放进来的。” 随着脚步渐行渐远,隔壁房间的门也关上了。 一切重新归于寂静。 第一百八十五章 面具之下(上) 差不多十分钟过去了。 卡塔莉娜又看了一眼胸针怀表。她没听到任何打斗产生的响动,只是隐隐听到楼上传来些许争吵的噪音。 原本的计划是这样设计的:首先让艾德在房门外面制造一些混乱吸引注意,给独眼蜘蛛破坏窗锁争取时间,再由奎茵从窗户翻出去刺杀目标。 而她自己缺乏这方面的相关经验,所以没有分配到任务,只需要在房间里警戒待命就好。 咚咚咚咚。有脚步声靠近了。 卡塔莉娜警惕地站起身来,把手按在剑柄上。 “搞定了。” 只见艾德推开走了进来。说这话时他还神色轻松地拍了拍怀里夹着的公文包,仿佛刚刚只是下楼找要了一杯柠檬水。 “奎茵小姐呢?”卡塔莉娜松了一口气坐回床前,关切地问道。 “别担心,她在处理……善后工作。” 艾德说得比较委婉,但卡塔莉娜听得出那是什么意思: “血迹会不会很难擦干净?” “不会的,只要别刺到主动脉就行。穿透眼球直接刺毁脑干会让对方瞬间休克,且几乎不会有血流出来。” 刺击眼球…… 这个技巧倒是卡塔莉娜闻所未闻的。单纯从剑术的角度出发,头部并不能算是一个完美的目标: 颅骨是最坚固的骨骼,以剑的重心分布来讲相对难以破防,如果没有穿透眼球则很容易被对手的拼死反击命中要害。且剑斗中的对手的头部大部分时间处于运动状态,想要命中眼球并不轻松。 最重要的是,这种技巧难以训练。在常规训练中,眼球这种脆弱的软组织就算是用钝剑木剑命中也会造成严重损伤,因此从规则上根本就不允许刻意攻击对手的眼部。 从个人角度上来说,她更喜欢攻击手腕、膝盖、腿部、颈部等相对更容易命中,且足以使对手陷入失能的目标。 但这倒也未必也不是个奇招…… 就在卡塔莉娜想入非非,想着怎么把新学到的知识活用于实战的时候,奎茵小姐已经顺着窗户翻了进来。 她的动作像一条敏捷的豹子,落地几乎没发出任何动静。 “东西到手,人被我藏在床底下了。” 说着,一样金光闪闪的东西被她扔在了柔软的床铺上。 那是一张镀金的半脸面具,荆棘状的复杂纹样在它的面孔上流淌蔓延,眼睛处被一层蓝色的珐琅彩包裹,仿佛某种古老而神秘的妆容。 翻过面具的正脸,惨绿色的阴刻金属卡片被夹在背后,看起来如鬼魅一般。四边的角被修成了平滑的弧形,上面烙印着模具冲压形成的俱乐部图样花纹,以及人工蚀刻的编号: 「0141」。 双手捧起面具,卡塔莉娜望向那张虚假的面孔,而它正在凝视着自己。她感觉到自己的手有些颤抖: “这实在是……” “离宴会入场还有十五分钟,如果害怕了你最好提前说。没什么丢人的。”奎茵侧靠在窗边,看向她提醒道。 “实在是太有趣了!” 她很早就幻想过化身侠盗戴着假面渗入敌后,没想到竟然真的会有幻想成真的一天。 想想看吧,那些魑魅魍魉之徒上一秒还在对着眼前的“同伴”高谈阔论,自以为高枕无忧,却不知道眼前的同伴正是他们的灾星,而下一秒他们就要大难临头。 “……” 奎茵默默看向了窗外。有那么一瞬间,卡塔莉娜似乎注意到她露出了眼白,但又好像只是自己的错觉。 …… 107号客房在青灰色漆墙走廊的尽头,仿佛不应存在一般。虽然通了电,可一层的客房却没有使用电力光源,而是使用了传统的燃油壁灯和吊灯照明。 光源越来越暗,没有那件乌金铠甲的保护令卡塔莉娜少了些安全感,但职责依然令她向前走去。 一个巨大的原木色展览架挡住了去路,在展览架的放着几支小蜡烛,能看到些许微光。 卡塔莉娜的目光扫过落满灰尘的展品,没有能多停留哪怕一秒钟。她的家庭老师教过她一些基础的鉴赏知识,可这些东西更应该放在杂货间。 “您是来做什么的?” 一个恭敬但冰冷的声音问道。她面前的酒樽被挪开了,原本的位置露出了一只淡蓝色的眼睛。 冷静,卡塔莉娜,任何时候都要保持冷静。她对自己说道。 “您好,我是来参加晚宴的,这是我的会员卡。” 卡塔莉娜向他展示了那张惨绿色的卡片,放在靠近蜡烛光源的位置以使对方看清。 “失礼了,请您先进去吧。今天客人较多,可能检查的时候需要排队,请您稍安勿躁。” 冰冷的声音温和了几分。随着摇把的机械转动声,架子右侧底部一人多高的落地花瓶被滑轮机关挪了进去,让出一条通路。 卡塔莉娜用手扶了一 107号房间就在差不多十步远的地方,门前还站着一位和她一样戴着半脸面具的、侍者打扮的人。 见卡塔莉娜过来,那人恭敬地打开了房间门。里面豁然开朗—— 房间的大小差不多是艾德那间客房的三倍,唯一的窗户被防盗铁栅牢牢封住,还封上了木板。 虽然白炽灯橘黄色的光线明亮炽热,这里却从内到外透露着一种停尸间般的诡异气氛: 房间里大约有十几人,每个人都带着鬼魅般的面具。他们并不交流,只是安静地排成一排,保持距离,等待着最前方的两位面具侍者搜身放行。 卡塔莉娜此时不敢贸然作声,只好默默地站在最后排,跟着队伍亦步亦趋地缓慢前进。直到轮到卡塔莉娜的时候,身后的队伍依然没有缩小的意思: “您好,请出示您的会员卡。”左右两侧一男一女两位侍者,只听女侍者轻声道。 她再次出示卡片,对方确认后微微鞠躬: “欢迎光临,0141号会员,本次宴会禁止携带武器及其他危险品。” “这是我的护身符,平时我都带在身上的,您看可以带进去吗?” 卡塔莉娜大大方方地取出腰间家传宝剑「树心」的断柄,这是三人早已提前讨论好的说辞。 女侍者接过剑柄,小心翼翼地拔出断剑,纹如星夜,寒芒依旧。「树心」已在银骑士手中破碎近百年之久,世人所见者极少,因此她并不担心被人识出。 “我还是建议您把剑放在外面。俱乐部会代为保管,出现任何损失俱乐部都会全额进行赔偿。”女侍者委婉说道。 赔偿「树心」吗?卡塔莉娜只觉得有些好笑,恐怕把整个俱乐部都拆掉都赔不起这把千年圣剑,尽管它只是其中一部分残余的碎片。 “没问题,如果有必要我会配合。不过我还是想知道您这样做的具体理由是什么,以及您的员工编号,我想这是我的正当权益,可以吗?” 卡塔莉娜气势十足地说道,这是艾德交代给她的说辞。如果实在带不进去,她的『结晶』秘文同样也可以对餐刀之类的小物件使用秘缚之人,只不过战力会大打折扣。 女侍者面具下的目光顿时怯弱了几分。她既不好直接把剑还给卡塔莉娜,也不敢再执意要求下去。 此刻卡塔莉娜也并未急于开口再进一步,时间站在她这一边,每拖一秒对方的气势就会更弱一分。 “好了,后面还有很多人,不要耽搁时间了。” 一旁沉默的男侍者终于开口了。只见他接过断柄,把残余的剑身收回鞘内,双手恭敬地捧给卡塔莉娜。 “看得出是件不错的纪念品,女士,请进吧。” 第一百八十六章 面具之下(中) “这是您的铭牌,请拿好前往指定位置的餐桌着席。” 呼……看样子蒙混过去了。 卡塔莉娜捋了捋额前一撮松掉的发束,看向悬挂在主会厅中央的白水晶吊灯,灯火辉煌,好似夜空的万重星光。 与她想象中的龙潭虎穴不同,地下室内的通风良好,浅粉色的纹饰墙壁颇显高级质感。空气中飘来一阵玫瑰花瓣的安宁芬芳,始终嗅不到一丝一毫血腥之气。 宾客们坐落有序,随处可见持折扇的淑女们与持手杖的绅士们,人们彬彬有礼、窃窃私语,绝无刺耳喧哗之音。 折扇是淑女的标配。卡塔莉娜的礼仪老师曾经教过她折扇的用法,以及不同动作所表达的隐语,但卡塔莉娜只记住了放在右脸颊代表“是”,以及放在左脸颊代表“否”,剩下的已经被她全部还给老师了。 厨房在哪里? 大厅内的侍者大约有十人左右的样子,往来皆通过一个敞开着门的走廊,旁边还挂着“非工作人员请勿入内”的牌子。 这应该就是通往厨房的方向,博克·奥顿想必就被关在这里。 卡塔莉娜不敢在原地逗留观望太久,快步走到了铭牌对应的座位。 “您好啊,美丽的小姐。” 坐在她旁边的男人穿着蓝金色双排扣长礼服,戴雄狮形状的全脸金属面具,面具上还装着夹鼻眼镜,手中拄着一杆镶嵌着蓝宝石、雕刻精美的白栎手杖。 “您是在……说我吗?” 少女环顾四周,终于确认了对方是在和自己说话。 “当然。别紧张,只是寒暄而已,离上菜的时间还早呢。” “您会透视?” 她知道使用『眼眸』秘文或具有非凡性的秘宝可以暂时获得灵视能力,也有些天赋异禀的人拥有天生的灵视能力,只可惜这些人的结局大多不太好。 “不不不,您误会了小姐。人的美丽并不来自于外表,而是来自于心灵。而眼睛是心灵的窗口,从您的眼睛里我可以看到春季的雨露、盛夏的繁花、秋天的麦田和冬日的初雪。我想,在面具之下一定是一颗美丽的心灵。” 一颗会吃人的“美丽的心”吗? “您太会说话了。” 卡塔莉娜尴尬地附和着笑了几声。假如不考虑场景,这句话还算是有点肉麻的恭维,可眼下这句话只让她头皮发麻。 正在两人说话的时候,已经有侍者推着餐车上餐了。一盏亮闪闪的金属餐罩盖住了里面食物,让其多了一分神秘又恐怖的意味。 怎么会这么快?我还以为…… 少女感觉座椅好像突然长出了钉子,有那么一瞬间,她担心打开餐罩会是一颗血淋淋的、面容狰狞的人头。 咔。餐罩被掀开了,碎冰之上是一条被切断触须的章鱼。 好吧,至少不是人…… 卡塔莉娜稍稍平稳呼吸,眼下必须保持镇定,不要引起怀疑,尽快找机会去到后厨。 “啊哈——细爪章鱼,我好像很久没有吃到了。”狮面男人轻轻拍着掌心笑道。 侍者把调味油浇在触须上,只见章鱼那离开身体的触须还在冰面上痛苦地挣扎扭曲,这让卡塔莉娜实在有些不适。 “小姐?”男人起身用公用餐叉餐刀夹起一条触须,殷勤地对卡塔莉娜问道。 “啊不了——”望着眼前还在蠕动的触须,卡塔莉娜连忙摆手,“抱歉,我……对海鲜过敏。” “真可惜,那我就不客气了。” 男人打开了狮子面具的可活动嘴部,将触须推入口中,触须在他那精致的八字胡须上挣扎了一番,才被彻底嚼进嘴里。咀嚼良久过后,他再次夸夸其谈: “知道吗?吃这道菜的要点就是——‘咀嚼’,由于章鱼的神经系统还在发挥着作用,在进餐时你需要把触角咬碎才能吞入肚子中,否则吸盘会黏住你的喉咙,甚至让你因此窒息。” “祝您胃口好……”卡塔莉娜勉强从齿缝里挤出一句。 她不想去看盘中章鱼的头部,也不想去看狮面男人,只好低头盯着眼前的骨瓷餐盘佯装发呆。 “我认识一位皇家学会的海洋生物学者,他告诉我章鱼的痛觉是人类的十倍之多。”男人笑着用叉子拨弄着失去腕足的章鱼,观察着它那痛苦的扭曲,“而且它比人类多了整整一倍的四肢,看来它现在一定很痛苦。” 卡塔莉娜强忍住把剑插进那只花哨丑陋的狮子面具里的冲动,轻声问道: “我有些不太理解,您觉得这……很有意思吗?” “为什么不呢?” 男人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又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翘起了小指掩面大笑道: “哎呀,哎呀——恕我失礼了,小姐,您该不会是那种……‘动物保护主义者’吧?” “那是什么?” “一群惺惺作态的人,认为牲畜需要获得与人类相近的尊严。”男人在鼻子前面摆了摆手,像是在享受某个荒诞不经的笑话,“圣灵在上!你能想象吗?我们甚至不能停止光天化日之下对自己同胞的剥削与谋杀,却要假惺惺地在乎这些动物的喜怒哀乐。” “……抱歉,光是描述他们就够让我倒胃口的了。您该不会是这种人吧,小姐?” 第一百八十七章 面具之下(下) 动物保护主义者? 卡塔莉娜觉得自己还算不上,她的确喜欢小猫、小狗、小马驹,但也仅限于此,她不会阻止屠宰场的屠夫们宰杀牛羊的,毕竟那可是人家的工作。 当然了,如果有人要对自己的‘火雨’下黑手,她一定会和那个人拼个你死我活。 该怎么回答呢?眼下最好还是先不要逆着他的心思来。卡塔莉娜悄悄心里编着借口。 “不,我只是觉得——玩弄食物是有失体面的行为,不是吗?” “……天哪,您说得对,实在是抱歉。” 男人听闻立刻放下刀叉,将手掌贴在胸口上郑重其事地躬身道: “我为我幼稚而愚蠢的行为向您道歉,小姐,我发誓我平时不是这样鲁莽失礼的人。” “没关系的,我有时也会在这些不起眼的小礼节上疏忽大意。”卡塔莉娜再次勉强挤出一个微笑道。 “重新认识一下吧,我在俱乐部的名称叫「狮尾」。我从没听过您的声音,想必您应该刚加入俱乐部不久吧?” 男人的语气听上去很友善,但问题却让卡塔莉娜顿时紧张起来。 难道他察觉到我的身份不太对劲了? 这里四面环敌,也找不到合适的接战位置,一旦在这里打起来就麻烦大了…… “别紧张,我不是有意打听您的身份。俱乐部里每个人都是匿名的,如果您不想说就算了。”见卡塔丽娜沉默不语,男人连忙解释道。 “您可以叫我「白栎」。” 卡塔莉娜沉默片刻,还是给出了一个名字。虽然白栎是奥克兰的家徽,但仅仅只是一个名字应该不至于引起太多联系。 “哦,白栎……那您应该和下一道菜格外有缘。” 名为‘狮尾’的男人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随后热情又谦卑地说道: “很高兴认识您,白栎小姐,如果对俱乐部有什么不解的地方您都可以问我,在下随时乐意效劳。” 正当二人交谈之际,第二道菜已经端了上来。 “这是……” 这也太快了吧?卡塔莉娜心中惊讶道,一般来讲,第二道菜要等到所有人吃完第一道菜才会上。 她愈发确信自己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否则天知道还会端上来什么鬼东西。 “等等,我猜到这道菜是什么了,麻烦直接放在这里吧。” 狮面男人示意侍者退下,三指捏在餐罩上殷勤地为卡塔莉娜揭开: “白栎小姐,请允许我隆重为您介绍,最奇特的海洋生物,蛤蜊的远亲,风帆船只的梦魇——” 只见盘中蛆虫般的诡异生物堆成了一座小山丘,细的有蚯蚓大小,粗的则足有拇指粗细。那乳白色的表皮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不适。 “这是……某种特殊的蛆吗?” 虽然卡塔莉娜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蛆虫,但她知道那应该是苍蝇的幼体,而且肯定没有盘子里的这么大。 “不不不,这是猩红群岛的一种常见美食——船蛆。其实它是蛤蜊的远亲,只不过甲壳已经退化了。它们寄生在海上航行的船只上,利用身上的小甲壳将船底的木板研磨成木屑为食,是一种非常干净的贝类生物。” 男人笑着捏起了一条小指粗细的船蛆,高举着将其放入口中,极为享受地将其吞入腹中,瞑目享受了一会儿后才说道: “最美味的享受方法就是放下繁琐的礼节和烹饪手法,直接保留其原本的鲜味,像牡蛎一样直接吞进肚子里。” 男人吃完伸手做了一个“请用”的手势,看向卡塔莉娜的目光中带着期待。 此刻卡塔莉娜一言不发,绷紧喉咙压制着翻江倒海的胃部。吞牡蛎虽然是一种不太雅观的吃食,但至少她还愿意试一试,而眼前这一大坨白花花的东西—— “我不确定对这东西是否过敏……毕竟按照您的说法,它也是一种海鲜。” “我觉得您不妨取一条小的试试,盘中的这些船蛆极为珍贵,它们寄生在皇家海军的船只上,以珍贵的白栎为食,因此才会如此鲜活肥美——当然,最好在配上一杯香槟或威士忌。” 白栎的生长极为缓慢,需要200年以上的树龄才能够成材。在铁甲舰诞生之前,皇家海军中只有最精锐的风帆战舰才会不惜血本选用白栎木材建造,比如那艘传奇的「黄金玫瑰」号。 如今的皇家海军早已基本上淘汰了木制风帆战舰,只保留极少数作为象征。也就是说,这些船蛆想必都是从皇家海军的退役船只或者沉船上取得的。 以他人的荣光为食,何等亵渎的生物啊…… 在她的家族中,白栎所象征的意义最为神圣。如此也让卡塔莉娜对这种怪虫子的芥蒂更深一层,但她还不是不得不说些场面话: “确实是很奇妙的生物。不过我想知道您是怎么在没开盖之前就猜到这道菜的?” “很简单。看来您确实不经常参加俱乐部的聚餐。” 狮面男人摆弄着眼前的玻璃酒樽,静候侍者为其斟酒。 金黄色的烈酒如一汪清泉在阳光下坠入峡谷瀑布,精美切割的玻璃酒樽流光辗转,还未品尝便已经醉人三分。 “时隔多年,「船蛆」先生终于再次前来参加我们的宴会了,这是他最喜欢的美食之一,每次有他的晚宴上第二道菜都是船蛆。甚至连他在俱乐部的名字也是这个。” 船蛆,怎么会有人起这种名字,不愧是吃人的疯子…… “来吧,白栎小姐,祝您健康长寿、青春永葆。”男人举杯道。 “也祝您健康。”卡塔莉娜也陪着举杯。 出于习惯,饮酒之前她先轻轻嗅了一下杯中的酒体,一个念头却恍如惊雷刺破夜空。 这是奥克兰家独有的庄园窖藏。 守秘人程式 第一百八十八章 船蛆(上) 难道是我搞错了?不,不可能…… 因为陈酿使用的是白栎桶而不是普通的橡木桶,奥克兰庄园窖藏也被称之为“白栎酒”。那种渗透进酒体中的草木甜味极为独特,卡塔莉娜自认为绝不可能认错。 奥克兰家族从不对外出售白栎酒,仅会偶尔赠送宾客,在市场上极少能买到。 但愿别是我想的那样…… 她的心中已经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怎么了,小姐?酒有什么问题吗……” 狮尾正想追问,某个略显中性的男性声音打断了他。 “女士们,先生们——” 大厅的灯火忽然暗弱下来,一盏水晶射灯投下聚焦的光束,一位体态阴柔、身穿亮彩华服的男人出现在宴会厅最显眼的位置。 场内的声音适时地减弱下来,直至安静。每个人都保持了应有的礼节。 “按照惯例,请允许我做自我介绍:我是俱乐部的主人,「果汁」。今夜本该由我做宴会致辞,但想必各位已经知晓,本次的聚会是因为俱乐部中一位贵宾的回归。” “这位贵宾不仅是我的朋友,也为俱乐部的成立做出了杰出的贡献,可以说,没有这位先生,就没有渴望俱乐部。并且,今晚宴会的全部费用也将全部由这位先生承担。因此,我想今夜这份殊荣理应属于他,有请「船蛆」先生致辞。” 掌声响起。卡塔莉娜从小到大已经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致辞了。这几乎已经形成了某种程度的本能,一旦有人开始致辞,她就会自动开始犯困—— 但这次她感觉不到丝毫倦意,因为她几乎可以确认,这位贵宾就是她那位叔叔…… 杰洛斯·奥克兰。 身材略显臃肿的男人穿着仿佛古戏剧演员般的长袍和面具,那面具上的表情既痛苦而又夸张: “晚上好,我亲爱的朋友们。诚如诸位所见,我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回到这座城市了。” 船蛆先生张开双臂道。他的声音很清晰,与卡塔莉娜心中的人物渐渐重叠。所有人放下了刀叉,聆听这位“贵宾”的致辞。 “我叫船蛆。”他仰起脖子,似乎在回忆着过去的片,“或者你们也可以叫我杰洛斯·奥克兰。和你们一样,我也是个食人魔。” 台下响起零碎的错愕声,随后再次归于寂静。 果然是他。卡塔莉娜知道这位杰洛斯叔叔的性格顽劣不堪,可没想到竟然会堕落到如此地步。 “可谁又不是呢?这个世界到处都是食人魔。看看我们周围发生的一切吧:工厂把男人们绞成碎肉,女人因为一个铜板就出卖自己的身体,孩子们流落街头,捡拾着地上的果皮充饥。” “你们怎么看待这个世界?糟透了,对不对?可那些制定社会准则的人,那些马匪、海寇、飞贼们,却依旧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假装世界还在按照自己幻想的那样运转。” “他们是怎么评价我们这类人的?食人魔、异教徒、渣滓败类、蛆虫。但他们同样也是蛆虫,寄生在社会的梁木里,他们为了自身欲望而吃掉的人,要比我们多得多,可他们却大言不惭,仍然以道德楷模标榜自己。” “可谁又有权力决定一个社会的道德基准呢?我知道在远离大陆的某些岛屿上,存在着某些土着社会:在那个社会里,人像牲口一样被饲养屠宰,父亲与女儿们通婚,孩子会杀掉年老无力的父母。而这些,不过是那个社会最为正常的行为准则罢了,或许在他们看来,我们的社会同样野蛮又邪恶。” “以我所见,所谓的道德体系不过是人为构筑的谎言,没人能够用道德来审判我们的行为,绝对没有!” 杰洛斯越说越激动,他横飞的口沫在灯光下仿佛一团白色的蝇群,随着声音四散飞舞: “我知我已无可救药,但至少我们还忠于自己的欲念,不愿欺瞒自己的内心。我宁可被称作食人魔,也不愿被称之为伪君子。” 话已至此,他摘/>“敬食人魔们!” 台下竟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人们举起酒杯,为这番离经叛道的演讲献上喝彩: “敬食人魔!敬船蛆先生!” 一番觥筹交错之下,气氛被烘托到了最高点,就连卡塔莉娜身旁的狮尾先生此刻也起身鼓掌欢呼。 卡塔莉娜攥紧了手中的酒杯,她很想站起来反驳些什么,可一时间,哲学老师教过的那些思辨变得浑浊不堪,此刻她整理不出任何有条理的思想来击败自己的叔叔。 有那么一会儿,她很想就这样走到台上去,把今天上午没有完成的决斗继续下去。 她绝不能认同这样的歪理邪说,即使自己会死。 但孩子们也会死,还有博克·奥顿。也许还有艾德和奎茵小姐。 她不能这样做。 职责再次将她钉在了座位上。 杰洛斯露出了一个残忍又古怪的笑容,举杯一一致意: “之所以说这么多,是因为今晚我带来了一份特殊的礼物。” 他举手示意,两名侍者将礼物抬了上来—— 一个男人双手双脚被捆在了一根粗木竿上,就这样像待烤的乳猪一样被人抬了进来,脱臼的嘴里还塞着一颗青苹果。 博克·奥顿。 第一百八十九章 船蛆(中) 杰洛斯将手指伸进博克·奥顿那团凌乱的深棕色头发里,将他的头提起来,看向四下的宾客: “请允许我为各位引荐,博克·奥顿,郡议员兰纳德·奥顿的第二个儿子。” 台下响起几声诧异之声,议论声如惊飞的蝗群般四起。杰洛斯似乎极为享受这样的氛围,他取下了博克口中的苹果,继续说道: “博克·奥顿先生,在生命匆匆结束之前,你是否会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做成食物?” “因为……你们是一群吃人的变态疯子。” 年轻人终于开口。他的发言因为下巴脱臼而含糊不清,眼中闪烁着愤怒,还有掩盖在其下的恐惧。 “正确。你说的一点都没错。” 杰洛斯在台上兴奋地来回走了两步,又猛然间贴的很近,两人的鼻子几乎快要撞到一起: “但你的父亲又何尝不是呢?他通过慈善卷走了多少不属于他的钱?他投资的工厂沾了多少劳工的鲜血?他提出的议案又收获了多少贿赂?” “你难道想……伸张正义?”博克露出惊讶的表情,略带着讽刺说道,“用这种方法?” “不不不,我对替天行道没有任何兴趣。天知道这世界上有多少人像牲畜一样出生,又像牲畜一样的死去,我对他们的死活完全不关心——这是圣灵和皇帝陛下需要操心的事情,不是我。” “那你究竟是……” 杰洛斯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发问: “还是回到刚刚的那个有关于土着的话题吧。博克,你刚刚在台底下应该听到了。我想问你,在这世界上,是否存在着一条普遍的道德规律,能够让那座岛屿上的土着和价值观截然不同的我们同时认定一个人的行为是道德的还是不道德的?” 普遍的道德规律?这番提问同样被台下的卡塔莉娜听了进去。 “真的存在某种是与非的绝对准则吗……?”她喃喃低语道。 “船蛆先生拥有着惊人的哲学思辨能力。很多宾客都经常与他促膝长谈过,包括我在内,仅仅只言片语便使在下受益匪浅。”狮尾在一旁热情地介绍道。 那又是怎样的哲学思辨教会了你吃人呢,杰洛斯叔叔……卡塔莉娜心如死灰地想道。 “圣灵在上……我绝不会与那些嗜血的野蛮人同流合污——即使是死。”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博克的脸上,几乎要将他掀倒在地。 “不对不对不对……大错特错!你甚至不愿意尝试认真思考问题本身,博克,你太让我失望了。” 杰洛斯用食指轻轻地指点向他的鼻子,倍感遗憾地说道: “看来你和你父亲是一路人。我对你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把他带到后厨去吧。” 糟了,带去后厨也就意味着…… 卡塔莉娜心中已经大致想好了离席的借口,但现在不是时候,杰洛斯肯定会注意到自己。 不知道他能不能认出戴面具的我。卡塔莉娜心想道,她不能冒这个风险。 “总之,朋友们……”杰洛斯高举起酒杯,“这就是今晚的主菜,祝各位胃口好。” 在宾客的掌声中,站在杰洛斯身后的成年人侍者将一副好似磨盘般又厚又重的黑铁色金属项圈戴在了博克·奥顿头上,将他抬了下去。 金属项圈…… 大厅里除了四位成年人侍者外,其余的十几个侍者都是未成年的孩童,他们的脖子上都套着类似的项圈,但汤米并不在此列。 光是从上面那些粗犷的机械装置就可以看出,这些项圈肯定没有那么简单。而且,艾德似乎在计划中没有提到过关于这些项圈的事情。 艾德是个谨慎的人——至少要比她谨慎得多,这样的信息恐怕很难被他因为疏忽所遗漏,肯定有什么隐情。 “那个项圈……”卡塔莉娜压低声因向狮尾先生问道,“我之前似乎没有见过。” “哦,您没见过它们很正常,因为这是今天下午刚刚到货的订单。那个黑色的铁环是一种名为‘劳动力增幅器’的装置,说来实在凑巧,供货商正是鄙人。” “劳动力增幅器?它的用处具体是……” “哦,那曾经是西岸公司的试验型产品,最初被设计用于海外种植园区。您应该知道,在农业上我们现在已经可以用蒸汽收割机大规模收割谷物,但对于种植园里的水果、棉花、橡胶、鸦片罂粟等经济作物依然停留在手工采摘的阶段。” “所以这是一种劳动工具?” “算是吧。手工采摘需要大量的劳动力,而人力的成本决定了我们能否享受到价廉物美的商品。大部分人力资源都需要支付工资,这意味着更多成本,但是还存在一种无需支付薪酬的特殊劳动力——” 狮尾先生面带微笑地瞧着她,循循善诱地说道。 “奴隶?”卡塔莉娜满脸不可置信,“可是莱瑞亚早在五个世纪之前就已经彻底废除了奴隶制度啊?一切贩奴和使用奴隶的行为都将被视为非法行为。” “是的,但新大陆和那些大洋岛屿从未被正式宣布纳入莱瑞亚的国土,不是吗?” “……”卡塔莉娜哑口无言。 “而奴隶会不满、会消极工作、会尝试逃走,甚至集体暴动。这对种植园经营者的财产是一种极大损失,因此西岸公司尝试发明了这款产品——它最初被简单地叫做‘奴隶项圈’。” 狮尾先生用手指沾了沾章鱼盘子中的碎冰,用水在桌上描绘着“劳动力增幅器”的结构: “在项圈的内部藏有四枚锋利的剃刀,并通过一块水晶感应器控制。有趣的是,它在正常工作时处于闭合状态,被关闭时刀片才会弹出。一旦奴隶尝试逃出种植园,水晶感应器就会失去信号源,然后——咔嚓。” 他笑着在自己身上比了个割喉的动作。 第一百九十章 船蛆(下) “……只可惜这套装置存在着一个重大缺点——那就是任何机械都存在着一定的故障率,如果仅仅只是项圈上的水晶感应器出现了故障,那还勉强可以接受;可一旦用于辐射信号源的射频水晶出现了故障,经营者恐怕将会面临难以估计的财产损失,因此这款产品在实验阶段就被淘汰了。” “既然你说它已经被淘汰了,那又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卡塔莉娜问道。 “‘彼之砒霜,吾之蜜糖。’一个人的垃圾很可能就是另一个人的宝藏,我以一个及其优惠的价格买下了这款产品的专利,并推销给了果汁先生。他果然很感兴趣,立刻下了一笔订单。”狮尾颇为得意地说道。 “……看得出来,您很有商业头脑。” 卡塔莉娜把身体蜷缩在椅子里,手指关节微微托腮,用余光瞟了一眼远处的杰洛斯。在念完祝词后,杰洛斯已经回到了贵宾室,她得赶紧找个理由离开宴会现场。 “我好像有些不舒服……也许是离这些海鲜太近了。” 憋了一会儿气使脸颊涨红之后,卡塔莉娜轻轻用手捏了捏眉心,装出一副身体不适的模样。 “哦?”狮尾舔了舔嘴唇,意味颇深地搓了搓掌心,“不要紧吧,要不要我扶您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不必了,我一个人去盥洗室洗下脸就好……”卡塔莉娜摆摆手推辞道。 “我知道一个偏僻又安静的地方,白栎小姐。您可以安心地在里面休息一会儿,我愿意在外面为您站岗,不会有人过来打扰。” 不会有人过来打扰?这倒是个和艾德联系的好机会,此刻他的独眼蜘蛛应该就在大厅的某处观察着现场。 “那好呀,麻烦您带路吧。” 她恭顺地点头微笑,放下揉捏眉心的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 “请进吧,白栎小姐。”狮尾优雅体贴地为卡塔莉娜打开了休息室的门,一边说道。 狮尾口中说的“休息室”设置在东北侧安静冷清的角落,和最东侧的盥洗室保持了一定距离,没有标签门牌,门外的高脚茶几上摆着一支银烛台。 房间内的墙很厚实,几乎完美地将外面觥筹交错之声隔绝于耳,一台双人沙发和落地抽屉使得本就不大的内部空间更为促狭。 “谢谢您,真没想到还有这种地方。”卡塔莉娜坐下来说道。 “您不常来恐怕不知道,这里其实是一个供人幽会的地方。”狮尾过了一会儿才从门外进来。他关上门,笑着靠近了两步,“只要点燃了外面的蜡烛,就不会有人过来打扰。” 只要点燃了外面的蜡烛,就不会有人过来打扰? “那个……”卡塔莉娜含蓄地提醒道,“我一个人在这里就好,您不打算回去参加晚宴了吗?” 狮尾并没有动,反而坐在了她的旁边,双眼含情脉脉地盯着她,“白栎小姐,其实我……” “我一个人真的没问题的。您还是——”卡塔莉娜打断了他。 “不,请您听我说——从第一眼见到您开始,我就已经被您深深地吸引住了……” “不行,我已经有未婚夫了。”她想到一个绝佳的理由。 虽然我跟他不太熟,而且也完全不想见他。卡塔莉娜脑袋里仿佛有一百只蜜蜂在到处乱飞。天哪,为什么事情会突然变成这样…… “来这里的人又怎么会在意那些世俗的眼光呢?拜托了,请您接受我对您的爱意吧,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见狮尾还在不依不饶,卡塔莉娜终于叹了一口气,抬起头看着他问道: “那好吧,您刚刚进门的时候点燃外面的蜡烛了吗?” “当然了!白栎小姐……” 狮尾眼中露出又惊又喜的光芒,急忙点头道,热切的鼻息几乎快要吹在卡塔莉娜的脸上。 “那就好——” 卡塔莉娜话音未落,身体便已像闪电般从沙发上弹跳起身,狮尾只来得及发出一丝咯咯气响,便被卡塔莉娜的左臂箍住咽喉。右臂顺势而上,紧紧贴在狮尾脑后,将他的脖子向前压迫。 “咯……” 尽管不太擅长徒手搏斗,但卡塔莉娜在剑术俱乐部的时候还是跟其他人学过几招实用的技巧。而这就是其中一种名为“血绞”的擒抱技术—— 通过卡住对手的颈动脉,阻止血液往脑部流动,从而在十几秒内即可对普通人造成休克。 狮尾的双手像溺水者一样对着空气胡乱抓握,但也不过只是徒劳。从反应和挣扎的力量来看,他根本就连非凡者都算不上,在卡塔莉娜面前犹如一只奋力挣扎的甲壳虫。 很快,他失去了意识。卡塔莉娜又默数了20秒,这才松开双臂让对方倒在沙发上。 “卡塔莉娜,听得到我说话吗?” 几乎在狮尾倒下的同一时刻,艾德的声音响了起来,伴随着轻微的失真和杂音。 卡塔莉娜望向声源的方向,一只机械独眼蜘蛛从沙发底下钻了出来。有些不同的是,它的“眼睛”是深邃的鲜红色。 “能听到。艾德,你听我说,这家伙卖给俱乐部一批奴隶项圈,携带者只要离开了一定范围就会弹出刀刃杀掉,在救出孩子们和博克·奥顿之前,我们必须先想办法解开这些项圈。” “我刚刚在桌底下听到了。”艾德回答得很冷静,“没关系,待会儿你照我说的去做,好吗?但是在这之前,你要先处理好眼前这个晕过去的家伙。他最多五分钟后就会苏醒过来,如果任由他呼救,会造成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我……应该杀了他吗?” 卡塔莉娜问得有些犹豫。在此之前,她还从未杀过一个人,即使是在假扮「黑爵士」的时候。 没关系,即使最伟大的英雄也会杀人。哈尔、布兰登、盖尔特……这没什么,他们都杀过人。 她望向沙发上不省人事的狮尾。对方虽然是个食人变态,还对自己动手动脚,可如果不是他,自己也不会知道奴隶项圈的事情,更不会知道这里有个地方能和艾德通话。 假如可以的话,她会希望由法官亲自判决他的死亡,而不是自己动手。可如果放他一马,恐怕所有人都会死。 我……真的有足够的意志做这种事吗? 突然间,一阵彷徨如秋燕凌波般在卡塔莉娜心中激荡。她原以为自己早已经准备好了,可事到临头,一切又远未如心中所想那般轻松。 “你最好直接干掉他。当然了,凡事也未必只有两种选择,即使硬币也有它的第三面。” 艾德此时的声音平静而富有耐心,让卡塔莉娜想起了自己最喜欢的那位家庭教师,她的声音也是如此。 “……你现在搜索一下旁边的柜子,里面应该会有绳子之类的东西。你把他捆起来,再从他衣服上割下些布条团起来把嘴巴堵住就好。既然外面点了蜡烛,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进来打扰的。” “我知道了。谢谢你,艾德。” 卡塔莉娜拉开了抽屉,第一格里面果然有好几组坚固的麻绳,以及一些蜡烛,还有……皮鞭? “我找到绳子了。可是你是怎么知道里面有绳子的,而且为什么会有人往柜子里放皮鞭?”她疑惑道。 “那个……” 艾德沉默了一会儿。 “你先把他捆起吧,我这边通讯信号有些不太好,听不到你在说什么。” 第一百九十一章 审判之时(上) 先将双手放到背后,十字交叉状合紧,手腕处缠绕五圈,然后再从手腕中间十字交叉,缠绕三圈拉紧,打两个死结。然后捆绑脚踝、膝盖,中间绕过绳子,拉紧再次打结。 应该是这样没错…… 卡塔莉娜手头一边忙碌着,一边再次把艾德教给她的方法默念了一遍。 “这样应该就可以了吧?” “你最好还是再亲手确认一下。”艾德提议道,“大人。”说完他又在末尾补充了尊称。 卡塔莉娜扯了扯绑绳,手感相当牢靠,即使是以她现在的爆发力恐怕也要稍费一番力气才能挣断。 “知道了。” 她从来没有想过,原来如何用绳子正确地将人捆住也是一项技术活。幸好她学得足够快,赶在狮尾苏醒之前将他捆了起来。 要是在骑士小说里,英雄只要盾牌或剑柄处的配重球对着脑门或后脑勺敲一下,敌人往往就会昏迷整整几个小时,捆绑也只是用绳子缠绕几圈即可。 但是现实又是另一码事了。假如不是刚好遇上艾德,恐怕她连进来的门都找不到,更别说一个人完成这么多惊心动魄的壮举了。 幸好有你,我最忠实的伙伴艾德加·怀科洛,哪怕放在骑士小说里,你也要比95%的侍从还要有用……不,至少99%。卡塔莉娜庆幸道。 “谢谢你,艾德,你真是我的绝佳搭档。下一步怎么办?”她由衷地赞美道。 “稍等,我找到了一个不错的目标,只不过还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 …… 两分钟后。 砰。卡塔莉娜火急火燎地推开了休息室的房间门,脚尖凌乱地点在大理石地板上,一边向前走一边左顾右盼着。 “有人能帮帮忙吗?”她的声音很小,迅速淹没在了宴会的喧哗背景中。 “请问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女士?” 只有恰好路过的一名女性侍者注意到了卡塔莉娜的慌张,停住了脚步向卡塔莉娜走了过来。她穿着与其他侍者相同的黑白色侍者服装,只是领结上点缀着蕾丝边。 “我……我和男伴在休息室休憩的时候……发生了一点意外状况。” 卡塔莉娜双手捏着裙角,照着艾德准备好的说辞支支吾吾道。 “知道了,请您稍安勿躁,我这就去现场处理。”女侍者回答得冷静得体,就好像类似的事件已经发生过几百遍那般。 “嗯,那就拜托您了。” 卡塔莉娜轻如蚊呐地应答道,垂下头顺理成章地跟在女侍者后面,直到其踏进了门内。 “先生,您还好吗?” 一进门,女侍者便看到沙发上衣衫凌乱、被绑在沙发上背靠着她的狮尾。狮尾自然没有回应,毕竟他还没有苏醒过来。 “究竟是什么情况?”女侍者回头望向卡塔莉娜。 “我不知道,是他让我这样干的……”卡塔莉娜一边回答一边手足无措地关上了门,这个动作是如此地自然,甚至没有引起女侍者的任何警觉。 “也许是我把他勒得太紧了,或者……”她又补充道。 “没关系,交给我来处理吧。” 女侍者走到狮尾跟前,手背凑过去测了一下鼻息: “还有呼吸,先把他的领口解开——咯——” 还没等到她说完话,咽喉已经被卡塔莉娜从身后死死封住。由于对方没有警觉,卡塔莉娜很轻松地锁住了她的要害,收紧擒抱的双臂令其渐渐窒息。 对方的挣扎程度明显要比狮尾有力得多,也更加顽强,仿佛一条刚出水的大鲶鱼,活蹦乱跳地想要将卡塔莉娜撞开,跳回如水般赖以生存的空气当中。 但卡塔莉娜的力量依旧在她之上,紧绷的双臂仿佛一把坚实的铁钳,死死地将她的喉咙箍紧拧实,容不得一丝多余的空间。几番挣扎下来,女侍者终于失去了意识,烂泥般瘫倒在沙发上。 “她会死吗?” 卡塔莉娜突然后退半步,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她从来没用血绞把人勒过这样久,像这样长时间的压制是有可能致死的,纵使非凡者的体质能坚持更多时间,脑缺血造成的危害也同样对其致命。 几乎在同一时间,艾德的独眼蜘蛛从沙发 “别担心,暂时还没有。先把她捆起来,检查一下腰上有没有钥匙,趁这个时间我需要全身扫描一遍。” 只见独眼蜘蛛以缓慢而平均的速度围绕着女侍者爬行,仿佛一颗环绕天体运转的卫星。 卡塔莉娜跪下摸索,果然找到一串钥匙,上面还贴着标签。她一边如法炮制将女侍者捆起来,一边对艾德说道: “找到了,一整串钥匙。其中包括了员工宿舍和厨房的钥匙,还有我们这间休息室。” “太好了。你先戴上她的面具,待会儿出去之后用钥匙反锁上休息室的房门,然后直奔厨房。能做的我们都做到了,但愿厨房的煤气炉灶别热得太快,让博克·奥顿再多活两分钟。” “直奔厨房?” 卡塔莉娜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厨房与宴会厅只见有许多侍者来来往往,她这样大摇大摆地从正面走过去是不是太过嚣张了? 别说只是换一副面具,就算完全换上这位女侍者的衣服,身高、体态、发色瞳色这些东西也很容易被人识别出来。 “对,就是厨房。” 独眼蜘蛛依然以平稳的速率爬行着,传输过来的声音似乎胸有成竹: “还记得我在你生日宴会上耍过的把戏吗?” 第一百九十二章 审判之时(中) “什么把戏?” “暂时别动。” 卡塔莉娜还在疑惑,只见红眼蜘蛛目光中投射出一道璀璨虹光,光影变幻,如拍照时的镁光灯般一闪即逝,投射在自己的身体上。 明明她没有察觉到任何被包裹、被改变的感觉,然而此时此刻她的身形确实发生了变化—— 身高、体型、瞳色、发色,甚至连指节粗细这种微不可查的细节也囊括在内。想必艾德当初就是用这种办法变成自己的模样的。 然而,这样的伪装也并非完美无缺——如果在光线明亮的地方仔细观察,可以发现她的指缝闪烁着一种失真的颗粒感,仿佛一位从胶片电影里走出来的人物。 越是不容易被察觉到的部位,这样的失真感就越明显。 “这莫非……是守秘人阁下传授给你的?”还处在惊讶之中的卡塔莉娜双手抚摸着自己的脸颊问道。 “是……啊这?!”红眼蜘蛛传来艾德惊讶的声音,“您是怎么知道的?” “不必在意。”卡塔莉娜微笑道,“我只是恰好知道一些实情,胡乱猜测罢了。” “真不愧是卡塔莉娜大人,一下子就猜到了。”艾德赞叹道,“我从来没和任何人提到过此事,还请您也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卡塔莉娜点了点头,诚恳地保证道。 既然守秘人阁下可以凭空传授给自己进攻性的深层法术「秘缚之刃」,那么教艾德一些辅助性的深层法术自然也不在话下。 至于具体的『面纱』秘文的,但『面纱』秘文大多是作用于使用者自身的,还从没听说过有可以改变他人样貌特征的深层法术。 看来守秘人阁下也正在把艾德培养成一个得力的助手,真是深谋远虑啊…… “时间紧急,适应好了就开始行动吧,卡塔莉娜大人。”艾德提醒道。 “我知道了。” 卡塔莉娜深吸一口气,将女侍者的面具戴在自己脸上。 “来吧……” …… 咚咚咚。 汤米用厨刀切着只有自己拳头大小的小洋葱,被隔开的表皮闪烁着晶莹剔透的紫藤色。 咚咚咚。 脖子上套着项圈的年轻人用自己的脑袋敲击着地板,他在地面上扭动着、挣扎着,想要做无谓的尝试——他是今天的食材。 幸运的是,汤米没有被戴上那个新来的大项圈。师傅以影响厨房卫生为由拒绝了管理人员的提议,这令汤米十分庆幸。 此刻厨房里只有他们三人(或者说是两人),而外面正在举行数十人的大型宴会,如果换做普通人,即使再多出两条胳膊恐怕也忙不过来。 嘶,他突然噙住眼泪,猛吸了一下鼻子。 “你在哭吗,汤米?”师傅的声音传来。 “不,我只是……被洋葱……” 汤米又抽了抽鼻子,他很想摘掉自己的口罩擦一擦鼻涕和眼泪,但他不敢这样子做。 洋葱特有的刺激性汁液确实会刺激眼泪,但他哭泣的原因更多则是出于恐惧—— 因为眼前正在烹饪菜肴的男人,足足有六条胳膊。 只见师傅那厨师围裙的腋下和肩膀处,悬挂着两对似人非人、昆虫般结构的附肢,在案板和炉灶上飞速地处理着食材。 “刀刃上蘸水再切会好一点。” 师傅很用心地回答了他的问题,但汤米的心思根本就不在洋葱上,他忍不住不去看那两对可怕的附肢,更忍不住因恐惧而溢出的眼泪。 “对不起,我实在做不好……” 汤米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恨不得用手中的厨刀一刀宰了自己——假如他真的有勇气这样做的话。 “我实在做不到像您切得那样工整。” 他看着手中粗细不一的洋葱段,心知这样的东西如果端上去肯定会被客人投诉。 “没关系,第一次难免会犯错。” 师傅停下了手中的工作,走过来宽慰他。但这不禁没有使汤米冷静下来,反而使他惊恐得浑身颤抖。 他闭上眼怀疑下一秒自己就会被一刀宰了,然后做成菜端上去,就像是上一位帮厨那样。 然而他等来的不是菜刀,而是叠在他瘦弱的两边肩膀上的六只手掌: “是新手都会犯错,如果我们因为担心犯错而停止不前,那新手就永远无法变成老手。洋葱就放在那里吧,待会儿我亲自来处理。” “谢谢您。”汤米感激地说道。平心而论,这位外号名叫‘师傅’的大厨对待自己的确已经足够宽厚了。 假如这里做的不是这样恐怖的生意,他或许会真心实意跟着这位老师学一辈子手艺。 他后悔自己为什么当初没听艾德的话去教会学校读书,后悔为什么不继续给卡塔莉娜小姐跑腿送信,后悔不该相信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可一切已经太晚了。 有些错误可以找到补救的机会,而有些错误则没有那般幸运。我已经不可能活着出去了,他绝望地心想道。 “你可以先休息一会儿,马上有更重要的活计需要你来做。” “我……?”汤米怯懦地问道。 “是的,交给你来做。” 师傅从刀架上取出一把刀刃足有20厘米长的屠宰刀,白色的锋刃闪着不详的寒光。 “你用这柄屠宰刀,割开他的喉咙放血。” 他伸出六分之一条手臂,指向地上躺着的那个年轻人。 第一百九十三章 审判之时(下) 我? 杀人?! 一时间,汤米分不清究竟他听到的究竟是油烟管道风扇的声响,还是自己耳朵的嗡鸣。他只感觉脑中仿佛正有一辆飞速行驶的火车,乌烟轰鸣地撞向自己。 他最多也就干过一点小偷小摸的勾当:比如偷偷抓一把街头炒货小贩的花生塞进兜里;踩住别人不小心落在地上的零钱硬币;编些讨喜的谎话骗人买他的报纸之类的事情。 他知道自己不是个好孩子,可是杀死一个活生生、与他无冤无仇的人? 这实在不是他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我……” 小汤米接过细长锋利的屠宰刀,头脑麻木地向前走了几步。离那年轻人越近,他便越觉得腿仿佛灌铅般沉重,仿佛眼前的年轻人正放射着某种阻挡他前进的光线似的。 不杀他,我就会死。 汤米又硬着头皮前进了一步。比起他被风霜吹得麻麻赖赖的脸颊,年轻人的皮肤光滑白皙,亮棕色的头发看样子也曾经保养得很好,还打过发蜡。 你为什么要可怜他,汤米?他对自己说道。 他过着你做梦也不敢想的生活——温暖的卧室、舒适的大床、蓬松的羽毛枕头,或许还没有一个喝得酒气冲天然后拿他撒气的醉鬼老爸。 是的,没必要可怜他,还是先可怜可怜你自己吧,汤米。 就算你救了他,难道他就会领情吗?不,他会继续心安理得地过着那舒坦的生活,说不定还会暗自嘲笑你有多愚蠢。 更何况,我甚至根本救不了他。汤米绝望地意识到了现实,无论他下不下刀,眼前的年轻人都会死。 如果不杀他,我就会死……他反复警告自己。 没必要再多搭上一条性命。汤米又迈出一步。 年轻人的嘴巴被苹果堵住,只能发出呜咽的哀嚎。他正用膝盖不停地倒退着,试图避开汤米的刀尖,直到被背后的墙壁挡住,退无可退。 “你需要一刀封喉,孩子,任何迟疑和犹豫都只会加剧他的痛苦。保持冷静和专注,这无关私人恩怨,你只是在完成自己的工作。”师傅严厉而耐心地说道。 有没有其他办法?汤米脑中胡思乱想。如果艾德在这里,他会怎么做? 艾德是个聪明人,也许会假装顺从师傅的要求,出其不意地制造混乱,然后找机会逃出生天。 换作卡塔莉娜小姐呢?她肯定会义正辞严地拒绝师傅的要求,即使拼死一战也要保住荣誉和尊严。 他想拥有艾德加先生那样灵活冷静的头脑,又或者是卡塔莉娜小姐那样勇敢而坚毅的心。他们那样的人注定有着不平凡的人生—— 可他只是个普通人。没有奇迹,没有魔法,没有命运的眷顾,只有恐惧。 “我……我下不去手。”汤米泣不成声。 “别担心,恐惧是合理的反应。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我亲手活剥了自己的兄弟,当时我也怕得浑身发抖。” 师傅站在汤米的背后,六只宽厚的手掌托住了他的头发、脸颊、下巴,强迫他用泪眼望向眼前同样充满恐惧的“食材”: “但你不能一直屈服于恐惧。不要害怕逾越那条虚假的界线,因为总有一天,当你望向过去,会发现那其实仅仅只是人生中某种小小的波折。” “……我猜你心中一直有个疑问,我为什么会待你这样好?因为你是特别的,汤米,你注定生而不同。我在你身上发现了和我一样的潜质,在灵魂深处,我们是如此相似。” “所以我愿意培养你、教导你、指引你,继承我的厨艺。甚至有一天,也许你可能还会超越我,开辟出自己的道路。结识志同道合的人,传道、受业、解惑,这对漫无目的的生命来说本身就是一种奖励。” 师傅的声音语重心长,仿佛长辈的敦敦教诲。街头卖报的生活让汤米多多少少能听得出真话和假话,他知道,师傅没有在骗他。 我……是特别的? 像我这样的人,也可以成为非凡者吗? 他感觉眼前有一团光在闪烁,就像某个经年被关在黑屋子里的人,突然看到屋顶坍塌下来的一束阳光——炫目,耀眼,蠢蠢欲动。 “动手去做吧,就像切洋葱那样。你切得好不好没有关系,重要的是你必须迈出自己的第一步。” 如果不杀他,我就会死。 如果杀了他,我……会变得不一样吗? 这是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汤米终于迈出了最后一步。 只要成为非凡者,他肯定能赚到一大笔钱,租到一间体面的房子——甚至直接买下来?然后母亲和弟弟妹妹们就都可以搬进去住了。 如果父亲敢找过来纠缠,我会用自己新获得的力量教训他一顿,让他这辈子再也不敢沾半滴酒精。 而这一切,只需要一条无辜的人命……或者再多几条。 年轻人的面孔在汤米眼中渐渐放大,他甚至在那双颤抖的黑色的孔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那是一个瑟瑟发抖的,手里拿着刀的小男孩。鼻头红得像草莓一样,满脸丑陋雀斑,还有一张像木偶娃娃一样半开着的夸张大嘴,暴露出里面漏风的大豁牙。 这是我吗……原来我是这么丑陋的人吗? 他突然感到一种自卑的羞耻感。他知道自己长得不好看,有一次他甚至问母亲,假如自己换一套更新更好的衣服,会不会看上去好看一点。 “人的美丽不在于外表,而是来源于心灵。即使只是平凡的、朴实无华的人,也会像最伟大的英雄一样熠熠生辉。”母亲是这样回答他的。 她会为我感到骄傲吗?还是会扼腕叹息? 我…… 究竟…… 第一百九十四章 骑士与厨师 “师傅,您……” 汤米大口喘着粗气,他感觉一股温热的、金属般气息正在胸膛涌动,仿佛扑面而来的焚风。这股自内而外的热流令他面红耳赤,无语伦次: “您能不能饶他一命?我愿意替他去死。” “船蛆先生分辨得出贵族与贫民的血肉。”师傅对这个想法不屑一顾,鄙夷地说道。 “既然这样,那我就和这位先生一起死。” 汤米转过身来,他用双手托着刀身,恭敬地将刀柄那一端递给师傅。 师傅那深邃的、爬满皱纹的苍白眼窝挤出了一个复杂的表情。那表情所蕴含的情感太过复杂,以至于汤米根本无法形容,他只在爷爷临终前望向父亲时见到过与之相仿的表情。 这短暂的一瞥,竟让汤米觉得对方和自己一样有血有肉,变得不那么可怕起来。 “既然你一心求死,那为什么不拼死一搏偷袭我呢?反正都是死路一条,你就甘心这样坐以待毙吗?”师傅没有接过屠宰刀。 “因为您对我很好……”汤米如实答道,“如果您只是个普通的大厨,我肯定愿意跟您学手艺,照顾您一辈子,等您老了替您送终。但我不想伤害别人,那样做是不对的,圣灵也会不高兴的。” “圣灵……目睹了这么多事情之后,你竟然还相信祂是真实存在的。” 师傅用一条手臂遗憾地攥住刀柄,他平举起刀来,似乎在审视着刀面上映出的那张苍白怪异的面容: “太遗憾了,汤米。你不知道你究竟错过了什么。” “……以后也不会知道了。” 锵!火星似一瞬花火在汤米眼前闪耀而过,甚至没有任何痛感。 他以为在这一刻自己会回想起很多事情,但什么也没有发生。时间没有像料想当中的那样变得缓慢而粘稠,却仿佛一声惊雷,星空顿时明亮,又在霎时间寂灭。 我……死了吗? 奇怪的是,他的脑袋依然待在原地,没有随着那一瞬刀光轰然坠地。 一道碧绿色的、不可逾越的弧形屏障挡在了他的身前,数不清的细小半透明晶格组成了复杂而致密的纹路,仿佛一扇厚实的坚盾。 屠宰刀的刃口发生了剧烈的形变,因之卷刃。而屏障上亦有一道长而深的刀痕,沿着刀口的方向,裂痕如蛛网般蔓延。 流光透过屏障,师傅的面容狰狞而诧异,原本惨白的皮肤被映成扭曲的惨绿色。余光所及之处,一只修长却饱满有力的手掌推开了原本紧锁的厨房大门。 是卡塔莉娜小姐! 我得救了……吗? 汤米猜得出那只手掌的主人,可还未来得及由他欣喜,扇盾牌便似倾倒山峦般狠狠撞向了他。 砰!雄浑的冲击力将汤米掀翻在地,推至角落里,脑中耳中尽是一片嗡鸣作响之音。 …… “看样子我真是老糊涂了,竟然连客人来了都没注意到。” 光头男人展开他那诡异的六臂,语气再次变得平淡,冷笑着说道,“容我提醒您,小姐——厨房重地,闲人免进。” “不会太久的。我要带走博克·奥顿,还有那个叫汤米的小男孩。” 卡塔莉娜捏住一颗祖母绿宝石,将左掌按在断剑之上。湛清碧绿的晶枝滋长蔓延,如破土春笋般磅礴旺盛,直至将‘树心’缺失的剑身完全修补。 两人之间距离虽远,对方却也并未任由卡塔莉娜就这样轻易完成秘文。那柄卷刃的屠宰刀飞掷而来,一阵破风之声呼啸而过,被卡塔莉娜用剑格击飞。 “谁也不能将未加工的食材带出厨房。” 趁着这短暂的间隙,师傅也从背后的刀架上抽出六柄厨刀出来。 从刚刚投掷的力道和精准度来看,对方的反应和力量应该不会比我差太多。 卡塔莉娜判断道。她面对过单手剑、双手剑、或是双持武器的对手,却从没面对过有六条胳膊的敌人。 厨刀或许锋利更甚,但终归只是一种烹饪工具,却没有用于格挡的剑格或护手,且即使最长的屠宰刀也不过相当于短剑的长度。 而作为真正意义上的疆场杀器,长剑无论是长度还是强度上都具有绝对的优势。只要守住中线,掌握好剑锋到对手喉咙的距离,无论对方的六条胳膊有多灵活也只是在空费力气。 正当思忖对策之际,光头男人已经如猎豹般飞扑上来。六只手臂几乎沿着完全不同的方位攻击过来,一时间令人眼花缭乱。 卡塔莉娜不闪不避,只一记凌厉突刺便迫使对方匆忙向后退去,以免被剑尖贯穿咽喉。 还未等她乘势过去挥剑连斩,一条附肢爆裂开来。巨大的后坐力将残肢震得粉碎,鲜红血雾之中,手臂的骨骼破肉而出,化作一道猩红骨矛刺向卡塔莉娜的腹部。 她压低重心,『湖泊』秘文再次展现。青绿色的屏障发出一声脆响,将疾驰的骨矛偏移开来,一头撞入墙壁当中,险些刺进煤气管道。 此时男人已经高高跃起,跳过正前方屏障,五道刀光化作一道密不透风的罗网。即使卡塔莉娜一剑刺中要害,从天而降的刀刃余威也足以将她重创。 卡塔莉娜伸腿向前踢去,借助正前方屏障的存在让自己向后滑铲,贴着地面堪堪躲过对面以命换命的搏杀,随后一个翻滚站起身来健步反击。 光头男人也堪堪起身迎击,然而厨师与骑士之间,终究有着一道天堑鸿沟—— 剑之舞如风机的扇叶一样将其血肉绞断。剑锋忽然由上至下,又由下至上,周而复始,如镜中的雨点。每一次闪转腾挪间,都有一条手臂被割伤或直接斩断。 顷刻之间,男人竟一条胳膊也不剩了。他满身鲜血跪倒在地上,俨然奄奄一息。 “投降吧。”卡塔莉娜将剑搭在他的脖子上,“我保证你会得到公正的审判。” “没人能审判我。” 没有半根须发的苍白男人笑了一下,狠狠地撞向了剑刃,顿时血腥四溅。卡塔莉娜不由得闭上了双眼。 这算是……我杀的第一个人吗? 第一百九十五章 午餐铃 油烟管道风扇的嗡嗡轰鸣将厨房里的声音深深掩埋,无人注意到里面发生了什么。 此时距离卡塔莉娜踏进厨房不过一分钟时间而已。 小汤米强忍着天旋地转站起身来,他感觉眼前有道白光刹那间闪过,一股昏沉沉的气流从腹部直冲颅内。 眼前几道虚影重叠在一起,他才终于确认站着的那个是卡塔莉娜小姐。 她低头看着手中那柄晶莹剔透的宝剑,像一座木雕般怔在原地。 师傅跪倒在地板上,脑袋无力地耷拉下去。脖颈上青紫色的动脉宛如血瀑,苍白色皮肤渐渐发灰,彻底失去了生命的气息。 几条断肢散落在地上,仿佛正垂死挣扎的昆虫般翻滚扭曲着,在血泊中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他现在一条胳膊也没有了。汤米心想道。 “卡塔莉娜小姐?”他试探着问道,不确定她现在是否还正常。 听到汤米的声音,卡塔莉娜才从那副灵魂出窍般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谢天谢地,汤米,你没事吧?刚刚那一下力道会不会太重了?当时情况紧急,我……”她一边走过来,有些自责地说道。 “我没事,卡塔莉娜小姐。我……” 一瞬间,他有好多话想要说。他想回家,想要大哭一场,想告诉卡塔莉娜,您的首席情报官没让您失望。 但最终,他还是忍住了。这里不是让他哭泣的地方: “我们还是先救被捆起来的那位先生吧。” 汤米摘下了博克·奥顿口中的苹果,他的下巴依然还在脱臼,只能发出些含糊不清的声音: “咔……” “别乱动,我在剑术俱乐部里面学过一点关节复位的知识。失礼了——” 卡塔莉娜把双手拇指探进他的口腔,向下扯了一下颚部,又突然往上一推,棕发年轻人发出一声闷哼,下巴便随之复位了。 “唔……卡塔莉娜小姐,圣灵在上,真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您!”博克·奥顿活动了一下牙齿,带着劫后余生的欣喜说道。 “你认识我?” “当然,就在您的成人礼宴会上,您当时穿的那身礼服可真是华美。我事后才听说当天的晚宴出了些状况,是真的吗?” “算是吧。”卡塔莉娜从背后割开了博克身上的绑绳。 博克本来还想再整理一下仪表,可乱糟糟的头发用手怎么也理不顺当。只见他又从怀中掏出一盒金光闪闪的名片夹: “也感谢你,这位名叫汤米的小兄弟。如果不是你,恐怕卡塔莉娜小姐进门之前我就成了刀下亡魂了——今后如有需要,在下一定义不容辞。” “哦……嗯,啊!好的,不客气。” 汤米的回应有些平淡,他并不是为了收取回报才做出那样的选择,对方的报答此刻竟反而让他觉得有些别扭。直到卡塔莉娜用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他才不情不愿地接过了那盒名片。 博克·奥顿转过身来,这才注意到卡塔莉娜手中被晶体所覆盖的长剑,惊讶得几乎要把刚接上的下巴撑掉: “天呐……‘如彩虹般闪耀的琉璃长剑’,您该不会就是坊间传闻的「黑爵士」吧?” “不,我只是和他有过一面之缘,希望你能替我保密。以及……先别高兴得太早,我们得想办法拆掉你脖子上的刀片项圈,然后才能带你离开这里。艾德,你有办法解开这个吗?” 在汤米眼里,卡塔莉娜突然莫名其妙地对着空气说道。 “稍等,我需要确认一下装置的具体结构。” 艾德的声音在某处响了起来,略有失真。水槽下,一只闪着金属光泽的八爪蜘蛛爬了出来,黄澄澄的眼睛仿佛猫的竖瞳。 “这是皇家学会的独眼蜘蛛?不,这看上去像是仿制品。你是什么人?手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博克·奥顿诧异道。 “您还是先活着出去再来探讨这些问题吧,到时候随时欢迎您提出专利申诉。” 八爪蜘蛛在博克·奥顿脖子的项圈上检视了一会儿,然后发声道: “……如果能找到合适的工具,2-3个小时内我可以搞定。但是时间上来不及,鉴于这里的主厨已经死了,最多还有两分钟的时间,然后俱乐部的人就会发现异样。” “有一些预制好的开胃菜和冷鲜拼盘。”汤米提议道,“我可以试着用这些东西拖一会儿时间,不知道能拖多久。” “还是远远不够。只能去找作为信号源的中枢水晶。如果能让独眼蜘蛛靠近中枢水晶,我就有办法模仿信号的频率,即使中枢水晶被摧毁或关闭,信号源也不会就此中断。” “可是怎么确定中枢水晶在哪里?”卡塔莉娜问道。 “我知道中枢水晶在哪。”博克·奥顿说道,“杰洛斯把我抬下去的时候,我刚好注意到了一个类似于供能基座的装置,就放在贵宾室里——中枢水晶肯定也放在那。” “那好,我简单安排一下行动计划……” …… 第一百九十六章 致命玩笑 此刻距离西区小队发起强攻还有三分钟。 深橘色的巨型吊灯仿佛一只倒吊着的木乃伊,灯光撒在骨白色的大理石地板上,渗出些许血红。宴会厅内井然有序、一切如常,戴着面具宾客们仍旧推杯换盏、相谈甚欢,宴席好似永远不会结束。 卡塔莉娜推着餐车快步迈向贵宾室的门口,只不过餐罩之下并没有杰洛斯所期待的晚餐,而是来自先祖之剑‘树心’的审判。 即使历经千年的风霜与百年的破败,来自星穹之外的钢铁依旧不染尘蚀、锋利如初。 “鱼骨女士,厨房出什么事了?”一位男性的成年侍者见她从后厨走出来,便上前询问道。 这是卡塔莉娜最不愿意见到的情况。艾德提醒过她,这种变形术只记录了目标的部分体貌特征,没有记录语调音色,因此一开口就会露馅。 卡塔莉娜并没有开口,而是站定在了原地,居高临下地盯着对方面具下的双眼。 如果她只是沉默不语或摆手示意,对方肯定会察觉到异样。此刻唯一的办法便是反客为主,她也只得孤注一掷——如果不成,就只好杀出一条血路了。 对方也被卡塔莉娜的眼神盯得发毛,却不知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片刻之后,卡塔莉娜才略微侧目,示意他回到岗位上去。 “是。”对方轻声唯喏。 呼……卡塔莉娜一边推着餐车离去,一边偷偷松了一口气。 她不得不在心底偷偷感激她的礼仪老师,是那位皱巴巴的古板老妇人将她的体态训练得无可挑剔——仅仅只是普通的站姿,也能显露出一名上位者应有的威严和气魄,正是这股气势帮了她大忙。 虽然她还是无法原谅这位老太婆强迫她穿紧身胸衣,那东西实在不是给人穿的。 叩叩叩,她轻敲了三次门板,随后打开了用钥匙打开了贵宾室的推拉式机械房间门。 “请进吧。” 杰洛斯依旧穿着那身如孔雀尾翎般艳丽的蓝青色华服,打扮得像个古代的戏剧演员。他站在那里,腰间插着一对刺剑与格挡匕首,背对着她,似乎在打量着手头的东西。 咔哒。她轻轻转身缓缓锁上了房门。 贵宾室的机械房门坚固无比,想从外面打开要花上好一阵子,足以坚持到西区小队彻底消灭其他人。 正如博克·奥顿所言,中枢水晶的供能基座确实就停放在尽头,那是一个大约有板凳高的平台,三爪插槽上本该放着一颗能量充盈的水晶。 只是……现在它不翼而飞了。 “你要找的是这个吗?亲爱的侄女。” 杰洛斯转过身来,微笑着露出长袖之下的右手。一枚鹅蛋大小,金光四溢的黄水晶正被托在他的掌中,只要他用力一攥,一切努力都将化为泡影。 “是的,杰洛斯叔叔。看样子你早有准备了。” 她感觉到那股虚幻的投影从身体上消失了。为了保证投影覆盖全身,独眼蜘蛛并没有停在餐车上,而是跟在了卡塔莉娜身后。 刚刚在关门的时候,她刻意多停了一会儿,却也没有看到独眼蜘蛛钻入屋内。也许是艾德所处的位置太差,没来得及钻进门缝中? 不过无论艾德是否知道房间里的情况,她都只能独自面对自己这位叔叔了。 “从你进入大厅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猜到是你了,卡塔莉娜。不管你承认与否,我们都是一家人,我很关心你。” “既然你知道我来了,为什么不在大厅当众让人把我包围起来?难道你就是想当着我的面捏碎水晶,好让我感到绝望和懊悔吗?”卡塔莉娜道出了心中的疑惑。 “哈哈哈——” 杰洛斯爆发出一阵毫不掩饰的讥讽笑声: “……你读了太多骑士小说了,凯莉,那对你的人生没什么帮助。” 我近乎一半的生命中都是靠它才坚持下去的。卡塔莉娜在心中否认道。 “那么你想要家族的继承权?‘树心’的断柄?还是我的命?第二样和第三样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有办法保证在那之后让博克·奥顿和孩子们安全离开。第一样我最多只能放弃自己的继承权,决定权还是在赫伯特爷爷手里。” “咯咯……你这个傻孩子。没有任何办法能够确保我会兑现承诺,我们只不过才聊了几句话,你就已经把自己逼入了道德的深渊。” 杰洛斯笑得更加放肆。可是忽然间他停住了笑声,用严肃而冷静的声音问道: “……如果我现在答应你放过博克·奥顿和那些小屁孩,你会立刻拔剑自刎吗?” “……” 卡塔莉娜无言以对。以杰洛斯的性格,在她死后这位叔叔几乎百分百会反悔,这样做只是白白送命,她不可能真的就这样自戕。 但他确实答应了我的条件,而我却无法先一步兑现诺言。 她绝望地意识到自己做出了一个何等虚伪的承诺,尽管说这话时她的确出于真心。 “瞧?瘸子布兰登给你找了最好的礼仪老师,却没能给你找个称职的哲学家当启蒙教师。” “我对这三样东西都没兴趣,对这颗烂石头更没有兴趣。如果你想要它,我可以把它送给你,就当是叔叔送给侄女的礼物——只不过在此之前,我希望你认真地回答我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将决定你是否能够获得礼物。” 问题?她不是特别喜欢做题,但如果有需要,她也能完成得不错。 “房间里只有两个人,那么如何来评价答案的正确与否呢?就算我答对了,你也可以说我答错了,然后捏碎这颗水晶。” “你可真是活学活用啊,小凯莉。” 杰洛斯嘴角勾勒出一个满意的弧度。突然他五指合拢,攥紧了右掌的水晶: “答案就是你只能接受我的游戏规则,如果你拒绝,我百分百会立刻毁了它;如果你同意,至少还有哪怕万分之一的机会得到它。” “……怎么样?” 第一百九十七章 刀剑胜于书 砰!外面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破声,随后尖叫四起,枪声缭绕、白刃作响。 是艾德那边,神调局发起进攻了…… 卡塔莉娜望向门外的方向。但愿他们能平安无事。 “哎呀呀……真不是时候,看来你的伙伴们已经行动起来了。你也不想他们一窝蜂似地冲进来,逼我不得不捏碎手里的水晶,对吧?” 杰洛斯·奥克兰挑衅地看了一眼卡塔莉娜,轻轻伸出一根食指,按在了餐桌的按钮座排上。 钢铁门板的机械装置又发出一阵锁闭的声响,显然无法再从内部打开了。 “好了,这下子清静多了。现在只有我和你,卡塔莉娜——兵对兵、王对王。” 杰洛斯抽出了腰间的格挡匕首,戳在了连排按钮座上,将它整个掀了下来。按钮座迸发出一阵青烟,落在地上,像是浴火而死的蛾子。 “请你提问吧。” 心知并无其他选择,卡塔莉娜提剑走向杰洛斯,停在了七步之外。这是一个对双方来说都足够安全的距离。 “没错,就是这样!多勇敢啊……我真为你感到骄傲,凯莉。” 杰洛斯呼唤着卡塔莉娜的乳名,狞笑着举起双臂,似乎想要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可最终,他也停在了原处: “在正式提问之前,我想先做一个小小的铺垫,以便引出问题——你相信我们这个社会的法律是绝对正确的吗?” “当然不是。但我相信它正在随着社会进步而逐渐完善。”卡塔莉娜很快答道。 “那么你是否同意世间存在一种绝对正确的道德规律,让你不管何种情况下都可以做出正确决定?” 这次她认真组织了一下语言:“凡事无绝对,不同社会之间的现实差异使其很难产生相似的道德观念,不能抛开实际情况去谈论一件事的对与错。” “很好,那让我们回到那个关于荒岛食人族的故事——” “……如你所知,大洋岛屿的环境与大陆截然不同,资源稀少,随时会受到台风和海啸的袭击。像这样的环境几乎不存在发展农耕的可能性,假如连接不到其他大陆或岛屿获取资源,人口只能通过有限的渔猎活动维持在数十人的水平,甚至更少。目前来看,我描述的情况都还符合现实逻辑,对吧?” “当然。”卡塔莉娜点点头,这也符合她自己学到的地理常识。 于是杰洛斯停继续说道:“由于食物匮乏,同类可以作为食物来源;因为人口数量稀少,为了繁衍下去,血缘关系可以被忽视;而考虑到物资极度短缺,失去劳动能力的个体根本不应该得到抚养和照料,这是对资源的极大浪费——” “因此,尽管他们的道德观念与我们的道德观念几乎完全相反,但这或许是在那个环境下所诞生的、理所当然的道德观念。你同意吗?” 听到这里,卡塔莉娜瞳孔一颤。她慌张地看向杰洛斯那同样碧绿的双眼,却只看到了冰湖般的沉静。 “大部分同意。我认为因饥饿而被迫食人尚且情有可原,但如果只是单纯出于残忍,则是罪无可赦的行为。” 于是,她先是令自己平复了片刻,然后才谨慎地答道。 “当然,对此你完全可以有自己的见解。” 杰洛斯微笑着点了点头: “那么我的问题来了:既然我们的法律体系并非绝对正义,而世间又存在着千百种互相冲突的道德观念,那么谁又有权力判决我是有罪的呢?” “……”卡塔莉娜终于陷入了沉默的泥沼之中。 她知道自己已经被杰洛斯绕进去了,巧言和思辨从来就不是她的强项。 法官?法官当然有能力判决他的罪行,谋杀可是足以判处绞刑的重罪。但她之前已经承认了,世俗的法律并非绝对公允,法官的权力只存在于法律层面,而非道德层面。 全知全能的圣灵?可圣灵是变幻莫测的存在,并不会真的对此开口发言,即使教宗也只能从神谕中获得片面的意象作为启示。 守秘人阁下?祂最多只是某种超然的存在,但恐怕还远非全知全能。她不认为其真的伟大到足以职掌善恶的权柄——至少现在还不行。 她想象不出一个在道德王国中占据绝对高地的存在。难道只有神才能裁决凡世间的是与非,而人类永远无法真正成为道德准则的立法者? 若想他人如何待你,那么你也应如此对待他人。举棋不定之中,卡塔莉娜忽然想起了启蒙老师对她讲过的一句话。 这不过只是一句家喻户晓的谚语或者箴言,那时的她并未记在心上。 此刻想来,却发现其中确有真意。 “您说得对,杰洛斯叔叔……也许世界上并不存在是与非的绝对准则。但我相信——关于道德,确实存在着一些简单的基本规则,例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难道您在吃人的同时,也真心实意地渴望着被其他人当做食物吗?” “你怎么知道我不想这么做呢?”杰洛斯眯起眼睛问道。 “假如您真的有这种想法,早就该找个油锅把自己炸了,而不是拖到现在。或者您至少可以说明一下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您没有这样做,不是吗?”卡塔莉娜反唇相讥。 “哈哈哈哈哈——” 啪、啪、啪。杰洛斯双掌交错,鼓起掌来,他那放荡不羁的笑容里竟带着些赞叹的意味: “虽然漏洞百出,但是不错了,至少你真的会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如果换做你父亲,他八成会用诡辩避开正面回答,然后再把我数落一番——喏。” 金色的中枢水晶化作了一道轻飘飘、软绵绵的抛物线,掉落在了地板上。 幸好它没有脆弱到一触即溃,而是沿着地面旋转了几下,滑到了卡塔莉娜面前。 卡塔莉娜眼睛望着地板上的水晶,心中满是疑惑。她不敢相信杰洛斯就这样信守承诺把水晶交了出来。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诡计? “别担心,上面没下毒,侄女。你可以把它看作我丢给你的手套,既然我的言语无法为自己辩护,就让我的剑来为我辩护吧。” 他抽出腰间的金柄刺剑,在平整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雕刻出冰冷刺骨的噪音: “我,杰洛斯向您提出决斗,以血斛之名,今夜我们只有一个人能够活着走出这个房间。” 第一百九十八章 死斗(上) 门外的枪声与尖叫正像团在枯草地上翻滚的火焰,逐渐扩散蔓延、浓烟四起。房间里的空气却像团冰冷的胶质般凝结。 那是一种混乱与冲突中诞生的寂静,卡塔莉娜对这种寂静感到很不自在。此刻杰洛斯的刺剑正指向她,仿佛一粒尖锐的质点。 摆在她眼前的只有两条路——成为一名弑亲者,或者就此死去。 我该怎么办……?她心中没有答案,但此时已经无路可退。 卡塔莉娜取出她身上携带的最后一枚宝石。那是枚绿柱石,棱角分明的刻面在掌中倒映出一片纯净透明的景色: “我,卡塔莉娜·奥克兰,接受你的挑战。” 以守秘人阁下之名,我不会退让。 ‘树心’的晶体剑刃在掌中凝结成型。她望见杰洛斯雕塑般立在原地,无动于衷地望着自己,仿佛一位高尚的骑士正等候着对手披甲上马。 也许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位离经叛道的叔叔,也是最后一次。卡塔莉娜心想道,她压低身位,左手想要捡起脚下的中枢水晶。 就在卡塔莉娜的手指快要接触到水晶的瞬间,杰洛斯动手了。随着长袍翻飞,杰洛斯似暴起的烟尘,剑锋化作一道射线向她的方向刺来。 七步之遥转瞬而至,卡塔莉娜立刻双手举剑将剑锋向上格挡,剑刃随即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宛如新月般的碧弧,向着杰洛斯的颈部割去。 不料杰洛斯以退为进、转身抽剑,他的动作如舞者般华丽优雅,竟通过转身退步反进了一步,用格挡匕首反手刺了过来。 这又是一个以命换命的局面。此刻已是白刃相接的距离,像这样狭窄的空间内根本铺展不开『湖泊』秘文产生的屏障,时间上也来不及。 卡塔莉娜立刻反应过来,她收起步伐向后急闪退去,双方的攻击同时落空,而杰洛斯转过身来刺剑又至,卡塔莉娜擎剑格挡,金属与晶体刮割发出一声悦耳的鸣啸,两人再次拉开了距离。 刺剑,造诣颇深的剑客会称其为“迅捷剑”,然而它并不似听上去那般轻盈脆弱—— 作为一柄为决斗而生的单手剑,迅捷剑的重量其实不亚于双手使用的长剑。接近一米的超长剑身加上单臂延伸出来的攻击长度令其紧紧占据中线优势,几乎可以媲美一只短矛。 而杰洛斯另一只手上的格挡匕首同样不可小觑:与长剑相同的十字剑格具有着优秀的格挡能力,侧环可以保护使用者的手指,坚固宽厚的剑身足以令其抵御一次次的剑刃撞击。 这两件武器一长一短、一攻一防,在高手手中极难应对,而杰洛斯本人也比她预想得要强得多。 她本曾以为这位叔叔不过只是个酒囊饭袋,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怎么了,凯莉?”杰洛斯讥笑道,“难道你在挥剑砍向我的时候,没有做好被我杀掉的觉悟吗?” 卡塔莉娜没有答话,只是将剑身压低,固守中线严阵以待。 杰洛斯再次像暴风般冲杀过来,两人再次交锋,剑影交叠在一起,仿佛烟花般瞬间爆开一阵激荡的声浪。 剑锋交错,长剑侧移向着他的手腕打去,却被杰洛斯及时避开。他的步法时而像山猫一样灵活,时而又像毒蛇般诡异—— 反击转瞬即至,又是通过大幅度的转身刺出的刁钻一击,仿佛毒蛇的獠牙,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卡塔莉娜招架、闪转、腾挪,寻找着反击的机会。杰洛斯的每一击都是大开大合的招式,不惜以命换命、甚至只是以死换伤,这令她难以组织起有效的进攻和反击,只能等待对方露出破绽。 “你在怕些什么,凯莉?动手啊!”杰洛斯挺剑刺击,高声叫嚣道,“让我们做个了断!” 他在试图激怒你,让你失去理智,千万别上他的当。卡塔莉娜一边告诫自己,一边继续稳步招架后退。房间很大,留给她辗转腾挪的空间还足够。 “你就像你父亲一样,愚蠢、伪善、懦弱——你究竟是怎么甩掉那根蠢拐杖,从轮椅上起来活蹦乱跳的,为什么不把你的治疗方法告诉他?”杰洛斯继续连刺并挑衅道,“还是说你根本就不关心他?就像他根本就不关心你一样?” 卡塔莉娜连续迎击着刺剑的剑身,试图利用秘缚之刃的锋利将它斩断,或者至少通过双手剑的发力优势让杰洛斯失衡。然而刺剑比她想的要坚固更多,杰洛斯的力量似乎也更胜一筹。 “看来你不关心任何人,是这样吗?”,杰洛斯暂缓攻势,后退了几步。“让我们试试吧——”,他低头扫过脚下的中枢水晶,毫不在意地抬起靴子,随后猛然踩了下去。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一道苍翠的屏障挡在了他的脚下,将中枢水晶照在了里面。 “这倒是有点意思……”杰洛斯抬头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转而看向卡塔莉娜,“可是侄女,它究竟能挡多久?” 叮。他反手将刺剑垂下,用尖刃刺击屏障,屏障顿时以受击点为中心产生了一丝裂隙。 我该怎么办? 屏障一旦破碎,卡塔莉娜心知以自己的能力短时间内肯定无法再释放第二个屏障。 如果自己冲上去搏命,那就随了杰洛斯的心意;可如果自己继续等待机会,哪怕击败杰洛斯一切努力也将付之东流——博克·奥顿,还有那些孩子们都会死…… 叮。又一剑刺中了刚刚的位置,蛛网状的裂隙更多了。她必须立刻做出决策。 如果换作银骑士盖尔特,他会怎么抉择? 即使是鲁莽也比怯懦更接近勇敢。她的心中回想起一句话。 叮。恐怕这是最后一次了。 就在屏障即将破裂的那一刻,卡塔莉娜用尽全力向前冲去,拖动长剑划出一片模糊的幻影。 她望见杰洛斯露出一丝得逞的狞笑,刺剑调转方向,大步流星地向着自己的心口穿刺过来。 长剑没有刺入杰洛斯的喉咙,而是斩在了刺剑上,金属剑身因振动发出了一声激荡的鸣啸,仿佛黄蜂的嗡鸣。 卡塔莉娜用十字剑格将杰洛斯刺剑高高抬起,随后几乎像是要把自己甩出去那般暴风骤雨地撤步、变招、斩击—— 一条手腕落在了地上。 第一百九十九章 死斗(下) 剑锋一转,长剑在转瞬之间划过了近乎360°的圆弧,从完全相反的一侧击中了杰洛斯被迫举起的手腕。 一道惨白的刀光闪过,卡塔莉娜立即向后撤步,格挡匕首只在她的咽喉上面留下了一丝血痕。 当杰洛斯抬起自己的右手想要追击时,却发现那里空无一物,只剩下一条血淋淋的残臂。 叮!刺剑落在了地上,翻滚了两圈,断掌仍然死死地抱住剑柄不愿离开,仿佛一只正在吮吸死去母亲乳汁的幼兽。 他的双眼被惊诧之色所灌满,退后几步,就好像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那般,茫然地、无动于衷地看向卡塔莉娜。 「银蜂蛰刺」。 这个招式「镜中之雨」一样被纪录在了伊卡洛斯源流术中,需要使用者拥有极高的速度和爆发力,在极短时间内完成变招。 在卡塔莉娜数百小时的剑术俱乐部生涯中,真正完成这一剑招的次数恐怕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而且她也从来没在实力相当的对手面前使出过这一招。 但此时此刻,她竟奇迹般地成功了。那种妙不可言的直觉,就好比一招一式都在她脑海中提前浮现,好像一切早已经发生过一遍那般流畅自然。 “结束了,杰洛斯叔叔。”卡塔莉娜站定在原地,把剑尖挪向他,“跟我回去吧,我会尽力让你得到公正的审判,如果他们没有收集到足够多的证据,你可能只会被判处流放。” “没人能审判我!” 杰洛斯咆哮着猛然单膝跪地,试图用左手的匕首刺破中枢水晶上方的屏障。 卡塔莉娜虚握左手,将屏障捏碎,震爆的气浪使得中枢水晶滚落到了原处的地毯边缘,令杰洛斯扑了个空。 “不得不承认,凯莉,你确实学的很快……” 杰洛斯露出了一个凄惨而狼狈的笑容。突然,他像一个发疯的醉汉般扑了上来,不顾招式地对着卡塔莉娜拳打脚踢。 剑刃飞旋,仿佛一束银杆绿枝猝然绽放出鲜红的花朵。长剑的晶刃拖割过左腕,格挡匕首掉落在地上。断臂一拳打来,剑刃割在了他的腋下,又反身砍在了膝盖内侧上。 终于,杰洛斯的双腿失去支撑跪在了地上。血液在他身下不断延伸,汇成了一滩红色的浅池。 这是奥克兰的血,和我相同的血。卡塔莉娜悲哀地想道,倘若先祖「青木」布兰登泉下有知,不知会作何感想。 “动手吧——”他的胸口颠簸起伏着、喘着粗气,好像一条漏水的破船,“我的性命归你了。” “不,这样做太便宜你了。”卡塔莉娜将举剑的手放了下来,她已经杀过了人,不想重蹈覆辙,“你会戴着镣铐站在法官和陪审团面前,向整个世界坦白你的罪行。” “你不想脏了自己的手,是吗?”杰洛斯讽刺道,“角落里那个花瓶的底座上有一个隐藏机关,按下它就会有一架电梯通往外面的密道。钥匙在我身上,你可以杀了我,然后用它直接去到隔壁的那条街,没人会知道是你干的,你的名誉不会受到丝毫影响。” “不,我不做这种事。”卡塔莉娜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况且就算不杀你,我也一样可以用你说的方法离开这里,不是吗?” “呵呵,行吧……”杰洛斯无可奈何地苦笑道,“看来你也依照自己心中的律法而活,这恰恰证明了我们是一路人。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就当是给我这个失败者一个小小的施舍,怎么样?” “说吧。” “当你家缠万贯的时候,捐出一个铜板做好人并不难。可当你仅有一个铜板维生的时候,捐出它需要莫大的勇气——” 杰洛斯面孔紧绷,竭尽全力才让自己的语调没有因疼痛而走音: “假如你还是那个走路都离不开拐杖的残疾小女孩,你还会为了保护别人向我提出挑战吗?” “……” 如果明知必死,我还有勇气为了心中的正义而拔剑吗?卡塔莉娜扪心自问。 她既不想回答否,却也无力用虚伪的“是”来应答。 “我很难回答没有发生的事情,但我希望彼时彼刻的我会这样做。” “嗯,不错……”杰洛斯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最后我还有一句忠告想告诉你,凯莉。” “——永远别听你的对手临死时的废话。”他冷笑着说道。 什么?! 一个恐怖的念头将她的思绪砸得粉碎,她猛然瞥向一旁的角落里的中枢水晶。只见杰洛斯断掉的右掌正如一条跛脚的昆虫般飞扑向中枢水晶。 不! 卡塔莉娜想要释放出屏障,可一切为时已晚。断掌攥住了橙黄的晶体,用那玉石俱焚的、颤抖的力量将其捏抱在掌中,捏得粉碎。 破碎的晶渣崩落了一地,渐渐失去光芒,正如消逝的生命。 “遗憾的是,人只有犯错才会真正的成长。欢迎来到残酷的现实世界,侄女。” 第两百章 救命稻草 博克·奥顿,还有那些孩子都死了。所有人的努力都白费了。卡塔莉娜心如死灰。 她把杰洛斯当作了一个独立自由的人格来尊重,真诚地思辨每一个问题,按照他的规则堂堂正正地赢得了胜利。可最终,他还是撕毁了两人认可的协定。 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要这样做,杰洛斯,这对你来说究竟有什么好处?” 卡塔莉娜低沉地说道。那声音仿佛有一股火焰在冰层下燃烧。 “我给过你机会了。如果你足够聪明的话,就该早点一剑把我的脑袋割下来。但是比起挽救十几条无辜的性命,你更害怕脏了自己的手,对吗?” 说到这里,杰洛斯讪笑道。他的脸上没有任何一丝内疚,甚至有些得意洋洋: “可是你不敢这样做,因为你知道在那之后会发生什么——你会永远作为一名弑亲者而活着。你可以想办法洗脱罪名、逍遥法外,但即使没人知道,你也会在余生中的噩梦里一次又一次被惊醒。” “你会梦到自己的罪行被人揭发,梦到树心的剑刃渗出鲜血,梦到镜子中出现了我的倒影……所以,为了做个好梦,十几条人命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说得没错吧,凯莉?” “闭嘴!”卡塔莉娜突然怒吼道。她的声音在发抖。 剑柄突然狠狠地敲击在杰洛斯的脸颊上。牙齿脱落下来,却将他的丑陋笑容浇灌得愈发灿烂。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情绪失控。以往的冷静、教养、以及那些骑士的信条全部被她抛诸脑后,她现在只想狠狠折磨眼前这个毫无底线的骗子。他罪有应得。 杰洛斯却缓了一口气,不慌不忙地用左手背擦了擦嘴角上的鲜血,声调悠扬,像讲童话故事一般娓娓道来: “你听过侠盗骑士鲁道夫的故事吗?你肯定听过,我小时候可没少听:他喜欢把强盗和窃贼一次又一次关进监狱里,然后什么都不做,等着他们逃出来为祸人间,只为了满足自己变态的道德洁癖。在我看来,他才是整个故事里最坏的疯子。” “闭嘴!闭嘴!闭嘴!” 卡塔莉娜揪住杰洛斯的头发,用膝盖反复猛击他的胃部,直到他吐出黄绿色的胆汁,躺在地上像昆虫一样挣扎爬行。 “如果你干脆利落地一剑杀了我,或许九泉之下或许我还会高看你一眼……” 他挣扎着从血泊和呕吐物里翻过身来,露出胜利的微笑: “但你毕竟只是个蠢货。一个永远活在自己的梦里,只喜欢玩骑士扮演游戏的蠢货……” 卡塔莉娜终于忍无可忍,把断刃架在杰洛斯脖子上。杰洛斯并没有反抗,他的嘴角始终挂着一抹胜利者的微笑,这令卡塔莉娜怒火中烧。 杀了他!杀了这个无耻败类! 脑海中自己的回音逐渐激荡,卡塔莉娜能察觉到自己的最后一丝理智愈发模糊。她不知道在这之后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杰洛斯今天必须死。 像他这样的人不值得任何尊重,像他这样的人就应该在地狱饱受煎熬—— “打扰一下——我看打得差不多了,要不把他交给我吧?卡塔莉娜大人。”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仿佛溺水的人抓到了一只救生圈,她脑内的激荡声也逐渐安静下来。 “艾德?是你吗?”卡塔莉娜试探着问道。 她不确定这是不是自己脑海中的幻觉。 “对啊,不然还能有谁呢?” 红眼睛机械蜘蛛从地毯里爬了出来,艾德笑着说道: “外面的战斗比较激烈,之前我一直没空管这边,不过我刚刚抽空读取了中枢水晶的信号频率。孩子们很安全,博克·奥顿现在就在我身边,你想和他说点什么吗?” 听到这里,杰洛斯的笑容就像挤入柠檬汁的热牛奶般凝固住了。他突然沉默着僵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就不说了。”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却又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卡塔莉娜呆滞地放下断剑,低头说道: “……对不起。”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对谁说这句话。 “什么对不起?您打算改名叫道歉骑士了吗?眼下一切都很顺利啊,所有人都得救了,我也能顺便涨一波绩效。这多亏了你,卡塔莉娜小姐,我不明白究竟有什么好道歉的。” “那就好……” 卡塔莉娜忽然感到鼻子一酸,她转过脸去,尽量不让艾德注意到她的失态: “谢谢你,艾德。” “乐意为您效劳。不过我建议你还是先离开这里:西区小队已经快把大厅扫干净了,马上就会往你这边赶。如果他们发现你在这里,我很难向神调局那边说明白。” “我知道了。”卡塔莉娜深吸一口气,收拢了一下情绪,“那杰洛斯怎么办?” “交给神调局吧,放心,我很了解这帮人,他们向来秉公执法。船蛆先生肯定会有应得的惩罚的。” “呵呵……”一旁奄奄一息的杰洛斯突然冷笑了一声,似乎听到了什么笑话。 “怎么,您对神调局的职业道德有什么意见吗?”艾德讽刺道。 “她离不开这里的,花瓶的底座上根本没有什么隐藏机关。” “隐藏机关是假的,可电梯可是真的吧?果汁先生八成不会给VIP嘉宾安排一个无路可逃的死地,毕竟他自己都用暗道跑掉了。” “那又怎样?按钮已经被我毁掉了。”杰洛斯不以为然。 “我看您就是不懂电路的基本组成原理。” 独眼蜘蛛爬到按钮座排上,八只勾爪将裸露的黄铜缆线接在腹部工具组上,一阵火花闪过,墙壁里隐藏的电梯通道打开了。 “在牢里少读点哲学,多读点实用的东西吧,船蛆先生。是您体面一点儿主动把钥匙交出来,还是我帮您搜一遍身?再或者我给您表演一下现场开锁?” 杰洛斯悻悻地哼了一声,在怀里摸索了一会儿,丢出一把染血的钥匙。 “船蛆先生,放弃抵抗,接受审判是你唯一的宿命。” 突然,一个低沉的声音从门外隐隐响起,大门处爆发出一束激烈的火花和震动声,火星如同花洒般四处喷溅。 “他们带了铝热焊炬,切开门还需要一会儿时间。你趁现在赶紧走吧,我的独眼蜘蛛就不跟过去了,这边还要留着它代替中枢水晶呢。” 艾德将卡塔莉娜目送上电梯道别道。 “嗯。”卡塔莉娜最后看了一眼杰洛斯,她将目光移向红眼蜘蛛,真诚地感谢自己这位朋友,“谢谢你,艾德。如果没有你在,我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行了,别光练嘴皮子,到时候请我吃饭吧,回见。”艾德说道。 电梯的大门渐渐关闭,钢铁缆绳牵动着电梯渐渐向上驶去。 …… 。 第两百零一章 善后工作 温度逐渐上升,外面还在喊话,但声音被焊炬的切割声掩盖住了。房间里只剩两人,或者说,一人一蛛。 “终归是棋差一着啊……” 沉默良久后,已经奄奄一息的杰洛斯望着电梯门叹气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侧过脸来,向着红眼蜘蛛的方向问话。 “非要说的话——外面的那帮人是我的同事。”艾德把红眼蜘蛛的躯干翻转了180°,看向杰洛斯,“这门质量不错。依我看,靠焊炬要把这扇门切开恐怕还得要一刻钟——不过你的失血有些严重,不知道能不能撑得到那个时候。” “呵呵,乌鸦……”杰洛斯咽了一口血沫,“如果你认为布兰登会在意我的死活,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布兰登先生可能不会在乎您的死活,但神调局会在乎。奥克兰家的四少爷在邪恶的地下食人密教据点被发现,要知道光是这个消息就值多少封口费啊……” “生意人,是吗?”血泊里的男人虚弱地大笑起来,“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你是说俱乐部的老板吗?好像叫什么果汁的那位先生,那家伙溜得可真是够快的。” “不,不是他。” 杰洛斯笑着摆了摆头,将流到眼睛上的血甩了出去,但没有继续往后说。 “我有个疑惑:这里明明有电梯,你为什么不跑?还是说,你觉得自己有把握打赢卡塔莉娜小姐?”艾德问道。 杰洛斯抬头与独眼蜘蛛对视了一眼。 “我只想看白栎燃烧。” “有这个必要吗,那可是你自己的家族。” “看来你不了解什么是贵族,更不是次子或者幺子。”杰洛斯低头看着自己的血泊道,“你不会懂的。直接动手吧,别想再从我这套话了。”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杀了你?” “你会的,不然你应该把这些问题留到刑讯室。她叫你艾德,是吗?我在想,神调局在银雾市的调查员里能有几个叫艾德的呢?” 红眼蜘蛛的另一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宝石的双重竖瞳犹如双生红莲般绽放,顿时光芒大盛,一道灰白的虚影浮现出来: “能借个火吗?”虚影说道。 在无风摆动的长袍之下,幽影般的镰刀残破而透明,犹如一弯碎裂的新月…… …… 焊炬的声音停了下来。 吱呀吱呀,白水晶吊灯晃动着,仿佛死神哑然失笑。 透过防毒面罩的目镜,黄绿色的气体在大厅里肆虐蔓延,竟让白水晶吊灯显得有些血红。 紫青色的躯体被横七竖八地铺展在地上,有些幸运者还尚能够抽搐。片刻之前,这里还发生过一场欢聚宴饮,此时却空余死寂的窒息呻吟。 艾德不由得压紧了自己的猫头鹰面罩,以免不慎吸入氯气,这是这副面具第一次发挥它真正的作用。 由于在市区内,西区小队使用的剂量已经尽量控制在最小,但在毒气的无差别打击之下,还是有一部分作为侍者的孩童失去了生命。 关于这一点,他没有告诉卡塔莉娜——也许永远也不会让她知道。 至于汤米和博客·奥顿,他们离毒气炸弹的投放位置很远,而且地下厨房里还有独立的通风系统。奎茵已经第一时间前往那里确保两人的安全了,他对此并不担心。 他跨步迈过一具失去生机的躯壳,走到了西区小队的负责人面前。代号「矛隼」的男人转过身来: “非常感谢贵方提供的情报,这次行动您和东区小队当记首功。” 这当然是句客套话。艾德自然听得明白对方的言中之意,态度友善地回复道: “哪里哪里,您过奖了。西区小队毫无疑问才是这次行动的绝对主力,我们会在书面报告上将事实详细汇报上去的,这点还请阁下放心。” “这叫什么话,大家都是神调局的兄弟部队。我只是想事先确认一下、统一口径,以免到时候两张报告各说各的,实在不好看。” “嗯,理应如此。根据我掌握的情报,这次宴会的贵宾‘船蛆’应该就在这扇大门后面。也许马上又是一场鏖战,您看我还有必要继续协助作战吗?” “我记得你的专长是侦查方面的吧?那还是不必了,强攻尽量以专业作战人员为主。如果出现额外伤亡,我也不好向东区的同僚们交代。” “那好,我去确认一下博克·奥顿先生的安全,就不在这里添乱了。祝您顺利完成任务,矛隼队长。” “当然,请便吧。也祝你好运。” 矛隼微微伸出手掌,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随后目送艾德消失在黄绿色的毒雾中。 “……东区新来的小年轻做事不一般啊,没准将来他能接伊顿的班。” 他本想习惯性地伸手从口袋里取只烟,却又突然意识到现在不是时候,立刻放下了。 “大门已经切割完毕了,队长。”前方的爆破人员汇报道。 “终于好了……愿圣灵保佑我们,准备强攻吧。”矛隼队长在胸前点了七下,象征着圣灵的七芒星。 随着熔融的金属大门被猛击撞开,武装到牙齿的神调局特工们泄洪般地涌入房间,矛隼紧握武器,第二个冲了进去。 迎接他们的既不是敌人的绝地反击,却也不是空无一人的尴尬空气。 只见一具无头焦尸正在熊熊燃烧,一旁烧成焦炭状的颅骨插着装饰华美的金色刺剑,刺剑下方正是用它所刺绘出的火焰文字—— 「黑爵士」。 第二百零二章 往事如烟 当艾德护送着博克·奥顿从浓烟滚滚的旅馆出来时,灰蓝色的夜空已经覆满了整个天幕。 藉着街边的煤气灯,可以清晰地看见钟形警盔映出的点点银光。警察围城一堵人墙,挥舞着警棍,大声呵斥并驱赶着试图围观的人们。 然而即使是那些最为大胆的好事者,在见到那恐怖的鸟嘴面罩后也迅速离开了这里。艾德拉开已经等候多时的黑色马车车门,示意博克先进去: “真没想到我竟然能活着离开这栋魔窟……” 听见马车开始迈着“哒哒哒”的步伐缓慢启动后,博克·奥顿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摘下脸上的防毒面罩交还给艾德。 “等等,汤米和您那位朋友不一起上车吗?”突然他忧心忡忡地问道。 “哦,您是这次行动的重点保护对象,我们需要优先确保您的安全。至于其他受害人,需要经过神调局的调查,确认没有异常后再进行统一处置——不过您不用担心,我的同伴会留在那里说明情况,相信小汤米很快就会被释放的。” 艾德这样解释道。尽管“说明情况”这四个字听上去和奎茵小姐不是那么搭配,不过她确实还是最合适的人选,因为矛隼队长一定会给这个面子: 奎茵的姐姐,「夜莺」奥莉维亚小姐几年前曾担任过西区小队的队长,也正是矛隼当时的顶头上司。作为银雾市分局的核心人物之一,奥莉维亚小姐在内部声望极高,哪怕现在暂时被停职了,官复原职也是迟早的事情。 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矛隼队长肯定不会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小男孩去得罪这位老领导的妹妹的—— 有些事情他自己去说一万句,也不如让正确的人说一句顶用。 “哦,那我就放心了……”奥顿长舒了一口气,绷紧的肌肉终于舒缓,瘫痪般躺在座位上。 “对了,那卡塔……” 博克·奥顿还想继续问关于卡塔莉娜的话题,可话到嘴边却被艾德制止住了: “嘘,还记得我出去之前跟你说过的话吗?” 出去之后,你在这里所闻、所见的任何事都请务必保密,不该讲的不要乱讲——即使对神调局也是如此。 “哦……”奥顿触电般绷直身体坐了起来,紧张地抿了抿嘴唇“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我第一次接触到神调局那时候的表现并也没有比您更镇静。”艾德温和地笑了笑,平复着对方的情绪,“但请务必铭记,您的一举一动影响深远、事关重大。” “我知道了。” 马车就这样前进了一段时间,二人对面而坐,无言相觑。 “对了,我听说你是滑翔翼特技飞行团的成员?”艾德率先打破了尴尬的沉默。 “是的。”博克·奥顿点了点头,“入团差不多三年了,可惜没拿到什么成绩。” “那你认识亚瑟·卡斯特吗?”艾德问道。 “当然。”听到这个名字,眼前的年轻人眼中闪起了光芒,“我和亚瑟关系好得很,他刚进队的时候我还带过他呢。那小子人是真的不错,吃得了苦,天赋又高,人缘还好,如果再练个一两年,我觉得他能直接参加全国大赛——” 博克·奥顿说着说着,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自言自语道: “神调局,难怪……难怪他会莫名其妙地坚持离队……难怪我一直联系不上他……他去了你们那里吗?他现在怎么样?” “他……” 艾德的呼吸突然被胸中涌起的一股乱流缓慢地拉长。他缓了缓语气,之后才慢慢平静地说道: “很不幸,他已经牺牲了。就在差不多三个月前。” “哦……” 博克·奥顿仿佛被石化了一般,怔怔地愣在原地,许久才缓缓地说道: “天哪,我很抱歉。对不起。” “没关系,我们这一行总会时刻面临牺牲。昨天、今天、明天,终归没有太大区别。”艾德宽慰道,“和平与安稳总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这就是我们的职责。”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博克·奥顿突然泪流满面,低声喃喃道: “……难怪他妹妹三个月前联系了我。” 艾德在亚瑟的思维殿堂中看到过他与家人的合影,印象里他的确有个妹妹。失去家人的痛苦一定是刻骨铭心的,但愿亚瑟的死亡的不要困扰她太久,他祈祷道。 时间会抹平一切创伤,但愿如此。 “是书信联系吗?”艾德回过神来问道,亚瑟的家人应该都在荷黎安堡。 费尔伍德街83号,他记得这个地址,那是他在邮寄亚瑟遗物时填写的住址。 “不,来的是她本人。”博克·奥顿垂下头,以手掩面回复道。 本人?艾德不由得有些惊讶,荷黎安堡和银雾市两座城市一个在西,一个在东,几乎横跨了整个莱瑞亚。她来这么远的地方做什么? “我当时根本不知道他已经离世了,天呐……”博克·奥顿痛苦地抱住脑袋,“她问我知不知道亚瑟·卡斯特离开飞行团的原因。我当时没过脑子,只当是什么家庭矛盾,就如实回答了不知道,她沉默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圣灵在上,如果我早点知道这一切的原委,我一定不会这样敷衍那个不幸的女孩。我都做了什么……”他难过地说道。 “看得出来您是个好人,奥顿先生,只有好人才会自责。” 艾德拍了拍博克·奥顿的肩膀,宽慰道: “您现在一定饿了吧?我猜您这会儿肯定不想吃肉了,干脆等到了警察局,我请您吃茶泡饼干好了。” “茶泡饼干?”博克·奥顿没理解艾德的意思。 “就是把饼干泡在热红茶里吃,饼干泡软了之后吃起来会更甜,既解渴又管饱。在我最困难、最迷茫的时候,亚瑟·卡斯特请我吃了这个,没准儿你也该试一试……” 身后的浓烟与嘈杂声早已经消失不见,马车驶过一条小路,惊起了院中犬吠。银雾市旋即再次笼罩在一片静谧当中,等待着属于它的下一次动乱。 第二百零三章 艾德的黑暗咖啡 “哗啦啦”,先是钥匙翻动的声音,随后“嘎吱”,侦探所的绿色门被人打开了。 艾德艰难地强迫自己绕开眼前那台诱人的沙发,放弃掉躺在上面呼呼大睡的想法,一步一步地挪到扇形办公桌后方的书架上,取下了摆在那上面的咖啡罐。 虽然熬夜这种事即使对于普通人来说也并非什么要命的事,但非凡者终归也还是肉体凡胎: 连续使用秘文本来就会造成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疲劳,再加上一场大战和开了一整晚的会,此刻他着实是身心俱疲,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像钟摆般反复摇晃—— 睡觉。 但是现在不行。他还得等一样东西。 艾德拧上填好咖啡粉的摩卡壶,打开厨房的燃气炉灶,这基本上是它在这座屋子里面唯一的作用——烧水煮茶(或者咖啡)。 奎茵小姐的烹饪水平只能用灾难来形容,任何食材在她手里都会变成仪式材料;伊顿先生时常早出晚归,从来没展现过厨艺才能; 至于艾德自己,只能说做出来的东西至少勉强能吃,但是他也不想拿出多余的时间去采购和处理食材——这些时间完全可以用来在梦中进行模拟作战训练。 他拧开燃气炉灶,把火开到最大,让温度把浓缩咖啡萃取出来。 叩叩叩。门外有人敲了三声,随后门打开了。 “艾德,我把今天的报纸拿来了。” 进门的是汤米。只见他贴心地把《银雾电讯报》放在了办公桌上,这就是艾德一直在等的东西。 “好的,就放那里吧,等下我拿小费给你。”艾德犹豫了一会儿,没有关闭炉灶,只是把火拧小了一点便从厨房走了出来。 “小费就不必了,那个……”汤米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艾德从抽屉里翻出一枚铜板放在桌上,摊开报纸,标题加粗的黑色字体赫然写着: 【首相之子神秘失踪! 首相赫伯特·奥克兰之子,杰洛斯·奥克兰于本日神秘失踪。家属及警方在其居住的房间里发现了一封书信,疑似与情妇私奔。 杰洛斯·奥克兰性格顽劣,在荷黎安堡时期曾与多位女演员传出绯闻,其本该作为十六人代表团中的一员参与银雾市交通设施的规划方案,却借此机会私奔。兄长布兰登·奥克兰表示对杰洛斯的地下恋情并不知情,并对他的任性行为表示遗憾。 据消息人士报道,有人曾在码头目击到杰洛斯与一位身份不明的女士登上了一艘小型私人客船,随即不见踪影。】 在报纸底部不起眼的角落,还能找到一行小字:【西区一家名为“甜蜜小憩”的旅舍发生不明原因火灾。已得到妥善安置。】 “很好。” 艾德阅读完后合上报纸,用裁纸刀熟练地将这两条内容方方正正地切了下来。 一切与昨夜会议中预先敲定好的方案一样,让杰洛斯以失踪的方式消失在公众视野中,这也是造成影响最小的处理办法。 “这样做真的没问题吗?我听到街上到处都是流言蜚语。”汤米担忧地问道。 “比如说呢,都有什么传闻?” “有说杰洛斯是杀人后畏罪潜逃的,还有说杰洛斯的失踪与当夜旅舍失火案有关的,因为有人看到了乌鸦从旅舍出来。还有更离谱的……” 杰洛斯的失踪与当夜旅舍失火案有关,这倒是非常接近真相了。艾德提起了几分精神,饶有兴趣地问道: “那最离谱的传闻是什么?” “有人说杰洛斯平时的骄奢淫逸其实是装出来的表象,其实他就是坊间传闻中的黑爵士,白天扮作纨绔子弟,却在黑夜中惩奸除恶、行侠仗义。这次他虽然只身捣毁了邪教的地下窝点,身份却也因此暴露了,因此只能假装失踪,等待时机重新归来。” “噗……”艾德忍不住笑出了声,要是卡塔莉娜听到这种传闻,说不定会当场气昏过去。 更何况这传闻的时间节点根本对不上,除非杰洛斯能在荷黎安堡和银雾市之间瞬间传送,来去自如,否则怎么可能会是黑爵士呢? 就在这时,厨房里发出一连串不妙的咕噜声,打散了艾德的笑容。他连忙冲进厨房,只见过度萃取的摩卡壶已经弥漫着一股焦糊的臭味,地上还有一滩沸腾喷洒出来的棕黄色水渍。 这下丢人了,我怎么把咖啡这事儿给忘了? 艾德连忙把咖啡壶从火上端走,关掉了炉火。作为一名『傀儡』秘文的使用者,他对自己一心多用的能力还是有些自信的,可今天偏偏却阴沟里翻船了。 看来我确实是该休息一下了。他端着剩下的半壶咖啡回到办公室,虽然味道肯定是好不了了,但至少提神的功效应该还在。 再怎么说也比奎茵泡得好吧?艾德自我安慰道。 回到客厅,汤米竟然还没有走,十指并拢放在腹部,一副有话想说的样子。 “你找我有事?”他直接挑开了话头。 小汤米点了点头,嘴唇蠕动几下,终于挤出了想说的那句话: “那个……怀科洛先生,您可以借我一点钱吗?” “哦,钱的事情好说,你不用这么紧张。” 艾德摆了摆手,示意汤米放松一点。自己每周能赚10镑的钱,日常花销才不到1镑,就算还完白矢的钱,他手头也能有些剩余。 一个小孩子能花多少钱呢? “说吧,多少钱?”他抿了一口咖啡,大方地问道。 “一百镑可以吗……?” 噗呲。咖啡喷了出来。 第二百零四章 汤姆的欠条 过度萃取特有的苦涩焦糊味直冲脑门,好像在吞下一块木炭。 也许加一勺糖可能会好一点? 这是艾德把咖啡喷出去时脑中闪过的念头,不过至少他现在完全清醒过来了。 “等会儿……一百镑?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艾德掏出手帕擦了擦嘴角,幸好自己没直接喷在桌上,在关键时刻把头撇了过去。 如果只算工资,他一年的净收入差不多在400镑左右,足以称得上高薪。这个收入大约是码头工人的十倍,仅凭月薪便足够让一个小家庭维持一整年的生活,且神调局特工的个人收入是不需要报税的。 而小汤米一开口就借了他3个月的收入。要知道,从他正式进入神调局开始,总共也才干了三个月左右。这笔钱即使对他来说也是一笔巨款。 “那个,其实如果实在不方便的话,50镑也可以的……” 小汤米战战兢兢地盯着他自己的脚尖,用微如蚊蚋的声音吐出实情, “教会资助的周日学校只教授基础的拼音识字和经文背诵。我想去公共学校读书,五十镑应该足够缴纳第一学年的学费了。” 原来如此……艾德面色稍缓。 他倒也不是出不起这笔钱,如果有正经用途的话,手中的无面铁币也可以适当变现。但他首先要解决一个心中的疑惑: “为什么不选择找卡塔莉娜小姐借钱?或者是博克·奥顿,你救过他的命,也有他的联系方式,他肯定会帮你这个忙,100镑对他来说只不过是小钱,我相信他甚至都不会找你要账。” “就因为如此,所以我才不能向卡塔莉娜小姐或者博克·奥顿先生借钱。” “……我知道他们二位都是好人,他们肯定会免掉这笔债。如果不需要还钱,我很有可能就不会真正用功读书了。我需要一个人逼迫我加倍努力,只有这样我才可能学有所成。” 艾德注视着汤米,他的身高正好与坐在椅子上的自己平齐,很难相信这是一个七八岁孩子能说出口的话。 不过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所以说你觉得我很适合做这个坏人?”他眯起眼睛,面带微笑地注视着汤米。 “不不不,艾德,你也是个好人——天大的好人。只不过你的行事作风和他们两位有点不太一样而已。”小汤米连忙解释道。 “算你识相。” 艾德这才假装满意地点了点头。 “……但你自己也说了,五十镑只够一年的学费,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一年积累下来的知识应该足够我当个工匠学徒了。我可以慢慢攒钱,直到完成学业。”汤米答道。 艾德听后却摇了摇头。像他这样的维修技工,生意最好的时候每星期也才能挣到两镑,刨去生活开支,一年攒下50镑不是件容易的事。 更何况,从学徒到成为一名正式的维修技工至少要一到两年时间,学徒阶段几乎是没有任何收入的。 “恐怕不行,等你攒够钱继续学业的时候,早就错过了最佳的学习年龄了。” “那……”小汤米听后手足无措地挠了挠头。 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啊。艾德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我倒是有个主意:皇家学会去年刚设立了一项助学基金,只要完成考核指标就可以申请到一笔无息贷款,但条件是毕业后必须前往皇家学会名下的公司或项目工作,直到偿还完全部贷款。我觉得你不妨试试。” 皇家学会助学基金的考核条件极为严苛,只有名列前茅者才能申请,且分配的工作显然不会是什么美差。但无论如何,如果汤米当真想凭自己完成学业,恐怕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我知道了……” 小汤米听完后认真地点了点头,突然问道: “艾德,你觉得我可以成为像你一样的人吗?” 像我一样的人?这个问题倒是把他难住了。 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恐怕连我自己都不太清楚…… 艾德低下头用茶勺搅动着杯中的咖啡,那里仿佛一个涌动着激流的黑色漩涡,将他的思绪卷了进去。 地铁大屠杀、死而复生、守秘人程式、亚瑟的死、白色的钟塔…… 最后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并不比亚瑟或其他人更优秀,仅仅只是更幸运而已: “恐怕并非所有人都如我这般幸运,但你还是可以做个好人。” 他不想对眼前这个孩子说违心的话。不是所有人脑子里都住着一个黑头发红眼睛少女的。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小汤米连忙解释道,“你觉得我能成为一名工程师吗?就像你以前那样。” “啊?谁告诉你我以前是工程师的?” 艾德听得一头雾水,难道这小子还知道什么关于我身世的隐情?其实我不只是维修技工? “是奎茵小姐告诉我的。”小汤米答道,“您护送奥顿先生出去的那段时间,我随便和她聊了一会儿。” 那我就明白了,毕竟奎茵小姐自己也搞不懂维修技工和工程师的区别……艾德心中揶揄道。 皇家学会对此专门有一套系统的考核指标,只有完成考核才能被赋予工程师的称号和证书。 如果单纯从广义上讲,想要被称作工程师,至少也要有能力独立自主地设计出一套完整的工程系统并执行操作。 他可以按照一套完整的设计图对产品进行保养和维修,如果再加上守秘人程式和捕梦网,他可以自己制造零件并完成组装,最多凭着经验进行一些改造,但也仅此而已——充其量也就是个技术员。 至于自己独立设计出一套像独眼蜘蛛这样的高科技产品,那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我之前只是个普通的维修技工而已,连非凡者都不是,没有你想的那么厉害。” 他尴尬地苦笑着,又抿了一口咖啡作为掩饰。 “你是个好人,艾德。” 小汤米笑了起来,他的眼中有亮光闪过: “我在街上见过很多人,我很确信这一点,但我实在说不上来为什么。” 听到这话,艾德心虚地用手拢了拢额前的头发。昨天晚上他还亲手砍下杰洛斯的脑袋插在剑上,这无论如何也不像是好人能干出来的事情。 “其实当不当得上工程师都无所谓,我只想凭着自己的劳动挣钱,只要能足够我和家里人吃上饭就足够了。” “……我妈说过,‘即使只是平凡的、朴实无华的人,也会像最伟大的英雄一样熠熠生辉。’” “即使只是平凡的、朴实无华的人,也会像最伟大的英雄一样熠熠生辉……”艾德轻声跟着念了一遍,颇为感慨,“听上去确实是智者之言,令堂……你的母亲是不是读过书?” “没有,她不识字,这是绿花教堂的神父告诉她的。她经常去那里做祷告。” “……” 无言半晌,艾德继续道: “嘛,总之话确实是句好话没错……” 说这话的人是不是好人就不知道了。艾德心中无奈道,狄伦这种吃喝嫖赌一样不少的混账神父也好意思和别人讲这种话。 “这样吧,先把欠条写好,这100镑我需要筹备一段时间,两周后给你。如果那时候我不在侦探所,你就去欠条背面的地址取。” 他随手撕下一张纸来,拧开笔筒里的钢笔写下了借款内容,一式两份,推给汤米: “喏,教会学校应该教过你怎么写自己的名字吧?签在这里。” 小汤米接过钢笔,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递给艾德:“多谢了。” “说真的,我还是头一次知道你的全名。” 艾德看了一眼纸条上的名字,然后将它简单地压在了笔筒 “要去一起去吃个早饭吗?这咖啡实在没法喝了。” “不了,我刚刚吃过……” 咕噜噜。汤米还想推辞,肚子却发出一声饥饿的响动。 “那要不然再加个餐?我请客。” 艾德先一步起身,推开了绿色的屋门勾手示意,小汤米害羞地跟在了后面。随着一声轻响,门关上了。 阳光透过窗台照在扇形桌上,在那笔筒下还未干涸的一角,一个名字闪闪发亮—— 汤姆·冈特。 第二百零五章 镰与剑 砰! 一声破空的嘶鸣在半球形的不连续空间中回响,子弹从火山手枪的枪膛中激射而出,向着黑甲的骑士旋转冲锋。 翠绿的半透明的晶盾于无形之中浮现,坚定地横架在骑士面前,却又在顷刻之间被子弹洞穿、破裂、粉碎。 动能削减后的子弹撞击在了那黑暗无光的盔甲上,几乎没有对佩戴者造成停滞。不足百步的狭小空间再次归于沉寂,只能听到盔甲行走时所发出的铿锵声。 她在靠近。 砰!砰!砰! 又是三声枪响。趁对方的湖泊秘文恢复之前,艾德一边尽量后退拉开距离,一边继续抬手向着卡塔莉娜的方向继续瞄准射击。 第一枚子弹沿着头盔的边缘擦过,没有造成分毫伤害。 她预判到了我的弹道。艾德判断道,即使全身披甲,卡塔莉娜所展现出来的反应与敏捷依旧不容小觑,竟然能凭借对弹道的预判和小身位的闪转腾挪躲避火山手枪的射击。 在她恢复平衡之前,接踵而至的两发子弹却已经命中了她的躯干—— 第二发命中了右肩处,被肩甲的倾角偏移出去,只造成了较轻程度的失衡。 最后一发正中前胸,晶尘火药的强劲动能仿佛千钧重锤,却未能洞穿乌金板甲。卡塔莉娜后退了两步,勉强站稳脚步。这一枪足以将一头雄壮的斗牛打个对穿,竟不能眼前的黑骑士倒下。 严重失衡,也许还造成了骨折和内伤。艾德判断道。也许会为接下来的白刃战带来优势?他对此不敢抱太大期望。 他放下持枪的右手,将枪插回腰后的枪袋里,像这样的距离已经自己已经没可能再次装弹了。 火山手枪一次最多装填五枚弹药,他故意留了一枚没有发射。卡塔莉娜并不知道这一点。 黑骑士很快恢复了平衡,如一阵飓风般发起冲锋。 两人的距离正被迅速拉近,艾德持握结晶镰刃正面迎了上去。两道晶刃一银一绿,翩然起舞,仿佛在银雾中摇曳的白栎。 艾德招架闪转,避开了试探性的几次攻击,右手贴在背后,平稳地向后退去。 盔甲的重量和躯干的内伤会使对方的体力不停地流失,在卡塔莉娜筋疲力竭之前,他必须尽量避免与其殊死一搏。 见艾德后退,卡塔莉娜竟也并不急追,只是保持着压迫性的距离,令艾德既甩不开她,也黏不上她—— 作为一种奇形兵器,镰刀可以近似地看作一柄更为轻薄的手斧,只能挥砍与拖割,没有刺击能力。在距离上被刺砍一体的长剑稳稳压制,只有更进一步才能找到发挥空间。 但是想要突破卡塔莉娜的防御,又谈何容易? 艾德突然抬手拔枪,翠绿屏障已经瞬时拦截在弹道之前——可他却并没有扣下扳机。 他留下了一个嘲讽的笑容,扭头向后溃逃般地狂奔。 卡塔莉娜并不能跨越自己生成的屏障,只能选择解除或者绕过去,而这需要时间——艾德刚好也需要时间再次拉开距离。 身后很快传来了金属摩擦的跑动声,仿佛一辆失控的蒸汽轿车正向自己撞来。眼前的墙壁越来越近,他所能拉扯的空间已经到了极限。 这一次,黑骑士不为所动,以一种无可阻挡的气势向着艾德冲锋而来。 既然火山手枪难以对乌金板甲下的躯体造成致命伤,那么硬吃一击也并非不能接受。而艾德已经被逼入了死角,只要撤离的机会,两人就必须在此决一死战—— 这是艾德对于对方心理的预判。 他转过身来,右手从腰间伸出——掏出来的却并不是火山手枪,而是一枚怀表炸弹。 又一扇翠绿屏障升起,这次却是属于艾德自己的屏障。 延时被设定成只有一秒的怀表炸弹在脱手后瞬间爆裂。晶尘仿佛闪光的纱雾,曼妙地在二人之间扩散,却还带着锋利的碎片和磅礴的气浪。 翠绿的屏障几乎瞬间被破片和气浪敲得粉碎,密密麻麻的蛛网状裂纹令艾德看不清前方的状况,他无法判断出对方受到了怎样程度的损伤,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 这一击足以打断卡塔莉娜的冲锋,至少也会使她踉跄。 他要的就是这个。 在屏障破碎的一瞬间,艾德拔出了火山手枪,扣动扳机,将最后一发子弹对着黑骑士轮廓的板甲护喉处射了出去。 对咽喉处的射击只要能够命中,哪怕无法穿透护甲,造成的冲击和形变也足以令卡塔莉娜窒息。 然而,尘雾中再次升起了一道令人望而兴叹的屏障。那是卡塔莉娜的屏障。 子弹穿透了屏障,也命中了护喉,骑士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却没有因此倒下。 难道说……她是故意没有拦截怀表炸弹?艾德突然萌生了一个猜想。 晶体长剑转瞬间已经挥至面前,艾德丢下手枪,举起镰刃格挡,长剑在白鸦手杖的杖身上划过,发出刺耳的刮割金属声。没有护手的保护,他的手指岌岌可危。 就在即将断指的一瞬间,艾德松开左手,左臂握拳向着剑刃的方向不进反退,用骨骼硬生生卡住了片刻的剑锋,右手握住结晶镰刃挥向卡塔莉娜的脖颈——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一只雕琢着黄金纹路的黑色手甲档在了他面前,结晶镰刃穿透了她的手甲,在左手手腕割出如注的血流。 然而一切也仅仅到此为止了。艾德知道,他此刻已经没有半点胜算了。 我认输。 眼前的黑骑士化作一道数据乱流,连同整个竞技场湮灭在艾德的意识中。 直到这时,左手被撕裂的刺痛才传达到他的脑海中。 第二百零六章 升级路线 测试结束。 艾德从思维殿堂的床铺上猛地坐了起来,左臂被竖直切开的痛苦令他面红耳赤、紧咬牙关,好在痛楚只是在他意识中短暂地停留了片刻,随即便消失了。 先到这里吧,已经是极限了。他心想道。 在梦中通过守秘人程式进行模拟训练固然可以将时间和效率最大化,但对他的睡眠质量的影响也不容小觑: 正常情况下他睡个六七个小时便已觉得精力充沛,可是一旦在梦中过度训练,即使睡上十二个小时他也觉得身心疲惫、有气无力。 因此,平日里他一直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利用守秘人程式进行模拟实景训练的时长,尽量每晚不超过七场,避免影响白天的精神状态。 但这一次是个例外: 他根据卡塔莉娜今日所表现出来的战斗力生成了一个新的拟似幻像模型,然后测试了足足十五场——这已经远远超过了他平日设定的训练量。 最终结果是一胜一平十三负。唯一一次胜利是由于怀表炸弹爆裂产生的破片碰巧命中了盔甲的眼部视孔,导致卡塔莉娜陷入失明,最终被艾德拉开距离用火山手枪反复射击,多处内伤失去了行动能力。 通过这十五场战斗,他所得出的结论就是: 在正面作战且不使用帝王之血燃烧弹的情况下,装备着乌金板甲的卡塔莉娜已经足以碾压目前的自己。只要被拖进白刃战中,自己将毫无胜算。 当然,这不包括他用黄蜂无人机搭载帝王之血发动自杀式爆破的极端情况。如果这么做,他完全可以做到在两百米开外的暗处解决掉卡塔莉娜,但那并没有什么参考价值。 虽然这巨大的差距一定程度上要归功于乌金铠甲的防护能力,但即使卡塔莉娜不穿戴乌金板甲,而艾德不使用远程攻击,他估计自己的胜算最多也就只有两成。 守秘人程式可以模拟出与被复制者近乎完全一致的人格结晶。无论是体能强化还是秘文技能,他的能力几乎与卡塔莉娜别无二致。 可现实就是,他在白刃战上面的能力上和卡塔莉娜差了不止一点半点。而且这还仅仅是卡塔莉娜在自己面前展现出来的实力,没准她还藏了什么底牌。 这就是天才吗?艾德心中感慨万千。他自认为有点小聪明,可和卡塔莉娜这种货真价实的天才一比就显得完全不够看了。 “需要我给你说点励志的名言警句吗?”希尔薇在一旁不温不火地说道。 “不必了,我暂时不需要心理按摩。”艾德从床上一个翻身坐了起来,“还是先研究些实际的吧。你觉得我和卡塔莉娜在剑术上的本质差距在哪里?” “剑术的精髓是什么?”希尔薇没有回答,而是问道。 “精髓……?”艾德想了想贫嘴道,“尖的那端对着别人?” “太对了,看来你已经完全领悟了剑术的要领,现在就去挑战穿着乌金铠甲的卡塔莉娜第十六回吧。” “开玩笑的,让我再想想……”艾德低头揉了揉眉心,突然得出了答案,“风格?” 卡塔莉娜剑术风格极为沉稳,几乎从不行险,尤其擅长在密不透风的防守中抓取对手的破绽,完成同时攻防。这让喜欢出奇制胜的艾德尤其感到不适应。 两人之间真正的差距在于无数次挥剑所积累下的经验、技巧、判断、甚至因而形成的战斗风格。这是人物卡所难以复制的,毕竟他只是模拟了对方的人格结晶,而不是完美的卡塔莉娜复制体。 无论是卡塔莉娜稳健的剑术还是陌客狂野的弯刀术,都与艾德自身的战斗风格大相径庭,他必须找到符合自己风格的技术体系。 “我明白了,多谢提醒。”他对着希尔薇竖了个拇指,“顺便问一下,你的数据库里有没有适合我的镰刀技法?” “恐怕没有。”希尔薇摇了摇头,“镰刀本来就是种偏门武器,想要找到适合你风格的技法更是难上加难。” “好吧,那看来只能先从其他方面下手了。” 艾德用手掌轻轻抚过手杖,唤出结晶弧刃,苍白的镰刃之下隐约能看到模糊的乱流,仿佛有虚无的风暴正从中汇聚。 大概充满了十分之一的样子?他凭感觉估算道。这次他吸收了杰洛斯的人格结晶,但仍远远不够。 虽然结晶弧刃那收割人格结晶的特性令其看上去极具潜力,但在现实情况下,他能出手收割的机会少之又少,短时间内恐怕也无法更进一步。 那么就只能从『傀儡』秘文入手了。 艾德最终决定了下一步提升的方向。他曾经目睹过皇家学会的无人机群,那火力与机动性令人印象深刻。哈肯上校的老兵团在其面前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也许是时候去一趟无形之手拍卖行了。 …… “欢迎回到您最忠实的温馨港湾,「灰烬」先生!我是您忠实的伙伴罗宾!”吵人的机器迎宾人偶大声聒噪着。 “关于我之前提到的……” 还没等艾德说完,迎宾人偶便抢话道: “是的!是的!「灰烬」先生!我得到了一个好消息——有人愿意以3枚无面铁币的价格出售黄蜂无人机的图纸。” 什么,真的有人愿意卖?艾德有点不可思议。他这次本来是想把收购价格再加高一点,没想到竟然已经有人愿意出手了。 虽然他手中有7枚无面铁币,但考虑到未来升级到3.0系统需要5枚铁币的算力支持,因此自然是能省则省。 “那好……”艾德斟酌了一下语言,然后说道,“这样吧,麻烦你替我联系一下卖家,我想找个时间进一步详谈。” “您猜猜这多巧?!「灰烬」先生,择日不如撞日,事实上这位卖家现在刚刚好就有空!” 迎宾人偶那尖锐的机械噪音震耳欲聋。 第二百零七章 俱乐部的贩子 推开房间门,艾德看见一个黑色的厚实轮廓正背对着他,翘着二郎腿悠闲地敲着桌面。 他的脊背贴在椅子上,椅背搭在桌上,只用两个椅子腿支撑,整个人仿佛一张蓄势待发的多米诺骨牌。 只要自己上前抽一下桌子,他就会在地上摔个狗啃屎。艾德忍住了这样做的冲动。 “来了?坐。” 男人转过身来,反骑在椅子上,用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他的脸上挂着一副正方形的木制面具,上有天平印记,躯体被裹着甲片的黑袍包裹得严严实实。 “你叫「灰烬」是吧?新来的?想要黄蜂无人机?” 对方讲话很不客气。这听起来完全不像是个生意人的做派,倒像是来要价的土匪。 “没错。”艾德往前几步,大大方方地坐在了椅子上,“阁下怎么称呼?您怎么知道我是新来的?” “「黑蛇」,专门做独眼俱乐部会员内部生意的。这里的会员我多多少少都听说过一些,但从没听说过你这号人物,所以我就姑且把你当新人了,今后有什么想买、想卖的都可以联系我,有钱一起赚嘛。” 原来是个二道贩子……他明白对方为什么会恰好有空了。 “好说,好说。”艾德笑着搓了搓手掌,顺理成章地表现出一副初来乍到的模样。 他对独眼俱乐部的运作模式和交易流程并不熟稔,有这么一个人可以让他熟悉行情对他来说也是好事。 “那接着聊生意吧,黄蜂无人机图纸,复制品,三块钱铁币不议价,没意见吧?”黑蛇继续道。 艾德假装纠结地扶着面具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说道: “小弟对价格没有异议,不过可以先让我验货吗?只看一部分也可以。我总得确认您真的有黄蜂无人机的设计图,对不对?” “哈哈,验货?” 黑蛇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大笑起来: “你觉得我能记住那玩意儿怎么画,然后在梦里给你描摹出来吗?一张我也记不住。告诉你吧,我只卖实体的复制品,百分百保真,只要你给个地址,哪怕天涯海角我都有办法给你寄到手里。” 这就奇怪了,「王子」明明在这里给我展示过鼠径地图…… 艾德对此颇为诧异。他是在故意诓我还是「王子」有什么特殊方法可以物品带到梦境中里,就像捕梦网那样? 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艾德判断道。这个叫「黑蛇」既然在独眼俱乐部里当二道贩子,那么就必须要考虑做熟人的长期生意,不太可能坑自己一笔就跑路。 难道说捕梦网是一种稀有的仪式器具,并不是所有窥梦者都有道具可以把现实的东西带入梦境? 他最初只是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捕梦网的设计图,并不知道这东西在窥梦者群体中具体有多珍贵。 “抱歉,我对交易流程确实不太熟悉,我现在可能不太方便接收实体货物,请问有没有办法能够实现在梦中交易?额外的价格我们可以再商量。”他试探道。 “哈哈,如果你有办法能把东西带进梦里,我出五十枚,不,一百枚铁币买你的方法。”男人大笑伸出了五指,又加上另一只手说道。 如果连黑蛇这种专业的二道贩子都不知道捕梦网的存在,那么看来捕梦网的制作方法的确是鲜有人知的。确认此事后,艾德问道: “那您看这笔生意是先付定金还是全额支付?” “老规矩,拿钱发货。” “呃……那岂不是哪怕您给我发一卷旧报纸我也没办法找人要说法?”艾德故作为难道。 “放心,我是这里的老会员,自打五十多年前俱乐部刚成立的时候我就在这儿了,没必要因为区区三个铁币赔了名声。” 独眼俱乐部的历史只有五十多年?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根据艾德在神调局看到的资料,早在两千多年前就已经有文献记录并证实窥梦者的存在了。相比之下,这个组织竟是如此的年轻。 “那好吧,就三枚。”艾德将三枚无面铁币扣在桌上,向着黑蛇推了过去。 黑蛇熟练地一把将铁币拢进怀里,声音也变得动听了三分: “说个地址吧,我可以把东西送到任何你指定的地方。只要在铁路或者船能达到的位置就行。” 艾德斟酌了一下,说出了选定的收件地址: “银雾市中央区,克莱因街,碎梦咖啡厅。告诉店长这是娜梅丽莎订的货物。” 为了避免暴露身份,收货地址最好选在一个人流较多的地方,虽然人多眼杂,但他反而更好混入其中,这样就算对方留有眼线也无法第一时间确认收件人。 唐斯顿先生的碎梦咖啡厅和狄伦的绿花教堂都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但他最后还是选择了碎梦咖啡厅——原因无他,他的俱乐部身份币当初也是在那里交接的。 等等,我的身份币是不是还在一胖一瘦那两个精灵的手里?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艾德倒是不担心这两个人拿着他的身份币跑路,毕竟这东西就算丢失了也可以在俱乐部挂失补办。 他主要是担心这两个人拿着他的身份币在酒店里大吃大喝,到时候还要算在他的账上。 不行,城区封锁早就结束了,我得赶快找个机会把那两个人送走。 “银雾市啊……”黑蛇用他那蛇鳞状的黑手套托着脸上的面具,“倒是不远,两周之内应该可以送到。到货之后我会联系你,你直接去取便可。” “没问题,合作愉快。” 艾德象征性地和黑蛇握了握手,随后赶紧说道: “……那什么,我突然想到一点事情,先走一步了。有空常联系啊!” 第二百零八章 相位魔方(上) 退出无形之手拍卖行后,艾德重新坐回到思维殿堂的书桌前,打开了那本能与卡塔莉娜联系的古书。 现在她应该已经得到了杰洛斯“失踪”的消息。 艾德始终有些放心不下,虽然杰洛斯的剑并未伤害到她,但他的那些佞语,对于卡塔莉娜那几乎是依赖骑士建立起来的世界观来说想必是重大的冲击。 假如换做艾德自己,杰洛斯那些废话他连听都不会听,直接开枪了事。调查员的职务本就游离于是非曲直之间,爱惜羽毛可做不了乌鸦。 但卡塔莉娜不一样,她是那种真的会用天平称量自己良心的人。她会认真思考关于道德、责任这些话题,并且尝试以身作则。 可那毕竟是人类社会中一座太过高耸的尖塔。无数先哲竭尽毕生之力苦苦求索尚不能得到解答,一个十八岁的少女又能做些什么呢? 对于大多数活在现实的人们而言,高尚是种百无一用的品德。 他翻开书本,果不其然,对于杰洛斯的言论,卡塔莉娜仍耿耿于怀: 【尊者,有一个问题令我苦思而不得其解,或许唯有您的智慧能够解答。依您所见,在我们的世界上,是否存在一种是与非的绝对准则?是否有一种完美的律法能够裁决世间的一切义举与不义呢?】 这行文字 【另有一事请教,请问阁下是否知晓能使盔甲便携化的办法?我想知道,从哪里能获得类似于“储物空间”之类的宝物。】 看来她终于意识到乌金铠甲最大的问题所在了。 艾德笑了笑。既然卡塔莉娜还有心思问其他问题,那便说明她还没有被执念所压倒。 乌金铠甲最大的问题便是难以随身携带。虽然对非凡者来说一副盔甲箱的重量并非难以接受,但卡塔莉娜身为贵族千金,毕竟不能随时随地都背着一个大箱子出门。 另外一个缺点就是穿戴时间过长。艾德第一次为卡塔莉娜披甲的时候花了十五分钟,但他估计,如果步骤熟练的话可以压缩到两到三分钟左右。 有经验的独行骑士借助专用的辅助工具也可以为自己着甲,但那样做耗时太长,至少也要五分钟以上,且周围无人保护。 五分钟,有时候无足轻重,有时候却可以决定太多事情——比如生与死。 至于将乌金铠甲便携化的方案,艾德也不是没有想过:他也曾经考虑过将乌金铠甲通过守秘人程式重新塑形,使其符合自己的身材。 理论上来讲,只要捕梦网的承载能力足够高,可以将乌金铠甲的所有配件转移到梦境中,作为一件梦境装备使用——就像和结晶镰刃一样,只要随身带上一套便携的骨架外壳作为晶体附着点即可。 这个方案有两个难点无法解决: 第一,乌金铠甲体积过大,每次使用都需要消耗巨额的能量,甚至比结晶镰刃还要高出一到两个数量级——即使是对于财大气粗的奥克兰家族而言,这个消耗数字也过于夸张了。 第二,捕梦网的承载能力存在上限。作为一种特殊的仪式器具,捕梦网的构型决定了它是不能无限大的,每次能够带入梦境中的物体质量和体积都有限制。诸如“制作一个半径50米的捕梦网,然后把整座屋子带入梦里”这种想法纯属天方夜谭。 或许一些零部件可以被勉强承载,但胸甲、胫甲部分作为一个整体部件不可能被捕梦网输入进梦里。 至于卡塔莉娜提到的“储物空间”,估计又是从骑士里面学来的概念。至少到目前为止,艾德在现实世界还没听说过有这么方便的物品或者道具。 该怎么回复呢……要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暂时没有解决方案吗?这样会不会动摇“守秘人阁下”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其实要解决这个问题也不难。事实上,这副盔甲似乎本身具有自我压缩能力。”希尔薇在一旁突然说道。 “嗯?何以见得?”艾德正要提笔,立刻停了下来。 希尔薇轻轻抬起手指,乌金铠甲的投影顿时浮现于前: “盔甲上面的鎏金线纹并非纯粹的装饰品,而是按照某种规则排列的相位回路。乌金是一种性质特殊的金属,几乎不反射光,这也就意味着它对光线的吸收能力极强。如果提前设置好回路,然后用特定频率和强度的光线在适当的位置照射它,那么……” 只见她把手掌轻轻贴在乌金铠甲的胸甲前方,一束璀璨的金色光芒从她掌心亮起。随后奇迹发生了—— 仿佛白雪撞上骄阳般,乌金开始沿着金线的纹路融化、蠕动、坍缩,最终在她掌心汇聚成一块正方体。 与此同时,金线有序地折叠、翻转、拼接,最终构成了3×3×3形状的骨架,两者的配合仿佛齿轮般天衣无缝。 一块魔方? 眼前是一块三阶魔方,大街小巷最常见的益智玩具。唯一不同的是,这个魔方表面散发着乌金所特有的、漆黑幽邃的金属色泽。 每一面的色泽都有微小的差距。那是一种艾德无法形容的微妙差距,墨黑、乌黑、漆黑?虽然都是黑色,但它们就是完全不同。 “原理简单来说就是通过将盔甲从空间层面上放逐,从而驱散盔甲的大部分质量。像这样的状态,最多只能持续30秒,然后它就会重新复原成乌金铠甲。” 希尔薇捏着魔方,在艾德面前轻轻摇了摇,看上去几乎感觉不到太多重量,仿佛一个空心的金属盒。 只有30秒,那还有什么意义?艾德相信最初制造它的人绝不会只是为了炫耀一下自己的天才创意: “所以怎么让它维持现在的状态?” “很简单,打乱它,让魔方的六面同时包含六种不同颜色,然后它就会处于稳定的锁闭状态。如果不受到外界干扰,它会通过缓慢的惯性旋转,在一百三十年以后重新复原。” 希维尔将魔方递了过来,露出一个甜蜜而邪恶的微笑: “怎么样,大聪明先生,要试试吗?” rg。rg 第二百零九章 相位魔方(下) “不了,我看你还是直接演示解法吧。” 艾德直截了当地回绝了。首先,他自己并不是这方面的高手;其次,他知道一个三阶魔方理论上的变换大约有四千亿亿种,那是一个天文级别的数字。 “那好,请您看清楚了哦。以您直视的这一面为前面,分为前后、左右、顶底共六个面,最优化的解法一共有十七步——” 希尔薇的笑容看上去比百货大厦里的售货员还要假,她将手伸到艾德面前,缓缓扭动魔方: “首先,正前方这一面逆时针翻转90°,然后右侧逆时针旋转90°,顶面顺时针旋转180°……” 艾德聚精会神地看完了全部过程。在她拧动十七次后,魔方恰好形成了一个漂亮的图案:十字部分由五种深浅不同的黑色组成,四个角则是同一种黑色。 “怎么样,能记住吗?” 希尔薇单手抓着魔方看似关心地问道。她深红的眼中隐隐渗透出一种微妙的得意与狡黠,这可不像是一台机器该有的表情。 “我试试吧。恐怕需要借助一下纸和笔。” 这黑色之间的差异实在过于微妙,极易混淆,但好在只需要记住旋转顺序就能完成锁闭。 他右手接过已经被锁闭的魔方,左手凭空变出一套笔记本。在纸上凭着记忆飞快写道: 【前-1右-1顶+2后-1左-1底+1前-1底-1左-1底+1前+2底+2后+2底+2右-1前-1顶-1】 将顺时针针旋转90°记为+1,逆时针翻转180°记为-2,以此类推,将17次变换简化成17串方位和数字组合,这样的记忆的难度勉强还在他的能力之内。 然后就只要将正负交换,从后往前拼一遍就好了。他毕竟没有亚瑟那样天赋异禀的记忆能力,有些事情上“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当最后一步变换完成时,魔方仿佛被刺破的水气球般瞬间从固态转化为液态,如同无数条粘稠的蛞蝓般沿着手臂爬上身体,包裹住了艾德的躯干。 用这种方式完成瞬间穿戴盔甲吗?是否太过奢侈了……艾德感叹道。 在神调局,有关空间的异常现象和秘文秘术都是需要申请才能调阅的机密文件。他有种预感,这套相位回路的价值和制作成本甚至要超越盔甲本身。 不愧是皇帝陛下早年佩戴的护甲,可真是下了血本啊。 等等,有些不对劲…… 艾德忽然感到一股异样,巨大的压迫感从他的脊椎、臂膀、腿骨上传来,仿佛一台巨大的蒸汽锻锤将他整个人碾了进去。 他立刻意识到问题所在:他的身材与这副盔甲相比要更加高大些,而乌金铠甲却依然想要恢复原本的形状,这股巨大的惯力挤压着他的骨骼,几乎要将他粉碎了。 停!他即刻用意念将虚构的乌金铠甲从思维殿堂抹除,避免落得一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哎呀,好危险——”希尔薇用袖口稍盖住嘴唇,在一旁幸灾乐祸地问道,“怎么样,不要紧吧?” “呼……还好。” 艾德也懒得和她生气,直接像一滩烂泥般瘫坐在地上,此刻他很想醒过来替自己擦擦身上的冷汗: “这东西哪天要是卡塔莉娜用不上了,放在我们审讯室里当个铁处女用也是好的。” 至少他确认了一件事:虽然乌金铠甲在变换呈现液态,但是并不具有可塑性。只会还原成原本的样子,不会根据佩戴者的形体进行调整。 “话说回来,既然你知道这副铠甲内有玄机,为什么当初拿到它的时候不直接告诉我?”他突然坐起身来,好奇地问道。 如果希尔薇真的和他利益一致,又为何在这个问题上有所隐瞒呢? “因为我也失忆了。这里,和你一样,还记得吗?” 希尔薇用食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继续说道: “在程式升级到2.0版本的时候,我似乎意外地恢复了一部分数据。我知道了这副盔甲的秘密,但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知道。” “那你现在总共能回忆起多少事?能回想起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脑袋里吗?” “没那么简单,那些恢复的记忆数据太过支离破碎了。你应该知道那种感觉,它就像断路的电线,只有到了某个关头、遇见了某些人、看到某些事,它才有可能会突然连接在一起。” “好吧,至少这也不是件坏事。”艾德耸耸肩,接受了这一现实,“如果哪一天你突然想起来了,记得告诉我一声,没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我亲爱的好先生。”希尔薇敷衍地做了个恭顺的手势,“那今后我们还是那种关系?” “哪种关系,狼狈为奸的关系?” “嗯哼,如果你想的话,这么称呼也可以。” “天呐,我竟然在和一台机器调情,真是神经病。” 艾德哑然失笑,拍了拍屁股坐回到桌子上,这会儿他已经想好了如何回复卡塔莉娜。 【关于这个问题,我只能这样回答你……】 他提笔在纸上写道。 第二百一十章 渊念(上) 【坦而言之,道德并非我所擅长的领域,讨论它将不可避免地涉及到人性,而人性是一个比神秘学更加诡秘莫测的领域。如果你真心想要寻求答案,年轻的卡塔莉娜,或许你可以寻找银骑士盖尔特,我能感觉到他尚在人世。】 【终有一日你会再见到他,但在那之前……你必须先心怀希望地等待。】 艾德在笔记上如此写道。银骑士已经失踪于世十八年之久,还恰好是卡塔莉娜最崇拜的偶像,把这个问题推给他老人家再合适不过了。 至于卡塔莉娜能不能找到他,那就只能全凭圣灵的旨意了,哪怕找不到,能让她留个念想也是好的。 “希尔薇,你释放的那个秘文可以通过记忆卡片来学习吗?” “当然。”希尔薇肯定地答复道,“那只是日光秘文的一个简单变体。只需要四分之一个无面铁币,我就可以把它打印出来。” “没问题,拿去吧。”艾德取出一枚无面铁币,拇指一弹丢给希尔薇。 希尔薇伸手握住无面铁币,将其一分为二。一枚有着四分之一的黑色区域,另一枚则是四分之三的黑色区域。 她将后者投入古怪机器中,将吐出的卡片递回给艾德—— 辉光之翳 卡片的插画里,太阳的光芒投射在大地上,阴影四散而下,如根须般生长。艾德继续提笔: 【关于盔甲的事情,我恰好知道一个简单的秘文变体,如今把它传授于你,可以帮助你解开所得铠甲的秘密。】 说罢,他取出卡塔莉娜的人物卡,将辉光之翳按在人物卡上方。淡白色的火焰文字在眼前浮现: 【》》》正在传输至人物卡卡塔莉娜·奥克兰……》》》】 …… 好黑啊,现在几点钟了…… 当艾德揉捏着惺忪睡眼坐起来的时候,暗紫色的夜幕已经悄然降下,夕阳与地平线的距离只剩下浅薄的晚橙,仿佛就快熄灭的煤炭。 他从床头取过闹钟,竟然已经晚上六点半了。 天呐,将近十二个小时,有这么久吗? 他大概七点钟就和小汤米吃完了早饭,在门口挂上了谢客牌之后就上楼休息了,最多不到七点半便已经入睡。 最要命的是,这十一个小时的睡眠所恢复的精力甚至还比不上平时睡六个小时,他现在甚至想一头栽回床上再睡个回笼觉。 看样子以后真的不能过度训练了…… 他套上衣裤皮带,打开门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下楼去。伊顿先生已经回来了,而他放在桌面上没处理完的文书资料也消失不见,显然是伊顿先生处理完后归档了。 “抱歉,我睡过头了。”艾德不好意思地挠着头说道。 “没关系,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我一天要睡到**个小时。现在老了脑力愈发衰退,人反倒睡得少了。年轻人更需要休息。” 说这话的时候,伊顿本该带着笑意,可此刻他灰色的眼睛上面始终笼罩着一抹愁云。艾德很少见他露出这样明显的愁容。 难道是博克·奥顿出事了? “……我看过简报了,小奥顿完好无恙,奥顿议员对于我们的协助表示了感谢,你和奎茵处理得很出色。” “奎茵现在在哪?”艾德心头一颤。 “在东区据点。她很好。” 伊顿看出了艾德的担忧,把事情直接说了出来: “……海怪的状况愈发恶化了。昨天只是健忘和认知能力衰退,但从今天早上开始他陷入了高烧和持续性的神志不清。罗温说情况不容乐观,他认为症结有可能出在人格结晶上,鸦巢已经派心理医生前往东区据点。” 说罢,伊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就好像要把肺中的烟全排出来,可他手中并没有握着烟斗。 “什么?”艾德大吃一惊。虽然昨天他就看得出来海怪的状况明显就不对劲,可这病症恶化得也太快了吧? 人格结晶……不知道我能不能用处理结晶恶变症的方式治好他。 “我刚从那边回来。如果你想的话就过去看看吧,这边的事情交给我。” “知道了。” 艾德匆忙地披上大衣,抓起手杖,最后扣上了帽子。临出门的时候,一道阴霾的落雷声从天际线的尽头响起。 又要下雨了…… …… 七点钟左右,伴着滂沱大雨的劈啪作响,艾德终于赶到了东区据点。 娘娘腔白矢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抽烟,他的裙角已经被水花溅得满是水渍,显然不是刚从门里走出来。 “海怪怎么样了?”艾德直截了当地问道。 “还没醒呢,在他自己的房间里。罗温和那个鹦鹉脑袋都在,俩人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你在门前等一会儿吧。” “知道了。” “等一下……” 艾德正要进门,却被白矢喊住。他将剩下的最后一口烟吸进肺里,将烟头其扔入雨中: “我陪你去吧。” 走过狭窄而潮湿的走廊,膨胀变形的木制墙板如此令人感到熟悉。一切就像艾德第一次来报道的时候,只不过这一次两人的心情更加沉重: “早上夏洛蒂来看他的时候,臭鱼头还有能力对着她笑一下。到了下午就完全失去意识了,我让夏洛蒂留在自己的房间里不要出来,以免刺激到她。” “你做得对。”艾德说道。 走到那扇鱼腥味的房门前,铁砧正背靠着门,攥着酒壶抱怨着什么,硕大的身形几乎将整个门板堵住。奎茵则坐在楼梯上,一言不发地用折刀戳着自己的指缝。 “抱歉,我应该早点来的。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艾德道歉道。 “没什么大不了的,也许就是这个老小子身上哪一样零件儿坏了。让罗温帮他拧巴拧巴就好,别搞得好像追悼会一样。” 铁砧独自闷了一口酒,闷闷不乐地说道。他的嘴几乎停不下来: “……没事儿的,前几天我还在和他喝酒呢。要我说,最好的药品就是往肚子灌一瓶烈酒,再来点辣乎乎的肉脯和鱼干,马上他就能起死回生了。” “接受现实吧,伙计。他都已经六十多岁了,和我们两个加起来差不多。”白矢突然开口道。“不是所有的调查员都能有幸和自己的屎尿一起死在床上。” “你他妈的能不能说点好的……” 铁砧仿佛突然被人踩到脚般,猛地搡了白矢一把,眼看就要再给他一巴掌。 就在这时候,门打开了。 rg。rg 第二百一十一章 渊念(中) “哎呦!” 突然打开的房门让背靠门板的铁砧几乎一头栽倒进去,他不得不跟着倒退了几步,在与门后的人相撞之前勉强站稳了他那硕大的身躯。 “罗温,你到底搞什么……”他张口抱怨道。 “请问……”还没等他抱怨完,打开门的人脸上戴着鹦鹉形状彩色鸟嘴面具。“海怪先生是否在近期的行动中频繁透支使用过秘文?” “是的。面对伊塞克的时候使用过一次,然后是格拉汉姆村。”艾德回忆道,“我只见过这两次。” “还有一次——在这两次行动之间,他用触须拦截了樵渔帮的走私货艇——那时候你腿断了正在养伤,参与行动的只有我和他两个人。”白矢说道。 “那也只是三次而已,总不至于能要了他的老命吧?”铁砧在一旁插话道,“更何况,这都过去多久了?” “我尝试进过了他的梦境,他在梦境中同样处于一种自我封闭的状态。对光反射测试证实了他的瞳孔已经失去了动态感应能力,这说明中枢神经系统发生了严重病变。” “根据多年来的经验,我可以确信海怪的人格结晶产生了裂痕,并且因此引起了并发症——这是雪崩式的连锁反应,你所看到的只是在最后一刻坠落的雪瀑。” 心理医生用平静而专业的腔调说道。 听到这话,铁砧的脸颊上的金色胡须抽搐了几下,突然,他破口大骂道, “放你妈的狗屁——罗温呢?让他出来说话!罗温!” “别这样,大块头……”白矢走上前来,一把攥住了铁砧的腕子,想要将他往后拉。 “我认为精神分析师的判断是准确的。” 披着医生大褂的罗温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的眼睛带着一圈疲倦的红肿: “海怪的情况无法通过外科手术进行治疗,他的器官已经开始出现衰竭迹象。我尝试了用海水浸泡他的躯体,这对大部分灰鳞病患者的身体病症有改善效果——但我也只能做这么多了。抱歉……” 罗温的话终于使铁砧冷静下来。他木桩般愣在原地好一会儿,又不舍地瞧了一眼房间里面,最后说道: “那他还能活多久?” “如果运气好的话,他能熬过今晚。”罗温一边用肘部推着他往外走,一边回复道。 “他还能说话吗?还能听到我说话吗?”铁砧边倒退边念叨道,“我还想着再和他说点什么,我都还没和他道别呢……” 罗温沉默了半晌。艾德看得出他在试图组织起一些宽慰铁砧的语言。在医院里,他肯定有着数不清的、面对病患家属的经历,只要愿意,这位老人绝对可以说出像饴糖一样甜美的话术。 “……唉。”但最终,这位曾经的军人只是发出了一声叹息,声音轻得像秋天的最后一片落叶。 众人皆无言语,空气死一般的沉寂。 结局似乎已经注定了,这不是神调局第一次失去调查员,也不是最后一次。 艾德侧身往房间里挤着走了几步,房间里混合着腐血和粪便的恶心味道,还有少许焚香的气息。 海怪养的宠物龟还趴在玻璃鱼缸里,好奇地打探着不远处的人们,见艾德到来,它立刻缩了回去,溅起几朵水花。 而海怪躺在他的浴缸里,双目紧闭,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毫无反应。他全身的鳞片腐烂发臭,腥味仿佛一条沙滩上的死鱼,此刻只有胸前呼吸的起伏尚能证明他还活着。 “不论怎么样,现在还不是彻底放弃希望的时候。”艾德转过身来提议道,“今晚我来守夜吧,刚好白天我睡得够多了。” …… 一个小时后…… 送走众人后,艾德轻轻关上房门,取出口袋里的红眼蜘蛛,将其放在海怪的额头的位置上。 【他的意识似乎正被困在过往的片段中。这一般是由于某种执念或者心结触发了梦的补偿机制,如果你能解开他的心结,说不定他还有机会苏醒过来。】 【除此之外,由于你在他的记忆中处于一种友善的认知状态,这次我不会调整你的形象,你将第一次作为艾德加·怀科洛进入这场梦境,明白吗?】 我明白了。艾德开始将意识放空,门蒂洛萨的双瞳再次合二为一。 【》》》正在尝试入侵梦境……》》》】 视野涌起猩红之色,犹如金乌坠地,随后一股无形的伟力将艾德推入了海怪的梦境之中。 呼…… 而后,他苏醒过来,看到了一个似乎有些熟悉的面容—— 那是一张并不臃肿、棱角分明的脸,略微有些沧桑,深青色的眼瞳略微凸起,但不至于显得突兀。衣装革履地坐在书桌前,额头上方乌黑有型的头发被梳成了背头,发际线足以令大多数中年人羡慕。 总而言之,眼前的男人看上去就像一个普通的、最多四十岁出头的体面中年人。只是眼神有些呆滞。 这是……海怪先生?艾德有些不太确定。不能排除是他的亲戚或者其他什么人。 但如果仔细观察的话,还是能从被衣领遮盖住的颈部鳃囊、以及手背上的鳞片依稀看出,他很有可能就是海怪。 “……海怪先生?” 艾德试探着问道。对方却一言不发。 顺着海怪目光的方向望去,他看到一张薄薄的纸,然后他看清楚了上面的内容—— 一封退休申请书? “我……不能……”男人突然开口道,他的表情突然扭曲起来,双手青筋暴起,似乎极力想要挪开那只握着笔杆的右手。 “不能……退休……帮帮我,艾德!”他将左手扣在右手上,大声哭嚎道。 “保持冷静,海怪先生,我会帮你的——” 艾德可以确定眼前这个男人就是海怪本人。他立刻伸出援手,却发现海怪的右手此刻仿佛有千钧重量,无论他使出多大力气,他的右手也般岿然不动,平静地在纸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史蒂夫·罗伊斯 突然之间,海怪的眼神恢复了清明。那本来如山峦般沉重的右手也突然变回了本来的重量,艾德的力量没有收住,直接将他的右手推向了一旁的咖啡杯。 咖啡杯顿时被这股力量甩得在半空中翻了个跟头,一股脑撒得海怪满身都是,飞溅的咖啡还顺带浸湿了桌上的退休申请书。 “嘶——”海怪发出了一声被烫到的吸气声,拍打着衣领上的咖啡,“抱歉,我刚刚好像走神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天呐,看来我真是该退休了。” “您没烫到吧?海怪先生?” 虽然知道是在梦里,但艾德还是赶紧掏出手帕帮他擦了擦。 “多谢了。小意思,这点热水不算什么……” 海怪说着抬头看了一眼艾德,突然愣住了: “……不好意思,请问您是哪位?” 第二百一十二章 渊念(下) “谁?您说我吗?”艾德用手指比了一下自己,疑惑地问道。 怎么海怪突然不认得我了?他刚刚不是认出我来了吗? “是的,您看上去似乎有点眼熟,可是我实在记不清您的名字了,抱歉。”海怪先生端详着艾德的脸,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他的意识陷入了休眠状态。现在代替他的是沉积在过去的潜意识,并没有关于你的记忆。总而言之,你可以把他看作是活在十年前的「海怪」史蒂夫·罗伊斯。】 原来如此。艾德斟酌了一会儿,选择了一个较为模糊的自我介绍: “我是……重新介绍一下吧,我是艾德加·怀科洛,代号为「三脚猫」,是新派遣的特别行动调查员,在不久的将来会接替您的工作。您之前应该是在鸦巢见过我,所以才会觉得眼熟。” “什么,克里斯托弗这么早就把人派过来了?我还没把退休申请书交给他呢……”海怪大吃一惊道。 克里斯托弗还活着,也就是说现在至少应该是十年前了……既然十年前海怪先生就已经有了退休的想法,可为什么最终反倒是一直坚持到现在? “没关系,克里斯托弗先生只是和我提了一下这件事。其实我手里也没有正式文件,就是想着提前过来踩踩点,熟悉一下新同事,顺便看看您这边是否有什么需要提前交接的工作,您懂的——新岗位最难办的就是交接。” “哦哦,那我就明白了。”海怪点了点头感慨道,“现在的年轻人还真是有上进心。像我这把年纪就不行了,骨头架子一天比一天软,鳞片倒是一天比一天多……” 说到这里,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唉,有些时候真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早点儿退休去疗养院享清福也好,刚好给你们这些年轻人腾地方。” 你们年轻人?现在至少是十年前,奎茵和铁砧这会儿还没入队呢,更不要说夏洛蒂和亚瑟这些了……那他说的年轻人应该是…… “嘿,咸鱼大叔,我之前放在这儿的那堆花呢?” 身后的门被推开了,门框之外的部分可以看到正被苍白的雾气所笼罩。从白雾之中,一个披着黑色外套的年轻人走了出来。 他的袖口一直挽到手肘处,暴露出结实而精干的前臂,头顶上是一顶皮质的黑色平顶鸭舌帽。至于那张略显瘦长的脸、硬朗的下巴和厚嘴唇,名字足以让艾德呼之欲出—— “白矢?……呃,我是说,您应该就是「白矢」吧,幸会幸会。” 艾德几乎可以确信这人就是白矢,只不过这人嘴上没有那一层面粉般的铅白和口红,有一种意外的潇洒感。 “你找错人了哥们儿,我是黑箭。那个大傻逼在后面呢。”男人用拇指比了比身后,顺便询问海怪,“这谁?” “哦,他呀?他是来接我的班的,将来你们就是同事了。”海怪先是介绍艾德道,“然后这位是好像叫爱德华·坏……呃……什么来着?” “艾德加·怀科洛,您称呼我为「三脚猫」就好,日后有劳关照了。”艾德伸出右掌示好道。 然后,海怪转身为艾德介绍黑箭: “这小子是黑箭,他有个孪生兄弟叫白矢,以后你看衣服颜色就能辨认出来。” 孪生兄弟。难怪,我说怎么衣品这么正常…… 在现实世界里,艾德从来没见过白矢这位兄弟,甚至都没听他聊起过,想必多半是已经过世了。也许白矢挂在房间里那只机械弩就是他的遗物。 “小意思,都是队友,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提。”黑箭和艾德握了握手,客套了几句,随后继续追问海怪,“我的花呢?我上午放在窗台上的,怎么不见了?” “我把它挪到阴凉处了,你不该把它堆在窗台上,太阳一晒花瓣都焦了。” 海怪说着从桌子底下捧出了三束玫瑰花束,花蕊中央的内圈是鲜艳的玫红,随后是深红,最边缘则是接近黑暗的颜色。上面隐约能看到一点晒痕,但显然不是晒黑的。 玫瑰花,而且不止一束。这是送给谁的? “瞧你说的,就这倒霉天气,我哪知道什么时候出太阳啊……”黑箭接过花束,耸了耸肩抱怨道,“哎呦……您身上这股咸鱼味儿是越来越重了,都快把花儿给熏臭了,这可是我花大价钱买的高级品种。” “你以为我想这样?”海怪撇了撇嘴,“这个月底我就退休了,以后你想闻都闻不着。” “谁想闻啊,好好享您的清福去吧,让我们这些年轻人替你受苦受累得了。”黑箭挖苦道。 嘎吱。门又打开了。 “喂,你到底在搞什么鸡毛,不是说好取个花马上就回来吗?我还以为你在拉屎!奥莉维亚小姐的演出还有一个小时就开始了,连门口的马车司机都等急了!” 只见白矢满脸不耐烦地走进门来,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 “急什么?还有一个多小时呢。” “你以为到那就能直接进场吗?还有检票时间呢,来剧场的都是体面人,你以为你想进……” 白矢说到一半,突然注意到房间里还有一个陌生人,语气顿时放缓了许多: “这位是……?” “新来的。行了,先拿上花,待会儿路上给你慢慢说,赶紧回车里吧。” 还没等艾德做自我介绍,黑箭已经把两束玫瑰花塞进白矢怀里,自己抱着一束,把他往门外推。 行吧,至少不用做第三次自我介绍了。艾德庆幸道。 他望向房间门,想要目送两人离开,却发现在白雾缭绕的尽头,站着一个有些怯懦的小女孩。 第二百一十三章 未竟的花蕾(其一) 他看到虚无缥缈的梦境中仿佛有一阵清风吹过,蒲公英随之摇曳。 少女穿着一袭漂亮的、黛绿与黑色相间的格纹儿童连衣裙,长长的黑发像嫩芽般柔美,戴着珍珠白的小阳帽和鹅黄色蝴蝶结发夹。 那时她的脖颈上尚没有戴上项圈。而此时的她正用好奇而胆怯的目光打量着艾德。 “哎呦,我的奎茵宝贝儿,你怎么从车上下来了?” 白矢快步赶到了她身边,宠溺地摸了摸奎茵脑袋上的小阳帽,把手里的一束花放进她的怀里。 “你说黑箭先生掉进马桶里去了,我担心你会不会也一起跟着他掉进去——所以我就过来帮忙了。”小奎茵一本正经地说道。 “见鬼了,埃里克,你瞧瞧你都说了些什么话!你就不能在孩子面前文雅一点?”黑箭听到后竖着中指说道。 “得了吧,你还不如我呢。赶紧把你的破手放下!”白矢隔着空气从上往下扇了黑箭一巴掌。 “海怪先生,他们说你过一阵子就走了,以后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当然了,不过我打算先去猩红群岛度假三个月,晒一晒新鲜的太阳,然后再入住疗养院,到时候我会写明信片给你的,我保证。”海怪满脸笑容地说道。 “那这个送给你。”奎茵从怀里的整束鲜花中摘了一朵送给了海怪,“我们大家都很喜欢你,海怪先生,到了那边也不要忘记我们哦。” “给这个怪老头送花干嘛啊,那可是刚好九十九朵玫瑰,送了他就要变成九十八朵了。”白矢虽然嘴上抱怨,却没有阻止她这样做。 “谁要你管了?!”海怪先是佯装愤怒地呵斥了白矢,转头笑眯眯地接过玫瑰花,“当然了,我会把它一起带去度假的。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的,我爱你们。” 奎茵转过身来怯生生地望着旁观的艾德,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又从花束中摘下一朵递了过来: “也送给你一朵,先生。祝您今天有个好心情。” “谢谢你,小姑娘。”艾德礼貌地接过了玫瑰,脱帽执意。 他并没有表露出不必要的感情。毕竟,这只是一场与现实无关的梦而已。无论他做了什么事,终究也不会改变现实的进程。 “好了,赶紧走吧小宝贝儿,再不走我们就赶不上你姐姐的演出了。” 白矢单手一把抱起小奎茵,在留下几句告别的寒暄之后,三人匆匆消失在房间门外的一团白雾之中。 “真好啊……” 海怪感叹道,“克里斯托弗有两个天使般的女儿,我就什么都没有。” “您没结过结婚吗?”艾德故意问道。来自十一年后的他当然知道答案,海怪先生一直是单身汉。 “年轻的时候倒是有过几次机会,都是好姑娘,可惜了……” “可惜什么?工作原因吗,还是由于其他因素?比如家里人反对什么的?” “怪我自己。”海怪直言道,“礁民的孩子永远都是礁民。我知道一个长着鳃和鳞片的怪人在这个社会上将会遭受怎样的冷眼,我的孩子不应当承受这样的非难。” “您说得对。” 艾德瞧了一眼书桌上的日历,继续说道: “原来刚刚那是分局长的女儿,乖乖……今天可不是礼拜日啊,小孩子应该在学校里念书才对。” “克里斯托弗倒是确实想过让小奎茵好好念书,做个普通人。但是她的天赋……或者说诅咒实在太过明显,自从在她学校咬伤了其他同学之后,他就不得不放弃了这个想法。” “具体是因为什么原因?是同学先欺负她,还是她先动的手?” “小孩子的事情很难说得上谁对谁错。无论如何,她都把对方伤得太重了。”海怪的声音渐渐变弱,不想再往下说了。 “那么请一位家庭教师会比较好吧?以克里斯托弗的薪资,我觉得想要雇一位家庭教师也不是难事吧,总不能耽误了孩子的教育。” 艾德继续含蓄地追问道。他一直很想知道奎茵为什么不识字,莫非克里斯托弗是有意为之? “不太合适。他们一家四口都住在一起,克里斯托弗有公务在身,他的夫人也是组织内的文职人员,让一个外人接触到神调局的机密终归有些不妥。” “也对……” 叮铃铃! 就在这时,闹钟突然响了起来。海怪连忙按下了按钮让它安静下来。 “看样子我们可以下班了?”艾德看了一眼闹钟说道。 “哦,你有事就先回去吧。我刚好今晚要值夜。”海怪说道。 起身走了三步之后,艾德站定在原地,转过身来,勉为其难地说道: “算了,反正今晚也没有夜生活,我看我还是陪您待一会儿吧,就当是正式入职前的实习了。” 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走,也走不了。 他刚刚看过日历。这一天是新历890年5月27日,奥莉维亚小姐的18岁生日,也是她双亲遇害的那一天。 rg。rg 第二百一十四章 未竟的花蕾(其二) “真是辛苦你了,这么晚了还在这里陪我这个老东西聊天。” 海怪低头给杯子里的咖啡加了两块方糖,用茶勺搅拌着。艾德看向窗户,透过百叶窗帘,他能看见光线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偏移。 时间的流速似乎加快了。这在梦中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但这正预示着某些事情即将到来。 印刷电报机就被放在不远处角落的铸铁制三角柜上,如果他想要改变故事的走向的话,只需要现在向伊顿或者克里斯托弗本人发一份电报,甚至向总部发一封也可以—— 克里斯托弗将会活下来,奎茵将会有一个完整的童年,奥莉维亚小姐也不会带着无法治愈的创伤、用永无止境的工作和药物来麻痹自己。 但那并没有意义,凋零的落叶不会再回到树上,逝去之人亦已长眠,这只不过是属于海怪的一场幻梦。 艾德很清楚自己救不了故事里的其他人,只能尝试拯救海怪本人。海怪的心结必须由他自己解开,所以他也必须等待下去。 “没什么,陪老前辈值个夜班不算什么,也正好熟悉一下环境。”他转过头来微笑道,“如果没有搞错的话,我记得东区的负责人是伊顿先生吧?他人去哪了?” “哦,他呀……” 海怪抿了一口咖啡回答道,他的声音开始变得有些昏昏沉沉的,仿佛咖啡里面被下了安眠药: “他最近在调查圆环兄弟会的事情,听说是又找到些蛛丝马迹,要我说也没什么好查的,那个组织十年前就已经被连根拔起了,现在最多也就揪出几条小鱼小虾。小奎茵现在都这么大了……” 说到这里,海怪突然意识到了自己说错了话,赶紧往回找补: “……我的意思是,小奎茵正好是附子草行动不久之后出生的,我就把这两件事记在一起了。哎呦你瞧——才聊了几句天就九点了,这时间过得可真快。” “谁说不是呢?”艾德附和道,“不过即使在猎巫时代,银雾市的狼患也并未根除。如果圆环兄弟会在银雾市真的还有残党,克里斯托弗先生恐怕会是它们的首要报复对象。” “你说得对。”海怪表示赞同,他忽然神色一颤,低头揉了揉眉毛,“不知道为什么,被你这么一说,我突然有点心悸。就好像……” “好像什么,您说说看?” “你有过这样的时候吗,明明是刚刚遇到某件事情,却仿佛过去曾经亲眼目睹它发生过一样。我好像突然想到了很不好的事情,就好像克里斯托弗真的——” “就好像克里斯托弗真的遇害了?” “没错,还有好多事情,一股脑地往我的脑子里灌……”海怪的声音越来越弱,眼皮仿佛摇摇欲坠的窗帘,“好乱,我得休息一会儿……不对,我不能休息……” “不能,休息……” 说着说着,他再也忍受不住倦意,趴在了办公桌上。 原来海怪先生在当晚值班的时候睡着了吗?艾德盯着在梦中睡着的海怪,陷入沉思。 就仅仅只是这样吗?艾德不太相信。 从事后来看,袭击克里斯托弗局长的圆环兄弟会成员在发起暗杀之前就已经切断了电报机的连接线路。海怪根本不可能收到克里斯托弗的求援电报。 就算没有被切断线路,克里斯托弗的最优选择也是优先联络支援力量更强、距离更近的中央区的鸦巢,而不是支援时间更长的东区据点。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海怪先生根本没有必要为此感到内疚,甚至陷入执念。因为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无论海怪做什么,克里斯托弗都没有生还的可能。 轰隆—— 突然间,一道雷电撕破了窗外的浓雾,骤雨纷然而至。 雨声逐渐听不到间隔的断点。时间的流速在加快,五倍、十倍、二十倍,时间还在加速,房间里的海怪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仿佛与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 咔哒咔哒咔哒……角落里的印刷电报机突然响了起来,会是谁呢? 艾德走了过去,熟练地弯下腰,从三角柜的支架与地面的空隙处摸到了钥匙,打开了锁柜,取出了密码本。 这么多年了,海怪先生的习惯真是一点也没变。艾德会心地笑了笑,对照密钥将电码逐字逐句翻译好: 【据调查,夜枭近期可能存在危险,安全起见请派人前往其位置保护,等待进一步核实信息,君影。】 君影是伊顿先生的代号,而夜枭想必就是克里斯托弗局长的代号了。 也就是说,伊顿先生确实在克里斯托弗局长遇害之前找到了关于圆环兄弟会行动的蛛丝马迹。只不过他也没有确凿的证据证实今晚会发生袭击。 鸦巢不会因为一个“可能”的情报而立即倾巢出动,因为在银雾市每天都会收集到成百上千份“可能”的情报,所以伊顿先生最多也只能让他所负责管辖的东区小队派出些额外人手加强警戒。 而碰巧,准备退休的海怪先生心思涣散,恰好在值夜时睡着了…… 窗外噪音般喧嚣的雨声突然稀疏下来。这代表时间恢复了正常的流速。 艾德看向闹钟,距离子夜零时还剩一个小时。 rg。rg 第二百一十五章 未竟的花蕾(其三) “海怪先生?海怪先生!醒醒!”艾德粗暴地推醒了海怪,“我们收到了一份电报。” “什么?电报……麻烦你帮我取一下抽屉里的密码本,钥匙就在……哦,谢谢。” 海怪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来,掏出手帕擦了擦额角和脸颊,低头发现密码簿已经摆在他面前了,甚至记事本上已经写下了翻译好的文字。 “不可能吧……难道伊顿的猜测是真的?”海怪一字一句地阅读着,仿佛想从字里行间找到漏洞。 “看样子伊顿先生暂时还没有找到完整的证据链。不过出于安全起见,他建议我们近期加强克里斯托弗局长宅邸的安保。” “也好,那我先弄一张排班表……等明天和大家确认一下时间——” 海怪伸手想要去取一旁笔筒里的钢笔,却被艾德用手掌罩住了笔筒: “我有个主意,海怪先生,不如这样吧——今天正好是奥莉维亚小姐的生日,不如我们把东区小队所有能叫上的人都叫上,给奥莉维亚小姐一个小小的生日惊喜,怎么样?” “……这样真的好吗?外面还下着雨呢。”海怪看向窗外那滂沱大雨,迟疑着说道。 “真的,相信我,您肯定会因为这个主意而感谢我的。”艾德说出了一个令他无法拒绝的理由,“您也不希望那些幻念成真,对吧?” …… 黑色的骤雨撞碎在银色的地面上,泡影般消失无踪。 从远处望去,克里斯托弗先生家的宅邸远不似奥克兰的府邸那般银装粉砌、红墙绿瓦,更像是一家幽静简朴的小宅院,周围环绕的、高耸的中央区建筑让它看上去就像个弱不禁风的小矮人。 芙瑞斯特家族曾是巡林者的重要势力之一,也是古老的名门望族,只不过如今的人丁凋敝让这座宅邸看上去略显荒凉。 “就我们四个吗?罗温老头子和其他人都哪去了?”黑箭疑惑地问道。 “他们另有安排。”海怪回答道。 “我说实话实说吧,您这样做怕是真的有点儿多此一举了,老鱼头。今晚在剧院送花的时候我就已经替大家给奥莉维亚小姐献上过生日祝福了。” 白矢努力控制着手中的伞柄,让它尽量别被今夜的狂风骤雨刮飞。 “就当给我这个糟老头子退休前留个念想吧,好不好?” “好好好,您是老前辈,您说什么都行。”黑箭在一旁插嘴道,“可您这是快退休了,又不是要死了,怎么搞的好像临终告别一样?” “再说了,我们不是说好去给奥莉维亚小姐过生日吗,还带武器装备干什么?”白矢立马把话茬接了上去,“知道的是去陪人过生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是去抄局长的家呢!” “这是伊顿的意思。”海怪解释道,“他发来电报,说克里斯托弗近期可能有危险,需要我们加强他身边的安保。” “因为圆环兄弟会?可那个组织不是早就没了吗?”白矢说道,“而且近期是多久,一周、一个月、还是一年?我们总不能搬行李直接住进他家吧,多影响人家夫妇过二人生活啊,小奎茵还跟我说她一直想要个弟弟呢。” “你能不能有点儿正经时候?”黑箭推了他一把,“不过话又说回来,伊顿先生的情报也不是次次都准确,说破天也就比我强上个三五倍吧,我们干嘛非得这么重视这份情报?” “你们俩再不把嘴闭上,怕是喝雨水都喝饱了。” 海怪呵斥道,一行人只有他没有打雨伞,仅仅披了一件雨衣,似乎对这种湿润的环境颇为享受。 “是啊是啊,您多厉害——在水里不光能说话,还能呼吸呢。”白矢揶揄道,“话说这位三脚猫兄弟,你不是还没正式入职吗?真没必要陪我们这帮怨种冒雨上门当电灯泡。” “我能有今天也是多亏克里斯托弗局长的赏识和提拔,去拜访一下也是理所应当。”艾德连忙打圆场道。 “哈?赏识你还把你调来东区?你该不会偷偷得罪过他老人家吧。”白矢不以为然道。 “这个嘛,其实我是自愿调过来的。具体的原因就不便透露了……” 宅邸的门前空无一人,也许是由于暴雨,又或者克里斯托弗先生向来如此行事。 艾德拨了拨门铃,许久无人回应。就在他担心会不会圆环兄弟会是否已经开始行动的时候,门打开了。 一个面容消瘦的老人站在门前,显然不是克里斯托弗。 “你们是……?”老人看着眼前陌生的艾德和身后全副武装的三人,有些犹豫地问道。 “别担心,戈罗斯先生,只是来看看老伙计的。”海怪先生从艾德身后站出来道,“局长该不会不欢迎吧。” “哦,当然欢迎了,罗伊斯先生。”看到海怪,老人的警惕顿时一扫而空,笑着把门打开,“这里永远欢迎您和您的朋友们。” “这是戈罗里克先生,这儿的管家。”海怪伸手给大家介绍道,“走,我们进去吧。” “幸会。”艾德与管家握了握手,随后就被引入了主屋。 “小奎茵怎么样了?今晚在剧院的时候她好像有点儿发烧,呼吸也有些急促,我很少见她生病的。”黑箭问道。 “没什么大碍,是先天病,每个月都会发作一两次,隔天就好了。”管家叹气道,“我刚给她吃了些安眠的药物,现在已经睡下了。” “克里斯托弗呢?我现在有要紧事需要告诉他。”海怪先生异常坚定地说道。 “克里斯托弗先生刚陪奥莉维亚小姐切完蛋糕,现在正在书房里办公。”管家站在门前说道,“诸位稍等,容我先去禀告一下。” 片刻之后,门打开了。 “进来吧,罗伊斯。是关于退休的事情吗?” 一个低沉而平缓的声音响起。 第二百一十六章 未竟的花蕾(其四) 克里斯托弗有一双像夜空繁星般幽邃明亮的眼睛,蓄着络腮短须,身材高大。此刻他正端坐在桌前,桌上的文件被盖了起来。 在他身上有一种经年累月所积累下来的余裕从容,即使一身常服,稍有阅历的人也能瞧得出他是位领导者。 “本来是的。不过现在还不是我退休的时候,局长,伊顿相信你有危险。他认为狼群还没死绝。”海怪第一个走进了房间内说道。 克里斯托弗局长斟酌片刻,对管家吩咐道: “戈罗里克,请你先去确认一下夫人和孩子们的安全,然后暂时把她们带到图书室。” “是,老爷。” 管家转身离开后,克里斯托弗才起身问道: “我相信伊顿,但他现在有确凿证据吗?你知道我不能因为‘可能’就把所有人调到自己身边来,他们手头都有自己的任务。” “恐怕暂时没有,所以他才派我们过来加强您身边的安保。”海怪解释道,“说起来多亏了你调过来的这个小伙子,我差点儿就一不小心睡过了头,幸好他叫醒了我。” “特别行动调查员「三脚猫」艾德加·怀科洛向您报道,局长。” 在克里斯托弗表现出诧异之前,艾德抢先从海怪的身后站了出来。与他对视一眼后,克里斯托弗漫不经心地表扬道: “哦,当然……你做得不错,怀科洛探员。” 之后,他继续站着说道: “……我们言归正传吧,罗伊斯,我认为你们这样做有些过于谨慎了——东区本来就常年案件频发,没必要再额外抽出人力加强我这边的安保等级。你知道这座宅子并没有它看上去那么简陋。” 芙瑞斯特这个姓氏来自于「阳炎」哈尔的传令官阿德琳,相传她本人携带着阳炎骑士团的圣物「黎明号角」。而这座宅邸至少也已经有数百年的历史了,即使瘟疫与火灾也没能将它湮灭在历史的尘埃中。 “我知道这栋房子里有些留了好几辈子的老陷阱,但千日做贼容易,千日防贼难。在伊顿搜集到完整的证据链以前,我们最好还是小心一点。”海怪劝谏道。 “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稍后我会给你们一张地图,你们按照我所标注的方向巡逻监视即可。” 克里斯托弗终于坐了下来: “……只是,今晚过后你们就不必来了,我会从中央区抽调一批探员强化这里的安保,东区是银雾市最脆弱的一环,确保它的安全至关重要。” “是,局长。”海怪站定说道。 “没什么事情你先出去吧,罗伊斯,劳烦把门带上,我有些事情还想要和怀科洛探员交代一下。”交代完安排后,局长示意海怪可以离开了。 “当然,你们两位慢慢聊吧。” 海怪脸上带笑,摆摆手走了出去。咔哒一声,门关上了。 艾德小心打量着克里斯托弗。他的双手并没有没放在桌子上,显然已经按在了枪上,假如此时自己轻举妄动,八成脑袋上会再多出一个枪洞——或者两个。 “克里斯托弗先生……不如我们借一步说话?” 他用目光示意后面的茶桌,办公桌这里离门太近,并不算是个理想的私聊地点。 克里斯托弗神色微移,示意他先过去。艾德将双手微微举在胸口前,慢步走向茶桌,坐在椅子上,随后克里斯托弗才挪步过来,小声威胁道: “我从没听说过神调局在银雾市有一位叫做「三脚猫」的探员。你究竟是谁?” “神调局特别行动调查员,「三脚猫」艾德加·怀科洛,来自十年之后。局长,伊顿先生的猜测是对的,圆环兄弟会今晚一定会来,而您将会有生命危险。” 艾德尽可能简单明了的把事情说清楚。如果争取不到克里斯托弗的信任,他在这里就什么也做不了。 “我不认为十年后的人能发明出时间机器。”克里斯托弗后退一步,枪口抬高了几分,“证明给我看,否则你就是在说谎。” “奎茵是您在附子草行动中收养的孤儿,她会发烧是因为兽化病的缘故。” “这件事不止一个人知道,证明不了什么。”克里斯托弗依旧表现得镇定自若,但他的枪口不知不觉间已经往下移了一分。 “您会弹钢琴,其中有一首曲子被您称作《无名月光曲》。这是奥莉维亚小姐告诉我的,您离世后她也加入了神调局。” “这有可能是你在她口中套出来的消息。”他依旧否认着,但俨然已经有所动摇。 艾德知道,现在是他应该掏出撒手锏的时候了: “那,可否允许我向您展示一样东西?” 克里斯托弗没有答话,只是微微点头表示同意。 得到同意后,艾德把手伸进了大衣的内袋,缓缓取出了一柄手枪: 古典的象牙握柄,银色枪管装饰着黄金雕饰,好似金色原野中摇曳的蒲公英—— 正如克里斯托弗手中的那一柄。 第二百一十七章 子夜(其一) 克里斯托弗利剑般的眉毛抽动了一下。 他盯着艾德的脸端详了一会儿,又盯着艾德手中那把枪看了许久,最终长吸一口气,接受了现实: “你是怎么得到它的?” “说来话长,奥莉维亚让我把它交给奎茵,奎茵又把它暂时交给了我保管,也算是一种机缘巧合吧。”艾德回答道,“如果将来有机会,我会找机会和您说清楚的。” 在通常情况下,他是无法将这把枪带进梦里的,可这次的情况有些特殊——他这次在梦境里扮演的就是艾德加·怀科洛本人,海怪既见过这柄枪,也认得他,更知道他有这柄枪。 因此,这柄火山手枪才得以合情合理地出现在他手中。 “假如连她们两个都信任你,那我恐怕没有理由怀疑你了。”克里斯托弗坦然地说道,“说吧,现在你需要我做什么?” “我对贵府的情况不甚了解,恐怕还需要您亲自指挥。我只是希望您能从这次袭击里活下来,并确保您夫人和她们两个的安全……” 艾德看向窗外,雨已经快要停了,湛蓝月色隐匿于云霞之中,凝重里透露出一抹血红。 …… “发生什么事了,克里斯?”局长夫人右手紧紧扣在垂下的左腕上,冷静地问道。 她身上穿着草叶花纹黑绿色连衣裙,容貌与奥莉维亚小姐有六七分相似,只是眼角的皱纹与渐近松弛的皮肤不合时宜地提醒着人们她已年华不在。 “杰奎琳,这位是怀科洛探员,待会儿将由他负责确保奎茵的安全。”克里斯托弗介绍道。“你和奥莉维亚先去密室暂避一会儿,戈罗里克会照顾好你们的。” “父亲,到底是怎么了?”见母亲不再问话,一旁的奥莉维亚小姐终于按捺不住,“密室里空间足够大,应该完全可以容得下奎茵——甚至所有人才对啊?” 奥莉维亚小姐的面色要比艾德初次见她的时候红润得多。本就精致端正的五官透亮无暇,嗓音清澈透亮,好似一朵嫣然绽开的玫瑰,令整个和熙的春日都黯然失色。 “密室也不是绝对安全的,它顶多只能拖延一小会儿。”克里斯托弗像个无可奈何的父亲般叹了一口气,耐心地解释道,“我会保护你和奎茵的,相信我,好吗?” “老爷,我把奎茵小姐带过来了。” 只见老管家戈罗里克手牵着身穿睡衣、睡眼惺忪的小奎茵,推开图书室的门走了进来。 “有坏人要找上门来了,麻烦你跟怀科洛探员……艾德加哥哥待在一起好吗?他会确保你的安全的。”克里斯托弗弯下腰,几乎是半蹲着对奎茵说道。 “行呀。”小奎茵揉了揉眼睛,用嫩绿色的眼眸打量着艾德,“我好像认得你。” “我也是。”艾德眨眨眼微笑道,“走吧,其他人已经在客厅里等着你了。” 他拉住小奎茵的手,想要将她领走。身后却传来杰奎琳夫人的声音: “怀科洛先生——” 艾德转过身来,却看到杰奎琳夫人向他屈膝行礼: “拜托您了。” 他将帽子摘下来放在胸口,郑重其事地鞠躬道: “请您尽管放心,夫人。” …… “你是不是疯啦?怎么把小奎茵领出来了,这孩子现在还在发烧呢!” 白矢坐在窗边擦拭着自己的雪白色长弓,镀银箭头在月光下闪着隐隐的蓝色寒光。看到艾德旁边的小奎茵,他顿时神色一变。 “这是局长的意思。”艾德牵着奎茵的手,小心地绕开了脚边的月光,“你们优先确保自身安全,我来照顾她就好。” 他并不是太担心奎茵的安危,以她的自愈能力,只要不是极其严重的致命伤应该都可以恢复。 比起奎茵,艾德更担心其他人,尤其是海怪先生,他才应该是这出戏的主角。 “你瞧瞧,这不是添乱吗?圆环……那帮人要是真来了,我们自己能不能活命还得两说呢,现在还要当奶妈照顾小孩子。” 黑箭靠在橙色光亮的油灯旁,在客厅的另一侧笑着说道。 “我已经不烧了!而且我可以照顾好自己。不信你们看——” 奎茵从口袋里掏出她的蝶翼折刀,生硬地甩了两下。她的动作完全不如十年后流畅,简直像个初出茅庐的新手。 “行了行了,我信了我信了。哎呦我的姑奶奶,小心手指头!” 在奎茵伤到自己的手之前,白矢上去一把按住了她。 “罗温哪去了?他们应该早就到了才对,不会路上出岔子了吧?”黑箭担忧地问道。 “放心吧,他在自己应该在的地方。” 海怪推了推身前用家具和展示刀剑制作的简易拒马,语焉不详地说道。 雨终于停了,月亮要出来了。 艾德走到窗前,暴雨洗过的夜空格外静谧,高楼大厦的影子好像一堵高墙似的,一道朦胧的光影从他的眼前晃过,又转瞬消失不见。 “喂,鱼老头,你说这栋屋子里有传了好几辈子的老陷阱,可我怎么从来没见过?”黑箭一屁股坐在沙发靠背上,懒散地问道。 “传令官阿德琳是『月影』秘文的宗师,她的家族亦是如此。这座宅邸被『月影』秘文所笼罩,在全盛的月光下,它的威力将达到顶峰。” 这一次海怪没有不耐烦,而是颇具耐心地解释道。在他说话的时候,一阵无名的冷风倏忽间吹过,竟将油灯忽地吹熄了。 “好冷……”小奎茵怏怏地说道,靠在了白矢胳膊上。 这确实是一阵冷风。艾德感觉自己的背后仿佛起了一道白霜,他不由得转过身来。 “奎茵?奎茵?!”白矢摇了摇萎靡不振的小奎茵,将手背贴在了她的额前“天哪,这孩子的脑门热得跟火炭一样。” “怕是冻着了吧,今晚是够冷的,都怪这雨……”黑箭也不由得对着手掌喝了一口气,又搓了搓,“外面那是起火了?怎么突然变红了。” “不,不是火……”海怪站起身来,惊讶地望着窗外的异象。 艾德转过身来,乌云已尽数凋零上方极目处,红芒刺痛着他的视线。一轮偌大的猩红圆月降临于夜空之上,隐隐仿佛发出扭曲怪诞的嘶吼声。 第二百一十八章 子夜(其二) 一刹间,就连夜空中遥远的繁星都仿佛陷入冰冻,所有人的视线都被这突然出现的硕大的、恐怖的红色月亮所吸引。 那美丽的、甜蜜的,流淌着毁灭与荒芜的腥红之月。 月亮在咆哮。振聋发聩的声音在心脏隆隆作响。就连墙壁和天花板都长出嗜血的利齿,每道地板都被血色的绒毯覆盖。 巨大的、四足爬行的野兽脚步声在房顶响起,发出瘆人的嚎叫。 不要慌乱,这只是幻觉,只是梦境中虚构的幻影罢了。并不会对你直接造成精神层面的污染和损害。 艾德对自己强调道。他摘下雨衣的斗篷罩住了奎茵,防止她被月光直接照射到。 “艾德加哥哥,我感觉……很不舒服。”奎茵发出几声干呕的咳嗽声,她的指骨开始变得修长,呼吸也愈发粗重。 “别紧张,深呼吸,你不会有事的。让我们离窗户远一点。”艾德拍了拍她的背部安慰道,“其他人请各就各位……并祈祷这座宅子真的像海怪先生说得那么有用吧。” “这听上去可实在有些不妙啊……”白矢抽出一只箭搭在弓弦上,强撑着惧意讪笑道。 “别担心,它们进不来。这座宅邸不欢迎它们。”海怪从腰间取出一支截短式双管霰弹枪,躲进掩体后面严阵以待。 悠扬的钢琴声忽然响起。艾德听得出那是《无名月光曲》的调子。 窗户、大门、每一间房间的门上,都仿佛冬日的窗花般凝结出一层淡蓝色的屏障。就连窗外那片血色的阴影也被削弱了光芒,咆哮声渐渐减弱了。 暂时安全了。所有人都暂时松了一口气,甚至包括艾德在内。 但他也很清楚,如果这层结界似的屏障真的足够坚固,那么现实世界中的克里斯托弗不该是那样的结局。 “咻~。”黑箭吹了一声轻松的口哨,想要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效果不错嘛看上去,看来局长大人还是有点儿看家本领的。” “唧——。”白矢那边传来一阵短促而尖利的哨声。 黑箭被这哨声吓了一激灵,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抖了抖肩膀骂道: “……他妈的埃里克,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学鸟叫。我一听你学鸟叫就起鸡皮疙瘩。” “你特么在说些什么?”白矢瞪了他一眼,“不是我吹的。” “别狡辩了,我听得清清楚楚,就是从你那边响起来的。”黑箭信誓旦旦地说道。 “我真没吹,反正这次肯定不是我干的。”白矢争辩道,“除非……” 他望向窗外,在湛蓝色的美丽窗花下,突然亮起来一只红点。 那是一只停在窗边的乌鸫鸟。羽毛脱落得稀稀落落,有着血红的眼睛和奇怪的红疹,仿佛感染了什么疾病似的。 “这是什么,一只病鸟?”白矢警惕地退后了一步,此时此刻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值得怀疑,“它想干什么?” 忽然,它啄了一下窗户。这几乎让白矢条件反射般往后跳了一大步。 “小东西,吓我是吧……”在弄清楚并没有发生什么之后,白矢尴尬地骂了一句。 乌鸫鸟啄击的速度越来越快,力道也越来越大。它那脆弱的喙部被闪耀着淡蓝光芒的玻璃砸得稀巴烂,变成一滩血糊黏在窗上。 即使这样,它依然没有停下来,敲击从点状的“嘟嘟”声变成了面状的“咚咚”,到最后整个脑袋都变成了一滩肉泥。 “也许是寄生虫吧。”白矢转过头来解释道,想要缓解刚刚的尴尬,“我听说过有一种虫子,寄生在其他虫子体内,鸟吃了它就会被感染,到最后就是这种症状……” “埃里克——”黑箭用急促的低音提醒道,“离窗户远点,快!” 白矢闻声急忙转过头来。 只见那蓝色的窗户上,闪烁起数百道阴森森的红点,每一只都在影影绰绰地蠕动。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暴雨般的鼓点敲打在窗户上,奏响着毁灭的音符。血雾一束又一束的爆开,仿佛盛大节日里点亮的礼花,庆祝这丰饶而欢乐的日子。 淡蓝色的窗花庄严地屹立着、坚守着,想要阻止这冲进礼堂的狂欢人潮。然而随着血雾的蔓延和流淌,它那有规律的美丽纹路也渐渐被那不规则的血污所亵渎,逐渐变成了微不可查的灰蓝色。 终于,在几声激昂的大合唱之后,狂欢的奏乐停止了。 血雾凝聚成股,雨滴般沿着窗户流淌而下,如同被磁石干扰的铁屑般汇聚成了一个有着尖锐线条的圆形——那是圆环兄弟会的尖刺圆环。 窗外下起了红色的雨。大股、成片的雨。 蹄子、指骨、眼球、皮肤、脊椎。有些或许是来自动物的,有些是来自人的。 艾德扫视着那些血肉碎片。幸运的是,这不属于他或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的——它来自于其他受害者,也许是从外界带来的。 血与骨的暴雨在窗外在积累成了一座小小的山丘,渐渐停息。他看到血从墙壁的表面渗出,黑色的油脂从灯油里流淌下来。他听到充斥着死亡气息的呼吸声、吠叫声。 就在一切就趋近于静止的时候,一只山羊头颅落了下来。 第二百一十九章 子夜(其三) “这是……一个山羊头?” 黑箭不敢置信地低声问道,仿佛他说话的分贝再大一点就会将玻璃震碎。 “恐怕是。”海怪用手指在额头上点了一个象征着七圣灵的正七芒星。 尽管难以辨认,但千真万确,那是一颗山羊的头颅。 “老弟,你管这叫羊头……?!”撤退到角落里的白矢道。 头颅之下,整条惨白的脊骨暴露在空气中,像鱼尾一样摆动着。呈螺旋状扭曲的羊角表面鼓起肉瘤状的尖刺,切齿和臼齿变成了密密麻麻的锋利尖牙,有则些从牙龈内侧穿刺出来。 “……” 艾德没有加入他们的对话,而是看向了身旁的奎茵。她的身体抖得厉害,肌肉因肢体剧变产生的痛苦而痉挛不止。 “你还好吗,奎茵?”他安抚道。 “我没事……”她的性格就和许多年后一样倔强。 呷!!! 头颅尖啸起来,仿佛婴儿的啜泣。生命从这神圣的血污中兴起,构成一幅诡异的画卷: 在被血浆所覆盖的玻璃窗边,四下残破的肢体们蠕动着吸附在脊椎骨上,组成一个疯狂而亵渎的造物,却又莫名让人感到一种令人窒息乃至晕眩的庄严美丽—— 那看上去像是一副用骨与肉拼成的天使壁画。仅仅只是看向它,就足以令意志最坚强的人失去勇气。 “天使”用凸起的矩形瞳孔慈爱地注视着每一个人,它将六只鲜血淋漓的手掌贴在窗上,用十三只嘴巴低声哼唱。 脑中的一阵嗡鸣。 这是梦境,这是梦境。艾德不断地提醒着自己。只要他还能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就不会轻易受到怪物的影响。 “它……想要进来吗?”白矢喃喃道,“我们该让它进来吗?也许不是个坏主意。也许……不对,这一点都不对。” “我……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黑箭手足无措地附和道,他的声音含糊不清,嘴角流出涎液,仿佛中风的病人。 海怪低头一言不发,但艾德看得出他正在与自己的意志对抗。 然而这并不是眼下最坏的情况。最令他担心的是—— 奎茵身体的抽搐停止了。 “多可爱的小羊啊。我能出去陪它玩一会儿吗?”她突然开口道,眼中闪耀着温柔的绿光。 “不可以,外面很危险。”艾德深吸一口气,轻声细语道,“我们就呆在这里看,好吗?出去的话我就没办法保证你的安全了。” 砰。 怪物用犄角撞向了窗户,一片触目惊心的裂纹绝望地展现在众人面前。 “那我一个人出去也可以。就一小会儿,我能照顾好自己。”奎茵伸出两根指头,想要向前走去,“我保证我会回来的。我保证!” 艾德用手臂将她拦住:“今天不行。之后让白矢和黑箭哥哥陪你去动物园好不好,你喜欢长颈鹿吗?” “可我不喜欢长颈鹿,我就想要这只小羊。”奎茵执拗地说道,她的眼睛隐隐变红,“求你了,艾德加哥哥,我从来没有提过要求,就这一次!” 又是一次撞击。一枚玻璃碎片藕断丝连地飞溅向室内,艾德能清晰地看到那犄角上的黑色尖刺。 “还记得爸爸说过的话吗,你要和我待在一起才行啊。如果你走的了的话,哥哥我就没法向克里斯托弗先生交代了。” “他不是我爸爸!”奎茵突然哭泣道,“我早就知道了!我和奥莉维亚长得一点也不像,和妈妈也不像。那只小羊才是我的家人!” 她埋头狠狠地咬向艾德的胳膊。突如其来的剧痛令艾德不由得手臂一松,奎茵趁机蹲下身子,向自己的房间跑去。 “奎茵——唉……”艾德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右臂,暂时放弃了追赶。 这是奎茵多年的心结,他还能对一个十岁的孩子要求什么呢?在血月的影响下,她没有当场失控扑向窗外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眼下海怪的性命才是最要紧的,如果他死在了梦里,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血肉怪物终于撞碎了玻璃,面孔狰狞的变异颅骨从窗外探了进来,一只蹄状的手臂挣扎着想要扒开更多缺口。 艾德扣动了扳机。尖啸般的风声响起,火箭子弹从头骨灌入,却仿佛石沉大海般不见踪影。 其他人依然陷在那股浑浑噩噩的状态,白矢软绵绵地射了一箭,黑箭和海怪则根本没有命中—— 直到一阵激昂心弦的钢琴声响了起来。 曲声仿佛沙漠里的清泉绿洲,将中暑的旅者惊醒。 所有的蓝色光芒都集中在了窗户上,每一寸碎片、每一寸墙都在收缩、复原,将怪物压缩在窗户的位置,血肉与承载着月色的玻璃挣扎着融为一体。 “发生什么了?我……”白矢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然后才如梦初醒地对着怪物射了一箭。 “这里交给我吧,怀科洛探员。如果你还信任我的话,请履行你的使命,保护好奎茵。” 克里斯托弗的声音从耳旁传来,就像奥莉维亚小姐那样。 第二百二十章 子夜(其四) 猩红月光下,通体散发着湛蓝色荧光的玻璃碎片交相辉映、闪闪发亮,如同繁星的罗网,与亵渎者的血与骨融为一体。 “艾德加,你在干什么?!别出去,外面很危险!” 海怪在后面吼道。然而此时艾德已经翻过了家具堆成的掩体,用手肘撞开了回弹至半掩的房门,冲向了走廊,将他的话甩在了身后。 “别担心海怪先生,请相信我,只管相信就好了!” 艾德把这句话留在了上一个房间。 失去了蓝色纹路的其他窗户开始一个接一个地破碎,仿佛倾倒的多米诺骨牌。随着玻璃碎片的劈啪作响,走廊里的三道窗户几乎被同时打破。 遍体漆黑的绒毛、四足行走的野兽,张开血盆大口涌入房屋内。他甚至能感受到离他最近的一只那粗糙灼热的吐息。 艾德不进反退,快步向前走去,右手举枪抵近射击—— 砰! 特制的大威力晶尘子弹从枪膛激射而出,几乎将狼人的整个头颅轰碎,半空中爆裂起一团血红与灰白色交错的浆糊。 枪口带来的后坐力让被撕裂的肌肉猛地一颤,随之而来反馈在精神层面的痛感让艾德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 嘶……忍一忍就过去了,反正梦里的物理层面创伤都是暂时的。艾德从心理层面给自己打了一针治疗剂。 尽管右手有伤,但经过长期以来的射击训练,这样近距离的射击他是没可能打空的。 随着尸体和几滩碎屑一起落在地上,第二只长着棕色鬃毛的巨型狼人已经伸出两只如剃刀般锋利的巨大前爪,朝着他扑了过来。 灰白色的镰刃沿着鸦喙凝结,艾德向右侧闪转、回旋,锋利的爪子几乎是与他的胸膛堪堪擦过,回旋而至的镰刃却勾住了狼人的左腿。 在两股力量的交错下,棕鬃狼人那巨大的躯干与左腿分成了两片,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割断的肢体在地上滑稽地旋转了几圈,带着鲜血的轨迹滑向角落。 这并不是致命一击,但已经足够了。 艾德没有再去理会断肢的棕鬃狼人。他转过身来,中指扣住扳机护圈的指环,火山手枪在他的手中优雅地旋转了一周,完成单手上膛。 食指扣动扳机,子弹没入准星尽头的血盆大口,最后一只狼人的脑袋爆裂出一团朦胧的血雾,藉着惯性和艾德擦肩而过。 再次转过身的时候,棕鬃狼人已经挣扎着用仅有三条腿站立起来。 艾德再次转枪上膛,扣动扳机,却听见右耳传来微弱而粗亢的喘息声,『湖泊』秘文构成的翠绿屏障霎时间封住了他身旁的窗口。 它起身的时间要比艾德想象得要快一些,只见它猛踏地板用全身的力量跃了过来,壮硕的双臂仿佛一道巨钳,想要将他拢入死亡的怀抱。 耳旁传来咚地一声巨响。果不其然,又一只巨型黑狼出现在了窗口前,与屏障撞了个人仰马翻。 这次紧急情况下的防御令他有些手忙脚乱,右臂的伤口肌肉也因为两次射击产生的后坐力不受控制地痉挛。枪口在开枪的瞬间偏移了一分,子弹仅仅命中了棕鬃狼人的右肩。 于是,艾德丢下火山手枪向前撞去,避开了巨狼挥来的左爪,同时一头撞进了它的怀里。 凶狠的鼻息与涎液的恶臭湿气扑面而来,他双手握住白鸦手杖死死抵在了狼人口中,一片混乱之中,牙齿与金属咬合的崩裂声令人汗毛倒竖。 艾德右手一松,左手猛抽镰刃,顿时削飞了棕鬃狼人的半个脑袋。 然后,他与这具毛茸茸的无头尸体在地板上沿着惯性翻滚,天昏地暗抵碰撞了几圈,才终于挣扎出来。 那个撞在屏障上的狼人呢?还有其他两侧窗户,它肯定不会在那扇窗前浪费太久时间。 他一面确认着自身的方向,一面从四面八方寻找着敌人的位置。 然而周围并没有什么敌人。那具狼人的尸体从窗外“飞”了进来,翻倒在地上,后脑勺有一颗热乎乎的血洞。 一枚已经形变的子弹“叮叮咚咚”地在鱼骨纹地板上回弹。那是罗温常用的六棱弹,上面还镀了银。 罗温医生,您果然从来没让我失望过。艾德心中感叹道。 在来之前他和海怪考虑过房屋内部难以处理屋外敌人的问题。最终的方案是让罗温带着其他两名探员在附近高楼处的制高点位置进行支援射击。 除此之外,他这样安排还有另一点考虑——如果宅邸的安保力量过强,圆环兄弟会也有可能会直接取消这次袭击计划。 这对海怪来说显然也不是个完美的结局,至少肯定无法让他了却心结。必须要将圆环兄弟会的残余势力尽可能全部消灭,才能确保克里斯托弗局长的长期安全,从而解开海怪的心结。 他站起身来,捡起火山手枪重新装填。火山手枪的载弹量是五发,之前对羊头怪物射击用了一发,刚刚用掉三发,枪管里还有最后一枚晶尘子弹。 之后不知道还要遇到多少敌人,稳妥起见,必须先填满弹药。 又一头狼人注意到了艾德的动向,发出一声嚎叫后想要跃进窗内,却在半空中被罗温精准点杀。 在罗温的掩护下,艾德完成了重新装弹。只是,刚刚那声嚎叫提醒了更多狼人艾德的动向,他必须在被狼群撕成碎片之前找到奎茵。 他拧开门把手,用完好的左侧肩膀迅速撞开了房间门。 随着屏障的转移,主客厅已是一片狼藉,地面上可以看到清晰的爪痕血迹和染血的变异足迹。显然有人在客厅追逐过。 “奎茵,你在哪?!”此刻艾德已经顾不了那么多,直接开口喊道。 但愿这不是她的血。现在的奎茵可不是十年后的她,如果被狼人追上…… 即使知道这是梦,他也不希望奎茵有什么闪失。 身后又传来了吠叫声,艾德加快脚步跑上二楼,凭借着局长分享给他的平面图撞开了奎茵的房间门: “奎茵,你还好吗——” 艾德愣在了原地,房间里空无一人。 第二百二十一章 染血的预言(其一) “奎茵,你在哪?” 艾德转过身来,身后的房门消失了。 在原本是房门和外面的位置,空间突然被一股伟力所拉长——那是无尽的黑色走廊。暗红色的墙壁仿佛肠胃一般蠕动着,透明的鲜艳血管仿佛荆棘般长满倒刺,不时结出眼球状的黑色果实。 【系统侦测到不稳定数据流……提高警惕。】 眼前最后一句话变成了手写体。这显然是希尔薇特地备注上去的。 这是怎么回事?艾德也不想就这样傻愣愣地走进去,可房间里并没有其他通路。他可以继续在原地耗下去,但走廊并没有就这样消失的打算。 希尔薇,请你随时准备紧急中断梦境。 检视过一遍自己的装备后,艾德走进了这黑色的血肉走廊。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地板有种稍许柔软但及其令人不适的触感,仿佛正踏在尸体上。 一只通体雪白的乌鸦被钉在了墙壁上,内脏被掏空,但它并没有死去,而是张口说道: “这是一个警告。” 内脏被掏空的白乌鸦说道,“神调局的三脚猫,你的一举一动正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地位——从猎物变成祭品。” 白色乌鸦,白鸦手杖,占卜师。艾德立刻联想到了它的身份。 “我认得你,你是那个占卜师,是吗?”他问道。 “我不是他。”白色乌鸦说完便垂下头颅,失去了生气。 “……” 确认它已经气绝后,艾德继续往下走去。走了几百步之后,他遇见了第二只白乌鸦: “我是时间之河里随波逐流的橡子——”第二只说道。随后它变得僵硬、衰朽。 “我是卑鄙的弑师者——”很快,第三只在死前说道。 “……我是永生之血的末裔,我是灰烬和浓烟,我是命运笼中的卑微囚徒。在未来的某个时刻,我曾经是他。但很快我将什么也不再是了。” 它们说道,然后死去。 艾德停住脚步,对着第九只乌鸦强作镇定地说道。他心中越是慌乱,言语就越是平静: “你瞧,我记不住这么多名字,也实在是不擅长猜哑谜。” “……不如这样,我们商量商量,乌鸦先生,你直接告诉我你想要什么,能给的我尽量给,能办到的我尽量去办。这样我们大家都省时省心,好吗?” 第九只白乌鸦说了比其他乌鸦更多的话,语言却是同样的嘶哑: “我不需要你做任何事。因为那是你将来会做的。我只是提醒你危险的到来。提醒他人是我的义务,尽管人们并不会一直记得。” “既然你要提醒我,那至少也应该让我弄明白你在说什么吧。‘从猎物变成祭品’,这听上去有什么区别吗?”艾德忍无可忍地说道。 “你是她的猎物,而她是头狼的猎物。她可能会吃掉你,就像头狼吃掉了它曾经爱的人,但也可能不会。无论如何,最终狼将会苏醒,在狗的躯壳里。” 没有内脏的乌鸦依然自顾自地说着谜语。艾德追问道: “她是谁?奎茵?奥莉维亚,希尔薇,夏洛蒂还是其他某个人。” “她是一只牧羊犬,也是头狼的祭品。尽管只是一只小狗,可她却是羊群们的救赎。狼王要剥下她的毛皮,割出她的鲜血,以她的肉作贡物。牺牲她,乃是出于恩惠与慈悲。” “恩惠和慈悲?我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慈悲可言。” 艾德从中听出了些许端倪,带着愠色说道,“所以你劝我不要救奎茵,就为了实现你的那些个什么预言?” “预言不需要人来实现,它会实现自己。无论在梦里还是更清醒的梦里,祭品就是祭品。它是狗,或者是猫都不重要。” 白乌鸦嘎嘎地怪笑道,“我的话讲完了。千万要小心啊,飞蛾扑火的人。” “我会的。” 一把镰刀割下了它的脑袋,怪笑声戛然而止。鸟头落在地上,形状就像手杖的握柄一样。 艾德继续往前走去,鸟儿再也没有出现。前方有一束亮光,这说明这道走廊是有尽头的。这对他来说是个好消息。 就这样又无言地走了几千步,他终于看到了尽头—— 前方的房间熊熊燃烧着,火光冲天。奎茵遍体鲜血地跪坐地上,血腥的荆棘圆环法阵环绕在她的身边。在她的手里,怀抱着一团毛绒绒的黑色布偶玩具。 “奎茵,你还好吗?”他隔得老远喊道。 眼前所见显然不是什么正常现象,房子怎么会突然整个燃烧起来?她身上的血是谁的?究竟发生了什么? 奎茵仿佛没有听到般无动于衷,紧紧地抱着怀里的玩具。不知道在这黑红色的走廊里说话她是否能听到声音。 “……你受伤了吗,能听到吗?” 艾德加快脚步朝她跑去,眼前黑色走廊这数百米的距离对他来说不过是半分钟的事情。 画面越拉越近,他渐渐看清,那黑色的毛绒玩具竟然是一颗滴血的人头。 “你做了什么?!那是谁的头?回答我,奎茵!别做傻事!” 终于,他全速冲刺到了奎茵的面前,却又转瞬愣在了原地。 那颗头颅…… 黑色的眼睛,微卷的头发,以及那在镜子中见过无数遍,早已熟悉的面容—— 那是他自己的脸。 第二百二十二章 染血的预言(其二) 这是……我的脑袋? 眼前的场景无比怪异,小奎茵温柔地怀抱着怀中的首级,仿佛怀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她对面前的艾德熟视无睹,口中哼着某种摇篮曲似的调子。 艾德凝视着自己的尸体,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炸开了。 就好像在回应似的,他的头颅也看向他自己,诡异地微笑起来。 一阵精神错乱般的天旋地转—— 措不及放的强迫感扑面而来。他想说什么,却开不了口。他想转身逃跑,却迈不开腿。 突然一瞬间,那些混沌而纷乱的、燃烧着的红光和血液法阵全部都如同海市蜃楼般烟消云散了。 没有漂浮在半空的血色藤蔓、没有幽暗深邃的恐怖长廊,甚至没有任何视觉中残余的痕迹。 仿佛一切仅仅只是他自己脑中的幻觉。 我,这是……? 他感觉到一阵昏厥的晕眩,这比头痛还要更加要命。 艾德撑着手杖不让自己摔倒,右手小心地扶着自己的额头,就好像在确认它是否还挂在脖子上。 脑袋还在,看来还不算太糟糕。 他看清楚地上有一条淅淅沥沥的细碎丝带状血迹。血迹继续延伸,一直到了三楼的楼梯处,在那里有一大滩鲜血,显然爆发过激烈的挣扎。 有人想要将猎物往窗口拖动,但遭到了反击,螺旋楼梯的木制扶手碎片证明了这一点。 艾德跟了上去。最后血迹一直延伸到了最顶层的阁楼处,他沿着血迹继续走下去,终于找到了奎茵—— 只见她抱着膝盖坐在倒数第二个凹型储物货架里面,怀抱着一只白色的毛绒玩具绵羊。 她的右腿小腿受了伤,皮肉外翻出来,流血洇洇地汇成了一小滩血泊,几乎能看到雪白色的腿骨。 “抱歉,我来晚了……稍微再忍耐一下,我这就给你包扎,好吗?很快就好了。” 艾德原地丢下一枚独眼蜘蛛监视周围的动向,然后了取出枪袋侧袋里面的急救绷带,直接开始给奎茵包扎。如果时间允许的话,他的右臂也需要包扎一下。 “对不起,艾德加哥哥,我不该咬你胳膊的。” 奎茵的眼白已经被月光染成红色,但瞳中尚有一丝清明的绿: “……你的胳膊现在还痛吗?” “不,已经不痛了。”艾德用独眼蜘蛛观察着周围,不动声色地回答道。 外面的枪声和嘶吼声无比激烈,但暂时还没有其他狼人向他们靠近。 “嘶嘶……你闻上去像在撒谎。” 小奎茵把脸凑过去闻了闻她在艾德右臂留下的、触目惊心的齿痕,突然轻轻嗤笑了一下,“而且你的血闻上去好甜。” 我的血,这不禁让艾德想起刚刚看到的那一幕幻觉。但他并没有表露出多余的情感,只是浅浅地笑了一下: “别担心,我受过比这重得多的伤。整条腿的骨头都断了,最后只能让罗温叔叔给我打了石膏,像现在这点皮肉伤算不了什么。” 艾德将绷带环在她的腿部伤口处。像这样的腿部大面积伤口需要使用螺旋包扎法,这是罗温告诉他的。 “是谁干的,坏人吗?”奎茵好奇地问道。 “不,其实是朋友。和你很像,非常像。”艾德将绷带环行缠绕二圈,再螺旋向上缠绕,“你不该跑出来的,外面太危险了。” “我知道,但是我把柯比特先生落在这里了。它和外面那只羊很像,只不过它是只绵羊,我得保护好它才行。” 小奎茵晃了晃手里的毛绒黑面绵羊: “这是柯比特先生。其实它还有一副眼镜,但是我想它还是不要看得太清楚比较好——这里到处都是奇奇怪怪的东西,刚刚我还差点被一头长得很奇怪的大灰狼叼走了。” “它去哪了?”艾德取出短猎刀将绑带尾端对办分开,打了一个结。 这样就包扎好了。以奎茵的自愈能力,只要把血止住应该很快就能恢复过来。他不确定幼年的奎茵是否有现实世界里那样强的自愈能力,但情况应该不至于进一步恶化。 “不知道。它咬了我,还把我拖着走,我突然觉得很生气,所以我也刺了它一下,之后发生了什么我也记不清楚了,等我清醒过来它已经跑掉了。” 奎茵掏出她那柄标志性的折刀展示给艾德看,上面还有新鲜的红色血迹: “艾德加哥哥,我好讨厌自己。为什么我会突然生气呢?我告诉自己不应该这样,但有时候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没关系的,每个人都有失去控制的时候,也包括我在内。”艾德开始给自己包扎,“但即使这样,也不代表我们非要向自己最坏的一面低头。” “你觉得它们会找到我们吗?”奎茵问道,“我和奥莉维亚玩捉迷藏的时候经常躲在这个位置,她从来没有在这里抓到过我。” 就连他都能顺着血迹找到奎茵,何况是嗅觉极其敏锐的狼人呢? “但愿不会。”艾德苦笑道,只用一只手给右臂包扎实在有些别扭。 忽然,他停下了包扎,匆匆地给绷带打了个歪歪扭扭的结,站起身来。 “我好像闻到了另外一个味道,艾德加哥哥。”奎茵小声提醒道。 “我知道。” 艾德抬起枪口,一个高大、佝偻的半直立身影出现在了准星的尽头: “有坏人来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 染血的预言(其三) 黑灰色的野兽后腿将地上滚落的红酒瓶踩得粉碎,殷红色的酒液体流了满地,一如陈年的旧血。 巨狼的皮毛泛着一股沧桑的灰色,似乎已经不再年轻,但它高大的身躯几乎要将这间小小的阁楼顶翻。 “今夜的血已经流得足够多了,年轻人,没必要白白送命。狼神并不需要你的鲜血——把那个女孩交给我。” 它发出低沉的吼声。这声音令艾德感到异常耳熟。 “……然后,我保证我会转身离开,装作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有这样你才能安然无恙地活过今夜。” “别过去,艾德。”奎茵拽住他的袖口小声说道,“它太高太壮了,你打不过它的。我不想你死。” “没事,我不会死的,你在这里照顾好自己。” 说起来,在死这方面,他的经验倒是要比别人丰富得多: “这头大灰狼是我的熟人,我去会会他。” 艾德拍了拍奎茵的肩膀,然后站出来向前走了几步,与这头猛兽对峙道: “我还真没想到连您也会出现在这里,晚上好啊,乔治先生。” 没错,这个声音寒冬书屋的老乔治,那个被兽化症逼疯了的老人,他绝不会认错的。 乔治几乎是受到惊吓般地低吼着倒退了两步。随后道: “我不记得你身上的气味。你是谁?” “您的书友,我也不记得您会是这种人。”艾德举着枪口说道,“您真的同意它们的做法吗?拿一个小女孩当祭品?” “‘同意’意味着有过选择。” 那对猩红双眼在一片黑暗中绝望地叹息道:“命运早已经写定了。她是朔望之子,无论自愿与否,她迟早会加入那场狩猎。” “那您呢?您也接受了作为怪物结束一生的命运吗?” “我……不……” 这句话匕首般措不及防地刺痛了他。巨狼似乎开始动摇了,也许不一定非要打这一仗。 “难道我们要把自己的一切行为都归结于‘命该如此’吗?那我们又该将自身的意愿置于何处呢?”艾德继续劝解道。 “……”乔治沉默不语,又向后退了一步。 “咯咯……”就在乔治几乎快要放弃的时候,一串似笑非笑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需要我再提醒你一遍吗,乔治长老?狼群中的每一匹狼都必须服从头狼的意志。” 一个穿着深林色长袍的山羊胡苍老男人走了出来,他的手里握着一柄齐肩的木制权杖,前端的圆环被饰以荆棘。 “抱歉,斯万长老。”乔治立刻低头恭敬地说道,“我依然遵守着承诺。” “很好。今夜结束后,你将被准许离开狼群,但你必须用鲜血证明你对家人的忠诚。” 持杖老人用那枯草般的手指指向了艾德,轻柔地、迟缓地说道: “杀了他。” 那声音仿佛有某种魔力。乔治胸口鼓气,仰天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朝着艾德所在的货架堆中奔去。 艾德见状也并未再犹豫,直接扣动了扳机。然后立刻再次原地上弹。 砰。子弹也以破风的咆哮回应。 尽管这样狭窄的空间根本无法躲避弹道,但乔治还是将身躯压低,子弹直接穿透了它的肌肉和肩胛骨,却没能停留在它身体里造成更多损害。 乔治发出了一声吃痛的低吼声,向着艾德扑了过来,庞大的身躯将周围的货架撞得东倒西歪。 这里的地形有利于艾德。两边货架组成的通道一个人来说通过稍显富余,对于一头狼人来说却略显不足。 艾德低头躲开了钢铁一样锋利的爪击。结实的多层木制货架被撕得粉碎,木屑纷飞。 它的动作迅猛无比,显然十年前的它还没有因为衰老而导致机能退化。但他也不是几个月前那个一缺经验、二没装备的毛头小子了。 砰! 子弹穿过货架的缝隙没入了老狼的腹部,在内脏里忠实地翻滚着、破坏着,却无法让这头凶兽彻底停下来。 破风之声扑面而来,又是一记钢铁般锋利的爪击,翠绿色的屏障勉强将攻击挡了下来。整个货架拼成的储物区仿佛世界末日般东倒西歪,灰尘漫天。 艾德再次为火山手枪上弹,贴着地面在倒塌的货架夹缝之间用双腿腾挪着倒退。酒瓶的玻璃碎屑与木片镶进了他的衣服里,这让他显得有些狼狈。 “吼——!”受伤的老狼发出一声咆哮,鱼死网破般疯狂地将眼前的一切障碍物撕得粉碎。 但同时,这也在消耗着它的力量。 艾德继续耐心地倒退着、腾挪着,利用货架的缝隙射击,然后像虫子一样爬行,尽管狼狈不堪,却离胜利越来越近。 终于,在他用掉第四发子弹后,老狼奄奄一息地倒在了货架的夹缝之间。 “我很抱歉……” 它沙哑着低声说道,连挣扎也不再挣扎,仅仅只是在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这场景我好像在哪见过一次了。”艾德最后一次转枪上弹,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了动弹不得的乔治,“要不我们换一个结局吧。” 砰! 他把枪口偏移了一点点,对着乔治后面的白胡子老头扣动了扳机。 第二百二十四章 染血的预言(其四) 子弹擦过斯万长老的脸颊,切开了那粗糙又松弛的苍老皮肤,像是用烧红的小刀割过那般,留下一道隐隐发亮的灼热伤口—— 在艾德挪动手腕的那一瞬间,他便已经预判到了艾德的行动,并提前做出了闪避动作。 弹仓里面已经没有子弹了。但这一次他并没有急于丢掉手里的枪,眼前这个打扮过时的糟老头子未必能够通过肉眼判断出他手中枪支的装弹量。 只要枪还在他的手里,就仍是一种威慑。 艾德的中指再次扣住扳机护圈,在掌中旋转了一圈——但这一次本就不存在的子弹并没有完成上膛。 “太可惜了,年轻人。”斯万长老没有去管脸上的血色焦痕,面带微笑着说道,“你本可落得一个干净利落的死法。” 和其他野兽不同,斯万的语气中带着一种优雅的余裕,就好像压根不在乎这次暗杀行动的成败一般。 这令艾德有些惊讶,如果换做是他自己,他大抵不会在一次刺杀行动中和无关紧要的目标浪费时间。 “您好像还挺讲骑士精神的,是吧?难道圆环兄弟会也提倡公平决斗这一套吗?” 艾德也以微笑应答道。既然对方愿意陪他多说几句废话,眼下拖延时间对他只有好处。 “我只是感到好奇。神调局似乎并没有你这么一号人物,你是从哪来的,又是怎么知道乔治的秘密的?” 原来是对我身上的秘密感兴趣。只不过,为什么他会对神调局的事情这么了解?连我都不一定能记得住整个分局的探员名单。 “如果我告诉你,你能放我一马吗?”他继续露出公式化的微笑,思索着解围的对策。 帝王之血?恐怕不行,这东西一旦烧起来,整栋宅子没人能活得了。 “你可以死得痛快些。” “我为什么非得死不可,这多不好呢?” 黄蜂无人机?更不可能了,这东西在室内移动空间严重受限,而且单个无人机火力有限。 他继续说道:“我们还可以谈嘛……其实我跟那个小女孩也不是特别熟。要不然你把她带走吧?咱们就当是交个朋友。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您说是吧?” “呵……”斯万长老被艾德气得冷笑一声,“我为什么要答应你?杀了你,我一样可以带走她。” “那可不一定吧。如果我朝她的脑袋开一枪呢?您的脑袋躲得开子弹,可您能保证她能躲得开吗?”艾德反手把枪口指向小奎茵。 “别虚张声势了。”斯万长老指出,“我猜你手中拿的是你们局长的枪吧。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把枪给你,但那把枪一次只能装五发弹药,你已经没有子弹了。” 糟了,我怎么把这一茬忘了…… 眼前的老狼人虽然对枪械一窍不通,但是克里斯托弗先生可是声名在外。他的死敌对他的配枪即使没有亲眼所见,至少也会有所耳闻。 “呵呵,我看您显然是对现代工业装配流水线和加长扩容弹仓一无所知。” 尽管心中暗叫不妙,艾德脸上依然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手指扣在扳机上云淡风轻地说道: “如果不信的话,您大可以往前走一步,然后抱着一具无头尸体回去,看看您的狼神是否足够宽宏大量了。” 斯万长老面色一沉,站在原地。显然他是被艾德甩出来的一堆新鲜名词唬住了,但又不想在气势上落入下风: “你在虚张声势。” “您的鞋子显然有它自己的想法,不是吗?”艾德嘲笑道。 “你以为我真的不敢吗?” 斯万长老向前踏了一步,艾德直接转头扣下了扳机。当然,里面是空仓。 就在他扣下扳机的同时,一枚石子般的钝器击中了他的右手手背,身后冲刺过来的脚步声急如奔雷。 左手的小指勾住表链,延时一秒的晶尘怀表炸弹向着身后甩了出去。随后艾德转身回头,用一道翠绿色的屏障保护住了自己。 这一招依然是他除了「帝王之血」燃烧弹以外最强的撒手锏。毕竟,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乌金铠甲作为保护的。 尖利的爆鸣声伴随着一股气浪升腾而起,强大的冲击波裹挟着碎片将四周本就七零八落的木头货架炸了个稀巴烂,飞溅的刺状木屑和尘土与微微发亮的晶尘混合,仿佛一场童话般奇特的烟花表演。 『湖泊』屏障帮助艾德躲过了碎片和大部分气浪,剩余的小股气浪依旧令他节节倒退。 空气中的微光令他看清了击中自己右手的东西:一枚橡子,似乎来自于斯万长老脖子上那串橡子穿成的项链。 这枚血红色的橡子如琥珀般晶莹剔透,内部生长着毛细血管状的脉络,似乎介于植物与生物之间。 藉着刚刚的气浪和碎片,它仍在不急不慢地空中弹跳着,仿佛舞动的精灵。 啪嗒,橡子落地,轱辘辘地滚进了他身旁的货架缝隙里。 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周围那些破破烂烂的木板竟然长出了细小的、嫩绿色的芽点,仿佛破土而出的春笋,最后竟如枯木逢春般长出了枝条。 如同有意识和生命那般,疯狂生长的枝条朝着艾德的方向,攀附着他的衣服、肢体,在他的血肉里扎根。 艾德挥动手中的镰刀,那是对付植物的最佳武器之一。大片的枝条被他轻易斩落,但新生长出来的却更多。 就在他疲于应付之际,灰白色的硕大身影从微光的烟雾中骤然杀出,一击天昏地暗的重击将艾德的招架拆得七零八落。 艾德徒劳无功地格挡着,闪躲着。在这狭窄的空间内,每一次暴风骤雨般的爪击都在将他推向绝望的深渊。 一股压倒性的力量将他扑倒在地,血肉模糊的凶恶嘴脸出现在他面前: “我可以杀了你,也可以折磨你……” 大面积的焦灼伤口使得整张狼脸面目全非,一只眼睛里面还镶嵌着一块怀表碎片。但这些还不并足以致命,而它的利爪和尖牙却可以。 “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第二百二十五章 染血的预言(其五) 看来实力差距确实是太大了。艾德只能由衷地感叹道。 在这样近的距离被怀表炸弹直接命中,足以令大部分3级非凡者失能。可斯万长老却硬生生地抗住了这一记爆破的冲击波和破片,甚至还有余力攻击并完全压制他。 现在他最后的底牌只有「帝王之血」燃烧弹。但那算不上是一种选择,他宁可就这样死掉强制断开与梦境的连接也不可能在这里使用燃烧弹。 一旦「帝王之血」引爆,整栋宅邸甚至整个中央区的人都会被无法控制的火焰吞没。眼下支援应该马上就要来了,即使他死掉,海怪先生和其他人得救的概率仍然很高。 更何况,他并不会真的死去,最多只是会受到些精神损害。 “我是艾德加·怀科洛,神调局的「三脚猫」……叫我艾德就好。”面对着斯万长老,他露出一个平淡的、惨兮兮的笑容,“自我介绍完了,现在你可以动手了。” “不得不承认,在我遇见的所有猎物中,你直面死亡的勇气令人印象深刻。”斯万长老用他嘶哑的喉咙说道。 “……快习惯了。”艾德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自言自语道。 斯万长老伸出那满是花白绒毛的强壮右臂,就在他扼住艾德的喉咙并将其粉碎的前一刻,他的橡子背叛了他—— 原本向着艾德生长缠绕的藤蔓与枝条突然反转了目标,生长得更加迅猛茂盛。数条几乎半木质化的、足有小臂般粗细的带刺藤蔓向它扑了过去。 一双稚嫩的、长出利爪的双手从货架碎片垒成的废墟中爬出,随即是整个身躯从地面上闪电般弹跳而起,借助冲力直接跃上阁楼那三角形的顶板,又像一道落雷般扑向了斯万长老的脊背。 斯万长老伸出它那树干般粗糙厚实的手臂,想要在半空中将她抓住,就像抓住天空中掠过的飞鸟。但橡子并不同意。 顿时间,整个阁楼都在晃动,那些与整个阁楼连为一体根系将它想要抬起的左臂死死地箍住,动弹不得。 最终,闪耀着羽毛纹路的钢铁尖刃顺利地刺入了白鬃老狼的右眼——是那柄属于奎茵的蝶翼折刀。 刀刃在斯万长老的眼窝中无情地搅动着。如果是十年后的奎茵,艾德相信这一刀必定会精准无比地刺穿它的脑干,将它的呼吸与心跳等所有生理活动就此中止。 可眼下的她毕竟太年轻了,缺乏力量和经验。这一刀并没有直接结果斯万长老,而是给了它一次反击的机会——它也确实抓住了这次机会。 斯万长老发出一声低吼,顺着刀柄抓住了奎茵的右臂,就像是抓住鸟儿翅膀一般将她在艾德面前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后向后甩飞出去。 就连它的眼球也连着刀柄一起被它自己甩了出去,留下的血淋淋孔洞看上去无比骇人。 几乎是在奎茵被甩飞的一瞬间,结晶镰刀割向了斯万长老的喉咙,刀锋却被斯万长老藤蔓缠绕的左臂挡住。 那条臂膀虽然不能伸向天空,但藤蔓的长度允许它用手臂做出最基本的格挡—— 血光四溅,一条鲜血淋漓的、毛绒绒的硕大狼爪飞向半空,却也宣告了艾德绝地反击的失败。这一击并没有能要了斯万的命。 砰。一声沉闷的钝响。 仿佛泄愤似的,在左臂的镰刀斩击之后,艾德又一记右摆拳打在了斯万长老那张几乎分辨不出五官的、血肉模糊的狼脸上。 这一击甚至让斯万长老脸上产生了一抹迟疑的表情,似乎在怀疑艾德是否对他使用了某种撒手锏。然而这确确实实只是一记摆拳。 如果是打在普通市民的脸上,这一拳足以让他眼冒金星乃至魂归西天。但对于能够抵挡怀表炸弹的恐怖肉体来说,这似乎更多的只是一种侮辱。 感受到这股来自猎物的羞辱后,斯万长老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愤怒咆哮。它的左爪和右臂都腾不出来,但不代表它没有更致命的攻击方式—— 它那满是尖牙的血盆大口顿时条件反射般咬向艾德近在咫尺的右拳。只一瞬间,他便感觉到小臂被咬得粉碎,随后是整条右臂,一直到肩膀。 他的手指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胃部的奇怪触感,仿佛正在肉铺里挑选一块热乎乎、滑腻腻的内脏。 然后,神经发出痛彻心扉的刺痛和绞痛感作为警报,再然后只剩下一种迟钝的、麻木的疼痛感,以及某种湿淋淋的、带着铁锈味的感觉。 直到无法吞咽下更多部分,白色巨狼才将艾德甩了出去。 在半空中,他几乎还能感觉到一种右臂在他躯干上残留的幻觉,但他已经找不到右臂的存在了。 但是……这对他来说却是个好消息。 就在斯万长老准被扑上来享用更多血肉的时候,它的胃部突然莹莹发亮,随后臌胀起来、爆裂开来。 漫天的血肉颗粒混杂晶尘着绽放在半空中,像是某种堕落亵渎,却又神圣优雅的异教礼花。其中有艾德自己的,还有斯万长老的,仿佛一层的柔曼轻纱般铺洒在阁楼的每一寸空间。 斯万长老残破的躯壳就像一副被敲烂的鼓皮,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艾德枕在自己的血泊里,长舒了一口气。他将最后一枚怀表炸弹藏在了袖口,藉着吞掉被右臂的机会将它塞进了斯万长老的体内—— 如果近距离爆炸不起作用,那就来一次零距离爆炸。 袖口是一个近乎完美的位置,对于狼人的巨口来说,第一口咬在腕子上太浅了,很容易就会错过其中的炸弹。 对常人来说,断掉右臂很可能是致命伤,但作为非凡者,他可以再坚持很久,久到坚持到支援抵达或梦境结束为止。 “奎茵,你还好吗?” 他有点想站起身来,却发现身躯不由自主地东倒西歪。 看来我比想象得伤得更重。艾德知道他一时半会儿是站不起身来了。 从胃里爆破出来的炸弹碎片依然有着强劲的杀伤力,其中一部分显然也镶在了他自己的躯体里——这一次他唤不出『湖泊』屏障替他阻挡伤害了。 不过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他现在浑身一片麻木,已经感觉不到太多疼痛了。 他听到天空中远远传来隐隐噪声,那是空中炮艇推进引擎产生的巨大轰鸣。 这是他在离开前向总部发的电报里以伊顿先生的身份特地要求的:全体战斗人员整备待命,在目击到信号弹后立刻前往芙瑞斯特宅邸支援,如果可能,请向空港临时征召一艘空中炮艇。 多美妙的噪音啊……等等…… 在眼中一片朦朦胧胧的血雾中,艾德似乎感知到了某种异样—— 斯万长老的躯体刚才是不是动了一下? 第二百二十六章 染血的预言(其六) 也许只是视觉错位产生的幻视吧…… 艾德一厢情愿地猜想道。斯万长老浑身上下将近一半的血肉都已经随着怀表炸弹的爆裂分散在了整个房间,现在顶多只是还没有咽气,不可能再有战斗能力了。 应该是这样……吧? 老狼那破碎的躯壳仿佛一棵树干几乎被蛀空的古木,仅仅依然靠着那些许残余的养分苟延残喘,却依然迟迟不肯死去。 这令他有种不妙的预感。 赶紧断气吧,再不断气我都快要先断气了。 他试图从地面上找到自己的枪,再给斯万长老补上几发。但眼前一片混乱的血红色,他什么也看不清楚。 借着独眼蜘蛛提供的视觉,他勉强找到了那把火山手枪的位置——就在斯万长老脚边的位置,被倒塌破损的货架压在了 所幸枪埋得并不深,半只枪柄露在了外面。艾德估计自己只要爬过去就能拔得出来,但它离斯万长老太近了,万一它还能动弹,自己过去就是自投罗网。 黄蜂无人机放在他身后的背囊中,现在正被他压在背后。而且为了便携起见和防止走火,上面的武器模块还需要手动部署。 这些步骤对现在的他来说太过繁琐了,还不如自己动手。 艾德费力地摸索着自己大衣—— 虽然以那柄枪的杀伤力,即使用来对付其他结晶能级更低的普通狼人也只能说是差强人意,可眼下没准能够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仅剩的左手也逐渐僵硬麻木,他甚至有些分辨不清摸到的略带湿滑的东西究竟是枪套还是衣服,亦或是自己的皮肉。 但终于,他还是摸到了枪套的开口,将转轮手枪掏了出来。 艾德先是扳动击锤,随意对着空气开了一枪——这一枪是空枪,为了将保险缺口调整至荷弹位。然后,他将枪口对准了斯万长老,清空了弹巢。 砰!砰!砰!砰!砰!砰! 不得不说,这段时间的射击训练确实是大有裨益,在视觉受阻、非惯用手(虽然是左撇子,但为了配合白鸦手杖他更习惯用右手射击)射击和重伤的三重影响之下,他依然命中了五发。 镀银子弹轻而易举地命中了斯万长老的头部以及躯干,虽然几乎没有造成任何伤害,但白银对兽化病人产生的毒害效果应该能让这头猛兽咽下最后一口气了。 艾德如释重负地松开了手指,虽然很想再装填一轮子弹,但这对于现在只有一只手的他来说难度系数实在过高。 就这样吧,差不多该结束了……什么?! 仿佛恐怖片的惊悚场面一样,几乎只剩下半截的模糊肉块突然挣扎了起来,这让艾德怀疑自己的镀银子弹是不是反向产生了某种治疗效果——但实际上更像是这头恶狼老奸巨猾的诈死诡计被这几发镀银子弹揭穿了。 斯万长老怒嚎着想要挣脱四周藤蔓的束缚,它撕咬起周围最为粗壮的木质化枝条,将断掌的左臂扯了出来。 然后是右臂,在发现右臂被缠绕得过于紧密后,这头野兽将它的整个右臂咬了下来,挣脱出枷锁。 再拖一会儿,再拖一小会儿就好…… 此时已经毫无办法的艾德只好像一条浸泡在浅水沟里奄奄一息的鱼儿那般,用双腿蹬踩着地板向后挪移,在自己的血泊里奋力挪移。 就让这个梦中的故事拥有一个完美的结局吧……即使现实并不会因此改变,我也不想向命运低头。 梦中的躯壳似乎随时都会崩溃,但这个有些莫名其妙的顽固念头强撑着他继续挣扎着。 模糊的视线中,猎手在一步步逼近。他看到已经不成人形的怪物朝他扑了过来,随后他的视野开始翻滚。 这难道是我的头吗? 这是艾德的唯一想法。 但似乎并不是。因为他没有惊醒过来,这说明他的躯壳还活着。 他看到一个巨大的黑色身影扑了上来,咬住了白狼的咽喉。艾德本以为那是奎茵彻底失控了,然后才惊讶地意识到,那是乔治先生的狼形。 两团身影撞击在一起,拥抱着、撕咬着、翻滚着,仿佛乔治先生那最后一抹人性在与他心中的野兽做殊死一搏。 两头巨狼互不相让、不死不休,仿佛在跳着一支血腥的舞蹈,从阁楼中央处直至末尾,撞向了阁楼唯一的窗。 两者巨大的力量将窗户连带墙壁都挤压得粉碎,妖异的红色月光肆无忌惮地灌入房间内—— 在半空中,两头年迈的狼撕扯着彼此的血肉,直至最后一缕气息。 艾德的目光悬停在升起的红月上,那惊骇的古老光芒刚刚好将他笼罩,仿佛舞台上的聚光灯。 不,倒更像是祭坛上的牺牲品。他突发奇想道。 他听见背后有人从废墟当中站了起来,用细小的、怯生生的步伐颤抖着向他靠近。 “艾德,我好饿。” 第二百二十七章 染血的预言(其七) 被月光所笼罩,就连视线似乎也清明了一些。艾德把头从血泊里抬了起来,勉强枕在残垣断壁上。 他看到赤砂色的云层中闪过雷电般的轰鸣,武装飞艇的十二门速射炮顷刻间抹去了两头巨狼坠落的身影。 作为科技与工业的结晶,空中堡垒继续倾泻着炮火,就连那污秽的、血肉与肢体拼接而成的羊头怪物,也在这强大的火力投射面前迅速化为了齑粉。 总算结束了……吗? 不,还有一件事情没有解决。 艾德转过头来,云隙中放射着纷乱光芒的猩红月光,像放大镜般地映照在那幼小的、柔弱的身躯上,投射出了幽邃深长的庞大倒影。 诅咒在她的躯壳里蜿蜒,血红的眼睛里噙着晶莹的泪珠,闪亮得一如天空中那颗璀璨的红色圆盘。 “艾德加哥哥,我该怎么办……?”小奎茵带着哭腔问道,“我想吃掉你,可那样我就会失去一个朋友。我不想失去朋友,可是我真的很饿。” “没关系的,我知道你已经很努力了。” 艾德伸出只剩下四根手指的残破左掌,用手背轻轻擦了擦她脸颊上的泪珠: “……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其实我并不会真的死掉。在这之后我们还是会再次成为朋友的。” “我好恨我自己。为什么我就不能和其他人一样呢?” 艾德用左手从大衣里摸出了一支折断的玫瑰花,它已经被刚刚的混战挤压得粉碎,变成了一片又一片零零散散的花瓣散落在他掌心。 “你瞧,奎茵,这是你之前给我的花。你试试看能从中找到两片完全一模一样的花瓣吗?” 奎茵用那变得锋利的毛绒手掌从艾德的掌心挑挑拣拣着。一股莫名的风吹了进来,惊扰了她的发丝,花瓣变成了漫天花雨。 “你瞧,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奎茵。在这一点上,你和所有人都一样。” 奎茵赤红色的双眸盯着月光下翩翩起舞的花瓣,看愣了神: “可他们不会长出奇怪的绒毛、爪子还有尖牙。”她喃喃道。 “是否会长出爪子和尖牙并不是我们能选择的事情,但我们能选择用爪子和尖牙去做什么。我突然想起来一个故事,你要听吗?” “嗯。”奎茵点了点头,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我想你听到的故事大多来自很久很久以前。但这个故事是发生在许多年以后的——” “在一座经常下雨的城市里,生活着一只猫,大部分猫是四条腿的,但这只猫只有三条腿——两条左腿,一条右腿。” “是有人弄瘸了它吗?”她问道。 “这倒不是。它生下来就是三条腿的,既不是两只,也不是四只。这一点就连它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三只脚走路很酷吧,总之它早已经习惯这样了。” “有一天,三条腿的猫在一条深井里迷路了,于是它走呀走,走到井底下的一个小房间里。房间里很黑,它什么也看不清。但其实它不知道是,房间里藏着一只小妖怪,这家伙是个坏蛋,所以它杀掉了猫。” “天呐……”奎茵发出一小声惊呼。 “幸运的是,猫有九条命。所以它又奇迹般地活了过来,但是却什么也不记得了。一群好心的乌鸦将它从井里救了出来,还给了它地方住。在那里,它又认识了一个新的伙伴——一条戴项圈的猎犬。” “可是乌鸦不是生活在树上的吗?猫可以上树,但是狗怎么能和乌鸦住在一起呢?而且猫和狗住在一起不会打架吗?” “它们在树下为狗单独搭了一个小窝。虽然一开始猫和狗相处得确实不算特别愉快,但渐渐地它们都适应了对方的存在。” “狗有一点与众不同,只要天上的月亮变圆,它就会变成非常凶狠的狼。乌鸦们对此感到非常困扰,所以它们给狗戴上了一条神奇的项圈,只要一直戴着项圈,它就不会变成狼。” “听上去和我有点儿像,但为什么我就找不到这样一条项圈呢?” “有一天,猫在外面被一头年迈的老狼抓走了。就在它以为自己又要丢掉一条命的时候,狗救下了它,最终它们两个一起协力赶跑了老狼。于是,猫和狗成为了朋友。” 艾德抬头望向天空,在平淡的故事声中,血月渐渐隐没于云隙之中,夜空再度恢复了寂静。 “在那之后它们又经历了很多事情,一起找到了一幅丢失的画,一起阻止了一场大火,还一起过了生日——可能会有些无聊,你想接着听下去吗?” 奎茵点了点头。 …… 当海怪赶到现场的时候,奎茵已经枕着艾德的左半边肩膀睡着了。 “天呐,艾德……你还好吗?”看到艾德的伤势,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嘘,别把孩子吵醒了。” 血泊里的艾德用仅剩的一根食指比了个手势,然后说道: “我没事,先把孩子送回房间吧,她应该已经很累了。” 海怪取出一卷绷带为他止住了血,双手抱住奎茵,艾德拄着手杖勉强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地就这样走着。 “你能相信吗?这么危险的情况,所有人居然都活得好好的,虽然白矢受了点伤,但伤势还算稳定。罗温应该马上就会赶过来了……” 他的脖子上也挂着一道爪痕,但只是皮肉伤。 “听上去是个圆满的结局。”艾德说道。 “是啊,圆满得不可思议,就像……就像是……”海怪仔细琢磨着合适的用词。 “就像是一部令人伤感的老电影又翻拍了一个新结局。”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太惊险了,谁敢信呢?偏偏就是那封电报,偏偏就是今夜……” 海怪把奎茵轻轻放在她的床上,为她盖上了被单。 “你还能走得动吗?局长好像想要和你聊聊。” “我没问题。”艾德表示道,“那我先下去一趟,奎茵就拜托你了。” “艾德……”就在他走出房间前,奎茵梦呓般地呼唤。 “说吧,我在呢。”他停下脚步回头道。 “最后的最后呢?” “什么?” “那个故事的最后,我之前听到的每个故事都会有个结局。你说的那个故事应该也会有结局吧?” “这个嘛……其实我也还没有想好。” 艾德面带微笑地为她理了理身上的被单。 “这样吧,如果哪一天我们再见面,我就告诉你故事的结局。” 第二百二十八章 海蓝色之梦(其一) 克里斯托弗的黑色外套也已经被鲜血染红。但他伤势得并不重,至少比艾德轻得多,上面大部分鲜血都来自于敌方。 见艾德过来,他挥手示意身旁记录命令的下属暂且回避: “拉法叶,麻烦你去通知探员「软糖」过来,这边还有伤员需要他处理。” 拉法叶?艾德把目光集中在旁边那位下属的脸上,才“惊喜”地发现这家伙就是拉法叶局长。 “不必了,就让罗温先给白矢疗伤吧。我这边有办法自己解决。”艾德笑着回绝道。 尽管麻木感已经开始减弱,但疼痛对他来说也只不过是暂时的,只要梦醒就会全部康复。考虑到这一点,这种程度上的疼痛也并非全然无法忍耐。 就在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友善”地伸出腿狠狠地绊了这家伙一下。毫无防备的拉法叶险些被绊了一个狗啃屎,踉跄了几步才勉强站住。 “哎呦……实在不好意思,拉法叶先生,都是我的错。我的腿受伤了,有点不受控制。” “……无妨,您没事就好。我还有些事要处理,告辞了。” 拉法叶抬起头微眯着眼,仔细地打量着艾德的脸。在确认自己根本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后,他也只好装作无所谓地微微点头,加快脚步离开了。 “看上去你似乎不太喜欢拉法叶。” “这家伙十年后给我们大家添了不少麻烦。”艾德回头看着拉法叶消失的方向说道,“不过这一回他应该没机会了。” “神调局不光是情报机构和执法机构,也是官僚机构——拉法叶的能力其实很出色,只不过有时候他的野心会掩盖这一点。” “……不提这个了。”克里斯托弗上下打量着遍体鳞伤的艾德,“你遇到的麻烦似乎不小。” “是啊,遇到了一个比较棘手的老家伙,听说叫什么‘斯万长老’……” “斯万是吗?”克里斯托弗的目光微微下垂,调动着关于这个名字的记忆,“一个老对手了。尽管那次围剿行动没有找到他的尸体,但是这么多年过去,我本以为他不会再回来了。” “至少我们可以确定,下一次他不会再来打扰您了。”艾德撑住手杖,微笑说道。 “谢谢你,怀科洛探员。” 克里斯托弗摘下染血的手套,郑重其事地将那宽大的手掌搭在艾德的手背上: “你救了我和我的家人。假如你没有出现,我很难想象今夜会发生怎样的惨剧。” 他从腰带上将自己的另一把佩枪连着枪套一起解下,双手托起赠给艾德: “我知道这份小小的赠礼远不足以回报你所做的一切,但还是请你收下它。” “您还是留着它吧。”艾德摇摇头回绝道,“恐怕我不会在这里待太久,而且您的礼物我也没办法带走。” 他无法将在梦境中得到的物品带入现实世界,这份礼物就算再珍贵也终究不属于他。 “更何况,我做这些也不是为了什么回报,只是想了却海怪先生的一桩心事——也许还有我自己的心事。”艾德坦然道。 身体越来越沉重,他知道自己必须抓紧时间离开了。 “……既然这里已经安全了,如果没有其他什么事情,我就先告退了。” 像这样的离别不需要太过正式的道别。艾德艰难地调转身躯,再次用蹒跚的步伐向前方走去,身后传来克里斯托弗浑厚低沉的声音: “再会了,怀科洛探员,再次感谢你所做的一切。请替我告诉我的两个女儿,我爱她们。” “乐意效劳。” 他把声音留在了原地。 …… “结束了?”刚从房间里走出来的海怪问道。 “嗯,都结束了。”艾德点了点头回答道,“奎茵睡着了吗?” “睡着了,睡得很安稳。” 他们两个无所事事地坐在台阶上,就像正在湖里一起钓鱼的朋友那样。 “我从来没觉得如此放松。就好像一个背了好久的包袱被卸掉了,整个人突然一下子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海怪长舒一口气说道。 “也许是时候退休了?现在可是功成身退的好时候,局长肯定不会拒绝你的。”艾德建议道。 “好主意,正好局长就在这儿,待会儿我就把退休申请书递给他。” 海怪从大衣里掏出了那封叠起来的申请书,像写给心爱姑娘的情书般似的看了又看。 “真奇怪啊,谁能想到我竟然活到退休了呢?” 一滴突如其来的眼泪落在了纸上。 “有时我经常会做年轻时候的梦,梦见自己还是那个刚从渔村里出来的傻小伙子。就像你现在这个年纪,一模一样。”他羡慕地望着艾德说道。 “有时候我又会做更奇怪的梦,梦见我比现在还老,每天泡在池子里过活。你的脸让我觉得很眼熟,但是我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你了——也许是在更年轻的时候,也许是在更老的时候。天呐……” 他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就连我自己都快搞不清了,我究竟是在梦里变年轻了,还是在梦里变老了?” “也许……两者皆有?”艾德说道。 “您可以现在就去找局长递交退休书,然后什么也不去想,好好地、舒舒服服地休息一阵子。您是个好人,值得这样的美好结局。” “又或者……”他伸出残破的左掌,“我可以试着带您回到梦以外的世界,一个更残酷的、更真实的世界,但那里同样有着您挂念的,以及挂念您的朋友。” “我……” 海怪的目光在艾德的手掌与退休书之间游移不定,他看向艾德的双眼,似乎从反光中看到了那个垂死的、奄奄一息的鱼脸老人。 “带我回去吧,艾德。”终于,他鼓起勇气回答道,“我都还没有好好和你们道别呢。” 艾德将残破的左掌伸向海怪的额头。淡白色的火焰在血液与脑浆里流动,尝试着修复人格结晶的裂纹。 与结晶恶变症不同,前者他只需要烧蚀并重塑表面畸变的部分,而面对已经开裂的人格结晶,则需要用火焰将其熔融并重新粘合在一起。 这一行为会不可逆转地改变人格结晶的深层部分。他不确定这样做是否能够挽救海怪先生的生命,但总比什么也不做要好。 终于,苍白的火焰吞噬了一切,天花板、房屋,以及他们脚下的楼梯。在迈入终点之前,他听见了海怪的喃喃低语: “……唯有你们温暖的灵魂,能让我忘记大洋深处的寒冷。” 第二百二十九章 海蓝色之梦(其二) 绿花教堂破旧的青石台阶上,一台棺木静静地摆放在最显眼的位置。斜阳刚刚好映射进窗内,用那柔软的、昏聩的金色光线将棺木照亮。 圣灵的七貌神像无动于衷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仿佛早已习惯了凡间的喜怒哀乐。也许祂并不曾以情感来理解凡间,就像人无法站在祂的角度来理解事物的变化。 “他的花枯萎了,然而这是一个好的开始,此刻日落将接他到乐园里去。” 狄伦将拇指扣在石碗中用青金石粉末调制成的颜料上,在棺盖上庄严地涂抹出七芒星的神圣形体—— “你将要去到的地方是「爱」,我与「我们」所书写的。因为虽有很多鲜红的血要流淌,许多苍白的名要被哀悼,却终要在群青色的星下寻得救赎。” 他的拇指将七芒星每一条棱角都抹得笔直,仿佛用尺规画出来那样的精准。 而后,他将一撮代表雪的细盐和一把代表沙的黄土缓慢而轻柔地撒在中间: “今时今日,他的所有痛苦都如冬雪般消融,所有哀伤都被黄沙所掩埋,当黄昏落下最后一吻时,他便在爱里安息了。” 等一切殡仪完毕后,狄伦神父站定在棺前,面对众人吟咏道: “愿主怜悯史蒂夫·罗伊斯先生,愿他的灵魂永眠于圣灵怀抱。” “愿他的灵魂永眠于圣灵怀抱。”众人皆言道。 …… 「这里埋葬着一位忠实的老友。」 崭新的墓志铭上这样写道。没有生卒年、没有名字,也没有太多的修辞和哀悼,这也是这座墓碑主人自己的意愿。 艾德半跪下来,把手里的一大捧鲜花束放在墓碑前,任其渐渐凋零。 那是他从街上的卖花的小姑娘买来的,整束花精心地做过剪裁和整形,在这个季节它们的价格低廉得甚至令人感到惋惜。 他随手拔掉了一根墓边的无名野草,将末端乳白色的草茎放进嘴里,盯着墓碑沉默地发呆。 【怎么了,我亲爱的好先生?你看上去似乎心事颇多。】 希尔薇不合时宜地书写道。 希尔薇,我在想,你不觉得这个梦境有些……太过真实了吗?每一个人的行为,那些本不该在记忆里出现的角色,还有那个奇怪的走廊,这可不像是正常会出现在梦里的东西。 【关于这一点,你首先需要明白一件事:现实未必比梦境更真实。不要仅仅只是把它当做潜意识——或者说无意识的思维活动,这会让你永远无法真正了解它的存在本质。】 现实未必比梦境更真实? 艾德反复咀嚼着这句话的含义,就像在咀嚼着野草茎叶处无味的纤维。 “艾德,大伙儿早都散了,你怎么还在这里待着?”身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哦,我在检查上面的碑文有没有拼写错误。看上去还好。” 他站起身来,回头看去。 海怪西装革履地站在那里,手里拎着两副又厚又重的手提箱,一支对他的年纪来说有些过于时髦的遮光护目镜遮住了凸起的眼球。 “参加自己的葬礼感觉如何?”艾德笑着问道。 根据规定,调查员死后必须依照流程进行火葬后再行入殓。但海怪更想要一个传统葬礼,于是大家商议之后,决定在他还活着的时候替他办一场传统葬礼。 “稍微感觉有点儿怪,但我不讨厌这样。你觉得我这身打扮怎么样?我以为我已经穿不了这身旧行头了,没想到竟然还瘦了一点儿。” 艾德上下打量了一遍,虽然海怪已经尽可能地掩饰异样,但青色的鳞片皮肤以及身上那股难以掩盖的气味终归还是遮不住的: “看上去还行,就是闻上去有点臭。多喷点古龙水吧,只要您给足了小费,服务生总归不会抱怨太多的。” “放心吧,我这次去度假可是带足了退休金。”海怪拍了拍自己腰间的钱夹笑道。 “记得把钱分开存放,这样哪怕是弄丢了一部分,您至少还有钱买回来的船票。” 艾德提醒道。猩红群岛可算不上是一个民风淳朴、路不拾遗的地方。 “得了吧小子,我可是比你多活了四十多年,这点小事儿还用不着你来提醒,我早就把备用金存在……哪里来着?” 海怪从衣服和裤袋里反复翻找了一阵子,却一无所获。 “……算了,我迟早会找到的。大不了我还可以一个人游回来,可别忘了我是干什么的。” “当然,我不会忘记的,祝您一路顺风。”艾德给了这位老同事一个热情的离别拥抱,两人由此分别。 “等我到了地方会给你寄明信片的,爱德华·洛克。”走了几步过后,海怪转身喊道。 “艾德加·怀科洛……”艾德小声指正道,“算了,随便吧。” 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并没能让海怪痊愈,但此时他也不愿破坏海怪的好心情。 就当艾德打算去找罗温询问详情的时候,老医生已经先他一步走了过来。两人心照不宣地在墓碑前站了一会儿,艾德率先打破了寂静: “我看海怪先生的脑袋还是不太灵光……他还有多少时日?” “临行前我给他准备了一些药物。如果按期服药的话,他可以保有尊严地活上个一年,最乐观的情况下,两年。在那之后,他会像坤图先生那样,即使再多剂量的鸦片酊也无法掩盖那种疼痛。”罗温如实答道。 一两年吗?他低下头,至少这不是最坏的结果。 “他能苏醒过来已经是奇迹了。”罗温把他那机械般坚硬稳重的手掌搭在艾德肩上,“不管那天晚上你做了什么,我都衷心地感谢你,艾德。” “我希望我可以做得更多……”艾德叹息一声。 如果我的力量再强一些,一切会不会都不一样了呢? “不,你已经做得足够多了。”罗温把另一只掌轻轻搭在墓碑上,“没人能阻止秋天的树叶凋零,金黄的落叶变成褐色,再也不会回到它发芽的地方。你所能做的只是为它流下一滴眼泪。仅此而已。” “……但当严冬过去,明年的树木会更加茁壮,枝杈会更加茂密,直到新芽吐翠、繁花似锦。而每一滴逝往的眼泪,终将消融并成为它伸向天空的养分。” 第二百三十章 草蛇灰线(其一) 海怪先生坐船离开后的第二天下午。空气中渐渐弥漫起夏日的温度和气息。 “咖啡煮好了。” 艾德先是给伊顿倒了一杯,然后端起咖啡壶为自己倒了一大杯,提着壶等到伊顿先生喝完一口后问道: “还要吗?” “够了,谢谢。” 伊顿先生掏出手帕抹了一下嘴角,摆摆手拒绝了,继续低头看着艾德整理的纪要。 艾德则打开糖罐,为自己加了一勺糖和一些牛奶。牛奶很快将咖啡从滚烫降为了一个适口的温度,他端起杯子,一口气喝了一大半。 自从进了神调局以后,由于长期昼夜颠倒以及不规律的作息时间,为了提神他几乎每天咖啡都把咖啡当水喝,都已经产生耐受性了。 好在非凡者的体质禁得起这样折腾,否则现在他大概率已经开始提前进入中年脱发了。 两人几乎每两三天就会展开一次这样的例行茶会,互相分享当下获得的情报。这几乎已经是一种默契了。 至于奎茵,用高情商一点的方式来说,她更适合处理执行层面的问题。因此她很少参加这样的茶会。 “十六人的代表团与郡议会的谈判最终没能敲定方案,你听说这件事了吗?” 怕是应该改名为十五人代表团了。艾德心想道,代表团早在几天前就已经离开了,但消息现在才爆料出来。由于神调局一贯的政治中立立场,在这方面甚至就连他们也没法提前得到内幕消息。 这件事情倒是并不令人感到意外,杰洛斯的失踪本就为这次会谈蒙上了一层阴影,再加上三方势力在利益分配上很难达成一致,能有结果反而才是天方夜谭。 “是的,我今早在报纸上看到了。”艾德如实答道。 “关于杰洛斯·奥克兰为什么要绑架博克·奥顿,你是怎么看的?” 伊顿一向很喜欢咨询艾德的看法,但艾德清楚这更像是一种随堂测验,他最好谨慎回答。 “我并不太了解杰洛斯的为人,不过其与博克·奥顿及其家族似乎并没有什么过节。虽然理论上不能排除纯粹出于恶毒趣味犯罪的可能性,但我认为其中应该考虑到奥顿议员地位的特殊性。”斟酌再三后,艾德这样说道。 郡议会共有25名议员席位,其中13名议员由奥克兰家族与其党派同盟控制,这使得马匪党得以占据议会的多数席位。 剩余的12名席位则由海寇党、飞贼党以及被这两方成功拉拢的地方势力党派瓜分。总的比例目前应当是13:7:5,其中飞贼党控制的席位最少。 奥顿议员的地位非常敏感。一方面他是奥克兰家族的传统盟友,可另一方面他则逐渐与飞贼党越走越近——这一点从博克·奥顿加入皇家学会名下的特技飞行团便能看出端倪。 一旦奥顿议员彻底倒向飞贼党,保守党就从绝对多数的13席位降到了12席位。虽然依旧是强势的一方,但在一些关键问题上,只要海寇党和飞贼党达成了共识,保守党便会受其掣肘。 “……所以,如果博克·奥顿就这样失踪了,赛事主办方和特技飞行团都要承担相应的责任。这会使得奥顿议员与飞贼党的关系出现恶化,从而稳定保守党的绝对多数席位。” “所以你的看法是,杰洛斯实际上为自己的家族做了一件脏活?” “如果绑架计划一切顺利的话,这样看似乎是没错的。我最开始确实是这样认为的。” 艾德端起手中的大号咖啡杯,将其一饮而尽。 “……可后来我转念一想,如果是有人故意想让这个计划暴露出来呢?” 伊顿先生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光亮。他点燃了自己那根玉米芯烟斗,甩了甩火柴道: “为什么这么说?” “问题就在于留下的线索实在太多了。”艾德评价道。 “……以杰洛斯的财力和人脉,像这样的绑架行动完全可以找更专业的团队去处理。而他只是雇佣了几个樵渔帮的中低层成员把人直接运到旅舍,我和奎茵几乎同时找到了俱乐部的位置。” 甚至还包括了卡塔莉娜。连她这种从未受过跟踪训练的大小姐都能误打误撞地找到俱乐部的位置,这显然说明了一些问题。 “这简直像是一个鱼饵,等待着认为自己走了大运的鱼儿上钩。如果博克·奥顿在现场被发现遇害,奥顿议员得知是奥克兰家族的四公子烹杀了自己的爱子,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为了报复,他一定会彻底倒向飞贼党的一方。” “杰洛斯·奥克兰一直以来对自己的家族心怀不满。因此他想到了借用自己家族成员的身份谋杀博克·奥顿,从而使得家族彻底失去一个重要的盟友,也失去了在东望郡绝对统治地位——这就是他对家族的复仇计划。” 啪啪啪啪…… 伊顿把烟斗叼在嘴里,双手鼓起了掌。这是他表达赞赏的方式。 “相当出色的推理,艾德,我想我们离真相已经越来越近了。” “越来越近……您的意思是?”艾德先是一愣,然后低头请教道。 莫非还有我没能考虑到的因素? “你的推理没有任何问题,条例明晰、符合逻辑。但就像下棋那样,我们不光要明确场上的局势,还要推测出对手下一步的预谋,甚至还有下一步的下一步。” “13大于12,这是没错的。可政治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加减乘除运算。假如你所说的情况发生了,奥顿议员完全倒向了飞贼党一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艾德低头看向手中空空如也的咖啡,杯沿上的每一滴咖啡渍正在重新流回到杯中,汇成了浅浅的池底。 第二百三十一章 草蛇灰线(其二)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艾德沉吟道。 奥顿议员对他而言或许是个不能轻易得罪的大人物,但是如果将他放在郡议会里,不过只是其中一枚棋子。 归根结底,就连选票和郡议员席位也不过只是整个政治冰山浮出海面的浅浅一角罢了: 选票本身可以通过财力轻易收买,只要赠送些许廉价的赠品,大部分公民很乐意将他们的“自由权利”兑换成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人性有着它的弱点,议员席位自然也一样。或许这些雄辩者大部分家境殷实,很难通过金钱动摇他们,但这些大政党手中掌握着更重要的资源——影响力。 影响力或许不如权力表现得那样直观,但某些人或许只需要一句话、一封信,就可以让本不可能的事情变为可能,让那些终生不会为你打开的通道豁然开朗——就像布兰登勋爵拉拢他那样。 “即使奥顿议员真的倒向了飞贼党,马匪党完全可以再将其他议员拉拢进自己的阵营。这种做法就像敲击一块燧石,也许会暂时迸溅出几粒火星,但很快就会消失不见——”艾德说道。 “除非……这颗火星出现在一个满是火药桶的房间里。”他补充道。 或许保守党在银雾市的力量仍然强大,但一股新的力量正在蒸汽与齿轮的轰鸣声中渐渐崛起。 当农田被变卖为羊圈,农民们被迫将来到城市的工厂;当知识被大量印刷、装订成册,分发给任何有意愿获得它的人;当无数个大大小小、各自为政的宫廷变为由官僚文员们组成的集权政府…… 简而言之,人们不再需要地主、主教或是贵族了。 近百年来莱芮亚王国的工业化进程催垮了传统封建社会的生产结构,也催生出了大量进步主义者——市民、技工、知识分子,以及整个飞贼党。 浪潮将至时,没人会坐以待毙。生产关系的转换滋生了大量的矛盾,那位被丈夫谋杀的玛丽·布恩夫人以及她家族的悲剧仅仅只是其中的一个缩影。 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在理查二世陛下近乎绝对的威权之下,作为王权坚盾的保守党自然能够长时间立于政治权利的中心。 那是王国发展的黄金时期,在那似乎永远不会止步的发展和增长下,每个人都能分得其中一块香甜可口的蛋糕,三党因此能够暂且达成共识,互相容忍。 可如今的黑色太阳已经不再发出那恐怖而威严的耀眼光芒了,理查陛下隐居深宫近六十年,只有偶尔几道盖着印章的手谕能够证明其尚在人世。 科技所提高的生产力似乎已经抵达了瓶颈,而阳光之下也不再有未知的领土可供探索和殖民扩张。蛋糕不再增长,而贪婪远未停止。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太阳即将熄灭。老首相赫伯特·奥克兰所能做的,也仅仅只是维系着奥克兰家族与其他贵族间的脆弱同盟,让大坝不至于在浪潮之下迅速崩溃罢了。 所有无法得到解决的矛盾就像火药桶一样积累在这个名为“莱芮亚”的房间里,等待着最终时刻的来临—— “而杰洛斯所做的,就是在这个房间里用火镰敲击了一下燧石。或许什么都不会发生,又或许会发生难以估量的灾难。”艾德最终答道。 “还记得那个有关于弗洛伊德的案件吗?”伊顿问道。 “当然记得。” 地铁大屠杀事件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他的人生起点,他没可能忘记。 “如果我告诉你,这两起案件有某种联系呢?” “您的意思是说,有人想要故意挑起皇家学会和奥克兰家族之间的争端?”艾德疑惑道,“莫非亚瑟遇害也是被人精心策划的?” “不,其中巧合因素太多了。我更愿意相信亚瑟的死只是场意外。”伊顿评价道,“欧文·雅各布失去了他的爱徒,这的确令人惋惜,但并不值得让皇家学会与奥克兰家族彻底撕破脸皮。” “……但皇家学会确实因此表露出了些许不满的情绪,这种不满就像一枚小小的硬币,轻而薄、缺乏价值。” 伊顿先生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枚面值1便士的小铜币,将其竖着立在桌子上。又取出一枚更大更重的6便士铜币立在旁边: “尽管它的力量看上去不值一哂,但你可以利用它去压倒一枚更大更重的硬币。更大的硬币会压倒比它还大的硬币,直到将桌子边缘的杯子推下去砸得粉碎。” 他轻轻推倒1便士硬币,硬币很快压倒了旁边的6便士硬币,6便士硬币则倒在了一旁的咖啡杯上——当然,伊顿先生是不会为了做演示而摔坏自己的杯子的。 “不过这一次我们很幸运,艾德。博克·奥顿完好无损地回到了家中,杰洛斯·奥克兰食人的真相也并没有暴露在公众的视野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你,当然还有那位神秘的黑爵士。”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伊顿露出了一个宽容的微笑。 “……我们和皇家学会的关系也因此得到了修复。再加上之前我们缴获的「帝王之血」也为他们提供了相当优秀的研究课题,因此皇家学会提议加深合作,重新派遣一位学员加入神调局,以填补海怪的空缺。” 第二百三十二章 草蛇灰线(其三) 新的人手?这倒也是件好事。 东区小队确实长期面临人手不足的问题,眼下有太多线索需要人去整理调查了。神调局确实在各个区域都有广为散布的线人,但他们掌握的信息太过片面,根本无法称之为“情报”。 「海怪」先生由于身体变异原因,走在街头实在过于引人注目,根本无法参加情报收集行动;「陌客」和「蓝蝶」夏洛蒂也是出于相似的原因;「铁砧」则是单纯不擅长此道;「软糖」罗温老爷子或许在能力上足以胜任,但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医院治病救人,没有多余时间给他分配任务。 因此,在东区小队的九位常备人员名单中,只有不到一半的人员(「三脚猫」艾德、「白矢」埃里克、「猎犬」奎茵、「君影」伊顿)能够执行真正能够执行情报搜集任务。 现在他们确实需要一个功能多面的情报搜集能手: 独眼蜘蛛的作用艾德早已深有体会,黄蜂无人机集群后的火力也令人刮目相看。 最重要的是,如果能够搞好关系,没准这位来自皇家学会的新同事能够和他分享更多皇家学会的前沿科研成果。 只是,不知道这位新同事是否像亚瑟那样好说话?要知道皇家学会在大众的印象中,向来是以“高智商,低情商”的形象而闻名的。 “听上去是件好事。”艾德点点头,“只不过为什么会把人分配到东区小队?难道又是拉法叶局长的意思?” 虽说东区小队现在确实有一个现成的空位,但这里实在说不上是个前途光明的岗位——在历年的统计数据里,东区小队的伤亡率向来是最高的。 如果皇家学会确实打算让自己的学员未来在神调局中扮演更重要的角色,中央区小队显然是个更好的选择,那里更容易接触到核心层。 至于空位则根本不是问题,为了巩固双方的合作关系,神调局方面稍微做些人事调动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为什么会调来东区,难不成拉法叶又在给他们下什么绊子? 艾德有些不太相信,虽然拉法叶局长不是个东西,但他还不至于蠢到在涉及自己利益的事情上搞事。 难道是……他的心底忽然升起了一个预感。 “什么时候过来报到,需要我安排一下欢迎仪式吗?”艾德问道。 要想拉近关系,首先得给新同事留下一个好印象。 “具体的时间我还没接到通知。不过已经将皇家学会方面已经将人员档案递交给鸦巢了,不出意料的话应该这几天就会前来报到。” 伊顿熄灭了烟斗,倒扣在烟灰缸里敲了敲。这是他准备结束谈话前的标志动作: “新手难免需要一个适应期,有劳你多留心照顾新探员一段时间,让其尽快适应工作环境——要确保这位探员的安全,我们承受不起短时间内再次损失一位皇家学会成员的代价了。” “当然,包在我身上好了。” 艾德干净利索地答应道。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都是指导新人这项任务的最佳人选——无论是从机械工程学领域的知识、秘文能力、时间安排,亦或是性格上。 毕竟总不能让奎茵或者铁砧来带新人吧?也许白矢在性格上还说得过去,但他那副变态的打扮难免会给新人造成心灵层面的小小震撼。 “如果没有其他事情的话,就先聊到这里吧。我马上要去一趟鸦巢,之后还有几桩案件需要处理——和以前一样,如果有人委托的话,麻烦让他登记在留言簿上就好。” 伊顿将几份档案在桌上立起整平,放进档案袋中,最后将其装进公文包里。 “好的,祝您一路顺风。” 艾德站起身来,目送伊顿穿戴好衣帽离开,随后坐回了椅子上。 既然伊顿先生已经派自己指导新人,那么短时间内也不太可能再给自己分配关键任务了。 这几天算是个难得闲暇期,刚好可以利用空闲时间解决一些还没来得处理的问题…… 比如—— …… 西区,雷蒙街,古德曼酒店。 相比于极尽奢华之气的奥斯特敏大酒店,这里显得要简约低调得多——但前台是个例外。 按理说,大部分前台或侍者不会选用太过显眼的衣服。但眼前这位深色皮肤、似乎有着南方漠民血统的前台则有些标新立异,醒目的金色锦缎外套让他看上去更像这里的主人,而不是仆从。 此刻这位面相不俗的前台人员正用一种既不恭敬、也不傲慢的眼神凝视着艾德,等待着他开口。 “您好,我想见费比恩·督利·鲁库斯先生和卢奥菲利·波恩·杜里斯先生。” 艾德低头掏出笔记本看了一眼尖嗓子和矮胖墩的全名,然后才说道。 “费比恩·督利·鲁库斯先生与卢奥菲利·波恩·杜里斯先生是本酒店的宾客,请允许我先行联系,在他们同意接见您后,我才能继续为您服务。” 前台侍者双手背后,笔挺地站在原地,面无表情、一动也不动地说道。 “当然……那请您先联系他俩吧。”艾德有些无奈地说道。 虽然对方的服务看上去并不是那么的……热情,但毕竟这酒店也不是他家开的,客随主便吧。 听到艾德这么说之后,前台侍者终于有了动作——只见他用羽毛笔沾了沾墨水瓶在桌子上备好的纸上飞快而工整地书写着,那字就好像印刷体那样工整而严密。 书写完毕后,他将纸条沿着刻痕撕成纸条,装进气动管道的运输胶囊里,按下按钮。这套设备艾德目前还只在鸦巢里见到过。 大约又过了一两分钟后,运输胶囊被送了回来。 “两位先生同意与您会见,会见地点设置在他们的房间内。” 在阅读完胶囊传回的纸条内容后,金衣侍者回头从钥匙柜上取来了一枚银光闪闪的钥匙,同时递过来一份印刷文件: “在您与其会见之前,请您务必签署这份承诺书。” “承诺书?” 第二百三十三章 菠萝之味(上) 在签署好“绝不在酒店内使用暴力或以任何形式伤害他人”的承诺书后,艾德终于来到了房间门口。 他推开了房间门。然后,时间似乎静止了。 只见矮胖墩正用饰着花纹的银勺舀起满满一勺鱼子酱涂在苏打饼干上送入口中,尖嗓子则正在享用茶桌上的焦糖奶油布丁。如果他没看错的话,水果篮里还摆放着甜瓜、樱桃、葡萄、香蕉以及菠萝。 看得出来,这段曲折的经历使得两个人有了从头到尾的蜕变——瘦的变胖了,胖的更胖了。 “你们两个……” 艾德倒是并不关心这俩人的身材是否走形,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们花的好像是他的钱。 尖嗓子和矮胖墩的双手就这样举在半空中,一动也不动,两对眼睛圆溜溜地盯着艾德。 “装作时间停止是没用的,二位,我的怀表走得好好的。” 在确定自己并没有突然觉醒出时间静止的新能力之后,艾德开口道。 “哦,天呐——”尖嗓子的反应更快一些,放下手中的勺子,“艾德加·怀科洛,我们的大救星,本世纪最英勇的战士,未来女皇的长兄,旧大陆秩序的守护者,您的大驾光临实在是太让我们激动了!老朋友!” “这有什么好激动的,我刚刚还在楼下的时候前台不是已经给你们送过信了吗?”艾德对这种拙劣的恭维无动于衷,又好气又好笑地问道。 “他只是通知我们有人想和我们见一面,没说是谁。”矮胖墩嚼着饼干插话道。 艾德回想起来,那位前台人员好像确实全程没有问过他的名字,只是让他签了份保证协议。 “好吧……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们一句,两位先生。我让你们来这里只是暂避风头,不是让你们在这里一直胡吃海塞的。”他语气不善地说道,“毕竟这对我来说也不是一笔小钱了。” 虽然对于独眼俱乐部的会员来说,这里的住宿是完全免费的,但饮食和其他服务依然需要自掏腰包,天知道这两位酒囊饭袋这些天花了多少钱。 “啊,这里的食物居然是收费的吗?”剩下的半块苏打饼干从矮胖墩嘴边惊讶地掉了下来。 “什么?!”尖嗓子转过头来用胆颤心惊的神情望着矮胖墩。“你不是说吃东西不要钱吗?” “是啊,我那天管他们要了面包和水,他们没提收钱的事情,所以我又要了香肠,他们还是没提。所以我就猜测这里吃东西应该不用钱。” “……” 尖嗓子一阵无语,转过头去对着艾德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求求你了,恩公,千万不要报警。我们会无论如何都想办法挣钱还给您的。” “是啊是啊,如果我们真被抓走了,您岂不是就再也拿不回钱了,我们怎么能让您平白蒙受损失呢?”矮胖墩见状也机智地跪了下来一起哀求道。 “……”艾德一时间也有些无语。他见过不少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但像这么怂包的也还是第一次。 毕竟这二位如今也算是半个朋友了。而且实话实说,他们两个派上的用场还是抵得上这几顿饭钱的。要是真把他俩抓起来毙了,艾德心里多少也有些过意不去。 “得了,你们还是先起来吧。”他抬手调整了一下帽檐,无奈地叹气道。 “是是是……”二人组站起来,老老实实地鞠躬致歉,“恩公的大恩大德实在永世难忘,我们一定会想办法报答您的。” “唉,谁让我当初造的孽呢……”艾德把头扭了过去,岔开了话题,“那是菠萝吗?” 没错,那是新鲜的菠萝。他很确定。散发着葡萄酒、玫瑰水和糖蜜的馥郁混合香气的、丰饶新大陆所独有的、来自天堂的美味珍馐——曾经的人们这样称呼过它。 在差不多两个世纪之前,菠萝曾经一度是高贵与财富的象征。是晚宴餐桌中心的基座上的镇桌之宝,是女主人帽子上比珠宝还要名贵的装饰品。 埃律西昂大陆全境并没有适宜的种植产区,在当时菠萝必须从经过跨洋运输才能运抵埃律西昂大陆,而漫长的旅途必然会导致菠萝在途中的腐烂。 因此,想要将菠萝运抵旧大陆,货船就必须将收获的整株菠萝砍下来装进船内,然后马不停蹄地一路赶回旧大陆。中途的任何突发状况都可能导致行程耽搁,最终让菠萝腐烂得一干二净。 如此高昂的运输成本注定了菠萝价格的居高不下。如果按照等重量黄金的购买力来计算,一枚菠萝的价格大约在300-600镑左右。 由于价格过于夸张,以至于当时甚至有些精明的商人发展出菠萝租赁业务,为那些囊中羞涩但却需要临时装点门面的中小贵族解决燃眉之急。“出租菠萝”在多个贵族间轮番转手,最终才会被切开放进某个大贵族的餐盘。 不过眼前这个菠萝,显然不是租来的。 “您在看什么?哦,菠萝吗,我们以前经常吃这个。都好久没吃到家乡的水果了,我和费比恩小时候经常一口气连吃四五个,吃得连舌头都麻了。”矮胖墩说道。 “吃菠萝舌头会麻吗?”艾德从来没吃过菠萝,至少在他失忆以来是这样。 如今随着货运空艇和玻璃温室的发明与普及,菠萝已经不再是需要租借的奢侈品,5到10个先令即可买到一整颗还算新鲜的菠萝,但这也不是寻常市民能够负担得起的价格。 即使是生活体面,雇得起保姆的白领之家,最多也只是在孩子过生日的时候全家人分享一个菠萝罐头。 至于艾德,他的工资倒是付得起这样的价格,但他肯定不会单纯出于好奇而去当这个冤大头—— 5先令差不多是一顿豪华大餐的价格,10先令则足够整个东区小队美美地饱餐一顿了。要知道,在合适的季节买上一篮十公斤重的苹果可能最多只要6个便士。 “那还用说,吃多了当然会麻。”尖嗓子笑着说道,“您想尝尝吗?我可是削菠萝的好手。” 第二百三十四章 菠萝之味(下) “当然。”艾德爽快地点了点头。 虽然他对于美食并没有太多执念,但眼下既然已经花了钱,尝个新鲜倒也未尝不可。 “那好,我这就给您削一个。” 尖嗓子谄媚地拿起一旁的水果刀,竟然直接在手掌里削了起来。 他手头的速度说不上有多快,但相当地熟练,几乎只是削掉了最外面的皮,露出了硬质的、灰褐色的果眼。 之后,他又用另一支W形状的特殊铲刀将菠萝削成了螺纹型。从形状上来看,这令艾德不由得联想到了伊塞克长老的螺纹巨剑。 最后,尖嗓子用水果刀横着削下一片放进盘中,金黄色的圆形菠萝片带给人一种太阳般温暖的视觉感受。 艾德正想用刀和叉把菠萝片分得小一点,却听见矮胖墩在一旁劝道: “来吧,直接用手抓着吃——我们都是这样吃的。” 直接用手抓着吃?这样做听上去有些不够绅士……不过管它呢,反正我也不是绅士。 艾德拿起菠萝片,像啃面包一样直接咬了一大口,丰富的果香和甘甜味里隐隐有一股酸涩的刺痛感,并没有葡萄酒、玫瑰水和糖蜜的味道。 或许是期望太高了的缘故,菠萝的味道竟然有些令人失望。 “怎么说呢,还不赖吧。”艾德诚实地评价道。味道很不错,但远不如传闻当中的那样梦幻。 他迅速将盘子里剩下的菠萝消灭完,掏出手帕擦了擦手掌上和嘴角的水分。 也许上流社会只是需要一个彰显地位的象征物罢了,菠萝的美味与否并不重要,权力与财富才是真正令人回味无穷的珍馐。 一旦失去了那层玫瑰色的滤镜,菠萝也不过只是另一种普通的水果而已。 “那您瞧……能不能放我们两个一马?我们保证为您当牛做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尖嗓子搓了搓手掌,期待地问道。 “哦?难道说,你们觉得替我削了一个菠萝就足以抵消这些天的账单了吗?”艾德眯起眼睛,稍加恐吓。 “不不不……”尖嗓子连忙摆手道,“我们只是想要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那好吧。”艾德装作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我这里正好有一个事情需要你们去做。事成之后,我会在东区给你们另租一间旅舍,这里你们就不要再住了。” “您打算让我们干什么?”二人点头如捣蒜。 “替我取一样东西,是件容易事。”艾德站起身说道,“具体的事情路上再告诉你们,先和我下楼再说。” 三人下了楼,艾德对那位深皮肤、金衣服的前台说道: “您好,我想为费比恩·督利·鲁库斯先生和卢奥菲利·波恩·杜里斯先生这些天的开销结账,并且办理退房手续。” “您无需支付任何费用,本店也不接受贵宾套房的付款,二位先生的全部开销将由持币者本人在另一处支付。届时我方会另行通知,只需要让二位先生在这里签字即可。” 说着,前台又推给他们一份印刷文件。 另一处支付? 艾德猜到另一处显然指的就是梦里的拍卖行。正好他手头也没有太多现金,这对他来说倒是件好事。 他低头扫了一眼,上面只是一份简单的退房证明。在胖瘦二人组签好字后,前台就将那枚正面刻着俱乐部代号、背面画着镶嵌眼球的手掌徽记的俱乐部身份币退还给了他们。 “好的,那么我们就先告辞了。” 说完,艾德摘帽微微致意,带着两人转身径直走了出去。 …… 此刻正午灼热的万丈骄阳并没有打消人们的愤怒,平日里繁忙的码头此刻噪音被不满的怒吼声浪所淹没。 这里仿佛一台齿轮被卡住的庞大机器,尽管奋力挣扎,却始终无法再前进半分。 如同蚁群般密集的码头工人将主要通道堵的水泄不通,手中挥舞着滚烫的横幅和牌子。 “我恳求你们回到工作岗位上吧,朋友们!难道你们家里的孩子不是正在嗷嗷待哺吗?难道你们的妻子不是正在翘首以盼你们带着面包和牛奶回家吗?” 一个工头模样,打着黑色领结戴圆顶礼帽的男人正口沫横飞地在木制货箱上大声劝说道: “我理解,每个人都想要更多薪水,我也渴望更多福利,最好躺在家里就能拿钱。可难道面包会在树上长出来吗,难道牛奶会从天而降滴进水桶里吗?回到岗位上吧,朋友们,用诚实的劳动换取诚实的薪水!我们绝不追究任何人!” 他的声音瞬间被谩骂声和怒吼淹没,也许其中还夹杂着台下几句有逻辑的争辩,但很快淹没在了声浪当中。 艾德压低帽檐,将他的手杖插在腰间,在人潮之中蜿蜒前行。 码头罢工的集会已经差不多持续了一个星期左右,同时这也就意味着,码头区差不多已经停转了一个星期。 这次罢工的主要诉求是将每小时最低工资增至6便士,每日雇佣时间最低不得少于4小时。 码头工人的工作并不固定,存在着淡季和旺季之分,这意味着码头搬运公司在旺季要多支付10%-15%的薪水,淡季则要多支付25%以上。 手持警棍的警察正严阵以待,期待着混乱的发生。一场暴力的镇压可以打击罢工者们的热情,又或者引发更大的连锁反应——一切取决于人们的愤怒程度。 但这些与艾德无关。至少与他此次来这里的主要目的无关,他是来取走他的订单的。 这事关于上万人的生存与尊严,即使艾德把手里的无面铁币全部兑换成现金,也发不出工人们一周的薪水。 这是郡议会乃至国会应该考虑的事情,不是神调局探员应该考虑的事情。 就在他想要继续往前走、穿过人群的时候,突然间在他身旁,一个身影直挺挺地、轻飘飘地倒在了地上,仿佛一个稻草人。 第二百三十五章 码头奇遇 长期训练和战斗的本能反应让艾德第一时间闪避开来。只不过他没有第一时间展开『湖泊』屏障,这只会在人群中造成不必要的恐慌和骚乱。 然而片刻之后,什么也没有发生。眼前的男人似乎仅仅只是被炎热的天气和饥饿逼得昏倒了。 躁动不安的人群正聚焦在那个口沫横飞的工头身上,谁也没有发现这样一个瘦弱无力的男人,他就像芸芸众生的一个缩影——无人注意地到来,无人注意地离去。 艾德靠了过去,将手背搭在他的额头上。男人黝黑的皮肤像炭火一样滚烫,嘴唇如同荒地一样龟裂开来,斗大的汗珠正从他的脸颊噼里啪啦地落下。 典型的中暑症状。艾德判断道,虽然这种情况在高温作业的劳工身上很常见,但却不可轻视——如果放着不管,情况可能会继续恶化,甚至出现器官衰竭。 怎么办?虽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是…… 这并不代表他会冷漠地看着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死掉。艾德将人抗了起来,严重失水的身体很轻,对非凡者来说并不比一个空木箱子更沉。 “让一让,麻烦让一让——有人中暑了。”在注意到有人中暑后,愤怒的人群竟然也表露出了一理性的温存,勉强让出一条狭窄的缝隙来。 艾德挤开了人群,在烈日下寻找着一处荫蔽处将人放下。 “你还好吗?”他问道。 “嗯……”男人发出一声轻如蚊呐的呻吟,证明至少还有意识。 但这还不够,男人的体液正在流失殆尽,必须补充盐分和水分。他需要些找些淡盐水给中暑者补充水分,可眼下四周被围得水泄不通,上哪里去弄呢? “给。他需要补充点水分。” 一个身穿蓝色背带牛仔裤和工装的男人从身后走了过来,递给艾德一瓶饮料—— 那是一瓶晴空汽水。一瓶的售价为6便士,和码头工人们所要争取的时薪相当,不像是穿这身衣服的人能喝得起的。 “你是谁?”艾德警惕起来。虽然对方穿着工装,但头发却仔细打理过,不禁显得有些可疑。 见艾德没有接过饮料,工装男人豪不在乎地笑了笑,自己走到中暑工人的身边,按下瓶口的弹珠给他灌了一些汽水进到嘴里: “我也想问你这个问题。你戴着一顶工人的帽子,腰里却别着贵族老爷的手杖,你究竟站在哪一边呢?” “凡事不能以貌取人。戴着工人的帽子并不能说明我是你们的朋友,别着贵族老爷的手杖也不代表我是你们的敌人。我只站在我自己这边。” 艾德看着工装男人说道。他的五官比较粗糙,额头宽大、眼距又偏长。尽管梳着油头,但这并没能让他看上去更加英俊,反倒有些像是街头瘪三。 “很好,只要你不是我们的敌人就够了。我是这儿的工人,你可以叫我马文。” 给中暑者喂下大半瓶汽水后,男人一只手端着汽水瓶,另一只手悬在半空,爽朗地笑着等待着艾德的回应。 “你好,马文……” 用独眼蜘蛛搜索了周围确定没有埋伏后,艾德伸手与对方象征性地握了一下: “说起来,这附近的商铺都关门了,你从哪里弄来这瓶饮料的?” “我偷来的,从堆在码头的货箱里。” 马文又从身后变戏法似地掏出两瓶汽水出来,拇指按下弹珠递给艾德。 “这么热的天随时都有可能有人中暑,所以我干脆偷了一整箱。你要想喝吗?” “听上去好像是违法行为。” 艾德没有接过汽水,站在原地说道。虽然他不会主动去检举对方,但他也不想被当做共犯。 “那又如何呢?你是想一动不动地当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还是想真正行动起来救人一命?” “肆无忌惮”这四个字仿佛化作刺青刻在了马文的脸上,见艾德不肯喝,他自己对着瓶子吹了起来。 “既然有你在这边照看着,我手头还有事,就先走了。” 艾德不想与他再做纠缠,毕竟已经耽误了好几分钟了。就在他想要回头的时候,中暑的男人叫住了他: “等等,好心的先生。怎么称呼你?” “哦,没必要在乎我这么一个过路客,再会了。” 谨慎起见,艾德连称呼也没留下,加快脚步离开了这里,同时让独眼蜘蛛留在身后侦查二人的动向。 所幸,马文并没有跟踪他的意思,只是继续蹲在原地照顾中暑男人。 又穿过几道人群,艾德终于来到了约定好的地方,他远远地望见了胖瘦二人组,其中的尖嗓子背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黑色挎包。 他卸下肩上的黑色挎包拎在手里,朝着二人的方向走了过去,二人也向他靠拢。 最终,在拥挤的人潮中,艾德与二人组调换了手中的挎包,艰难地从人群中挤了出去,继续相向而行,直到走出了码头区。 应该没人跟过来。 在反复确认过无人跟踪后,艾德在一个小巷子里停住了脚步,打开黑色挎包—— 里面是厚厚的一沓蓝图。 第二百三十六章 意料之外的访客(其一) 就快好了—— 在拼接好最后一个组件之后,艾德摊开手掌,一颗拳头大小、鸡蛋状的椭球型金属停在他的掌心。 铜色与银色编织成它的肌腱与脉搏,好似一颗隐藏着蓬勃生机的金属心脏。随着他意志的波动,金属心脏也在脉动着,驱动着它那暂时并不存在的肢体。 这是拼装完成的黄蜂无人机核心部分,也是『傀儡』秘文用于控制机械构造体的核心组件,是他用了一下午时间完成的结果。 他从跳蚤巷的废品店里淘换到一些坏掉的机械产品,并从中回收废金属用于制作零件。这样做能够最大化地节约制造成本,但是由于捕梦网的捕捉容积有限,每次他也最多只能拼装其中一部分组件。 以目前的效率来看,他最快差不多一周时间能够组装完成一架黄蜂无人机。而成本可以控制在在5镑左右。 虽然对皇家学会还不甚了解,但艾德估计这样做的材料费用应该是其原本造价的1\/10到1\/5左右——这无疑是一项巨大的成本优势。 也就是说,在资金与原材料充足的情况下,以每个月四架的产量计算,他只要半年就能制造出一支24架黄蜂无人机组成的无人机群,这可是不小的战斗力。 唯一的问题是,使用守秘人程式加捕梦网的制作方法与传统的锻造加工有本质性的不同,这也导致了黄蜂无人机的制作流程需要花费时间重新进行优化设计。 至于如何优化,艾德暂时也没有更好的思路,只有等到日后对黄蜂无人机的使用更熟练,并且吃透了整张蓝图再做打算了。 黑蛇……至少这次的合作还算愉快。 艾德一开始确实有点信不过黑蛇这种二道贩子,因此他把联系地址选在了码头区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想试试他是否会做些手脚。 他让尖嗓子和矮胖墩代替他去码头仓库与人交易取货,而他自己则在暗中监视。 正好这两人在古德曼酒店留下了身份信息,很容易被误认作那位俱乐部里的“灰烬”。 所幸,对方似乎对他的真实身份并不感兴趣。在报出接头暗语之后,对方的接头人很快将货物交给了二人组,二人组又将货物转交给艾德。 一路上除了那个中暑者和叫马文的工装男人,并没有其他值得怀疑的地方。 为此,艾德专门调用了一台独眼蜘蛛监视马文的动向。虽然这个男人的打扮不像是寻常的码头工人,但他确实在艾德离开之后一直都在原地照顾中暑者。 独眼蜘蛛的视觉对于非凡特性的波动较为敏感,一旦监视目标使用任何秘文或者其他非凡特质能力,或多或少都会对独眼蜘蛛所捕捉到的视觉画面造成影响。 但艾德从始至终并未感到过卡顿、撕裂或任何色调变化。所以他姑且相信对方并不是专程冲着他来的,一切只是一次意料之外的小插曲。 虽然“怀疑一切”是作为调查员最重要的素养之一,但那不代表他必须像偏执症患者一样疯狂地怀疑并调查所有事情——诸如厨房里的自来水是否被人下毒、每天回到侦探所里的奎茵小姐是否是同一个人之类的。 总而言之,目前来看黑蛇还是可以信任的,至于将来是否能够建立可靠的供应关系…… 叮铃铃—— 楼下门外的一阵电铃声打断了艾德的思绪。他将黄蜂无人机的控制核心藏进了衣柜,匆匆走下楼去。应该是又有委托人上门来了。 “稍等,这就给您开门。”艾德在楼梯上招呼道。 虽然最近他的确没有亲手处理过侦探所的委托,但实际上侦探所隔三差五就会收到一些委托: 伊顿先生会根据委托书信的内容,挑选其中可能有价值的委托亲自处理,而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则会婉拒并推荐给其他侦探社的熟人代为处理。 最让艾德敬佩不已的是,即使在神调局事务最为繁忙的时间里,伊顿先生也会抽空完成一两个调查委托,仿佛这就是他生命当中的一部分。 “您好,不好意思手头有些事耽搁了。” 他面带着歉意打开门。夏日和煦的微风中,火焰般的发丝随风微微摇摆,恍惚中和记忆中另一个身影重叠起来。 亚瑟?他感觉到一股悸动着的鸣颤在脑海中涌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欢喜而悲哀的情愫,这共鸣来自于他的人格结晶。 直到收回了纷乱的心神,艾德才看清楚眼前来客的模样: 焦糖色眼睛、稚气的面容,明媚中带着一缕深沉的哀,宛如朱红色的石蒜花绽放于空寂的河岸边。他在亚瑟的思维殿堂里见过这张面容,但那时的她看上去更加幸福。 她戴着亚瑟那只八角皮帽,只不过原本的金色目镜已经被摘下。红发的少年化作了艾德的影子,而她似乎化作了他的影子。 似乎同样被那种震颤的共鸣所惊讶,少女盯着艾德打量了许久、犹豫了许久,纷乱的闪光栖身于她的眼眸中。 也许她准备过很多次自我介绍,在镜子前演练了许多次这样的场景,就像考试前演练过无数次的习题。 但最终,她只是目光躲避、迟疑不定地说道: “安洁莉卡·卡斯特,皇家学会成员,神调局见习探员,前来报到。” 第二百三十七章 意料之外的访客(其二) 唉……为什么偏偏是她呢? 艾德确实心中升起过一丝这样的预感。 他从博克·奥顿口中听说过亚瑟的妹妹来过银雾市一趟,可他并不知道她到底是否是皇家学会的成员,更别说了会调到这里来了。 直到安洁莉卡出现在他面前,他才意识到这如电火花般一瞬而过的猜想竟是真的。 皇家学会派来的新探员可以是任何人,可为什么偏偏是她呢? 艾德很清楚调查员这份工作究竟有多危险。即使有着守秘人程式里各种各样的神奇能力作为保护伞,他也几次险些丢了性命。 很多时候,谁死谁活仿佛只是随意之事,就好像有人在抛下一颗骰子然后任由其随机决定。而他只是单纯地碰巧活着。 他不希望安洁莉卡再卷入这趟浑水中来。如果没记错的话,他们家里的孩子就只有这兄妹两人。 圣灵在上,难道单单只牺牲一个亚瑟还不够吗? “您好,安洁莉卡·卡斯特小姐,很高兴见到您。” 虽然言辞上彬彬有礼,可艾德却手按在房门的把手上,并没有让开进屋的道路。 “您是艾德加·怀科洛先生,对吗?”安洁莉卡轻声细语地问道,她显然还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谢谢你帮我把兄长的遗物邮回家里。那段时间母亲她真的很无助,我没办法过来处理这些事,最后多亏了有您的帮助。” 她的语气中并没有丝毫责怪他的意思,甚至还有着些许透着诚意的感激。但这令艾德倍加难过。 对不起。他很想这样向她道歉,但道歉并不能让亚瑟活过来,甚至也不能她好过一些。 “是的,我就是艾德加·怀科洛,我还以为您会先去东区据点报道。” “我收到的命令是先来这里,由您指导后续的工作流程。”安洁莉卡表现得就像一名无可挑剔的学生那样,“可以先让我进去吗?怀科洛老师,这里不太适合谈话。” 怀科洛老师? 他还是头一次被人这样称呼。这个称呼让他感到怪怪的,他从来没有想过这辈子会被人叫作“老师”。 “叫我艾德就好。其他人都是这么叫的。” 犹豫片刻之后,艾德让出了一条道来。等到安洁莉卡进入室内后,他顺手挂上了门口的免客牌,跟在她身后走进房间,苦口婆心地劝说道: “恕我直言,安洁莉卡小姐,可能您对银雾市的状况并不是很了解。东区处于一个治安相对混乱的灰色地区,长期缺乏补给,在近十年的统计数据里伤亡率居高不下,处理的案件也相对冗杂。” “……所以,如果您真心想要更多地发挥自身才能,更多地参与到神调局的重大事务当中。那么我建议您加入中央区或者西区小队,那里有着更多的机会和资源,可以为您搭建更宽广的舞台。” “那他是为什么到这里来的呢?” 安洁莉卡突然停住脚步,轻飘飘地转过身来问道。 “谁?您是说……”艾德迟迟不敢讲话到口头的名字说出来。 “我的兄长亚瑟·卡斯特,他有告诉过您他为什么要加入东区小队吗?” 她琥珀般的双眼之中满是凝重与恳切,像是一个赤诚的求知者。 片刻之间,记忆回到白色的高塔上。整座城市都匍匐在他们脚下,两枚深色的剪影坐在摇摇欲坠的末日下,分享着最后的深红色天空。 艾德还清晰地记得那高空中咸涩的清风和蚁群般来来往往的人潮车马。但他并没有告诉过我他为何来此。他心想道。 亚瑟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一切都静静地托付给了他。 “很遗憾,我对他了解得也并不是很多……”艾德爱莫能助地说道,“我们总共只相处了不到一天,然后就发生了后面的事情。” “我知道了,谢谢您。” 她双眼中的失望令人心痛。但很快,她又恢复了那副平静而举止优雅的优等生模样: “其实加入东区小队是我的个人意愿。我想搞清楚亚瑟他为什么不愿意继续在首都荷黎安堡深造学业,为什么执意选择这里。” “……如果我留在这里给您增添了困扰的话,我可以向您保证,等一切都水落石出后我就会离开这儿。” “既然如此……也好吧。”面对如此诚恳的条件,艾德也只能答应下来,“不过东区据点那边你可能暂时入住不了。之前退休的探员刚刚搬出去,他原本的房间需要经过一段时间的重新装修才能入住。” 总不能让安洁莉卡现在就去住海怪先生那个满是鱼腥味的房间里睡浴缸吧。那样的房间,哪怕是再吃苦耐劳的人,住上一个星期恐怕恐怕也会精神崩溃的。 由于本身曾是一间旅社,东区据点倒是还有不少剩余的空房间,不过大部分变成了杂物间和储藏室,将其重新变回客房也需要几天时间重新收拾。 “既然您是我的导师,那么这些天绝大部分时间我应该都会跟您在一起。东区据点离这里太远了,如果我住在那里,每天有很多时间会浪费在通勤上。” 安洁莉卡礼貌地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说的也是。但侦探所这边暂时没有空房间了,要不然你暂时先住在我的房间吧?那里正好也是亚瑟曾经住的房间。我可以睡沙发。”艾德说道。 “不必了,睡沙发会影响您的睡眠质量的。我已经签订好了旅舍的住宿合同,就在侦探所附近。” 第二百三十八章 意料之外的访客(其三) 旅舍?该不会是那一间旅舍吧? 艾德脑海中思索了一下离侦探所比较近的几家旅舍地点,半是猜测半是叙述地说道: “你说的该不会是蓝鳟鱼旅舍吧?就是阿塔雷奇街转角处挂着红油漆木牌子的那一家?” 虽然那家店没有正式的名字,但招牌上红油漆底上凹刻的亮眼蓝色鳟鱼很容易吸引到目光。那可是他安置胖瘦二人组的地方。 “是的,就是那一家。”安洁莉卡坦诚地点了点头,“我提前考察过,他们的长租房间优惠力度很大,旅店的女工还可以提供洗衣和熨烫服务。” 这样我去联系二人组的时候很可能被她监视到……不过算了,没准二人组也能很方便地监视她呢?这倒不完全是个坏消息。 “不过那家店不提供洗浴服务,这点你应该清楚吧?”出于半是好意半是想要吓唬对方搬走的心思,艾德提醒道。 “我可以去公共浴室清洗……没关系的。”安洁莉卡说着说着忽然渐渐低下了头,显然还是对这样做略有抵触。 平心而论,尽管有着隔间,但公共浴室的卫生条件和隐私状况确实都不太好,有些时候甚至还能在洗澡用的木桶上看到爬来爬去的蛞蝓和潮虫。 这对艾德自己来说倒是算不上个问题。如果真的有必要,别说洗澡的地方有虫子,就是让他光着屁股蛋子绕着东区跑一圈也无所谓。 但是对于像安洁莉卡这样一个长期生活在优渥中产阶级家庭的女孩子来说,适应这种生活所需要的勇气则完全是另一个数量级。 “没关系,这儿的卫生间有自来水和浴缸,天气热的时候可以直接洗冷水澡,不过冬天洗澡可能需要事先烧热水。”艾德介绍道。 “谢谢……”安洁莉卡先是红着脸微微点头,转瞬间再次恢复了平静和坚毅,“请放心吧,怀科洛老师,我能照顾好自己。” 这话听起来有些耳熟。艾德依稀记得他也曾和奎茵说过差不多的话,没想到几个月过去,他已经从说这话的人变成听这话的人了。 “要适应新生活总是很难的。你可以先放几天假,等处理完生活上的琐事后再开始全身心投入工作。” “不了。我现在就可以立刻投入工作,请您指导我下一步的工作内容吧。我会尽快熟练掌握的。”这一次她回答得斩钉截铁。 “好吧……既然这样,我先给你介绍一下我在新手期的工作。” 他走到办公桌前坐下,拉开最下层最大的抽屉,取出里面还未分类整理的资料册: “我强烈建议你先从文书工作做起:尽管这是一项比较枯燥的工作,但重要性不言而喻。检索和归纳分类这些资料也对你快速了解我们所面临的复杂情况有所帮助。” 艾德先是详细地给安洁莉卡介绍了神调局档案所通用的五大标签和星标。其中标签包括白色标签(无非凡性质事件)、蓝色标签(无恶意非凡性质事件)、橙色标签(疑似恶意非凡性质事件)、红色标签(可确认恶意非凡性质事件)、灰色标签(无法确认事件类别),而星标则是代表事件的危害程度,在一般情况下不会添加。 在添加星标时,则根据具体的危害程度决定星标数量,包括一星(区域级)、二星(城市级)、三星(国家级)共三个级别。例如涅盘教团在银雾市地下进行的仪式可被认为是一起二星红标事件。 在介绍完毕后,他还给安洁莉卡展示了一遍如何整理出一份完整档案作为示例,最后将自己的密码本和调查员手册也交给了她: “你没去东区据点,所以手头应该没有这两样东西:这是神调局加密电文使用的密码本,一般情况下三个月到半年会更换一次,更换后需要统一上交并销毁。” “……另一本是调查员手册,在绝大部分情况下你可以按照上面的规则行事,如果情况特殊且手册上面没有写清楚,你需要根据情况来自主决定。记住,规则是死的人是活的。” “好的,我会谨记您的教诲的,怀科洛老师。”少女打开调查员手册的目录扫了一眼,随后点头道。 她翻册子的时候看得很快,这让艾德想起了初次见面时亚瑟阅读纸条的模样。 “我建议你还是叫我艾德吧,其他人都这么叫。我不太习惯被人叫做‘老师’。” 艾德对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女说道。在他印象中,老师这个词更多是学识深厚、且年纪更大的长辈使用的,甚至有点老学究的意味。 “为什么?您确实教导了我很多有用的知识。在皇家学会,无论究竟是何种身份,任何值得敬重的人都可以被都尊称为‘老师’、‘导师’或者‘博士’。” 安洁莉卡停止翻看手中的调查员手册,稍稍起歪头不解地问道。 “不是吧,难道你们管掏炉灰的铲工也叫博士吗?”艾德忍不住反问道。 “为什么不呢?在其专业领域方面,他一定有做得比其他人强的地方——掏炉灰是一项很有技术含量的工作,新手很容易被热灰烫伤。” “那好吧……你怎么习惯就怎么叫好了。” 既然对方都这么说了,艾德也只好无奈地接受了这个称呼: “你应该还没去过东区据点吧?我这就带你去那边领一些基础的武器装备,顺便见见你的队友们——他们大多有些奇怪,但相处下来之后你会发现他们其实是很好的人。” “好的。有劳您了。”安洁莉卡点点头,挥了挥手中的调查员手册和密码本,“我可以先留着它们吗?等我看完了就交还给您。” “当然。” 第二百三十四章 意料之外的访客(其四) “前面就是东区据点,我们就快到了。” 等到马车在面前驶过后,艾德伸出食指指着青黑色砖石马路对面的方向说道。 一开始他本来是打算租个马车直接过来的。但安洁莉卡提出想要参观东区的特色风貌,于是他就带着她一路步行逛了逛。 “……这里以前是家宾馆,后来因为一些原因被迫关闭了。对面是家精神病院,有时候会收监一些具有非凡特质的疯……特殊人群,所以据点设置在这里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出于监视目的。” 说着,艾德迈上了台阶。推开正门,只见白矢正坐在凳子上喝酒,和他当初第一次遇见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 要不要提醒她一下……算了,还是让她尽早见识见识人世间的险恶吧,说不定能让她早点调离这里。 “你好女士,很高兴认识您,我是新委派的特别行动调查员,您可以叫我……” “你好呀,亲爱的。”白矢冲她抛了个媚眼,笑着说道。 “呀——!”看到白矢那张浓妆艳抹的老脸,本来在认真做自我介绍的安洁莉卡被吓得发出一声短促而惊讶的怪叫声。 “唉,白矢……你都明知道这几天总部会派新人来报到了,就不能稍微打扮得正常点吗?” 艾德有些搞不懂,白矢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明明在海怪的记忆中十年前他还是个正常人。 “这我说了可不算。”白矢笑着摇了摇手指头,“我和人有约在先的。” “呼……” 安洁莉卡深吸一口气,重新调整好精神状态之后说道: “您好,先生或者女士,无论您的自我认知性别是什么,在下都很高兴和您见面。我的名字是安洁莉卡·卡斯特,皇家学会成员,神调局见习探员。今后我们就是新同事了,请多关照。” “叫我白矢就行了,亲爱的。我们这里正规情况下都用代号称呼,你也得给自己起个代号。”白矢端起一杯威士忌举杯摇晃嗅探道。 “代号吗……?”安洁莉卡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不过我暂时还没有想好,等我确认好正式代号会提交申请的。” “白矢是小队里的狙击手,擅长使用长弓进行中远距离射击,同时也能胜任潜行和近身格斗任务。”艾德向安洁莉卡介绍道,“总的来说是位训练有素的探员,我刚入门的时候也跟他学到了很多东西。” “放屁,你会的那些鬼东西没一样是我教的。”白矢在一旁直言不讳道。 “弓箭……?”仿佛不认识这个词一般,安洁莉卡费解地、一字一句地念着这两个词。 “有什么问题吗?” 他注意到白矢在说这句话时微不可查地皱一下眉。 “啊不,没有……只是没想到现在还会有人使用这么……复古风格的武器。我强烈推荐您使用装备了滑轮系统和撒放器的机械复合弓,可以极大提高武器效率。如果您感兴趣的话,我可以为您量身定做一款符合您使用习惯的机械复合弓。” “不用了亲爱的,多谢你的美意。那玩意儿我用不惯,不过我倒是认识一个喜欢用机械弩的人。” 艾德当然知道他说的是已经离世的黑箭,但安洁莉卡并不知晓缘由: “皇家学会正好有一款为机械弩定制的新型光学瞄具需要进行实战测试,请问您那位熟人在这里吗?” “他……已经不在了。如果他还活着或许会对你的新奇玩意感兴趣,真是可惜。” 说罢,白矢举杯将眼中的感伤伴着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酒精将他的嘴唇上的口红抹得淡了些,仿佛一场洗刷尘埃的醉雨。 “啊,抱歉,我……” 安洁莉卡正手足无措地想要道歉,身后却传来一个如轻语般恬静声音: “你们在聊些什么呢?” 只见夏洛蒂正站在门口,手里拎着大袋小袋一大堆的东西,瘦弱的身躯像一棵小小、挂满东西的挂衣架。 “夏洛蒂?”艾德稍显惊讶地回过头来,他很少看见夏洛蒂外出,“你怎么在这里啊,手里拎的这些东西又是什么?” “哦,这是巴克先生要的绘画材料。” 夏洛蒂打开布袋的一角,露出了里面的画笔和颜料,稍微一眼便看得出是高档品。 “天呐,真是让你破费了。巴克这小子真是的……”艾德连忙替她接过手里一兜又一兜的材料,“下次他要什么东西你让他直接和我说就好,这家伙的脑回路和一般人不太一样,你帮了他他也不会多谢谢你一句的。” “没关系的,反正我暂时也没有需要用钱的地方。我喜欢观察巴克先生画画的样子。” 夏洛蒂掏出手帕轻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夏天的风让她的发丝有些纷乱,也让这位饱受苦难的少女有了一丝属于她这份花季年华的温度。 “哦对,这位就是我提到过的「蓝蝶」夏洛蒂小姐,小队里的反灵体专家。” 他之前在路上已经提醒过安洁莉卡,在夏洛蒂面前不要露出微笑、大笑以及其他和“笑”有关联的行为。 “您好,夏洛蒂小姐。我是安洁莉卡·卡斯特。” 看得出安洁莉卡正在极力试图抑制住她那习惯性的礼貌微笑,但这个普通的平淡表情被她刻意挤压得有些怪异。 “您就是新来报到的探员吧?卡斯特……”她低头又念了一遍这个姓氏,“您是亚瑟的家人吗?” “是的,我是他的妹妹。”听到亚瑟的名字,安洁莉卡双手握拳,紧张不安地点点头。 “这样啊。亚瑟·卡斯特先生是我认识的最英勇、最聪明、最善良的人之一,和他相识的短短几个月使我受教良多。”夏洛蒂由衷地说道。 “……我带你认识一下剩下的人吧,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还可以领你去顶楼看看我的花园,这个季节的绣球花马上就要休眠了。” 说着,她轻轻用双手捧住安洁莉卡攥紧的右掌。 安洁莉卡先是一怔,随后羞怯地鼓起勇气点了点头,跟随夏洛蒂的脚步走上楼去…… 第二百四十章 刻骨铭心的承诺(其一) “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夏洛蒂主动出门。” 直到两人的背影在他视野里消失,艾德才轻轻抚摸着下巴感慨道。 “她平时偶尔也会出门,只是自从那个说话不是很中听的金毛小画家来了之后,她变得越来越……像个普通人了。”一旁的白矢说道。 “普通人吗?对他俩来说或许倒也不坏吧。” 对艾德来说,回去继续当个普通的维修技工并不是什么难事。可对于夏洛蒂和巴克来来说,“普通”二字却是永远无法达成的奢求。 不知道巴克有没有注意到夏洛蒂对他的关心。以艾德对巴克的一知半解,他八成是毫不关心,但两人的互动确实让夏洛蒂变得稍微开朗一些了。 也算是好事吧……至于买绘画材料的钱的事情,只有等后面找机会还给她了。 艾德知道搞美术是件烧钱的事情,一些高档颜料的价格连他看了都要咂舌。但他现在确实手头有点紧——除了欠白矢的20镑,黄蜂无人机的材料费用也是一大笔花销,无面铁币也要留着给系统升级使用。 “对了,白矢……” 他坐在吧台椅上,挨着白矢,从口袋里把准备好的一沓钞票拿出来圧在桌上: “你之前借我的20镑可能一时间还不完。你看这样行不行:这10镑你先收着,我再请你一瓶好酒当利息,剩下的10镑下个月再还你,怎么样?” “呵,什么酒?”白矢轻轻笑了一声,不置可否地问道。 艾德取出了他说的好酒:瓶身处嶙峋的玻璃花纹仿佛一片片赤红的龙鳞,瓶口处的瓶塞也被用银锡装饰成了一支巨龙头颅的形状。暗红色条纹标签勾勒出一行设计精美的花体文字——‘龙之息’龙舌兰酒。 “海怪先生临走前留给我的。” “啧啧,这酒臭鱼头至少存了有五年一直没舍得喝。我还以为他去猩红群岛度假的时候把这瓶宝贝酒也带上了,没想到居然留给你了?” 看到这瓶酒,白矢的眼睛顿时有了光亮。 “考虑到身体状况,罗温大夫不建议海怪先生继续饮用酒精类饮料,所以他就把它留给我了。” “原来如此,不过他为什么非得留给你?我跟他都认识十几年了。” “这个嘛……”艾德解释道,“也许只是因为我在他收拾行李的时候帮了点忙,他就随手把酒交给我保管了。” “开玩笑的,他当然也给我留了不少好东西。” 白矢笑着轻轻抚摸着瓶口处的金属龙头,像是在擦拭往昔的种种回忆。突然,他握掌为拳,一把将其掰了下来。 随后,他将开软木塞用的螺旋钻熟练地刺了进去,拔出软木塞,顿时一股热情如火的辛辣酒香飘溢出来。 白矢将那清澈如白银般的龙舌兰酒液倒进玻璃杯里,闷了一口,烈酒先是令他眉头一皱,随后才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 “行了,酒留下,钱拿走。等你什么时候攒够钱了再一起给我,别搞得这么啰啰嗦嗦,我怕到时候不小心忘记了。” 说着他又挥手把那沓钞票推向了艾德的方向。艾德点点头,也不辞让,直接把钱收进了钱夹: “那就多谢了,你先在这喝着,我上楼去看看她们两个怎么样了。”说着艾德便要起身。 “等等。”白矢伸手又取来一个玻璃酒杯,给艾德也倒了半杯,“这么好的酒一个人喝多没意思,坐在这陪我喝一杯。” 于是艾德又坐了下来。他端起酒杯闻了闻,流银般清澈的酒液里透着一股介于鲜辣椒和蜂蜜之间的辛香,冲劲直冲脑门。 这是使用猩红群岛特有的烈焰龙舌兰鳞茎酿造的蒸馏酒,烈度要比平时喝的威士忌还要高上不少。 “我说,你知道卡斯特家的小姑娘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吗?我听亚瑟讲过他们家只有他们兄妹两个孩子。她爸妈居然也不拦着点,难道非要到时候连个养老送终的人都没有才开始后悔吗?” 酒精似乎勾起了白矢的话头,又或者他早就想把这话说出来了。 “她和我提到过,她只是想知道亚瑟为什么要加入东区小队。等她弄清楚答案了,她就会离开这里。”艾德如实和白矢说道,“亚瑟和你提到过他为什么要来这里吗?” “不,他从来没说过。”白矢猛灌了自己一口,回忆起了往事,“失去兄弟是件痛苦的事情,我能感同身受。” “临别那段时间海怪先生和我提到过的事情,很遗憾没能和他共事。”艾德随便找了个借口说道,“我听说他生前和您几乎一模一样,除了武器和衣服。” “是啊,我们是双胞胎兄弟。”白矢凝视着空空如也的杯底说道,“从小到大我们一直都在一起,一起上学、一起打架斗殴、一起训练箭术,除了泡妞的时候我们几乎没怎么分别过。我从来没想过没有他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他又给自己倒满了一杯,“但这还是发生了。” “所以他是怎么……”艾德端起杯沿抿了一口,含蓄地问道。 “没什么,就只是一次意外的事故,一个疯子在房间里设置好了同归于尽的陷阱。本来我们应该尽快撤离的,但是为了救那个人质小女孩,他还是冲了进去。” 白矢不停地摇晃着酒杯,似乎这烈酒的漩涡能够让他回忆起更多细节。 第二百四十一章 刻骨铭心的承诺(其二) “什么陷阱?”艾德问道。 “炸弹,就是普通的炸药。”白矢长而缓地、无可奈何地咽下一口酒,像是生吞了一坨铁锭,“很多炸药。” “炸弹……” 简陋、粗暴、缺乏创意,但确实是有效的做法。非凡者远比普通人更强大、更敏捷、反应更快,可是身为人类,其肉体强度依旧不能防弹。 “那个女孩哭得很厉害,所有人都知道她已经没救了,但那个傻子还是奋不顾身地冲了上去。奎茵想要拉住他,就在这个时候炸弹爆炸了——” 白矢说着喉结抽动了几下,将杯中灼热的龙舌兰酒灌进胃里: “然后他直接被炸了个稀碎。还害得小奎茵几乎半个身子也都被炸烂了,当时我们差点以为会一次失去两个队友——也正是因为那次事情我们才发现了奎茵的自愈能力远超其他兽化病患者。” 说到这里,他终于忍不住压抑的情绪了,将杯子拍在桌上,低声骂道: “……操,真他妈的傻逼。” “我猜也许黑箭是觉得有机会拆掉炸弹才这样做的,但最终他能没赌对。至少他证明了自己的勇气和品德。”艾德拍着白矢的肩膀宽慰他道,“不是所有人在危急时刻都能做出这样的抉择的。” “死人要再多奖章有什么用呢?我更希望他能聪明点,或者干脆死的那个人是我,这样我现在也不用履行那个狗屁约定了。” 白矢又给自己倒了个满杯,但这次他不再摇晃酒杯了。他的背像那张白栎弓一样弯了起来,脑袋垂了下去,就像酒吧里最常见的那种苦闷人,试图把自己淹没在酒精里。 “约定?”艾德问道,“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因为一个愚蠢的玩笑。那是我们刚加入神调局那会儿,我们拿到了第一笔工资和奖金,对当时的我们来说是一笔大钱,于是我们找了家餐厅大吃大喝了一顿——” 说到这里,白矢饶有余味地咂了咂嘴,似乎仍在回味当初那顿食物的味道: “那一顿是我有生以来吃得最饱的一次,都有什么菜我快忘光了,只记得碳火烤的羊肋排上面撒了很多香料,又咸又辣,但是确实很下酒。我们喝了一瓶又一瓶金酒,最便宜的那种,很容易上头,酒瓶子从桌上一直摆到了桌子 白矢苦笑了一声,“最后我都记不清我们是怎么从店里出去的了,我只记得我们扶着墙在街上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逛,爬到哪里算哪里,最后在一个小巷子里吐得天昏地暗。” “然后我们就开始谈天说地,从我打算买一辆自行车一直聊到他和第七任女友为什么分手,最后我们聊到了谁会先死掉。” “……于是,我们打了一个蠢到极致的赌:如果谁先死掉了,活着的那个就要穿着女装过一辈子。结果我赌输了。” “原来如此……”艾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难怪你会是这副打扮,我还以为你——” “是个变态?”白矢挑着眉直言不讳道。 “呃,我可能会使用更中性一点的词,比如性别认知障碍者。”艾德表示道。 白矢满不在乎地笑了笑,继续说着: “本来我们谁也没把这个约定当回事,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这个约定。可是直到他真的不在了,我才意识到一切已经太晚了,已经没有人能够撤回这个约定了。我必须去履行承诺,也只能如此。” 突然,他伸出两根手指指着艾德的心窝,酒气熏天、却郑重其事地说道: “……所以,艾德老弟,我得提醒你一句——别轻易做那些会让你,这是过来人的忠告。” 后悔一生的承诺…… 不知道为什么,他脑海里突然回响起奎茵的声音。 “我尽量吧。” 艾德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尽可能把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甩出脑海,然后说道。 哒哒哒。楼梯上传来了一个脚步声,是安洁莉卡: “怀科洛老师,我已经拜访完这里的所有探员了。下一步应该做什么?” “这样啊,铁砧没有为难你吧?”艾德问道。 “没有,铁砧先生对我很好。还说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尽管叫他。” 啧啧,这和这家伙一开始对待我的态度好像也不太一样啊…… 不过这也很好理解,铁砧和亚瑟本来关系就很好,对安洁莉卡友善些并不意外。更何况就算他再粗鲁,也不会对一个小姑娘恶语相向。 “那就好。既然这样,实践总是学习的最快途径,下一步不如来场实战训练吧。”艾德说道,“对了,白矢,最近有没有轻松一点的任务?” “会议室里留了几份代办的档案,你可以去看看。”白矢指了指会议室的方向说道,“有一个案子很有意思,没准儿你会感兴趣。”说完,他眨了眨眼。 第二百四十二章 菠萝失窃案 “我会感兴趣的案子?恐怕不好找吧。” 艾德对此一笑置之。和伊顿先生相比,他并不是一个全心全意享受办案过程的人,更多的是责任感在驱使着他前进。 “看了你就知道了。” 白矢此时已经恢复了往日那副矫揉造作的常态,对着艾德微微一笑,抛了个媚眼。 不过艾德对此早已经免疫了,反倒是在他旁边的安洁莉卡手指不由得攥紧了一下。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就去会议室看看吧。”艾德站起身来,“钱我想办法尽快还你——” “行了,别在你徒弟面前丢人现眼了,赶紧去吧。”白矢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示意他走开。 会议室除开公务场合以外几乎不会有人进入。长桌上中央摆放着一盘待用的陶瓷茶具一尘不染,正对面的软木板铺满了标签和线索,图钉之间用细棉线连接起来以示关联。这是伊顿先生的手笔。 “这些都是你们经历过的任务吗?” 望着这些如蛛网般千丝万缕交织成的印迹,安洁莉卡的焦糖色双眼中仿佛播放电影般有故事在隐隐闪过。 “是的,这其中大部分我经历过。”艾德从一旁的文件抽屉里取出了目录,“我还是劝你别对这份工作抱太大期望。大部分时间里,我们都仅仅只是和苦楚的人、绝望的事、以及冗杂繁复的文书工作打交道。” 他不希望安洁莉卡将调查员的工作浪漫化。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卡塔莉娜那样活在自己的骑士世界里,她有乌金铠甲和『湖泊』屏障,以及那把家传宝剑的断柄—— 最重要的是,她并不在神调局工作。 “我并不讨厌文书工作,把乱糟糟的毛线团梳理成有条理的线是件令人愉悦的事情。”安洁莉卡认真地回答道。 “是吗,那再好不过了……”艾德将目光再次挪移回了事件目录上。 追查果汁先生的下落?追踪渴望俱乐部的老板,这对于新手来讲有些太危险了。遇到了突发情况恐怕就算连我都自身难保,更别说保证她的人身安全了…… 圆环兄弟会?这个恐怕比上一个还危险。面对的同样都是吃人疯子,只是一个或者一群的区别。 霍芬德、微笑先生,这些都是伊顿先生在亲自处理。更何况这些任务也不太适合新手。 樵渔帮异常的人员调动。嗯……虽然有一定风险,但确实可以作为一个入手点。毕竟这帮黑社会份子虽然手段狠毒,但最起码还是能说得通道理的,就算出了岔子,至少还有投降的余地。 如果没有更合适的案件,艾德就准备以这个任务作为第一课,让安洁莉卡体会一下身为神调局特别行动调查员的凶险与艰辛。 那就先暂定调查这个事情吧,等等,菠萝失窃案…… 菠萝失窃?! 他把目光所在了下一行,反复检查着文字上的拼写错误、语言层面上的理解错误、亦或是视觉上的幻视。 难道是某种贵重物品的俚语称呼叫做“菠萝”?又或者是某个人的代号? 然而在他核实再三后,终于确认了是失窃的物品就是菠萝。那种橙黄色的、他不久前刚刚吃过的热带水果,“散发着葡萄酒、玫瑰水和糖蜜的馥郁混合香气的、丰饶新大陆所独有的、来自天堂的美味珍馐”。 这是一则警方收到的报案,就在一天前,有人抢劫了整整一辆货运马车的菠萝,窃取了大约150千克的菠萝。 整个作案过程经过了周密的计划布置,先是用一辆废旧马车阻拦住道路,随后有人割断了马匹缰绳,在周围引爆了自制的黑火药烟雾弹。 大量的噪音和浓烟驱赶走了牵引马车的马匹和周围的人群,等到警方赶到,只剩下空无一物的货运马车。 怎么会有人去偷这东西?!他是从两百年前穿越过来的吗? 如果时间回溯到在两百年前,那么千金难买的菠萝确实值得一偷。可是放到现在,这东西充其量只能算高档水果,价格有限、难以销赃,且随时都会腐败。 难不成是尖嗓子和矮胖墩干的? 艾德立刻排除掉了这个猜想。这俩人就算再贪嘴也不至于干出这种荒唐事来。最重要的是,艾德不认为仅凭他俩能想到这么一个还算周密的计划,并且完美地执行下来。 涅盘教团是个恐怖组织,不是专业的犯罪集团。他们从不制定撤退路线。 这样的手笔看似简单,却也不是几个蒙面客一时兴起就能做到的,几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在混乱中扛着东西四散奔逃只会迅速被警方擒获。 干这种事需要事先掌握货运马车的调度时间和运输路线,对路线周围环境地形足够熟悉,规划好运输工具、撤离路线,甚至提前制定备用方案。最重要的是,对参与犯罪的每一个人也要足够了解和信任。 150千克的菠萝,按照10先令每千克的市场批发价格算,这批菠萝最多也才值75镑。虽然对个人来说绝不是一笔小钱,但的确不值得一个犯罪团伙这样大动干戈。 比较可能的猜想是这是一伙原本想要抢劫贵重物品押运车辆的犯罪团伙,不知为何(或许由于情报错误)误抢了一辆运输菠萝的货车。 但即使出现了这样的突发情况,作为一个专业的犯罪团伙也应该立刻放弃货物撤离现场,减少风险成本,而不是大费周章地将这些价值不高的菠萝带走。 难道犯罪者真的是从两百年前穿越过来的? 第二百四十三章 菠萝失窃案(其一) “菠萝失窃案。安洁莉卡,单从名字上来讲,你觉得什么样的犯罪团伙会去偷菠萝?” 艾德拿着任务档案转过头来问道。 “菠萝……?” 安洁莉卡立刻进入了优等生模式,先是低头斟酌了一会儿,抬起头说道: “我只能联想到菠萝温室。虽然用于温室种植的相关设备单位价值不高,不值得偷窃。但不同植物在温室环境下的最佳温度、湿度等环境参数是重要商业机密,包括一些珍稀的奇花异草的培育方法……请问有人盗窃了科研温室的研究成果吗?” “说是‘成果’倒也没错。”艾德笑着把任务档案递给她。 “菠萝运输车……遭到有计划的抢劫?这样做能收得回成本吗?” 低头凝视了片刻手中的任务档案后,安洁莉卡的双眸逐渐从疑惑变成惊讶。 “所以才更值得怀疑其中有什么鬼祟。”艾德用手指点了点档案上的灰色标签,对此解释道,“如果只是普通的抢劫案,那么多半直接交由警察部门处理,不会移交到神调局的。” 像这种疑似存在异常现象但并没有直接证据的案件,警方并不会直接完全甩给神调局,而是提交一份副本,请求神调局的协助参与。 这类任务的优先级很低,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里东区小队都会直接无视掉这种任务,除非时间特别富裕。好在看样子这项任务危险系数并不高,且大概率不需要应付敌对非凡者,作为安洁莉卡入职的第一个任务正合适。 “……如果你没有意见的话,我们就从这个案子开始调查吧。” “当然没问题……啊对了,怀科洛老师,这两份册子还给你吧。” 安洁莉卡从挎包中取出调查员手册和密码册,双手递交给艾德。 “哦,这个你还是先拿着吧——你的手册和个人装备应该还要再过几天才能发放。”艾德看了一眼说道。 “不必了,我已经看完了。” “啊?!”艾德神情怪异地看着手中那两本加起来足有一根拇指关节厚的册子,“才这么一会儿你居然都看完了?” “是的,需要我背诵给您听吗?”安洁莉卡认真地问道。 “不必了……” 艾德连忙摆了摆手。他知道亚瑟有着惊人的记忆力,没想到安洁莉卡竟然也有这种能力。 …… 扑通。一沓子由照片和档案组成的文件袋被扣在了桌子上,上面还隐隐沾着些许饼干渣。 “除了证词以外,这就是我们收集到的所有线索了。天呐……这些天快把我累死了。”把文件袋放在桌上后,胖警察曼斯在一旁揉着他那橡木桶一样鼓起来的腰说道。 “我说,倒也不至于吧,这一共才多少东西,至于忙这么多天吗?” 艾德用桌上的开信刀拆开文件袋看了一眼,疑惑地说道。 要说手头这些资料确实不少,可是他估算如果认真处理,也就半天、最多一天就能整理并收集完毕。需要用很多天时间吗? “你不知道,因为码头罢工的事情,我们这些天忙得焦头烂额。现在这点东西都是我和其他哥们儿几个像挤海绵一样硬挤出时间才弄好的。” 在码头区工作的很大一部分工人平时生活居住都在东区,因此东区也需要分派警力参与到码头区的工人罢工活动,防止发生暴力骚乱。 “原来如此,那边的罢工还没结束吗?这都一个多星期了吧?” 艾德抬起眼皮看向他,好奇地问道。 “嗨,别提了,整整十一天了,还在和工人代表谈判。”说着曼斯警官掏出手帕,擦了擦脸上的虚汗,“这天气越来越热了,来,喝点薄荷茶吧。” 说着他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又喝了一杯,最后给艾德端了一杯过来。 “我还挺好奇的,你怎么看待这件事?”艾德喝了一口茶,好奇地问道。 “还能怎么看,工人要养家,老爷要挣钱,我说了能算吗?我要是说了算数,我就给码头的每个人发一根金条,天底下就太平了。圣灵在上,眼下别闹出人命我就谢天谢地了。” 曼斯舔了舔嘴唇上的茶水嘟囔着,拿出一张照片拍在桌上,肥硕的手指在照片上留下了略带油腻的汗渍: “喏,就这个人,以利亚·马尔什。最主要的工人代表之一,这几天报纸上铺天盖地的全是他。” 艾德看向照片,黑发男人高耸的鼻梁上戴着银丝眼镜,一副知识分子模样,双眼炯炯有神。 叩叩叩。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请进。”二人异口同声。 “怀科洛老师,您要的证词我拿到了。”安洁莉卡拧开房间门,礼貌地颔首说道。 只见曼斯警官举着空空如也的茶杯,惊讶地盯着她了半天: “恕我冒昧,小姐,您看起来像是我认识的一个熟人。” “你是说亚瑟吗?”艾德在旁边说道。 “是的。”曼斯点了点头,转过去对安洁莉卡说道,“小姐,说起来您可能不信,您看上去简直就像我一位朋友的亲妹妹一样。” “……” 安洁莉卡双手拿着证词簿,站在原地不知道说什么好。 “呃,曼斯,我是说……” 艾德在一旁说道: “有没有一种可能,她就是亚瑟的亲妹妹。” 第二百四十四章 菠萝失窃案(其二) “啊?!” 曼斯仿佛被人用冰块在后脑勺烙了一下那样,浑身抖了一个机灵: “哦,哦……原来如此,难怪呢……那这么说亚瑟是真的调走了?” “……”艾德盯着手里的供词簿一阵沉默。 他之前一直没有和曼斯明确说过亚瑟已经牺牲了的事情,只是称亚瑟因为工作安排的原因已经从银雾市调走了。 这话平时说来倒是无妨,但眼下安洁莉卡在场,不知道这话是否会刺激到她。 然而他多虑了。安洁莉卡只是平静、温和且有礼貌地微微鞠躬答道: “您好,曼斯警官。我是安洁莉卡·卡斯特,今后由我来接替兄长的工作,承蒙关照。” “好说好说。” 曼斯使劲点了点头,拍拍自己那软乎乎、满是肥肉的胸脯答道: “既然是亚瑟老弟的妹妹,我也就不多客气了,以后有什么需要问的或者帮得上忙的来找我就行。” “曼斯。”艾德赶紧岔开了话题,“这几份供词……” “供词有什么问题吗?”胖警官曼斯挠了挠头疑惑地问道,“供词是我亲手录的,没看出有什么问题,供词完全一致啊?” “就是因为完全一致才有些蹊跷,你不觉得吗?” 艾德摇了摇手中的供词簿,微微侧头问道。 人的记忆并不完全准确,或多或少会出现偏差。比如一个穿着棕色外套、灰色马甲和蓝色牛仔裤的男人牵着一条贵宾犬出门,被路过的一群人正好看到,他们对这件事记忆的复述可能并不一致—— 像“男人”、“牵着狗”这种关键细节或许每个人都记得清,但对于穿着、狗的品种等等细节的描述则很可能截然不同。 但眼下他们得到的这六份供词,对于一些细节的描述竟然惊人地相似: 案发时间上午十点半、三个蒙面男人负责抢劫、割断缰绳、听到爆炸声并看到烟雾、从三条路线分别撤离、看不清其他接应的人。 “你这么一说好像……”曼斯面色变得有些凝重。 “爆炸和烟雾这种冲击性的画面所有人都不会记错,但我觉得关于案发时间、抢劫者的数量、劫匪行为、撤离路线等等这些细节信息,或多或少应该有点出入才是。” “你觉得他们提前串供了?” 曼斯听后满脸都是不可置信的神情,信誓旦旦地保证道: “不可能吧,这些是我们案发现场随机找来的目击证人,我查过他们的身份,互相之间没有关系,而且都是诚实守法、无不良记录的优秀公民。” “他们是主动找上来提供帮助的吗?” “那肯定不是啊!见鬼了,我在这行好歹也混了六七年了,怎么可能会傻乎乎地相信那种主动过来提供线索的‘热心人’。” 曼斯两只耳朵甩得像扇子,神情有些激动,脸颊涨得通红: “这些都是我从大街上随机拦下来的围观者。我还特地在不同区域各挑了一位,除非整条街的人都被收买了,或者全都是从犯!” “好啦,别激动老兄,我就是随口一问,没有怀疑你的专业能力。”艾德笑着抚掌说道,“全部都是从犯……这倒是让我想起了一本侦探。” “您是指那个关于火车谋杀案的侦探吗?我记得那书中列车里的每个人都是凶手,并且共同伪造了完美的证词。” 看见曼斯一脸疑惑的神情,安洁莉卡在旁边贴心地轻声说道。 “是啊,不过那只是一个书中虚构的、理想化的犯罪模型,且只有十二个嫌疑人,而我们这里有一整条街的人。有什么办法能够影响所有人的意识吗?比如制造一团巨大的幻象……” 艾德自言自语着,很快否定了这样的可能: “不,那样成本太高了,且能够做到的人必须是高级非凡者。像这样的非凡者如果仅仅只是要抢菠萝……他完全可以直接扛着整辆车跳到房顶上跑掉,没有哪个不怕死的敢拦截这种人——尤其是这样做仅仅为了一车菠萝。” 虽然扛着整辆马车跳上房顶只是夸张的说法,但像这样的非凡者只是抢菠萝显然确实没必要这样大费周章。 “有没有可能是在来警局录口供的半路串供的呢?如果只有一位警官在带路的话,几位证人在后面交头接耳并不难。”安洁莉卡提出道。 “可他们为什么要串供呢,为什么要保护劫匪?我想不出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曼斯不解地说道。 “如果,劫匪对他们来说是英雄呢……?” 艾德突然说道。 第二百四十五章 菠萝失窃案(其三) “啊哈哈,英雄……” 曼斯在一旁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道: “是我年纪太大跟不上潮流了吗?我还以为要当英雄最起码也得冲进火场救人什么的,现在标准降低到只要会偷菠萝就行了?” “如果他们把偷到的菠萝分给贫民们呢,就像传说故事中侠盗伯劳鸟做的那样。”艾德说道。 「伯劳鸟」是莱瑞亚境内传说中最为知名的侠盗之一,大约活跃在五百年前的时代。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最广为流传的说法是他曾是一位巡林者,因为饶恕了一位贫苦的偷猎者而被逐出了队伍。 在那之后,莱芮亚的穷人们偶尔会看到一位身披银灰色的兜帽斗篷骑马奔走于夜色之间,背着白栎木做的硬长弓,眼睛周围还涂抹着黑色的战纹。 而在与这位神秘的银袍客擦肩而过的时候,那些穷人往往会喜出望外地注意到马蹄印旁留下的、金光闪闪的钱币。 相传,伯劳鸟会潜入那些为富不仁的贵族与劣绅的宅子里盗取或直接劫掠财物,并将其分给穷人。对于那些罪无可赦、无法无天的家伙,伯劳鸟还会将他们拖出来吊死在路边的树上以警示世人—— 这也是他被称为「伯劳鸟」的原因。这种又被称作“屠夫鸟”的鸟儿会将自己捕捉到的猎物刺穿在树枝上风干作为存储粮食。 其中最为知名的战绩,是“弗尔德威的舒勒伯爵”,一个盘踞在北部偏远伯爵领、终日为非作歹、鱼肉百姓的恶霸领主。伯劳鸟趁着夜色隐匿地消灭了城堡里的守卫和骑士,将舒勒伯爵从睡梦中拖出,并吊死在了十字路口旁的树上。 当伯爵的骑士们整装齐备在道路上飞驰,搜索着伯劳鸟踪迹的时候,一路上的百姓都甘愿冒着生命危险,指出错误的方向来掩护伯劳鸟。 也正是因为这种极为激进但又不失正义感的做法,使得侠盗伯劳鸟在劳苦大众中有着极高的声望和影响力。每一个吟游诗人几乎都会哼唱几段关于他的诗歌,并将有关他的传说故事带往世界各地。 “分给平民吗?我对这里的情况并不像二位老师那样了如指掌,但是从我的角度来看,比起昂贵但却并不能解决温饱的菠萝,生活在这一带的人们更需要等价值的面包和香肠来填饱家里更多人肚子。即使直接送钱,帮助也比分发菠萝要大得多。” 安洁莉卡调整了一下帽檐,谨慎地组织着用词说道。 “你说得有道理,安洁莉卡,毕竟没人能靠一顿吃五公斤菠萝解决午餐问题。” 艾德点了点头,搓搓手掌将证词簿放在一边。 毕竟这东西他不久前还尝过,一口气吃半颗舌头怕是就麻到不行了,更别说当饭吃了。 “曼斯警官,您在吗?” 叩叩叩,门外有人敲响了房门。 “进来吧里德。”曼斯隔着门喊道。 “我们接到大量消息,有人在东区各地挨家挨户地分发菠萝。” 被曼斯叫作里德的、矮矮瘦瘦的雀斑小伙子走了进来,调整了头上一下不太合身的、松垮垮的警帽。 “难道是那些个鬼鬼祟祟的组织通过菠萝这种水果来传播信仰,或者干脆散播某种瘟疫?艾德,这事儿你们应该懂行吧,有没有可能?” 曼斯听到这话先是脸色一变,自顾自地嘀咕了一小会儿,然后神情急切地看向艾德。 “是这样的,曼斯警官……我可以说下去吗,怀科洛老师?” 安洁莉卡询问地看向艾德,在看到艾德点头后,她才继续说道: “『瘟疫』秘文产生的人造疫病会在非凡性质耗尽后消散,很难造成大规模感染。况且就算有办法使得食物具有传染性,从对手的角度上来考虑,我认为也应该优先污染谷仓、食品厂、水源等更容易散播的传染源,而不是低效率地进行逐个发放。所以您不必太过担忧。” 哦?原来『瘟疫』秘文的效果会在非凡性耗尽后消散。我还真不知道有这回事,又学到新东西了…… 艾德满意地点了点头,看向安洁莉卡,假装一副很欣慰的样子。 “那现在怎么办,要不我们赶紧调集人手拦住他们?现在可能人力不足,我得赶紧联系其他区域的警署要求增派支援……” 曼斯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打开抽屉,搜索着电码册,却被艾德轻轻按住了: “不了,曼斯,我看还是别打草惊蛇。” 既然对方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在东区搞事情,那根据之前其作案的风格,想必多多少少也留了后手,这样大张旗鼓地派人去抓多半是没有结果的。 “菠萝现在已经分发出去了,等警察赶到很可能已经有不少人吃完了。就算对方真的在打什么歪主意,现在想要阻止恐怕也已经来不及了。” “那我们难道就干看着吗?”曼斯不解地问道。 “对,就干看着。”艾德十分肯定地说道,“这件事你们这边暂时就不要动了,我和安洁莉卡乔装过去走一趟。安洁莉卡,你应该有其他常服吧?” “是的。我考虑到可能会有这样的任务,来的时候特地准备了一套东区常见风格的衣装。” “那太好,你现在立刻回去换上常服,我们40分钟后准时出发。” “明白。” “然后里德,麻烦你把所有接到报警的区域位置标在这张地图上。”艾德从一旁的软木板上取下完整的东区地图,铺在桌上: “……来吧,看看他们到底在搞些什么花样。” 第二百四十六章 菠萝失窃案(其四) 光影。夏日灼目的光影从东区那些奇形怪状、造型迥异的房檐瓦片上反射,又渗透在坑洼的砖缝里。 窗沿上摇摇欲坠的花盆、半空中晾晒的衣服,目及之处的一切仿佛都消散了色彩,到处闪耀着明艳的白。 一个皮肤黝黑、饱经风霜的男人蹲坐在石板拼垒成的台阶上,正在用一柄锈迹斑斑的小刀专注地削着一颗菠萝。 他盯着菠萝,像花岗岩一样粗糙斑驳的手掌动作很慢,就像电影里的慢动作镜头一样,看上去着实令人替他着急。 艾德知道对方在用余光打量自己。为了避免太过招摇,他已经用一个旧雨伞袋把白鸦手杖藏了起来,但像这样晴朗明媚的天气随身带伞却依旧不免有些可疑。 他现在这身行头虽然不算显眼,却也不难看出倪端。安洁莉卡更是如此,此时她撑着一把朴素的阳伞跟在艾德身后。 不过这不要紧,他也并不需要被真的当做是东区的寻常住民,只要别被一眼看出是警察或者乌鸦就行了。 “下午好啊,先生。今天天气真不错,好久没有看到这样的大太阳了。”艾德搭讪道。 男人没有回话,只是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一段果皮随着他的动作落在地上,四周苍蝇立刻蜂拥而上,贪婪地吸食着表皮上残留的果肉。 “哦抱歉,我不知道您有难处,实在不好意思。”艾德摘下帽子致歉道。 “他的耳朵不太好使。” 头顶上,一个小男孩拿着一片菠萝倚着二楼的楼梯围栏说道。说这话时,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手指绕了绕圈: “我从来没见过你们,你们应该不是这儿的人吧?” “是的,来找一位朋友,待会儿就走。” 虽然这么说,但艾德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话说你们这儿应该不常吃菠萝吧?” “是啊。我们哪吃得起这个,是别人发的,每户人家都有一颗。”小男孩把菠萝塞进嘴里,用和汤米一样早熟的口吻说道。 “每个人都有?那我可以领吗?” “当然,要不要我带你们去?”男孩搓了搓手指头,“……不过?” “行呀,要是真能领到菠萝,那这枚亮晶晶的小玩意儿就归你了。” 艾德取出一枚六便士硬币,当着小男孩的面把玩了一会儿,又收进了口袋里。 “那行。”小男孩像只小猴子那样灵巧地从楼梯围栏的缝隙钻了出来,抓着台阶木板轻巧地落在了地上,走到艾德面前,指了指那边的巷子。 “来吧,跟我走。” 东区大量非法改造搭建的房屋和窝棚构成了狭窄而拥挤的巷道,就像一个小迷宫那样,时而往左,时而往右,时而甚至要向上走几步。 “这边的窝棚里一直人住,是吗?” 艾德看着脚边那用茅草铺成的屋顶和阴影中散发着霉烂臭味的铺盖问道。 “是啊,有几个乞丐搭伙儿住在这里,不过他们要晚上天快黑了才会回来。夜太深的话他们会看不清路。” 夜盲症。艾德知道,那是一种长期营养不良导致的视觉疾病。 吃一些动物肝脏或者新鲜果蔬应该会得到改善,不过那样的食物对于流浪汉来说或许太过奢侈了。 “他们不考虑去济贫院过夜吗?那里会为无家可归者提供最基本的住所和食物,虽然说不上多好,但至少比这里强多了。” 一旁的安洁莉卡终于忍不住开口提议道。 “是啊,济贫院,呵呵……”小男孩嘲讽地笑了笑,“您怕是不常来东区对吧,姐姐?那边每晚只有40个名额,但是这一带光是我认识的乞丐起码有两百多个。” “……那里想要进去就必须先证明自己一贫如洗,先得提前找个地方像松鼠一样藏好自己所有仅剩的钱,还不能被任何人发现。然后再从下午三点排队到六点,如果运气好的话,他们确实可以在那里住上一晚,再喝上一碗有杂碎肉末和烂菜叶子的糊糊粥。” “就算这样,多排一会儿队也还算是值得的吧……” 安洁莉卡的声音越来越轻弱,仿佛在空气中溶解。 “……兴许吧。如果光是这样到也值得去碰碰运气,但是实际上那些位置早就被人预定了,每天晚上被‘随机挑选’住进去的都是同一批人——要么手头有些人脉,要么攒下来点钱贿赂院方的员工。” “难道没有任何人向警察局或者市政厅反映此事吗?他们应该有权责令济贫院进行整改吧?”安洁莉卡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 “当然,但是谁在乎呢?” 小男孩抿抿嘴满不在乎地说道,就连他也不关心这些朝夕相处的人们的死活。 几个院方的员工自然不至于有什么滔天权势来让警察和市政厅的公务人员对此缄口不言,但他们同样没必要为一群乞丐浪费时间。 济贫院忠实地完成着它的使命,“救济无家可归者”,每一张床位的的确确都住满了饥肠辘辘的穷人。至于这一切是否公平?人性使然。 知道这些对她来说也不算是件坏事吧。艾德当然知道这其中的蝇营狗苟,但他也没打算阻止小男孩告诉她事实—— 只有当人真正了解现状时,才真正有可能去改变现状。 “瞧啊,小姐,即使像今天这么灿烂的太阳也是照不穿这里的窝棚的。”男孩走上前去,指着房檐的茅草对安洁莉卡说道。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安洁莉卡抬头望去,轻轻叹息,“但是……” 她突然反手扣住了男孩的手腕,眼中困惑又惊讶: “为什么要偷我的钱包?” 第二百四十七章 菠萝失窃案(其五) “要你管!” 突然间,猝不及防地,小男孩突然张口朝着安洁莉卡的手臂狠狠地咬去。 然而非凡者的反应速度怎么会轻易被这样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孩子偷袭。只一瞬间,安洁莉卡便般将右臂抽了回来,并试图用左臂牵制住他的左腕。 突然间,一道空灵的尖啸声向着她的方向奔腾而来。尽管先一步察觉到了危险,艾德却并没有贸然展开『湖泊』秘文去保护安洁莉卡。 因为无论从飞行速度还是弹道方向来看,比起偷袭,这都更像是一次警告。如果可以的话,他不想过早露出自己的手牌。 安洁莉卡本能地向侧面闪避,左臂发力将小男孩向另一个方向推去,以免他受到伤害。 咚。飞来的物体刺入了窝棚那不太结实的梁木顶部,末端穿透了整根木头。那是一段刀刃状的残破白色晶体,在空气中迅速地消弭着。 “天呐!”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不远处正在木桶盆中搓洗衣服的瘦妇人发出了一声尖叫。她踢翻木桶逃进屋内,水沿着地面蔓延开来。 零零星星的人识趣地躲回了房间内,在门与窗户的缝隙中,一双又一双并不友善的眼睛正在警惕地窥视着他们。 “绅士和淑女不该在这个时候到这里来。你们究竟是谁,乌鸦?找上门来的仇家?还是黑帮的人?这里没有你们想要找的东西,只有一群在泥潭里挣扎求生的人。” 皮肤黝黑的男人像雕像一样迈着笨重的步子走了过来。他那花岗岩般粗糙的双手指节处长出了白霜色的晶簇,其中一支消失不见,想必就是刚刚掷出的白色晶刃。 使用『结晶』秘文的非凡者。 “杰拉德叔叔!” 小男孩挣扎着爬行起身,想要一头钻进窝棚中一大堆破烂杂物堆之间的狭窄缝隙里,看样子他早就想好了如何逃走。 然而艾德却已经抢先一步,拉着他的后襟,将他提了起来: “抱歉小鬼,恐怕我得借你当人质用一小会儿了。” 他抽出白鸦手杖,用握把轻轻抵住了小男孩的下巴,顺手把安洁莉卡的钱夹拿了回来。 从两人的对话来看,这个小男孩与眼前这个叫“杰拉德”肯定认识。眼下的形式尚不明朗,手头有个人质至少也能让对方有所忌惮。 “这孩子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先生,没必要流多余的血。放他离开,我们可以好好谈谈。” 幼童营养不良的瘦弱身体颤抖起来。这让艾德心中闪过一丝内疚,但现在并不是拷问良心的时候。 “原来您不是聋子。” 他拖着人质后退了几步,背靠着墙壁说道。 如果对方只有一人,那么但这里的环境太过复杂了,任何一处阴影中都有可能会探出一只阴森森的枪口。 “……我的听力确实有些问题,但我看得清您的口型。”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坦诚地说道。 原来这个男人以为我是来找他的。艾德心中判断道。 一位隐居在贫民窟里的非凡者?像这样的案件他倒是听说过几个。 对于一个身上有债(无论是钱还是血)的人来说,混迹在城市的灰色地带的确要比在市郊买下一家农场要安全得多。 “好吧先生,不管您以前究竟犯过什么事,我们这次都不是来找你们的。”艾德首先给了他一个保证,“我们各走各的,如何?” “那就请回吧。”男人主动靠边让开了一条道,但却并没有放下戒备,“我向你们保证我会很快离开这座城市,你们不会再见到我的。” “当然可以,不过在走之前我有几个问题。”艾德缓缓地,一字一句地伸出三根手指说道,“一,菠萝是从哪里来的?二,是谁在发放这些菠萝?三,他们究竟有什么目的?” “原来如此,你在找他们。” 男人先是低头抿了抿厚实的嘴唇,随后抬头回答道: “……我不会说的。” “为什么,他们手上有你的把柄吗?”艾德问道。 “不,因为他们是好人。” 男人那满是晶簇的双手握在胸前,掰动着手指关节,发出了岩石碎裂般的浑厚响声。 顿时,他的指缝中多出了六柄一模一样的白霜色晶刃。 “最后一次,我恳请二位毫发无伤地离开这里。” 第二百四十八章 菠萝失窃案(其六) 巷道里,原本的喧嚣声早已消失不见,除了耳边略过的、带着霉臭味的微风声,就连阴暗缝隙中的蛇虫鼠蚁也识趣地隐没了音踪。 眼下已是剑拔弩张的气氛,稍有一颗不慎的火星便会引起爆发。 艾德判断对方是独狼的可能性有六七成。眼前这个被叫做“杰拉德”的男人虽然与发放菠萝的组织认识,但却并不是同一伙人。 “你说他们是好人,为什么?他们凭什么白白给这里的人分发菠萝,难道你就毫不怀疑这里头有什么猫腻?” 他不动声色地询问道,试图套出更多细节来。 “我见过他们,所以我相信他们,正直与善良是不需要理由的。您听说过黑爵士的故事吗,那个昼伏夜出、惩奸除恶却又不收取任何回报的人,他的动机又是什么呢?” 杰拉德用同样平静、坚定且毫不退让的声音反问道。 她的动机……我觉得单纯就是骑士看得太多了。难不成这帮人抢菠萝也是看骑士看出病了? 艾德腹诽道,要真是这样,那国会怕是有必要以影响社会治安为由禁止出版骑士题材刊物了。 他感觉到周围的寂静越发浓郁,这不是一个好消息,说明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了他们的存在。 本来他是打算在遇到正主之前尽量不要闹出动静,没想到遇上了这样一个自找麻烦的未登记非凡者。 被记录在鸦巢的差分机的非凡者大约有一千人左右,这是银雾市已知的非凡者人口数量,但也仅仅只是冰山一角—— 然而作为一个拥有近三百万人口的巨型都市,其中还存在着大量未被官方登记在册的非凡者,这些出于灰色地带的未登记非凡者一旦失控或表现出反社会倾向,每一个都会对社会治安造成潜在危害。 根据调查员手册的条例,他有权根据自主判断对任何具有潜在威胁的未登记非凡者进行先发制人的主动攻击。 即使眼前这个男人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敌意,其阻拦调查的意图也是显而易见的。更何况,一个躲在贫民窟里隐姓埋名的未登记非凡者恐怕不会是什么无辜之人。 是立刻撤离,还是弄出更大的动静引蛇出洞? 撤离这里很可能会错失关键线索,不如速战速决。他心中盘算起先手攻击的胜算。 一级非凡者?还是二级非凡者?都有可能,但不太可能是三级及以上的水平,否则用来威胁安洁莉卡的恐怕绝不会是软绵绵的晶体飞刀,而是更加有说服力的手段。 最优解是使用火山手枪的晶尘弹对其射击。一旦成功命中,目标有极大概率被直接击杀或至少陷入瘫痪失能。 但假如对方成功闪避开来,其很可能会躲进巷子内,依托熟悉地形对己方进行伏击和袭扰。这点也必须考虑在内: 他手中有两枚独眼蜘蛛,安洁莉卡也配备了独眼蜘蛛,总共有三只独眼蜘蛛能够监视各个方位,再加上两人的肉眼,足以形成无死角的监视网络。 退一步讲,就算不能击杀对方,至少也能保证两人安全撤离。 确定了先手攻击的可行性之后,艾德开始计划具体的行动步骤: 一旦开战,对方极有可能优先攻击手中没有人质的安洁莉卡,他必须在第一时间用『湖泊』秘文保护她,同时自己抛弃人质进行躲闪规避。 他将右手伸向了衣下的枪套,由于这个角度有小男孩身躯的遮挡,对方并不能注意到他的动作。 就在他准备找机会分散对方注意力,同时出手拔枪射击的时候,一个焦急的声音正在向这边靠过来: “先生们,先生们!请不要动手!”传来的男性声音浑厚热切。 有其他人介入。艾德暂时将枪柄握在掌心,纹丝不动地注视着杰拉德的动向,静观其变。 赶来的男人戴着一副银丝眼镜,额角和衣衫满是汗水,显然是在烈日里奔跑了许久。 艾德眯起了双眼,用余光打量着,他在照片里见过这个男人。 以利亚·马尔什。工人运动的主要领袖,或者至少是其中之一,一个温和但坚定的28岁年轻人。 他的父亲是银雾市三家大型工厂的主要股东和投资人,但他却毅然决然地站在了家庭的对立面。没人能否认他的高尚,但稍微有些讽刺的是,码头工人运动的领袖竟然不是码头工人。 “还好赶上了……哦,没想到这里还有女士。失礼失礼。” 马尔什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摘下帽子,就这样冒事地、直挺挺地挡在了艾德与杰拉德之间——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举动,他会挡住双方之间的视线,从而打破已有的威慑平衡。 如果艾德想的话,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他完全可以一枪打穿这位头条明星胸膛的同时击中对面的杰拉德。 但他还是决定听马尔什说下去,因为在独眼蜘蛛的视野中,杰拉德也并没有冒进的举动。 “您站在了一个很危险的地方,马尔什先生。为了您的安全考虑,我建议您举起双手,贴着墙边站立。”出于善意,安洁莉卡还是提醒道。 “我知道……但我是为了和平而来。” 马尔什坦诚地举起了双手,却并没有挪动脚步: “我知道这件事情是谁做的,并且我想到了一个妥善的解决方案,不会有人会流血受伤。恳请您一定要听我说完!” 第二百四十九章 形象大使(其一) 守秘人程式雾城晚钟第二百四十九章形象大使冷静,保持专注。 安洁莉卡此刻不断提醒着自己。 尽管她的目光确实锁定在了眼前这个深色皮肤、双手布满嶙峋晶石的男人身上,可她却真真切切感觉地感觉到视野在天旋地转,脚下的大地仿佛变成一团柔软的胶质,不时令人腿脚一软。 一切发生的如此突然,形式急转直下,上一秒还相谈甚欢的小孩子竟然窃取了自己的钱包。 而她的这位导师,艾德加·怀科洛先生,竟然直接将其扣押作为人盾与另一位非凡者对峙。 紧接着,以利亚·马尔什,那位报纸上大名鼎鼎的工运领袖又出现在了这里,阻拦在了双方的火力射界之间,并且声称自己知道菠萝失窃案的犯罪团伙是谁。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是洗衣妇人的那一声尖叫把刚好在附近的他吸引了过来吗?还是其实他是犯罪团伙的一份子,这是一次早有预谋的配合行动? 他为什么会知道犯罪团伙是谁?那伙人和他有什么关系? 尽管头脑已经通过思考镇定了下来,但安洁莉卡那按在隐藏枪袋上的手指仍然忍不住颤抖。 “您是说,您有一个妥善的解决方案?” 怀科洛老师说道。安洁莉卡在他的脸上察觉不出任何能够代表情绪的神态,也许下一秒他就会微笑着握手言和,又或许下一秒会突然变成一场腥风血雨。 “是的,我猜这是辛克莱的主意,只有他才会做这种事。这家伙虽然观念进步、思维灵活,实践能力强,可做事总是我行我素,过于偏激。” 以利亚·马尔什解释道。看得出来与艾德的对视令他感到恐惧,但他依然还在努力地说下去。 “偏激到抢劫运菠萝的货运马车?”艾德加·怀科洛的言辞中终于出现了一丝怀疑的意味,“您最好知道您自己在说什么,否则我会认为您和他至少有一个应该被关进精神病院。” “我也不知道他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但是我……” 马尔什摸索着身上的西装,想把手揣进内袋却,被怀科洛老师立刻喝止了: “慢着。” 一向清朗平静的声音突然响亮了一些,却又低沉几分,变得不怒自威,安洁莉卡还是第一次听他用这种语气说话。 “把你的手放在我看得见的地方,以利亚·马尔什先生。为了您的安全着想。” “不不不,这不是……我……您听我说!我的确准备了一个解决方案!” 马尔什又把双手举回头顶,紧张地说道: “我咨询了一位律师朋友,目前的形式只要能够与涉事公司达成和解,全部成员可以免于刑事起诉。” “很好,继续说。” “……至于果品公司菠萝的损失,我们可以通过工会和向社会各界公开募捐的方式进行部分赔付,他们只需要在认罪书和和解协议上签名即可。文件和支票都被我揣在衣服里了,我可以掏出来吗?” “不如这样,你把纽扣解开。”艾德加·怀科洛先生示意道。 马尔什点点头,低头一枚一枚地解开了西装纽扣。啪嗒,一封装好的文件夹掉了出来。 “你们究竟在聊些什么?” 杰拉德终于沉不住气,一边警惕地后退,一边攥紧双拳问道。由于听力问题,再加上马尔什一直背对着他讲话,他现在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马尔什先生提出了一个方案,杰拉德先生。他说您的那些朋友有办法避免面临起诉。” 安洁莉卡说道。由于艾德被马尔什挡住,只有她能解释给杰拉德听。 杰拉德并没有回话。他只是点点头,又瞥了一眼马尔什的背影,一步一步地缓慢后退着,保持着威慑,直到自己彻底消失在拥挤的巷道。 她立刻派独眼蜘蛛跟踪了上去,只见杰拉德健步疾驰,灵活且熟练地穿梭在复杂的巷道内,最后翻上了一座屋檐逃往他处,消失在独眼蜘蛛的视域里。 威胁解除了……吗? “我,现在可以把文件夹捡起来了吗?”马尔什问道。 “当然。” 艾德松开了抵在小男孩下巴上的手杖,用掌心轻轻把他推开。 小男孩踉跄了几步,回头怒视着那个绑架他当人肉盾牌的男人,却得到了一枚抛来的、银闪闪的六便士白铜币。 “给,这是你应得的部分。互相算计一次,现在就当我们扯平了吧。” 男孩接过硬币,神情复杂地看了艾德一眼,也一头钻进巷道的狭缝里兔子一样地逃走了。 “安洁莉卡,检查一下文件是否和他所说的一致。”怀科洛老师说道。 安洁莉卡点点头,从马尔什手中接过文件夹,拆开检验。 确实是一份完备的合同文件。其中包括了律师和西岸果品公司法务代表的签字,条件也和马尔什所言大抵相同。 被谅解方需要作为形象代言人出席西岸果品公司安排的相关活动。这是什么意思? 第二百五十章 形象大使(其二) 让抢劫犯做形象代言人? 此刻安洁莉卡感到自己的大脑正在超负荷运转,甚至产生了一丝嗡鸣的啮合噪音。 怎么会……难道是我看错了?我在审题方面一向很少出错。 然而在反复确认后,她可以肯定这的的确确是和解条款的内容。 虽然看上去很荒谬,但假如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果品公司这样的做法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这次菠萝劫案事件带来的广告效益远远超出菠萝的损失。而“侠盗团伙”也已经成为了风靡整个银雾市的热点人物,广受中下级阶层的喜爱。 放弃对这伙人的起诉并聘请其成为形象代言人,不但维护了公司的形象,还能够将其转化为未来的收益。 神来之笔。 安洁莉卡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恐怕就算以首席工程师莱博维茨爵士那样天才的大脑也想不出这种点子。 总体来说,皇家学会的成员普遍不太擅长“营销”这种事。大多数学者们只是将自己的科研成果申请专利,然后等待合作商找上门,谈个合同并撒手不管,等着定期分红。 “怎么了,安洁莉卡?”艾德问道,“文件内容有问题吗?” “不,只是……”她不知道该作何解释,只好将文件递给艾德,“您亲自看一下吧。” “好的,麻烦你监视一下周围动向。” 艾德退到一个背靠墙壁且方便闪避的位置,低头扫了一眼手中的文件,随后笑道: “有意思。不愧是大公司啊,还真是有商业头脑。” 他用手指愉快地掸了掸文件,继续对马尔什追问。 “不过我还是不太明白,你究竟为什么想要保护辛克莱。既然你觉得他做事太过激进,那不是正好该让这位侠盗先生去局子里冷静一下?” “因为他的本性并不坏。我了解他,我们的理想在同一条道路上,只是理念有所不同。” 马尔什一字一句地对艾德解释道: “您最近买过面包吗,先生?不知道您有没有留意过价格的变动。” 面包的价格……是多少来着? 面对问题,安洁莉卡很少会像现在这样大脑一片空白。她能闭着眼睛画出至少两百种不同的机械传动构造图,但面包的价格却完全不在她的知识范围内。 她记得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母亲会亲自烘焙面点或糕点,但大部分时候则是由厨师负责采购和烹饪。她完全没有经手过这些事情。 “一枚便士一大条,每大条半公斤重,如果一次买足一先令的面包还可以额外附赠一条。” 没有任何迟疑,怀科洛老师信手拈来地答道: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最近几年里应该没有过于明显的价格浮动。” 马尔什对此肯定地点了点头: “您说的没错,面包的重量和价格的确没有变动。但我咨询过店主们,比起十年前,面团中的小麦麸质和粗磨黑麦粉的比例普遍增加了两到三成。这些粗面包口感差、难以消化,且缺乏足够的营养。” “……不过人们还可以吃其他主食代替,像往年20公斤的土豆只要1先令就能买到,即使算上烹饪的燃料成本也比面包实惠得多。然而去年土豆因为一种霉菌出现了部分歉收,同样重量要卖到1先令4便士,价格增长了30%。我问过农民,这种霉菌似乎还在四处扩散,今年秋收的情况只可能更糟。” 晚疫病菌。安洁莉卡在心中补充道,她去年还在学院时曾经了解过那种东西有多可怕。 不,甚至不需要去深入了解,仅仅从生物学老师那凝重不安的脸色就能看得出来。假如任其在莱芮亚全境大规模扩散开来,完全有可能爆发大饥荒。 尽管皇家学会有所察觉并建立了相关的科研温室,旨在培养能够抵抗这种的病菌的优良品种,但短期内恐怕无法挽回局势。 “而且,您应该知道工人的体力消耗巨大,不能单吃主食维生,他们还需要肉类、内脏、蔬菜和油脂来维持身体健康才能继续高强度工作。而最便宜的、煮粥时用的咸肉干每公斤1先令,鲜肉每公斤1先令2便士,这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而且肉类非常容易受到谷物价格影响。” 马尔什越说越入神。当他聚精会神时,他的确有一丝雄辩家的风采: “如果只听诉求,您或许会觉得他们是一帮贪得无厌的人,但实际上他们已经被逼到了绝路。我做过调查,平均每个工人家庭有3-5个孩子,其中大部分家庭还要赡养老人。眼下他们中的部分人或许还能勉强度日,但任何一丝物价的波动都足以摧毁这脆弱的平衡。” “很好,我明白你们的处境了。”艾德点了点头,“可是你还是没说为什么要保护辛克莱。” 马尔什解释道: “因为我们要向社会澄清,我们的诉求是有理有据的,所以我们的行为必须保持和平性和正义性。所以您能看到这些天人们即使怨气冲天,也没有发生任何流血事件。” “……但是辛克莱和他同伴们的激进行为会破坏这种形象,如果他们再做出更多激进的事情,我们最终可能会失去社会的支持与同情。” “而且归根结底,一旦演化成暴力冲突,我们不过只是群肉体凡胎,而你们有枪、有炮、甚至还有非凡者。我们永远无法在这场斗争中通过暴力手段取得最终的胜利,不是吗?” 喜欢守秘人程式请大家收藏:守秘人程式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五十一章 形象大使(其三) 守秘人程式雾城晚钟第二百五十一章形象大使“好吧,您有您自己的看法,我不会做过多干涉。不过我得提一嘴——您未免把非凡者想象得太强了,除了那些家喻户晓的传奇英雄以外,大部分非凡者其实还是挡不住枪林弹雨的。” 安洁莉卡看见艾德将手从衣袋里拿了出来。他把文档放回袋内还给马尔什,同时掏出盾徽说道: “艾德加·怀科洛,神调局特别行动调查员。旁边的是我的同事,您可以信任我们。只要您配合调查,我会想办法让这件事情和平收场的。” 说着,他指了指旁边的安洁莉卡,但却并没有连她的名字也一同报上去。安洁莉卡知道,这样做算是在变相地保护自己。 “好的,长官。有什么话您请讲。” 看到神调局的标志,本来只是有些紧张的马尔什浑身打了个哆嗦,毕恭毕敬地说道。 “你说的这个‘辛克莱’,全名叫什么?请把他的具体信息告诉我们,越详细越好。”艾德也不客气,直接询问道。 “呃……事先说一句,我和他交流得不是很多,对他的了解也少。这些都是来之前咨询与他一起工作的朋友们得来的消息。” 马尔什握拳清了清嗓子,整理了一下衣着,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马文·辛克莱。二十五岁,母亲早亡,幼年的时候他跟着父亲来到了银雾市,之后在平克曼公学念书。在他准备上大学的时候父亲因病去世了。失去经济来源之后他放弃了学业,在市政府找了一个底层文职工作,之后又辞职改做了码头工人——” “等等,马文·辛克莱?你这位朋友是不是经常喜欢梳油头,而且眼距还比较宽?” 只见艾德突然抬手打断了他的介绍,提问道。 “……是的,目前他应该住在码头区水瓶街的一间出租房内。但是案发后我觉得他应该不会回到原住址了。等等,您该不会遇到过他吧?”马尔什清秀的脸庞满是惊讶。 “见过一面。” 艾德饶有兴味地摸着下巴答道,“有意思,没想到竟然会是这位先生。” 他继续对马尔什说道:“……会不会回到原住址这种问题您没必要考虑,把他的具体住址交给我就好。” “具体住址我暂时还不知道,恐怕还要再去找那附近的工友打听打听。这样吧,您留给我一个电报地址,等我打听到了就从邮局给您派电报。” “没问题。”艾德简短答道,“找到地址后你直接发到东区警署,届时会有人通知我的。” “对了,如果您见到他,还请这份文件和这封信转交给他。不论如何,我相信最终他还是会理解我们的。” 马尔什又从大衣里取出一封信装进了档案袋中,一并递交给艾德: “……拜托您,如果可能的话,尽量不要伤害他。” “我会试试的,但更多取决于他自己的态度。如果他负隅顽抗,恐怕我们也没有办法保证他的生命安全。” 艾德收下合同档案夹进外套内,同时这样说道。 忽然,他好像察觉到什么一般,突然对马尔什不耐烦地挥挥手说道: “好了,现在我有些事情要和同事商议。你可以回去了,如果有什么需要协助的地方我会联系你的。” 说罢,他一把拉住安洁莉卡的手腕往巷子深处快步走去。 咦? 安洁莉卡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大跳,但好在很快适应过来,跟上了艾德的步伐。直到行至马尔什听不见的位置之后,艾德忽然说道: “你的独眼蜘蛛视域里有异常状况吗?” “暂时没有,发生什么事了吗?”安洁莉卡问道。 “那个深皮肤非凡者,大约两分钟前,我监视到他在离开后又从另一条道路返回了这附近,所以我猜测他应该是去通知了在这里派发菠萝的盗贼团伙。” 艾德说道: “……于是我把两只独眼蜘蛛全部派出去搜索,果然找到了可疑目标——东南方向200米处有一辆半满载状态的载货马车,车篷盖得很严实,但我注意到马车边上的小刀,那是专门切菠萝用的铲刀。” “车夫穿着土灰色亚麻罩衫,头上戴着打补丁的棕褐色网格平顶鸭舌帽。现在他大概在东南方向约200米处,正在向马车靠过去,大概还有不到100米的路程。” “我们延着这个方向隐蔽移动。如果能将他拦截下来最好,一旦无法拦截,宁可放他走也不要开枪,我们需要抓活口,明白了吗?” “明白。”安洁莉卡简单明了地回答道。 “很好,开始行动吧。” 艾德轻拍了安洁莉卡的肩膀一下,随后打起了头阵。他并没有跑得太快,而是贴着边沿快步急行,同时观察着楼上每一扇门窗的状况,仿佛每一扇窗里都可能有一枚黑洞洞的枪口。 安洁莉卡也立刻将自己在远处监视的独眼蜘蛛停靠在了屋檐下的安全位置,进入待机状态并断开与其的连接。随后她也跟上了艾德的脚步。 尽管巷道的情况复杂崎岖,但两人还是在一分钟内赶往了目标处。 果然,一个土灰色的身影正在步伐仓促地向着马车赶去。此刻两人与其间距不过二十步,顷刻之间她和艾德就可以从后方出其不意地制服他。 “快跑!” 就在这时,不知是谁在上方的屋子里大喊一声,一道不规则的、散发着白色蒸腾烟雾的水柱朝着下方两人的方向泼了下来—— 那是整整一壶开水。 虽然“非凡者怕开水”听上去像是个笑话,可即使她是一级非凡者,被一整壶滚烫的沸水结结实实地淋到也会引发皮肤烫伤。只是伤势不会像普通人那样重,且恢复期更短、不易留疤而已。 措手不及的安洁莉卡本能地想要向后闪避,然而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她的手再次被艾德拉住了。 喜欢守秘人程式请大家收藏:守秘人程式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五十二章 形象大使(其四) 就在她为艾德的举动惊慌不已的时候,一道轻薄的、翠绿色的半透明帷幕骤然将沸水分割开来。 晶莹、翠绿,宛如新生的嫩芽。 霎时间,整团不规则的沸水变成了一道窗前的雨幕,沿着倾角淌落在地上。 双重秘文使用者?! 她早已经知道艾德能够使用独眼蜘蛛了,现在又出现了『湖泊』特有的力场屏障。 干净利落的秘文释放,无可挑剔的盾式构型,甚至构建手法还是难度极高的中心式悬空拓展——堪称炉火纯青。 关于『湖泊』秘文,出于兴趣,安洁莉卡曾经利用一整个学期的课余时间进行训练,然而最后的成果也只仅仅是从桌面边缘延展出了一道不到五平方厘米的屏障,并成功托住一枚戒指十五秒钟。 就算这样,她也已经能够被导师评价为“天赋异禀、学习能力优异”了。而想要随手构建出像这样的屏障,惊世绝伦的天赋和经年累月的努力绝对缺一不可。 刹那间,安洁莉卡不由得看愣了神。当她回过神来,艾德已经向着目标冲了过去。 然而,一束布团包裹着的球体却掷落在了他的面前,燃烧的白色引信一触即发。 危险! 她很想这样大喊提醒,但怀科洛老师不可能没有注意到眼前的爆炸物,自己的喊声只会分散他的注意力。 如果现在立刻展开『湖泊』屏障,自保应该没什么问题,不过对方或许会趁此机会试图逃走……?她缩回墙角后面判断道。 然而艾德并没有给对方这样的机会,他无视掉了身前的炸弹,径直快步扑了过去。 轰! 黑火药爆炸产生的剧烈白色烟尘升腾而起,淹没了整个巷道,也模糊了安洁莉卡的视线,巨大的响声引得周围的墙壁都微微震动。 如果我的装备能够提前运抵就好了…… 这一刻,安洁莉卡感慨道。 为了提前过来报到,她自己坐火车先一步赶到了银雾市,而邮递个人装备的货运飞艇则还要一周左右才能抵达银雾市,很多重要装备此时都不在她身边。 但这并不是逃避的借口,我现在是神调局的探员,就像亚瑟那样。她深吸一口气,拔枪跟了上去。 硝烟像是一团呛人的浓雾,爆炸声的回音仍然在墙壁上激荡。安洁莉卡只能看到两个身影扭打在一起,不知道怀科洛老师是否受伤了。 “放开我!放开我!” 直到爆炸的余音散去,她听见才马匹惊恐的嘶鸣和男人的嘶吼声。 艾德死死地压制着眼前的罩衫男人,将他控制在地面上动弹不得。他的衣服被炸弹弄得有些狼狈,裤腿处还沾着一丝未熄灭的余烬。 尝试挣扎了几番无果后,面对绝对的力量差距,男人这才安静下来,无望地说道: “我投降。妈的见鬼了……你怎么知道那是一颗烟雾弹的?万一我在里面塞了铁皮、碎玻璃和钉子呢?” “很显然,在这个距离引爆破片手雷,我死不死先两说,反正你是死定了。”艾德挪开了压制住他的膝盖,但手依然还扣着他的腕子,微微笑道,“偷个菠萝而已,我想总没必要以死相搏吧?” “行啊,聪明人……”灰头土脸地坐了起来,自嘲地笑道,“真是操了,我是没想到偷个菠萝还他妈的能遇上非凡者,现在这都是什么世道?你们这么闲的吗?” “说来话长了……今天你就自认倒霉吧。” 艾德没有让他就这样舒舒服服地坐着,而是将他拽着站了起来: “人缘不错啊,侠盗先生,到处都有人帮着你。差点我就洗上热水澡了。” “那个不是我的同伙。”男人一边挣扎扭动,一边否认道。 “我知道,热心市民,要不然泼下来的恐怕也不是开水那么简单了。” 艾德搡了一把,将罩衫男人反手拷了起来,抵在墙上威胁道: “那现在怎么说,老兄,你是打算先走流程去审讯室噼里啪啦挨一顿毒打,还是大家都省点力气,你在这儿直接招了算了?” “我招,我招……”男人无奈地说道,“我们的头儿是——” “马文·辛克莱,码头工人,二十五岁,喜欢梳油头。”艾德提前替他抢答道,“捡重点的说吧,他的住址,你们平时的聚集地点,菠萝的藏匿点。还有……” …… 一番审问之后,安洁莉卡看着艾德将罩衫男人移交给了巡警。两人沿着街头默默地往回走着,艾德突然开口道: “怎么了,安洁莉卡,你看上去有点儿闷闷不乐的。” “我只是……有些担忧。”安洁莉卡低头说道,“我知道这边的情况很糟,但是没想到这么糟。这些市民的生活条件比我想象得还要差,而且人们似乎很敌视我们。” 来之前她没想过接受鲜花和掌声,但那一盆开水确实浇灭了她的热情,似乎她已然站在了普罗大众的对立面。 “敌视我们这一行的也正常,我没听说过哪个报丧人会受到死者家属的热情款待。”艾德宽慰道,“而且你怎么好像一副发现新大陆的样子,荷黎安堡难道就没有贫民窟吗?” “是的,主要城区的贫民聚居区都被解散了。为了减少工业废气,市政府签署法令强迫大量工厂搬出了主要城区,并且在外围城区新修建了一批安置住宅。” 安洁莉卡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而且平时我很少出门。大部分时候仅仅只是在皇家学院和几个科研所之间走动,空闲的时候偶尔会和朋友们去一趟比较繁华的商业区,逛逛百货大厦什么的。” “难怪……”艾德点了点头。 又走了几步后,他突然问道: “皇家学院到底是什么样子?” 第二百五十三章 皇家学院 “皇家学院吗?”安洁莉卡低头斟酌片刻,然后说道,“很难形容。非要描述的话,我觉得它像是一座城中之城。” 随着记忆的涟漪,她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些鲸鱼般遨游于天际的科研飞艇,钢铁、水泥与玻璃铸造的宏伟奇观,可以自主行动并与人类对话的人偶—— 即使是最为吹毛求疵之人,也无法质疑皇家学院的宏伟壮丽。 皇家学会可以说是理查陛下毕生心血的结晶之一,是皇冠上最为闪耀的明珠。他对于皇家学会的投资甚至要远超过对于皇室本身。 “皇家学院集合了世界上最为出众的头脑,全世界心存高远的科学家慕名而来。几乎所有问题都能从中得到解答,几乎一切需求都能从中得到满足。” “……您或许听过这句箴言,‘向群星璀璨的未知处进发,直到理性的尽头。’,这是皇家学院的校训。” “怎么感觉好像变了,我记得之前不是有一句什么‘美丽新世界’吗?” 艾德一边走一边抛接着手里的硬币问道。 “那是皇家学会的箴言,‘为了全人类的福祉,为了美好的新世界。’,您可能把两者搞混了,皇家学会的雏形社团组织最早可以追溯到四百年前「奠基学者」约翰尼茨·范德威克所创立的「新月学社」,要比皇家学院的成立早很多。”安洁莉卡纠正道。 只见艾德突然愣了一下,但幸好他及时攥住了落下来的硬币,随后笑着说道: “哦,是吗?我还真不知道……你继续说,还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人或事?” “呣……有意思的事吗?” 安洁莉卡想了一会儿,想到了一位有趣的人物: “就如我刚刚所说,由于学院里配套的生活设施十分完善,其中有些人甚至已经很久没有离开学院了,比如莫兰学士,您应该听说过这位有趣的老先生。” “好像有所耳闻。”艾德点头说道,“发明的东西都很搞笑那位?” “对。”安洁莉卡笑道,“莫兰学士在皇家学院已经呆了整整37年,从未踏足过外界。不过最为人称道的还是他的那些无用发明。” “啊啊,我听说过这位的天才发明——便携式折叠鱼缸,手提式多功能手表,带有感知当前天气功能的一次性钓鱼竿。” 艾德将莫兰学士的光辉事迹挑选了几件出来,随后评价道: “……不过有一说一,我感觉那个便携式鱼缸可能真的还有点用处,之前那位同事说不定就用得上——可惜他现在已经光荣退休了。估计这会儿正在晒太阳呢。” “我觉得外界其实对莫兰学士一直有很深的误会:虽然他的发明大多是些没有实用价值的物件,有些甚至仅仅只是概念图,但单纯从设计角度上讲每一件都堪称匠心独运、巧夺天工。他的理论水平其实很高,只是对实际应用层面不感兴趣。” 安洁莉卡为莫兰学士辩解道。 她有幸见过这位先生本人。那是一个很随和的怪老头,任何人去问问题他都会认真予以解答,如果一时解答不了还会去查阅资料直到找到答案为止。 虽然他的发明连续六年获得了木星报刊杂志社颁发的“最无用发明奖”,但他却丝毫没有因此感到气馁,一直拒绝领奖并非对此感到不满,仅仅只是因为颁奖地址在皇家学院外面。 “外界的看法又能怎么样呢,只要他自己活得舒坦就行。” 艾德不做褒贬,“对了,我听说你们那里还有一台三百多米高的巨型差分机,就像一栋摩天大厦。我看过远景照片,但还是有些不可置信,那是真的吗?” “是的,「奇迹中枢号」巨型运算塔。那栋大厦本身就是一台差分机,全长338米,占地1542平方米,内部可以供人通行,外部还能当做空港使用。”安洁莉卡点点头说道。 “我一直很好奇,像这么大一台机器,维护问题该怎么办?你见过鸦巢里那台超大型差分机吗?「蓝鸦号」,像座小山丘一样高,光是维护运转就得将近一百来号人忙前忙后。” 说着,艾德随手张开双臂比划了一下鸦巢里那台超大型差分机,抛出了一个专业问题: “至于你们学院的那台怪兽,维护难度恐怕是指数级上升的。依我看就算整座都城的人全变成工程师,加在一起怕是也伺候不了。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奇迹中枢号」的内部结构和运行维护方案一直是皇家学院的最高机密,不对外公开。而且我的权限还远远不够,恐怕不能为您解答这个问题。” 安洁莉卡带着歉意答道。 “这样啊……没事,我就随口一问。” “不过如果将来有机会的话,我可以带您去学院里面看看。即使不是皇家学会成员,也是有许多可供参观的对外开放区域的。” “如果有机会的话……”艾德笑了笑说道,“留给调查员的假期少得可怜,你还是别盼着放假为妙。” “对了,怀科洛老师,关于菠萝劫案的事情,我们真的要放手不管了吗?”安洁莉卡犹豫地问道。 “当然,既然已经知道不是神秘性质事件,那么直接转交回给警察处理就好。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还有什么疑问吗?” “但是……” 第二百五十四章 特别搜捕行动(其一) “您和马尔什先生的约定该怎么办?”安洁莉卡有些担忧地提醒道。 按照那位嫌疑人所招供的内容,马文和他的其他同伙们将会铺设炸药并炸毁中央区凯旋广场的胜利国王雕像,藉此向社会施压。 考虑到袭击目标并不是人群,只要警察提前封锁广场并疏散群众,并不会造成太大乱子。 “这点不必担心,我让曼斯警官把那封交还给他,到时候会有人帮忙处理此事的。”艾德摆摆手说道。 之前他答应转交这份文件,主要是因为还没有弄清楚对方的动机。但眼下情况有变:一帮心怀不满的码头工人想要炸毁一座雕像,这并不算是神调局应该管的事情。 在他看来唯一较为值得怀疑的地方,是对方交代得似乎有些太过干脆了。 不排除“炸毁胜利国王雕像”这件事有可能是个障眼法,但这并不会影响这件事本身的“普通”性质。 毕竟对方的确也只是些普通人,最多只不过是会做点土制炸药。哪怕这之后又牵扯出了什么妖魔鬼怪,那也是等警方追查到线索之后再说。 “明白。”安洁莉卡点了点头,“那我们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先去一趟警局,我要交代些事情,然后我们就回东区据点吧。” …… 一个小时后,东区据点内。天边昏黄,日影将熄。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宝贝儿们?”白矢掐掉手头的香烟,托腮微笑道,“事情办得怎么样?” “不要紧,只是一群想要搞出些事端的工人,应该是和码头的罢工事件有关。这个事情不在我们的管辖范围,我让警察局那边去处理了。来,安洁莉卡——坐下喝杯水,休息一会儿。” 艾德抽开椅子坐下给自己倒了杯白水,转身又给安洁莉卡递了一杯。 “是该这样,像这种事咱们的人参与得太深入绝对不是好事,你做得对。”白矢赞许地点点头,随口问道,“不过你弄清楚他们到底为什么要偷菠萝了吗?我还挺好奇的。” “不知道,我猜是为了笼络人心?” 艾德笑了笑,端起水杯咕咚咕咚地一饮而尽,解了口渴方才放下道: “不知道就不知道吧,毕竟还吃着纳税人的工资呢,我想咱们这些高薪‘精英作战人员’总不能成天围着几颗菠萝乱转吧。” “哈哈——” 白矢爽快地笑了几声,如果单听声音不看那张老脸,他笑起来的时候很有男子气概: “……那正好,你们俩手头没别的事情吧?别急着下班回家,收拾收拾行头,今晚跟我走一趟,我手头有件急事。” “是什么事?”艾德问道。 “一起走私案件。我们接到线人的情报,有一批非法货品被偷偷运送到了码头的一间大型仓库里,暂时不清楚里面是什么,但总之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白矢用手指在桌上随手比划道:“所以咱们三个得趁天黑悄悄摸进去,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名堂。有我这一身本事和箭术,再加上你们两个的小蜘蛛,手到擒来啊。” “码头的仓库?”艾德疑惑道,“那我们白天带几个作战人员和警察直接进去搜不就好了吗?十几条枪就够了。” 他不觉得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跟神调局硬碰硬来上一场。一旦事情闹大了,各个区域的小队都会增援过来,其他力量也会介入维持治安。 “不不不艾德老弟,那可不是一般的仓库,那是西岸公司的专用库区。”白矢敲了敲桌子提醒道。 艾德顿时沉默了。 “西岸公司的仓库……有什么特殊之处吗?”安洁莉卡双手捧着水杯问道。 “是这样——由于特权法案和商业机密保护法案的存在,任何针对西岸公司的搜查行动,都需要向地方法院申请搜查令。然而凡事最怕拖,等搜查令签发下来,走私品八成早就转移走了。”艾德为她解释道。 “没错,所以这事我们得偷偷来。先把证据拿到手,到时候搜查令还怕补不齐吗?”白矢点头说道。 “行,那就照你说的办吧。” 思考了一下可行性之后,艾德接受了这个计划,但补了一句: “不过咱们两个人去应该足够了。安洁莉卡留下吧,她毕竟经验不足,一旦发生意外,我们还要分出精力保护她的安全。” “那个,我……”一旁的安洁莉卡欲言又止地说道。 “得了吧艾德老弟,我还不知道你那点儿心思么?”白矢嗤笑道,“温室里的花朵是长不大的。让新人趁现在多历练历练吧,早晚有一天她是要独自面对暴风骤雨的。你现在能护着她一时,哪天你要是不在了,难道她就不活了吗?” 哪天你要是不在了,难道她就不活了吗? “说得也是。”扪心自问后,艾德不得不点头承认道。 “安洁莉卡,你去收拾一下装备吧,如果有防具的话尽量配戴上。” “好的,怀科洛老师。”安洁莉卡站起来鞠躬道。 “我也去收拾收拾装备,几点出发?”艾德起身说道。 “早着呢,准备好了就早点过来打牌。”白矢掏出一沓牌放在桌上,“等夜深了再说。” 第二百五十五章 特别搜捕行动(其二) 夜晚被银灰色的静谧雾霭所笼罩。库房像一只臃肿的鲸鱼,轮廓若隐若现地浮现在夜色中。 稍近一些,便能看到那饰着尖刺的黑铁栅栏,警告着那些怀着不必要好奇心的人们——不要靠近此处。 “不对劲,白矢,库房的巡逻路线比我想象得要密集,而且普遍配备了连发式火器。不过没有配置猎犬,这是个好消息。” 艾德从身后拍了拍白矢的肩膀,把自己画的俯视草图拿给他看,上面标记着数条已知的巡逻路线,几乎涵盖了所有通路。 “有点意思。”白矢低头瞧着草图,捏着下巴似笑非笑地说道,“看守个库房而已,几条棒槌加把破手枪差不多就够了,搞得这么兴师动众干嘛。能看出这些人什么来头吗?” “至少表面上看不出来,这些人都是寻常打扮。也许可以通过细节看出点端倪,但是雾太大了,必须靠得非常近。这样做过于冒险。”艾德说道。 “那就算了。没关系,要是敢来真格的就做掉他们,到时候就知道对面什么来头了。”白矢胸有成竹地说道,“先摸进去再说。这地方虽然戒备森严,总归还是能找到几个视野盲区的。” 说着他接过铅笔随手在上面涂了一道圈: “喏,咱们先从这里进去。这里的货箱堆是个视野盲区,我们在这里蹲到这边巡逻的人走过去,绕到另一侧,然后直接走侧门撬锁进去。” “那个……我有一个问题。”一旁的安洁莉卡举手道。 “虽然这里的货箱堆是良好的视线掩体,可它并不够高,如果我们翻越栅栏进入的话,很可能会同时暴露在多个巡逻者的视野中。即便是有浓雾作为掩护,我认为还是太过冒险了。” “这个嘛……”艾德与白矢相视一笑,“我们自有办法,不必翻越铁栅栏。” “难道说您带了铝热焊炬吗?但切割产生的噪音……”安洁莉卡担忧道。 “我带了这个。”艾德从背囊里取了一条毛巾出来。 “一条毛巾?”安洁莉卡不解地问道。 “行动中总能遇上各种各样的麻烦事,处理得多了自然会总结出一些小技巧。” 艾德一边解释一边取出一支水壶把毛巾打湿,朝计划好的位置悄悄靠了过去。 紧接着,他把毛巾紧紧地系在铁栅栏上,像船长转动船舵那样缓慢而稳重地旋转手杖,将黑铁栅栏的栅条拧弯出一条可供头部和躯干挤过去的豁口。 “喳——,喳——”白矢在远处吹起了口哨,鸟叫声将栅栏变形发出的噪声变成了不和谐的杂音。 并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声响,或许那只是生锈铁门被风吹拂的响动。 在确认独眼蜘蛛监视的视野里没人后,艾德对着不远处挥手示意。他先将背包扔了进去,随后侧身挤了过去。两人很快跟了过来,躲在货箱堆后面。 “天呐……”安洁莉卡捂住嘴巴小声惊叹道,“我从来没想过还有这种办法。”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摩擦力加杠杆原理,这连我都学过。”白矢不屑地说道。 “说实话,如果奎茵或者铁砧在的话,我们连毛巾这道程序说不定都省了。”艾德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人快要靠过来了。” 一支二人组成的巡逻队。提灯的两人并没有要到处搜查的意愿,走了一圈后很快离开了这里。 确认周围并没有其他人后,艾德想要起身继续潜行,却被白矢轻轻扣住腕部: “声音有些不对劲,有辆马车开过来了。”白矢低声提醒道。 马车?经过提醒后,艾德也注意到了这来自地面的微弱振幅和若有若无的四蹄声响。 他之前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多个视野的视觉上,自然错过了这条容极易疏漏的听觉信息。 “抱歉,是我疏忽了。” 他坦率地承认了自己的疏失。看来自己依旧有很多要学的地方。 “行了行了,你要是三头六臂一个顶仨,那还要我们俩干嘛呢?你一个人直接领三份工资算了。”白矢松开了扣住腕子的手,拍了拍艾德的肩膀低声说道,“先不急,看看情况,等车进去我们再动。” 很快,提灯的两人也注意到了驶来的马车,过去接应。艾德也将独眼蜘蛛调动了过去。 马车上的人与这两位小声寒暄了一阵,为了听清两人谈话的内容,艾德不得不借助独眼蜘蛛的传声模块进行窃听,但露天环境下接收到的音频质量依旧很差: “抱歉,(*模糊不清的噪音)临时变动,(*噪音)不接收货物了。” “这么晚了,就算(*噪音)……更何况这是经理(*噪音)……” 尽管并没听清具体内容,但艾德看得出在这一番话说完过后,巡逻的两人便不再过问,点头挥手放行。 浓雾中,马车缓缓向着独眼蜘蛛的方向靠近,艾德也刚好可以借助独眼蜘蛛的视角看清马车的模样。 浓雾中的轮廓渐渐清晰,那是一辆货运马车。车夫穿着黑色的皮夹克,面容……竟然有些熟悉。 马文·辛克莱,我的天呐…… 第二百五十六章 特别搜捕行动(其三) 他在这里做什么? “发生什么事情了?” 察觉到艾德异样表情的白矢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问道。 “马车上的是菠萝失窃案的主要嫌犯,之前他还参与了码头罢工的事情。”艾德轻声解释道,“现在又卷到这个案子里来了,真是有缘份啊。” “怎么说?要是你觉得他是个关键人物,咱们可以现在就动手。” 白矢把右手搭在箭壶里的羽矢上摩拳擦掌,“三对三,这么大的雾天远处的人一时半会儿帮不上忙,咱们先出手绝对可以把他留下。” “没必要。”艾德否定了这个过于冒进的提议,“暂时还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他是主谋,放他进去吧,我们随机应变就好。” “那好,你对这几件案子情况了解的最多,我听你的。” 白矢将右手缩了回来,艾德也将红眼蜘蛛转移至侧门的方向,用腹部工具组进行解锁。 只见用油漆刷着西岸公司红蓝星标的谷仓式机械推拉门缓缓打开,马车沿着铺好的砖路缓缓驶进库房内部。 随后推拉门再次紧闭,远处传来几声咳嗽和犬吠声,夜色又恢复了喧嚣之下的平静。 “门开了,西南侧没发现巡逻组,确认安全。”他把目光投向了安洁莉卡。 “东南侧也没有发现巡逻组,确认安全。”安洁莉卡从『傀儡』秘文的视野中回过神来,报告道。 “没问题,可以动身了。按照计划行动。” 在确认了所有巡逻目标都不在视野内后,艾德说道。三人立刻动身。 他们沿着规划好的路线抵达了仅供员工进出的侧门。确认里面没有人把守后,艾德回收了红眼蜘蛛,打开门说道: “进。”他说得简短有力。 按照提前确定好的顺序,艾德第一个进入仓库。安洁莉卡跟在第二位置,白矢则负责断后。这样做主要是为了保护安洁莉卡,避免她在发生危险情况时第一时间与敌方接触。 由于事先侦查过里面的状况,已经不存在视野盲区,所以他直接沿着左手边的墙壁前进,停在下一个房间的门侧边。安洁莉卡和白矢则沿着右侧接近。 沿着楼梯向上可以前往二层的休息室和三层的办公室,休息室正在播放唱片,显然有人员正在内部活动。 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他敢于用红眼蜘蛛撬锁的原因——唱片机的声响会掩盖撬锁发出的轻微噪音,这是绝佳的掩护。 办公室除了门窗之外也没有合适的观察通道,因此他不敢贸然调动独眼蜘蛛进去侦查。然而休息室和办公室都不是他们三人此行的目标,他们的主要目标是搜索仓储区的可疑货物。 绕开楼梯,继续前进。艾德比了个手势示意道。 根据独眼蜘蛛侦查所得到的信息,仓储区被分成了六个单独的库房,其中6号库房的舱门被加固过,还接通了直流电线。因此艾德判断走私品很大的可能藏在6号库房,而这里刚好有一条路径可以通向六号库房的方向。 唯一的问题是,有两个全副武装的守卫正在把守这里—— 如果只有一人,白矢可以轻易用长弓悄无声息地干掉他,不会有任何人察觉到。 然而两个人在场的情况下,用弓箭杀死一个人必然会引起另一个人的警报,从而产生雪崩式的连锁反应,他们很快就要和整座仓库的全部敌人交战。 而对于白矢来说,一箭射杀两人或者同时射出两支箭命中目标难度系数过大,而艾德也并无可以通过远程无声消灭敌人的手段。 因此,他决定引开其中一人,分别解决两名看守。 叮当。独眼蜘蛛将远处工具台上的一柄剪刀推了下去。 看守并没有交流,仅仅只是用眼神交流了一下。一人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握着枪放轻脚步走向工具台…… 就在这时,艾德推开虚掩着的房门,飞身上去扑倒了他,在其发出声音前用手杖的鸦喙猛然击碎了他的咽喉。同时白矢闪身一箭,正射中了另一人的咽喉。 两名看守的尸首几乎同时倒在了地上。 这一次,没有仁慈,没有犹豫,也没有骑士的角色扮演游戏。倘若事后证明情报有误,这将是一起残忍的谋杀案——作案者正是执法者本身。 但神调局探员被称作“乌鸦”不是没有原因的,他们从来不以心慈手软而着称。 “妈的……脖子上有狗牌,红铁安保的人,这事儿绝对不简单。” 白矢搜索一番后,扯下刻着红色铁剑的铭牌低声骂道。 新大陆的混乱和危机四伏催生了旺盛的雇佣兵行业,这个以剑谋钱的悠久行业如今以“安保公司”自称。红铁安保公司正是其中的佼佼者之一。 而在旧大陆,这则是一个无法进行实际监管灰色地带。政府并不认可这些所谓“公司”的合法权益,但他们确实存在于太阳下的阴影中——就像黑帮那样。 “我也搜到了。”艾德晃了一下掌心的铭牌,同时把守卫身上的三管霰弹枪交给安洁莉卡,“麻烦你处理一下尸体,我和安洁莉卡进去搜查。” “没问题,这事儿我在行。” 见白矢点头,艾德便拉着面色铁青的安洁莉卡进入了6号库房。 作为一家大公司的专有库房,整个仓库的内部设施可谓一应俱全,堆放着生石灰袋子和其他干燥剂,以及防霉防蛀的药物和涂料。 还有一条货运铁轨用于接收货运厢车,但此刻货运通道已经关闭。 “觉得难受就吐吧。但这些人并不值得你同情:以剑谋生的人,死于剑下是常事。” “我没事的。”安洁莉卡捂着嘴说道,仿佛自我催眠一般又说了一遍“我没事的……我们开始搜查吧。” 第二百五十七章 特别搜捕行动(其四) 尽管四周一片黑暗,但是藉着独眼蜘蛛橙黄色的微光视野,艾德依然可以看清库房内的事物。 眼前的一排板条箱贴着用打字机写好的印刷体标签——菠萝罐头,上面还标注了采摘日期和封装日期。 然而当艾德用手杖的鸦喙当做撬棍,轻而易举地将其撬开时,里面却露出了一套熟悉的物件—— 劳动力增幅器。 里面正是熟悉的、内部藏有锋利刀片的黑色铁圈。与他当时所见别无二致。 他当时既听过卡塔莉娜与那位自称“狮尾”的先生的对话,也见过这东西的模样,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简单来说,“奴隶项圈”。 但是作为西岸公司的试验型产品,这东西应该早就被淘汰掉了才对。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怀科洛老师,您看一下这边……”安洁莉卡用有些颤抖的嗓音小声说道。 她打开了一只标注着“菠萝蜜饯”的箱子,里面竟然是一支用油纸封装好的铝热步枪。 “把其他的箱子也拆开看。”艾德随即说道。 他们拆开了库房的其他箱子,其发现更加触目惊心—— 除了其中掩人耳目的、货真价实的水果制品以外,他们还发现了铝热步枪、龙骑兵型动力盔甲、单兵式蒸汽机炮,榴弹发射器,还有各式轻武器装备…… 这些都是严禁在市面上流通的军用品,就算神调局这种准军事化部门想要弄到也需要费些周折。 至于这些东西能造成多大的麻烦……打个比方,假如哈肯上校弄到了这批装备,那次铸币厂劫案绝对不会以这么小的动静收场。 蒸汽机炮的弹幕可以轻而易举地撕碎敢于接近的黄蜂无人机群,而身穿龙骑兵型动力盔甲、手持铝热步枪的士兵即使面对非凡者也有一战之力。 虽然以眼下这些装备的数量来看,最多也就武装两到三个十人班组,远没有到可以起兵谋反的程度,可依旧足以造成严重的混乱。 这还仅仅只是周围一圈的发现,还不包括中间的大型冷冻储藏柜。 等等……有声音。 货运通道处传来了车轮与铁轨接触的响动,想必是有人过来了。 “你去告诉白矢这里的情况,到时候我会见机行事,你们两个在外面策应我。” 艾德对安洁莉卡说道,随后藏身在了龙骑兵盔甲的背后,同时使用藏在暗处的独眼蜘蛛进行观察。这是个埋伏的好位置,就算被发现他也有辗转腾挪的空间。 货运通道的金属门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声响,缓缓向右侧移动。 如他所预料那般,马文·辛克莱果然来了。他把一只手攀在货运轨道厢车上,嘴里叼着的手工卷烟在黑暗中发出一丝暗红色的微光。 他的面容既有些凝重,又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轻松感,令人捉摸不透。 啪嗒。马文从轨道厢车上跳了下来,反身关上了货运通道的金属门。只见他绕了一圈,一拳捶开了电灯的按钮。刺眼的明黄色灯光猝不及防地亮了起来。 紧接着,他开始把包裹着的箱子一件一件往下搬运。眼下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停下。马文·辛克莱先生,你被捕了。” 艾德右手拔出火山手枪,从龙骑兵盔甲背后走了出来,指着马文的后背低声说道。 马文先是一阵愕然,猛然间想要转过头来,却被艾德警告道: “想活命就别转过来。别耍小聪明,这样对咱们两个都好。” “好久没见了,拿手杖的先生。其实没必要这样的,我听得出你的声音。”马文带着些无奈和讽刺冷笑着说道。 “这里不太适合叙旧。”艾德面无表情地回应道,“谁派你来的?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谁派我来的?这个问题我应该问您才对……” 马文抱着手中的货箱说道: “没人派我来,这是我自己的主意。至于这些箱子里是什么,那您可得小心一点了。如果我怀里这东西有个三长两短,对我们两个的健康都有影响。” 他转过身来,掀开箱子的盖子,露出里面呈集束状捆装的、黑火药制成的炸弹。 “您自己的主意。那辆被抢劫的菠萝运输车和您有关吗?” 艾德一边问一边背着手对白矢的方向比了个手势,提醒他不要乱动。在弄清原委之前,他可不想让马文脑袋上突然多出一根箭。 “是我干的又如何?”马文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势。 “我明白了。”艾德点了点头,“那也就是说,您和西岸公司不是一伙儿的?” “什么?!” 马文顿时一阵惊讶和错愕: “和西岸公司一伙儿的不是你吗?” 喜欢守秘人程式请大家收藏:()守秘人程式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五十八章 特别搜捕行动(其五) “看来您对我产生了一些误会,不是和您说过了吗,我只站在自己这一边。” 艾德把枪收起来笑道: “这就是您抢劫菠萝运输车的原因吗?我很想知道您的情报是从哪来的,以及您要这些军火究竟准备做什么。” “这不关你的事。” “但是这有可能关系到您需要蹲多少年的牢。” “呵,你为什么觉得我一定会束手就擒……” 马文皱着眉头冷笑道,正要继续说下去—— 噔。 仿佛有人吹熄了蜡烛般,白炽灯的光芒霎时间熄灭,四周的一切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停电了。 “你的人干的?”马文愣了一下,疑惑地问道。 “我还以为是你的人干的。”艾德说道。 这显然也不太像是安洁莉卡和白矢做的,要么是运气差到碰巧遇上电路跳闸,要么就是他们两人中至少有一个已经被发现了。 艾德走到入口处,对着门外的安洁莉卡轻声问道: “你们那边还好吗?” “我们没事,但是这边的门似乎锁住了,守卫身上的打孔卡片不起作用。应该是某种断路自锁功能,需要备用钥匙来解锁。”安洁莉卡的声音透过门传了过来。 “你能试着把锁破解开吗?”见两人没事,艾德略微松了一口气。 “机械结构很复杂,我可以试一试,但可能需要花费很长时间……” 说着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但是突然之间,响动声又停了下来,安洁莉卡的声音有些慌张: “独眼蜘蛛看到有队人朝这边过来了,领头的好像是他们的经理……怎么办?” “白矢,你先带安洁莉卡找地方藏身。如果情况不妙你们两个优先考虑撤离,我自有办法脱身。” “明白。”门外传来白矢简短有力的回答。 交代完安排之后,艾德转头看向马文: “得了,这下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眼下这个情况我就明说了吧——” 他继续说道: “既然对面人都来了,那就是已经发现有人入侵了。但是我认为对面很可能只发现了你的踪迹,我们这边暂时没有暴露行踪。你怎么看?” 马文也很快认清了形式,一改之前警惕敌意的语气,口吻略有放缓: “很有可能。我留了几个兄弟在外面策应,或许是被巡逻的抓了。妈的,今天晚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看门的?和之前踩点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是红铁安保公司的人,他们临时加强了安保力量。” 艾德说着走到了大型冷冻储柜前,继续说道: “这样吧,你暂且应付一下。既然对方不知道我的存在,那我就继续藏起来,找机会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这次想要在主场骗过安保公司的打手和对方的经理,他就不能靠仅仅躲在货箱后面了。 像这样一个大型的冷冻储柜,放一整头牛都不是问题。虽然只怕会有些冷,但也权当作在炎炎夏夜里解暑消遣了。 说着,他点亮打火机,打开冷藏储柜的柜门。 猝不及防地,充斥着腥腐感的甘甜味扑面而来: 一阵寒雾飘洒而出,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团巨大的、血肉模糊的冰冻肉块,甜蜜的、雪白的组织液和脓水已经冻成了灰蒙蒙的固态,还覆着一层白霜。 如果是常人恐怕只会当做是一块质量不佳的冷冻肉,但艾德往昔的印象此刻却无比清晰—— 那是一块织血蜂的蜂巢。 再往下看,那是食尸鬼特有的、高度变异化的狰狞肋骨,以及病态肿胀的、蛙腿一样粗壮的猩红肌腱。 这是一枚早期的织血蜂蜂巢。艾德判断道。 准备好产卵的织血蜂的蜂后会先用产卵管蜇刺宿主,对其注射有毒物质并使其麻痹。 此后蜂后会钻入猎物的脑部并开始产卵,并且分泌一种近似“血蜜”的化学物质,宿主会因此感受到仿佛恋爱和享用美食的舒适感,食欲剧增、畏寒并开始远离同类前往温暖地带。 大约三到四个星期后,幼虫会用开始孵化,争相以宿主的肉体为食。同时蜂后会用信息素控制宿主的一举一动,使其感到近乎极乐并彻底放弃自主意识,最终找到合适的栖居地点和其他猎物融合在一起,成为新的血肉蜂巢。 而这只食尸鬼,显然正是其不幸的猎物。 “操……!”马文显然也被吓了一跳,壮胆似地低声喝骂声,“这他妈究竟是什么鬼东西……?” “织血蜂的蜂巢,寄生在食尸鬼身上了。” 艾德咬咬牙,关上打火机的盖子俯身挤了进去说道: “帮我把冷柜封上,盖严实点。” “织血蜂,蜂巢……等会儿你刚刚说什么?”马文显然还没有缓过劲来,又问了一遍。 “我说,帮我把冷柜封上,盖严实点。我从里面不好关。”艾德躺在冷柜里,又说了一遍。 此刻他几乎把食尸鬼冰冷的躯干抱在了怀里。虽然这种恐怖感觉令人浑身直掉鸡皮疙瘩,但只要不接触头部的蜂巢,热量传导应该没有那么快。 “……好吧,你最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马文终于听懂了艾德的意思。时间紧迫,他也不好再说什么,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把冰柜重新盖上。 砰。一声轻响后,四周恢复了寂静,即使已经断电,冰箱里依旧寒气逼人。 在低温环境下,织血蜂没有捕食欲望。对蜂群来说,他既不是食物,也没有威胁。 生存与繁衍才是蜂群的第一要务,除此之外无分善恶是非,皆是冗余。 所以,只要他不主动作出敌意行为,哪怕蜂后苏醒,第一反应也只会是操纵食尸鬼逃离这里,而不是耗费精力去攻击他。 这里应该是最出其不意的藏匿地点了。至于能不能真的瞒天过海,就需要凭借运气和马文的临场发挥了。 大约又在心里数了二十个数字后,一个富有磁性的男性声音终于响起: “您好,马文·辛克莱先生,我是西岸公司银雾市分区的市场部运营经理。我们方便谈谈吗?” 第二百五十九章 特别搜捕行动(其六) “我不清楚……” 马文·辛克莱轻蔑地冷笑道,“我们之间有什么好谈的?枪在你们手里,想动手就进来吧。” “没必要刀兵相向,先生。我判断内您在厢车内携藏的东西会对我们储存在仓库里的贵重货品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这对我们彼此来说都没有好处。” 经理语气耐心地沟通道。 “所以呢,你们打算放我走?要是你们真有这么善良,不如多给码头工人发点工资,说不定他们就会回去工作了。”马文讽刺道。 “这是码头搬运公司的责任,从原则上来讲,我们无权对业务承包商的内部运营事务进行管辖。” “得了吧,是个人都知道你们和码头搬运公司的关系。” “怎么想是您的自由权利,但这仅代表您的个人观点。”经理不置可否地微笑道,“不如这样,我有一个提议,使我们双方都可以因此获利。” “……这份协议我之前已经请以利亚·马尔什先生代为转交,您或许还没有看见,所以我容我为您重述一遍:我司诚挚聘请您成为西岸果品公司的形象代言人。作为回报,我司将放弃对您所有非法行为的起诉,同时每年会支付给您不少于五百镑的代言费。” 似乎是感受到突如其来的热量,被寄生的食尸鬼的腿部抽搐了一下。所幸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片刻的沉默之后,马文开口道: “这算什么,招降信吗?” “不不不,这只是一份合作书,用以解决我们所有人面临的困难。那些和您冒着入狱风险出生入死的朋友们,我猜他们也面临很多生活上的困境,不是吗?就算您用不上钱,也完全可以用这笔钱纾解他们的经济压力。” “……至于您今后的行为,只要在合法合规的范围内,我们不会对您进行任何干涉,您可以继续领导工人朋友们争取他们的自由权利。” “只要我对仓库里有些什么闭口不谈?” “那是当然。这里发生的事情与您和工人朋友们没有任何关系,不是吗?” 又是一阵沉默。 “你真的会放过我?” “当然,我会以公司的信誉为担保。您应该知道西岸公司向来以其信用着称,我们不会因为您一个人而破坏掉多年经营的良好声誉。” “那你们就不怕我出来之后,把这里有什么东西透露给媒体和公众吗?” “您当然可以这么做了。但是您有什么证据呢?公众会相信一个有前科的嫌犯,还是会相信一家享誉世界的寰球公司?更何况,这样做对您又有什么好处呢?” 不得不说,对方确实很善于诱导他人做出选择。这个条件的确令人动容,就像弗洛伊德和布兰登勋爵曾对他开出的条件一样。 但艾德也相信,如果马文真的答应下来,等待着他的结果一定不会如这位经理承诺那般美好。 啪嗒,他听见马文将打火机掀开点燃的声音。但幸好,紧接着他听到的是吸烟的吸气声,而不是炸弹的爆炸声。 “那如果我拒绝呢?”马文长呼出一大口气问道。 “当然,决定权在您。今晚您可以在这里仔细考虑一下,但我想提醒您的是,再过一两个小时冰柜里的那个东西就会恢复活动。” 经理如湖面般平和的声音底下终于露出一丝冰冷的杀意。仿佛感到了这股杀意般,食尸鬼头顶的“蜂巢”也如触电般抽搐了一下。 所有人都不再说话。寒冷的冰窟里,艾德只听到马文吸烟的呼气声和吸气声。他突然有些担心,担心自己是否应该信任这个被马尔什诟病行事“我行我素,过于偏激”的小伙子。 终于,烟似乎燃尽了。 “好吧,我同意。” “明智的决定,马文·辛克莱先生。” 咔哒。片刻过后,电力瞬间恢复了供应,制冷冰柜重新发出嗡鸣声。通过独眼蜘蛛他可以看到,外面也重新被白炽灯的亮黄色光线照亮。 尽管冷窟里冰碴刺得他皮肤有些灼痛,但暂时并不影响灵活性。艾德将手指扣在火山手枪的扳机上,屏息凝神,用独眼蜘蛛观察着一举一动。 他判断如果经理想要进来,八成会走员工通道而不是货物通道。 而此刻,就是他出手的绝佳时机。 员工通道的房门被打开了,两位黑铁安保的佣兵先进入了库房。果真,他们选择了先一步搜索屋内,艾德立刻将独眼蜘蛛藏了起来,以防对面有所察觉。 在确认库房内没有其他人后,一个轻微的脚步声终于传来。 啪嗒,啪嗒,啪嗒。 那是橡胶鞋底的声音,这种弹性材质使得使用橡胶底的皮鞋走路声音远比真皮鞋底小得多。既防水、又耐磨,还可以减轻长时间行走引起的疼痛。 唯一的问题就是,天然橡胶成本居高不下,导致这种鞋价格很贵。 在声音跨过门槛的一瞬间,艾德用手肘推开柜门,从冰窟起身出来,对着早已在心中提前预瞄好的位置扣动了扳机。 砰! 第二百六十章 特别搜捕行动(其七) 特定结构的黑曜石与水晶粉尘激烈碰撞会引发强烈的能量反应。这是来自于「奠基学者」约翰尼茨范德威克的伟大发现。 然而,由于当时缺乏黑曜石的大规模加工手段和盐湖晶尘的捕获方法,这一四百年前的发现隐没了近三百年才得以广泛应用。 砰! 扣下扳机的那一瞬间,火山手枪的黑曜石撞针迅速激发了无壳弹的底火,爆发出介乎于鸟鸣与鲸音之间的尖啸回响。 时间似乎在此时此刻停滞了一刹那,艾德可以清晰地看见对方眼神中从安定到惊骇的转折,或许眼前这个男人此刻仍然想着要做些什么,来摆脱这个死亡的厄运。 然而已经太晚了。子弹已经离开了枪膛,向着这个刚刚才放松警惕男人奔腾而去。在其做出反应之前,巨大的动能瞬间侵彻贯穿了经理的颅骨。 伴随着肉体脆弱可悲的声响,一阵血雾噼啪爆裂开来,又夹杂着几片纷飞血肉与骨片,残酷又异常壮美。他甚至可以看到人格结晶那破碎迸裂出的残片。 残余的弹道仿佛一束刺破空气的漩流,高能激发状态的晶尘微粒在空气中闪耀着彩虹般的光泽。 “死亡之虹”。人们这样称呼这种光学现象。 经理残余的头颅拖着躯干猛烈地撞上了门框,又被反作用力推向了另一侧,终于仿佛被割喉放血的牲畜般瘫软在地。 这柄来自于克里斯托弗局长的遗产,终于在他手中的第一次完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击杀。 艾德来不及欣赏自己的血腥杰作,心念所至,翠绿的屏障凌空而立。 “砰砰” 又几声枪声响起,几乎是同一时刻,子弹纷沓而至。 射束状铅弹丸的撞击在湖泊屏障上,将其撞击出数道蛛网状裂纹。 来自红铁安保的佣兵迅速做出了还击。但即使是训练有素的佣兵,其反应速度还是远远落后于非凡者,接下来仅仅只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 艾德右手把火山手枪送回枪套,拔出之前用的转轮手枪。 奥莉维亚小姐送给他的特制弹药只有二十五发,打完之后还要填表上报申请,天知道审批流程会有多麻烦,所以对付普通人还是能省则省吧。 他扳动击锤,解除屏障还击。两发子弹直接命中其中一名佣兵的头部与腹部,将其击毙。 调转枪口,艾德迅速瞄向了房间里的最后一个敌人。对方见状立刻躲进了货架后作为掩体,或许是想要继续周旋,又或许单单出于恐惧。 然而艾德并没有给这位刀口舔血的佣兵留下任何喘息之机。他迅速接近对方,在接触的瞬间用左手手杖敲击对方的霰弹枪,打偏对方的枪口,右手直接抵在对方心房处扣下了扳机。 砰砰! 两支截然不同的枪声同时响起。佣兵的身体很快变得瘫软,被艾德推倒在地上。 紧接着,他夺过对方的泵动式霰弹枪拉动护木装填,迅速朝着门口的方向开火射击。 由于经理的残躯挡在了门口,其余的六名佣兵们无法第一时间进入室内,而房间内伙伴的危机形式又迫使他们不得不想办法快速进入房间内支援。 最终,这形成了对他们最为不利的局面六人几乎同时挤在门口处。 尽管没有提前沟通,但此刻马文也已经头脑机灵地从另一具尸体上摸到了枪,躲在掩体后面朝门口开火。 喷涌而出的霰射弹丸将最先试图突入房门的两人击伤。几乎与此同时,一支白色羽矢也染红了后方一人的胸膛,除此之外还伴随着自动手枪的连射枪声。 一次完美的交叉火力打击。 腹背受敌的混乱迅速摧垮了敌方的意志。被霰弹击伤的两人退回了房间外,其余的三人扣动扳机开火进行压制,拖着还有一息尚存的经理试图撤退。 此刻不过七八米长的走廊,却反而成了他们梦魇般的狰狞路途: 即使面对枪林弹雨,白矢能够依然游刃有余的探身射出箭矢,将他们之中的一人狙杀。而艾德也利用独眼蜘蛛提供的视野,时不时探出霰弹枪附赠一束血腥的弹丸。 半分钟后,走廊里已经不再有任何能够还击的敌人了。 艾德重新装填转轮手枪,走上前去,对着尚有气息的敌人一一补了枪。 只剩下半个脑袋的经理已经失去了意识,只剩下本能的呼气、吸气。即使受到如此重创,对方依旧没有当场气绝。 如果刚刚那一枪没赌对的话他不由得心里暗自捏了一把冷汗。 如果没有第一时间将经理击杀,而是陷入鏖战,那他们要面对的就不仅仅只是一个非凡者和八个佣兵,还有源源不断的增援,到时候恐怕会是凶多吉少。 艾德把霰弹枪对准经理的心房处,将最后一发子弹送入心脏。 砰! 伴随着一阵肌肉与内脏撕裂的抽搐,对方终于停止了这毫无意义的呼吸。 然而这还远远不是这场战斗的尾声 嗡!嗡!嗡!警报笛声终于姗姗来迟地响起。四面八方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所有人的目的地都只有一处,六号库房。 第二百六十一章 特别搜捕行动(其八) “先退回去再说。”艾德抬手示意道。 走廊里缺少掩体,又极容易腹背受敌,在这里接敌显然不是个好主意。权衡再三,他选择带人先退回库房,重新制定对策。 库房密密麻麻的货架是极佳的掩体,最重要的是,库房里有着大量重火力武装。 啪嗒。待所有人进来后,艾德关上门,从货架上翻出一整盒铝热步枪的子弹,放进了被织血蜂所寄生的食尸鬼的冰柜里 必须优先把织血蜂巢处理掉,一旦这种入侵生物在市区内扩散,所引发的危机等级写在档案里少说也要加一颗星标。 由于内置了金属氧化物,铝热剂在燃烧时并不需要额外耗氧,所以直接在冰柜内部焖烧即可。 “马文,你应该带了引信吧?” 既然对方带了这么多黑火药,那引信装置自然也少不了。除非他真的疯狂到打算搞自杀式袭击。 “当然”马文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你们想办法突围吧,我留在这里拖住他们。我只有一个请求能不能帮我把外面的兄弟们救出去?他们应该还活着。” 既然经理打算靠谈判解决问题,那佣兵们对于马文留在外面接应的几个朋友想必不会下死手。这些人眼下的确还有一线生机。 “你先布置引信吧,我自有安排。” 艾德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转头对说道: “安洁莉卡,帮我穿戴一下龙骑兵盔甲。”虽然一个人也能完成,但有人协助穿戴可以大大提高着甲效率。 “好的明白。”安洁莉卡稍愣片刻,随即立刻答道。 艾德套上隔热棉服,以免被锅炉的热量烫伤,随后走到在摆放好的外骨骼框架前,踩了上去: 先穿胫甲,从左腿开始。随后是腿甲、胸甲,最后是臂甲、颈甲、肩甲,以及各种关节护甲。 这是当初卡塔莉娜教他的,上半身在套上胸甲臂铠之后就没那么容易蹲伏弯腰了。 “呦呵,可以啊宝贝儿,居然还知道这个规矩?”一旁帮忙递护具的白矢饶有兴趣地问道。 “是啊,之前遇到过一位专业人士,给过我一些指点。”艾德一遍穿戴一边说道。 如果存在“骑士学”这门专业学科的话,那卡塔莉娜的确可以算是这门学科里专家中的专家了。 虽然听上去繁琐,但在有一位皇家学会工程学成员的娴熟帮助下,整个过程并没有花多久时间。 最后艾德戴上了头盔。用于保护面部的面甲会阻碍大部分视野,只有正前方的视域可以看到东西。但这并不是问题,独眼蜘蛛可以提供修正视野。 “动力部件校准完成,锅炉预热完毕,可以启动了。”安洁莉卡在一旁提醒道。 艾德拉动启动装置,汽缸立刻运转起来,带动了活塞零件运作。排气孔喷发出一束均匀的蒸汽热束,仿佛纯白色的龙息一般。 温度逐渐燥热起来,好似有一块巨大的烙铁隔着棉被贴在他背后。散热扇也跟着运转起来,发出恐怖的嗡鸣声,现在他浑身上下仿佛有一整支水平欠佳的乐队在演奏。 他试着迈出了一步,盔甲的大部分重量被动力外骨骼消解掉了,几乎感觉不到沉重感,总体来说相当轻松。 很好,看样子没什么问题。艾德继续说道: “听着,安洁莉卡,我先在这里拖住敌人。待会儿你拿上我的背包,接下来坐货运厢车离开这里去到卸货区。抵达之后,你们再把厢车重新送回来,我待会儿坐厢车离开。明白了吗?” 货运厢车出于承重考虑使用了钢制结构,可以有效抵挡子弹。 而佣兵的首要目标必定是确保仓库的安全。因此只要他还在库房里,对方就不会调拨太多兵力去追击其他人。 “明白。”安洁莉卡简洁明了地答道。 “等出去之后打开背包,我会用背包里的黄蜂无人机在空中协助你们进行搜查,UU看书nt尽可能确定被俘者的位置。白矢,我需要你带领其他人去解救马文先生的同伴。” “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 白矢耸了耸肩,看样子似乎对艾德的安排有些不太满意,但还是同意了。 “马文,把你运来的炸药都埋好,引信设置成30秒。这些东西看样子今晚我们是搬不走了,只能把这里炸掉。” 艾德将蒸汽机炮连接至身后的锅炉,离心圆盘立刻嗡嗡转动起来。 单兵式蒸汽机炮,有时也被称之为“蚁式机炮”,其基本可以视作蝎式蒸汽机炮的小型化。虽然威力有所减弱,但射速依旧相当惊人,金属弹幕可以轻易撕碎敢于挡在面前的非装甲单位。 它有一个内置管道的离心圆盘,其顶部装填的球形弹丸会从圆盘中间的孔洞下落至分散的管道,并通过高速旋转产生的离心力将金属弹丸发射出去。 当按下发射扳机时,离心圆盘会在特定角度短暂打开,允许一枚弹药通过进入枪管,直形的炮管则会约束弹道,让弹丸能够直线飞行。 大部分情况下,蚁式机炮都是搭配龙骑兵装甲使用的,也只有外骨骼装甲的动力系统才能够负载得起武器的重量。但如果有必要,其仍可以安装独立的锅炉作为固定机炮使用。 “没问题。伙计我得说,之前我对你有些误会,希望你别介意。”马文有些惭愧地说道。 “等活着出去再说客套话吧。”艾德掩上面甲,提起蚁式机炮说道。 第二百六十二章 特别搜捕行动(其九) 噔。 钢铁手甲扣下了拉闸,在机械装置的驱动下,货运通道的仓门缓缓打开——目光所及之处,7、8名佣兵正在从货运通道尝试攻入库房。 本来漆黑沉寂的货运通道亮起了一片光芒,照在他们惊讶的脸上,那些惊讶很快变质成了绝望。 看来他们并没有想到退缩进库房里的敌人竟然会主动把门打开,更没想到敌人能够熟练使用库房里的装备。 哒哒哒! 艾德抬枪便射,弹丸如暴风骤雨般宣泄。缺少掩体的走廊成了屠宰场,无处躲藏的佣兵们瞬时间被蚁式蒸汽机炮打成了筛子。 惨叫声戛然而止。至少这种绝望和痛苦没有持续太久。 铁雨之下,血沫横飞,一片地狱景象。哪怕已经支离破碎,那些断肢和碎肉依旧好像还活着一样在地面上零零星星地抽搐。 我真的习惯了吗?他深吸一口气。 即使已经习惯了剥夺他人生命的感觉,此情此景依旧让艾德感到一丝阴翳。但眼下并不是适合沉思的时候,他已经清出了一条道路,是时候让货运厢车启动了。 “出口清干净了,你们上车吧。” 艾德转身回到库房内,重新给蒸汽机炮补充了子弹。 “起爆装置在这里。我定好时间了,30秒钟。” 马文递给他一支连着长导线的按压杆,连接着用一枚怀表机芯改装制作而成的简易定时起爆装置。 行吧,糙一点就糙一点吧,只要这东西别提前炸了就行。在揭开面罩确认了一下这东西没有明显问题之后,艾德对安洁莉卡特地说道: “头埋低些,别东张西望,小心流弹。” “明白了,老师。”安洁莉卡轻轻拍了拍他的机械臂,“你也多保重。” 三人跳上了货运厢车,随着发动机再次转动起来,厢车在轨道上缓缓加速,向前驶去。通道尽头的敌人顿时被这些厢车撞得猝不及防、东倒西歪。 一旦炸弹引爆,整座仓库都可能坍塌。因此,在救出马文·辛克莱的同伴之前,他还需要尽可能地坚守六号库房。 至于为什么要帮这个家伙,艾德的理由也很简单—— 这是一个会把抢到的菠萝拿出去免费发放给贫民窟里的人。他只是想听听看,马文为什么要做。 随后,艾德再次提起蒸汽机炮,顶开门向着员工通道走了出去。 噗噗噗—— 伴随着沸腾的声音,滚烫的子弹形成了一道放射形的射束,将前方的人员和一并扫空。 零零星星的子弹向艾德射来,却被坚实的钢铁护甲轻而易举地弹开。他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人用小铁锤开玩笑似地敲了一下,虽然确实有些酥麻的疼痛,但毫不碍事。 然而在他面前的敌人,却是真真切切地化为了一滩血泥。 另一侧的敌人显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们向着龙骑兵盔甲背后脆弱的锅炉射击。 砰砰!身后顿时枪声大作。 看来佣兵们很清楚这种装备的弱点,不过幸好他们对我不甚了解。 红眼蜘蛛早已为艾德提供了后方的视野,他早已先一步展开了『湖泊』秘文,子弹撞击在了展开的『湖泊』屏障上,却始终不能将其撕碎。 直到清理完一侧敌人,艾德才任由屏障崩裂,调转枪口向着另一侧还击。 弹雨很快将敌人的攻势冲散,然而离心圆盘里密密麻麻的金属碰撞声渐渐稀薄起来——弹药已经快要用光了。UU看书wwwt 吼! 就在艾德想要退回库房重新装填时,红眼蜘蛛视域内突然出现一团模糊的黄色斑点。 那是非凡者的活动迹象。 艾德立刻调转枪口朝着光影的方向射击。即使非凡者也要在这钢铁弹幕之下退避,否则同样是死路一条。而他可以趁着对方退避的机会撤回房间—— 可是对方却并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 只见一名身材魁梧,裹着覆面斗篷的身影朝他猛冲了过来,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同时,他的右手伸向腰间,猛然一甩,一股裹挟着闪电的弧光朝他飞旋过来。 带有电能的金属投掷物……是斧头吗?『雷霆』秘文的使用者,可以一试。 艾德判断,凭借着龙骑兵盔甲的防护性能他完全可以硬吃这一击,然后用蒸汽机炮的金属弹雨撕碎眼前的敌人。 或许电流可以穿透金属护甲使他肌肉陷入短暂的麻痹,但这是值得的。 然而,意想不到的状况却出现了: 在飞行轨迹的末端,随着一段电弧的闪爆声,斧头竟然在半空中改变了飞行轨迹,劈在了蒸汽机枪的离心圆盘上。 与飞斧接触的瞬间,艾德感觉有一股酥麻的刺痛感飞扑上来,啃咬着自己的双手。 他勉强站定脚步,离心圆盘却已经被这股力量掀飞了出去,仅剩的金属弹丸宛如糖球般噼里啪啦地撒在了地上,仿佛某种节日派对。 面甲孔隙的视野中,男人正以一种奔雷般的气势向着他冲来,青筋暴涨的双手掌心隐隐浮现金黄的雷光。 喜欢守秘人程式请大家收藏:()守秘人程式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六十三章 特别搜捕行动(其十) 视野里,袭来的身影渐渐放大,眼看就要冲杀在一起。 由于穿戴式机械臂完全不适合用手杖这种灵活的武器进行攻击,所以艾德根本就没把白鸦手杖拿出来,而这套龙骑兵盔甲也并没有配备的近战武器给他使用。 而眼下早已来不及卸掉龙骑兵盔甲,情急之下,他也只好掀翻了一旁的木制货柜,朝覆面斗篷男人扔了过去。 啪!几束电弧闪过,木制货柜被迎面而来的一拳打得粉碎,随即在半空中被冲来的身影冲散。 所幸这一下也暂缓了对方的冲击力。艾德终于看清,男人左手戴着黄铜指虎,右手则空空如也,显然是用来投掷飞斧的惯用手。 在男人脖子上露出来的,是一枚银质铭牌——据说这是队长级别特有的铭牌材质。 艾德趁势低头挥动右手,一记摆拳挥舞出去,却被对面闪避开来。 虽然龙骑兵盔甲提供了极强的防护力和力量增幅,然而披甲后的动作也远不如平时流畅。 艾德本身完全没有披甲格斗的经验,只有凭借着卡塔莉娜人物卡所提供的些许条件反射似的直觉,照猫画虎地和对面对峙。 藉着对方向后躲闪的时机,他左手高举,一把拧下头顶上方蒸汽管道的铅管,勉强当做一根棍棒使用。 只见铅管的横向挥砍被男人低头躲闪开来。随即,这位队长用黄铜指虎一拳打在艾德腹部,传导而至的电流令内脏顿时产生一阵翻江倒海的痉挛,但所幸只是阵痛。 他猛地挥动右手机械臂想要擒住斗篷男人的咽喉,以机械臂的巨力,想要拧断此人的脖子完全不成问题。 然而在对方灵活闪躲之下,艾德仅仅只是堪堪抓住了斗篷男人的肩膀。他瞬时将男人凌空提起,铅管砸向男人的脑壳。 然而,又一柄闪着电光的斧头猛然砍在了艾德的右臂上,手臂肌肉顿时一阵抽搐,男人也得以趁机扯断斗篷,挣脱了机械臂的钳制。 所幸龙骑兵盔甲是完全的机械结构,没有电路元件。艾德左手的铅管虽然没能打在男人的头上,末端却依然敲击在了男人的右腿膝盖上,将他打翻在地,滚了几圈。 这一击彻底摧毁了这位队长级别劲敌的机动性。艾德快步向前,想要尽快抓住对手将其结果掉,以免后续的敌兵再围上来—— 然而,就在他将手伸向对方的咽喉时,他却在敌人的脸上看到了一抹获胜的笑意。 糟了! 艾德这才意识到,对方的这一系列行动目的仅仅只是在诱骗自己俯身半蹲,露出破绽。 只见俯身侧倒在地上的男人以左脚蹬着墙壁,猛地借力在地板上泥鳅般灵活顺滑地滑行,堪堪划过了艾德机械臂的擒拿—— 更为致命的是,他竟通过这种方式成功绕到了艾德身后。 背后的锅炉是龙骑兵盔甲最为脆弱的部分。一旦锅炉损毁或者发生故障,龙骑兵盔甲就将失去动力源,变为一坨沉重的巨型金属板甲,又或者说,一个钢铁牢笼。 铁砧演示过很多次这种状况,但艾德没想到的是,有一天竟然会轮到他自己。 他匆忙转身挥动铅管向后横扫,然而为时已晚,斗篷男人已经像壁虎般攀抓在了锅炉上,随着艾德一同转身。 “你死到临头了,蟊贼。”身后传来一股阴鸷的冷笑声,男人终于说出了双方相遇后的第一句话。 几乎与声音同时传来的,是斧头敲击在锅炉上的剧烈碰撞声和金属的断裂声。高压蒸汽管道被劈出了一个巨大的裂隙,浓郁的蒸汽顿时喷涌而出,将狭窄的走廊化为一阵蒸汽雾海。 混乱之中,艾德终于抓住了男人的手臂,将其猛地甩在墙壁上。 然而,就在他想要再一次将对方摔在地板上,一脚跺碎男人的咽喉之时,失去动力的沉重感席卷而来。 一股沉重得几乎透不过气来的重量降临在艾德身上,仿佛整有一座山将他压住。几乎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需要调动全身的肌肉来对抗这种惊人的重量。 迟缓、沉重、无力。这种无力感此刻正如泄洪般地成倍加剧。艾德知道,自己恐怕已经来不及杀掉对手了。 就在这时,艾德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举动—— 他用尽最后的力量蹲了下去,将头部与上半身抱紧,以保护头部和颈部,彻底缩了起来。 …… 好多血啊……是我的血吗? 安德森队长在蒸汽浓雾中挣扎着站了起来,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他吐出一口鲜血,右膝盖的断裂令他走出的每一步都剧痛无比。 呵呵……好痛啊。 痛是个好消息。他目睹过很多即将死去的人,他们在临死之前都感觉不到疼痛。 他曾亲眼见过一个只剩半截身子的人,死前一个劲地念叨着腿上好痒——当然,失去的那半截身子被是他亲手砍掉的。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原地,观察着猎物梦呓似地在血里游泳,直到死去。那种感觉……很奇怪,但又很美妙,尤其是在一场激战过后,是绝佳的放松方式。 自己的也好,别人的也罢。他只是想看更多血,仅此而已。 眼前的龙骑兵盔甲正蹲坐着蜷缩在地面。里面的人一动不动,就像……鸵鸟一样。 是啊,鸵鸟。我见过这种生物,在哪里来着? 他试图从耳边的嗡鸣和眼前的天旋地转中找到问题的答案,但很快放弃了。他只记得那是一种愚蠢的巨型鸟类,在遇到危险的时候,它们会把脑袋埋进沙子里,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但它们终归无法骗过死神。 第二百六十四章 特别搜捕行动(其十一) 安德森现在很愤怒。 雇主死掉了。这份合同自己不光拿不到钱,搞不好可能还要挨一顿处分。 他没想到西岸公司的市场部运营经理就这样被人杀掉了。能担任西岸公司经理的人可几乎全都是非凡者,个顶个的人精,敢得罪西岸公司的势力更是没有多少,无论黑白两道总归都要卖些面子。 可这位经理就这样被杀了,尸体刚刚还被拖到了他面前。这让安德森愤怒之余又有些好奇—— 对方究竟是何方神圣? 锅炉喷发出的滚烫蒸汽热浪很快将周围吞没,但对他这样的二级非凡者而言,这种热浪最多也只能算是热一点的桑拿浴。 安德森走上去,想要揭开面甲看看盔甲里蟊贼的样貌,顺便给这个为自己添麻烦的家伙一个即使去到炼狱里也难以忘怀的惨痛教训。 他很享受看猎物死前恐惧的表情,那种单纯的快乐感令他想起童年时去马戏团的感觉。 然而,似乎早就预料到了安德森的做法,对方那两只笨重的机械臂死死地护住了头部。即使已经失去了动力,安德森也很难在严防死守的情况下将其挪动开。 不过他仍有其他办法将其置于死地。 在二十余年的佣兵生涯里,安德森已经杀过太多穿戴蒸汽动力盔甲的人了,这些铁壳子看似密不透风,可实际上全是漏洞: 只要失去了动力源,盔甲就变成了牢笼,盔甲里的人会像罐头里的肉一样任人宰割。而他所擅长的『雷霆』秘文,恰好是这些铁皮罐头的克星之一。 咚。左拳的电光逐渐充盈,劈啪作响的金属指虎一拳打在了盔甲的心房位置。 当强电流通过心脏时,电流会干扰心脏的正常节律,从而导致人体心脏骤停。只要持续施加电流,即使穿着全套盔甲也难逃一死。 钢铁包裹下的躯干发出了微微颤抖。咚,安德森紧接着又打出了一拳,蒸汽迷雾之中传来微微响动。 是其他手下过来帮忙了吗?呵……这些懦夫也只敢在局势稳定下来之后才姗姗来迟地捞功。 他清楚自己手底下大部分人是个什么德行。和他这种早已经把杀戮作为生活的方式的人不同,不少人只想着攒够钱找个异国他乡养老度日,不肯真心实意地卖命。 但这也没办法,他又不能把所有贪生怕死的人都杀了,那他手底下也没几个人了,更何况这样对团长也不好交代。 “不用过来了,这里我一个人就能解决。你们去追其他人。” 咚。安德森又是一拳打在龙骑兵盔甲的胸甲上,冷冷地说道。只要再打上十几下重拳,对面的五脏六腑都会被电流烧焦。 有些奇怪的是,几轮折磨之下,盔甲里的人依旧一言不发。 在他杀过的人中,大部分会苦苦求饶希望侥幸讨得一条活路。偶尔有求个痛快的,出于欣赏,安德森也会大发慈悲地尽早结束敌人的痛苦。 而这个蟊贼,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其他缘由,竟然一声不吭地忍受着电刑。 他究竟想要做什么?难道还藏着什么撒手锏? 就在他为此略微分神的时候,突然间,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仿佛有一只手将他提到了云层之中,又猝不及防地忽然放下。 时明时暗之间,安德森只觉得一阵恶心反胃,却吐不出来半点东西。 终于,那种纷乱而痛苦的无序感结束了。眼前浮现出一片血红,在血红色将自己吞没之前,他终于看清了眼前静止的画面—— 一具没有头的躯干跪倒在地上,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在哪见过呢?此刻他急切地心想道,似乎一切其他事情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他心中只有这么一个想法:我究竟在哪里见过这副躯干? 终于,安德森脑海中突然有一个片段浮现了起来,依稀记得是这样: 有一次,他弄到了一件新斗篷,为了看看披在背上的效果如何,他用两只落地镜照了一下背后,那时的身影与此刻竟有些相似。 原来如此……吗? 他终于恍然大悟地笑了笑,直到意识消散,面部的肌肉变得冰冷而僵硬。 …… 还好,捡回一条命…… 艾德调动意念,收回了无形镰刃和自己的投影,卯足力气强撑着站了起来。 没想到竟然遇上一位对抗动力盔甲经验如此丰富的对手,险些栽了跟头。幸好背后锅炉高压蒸汽管道断裂所喷出的汽雾为他制造了一个绝佳的投影环境……还顺便让结晶镰刃又多收割了一个二级人格结晶。 即使隔着一层盔甲,UU看书ww.他也听见周围早已经围上来不少敌人。可一片浓雾之中,知道队长尚在雾中,还听到“不用过来”,这些佣兵也不敢对着雾中贸然开枪。 于是,藉着这片蒸汽云雾的掩护,艾德竟然就这样拖着这副失去动力的铁壳子硬生生走回了库房内。 他回到库房内部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放置好的铝热步枪,对着员工通道的铁门连开数枪,用铝热剂产生的高温将门缝焊死。 随后,艾德才将面甲揭开,贴靠在冰柜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这大概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穿戴动力盔甲了,这东西似乎确实不怎么适合他。 动力盔甲的优势很明显:强大的防护性能,力量增幅,以及可以在不挂载额外锅炉的情况下使用蒸汽机枪——这东西即使他这样的二级非凡者端着也是不轻的份量。 而劣势同样也很明显:笨重、穿戴的时候不方便使用他自己常用的武器作战,锅炉损毁后会变成一副累赘。 对了,不知道白矢他们那边怎么样了…… 第二百六十五章 特别搜捕行动(其十二) 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弥散在空气中。仿佛正有一把熊熊燃烧的烈火正在炙烤着她的胃部,使胃液翻腾起来。 安洁莉卡气喘吁吁地从腰间的棕色皮革枪袋里取出弹匣,为自动装填式手枪更换弹药。她的手止不住地颤抖,指甲在皮革上留下些许划痕。 周围零零散散地躺着几具已经失去生机的佣兵,像别人所抛弃的布娃娃一样一动不动,上面插着羽箭又或者已经被弹孔开了膛。 原来我……竟然能做到这种程度吗? 刚刚的战斗让她进入一种奇怪的状态:好像意识完全置身事外一般,仅仅在依靠身体的本能行动……或者说杀戮? 敌人的躯体在她眼里仿佛变成一个又一个标着红点的靶标。她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向这些人射击,甚至还能感到一缕若有若无的、无法言喻的快感。 但随着那种狂热的状态消逝之后,精神上的不适感很快开始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这也是她现在开始反胃的主要原因—— 另一方面则是她确实从小到大很少见过血,就连厨房里的鲜肉她都只是小时候躲在门后面远远地看女佣处理。 “不要紧吧?” 白矢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他那张妆容怪异的脸被一副暗色的布制遮面罩衫覆盖,就连音调也低了很多,不再像公鸭一样扯着脖子说话。 “抱歉……我会尽快把状态调整过来的。”她捂着喉咙轻轻咳了一声说道。 “没事的,其实大部分正常人第一次杀……第一次取人性命时候的状态都和你差不多。只不过咱们这个队伍里碰巧没什么正常人而已。”白矢放开手笑道。 在用独眼蜘蛛确认过现场没有其他敌人之后,安洁莉卡调整呼吸,从掩体后面站了起来。 由于大部分佣兵都被六号库房方向的响动吸引,她们这边面对的敌人也只是零星的几个枪手,并没有遇到太大压力。 比较让她担心的是,刚刚库房方向传出了激烈的枪声。不知道怀科洛老师现在怎么样了。 “门打开了,我们出去吧。”旁边传来马文的声音,随即机械推拉门再次打开,外面一片夜雾缭绕。 “好的,稍等一下。” 她按照艾德的吩咐,将货运厢车重新发送回了库房。然后跟着马文到了外面,打开艾德所说的“装着黄蜂无人机”的背包。 嗯?这个涂装,怎么好像有点眼熟……?看到眼前熟悉的黄白黑“黄蜂”,她一下子愣住了。 黄白黑三色是皇家学会生产机械所广泛使用的标志性配色,同时也代表了荷黎安皇室标志性的向日葵,象征着学会与皇家的紧密联系。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尽管没有明文规定,但皇家学会仅仅只在自用款机械产品中使用这种配色,而极少在外贸或者其他渠道共享的产品中使用相同涂料配色,以示避讳之意。 虽然她不太清楚怀科洛老师是从哪里弄来的这台黄蜂无人机,但这极有可能是皇家学会的自用型号。 应该是通过皇家学会和神调局的内部合作渠道获得的自用型号,吧……?她猜想道。 安洁莉卡捧起无人机,想通过上面的钢印标签来确认组装制造厂和产品批次。可奇怪的是,这上面完全没有任何钢印,原本的产品钢印位置是完全光滑的,没有任何人为的打磨痕迹。 无论是外贸还是自用型号,UU看书皇家学会的机械产品都会打上钢印,以确保产品生产能够进行追踪溯源,减少质量问题。以她之见,像这种没有打上钢印的机械几乎只有一种可能—— 难道是某种原型机?可无论怎么看,这都是标准的黄蜂无人机1型…… “安洁莉卡,你们那边情况怎么样了?”突然间,悬挂在无人机上的独眼蜘蛛突然发出了艾德含糊不清的声音。 “啊!” 就仿佛偷东西被抓到现行一样,安洁莉卡险些一松手将无人机直接甩了出去。不过幸好,她很快就反应过来,装作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 “我们已经去到外面了。怀科洛老师,您那边还好吧?您的声音有点不太对劲。” 这种口齿不清的语音,与其说是信号微弱或晶片质量问题所造成的失真,更像是被人打了一针麻醉剂。 “那什么,我……刚刚不小心咬到舌头了。不过不要紧,我很好,你先找个平稳的地面把无人机升起来吧。” 只听另一头的艾德先是沉默了一阵,然后若无其事地说道。 “好的。” 安洁莉卡立刻找了一处适合升空的空地把黄蜂无人机放下。随着一阵嗡鸣,无人机很快爬升至一个高度,在空中绕仓库巡视一圈后悬停在半空中,缓慢调转了机头的位置。 独眼蜘蛛微型发声晶片的功率上限不足以用于广播,所以在黄蜂无人机旋翼的噪音下安洁莉卡听不到艾德的说话声,但她看懂了无人机指向的方向—— 那是位于第三层的经理办公室。 第二百六十六章 特别搜捕行动(其十三) 一分钟后,艾德终于从这副金属牢笼里挣脱出来。他直接用腰带上备用的猎刀割断了护具的皮带,将臂甲甩了出去。 呼……终于脱下来了,险些没被烤熟。他感慨道。 此刻他最里面的那层衬衫已经被汗水浸透了,伸手摸上去,背部从衣服到皮肤都热得滚烫——假如不是冰箱里有只被织血蜂寄生了的食尸鬼的话,他现在真想打开冰柜冷敷一下背部。 砰!砰! 门外的佣兵们拼命撞击试图强行把门打开,但铝热剂的焊接效果看上去不错,丝毫没有会被撞开的迹象。 艾德重新拿上自己的白鸦手杖,他听到货运通道内传来的厢车运行的声音——撤离的厢车马上就到了,只要安洁莉卡那边把人救出来,他就可以启动引信了。 他凝神回到独眼蜘蛛的空中视野。视野中,在经理室看押工人的佣兵已经完全被这台噪音巨大的空中无人飞行器吸引,想要将其击落,却被白矢从背后干净利落地一箭穿心,直直倒在了地上。 好的,看起来很顺利,再拖一小会儿就够了。 砰!砰!砰! 艾德掏出转轮手枪对准货运通道方向靠过来的敌人射击,拖延他们的攻势,尽量给白矢和安洁莉卡留了一些在经理办公室收集线索和证据的时间。 随着向货运通道方向靠过来的佣兵越来越多,火力渐渐密集起来,继续交火的风险也越来越大。 看样子差不多了,该撤离了。 确认安洁莉卡她们已经撤离后,艾德才且战且退地靠近货运厢车,翻身跳了上去,同时按下了计时引信。 子弹叮叮当当地撞击在货运厢车的外壁上,迸溅在铁轨上激昂弹跳,像是一阵欢快的敲锣打鼓声。车速缓慢而有力地逐步加快,直至难以阻挡,如同一头失控的公牛在人群中横冲直撞。 艾德尽量不去让肢体探出车厢外,以免被流弹误伤。甚至还有佣兵试图将一枚手榴弹扔进车厢里,也被他轻而易举地用手杖单手敲了出去,像是在随手击打一枚高尔夫球。 轰隆——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热烈的爆炸声,随后是某种沉重的连锁反应,墙体、天花板,最后整座仓库都开始摇晃起来,像是一场交响乐的高潮部分。 甚至连之前那些向他开火的佣兵,此刻也无心恋战,丢下武器拼命向着出口逃去。头顶上钢制结构的房梁仿佛濒死的巨人,再也支撑不住那庞大的身躯,摇摇晃晃地坠倒下来。 眼见快到出口,艾德一步跃出了厢车,在地上滚了几圈迅速卸去身上的动能,向着出口冲刺出去。 眼前地动山摇、尘土飞扬,艾德凭着记忆中的方向向前冲刺出去,直到视野里的烟尘逐渐寡淡,稀薄的星光再次复现。 就在他出来差不多十秒后,整栋仓库轰然倒塌,变成了一堆废墟。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守秘人程式】【】 艾德找个了安全的地方停下,正想用黄蜂无人机查找安洁莉卡和白矢的方位。却发现旁边的货箱后面伸出一只熟悉的三指皮手套——那是白矢用的箭术手套,正常人不会戴造型这么怪的东西。 他靠了过去。白矢狠狠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背: “妈的臭小子,你玩儿得也太极限了!我还以为你被埋进去了。” “这有什么极限的,我留了十秒钟容错的时间,已经很长了。”艾德笑着摸了摸发麻的嘴唇说道。 这话倒也不是完全在炫耀,如果预留的容错时间太长,有可能会被货运通道的佣兵门摸进库房拆掉引信。 10秒钟的容错时间不多不少,就算半路上厢车出现了什么故障,他也能临时找个较为安全的角落躲起来,保住性命等队友救援。UU看书wwet “呵呵……瞧你这副德行。话说你这说起话来怎么跟含着石头籽儿似的?路上咬到舌头了?” “遇到了一点小麻烦,不过问题不大。”艾德清了清嗓子,又拍了拍脸颊,让舌头发音清晰一点,“安洁莉卡呢?还有马文那帮人,你把他们都救出来了对吧?” “哦,我让他们去远一点的地方稍作歇息了。这里说话还是不方便,走,跟我来——” 白矢勾勾手示意他跟上来。艾德跟着他来到了一个狭窄的巷子里,两个戴着鸭舌帽的工人正蹲在地上,忽明忽暗地抽烟冷静心神,马文抱臂靠在墙边,安洁莉卡则压低手枪在一旁警戒着。 “怀科——怀科洛老师。”见到艾德,安洁莉卡先是欣喜地招手,随后又意识到声音太过高调,压低声音重新说了一遍。 “没受伤吧?”艾德走近后关心道。 “嗯。我没事。”安洁莉卡点点头,让开了一条路给艾德。 “谢谢您,先生。圣灵保佑您。”见艾德走过来,两位工人站起来主动握手致意。 艾德与他们分别简单地握手回礼,然后又看向马文。马文心领神会地上前一步说道: “我欠您一个大人情,我会想办法还的。” “除此之外呢?”艾德笑道。 “除此之外……”马文苦笑道,“我想我可能还欠您一个故事和说法?能不能单独聊。” “没问题。” 喜欢守秘人程式请大家收藏:()守秘人程式微吧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六十七章 与马文的夜谈 艾德爬到楼顶堆积的货箱上,坐了下来。远处的灯塔像一盏巨大的烛火,从惨灰色的浓雾中撕扯出一片稀薄的橘色光斑。 “这里风景好,又清净,挺适合聊天的。以前想偷懒的时候就来这边坐一坐。提提神?”一旁的马文给他递了一支便宜卷烟。 “我戒了。”艾德接了过来,随手揣进了马甲口袋里。他没这个习惯,除非是应付场面。 “没事,我懂你的意思。这烟确实狗都不抽。” 马文自顾自地擦燃火柴给自己点上了火,甩了甩火柴熄灭,一阵吞云吐雾: “你想听些什么,是捡关键的说还是从头讲?” “你从头慢慢说吧,反正今晚也没有姑娘找我约会,不差这一时半会儿了。” 马文盯着灯塔的火光想了一会儿,组织好语言后说道: “那恐怕我得从码头罢工说起。你应该知道这次和以往有些不一样吧?” “持续得太久了?” “对,码头罢工的集会持续了一个多星期。换做以往的几次,早已经有不少人家里断了粮,偷偷回去上工了——或许工友们有一颗钢铁般的心,但毕竟没人长着一颗钢铁胃,少吃点儿总比活活饿死好,现实就是这样。但这次不一样。” “你的意思是?” “工会。工会的资金突然比以往多出很多。我们有足够的资金给罢工的码头工人们发放救助粮,所以大家才能坚持这么久。” “这笔钱是从哪来的,你知道吗?”艾德问道。 “除了会费以外,工会收入主要来自于非官方慈善机构和个人名义的小额捐赠。问题在于,今年能动用的资金是往年的三倍。我问过以利亚·马尔什和工会的几个领头人,他们也给我看过工会的账本,资金来源确实是合法的。但我就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很他妈不对劲……” “所以我就盯上了资金贡献最大的几个新团体和募捐者,带着几个伙计四处打听了一下,发现这几位都和西岸公司有些关系。” “以西岸公司的体量,想做生意的多多少少要和它打交道。你觉得这其中有蹊跷?” “乍一听确实没什么可疑的,但经不住细琢磨。你想啊,这帮生意人想破脑门才挣来的钱,干嘛要突然白白送给我们这些臭苦力,真有这个善心直接给手底下的人涨点工资不好吗?没准是有人想让码头区的搬运生意做不下去,然后再浑水摸鱼。” “……于是我联系了几个给西岸公司干活儿的朋友,他们说最近西岸公司的专有库房管得很严,尤其是六号库房。我又打听了一圈,有人告诉我往六号库房运的货物都贴着西岸果品的商标。” “于是你就动了抢劫菠萝运输车的主意?”艾德饶有兴趣地问道。 “没错,由于码头停转了,货轮只能从周边的几个小港口运卸货清关,再想办法用车运到银雾市的仓库里。由于是紧急事态,货物无须在本地清关,这里面很容易做些猫腻——比如夹带些走私品,但也同样很容易中途被抢,吃个哑巴亏。” 马文说罢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丝毫没有在意自己面前正坐着一位有官方背景的人士。 “所以你在车里发现除了菠萝罐头以外还有一箱军火,对吗?” “没错。足足有十条崭新的自动装填式步枪和几百发子弹,用油纸包得锃光瓦亮。” “这东西恐怕不好往外卖吧?”艾德好奇地问道。 虽然银雾市的地下交易十分猖獗,但普通人想要找到销赃的门路也远没有那么容易。 “往外卖?不不不,你误会了。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卖掉这些武器——我们打算用这些武器把工会武装起来。” 马文·辛克莱突然不再露出那小混混般滑稽猥琐的笑容,而是很认真地说道。他那双不算好看的眼睛之中突然浮现出一股莫名的勇气。 “武装工会?这可是相当危险的想法啊,辛克莱先生。” 艾德不动声色地提醒道。一个不受政府管辖的暴力机构公然存在于社会层面上,显然是不可能被允许的。 “我从来不认为罢工有什么用,相反,我认为从一开始这样做就是错误的,就像一群羊想要靠着饿瘦自己来反抗恶狼,愚蠢透顶。对抗狼应该用犄角,而不是肚皮。” 他用烟灰在地上画了一个小小的犄角。 “可如果这头狼真的很强大呢?你有没有想过,即使有十条枪,你和你的朋友们也未必打得赢我。万一哪天我出现在你们的对面,你们打算怎么对付我?” 艾德抬起手杖,用地上的尘土画了一个大得多的狼头。 “这也是我们今晚为什么会出现在库房的原因。”马文说道,“十条枪是不够武装整个工会的,我们还需要更多装备。只要我们能造成的麻烦足够多,他们早晚会明白,‘提高酬劳’是一个成本低得多的可行方案。” “好吧……无论如何,现在这些装备都已经灰飞烟灭了。”艾德调转话头,继续问道,“说起来,既然是偷东西,那你为什么还带了一整车厢土制炸药过去?” “当然是留个后手。如果不是这一车炸药,那位经理先生还会进来和我谈条件吗?” 说着说着,马文自己也尴尬地笑了起来: “好吧,我承认计划确实有些过于激进的地方,如果今晚没遇到你们,我可能已经被自己炸上天了。” “马尔什也是这样评价你的——”艾德笑道。“‘我行我素,过于偏激’。” “也许吧。但我也不认同他的做法,为了和平而和平,最终只会导致更激烈的暴力。他是个好人,但仅仅做‘好人’是做不成事情的。” “他还说你们的在同一条道路上,只是理念有所不同。你们究竟想要什么呢?” 艾德把手杖轻轻抵在帽檐上,微微侧头问道。 “面包、工作、股份、双休日、爱、尊严,以及比这更多的东西。” 马尔什掐灭了烟,沉默了片刻后说道: “换而言之,那些能称之为‘希望’的东西。” 第二百六十八章 暗影渐生(其一) “听上去怕是挺难的。”艾德微笑道,“就连我这种替政府老爷们打工的人都还没混到双休日呢。” “是挺难的。”马文并没有跟着笑,面色凝重地看着无星的夜空。 “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要把菠萝拿去分发呢?不觉得这样会暴露你们的行踪吗?”艾德终于抛出了那个问题。 “当然,也许会惹来些麻烦。可是我们这些人吃不完那么多菠萝,难道要任其烂掉,或者不负责任地丢到大街上让人哄抢?那样就太浪费了。” 马文说得坦诚,“更何况,当人们品尝过菠萝的美味过后,想要忘记那种味道就很难了。我想,只要大家能回想起菠萝的味道,或许总有人不再甘心永远只吃又冷又硬、还搀着木屑的黑面包的。” “很有趣的想法。”艾德评价道。 “说真的,我也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是否正确,又或许我真的只是个发癫的恐怖分子?” 马文的声音几乎小得听不到。此刻他的脸上已经看不到面对着佣兵们的重重包围时的自信笑容。 “世事艰辛,大家过得都很糟,总归要有人站出来做点什么。至少你试过了。” 艾德这番话让马文良久闭口不言。终于,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已经做好了接受结局的准备: “直说吧,你打算怎么处理我。把我抓起来?放了?还是省事一点儿直接杀了,免得西岸公司从我身上追查到你的消息?” “正如你所说,辛克莱先生:和平或暴力从来不是目的本身,只是一种手段。” 艾德站起身来踱步几下,在马文面前站住,往他身旁轻轻抛下一副银闪闪的金属手铐: “我猜西岸公司现在已经注意到您的鼎鼎大名了。比起在外面遭受他们的随时可能到来的报复,监狱也未尝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戴上它,去警察局自首,在牢里面蹲个五六年,运气好的话没准儿他们会忘记这件事……” “又或者,如果你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假如它真的值得你冒这样的风险,那么就祝你好运吧……” 说罢,艾德转身离去,消失在霭霭夜色之中。 …… “多谢了,亲爱的。” 白矢伸手接过安洁莉卡递过来的咖啡放在一边,掏出梳妆镜,撅起嘴唇补上了口红。 “安洁莉卡,你要是困的话可以先去休息了。下一步做什么等明天我通知你就行了。”艾德也接过咖啡,善意地提醒道。 “不了,还是让我跟着一起听完吧,免得到时候有所疏漏。”安洁莉卡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 “也好。” 见安洁莉卡执意留下,艾德也不再劝了,端起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转头看向白矢: “我说你啊娘娘腔……你先涂口红然后再喝咖啡,那口红岂不是白涂了,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怎么叫多此一举呢?你看,杯沿上多了我的口红印,这样就不会和其他人搞混了呢。” 白矢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还特意媚笑着把杯沿展示给艾德看。 “呃……我真是服了。”艾德一阵头皮发麻,“就算没有口红印,正常人应该也不会想碰你可能会用过的杯子。” “伊顿这个老登什么时候到?赶紧把会开完,我好去补美容觉了。”白矢一脸不耐烦地翘起腿问道。 “别急,已经给他发了电报,再过一会儿应该就能到了。”艾德低头看了下怀表,估计着路程说道。 “说起来,你为什么要把那帮人放了?一起抓回去岂不是一次完成了两件任务。” “不急,他们这不是还欠着我一个人情吗,也许将来还有用得上他们的地方。”艾德笑道,“这笔人情债蹲在监狱里可没法还,你说是也不是?”艾德笑道。 有的时候握着手杖太久,就会忘记自己戴着和他们一样的帽子。 “行吧,反正是你手里的任务,你自己决定呗。”白矢摆摆左手,又握着右手的咖啡杯晃了晃,“这咖啡单喝着太没劲了,不如我们整点儿威士忌……” “抱歉,久等了各位。” 就在白矢还想饮酒的时候,一道匆匆的人影推开门走了进来。来者正是伊顿先生,正值夏夜渐热,他穿得也单薄了许多,显得体型更加瘦长。 “伊顿先生,这里是详细的行动报告。”艾德站起身来,递过一份文件说道,“桌上这些是我们在现场搜集到的物证,由于形势紧急,也只能搜集到这些了。” 伊顿摘掉帽子挂在衣帽架上,坐下打开文件簿简略地扫过几眼,抬头道: “有人通过西岸公司在银雾市走私军火,因此你们潜入了码头区,摧毁了藏在专有仓库的军火及违禁品,并造成了爆炸和骚动。大致是这样没错吧?” “是的。”艾德答道。 “除此之外,你说你还有一个猜测。” “没错……”艾德点点头,“我认为挑起皇家学会和奥克兰家族之间争端的幕后黑手,正是西岸公司。” 第二百六十九章 暗影渐生(其二) “哦?” 伊顿先是用那双灰色的眼睛扫过艾德,微微点头,随后用粗糙厚实的右手托起腮,抚摸着鬓须似笑非笑地问道: “我想听听你这样判断的依据是什么。” “大部分基于您之前的判断。如果真的有人想要故意挑起皇家学会和奥克兰家族之间的争端,那么西岸公司完全有理由这样做——奥克兰家族与皇家学会这两方势力的冲突对于西岸公司背后的自由党最为有力。” 伊顿又点了点头。艾德会意继续说下去: “……您应该还记得十六人代表团参与银雾市交通设施的规划方案这件事,这其中也有西岸公司的代表参与,但由于杰洛斯的‘意外失踪’,导致各方最终没能敲定方案。近三个月过去,地下铁路仍然没有恢复运营,可想而知,皇家学会定是对此极为不满。” “而几乎在这个事情发生的同时,码头发生了大规模罢工,而且持续的时间远超于平时。要知道,码头的货物运输公司的股份大多属于奥克兰家族,占六成以上,这样的混乱下,损失最大的一定是奥克兰家族。” “而受益最大的是谁呢?是皇家学会。这些天里,由皇家学会提供技术投资经营的银雾市空港,其货运流量提升了接近一半——因此,在奥克兰家族的眼里,这很有可能又是一次皇家学会主导的挑衅行为。” “当然,仅凭以上这些纯粹的推测内容来指控西岸公司是不够的。最关键的是,我在仓库里发现了这个。” 艾德把桌上从仓库里找到的奴隶项圈挪到了伊顿先生的面前: “我在渴望俱乐部里找到过一模一样的装置,西岸公司的试验型产品,已经被封存处理,从来没有在市场上流通过。但它出现在了渴望俱乐部里,这证明双方也许存在着联系渠道。我在想,杰洛斯是否也通过渴望俱乐部的媒介和西岸公司达成了某种交易?” 毕竟,杰洛斯不可能去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家族。他必须去找到一个靠山,而西岸公司正是极佳的选择。 “嗯,你说的不错……” 听完艾德的分析之后,伊顿再次满意地点了点头。只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像以往那样鼓掌: “艾德,如果这一次交给你来决策的话,你觉得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 我…… 面对伊顿先生的问题,艾德一时凝噎,无法做出回答。 即使他的猜测是对的,即使他们已经拿到了西岸公司参与违禁品走私的证据,他们也依旧做不了任何事: 这个名为西岸公司的庞然大物俨然已经成为莱芮亚的支柱,它实在太大了,决不能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倒下——就像他们无法用杰洛斯食人的劣行来摧毁整个奥克兰家族一样。 他可以杀掉一位西岸公司的经理,可以把整个西岸公司的专有仓库炸成粉末,而西岸公司甚至都不会因此去报复他: 因为西岸公司还有成千上万个经理和仓库,而一头大象不会因为蚊子的叮咬而发怒。 他们能做的,也只是把所有证据递交上去。这些证据会被拍照并保存进差分机内,随着科研飞艇一起运往神调局总部。但也仅此而已。 唉。 艾德心中一声叹息。他突然理解伊顿先生为什么有时会露出那种无可奈何的、苦涩而又疲惫的表情。 “现在你明白了,为什么我很少和人提起此事。”伊顿双手合拢,低头说道。 “虽然我们能做的事情不多,但终归还是有一些的。”犹豫片刻后,艾德说道,“不妨通知一下这两家,至少也能让他们稍有警觉。” “嗯……你可以先把这个消息传达给奥克兰家族,我想你应该有布兰登先生联系方式。安洁莉卡,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把这件事透露给你的导师和欧文·雅各布先生。” “好的。我会想办法让他们知道这件事情的。”安洁莉卡点头答道。 “我们可以做出警告,但是愿不愿意相信就只能全凭双方自己的意愿了。”伊顿说道,“没有其他事情你们就先去休息吧,我再把报告详细看一遍……对了艾德,你等会儿再走。” “好的,什么事,伊顿先生?” 正要离开的艾德停住脚步,关上门回来坐下。 “这份报告应该不是你写的吧?字迹完全不一样,用词也书面化得多。”伊顿问道。 “啊,这个嘛……”艾德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颊,“我写了大纲,正式部分是安洁莉卡写的。总要让新人多接触工作才能尽快成长嘛,您说是吧?哪里有纰漏我这就去改。” “不必了。”伊顿轻轻拨开了艾德伸向报告的手,“她写得非常好。” 那就好……艾德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少不了一顿批评了呢。 “好好培养她吧。等有一天你接手了我的工作,她会是个好帮手的。” 第二百七十章 猎鹰铠甲 一周之后,思维殿堂内。 艾德手掌抚过手杖的乌鸦颅骨,闪着黯色光芒的结晶弧刃顿时自虚无中浮现,隐隐雾气缭绕着摄人心魄的锋芒,仿佛死神藏在阴云之中的利爪。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力量正在愈发充盈,只是不知何时才会进入下一个阶段。 左手握住杖身一甩,弧刃立刻变回了原本的卡片形态。卡片上面的镰刃纹路正隐隐泛着暗淡的星彩色光芒,蠕动着、仿佛一个饥饿的胃袋,正贪婪地渴求着更多珍馐。 除了第一个刀下亡魂伊塞克长老外,他还用结晶弧刃杀死了杰洛斯·奥克兰,现在还要加上红铁安保的小队长安德森——这是他从银质铭牌看到的名字。那枚挂在脖子上的铭牌随着头颅一起滚落在地上,被艾德当作证物随手带走了。 唯一令艾德感到有些可惜的是,他没能用结晶弧刃收割掉那位西岸公司经理的灵魂: 当时在场的队友太多了,而且形势也不允许他进入思维殿堂或者消耗储备的宝石召唤结晶弧刃。 “希尔薇,你说这把结晶弧刃大概成长到怎样的程度了,什么时候才能进入下一阶段?”艾德看向房间里无所事事的希尔薇。 他看向希尔薇,后者正在无聊地把玩着一枚指尖陀螺——那是一种市面上很流行的机械小玩具,是他在制造黄蜂无人机时随手用余下的边角料做成的。 “大约五分之三,我亲爱的好先生。”希尔薇另一只手轻托着腮答道,“其中大部分能量都来自于伊塞克的人格结晶,如果你能再干掉一个四级非凡者,也许结晶弧刃就可以生长完毕了。” “再干掉一个四级非凡者……”艾德撇撇嘴自嘲地笑道,“行吧,说不定我哪天运气好,能在路边捡到一个被雷劈得半死不活的四级非凡者让我收掉。” 他能用结晶镰刃杀掉伊塞克长老纯属瞎猫碰上死耗子,这样走大运、捡大漏的机会恐怕有生之年也不会有第二次了。 “我说希尔薇啊,这东西成长到第二阶段会有很大提升吗?具体有什么能力和效果?”艾德追问道。 是会变得更锋利,还是延伸得更长?或者说不定会衍生出更多的攻击方式,甚至可以通过某种手段施放远程攻击? “事实上,就连我也不知道『结晶弧刃‘伊庇厄乌斯』第二阶段的真正效果,系统读取不到任何说明文件,只有等到它解锁之后才能知道了。” 希尔薇按停了指尖陀螺,两手一摊道。 “那好吧。还有一个问题……”艾德竖起一根指头。 “如果换作三级非凡者的人格结晶,那我大约要收割多少枚才能到达第二阶段?” “每一枚人格结晶都是独一无二的,结晶弧刃所能夺取的能量也不尽相同。但是通常来讲的话,大约3-4枚吧。” “很好……” 艾德正要说下去,却突然止声。 只见停在房门外的独眼蜘蛛视域里,红发少女正在向他卧室门的方向靠近—— 叩叩叩。 “怀科洛老师,请问您现在方便吗?” 退出思维殿堂后,艾德从床上坐起来。他熟练地收起捕梦网放在床底,搓了搓脸颊对门外说道: “当然,稍等一下,容我更衣片刻。” 他站起身来拉开窗帘,打开窗。现在是早上九点,亮白色的明耀日光倾泻而下,不免有些晃眼,空气中飘来一股带着暖意的太阳气息。 系好马甲的最后一个纽扣后,艾德打开了房间门。 不好意思久等了。他刚想这样说,却被安洁莉卡先一步的道歉打断了: “实在抱歉,打扰您休息了。我的个人装备刚刚运到了,请问您现在有空跟我走一趟吗?” “没问题。东西很多吗,要不要我雇一辆货运马车?”艾德爽快地问道。 “不是的,其实东西已经运送到东区据点了。” 安洁莉卡顿了顿,继续说道:“只不过其中有一部分是为您准备的。” …… 这是……? 装备室内,两款从未见过的外骨骼装甲映入了艾德眼帘: 与龙骑兵盔甲那坚实厚重的形体不同,眼前黄铜色的骨架干瘦修长得仿佛一具骷髅,金属的光泽却又赋予它一种精干的气质。 一副造型特异的胸甲被套在了躯干的位置。外形就像传统的骑兵式胸甲那样,轻盈而光滑,保护着最为关键和脆弱的躯干。 唯一不同的是,在胸甲正中央,一副镶嵌着介乎于灯泡和沙漏形状水晶的圆盘型机械装置引起了艾德的注意—— “晶尘反应炉?”即使没见过,他也不可能看错。 这是皇家学会致力于取代传统蒸汽锅炉的新一代先进型动力源,通过在中空水晶的晶体腔内引导可控制的晶尘激发反应来持续释放高强度能量。 晶尘反应炉与蒸汽锅炉相比较优势极为明显——动力强劲、轻巧便携、能量损耗低,且不会排出巨额热量。 相比之下,晶尘反应炉的劣势也同样明显:由于天然水晶的差异性,每一台晶尘反应炉的都需要经过数十次乃至数百次人工校准才能投入使用。这一点注定了晶尘反应炉无法大面积投入使用。 与此同时,考虑到晶尘反应的不稳定性,需要使用者有能力对流量、流速、压力等关键参数进行调节,以免发生超负荷自爆或低负荷熄火等意外事故。这也对晶尘反应炉的使用者有着一定的技术知识要求。 但无论如何,毋庸置疑的是,晶尘反应炉一定是外骨骼装甲最为轻巧、便携的动力源。 “是的,怀科洛老师。这是皇家学会最新批次的实验型装备,虽然还没有正式命名,但我们内部一般称其为——” 安洁莉卡在他身旁介绍道: “猎鹰铠甲。” 第二百七十一章 安洁莉卡的赠礼 猎鹰,翱翔于天际、轻盈而又致命的优雅猛禽。 这副动力盔甲的设计理念似乎也涵盖了这层意思,为了确保机动性从而舍弃了全身防护,仅装备了胸甲对躯干部位进行重点保护。 “看上去比龙骑兵盔甲要轻很多,这副甲全重多少?” 艾德手掌轻轻拂过宛如镜面般泛着涟涟银光的护甲,审视片刻后问道。 “在涵盖动力骨架的情况下,猎鹰铠甲将重量减小至了极限的49kg,其中动力骨架重量为33kg。胸甲护板的正面部分平均厚度可以达到7,甚至超越了龙骑兵盔甲,足以抵御绝大部分类型的子弹。”安洁莉卡说道。 “相当轻巧了……相对于龙骑兵盔甲而言。” 艾德用指节轻轻敲了敲护甲板,传来的回声相当厚实,像是敲在一根钢筋上。 尽管49kg的重量依旧几乎相当于传统的全身骑士甲胄的双倍重量,但是考虑到动力系统的支持,灵活性应该会更接近于轻甲。 要知道龙骑兵盔甲的全甲重量达到了恐怖的168kg,而这仅仅只是盔甲、骨架加上动力锅炉的重量,还不涵盖武器和其他附加模块。 这个重量几乎已经是一个普通强壮成年男性的站立负重极限了,更别提穿着它走动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尤其是无动力源的情况下,这一点艾德不久前才深有体会。 “您不打算穿上它试一下吗?”见艾德迟迟没有反应,安洁莉卡侧头问道。 “我……” 艾德突然间轻笑一声。他意识到原来安洁莉卡是打算把其中一副送给他,不过这套装备对他来说提升不算特别巨大,反而欠了一个大人情。 49kg的夸张重量和昂贵的动力源燃料注定了猎鹰铠甲不可能让他平时随身穿戴,只有在神调局的作战任务中才能使用。至于想要偷偷穿出去,恐怕也不太现实。 就像紫焰炸弹一样,威力不俗,但能派上用场的地方太少了。 “俗话说无功不受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安洁莉卡,但咱们也才刚认识没多久,收这么大一份礼,恐怕我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他委婉地拒绝道,“不如你暂且留着当作备用吧,一旦出现无法短期维修的故障,另一副至少也能够作为应急使用。” “您教了我很多有用的知识,我相信知识对人来说是远比物质更加宝贵的资产。” 安洁莉卡认真地说道。紧接着,她一阵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说了出来,声音里多出一抹难以言表的哀伤: “其实……这副动力盔甲原本是为亚瑟定制的。只是由于工期的原因没能尽早交付到他手里。” 唉,要是早一点收到这副盔甲,亚瑟也许是不是就不会死了呢? 艾德突然遗憾地想道。造化弄人,命运总是在某些关键的岔口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我知道您在想什么。我也曾在许多个痛苦的日夜里反复想到这件事,终日惶惶不安、自怨自艾。但无论我有多想否定这个残忍的现实,发生过的事情都已经无法改变了。” “……我不希望它仅仅只是作为一个往日的纪念品而被尘封起来,那样毫无意义,亚瑟也不会喜欢这样的。它应当被用在更加有意义的地方,发出光芒和热量。就像现在这样。” 安洁莉卡按下了启动扳机,晶尘反应炉发出一声如铃音般清脆的鸣颤,随后闪耀起来。 机械之心搏动着,如大海般幽邃的蓝,又似晴空般璀璨万丈。 “不知为何,初次见面时,我在您身上看到他的影子。请您收下它,让它闪耀下去吧。” 她的眼中尽是平静,似又带着一往无前的决心。 好吧,既然话已经说成这样了,再拒绝就不礼貌了…… 艾德轻叹一声,点点头接受了馈赠:“那就多谢了。我尽量不辜负你的好意,还有亚瑟的。” 他先是装上了外骨骼框架,再套上胸甲。在外骨骼框架的力量支撑下,铠甲确实轻巧如无物一般。最后,他在晶尘反应炉的位置装上了护心镜,确保最关键的动力源不会被轻易摧毁。 “感觉如何,怀科洛老师?这套装备目前还在测试阶段,如果有任何意见和建议欢迎您随时反馈,我会认真记录并返回至设计所的。” 艾德掏出腰间枪套里的火山手枪,关上保险在手里转了一圈。由于没有手甲和臂甲,且外骨骼的支撑逻辑不同,他可以轻松灵活地使用平日里常用的武器: “蛮灵活的,暂时感觉不出有什么问题。要是哪天想到了我会告诉你的。”艾德满意地微笑着说道。 “哦对了。实际上它叫猎鹰铠甲是有原因的,因为还有一副配套的设备……” 安洁莉卡上下打量着艾德和猎鹰铠甲,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 “您今天下午有空吗?” 第二百七十二章 翼装飞行 晴朗的午后,白色钟塔顶部,钢框架结构平台上。 天空干净得像一张仅涂了寥寥数笔的蓝色画布,只有几朵白云和天空中的飞艇偶尔点缀其中。沾染着些许盐味的烈烈海风正迎面朝他吹来。 “我说……” 望着脚下火柴盒大小的红色砖房和蚂蚁般的行人,艾德对着双手吹了一口气,搓了搓手掌说道: “真的有必要一上来就玩真的吗,不用先去郊外找个斜坡先练习下吗?” 据他所知,城市低空飞行应该算是高难度的项目了。第一次翼装飞行就这样飞会不会有点儿太极限了? “您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也练习了很久吗?” 安洁莉卡眯起双眼,姣好的面容泛起一抹笑意。那是种极为真挚动人的笑容,这点和她哥哥很像。 “那倒没有。”艾德诚实地答道。“当时箭在弦上,哪有工夫做心理准备呢。” 虽然成功了,第一次开枪杀人的命中率显然不是很理想。他甚至还能模糊地记得每一发子弹发射出去的弹道,以及打偏在地面上的叮当作响声——现在想想还有些后怕,那些不受控制弹跳的子弹很可能伤到他自己。 “那就是了。这不会比杀人更难的。”安洁莉卡语气柔和地说道,“就算出现意外事故,只要及时打开降落伞,我相信您的身体素质和反应速度也能确保避开致命伤。” “好吧。我明白了。” 看来是非跳不可了。虽然艾德心底知道这没什么好怕的,但对于生于地面的人类来说,第一次飞行终归是有些紧张和陌生。 “还请小心。”安洁莉卡后退几步,让开了赛道。 艾德挺直腰杆,摩拳擦掌地伸展了一下机械骨架。在他身后的这台倒三角形状、约半米宽一米高的盾状机械装置被称之为「骏鹰翼装」——皇家学会前沿型号可折叠式单兵飞行翼装。负载能力极强,足以承载猎鹰铠甲的重量。 “骏鹰”根据地区的神话和传说也被称之为“马鹫”或者“角鹰兽”,通常被学者认为是狮鹫和马混种的后代。 那是一种前半身近似狮鹫、后半身像马的大型有翼猛兽,就像这副翼装本身一样。 艾德推动肩部的控制杆,沉默的机器发出一声不安的躁动,利用一种近似钟摆的回旋由倒三角翻转为正三角,展开了它宽阔的、钢铁骨架支撑的双翼。 他后退几步,开始助跑,沿着梯形的加速斜坡一路冲了下去—— 霎时间,失重感包覆住了他的全身。那是一种近似于梦境的惊愕错觉,但此刻又无比真实。 海风被翼装的双翼撕碎,发出一阵怪异的耳鸣。羽翼迫不及待地吞咽着风,像是饥渴的旅人大口啜饮起绿洲的甜水。 渐渐地,喝饱了风的钢铁肌肉绷紧起来,艾德感觉到自己被那股包裹着他的力量轻轻托起。 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涌了上来,似与故人猝不及防的相遇——就像他拿起剑时那样。 他意识到,来自亚瑟人物卡的潜意识正在影响着他。在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下,他变成了一只雏鹰,仿佛生来就会飞翔。 艾德驾轻就熟地在气流中穿梭起来,避开那些高耸的建筑。他能看到地面上翼装飞行比赛留有的赛道标识,那是一条最为安全的路线。 就这样,他飞快地穿过所有事物——行人、马车、火车,甚至这座城市本身。 一条条马路将这座城市的街区切割成两半,将人们彼此分割开来。他隐隐听见底下有人说话的声音,但却连一个词也辨认不出来。 很快,越过常青藤桥,中央区危险的高楼大厦消散不见,映入他视野的是东区那低矮臃肿的建筑群,像是一个黑灰色的小矮人,丑陋难堪、毫不起眼。 工厂烟囱排出的黑烟令人生畏,平时在地面上的时候这些黑色的浓烟并没有这般恐怖。但此刻它却伴着浓烈的焦臭味和硫磺气息,仿佛来自地狱魔鬼的肺。 咳。好吧,我猜这也是工业化必须付出代价的一部分…… 艾德屏住呼吸,操控着翼装闪转腾挪,尝试甩开这些恼人的工业烟雾。根据他的估算,只要再前进二十或者二十五公里,他就可以到达最近的一处降落点了。 等等,那是什么?是镜片折射的原因还是我出幻觉了? 在他挡风目镜的视野里,一缕轻飘飘的、奇怪的绛紫色云烟出现在视野中,在一众向上升起的黑色浓烟中如同鹤立鸡群。 艾德不确定这是否是由于空气中的烟尘颗粒物导致的阳光散射异常。直到他冲出烟尘,才发现那并不是错觉—— 天空中,一艘飞艇正缓缓地向地面下沉,伴随着绛紫色的云烟,将午后的碧空染得血红。 第二百七十三章 天降之物(其一) 紫色云雾像一条诡异的水蛇,向着地面的方向缓缓游动。蛇头看上去正在膨胀,在天空中已经足有拳头大小,却又仿佛咫尺天涯一般。 以太气囊泄露?艾德判断道。 常见的飞艇气囊填充物有三种:氢气、氦气、以太。只有以太会在空中形成绛紫色云雾。 「以太」是一种性质特殊的神秘气态物质。在标准大气压下,它的密度仅有氢气的十六分之一,也不似氢气般易燃,成本只是略高于氦气,被认为是极佳的飞艇气囊填充气体。 唯一的问题是,对普通人来说,这是一种剧毒的物质。 即使仅仅只是短期暴露在这种气体下,也会患上各种的怪异病症——身体畸变、长出附肢、出现幻觉、精神失常、皮肤溃烂。 这种症状统称为「以太病」。已知非凡者可以在以太气体中相对存活更久,但长期暴露在以太云雾中依然会受到以太病的感染。 还有任何办法能够阻止这场坠落吗?艾德扪心自问道。 没有任何可能。 这样一个庞大复杂的机械系统,不是光靠他一个人就能进行损害管制的。况且即使借助晶尘反应炉提供的升力,他也无法仍旧攀升到那么高的高空。 飞艇的目标落点在哪里? 从飞行轨迹判断,飞艇似乎还没有完全失控。驾驶员或许试图将其迫降在西南区的空港上,这是他活下去的唯一方法,最后的救命稻草。 但也只是徒劳。从逐渐加快的下坠速度来看,艾德判断飞艇最终多半会坠毁在途经的中央区。哪怕侥幸成功,整个西南区的空港也同样会受到泄露的以太云雾侵蚀。 我应该去通知空港紧急疏散吗?不,空港的观测塔想必应该已经观测到了飞艇的动向。这会儿他们应该……等等? 艾德看到空中划过两道高速攀升的弧线。那是什么? 他在半空中小心翼翼地调整着飞行角度和视角,终于看清了半空中划过的物体——两架飞机。 紧急救援?不,更像是……唉。 艾德不愿再想下去了。这两架飞机出动的理由只可能有一种,而它们的机首和上翼也都安装着机枪炮塔。这是两架保卫空港的战斗机。 比起让飞艇就这样坠毁在中央区或空港的造成的风险和影响,令其加速坠落在东区的损害显然要小得多。这是一笔再简单不过的经济账,任何有理智的人都算得明白。 有些事情固然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不代表艾德同意这样做是对的。 不知是幻觉还是听觉,风中隐隐传来细碎的撕扯声,像是有人扯断了布匹。 四架机炮组成的火力网瞬间撕裂了飞艇的气囊。这只是普通的观光客艇,没有任何防御力,只见它像将死之人般向天空吐出了最后一口紫色脓痰,向着地面流星般加速坠去。 妈的。艾德暗骂了一声,向着他所预判的新落点方向飞去。 50米,他收起飞翼打开了降落伞包。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向后拉扯,同时速度也在逐渐减慢。 有趣的是,尽管相比于高空滑翔时速度骤减,他却反而感觉自己越变越快。 直到以一个不轻不重地速度降落在一座贫民区的二层小楼屋顶上,双脚着地滑行着又跑了十几步,艾德才勉强停了下来。 眼下没有时间浪费。他抽出猎刀一把割下伞绳,翻身踢开木板窗,跳进了底下的房子里。 “哎呦!!!”屋里的妇人发出一声惊悚的尖叫声,几乎比机炮更刺耳。 “狗日的,你他娘的到底有什么毛病?!”屋里男人先是被吓了一跳,随后跳起来强行壮着胆子吼道。他的眼中满是恐惧,尤其是眼前这个突然闯进来的年轻人还披着一副奇形怪状的盔甲。 很不幸的是,今天是礼拜日,许多人有幸在家休息。突如其来的天谴打破了这一丝闲暇惬意: “你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越远越好,快去通知你们的邻居。看看外面,飞艇马上要坠落了。”艾德解释道。 “你在说些什么?”男人目瞪口呆,一副不可理喻的模样。 艾德突然意识到,像平时一样轻声细语是行不通的。贫民窟很多没有配备玻璃窗户,视野严重受阻,而这里一贯的嘈杂混乱也使很多人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说滚出去,就现在!” 他深吸一口气,拔出转轮手枪,枪口指着男人的鼻子厉声说道。男人顿时被吓得打了个哆嗦,举起双手不敢动弹。 “求您了先生,我们还有孩子要养……”女人反应很快,鼻子抽动几乎快要哭出来。 但这不是艾德想要的效果,他想要两个人赶紧动起来: “那就带上孩子赶紧滚,别等我反悔。”他收枪指着天花板说道。 女人喏喏两声后便抱起孩子跑下楼去。艾德推开窗望向天空中坠来的飞艇,眼看还剩两三分钟时间了。 他急切地回头望去,男人竟还在偷偷摸摸地想要整理藏着的财物。 “你在干什么?没听到我说的话吗?!” “这是我们仅有的积蓄了,没有这笔钱我们也会死的。”男人两眼一闭说道。 唉…… 艾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他也知道男人说得不全是谎言,但他没时间再去做思想工作了。 这样的方法效率太低,要在最短时间内通知所有人,他必须换个思路。 只见他翻身从窗户一跃而下,对着天空连开三枪,用最大的嗓门对着四面八方咆哮道: “所有人!不想死的都他妈的给我出来!” 第二百七十四章 天降之物(其二) 砰砰砰! 三声短暂而急促的枪响响起,窗边浮现出影影绰绰的影子,人们正向枪响的方向偷偷看去。现在是时候开口了: “马上有飞艇要坠毁在这里了。不想死的赶紧逃命,逃得越远越好!就现在!通知你们身边的所有人!” 艾德从未想过自己这辈子会用这么大的声音像狮子一样吼叫,但至少这样效果不错。 人群终于注意到了天空中那抹紫色的彗星,一瞬间,惊讶变成了恐慌。 一阵此起彼伏的脚步声地动山摇般响起,形成了混乱的鼓点,而混乱和恐慌传播的速度远比他的喊声更快。 很快,即使更远处那些没有听到喊话的人也被这阵骚乱所吸引,像受惊的鸟群一样四散而逃。 艾德抬头望向半空中飘摇坠落的飞艇。时间所剩无几,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幸存下来,眼下他也只能做到这些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填充气囊用所用的气体是以太而不是氢气,否则像这样一团巨大的火球从天而降,天知道会一路蔓延到哪里去。 “别碰我!我不走!” 一阵嘶哑的、如同断了气般孱弱的吼叫声响起,打断了艾德的思绪。随后传来了妇人的哭喊声。 他靠了过去,一个干巴巴的老头拿着一把厨刀挥舞着,一旁有些肥壮的大块头男人胳膊上已经流了血。从两人面相和神情来看,很有可能是他的儿子或者其他亲属。 “爸爸!冷静点儿,你把罗宾割伤了!”一旁较为年轻的姑娘惊叫道。 “他自找的……”老人似乎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但倔强不允许他低头,“别过来,我哪也不去。你们自己逃命去吧。” 显然这位老人已经经历了一次甚至多次中风的折磨,双眼浑浊,浑身散发着阵阵恶臭的尿骚味。只要一说话,他那没有几颗牙齿的下巴就会不受控制地左右打颤。 任何明眼人都知道,他恐怕已经没多久可活了。即使只是哪怕一下轻轻的敲击,也足以夺走他的性命。 “飞艇正在向这边坠落,再在这里拖下去你们都会死的。”艾德走进屋里警告道。 “那就来吧,我早已经什么也不怕了。我在这儿活了一辈子,也注定要死在这里。” 也许老人那所剩无几的神智已经意识不到迫在眉睫的灾难,又或者他真像自己说的那样,确实早已经什么都不怕了。 “您为什么就不肯听劝呢?”年轻姑娘掩面哭泣道。 “你们先逃命吧,在这里拖下去不是办法,飞艇随时都会砸在头顶上。”艾德拍了拍她的肩膀,把她往门的方向轻轻推了一下。 “可我父亲……” 大块头男人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艾德先一步开口: “你们先走。我会想想办法的。” 尽管对方不知道艾德的身份,但他身上那副银光闪闪的铠甲和金属骨架显然很有说服力。 “好的长官,多保重。”大块头男人终于解脱般地松了一口气,点点头,拉着妹妹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比起真的相信我,也许他只是需要一个日后可以安慰自己的理由。艾德心想道,他转过头,面对着老人。时间对他来说还尚有些充裕。 “我认得你们这种人,市政厅的走狗。你只是想夺走我的房子。把我们赶出去,然后我们就再也回不来了。” 老人面容阴沉,拿着刀蹒跚着向艾德靠近,“滚出去!” 颤抖着的脆弱刀尖顶在猎鹰铠甲的胸甲上,连一道划痕都没能留下。 “其实我不负责这部分业务。”艾德随手把刀夺过来扔在地上,一脚踢得远远的,“您还是跟我走吧,房子没了可以再建,人没了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你太年轻了,不会懂的。”老人执拗的目光扫过整间屋子,似乎这就是他的一切,“什么也不会再有了,不会再有下一个春天了。我命该如此,这就是主的意志。” “我相信圣灵祂老人家还没缺德到那个地步。所以没准而是祂派我来帮您的?” 这话令老人怔住了片刻。趁着他还在零星地思考这句话的意义,艾德把老人背在背上,尽量让他脆弱的大脑少受些摇晃。空中的呼啸声越发剧烈,几乎要把两个近在咫尺的人的声音吞没。 街上已经是一片空荡荡的景象,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人还在奔跑着,也许是舍不得丢弃重要的财物,也许是想着趁火打劫。但艾德已经管不了这些了。 “你真的是天使吗?”老人用口齿不清的声音问道,“我刚刚从窗外看到有长着翅膀的人从天上降临,落在对面的楼上。” 看样子刚刚那句话让这位老人产生了某种误会。但艾德不想纠正这个错误,既然这个误会对他有利,就让它这样继续下去吧。没必要抹杀一个垂死老人的幻想。 “对,那就是我。”他点点头承认道。 “那就是了……那就是了。”老人喃喃自语,“我以为是我眼花了。难怪你刀枪不入。” “不,您清醒得很,不是所有人都能认出我的真身。” 在认识卡塔莉娜之后,艾德似乎已经对这种故弄玄虚的角色扮演游戏渐渐轻车熟路了。 “可不可以告诉我,天上的生活是什么样的?”老人憧憬又害怕地问道。 第二百七十五章 天降之物(其三) 天上的生活? “很幸福,但是也很无趣。您要知道,当一个故事里全都是好人,那这个故事多半很没意思。”艾德答道。 “我还有机会去天堂吗?我一生中犯过很多蠢事,甚至就连刚刚也是。” “任何虔信者都有机会前往天国,但您应该知道,这并不是我能决定的。” “当然,当然。只有黑门能决定,是我冒失了。”老人迟钝地、慌张地应和道。 黑门,也被称之为天国之门、光之扉、荆棘之路或赦罪之门。在圣典中被描绘为一个无光的平面体,向前方投射出布满荆棘的阴影—— 「罪人走在它的影上,若是得救赎的,便能行过去;若是无可赦的,便坠进影中。」 “小心,别说话了。” 天空中的乱流渐渐逼近,艾德加快了脚步。他把速率控制得很稳当,尽量不让老人受到太多的颠簸,也不至于被飞艇坠落所波及。 轰隆——! 飞艇的坠落声仿佛巨龙的尖啸,龙骨被挤压拧断的破碎声,墙壁崩塌的声音,金属形变扭曲的声音——以及,气囊组被彻底扯碎的声响。 四处溅落的碎片仿佛细小的精怪般叮叮当当地起舞,以太之风向着他的背后吹拂而来。艾德小心地利用建筑作为掩体躲开了冲击波,将气浪甩在后面。 待到那惊天动地的震荡彻底消散,艾德才将老人放下。 艾德盯着向四周贪婪扩散的紫色云雾,目光凝重。他身上没有针对以太云雾的防护装备,贸然进去风险过高。 对他来说目前最合理的做法,还是封锁现场并等待支援。由于储存条件限制,以太防化服需要从鸦巢进行派发,恐怕还需要一段时间。 直到雷鸣般的震声褪去,那团绛紫色的云雾将往日的一切都笼罩进去,老人才颤抖地对着空气喃喃自语: “全都不见了……” “我知道您现在一定很难过。但若往好处想,至少您和家人安然无恙,只要人还在,房屋终归还是可以重新建起来的。”艾德说道。 “恐怕我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他跪在地上呆滞地望着紫雾,双手不住地颤抖、眼眶通红,张开嘴巴却哭不出声: “主啊……如果这一切都是您的意志,究竟为什么呢?为什么让我在最后的日子里也要受这种苦难?” 也许祂并不存在,又或者祂从不在乎。艾德心想道。当然,没有必要对一位虔诚的老人说这种话。 “既然祂使我出现在这里,那么必然有其意义——” 艾德把手掌轻轻贴在老人额头,一缕风拂起老人稀疏的头发: “祂要我令你活下去,令你从过去的错误里得到教训,令你在剩余的日子里悔过,直到你领悟祂的旨意,直到你的灵魂得以安宁。” 老人惊讶地望着艾德,浑浊的双眼里泛起一丝微光,随后又暗淡下去: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我已经太老了、太糊涂了,有时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老人难过地说道,眼泪淌在他的满是褶皱和斑痕的脸颊上: “刚刚我不应该拿刀伤他的,他是我的亲生骨肉,我真的很后悔。” “家人之间难免会有矛盾——人越是朝夕相处,就越能发现彼此灵魂之间的隔阂。”艾德宽慰道,“至少事情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从今以后,你要善待自己的家人。” 说这话时,艾德莫名其妙地想到了蒂娅,还有他的养父。他知道自己在想念她们,但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这种莫名的惆怅和困扰令他不由得闭上双眼。空气中传来一丝奇特的嗡鸣声,有些熟悉,但又记不得是哪种声音。他确信那不是错觉。 像是某种昆虫的振翅声。是在逃离以太云雾吗? 以太与空气交融产生的绛紫色絮状络合物被称之为以太云雾,绝大部分生物都会天然对这种危险的浓雾产生恐惧并躲避。昆虫也不例外。 听上去像是马蜂,但是…… 艾德顺着声音的方向睁开眼看去,直到他确认了那鲜明血橙色的豹点斑纹,才印证了心中的预感—— 不,是织血蜂。 可是,为什么织血蜂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是那枚在西岸公司仓库的蜂巢没有被彻底摧毁?不,我确信铝热剂的剂量绝对足以彻底破坏整个蜂巢。 即使铝热剂没有顺利引燃导致织血蜂外泄,一周时间里也早该有大量目击记录才对。 难道是樵渔帮搞的鬼?飞艇坠毁碰巧摧毁了樵渔帮的秘密蜂场,导致织血蜂大规模泄露出去了? 也不至于如此凑巧吧?为了避免外泄,樵渔帮的蜂巢往往都是建立在地下区域的,按理说飞艇坠毁的冲击力完全不足以击穿地表。 难道说…… 艾德突然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难道说这些织血蜂来自于这艘客运飞艇内部? 第二百七十六章 天降之物(其四) 嗡…… 这只拳头大小的织血蜂并没有漫无目的地逃窜,而是直接向着艾德的方向飞了过来,螫针锋芒毕露。 「那是什么……鸟吗?」 一旁的老人指着正飞快接近的织血蜂,下巴不停地打颤。 「不。」 艾德向前两步抬起左手,杖尖霹雳般刺出,将织血蜂在半空中刺穿,随后一甩将躯壳丢在旁边,翅膀和残肢顿时七零八落。 有些不对劲。 在离群情况下,织血蜂的工蜂很少会像这样对大型猎物发起直接狩猎。比起捕食行为,这样无差别的亡命攻击更像是在……守卫蜂巢? 为防御外群蜜蜂和其他生物侵袭,蜜蜂演化出了守卫蜂巢的特性。织血蜂也有着类似的习性,守卫蜂会奋不顾身地与入侵者殊死搏杀,直到其中一方死亡为止。 但显然,作为一只守卫蜂,它追得实在过于遥远了。艾德心想道。 看样子蜂巢的确有可能在客运飞艇内部。他将独眼蜘蛛垂手丢在地上。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在『傀儡』秘文的操纵下,独眼蜘蛛苏醒过来,快速摆动着八条金属节肢,爬入了以太云雾中。 嗞……嗞啦…… 明黄色视野在以太云雾中迅速变为了不和谐的紊流,传声晶片也从四面八方传来了无法辨识的杂音,往他的意识里洪水般倾倒着无用的废料。 这样行不通。艾德摇了摇头,强忍着不适将独眼蜘蛛从紫雾中退了出来。 显然,他与独眼蜘蛛之间的联系受到了云雾的干扰,继续前进很可能会导致连接信号中断。那样他就只能等到云雾自然消解,或者自己顶着以太云雾进去找了。 等等,如果换成红眼蜘蛛呢? 也许门蒂洛萨之眼可以抵抗以太云雾的干扰。抱着试一试的想法,艾德将红眼蜘蛛取了出来,轻轻放在地上。 随着艾德将神智灌入,双瞳如门扉般骤然洞开—— 深红色视域浮现在他面前,毫不费力地刺透了层层迷雾。甚至比起以往,他的视野反而更加清晰了: 在以太云雾中,往日那些千丝万缕的黑色织网和污浊的蠕动之物消弭无形。取而代之的则是空寂的虚无,犹如直面亘古的星团般,混乱又浩瀚。 物体被拆解成简单的几何形状,在他面前展开,又像一道高明到无法解答的题目般排列组合。奇怪的是,他仍然可以轻而易举地分辨出事物原本的样貌,丝毫不受影响。 这太奇怪了…… 艾德被这种体验震撼得无以言表。即使是刚刚在空中飞翔所带来的震撼感,此刻在这种精神洗礼般的冲击之下也显得如此不值一提。 许许多多回旋交织的混杂线条所构成的图案悬浮在空中摆动着,轨迹仿佛一束束迎风飞舞的飘带。漫无目的、随波逐流。 那是四散飞舞的织血蜂。它们忽视了毫无生命迹象的红眼蜘蛛,这种机械造物对它们来说与草木岩石无异,不值得关注。 庞大的飞艇残骸好似一块遗留着数不尽问题的黑板。燃烧的客舱里,到处都是血红色的蜜浆,旅客们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了地上,客舱最后坠落前的倾斜令他们堆在了一起,形成了一团诡异的景观。 人体的内脏、残肢、骨骼,用一种不那么反胃的方式展现了出来。艾德尽量不去用理性将他们原本的样子还原拼凑起来,试着寻找最大的问题——蜂巢的踪影。 尽管尸体上仍偶有织血蜂焦躁地钻入钻出,但这些都与他之前亲眼目睹的蜂巢不似。 不在这里……难道是在货运舱? 搜查过货运仓后,艾德同样没 有发现蜂巢的踪迹。 难道在发动机舱室或者机舱外部?不可能,机舱外部在高空中气压不足,温度也太低,接近于极寒环境下织血蜂根本不可能存活。况且发动机舱室本身也与客舱货仓并不连通。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驾驶舱。 为了保证舒适性,飞艇驾驶舱、客舱和货舱内部的空气都进行了加压升温处理,并且通过换气管道和加热管路互相连接,确保环境与地表接近。他判断织血蜂很可能是通过换气管道进入了客舱。 果不其然,当艾德控制红眼蜘蛛也沿着换气管道进入驾驶舱后,一团巨大的、蠕动着的椭圆球状物体进入了他的视野。 天呐…… 直到理智逐渐理解了现状,艾德才看清了以太云雾下发生的一切: 一个臃肿的怪物正襟危坐在属于他的机长座椅上,整个背部与已经与座椅上蜂巢状的组织结构相连,以座椅为基底堆成了一座小小的蜂巢山丘。 即使在刚刚撞击中半个驾驶舱已经与地面融为一体,头部像西瓜一样碎裂,他也还依存活,挣扎着、扭动着,却始终无法从蜂后编织的血肉王座上站起身来—— 无论他是否接受,他都早已被蜂后加冕为王。 第二百七十七章 天降之物(其五) 像这种程度的大型蜂巢,绝不可能是单只蜂后一天之内能够筑成的。艾德推测道。 尽管已经被蜂后寄生,但这位机长依然把肿胀得无法辨认的手指放在控制台的方向舵上。或许这艘客运飞艇已经载满蜂群在大洋上飞行很久了,被操纵的“求生”本能使得机长控制飞艇朝向空港飞行。 被飞行器击落后,气囊内的以太气体与空气混合形成以太云雾倒灌进舱体,使得蜂后的腺体发生变异,分泌出了错误的信息素,从而导致蜂群开始失控。 但这只蜂后究竟如何寄生到机长身上的?他疑惑道。 不,这都是后话了。现在的关键问题是,该如何处理掉这颗蜂巢? 蜂群仍在蜂后的“号召”下不断从血肉蜂室中涌出。假如不处理掉蜂后,蜂群会源源不断地扩散到周边地区袭击平民。 利用投影? 不行,即使是投影状态也会受到现实位面的影响。这么做和直接进入以太云雾中没有任何区别。 最糟糕的是,哪怕冒着吸入毒气的风险投影出来,他也没有能够对付蜂群的高效手段。面对一只两只零星的织血蜂还好,一旦整个蜂巢都一拥而上朝他袭来,艾德恐怕连自保都难。 卡塔莉娜所擅长的盾式结构『湖泊』秘文无法包裹住整个躯体,就算包裹得住在围攻之下恐怕也撑不了多久。 较为理想的方法是利用是『霜冻』秘文的低温干扰蜂群活性或者『火葬』秘文的大面积灼烧蜂群,可艾德对于这两种秘文都并不擅长。 「帝王之血」燃烧弹的威力和杀伤面积倒是足够大,但恐怕有些大过头了。更何况这次测试飞行艾德根本没带黄蜂无人机,更别说燃烧弹了。 观察形势,等待支援。这是目前最为稳妥的做法。 艾德取出插在枪袋侧袋上折叠式信号枪,掰了一下将折叠握把装好,扣上锁扣,装填插在侧袋上的信号弹,压倒击锤对天发射。 砰! 信号弹发射出的星光体在天空中留下一道闪耀的轨迹,即使白天也依然醒目。假如有任何神调局探员或者其他救援人员看到,应该都会来这里与他会面。 “那是什么?”老人惊讶地盯着这支会射发光束的手枪问道。 “来自天国的……火器吗?”他想了好久才想起自己想说些什么,缓缓念叨,“我以为你们那里的武器会更加的……哦,传统一点,比如剑或者长矛什么的。” “呃,这个就叫做与时俱进嘛——时代总是在发展,天堂也一样。”艾德对此解释道,“别担心,很快就有会其他的天使来帮忙了。我先带您找个安全的地方暂避一会儿,好吗?” 说罢,艾德搀扶着老人找到一处安全的位置坐下,随后回到原处等待支援。大约五分钟后,他看到一个穿着神调局制服的身影出现了—— 即使这样炎热的夏天,来者也穿着厚重的黑色风衣,手套盖住了整个袖口,鸟嘴面具被护理得闪闪发亮,只有脖颈立领处漏出的隐隐绷带让艾德认出了他的身份。 “陌客,真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赶到了。还有其他人一起吗?”艾德走过去说道。 “情况。”只见鸟嘴面具向一侧歪了歪,里面的人吐出了话语。 “我在这艘坠毁的客运飞艇里面发现了大型的织血蜂蜂巢。鉴于受到以太云雾的影响的织血蜂正在向外扩散并无差别攻击任何活物,我认为有必要尽快消灭蜂后。” 艾德简略地将情况传达给陌客,“但是在此之前,我们必须等待以太防护服从鹰巢抵达这里。” “不。太慢了。”陌客僵硬地摇了摇头,“你,留下。我,进去。” “你确定吗?”艾德眯起眼睛,认真地对陌客问道。 他知道陌客也许有某种办法。这是个向来沉默寡言的人,也极少与其他探员有交流,不只是艾德,恐怕整个东区小队的大部分成员都对其知之甚少。 “相信我。”陌客只是说道。说着,他抽出镰刀走向以太云雾。 “等等!”艾德在身后喊道。陌客转了过来,等待着他的回应。 “先别急着进去,等我替你解锁蒸汽压力门。” 既然对方如此笃定。作为队友,艾德也必须给予其应有的信任。 由于多年前那起着名的“梦幻之星号”空中劫案,客运飞艇的驾驶舱普遍安装了特殊的蒸汽压力门,使其正常情况下仅够能从内部打开。 应该是一个特殊的旋钮,可以开启泄压阀降低蒸汽压力,从而使得锁闭的舱门开启…… 艾德操纵着红眼蜘蛛,在那幻景般的视觉中苦苦找寻,却始终无果。 糟了,该不会——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在血肉模糊的驾驶舱室内,一行极其难以识别的小字和圆圈标识出了“驾驶舱门泄压阀”,眼蜘蛛对这种软体韧性结构根本毫无办法。 “次……”艾德不由得从牙缝里挤出了半句脏话。 “怎么?”一旁陌客的脑袋歪得更加明显了。 “没事,遇到了点特殊状况。我再想想其他办法。”艾德右手揉捏着紧皱的眉头,凝神苦想。 为了避免驾驶舱内侧旋钮损坏导致里面的人无法出来的情况,驾驶舱应该还留有一个备用的解锁装置,这个装置应该在……在哪里来着? 第二百七十八章 天降之物(其六) 对了,顶部引擎吊舱。 那里无法从客舱直接进入,是个放置备用开关的好地方。 虽然没有亲眼看过飞艇的蓝图,但是艾德确信,假如驾驶舱门设置了备用解锁装置,那么首选的位置一定是顶部引擎吊舱。 红眼蜘蛛迅速靠近了位于飞艇气囊处上方的引擎吊舱。由于位置和气囊的缓冲作用,这里的损毁情况姑且还算轻微,主引擎还没有完全失能停转。这也是为什么驾驶舱门依旧锁闭的原因。 应该就是这里。艾德操纵红眼蜘蛛沿着还在运转着的设备一路搜索,果然找到了泄压阀的控制器。 「稍等,马上就好。」 红眼蜘蛛打开了泄压阀。随着一股强劲的蒸汽散逸而出,压力表的指针读数也在逐步下降,驾驶舱的压力门应该已经打开了。 「可以进去了……等等?」 艾德刚要撤回独眼蜘蛛,却发现泄压阀再一次回弹闭合了,蒸汽压力再次攀升上来。 看来还是出了故障。尽管仍能勉强运转,但是这么一大坨机器从几千米的高空坠落下来,想完好无损是不可能的。 真是祸不单行啊。艾德苦恼道。 他仍然可以让红眼蜘蛛留在这里以保证泄压阀持续开启,但问题在于,这样一来他就没办法用红眼蜘蛛帮助陌客了。 「怎样?」陌客问道。他又向前走了几步,似乎已经不想再等了。 「门已经打开了。但是独眼蜘蛛需要留在顶部引擎吊舱,没有办法给你信息和支援。请务必小心。」 「无妨。」 陌客给艾德比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留在原地,自己一个人走进了以太云雾中。 只见他站在剧毒的云雾中停下,无言地摘下了面罩。艾德看不清背对着的面孔,但那深沉的呼吸仿佛要将整个肺部乃至身体填满。 突变发生了—— 陌客风衣的躯干开始蠕动,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几声凄厉的、难以分辨的意义的野兽嚎叫在他体内响起,宛如远古异教的合唱。 他向雾中走去,直到陌客的身影隐没于云雾中的最后一刻,艾德隐约看见几道扭曲的触须从他体内探出。 这是……难怪他敢踏进以太云雾中。 艾德想起了陌客曾经用过的雾化器,也是同样绛紫色的气体。原来那就是以太吗? 重度以太病需要定期吸入以太气体以防止增生病变的器官发生衰竭。原来如此,他原本以为那是某种***之类的药品。 被这声低沉的嚎叫所惊动,舱内的蜂群也如惊扰的鸟群般升腾而起,就连已经扩散出去的蜂群也开始重新向内收拢,誓死扞卫蜂后。 他隐隐听见撕扯声、冲撞声,蜂群的鸣颤声,砍刀砍在血肉上的声音,还伴随着陌客身上所发出的尖叫。 渐渐地,这些声音逐渐变得模糊和微弱,渐渐归于沉寂。 这种宁静令艾德有些不安。但现在红眼蜘蛛必须留在引擎吊舱,否则不仅帮不到陌客,反而还有可能使他被堵在驾驶舱门口。 相信你的队友,艾德。他提醒自己。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是奎茵。长时间生活在一起的经验让艾德不用回头就可以判断出身份,他先一步开口说明情况: 「有一枚织血蜂巢在驾驶舱里,陌客已经进去了。你还带了其他支援吗?」 当然,对此他倒也没抱太大期望。「呼叫支援」和「奎茵」基本上是反义词。 「不。看到天上冒烟的飞艇我第一时间就赶过来了。」奎茵擦了擦鬓角上的汗水,气喘吁吁地说道,「他进去多久了?」 「五分钟左右。」艾 德看了一眼怀表说道。 「太久了。而且里面听不见动静,肯定是出事情了,咳……」 奎茵习惯性地嗅了嗅空气,以太云雾的气味令她厌恶地皱起眉来,握拳轻咳。尽管艾德自己并没有闻到任何明显的异味。 「你在这里等着,我先去把他捞出来再说。」 奎茵戴上那副狰狞恶犬模样的专属面罩,顺势就要往云雾里走。艾德赶紧一把拽住她的手腕: 「慢着,这东西不能防护以太云雾,需要专门的以太防化服才行。」 「我知道,总归也比没有好吧。」奎茵转头笑着拍开了艾德的手,「没关系,长出什么怪东西大不了让罗温帮我切掉就行了。你该不会觉得这点小事能吓倒我吧?」 「好吧,形势不对就赶紧出来,别逞强。」艾德也只好叮嘱道,「我可不想进去找你。」 「放心,你就站在外面等着听我的好消息吧。」 只见奎茵憋了一口气,一鼓作气冲进了雾中,顷刻间便消失无踪。 又过了大约两分钟,雾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只见奎茵扛着一团勉强能辨认出人形的肉瘤冲了出来,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喘了一大口气: 「这家伙……呼……已经干掉蜂后了,结果被工蜂叮得太多晕过去了。」她把陌客放下,自己摇摇晃晃地跪坐在旁边,仿佛喝醉了一般。 「不要紧吧?先把面具摘下来,保持呼吸畅通。」艾德走过去提议道。奎茵这副醉态显然是织血蜂毒素的影响,他倒还是第一次见她「醉」成这样。 「不不,还是别摘了。」奎茵慌忙推开了艾德,「脸估计已经肿了,我自己休息下就好。你先去看看陌客那边怎么样,我摸过他的鼻孔,应该还有呼吸。」 艾德走到陌客面前,这是他第一次看见陌客的真容—— 无比诡异。很难说这是一张人类的脸,五官像是把五种坚果碎七零八落地洒在了整个面部,那种夸张和不和谐的扭曲感简直像是最糟糕的梦魇。他甚至不太确定奎茵摸的到底是哪一个鼻孔。 他把手掌缓缓靠近最中央的、最像是人类鼻子位置的地方,紫色的云雾隐隐从中喷发出来,像是一团气泉。 第二百七十九章 天降之物(其七) “呼吸还算平稳。” 艾德把手掌放在陌客面前,微弱的淡紫色云雾吹打在他的掌心,很快就像香烟般散去。 陌客身上七零八碎的附肢还在抽搐着,隐隐能看到血蜜般的红色糖蜜状液体正在渗出。 应该只是织血蜂毒素造成的休克反应。他判断道,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奎茵那种夸张的免疫力和自愈能力。 “里面到底是什么情况,能确定蜂后已经被消灭了吗” “别提了。里面一片朦朦胧胧的紫色,我憋着气什么都嗅不到,也看不清楚,只觉得不停有东西在蛰我。” 奎茵有些垂头丧气地说道。她一向对自己的能力极度自信,看来在机舱里遭遇的挫折让她多少有些烦闷。 “我进了机舱,看到地上倒着一个人影,奇形怪状的一看就是陌客。还有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应该是机长的头。哦对了,好像还有一个特别大的大蜜蜂尸体落在旁边,比一般的大蜜蜂要大,已经断成两截了。我顺便补了一脚把它踩烂了,扛起陌客就往回跑。就这样。” “看来这次的首功要归陌客了。”艾德笑道,“对了,那只织血蜂的腹部是不是比别的织血蜂长一些,然后翅膀看上去短些?” 虽然艾德从来没亲眼见过织血蜂蜂后,但一般来说,蜜蜂蜂后确实要比工蜂大一圈,翅仅覆盖腹部的一半。 “我哪有工夫去看这个。当时情况一团糟,铺天盖地的蜜蜂朝我扑过来,打又打不完,赶又赶不走——烦得要命。” 奎茵带着些情绪说道。或许她自己也意识到自己在发脾气,于是口气又稍微放缓了些: “不过你这么一说,好像它的翅膀确实稍微要短那么一点。应该是这样没错。” “没关系,我再去确认一下好了。” 艾德控制着红眼蜘蛛爬向驾驶舱。果然如奎茵所说,机长的头颅落在地上,从断口处流淌着甜腻的血浆,在一旁地板上的还有一只硕大的织血蜂尸体,早已经被踩得开肠破肚。 失去了蜂后信息素的指引,群龙无首的蜂群开始渐渐变得低迷和消极,不安地寻找着蜂后的踪迹。 其中不断有工蜂从蜂巢里焦急地进进出出,看样子是在尝试通过造王台培育新的蜂后。但孵化新的蜂后至少也要半个月以后了,而最多还有一个小时,它们就会化成灰烬并被清理干净。 “看样子没事了。”确认了蜂后被消灭后,艾德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对奎茵道,“你还好吗?不如我先去找辆马车,把你和陌客送到医院怎么样。” “送他去就行了。你觉得我有这个必要吗?我现在感觉好的很呢,像是在泡热水澡——一点也感觉不到痛,热乎乎的,还有点酥酥麻麻的。”奎茵毫不在意地笑道。 这倒也是织血蜂毒素好的一面,毕竟血蜜常被用于医疗麻醉和镇痛用途。 “保险起见嘛,最好还是让罗温帮你把毒刺取出来,再用采血瓶把毒血放掉才稳妥……” 哒哒哒。 正当艾德说话时,一阵笃笃的马蹄声传来。两名身穿神调局制服的探员同乘着一匹马朝着他们这边赶了过来。 这是东区据点的马。艾德差不多一眼就认出来了。 淡红栗毛,额头上有一块不规则的纺锤形白章。来的八成是铁砧和白矢。他根据两人的身形推测道。 “啊哈哈,亲爱的,能和你同乘一匹马可真是太浪漫了。”白矢抬起胳膊“亲昵”地搭在铁砧肩膀上。 “我他妈要吐了,赶紧滚下去!”铁砧用手肘怼了白矢肋部一下,示意他赶紧滚下马。 “那么凶干嘛呀,哦……” 白矢跳下马来,艾德身后躺着的陌客令他轻佻的口吻为止一滞,直到注意到陌客胸口的起伏后,白矢才恢复了尖利的娘娘腔嗓音,“我们可爱的陌客先生还好吗?” “暂无大碍,有些意外情况,但是陌客已经把飞艇内的织血蜂蜂后消灭掉了,奎茵把他救了出来。接下来只要按灾害防治的流程处理就好了。” 艾德简单解释道。随后他又顿了顿语速,继续说道: “对了,我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理,麻烦你们二位其中一位帮忙把奎茵和陌客送去医院治疗好吗?他们受到了以太气体的腐蚀,还是检查一下为妙。” “没问题亲爱的。”白矢答应道,“两位伤员交给我就行了,铁砧,你在这里接引一下后续的增援人员应该不会出岔子吧?” “哦。”铁砧双手抱臂,没好气地答应道。 “我一会儿就回来,不会耽误太久的。”艾德拍了拍铁砧肩膀说道。他知道铁砧不太擅长和陌生人打交道。 “嗯,你尽管去就行了。”铁砧换了一副正经口吻说道。 “不用管我,我没事,我自己能走!” 在白矢的拉扯下,奎茵仿佛一位大呼自己没醉的醉汉般大呼小叫地说道。 “听话,宝贝儿,你受伤了我会心疼的。我可是从小瞧着你长大的呢。” “谁要你管啊?!” 第二百八十章 前尘旧梦(其一) 切尼·戴维斯睁开了双眼。这里不是他自己的房间。 自他中风之后,世界就变得像一团迷迷蒙蒙的灰色幻梦。他开始变得焦急、易怒。有时别人听不懂他说的话,有时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做什么。 只有偶尔短暂的几个小时里,他才能奇迹般地感受到自己醒过来了。那种清醒的时光捉摸不定,转瞬即逝,之后他又会像结束放风的囚徒一样,回到自己混沌的世界里。 年轻的时候,他强壮得仿佛一头公牛一般。无论受了什么样的伤痛和疾病,只要大大咧咧地倒头睡上一觉,第二天准能精神百倍地爬起来。 但现在,这股仿佛奇迹般的力量已经渐渐地离他远去了。他变得像谷仓里的稻草一样干枯无力,就连风也能轻易击倒他。 他的身体状况一天比一天糟糕。由于请不起医生,家人只能去药剂店碰碰运气。 药剂师刺破他的皮肤,用采血瓶从他身体里抽走一些血液,并寄期望于“能够将阻塞血管的有害气体”抽取出来。除此之外药剂师还用了一些泻药,但是切尼并没有觉得有所好转,相反,他感觉更虚弱了。 最糟糕的是,家人们已经开始接受了他会死的事实。他们开始嘘寒问暖,用糖水给他煮水果吃。这反而老戴维斯更加恐惧,他确信自己剩下的日子没有多久了。 有时候,他也会梦见自己变回了那个偏远的乡下村落里,那个名叫戴维·布朗的少年,偷偷想念着邻家的姑娘,偶尔还偷懒躺在草垛上偷偷睡午觉到太阳落山。 那时候他觉得往后的日子多漫长啊,还有数不尽的时光在等着他——直到租给他们土地的男爵拒绝延续租约。 最初,戴维的家人本以为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领主多半只是想以此为借口提高租金,虽然日子会更加艰难,但至少还能勉强维持糊口度日。直到当地法院的土地测量专员带人来到了家门口,在土地上插上了围栏的标志。 他至今还记得母亲哭泣的面容,父亲的咆哮声,还有两个妹妹惊恐的表情,以及测量员那可憎的面容。仿佛一场天旋地转的晕厥,萦绕在他面前,挥之不去。 终于,他忍无可忍,用锄头的背部狠狠地敲在测量专员的头顶上,然后抛下血流如注的测量员和尖叫的家人们,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为了躲开领主和法院的追兵,他像疯狗一样没日没夜地奔逃,风餐露宿、茹毛饮血,终于抓到机会一个过路的农夫手里抢了一头驴子,一路从北部高地逃到了东部的银雾市。 到了银雾市,戴维转手就卖掉了那头只剩一口气的驴子,用换来的钱搞了一身衣服,以免有人光凭他的衣着和口音就认出他来。剩下的钱则找了个地方没命地大吃了一顿。 吃饱喝足后,他一抹嘴巴扭头去了港口的征兵处,让征兵员帮他填下了自己现在这个名字,切尼·戴维斯。戴维斯这个姓氏正是为了纪念他过去的名字。 在那个年代,旧大陆的战争才刚刚平息不久,当兵是个找出路的好门路,不用担心太早送命。他被送到兵营里训练了一年半,学了些简单的射击和拼杀技巧就被派往了北方诸国的白鹿岛驻军,这一待就是八年。 北境寒冷的天气令他长了一身冻疮,还冻烂了两根脚趾。但除此以外都还算完整,至少他活下来了。他也利用这几年的时间渐渐地改变了自己的口音,让自己听上去更像是来自遥远的北方。 回到银雾市之后,由于多年的服役,他领到了一笔多少还算是体面的退休金,用这笔钱加上多年攒下来的军饷在东区买了一栋破房子,算是终于从银雾市扎了根。 但生活依旧艰难。之后他在码头当了两年搬运工,赚的很少,而且军旅生涯的技巧在这里根本派不上用场。 由于被冻烂了两根脚趾,戴维斯走路总是不太协调。一次他不小心踢到石头跌倒,不光小腿骨折,还摔碎了一整箱精品瓷器,将自己这两年辛苦攒下来的工资全赔了进去,还倒欠下一大笔钱。 为了还上这笔钱,他不得不铤而走险去给码头的鱼叉帮当骡子,沿着鼠径偷偷往城里运送走私鸦片和血蜜挣钱。 这份工作的报酬相当高,但风险也是巨大的,除了蜿蜒曲折、随时可能迷路的阴森地道,还有时不时四处游荡的食尸鬼。除此之外,还有最大的威胁——樵夫帮。 这些家伙会特地埋伏在他的必经之路上,远比食尸鬼更加狡诈,下手也毫不留情。很多次戴维斯都险些栽在对面手里,但他也每次都侥幸化险为夷、绝处逢生。 很快他就还上了欠债,还多挣了不少钱。那时是戴维斯手头最阔,也是最奢侈的日子——他开始酗酒、吸烟、逛窑子,把手头的票子全甩出去,在地下赌场里一掷千金。 然而这样的日子也没有持续多久。鱼叉帮和樵夫帮的矛盾很快激化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双方打得头破血流,甚至严重到光天化日之下看到对方的帮派成员便直接大打出手血溅当场,就连市政府也对此束手无策。 由于一片混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戴维斯都接不到任何生意,最惨的时候他三天只吃了一片发霉的黑面包。 他一度想将房子抵押出售维持生计,但最终还是忍住了,靠着给人打些事多钱少的琐碎零工熬了过去。 对峙大约持续了小半年,以两败俱伤而被迫告终。双方都没有实力和动机再继续交战下去,樵夫帮的帮派头领最终同意将唯一的女儿嫁给鱼叉帮领袖的长子,两家达成同盟互相划分利益范围。 本来戴维斯以为事情应该到此为止了,他又可以回去接着做骡子挣钱。令他没想到的是,就在婚礼当天夜里,樵夫帮头领的女儿杀死了鱼叉帮领袖的儿子。 那一晚,整个银雾市都仿佛疯了一样,到处枪声四起,喊杀震天。哪怕手眼通天如神调局的乌鸦也没有预料到这场意外的发生,每个人都在试图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直到他们找到了樵夫帮老大布满弹孔的尸体。 自此,再也没有刀鞘能够束缚住两边的刀了。 第二百八十一章 前尘旧梦(其二) 局势完全失控了。新娘谋杀了她的丈夫,而一方帮派的头领竟也公然遭到刺杀。 黑道以“江湖规矩”为名构建的道德和底线在这一刻荡然无存。到处都是暗杀、袭击、投毒、纵火。新鲜的尸体被倒吊在路灯上,血淋淋的头颅被插在削尖的木桩上,世界仿佛一夜之间倒退回了黑暗时代。 即使是当时的奥克兰家主,也多次在公开场合反复强调愿意调停双方矛盾,呼吁两方保持克制。 尽管樵夫帮元气大伤,但鱼叉帮很快出现了内部火并,头领被自己的亲信谋害,各个派系打成一团。 而反观樵夫帮,在几名兄长相继遇害后,那位新娘站出来接过了家族的旗帜。戴维斯并不知道樵夫帮内部发生了什么,但几个月后,樵夫帮惊人地重新恢复了秩序,开始向着鱼叉帮反扑。 在这期间,戴维斯一直惶惶不安地躲在家中,本来以为自己可以远离这场纷争,直到鱼叉帮的人找上门来,递给了他一把枪和一把匕首—— 要么和他们一起杀人,要么被他们杀掉。 这当然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见。戴维斯别无选择,他接过枪,跟着他们杀人、放火,杀死了一个又一个人,有些死有余辜,有些则根本是无妄之灾。 但当时他并不觉得有任何愧疚。自己不过是这个残酷世界里一个卑微的幸存者,没有任何选择。他会为了求生去做任何事,然后继续活下去—— 至少他曾经是这么以为的。直到在一次血腥的拼杀中溃败,帮派的同伙弃他而去。戴维斯头部中了一枪,又被人从四楼推下,铁栅栏上的尖刺剖开了他的腹部,像转炉烤肉一样将他串了起来。 那个时候,他才终于知道自己的好运到头了。原来那个幸运的戴维小子竟然也会有这一天。 朦朦胧胧间,他又看到了那个遥远的村子,还有亲人们模糊的面容。不知为何,他觉得那是一种失望透顶的表情。 他们还好吗?恐怕不会好。虽然他跑掉了,但是男爵和法院不会轻易放过他的家人。他们恐怕早已经被赶出那里了,也许早已经死了。在最后一刻,戴维斯难过地想道。 如果当时的我没有那么愚蠢和冲动,一切是否会有所不同呢? 就在那时,他看到一道闪光,仅方寸之间,却璀璨如明星。他相信那是圣灵的光。 随后他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身上敷着药草捣碎制成的敷料。 一个脸上有些暗黄斑点的瘦削姑娘就坐在他的床前,用圣母般慈爱的目光看着他,眼里闪着星星点点的泪花。 原来那时樵夫帮的人觉得他已经没救了,便没再管他,任由他在原地死去,再去追杀其他人了。而这位姑娘和碰巧她的药剂师父亲碰巧路过,便将他救了下来。 更幸运的是,那枚子弹完美地穿过了他的右半侧脑壳,仅仅只是带走一部分脑组织,以及留下了一个怪异的孔洞。 “你在哭吗?为什么要为一个不认识的人流泪呢?” 他至今还记得自己这句话,也记得姑娘给他的答案: “我不知道。看到你受伤让我觉得难过。” 在那之后一年里,大势已去的鱼叉帮被樵夫帮彻底摧毁,又重新整合,一个新的帮派诞生了。已经不会有人再找他的麻烦。 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年后,戴维斯那触目惊心的伤口也奇迹般地愈合了。于是,他和救他的姑娘结了婚,回到了自己的家重新开始生活。 只不过这一次,他不再酗酒、吸烟、耍牌。要做到这些真的很难,但他格外地珍视圣灵赐予他的这次重获新生的机会。 他开始变得虔诚,准时参加教区每一次的周末祷告,无时无刻以一位信徒的标准要求自己。 受伤之后他的力气已经大不如前,但耐力依旧尚可。他又找到一份锅炉房工人的工作,虽然这份工作要顶着近八十度的高温作业,但还算可以维生。 可惜好景不长,在生完第二个孩子之后,妻子的身体每况愈下。戴维斯尝试买了些补剂调理,还有老丈人的草药,可是都没有效果。 他知道这是一种痼疾,圣劳伦斯医院或许可以治疗这种疾病,但那需要一大笔钱——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考虑卖掉房子。 可是妻子拦住了他。她说,他和孩子们还需要一个家。 一阵无言的绝望后,戴维斯点点头同意了。于是,在一个草木凋零的秋季,妻子永远离开了他们。 之后的事情戴维斯渐渐记不太清了。二十年的时光如同白驹过隙,他的身体日复一日的衰老,两个孩子也渐渐长大。 直到有一天他在锅炉间里倒下了,人们把他抬了出来,用凉水泼醒。医生告诉他他不能再进行工作了。 自那以后,戴维斯便不再去教堂祷告了。 第二百八十二章 前尘旧梦(其三) 晕厥、阵痛、反胃,这些病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穷无尽、无止无休,仿佛一柄磨刀的砂轮,将曾经那个强壮高大的戴维斯打磨得瘦小又干瘪。 再然后,就连他的记忆也被夺走了。那些回忆像墨水渐渐干涸,蒸发,只留下淡淡的痕迹。他会很快忘记自己说过的话,也会忘记自己正在做的事,仿佛置身于世界之外。 戴维斯就这样一直处于一种半死半生、半梦半醒的状态。直到现在,他又一次短暂地醒来了—— 这里不是他的家。 我这是在哪里?切尼·戴维斯心想道。 「戴维·布朗。你该醒过来了。」一个声音对他说道。 这个声音令他毛骨悚然,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除了他自己。 法官?男爵的人?这么久了他们终于追查到我了?他下意识地想去掏腰间的枪袋,结果空空如也。 「你是谁?」 「你的守护天使。」 褴褛灰袍在无风的空气中缓缓飘逸,一对由光织造成的纯白羽翼微微摆动着。他看不到来者的面容,却依稀感到有些熟悉。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戴维斯皱着眉说道,满是蛀洞的记忆里却始终找不到线索。 「是的。也许是在另一个梦里,我一直以不同的样子出现,一直在观察着你。戴维。」 声音神圣而庄严,渗透着不容置疑的圣洁权威。 「那……你究竟想做什么呢?」戴维斯茫然地问道。 「我是来帮助你的。」 「你能帮我做什么呢?我都已经这样了,谁也帮不了我。」他无力地垂下头苦笑道,「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 「你错了,戴维。或许没人能帮得了你——但你自己可以。你必须自己走过这里。」 灰衣天使指出了方向。那是一扇黑色的门。 「黑门」。天国之扉。 就只是这样而已吗?普普通通的黑色,没有刀锋和荆棘的阶梯,仅仅是一扇门。 即使满怀疑惑,戴维斯也向着黑门的方向一步步地挪了过去。 他推开门,是曾经的乡下农舍。土地测量员坐在正中央的木凳上,头上有一个血淋淋的窟窿: 「戴维·布朗,凶手,杀人犯。抛下家人逃走的懦夫。」测量员冷笑道,「你这一生究竟杀了多少人,你对此哪怕有过片刻的忏悔吗?」 「大部分不后悔,但也有例外。」戴维斯说道,「比如你。」 「我?」测量员又是一阵阴森冷笑,「哦,戴维,这是真的吗?这可真令我感到荣幸。」 「我想保护我的家人,可没想到反过来害了他们。我不该杀掉你的。也许有更好的方式可以解决问题,但是我当时太年轻了,也太莽撞了。」 「那也就是说,如果不用任何付出代价,你还是会选择杀了我,对吧?」 「你当时的态度太傲慢、太粗鲁了。可是后来我想通了,你或许也有家人要养。如果我的家人安然无恙,也许就轮到你和你的家人挨饿了。所以我不怪你,就这样吧。」 「呵……这个世界还真是奇怪。有时候我们为了保护自己的东西,却因此必须要夺走他人的东西。」 测量员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冰冷地凝视着戴维斯的双眼说道: 「就这样吧。愿圣灵诅咒你的灵魂,戴维·布朗。」 就这样,测量员在他眼前化作一团紫色的烟雾,无声地消散了。第二间房门出现在戴维斯的面前。 戴维斯走了进去。这里是他在银雾市的房子,妻子正坐在床头低头织着毛衣,微微转头看向他——这 个场景他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见过了。 「你瘦了,切尼。」她微笑道。笑容比测量员的冷眼更让戴维斯感到煎熬。 「爱莲娜。我……」他叹息哽咽,无话可说,「对不起。」 「没关系,亲爱的。如果换做是我,那时也会做一样的决定。」爱莲娜毫不在意地笑着说道。 「不,你听我说——我有事情一直没告诉你。」 戴维斯按住她想要起身的肩膀,然后跪在她面前说道: 「其实我不是所谓的寒杉堡伯爵的私生子,也没有一个叫做珍妮·戴维斯的落魄贵族母亲。那些把我推下来的人不是来自北境的刺客,他们是樵夫帮的打手。」 「我叫戴维·布朗,一个农夫的儿子,一个偷驴贼,一个帮派混混,一个杀人犯。我的北方口音是当兵的时候故意学来的,我骗了你一辈子。」 爱莲娜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沉默许久,又问道: 「那些你给我讲的故事,猞猁、黑貂、红狐、灰熊,看不见一棵树的苔原,夏季在陡峭的海岸岩壁上栖息的海鸟,蓝色的针叶林,可以煮茶的松针和白桦茸——那些也是骗人的吗?」 「那些是真的,我亲眼见过。但是有一点我撒了谎,白桦茸喝起来不是奶油蘑菇汤的味道,它比松针还淡,只是茶汤看上去比松针要深。」 「那好吧。我想至少我可以原谅你一部分。」 爱莲娜深吸一口气,双手托起戴维斯的脸颊凝视着他: 「切尼,你爱过我吗?」 「我想是的。」 他闭上双眼,两滴眼泪从他眼角流过,当嘴唇的触感即将传递过来的瞬间,爱莲娜在他怀中消失了。 第三个房间出现了。 戴维斯悲哀地叹息一声,走向了最后一个房间。 第二百八十三章 前尘旧梦(其四) 除了一面镜子和座椅外,房间里一无所有。座椅正对着镜前不到半步,像是正在等待受审的罪犯。 戴维斯看向镜中的倒影,那俨然是一副早已被神遗弃的面容: 那张脸庞像风化的岩壁一样干枯皲裂、憔悴苍老,珊瑚一样的鼻子坑坑洼洼,眼角因松弛而耷拉下去,茫然的双眼空洞而无神,不知何去何从。 “呵呵,老东西……该轮到我了,是吧?” 戴维斯突然释然地笑了。他颤颤巍巍地坐在椅子上看着镜中那枯槁的形容,老泪纵横: “来吧,戴维,我们该从哪说起呢?” “……如果你不杀那个土地测量员,之后那些事情都不会发生。你的家人们至少可以安然无恙。但你选择了逞一时之快,成为了一个杀人犯亡命天涯。太蠢了,戴维。” “还有,如果你不在赌场和俱乐部里把那些钱白白浪费掉,你本可以攒够钱做一门小本生意的。要是你能攒下钱来,爱莲娜也不会死,而你也不至于到老了还在和孩子们一起住。对吧?” 他用手掌无力地拍打着镜子,喃喃自语: “一错再错,戴维,你一错再错,一直如此。可我到底能拿你怎么办呢?我们都已经这么老了……” “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我也一样。我们彼此间怄了一辈子的气,却要在这么一小会儿就把它化解,怎么可能呢?” 他把额头贴在镜子前,不再言语,镜中人也同样闭口不言。泛着微光的黑暗中,空气流动起来。最后的门打开了。 “无论如何我都得走了,戴维。” 戴维斯用尽他意志里最后一点力量站了起来,向着最后一扇门的空洞走去。 “多保重啊……” …… 天上的夕阳像一颗浓郁的太妃糖,舒展出那甜美的、温暖的深褐色阳光,和煦地将周围的田野晕染成一片又一片黑色的起伏轮廓。 他半坐了起来,一旁的独轮手推车支在地上,那上面堆满了沉甸甸的稻草。一股带着土腥味的草香飘进他的鼻子里,熟悉又陌生。 这是……我在稻草上睡着了? 他深吸一口气,疑惑地看向自己的手。那双手有着光泽的皮肤和饱满的骨节,指缝里吸满带着微酸味的泥土。 戴维错愕又狂喜地站起身来,胡乱摸索着自己才刚刚长出胡须的脸颊。风从远方吹过来,仿佛遥远的笑声在回响。 “嘿!”,他对着天空放肆地大声呼喊,声音很快被穿过田野的风声轻飘飘地卷走。 但是,为什么……? 虽然看似是大梦一场,但是脑海中那些真切的记忆令他不知所措。 我得赶紧回家去。 在他心里,这个想法像灵光一般浮现。他要赶在天黑之前回去,趁着一切还能改变。 戴维丢下推车,穿上鞋子沿着熟悉的土路狂奔起来。 那种熟悉的、充满活力的轻盈感充斥着他的全身上下,他像一匹骏马般沿着蜿蜒的土路狂奔,从几座山丘上俯冲直下,直到他看见那间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的茅屋—— 不远处,戴着装饰着鹦鹉羽毛的三角帽的土地测量员正双手捧着公文对父亲宣读,身后的帮工正将木制的标牌一寸一寸钉入一旁土地的泥土中,准备这里将变成羊圈围栏的基点。 “嘿!等一等!” 他冲上去一把拦住帮工,帮工愣住了,随后用请示的眼光看向土地测量员。 “……抱歉,我来晚了,请您原谅,先生。” 戴维从身后一把搂住了土地测量员,像是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一样亲昵地拍打着他的肩膀。 “别用你的脏手碰我,乡巴佬。” 土地测量员用手肘推开了他,随后用鄙夷地看向戴维斯。 “别这么凶嘛,我还有正经事想跟你谈呢。” “戴维!这里没有你的事情!回屋子里去!”父亲对他急切地吼叫道,“你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 “不不不不,我完全清楚,男爵大人想要取消掉咱们家里的土地租约,拿这片地来养绵羊,对吧?” “你是怎么知……” 父亲惊讶地看向戴维,戴维却打断他继续对土地测量员说道: “反正我就是知道。我接着说啊,能不能让我见男爵一面?” “别痴心妄想了,男爵不会理会你们这些农夫的无理取闹的。这封信函由法院裁定并发送,你们务必在一个月内将农田内所有作物收割清空,否则男爵将有权对其自行处理。如果有任何异议,你们可以向法院提出申诉。” 土地测量员冷哼一声,毫不留情地说道。此时刚过五月,麦田尚青,作物只能折价卖作饲料,对戴维家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已历经一世的戴维却丝毫没有被这样吓到,他心平气和、面带微笑地对土地测量员说道: “你瞧,我们不是为了这个。男爵无非也是想多挣些钱财而已,地本来就是他的,我们没有意见。但如果我说,我有一个办法能让我们所有人都赚到更多钱呢?” 第二百八十四章 前尘旧梦(其五) 男爵的宅邸不小,但也称不上奢华。多代人传下来的东西早已随着时间变得破败,踩在地板上可以听见清晰的咯吱声。 仆人将戴维浑身上下搜了一遍,随后领他进了屋。 男爵正坐在复古式天鹅绒座椅上,用戴着紫水晶戒指的右手食指和中指一起时不时敲击着椅子的扶手。 在更小一点的时候,戴维曾经见过男爵一面。此刻他的黑发看似梳理得依然整齐,却已有了几分稀疏的前兆。胸前挂着银质的七芒星吊坠,那是虔诚的证明。 男爵内心渴望恢复往日的荣光,自己可以利用这一点说服他。但必须小心,男爵虽然渴望得到,但更害怕失去。戴维心想道。 “大人。”戴维上前单膝跪地,充满自信低头自我介绍道,“我是戴维·布朗,一名农夫,来自您的封地橡笛村。” 如果是16岁的少年,绝不会有这样的余裕,但这副躯壳里已经是一位61岁的老人,为人处世早已收发自如。 “嗯。”男爵用略带怀疑的目光看向他,微微点头,“我好像对你有一点印象。你应该知道我有权管理封地的土地使用权吧?” “当然,这是您毋庸置疑的权利。”戴维更加谦卑地说道,“但正如您所知,我此行并非仅仅为了自家的土地,更是为了践行对领主的忠诚而来——我是来保护您的利益的。” “我的利益?”男爵的背部稍微从椅背上立起来一些,“说说看。” “是的,大人。我听说您打算投资畜牧业,建立羊圈,购买一些绵羊崽儿,然后把羊毛卖给市镇的毛纺织厂。这确实是聪明的做法,现在到处都在盖羊圈,我们莱芮亚的纺织品在全球都有不错的销路——但是这里有一个小小的问题。” “什么问题?” “竞争品。恕我直言,在遥远的新大陆,新兴的种植园产业正如火如荼,毛纺织业很快就会受到新大陆棉纺织产业的冲击。考虑到绵羊幼崽的价格和牧羊人的佣金都在步步高升,您的最终回报率并不会像是看上去那么客观。” 在赌场花天酒地的那段日子里,戴维结识了一大批“投资商”、“生意人”,这帮人虽然大多掏钱拮据又吝啬,但口才一流。戴维还被其中几个坑了一笔,买了一堆无用的垃圾股票,从此对方杳无音信。 后来,他就开始模仿和学习这些人的语气和口吻,在鱼叉帮的时候还派上了些用场。 “有意思,你说话听上去不像是农夫的儿子。” 男爵彻底从椅背上坐了起来,身体往前,手肘搭在膝盖上: “说说看吧,你的建议是什么?” “不要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总的来说就是这样。至于怎么投资,您的资金和土地是您的私有财产,我只是一介农民,怎么好意思妄言呢?” 戴维说罢倒退两步,示意告退,却被男爵留了下来: “无妨。我觉得你说的话倒也有些道理,不妨说再明白一些。我也不是不通情理,如果事情可行,你们家土地的事情也不是不能商量嘛。” “这……”戴维佯作犹豫了一会儿,“那好吧,但这恐怕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讲得清楚的。不过如果您当真感兴趣的话,我这里还准备了一份投资建议书,请您过目。” 戴维上前,从怀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信纸呈上。男爵接过信纸,惊讶地抬头看向戴维: “你竟然还识字?谁教你的?” “不,这是我请土地测量员帮忙撰写的。” 戴维会写的字并不多。他用自己偷偷藏的铜钱付款,又说服母亲再添了一些,这才说服土地测量员帮忙写字,他自己口述交代。 “所以你的建议是继续在土地上种植谷物?” “是的。村里的土地整体上算不上肥沃,但光照充足。种出来的大麦产量虽少,却颗粒饱满、风味浓郁,是酿酒的绝佳原料。同时东边还有片沼泽地,我们称之为‘蝙蝠湾’,那里虽然不适合耕作,但有着大量优质的泥炭,同样也是酿造威士忌的重要原料。” “可如果这里真像你说的这样得天独厚,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在这里尝试建立威士忌酒厂呢?”男爵的表情阴晴不定,看得出他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 “事实上,大人,多年来确实一直有人尝试过,但都只是一些非法的私酒作坊,所以您可能不曾耳闻。这些小酒厂规模小,产量低,而且没有营业执照。酿出来的酒没有商标,只能通过偷工减料的方式生产压缩成本,导致我们这一带的酒名声很差。” “那你觉得我们凭什么能做得更好呢?”男爵看向他。 “首先,新的《消费法》不久前才出台,合法蒸馏厂的经营税收降低了近一半,只要我们正常缴纳税款,就可以保有自己的品牌和商标,同时通过法律打击那些竞争的非法酿酒厂。相比之下,一笔投入是值得的。” “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听说荷黎安堡的专利商人们到处在推销一种新式的塔式蒸馏器,这种蒸馏器能够连续进行蒸馏,不像传统的壶式蒸馏器那样需要分批次蒸馏,成本可以大大降低。这也是我认为这个方案可行的根本原因。” “最后,我们周边的村子都在投入畜牧业,到时候谷物价格会有反增的趋势。无论酿酒还是直接售卖,至少您都有利可图。” “确实是这个道理,只是……”男爵右手握着胸前的六芒星吊坠,踌躇摩挲片刻,忽而幽幽问道,“你一个农夫家的小伙子,是怎么知道荷黎安堡的事情的?” 戴维暗自微笑,这个“破绽”恰恰是他完成目标的最后一块拼图。 “大人,您这是……”他故作惊讶。 “任谁也不会相信一个农夫的儿子会有如此谈吐和远见卓识,你到底是谁?” “我确实是戴维·布朗,农夫之子,只不过一个穿着灰袍的天使在梦中向我展示了未来,我因此才获得了启示。我在梦中还反复看到了您的样子,我觉得这一定意味着什么,所以才执意登门拜见,请您见谅。” 男爵手中的六芒星吊坠缓缓转向戴维,双眼微微眯起,似乎带着敌意: “妄自宣称获得神启可是要上宗教审判庭的……” 戴维毫不畏惧,与男爵目光相对。 “……不过那都是早年间的事情了,我想如今圣座也不会对这种事过于苛责。” 男爵的手指松开了吊坠,露出微笑: “对了,你在这上面说到七成资金用来投资酿酒厂,剩下两成用来投资新兴产业,一成用来购买西岸公司的股票。可以再详细说说为什么这样安排吗?” “当然,乐意效劳。”戴维嘴角露出了笑容。 第二百八十五章 病榻之上 “长官,这是……” 看见艾德怀中的戴维斯,肥壮的大块头男人罗宾紧张不安地说道。 “没事的,他只是睡着了。” 艾德将戴维斯轻轻放下。此时的戴维斯尚在迷梦里,嘴角带着香甜的微笑。一缕灰发在风中微微凌乱,又渐渐平息。 “真是太感激了。要是没有您,我们当时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一旁的瘦年轻姑娘低头躬身行礼道,“按理说无论多少报酬都不足以报答您的恩情,只是……” 她的目光投向了远处浓烟滚滚的方向,欲言又止。 “不必如此,不过职责所在而已。”艾德并没有打算多做逗留,“告辞了。” 说罢,他快步往回走去。铁砧应该还在那边等他。 【亲爱的好先生,你不觉得这样做有些多管闲事吗?花费精力去做没有任何好处的事情。】 淡白色的手写体火焰文字一笔一划地缓缓浮现在眼前,希尔薇难得主动找他聊天。 原来使用守秘人程式会给你增添负担吗?抱歉,下次使用能力时我会更谨慎些的。 【不,我只是很好奇答案而已。】 嗯……也许是有些麻烦,但我只是觉得应该这样做而已。假如你救了一个溺水的人,会觉得自己是在多管闲事吗?艾德反问道。 【当然。如果既不认识他,也没有任何好处,我看不到任何救人的理由。那只不过是你那奇特的同理心在作祟,这是人类最奇怪的精神特点之一。作为机器,我注定无法从逻辑层理解这一点。】 说不定有一天你会理解的,希尔薇。 【缺乏同理心不代表我不会分辨真假,我亲爱的好先生。】 我是认真的。 这一次希尔薇没有回答。火焰文字渐渐从他眼前淡去了。 …… 两小时后,圣劳伦斯医院。 作为银雾市规模最大的医院,再过不久,这里的每一寸空间都会被受到以太云雾腐蚀和织血蜂叮刺的病人堆满。 据艾德所知,市政府已经准备宣布临时征用此处,对所有受到坠机事件影响的伤员进行统一安置和治疗。 但此时此刻,由于时间问题,这里尚且不算拥挤。艾德绕过一位就像吸了毒一般瘫软在地上的病患,他身上的脓包足有拳头大小,流淌出血蜜的舔香气味。 “咳咳咳!” 一旁的人咳出了一大团绛紫色的云雾,像是烟鬼吐出的浓烟。艾德屏住呼吸,从人群中低调地轻轻侧身挤出一条路,找到了那块写着“非请莫入”的牌子走了进去。 “安洁莉卡,怎么在门口站着?” 艾德远远就望见了病房门前的安洁莉卡,走上去问道。 “啊,那个,其实……”安洁莉卡有些犹豫地开口道。 “没事,不用见外,奎茵只是看着比较凶而已,其实人很好的。”艾德右手拉着她的袖子,左手把门推开,“奎茵,你怎么样了?” 咯吱,咯吱。 只见昏暗的房间里,窗前裹着深厚的幕布,一双幽绿色的双眼隐隐泛着寒光。那幕布映出人影的口中,正狼吞虎咽地大口撕扯咀嚼着某种肉类。 “奎茵……?” 门外渗射进来的光照在她的脸上,她抬手挡住光芒,阴森绿眸从指缝中看向来者,口中带血,含糊不清地说道: “艾德,你是不是有毛病?” …… “是这样,您让我先过来这边的时候,罗温医生就已经给奎茵小姐和陌客先生治疗完了。陌客先生还在房间里静养,白矢在那边陪着他。” 把窗帘拉开后,安洁莉卡在一旁面带歉意地解释道: “于是我就来照顾奎茵小姐。她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但是肚子比较饿想吃东西,所以我去了这附近的餐厅买了烤羊腿和其他吃的。因为时间匆忙,所以羊腿就烤得比较生。” “没关系,我觉得正合适。”奎茵一边吮着手指一边说道。 “我明白了。”艾德尴尬地点点头,“不好意思,我应该打声招呼再进门的。” 至于为什么拉上窗帘,是因为奎茵在弱光环境下自愈能力更强,所以养伤的时候从来都是在阴暗的环境下独处。这点他倒是早就清楚,但是刚刚推开门还是被吓了一跳。 “没事,待会儿你替我把羊腿的钱付了就好。”奎茵白了他一眼说道。 “陌客呢?他的状况怎么样了。”艾德问道。 “虽然从身体状况上不太好判断,但是陌客先生精神还不错。”安洁莉卡答道,“刚刚他也说自己饿了,所以我也给他买了食物,已经让白矢带过去了……” 砰!话音刚落,门被一脚用力地踢开,啪地一声撞在墙壁上。 “出他妈大事儿了!” 白矢一头冲了进来,连公鸭嗓都来不及掐,中气十足地说道: “陌客这小子人不见了。” 第二百八十六章 另一朵阴云(其一) “你是说陌客不见了?”艾德诧异道。 “没错,他说他想撒个尿。我把尿壶给他端了过去,然后就出去等着了。” 白矢用手指急切地比划道。他的语速很快,话也很零碎,几乎要听不清楚: “……一开始房间里确实有流水声,得有个两分多钟,我想这家伙尿可真多,没准儿不止一个膀胱。你懂我的意思吧?结果好几分钟过去了,水流声还是没停,我觉得有点奇怪,喊他他也不回我,我这才意识到出事了。” “等我推开门,发现人不见了,衣服也没了。窗户开着,床上有一个斜放着的大茶壶,壶口被撕下来的床单半堵着,水从那里流进尿壶里,听上去就像嘘嘘声。” “你居然就放他一个人在房间里吗?”奎茵不满地质问道。 “不然呢,我还能怎么办,站在旁边帮他扶着吗?”白矢还嘴道,“那我建议你下次上厕所的时候让安洁莉卡也站在旁边参观,看你还能不能……” “行了。” 艾德面色铁青,轻声打断道: “……我想他可能已经被织血蜂后寄生了。” 众人闻言神色皆变。 食欲剧增、远离密集的人群。陌客虽然为人性情冷淡,但绝不会莫名其妙地不辞而别,只可能是蜂后的毒素在控制他,这应该也是为什么陌客精神状态看上去还不错的原因。 “可是罗温大夫已经给陌客做过身体检查了……”安洁莉卡小声提醒道。 “罗温毕竟只是外科医生,他没办法探查颅内状况。”艾德说道,“而且陌客的身体情况远异于常人,哪怕对人体结构了如指掌,在他身上也难以面面俱到。” 白矢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沙哑沧桑许多,像一根强绷着的弓弦: “哈,其实要我说时间也许还来得及,只要……对,只要我们尽快找到他,没准罗温可以把蜂后取出……” “目前为止没有成功的医学案例,埃里克。” 艾德斩钉截铁地否定了白矢的想法。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艾德?” 奎茵突然看向他,这一刻她看上去不像东区的恶犬,反而像海怪梦里那个茫然又无助的小女孩。 “恐怕我们必须接受这样一个现实:在驾驶舱倒下的那一刻,我们的伙伴陌客就已经死了。现在苏醒过来的不过是蜂后的傀儡。” 尽管说出事实很残忍,但艾德还是不得不这样做。 蜂后对脑部的入侵是一个相对缓慢且脆弱的过程,可一旦完成,这种寄生状态将是根深蒂固的。 时间还在一分一秒流逝,可房间里的空气却像是凝滞了一般。 奎茵双拳紧握,沉默半晌,突然霹雳般腾地站了起来: “不行,我不会让陌客像行尸走肉那样苟延残喘地活着,他值得一个英雄般体面的死亡。无论那只蜜蜂逃到天涯海角,我都会把它揪出来,一寸一寸地亲手将它撕成碎片。” “没错,我陪你去,我们都一起去。”白矢点点头,稍微振作,手搭在艾德肩上,“怎么样,艾德,也算上你一个?” “不。”艾德给了他一个始料未及的答案。 “可是……为什么?”白矢的双眼尽是不可置信。 “事情已经发生了。飞艇坠毁了,陌客牺牲了,很多人或死或伤、流离失所。可这并不是整起事件的结束。”艾德解释道。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注意到一个问题:那只蜂后最初寄生在了机长身上,而不是先从客舱或者行李吊舱开始。” “……一名机长在自然环境下接触到织血蜂蜂后并且被寄生的可能性有多少?基本为零。大部分时候他们都在数千米高的天空中,即使在极少数的休假日里也不会浪费时间搞荒野求生。” “这是一起有预谋的空难,一起恐怖袭击。假如是涅盘教团干的,他们会在最高的大厦上用火焰写出‘血债血偿’四个大字,可是三小时过去了,并没有人站出来认领这次袭击。我所以猜飞艇坠毁本身并不是目的。” “想想看,如果这是计划的第一步,那么下一步计划会是什么样子呢?” “请恕我直言,怀科洛老师,仅凭猜想来回答这个问题无异于大海捞针,我们现在连敌人是谁都没有头绪。”安洁莉卡答道。 “没错,但事情之间总归不会是毫无联系的。我们前不久还刚刚见过另一只织血蜂后,不是吗?” “您是说西岸公司和这起袭击有关?可这没有道理啊,西岸公司从中完全获取不到任何利益,还有极大的可能会身败名裂,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安洁莉卡疑惑不解。 “我没说是西岸公司做的,他们最多只是帮凶,真正的主谋另有其人。”艾德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你忽略掉了一个细节,那只冰箱里的蜂后寄生在谁身上?” “食尸鬼?”安洁莉卡试探着说道。 “哪个组织又与食尸鬼的关联最为密切呢?” 第二百八十七章 另一朵阴云(其二) “您是指飨宴会吗?他们的食人传统和献祭崇拜使其与食尸鬼确实有着某种密不可分的联系……我确实有所耳闻,飨宴会的信徒会通过种种秘仪从墓穴或地下洞窟中召唤并指引食尸鬼。” 安洁莉卡托腮低头,若有所思地答道: “但您应该也知道这一点,除了通过仪式沟通和召唤外,食尸鬼也可以通过一些黑市渠道获得。「地铁大屠杀」就是一个例子,我不久前查阅过这起事件的记录。但事后证明,这件事似乎还另有隐情——似乎有人故意像把它伪造成一起食尸鬼袭击案件。” “你说的没错,安洁莉卡。我们当然不能否认这种可能性的存在。” 艾德点点头,伸出手指微微向上比了一下,示意她继续听下去: “但是你忽略了一点,那就是「地铁大屠杀事件」时,飨宴会的活动长期处于沉寂状态。或者说,即使存在一些隐秘活动,但至少他们不愿意因为闹出太大动静而被神调局感知到。但「博克·奥顿失踪事件」是一个转折点——” 他停顿片刻,环顾一脸愕然的其他人,继续说道: “要知道,飨宴会从未如此明目张胆地暴露在我们的感知下,这不像是他们以往的行事风格。” “与「涅盘教团」那种光天化日之下玉石俱焚的复仇狂热,或「圆环兄弟会」那种在月升之时倾巢而出、展开猎杀的嗜血渴求不同,「飨宴会」更喜欢在太阳的阴影之下隐秘滋生。” “……除了嗜血的术式以外,他们还掌握着更高效的武器——欲望。他们通过腐化权贵商贾进一步控制权力和资金,并以此渗透我们的情报网,使我们对他们的存在一无所知,或视而不见。” “但是伊顿先生提醒了我:他们这次似乎暴露得太过明显了。” 他、卡塔莉娜还有奎茵,三人几乎同时找到了渴望俱乐部的地下位置所在。如果事情真的有这么容易,那么神调局早该在许多年之前就飨宴会连根拔起才对。 “唯一合理的可能是:飨宴会的暴露是故意的。” 艾德继续说道: “这是伊顿先生的推测:有人试图引爆保守党和工业进步党之间积怨已久的矛盾,而议员之子博克·奥顿本可能是一根导火索,卡塔莉娜的叔叔杰洛斯·奥克兰则是那根燃烧自己的火绳。” 也正因如此,在艾德砍下杰洛斯头颅的那一刻,他在杰洛斯眼中看不到计划功亏一篑的恼怒和不甘,反而有一种莫名的坦然。 “而不久前在西岸公司仓库的所见所闻,则让我确信此事定然与西岸公司有关。还记得那些项圈吗,奎茵?我当时在仓库里发现了相同的型号。” “当然。”奎茵面色凝重地点点头,“我甚至还能闻到那些刀片上的血腥味。” 西岸公司与飨宴会有所勾连,这成为已经确定的事实,只不过他们暂时还没有足够的证据。况且,就算拿出十足的证据,也不足以让西岸公司这头大象因此倒下。 “而现在,一艘来自远方的客运飞艇坠毁在了东区,而飞艇原本的撞击目标则是皇家学会投资建设的空港。飞艇中还有织血蜂的寄生蜂巢,这我们之前也在西岸公司仓库的冰柜里见过。”艾德说道。 “所以这起飞艇坠毁事件也是西岸公司的手笔?”安洁莉卡握拳掩住嘴唇,目光中隐隐闪着愤怒和不解的火焰,“但是我们已经分别通知过奥克兰家族和皇家学会双方了啊,我不相信这样明目张胆的挑拨离间会奏效。” “是的。所以我也认为摧毁空港可能并不是这起事件的主要目的。” 艾德点点头,认同了安洁莉卡的看法: “那枚冰柜中的织血蜂蜂巢很可能打算被用于某种目的。然而它被摧毁了,所以不得不紧急从远方‘空运’了一枚新的蜂巢,并制造了这次空难。” “那他们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白矢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就直说吧,艾德老弟,我都快被你绕疯了。” “我不知道。”艾德耸了耸肩,两手一摊,极为坦然地承认道,“暂时不知道。” “……西岸公司的目标已经很明确,恶化奥克兰家族和皇家学会的矛盾并尽可能从中获利。真正令我感到恐惧的是与西岸公司同谋的飨宴会。” 说到这里,艾德的眉头也不由得紧皱,这是最令他费解的部分: “他们突然从隐秘状态开始活动,并且从一开始就积极地配合西岸公司布局,甚至为此不惜暴露自己的存在。目前来看,他们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却始终没有获得任何收益。” “他们究竟为了什么?” 他们究竟为了什么? 说这话的同时,艾德也在扪心自问。 飞艇坠地,灾厄蔓延。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他能听到敌人的脚步在渐渐逼近,却不知道敌人在哪,要去哪里。 思绪中,仿佛始终有一层如薄纱般的织网挡在他的面前,他感觉自己就快接近真相了,却始终无法触及。 “无论目标是什么,飨宴会的真正计划想必已经启动了。所以我认为,在眼下迫在眉睫的危急时刻,我们全体出动、追击被织血蜂后寄生的陌客不是明智之举。” “好吧,至少这句我听明白了。”奎茵拿着吃净的羊腿骨棒敲了敲手心表示同意,“但我得说。如果放着不管,他也会是个大麻烦。” “是的。所以我需要你,奎茵。”艾德看向她,“你是追踪方面的专家。蜂后会优先确认筑巢的位置,然后在之后的三到五天内开始猎食、产卵、筑巢。我需要你确认他的位置,但不要惊动,回来找我们,好吗?” “哈?你难道还信不过我吗?”奎茵用羊腿骨敲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略有不满地说道,“用不着你们,我一个人就可以把……” “答应我。”艾德伸出一只手掌。 第二百八十八章 另一朵阴云(其三) “好吧……” 奎茵抬头瞥向艾德,两人四目相对。片刻后,她轻咬了下嘴唇,妥协地点了点头,挥掌攥住艾德的手: “我答应你。” “注意安全,尽快回来。” 艾德满意地微微点头,松手看向安洁莉卡: “安洁莉卡,我需要你去一趟鸦巢,整理出博克·奥顿失踪事件后续的所有相关资料,尤其是果汁先生的去向。如果能查到机长的相关信息,也一并转交给我。” “明白。”安洁莉卡立正说道。 “白矢,你回一趟东区据点,把能叫到的所有人都带过来,包括夏洛蒂。顺便,麻烦你用电报联系奥莉维亚小姐,看看她能否找到些增援的人手。” “没问题。不过我可能联系不上伊顿,他最近一直在盯着微笑先生的案件,你知道的,他们是老对手了。” “没关系。能叫多少人就叫多少人过来吧,我在这里等你。” 说着,艾德顺着窗户看了一眼窗外,楼下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散落着几张熟面孔。鸦巢也并非全无防备。 “都没有疑问了吧?那行动开始。” 艾德抬起手扣上帽子,把衬衫的翻领扶正,第一个向门外走去。 “你要去哪里,艾德?” “去取我的装备。” …… “先生,恐怕我有一个悲伤的消息要告知您。” 一个三十岁出头模样的护士朝着艾德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哀悼的面容。她盘着发,身前推着一辆盖着亚麻布的转运床。 “没关系……”艾德摘下帽子,颤抖着哽咽了一下,他的喉咙抽动着呼出一大口气,“行吧……天有不测风云,我想人总得接受现实。” “我们已经尽了全力,很抱歉发生这种事。”护士微微低头表达歉意,她的双手松开了转运床,“我想还是让您和家人再单独相处一会儿吧。” “谢谢你。” 艾德用手背擦了擦眼角,接过转运床的推手,礼貌地说道。 “不客气。”护士颔首道,“「三脚猫」先生……”她靠近了一点,用微不可查的声音回复道。 艾德用手背拂过亚麻布,指节轻轻敲击布面,发出了金属的轻响。于是他转身推车离开。 亚麻布 在进医院前,他觉得穿这么一身带翼装的动力盔甲到处走实在过于显眼,还会白白损耗晶尘炉的剩余能量,于是他就找了一位神调局的调查员帮他“托运”进来。 他打算找罗温再确认一下心中的猜想。无论飨宴会的动机是什么,他们总有先创造机会,而“机会”意味着混乱和失序,被大量以太病和织血蜂毒素病人填满的圣劳伦斯医院恰恰是此时银雾市最为混乱的地方。 他听说这座医院过去是一座教堂,还保存着圣劳伦斯的小部分遗骨。也许飨宴会的目的与此有关? 艾德推着车走在宫殿般恢弘宽阔的大厅,此时无数肿胀的、变异的病人接踵而至。到处都是拥挤和纷争,他看到血蜜流淌在光洁的地板上,每一步都会留下黏糊糊的血色脚印。 整个医院的运作系统被这种突如其来的冲击彻底摧毁了。 穹顶之上,主保圣人圣劳伦斯的壁画眉目低垂,手指指向苍白的虚无。缠绕在他身上的翠绿藤蔓开枝散叶,洒下治愈的雨露,而那一团强烈蓬勃的火焰则在他身后燃烧着。 会与这有关吗? 就在艾德仰望穹顶时,一个苍老沙哑、但礼貌友好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 “年轻人,能麻烦帮我对一下时间吗?我担心我的怀表走得不是太准。” 说话的老绅士旁边的坐在候诊椅上,头戴卷边帽檐的圆顶礼帽,手上拄着一根镶金的樱桃木手杖。 “乐意效劳。”艾德打开怀表看了一眼,“我这边是下午五点一刻,差不到三十秒。” “哦。我这边也差不多,那时间应该没错。”老绅士满意地点了点头,“多谢你了,年轻人。” 突然,他不受控制地剧烈咳嗽起来,一团绛紫色的云雾从他鼻孔里喷了出来。 “抱歉……”老绅士一边用拳头捂住嘴巴,一边焦急地从口袋里翻找着手帕。 “您先用我的吧。” 艾德取出自己的棉布手帕递给他。老绅士接过棉布手帕捂在口鼻前,一阵咳嗽后,手帕上沾满了紫红色的血痰。 “咳……咳……谢谢。”老人一阵一阵地喘息着说道,“真抱歉弄脏了你的手帕。”他从口袋里摸索一阵,取出一块精致且洁净的天蓝色蚕丝印花手帕递给艾德,“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聊表歉意,还望不要推辞。” “您太客气了。”艾德大大方方地收下手帕。 像这样一块手帕在百货大厦能卖到三到五镑,如果是名牌产品也许还要更多。既然对方穿着体面,想必也不在乎这点钱,执意推辞反而不礼貌。 “这是……”老绅士喘息一阵后,才注意到艾德推着的转运床。 “我的家人。”艾德抿了一下嘴唇低头说道,他难过地深吸一口气,“我不想在公共场合表现得太过……唉……您懂我的意思。” “哦,是的是的,我完全理解。”老绅士右手在胸前点了个七芒星,表达自己的哀悼之意,“还是换个话题吧,我刚刚看到你在凝视穹顶的壁画。” “对。我不太了解这位圣劳伦斯的事迹,所以很好奇,就多看了一会儿。” “您想知道吗?” 第二百八十九章 圣劳伦斯(其一) “当然,我还挺感兴趣的,您愿意跟我讲讲吗?” “请坐吧。”老绅士伸手示意道。 艾德松开手推车的扶手,坐在了他旁边的座位上。 “嗯……该从哪说起呢?你应该知道,在我们可以追溯到的埃律西昂帝国的历史中,有着三次规模极为严重的瘟疫流行,人们称之为「大瘟疫」。” 绅士把那苍老的双手搭在手杖上,目光停留在虚空,他的声音像一幅悠远的画卷,缓缓铺展开来: “第一次大瘟疫被称之为「灰瘟疫」,或者石鳞病,病人皮肤会长出岩石状的鳞片,并且绝望地逐渐石化。据说一些非凡者还会长出美丽的彩色晶鳞,现在的一些博物馆里还能看到古典时代遗留下来的病人样本碎片,只不过它们已经没有传染性了。” “……灰瘟疫导致了伏卢尼人,也就是精灵皇室的绝嗣,其余的旁支家族之间为了争夺权利而互相杀伐。埃律西昂大陆结束了短暂的统一与和平,我们的文明也在这一时期成功脱离了精灵的统治。” “第二次则是「红瘟疫」,也叫渴血症或者吸血鬼瘟疫。这个就耳熟能详了,很多阴森恐怖的歌谣都是在那个时期写成的,一直流传至今,比如《血色新娘》、《布娃娃之歌》。” 说着,他还轻轻哼唱了一段曲调。调子悠长而婉转,又带着莫名的阴森,艾德只觉得莫名耳熟,哪怕失忆后,他也肯定自己在大街小巷不止一次听过这个曲调。 “……哦对了,据说兽化病也在「红瘟疫」时期大为肆虐,有记载称,那个时代的银雾市曾经在一夜间被移为空城。直到第二天有人进城后,才发现里面到处都是被撕碎的尸骨。”老绅士神秘地眨了眨眼,又补充道,“当然,这只是传说而已,况且那时候银雾市只是座城镇,肯定也比现在要小得多。” “天呐,听上去可真吓人。” 艾德咋着舌评价道。虽然其中大部分故事他也知道,但为了让聊天更加顺畅,他还是决定扮演好一个衷心的听众。 “是啊,那可是个恐怖又疯狂的年代,为了维护秩序,教廷派出的守夜人和民间组成的猎巫团不得不在每个夜晚沿着道路提灯警戒,被恐慌吞没的人们只要抓到疑似巫师或吸血鬼的人就会绑在柱子上活活烧死。” “不过我记得吸血鬼的由来应该比这更早吧?” “是啊,这并不是吸血鬼第一次出现。早在上古时期,「御火者」伊露丝蒂安正是因为杀死了最初的吸血鬼,「原初之血」魔君乌瑞昂,拯救了这片大陆,最终才被众人加封为‘诸城邦的终身执政与众王国的守护者’。但在那个时代,不知为何,这种瘟疫似乎并没有毫无节制的扩散。” “我听说上古时期的吸血鬼似乎更加优雅和强大,真有这么回事吗?”艾德问道。 “哦,对没错。在一些上古时期留下的拼贴画和壁画中,吸血鬼往往以身披兜帽长袍、装饰华美的苍白贵族形象出现,那时他们自称「血族」。而猎巫时期的绘本和抄本中的吸血鬼则更加丑陋和非人化,有点像食尸鬼。” 艾德的热情似乎也让老绅士很是受用,于是他开始更加有意地展示自己的博学: “当然,不过也有可能是修道院里绘制插画的修士和画师们有意将他们刻画得更狰狞些,以彰显其邪恶本性。” “那么第三次大瘟疫应该就是「白瘟疫」了吧?这个我知道一点。” “是的。「白瘟疫」也叫白腐病,也是离我们这个时代最近的一次大规模流行瘟疫,患者的头发会变得苍白、双眼血红,皮肤冰冷灰暗,同时长出渗血的腐烂疱疹,就像是皑皑白雪中的红色浆果。而我们要说的圣劳伦斯的事迹,正是与这次瘟疫有关。” “请讲,我洗耳恭听。”艾德点头示意他继续讲。 “一般来讲,能被教廷封圣的人士大多有着超凡绝伦的实力,但这位圣劳伦斯不太一样。他虽然也是非凡者,却并没有太强大的力量,仅仅相当于如今的三级非凡者,在曾经这座教堂的历任主教中也只能说平平无奇甚至略失水准。” “随后白瘟疫来了。死亡轻吻每一户人家的窗户,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而那些未死而将死的人们来到教堂里祈祷,将仅存的希望寄托于神的恩典。” “就像一位称职的主教应该做的那样,劳伦斯接纳了这些病人,并接受他们的忏悔与祷告,同时偶尔使用温床秘文尝试治疗以展现仁慈。但劳伦斯并不仅仅满足于只做这些事,他变卖了圣物室的一些金银礼器,出资雇佣一些知名医师来教堂免费治疗患者,并在聆听忏悔时询问这些患者的病症,以及最近的行为。” “最终,他们总结出了一些宝贵的经验:应当将染病者统一隔离起来,集中照料。同时及时焚烧处理死者的尸体和衣物。未染病者应当时刻保持身体清洁,同时减少与他人接触,即使其没有病症。除此之外,他还要求病人减少祷告时间,并放弃禁食苦修和鞭打肉体等虔信行为,增加休息时间。” “听上去非常之合理。不过我猜事情肯定不会这样简单?” “是的,问题在于……当时的人们思想并没有那么开明——尤其是那些愿意来到教堂里的患者。”老绅士点点头,用委婉的方式说道,“一些人认为放弃祈祷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做无疑是一种自暴自弃的行为,而用伏卢尼式的火葬代替传统的埃律西昂土葬则有着精灵文化崇拜的嫌疑。” “于是宗教审判所不知从哪里‘恰好’得知了这件事?” “就是这样。在那个年代,教廷的权力仍然很大,宗教审判所还没有被迫关闭。当审判官扛着七芒巨剑来到时,只看到形容枯槁、奄奄一息的劳伦斯主教平静地等待着他。原来劳伦斯在照料病人时也感染了白瘟疫,如今已然病入膏肓。” “那他最后是自己病逝了还是被审判官斩首了?” 第二百九十章 圣劳伦斯(其二) “最有趣的地方恰好在此。” 老先生把背靠在椅子上娓娓道来: “在劳伦斯主教所处的时代,王权与教权的斗争恰好演化到了一个关键的节点:国王和贵族们都迫切地希望能够摆脱教廷的掌控,而大部分民众也对教廷自猎巫时期遗留下的巨额宗教税务和繁文缛节颇有怨言。” “也就是说,审判官在此并不受大众欢迎,而劳伦斯主教的义举更是令他在银雾市深得民心。就连当时的白栎公爵「正直者」布伦特听闻此事也带兵赶来,拔出家传宝剑树心要求审判官离开。” “无奈之下,审判官做出了妥协,将劳伦斯带回教廷,交由教宗和枢机主教们亲自进行审判,同时也允许教堂暂时保留劳伦斯和医生们的手稿,事情因此得以收尾。” “那么教宗大人最终的旨意如何?”艾德问道。 “事实上劳伦斯主教没坚持到审判,在半路就病逝了。直到五十年战争真正开始后,为了缓和与「好人国王」爱德华三世的关系,教廷才送回劳伦斯的遗体并追封其为圣人。他被换上了丝质的裹尸布,重新安放在这座教堂里作为主保圣人,直到现在为止。” “原来如此。要不是您,我还真不知道有这段故事。说起来,他的遗体真的像人说的那样有治愈的作用吗?” 老先生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我觉得心诚则灵吧。如果真的有那么神奇,恐怕这家医院就不需要医生了。” 说罢,他又低头看了看怀表,满怀歉意地说道: “我的会诊时间应该到了,实在不好意思。” “哦哦,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扰了,您请便吧,祝您好运。”艾德站起来示意道。 老绅士微笑着缓慢地站了起来。“咳咳——”他又是一阵咳嗽,这才站稳了脚步。 “多加小心。”艾德扶了他一把。 “呼哧……我能行,不必麻烦了。”他平复呼吸,示意艾德不用帮忙,拄着手杖颤巍巍地走了一段,直到消失在拥挤的人潮里。 紧接着,艾德放下了堆砌的笑容,推车准备继续走去。 滴答。地面溅落了一滴微不可查的红色血花,盛开在遍地血与蜜中,无人注意。 那是什么? 艾德目光凝聚,缓缓向上。 一滴鲜血,从穹顶中圣劳伦斯像的眼角落下。 …… “圣物室不对外人开放,请您见谅。” 穿着白色工作服的男人伸手拦住了来着的去路。下一秒,苍老手掌的袖口中喷涌出数道猩红色血管,隐没于阻拦者的口鼻。 “我知道。”来者用平静地说着。 鲜血从受害者的双眼流出,他的表情不受控制地变得狰狞,却只能发出支支吾吾地无力呻吟。周围零星扎堆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混乱的惊呼,仿佛受惊的麻雀般一哄而散。 终于,这位被吸取一空的工作人员像风中的布偶娃娃一样摔倒在地。来者满意地调整了一下圆顶礼帽,舔了舔嘴唇,仿佛享受了一顿美餐。 他没作片刻停留,继续有条不紊地迈着步子来到门前,精美的镶银手杖缓缓从死者身边掠过,没有沾染半点血污。 脉络状的触须血管渗入了锁孔中。咔嚓,就像自家的钥匙打开了自家的房门般简单自然、理所应当,锁开了。 砰! 老绅士正要进去,耳边却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爆鸣,他忽然觉得身体一轻,径直向前栽去。 他踉跄几步,用手杖勉强站住,恍惚地看着胸口处的空洞。惊讶回头,却突然发现就在那些如麻雀般飞走的人群中,竟然还停留着一只尚未离去的乌鸦—— 正是刚刚那个听他讲故事的,戴着平顶鸭舌帽的年轻人。 “你是怎么……” 你是怎么先一步过来的?他本来想这么问,但年轻人似乎已经预料到他的疑惑: “员工通道,您懂的。” 砰! 年轻人再次扣动了扳机。第二枪命中了老绅士的左腿膝盖,这次子弹并没有穿膛而过,而是在血肉里横冲直撞。那巨大的冲击力几乎要将整条腿扯碎,拖着他在地上滑行了一段才停下。 镶银手杖滚落在地上,如指针般顺时针转动了几圈。 在污浊的、天旋地转的大理石地面上,老绅士仰头环顾四周,他看到还有几位便衣人士以扇形缓缓贴近了过来,显然每一只都是乌鸦。 抵抗已是徒劳。 “你想知道些什么?”老绅士优雅地坐起身来坦然道。这一枪没有打在他的脑袋上显然是有原因的。 “飨宴会夺取圣劳伦斯的灵柩究竟有何用途?”枪击他的年轻人问道。 “吃。仅此而已。”他满怀憧憬地微微笑道,“即使跨过数百年的时光,他那高洁的尸骸也令人垂涎不已。你能想象到他骨髓中残留的腐败香气吗?真是令人……口舌生津。” 他抿了一下嘴唇,仿佛已经嘬取到了那最肥美的部分。 “与飨宴会付出的代价相比,你们所得到的未免太少了吧?” “哦,你竟然知道我们付出过什么。”他有些诧异地直视着这个年轻人。 就连很多参与这次行动的成员也未必知道,这值得一个热烈的掌声。他衷心地拍手: “是的,这只是一个附赠品,就像正餐前的开胃小菜。”他对此没有任何隐瞒,“但一位合格的美食家不会忽视席上的任何一道菜品。” “正餐是什么?” “你会知道的。” 说着,他伸手摸向马甲口袋的怀表。 第二百九十一章 圣劳伦斯(其三) “停火!”艾德喊道,但已经晚了。 高度戒备的探员们已经将火力朝目标倾泻而出,将那件体面的套装连带包裹着的血肉撕成了碎片。残肢在地上激烈地扭打着,像是刚捞上岸的活鱼。 艾德走上前去。摔出裂纹的怀表还在一分一秒地跳动。五点二十六分。 时间。这是刚刚对方表现出的最大破绽。眼下整个医院已经混乱得不成样子,时间表根本派不上用场,而他却偏偏找自己对了时间。 假设对方的计划安排在整数时间点,那么最可能的时间点是五点三十分。无论飨宴会想干什么,他还有四分钟时间。 “目标已经消灭,长官。请允许我进入圣物室搜索。” 艾德转头对身后那位全副武装的铁甲骑士说道。此人一手拎着手持火炮,一手握着宽厚的六棱页锤,全身板甲散发出古旧的银色。那是中央区小队的新任队长,「灰犀牛」。 “我认为没有必要,「三脚猫」探员。目标根本没有踏进圣物室,所有人都看到了。”盔甲下发出沉闷的、不苟言笑的冰冷声音。 “我坚持我的请求,长官。飨宴会的目标可能不止于此,请允许我进入圣物室寻找线索。”艾德坚定而谦卑地说道。 “那好吧,你们两个陪他进去,其他人警戒并清理战场。”灰犀牛对左右说道,随后转身看向地上的尸体。 艾德快步走进了圣物室。这里几乎和他的卧室差不多大,容纳一人清扫尚可,三人进入便显得犹为逼仄。 一片昏暗中,圣劳伦斯的棺椁庄严肃穆地被摆放在正中央,两侧的烛台被修整得干干净净,看不到一滴多余的蜡油。 艾德掏出打火机分别点亮两侧的蜡烛,手中的白鸦手杖落在棺椁上,鸦喙处衔着棺椁的银钉—— “等等,你要干什——” 没等身旁的探员说完,砰的一声响。银钉已经高高飞起,掉在地上。 “检查遗骸的状态。” 如果是高级非凡者的遗骸,艾德是断然不敢这么干的。但圣劳伦斯主教生前并不算多强的非凡者,且时日已久,遗骸的神秘性质应该早就消弭殆尽了。 “这是亵渎行为!”随他进来的另一位探员警告道。 “相信我。如果圣劳伦斯阁下的遗骸落在飨宴会的手里,那才叫真正的亵渎。” 艾德很快将七枚银钉全部拔掉,双手挪开棺盖。并没有想象当中圣人尸骨的应有的闪闪金光,也没有被亵渎后的阵阵阴风或滚滚血水。 圣劳伦斯干枯的尸骸就躺在包裹着他的裹尸布里,沉默而又安然。就像几个世纪以来的永眠本身一样。 “晚安,劳伦斯先生。” 棺内几乎已经察觉不到任何神秘性质。艾德再次盖上了棺盖,看来问题不在这里。 这只是一个附赠品,就像正餐前的开胃小菜。他反复咀嚼着老绅士的这句话。 对飨宴会来说,真正的大餐会是什么呢? 他的目光飞快扫过周围的其他圣物,多半是圣杯、权杖、香炉之类的仪式器具。很快,他从中发现了一柄熟悉的东西——蛇形银匕。他在涅盘教团手中拿到过一柄模样差不多的东西,但眼前这枚要古老得多,几乎快要变成黑色。 “教会偶尔也会用到这种风格的仪式匕首吗?” 艾德拿起银匕首掂了掂,转头对站得离他老远的两位同僚问道。 “不,这一看就是精灵的玩意儿。传闻劳伦斯生前偷偷崇拜异教,没想到竟然是真的?可教宗为什么会给他封圣?”其中一个回答道。 不可能。哪怕劳伦斯主教真的有异教崇拜,教会也一定会极力掩饰这一点,绝不可能把这枚银匕正大光明地放在圣物室。 他拿起桌上唯一一本手绘图书。在改建为医院的时候,教堂仅存的珍藏书籍已经被捐赠给市图书馆,这本书不知为何依然还在。 《神圣橡子大教堂简史》,前面是建筑师的自序,主要讲他对这栋建筑的设计理念,还绘制了一些插画。 【在生命即将抵达终点前,我认为有必要留下一些文字给后人。神圣橡子大教堂是我一生最为得意的手笔,在这座伏卢尼人留下的万神殿庙宇的残骸上重新动工并非易事,但我的主君与主教大人给予了我极大的信任……】 原来在成为教堂之前这里还是神庙,难怪会有银匕首。 【如何围绕一棵树建造一栋教堂?这对我来说是个极大的考验。树要见光、要喝水,要生长,还要往下扎根。如何让它在室内照常生长?如何让穹顶的光照亮它?这一切艰巨的使命都让我感到紧张不安,这棵白栎的年龄远比这座城市还要古老。】 以前这里似乎确实有一棵千年古树,但是早在圣劳伦斯前的猎巫时期就已经枯萎腐朽了。艾德继续快速地翻阅浏览,直到目光锁定在一行文字上: 【……尽管许多人声称这里是大魔法师「永恒之焰」门蒂洛萨的安息之所,但在向下挖穿了每一条地道和沟壑后,我认为那不过只是个传说。】 第二百九十二章 红色罂粟花(其一) 门蒂洛萨之墓?! 艾德大惊失色,绷紧的手掌肌肉不经意间将手中的书籍封皮捏出一块凹痕。飨宴会一定是通过涅盘教团的残党得知了这座陵墓的存在。 一切的谋划,都只是为了这一步——门蒂洛萨的遗骸。 我本该想得到的!他懊恼道。 尽管鼠径地图并没有标记在地表上所对应的建筑坐标,但艾德通过在银雾市城市地图上标记出已知出口的坐标推断出了一部分区域所在的位置。其中门蒂洛萨之墓的位置恰好在中央区圣劳伦斯医院这一带。 但问题在于门蒂洛萨之墓是一个巨大的迷宫群,而且似乎存在某种“流动”机制,范围涵盖了将近十分之一个中央区。目标范围过于庞大,他最开始没有往这方面去想。 不对,现在不是垂头丧气的时间,必须来冷静下来。艾德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继续思考下去。 那个穿着得体的老头子毫无疑问是飨宴会的成员,他也受到了以太病的侵蚀。为什么?难道飞艇坠落的时候他就在附近吗?不对,他应该是有意吸入了以太气体,以便混入医院。 飨宴会混入医院下一步要干什么?为什么行动是在地表的建筑上而不是直接进入地下墓穴? 圣墓的防御机制。是的,圣墓残存的魔法仍然非常强大,如果想要亵渎门蒂洛萨的圣墓,他们必须想办法破坏它的防御机制。 可是,要如何破坏呢? 艾德打开怀表。五点二十八分。 还有两分钟。 “嘿,你怎么了,三脚猫?”身旁的探员察觉到艾德的异样问道。 “我们有大麻烦了。”艾德转头说道。 …… “大夫,我还有救吗?” 新来的患者躺在手术床上,面部溃烂得像是麻风病患者。织血蜂毒素几乎扩散到了他的全身,只有天知道这家伙经历过什么样的折磨。 情况不是很乐观。罗温皱了皱眉,但仍保持着一名医生应有的冷静,这还不是他这辈子见过最糟糕的状况。 “当然。您会没事的,不过为了保住您的性命,恐怕我要先切除您的右腿。我向您保证,术后您仍然可以通过假肢和康复训练恢复一部分自主行动能力。” 患者整条畸形的右腿已经几乎看不见皮肤,猩红色的血肉中流淌出晶莹的血色糖浆。就像他平时爱吃的软饴糖凝固前的样子。 等等,我在想些什么?! 这个想法令罗温感到一阵恶寒,他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的脑子里。他拼命甩掉念头,就连它的痕迹也要彻底抹除。 快冷静下来,老家伙,你可是一名医生,一名士兵,一名……杀人凶手。 开枪!罗温!我命令你开枪! 哈肯上校那狮子般的咆哮声在他耳边响起,就像每次深夜中令他惊坐起来的噩梦一样。 “大夫?您还好吗?” “哦,您不用担心。我只是在思考应该从哪里动刀。” 罗温回过神来,露出了一个令人安心的笑容。他不想在病人面前表现出太多的疲态,这会让病人产生不必要的紧张感。 “来,我先将您的大腿结扎住,防止待会儿大出血。” 说着,他拿起手术台上的扎带。织血蜂毒素本身便具有麻痹痛觉的效果,不需要再使用额外的麻醉药物,那么接下来只需要切割肌肉和皮肤,然后用骨锯…… “想到过去的事情了吗?” “您……是在跟我说话吗?”他停住了手中的活计,疑惑地看向患者。 “是的,罗温医师,或者说,夏尔中士。过去的幻影仍然折磨着你,是吧?每次洗手无论用了多少肥皂,你仍会觉得那种粘稠的血腥味挥之不去,是这样吗?” 罗温没有回答,转身径直扑向自己放在远处的枪袋。 啪!只见患者那脓肿的手背上的静脉爆裂开来,像毒蛇般穿刺而出,一口咬住了罗温的气管。 太快了…… 几乎没有时间反应,罗温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的虚弱,力量瞬间从他不再年轻的躯体里消失。那些血管拖拽着他,一点点将他绝望地拖向那病床上的人。 这样绝望的力量差距让罗温想起了面对伊塞克长老的时候。但这一次,他只有孤身一人。 “你是什么人?”罗温挣扎着,喉咙里发出短促的气喘音。 “你希望我是为罂粟谷那些人来的,对吗?这样的死法或许能够让你得到些许慰藉,只可惜我不是。我来自飨宴会。” 眼前的人如舞蹈演员般从病床上坐了起来,肢体柔软得仿佛没有骨头: “我有很多个名字,记得上一次他们叫我‘果汁先生’。但我把它们都丢掉了,就像丢掉所有烦恼一样,无忧无虑,罗温。你为什么不能这样做呢?” 他拿起一旁的骨锯,反复观瞧了片刻,突然露出了稚气的笑容,像是找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果汁先生……他记得这个名字,在任务报告上见过。艾德带人粉碎了他的地下基地,他是来寻仇的吗? “你打算用这个杀掉我吗?” 对于死亡,罗温并不感到恐惧。他只当自己很久以前就已经死了,死在那个开满红色罂粟的山谷里。 “哦不不不,你误会了。”难以分辨的扭曲容貌下,那双鲜红的眼看向罗温,“这是给我自己的,你的命运要比这残酷得多。” 他举起骨锯,架在自己的大腿根上。顿时皮开肉绽,血沫像锯末一样纷飞四溅。 “嘿嘿,快点快点,再快点……哈……” 果汁先生兴奋地自言自语,仿佛自己正在锯的是一块火腿。在巨大而精准的力道下,整条腿很快与他的躯体分离,他举起断肢,手指从抠扯着什么,直到他将整根东西扯了出来—— 那是一段用腿骨做成的琴弓,由黑色的、粘稠的蠕动毛发构成弓毛,散发着骇人心魂的亵渎气息。那感觉仿佛无边无际的黑色汪洋卷起了千层浪涛,骤然落在了他身上,将他的灵魂撕得粉碎。 罗温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在破碎的意识里,一条腿的人举起了琴弓: “来自那月升之地,永恒的黑暗湖底的一缕发丝。我们之中从来没有人能够真正到达那里……或许有些奢侈,但把它用在这里在合适不过了。” “……但现在,还缺一把琴。” 第二百九十二章 血色的哀悼(其一) 门蒂洛萨之墓?! 艾德大惊失色,绷紧的手掌肌肉不经意间将手中的书籍封皮捏出一块凹痕。飨宴会一定是通过涅盘教团的残党得知了这座陵墓的存在。 一切的谋划,都只是为了这一步——门蒂洛萨的遗骸。 我本该想得到的!他懊恼道。 尽管鼠径地图并没有标记在地表上所对应的建筑坐标,但艾德通过在银雾市城市地图上标记出已知出口的坐标推断出了一部分区域所在的位置。其中门蒂洛萨之墓的位置恰好在中央区圣劳伦斯医院这一带。 但问题在于门蒂洛萨之墓是一个巨大的迷宫群,而且似乎存在某种「流动」机制,范围涵盖了将近十分之一个中央区。目标范围过于庞大,他最开始没有往这方面去想。 不对,现在不是垂头丧气的时间,必须来冷静下来。艾德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继续思考下去。 那个穿着得体的老头子毫无疑问是飨宴会的成员,他也受到了以太病的侵蚀。为什么?难道飞艇坠落的时候他就在附近吗?不对,他应该是有意吸入了以太气体,以便混入医院。 飨宴会混入医院下一步要干什么?为什么行动是在地表的建筑上而不是直接进入地下墓穴? 圣墓的防御机制。是的,圣墓残存的魔法仍然非常强大,如果想要亵渎门蒂洛萨的圣墓,他们必须想办法破坏它的防御机制。 可是,要如何破坏呢? 艾德打开怀表。五点二十八分。 还有两分钟。 「嘿,你怎么了,三脚猫?」身旁的探员察觉到艾德的异样问道。 「我们有***烦了。」艾德转头说道。 …… 「大夫,我还有救吗?」 新来的患者躺在手术床上,面部溃烂得像是麻风病患者。织血蜂毒素几乎扩散到了他的全身,只有天知道这家伙经历过什么样的折磨。 情况不是很乐观。罗温皱了皱眉,但仍保持着一名医生应有的冷静,这还不是他这辈子见过最糟糕的状况。 「当然。您会没事的,不过为了保住您的性命,恐怕我要先切除您的右腿。我向您保证,术后您仍然可以通过假肢和康复训练恢复一部分自主行动能力。」 患者整条畸形的右腿已经几乎看不见皮肤,猩红色的血肉中流淌出晶莹的血色糖浆。就像他平时爱吃的软饴糖凝固前的样子。 等等,我在想些什么?! 这个想法令罗温感到一阵恶寒,他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的脑子里。他拼命甩掉念头,就连它的痕迹也要彻底抹除。 快冷静下来,老家伙,你可是一名医生,一名士兵,一名……杀人凶手。 开枪!罗温!我命令你开枪! 哈肯上校那狮子般的咆哮声在他耳边响起,就像每次深夜中令他惊坐起来的噩梦一样。 「大夫?您还好吗?」 「哦,您不用担心。我只是在思考应该从哪里动刀。」 罗温回过神来,露出了一个令人安心的笑容。他不想在病人面前表现出太多的疲态,这会让病人产生不必要的紧张感。 「来,我先将您的大腿结扎住,防止待会儿大出血。」 说着,他拿起手术台上的扎带。织血蜂毒素本身便具有麻痹痛觉的效果,不需要再使用额外的***物,那么接下来只需要切割肌肉和皮肤,然后用骨锯…… 「想到过去的事情了吗?」 「您……是在跟我说话吗?」他停住了手中的活计,疑惑地看向患者。 「是的,罗温医师,或者说,夏尔中士。过去的幻影仍然折磨着 你,是吧?每次洗手无论用了多少肥皂,你仍会觉得那种粘稠的血腥味挥之不去,是这样吗?」 罗温没有回答,转身径直扑向自己放在远处的枪袋。 啪!只见患者那脓肿的手背上的静脉爆裂开来,像毒蛇般穿刺而出,一口咬住了罗温的气管。 太快了…… 几乎没有时间反应,罗温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的虚弱,力量瞬间从他不再年轻的躯体里消失。那些血管拖拽着他,一点点将他绝望地拖向那病床上的人。 这样绝望的力量差距让罗温想起了面对伊塞克长老的时候。但这一次,他只有孤身一人。 「你是什么人?」罗温挣扎着,喉咙里发出短促的气喘音。 「你希望我是为罂粟谷那些人来的,对吗?这样的死法或许能够让你得到些许慰藉,只可惜我不是。我来自飨宴会。」 眼前的人如舞蹈演员般从病床上坐了起来,肢体柔软得仿佛没有骨头: 「我有很多个名字,记得上一次他们叫我‘果汁先生"。但我把它们都丢掉了,就像丢掉所有烦恼一样,无忧无虑,罗温。你为什么不能这样做呢?」 他拿起一旁的骨锯,反复观瞧了片刻,突然露出了稚气的笑容,像是找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果汁先生……他记得这个名字,在任务报告上见过。艾德带人粉碎了他的地下基地,他是来寻仇的吗? 「你打算用这个杀掉我吗?」 对于死亡,罗温并不感到恐惧。他只当自己很久以前就已经死了,死在那个开满红色罂粟的山谷里。 「哦不不不,你误会了。」难以分辨的扭曲容貌下,那双鲜红的眼看向罗温,「这是给我自己的,你的命运要比这残酷得多。」 他举起骨锯,架在自己的大腿根上。顿时皮开肉绽,血沫像锯末一样纷飞四溅。 「嘿嘿,快点快点,再快点……哈……」 果汁先生兴奋地自言自语,仿佛自己正在锯的是一块火腿。在巨大而精准的力道下,整条腿很快与他的躯体分离,他举起断肢,手指从抠扯着什么,直到他将整根东西扯了出来—— 那是一段用腿骨做成的琴弓,由黑色的、粘稠的蠕动毛发构成弓毛,散发着骇人心魂的亵渎气息。那感觉仿佛无边无际的黑色汪洋卷起了千层浪涛,骤然落在了他身上,将他的灵魂撕得粉碎。 罗温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在破碎的意识里,一条腿的人举起了琴弓: 「来自那月升之地,永恒的黑暗湖底的一缕发丝。我们之中从来没有人能够真正到达那里……或许有些奢侈,但把它用在这里在合适不过了。」 「……但现在,还缺一把琴。」 第二百九十三章 血色的哀悼(其二) 哒哒哒哒哒哒。匆匆的跑步声像被巨浪吞没的水手一样,迅速消失在病院的苦痛之中。 艾德狂奔在走廊里,身上披着一层斗篷似的白色床单,随着步伐摆动的露出缝隙处隐隐露出一丝银色反光。 这一次他不再小心翼翼地穿插游走在人潮的缝隙之中,而是以一种近乎粗暴无礼的姿态从人群中挤开了一条路。只剩下两分钟,已经没有时间给他浪费了。 “都让一让!所有人离开这座医院!” 喊出这句话的时候,艾德心中想的也只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他知道没人会听。 来到这座医院的人大部分已经失去了行动能力,没人会仅仅因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喊了一嗓子就离开这里。换作是艾德自己也一样。 但他还是这样喊了。哪怕有一个人能够因此得救,这样做都是值得的。 「灰犀牛」并不相信他的判断,而艾德也没时间把前因后果再详细解释给这位中央小队的新任队长了。 他现在只想通知罗温赶紧撤离。罗温可能是目前医院里唯一会无条件信任他的人。 飨宴会的目标远远超出了艾德之前的所有布置。门蒂洛萨之墓,飨宴会为了这个目标而准备的力量不是他一个人能够抗衡的,即使再加上中央区小队也不行。 他不确定一旦门蒂洛萨的遗骸遭到亵渎会爆发怎样的灾难。应该至少是二星红标事件(危及范围达到城市级别的可确认恶意非凡性质事件),也许说不定会上升到三星(危及全国范围),但眼下对他来说最重要的还是不要死在这里。 滴答。一粒雨滴沉重地落在他的头皮上,沿着额头向下流淌。 下雨了?不,这里是医院啊。艾德伸出手抹掉了雨滴,只见手指上露出斑斑血迹。 那是一滴鲜血。 仰头望去,穹顶的壁画上,圣劳伦斯那原本慈悲低垂的双目已经被血色染红,流出了鲜红的眼泪。他很肯定那不是某种变质的建筑涂料。 怎么会,难道时间提前了吗?艾德大惊失色。 他以一种近乎冲刺的步伐大步迈在台阶上,每一步都直接跨过三级台阶。罗温的诊室位于医院的最高层四楼,其实并不算高,但此刻却显得如此遥不可及。 如果形势危急,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放弃素不相识的人,优先确保自身安全。但对艾德来说,罗温不仅仅只是队友,更像是朋友,乃至家人。他不可能抛下罗温一个人逃走,那样即使他连自己都会瞧不起自己。 还有一分钟,时间应该还来得及。实在不行的话就从窗户那边离开…… 诊室越来越近,却像一段永远折不完的树枝。豆大的血滴溅落在地面上,越来越密集,然而竟无人在意。人们似乎被某种潜移默化的作用所影响,仿佛这只是一场转瞬即逝的太阳雨。 快点,快点! 三层,四层。艾德终于迈上了最后一级台阶,他不知道自己还剩多少时间,现在没有时间给他看表。 最终,他几乎是将罗温的门诊直接撞开。门砰的一声敲在墙壁上,发出短促痛苦的闷哼。 “罗温,出事了,我们必须马上……” 艾德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被人用一只手掐住。 罗温。或者说,罗温·夏尔医生仅存的一部分躯体,正以一种不可理解的、诡异离奇甚至荒唐的方式呈现在他眼前: 他的内脏被剖开,以一种吊诡却又精密完美的方式展现着五脏六腑。原本是四肢的位置只剩下空洞的血窟窿,在腿部的断口处,四条似乎是脉络或筋脉的东西被链接在他的咽喉。 艾德不知道如何形容他之所见。眼前的“造物”远超他言语所及,甚至超越了恐怖本身,以至于他既不感到恐慌,亦无法得出一个具体的描述。 一定要说的话,那似乎是一把血与骨制成的大提琴。 “艾……” 罗温仿佛提线木偶般唐突地张开口,又像老年痴呆的病人一样痴痴地呓语在嘴边,在面对如此疯狂而绝望的折磨后,他似乎仍有一丝残存的意识。 “我们又见面了,艾德加·怀科洛先生。上次在俱乐部的时候没能好好款待您,真是遗憾。” 站在他旁边的,是一个浑身溃疡,流出香甜脓血的可悲瘸子。他右手拿着的一支琴弓令人感到不安,那毛发绝非来自世间任何一种造物。 艾德知道,自己没有哪怕一点点的机会。 “你是果汁先生?” 艾德没有前进,也没有后退。这两种选择都可能会使自己当场毙命,他必须开口。 “曾经是。”患者漠不关心地看向窗外最后一缕残阳,蘸着自己的脓血舔了舔说道,“不再有新鲜的果实了,今晚的盘中只剩下枯骨。” “门蒂洛萨之墓,我猜你们已经找到了破解诅咒的办法。”艾德佯装镇定地说道,“不过关于那里,伊塞克长老临死前告诫过我一件事,恐怕你们还尚且不知吧。” 只有勾起对方的兴趣,他才有机会活下来。 “我的确对您说的事情很感兴趣,但很遗憾,晚宴马上就要开始了。”患者只剩牙龈的嘴露出了一个“甜蜜”的微笑,“所以……” 叮。 一瞬间,艾德感觉到一股凛冽的杀意。没有一丝犹豫,他立刻释放了『湖泊』秘文,翠绿色的屏障像是玻璃一般被打得粉碎。 咚。 远在想要格挡攻击的白鸦手杖抵达之前,那苍白的、脆弱不堪的左手已经握拳击打在了艾德的前胸。 嗡,仿佛钟鸣一样的颤音回响在艾德的五脏六腑。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掀飞,他感觉撞在了某种东西上,也许是大厅楼梯的铁护栏,随后将那堆东西一起裹挟着坠落下去。 天旋地转,钟声奏鸣。他感觉自己的背部最先摔在地上,随后是头部。撞击仿佛一种奇特的味觉,酸涩中带有刺鼻的铁锈味辛辣,像是灌了一杯加了锈铁钉和辣椒的烈酒。 尽管被这种嗡鸣声环绕,但艾德的意识尚且清醒。他想爬起来,但他的肢体却有些不受控制,像是喝醉了的人一样。 就在这种短暂的混乱挣扎中,他突然感觉有人抓住了他的左半边肩膀,将他拖拽而行。艾德极力控制着右手摸向火山手枪,却听到嗡鸣中耳畔传来熟悉的回音: “别担心,我抓住你了。” 第二百九十四章 血色的哀悼(其三) 奥莉维亚? 在眼前一片形影交叠的昏沉混乱中,艾德意识到了身后人的来历。 看样子暂时安全了……? 他左手握紧手杖,以免在被拖拽的过程中不慎丢失;另一只手搭在胸前摸索着被击中的位置—— 猎鹰铠甲被打出了一个惊人的、碗口大小的凹痕,但由于内衬衣物的缓冲保护并无外伤和破损,艾德只感到胸闷和呼吸压抑,似乎肋骨有些损伤,但还不算太重的伤。 被击飞出去的那段距离让他得以消耗掉大量的动能。这一拳虽然凶狠,但比起想要杀死他,更像是在拍飞一只碍事的苍蝇。如果对方真的有杀死他的强烈欲望,他绝对没有从门口被击飞出去的机会。 看样子我不是目标之一。艾德判断道,既然如此,果汁先生必然不知道门蒂洛萨之眼在他手上。 在对方的视角里,自己不过只是一颗碍事的石头子儿而已。 伤势不重,应该还能继续行动。那么接下来…… 罗温。该死,罗温还在房间里,还有办法救他吗?不对,先冷静下来艾德,现在不是思考这个的时候。 头脑嗡鸣的暗流中,一阵突然的杂念扰乱了他的思绪,让艾德无法再顺利思考下去。 突然间,不知行至何处,艾德感觉到一直拖拽着他行走的手臂停下了。 “这是……” 艾德睁开双眼,强忍住晕眩感带来的呕吐冲动。眼前出现了白矢那张浓妆艳抹的脸,顿时令他感到无比糟糕。 “没事吧艾德老弟?罗温人呢?” “咯……呕……”艾德翻身爬起来,对着地面咳出一声干呕。 眼前的房间寒冷又昏暗,两侧各是坚固的木制柜子,上面摆满了巨大厚实的白色亚麻布——看样子这里是停尸间。 “靠,不至于吧伙计,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了……” 白矢拍着他的背部安慰道。在他旁边,戴着口罩的夏洛蒂递过来一条崭新洁白的手帕。 “你还好吗,艾德?” 奥莉维亚小姐的形影显现在他面前,薄纱下的愁眉满是关切。 “我没事,摔下来的时候磕到了一下脑袋。”艾德接过手帕抹了一下嘴唇和脸上磕破流出来的血迹,犹豫着要不要交代罗温的情况,“罗温他……” “罗温恐怕凶多吉少了。”奥莉维亚叹息着先一步对众人说道,“我没办法靠得那么近,只能先把艾德带回来。” “怎么会这样,明明刚刚我还……”白矢双拳一攥,瞳孔中仿佛有闪电划过,但也仅仅只是片刻而已,“算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奥莉维亚,刚刚你去救人的时候,我发现我们来时候走的侧门完全被一团黑色的毛发封死了,就连窗户也是。” “没办法强行切割开吗,我去试……”突然,奥莉维亚停住了话语,目光凝滞又惊恐,“那是什么声音?” “什么声音?我没听到啊。”白矢莫名其妙地望着她。 我好像也没有。艾德闭上双眼聆听了片刻,就在他正要这样说的时候…… 一声恐怖的弦音响起。 那声音无法形容,如同某种古老野兽低沉沙哑的嘶吼。又好像一把架在心脏上的锯子,即使一丝最轻微的响动都足以撕心裂肺。 它开始演奏了。 嘀嗒,嘀嗒,欢快的血滴落下,浸润美景如画。时间一分一秒,吸附在灵魂中的器官们,阴郁又明快。 无尽的狂欢,晕厥是快乐的,吞下又从胃袋中吐出,那是白色月亮的碎片。晚宴永远不会结束,嘉宾们长着一张熟悉的脸。 艾德汗毛倒竖,猛抽了自己一巴掌,试图将眼前这些幻觉拍碎保持清醒。 【别担心,系统的防火墙运转正常。虽然可能会看到一些幻象,但你的心智不会受到外界因素影响。】 谢谢你希尔薇,如果你能早点告诉我的话就更好了。艾德摸了摸脸颊。 其他人受到的幻象影响则要大得多,只见白矢口中流涎栽倒在地上,红色的血流从他鼻孔涌出。奥莉维亚虽然没有倒地,但却开始连连后退,口似张未张,像是在发出梦呓。 “奥莉维亚小姐?”艾德靠近一步试探着问道。 “别过来!”这一次她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咆哮道。假如再靠近一步,艾德毫不怀疑自己会受到攻击。 艾德立刻停住了脚步缓缓后退。站在一旁的夏洛蒂看上去要平静得多,从头到尾仅仅只是闭上了双眼,却令艾德更加惶惶不安—— 要知道,夏洛蒂的精神病症要比所有人加起来都严重得多。就好比一座千疮百孔的木屋,若是在暴风骤雨中飘摇破碎乃至崩塌都毫不令人意外,但它此刻却纹丝不动,仿佛钉在画中一样,反而显得无比诡异。 “夏洛蒂……”艾德用轻如蚊呐的声音试探道,『湖泊』秘文已经再次充盈,蓄势待发。 “嗯,您在叫我吗,怀科洛先生?”夏洛蒂睁开眼,如梦初醒地缓缓问道。 “你听到那些声音了吗,有没有异样的感觉?” “是的,我好像听到……一阵音乐。很奇怪,但我不讨厌。” 夏洛蒂眨了眨眼说道。看样子她受到的影响并不大,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第二百九十五章 血色的哀悼(其四) 尽管心跳声不可抑制地咚咚作响,艾德还是保持了最起码表面上的镇定。不管怎么样,现在可以行动的只有他和夏洛蒂了。 昏暗的停尸房内,只剩夏洛蒂手中的提灯发出蓝色的萤火微光,在琴弦声中仿佛一段风雨中震颤的脆弱丝网,仍在苦苦坚守着最后一丝光明。 “夏洛蒂,我去找一下出路,你暂时留在这里保护其他人,好吗?” 艾德稍稍压低身子,让自己的目光平视着夏洛蒂快要被额发完全遮住的眼睛,按着她的肩膀温和却认真地问道。 “我……?”夏洛蒂原本平静的身体突然一阵颤栗,开始变得焦虑,“可是这里真的很黑,灯就快要熄灭了……我……” 白矢曾经不止一次提醒过艾德,夏洛蒂害怕黑暗、孤独和笑声。不对,严格来说他那时用的是“恐惧”这个词,艾德在心中纠正道。 但眼下也只好如此,他不可能先抛下其他两人再让夏洛蒂冒险跟他一起行动。房间里暂时还算安全,他有『湖泊』秘文和猎鹰铠甲的双重防护,还有独眼蜘蛛作为侦查手段,至少生还的可能性要大一些。 “真的只有一小会儿,我保证。来,你盯着这个表看,好吗?”艾德掏出怀表指给她看,“喏,现在是下午五点三十二分,分针指到三十五之前,无论找没找到出路,我都会一定会回来的。” “我知道了。”夏洛蒂接过怀表,先是点点头,突然警惕又恐惧地问道,“但是……如果你不回来了怎么办?” “不会的。还记得我的代号吗?三脚猫,猫有九条命呢。哪怕下了地狱我也会找条路杀回来的。”艾德佯作胸有成竹地笑着说道,“万一要是真遇到特殊状况,我实在回不来了,你就先带着白矢和奥莉维亚找个地方躲起来,支援马上就会到的,明白了吗?” “嗯。”夏洛蒂只是微微点头,却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对了,这个打火机你拿着。如果你的灯灭掉了,用它至少还有一点点光亮,不会那么黑。” 艾德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打火机一并交给夏洛蒂。在用独眼蜘蛛确定外面没有其他威胁后,他拉开门静悄悄地走了出去—— 鲜血伴随着音符从天花板滴在地上。门窗被黑色毛发丝线所缠覆,像线虫一样漫无目的地蠕动着,黏稠而迟缓,仿佛在等待着猎物。 外界的光线被阻挡在外,室内零星的灯光又随着乐音涨落: 时而如死去黄昏的最后一缕微光般暗淡,似有若无;时而又如百万颗血色太阳凌空般刺眼,在人的眼上狠狠灼下一颗炫目的烙痕。 神志本就因头部撞击有些昏沉的艾德不由得用手臂挡住了双眼,取出猫头鹰面罩在头上。目镜插片的滤光效果舒缓了光线的强烈变化,让他得以把注意力放在寻找出路上。 这些覆盖在门窗上的黑色毛发……有办法强行切割开吗? 艾德掏出一颗有瑕疵的锆石,这是他手头最贵的宝石。其性质为尖锐与锋利,虽然不与大部分秘文产生共鸣,但用其所幻化的结晶镰刃却能锋利无比。 右手握住宝石轻轻抚过杖柄,闪耀着璀璨火彩的利刃浮现。艾德小心翼翼地靠近离自己最近的一扇窗户,『湖泊』秘文蓄势待发。 脚步声仿佛羽毛缓缓落在水面,却惊起了水中游移之物。 嘶——,缠绕窗户的黑色发丝发出蛇信般的声音,扭打着从缝隙里抽出,在半空中变成一张织网朝他直扑过来。 艾德顿时甩出『湖泊』秘文挡在身前,向后闪身。只见大部分发丝将翠绿屏障裹挟起来,像玻璃杯一样生生拧碎。 少量发丝朝他追来,艾德挥刃便砍。这种蠕虫状的黑色发丝韧性极强,吹毛立断的结晶镰刃割起来仿佛用木刀砍肉,极为难断。 勉强斩断最近的一缕快要勾住他手腕的黑色发丝后,艾德立刻闪转腾挪向后退去。索幸这些蠕虫发丝的速度并不快,很快便被艾德甩在身后,退回窗户玻璃上重新附着。 好强的韧性……这样的话那恐怕火山手枪也打不碎这层屏障。 看样子想要通过打碎门窗强行离开这里有些困难,只能另想办法了。艾德稍缓气息后判断道。 不对…… 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既然这些附着在门窗上的黑色发丝如此有攻击性,那么医院里的病患和其他人都去了哪里? 走廊里空无一人,亦没有一具尸体,甚至没有被发丝攻击搅碎的断肢。只有些许流淌在地上的血蜜混合物,多半也是之前在走廊里候诊的病患留下的。 艾德控制着独眼蜘蛛朝大厅走去。 钢铁的八爪肢体跨过流血的天花板,弦乐声越来越大,即使关闭了独眼蜘蛛的收音模块,他的大脑和心脏也在发出警告的震颤。 但艾德没有止步。他依旧强迫自己看下去,即使他快要分不清自己究竟目睹何物。 开枪!罗温!我命令你开枪!某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在他脑海里咆哮着。 是哈肯上校?可他不是死了吗?他也和飨宴会有关联吗?艾德只感到头脑一片浑噩。 在似梦非梦的视觉里,他看到自己手中的枪口对准了一个又一个影子,六棱子弹像慢动作一样缓缓出膛,影子爆裂成一朵又一朵红色花瓣。 一枚鲜红的花瓣从无名之处落下。随后是两片,三片,鲜血的雨点渐渐被花瓣所替代,黑色的浮桥架在半空中,一轮同样鲜红的太阳自浅滩之上升起。 他看见鲜红的太阳里,黑色的影子坐在血与肉堆积成的山丘上,独奏着大提琴。受难的人们跪在黑色的影子前,好像宗教绘本中最虔诚的信众。 遭受苦难的人们上前啜饮浅滩上的蜜酿,又用那蜜酿濯洗头顶。水中的天使伸出手,将有福之人邀入水中,于是蜜酿便更多了。 不……绝对有哪里不对劲。我都看到了什么?大厅在哪? 这种强烈的违和感令艾德不得已又派出红眼蜘蛛。这一次,门蒂洛萨之眼的视域终于让他看的真切: 大厅的中央俨然已经变成了一滩血池。而那些患者和工作人员毫不知情般围在血池前饥渴地喝着鲜血,黑色的发丝在血池游动,仿佛鱼儿一样,时不时将岸边的人们拖拽进池子里。 在血池上空,果汁先生坐在发丝编织成的浮桥上,用罗温的骸骨演奏着凄美乐曲。 第二百九十六章 血色的哀悼(其五) 罗温,那个和手术刀一样锋利的医生,那个头发虽然日渐稀疏、却依旧短而干练的男人,此刻竟然像一具可悲的玩物般被操控着,折磨着。 而造成这一切的凶手,此刻正倚坐在数不尽的骨片与残肢拼凑成的断桥上,双眼凝视着苍白的虚无,忘情地演奏着乐曲。 鲜血,到处都是鲜血。冰冷彻骨,自旧教堂的阴影里倾泻而下,坠落在地面上,仿佛柔弱的红色花朵绽放在将死者之间,仍带着生锈的香味。 在鲜花开过的地方,血池的边缘旺盛增长。源源不断有深黑色的触须从血池中伸出,将人拖入其中。 最开始只是的单独的细小发丝,转眼间已经变成小指粗细的发束。在血池中央,渐渐浮现出一个细小的漩涡,搅动着池水泛起涟漪。 他不可能接近果汁先生,也不可能救得下罗温,甚至救不下自己和其他人。 你失败了,艾德,一次真正的、彻头彻尾的失败。这个几乎绝望的念头像针一样刺入了他的大脑,刺痛着他的神经。 不,艾德,冷静下来,失去理智没有任何好处。 他重新将自己拖了回来。指甲几乎快要嵌入自己的掌心,半是愤怒,半是恐惧。 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他知道,如果任由现状发展下去。他们所有人都会死,奥莉维亚、白矢、夏洛蒂,当然还有他自己。 我还能做得了什么? 保持理智,保持冷静,对,深呼吸,忘掉现状。他强迫自己从那具身体中走出来,把注意力集中在一处。 直接攻击果汁先生?绝不可能。我手里能对其造成伤害的东西恐怕只有紫焰炸弹,但用了这东西我还是活不了,况且这次出门试飞我根本就没带这东西。 攻击罗温?也许……他看向果汁先生怀中那非死非生的血肉大提琴,琴弦散发着的恐怖气息令艾德放弃了这个想法。那不是以他的力量所能破坏的器物。 「劫持协议」?他只有在对付伊塞克长老的时候当做撒手锏用过一次。这种结晶病毒可以暂时中断对方人格结晶与某样事物的联系,从而暂时夺取该物品的控制权。 希尔薇,我们可能使用「劫持协议」感染他吗?就像上一次那样。 【绝无可能。】 火焰文字的笔锋冰冷而斩钉截铁。 【第一,比起梦境里,在现实世界中感染目标的难度要大得多,你要像当初靠近亚瑟那样尽可能贴近他。这在目前的情况下几乎不可能做到。】 【第二,与门蒂洛萨之眼的运作方式不同,这件邪器并不与人格结晶产生直接联系,至少我感知不到它与目标之间存在意识链接。即使你成功感染了他,也无法通过「劫持协议」干扰仪式。】 【第三,即使这件邪器与目标之间存在意识链接,以你手中全部375枚无面铁币所能提供的算力,恐怕也只能劫持接不到十秒。我认为在这十秒时间内你很难对目标造成有效杀伤。】 你说的对。艾德认同了希尔薇的判断。之所以他能在数秒内击败伊塞克长老,完全是因为当时是在他的梦境里: 作为梦境的主导者,他自然可以对入侵者肆意宰割。但眼下又是另一回事,即使没有这件邪器,正面决斗下他依然不是果汁先生的对手。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既没法击杀果汁先生,也没有办法破坏仪式本身…… 不对。的确有一个办法。 艾德瞳孔骤缩,他的心中浮现出一个连自己都感到疯狂的恐怖念头—— 就算施法者和仪式本身都没有破绽,那么祭品呢? 他注意到血池边有几具溃烂流脓的尸体,也许是因为织血蜂毒素感染的并发症早已死掉。但那些黑色的发丝似乎并不理会这些近在咫尺的尸体,只是将更远处的人们拖入池中。 也就是说,仪式本身需要的牺牲品是……活人。 而他要做的…… 而我要做的是,在仪式完成之前,尽可能杀死更多的人。 艾德双拳紧握,目光如电闪雷鸣般阴晴不定。 我…… 他摊开手掌,看着自己的掌心。 是啊,我。 倏忽之间,一道震怖的雷光刺穿了深渊的阴霾,微不可觉的叹息声如云雾般飘起又散去。 …… 滴答,滴答。 于是,血红的帷幕下,红色的璀璨花海中,一个灰色的影子登场了。 浅滩前的人们茫然地看向来客。褴褛的灰袍,八爪的宝冠,群星的倒影自祂的身躯之下流转,祂手持着燃烧的锋刃,毅然决然。 水中的天使无视了祂,因为祂只是一介幻影,并非血肉之躯。 于是,祂疾行过众人,刀锋闪过,人们便像麦穗一样倒下了。凡是祂行过之处,尽皆留下了红色的花朵。 我必须这样做吗?镰刃挥起的那一瞬间,艾德扪心自问道。 是的,这是我的职责。 下一秒,花瓣散落在他的面前。职责,职责散发着医用酒精的气味。 难道就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法了吗? 我希望我能想到,可人世间的事情并非总有最优解。他对自己说道。从琴声响起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死了,我不会因为害怕脏了手而什么也不做。 花瓣落地,鲜花从地砖里破土而出,绽放在连成排的逝者之间。 开枪!罗温!我命令你开枪!这一次,哈肯上校的咆哮声震耳欲聋。世界像是一座巨大的屠宰场。 艾德不停地挥动刀锋,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那种纤细的鲜花一朵又一朵在他眼前绽放,红色的花瓣,黑色的花心。 那究竟是什么花? 丽春花,罂粟科罂粟属的一种。但它和鸦片罂粟不一样,它的果实里只有渺小的、无可救药的悲伤。 他听见罗温的声音。 第二百九十七章 血色的哀悼(其六) 「罗温,是你吗?」艾德一边挥刃一边呆滞地开口问道。 是我,罗温,罗温·夏尔。声音像寒风般贫瘠又冰冷,却又莫名熟悉。 艾德,我年轻的小友,现在你站在和我一样的地方,做着我曾经做过的事情,你作何感想? 大提琴的哀乐在无名之处飘荡,鲜红的花朵摇曳飞舞,仿佛某种活着的纪念碑。 「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感想。我本应保护这些人,可现在我却突然成了他们的刽子手,太奇怪了。」 艾德低头看向自己手中温热的镰刃,疑惑地说着: 「我本应该感到可耻,可我却并不觉得自己有何可耻之处。我只觉得疲惫……还有伤感。我就快走不动了。」 一阵困倦的、带着锈味的风吹过,纷飞的花瓣席卷了整个天空,把天空铺展为红色的华盖。艾德尽力不让自己去想它真实的模样。 他突然有种冲动,此时就倒在这里,汇入那温暖的池水中,似乎也不错。让它把一切都带走,干干净净,再也没有烦恼的事情。 「我是不是疯了?」 疯狂正是世界本身的色彩之一。你只是变得更成熟了,艾德,成熟意味着担当责任、直面过失,而不可推脱于一时权宜。 「可我真的感觉很累,我已经快挥不动了。」艾德麻木地挥舞着镰刀,像是麦田里汗流浃背的农夫。 别倒在这里,艾德。你要继续走下去,带着其他人一起活下去。除了你再没有人能做到了。 「那你呢,罗温?我希望你也能活下去。」 我已经老了,老人是早晚都要死的。我不奢求自己能够安然死于睡梦中,那对我来说太过仁慈了; 可你还年轻,年轻意味着即使最糟糕的事情也有机会转变,即使做错的事情也有机会弥补,像花儿枯萎又盛开。 艾德从迷蒙的晕眩中挣扎着惊醒,奋力瞪圆双眼问道: 「等等,你真的是罗温吗?还是仅仅只是某种幻觉?」 乐章就快结束了。在结束时把枪扔进湖水里,我会告诉你答案的。 什么?! 艾德这才惊觉大提琴的乐声已然渐熄。天空中的花瓣淅淅沥沥地减少了,渐渐融化成红色的雨水。 幻觉消失了。他孤零零地站在大厅里,像是独幕剧终场的演员,周围横七竖八的尸体是那舞台上残破的道具。 突然间,血池中的漩涡如沸腾般狂涌。伴随着恐怖的啸叫,数十条手腕般粗细的脉络状发束从血池里爆发而起,如巨蟒似的蜿蜒伏行向四周爬去,其中几条发束正是向着艾德藏身的方向而去。 不好! 艾德立刻结束了投影,起身向着反方向逃去。可那触须的速度过于迅速,只是几个呼吸之间便已经追到他的身后。 怎么会这样?我分明已经……杀掉了在场近一半的人。 在这场死亡竞赛中,他已经使劲浑身解数,赶在那些触须将人拖入血池前尽可能地降低了能够作为祭品的牺牲者数量,可是看样子仪式并没有中止或失效的迹象。 他挥刃砍向触须,镰刃好似钝斧砍在百年古树之上,只是一震便没了声息。他还来不及躲闪,触须便已经将他紧紧缠住,向大厅血池的方向拖去。 艾德又拔枪射向触须发束,巨大的后坐力震得他虎口生疼,可子弹击中表面后却像是射入胶质般弹跳了几下,又斜向反弹在了天花板上。 更致命的是,他看到其他几条发束正向着停尸间的方向快速移动。 这滩血池正在将仅剩的生者拖向它! 镰刃在大理石地面划出一道苍白无力的火花。他试图用镰刃勾住地面 延缓被拖过去的速度,可是在这压倒性的伟力面前,无论艾德作何挣扎,也只是杯水车薪而已。 只见它们又轻而易举地击碎了停尸间的门板,将夏洛蒂她们也拖了出来。 在结束时把枪扔进湖水里,我会告诉你答案的。 好吧,罗温…… 我相信你。 锆石镰刃在半空中迸裂,碎成无数细小的晶片,闪闪发光。艾德闭上双眼,跌打翻滚,任由黑色的发束触须将他卷走。 大厅里,果汁先生已经从高处降下,浮在了血池的漩涡中央。他的眼中已不见了瞳孔,只剩眼白,仿佛尸体一般,正缓慢而沉稳地向漩涡底部下沉。罗温残躯制成的大提琴仍然被他持握在手中。 不远处与艾德正对的方向,一具身披铁甲的身影同样被另一条触须缠住,即将拖向血池,正是中央区小队队长「灰犀牛」。 「***的!来啊,你这邪祟恶魔,和我单挑啊!我要杀了你!」他大声吼叫着用仅剩的右臂对着果汁先生的方向挥舞着手中的页锤,口鼻满是涌出的鲜血。 果汁先生没有丝毫回应,似乎已经没了知觉。黑色触须旋即将铁甲男人拖入血池中,池水掀起阵阵翻腾的血腥泡沫,浮起了一具锈迹斑斑的铠甲。 这样的命运很快就要降临在小队的其他人身上——如果艾德不做点什么的话。 艾德紧紧攥住火山手枪的枪管,像扔飞斧一样将它掷向血池的正中央,那也是果汁先生的位置。 握把狠狠地击中了果汁先生的前额,此时他却只是被砸得微微仰头,没有任何反应。接着整只枪便掉进了血池中,甚至没有掀起一丝涟漪。 难道说刚刚真的只是幻觉吗? 艾德万念俱灰地心想道。也许马上他也要变成那一团血泡了。 就在这时,漩涡中央的罗温终于睁开了双眼。 免费阅读. 第二百九十八章 赎罪日(其一) 罗温,哦,可怜的罗温,被人砍去四肢、挖出心脏、剥皮抽筋,做成一把可笑的提琴。 翻腾的黑暗中,哈肯上校嘲弄的冷笑声在他耳旁回响。长久以来梦魇的声音仿佛一把冰冷的刺刀插入他的脊背,让罗温痛苦而缓慢地抽搐着麻木的神经。 我……这是在…… 眼皮仿佛山峦般沉重,他感受不到四肢的存在,甚至感受不到心脏的跳动。一切都温暖而舒适,没有痛苦、没有忧虑,仿佛还沉眠在襁褓之中的时候。 你还需要心吗?那里只剩下一个血肉的空洞。一切都结束了,这里是你的终点站,士兵,该下车了。 他们需要我,我不能就这样睡下去。他在心中对有着柯吕思·哈肯雄厚声音的梦魇说道。 哈肯嘲笑道,老家伙,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不明白吗?你难道真觉得只要救得人比杀掉的人还多就可以清偿自己的罪孽? 我知道。罗温悲哀地承认道。没人能阻止秋天的树叶凋零,金黄的落叶变成褐色,再也不会回到它发芽的地方。 你知道!你知道我是对的;你知道无论你救了多少人,那些死去的人也不会再回来了;你知道自己是个软弱、伪善又可笑的家伙,就像你在这里的代号一样。 哈肯的声音几乎是咆哮着低吼道: 哪怕再让我选择一千次、一万次我还是会这样做,我们是军人,是帝国的刀剑,是铁打的汉子,没有工夫为死人落泪。既然收到了命令,哪怕杀错了,我们也得昂首挺胸地迈过去,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我明白,老伙计,你一直是对的。罗温坦白道。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和你一起担当这件事,我只是……无法释怀。 老友啊,有什么话等下了地狱再陪你说。但是现在,再让我做点什么吧,让我再救哪怕一个也好。 白光一闪。 一道滚烫的光线终于刺穿了他的瞳孔,烙印出焦痕。罗温睁开眼,自己正置身于死地,鲜血翻腾成的漩涡正将他缓缓拖入深渊之中。 时间恋恋不舍,流动得是如此缓慢。他看见艾德即将被那黑色藤蔓拖入血池中,离他不远的还有夏洛蒂、埃里克和奥莉维亚。 半空中,一柄饰金的象牙柄手枪正缓慢地顺时针旋转着向着他飞过来。那是艾德的枪,或者说克里斯托弗的枪。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弹仓里的子弹数量。 他伸出手想要接住这把枪,却发现空空如也,无比凄凉。 对啊,我甚至没有胳膊可以握枪了。他苦笑着仰起头,看向穹顶的壁画。圣劳伦斯的肖像早已被鲜血染红,双目泣血,却仍不减肃穆之意。 再让我做点什么吧。 哪怕只救一个也好。他近乎是祷告般地祈求道。 滴答,一滴泪水落在血池中,仿佛硬币落在许愿池里。 噗通! 翻涌的血浪里,一段右手大臂的残肢从血池底部升起,像章鱼的吸盘一样吸附在了他残存的躯壳上,随后是另一段肤色较深的大臂和一段女性小臂。 最终,三条来自不同身体上手臂形成了一段三节的长臂,恰好接住了那柄飞过来的火山手枪。 罗温不知道这手臂是如何突然来的,但此时此刻,即便是最邪恶的诅咒,这样的结果对他已经足够了: 在手掌接触到火山手枪的一瞬间,复古的金色雕纹变为了狰狞的、带着倒刺的恶毒血红色,他能感受到某种力量涌入其中——「赐福」,或者「诅咒」。 此刻哪种修辞都无所谓了。 四个人,恰好还剩下四枚子弹。 …… 砰! 枪口迸发出一阵血色的流光 ,仿佛漫山吹落的红色花瓣,子弹激射而出。 原本以某种诡异难叙的方式编织在一起、近乎坚不可摧的发丝藤蔓,在罗温的子弹面前像沙堡一样,轻轻一碰便分崩离析。 艾德当即挣脱束缚,落在地上沿着惯性滑行,他急忙抬手用白鸦手杖勾住地砖的砖缝。 呲啦—— 鸦喙处在大理石地砖上划出了刺耳的尖鸣,在画了一道曲线后停了下来,他的左腿几乎已经要滑进池子里。 砰! 又是一枪,离血池第二近的白矢落了下来,这家伙受到仪式音乐的影响最严重,现在还仍有些神志不清,手脚并用地在地面上晕头转向。 艾德连忙冲刺几步将他拉扯住,避免他脚下一滑一不小心跌进血池里。 砰!砰! 神智相对已经清醒些了的奥莉维亚小姐一落地便用翻滚卸了力,停在了远处。最后一枪将夏洛蒂救了下来,她摔倒在地,跌跌撞撞地滚了两下,艾德连忙过去搀扶住她。 「不,罗温!」 最为清醒的夏洛蒂带着哭腔呼喊道,十指的玻璃戒指幻化出昕光织缕,化作数道白芒飞向罗温,试图将他从血池中拉出来。然而并没有能够将罗温救出来,反而开始将她拖向血池。 「夏洛蒂,放手。」 艾德一边揽着肩膀尽量把她往回拖,一边急促地低声提醒道。 然而夏洛蒂却仿佛听不见一样,挣扎着将手中的丝线往回拉扯,双手被戒指和丝线勒出一道道鲜血。 「咯……咯……」 只有离得近的艾德听得真切,夏洛蒂口罩下突然发出些许阴冷的笑声。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免费阅读. 第二百九十九章 赎罪日(其二) “夏洛蒂,快放手!” 艾德靠近夏洛蒂的耳边再次加大了声量,试图将她唤醒。 “不!罗温!” 此前在仪式的乐曲中仍能保持清醒的夏洛蒂此刻却仿佛聋了一般,对艾德的呼喊置若罔闻。 她苦楚地、徒劳无功地向后拉扯着丝线,修道院式的布鞋在血迹斑斑的地板上留下了一长串的痕迹。但这注定不会改变故事的结局。 “艾德!” 白矢用自己那长而健壮的手臂将夏洛蒂尽可能地揽住,看向艾德,神色中的意思无比明确—— 不能拖了,再这样下去夏洛蒂会被一同拉进去的。 罗温、夏洛蒂,原谅我…… 掌中最后一枚绿幽灵水晶悲哀地抚过鸦喙,艾德毅然决然地挥动了手杖。 唰。一轮呼啸的惨绿新月斩断了那恋恋不舍的光束。那是某种事物撕裂的声音。 黑暗中最后一缕光明的丝线也在绿色月光中一根根断裂,夏洛蒂的身形终于在血潭的边缘止住。她像稻草人一样呆呆地怔住了,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艾德知道罗温对于这个可怜的孩子意味着什么,但这样撒手不放也只是白白送死。 罗温大概也会认同我的决定吧,但愿…… 艾德看向罗温的方向。他盼望还能再看罗温哪怕一眼,哪怕仅仅只是一个临别的眼神,也能给他带来一丝贫瘠的慰藉。 但罗温此刻已经消失在了漩涡的最深处,没有临别的赠言,也没有深情的告白。就像是一个不起眼的浪花消失在海洋里。 漩涡像一朵莲花般绽放在血池中央,漩涡越来越大,血池越来越小。 就这样,鲜血的漩涡载着无动于衷的果汁先生下沉,想必这仪式终会令他沉入门蒂洛萨的陵墓。 终于,大厅的近十米直径的血池恍如朝露似地干涸、消失不见,只留下满地无头的碎尸,以及形影孤零的四人。 “咯,咯咯……” 夏洛蒂浑身颤抖着,酸楚的、痛彻心扉的诡异笑声回荡在整个空寂的大厅里。鲜血自她的纯白的口罩涌出,溶解成一枚血色的笑容。 “咯哈哈……哈哈哈哈!” 终于,那笑声再也抑制不住,溃堤般爆裂成撕心裂肺的窒息尖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夏洛蒂一只手捂住口罩,想要把血止住,可鲜血和她的眼泪一样不住地涌出。她的另一只手死死地掐住了自己的喉咙,试图让这声音停下来,却收效甚微。 “夏洛蒂,我……” 艾德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安慰她,但此刻他只感到一阵心力交猝,不知所言。刚刚的杀戮和之前的创伤已经令他有些神志迷离。 他已经尽了全力,可信息和实力全然不对等的情况下,他也只能尽可能做完自己所能做的事。 难道终归是棋差一着……吗? “没关系的,交给我吧,艾德。” 白矢拍拍肩膀示意艾德不必勉强自己,艾德这才如释重负地一头坐在地上。他弯腰俯身,看着夏洛蒂的黯淡无光、噙满泪水的钴蓝色双眼: “夏洛蒂,看着我好吗?别去想其他的,一切都过去了。就当这是一场梦而已,等你醒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白矢摘下手套捧起她的脸颊,又掏出手帕为她擦拭眼泪。 “哈……哈哈……我……咯咯咯咯……对不……咯咯……” 夏洛蒂此刻已是泣不成声,喉咙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没事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已经做得很好了……” 白矢从箭壶中抽出一管针剂刺入夏洛蒂的肩膀,将针剂打入她的体内。 “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我们就好。睡吧……” 他轻轻拍打着她瘦弱的背部,直到她彻底平静下来。药物的作用很快,夏洛蒂很快变得疲惫、瘫软,昏昏欲睡。 白矢将她轻轻抱起,脱下外套垫在地面,让她靠左坐在一旁的立柱上,自己则拿起肩背上的长弓继续警戒。 “你还好吗,艾德加?” 奥莉维亚跪坐在他的身边,轻声细语地问道。 “我没事。” 艾德并不觉得痛苦或者难过,只觉得浑身冒冷汗。他刚刚像割麦子一样杀了上百个无辜的人,可回想起来却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一般陌生。 “再坚持一会儿,我们的人应该马上就来了,向来如此。”她瞥了一眼周围被齐刷刷切断的尸体,用比刚刚还低的声音说道,“以防万一,如果你需要的话……” 奥莉维亚摊开戴着黑色蕾丝手套的右掌,那里是一针医用鸦片酊。 “不,谢了,奥莉维亚女士,我……” 我还有事情没做完。 艾德直愣愣地望着地面眨了眨眼,过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我可以稍微休息一会儿吗?” “当然,安心休息吧,你已经付出得够多了,现在换我来保护你的安全。” “那就好……” 艾德合上双目,深红的风暴席卷而来,将他的意识拉入了红眼蜘蛛之中。 这盘棋还没有结束呢,果汁先生。 第三百章 赎罪日(其三) 滴答。 随着墓穴的空寂被水滴声所打破,一滴鲜血从金色的穹顶处渗透,滴落在一块地砖中央那红如烈焰的宝石上,却又在顷刻之间凝结。 随后一切又再度归于平静,仿佛从未被时间所侵染过。 然而…… 滴答,滴答,滴答—— 刹那之间,仿佛有人用利爪攥住跳动的心脏那般,更多的血液从上方猛然挤压下来。失控的洪流激烈地撞击在墓室的墙壁与地砖上,发出粘稠而沉闷的「啪嗒」响声。 哗啦啦…… 血液逐渐在地面上汇聚成河,在墓穴古老的墙壁与地砖上阴影般沿着某种神秘的几何学纹路爬行蔓延,直至将整个墓室编织成一张硕大的、温暖的鲜血摇篮。 突然间,猩红如血的光芒刺穿了穹顶,墓室中万世长明的烛火在一瞬间熄灭殆尽,一束独幕般的暗红色灯光照射在地面上—— 于这鲜血的摇篮中,一根鲜红的脐带自穹顶降下,婴儿降生了。 新生的胚胎迅速地成长,正在以一种违背自然法则的速度吸收着周围血河中的一切养分,迅速壮大。 而随着它的成长,胎膜中潜藏的影子在血光中隐隐搏动,因胚胎的壮大而变得愈发清晰。 与此同时,就在一片黑暗与腐败中,一只小小的、金属外壳表面带着灼痕的八爪机械蜘蛛正艰难地沿着脐带攀爬着…… 那是艾德的红眼蜘蛛。 在最后一刻,他控制挂在穹顶上的红眼蜘蛛跳进了漩涡里,跟果汁先生一起坠入其中。 对艾德来说这是一场豪赌,为此甚至不惜押上了自己手中最有价值的圣物:他赌的是鲜血漩涡不会吞噬像红眼蜘蛛这样的无生命构造体体,他可以跟随漩涡一起沉入地宫。 幸运的是,他赌到了; 不幸的是,这似乎并不能给他带来多少胜算。 那是什么……?艾德强抑住心中的惊骇与不适,望向那团原始母胎中滋长着的阴影。 在红眼蜘蛛的视域中,胚胎中的人形阴影好像一颗正在腐烂心脏中萌发的种子,放任其继续生长绝对不是一个好主意—— 假如他真的还有机会挽回局面,恐怕也只有在此时了。 艾德果断放出了投影,虚无的镰刀砍向连接穹顶的脐带处。然而血肉极其坚韧,甚至要远甚于那些发丝藤蔓,手感像是在用一把坚硬的木刀去砍柔软的钢铁。 他连砍了几下,那团母胎只是被刀刃砍得凹陷,却始终无法切开,一旦刀刃离开便迅速回弹。多次尝试无果之后,艾德也只好暂时放弃。 该死,如果我有紫焰炸弹的话…… 这里倒是释放紫焰炸弹的合适地点,也许只有那玩意可以对这个怪胎造成伤害。可艾德这次并没有携带紫焰炸弹,更没办法通过投影将这东西传送到这里。 怎么办?怎么办? 他本以为这会是一个反败为胜的良机,可眼下似乎即使在对方最脆弱的时候,他也依旧无能为力。 难道真的没有哪怕一丝丝的机会吗? 正当艾德思忖对策之际,胚胎安静了下来。 那是一种恐怖的沉寂…… 不会吧,难道……? 艾德见状立刻终止了投影。此时维持投影过于危险,在投影状态下受创他的肉身会受到同等的伤害。 静观其变。眼下也只有静观其变了。 他一边在心中默念,一边操纵红眼蜘蛛撤退到阴影中,向着门蒂洛萨的黄金灵柩爬去。 空气中,一股奇异的力量突然涌动。那颗令人不安的胚胎在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之后突然破裂开来 —— 噼啪。 伴随着一声轻微的破裂声,一个畸怪的婴儿从胚胎中呱呱坠地。幼小的身体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银色鳞片,透着一种不真实的苍白,如同月光下的冰晶。 「哇——」 「婴儿」发出一阵阴冷而刺耳的啼哭声,向着灵柩的方向爬来。 它的动作既怪异又带着一种莫名的决绝。细长而扭曲的四肢拍打在地面上,每一寸肌肉的蠕动都透露着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疯狂力量。 随着每一步移动,它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长着,仅十几步便从婴儿生长成了接近成年人的体态。 此时艾德有九成的把握相信,这个从穹顶降生的「婴儿」就是「果汁」先生,或者说至少某种程度上来自于他的肉身。 「『盛宴』之时已至……」眼前的畸形孩童用稚嫩的声音喃喃自语道。 墓穴中的空气似乎都变得凝重,就连墓室中那些古老符文与咒语也开始在墙壁与地砖上微微颤动,仿佛在回应着这畸怪生物的呼唤。 【如果你想阻止这一切发生的话,就让诞生石回到它原本的位置去。】 在艾德的眼前,一行淡白色的火焰文字被人一笔一划地写出来。 令人诧异的是,这手写字体看上去并非是希尔薇的笔迹。 免费阅读. 第三百零一章 赎罪日(其四) 是谁? 艾德心中一惊,对来者的身份却差不多已经有了答案。此时能够和他联系的,恐怕只可能是这座墓室的主人——「永恒之焰」门蒂洛萨。 这位传奇大魔法师还活着,或者至少在墓室内留有意识残存其实并不让他感到特别意外:真正让他震惊的是,对方竟然能够察觉守秘人程式的存在,并且直接渗透进来和他对话。 虽然暂时还不知道守秘人程式的来历,但从种种经历来看,他认为守秘人程式显然更像现代科学与神秘学的混合产物。而这些学科的知识基本都是在其亡故许久的后世才经过许多代人的积累逐步建立起来的。 可这位疑似门蒂洛萨的、正在使用守秘人程式和他对话的人,似乎仅仅只是在意识苏醒的片刻之后就掌握了用法,甚至还直接就这样越过了希尔薇的防火墙。 这样的天赋……只能说,不愧是千年不遇的天才、震古铄今的传奇人物吗? 不论如何,有一个强大的外援对艾德来说绝对是件天大的好消息。 但是,他真的可以无条件地信任这位与他通话的人吗? 从实力上来说,艾德毫不怀疑这位大能可以解决掉眼前这个咄咄逼人的怪物。可等解决完这个怪物之后呢? 可从立场上来说,门蒂洛萨毫无疑问是精灵皇族的正嗣,也是古莱芮亚王国的第一任宰相。 如今莱芮亚王国的统御者荷黎安家族,正是推翻了凤凰王朝、扫清了所有皇室子嗣才成功继承王位的,当今圣上理查二世陛下更是和精灵有着血海深仇,被涅盘教团报复得近乎绝嗣。 而在数不清的、流传于吟游诗人口中的传说与歌谣中,门蒂洛萨向来都是以一个对自身的血统和天赋及其骄傲、乃至近乎自大的天才魔法师形象出现的。 就算这其中有艺术加工的成分,恐怕他本人至少也和“宽厚仁慈”这个词语不怎么沾边。 更何况,艾德手中还有其镇墓的圣物,「门蒂洛萨的双瞳」。虽然这东西不是直接从他的墓里偷出来的,可这枚圣物眼下确实是在他手里无疑。要是真的追究起来…… 一想到这里,艾德心中不由得纠结起来: 让果汁先生就这样吃掉门蒂洛萨的遗骸,银雾市接下来肯定就要遭殃,可要是真的把他放出来了,说不定整个王国都会…… 你是谁? 艾德再次依照自己与希尔薇对话的那种默念方式试探着问道。 【我是门蒂洛萨……残存的一部分。】 对方的笔锋明显顿了一下,随后又继续写道: 【我知你所虑何事,我的权能于墓葬之外影响甚微,也无意于此。你大可放心去做,我发誓必不加害。】 看上去对方的态度并不刻薄,甚至……似乎有些过于客气了?艾德甚至有些怀疑墓中之人是否真的是门蒂洛萨本人。 难道传说都是假的,不过是吟游诗人为了戏剧效果所编造的谣言?门蒂洛萨其实是个很恭谦随和的人? 无论如何,他的发言确实在很大程度上打消了艾德的疑虑: 毕竟,门蒂洛萨的誓言还是有足够份量的。艾德相信,就算对方心存恶意,这位传奇大魔法师的骄傲和自负也绝不会允许其背弃誓言或耍文字游戏。 哒、哒、哒…… 脚步声愈来愈近,眼看这畸形孩童已迅速长成了扭曲的成年样貌,步伐坚定而诡异,离那古老的棺椁不过十余步之遥。 可红眼蜘蛛却突然从阴影中浮现,悄然爬到了灵柩上的水晶鸟爪上。 八只机械细腿在水晶鸟爪上轻轻颤动,仿佛某种冰冷机械乐器的诡异交响,它们调节着位置,直至那中央的血红双瞳再次归位—— 迸发。 艾德只觉得自己的仿佛突然被人往后用力拽了一下,视野顿时向后方的远处拉缩,像是在用望远镜观察那般。 几乎是一瞬间同时发生,紫色的烈焰从虚无之中喷涌而出,顷刻焚尽了遭到污染的整个墓室,将这黑暗腐朽的鲜血摇篮化为灰烬。 明艳灼热的光芒穿透了墓室的每一个角落,仿佛从太阳上坠落的天火,要使人致盲、窒息。 只看果汁先生那苍白畸形又充满压迫感的鳞片身躯,在烈焰的肆虐下却像剪影画似的只留下一个渺小的黑色影子,淹没于烈焰的洪流之中。 最终,太阳般的火焰如昙花一现般消散殆尽。 原本被焰光吞没的视野渐渐黯淡,又再次恢复明晰。艾德看见一行运笔精湛的火焰文字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似乎是精灵文字,想必是门蒂洛萨所书: 紧接着便是希尔薇写下的、稍显潦草的文字翻译: 【我的导师啊,这次见面便是诀别,愿命运慈悲地指引你的长路。】 随后,两行文字同时在艾德的视线里消散,他的视野渐渐被从远处重新拉回。 见面便是诀别,愿命运慈悲地指引你的长路?这是什么意思…… 等等不对,问题出在前面那句! 我的导师?! 理论上来讲能看到这行信息的只有他和门蒂洛萨,或许再加上一个希尔薇。 难道门蒂洛萨的导师指的是我?! 门蒂洛萨阁下,你这句话是对我说的还是另有深意?艾德立刻在心中默念询问道,他必须搞明白这件事情。 【系统检测到访客已经离线了,我亲爱的好先生。】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希尔薇不紧不慢的手写字。 第三百零二章 墓中谈(其一) 陵墓内再次归于它原本的寂静,只留下血肉油脂烧焦的噼啪声。 门蒂洛萨已经离线了? 艾德沉默斟酌了几秒,继续问道: 希尔薇,你有多少把握确认? 「我可以说——百分之百,绝无其他可能。」 希尔薇直接出现在了艾德红眼蜘蛛视野之中回答道。 作为唯一观察者,希尔薇只会在没有其他观测者的情况下显形。既然这样,看来门蒂洛萨的残魂确实已经消失了。 在得到希尔薇的回答后,艾德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他终于暂时安全了—— 虽然看似有惊无险,但刚刚的形式哪怕走错一步都有可能万劫不复。他没想到飨宴会的杀招能藏得这么深,来的这么迅速。 这样的结局,算不上最好,也算不上最糟糕。虽然没能中止仪式救下罗温和医院里的其他人,但终归是阻止了果汁先生吞食门蒂洛萨遗骸,把损伤控制在了圣劳伦斯医院内。 是的,在经历了何等疯狂的杀伐、见证了如此无畏的牺牲之后,所得到的也仅此而已。 唉…… 他想要叹息一声,但此刻他的意识在红眼蜘蛛里。没必要专门用发声晶片这样做。 「你看上去似乎有些伤感。」希尔薇饶有兴趣地说道。 「有吗?你只是盯着一个机械蜘蛛在看。」 「嗯哼,当然有。悲伤就像空气中的灰烬,不需要观察也能嗅得到。」 「好吧,也许有一点,但是不重要。」艾德承认了这一点,又岔开话题,「希尔薇,你觉得门蒂洛萨最后留下的那段文字是什么意思?」 「我倒是还想问你呢,你该不会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隐藏身份吧?」希尔薇一手搭在胸口前,一手托腮笑着答道,「认真分析的话,他所提到的"导师"无非就只有三种可能,你、我、或者其他人。」 「第一种,你是门蒂洛萨的导师。你觉得这种可能性有多大?」希尔薇反问道。 「差不多……无限趋近于零吧。」艾德通过红眼蜘蛛的发声晶片苦笑着说道。 「我倒是觉得未必。既然我能出现在你的脑海里,那么多多少少也能说明你的身份有些特别之处,不是吗?」 希尔薇继续说道:「我们姑且把这种可能性记作1%。然后继续讨论第二种可能性——我是门蒂洛萨的导师。你觉得这种猜想有多少可能性?」 「20%-30%之间吧,你的身份比我要神秘得多。不过我认为你更像是某种现代产物,和他所存在的时代毕竟间隔太远了。而且,如你所说,你只是一个虚拟的人格,并不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对吗?」艾德说道。 「嗯,我们取中间值,把这种可能性记作25%。那么就轮到最后一种可能性了,门蒂洛萨口中的"导师"另有其人,甚至很有可能是守秘人程式的创建者。」 「是的,我也认为这是最接近事实的一种可能性。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他能轻而易举地绕过守秘人程式的防火墙……」 艾德表示认同。只要找到「门蒂洛萨的导师」的相关线索,就有可能进一步挖掘出守秘人程式的来历。 「事实上,他并没有绕过防火墙。」希尔薇突然说道。 「什么?」 「有人给他留下了访客权限,他是合法登录并访问程式的,所以我才没能提醒你,因为根本就不存在非法入侵。」 难怪…… 艾德本以为那是因为门蒂洛萨实力过于强大,没想到竟然还有这般缘由。 「这样一来就更加合理了。既然门蒂 洛萨尊称其为导师,给自己的弟子留个后门倒也不足为奇……不过,此人究竟是谁呢?」 根据传说,年轻时期的门蒂洛萨确实曾经游历过整片大陆,遍访那些当时最有名望的学者与魔法师。但他的天赋过高,又傲气凌人,从未听说过有谁能做他的导师。 更何况,这些传说故事中的人物绝大多是后世虚构的,只有少数人物在古代文献中确有其人,其事迹也多半是牵强附会。 艾德一时间也说不上来都有哪些名字,这个问题之后得请教卡塔莉娜,她才是这方面的专家。 「算了,这件事之后再研究吧,我们先离开这里。」 医院那边神调局的支援应该马上就到了,到时候一定会有人将他睡梦中的本体转移安置。 既然没法通过原路返回,他必须尽快让红眼蜘蛛找个安全的地方待机,等待回收。艾德可没打算把这枚手中的王牌留在墓里——更何况,门蒂洛萨本人刚刚不是也没提到要收回来嘛。 「哦对了,稍等一下,我亲爱的好先生。」希尔薇做了个打住的手势,「有件事情我恐怕还得提醒您。」 「你说。」 「那边那具烧焦的、和果汁先生存在某种强关联性的、类人样貌的、疑似尸体的有机体残骸,其实并没有完全死透。」 希尔薇指着一旁的漆黑色焦炭说道。 什么? 免费阅读. 第三百零三章 墓中谈(其二) 陵墓内再次归于它原本的寂静,只留下血肉油脂烧焦的噼啪声。 门蒂洛萨已经离线了? 艾德沉默斟酌了几秒,继续问道: 希尔薇,你有多少把握确认? “我可以说——百分之百,绝无其他可能。” 希尔薇直接出现在了艾德红眼蜘蛛视野之中回答道。 作为唯一观察者,希尔薇只会在没有其他观测者的情况下显形。既然这样,看来门蒂洛萨的残魂确实已经消失了。 在得到希尔薇的回答后,艾德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他终于暂时安全了—— 虽然看似有惊无险,但刚刚的形式哪怕走错一步都有可能万劫不复。他没想到飨宴会的杀招能藏得这么深,来的这么迅速。 这样的结局,算不上最好,也算不上最糟糕。虽然没能中止仪式救下罗温和医院里的其他人,但终归是阻止了果汁先生吞食门蒂洛萨遗骸,把损伤控制在了圣劳伦斯医院内。 是的,在经历了何等疯狂的杀伐、见证了如此无畏的牺牲之后,所得到的也仅此而已。 唉…… 他想要叹息一声,但此刻他的意识在红眼蜘蛛里。没必要专门用发声晶片这样做。 “你看上去似乎有些伤感。”希尔薇饶有兴趣地说道。 “有吗?你只是盯着一个机械蜘蛛在看。” “嗯哼,当然有。悲伤就像空气中的灰烬,不需要观察也能嗅得到。” “好吧,也许有一点,但是不重要。”艾德承认了这一点,又岔开话题,“希尔薇,你觉得门蒂洛萨最后留下的那段文字是什么意思?” “我倒是还想问你呢,你该不会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隐藏身份吧?”希尔薇一手搭在胸口前,一手托腮笑着答道,“认真分析的话,他所提到的‘导师’无非就只有三种可能,你、我、或者其他人。” “第一种,你是门蒂洛萨的导师。你觉得这种可能性有多大?”希尔薇反问道。 “差不多……无限趋近于零吧。”艾德通过红眼蜘蛛的发声晶片苦笑着说道。 “我倒是觉得未必。既然我能出现在你的脑海里,那么多多少少也能说明你的身份有些特别之处,不是吗?” 希尔薇继续说道:“我们姑且把这种可能性记作1%。然后继续讨论第二种可能性——我是门蒂洛萨的导师。你觉得这种猜想有多少可能性?” “20%-30%之间吧,你的身份比我要神秘得多。不过我认为你更像是某种现代产物,和他所存在的时代毕竟间隔太远了。而且,如你所说,你只是一个虚拟的人格,并不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对吗?”艾德说道。 “嗯,我们取中间值,把这种可能性记作25%。那么就轮到最后一种可能性了,门蒂洛萨口中的‘导师’另有其人,甚至很有可能是守秘人程式的创建者。” “是的,我也认为这是最接近事实的一种可能性。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他能轻而易举地绕过守秘人程式的防火墙……” 艾德表示认同。只要找到“门蒂洛萨的导师”的相关线索,就有可能进一步挖掘出守秘人程式的来历。 “事实上,他并没有绕过防火墙。”希尔薇突然说道。 “什么?” “有人给他留下了访客权限,他是合法登录并访问程式的,所以我才没能提醒你,因为根本就不存在非法入侵。” 难怪…… 艾德本以为那是因为门蒂洛萨实力过于强大,没想到竟然还有这般缘由。 “这样一来就更加合理了。既然门蒂洛萨尊称其为导师,给自己的弟子留个后门倒也不足为奇……不过,此人究竟是谁呢?” 根据传说,年轻时期的门蒂洛萨确实曾经游历过整片大陆,遍访那些当时最有名望的学者与魔法师。但他的天赋过高,又傲气凌人,从未听说过有谁能做他的导师。 更何况,这些传说故事中的人物绝大多是后世虚构的,只有少数人物在古代文献中确有其人,其事迹也多半是牵强附会。 艾德一时间也说不上来都有哪些名字,这个问题之后得请教卡塔莉娜,她才是这方面的专家。 “算了,这件事之后再研究吧,我们先离开这里。” 医院那边神调局的支援应该马上就到了,到时候一定会有人将他睡梦中的本体转移安置。 既然没法通过原路返回,他必须尽快让红眼蜘蛛找个安全的地方待机,等待回收。艾德可没打算把这枚手中的王牌留在墓里——更何况,门蒂洛萨本人刚刚不是也没提到要收回来嘛。 “哦对了,稍等一下,我亲爱的好先生。”希尔薇做了个打住的手势,“有件事情我恐怕还得提醒您。” “你说。” “那边那具烧焦的、和果汁先生存在某种强关联性的、类人样貌的、疑似尸体的有机体残骸,其实并没有完全死透。” 希尔薇指着一旁的漆黑色焦炭说道。 什么? 第三百零四章 墓中谈(其三) 在他手中,鸽血石晶体的尖刺还在发生着细微的变化,似乎鲜嫩欲滴,诱惑着旁人将其放入口中一品珍馐。 仅仅只是凝视片刻,艾德就能听见散发着亵渎气息的饥饿耳语。 但把这东西放进嘴里肯定不是个好主意。换做其他人,恐怕不免会受到影响,幸好守秘人程式可以屏蔽大部分精神干扰,艾德才得以不受影响。 「这东西……还能怎么利用?」 看着捏在手中的诡异晶体,艾德有些怀疑地问道。 「用你学过的结晶刻面学啊,才几个月而已,你这么快就忘光了吗?」希尔薇一根手指贴脸,歪着头问道。 「当然……没有。」 还不至于忘得那么快。但这门技术艾德来说实在是个鸡肋,所以他一直没怎么使用过: 首先,优质的宝石贵的要命。单纯拿动辄几百上千镑的宝石当消耗品使用,别说他了,就连卡塔莉娜也……呃……这还真不好说。 艾德对上流社会的资产实在没什么概念,他经手过的最大一笔钱才五千镑,几个队友更是一帮脸比兜还干净的穷光蛋。当然,比起真正的在贫民窟挣扎的那些人们已经算是大富大贵了。 回到正题,哪怕他目前的财力负担得起,刻面宝石所带来的提升也十分有限。还不如在『傀儡』秘文的机械构造体上下功夫,回报要大得多。 而劣质宝石本身效果又太差,与其苦费心思做些中看不中用发的小玩意儿,还不如直接把宝石当做秘缚之刃的施法素材。 至于直接拿人格结晶代替普通宝石,只有疯子才会这么干…… 「等等,你不会是说让我用宝石刻面学雕刻去人格结晶吧?」艾德不敢置信地问道。 要知道人格结晶是一种极其特殊且复杂的宝石晶体,其中不仅蕴含着强大的能量,还寄宿着所有者的灵魂。而「灵魂」向来是神秘学中最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也是最大的禁忌—— 神调局明文规定所有敌方和己方人格结晶必须统一回收,送回当地鸦巢进行安置保管或销毁; 教会也同样禁止非神职人员接触人格结晶,其被认为是「不洁乃至亵渎」; 就连人称「胆子最大、路子最野、最不信邪」的皇家学会也禁止学者研究或尝试利用人格结晶。这并不是「学者的道德和良知」,而是「禁止把手伸进浓硫酸里」一样的安全常识。 艾德确实见过一些以人格结晶为核心形成的圣物或邪器,比如「门蒂洛萨的双瞳」和「利奥七世的左眼」,虽然尚且不知其中奥妙,但那些东西也绝不是能够通过简简单单雕几个刻面就铸造出来的。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而且这种事你也不是第一次做了,对吧?」希尔薇拍拍手点头说道。 「这……恐怕没法相提并论吧。」艾德看着眼前鲜红色的晶体说道。 如果说卡塔莉娜是头温顺的小绵羊,那果汁先生就是有狂犬病和鼠疫再加白瘟疫、长着蝙蝠翅膀和犰狳鳞片、三个脑袋十六只眼睛、六条锋利节肢两只鳌钳、满嘴剃刀大尖牙、脊柱有能发射的骨质倒刺、还会喷火和硫酸的某种生物。 「恰恰因为其过于危险,所以才足够致命。」希尔薇说道,「有一种特殊的刻面可以使它的结构变得极不稳定,哪怕只要最轻微的撞击也足以激发出其中蕴含的大部分能量。」 「你的意思是做成炸弹?」艾德问道。 虽然是个好主意,但是在他看来,其威力恐怕未必超得过「帝王之血」燃烧弹。 「不,我的意思是做成弹头。」希尔薇回答道,「搭配一个填装晶尘的晶体底座作为发射药和底火,这样比起炸弹精度要高得多,同时命中后也更为 致命。」 「嗯……我有一个问题:既然结构极不稳定,要么会不会在自己手上或者枪膛里爆炸?」艾德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确实有这样的风险。但通过守秘人程式和捕梦网设计出来的宝石子弹精密度是足够高的,哑火或炸膛的可能性并不大。只要把它放在黑曜石晶匣里保存携带就能大幅降低意外情况发生的概率。」 黑曜石晶匣……确实也是个办法。 一直以来,黑曜石都是神秘性质物品的良好保存容器,只不过这种来自于火山熔岩中的黑色宝石兼具着「坚硬」和「脆弱」两种性质,极难进行加工,因此在古代一直是珍品。 不过如今由于制作工艺改良和产能增加,黑曜石制品已经逐步走进了大众视野,戒指盒大小的黑曜石晶匣价格一般在30-50镑之间,就连一些名贵珠宝店也会使用黑曜石晶匣包装珠宝提升档次。 神调局也有用于临时保管危险品的制式黑曜石晶匣,调查员可以向军械处的人申请使用,但必须填表申报、说明用途。 艾德当然不希望小队以外的人知道他有这类物品的需求,除非必要,他不会优先考虑申请。 「艾德,你还好吗?支援已经抵达了。」 耳旁隐隐传来奥莉维亚小姐的低语,看样子是时候撤离了。 「先回去吧。」艾德侧目对希尔薇点点头,「我现在头脑真的不是很清晰,宝石子弹的事情等眼前这些事情忙完之后我们再讨论。」 刚刚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实在太过血腥突兀:他先是被飨宴会的计划打得措手不及,还失去了罗温;在亲手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之后,他仍然没能阻止仪式的完成,却又通过门蒂洛萨之眼借圣贤之手完成了一次绝境逆转。 他现在只觉得有些麻木,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只是又一场梦而已。 「如您所愿,好先生。」希尔薇突然说道,「还有一件事我要提醒您,刚刚我观察到污染墓室的鲜血咒痕没能覆盖住棺椁本身,我想这是门蒂洛萨的残魂还能联系到您的根本原因。」 艾德愣了一下,思忖着其中意味,突然转过身来看向她。 希尔薇只是静谧地微笑,捏起裙角微微颔首行礼,随后消失不见。 免费阅读. 第三百零五章 医疗室 鸦巢医疗室的房间门半掩着,发出细长摇曳的吱呀声。艾德站在房门口,一股混合着宁神药草与消毒剂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 一盏昏黄微弱的电灯维持着房间内的光明。夏洛蒂躺在病床上依旧不省人事,脸颊上因狂笑撕裂的伤口又被重新缝合了回去——但这一次,为她做手术的人再也不会是罗温了。 铁砧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像一堵碍事的墙。白矢就坐在他旁边,罕见地没有化妆,他的双手搭在膝盖上,棱角分明的脸上满是愁苦之色。 他们两个已经习惯了牺牲与离别,虽有消沉却不至于表露形色,但安洁莉卡的脸色就差很多了: 她本就白皙的脸颊像大理石般苍白,远离所有人坐在边缘的椅子上,身体蜷缩在一起,尽管是盛夏时节却有些寒冷地颤抖。 艾德走了进来。 “夏洛蒂……还好吗?” “她会没事的,她一直都是个坚强的孩子。”白矢抬起头看了艾德一眼,点了点头又低下头去,“你的伤怎么样了?” “老实说,比腿断了那次要强不少。” 艾德低头看了看胸前的固定束带,除非伤及心脏,否则肋骨骨折对非凡者来说也算不上什么太严重的伤: “我闭上眼睡了两个小时,醒来时头晕已经好很多了,也不耳鸣了,肋骨骨折的部分打上固定胸带就行了。不过我还是第一次戴这东西,白矢,待会儿你得跟我分享下经验。” 说着艾德还笑着提了提胸前的束带。愁眉苦脸的白矢顿时会意地嗤笑了一声,压抑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些: “行了大明星,别瞎几把抖机灵了,伊顿还没来吗?” “是这样的,我刚才联系过伊顿先生了。就在刚刚不久前又出现新的微笑先生作案受害者,案情已经到达关键阶段,他实在没法在这个时间点离开,所以全权委托我代理队长事务。” 艾德掏出笔记本,正准备继续说下去,却突然听到一声沉闷的响声。那是拳头砸在大腿肌肉上的闷响: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伊顿就这么躲后面去了?需要他的时候他人去哪了,难道非要等我们人全都死光了他才肯来?!”铁砧声音越说越大,越说越压不住火气。 “铁砧,别。”白矢一把拉住铁砧,瞥了一眼病床上仍然昏迷不醒的夏洛蒂,给他使了个眼色。 铁砧的胸口像愤怒的公牛一样起伏着,5秒钟之后,他站了起来: “我出去透透气……去他妈的……” 说着他头也不回地径直往外走,艾德侧身连挪了几步才没有被他撞开。没过多久一声更沉重的闷响伴随着震动传了过来——那是拳头砸在墙上的动静。 “没事,你先说吧艾德,有什么事我待会儿再传达给他。”白矢先一步打破了沉寂。 “好的……” 艾德若无其事地点点头,低头扫了一眼笔记本: “我刚刚收到消息,由于中央区小队在这次事件中损伤过半,「夜莺」奥莉维亚女士已经重新任命为中央区小队的代理队长。一切顺利的话,应该不久后就会官复原职了。” “……我想既然奥莉维亚已经回来了,而且事情是中央区发生的,属于中央小队的辖区,后续事件的处理我们就不必参与了。你们有什么意见吗?” 安洁莉卡快要没了血色的嘴唇嗫嚅了几下,想要抬起来的手臂又抽了回去。白矢这时候抬起头来说道: “艾德,伊顿把队长的职权交给你我是一百个放心的。但是作为过来人,我还是得提醒你一句:那个杀死罗温和一群人的疯子虽然暂时没了踪影,可也没人找到过他的尸体,天知道他躲起来又想干什么。” “……拉法叶这时候给奥莉维亚复职,安的可不是什么好心啊。现在她就是个光杆司令,如果刚复职接手案件又出了大乱子,对她对我们都不是好事,我们不能就这样放着她不管。” 白矢这话从他的视角来说确有道理,拉法叶局长自然也是算盘打得叮当响。只是只有艾德自己知道,果汁先生早已经死透了。此时他们再参与进去,只会平白分走奥莉维亚的功劳: “无妨,这是伊顿先生的意思。奥莉维亚小姐也对说我说过她有把握妥善解决此事,如有需要她会联系我们的,我们只需静观其变就好。” 眼下只有白矢和安洁莉卡两人,这两人都不太可能专门去找伊顿或奥莉维亚核实此事。 “另外,我们手头也有其他要紧的事情,失踪的陌客必须尽早处理,否则一但蜂后开始产卵……” 哒哒哒…… 艾德突然放下了笔记本。他听见门后传来了极快而清晰脚步声,那是奎茵长筒皮靴的声音。 第三百零六章 女王蜂(其一) 奎茵推开门迈了进来。她的双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嘴里还叼着根燃到一半的香烟,看上去一副随性的样子,但急促的步伐早已经暴露了情绪。 艾德和她对视了一眼。不知道她是否知道罗温的死讯?他犹豫着眼下的气氛是否还有必要先打个招呼,奎茵已经先开口了: “我刚刚听说医院里发生的事情了。” 她转头在门上戳灭了烟头,把房门关上,用靴底蹭着地面的烟灰,低头组织着语言,最终却只有寥寥数语: “很可惜没机会跟罗温告别,我会想念他的。他……连个能装进棺材里的东西都没留下……唉……” 艾德不动声色,静静地等着她把想说的说完。说完这些,奎茵转过身来像撒胡椒粉一样挤出一点点笑容: “也许我们之后可以开个追悼会什么的……但是现在我们得打起精神来,你说是吧艾德?” “嗯,说得对,确定好陌客的位置了吗?”艾德鼓励似地拍了拍奎茵的肩膀问道。 “是的,织血蜂后控制他逃进鼠径了,我沿路做了记号,不会跟丢的。” 艾德原地踱了几步,环顾其他人说道: “虽然说来有些沉重,但是我们接下来还要和另一位队友道别。有人跟我一起去吗?” “算我一个。”白矢双手抱臂站起来说道,“老伙计了,说什么也得去送送他最后一程。” “还有我。”铁砧瓮声瓮气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艾德,你的伤……要不就别去了吧?”奎茵抬起手,有些担忧地碰了一下艾德胸口处的固定带,“夏洛蒂这边也得留个人照顾下。” “不要紧的,等回来再慢慢养吧。我只是愈合得比你慢一点,又不是玻璃人,碰一下就碎了。”艾德活动了一下左臂表示不碍事,“不过你说得有道理,夏洛蒂这边是得留个人。” 他转身脱下自己的外套,走到瑟瑟发抖的安洁莉卡旁边,把外套披在她身上,“安洁莉卡,你对医学常识了解得比我们多,要不你就留在这里吧?” 安洁莉卡当时也随着支援部队抵达了医院的现场。对一个优渥环境出生,又常年呆在学院里的小姑娘来说,想必那尸山血海的场景属实给她造成了不小的震撼。 更何况她刚来不就就要面临队友不可避免的牺牲死亡,就连艾德自己也没有一上来就接受如此剧烈的冲击,也确实有些难为她了。 “我没事的……”安洁莉卡嘴唇略微颤抖着说道,“我想跟你们一起去。” “这次就算了吧。夏洛蒂的情况也同样不容乐观,有个人陪着大家多少也能放心些。”艾德给她整理了一下外套的领子口,“我相信迟早有一天你会能够独当一面的,不过现在还早了些。我期待着那一天。” “嗯……”安洁莉卡用微不可查的声音应了一下,随即如释重负地低下头去用藏在外套下的双手抱住自己的双臂。 …… “这是最后一个记号了。我能闻到血蜜的味道,它就在这附近。”走在前面的奎茵压低声音,小声提醒道。 艾德倒是什么都没闻出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与腐败的味道,还有还有一些说不上来成分的臭味——非要说的话,就像是陈旧血液的铁锈味再混合上老鼠或其他生物的粪便。 走在这里的每一步都会伴随着一阵阵密密麻麻的细微响动,最轻的那些是老鼠,重一些的谁也不好说。 他没有使用照明,仅凭着独眼蜘蛛的夜视能力引路。控制八条小细腿在粗糙又凹凸不平的石块与土块之间爬行不是件令人愉快的工作,但总好过惹来麻烦。 “不对劲,很多血,不止一个人的。还有腐臭的血。”奎茵也意识到自己几乎是在自言自语,换了一种让人听得懂的说法,“我想是织血蜂蜂后抓到了一些游荡者筑巢,而这些游荡者又招来了食尸鬼。” 鼠径里总是有着各种奇奇怪怪的人:走私者、帮派成员、异教徒、误入歧途的迷失者,以及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疯子——一些本来就是疯的,一些是进来之后疯的。 “时间还不到12小时,就算蜂后开始产卵应该还没有孵化。”艾德判断道,“继续前进,我们要赶在蜂巢开始孵化前摧毁它。” 血腥味越来越浓,很快就连艾德也能闻得出来。黑暗中传来些许衰弱的低吟声,那是织血蜂的猎物在剧毒极乐中无意识的呻吟。 吧嗒,吧嗒…… 远方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地面的微弱震动。 第三百零七章 女王蜂(其二) 奎茵推开门迈了进来。她的双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嘴里还叼着根燃到一半的香烟,看上去一副随性的样子,但急促的步伐早已经暴露了情绪。 艾德和她对视了一眼。不知道她是否知道罗温的死讯?他犹豫着眼下的气氛是否还有必要先打个招呼,奎茵已经先开口了: “我刚刚听说医院里发生的事情了。” 她转头在门上戳灭了烟头,把房门关上,用靴底蹭着地面的烟灰,低头组织着语言,最终却只有寥寥数语: “很可惜没机会跟罗温告别,我会想念他的。他……连个能装进棺材里的东西都没留下……唉……” 艾德不动声色,静静地等着她把想说的说完。说完这些,奎茵转过身来像撒胡椒粉一样挤出一点点笑容: “也许我们之后可以开个追悼会什么的……但是现在我们得打起精神来,你说是吧艾德?” “嗯,说得对,确定好陌客的位置了吗?”艾德鼓励似地拍了拍奎茵的肩膀问道。 “是的,织血蜂后控制他逃进鼠径了,我沿路做了记号,不会跟丢的。” 艾德原地踱了几步,环顾其他人说道: “虽然说来有些沉重,但是我们接下来还要和另一位队友道别。有人跟我一起去吗?” “算我一个。”白矢双手抱臂站起来说道,“老伙计了,说什么也得去送送他最后一程。” “还有我。”铁砧瓮声瓮气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艾德,你的伤……要不就别去了吧?”奎茵抬起手,有些担忧地碰了一下艾德胸口处的固定带,“夏洛蒂这边也得留个人照顾下。” “不要紧的,等回来再慢慢养吧。我只是愈合得比你慢一点,又不是玻璃人,碰一下就碎了。”艾德活动了一下左臂表示不碍事,“不过你说得有道理,夏洛蒂这边是得留个人。” 他转身脱下自己的外套,走到瑟瑟发抖的安洁莉卡旁边,把外套披在她身上,“安洁莉卡,你对医学常识了解得比我们多,要不你就留在这里吧?” 安洁莉卡当时也随着支援部队抵达了医院的现场。对一个优渥环境出生,又常年呆在学院里的小姑娘来说,想必那尸山血海的场景属实给她造成了不小的震撼。 更何况她刚来不就就要面临队友不可避免的牺牲死亡,就连艾德自己也没有一上来就接受如此剧烈的冲击,也确实有些难为她了。 “我没事的……”安洁莉卡嘴唇略微颤抖着说道,“我想跟你们一起去。” “这次就算了吧。夏洛蒂的情况也同样不容乐观,有个人陪着大家多少也能放心些。”艾德给她整理了一下外套的领子口,“我相信迟早有一天你会能够独当一面的,不过现在还早了些。我期待着那一天。” “嗯……”安洁莉卡用微不可查的声音应了一下,随即如释重负地低下头去用藏在外套下的双手抱住自己的双臂。 …… “这是最后一个记号了。我能闻到血蜜的味道,它就在这附近。”走在前面的奎茵压低声音,小声提醒道。 艾德倒是什么都没闻出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与腐败的味道,还有还有一些说不上来成分的臭味——非要说的话,就像是陈旧血液的铁锈味再混合上老鼠或其他生物的粪便。 走在这里的每一步都会伴随着一阵阵密密麻麻的细微响动,最轻的那些是老鼠,重一些的谁也不好说。 他没有使用照明,仅凭着独眼蜘蛛的夜视能力引路。控制八条小细腿在粗糙又凹凸不平的石块与土块之间爬行不是件令人愉快的工作,但总好过惹来麻烦。 “不对劲,很多血,不止一个人的。还有腐臭的血。”奎茵也意识到自己几乎是在自言自语,换了一种让人听得懂的说法,“我想是织血蜂蜂后抓到了一些游荡者筑巢,而这些游荡者又招来了食尸鬼。” 鼠径里总是有着各种奇奇怪怪的人:走私者、帮派成员、异教徒、误入歧途的迷失者,以及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疯子——一些本来就是疯的,一些是进来之后疯的。 “时间还不到12小时,就算蜂后开始产卵应该还没有孵化。”艾德判断道,“继续前进,我们要赶在蜂巢开始孵化前摧毁它。” 血腥味越来越浓,很快就连艾德也能闻得出来。黑暗中传来些许衰弱的低吟声,那是织血蜂的猎物在剧毒极乐中无意识的呻吟。 吧嗒,吧嗒…… 远方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地面的微弱震动。 第三百零八章 女王蜂(其三) 奎茵推开门迈了进来。她的双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嘴里还叼着根燃到一半的香烟,看上去一副随性的样子,但急促的步伐早已经暴露了情绪。 艾德和她对视了一眼。不知道她是否知道罗温的死讯?他犹豫着眼下的气氛是否还有必要先打个招呼,奎茵已经先开口了: “我刚刚听说医院里发生的事情了。” 她转头在门上戳灭了烟头,把房门关上,用靴底蹭着地面的烟灰,低头组织着语言,最终却只有寥寥数语: “很可惜没机会跟罗温告别,我会想念他的。他……连个能装进棺材里的东西都没留下……唉……” 艾德不动声色,静静地等着她把想说的说完。说完这些,奎茵转过身来像撒胡椒粉一样挤出一点点笑容: “也许我们之后可以开个追悼会什么的……但是现在我们得打起精神来,你说是吧艾德?” “嗯,说得对,确定好陌客的位置了吗?”艾德鼓励似地拍了拍奎茵的肩膀问道。 “是的,织血蜂后控制他逃进鼠径了,我沿路做了记号,不会跟丢的。” 艾德原地踱了几步,环顾其他人说道: “虽然说来有些沉重,但是我们接下来还要和另一位队友道别。有人跟我一起去吗?” “算我一个。”白矢双手抱臂站起来说道,“老伙计了,说什么也得去送送他最后一程。” “还有我。”铁砧瓮声瓮气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艾德,你的伤……要不就别去了吧?”奎茵抬起手,有些担忧地碰了一下艾德胸口处的固定带,“夏洛蒂这边也得留个人照顾下。” “不要紧的,等回来再慢慢养吧。我只是愈合得比你慢一点,又不是玻璃人,碰一下就碎了。”艾德活动了一下左臂表示不碍事,“不过你说得有道理,夏洛蒂这边是得留个人。” 他转身脱下自己的外套,走到瑟瑟发抖的安洁莉卡旁边,把外套披在她身上,“安洁莉卡,你对医学常识了解得比我们多,要不你就留在这里吧?” 安洁莉卡当时也随着支援部队抵达了医院的现场。对一个优渥环境出生,又常年呆在学院里的小姑娘来说,想必那尸山血海的场景属实给她造成了不小的震撼。 更何况她刚来不就就要面临队友不可避免的牺牲死亡,就连艾德自己也没有一上来就接受如此剧烈的冲击,也确实有些难为她了。 “我没事的……”安洁莉卡嘴唇略微颤抖着说道,“我想跟你们一起去。” “这次就算了吧。夏洛蒂的情况也同样不容乐观,有个人陪着大家多少也能放心些。”艾德给她整理了一下外套的领子口,“我相信迟早有一天你会能够独当一面的,不过现在还早了些。我期待着那一天。” “嗯……”安洁莉卡用微不可查的声音应了一下,随即如释重负地低下头去用藏在外套下的双手抱住自己的双臂。 …… “这是最后一个记号了。我能闻到血蜜的味道,它就在这附近。”走在前面的奎茵压低声音,小声提醒道。 艾德倒是什么都没闻出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与腐败的味道,还有还有一些说不上来成分的臭味——非要说的话,就像是陈旧血液的铁锈味再混合上老鼠或其他生物的粪便。 走在这里的每一步都会伴随着一阵阵密密麻麻的细微响动,最轻的那些是老鼠,重一些的谁也不好说。 他没有使用照明,仅凭着独眼蜘蛛的夜视能力引路。控制八条小细腿在粗糙又凹凸不平的石块与土块之间爬行不是件令人愉快的工作,但总好过惹来麻烦。 “不对劲,很多血,不止一个人的。还有腐臭的血。”奎茵也意识到自己几乎是在自言自语,换了一种让人听得懂的说法,“我想是织血蜂蜂后抓到了一些游荡者筑巢,而这些游荡者又招来了食尸鬼。” 鼠径里总是有着各种奇奇怪怪的人:走私者、帮派成员、异教徒、误入歧途的迷失者,以及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疯子——一些本来就是疯的,一些是进来之后疯的。 “时间还不到12小时,就算蜂后开始产卵应该还没有孵化。”艾德判断道,“继续前进,我们要赶在蜂巢开始孵化前摧毁它。” 血腥味越来越浓,很快就连艾德也能闻得出来。黑暗中传来些许衰弱的低吟声,那是织血蜂的猎物在剧毒极乐中无意识的呻吟。 吧嗒,吧嗒…… 远方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地面的微弱震动。 第三百零九章 女王蜂(其四) 砰! 艾德扣下扳机。拘束项圈发出的噼啪电光已经提供了足够的照明,炽热的晶尘轨迹散逸成一道笔直的光束,子弹瞬间没入黑狼的躯干,弹道形成的空腔撕扯着肌肉和五脏六腑,黑狼身影一滞,猛然回头—— 随后一支接踵而至的羽箭正中它的胸膛,倒刺的镀银箭头精准无比地刺入体内,竟生生止住了它冲刺的势头。 “吼!” 黑狼咆哮一声,扼住咽喉的项圈电光顿时更盛几分。闪着寒芒的利爪猛然扯下羽箭,然而匆匆之中却只取出了箭杆,特制的镀银箭头早已没入其中。 砰!又是一声枪响。艾德的第二发子弹已经出膛,瞬时再度命中黑狼,又将它震得一阵趔趄。 然而黑狼已经不顾身上的箭头,俯身四爪奔行,顶着霹雳电光如离弦之箭般向着三人的方向扑来。 砰!砰!两枪一箭,黑狼不躲不闪。致命的子弹与箭矢竟也只是让已经飞驰起来的身躯稍稍迟滞片刻,数十米的距离顷刻之间已经进至了身前。 铁砧先一步挥舞铁锤迎了上去,两个巨大身影顷刻之间交锋在一处。轰隆!一股天崩地裂的震动,巨大的动能几乎要将本就破碎不堪的通道也震塌。 当啷。天旋地转的混乱中,铁砧那柄大得有些夸张的铁锤跌落在地上,一人一狼厮打在地面上,黑色利爪在龙骑兵盔甲上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割痕与火星。 即使在蒸汽动力系统的加持下,铁砧在这暴风骤雨般的打击下仍然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艰难地抬起双臂护住咽喉与面部,苦苦挣扎着——倘若没有这身坚固铁甲,恐怕他此刻早已化为碎片。 只见黑狼亮出锋利的獠牙,双爪压制住铁砧的双臂,沾染着陌客血肉的利齿径直咬向铁砧的头颅。 厚实的金属盔甲在那巨大的咬合力之下仿佛包装药丸用的银箔迅速形变,拘束项圈产生的剧烈电流也沿着金属盔甲传导至全身,犹如极刑。盔甲下的铁砧忍不住发出一阵痛苦的哀嚎。 就在这时,一支镀银箭头命中了它的太阳穴处,箭头没入其中,血光四溅。这一箭极其精准,直接命中了要害——白矢不再留手下留情。 可黑狼却并未倒下,只是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充血的猩红双眸中仿佛有血海翻涌。它甩动两下放开了口中的铁砧,调转目标冲向了白矢。 “奎茵。”这次拦在它面前的是艾德。 艾德看向对方,黑狼的双眼中早已没有了理智的踪影。不过他本来也没打算只靠一声呼喊解决问题,毕竟这不是童话故事。 虽然看似所向披靡、势不可挡,但艾德看得出此刻黑狼已是强弩之末:在拘束项圈电流、镀银箭头和多处致命穿刺伤口的三重重压下,黑狼的躯体俨然已经到了濒临崩溃的状态,此时仅仅只是凭借着肾上腺素的作用勉强支撑罢了。 尽管如此,哪怕对方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他想要在近身格斗战赢得上风也是天方夜谭:只要对方利爪一挥,他就会顷刻之间撕成碎片。更何况他的胸口还有旧伤未愈,对身体灵活性更是有着致命的影响。 但他还是打算赌上一把,既是赌自己的智能,也在赌对方的本能。他握紧了背在身后的右手,那里是他最后的撒手锏。 顷刻之间,黑狼已经近至身前。 狭窄的隧道,青绿色的盾形屏障,几乎不可能的角度。 艾德闪出眸中隐隐青绿,黑狼瞬时闪身飞跃,身影从半空中划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形—— 然而它并没有越过任何障碍物,那里事实上什么都没有。 随后,艾德甩出了手中倒计时只有一秒的怀表炸弹。在怀表飞出的一瞬间,姗姗来迟的青绿色的盾形屏障将他与黑狼隔了开来。 噼啪! 爆鸣声在隧道响起,气浪裹挟着破片如暴风雪般四散飞舞,在黑狼与『湖泊』屏障之间爆发,既将黑狼炸飞,也将屏障敲打成密密麻麻的蛛网状。但屏障始终没有破碎,屏障后的艾德和白矢安然无恙。 艾德不紧不慢地解除屏障,对着已经倒在血泊之中的黑狼双臂扣动扳机。 砰砰! 奎茵知道他会使用『湖泊』秘文,黑狼也知道;而他知道奎茵有能力通过在狭窄的地形间弹跳绕开他屏障。 但黑狼毕竟不是奎茵,只是被本能驱使着的野兽。艾德赌它会试图复制上一次成功的经验,直接绕过屏障扑杀自己,所以他一开始并没有急于展开『湖泊』屏障,而是用假动作骗过了它。 至于『湖泊』秘文加怀表炸弹的组合招数,这是他第一次在实战中运用,在此之前没人知道他会这种打法。 这一招或许对梦境中全副武装、精力充沛的卡塔莉娜效果平平,但对终究还是肉体凡胎且已经遍体鳞伤的黑狼来说,已经足够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样也行?!”身后的白矢垂下手中的弓箭,像是看怪物一般看着艾德,“不是,它怎么就自己撞到那东西上面去了?这丫头平时是不聪明,可也不至于这么傻吧?” “也许是被你那一箭射傻了吧。”艾德也不方便详细解释,只好耸耸肩打了个马虎眼,从腰带后侧掏出注射器针筒。 现在,只需要尽快给黑狼注射浓缩镇静剂就行了。 第三百一十章 女王蜂(其五) 为何有如此大的响动? 听着黑暗中沉重的脚步声,艾德不禁疑惑道。 在他印象里陌客的身材绝对不算强壮,甚至是有些病态瘦削的,体重大概只有铁砧的一半。 “先停下,我确认一下目标。” 艾德小声示意小队停下来,操纵独眼蜘蛛沿着粗糙的石砖块往声音源头方向爬去。 转过了一段碎岩拐角后,独眼蜘蛛的明黄色视野再次出现了些微噪点,耳旁传来隐隐杂音,似乎是受到了以太云雾的干扰,但并没有之前在飞艇坠落处时那么强烈。 短暂平息意识后,艾德很快注意到了视野中出现一团怪异的影子—— 一团“人形的血肉”。 之所以说是血肉,是因为艾德辨认不出人类的躯干四肢或者五官,只看到一头由无数奇形怪状的肢体、器官乃至触须组成的、违反人体解剖学原理的巨大生物。 这……简直闻所未闻。 这并不是由不同肢体拼接而成的缝合物,而是“自然生长”出来的肢体。每个肢体或器官的肌肤纹理、肤色都完全吻合,仿佛数个完全一致的人重叠在了一起。 变异到两米多高的身躯过于太过高大,只能在幽闭的隧道里爬行。那大致是头部的位置,此刻已经被一团千疮百孔的蜂窝状物体取代,肢体上的口鼻随着喘息喷发出淡紫色的气体。 仅仅只是半天时间而已,怎么会突变到这种程度? 虽然这场景着实骇人,但艾德见过的大场面早已经不少了,他很快冷静下来: 似乎是织血蜂的血蜜毒素与陌客本身的以太病,再加上吸入过量以太气体后共同作用的结果。他在心中判断道。 如果只是平时的陌客,四打一艾德有十足的把握轻松结束战斗。可眼下的情况不知道这头怪物战力几何,正面强攻他们极有可能会出现伤亡。 “伙计们,情况不太好办。陌客变异的情况比我想象得要严重许多。”艾德再次压低声音说道。 “哼……光听这动静就知道准没好事了。”白矢冷笑了一声,“知道你小子点子多,说吧你有什么主意?” “没主意。”艾德笑了一下,“别急嘛,没那么快,我得先观察一下周围环境。” “要我说别磨蹭了,那家伙几斤几两咱们都知道,四个打一个还怕他不成。”铁砧嘟囔道。 “等不了你可以先回去。”奎茵没好气地说道。 “我也没说不等啊。唉呀,奎茵老妹你真是的,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身上这坨铁疙瘩不打开的时候有多沉……” 没等铁砧说完,艾德直接开口道: “我看完了,简单说一下我的想法吧——这里的承重结构相对比较简单,上方地表又远离核心建筑区。我们提前对结构造成破坏,然后引它过来,最后砸断承重梁把它压在隧道里,然后我们就可以利用远程火力把蜂后干掉了。” 算不上多高明的计谋,但是有用就行。 “我觉得行。”白矢表示赞同,“但这条道塌方了我们要怎么过去,我们之后还要清理掉那些被产卵的受害者。” “我用另一条独眼蜘蛛侦查过了,这段通路还有其他路径可以绕过去,待会儿跟我走就好。” 艾德答道。不过这是谎话,他的红眼蜘蛛还没来得及回收,他是从鼠径地图里确认还有其他路径的。 “都没异议吧?那就开始做准备吧。”他最后确认道。 五分钟后…… “应该差不多了。” 艾德带着其他人对本就缺乏维护的隧道做了些破坏工作,尽量让隧道的结构处于一个摇摇欲坠的状态。 独眼蜘蛛则一直在监视“陌客”的状态,所幸织血蜂后对远处较弱声音的反应不是特别敏感,虽然有些躁动不安,但准备工作还是完成了。 艾德举起打火机,指了指眼前的石柱: “现在只要用力把这根柱子砸断,顶部的重量就会向中段倾斜引发连锁反应。铁砧,这个活儿就交给你了。别担心,不会从你头顶上开始塌的,运气别太差的话……” “哼,你以为我会怕这个?”铁砧白了他一眼,把龙骑兵盔甲的面甲盖了回去,举起铁锤待命。 “没事的大块头,万一真出事儿了我们也能再想法子把你挖出来。”白矢在一旁起哄道。 “闭嘴吧你……” “接下来就是想办法把目标引入这个隧道。奎茵,这里需要由你出场。”艾德继续说道。 奎茵是他们四个人中行动最敏捷的,且即使受伤也能短期内迅速愈合。像这种危险任务交给她再合适不过。 “嗯,没问题。”奎茵理所当然地点点头,似乎早就猜到了艾德的安排。 她藉着防风打火机的火光又检视了一遍自己的大口径转轮手枪,抬头瞧了一眼铁砧,“记得时机成熟就动手砸墙,不用考虑我。” 第三百一十一章 笑面娃娃 「你看……」 待艾德走了过去,白矢将身旁年轻女性受害者的脸颊推到一侧,一道从嘴唇直至耳根处的血腥刀口血淋淋地暴露在眼前,切割口流淌着粘稠的血蜜。 一个笑面娃娃?! 微笑先生。他立刻联想到这个名字,只有那个疯子才可能会做出这种事。 这是微笑先生所惯用的神秘仪式。被制作成「笑面娃娃」的受害者如果没有经过救治,会在24小时内死亡——但出于某种原则,微笑先生不会再次加害受害者,而是任由其自生自灭,鼠径的确是一个不错的抛尸地点。 眼下受害人还没有彻底死亡,也就是说微笑先生没有离开银雾市。这和伊顿先生的判断一致。 伊顿先生正在追查此事,既然他说案情已经到达关键阶段,此时他会在这附近吗? 艾德认为这种可能性不大:微笑先生不会正面和人交战,而伊顿没有足够的把握以前应该也不会以身犯险。 「搜过了身吗?有没有能够证明受害者身份的物件?」艾德问道。 「已经搜索过了。凶手处理过痕迹,除了一身单衣什么也没有留下。」 黑发、褐色瞳孔、中短发、多雀斑、眼角和颈部有痣、长期营养不良、从骨架大小来看还处于身体发育期。 艾德简单记录了一下受害者的体貌特征,对白矢说道: 「人没救了,点火撤离吧。」 虽然蜂后已经死了,但只要蜂巢还在,其中的幼虫仍有可能会发育成新的蜂后。最重要的是,他们现在正被圆环兄弟会的人追踪着,转移目标的风险太大了。 白矢没有再说什么,把炽火胶撕开扔了过去,烈火很快熊熊燃起…… …… 一个半小时后,痛苦迫使奎茵在黑暗中挣扎着苏醒过来。 白银的灼痛,电流的刺痛、弹片在肉体中的绞痛,还有失去血液的晕厥感。这些都早已成为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她早已习惯和这些感官苦楚共处——尽管不总是那么和平。 真正令她奋力挣扎的,是那种反胃感、极度的反胃感,生理上的,以及灵魂上的、思想上的痛苦,作为人类的痛苦。 她翻身朝向床边,那里早就放着一个铁桶,奎茵不顾一切地将胃中所有堆积的东西倾倒出来: 「呕……」 她的胃里正堆积着「伙伴」的一部分,至少是曾经作为伙伴的家伙。 黑暗中,她只看到某种妖艳红色的、发着光的固液混合物从口中叮叮咚咚地落在桶内,像是一轮鲜红的满月。 咽喉处传来一阵电流的麻木痛苦,喉头的肌肉忍不住闭合,将喉中的东西卡在其中。她一手扼住自己咽喉处的项圈,一手扯着下巴,几乎要将整个下巴撕下来。 「呕……!」 直到咽喉中的物体堆积到某种临界点,她才感觉到一股暖流从自己的咽喉中喷射而出,随后是某种她无法控制的天昏地暗——鲜甜的血液涌上喉咙,随后灵魂像墙纸般剥落。 她感觉自己不受控制地摔倒在了地上,倒在自己的呕吐物里,毫无尊严,但即便如此呕吐的机能本身仍没有展现出任何慈悲: 那就吐吧,呕吐直到不洁感与耻辱感消失,呕吐直到连思想也支离破碎。 浑浑噩噩中,她突然感到一种释然的舒畅感,那是一种无忧无虑的快乐,不再有人性和道德的拘束。就像动物一样,就像在梦里一样。 奎茵确实记得当时所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以某种近似于梦中的视角: 她在狩猎自己的同伴,把他撕成碎片、大嚼特嚼吞进肚子里。 最奇怪的是,那时她 确实感到了真实无比的快乐。 是的,没有任何负罪感、没有任何悔恨,仿佛是一种理所当然的事情:就像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困了要睡觉、憋不住了要解手一样。 她甚至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作为人使她感到痛苦,作为动物使她感到快乐。 突然,一种冰凉清爽的感觉令她从短暂的快乐中清醒过来,回到了满是创伤的现实世界。 「奎茵,你还好吗?」哪怕不睁开眼,她也知道那是艾德。 「别看我。」她不顾一切地伸出污浊的手掌盖住了他的眼睛。 别看我现在的样子,失去作为「人」样貌、尊严、还有灵魂的样子。 「好的,那我闭着眼帮你擦一下行吧。」 艾德并没有躲开她散发着恶臭的手,而是用自己的手把她重新搀扶着坐了回去,沾湿清水的毛巾轻轻擦拭着她的脸颊和发丝。可奎茵对此并不感激,甚至觉得有些怨恨: 我不需要那种东西,为什么要还把我叫回来呢? 她有些呆滞地看向艾德,看向他的脸,幻想着那黑曜石般闪闪发亮的眼球像布丁般破碎,鲜血从被撕烂的面部淋漓渗出。这种疯狂的念头竟然让她稍微感觉好了一点。 「艾德,我有个想法。」 「嗯?说来听听。」 「我想我总有一天会不小心杀了你。」她咬了一下嘴唇说道。 「行吧,你开心就好。」 这次她半真半假地笑了起来: 「在那之前,为了不那么愧疚,我会想办法先救你一命的。」 免费阅读. 第三百一十二章 蜂针 窗边,尽管城市东方的暮色尽头已经泛起了一丝熹微的晨光,可依然不足以令人感觉不到光明。 即便在夏季银雾市阳光明媚的天气会稍微多一些,但也仍不时会被阴云笼罩——就像今天这样。 雨滴在房檐处汇聚成噪音,噼里啪啦地坠落在地上。艾德就这样盯着眼前的座钟,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终于,脚步声来了。伊顿走进侦探所的房门,摘下淌水的湿润外套挂在衣帽架上,摸索着里面的烟丝盒: 「很抱歉,艾德,我来得太迟了,而且待会儿还得走,我们长话短说吧。」 他坐了下来,给自己点燃了玉米芯烟斗提神。艾德开门见山道: 「有些事情我得向您汇报一下:寄生陌客体内的蜂后已经被我们处理掉了。不过我们中途遭遇了圆环兄弟会的跟踪,奎茵失控了,所幸我们成功给她注射了浓缩镇静剂,医生说目前她最好修养一阵子——主要是精神上的原因。」 艾德取出陌客断裂的绛紫色半透明血丝状人格结晶放在圆桌上,上半部分是触目惊心的断裂痕迹—— 蜂后与人格结晶在以太云雾的突变作用下几乎融为了一体,就像那种会放在艺术家家里的某种精美雕刻品摆件般和谐。 通常来讲,织血蜂的蜂针是有些金属质感的黑色尖刺,但这只蜂后的蜂针已经在这种共生条件下完全晶体化,表面呈现出螺旋形纹路,闪耀着宝石的晶体光泽。 「嗯,没有额外的人员伤亡,你们处理得不错。」 「除此之外,我们还发现了与微笑先生有关的线索。」艾德继续说道。 「什么?」伊顿苍老深沉的面容一下子凝重了起来。 「在鼠径新建的蜂巢处,我们发现了一个被做成了笑面娃娃的少女。遗憾的是我们无法确认她的身份,形势也不允许我们冒险将她运输回来。」 「鼠径……」伊顿闭上眼睛沉默片刻,突然,他站了起来: 「我知道他藏在哪里了,这是最后一块拼图。艾德,之后东区小队的事务还是暂时由你管理,新的特别行动调查员最晚下个月就会报道,在此之前你们可能得再坚持一下。」 说罢,他不管不顾地穿上了湿淋淋的外套,转身就要向外走去: 「伊顿先生。」 艾德叫住了他。 「这次我们损失严重:罗温和陌客死了,夏洛蒂也不省人事。现在我们真的很需要您,您不能再一个人冒险了。」 「艾德。」伊顿转身看向艾德,平静地说道,「你是不是很好奇,为什么我这段时间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 「……」 「微笑先生是我的老对手,我在追踪他,可他又何尝不是追踪我呢?我知道他的作风:如果我变得消极和趋于保守,那么他也会想办法躲藏起来。如果我独自穷追不舍,他也会更加极端和疯狂的行径。」 「这个世上只有我知道他究竟是谁,所以我不得不孤身一人面对他。」 伊顿先生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欣慰地笑着看向艾德: 「我相信有一天你也会明白这种感觉的,艾德,我一直很相信你。」 他拍了拍艾德的肩膀,打开绿色的屋门走了出去。艾德这一次没有阻拦,而是坐回到了椅子上,沉默不语。 「不得不说,信赖有时候也是一种负担,你说是吧?」 只见希尔薇从他面前出现,模仿着伊顿先生的样子微笑着抚摸他的肩膀说道。 「是吧。」艾德叹息道,「你突然出现有什么事情找我吗?」 「是的,我注意到那枚蜂针似乎有些独特之处,所以提醒你一下——随便拿一颗宝石靠近它试试。」 「可我现在手头已经没有能用得上的宝石了,独眼蜘蛛的猫眼石可以吗?该不会弄坏掉吧?」 艾德有点担心希尔薇口中所说的「试试」。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希尔薇信誓旦旦地说道。 艾德拿起独眼蜘蛛贴近它,轻轻触碰蜂针,蜂针原本绛紫色的晶质竟然缓缓变成了明黄色。 「这是什么情况?」 「自适应性晶体。你应该知道是什么意思,宝石刻面学里面可是写得一清二楚。」 自适应性是一种特殊的晶体性质,只有少数几种稀有晶体会呈现出相似的性质——比如变石。 但变石是在不同光源下改变自身性质而这枚晶体蜂针似乎则是针对接触到的不同晶体产生变化。 「你的意思是,这东西对我有用?」 免费阅读. 第三百一十三章 奔流骑士 【是的,我建议在这枚蜂针尾部加装黑曜石颗粒并用改装后的蜂针代替黑曜石撞针。这样做的好处是蜂针可以通过其自适应性直接激发宝石子弹,我们就完全不需要填装晶尘的晶体底座了,成本更低、效率更高。】 不需要晶体底座?嗯……这倒是个好事。 艾德粗略估计制造一枚晶体底座的成本少说要5-10镑,还需要占用捕梦网的产能。而且这笔钱没法报销,只能由他自己来出,这个方案对他现在的个人财政状况来说的确是雪中送炭。 要在这个艰难的时期临时接管东区小队,他的确必须要尽快成长起来才行。 「先回房间吧。」 艾德半是对希尔薇说,半是自言自语地把陌客的人格结晶揣回了口袋里,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 时间很快来到一周以后。今天的天气还算可以,27c的气温基本上是莱芮亚一年当中的最高点。 洋洋洒洒的日光把街道照得发白发亮,唯一不太妙的是温度也让空气中本来若有若无的臭味变得浓郁起来。 艾德走到东区据点门前。白矢正坐在门口抽烟,目光直勾勾又凝重地看着对面的精神病院,像是想要把自己送进去。 这个场景让艾德响起了海怪病重的那个雨夜,顿时心生感慨,嘴上却调侃道: 「我说,大白天的你非要出来吓人不可吗?」 「反正这条街本来也没什么人。」白矢这次没有回怼他,语气平淡地说道。 因为那些可怕的传闻,人们的确很少愿意主动经过这条街道。 「还有吗?给我一根。」艾德用手套扫了扫台阶上的泥土,陪着他坐了下来。 「我怎么记得你从来不抽的。」白矢并没有动。 「其实我之前抽过,不过当时你不在场而已。」艾德再次说道,「来吧,给我一根。」 「我这可是好烟,一包挺贵的,为什么要给你?而且你可还欠着我钱呢。」 「因为我已经成年了?而且刚好还是代理队长?」艾德轻轻歪了一下帽檐说道。 「呵呵,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 白矢笑了一下,把香烟纸盒递了过来,艾德抽出一支点燃叼在嘴边。他倒也不是有多大的烟瘾,只是单纯想陪白矢聊聊天。 毕竟调查员的生活总是充满了意外,有时候队友之间能多说两句话总是好的。 「夏洛蒂好点了没有?」艾德问道。 「嗯,有好转。我叫她她有反应了,也能听得懂我在说什么,能吃一点流食,但还是说不了话。」 「总归是好消息吧。」艾德点点头,「这个事情不急,如果有反灵体需求我们可以向其他小队或者鸦巢借调人员。既然奥莉维亚小姐复职了,很多事情相对来说就好办很多。」 「你那边呢?奎茵那个傻丫头怎么样了?」 「她恢复得比想象的快,本来说是要让她休息一周的,但她两三天就活蹦乱跳起来了……你也知道她不是那种能在屋里平静地躺上一整天的人,嚷嚷着非要出任务,我也劝不住她,只好给她分派了些轻松点的事件。」 「呵,她就这样。你入行晚,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懂了,有时候闲下来反而别扭。你自己呢?」白矢看向艾德。 「我?」艾德轻轻拍了拍胸口,「现在运动什么的不碍事,只要短时间内相同部位别再受伤就行了。」 「今后小心点吧,再受了伤就没有那么好的大夫给你治病了。」白矢对着远处五味杂陈地说道。 「我知道。」艾德低下头。 过了一会儿,他看着香烟纸盒上的品牌商标, 换了个话题道:「蓝星香烟,你怎么总是抽这个?」 「习惯了。黑箭以前喜欢收集里面的香烟卡片,但是他自己又不抽烟,所以拆开之后全白送给我了。」 「你对集卡不感兴趣吗?」 「我才不收集那玩意,都是骗傻子的,每套牌最后总有几张卡凑不齐。比如七骑士那套,那个傻子就总差一个开不出来。」 「是「阳炎骑士」哈尔吗?」 「不是,那张我拆出来过至少七八次,另一个,我忘记了。」 「我可以拆一下看看吗?」 「随便你。」 艾德撕开香烟纸盒,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抽出卡片—— 「奔流骑士」伊卡洛斯。 画面上是一个体态优雅的长发男性精灵,比起一位骑士看上去更像是一位温文尔雅学者。 「奔流」伊卡洛斯本人则是七位骑士中唯一一个纯血伏卢尼人(精灵)。尽管武艺在众骑士之中并不算出众,但伊卡洛斯极其富有洞察力,善于观察其他六位同伴的剑术,并从中总结出规律。 最终,晚年隐居的他成功确立了一种规范的剑术架构,通过几何图形来描述剑客的移动、攻击和防御,并总结出了四种基础架势和八种次要架势。 最初原稿被称之为《源流之术》,是当世已知的第一本成文剑谱,也是后世大部分剑术的重要参考资料。 由于其绘制的几何图形太过晦涩难懂,以至于在后世的抄录过程中出现了大量失传和变形,只有部分基础图形和文字内容得以保留。 「奔流骑士,是这张吗?」艾德递给他看。 「对,就是这张。」白矢先是一愣,最后释然地叹了口气。 免费阅读. 第三百一十四章 巴克的转变(其一) “原来它是真实存在的……” 白矢把纸牌举起来对着太阳仰往了许久,仿佛在瞻仰某种奇迹。随后,他释然地把纸牌像垃圾一样随手扔在地上: “可惜太晚了,不然那个傻子应该能高兴挺久的。” 他掸了掸烟灰,阳光长方形的落影撒在他那夸张的面妆上,庸俗的脂粉之下只剩释然的平静。 “对了,忘了问你了,这次来有什么事?” “进屋说吧。”艾德在台阶上掐灭烟头说道。两个人起身向着屋里走去: “自从圣劳伦斯医院灾变之后,樵渔帮活动开始变得更加频繁了,麻烦你密切关注一下他们的动向。”艾德把一份整理好的资料文件夹递给白矢,“这是鸦巢情报科发来的文件,我事先看过一遍了,但你最好还是再甄别一遍信息的真实性。” “好的。还有其他事情吗?”白矢接过来问道。 “之前几位备选调查员的档案你都看过了吗?你觉得里面有没有能够派的上用处的人?” “不太行。”白矢摇了摇头,“人员素质太差了,有几个连非凡者都不是,唯一一个1级非凡者还是野路子出身,缺乏神秘学基础,遇到一些哪怕最基本的通灵事件都没法独自解决。” 连非凡者都不是?那确实没办法。艾德听完心里也摇了摇头。 虽然他刚来的时候也是菜鸟一个,但眼下的形式完全不同了:如今他们面对的危机越来越多,情况也越来越复杂,而且又已经有安洁莉卡一个新人了,必须再接收一些成熟的、训练有素的调查员才能维持住局势。 “没办法,银雾市分局这边的人力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咱们就只能等总部或者其他分部往这边调人。” 毕竟中央小队短期内经过了两次重大伤亡,实在找不出能用的非凡者后备作战人员了。 突然,白矢好像想起了一些事情,继续说道: “哦对了,说到这个,我觉得我们现在其实还有一个人选。” “谁?” “你那个金头发的瘦朋友。” “巴克?”艾德瞪大眼睛诧异道,“你疯了吧?他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你还想让他当调查员?” 以巴克的身体素质,就连普通人都打不过,真遇到了厉害点的敌人非得让人一脚踹散架了不可。 “夏洛蒂的体能很差,也不妨碍她是队里的是反灵体专家。”白矢说道,“你别看他瘦得皮包骨似的,但是这小子学起秘文来真的蛮快的。” “巴克还会使用秘文?”艾德更是诧异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东区小队能够熟练使用秘文的人并不多,也就只有他、安洁莉卡、夏洛蒂以及退休的「海怪」,伊顿先生据说会一些简单的秘文但艾德没见过,其他人大多是以体术或者射击见长。 如今海怪已经离队了,安洁莉卡大部分时间和他在一起,夏洛蒂倒是有可能会教给巴克一些东西,但她擅长的『蛛网』秘文深层法术「昕光织缕」是教会严禁外传的。 “就夏洛蒂负伤这几天,这小子突然性情大变,问我要一些神秘学的入门书籍,我就直接借来给他了。没想到他还真就一学就会无师自通,现在已经会用手指头点灯了。” 说完白矢紧接着感叹道:“啧啧,这样的天赋我倒还是第一次见,感觉跟你有的比啊,艾德。” 白矢所谓的“手指头点灯”,指的应该是『日光』秘文的最基础应用「明光之指」,施法者将光芒汇聚于指尖,形成一道微弱的光源。 这是最简单的秘文之一,由于是最基础的秘文应用,且『日光』秘文一直是教会认可的七大神圣秘文之一,所以并不禁止非法研习。即使一些普通的神职人员,经过长期训练也能掌握施放技巧。 只不过巴克居然能在几天内熟练掌握,也确实足够令艾德刮目相看了。 “是挺厉害的,不过我从来没听说过巴克对神秘学感兴趣?” 在艾德印象里,巴克对绘画以外的绝大部分事物都兴致平平,甚至可以用冷淡来形容。 “估计是被夏洛蒂受伤刺激到了呗。平时他都是闷头在你房间里画画,对夏洛蒂爱答不理的,现在天天过去嘘寒问暖,上心得很。” 白矢用一副看穿一切的表情揶揄地说道,“你懂的,像你们这个年纪的小伙子正是情窦初开、春心萌动的时候,遇到点事情性情大变不是挺正常的。” “情窦初开?还嘘寒问暖?”艾德皱起眉头,他实在想象不出这样的画面能和巴克那样的人沾边。 “你不信?我带你去看。” 白矢一把拉着艾德的手腕,带他往楼上走去。 第三百一十五章 巴克的转变(其二) “原来它是真实存在的……” 白矢把纸牌举起来对着太阳仰往了许久,仿佛在瞻仰某种奇迹。随后,他释然地把纸牌像垃圾一样随手扔在地上: “可惜太晚了,不然那个傻子应该能高兴挺久的。” 他掸了掸烟灰,阳光长方形的落影撒在他那夸张的面妆上,庸俗的脂粉之下只剩释然的平静。 “对了,忘了问你了,这次来有什么事?” “进屋说吧。”艾德在台阶上掐灭烟头说道。两个人起身向着屋里走去: “自从圣劳伦斯医院灾变之后,樵渔帮活动开始变得更加频繁了,麻烦你密切关注一下他们的动向。”艾德把一份整理好的资料文件夹递给白矢,“这是鸦巢情报科发来的文件,我事先看过一遍了,但你最好还是再甄别一遍信息的真实性。” “好的。还有其他事情吗?”白矢接过来问道。 “之前几位备选调查员的档案你都看过了吗?你觉得里面有没有能够派的上用处的人?” “不太行。”白矢摇了摇头,“人员素质太差了,有几个连非凡者都不是,唯一一个1级非凡者还是野路子出身,缺乏神秘学基础,遇到一些哪怕最基本的通灵事件都没法独自解决。” 连非凡者都不是?那确实没办法。艾德听完心里也摇了摇头。 虽然他刚来的时候也是菜鸟一个,但眼下的形式完全不同了:如今他们面对的危机越来越多,情况也越来越复杂,而且又已经有安洁莉卡一个新人了,必须再接收一些成熟的、训练有素的调查员才能维持住局势。 “没办法,银雾市分局这边的人力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咱们就只能等总部或者其他分部往这边调人。” 毕竟中央小队短期内经过了两次重大伤亡,实在找不出能用的非凡者后备作战人员了。 突然,白矢好像想起了一些事情,继续说道: “哦对了,说到这个,我觉得我们现在其实还有一个人选。” “谁?” “你那个金头发的瘦朋友。” “巴克?”艾德瞪大眼睛诧异道,“你疯了吧?他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你还想让他当调查员?” 以巴克的身体素质,就连普通人都打不过,真遇到了厉害点的敌人非得让人一脚踹散架了不可。 “夏洛蒂的体能很差,也不妨碍她是队里的是反灵体专家。”白矢说道,“你别看他瘦得皮包骨似的,但是这小子学起秘文来真的蛮快的。” “巴克还会使用秘文?”艾德更是诧异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东区小队能够熟练使用秘文的人并不多,也就只有他、安洁莉卡、夏洛蒂以及退休的「海怪」,伊顿先生据说会一些简单的秘文但艾德没见过,其他人大多是以体术或者射击见长。 如今海怪已经离队了,安洁莉卡大部分时间和他在一起,夏洛蒂倒是有可能会教给巴克一些东西,但她擅长的『蛛网』秘文深层法术「昕光织缕」是教会严禁外传的。 “就夏洛蒂负伤这几天,这小子突然性情大变,问我要一些神秘学的入门书籍,我就直接借来给他了。没想到他还真就一学就会无师自通,现在已经会用手指头点灯了。” 说完白矢紧接着感叹道:“啧啧,这样的天赋我倒还是第一次见,感觉跟你有的比啊,艾德。” 白矢所谓的“手指头点灯”,指的应该是『日光』秘文的最基础应用「明光之指」,施法者将光芒汇聚于指尖,形成一道微弱的光源。 这是最简单的秘文之一,由于是最基础的秘文应用,且『日光』秘文一直是教会认可的七大神圣秘文之一,所以并不禁止非法研习。即使一些普通的神职人员,经过长期训练也能掌握施放技巧。 只不过巴克居然能在几天内熟练掌握,也确实足够令艾德刮目相看了。 “是挺厉害的,不过我从来没听说过巴克对神秘学感兴趣?” 在艾德印象里,巴克对绘画以外的绝大部分事物都兴致平平,甚至可以用冷淡来形容。 “估计是被夏洛蒂受伤刺激到了呗。平时他都是闷头在你房间里画画,对夏洛蒂爱答不理的,现在天天过去嘘寒问暖,上心得很。” 白矢用一副看穿一切的表情揶揄地说道,“你懂的,像你们这个年纪的小伙子正是情窦初开、春心萌动的时候,遇到点事情性情大变不是挺正常的。” “情窦初开?还嘘寒问暖?”艾德皱起眉头,他实在想象不出这样的画面能和巴克那样的人沾边。 “你不信?我带你去看。” 白矢一把拉着艾德的手腕,带他往楼上走去。 第三百一十六章 第一口咖啡 清晨的咖啡馆人头攒动,艾德盯着旁边略显陈旧的、正在发霉剥落墙纸看了一会儿,吧台后身着素色围裙的中年老板娘才终于顾得上他: “艾德,今天怎么晚来了半个钟头?” “呵,我猜是因为睡眠不足吧,最要命的是闹钟恰好坏掉了。”艾德打了个呵欠,随便编了个接口搪塞道,“还是老三样。” 烤面包、焦一 火眉头陀的赤火紫金钵之前被六臂金刚收了去,心中早已愤愤不满。他眉骨上的两撇火眉毛倒竖如剑,心中暗叫一声:“你这六只手的家伙,还我的“赤火紫金钵”来”。 也许受到白象王的刺激,坎纳不再漫无目的寻找华夏高手,而是直接坐镇帕帕吉港口,每天都有华夏强者来天竺,他要在源头封杀。 “真的一点影响没有?”此时,就算是风啸,也不由得怒上心头。 魔法大陆将魔兽分为九阶,有的魔兽天生就是高阶,而有些却可以从低阶一点点修炼到高阶,大自然是公平的,同样赋予了魔兽修炼的通道。 他的身躯不停颤抖,双拳紧攥咯咯作响,脸色变得难看,一双瞳孔变成了火焰之色。 “主人,在你们之外,是不是还有一批人类修真者?”大黑牛突然问道。 不过,这毕竟是不现实的,毕竟这是她自己做的事情,她也不会丝毫不表示的就蒙混过关,就在刚刚注意到秦照那愤怒的眼神的时候,李玉桐马上就做出了反应。 “半圣三线天强者的攻击,也不过如此呀!哈哈哈……”叶凡被天不凡击飞之后,很是狼狈的爬了起来,发出一阵得意地的大笑。 清晨阳光自东山洒落,在那漫山遍野青梅树上投下斑驳疏影,再加上氤氲灵力充盈其间,淡淡朦胧之感让云鹤飞过的昆仑山脉显得极其仙俊。 肉身?那应该不是江峰了,米奇呼出口气,江峰以剑气和雷电闻名,似乎会霸气,但光凭肉身不可能敌得过阿特利,那会是谁?还是说故意降低了实力迷惑我们? “对不起呀牛哥,非但没帮什么忙,还给牛哥添麻烦,我真该死……”雷梦得这样检讨说。 “呵呵,我像护龙世家的人吗?”我笑道,背手走过去,我看见李局座把手伸进了衣襟里,神情紧张,可能还藏有武器。 “难道盘古开天是假的不成?”候易对黎娜的话产生了怀疑,盘古肯定是存在的。 孙仓看着手中新到手的九级晶石,也是一番激动,在黑市中卖出去,绝对是比市价来到贵得多,即使如此也能赚不少钱,自然是很高兴,赶紧的放好,然后想着今后的未来了。 三皇五帝的传说不仅仅限于亚洲,在世界武道上,也有恐怖的传说。 因此,我心里有点儿矛盾,我时不时偷偷瞄瞄林靖深那张面无表情带着一丝冷峻的脸。 “谢过王爷大恩。”县令很是兴奋着说道,心中更是高兴了,终于可以升迁了,太好了。 自己还答应萧寒煜不见他来着呢,要赶紧结束完交易,从此就不要见面了。 那海东青好像很高兴的样子,居然拿着很色眯眯的拿着翅膀去磨着陈梦飞的手臂。我也是有点醉了。 在这一瞬间,他恨,他恨这一切,恨这个世界,恨那些高高在上不出手的人。一声怒吼从他的骨子深处发出,大脑受到最后一次冲击。 第三百一十七章 威尔逊先生 桅杆林立,帆影交错。码头的清晨总是飘荡着鱼腥味,蒸汽起重机发出沉闷的轰鸣,缓缓把沉重的货物吊起来停在堆放区,等待进一步装车。 身穿粗糙的工作服的码头工人则汗流浃背地搬运着那些沉重的箱子和桶装的货物,他们的身影在晨光中显得异常渺小。 在那次菠萝劫案导致的仓库爆炸事件不久后,市政府出面和工会进行了协调,最终决定双方达成了一致意见: 原则上同意适当提高码头工人待遇,旺季每小时工资不得低于6便士,单次最低雇佣时长4小时;淡季不低于5便士,单次最低雇佣时长不设限制。 市政府会在三个月内尽快将议案转化为私法案并且准许审议通过,工会则必须敦促码头工人复产复工。 于是,这次为其11天的码头大罢工便画上了休止符。 艾德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开襟外套的领口,这次过来他没戴帽子,手杖也放在了侦探所。这次来这边主要是为了解决二人组的去向问题,尽量还是低调些为妙。 不过以防万一,他还是在腰间备了一把短柄猎刀,以及隐藏枪袋和转轮手枪,这样发生意外至少还能有防身能力。 很快他就找到了自己要找的地方。巷口的边缘停着一辆样式简单的手推车,货摊瓶瓶罐罐的商品沿着周围摆了一圈。看样子周围没什么生意,只是几个男人坐在那里抽烟打牌。 货摊的摊主是位个子矮小的中年男人,有一头蓬松的黑色卷发。他并不盯着自己的货物,也不左顾右看等生意上门,只是坐在折凳上悠闲地握着一瓶晴空汽水,深邃的眼睛一直盯着天上的海鸥: “看看要点什么?茶叶、烟叶、鼻烟、嗅盐,实惠的、高档的、稀罕的,我这里都有。”摊主把左腿抬起来架在右腿上笑着说道。 “是威尔逊先生吗?我想送几个人出去。” 「卷毛」威尔逊先生是码头区最有名的几位中间人之一,虽然没有当初的弗洛伊德那么有名,但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艾德还是把话说得很客气。 “几个人?什么罪名?” 哪怕说这话的时候,威尔逊先生的目光依旧悠闲看着远方。 “两个成年男性伏卢尼人,非法入境,去新大陆。” “涅盘教团的人吧?” 男人终于转过头来正眼看着他,露出得意的笑容。 “你接还是不接?”艾德倒也不惊慌,只是耸了耸肩反问道。 “接啊,问都问了,那肯定是有的谈呗。直接送到新大陆怕是有点难,远洋航行的货船和客船查的都很严。不过这事能办,我安排人送到猩红群岛,很多别国的远洋船只都会在那里进行最后一轮补给,到时候补个票就是了。你给30镑,咱们就当交个朋友了。” 三十镑,这笔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说多不多,是因为也就才一个月工资而已。能花些钱了结一桩心事,对他来说还是比较值得的。 说少不少,是因为他现在确实一下子还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 无论制作黄蜂无人机的材料,还是购买结晶镰刃用的宝石,对他来说都是极其耗费金钱的。 怎么办?要不回去一人一枪把这俩人毙了吧。 当然,这是玩笑话。 艾德也确实考虑过靠守秘人程式搞些副业,但是一来很多方案风险太大,缺乏安全可靠的变现模式;二来他整体上缺乏时间和精力维持副业;三来由于捕梦网的产能限制,他倒也不急于获得大量资金,目前的工资正常来说足以维持运转。 更何况,还有卡塔莉娜在,真的急需用钱的话完全可以要找她借用周转。 “成交,三天后我带钱过来找你。” 艾德和威尔逊先生握了手,威尔逊表情轻松地说道: “如果手头紧的话我这里也有不少活儿,只要你不怕脏和累就行。” “不用,我有办法搞钱。” “行啊,祝你好运。还买点别的吗?我这里的东西可不只是摆着看的。” “不用了,我还有事。”说罢艾德就要转身离去。 “等会儿。” “什么事?”艾德转过身来,只见威尔逊先生从旁边的网格箱里抽出一瓶晴空汽水。 “算我请的。我们这行讲究服务精神,不能让顾客空着手回去。” 卷发男人笑道。 一路上码头的海风很是舒爽,尤其在这种略是炎热的初夏时节。艾德不由得放慢了脚步,按开汽水瓶口的弹珠喝了起来。 吨吨吨。 突然间,耳畔传来一阵劲风,风中裹着某种钝物。比起偷袭更像是某种提醒或警告。 艾德目光一侧,是一块小鹅卵石。他伸手接住空中的鹅卵石,看向弹道飞过来的方向。 少女晶紫色的眼眸与他四目相对。 第三百一十八章 叛徒(其一) 蒂娅? 艾德着实有些诧异,他没想到能在这里遇上蒂娅。 这看起来并不像是偶遇——如果只是偶遇的话,直接上来打招呼就行了。 那么,八成是老祖母有事找他。 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 上次弗兰克那一回,老祖母虽然给了他一大笔好处,也留了把柄,但却哪怕一次都没有派人找过他。反倒是他藉着这层关系找到樵渔帮办了不少事情。 天底下可没有白吃的馅饼。对方既然恩威并施,那么肯定不是为了把他当成祖宗供着的,毕竟人家才是“老祖母”。 他叹了一口气,坦然地走上前去说道: “是你找我,还是……?” “老祖母有话想要和你谈,可以跟我来一趟吗?”蒂娅眨眨眼睛说道。 “好啊,我跟你走。” 难不成我还有拒绝的权利吗?艾德苦笑着答道。既然派了蒂娅过来,说明老祖母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有机会拒绝。 蒂娅点点头,转过身领着他穿过了几条巷子,巷口外的街道上,一辆黑色的老旧租赁马车停在路边。 一个穿着朴素格纹马甲、戴着鸭舌帽的男人下了车,伸出拇指指了指身后的马车。 艾德心领神会地跟着蒂娅上了车。不知为何,这一次并没有人给他任何药物,车外的男人也并没有进来蒙住艾德的眼睛,只是简单检查了一下车外面盖上车帘就放行了。 不知为何,这反而让艾德感觉紧张了许多。 不过艾德倒也并不慌乱,至少他的性命应当是没有危险的,否则蒂娅不会继续留在这里。 随着马车的行进,纷乱的光影透过车帘的缝隙缭绕在车厢内,艾德看着蒂娅,他看到她也在注视着自己。 他想要问问蒂娅近来的情况,但这里毕竟不是能够畅所欲言的地方。 于是一路无言。许久之后,马车停了下来,蒂娅先一步下了马车,艾德紧跟着下来。 眼前是一栋老旧的复式住宅,两层结构加上阁楼,屋顶铺设着灰黑的瓦片。街道有些狭窄,但路灯很多。 从路程和大致方向来看,这里应当是西区的某处旧建筑群。 艾德倒也没有刻意去记位置。老祖母既然不掩饰自己的位置,那么之后这个地方也不会再有任何价值。 蒂娅打开了门,示意他先进去。客厅布置古朴,收拾得还算整洁,只是书架上封皮的灰尘暴露了这里很久没人居住过了。 “去阁楼吧,我在这里等你。”蒂娅关上门对艾德说道。 看来是单独会面。艾德点点头,沿着扶手楼梯一路走到阁楼上。阁楼的漆木门虚掩着,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咯吱,咯吱。摇椅轻轻响动,老妇人侧脸对着阁楼窗,低垂的脑袋突然缓缓抬起,像是被惊扰了半睡半醒的迷梦: “哦,艾德……是你来了啊。”她转过头来,露出一丝欣喜,像是突然看见儿孙来探望的老奶奶。 “我来了,女士。” 开口之前,艾德思考了一下怎么称呼这位樵渔帮的幕后领袖。像帮派成员那样直接叫她“老祖母”或许不太合适;叫夫人?她可是在新婚之夜用剪刀亲手杀死了新郎。 斟酌再三,他还是选择了“女士”这个中规中矩的词语。 “艾德,我听说了圣劳伦斯医院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可怕了。” 老祖母说着用手指比划了一个七芒星道: “虽然利益不尽相同,但他们都是忠勇之人,请允许我表示哀悼,愿他们魂灵永安。” “您的好意我在此谢过了,只是这毕竟是我们的私事,还请您不必过多挂念。”艾德委婉地说道。 “好好,不谈这些烦心事了。那我们聊点别的吧,你一定很好奇为什么我直到现在才找你,是吧?” “我猜是因为您在神调局还有其他‘关系’。” “是的,我在你们那边还有几个好儿孙,大部分事情他们就能替我办了。” “……但是最重要的是,我不想让你显得太为难,孩子。我看得出来,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让你出卖朋友你是肯定不会去做的。” “那您叫我来是干嘛的呢?总不能就是想看看我吧。” “因为有件事情我想要告诉你。” 老祖母盯着艾德,松弛的眼皮盖不住她眼里的深邃: “神调局里面有叛徒。” 第三百一十九章 叛徒(其二) 蒂娅? 艾德着实有些诧异,他没想到能在这里遇上蒂娅。 这看起来并不像是偶遇——如果只是偶遇的话,直接上来打招呼就行了。 那么,八成是老祖母有事找他。 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 上次弗兰克那一回,老祖母虽然给了他一大笔好处,也留了把柄,但却哪怕一次都没有派人找过他。反倒是他藉着这层关系找到樵渔帮办了不少事情。 天底下可没有白吃的馅饼。对方既然恩威并施,那么肯定不是为了把他当成祖宗供着的,毕竟人家才是“老祖母”。 他叹了一口气,坦然地走上前去说道: “是你找我,还是……?” “老祖母有话想要和你谈,可以跟我来一趟吗?”蒂娅眨眨眼睛说道。 “好啊,我跟你走。” 难不成我还有拒绝的权利吗?艾德苦笑着答道。既然派了蒂娅过来,说明老祖母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有机会拒绝。 蒂娅点点头,转过身领着他穿过了几条巷子,巷口外的街道上,一辆黑色的老旧租赁马车停在路边。 一个穿着朴素格纹马甲、戴着鸭舌帽的男人下了车,伸出拇指指了指身后的马车。 艾德心领神会地跟着蒂娅上了车。不知为何,这一次并没有人给他任何药物,车外的男人也并没有进来蒙住艾德的眼睛,只是简单检查了一下车外面盖上车帘就放行了。 不知为何,这反而让艾德感觉紧张了许多。 不过艾德倒也并不慌乱,至少他的性命应当是没有危险的,否则蒂娅不会继续留在这里。 随着马车的行进,纷乱的光影透过车帘的缝隙缭绕在车厢内,艾德看着蒂娅,他看到她也在注视着自己。 他想要问问蒂娅近来的情况,但这里毕竟不是能够畅所欲言的地方。 于是一路无言。许久之后,马车停了下来,蒂娅先一步下了马车,艾德紧跟着下来。 眼前是一栋老旧的复式住宅,两层结构加上阁楼,屋顶铺设着灰黑的瓦片。街道有些狭窄,但路灯很多。 从路程和大致方向来看,这里应当是西区的某处旧建筑群。 艾德倒也没有刻意去记位置。老祖母既然不掩饰自己的位置,那么之后这个地方也不会再有任何价值。 蒂娅打开了门,示意他先进去。客厅布置古朴,收拾得还算整洁,只是书架上封皮的灰尘暴露了这里很久没人居住过了。 “去阁楼吧,我在这里等你。”蒂娅关上门对艾德说道。 看来是单独会面。艾德点点头,沿着扶手楼梯一路走到阁楼上。阁楼的漆木门虚掩着,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咯吱,咯吱。摇椅轻轻响动,老妇人侧脸对着阁楼窗,低垂的脑袋突然缓缓抬起,像是被惊扰了半睡半醒的迷梦: “哦,艾德……是你来了啊。”她转过头来,露出一丝欣喜,像是突然看见儿孙来探望的老奶奶。 “我来了,女士。” 开口之前,艾德思考了一下怎么称呼这位樵渔帮的幕后领袖。像帮派成员那样直接叫她“老祖母”或许不太合适;叫夫人?她可是在新婚之夜用剪刀亲手杀死了新郎。 斟酌再三,他还是选择了“女士”这个中规中矩的词语。 “艾德,我听说了圣劳伦斯医院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可怕了。” 老祖母说着用手指比划了一个七芒星道: “虽然利益不尽相同,但他们都是忠勇之人,请允许我表示哀悼,愿他们魂灵永安。” “您的好意我在此谢过了,只是这毕竟是我们的私事,还请您不必过多挂念。”艾德委婉地说道。 “好好,不谈这些烦心事了。那我们聊点别的吧,你一定很好奇为什么我直到现在才找你,是吧?” “我猜是因为您在神调局还有其他‘关系’。” “是的,我在你们那边还有几个好儿孙,大部分事情他们就能替我办了。” “……但是最重要的是,我不想让你显得太为难,孩子。我看得出来,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让你出卖朋友你是肯定不会去做的。” “那您叫我来是干嘛的呢?总不能就是想看看我吧。” “因为有件事情我想要告诉你。” 老祖母盯着艾德,松弛的眼皮盖不住她眼里的深邃: “神调局里面有叛徒。” 第三百二十章 叛徒(其三) “我答应您。” 艾德继续说道,“不过我有个小小的请求:威尔逊先生那边的钱能不能先帮我垫上?” 既然横竖都是麻烦事,不如借着这个机会提点条件,托老祖母把那两位送走,免得再去找卡塔莉娜借钱了。 倒不是担心卡塔莉娜不借给他,花外人的钱总比花朋友的钱要心安理得的多。 听到艾德的请求之后,老祖母几乎快要露出真正的笑容,但随即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慈祥微笑: “当然。这不是什么大事情,我的孩子们会安排妥当的。还有其他事情吗?” “不相干的事情没有了。对于细节我还有些疑问,如果方便的话,麻烦您再详细交代一下……” …… 月亮似盈而亏,周遭先是披上一层银纱,煤气灯的灯光仿佛期间盛放的橘红色花海,几只杂色的雀儿落地啄了几下,却见一辆租赁马车驶来,迅速敏捷地振翅没入夜中。 艾德下了马车,轻轻用二指从钱夹里取出张一先令的纸钞递给司机,轻言慢语地说道: “拿去吧,零钱不用找了。” “多谢,祝您今晚玩得愉快,老爷。” 马车司机挤眉弄眼地咧开豁牙笑了笑,振了一下缰绳走远了。艾德随手调整了一下佩戴假面的缎带,脸上的黑天鹅绒舞会假面只露出嘴唇。 宅邸气派的对开式雕花铸铁大门前站着一位看门人,戴假面穿华服的人流陆陆续续通过大门进场,这场景让他回忆起潜入渴望俱乐部的时候——只不过那次进场的是卡塔莉娜,而不是他本人。 由于假面舞会禁止携带舞伴,老祖母给他和蒂娅安排了不同身份分别进场。蒂娅会用工作人员的身份从后台进去,而艾德则直接作为宾客用邀请函直接从正门进入。 虽然假面舞会禁止携带危险品,但事实上并不实行强制搜身。所以艾德这次除了独眼蜘蛛和红眼蜘蛛以外,还带了手杖、火山手枪(装在隐藏枪袋里)、以及怀表炸弹。 除了黄蜂无人机和猎鹰铠甲实在无法携带外,能带的都带了,可以算得上是全副武装了。 “这位贵客且慢,可以劳烦给我看一下您的邀请函吗?”门卫礼貌而严肃地伸手拦住艾德示意道。 “当然,请看吧。”艾德从衣袋里取出钱夹,又从钱夹里取出邀请函,彬彬有礼地递给了他。 藉着门口明亮的灯光,门卫仔细检查过邀请函后用检票钳剪了一下,便让道放行了。 穿过大门,一条宽阔的砖石拼接花纹路面蜿蜒伸展,两旁的花园种满了修剪整齐的冬青树和月季花丛,路边还有几条鹅卵石小径可以通往花园一栏风光。 贝克洛薇庄园的主体是一栋三层高的红砖别墅,外墙爬满常春藤,屋顶覆盖着青黑色的瓦片,四个角落共设有六处精致尖塔用于装设避雷针和风向标,即使在夜幕下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艾德很快沿着主路进入大厅,只见大厅正中央悬挂着一座巨大的枝形吊灯,由数不清的水晶棱镜串接而成,在大理石地面上折射出斑斓光影,如同一幅流动的画。 舞会还没有开始,舞池几乎没什么人。戴着假面的宾客们三五成群,或轻声攀谈,或举杯畅饮。空气中弥漫着熏香、香槟与各式名贵香水的香气,在艾德觉来多少有些呛鼻。 不知道奎茵一下子闻到这么多的味道会不会打喷嚏? 时间还早,此时蒂娅应该还在后厨。 虽然舞会本身并不提供晚宴,但为了让宾客们可以及时补充跳舞所流失的体力,贝克洛薇夫人还是请了专业的烘焙师团队来庄园准备甜品供人随意取用。 在老祖母的安排下,蒂娅正是利用这层关系进入庄园。此外,老祖母只是说蒂娅会见机行事并暗中保护他,期间艾德也并不需要和蒂娅接头。 不过,蒂娅这丫头真的会做甜点吗? 艾德只知道蒂娅能够统御万焰之焰,也就是传说中的「皇家烈焰」、「紫焰」。但是这东西怎么想应该也是不能用在烘焙上吧? “这位贵客,需要一支香槟吗?” “哦,多谢。” 他接过一支侍者递过来的香槟,径直走向了摆满长条沙发的休息区。 虽然他这次来的目标是成为一个诱饵,但艾德也不打算一上来就直接站在舞池中央傻傻地等人来。太过明显的诱饵注定不能让鱼上钩,他最好显得没有那么刻意才行。 趁时间还早,他不如与这里的宾客交流交流,也许能得到些意外之喜。毕竟,坐着聊天的人会比站着的时候更加放松。 “打扰了,请问这个座位有人了吗?”他指着旁边的空位,对一位绅士问道。 “当然没有,请随意就座吧,今晚我们都是无名无姓的陌生人,没有朋友和伙伴。您大可放心地坐在任何空缺的位子上,先生。” “多谢。”于是艾德顺理成章地坐了下来,“这几天天气好像还不错,是吧?” “当然了,晴朗、少雨、少雾,一年中难得的好时节,再过几天就热起来了。” “愿这样好天气给您带来健康和好运,先生。这杯敬您,干杯。”艾德举杯。 “干杯,也祝您幸福安康,先生。”绅士回敬道,“顺带一提,这里的甜点不错,您可以尝尝。” 艾德看向茶几上的甜品,泡芙、马卡龙、迷你甜司康饼、奶油曲奇……以及熟悉的裹着糖霜的果仁软糖。 “其实我平时是不太吃甜品的,但是刚刚我突然想起一位爱吃甜食的故人。他去了很远的地方。” 他拿起一枚软糖看了一会儿,把它放进嘴里,那是甜到有些苦涩的甜蜜,熔融在咽喉处难以释怀。 “祝他平安吧。” 第三百二十一章 解渴(其一) “请问二位绅士在聊些什么呢,可以让我也加入吗?” 正当两人放下杯子的时候,一位戴着镶嵌着细小的银色珠丝绸假面的金发女子面露笑意走了过来。 她拥有一头如黄金丝线般柔顺亮丽的秀发,随着空气轻轻流动,淡如微风的香水气息散发出缕缕玫瑰清香。 只是,这金色之中却带着一丝梦幻般的失真感,隐隐还能看到其中流动的黑色阴影。 是通过『面纱』秘文营造的表象。 艾德迅速判断道,但掌握的程度稍显拙劣,对方应该只是一级非凡者,最多是二级末流的水平。 虽然蒙骗普通人绰绰有余,但是对艾德来说却不难看出端倪。 黑发……莫非是贝克洛薇夫人?这么快就找上来了,也好…… “当然,女士。您尝过这里的点心了吗?真的很不错。” 刚刚与艾德攀谈的棕发绅士顿时变得热情起来,站起身单臂抱胸颔首行礼道。 “恐怕还没有呢,毕竟淑女对甜食应当时刻保持警惕,那可是十分危险的甜蜜。”金发女士轻笑着抬起手中的扇子,微微盖住嘴唇道。 “难道人生不就应该是一场追求风险和刺激的旅程吗?”棕发绅士笑道,“ 我想在内心深处,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渴望一些危险的刺激,所以我们才会在这里相遇,玫瑰般的女士。” 太刺激了恐怕也未见得就是好事,比方说我。我就是这几天受得刺激太多才精神衰弱…… 艾德在一边耐心地坐在位子上翘着二郎腿,不露声色地一边听着这番彩虹屁一边在心里嘀咕。 好消息是对方看上去并不难对付。本来他还担心遇到太强的对手他和蒂娅很难全身而退,但现在看来,有他一个人便足以应付了。 坏消息是,对方的“好应付”仅仅只体现在物质世界的层面上。 “那您呢,先生?您是个能带来危险和刺激的人吗?还是说,我可以放心地信任您呢?” 金发女士眉眼低垂,仅用余光打量自己的追求者,面具下的眼睛似有水波涟漪,合上扇子轻轻搭在心口处,优雅地侧头问道。 “这取决于您想要什么了,刺激或者安全,我都可以提供。”棕发绅士几乎要露出胜利的微笑。 “也许……我两个都想要呢?” 她突然抬头直视对方的双眼,把合起来的扇子温柔地贴在脸颊上: “可以麻烦您代我去吧台取两支鸡尾酒吗?加入青柠汁、薄荷与橙酒,摇晃均匀再点缀些罗勒叶——请不要加太多酒精,我可不想在这样美好的夜晚里,身体变得太过麻木迟钝。” “当然,乐意效劳。”这位绅士几乎是立刻离开了席位。 高手啊……艾德心里感叹道。吧台在靠近后厨的位置,还要算上等待调酒的时间,这位先生怕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 几乎在棕发绅士消失在人群中的同时,金发女士不动声色地起身,像一片落叶般缓缓坐在了之前棕发绅士所坐的地方,与艾德之间保持了恰到好处的暧昧的距离。 “那么,这位年轻的先生,您也是为了追寻危险与刺激而来的吗?” 她半开扇面贴在下半张脸处,眼睛向前直视却又微微看向艾德的方向。 “不。其实我是来找人的,来找这位庄园的女主人,贝克洛薇夫人,您见过她吗?” “嗯呵~,我恰好跟她很熟呢。不知道像你这样英俊又有活力的年轻人,究竟想要对她做些什么呢?” 什么也不必说。艾德直接忽略掉暧昧的氛围,保持了沉默。 “怎么,害羞了~?是伊顿那个老家伙派你来的,对吧?他都叫你做什么了?明明姐姐我可是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都没做呢。” 她那戴着薄纱般黑色蕾丝手套的右手径直搭在了艾德的左腿上,却被艾德用左手轻轻扣住: “那您准备怎么证明给我看呢?”艾德把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膝盖上,故作狡黠地低声说道。 看见艾德把手搭了过来,贝克洛薇夫人本就波光粼粼的湖水蓝眸越发柔软慵懒,声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娇嗔: “既然你那么想看的话,就跟我走吧,这里可不是能让你看个够的地方呢~。走——。” 说罢,还没等艾德做出反应,贝克洛薇夫人便反牵住艾德的五指,拉着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离开了休息区。 噼啪。一支香槟酒杯折断了。 第三百二十二章 解渴(其二) “请问二位绅士在聊些什么呢,可以让我也加入吗?” 正当两人放下杯子的时候,一位戴着镶嵌着细小的银色珠丝绸假面的金发女子面露笑意走了过来。 她拥有一头如黄金丝线般柔顺亮丽的秀发,随着空气轻轻流动,淡如微风的香水气息散发出缕缕玫瑰清香。 只是,这金色之中却带着一丝梦幻般的失真感,隐隐还能看到其中流动的黑色阴影。 是通过『面纱』秘文营造的表象。 艾德迅速判断道,但掌握的程度稍显拙劣,对方应该只是一级非凡者,最多是二级末流的水平。 虽然蒙骗普通人绰绰有余,但是对艾德来说却不难看出端倪。 黑发……莫非是贝克洛薇夫人?这么快就找上来了,也好…… “当然,女士。您尝过这里的点心了吗?真的很不错。” 刚刚与艾德攀谈的棕发绅士顿时变得热情起来,站起身单臂抱胸颔首行礼道。 “恐怕还没有呢,毕竟淑女对甜食应当时刻保持警惕,那可是十分危险的甜蜜。”金发女士轻笑着抬起手中的扇子,微微盖住嘴唇道。 “难道人生不就应该是一场追求风险和刺激的旅程吗?”棕发绅士笑道,“ 我想在内心深处,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渴望一些危险的刺激,所以我们才会在这里相遇,玫瑰般的女士。” 太刺激了恐怕也未见得就是好事,比方说我。我就是这几天受得刺激太多才精神衰弱…… 艾德在一边耐心地坐在位子上翘着二郎腿,不露声色地一边听着这番彩虹屁一边在心里嘀咕。 好消息是对方看上去并不难对付。本来他还担心遇到太强的对手他和蒂娅很难全身而退,但现在看来,有他一个人便足以应付了。 坏消息是,对方的“好应付”仅仅只体现在物质世界的层面上。 “那您呢,先生?您是个能带来危险和刺激的人吗?还是说,我可以放心地信任您呢?” 金发女士眉眼低垂,仅用余光打量自己的追求者,面具下的眼睛似有水波涟漪,合上扇子轻轻搭在心口处,优雅地侧头问道。 “这取决于您想要什么了,刺激或者安全,我都可以提供。”棕发绅士几乎要露出胜利的微笑。 “也许……我两个都想要呢?” 她突然抬头直视对方的双眼,把合起来的扇子温柔地贴在脸颊上: “可以麻烦您代我去吧台取两支鸡尾酒吗?加入青柠汁、薄荷与橙酒,摇晃均匀再点缀些罗勒叶——请不要加太多酒精,我可不想在这样美好的夜晚里,身体变得太过麻木迟钝。” “当然,乐意效劳。”这位绅士几乎是立刻离开了席位。 高手啊……艾德心里感叹道。吧台在靠近后厨的位置,还要算上等待调酒的时间,这位先生怕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 几乎在棕发绅士消失在人群中的同时,金发女士不动声色地起身,像一片落叶般缓缓坐在了之前棕发绅士所坐的地方,与艾德之间保持了恰到好处的暧昧的距离。 “那么,这位年轻的先生,您也是为了追寻危险与刺激而来的吗?” 她半开扇面贴在下半张脸处,眼睛向前直视却又微微看向艾德的方向。 “不。其实我是来找人的,来找这位庄园的女主人,贝克洛薇夫人,您见过她吗?” “嗯呵~,我恰好跟她很熟呢。不知道像你这样英俊又有活力的年轻人,究竟想要对她做些什么呢?” 什么也不必说。艾德直接忽略掉暧昧的氛围,保持了沉默。 “怎么,害羞了~?是伊顿那个老家伙派你来的,对吧?他都叫你做什么了?明明姐姐我可是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都没做呢。” 她那戴着薄纱般黑色蕾丝手套的右手径直搭在了艾德的左腿上,却被艾德用左手轻轻扣住: “那您准备怎么证明给我看呢?”艾德把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膝盖上,故作狡黠地低声说道。 看见艾德把手搭了过来,贝克洛薇夫人本就波光粼粼的湖水蓝眸越发柔软慵懒,声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娇嗔: “既然你那么想看的话,就跟我走吧,这里可不是能让你看个够的地方呢~。走——。” 说罢,还没等艾德做出反应,贝克洛薇夫人便反牵住艾德的五指,拉着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离开了休息区。 噼啪。一支香槟酒杯折断了。 第三百二十三章 漫漫归家路(其一) 只能实话实说,撒谎没有意义。 艾德小心翼翼地将这本沉重如午夜深渊的书籍贴合于胸前,揣进怀里,即使隔着手套也能感受到那股古老的粗糙触感和彻骨寒意。 既然老祖母让他和蒂娅两人行动,那么一定会准备后手。 况且,虽然这本漆黑之书无疑是真的,但是否乃拉法叶局长所为还未有定论,不宜妄下断语。只有边走边瞧。 有必要让老祖母知道里面的东西是什么。只是,这本书不能直接交给老祖母,也不能交还给鸦巢,而是一定要在自己手中,这样才可能有活路。 “人就留在这,我们先离开这里。” 艾德没做解释,收回红眼蜘蛛,先从窗户翻了下去。 窗外夜幕低垂,一片朦胧月色。 他拉住窗沿手指一松,身形微屈,紧接着借助空中惯性顺势翻转卸力,最终平稳落地于花墙灌木下的柔软草坪之上,仅仅只是发出一声如同毛线团坠地的闷响,片刻消弭于夜风之中。 就在艾德刚隐没于夜色之中后的下一秒钟,蒂娅身影也如鬼魅般轻盈灵巧地跃出窗户,仿佛完全不受地心引力束缚、毫无声息地落在地上,仅余微弱枝叶摩擦声点缀其间。 “厉害。”艾德小声赞叹道。 “从这边走。” 蒂娅拉起他的袖子,并没有大路去,而是直奔最近的黑铁栅栏,双手抓住栅栏间隙,用力将其拉开。 “吱呀!”二指粗的黑铁栅栏被她像拉橡皮筋一样弯曲成不可思议的角度,发出一声巨响,仿佛就连栅栏自己也感到惊讶似的。 “快。” 几乎是同一时刻,蒂娅箭步上前,飞快翻过了栅栏缺口。艾德紧跟其后,两人一路狂奔,很快在守卫反应过来之前消失在城市的巷子里。 “呼……比想象的,要轻松很多呢。” 直到确认没有人追过来。蒂娅才轻轻吐出一口气,靠在深红色的砖墙上,脸上挂着几分轻松释然的微笑。 月光透过狭长的巷口,温柔地泻洒在她精致的脸庞上。少女如此地平静,仿佛这样的经历只是生活的些许琐事而已。 唉,也许真的是一家人也说不定呢。艾德心中苦笑道。 如此这般超乎年龄的成熟与稳重,蒂娅这段时间所经历的曲折离奇,想必也不逊色于他的故事。 “确实不难,只是……” 艾德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凝重。他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坦诚相待: “蒂娅,我就这么直说吧,这本书我可能需要暂时留在自己手里保命。你那边有没有什么把柄留在老祖母那里?如果有的话我们再想办法。” “没关系,艾德,你拿走吧。” 她从容不迫地扬起嘴角,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相信我,我很安全。老祖母不会为难我。” 艾德凝视着她晶紫色的清澈双眸,那里似乎早已经写好了答案。既然这样,自己无需再多说什么: “如此便好。”他释然地轻轻点头道。 随即,两人陷入了短暂沉默。空气中弥漫着微妙的宁静,两人像是在聊着些什么,又确实是没有。有的只是零星的目光交流。 “艾德,你回过家了吗?” “抱歉,还没有。” 艾德略带着愧意缓缓开口回答。这段时间要忙的事情太多了,他竟然把这件事情给忘了。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蒂娅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那么,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看看?” 她散发着冬日暖阳般温暖的气息,微笑着邀请道。 “嗯?……这,你说现在吗?” 艾德顿时愣住了。这个提议来得太突然,却又偏偏似乎恰逢其时。 “嗯。把你的手给我。” 蒂娅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向前伸出手臂,将那只纤细修长却又饱满健康的手掌摊开呈现在艾德面前。 掌心里什么也没有,没有任何东西支撑着它,只是悬空半空中,等待着另一只手。 “行啊,那就走吧。” 艾德笑了起来,将自己的手套摘下,缓慢却坚定地搭上蒂娅温暖的掌心: “只不过差不多得了啊……出了巷口咱们俩就撒开吧,要不然大晚上总觉得怪怪的,要是再把巡夜的警察给招来就是自找麻烦了。” 第三百二十四章 漫漫归家路(其二) 只能实话实说,撒谎没有意义。 艾德小心翼翼地将这本沉重如午夜深渊的书籍贴合于胸前,揣进怀里,即使隔着手套也能感受到那股古老的粗糙触感和彻骨寒意。 既然老祖母让他和蒂娅两人行动,那么一定会准备后手。 况且,虽然这本漆黑之书无疑是真的,但是否乃拉法叶局长所为还未有定论,不宜妄下断语。只有边走边瞧。 有必要让老祖母知道里面的东西是什么。只是,这本书不能直接交给老祖母,也不能交还给鸦巢,而是一定要在自己手中,这样才可能有活路。 “人就留在这,我们先离开这里。” 艾德没做解释,收回红眼蜘蛛,先从窗户翻了下去。 窗外夜幕低垂,一片朦胧月色。 他拉住窗沿手指一松,身形微屈,紧接着借助空中惯性顺势翻转卸力,最终平稳落地于花墙灌木下的柔软草坪之上,仅仅只是发出一声如同毛线团坠地的闷响,片刻消弭于夜风之中。 就在艾德刚隐没于夜色之中后的下一秒钟,蒂娅身影也如鬼魅般轻盈灵巧地跃出窗户,仿佛完全不受地心引力束缚、毫无声息地落在地上,仅余微弱枝叶摩擦声点缀其间。 “厉害。”艾德小声赞叹道。 “从这边走。” 蒂娅拉起他的袖子,并没有大路去,而是直奔最近的黑铁栅栏,双手抓住栅栏间隙,用力将其拉开。 “吱呀!”二指粗的黑铁栅栏被她像拉橡皮筋一样弯曲成不可思议的角度,发出一声巨响,仿佛就连栅栏自己也感到惊讶似的。 “快。” 几乎是同一时刻,蒂娅箭步上前,飞快翻过了栅栏缺口。艾德紧跟其后,两人一路狂奔,很快在守卫反应过来之前消失在城市的巷子里。 “呼……比想象的,要轻松很多呢。” 直到确认没有人追过来。蒂娅才轻轻吐出一口气,靠在深红色的砖墙上,脸上挂着几分轻松释然的微笑。 月光透过狭长的巷口,温柔地泻洒在她精致的脸庞上。少女如此地平静,仿佛这样的经历只是生活的些许琐事而已。 唉,也许真的是一家人也说不定呢。艾德心中苦笑道。 如此这般超乎年龄的成熟与稳重,蒂娅这段时间所经历的曲折离奇,想必也不逊色于他的故事。 “确实不难,只是……” 艾德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凝重。他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坦诚相待: “蒂娅,我就这么直说吧,这本书我可能需要暂时留在自己手里保命。你那边有没有什么把柄留在老祖母那里?如果有的话我们再想办法。” “没关系,艾德,你拿走吧。” 她从容不迫地扬起嘴角,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相信我,我很安全。老祖母不会为难我。” 艾德凝视着她晶紫色的清澈双眸,那里似乎早已经写好了答案。既然这样,自己无需再多说什么: “如此便好。”他释然地轻轻点头道。 随即,两人陷入了短暂沉默。空气中弥漫着微妙的宁静,两人像是在聊着些什么,又确实是没有。有的只是零星的目光交流。 “艾德,你回过家了吗?” “抱歉,还没有。” 艾德略带着愧意缓缓开口回答。这段时间要忙的事情太多了,他竟然把这件事情给忘了。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蒂娅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那么,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看看?” 她散发着冬日暖阳般温暖的气息,微笑着邀请道。 “嗯?……这,你说现在吗?” 艾德顿时愣住了。这个提议来得太突然,却又偏偏似乎恰逢其时。 “嗯。把你的手给我。” 蒂娅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向前伸出手臂,将那只纤细修长却又饱满健康的手掌摊开呈现在艾德面前。 掌心里什么也没有,没有任何东西支撑着它,只是悬空半空中,等待着另一只手。 “行啊,那就走吧。” 艾德笑了起来,将自己的手套摘下,缓慢却坚定地搭上蒂娅温暖的掌心: “只不过差不多得了啊……出了巷口咱们俩就撒开吧,要不然大晚上总觉得怪怪的,要是再把巡夜的警察给招来就是自找麻烦了。” 第三百二十五章 潜藏门后之物(其一) 老房子坐落在银雾市市郊的金穗村,大约不到一百户的村镇。如今镇上的人大多搬去城里谋生了,镇子也渐渐荒废起来,环顾四周夜晚只能看到寥寥数家灯火。 木头房门已经掉了漆,斑驳不堪,看上去像是烂透了的蛀牙。 “艾德,有件事情我必须告诉你。” 艾德站在门前正要掏钥匙,蒂娅却先把手按在门上说道。 “嗯,说吧,什么事?”艾德好奇地停下来。 “其实自从你出了事之后,这座房子就也开始变得有些不太寻常了。” “……我回来过不止一次。可每次推开门,都会发现四周一片漆黑,无论我使用秘文的火焰来照明,还是使用照明工具都照不亮。即使摸着黑走,也触摸不到任何东西,就好像……一片虚无,就连身后的门也不见了。” “什么也没有?” 艾德眉头微皱思索着,用手指轻轻转动钥匙链: “你最后是怎么脱身的?” “我在里面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大概一个小时。身后就突然出现了门,然后我就这样出来了。” 蒂娅一边演示着向着右手边走了几步,然后转身看向艾德: “……我想办法查阅了许多资料,也私底下问了很多人,他们无法给出合理的解答。所以我想带你来一趟这里,也许你可以给出答案。” 进入房间后四周一片漆黑,无法照明,也感知不到任何事物。希尔薇,你知道类似的状况吗? 保险起见,艾德还是先在脑内找希尔薇问了一下。 【神秘现象向来变幻莫测,哪怕是同一种表象,其原因也可以有许多种,仅凭描述我也无法给出判断。你最好亲自进去确认一下。根据她的描述,这件事虽然诡异,但似乎没什么危险。】 希尔薇很快用文字回复道。 也罢,进去看看吧。 如果是灵体作祟之类的神秘现象,以艾德自己和蒂娅目前的实力,不说十拿九稳,至少全身而退应该不是什么问题。 “这样蒂娅,我先进去,你跟在我身后。我们互相照应,出了事情优先撤离。”艾德嘱咐道。 “嗯。”蒂娅点点头。 “那好,三,二,一,我们走。” 艾德把钥匙插进锁眼里,轻轻转动。 咔哒,随着机械锁转动的清脆声响,周围陷入一片漆黑。空气中传来一股熟悉的气味。 不,并不是什么都没有。 叮铃。 尽管私下一片漆黑,但是透过独眼蜘蛛的视野,艾德看到了一条细长的走廊,熟悉又陌生,脚下响动之物正是那只熟悉的玻璃提灯。 那是他最初的梦中所见的,地铁大屠杀当晚的地下隧道。 为什么会回到这里? “蒂娅,你在吗?” 他点亮提灯,环顾四周轻声问道,无人回应。 蒂娅没跟进来?不可能啊。莫非是被分隔开了? 窸窸窣窣,耳朵隐约听到叮叮当当的细碎响动,以及某种不详的、咯吱作响的咀嚼声。 艾德记得那是一只孱弱的食尸鬼,即使在他不是非凡者的时候也尚有一搏之力,此刻更是不足为惧。 他提起灯加快脚步走了过去,打算先一步解决它,然后去控制室找那个给了他一枪的幕后凶手算账——前提是真的有人在。 “行了别躲了,出来吧小东西。”他清了清嗓子虚张声势道,“我会给你一个痛快的呃……啊欸?!” 嘎吱、嘎吱。 明黄色的视野中,一个黑暗无光的身影半跪在一具尸体上,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纳入口中。 倒在地上的那张脸艾德是如此熟悉,却又觉得不可思议: 飘逸的棕色卷发,轻狂张扬却又纵欲过度的脸庞,狂喜的笑容—— 怎么会是你,杰洛斯·奥克兰。即使是一场噩梦,这也太过疯狂了…… 喀嚓。咀嚼声停止了,金属面甲盖了起来。黑暗无光的盔甲背对着艾德站起身来,发出一阵“哐啷哐啷”的铿锵铃音。 艾德放下提灯,拔出火山手枪指向那黑甲骑士,心中默念道: 拜托了,告诉我,盔甲下是另一个杰洛斯,是另一个杰洛斯,是另一个杰洛斯……而不是你。 黑色手甲拂过断剑,翠绿晶枝滋长蔓延、锋利无比,结晶之剑得以圆满。 “哦不。”艾德轻声感叹道。 杰洛斯可不会这一招。 “卡塔莉娜,哪怕在我最疯狂的噩梦里,你也不该是这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