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歌悠扬煦意浓》 第1章 糊涂 吴岁晚又犯糊涂了。 铁锅里的粗粮米粥,咕嘟咕嘟冒着泡,炉膛里的柴火,也噼噼啪啪燃得正旺。 盛夏时节,吴岁晚干瘦的身子,裹在好几层单衣里,脸色苍白,眼神呆滞,弱弱委顿于火炉前,裙摆上都是炉灰与水渍。 过了很久,粥锅里的热气熬成了轻烟,火炉里的木材烧成了黑灰,她才动起来,伸手抽出炉膛里的铁钳子,举到眼前仔细端详。 铁钳子烧红了,烙在皮肤上,会是什么感觉? 吴岁晚来不及细想,自己的脑袋里,为什么会有这种念头,只是微微闪过,后背的某一处,就突然间剧痛起来,好像有人拿着铁钳子烧焦了她的皮肤。 “啊……不……” 她立即弹跳起来,扔了火钳子,惊恐恍惚间,仿佛周身还萦绕着皮肉被炙烙的焦糊味儿。 吴岁晚疯癫,抱着双臂,满院子里转圈,一边寻找可以藏身的地方,一边大汗淋漓地嘶声呐喊。 院子很狭小,土墙木门,四四方方,严严实实,却也是光光秃秃,连一棵大树都没有。 吴岁晚冲向院子的西南角,背倚墙,抱住头,紧紧闭起嘴巴,大气都不敢喘,好像只要她,不听,不见,不出言,人间就是太平的。 “哎呀呀,这是又咋地啦?你个小贱人,真是一刻都不让人消停!” 紧闭的木门哐当巨响,被人一脚踹开,身着粗布麻衣,略显脏兮兮的胖老婆子,走进院子来,直奔墙角的吴岁晚,不顾她的挣扎呐喊,扯着她的胳膊,拖进了黑洞洞的屋子里。 吴岁晚的恐惧更甚,连滚带爬地想出门去,胖老婆子的眼中闪着凶光,又力气极大,照着发疯女人的后脑就是狠狠一拳。 吴岁晚纤细干瘪的身子瞬间委地,胖老婆子犹不解气,又在她的臀上踹了两脚,骂骂咧咧道:“你个小疯婆子,我还治不了你了,一天也挣不了你家几文钱,我还能把你当祖宗供起来吗?再不消停,一天揍你八遍,反正你稀里糊涂的话都说不明白,你当家的也发现不了。明早再来,先把你打晕了,让你睡上一整日,我就能轻松轻松……” 胖老婆子一边叨叨,一边把吴岁晚拖上了床榻,拿毛巾擦脸时,又在她的手臂上拧了好几下。 “你个小疯婆子都快臭死了,大夏天的几日都不洗漱,那衣服就像长在身上了似的,怎么就脱不得?难不成夫妻两人都不在一块睡吗?睡了也不脱衣服?嘿嘿……” 胖老婆子想到人家夫妻的隐私,心中恶意猜想,不免好奇,趁着疯女人昏迷,解开了打着死结的衣裙带子。 她倒想看看,这小疯婆子长的与别人有何不同?还要纸包纸裹,一层又一层。 衣衫半裸,胖老婆子惊呆,只见吴岁晚白皙的皮肤上遍布伤疤,有的似鞭打,有的似刀划,还有铁烙的痕迹…… 胖老婆子两手哆嗦,快速地把吴岁晚的衣衫恢复成原状,躲开床榻老远后,还心有余悸。 这小疯婆子身上的伤痕,可不像是自己发疯抓挠的,定是受过严刑酷打。 是谁伤了她? 虽说流放营地里都是罪犯,但这一片营区住的都是曾经的达官贵人。大家也只是活得辛苦些,没听说哪家官眷受牵连,还要被凌辱虐待,毕竟有一部分人还是有希望回到京城的。 难道是他夫君下的死手?若不然那么多被流放的官家夫人及子女,有的哭天抢地,有的寻死觅活,折腾几天也就认命放弃,消停过日子去了,怎么就疯了她一个? 恐怕并不是众人传说的那样,说什么沈家媳妇吃不了苦,放不下荣华富贵,脑袋受刺激,在半路上逃跑发疯,不是那么简单! 胖老婆子越想越怕,沈家那位落魄将军,平日里说起话来,客客气气,对妻子也温柔耐心,没想到背地里竟是个心里有疾,暴戾无常的。 “笃笃笃……” 木棍子有节奏的敲击土地面的声响传来,胖老婆子浑身一抖,连忙缓和了表情,面对拄单拐踏进屋的沈长戈,笑脸相迎。 “哎呀,沈将军,您回来了,夫人今日又闹了一通,刚刚被我哄睡了,累得胳膊腿儿发酸啊!” 沈长戈客气了一句:“辛苦了……” 胖老婆子装模作样地揉揉手臂,捶捶腿,两只小眼睛觑着沈长戈的神情,咧嘴道:“我呀,年纪大了,做些简单粗活都不顶用,照顾夫人还要更费精神。我们当家的让我辞了这份活计,儿媳妇也说要孝敬我,所以,明日起呀,我就不能来照管夫人了……” 沈长戈的浓眉一挑,很是意外,他给的工钱可不少,一个月里涨了两次,这老婆子还想要更多? “哦,这样啊!” 沈长戈拄着拐杖挪到床榻边,摸着吴岁晚的手,打量她的脸色,没有发现异样,遂对胖老婆子笑道:“也是巧了,往后日子我得闲,可以亲自照顾岁晚,婆婆尽管回家享福去吧!” “哎呦,这敢情好的,我和夫人相处了一个多月,冷不丁的就离开,还有点舍不得呢!总是惦念着夫人,一日里发病好几次,没有人好好待她,殊不知要遭多少罪呢。既是当夫君的亲自照料,我也就放心了,呵呵……” 胖老婆子打着哈哈,出了院门,就急匆匆往家赶。 这沈家可真是奇怪,一个残疾,一个疯子,真是绝配。她活一把年纪了,可不想惹麻烦,这活计给多少银子都干不得。 吴岁晚醒来时,天已黑透,屋子里点了烛火,一个高瘦男人的身影,在屋子里蹒跚晃动。 哗啦哗啦的水声,在静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又可怖,让刚刚从一场噩梦中醒来的女人,心跳如鼓。 吴岁晚缩在床榻一角,抱紧了双膝,不敢发出声音,她全身没有一处不疼,脑子里浑浑沌沌,好像知道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她把眼睛瞪得很大,却看不清男人的长相,总觉得他很熟悉,却又感觉不认识他。她好像记得他不是坏人,但是,又好像并不完全信任他。 吴岁晚很害怕,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沉默着,眼神随着男人的动作移动。 男人提着木桶,往一个大盆子里倒凉水,还从屋外的炉灶上提来热水,兑在盆子里。用手试了试,感觉温度合适了,又从柜子里掏出了几件颜色素淡的衣裙,摆放在水盆旁边,随后把房门关好,插上了门栓。 很简单的几个动作,男人做起来稍显笨拙。并不是他没有力气,而是他要拖着一条腿。即使两臂上肌肉嶙峋,架不住只有一条腿走路用劲儿。所以,男人提了一盆洗澡水,用了一刻钟的时间。 吴岁晚的目光定在那条残腿上,膝盖以下似乎使不上力气,或是没有知觉。因为他走起路来,脚腕是歪的,拖在地上的形状,弯曲成了一个正常人弯曲不到的弧度。 吴岁晚看着看着,突然觉得他会很疼吧!想到疼,她的眼睛一花,不知从何方飞来一把刀,明晃晃,白花花,如闪电般砍在了那条腿的膝盖上…… 吴岁晚身子一抖,立马捂住了眼睛,轻呼了一声。 正在此时,男人栓好了门,回身就瞧见女人一手捂眼,一手抱胸,拼命地往墙里缩。 第2章 药丸 “岁晚……” 男人一点一点靠近床榻,柔声轻哄着:“岁晚,别怕,我是你的夫君,沈长戈,你还记得吗?” 沈长戈! 吴岁晚的心,渐渐安定,她移开眼睛上的手,朝男人的脸上瞧去。 还是看不清,眼睛,鼻子,嘴巴,距离一丈远,半丈远,触手可及,她却依然辨不清男人究竟长什么样子。 是熟悉的,却又不认识,是陌生的,也没有感觉害怕。 “岁晚……” 沈长戈坐在榻边,伸出一只大掌握住了吴岁晚的小手,展开一个温柔的笑意,与女人闲话道:“岁晚,别害怕,有夫君在这里,没有人伤害你……” “夫君?” 吴岁晚喃喃出声,带着不解:“我成亲了吗?” “是呀,你十二岁时我们定亲,你十六岁时我们成亲,现在是我们成亲的第五年……” “五年?” 吴岁晚心里一惊,猛地从男人的两掌中抽出了自己的手,瞪大了眼睛,惊慌道:“不,你是什么夫君,成亲五年了,我还不认识你……” 男人的表情一僵,不敢再碰触吴岁晚,停顿了一个呼吸后,柔声回道:“岁晚,你生病了,忘记了很多事,不只是不记得夫君,你是不是也忘了,我们如今在何处?” 听男人一问,吴岁晚的思绪,从回想男人是谁,转移到了她在哪里,在做什么? “我记得的,我是吴岁晚,我在杨家村长大,那里的每一座山我都爬过,每一棵树,每一朵花,我都见过,我生活得很快乐……” 吴岁晚说起从前,头脑里的画面一帧一帧,无比清晰,只是语气却越来越黯然:“后来,我八岁了,我娘亲不见了。再后来我十岁了,我外祖母也不见了。再后来呢,我搬到了一座大宅子里,身边所有人都不喜欢我,就再也没有过从前的快乐……” 吴岁晚歪着头,望着眼前安安静静听她诉说的男人,那张脸依旧模模糊糊,她呆愣了好一会儿,才疑惑问道:“后来呢,再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呢?我忘记了,一定是很不好的事,我才一想就头疼……” “那就不要想了,夫君来告诉你……” 沈长戈试探着,重新握住了吴岁晚的手,顺着她的话茬,胡编乱造了一个曾经。 “你父亲和我父亲是知交好友,你是你父亲最宠爱的女儿,我是我父亲最得意的儿子。他们觉得我们年龄相仿,脾性相投,凑成一对,必能成就和美姻亲。所以,你十二岁,我十六岁时,我们就定了亲。再后来,我十八岁考中了武状元,在军中任职,二十一岁时回到老家,与你成亲,如今是你我成婚的第五个年头……” 吴岁晚朝屋子打量了一番,眨着清澈的眸子,淡笑着问道:“我们没有孩子吗?” 沈长戈一哽,舔了一下嘴唇,不敢直视女人的眼睛,尽可能地保持声线平稳:“只是我们成亲以后,朝中动乱,你要在家中侍奉双亲,我要出征对抗外敌,聚少离多,近一年多才在一处,以后会有的,你想生几个孩子?” “先生一个女儿……” 说起孩子,吴岁晚灿然一笑,眼中闪着星星,语气中却有少许惆怅:“我要生一个女儿,好好疼她,不会骂她丑,不会说她没用,更不会动手打她。我要带着她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把我的快乐给她,把我没有尝到的快乐也给她……” 沈长戈垂眸,摩挲着掌中的柔荑,声音艰涩地问道:“岁晚,你都想去什么地方?” “哪里都好!” 吴岁晚的脑海中有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女孩儿,坐在高高的围墙里,孤独,忧伤,只有头顶上的那片天,让她无限向往。 “天大地大,哪里都比吴家好……” 吴岁晚反手握住了沈长戈的手腕,兴奋又期待地问道:“夫君,我嫁给你的时候很高兴吧,我可以离开吴家,离开一群我不喜欢的人。我可以重新开始一段生活,我会很努力爱我的夫君,爱我的孩子。我的人生,总要有几日,怎么活,是由我自己说了算的,后来的我一定很快乐……” 沈长戈沉默,松开吴岁晚的手,从腰间掏出了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丸药,捧到女人眼前,诱哄道:“岁晚,吃一块糖,你会更快乐……” 吴岁晚用两指捏起药丸,就着烛光仔细打量,这块糖艳红艳红的,应该很甜很甜吧? “岁晚,你以前很爱吃的,吃上一颗,快乐两天……” 吴岁晚缓缓将红药丸放进了嘴里,用舌头包裹住,须臾间,甜滋滋的味道蔓延在口腔里,她不由得微笑点头,呜呜了两声:“真的好甜呐!” 沈长戈静静地等待,女人将一粒药丸吃尽,一刻钟后,她就只会痴痴笑着,很听话…… “岁晚,把衣服脱掉,到水盆里去……” 吴岁晚慢慢地朝水盆走去,却没有听话的把衣服脱掉,而是紧紧地攥住衣领,心间升腾起无限的恐惧。 “岁晚乖,你需要洗澡,洗干净了,夫君再帮你穿起来!” 沈长戈一点点掰开吴岁晚的手指,一边哄骗着,一边说掉了她的外裳。 六七层单衣落地,吴岁晚却算不得赤身裸体。 因为有一道道鞭伤,一块块疤痕,如同藤蔓般缠绕着她的身子,毁了她的美丽,也护着她的尊严。 吴岁晚坐在木盆里,温热的水包裹着残败不堪的身体,很舒服,只是安静了一小会儿,她的笑意,就朦胧哀婉起来。 很复杂的表情,心里紧绷忧郁,面上却兴奋异常。 那粒丸药能让她听话,让她高兴,但心里的痛苦被压抑着,如同一只动物幼崽被关在笼子里,无力抗争,无法挣脱。 所以,她拍打着水花,咯咯笑着,语焉不详地嘟嘟囔囔着,但一串又一串的泪珠儿,却滴在了水盆里。 “我是个男孩儿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早早离开家,去各处闯荡……” “沈长戈,我在等着你呢,等你来娶我……” “你到哪里都带着我,好不好?” “我不漂亮,不聪明,但我也不会是个累赘……” “都是我的错,是我没用,我不能让父亲喜欢我,也不能让夫君喜欢我……” “我不想当吴岁晚,我也不想当沈夫人,是你们不给我自由,把我从一个宅院关到了另一个宅院……” “你们不想让我好好地活,也不想让我痛快地死,你们想怎么样呢?” “我一直都很乖,很听话的,不要打我,不要讨厌我……” 沈长戈用棉布帕子,轻柔细致地帮女人擦洗身体,很快发现了胳膊上的掐痕和后脖颈的淤青。 吴岁晚身上的每一条疤痕,多大,多长,多深,他都清清楚楚。 “岁晚,疼不疼?” 沈长戈的手指轻点着女人的后脖颈,那个位置很脆弱,稍稍一用力就能让人昏迷过去,若再加一两分力气,会要了她的命。 吴岁晚笑着流泪,含糊不清地诉说,只有她自己才懂得悲伤,却自始至终不会喊一声疼。 沈长戈帮吴岁晚擦干了头发,穿上一件薄衫,就想拉着她去榻上安歇。 吴岁晚却固执地捡起另外几件衣裙,一层一层地穿戴起来。直到一件衣裳都没剩,再也没有的穿,她才愿意回到榻上。 正值盛夏,她还要盖起被子,任凭额头和鼻尖上的汗珠,一层又一层地冒出来,也不肯让一寸肌肤暴露在空气里。 沈长戈曾经尝试过,把多余的衣裙藏起来,吴岁晚就会因为没有衣服穿,惊叫不停,四处乱跑。 而且,穿一层两层还不够,要穿上七层八层,才会安静下来。 沈长戈用帕子为女人擦了擦汗,坐在榻边,呆怔到深夜。 万籁俱寂,仿佛能够听见自己杂乱的心跳声时,他才拖着一条残腿,简单洗漱一番,合衣躺在了床榻外侧。 第3章 顽强 吴岁晚没有失忆,她是强迫自己失忆而不成。 每日大多数时候,她脑子里都是浑浑沌沌的,会不言不语地发呆,很久很久。 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痛苦会减少,即使她很难快乐,也会短暂地忘记那一场天降横祸。 每次吃了药的一两天里,她会稍稍平静下来,抱着七八分的清醒,呆呆笨笨地正常过日子。让不知底细的人来看,她就像一个因落难而萎靡不振的普通妇人一样,然而,这个时候却是最危险的。 因为她会记起自己是谁,记起曾经的悲惨与耻辱。一个微小的刺激,就会让她突然发疯,奔跑,躲藏……她会陷在漫天的恐惧里,无人拯救,也无力自救。 盛夏,天亮得很早,流放营地的西北角,一个残破的院子里,沈长戈用一截小儿手臂粗的棍子,与右小腿绑在一起,尝试着用木头当腿,空出两手来正常行路。 哪有那么容易?那个伤他的人精通医术,存心要废了他,大刀砍来的角度和穴位,任大罗神仙来也治不了,沈长戈是注定要残一辈子的。 可是,沈长戈是什么人呢?没落世家偏房,一个不起眼的小庶子。他的命运本应是靠着族里的接济,勉强糊口,做一个市井讨生活的小人物。 然而,他自小聪颖强健,不认命,不服输,凭着一股闯劲儿,年纪轻轻就立下无数战功,领了广威将军的四品官职。 虽然荣光了没几年,但他成功过,享受过,又怎么会甘心冤死在边关? 他摔倒了无数次,也爬起来无数次,不过是废了一条腿,只要有命在,他就要重返京城,把害过他的人,重新踩在脚下。 他有抱负未展,还有大仇未报,更有爱人孩子要顾。 沈长戈为了失去的一切在奋斗,为了保护他的所爱在拼搏。 还真是顽强呢! 吴岁晚坐在门槛上,一侧身子紧紧靠着门框,单手环胸,歪着头,眼神迷蒙,嘴角都是讥讽。 这一刻,吴岁晚并没有完全清醒,但她想起来她是谁,想起了眼前的男人是谁,想起了他们身在何处。 最重要的是,她回忆起了惨遭流放,受尽侮辱的因果,这灾祸本就不应该她来承受。 沈长戈的可恨,历历在目。 吴岁晚的可悲,累累于心。 天空辽远,身残志坚的臭男人,斗志昂扬。 阳光温暖,受尽迫害的弱女子,周身寒凉。 沈长戈的药,很有效,可以让吴岁晚老实听话,乖乖地睡一觉,然后,两三天的时间里,她清醒着,也糊涂着。 更多的时候,她是呆滞迟钝的,像一个木偶,灵魂脱离在外,任无数疼痛血腥的画面在脑海中飘过,不会恨,不会怨,不会难过,就像在看别人的故事。 沈长戈折腾了一个时辰,太阳光变得越来越炙热,周边院子鸡鸭鹅狗叫唤个不停,骂孩子,骂婆娘,骂男人的声音不绝于耳。 整个流放营地好像活了过来,又好像活得不够痛快,还不如一直安静着,因为每个院子传来的吵嚷,都透着一种绝望。 沈长戈光着膀子,站在水缸前,用葫芦瓢舀着凉水,一瓢接着一瓢从头顶浇下去,冲走了一身汗臭和疲乏。 “岁晚,来擦把脸,洗洗手,好吃饭。” 沈长戈擦干了身子,端着装了一葫芦瓢清水的铜盆,拖着残腿一步一挪,慢慢挪到了吴岁晚身边。 放好铜盆,又从房檐下的一根麻绳上,扯下来一条新帕子。 男人的神情柔和,态度谦卑,半跪在地,投湿了帕子,先给吴岁晚擦了擦脸,随后又拉过女人的手按在水盆里,用帕子轻柔地撩水搓洗。 “岁晚,今早我熬了粥,煮了鸡蛋,现在吃正好,不冷不热的……” 洗漱完毕,沈长戈又拉起吴岁晚的手,把她拉到屋里的餐桌前坐下,剥鸡蛋,盛粥,再一勺一勺,耐心十足地喂给女人。 “这个山野菜有点苦,只放了一点盐和麻油,不太好吃,勉强能下饭……” 沈长戈夹起一点点山野菜喂给吴岁晚,原本以为她会嫌弃地吐出来,没想到女人舔了一下嘴唇,了无生气的眸子,难得转了转,望向了那一小碟子黑乎乎的山野菜。 “岁晚,你喜欢吗?” 沈长戈又夹了一筷子喂过去,吴岁晚又乖乖吃了,眼睛里升起一点点亮光,还是不离小碟子。 “岁晚……” 沈长戈的语气里有几分愧疚:“整日喝些白粥,稍稍有点滋味,哪怕是苦的,也觉得好吃吗?” 吴岁晚面无表情,不言不语,依旧盯着装野菜的小碟子发呆。 沈长戈只好再夹了一点点喂给她,但也怕她吃咸了,紧接着又喂了两勺粥。 “岁晚,现在是伏天,流犯们也歇工,再待个十天半个月,希城通往离江的泄洪沟渠需要加固,夫君就能挣点工钱,给岁晚买肉吃啦!” “蓝木菜好吃……” “嗯?” 沈长戈惊喜,紧盯着一脸木然的吴岁晚,恐怕错过她面容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轻声追问道:“岁晚,你刚刚说什么?” 吴岁晚轻蹙了一下眉头,抬手指了指那个小碟子,认真道:“蓝木菜好吃……” “岁晚,你认识这个菜?” 沈长戈轻柔了声线,想要引着吴岁晚多说几句话,希望她能够慢慢恢复清醒,几分也好。 “嗯……” 吴岁晚轻轻应答,乌黑的眼珠转了转,转向了沈长戈,盯着男人的脸,眼睛里泛起一片云雾,朦胧哀伤。 呆滞两个呼吸后,又升起了几点困惑,困惑里还隐藏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恨意。 “蓝木菜,叶子呈锯齿状,叶面是绿色的,叶背是蓝色的,若是在阳光下细瞧,还带着淡淡的紫色,根须很长很硬,即使刚刚放叶的时候,它的根也是老的,像木头一样,所以叫蓝木菜……” 吴岁晚喃喃低语,越说越轻松,好像有什么高兴事。她望着沈长戈的目光里,原本是深深的冷寂,在一瞬间变化出淡淡的温情。 沈长戈对妻子的一切一无所知,当然发现不了她的情绪波动。 吴岁晚回忆起了从前,还不满十岁的小女孩儿在山野间奔跑玩闹,那般自由快乐。 “岁晚,你为什么知道那么多?” 吴岁晚歪头,想了想,小声嘟囔着:“大家都知道呀,漫山遍野都是的,自己吃不完,还可以拿到城里去换钱,不过山野菜不值钱……” 沈长戈有一点激动,吴岁晚很久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话了,还说的这般条理清晰,他继续引导:“那什么东西值钱呀?” 吴岁晚的脑子里被美好的回忆填满,心情好,也爱说话。 “当然是药材最值钱啊!” 吴岁晚再次望向沈长戈时,眼神中的嫌弃明晃晃,好奇道:“你一个大男人是需要养家糊口的,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你家婆娘岂不是要很辛苦?” 沈长戈连忙垂下眼睑,遮掩住不明的情绪。 此时的吴岁晚是清醒的,也是糊涂的。准确来说,她的脑子是错乱的,正好乱到了回忆里最美好的那一段,所以,说起话来的语气与神情,就像一个正常人。 沈长戈扯了扯僵硬的嘴角,想说些什么,终是住了口,虚虚地笑了一下。 吴岁晚盯着男人的脸又瞧了瞧,疑惑道:“我看你面生呢,你不是杨家村的人吧?你从哪儿来?” 沈长戈低头喝了一口粥,就着一口野菜,胡乱嚼了嚼,咽了下去,也压抑住心底的慌张,稳住语气,轻声道:“岁晚,你又忘了,我是你的夫君,沈长戈……” “夫君……沈长戈……” 吴岁晚用力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又闭上,再睁开,脑子里突然袭来一团浓重的黑雾,雾里有一群小人,蹦蹦跳跳,吵吵嚷嚷。 看不真切,听不清楚,也想不明白,就是乱糟糟惹人烦。 “我有夫君啦!” “我怎么不喜欢你呢?” 吴岁晚打量沈长戈的目光,甚是挑剔,这男人长得浓眉大眼高鼻梁,脸庞有棱有角,颇有男子气概。 虽不是在人群中非常亮眼的存在,但是,眉目间存着正义之气,一见就会给人格外踏实的感觉。 长相还过得去,可是为什么,她越是看他,越是觉得心里别别扭扭呢?不只是不喜欢,还有失望与怨恨。 第4章 清醒 “我成亲了……” “我有夫君了……” 起先,吴岁晚像小孩子背书似的,念叨着那两句话。念叨来念叨去,越念越烦躁,椅子也坐不住了,饭也不吃了,站起身来,揪扯着头发,满屋子乱转。 “为什么我有夫君了,我还是不高兴呢?” “为什么不带我走呢?我日盼夜盼,就是想离开吴家,离开沈家,离开吴县。我想到外面去,随便到哪里都行……” “为什么都不要我了?我做错了什么?” 沈长戈拖着一条残腿,双手扶着餐桌边沿,垂头静立着。任由一个女人在他的身边失控喊叫,绝望哭泣。他的脸始终一片木然,嘴唇也一直紧抿着,仿佛周遭的一切与他无关。 直到吴岁晚闹累了,坐回门槛上,呆呆地望着天。 沈长戈把凉透的半碗粥糊弄下肚,洗了碗,擦了桌子,每件事都做的极其认真。 直到再也无事可做,他才拿起一把木梳,又打了半盆清水,跪坐在吴岁晚身后,用木梳蘸着清水,一下一下地梳顺女人乱糟糟的头发。 “岁晚,你若是心里难受,你喊也好,闹也好,过来打我也行,不要伤害自己,好不好?” 昨晚洗过澡,吴岁晚的头发一直披散着,刚刚一阵乱扯乱拽,损伤了很多。 沈长戈每梳一下,都能落下一小缕,即使小心再加小心地梳,也是要落的。 等他把吴岁晚的满头秀发都梳顺以后,手中已是一大绺,比两三岁的小女孩儿勉强揪起的小辫子还要粗实。 沈长戈把头发打了结,在床头小柜里拿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粗布帕子,解开活扣,将最新梳下来的一绺头发包了进去。 “我们来这里多久了?” 沈长戈放好帕子,拿着木簪子和铜镜,再往吴岁晚身边挪蹭时,听到她轻轻地低喃:“来的时候很冷的,现在又是很热的……” 沈长戈没有接话,重新跪回吴岁晚的身后,认真细致地为她挽了一个妇人头。 “岁晚,好不好看?” 沈长戈膝行,绕到吴岁晚身前,双手举着铜镜,照着女人素净的小脸,照着她夫君亲手为她挽起的高高发髻。 “我前日见一个女人梳这种发式,还怪好看的,我就想着回来,给我家的岁晚也梳一个,果然很好看!” 沈长戈举着铜镜,朗声笑语,略显兴奋,没有注意到吴岁晚的眼睛,恢复了一丝清明。 烈日炎炎,女声冰冷:“我为什么要梳一个妇人头?为谁梳的?” 沈长戈的笑僵在嘴角,捧着铜镜的两只手都猛地一抖。 “让我瞧瞧……” 吴岁晚抢过铜镜,嘴角微微含笑,左右摆头,照来照去。 镜中女人长了一张小圆脸,杏核眼,小鼻子小嘴儿,不丑也不俊。即使已经过了双十年华,还梳起了妇人头,顾盼之间,仍然稚气满满。 时下男子娶妻,喜欢脸盘圆润,五官舒展富态样。纳妾纳色,喜欢媚眼如丝尖下巴。吴岁晚的长相就是个清爽干净,和“美人”哪个边儿都靠不上。 从小到大,没有人夸过她漂亮,却时常被最亲近的人辱骂丑陋。没人理,没人爱,自然养成了低眉顺目,沉静寡言的性子,更显得小家子气。 吴岁晚成为人群中最不起眼的人,是那个躲在角落里,习惯了羡慕,碾碎了渴望,也尝够了失望的人。 她是一朵还没来得及鲜艳绽放,就已然静静枯萎的花。 “呵呵……” 吴岁晚笑得灿烂,娇声夸赞道:“夫君的手艺真好啊!” 男人却笑不出来,绷紧面孔,满目担忧,干巴巴地回应道:“岁晚喜欢就好……” “喜欢?” 吴岁晚的笑顷刻间消散,一扬手,就将铜镜掷了出去,擦过沈长戈的额头,砸在地面上,滚出了很远,哗啦啦响了一阵,才归于平静。 “沈长戈,疯的那个人是我,不是你,少在我跟前发癫……” 吴岁晚怒骂了两句之后,又觉得此事荒诞可笑,一下一下揪扯着头发,越扯越急,越笑越大声:“哈哈……沈长戈,你还真是卑鄙,从前欺我弱,如今欺我傻。明明就是个无耻之徒,装什么温柔郎君。还亲手给我挽了一个妇人发髻,是在羞辱我,还是在羞辱你自己呀?” “不……” “岁晚……你轻点,不要弄伤自己,你若是不喜欢,我再帮你梳个别的式样……” 沈长戈跪坐在吴岁晚身前,管不了额头的胀痛,哆嗦着嘴唇,低声劝慰。但虚抬着的手臂,却不敢碰触妻子的半分衣角,任由吴岁晚动作粗暴地扯乱了刚刚梳好的发髻,扯断的发丝轻飘飘落了地。 “哎呦……可不敢劳烦沈大将军,若是被你的婵儿知道了,伤了美人心,我吴岁晚可是犯了大罪过。无论是你沈大将军来报复我,还是借他人之手来折磨我,我只有死路一条了……” 吴岁晚捡起身旁的梳子,慢悠悠的梳起了头发,阴阳怪气之后,又好像洞悉了某个真相,挑起眉梢,似笑非笑:“或者说,你就是想让我去死……” “不是的……岁晚,别胡思乱想!” “呵呵……” 吴岁晚将头发向后梳,露出光洁的额头,挽起一半头发,用木簪子固定在脑后,又将垂下的发丝,全部拢到胸前,编成麻花辫。 都说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吴岁晚的长相一般,但那一双手却是不常见。纤细,修长,白皙的手指,与乌黑的发丝缠缠绕绕,格外悦目。 沈长戈的目光随着女人的芊芊玉指,流连跳跃,染上了浓浓的疼惜,和似有似无的悔恨。 “哦……我知道了……” 吴岁晚整理好发髻,倾身扯过沈长戈的衣领子,凑近他的脸,满目憎恨,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明白,你沈大将军觉得我吴岁晚顶着你妻子的名头,遭遇了那般不堪,还没有自尽而亡,丢了你的面子。你想趁我发疯的时候,悄悄提醒,再逼我一把,让我快快了断……” “你别这么说……” 沈长戈握住妻子的手,急声承诺道:“岁晚,你不要想过去的事,我会帮你报仇的,一定会的……” “滚开!” 吴岁晚猛然站起身,把沈长戈推倒在地,指着形容狼狈的男人,尖声斥骂道:“你怎么不去死啊?你和韩婵就是一对狗男女,惹出祸患来让我遭殃。你们还没有得报应,我怎么能死呢,我要看着你们被千刀万剐,方能解恨……” “岁晚……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我会帮你报仇,我会补偿你的……” 沈长戈爬起来,抱住吴岁晚的小腿,哀求道:“岁晚,你若是难受,就打我吧,不要憋在心里,别折磨自己……” “滚开,别碰我……” “你能怎么补偿,你若真有愧疚,就应该先杀了韩婵,然后再自我了断。你们这一对污糟之人,就应该早早下地府……“” “既然不能以死谢罪,就别在这里假惺惺……” “你当我看不明白吗?你是想暗戳戳地逼死我,你还在盼着和你心爱的女人团圆……” “你们想踩着我的一条命,继续恩爱,你们该遭天打雷劈……” 无法诉说的委屈,积攒多年的失望,退无可退,躲无可躲,她被扯进一群卑劣之人的恩怨里,九死一生。 “你去死啊,快去死……” 吴岁晚的双眼通红,却流不出一滴眼泪,大喊大叫,手脚并用,对着沈长戈撕打咒骂。 “凭什么?我吴岁晚哪一点对不起你?” “你爱犯贱,爱捡别人的破鞋,与我何干?” “你们一群畜牲,狗咬狗,又与我何干? “为什么要毁了我?是我上辈子欠了你们这一对狗男女吗?” 第5章 原配 吴岁晚骂人骂得哑了嗓子,打人打到全身虚脱,重新坐回门槛上,抱起双膝,头靠在门框上,两眼空洞,望着遥远的天边,槁如死灰。 每一次愤怒疯癫后,都是无尽的迷茫无助。混混沌沌过几日,若有一点刺激,就会清醒片刻,来一通你死我活的发泄,直到筋疲力尽,接着又是一场浑浑噩噩度日。 糊涂,清醒,发疯,再糊涂,再清醒,再一次发疯。 从凛凛寒冬到炎炎夏日,半年的光阴过去了,吴岁晚陷入沈长戈为她掘出的深渊里,反复,拉扯,循环……怎么努力,都爬不出来。 吴岁晚身心俱疲,靠着门框睡熟了过去。沈长戈拖着残腿,慢慢挪动,宽阔的脊背挡住了炙热的太阳光,他小心翼翼地扶过吴岁晚的头,揽进怀里。 从巳时中到午时初,沈长戈维持着怀抱女人的姿势,一直跪在门边,纹丝未动。 不是不知疲累,而是黯然神伤。 他真的没用,从前驰骋沙场的强悍将军,软弱如斯,想把一个娇小玲珑的女人抱起来,都做不到。他拿什么报仇雪恨,拿什么补偿无辜的岁晚。 若是不拄着木棍子,他连流犯营地都走不出去,报仇、补偿之类的言语,说起来就像一个笑话。 沈长戈不得不承认,自己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废物。 吴岁晚睡醒一觉,心里是明白的,只是不想说话,也不想动,整个人木木的,任由沈长戈摆布。 “岁晚,想不想出去走走?” 沈长戈把早晨的剩粥热了热,又将最后一个鸡蛋与野菜摊成小饼,一边喂妻子吃饭,一边闲话道:“营地东北方向有一片山地,野花开得正艳,还有树林和小溪,总比待在院子里凉爽。我们午后去那里游玩,说不定还能采摘些野菜,抓两条小鱼……” 吴岁晚是不会给沈长戈回应的,只是被男人口中的野花、树林、小溪带偏了思绪,陷入儿时的回忆里,嘴角微微勾起,难得一见的笑意。 “岁晚,你想去的,是吗?” “你再等等……” 沈长戈把碗筷收拾好,又将吴岁晚昨日换下来的衣裙洗干净晾在院子里,而后就着一碗清水,将硬得像石头一样的粗面饼子噎下了肚。 家里是有粮食的,粗米少,粗面多。沈长戈做饭的手艺不好,熬些粗粮米粥还能勉强下咽,但是,让他用粗面做些馍馍,饼子之类的,就有些费劲儿。 无论怎么用心努力,做出来的东西都是又干又硬,嚼得腮帮子生疼,更别提曾经吃惯了山珍海味的脏腑,受了多大的罪。 这些日子,一直都是吴岁晚吃米,沈长戈吃面,大多数时候是没有菜的,只能抱着空饭碗,干噎。 前几日上工倒是赚了几两碎银子,却是不敢乱花的。 吴岁晚身边离不得人,雇个婆子看护需要花费掉大半的工钱。夫妻俩都有疾患在身,再除去买药的银两,余下的几文钱,买不了肉,也买不了蛋。不去山地里琢磨些吃食,晚餐都没有了着落。 沈长戈拉着吴岁晚出门,穿过流犯营地一路往东北方向,碰见了很多人,难免收到各种探寻的目光。更有因为齐王造反一事受牵连的熟面孔,与沈长戈含笑招呼后,错身而过,都忍不住多瞧吴岁晚几眼,心内一阵唏嘘,可怜的女人。 大家都记得当初沈大将军如何威风八面,又是如何娇宠他家的韩夫人,如今虎落平阳,人们才知,原来韩夫人不是沈长戈的原配。 感叹几句也就算了,这种事也没什么稀奇。男人的通病,向来以正直坦荡闻名的沈大将军也不能免俗,都喜欢把原配扔在老家不闻不问,却在外面钟爱抬举另一个女人。 荣光时,他心爱的女人尽情享福,落难时,他的原配发妻跟着遭罪。 当然,感叹吴岁晚可怜之后,也有不少人替沈长戈说话,哪个男人不喜欢妖娆多姿的女人?论相貌,这原配确实不及韩夫人一根头发丝。 看热闹的人,同情心是不多的,把正理说歪是常事,一个女人遭受的所有不幸与不公,都可以用一句“她命不好”做总结。 希城位于大靖正北方,与敌国北戎隔着巍峨的索离山脉,也隔着一条宽阔的离江。 北戎一年当中有五个月处于冬季,索离山顶上的冰雪更是终年不化,所以,无论是离江还是周边分叉的小河小溪,在烈日暴晒下,水的触感依然冰冰凉凉。 沈长戈在河流最狭窄处,用石头堆高围成半圆,静静守候,期望堵截住一些小鱼小虾。 吴岁晚脱了鞋袜,坐在河岸边,轻轻踢水,漆黑但空泛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一朵朵浪花发呆。 或许是潺潺水声太悦耳,让她心情松快,只是坐了一小会儿,就站起身自顾自溜达去了。 捡两颗小石子把玩,摘一朵野花簪在发间,追着一只小青蛙越走越远。 “岁晚,等等我……” 沈长戈拄着木棍子,一步一挪,踉跄着追赶。 吴岁晚翻过一个缓坡,有片刻的停顿,好像被什么惊呆了。 “岁晚,别乱跑,等等我……” 沈长戈腿脚不便,走平路都不稳当,爬起山坡来,更是难找平衡。一步一滑一趔趄,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才不至于狼狈摔倒。 “啊……好多花啊……好美啊……” 吴岁晚终究没有站在原地等候,她义无反顾,奔向花海,徜徉不知归路。 沈长戈静立于高岗上等候,眺望,吴岁晚如一只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忽远忽近,不知何日何时,才能再次飞回他的身边。 日影西斜,吴岁晚赏遍了野花,又在草丛中发现了很多野菜,立即提起裙角作布兜,凡是能吃的都采摘起来,不知疲累地,一兜又一兜,一趟又一趟,来来回回往河边运。 天气闷热,吴岁晚穿得多,等她感到腰酸背痛,重新坐回河岸边时,已经热得脸颊涨红,额头上的汗珠簌簌而下。 “刺芽,猫爪,可以凉拌。灰菜,紫蒿,可以煮汤……” 吴岁晚坐在岸边自言自语,雪白的双足在凉洼洼的溪水里踢来踢去,缓解了身上的燥热。 “红根菜不好吃,吃完嘴里麻麻的,但总比没有的吃好……” 吴岁晚耐心十足,将采回来的野菜一根一根挑拣摘洗。 沈长戈投湿了帕子,无声坐于吴岁晚身侧,温柔地擦拭她脸上晶莹的汗珠。 夕阳的余晖为青草地披了一件金色的衣裳,流水唱着欢乐的歌谣,林中的树叶和栖息的鸟儿应声合唱,此情此景,犹如置身世外桃源。 微风拂过吴岁晚鬓间的碎发,让她感受到了久违的安宁。 在这一刻,她忘记了世间的恩怨纷扰,也忘记了身边的男人带给她的苦痛折磨,她红着脸侧首,冲着沈长戈粲然一笑,柔声低语道:“我好喜欢这里啊!就像我没有回到吴家以前,很久以前……” 沈长戈心尖一动,不由自主地凑近,与吴岁晚呼吸相闻之时,又猛然惊醒,急急地后退。 那红艳艳的嘴唇,似熟透的果子,定是甜美多汁。然而,沈长戈深呼了几口气,努力压抑着突然而起的渴望,忍了又忍,终是没有亲下去,起身快步逃离。 他没有资格,他不敢! 吴岁晚是沈长戈的妻,有名无实,有怨无恩,他的心之所爱,另有其人。 第6章 变故 出游一趟,收获满满,吴岁晚用外裳兜了一大兜野菜,沈长戈捉了两条巴掌大的鲫鱼。 晚餐喝鱼汤,凉拌灰菜,沈长戈给妻子蒸了一碗米饭,自己啃粗粮馍馍。 这一夜,吴岁晚很安静,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沉浸在无人能懂的情绪里,直到睡熟了过去。 这一夜,吴岁晚做了一宿美梦,都是些童年时的零碎记忆。即使她在梦里哭了,也觉得是美的。因为比起后来的日子,那些在杨家村挨饿,劳累,倍受欺凌的岁月,已经算是好的了。 第二日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沈长戈被锅碗的碰撞声扰醒,发现吴岁晚正站在桌边和面。 “岁晚,怎么起的这么早?” 沈长戈连忙起床,走上前去关怀道:“岁晚,你饿了吗?想吃什么,我来做……” 吴岁晚不理人,神情专注,动作麻利,很快和好了一盆面,蒙上一层细棉布后,又盖上浆杆做的帘子,摆在了太阳直射的窗台上。 “岁晚,你想做什么?” “你怎么会做这些的?” “岁晚,你在看什么?” 吴岁晚坐在门槛上,又摘了一盆野菜,随后就盯着初升的太阳,双眼迷离,不知在想些什么,对于身旁男人的聒噪更是充耳不闻。 或许,她已经忘了,这屋子里还有另一个人。 不说话,不理他,也没有关系。沈长戈围在吴岁晚身边,看着她将发了两倍大的面团,揉成小面团。将炉火引燃,架上锅灶,把水煮开后,将一个一个小面团蒸在锅里,两刻钟后,小面团又变成三倍大的大面团,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 “岁晚,你好厉害,我试了很多次,面都发不起来。偶然有几次发起来了,蒸到锅里也蒸成了死面饼子。我一直想不明白,症结出在哪里……” 沈长戈吃着宣腾腾的粗面馍馍,高兴的不知如何是好,一直叨叨个没完。 吴岁晚把馍馍捡到干净的簸箕里,刷锅添水,重新烧开,只加了一点盐,熬了一个野菜汤。 “岁晚,这个菜我是第一次吃呢,滑滑嫩嫩的,若是再有加点香料,想来会更好喝的……” 沈长戈足足吃了四个拳头大的粗面馍馍,喝了三大碗汤,他很久没这般畅快的吃东西了。 吴岁晚吃了一个馍馍,再喝大半碗汤就饱了。今日着实不同,不但没有让沈长戈喂饭,而且她还自己洗了碗,梳了头,看起来就像一个正常人,可也只是像而已。 吴岁晚眼神里空无一物,按部就班做事,直到再也无事可做。而后,她似是被某种念头驱使着,稍稍整理好衣服,推开大门,抬脚就走,连个招呼都没打,沈长戈连忙一瘸一拐地跟上。 “岁晚,你等等我,不要自己走……” “岁晚,你是还想去那条小溪吗?” 沈长戈猜对了,吴岁晚喜欢那片山地,喜欢那里的花,那里的草,那里的潺潺流水。 一整日,吴岁晚采山花,采野菜,在林子里睡觉,在小溪里翻石头捉鱼,还捡了干柴架火烤蛤蟆。 沈长戈跟在妻子身后,欣赏她十岁之前的快乐。 晚间,回了家,吴岁晚又开始鼓捣粗面,沈长戈以为她还要蒸馍馍,连忙劝道:“岁晚,馍馍还有十来个,够你我吃两日的,蒸得多了,这么热的天,会坏掉的!” 吴岁晚还是不言不语,也不理他,就好像听不见身边有一个人说话,自顾自的烧水烫面,揉成面团,再重新刷锅烧开水,捧着面团在手指缝里挤压成面条,一根根掉入开水锅里,那动作行云流水,意外的好看。 晚餐,沈长戈喝了两大海碗野菜粗粮面条,喝到打饱嗝。 整个伏天,吴岁晚都没有发病,但也不能说她恢复好了,只是没有大喊大叫,四处乱跑而已。 她一天到晚笑眯眯的,看似心情很好,却对外界没有回应。每日重复着早起做饭,出门到山地里待一整天,再回到家里,做饭,吃饭,睡觉。 这样已经很好了,沈长戈安慰自己。 他不敢奢求吴岁晚恢复到以前,他希望能够一直保持现在的状态。吴岁晚每日都活得简简单单,高高兴兴的。没有那些不堪忍受的回忆搅扰,他守着她,一辈子就这样下去,也没有什么不好。 可是,沈长戈没有想到,“变故”那东西喜欢接二连三,仇家喜欢落井下石,最亲近之人的背叛,让痴情男猝不及防。 希城的冬季漫长寒冷,夏季炎热短暂,尤其八九月份雨水增多,守在离江边上,隔个三五年就要涨一次洪水。 所以,从八月初一开始,流犯营地的青壮年就要出工做活,加固沟渠堤岸,也要疏通淤堵的河道。 沈长戈无法,只能再寻个婆子看护吴岁晚,工钱高点都无所谓,只求一个有爱心的,不伤人。 新来的老婆婆,五十来岁,长得白白胖胖,慈眉善目。据她自己说,她娘家姓余,年轻时便立誓终身不嫁。 前些年,家里遭了难,如今只剩她与外甥相依为命,她出来做工是为了给自己攒点养老钱。 听上去没有什么不妥,但是,上一次的教训摆在眼前,沈长戈对余婆婆的身份不存疑虑,对她的品德却要多加考察。 每日回家以后,沈长戈都要对吴岁晚从头发丝到脚后跟,仔仔细细地检视一番。 身上有没有伤痕?眼角有没有泪痕?说话的声音可有变化,是否哭过喊过? 十多日过去了,一切都好,沈长戈还发现,吴岁晚很黏余婆婆,想来此人背地里应该是不错的,他也渐渐放下心来。 过了八月初十,雨水增多,离江有决堤的风险,工期更赶,很多时候工人们都是披着蓑衣搬石块加固堤坝,但是,众人齐心协力,也挡不住洪水来势汹汹。 八月十六那一日晌午,下了一场急雨,整个希城都被洪水淹没。 沈长戈拖着右腿,急赶回流犯营地,水深已经没过膝盖,家里家外却是空空如也。此后多日,洪水已经退去,任他翻遍了希城,再也没见吴岁晚的身影。 那个余婆婆给他看的户籍是真的,但他找到户籍所标注的村子,村民却说村子里就从来没有过那么一个人。 能够伪造户籍,以假乱真的,会是什么人呢?她带走吴岁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八月二十的黄昏,一个矮胖的年轻男子走进了流犯营地,推开了沈家的大门。 “将军,小的终于找到你了……” “三宝?” 委顿在房门台阶上的沈长戈,被熟悉的声音拉回几分神志,待看清来人的脸,立即挣扎起身,惊怒道:“三宝,你怎么来啦?我不是让你照顾好婵儿吗?你跑到这里做什么?婵儿和孩子还好吗?” 一连串的问题,三宝来不及回答,只盯着沈长戈的腿,惊呼道:“将军,你的腿怎么啦?” “我只问你,婵儿和孩子怎么样了?” 沈长戈急声追问,踉跄几步,三宝已然爬到近前,抱着主子的残腿,大声哭嚎:“将军,不值啊,不值,韩夫人喝了堕胎药,回到了京城,又去做她的未夫人了……” “你胡说!” 沈长戈暴怒,猛踹三宝,责骂道:“是不是你哪里做错事,惹了婵儿生气,不想伺候了,就跑到我这里搬弄是非……” “将军啊!” 三宝松开沈长戈的大腿,伏地磕头,痛哭道:“三宝十来岁就是你的小跟班,我是个什么品行,将军怎会不知?将军对韩夫人是什么情义,三宝又怎会不知?若是我有半句虚言,就让我即刻遭天打雷劈……” “不会的,不会的……” 沈长戈不愿意相信,他年少时爱慕的姑娘,他倾注了所有荣耀与宠爱的女人,竟是那般薄情寡义。 他赔了一条腿,赔了一个无辜女人一生的幸福,竟换来一场玩笑一场空。 “将军,韩夫人不仅背叛了您,她还想要害了我的性命,都是因为我跑得快,若不然,这辈子都见不到将军了……” 沈长戈的左腿一软,跪伏下去,双手握拳捶地,癫狂大笑,笑他自己有眼无珠,鬼迷心窍,遭了现世报。 真是活该呀! 十日后,千里之外的京城,懵懵懂懂的吴岁晚,在一座豪华府邸,见到了一个眉目如画的年轻男子。 “岁晚?” 男子笑意温雅,轻声呼唤,慢慢靠近。吴岁晚缩着肩膀,满面惊骇,缓缓后退。 “你是谁?要做什么?” 男人的眸底溢出柔和的波光,拉过女人微颤的小手,低声安抚:“岁晚别怕,我是你的夫君,未轻煦!” 第7章 笑话 大靖东南方有一个小城吴县,紧邻京城,良田成片,是各个州府进京的交通要塞,自然也是商贾聚集之地,百姓谋生路子多,颇为富裕。 吴县最大的家族,当属三辈以前出过一任首辅的吴家。虽然后辈有建树者寥寥无几,但是,靠着祖辈余荫,窝在小县城里,张罗些赚钱的买卖,也能勉强维持着豪门大户的体面。 吴家二房有一个庶子名叫吴禄,因在族中同辈中排行第六,大家都喊他吴六子。 吴家子孙繁茂,全家上下连主子带奴仆二百多口人,全都仰赖大房过活。吴六子的亲爹吴二老爷更是一个庸才,读书不行,经商也不行,就是纳妾睡通房的能耐。每月舔着脸去大房伏低做小领上百十来两银子,养活十来个儿女。 吴六子作为最不得宠妾室所生的儿子,在家中也没的什么地位,性情更是随了他爹,十四五岁时就与奶娘的女儿方芳搞在了一起。 当家主母本着养猫养狗的心思,对于庶子与丫头乱搞的事情,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直到吴六子十八岁,家中要给他张罗娶媳妇儿,偏在这个时候,方芳有了身孕。 再落魄的大族也是要脸面的,庶子未成婚,就与奴婢养了孩子,这种事传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吴六子被亲爹叫过去训斥了几句,让他先把方芳打发走,再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媳妇儿,活出一个豪门少爷该有的模样来。若是方芳有幸生了儿子,过几年寻个由头再接回来也是一样的。若是生了女儿,想要不想要,就凭那时的心情了。 即使父子俩都是靠着别人接济过日子的废子,但也自恃身份,对待一个奴婢没有多少慈悲胸怀。丢弃一个怀孕的弱女子,就像丢弃一件穿旧的衣服,没什么大不了的。 “芳芳,你去村里待几日,等你生下儿子,我再想办法把你接回来。” “你放心,我一定说到做到,你我是年少的情谊,我就是娶了妻,她跟你也是没得比。” “芳芳,好好照顾自己,给我生个大胖儿子,等着我去接你……” 临别时,吴六子给芳芳塞了五两私房钱,拉着她的手,依依惜别,还抹了一鼻子眼泪。 抛去主仆身份,两人也算是青梅竹马,确实有情义的,只是少得可怜。 男人转身,移情别恋,女人站在原处,念念不忘。 芳芳跟随自己的母亲回了老家,距离吴县二十多里的杨家村。 村子不大,人口也不多,方家母女俩在县城里做工,女儿让人搞大了肚子丢回老家的事情。简直就像过大年谁家点了个炮仗,震的全村男女老少,热热闹闹。 “可真不要脸呐!” “是呀是呀,十五六岁,无媒无妁,就和少爷滚在了一起,怀了孩子,真是丢了祖宗十八辈的脸啊!” “这种女人怎还有脸活着?难道大着肚子还要找男人?谁家正经过日子的爷们愿意穿别人的破鞋呀?” “你瞧她那眉眼长得就像狐狸精,你们可看好自己家老爷们,可别让她勾搭了去!” “她敢!那个骚女人敢瞅我家爷们一眼,我就挠她个满脸花……” “挠她满脸花能解什么气?要我说啊,就把她扒光了游街去,让她下辈子投胎,再不敢投生成女人……” 芳芳挺着孕肚,坐在村口的大槐树下,对男人们淫邪的眼神,女人们恶毒的话语,没有任何反应。 她在等待,执着地等待,等待她的六少爷把她接回去享福。 大着肚子在等,抱着吃奶的孩子在等,孩子都学会走路了,她还在等。 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了,偷偷地跑到了城里,看见她的六少爷搂着妻子甜甜蜜蜜,听说人家得了个大儿子。 再回到杨家村的芳芳,再也不似从前温和沉静,伪装的坚强轰然倒塌,变得暴躁恶毒,时常将三四岁的女儿打得全身青紫。 “你这小崽子,为什么就不是个男孩儿呢?” “就因为你是个死丫头片子,六少爷才不要我了。若你是个男孩儿,他就会早早来接我的……他说过让我生个儿子,他会接儿子回家的……” “若不是你,我怎会被人嘲笑?我怎么会抬不起头来?” “都怪你这小崽子,都怪你……” 芳芳的娘亲李婆婆是有一个儿子的,就住在村西头,但儿媳妇当家,所谓儿子,有和没有一个样。 前些年,母亲和妹妹在吴府帮工,每每发了月钱,都要拿出一部分来贴补他的小家,还能维持个母慈子孝,合家欢乐。 自从妹妹怀着身孕回了老家,不但挣不来银子,还让他丢着面子,媳妇儿再唠叨几句难听话,李婆婆的儿子就是在村里与妹妹和母亲碰着了面,也是当做互不相识的陌生人。 没有别的法子,李婆婆一把年纪,儿子不孝,女儿魔怔,谁也指望不上。怎么撑不住,也得撑着老迈的身体各处打闲工,赚几两银子维持家用。 每每在外累了一天,回到家里看见女儿将外孙女虐待得不成样子,也是心疼得不行,拽过女儿的头发也要来一顿打骂。 “你岁数小时我就教你,咱们是奴婢,不要跟少爷扯三扯四,不能让他占你的便宜,你偏不听话!” “肚里揣上崽子,人家不要你了,我也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他是不可能再来接你的,让你把肚里孩子堕掉,到山里找个本分男人嫁了,过些平常日子,你又不听话!” “现在认清现实,知道再也回不去了,你还是想不明白,不能好好过日子,你又拿孩子撒气。你怎么就不去死啊?祸都是你自己惹出来的,那孩子有什么错?” “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孽呀?” 隔三差五,方家就是一阵孩子哭,女人嚎,村里人听不完的热闹,讲不完的笑话。 吴岁晚从记事起,就要做饭,做家务,照顾母亲,还要随时承受来自母亲的暴力殴打。 那些日子是没有光亮的,直到吴岁晚八岁那一年深秋,某个平常的晚上起了一场霜冻,太阳出来后,树叶随风飘,她母亲方芳的尸体也在树杈上悠悠荡荡。 村里人没有多少同情,都骂芳芳活该,还骂姓方的一家人晦气。 吴岁晚没有哭,村里人都说她经常被母亲打骂,没了感情,所以不难过。她想说不是的,她也是很难过的,那个可怜的女人再不好,也是生她养她的母亲。 但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和别人说,人太难过的时候是没有眼泪的,她不懂自己心里的感觉。 很多年以后,更痛苦的时候,她也无法向别人诉说心里的感受。只是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怎么活都好,活着就好,再难再疼,也要活着。 吴岁晚想,她可以活得好,也可以活得孬,怎么都行,就是不可以活成母亲的样子。 芳芳走后,李婆婆的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吴岁晚挑起了家里的重担,从春到秋,漫山遍野地跑。采野菜自己吃,采了山货换银子,给外祖母抓药看病。 吴岁晚是没有过童年的,是没有被宠爱,没有被关怀过的孩子。 十岁之前,她没吃过好东西,没穿过好衣裳,甚至都没有玩伴,时常被村里的孩子们排挤孤立,她活得就像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妇人。 有人可怜她,但也有更多的人会欺辱她,一个女人未婚先孕生下来的野孩子,她就是静静往人群外一站,所有脏的臭的都会往她身上赖。 只要村里的男女老少,随便一聚堆,吴岁晚从旁边一路过,骂声就来了。 “这个野种,看见她真晦气!” “这野种长的可没她娘亲好看,想来勾男人费劲儿,也不知道将来会赖到谁家去!” “娶媳妇儿要看她娘家什么样,有那么一个不知检点的亲娘,这野种的品行也不带好的……” “像这种丑丫头,配个老光棍,还是有人要的……” “哎呦,老光棍只是娶不上媳妇儿,人家可不缺德,也是要脸的……” 每当这个时候,吴岁晚都会红着脸也红着眼,背着她的竹筐加快小跑几步。 离人群远了,骂声就听不见了,她就不会受伤害了。 第8章 不善 杨家村人的不善,吴岁晚从小到大见过太多,反倒麻木了。更多的时候,她是快乐的,杨家村的山,杨家村的河,杨家村的一草一木都是好的。 只要她躲开人群,日子还是有盼头的。 吴岁晚十岁了,到了爱美的年纪,那一年春日,漫山遍野的山花盛放时,她采摘了一大把放在背篓里,又挑了五颜六色的野花,一朵朵簪在了辫子上。 她揽溪水自照,觉得甚美,迈着雀跃的小步伐回到村里,正赶上一群小姑娘围着卖货郎挑选珠花。 源于好奇, 她凑近了一些,多停留了一会儿。 王家的二丫头比吴岁晚大四岁,平日里就是个心眼子鬼道的。见一个小姑娘穿着年老妇人才穿的青色麻衣,还洗得发白,缝缝补补,脚上踩着草鞋,手指盖里藏着污泥。尤其头发上沾满了野花,打扮得像个花篮,那模样真是好好笑,欺负她应该会更好玩儿。 “岁晚妹妹,你也要买珠花吗?过来瞧瞧呀,我帮你挑一个。” 王家二丫头热情招呼,却让吴岁晚后退了两步,两手紧拽住背篓的袋子,结结巴巴回道:“不了不了……” 一年到头,村里人都不搭理她,吴岁晚冷不丁被人上赶着招呼,自然显得不知所措。 再说了,她哪里有银子买东西。刚刚在山里爬上爬下,摘了一背篓野菜,全身上下脏兮兮的。在吴岁晚看来,卖货郎箱子里的东西都很值钱,都是宝贝。她的腰包里没有一文钱,若是凑近了,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 “没关系的,喜欢就来看看,试戴一下……” 王家二丫头几步上前,拽住了吴岁晚的胳膊,硬把她拖到了卖货郎的箱子前。 其他小丫头也没有几个良善的,都知道王家二丫头的本性,突然搭理一个人人嫌恶的野种,定是存了戏弄的心思,也跟着瞎起哄。 “想看就看呗,看看又不花银子。” “是啊,不但看不花银子,摸一摸也不花银子。” “你要不要戴一个试试?这些都是好东西,比你那些野花野草强百倍。” 吴岁晚鲜少与人接触,从小到大忍受过很多恶言恶语,一直独来独往,突然被一群小女孩儿包围住,叽叽喳喳说些亲近的话,只觉得害羞和欢喜,分辨不出来她们笑容背后的邪恶。 “我看看就行了,都挺好看的,我不买的,我就不碰了……” 吴岁晚一边小声推辞,一边想退到人群之外,但各位小姑娘却拦着她的去路,甚是热情。 “戴戴看嘛,岁晚长得挺好看,戴上这珠花更好看!” “谁说岁晚长得丑呀?咱们整个村子里就岁晚最好看了,戴野花可白瞎这张脸了!” 众人七嘴八舌劝说,也七手八脚地将各式珠花往吴岁晚头上戴,她说这个好看,她又说那个漂亮。 吴岁晚两手攥着背篓袋子,觉得哪里不妥,却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只是紧张兮兮的任人摆布。 直到王家二丫头朝其他人使了一个眼神,大家突然做鸟兽散,只留下满头珠花和野花的吴岁晚,站在卖货郎的箱子前发呆。 卖货郎是个三十出头的矮瘦男子,一见吴岁晚的样子,就知道她买不起,其他小姑娘也没有要买的意思,还是抓紧走走下一个村子,兴许能多卖两件,于是,便黑着脸一件一件往回收东西。 吴岁晚突感无地自容,也手忙脚乱地把头上的珠花摘下来,放到货箱子里,只是她抬脚刚要离去时,卖货郎却大喝道:“死丫头,你别走,我那只最值钱的珠花怎么不见了?是不是你偷的?” “不不……没有没有……” 吴岁晚被吼的僵直了身体,两手胡乱地在发髻上摸索,把一朵朵娇嫩的野花揉搓得掉落于地,失了颜色。 “没有啦……我没拿,你看看,我全身上下,哪里也没有啊!” 吴岁晚急白了脸,辩解的声音里都带着哭腔,卖货郎没有抓着吴岁晚不放,还在各处找寻。刚刚离去的那群小姑娘,却像是约好了似的围拢过来,开始七嘴八舌地指责吴岁晚是个小偷。 “不是的,不是的,我没有做坏事,我没有偷东西……” “不是我,我不是小偷,我没有……” 吴岁晚弱小无助,陷在人群中摆着手,流着泪,一遍遍重复着,我不是小偷,我没有做坏事。 吵闹的声音越来越大,看笑话的人也越聚越多,吴岁晚感觉天都塌下来了,浑身颤抖的她被卖货郎扯住了衣领子,一定让她回家取银子,赔珠花钱。 卖货郎走街串巷,什么事儿没见过,早就看出了一点苗头,但他那只珠花的确最值钱,一时无法判断是谁偷的,只能抓住吴岁晚不放。 一群村民浩浩荡荡,簇拥着嚎哭不止的吴岁晚回了家,李婆婆听见动静拄着棍子出了门,一看那架势,再听众人的指责和谩骂,立即就明白了几分。 “你这死丫头,怎的那么不要脸呢,什么事都干,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李婆婆手中的棍子,还是吴岁晚从山中为她锯来的,如婴儿手臂般粗细,打磨得光滑平整,只为了外祖母走路时稳当些,有个抓手。 此时此刻,一棍接着一棍打在了吴岁晚后背上,彻骨的疼痛,让她辩解的声音越来越小,村民们哄笑的声音却越来越大。 “哎呀,算了算了,我他娘的今日认倒霉了……” 最后还是卖货郎看不下去,抓住了李婆婆的手腕,只是说不用她们赔了,而后骂骂咧咧地走远,声称再也不来这村子卖货了,那些村民们才各回各家。 方家的小院子安静下来,李婆婆抱起哭到抽搐的吴岁晚回了房,将她安置在榻上,而后坐在一旁,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我没有……不是我……我不会干坏事儿……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吴岁晚后背红肿,五脏六腑都揪着疼,到了晚上就发起了高烧,第二天嗓子肿了,咽口水都疼得浑身颤抖,发不出半点声音,但她仍然蠕动着唇瓣,重复着我没有干坏事儿,不是我偷的…… 吴岁晚痊愈后,已是初夏,她变得更加胆小内向,谁来搭话都是能躲就躲,能不说就不说。她时常一个人待在山坳里,和花草树木为伴,她觉得,哪怕是蛇虫鼠蚁都比人来的好看。 六月末,李婆婆病得更重了,有日晚间还咳出了血。吴岁晚是不知情的,只是好奇外祖母为什么起早贪黑地给她改衣裳。 “祖母,我的衣裳够穿了,整日在山里跑来跑去,也穿不出好的来,不用浪费功夫……” 李婆婆手中的淡绿色罗裙,是芳芳生前最喜欢的一件衣裳,平日都是压在箱底,舍不得穿的。如今被李婆婆咔嚓咔嚓几剪刀,毁小了一圈,吴岁晚甚是心疼。 她想,若是娘亲在那边知道了,也是会心疼的吧! 李婆婆坐在榻边,调亮了油灯,眯着眼睛一针一线缝起来,神情是那般认真,还藏着淡淡的忧伤。 她很无能,养了一个女儿,养了一个外孙女,都养得一塌糊涂,连为她们绣一件嫁衣的机会,老天爷都没有赏过她。 “岁晚,你娘亲若是知道你穿着这件衣服回了吴府,她会高兴的。我要把它改的漂亮点,让你娘更高兴……” “祖母,什么意思?你不要我了吗?” 吴岁晚连忙从被窝里爬出来,扯过外祖母的衣袖,哭泣道:“祖母,你别不要我,我很乖的,我很听话,我再也不惹您生气了……” “好孩子……” 李婆婆放下衣服,把吴岁晚搂进怀里,像小时候那样拍哄道:“我的岁晚最乖了,是最好的小姑娘,祖母怎么舍得不要你。但是你长大了,不能一辈子窝在这小山沟里。你舅舅是个指望不上的,祖母得给你想个出路,让你下辈子衣食无忧,还得有个强大的娘家依靠,没人再敢欺负你……” “祖母,我那父亲不会要我的,他连我娘亲都忘了,也不会对我好的……” “岁晚不怕,外祖母想办法,咱们总得去试一试。” 李婆婆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终是忍着没有落下来。 “岁晚,以后只剩你一个人,你也要开开心心的,遇到再大的难事也别学你娘亲,要死要活的。你要记住,没有人疼你没关系,外祖母疼你,外祖母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时时看着你呢,你要好好的……” 那一夜,吴岁晚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睡在外祖母怀里,恬静温馨,往后很长一段岁月,再也无法体会到的安稳。 李婆婆连夜改好了衣裳,倾注了所有慈爱,所有盼望,所有祈求与祝福。 老天爷开开眼,看看这个可怜的孩子吧! 第9章 永远 第二日一大早,天还没亮,李婆婆就将吴岁晚叫起来,穿新衣服,梳妆打扮,最后一次帮她编了个麻花辫。 吴岁晚有不好的预感,这一次离开,将是更大的不幸的开始。 她紧紧拉着外祖母的手,一步一回头,杨家村的山,杨家村的河,杨家村口的那棵大槐树,越来越远。 吴六子快三十岁了,却是一事无成,没有一个正经营生,但他的小日子过得还算滋润。 因为他亲爹的身子硬朗,再活个十年二十年不成问题。 只要亲爹还活着,为了面子就不能分家,不分家,就每月都有银子领。养小妾,逛窑子,与狐朋狗友吃酒鬼混,怎么得劲儿怎么过。 生计是个什么东西?有他亲爹在前面挡着呢,他怕什么? 这日一大清早,吴六子从小妾梅氏的房里出来,转回正妻安氏房里,借口一个朋友有生意介绍给他,需要走走人情,拉拢关系,从安氏手中哄骗出来几两银子,而后带上小厮,就准备出门吃喝玩乐去,谁想一踏出大门就被一老一小拦住了去路。 “六哥儿……你还好……” “闭嘴!” 待看清了眼前老婆子那张脸,吴六子立即喝止,恐怕李婆婆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什么不适宜的话来,随即,又动作粗暴地把她拽到了不显眼的巷子里。 “你怎么来了?你要干什么?” 吴六子黑着脸,端的不可一世,李婆婆弯着老腰,卑微道:“六哥儿,芳芳已经没了,我不是来找麻烦的,实在是走投无路,你那女儿太可怜,我想把她送回来……” “送回来做什么?” 吴六子急了:“谁也不知道我还有一个女儿,你突然要把她送回来,你不是来找麻烦的,是在干什么?” 李婆婆的腰弯得更低了,急声道:“可岁晚毕竟是你的女儿,她今年都十岁了,总不能让她无依无靠,一直窝在小山沟里……” “怎么就无依无靠了?你不是还有一个儿子吗?再养个三年五年,给她随便找个人家,打发出去就完了,回来找我做什么?” 吴六子满脸不耐,语气冷漠,好像在说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仔细想想,也的确是毫不相干的,因为自吴岁晚出生到如今,他不但没有看过女儿一眼,甚至在这十年当中,都没想过她一次。 即使此时此刻,吴岁晚就站在他三丈远的地方,作为父亲,都舍不得给女儿半个眼神。 李婆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住了吴六子的大腿,哀求道:“六哥儿,芳芳怀着身孕回村子那么多年,那么难,我都没来求过你。可岁晚太可怜了,她在村子里名声不好,找不着好人家,也找不到好男人。找个不上不下的,又没有娘家人给她撑腰,以后她的日子怎么过呀?” “你说你烦不烦呢?怎么就不能过了?” 吴六子使劲蹬腿,也挣不脱李婆婆,又急忙从腰间掏出了一个荷包,砸到李婆婆头上,怒声道:“你不就是想要银子吗?都给你,就这么多,拿着,赶紧滚,别再来烦我了。一个丫头片子,找个婆家嫁出去就完了。若你现在不想养,谁家买童养媳就卖出去……” “不不……” 李婆婆伏地磕头,痛哭道:“六哥儿,求你行行好,就当积德行善了,你把岁晚认回去吧。她很乖很听话的,就养个三年五年,给她找个婆家,有吴府的名头在,怎么找也不会差了的……” “那你有想过我的面子吗?我半路认回一个这么大的女儿,人家都知道我当年做的事了,亲朋好友怎么看我,家里的妻妾又怎么看我,我的脸往哪儿搁?” 吴六子怒气冲冲,朝旁边的小厮一使眼神,两个人合力拖拽起李婆婆,朝更僻静的角落而去。 吴岁晚一看事情不妙,连忙跑上前捶打哭嚎:“放开我外祖母,放开……” 动静太大,已经有很多路人朝这边侧目。吴六子更急了,朝小厮吩咐道:“去多叫几个人来,把她俩捆了,给我扔出城外!” 吴六子更是抽出腰间的汗巾子,堵住了吴岁晚的嘴巴,那副恶狠狠,就像对付街头碰见的流浪猫狗。 祖孙俩被扔到了城外的荒地里,李婆婆呕血昏迷将近一个时辰,才缓缓睁开眼睛。 吴岁晚抱着外祖母,哭哑了嗓子:“祖母,我们回家去吧,回到杨家村,我多干活,我去采山货,多卖点银子。再有二三年我就长大了,我可以更干更重的活计,赚更多的银子。我给外祖母养老,求求您不要丢下我……” “唉……岁晚别哭……” 李婆婆缓了一阵子,却没有放弃,牵起吴岁晚的手,顶着晌午的大太阳,一步一晃,又挪回了城里。 “岁晚,你回到了吴家,日子过得再艰难,也不要伤心。左右不过三五年,到你及笄之后,他们就会张罗着给你找婆家,你就可以离开了。吴家是大家族,是要脸面的,吴家的女儿找婆家也不会差了,就算不能享富贵,也定会衣食无忧。婆家人品再不好,念着你娘家的实力,也不敢薄待了你。再过些年,多养几个儿女,你这一生也就安稳了……” 一路上,李婆婆嘱咐了很多话,吴岁晚的眼泪就没停过。 “祖母,我害怕,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岁晚,祖母年纪大了,你的好时候刚刚开始,谁和谁都不能永远在一起。你做祖母的外孙女,是没有好日子的。你若做吴家的女儿,你的以后才能顺风顺水。吴家的女儿混得再差,也能十指不沾阳春水,可你做祖母的外孙女……唉……” 李婆婆不忍再说下去,吴岁晚若只是杨家村的孤女,是没有正经人家愿意娶的。更何况她的亲娘名声不好,她是未婚生育的小杂种,更是让人瞧不起。 在村子里,只有那些有缺陷,年纪老,粗鄙不堪,上不得台面的男人,才会要吴岁晚这种出身的女人,他们不会把媳妇儿当人看。 李婆婆可以想象到外孙女以后的生活,就是在山里出苦力,一个接着一个的生孩子,稍微不顺心,婆家人打她骂她,她都无处诉苦。 让吴岁晚像牲口一样活着,李婆婆怎么忍心? “岁晚,你就站在这里等,等吴府的人接你进门。” 李婆婆把吴岁晚带到了吴府女眷出门的东侧门,让她站在墙根下耐心等待。 “祖母,你去哪里?若是没人接我,怎么办?我到哪里去找您呀?我想您了,又怎么办?” 吴岁晚抱住外祖母的腰,阻挡她离去的步伐,眼泪都要流干了,嗓子里好像藏着一个小刀片,每说一句话,就割下一块肉来,疼得要命。 李婆婆掰开了吴岁晚的手,含着眼泪,笑着安慰:“岁晚听话,祖母去想法子,让你进吴府去过好日子,你稍等等,不会等太久的……” “不不,没有祖母陪在身边,怎么能叫好日子呢?祖母不要丢下我。” 李婆婆使劲儿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一脸冷肃,使劲拍着吴岁晚的后背,斥骂道:“你这死孩子,怎么不懂事了呢?你是不是故意要惹祖母生气?你想气死我!” “不是的……祖母别生气,我听话……” “听话就等在这儿,不要拽着我。” 吴岁晚慢慢撒开手,满面惶然,呜咽道:“祖母,我听话……” 李婆婆转身,快步而行,走到巷口要拐弯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缩手缩脚静立在墙根下,形单影只又黑瘦羸弱的小女孩儿,是那般惹人怜爱。 老人家终是落下泪来,这一别就是永远。 第10章 欺辱 从大晌午等到太阳落山,吴岁晚不敢哭,也不敢挪动半步,攥着小拳头,朝巷口张望,始终不见外祖母的身影。 直到吴府的东侧门打开,走出两个老婆子,架起吴岁晚就拖进了门内,她才哭喊出声。 “祖母……别不要我,我害怕……” 一扇门的一开一合,一个女孩儿的百伤千悲。 吴岁晚哭泣挣扎,让拖拽她的两个老婆子很不耐烦,没好气地劝道:“哎呦呦,你可消停些吧,前门闹出了人命,主子们可都在气头上呢。刚回来就闹得鸡飞狗跳,惹了老爷夫人们厌烦,再哭哭啼啼不休,你还想不想有好日子过啦?” 闹出了人命,谁的命?吴岁晚不敢想,也不敢问,小身子抖如筛糠,被两个粗手粗脚的老婆子扔去了吴六子院里的西厢房。 吴岁晚病了,病得稀里糊涂,手脚发软,像一摊烂泥。在榻上足足瘫了两个月,从盛夏到初秋,她才勉强能到院中走两步。 在吴岁晚生病期间,嫡母安氏来看过两次,她父亲的小妾梅氏也来看过两次,就是她的亲生父亲吴六子,一次都没有来过。 “你既是好了,从明日起就要自己照顾自己,婆子们有很多活计要做,不能单单伺候你。” 安氏端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望着站在不远处的黑瘦小丫头,眼神冷淡,语气更加冷淡:“咱们这样的人家就是表面看着风光,其实背地里难处也不少,雇不起太多的下人,也是要为生计发愁的……” 吴岁晚垂着头,攥紧了衣角,战战兢兢,本想回一句她吃得不多,她很勤快,还会干活。 只是她刚刚蠕动了一下嘴唇,就听安氏问道:“你都会做些什么呀?” “我……我会种田,洗衣做饭,还能去山里采些山货换银子……” 吴岁晚不敢看人,小声答道。安氏叹息,似是有几分有怜悯,但更多的是嫌弃。 “算了,咱们家再艰难也用不着小姐做粗活,你也忘了从前的活法,别像个丫头似的惹人笑话。明日起让梅姨娘先教你刺绣,再过些日子,去族学里见见其她姐妹,学着人家的言谈举止,有个人样。怎么也得在及笄前褪去这一身土气,要不然怎么见人?咱们府里的小厮都看不上你这样的!” “是……” 吴岁晚声若蚊蝇,她觉得此时的难堪,和全村人围着她骂小偷时的感觉差不多。 “回房去吧!” “是!” 吴岁晚立在屋子中间,紧盯着自己的鞋面,两只手把衣角攥得死紧,拧成了麻花样儿。 直到安氏发话让她出去,婆子在前方引路,吴岁晚放轻脚步迈过了门槛,有凉凉的秋风吹拂着脸颊,她才敢大口喘气。 安氏算不得恶毒后母,对吴岁晚没什么好,也没有什么不好。不难为她,也不喜欢她。就是一副爱咋咋地,她夫君在外生的野崽子,不死到她的院子里就行。 话又说回来,谁天生就是恶人呢?安氏的不近人情也是有缘由的,全因她的男人狗屁不是一个。 吴六子是个不务正业的,一年到头,一两银子也拿不回来。全家上下连主子加奴仆一共七口人,全靠每月在公婆那里领上十五两银子过活。其中艰难,不当家是不知道的。 如今又认回来一个这么大的闺女,三五年之后还要准备一份嫁妆,这份银子从哪里出呢? 安氏也是庶女出身,在家中不受宠,若不然也不会说给吴六子这种,一看就没有前途的废材。找的男人不行,就是被娘家放弃的,可想而知,安氏的嫁妆也是薄得可怜。 刚成婚一两年,安氏对自己的夫君也是存着一份盼望的,哄着劝着敬着,不求大富大贵,只盼着分家以后,吴六子能成为一个顶梁柱。 世间事总是叫人无奈,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在他们的儿子刚刚学会走路时,吴六子就睡了他姨娘的贴身丫鬟,还揣上了孩子。 这件腌臜事里,定是有吴六子亲生母亲的手笔。但事已铸成,拿她有什么法子呢?说到底就是自己的男人不行。 安氏一股急火,怀上的第二个孩子流了,从此以后,就坐不住胎,怀一个小月一个。 梅氏进了门,肚皮也争气,生下了一个儿子。只是来不及高兴,还没出月子呢,安氏就将一碗绝子药给她灌了下去,吴六子连个屁都没敢放。 因为那个时候,废材在外赌钱,输了一大笔银子,捅了大娄子,不敢声张,用安氏的全部嫁妆填补上的。 幸好没有分家,还能从亲爹兜里领银子糊口。若不然那个当口,吴六子带着一妻一妾两个儿子,都得去街上要饭。 梅姨娘是穷苦出身,太知道外面日子的艰难,若不然也不会和吴六子暗中苟且。想着他大大小小也是个少爷,跟着他总比去乡下刨地来的舒坦。 甚至一开始她也动过仰仗着男人宠爱,和正室叫板的歪心思。 后来一瞧,吴六子都得靠着安氏想法子赚银钱,才能喘上一口气,她一个靠废物男人吃饭的小妾,还能怎么着?蹦哒几日,也就老老实实认命了。 怎么说,她还有一个儿子呢,不算太惨。男人就那么回事儿吧,靠不住就不靠,跟在安氏后头当牛做马,把儿子养大了比啥都强。 所以,别看吴六子啥也不是,后院却格外和谐,一妻一妾处的像姐妹,从来不会争宠。 吴六子还为此事在外面炫耀过,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切是因为什么。 要不怎么说他脑子不够用呢?那两个女人都没有把他当回事儿,有他没他一个样,日夜赶绣活赚来银子,把他当猫狗养活,也算舒心。 别人不点破,他自己也品不出味儿来,废材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 吴岁晚很聪明,又是从小做惯活计的,用了不到十日,就将各种刺绣针法学了个明明白白。 梅氏与安氏没有薄待吴岁晚,但也没有把她当做自己人,表面风平浪静,切身体会又冷漠至极。 这些都没什么,吴岁晚吃过很多苦,完全可以忍受,她最大的恐惧来自亲生父亲吴六子。 为了把吴岁晚送回吴家,外祖母李婆婆闹得狠,死在了吴府正门前。吴六子因此被大房那边打了十板子,一个月没能起来床榻。 丢了人,遭了罪,再看自己的女儿,那是一百个不顺心眼子。吴岁晚若是在他面前喘气的声音大了,都能惹他厌烦,顺手抄起什么东西就打。 吴六院子里,有一妻一妾,一个嫡子,一个庶子,两个粗使婆子,再加一个小厮,对吴岁晚挨打这件事,早已司空见惯,也都选择视而不见。 吴岁晚不敢哭,她也哭不出声,常常十天半个月里,嗓子都是肿的,说话都说不出来,喝口水都咽不下去。 别人的眼睛看不见她,不搭理她,再瞧她整日不吭声,就嘲笑她性情呆板木讷。 吴岁晚生病了,都是悄无声息,自己硬挺过去的。 她时常忍受着筋骨的疼痛赶绣活,以证明自己不是个吃闲饭的。也要隔几日就顶着肿胀的半张脸颊,去族学里念书。 父母都不把吴岁晚当人看,别人欺负她更没有顾忌。推她下池塘,在她裙子上抹脏东西,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更多的时候,那些孩子会在屋子一角画一个圈,让她站在里边不许出来,若是不小心踩到了线,就会轮流拿东西砸她。 去族学里读书比赶绣活更折磨人,吴岁晚谨记外祖母的叮嘱,再难过也要忍着,等及笄之年,找到婆家就可以离开了。 吴岁晚可悲可怜,从前在杨家村受欺辱,她还可以躲到家里,躲到山里。现在,深宅大院里,被打得浑身伤痛,躲都无处躲,再难受,也只能受着。 吴岁晚是动过念头,向安氏求救的,但是,想想就算了。安氏若有善心,在吴六子殴打她的时候就会出声劝一劝。 一次又一次,安氏沉默,一天又一天,吴岁晚都是众目睽睽之下被虐待,她若是想管早管了。 吴岁晚比谁都明白,不但她被亲爹苛待,安氏不会管,她被族里其他人欺辱的事,安氏更不会管的。 因为吴岁晚不只一次见过,安氏在其他族人面前卑躬屈膝。 吴六子挑不起大梁,安氏在吴府都寸步难行,吴岁晚受欺负,又算的什么大事呢? 吴家两房大老爷,生养了十七个儿子,二十八个孙辈,却是男孩儿多女孩儿少,吴岁晚的惨状很是惹人注目。 但是,人口多人心冷漠,大家都当成笑话,没人管她的死活。还是吴二老爷的正室夫人看不过去眼,把吴六子招过去训斥了一顿。 直说他爹养了十来个庶子女,都是如珠似宝,就是毫无血缘的嫡母,也是终日和颜悦色,不曾难为过他们一星半点。 吴二夫人实在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对自己亲生的儿女如此歹毒。 吴六子受教,不再下死力气打女儿,有时候忍不住动手,也尽量不往脸上招呼。 这样暗无天日的生活,吴岁晚挺过了两年,到她十二岁时,吴六子有所收敛,因为女儿大了,定亲了。 第11章 亲事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用俗语来说就是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废材吴六子的朋友也都是废材。 吴岁晚十二岁那一年,吴县搬来了一户人家,姓沈,当家人名叫沈契,也是大家族的庶子,更巧合的是,他在家族中也是排行第六。 沈六子与吴六子真是一见如故,臭味相投,寥寥数面就好得像一个人似的,恨不得穿一条裤子。 有一日晚间,酒过三巡,两人促膝长谈,沈契说他家有个十六岁的儿子还没定亲,吴六子说他家有个十二岁的女儿也还没定亲。 这不巧了吗?异姓兄弟越聊越热乎,三言两语,勾肩搭背,就把儿女亲事给定下来啦。 按当年的情形,吴岁晚能够说给沈长戈当媳妇儿,算得上是顶顶好的亲事。 沈家和吴家往上数三辈都出过英雄人物,只不过吴家是文臣,沈家是武将。 大靖朝边疆连年战乱,尚武轻文,吴家近两代已经远离官场,但沈家长房依然在京中混有官职。 只是沈长戈的祖父逝去,兄弟几人分了家。沈契又是个没本事的,在京城混不下去,就带着分家所得的丰厚家产,来到了亲生姨娘的老家吴县讨生活,以图能够站稳脚跟。 沈长戈是沈契的长子,却不是嫡子,他的身世说起来也简单。 想当年,沈契与发妻孙氏成亲三载,感情深厚,却一直无子。两夫妻没着急,亲人们却急得不行,百般劝说让沈契纳妾。 沈契那时算是一个情种,对人对事都是先讲情后讲理,他与孙氏恩爱三载,朝夕相伴,未生嫌隙,自是不从。 孙氏自信沈契对她的情谊,恐怕因为自身毛病而耽误了子嗣传承,反倒对不起夫君的一片真情。 思量几日后,孙氏决定退一步,说是买个清白出身的婢女,借腹生子,养在她名下就好。 待到事成,再花费一笔银子,把那女人打发走就是了。 众人一听,也是个法子,沈契耳根子软,见自己媳妇儿一手张罗,也就半推半就把事情办成了。 然而,男女之间一旦有了肌肤之亲,感情就会战胜理智。更何况沈契这种只讲感觉,不讲理智的人,很快就与那婢女情愫暗生,难分难舍。 那婢女胆大,吹起了枕头风,生完孩子不愿意走,沈契也舍不得她走。两人勾勾缠缠,竟是把当初的契约一笔勾销。 孙氏引狼入室,悔不当初。 再想男人移情别恋,自己不能生养。别人太绝情,自己太没用。 思来想去,自认没了活路,一气之下抹了脖子。幸好抢救及时,若不然就会阴阳两隔。 孙氏的命救了下来,却是心如死灰,整日吃斋念佛,也不再提把孩子记在她名下做嫡子的事情,就让他们一家三口在偏院和美去吧,眼不见心不烦。 沈契在孙氏自戕之后,就有了一丝悔意,再与那妾室相处时日长了,也生了几许厌烦。 激情褪去,自然想起年少夫妻的好,沈契又开始死皮赖脸往孙氏跟前凑。 原配发妻伤心透顶,自始至终不搭理他。男人的感情无处寄托,就要寻女人,他又纳了一个妾,又生了两个儿子。 孙氏对此毫无波澜,男人的心走偏了,就再也正不回来,他爱偏到哪里去就偏到哪里去,谁在乎谁是傻子! 沈长戈的生母可就没有那么想得开,眼瞅着她的男人一会儿奔新进门的小妾,一会儿奔先进门的发妻,就是不会看她一眼,那种痛苦,撕心裂肺。 沈契的二房在备受冷落的两年后就抑郁成疾,沈长戈十岁那一年,终是没挺过去,香消玉殒。 沈契的性子软弱多情,行事也莫名其妙。 沈长戈的生母活着时,一个月两个月都不相见,迎面碰上都不假辞色。没想到,女人一命呜呼后,他又开始追忆后悔,觉得对不起她。 发妻也不顾了,小妾也不哄了,沈契突然脑子抽筋,觉醒了自我,抱着沈长戈生母的遗物,像和尚似的守了两年。 好像挺痴情的,其实,也挺恶心人的。沈契这种男人,耳根子软,性子软,骨头也软。任何事上都没有主意,跟谁都好,谁的话都信,喜欢谁都是真心的,伤了人也不是故意的。 贪婪好色,优柔寡断,多情滥情,还自诩痴情。总之,这种男人就很难评,哪个女人寻他做夫君,都是倒了大霉了。 但是,沈契有一点是比吴六子强的,作为父亲,他对每个孩子都很疼爱,尤其对待失去亲生母亲的长子沈长戈,处处顺着。 不喜欢读书,喜欢舞刀弄枪,就给他请武师傅,让他尽情玩耍。 不喜欢待在家里,喜欢到处游历,就给他塞银子,让他随便闯荡。 在沈契近乎溺爱的教养方式下,沈长戈没有长歪。小小年纪武艺傍身,走南闯北,结交了很多江湖中人,性子愈发爽朗仗义。人前一站,好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才俊。 沈契和吴六子为两个孩子定下婚约之时,沈长戈并不在吴县,游历去了边疆,尚未归家。 一年以后,沈长戈归来,得知父亲为他定了个媳妇儿的事情,还来不及好奇和细打听,京中就传来明年秋季比武的消息。 与大靖相邻的北戎,西疆,东元,都不太平,各种小摩擦不断。朝中缺良将,此次比武,就是为了选才纳能,更是为了扩充锦衣卫。 沈长戈的大伯,沈家的嫡出长子沈奕,现在京中锦衣卫任百户。 比武大会的圣旨一下,同僚们都开始暗中培养自己家族中的小辈,沈奕自然也不能落于人后。 要知道,官场中单打独斗可不是那么好斗,还是得抱团取暖。 既有眼前这般好机会,可是要抓住了。 于是,沈奕也给各位分家的兄弟写信,让他们的孩子来京中训练,挤上一个是一个。 毕竟是自家骨肉,兴许真的有一个人能拼出头,成为他官场上的助力。就算不能再现沈家昨日辉煌,也比让别家孩子挤进来强。 沈长戈只在吴县停留了两日,就简单整理行装,带着三宝赶赴京城。一年后,他摘得武状元的喜讯传回了吴县。 众人皆是不可置信,一再确认消息的真实性,但真正欢喜的没几个,都把恭喜两字说得酸溜溜。 那干巴瘦的丑丫头,定下的夫婿有多光鲜,甚至超过了大房嫡女。 那不务正业的吴六子,一跃成为武状元的岳父大人,那份荣光,吴家大房老爷都没能享受过。 别说外人觉得不可思议,就连吴六子在得知消息的那一刻,都是瞪着大眼珠子,狠劲儿抽了自己两耳光,感觉到疼了,才知道不是在做梦。 高兴过后,吴六子又陷入深深地忧虑当中。 沈家原就比吴家势大,沈家大公子有出息了,看不上吴家小庶女,明日就来悔婚,他吴六子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 现在有多风光,以后就有多磕碜。 不行,绝对不能让煮熟的鸭子飞了。 吴六子反应过来,使出浑身解数,对“重情”的沈契,展开了一顿感情攻势。 虽然两人都是废材,但论起智商,吴六子是强过沈六子的。 沈契再一次感情用事,搂着吴六子的肩膀流泪慨叹他们的兄弟之情。情到深处,更是拍着胸脯承诺,纵使明日沈长戈官至一品,吴六子的闺女也是他们家的长房长媳。谁拦着都不好使,皇帝老儿嫁闺女,他沈契都不认。 明年吴岁晚及笄,沈长戈十九岁,沈契说无论他大儿子在外有多大的本事,都必须回到吴县来成亲。 什么叫一物降一物?就像吴六子,半辈子一事无成,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只有一样功夫算是练到家了,就是拿捏沈家老六沈契,一拿一个准儿。 虽然眼前瞅着,这桩婚姻确实不太般配,但是,吴六子的担忧也是多余的。他们窝在县城里为生计发愁,自然不懂京城里的波涛暗涌。 当今圣上老迈,储君之位空虚。已成年有封地的皇子四人,魏王排行老二,盘踞在西北荣城。代王排行老三,驻守在塞北边疆平城。陈王排行老五,最不受宠,封地在与西疆相邻,战乱不断的历城。 齐王今年刚刚满二十岁,生母最得圣宠,子凭母贵,封地在大靖最富裕的东南方顺城。由于他母妃向皇帝陛下撒娇,舍不得母子分离,所以,齐王一直以尽孝的名义逗留在京城。 皇帝陛下的长子,刚出生就被封为太子,却在前年不幸得急症身亡,只留下一个不满十二岁的太孙,由皇爷爷亲自教养。 京中形势,瞬息万变,皇帝陛下年轻时就以酷吏治天下,痛失长子后,更是暴虐无常。 自从先太子故去,当今圣上就有意立长立嫡,想扶持年幼的嫡孙继位。但其他儿子年富力强,且在封地经营多年,实力不可小觑。 尤其是平城的代王,还有荣城的魏王。当今圣上几次传召入京,他们皆是找各种理由抗旨不从。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就是等着陛下驾崩,必然会带兵攻京城,抢皇位。 第12章 希望 皇帝陛下为了维持朝纲稳定,面对兵强马壮的不孝子孙,也只能暂时隐忍。但对其他朝臣稍有异心者,却使用雷霆手段,镇压京城各个氏族,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近两年,只因皇帝陛下怀疑官员与魏王和代王私下联络,已经有三个一品大员被满门抄斩。 如今形势下,沈长戈能够夺得武状元,是他的踔绝之能,但也沾着一点侥幸。 在此次比武大会夺得前几名者皆是平凡出身,别人看不透,在官场摸爬滚打半辈子的沈奕,又怎会不明白? 皇城根下,达官显贵齐聚,各家都是卧虎藏龙,却不约而同在此次比武大会中不露头角,就是不想在皇帝陛下跟前太显眼。 沈长戈初出茅庐,不知深浅,愈战愈勇,将大伯沈奕的劝告抛之脑后,夺了个魁首,不知被多少人盯着呢! 比武结束,皇帝陛下召见,刻意打听了沈长戈的出身和亲事,得知他是没落庶族,又定下了一个不显眼的书香之家的未婚妻,甚是满意。 毛头小子沈长戈哪懂得许多,出了大殿,被额头冒汗的沈奕拽回家里,殷殷告诫,他才明白几分皇权下的道道儿。 他能得个武状元,又能在锦衣卫领了官职,和他武艺高强与否,没有什么太大关系。 原因很简单,因为他的出身低,家世清白,且与京中各个势力毫无联系。 皇帝陛下只是想通过抬举庶族出身的沈长戈,向天下人表明圣意。 皇孙继位是铁板钉钉的事儿,皇帝陛下想要培植新的势力,好与京中大族和魏王代王两个强权抗衡,为皇孙铺路。 “切记,一定要低调,京中人事复杂,切不可与任何人走得太近!” “你那亲事定得很好,正可以挡去许多麻烦。” 沈长戈虽是新硎初试,有些年轻气盛,但也并非蠢才,一点即透,自是处处小心。 如若有谁问起他可曾婚配,他都是笑着回应,家中父亲已经为他定了亲事,只等女方及笄,便回老家迎娶过门。 与沈长戈在京中的如履薄冰不同,吴县的两个老废材,自是欢天喜地,尤其是吴六子,那是喜上加喜。 要说运气来了,想挡都挡不住。 自从吴岁晚定亲之后,先是传来沈长戈考中武状元的喜讯。随后吴六子随意投的百十两银子的买卖也得到了分成。收益竟是比他头三十多年见过的所有银子加起来还要多。废材一下子就翻身成了俊才。 也是从那时起,吴六子才看明白一件事。自己家的闺女是个有福气的,就该捧着哄着,更该请师傅请嬷嬷好好教导,以便配得起他那一路高升的女婿。 安氏自然也是愿意把银子花在吴岁晚身上的,女儿的夫家显贵,娘家兄弟跟着沾光,以后都是好日子。 十四岁的吴岁晚,因着沈长戈的年少得志,过起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儿,本就应该过的平和日子。 也是从那一年起,吴岁晚有了比逃离吴家更大的梦想,就是嫁给沈长戈。 吴六子花了大价钱,请来曾在侯爵府伺候过的蔡嬷嬷,来教授吴岁晚规矩礼仪,讲解人情世故。 蔡嬷嬷不止一次夸赞吴岁晚的聪慧,也不止一次可惜她的容貌差些。 按如今的世道,一个女人的父族强,她就是丑些,笨些,也能觅得好夫婿。而且夫婿的地位再高,也不敢薄待了她。 然而,一个女人的父族弱,夫族强,要想让在外闯天地的男人,得空回头瞧瞧,后院里那个容貌普通的女人有什么内在美,恐是不容易。 多少男人封侯拜相之后都是美女环绕,左拥右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窝囊死在狭窄后院的女人不知凡几。 而且是越聪明,活得越痛苦,因为世俗不允许女人抛头露面,不允许她们脱离男人而活,即使无爱,也要求女人从一而终。 大半年的光阴,蔡嬷嬷倾尽毕生所有见识,把吴岁晚教导的沉静内敛,端庄知趣。 临分别时,蔡嬷嬷握着吴岁晚的手,语重心长:“岁晚,你那夫婿定不是池中物。若是飞黄腾达之后,还愿意与你正妻之位,你要好好把握机会。趁着年轻,短暂的恩爱,尽快生下子嗣。男人是靠不住的,身居高位的男人更是靠不住的,江山美人才是他们的最爱。我在京中伺候了三十多年,见过太多雷厉风行的当家主母,没有一个是指望男人宠爱而活的。她们都是年纪轻轻就与男人面和心不和,用尽手段保住正妻之位,养育子嗣,享后半生荣华。名分和儿女才是你立足于世的根本。虽然此话听上去残酷些,也窝囊些,但也别无他法。只愿你那夫婿是个慧眼识珠之人,早日发现你的美好,恩爱的时日长些,不曾辜负韶华。” 吴岁晚把话听进了心里,因为蔡嬷嬷和外祖母讲的是同一个道理。让她安心在后院过稳妥日子,吃穿不愁就当知足。最重要的是尽快生孩子,好好养孩子,后半生有依靠。 吴岁晚不是不懂,只是不想认。 她十岁之前,曾经无数次迎着风在山野间尽情奔跑。她喜欢脚踩泥土的踏实,喜欢花香围绕的浪漫,喜欢翻山越海的自由。 在吴家后院里四年光阴,她无时无刻不感觉窒息,她无比渴望外面的天地。 她不明白,忍气吞声,苦熬数年,好不容易借着亲事逃离了吴家的高墙,为什么还要继续被困在四方天地之间? 难道她是一个物件儿,寻了夫婿,找了婆家,就是为了把她从一个狭小天地,挪到更大的深井之中吗? 难道她的一生就逃不出深宅大院吗?难道她再也没有机会看外面的天空和田野,再也没有机会走更远的路吗? 还没有经过大风浪的吴岁晚,将她的不解和不服通通埋进心底,把希望寄托于她的未来夫君沈长戈。 吴六子整日将他的乘龙快婿挂在嘴边,也会把他从沈契那里听来的趣事来回念叨。 吴岁晚静静聆听,悄悄记挂,暗暗喜欢。 沈长戈被父亲所爱,沈长戈走南闯北,沈长戈容貌俊美,性情爽直,沈长戈前途无量。 她的未婚夫婿,被所有人喜欢,让她羡慕。只是,那般光彩夺目的男人,会不会喜欢她呢? 少女情丝,如春季泥土里的草芽,迎着朝阳,蓬勃生长。 少女心事,无处可诉,一点一滴,倾注笔端,落于纸上。 吴岁晚十岁才开始认字,那几年吴六子赚不来银钱,买不起太多笔墨纸砚,将将够两个弟弟的花用,吴岁晚是没有资格浪费东西练习书法的。 在其他人看来,一个女孩子认识几个字,不是睁眼瞎就很好了,字写的如何,不必太在意。 有空多赶些绣活,多换几两银钱,比啥都实在。 所以,吴岁晚什么都学得好,只有一笔字不能看。 写的不好也要写,吴岁晚一笔一划,笨拙又虔诚,将她的悲喜写给沈长戈。 歪歪扭扭的字迹,干干净净的真心,沉沉甸甸的情感,封在纸里,压在箱底。 吴岁晚梦想,有朝一日,可以和沈长戈一同拆信,读她的从前,懂她的向往。 吴岁晚幻想,他们可以心意相通,双宿双栖,携手到天涯海角。 然而,天意难测,她的上百封书信,注定是送不出去的,她的苦难,注定是要自己承受的。 多年以后,历尽千帆的吴岁晚才懂,能够救赎自己的,只有自己。 京城,初冬,沈长戈入锦衣卫做总旗满两个月,结识了很多勋贵子弟,其中与锦衣卫指挥佥事韩广勇的长子韩朝光最为亲近。 十月二十一傍晚,正是韩朝光祖母六十寿宴,场面异常热闹,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贺喜,就连当今圣上都派御前总管福海公公送来贺礼。 别看韩广勇只是锦衣卫里一个四品小官,韩母却是圣上胞姐、已故锦华大长公主的贴身婢女,韩父也曾是当今天子的贴身侍卫。 韩家父母出身不显,却与皇帝陛下是少时的情谊。所以,韩家子弟只是京城末流小官,但韩家的地位却很微妙,皇亲国戚也要给几分脸面。 沈长戈随着大伯沈奕在外院吃酒,内院都是达官显贵,平日里放浪形骸的兵痞子们都收着脾性,简单喝了几杯酒就要散场。 刚刚踏出韩府大门,沈长戈就被韩朝光的贴身小厮喊住。 “沈总旗留步,我家公子有请!” 沈长戈心内纳罕,韩朝光应该正在忙着招呼宾客,怎还有闲心与他说话?连忙看向大伯父,等他的指示。 沈奕觉得年轻小伙子们在一处亲近玩闹,都是寻常之事。没什么利益牵扯,不必过于谨慎。遂是微微颔首,嘱咐了一句早些归家,便随沈长戈去了。 “沈总旗,不要声张,这边请。” 韩朝光的贴身小厮阿昌,好像有诸多顾忌,四下张望,见无人注意他们,才带着沈长戈绕到韩府西侧院墙。 一个不起眼的小角门前,月影稀落处,正有三人焦急等待。 第13章 皮囊 “哎……长戈,快来,帮我一个忙……” 韩朝光原是急得来回踱步,见沈长戈从院墙那边拐过来,连忙小跑几步,拽着他的手臂,来到一个披着连帽披风的窈窕身影前,慌忙交代道:“这是我妹妹,她要去清远寺的南岭放烟花。轻煦被招入宫,我还要回内院陪齐王喝酒,实在是照顾不得她了。虽有侍卫在暗处跟着,但没有亲近之人相随,总是不放心。只能麻烦长戈兄弟跟着跑一趟,护她周全……” “这不妥啊……” 一个深闺女子半夜出游,要他一个外男相陪,算怎么回事呢?只是沈长戈拒绝的话语还没说完,韩朝光已然急匆匆往院里走去。 “长戈兄弟,我家这位小祖宗可是惯坏了,实在没法子,只能麻烦你了,回头我会好好谢你的……” 韩朝光的话音消失在角门内,阿昌紧跟着也没了影踪,沈长戈回头看着围帽遮脸的弱女子,一时无言。 “怎么?你也不愿意陪我?” 女子的声音空灵婉转,携着愠怒:“不用这般为难,本小姐才不稀罕让你们陪呢!” “不是……” 沈长戈自然接口,想要客气几句,那女子却猛甩衣摆,转身就走,一个三十左右年纪的妇人快步跟上。 真不愧是兄妹俩,都不给人说话的空隙,这位大小姐的行事也真是惯坏了的样子。 胡同口早已备好了马车,大小姐利落上车,摔帘启程。沈长戈无奈,只得从侍卫手中接过缰绳,跨上马,护在左右。 清远寺的南岭最高峰有一座巍峨的佛像,是当今陛下初登皇位,连年干旱,为祈国运修建而成。 佛像落成距今已有四十年的光景,一直以来香火鼎盛,游人不断,即使冬季夜晚,道路两旁也有火把照明。 山脚到山顶有千级台阶,几名侍卫抬着装烟花爆竹的箱子领先,韩大小姐体弱,登个十步八步就要歇一歇。 “哎……你叫沈长戈,对吗?” 韩大小姐叉着腰,居高临下,望着五步台阶下的沈长戈,态度甚是倨傲。但是,她的声音甜美,又微微带着气喘,那点子无礼也叫人生不出气来。 “对……我叫沈长戈!” 沈长戈抬首仰望,莞尔一笑。 韩大小姐好奇:“听说你很厉害,我哥哥都打不过你?” 沈长戈点头:“还行吧!” 韩大小姐撇嘴:“哎呦!你倒是一点都不谦虚!” 沈长戈呵呵一笑,没有接话。 韩大小姐提裙转身继续攀登,这身后不远处的男人,夸耀道:“我哥哥五岁就跟着我爹爹习武,各种兵器皆能上手。除非上过战场的将军,还真没有谁是我哥哥的对手。那些打不过你的话,你听听就算了,那是我哥哥让着你,你可明白?” 都是些孩子气的话,沈长戈听着好笑,便也像安抚孩子似的,顺着她的话茬说道:“是的,都是韩兄让着我……” “知道就好!” 韩大小姐很得意,继续显摆道:“不光是我哥哥厉害,我爹爹也厉害。锦衣卫里也没有人是他的对手,就是御前侍卫都不敢与他切磋。还有我的两个庶兄,也都是数一数二的高手。这次若不是祖父拦着,不让他们参加比武大会,你根本就没有能耐得第一……” “嗯嗯,是的,韩小姐说的是!” 沈长戈在台阶下缓步跟随,眼神从女孩儿的脚跟缓缓向上,不着痕迹地打量。即使有披风遮挡,一行一动之间也能看出腰肢纤细,胸脯鼓鼓。 应是已过及笄的年龄,说起话来,还如七八岁稚儿般天真无邪,也口无遮拦,看来韩兄嘴里的“惯坏了”,应是实话实说。 不过,韩大小姐的种种言行也证明了,这是一个蜜罐里泡大的娇娇女,因为不谙世事,她的任性乖张,也叫人讨厌不起来。 走走停停,花费了半个时辰,他们终于爬上了山顶。 “快快快,把我的烟花点起来。我要让轻煦哥哥瞧瞧,没有他陪着,我也可以来放烟花。让他说话不算话,临时丢下我,让他后悔去吧!” 侍卫不敢怠慢,点燃信焾,一簇簇烟花在夜空中绽放。 “哇……好漂亮啊!” 韩大小姐掀开帷帽,仰头追逐稍纵即逝的美景,露出了比九天焰火还要流光溢彩的芙蓉面。 沈长戈的眼睛被点亮,星空烟火,飘渺暗沉,唯有韩大小姐的娇容最灿烂。 一见钟情,对于十八岁的沈长戈来说,比他夺了武状元的感觉更美妙。 一见,见的是漂亮的皮囊,钟意的也是漂亮的皮囊。 因美貌而生的情意能够维持多久?要看这副皮囊能够保持靓丽多少时日,要看这副皮囊之下藏着怎样一颗心灵。 可惜,情窦初开的小伙子看不透,为烟花绽放时的片刻心动,赔上了半生的幸福。 下山时,韩大小姐走得很慢,沈长戈走得更慢,一直保持在她身后三五步远,听她细声细气地念叨另一个男人。 “轻煦哥哥,这一次真的惹到我了,我不会原谅他的。” 韩大小姐轻声抱怨,她身边跟着的中年女人笑着劝导:“未公子能有什么法子,那可是皇上传召,他还能说陪他未婚妻去放烟花,连圣旨都不顾了吗?” “不嘛……什么原因都不行,答应来陪我放烟花,半路扔下我,我就是要生气,他这次怎么哄我都哄不好了……” 韩大小姐耍起了小孩子脾气,中年女人揶揄道:“呵呵……小姐,可不要说大话,上一次未公子让小姐不痛快,只哄了你一个时辰,说两句好听的,带两件小礼物,你就眉开眼笑的呢!” “哎呀!” 韩大小姐羞恼,举起小拳头捶中年女人的手臂,娇斥道:“屏姨,你太坏了,你再帮轻煦哥哥说话,我就不跟你好啦……” “好好好……” 封屏儿连忙搂住韩大小姐的肩膀,告饶道:“我可不敢惹咱家大小姐生气,那可是要得罪一大群人的。我的小姐,您可是韩家的明珠,京城的第一美人。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可别生屏姨的气呀!” “哼!你知道就好!” 韩大小姐耸了一下肩膀,自顾自往台阶下走去,神气十足。 “谁惹了我不乐意,我祖父母,我爹爹,我哥哥,还有轻煦哥哥,都不会放过他的。” “是呀是呀,奴婢再也不敢啦!” 封屏儿赔着笑,既有奴婢的谦卑,也有长辈的慈爱,只是夜色弥漫,光线昏暗,没有人注意到她藏在眼底的冰冷。 一行人来到山下,正要登上马车,就见远处来了两匹快马。 沈长戈升起戒备,细细一瞧,见是韩朝光和一陌生的年轻男子。 “婵儿……” 年轻男子扬鞭到近前,不等马匹站稳,便翻身而下,疾步走到韩大小姐跟前,拉起她的手,歉意道:“婵儿,我没敢耽搁的,很快就回来了,你是不是生气啦?” “哼!” 韩大小姐一甩手,冷着脸,怒声道:“轻煦哥哥不必说那么多废话,你就是没有把我放在心上。我好不容易求祖母放我今日出府一趟,你却半路扔下我,存心跟我找不痛快,我能不生气吗?” 年轻男子再次拽住韩大小姐的手臂,轻声哄道:“婵儿别气,轻煦哥哥不是故意的……” 韩大小姐不依:“不……说什么都不好,我不想搭理你!” 年轻男子不厌其烦,眉眼柔和,轻笑道:“别别……要怎么样,婵儿才能不气,婵儿说说,轻煦哥哥一定办到!” 韩大小姐任性:“不好不好……什么都不好!” 年轻男子商量:“你我同乘一骑,围着南岭转一圈儿好不好?” 骑马?韩大小姐心动,平日里什么事家人都顺着她,唯有骑马一项,祖母知道了,就要反对。 她老人家总是说女子在马上姿势不雅,关起府门,怎么任性都算了,出了府外,该端起大家闺秀的样子,不能胡来。 现在天正黑,周围不见几人,又是与未婚夫同乘一骑,无伤大雅,正合女人的心意。 韩大小姐不说话,眼角眉梢一动,年轻男子已然窥见她的心思,遂朗润一笑道:“走吧,婵儿,今日想骑多久就骑多久,轻煦哥哥陪着你。” 夜色阑珊,年轻男子眉目舒展,唇红齿白,一举一动都带着矜贵之气,真是难得一见的翩翩美君子。 如此温柔郎君,与天姿国色,惊鸿艳影的韩大小姐站在一处,可称得上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羡煞旁人。 沈长戈的眸底流淌过浓浓的黯然,追赶着未婚夫妇相携远去的背影,久久没能收回视线。 “唉……让长戈兄弟见笑了。” 韩朝光见妹妹在外人面前也不收敛性脾性,一点大家闺秀的形象都不顾,轻煦也被妹妹带得不顾礼法,不知轻重,顿时觉得有点难为情。 再看沈长戈闷声不语,视线不离那两人,好像在瞧热闹,韩朝光慌忙解释道:“轻煦和婵儿是娃娃亲,从小青梅竹马,比我这个亲哥哥还要亲近几分。婵儿在今年春天已经及笄,若不是祖母舍不得她出嫁,偏要再留她一年,轻煦和婵儿就已经是夫妻了……” 第14章 仙女 青梅竹马,未婚夫妻。 未轻煦出身医药世家,父亲是太医院院使,他是家中独子,年纪轻轻,人才出众,已在太医院领着六品官职。 韩婵的祖母与未轻煦的祖母,同出自锦华大长公主府,韩家与未家自来是通家之好,韩婵与未轻煦的姻缘也是顺理成章。 韩婵五岁时,其亲生母亲逝去,正好那一年,自来与她母亲交好的族妹封屏儿新寡,被父亲韩广勇接来家中照顾韩大小姐,一照顾就是十一年。 韩婵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不仅仅因为她幼时丧母,惹人怜惜。还是因为韩家自其祖母那一辈开始,生了十几个男丁,唯有韩婵是女儿身。她又是个姿容极其出色的,所以,韩府上下对大小姐,都是格外宝贝些。 “我妹妹是被娇惯长大的,已经娇惯得不知世情,不懂俗物,也就轻煦不嫌弃她吧!” 韩朝光出身好,却没有贵族子弟的目空四海和盛气凌人,与性情爽直的沈长戈处得极好。 兄弟俩喝酒闲谈时,免不了提起家中诸事,尤其喜欢把他的好妹妹挂在嘴边。 沈长戈有私心,有关韩婵的一字一句都不曾错过。 他想,那般貌若天仙的女子,脾性特异,没有什么奇怪的,仙女本就应该不食人间烟火。 他若是未轻煦,能够娶韩婵为妻,也会宠着她,惯着她。哪怕她一辈子不知世情,不通俗物,都没有关系。 能够与韩婵相守,让她每一日的每一刻,都能像夜空烟花般绚烂,是他沈长戈的荣幸。 情窦初开,偷偷喜欢,视韩婵为仙子,却不识人性的沈长戈,如是作想。 冬月末,沈契给沈长戈寄来一封书信,先是问到新年时,他能否返回吴县。 而后提到吴岁晚是腊月的生辰,再有一个月就满了十五岁,沈长戈到来年二月也满了十九岁。沈契已经与吴家商量好,将两人的婚期定在明年,只是定在夏季,还是定在秋季,让沈长戈自己拿主意。 韩朝光说过,未轻煦和韩婵的婚期定在明年六月。 韩朝光还说过,韩婵既盼着成亲,也免不了烦忧。 未轻煦家里人口简单,但是,他的母亲卢夫人出身高门,在贵妇圈中是出了名的古板严苛。 韩婵害怕成亲后,不似在娘家自由无拘,想让未婚夫在近几个月陪着她四处游玩。 可是,自落雪以来,皇帝陛下的身子欠安。不仅是未轻煦,太医院上到院使下到洒扫的奴才,都是整日守在宫中,听候传召,三五日不能归家是常事。为此,韩婵还发过小姐脾气。 沈长戈叹息,若韩婵是他的未婚妻,皱一下眉头,他都会心疼的。 若韩婵是他的妻子,在娘家是掌上明珠,在婆家也要当仙女供起来。 可惜天不遂人愿,韩婵是他永远够不到的女人。再有几个月,她就要成为别人的妻,再有个大半年,他也要成为别人的夫。 莫不如从不相识,也免了如此相思,还是傻呵呵的单相思。 夜色渐深,三宝收拾好了床榻,抱着几件脏衣服转过身,就瞧见他家大少爷呆坐于灯光下,捏着信纸,一脸愁思。 真是怪了,自从在韩府参加寿宴回来,他家大少爷就不大正常。一会儿发呆,一会儿傻笑,一会儿又唉声叹气,跟得了疯病似的。 “大少爷……” “大少爷?” 三宝喊了一声,沈长戈没有回应,无奈提高了音量,伸出了小爪子拍打他家大少爷的肩膀。 “大少爷,信中说什么了?家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沈长戈回神,长吁一口气,再次将视线投在信纸上,轻声回道:“没什么,你去睡吧,我写个回信。” “哦……” 三宝今年刚刚十五岁,从小跟在沈长戈身边四处闯荡,心思简单,愣头愣脑的。 “大少爷,你也早点睡,明日还要当职呢!” 大少爷说没事,那就是没事,三宝照常嘱咐了一句,就抱着衣服到外间睡大觉去啦! 沈长戈给父亲回了信,新年不能归家,与吴家的婚事定到明年秋季或冬季都可以,全凭父亲做主。 韩朝光说每年上元节,京城的少男少女集体出游。他妹妹会先到清远寺上香,而后到山下的草场骑马,到了晚间又会到南岭放烟花,年年如此。 韩朝光还邀沈长戈一同前往。 沈长戈自然正中下怀,他新年不回吴县,就是恐怕错过了与韩婵再见一面的机会。 他想,再任性几个月就好,等到韩婵嫁人了,他也回吴县成亲了,那次怦然心动的余韵就会慢慢消散,以后,放下惦念,各行其路,各自安好。 沈长戈以为上元节出游,他只能躲在人群边缘,对着天女下凡的韩大小姐,偷偷瞧上几眼,已经很好了,没想到老天给了他一个惊喜。 那日一大清早,沈长戈整理衣冠格外仔细,惹得三宝小声嘟囔:“大少爷,您又不是大姑娘,换了好几件衣裳,照镜子照了一刻钟,美个什么劲呢?” “你管我呢!” 沈长戈瞪眼睛,对着个头只够到他胸口,头发毛躁又衣衫不整的小黑胖子,甚是嫌弃。 “我可告诉你,今日出游都是大家的公子小姐们,你要注意着点,别给我丢人。” “嘁……” 三宝用力抻了抻衣襟,仰高下巴,不忿道:“大家公子小姐怎么啦?我三宝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啥样大世面没见过?贵人不也是人吗?不也得拉屎放屁,生老病死吗?有啥了不起的……啊呀……” 沈长戈一脚踹在三宝的屁股上,斥骂道:“滚一边去,把你那黑炭头的脸再去洗一遍!” “哎呀呀……” 三宝揉着屁股,一蹦三丈远,呲牙咧嘴道:“大少爷,你变了,自从你当了武状元,有了官职,整天和那些贵族子弟们拉帮结派,你就瞧不起三宝啦!你忘了咱们俩在外面摸爬滚打的那些日子有多开心,你现在已经没有了江湖儿女的侠气,整日像个娘们似的,又是照镜子,又是换衣裳,还要顾及贵人们的心情,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让你滚蛋,洗脸去,听见没?找踹吗?” 沈长戈再次抬腿,三宝一个跟头翻到了水盆边,不情不愿地舀水洗脸,但是输人不输阵,嘴巴还是不停。 “我从小就黑,您又不是不知道。我爹黑,我娘黑,我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都黑,我要是白了,那才叫怪事儿呢!” “洗脸有什么用?您让我洗八百遍,它也白不了……” “就当个七品小官,就这么个矫情法,明日要当了大官,您还让我把脸皮扒下来吗?” 主仆俩打打闹闹,辰时中就赶到了清远寺门前,韩府的马车却在巳时初才姗姗来迟。 怎么不见未轻煦? 只有韩朝光骑着高头大马在前方引路。 沈长戈迎过去,马车停稳,封屏儿撩开门帘,露出了韩婵气鼓鼓的脸。 “唉……” 韩朝光搭上沈长戈的肩膀,忧愁道:“现在宫里乱着呢,不只是陛下身子不好,皇太孙这几日又染了风寒。皇上把轻煦的父亲招过去训斥了一顿,限他三日之内,让皇太孙痊愈,若不然就要治他的罪。你说说,这不是难为人吗?” 怪不得,父亲有难,皇权压榨,未轻煦怎么还能有心思陪女人出门游玩? 两人说话时,韩婵已经挎着封屏儿的胳膊进了庙宇。 沈长戈正要随后跟上,却被韩朝光拽住了衣袖。 “长戈……” “嗯?怎么啦?” 沈长戈回头,却见韩朝光一脸羞涩,扯着他的衣袖晃晃悠悠,欲言又止的样子,像个面嫩的大姑娘。 沈长戈好笑:“朝光,这可不像你!” 韩大公子从来都是神采飞扬,开朗健谈,何曾这般扭捏过? “我有一件事求你……” “什么?说就是了!” 韩朝光往沈长戈耳边凑了凑,压低声音道:“你知道,今日未婚男女是可以相携出游的我半个月前就给冉儿去信,让她巳时末在清远寺东门等我。谁承想,轻煦今日来不了,我要哄着我家那小祖宗,真是烦不胜烦呐!” 沈长戈轻笑:“所以呢?” “所以……” 韩朝光陪笑:“我和冉儿也有一个月没见了,长戈当是知道我有多难受的。让冉儿在约定好的地方等得太久,我也很心疼的。所以,长戈帮我照顾婵儿,待她上完香出来,就陪着她骑马。不费什么事的,我以后想法子谢你,怎么样?” 韩朝光的眼神里透着一股可怜兮兮,逗笑了沈长戈。他掩住心底窜起的暗喜,大方道:“你去吧,这里有我呢,放心!” “哎呀!好兄弟仗义!” 韩朝光猛拍沈长戈的肩膀,欢声道谢,随后撩起衣摆疾步离去,风中传回一句:“我很快就回来!”却是到太阳落山,还不见他的人影。 沈长戈才没有心思管他什么时候回来,晚点回来更好。他不待见的妹妹,却是别人眼里的九天玄女下凡尘。每看一眼都觉得通体舒畅,就像嘴里含了一粒仙药,飘飘然。 沈长戈一动不动站在大殿外,望着韩婵的身影入了迷,三宝和他说话,一句都没有听见。 第15章 心性 不对劲儿! 三宝顺着他家大少爷的视线一瞧,就忍不住轻嗤了一声:“矫情!” 不知何时,韩大小姐戴上了幕篱,四名侍卫驱赶了大殿里的信众,独给他家小姐留出一块空地。 封屏儿扯出一块帕子,盖在蒲团上,韩大小姐才慢悠悠跪了下去。拜一拜,念一念,还没等佛祖感受到她的诚意,就利落地站起身来。 封屏儿又连忙上前,从腰间扯出另一条帕子,掸落韩大小姐裙摆上那些细瞧也瞧不见的脏东西。 既是这般金贵,为什么不提前跟寺庙打招呼,单独给你辟出一间佛室来呢? 既然来了,就别嫌东嫌西。既然觉得哪里都不舒坦,一开始就别来。 虽然韩大小姐没露脸,但身边有侍卫相护,有仆妇伺候,妖娆多姿站在大殿中央,仿若众星捧月。 惹得周围男女老少向她投来异样的目光,唏嘘一片,韩大小姐还觉得挺美呢! 小黑胖子三宝粗糙惯了,哪里见过世家小姐的金尊玉贵?他是怎么看都不顺眼,怎么看都不喜欢。 奈何,他家大少爷看得津津有味! “啥呀?” “有那么好看吗?” 三宝站在他家少爷身后一步远,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小声咕哝,阴阳怪气。 沈长戈没理他,提步迎向韩大小姐,温和道:“韩小姐,朝光兄有事先行,将小姐托付于在下,小姐想去哪里,做什么都可以,沈某相陪到底。” “什么?” 韩婵一跺脚,气愤道:“我哥哥也走了?” 沈长戈安慰道:“小姐不气,有沈某在,也能护小姐周全。” “哼!” “谁稀罕你陪呀?” “我自己也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韩婵提裙迈出大殿门槛,赌气似的,偏往人多的地方走。 “都不管我,都不是好东西!” “平日就知道约束我,不让我做这个,不让我干那个,说的怎么疼我似的,还不是随随便便就丢下我。” “把那些小吃每一样都给我包一包,还有那些小玩意儿,不管是什么,这门前卖的东西,每一样我都要有。” 侍卫们不敢怠慢,小姐要什么就去拿什么。 韩婵在人群里横冲直撞,沈长戈架着手臂,就像在追赶陪护一只乱窜的小白兔。 “这是什么东西?这么难吃?” “这种破烂玩意儿,我家的下人都不会用的!” 韩婵站在寺庙正门的台阶上,把侍卫们寻摸来的东西扔的到处都是,已有胆大的穷苦人正溜边捡拾。 沈长戈觉得站在如此显眼的地方,闹下去不好看,提议道:“韩小姐,我们去骑马,怎么样?” “哎……没什么好玩的,只能去骑马了……” 韩大小姐耍闹一阵子,还不过瘾,对着沈长戈依然没有好脸色,一副把他当成了韩府下人的姿态,先一步往南岭下的空地而去。 虽然过了立春节气,阳光也算和暖,但山地里还有成片的积雪没有融化,寒凉得很。 封屏儿害怕大小姐刚刚跑的一身热汗,吹着凉风,招了病灾。再见周围人烟稀少,便想叫她摘了幕篱,戴上斗篷围帽,却惹来韩婵劈头盖脸地训斥。 “哎呀,你烦不烦啊?管好你自己得了,我本来就心情就不好,却总来烦我。我就喜欢光着头,又不像你似的,丑得不能见人,我为什么要遮遮挡挡的?” 封屏儿快速垂下头,攥紧了拳头,连声说着:“是是……小姐莫怪!” “哼!” 韩婵见封屏儿俯首帖耳,难为她没意思,又将矛头指向了沈长戈。 “哎……你这人怎么看起来闷闷的,不像我哥哥爱说爱笑,也不像轻煦哥哥温文儒雅,你好无趣的样子……” 沈长戈正在检查马匹,韩婵的口无遮拦让他顺鬃毛的手一顿,脸颊轰地一下滚烫起来。幸好背对着他的小仙女,若不然,初绽春心的小伙子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沈长戈只顾着难为情,低头反省自己是不是真的木头一样不招人喜欢,完全没有在意仙女的刁蛮无礼。 三宝却在一旁鼓起了包子脸,眼神不善,盯着韩婵发射眼刀,咬牙腹诽,这是什么千金小姐?好没教养! 沈长戈的沉默,让韩婵又嘟囔了一句:“说你无趣,你还真无趣!” “韩小姐,好了!” 沈长戈清了一下嗓子,努力掩饰面上的羞赧,探出一只胳膊,想让韩大小姐扶着上马。 “我自己能行!” 韩婵还是一脸傲娇,憋着一股劲,偏要自己拽着马鞍往上爬。奈何她的手臂无力,脚上乱蹬,马匹甩着尾巴摇晃,她一紧张,一只手狠力拽马的鬃毛。马儿吃痛,长嘶一声,韩婵脚下也同时踩空,爬到一半,整个人就往地面摔去。 “啊……” 沈长戈长臂一伸,揽住了韩婵的腰身,揽进怀中,在原地旋转了半圈。 “别怕,有我在呢!” 韩婵搂着沈长戈的脖子,软软偎在他怀里,花容失色,更添了羸弱的美。两汪秋水似的眸子,万般依恋地与他对望,让沈长戈的心跳,一点一点加快,也让他脸上的血色愈发鲜艳。 “咯咯咯……” 韩婵缓过来,却没有立刻推开沈长戈,而是搂着他的脖子,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你也还好嘛!虽然无趣了些,但也真有本事,真不愧是武状元!” 沈长戈也跟着傻笑,但还顾忌着两人的身份,连忙松开手臂,低声回答:“韩小姐,过奖了!” “咯咯……” 韩婵退开沈长戈的怀抱,一只手却拖泥带水,又在男人的小臂上捏了一把。 “沈状元这手臂是铁打的吗?” 韩婵动作轻浮,眼神却是清澈的。 沈长戈被撩拨得四肢僵硬,还在心里替他的仙女辩解,韩小姐是无心的,她是个小孩子的脾性。 封屏儿立在一旁,眼露讥讽,心内骂道:“天生的荡娃,比娼妓还会发骚!” 三宝却是呲牙咧嘴,两步窜上前去,牵过马匹,把缰绳塞进沈长戈手中,瞪着眼睛,提醒道:“少爷,韩公子让你陪着韩小姐骑马,快快……别耽误功夫,说不定什么时候卫所有急事找你,一会儿就骑不上了……快快……说干啥就干啥……” 别扯那些没用的!三宝在心里碎碎念,什么玩意儿?一个有未婚夫,一个有未婚妻,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一点都不自觉,好说也不好听呀! 三宝冷眼瞧着韩婵坐在马上笑嘻嘻逗弄沈长戈,真是多看一眼就多一份嫌弃。 什么女人啊?还是千金小姐呢!他家老夫人身边伺候的大丫头都比她庄重。 这不会是个狐狸精变的吧? 专门来勾引他家大少爷的! 第一次与女子如此亲近玩闹,又是让他看第一眼就惊艳和喜欢的女子,沈长戈一整个下午都是晕乎乎的。 韩婵的言行有多么不妥当,让身边伺候的下人有多么鄙夷,沈长戈都没有丝毫察觉。在他眼里,韩婵就是仙女,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是超尘脱俗,率真可爱。 还没出正月,天光短,黑得早,烟花放了一半,韩朝光才急匆匆归来,对着沈长戈作揖道谢,随后带着疯癫了大半天的韩婵回了府。 “我说,我的大少爷,您可别忘了,男女有别,那个韩小姐定了亲,您也定了亲,您要和那个娇小姐保持距离,可不能瞎搞啊!” “再说那韩大小姐怎的那副德行?我虽然没什么见识,没见过千金贵女该是什么样子。但我总觉得,再差的小姐也比我们府中伺候的婢女要庄重点才对吧。您看看,那个韩小姐嬉笑无状的模样,可真是不好说。咱们遇到那么多江湖儿女,都没有她的言行大胆,真是不成体统!” 三宝一边伺候沈长戈洗漱,一边唠唠叨叨。 “不许说韩小姐的坏话!” 沈长戈的斥责,威胁不到三宝,他一边收起拾脏衣服,一边拉长音调,怪声怪气:“行行行,韩小姐是干什么都对,干什么都好,她是天上的仙女,我是地上的淤泥,怎敢说她不好呀?” 沈长戈擦好脸,扔了帕子,严肃道:“韩小姐就是被惯坏了,虽到了成亲的年纪,也没接触过太多人,还是小孩子心性,不能用世俗那些东西衡量她的言行……” “哎呦呦……您可别夸了,您说的那些就您自己信吧!” 三宝把手里的枕头摔在了床头,转过身来,逼近沈长戈,眯着小眼睛,质问道:“大少爷,您是不是忘了,您在吴县还有个未婚妻呢?” 沈长戈垂下眼帘,闷声道:“没忘……” “那您整天失魂落魄地想着那韩小姐,跟着她扯扯咕咕,是干什么呢?” 沈长戈面上挂不住,又要抬脚踹三宝,那小子却灵活地躲了过去。 “我没想怎么着,再过几个月,韩小姐和未公子成亲,我们就再也见不着了……” 沈长戈上了榻,拽过被子,对着三宝粗声粗气。 “我就是觉得她长得好看,每看一眼都心情大好,没有啥不轨想法,我知道对错,你少管着我!” “哼哼……” 三宝板起面孔,语重心长:“她再好看也是别人媳妇儿,您还是收收心思,多惦记惦记自己媳妇儿得了,扯那些闲蛋干啥?” 第16章 不配 “烦死人了,滚出去!” 沈长戈抽出枕头,砸向三宝,责骂道:“我和她再也见不着了,再想几日,我也就不想了,还用你个小孩伢子来告诉我该怎么做事吗?少跟我废话!” 三宝躲开枕头,抱起脏衣服,又哼哼了两声:“您知道就好,可不要被美色迷晕了脑袋,忘了自己是谁!” 沈长戈怒喝:“你小子找揍啊?” “不敢不敢……这就滚,这就滚……” 一见大少爷做势要起来打人,三宝转身就跑,他那三脚猫的功夫,确实打不过武状元的。 重新躺回榻上的沈长戈,望着床幔,稍许惆怅。算了,不想了,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各有各的生活。 仙女和月亮很美好,但只适合画在纸上,挂在天边,有闲情逸致了赏一赏,搬回家里,他不敢想,也没处放。 三宝所说不错,他该收收心思,也该准备成亲,好好过日子。 夜色如墨,已过了戌时,韩府,温暖馨香的女子闺房里,韩婵沐浴后,坐在铜镜前,欣赏自己的美貌。 封屏儿用木梳蘸着头油,小心翼翼地梳顺韩大小姐的秀发,不经意抬眼瞧见韩婵微微含笑,眼神迷离,似在回味些什么。 封屏儿暗衬,这模样就是书中所说的少女思春吧! “小姐的脸蛋长得美,这头秀发也是无人能比呢!” 封屏儿不吝赞美,让韩婵的沾沾自喜更加强烈了几分,而后她又接着奉承道:“我家小姐出门挡得严实,若是露着一张俊脸走在街上,不知要迷死多少人呢?” “呵呵……” 韩婵捧着脸娇笑,封屏儿觑着小姐的神色,玩笑道:“小姐别不信,你就想一想,今日在南岭骑马,那武状元的模样,就是被小姐迷住的。小姐给他一个笑,他的那张脸就红得像猴屁股似的,晕头转向。奴婢那时还担心,小姐再多冲他笑几次,把他迷倒在山地里,可怎么好呢?难道还让咱们的侍卫把他扛回来吗?” “哈哈……就是啊,我那时瞧着他可真够傻的!” 韩婵拉过封屏儿的手,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得意:“屏姨,那武状元是个傻的,就差把喜欢我写在脸上了,逗着他可真好玩!” 封屏儿凑趣:“我家小姐京城第一美的名声,可不是虚的,不光是武状元见你手足无措,就是那金尊玉贵的齐王,哪一次见你不是直了眼睛?就差流哈喇子了!” “是呦!” 韩婵甩掉封屏儿的手,再次捧着脸,对着铜镜照来照去,想起那些男人看她的眼神,心里酥酥麻麻的,妙不可言。 “可惜啊!” 韩婵自我沉迷了一会儿,随即又遗憾道:“我自小就与轻煦哥哥定了亲,让很多喜欢我的男人望而却步。父亲总是说不能与齐王走得太近,不能掺和到夺嫡之争。若不然,当王妃总比当个小太医的夫人来得威风,你说是不是?” “是呀!” 封屏儿存了坏心,附和道:“就凭我家小姐的品貌,嫁给一个小太医为妻,确实有些委屈呢!” “唉……有什么办法呢?” 韩婵自我开解道:“幸好轻煦哥哥人长得好,官位也不低,对我也宠着,勉强相配吧!” “唉……真的是勉强啊!” 封屏儿用干帕子擦拭韩婵发梢的油珠,轻轻开口,无尽地惋惜:“未公子的长相是不错,可是要和武状元一比,就落了下成。未公子长相俊秀,性情温柔,但他从小钻研医术,没练过拳脚功夫,身子文弱了些。不像武状元,长相刚毅,身子强健,往人前一站,满满的男子气概。所谓英雄配美人,奴婢瞧着小姐与武状元站在一处,像幅画一样……” 说者有意,听者也入了心,韩婵呆怔了一瞬,喃喃道:“武状元是好,与他在一起的感觉,是轻煦哥哥给不了我的……” 封屏儿转身铺设床榻,背对着韩婵偷偷撇嘴,心里骂着小贱人水性杨花,再次开口说话,状似无意,实则有心引导:“这女人啊,都不容易,嫁给谁就是一辈子。父母为你选了谁,你和他在一起感觉不好,也要对付着过。可是,别的女人委屈就算了,像小姐这样花容月貌万人着迷,还要和没有感觉的男人将就日子,实在可惜。要知道,和自己心仪的男子摸一下小手,都能回味好几日的美妙滋味,小姐成亲后就尝不到了,真是让人心疼啊!” “是吗?” 韩婵若有所思,莲步轻移到床榻边,轻言慢语,却是明晃晃的不屑:“武状元哪里都好,但他家世不行,还是个庶子。会些拳脚功夫,比一般男子威武些,但若与我谈婚论嫁,他是不配的。就他这种寒酸小子,使出吃奶的劲儿来,摸爬一辈子也当不了大官,还不如我做太医娘子呢!” 封屏儿服侍韩婵脱了外裳,嫣红色小衣勾勒着她玲珑的曲线,在晕黄的烛光下,肤如凝脂,更是诱人。 “不是还有几个月才成亲吗?” 封屏儿掀开被衾,扶着小姐上榻,一边掖被子,一边撺掇道:“你现在只是韩家大小姐,还不是未夫人。你喜欢和谁在一起就与他多见几面,又能怎样?未公子不知道,奴婢也不会多嘴,小姐高兴最重要!” “嗯……” 韩婵的芊芊玉指攥紧了被子边沿,美丽的眸子闪着兴奋的光芒,幽幽说道:“是呀!屏姨说得对,成婚前几个月,我是要四处游玩的。轻煦哥哥没有闲工夫,朝光哥哥又不愿意搭理我,我可以偷偷找沈家哥哥陪我,对不对?” 封屏儿痛快道:“对呀!小姐高兴就好。玩玩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不会有人发现的!” “屏姨会帮我的,对吗?” “当然啊!屏姨可是把小姐当成亲生女儿待的,小姐想怎么样,屏姨都会帮你的。让我的宝贝小姐在成亲前和那般英武的男儿花前月下,享受一番男女之爱,屏姨瞧着也高兴呢!” 封屏儿言辞恳切,韩婵拉着她的手好一顿感谢,一连声地念叨:“屏姨,你真好!” 什么叫好呢?本性就有瑕疵的小姑娘,自然分不清真好和假好。而且,封屏儿的“好”,韩婵才知道一点点。 夜色已深,韩婵睡熟了,封屏儿挑了挑灯芯,免得大小姐半夜醒来害怕。 她也累了一天,出了小姐闺房,刚刚掩好门,想到侧间歇息,就见有个小丫鬟闪进门来,低声道:“封姐姐有人找。” 封屏儿预感不妙,脚步一顿,轻声问道:“谁?” 小丫头垂首,悄声回道:“是老爷身边伺候的人……” “知道了!” 封屏儿打断小丫头的话音:“你守在小姐门口,听候差遣。” “是……” 小丫头乖巧应声,但偷偷瞄着封屏儿慢步离去的背影,却是眼神复杂,透着好奇也透着鄙夷。这府中谁不知道,封屏儿是前夫人的庶妹,是大小姐的女仆,更是韩广勇暗地里的相好。 封屏儿又何尝不知自己活的不像人,可是,她拿什么反抗呢?她有命离开韩府吗?离开又能怎么样呢?天大地大,根本无她的容身之地。 已是亥时中,万籁俱寂,寒风彻骨,封屏儿一小步一小步往韩广勇的屋子里挪,藏在袖子里的手攥成拳,指甲掐进肉里都感觉不到疼。 她曾经也是官家小姐,嫁的男人温良敦厚,家境殷实。他们也曾举案齐眉,相约白头到老。可惜好景不长,丈夫急病故去,她又没有一儿半女,在婆家受尽欺凌,举步维艰。 正在那一年,年长她八岁的嫡姐逝去,留下了一个幼女需要亲人照顾,韩广勇帮她扫平障碍,助她脱离婆家,接她入韩府。 她曾经心怀感激,往后日子,有处容身,无人欺她寡妇孤老,做韩府的半个奴才也认了。 可是,韩广勇心思不纯,欺她无依无靠,让她从寡妇变成奴婢,又变成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娼妓。 封屏儿抖着小腿,挪下床榻,弯腰捡拾散落一地的衣物,赤裸的腰臀,映入韩广勇的眼底,勾起他的淫邪,随手抓过一个物件就抽打过去。 “啊……” 封屏儿惨叫,歪倒抽搐,疼得满地打滚,招来韩广勇一阵哈哈大笑。 他喜欢把锦衣卫审犯人的种种恶劣手段,用在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弱女子身上,有意思! “屏儿是好样的,比后院那几个娘们好玩儿!” 韩广勇下榻,大脚用力一蹬,就将刚刚坐起身的封屏儿再一次踹倒,随即又踩在她的胸口上,缓缓碾压。 “若不是婵儿习惯了你的伺候,我还真舍不得让你陪嫁到未府去……” “哎呀……没法子,只能委屈我自己,素淡些时日啦,但屏儿要老实听话,不要惹我生气呀!” “记住,每月初一十五,自己偷偷回来,你我彻夜长欢,哈哈……” “穿好衣服,就赶紧滚!” 韩广勇闹累了,转回榻上呼呼大睡,封屏儿忍着全身伤痛,穿好衣裳,哆哆嗦嗦离开,一路漆黑和严寒。 忍了十一年,还是逃不掉吗? 封屏儿早就哭干了双眼,回到房中,用冷水投帕子,擦净了皮肤上的血痕,也凉透了身体里的血液。 她没有被韩广勇折磨死,她是被折磨疯了! 第17章 沉醉 转眼进了二月,皇帝陛下龙体大安,太孙的身子也恢复强健,笼罩着太医院的阴云散去,未轻煦有更多的精力陪伴他的小未婚妻。 沈长戈结交了新的朋友,心思也慢慢转移,开始钻研“官场”“派系”“权力斗争”。他不想一辈子只当个七品官,不想一辈子都窝在锦衣卫,不甘做一只皇城里的看门狗。 大家都在沿着各自的人生轨迹前行,那短暂的两次相会,即将变成过往云烟。然而,人在年少轻狂时,总会做一些伤人伤己的蠢事,走一段无法回头的弯路。 到了三月中旬,韩婵的嫁妆已经备齐,还有三个月就到婚期。大靖朝的风俗,新婚夫妻成亲前的百日内不能见面。 俗话说,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 “哼!” “轻煦哥哥怪听话的,什么成亲前见面对婚姻这不好那不好的话,他也相信。害的我春暖花开时节,却整日闷在府里,都快闷傻啦!” 韩婵一大清早起榻,头不梳,脸不洗,光着脚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摔摔打打,看什么都不顺眼。 “小姐,你是不是忘了一个人,他可是很愿意来陪小姐的!” 封屏儿跟在韩大小姐身后收拾残局,低声提醒。 “啊……对呀!” 韩婵眨了眨眼睛,立即想到了沈长戈,怎么把那傻小子忘了? “屏姨,你帮我想想办法啊!” 韩婵挽过封屏儿的胳膊,忧愁道:“没个由头,没有轻煦哥哥和朝光哥哥陪着,祖母是不允许我出府的……” “小姐不必烦恼,这事儿好办得很!” 封屏儿把韩婵按坐在梳妆镜前,一边为她挽头发,一边出主意道:“如今,天气回暖,百花盛开,我们家比花还娇艳的小姐闷在府里,实在不像话。城郊的韩家别院,有山有水有花草,小姐想去那里住上两个月,养养气色,做一个艳色绝世的新嫁娘,老夫人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呵呵……好主意啊!” 韩婵喜上眉梢,韩家别院周围人烟稀少,她可以足不出户,日日等着沈长戈前来,与她游山玩水,谈情说爱。 畅快两个月,神不知鬼不觉,再回来嫁给轻煦哥哥,才能了无遗憾。 “可是……” 韩婵忐忑道:“那沈长戈会来吗?若他胆小,对我的情谊不够深厚,不敢来,我岂不是白折腾了吗?” “小姐无需多虑,他会来的!” 封屏儿将妆匣里最昂贵的钗子,簪在韩婵如云的发髻上,而后扶着她的美人肩,与她一同望向菱花铜镜,淡笑软语。 “小姐的美貌天下无双,只需勾勾小指,沈家的毛头小子必会随传随到。” 韩府的主仆俩,存心不良,把沈长戈当成了婚前寻开心的玩意儿,一步一步仔细打点,煞费苦心。 四月初一,封屏儿陪着韩婵搬往京郊别院,半路上派了一个小叫花子,将一张小纸条辗转传到了沈长戈手中。 那一日午后,三宝如常在锦衣卫门前等着他家大少爷下值,望着气宇轩昂的沈长戈迎面走来,半大小子露出了慈父般的微笑。 三宝跟着沈长戈足有五年,他们相伴四处游历,行侠仗义,走遍大好河山,结交英雄豪客。 那般惬意风流的岁月,已经让穷小子三宝回味无穷。如今,他家俊美的大少爷在京城领着七品官职,一身华服,走在人群中威风凛凛,他也跟着沾光。 在老家谁不夸一句三宝命好,那可是武状元的长随。 这些时日,三宝眼瞅着他家大少爷越来越上进,他那个高兴啊!可惜他没读过多少书,不会形容。 但是,他相信,七品官只是暂时的。他家少爷明年就能升六品,后年五品,大后年四品。用不上十年八年,保管能混个一品大员当当。 真到了那个时候,三宝还是三宝吗?那也是贵人老爷啦! “嘿嘿……” “你怎么傻了吧唧的?” 三宝的白日梦做得正好,沈长戈迎面就是一巴掌。 “哎呀!” “我这是脑袋,不是瓜蛋子,这么打会打傻的!” 三宝捂着额头大声呼痛,沈长戈却提起他的衣领子,笑骂道:“你那脑子还不如瓜蛋子呢,长得再丑,还能尝个甜酸。你那里面都是浆糊,摔打摔打才能清醒几分,我是为了救你呀!” “哎呀……少爷官大就欺负奴才呀!” 三宝挣扎,掰扯沈长戈的手臂,想把自己解救下来,奈何武状元的臂力过人,拖着他就走。 “回去给我烧一桶热水,我要泡澡,再把今天的衣服洗干净,晚上我要吃打卤面加一整个烧鸡……” “我不干,我被打傻了,啥都不会干……” “那这个月的工钱没了!” “欺负人啊!欺负人……真不把下人当人呢!” 主仆俩拉扯打闹,往沈府的方向走,路过人群喧闹处,有一个小花子拦在了他们身前,试探着问道:“请问,是锦衣卫的沈总旗吗?” “正是!” 沈长戈颌首:“小兄弟,有何贵干?” 小叫花子没想到这位官爷这般平易近人,还能把他一个要饭的当成人来看,实在难得。 小叫花子立即呲牙一乐,露出了满口黄牙,邋里邋遢,却也带着质朴纯真。 “是有一位夫人叫我把这封信交给沈总旗!” “嗯?” 沈长戈讶异,怎会有人给他传信,还是一位夫人。从小叫花子手中接过信,打开一瞧,更是惊讶。 信上只有一行字:明日巳时,京郊西山五里亭相会,署名单字一个婵。 婵?是他认识的那个婵吗? 沈长戈不敢置信,晚餐的打卤面只吃了半碗,整个烧鸡一口没动,就攥着那张小纸条发呆。 去还是不去?一时竟拿不定主意。 私下与未婚女子相会,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若真是韩大小姐传信,会不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详谈呢? 不对,韩大小姐与他寥寥两面之缘,算不得相熟,怎么会有话谈? 可是,韩大小姐都不在意世俗礼法,约他相见。他一个大男人还扭扭捏捏,颇多顾及,似乎更是不该! 将近两个月的时日,沈长戈想起韩婵的次数越来越少,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海,又被一张小字条勾起了涟漪。 韩婵如月似花的脸,又一次入了他的梦中。 第二日一早,沈长戈对着早餐依然没有胃口,惹得三宝念念叨叨:“这是怎么啦?天气还没热起来呀,肠胃也不会生火气。昨日下值时,少爷还活蹦乱跳的,现在怎么跟霜打的茄子似的?” “不用你管!” “晌午,我和同僚们吃酒,不用你伺候,就在府中待着吧!” 沈长戈虎着脸,出了门,幽魂般进了卫所,说话做事也一直走神,同僚们都看出来沈总旗有心事。 沈长戈毕竟还年轻,别的事上倒算了,在男女情爱上,还是一张白纸,根本藏不住情绪,压不住欲望。 辰时末,沈长戈终于抵抗不了好奇,与上峰请了假,骑马直奔京郊西山五里亭。 韩婵真的等在山腰的凉亭里,远远瞧见沈长戈大步跨上台阶,越走越近,一把掀开头上的幕篱,小燕儿似的飞扑了过去。 “沈哥哥,我等你好久了……” 沈长戈接住韩婵,双手握住女人的小臂,心跳咚咚作响。他张了张嘴,竟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仙女投怀送抱,热情洋溢,让毛头小子蒙头转向。 沈长戈惊讶,不明白韩婵的突然亲密是为何,他好像还没从昨夜的美梦中醒过来。 沈长戈惊喜,因为他从韩婵晶亮的眸子里,窥见了少女见情郎的欢欣。 “沈哥哥,我就要成亲了,但我好像不太喜欢轻煦哥哥做我的夫君。奈何这是祖母为我定下的亲事,不嫁轻煦哥哥,到哪里也说不过去,可是……我心里就是有很多遗憾……” “沈哥哥,不怕你笑话,自从遇见了你,我才知道喜欢一个男人是什么感觉!” “沈哥哥,我还有两个月才成亲,我还不是未夫人,我喜欢和沈哥哥在一起的感觉。这两个月我们多见几次吧,让我在成亲前过两天顺心的日子,多看你几眼……” “沈哥哥,我们就在这山里赏花赏草,谈天说地,就享受我们两个人的时光,以后回忆起来,定是很美的……” 是美的!凡夫俗子够到了月亮,毛头小子牵到了心仪姑娘的手,美到忘乎所以。 十九岁的沈长戈,陶醉在韩婵的情话里,游弋在仙女的情海里,沉溺,沉沦,不知归路。 一连十多日,沈长戈早出晚归,还不叫三宝跟着。每日回到府中,话也不多,常常一个人偷偷傻乐。 事出反常必有妖,三宝多机灵啊,知道问也问不出来什么,第二日,他便悄悄跟踪他的大少爷。 辰时初进了卫所,辰时末离开卫所,骑上马出了城,来到一座山脚下拴好马,爬上台阶,在凉亭里与一女子相会。 两人游荡在山里,嬉笑玩闹了一个多时辰,沈长戈再次驾马回到城中。 这还了得? 三宝看着韩府的匾额,又气又急,直拍大腿,他家大少爷不要前途了,也不要命了吗? 沈长戈的年纪,出门会个女人,算不得什么大事,但也要看会的是谁家的女人。 会个小家碧玉,哪怕会个娼妓,都说得过去。为什么要会别人的未婚妻?还是一个出身高门的千金小姐。 无论是韩家,还是未家,都在京城里盘根错节,是在御前能说得上话的,捏死锦衣卫小官沈长戈,就像捏死一只蚂蚁。 第18章 祸水 沈长戈回到府中,天已擦黑,却不见三宝的身影,刚要出声呼唤,就听身后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满头大汗的三宝踏进屋来,转身把房门关紧,再面对他家大少爷时,急得脖子粗脸红,但还要勒着嗓子,恐怕别人听见。 “哎呀呀……我的大少爷,你可长点心吧,我知道你今日都做了什么,可不能再去了,那些人,咱们可得罪不起啊……” 沈长戈闻言,沉了脸色,斥责道:“三宝,你越来越不像话了,让你在府中呆着,你怎么还去跟踪我呢?” 三宝急红了眼,不管不顾地喊道:“我不跟踪你,能知道你那么混吗?” “哎呀?” 沈长戈抬脚就踹,高声怒骂:“小兔崽子,你是主子,我是主子?轮得到你教训我吗?” 三宝抱住沈长戈的小腿,跪在地上,哀求道:“少爷,你可以喜欢女色,你往家里纳十个八个妾,都没人管你。但你不能因为女色耽误前途,影响家族。三宝不懂得什么好赖,可也知道,你和韩家小姐纠缠没有好结果啊!” 没有好结果!一个十几岁的小跟班都能看明白的事情,沈长戈又怎会不懂? 只是……他第一次喜欢一个姑娘,恰好那个姑娘也爱慕他,这份情谊实在难得,叫他一时昏了头。 “我知道,是我任性了,明日我会和她说清楚,是最后一次见她,再肆意妄为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 沈长戈僵直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话说得明白,语气里却是浓得化不开的忧伤。 “少爷,最后一面也别见了,可不敢冒险啊!” “别管我!” 沈长戈心乱如麻,把三宝踹出房门,也没洗漱,更没有胃口吃晚饭,和衣倒在榻上,用被子蒙着头,一宿没睡。 “少爷,我在山脚等你,上去三言两语说清楚,就赶快回去……” 三宝苦口婆心,沈长戈抿着唇不作声,脚步沉重地踏上石阶,一点点接近他的小仙女。 亭子里一主一仆已等候多时,封屏儿一见沈长戈的身影,流露出了诡异的微笑。 “沈哥哥,你今日来晚喽!” 韩婵迎过来,挽住沈长戈的手臂,撒娇道:“沈哥哥,今日有风,你陪我去放风筝,好不好?” “好……” 沈长戈声音艰涩,对着韩婵的笑脸,实在不知分别的话,该如何说出口。 “沈哥哥,你今日要多陪我一会儿,去山坡下的空地放过风筝,还要陪着我骑马,我不让你走,你就不能走……” 韩婵拽着沈长戈往斜坡下而去,男人却静立在原地,没有挪动分毫。 “婵儿……” “怎么啦?” 韩婵稍许不耐,这男人今日怎的磨磨唧唧呢! “婵儿,若是我出身高些,或是我的本事再大一点,我一定会去韩府提亲,娶你为妻!” 男人感伤,女人无所谓道:“没关系的,只要你我有情,不能朝夕相对,也不必过多忧愁。我们还能相伴很多时日,我们快乐就好了,这些美好回忆将伴随终生,每每回味都是幸福,不是夫妻又有什么关系呢?” “婵儿……我们不该继续……” 沈长戈欲言又止,惹得韩婵蹙起眉头,冷了声线:“你究竟想说什么?” “婵儿,是我辜负了你的情意,我们到此为止吧!” “什么?” 韩婵勃然变色,真是岂有此理,她韩大小姐还没玩过瘾呢,却被一个穷酸小子先一步说到此为止,简直是奇耻大辱。 “你再敢说一遍!” 韩婵推搡沈长戈,尖声叫喊,男人以为女人和他一样难过不舍,立即拥她入怀,想要讲明道理,轻轻安慰。 只是,满腔的柔情被一声怒喝打断。 “放手!” 未轻煦疾步奔来,照着沈长戈的脸就是狠狠一拳。 武状元怎么会躲不开文弱书生的拳脚?只是理亏,不想躲罢了! 未轻煦怒急,揪住沈长戈不放,韩婵只顾在一旁哭喊:“轻煦哥哥,不要打架……”却是一句解释都没有。 随后而来的韩朝光拉开未轻煦,红着脸劝道:“轻煦,有话好好说,吵吵嚷嚷地惹人笑话,闹大了,对婵儿的名声不利!” 名声!一个女子的名节,何其宝贵! 韩婵直到此时才有一点紧张,她可不想因为和一低贱男人贪玩几日,而毁了与青梅竹马未轻煦的情谊。 怎么办?多说多错,不如装柔弱。 韩婵立即扑进韩朝光怀里,把脸埋在哥哥的胸口,缩起瘦削的小肩膀,呜呜咽咽的哭泣。 “哥哥……我好害怕……” 未轻煦连忙凑近,轻抚韩婵的后背,心疼得不行。这是他从小守护到大的小姑娘,美玉无瑕,天真烂漫,竟然被外男逼迫轻薄…… 未轻煦气得全身发抖,指着沈长戈怒骂:“你个畜牲,怎可辱我未婚之妻。你私闯韩家别院,对我妻动手动脚,是何居心?我看你这畜生是活腻了,你信不信,我不但可以弄死你,还可以让你们沈家在京城再无立足之地?” 沈长戈攥紧了拳头,压低头颅,歉意道:“未公子,一切都是沈某的错,是我觊觎韩小姐的美色,放浪形骸,有违礼法。但我对韩小姐发乎情止乎礼,并无过分之举。未公子若是有气,想怎么报复都可以,沈某绝无怨言,只是希望公子不要牵连无辜……” “混蛋……我不会放过你,也不会放过沈家……” 未轻煦再次栖身而上,一手薅住沈长戈的衣领子,一手对着他的脸不断挥拳,砸的沈长戈的嘴角流血。 “好了……住手……轻煦,你冷静一点!” 韩朝光推开韩婵,抱住未轻煦的腰身,阻止他再次施暴。 “长戈,我一直觉得你光明磊落,是个君子,你太让我失望了。我真没想到,你居然对我妹妹存着如此龌龊心思,还敢私下摸到韩家别院来,你是想毁了我妹妹……” “不是……” 面对韩朝光的斥责,沈长戈难堪至极,却没有继续为自己辩解,而是认下了所有。 “朝光,都是我的错,令妹是无辜的。是我一时鬼迷心窍,伤了所有人。我即刻便回锦衣卫辞官,明日就离开京城,绝对不会再出现在众位眼前!” “不……远远不够……我想让你死!” 未轻煦怒意滔天,想要再次扑过去,韩朝光立即挡在沈长戈身前,急言令色:“轻煦,不可意气用事,如今在山里,只有我们几个人知情。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就算是为了婵儿,也不可闹得人尽皆知……” 韩朝光扯过韩婵,把她塞到未轻煦怀里,一边推着他下山,一边劝道:“轻煦,婵儿受了惊吓,我们带着他回府,好好安慰,就当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你们就快成亲了,要高高兴兴的……快走!” 韩婵小鸟依人,搂着未轻煦的腰身,娇气道:“轻煦哥哥,我们回去吧,你们吵来打去的,婵儿害怕……” 未轻煦立时心软,搂紧韩婵轻声抚慰:“婵儿不怕,没事的,我们回去……” 两人走远,一直在旁看戏的封屏儿低头跟上,没人发现她眼底的恨意,恨得咬紧了牙关。 韩婵这小贱人还真是有福气! 沈长戈护着她,未轻煦信着她,闹成这样都能全身而退,真的是天生的祸水。 老天爷真是不开眼,两个赤诚好男儿被一个水性女子耍得团团转。 封屏儿心态早已扭曲,她不信邪也不服气,她绝不会让畜牲韩广勇生的淫娃女儿有好下场。 韩朝光对好兄弟叹息一声,也是无言,甩袖离去。 沈长戈站在亭子里,望向远方。 起伏的山脉,连绵到天边,山花野草的清香,弥漫在鼻端。 美景之下,孤寂之人,忧郁之情。 沈长戈想,未轻煦不找他麻烦,他也不想留在京城。 三宝牵着马,跟着他家大少爷身后往城内慢慢而行。 小伙子一路上也不说话,就撅着嘴抽哒,一会儿擤一把鼻涕,一会儿抹一把眼泪。 他就说这种事不能瞎扯,扯不出好结果。刚刚当了几天小官,风光还没享够呢,就得罪了两个大官家的公子。 这以后,官场还怎么混?京城都待不下去了,哪里还有前途?还怎么当一品大员? 主仆两人心事重重,蔫巴头耷拉脑,走到城门前,被一身着软甲的中年男子拦住去路。 “沈总旗!” 来人微笑抱拳,沈长戈连忙回礼,客气问道:“阁下是?” “在下姓杜名千和!” 杜千和,出身寒门,武艺高强,早早被齐王收入麾下,五品武威将军。 沈长戈带上几分敬意:“杜将军,幸会!” 杜千和哈哈一笑:“杜某有幸在比武大会见识过沈总旗的身手,惊为天人。只怪时机不对,若不然,杜某是要下场和沈总旗切磋几下的!” “杜将军过奖,他日若有机会,还请杜将军赐教两招。” “哈哈……改日你我兄弟相邀,定要酣畅淋漓战一场,今日我可是有差使在身的,耽误不得。” 有差使,还拦住他,这差使就是他沈长戈吧! 杜千和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笑起来爽朗淳朴。 沈长戈受其所染,心情也放松了几分,不由好奇问道:“杜将军可有事吩咐?” 杜千和直言不讳:“齐王殿下有请,不知沈总旗可否赏光?” 第19章 傻瓜 齐王?请他一个锦衣卫小吏做什么? 沈长戈面上犹疑,杜千和温言道:“沈总旗,齐王殿下很欣赏你的才能,也一直关注你的动向,更对你今日的遭遇有所耳闻……” 今日之事?齐王怎么知道的?难道他一直生活在别人的监视之下吗? 沈长戈心内一紧,眼光都凌厉了几分,杜千和神态自然,再次邀请:“沈总旗放心,齐王殿下最是爱才惜才。如今,有一个建功立业的好机会,殿下可助沈总旗更上一层楼!” 齐王刘北弦,二十出头,五官倒还俊朗,只是身材单薄,也略微矮小。 若不是从小生在富贵窝里,养的一身金贵之气,冷眼一瞧,就像哪个茶馆里跑堂的小伙计。 “哎呀……我们的武状元,快来快来,今日有幸结识,本王真是三生有幸啊!” 齐王一见沈长戈进门,连忙迎过来,搀住了他的胳膊,态度亲昵。 沈长戈不是无脑之辈,不敢大意,还是向下弯腰,将礼行完,恭敬道:“见过齐王殿下!” “不必多礼!” 齐王殿下虚虚地搀扶,满意笑道:“本王从不在意繁文缛节,私下里,长戈就当本王是自家兄弟,可随意自处。” “谢殿下抬爱!” “来来……咱们边喝茶边聊……” 齐王落座后,亲自给沈长戈斟茶,闲话道:“再过些日子,能这般安静喝茶,恐是不易……” 沈长戈端着茶杯,目露疑惑。 近两年,朝野上下一片祥和,齐王受圣上宠爱,不但可以不回封地,还可随意出入皇宫,何以说出不易之言? “长戈还不知道,三日前,历城传来军报,西疆六万大军犯我边境,将有一场恶战!” 沈长戈端着茶杯的手指紧了紧,齐王将这等军事机密告知于他,有何目的? “我皇兄陈王无兵亦无才,上书朝廷请求援兵。父皇拟派本王为征西大将军,十日后将率四万人马赶赴历城。兴许明早,旨意就会下达。” 齐王并不理会沈长戈的讶异神色,将他的茶杯再次斟满,语气温和又随意:“今日午后,本王听闻长戈与韩未两家公子生了些龃龉,想来长戈在京城待得不顺心,不如随本王去西疆大展拳脚,挣个功名回来,也能与那些贵族子弟平起平坐,岂不快哉?” “不知长戈意下如何?” 茶水入口微烫,热气冲到了脑门,沈长戈没有多做犹豫,两口茶下肚,便欣然应声:“末将愿助殿下一臂之力。” “好好好……” “我们兄弟携手,必能大败西疆!” 好男儿志在四方,窝在京城做个七品官,十年八年也难以熬出头,不如拼一把,给自己争一个人上人。 沈长戈离去后,齐王又召见了一个中年男人,长相普通,做平民装扮,开口所说皆是京城各个官员的私密之事。 “韩府怎么样啦?” “回王爷,韩公子将他妹妹带回府,训斥了一顿。如今,正在偷偷排查身边的下人,想要知道是谁给未公子传的密信,还没有查出头绪。” 齐王惋惜道:“韩朝光倒是个头脑清醒的,只是不能为本王所用。” 中年男子也忍不住赞道:“韩大公子确实能力出众!” “未府那边怎么说?” 中年男子叹息道:“未公子对自己的未婚妻十分信任,为了保护她的名节,没有声张,一如往常。” 齐王满面嘲笑:“呵呵……真是个傻瓜!” 中年男子试探问道:“王爷,要不要帮韩大公子一把,揪出那个封屏儿?” “别呀!” 齐王饶有兴味:“揪出她来,本王还怎么看戏呢?让他们尽情地耍闹,有多大本事都使出来,帮着韩大小姐快点从天仙作成烂泥,本王还留个通房的位置给她呢!” 与齐王熟识之人都知道,他从来不是良善之辈,表面谦和,背地里的阴私数不胜数。 他想要什么,必须抓到手。无论是江山,还是美人。 齐王回想每一次见韩婵,小美人举止端庄,眼神却极其魅惑。贪婪无厌、利欲熏心的男人,遇到了同类。 若不是大业未成,顾忌韩家,顾及身份,把韩婵那种女人勾到榻上,不费吹灰之力。 不过,也没关系,齐王看上的东西,躲不开他的算计。 他只需在一旁欣赏小美人作天作地,耐心等待她走投无路,终有一日,韩大小姐会跪求到他的脚边。 深夜,韩府,韩婵一口咬定是沈长戈对她起了色心,知她在韩府别院,日日来寻访,图谋不轨。 韩朝光知晓韩婵的本性,也了解沈长戈的为人,并没有细究。而是加紧派人将韩婵身边的下人都排查了一遍,却没有发现丁点线索。 “朝光……” 封屏儿一进门,就向韩朝光跪了下去,愧疚道:“朝光,都是屏姨的错,是我没把婵儿照顾好……” 韩朝光连忙上前搀扶封屏儿,温声劝慰道:“屏姨,快起来,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哎呀……朝光,你不怪我,我也要怪自己的。你上两次把婵儿托付给沈状元,两人嬉闹了两日,生了些不该有的心思,我是知道的,可是我不敢说呀!” “婵儿一直对沈状元念念不忘,去京郊别院那时,两人在街上又偶然相遇,竟是日日都要见一面。我在一旁陪着也是胆战心惊,但两人也没干什么出格的事情,我想着再挺两日,婵儿很快就要回府成亲,就再也见不着,就没事了。谁想到是哪个黑了心肠的,竟把这事捅到了未公子跟前……” “朝光,是屏姨的错,是我对不起你们的信任。可是,你也知道婵儿并不听我的话,我不敢拦着她。我更害怕多言多语,不仅要挨婵儿的骂,还要被你父亲……哎呀……呜呜……” 封屏儿欲言又止,再次滑坐在地,捂着脸痛哭。 “算了,屏姨不要自责,幸好没有酿成苦果,轻煦顾忌婵儿的名节也不会大闹。以后看住婵儿,绝不能让她离府半步,若她再耍性子,一点小事都快速报于我!” 韩朝光搀起封屏儿,心内怜惜。他妹妹韩婵对待姨母封屏儿,就像对待真正的奴婢,想骂就骂。他父亲韩广勇做下的恶事,更是罄竹难书,他也不是一无所知。 “屏姨,回去歇着吧!” 封屏儿满怀愧意,含泪转身,将要迈过门槛时,又被韩朝光喊住。 “屏姨……” “怎么?” 封屏儿回身,韩朝光望着她瘦削的面容,语气诚挚:“屏姨,请放宽心,朝光必会让您安度晚年!” “嗯……” 封屏儿笑着应了一声,再转过身去,勾着嘴角,容光灿烂,却有一滴泪珠滑落。 她的一身病痛,根本活不到晚年。 在临死之前,她没有本事杀了韩广勇,也一定要毁了韩广勇最宝贝的女儿。 四月二十八,沈长戈跟随齐王的四万大军赶赴历城。 四月二十九,吴县的家书送至京城,沈契在信中告知沈长戈,他与吴岁晚的婚期定在今年腊月十六。 这封信,来晚了一日,又被下人遗忘在空屋子里许多年。 沈长戈见到这封信时,已然白发苍苍,信纸泛黄,字迹斑驳,一触即碎。 可叹,可惜,可怜,人生不能重来。 六月初六,未轻煦与韩婵如期行礼。 未韩两家皆是高门,流水席就摆了三日,鞭炮轰鸣,祝福之声更是此起彼伏。 洞房花烛夜,温润如玉的未轻煦挑起了韩婵的红盖头,露出了一张艳压牡丹的美人脸。 “婵儿……” 未轻煦从记事起就知道,韩婵是他未来的新娘子,是伴他一生的妻子。他守着韩婵,从牙牙学语的胖娃娃,长到亭亭玉立的美娇娘,终于把她娶回了家。 “轻煦哥哥……” “婵儿……以后要叫夫君!” 未轻煦捧过韩婵的小脸,在她的红唇上落下轻轻一个吻。 “夫君……” 韩婵脸红羞怯,低声轻唤,让未轻煦的心柔成了一汪水。 “婵儿,把这个吃了……” “什么?” 韩婵惊讶,洞房之夜不喝交杯酒,递给她一个药丸子做什么? “婵儿,你年岁尚小,轻煦哥哥不想让你太早有孕,怎么也要过了十八岁。这粒药丸是我参照古籍研究了很久,集齐了四十多种药材炼制而成。既可以滋养气血,还能保证你一年无孕,又不会对身体有任何损伤。” 韩婵惊喜,一边欢快地说着谢谢夫君,一边抢过药丸含进了嘴里。 “慢点……喝口水……” 未轻煦连忙端来茶水,环抱着韩婵,服侍她喝水,满脸的宠溺。 “婵儿,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苦着了吧?” “不苦不苦……夫君最好啦!” 韩婵搂过未轻煦的脖颈,凑上樱唇,说不出的柔媚娇俏。新郎官心尖颤动,手上的茶杯倾倒,洒落一地醇香。 未轻煦是未家独子,婚前洁身自好,婚后也只有韩婵一个女人。 他爱韩婵,倾尽了全部心力,用光了所有运气。 他从来不曾想到自己会输,还输得那般凄惨。 未经苦难的他以为,韩婵是一轮明月,就应该被含在嘴里,捧在手心,疼入骨血。 丢了半条命之后,他才知道,韩婵是一只恶鬼,一头猛兽,一个吸人血的妖怪。 十几年的呵护与宠爱,新婚夜的避孕丸药,终究化作了刺向自己的刀剑,刀刀入骨,悔不当初。 第20章 悲喜 沈契一直在等着沈长戈的回信,从春等到夏,又从夏等到秋。婚期将近,却等来一张阵亡名单,沈长戈的大名赫然在列。 沈契病了,因为失去了最爱的儿子。 即使托了关系四处打探,千里之遥,得来的消息寥寥无几。他们说初秋时,沈长戈在西疆边城的一场战役中负伤,后与同行之人失散,落入深山,尸骨无存。他不被敌军俘虏,也难逃野兽爪牙。 吴六子也病了,因为失去了最好的女婿,他投在吴岁晚身上的银钱都打了水漂。 从沈长戈得了武状元,吴六子就满城宣扬她女儿是沈家的长媳,他是朝廷官员的岳父大人。 闹了那么大阵势,只差放鞭炮送女儿上花轿,新郎官却突然没了。 按照大靖朝的风俗,即使吴岁晚还没有过门,在名分上已经是沈长戈的媳妇儿。 就是吴家不想委屈女儿,不认这门亲事,也不会再有谁家来求娶吴岁晚。 腊月十六,吴岁晚出嫁,没有鞭炮,没有红绸,也没有喜烛,更没有一句祝福之声,她被一顶小轿子悄悄地抬进了沈家大门。 临行前,安氏和梅氏都红了眼眶,为了一个好女子孤独终老的命运伤怀。 吴六子也掉了两滴眼泪,因为想到这些年,全力培养吴岁晚成为大官夫人,撒进了不少银钱。 早知如此结果,那些银子干什么不好? 吴岁晚坐在小轿里晃晃悠悠,两手抱着一个小木箱子,也在默默流泪。 人间游荡十六载,沈长戈是她做过的最美的一个梦,只是来不及看清楚就碎了。 还不如镜中花和水中月,即使虚幻,还可回首。 她和沈长戈呢?没能见上一面,没能说上一句话,他们还是陌生人。 只留下一个英武的名字,还有一箱子送不出去的书信,证明吴岁晚的梦,曾经有多么美好。 吴家的院墙很高,沈家的院墙更高。 吴岁晚的日子像一潭死水。 抬头望天,望太阳东升西落。 低头写信,写她的喜怒哀乐。 沈家比吴家有人情味,如花岁月里,自愿守节的小女子,招来很多敬佩与同情。 吴岁晚自来孤单,搬到沈家后愈发沉静内敛。她唯一的享受就是在夜深人静时,守着如豆灯火,一横一竖一拐弯,认认真真写她的悲喜。 永远寄不出去的书信,她写了几十封,上百封。写多了,小箱子装不下,换了大箱子。 只是那一笔字,却是怎么都练不好。 吴县人家的日子无波无澜,死气沉沉。京城里的韩未两家却是突遭大劫、家破人亡。 “卢氏刚刚多大年岁,不是老糊涂吧?整日找我的麻烦,不是这不对,就是那不好,妄想用婆母威严压制我,让我变成乖乖小媳妇儿,她做梦!” “我就不生孩子,我就要轻煦哥哥再给我制十粒八粒药丸子。我就不给他们生,我让她到死都抱不上孙子!” “婆母怎么了?我祖母可是圣上亲封的二品诰命,比她高了好几个头,我明日就回娘家告上一状,让我祖母给她点颜色瞧瞧!” “我是韩家嫡女,我在娘家就是这么活的,我韩家比他未家势大。她卢氏扯着多大的脸,想让我守未家的规矩,真是不知所谓!” 韩婵出嫁以后,依然我行我素,常常睡到日上三竿,别说给公婆请安,府中事务更是没有一样处理的来。 但是,我干不好,我不干,这个事儿也得我说了算。 卢氏没有放掌家权,韩婵回娘家闹过一回,说未家不把儿媳妇当回事儿。韩婵的祖母仗着身份在贵妇圈子里给了卢氏很大没脸,婆媳两人的矛盾慢慢发展到不可调和。 其实,韩婵能够在未府肆意妄为,她最大的倚仗不是娘家,而是未轻煦的偏爱与偏宠。 韩婵本就不是卢氏要娶的媳妇,是未轻煦的祖母生前定下的婚约。 虽然卢氏对韩大小姐颇有成见,但顾及着孝道,念着儿子对她确实真心喜欢,也就不情不愿地把她娶回了家。 卢氏为人刻板,是女戒女则最虔诚的信徒,但心思清正,对韩婵从来没有过故意为难,对她的小毛病更是诸多包容。 只是作为婆母,看不顺眼的时候,总要对儿媳妇的言行规劝几句,想让她尽快改了骄纵脾性,把未府的事务接管过去,做起一个真正的当家媳妇。 奈何,韩大小姐把卢氏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你夸我十句,我都不见得高兴,但你有一个字眼听的我不顺耳,那都是你的不是。我就要找夫君告状,我还要回娘家告状。 成亲不过大半年光阴,韩未两家生了嫌隙还不够,未轻煦与母亲之间也不复从前亲近。 卢氏常常念叨,这哪里是娶了个媳妇儿?这是娶回家一个灾星。 今日有一个二品官员家的公子娶妻,原本韩婵应该跟着婆母出门交际,只因昨晚睡得不好,今早起来没有多大精神,就又耍起了小孩子脾气。 卢氏在马车里等了她两刻钟,派人去催了好几遍,就差婆母亲自去请。耐心耗尽之时,韩婵才打发一个婆子过来回话,儿媳妇不想去,婆母自便。 何止是任性啊!卢氏气得肺子都快炸了,强撑着体面应付了外人,午后回到府中,再次差下人招呼儿媳妇到她屋里说话。像卢氏那种死守规矩的人,最爱讲道理,不讲明白不痛快。 但是,韩大小姐却不肯赏脸,对着婆母派过来的嬷嬷,无所顾忌地吵嚷了一通。 “滚出去,把我刚才的话传给卢氏听一听,一个字都不许落,我倒要看看,她能把我怎么着?” 老嬷嬷灰溜溜地退出了韩婵的院子,回到卢氏屋里,也不敢一五一十回话,只说少夫人又耍了脾气,不肯前来。 至于那些不敬的字眼儿,老嬷嬷自动忽略,打算烂到了肚子里。 因为她知道,就算卢氏听了,也只能干生气,却拿那儿媳妇没办法。 闹不好,卢氏和未轻煦母子之间又是一顿争吵,伤人伤己,还闹不出个里表。 除非想休妻或者和离,彻底和韩家闹翻脸,闹得整个京城看笑话,若不然,家丑不可外扬,总有一个需要退让。 老嬷嬷想,她帮着瞒几句,让老夫人清静一会儿,闹个好身体比啥都强。 最关键的人物是大公子,就像猪油蒙了心,大事小情都偏帮自个媳妇儿,谁也没办法。 下人们有眼色,少夫人就是趁着大公子不在家作上了天,也都当自己眼瞎耳聋,没看见也没听见,更无人敢声张。 卢氏年轻时就受自己婆母的闲气,总算伏低做小把婆母伺候下世,刚过了没几天消停日子,又迎娶了婆母定下的媳妇,接着受儿媳的闲气。 虽说养了个儿子,但小时候有婆母抢着带,长大成亲又围着媳妇转,跟没有一样,除了惹气就是惹气。 大家都喜欢看男人为自己媳妇儿撑腰,但也没有未大公子这种撑法。这是搬家里一个王母娘娘,还是泼猴变化来的,有事没事就要大闹天宫。 未轻煦是未家的独子,是下一任当家人,只要未大公子护着,韩婵这只人憎狗嫌的泼猴,就是下一任当家夫人。 未府人的同情和嫌恶,也只能在暗地里。谁放着消停日子不过,去多言多语惹麻烦呢?主子们爱耍就耍呗,全当看戏。 “你瞧着吧,晚上还要闹一出的,不闹就不是她韩大小姐了!” “嗯嗯,你说得对,咱们老夫人真可怜!” “你说咱少夫人不会是狐狸精变化来的吧?给咱大公子施了妖法,让他整日五迷三道的,连是非对错都分不出来了,还能写明白药方吗?” “哎呀,别说那话,有可能是韩大小姐上辈子积德行善,或者是咱大公子欠了她的,人家有福!” “也是啊!那些好女人遭一辈子罪,也没人惦记没人爱。这作天作地的小妖精,越作越有人疼,没处讲理呀!” “快点散了吧,散了吧,咱们就是做活的命,可别让少夫人抓住咱啥把柄,那可是未府一霸,咱们得罪不起的!” 卢氏很忙,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需要过问,若真跟儿媳妇生气,气三天三夜也气不完,随便她去吧! 然而,东风不吹了,西风还要可着劲儿的刮。 “小姐做得对,太解气了,做媳妇儿的要想在婆家过得好,就要会吵会闹。别管老的少的,让他见了你呀,吭都不敢吭一声,那才叫本事呢!” “小姐加把劲儿,要让外面都传未家的媳妇厉害,要让那些与你年纪相当的小姐妹羡慕,你在婆家一手遮天!” 对于韩婵的胡闹,封屏儿一直冷眼旁观。等到所有人都退去后,她捧上韩大小姐爱吃的甜点,奉承了一通后,又极力怂恿道:“小姐心里不痛快,可千万不要憋着,把自己憋出毛病来,岂不是让婆家人顺心如意嘛?等姑爷回来了,小姐要撒撒娇,倒倒苦水,让你夫君帮你去教训婆母,免得卢氏再来招惹你!” “哼!” 韩婵懒洋洋歪在贵妃椅上,伸出殷红小巧的舌尖,舔舐嘴角的糕点碎渣,神气道:“还用你来教我?别说一个小小的卢氏,就是再来个赵氏、王氏、田氏、孙氏,谁也别想把我怎么着。上次我回娘家,祖母可是告诉我了,谁欺负我就让我骂回去,让下人打回去,有她老人家给我撑腰呢!” “嗯嗯……小姐有福气,老夫人可是能在御前说上话的诰命夫人,谁来招惹小姐,那就是活够了呀!” “咯咯……” 韩婵捂着嘴,一阵娇笑,投向封屏儿的眼神里是满满的轻蔑。 “瞧你那没见识的傻样儿,我是只有娘家撑腰吗?你不知道轻煦哥哥有多听我的话吗?” “哦哦……” 封屏儿做恍然大悟状,连声恭维:“小姐确实厉害,我还真没见过谁家小媳妇儿,能把夫君收拾的那般妥帖。小姐是个顶顶聪明的,我若是早些年有小姐这道行,也不至于在婆家遭那么多罪呀!” 韩婵得意洋洋:“知道就好!” 第21章 暴君 晚间,未轻煦回了府,刚刚踏进卧房门,韩婵便扑进了他怀里,哭唧唧道:“夫君,你可回来了……嗯……啊……” “怎么了,婵儿?” 未轻煦手忙脚乱去捧韩婵的小脸,见他小兔子一样红着眼睛,立即心疼起来。 “夫君,婆母今日又找我的麻烦,还派一个老嬷嬷过来骂我,下人们都在看笑话,我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呀?” 韩婵颠倒是非的本领,一天天渐长。美人垂泪,满面凄楚,三天两头就要扮一回受气小媳妇儿。 未轻煦的心头划过一丝燥意,他在宫里当差并不轻松,贵人们都很难伺候,每天都是绷着一根筋在外周旋。回到家里,韩婵高兴还好,若有一点不顺,就要抱着他诉苦,哭个没完没了。 未轻煦也很清楚,家里的每一次纷争,韩婵并非一点错处都没有。但在他心里,韩婵还小,被惯坏了,她还不知道作为妻子和儿媳该承担怎样的责任。 作为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作为她的夫君,应该包容她,给她成长的时间。 也许再长一岁,她就懂事了。 未轻煦比韩婵还要天真,他把妻子的任性妄为当成无知懵懂,还在幻想她有朝一日能够真正地长大。 他想象过夫妻携手,琴瑟和鸣,却不曾想过,韩婵的一切言行皆是故意,是本性暴露。 “婵儿,别难过,我会去和母亲说……” “只是说一说没有用的,婆母总是趁你不在家时,各种难为我。我不愿意做什么,她偏要让我做什么……” 韩婵推开未轻煦的怀抱,转过身去,缩着肩膀,呜咽道:“夫君就会哄我,你每次都说帮我,但婆母却一点不曾收敛。我今早身子不适,晚起了一会儿,她都要派下人来骂我,有她这样做人母亲的吗?” 未轻煦搬过韩婵的肩膀,再次捧过她的脸,耐心道:“婵儿,那是我的母亲,心肠不坏的。我们为人子女,长辈再不好,也要包容一点。如若你们发生一点矛盾,我就闯到母亲院子里,对她发脾气,指责她的不是,我又如何在人前立足?” 韩婵一听这话可就不乐意了,立即狠力拍开未轻煦的手掌,尖声质问:“你是什么意思?你母亲没有错吗?我就活该受欺辱,我要你这个夫君有什么用?” “婵儿,别生气,我不是那个意思!” 未轻煦再次伸手想要搂抱妻子,韩婵却对着他推搡拍打。 “你就是那个意思,想让我忍着受着,让你母亲随意欺辱。你讲究孝道,就要让媳妇受气,你不是好夫君,你太没用,我不要你了……” 未轻煦沉了脸,怒斥道:“婵儿,不要总耍小孩子脾气,什么话都说……” “啊……” 韩婵跺着脚,又哭又叫:“你还凶我,你对我一点都不好。自从成亲后,那个温温柔柔的轻煦哥哥就不见了,未府里的每个人都欺负我,你也欺负我……” “不是的……” 总是这样,说不上三五句话,不顺韩婵的心思,她就大吵大闹。未轻煦狠不下心肠,即使妻子是错的,也会极力安抚。他不想为了争一时的对错,让韩婵觉得委屈。他想让妻子一直顺心如意,想到白发苍苍之时回忆从前,都是两人的花好月圆。 未轻煦压下心头的烦躁,不顾韩婵的挣扎,将她紧扣在怀里,柔声哄道:“好了好了,婵儿不哭,咱们别吵,我明早去给母亲请安时,会和她把道理讲明白。以后你就在自己的院子里,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做什么都不需要听母亲的,好不好?” “不好不好,你骗我的,你就是向着你母亲,根本不疼我……” “疼的,夫君不疼你,疼谁呀?” 妻子无理取闹,丈夫无限包容,未府的下人看这场戏都看腻了。 “大公子,老夫人派嬷嬷过来传话,等着大公子和少夫人一起用晚饭呢。” 封屏儿在门外提醒了一句,韩婵立刻喊道:“不去不去,以后我就在自己院子里吃饭,我哪里都不去……” “好好好……不去不去……” 未轻煦朝门外吩咐道:“去回老夫人,今晚我们在自己院中用饭,明早也不用等我们。” 门外的老嬷嬷自然听到了小夫妻的争执,回话时简单地说了两句。 围坐在餐桌前的老夫妻俩同时叹息了一声。未院使忧愁道:“轻煦未成婚前,我就对韩府千金性情骄纵有所耳闻。我那时还想啊,两三辈里才出这么一个闺女,韩家宝贝些也是有的。却没想过她为人媳后,还是这般目无尊长、任性乖张。轻煦也是没出息,任由他媳妇儿胡闹。这般不成体统,未家交到这小两口手中,岂不成了京中的笑柄?” 卢氏亲自为夫君添饭,温声劝慰:“小孩子嘛,再过几年,生儿养女之后就会懂事的。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还是多顾着自己的身子,多替你儿子撑几年吧!” 未院使抚了抚自己的胸口,苦笑道:“是啊,我还得撑几年,助轻煦在太医院再升两级呢!” 卢氏从不向夫君抱怨内宅之事,纵有烦恼,也是自己强撑过去,因为她知道自己夫君的不容易。 所谓伴君如伴虎,当今圣上年老,皇孙年幼,稍有差池,太医院诸人最先遭殃。 况且,未院使身有固疾,做妻子的,更是多有体谅。 三月初的京城,比往年寒凉些。山坡树林里的积雪尚未融化,各处小水洼,晚间还会上冻。千家万户一如往常,早早熄灯睡觉。 夜色静谧,满天繁星闪烁,一人骑快马穿过冷寂的长街,直奔宫门。 “荣城密报!” “八百里加急!” 亥时末,御书房里灯火通明,皇帝陛下干瘪的身体裹在厚实的棉衣里,还是止不住哆嗦。 是夜风寒冷,更是对魏王在荣城集结两万兵马直逼京城的愤怒与恐慌。 “老二真是好样的!” 皇帝陛下的胡子乱抖,将手中的信纸狠力揉搓成团,咬着牙哼笑道:“他可真是着急呀,都等不得朕咽气,就敢起兵造反!” “无耻牲畜,为臣为子都当千刀万剐!” 福海公公立在一旁,弯腰埋头,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当今圣上可是因为小宫女在他面前摔了一只茶杯,就要砍人手脚的暴君。 “宋定波!” “末将在!” 御林军统领宋定波连忙上前领命。 “即刻带兵抄了宁安侯府,一个活口都不许留!” “是,末将遵命!” 宋定波走出御书房,正与锦衣卫指挥使肖北海迎面相撞。两人眼神交汇,一息都不敢停留,错身而过的瞬间就已明白,今晚又是一场无情杀戮。 宁安侯是已故锦华大长公主的长子,是当今圣上的亲外甥,更是与魏王书信来往最密切的叛臣。 福海公公料想,凡是跟宁安侯府有关的人家都将受到牵连。 果然,皇帝陛下沉声问道:“宁安侯府的姻亲都是谁家?有实权者又是谁家?” 肖北海答道:“宁安侯一妻三妾,四子六女,长子娶亲兵部左侍郎的嫡长女,次子娶亲工部尚书嫡幼女,三子正在议亲尚未婚配,四子年幼。宁安侯嫡长女刚刚出嫁一个月,嫁于吏部尚书的嫡次子。庶长女定给了锦衣卫佥事韩广勇的嫡长子韩朝光,婚期定于今年六月……” “韩广勇?” 皇帝陛下思索了一瞬,呵呵笑道:“朕怎么把韩家忘了?那两个老奴才对长姐最忠心,想必对长姐的亲子也是肝脑涂地。他们的儿子还在锦衣卫里混了个官职,随时就能对朕下手啊!” 肖北海静立垂头,不敢言语,圣上的性情本就多疑,锦衣卫的身份更是特殊,惹人忌惮,韩家危险了。 “兵部左侍郎,工部尚书以及韩家,意图谋反,即刻抄家,一个活口都不许留!” “是,微臣领命!” 肖北海离去后,皇帝陛下的神情略微放松,对着摇曳的烛火,自言自语道:“现在就剩下宁安侯那个嫡长女没有处置,朕再等等,看看吏部尚书怎么表现。若是表现得好,朕就饶了他家,表现得不好,朕想个什么招子治他们呢?” 御林军与锦衣卫同时出动,声声惨叫划破了宁谧的夜空,温热的鲜血融化了水洼上的薄冰。 家家户户闭门熄灯,男女老少都躲在黑暗中瑟瑟发抖。都知道出事了,皇帝陛下又大开杀戒了,都在等着天亮。 子时末,肖北海和宋定波回来复命,一个时辰抄了四府,诛杀一千三百五十一口。 皇帝陛下除了心头隐患,京城暂时安全,再听到无辜惨死的人口数,心情大好,居然哈哈笑出声来。 “好好好……死得好!” 福海公公换下一壶茶水,正有一个小太监在御书房门外招手。 “怎么了?” “公公,吏部尚书携嫡次子带着宁远侯嫡长女的尸首跪在宫门处,要向陛下请罪!” “知道了!” 福海公公转身向陛下通禀,面上不显,心中感叹,吏部尚书还真狠呢! 但是,谁有什么办法呢?为了保全家族,换了其他人也会作此选择。 皇帝陛下听闻吏部尚书所作所为,甚是满意,直夸他识时务。 “还有漏网之鱼吗?” 锦衣卫指挥使肖北海连忙回道:“韩家女儿去年六月嫁给了太医院院使的独子未轻煦。” 按大靖朝的律法,娘家犯事,出嫁女大多不受牵连。但有吏部尚书对宁安侯嫡长女的处置在前,肖北海可不敢隐瞒韩家还留有一女的事情。不定哪一天皇帝陛下想起来,治他个欺瞒之罪,可是不值当的。 第22章 宫刑 “太医院院使啊!” 皇帝陛下的脸色冷了下来,韩家在锦衣卫护着皇城安危,未家在太医院管着天子康泰。他们若有异心,皇座上的人随时可以驾崩。 抄了未家? 念头在皇帝陛下脑中微微一闪,就听御书房外呼喊:“历城大捷,历城大捷……”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皇帝陛下也是忽悲忽喜。 魏王敢在此时集兵造反,就是因着齐王带着靖朝大半兵马在历城抵抗西疆。他想趁着京城防守薄弱,弑父夺位。 如今历城大捷,若是圣旨下达,齐王十日之内便能班师回朝,荣城兵变已不足为惧。 “哈哈哈……” 皇帝陛下心头的大石顷刻间粉碎,扬声吩咐道:“福海,从朕的私库支出五千两白银,给御林军和锦衣卫论功行赏!” “是!” “谢陛下隆恩!” 肖北海和宋定波连忙跪地叩首谢恩。 “好了,都退下吧,朕也乏了……” 皇帝陛下起身,福海公公连忙上前服侍,今晚就歇在御书房后的寝室。 “告诉吏部尚书,让他回家去吧,朕知道他忠心!” “是……” 福海公公伺候陛下宽衣,心里七上八下,因他自来与太医院未院使交好。以皇帝的脾性,不会轻易饶了未家。 福海公公仔细观察陛下的神情,认真听他的话音。若是能够知晓几分圣意,一定偷偷给未院使报信,让他好做打算。 “未院使若是能像吏部尚书一样聪明,朕就饶了他们。谁让他运气好呢?朕刚刚想抄了他的家,便传来历城大捷的喜讯。朕决定这个月都不杀生……” 皇帝陛下六十有三,大怒大喜大半宿,早已精疲力竭,脑袋挨着枕头,嘟嘟囔囔,一会儿便睡熟了过去。 福海公公悄悄退出房门,走下台阶,吩咐小太监听着皇上的动静,精心些。而后便疾步出了院门,招来自己的干儿子小凳子,让他快速出宫,给未院使传话。 “一定要向未院使说明,吏部尚书对宁安侯嫡长女的处置方法,不然会大祸临头!” 小凳子不敢耽搁,丑时二刻便敲开了未府的小角门。 韩府与未府就隔了一条街,抄家灭门的动静,方圆二里地的人都听得见,也只有韩婵被未轻煦保护得太好,依然睡得香甜。 四周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夜风寒凉,钻透了衣裳。 封屏儿守在韩婵的房门外,眼巴巴望着韩府的方向,无声地哭,也无声地笑。 哭,她终于在如猪似狗般的岁月里熬出了头,却没能手刃仇人,不够解恨。 笑,韩婵再也没了倚仗,余下的日子,她是怎么疼的,也要让韩婵怎么疼。 未家父子知道韩家完了,但从来没想到一个时辰后,会祸临己身。 “不不……不可以的,婵儿没有做错任何事,谁都不可以动她!” 听完小凳子的叙述,吏部尚书抬着儿媳妇的尸体在宫门前请罪,圣上才饶了他们全家的性命,未轻煦立刻惊慌大喊。 未院使和卢氏沉默下来,也没了主意。一辈子都在研究医术,救死扶伤,从来不知如何害人。 韩婵进门后,有诸多不是,老两口连一句重话都没有说过。若现在为了自保,害了儿媳的性命,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但是,不领圣意,留下韩婵的性命,天亮之后,整个未家也就没了。 “轻煦,圣上是个什么品性,你又不是不知,既多疑又记仇……” “我不管,我只要婵儿活着,我要她好好活着,谁都不能害她,生死我都要和她在一起……” 卢氏的话还没说完,未轻煦便急忙转身,他要带着婵儿逃走,逃到天涯海角,他要与妻子同生共死。 “夫君,你瞧,这般有情有义的男人,是咱们的儿子……” 卢氏笑着流泪,未院使捉住妻子的手,慢慢摩挲,即使无言,却情意深重。 可怜天下父母心! 未家夫妇只得了未轻煦一个儿子,只盼着他好。哪怕在生死存亡之际,宝贝儿子完全把父母忘在了脑后,他们也无怨言。 未轻煦为了那不值钱的男女情爱抛弃了所有,也终将被无情抛弃。 他受尽折磨的短暂余生,夜夜梦魇。 若是重来一次,他一定要亲手执刀,毫不犹豫地了结韩婵的性命。 京城有宵禁,要到卯时初才开城门。 未轻煦生性纯良,从小到大学的都是治病救人,接触到的都是豪门贵胄,突然天降横祸,砸晕了他。 曾经的温润公子,如丧家之犬一般,领着韩婵四处逃命。 跑到哪里,跑出多远,以后怎么活?未府和他的父母又是什么下场?未轻煦全然不顾。一个年轻的男人,一颗赤诚剔透的心灵装满了韩婵,又怎能分出心力来顾及父母,怎能有本事躲开锦衣卫的追捕? 皇宫的清晨,因着昨夜几个朝廷重臣抄家灭族,宫墙缝隙里的阳光都透着一片冷冰冰。 “朕从前就说过,未院使家的公子生得好,医术也得未院使真传,甚是高超,是个难得的俊才。可惜皇家没有适龄的公主,若不然,朕定是要招为驸马的。” 被绳索五花大绑的未轻煦匍匐在地,不敢出声。他想,今日定是难逃一死,但愿能和妻子死在一处,但愿父母平安。 从子夜到黎明,从拼命逃跑到求生无望,未轻煦终于想起来,他不仅为人丈夫,还为人子女。 福海公公围着长长的案几,小碎步紧着忙碌,忙着给陛下布菜,忙得额头上浸出了冷汗。 皇帝陛下心情舒畅,早起听说未轻煦带着韩家女儿跑出了京城,还呵呵笑了几声,说了一句有意思。 福海公公记得,昨晚临睡前,陛下说过,一个月之内不杀生,想来未府诸人的性命无碍。因为他了解圣上的为人,残暴是真的残暴,但说过的话也真的是金口玉言,从不落空。 只是,圣上不杀人,不代表他不折磨人。常在御前伺候的宫女太监都知道,圣上若是叫人把你拖出去砍了头,你真的要谢恩。因为更多的时候,当今皇帝陛下更喜欢让他看不顺眼的人生不如死。 辰时一刻,皇帝陛下准时准点用完了早膳。 未轻煦连夜出逃,精神紧张又冷又饿,身上的绳索捆绑太紧,勒缚得手脚麻木,倒在冰凉的地面上瑟瑟发抖。 “哎呦,真是可惜了!” 皇帝陛下慢悠悠踱步过来,脸上挂着一个花甲老人应该有的慈和笑容,一副长辈关怀的口吻说道:“未公子的才貌皆是上乘,就算不能与皇家公主相配,也该娶个高门贵女,何苦为了一个罪臣之女自毁前程?” 未轻煦一半脸颊贴着青石地面,无力抬头,眼睛只能盯着皇帝陛下的靴子。他心间迷茫,颤抖了几下嘴唇,却不知如何回话。可能一不小心,一个字眼说错,就会惹怒这个暴君,只能选择沉默。 “唉……” 皇帝陛下的语气里,有无尽的惋惜:“未院使医术高明,在朕身边伺候了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朕不能因为他与叛臣结了亲家,就难为于他的儿子……” 未轻煦还年轻,也还太单纯,听闻老皇帝所言,连忙恭敬回道:“谢陛下开恩,臣自知有罪,但此事与臣的父母无关。微臣愿意接受任何惩罚,只求陛下放过臣的家人……” “哦?” 皇帝陛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你是未家的独子?” “是……” 皇帝陛下的好奇心很重:“朕听闻你与韩家女儿感情深厚,可是真的?” “微臣与发妻是青梅竹马,相约白头……” 皇帝陛下哦了一声,似是有所领悟,拉长语调,戏谑道:“那你们也曾相约不离不弃,同甘共苦啊?” “是……” “你与韩家女儿可有子嗣?” “没有……” “韩家女儿有罪在身,你可愿意写一封休书?” “不……臣妻年龄尚幼,不谙世事,她有任何罪过,微臣是她的夫君,都愿意担下来……” 皇帝陛下呵呵笑得更大声:“哎呀,都说这世上痴情女子多,朕今日也是开了眼界,见到了一个惊才绝艳的贵公子对待罪臣之女也情比金坚,甚是感动啊!” 未轻煦心中升起不安,总觉得老皇帝的周身散发着阴森诡异的气息。 一丈外垂首静候的福海公公,已经不只是额头冒汗,整个后背都湿淋淋。 皇帝陛下背着手,围着未轻煦转了一圈,朗声夸赞道:“好好好,俗话说,百年同舟,千年共枕,都是人间绝美之事。朕猜想,韩家小姐是修行了万年才能嫁你为妇!” 清晨的阳光裹挟着初春的寒凉,只能将空旷的宫殿照亮,却驱散不了皇帝陛下声音里的冷冽。 “既然未公子情深意重,朕便网开一面,饶了你全家的性命。你这百年一遇的情种受过宫刑,就回府与韩家女儿团圆吧!” 宫刑?福海公公猛然抬头,见皇帝陛下面带微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求情的话卡在了嗓子眼儿,终是没有说出半个字来。 未轻煦愣了一瞬,身体在青石地面上微微蠕动,喃喃求道:“陛下,请赐微臣一死……” “呵呵!” 老皇帝笑得慈爱,语气里都是玩味:“别呀,朕可做不出来棒打鸳鸯的狠事,更不能让你们夫妻生死相隔。养好身子后,就跟着福海身边做事,以后都不用传伶人演什么才子佳人的大戏。朕天天看着你就高兴,你和韩家女儿比戏文还精彩呢!” “不不……陛下,请赐微臣一死,臣宁愿死,让臣去死吧!” 未轻煦挣扎着,哀求着,怒喊着,都无济于事。 他只记得,被铠甲兵士扛往净身房的一路上,到处光秃秃、灰蒙蒙。他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反复拍打,了无生气,只有一缕微光映在了他无望的眼底。 头顶的天空万里无云,可惜他没有生就一双逃出生天的翅膀。 太阳的光芒普照万物,却像他的名字一样,只有一点点暖意。 未轻煦那时便想到,等这一点点暖也散去时,便是他的死期。 冬与春交替,寒意未退,阳光微暖,万物藏在薄冰冻土下努力发芽。 那一年春天,未轻煦二十二岁,属于他的幸福,被留在了冬季。 第23章 恶心 未府被御林军团团包围了两天两夜,未家上空愁云惨淡,主仆百十来口人提心吊胆,对高墙之外发生的惨事一无所知。 自那日未轻煦被捆绑入宫,韩婵就被丢回了未府。她不敢在未家老夫妻跟前露面,整日躲在自己房里不出门,终于当了一回安分小媳妇儿。 这一次,韩婵是真的害怕了,也是真的哭了,只会扑在封屏儿怀里抽泣,六神无主地呢喃:“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他们都死了,我该怎么活?” “婵儿,别怕,有屏姨陪着你呢,我会替你父亲好好照顾你的!” 封屏儿眼里泛着柔和的波光,手指爱怜地捋顺韩婵的发丝,心内感叹,她的外甥女是真美呀! 这是韩广勇留给她的小玩偶,一个被很多男人惦记的漂亮玩偶。 封屏儿想,她的余生岁月定是多姿多彩的,她要推着韩婵一步一步走进深渊,以告慰韩广勇的在天之灵。 第三日黄昏,京城下了第一场春雨,半死不活的未轻煦在毛毛细雨里,被几个小太监抬回了未府。 “未院使,陛下感念令公子和韩家女儿情深似海,只是小做惩戒就饶了你全家性命。又念及令公子有伤在身,未院使医术高明,从今以后都不必去太医院上值,留在府中照顾自家儿子就行了。等未公子养好了伤,去司礼监报到即可!” 德海公公是司礼监的二把手,自来与福海公公一脉不对付。短短几句话说得笑意盈盈,却让未院使跪在庭院中,瞪着死气成团的眼睛一眨不眨,犹如一尊新铸成的石头雕像。 小惩戒! 一群太监登门! 不必去太医院就职! 让他儿子去司礼监报到! 未院使还有什么不明白呢?皇帝陛下此举,和灭了他全家,又有什么分别呢? 卢氏自然也听懂了德海公公的话,但她不愿意承认自己听懂了。她游魂般扑到未轻煦的担架前,望着他腰身以下的血淋淋,颤抖着唇,哀嚎了一声儿啊,便两眼一翻晕死了过去。 “陛下仁慈,未院使身为臣子,也当体恤圣意,万不可让未公子伤重不治,毁了陛下一片苦心。若是令公子想不开,自绝性命,未院使可要好好数一数九族的人头了,哈哈……” 德海公公留下一串幸灾乐祸,便带着太监们扬长而去。 未府院子里的下人忙成一团,未院使仿佛要跪死在原地,卢氏晕了过去,少夫人站在廊下,一脸惨白,就是不肯靠近。 “快快,把未公子抬进房里,本就高烧不退,再被雨水浇下去,可就没命了……” 小凳子是福海公公派过来的,为人机灵,照顾净身的人较有经验。 未轻煦的担架被抬起,经过廊下,韩婵连忙后退,像在躲一场瘟疫。 “怎么办?怎么办?轻煦哥哥残了,再也不能护着我了,卢氏会不会害了我?” “我是不是应该逃跑?我该跑去哪里?” “我该收拾点金银财宝,若是轻煦哥哥挺不过去,我们就出城……” “出城之后投奔谁呢?韩家人都被杀光了!” 未轻煦被抬回他新婚的屋子里,韩婵一眼都没有去看过,仅有两次跨过那道门槛,还是为了收拾几件昂贵的首饰。 她躲在偏房里,拽着封屏儿,一会儿哭,一会儿闹,一会儿踌躇满志,一会儿心灰意冷。 “小姐,我听他们说了,这一次陛下开龙恩是因为齐王大败西疆,不日便会班师回朝!” “齐王?” 韩婵停下满屋子乱窜的脚步,愣愣地望着封屏儿。 “小姐,齐王一直对你有意,若不是你祖父母和你父亲拦着,也许你早就是齐王妃了,何苦闹到如此结局?” 封屏儿拉起韩婵的手,不怀好意地劝慰道:“我家小姐花容月貌,就该配一个身份尊贵的男人,齐王出身贵胄,边关平乱又立下大功,风头无两。未公子身残,配不上小姐也护不住小姐。聪明的女人,就该为自己的前程多做打算才对!” “打算?” 韩婵的心跳一浪高过一浪,脑子里也升腾起一团热气,她反握住封屏儿的手,喃喃问道:“怎么打算?改嫁吗?齐王能给我什么位分?轻煦哥哥阻拦我怎么办?” 封屏儿笑得浅淡:“未家已经完了,未公子没有本事阻拦你。再说了,那可是齐王要接你入府,即使做个侍妾,凭小姐的容貌和本领,齐王府后院根本无人是你的对手。位份之事,一点也不难。” 有人帮她撑了一根主心骨,韩婵立即愁云散淡,双眼晶晶亮。 封屏儿再接再厉:“我的小姐,你可是被韩家人当成金枝玉叶养大的女子,怎么能做太监之妻?你要想法子,早日脱离苦海呀!” 韩婵一想到未轻煦残了身,连个男人都算不上,立即捂住口鼻,嫌恶道:“是啊,我怎么能跟那样一个人过一辈子,太恶心了!” 未府四个主子,病倒了两个,随时咽气的一个,还剩一个不理事,躲在屋子里算计着出逃。 卢氏跟前的嬷嬷和管家商量,实在没法子就去请未家的亲戚管事,但未家本就不是大族,人丁稀落,仅有的两门亲戚又都不是近支。更何况,未轻煦得罪了残暴的皇帝,但凡长了脑子的人躲都来不及,谁还会凑上前来,请也请不来。 最后,他们想起了卢氏的远房表姐,在城郊尼姑庵带发修行的余夕真。 要说起余家,可是大有来头。虽然近几年名声不显,但在百八十年前,大靖朝行医之人,不是余家后人,也一定是余家人的徒弟。 到了余夕真父亲这一辈,他老人家淡泊名利,喜欢闲云野鹤般的生活。医官不愿意做,家族产业也不好好经营,就带着独生女四处游历,治病收徒,全凭缘分。 未院使的运气还不错,拜在了余夕真父亲门下,他与卢氏的姻缘也是因余家父女而成。 余夕真五十六岁,半头白发,体态丰腴,见人笑眯眯,就像一个普通老太太。但他人不识,这位和蔼可亲的老太太,与大靖朝所有女子都不同。 余夕真是余神医的独生女,是从小踏遍万里河山,见识过广阔天地,又有医术傍身的奇女子。 余神医为人开明,总是告诉女儿,遇事不要想着自己是个女人,而要想着自己是个人。别人能做的,你也能做,想怎么活就怎么活。 余夕真有父亲的支持,有余家数代积累的财富支撑,未遇知心人,便终身未嫁。 她比大靖朝其他女人都幸运,见万万人,赏万里美景,品万千故事,真的做到了一生随心所欲。 余夕真赶到未府时,卢氏呆呆傻傻,拉尿都要人贴身伺候。未院使犯了旧疾,躺在榻上昏迷不醒。未轻煦伤处流脓,出气多进气少。 “未院使开了药方,我们按时按量熬药喂药,但未公子牙关紧闭,一碗药喂进去一口都不错了。未公子偶尔清醒时便要寻死,我们只好用绳子将他绑缚在榻上……” 小凳子今年十八岁,已在宫中当差五年,与年轻御医未轻煦打过无数次照面,虽没有深交,但对温文尔雅的贵公子印象极好。 如今见他落得凄惨境地,身边连个贴心照顾的人都没有,心中感慨连连,忍着哭腔,打抱不平:“未公子至情至性,护着妻子周全,却无人关怀。回府三日,未少夫人从不近身,就躲在自己屋子里,好像另外几个主子的死活与她无关似的。未公子折腾寻死之时,奴才去请她过来安抚,她却推说胆小害怕,又说伤心不济,总有借口弃她夫君于不顾……” 余夕真给未轻煦把了脉,虚浮无力,命悬一线,这是毫无求生意志,再拖两日,大罗神仙都救不及。 “躲在屋子里,公婆夫君与她无关吗?” “来人!” 余夕真怒喊一声,管家与老嬷嬷同时应到,终于来了一个能管事的,可救救这可怜的一家人吧。 “派两个强壮的婆子,把韩氏拖到院子里,先给我抽十个嘴巴子!” 管家和老嬷嬷面露迟疑,少夫人啊,那可是大公子的心头宝,谁敢动一下? 都是未轻煦给打的好底子,这些时日,下人们看韩婵也是气不打一处来。虽说祸端不是你挑起来的,但满屋子病的病残的残,皆是因为护着你的性命所致。如果未家人像吏部尚书一样,也抬着你的尸首向皇帝请罪,又何至于招来一场断子绝孙呢? 你韩大小姐没能力撑起一个家,伺候公婆和夫君的小事还做不来吗?无德,无心,无情,养这种媳妇儿,都赶不上剩菜剩饭养只猫和狗,还知道感恩,还能摇摇尾巴。 大家伺候得万般不情愿,但都念着未府主子们仁厚,万不可雪上加霜,再惹那位小祖宗作天作地。她躲在屋子里正好,也少了许多麻烦,都不约而同地依着习惯顺着她。 “怕什么?” 余夕真看明了管家和老嬷嬷的脸色,当即冷笑道:“告诉她,老老实实的,挨完了打就跪到祠堂里,为她的公婆和夫君赔罪祈福,若是轻煦熬不过今晚,明日就让她陪葬!” 大公子那么好的人都熬不过今晚吗?那老爷和老夫人也是挺不过去的,未府就快完了,还顾忌什么呢?先打那无良的小媳妇儿一顿,替未家人出口恶气。 管家和老嬷嬷气势汹汹出了门,院子里很快传来韩婵的惨叫声。 第24章 羽化 韩大小姐可是千娇百宠的长大,韩家自然不会亏待她,出阁时,不但拨出最好的田产铺子做陪嫁,挑选贴身伺候的仆妇也都是极其精明鬼道的。 除了封屏儿,韩婵院里还有两个三十多岁的妇人,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 若在平日,韩家小姐受屈辱,她们定是要挺身而出的。但今时又不同往日,韩家倒了,未家摇摇欲坠。韩大小姐脾气不小,本领却不大,不会收拢人心,也不会管理家财。落难的凤凰不如鸡,谁还拿命护着她有什么用? 韩婵被按在庭院里,足足挨到第九个巴掌,封屏儿才收起了浅笑,扑过来将她护在怀里。 “别打我家小姐,要打,打我吧!” 一院子的人都忍不住笑,只有韩婵被打蒙了,本就不太好使的脑子里只剩下封屏儿对她的好。 “屏姨,我只有你了……” 被关到祠堂里,韩婵抱着封屏儿哭嚎不止:“凭什么呀?他们凭什么这么对我?他们病不病、残不残,与我有什么相关?又不是我伤了他们!” “明明就是轻煦哥哥没本事,逃跑都不会,根本护不住我。若不是他笨得要死,到皇帝跟前不懂随机应变,何至于惹恼了圣上,遭此惩戒?他被阉了就是活该,凭什么报复到我身上来?” “韩家得罪了圣上,又与我一个出嫁女有什么相关?若不是轻煦哥哥大惊小怪,非要带着我出城,也许圣上根本想不到我,明明是他们连累我……” “屏姨,你想想办法吧,快点带我逃走。我从前就听说那帮太监手段残忍,尤其对待女人,就像对待牲口一样。如今轻煦哥哥还没咽气,未家人就敢这般待我。想是他缓过来,也再不会像从前,残了身也定会残了心,说不上怎么虐待我呢?这日子我过不下去的,屏姨你帮帮我呀!” “好好好……婵儿放心,屏姨帮你想办法。” 封屏儿拍哄着怀里的小美人,眼神缓缓掠过未家祖宗的牌位,嘴角的笑阴森森。 “我的小姐呀,只要屏姨活着,一定好好替你打算!” 你想做什么,屏姨都由着你,你不会作死的时候,屏姨就想法子教会你,这日子过得多有意思呀! 净身房老师傅操刀几十年,或自愿,或因罪受罚,从他手中过的人数成千上万,只要好好修养,出不了人命。 但未轻煦一心求死,抓挠,捶打,撞墙,变着法子地折腾,如今已是重伤不治、生命垂危之相。 余夕真帮未轻煦重新处理了伤口,又为他行了针,减轻痛楚。 夜半时分,未轻煦悠悠转醒,一眼就瞧见了熟悉的床幔,床幔上两只百灵鸟,还像从前一样交颈,比翼,互啄…… 就像他与韩婵的往昔一样恩爱。 “啊……让我死,我要去死,为什么不让我死?我受不了了……” 未轻煦手脚被绑缚在床栏上,挣扎,蹬踹,翻滚,皆是无力挣脱束缚,只能抻着脖子哀嚎。 院里院外,男女老少,听闻者无不心酸,那般光风霁月的贵公子突遭此横祸,挺不过去,似乎也是情有可原。 余夕真只好再次施针让他昏迷,随后坐在榻边思虑了良久。 不吃不喝,不好好养伤,若想救未轻煦的命,只能用非常之法。比如说配置一些禁药,让他神魂麻醉,先把身体的伤养好,再想其他。 羽化散,多食可致幻,常食可成瘾。 余夕真严格配比,将毒性减到最小,每日早起喂给未轻煦一点点,能保证他一整日安静听话就好。 到了晚间,再配给他一些安神助眠的药物,效果显着。 此后半个月内,未轻煦没有再寻死,除了睡觉,吃饭,就是盯着他与韩婵新房里的某一个物件,一发呆就是一两个时辰。 虽有药物控制,但未轻煦心里也是有几分明白的。什么都好说,只要韩婵凑近身旁,他便会叫喊,奔跑,躲藏。 为人夫者,因妻子连累遭受灭顶的侮辱,没有丝毫怨怪,却是满腔的羞愧。 未轻煦觉得自己再也配不上韩婵。 然而,他心爱的妻子却因他的痛苦沾沾自喜,有了足够的理由不去看他,免得犯恶心。 四月初,未轻煦的伤口愈合,齐王带着四万兵马凯旋,百姓夹道欢迎,宫中大摆宴席,有军功者,个个封官加爵。 前任武状元沈长戈深入敌营六个月,取得重要情报,折损敌军一万三千兵马,才使得大战告捷,领了头功。 皇帝陛下大赞其有勇有谋,直接下旨封他为正四品的广威将军,并赐将军府。 而让众朝臣大跌眼镜的却是统帅齐王,只得了圣上一句华而不实的赞扬:“吾儿才略过人,朕甚欣慰!” 而后便是毫不留情地驱赶:“想来吾儿在外征战一年,甚是辛苦,于你母妃跟前尽孝十日后,便返回封地,享享安逸日子去吧!” 秃子头上的虱子,摆明了卸磨杀驴。 纵使齐王有千般怨怼,也不敢表露分毫,更加不敢抗旨。 “殿下,魏王意图谋反,圣上一月之内必会出兵讨伐,此时卸去殿下兵权,定是要转交于皇孙的舅父高思翰……” 齐王冷哼:“本王刚刚击退外敌,再带兵占了荣城,父皇晚上是要睡不着觉的!” 齐王府的幕僚樊典,谏言道:“殿下无需烦恼,此时顺了圣上的旨意,对殿下的皇图大业有益无害!” “哦?怎么说?” “殿下可效仿代王,驻守封地,表面做出与世无争的姿态,实则养精蓄锐。圣上如何收拾魏王,高家如何绸缪争抢,都不足为惧。殿下坐山观虎斗,暗中联络陈王,结成联盟。待到时机成熟,陈王根本不是殿下的对手,拿下历城,易如反掌。到那时,管他京城皇位上坐着的是谁,殿下占着大靖的东南和西南两座城池,改天换日都不在话下!” 齐王听樊典一席话,顿时热血沸腾,父皇不想给的东西,他可以凭着实力抢过来。 “只是……” 齐王也免不了忧虑道:“我们在军中的人手,只有杜千和可信任,他也止只能调动一万兵马。剩余几位小将摇摆不定,恐到关键时候不能为本王所用,尤其沈长戈……” “沈长戈的确是难得的将才,但他年轻气盛,刚刚崭露头角,就被陛下重用,定是被其他几方势力紧盯着。殿下不必急着收拢于他,耐心等着,看他能走到哪一步。这官场可不像战场那么好混,他必然是要栽几个跟头,才能分清利弊。等到他站不稳脚跟的时候,自然会想起殿下对他有提携之恩,也会看明白,只有殿下才能给他铺就一条封侯拜将之路。到那时,殿下只需招招手,他自会俯首称臣。” “嗯……万事不可操之过急!” 齐王缓缓颌首,父皇的身子表面看着还算硬朗。代王在平城不声不响,无人知他底细。魏王眼瞅着要被父皇收拾,陈王就是一只鹌鹑,只想着自保。目前,他要做的就是回到封地,静候时机。 若是太子哥哥还活着,顺利继位也倒罢了,若是争不过其他两位兄弟,他也能认了。让文韬武略皆是上乘的齐王刘北弦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做臣子,休想! 齐王加紧处理京中事宜,没等到皇帝陛下的十日期限,到第五日就准备返回封地,第四日晚间,收到了韩婵的密信。 “哈哈……真是一个可笑的女人!” 韩家暗中投靠魏王,已经有些年头,始终对齐王的示好不咸不淡。如今受魏王牵连被灭了满门,带着未家也跟着遭殃,那小美人却不想着陪伴夫君,只想要琵琶别抱。 齐王举着韩婵的书信,纸上写满对他的爱恋,一笔一划皆是盼他拯救的殷殷之情,真是越读越开心,笑得前仰后合。 “可惜啊……” 齐王笑够了,将书信放在烛火上点燃,甩进了铜盆里。 “本王不缺女人,尤其不缺只有一张漂亮脸蛋,却不能给本王带来任何益处的女人!” 若是韩家还在,将京城第一美的韩婵收入帐中,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拒绝。但韩家的好处没了,只留下一个造反的罪名。齐王要躲着皇帝陛下的猜忌,也在忙着收敛锋芒。 只有美色的女人,到哪里不寻一个?何苦要满身麻烦的韩婵呢? “小美人,换个时机,本王一定好好疼你!” 齐王想,三五年之后,他便能返回京城,韩婵早晚是他的。 但愿那时候,她和现在一样美。 韩婵的书信送出去后,就收拾了一个小包袱,装满了陪嫁的地契和金银,随时等着离开未府。 等啊等,等了两日,没等来齐王的回信,也没等来接应的下人,只等到了齐王已然离京的消息。 “你真的把信送到了吗?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你真是干啥啥不行,真是没用!” 韩婵推搡着封屏儿的手臂,怒容满面,不住地埋怨:“现在怎么办?你知道我天天想着没了根的未轻煦就住在隔壁,我有多恶心吗?你想让我跟着这样一个男人过一辈子,你想害了我是不是?” 封屏儿并不见气恼,反倒柔声细语地安慰:“小姐,别着急,是我的错,是我办事没个准头。那封信也不知怎么就和齐王错过了,我觉得,若是齐王收到小姐的信,定然会带上小姐一起走的……” “还用你说吗?我在信中对他说尽了甜言蜜语,不信他不心动,除非他不是个男人!” 韩婵信心十足,她的姿色,在大靖朝就是翘楚,是个男人都抗拒不了。 封屏儿淡淡一笑:“小姐放宽心,与齐王失之交臂,也没关系,还有沈大将军呢!” 第25章 伎俩 “沈大将军……” “沈长戈?” 经封屏儿一提醒,韩婵立即眉开眼笑。 未轻煦最温柔,齐王最有权势,沈长戈最具男性魅力,也最让她心动。 “沈状元不再是从前的七品小官,寒门庶子。现在的他可是战功赫赫,正四品的武官,前途无量呢!” 封屏儿凝着韩婵萦绕着贪婪之气的眉眼,细数道:“因着韩家之事,就算齐王现在接你入府,也给不了明面上的位分。虽然沈大将军背景寒酸,但个人才能出色,和小姐堪堪相配。而且,像他这种武官定是要外派的,只要离了京城,就无人识得小姐。您跟着沈大将军出门,就是四品的将军夫人。并不比做齐王的侍妾差什么,比做太监之妻那是强了百倍千倍的……” “是呀!” 韩婵刚刚的怒气一扫而空,亲热地挽过封屏儿的胳膊肘,笑盈盈道:“屏姨说的好,做将军夫人啊,那一定很威风的,我现在就给沈长戈写信……” 说写就写,韩婵提起笔,想要照着给齐王的书信内容复刻一遍,封屏儿却在一旁出主意道:“小姐,像沈大将军这种男人生就一副侠义心肠,你若直接写甜言蜜语,恐怕他因着礼法会对你避而不见。你要在信中写你家破人亡,写你婆母虐待,写你夫君无能,写你生不如死……” “哦……对的,我是受尽人间疾苦的弱女子,等着英雄从天而降……呵呵……” 主仆两人躲在房里,嘀咕着闲话,忙着对外男勾勾搭搭,全然不顾未府的惨状。 未院使已病入膏肓,躺在榻上熬日子。卢氏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还主不了事。未轻煦精神空虚,无所寄托,趁着余夕真照顾不到,自己偷偷配药,吃羽化散成瘾,变了性情,时常发狂。 外人瞧着都免不了落泪,只有韩婵置身事外,另谋活路去了。 当今圣上的手段真是不一般的狠毒,未府的下场竟是比那些满门抄斩的人家,还要悲惨。 倒不如死了干净! 未家老夫妻如是想,偶尔恢复理智的未轻煦也如是想。 直到此时,他都没有过后悔,没有过怨怪。未轻煦还在坚信,护着妻子是一个丈夫的责任。 他还不明白,无论是丈夫护着妻子,还是妻子护着丈夫,都要护对人。否则,落入无边苦海,耗尽余生都爬不出来。 未轻煦二十二岁,一只脚踏入深渊,另一只脚徘徊在岸边,活得如同行尸走肉。 沈长戈二十一岁,正值风茂,轻轻松松取得了别人半辈子也难修成的高官厚禄,一时之间过得花团锦簇。 上杆子巴结的,打定主意拉拢的,早中晚邀约不断,回京七八日,没有一日不醉酒。 大伯父沈奕很为侄子骄傲,但也没忘了时时规劝,少年得志不可张狂,早日把父母和妻子接到京中来,一家团圆,清廉为官,踏实过日子。 沈长戈从历城出发时就给吴县去了一封家书,到了京中才从大伯父口中得知,他的未婚妻在接到他阵亡的消息后,如约嫁入了沈家,自愿为他守节。 寥寥几刻独处时,沈长戈也曾好奇,充满想象,吴氏是个怎样的女人呢? 从京城到吴县,骑快马五日就可到达。圣上有意派兵攻荣城,应该就在下个月。虽然圣旨未下,但众位将士已经传说的有鼻子有眼。 沈长戈想,他应该回吴县一趟,见见妻子。 计划赶不上变化快,幸与不幸,全在人一念之间。 怨别人花言巧语,伎俩卑劣,更恨自己年少冲动,一意孤行。 沈长戈回京第九日傍晚,三宝架着醉醺醺的他刚刚走到将军府门前,一个小叫花子就窜了过来。 “沈将军,还是我,您还记得我吗?我又来给您送信了……” 沈长戈还没有醉糊涂,定睛一瞧,就认出了他是曾经替韩婵送过信的小叫花子,心中不由一酸又一紧。 因为想到了韩朝光,分别一年而已,那个与他谈天说地、比剑划拳的贵公子,因着莫须有的罪名,被抄了家没了命。 随即沈长戈又想到韩婵,他们说未府也遭了牵连,未轻煦受了宫刑。 可怜的韩婵,失了至亲,残了夫君,该有多难过呢?她还好吗? 沈长戈迫不及待打开书信,借着月色逐字阅读,越看越愤怒,不由得高声斥骂道:“真是岂有此理,姓未的真是猪狗不如!” 三宝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从腰间掏出一小块碎银子,打发小叫花子走开,随即架起沈长戈,把他拖回了房内。 “那个谁,那个惹……” 三宝本想说惹祸精,一瞧沈长戈的脸色不善,终是没敢说出口,缓了缓语气,好言劝道:“我的将军呀!你忘了去年韩大小姐给你惹了多大祸事不要紧。但你别忘了,她现在是未家妇。随随便便就给外男写信,她是想要做甚呢?咱们可不能再和她有任何牵扯,你现在是大将军,可不能任性妄为……” “什么能不能的,婵儿在受苦,那个未轻煦真不是个东西!” 沈长戈攥着信纸,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气愤难当:“我原以为他是个翩翩君子,对婵儿也算真心。谁想到成婚短短一年,韩家倒了,未家遭难,他就露出了本性,虐待婵儿……” “虐待? ” 三宝不信,讽刺道:“先别说未公子本性如何,就韩大小姐那未成婚就能与男人私会,成婚之后还能给外男偷偷传信的胆量,谁能虐待得了她?” 沈长戈坚持:“婵儿在信中与我说得明白,就是未轻煦那厮把所有怨气都发泄在她身上,每日都对她非打即骂……” 三宝反驳:“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呀?万一是她撒谎呢?” 沈长戈痛心道:“婵儿像孩子一样天真无邪,怎么可能说谎?若不是日子难过,实在挺不过去了,又怎会把那些丑事对我讲起?” 三宝提高了音量:“我的大将军啊,她再怎么难过,她自己想法子去,也不能随便给别家男人写信不是?她这样的品行,就不是个天真的人!” “三宝!” 沈长戈怒目而视,冷声警告道:“从今以后,你再敢说婵儿的坏话,就给我滚回老家去!” 三宝跟在沈长戈身边时日长了,当然看得懂主子的脸色。知道他什么模样是真生气,也知道什么时候不能惹他。 三宝无奈缩了缩脖子,噤了声。 说到底,他只是个奴才,很多事情提醒一句两句就算了。若是较起真儿来,他根本没有说话的资格,让他干啥就得干啥。 三宝撅着嘴,回到自己房里,用大被蒙着头,一顿嘟囔:“还天真无邪呢?长眼睛的都看的出来那不是个省油的灯,还是个能惹事的小妖精。上次都坑你这二百五一回了,还不长脑子,记吃不记打。若不是跟着齐王去边关立了战功,现如今只能上街卖艺混江湖去,还当什么大官啊?真是吃一百个豆不嫌腥,你早晚还得在她身上栽大跟头,有你后悔的。还骂我,还让我滚回老家去,有谁能比我对你更忠心呢?真是见色忘义,忘了我跟着你走南闯北,历经多少千难万险。当了大官,有了娘们,就不把三宝当兄弟了,什么玩意儿?” 沈长戈想着信纸上所写的内容,烦躁得很,打发三宝去睡觉后,自己守着灯火,直到黎明,也没能合一下眼睛。 天怎么还不亮呢? 他很焦急,恨不得此时就飞到韩家别院外的五里亭,去见韩婵一面。误入凡尘的仙子,经历了家破人亡后,又被夫君虐待,不知被折磨成了什么样子。 沈长戈无眠,韩婵和封屏儿也忙碌了半宿,忙着往自己身上制造伤痕。 她们打定了主意,不管用什么手段,只要沈长戈明日赴约,就一定要说服他,把韩婵带离京城,去一个没有人认识韩大小姐的地方,做风光无限的将军夫人。 韩婵一身雪肤,稍稍一碰就是一道红痕。 “小姐,既然要装作被虐待来换取沈大将军的怜惜,伤口就要弄得真一些。” 韩婵把脸埋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异常坚定道:“屏姨,你下手吧,为了以后,我挺得住!” 封屏儿嘴角含笑,花样繁多,下手极狠。学着韩广勇曾经用在她身上的招式,把韩婵的前胸,脖颈,后背,两只小臂,弄得红肿一片。 第二日一早,再细瞧,伤口里还泛着青色,真的不能再真! 韩婵哪里受过这种大罪?从前不小心哪里碰了一下,没红没肿没破皮,都要哼哼唧唧喊疼好几天。韩家人从老到少,挨个哄一遍,像哄祖宗似的,才能换来韩大小姐的“转危为安”。 “真姨,都怪我没用,连累了公婆和夫君……” 韩婵面无血色,病歪歪地被封屏儿搀扶进了主屋,对着碾磨药草调理药方的余夕真,哭的梨花带雨。 “真姨,我在家里也帮不上忙,今日天好,我想去清远寺给公婆和夫君祈福,盼他们早日康复……” “你爱干啥就干啥,离我远远的,看见你我就烦!” 余夕真没有功夫搭理韩婵,先不说未院使的病挺不了两个月,卢氏的精神不能再受刺激,就是未轻煦偷偷服用过量的羽化散,就够她上火头疼的。 韩婵去哪里?打算些什么?死不死的都没有人关心。 未家的烂摊子,若是求神拜佛就能收拾好,其他人早就排队去了,还轮得到一个只能看不顶用的花瓶瞎张罗吗? 第26章 归来 未轻煦被绑在屋子里,黑白颠倒,精神失常,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喊,一会儿闹,不再日日寻死,而是天天找药。 余夕真发现他的不对,立即锁了未府的药房,调制了很多解毒的汤药,给他硬灌下去也没有用。 即使未轻煦的身体还没有对羽化散成瘾,但他的心里已经放不下那飘飘欲仙的感觉。 他迫切地想遗忘痛苦,想找寻希望,他无所依靠,没有力量。 他在逃避,他害怕活着,也害怕死去。 韩婵对夫君的惨状并非一无所知,两夫妻的屋子相邻,不管白天黑夜,总是能清晰地听见夫君的吼叫,想装作不知道都难。 但自私惯了的妻子,只觉得未轻煦是泥潭,未家是苦海。她韩大小姐花容月貌,年岁正好,在此蹉跎,对不起自己。 和去年一样的光景,韩家别院的后山春意盎然,五里亭周围一片鸟语花香,韩婵与沈长戈曾在如画的山水间谈情说爱。 韩婵在信中说巳时初相见,沈长戈却在辰时初就已到来,置身花红柳绿的美景里,回忆往昔,心底泛起酸涩。 就像未轻煦相信他与韩婵会白头偕老一样,沈长戈也相信韩婵与他两情相悦。 他设想过无数次,若去年的他拥有现在的本领和地位,是不是就可以去韩府提亲?是不是就能够阻止韩婵嫁给未轻煦?是不是他的小仙女就不用遭受那么多不幸? 一个男人,事业不成,女人不得,是会惦记一辈子的。 等形容憔悴的韩婵登上台阶,双目含泪,盈盈朝他走来时,沈长戈想要弥补遗憾的心情更加强烈。 “沈哥哥……” 韩婵娇声呼唤,低回婉转,配着忍不住的哭腔,让沈长戈的心都疼了。 “婵儿,你受苦了!” 沈长戈情不自禁拥他的月亮入怀。 “啊……疼啊!” 韩婵痛叫,眼泪噼里啪啦落了下来。还真不是装的,韩大小姐本就身娇体弱,怕疼得厉害。封屏儿也没松着手劲儿,那伤口看着多唬人,也就有多疼痛。 “怎么?哪里疼?” 沈长戈焦急追问,韩婵默默流泪,缓缓撩起了衣袖,扯开了衣领,一道道伤痕触目惊心。 “这是……这是未轻煦那畜牲打的?” 沈长戈怒瞪着双眼,不敢置信,韩婵如花似月,他远远观赏,静静仰望,多看一眼都是亵渎。 未轻煦怎么舍得?怎么狠得下心来?把他心中的仙女揉搓得不成形状,真是该死! “沈哥哥,我好想你啊!” 韩婵轻轻靠近沈长戈怀里,搂着她的脖颈,嘤嘤哭道:“我与轻煦哥哥从小定亲,被大家视为天作之合,可我对他从来都是兄妹之情。” “沈哥哥是知道的,自从遇到了你,我才懂得男女情爱。若是去年这个时候,被他们发现了你我在此幽会,我便不顾什么乱七八糟的礼法,壮起胆子跟着沈哥哥一同私奔就好了……” “韩家没了,祖父母,父亲和哥哥,他们都离开了我,再也没人护着我了。因着韩家的事情,轻煦哥哥受了圣上责罚,我也是很愧疚的。他们把怨气都发在我的身上,再难过我也可以默默忍耐,可是任我小心翼翼地伺候,公婆还是找各种理由虐打我。我向轻煦哥哥求救,我的夫君还要再赏了我几耳光。这些也就算了,最难的是到了夜里……呜呜……” 韩婵推开沈长戈的胸膛,捂着脸,闷声哭泣。 “婵儿……” 沈长戈心痛无比,却不敢碰触韩婵的身体,恐怕碰到了哪个伤口,碰疼了她,只得抬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 “沈哥哥,你带我走吧,轻煦哥哥每到夜里都会折磨我,根本不把我当女人待,我受不了了……” 韩婵拉过沈长戈的手臂,用力抱紧,断断续续的呜咽:“沈哥哥,原本我就希望你做我的夫君,无奈嫁给轻煦哥哥,我也安分守己,努力做一个好妻子。可是,轻煦哥哥根本不算是个男人,他会把我折磨死的……” “沈哥哥,你若是不要我,用不到明年这个时候,我就去要见我亲哥哥了……呜呜……” “别哭,别哭……” 沈长戈捧过韩婵的小脸,轻吻她的泪珠,动情道:“我的婵儿,我会带你走的,我们走得远远的。我现在有官职,有本事,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拦我们在一起,再也没有人能够伤害你!” 沈奕无数次告诫沈长戈,切不可年少得志便骄傲自满,更不要以为余生之路皆是平坦。要懂得识人,要分清利害,做任何决定都要三思而后行。 然而,人这一辈子总是要犯一些错误,谁拦也拦不住,而且是明知故犯,还觉得自己英勇无惧。 沈长戈被韩婵的眼泪,唤起了沉寂一年的爱恋。又被韩婵的依赖,激起了行侠仗义的豪迈。 帮助曾经的好兄弟照顾妹妹,挽救陷于泥沼的弱女子性命,圆一场与心爱姑娘相守的夙愿。 沈长戈有无数个理由,冲破世俗枷锁,带着韩婵远走高飞。 凉风吹拂过绿叶丛林,鸟儿飞翔在碧海蓝天,一对年轻男女,在灿烂日光下手牵手,深情对望,何其美妙。 沈长戈觉得此情此景乃是人生至美,此时此刻值得回味三生,沈大少爷脑子一热,做下了悔恨终生的决定。 先把韩婵带离京城藏起来,而后赶回吴县老家,打发他素未谋面的妻子回娘家。 沈长戈计划的好啊!他再拼搏几年,官位再升几阶,他便可以和韩婵正大光明为夫妻,一生一世一双人。 日月轮转,人事易变。 年轻的沈长戈想不到,他捧在手心的月亮,终会变成他一生都抹不去的污点。 吴县,沈宅,午后的阳光和暖,微风掠过,柔意满怀。 院子里的桃花盛开,身着嫩绿色衣裙的吴岁晚,踮起脚尖,摘下一朵桃花,轻轻簪在耳鬓。 不用照镜子,她也觉得美,心里美。 半个月前,沈契便收到了沈长戈从历城寄来的书信,讲述了他深入敌营,领了头等军功的喜事。 的确是喜事,沈家人不在意他在战场挣了多少功劳,到京城受了多大的封赏,他们高兴的是沈长戈还活着。 从那一天起,吴岁晚便换掉了周身的暗色衣裙,戴上了鲜亮的珠花钗环,打扮成一个真正的年轻小媳妇儿该有的模样,如春季的桃花初绽,夭夭芳华,绰绰风姿。 只是花儿娇美,却也娇弱,经不得风吹雨打。 那些还来不及绽放,便碾碎入泥的花蕾,有谁期待?有谁看见? “大少奶奶,大少奶奶……” 孙氏身边伺候的大丫头兰溪,急匆匆跑进吴岁晚的院子,还没迈过门槛,就高声呼唤,藏不住的喜气:“大少奶奶,快收拾收拾,大少爷回来了……” 吴岁晚猛然回身,鬓边的桃花飘落,被她无措的脚步踩扁,被她凌乱的心跳遗忘,零碎,破败,无人怜惜。 “大少爷……回来啦?” 吴岁晚被沈长戈归来的消息,击打得头晕目眩,立足于桃花树下,顾盼茫然,忘了该做什么反应。 在别人口中认识的夫君,说回来就回来了,像做梦一样。 已经顶着夫妻名头一整年的陌生男女相见,该说些什么呢? 她的夫君知道,家中还有一个妻子在等他吗? 他会和她一样,会期盼,会喜欢,会温柔以待吗? “哎呦,大少奶奶别发愣啊!快进屋打扮打扮,大少爷正在前厅与老爷说话呢!” 兰溪推着吴岁晚回房,调笑道:“都说女大十八变,这男子啊,就是三十六变。大少爷两年多没回家,我刚刚在前厅门口瞄了两眼,那个威风呦!大少奶奶一会见了,可小心些,别被迷晕喽!” 吴岁晚脸上的红云,升腾,燃烧,热得她呼吸慢慢急促起来,说话都不利索了。 “我的衣裳是今早新换的……还行的……没什么准备的……实在不好看,就整理一下头发……换个发簪吧!” 吴岁晚一会儿扯扯衣角,一会儿摸摸头发,一会儿觉得哪里都好,一会儿又觉得哪里都不好。 她想着仔细打扮了,再去见沈长戈,给初次见面的夫君留个好印象。 随即又想着吴六子常常骂她长得丑,再刻意打扮了,会不会显得更丑?被人瞧破了小心思,会不会很可笑? 倒不如就以原来的面目相见,她的夫君应该不会是看重女子容貌的俗人,而且,她还记得外祖母说过,岁晚长得最好看…… “好好……奴婢帮大少奶奶簪发!” 吴岁晚摇摆不定,被兰溪按坐在铜镜前,绯红的脸庞,一片恍惚与挣扎。 “大少奶奶,你不要紧张,别看大少爷常常不着家,在外面打打杀杀的。但是,大少爷的性情极好,待我们这些下人都如兄弟姐妹一般。他身边伺候的三宝最是没大没小,还时常与大少爷斗嘴打架,都不见有一点处罚……” 兰溪的嘴皮子厉害,手上的动作也利落,一把木梳在她手中跳跃,一绺绺发丝在她指尖飞舞。 片刻后,吴岁晚一头乌黑的秀发,如云般堆砌在头顶,衬着她的小圆脸又小了一圈。 时下最流行的妇人发髻,显明了她的身份,也掩盖了她眉目间的稚气。 “好看!” 兰溪的小嘴叭叭叭个不停,对惶然无措的吴岁晚夸了又夸。 “大少奶奶的头发长得好,像绸缎似的。大少奶奶皮肤更好,像刚剥了皮的熟鸡蛋。大少奶奶的眼睛不大不小,睫毛长长,看着人的时候,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诉说。大少奶奶的脸,真是越看越好看!” 第27章 狼心 兰溪今年十五岁,长相水灵灵,花骨朵一般,但说起话来却像二十五岁。只因为她十一二岁就跟在孙氏身边伺候,当家主母一心向佛,府中杂事过问得多了,小小年纪就练成了一把年纪。 性格文静的吴岁晚嫁入沈家后,兰溪又喜欢上了当知心大姐姐,说起道理来,好像她有亲身经历一样。 “大少爷待身边人都好,待媳妇儿只会更好。大少奶奶进门后,府中人都夸您稳重知礼、温柔和气。都说您和大少爷就是天生一对,你们夫妻呀,以后都是好日子!” 甭管她和沈长戈以后能不能夫妻和美,至少这一刻的期盼是美好的,兰溪的祝福是真心实意的。 吴岁晚紧绷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她从陪嫁的妆奁里,拿出了一支并蒂花样的发钗,端详片刻,缓缓簪入了高耸的云髻。 发钗通体银白,钗头镶嵌着绛红色的玉石花瓣,简洁素雅,于乌黑的发髻间盛放着一个女人最初的希望。 吴岁晚的出嫁,一波三折,嫁妆一减再减。虽然她被一顶小轿抬到沈府那日,身后跟着八抬嫁妆,但箱子里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件。 吴六子会算账,吴岁晚是过来沈府守寡的,往后就是个活死人,啥用都没有。他一个死了姑爷的丈人,一点好处占不上,他脑子抽了,才往嫁妆箱子里装大笔财物。 用吴六子的话来说,沈家再怎么不好,也不至于让一个寡妇冻死饿死,钱财太多了,你也没地方花去。 作为父亲,那些话说的在情在理,就像鸡打鸣狗放屁,从他嘴里发出啥动静,都很相贴,都没什么奇怪的。 总之,吴家不让吴岁晚空箱出嫁,都是吴六子父爱泛滥了。 所以,吴岁晚挺穷的,只有这个妆奁里的东西还过得去。 毕竟是要天天戴在头上出门见人的,吴六子再不要脸,也害怕外人笑话他苛待女儿,为了面子好看才没有偷工减料。 但是,最值钱的并蒂莲发钗,也还不足十两银子。 吴岁晚戴上她最贵重的首饰,带上一颗最纯洁的心灵,去迎接她的夫君沈长戈。刚要转身,却又被兰溪扯住了手臂。 “大少奶奶别着急……” 兰溪快手拿过妆台上的胭脂,递给吴岁晚,语气里都是疼惜:“大少奶奶,你现在不是守寡的身份,你夫君回来了,而且是立了大功劳回来的,你怎么能素面朝天去见他呢?” 吴岁晚羞答答垂了眼帘,拧开胭脂盒,用指腹沾了一点点,在唇瓣上缓缓涂抹。 铜镜里的女孩儿,人世挣扎十七载,第一次光亮耀眼。 吴岁晚走出了自己的院子,越接近前厅脚步越慢,脸上的绯色也愈加鲜艳。 兰溪窥见一个女子的羞涩与胆怯,料想一会儿的情景,应该比戏文里演绎的男女相会更精彩,不由得跟在吴岁晚身后捂着嘴偷笑。 十四岁起就早晚惦念,写了一箱子书信,隔着千里,隔着生死,她终于盼来了与沈长戈的第一面。 还有五丈远,三丈远…… 隐隐传来一阵争吵声。 吴岁晚提起裙角,踏上台阶,站在门槛外,看清了厅堂里对峙的两父子,也听清了那些关乎她的争执。 “自古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已经为你娶了妻,你怎么能随便在外面找女人?” 沈契坐在太师椅上,对立在屋子中间,一脸傲然的沈长戈,怒斥道:“你不要以为你在外面做了官,我就管不得你了。到什么时候,你有多大出息,我都是你的父亲,我做主替你娶进来的女人才是你的妻子。” 沈长戈冷嗤道:“我想娶哪个女人为妻,我自己说了算!天王老子做主娶进来的女人,只要我不承认,她永远不是我的妻子。” “反了你了!” 沈契一掌拍在桌子上,猛然起身,跨前两步,指着沈长戈的鼻子,怒骂道:“真是这些年我把你惯坏了,没能教会你怎么做人。娶妻娶贤,岁晚在得知你阵亡的消息后,依然履行婚约,为你撑着门户。年纪轻轻,甘愿守寡那么多时日,总算把你盼回来,你却不认她。你这叫狼心狗肺……” 沈长戈从小习武,臂膀宽阔,又比父亲高了一个头。任沈契跳得再高,骂得再狠,在大将军儿子面前,也显不出气势,倒是有几分滑稽。 “她不是我喜欢的女人,我也没有逼着她嫁进来……” 沈长戈的语气平静又冷淡:“事已至此,没有好聚,也可以好散。念着她品行高洁,我会在钱财上多多补偿她……” “你能补偿什么?” 沈契喊的嗓子都岔了音:“一个女子刚刚嫁人一年,连夫君的面都没见过,就遭了嫌弃。平白无故被打发回娘家,你让她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沈长戈面容冷酷:“各自嫁娶,各安天命,互不相干!” “你这逆子!” 沈契跳起来,一巴掌扇在了沈长戈脸上,怒吼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允许你休妻和离。沈家的长媳,你沈长戈的妻子,必须是吴岁晚!” “哎……有话好好说!” 孙氏原本坐在沈契身旁的太师椅上,低眉顺目,任两父子争吵。没承想越吵越激烈,还动上手了,连忙起身阻拦,眼尾余光瞥见了站在门边的吴岁晚。 “岁晚……” 孙氏低呼一声,迎了过去,沈契父子应声转头。 吴岁晚与沈长戈目光相触,一个冰冷无情,一个彷徨无助。 “唉……岁晚,没事的,有父亲母亲在,我们会给你做主的!” 孙氏握住吴岁晚的手,温声安慰,沈契也上前一步,缓和了脸色,急声保证道:“岁晚放心,一切都由父亲做主,你在这个家里的地位无人可撼动。无论长戈招来多少女人,都只能做妾!” 沈长戈在沈契身后冷笑道:“父亲休要说大话!” “你这逆子,想要气死我,是不是?” 沈契暴跳如雷,抬起手来,又要往沈长戈脸上招呼,却被孙氏拢住了手臂。 “既然你都听到了,我们俩直接谈条件更好……” 沈长戈不顾沈契脸色乌青,也忽略屋子里其他人谴责的目光,紧盯着吴岁晚,逼问道:“要怎么样,你才肯离开沈家?” 吴岁晚的脸颊褪尽了血色,两手交握,十指勾缠,鼓足了勇气,直视沈长戈,颤抖了几下唇瓣,小声嗫嚅:“你可以……纳妾……” “哈哈……笑话!” 沈长戈冷冷勾唇,望向吴岁晚的目光里,充满了鄙薄。 “我沈长戈心爱的女人,怎能委屈做妾?” 男人的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残忍无情,不留余地。 吴岁晚的一心一念轰然崩塌,毫无预兆,无可挽回。 她努力瞪大双眼,恐怕最后一点点尊严也溃不成军。奈何泪水聚集得太快,有一颗晶莹猝然滚落,落于地面,竖成了刀剑,让她往后行的每一步都比从前更加艰难。 吴岁晚太过狼狈,转身逃离,却在冲出沈府大门后,停顿了须臾。 不是舍不得,不是在等待,只是突然想起来,自己无处可去,无人可靠。 “大少奶奶,你快回来,有话好好说……” “老爷都被气晕过去了……” “大少奶奶,你等等我……” 兰溪追的紧,吴岁晚不再犹疑,朝着吴府的方向奔跑。 吴六子是吴岁晚的父亲,是唯一能帮她离开沈府,保留住体面,给她容身之地的亲人。 “开门……快开门……” 已经快到申时末,正是吴府各房摆晚饭的时辰。东侧门三两日都不开一回,下人过来的慢一点。吴岁晚额头冒汗,分外急切,一边拍门,一边呼喊:“快开门,让我进去!” “哎?是……六爷家的……” 出嫁的女儿双目赤红,发际松散,突然跑回娘家,一瞧就是在婆家受了委屈。 开门的婆子难掩惊讶,本想再细瞧一瞧,吴岁晚却是猛力推开她,再次提裙狂奔。 追赶过来的兰溪瞧见吴岁晚进了吴府大门,担忧无奈,跺了跺脚后,转身返回了沈家。 “父亲……” 吴六子一家围着满桌佳肴,刚刚举起酒盅,就见吴岁晚叫喊着冲进屋来,一家五口人都愣住了。 安氏最先反应过来,起身相迎,关切道:“岁晚,这是在做什么?怎么突然自己跑回家来啦?” “我……” 吴岁晚像小孩子一样,两手交握在小腹处攥紧了衣角,眼泪决堤,哽咽道:“沈长戈回来了……他说……” 吴六子一听当大官的女婿回来了,不等女儿再说下去,立即站起身,兴奋道:“哎呦,长戈回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要请他到家里来喝酒,也不知他有没有空闲,不行我就登门拜访……” “说的什么混话,哪有岳父去拜见女婿的?” 安氏打心眼儿里瞧不起吴六子,但也不能当着儿女的面骂得太过分,把不要脸、缺脑子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而后拉过吴岁晚的手,感觉到她全身都在颤栗,连忙安抚。 “岁晚,你慢慢说,发生了什么事?” 女婿归家,小两口应该甜甜蜜蜜,女儿却一个人哭着跑回娘家,这叫什么事儿?若不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以吴岁晚沉静内敛的性格,怎会这般失色又失态? 吴六子好像才注意到事情的不对劲儿,对着形容凄楚的女儿,黑脸训斥道:“长戈回来了,你不在沈家好好伺候着,跑回娘家做什么?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怎么配得上做大官的夫人?也不怕别人笑话!” 第28章 狗肺 做大官的夫人! 做沈长戈的夫人! 的确是一个笑话! 吴岁晚很难过,却还要强自忍耐,当着一群从来不亲的亲人,讲述她的难堪。 “沈长戈回来了,他在外面有女人,他不想认与我的亲事,他不承认我是他的妻子,他让我离开沈家……” 屋子里瞬时一静,安氏,梅氏,还有两个十几岁的男孩子都是满脸忧虑。只有吴六子短暂怔愣后,对着女儿急头白脸道:“是不是你做错了什么事?一定是你哪里做得不好,长戈刚回来,你便惹他生气,你可真是没用!” “没有……我什么都没做……” 吴岁晚缩起肩膀,用力地摆手,就像那一年在杨家村被众人围着指责羞辱时,她也是这样白着脸,红着眼,哑着嗓子,不停地说着:“我没有,我什么都没做,我都没和他说上一句话。不是我的错,不是我不够好……是他有喜欢的女人,他在外面有女人……” “有女人怎么啦?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长戈做了那么大的官,他有几个女人怎么啦?是不是你在吃醋胡闹?” 吴六子好像忘记了自己是谁的父亲,对女婿句句维护,对女儿声声指责:“我看就是你在没事找事,你跑回来做什么?你是沈长戈父亲做主娶进门的原配,他有多少女人你都是正妻,你在瞎胡闹什么?” “父亲……不要骂我……让我回家来吧!” 吴岁晚跪倒在吴六子脚边,哭求道:“父亲,是沈长戈亲口说他要让外面的女人做他的妻子,他不喜欢我,是他亲口说让我快点离开沈家……” 吴六子抬脚踹在吴岁晚的肩膀上,怒骂道:“你这个缺脑子的蠢货,他让你离开你就疯跑回来,就不想想后果吗?不知道婆家的门出来容易进去难吗?” 吴岁晚被踹倒又连忙爬起来,抱住父亲的小腿,声声哀求:“父亲,我不想留在沈家,我不要再做沈家的媳妇,不要做沈长戈的妻子,你让我回家吧……” “你这没用的东西……” “你死也得给我死到沈家!” 吴六子心头燃着一把邪火,两眼泛着狠光,一脚接着一脚,往吴岁晚的后背和肩膀上猛踹,就像在踹沙袋子,使多大劲儿都不解恨。 “父亲,你让我回家吧!” “父亲,我不吃闲饭,我以后好好孝敬您……” “父亲,我求求你了……” 吴岁晚起初还能躲闪哭喊,挨了十几脚之后,只能趴在地上抽搐。 近些时日,沈长戈立了战功,领了四品官职的消息已经传回吴县。吴六子在家中老小和狐朋狗友面前地位飙升。走上街头,很多阿谀之辈向他拱手施礼,比县太爷都威风。 还没乐呵几天,女婿回来,女儿跑回家,与沈家的姻亲要完了,喜事变成了丑事,他吴六子的脸往哪儿搁? “哎呀,行了!” 安氏站在原地没动,只是用言语劝阻道:“你若是现在把她打死了,和沈家可没什么关系。你的好女婿也会更省心,明日就能把外面的女人带回家,直接做正妻!” “那现在怎么办?” 吴六子气的头脑发昏,叉着腰,满屋子转悠,却是一点主意都没有。 “现在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岁晚想家,任性跑回来一趟,父亲又把她送回去了,算不得什么大事。想来沈家大少爷任意妄为,沈老爷不会不懂情理。只要沈家老夫妻承认岁晚的名分,管他沈家大少爷弄回多少女人呢!” 安氏一番话,给吴六子提了醒。沈长戈对吴岁晚不满意没关系,他们小夫妻感情好不好都不算要紧事,吴家只要沈长戈正妻的名分就足够了。 吴岁晚留在沈宅侍奉沈长戈的双亲,又为他守寡一年,于情于理于法,只要吴家不松口,沈长戈不论是想和离,还是想休妻,都是白想。 “哎……对对对……赶紧收拾收拾,我即刻送这蠢货回去!” 梅氏和一个老婆子早已把吴岁晚搀扶起来,打了一盆热水,简单地洗了脸,正要重新挽发。 安氏上前,从婆子手中接过木梳,亲自给吴岁晚梳头。 “岁晚,我知道你委屈,是个女人都承受不住这样的羞辱。但你想着逃回娘家,彻底和沈家断了,也想的太简单。” 安氏的语气冷冷清清,没有一丝遮掩,说得直白残酷:“这个娘家,你是回不来的。不但你父亲容不下你,吴家的长辈们也容不下你。” “你从出嫁那一日起就是泼出门的水,在吴家人看来,无论你是和离还是被休弃,让你回娘家,是污了门楣的。” “你的婆家是小门小户还好些,让吴家长辈出面震慑一下,继续过日子。但你夫君在京中为高官,在军中有实权,他就是打骂你,你也只能自己受着。不要以为只有你父亲不疼你,使劲巴结沈家人。以吴家现在的外强中干,大房老爷见到你夫君都要客客气气。” “这些都不提,假设你真的回了娘家,与沈家断了干系,你以为就能有好日子过吗?你活了十七年,可曾见过一个被丢弃的女人得以善终?” “大靖朝的路有千万条,男子走来条条通,女子行去条条堵。” “不是你无能,只怪你运气不好,没遇上一个疼你敬你的夫君。委屈一会儿就行了,挣扎太狠,伤的还是你自己。收拾干净以后,回到沈家,清心静气,守着你的名分,安稳过活。再撑几年,兴许你夫君看见你的好,生养个儿女也算熬出了头。如果他这辈子都与你无情,你也不必太在意,能锦衣玉食,平安到老,也强过被娘家逼死,更强过自己把自己窝囊死。你就当这是你的命吧!” 命是什么?她的命又是什么? 听凭天意?任人摆弄? 为什么她的命,她自己说了不算? 那只并蒂莲发钗落于地,摔出了裂纹,安氏拿在手中端详了片刻,叹息一声后,还是簪回了吴岁晚的发髻。 “岁晚,这世上大多数女人都没有得到过夫君的真心喜欢,有个别得了几点喜欢,也只是昙花一现,好景不长。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的事,屡见不鲜。” “你夫君不是良人,你父亲也不是靠山,你哭啊闹啊,只是把自己变成了疯子傻子,你的委屈痛苦,与别人眼中只是笑话而已。” “你的人生路还很长,只能自己走,走不下去了,就用爬的,爬也得是自己爬完。” “吴家没有你的活路!” “回沈家去吧!” 吴岁晚没再哭泣,也没再说一句话,她安安静静地跟在吴六子身后,稳稳当当地迈过了吴家高高的门槛。 天已黄昏,晚霞映红了她眼里的倔强,凉风吹醒了她心底的孤勇。 那一天,吴岁晚被夫君抛弃后,又一次被父亲抛弃。 她像一个物件,被吴家和沈家推来推去。 那一天,从沈家跑回吴家,一路希望破碎,从吴家走回沈家,一路绝望相随。 那一年初夏,吴县的街道曲折悠长,越走越黑,越走越累。好像永远没有尽头,好像永远见不到光亮。 那一天的吴岁晚恐惧过,彷徨过,勇敢过。但她没有幻想过,以后的她,一个人走了很多条路,越走越远,越走越美。 走通了一条万人迫害的崎路,也走通了一条万人却步的死路,更走通了一条万人景仰的荣华路。 哪一条路都比吴县的路难走,但是,每一条路,她都走的潇洒自在,漂亮多彩。 碧玉年华的吴岁晚,只是想着以后,无论走什么样的路,走得通就走,走不通就死。只是无论生死,她都不会再跨过吴家的门槛。 吴岁晚说到做到,终其一生,她再没回过吴家。那道门槛,横在心头,时刻提醒着她,于这世间,她无亲,无情,无退路。 她的命是孤独前行,孤军奋战,孤影自华。 吴六子带着吴岁晚敲响了沈府的大门,沈契也正在院子里拽扯沈长戈,让他尽快去吴府把媳妇儿接回来。 “你在外面无媒无妁,能找着什么好女人?你是不知道岁晚有多贤惠,你现在不去把她接回来,有你后悔的!” 沈长戈站在原地不动,任沈契使出吃奶的劲儿来也拽动不了分毫。 “吴氏再贤惠,也不是我想娶的妻。我找的女人自然是最好的,待到时机成熟,我会带她回来拜见。” 沈契唾骂道:“我才不要阿猫阿狗来拜见,她有什么资格拜见我,我只认岁晚是沈家的正经媳妇!” 沈长戈对抗到底:“我沈长戈的妻子是谁,不需要谁的认可,我承认,我喜欢就够了!” 沈契的胸口发闷,拽不动儿子,就捶打自己胸口,骂的有气无力:“我同意你纳妾,岁晚也同意你纳妾,你还想要怎么着?非要逼着岁晚离开沈家,不管她的死活,你真是无情无义!” 沈长戈拧眉,不耐烦道:“还要让我说多少遍,我只需要我喜欢的女人做我的妻子。我不纳妾,我也不会让我心爱的女人做妾。吴氏在沈家占着妻的名分,对我的婵儿不公平!” 沈契挨近沈长戈的耳朵怒吼:“要你娘的狗屁公平,她既是知道你已娶妻,就应该摆明自己的身份,想进门就做妾,不做妾就滚蛋!” “休想!”沈长戈吼了回去:“谁都不许欺辱我的婵儿!” “你个不孝子,胆敢让不三不四的女人进门,我就死给你看!” 沈契再一次捂着胸口,气的嘴唇哆嗦,还泛着青色,眼瞅着要背过气去了,正在此时,三宝将吴家父女引进了院门。 第29章 辱骂 “哎呀,沈兄……” 吴六子离得老远就向沈契抱拳,笑呵呵道:“听岁晚说长戈回来了,我这个高兴啊,不顾天色已晚,一定要跟着闺女过来瞧一瞧女婿,可曾打扰啊?” “不不……吴兄快快屋里请,都是自家人,说什么打扰的话呀!” 沈契嘴上照常客气着,其实心里难受的很,羞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以前对着好兄弟吴六子,那是赌咒发誓会善待人家闺女。谁料想自己儿子刚回家就要逼着媳妇和离,这事儿办的,真是没脸见人啊! 吴六子装的若无其事,把脸转向沈长戈,扯了一个自认为慈爱的笑意,其实满满的谄媚。 “长戈……” 沈长戈摆明了不想给所谓岳父面子,冷冷打断:“吴伯父既然来了,想必已经知道我的意思,有什么条件都可以提出来,咱们尽快分个明白!” “闭嘴!” 沈契不许儿子再说话,拉过吴六子的胳膊,歉意道:“沈兄不要与他一般见识,这个家还轮不到他说了算!” 吴六子哈哈笑道:“哎呀……哪里的话?沈兄言重了,都是孩子……哈哈……” 沈契羞愧:“是我教子无方,让岁晚受委屈了!” 吴六子勾过沈契的肩膀,安慰道:“我倒觉得我那女婿很好,就是岁晚任性,想家了就该跟夫君说,小两口一起回去才对嘛!” 沈契连忙点头附和:“是是是,长戈回来了,明日就让他带着岁晚去吴府拜见……” “我刚刚已经和岁晚讲好了道理,为人行事一定要有章法。她已经知道错了,以后会孝敬公婆,恭顺夫君,还要早日给沈家开枝散叶,做好为媳为妻的本分!” 吴六子一番话说的大气诚挚,更让沈契无地自容,他连忙回身,对沈长戈吩咐道:“你快去,当着你岳父的面,给岁晚赔个不是,你们小两口好好的,明日就带她去京城!” 吴六子一进院子就装模作样,父亲更是认准死理,为虎作伥。老哥俩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合伙逼着他接纳一个陌生女人为妻,全然不顾他的心意,真是可恶至极。 天光黯淡,沈长戈冲着两丈外茕茕孑立的女人瞥了一眼,冷哼道:“我还当你是个要脸面的,原本可以让你随便提要求,你却跑回娘家搬救兵,妄图逼我就范,真是一个无能又无耻的女人!” 最后一缕阳光消散,晚风拂过阵阵凉意,面对突如其来的辱骂,吴岁晚挺直脊背,沉默无言。 “长戈,你太过分了……” 沈契扑过来,扇打儿子,三宝也听不下去,跨前两步,扯了扯沈长戈的衣角。婆母孙氏拉住儿媳的手,丫头兰溪护在大少奶奶身侧。只有吴六子岿然不动,像是一个看热闹的局外人。 吴岁晚觉得,沈长戈骂的对,她吴岁晚无能,被自己的夫君驱赶侮辱都无处可逃。 她的父亲吴六子无耻,装傻充愣都要把女儿送回沈家,送回一个把他女儿当成小猫小狗随丢随骂的男人身旁。 “若是父亲执意要认吴氏为儿媳,就不要再认我这个儿子了!” “你说什么?” 沈契愣住,这还是那个让他引以为傲的儿子吗?为了一个野女人,竟要与他父子反目! “你……你究竟被哪个狐狸精迷了神志?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沈契指着沈长戈的鼻子,嘶哑了嗓音:“你真是大逆不道!” “我很清醒,我只是想要娶中意的女子为妻,任何人都休想阻拦!” 沈长戈拂开沈契的手指,冷淡道:“京中事务繁忙,我本着不耽误吴氏青春的好心回来一趟,你们却都不领情,就随意吧,本将军概不奉陪。” 沈长戈绕过呆立的众人,大步朝院外走去,路过吴岁晚身边时,微一驻足,厉声警告道:“你不想好散,愿意在沈府待着,也随你的意,不差你一口饭吃。但你若想以我沈长戈的妻子自居,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天已黑透,下人们忙着点灯笼,吴岁晚看不清一肘距离的男人表情,却感受到了他浑身散发的冷意。 吴岁晚牵着嘴角轻轻嗯了一声。 她记住了,记了一辈子,也许还有下辈子。她不是沈长戈的妻子,不是吴家的女儿,她只是她自己。 “长戈……你真是好样的!” 沈契冲着沈长戈的背影大吼一声,捂着胸口轰然栽倒。 “哎呀……老爷……” “沈兄……” “快请大夫!” 众人手忙脚乱,把沈契搀回房,刚刚离开沈府的大夫又被请了回来。 行了针,灌了药,沈契昏迷半个时辰后,悠悠醒来,得知沈长戈没有因为他昏倒停步,已经离开吴县的事实,老父亲对着夜色哀嚎了一声:“不孝啊,不孝!” 孙氏见他伤心透顶,难得释放了几分温柔,好好安慰了一阵。 吴岁晚回了房,立在门口,呆站着,一会儿悲,一会儿喜,一会儿愁,一会儿笑,最后都归于平静。 自从得知沈长戈还活着,沈家老夫妻就叫下人重新布置了她的房间,床帐被衾都换成了大红色,喜气洋洋。 那些等待沈长戈的时光里,她每每望着那一抹鲜艳的红,都觉得脸热,手脚热,心头也发热。 曾经,在并不遥远的曾经,就在两个时辰前,她还活在美妙的幻想里。 她以为,枯如槁木的青春年华,很快就会出现一个叫沈长戈的男人,他会带来暖阳,微风,雨露,爱意,她的生命会随之抽芽,放叶,开花,结果。 然而,幻想就是幻想,还没戳,就破了。 吴岁晚想到吴六子刚刚离去前,威胁她不许再偷跑回娘家的话,淡淡地笑了一下,她的父亲还真是多虑了! “大少奶奶……” 兰溪不放心吴岁晚,随后跟来,就见往日稳重安静的大少奶奶站在门口不动,先是面如死水地发呆,而后神经兮兮地发笑,不由得一阵紧张。 “没事的!” 吴岁晚冲着小丫头安抚一笑:“兰溪,帮我打点热水来吧,我要洗个澡。” “哎!” 兰溪痛快地答应道,连忙去院子里大声喊婆子提热水。是该洗洗的,这大半天又是哭又是闹,来来回回街上跑了两圈,泡个澡,兴许心情就好了呢! 只是当吴岁晚在她面前脱下衣裳后,小丫头震惊得啊啊怪叫起来。 “怎么啦?这是怎么弄的?是谁伤了您啊?大少奶奶?” 吴岁晚浑不在意,将身体滑入热水中,轻轻闭起眼睛,低声交代道:“兰溪,不要对别人说起。” “疼不疼啊?” 兰溪拿着帕子,都不敢碰触吴岁晚的身体。从肩胛到后腰,一片红肿。这是用什么东西打的?又是用了多大的力气? 回娘家半个时辰,再回来就带着一身伤,不用想,都是娘家人打的。 娘家人谁能轻易对大少奶奶动手呢?又是不用想,吴家有那个胆量和权力的人,除了她父亲,还能是谁? “大少奶奶,您也太苦了……” 兰溪立在浴桶旁,眼泪横流,呜咽道:“大少奶奶被一顶软轿抬到沈家那一日,我就替您委屈。一个女人最光鲜的时刻,就应该是身着凤冠霞帔,由夫君骑着高头大马,一路吹吹打打接到婆家,甜甜蜜蜜过上几年花前月下的好日子。夫妻俩琴瑟和鸣,养儿养女,共进退,享天伦,一生安定。” “一辈子就一次,不说花团锦簇,也要差不离呀!您还没迈出那一步,日子就变得昏暗了,连艳红的嫁衣都没穿一回,该有多难过呢!” “上个月知道大少爷还活着的消息,我高兴的在院子里直蹦哒。我家大少奶奶那么好的人,是得了老天眷顾,终于可以做一回正常的女人。我还想着等大少爷回来了,为您补办一场婚礼,一路风风光光接您去京城享福,谁想到,竟等来一场空!” “最最不应该的,就是您的娘家人,怎么能在这个时候伤了您。不替您撑腰就算了,还要雪上加霜?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但娘家人也不能不管不问。就是我们村里,只懂得刨地出苦力的人家,若是知道姑娘在婆家受了委屈,叔伯兄弟们也是要到婆家闹一场,给撑一撑腰的。” “凭什么呀?顶着他妻子的名分,守了他一年,说不要就不要了。咱就说他不喜欢咱们,咱也还不稀罕跟他过呢,管他是谁呢!吴家老爷就应该过来骂他一顿,讹他些东西,还要四处宣扬一下,这当了大官的男人是怎么狼心狗肺,不念旧恩的。就应该给您好好出一口恶气才对呀!” “这怎么能呢?怎么有力气都冲着自家姑娘呢?哪有这样做人家父亲的!” 旁观者都对吴岁晚的遭遇心疼不已,只有与她流淌着相同血脉的亲人漠不关心。 那一晚,兰溪哭了很久,骂大少爷,骂大少爷外面的野女人,骂吴家人,骂世道,骂老天爷,骂了很久。 吴岁晚听着听着,笑了起来,多好的小妹妹呀! “兰溪,谢谢你!” “你是除了我外祖母以外,第二个心疼我的人呢!” 吴岁晚捧着兰溪的小脸蛋,手指摩挲着她泛红的眼角,微笑道:“人们常说,受了多大苦,就能享多大福。眼前种种,也许是老天爷在考验我呢,我再努力努力,等我翻过这道岭,再转过一个弯儿,兴许就能柳暗花明,绝处逢生,后半生都是荣华呢!” “呜呜……” 兰溪哭得更大声:“会的……呜呜……大少奶奶会有大福的……” “兰溪,我不喜欢做沈家的媳妇,也不喜欢做沈长戈的妻子,我不喜欢大少奶奶这个称呼了!” “以后,在私下里,我就叫你晚姐姐。” “好妹妹!” 吴岁晚想,哭闹没用,赌气也没用,她 得好好打算,给自己寻一条活路。 第30章 远行 从小到大,沈长戈一直是沈契的骄傲,明朗朝气又丹心侠骨,不仅与父亲感情深厚、紧密无间,周围人也无不夸赞他良善宽和。 如今,刚刚闯出一点名堂,就被坏女人勾去了神魂,变得不近人情,老父亲怎么忍得了? 沈长戈还不知道,自从接到他阵亡的消息后,沈契的身体就落下严重病根,一着急上火就十天半个月起不来榻。 日思夜想的大儿子回家来,没热乎几句,就要抛弃原配,与老父亲针锋相对,沈契又是一股急火,卧床二十多日,方能行动自如。 “我就不信了,我捧在手心里百般宠爱的乖儿子,真能不认我,真的为了外面的狐狸精,礼义廉耻都不要了!” 沈契的病是好不利索的,但也没有性命之忧。养上几日,表面看着是个健全人,不受刺激还好,受点刺激便要歪倒。 像沈契如今的情形,就应该心平静气好好休养,若不然就是一副死不了也活不下去的赖吧样,整日折腾汤药,自己遭罪。 但他心里憋着一股劲儿,什么病不病,死不死的,他的宝贝大儿子都要废了,他就是折腾死了,也不能蹲在老家窝囊死。 沈契决定带着儿媳妇追到京城去,他就是拼了老命,也要把迷惑人的狐狸精赶走,把大儿子扳回正道。 沈契病怏怏的,孙氏上了年纪也经不起颠簸,从吴县到京城走了半个月,又迎来更大的打击。 一是沈长戈已经带着大军出征收复荣城,二是沈奕把沈长戈从族里除名。 “你养的好儿子!” 沈奕见到沈契就是一通臭骂:“我原以为他是个人才,费尽心力教导,期望他光耀门楣。谁想到他竟是个色令智昏,脑子不够用的。刚刚挣得一点功劳,就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什么腌臜事都敢干。他不仅是要把自己的仕途走死,还要把沈家拖入火坑,真是个蠢货!” “他……究竟干了什么呀?” 嫡庶有别,沈契从小在嫡兄跟前就矮了一头,如今见向来温和的兄长都气红了眼睛,当即差点跪下。 “还干了什么?” 沈契压低声音吼道:“你的好儿子,不正经娶妻纳妾,去偷别人家的媳妇儿,还偷偷把那女人带离了京城……” “这……这……怎么能呢?” 沈契两腿一软,噗通跪地。他以为沈长戈是初尝风月,被一些低贱女人的狐媚手段迷惑住了。 怎的是别人家媳妇儿,他怎么有机会偷别人家媳妇儿呢? “你猜猜,是谁家的媳妇儿,又是谁家的女儿?” 沈契心底漏洞,凉风呼呼刮,刮的脑子反应极快,一下就明白了那女人一定不是普通人家媳妇儿,至少是沈家得罪不起的,他儿子这是得罪了大人物啊! “他与之私奔的女人是前锦衣卫佥事韩广勇的女儿,是前太医院未院使的儿媳。韩家跟着宁安侯替魏王卖命,年初时被抄了家绝了户,未家受韩家牵连,未公子终身残疾,家破人亡。” 沈奕弯腰,提起沈契的衣领子,咬牙问道:“你猜未公子得势以后,会不会报复?你猜皇帝陛下若是知道了你的好儿子与罪臣之女私奔,会不会降罪?” 沈契惊得忘了呼吸,张大嘴难发一言,沈奕一把将他甩了出去,大声驱逐:“从今以后,你姓你的沈,我姓我的沈。你儿子闯的祸事我绝不会包庇,沈家绝对不能替那不肖子偿罪。同样的道理,就算明日他真的能够封侯拜相,我的儿孙也绝不上前巴结,我们从此断个干净的好。” “大哥……对不住……” “不必多言,你我从此陌路!” 沈契道歉的一礼还没行完,沈奕便摆手让家丁上前拖起沈契,丢出了府门。 与此同时,沈奕的夫人也把从此不相识的话说个明白之后,将孙氏和吴岁晚婆媳俩赶了出来。 谁惹的祸谁担着,天经地义。无辜之人不想被牵扯,更是人之常情。 沈奕得知沈长戈做下了糊涂事,便第一时间赶到未府赔罪,言明与沈长戈断绝关系,并提供了他所了解到的一切线索。 未轻煦并没有难为沈奕,笑意如风,以礼相待,更让沈奕心里没有底。 未院使因病离世,未夫人服毒自尽相随,两夫妻同一日出殡,儿媳妇却没有露面。 未轻煦对外宣称,韩婵接连受创,精神恍惚,见不得生人,并没有引起太多人怀疑。 毕竟娘家满门抄斩,夫君受惩致残,但凡是个人,都得疯傻一阵子才对。 正常人只要代入韩婵的处境,都难受得吃不下去饭,睡不着觉。大家都在替韩婵悲伤绝望,都在盼着韩婵早日挺过去,与夫君和美如初。都在盼着韩家这一根独苗,早日立起来,过上正常的生活。 但正常人都想不到韩婵不是个正常人,她的追求是正常人理解不了缺德,她的行为也是正常人干不出来的阴损。 她不但不难受不在乎,她还丢下爱她如命的残疾夫君,跟着一个野男人私奔了。 看热闹的都在替她辩解,这不可能,下面探消息的人胡说吧?哪个人会这样呢?大靖朝两百多年,不讲廉耻,没有道义,坑人害己,韩婵是头一份啊! 甭管别人怎么说,韩婵与沈长戈携手远去,花前月下,缠绵悱恻,轰轰烈烈,过得比阳光都灿烂,活得比花朵都鲜艳。 京城大户人家,眼线遍布每个角落,魏王造反,韩未两家死光了一户,又绝后了一户,本就被很多人盯着。 韩婵无脑出走,凭着沈长戈的浅显道行,很难不留下蛛丝马迹。 知道一点真相的人,都在等着看未轻煦的反应,看他怎么报复。都在等着皇帝陛下何日知晓,如何降罪 。 然而,大家都失望了,未轻煦像没事人一样,又做回了温文儒雅的贵公子。只是每日去宫里上值的地方变了,从太医院改到了司礼监。 难道是未轻煦身体受创之后,也失了一个男人的血性,就乖乖认下了这顶绿帽子吗? 是爱意战胜了仇恨? 是净身房的那把刀,割残了身体,也割断了胆量? 是未轻煦服药过量,伤了脑,忘了情,打算一辈子做行尸走肉? 谁知道呢? 当事人都不追究,其他人也不会宣扬,渐渐的就无人再提起。 只是,沉默无语最痛苦,风平浪静最危险。 未轻煦用羽化散维持着理智体面,也因着羽化散放纵着暴虐无常。 他的快乐遥无归期,他的痛苦远无边际。 “父亲,母亲,我们不能在此停留,免得被有心之人报复!” 突然被赶出沈家大门,孙氏不理俗物多年,早就没了主意,沈契伤心过度,只是捂着胸口发呆。 吴岁晚当机立断,叫上家丁和车夫,赶在天黑之前出了京城。 沈契又一次病倒了,在距京城百里的小镇上,沈家人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客栈落脚,又休养了二十多日,沈契才恢复一点人色。 自从得知儿子在外面招惹了野女人,沈契在短短两个多月里,须发皆白,苍老了二十岁。总是发呆走神,一个人喁喁私语,睡梦中也呢喃着沈长戈的名字。 “去荣城,即刻出发去荣城,长戈去哪里我就跟去哪里。那是我的儿子呀!他不能毁在一个女人手里,我得去救他!” “他若是执迷不悟,我就杀了那狐狸精……” “别在外面当官了,回到家去,我养着他。” “我的儿子不需要什么大出息,在我膝下承欢就好了,能活着就好了!” 暑热消退时,沈家人启程,朝大靖朝西北方出发,即使荣城正在打仗,也阻止不了老父亲挽救沈长戈的步伐。 京城距离荣城两千多里路,一家子病的病,弱的弱,全靠吴岁晚张罗着。走走停停,从初秋走到了深冬,一路收获颇多。 这是吴岁晚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见识外面的天地。 当一个人从高高围墙里仰望的天空,变得无边无际,她的心也会跟着扩张到无限无垠。 那些看不开,想不明白的破事,都变得微不足道。 吴岁晚第一次感受到自由广阔,也是第一次渴望永远逃离高墙大院。 走了两千里路,一天换一个风景,吴岁晚始终在思考一件事,回不去吴家,迟早也会离开沈家,她该怎么生存于世呢? 要有一技之能,有银子,有房子,有田地,那些撑起门户的男人应该有的,想要自己顶门立户的女人也应该有。 深秋时节,沈家一行人出了京城管辖,踏入了荣城地界,抬眼远望,都是待收割的粮食。 吴岁晚走在一片糜子地里,随手托起一穗果实掂了掂,已经来过一场霜冻,糜子穗还是轻飘飘的。再弯腰抓起一把泥土,又黄又干结成块,使了劲也捏不碎。 荣城的田地广阔,但大半都是山坡高岗,常年干旱,除了糜子和豆子,根本见不到其他庄稼。 以吴岁晚的经验来看,此地种上十亩都赶不上吴县六亩的收成。 最大的症结就是干旱,十天半个月都不下一场雨,总算盼来一场雨,地皮都氤不透,又亮瓦晴天的。 吴岁晚奇怪,为什么不挖渠灌溉呢?为什么不种植其他更耐旱的庄稼呢? 白瞎了这大片土地! 吴岁晚感叹,若是有朝一日,她能够拥有一望无际的田地,要想法子好好经营,不仅要衣食无忧,还要富甲一方。 第31章 觅活 在大靖朝,土地是可以自由租赁买卖的。若是在吴县,买断一亩旱田要十五两银子,一个壮劳力不投机取巧,不养家糊口,勒紧裤腰带攒上一年银钱,才能买上一亩地。 若是买上十亩地,一年单靠卖粮食,一家三四口人不用外出做工也可吃穿不愁,富不了也穷不死。 若是买上二十亩地,不仅老一辈活得体面,还可保子孙生活无忧,只管念书科举,更上一层楼。 像荣城这样产不了多少粮食的田地,应该是卖不上超过十两的高价。 想要做什么,手里都不能缺银钱。 吴岁晚离开吴县时,就存了小心思,没打算再回去。她带上了所有值钱的物件,也只有两个小箱子。 一个箱子是衣裳首饰,一个箱子是笔迹不成型的书信。 一个是以后能够活着的小小倚仗,一个是从前努力做梦的大大美好。 她没想再把那一箱子书信给沈长戈看,她只是心疼往昔的自己,只是舍不得三年里每一个窃喜盼望的心情。 她想着,再留一段时日吧,为了天真无辜的吴岁晚。 再说那一箱子衣裙首饰,衣裳是不值钱的,首饰里最贵的那只并蒂莲发钗,已经摔出了裂纹,五两都不值了。 整个妆奁划拉个底朝天,也就能卖上五六十两,买不了房,也置不了地。想要顶门立户,又是在陌生的地方安家落户,一个大男人都不容易,对于她这种被丢弃的女人更是难于登天。 大靖朝很少有再嫁之妇,寥寥几个,也是因为女人的娘家足够强势气派,也需要她的婆家足够宽容厚道。 很多要脸面的人家,女儿在婆家待不下去,就会寻个名头送到庵堂里,还有直接用了阴私手段,说她暴病身亡的。 即使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人家,女儿在婆家受了多大委屈,也都是劝和不劝离。稍稍有点势力,假装闹一闹,也不敢实准得罪了婆家人。 因为出嫁女的活路,她的男人不给,娘家人也不愿意给,看热闹的人更不会给。 人言可畏,如风刀霜剑,很多女人挺过了男人的无情,挺过了婆家人的无义,也挺过了娘家人的无心,却都挺不过人世间的流言蜚语,步步紧逼。 在大靖朝的男女老少看来,女人的贞洁比她的命还重要。 既然跟了这个男人,便一辈子都是他的女人,死了也是冠着他姓氏的鬼魂。 吴岁晚想,若是沈契没了,以沈长戈对她的厌恶,以及对待外面女人的痴情,一定会觉得她是个大麻烦,一定会使用更加恶劣的手段驱赶她离开沈家。 好像没有活路呢! 像吴岁晚如此境况,婆家不容,娘家不留,换了别的女人,早就寻死觅活了。 但吴岁晚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她有一点点丧气的念头冒出来,她母亲芳芳挂在杨家村大槐树上的尸体,就在她眼前悠悠荡荡。 她发过誓的,她要比母亲勇敢,要比母亲活得漂亮。 “晚姐姐,你看啥呢?” 在官道旁休息了两刻钟,沈契服了药,吃了点干粮,恐怕耽误行程,张罗着出发。兰溪转身去找大少奶奶,却发现她站在田间地头,朝远处张望,神情很是放松,充满了期冀。 兰溪不由得站在吴岁晚身侧,也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看见成片的庄稼,啥也没有啊! “晚姐姐,你看见什么好玩的啦?” 兰溪翘着脚,晃着脑袋,四下乱瞟,惹得吴岁晚呵呵笑道:“傻丫头,什么都没有!” “啥都没有,你看啥呢?还看的那么开心!” “良田成片,多好看呐!” 兰溪更不懂了:“那玩意儿有啥好看的?到处都是,也不稀奇呀!” 吴岁晚轻声道:“我喜欢田地,喜欢庄稼!” 兰溪更惊讶了:“晚姐姐可是吴家的小姐,应该喜欢绫罗绸缎,金银玉器,怎么会喜欢田地和庄稼?” 吴岁晚俏皮道:“绫罗绸缎、金银玉器是好看,可是不能吃啊!” “啊?” 兰溪嘟囔:“这话说的,好像晚姐姐挨过饿似的。” 吴岁晚没有多加解释,只是淡淡一笑,招呼兰溪上马车赶路。 她的确是挨过饿的。 外祖母在儿子成亲以后就将家底都交了出去,以至芳芳怀了孕,回到村子里能寻到一个破屋子住下来都已经很不错了。 没有田地,就只能外出做工,赚银钱买粮食,外祖母拖着年迈的身体扛下了所有重担,也只能勉强糊口。 只是,她母亲芳芳精神不大正常,不但做不了工,时常疯狂打骂孩子,就是一两天不吃饭,也不知道饿。 她不会做人母亲,她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自然也管不了年幼的吴岁晚,不懂事的孩子就时常饥一顿饱一顿。 等到吴岁晚稍大一点,家里的吃食更不够用了。在她六岁以前,从来不知道吃饱是什么感觉。六岁以后,她会上山里寻吃食,也会帮有田地的人家做体力活,别人是不会给她工钱的,但会给她分点粗粮饼子。 那时候,吴岁晚再累再饿,也会把饼子揣回家,分给芳芳一半。 也是在那个时候,吴岁晚才知道,原来小小的她经常肚子疼,不是得病了,只是饿狠了。 挨饿的滋味很难受,吃饱的感觉很舒适。小小的吴岁晚,第一个梦想就是当一个地主婆,每一天每一顿都能吃饱饭,可以出力气给自己干活,怎么干都不会嫌累。 或许是遭夫君驱赶,被娘家丢弃,四处无着落的感觉,与从前挨饿的时候太相像。也或许是看见粮食静待收割的沉甸甸,记起了在地里刨食,付出力气就能吃饱饭的小小满足。 吴岁晚重燃了希望,捡起了力量。 她想,能吃饱饭,能喘口气,就能活着,就没有太糟糕,就有希望能过好。 她刚刚十七岁啊! 今天不好,还有明天,今年不好,还有明年。她要活到七十岁,八十岁,她要让外祖母在另一个世界看着她越活越漂亮。 她要让母亲芳芳知道,女人最大的错误,不是随便跟了哪个男人,不是生了一个女儿,不是做了丑事,丢了祖宗八辈的脸面。她最大的错误,是轻易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在一个飘着鹅毛大雪的傍晚,吴岁晚带着沈家老夫妻,兰溪,一个车夫,两个家丁,两个护卫,踏进了荣城,敲响了广威将军府的大门。 魏王在众多兄弟中所受封地最大,却不是最好的,荣城气候严寒,一年一季庄稼,人烟稀少,荒凉贫瘠。 没有代王的平城沃土绵延,兵强马壮。也没有齐王的顺城商贾云集,富可敌国。只比常年战乱的陈王的历城稍强一点,没有食不果腹和流离失所,就是穷的安全又踏实。 但荣城的地理位置很特殊,是与北金隔江相望的希城的军事供给要地。北可抵挡北金和平城的代王,南可抵挡西疆和历城的陈王。 所以,即使魏王不趁着朝廷大半兵力抵挡西疆进犯之时,集兵攻京城,老皇帝也会为了让皇太孙顺利继位先拿魏王开刀。 魏王的造反可以说是逼不得已,皇权更替之际,你不愿意抢皇位,别人还要抢,魏王的母家实力和所占之地,注定了他是第一个被除掉的藩王。 皇太孙的亲舅舅高思翰带着四万人马,只用了半个月就攻下荣城,并且奉皇帝陛下之命,驻守此地。 稍有眼光的人都看得明白,皇帝陛下是让高思翰辖制北面的代王,因为除了已经被砍了头的魏王,也只有代王蓄养了两万私兵。而这两万之数只是明面上的,真正有多少,皇帝陛下还没摸出个准头。 皇太孙继位之路,坎坷遥迢,也不知道老皇帝还能陪着走多远? 大靖兵马驻守荣城,正中沈长戈下怀,天高皇帝远,无人识得韩婵,他们可以在这里光明正大做夫妻。 沈长戈对韩婵掏心掏肺,予取予求,短短几个月,广威将军宠妻无度的名声就在荣城传开了。 就像今日,太阳已经落山,大雪飘飞,韩婵要吃糖葫芦就必须吃到嘴。下人买的还不行,自家厨房做的也不行,偏要让沈长戈亲自去买才好吃。 沈长戈第一趟出去,没买回来,天寒地冻收摊早,也属正常。韩婵便扭着小蛮腰指着沈长戈的鼻子骂他没用,骂着骂着自己还哭起来,哪里像没吃着糖葫芦啊,好像是谁偷拿了她半条命似的。 韩婵一哭,沈长戈再不耐烦,也觉得是自己错了,毫不犹豫地又跑了出去。天冷路滑,也不知疲倦,四处打听谁家做糖葫芦,追到别人家里,求爷爷告奶奶又花了大价钱,现做一串出来。 女人作,男人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老天爷都对此不忍直视。 沈长戈出门买糖葫芦,三宝留在府中守着韩夫人,一有吩咐就要马上去办。 若是怠慢片刻,惹了这妖精生气,他还要被沈长戈骂一顿。他与主子的关系再不似从前亲密,想起来心里都难受得不行。 三宝站在廊下,望着漫天飞雪哀声叹气。他永远不懂这种情趣,他永远也不想懂这种有消停日子不过,偏要搅和的鸡犬不宁的情趣。 若是他以后娶了婆娘,也是这般没断奶似的模样,他就卯足了力气,朝她的小俊脸,呱呱呱扇两个大耳雷子,看她还怎么作妖?能过就过,不能过赶紧分! 沈家老夫妻带着吴岁晚来到荣城,三宝是又惊又喜,总算来人了,吃了迷魂药的沈长戈,迫切地需要拯救! 这将军府中只有韩婵一个主子,那是窜上天也没有人敢拦着,从今以后,有了公婆在上,看她还怎么蹦哒。再作得狠了,于老爷和老夫人跟前撒野,他不信沈长戈还看不清那妖精的真面目,早点分才好! “老爷,老夫人,夫人,快快,屋里来……冷了吧?” “进屋先喝杯热茶,餐食马上就好,将军也很快就回来了,见老爷过来,一定会很高兴的!” 三宝在前方引路,热情得过火,一边与沈契等人闲话,一边扬声吩咐其他奴才:“快快,告诉厨房大师傅,赶紧爬起来架火烧水炒菜。老爷,老夫人和夫人来了,都小心伺候着。” 第32章 撒泼 韩婵听到动静,还以为是沈长戈回来了,再细听之下,“老爷”“夫人”的字眼儿闯入耳中,她很快明白了来客的身份。 惊讶一小会儿,韩大小姐微微一笑,心中已然有了打算。 沈长戈老家有一个原配,沈父不愿意沈长戈休妻,更不愿意让她韩婵进门,如今追到荣城来,是想要做什么呢? 韩大小姐生于世间十九年,受尽万千宠爱,一路顺风顺水。每一次任性都能全身而退,每一回嚣张都是战无不胜。 娘家获罪抄斩,一个活口都没留,婆家牵连受害,死缠各半多凄凉,都没能挡住韩婵的风花雪月,富贵无忧,沈家人又能奈她如何? 韩婵自认曾经是高门贵女,如今是将军夫人,揉捏一群乡下土包子,一定很有趣。 甭管沈老爷子带着沈长戈的媳妇来做什么,都是白费力气瞎打算,广威将军府,她韩婵才是女主人。不仅是沈长戈要听她的,沈家人也都得在她面前低头才行。 “哼!什么阿猫阿狗也配和我斗?” “不出十日,我就让他们怎么来的,就怎么给我滚回去!” 韩婵对封屏儿放了一通豪言,扭着腰身从内室转出来,眼光在沈老夫妻和吴岁晚脸上一划而过,露出浓浓的轻蔑,决定先发制人。 “他们是谁?怎么大半夜来访?” 韩婵柳眉倒竖,冲着三宝斥责道:“你是怎么做事的?真是穷乡僻壤出来的土包子,不懂规矩,还没有眼色。你个没用的东西,也不知道通传几声,就随便放一群乡下人进府来,把屋子里的地砖都踩脏了……” “闭嘴!” 还不等三宝回话,沈契已经怒火中烧,厉喝出声。 先不说眼前这女子一副骄纵姿态有多么惹人厌烦,就是那狐狸精的长相就让他气不打一处来。 罪臣之女,背夫在逃,纠缠有妇之夫,无媒苟且…… 一个道德有亏,触犯刑律的坏女人,一个毁了他宝贝儿子一世英名,还可能连累沈家几百口人命的烂女人。 “你这狐媚无教、身份不明的贱女人,朝秦暮楚,寡廉鲜耻,怎配好端端站在我沈家的屋子里,对着我沈家人颐指气使,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明明是你满身污秽,让我儿的将军府臭气熏天,你还不知羞丑,目无尊长,大呼小叫!” “按沈家家法,你如此德行,当抄女则女戒一百遍,罚跪祠堂三天三夜。况且你是离家在逃,身嫁二夫,失贞失德,招祸引水,当即刻沉塘,以儆效尤!” 沈契披头盖脸一通臭骂,倒是让无脑跋扈的韩婵愣住了。本想给别人一个下马威,还没摆开阵仗,就被人抽了两个大耳光,经验不足的韩大小姐忘了如何接招。 “念在你一介女流,又不是沈家人,便驱赶出府,以作惩戒!” “你是自己卷铺盖走出去,还是让下人绑了你丢出去?” 沈契逼近两步,双目黑沉,紧紧盯着怔愣的韩婵,冷笑道:“你若是敢在荣城逗留,再敢纠缠我儿,烟花之地和京城未府,你就随便选一个吧,我一定派人把你安全送到!” 韩婵惊惧,后退两步,扶住了封屏儿的臂膀。 “你敢!” 找到依靠后,心中稍稍安定,韩婵立刻冲着沈契吼叫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来威胁我。若是在以前,你们沈家想登我韩家门提亲,都是要被家丁打出去的。你不要给脸不要脸,如今我能下嫁给你儿子,你都该三跪九叩谢苍天,你也该回你家祖坟看看,有没有冒青烟……” “……下嫁?” 沈契笑的咳嗽起来:“咳咳……你这无耻女人,真是好笑!” 孙氏连忙上前拍抚沈契的后背,投向韩婵的目光都是鄙夷。 “未夫人自诩高门,难道还不懂得婚丧嫁娶之俗?没有父母之命,也无媒妁之言,甚至连婚书都没得一封,何来下嫁一说?” 韩婵理亏,一时语塞,孙氏故作疑惑:“作为沈家的主母,为长子娶媳妇,三媒六聘登的是吴家门,娶的是吴家女,我怎么就从来不认识你这韩姓女人?” 韩婵反应片刻,戳人痛脚:“需要你认识吗?你是哪门子的主母,我夫君根本没有亲娘!” 孙氏嗤笑:“你这身份存疑的野女人,不认识沈家主母,有何脸面站在沈家的厅堂,大言不惭说你是沈家妇?广威将军在衙门里过了文书的原配正妻姓吴,你这韩姓野女人张口闭口叫夫君,莫不是疯了?” “你说什么?” 韩婵不顾形象失声叫喊:“你们沈家就是小门小户,我就是出身高门,怎么啦?是沈长戈哭着喊着求娶我,我一天到晚唤一百声夫君,谁也管不着。广威将军夫人姓韩,整个荣城谁不知道,沈长戈不认那乡下女人,他就喜欢我怎么啦?不要以为现在的我是个孤女,你们这帮穷酸人就可以随意欺辱我,你们不配!” “我们沈家虽是小门小户,却也不愿意配那水性杨花之人。今天跟这个男人寻欢,明日跟那个男人做乐,不干不净的,白给都不要!” 孙氏端起当家夫人的派头,对着韩婵极尽讽刺辱骂:“也怪我小门小户的没见识,竟不知道高门贵女从小学的都是勾栏手段。抛夫离家,偷人丈夫,私通苟合,这就是韩家的家教吗?韩大小姐原是比普通女人多了好几层脸皮!” “啊……” 韩婵受不得刺激,拽扯封屏儿:“你去,快去,给我扯她的嘴,给我扇她的脸……” 封屏儿一脸害怕,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兰溪已经摩拳擦掌,挡在了孙氏面前,对着韩婵主仆两人虎视眈眈。 韩大小姐何曾经过这等羞辱,气怒之下,却无反抗之力。扯着封屏儿一步前一步后,既不甘心,也存着胆怯。 韩婵虽然心里没底,但是,嘴上不愿认输,咒骂道:“你们这群狗东西,就是欺辱弱女子的本事……” 三宝在一旁急声提醒:“韩小姐,请注意言辞,你眼前站着的老人,可是将军的父亲母亲!” “什么父亲母亲,这就是两个老不死的,他们欺负我……” 韩婵扭曲着美丽的面孔朝门外张望,盼着沈长戈快点回来,却无意间看到了站在孙氏身后的吴岁晚。 那女人就是沈长戈的原配吧?如此气定神闲地看她的热闹,一定很开心吧! 虽然她和沈长戈在荣城生活,出来进去以将军夫人自居,但却不能表明身份,唯一对外说的实话就是她娘家姓韩。 但是,总有人会问起是哪个韩家,她就只能遮掩说是吴县老家的低等门户,不值一提。 这份委屈,韩婵忍了几个月,见到沈长戈的原配,更是心气不顺。 她不能对沈家老夫妻怎么样,还动不得那个乡下丑女人吗? “你们这群乡巴佬,下等人……” “两个老不死的带着一个丑八怪,敢在将军府里对着女主人放肆,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来人啊,把这几个狗东西给我打出去!” 韩婵高声叫嚷,趁众人不备,突然推开挡在她身前的兰溪,隔着孙氏一把薅住了吴岁晚的发髻,狠力扯拽。 “你这臭女人最该死,你敢站在这里看我热闹……” 韩婵所为出乎所有人预料,吴岁晚也躲闪不及,被人拽住头发,弯腰低头,脚步踉跄。 吴岁晚常年被吴六子打骂,沾着一点逆来顺受,面对欺辱反应迟钝。 但她骨子里不是任人宰割的性子,父亲打她也就打了,让外人打了算怎么回事? 头皮的刺痛传遍全身时,吴岁晚也立即抬手朝韩婵的脸上抓挠。 兰溪抱着韩婵的腰,孙氏掰扯她的爪子,封屏儿含笑,立在一旁瞧热闹,三宝、沈契和其他下人不好对着几个女子伸手,只在旁边虚张着臂膀,动嘴劝架。 “快放手,放手……” “有话好好说……” “打成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女人们打作一团,男人们围成一堆,气派的将军府内院,热闹的像菜市场。 “住手!” 沈长戈跨进屋来,正看到三个女人围着韩婵揪扯,尤其第一眼就瞧见了吴岁晚扇打美人的脸颊。大将军扬起胳膊扔了手中的糖葫芦,怒气冲冲过来,大掌抓在吴岁晚的肩膀上用力一捏,再狠力一推。 习武之人,出手只用了三分力,对待身强体壮的男子不成气候,但用在弱女子身上,可了不得。 瞬间就让吴岁晚全身的劲头一松,猛然扑倒在地,捂住肩膀,疼的闭起眼睛张着嘴,好半天都没挪动一下,也没发出半个音节。 “岁晚……伤到了吗?” “晚姐姐……哪里疼啊?” 兰溪和孙氏放开韩婵,转身搀扶吴岁晚,三宝也连忙叫守着门的小厮请大夫。他可是瞧得清楚,不只是夫人受伤了,自从韩小姐撒起泼来,老爷的脸色也不正常。 韩婵听见沈长戈的声音,便立即松了手,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扑进了男人怀里。 冷眼看去,韩婵好似一只受尽万般磋磨的小白兔,只是稍一留意就会发现,她的爪子缝儿里还藏着吴岁晚的几缕发丝。 “夫君,你可回来了,他们欺负我,他们打我骂我,他们想要杀了我……” “夫君,你要给我出出气呀!从小到大,我何曾受过这等欺辱,还是被一群乡下人欺上头来,不能就这么算了!” 韩婵扯着沈长戈的衣襟,又哭又嚎:“把他们都赶出去,让他们哪里来的都回哪里去,不要在我眼前晃荡,没有一个好东西,他们会害死我的!” 第33章 后悔 沈长戈抱紧韩婵,扫视众人,怒意不减,本想出言斥责,待看清父亲苍老的容颜,终是噤了声。 只是短短几个月不见,怎的像是隔了十年八年一般。 他还记得,十八岁离开吴县那一年,父亲年近五十,却没得一根白头发,看起来就像四十岁的壮年人。 在外闯荡三年,传回过喜讯,也传回过死讯,父母之心在外潇洒的孩子无法体会。 前几个月归家,没来得及好好亲近,便和父亲发生了激烈争吵。 沈长戈又怎会不明白,他闯了多大的祸事! 一天头脑发热,一个月正在兴头上,两三个月冷静下来,突然觉得没意思了。 被韩婵的任性搅扰,与日俱增的心烦。对亲人的亏欠,也让他时而意乱。再想起仕途前路,更是一片茫然。 沈长戈没有悔意,是不可能的! 事已至此,进退两难,又怨得了谁呢? “父亲……” “长戈啊!” 沈契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指点着韩婵,眼含热泪,语调悲凉:“这就是你出生入死多年,想要过的生活吗?这就是你赔上身家性命,赔上似锦前程,也要护着的女人吗?” “长戈啊……父亲对你……不止失望啊!” 旧病难愈,长途跋涉,心力交瘁,沈契终是没挺住,在沈长戈的面前轰然倒地。 父子之间两步之遥,中间隔着一个韩婵。 沈长戈快速推开碍事的女人,跨步向前,伸出臂膀,也只是摸到了父亲的衣角。 被推倒在地的韩婵愣了一瞬,而后捶着地面,冲着沈长戈离去的背影,爆发更大声的哭喊:“你也欺负我,你更不是好东西,你说要对我好的……” “你不把这群乡巴佬赶走,就别想再见我!” “你这不知好歹的东西,怪不得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你真是缺脑子,缺德行,连自己的媳妇都不知道护着,要你有什么用?” 韩婵萎顿在地,泼妇一般,叫骂声不绝。府里的人忙着请大夫,做吃食,没有空搭理她,其实是更多的人瞧不上她,爱怎么闹怎么闹去。 “夫人,别气了……咱们回房,等着将军来给你赔罪!” 封屏儿立在一旁,见韩婵闹够了,也没力气再喊了,才假模假样地上前搀扶起她,又抽出帕子帮她抹眼泪,一边走一边闲话。 “我看呐!就是这沈家人见不得你们小夫妻在荣城恩恩爱爱,故意找了来。夫人可别只会哭闹,上了他们的当!” 韩婵撅着嘴,亦步亦趋随着封屏儿往自己房里走去,刚才实在丢脸,沈家人也实在太可恶,她是忍不了的,她要想点招数把场子找回来。 封屏儿爱怜地扶着韩婵的肩膀,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说着说着语气一转:“毕竟啊,这沈将军可不像未姑爷对你上心。我还记得,你在未家的时候,未姑爷可不曾这样撇下你不管。还有很多次,未姑爷都是要为了你和未家夫妇吵嘴的,可见这男人啊……” 封屏儿欲言又止,韩婵已是听进耳中,不由自主地在心里比量起来。就刚刚的事情,若是未轻煦在,一定会比沈长戈做得好,未家人也比沈家人好。 韩婵跟着沈长戈出逃,是为了过更好的日子,可不是为了从屎窝窝挪到尿窝窝里。你沈长戈不比未轻煦好,我天仙一样的人物,凭什么跟着你做夫妻,你配吗? 韩婵回到房里,越想心里越不舒服,越想越觉得此事不能善罢甘休。 “我不服,我一定要给沈家那帮乡巴佬一点颜色瞧瞧!” “嗯嗯……” 封屏儿连忙附和:“小姐可要好好打算,这将军夫人的位置也要坐稳当些,可别让不相干的人抢了去。那沈将军的错处,更要抓紧计较,免得他拿你不识数!” 韩婵将手中的帕子扭成了麻花样,哼哼笑道:“沈长戈那厮若是不能让我顺心如意,我是不会让他有好下场的!” “嗯嗯……我家小姐可厉害着呢!” 陪着一个心思越来越歪的小女人发疯,这日子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呢! 从韩婵奔到沈长戈身边那一日起,封屏儿就不停的给未轻煦写信。 她将一对野鸳鸯的日常,如数家珍般写进字里行间,原以为能刺激到未轻煦,早日报复韩婵,却没想到未家自始至终悄无声息,不知作何打算,还真是能忍呐。 封屏儿陪着韩婵在荣城几个月,看她被沈长戈捧成了仙女王后,真是越看越不顺眼。 她就不信了,那些好女人都没得一天好日子过,这水样性情的贱女人却要受尽宠爱,享尽荣华,还想要天长地久吗?真是没的天理! 盼望着,盼望着,没把未家人盼来,却把沈家人等来了。 也好!能让韩婵闹心遭罪,谁来都是一样的! 封屏儿等着瞧着,当韩婵在沈家也待不下去的时候,还能怎么着? 沈老爷子口中的烟花之地,给封屏儿提了个醒,她很期待呢! 沈家人不送韩婵去,有朝一日,韩婵彻底没了倚仗,再也蹦哒不下去的时候,她封屏儿也会送仙女去的! 夜深了,风雪呼号,心术不正的韩婵坐在温暖的屋子里,守着灯火,打算着一些害人害己的小九九。 沈长戈就没那么好过了,大夫说父亲的身子沉珂已久,连番打击,奔波劳碌,伤及根本,影响了寿数,多则三五年,少则一两年,需要静心静养。 “父亲,我知道是我错了!” 沈长戈跪在沈契的榻边,握紧父亲的手,趴伏下身子,把脸埋在两臂之间,喃喃低语:“我一开始惊艳于她的容貌倾城,而后迷恋于她的不谙世事,纯洁无瑕,再见她受尽磋磨,伤痕累累,便情难自已,做下了这等蠢事!” “我不敢说我后悔了,即使她不是我想象中的模样,即使她身上有我十分厌恶的缺点,但我既然认她做了妻子,就不能半路丢下她!” “父亲,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是我自己犯蠢,怨不得别人……” “父亲,事已至此,别无选择,纵然心有缺憾,前路迷茫,儿子也得走下去!” “我会竭尽全力,将对每一个人的伤害降到最低,我一定尽力!” 沈契昏迷着,听不见儿子的絮语,也感受不到他的悲伤。 荣城的冬季漫长酷寒,腊月里的风雪更是渗人,刮得又猛又急,像是涌来一群怪兽,嚎叫着拍打窗棂。 吴岁晚忍着疼,忍得额头冒冷汗,沈长戈的手劲还真不一般,她受伤的肩胛骨像是碎掉了,扯着前胸后背都疼。 “晚姐姐,你再忍忍,大夫说这个药油一天擦三遍,每一遍都要揉开喽……” 吴岁晚裸着后背,趴在床榻上,兰溪在她的患处滴上药油,使劲揉搓,带着哭腔抱怨:“什么人啊?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对晚姐姐动手。明明是他在外面养的野女人不地道,先拽晚姐姐头发,难道还要咱们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吗?” “没事的,姐姐能忍住……” 吴岁晚有气无力地安慰:“大夫也说了,擦个七八日就能好的,挺挺就过去了,好妹妹,不用替姐姐忧心。” 兰溪哼了一声:“咱们将军从前是个多明白的人呢,怎能遇到了那狐狸精就眼盲心瞎的。就那女人的死德行,哪是什么高门贵女呀?咱们吴县街坊里,随便拽出一家媳妇儿来,都比她文静知礼。那是个什么玩意儿?不是骂人,就是动手的,我看她像脏地方出来的……” 吴岁晚忍过了一阵疼,药油发挥作用,肩胛骨上一阵热意蔓延,舒适多了。她慢慢起身,穿好衣裳,和兰溪玩笑道:“傻丫头,这你就不懂了,那叫情人眼里出西施,还叫王八看绿豆对上了眼儿。你瞧着丑的,在情人眼里就是俊的,你瞧着该扔的,可是别人的心肝宝贝……” 吴岁晚给人的最初印象,稳重安静,若让惯常挑剔的人来看,还会说她有一点点木讷。但兰溪和她相处久了,自然了解的多一些。其实晚姐姐是个很有趣的人,若你真心和她相处,自然会发现她的好。比如此时,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点俏皮,就让你忘了她的不幸,也忘了自己的烦恼。 “哈哈……晚姐姐,你说的好好玩儿……还王八看绿豆……哈哈……” 兰溪拍着手哈哈笑,脑子里突然闪过王八眼和绿豆相碰撞的画面,确实般配呀! 只是笑过之后,兰溪凝着吴岁晚温柔的眉眼,心头又泛起阵阵忧伤。 “晚姐姐,你一定很难过吧?” 兰溪拉着吴岁晚的手,垂下头,黯然道:“那明明是你的夫君,却护着另一个女人对你动粗,谁能不难过呢?” “难过?” 吴岁晚的眼睛一片漆黑,与窗外的夜色隔着暖黄的灯光相连,融合,舒展。 “说一点不难过是假的,毕竟我曾幻想过与他相见,相知,或许还能相守。但是,有太多的难过,也是不可能的。他已心有所属,也与我说的明白,我若是还对他心怀憧憬,岂不是在犯蠢吗?我可不做那种傻子!” 吴岁晚的语调轻飘,窗外的北风呼啸,一种怒到极致,又无处发泄的悲哀。 “晚姐姐,谁能看到你的好呢?谁又配得上你的好呢?” 兰溪带着对吴岁晚浓浓的心疼回到孙氏院中,正看到三宝守在房门外,看来将军还在。 哼,在外面养野女人,把自己老父亲都气病了,半夜守在这里尽孝心,又做给谁看呢? 兰溪腹诽着,她猜想沈家大少爷在外面闯荡时伤了脑子,越来越傻,一直跟着他的三宝都不像从前眉清目秀,也越长越丑。 兰溪对伺候大傻子的小傻子视而不见,站在了房门的另一侧。 三宝展开的笑脸变得僵硬,在心里把老爷进门以后发生的事过了一遍,也没发现自己哪里做错事呀? 兰溪是个多么开朗活泼的小姑娘,从前每次见面都是笑嘻嘻的,三宝哥哥叫个不停,两眼冒星星地向他打听外面的花花趣事,两人说起话来从来说不够,怎的突然对他摆上脸色了呢? 第34章 稀碎 “兰溪?” “怎么看着不太高兴呢?” 三宝厚着脸皮往前凑,贱兮兮地说道:“谁惹你了?告诉三宝哥哥,我给你出气,这府里的人都听我的!” 兰溪原本不想搭理三宝,但听他说什么所有人都听他的话,顿时翻了个白眼,哼笑起来:“还都听你的呢?你说这种大话,就不怕闪着牙!” “嘿嘿……” 三宝搓着手掌,又偷偷往兰溪跟前挪了半步,傻笑道:“我没说大话,这将军府十多个小厮,五六个婆子,都叫我一声三总管呢!” “哼!” 兰溪斜睨着男人,不屑道:“那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不瞧瞧你伺候的那两个主子,一个傻了吧唧,一个脏了吧唧的,说出去都丢人!” “嘶……” 三宝倒吸一口凉气,侧着耳朵听了听房里的动静,这兰溪的嗓门可不小,若是让将军听见了,责罚下来可怎么好? “小点声!” 三宝推着兰溪往旁边躲了躲,低声劝诫道:“你说将军的坏话都没什么,但你说姓韩那女人的不好,可要小心了啊!咱们都为了挣几两工钱,犯不上得罪主子不是……” “本来就是嘛!” 兰溪撇嘴,不服气道:“你瞧姓韩的野女人,是个什么玩意儿?大将军脑子不好使,宠着她,惯着她,我们也不稀得管,但他凭什么伤了夫人?” “唉……” 三宝深有同感:“是将军过分了!” 兰溪本就是个藏不住话的,有人愿意听,更是说起来没完。 “你常年跟着将军在外面跑,是不知道咱们夫人有多好。吴县老家府里二三十口人,没有一个不盼着将军回来和夫人团圆的。谁想到盼来盼去,她夫君被个祸害给勾跑了,你说这有多气人?” 三宝无奈道:“我瞧着咱夫人也是个好的,那性子和咱将军也相配。都怪老天爱捉弄人,也怪狐狸精爱勾引人……” “咋地?” 兰溪听这话可不乐意了:“怎么怪这怪那,就不怪你们将军瞎了眼?他又不是不知道老家有个未婚妻,狐狸精一勾,他就上道,最大的毛病就是他,你怎么就不说呢?” 三宝就喜欢兰溪对他耍厉害,小嘴叭叭啥都好听。 “兰溪说得对!” 三宝凑近小姑娘耳边,低声讨好道:“就是咱将军的毛病,就是他又傻又笨又缺德,他看不上咱夫人,是他的损失,有那大傻子后悔的时候……” 兰溪发狠道:“后悔也不行,夫人不会原谅他的,哭啊喊啊,下跪都不行!” “嗯嗯……” 三宝出主意道:“让夫人也打他一顿,用大棒子打,不许他躲,躲一次就多打十下。若是拿大棒子打,还不解恨,就让他跪石子,跪冰块,跪钉子,再拿小刀划开他的皮肤放血,一天放一碗……” 三宝侃侃而谈,听得兰溪直咧嘴:“哎呀……你和你家将军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三宝挺了挺胸膛,义正言辞:“我和将军没有仇怨,但我这个人生就一副狭义心肠,见不得他一个大男人欺凌弱女子,英雄豪杰的脸面都被他给丢尽了。” 兰溪攥紧小拳头:“嗯嗯……就是将军最差劲!” 三宝偷笑,小声吹嘘道:“兰溪不用着急,等明日三宝哥哥有出息了,一定替你教训将军,给夫人出气,咱们抽他嘴巴,让他跪地求饶……” 兰溪星星眼:“哎呀……三宝哥哥好厉害,三宝哥哥一定会有大出息的!” “嘿嘿……兰溪妹妹高兴就好……” 三宝挠着头傻笑,还想往小姑娘跟前再进一步的时候,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面无表情的沈长戈走了出来。 兰溪轻哼了一声,也没朝将军行礼,仰着下巴颏就进到了屋里。三宝正了正脸色,随着他家主子出了院门。 夜深了,雪已停,风还在继续刮,寒气像冰锥子一样,直往人的骨头缝里钻。 三宝冻的嘶嘶哈哈,两手插在袖笼里,弓着腰身,缩起脖子,望着沈长戈慢腾腾行走的背影,既是疑惑,也有愤懑 。 这大将军身强体壮,他是知道的,但也没练到仙人一般的体质,总不能把腊月寒冬当成春秋暖季闲庭信步啊,你不冷,我冷啊! 最气人的是走着走着,他还停住了脚步,站在院子的雪堆上抬头望月,一脸的沉闷忧伤,不知道在想什么。 “将军……” 三宝低唤一声,主子没搭腔,再偷瞧他的脸色,也没见有什么不高兴。 “那个……” 三宝鼓了股劲儿,清了清嗓子:“将军回来的晚,可能不知道,今天这事儿啊,都是韩小姐挑起来。老爷带着老夫人一进屋,韩小姐就阴阳怪气摆脸色,没说上两句话就吵嚷起来。即使奴才一再拦着,表明了老爷和老夫人的身份,韩小姐还不收敛,说出的话那个难听啊,一屋子人都听不下去的……” 沈长戈依旧绷着脸,沉默无言,三宝继续说道:“更过分的是,夫人站在一旁,没招她没惹她,韩小姐犯了疯病似的,上来就薅夫人头发。若不是老夫人和兰溪护着,夫人可是要在她手里吃苦头的……” 沈长戈不再望天,转而垂头看雪,一下一下踢着松软的雪堆。 他身边的人,都不喜欢韩婵,更是对他们的结合深恶痛绝。 就像三宝,从小与他一起长大,携手闯荡江湖,和亲兄弟没两样。即使碍于主仆身份,不得不接受韩婵,但他从未称呼过韩婵为夫人。 就算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得不称呼一声夫人,前面也要加个韩字。平日里,没有外人在的场合,三宝提起韩婵都是称呼韩小姐。从来没有把她当成沈将军的妻子,甚至没有把她当成沈家人。 从前,陷入热恋的沈长戈不懂,朝夕相对,熟悉彼此性情之后,沈长戈被迫懂了一点点。 今日,他举着糖葫芦,踏入院门,就听到一阵喧哗,自然也听清了韩婵的叫骂。就在那一瞬间,沈长戈突感一阵透心凉,他再也不能欺骗自己,再也不敢说他不懂。 他懂得亲朋好友的厌恶,懂了韩婵的徒有其表,更懂得了自己的愚蠢无脑。 夜色如墨,掩盖住了沈长戈的难堪,寒风凛冽,吹醒了豪侠对仙女的幻梦。 除了沉默,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将军一直不说话,三宝就当他把那些是非对错听进了心里。很是难得,他的将军要清醒了,可要多劝几句。 三宝打开话匣子,还带上了一点个人情绪,叹息道:“兰溪说夫人的肩膀伤的不轻,碰一下就疼,饭碗都端不起来,多可怜呢!” 沈长戈脚下的小雪堆踢完了,又跨前半步,继续踢另一个大雪堆。 三宝随着他家主子移动,越说越来劲,语带责怪:“夫人今日受的可是无妄之灾,被韩小姐无故殴打之后,又被将军重伤,我们这些外人都替她委屈呢,将军这事做的可真是不地道……” 沈长戈烦躁,转身快走,三宝跟在后面追问:“将军是要去给夫人赔礼吗?应该去的,夫人在东边院子……” “三宝!” 沈长戈猛然停住脚步,回身打发道:“天晚了,你回去睡觉吧!” 三宝看得懂主子的脸色,那是非常不耐烦,他也不再硬讨没趣,轻轻哦了一声,没带犹豫地转身朝自己屋子走去。 睡觉就睡觉吧,能冻死人的大半夜,傻子才不睡觉在外面闲逛呢!谁稀罕管你那些破事? 人家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你是撞了南墙,还要一撞再撞,撞个头破血流都不知道回头。 傻子吧?三宝有点上火,他的命咋那么苦呢,对个傻子忠心耿耿,无怨无悔。 他都担心,若是一直伺候这个大傻子,说不定哪天他也变成一个小傻子! 他得回到温暖的被窝里,好好睡一觉,养养脑子。 三宝离开后,沈长戈又在雪地里徘徊了好一会儿,才往韩婵的屋子里而去。 “你还知道回来!” 韩婵觉得自己遭受了沈家人的欺辱,更是觉得沈长戈没有全心护着她,算是违背了待她好的誓言,她是处处占理的。 现在若不闹个痛快,沈长戈还当她是个好欺负的,以后还怎么在沈家称王称霸? 所以,沈长戈一推开房门,韩大小姐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质问:“姓沈的,你是不是个男人?你懂不懂得怎么做人夫君?你是瞎了吗?你的女人被一群人围着打,你都看不见吗?你还扔下她不管,忙着照拂那几个乡巴佬,你干的是人事吗?” 沈长戈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在雪地里好不容易整理好的心情,还没进门,就被韩婵的刁蛮,砸了个稀碎。 你瞧瞧她,一手掐腰,一手指指点点,立在屋子中间,眉毛嘴巴乱飞,眼睛鼻子鼓大,尖声喊叫,无理取闹,哪里还有一点仙女的影子。 沈长戈年少时便走南闯北,见过各式各样的女人,美的,丑的,弱的,强的,坏的,辣的,各有各的好,也各有各的俗。 他还未遇到韩婵之前,曾幻想过自己的妻子,可以不是最美的,但一定要是最特别的。 遇到韩婵之后,沈长戈以为找到了人世间的珍宝,他飞蛾扑火般倾尽所有,来交换与她的长相厮守。 这才过了多少时日?不识女人善变的傻男人,便见到了仙女的七十二般变化,一次变化褪掉一层皮,越来越面目可憎。 沈长戈一想到他是韩婵的夫君,要一辈子忍受她的任性乖张,便觉得往后余生都是暗无天日。 沈长戈想,是时候做些改变了,韩婵要学着长大,他也要尝试着挣脱开对“天仙”的依恋。 一个男人不能单单为了一个女人而活。 第35章 争吵 “婵儿,我们好好说话。” 沈长戈犹豫了一瞬,还是将门外的那只脚提进了屋内,尽量放松脸皮,温和声线,一字一句道:“你口中的乡巴佬,是你夫君的父亲母亲。” “那又怎么样?” 韩婵不会看人脸色,只会无脑发颠:“他们是谁的父亲母亲,也没有资格在我面前放肆。还想骑到我的脖颈上来,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我可是随着诰命加身的祖母,随意出入皇宫内院的高门贵女……” “住口!” 沈长戈气得头昏脑胀,一大步跨过来,逼近韩婵,厉声问道:“在你这贵女眼中,我是什么?” 韩婵微愣,柔情蜜意大半年,这是男人第一次朝她发脾气。事事顺意的千金贵女,樱桃小口张合两下,竟然不知如何作答。 沈长戈冷着眉眼,也冷了心肠,他不需要知道女人的答案,但要及时提醒她认清现实。 “你是不是忘了,你所谓的诰命祖母,和你引以为傲的娘家,已经因着魏王造反而满门抄斩。现在的你,不只是一个沾了谋逆罪名的孤女,还是抛夫外逃的犯妇,你唯一的指望是我沈长戈……” 韩婵被戳到痛脚,眼泪夺眶而出,怒喊道:“你有什么脸怪我?难道你带我离京的时候,不知道我是罪臣之女吗?不知道我曾嫁为人妇吗?为什么怪到我的身上?明明都是你的错……” “呵呵……” 沈长戈攥紧拳头,红了眼眶,喃喃道:“是……都是我的错,是我错了……” 韩婵蠢不自知,双手推搡着沈长戈的胸膛,嘴里没有轻重,句句扎人心。 “沈长戈,你这个薄情寡性的狗东西,是你先来勾引我,哄骗我,说要把我带出来享福的。还不到一年的光景,过了新鲜劲儿,开始嫌弃我,联合外人一块儿欺负我。早知道你是这种德行,我才不会跟你做夫妻,你连未轻煦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沈长戈隐忍,被韩婵推的连连后退,一直退回门边,听见未轻煦的名字,他才扼住女人的手腕,嘶声问道:“韩婵,当初是你说心悦于我沈长戈,是你说未轻煦殴打虐待于你,我不带你走,你便没了活路,难道都是假话吗?” 韩婵的身子僵住,瞪大了美目,谎话说多了,说过就忘,等到别人提醒了几句,她才想起来自己曾经挖过坑的。 怎么填上?韩婵空空的脑壳里,刮过一道一道小凉风,嘴巴跟着脑子一起发呆,闭得严严实实,都忘记了反驳。 沈长戈苦笑几声,转而提起女人的衣领子,声音不高不低,不紧不慢:“我沈长戈顶天立地,即使犯了错,也不会怨天尤人,一切后果都会自己承担下来!” 沈长戈甩手,韩婵跌落于地,来不及矫情喊疼,男人又居高临下,警告道:“从前的是非对错,不必再提,我既认你为妻,就会尽到为人夫的本分,一直护着你。所以,若是韩贵女还认我沈长戈为夫,也该尽到为人妻的本分。就算你从前是个公主,既然进了沈家的门,就要守沈家的规矩,敬着沈家的人!” 韩婵委坐在地,仰望着男人,实在感觉陌生,好像从来不认识他。 沈长戈威猛爽朗,侠骨柔情,从初夏到深冬,随她疯闹,予她真心,无论人前人后,都是很多女子梦寐以求的好夫君。 何曾这般面容冷肃,眼底结冰,言语相逼,好像两人从不曾有片刻亲密,如今一步之遥,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原来,男人变心的样子,恐怖如斯。 “从今以后,你要谨言慎行,也要端正品格。你要想明白自己的身份,不要伤害我的家人,不要辜负来生难求的缘分,更不要轻贱你我的夫妻之情。” 沈长戈留下一串冷酷的告诫,转身离去,韩婵忍着心间的一点害怕,抱紧双膝,欲哭无泪。 她错了,韩大小姐第一次承认自己做错了事,却不是后悔她抛夫离家,与人私奔,而是错在没有选对男人。 她不该和沈长戈跑到荣城来,她就应该沉住气,再给齐王送几封书信,等着齐王派人接她去顺城王府,齐王一定不会像沈长戈这样喜新厌旧, 她已经很委屈了,做一个小小将军之妻,有什么了不起的?沈长戈居然为了一些无聊琐事,为了一些无关紧要之人,这般薄待于她,真是一个不知好歹的臭东西。 以韩大小姐核桃大小的脑仁,实在想不明白,那无尽的怜惜与痴迷,怎么会在三言两语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忘了,她选衣裳钗环时,都是选最漂亮的那一件。惦记不到手,就会一直惦记,抓心挠肝、日夜不安地惦记。 运气好的时候,几天就惦记到手了,她会终日穿戴着,把玩着,求别人欣赏,想让别人夸奖。 可是,稀罕着再稀罕着,总有稀罕够的时候。时日一长,就会发现那些流光溢彩的物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完好无缺,细端详都是有瑕疵的。 再次转身四望,又发现了更漂亮的,已经到手的东西就会如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遇上有良心的,会把旧物放在箱子里蒙尘。遇上没有良心的,可能会随手丢弃,沦为任人践踏的秽物。或是暴力毁坏,也不会落于他手。 无论男人女人,对自己喜欢的东西,都是抱着相同的心情。 尤其男人选女人,最初的钟情都是源于娇美的容颜。 能否一世长情,在于男人的品格,也在于美丽女人的皮囊下,有没有能勾住男人一辈子的奇趣。 如果单单依靠年轻时一张绝美面孔,可以轻松换来无数男人一生痴情,至死不渝,就不会有“色衰而爱迟”的感悟,也不会有“以色侍人终不长久”的俗语。 老天待韩婵不薄,无论是家世和容貌,都是万里挑一,就连目前为止的两个夫君都是人中龙凤。 一个青梅竹马,爱她如命。一个正直儿郎,护她周全。 如果她是个聪明的,守着未轻煦,能够一生安稳。忠于沈长戈,也能得以善终。 然而,未经风雨的娇花,欲壑难平,这山望着那山高,沉醉于各个男人手掌心里,肆意横行,流连忘返。 不知何日,分不出好赖的漂亮女人,终会被反手拍下,陷入淤泥,永生难以自拔。 但凡知道真相的,都不得不说一句难听话,韩婵就是活该! 再来说韩美人最大的优点,不是脸大,而是心大,从来不会难为自己。想不明白的事就不想,觉得吃亏了就不干,被发现错了,就推到别人身上。 最后,韩婵只将沈长戈的变化归结于他狼心狗肺,不是良人。她要为自己再寻出路,下一个男人会更好。 转眼到了除夕,沈契的病也不见好,韩婵躲在自己院子里,异常的老实。她不会来拜见沈家老夫妻,沈长戈也不愿意父亲看见韩婵再添心烦,所以,年夜饭餐桌上一家聚齐,唯独没有韩婵。 沈契和孙氏是很高兴的,他们希望永远见不到姓韩那贱女人,也希望沈长戈和吴岁晚单独相处的时间多一些。 “长戈啊,四年了……父亲终于等到你回来……” 沈契喝了一杯小酒,悲从中来,拍着大儿子的肩膀,语重心长:“你在外闯荡多年,事事都有自己的打算,你也步步走得顺畅。但是,父亲活了五十多年,还没见过谁的一生皆是坦途。” “长戈,父亲没得大出息,只悟出一个道理,家和万事兴,夫妻恩爱最珍贵。一个男人一辈子得一个好妻子,比他高官厚禄、家财万贯更幸福。” “世间路难行,真心人难得,路走走就平了,人走走就散了。” “长戈,父亲希望有人能陪你荣光,也有人能伴你灰暗。” “你不信,父亲也要说,你护着的那女人,不值得!” 荣城的气候不养人,勉强吃了一顿团圆饭,沈契依旧缠绵病榻,时好时坏。 沈长戈冷待韩婵十几日,过了新年,也没有什么不适应。 此时再想起从前对她的依恋,就好像做了一场黏糊的美梦。睡醒了,回味几时,也就那么回事,没有什么放不下的。 借此机会,杀杀她的脾气,免得日后再惹麻烦,吵吵闹闹的日子怎么过? 父亲为他寻的媳妇吴氏,好像很有意思,沉稳安静又细心,说起话来温和低缓,有她在的地方,总能让人宁心气和。 就是心眼儿小些,应该是生他的气,因为那小女子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两人今生算是错过了,他有韩婵,他要对他实际的妻子负责到底。 沈长戈想,如有机会,如若吴氏不贪心,他会竭尽所能补偿。 当然,沈长戈不了解吴岁晚,那些视而不见不搭理,不是生气,也不是害羞,而是根本不在意。 君若无情我便休! 男女情爱算得了什么?没有丈夫就过不了日子了吗?明知他是个烂人,还要和他纠缠个对错,不是犯蠢吗? 若真计较起来,这世间对不起吴岁晚的,又何止他沈长戈一人。 两人是有名分的正经夫妻,却也是没有仔细看过对方长相的陌生人。 沈长戈如何作想,吴岁晚并不感兴趣,她的肩膀恢复好了,就终日伺候在沈契的病床边。 不是为了讨好谁,也不是为了表现沈家媳妇的身份,她是真心想要沈契尽快恢复康健,因为比起吴六子,沈契更像她的父亲。 吃饱了就能活着,活着就有可庆幸之时。 吴岁晚心心念念着沈家老夫妻身体安康,也在寻找离开沈家的契机。她要想法子赚银子,闯一条无人能挡的生路。希望不久的将来,能够堂堂正正立于人世。 亲情,爱情,友情,没有也不必强求,吴岁晚从来不怕孤独,也从来不惧伤害。 一个男人不喜欢她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那些心酸但有望的日子,还得照常过。 即使独行于世,半生摸爬滚打,只要自己不放弃自己,终有一天,她会立足山颠,被众人仰望。 第36章 穷鬼 这一年,立春节气和上元节在同一日,吴岁晚嫁来沈家两整年。 一大清早,吴岁晚冒着凛凛寒气来到沈家老夫妻房内时,孙氏便笑吟吟端来一碗热腾腾的手擀面。 “岁晚,生辰快乐!” 孙氏招呼吴岁晚坐在餐桌前,又递来一个煮鸡蛋,催促道:“来,滚三滚,滚去灾祸,年年顺遂!” “谢谢母亲!” 吴岁晚心头的暖意弥漫,让她红了脸蛋,也红了眼眶。 谁说她这一嫁不好?明明是好得不能再好! 吴岁晚生在立春日,只要用一点心思都能从她的名字猜出她的生辰日。但自从与外祖母分开,吴岁晚再也没有吃过长寿面,再也没用熟鸡蛋滚过好运。 沈家老夫妻名义上是她的公婆,却更像她的爹娘。 吴岁晚曾经幻想,若是她生在一个正常家庭里,父母是正经夫妻,她会在万般期待里降生。从小被亲吻拥抱举高高,哪怕不能如珠如玉,花团锦簇,也可以像普通女孩儿一样,在亲人的呵护里慢慢长大,懂得爱与被爱。 有人问她饥饱,有人管她冷暖,有人一开口就是岁晚好漂亮。 有人为她欢喜,也有人替她哀愁,有人会在每一个生辰日,祝她岁岁平安、一世康泰。 吴岁晚幻想里的父亲母亲,就像沈家老夫妻一样。 “岁晚是个好孩子!” 孙氏抚摸着吴岁晚的额发,目光慈爱,也藏着淡淡的遗憾。 “这么乖巧的小女孩儿,若是拖生在我肚子里多好。从你呱呱坠地,我们便是母女,那样的日子一定很美!” 吴岁晚的眼睛里泛着泪花,哽咽道:“有母亲疼真好!” 孙氏的不幸源于她不能生育,最大的缺憾就是没能做过母亲。但她也算幸运的,遇到的男人是沈契。 虽然她的夫君不能钟情于一人,但对她也是真心实意,且一辈子由着她的脾气,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就算她时常几个月住在庵堂里,不理世事,回到家中也是一门主母,没有人能越过她前头去。 孙氏年纪大了再回头看年轻时,因着夫君有了其他女人,自己抹脖子上吊要死要活的样子,实在是好笑。 何必呢?人生于世短短几十年,遇到什么人,发生什么事,都是缘分,好坏都不由己,无需太过认真。 沈长戈的生母就是看不开,因着男人移情郁郁而终,孙氏也曾心生怜惜。 感情一事,只能保证自己,无法管束他人。变就变吧,你还是你,他爱是谁就是谁呗。 沈契能够一生维护她正妻的体面,已经算是有良之人。 其实,这世间大多数夫妻,都是没有过真正的相互倾心爱慕,也大多没有生死契阔,与子成说。能够携手到老,落个小小圆满,拼的都是德性与良心。 每个人都是孤独来,也孤独去,男女情爱只是人生之乐里的一小节插曲而已。 孙氏对沈契没了最初的爱恋,却还有相扶之义,也因着喜欢吴岁晚,放心不下,才远离家乡,奔波到千里之外。 如今,怨仇已结,赶走韩婵或是杀了韩婵,都于事无补。沈长戈依旧固执,硬着头皮往前闯。沈契尽到了心力,命不久矣。 孙氏本着一切随缘,各有各的命运,强势阻拦未必就好的想法,决定撒手不管,全凭天意。 河水深浅,自己趟过自然知晓。人心好坏,历经事实自会分辨。 有些人成心要作死,是谁也挡不住的。 孙氏乃半个出家人,不愿再与苦海浮沉的几人终日劳神,她还是更喜欢礼佛论道。上元节当日,给吴岁晚过了生辰,孙氏便吩咐下人备马车,她要去城外的斜月庵修行,归期不定。 吴岁晚嘱咐好婆子照顾好沈契,随着孙氏到了斜月庵,里里外外做了一番安排,恐怕母亲不适应新环境。 虽然在吴县时,孙氏也想走就走,但老家地界不大,都是知根知底,不似荣城人生地不熟。就算有广威将军的名头在,吴岁晚也想着自己来掌掌眼才能安心。 天冷路滑,积雪深厚,又因为是上元节,求神拜佛的信徒拥挤,沈府的马车便停在了山脚下。 吴岁晚在庵堂里简单用了午饭,便带着兰溪随着游人步行下山。 孙氏说兰溪泼辣能干,让她随着吴岁晚回将军府,有个照应。庵堂里生活简单,留一个粗使婆子就够用了。 吴岁晚没有推辞,承了孙氏的好心。兰溪是异常高兴,毕竟那死气沉沉的庵堂对活泼跳跃的小姑娘来说,太可怕了! “哎哎……真甜啊!” 兰溪举着一串糖葫芦,啃一颗果子,喊一声好吃。 “这荣城做糖葫芦的手法和吴县不一样吗?为什么吃起来,比我以前吃过的都好吃呢?” “你真够傻的!” 吴岁晚点着兰溪的额头,笑骂道:“你咋不说荣城的糖葫芦比吴县的糖葫芦硬呢?冻的石头一样,亏的你牙口好!” 做糖葫芦能有什么不同的方法,只是荣城严寒,小贩在家做好几十串,背到山里来卖,路上就冻成一坨,拿起来可以当成棍子用。 她是没见一个年纪大的吃糖葫芦,都是小孩子买上一串舔一整日。 兰溪大力咀嚼,嚼得咔咔作响,含糊道:“是硬了点……冻过得更好吃……” 正月里,闲人多,小商小贩挑着担,随着客流移动。 吴岁晚好不容易才出来一趟,对荣城的一切都很好奇,东瞅瞅西看看,下山路一走一挪。兰溪更是不知疲累,从钗环珠花跳到香包玩具,瞧什么都新鲜。 “小心路滑!” 吴岁晚跟在小姑娘身后嘱咐:“喜欢什么,晚姐姐给你买!” 小姑娘回首,欢呼道:“知道啦!晚姐姐可真好!” 吴岁晚也难得松快一笑,她没有过兰溪的无忧无虑,也从不曾有过那般肆意明朗的笑容,她对兰溪不只是喜欢,还有羡慕。 “哎!我说你们两个穷鬼,大过节的,逗我玩呢!” “什么东西,买不起,还在我这里摸摸索索半天,你把东西都摸脏了,珠花也戴坏了,给我赔!” 一个粗噶的男声,从不远处传来,骂得越来越难听,引得很多人驻足围观。 吴岁晚回身,一丈外有一个四十左右年纪的胖子,正提着一个二十左右岁数的年轻男人衣领子,口水横飞地叫唤:“哪个穷坑里爬出来的王八羔子,揣着几十文钱就出门,丢你祖宗八辈子的脸。你们碰了我的东西,不买就不行,少于一百文,我就提你去官府,让你赔二百文……” “是你讹人,就是你讹人……” 年轻男子身强体壮,却是不敢挣扎反抗,恐怕这无赖借机讹个更大的,只能涨红着一张俊脸,高声辩解:“我碰了你的东西是不假,问了价钱不合适就立即放了回去,并没有损坏分毫。在别人家都要十几二十文钱的珠花,你要一百文,就是在打劫。我们不买,你就强买强卖……” “你小子再敢犟嘴?” 中年胖男人腾出一只手来,抽打年轻男子的脸皮,嘲笑道:“你个穷鬼,我就强买强卖,你能怎么着?” 随后转向围观的人群,高声宣扬:“来来来……过节了,我给大家伙儿找点乐子,都来认认穷鬼的模样。全身上下不到三十文钱,还带着小媳妇儿到大爷摊上占便宜……不信来瞧瞧…… 这小子内衣都是补丁……” 胖男人一边说,一边扒扯年轻男子的衣襟,极尽羞辱。 “你不能这样……我们没惹你,也没弄坏你的东西……” 年轻男子身后,一脸病容的小媳妇儿,冲上前抱紧夫君,捂住他的衣服,急出了眼泪。 “你太欺负人啦!你快放开我夫君!” 胖男人嚣张道:“拿银子才能放人,拿不出银子就跪地给爷爷磕头,磕到爷爷满意为止!” 人群里有人起哄:“哈哈……” “快磕啊,我们帮你数着数……” “你没银子,也就没有脸!” “穷鬼快点给你爷爷磕头!” 吴岁晚缓缓凑近,各种议论传入耳中。 “这个货郎真是缺德,这么难为老实人,也不怕遭报应?” “可不就是嘛!好像他不穷似的,我没见过哪个富户出来走街串巷的,真不是个东西啊!” “哎呀呀!你们知道啥?他根本就不是个货郎。那是荣城有名的地痞无赖苗老旺,偏爱赶上人多的时候扮成小商贩,换着法子讹诈。那几个起哄的就是他们同伙,这是讹不着银子就耍戏人取乐。” “哎呀……这小两口也真倒霉!” 吴岁晚从人群之外,一步一步挤到人群以里。她好像看到了十岁那一年,在杨家村被货郎揪住衣领子的小小吴岁晚。 她曾经期望过,那一群乌合之众里走出一个人,说一句公道话,带来一丝正义的力量,拯救无辜的孩子脱离灾厄。 “放开他!” “他们碰过的那件东西,我买了!” 人群瞬时一静,苗老旺惊讶,怪叫道:“哎呦,我的天老爷呦!这是哪路菩萨下凡尘呦?” 吴岁晚不理无赖耍宝,扯开荷包,掏出一块碎银子递了过去。 “这些足够了吧!” “哈哈……” 苗老旺甩开年轻男子,顺手接过银钱,掂一下就晓得价值,随即大笑道:“够了,够了,夫人真是活菩萨啊!” 第37章 让路 苗老旺在街上讹诈行骗多年,不是没碰见过仗义执言的,却是第一次碰见弱女子冲出来,端的一派正气凛然。 这就是侠女风范吧?这女人真有意思! 苗老旺涨了见识,很快收起了流氓本性,揣好银子,就乐呵呵地将那只被“戴坏”的珠花递了过来。 “女大侠,您收好喽!” 吴岁晚接过珠花,走向相互安慰的小夫妻,微笑道:“送给你们了,不要嫌弃!” “这……” 年轻男子微微愣神,迟疑着接过珠花,弯腰施礼,道谢:“夫人大义,缚某感激不尽,不知可否告知府上何处,容某几日,凑够银钱,定要登门归还。” 小媳妇儿也向吴岁晚行礼,细声细气说道:“夫人对我们夫妻俩有恩,当得重谢!” “不用谢了,回家去吧!” 吴岁晚见小夫妻虽是衣着寒酸,却是清爽干净、彬彬有礼,更觉得今日所做所为是正确的,没有浪费善心就好。 她不在意地摆摆手,就转身拉着兰溪离开了。 没有热闹可看,人群很快四散,苗老旺收拾好箱笼,准备换个地方搞事,临走之前,还不忘对发呆的小夫妻俩,讥讽一番:“你们两个穷鬼,今日行大运,拜对了菩萨,可别忘了还愿!” 缚姓青年缓过神来,连忙拽着媳妇儿下山。 “乐乐,我们跟上去看看,恩人是谁家的,往哪个方向走,免得日后遍寻不得!” 小媳妇身子不好,行路缓慢,待他们来到山脚下,只来得及辨认吴岁晚所乘马车的徽标。 “晚姐姐,你的胆子可真大,那人是个街头无赖,你就不怕他心思一歪,再讹上咱们?” 回城马车里,兰溪拉着吴岁晚的胳膊,心有余悸,把十几岁的小脸板成了几十岁的模样,连连嘱咐:“晚姐姐下一回可不能多管闲事,虽然有广威将军府撑场面,但护卫都不在身边,吃亏了,可怎么好呢?” “好好好……都听兰溪妹妹的!” 吴岁晚笑着应下,怎么可能还有下一回呢?这世上被货郎揪住衣领子的倒霉孩子并不多,今日的触景伤情也是偶然,以后再遇,有点困难呢! 马车从荣城的闹市经过, 繁华之声,洋洋盈耳。 吴岁晚从车窗的缝隙朝外看去,商铺林立,人流交织,这一片你爱她恨的熙熙攘攘。 哪有什么真情可贵?男女老少,来来往往,终日奔忙,都是为了求得碎银几两。 如果这世间有一百条路,都是坑坑洼洼也不用怕。吴岁晚坚信,其中九十九条路是可以用真金白银铺平的。 当务之急是赚银子,用钱砸太平,那滋味实在美妙,尝过一回,就想尝第二回。 “吁……” 马车刚刚拐进广威将军府的巷子里,就被猛然勒停,吴岁晚和兰溪一时不备,撞在了厢壁。 两人还来不及反应,就听马车外有人高声斥责:“你瞎啊?没看见将军和夫人要出门啊!赶个破车,没头苍蝇似的往里闯,忘了谁是主子啦!” “对不住,对不住,是我没眼力见,下回一定注意……” 吴岁晚乘坐的马车是从吴县老家一路来荣城的,车夫老李也是沈府的老人。他有心敬着少夫人,奈何将军骑在高头大马上,绷着脸一言不发,任由韩夫人常用的马车夫大放厥词,老李也只能低头。 明摆着的事实,老爷卧病在床管不了事,老夫人吃斋念佛,又不是将军亲娘,也管不了事。 两千里路,一家子追来荣城又如何?将军就是看不上少夫人,就要捧着韩夫人,他一个做下人的能怎么样呢? 一个要进,一个要出,只能堵在巷口的他们给韩夫人让路,就怕少夫人咽不下这份委屈啊! “夫人,您坐稳喽,我往后挪挪,耽误不了多少功夫……” 老李低声下气地商量,话没说完,就听马车内传来一阵低缓女声:“李叔,没关系的,没有几步远,我在这里下车就行。您也不必麻烦,直接把车赶到后门,休整去吧!” 老李哎哎两声,心内五味杂陈,若是老爷没了,少夫人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吴岁晚没有多么难以忍受,谁让她现在没本事掉头就走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没有倚仗的人,没有资格委屈。 两辆马车面对面,仆从六七人,眼神各异,或同情,或冷漠,只有吴岁晚面色如常,脚步轻盈,路过沈长戈马前,还礼节性地微一颌首。 沈长戈没有什么反应,三宝却快速地从另一匹马上跳下来,冲着吴岁晚行礼,尴尬一笑:“夫人,您回来啦!” 吴岁晚回以温文浅笑,兰溪可就没什么好脸色,瞪着三宝,好像要瞪出个窟窿出来。 三宝瘪嘴,跟他没关系呀!随后,他又咧嘴偷笑,因为兰溪路过韩婵的马车时,可不是瞪眼那么简单,扯开嗓子,直接开骂。 “你个老不死的,耳聋眼花不识数,还能在将军府谋个差事,你就偷着乐得了。谁想你脑子不够用,夜路走太多,被冤死鬼附身都不晓得,青天白日里就犯病。你瞧瞧你那鬼样子,没皮没脸蹦哒这个欢实,忙着投胎啊?” 韩婵的马车夫四十多岁,自来知道韩夫人得宠。可下得着机会,想在主子跟前表现一下,谁想到出师未捷,被个小丫头片子骂了一顿,当即便举着马鞭,怒回道:“你个臭丫头,你是不是找打……” “你他娘的才找打,你给姑奶奶闭嘴!” 兰溪掐起腰来,意有所指,尖声喊道:“谁接我的话,谁就是冤死鬼,忙着投胎去!” “你你你……” “你什么你,你是冤死鬼,我知道啦!” 兰溪越吵越来劲,在原地转着圈儿,叫号:“还有谁是冤死鬼,吱个声,我听听!” 韩婵原本想撩开车帘,奚落吴岁晚几句,被兰溪胡闹一阵,没好意思扯开脸皮,只能扭着帕子低骂:“死丫头!” 封屏儿却是垂眸微笑,在心里赞了一句:“好丫头!” 吴岁晚回身招呼:“兰溪,快走啦!” 正好此时老李让开了道路,三宝虎着脸呵斥韩婵的车夫:“你能不能干?不能干,快点滚。将军花银子叫你来是赶车的,不是耍嘴皮子耍威风的!” 一场闹剧结束,吴岁晚拉着兰溪回院子,边走边嗔怪道:“下回可不许再这般冒失,你就不怕你们将军护美心切,责罚与你?” 兰溪无畏道:“不怕的,我在将军面前瞎咋呼,都不是一回两回的,我有信心,将军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吴岁晚对沈长戈不了解,但她知晓男人最爱在心仪的女人面前表现英武气概。 “你还是小心些,毕竟你们将军不是从前一文不名的沈家大少爷啦!而且,他还有了女人,心境也是不同往日。” 听见吴岁晚的劝告,兰溪冷哼:“管他是谁呢!我只和晚姐姐好,只要能给你出口恶气,他就是打我一顿,我都不带怕的!” “好妹妹,姐姐知道你的好!” 这份情谊实在难得,吴岁晚铭记心间。从来缺少关爱的人,谁对她好一分,她都惦念着还十分。 今日上元节,兵马大元帅高思翰府中设宴。其正室夫人留在京城侍奉双亲,此次主持宴会的女主人,是大元帅后院最得宠爱的妾室。 按常理来说,再上不得台面的人家也不会让贱妾出面招呼客人,就算有妾室设宴,很多正室夫人也会寻各种借口拒绝参加。 但是,天高皇帝远,高思翰在荣城就是老大,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不合规矩,大家伙儿也得受着。 不知高思翰的爱妾出于什么心思,一场酒宴下来,对广威将军夫人不遗余力地抬举讨好。以至韩婵踏出高府时,脚步蹒跚,微醺甜笑,更显容光娇艳。 “夫君,我要你陪我,不许骑马,陪我坐马车……” 韩婵没有醉到不知美丑,但她就是要任性,就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腻在沈长戈怀里撒娇。 “你不疼我,不听我的话,你不是个好男人……” 沈长戈没脸看周围人的表情,只能揽着韩婵迅速上了马车,吩咐车夫快点离开。 “姓吴那女人真讨厌,她怎么还有脸待下去?” 韩婵乱扭乱动,一会儿搂脖子,一会儿扯衣服,借酒撒疯,对男人声声质问:“你是不是对那丑女人动心了,舍不得赶她走。你不在我房里的时候,是不是去找她睡觉了……” “不要胡说八道!” 沈长戈拧紧眉头,打掉女人揪扯他耳朵的小手,颇为不耐:“不要整日盯着别人好赖,多多拘束自己的言行,免得在外面贻笑大方!” “你又这样,又来教训我!” 韩婵不依不饶,男人不让碰哪里,她偏要往哪里摸索抓挠。 “你变了,自从姓吴那女人来荣城之后,你不像从前对我好了。你这臭男人吃着碗里还望着锅里,你就是不如未轻煦。他从来就是守着我一个女人,我的男人不能有别的女人,谁都没有我好看……” “够了!” “你能不能安静些!” 沈长戈没忍住脾气,手臂猛然一甩,将肉虫子一般的韩婵,甩脱了出去。 近些日子,两个人表面和好,实际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沈长戈尽量宽和待她,奈何韩婵没想往好路打算,有意无意地挑衅。 说些不中听或者故意找茬的话,沈长戈左耳听右耳冒,尽量不与她争执。但是,韩婵说说话就要提未轻煦,偏要拿两人做比较,沈长戈真是忍不了。 既然未轻煦是天下第一好的夫君,你韩婵为何带着一身伤痕,哭求我沈长戈的怜爱? 有些事,他不敢细思量,他不想两人众叛亲离的结合草草收场,不愿情投意合转化为相看两相厌,不能让当初的深情成为天大的笑话。 这烂摊子,是他自己摆下的,再难也得自己收拾完。 第38章 不要 “呜呜……” 韩婵委顿在车厢一角,捂着脸哭泣:“你说过要对我好的,你说过喜欢我的,怎么就变了……” 沈长戈深呼吸,压抑住心底的躁意,伸出长臂将韩婵拉回怀里,拍着她的后背,柔声安慰:“好啦好啦,是我不好,我们不吵了,都高高兴兴的……” 韩婵捶打男人的胸膛,哭嚎道:“就是你不好,你处处不随我的心意,我高兴不起来!” 沈长戈吐出一口浊气:“那要怎样才随你的心思?” “你把姓吴那女人赶走,我不想再看见她,你也不许看她,看一眼都不行……” 韩婵蛮不讲理,沈长戈笑意嘲弄。 “我父亲病体沉重,又极其喜欢吴氏,若是赶走了她,还到哪里去寻妥帖人?谁能合父亲心思?谁来细心照料?难道婵儿想要替为夫尽孝?” 沈长戈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成功让抽筋拔骨唱大戏的韩婵成了锯嘴的葫芦。 夜色静悄悄,马车骨碌碌,韩婵的水眸滴溜溜,怎奈小脑袋瓜子转不快,转也转不到正道上。沉默了好一会儿,她也不知如何回话,只得继续耍蛮横。 “我不管,你和吴氏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出来进去,每日都要见上几面。尤其吴氏心机深沉,她照顾你父亲就是没安好肠子,就是为了在你眼前献殷勤……” “一男一女,眉来眼去,没羞没臊的,说不准什么时候有了首尾,那是要膈应死我的!” “我可告诉你啊,你若真的和那女人勾搭到一块儿去,我可是不依的……” 沈长戈垂眸,一手扣着腰带,一手放在膝盖上,手指随着马车摇晃的频率,轻轻摩擦。 什么叫勾搭?或者问,谁和谁才叫勾搭? 吴氏可是和合乎世俗礼法,顶着正经名分的沈家媳妇。他沈长戈与吴氏好在一块儿,可以满足所有人的期待。 而她韩婵呢?除了沈长戈承认她的身份,这世上任何人都会戳她的脊梁骨,他们两人散伙了,会让所有人欢天喜地。 再说了,什么叫没羞没臊,眉来眼去? 那个心情一好,就与男人有了首尾的女人,他沈长戈活了二十多年,也只遇到了韩婵一个。 “呵呵……” 沈长戈越想越觉得搞笑,韩婵听不出男人的情绪变化,还在喋喋不休:“我一看吴氏那女人就不是个好东西,全身上下土里土气,没的出彩的地方,还想着勾男人。尤其是不自量力,想勾我韩婵的男人。她也不撒泡尿当镜子照一照,就她那副尊容,给我提鞋都不配……” “好了!” 沈长戈冷声打断:“管好自己,莫要背后说人!” 韩婵正说在兴头上,让她闭嘴,比杀了她都难受。更何况她还自以为是,认定男人不让她说别的女人就是有猫腻。 “你说,你是不是真的跟她睡了?” 韩婵一手扯拽沈长戈的衣襟,一手掰他的下巴,急赤白脸地逼问:“你和她什么时候好的?好过几次?你想把她留下来,你敢欺负我……” 沈长戈冷着脸,后背靠紧车厢,抿着唇不作声,对韩婵的作闹视而不见也充耳不闻。 和她讲道理是讲不通的,劝哄几句,她又会登鼻子上脸,没完没了。只能等她耍够了,闹累了,自然会消停下来。 果然,沈长戈一直不做回应,韩婵耍闹的没意思,又开始换新招数。 “你不要不理我呀!” “我不吵你了,你跟我说句话,好不好?” “你刚刚还说要随我心思,让我高兴,怎么又不理我呢?” “夫君,我们好好的!” 韩婵搂着沈长戈的脖颈,对着男人的脸一会儿贴,一会儿亲,嗓音粘腻,哼哼唧唧。 撒泼和撒娇,眨眼间就可切换自如,而且丝滑顺畅,自然而然。这独一份的魅惑神功可是被她练到家了。 韩美人自认,这世上再也没有女人比她更懂得拿捏男人。 能好好说话就行! 沈长戈叹气道:“你说吧!还想要什么,我尽量满足你,随你的心思。” “夫君,你真好!” 韩婵娇声道:“我想放烟花,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是陪我放烟花。” “好……放烟花……找一块空地。” 沈长戈原本想吩咐三宝买烟花出城,却被韩婵劝住:“夫君,就放三两簇,新鲜一下就好。我很累了,不想出城,就在府中放嘛!” 沈长戈犹豫:“可是,夜深扰民多不好,况且天干物燥,火星四溅……” 韩婵又叫唤开来:“你什么意思吗?这不行那不行,你就是存心想找我的不痛快……” 沈长戈不胜其烦:“好了好了……都随你!” 快点放,放完了该干嘛干嘛,这一日他也够累的,心累! 韩婵心计得逞,偷笑不停,男人哪里懂得女人的小心眼儿。 韩婵就是故意要在府中放烟花,就是要让吴岁晚瞧一瞧,她有多受宠。就是想让那乡下女人难受,让她认清自己,不要自不量力,和她韩大美人争夫君,她还不够格。 好的不灵,坏的灵,沈长戈的担心没有落空。烟花响了三四声,照亮了夜空,也点燃了后院的柴禾堆,几个呼吸间,厨房便是一片火海。 “走水啦!” “都别睡了,快起来救火。” 吴岁晚回府后,陪着沈契说了一会儿闲话,详细地说了说孙氏在庵堂里怎样安置。 “唉……” 沈契无限感伤,孙氏没有亲子,他也是个无能的,惹她心死绝望,又无法陪她地久天长。 他早早地走了,往后余生,谁来照顾她呢? “你母亲几年前就要落发为尼,若不是父亲拦着,她早就与沈家没得关系!” 沈契的脸色黑黄,唇色如纸,软绵绵斜靠在床榻上,眼睛里聚满了泪珠。 “岁晚,父亲走后,即使你母亲遁入空门,不受世俗之礼,你也要替父亲多去看看她!” “我会的,父亲放心!” 吴岁晚郑重其事地答应下来,服侍着沈契吃了药,又交代守夜的婆子们精心些,有事赶快告知她。回到自己房里刚刚洗漱好,就闻见一阵浓烟呛鼻,随即是走水了的喊叫声。 “晚姐姐……出来瞧热闹啊!” 兰溪着急忙慌闯进来,带着一点幸灾乐祸,拉起吴岁晚就要出门。 “我就说姓韩那女人就是个灾星吧!我还真的说对喽!” “这大半夜的不睡觉,在外面顶着广威将军夫人的名头喝了几口猫尿,就忘了自己真实的底细,也忘了自己几斤几两,偏要缠着将军放烟花,把厨房点着了……” 兰溪伏在吴岁晚肩膀上,哈哈笑:“将军也是活该,养着一个麻烦精,一天不找事儿,两天早早的。明天城里就要传出闲话来,他们两个凡人,比天王老子还招人念叨,笑死人啦!” 吴岁晚随着兰溪的脚步走出很远,突然想起一件事。韩婵是不是麻烦她不知道,她也毫不关心,但她的确有一个麻烦需要处理,这是一个好时机。 “兰溪,你等等!” 吴岁晚快步回房,抱出来一个不大不小的箱子。 “走吧,我们去帮着添把火!” 吴岁晚笑意盈盈,兰溪却盯着她手里的箱子悲从心来。 “晚姐姐,你不要它了吗?” 不要它,也不要他,连盼着他的自己也不要了。 “不要啦!” 吴岁晚的声音轻快,脚步要轻快,一路微笑着奔向那片火海,动作没有丝毫迟疑,一扬手臂,一瞬间,傻兮兮也美滋滋的过往,被火舌吞没,燃烧殆尽。 “你在做什么?小心火!” 吴岁晚回身,与两丈外的沈长戈四目相对。 男人的眼底皆是探究,女人的眼光如水淡漠。 吴岁晚没有言语,缓步与男人擦肩而过。 火光映红了两个错开的身影,浓烟冲天与夜色相融。 她的情丝随冷风而去,他的遗憾伴岁月疯长。 沈长戈回首望,女人的背影单薄,发髻高耸,闹哄哄的夜晚,她静悄悄离去。 这一望,望了一生,生一念,念了一世。 第二日清晨,吴岁晚对镜梳妆,将挽了两年多的妇人发髻打散,瀑布般披于脑后,重新作未嫁女妆扮。 兰溪盯着晚姐姐的头发,没有多少惊讶,反倒欢乐地赞扬:“真好看!” 大靖朝没有律例规定,女人是什么身份就必须梳什么发式,已婚女人高盘发髻只是约定俗成。 晚姐姐的头发,晚姐姐说了算。为别人梳,还是为自己梳,就随她的心情嘛! 沈契已然听说了昨晚的乱子,没有像从前一样气愤难平,面对每日准时来探望的沈长戈也是未提不满,只是如常闲话。 “长戈,等天气暖了,帮父亲在你母亲修行的庵堂附近寻个宅子,父亲想搬出去……” “怎么啦?” 沈长戈原本坐在床榻旁的椅子上,闻沈契所言,立即站起身,一大步跨过来,弯腰捉住老父亲的手,急声问道:“父亲觉得哪里不好,怎么突然就要搬出去?” “没什么不好……” 沈契凝着大儿子焦灼的眉目,心平气和:“你母亲不愿意回家,父亲每天都很想她。搬的离她近一些,或许能多见几面……” 沈长戈跪地垂眸,哀伤道:“父亲,不想管儿子了吗?” “唉……” 沈契抬手拍了拍沈长戈的肩膀,无力道:“父亲没有多少日子可活,只怕来生无缘再见,只想离你母亲近一点,至于你……” 沈契长叹一声:“俗话说,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出来的。你没疼过,根本不知道父亲为你指的路有多好走。更不知道,父亲捧给你的好,又有多好。” “你已种下因,不知结何果,都是你的选择,你的命运,你只能自己担着。” “只有岁晚,她不是你的喜欢,但她是你的责任,你要善待,再善待之!” 第39章 错认 辰时中,吴岁晚煎好药,估摸着沈长戈应该离开了,她才捧着托盘慢腾腾往沈契的屋子里走去。 其实,就是些寻常汤药,用不着吴岁晚亲自看火,但是,沈长戈每天早晚都要来和父亲说话,偏偏在吃药的时辰来,就挺烦人的。 幸好沈长戈除了哄韩婵,还有很多正事要忙。每次说话也只能说一刻多钟。吴岁晚就将沈契吃药的时间向后拖,或提前一刻多钟,刚刚好与沈长戈来的时间错开,挺好的。 两个来月,每天如此,都没有什么意外。今天偏偏不一样,吴岁晚端着托盘,走到门口,婆子撩开门帘,沈长戈正要迈过门槛。 今天怎么还在?眼睛还红红的! 吴岁晚的目光随便扫过沈长戈的脸,带着微微一点疑惑,侧身,垂眸,等着男人先走。 等了一个呼吸,两个呼吸…… 吴岁晚诧异,抬首,再次朝沈长戈瞧去,男人站着不动,正眸光幽深地打量她! 什么意思? 吴岁晚觉得两人此景,你看我,我看你的模样,不但莫名其妙,还傻了吧唧的,无奈开口道:“将军不急,能否让让,药会凉的!” 沈长戈依旧无言,却是动了起来,抬腿迈过门槛,稳步离去。 吴岁晚没有把这一段小插曲放在心上,如常伺候沈契吃药,而后交代婆子细心照顾,便带着兰溪出门,满大街转悠,琢磨可以挣钱的营生。 一转悠就是七八日,也没能琢磨出个所以然来。 活着简单,吃饱饭就能活着,但想吃饱饭不简单,因为买吃食的钱财不好赚。 大靖朝的女人都是怎么活着呢? 高门富户出身的不必细说,她们不缺吃穿,只需劳心费神,勾心斗角。 娘家门第一般,嫁妆也不丰厚的女人。运气好的,寻一个上进务实的正经夫君,就算不能享受到富贵尊荣,也能钱包充盈,岁月静好。 若是运气不好,寻了个吃喝嫖赌抽的男人过日子,只能硬着头皮挑起大梁。脑瓜子够用的,还能勉强混个温饱。脑瓜子不够用,连憋屈带穷,早早地就熬没了人样。 再往下说穷人家的女人,长相周正些,可以卖到大户人家做工,既能贴补娘家,也能给自己攒份嫁妆。到了年纪,有主家牵线,寻一个有家底,又正经过日子的夫君不难。 还有很多妖娆打眼的穷人家女儿,被主家留下作小,或是卖到其他富户做小,都是不错的出路。 还有更穷,更不起眼的女人,只会种大地出苦力,嫁的男人也是土里刨食,活得更不容易。 农忙时,带孩子下地种田,农闲时,撇下孩子去城里做散工,脏活累活由不得她挑选,给银子就行。 以上说的都是良家,虽然辛苦点,但也能挺直腰板活着。还有更低贱的女人,想要吃饱饭,只能出卖尊严。 吴岁晚站在街头,茫然四顾,顶门立户,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她不得不感叹,那些养家糊口的人真了不起! 吴岁晚没有娘家,也等于没有婆家,她只有自己和一个首饰盒。她从沈家搬出来,住哪里?想要吃饱饭,做什么工? 沈长戈说过会在银钱上多多补偿,她就是狮子大张口,相信男人顾忌脸面,也会要多少给多少。 等沈契离世,不让沈长戈驱赶,她也会第一时间和男人把话说清楚。凭着广威将军的地位,没了孝道的枷锁束缚,对付吴六子乃至整个吴家,都不在话下。 到那时,她会利落地转身就走。 银钱,该要还是得要的,清高不能当饭吃,况且那是她应得的。 只是…… 吴岁晚的目光流转,街头巷尾很多男人聚堆,都是破衣烂衫,脏头脏脸。他们不是叫花子,只是在等活计。 那一张张麻木的脸孔,让吴岁晚心里微酸。她不会沦落到街头讨食的境地,但也不能坐吃山空,不能单单靠着沈长戈的补偿过活。 既然有勇气离开沈家,就得有本事立足。 她得有个正经营生,要有银钱和不大不小的身份,要让别人不敢欺凌她一个女子独居,甚至连吴六子都不能以父亲自傲,随意摆布她的余生。 吴岁晚想有朝一日,人们说她没有家,没有父亲,没有夫君,她一个女人是依靠自己活下来的。而且,她要活得体体面面,光鲜亮丽。 能不能成功?吴岁晚也不知道。 前面一条河,是深?是浅?无人可问,无人可扶,那就提着一口气趟过去。 淹死了,就是老天爷不帮忙,我认栽,一句废话都不说。 淹不死,就是我运气好,本事大,日子顺,条条大路等我来继续闯。 吴岁晚去布庄花了五百文钱,买了两大包袱碎布头,和兰溪一人抱一个,进了广威将军府的西侧门。 这几日,吴岁晚出门回家,都是不用马车,也不走正门,所以,没能碰见来寻她还钱的缚誉。 缚誉是个读书人,因为他祖父是个秀才。他父亲跟着他祖父读书,读到死也只是一个读书人,而且是一个变卖家产过活的读书人。 缚誉又跟着父亲读书,可想而知,一定是读不出什么名堂的。父亲死后,缚誉继续读书,读到家徒四壁。 严谨点来说,缚誉的穷,并不是他的无能。一方面原因是他父亲不会经营,给他留下一个穷坑。另一方面是他娶了一个药罐子小媳妇儿,一不小心,把这穷坑挖得更深了一点。 再来说缚誉的病秧子媳妇儿简乐,两人是青梅竹马,一个是飞石村里长家的小女儿,一个是飞石村困难户的独生子。门不当户不对,架不住两情相悦,不顾众人反对,结为连理。 原里长还活着的时候,对缚誉这女婿,说满意也满意,说不满意也是真的看不上。 满意的是缚誉长相好,有学问,不嫌弃他女儿终年靠药吊着命。 不满意的是傅家太穷了,两口人,三间瓦房,四亩地,其他啥都没有,穷得顿顿喝糊涂粥。 人就没有知足的时候,里长只看到他女儿受穷,就不想想傅家一年给他女儿买药的银钱,若是养身强体壮的媳妇儿,够养两个的。 尤其是里长逝去后,兄弟姊妹众多,把家产瓜分干净,便是自个顾自个,再也没有人愿意贴补简乐。傅家母子却是表里如一,待病媳妇依然如旧。若是换了别的婆家,想都不用想,那是绝对不可能做到的。 缚誉和简乐在斜月庵承了吴岁晚的好,回到家里,也一直惦念着如何还了这份恩情。 他们的感恩之心是真的,他们的穷也一点不掺假。掂量来掂量去,实在是囊中羞涩,也无生财之道。最后没法子,只能从存粮里挤出一点,红豆,绿豆,花豆,剥了皮,拿到城里卖了几百文钱。 要说缚誉并不是游手好闲,他也算有个正经营生,在一个小酒馆里做账房,顺便还要管着端茶倒水,一个月八百文钱。 当然,做账房也可以赚的更多,然而门脸大油水也大的差事,他不会搞关系,性情呆板无趣,根本抢不上去。 能不赋闲在家,一个月挣来买药钱,不在外面欠账,已经算他的本事了。 缚誉的家在云雾山脚下的飞石村,距离荣城二里地。每日辰时一刻到戌时末,他都要守在酒馆里。除去早晚赶路的时间,也就午后休息的半个时辰能来还钱。 缚誉揣着银钱第一次来广威将军府敲门,被门房告知夫人出门会友去了。 他第二日又来敲门,还是相同的答复。 连着敲四日,广威将军夫人都不在家。 哎呀!这夫人可真是个走坨子! 过完年,沈长戈忙起来,早出晚归,不能给韩婵陪伴。正好高思翰的爱妾有意交好,使出浑身解数讨韩美人的欢心,两人很快发展成了闺中密友。 韩婵在那妾室的勾搭下,天天往高府跑,整日吃喝玩乐。 也是巧了,沈长戈作为一个小将军,被军中事务缠身,几日都不得消停,作为总帅的高思翰却是清闲的很。 只要韩婵一去高府,必能与高思翰偶遇。 起初几面,韩大美人也曾心生忐忑,毕竟都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出身,高思翰认识她,可别引出不必要的麻烦来。 再后来见得多了,高思翰只当她是自家爱妾的客人,不但对她的过去只字不提,还经常与她谈笑风生。 渐渐地,韩婵打消了顾虑,反倒被中年男人的稳重知趣所吸引,去高府去的更加勤快了。 第五日,缚誉来将军府敲门,原本没抱多大希望,甚至常被打搅的门房都要将昨日说过的台词再重复一遍,眼睛半抬,却发现巷子口赶进一辆马车,不正是夫人嘛! “哎……今日你没白跑一趟,夫人回来了。” 缚誉顺着门房所指方向望去,不是斜月庵的那辆马车,但是,徽标是一样的,应该不会错。 “夫人,缚某一直没忘您的仗义疏财,回家凑够了银钱,想着尽快还了这份恩情。只是不巧了,连着几日夫人都不在家,今日总算有缘,和夫人偶遇……” 马车在将军府门前停稳,下人摆马凳,撩车帘,缚誉忙不迭地上前,弯腰行礼,兴奋得滔滔不绝。 只是,再一抬头,却是呆愣原地,这夫人是谁的谁? 韩婵立在马车前,对着缚誉不错眼珠地细打量。 前几日,门房就向她报告过,有一年轻男子想要拜访她的事情。 在荣城,她认识和认识她的人都不多,女人都没几个,更何况什么年轻男人。 今日一见,确实眼生。 “就是你要拜见我?你是何人?” 缚誉呆怔了一小会儿,不答反问道:“您是广威将军府的夫人?” “正是!” 韩婵的脸色微冷:“你还没有回答我,你是谁?找我做什么?” “啊?” 缚誉连忙又行一礼,歉意道:“哎呀……对不住,夫人,我认错人啦!打扰了,打扰了……” 缚誉一边致歉,一边后退,快速地离去。 “找广威将军夫人?” “认错人啦?” 韩婵对着年轻男人的背影,若有所思。 第40章 奸情 缚誉回到小酒馆,一整个下午都心不在焉。 梳着已婚发式,坐着广威将军府的马车,随行的小丫头称呼她为夫人。 不会有错啊!难道是个妾? 缚誉摇头,别说妾不能被称夫人,就是那气度和打扮也不是做小的。 公认的将军夫人确不是他要找的恩人,可是,除了广威将军府的标志,他根本没有其他线索。 不行,他还要再去一趟,问问清楚。 傍晚,收了工,缚誉再一次来到广威将军府门前。 “哎?你怎么又来啦?” 门房是个四十多岁的黑脸汉子,表面看着严肃,实际是个话多好信儿,像街头妇孺一样,喜欢东家长西家短。 “晌午时,我都听见你说认错人啦,你又找来是怎么个意思?” 门房大叔压不住好奇,而且心中有了一点猜测,期望缚誉多说一点。 “我向大哥打听点闲话……” 缚誉瞄了眼周围,没见什么人,便是温文施礼,压低声音问道:“大哥,广威将军府有几位夫人?” 听缚誉此问,门房大叔印证了心里的猜测,顿时两眼放光。说闲话和分享秘密的兴头是压不住的,随即把人拽到旁边,小声道:“来先说说,你为什么要找将军夫人,发生过什么事?说得好,我就告诉你这沈府的底细!” 缚誉一派君子之风,秉承着事无不可对人言,便将吴岁晚仗义相帮,他们夫妻急着报恩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个明白。 “哎呀,这就对上了嘛!” 门房感叹,就韩夫人那跋扈样子,她不找人麻烦都是好的,哪里还能帮扶他人。 “小兄弟,我跟你说说这广威将军府的破事,你可别跟外人说啊!” “那是自然,大哥尽管说来!” 缚誉递上耳朵,门房大叔一顿嘚嘚。 “这将军府是有两位夫人,你今天晌午看见的那一位最得宠,却不是原配。后院有一个不常出门,话语不多的夫人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可惜啊,将军与原配情淡,让人家伺候着他病重的老父亲,对外人却不肯承认她的名分,只一味抬举着后来人!” “这么大个荣城,都没人知道广威将军还有个原配,出来进去的,都认韩夫人,没人识得吴夫人。” “你只说拜见夫人,我们都是默认韩夫人的。” “但你一说稳重热心,我就想到了将军的原配。这府里的下人,没有不喜欢原夫人的,都在背后说女人的命好不好,得先看长得好不好。要我说,那原夫人不是个美人却也不丑,就是被狐狸精那不像人的脸比照的。再说正经女人都不会讨男人欢心,只有那狐狸精才会耍功夫,黑天白天,床上地上的……” 门房越说越下道,缚誉已然明白了恩人的处境。 要说这穷人的日子,虽然整日忧愁银子,但是,多数人一妻一夫一堆孩子,只要吃饱饭就没有烦恼,简单欢乐。 富人就不一样了,他们不愁银子,家家户户妻妾成群。 所谓饱暖思淫欲,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一天天明争暗斗,活得错综复杂。尤其老实巴交、善良热心的女人,在权贵后院里都是捱日子,捱到最后也没得好结果。 “要不要我现在叫人向后院通传?” “不用了,不用了……谢谢大哥,您真是个热心人!” 缚誉连声推辞,恩人的日子不好过,可别再添麻烦。太阳落山了,他一个大男人还是不要进府叨扰的好,被有心之人传出闲话来,好说不好听的。 尤其今日晌午遇见的那女人,一看就是个心眼子活泛的,可不能被她抓到把柄搞事情。 缚誉回到家中,与简乐说起恩人的境况,夫妻俩是双双叹息,那么好的人,咋就一点不省心呢? “夫君,你做得对,恩人的钱,早还一天晚还一天没关系的,你可别再去将军府门上打扰。想着以后偶遇,或是暗地里透问,恩人什么时候出门,都会去什么地方,在外见面比较好!” “嗯嗯……” 缚誉想到初遇吴岁晚是在云雾山的半山腰,不知恩人因何而来。是因着上元节的热闹,还是因着斜月庵的神明。 “我猜想恩人菩萨心肠,应该是来云雾山求神拜佛的,初一十五必定出门。我不得空闲去斜月庵寻找,可以在午后等在城门处,希望能赶个巧!” 缚誉的打算不错,不再去将军府拜见是无比正确的决定。 因为韩婵回房后,就一直掂量有男人来府中找将军夫人的事,她还叫下人探问吴岁晚近期的行踪,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那女人长相丑陋,性子木讷,却不是个安分的,把奸夫都引到家里来了,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韩婵在高府疯玩一上午,回到家里,就懒洋洋歪在榻上,吃着零嘴,嚼着舌根。 “瞧她那点本事,找男人都不知道找个好的,一看就是个穷酸的下等人,呵呵……” 韩婵吐出一颗果核,嘲笑道:“也是啊!本身就是个丑八怪,还是个乡下女人,配个街头出苦力的泥腿子正好,不至于没人要。若不然,就那掉在人堆里找不到的模样,还有那没见过大世面的出身,哪个有本事的男人瞎了眼,谁会看上她呀?” “这下好了,有热闹瞧喽!等哪天捉奸在床,或是揣上个野种,我看沈长戈怎么护着她?我等着姓沈的臭男人被气死!” 韩婵应该和沈长戈没有仇怨,但是,说到“他死”的语气,却是透着无比的解恨,这女人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也或许是有了新姘头,旧相好就不香了! 果然,封屏儿的念头从脑海中一滑而过,就听韩美人小声嘟囔道:“沈长戈不如未轻煦温柔,也赶不上高思翰成熟,他还和我大呼小叫的,真算不得好男人,我当初怎么就跟了他呢?” “唉……” 封屏儿悄悄叹了一口气,背对着韩婵,不紧不慢地熨烫衣裙,眼底涌现点点怜悯,为了两个宠爱过韩美人的傻冒男人。 谁说这世上只有男人最薄幸,女人浪荡起来,也是伤害一大片。 按照世俗常理,就是那最低等的女人,还得把光顾她生意的男人叫一声恩客呢!韩美人却是享受完了就不认人,抛弃丈夫,糟践情夫,那是眼睛都不眨一下。 真不愧是韩广勇的女儿,没的良心,也没的人性! 封屏儿感慨到一半,背后就是哐当一声响,韩婵踹翻了果盘,坐在榻上大声叫唤:“我才反应过来,那个贱女人在外说她是将军夫人,她还要不要脸?” 谁不要脸呢?人家本就是明媒正娶的原配夫人,你才是私奔在逃的淫女贱妇。 封屏儿一脸平静,该干什么该干什么,因为她知道韩婵一惊一乍的性子,她耍任她耍,越劝事越多。 “青婆子!” 韩婵一声大喊,门外很快跑进一人,连忙应到。这女主子可不好惹,她不顺心眼子是要找茬儿的。 “哎……夫人吩咐?” “去给各个门房传话,若是再有男人来找姓吴那贱女人,立即五花大绑,送到我跟前来!” “哎……是是!” “再派两个小厮盯着吴贱人,看她一天都干什么,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都要看仔细,有情况,就立即来回话!” “哎……是是!” 老婆子走后,韩婵哼哼笑道:“吴贱人没有奸情,我也给她闹出来一个,让他们每个人都不得好,看他们还怎么给我找不痛快。” 晚间,沈长戈回府,第一时间去看沈契,和父亲闲话几句军中的趣事。从来到走,都没见到吴岁晚,沈长戈并不意外,那小女人经常躲着他。 他不来,吴岁晚就陪着父亲有说有笑,闲的很。他一来,那小女人就是脚不沾地的忙碌,忙得见不着她。 “夫君,你回来啦!” “累不累?快来歇歇!” 今天是有意外的,真不知道韩婵抽的哪股邪风,突然扮上了温柔贤妻,对着在外忙碌一天,带着疲累归家的男人嘘寒问暖。 “按节气来说,现在是春天,可是荣城是北方,气候与京城差着一个月呢!” 韩婵服侍着沈长戈脱掉外裳,又投了帕子,帮男人洗手擦脸。 “我瞧着夫君的衣裳单薄呢!现在早晚还在上冻结冰,明日穿一件厚实的……” “嗯……知道啦!” 韩婵说什么,沈长戈都是淡淡应声。 若是在从前,韩婵表现出一点为人妻的贤良,沈长戈都要高兴上好几天,如今却是没得啥感觉,只等她沉不住气,说出她的目的。 激情怎么没的?沈长戈不知道。 就像他从前对韩婵疯魔般的迷恋,是怎么起来的,沈长戈也不知道。 晚餐丰盛,大多是沈长戈喜欢的口味,韩婵忙着盛饭布菜,还帮男人斟了一小杯烧酒。 “夫君,我发现了一点小事,对你不太好,不知当说不当说!” 韩婵卡巴着漂亮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望着沈长戈。 “什么大不了的事,说说看吧!” 沈长戈一口酒下肚,热气上头,还真被勾起了几点好奇心。能有什么是对他不好的,难道是未轻煦找来了?看韩婵淡定的样子又不像。 “夫君,我说了,你不要伤心……” 韩婵放下筷子,握住了男人举杯的左手,低声说道:“我今日在府门前发现一名年轻男子,鬼鬼祟祟的像是在等人。上前一问,他说来府中找他相好的……” “嗯?” 沈长戈挑眉询问,韩婵见他神情认真,继续胡说:“我以为是哪个下人不知廉耻,平白惹出来的怨债,再一细打听,真是吓一跳啊!” “怎么?” 沈长戈放下右手的筷子,皱紧了眉头。 韩婵心里偷笑,面上忧愁,句句胡编:“他说他的相好姓吴,就住在这将军府里,跟他好了没几天,就突然不再见面,伤了他的心……” 第41章 绿帽 有男人来将军府找吴岁晚。 他们前几日好过,现在又不好啦! “不可能!” 沈长戈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啪地一拍桌子,对韩婵斥责道:“这种事情,不可随意妄言!” 碗筷震了三震,哗啦作响,韩婵可是不愿意了,大声回道:“怎么不可能啊?你去找个下人问问,这几日有没有男人来找姓吴的女人。你再问问,吴岁晚前几日,天天不着家,是不是真的。她和谁去了哪里,干了些什么,谁能知道啊?这几日,她天天在家里不出门,又是什么原因呢?” 韩婵有一点后悔,晌午时,脑子转得慢了,没想到要把吴岁晚和那男人凑成奸夫淫妇,也怪那穷酸男人跑得快。 若不然,此时不用空口白牙,直接上人证物证,多打沈长戈的脸!多解气! “你还当她是个好人呢?不明不白地留在府里,借着探望父亲的名头,一日见好几面,你当我不知道你这臭男人的鬼心思?” “她就是偷人啦!怎么就说不得?你不趁机把她撵走,还冲我大呼小叫,你说你和她没有首尾,你糊弄鬼呢?” “你偷女人,你的女人又偷野男人,你们是一帮烂人……” 眼瞅着韩婵又要没完没了地耍闹,沈长戈腾地站起身,掀翻了桌子,而后转身就走。 “你什么意思?你养的贱女人做下的无耻勾当,你冲我来什么劲?” “你个无能的臭男人,就是一个四品小官,只能跟我一个弱女子耍威风,活该你戴绿帽子!” “你敢辜负我?我让你戴绿帽子戴到死!” 韩婵站在一片狼藉里,跳着脚地嚷嚷。没人理她,犹不解气,弯腰把没摔碎的碗碟捡起来,再次狠砸。直到满地物件没剩下一个完整的,韩美人才舒了一口气,收拾收拾睡觉去了。 封屏儿一边打扫“战场”,一边哂笑,这有了靠山的女人就是了不起。 自从沈长戈不再处处娇惯她,已经有很长一段时日,韩婵都是收着脾气的。 今时不同往日,韩美人得了更大官位的老男人青睐,又神气活现起来。她一定是想着,当初怎么抛下未轻煦,和沈长戈私奔过上好日子的,现在还能如法炮制。 韩婵的“特立独行”,封屏儿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沈长戈急步离开韩婵的院子,便大声喊三宝,让他把白日当值的门房叫过来。 “今日有客来访吗?是谁?来寻谁?实话实说,一一报来!” 将军府书房,沈长戈背靠太师椅,面容冷肃,眼神犀利,盯得老门房腿肚子抽筋。 但是,常在外做工的人,都会察言观色,随机应变,再是害怕紧张也能分清利弊。 老门房眨巴几下眼睛,就已经想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想是晌午时,来寻吴夫人的小伙子和韩夫人遭遇上,惹来了不好听的闲话。而且,将军此时的隐隐怒气,很大可能就是韩夫人挑起来的。 老门房想,你们搞什么是非都和我没关系。我知道什么就说什么,绝不偏向任何人。真有一点点偏,也是偏向从来和和气气的吴夫人。 “哎呀,将军,我正想和你说说今天的事呢!那小兄弟是个实在人,咱们夫人也是热心人,真是好人和好人碰到一块去了,可是大大的好事……” 老门房健谈,从吴夫人在云雾山搭救陌生夫妻,到年轻人报恩,找对门,又认错人,没有添油加醋,只是多多夸耀了几句。 沈长戈的面皮渐渐放松下来,心口堵着的浊气慢慢消散无影。 “将军,韩夫人派人知会小的,那位报恩的小兄弟若是再来,就让我们捆绑了他交给韩夫人。小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不知道该怎么做,请将军示下。” 老门房看得清楚,将军并不信任韩夫人,也不见得就拿吴夫人不值钱,他还是问一嘴的好。 “有事直接报与我,或是告知三宝,尤其事关吴夫人,不必理会韩夫人的意思。” 老门房得了准话,退了出去,三宝进来回禀。 “将军,夫人前几日却是经常出门。我跟兰溪透问几句,兰溪说天气暖和点了,夫人觉得在府里没意思,就去四处闲逛,欣赏不同的风土人情。这几日不出府,是因为没了新鲜感,就想待在家里做针线。” 沈长戈不说话,垂着眼睑,呆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三宝有点不确定,要不要把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 将军是没听见?还是没听懂? “夫人睡了吗?” “嗯?啊……” 沈长戈突然出声,让胡思乱想的三宝一时没反应过来。 “夫人每晚做绣活到亥时末……” 三宝话没说完,沈长戈已然起身,大步朝吴岁晚的院子而去。 “将军,你终于想明白啦!” “咱家夫人真是哪哪都好,谁说不好,那都是早早就瞎了的,不能信!” “将军一会儿和夫人说话,要细心,也要有耐心。夫人性子沉静,情绪不明显,你要多看夫人的眼睛,很多未尽的话语,你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可不能再冷着一张脸,说话恶声恶气的。本来夫人对你的印象就不好,应该是以为你不好相处,你没看夫人都不愿意搭理你吗?” 三宝真是为他家主子操碎了心,一副他自己要与媳妇和好的兴高采烈。 “哎?怎么啦?” 三宝只顾着跟在他家主子身后念念叨叨,没注意沈长戈突然停步,一头撞了上去。 “咋地啦?瞅啥呢?” 沈长戈站在吴岁晚的院门口,不言不语,无表情也无情绪,就那么静静一立,盯着窗户里透出的灯光发呆。 又发呆!真是越来越没有出息! 三宝看看主子,望望屋子,弄不明白情况,也只能跟着傻子发呆。 呆了多久?差不多半刻钟,沈长戈转身离去,三宝咧咧嘴跟上。他想,将军和夫人能在他有生之年和好,就很好了。 沈将军主仆俩站在院子里当望妻石,兰溪正和吴岁晚讲起有男人来苏门前要拜访“将军夫人”的事。 “哎呀……我一听这事儿就来气。那门房也是个不识数的。将军府又不是只有姓韩的一个女主子,怎的说找夫人就是找韩夫人呢?就不能是吴夫人吗?明明晚姐姐才是这将军府的正妻。” 兰溪照着吴岁晚画好的印迹裁剪布料,小嘴巴不停叨叨:“姓韩的女人真是以己度人,她自己是啥德性想着别人也是啥样人。回来就和将军嘟嘟些没有用的闲话,府里人都听到了热闹,很快就传到了我耳朵里。还有三宝那小傻子,自认聪明的上来套话,我可是把他一顿忽悠的,小样的,还拿我当傻子呢……” 吴岁晚将形状不一的小布料对边缝合,形成各式各样的小口袋,大的大,小的小,有的像耳朵,有的像爪子,还有长长的、弯弯的像尾巴。 她并不担心那些闲言是非,反倒有一点点高兴。人生第一次行侠仗义就碰到了知恩图报的好人,此等欣慰,无法言说。若有机会,她还是会在力所能及之时,帮扶弱小。 “晚姐姐,你缝的都是些什么呀?” 兰溪做不来缝补的细致绣活,挑拣着箩筐里缝好的“小口袋”,既好奇又兴奋:“这个我看的出来,尖尖长长的耳朵,应该是只兔子。这个像只狗,还是只看家护院的小巴狗,都好好看……” “等我找些谷物填充进去,撑得鼓鼓囊囊的时候,你再看,会更好看!” 所谓清者自清,别人爱怎么说怎么说去,反正与她没有关系。 有那闲工夫,为自己的小买卖多多费心才是,这些布料和绣线都不值钱,最大的难题是用什么填充物。 用粮食最好,只是装不起。 像她这种自己在家做的小东西,有一半能拿去卖给杂货铺子,还有一半可以自己上街摆摊出售。 吴岁晚眼下能接触的人群都是普通人,用了太好的材料,卖价就高,肯定没有销路。哪个普通人家会惯着孩子花大钱买布偶呢?吃饱饭都费劲! 若是在吴县,一半水田一半旱田,可以寻一些水稻壳子做布偶的填充物。但是,在荣城,一眼望去都是旱田,一百条地陇,九十九趟糜子。 据吴岁晚所知,糜子壳带毛刺,扎人刺肉,会痒痒很久,大人都受不了,又怎么能装在小孩子抱着玩的布偶里呢! 要安全无味,还要硬挺细腻,更要便宜实惠。 吴岁晚打算,先专心把外壳都缝好,过几天去街上寻摸寻摸,赶在三月三当日能做出几十个,去闹市里探探水。如果喜欢的人多,她就接着做。如果销路不好,她再想想别的生意。 第二日清晨,吴岁晚按照每天的习惯,在厨房看火熬药,顺手做几样吴县的小吃,给沈契换换口味。 当她端着托盘来到沈契的屋子里时,伺候的婆子却说将军没来探望老爷。 兴许是有紧急的事要忙,毕竟是个将军,营地距荣城五六十里,来回骑马两趟也要一个时辰。能坚持每日回府,早晚都来陪着说说话,已经很不错了。 吴岁晚如常伺候沈契吃饭喝药,今早的糕点对口味,病人比昨日多吃了不少。 “岁晚,我们沈家能娶你做媳妇,真是祖宗积德行善,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沈契性子温和,无论与谁相处,都能给人如沐春风之感。他还风趣幽默,时常与吴岁晚半真半假的玩笑,慈爱又不失随兴。 “父亲说错了,是岁晚有福气,得老天厚待,才能嫁入沈家。做您这般慈父的女儿,岁晚才是修了几辈子求来的。” 吴岁晚伺候沈契吃完早饭,又帮他擦脸梳头,每件事都是用心去做。今生有缘,享受到了平常父爱,即使隔着一个没有心的男人,吴岁晚也是无比珍惜。 她的成长岁月里,所得的“好”并不多,即使这份“好”是很多人自然就有的,她得到的“好”是打了折扣的,她也万分感恩。 第42章 手欠 “唉……” 沈契知道吴岁晚说的实话,他很细心,早就了解到吴六子和吴岁晚并不亲近。他想着,每个人性情不同,家庭氛围也不同,父女没啥感情也没什么奇怪的。 以沈契的多情心软,绝对想不到他的好兄弟,曾经生而不养,还会在背后虐待女儿。 “可惜啊!长戈不懂事,不知道好赖。” “岁晚,下辈子做我的亲生女儿吧!父亲这辈子生了三个儿子,没有一个像你这样贴心的。” “父亲多希望你和长戈能够成就一段好姻缘,多想看着你们生儿育女,父亲这辈子还没抱过孙子孙女呢!” 补药安神,再想到夫妻离心,儿子混账,自身有疾,难免悲哀心伤。 沈契仰躺在榻上,盯着虚空一点,念叨着他的遗憾与盼望,越念越小声,很快睡熟了过去。 吴岁晚帮沈契换了一床稍薄些的被子,仔细掖好边角。天气渐暖,屋子朝阳,春季热着了会发火。 等她轻手轻脚收拾好碗碟,端着托盘一回身,却发现沈长戈立在门边,不知来了多久。 已是辰时末,向来事务繁忙的沈将军还没出门,真是稀奇呢! 吴岁晚与他不熟,只停顿了一刹那,便是该干什么干什么。 沈契虚弱,有很多小厮婆子伺候,吴岁晚按时按点陪着吃饭喝药,更多的时候是在他清醒时,和他唠唠家常。 病人心情好,可以抵上很多名贵药材的滋养。 吴岁晚坚信这一点,所以,白日里她都是在沈契卧房的外间做绣活,随时关注着他的情绪,不让他一醒来就失望无助。 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妻子不在,儿子也不在,对重病的人来说,一定是极不好受的。 做绣活,照顾病人,每日都是忙忙碌碌,也简单自在。 像腌制酱菜的小水缸样的大箩筐装满了碎布头,吴岁晚挑拣花型布料,反复比量搭配,描画形状,仔细裁剪,争取不浪费材料,还能做出赏心悦目的成品。 只是当吴岁晚刚刚缝好一个老鼠头,桌案对面却是不声不响坐下一个人。 沈长戈淡漠着一张脸,随手拿起一块块碎布把玩,拼凑,就是不说话。 吴岁晚只是和不熟悉的人话不多,可不是憋了巴屈的性格。她几个转念,好像猜出了一点意思。 从前的日子,两人见面只当不认识,连相熟之人的简单寒暄都没有,男人突然的转变,应该是因为昨日有人拜访“将军夫人”的事情。 他想说什么?又为什么沉默? 是想教训她几句,警告她注意言行?还是以此为借口驱赶她出将军府? 有些话还是早早说明白的好! “沈将军,你放心!” 吴岁晚收起针线,凝着沈长戈黑亮的双眼,认真说道:“我如今还留在这里,不是要赖着你,我在外也从来不会自称什么将军夫人。若是不小心惹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给将军造成不便,也并非出于我的本意。” 沈长戈面皮微紧,嗓音低沉:“我没有说你的不是!” “我不是你的妻,你亦不是我的夫,我一直记着呢!” 吴岁晚深吸一口气,索性摊开讲条件。 “不知沈将军说过会在银钱上给予我补偿的话,可还当真?” 沈长戈的眸光一暗,扔了手里的碎布,无意识地捡起另一个缝好的兔子头,一点一点扯拽。 “当真!” 就在吴岁晚以为男人要反悔的时候,才听到低低的一声回答。 当真就好!她也没有必要扭捏放不开。 “沈将军,我随时都可以离开沈家,但我又不想回去吴家。所以……我需要一笔银子,至少能够让我有栖身之所的银子……” 沈长戈直直地望着吴岁晚,眸底暗潮涌动,似有怒气,也似怨气。 吴岁晚恐怕双方不能心平气和把话谈下去,立即安抚道:“沈将军不要担心,我不会狮子大开口,不要什么豪华府邸,两间市井小屋即可。” 沈长戈依旧不语,吴岁晚趁机侃侃而谈:“我前几日去街上转了转,荣城的中等房屋只需要一百五十两到二百二十两左右。这笔钱对沈将军来说,应该不难。至于更多,全凭沈将军的心意,岁晚不会强求。” “我们分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行我的独木桥,互不相识,也互不打扰。” “如果吴家找麻烦,将军以势压制,也惹不出乱子来。我只希望将军能够向吴家隐瞒我的下落。” “最难的是父亲的心情,你我之间的小事,私下商量就好。何时分开,怎样分开,都不必告知父亲,免得惹他心忧,更不好与他争锋相对。让他余下的光阴觉得儿女省心,愿望能成,你我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幸好父亲也不愿意在将军府内常住,天气暖了,寻到宅院,我们搬出去,我会继续以女儿的身份照管他的生活。” “到那时,我不会每天都进城,更不会在将军府门出入,像昨日的误会自然不会再次发生,还请将军安心。” 吴岁晚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想说的,该说的,自认都说得明明白白。 只是对面的男人始终目不转睛盯着她,不吱声,也无甚表情,辨不出喜怒。唯有抿着的嘴唇似乎很用力,但是,不同意也不反对,他究竟想些什么呢? “沈将军,你可有什么想法?” 吴岁晚想借此机会开诚布公,以便今后行事,只顾急切询问,没能注意到男人脸色不变,身形未移,但手上的小动作自始至终都没停过。 沈长戈把一个巴掌大的兔子头扯个七零八碎,又捡起了另一个老虎头,继续无意识地揪扯,拆线。 吴岁晚追问:“将军真的不提些条件吗?” 沈长戈木着脸,摇了摇头。 “什么想法和打算都没有?” 男人回答的干脆:“没有!” 吴岁晚了然:“哦……那就好!” 沈长戈的为人处事,磊落爽快,沈家老夫妻和兰溪没少念叨,应该不会有虚言。 再有沈长戈对待韩婵一事上的绝不妥协,吴岁晚相信,他应该不是一个出尔反尔的人,遂轻松一笑:“你我之间的牵扯本就简单,将军无多废话,我也渴望小事化了,算是两好加一好,对上了将军所说的不曾好合也可好散。” 沈长戈拆扯布料的动作粗鲁了一些,面上依然平静无波,只轻轻回了一声:“嗯!” 吴岁晚多望了男人片刻,以为他还会说些什么,就算是互不相熟的客套,也不能如此简单粗暴,嗯啊,好啊,就把谈话结束了? 沈长戈无言,吴岁晚无奈,不说就不说吧!愿意呆着,你就呆着吧! 吴岁晚重新拿起绣活,一针一线认真缝补,心里还在纳闷儿,也没听兰溪和沈家老夫妻说过沈长戈不善言辞啊! 沈将军的嘴巴笨得像个没有嘴儿的茶壶,是怎么哄的大靖第一美人和他私奔的呢? 今日是个大晴天,光速凝结成团,争先恐后往窗子里挤。 窗下的两人各守桌子一角,各怀心事,各自沉默,唯有温暖的阳光,跳跃,围绕,或许也在偷偷笑。 只见一桌子花花绿绿的绸缎和棉布,女人不停的缝,男人不住的拆。 想把这一筐碎布和绣线,做成,做好,换来银子,恐怕是不容易的。 又过了半刻钟或者是一刻钟,谁知道呢? 时间的长短和人的心情是有关的,好的时候嫌它太快,坏的时候嫌它太慢。 沈长戈起身,吴岁晚听到动静也起身,一个点头告辞,一个微笑相送。 若没有从前的错过,也没有以后的伤害,两人必是能做一对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恩爱夫妻。 然而,大多数的人生没有一帆风顺,注定要站到高处的人也要经历诸多磨难。 沈长戈用尽余生,想靠近吴岁晚,想与她心意相通,想与她并肩而行,想与她相携终老,想与她儿孙满堂。 他想啊!他盼啊!他努力呀! 后来,所有人都羡慕他,拥有了一个男人梦寐以求的一切。 只有他自己最清楚,荣耀之下是满目疮痍,那么丑,那么疼。 如果时光可以停留,这一刻就很好。 然而,小婴儿会断奶学走路,成年人也要翻山越海拼前程。 自来美好留不住,需要不断地发现和创造,命运推着他们往前走,有躲不了的灾祸,就有推不开的幸福。 不由自主,步步坎坷,如果没的选择,只能无惧无畏。 沈长戈离开后,吴岁晚心情很好,她喜欢三言两语就能把话说透彻的敞亮人,盘桓在心头多日的愁事,有了解决之法,她的干劲儿更足。 吴岁晚缝好了五六个玩偶的头尾,抻了抻脖颈和腰身,想着歇口气,再看桌子上一片狼藉,一边慢悠悠收拾,一边想着四五月份就能搬出将军府,可真好。 也不知道宅子寻得怎么样啦?刚才忘记问沈长戈这件要紧事。 不知道他有没有放在心上,更不知道他办事能力如何,牢靠吗? 还有一个多月柳枝才能抽芽,不着急,明日再见他,想着问一嘴就行了。 只是吴岁晚的好心情只维持了一小会儿,很快就发现桌子上的碎布料。不但每块碎布上都有被扯断的线头,还有因为大力扯拽而形成的豁口。 不说她缝这些东西花费多少功夫,你拆了它都是千不该万不该。为什么脑子抽筋,还要扯烂它,布料都不能用了。 沈长戈有病! 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偷别人家媳妇,气自己父母,抛弃原配发妻。 见第一面就赶她骂她,害她被吴六子暴力殴打。见第二面又不分青红皂白捏她的肩膀,害她疼了好几天。他就是纯纯的脑子有病。 这不!又犯病了,像没断奶似的,破坏别人的东西,他一个大男人,也真好意思。 吴岁晚对沈长戈的印象总结:固执,脸臭,嘴笨,手欠。 第43章 田地 沈长戈从屋子里出来,没做停留,昂首大步往院外而去,站在廊下和兰溪说笑的三宝连忙跟上。 “将军,你和夫人说上话啦?” “嗯……说了!” 三宝高兴,追着问:“那都说啥啦?” 沈长戈冷声回答:“啥也没说!” “啊?” 三宝惊讶,跟随主子的脚步一滞,随后又连忙赶上。 “啥意思?” “到底是说上话了?还是没说上话?什么叫说话啦,又啥都没说?” 沈长戈猛然回身,带着点质问,压低声音道:“是不是你说过,夫人话语不多!” “啊……” 三宝愣愣地回道:“是呀,夫人不像一般女人爱说爱笑,总是人群中最安静的那一个……” 沈长戈沉着脸,三宝猜测道:“那是夫人没做声,没搭理你,你也不吭声,陪着干坐着吗?” 沈长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三宝你自己猜对了,像老夫子一样说教道:“你是个男人,就不能主动一点吗?你啥时候变得这么笨呢?唠唠家常都不会啦?” “嗯……不会……” 沈长戈没有多做解释,转身大步朝前走,还不忘对三宝讽刺道:“没你灵巧!” 什么话不多,人群中最安静的一个,那小嘴叭叭叭,明明很会说嘛! 他坐在椅子上还在思考怎么开口套近乎,话不多的女人已经摆事实,讲道理,安排以后,明明白白说了一箩筐。 他能怎么办?说他突然心血来潮,想和原配亲近几分? 一年前他还大喊大叫上窜下跳,如今回头说我们可以不分开,那得扯着多大的脸?自己都觉得不可理喻。 他还是歇歇心思,搞搞仕途才是正经。 在与韩婵私奔苟合的事上,所有悔不当初都是因为不能正确看待自己的心血来潮,同样的错误不能再犯第二回。 没有造成很大的伤害,和平分开,各奔东西,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作为一个有责任和担当的男人,他应该和他的“错误”好好经营余下的日子。 此后,吴岁晚和沈长戈的相处模式又恢复到了从前。而且,两人都觉得如此这般,相见,相识,不相认,各忙各的很舒服。 二月十五,孙氏到斜月庵已满一整月,吴岁晚带着兰溪,让李叔赶着马车前去探望。 其实,家里人的惦念是多余的,孙氏在庵里的状态明显好过留在沈府。 吴岁晚陪着孙氏吃了一顿斋饭,便赶回城里,不出意外,在城门口被缚誉拦住了去路。 “夫人,上次认错的人,找到广威将军府去,闹了个笑话,没有给夫人带来麻烦吧?” “不碍事的,缚公子的赤诚令人感动,与君结识,不胜荣幸。” “夫人仗义相助,当得好报,还请收下银钱。” 吴岁晚让李叔把马车靠边停下,她和缚誉站在城墙根下寒暄。 “缚公子,那日说好珠花是我赠给你们夫妻的,这银钱不必还了,你们本就不欠我的。” 吴岁晚推拒缚誉递过来的钱袋子,笑意温和:“缚公子不必觉得心里过意不去,我是个厚脸皮的,倒有两三件事相求呢!” 缚誉原本还因还不了银子而焦急,闻听吴岁晚所言,连忙说道:“千万不要说求不求的话,只要缚某办得到,上刀山下火海,都在所不辞!” “呵呵……没有那么艰难。” 吴岁晚被缚誉的严肃认真逗笑,再看他因急切表态而涨红的脸颊,更觉得此人足可信赖。 “想必缚公子也有所耳闻,我并不是荣城人,来到此地也没多少时日。但我虽是个女子,却过不得赋闲在家的生活,也想要在经济上有所建树。正在犯愁没有相熟可靠之人,共创一番事业,转眼便遇到了缚公子,想来是天意。” “夫人才是缚某的贵人!” 缚誉真的是诚惶诚恐,他一介穷酸书生,何德何能与贵人共创事业,此番抬举,不知如何报答才好呢! 城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吴岁晚便随着缚誉来到了他做工的小酒馆。在一个偏僻巷子里,有一个简陋的小门房,就冲着门可罗雀,一个月给他八百文钱,已经算是良心东家。 吴岁晚有自知之明,以她今时今日的本事,做生意是不成的。她要投银子在熟悉的地方,要保证赚不来银子,也赔不上本钱。稳扎稳打干几年,才能再图其他。 荣城田地最多,每家每户都有十亩二十亩,有朝廷按劳力分发,还有勤快人上山开荒所得。 虽然土地贫瘠,产不了多少粮食,架不住漫山遍野都可种粮。 而且,山地开荒,谁开的是谁的,只要你勤快肯干,不但饿不死,除去少得可怜的赋税,卖粮食的银钱就足够一家人吃穿不愁。 所以,荣城对比其他地方稍逊繁华,但百姓的钱包并不干瘪。 荣城的田地买卖是平常之事,有余力的人家田地不够耕种,每年都会租赁别家的闲田。还有很多人家土地稀薄,又有其他活路,也会每年出租,换来买粮食的银钱就好。 买断最好的田地需十二两银子,而买断最差的高岗山地只需要五两银子,处在中间不好不差的粮田价格不一,要参考地理位置,还要预估粮食产量,这就需要有经验的老农实地查看。 而关于租赁土地,最好的一年租金是四百文,最差的租金一百文。 就像缚誉家的三亩地不好不孬,出租一年九百文钱。租户买种子雇人力要投入九百文钱,产出的粮食可以卖到三两银子,或是更多,要看年景和收成。 也就是说,租赁三亩地,除去一切成本,净赚最低是一两银子。 以上计算都是种普通作物的收入,就是本地最耐寒也最耐旱的糜子,不遇大灾之年,稳赚不赔,若是种棉花和药材可以赚的更多。 但是,多数人没有销路,其中也存在很大的风险。本地的棉商和药商都是搞家族垄断,若不是销量太大,自己家的不够用,是不会向普通农户收购的。 就是万不得已收购小门小户的东西,也是拼命往下压价钱。所以,明知道那些作物赚钱,一般人也不会去种植。 恶性循环,一方面是两大家族赚得盆满钵满、富得流油。另一方面又有大量土地闲置浪费,很多劳力无用武之地。 药材和棉花市场,吴岁晚是一无所知,只能从一个小老百姓的角度来看个表面。 她小时候上山采药材,卖给来村里收购的小商贩,一斤晒干的药材只赚几十文钱。但是,当外祖母生病了,到药铺里抓药,一两就可以卖给你几百文。 还有棉花,单单拿吴县举例,全县二十多万人口,能穿得起全棉花做的冬衣,人数不足一万,可见其中利润之大。 有田地,有劳力,就应该欣欣向荣。 大靖朝幅员辽阔,本应该每个人都吃得起饱饭,穿得起棉衣,看得起小病。 吴岁晚想,若有朝一日,她有幸能够富甲一方,一定要竭尽所能做一些利国利民的好事。 就像荣城常年干旱,与之相隔不足一千里的希城却是年年洪水泛滥。若是修上一条贯穿两城的沟渠,可滋润万亩良田,也可惠济子孙后代。 既然对各个行业都一知半解的吴岁晚都想得到,那些官员和商贾又怎会想不到?只是都不愿意出这笔银子罢了。 好事容易做,好人不容易当,那需要十几两或几十万两白银的投入。 商贾们只想着垄断行业,多赚银钱堆满自家的仓库。朝廷这几年边关战乱不停,皇朝更替,藩王割据,有点银子都想着养私兵制武器,没有人愿意给普通百姓算计活路。 吴岁晚的心很大,装得下个人委屈,也装得下黎民众生。 吴岁晚的路很长,她走出杨家村,走出了吴县,将来有一日,也会走遍天下。 然而,十八岁的吴岁晚,见识和能力还太小,本钱更是捉襟见肘。 那一日,吴岁晚和缚誉谈论了很久,回将军府的途中又拐去书局,买了几本地方县志和土地粮食方面的书籍,一有空闲就要翻阅掂量。 可以肯定,投入几十两银子,租赁上几百亩田地,秋季丰收之时,赚上几十两是不成问题的。 吴岁晚觉得,想干什么不要犹豫,前怕狼后怕虎,这事儿就干不成。 就算是百年不遇一场大灾,她一种地就赶上了,也不过损失几十两银钱,就是一首饰匣子没了,她再做工挣回来就是。 吴岁晚托缚誉打听飞石村有多少土地出租,她打算今年种上一百五十亩到二百亩,先试试水。 赚不到钱,明年再想其他出路,如果行大运赚到了钱,明年就买断一部分,租种一部分,财富需要慢慢累积。 田地的事不会那么快有着落,但缚誉已经为吴岁晚找来了玩偶里面的填充物。 据他所说,村子里装枕头用的都是一种草籽,不需要花费银钱,随便去田间地头山脚边就能撸回一箩筐。 还有很多人家高岗山地种的糜子没有长成,堆在粮仓里留着喂鸡鸭,也会装在枕头或者垫子里,结实又光滑,家家户户都存着很多,给钱就卖。 吴岁晚派李叔赶着马车去飞石村取回了一麻袋草籽和一麻袋瘪糜子,至少够装一百多个玩偶的。 她知道给缚誉银钱他不会收,就买了几斤猪肉和几包糕点,让李叔捎过去。 虽然送去缚家的东西,足够买来十麻袋的玩偶填充物,但吴岁晚觉得很值。 一是她往后还要指着缚誉帮她管事。二是她的思想里认为,在银钱上扣扣搜搜,交不下人,也干不了事儿,自然也挣不来更大的钱财。 有付出才有回报,有利可图,别人才会为你尽心尽力。 第44章 买卖 三月初一,吴岁晚早起陪着沈契说了一会儿闲话,待病人睡熟以后,她便换上细棉布的衣裙,连一件贵重的首饰也没戴,素面打扮,背着一个藤编的箩筐就出了门。 来到最繁华的街市,吴岁晚让兰溪在一个巷子里守着箩筐等待,她以顾客的身份最先到访荣城最大的杂货铺子。这里对标的人群都是富裕人家,玩偶做工精致,最小的要价二十文分钱,最大的能卖到五十文到六十文。 随后,吴岁晚又来到一个偏僻小巷子里,一个最不起眼的小杂货铺子。那里卖的玩偶做工粗糙,品类单一,看上去已经摆放很长一段时日,隐隐有灰尘拍打不掉,却无人问津。 价钱自然也是很便宜的,小的十文钱,最大最好的也只要二十五文钱。 吴岁晚的背篓里有三十个布偶,其中十个巴掌大小,拿在手中,摆在床边,或是挂在墙上都好。还有十个成年男人的脚掌大小,适合两三岁孩子抱在怀里,还能当枕头。剩下十个比香包还要小一圈儿,缝上细绳可以系在腰间做装饰。 走过几家店铺,和各个掌柜的打过交道,吴岁晚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凭她的做工和式样,最小的卖上七八文,最大的卖上二十文钱,不大不小的差不多十到十二文就卖得。 当然,以上所说的价钱,都是她卖给杂货铺子,别人多收,人家也有盈余的合计。 若是她自己在街上摆摊儿,还要再加价才行。 今天,先把这三十个推销出去才是正经,吴岁晚背起箩筐走进了一个不大不小、不红火也不冷清的店铺,小伙计迎出来,以为她要买杂货。 “大姐进来瞧瞧,需要什么,咱们小店都有。” “物美价廉,童叟无欺,保证你来了一回还想第二回。” 吴岁晚放下背篓,从里面掏出一只不大不小的布偶兔子,微笑问道:“请问小哥,掌柜的在吗?我这里有些好东西想给他瞧一瞧。” “哦……卖东西的!” 小伙计略显失望,但还是从吴岁晚手中接过东西打量,不由得眼睛放光,这小玩意儿做的还真精致,样子和市场上常见的款式也略有不同。 “你这东西做得太差了啊!材料不好,手工也不好……” 小伙计做出很嫌弃的表情,把兔子塞回吴岁晚手里,漫不经心地说道:“这东西销路不怎么样,我们家都不爱收。” 吴岁晚的笑容不变,看来这小伙子不仅是伙计那么简单。一般打工的,这个时候会直接喊掌柜的,这小伙子上来就做出砍价的模样,看来是半个当家人。 “小哥,你再来看看这个猪和狗,我保证你从来没见过这种做法。这可是我从外地亲戚那里学来的手艺,保证整个荣城都是独一份。你再仔细瞧瞧,一定有你喜欢的。” 吴岁晚又从背篓里拿出一个大的和一个最小的,比给小伙计看。 “这种最大的布偶装填充物时,我特意把它做成扁扁的样子,可以给小儿做枕头。这种最小的像荷包钱袋,可以挂在腰间做装饰,两三岁到十七八岁,谁戴谁好看……” “呵呵呵!” 小伙计再次接过东西,观察细节,同时也调侃道:“你这小娘子有意思,比我还会说,往后别卖手艺了,就到我这里来当女伙计,保证比你缝东西赚得多。” “谢谢小哥看得起!” 吴岁晚借着小伙计的话茬儿,唠起了家常:“可惜家中老小离不开人照料,只能做些手工贴补家用,能赚个买油盐酱醋的银钱就知足了。” 小伙子眸光一闪,油盐酱醋能用多少银子,看来这小娘子不知底细,便宜收过来卖高价,挺好。 “哎呀,我这个人最热心,一听你说话就知你是个实在人。” 小伙计弯腰在背篓里挑挑拣拣,大方道:“你这点东西虽然不太好,但我发发善心,也不能让你白来一趟。什么好的孬的,就一堆一块卖给我,不少给你银钱,一篓子一百文!” 一背篓大小三十个,一百文钱,刚刚贴补个材料,工钱是一分没有的。这小伙计说起话来无比敞亮,干起事来却和抢劫没有分别。 “小哥不是个实在人啊!” 吴岁晚仍然满面笑容,慢声拉语:“这点东西我缝了一个月,却赚不来一袋粗粮,家里老小可怎么过呢?” “呦呵!” 小伙计扔了布偶,撇嘴道:“这些破东西,随便哪个女人都做得来,你还指望它发家致富吗?” 吴岁晚收好背篓,淡淡回道:“小哥说笑了,我没指望它发家致富,不过靠它吃饭,想来是可行的呢!” “哼!” 小伙计挥舞手臂,向外驱赶:“一百文,多一分都没有,卖就卖,不卖快走不送。我这里可不是慈善堂,来我手上赚便宜,你算是打错了主意!” 脸色真是难看!说话也是真难听! 兰溪哪里受过别人的窝囊气,拉住吴岁晚,气愤道:“晚姐姐,我们走,去好的地方,把东西卖给一个好人,不搭理他……” “嘁!不识真假人呢!别跟我这捣乱……” 小伙计随手拿起柜台上的抹布,冲着兰溪和吴岁晚乱甩,像是在赶苍蝇。 “滚滚滚……快点滚,当那破玩意儿是稀有珍宝呢!走出我这个门,你那东西就得扔到壕沟里去,一定没人要……” “哎……你这……” 兰溪的脾气上来,张嘴就要骂回去,吴岁晚连忙按住她,对小伙计扯谎道:“小哥可是又说错了呢!我这点东西很多人都看得上,就你对面的玲珑斋,也是论筐买,一张口就是三百文呢!” “拉倒吧!” 小伙计不信:“若不是我心好,你那一筐破烂,连三十文钱都不值,还到我这儿瞎忽悠呢。你当玲珑斋的老王八是傻子吗?我认识他的年头,都赶上你命长了。” “那好吧!既然小哥不能给更高的价钱,我也耽误不得时辰,我还是去找玲珑斋的掌柜,再讲讲……” 吴岁晚没有争辩,背起箩筐,拉上兰溪,利落地出门来,直接往对面走去。 一,二,三……十…… 吴岁晚数到十三的时候,正要踏上玲珑斋的台阶,却被另一个陌生小伙子拽住了胳膊肘。 “哎……大姐,咋还说说话就急眼了呢!你这人脾气还怪大的。可能是没在市井上常来常往,不知道这些生意人说起话来,都像吵架似的……” “来来来,回来和我们少东家再好好谈谈,荣城大街小巷,你得空去打听打听,谁家有我们少东家心好呀!” “快回来好说好商量,和气生财!” 吴岁晚做出不情不愿的姿态:“我还要往家赶,给不到我三百文,我是不能卖的。你们少东家太抠搜,我连本钱都赚不回来,还是玲珑斋有的谈……” 陌生小伙子把吴岁晚拽进自家店铺,又假模假样地招呼先前的小伙计,也就是他家的少东家。 “哎呀,少东家你再给加点银钱,谁做点工都不容易,那一针一线缝了一箩筐,多费眼睛啊!” 少东家就坡下驴,温和道:“哎呀,谁让我心好呢!我看你也不容易,三百文就三百文,赶在王母娘娘过生辰,我也布施行善,求个今年大吉大顺!” 吴岁晚背着空箩筐,掂量着荷包里的三百文钱,乐呵呵往家走,兰溪却是不淡定了。 “晚姐姐,你咋啥都会呢?会做饭,会做活,你还会做小买卖。我瞧那少东家是常在市井瞎混的人,都没有晚姐姐的心眼儿来的快,居然真的把东西卖出去啦!还卖了个高价。” “再一个,晚姐姐,那少东家说话那么难听,你都不生气吗?” “要是我呀!别人对我不客气,再来求我,给多少银子,我都不会把东西卖给他。晚姐姐还能笑咪咪和他谈价钱,玩心眼儿,晚姐姐究竟有几张面孔,真是一天给我一个惊喜呢!” 兰溪叽叽喳喳,吴岁晚心有思量。 这些布偶,在集市上可有可无,若不是赶上三月三大庙会,今日去多少家杂货铺子,都是难以高价卖出去的。 在吴岁晚看来,今日那个少东家之所以能够相中她的东西,还愿意花银钱买下来。 一是因为市场上确实没有同等商品。 二是他有把握在三月三把东西兜售出去。 三是因为三百文钱在他眼中不是钱,把东西收回来堆在仓库里,也不能让同行的货架上有不一样的商品。 再来说别人态度不好就要生气,那是气不过来的。 尤其在市井做小买卖的小人物,无论男女老少,可能今日因为几文钱就骂得别人祖宗八代都没有脸,也可能抱打到一起头破血流。 但是,明日或者后日,可能因为两人一同合伙赚了几十几百文钱,又好的能穿一条裤子。 争抢,谩骂,攻击,撕打,和好,又算计,忙忙碌碌,熙熙攘攘,都是为了碎银几两。 对三餐无着落的人来说,脸皮和自尊最不值钱。 无论这一日遇到好人坏人,骂人了还是被人骂了,打人了还是被人打了,能把银钱赚到手,就值得高兴。 第45章 摆摊 吴岁晚不是从小养在深闺的小白花,十岁之前,她挨过饿,也挨过打,受过孤立,也遭过欺骗。 同样上山采药材,她的货品最多也最好,但总是全村到手银钱最少的那一个。 吃亏多了,没人教也无人护,她只能逼着小小的自己立起来,每一次都安静地站在人群之外观察学习。 看小商贩的眼神和行为,看他们表情的细微变化,看他们在秤上稍稍挪动一下小拇指,银钱上就要差个十文八文,一日下来就能多赚几十上百文。 看他们互相玩心眼儿,抢生意,骗村民银子,吴岁晚看的津津有味。 她不知不觉学会了很多,但她不敢对别人讲起。商人位低,一个女孩子懂得太多小商贩的手段,不是什么光彩事。 后来到了九岁十岁那两年,她攒够了经验,再也没有被小贩们占过便宜,她的劳动所得也能卖上合理的价钱。 再后来,她回了吴家,安氏一再告诫她多多学习“吴家小姐”的做派,不能露出乡土气息,不能被人瞧不起,她便更加紧手束脚。 现在,她无所顾忌,因为吴家不要她了,所有人都不要她了。 她没有依靠,无需再假装,也不用再压抑,她高高兴兴地捡起从前的那一点见识,活好,活孬,自己说了算。 吴岁晚还记得曾经有一个小商贩,半真半假地夸赞过她,说她小小年纪,蔫声不语,却是全村最精明的一个,谁也忽悠不了她! 有哪个人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子吗?在某些方面格外有天分的毕竟是少数,很多人都是被现实逼迫,为了生存,不得不粗俗计较。 如果是从小没有离开吴家高墙的吴家小姐,自然没有吴岁晚的那些本事。 无一技之长,也没有见过人群和世情,落到婆家厌娘家烦的境地又当如何? 大多数女人会为了一口吃食,窝在狭窄的后院里混吃等死。 所以,在很多时候,有些不幸也是好事,可能是老天为了帮你,让你多学一样本领,不论以后的人生路多少条岔道,你都可以从容前行。 吴岁晚回到将军府里,来不及歇息,便着手缝制新的玩偶。她留意到多采阁少东家的喜好,明显对大号和中号玩偶不太感兴趣,反倒对最小号的挂件爱不释手。 三月初一的半天半晚,加上三月初二的一天半宿,吴岁晚又装了十个大号、十个中号、五十个小号的布偶,塞了满满一箩筐。 卖给多采阁三十个玩偶得了三百文钱,只能说是一个好的开始,但收益并不符合吴岁晚的预期。 但愿,三月三当日能够再顺利卖上一大笔,收回本钱。就算以后东西不好卖,也都是净赚的,剩一文钱也比没有收入强百倍。 兰溪比吴岁晚还要积极,原来做小买卖是会上瘾的。 那一日一箩筐的货品,三言两语便一售而空,换来鼓鼓囊囊一荷包的银钱,那种满足窃喜的感觉,谁做过小买卖谁知道。 一大清早,吴岁晚给沈契喂药的时候,说起荣城今日的大庙会很热闹,她要带着兰溪出门游玩。 “父亲,我要到午后才能回来,你在府中要听婆婆们的话,好好吃药啊!” “哎……我听话着呢!” 沈契咽下一口苦涩的药汁,勉强说道:“不就吃点药嘛?哪一次我都是乖乖的……” 吴岁晚板起脸,反问道:“那是谁呀?我不看着他喝药,他就把碗摔了,把药吐了……” 沈契的脸一红:“哎呀……你不要操心,尽管去逛庙会,喜欢什么就买什么,我那里有的是银子,随便你花……” 吴岁晚又递上一勺药,看着沈契强忍呕吐的表情,促狭道:“我今日到了庙会,一定要先逛一逛糖果摊子,把各种口味的都买上一大把。若是别人问我家里没有小孩子,买那么多糖果做什么?我就要实话实说,说我父亲和小孩子一样,怕苦喜甜。不给他吃糖,他就要生气,还要摔碗倒药呢……” “嗯?不要瞧不起人啊!我才不是怕苦呢!” 沈契为了掩饰难为情,起身抢过药碗,一仰脖,一饮而尽。 “你瞧瞧,一滴都没剩,你见过谁喝药像我这么痛快的?” 沈契把碗底亮给吴岁晚看,真的像一个等待夸奖的小孩子。 “哦……是我记错喽!” 吴岁晚收回药碗,顺手把一颗糖果递去了沈契嘴边。 “喜欢吃糖果的那个人明明是我,但我害怕别人说闲话。说我一个女人家家的嘴馋,总是不好听的,便是心思一歪,赖在了父亲身上,您不会生我的气吧?” 吴岁晚的语气诚挚,但眼底的笑意却是怎么都藏不住,沈契只当看不见,煞有介事地回答:“怎么会呢?为人父者当慈爱谦和,怎能和儿女论短长?父亲是不会怪你的……” “哦……谢谢父亲……呵呵……” 吴岁晚忍不住欢笑,沈契正不知如何装下去,眼光一扫,就看到了卧门边的沈长戈,连忙招呼道:“唉唉……长戈你来了,今日军营里忙不忙啊?” “今日三月三,比过年还要热闹,军营里的士兵也放假一天……” 沈长戈走近,吴岁晚不着痕迹地让开床榻的位置,让沈家父子交谈。 “那不是正好嘛!” 沈契指着吴岁晚,激动道:“你好不容易得点空闲,岁晚也要出门游玩,你们俩结伴同行!” 吴岁晚维持着笑容,不好直接拒绝,沈长戈表情自然,在一旁应声道:“好啊!” 这一情景让沈契更高兴了,连声催促道:“那就抓紧收拾收拾,早点去,多走几个地方,不用在家陪着我。你们在我床前围着,还怪烦人的,快去吧!” 他就说嘛!岁晚那么好,他大儿子怎么会看不着?两人多见几面,多相处些时日,自然会更好。 听听刚才长戈回答“好啊”,回答得多干脆,一点儿都没有不情愿。 若是他运气好,能在有生之年看到他们圆房生子,那该有多美啊! 沈长戈和吴岁晚在沈契万般期盼的目光下,微笑着出了房门,而后谁都没有言语,很有默契地各奔东西。 吴岁晚去街上赚银子,沈长戈陪着韩婵游庙会。 大街上人声鼎沸,最繁华地带已经是推不开也搡不开,根本无处摆摊儿。 不是吴岁晚来的太迟,而是别人来的太早,荷包已经装了半满。 荣城不大,北路不通,东边是小吃,西边是杂货,南路通城门最宽阔,客流量也最大,却已经被各种杂耍新奇占满。 吴岁晚站在十字路口掂量一会儿,决定在东路与南路的拐角摆她的箩筐,因为那里有一个四十左右年纪的中年妇人,正在小吃的摊位旁边,占着一尺长的地方售卖小孩儿的衣服鞋子。 吴岁晚上前说好话,愿意出十文钱买她一步宽的位置。中年妇人一看她的箩筐里面都是小孩子的玩具,不但不抢她生意,还有可能给她带来财运,欣然同意。 不用吆喝,吴岁晚在地上铺了一块布,将布偶每一样都摆出两三个,还没等直起腰身,就有一个五六岁小女孩儿拽着娘亲的胳膊吵嚷道:“好好看好好玩啊!娘亲我要,要这个猪头,我从来没见过鼻子这么大的猪!” “多少钱?” 年轻女人从小姑娘手里接过猪头看了看,确实做的新式样,别说小孩子看了喜欢,她也觉得好玩儿。 吴岁晚笑回:“只要个本钱,二十文就好。” “太贵了,粗布做的,哪里就能值那么多钱。” 年轻女人把中号布偶放回去,随口问道:“能不能便宜点?” 吴岁晚没有回答,反倒拿起最小的猪头往小女孩儿的腰上比划,推荐道:“这个猪头和那个大的是一样的,只需要十文钱,小姑娘戴这个也好看。” “嗯啊……我不要嘛!我要那个大的抱着玩儿。” 小女孩儿摇晃娘亲的胳膊,央求道:“娘亲,给我买大的吧,小的不好玩儿,别人不刻意看都看不见,上回甜妞还和我显摆她的布老虎呢!” “哎呀……好了好了,给你买。” 年轻女人付了钱,离得远了,还不忘教训小女孩儿,不许随便要东西,出来看看热闹得了。 小物件不起眼,走货却挺快,半个时辰的工夫,卖出了五个最大号,七个中号,最让吴岁晚意想不到的是,带出来最多的小号玩偶却只卖出了两个。 可能面对的人群不合适,注意到她摊位的都是五六岁到十一二岁的小孩子,都喜欢大的,可以拿在手中显摆。那些系在腰上做装饰的小巴巴玩偶,十三四岁以上的大孩子才会喜欢。 吴岁晚把最后几个大中号布偶摆放好,一边思量着家中还有二三十个做好的空壳,今夜贪个晚,填充好草籽,缝合边角,明早就能拿出来卖。至于剩下的小号布偶,还是应该多往杂货铺子送送。 “狗狗,狗狗,大的,小的,不大不小的,我要一样一个。” 非常稚嫩的小男声,吵吵嚷嚷,霸道得很。 吴岁晚听得喜欢,回身望去,却是一愣,真是稀奇啊! 只见一个中年胖男人脖颈上骑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儿,身旁跟着一个娇弱文雅的微胖女人,很常见很温馨的一家三口。 胖男人一副慈父仁夫的姿态,但满脸的横肉还是出卖了他,是个有一面之缘的熟人。 吴岁晚感叹,荣城太小,转个身就能识得一群人。 这不是无赖苗老旺,又是谁?此时也正满眼惊愕地望着她。 第46章 心思 吴岁晚与苗老旺对视两眼,最先反应过来,只做不相识,把小男孩儿指着的几个玩偶捡起,递给苗老旺身旁的微胖女人,轻笑道:“大的三十文,小的十文,中间那个二十文,一共六十文钱。” “好嘞!” 微胖女人没有还价,从苗老旺的荷包里点银子付钱,小男孩儿又指着小吃摊儿叫喊:“我还要吃包子,吃十个肉包子……” “好好……只要你听话,吃二十个都可以。” “我要把做包子的人请回家,顿顿做包子吃包子。” “把你撑成大包子,可就不是小俊男啦!” 一家三口和和乐乐,相携走远,兰溪小声说道:“晚姐姐,我刚刚都担心他不给钱,还在寻思,他若是硬抢,咱们要不要为了几十文钱去报官。” 吴岁晚肯定道:“不会的!” 因为他妻子在,小儿子也在,他会做一个好夫君,好父亲。 但是,他妻儿不在的时候,他会做一个什么样的人,还真的不可预料。 由此可见,不要随便说你十分了解某一个人,也不要轻易下结论,他是好人还是坏人?你未必见过他所有的样子。 今时今日,荣城大街小巷人山人海。对街头混混来说,正是招摇撞骗的好时机,他却陪着妻儿扮起了寻常好人。 不知是一时兴起,还是他惯常在家里家外两张脸皮呢? 吴岁晚望着一家三口的背影猜测着,苗老旺一定很爱他的家人吧!不知他能否学着善待别人的家人。 其实,和亲人继续闲逛的苗老旺心中也是七上八下。 这女人可真奇怪,上次见面是贵妇打扮,出手大方,热心仗义。 再次见面,却是一身寒酸,街头讨生活。让年轻小媳妇儿出门做商贩,那婆家是穷掉锅底了吧! 啥样人家啊?一会儿穷一会儿富的?还真得派人打听打听这女人的底细,没啥威胁,架不住他好奇呀! 可别真是哪个菩萨显灵,知道他坏事做多了,特意变化来戏耍他。下回见面,不知这女人又是什么面孔呢? 苗老旺带着疑惑走远,吴岁晚也只顾着感慨,没能注意到身后三丈远处,沈长戈投来的复杂目光,他也在猜测着。 吴氏很缺银子吧? 若不然,一个深宅女人怎么会扯开脸皮,做起了上不得台面的小商贩。 沈家不穷,他沈长戈更不穷,短了哪一处,也不能断了一个弱女子的银钱花用。 “这种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办个庙会都不成样子,有很多东西都是京城五六年前流行过的,一群乡巴佬还当新奇事,真够可笑的……” “这面啥也没有,到那边再去瞧瞧……” 韩婵一边说着狂言妄语,一边往吴岁晚的方向走去,沈长戈连忙扳过她的肩膀,强行调转方向。 “那边也没啥有趣的,在这边闲逛逛,实在没意思,咱们就回府吧,是不是累了?” 韩婵不疑有他,随着沈长戈的步伐,往将军府那方溜达。 两人并肩而行,穿梭于熙攘人群,英武男儿配娇美女人,真是赏心悦目。 郎才女貌,天造地设,必然也能琴瑟和鸣。 很多艳羡和打量的目光,很多夸赞和祝福的话语。 人们猜测这么登对的男女一定很幸福,就看那价值不菲的穿戴和闪瞎狗眼的长相,也绝对不是平凡人。 有财,有貌,有知心爱人,那样的日子,活得该有多么潇洒呢? 然而,这世上有情投意合,就有劳燕纷飞,有如胶似漆,就有面和心不和。 沈长戈拉着韩婵的手,打算把她送回将军府里后,再去街上瞧瞧。他和吴氏没有大仇大恨,就算将军夫人做不成,也不必沦落做街头小贩。 他要和吴氏再好好谈一谈,把话说明白,让她安心,不能让一个弱女子觉得离开沈家便没有了活路。 她不再嫁,他愿意每个月都出一笔银子供养,钱数随她意。 她若是再嫁,他会…… 沈长戈想像了一下,吴岁晚离开沈家,转嫁他人,没来由的心头一紧,随之,拉着韩婵的手也是猛然一用力。 “哎呀……你干嘛呢?” 韩婵甩开沈长戈,揉着被捏疼的小手,娇声埋怨道:“我从前就说你这人有点呆,你还一点不知道长进,越来越呆。说让你陪着出来玩一会儿,什么都没看见,还累的腰酸背痛。你也就这么大的本事啦!你打算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干一辈子小将军吗?你真是越来越讨厌,手上没轻没重的,你当我是木桩子,还是大铁刀啊……” “好了好了……是我不小心,累了就赶快回府歇歇脚,顺便也歇歇你那张嘴!” 沈长戈再次揽过韩婵,继续前行,动作和语气都沾着一点不耐烦。 其实,沈长戈根本没有仔细听韩婵嘟囔了些什么。他知道不会有好听的话,想要把日子过下去,就得左耳听右耳冒,不能和她一样的。 沈长戈为了刚刚的失态,心烦意乱。 就在刚刚,他把吴氏当做了他的私有物。就算把吴氏扔在后院不理不碰,那个女人也要乖乖做沈吴氏。 想到有一天,吴氏会偷偷逃跑,或是有谁把她带去另一个宅院,冠上另一个男人的姓氏,沈长戈竟然罕见地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抛弃原配的是他,私欲暗生的也是他。 韩婵有诸多不好,也是他对外承认的妻子。吴氏有千般好,也是他最开始就放弃的,答应过要放走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虽然自从与韩婵苟且私奔之后,他已然没脸说自己是一个君子,但也不想再犯更大的错误。 刚刚那一刻,沈长戈又生了不该有的心思,他觉得吴氏一直留在沈家,做他安静又安心的小媳妇儿,也挺美! 可是,韩婵是他带出来的,再无故厌弃,不是男人该干的事。 把吴氏丢在后院,无爱无宠,也不是一个男人该干的事。 两个都要,三人痛苦。 沈长戈没有多么单纯,不懂柔情万千,不会执着一生一世一双人,那都是穷酸书生哄女人的假话。 他想给每一个人都留有尊严,不愿意把自己的后宅生活,过成别人茶余饭后的笑话。 不滥情,不重欲,常常以磊落豪迈示人,实际莽撞自负,跌了多大的跟头,也不肯服软认输。 看似随性而为,实际追求完美。 沈长戈的优缺点,一般人看不透,自己也认不清。 眼前,他最大的毛病,就是不肯承认他和韩婵是个错误,不肯让别人知道他后悔了。 他以为,和韩婵不好不孬,把这一生走完,证明两人当初的确是因为真情而结合。 那么,违背世俗的所有,便不会丑陋不堪,不知羞耻的两人,也不会面目可憎。 他想的简单,是出于年轻,也是出于自私。他唯一证明自己有良知的方式,就是厚待吴氏,从一开始就将她逐出沈家,排除在他生命之外。 往后,他就可以说,他对得起韩婵,一个男人能给妻子的一切,他都给了。 他也可以说,他对得起原配,没有让她遭过罪吃过苦,没有耽误她的青春。 沈长戈的坚持,悔恨,妄想,不甘,贪心与利己,在他的脑子里纠结成团,根本匀不出心思来搭理韩婵。 一对年轻男女相依,走过拥挤的长街,拐过狭窄的巷子,任周围吵吵嚷嚷,两人之间却是不言不语。 和沈长戈一样,韩婵的心也静不下来。 今日三月三,她和高思翰已经五日不曾相见。 男人对她不感兴趣了吗?她还没玩够呢!她还想从高国舅身上得到更多,比如权势和地位。 要知道,高家出了两任皇后,皇太孙是高思翰亲妹妹的亲生儿子,若是顺利登基为帝,作为新皇帝的母家,高府的地位可是仅次于皇族。 那么,作为高国舅的女人,就不仅仅是富贵,而是尊贵。 若是高思翰也能像沈长戈一样,给她正妻的体面和尊重,在外承认她的身份,那么,韩家仅剩的一点血脉就是一步登天,她的过去,以及韩家的罪名,便可一笔勾销。 目前来看,跟了高思翰,比跟着残疾无权的未轻煦强,也比跟着四品小将军沈长戈强,甚至,不比跟齐王差多少。 因为礼法,齐王登基不易,想回京城都要费点劲儿。 高家几代经营,根基深厚,皇太孙今年已经十五岁,老皇帝再坚持一两年,太孙登基便可直接亲政。 皇太孙的胜算大,高家的胜算就大,高思翰就会成为大靖朝第二,权势,地位,尊荣,应有尽有。 她韩婵可是大靖第一美人,她的姿色让所有人垂涎欲滴,她的男人怎么可以是残疾和小将?只有王侯才配得! 只是,高思翰与她亲密多次,却不曾有半句许诺。 韩婵每每开口,说上一两句,高思翰都仿佛能一眼看到她心眼儿里,总是不着痕迹的打岔糊弄过去,又能三言两语哄着她心花怒放,甘愿为野男人敞开胸怀。 韩婵貌美,但心术不正,有点小聪明,却没有大见识。 在她冒着粉红泡泡的世界里,千帆力尽又权柄在握的老男人,会和未轻煦和沈长戈一样。没经过女人,不识得人心,甚至还没有完全认清自己,只会头脑发热,为了情爱和美色赴汤蹈火,真是傻得可怜。 不过,韩婵有一个心眼儿用对了,就是在高思翰给她足够的好处之前,四品将军夫人的位置不能丢。 所以,很多时候,两人争吵不休,又能迅速和好。 没有例外,每一次都是韩婵挑起事端,随后又会主动撒娇,哄着沈长戈。 一会儿听话,一会儿找事儿,情绪反复,夫妻关系时好时坏。 一切只因韩婵心思太浅,一边想好好演戏,做表面恩爱的夫妻。一边又嫌弃沈长戈没有外面的男人有魅力,不想将就过日子。 愚蠢,贪婪,任性,爱挑战不可能。 缺脑子,耍奸滑,不知好赖,不自量力,被人吃干抹净,还帮别人数钱。 韩婵在作死的路上越走越远。 第47章 成对 沈长戈和韩婵各怀心事,拐过将军府的巷口,便见封屏儿正在府门前与一老嬷嬷说话。 沈长戈没太在意,韩婵的嘴角却高高翘起。 “哎呀……沈夫人,老奴总算等到您了……” 眼生的老嬷嬷小跑下台阶,奔到韩婵跟前,谄媚笑道:“我家丽夫人派老奴请夫人到府中一聚,来了两趟,老奴都扑了空。我家丽夫人等得急,直骂老奴没用,说是第三趟再请不回去,就要罚老奴的月钱……” 老嬷嬷捂着腰间的荷包,做出后怕的表情。 “老奴正害怕呢!抬眼一瞧,这个美呦!您长得美,老奴心里美,您就是回来解救老奴荷包的活菩萨呀!” “呵呵……齐嬷嬷还是那么喜兴……” 韩婵掩唇娇笑,眼神歪向沈长戈,似在征求他的意见。 齐嬷嬷小眼睛一眯,插嘴道:“不只是我家丽夫人等得急,还有几位将军的妻妾也说沈夫人不来没意思。茶酒诗画皆已备好,只等着沈夫人过去凑趣呢!” “去吧!今日过节,正该尽情玩耍!” 沈长戈正想着该找个什么理由摆脱韩婵,一瞌睡就有人递枕头,他扬声吩咐三宝备马车,随后拍了拍韩婵的肩膀,柔声交代道:“高兴一点儿,什么时候回来,就叫下人传话,我去接你!” 韩婵娇媚一笑:“夫君也找几个兄弟喝酒去吧,我什么时辰回府说不定的,总是念着你在家中等我,反倒不能尽兴。” 韩婵瞄了一眼齐嬷嬷,自来伺候高思翰饮食起居的老奴才,立即领会其意,躬身向沈长戈保证道:“将军放心,不论多晚,老奴都伺候在沈夫人左右。” 沈长戈淡淡应声,齐嬷嬷又讨巧道:“我家丽夫人打定了主意要通宵玩闹,还刻意交代过,若是谁不胜酒力,就歇在大帅府,她要亲自服侍呢!” 交谈片刻,马车很快赶过来,主仆几人相扶上车。 “沈将军只管放心,甭管回来多晚,都是完璧归赵……哈哈……” 齐嬷嬷扒着马车门边说笑,心里发虚,眼神也虚,嘴巴里蹦出的词儿都变得不伦不类。 韩婵坐在马车最里侧垂眸整理衣角,看不清表情。 封屏儿瞅瞅这个,瞧瞧那个,最后定在沈长戈的面庞,眼底涌上了一点怜悯。 “早去早回!” 沈长戈摆手,让车夫启程,根本无意关心几人不断交汇的眼神里藏着多少猫腻。就算注意到不同,借他八个脑子,他也绝对想不到韩婵会不守妇道。 “驾!” 马车驶离将军府,封屏儿望着沈长戈的背影,无限唏嘘。 沈将军心里也没有韩婵了吧! 但凡有一星半点儿的在意,都会很快发现妻子的不忠。 那些另一半有了外心,家中的妻子和丈夫总是最后一个知道,是有原因的。 说不知道只有两种情况,要么那个人是真傻,要么那个人就是装傻。 为什么装不知道呢? 因为不想那么快翻脸,还有别的打算。或是想维持眼前的生活状态,或是想转移财产,围墙驻防,等到真正打硬仗的那一天,可以全力出击。 所以,从古至今,奸情一事上大家都守口如瓶,知道都是当不知道,也是有原因的。 你一个外人都看出来的猫腻,那个同床共枕的另一半,怎么可能感觉不到? 他有计较,就想稀里糊涂过,你偏要拿着自以为是的好心,去捅破那层窗户纸,能有什么好结果呢? 显然沈长戈的状况,于以上两种都不符合。他不是真傻,也不是沉得住气,他只是在装表面好夫君。 如今的他与两年多前可不一样,对韩婵一丝一毫的关心都没有,甚至为了能够一两日不见“妻子”而窃喜。 从沈家老夫妻带着吴氏来到荣城,沈家年轻夫妇便不冷不热起来。十日里,有七日纷争吵闹,两日处在别别扭扭,还有一日欢好,也像例行公事。 各怀鬼胎,怀的恰到好处。各有各的打算,又都不想打破眼前的平衡。一对夫妻离心离德还能水波平和,算不得什么稀奇事! 封屏儿的日子可以说是过得丰富多彩,能在将军府里观赏一对野鸳鸯私奔后的鸡飞狗跳,又能在大帅府里饱览一对年纪可当父女的奸夫淫妇,隔上几日就表演一场激情四射。 看戏归看戏,封屏儿也没忘了干正事儿,就是给京城的未轻煦写信,将韩婵的日常细细道来。 毕竟未大公子,如今的未公公,才是韩婵真正的夫君,他比任何人都有权利知道韩美人的动向。 至于沈长戈也戴了一顶大大绿帽子的这件丑事,封屏儿还没有想好说不说,更不知道什么时候说,她只是觉得眼前的状态挺有意思的。 不信?你瞧瞧! 沈长戈以为韩婵去和一帮贵妇人吃喝玩乐,韩婵以为沈长戈和一群兵痞子花天酒地。 两人背道而行,谁都安心,谁也都没用心。等到再次见面,谁也不问谁,谁也不管谁,继续装彼此的唯一,就是很有意思呀! 韩婵去偷情不必细说,沈长戈甩掉麻烦就快步回到街市,去寻吴岁晚,不想却扑了个空。向周围的小商贩打听,大家只说不认识不知道。 要问吴岁晚去了哪里?当然是去多采阁探虚实。 大号和中号玩偶都卖完了,最小号的剩下三十一个,却无人问津。 吴岁晚觉得再摆下去也没有意义,不如到别的地方碰碰运气,一晃悠就来到了多采阁附近,发现昨日还稍显冷清的店铺,今日可以说门庭若市。 有没有顾客拿着玩偶出来呢? 吴岁晚有心观察,又在周围晃悠了一刻多钟,真被她堵住一对青年男女,腰间系着她做的小号玩偶。 “打扰一下……” 吴岁晚拦住他们的去路,客气问道:“请问弟弟妹妹,你们腰间的小玩意儿从哪里买的,可真好看啊!” 年轻女孩儿最喜欢别人夸她的东西好,立即指着多采阁回道:“就是那间铺子,你若是想要得抓紧呢,去晚可就抢不到了,若不是不能凑成对儿,我们俩也抢不着呢!” “哦?” 吴岁晚又仔细看了看,男孩子腰间系着子鼠,女孩儿腰间的是丑牛。 “咋还要配成对儿呢?你们俩一人系一样,也挺好看呀!” 女孩性格开朗,认真解释道:“买这种小装饰的顾客,很多都成双成对的未婚男女,还有很多玩得好的小姐妹,都想彼此腰间挂着一模一样的小玩意儿,讨个好心情。我们俩也是没招儿,今年是猪年,本想买一对猪一人戴一个,奈何凑不上一对,就只能将就着选择彼此的生肖,也挺好看吧?” 女孩儿提起腰间的玩偶摆弄,吴岁晚连忙笑着夸赞:“好看,我离得老远,看了就觉得喜欢,才上来打扰二位的。” 女孩儿摆手:“不打扰……不打扰……” “这东西不贵吧?我也想去买一个,也不知道兜里的银钱够不够用……” 吴岁晚说话实在,女孩儿也回得爽快:“不贵的,一个三十文,一对儿五十文,都是单个的不好卖,你和伙计们再讲讲价,我想二十五文一个,他也能卖的。” “谢谢妹妹,我去瞧一瞧!” 吴岁晚告别青年男女,心里有了成算。凑不成一对他都卖三十文一个,若是一对儿一对儿的卖,就凭那少东家的精明劲儿,还不得要上五十文一个,一对儿就是九十文,够买四到五斤猪肉的,真是暴利啊! “晚姐姐,咱们也得挣钱呢!不能像昨日一样便宜卖了,那家伙挣得也太多了,今日怎么也得要十文钱一个……” “不行……不行……十文钱也太少了,要他十五文,咱们又是出工,又是出料的,不能比他那个只会动动嘴儿的挣得少呀!” 兰溪小声叮嘱,跟在吴岁晚身后,一起朝多采阁走去。 “少东家,今天忙啊!” “哎呦……我正找你呢!” 孟多财正在招呼客人,一听见熟悉的声音连忙回头,就见会做布偶的女人来了,他那个高兴啊,眼睛盯着女人身后的大背篓,眼睛冒绿光。 “今日有没有玩偶?有多少个?我要小的,就要最小的那个……” 吴岁晚放下背篓,欢快回答:“有,有的是呢!这里有三十多个,家里还有六七十个,装上东西,缝上边就能卖了……” “好好好……” 孟多财弯腰挑拣,至少能凑成十对一样的,一对儿一百文,以他的嘴皮子轻轻松松就能忽悠出去。 尤其对那种有婚约在身,一年只能在这几日,大大方方相伴游玩的青年男女。那最是人傻钱多要面子,最喜欢这些不能当吃喝,一点用处都没有的小玩意儿,用以表现懵懂又不能言说的男女之爱。 剩下不能凑成对儿的,也能卖三十文一个。碰着不爱还价的,钱包鼓鼓的,要四十文也能卖出去。 “还像昨天一样,不按个数,我一堆儿一块儿的都要了,给你一百五十文,我够讲究吧?” “呵呵……” 吴岁晚忍不住发笑,三十个玩偶卖一百五十文,细算下来,就是五文钱一个,这少东家是想在她身上十倍八倍的赚银子,真是个小滑头,大奸商! “今日按个数,一个二十文,少一分都不卖。你若是不要,我就再去问问玲珑阁掌柜的……” 吴岁晚觉得对付这个少东家不能废话,像他这种性格的人,一般都是只认钱不认人的吸血虫。你给他让出多大利益,他都不会满足,倒不如开门见山,第一句就压得他死死的。 第48章 心痒 “啊呀!” 孟多财一听吴岁晚的要价,颠着屁股怪叫:“你这个小娘们儿还真会坐地起价,比我还黑呀?你也不瞧瞧你那些破玩意儿,它值吗?它值吗?” 吴岁晚向后退了一步,躲开孟多财的唾沫星子,却不见半分恼意,依然语调平缓:“少东家认为二十文一个不值,那就还还价呗!买卖就是你来我往才能长远嘛!” 孟多财一听,说的还真是那么回事儿,看这小娘们儿平常人家打扮,却不是一个好糊弄的。 “咳……嗯……” 孟多财掀了掀眼皮,清了清嗓子,试探道:“那就八文钱一个,没有人会比我出价更高了。” 吴岁晚故作疑惑:“少东家不按一堆儿一块儿的买了?” 孟多财冷哼:“不是你要合适吗?咱们一个一个地算,算得清楚,谁也别占谁便宜!” 吴岁晚轻笑:“可是我想一堆儿一块儿的卖,原本六百文,现在咱们是第二次合作,也算老熟人,我给你便宜,现在就收你五百五十文!” “啊呀……啊……呵呵……” 孟多财咧着一侧嘴角,只闻笑声,不见笑容,抖着两手围着吴岁晚转了一圈,活脱脱一个地痞流氓,遇色行凶的样子。 兰溪紧张,两步跨到吴岁晚身旁,拉住了她的手。恐怕这是一家黑店,难道价钱讲不下来,就要用强? 吴岁晚一脸淡定,孟多财停在她面前,眼神不善地上下打量,最后惊叹道:“我从小就在街面上混,做些小来小去的小买卖,一文钱一文钱的便宜赚着,第一次碰着对手,居然是个小娘们儿!” 吴岁晚柔柔一笑:“少东家过奖啦!” “哼!” 孟多财不甘不愿道:“看你也是个做小买卖的行家,我也不忽悠你,筐里的东西我全包了,三百文!” 吴岁晚微微让步:“五百文,外加一个条件。” 孟多财嗤笑:“五百文我都嫌贵,你还外加一个条件,加个屁呀!” 吴岁晚不理他的粗鄙,直接说她的条件:“我家里还能再凑出六十个,今日你花五百文买了这三十一个,明日那六十个我还送到你家。若是你不买,我就便宜送到别的铺子。我想那些见过这些东西的顾客,今日没买成,明日还要到别家去寻,那钱你就赚不到了。你该明白,我的东西虽然不是什么新奇玩意儿,但短时间内在荣城是寻不到的,至少在三月初六之前,是不愁销路的。” 真是条条是道,句句在理呀! 这些小玩偶若是有销路,拆样子加工出来也要十日八日,但真正卖得快又好,也就在三月初三到三月初六,四天大庙会上。 他能找人仿出来,别人也能仿出来,但那需要时间呢!这笔快钱还真得在这娘们身上挣。 “好!” “明早就把剩下的东西给我送过来,六十个,一千文!” 孟多财爽快,直接收货点银子,小伙计把几十个小号布偶摆在店铺最显眼的位置,很快就围上来七八个顾客,挑捡,比量,讲价,成交,带到街上继续闲逛。 吴岁晚揣起钱财也没有着急回家,带着兰溪在大街上东西南北乱走一气,正经地逛起了庙会。 因为家里的确有几十个布偶套子,装上填充物,三五针缝上豁口,明日就能拿出来卖。若是她动作够快,吃点辛苦,还能再装几个大号和中号的,接着摆摊儿。 太阳西斜,吴岁晚带着兰溪大包小裹地回了将军府,其实没买什么贵重东西,无一例外都是吃食,各种糕点,糖果,零嘴儿。 刚刚踏入西侧门,三宝便奔了过来,向吴岁晚问好行礼后,就把兰溪叫到旁边说话。 吴岁晚没有多想,她看的出来,三宝喜欢兰溪。但兰溪还是小孩子心性,两人在一起,一会儿叽叽喳喳无话不谈,一会儿又别别扭扭互相生气,还蛮好玩儿的! 吴岁晚带着各样吃食,先到了沈契的屋子,一一摆出来,请父亲尝尝鲜。 沈契一见面就问:“长戈呢?” 吴岁晚扯谎:“他是个将军,有很多事要忙的。” 沈契轻哼:“别糊弄我,我精明着呢,大傻子一定又去哄狐狸精了!” 吴岁晚笑而不语,又递上一块新口味的糖果。 “父亲再尝尝这个,喜欢哪种口味,明日我上街再给父亲带回来一大包。” “嗯嗯……都好,只要是甜的就好吃。” 沈契噬甜如命,嘴里嚼着一块糖,手还在零食袋子里挑拣不同口味,同时含含糊糊地抱怨:“长戈小时候长相正,身子壮,性子又随和,跟谁都能玩的开。我可骄傲了,逢人就夸我大儿子好,长大了一定有出息。谁想到夸太多,夸秃噜皮了……那孩子越长越回去,可能我现在伸出一根手指头,他都不认识那是一个一……” “哈哈……” 吴岁晚忍不住大笑:“父亲真会损人!” “就是嘛!” 沈契三两下把嘴里的糖果嚼碎咽下,紧接着又送进嘴里另一块,一边咕哝着腮帮子,一边惆怅道:“这孩子啊,有让你高兴的时候,就有气得你跳脚的时候。长戈哪里都好,他也一直都想要最好,若不然也不能不顾他大伯父那边拦着,还是强出头,偏要拿个武状元。我的儿子我知道,他对姓韩的狐狸精那般着迷,没有别的,只是为了那一身皮相。他就是觉得那女人是最美的,也是最好的,他就想得着好东西而已。别人越拦着,他越觉得自己挺有能耐。好像全世界都反对,他坚持干成了,他就能成个英雄,能怎么着似的!” 沈契一边说话,一边嘎嘣嘎嘣嚼下一块糖,在他又把爪子伸向糖果袋子的时候,吴岁晚一把抢过来,虎着脸道:“不许再吃啦!你半刻钟的功夫吃了八颗,那可是半个指头大的糖果,有的人一两个月都吃不了那么多……” “不孝啊不孝,你和长戈那臭小子一样不孝,都不听我的话……我都病成啥样啦?都没有几天活头啦!连颗糖都不给多吃……” 沈契摊手摊脚躺在榻上,踢着被子,嘟嘟囔囔。 吴岁晚可不惯他的脾气,说不给他吃就不给他吃,提着糖果袋子就走,还不放心搁在他的屋子里,直接提回了自己的院子。 天气暖和点了,沈契的脸色也新鲜许多,白日里还能自己挪到窗边的摇椅上晒会儿太阳。 吴岁晚想,若是不带着恐惧忧虑跑出来一趟,留在气候比较温和的吴县养老,沈契的病不会恶化得这么迅速。 沈长戈已然铸成的大错,赔上的不单单是吴岁晚的幸福。 天色将黑未黑,不点灯微微有一点看不清,点上灯也亮堂不了多少的时辰,吴岁晚推开卧房门,把装零食的袋子放在门边的小几上,随手就解开夹袄的衣带。 “呲啦”一声,微光一闪,吴岁晚惊叫,脱到肩膀以下的夹袄,被她快速提了回去,定睛一看,沈长戈举着灯台从床榻与窗框的暗影处走了出来。 “别怕……对不住……我在等你……等的久了,坐在椅子上稍稍有点困倦……嗯……没……没来得及出声……” 烛火昏黄,掩盖住了沈长戈爆红的脸色,长身玉立在屋子中央,表面看着还算镇定,但磕磕巴巴的语调还是出卖了他的紧张无措。 吴岁晚背对着男人系好衣带,再转回身,脸色可不太好看。 “你有什么事吗?” 沈长戈的嘴巴张到一半,便听吴岁晚冷声数落道:“我知道这个府邸姓沈,我是一个外人,只是寄住在这里。但我以前就告诉过你,我现在无处可去,也不好在父亲病重时,再给他多添烦忧。所以,我有当客人的自觉,你也应该拿出该有的尊重。就是七八岁,刚刚懂得男女之别的愣小子也知道,不能随便进女人的房间。更何况是在天黑之后,不声不响地躲在屋子里,难道是要图谋不轨吗?或者是你觉得丢弃我不够痛快,还想要变着法子的羞辱不成?” 吴岁晚越说越气,脸都气白了,沈长戈举着灯台发愣,只看得见女人嫣红的嘴唇,如夜风中颤抖的花瓣,抖得他心尖痒痒的。 “你究竟有什么事?要说快点说。” 吴岁晚不明白,这臭男人站在她的屋子里,不错眼珠地盯着她瞧,究竟想做什么?是呆傻了,还是攒着坏心呢? “我……也没有什么大事……” 沈长戈脑子一片空白,他努力回想他为什么会站在这里,想了半天也没有头绪,最后憋出来一句:“我给父亲寻的房子有眉目了……” “哦!”这是好事啊! 吴岁晚的脸色立即由阴转晴,从沈长戈手中接过灯台放置在桌上,她理裙落座后,用手指了一下对面的椅子,示意男人坐下。 “在哪里寻的屋子?离斜月庵近吗?什么时候可以搬过去?” 吴岁晚饶有兴致的发问,沈长戈稳住心神,一问一答,仔细交代。 “房子就在云雾山的半山腰,距离斜月庵一刻钟的路程,山脚下有两个大村子,人烟并不稀少。只是房子也不太合乎我的心意,虽然是魏王建的,用料和布局都是好的。但他是为了夏季避暑而建,没有制备取暖,山里的积雪还没有化净,父亲的身子受不得荣城的寒气,怎么也要到四月初才能搬过去。” 云雾山的半山腰? 往山上走是斜月庵,往山下走是飞石村和枯木村。 缚誉的家就在飞石村,为她租赁的田地也在飞石村和枯木村周围。 这个房子找的真好,她既可以照顾沈契,也可以时常探望孙氏,最合心意的是她可以有大把的工夫,到山脚下看她的庄稼。 第49章 糖果 吴岁晚很高兴,直夸沈长戈办事有章程,房子寻得刚刚好。 “虽然这几日天气回暖,城里的积雪都化尽了,很多年轻人换上了薄春衫。但是,早晚还是很冷的,老少还是要穿着夹薄棉的衣物才行。我今日在外面到处跑了那么久,穿着薄棉衣裙也没有觉得多热啊!” 沈长戈轻嗯,附和道:“就是太阳光晃人,其实没有很暖和……” “是吧?” 吴岁晚起身,拿过糖果袋子,摸出两粒给沈长戈。 “父亲可爱吃了,若不是我拦着,他一宿能把一袋子都吃光……” 吴岁晚也在嘴里咕哝了一颗糖果,心情更加放轻松,不自觉地与男人交代了更多。 “那房子从没烧过火,又空闲这么久,即使天气暖和了,也一定很潮湿。你多派几个人手给各个屋子都摆上炭盆,熏上个十天半个月,能好过很多。” “嗯……” 沈长戈的舌尖缓缓滑动,勾起嘴里的糖果,让甜蜜充盈在整个口腔,久远又熟悉的味道,让他不自觉地眯起双眸。 沈长戈不记得,他有多少年没有吃过糖了,应该是从他不尿裤子那一天开始,想过很多回,却再也没有多看一眼,那是一些女人和小孩子才会喜欢的东西。 因为吃糖影响江湖豪杰的侠气,他再想吃都能忍住,他是男子汉大丈夫,要顶天立地,要豪气干云,更要威名远播。 沈长戈只记得,小小的他,第一次离开家的时候,就是这样想的。 吴岁晚当然不知道对坐的男人脑子里都在想什么,既然要搬家了,趁现在无事,把需要男人安排的一切都嘱咐清楚,免得以后再找机会与他说,总是不方便的。 “这几日,父亲的精神头尚好,我觉得是天气暖和了,他胸肋的疼痛减轻了许多。但也不可大意,我发现过很多次,他不舒服了都不说的……” “你最好亲自和常给父亲诊病的张大夫说一说,请他每日去云雾山探脉有点困难,能否请他派出一个医术学了大半成的徒弟,每日早间去云雾山的房子跑一趟,我们给他配马车,再多包几两银子就是。” “另外,父亲在病中,口味多变。厨房的郑厨子手艺较好,也会做各地的小吃,让他也跟着到云雾山吧!” “父亲屋里现在有两个婆子,还有两个壮力小厮,伺候的时日长了,父亲离不得他们,自然也是要跟着去的。另外看家护院的侍卫,再增加十个,毕竟是在山里,富裕人家总是躲不开有心之人惦记。若是出点小状况,也不用冷手抓热馒头,至少有个通风报信的人呢!” 吴岁晚又是拉拉杂杂说了一大通,说得口干舌燥,她为自己添了一盏凉茶,再抬眼看男人,等他说话,又是莫名的沉默。 茶水太凉了,吴岁晚沾沾舌头便放下了茶杯,她舔了一下嘴角,犹豫着要不要喊一声婆子帮她烧水,但更多的是不解与尴尬。 只见男人正襟危坐,把腰挺得溜直,两手规规矩矩地搭在桌案上,就像一个努力表现听话的孩子,等着大人的夸奖,再赏他一块糖。 你过来说找到房子了,我已经和你一起商量怎么规整屋子,怎么搬家,怎么安排生病的老父亲,以后怎么生活。 该说的说完了,你倒是嗯一声,或者啊一声,有没有意见?有没有想法?怎么就是不说话呢? 你若是觉得没有话可说,那你就赶快离开这里啊!天黑了,两个人的身份也不适合独处一室啊! 你也不说话,你也不打算走,就坐在屋子里和我大眼儿瞪小眼儿,是什么意思呢? “你渴不渴?” 吴岁晚捧着茶壶,站起身,礼貌笑道:“兰溪和婆子都躲懒呢,你稍等等,我去烧点水给你泡壶茶……” 没等沈长戈出声,吴岁晚已经快步出了房门,再踏出院门,去找兰溪了。 万籁俱寂,一灯如豆,茶桌前静坐的沈长戈像一个深闺怨妇,先是努了努嘴巴,有点气恼,而后又咧了咧嘴巴,觉得好笑。过了好一会儿才长舒一口气,站起身,拍了拍袍子,慢腾腾走出了吴岁晚的屋子。 三宝正在满将军府翻沈长戈,他知道一刻钟前吴岁晚就和兰溪做绣活去了,怎么去找夫人的将军反而不见了。 任三宝想破脑瓜子也绝对想不到要去夫人的屋子寻他家将军。 夫人都不在屋里,你一个与夫人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见面都不说话的大将军,大半夜跑到没关系的女人的卧房里去干什么呢?哪个正常人能想得到呢? 三宝第二次转回书房,推开门,屋子里空空如也,一回身就见他家将军闲庭信步般归来。 “将军,你出府了吗?啥时候出去的?忙啥去啦?我咋啥都不知道呢?” 沈长戈全身放松,瘫坐在他的太师椅上,懒洋洋回道:“没出府……” “那我前院后院找你两三圈儿,咋没找着你呢?这府里还有我不知道的犄角旮旯吗?” 沈长戈不理三宝的疑惑,直接反问道:“你和兰溪都打听到什么啦?” “哦……” 三宝想起正事,立即忘了关心他家将军刚刚躲去了哪里。 “我是谁呀?我想知道什么都能打听到……” 三宝张嘴就是自夸,沈长戈不耐打断:“说重点!” “其实也没什么,咱夫人生活简朴,花用不大。再说了,夫人她根本不缺钱,老爷和老夫人带出来的钱财,都在夫人手里经管着。从兰溪的话音里我听出来一点意思,咱夫人就是喜欢做小买卖,喜欢赚钱的感觉!” “赚钱的感觉?” 沈长戈不解道:“在街上摆小摊儿,赚小钱儿,能是什么感觉?” 三宝瞪大眼珠子,反驳道:“这你就不懂了,赚钱哪分大钱儿小钱儿啊!只要能把东西糊弄出去,到手多少都高兴。那感觉怎么跟你说呢?就是我小时候和我娘摘了地里吃不完的蔬菜去街市上叫卖,卖空了箩筐,到手了银钱,我高兴了好几天,真是做梦都能笑醒。尤其是把那种在很多人眼里不值钱的东西糊弄出去,破烂换钱,生活有了着落,能吃饱穿暖,还能娶媳妇儿,是真的高兴,跟你说不明白那种高兴……” 三宝越说越动情,因为想起了童年,家里贫穷,兄弟姐妹又多,别人家一天两顿饭,他家一天一顿饭。 冬天饿了硬挺着,夏天饿了,还能去山地里采点野菜,煮一锅没油没盐的野菜汤,闹个水饱。 第一次去城里见世面,第一次摸着沉甸甸的银子,那种高兴一辈子都忘不了。 从来不愁吃喝,大手大脚花银子的沈大少爷,怎么会懂得那种感觉呢? 沈大少爷不会懂,吴大小姐更不应该懂。 面对吴岁晚时,脑袋空空、嘴巴笨笨的沈长戈,面对三宝时,可是反应很迅速的。 “你从小家贫,吃过苦遭过罪,喜欢那种感觉没什么奇怪的。但吴家可不是小门小户,再是没落,小姐也是养在高墙里,很少见人的。夫人怎么会做小生意,又怎么会喜欢几文钱也争争讲讲,更别提银钱到手的感觉,更是跟你感受的不一样。她随便一身穿戴,就够庄里人家一年的吃用。你说她就喜欢赚小钱的感觉,还和你是同一种高兴,你自己信吗?” “啊……也是啊!” 三宝拍拍脑门,陷入沉思,兰溪说夫人就喜欢赚钱的感觉,他就想起自己以前的日子,想起赚小钱的高兴劲儿了。 他一时想差了,忘记他三宝和夫人不是同一种出身,怎么可能有同一种追求,又怎么可能有同一种高兴呢! 像夫人,那是吴家的小姐,那是从小养养花儿和绣绣花儿长大的,怎么能和他这种地里刨食,还被父母卖了做奴才的小可怜一样呢?可见兰溪没有说实话。 三宝懊丧,兰溪和他隔着心,他又穷又丑,将军和夫人不好,兰溪和夫人好,兰溪的卖身契在老夫人手里,老夫人和将军也没得什么感情。 他想娶兰溪当媳妇儿,好像有点困难呢! 三宝想,他是个没用的,打听不出来细底,那将军出去那么久,应该也见到了夫人,说上了话,探听到的东西总会比他多一点吧! “将军,你和夫人聊了些什么?可是把话说开了,夫人告诉你什么啦?” 三宝的问题一出口,沈长戈的脸就是腾地一热。 也不知道犯了哪门子邪,他每次想找吴氏谈话,都是见面不知说啥,只能听公认话语不多的吴氏侃侃而谈。不知不觉被她主导思绪,忘了自己的目的,由着那女人牵着他的鼻子走。 就像前不久,他等在吴氏房里时,明明做好了心理准备,一见面就要质问她,为什么不顾身份,抛头露面! 从商是下九流的行当,你一个女人家家要注意言行,就算喜欢银子,也该找我要。 然而,事情发展完全不在他的掌控之内。 后来,和她相处也蛮舒服的……糖果真甜……还想多吃一颗……还有一点点舍不得离开……他想说点什么……但他更喜欢听她说……只是她不想…… 三宝见沈长戈半天无语,立即做出恍然大悟状:“哦……我知道啦!夫人还是不搭理你,你问什么,都是白问,你也和我一样……” “我怎么和你一样啦?” 沈长戈坐直身形,急声驳斥道:“夫人和我说了许多话,我们相谈甚欢,你根本啥都不知道,别瞎猜……” “那夫人告诉你,她为什么去摆摊儿了吗?” “告诉了……” 沈长戈瞪眼胡说:“她就是待在府中无聊,想找点有趣的事来做,看人做小买卖热闹,想尝试一下是什么感觉……嗯……就是这么简单……” 第50章 贪心 “夫人愿意和你说话啦?还和你说得这么详细?” 三宝惊讶,把脸凑近沈长戈,仔细看他的表情,意味深长地询问:“那你还让我找兰溪探消息是闹哪样?我得来的消息你还一通追问,一顿质疑,又是怎么回事儿?” 沈长戈绷着脸低吼:“你少在我跟前抖机灵,夫人每次和我单独相处时,话语都很多,她和我无话不谈……” 沈将军这话说的,勉强算是没撒谎。他和吴氏仅有的两次相处,都是那传说中最安静的女人在不停的说,他像个锯了嘴儿的葫芦似的只会听。 三宝的脸上写满了不信,嘲笑道:“夫人都不怎么搭理你,我看的明明白白。就是随便跟你客气几句罢了,她不可能和你说心里话,你可别糊弄人啦!嘿……” “滚!” 沈长戈恼羞成怒,抬手就要抽三宝,却是抽了一个空。 “你又打我,一定是被我说中啦!” 三宝跳到门边叫嚣,沈长戈猛然站起身,带倒了椅子,黑着脸就要追过来,三宝撒腿就跑,还要逞强留下一句:“我不和你玩儿啦!” 这院子的主仆打的鸡飞狗跳,那院子的主仆却是忙的不亦乐乎。 兰溪灌口袋,吴岁晚封边,都在为了明日那一笔银子努力。 虽然钱有一点小,但是凭着自己的力气赚来的,格外踏实。 兰溪说起三宝又找她套话,可能将军知道夫人上街做小买卖的事,要找麻烦呢! 知道就知道呗!他们之间比陌生人强不到哪里去。 再有个十天半个月,她就会搬出将军府,见面的次数更少了。 等到沈契离世,让沈长戈派人回吴县,到官衙里把沈吴两家是姻亲的信息抹除掉,一介白身的吴六子也只能认栽。 到那个时候,吴岁晚便彻底自由了。再见面,心情好了看他一眼,心情不好,管他是谁呢! 还找麻烦!他好好当他的大将军,好好宠他的韩美人,找什么麻烦?以什么身份找麻烦? 吴岁晚遇事想得开,沈长戈也在计划往后几个月怎么过。 戌时末,大帅府的丽夫人派了婆子回来传话,说是韩婵吃醉了酒,恐怕夜风寒凉,来回折腾伤身子,今晚不回府,请沈将军莫要担心。 沈长戈会担心?那是从前,现在是不回来正好,安静一会儿是一会儿。 天气转暖,军营里事务繁多,父亲很快就会搬出将军府,他就不用每日都来回奔波。 城内的将军府,想回就回,不想回就不回。总算得点空闲,也要奔去云雾山,尽尽孝道。 至于韩婵,十天八天见一面,不让别人传说他沈长戈冷落妻子就行了。 这荣城的高官贵妇中有一两个识得韩婵,很快就会变成三四个,挺不到过新年,所有人都会知道她的来历。 当初的野火来势迅猛,轰轰烈烈,沈长戈曾经无尽沉迷,也曾努力呵护,却不想那份绚烂经不起现实的风吹雨打,早早便已火熄烟散。 但是,像韩婵一样,至今仍然顺风顺水的沈长戈,即使两人走到了相看两相厌,还是不甘心错误的情事惨淡收场。 不是对过去有多少留恋,而是不想大家太难看。 对付过吧!若不然,还有其他法子吗? 哪怕等未轻煦寻来报复,或是哪一天韩婵受不了了,主动离开。怎么都好,沈长戈绝对不允许自己主动丢弃韩婵,他不做负心汉。 就是这么可笑! 沈长戈冲动之下,违背了世俗人伦,伤倒一大片。后悔不迭时,却不肯袒露真实情感,还想维持君子形象,处处用道德礼教约束自己。 他有很多不能为外人道的小心思,短短一两个月内,曾经挽救弱女子出火坑的正义大侠变心了,他无数次盼望,未轻煦快点寻来。 让他付出多少代价,他也甘之如饴。 只要有人能够用正当的理由,把韩婵带离他的身边,从今往后断个干净,他会谢天谢地。 家中有妻,要像吴氏那样,日子一定会过的很舒服吧! 臭男人得陇望蜀,贪心渐起,吴岁晚是一无所知,她也没那闲工夫关心不相干的人和事。 吴岁晚一心都是赚银子,从小钱儿赚到大钱儿,一文一文摞成山,落成自己的靠山。她熬夜将所有小号布偶完工,又缝好了十五个中号和十个大号。 她想着明天能卖几个算几个,到了午后,和缚誉约好的时辰,再与他商讨租地事宜,最重要的是合计出本钱,她好筹银子。 第二日,吴岁晚把小号布偶送去多采阁,而后,还到昨天的位置摆摊儿,卖得不温不火,仗着回头客拉来的新朋友,多卖出了三四个。 小孩子玩的东西,他有,他也想有,互相攀比,成就了买卖人。 午时末,吴岁晚把剩下的布偶装进箩筐,赶去了缚誉做工的小酒馆。 财神爷的脾气真奇怪,送银子喜欢往生意好的铺子可着劲儿地送,一墙之隔的铺子倍受冷落,啥啥都比别家好,却连多瞅他一眼的人都没有。 吴岁晚踏进空旷的小酒馆,对东家万分同情,大街上人挤人,你都赚不到钱,还等什么时候发大财?这馆子根本没有开下去的必要啊! 缚誉请吴岁晚进了酒馆的雅间,向她交代所托之事的进展。 “我托了两位舅兄在枯木村和飞石村打听,已经有了眉目,至少能揽到手八十亩田地。最好的四百文,一般的二百文,另外在稍偏远些的绿水村闲置土地更多,整数凑够一百二十亩没有阻碍!” 缚誉的两个舅兄,算得上几个村庄上比较有头脸的人物。若是缚誉不来借银子,帮着张罗点事儿,还是靠谱的。 而且,他们听说缚誉在城里得了贵人赏识,打算投入大笔本钱在飞石村周围租赁土地,那是稳赚不赔的买卖,想来缚誉也要翻身了。 穷鬼变富不是梦,从前路上都要低头躲着走的亲戚,这几日见面都是主动招呼。不只是在大面上过得去,言谈都比从前还要亲近几分,好像从来没有过一丁点的隔阂。 吴岁晚和缚誉算了一笔账,至少要投入七十多两才能换来秋收见回头钱。其实,租地的银钱不是最大头的开销,真正的花费都在人力。 翻地,耕种,除草,培垅,收割,入仓,平均每个工人每日一百文,一年能干足一个月。上百亩的旱田,每一季的出工,至少二十位工人。 吴岁晚一转念,细算下来,至少要投入八十多两银子,因为事事要缚誉张罗,不能亏待他。 “缚公子,你尽管大胆去做,就以你的名义,定期来我这里拿银钱就是了!” 缚誉惊讶:“你出银子?以我的名义?” 租地是要签契书的,产了粮食卖了钱就是地主的,她就不怕他见得收益起贪心,匿下银钱便不认账! “是的,我信得过你!” 既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也是为了防备吴六子。对比起外人,吴岁晚更害怕她的亲生父亲找麻烦。 “可不敢,不敢……” 缚誉起身,朝吴岁晚施礼,推辞道:“涉及大笔银钱……缚某也没的什么经验,害怕辜负了夫人所托。” “不怕!” 吴岁晚也从茶桌的另一头站起身,跨前两步,虚扶年轻人的胳膊,温言道:“我不是本地的户籍,身份上也有诸多避忌。你担心在钱财上有差池,我还担心,我对旱田种植一无所知,处处都要托你之手,烦人得很呐!” “不会,不会……” 缚誉见吴岁晚托给他大笔钱财,还这般礼贤下士,一派谦和,觉得再推脱下去,未免小家子气。答应下来也该想个稳妥的方法,既让自己安心,也算给主家一个承诺。 “这样……缚某便答应下来!” 缚誉出主意道:“但咱们在私下里写一个委托的契书,由夫人保管着。万一哪一日在钱财上有了纠纷,夫人就可以用那契书来挟制我,或是解决其他难题,都是可行的……” 吴岁晚一听,笑着应声:“嗯……这个主意好。” 以后,在做买卖不方便出面时,都可以用这个法子,毕竟女商人在此时的大靖朝来说还是个异类。 没有根基,也没有傲人的家世,商场如战场,她一个弱女子在没有足够的实力之前,还是要低调些。 四月初就要翻地,吴岁晚和缚誉相约明日午时再见,先给他送来三十两银钱,便于租赁田地,买种子,雇牲口和犁耙。 缚誉说用不了那么多,二十两足够用到端午前后。 吴岁晚轻笑:“种田看似简单,琐碎事可不少。我不能事事出面,时时都要你操心劳力。眼前的活计怕是干不成了,我总得让你一家三口的生活有着落不是?” 缚誉作揖,语气正经:“那也要不了那么多,夫人对缚某有恩,我在这里一个月八百文,忙时您给我五百文就可以,农闲时,我还可以再谋其他差使,夫人不用付我银钱。” 吴岁晚就喜欢缚誉一板一眼的讲究样,与赤诚之人一起合作,买卖赚不到银子,也能赚来个好心情。 “缚公子请放心,他日我必定能够富甲一方,到那时,你将是我手下第一干将,绝对让你吃香的喝辣的。” 第51章 忘本 吴岁晚难得玩笑,缚誉也褪去几分老夫子的庄重,嘿嘿笑道:“一定的,一定的,我瞧夫人就是大富大贵的面相,所以我才一直扒着夫人,要为夫人鞍前马后,我也盼着发财呢……” “呵呵……” 吴岁晚心情松快,真诚道:“缚公子不用和我那般客气,叫我岁晚就好,夫人这个称呼我不太喜欢。” “这……” 缚誉犹疑,虽然他这几次看见吴岁晚都是未婚打扮,但她的真实身份的确是广威将军的原配,不敬称夫人,直呼人家闺名总是于礼不合。 吴岁晚解释道:“想来你对我的事情也有所耳闻,不日我将搬出将军府,我与广威将军再也没有关系,叫夫人,反而不合适……” “哦……” 缚誉明白过来,这是和离了! “好……岁晚!” “那岁晚也不要见外,我们从今以后是主仆,也是朋友,更可以处成亲人,岁晚就叫我阿誉吧!” 吴岁晚高兴:“好……阿誉!” 两人又续了一杯茶,商谈了一些种田的细节。为了保证投入的银钱能够回本,第一年,租赁的所有土地都要种上最高产的糜子。等到第二年有了充足的本钱,或是联络到其他作物的销路,再匀出土地改种也来得及。 没有人能一口吃个胖子,吴岁晚的打算就是要稳,可以少赚,但一开始不能太冒险,因为没有人帮她兜底。 午时末,吴岁晚带着兰溪离开小酒馆。 “晚姐姐,那个缚公子眼前看着还不错,但他真的可信吗?你真的要把那么多钱财交托于他,万一他起了坏心可怎么办?” 兰溪担忧,挎着吴岁晚的胳膊说了一路。 “我爹可是说过,这人啊!有钱和没钱是两样的心态,尤其是穷人突然间富了,面对大笔钱财,会迷了心智。” “我也不是瞧不起缚公子,但他衣服上都打补丁,一顿三餐都见不了肉腥,每个月摸到最多的钱数都不足一两银子。他突然得了您这位贵人赏识,一出手就是几十两,他能不迷糊吗?” “万一你把银钱给他,让他租地买种子,他却拿上钱,带着家眷逃跑了可怎么办?咱们到哪里去寻他?” “对您来说几十两不算钱,可是我们这些穷人家来说可是一笔横财。要知道,当年我爹卖我刚卖了二两银子。还是因为我长相周正,也因着老夫人心善,知道我家里困难才多给了一两!” 兰溪的小嘴叭叭不停,吴岁晚拍着她的小手,温声安慰道:“是有些穷人乍富,就忘了自己是谁。但也有很多人,贫时有节操,富时不忘本。小心一点没有错,太过谨慎有可能错失良机。不论是小买卖还是大生意,一半靠底气,一半靠运气。我就舍出几十两银钱赌缚誉是一个好人,而且是一个永远不忘初心的好人。” 主仆两人说着闲话回了将军府,却不知道,她们前脚刚刚离开,沈长戈便随着杜千和进了缚誉所在的小酒馆。 彼时,酒馆掌柜的和一个小伙计正在调侃缚誉今年行大运,有贵人相助,明年发了大财,可别忘了他们这些患难之交。 “老乡,我又来照顾你生意了……” 杜千和一踏进门槛,便朝掌柜的大喊:“可有新进的好酒,搬上来两坛。” “哎……将军来了,快请进,请进……” 掌柜的把杜千和与沈长戈二人引入雅间,吩咐小伙计上酒。 “哎呀……将军今日不来,明日我都要派人去请了。” 杜千和落座,玩笑道:“怎么?掌柜的把我当成相好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吗?” “哈哈……” 屋子里几人开怀大笑,只有掌柜的笑带着几分苦涩:“哎呀,说不定以后真的会想你了见不着,你也会想我呢!再有三两日,我就撤店回老家了,你说想再见,是不是真的有些困难呢?” “哎呦……还真是!” 杜千和感叹了一声,这个小酒馆的生意一直不好,他是知道的。只是在异乡能遇到老熟人,缘分实在难得。 乍闻在不久之后就要分别,杜千和的心里升起几点伤感。细细询问了掌柜的今后打算,若有困难可直接说来,兴许他这个有官职的老熟人能帮上一点。 “哪有什么困难啊!” 掌柜的年近五十,风风雨雨经历过许多,现今也颇有家私,爽朗道:“我在外闯荡多年,世面也见了,家底也攒下了。如今回到老家再支起一个小铺子,不吃老本儿,这一辈子也是赚到的。就连跟着我的两个小伙计,也都用有好去处……现在撤店正是时候,也算圆满了……” “是缚誉有了好去处,我还要继续给人当伙计呢!就是不知道能否再碰上掌柜的这么好的人……” 店小二和缚誉一人捧着一坛酒,一进雅间门就听见掌柜的说什么谁都有了好去处,店小二立即接口,惆怅道:“在外做工这么多年,我谁都不佩服,就羡慕缚誉,那命可真好啊!” “哎?这话怎么说的?” 杜千和常来常往,和店小二缚誉等人时常在一处说笑,他饶有兴致地追问,让店小二的谈兴更浓。 “杜将军从前就夸缚誉长得好,现今有一个有钱的女人也看见了他的好,心疼缚誉在外做工太辛苦,给了他大笔钱财,让他学着做买卖。从今以后,他就是缚大掌柜的,哪像我长得丑,没有女人看得上,还得继续干伺候人的活计……” 店小二羡慕嫉妒,说起话来阴阳怪气,缚誉在一旁黑脸斥道:“不要胡说八道!” 杜千和一见缚誉真的生气了,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店小二也适时住了嘴。 沈长戈瞄着缚誉的脸庞,仔细打量,这男人二十出头,唇红齿白,眉目间聚拢着浓浓的书卷气息,更显温柔雅致,的确是很多女人喜欢的白面书生。 三宝却是和店小二的心理差不多,羡慕别的男人长得好,靠脸蛋儿钓一个有钱女人,一辈子衣食无忧,哪得有多美啊? 何苦像他一样,从小给人当牛做马,受气又受罪呢?虽然他遇到的主子在大方面还凑合,但为奴为婢的委屈,却不是主子能感同身受的。 可惜爹娘长得丑,生了他长得也丑,看来他这辈子就这穷酸下人命了,靠脸是吃不上饭的。 但有了心上人的三宝,也忍不住幻想。假如他有一张缚誉那样的俊脸,是不是兰溪就会多瞧他几眼呀?是不是她想嫁人的时候也会考虑考虑他呢? 哎呀……真是人比人得活着啊! 虽然一些市井浪言,多数是无心的。但他皮糙脸厚不在意,却听不得别人议论吴岁晚。 所以,缚誉害怕这几人再拿他说笑,放下酒坛便转身出了门,没能听见杜千和与掌柜的介绍沈长戈是广威将军。 掌柜的陪着两位将军喝了一杯酒便去别处忙碌。 杜千和借着酒意与沈长戈谈起了他的家乡和家庭,越说越感伤。 “长戈,我出身贫家,仗着身体壮,练了一身好武艺,撇家舍业在外闯荡,从小侍卫做起,一点一点往上爬。现如今也算有所成就,光宗耀祖。只是外人看我如何光鲜,我始终心有遗憾,对于我的发妻,怎么弥补都是不够。” 杜千和长在乡里人家,家中只有几亩薄田,养着六七个兄弟姐妹。 杜千和十八岁时娶亲,当年便远走他乡谋生路。头几年他也能往家寄些银钱,可是和家中负担太大,他赚的也太少。 其妻靳氏作为长媳长嫂,上要敬着老,下要照顾小,还要每日为生计发愁。等到杜千和衣锦还乡之时,曾经十里八村有名的漂亮姑娘,早被生活磋磨的不成人样。 贫寒出身的杜千和,在外见过了花花世界,又有齐王赏识,一跃成为父老乡亲跪拜的大老爷,难免得意忘形。 他为了脸面,把姿色与见识都不相配的妻子放在老家,再娶了一位小户千金带在身边。 醉生梦死享受了两年,等他老父亲去世,才想起把乡下的妻儿接到身边来。 作为一个男人,拼搏出一番事业的男人,他觉得他没有丢弃发妻,全力培养他的嫡子,就已经是个合格的男人。他只不过像其他成功男人一样,娶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撑门面,他的妻子怨他,是不应该的,他的儿子怨他,也是不应该的。 直到他后娶的小媳妇儿无法忍受她不算正妻的事实,想要暗中加害靳氏母子的性命。 杜千和的儿子由母亲护着,性命无碍,靳氏却伤了双眼,养了两年才能看清一丈内的人影。 杜千和后怕不已,他打发了后娶的小媳妇儿,只守着靳氏过日子,却是再也没能尝过什么叫做夫妻和美。 “若不是有一个儿子,她早就离开杜家了。” “我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厌恶和猜忌,她终日提心吊胆,甚至怀疑我这个亲生父亲会害了自己的儿子。” “可是年纪越大,我越离不开她。白天看多了她的冷漠,晚上做梦,却总是梦见她嫁给我那一日,我掀开红盖头的瞬间,她对我羞涩一笑,是那么美。” “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了……” “长戈,哥哥对你的事也了解几分,听哥哥一句劝,对原配好一点儿。野路子来的那些女人不值得你付出太多,别像哥哥一样,年纪大了才知道后悔,却无处买后悔药吃。” 第52章 死当 杜千和与沈长戈越聊越投机,酒也越喝越多,到了戌时末才各回各家。 “瞅啥呢?” 三宝掺着醉酒的沈长戈,打着哈欠劝道:“快点回去睡觉吧!你是回书房睡呢?还是去寻韩夫人呢?” 反正你是没有资格往夫人房里去的,站这里瞅,也是白瞅。 沈长戈站在吴岁晚院子的岔路口,眯着醉意满满的双眸,无声眺望,颇是有一点望眼欲穿的意思。 他也不知道他在这里瞅什么呢! 他想走进去,他想见吴氏,想和她说几句话。 说什么呢? 假如,他立了战功回到京城,受到封赏之后,没有见过韩婵,直接回吴县老家,把温柔安静的吴氏带在身边,他们也会是一对恩爱夫妻。 再假如,他没有跟着齐王去历城,不想着建功立业,按照约定的日期与吴氏成亲,再出来闯事业,对不满二十岁的年轻人来说也不晚啊! 再再假如,他没有来京城参加比武大会,从一开始就留在家乡,听父亲的话,是不是大家都会活得比现在开心呢? 他都没有正式成过亲,没有迎过身着红嫁衣的新娘子。没有过正经的洞房花烛,没有掀过红盖头,也没有含羞带怯的美娇娘对他笑。 沈长戈越想越闹心,他望着两丈以外院子里透出来的微弱烛火,突然间很害怕吴氏会出门来,会看见他站在这里,那样好难为情! “哎呦!” 陪着主子呆立的三宝,突然被沈长戈推了一个趔趄。 “这是咋的啦?您这是要干什么去啊?” 三宝稳住身形,就见他家主子踉跄着走远,他连忙小跑跟上,挽过主子的胳膊,追问道:“将军是要回韩夫人院子吗?我来扶着您,慢点走……” “我不……” 沈长戈小孩子一样闹着脾气,推搡三宝,不让他搀扶,就要自己走。 “我又不是没有地方睡觉,我有书房有客房,哪里不能睡?我找她干什么,我烦着呢!” “好好好……都随您哦,睡在院子里都行……” 三宝也烦,谁大半夜不睡觉,陪着醉鬼耍酒疯不烦呢? 主仆俩不知道,韩婵一直派人盯着沈长戈的动向,恐怕他来了兴致,要去韩夫人的房里过夜。 青婆子回话,将军吃醉了酒,回书房安歇去了,韩婵可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原因无他,昨夜的高思翰也多饮了几杯小酒,换了很多花样,韩婵的身上被弄出了太多暧昧的痕迹。 沈长戈若是见了,解释不清,她还不想摊牌,高思翰没有给她实质的好处,应该维持“沈夫人”的现状。 和很多喜欢在外与不同女人偷情的男人一样,韩婵的天性就是浪荡,她也热爱和不同的男人苟且。 没有道德约束的风流就是下流,下流又不分男女。他们欲望无尽,没的廉耻,最爱鼓吹人活一世要潇洒,要多多尝试不同的味道。 韩婵喜欢未轻煦的和风细雨,也喜欢沈长戈的孔武有力,现在又疯狂迷恋高思翰的花样繁多。 如果韩婵是个男人,可以光明正大的纳妾逛青楼,一定年纪轻轻就烂死在花丛里。 沈长戈回到书房也睡不着觉,说不上因为啥闹心。 翻翻书本,挥挥大刀,一会儿要喝茶,一会儿要洗澡,直折腾到亥时末,三宝已经趴在床边睡熟,打起了大大的呼噜。 沈长戈依然瞪着无神的双眼,盯着床帐的花纹,了无睡意。 他想每一天都见见吴氏,想和她唠唠家常,想和她凑近一点再凑近一点,他喜欢和她在一起的平和与安宁。 沈长戈想象的有多美,现实就有多闹心,然后,就见痴心妄想的男人在榻上翻来覆去,烙大饼似的,怎么都睡不着。 第二日清晨,吴岁晚如往常一样,伺候沈契吃饭喝药,陪他说话,逗他开心,而后,等他困倦熟睡,再悄悄离开。 大孝子沈长戈昨夜醉酒,今早没来探望老父亲,吴岁晚还小小感慨了一番。 像沈契那样温柔又温暖的人,怎么会养出沈长戈这种酒色皆染的儿子呢?可见龙生龙凤生凤的老话也不准。 像沈长戈,不如沈契有人味。 像吴岁晚,比吴六子有人性。 今日是大庙会的第三天,吴岁晚不做小买卖,而是回房用小包袱包起她的妆奁,到大街上寻当铺。 其实,沈家老夫妻的财务都在吴岁晚手里保管,她就是偷偷抽出几十上百两,也无人察觉。 只是,一个真正的好人做不了一星半点的坏事。不是没法子,也不是没胆量,而是从来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再说那个陪嫁妆奁,换了别的女人,一定万分珍惜,不只是惜财,更是惜情,那些娘家人对出嫁女的亲情。 可是,吴岁晚不同,她每每看见那个像模像样的妆奁,几件别致却廉价的首饰,都觉得心酸与可笑。 对于能给人带来苦痛回忆的东西,早早处理掉会更好。 沈长戈宿醉醒来,头痛欲裂,挣扎起身,用温水洗了头脸,拿温热的毛巾敷了敷眼睛,才感觉好受一点。 “什么时辰啦?” “辰时末……” 三宝端上桌两盘小菜,沏茶水时,背对着沈长戈撇了撇嘴。他家将军看时辰可比他准确多了,光线长短,日影深淡,何时阴晴都有约莫。 一般废话都是为了做铺垫,他肯定还有更重要的问题,难道是想问夫人吗? 果然被三宝猜对了,只见沈长戈坐在餐桌前,慢慢地搅动碗里的白粥,轻声问道:“这个时辰……夫人应该不在老爷房里了吧?” “我刚刚去厨房催早饭的时候,看见夫人带着兰溪出门去了。” “出门了……” 沈长戈滋溜一口白粥,和他的问题一样寡淡无味。 “她又去做小买卖了?” “不像……” 三宝也是充满了疑惑:“夫人若是去做小买卖,都要背着一个箩筐。今朝却不同往日,夫人只提了一个小包袱。我还细看两眼,包袱的形状像是裹一个匣子,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沈长戈扔了勺子,端起碗,仰头喝了半碗粥,小菜一口都没动,再放下碗后,便坐在桌子前发呆。 三宝都担心主子昨夜没睡好,又迷糊了过去,正要看他眼神还聚焦不聚焦,又听沈长戈轻声问道:“韩夫人没来看看我,也没有派人来问问我怎么样吗?”。 三宝回答的干脆:“没有!” 沈长戈略微怔忪:“她……都在忙什么?” 三宝的语气毫无感情:“韩夫人从大帅府回来后,就嚷嚷着累,整日不出门睡大觉。这不!日上三竿了,她还没起床呢!哪有闲工夫来问候您呢?她有可能还等着您去关心关心,她玩的好不好呢!” 沈长戈呵呵两声,情绪不明,而后站起身,招呼三宝:“走吧!今日营中无事,我们也去街上逛一逛!” 如今已是大庙会的第三日,热闹即将散场,大街不像第一日那般拥挤。 沈长戈最先来到吴岁晚摆摊儿的岔路口,没见她的身影,心里愈发觉得有什么事,非要找到她不可! 三宝看着他家将军表面上是四处瞎晃荡,实际双眼乱飘,分明是在找人。 找谁呢?还用问吗?像他这么机灵的跟班,当然一眼就看出了主子的心事,他想找夫人凑近乎。 哼!也不知道去年那人是谁,京城,吴县,荣城,几千里路来回蹦哒,那个欢实呦!说什么也不跟夫人好,就铁了心和那姓韩的狐狸精私奔。 结果呢?这刚刚美了多少时日,和狐狸精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自己要打自己脸,再回头瞧瞧,还是被他牛气哄哄丢了的原配最好。 这不是妥妥的犯贱吗? 谁搭理你呀? 就你那不识数的脑瓜子,合该你婚姻不幸,终日苦闷。 就该让夫人吊着你,三跪九叩都求不回来,让你下半辈子打光棍儿! 三宝跟在沈长戈身后转悠,表情平淡,但心里可不平静,把他家将军骂了个狗血淋头。 “哎……兰溪!” 三宝在人群中找别人费点劲儿,找兰溪那是一瞅一个准。 沈长戈顺着三宝的视线望去,一眼就瞧见吴岁晚正要跨过一间当铺的大门。 她去当铺做什么?当东西吗?缺银子? 沈长戈站在不显眼的地方等待,半刻钟后,吴岁晚提着小包袱从小当铺里走了出来,这是没讲妥价钱? 看她离去的方向,应该是去荣城最大的那间当铺。 沈长戈没有耽搁,快步走进了吴岁晚刚刚来过的小当铺。 “老先生,刚刚那名女子来当什么东西。” 年轻男人客气询问,当铺掌柜的还是心生警惕。 “你问这个干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 沈长戈没有迟疑,脱口而出:“实不相瞒,刚刚那女子是我的妻子。” “哦……” 当铺掌柜的将信将疑,看这年轻男人仪表堂堂也不像个能做恶的,刚才那女子一匣东西一看就是嫁妆,也不可能是偷来的。 有可能是两口子生了嫌隙吧!若不然哪个女子会把嫁妆当了,看着也不像是缺银子的。 “没啥!那女人拿了一个妆奁,想要死当!” “死当?首饰?” 沈长戈惊呼:“为什么?为什么要当了?” 当铺掌柜的嗤笑:“你做人家夫君的都不知道,老夫又哪里能知道呢?” 沈长戈攥了攥拳头,低声问道:“她有没有说是哪里来的东西,她想要当多少银子。” 当铺掌柜的并无隐瞒:“据那女子说是她的嫁妆,想要当六十两纹银。我瞧着那一匣子东西,做工和样式新奇,只是原料廉价了些,其中一个最值钱的还有损伤。六十两不值,五十两凑合,只是我这铺子小,收不起,就打发她走了!” 第53章 恨你 沈长戈赶到荣城最大的当铺不远处,正看到吴岁晚离去的背影,她手上原有的小包袱已经不见了。 “去把东西赎回来!” 沈长戈吩咐三宝去当铺,自己却随在吴岁晚身后跟踪,他倒要见识一下,这吴氏还会耍什么花样? 她对银子十分着迷,不顾身份去街上摆小摊儿。又好像有急事需要大笔银钱,甚至不惜卖掉自己的嫁妆。 穿过两条长街,来到偏僻的小巷子,沈长戈逐渐心慌。 杜千和老乡的小酒馆,笑意灿烂迎出来的小白脸,不正是昨日被众人调侃被有钱女人相中的俊后生吗? 吴氏偷偷养了一个男人,摆小摊儿卖嫁妆也要养着一个穷酸书生! 吴氏着急离开沈家,对他沈长戈爱搭不理,就为了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软饭男人。 沈长戈的脑子嗡嗡作响,有很多次都想冲过去,把满面甜笑的吴氏拽过来,再对着野男人的小白脸哐哐砸几拳,竟然敢招惹他的女人,就是在找死! 他若真的冲过去,能够出一时之气。可是,闹得场面混乱不堪,会不会吓着吴氏?会不会让人看她的笑话?会不会把她推得更远了? 这一刻,沈长戈忘了韩婵,忘了自己做过的混账事,他只记得他是吴氏的夫君。 无意发现妻子“奸情”的丈夫气怒交加,额头上的青筋迸现,紧盯着吴岁晚身影的双眸一片模糊,所以脑子里都不太清醒,直至踏进将军府的大门,他都记不得这一路是怎么跟着吴氏走回来的。 还好!那女人还知道回家,他以为她会拿着卖首饰的银钱和那小白脸私奔。 幸好她只在小酒馆里停留了半刻钟,幸好她又笑眯眯回了将军府。 吴岁晚今日异常高兴,事情比她想象的还要顺利。 一匣子首饰卖了五十四两银子,缚誉昨晚已经确定飞石村和枯木村共有九十六亩田地,今晚回去签契书、交付银两即可。 明日缚誉便不再来小酒馆上工,可以去绿水村再瞧瞧,只要合适,再拢来几十亩田地不成问题。 荣城的天气还真是奇怪,说冷就冷,说热就热,前天穿着夹棉小袄正好,今日出去跑两圈就出了一身汗。 吴岁晚让兰溪和院子里的粗使婆子准备洗澡水,脱了外裳,只穿着嫩绿色的贴身小衣,盘腿坐在榻上,慢悠悠数着剩下的二十多两银子。 她想象着秋收时,粮食装满仓库,银子也会翻了几倍几十倍回到手里,那该有多高兴呢! 她还记得杨家村的种田大户,每到第一场秋霜落下时,站在村口指挥着一群壮劳力往粮仓里扛麻袋的牛气哄哄。 小小的吴岁晚看着,既羡慕又嫉妒。 现在的她长大了,算是实现了小时候的梦想,也是一个小小的地主婆。 慢慢来,等到她再种两年庄稼,攒够了本钱,买上几十亩上百亩的旱田,做大大的地主婆。 她也可以像小时候见过的地主一样,往粮仓门口一站,大呼小叫。 吴岁晚陷入美好的畅想中,不自觉地笑容甜甜,以至房门被猛然推开,她向门口张望时,还来不及收起笑颜。 “你……你做什么?” 吴岁晚的笑,在沈长戈阴沉的目光下,瞬间崩塌。 “你能不能要点脸?怎么能突然闯进来……” 吴岁晚顾不得收拾散落在床榻上的银子,胡乱地扯过棉被往自己身上裹,与此同时,她听见了房门上栓的声响。 “啊……” 沈长戈的动作很快,吴岁晚的被子刚刚扯过来一半,就感觉眼前黑影一闪,陌生又强烈的男性气息扑面而来,娇小的女人被钳住脖颈,压制手脚,扑倒在榻上。 吴岁晚惊得脸色煞白,胸膛起伏,声音颤抖:“你怎么了?你要做什么……快松手……放开……” 沈长戈不语,有力的双腿和一只大掌依然困住女人的手脚,钳在女人脖颈的另一只手缓缓松劲儿,却在突然间,一把扯开了女人胸前垮垮的衣襟。 “啊……你究竟发什么疯病,我又没招惹你……你为何这般羞辱我……你究竟想要做什么……你是不是忘了你是谁……” 吴岁晚的肌肤感受到了丝丝凉意,脑中的一根弦猝然绷断,令她难堪得浸出了泪花。 沈长戈不顾女人的拼命挣扎,眼光如水,流淌过如雪堆砌的胸脯,哼笑道:“你这张脸在人群中并不显眼,脑瓜倒是挺灵活。不能用脸招到男人喜欢,便另辟蹊径,用银钱收买?” 吴岁晚听不懂男人的言语,只是瞪着惊惧太甚的双眸,泪流不止。 “我告诉你,一些没出息的男人喜欢女人,不需要她的脸多好看,只要是女人就行,你稍微放浪一点就能勾到手。更何况你脱了衣服,该瘦的地方瘦,该胖的地方胖,你是很招人稀罕的……” 吴岁晚感受了奇耻大辱,呜呜哭出声来:“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别这样……你怎么了……呜呜……” 男人不为所动,眼神迷乱,声线喑哑:“你看看这胸脯……抖得多好看……” 沈长戈话音一落,欲念骤起,低首含住了一只乱跳的小白兔。 女人一声凄厉地喊叫:“啊……不……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我恨你……” “我恨你……” “我恨你……” 或许是吴岁晚的叫声太瘆人,或许是那一句我恨你太刺耳,也或许女人的泪珠太扎心。 沈长戈的眼神恢复了几分清明,但他仍然不肯轻易饶了这个可怜的女人。 凭什么?对他嫌弃记恨,着急逃离他的身边,却对另一个男人温柔款款。 也许,她作为他的原配,对在外招惹野女人的夫君释放一丝挽留的心意,他们早就好成一对儿了。 为什么不给他一个反悔的机会? 为什么那么快就找了一个男人,一个处处都不如他的男人。 “记住!你现在仍然是沈家的媳妇,沈长戈的妻,你再敢勾三搭四,就不只是这一点点惩罚!” 什么妻?吴岁晚摇头呜咽:“我不是,我不是……” “我说是就是!” 沈长戈自食其言却无半点羞惭,凝着身下女人的凌乱凄美,眸色晦暗,隐隐闪过饿狼嗜血的波光。 稍息,男人在吴岁晚的肌肤上又狠抓了一把,才翻身离去。 房门震响,吴岁晚一身冷汗,抱着被子大哭不止。 兰溪提着水桶刚踏进院门就见两个眼生的士兵,屋子里也传来隐隐的哭泣声。 “怎么回事?” 兰溪扔了水桶就要往屋子里闯,与沈长戈撞个正着。 “将军,你怎么在这里?” 沈长戈一挥手,两名兵士上前架住了兰溪的双臂。 “干嘛呀?我怎么听见夫人在哭……” 兰溪挣脱不开,再看将军脸上的表情,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可怖,便没敢大声喧哗。 沈长戈对后进门的婆子吩咐道:“看好房门,不许夫人出去,也不许任何人进来。” 婆子连忙应是,沈长戈大步离开,两名兵士押着兰溪随着他家将军进了书房。 “你老实说,夫人和那个小酒馆的伙计是什么关系?他们两个什么时候勾搭到一起的?夫人在他身上搭了多少银钱?” 沈长戈坐在太师椅上,面色阴沉,眼神里还藏着丝丝狠戾。 “什么勾搭?将军说话未免太难听了……” 兰溪一听沈长戈出言不逊,再想到吴岁晚躲在屋子里哭泣之声,一下就明白了,一定是这糊涂将军冤枉了夫人,还在这里黑脸吓唬人,谁害怕呀! “将军就算不喜欢夫人,也不应该随便往她身上扣屎盆子呀。你是捉奸拿双啦?还是听见哪个狗放屁啦?” 兰溪原本跪在屋子中央,一激动就窜了起来,谁想那两个士兵格外尽职,一个踢腿弯,一个押胳膊,硬是把一个娇软小姑娘当成大老爷们,重新打倒在地。 “啊呀……啊……” 兰溪哭叫:“好疼啊……你们这群坏人,就会欺负人……” 三宝捧着首饰匣子,离得老远就听见了兰溪的声音,着急忙慌闯进书房来,正看到他的小姑娘被两个大男人打倒压制,可是心疼坏了。 “咋地啦?咋地啦?” “啊呀……给我松手,你们俩个混蛋,怎么敢碰我的兰溪,找死啊!” 三宝把首饰匣子摔在书案上,扑到两个士兵身边,又踢又打,一顿臭骂。 “好了好了……兰溪不哭了,有三宝哥哥在呢!你有哪里疼吗?” 兰溪受到三宝的温柔安慰,扶着他的手臂,仿佛找到了依靠,哭的更大声,哇哇乱喊:“将军他不是好人!他学坏了……他冤枉夫人和外面的男人有染……刚刚把夫人欺负哭了……又来欺负我……” “啥?” “谁和谁有染啦?谁把谁欺负啦?” 三宝都被兰溪哭蒙了,他就去赎了个首饰匣子,怎么回来就变天了?夫人不止做小买卖,当首饰,还找男人了啦? 这都啥跟啥?三宝朝沈长戈望去,期盼得到一点有用的讯息,他家将军却只是黑着脸,怒喝:“我问的话,你还没有回答,他们两个怎么相识,又是怎么交往的,你都要一五一十给我讲清楚,快点说!” 三宝瞪眼,你说话那么大声干什么?吓着我的兰溪妹妹怎么办? 兰溪可不是个胆小的,不但没有多害怕,嘴巴还甚是灵巧,哭着说话,也能条理清楚。 “缚誉和夫人认识很久了,缚誉就是在斜月庵被无赖欺辱的穷小子,夫人救了他,他也是个好人,一心想着报恩!” “夫人与他谈得来,信得过他的人品,两人前面从来都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怎么能传说那么不堪的闲话?只有傻子才信呢!” “夫人觉得在荣城租赁土地是个赚银子的好买卖,正好缺个帮手,于是便找到缚誉,托他帮着管理田地庄稼。” “夫人就是喜欢赚银子而已,得罪谁啦?碍谁啥事儿啦?凭什么欺负人啊?” 第54章 虚伪 兰溪被打发回吴岁晚的院子,沈长戈对两个兵士吩咐道:“暗中跟着缚誉,天黑前,我要知道他的所有事。” “是,将军!” 两人领命离去,三宝立即趴在桌子上,一叠声地询问:“你看见什么啦?抓住什么把柄啦?这事儿不可能……不可能……你咋会这么想呢?你是不是难为夫人啦?你又没有证据,这种事怎么能乱说呢,你是真的不想和夫人好了……完了,你完了……” 沈长戈正要出言呵斥,就听屋外传来一串脚步声。 将军府人口简单,能不请自来入书房的,除了韩夫人,没有其他。 三宝反应机敏,立即直起腰身,抱起首饰匣子,一大步就跨到了多宝阁前面。 “夫君……” 随着娇媚的呼唤,韩婵推门而入。 “夫君,你在啊?我还以为你回军营了呢!” 韩婵的眼神从整理书本的三宝身上滑过,落在沈长戈脸上,仔细打量。 “夫君,怎么今日在家,没去寻我呢?你都在忙些什么呀?” 沈长戈端坐在椅子上,没有挪动身形,不答反问道:“吃过午饭了吗?我正要去寻你呢!” “我起的晚,早饭也用的晚,现在还不饿……” 韩婵不顾屋里站着三宝,屋外站着封屏儿,一屁股坐在沈长戈的大腿上,双臂勾着男人的脖颈,粘腻着嗓音:“都说春困秋乏,我可是深有体会,待着待着就想睡觉,要不是刚刚听见了一阵哭叫声,我又睡着了呢!” 韩婵的院子在东南角,吴岁晚的院子在西北角,两个院子隔着十万八千里,平日里不刻意去寻,两人井水不犯河水,根本见不着面。 韩婵要睡觉,被吴岁晚的哭叫声惊醒了,简直就是在胡诌八扯,一定要是哪个下人多嘴,传讲闲话,被韩“事儿妈”听见了。 是吴岁晚哭了,不是将军府杀猪了,声音不至于传出她的屋子,更别提传出她的院子。 所以,伺候吴岁晚的那个婆子不能留,该趁搬家的时候甩掉她。 沈长戈心里多方计较打算,面上还能一派泰然,与韩婵扯谎:“吴氏这几日伺候父亲不用心,我说了她几句!” “哦?” 韩婵没想到,只提了一嘴,就把她想知道的事情问了出来,果然那些下人没有传瞎话,沈长戈背着她去见吴岁晚,还吵了起来。 “夫君也不要太凶了,吴氏乡下人,不知礼没有分寸,你慢慢教她嘛!” “你把她骂哭了,可是不应该。” 韩婵的脸和嘴,一日里千变万化,现在她是贤良小妻子,很自然地关心起自己男人的另一个女人呢! 沈长戈轻轻拍着韩婵的后背,明白她想要看热闹的心思,哼笑道:“教什么教?我可没有那个好耐心,幸好过几天就让他们搬出去啦!让她去山里住,关在院子里不许出来,看她还怎么天天闲逛不着家!” “要搬走啦?” “还搬到山里去?” 韩婵的话音里,既有不信,也有惊喜。 “是啊!父亲要搬到山里养病,吴氏也跟着去伺候,不然,她还留在沈府,有什么用?” 沈长戈说起吴氏,就像说府里的下人,韩婵分外满意。 她就说嘛,吴氏丑陋木讷,拿什么和她斗?这世上绝大多数女人见到她韩婵都应该感到自惭形秽。 凭着漂亮脸蛋,她是天下第一,至少现如今为止,她还没有遇到过对手。 凭着聪颖头脑,也可以占尽所有好处,就像她家破人亡之后,依然能给自己找到好几条出路,事事顺遂。 当然了,聪明的韩美人想不到。在府里,沈长戈见吴岁晚,她可以很容易就知道。在外面,沈长戈什么时候见吴岁晚,相会多少次,她都鞭长莫及。 “夫君……你真好……我去睡个午觉,你也不要太辛苦哦!” 韩婵扳过沈长戈的脸颊,吧唧吧唧亲了两口便着急离开。把事情了解透了,知道男人没有背叛她就行了,她可不想此时勾起男人的邪火,身子不方便。 “好,婵儿多睡一会儿……” 沈长戈捏了捏韩婵的细腰,带着似有似无的情欲,其实巴不得女人快点走,根本没有多余的心力应付她。 一男一女假模假样的腻歪了一小会儿,韩婵是真的放下烦忧,回房睡觉去了。沈长戈却捧着首饰匣子,止不住心烦意乱。 他害怕,他真的冤枉了吴氏,再也没有脸见她。 怕什么来什么,天擦黑时,探消息的士兵回话:“兰溪姑娘所说属实,缚誉回村后就一直忙着租赁田地,没有其他说不明白的闲事。而且,缚誉早已成家,周围村子的人都知道,傅家小夫妻十分恩爱……” 怎么会这样?事情怎的越来越糟糕? 他想要什么,他自己都没脸说。 沈长戈自认对谁都没有亏欠,唯有面对吴岁晚反复无常。 先是狠心绝情赶她离开,而后试探接近盼她回转,最后私心无望,恼怒羞辱之。 沈长戈不知不觉间,在吴岁晚面前,展现了一个男人所有的丑陋与恶劣。 当然,指望不可一世的沈将军低头认错,那是不可能的。 “岁晚呢?” 沈契靠在床栏上,吃着沈长戈喂来的晚饭,嘟囔道:“她出去玩儿,中午都没回来,晚上怎么也不来看我呢?” “这几日的天气变化多端,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她出去玩儿,着了风寒……” 沈长戈的假话顺嘴就来,沈契担忧道:“可请了大夫?大夫怎么说?风寒的事可不敢大意。” “大夫说无大碍,吃两服药,多休息,也许明天就好了。” 沈长戈还想再喂父亲几口饭,却被沈契推开。 “哎呀……我不吃了,不是岁晚喂的饭,吃着都没滋没味儿的,我看见你就烦,你该干啥干啥去吧!” 沈契的胸肋疼痛难忍,不吃饭也感觉不到饿,沈长戈不常在他身边伺候,根本看不出父亲的不妥之处。 “父亲,早点休息,明早我再来看您。” “去吧……” 沈契躺在榻上,瘦的只剩一把骨头,沈长戈替他掖好被角,刚刚转过身,又被沈契叫住:“长戈……” “怎么啦?父亲……” 沈长戈转回,弯腰凑近,听沈契问道:“房子找到了吗?我什么时候才能搬到你母亲身边去?” “找到了……就在斜月庵附近,我正在找人收拾,再过个三五日,我们就能搬过去。” “好……” 沈契因疼痛微红的眼睛涌出几点喜色,喃喃道:“我好想你母亲,她都不来看我,那我就去寻她……” 此时的沈长戈还不明白父亲对孙氏的依恋,他也不理解孙氏对父亲的冷淡,很多时候,他会替父亲不值。 一个男人纳妾生子,传宗接代,是天经地义的。孙氏凭什么闹这么多年,在他父亲病重时也不肯陪伴在身边。可见她不是一个好女人,不值得父亲对她一生衷情。 就像他不明白,他有意与吴岁晚修好,那女人却攥紧曾经被他驱赶抛弃的事实,像是攥着某种把柄,一直不肯回头。见他面就与他商量怎么和离,一丝一毫的机会都不留给他。 与韩婵最热烈的那一年,沈长戈觉得他的心里再也装不下别人,一生守着一个最美的女人,他也不亏。 可是,激情褪去后,他发现这世上最美的女人也就那么回事儿。就像花瓶,摆的时间长了,也会看腻看烦。他的屋子换个瓶子,或者多摆一个碗,没有错,会很美。 他不觉得他在妻子之外有几个女人是不对的,在大靖朝,养不起妾室的男人,攒点小钱逛青楼都不是什么毛病。为什么他今天喜欢这个女人,明天喜欢另一个女人,就不配得到原谅呢? 他不明白吴岁晚为何那般利落坚决,除了他们相见的头两面,他做的过分了些,往后相处中也不曾薄待于她。若是换了别的后宅女子,不是应该绞尽脑汁,展现风华,留住夫君吗? 可是,吴氏在做什么?对他不假辞色,整日折腾小买卖,租地种田,就是为了搞银子,为了离开沈家做准备。 她一个女子,想要顶门立户,找一个比他沈长戈更好的男人。 他也好奇呢!吴岁晚还有多大能耐? 这几个月以来,沈长戈的心理变化很简单,他后悔了他不说,他犯了错他不认。 今天想着和韩婵继续恩爱,明日又看着吴氏心痒难耐。 今天告诫自己不可出尔反尔,要做守诺践行的君子。明日又放任自己的贪得无厌,做起了虚伪卑鄙的小人。 纠结多日,在看到吴岁晚和别的男人举止亲密时突然爆发。 冷静下来,臭男人很快找回理智,掩藏起龌龊的私欲,端的一派正经模样,好像白日里癫狂可憎的男人不是他。 沈长戈带着三宝从沈契的院子里出来,再次立到吴岁晚的院门处。 “你去……” 沈长戈推了三宝一把:“你去告诉吴氏,事情已经查明,她是清白的,正常过日子就好,我不会再难为她!” “应该是你去吧!” 三宝一脸迷惑:“你不分青红皂白伤了人,不应该去道歉吗?” “让你去你就快去,哪里有那么多废话。” 沈长戈再次用力推了三宝的后背一把,差点把他推个跟头。 “啊……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三宝撅着嘴,拖拖拉拉跨过院门,又听身后的沈长戈嘱咐道:“你去和吴氏说,今日的所有都是意外,我从前答应过的话都是做数的,不必忧虑。” 第55章 掩藏 三宝腹诽,你答应过啥话,又做过啥混事,跟我有啥关系?好事从来不找我,搞些烂眼子的破事儿,把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推出去传话挨骂,真不是个男人,就是这么没天理。 “你们主仆俩是有病吧?当大官了不起呀?随便欺负弱女子,随便给清白人扣屎盆子。你们打完人骂完人就拉倒啦,说两句不关痛痒的话,事情就过去啦,你们是不是人呢?” “滚滚滚……我们没有闲功夫搭理那些不说人话也不干人事的牲口,赶紧滚出去!” 三宝站在吴岁晚的房门外,把沈长戈的话,小声复述了一遍。只是他尾音还没收回来,就被兰溪连踢带打一路咒骂,赶出了大门。 他就说吧!这一天天的没好儿! 每一回都是他家主子缺德,他跟着遭罪。真是拄着拐棍下煤窑,到处倒霉。还得打碎牙齿和血吞,多大委屈都得受着,谁让他是奴才呢! “晚姐姐,我算是看明白了,现在的沈将军不是从前的沈家大少爷。人是会变的,就是没有家里的骚狐狸勾着,还有外面的坏狗子搭着呢!” 兰溪赶走三宝,插好门栓,回到吴岁晚身边,拉着她的手,叹息道:“我刚进沈家那一年,将军刚刚十四五岁,是一个温和又爽朗的大哥哥,那时候我还庆幸爹娘把我卖到了好人家。大主子,小主子,都是好相与的人。可是今日我再瞧将军那张脸,竟然觉得很陌生,好像从来不认识他。怎么会变得那么快呢?我没法子把如今这张阴狠的脸,和记忆中的大哥哥放在一起,那根本就是两个人呢!” “幸好三宝哥哥没有变!” “若不是老爷身体不好,管不了事,将军绝对不敢这么欺负你。他有一点不好,咱们就告到老爷跟前,让将军他爹抽他嘴巴子,看他还敢这么狂!” 吴岁晚洗了澡,衣服穿得严严实实,仍然心有余悸。兰溪离开后,她都没有脱去外裳,直接把自己裹在棉被里,深深思虑。 从前的打算都错了,是她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也把别人想得和自己一样有底线。 可是,别人的心是黑是白,她根本看不见。商量好的事情,她没有制衡的手段,别人也可以随时反悔。 她不能活得太老实,也不能只备下一条退路,更不能放在明面上,被所有人都知道。 努力,自强,自救,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孤立无援的吴岁晚,人生前路可是两眼一抹黑。 吴岁晚焦虑不安,沈长戈是悔之不及。 他对吴岁晚的种种恶行,自己想起来都感觉脸上发烧,那小女人怀恨在心,也是理所应当。 只是让沈将军登门道歉,他又做不到。从小到大,不论犯了多大的错误,他总是尽力圆满,而不是低头认错。 夜深了,沈长戈回到书房,燃着微弱的烛火,捧出吴岁晚的嫁妆,一件一件欣赏把玩。 那只并蒂莲发钗的裂纹可不浅,差一点点就断了,再戴在头上一定是不好看的。 可是,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明明第一次相见,他都没有仔细看过吴岁晚的脸,却一眼认出了这支简约素净,不怎么招人眼的发钗。 这是什么时候摔坏的呢? 以后选个机会,找个手艺好的匠人,仿照这一匣子首饰,用上金贵的原料,每一样都复制一件,再还给吴氏,算是赔罪。 只是……眼前这个妆奁放在哪里呢? 送回去?时机不对,自己不好意思,也害怕再伤了吴氏的自尊。 带在身边,是不行的。 藏在哪一处,也不稳妥。 沈长戈捧着妆奁在屋子里转圈,思考如何处置这个特殊的物件,突然,他停下步伐,用力踩了踩脚下的青石地砖,来了主意。 万籁俱寂,将军府有一半屋子都熄了灯,沈将军却在书房里忙得热火朝天。 他先锁了门,而后挪桌子搬椅子,拿着一个小匕首,一点点撬开了一个青石地砖,再然后,大铁刀,小匕首,铁棍子,大手爪子齐上阵,一刻多钟后挖出了一个洞。 沈长戈找了一件自己的内衫,把妆奁包裹上,还觉得不放心,又缠上两层帕子才安置在洞里。培土,铺平,盖地砖,再把书桌挪过来,掩住。 大功告成,沈长戈松了一口气,先这样吧! 先把他对吴氏的伤害,和那满腔的欲火,都深深掩埋住,不让别人发现,也不让自己疯癫。 至于藏多久,沈长戈也不知道。 七日后,吴岁晚随着沈契搬到了云雾山的别院。孙氏每隔三日便下山一趟,好模好样儿的和沈契待上一天。 春光明媚,山花烂漫,沈契心情好,身子也见好,结束了整日卧床的生活。不但可以不用人搀扶,自己走到院子里晒太阳,有时还能牵着孙氏的手到院外去散散步。 一开始,沈长戈三日来一回云雾山,五日回一趟将军府。 后来,军营事务繁忙,沈契也没有大碍,他便五日来一趟云雾山,十日回一趟将军府。 沈契有孙氏相伴,不怎么想得起大儿子。韩婵也在城里自得其乐,从不烦扰沈长戈,让他觉得日子一直这样还挺好。 只有面对吴岁晚,他心里总不是滋味。 若说从前的简单照面,那小女人只是无视他,现在却是防备躲闪,即使不小心与他相对,双眸里也都是不加掩藏的憎恶。 难道这一辈子,他们就这么过吗?吴岁晚想离开,他真的能够心平气和放她走吗? 吴岁晚从不气馁,每见沈长戈一次,她就会想起,男人驱赶她出家门,捏伤她的肩膀,口出恶言,扒衣羞辱…… 每一幅画面都历历在目,一次又一次地提醒她,别自苦,更别自怨,快点给自己找出路。 缚誉一共租赁了一百四十亩田地,播种顺利,出苗也齐整,很多农人都说年景好,可以大丰收。 吴岁晚不知疲累,不肯停下赚银子的脚步。即使很累,即使赚来的都是小钱儿。 那又什么样?她需要一种踏实的感觉,没人愿意给,她只能自己找。 端午之前,吴岁晚绣好了二百多个小布偶,都是成双成对的,里面的填充物换上了香草。 她送到多采阁二百个,赚来四两银子,剩下六十个,在端午节当天,拿去斜月庵的必经之路上摆摊儿。 孙氏回家来过节,吴岁晚也藏着自己的小心思,借口家里老人需要兰溪伺候,没让她跟着。 沈家老夫妻知道吴岁晚缝小东西换钱的事,只当她为了好玩儿。毕竟一个年轻人陪着两个老棺材瓤子在山里住着,实在没意思。有点爱好挺好,他们是真心把岁晚当成女儿待的。 “你说岁晚怎么办?我瞧着她对长戈挺冷淡的……” 孙氏坐在花园的小杌子上,一边给躺在摇椅上的沈契剥瓜子,一边忧愁道:“长戈若是铁了心无意岁晚,我们不能总是这样拖着她,青春年少,不该如此蹉跎!” “我知道……我再想想。” 沈契微微摇晃身体,望着满园繁花,也是无比惆怅:“岁晚真的很适合长戈,我知道他和那个狐狸精长不了,就怕是他懂得认错,知道回头那一日,岁晚不愿意等他了……我再生他的气,他也是我儿子,我希望岁晚那样美好的女子是我的儿媳妇……是我太自私……才养出这么一个儿子……都是我不好……都是我做的孽……让老天来惩罚我吧……不要让孩子们难过,人这一辈子……唔……” “哎呀呀……你真是越老越矫情。” 孙氏动作粗鲁地把手心里的瓜子,怼进眼泪都快流出来的沈契的嘴里,嫌弃道:“就不能和你说话,说不上两句你就忧啊愁啊,和怀春的寡妇似的。收起你那些充沛的感情,有事儿就说怎么解决事儿,抒发什么多余的情绪。你若是现在唱一曲悲歌,他们两个就能和美,我让你随便唱,唱个够!” “哦……” 被孙氏一顿数落,沈契立即收起无用的悲伤,嚼着瓜子,含糊道:“我再问问长戈的意思,就算他无心,我也不会让岁晚无着落的。” 沈家老夫妻在别院的花园里勉强算是岁月静好,吴岁晚提着她的小包袱,在热闹的人群里穿梭,不盯着买货的顾客,反而再找无赖苗老旺。 功夫不负苦心人,太阳暴晒,游人增多,肩膀撞肩膀的时候,吴岁晚在云雾山脚下找到了正与一群乡下汉子谈天说地的老混混。 “苗先生!” 吴岁晚离得老远,高声呼唤,苗老旺回头瞧热闹,就是没想到“先生”叫的是他。 只有识文断字,有正经营生,还有一定脸面的人才能被人尊称一声先生。 所以,当吴岁晚盯着他的脸,笑着叫了第二声,他才瞪大了小眼睛,口吃道:“啊?哦……我……我……” “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哦……真是叫我呢!” 苗老旺小声咕哝了一句,才提步上前,大笑道:“哈哈……找我有啥事啊!” 周围看热闹的糙汉子们跟着起哄。 “哎呦呦,老旺出息啦?啥时候升级当先生了呢!” “不只是有人叫先生,还有小娘们儿找呢!” “你瞧瞧,你瞧瞧,还提着包袱呢!这是哪个相好的动了真心,来找老混子私奔啦。” “啊呀……真是让人羡慕呦,眼馋呦,老子咋就摊不上这种好事儿呢?” “因为你没长个炊饼大脸,也没配上芝麻小眼儿!” “哈哈……” 众人你一言,他一语,哄笑不停,苗老旺的腰板挺得更直了,脚步都飘飘然起来。 先生,先生,叫的真让人舒坦。 苗老旺在街上当了半辈子下三滥,今日也在人前受尊敬一回,能不高兴吗? 第56章 傻了 吴岁晚引着苗老旺走到山林掩映处,离人群越来越远。 “夫人,您还真信得过咱们,您是来的时日短,还不认识我这荣城第一的体面人儿啊……哈哈……” 苗老旺一边走一边玩笑,再瞄一眼吴岁晚手中提着的包袱,更是口无遮拦:“难不成夫人真的和广威将军过不下去了,要找下家?” “我是有一个买卖,可以赚大钱,想来想去,荣城的能人想了个遍,也只有苗先生有这个本事赚。” 吴岁晚在一处溪水旁站住脚,抬头可以看到山上攀爬的人群,但树叶茂密,那些人却不容易发现他们,更有溪水潺潺之声,也没有人能够听得清他们说些什么。 “哎呀?大买卖?” 苗老旺讶异:“我活了四十年,第一次有人找我干大买卖。” 吴岁晚微笑:“的确是大买卖,定金十两银子,干成了再付二十两银子。” “真的假的?” 苗老旺倒吸一口凉气:“你该不会是让我杀人越货吧?我可跟你说,我虽然不干啥正经事儿,但也没犯过法,我可不赚沾血的银子……” “呵呵……放心……我也不干犯法的事。” “那是啥?” 苗老旺小声嘟囔道:“我还以为你们广威将军府后院要打一场硬仗,你想奋起反击,把你夫君那小妾干回老家呢!” 自从三月三那日,无意中碰见吴岁晚在做小买卖,出于强烈的好奇心,苗老旺真的派人去打听她的底细。 原来出身不俗,官家夫人,不受宠的原配。就是有权势的男人后院,东南西北风乱刮的那些破事儿,没什么稀奇的。 吴岁晚并不惊讶,苗老旺怎么会知道得那么详细?就是俗语说的,小鸡不尿尿,各有各的道。 混了几十年,都没有犯过事儿,遭招万人恨,也没进过牢狱,苗老旺是个走歪门邪道的能人。 “苗先生,我想买两个小屋,在小地方,用别人的身份,谁也查不出破绽,最好在秋收时节,你交给我地址和钥匙,我给你点银子。” 聪明人说话三言两语点透,聪明人听话也是听音猜前因后果,八九不离十。 这就是后宅女人置私产,过不下去就跑路,藏起来装死,天大地大,大隐隐于市,这女人还真是不同寻常。 以苗老旺的经验,像她一样有个出色夫君的原配,都是顿顿喝鸡血,和一群女人斗争到死的。 她却不争不吵,把四品官夫人的位置随意丢弃,究竟是太过软弱,还是太过刚强呢? “买个屋子不是什么难事,荣城管辖七个县,每个县五个乡,每个乡下村子数量不一,地形风貌也不尽相同,若是躲个人,就像大海里掉根针,除非他能把地皮一寸一寸翻过来!” 苗老旺拍着胸脯自夸:“尤其经过我的手,那更是大罗神仙也难猜……” 吴岁晚被他的自命不凡逗乐,一边从包袱里掏出一个大荷包递过去,一边夸赞道:“是的,先生有大才!” 苗老旺接过荷包掂量,不可置信:“夫人,真的信得过我?” 吴岁晚微笑颌首,苗老旺喜笑颜开:“夫人有魄力!” 这么有谋算的女人,不至于斗不过夫君的小妾。 那可是将军府,钱财地位都胜过大多数,别说有一个受宠的小妾,就是有十个受宠的小妾,一般女人也不能撒手呀! “夫人,恕我多嘴啊!男人那东西好女色不是毛病。像您这么有头脑,有公婆撑腰,有原配名分,只要把握住大方向,管他沈将军有多少女人呢!” “您现时在后宅里衣食无忧,可能不知道外面的日子有多难过。俗话说钱难挣屎难吃,更何况以后您还要隐姓埋名,孤身女人的日子只会更艰难。还不如就在将军府忍几年,找个时机拼一把!” “虽说忍字头上一把刀,看着夫君和别的女人卿卿我我太难过。但您想想啊,您忍来的是财富地位,拼来的是后半生荣耀,以后您的子子孙孙都孝顺您,供奉您,做最后的赢家,不也挺美吗?” 苗老旺苦口婆心一阵劝说,吴岁晚只是摇头轻笑:“谢先生好意,我已有所打算。” “这样啊!” 苗老旺把荷包揣进怀里,积极道:“其实,后宅的阴司手段,我也略通点,我不通,我手下人还有通的。别说您夫君那女人是野路子来的,就是正儿八经纳妾娶平妻,咱们也有招数对付她,绝对让您在旁边看着她倒霉惨死还一身轻松。只要您出够银钱,我帮您想办法,怎么样?” 吴岁晚依然微笑摇头,苗老旺唉叹:“明白,明白,人各有志!” 这样的女人到哪里都能活好,是他跟着瞎操心了! “我等先生的好消息!” 两个人在溪水旁分别,苗老旺信誓旦旦:“七月初一午时,夫人在此处等我,一定给您带来好消息。” 吴岁晚回到游人穿梭的山路上,如常卖她的小布偶。 生意还不错,太阳正当空时,只剩下七八个还没有卖出去。 今日赚的够多,又是过端午节,吴岁晚早早收拾起来回了家。她打算中午亲自炒两个吴县的家常小菜,好好和沈家老夫妻吃一顿饭。 因为明年这个时候,有人各奔东西,也将有人生死两隔。 吴岁晚从五六岁起就要对付锅碗瓢盆,缺油少盐的时候都能煮得一手好饭,如今要什么有什么,一桌子酒菜更是做的色香味俱全。 只是,当她摆放碗筷,听见沈契的声音向门口望去,却见沈长戈跟在沈家老夫妻身后,一同进了饭厅。 这家伙怎么来了,还真会挑时候,专门来蹭饭的吧! 吴岁晚不愿意看见他,但也不好在人前表现出来,转身叫婆子再添一副碗筷。 “母亲,我做了两道蒸菜,您来尝尝,是不是老味道……” 沈长戈搀着沈契,吴岁晚便扶过孙氏。 “嗯……这道蒸茄子,我很多年都没有吃过了……” 孙氏落座后,先把筷子伸到了最喜欢的蒸茄子,浅尝一口,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我娘亲生前就喜欢做这道菜,不是多好吃,只是因为做法简单,她不会做太复杂的菜色,又懒得动手,还想着在家人面前表现,隔个三五天下次厨房,保管有一道菜是蒸茄子……” 孙氏说起从前眉目温柔,沈契连忙凑趣:“是啊……这个我可以作证,我每次去岳家,到了饭时,餐桌上都有一道蒸茄子,我还以为是吴县的风俗呢!姑爷子上门不杀小鸡,顿顿蒸茄子招待,我可是寻思了好多年,就是不明白,那是怎么个寓意呢。” “呵呵……” 餐桌上的氛围和乐温馨,吴岁晚想起外祖母,蒸茄子是她老人家的拿手菜。 要选手掌长,直溜溜的小黑茄子,慢火蒸一刻钟,出锅后用筷子划开肚子,倒掉多余的汤水,晾上一小会儿,盘子不烫手的时候再撒上料汁。 外祖母的每句话,她都记得,教她做活计,教她做人,教她好好活着。 外祖母说过的,岁晚比芳芳听话,岁晚一定比芳芳活的好! “母亲,你还喜欢吃什么菜,说出来,也许我都会做呢!” 外祖母,你看见了吗?我在很努力地对自己好,我也对每一个对我好的人更好! 一顿饭吃下来,几人相谈甚欢,以至沈长戈与吴岁晚自始至终没有一个眼神对视,也没接过对方的话茬儿,居然没有人注意。 沈长戈悄无声息地来了,蹭完一顿饭,又悄无声息地走了。 吴岁晚以为他再来,怎么也要几天之后。谁想到,夜深了,她给沈契道过晚安,刚要跨出堂屋的门槛时,正与满身酒气的沈长戈面对面。 谁也没有说话。 沈长戈脸色酡红,站在门槛外,目光澄澈。 吴岁晚与他对视一瞬,便垂眸,侧身,让路,耐心等待。 你不动,我也不动,你不急,我也不急。看都不看一眼,问都不问一句,看谁能挺过谁。 片刻,沈长戈提步进屋,吴岁晚跨出门槛。 满天星斗,烛火昏黄,院子里空旷寂寥,只有树影婆娑,暗夜中舞蹈。 门里的沈长戈回首凝望,门外的吴岁晚一路远去。 “长戈?” 沈契正要入睡,却听见沈长戈的声音,朝外唤了一声,果然看见大儿子推门而入。 “不是说要去大帅府参宴吗?这么晚了,怎的又跑到山里来?” 沈契勉强撑起上半身,给他垫枕头的沈长戈身上一阵呛鼻的酒气传来,惹得他想干哕。 “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没喝多少……” 沈长戈侧坐在父亲榻边,双手捧成圆,比划着说:“就这么大的酒壶……就只有这么大……嗯……喝了三壶……两壶……几壶来着?完了……我记不清了……我傻啦……我都不会查数啦……” “这还没喝多少呢?” 沈契看着自己的儿子苦笑:“你还是喝少了,再喝一壶,你就三岁了,还得找奶喝呢!” 沈长戈身材高大,五官硬朗,此刻的表情却是五六岁孩子才有的委屈和懵懂。 沈契轻唤:“长戈……” 沈长戈乖巧应道:“我在呢,父亲,你找我?我也是想你了,便骑马跑了来,跑的可快啦!” “长戈,我有话要问你!” 沈契声音略微严肃,沈长戈立即趴下身子,把耳朵递向父亲。 “您想问什么?我有很多秘密,别人问,我都不说。只有父亲问,我才说!” 沈契叹息:“长戈,你喜欢岁晚吗?” “哦……” 沈长戈直起身,垂着头,瘪了瘪嘴,才小声回道:“喜欢啊……但您不要问我什么时候喜欢的,也不要问我喜欢她什么,我说不清楚的……” 第57章 都要 沈长戈说一句喜欢吴岁晚,没有让沈契放松,反倒添了忧虑,心情更加沉重,他继续问道:“那你还喜欢韩婵吗?” 沈长戈皱眉,好像这是一个千古难题,苦思冥想了一阵儿,才嘟囔道:“我十八岁第一次见她,她就像天上掉下来的仙女,我喜欢啊,喜欢的不得了,梦里都是她……可是,我那时候是个七品小官,很多豪门得脸的奴才都比我腰杆子直!” “韩婵可是韩家独女,人家父亲是锦衣卫的高官,祖母是诰命夫人,人家未婚夫有官职,我去抢亲,人家也不会跟我走啊!我真是哪里都配不上人家。” “后来,终于让我得着机会,韩家没了,未轻煦对她又不好,她求我带她走,我高兴的啊,我长本事了啦!我刚刚二十岁,就立下战功,领了官职,很多人都四五十岁,也做不到四品官啊!我多厉害啊!” “那个时候,韩婵给我写信,约我见面,我怎么能忍住不见她呢?她是我一穷二白时仰望过的女人,应该让她知道,我现在也是人上人啦!” “再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就想啊!我活了二十年,想什么都得到了,只有这个女人,她最美,她最好,她却不是我的,不应该呀!” “可是……再后来呢?” 沈长戈的语气渐渐黯然:“后来,我带她走了,我把能给的都给了,她却让我失望了。怎么就那么奇怪呢?她长了一张我最喜欢的脸,却生就了一副我最讨厌的性情。她任性,乖张,没头脑。她从不关心我,只让我宠着她,让我像个没有思想的木偶一样只会宠着她。我做不到,我厌烦,逃避,几天都不想看见她。” “她有什么用呢?也就是摆在家里好看,带出去更好看。很多人都羡慕我能拥有那么美的女人,我很享受他们的羡慕,乃至嫉妒。他们说英雄就该配美人,我听了好舒心,可是……我知道我不喜欢韩婵了……” 沈契坐直腰身,一手拍在沈长戈的肩膀,冷声道:“不喜欢,明日就赶走她!” “不……” 沈长戈摇头,语气坚定:“我不能不管她!” 沈契恨铁不成钢:“不管又怎么样?她不是妻,也不是妾,就是一个私奔苟合的贱女人而已,丢了就丢了,何必管着她,让自己的生活一团乱麻。” 沈长戈“哎呀”“哎呀的叫唤,像十岁之前,遇到闹心事,就在父亲跟前赖赖唧唧:“不行啊!我当初带她出来是自愿的,我答应过要认她做妻子,对她好,我也答应过永远不变心。我是个男人,怎么可以对不起一个抛下所有和我私奔的女人。” “现在,我对韩婵的喜欢所剩无几,已经违背了当初的诺言,良心上过意不去的。我负了她的深情,再无故丢了她,不管她的死活,那我还叫人吗?那样太缺德了。最重要的是韩家没有了,未轻煦不一定能原谅她,我是她唯一的活路。她不主动提离开,我就不能不管她……” 沈契在沈长戈的肩膀上锤了一拳,斥责道:“别说的那么好听,你明知道韩婵是个错误,却不想着及时改正,不认错不低头,反倒享受她的美色带给你的虚荣。你对她没有了喜欢,也不会主动丢弃她,因为你不想背上负心汉和伪君子的坏名声。你会站在道德的高地,对韩婵说你没有对不起她。你也可以站在人群之中大喊,是她韩婵辜负了你,才导致你们的佳话变成笑话。总而言之,你的追求就是在任何事上,你都没有错。在任何人面前,你都没有短处。你以为最完美,实际是最丑陋。你最大的无耻,就是妄想岁晚也稀里糊涂认下你的不堪。” 沈长戈抱住父亲的胳膊,急声辩解:“不是的,我对韩婵没有喜欢也有责任,我对岁晚有责任也多了喜欢,我又做错了什么呢?我喜欢韩婵时,还不认识岁晚。我也是不喜欢韩婵之后才喜欢岁晚的……我没有错……我哪有什么不堪……我比那些有妻有妾,还把各种女人一个接连一个迎进门的男人好多了……你们为什么都不理解我呢?” “理解,理解……” 沈契哼笑:“不就是男人的贪心吗?那边舍不下韩婵的美色,这边放不掉岁晚的贤惠,里子,面子,但凡好的,你都想要!” 沈长戈脸色涨红,没有及时反驳。 沈契讽刺笑言:“你一定还曾经幻想过,一府一个妻子,一个貌若天仙,一个温雅娴静。一边是人人羡慕的英雄救美,旷世佳话,一边是个个难求的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这么久了,沈长戈的思绪反复拉扯,日夜不安,又不便对人言。 他纠结,颓丧,无常,皆是源于他的虚荣自负,狼子野心,贪婪无度。 但二十二岁的沈长戈还没有足够的智慧,没有狠决的心胸,也没有雄厚的家世。他无力支撑人上人的体面,无法满足内心深处,那许多说不清也道不明的隐秘的渴望。 甚至不久之后的重重灾难,也是他自己种下的因果,与任何人都无关。 终于在这一刻,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戳破了他最不敢暴露于人前的鬼心思。 一桩桩,一件件,一字一句,沈契所言就是真相。 这世上最宠爱沈长戈的人是沈契,最了解他的人,自然也是沈契。 沈长戈忍受不了别人说他的不好,那个人是自己的父亲都不行,他立即梗着脖子,叫嚷道:“怎么啦?有什么不对吗?这世上很多男人都不只拥有一个女人,为什么我只前后喜欢两个不同的女人,就好像犯了天条一样。我对跟过我的韩婵无情还要讲义,我对伴我余生的岁晚有真情也有真意,我会竭尽全力让所有事都完满,为什么没有人给我这个机会呢?” “既然你觉得自己没有错,那就照着自己的想法去做啊!为什么行不通呢?” 沈契凑近沈长戈的脸,凝着他的眼睛,轻轻哦了一声:“是岁晚不给你机会,她不肯成全你的那些鬼心思。她不看你一眼,不与你说一句话,当这世上没有你这个人。你发现自己享受激情后,更加贪恋温情。但同时也发现,在你与韩婵这件丑事上,岁晚不肯再贤惠了。你就像得不到糖果的小孩子一样,暗中委屈,闹脾气。你放不下面子,拿岁晚没法子,又不肯常思己过,只能怨天怨地……” “不是……不是……” 沈长戈腾地站起身,满屋子乱转,却因为醉酒,也因为情绪激动,脚步踉跄,一会儿撞桌子,一会儿撞椅子。 “她怎么不理我呢?她说过我可以纳妾的。我这么优秀,她却想丢了我……我知道,她就是生气,她就是记恨,我当初对她的不好……” “此一时彼一时啊!过了村就没有店啦……” 别人退一步,你得寸进尺。 别人不让步,你又气闷不甘。 怎么可能人人顺你心? 又怎么可能事事如你意! 人的想法会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而改变,没有亲身经历,摆再多道理都没用,自己不卡一个跟头,不知道波棱盖是怎么个疼法。 沈契在男人贪心这件事上没有资格教训儿子。 想当年,孙氏用性命都没能唤醒他的不悟,在辜负了妻子之后,他又伤了沈长戈的生母。现如今的吴县,还有一个小妾和两个儿子,他几个月都想不起来一次。 沈契自诩善待了每一个人,却是走到最后,他才明白孙氏的绝望,才了解沈长戈生母的难过。 沈契躺在病床上,有更多的时间回味自己的一生,他发现,除了孙氏,他谁都不想要。 可是,晚了,这一生要过去了,他和孙氏的若即若离,来生不遇,都是他自己做的孽。 沈长戈的生母,吴县的小妾,也是他的孽。 “长戈……不要像父亲一样,该舍不舍,该放不放,惹下一生的怨债,下辈子都还不完。” “父亲……” 沈长戈再次扑到沈契榻边,握住他的手,急切道:“父亲,我真的很喜欢岁晚,不想让她离开,她很听您的话,您帮我劝劝她,让她接受我好不好?” 沈契长出一口气,慢慢躺倒,幽幽说道:“劝不了啊劝不了,你心里都不干净,配不上岁晚。” “父亲……” 沈长戈气恼:“您怎么能不帮我呢?我可是您的儿子……” “是我的儿子又怎样?你虽然身强体壮,当了大官,但你还没长大呢!” 沈契悲哀道:“少年得志,一点都不值得欢喜,也不知道你在何时跌倒,有没有人搀你一把……” “父亲……您最疼我了……我只有您……您帮帮我啊……眼前的状况也不是我想要的……我已经很难过了……我不想失去岁晚……” 沈长戈像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为了吃不到嘴里的糖果,趴伏在床榻边,一声高,一声低,唤着父亲,说着无理,耍着无赖。 沈契不理儿子,自顾休息,他的日子不多,和孙氏在一起的时光也不多了,他要珍惜。 亥时初,醉鬼从屋子里晃出来,扶着院子里的大树哗哗大吐,五脏六腑搅在一起,胆汁都快吐出来了。 沈契屋子里守夜的婆子连忙打来温水伺候沈长戈洗漱。 “三宝呢?” 沈长戈吐过之后,醉意稍减,他才想起来自己策马奔腾一路,一直到云雾山别院,都没见过三宝呢! “那臭小子伺候的越来越不经心,不知道跑到哪里玩耍了……等我逮着他,一定要踹他两脚……” 沈长戈再次起身,脚步稳当了许多,慢悠悠就要走出院门,婆子把一盆脏水泼掉,在他身后追问:“将军去哪里?这么晚了,我收拾一间屋子,将军就在这里歇下吧!” 沈长戈依然稳步前行,将要拐出大门时,语气不明地回了一句:“我要去找我的夫人,哪有夫君归家来,妻子不伺候他安歇的道理……” 守夜的婆子是跟着沈家老夫妻和吴岁晚从吴县出来的,很清楚沈家这几个人的底细。 一听沈长戈胡言,没有为了将军看见夫人的好而高兴,反而转身就是一撇嘴,小声嘟囔道:“就作吧,就折腾吧,也不知道你想怎么着,想一出是一出,闹得大家都不安生!” 第58章 烦恼 云雾山的别院很大,却只有两个主子。孙氏不住在这里,沈契在病中喜静,十来间大屋子都黑漆漆也静悄悄。 沈长戈漫步到吴岁晚的院门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三宝追了过来。 “哎呦……我的将军呦!你要累死我啊……” 沈长戈的脑子慢了半拍,瞪着略微空洞的眼睛,斥责道:“你上哪疯跑去了,我刚刚喝醉了酒都没人伺候我,你能不能干?不好好干,你就回家去。” “哎呀?” 三宝的鼻子都快气歪了,嚷嚷道:“咋又说我?咋又是我的错了?是你在宴会上喝多了酒,回到府里还要继续喝,喝着喝着你还来了脾气,你骑上马你就跑。我在后面这个追呀,把我累的跟狗似的。到了地方还要挨你骂,我容易吗我?你说你骑的是战马,我那小破马能撵上吗?还说我……还说我……” “说你怎么啦?” 沈长戈一伸胳膊就卡住了三宝的脖颈,恶狠狠地问道:“就说是你的错,怎么啦?是不是你的错?你说是不是你的错?” 三宝很识时务,掰着沈长戈的手臂,立即耍熊认输:“是……都是我的错,将军说的对,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我下回一定注意……” “哼……” 沈长戈得到满意的答案,潇洒的一甩手,三宝便跌了个屁股堆儿。 吴岁晚院里的亮婆子听到动静来开门,见是沈长戈,立即毕恭毕敬地说道:“将军,您来了,夫人还没睡呢!” 亮婆子是沈长戈趁着搬家特意找来的,专门伺候吴岁晚起居。 “嗯……” 沈长戈淡淡应声,走到台阶下,望一眼吴岁晚屋子里透出来的微黄灯光,就觉得分外舒心。 “将军怎么来了,太晚了吧!你要做什么?” 兰溪住在耳房里,正要进入梦乡,便听到院子里有人说话。云雾山别院安静的很,稍有一点响动都让人觉得奇怪。 她披上外衣出来一看,正是几个月前,突然闯进女子闺房,对着身娇体弱的晚姐姐无礼动粗的臭男人。 “夫人都歇息了,将军又突然跑过来做什么?夫人看见你会害怕的,有什么话,白天再说吧。” 兰溪挡在房门前,说一些不中听的废话,让沈长戈很烦躁。 三宝一见主子脸色不对,立即冲过来,拽过兰溪,小声说道:“将军喝醉了,别激怒他。你顺着点,他就不会生事,咱们在屋外守着,闹累了,他自己就找地方睡觉去了……” 兰溪咬了一下嘴唇,虽然不服气,但看沈长戈黑着脸也是心里打怵,真是惹毛了大将军,谁也打不过他呀! 沈长戈一路畅通,来到吴岁晚的卧房门前,像主人一样不敲门,而是直接推门,然而,一下没推开。 “岁晚……” 沈长戈没有觉出半分不妥,反倒升起几点委屈:“你怎么锁门啦?你刚刚都看见我回来了………” “你不和我说话,也不给我留门,你是不是忘了,我们还有夫妻名分呢!” “你别害怕,也别再生气了,那天是我不对,我们以后都好好的……” “你看这几个月来我多乖呀。你不和我说话,我就不烦你,你不爱搭理我,我就不往你跟前凑合……” “岁晚……” 沈长戈每念叨一句,就推一下门,房门每响动一下,躲在门后,手中攥着一把剪刀的吴岁晚,心也跟着抖一下。 自从上一次被沈长戈闯入房内欺辱之后,吴岁晚只要回到卧室,第一个动作就是先把房门上锁。不管是休息还是闲坐,衣服都穿得整整齐齐,更是在床头备着一把剪刀防身。 “岁晚……你和我说说话吧!我也有很多烦恼……又不能对别人说起。” 沈长戈算是看出来了,这房门是不可能推得开的,但他站累了,还想再继续逼逼叨叨,索性靠着房门,盘腿坐在了地上。 “大家都看我年纪轻轻当的四品将军,有多威风呢!其实,官场一点都不好混。很多有后台的同僚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出身贫寒的见我没有背景也不愿与我深交。只有一个杜千和为人还算正直,但他早早投靠了齐王。” “听说皇上病了,这一次病的特别严重,能不能挺过中秋都不知道。大家都早早得到了消息,都在忙着为前途做打算。如果不是杜千和告诉我,我还蒙在鼓里,稀里糊涂的,不知为谁卖命呢。他们有人暗中联络齐王,有人忠心耿耿跟着高思翰,只有我没主意,也没人搭理我……” “我知道,无论是齐王还是高思翰,对于我这样的手下都是可有可无,我除了会打仗,什么用都没有。” “可是,我不服气呀!我明明比那些世家子弟优秀的多。他们一群酒囊饭袋,凭什么瞧不起我。若有人为我指路,我会比他们做的更好。” “我不想这一辈子只当四品官,我也不想在皇朝更替时被各方势力当做弃子,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岁晚……我最难过的是父亲的病,他好不了啦。他还没看见我有更大的出息,我还没有向他证明我是对的!” “岁晚……你和我说说话吧!说说家常琐事也行。说说父亲若是没了,我该怎么办。我若是一直升不了官,若是被别人排挤下来,我又该怎么办。我害怕别人说我无用,我也害怕失败了,被别人看笑话。” “岁晚,你别走了,留在我身边不好吗?” “你就在这所宅子里住着,我在外有了烦心事儿,回来看见你忙忙碌碌,听见你娓娓细语,便觉得日子安宁!” “岁晚,我瞧着你,每件事都有主意,每件事都安排的仔细。你从不任性胡闹,从不找麻烦生事端,却能时时解烦忧,日日展希望。你真是很多男人梦想中的妻子,能让日子顺遂的好妻子。” 沈长戈自言自语说了很多,有些话条理清晰,有些话乱糟糟一团。说到最后,他自己都忘了在说给谁听。 一直说到了子时初,沈长戈有了困意,站起身还知道拍拍衣袍上的灰尘,踉跄两步,转到窗边的小榻上倒头就睡。 一直躲在窗外探头探脑的三宝和兰溪冲进来。 “晚姐姐,你还好吗?” 兰溪轻拍卧房门,安慰道:“你别怕,没啥事,将军睡着了。我瞧着他睡得可沉呢,不能怎么着。晚姐姐,你也睡吧,我们都在,不怕的。” 三宝给沈长戈脱靴子,垫枕头,盖被子,快速安置好主子后,也跑到吴岁晚房门前,商量道:“夫人,将军喝醉了就这样,顺着他也不闹事,折腾累了就睡觉,一睡就到大天亮。我挪不动他,也害怕把他弄醒了他再发脾气。就让他在外面窝一宿,我在这里守着,不会让将军烦扰到夫人的,夫人尽管放心,歇息去吧。” “好……我知道了,若无事,你们也早点休息,不用担心我。” 吴岁晚对兰溪和三宝温言几句,便攥着剪刀回到了榻上。一夜精神紧张,一直听着外间的动静。 她思虑着沈长戈说让她不要离开,就住在这座宅子里,究竟是什么意思?心烦意乱,久久不眠,破晓之时,才真正地睡熟过去。 沈长戈身体好,习惯也好,第一声鸟鸣便将他唤醒。 不是荣城内的府邸,也不是荣城外的营帐,这间屋子还真是陌生。 沈长戈坐起身,捂着脑袋回想了一会儿,不至于啥也想不起来,但有些细节对不上。 他缓和了一阵子,懊恼了一阵子,又盯着吴岁晚的卧房门发呆了一阵子。 随后,利落地下榻,整理衣衫,提步要离开,只是路过门口的小桌,眼角余光看到了吴岁晚常提的小包袱。 他心血来潮动手扒拉一下,露出了几个昨日卖剩的猪头布偶,拿起来把玩一下,还闻到了淡淡的香气。 挺好玩儿的! 所以,沈长戈随手就将布偶揣进怀里带走了,就像拿自己的东西一样随意。 吴岁晚是在卯时末醒来的,比往日晚了半个时辰,她起身后没有第一时间去开房门,而是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确定是亮婆子每日打扫的声响,才敢出门。 沈契早起听屋里伺候的婆子说起昨夜,醉酒的沈长戈在他屋子里闹过之后,又去寻了吴岁晚,也是有一点担心。 他了解自己的儿子,不会酒壮怂人胆,也不会借酒撒疯,但是,岁晚心里没有长戈,甚至对他带着一点厌恶,沈契是看的明明白白。 沈长戈半夜不睡觉,去岁晚房里磨磨唧唧,想来会让两人之间的疙瘩,越系越大。 早饭时,吴岁晚没有提起沈长戈,沈契见她脸色不难看,也没有多问。 吃过早饭后,沈契便撑着身体写家书,派人往吴县送信,交代后事。 当然,吴岁晚只知道沈契写了信,却不知都是写给谁的信,也不知信中是什么内容。 午后,云雾山别院来了一群壮劳力,据说是沈长戈吩咐来的,要给几间房子修建取暖的火炕,火墙,火炉子。 吴岁晚没有多想,沈契看上去还挺有精神,他不想回将军府,就想在这里一直住下去,那就要趁着天气暖和早点搭建取暖。 因为荣城冷得早,中秋前后就要生火,若不然屋子里住不得人,会做毛病的。 更何况他们住在山里,寒气更重,取暖也要更早才行。 日子又恢复到了从前的平静,沈长戈五日来一趟别院,没再有任何无礼和不轨,两人之间的状态又恢复成了没有发生冲突之前的客客气气。 吴岁晚渐渐心安,但也没有放弃自己的打算。 七月初一,吴岁晚来到与人相约的溪水旁,苗老旺也如期而至。 第59章 亏欠 “在荣城和希城的交界,有一个北宁县,土地肥沃,居民多以种田为生。而且,因是两城交汇之地,商贾云集,人口流动频繁,易于藏身。我在县城一个偏僻小巷里寻到了一个狭小院子。原户是一个孤寡老太太,因为独居,摔死几日才被发现,城里知道底细的人都说那屋子不吉利,一直卖不出去。她只有一个女儿远嫁历城,我按原价买下屋子,同时也买了他们家一个身份,让她守口如瓶,只需八十五两银子。您可以冒充老太太的外孙女,就说是死了夫君,遭受到婆家薄待,没有活路了,才回到外祖母的老房子居住,以谋生活。” “另一处屋子我寻到了京城与荣城的交界东安县。距离县城十里地有一个桃花村,村里有一个老鳏夫带着一个不足十岁的小孙女生活。他是我一个兄弟的远房亲属,算是知根知底,这几年得了几场大病,死了几个人,家底糟践了不少,现在只剩下三间大瓦房值些银子。他们家的意思是,给二十两银子,够他治病还债闯过难关就行。房子暗地里是您的,但要让他们爷孙继续在房子里居住。您可以为老鳏夫的填房身份住在村子里,在村民看来也算全乎一家,直到小孙女出嫁,老鳏夫自然会找个众人信服的理由搬走,在我看来也算两全其美。” 苗老旺果然是个能干的,房子和身份都找的刚刚好,配合得天衣无缝。任是谁查个表面都看不出破绽,若想深究也要费一番功夫。 “苗先生是个能人,您看好了就去办,银钱我已备得足足的!” 吴岁晚在袖口的夹层里抽出几张纸,苗老旺一眼就瞧出那是银票,只是接到手中两张,他却愣了一下。 两座房子都是普通小宅院不值钱,总价一百零五两,而吴岁晚给他的两张银票,一张一百两,一张二十两,多出十五两是什么意思呢? “苗先生只管收好,想来兄弟们跑前跑后十分辛苦,这是我给他们的茶点钱。” 吴岁晚笑看苗老旺脸上的惊讶,温声交代:“苗先生的辛苦,我也知道。待到户籍和房契办妥,您的茶点钱我也不会吝啬,还烦请苗先生抓紧些,最好在九月初一之前……” “哈哈哈……” 苗老旺装好东西,冲着吴岁晚竖大拇指:“夫人好样的,比很多大老爷们儿都敞亮,您是个讲究人,我苗老旺也有江湖义气。不用九月初一,八月二十,保证啥啥都办得妥妥的,安全利索地交到您的手上。” “好……我信得过先生!” 苗老旺临走还不忘推销自己:“夫人,我可看出来了,您可是个能干大事的人。明日混得好了,可要想着老旺。不是我自夸,您也能瞧出几分,我是个干啥啥都行的。您要是买卖做大了,歪门邪道的事儿不方便出面,不也得有人给办吗?我就行,绝对亏不了您,想着我啊!” 的确,若有机会,在某一日,赚某一种钱,还真少不了苗老旺这样的人才。 只是,不脱离吴家的女儿,沈家的媳妇,沈长戈的妻子等等多重身份,想干什么都没有精神头。 吴岁晚只想当岁晚,就只是岁晚,是她自己。 如果有一日,她一身轻松立足于世间,有能力,无阻碍,有自由,无牵扯,想干什么就能放开胆量去做,那该有多么美好! 吴岁晚讨厌很多人,厌倦很多事,她急于逃离,因为沈家老夫妻也即将与她分别,此地再也没有她的牵挂。 “老爷今天还是不太好,早饭没吃,喂了半碗药也都吐了出来。我让小厮抬他进屋,他还死犟的,就要躺在花园里盯着大门瞧,也不知在等什么人,您快去劝劝吧!” 吴岁晚一回到别院,伺候沈契的婆子便跑过来告状:“老爷谁的话也不听,劝得多了,他就发脾气,我是没法子了。也不敢到他跟前儿去,害怕惹他生气,惹犯了病,疼得受不了,这个遭罪啊!” 吴岁晚打发婆子去忙,脚步轻轻走到了沈契的摇椅旁,见他睡的并不安稳,瘦削的脸颊青黑一片,眉头紧锁,额上冒汗,这是又疼了! 吴岁晚拿过旁边的干帕子,刚刚弯下腰,想给沈契擦汗,就见他睁开了眼睛。 “岁晚……” “嗯……我在呢!” 吴岁晚轻轻应声,却发现沈契的目光依然朝她身后流连。 “父亲,您在看什么呢?” “唉……” 沈契大失所望,转回头来,双眼放空,不知是在看天,还是在看云,或是在看满园花草,说起话来都有气无力:“我在等吴兄呢,也不知路上出了什么岔子,信还没送到吗?” 吴兄?吴六子?她的亲生父亲?吴岁晚微微惊讶。 “岁晚……” 沈契把头转回来,朝吴岁晚伸出一只干枯的手。 “哎……父亲……您想说什么?岁晚听着呢!” 吴岁晚握住沈契的手,跪伏在摇椅旁,带着乖巧的笑,耐心等着父亲说话。 “岁晚,我给长戎写了信,与他说了我的身后事,一切都不用他过问,也不必来荣城奔丧。只有一件事需要他去办,就是将家中的财产归拢好,他们两兄弟和你平分……” 吴岁晚一听平分,不是沈长戈三兄弟平分,而是她来分沈家的财产,忙出声阻拦:“父亲……这事不妥当……” “没什么不妥,你听父亲说……” 沈契微微喘息了一下,接着说道:“我知道你看不上长戈,不想待在他身边。父亲走后,你就回老家吧。我已交代长戎分给你财产,我的儿子都是什么性情,我都知道,长戎不敢亏待了你。” “我还交代长戎,沈家你住过的那个院子要一直留给你。就算你明日改嫁,改了别姓,沈家的财产你也可以带走,沈家的那个屋子永远为你保留着。你什么时候想回来就回来,那是你另一个娘家。” “我派人把信送走那一天就计算着日子,吴兄应该收到信了,若是着急赶路,这些天也该到荣城了,他怎么还没到呢? “当年是我们俩酒后定下的婚约,是我向吴兄保证过,沈家会好好待他的掌上明珠。我还向他吹嘘我的儿子怎么优秀,怎么配得上他的宝贝女儿。还说你们生了孩子,就养在我身边,由我来带,不许他和我抢,长戈就是我带大的……” “是我食言了,我想把你重新交回他的手里,我想亲眼看着他带你回家,我才能安心。“ “你母亲说她在斜月庵很习惯,不想回吴县,没有我拦着,还有几个娘家人反对她礼佛,让她不痛快。等我死了,她会在此地削发为尼。因着长戈和那女人的丑事,我与沈家早就没的干系,也能免去这世俗很多不必要的礼节。我的棺椁顺着我的心意,便随着你母亲留在云雾山,一直守着她也挺好。” “我把所有事都安排妥当,就是还没等到吴兄,他怎么还不来呀?我把你带出来,人生地不熟的,也没有知心人,你孤零零地留在荣城,我担心呢!” “我还想和吴兄说一声对不起,他那么好的女儿交给我,我的儿子却没有善待她,弄成现在的局面,不是我的本意,也是我的亏欠……” “不不……父亲……” 吴岁晚趴伏在沈契胸前泪流满面,哽咽道:“您没有亏欠任何人,您是最好的父亲,我在沈家过的很好……” “岁晚啊……” 沈契抬手轻轻摩挲吴岁晚的头发,悲哀道:“是父亲亏欠你,父亲还有事求你呢!” “什么?父亲说什么,我都答应。” 吴岁晚抹去沈契眼角的泪珠,听他句句辛酸:“长戈和长戎兄弟俩不一样,他没有母亲疼爱。从小我对他也比对长戎兄弟俩多有关怀,甚至无脑宠惯。曾经我还向人吹嘘过,我的大儿子没有长歪,看来话说得太早了……” “他不是一个坏人,还年纪轻轻就为我挣了光。但他没吃过苦,没受过难,不知天高地厚,最荣光的时候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我若是死了,真的就没有人疼他了。和他有血缘关系的就是长戎兄弟,但他们从小就不亲和,长戈十四五岁离家,更是不与那兄弟俩在一块儿,没的什么感情。我一闭眼睛,财产也分割利索,他们更是不可能再有联络。长戈也是孤身存于世间,我好惦念啊!” 吴岁晚轻声安慰:“没事的,父亲,长戈有本事,他不会吃苦的……” “唉……” 沈契望向天边的流云,奇形怪状,时聚时散,就好像看到了沈长戈人生路上的颠沛与离落。 “我没有给长戈留什么东西,如果他有出息了,看不上我的仨瓜俩枣。如果他在官场遭难,多少银子都救不了他的命!” “岁晚啊!” 沈契捶打自己的胸口,泪流不止,他又喘息了好一会儿,才能如常言语:“你如果不能接受与长戈做夫妻,想离开便离开,父亲理解你。只是,如果有一日,长戈遭了罪,你若力所能及,能否把他当做兄长,当做亲人,照拂一把。因为除父亲以外,真的再也没有人疼他了。你就当做是在帮父亲的忙,帮父亲疼疼他,来生……父亲会报答你的……把今生亏欠你的,加上十倍百倍的还给你。” 吴岁晚泣不成声:“好……我答应……来生我做父亲的亲生女儿,天天朝父亲要宠爱,父亲想躲都躲不了呢……” “呵呵……咳咳……” 沈契笑得咳嗽起来,眼泪也因为胸腔的憋闷,而不受控制,流得更凶。 “若是下辈子,我得了岁晚这么一个贴心又省心的女儿,那就是老天爷犯糊涂,忘了和我算账,我可要偷着乐,一乐一辈子啊!” 第60章 防备 秋风渐起,流云堆砌,姹紫嫣红的娇弱花朵在小雨中颤抖,愈加美艳,荣城的盛夏却比吴岁晚想象中还要短暂。 一场小雨,连着一场中雨,再迎来一场大雨,中元节之后,山里的屋子就要每日烧火炕,若不然,阴气直往骨头缝儿里钻。 “吴兄来了吗?” “应该在路上了!” “吴兄来了吗?” “就快到了,父亲再等等!” 沈契每日都要问上几遍吴六子来没来,吴岁晚每一次也都骗他吴六子会快来。 他怎么可能来呢?躲都来不及! 来了,姻亲就断了,他还要接回家一个没用的女儿,图啥呢? 不来,便谈不了和离,一直装糊涂,一直都是大将军的岳父。 至于女儿,没了沈契做后盾,在荣城怎么过日子,吴六子是不关心的。他甚至打算着,抻个一年半载再问事。 如果沈契真的没了,沈长戈若是敢写休书,他就去官府闹事。沈长戈若是暗中害了吴岁晚,他也要死命折腾到底。不为了女儿出气,就是为了从沈家扒一层皮,继续保持大官岳父的体面。 他这辈子最大的运气,就是与沈契做亲家,得了年少英才沈长戈做女婿,不捞足好处,怎么可能轻易撒手。 女儿活着必须活在沈家,女儿死了也得死到沈家。 活着守住四品将军夫人的名分,死了也得顶着沈家媳妇的名头。 这些都是吴六子说过的,吴岁晚永远记得。但她不会对沈契说实话,她还要骗沈家的父亲,说吴六子会对她好,会来荣城,会带她回家。 火炕烧得再热乎,也暖不了沈契的手脚,更暖不了他的心口。 没等到吴六子,也没再过一个团圆节,沈契带着重重遗憾和深深挂念,离开了人世。 遵照他的遗愿,棺椁停在云雾山,落葬在何处,要看孙氏将来在何处,不求同穴而眠,两墓地相近即可。 沈契逝去的三日后,孙氏剃光了头发,了却尘缘,皈依佛门。 属于他们的爱恨,没有消散,愈加绵长。 过了中秋节,吴岁晚如愿拿到了房契和假户籍,缚誉也开始雇佣劳力秋收。但是,吴岁晚却是高兴不起来,因为沈长戈三日就要来一趟云雾山,还要大大方方留宿,好像这里是他的家。 当然,这处宅子是沈长戈置下的,说是他的家没有错。所以,对于沈将军的来去,吴岁晚只是如沈契活着时一样,能躲就躲着,实在躲不过去就随便问声好。 吃饭了吗?天气怎么样?路上累了吧?早点歇着! 每次相见都说些不咸不淡的随口之言,就是没再提和离的事,沈长戈吊着心,吴岁晚是留着主意。 沈契的事一了,吴岁晚无需伺候病人,轻松许多,但她没有闲下来,日夜忙着做针线,不是缝玩偶换钱,而是给自己做棉衣。 她把北宁县的地契户籍缝进贴身小袄里衬,把东安县的户籍地契缝进了外穿的大袄里衬,另外在角角落落又藏了碎银子和银票。 冬天跑路就是好,小来小去的东西藏在棉袄里就带走了,不用提着包袱招人注意。 天气会越来越冷,赶路也会越来越辛苦。一个孤身女子在外,还是应该往人口密集之处投奔才行。 吴岁晚打算去京城和荣城相交的东安县,因为她跟着沈家老夫妻来荣城时路过那里,心中有印象,就多了几丝安全感。 况且那里的气候比北宁县温和,山村老鳏夫的填房身份也更不起眼儿。 先去躲藏一些日子,一年半载以后,所有人都忘了她,不再寻找她的下落,她再思考何处安身的问题也不迟。 若是东安县的行踪泄露,北宁县孤女的身份,就是她的下一条退路。 吴岁晚才不管沈长戈来别院那么勤快是出于什么心思,多看他一眼都烦躁。经过那一次羞辱,吴岁晚对他的人品不抱任何希望,自然也没有好耐性,像从前一样坐下来和他好好商量和离事宜。 爱咋咋地,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管你是夫君,父亲,沈家,吴家,爱谁谁,我就想一走了之,天涯海角永不相见,彻底和从前的人和事一刀两断。 吴岁晚料想,一年半载,甚至短短一两个月,他们以为她死到了外面,连难过都不会有的,更不会下功夫寻她,此间恩怨也自然消亡,最好! 九月半,秋收结束,缚誉来到云雾山别院回报收成。 “咱们的运气真好,近五六年都是干旱,有些高岗地颗粒无收,或是收来都是瘪瘪瞎瞎,只能喂鸡喂鸭。今年可好,咱们一种地,便雨水丰沛,一百多亩地,没瞎一条垄,也没瞎一棵苗,大丰收啊!” 缚誉把卖粮钱交给吴岁晚,不无惋惜道:“就是可惜了,咱们没有粮仓,也没有工人管理储存,若是来年开春再卖粮,一定还能多卖个五六十零两银子,明年的人力费用就出来了……” 连本钱带盈利,一共二百一十两,净赚接近一百三十两。 若是沈长戈如他一开始承诺的样子,现在两人分合利索,各自安好,吴岁晚就会留在荣城,继续她的地主婆事业。 修粮仓,养工人,买田地,多开荒,不出五年,她就要做荣城第一种粮大户。银钱多了,再转投其他,慢慢摸索,每个赚钱的买卖她都要涉足。 她要做别人能做到的事,也要做别人做不到的事,人生一场,总要为自己拼点东西,到年老时躺在摇椅上给儿孙讲述她的几十年,就可以略过所有苦难,只讲荣耀。 然而,此地是非太多,男人的嘴脸太恶心,她不愿意多作停留。 但是,她可以让她的银子在此处停留,一两变二两,二两变十两。 吴岁晚现在不缺钱,不说沈契在吴县给她留了多少东西,那些她也没打算回去要。就是沈家老夫妻来荣城时带来的钱财,还有两三千两,现在都是她的,拿着也心中无愧。 隐姓埋名在外,躲得成功,她可以随时赚钱养活自己,躲得不成功,带多少银子也是白搭。 想到此处,吴岁晚把缚誉给她的银钱又全部推了回去。 “阿誉,我说过我信你,你拿着这些银钱,明年继续租地买地。若还能大丰收,银钱上有富余就建粮仓,年年赚钱就年年买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必事事向我汇报,过几年我再回来找你。” “什么?” 缚誉惊道:“岁晚要离开荣城吗?” 吴岁晚的食指放在唇边,轻轻嘘一声:“阿誉,别问!” 缚誉闭上了嘴,心里却不得劲儿,吴岁晚在官衙的文书里是广威将军的原配,但是在荣城的权贵圈子里却无人识得。 她像个外室一样,被扔在山里,她的夫君高兴了才过来看她一眼,这算什么呢? “阿誉,我在这里过的不好,也许很快就回老家,但此间赚钱的买卖我不想丢,我唯一信的过的人就是你。你拿着这些钱财放开手脚去干。等过几年,我心情好了再回来,你赚钱了,我就收着,带你转投更大的买卖。你若是赔钱了,也算我的,不和你计较多少,你看怎么样?” 吴岁晚浅笑温言,缚誉竟然觉得鼻子一酸:“好啊!这可是大好事啊!我咋能不干呢!” “好……就这么说定了,希望过几年我回来的时候,阿誉是荣城出了名的大地主,那我可就发财了。” 缚誉郑重点头:“嗯……岁晚,我会努力的。” 虽然还不到十月,但荣城的气候已是初冬,天亮的晚,黑的也早,两人分别时,太阳西斜,光束微红。 吴岁晚送缚誉出了屋子,又送到大门口,更多嘱咐还来不及说出口,温柔的笑意就僵在了嘴角。 “缚公子,怎么不多坐一会儿呢?” 沈长戈从院外拐过来,一见缚誉便客气询问,像对一个常来家中的老朋友,其实,两人是第一次面对面。 缚誉连忙斯文行礼:“沈将军,今年收成很好,我与夫人交待些种田事宜,天色已晚,就不再打扰了。” “哦……缚公子辛苦了!” 沈长戈站到吴岁晚身侧,端的一派男主人的姿态:“冬季闲时,缚公子可带着家眷常来府里坐坐,岁晚难有谈得来的朋友,缚公子也不必与我见外。” 缚誉不知这沈将军是个什么性情,也没功夫思考他有什么目的,就当成普通寒暄,如常回答:“好好好……将军夫人请留步,缚某一定带着妻子常来拜访,告辞,告辞……” 吴岁晚站在沈长戈身侧真是万分别扭,等缚誉的身影走远,她也立即转身,朝自己房里走去。 “你有事吗?” 吴岁晚立在门边,绷着小脸,对尾随她回房的沈长戈,冷声说道:“将军,我相信,你是懂得我们之间关系的,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沈长戈的表情也有几分僵硬,因为他懂,就想装作不懂。他很少低三下四求人,也不知该如何劝哄握有他很多短处的女人。 “岁晚,我想和你说几句话……” “想说什么,就在这里说,快点说,我很累,想休息。” 吴岁晚挡在紧闭的卧房门前,好像在防备吃人的大灰狼。 沈长戈悄悄叹气,微抬手臂,吴岁晚立即惊跳,躲开了些,男人就势推开房门,自顾自走了进去。 “岁晚……你不用紧张,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你坐下,我想跟你说说我们俩之间的事。” 沈长戈坐到茶桌旁,指着旁边的椅子,好声好气地商量道:“你若是害怕,便一直开着门就好,三宝和兰溪都在不远处,你喊一嗓子,他们就过来了,不用这般防备我。” 第61章 等我 窗棂透过夕阳余晖,暖红暖红的,院子里传来兰溪叽叽喳喳的声音,还有三宝的陪笑声。 吴岁晚的两手搅着夹袄的衣角,慢慢坐在了离沈长戈最远的椅子上。 “岁晚……” 沈长戈单手摆弄着一只白玉茶杯,不敢直视女人的眼睛,轻声说道:“我前几日派人给吴县的岳父大人送了信,告诉他我们会好好过日子,让他不必挂念……” 吴岁晚一言不发,没有欢喜,也没有气愤,第一反应是她的父亲吴六子高兴坏了吧!以他的一贯德行,一定会饮上几杯小酒,到街上约几个旧朋新友,好好张扬一番。 沈长戈抬眼细瞧吴岁晚的眉目,见她依旧沉静,不由得心里一松。 “岁晚,你有什么想法,可以说说,我们把从前的不愉快都忘了,就当成我们现在刚认识,以后的日子会越过越好……” 吴岁晚终于把目光投向自说自话的男人,带着一丝诡秘的微笑,轻声问道:“将军想和我一起过日子?怎么过?” 沈长戈抱着一线希望,大言不惭:“我们原本就应该是夫妻,你就住在这所院子里,我在外事务不忙,就回来与你团聚。你觉得无聊,是喜欢种田,还是继续做小买卖,或是投资大买卖都随你。我们各忙各的,我们偶尔见面,别的夫妻怎么过日子,我们就怎么过呀!” “呵呵……” 吴岁晚调高眉梢,笑得讽刺:“那我是以什么身份和你过日子?小妾,外室,通房,或者说是姘头……” “不不不……” 沈长戈扔了茶杯,倾身去拉吴岁晚的手,急声道:“岁晚,别这么说,我们是父母之命的原配夫妻……” 吴岁晚躲开沈长戈的碰触,斥责道:“将军慎言,是你曾经告诉我,不要让我以你的妻子自居,我还记着呢!将军如今出尔反尔,不给我妻的名分,却想让我委身与你,不觉得欺人太甚吗?” 沈长戈站起身,红着脸,艰难说道:“以前是我不好……那时我们并不相熟,我与韩婵认识在先,发生了很多事……有些应该,有些不应该。现在说后悔的话也无济于事,情况摆在这里,我对韩婵已不似从前。但作为一个男人,我不能扔下她不顾,至于在外人看来,谁是我的妻子……” 沈长戈咽了一下口水,声音更加低沉:“岁晚,这一点确实是我对不起你,若想到有今日,当初……” 吴岁晚面无表情,沈长戈难堪至极,他两大步走到吴岁晚身前,半蹲下身体,握住女人搭在膝盖上的双手,恳求道:“岁晚,你再给我一些时间,无论从前我有多混,从今往后,在我心里,只有你才是我的正妻。我与韩婵终有一日会有结果,我不会让她打扰到你。你不喜欢我碰你,我就不动一根手指头,你不能接受我,我就不出现在你面前。我只是想留你在这里,我们三五日见一面,我便觉得心安。你不想着离开了,不打算着和我解除夫妻名分,好吗?” 吴岁晚抽出自己的手,冷哼道:“不好!” “岁晚!” 沈长戈强势拉回吴岁晚的手,攥紧,嗓子也发紧:“岁晚,你想要什么?你说,只要你愿意等我一段时日,让我解决韩婵的事情,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再等等我,好不好?” 吴岁晚饶有兴致:“什么都答应?” 沈长戈忙回:“是的,什么都可以!” 吴岁晚笑意浓浓,语调轻快:“我只有一个条件,你做到了,我们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好好做夫妻。” 沈长戈惊喜:“什么?岁晚你说……” “你现在就回荣城将军府,赶走韩婵,明日我搬回将军府,你去每一个熟人跟前,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们,你的妻子姓吴,姓韩那女人就是你的姘头……” 沈长戈咬牙垂头,好一会儿才小声说道:“岁晚,我不能那么对韩婵……当初我们在一起有多少错误,作为一个男人,都不可以去为难一个弱女子,还是一个举目无亲,对我付出过真心的孤女。她纵是有千般不好,也曾为我不顾一切,我就该回报她安稳生活,不该落得百忙成空的结果……” 吴岁晚一把推开身前的男人,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好不要脸的男人,你一边想与我修好,一边又不想抛弃旧爱,不就是享齐人之福吗?口口声声让我做妻子,要我等你,却把我扔在山里,如同外室小妾。你嘴上说着对韩婵无情,却把她摆在城中将军府最荣耀的位置,与你并肩而立。你当我吴岁晚是什么?贬妻为妾,我也该大度贤良吗?等你等到什么时候,等到你和韩婵恩爱到底,儿孙满堂,你以为你是谁?” “不是不是……岁晚你听我说……” 沈长戈站起身,拢住吴岁晚的双臂,心慌道:“我是有打算的,不会太久,我和韩婵恩爱一场,如今对她情意消散,已是良心不安。再想抛弃她,更是于心不忍。为了减轻我的罪孽,总要做好安排,不让她余生受苦……” “休要与我说你对另一个女人的疼惜,与我有什么相干?” 吴岁晚推搡沈长戈,与他在此废话纠缠,像个傻子一样。 “岁晚……” 沈长戈大步跨过去,没敢再碰触女人,堵在房门前,急切道:“岁晚,皇上病重,我要出征了……” 吴岁晚心间一动,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岁晚……” 沈长戈一点点靠近女人,小声说他的打算:“荣城有七万大军,会兵分三路,一路往希城,防备代王异动。一路会挺进历城抵挡齐王,还有一路会跟高思翰回京城护佑皇太孙登基。” “荣城有十几位将军,各为其主,各有打算。我是哪个势力都靠不上,我也不想加入,独善其身最好。只是害怕别人拉我入水,我在军中没有亲信,在朝中也没有靠山,我要小心再小心,最好是能跟着高思翰回京城,可以远离很多是非!” “如果此战尘埃落定,不管谁登基为帝,我不敢求升官发财,只要能全身而退就好。到那时,我会去找未轻煦,我不要脸皮了,如果他还愿意接受韩婵最好,就当我对不起她,提什么条件我都愿意。我们拨乱反正,各归其位。只要韩婵也有安稳日子,她恨我也好,别人骂我负心也罢,我都认了。我会回来和岁晚好好过日子……” “如果未轻煦不愿意呢?如果他想报复呢?你怎么应对?你又怎么安排韩婵?” 吴岁晚一连几问,让沈长戈唇色苍白:“所以……我需要岁晚给我时间,原谅我不能干脆利落地处理此事……如果韩婵无处可去……我想……” 吴岁晚凝着男人眼神中的躲闪,呵呵笑道:“送不回去就要留下,婵儿是不能受苦的。两难之际,就要让我吴岁晚有容人之量,让我与你心爱的女人,不分大小,共侍一夫。” 沈长戈张了张嘴,没敢抬头,也没敢发一言。 吴岁晚收起笑容,厉声道:“甭管你对韩婵是爱意未消,还是责任使然,我吴岁晚绝对不会掺和你们中间,惹得一身骚。我有干净日子不过,为什么要你这样身心皆烙上其他女人印迹的男人做夫君?” “可是……你说过的……” 沈长戈再次逼近吴岁晚,带着不甘质问:“你说过我可以纳妾的……我就是真的与韩婵再也不能分开,她在我心中也不是我的女人,你为什么就容不下她呢?真的……在这一点上我不会说谎,我对你的心情和对她是不一样的……” “是不一样,每时每刻你都想着让韩婵不要受苦,不要为难,你总想着让我吴岁晚退一步。你每一件事都把韩婵放在第一位,你是打算着把我放在一旁,让我忍耐,让我乖巧,让我为你的顺心如意受尽委屈……” “没有……没有……” 沈长戈捂着额头,靠在门框上,无力道:“我不是那样打算的……我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感觉。在外劳累一日,坐在你身边不说一句话,也是心安。我们还有几十年相伴,我怎么舍得让你受委屈……” 吴岁晚不想再听,一个混账男人苦诉那些理不清的儿女情长,真是烦闷,提步欲走,却被扯住了胳膊。 “岁晚……我知道在你眼中,我是个没用的男人,在官场上,暗箭躲不过,明枪也躲不过。在情感上,今天爱这个,明天爱那个,我哪一点都做得不完美。只是你要相信,我在努力,我没有想过逃避责任。当初是我思虑不周,不但让自己的生活过得乱糟糟,还无意伤了很多人。如今我只能尽力弥补,只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再容我一些时日。我可以用后半生向你证明,我不是那么没用,我可以闯更大的事业,我可以做人人夸赞的好夫君……” 男人的双目赤红,攥着吴岁晚胳膊的那只手不断施力,收紧。 吴岁晚感受到沈长戈情绪里的激烈与暴躁,恐怕他像那日一样失去理智,胳膊疼得如同骨裂,疼得她煞白了脸,也不敢挣扎叫喊,只是眼眸惊惧地望着男人。 “对不起……对不起……” 或许是吴岁晚的眼神与那一日受辱时的样子重叠,沈长戈猛然清醒,将吴岁晚抱入怀中,摩挲着她的胳膊,嘶声安慰:“岁晚别怕,我不想让你见到我不堪的一面,却总事与愿违。我只是太害怕你不等我,父亲已经走了,他不要我了,你也不留在沈家,我一个人面对着自己闯下的烂摊子,我该怎么办?那滋味真是难受,无处可诉说的难受……” 第62章 好事 吴岁晚任沈长戈抱着,任他嘟囔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 过了很久,夕阳的余晖被暗夜掩埋,沈长戈才重新恢复庄重,他拂了一把吴岁晚的额发,歉意着说道:“岁晚,再等等我吧,或是新年,或是正月里,韩婵的去留总有交代。” 吴岁晚沉默,垂着睫毛,僵直身体,不做丝毫回应。 沈长戈也盯着女人微颤的睫毛发愣,他很想亲亲她的脸,吻吻她的唇,但他不敢冒犯,害怕吓到她,再次惹恼她,更是深深的自惭形秽。 男人停留在女人额发上的手指,虚虚抚摸,牙齿把唇边的软肉偷偷咬紧。 所谓顿悟,就是一个小黑点突然灵光一闪,在沈长戈疯狂地想和吴岁晚亲热的这一刻,凝着她端庄冷肃的小脸,突然间意识到,他和韩婵有多么丑陋。 就像在粪坑里滚了一通,没有洗刷干净,就跑到吴岁晚面前说喜欢她,让她不要嫌弃他的一身恶臭。 “岁晚……我十日之内就会离开荣城,归期不定,你要照顾好自己……” 嗯……真好,要走快走,你走我就走,谁也别碍着谁! “岁晚,不知你我要几个月不见,你就不想和我说点什么?” 吴岁晚表情不变,声线紧绷:“一路顺风!” “呵……好!” 沈长戈涩然一笑,慢慢松开手,吴岁晚快速退后。 夜空阴沉,无星无月,沿着山路缓步而下的沈长戈,可以很好地隐藏他的失魂落魄。 落雪无声,烛火跳跃,吴岁晚抱着棉衣,坐于火炕边沿,双目放空,在脑子里计划着她的天南海北。 沈长戈十日内去京城,和她要去的东安县走的是同一条路。她耐心等等,听说大军开拔,她随后再走也不迟。 “晚姐姐……” 吴岁晚回神,兰溪端着一个托盘站在房门口,正满面忧愁地望着她。 “怎么啦?” 兰溪依然撅着嘴,进屋来,把托盘里的汤碗放置桌子上,招呼道:“晚姐姐,过来喝点羊汤,冬季养身的……” “你还没说你因为啥愁眉苦脸的,谁惹你了?” 吴岁晚坐到桌前,捧过汤碗,盯着兰溪的眼睛,一脸关怀。 “哼!” 兰溪一屁股坐在吴岁晚对面,气哼哼道:“你和缚公子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想偷偷逃走,却不带着我,一个字都没跟我透露,你真是不拿我当姐妹啊!” “唉……” 吴岁晚摇摇头,无奈道:“我是没法子,真的不想应付你们将军,就一心想着到外面去过自己的日子。可你不一样啊,母亲把卖身契还了你,你现在是自由身,又十六七了,该找婆家,跟着我到处流浪算什么?” 兰溪一听找婆家的话,面上难得羞赧:“找什么婆家呀?我是自由身,这些年也攒下不少体己,我在外面也比回家强啊!我爹虽然不像亲家老爷那样对女儿抬手就打,可是为了彩礼,为了我这些年攒下的小包袱,也是会各种算计给他儿子的。我还不如就窝在沈府,假装不得自由,让我娘家人死了那条心。至于找婆家的事,我更是没心思。哪个男人值得我嫁呀?哪个我都看不上……” 吴岁晚喝了一勺羊汤,调笑道:“真没有你看上的吗?我看三宝就挺好,一见你就像猫见着了鱼,狼看着了肉,哈喇子都不断流。你若是给他个笑脸,他三天三夜都睡不着觉,若是你说嫁给他,你猜他会不会乐昏了过去……哈哈……” “哎呀呀……晚姐姐好没正形,跟你说正事呢!你还笑话我……” 兰溪绷着通红的小脸蛋,恼怒又羞涩,吴岁晚笑够了,放下汤勺,拉过小姑娘的手,正色道:“兰溪,信姐姐的话,三宝不错。虽说长相一般,但是品质很正,头脑机灵,跟着将军也有出息,是个好夫君的人选……” 兰溪低头,小声道:“我也很喜欢和三宝哥哥在一块儿的,但这是没成亲,好的什么似的,成亲以后可就不是那么回事儿。我身边很多小姐妹,都是抱着一颗滚烫的心去找夫君。成亲前也有家人给出主意,各种计较,结果呢?没有一个过得好!还有几个挨打受罪,没过二十岁就熬的没了人样,姑娘和媳妇儿,那日子根本就不一样。做人家媳妇儿被婆家人欺负也就算了,很多都是被自己夫君欺负,活不下去也死不了,过成那个鬼样子,还不如在外面当奴才伺候人呢!我能挣银子养活自己,我甚至想过年龄大了,我就做自梳女,一辈子都不嫁……” “哎?” 吴岁晚不赞同:“你现在正是花儿一般的年纪,眼睛应该往好的地方瞅瞅,不要总看着别人悲惨,自己就吓破了胆。你上大街上看看,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哀,有人喜,甭管日子是好的是孬的,大家都在努力活着,你看见有谁是想象中前路不好就停下脚步的?” “你再想想,谁能一辈子都是快乐呢?谁又能一辈子都倒霉呢?活的就是一个感受。你觉得不嫁人自由清净,一生潇洒。她还觉得嫁了人,相扶持育子嗣,人生圆满。就看你要的是什么,不要只见过世界一角的几点不美,就把话说的那么绝对。还是要把各种滋味都尝过了再来下结论,要的是个不枉此生。而不是前怕狼后怕虎,自己把万里路走个开头,就说世界上的路都是一样的。那么,很多精彩就经历不到了……” 兰溪有所动容:“晚姐姐说得我也明白,只是不敢冒险,我怕三宝哥哥喜欢我,只是因为还没娶到我,成了亲就变了样,我就不能反悔了……” 吴岁晚拍着兰溪的小手劝道:“这世上很多女人都是盲婚哑嫁呢,一辈子都没尝过被夫君喜欢的滋味,也没尝过自己喜欢人是什么滋味。你比她们幸运,不要想着以后怎么不好,你看看眼前,三宝是因为喜欢你才要娶你做媳妇儿,而不是因为他缺个媳妇儿,只有你肯嫁给他才娶你。这就很美了,你的小姐妹都会羡慕你呢!” “是吗?” 兰溪想到三宝在她面前的傻兮兮,笑得更甜了:“他都不敢说娶我,我骂他,他也只会傻乐……” “呵呵……” 两姐妹笑做一团,为了傻小子的爱慕,也为了小女儿的期待。 吴岁晚柔声嘱咐道:“兰溪,你就留在沈府,等着三宝和将军建功立业回来,他若是向你求亲,就答应了吧。晚姐姐相信,你会幸福的,说不上几年以后,姐姐在外过得好了,偷偷给你送信,咱们再见面的时候,你和三宝就已经儿女成群,那多好呀!” “晚姐姐……” 吴岁晚的几句话说完,兰溪的眼泪差点掉下来,她用微哑的嗓音说道:“若是没有姓韩那女人,将军和晚姐姐也一定是一对恩爱夫妻,说不定现在孩子都多大了呢!” “也没什么可悲哀的!” 吴岁晚笑得轻松:“说不定我们俩不成反倒是好事呢!看他对韩婵的迷恋,那就是个看重皮相的。我们俩一开始能好几天,待到他的官越做越大,我猜想他一定会纳妾找美女,我岂不是更难过吗?像如今这样,我们俩一开始就没好过,直接分开了,没交过心也就不会伤心,少了许多痛苦失望,挺好的!” 兰溪的眼泪终于还是流了下来,哽咽道:“我知道……晚姐姐没有依靠,只能自己给自己宽心丸吃……” “那你跟姐姐学学,以后真有不如意,也给自己宽心丸吃,晚姐姐再见你的时候,可要看你比现在还要漂亮才行。” “嗯嗯……一定的,晚姐姐也要过得越来越好!” 两姐妹彻夜长谈,温馨蔓延,沈长戈带着三宝回到荣城的将军府却觉得有点憋屈,想摊牌没摊成,万事终是毁于心软,因为韩婵生病了。 “大夫怎么说?” 韩婵捧着铜盆,吐得天昏地暗,浑身直抽抽。 沈长戈侧坐于榻边,拍抚她的后背,不无担心。 “是不是吃坏了东西,还是肠胃受了寒,荣城的气候恶劣,季节交替,更是要小心身子……” 沈长戈不记得多久没回将军府,十天?半个月?再见韩婵,竟然是在病床上,难免愧疚。 “没事的,天气转凉,我还到处疯玩,招了寒气,是我太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了……” 美人就是美人,生病了更美,下巴尖尖,眼泪汪汪,又不知抽了哪根筋,柔声细语地说话,关心起沈长戈来。 “夫君怎么回来啦?军营里那么多繁杂之事,你也够累的。不用挂心我呀,我在府中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就怕夫君辛苦……” “不辛苦!” 沈长戈垂着眼睫,心内五味杂陈,韩婵突然的懂事,让他本就难以说出口的话,生生梗在嗓子眼儿里。 我们从前是个错误,我心里没有你了,我们回归各自原本的人生轨迹,你有什么条件提出来…… 沈长戈的脑海里闪过他应该说的分别之言,嘴里却吐出丈夫对妻子的嘱托与关爱。 “婵儿,京中形势有变,皇帝陛下已经卧床多日。荣城人马会兵分几路,我想跟着高思翰回京助皇太孙登基。你一个人留在荣城,可要多加小心身子……” 沈长戈自顾交待着,没注意到韩婵突然的沉默,那双美丽的眸子里,喷薄欲出的都是惊喜。 高思翰要回京,皇太孙要登基…… 韩婵觉得她此时诊出有孕,就是老天爷在帮她,还考虑什么留不留的,孩子他亲爹要飞黄腾达,孩子的亲表哥要登基为帝。 那是麻烦吗?那是野杂种吗?那是富贵尊荣的种子在她肚子里生根发芽,茁壮生长。 手握重兵的国舅爷和太上皇差不多,做他的女人,进门先当小妾也不怕。因为她肚子争气,这个时候怀上的必定是个福星,不信高思翰不喜欢。 国舅夫人,和皇后太后是亲戚,可以坐在一张席上吃酒…… 若是再生下男丁,好好培养,十几年后,承袭国舅府的所有…… 韩婵因为孕吐而憔悴多日的脸蛋,又因着无限畅想,突然间流光溢彩。 第63章 出走 “婵儿?” 沈长戈拉拉杂杂说了一大通,却不见韩婵回应。 她不像从前认不清自己身份的无脑矫情,也不像合格的妻子面对夫君的贤淑温柔,就那么不发一言不知道想啥,美滋滋地望着他,眼睛里却没有他。 “婵儿,大军即将离开荣城,营地里事务繁忙,我不能一直陪着你,按时吃药,好好将养身子……” 沈长戈在心中捋顺了一下言语,即将远行的丈夫应该对妻子说的话,应该都说了吧?再多就是我跟你过够了,好聚好散…… “夫君,你去忙吧!男人就该在外闯天下,我在内宅帮不上你一点忙,总是感觉愧疚。再得个小病小灾,还要你陪着,那我岂不是太矫情了吗?” 谁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听,韩婵都会说人话! “夫君,不用管我,快忙正事儿去吧,我会好好的,我也会把将军府照管得好好的,我等你凯旋……” 韩婵从榻上爬起来,推着沈长戈的胳膊催促:“还不知京中是什么状况,军营里也需要妥善安排,夫君要注意安全啊,快去忙吧,快去吧,快去……” “哦……” 沈长戈觉得这个女人不像韩婵,怪异得很,照着往常稍微有一点不得劲儿,那都是拽着他哼哼唧唧半天,今日却像换了芯子似的…… 奇怪归奇怪,沈长戈一转念,却没有深思,因为他也想尽快离开,正不知如何开口。 既然韩婵难得懂事,他便就坡下驴,走为上计。该说的话不好意思说出口,又忘了温柔好夫君该怎么演下去,和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待在一个屋子里,实在累的慌。 确定沈长戈出了府门,韩婵立即忘了难受,拽着封屏儿的胳膊,喜得眉飞色舞。 “我说什么来着,老天爷让我生的花容月貌,是让我来人间享尊荣富贵的。我怎么会跟着一个小将军在穷乡僻壤度余生?我可是应该在京城享福的,我的男人也应该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韩婵越说越忘形,用手指戳着封屏儿的胸口,得意道:“你知道,为什么你们这些女人的命贱吗?因为你们缺脑子,一辈子只会守着一个男人过日子。明明敞开胸怀接纳一个更有本事的男人,就能翻身享福,却是一个个守的像尼姑似的。不但没尝过好滋味,生了孩子也是贫贱命,多可怜啊,你看看我……” 韩婵抚摸着自己依然平坦的肚皮,咯咯笑道:“我可没白托生一回女身,这个男人不行就换另一个男人,越换越好,越换越有本事。这肚皮也得好好利用,给最有本事的男人生孩子,我的地位就稳了。哪像你们这群傻子,脑子肚子都赶不上我争气,活该你们遭罪受苦。下辈子可别投生成女人了,不靠男人?你说你生个女身干什么?呵呵……” 封屏儿面无表情,静立于屋子一角,当好观众,欣赏韩婵发疯。 “哎呀……不对……” 韩婵照了照镜子,摸了摸肚皮,张狂了一阵子后才忽然想起来,沈长戈要跟着去京城,那怎么行呢? “高帅几日没找我了?” 封屏儿回道:“七日!” 韩婵思虑道:“哎……应该是京中形势紧迫,不得闲吧!就连沈长戈一个管着万把人的小将军都忙的不可开交,高帅不寻我也没什么奇怪的!” 发现怀孕已有三日,天天吃了吐,吐了吃,昏昏沉沉,折腾地浑身难受,忘了找男人的事。 高思翰约会韩婵,都是派个老嬷嬷以丽夫人的名义来请,胡混几个时辰后,再把她偷偷送回来。 就像招~妓,还是不用花银子的那种! 当然,韩婵不会那么想,她可是非常享受那种被糟践的感觉,可能是一种病,治不好的! 所以,当她想主动找高思翰时,却无从下手,只得忍着身子不适,穿戴整齐,架上马车,自己把自己送到高府去。 然而,夜幕降临时到别家拜访已是难看,韩婵又扑了空,据说高思翰在城外部署军务,都几日没回府了。 韩婵闹心,她总不能再找到军营去,她脑子再不够用,也知道现在还不是公开与高思翰关系的时候。 怎么也要等到沈长戈倒下或者是死了,还要等到高思翰回京,扶持皇太孙登基,当上了真正的国舅爷,她和她肚子里的野种,才能光明正大地站出来。 于是,韩婵写了一张小纸条,给伺候高思翰的齐嬷嬷塞几两银子,让她帮忙跑腿儿,尽快把信送到军营去。 韩婵在信中说了对高思翰的思念之情,而后说到她十分厌烦沈长戈终日纠缠,她想为她最爱的高帅守身如玉。 求高帅趁此机会把沈长戈调往别处,好让他们以后朝夕相伴,恩爱长久。 最后说到,高帅处理了沈长戈,韩婵有惊喜送给他。 什么惊喜不惊喜的,高思翰可没韩婵想象中那么盼望,连韩婵的身子,都处在腻和不腻的徘徊阶段,还在乎她给什么惊喜吗? 不过,把沈长戈调离?调去哪里呢?不让他跟着回京城是对的。高思翰绝不能让沈长戈升官,更不能让他在军中积攒威望。 倒不是害怕被沈长戈知道了他与韩婵野合的事情,他姓高的亲外甥再有十天半个月就会登基为帝,韩婵的正经夫君未轻煦,他都不放在眼里,他还怕谁呀! 细算起来,沈长戈和他高思翰一样身份,谁也别说谁,谁也别找谁麻烦。 只是护佑皇太孙登基是立大功的好机会,应该给高家的亲信。沈长戈平凡出身,可留可不留! 高思翰计较一番,决定调沈长戈去历城。齐王绝对不可能像代王一样悄无声息,任由皇太孙称帝。他想搞事情就要有几个将军去送命,或者顶罪,无根基的沈长戈正好。 五日后,雪后初晴,赶往京城的先锋军起拔,七日后会与京郊两万驻军汇合。一个主将是高家的家臣高远,一个主将是高思翰的长子高途。 自古权力和荣耀之下都是一场接一场的血雨腥风。无论是皇家,还是豪门,父子反目都是不足为奇,鹿死谁手,很快见分晓。 “晚姐姐……我舍不得你……” 兰溪拉着包裹严实的吴岁晚泪眼婆娑。 “好妹妹,你应该替姐姐高兴。” 吴岁晚给小姑娘抹眼泪,柔声安慰:“或许只需三年二年的,姐姐就能安定下来,再给你送信,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姐姐若是真能走出去,到外面自己过日子,会很高兴的,你也要替姐姐高兴。快擦擦眼泪,别让其他人看出来……” “好……我替姐姐高兴。” 兰溪抹干泪水,跟在吴岁晚身后出了房门,亮婆子立即凑过来,打量吴岁晚一身外出的行头,笑着问道:“夫人要出门吗?到哪儿去呀?要不要给夫人备晚饭呢?” “备下吧!我和兰溪下山溜达一圈就回来!” 吴岁晚面色如常,拉着兰溪就走,亮婆子小跑跟上,追问道:“要不要派两名侍卫跟着呀?天冷路滑,天黑得又早……” “不用了……下去走走就回来,要侍卫跟着做什么?” 吴岁晚拒绝,亮婆子还是不放心,兰溪回身斥道:“你是奴才,还是主子?夫人出趟门,你问东问西的,管的着吗?管好自己得了!” “呵呵……” 亮婆子连忙赔笑:“夫人莫气,姑娘莫气,我这人呢,就是在家管女儿管孙女儿的,管习惯了,都是好心肠啊!” “哼!” 兰溪又赏了亮婆子一个白眼,拉着吴岁晚头也不回地踏上马车下了山。 她们赶到荣城南城门,已是未时末,吴岁晚吩咐车夫等在城门外,说她和兰溪逛逛就回来。 “兰溪,回去吧!” 荣城的闹市,吴岁晚摆过小摊儿的十字路口,两姐妹依依惜别。 兰溪担忧:“晚姐姐,你孤身一人,要注意安全啊!” “没关系的,这一路我都熟……” 陪着沈家老夫妻从京城来荣城,一路上都是吴岁晚在张罗事儿,哪条路程远近,哪家客栈正规,车行正道,她心里都有数。 吴岁晚打算从东城门出发,找到一个正规的拉脚马车,天黑前就能赶到最近的小镇上。 反正沈长戈已经走了,他们行军更快,她也不用着急,先找个客栈安歇一宿,明早把穿在棉袄里的粗布麻衫套在外面,装成普通妇女模样,靠着拉脚马车倒短途,一个月后,天气大冷时,也能赶到东安县。 吴岁晚的计划周详,却没料到沈长戈没有离开荣城,还因为心情不好,想找她要点安慰。 沈长戈不是一般的憋屈,明知道是高思翰或者其他同僚一起的算计和排挤,却是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他一开始听说先锋军临时换将,还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妥,后日还有两万兵马会紧随其后,他只要能回京城,早一天晚一天能怎么样呢? 谁知道,紧接着一条军令却让他措手不及,后日两万回京城的兵马也换了将军,还是没有他。 沈长戈被高思翰点名带兵去历城,大军明日开拔,同行的还有杜千和。 这一行定有事故,安静收场是绝无可能! 沈长戈最怕和齐王扯上关系,其他同僚也怕。 谁不想回京城一身轻松?齐王会搞事,傻子都知道。历城的事故处理不好,一定会惹得一身腥,傻子才不知道躲呢! 但是,这帮人都有关系,有后台,只有他无人帮扶,像待宰割的小白兔一样,被一帮黑了心肠的恶狼推出去趟浑水,真是欺负人。 沈长戈的脑袋灌了铅似的,骑在高头大马上,蔫巴地直不起大脖筋,眼睛都发花,看啥都不真切。 “你怎么在这里?” 车夫老李一见将军,连忙作揖:“夫人和兰溪姑娘要到城里逛一逛,让小的在此等候。” “哦……” 沈长戈想见吴岁晚,想听她轻轻缓缓跟他说几句话,他也磨磨唧唧跟她说几句话。像这世间大多数夫妻一样,在每个平常的日子里,自然地讲述和倾听彼此的喜怒哀乐,一同畅享,一同怒骂,携手同行。 犹豫片刻,沈长戈决定勒马在一旁等候,原本混浆浆的脑子里冒出一点窃喜。 这算不算是心有灵犀呢? 他想出城去云雾山见岁晚,岁晚也心血来潮,突然来城里闲逛。 他们就像一对恩爱夫妻,沾着一种双向奔赴的意思。 岁晚一会儿见到他,会不会也很惊喜呢? 夫妻双双把家还?很美!美的冲淡了心间的阴霾。 只是,满怀柔情的沈长戈,翘首张望,焦急等待,等来等去,只等回了一个哭唧唧的兰溪。 第64章 窝囊 兰溪是懵的! 原本她的眼中有泪花,看见三宝那张发霉似的包子脸,还以为是出现了幻觉。再往旁边望了望,你看人家那张脸长的,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多好看! 可是,怎么有些熟悉呢?好像是将军欸! 兰溪的小心脏突然忘了跳动,站在人来人往的城门口,整个人都木了! 三宝怎么在这里?将军又怎么在这里?他不是应该天不亮就随着大军出发了吗? “夫人呢?” 沈长戈策马上前,居高临下发问。 兰溪呆滞,不知如何回答,却不想沈长戈突地爆喝:“问你话呢?夫人在哪里?” “哎呀呀……你好好说话呀,你吓到兰溪啦!” 三宝从另一匹马上跳下来,搂过兰溪颤抖的小肩膀,温声道:“别怕……别怕……不是说去闲逛吗?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啦?” 兰溪的脑子一片空白,支支吾吾道:“夫人在逛街……逛的挺开心……就和我走散了……我……我……也不知道她逛到哪里去了……” 兰溪的胡诌八扯还没扯完,一柄大刀就横了过来。 “哎呀……别别……” 三宝惊叫,抱着兰溪后退,挡在她的身前,对一脸肃杀的沈长戈劝道:“将军有话好好说……夫人走不远的……” 又慌忙转头,小声对兰溪劝道:“将军不顺心眼子,可不能惹他,快说夫人去哪里啦!” 兰溪吓白了脸,还是乍着胆子大喊:“凶什么凶?晚姐姐就是讨厌你这副样子,所以才想回家的。谁要陪着你在这里,过那憋屈日子,总是被你欺负。晚姐姐就是讨厌你,一个人偷偷回家,也不想理你……” “夫人要回家?是回吴县……” 三宝的话音未落,沈长戈已然驾马奔向东城门。 入了冬,赶远路的人并不多,就算是想访亲走友也都是起早出发,午后的城门车市稍显冷清。 吴岁晚寻到一辆合适的马车,等待了半刻钟,便凑足人数启程。 “吁……” 一串凌乱又急促的马蹄声冲来,马车猛一摇晃,车内七八个人相撞,哎呦哎呦惊呼不断。 “这位官爷,有何指教?” “所有人,下车!” 车夫问话战战兢兢,来人回答不容置喙,车内的吴岁晚四肢僵硬。 躲是躲不开的,四周是茫茫雪原,官道两边看不到尽头,跑出去多远都无处藏身。 一人一马一刀,拦着载满旅人的车辆就不放行,谁也不敢吭声。 吴岁晚咬着嘴唇,随在众人身后走下马车,脚一落实地,抬头与沈长戈的黑眸相对的一瞬间,她也和兰溪一样,别说手脚不听使唤,脸皮和舌头都是麻木的。 来不及思考沈长戈为什么在此处,为什么知道她要逃跑,甚至来不及摆出一个自然的表情,她便惊声尖叫着,被沈长戈揽住腰身,一提一甩,侧坐于马背上,搂抱在男人怀里,策马奔腾起来。 寒风凛冽,马速奇快,吴岁晚出于本能反应,不得不抱紧沈长戈的劲腰,还将脸埋于他的胸膛。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走出了多远,吴岁晚起先听见闹市的喧嚣,还隐约听见了三宝的惊呼,而后感觉马的速度慢下来,她再次抬起脸来,从沈长戈的臂膀向后望去,是渐行渐远的荣城的南城门。 这是回云雾山的路,越走越荒凉! 这就是传说中的出师未捷,身死不身死,就不知道了! 吴岁晚抿着唇,眼睛随便望望,光秃秃的树枝,白茫茫的雪地,别说没啥好看的,就算盛世美景,她也没有心情看呢! 沈长戈是什么表情,吴岁晚的脸没有转向他,不知道。听着呼吸十分顺和,驾马的动作也非常自然,应该是没有生大气的! 虽然,沈长戈没有资格对她生气,但是,吴岁晚也知道,敌强我弱的时候,你跟别人义愤填膺讲道理,不是火上浇油找死呢,就是耍大马戏找乐子呢。 一男一女,同乘一骑,一路沉默前行。 吴岁晚的精神,在有节奏的马蹄踏雪的声音里慢慢放松,搂抱男人腰上的双手也缓缓松开,或许两人的身体稍稍离开一点也能坐稳…… 吴岁晚脑袋想着,屁股跟着一挪,马身晃动,她连忙抓东西保持平衡,一抓抓到了马的鬃毛。 一阵不太高亢的嘶鸣,紧接着是一声怒喝:“老实点!找打啊!” 吴岁晚差点被前蹄跑偏的马甩下去,一刹那,又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提了回去,同时,腰身也被钳住,扣向了男人的胸膛,比先前还要紧密。 吴岁晚又气又急,脸色通红,直到被沈长戈提进卧房里,她还在想那句“老实点,找打啊”,是在骂她,还是在骂那个牲口。 “去打热水,顺便多摆一个炭盆。” 沈长戈吩咐亮婆子去忙,一转身就见吴岁晚静立于屋子中央,垂着头,脸蛋嫣红。 是冻的吧?这个季节骑马,寒气像刀子一样割人脸,他皮糙肉厚都觉得冷,那小女人细皮嫩肉,岂不是更难受! “冷了?” 沈长戈走近,抬手想摸吴岁晚的脸,被她急急躲开了去。 “岁晚?” 沈长戈步步紧逼,一把攥住了女人的手腕,压抑着胸腔里的躁意,沉声道:“让我看看,冻坏了没?” 吴岁晚忍着没动,下巴颏被挑起,也被迫看清了沈长戈眼底,隐隐约约的怒色。 “岁晚,你刚刚想去哪里呀?” 沈长戈低柔了音色,捧着女人的小圆脸,用手心感受着它的温度越升越高。 红彤彤,热乎乎,像是害羞了! 其实,吴岁晚是冷的,也是窝囊的。 沈长戈如此纠缠,真是让她有气不敢发,还要尽力圆谎,不让男人发现破绽,以方便下次出逃。 “我……我想家了……想回去看看……” “乖……” 沈长戈的眸光幽暗,手指微动,摩挲了一下吴岁晚的脸颊,又突然松开手,转过身去,长呼了一口气。 小女人小心翼翼扯谎骗他的样子真是可爱又可恨。 沈长戈很想发脾气,打人,骂人,砸东西。他很想闯到高思翰跟前质问他,因何排挤打压。他也很想对吴岁晚大喊大叫,为什么不给他机会,不好好等他。 这一日,没有一件事顺心如意! 沈长戈稍作停顿,提步便冲出了房门,他害怕再多待一会儿,便控制不住自己暴躁的情绪,他害怕吴岁晚比先前更加讨厌他。 “夫人,过来洗把脸,再烤烤火啊!” 亮婆子提水进屋,又摆好炭盆,随即凑过来,要服侍吴岁晚换衣洗漱。 “不用了……我自己来……” 吴岁晚躲开亮婆子的手,打发她去准备吃食。 “你去厨房看看,晚饭!做一碗微辣的热汤来。” “是,夫人!” 亮婆子离去,吴岁晚反锁了卧房门,快速脱掉一薄一厚两个棉袄,放进了柜子的最里头。 随后用热水洗一把脸,缓和了些许的紧绷,但她不想出门也不想见人,抱着双膝靠在床榻里侧,想着很多可能和不可能。 逃离沈长戈有那么难吗?一回不行就跑第二回。 不知不觉,太阳落了山,房门被敲响的一瞬间,吴岁晚的身子也跟着颤抖了一下。 “岁晚,出来吃晚饭。” 沈长戈等了两个呼吸,门内是一片寂静,他抿了一下嘴角,再开口时,语气失了温和:“岁晚,你不要耍小孩子脾气,你觉得一扇木头做的门而已,能挡住谁?” 吴岁晚双眼酸涩,慢腾腾下了榻,忍着全身的麻木与僵硬,打开了门上的锁,门扉大敞,一只手伸进来握住了她的手。 “趁热喝……” 沈长戈带吴岁晚来到餐桌前落座,亲手盛了一碗汤递过来,态度恢复了亲和。 “去京城是个肥差,我被他们挤了下来,只能跟着杜千和去历城。我猜想皇上驾崩的消息传出来,齐王必定先攻历城,因为上次打西疆,他便偷偷做了部署,我是知道的。” “但我对齐王不太看好,不想和他扯上关系。我对官场皇权知之甚少,可也知道关键时候只忠于皇坐上那个人就对了。若是参与到藩王斗争中,像我这种毫无背景的小将只是别人手中的棋子,啥好处都捞不着,还有可能送了命。” “我现在真是焦头烂额,不敢违抗军令,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把自己摘干净,这一趟历城之行,难得很!” 吴岁晚始终低着头,默默喝汤,没品出啥滋味,却把沈长戈的话听了个明白。 历城与荣城距离不足八百里,齐王占下历城,再攻荣城是轻而易举,因为荣城的驻兵都将回京保皇帝。 藩王势强,皇帝势弱,新旧更替,总要乱上几年。百姓的日子可以如常过,但是,当官的站错了队,跟错了主子,会累及全家性命。 齐王势头最猛,陈王在夹缝中求生,魏王已经伏诛,代王距离京城最远,一直无声无息,无人知他底细。 皇太孙十六七岁,能不能在各位叔叔的虎视眈眈之下,把龙椅坐稳当,真是不好说呢。 可是,这些和她吴岁晚有什么关系呢?她就是一个普通小老百姓,没有婆家,没有娘家,孤身一人,能过上丰衣足食,无人欺凌的小日子就知足。 吴岁晚对沈长戈所说的一切都不感兴趣,或者说她对沈长戈的前途怎么走不感兴趣。她就是想离开,想和所有脱离关系,她想要自由。 吴岁晚认真吃饭,沈长戈絮叨个没完。 “岁晚,你就留在云雾山等我,荣城和历城很近,无论我在前线做任何决定,都顾得上你……” 说来说去还是不肯放她走,吴岁晚不等沈长戈把话说完,放下筷子,起身就快步朝卧房走去,又想关门上锁时,却被一股大力阻拦。 在吴岁晚的惊叫声里,沈长戈又一次强势闯入房内,抱紧了她。 第65章 玩弄 “岁晚……” 沈长戈追到卧房里,从身后抱紧吴岁晚,任她挣扎怒斥也不松手。 “沈长戈,你究竟想怎么样?不要我的是你,不放我的也是你,我有哪一点对不起你了,为什么就逮着我欺负呢?” 一整个下午来回折腾,一冷一热,心力交瘁,吴岁晚头昏脑胀,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但那一抹哭腔却是怎么都藏不住。 沈长戈强势扳过吴岁晚的肩膀,与他面对面,小心捧着女人的圆脸,红着眼睛,劝哄道:“岁晚,我现在很难的,你乖一点儿,等等我……” “不……你放我走吧,我求求你,天下女人那么多,你不喜欢韩婵,就换一个女人。换一个心里眼里都是你,又能容得下韩婵的女人。不要抓着我不放,我们俩不合适,我不喜欢你……” “岁晚!” 沈长戈怒喝,拢紧吴岁晚乱扭的双臂,把她提向床榻。 “不不……你要干什么?你不要欺负我……” 吴岁晚吓坏了,扭动得更激烈,眼泪也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别怕……岁晚……别怕……” 沈长戈用被子把吴岁晚裹紧,搂着她躺倒,柔声低语:“岁晚,明早天不亮我就要出发去历城,我只能在此停留一个时辰。你陪我躺一会儿……就一小会儿,我什么都不干,不会碰你的,别害怕……” 吴岁晚咬紧了牙关,全身止不住的轻颤。 “岁晚,你乖一点……” 沈长戈轻拍女人的肩背,嘴唇轻吻她的眼角。 “岁晚,不会拖很久的。就算齐王闹事,京里派兵前来镇压,也用不上一个月,就能分出个胜负。” “你在这里乖乖等我,若是齐王真心招揽,我也没有退路,我会派人回来接你去历城。若是京中势头更强,我也想个办法脱身,会第一时间回来带上你,找到更稳妥的地方安身。” “岁晚……我不会让你离开,没有你在身边,我心里不踏实,更不知道如何应对外面的一切……” “岁晚……你若是想家了,也忍一忍,就忍一两个月,我会陪你一起回去的……” “岁晚……你乖乖的,让我心安,好不好?” 不好,不好,什么都不好。 吴岁晚紧闭着眼睛,也紧闭着嘴巴,如有可能,也想把耳朵闭上,不让沈长戈的话音传进来,她不想听。 冬季的夜晚静悄悄,沈长戈凝着吴岁晚的睡颜,久久不愿挪开视线。 “岁晚……岁晚……” 沈长戈轻声呢喃,纵有千言万语,在分别时刻,也不知从何说起,更不知如何说得悦耳,只能一遍一遍轻唤着爱人的名讳,希望她能听懂他的真情。 烛火摇曳着一室温馨,沈长戈起榻走了两步,不知留恋什么,又再次转回床榻边。 只见他弯下腰来,凑近吴岁晚的红唇,想亲又不敢亲,停顿了一会儿,终是忍了又忍,忍住了,没有碰触女人分毫,悄然离去。 等她接受他的那一天,等她愿意做他的妻子那一天,他要亲个够。 吴岁晚很少生病,除非心里有事承受不住,一生病就嗓子肿痛,疼得说不出话来,上一次这般难过,还是外祖母把她一个人扔到吴府。 沈长戈是真的走了,却留下了二三十个大兵,守在云雾山别院的四门,连狗洞子都堵的严严实实。 吴岁晚若是想逃出去,只有一个法子可想,吃几粒仙丹,长一对翅膀,反正是不能飞就逃不掉。 这还不算狠的,沈长戈害怕兰溪帮助吴岁晚逃跑,把她赶到了斜月庵,云雾山别院不许进,也不许出。 吴岁晚感觉窝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第二天便起不来榻,吃不下饭,病的七荤八素。 与吴岁晚相比,韩婵可是自由潇洒,小日子非常有奔头。沈长戈离开的第二天,她就迫不及待地找到军营里。 “高帅……” 韩婵一见高思翰便扑进他怀里,撒娇道:“你都不想婵儿吗?十几日不见,婵儿想你想得心口疼呢!” 美人潸然欲泣,捉着男人的手往自己的胸口摸索。 “哈哈……婵儿就是带劲,快让我解解馋……” 高思翰身量尚可,五官却是平常,但因着出身高门,从小养尊处优,军中掌权多年,气质不俗。 今年四十刚出头,正是男人最有魅力的年纪,与娇娇美人私缠在一起的画面,倒也不显反胃。 “高帅……别急……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韩婵推拒着高思翰作乱的大手,娇喘连连:“你要小心呦……小心孩子……” “孩子?” 高思翰的动作骤停,翻身而起,双眼眯起,盯着韩婵的肚子,露出了玩味的笑。 “你有孩子啦?” “是呀……我们的孩子!” 韩婵从小榻上起身,任由胸前的一大片雪白,晃晃悠悠也不加遮掩,拉过男人的手,娇里娇气道:“刚刚两个多月,就折腾得我吃不下饭吐酸水,大夫说可能是男胎,你快摸摸看……” 韩婵把高思翰的手引向自己的小腹,委屈道:“你快和你儿子说几句话,告诉他不许折腾娘亲……” “哈哈……真有意思……第一美人变成大肚婆啊……是什么滋味儿呢?快让我尝尝……” 高思翰大笑着推倒韩婵,就像馋猫玩弄品种出奇的小老鼠。 男人急于享受美味,掰着女人的胳膊腿儿,没有一点点怜香惜玉。 “小心……轻点……” “孩子……” 韩婵惊呼不断,不提孩子,男人还算正常,她叫一声孩子,男人的动作就粗野一分,越来越兴奋。 半个时辰后,韩婵的腰臀,膝盖,前胸,都是青紫一片,嘴角的唾液里还掺杂着一丝浅红。 “呜呜……” 韩婵赤身裸体,委于冰凉的土地面上,双手按着坠疼的小腹,控诉道:“都说不行不行的……你还蛮干……你都不疼我……” “疼……怎么不疼呢?” 靥足的高思翰靠在小榻上,望着韩婵一身狼狈,满意得很。 “那你还鼓弄那么多花样,你都不疼孩子……” 孩子?谁的孩子?一个不止跟着一个男人的女人说她怀孕了,孩子是他高思翰的,可真是笑话! 高思翰十八岁成亲,经过无数女人,有名分的妻妾六七人,儿女七八个,长子二十多岁,已然成亲生子。 他都是当祖父的年纪,在外面搞个野女人,弄出一个野孩子,就应该一碗药灌下去,了结干净,保全脸面。 只是……美人好玩儿,有身子的美人更好玩儿,如果美人的肚子鼓起来…… 韩婵坐在地上哼唧了一会儿,贱男人享受完了,就靠在小榻上昏昏欲睡,都不来哄她,只得自己爬起来,再次腻味到男人怀里。 “高帅……” “嗯?” 男人闭着眼睛,困意上涌,毕竟不是年轻小伙子了。太过忘情的结果就是腰酸背痛腿抽筋,需要好好睡一觉。若不然,身子会散架,下一场硬仗,还怎么打? 韩婵把脸伏在高思翰赤裸的胸口,蹭着多毛又松弛的皮肤,委屈道:“高帅……孩子一天比一天大,我总是不能见光,可不行啊!” “婵儿想如何是好呢?” 男人很上道地顺着问了一句,韩婵立即展望未来:“我当然是要日夜都跟在大帅身旁,我们的孩子也应该生在高府,明日,我就该跟着大帅回京……” “哦……呵呵……” 男人疲乏,也觉得好笑,推开韩婵的小脑袋,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你说好不好嘛?” 韩婵黏黏糊糊,推都推不开,不让靠胸口,就贴后背,扒着男人不放手。 “高帅,你不看我对你一往情深,也要看着会出世的孩子面子,快点给我一个名分啊!总是不明不白的算什么呢?我又不比你的那些妻妾差什么,你疼疼我呀!” 高思翰咂巴着嘴,小声咕哝:“疼……疼不够……第一美人疼起来也真过瘾啊!” 韩婵一听有戏,继续??叽:“你带我回京城啊!我不求做你的妻子,怎么也得给我一个贵妾的身份,你说好不好?” 贵妾?这蠢女人也真敢想啊! 国舅爷的贵妾,若是韩家好端端的,韩婵也云英未嫁,倒还配得。 可是眼下,你韩婵是个什么身份,自己不清楚吗?你经过了多少男人的手,你自己数过吗? 当个普通妾室你都不够格,还想当贵妾,还假惺惺的不求做妻子,咋寻思说出口的? 脸可真大呀!脑子也真空啊! 高思翰都快睡着了,闻言忍不住呵呵了两声。 “好不好嘛?” 韩婵扑在男人身上,搂脖子贴脸,晃晃悠悠。 “我已经收拾了细软,明日便跟着你的大军回京城,你要好好安置我,好好安置你的大儿子,好不好嘛?好不好?” “好……” 高思翰困急了,再次耸动肩背,把韩婵扒拉一边去,口中含糊道:“去收拾啊……明日启程带着你,我们一路上好好快活……” “哎!好哥哥……你真好!” 韩婵喜笑颜开,捧过男人的脸,送上了好几个香吻。 高思翰在梦中也笑了,这第一美人也真好哄,脑子里装的都是稻草。 几路大军各就各位,高思翰带着最后两万人马随在先锋军后赶回京城,只等新皇登基,他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舅爷,不可能再回荣城来。 此番行动,家眷自然都是带上的,就连他的宠妾丽夫人,最近收养的蓝眼睛猫咪都要带上,再带韩婵一个无脑美人,算不得麻烦。 因为高思翰的长子高途传信来说,老皇帝的病情稳定,处在昏迷状态,暂时还咽不了气。 代王和齐王那两头也是没有任何动作,局势稳定,老色鬼就生闲心,一路行来也没咋着急,还偷偷庆幸带上了韩婵那揣着野崽子的贱女人,风餐露宿也快活。 第66章 逃命 高思翰带兵前行,进程缓慢,与大军后随行的家眷车队,相距不足十里。 出行八九日,走了五百里,每日天黑之后,高思翰都会驾马返程,与韩婵厮混半夜,白日里再返回军中。 韩婵被折腾得够呛,因要顾忌肚子里的孩子,又不想放过与男人的亲密机会,她便如娼妓一般,学着奇巧之术讨好。 第一美人犯大贱,果然让未来的国舅爷心情大好,来得更勤快了。 而且,高思翰每次回来,最爱的丽夫人就住在隔壁的营帐,他看都不会看一眼。男人只与韩婵彻夜寻欢,又让韩美人忘了自个几斤几两,为此沾沾自喜起来。 这一日,家眷队伍行到荣城与京城的交界之处,安营驻扎。 已是戌时末,高思翰还未归来。按照前几日的习惯,这个时辰,依然看不见男人的身影,那么,没有意外,韩婵就要独守空房。 可是,韩大美人是个不安分的,孕早期的难受挺过去了,没啥用的小心思也活泛起来。 “走吧,咱们去找丽夫人聊聊天,聊聊我怎么受宠的……呵呵……” 韩婵对镜梳妆,光彩照人,拉着封屏儿就朝丽夫人的营帐而去。 她以后想在国舅爷的后院里称王称霸,首先要压丽夫人一头。 韩婵对高思翰的内宅也了解一点,正妻摆在家里守活寡,男人常年领兵在外,一直把丽夫人带在身边,十几年不厌倦。 丽夫人的肚子也争气,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一岁,从小在高思翰身边长大,比其他孩子更宠爱些。 那又怎么样?她韩婵肚子里也有孩子,一定会比高思翰其他子女更优秀,也更受宠。 韩大美人自以为在女人堆里无敌手,不张扬对不起老天爷赏给她的好容貌和好命格。 沾点得意,立即显摆,坐到丽夫人的茶桌边,就要开始耍嘴皮子,只是刚刚张开嘴,营帐外面就是一阵骚乱。 “夫人……夫人……快快收拾,快快逃命……” 一名士兵冲入帐内,急声禀报:“大帅派小的传信,大公子联合外人要卸了大帅的兵权,恐他有弑父杀弟之心,夫人快带两位小公子逃命……” 丽夫人快速起身,碰翻了桌子,茶杯茶壶摔碎一地。 “来人,带上两位小公子,骑快马去希城……” 丽夫人和她身边伺候的人,反应神速,动作麻利。 韩婵坐在椅子上发呆的空当,两位小公子已然被士兵抱在怀中,骑快马赶出了营地,丽夫人紧随其后,英姿飒爽,驾马奔腾而去。 韩婵反应过来,追出帐外大喊:“丽姐姐,还有我呀……我怎么办?别丢下我……要带上我啊……” 回应韩大美人的只有远去的马蹄声,还有营地里惊慌失措的叫嚷声。 “咱们也得跑……咱们快跑……高思翰完了……” 韩婵回到自己的营帐里,一边收拾包袱,一边骂骂咧咧:“姓高的老东西真没用,就是些在床榻上和娘们儿耍威风的本事。也不知道他造了什么孽,连自己的儿子都要反了他……” 韩婵背好小包袱,爬上马车,还对身后没跟上来的的封屏儿大呼小叫:“你也是那个没用的,动作能不能快点……” 封屏儿哎哎应着声,快速上了马车,坐在韩婵身边,听她向马夫喊话:“把车赶快一点儿,回荣城,躲开有心之人的追踪,到广威将军府,赏你十两银子。” “好嘞!” 马车夫不懂得什么,只知道有银子赚,就玩命似的干。 此次跟着高思翰回京的家眷队伍庞大,广威将军夫人在此也没什么奇怪的。前方有动乱,将军夫人为了安全着想,急着返回荣城,更是情理之中。 马车夫一扬鞭子,马车朝着荣城的方向飞驰而去。 韩婵坐在马车里,捂着肚子,继续唠叨:“幸好我还没跟着他回京城,很多人也不知道我和他的关系。若不然,今晚被追杀的人又多了我一个。真是倒霉,白白跟个老男人扯了这么久。他最好今晚就让他儿子弄死,若是逃出生天,我得着机会,也要找他报仇。白占我便宜吗?扯了大半年,我啥都没捞到,真是气死人……” 封屏儿始终垂着头,不言不语,坐在韩婵身边,就像她的影子。 我默默看着你,看着你发骚,发疯,再发臭。 “只是……这孩子怎么办?留还是不留呢?” 韩婵的神情严肃,抚摸着肚皮,喃喃低语:“原本指望高思翰掌权,我能直接返回京城当上一品贵妇,现在看来一切都落了空,还有哪个男人能指望上呢……” “京中是个什么形势呢?高思翰的儿子有胆量把自家搅乱,是不是因为皇帝陛下和皇太孙那边出了什么岔子,恐怕是登基不成吧,若不然高思翰的儿子怎么敢的?高思翰不仅是他的父亲,还是兵马大元帅,动了他就是动了大靖的根基,皇帝陛下也不能忍啊!” “难道我还要回去找沈长戈,像他这种小官还得爬多少年才能爬回京城啊。凭我的出身和容貌,明明可以配更优秀的男人!” “眼前来看,比高思翰更有权势的男人就是齐王。韩家还在时,他看我的眼神就藏着喜欢。我若是现在投奔他去,也比回去找沈长戈当小官夫人的好。再说了,沈长戈被高思翰派到历城去,还不知道有没有命活着回来呢!” “若是去找齐王,肚里的孩子就不能留……” “京中动乱,齐王应该也会有所行动吧?他是留在封地,还是去了京城,或是占了其他地方呢!我去哪里寻他啊!” 韩婵坐在马车里连夜奔逃,为前路忧心忡忡,高思翰被自己的长子高途,五花大绑于营帐里,气怒交加。 “孽子,我是你的父亲,是大靖朝的兵马大元帅,你是得了失心疯,想造反吗?” 高途坐在主帅的椅子上,居高临下望着地面上扭曲挣扎的亲生父亲,满面嘲笑。 “父亲啊……” 高途与高思翰有七分相像,但与父亲常年被色欲熏染的双目不同,高途的眼光更加澄澈和坚毅。 “你可不单单是我一个人的父亲,我想要的东西父亲都打算给另外两个儿子,我是知道的。我不怪父亲偏心,父亲也别怪我狠心。” 高思翰的脸色五彩纷呈,还在嘴硬道:“你是我的长子,是高家的长孙,我就是偏宠你弟弟们,也改变不了你的地位。虽然你从小不在我身边长大,但你刚刚满十七岁,我便把你提来军中历练,不曾亏待你……” “父亲还有脸说!” 高途猛地起身,两大步跨到高思翰跟前,指着他的鼻子怒骂:“你这宠妾灭妻,猪狗不如的东西。我母亲被你扔在一旁十几年,你带着下三滥出身的贱女人在外风流,生养多个儿子,根本对我不闻不问。我作为高家长子长孙,十七八岁,很多同龄人已经接管家族事物,而我依然前途渺茫。我母亲跪地求你给我出路,你却提出让那贱女人生的两个儿子记在我母亲名下做嫡子,才肯让我在军中谋一差事,你居然还敢提从前……” 高途嘶声质问,高思翰弱弱辩解:“那又怎么样呢?你现在军中掌权,你弟弟们年龄尚小,根本对你没有威胁。你都能轻易把我拉下台,可见这些年我厚待了你,并且放权给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定是你母亲怨怪我,撺掇着你与亲生父亲离心。你可要放明白,弑父是天理不容的大罪,陛下不会坐视不管。你若现在知道悔悟,为父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哈哈……” 高途笑得好不开怀:“父亲真是可笑,谁告诉你我要弑父?谁告诉你陛下还能管事?” “什么意思?” 高思翰有不好的预感,难道说皇帝陛下病重是假的,或许他已经…… “皇帝陛下在半个月前已经驾崩,密不发丧就是为了收拾你。怎么样?我的父亲惊喜吗?” “怎么?” 高思翰挪蹭着身体,尖声叫喊:“怎么会这样?究竟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人和你密谋?皇太孙怎么样了?你们想干什么?你是投靠的哪个藩王了吗?你说……究竟怎么回事?你究竟想把我怎么样?” “哎呦呦……” 高途后退两步,对挪蹭到他脚边的父亲万分嫌弃:“还我想把你怎么样!我能把你怎么样呢?你是我父亲,我当然不会伤害你。但你结下的仇家那么多,别人想要找你报仇,我是爱莫能助。谁让你色欲熏天,谁的女人都敢碰,夜路走多,撞见鬼了,都是你自找的。” 高思翰是真的有点糊涂:“什么意思?谁的女人?和我有什么关系?” 高途坏笑:“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大家都是熟人,他应该不会要你的命,别害怕。” “不不……不,我不想死……” 高思翰出身高门,做贵公子时,有的是下人替他办事。做将军大帅时,也有的是小兵给他卖命。 位高权重多年,享尽了酒色财气,却没经过几回生死关头的考验。 如今被亲子亲卫联合背叛,挣扎几番,便心劲儿松散,只会一遍遍呢喃着:“不不不……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什么都给你,你放了父亲吧!你帮帮父亲,甭管谁来寻仇,你帮帮父亲吧。” “没办法呦,那人的手段狠着呢,我也害怕。” 高途还想再讽刺高思翰几句,就听帐外传来禀报声:“大帅,丽夫人带着两位小公子逃跑了……” “呵呵……她能跑去哪里?一定是去希城的方向。人一害怕,想保命的时候,都喜欢往老家跑!” 高途冲着呆怔的高思翰,好声好气地嘱咐道:“父亲,你在这里老老实实等着你的仇家,我去亲手了结那两个小畜生!” “不不不……他们是你的弟弟,威胁不到你啊!他们还小啊!” 任凭高思翰大哭大叫地恳求,高途依然带着斩草除根的微笑走远。 不知过了多久,绝望的高思翰再次听到脚步声走近,他勉力抬起头来,看到了一片华丽的衣角,有一道温和熟稔的声音自头顶上传来。 “世叔,好久不见,听说婵儿在荣城受您多方关照,轻煦特来感谢!” 第67章 打算 高思翰想他的仇家是谁,想来想去也没有个结果。他自来受皇帝陛下器重,军权在手,谁都是上赶子巴结他都来不及,哪有什么仇家。 英雄了半辈子,改不了好色成性,败给谁,都不能在韩婵那烂女人身上跌跟头。 “贤侄,可能有些误会,我与侄媳妇儿没见过几回,哪里谈得上照顾不照顾的。倒是那沈长戈,我可是替贤侄教训他很多回。这一次我还把他派到历城去收拾烂摊子。若是贤侄还不解气,可再想其他主意,我愿意帮贤侄一点忙……” “呵呵……世叔不必客气!” 未轻煦俯视脚边的男人,笑意温雅:“我说要谢世叔,可是诚心的……” 高思翰在地面上蠕动,想离未轻煦远一点。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虽然未轻煦一开口就是温和有礼,但是,他依然感觉有一股阴冷之气笼罩他的全身。 尤其未轻煦身上散发着一阵阵甜香,更让他头晕目眩,胆战心惊。 高思翰连声说着:“不用……不用……”又连忙向后挪蹭,直到无处可移动,靠在了营帐的边缘,一根粗壮的木头柱子挡住了他的身体。 “世叔,你躲什么呢?” 未轻煦一点点靠近,同时从腰间的小皮袋子里,抽出一根手指长的银针,举在眼前端详。 长针一晃一晃,散发着银白色的光芒,映照着他雪白色的狐狸皮毛斗篷领子,以及嘴角诡异的微笑,更是阴气重重,高思翰好像看见了白无常。 “贤侄……你听我说……不是我主动找韩婵的,是那女人先勾引我……” “啊……” 高思翰抽搐惨叫,下身立刻濡湿一片。 未轻煦的笑意不变,缓缓拔出刺入高思翰腰部穴位的银针,轻叹道:“世叔说话要小心哦!我最听不得别人讲婵儿的坏话……” “你想怎么样?不关我的事……” 高思翰挺过一阵深入骨髓的疼痛,趴在地上大喘气,还是不甘认罪。 “你就算心中有气,也该去找沈长戈算账。是他带着韩婵私奔伤了你的脸面,与我何干?韩婵就是个贱胚子,人尽可夫,一坨烂肉而已,别人碰得,我为什么碰不得?” “世叔提醒的都对!” 未轻煦点头微笑,似是非常认同,他收起银针,又从腰间掏出一个小瓷瓶,“嘣”的一声轻响,单手撬开瓶塞,仰首,张嘴,白色粉末尽入口中。 高思翰以为他的辩驳之言,被未轻煦听进去了,才停止对他的迫害。 他就说嘛!韩婵都与人私奔了,未轻煦还能拿她当宝贝吗? 无论是谁的妻子,和一个男人偷情,和两个男人鬼混,再和三个男人玩疯了,紧接着也烂透了。 鬼才会为了那样一坨烂肉,到处找野男人算账,算得过来吗? 高思翰的精神稍稍放松,只是当他再想说几句求饶的话,却见不知吃了什么东西的未轻煦,笑得更加阴森可怖。 “来人啊!” 未轻煦舔着嘴角,扔了小瓷瓶,没再取腰间的银针,而是一拍手,进来两个小太监。 “世叔享乐半生,可是没见过锦衣卫对待犯人的手段……” 未轻煦在一个小太监呈上的小箱子里翻找,一阵金属摩擦之声。 高思翰吓得全身发抖,颤声哀求:“你不该找我呀。我与韩婵偷情时,她是沈长戈的妻子……你我没仇,你该去找沈长戈……你去报复他……别找我……” “嗯……我知道呀!” 未轻煦的嘴唇殷红,眼角闪过一抹妖异的波光,语调低低柔柔地说道:“不着急,一个一个找,谁也跑不了!” 高思翰绝望,他是真的跑不了,倒不如一死了之,反而能省去很多痛苦。 但他高大帅养尊处优多年,怕疼的厉害。 撞柱子头破血流,撞不死,撞傻了怎么办? 咬舌自尽咬不断,不咽气,咬残了怎么办? 高思翰犹犹豫豫,要死不死的时候,未轻煦挑好了工具,一把有密密麻麻倒刺的匕首,还有一只婴儿拳头大小的流星锤。 “世叔也知道,轻煦没有大本事,就是会些浅薄的医术,找穴位,配良药,是我的看家本领!” 未轻煦一边闲话家常,一边转去另一个小太监手上挑药包。 “婵儿离家多日,我闲来无事,就研磨了刑具配毒药的新奇法子。连锦衣卫指挥使都夸赞我的手法高明,今日也给世叔用上一用……” “不不不……你饶了我吧……我错了,我错了……” 高思翰的哀嚎响彻夜空,传出了一里地,一阵高过一阵。 未轻煦的仇恨在羽化散的催动下,不见血不收手。而且,未大公子本着医者仁心,从不伤人性命。每一次动手都会掌握好分寸,要让他恨着的人活着,清醒地看着自己受罪,想死都死不了。 天蒙蒙亮,寒气逼人,药效渐渐消退的未轻煦,游魂一般走出主帅的营帐。 “公子,小的扶您去睡一觉吧!” 小凳子从来和其他太监不一样,不肯把未轻煦称作公公,一直坚持叫他公子。因为在小凳子心中,无论未轻煦变成什么样子,他都是柔和如三月春风的未大公子。 “小的已经为公子收拾好了一个营帐,你去睡个把时辰,就不会难受了。” 小凳子搀过未轻煦的胳膊,引着他前行,小心不让步伐错乱的未大公子跌倒。 “这是哪里呀?我怎么在这里?” 未轻煦的神情茫然,双眼空洞,将半个身子的重量都靠在小凳子身上,踉跄而行。 “我做什么了,感觉好累呀!” 小凳子安慰道:“公子研制了一宿药方,累一点也正常。” “哦……” 未轻煦单手抚着额头,喃喃道:“我一晚上不回家,婵儿又要生气的,我得想法子哄哄她……” 小凳子没搭言,伺候未轻煦躺倒,为他盖被子。 “婵儿呢?” 未轻煦闭上眼睛,安静地躺着,就在小凳子以为他睡熟了,要悄悄离开的时候,他又突然坐起身,寻找呼唤:“婵儿……婵儿……你去哪里啦……婵儿……” “公子……公子……” 小凳子连忙抱住未轻煦,阻止他掀被下床,温声安抚道:“夫人出门玩耍,还没回来,您先睡一觉,睡醒了心情好,夫人也就回来啦!” “嗯……婵儿出门……还没回来……” “她是爱疯爱玩的……” “她出门我也是知道的,我还知道她和谁出门玩了,我会找到她的……” “婵儿可是个妙人儿,我和她一起长大,从来没有看透过她,我拿命护着她,都不如护着猪和狗!” “这世间任何一个男人,都比不上我对她的宠爱,没有人比得过……可她好像不知道呢!” “她不知道,我为她付出过什么吗?” “不不……她知道的,只是不在意,因为她没有心……” “……韩婵是一个很糟糕的女人。” “婵儿在外疯玩,被野男人带坏了,我要把她再带回来。” “那些人欺负了我的婵儿,我要帮她讨回公道,婵儿一定等着我去找她呢!” 未轻煦似是累极了,窝在被子里软绵绵一团,念叨着,念叨着,声音越来越小。 小凳子松了一口气,未公子的日常,吃药,发狂,清醒,控制小皇帝。再吃药,再发狂,再玩弄权术,再吃药…… 若有一日,他能正经吃上一顿饭,正经睡个囫囵觉,就能多多清醒一小会儿,小凳子都要谢天谢地。 照此下去,未大公子不在权谋斗争中死去,也会因为药物中毒而亡,他的日子,一眼就能望到头。 而那个惹下事端,害苦他人的罪魁祸首,依旧在外潇洒,而且有了更好的打算。 那一夜出逃,只是先时紧张些,待到后来,离是非之地越来越远,韩婵发现没人搭理她,遂放下心来,悠哉悠哉赶路。 韩大美人可是很爱惜自己身子的,尤其肚里的孩子,可要好好保重,也许可以牵制沈长戈,助她顺利奔向齐王的怀抱。 出逃的第三日,距离荣城还有两日路程,韩婵在一酒楼用午饭,正在犹豫何去何从,就听隔壁酒桌讨论天下大势。 “听说了吗?咱们的兵马大元帅中风了,手脚扭曲起不来榻,也说不了话,一路被抬回京城,他的长子接过兵马大元帅之职。你说他刚四十出头,怎么就中风了呢?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 “啥福?啥祸?我看都是人为的,你以为上面那群人,都是好人呢!那街头乞丐争抢个馒头还打个头破血流呢!上面一群人抢的又是啥?咱们都不敢想。” “是啊,是啊,这边兵马大元帅换了人,那边齐王便带兵攻打历城杀了陈王,还不都是为了争上面那个位置。那可是亲兄弟呀!虽然不是一个娘生的,但那也是一个爹,流着相同的血脉呀!” “哎呀……真是不敢想,咱小老百姓兄弟俩再不和气,顶了天是你怼我一拳,我踹你一脚,这辈子不说话,不来往就到头了。可上边那群人玩的是权,赔的是命啊。” “你说这京里是怎么个情况,咋一点消息都没有呢!” “我猜呀……皇帝陛下可能……嗯嗯……没多少日子了,你觉得呢?” “我看也是……若不然齐王咋能摆这么大阵仗,这家伙来势汹汹的,皇太孙想斗过这个小皇叔,可是不容易啊!” “让我看,齐王的赢面更大……” “我觉得也是呢!” 虽然隔着一道屏风,几个酒友也把闲话的声音压得很低,怎奈韩婵竖着耳朵听,如蚊子一样哼哼,也让她听了个七七八八。 尤其是齐王的赢面更大,有可能干过皇太孙登基为帝的话,那可是听进耳朵,入了心地,迅速开了花。 “呵呵……我的好日子就快来了!” 韩婵有了主意,拉着封屏儿,招呼马车夫即刻赶路去历城。 她要去找沈长戈,撺掇他归降齐王,作为有功之臣的夫人,就能顺利与齐王府诸人接触。 然后,再动脑子,寻机会,像勾搭高思翰一样勾搭上齐王,先入齐王后院,再入齐王后宫,荣华近在眼前。 第68章 孩子 马车夫知道近路,两日后的傍晚,韩婵赶到了荣城和历城的边镇,杜千和与沈长戈带领的两万大军正驻扎在此地。 齐王杀了陈王,占领历城后按兵不动,暂时没有攻打荣城的打算,其实,齐王打不打,荣城都是他的。 大家不是傻子,心里都有数,齐王兵强马壮,根本就不是高思翰派来的两万人马能够抵挡的。更要紧的是杜千和作为主将的含糊态度,摆明了要顺应齐王。 如今两城兵马的僵持状态,只是因为齐王还没有得到京中传来新的消息,不知代王动静,也不知老皇帝的部署。 是直入京城,强势称帝,还是绕行荣城,避代王和皇太孙的算计,齐王犹豫不决。 沈长戈也在等,等齐王的决定,等京中的援兵。他提着心在等,没等到光明的前途,等来了惊慌柔弱的韩大美人。 “夫君……我总算找到你了,你都不知道我受了多少苦,我有多害怕……” 夕阳西下,憔悴不堪的韩婵走进营地,扑进呆愣的沈长戈怀里,呜咽道:“夫君,你要给我报仇啊,那高思翰欺人太甚,他把你调离荣城,便趁我拜访丽夫人时放肆调戏。我誓死不从,他便趁大军开拔之际,绑了我扔在马车上,要把我带回京城。幸好半路上遭遇兵变,我才得着机会逃出来……” 韩婵感觉到沈长戈木头柱子似的立着,没有任何反应,抓住他的手就按住了平坦的小腹,大声哭嚎道:“夫君,你知道我有多难吗?你知道为了保住我们的孩子,我吃了多少辛苦吗?若不是我反应机敏,若不是我们孩子的命格福贵,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你啦……呜呜……” 孩子?什么孩子? 太阳挂在山头,光线略暗,但也看得清人脸。只是在抱住韩婵那一瞬间,沈长戈就不受控制地脑袋发昏,眼睛发花,耳朵都不好使了。 韩婵的话音也好像隔着一层层水幕,哗哗,嗡嗡,沥沥地听不真切。 怎么会有孩子呢?谁的孩子? 沈长戈被韩婵按在小腹上的那只手,突然失去了知觉,他的耳朵被“孩子”两字刺伤,连着心,也连着眼,整个人僵化在原地。 完了,岁晚再也不会原谅他了,就像孙氏,宁愿剃光了头发做尼姑,也不肯接受父亲。 沈长戈第一反应是他把吴岁晚关到死,也得不到她的心,而后才想到,他有多久没碰过韩婵了? 三个月?三个半月?或是接近四个月…… 自从父亲病得开始犯糊涂,每天都离不开人,他就很少回将军府,很少见到韩婵。两人见了面,也只是例行关心几句,拥抱都很少,更没有过亲热,怎么就有孩子了呢? 韩婵心里有鬼,瞄着沈长戈的脸色有茫然没有怀疑,又快速转变情绪,就着泪眼婆娑装可怜,按着沈长戈的手不放松,怯弱无依道:“夫君,你不欢喜吗?我们的孩子三个多月啦!” 其实,韩婵原本想说她怀了四个多月,更能让男人信服,但这肚子实在不像。只能说三个多月。三个月零一天是三个多月,三个月零二十九天也是三个多月。 应该能糊弄过去吧?果然,沈长戈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韩婵信心倍增,继续胡诌:“上次分别时,我根本就不是生病了,是我有了身孕。正临夫君要出征,我不想让你挂念,才不告诉你。若不是我在外受了欺辱,害怕护不住孩子,绝不会跑到前线来烦你……” “哦……” 沈长戈的脑子找回一丝清明,但双眼依旧迷蒙,呓语般地说道:“婵儿辛苦啦!” “夫君……” 韩婵把脸贴向沈长戈的胸口,娇柔道:“我们有孩子啦,我要给夫君生个大儿子……” 沈长戈轻声回道:“嗯……好……” “夫君喜欢儿子吗?” “喜欢……” “夫君喜欢女儿吗?” “喜欢……” “那我就加把劲儿,生完儿子,再给夫君生女儿!” “嗯……好……” 韩婵腻着沈长戈倾情表演,从怀孕的惊喜和辛苦,说到孩子出生后,读书练武考功名,为父为母享天伦,说得自己都感动了。 沈长戈始终淡淡的,或者说是懵懵的。他该怎么办?他还有什么脸面见岁晚? 这是老天爷的意思吗? 真的让他与韩婵做一世夫妻,真的要与岁晚错过一次,又错过第二次吗? 虽然沈长戈在男女之事上,表现出了虚伪和贪婪。但大体上,沈长戈是一个好人,是一个正直磊落的善良之人。 二十出头,才华初现就有用武之地,他的人生在目前为止是顺遂的。他对人对事的心情,还是普通青年第一次见世界的赤诚和淳厚。 他对人不愚蠢,但他不够世故。 他对事不浅薄,但他不够老道。 沈长戈不是很坏,也不会把身边的人想得很坏。更别提对待曾经的爱人韩婵,他不但没有丝毫怀疑她的品行,还在为了这些日子谋划抛弃她而感到愧疚。 即使他不喜欢韩婵,不盼望她怀的孩子,但他懂得一个男人的责任。他不会找理由,抛弃一个怀着他亲生骨肉的女人。他也会像沈契爱他一样爱他的孩子,即使他不爱孩子的母亲。 沈长戈要很用力,很用力,才能压抑住心底一浪高过一浪的难过,才不至于在韩婵的喋喋不休里崩溃怒吼。 为什么?为什么是这样的结果? 他究竟犯了多大的错误,让老天爷都不原谅他,为他安排这样糟糕的生活。 这一切都不是他想要的,他不想要韩婵,不想要韩婵的孩子,他只想要岁晚。 他不明白,沈长戈只想要一个吴岁晚,为何这么难? 天黑透了,韩婵也说饿了,晚餐摆上桌,饭吃个差不多,她觉得是时候鼓动沈长戈叛逃,最好明日就带着她去历城。 韩婵有把握,只要和齐王见一面,她就能抓住男人的心,保管男人夜夜离不开她。 韩婵更有野心,只要和齐王通情意,她便立即打掉孩子,一身轻松,以后再怀就是龙子龙孙。 至于沈长戈,战场上刀枪无眼,齐王授意下属随便搞点小动作,姓沈的就再也找了她的麻烦。 “夫君……” 韩婵一副贤妻模样,殷勤地给夫君夹菜。 “夫君有什么打算?” “嗯?” 沈长戈嘴里嚼着一片青菜,嚼的很慢,思绪飘的很远,跟不上韩婵的变化。 “夫君,我受高思翰欺辱,不敢叫你去报仇,但你也不能再给他卖命,不如早做打算……” “明日我们就去投靠齐王,助他登极,好好收拾姓高的,让他家破人亡,不得好死……” 沈长戈依然心不在焉,好不容易把嘴里的青菜嚼碎了咽下去,竟然感觉有点割嗓子,他的脑子里反反复复回响着两句话。 “不能失去岁晚!” “不能不管孩子!” 可是,这两个想法同时兼顾,是不可能做到的。 沈长戈端坐在餐桌前,表面上如往常一样,稳稳当当地吃饭,实际心里的纠结与懊丧像岩浆一样翻涌,烫的五脏六腑都疼。 韩婵把话说完,等了好几个呼吸也不见男人回应,硬挤出来的那一点耐性耗尽。 “沈长戈!” 韩婵尖声一喊,沈长戈猛然回神:“怎么啦?” “怎么啦?你说怎么啦?你是一点都不疼惜我。你这个负心汉,窝囊废,我被别的男人欺辱,你竟然问我怎么啦?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韩婵在孩子一事上,蒙住了沈长戈,便卸去了伪装,摔了手里的筷子,指着男人怒骂:“你个没用的东西,枉我对你一片真心,抛下青梅竹马的夫婿也要与你私奔。不惜背上荡妇的臭名声,还要辛苦为你孕育子嗣。你就这样对我,不管我高兴与否,也不管我的死活。你配做男人吗?你配做我韩婵的男人吗?” 若是在从前,韩婵如此撒泼,沈长戈会骂回去,针尖对麦芒的吵嚷几声,打砸几下东西,甩手离开几日不理她,等大家的气都消了,再重新和好。 今日却截然不同,沈长戈再看韩婵的丑恶嘴脸,只感觉无力,他暂时放下心中的烦忧,尽量耐心解释。 “婵儿,姓高那畜牲欺辱你,的确让人气愤,但我是个将军,手下一万士兵也是人。他们出来当兵只是为了混口饭吃,不能成为我个人恩怨的复仇工具。如今局势复杂,投靠谁,归顺谁的话,不能轻易出口……” “你少跟我废话!” 韩婵气急,随手操起一只饭碗就朝沈长戈的面上摔去。 “我不管你的那些破理由,你若是个男人,还存有一丝血性,你的女人受欺辱,你就该操起刀剑,为她报仇雪恨才对。” “你继续为朝廷卖命,就是捧着高思翰的亲外甥,就等于在捧着高思翰,捧着你的仇人,你还是男人吗?你是打算着把辱你妻子的男人捧成人上人,继续给他当走狗,是不是?” 沈长戈躲过韩婵的饭碗,站起身来静静看着她的歇斯底里。 “婵儿,我知道你心中有气,但你不要忘了你是做了母亲的人。不管你对我有多少不满,也不可伤了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为了孩子,你也该学着懂事,不能任性妄为想当然。你刚刚所有打算,满足了你我的复仇之心,却要拖上很多无辜之人的性命。齐王成事倒好了,若是落败,跟着他的人都没有好下场。你仔细想想,如此关键时候,行差一步,我的性命都难保,你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 孩子,孩子,句句说孩子,有啥怎么办的,能利用上就留着,碍事就除掉呗! 韩婵心中如是着想,嘴上不敢吐出一个字,营帐里有一瞬的安静,营帐外传来三宝的声音。 “将军,杜将军请您过去一趟,说有要事商量。应该是有紧急军报,将军快过去看看吧!” “你冷静一下,我去去就回。” 沈长戈长舒一口气,随便交代一句,便大步离开,把韩婵的无理阻挠甩在身后。 第69章 没好 杜千和有军报,既紧急又机密。 “长戈,你我相交一场,我拿你当自家兄弟,凡事也不瞒你。” “齐王得到密报,皇帝陛下已在半月前驾崩,高思翰在回京的半路上中风。其子高途任大元帅,带领三万兵马正往历城而来,清缴齐王。高家忠臣高远带着两万兵马堵在平城半路,遏制代王!” “皇太孙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人,应该不会有此等深沉的心思,高思翰在半路中风的说辞更是掩人耳目。能够镇住皇太孙和一干老臣不顾先皇遗命,还能联合高思翰长子反叛父亲,是谁躲在背后搅动风云,强势反击各路藩王,尚不知晓……” “以齐王的兵力,占荣城抵挡朝廷的镇压,或许可以险胜,又恐怕代王趁乱渔翁得利。所以,齐王已经传下密令,让我后日带着兵马退守历城,封锁各个军事要道,拖住高途的兵马,齐王会带着主力绕道顺城攻京城。” “长戈……唉……” 分析完当今局势,杜千和又与沈长戈唠起了家常,语气无奈:“你是知道我的,贫寒出身,全靠齐王暗中培植,才有我如今的荣耀。我也不想参与到夺嫡纷争里,但齐王的知遇之恩不能不还。” 沈长戈颌首:“杜兄的难处,长戈都知道。” 杜千和拍了拍沈长戈的肩膀,叹息道:“好兄弟,我虽然效忠齐王,但我也明白,齐王想要登位是很困难的。就算他这一次起兵占了京城,代王也不会善罢甘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鹿死谁手,谁又知道呢?” “像我们这种小将军,都是权贵手中的棋子,胜败都不由我们说的算。哥哥是一定要带兵去历城的,至于长戈何去何从,哥哥并不强求。但哥哥也提醒你一句,即使你不归顺齐王,朝廷那方也不会给你光明大道,你要早做打算。” “我们不易脱开身,也要把家眷安排好的去处。我已经给你嫂子和大侄子换了新的身份。齐王功成,我还有活路。齐王落败,我也就回不来了,不能让他们母子受牵连!” “长戈,你回去合计合计,是跟着哥哥去历城,还是驻守此地,继续效忠朝廷。不管你如何选择,你我兄弟情不变。” 虽然沈长戈在官场上寸步难行,但他是难得的将才,有一点傲气,也有一定的慧眼。都说良禽择木而栖,在深长戈看来,朝廷里是一群酒囊饭袋,只会让他当受气包。而齐王也不是一个合格优秀的统帅,跟着他更没有前途。 如果说效忠朝廷的路不好走,那么归顺齐王也不会有好下场。 还有两日,无论投靠谁,都是一场生死难料的硬仗,在那之前,安排好家眷! 沈长戈的家眷只有吴岁晚和韩婵肚子里的孩子,作为丈夫和父亲,两个都要护着。 可是,怎么护呢?岁晚还被关在云雾山的别院里。 “怎么了?杜千和跟你说了什么事?你想好何时带兵去投靠齐王吗?” 沈长戈心事重重,一回营帐,韩婵便迎过来,叨叨个不停。 “婵儿!” 沈长戈皱眉轻斥:“你去一边待着,让我静一静。” “你有什么可静的,那荣光大路明摆着让你走,你却胆小如鼠,前怕狼后怕虎,连妻子受辱的窝囊气都可以咽下去。别怪我瞧不起你,你若是不带兵投靠齐王,我就是瞧不起你,连未出世的孩子都瞧不起你,你算个什么男人?” 韩婵的嘴自来琐碎又恶毒,沈长戈早已习惯,左耳听右耳冒,径直走到桌案前,拿了笔墨纸砚就摔帘子走开,任由女人闹,一个人闹个够。 沈长戈躲到三宝的帐篷里铺开纸笔,写第一封信时一蹴而就。 写第二封信时,写写停停,涂涂改改,扔了好几个废纸团。 其实,准确说来,沈长戈写的第二张纸不是书信,而是一封和离书。 夜已深,帐篷外呼呼刮起了北风,沈长戈终于把和离书写好,妥善折叠装封,交给一名近卫。 “骑快马,回荣城云雾山别院,保证在明日天黑之前,将这封信交给夫人。告诉那些守院子的兵士,全部撤离,夫人想去哪里都随她。” 近卫领命而去,三宝担忧道:“将军,发生什么事啦?你对夫人一会儿关一会儿放的,是咋个意思嘛?是不是韩夫人来了,又出了什么歪歪道,你又犯糊涂呢!” “三宝……” 沈长戈将写好的第一封信递去他手中,声音艰涩道:“韩婵怀孕了!” “啊……” 三宝低呼:“这……这……可怎么办呢。” 早不怀,晚不怀,偏偏这个时候怀,还跑到前线来捣乱。看在孩子的面上,将军和韩夫人恐怕要绑在一起一辈子。 当奴才当成他这样也真够倒霉的,男主子稀里糊涂老犯傻,端庄和气的夫人留不住,整一个作精夫人黏上身就甩不掉。 一天天的,当官当得窝里窝囊,没得大出息。后院就两个女人,见不上面也斗不着气,还能被他自己搞得剪不断理还乱。 不知道犯的什么蠢?也不知道招的什么邪?连累他这个奴才的日子都不好过。 这活儿还怎么干?这沈家他都要待不下去了。 三宝腹诽一阵子,再低头细瞧,信封上写着风鸦山庄的字眼儿。 “哎……将军,这又是什么意思?怎么想起凌少主啦?” “你明日一早就驾上马车,把韩婵送到风鸦山庄,我已在信中交代凌宸……帮忙照顾我的妻儿……” “啥意思?你打算做甚?有危险?” 三宝紧张,沈长戈的语气就像交代后事。 升官又升不成了?一品大员还是遥遥无期?或许还有生命危险?会不会连累他一个小跟班,他还没娶媳妇儿呢! 三宝心里恨恨的,只要姓韩的女人出现,准没好事儿。他主子一直走霉运,都是那姓韩的女人方的。 别人都是前途无量,他跟着一个缺心眼儿的主子,也是前途无“亮”,一直都是“没好”生活。 沈长戈仰躺在三宝的床榻上,摊开手脚,哑声道:“后日,杜将军带兵投向历城,我不看好齐王,预感他必会落败。为了稳妥起见,我决定驻守此地,等待朝廷的平乱大军。希望新将领是个正义惜才的,也许我还有前路可走。若是再出什么纰漏,或是遭人背后使坏,我恐有大灾临身……到那时……希望不要连累岁晚,也希望能够保住韩婵肚里的孩子……” 三宝的小腿发软,跪坐在床榻边的土地上,扒着沈长戈的小腿,没什么底气地安慰道:“哎呀……没事的没事的,咱们以前也遇到过倒霉事儿,哪次不是硬着头皮闯过去的。咱们原来是江湖上的无名小辈,现在是朝廷里的四品将军。咱们的运气好着呢!哪有你说的那么难啊?说不定再过几天,你就借此机会升官发大财啦!” “那又怎么样呢?” 沈长戈像一张软塌塌的发面饼,躺在榻上,浑身无力,语气里都是无可名状的悲伤:“韩婵有孩子了,我就是闯过眼前的关卡,飞黄腾达了也没用,岁晚不会要我了……” “这……这个……嗯嗯……是哈……” 沈长戈算是聪明一回,三宝也没有好听的话来劝,他平日里就看得明明白白,夫人对将军没意思。 只是养了一个野女人的时候,夫人对将军就不感兴趣,那真是多看一眼都嫌烦。将军和野女人再有了孩子,更会死生不见都不想念。 说什么情情爱爱,长长久久。男女之间没有孩子,还能好聚好散。一旦有了孩子,没有感情也断不了牵扯。 沈长戈的身世摆在那里,沈契与孙氏的一辈子也摆在那里,都是教训,谁都别装糊涂。 三宝唉声叹气,不知道主子如今的下场,算是命苦,还是活该。他与主子是一起长大的好兄弟,他们之间有着比天高、比海深的情谊,很难不为他愁、为他忧。 狭小的帐篷里,晕黄的灯火下,沈长戈生无可恋,三宝愁眉苦脸。 直到夜深了,三宝陪伴累了,沈长戈依然霸占着窄巴巴的床榻,没有让地方的意思。 “哎?我说……你是不是应该回自己帐里睡觉去啦!” 沈长戈不为所动:“我心情不好,哪里都不去!” 三宝啾啾鼻子:“那我怎么办?我怎么睡觉?” 沈长戈理直气壮:“我不管,我谁都不管。” 三宝傻眼:“这是我的床,现在是大冬天,我会被冻坏的……” 沈长戈不耐烦:“我闹心,你去一边磨叽!” 三宝气愤:“虐待奴仆是触犯律法的,你是当官的也不能胡来!” 沈长戈伸脚乱踹:“少废话,你当我愿意在你的狗窝里睡呢?臭烘烘的!” 三宝捶主子的大腿:“那你走啊!找你的小美人去,找你的香喷喷去!” 沈长戈低吼:“我就是不想看见她,我快烦死啦!有她,有孩子,我就再也没有岁晚啦!” 三宝吼了回去:“和我有什么关系,都是你自己作的!” 主仆俩你一言我一语,你一脚我一拳,乱作一团,好像从前每一个斗嘴打闹的日子,简单无忧。 然而,现今的沉重不可收拾,明日的惨痛突如其来,沈长戈一宿无眠,睁眼闭眼都是吴岁晚。 韩婵怀有身孕,连着几日奔逃,计划,赶路,身子疲乏难捱,挨着枕头,没一会儿就睡熟了。 她觉得自己很有本事,三言两语就让沈长戈认下孩子,再让男人听她指挥去历城,也应该顺利成行。 韩婵临睡前想着,明日要闹个天翻地覆。高思翰不听她摆弄也就算了,沈长戈一个小门小户出来的穷酸男人,还敢不听她的话,韩大美人的面子往里哪里放。 然而,韩婵睡醒了,想大展拳脚的时候,却被沈长戈告知,男人要效忠朝廷到底,她要到一个穷山沟沟里养胎。 第70章 保护 “沈长戈,你什么意思?” 韩婵气坏了,捶着沈长戈的胸膛,吵嚷道:“你真不愧是小地方出来的龟孙软蛋,没本事也没见识。不能给妻子出气,也不能跟着同僚高升,还想守在这个破地方,当你的忠臣良将,真是缺脑子……” 沈长戈攥住韩婵的手腕,忍了又忍,才没有用力甩脱。 “婵儿,为了孩子,我们以后少些争吵……” “为了孩子,你就应该立即带着兵马和杜千和一起前往历城,投靠齐王,去争一场高官厚禄,免得你的孩子出生后见他父亲没出息,觉得脸上无光……” 韩婵不肯罢休,沈长戈不听话让她生气,在肚皮鼓起来之前,没机会勾搭上齐王,也让她着急。 “跟你这么没用的东西混日子,我都能气死。你自己不知上进,没有头脑,还要把我和孩子送到穷山沟里,你打算的什么主意?” 韩婵越说越气,手腕被沈长戈攥住,不能抓挠他的脸,转而用脚踢着男人的小腿,怒骂道:“我韩婵是什么出身?配你这下等人本就委屈,你还没心没肺没有脸皮,居然这般糟践我。你也配做父亲?你也配让我给你生孩子?你是个什么东西?” “韩婵!” 沈长戈终是没忍住脾气,扬起手臂,啪的一声脆响,大巴掌甩在了女人的小脸上。 “你我是如何开始的,你心里没有数吗?偏要逼我把话说的很难听,你才能消停吗?难道当初是我沈长戈求着你跟我私奔的吗?” “我给了你我所能给的一切,你若看不上眼,为什么还留在我身边呢?我沈长戈有曾说过一句,我这辈子没有你韩婵不行吗?我做好了丈夫,你做好妻子了吗?” “事已至此,你既有了身孕,为了孩子,过去的是非对错我都不提,我已经下定决心,继续做好夫君,还要做好父亲。无论你有多少不知足,我沈长戈就是这么大的本事,对待你韩婵,我从来良心无愧!” “自从与你相识,予你宠爱,为了做一个好丈夫,我无奈割舍了很多东西,我的痛苦你有了解几分?” “现在为了孩子,为了做好父亲,我又丢失了余生的幸福。我可曾对你有一句怨怪?你又为何苦苦相逼?” 韩婵捂着脸,一瞬的震惊愤怒过后,再看沈长戈的疾言厉色,不由得心里发虚,还有一点恐惧。 以她韩大美人的容貌,是有能耐勾搭上更有权势的男人。但她现在怀着身孕,谁也靠不上,只能靠着沈长戈当冤大头,慢慢图谋。 韩婵知道,若此时惹得男人翻了脸,她还真的无路可走。只能暂时压抑着性子,哄着来,等以后攀了高枝,再狠狠教训他。 “夫君……” 韩婵弱弱的一声呼唤后,立在原地噼里啪啦掉眼泪,什么也不肯再说,好像委屈至极。 沈长戈没有向前安慰,而是心平气和地交代道:“我是没有什么大本事,只能在危急的时候保全你和孩子。风鸦山庄的凌少主与我交情匪浅,即使眼前的难关我闯不过去,性命不保,凌宸也能照顾你和孩子周全,不让你们母子无着落。” 韩婵依旧装可怜,垂头流泪好不委屈,沈长戈提步向前,拍着她的肩膀,低声道:“婵儿,为了孩子,改改脾气。我不能保证这辈子会飞黄腾达,但我能保证对你不离不弃,对孩子倾尽所有。” 谁稀得要你的不离不弃和倾尽所有,一个庶门出身的小官罢了。没得什么头脑,你也爬不了多高,我才不会跟你在一起一辈子呢! 当初若不是送给齐王的书信出了岔头,我怎么会跟你这下等人私奔呢? 韩婵低眉顺目,思索着下一步应该怎么走。现今不能鼓动沈长戈带她到历城去,她根本没有别的法子接近齐王。 难道真的要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 不行,不行,虽然能够骗过沈长戈,让他帮忙养着。但是,她也听别人说过,生了孩子的女人会快速变丑,肚皮会有褶皱,消除不掉,容颜会褪色,养不回来。 那她还怎么勾搭男人?怎么往上爬?怎么享尊荣富贵? 韩婵脑筋转的飞快,都是自私自利不管别人死活的缺德。 沈长戈的嘱托说尽,失去吴岁晚的空落,和不能给未出世孩子安稳生活的愧疚,一同袭来,难受得要人命。 一男一女相对,各怀心事,各有忧愁,谁都没有说话,就在安静了两三个呼吸后,营帐外传来急切的呼喊。 “拔寨起营……迅速集合……” “长戈兄弟……” 杜千和管不了许多,掀帘疾步而入。 “长戈,你不要犹豫了,立即带兵跟我去历城。刚刚我得到急报,随着高思翰之子高途带兵一起来荣城平乱的主事人,是皇太孙身边最多宠的公公未轻煦。据说新任兵马大元帅高途都在听他的调遣,你留在此地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杜千和的目光扫过韩婵,满满的责怪与瞧不起。 未轻煦?皇太孙和高途都听他的?这是怎么回事? 沈长戈想,未轻煦怎么不早一点来呢! 韩婵惊诧,一点脾气都没有的未轻煦,还能掌大权,说笑呢吧? “哎呀……别发呆!” 杜千和见沈长戈被吓住了一样,待在原地不动,立即拉起他的胳膊,朝帐外拖拽,催促道:“这个时候就不要想其他了,未轻煦能在短短两年之内,在老皇帝眼皮子底下控制皇太孙,那就是个有本事的。他此次前来,明摆着就是为了那个女人,不找你麻烦才怪呢!你不跟着我去投向齐王,留在这里就是在等死,快跟我走。” 躲开未轻煦的寻仇,保护韩婵腹中的孩子,除了向齐王靠拢,好像没有其他的路可选择。 沈长戈认命般的沉默,随着杜千和而行,营帐的帘子又被猛然掀起,三宝急匆匆跑进来,大喊着:“将军,不好了……不好了,守在云雾山的士兵过来传信,说是未轻煦放他来的……” 随在三宝身后的一个年轻士兵,一见着沈长戈的面便跪倒在地,呈上书信,急声禀报:“将军,两日前的傍晚,云雾山闯进一大批高手,扬言要绑了广威将军偷养的女人。几个回合就重伤了很多兄弟,庭院被团团包围,院内境况如何,被圈禁在院外的我们并不清楚。小的被抓过来传信时,为首之人自称未轻煦……” 云雾山!吴岁晚!未轻煦! 沈长戈抢过书信,很用力的撕扯,扯个乱七八糟,纸上的字迹都扯得七零八落。但他还是看清了上面写着什么,想要云雾山的女人性命,带韩婵来换。 “不不……岁晚……” 沈长戈的嗓子像是被一个烙铁烫了一下,冒起浓烟,堵住了他的呼吸。 三宝离得近,也看清了信上的内容,满是杀气的眼神立即扫向韩婵,恨不得马上动手绑了她丢回未轻煦身边。 他娘的,这祸害若是连累了夫人,死一百次都不能让人解恨。 “长戈兄弟,怎么啦?咱们要马上起营离开,耽误不得!” 杜千和的声音拉回了沈长戈的神志,他喃喃道:“不……我不走……我要去找岁晚……” “兄弟,听哥哥一句劝,你回去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不不……我的岁晚不能受牵连,都是我的错,这些烂事和她没有关系……” 沈长戈挣脱杜千和的拉扯,抄起旁边的大刀,沉声交代道:“杜兄,这将军我不做了,至于我手下管着的那些士兵,是效忠朝廷还是投靠齐王,不用听军令,前途如何,自己决定。我去找未轻煦,了结我们之前的恩怨。” 而后,不等杜千和反对,又转向三宝吩咐道:“你带着韩夫人即刻赶往风鸦山庄,保护她和孩子的安全……” 三宝怒了,张开手臂,拦在沈长戈身前,大喊道:“保护她什么呀?你现在应该把她带回去,把夫人换回来,你还充什么英雄好汉,还想单枪匹马去找未轻煦,真是嫌命长了……” 杜千和也是极力阻拦:“好兄弟,你们之间的恩怨了不了结,全在那个女人身上。若想以后不留麻烦,你就必须把那女人带上送回去。若不然,根本就解不了怨……” 沈长戈闻言,红了眼睛,艰难说道:“可她肚子里有我的孩子,我可以对不起她,不能不管孩子……” “嗨呀……” 杜千和攥紧了拳头,一脸难过地捶了一下沈长戈的肩膀。作为一个男人,一个已经当了父亲的男人,很难不懂沈长戈此时的心情,劝都不知如何再劝下去。 三宝气急,抱着沈长戈的腰,阻止他向外冲,并且大声哭嚎道:“什么孩子,什么女人,谁也没有你的命重要。你死了,我怎么办?那未轻煦心中有怨仇,你还指望他跟你讲什么江湖道义吗?再说是你先对不起人家,你不仁在先,如今他只会不义在后。若是未轻煦见不到韩夫人,害了你的命,再害了夫人的命,你觉得为了这个女人和孩子值得吗?” 韩婵在一旁不说话,眼睛都不知看向哪里,整个人像根木头一样,立在沈长戈身后发呆。 别看韩婵平日里嘴巴毒,脑筋快,其实都是些见不得光的鬼主意和小聪明。真正遇到大事,生死攸关之际,她整个人都是蒙的,脑子里是一团乱麻,都不知道啥是啥。 未轻煦掌了大权,想要找沈长戈报仇,让她回家,却抓了吴岁晚。 沈长戈刚刚决定按她的想法去历城,却因为要救吴岁晚,把她丢给三宝,丢去山沟沟里。 未轻煦那么温和的人要报仇,能干出什么事?现在当了大官,风风火火追到这里,是想求她回家?他会对她比以前更好吗? 但是,未轻煦掌了多大权柄,他也比不上齐王。姓未的再有出息,他也不能当皇帝。最重要的是,他都不是个男人,连觉都睡不了,跟他过的什么意思? 她韩婵眼前最好的选择,依然是齐王。 只是,沈长戈闹什么?解什么恩怨?救什么岁晚? 第71章 窒息 韩婵的关注点总是和别人不一样,沈长戈挣脱三宝的扯拽,还要往外冲,就为了吴岁晚! 脑筋异于常人的韩大漂亮真是火冒三丈,也一把抱住了男人的胳膊,急声质问道:“沈长戈,你和吴岁晚什么时候搞到一起去的?我在辛苦给你怀孩子,你却背着我玩女人……” 沈长戈憋着一口气,转回身,一个手刀劈在韩婵的后脖颈上。 女人的身子软倒,男人随手把她推到三宝怀里。 “三宝,你不喜欢这个女人,也要帮我照顾她,好好伺候着,她肚子里是你的小主子。” 沈长戈的手在韩婵的小腹上轻轻一碰,随后便头也不回地冲出帐篷,冲出军营,快马加鞭,冲向荣城。 两日前的傍晚,云雾山飘着轻雪,吴岁晚病了六七日,勉强能够起身四下活动,但是,病气未退,心肺虚弱,沾着冷气便咳嗽不停。 “夫人,该喝药了!” 亮婆子端着一个大瓷碗进门来,一股浓郁的苦涩也迎面而来,瞬间充斥在房间的每个角落。 吴岁晚的身子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仅着一身嫩绿色的亵衣亵裤,薄薄地贴着皮肤,病弱也多姿。 “我好多了,能不能……不吃药……” 她脸色蜡黄,坐在榻上,腰间围着棉被,闻着药味,不自觉地干哕了一声。 “哪里好啦?” 亮婆子把碗举到吴岁晚嘴边,劝解道:“良药苦口,您忍一忍,一口闷下去。大夫都说了,这药再吃三四日才能去根。若不然,每年到这个时候,着了寒气就发热咳嗽,还不是您遭罪吗?” 吴岁晚在短短几日之内,瘦了一整圈,从前圆圆的小脸,瘦出了尖下巴。 她的病在心里,不是药能治好的。 吴岁晚接过药碗,刚刚碰着嘴边,就听外面有喊杀之声。 怎么回事?亮婆子也是惊了一跳,别院周围没有人烟,平时听着最多的就是风吹鸟叫,冷不丁地喊打喊杀很吓人。 “夫人,不怕的,我出去看看……” 亮婆子转身快速出了卧房门,刚刚站在外房门边抬起手,就听砰的一声巨响,一群锦衣华服的男人,裹挟着寒风与雪花,蜂拥而至。 “你们是什么人?不知道这是哪里吗?这院子里住着的是广威将军的夫人……” 亮婆子胆子不小,先被唬了一跳,再朝远看去,根本没有自家的侍卫。 这群人的架势也不像山匪流寇,想着报上自家主子的官名,能够威慑一点。 谁想她的一声“夫人”一出口,为首的俊俏男人便呵呵笑了两声。 “夫人?沈长戈的夫人?” 未轻煦提步朝内室而行,唇边绽放着的笑意,有点好奇,有点讽刺,更多的是嫉恨。 “快让我瞧瞧,沈长戈的夫人长成什么样?可比我的婵儿好吗?” “你不能进去……” 亮婆子叫嚷呵斥,却被两个小太监堵上嘴,架上胳膊拖出了门,不知拖向了何处。 吴岁晚在听到亮婆子大声质问来人是谁的时候,便知道有凶险靠近。管不了头晕目眩,快速爬起来,拿过旁边的斗篷,裹住了身体。 但她也只来得及披上衣服,根本没有时间逃跑,更是无处可藏。 卧房门被推开,吴岁晚抬眼望去,一个男人背光而立,看不清面容。但从他下颚线流畅的弧度,闪亮如星星的黑眸,可以判断这是一个姿容极其出色的男人。 “呵呵……” “也不怎么样嘛!不但及不上我的婵儿半分,就是我府里,随便拉过来一个婢女,都比沈家的夫人靓丽一些!” 夜幕悄悄降临,窗外透过来的光亮,也像吴岁晚一样弱小无助,来不及挣扎,便被黑暗吞噬。 男人的嗓音微微沙哑,出口的话语连连羞辱,只有那一声婵儿叫得绵绵多情,同时暴露了他的身份。 吴岁晚裹紧斗篷,朝窗边挪动,是在寻找一线光亮,也是在寻找一丝力量。 “沈长戈不在这里,韩婵也不在这里,你找错地方了。” 吴岁晚的后背抵住窗台,迎面一股甜香味儿越靠越近,像花果的甜,似胭脂的香。 “呵呵……没找错,找的就是你。” 未轻煦一步一步走近,带着与生俱来的柔软温和,轻言慢语道:“我走了很远的路,想接我的婵儿回家。找到这里来却不见她,听说她又和沈长戈走了。无所谓,我没有那么生气,就是晚一点再见,也没什么的。但他们又说,沈长戈背着我的婵儿偷偷养女人,这事儿我听着,就有些闹心了……” 吴岁晚的后背感受到窗棂缝隙里钻进来的寒冷,冷的她心尖颤抖。 “我和沈长戈没有关系……” “嘘……” 未轻煦又凑近一步,凝着吴岁晚的眼睛,伸出右手食指,点在她的红唇上,像大人教训孩子的语气说道:“勾搭别家的男人是不对的,说谎也是不对的,是要受到惩罚的……” 屋子里没有点灯,雪色和月光映照着彼此的脸庞。 吴岁晚咬紧牙关,不敢出声,与她一臂之远的那双眸子,形状优美,眼底却蒙着淡淡的雾气。 像是清醒着,也像沉醉着。像是看着你,也像看着你身后的众多鬼魂。 这样的眼睛,吴岁晚曾经见过。 杨家村有一个老实巴交半辈子,四十多岁的某一天突然疯癫的男人,举着菜刀到处乱砍的男人,就长了一双漂浮着迷雾的眼睛。 那雾气时聚时散,时而深重,时而清浅。 那是灵魂游弋在身体之外,分不清真实与虚幻,喜怒无常,善恶交织。 他在痛苦的旋涡里垂死挣扎,一不小心就会拉着另一个无辜的灵魂到万劫不复。 “你知道吗?” 未轻煦的手指缓缓移动,描绘着吴岁晚的五官轮廓。 “我的婵儿从小就是美人胚子,人见人夸,我很自豪的,那是我的未婚妻。等到她长大了,更是女大十八变,是个男人看见她就错不开眼珠。沈长戈喜欢她,觊觎她,我都忍了,可是,他怎么能把婵儿带走呢?那是我用全家的性命保下来的爱人,她怎么说走就走了……” 吴岁晚久病未愈,身心都极其脆弱。 幽暗封闭的房间内,一个柔弱的女人被一个疯癫的男人堵在角落里,全身紧绷如弓弦,不敢挪动分毫,甚至不敢大口呼吸。 极度恐惧下,只有一串串泪珠无声滑落,诉说着她的冤屈可怜。 “哎呦……真奇怪呀!你的长相清汤寡水,没有看头,但你哭起来的时候……咋就这么好看呢?” 未轻煦的手指离开吴岁晚的脸,转而摸到了斗篷的领口。 “来……让我仔细瞧瞧你,除了哭起来比较可爱,还有哪里招人爱?” “你有那么特别吗?竟让沈长戈这般迷恋,天下第一美的婵儿都放在一边不管,还把你藏起来……” “不不……和我无关,和我无关,你应该去找沈长戈,去找韩婵……和我无关……” 吴岁晚手上用力,把斗篷的襟口攥紧,舌头发麻,咬字不清也语无伦次:“我是无辜的,我要走的……我不想掺和到你们的恩怨里……你去将军府找韩婵,去历城找沈长戈。荣城人都知道韩婵是广威将军的夫人,没有人不认识她……找她很容易的……不要伤害我,我是无辜的……啊……” 银光一闪,吴岁晚的手腕剧痛,瞬间无力垂落,斗篷也随之滑坠于地。 女人衣衫单薄,曲线毕露,若有若无的光线里,微微颤栗,弱弱祈求:“不关我的事……” 未轻煦没有持针的左手,在女人的脖颈处抚摸,哼笑道:“怎么不关你的事?就是你和我的婵儿抢男人,你是广威将军的夫人,那我的婵儿算什么?她在未府做女主子时,可没有其他女人给她添堵!” “我的婵儿给予沈长戈深情,不顾世俗伦理与他私奔,却不是他的唯一,真是欺人太甚,我替婵儿委屈呢!” “你有哪一点比得过我的婵儿,你有什么了不起的?是非常好看,还是足够风骚呢?” 未轻煦低语很多歪理邪说,越说越激动,右手上的银针,瞄准女人身上的几处穴位狠扎下去,吴岁晚立时全身瘫软,仰卧于地,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哦……美的不一样……” 未轻煦惊叹,光影斑驳中,他的目光胶着,流连,沉醉…… 吴岁晚的脖颈修长,皮肤白皙,青色的血管如花枝缠绕美玉,玲珑多姿。蒜皮一样薄薄的亵衣亵裤紧贴着身体的曲线,随着她的呼吸,瑟瑟妖娆。 未轻煦摩擦着手指,感叹:“嗯嗯……骨肉匀称……当得一句超凡脱俗……” 吴岁晚动弹不得,只能无助哭泣:“别……求求你……与我无关……别这样对我……” “哎呦……我知道了……你哭起来也很好听,是这一点迷住了沈长戈吗?我想多听听……” 未轻煦扼住女人的下巴,饶有兴味地观赏她脸上的惊慌无措,低声诱哄道:“来…继续哭,大声哭……” 吴岁晚的眼泪糊了满脸,却是咬着嘴唇,难以再发一声。不是故意,而是无法挣脱的恐惧加屈辱,层层包裹着她的身与心,从未有过的窒息。 “呵呵……这么倔强吗?” 未轻煦直起腰身,收好银针,朝外喊道:“来人啊!” 卧房门打开,外间的灯光倾泻而来。两个小太监进门,一人手上提着一个满当当的小箱子。 “川乌,我想听她哭喊!” “是,公子您就瞧好吧!” 川乌在小箱子里认真挑拣,金属摩擦声在暗夜里格外刺耳,听的人心惊肉跳。 吴岁晚第一声惨叫传出来的时候,未轻煦从腰间掏出他的小瓷瓶,动作娴熟地喂了自己半瓶药粉后,懒洋洋歪倒在床榻上。 “欸……我说的没错吧,你的声音很好听……” “你的哭声比歌姬唱的乡野小调都好听……” 未轻煦抱紧吴岁晚的枕头,鼻端萦绕着阵阵陌生的馨香味,睡意越来越浓。 吴岁晚的嗓子喊哑了,再痛也叫不出声来,胸腔里隐隐有血气上涌的时候,未轻煦的嘴角浮起满足的笑意,闭起眼睛,很快进入了梦乡。 第72章 噩梦 时间那东西很奇妙,是漫长的,也是短暂的。 吴岁晚像从前的每一次受伤时一样,面对亲生母亲的虐待,杨家村村民的欺凌,还有亲生父亲的打骂,一样地躲无可躲。 只是这一次,她更疼,疼的时间更长。比从前受迫害的每一年加起来的时间还要长,疼到最后,她都忘了那种感觉叫做疼。 不知过了多久,血迹斑斑的女人,就如一片枯萎的花瓣,瘫软在冰凉的地面上,呼吸越来越弱。 活着,离不开,躲不掉。 死了,是不是就不会再疼了? 受尽折磨的灵魂,困在破败的身体里,反复冲撞,拼命逃窜,叫嚣着要离开。 “怎么啦?怎么不叫了?” 未轻煦一觉睡到黎明时分,揉着脑袋坐起身,瞄了一眼青石地面上的血人,陷入了苦思冥想。 “谁呀?” “你在我的梦里叫得甚是悦耳,我还没听够呢……” 未轻煦跌跌撞撞下了榻,凑到吴岁晚身旁,把上她的脉搏,啧啧说道:“染了风寒啊……又流了这么多血……会死人的……” “怎么办呢?” 未轻煦头脑昏沉,大脖筋都抬不起来,腿一软,躺在了吴岁晚身旁,喃喃私语:“我记得我是个大夫,你等等啊……让我想想……” “我是个大夫……是个大夫……很多疑难杂症我都会治。我从五六岁起就要一本一本的背医书,背不下来,会被父亲会打手板的……风寒怎么治来着?我会背好几十个药方……让我想想……你适合哪个方子……不能用哪个药……” 未轻煦与吴岁晚并排躺着,攥着她的手腕,一根根摆弄她的手指头,像小孩子一样,嘟嘟囔囔背药方。 背了很久,也许把他从小到大背过的药方都念叨了一遍。 “哎呀……我的脑子不如从前灵光,不知道哪个药方好……” “哦……有办法喽!” 未轻煦摸到了腰间的小瓷瓶,紧锁的眉头,瞬间松散开,欣喜道:“我告诉你啊!这个是好东西,吃了你就不会疼,还会想起很多开心事儿。而且,这个方子是我自己配的,我自己吃着好啊,别人都没尝过,我偷偷给你尝一口……” 未轻煦嘴上说着“尝一口”,手上的瓶子却是底朝天,一星粉末都没剩。 吴岁晚受鞭打时,咬破了舌头和腮帮子,口腔里满是血水,药粉一碰嘴唇,不用就着清水,便融化入了腹中,五脏六腑瞬间活了过来。 羽化散不是能救人命的良药,而是让人死不了的毒药。 吴岁晚的灵魂挣脱躯壳的一刹那,又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拖拽了回去,与此同时,她微阖的双目捕捉到了一缕微光。 “岁晚……岁晚……” “外祖母……” 随着一声声熟悉的呼唤,那缕光线变化成了外祖母慈祥的脸孔。 “外祖母,你是来接我的吗?我想跟你走,这里一点都不好,没有人疼我。” “祖母,我很听话,但我也很疼……我想你抱抱我。” “祖母,我好想你,好想……” 吴岁晚在梦里,在外祖母的怀中,得到了片刻的安宁。 因为比起接二连三,源源不断的痛苦,她的幸福实在是太少太少,连美梦都太短太短了。 天光大亮,小凳子从荣城赶过来,一进门就看到地面上卧着两具“尸首”。 “怎么回事?” 守在卧房门外,一宿没睡的草乌,打着哈欠回道:“公子又服了羽化散,想法一会儿一变,阴晴不定。我们也不知道哪一会儿他是清醒的,只能按吩咐行事,不敢进屋里去,更不敢碰他呀!” “少说那些废话,我看你们脑筋不清楚,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外面下着大雪,还任由主子睡在地上,若是生病了,你们也逃不开责罚!” 小凳子嘴上斥责,没耽误上前查看,未轻煦只是脸色不好,吴岁晚却是体无完肤。 “怎么下手这么重?” 小凳子吸着凉气,不忍直视,川乌在一旁辩解:“就是看着吓人而已,都是皮里肉外的伤,要不了命……” “那是要命不要命的事儿吗?公子的恩恩怨怨,和这女人本就没有关系,现在就是伤及无辜,造成一个伤口都是在作孽……” 小凳子一边感慨,一边和草乌合力,把吴岁晚抬到榻上安置好。 川乌的良心升起一点点的不安,急于甩脱罪责:“那也找不着我的毛病,我只是个奴才,听命行事。公子吃了药,那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想听她叫喊。不弄伤她,她能大声惨叫吗?她叫得越瘆人,公子越高兴,我也是没啥法子呀!” 小凳子没理他,又将未轻煦安置在吴岁晚身旁。未大公子服了羽化散就要发疯,疯过之后就要昏睡几个时辰。 外面雪大,可屋子里没有别的床榻,只能让一对陌生男女躺在一起。 有什么关系呢?将就着躺一会儿吧!总比着凉生病的好。 午后,雪停,未轻煦苏醒。 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窗子外透过来的光线暖洋洋。 未轻煦盯着吴岁晚的脸,眼神晦暗。 他的记忆不完整,但也知道,一定是他服过羽化散,伤了眼前的女人。 这样的事,近两年来他经常干。他服过无数次药,发过无数回疯,伤过无数个人。 可能只有吴岁晚是无辜的,但此时的未轻煦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安。 即使他现在是清醒的,能够理明白前因后果,但他也没有愧疚之心。 因为常常服用羽化散的人,暂时回到人间,做回人样,干回人事,也不可能是一个完全的人。 是非恩怨,阴谋权术,早已占满了未公公的脑子。他不懂得什么是良知和正义,只有对韩婵的又爱又恨,只能凭着一时兴起,癫狂和沉沦。 曾经和暖如风、温润如玉的未轻煦,躲在心狠手辣的未公公背后酣睡着,早已不理人间事。 一心雪耻的未公公,又怎么会对一个弱女子生出一丁点的怜悯? 况且他认定沈长戈带走韩婵,却没有好好爱重她。 姓沈的竟然敢偷偷和另一个女人苟且,视他的婵儿为玩物,这口恶气,未公公咽不下去。 依靠仇恨和药物苟活的未轻煦是不讲道理的,即使他隐隐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他一边想抓回韩婵,将她千刀万剐,一边又忍受不了这世上任何人对待他的婵儿不好。 当然,他曾经爱过的婵儿,和出走的婵儿不是一个人,他总是记不起来,也分辨不清楚。 有时候,别人猜不透未公公的想法,不知道他下一刻要做什么事?觉得他很可怕。 其实,未轻煦自己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想要做什么?他自己看“未公公”都害怕。 总之,未公公不是未轻煦,清醒的时候,也是疯癫的! “把昨夜那个婆子放出来,好好伺候屋里的女人。在沈长戈把婵儿带回来之前,不许她咽气!” 未轻煦冷声交代,草乌和川乌连忙躬身应声。 “齐王那方可有异动?” 未轻煦踏出房门,向身旁的小凳子询问。 “昨晚接到密报,齐王想绕道顺城攻京城,杜千和会退守历城,沈长戈应该接到了您的书信,就是不知他做何打算!” 小凳子早已趁着未轻煦昏睡时,打扫了一间屋子,并且烧的热乎乎,餐桌上也摆好了饭菜。 “做两手准备,先安排三十名弓箭手,藏匿在院子的各个角落。明日太阳落山后,沈长戈还不回来,我就带着三万大军去历城找他。” 未轻煦不饿,也还是坐在餐桌前,端起饭碗,慢条斯理地夹菜,一小口一小口细嚼慢咽。 远远看去,男人一副贵公子气派,长得俊俏,举止风雅,默默吃点清粥小菜,也如画中影动,甚是赏心悦目。 但你若是离他近了,再仔细看看,这顿饭吃得相当诡异。 未大公子吃一口饭,夹一口菜,吃第二口饭,夹第二口菜之前,要向右手边的盘子里盛一口饭,再夹一口菜,好像身旁坐着一个人,等着他喂饭呢! 屋子里没有外人,未大公子食不言,安静发疯。小凳子对他的鬼习惯早已司空见惯,如常伺候着,也没言语。 室内暖融融,饭菜香喷喷,久违的宁静让未轻煦的脸上多了几分人气,好看的很,只是美好停留得太短暂。 两刻钟后,撤了桌子,未轻煦端起热茶,朝着虚空轻笑。 “我也很好奇呢!” “沈长戈会来吗?会带婵儿来换这个女人吗?” “沈长戈回来救这个女人,他就是不爱我的婵儿,可真该死!” “他若是不回来,带着我的婵儿再一次远离我,想霸占她一辈子,更是该死!” 善恶真是一念之间,未公公的阴狠,连锦衣卫诏狱里,双手淋漓着众多死囚鲜血的行刑狱卒都感觉害怕,大家都在背后叫他活阎王。 未公公一路杀伐,要报仇雪恨。 沈长戈是什么下场,不可预料! 韩婵又是什么下场,更不可预料! 小凳子感慨,但愿那个无辜而重伤的女人,下场是好的! 吴岁晚在第二日晌午醒来,亮婆子已经为她清洗了伤口,换上干净衣物。 “夫人……夫人……” “您醒了吗?您看看老婆子……夫人……您能听见老婆子说话吗?” 亮婆子的嗓音粗哑,止不住的心疼与害怕,任是谁看见吴岁晚的一身伤痕,都会感觉痛苦不堪。 “夫人……您说句话啊!您看什么呢?” 吴岁晚睁开了眼睛,转动着脖颈四处张望,瞳仁里却是空无一物。 “夫人……会好的……您别胡思乱想……” “夫人……您都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先喝口水。” “夫人……您张张嘴……喝口热水,润润胃……” 亮婆子抱起吴岁晚,把碗边抵住她的嘴唇,也不见她有丝毫反应。 昨日还浅笑温言的女人,如今就像一个会呼吸的布娃娃,怎么摆弄都可以,不知喜怒哀乐。 “这可怎么好啊?我的夫人……这是造的什么孽,好好的一个人,给折磨地失了魂魄……呜呜……” “夫人别害怕……将军会来救您的……我们再等等……” 亮婆子搂着吴岁晚小声哭泣,不敢让门外的恶人听见,实在害怕惹怒了他们,再来一顿惨绝地凌虐,就会直接要了夫人的命。 “您就当做了一场噩梦,终是会醒来,终是会忘记!” 亮婆子逼着自己乐观,劝慰主子想开,却是不能预料,吴岁晚的噩梦一场接着一场,根本醒不来,也忘不掉。 第73章 离魂 吴岁晚的离魂之状,有风寒重伤,受虐崩溃的原因。但更大的伤害,却是因为羽化散服用过量,毒入心脉。 可怜的女人将醒未醒,神魂离体,陷入痛苦梦境不能自知,也无法自救。 一个正常人,从来没有食用过羽化散,只要沾上一盘小菜所用盐巴的份量,就能迷糊一整天。 未轻煦常年服用自己配制的羽化散,随身携带的小瓷瓶里的药量和毒性,是普通方子配制出来的十倍和几十倍。 他将大半瓶的药粉喂进了吴岁晚嘴里,比在她身上捅十刀还要残忍。 “岁晚……” 外祖母不知何时出现在屋子里,朝着床榻上的吴岁晚招手微笑:“岁晚,祖母把你送到吴府后就回了杨家村。你舅舅把我接到家去养老,我的身体越来越好,又买了房子买了田地。日子过好了,祖母就更想你了,一心想把你接回家去。你快收拾收拾,跟着祖母回杨家村,以后就咱们俩过日子,祖母疼你……” “好啊……祖母,我要和你回家。” 吴岁晚掀开被子,光着脚下榻,只朝着外祖母的方向跑了两步,就见吴六子也不知何时进了门,抬手就要扇她耳光,嘴里还骂着:“死丫头,我打死你,让你整日想着逃跑,不好好在沈家守着……你不做沈家的夫人,也别想做吴家的女儿,我直接把你打死了干净!” “不不……别打我……外祖母,救救我。” 吴岁晚抱着头逃跑,跑了两圈也不见外祖母。她怎么离开了呢?怎么没有带上岁晚呢? “呜呜……谁来救救我……” 吴岁晚觉得哪里都不安全,抱着头缩到了墙角,害怕得浑身发抖,小声抽泣。 “岁晚……” 沈契进了门,吴六子的身影慢慢变淡。 “岁晚别怕,父亲知道吴兄没来荣城接你回家,就立即赶了过来。” 沈契带着一如既往的慈爱,站在门边朝吴岁晚伸手,招呼道:“岁晚,快来,父亲带你去新家看看。没有岁晚在身边,父亲过得不开心。岁晚,快到父亲这儿来……” “父亲……父亲……” 吴岁晚看到了希望,起身就往门边跑,刚刚伸出胳膊要去握沈契的手,那人却又改了模样,一张辨认不清五官的脸孔。 “你不是沈长戈的夫人吗?” 那个黑影开口,声音冷冷的,吴岁晚又抱着脑袋满屋子乱跑,急声否认:“不不……我不是,我和沈长戈没关系,他的事与我无关,与我无关……不要找我……不要找我……” “我就是要找你,我就喜欢看你哭,听你叫……” 男人一步步靠近,吴岁晚缩在墙角,躲无可躲,四面八方突然涌来无数条鞭子和烙铁,她的衣服和皮肤一同被烧焦,剧痛满身,控制不住的啊啊惨叫。 “夫人……夫人……” 亮婆子胆战心惊,追着吴岁晚满屋子跑,拉也拉不住,劝也劝不听。 “夫人……这屋子就咱们两个人,您是看见什么啦?那都不是真的。不好的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您快醒醒吧!” 终于,吴岁晚蜷缩在墙角,只会抖着嗓子胡言乱语的时候,亮婆子用斗篷裹住了她的身体,拢住了她的手脚。 可是,羽化散的药效,不会那么容易消散。安静了一刻钟后,吴岁晚又开始重复刚才的状态。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要出门,一会儿要躲藏,一会儿突然瘫倒像个活死人,更多的时候在乱跑喊叫。 即使她的嗓子在昨夜就已经喊破了,每每发出一个音节,都散发着浓重的血气。 黄昏时分,作闹了一整个下午的吴岁晚筋疲力尽,双眼无神地躺卧于床榻,汗水混着血水湿透了她的衣衫。 亮婆子不敢帮她换衣服,害怕碰疼了她,也害怕哪个微小的动作刺激到她,又蹦起来发疯,可怎么好?她只拿着温帕子擦手擦脸,嘴里还轻轻念叨着:“没事……什么事都没有……好好的……” “好好的……” 吴岁晚动了动嘴唇,轻声呢喃,随后又动了动眼珠,看向亮婆子,好像认识,也好像不认识。 “天快黑了吗?” “是呀是呀……” 亮婆子攥紧吴岁晚的手腕,仔细打量她的神情,看样子是有几分清醒吧! “夫人,还认识老婆子吗?” 吴岁晚听懂了她的话,看清了她的脸,想回应她,又忘了她是谁。 脑子里翻江倒海,面上一片沉默呆滞。 “夫人,不着急,咱们先喝点水。” 亮婆子抱起吴岁晚,端过身旁小几上早就备好的温水,一点点喂下去。 一天一夜,水米未沾牙,前几口喝得犹豫缓慢,到后来,吴岁晚不知哪儿来的力气,自己坐直腰身,捧过水杯,咕咚咕咚两大口,全部灌下了肚。 “夫人,饿了吧?您等等,我去厨房端饭食。您刚刚小睡那一会儿,我已经告诉厨房做晚饭,我现在就去端来。” 亮婆子走到门口,回头看了看吴岁晚,见她安安静静躺在榻上,不知在想什么。 应该不会再闹了吧? 这一整个下午,吴岁晚都是闹一阵歇一阵。一会儿欢实有力得几个人都按不住,一会儿又柔弱无依得站都站不住。 她快去快回,应该没的什么大事。 亮婆子小跑着去了厨房,又小跑着回了卧房,来去不到半刻钟,推开门就见吴岁晚正在往身上套衣服,左三层右三层地套个不停。 “夫人?” 亮婆子放下餐盘,小心挪到吴岁晚身旁,轻声问道:“夫人,怎么啦?您在做什么呢?” “哦……我冷了……” 吴岁晚不管摸到哪件衣服,薄的厚的,都往身上套,穿得歪七扭八,五颜六色。 “婆婆,这不是我的家,这里没有我的亲人,也没有我惦记的人,我不想留在这里。我是想走的,那天没走成,我现在走,你不要告诉别人。” “婆婆,你是个心善的,你不要告诉沈长戈,他会把我抓回来,关着我,又不能护着我。他和韩婵远走高飞,却把我留给他的仇家,他多坏呀!我都恨死他了。” “我要穿的厚一点,那天我离开时就觉得外面很冷,穿少了会冻坏的。再说了,这房子里藏着坏人,不知什么时候跳出来,不知又会拿什么东西来打我。我跑不了,就穿得厚一点,兴许能挡一挡,就不会那么疼吧?” 吴岁晚眉目温柔,用闲话家常的语气,与亮婆子念念叨叨着她的困境,不知不觉穿了六层衣物。 亮婆子泪流满面,按住吴岁晚继续掏衣柜的手,柔声劝道:“夫人,衣服穿得够多了。若是想不冷,肚里得有食,吃饱了就不冷!” “是吗?” 吴岁晚迟疑:“吃饭会耽误工夫的,坏人很快又来了,我得赶紧走啊!” “不怕不怕……我刚才去外面看了一圈儿,坏人都走了,一个都没剩。” 亮婆子拉着吴岁晚到餐桌前落座,趁着她笨拙思索,喂进了两口鸡汤。 “夫人,您若是害怕坏人追来,更要吃饱饭,身上有劲儿,才能跑得快呀!” “哦……” 吴岁晚乖乖听话,由着亮婆子一勺勺喂饭,但她的思绪乱飘,一会儿在杨家村,一会儿在吴府,一会儿在云雾山,一片了无边际的动荡不安。 总有人喜欢在别人无助绝望时,劝慰几句话。 “你多想想好的,多想想开心事儿,别觉得自己有多苦。那个谁谁谁,从前比你还惨呢!可人家现在活的比你好多了,就你钻牛角尖,心窄路窄。” “你要坚强,往好处想。还要努力,不怕苦累,你才能为自己挣来好命。” 没有人觉得这样的话不好听,他们只会觉得听不进去这番话的人不可理喻! 然而,一个人若是有开心事,若有好的回忆,若有快乐可期盼,他不会想吗? 寻找快乐是人的本能,他不快乐,是因为他竭尽所能也找不到属于他的快乐。 大多数人都过的平平淡淡,没有经历过太大的苦难,但是,总有人是不幸中的更不幸。 就像吴岁晚,真实的她躲在不知名的角落,看着自己的驱壳在荒野深山里的一个小小院落,被一群坏人包围着,恐惧,发疯,也是无能为力。 她想劝自己勇敢点,想让自己安静点,她想带疯癫的自己靠近一点温馨与喜乐,寻找了很久,跋涉了很远,却一无所获。 反而有更多的暴力,冷漠,离别,苦痛,层层包裹住了她的灵魂。 夜幕降临,半疯半傻的吴岁晚,为了一会儿逃跑有力气,认真吃饭。 另一个屋子里,半昏半迷的未轻煦举着他的小药瓶犹犹豫豫,想吃又不敢吃。 吃了,会很舒服,但也会彻底失去理智,辩不清现实。 婵儿该回来了,沈长戈会不会跟着来呢?沈长戈回来了,婵儿会不会躲起来呢? 算算日子,沈长戈若有心,再有一个时辰也该到了。 未轻煦想,再忍忍,再难受也要忍忍,他要清清楚楚地看见韩婵回来,要明明白白地与沈长戈算账。 “公子,沈长戈回来了,已经到了山脚下。” “哦?” 未轻煦诧异:“这么快?” 随后又好奇:“带回多少人?婵儿回来了吗?” 小凳子停顿了一下才回答:“沈长戈单枪匹马……没见夫人……” “啊?” 未轻煦愣怔一瞬,呵呵笑道:“这是什么意思呢?我还真的有点看不懂了。沈长戈能这么快赶回来,证明这院子里的女人对他很重要。又没带婵儿回来,就是想继续霸占她……” 未轻煦缓缓从榻上起身,慢条斯理地捋了捋衣襟,幽幽叹息道:“这是两个都想要吗?真是贪心呢!” “公子,现在可允许沈长戈上山吗?” “让他弃马丢兵器,独身一人走上山。告诉弓箭手准备,沈长戈进门,立即封锁整个院子,让他一个武林高手也插翅难逃。” “是,公子!” 小凳子出门,未轻煦又理了理头发,确定形象良好,又对着铜镜牵动嘴角,尽量笑得自然柔和,没有半分病态,他才满意转身。 “沈将军是武状元,拳脚了得,可是不好对付呢!” 未轻煦搬过他的小箱子一通翻找,自言自语:“但我未轻煦的本领也不小啊,我会配药,也会配毒。我能让他生,让他死,让他痛,也让他疯。少跟我表演什么江湖豪侠,不把婵儿还回来,你就要付出代价。婵儿回来了,你也要付出代价。你让我疼过,我也得让你疼……” 未轻煦在小箱子里翻出了三四个小药瓶,又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和三四根大银针,一个个沾满药水,晾干,分类装好。 一切准备妥当,小凳子的声音从外传来:“公子,沈长戈进了院子。” 未轻煦轻笑:“哦……来得刚刚好……” 第74章 断腿 前几日下了一场大雪,下人们还来不及清理院子,未轻煦就带着精兵闯了进来。 雪后晴天会更加寒冷,阳光照耀西北风乱刮,院子里的积雪结成了厚厚一层硬壳,沈长戈每走一步都咯吱作响,格外悦耳。 未轻煦站在廊下,听得很舒心,温雅笑道:“沈将军,好久不见啊!” 沈长戈不是凭着家族蒙荫得来的将军官衔,他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自己挣来的权位。 一路行到院子中间,耳聪目明,作战经验丰富的沈将军,当然知道每个角落都有危险。 他停下脚步,面对三丈外的未轻煦抱拳,客气道:“未公子,我与婵儿私定终身……对不住你,今日特来请罪!” 未轻煦不见半分恼色,轻哦一声后问道:“婵儿怎么没回来呢?” 沈长戈没有隐瞒,大方说道:“婵儿有了身孕,严寒天气折腾不起,去了安全的地方养胎。我回来也是一样的,未公子有什么条件都可以提出来,沈某绝不辩白逃避。” “呵呵……” 未轻煦的笑失了一贯的贵雅之气,染上了妖冶诡异。 “婵儿和你有了孩子?和你?沈长戈?” “是……” 沈长戈有点疑惑,为什么未轻煦说到孩子时的语气,沾着一点莫名的快意,他不是应该愤怒吗? “呵呵……恭喜恭喜!” 未轻煦依然笑得开怀,就好像知道亲人朋友家添人进口时的喜乐,没有半分掺假。 “婵儿牙牙学语时,就与我定了亲,我们是青梅竹马的情谊。即使后来不做夫妻,我疼婵儿也和疼自己的亲妹妹是一样的。如今她要做母亲了,我是真的很高兴呢!” 未轻煦温言浅笑:“虽然后来,我们做了夫妻也没能长远,但我对婵儿的情谊却是不变。她想离开就离开吧!只是作为兄长,她要再寻夫婿,我也是要操心几分。原本来到荣城想与她见一面,打听打听她的情况,是否安好。却无意中听说,沈将军后院藏着一个女人……” 沈长戈朝前迈了一步,声音略显焦急:“我们之间的恩怨与她无关,他是我父亲做主为我娶进门的女人。我在外没有承认过她的身份,她也没有影响过婵儿的生活。而且,我父亲故去后,我们已经在商量着和离事宜,未公子不该牵扯无辜之人。” “无辜?” 未轻煦微皱眉头,疑惑道:“这女人既是与你无关,你急匆匆跑过来干什么?扔下万千兵马,扔下怀孕的婵儿,也要回来顾着她……你说你对她没有情义,我怎么不信呢?” 沈长戈的面容绷紧,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生硬道:“未公子,不要伤及他人,只说你我之间的恩怨如何了结,你才能满意。” “哦……晚了。” 未轻煦耸了耸肩膀,苦恼道:“已经把她伤着了,你不会怪我吧?” “什么?” “你做了什么?把她交出来。” 沈长戈激动,朝未轻煦奔去,藏匿在院子角落的弓箭手不听吩咐,直接放箭。 沈将军怎么会任人宰割,别说十个八个箭头,就是那三十名弓箭手同时射箭,他也可以保自己毫发无伤。 “停停停……” 未轻煦不耐挥手:“我和妹夫说几句闲话,声音大了小了,都是自家人不用计较。你们都退下吧,带那女人出来和妹夫见见,有什么的……” 小凳子摆手让草乌和川乌去寻吴岁晚,沈长戈不再轻举妄动,朝着两人离去的方向,急切盼望。 未轻煦还在一旁轻笑,好心劝慰:“别着急,没有大事儿。我是个大夫,从来不伤人命。她死不了,你也死不了,有什么着急的!” 吴岁晚被草乌和川乌架着双臂拖进院子里,仪表还算整齐,只是表情懵懂,眼神空洞,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草乌和川乌一松手,吴岁晚立即滑坐于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白雪发呆。 “岁晚……你怎么了?你还好吗?” 沈长戈想冲过去,又害怕惹怒未轻煦,朝前迈出一步,又急急刹住身形。 “未轻煦,你对她做了什么?还要让我说多少遍,你我和婵儿之间的破事,跟她没有关系。” “呵!” 未轻煦收起笑容,冷哼道:“瞧瞧你那疼惜宝贝的鬼样子,真是让人生气。既然你不能对婵儿一心一意,当初怎么敢把她带离我的身边?” 沈长戈不想过多废话,摆出事实:“未轻煦,婵儿确是我带出来的不假,但不是我抢过来的,我也没有逼迫过她。是韩家倒了,你待她不好,她说心悦于我,求我带她离开……” 沈长戈的话没说完,未轻煦已经拍掌大笑,笑得说不出话,也停不下来。 “韩婵做我沈长戈的妻子,我给了她所能给的一切。现在她也怀了身孕,更是不可能再回到你的身边。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过去的对错,我愿一人承担,你提出所有条件,我都甘愿受之。只是你要把岁晚放了,她是无辜的……” 沈长戈不知未轻煦因何发笑,他只想快点解救吴岁晚,确保她安然无恙。在之后,未轻煦不再追着韩婵不放,能够保护孩子周全,对他要杀要剐,都悉听尊便。 “哦……好好好……” 未轻煦笑累了,叹气道:“沈将军是个爽快人,我也不会耍赖,没有算不清楚的对错恩怨。咱们先说第一个,你拐人妻子私奔的罪责,该怎么惩处呢? 沈长戈毫不退缩:“随未公子满意!” 未轻煦思索了一小会儿,用至交好友谈心的真诚语气说道:“说实话,我出入皇宫和锦衣卫多日,见识过多种酷刑手段。沈将军没来时,我也有所准备,保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是,咱们俩越聊越多,我却发现沈将军没有那么罪大恶极,而且……还有点可怜……呵呵……” 沈长戈抿唇不语,只等未轻煦把话说完。 “这样吧!” 未轻煦摘下腰间的匕首,扬手扔到了沈长戈脚边。 “先刺左手臂一刀,让我见见血,也见见你的诚意,剩下的再慢慢算……” 沈长戈拾起匕首,并无惧色,冷然道:“沈某可以随了未公子的心意,未公子也该礼尚往来,保证不伤岁晚。可否也让我见见你的诚意,放她到我身边来。” “可以!” 未轻煦痛快点头,朝后一挥手,草乌和川乌架起吴岁晚前行三五步,又一把将她推了出去。 这一刻,吴岁晚的心里是明白的,只是因为羽化散的毒性没有散尽,先前折腾不停,耗损了元气,无力支配自己的身体,软软倒在雪地里,挪动不了分毫。 “岁晚……” 沈长戈朝前跨了两步,未轻煦身旁的侍卫立即拉满弓弦,对准了吴岁晚的后心。 “沈将军,不要动哦!” 未轻煦的目光在吴岁晚的身上滑过,玩笑般的语气说道:“既然那女人不想到你身边去,你过来也是可以的。只是要先表现一下诚意,刺左手臂一刀。若你不顾我的心情,这女人的小命就不保喽!” 沈长戈没有迟疑,匕首出鞘,刀锋刺入皮肉,鲜血淋漓,雪地里开了花。 “未公子可还满意?” 未轻煦颌首微笑:“嗯嗯……沈将军好样的!” 沈长戈快步上前,单腿跪地把吴岁晚抱入怀里,一手抚着她的脸颊,关切道:“岁晚……怎么啦?你伤到了哪里?岁晚……” 吴岁晚全身绵软,眼神空茫,听见了沈长戈的声音,却感觉一会儿远一会儿近,她都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沈长戈已经带着韩婵远走高飞,过快活日子去了,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她想看一眼男人的脸,仔细认认,却是隔着好几层薄纱,怎么努力都看不真切。 吴岁晚张了张嘴,想叫沈长戈的名字,又感觉嗓子一阵刺痛,连一个“啊”都没发出来。 “岁晚……” 沈长戈急红了眼睛,抱紧吴岁晚,冲着未轻煦咆哮:“你究竟做了什么?你对她做了什么?” “没什么?” 未轻煦歪着头,笑起来双目弯弯,唇红齿白,带着一点小孩子的调皮:“我觉得她招人喜欢,就分了她一点药吃吃,没关系的,死不了。” “未轻煦,有能耐你冲我来,是你我之间有怨仇,与她有什么相关?难道你现在大权在握,靠的就是滥杀无辜爬上来的吗?” “错错错……沈将军不可信口雌黄!” 未轻煦撇嘴,不服道:“一直以来,我未某人都是全力救死扶伤,时刻记着自己是个大夫。你不夸我医者仁心,也不能冤枉我做了坏事啊!” “那你给她吃了什么?你马上把她医好……” 沈长戈的愤怒来不及宣泄,搂抱着吴岁晚的手臂突然失力,原本他半跪于地,心跳骤急,全身不受控制向后栽倒。 “未轻煦……你也玩这种下三滥的招数……” “瞧你这话说的,对付下三滥的人,当然用下三滥的招数,我没错呀!” 未轻煦冲身旁的侍卫招手,四人上前,扭住沈长戈的手脚,让他趴伏于地。 “我原本是打算挑断你的手筋和脚筋,让你下半辈子卧榻不起,再也逞不了武林高手的威风。后来想想,你比我还傻,你的难过还在后头呢!现在我只要你一条腿就够了……” 未轻煦提着大刀走近,不等沈长戈反应,手起刀落,血珠迸溅,一条腿断。 “啊……” 沈长戈嘶喊一声,昏死过去,未轻煦又从腰间的小皮袋里挑了一根银针,扎在沈长戈的后脖颈上。 “哎呀……别忙着昏啊!你拐人家妻子的罪责偿完了,我的痛苦你还没尝到呢!” 豆大的汗珠从沈长戈额头冒出,顺着两颊往下流,他忍着剧痛,咬牙问道:“未公子若是还不能舒心,那条腿也给你,怎么样?” “哈哈哈……沈将军是条汉子!” 未轻煦开怀大笑,笑到最热烈时,笑声却戛然而止。 他转身大步回到廊下,高声对草乌和川乌吩咐道:“把那女人的衣服一件一件扒下来,让暗处的兄弟们都出来瞧瞧热闹。” “沈将军不懂廉耻,喜欢偷别家的女人,还觉得自己英雄了得,想来他也是个性子大方,热爱分享的。让别家男人都来欣赏一下他家女人的风采,他一定非常乐意!” 第75章 恶兽 吴岁晚趴在雪地里,被草乌和川乌拽掉第一件外衣时,流了一滴泪。 她不想哭的,她应该爬起来逃跑,或是学那些贞洁烈女,抽过侍卫跨间的大刀,自我了结。 但她什么都不能做,喊都喊不出来,只能如猪狗牛羊般任人宰割。 她可以听见沈长戈的嘶吼,可以看见他拼命向前攀爬挣扎的身影,她更加感受得到无数双眼睛投向她身体时的饥渴,或者怜悯。 吴岁晚对自己的遭遇无能为力,像从前,像她活过的短短不足二十年。 她走过的每一条路都是步步坎坷,可悲的是,每一条路都不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的日子怎么过,从来不是她自己说了算。 吴岁晚在心里数着数,第六件衣服落了地,全身上下只剩一件肚兜和一条薄薄的亵裤,后背的伤口裸露在寒风里,疼痛愈加剧烈。 吴岁晚在等最后的难堪,却迎来了一片温暖,一个又尖又柔的声音说道:“公子,别闹了!” 小凳子脱下自己的斗篷裹住了吴岁晚的身体,挡住了很多不怀好意的目光,又对未轻煦规劝道:“公子,撒撒气就算了,不要闹得太难看,我们应该尽快赶回荣城处理公事。” “嗯……” 未轻煦笑眯眯应声,沈长戈的难过就是他的快乐,怎么欣赏都不够。 但是,再闹下去,沈长戈的精神受不住,来一个气怒攻心而亡,他看不见沈将军以后的难过,那可是大大的遗憾。” “精卫都留下,守好院子,不能让沈将军跑了。再找一个大夫来,帮他医治腿伤,更不能让沈将军死了。往后怎么处置,随我的心情,再说吧……呵呵……” 未轻煦留下几句命令,带着一串畅快的笑声出了院门,小凳子紧随其后,追问道:“公子,我们即刻出发去历城吗?” 未轻煦干脆道:“不去啦!” 小凳子试探问道:“那……有确切消息,夫人就在历城边镇,她若是不回来……” “没关系,不用在她身上浪费工夫!” 未轻煦目光幽暗,忍不住嘲讽:“婵儿也不容易,出去玩耍那么久,不小心怀了一个野种,却找不到男人依靠,想来是又气又急,正想法子找出路呢。我作为她的前夫君,现在的好哥哥,还是心疼她的,不能把她逼得太紧!” 小凳子了解未轻煦,听这语气是心中有了成算。 果然,未公公翻身上马,松松地扯着缰绳,把寒冬腊月当成阳春三月,一副踏马寻花的悠哉模样,一边赏景,一边随意说道:“高思翰指望不上,沈长戈残疾潦倒,她一直想够却够不着的齐王,我也会让他在十日内功败垂成。婵儿无路可走,吃不得辛苦,自己就回家了!” “唉……” 小凳子偷偷叹息,未公公说到“婵儿回家”时的语气轻轻柔柔,他却感受到了隐隐约约的暴虐之气。 韩夫人回家来,下场也好不了,她的那些奸夫可是一个比一个惨。 未公公心里有她是不假,但是,爱与恨,哪个多,哪个少,别人可不知晓。 再说了,爱之深,变了味儿,比恨还可怕。 小凳子心想,韩大美人应该赶紧去拜拜菩萨。然而,西北风一刮,他再想,他还是操心一下自己好了,这么游春似的回到城里官衙,他就冻硬了。 “那个……公子……” 小凳子朝着驾马闲游的未轻煦,小心翼翼开口:“夜深天寒……要不……咱们快点走?” “嗯?” 未轻煦还不走了,勒住马头,好奇问道:“在京城里很难看到如此壮观的雪景,你不觉得有意思吗?怎么就着急回去呢?” 小凳子抬起胳膊,抹了一把清鼻涕,一切尽在不言中。 未公公轻轻哦了一声,眼光上下打量衣衫单薄的青年人,温声嘱咐道:“荣城的天气赶不上京城暖和,出来进去的,可要多添加衣服啊!” 小凳子尴尬一笑:“是……是……” 未轻煦的小腿微一使力,马匹继续慢悠悠前行。 “不来荣城还真不知道,别说咱们这样的小体格子受不了严寒,就是那戏文里爱好救美人的英雄豪杰,一看这鬼天气,也不敢胡乱表现,江湖好汉的侠骨丹心也怕冷啊!” 小凳子欲哭无泪,喏喏称是,未御医是上善若水的神仙,未公公是锱铢必较的神兽,还是一只玩弄权术,玩到飞起的恶兽。 五日后,齐王带着四万大军绕道顺城,休整一夜。第二日清晨,鼓舞士气,打算直逼京城。还没等大军走出城门,作为主帅的齐王殿下就突然摔下马来,当场暴毙。 齐王造反夺位一事,雷声大雨点小,蹦哒这么多年,筹谋算计沥尽心血,没蹦哒出自己家那个小圈圈儿。 “这齐王就是命薄,若是他安心当个闲散王爷,一定没有这场大祸。人呢!这一辈子不属于你的东西,千万别去争,挣来的都是祸,想一想,命都会没了的。” “我看也是这么个理,人呢,要想活得好,就得知足。这齐王的皇帝老爹已经给了他最富裕的一块土地,就一辈子享福得了,瞎折腾什么呢?我老爹全部家底都给了我兄弟,我是啥也没捞着,这么多年,我也照样孝敬我爹,我的日子也没过穷啊!” “你个没大见识的,这辈子也就老婆孩子热炕头的那一点子追求。你也不看看人家争的是啥?那是两间破房子三亩破地吗?那是皇位呀!你知道啥叫皇位吗?” “我懂那些破事儿干啥?谁当皇帝也不能给我发银子,我不还是照样一日三餐、粗茶淡饭吗?” “谁说皇帝都一样,难道你没听说吗?跟着齐王一起造反的大官,没有一个砍头丧命,都活得好好的。让你来说,这种事在老皇帝活着的时候会怎么处置,那是来不来就要诛九族的。” “新登位的小皇帝就不一样了,小小年纪菩萨心肠,登基便大赦天下。参与此次政变的大官小官,罪行轻的降职,罪行重的也不过就是流放北地。” “看样子,小皇帝比老皇帝要强百倍,你要知道,老皇帝活着的时候,哪一天不杀人都难受。想是以后,咱小老百姓也能跟着有几天安稳日子过呢!” “但愿吧!可是我总觉得小皇帝把那些造反的人都留下,就是留下了隐患。齐王,魏王,陈王都倒了,也不该放松警惕。北面还有一个代王呢,那个叔叔更不好对付……” “这你就不知道了,小皇帝是个心慈手软的,但他身边人都厉害呀!你以为当了皇帝就是一个人说了算,那手下不得养几个有用的人才。小皇帝的舅家手握兵马大权就不提了,据说现在御前得宠的是一个太监,唤作未公公。” “那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谁也不敢得罪,小皇帝能够顺利登基,就是他老人家在运筹帷幄。小皇帝视未公公如兄如父,万事决断之前都要问过未公公呢。” “小皇帝称万岁,未公公就能称九千岁。论权势,谁能比得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未公公?” 坊间流言越传越邪乎,有人把假的当成真的,也有人真的当成假的。只有韩婵有了新主意,往药铺走的脚步愈加坚定。 那一日,沈长戈前脚奔向荣城,三宝也没耽误功夫,雇了个不起眼的马车,拉上昏睡的韩婵赶往风鸦山庄。 为了不泄露行踪,三宝都是赶上百十里地就换一辆新的马车和侍卫。 韩婵醒来时发现自己在马车上,已经距历城越来越远,真是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说什么都要回去。 封屏儿是不会劝的,只管看热闹,因为她知道,未轻煦不直接带兵马过来,韩婵也会很快无路可走。 果然,韩婵赖在荣城边界三日,折腾的三宝一个头八个大,马上就要忍受不住,撂挑子不干的时候,齐王造反不成,已然身亡的消息在市井流传开。 从那时起,韩婵就再也没有闹过,乖乖地随着三宝指挥,说怎么走就怎么走。 风鸦山庄位于大靖正东方向,他们一行人从西往东走要经过京城。三宝计算着路程,在距离京城百里远的一个小镇上落脚。打算休息一宿,明早雇佣新的马车和侍卫,一鼓作气赶到下一个小镇,想方设法绕开京城管辖地界。 三宝从小闯江湖,所有事都安排得仔细周全,恐怕累着了韩婵肚里的小主子,以后没办法向沈长戈交代。甚至晚上睡觉都不敢睡实诚,天不亮就爬起来,安排人手,检查马匹,车里的垫子够不够软,糕点茶水有没有备全。 只是当他算计着时辰,去敲韩婵的门,催促快点吃早餐好赶路的时候,封屏儿却说韩婵身子不舒服,要在此地休养几日。 咋不早说呢?非得我啥都张罗一通,累个半死的时候你再说,这是耍傻小子玩儿呢! 再说你自己咋回事儿,你不知道吗? 京城是什么地方,你不知道吗?你前夫君就在这里,你不知道吗? 你多大的心,还在这停留呀?还休养呢!修理脸皮吗?你怀着沈长戈的孩子,在没和离的前夫眼皮子底下晃晃悠悠,安的什么心呢? 三宝的怨念不敢说出口,依然累死累活地跟在韩婵身后找医馆看大夫,她想干什么都要顺她心,如她意,谁让人家是主子呢! 一个小镇上两个大医馆,病人都很多,大夫看上去年龄偏大,经验十足的样子,但韩婵都是远远瞟一眼,转身就离开,像是信不过,偏要走街串巷找野郎中,这是什么毛病呢? 三宝劝了一句:“您怀着身孕,还是要找知名的大夫瞧瞧才好!” 韩婵立即斥责:“主子的事儿,你少管,尤其是女主子的事儿,你更不应该管。你怀过孩子是怎么着,少多言多语的,离我远着点!” 好好好,我不敢惹你,你说什么都对。 三宝撅着嘴,跟着韩婵四处转悠,还真在一个犄角旮旯里找到了一个门庭冷落的小小医馆,准确来说就是一个背风角落摆了一个小摊子。 第76章 要脸 齐王落败,沈长戈流放,未轻煦掌权。 韩婵多聪明啊!怎么会不知道如何选择?当然是回到轻煦哥哥身边,第一步就要除掉肚里的孩子。 但是,韩大美人多怕疼啊!琢磨了一路,到京城脚下,不除不行了,才鼓足勇气寻找医馆。 走到街上一瞧,怎么都是余家的产业?虽然那些大夫不认识她,架不住韩大美人自己心虚,不敢进去。 幸好寻到了一个野郎中,韩婵仔细交代药方温和些。只是除掉孩子就行,不能伤了她的身子。若是以后遇到中意的男人,她还是要再生的。 “怎么样?大夫怎么说?可有大碍?” 三宝守在巷子口,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只见韩婵和大夫小声交谈了几句就拿着了药方,什么望闻问切的步骤都没有,自然觉得奇怪。 “夫人回客栈歇歇,我去抓药吧!” 三宝见主仆俩瞧完了病,连忙迎过来,伸手想要接过药方子,却被韩婵躲了过去。 “你烦不烦?都告诉过你,不需近前伺候,你是听不懂人话吗?” 被韩婵劈头盖脸一顿斥责,三宝只是垂头沉默。 “我身子不舒服,要在此地停留十日八日的,你去客栈打点一番,以后不叫你,不许出现在我眼前!” 韩婵的美目一横,不显凶恶,更添娇俏。只是三宝打心眼儿里瞧不起她,可没闲工夫欣赏她的万种风情,反倒对她的“病”产生了怀疑。 瞧瞧那蛮不讲理的丑样子,还有那往药铺快走的小步伐,哪一点像生病了? 韩婵是聪明的,没有大智慧,小心眼子也够用。比如,她把药方撕成两半,和封屏儿分开抓药,以至三宝悄悄跟着,到药铺也没问出来什么。 三宝不死心,非要探个究竟,回到客栈以后,也时刻偷瞄着厨房。 封屏儿熬药,端着药罐子回到韩婵房里,已经两刻钟过去了。 三宝躲在楼梯拐角,想着韩夫人吃完了药,会倒掉药渣,他偷偷捡回来,找个大夫瞧上一眼就能知道是治什么毛病的。 原本以为要费一番功夫,没想到有人主动送到他跟前来了。 “三总管……” 韩婵的房门打开,封屏儿端着药罐子走下楼梯,走向探头探脑的三宝。 “哎……封娘子……” 三宝心里疑惑,面上关切:“韩夫人的身子好些了吧?若是看着不好,可需我再去寻个大夫?” “夫人还好,暂时不需要寻大夫,只需三总管帮我个忙,把这些药渣倒掉。夫人跟前儿缺不得人伺候,我得赶紧回去照应呢!” 封屏儿笑得亲切自然,三宝明白这是她故意为之,连忙接过药罐子,客气道:“封娘子有事尽管吩咐,我这里没的说,随时愿意为封娘子分忧,咱们一心都是为了夫人好嘛!” 封屏儿没再说什么,微笑点了点头,便回到了房里。三宝没耽搁,用帕子包起药渣,赶往春善堂,找大夫辨认药性。 话说韩婵吃了药以后,没有立即反应,封屏儿推门进屋时,她还能肃着脸追问:“都处理好了吗?手脚干净些,不要让别人看出什么来!” “夫人放心,我把那些药渣都扔到茅坑里去了,谁都看不见。” 封屏儿一边扯着谎,一边倒热茶,捧去韩婵的榻边,关心道:“夫人,还没感觉吗?” “小腹酸酸胀胀的,没有很疼呢!” 韩婵摸了摸肚皮,满打满算三个月大,就是那大夫医术不行,药量不足,应该也能打下来。 “趁我现在精神好,给轻煦哥哥写一封信,让他来这里接我回家。” 韩婵喝了封屏儿递过来的茶水,身体没什么不适的感觉,便掀开被子下榻拿纸笔,认真给前夫君写信。 沈长戈和未轻煦的性子不同,韩婵对他们的态度也不相同,蒙骗的方式自然也不一样。 因着沈长戈出身低的关系,韩婵在他面前一直都是高高在上,不是耍就是闹,也就偶尔撒个娇,讨个巧,假装恩爱。更多的时候,她是满口谎言不打草稿,或是直接冷声恶气下命令,把男人当成奴仆使唤。 但是,韩婵对待未轻煦要好很多,虽然也会毫无顾忌地耍大小姐脾气,但多数时候,她和未轻煦是并肩平视的。 所以,韩婵写给未轻煦的信里有真话也有假话。 她先承认自己的错误,不应该跟着沈长戈私奔,伤了未轻煦的颜面。紧接着又说自己的苦衷,说她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亲人,未轻煦病中也不理她,难免寂寞、绝望、无所依靠。 就在那个时候,沈长戈立了战功,领了官职,却依然对她贼心不死,各种花言巧语哄骗。她年纪小不懂事,一时心软犯糊涂,才铸此大错,希望轻煦哥哥原谅。 再接下来说到,她写这封信的缘由,为什么想回家呢?因为沈长戈只是贪图她的美色,把她带到荣城后便原形毕露。不但对各种她不好,还不止爱她一人,后院里姬妾成群,什么阿三阿四都可以对她欺辱冷待,让韩大美人受尽委屈。 在那些难熬的岁月里,她又想起了轻煦哥哥,说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说他们新婚燕尔,蜜里调油。 若不是突逢巨变,两人怎会天各一方。 如今她迷途知返,希望轻煦哥哥还能温柔以待,两人再续前缘,白头偕老。 厚厚一打书信写完,韩婵也疼得直不起腰身。 “明早把这封信送出去,到达京城需要两日,轻煦哥哥赶过来也需要两日。到那时,我便一身清爽干净,就能回去做九千岁的夫人啦!” 韩婵肚子疼得哐哐捶床,也不敢出声喊叫,这个时候,她是要脸的。 折腾一宿,孩子落下来,韩婵也去了半条命。 她还想呢,轻煦哥哥不要来得太快,等她休养两日,恢复一些颜色,漂漂亮亮地见前夫君才好。 如她所愿,未轻煦来得很慢,慢到十日之后,还没从京城出发,因为根本没想来。 韩婵恢复到从前的容光满面,等在客栈里等了十二日,终于等来一辆马车六名侍卫。 “韩小姐,未公公在京中事务繁忙,虽然对韩小姐诸多惦念,奈何陛下离不得公公的伺候,不允他出京城,只能派小的们前来护送韩小姐回京。” “哦……这样啊!” 韩婵略有失望,但想到是陛下不允许未轻煦出京城,也只得作罢。 想来前夫君能够派来稳妥人,大张旗鼓又大车摆辆来接她回家,就已经把那些破事儿掀过去一半。至于剩下那一点怨气,韩美人回去和他软语温存几回,扮扮痴、撒撒娇也就好了。 韩婵净想美事儿,没能注意到侍卫的称呼,不是夫人,而是小姐。 她招呼封屏儿收拾东西,马上出发,随后想到沈长戈还活着,若是他回来找麻烦,或是乱说话,可怎么好呢? 韩婵想,她不能跑到希城去杀了沈长戈,但她可以把三宝了结掉,不让他来回传话也好。 沈长戈应该是回不来了,但他至今没有死,就不能让他知道真相。 若是有朝一日,未轻煦靠不住了,韩婵与沈长戈再次相逢,她就可以说她从来没有背叛过男人,她是被未轻煦强硬抓回去的。 她一个弱女子面对强权,有什么应对的法子呢?她可以说她无辜可怜,可以再次指着沈长戈的鼻子骂他没本事,白白让一个女人对他倾心一场。 “来!” 韩婵招呼未轻煦派来的侍卫头头,小声吩咐道:“有个人住在楼下梅字三号房,待会儿咱们启程后,一定要带上他。出去这个小镇,走到没有人烟的地方就了结他的性命。把他的尸首扔到荒郊野地里,最好是有野兽出没的地方,不要留下蛛丝马迹!” 侍卫头头挑眉,停顿了一个呼吸后才应答一个是。 三宝自从知道韩婵喝了堕胎药之后,真的非常老实,主子不叫,绝对不到跟前去。 他之所以还守在这里,守着韩婵,听她调遣,就是想知道那女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回去找沈长戈复命之时,也好有头有尾,有个说法。 终于,三宝陪着韩婵留在这里耗日子,等来了豪华马车和豪门奴仆。当他看清楚马车上的未字徽标,已然知道韩婵的打算,但却没有第一时间想到韩美人会要他的命。 正常人都想不到娇滴滴的韩婵会杀人,还是杀一个和她没有任何仇怨的人。 三宝知道韩婵要回未府,就没他什么事儿了。他也很有眼力见的没往跟前凑和,只装作不知道,等着他们一行人离开,他也回头找沈长戈复命就好。 他还想着,现在的结果,也算好聚好散吧! 这个时候,三宝只知道沈长戈被冠以反叛罪名流放希城,其他的细节并不清楚。 他还在庆幸,只要主子有命在就好,至于韩夫人不想留下孩子,也不想为沈长戈守着,那是韩夫人的选择,怨不得他主子。 就是沈长戈知道真相后,难过一阵子也就算了,彻底放下一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女人,对他后半生有利无害,就这样吧!挺好的! 然而,他要躲着韩夫人,韩夫人却没想放过他,直接派两个侍卫把他架上马,就说三宝伺候得好,韩夫人身子娇弱,需要他一路相随! 三宝骑着马,一左一右两个侍卫紧跟着,离城镇越来越远,气氛也越来越冷肃。 人对危险是有一定感知的,尤其离了城镇没多远,偶然一抬眼,看见封屏儿撩开车帘,嘴唇微动,清清楚楚,无声的“快跑“两字。 第77章 鸟笼 三宝混过江湖,逃过命,不声不响地摸上腰间的匕首,随后不招不备的大吼一声,趁着众人怔愣的一瞬,他又一刀扎在马肚子上。 疼疯了的马,跑得没有章法,侍卫头头带着两名手下也没有尽全力去追。 他们只是未轻煦派来接韩小姐回京的侍卫,不是江湖杀手。就是主子命令下来让他杀人,他也要仔细掂量掂量,是哪个主子下的命令,杀的又是什么人。 下人也是人,B也有自己的想法,给谁卖命,对谁敷衍,心中都有数,事实摆得清清楚楚,韩小姐根本没有资格指使他。 因为韩小姐,也就是前未夫人,养汉私奔之事,别人不知情,常在未轻煦身伺候的下人,又怎么可能一点不知道。 未公公现在张口闭口都是称呼韩小姐,就是回了京城,她又能怎么样呢? 未轻煦派过来的侍卫头头带着手下往前追了二里地,又在野地里徘徊一阵子,才装模作样地回来复命。 “韩小姐,那下人骑马过河,掉进了冰窟窿里,一瞬就没了影踪,想来是活不成的!” 韩婵听闻后,没有丝毫怀疑,乐滋滋道:“死了就好,不管他了,我们抓紧赶路!” 她要快快回京,去当她的未夫人,市井传言,未公公见了皇帝都不用行礼,太后娘娘都对他礼让三分。 她做未夫人,该是多么尊贵的待遇呢?想想就兴奋的不得了! 第二日晌午,韩婵回到未府大门前,又一路畅通无阻进了后院。她的屋子还是从前模样,家具物事摆放的位置都没有变化,好像她早起离开,晌午归来,只离家几个时辰而已。 韩婵暗喜,她就是命好,总是柳暗花明,峰回路转,永无绝路。 未轻煦对她的深情,值得她释放一点点怜悯,暂时就不嫌弃他是一个残身,忍受一点辛苦,和他再过几天夫妻和美的日子,也无不可。 晚餐是韩婵亲自准备的,当然不可能是她亲手做的。韩大美人穿衣吃饭不被封屏儿伺候着,都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怎么可能亲自下厨,干那些“下等人”干的活计。 韩婵亲自去厨房指挥,一边坐在椅子上吃零嘴儿,一边监督厨娘做了几道未轻煦爱吃的菜色,她觉得自己太贤惠了,未轻煦也太有福气了,美貌和德行兼备的妻子哪里找? 太阳落山后,韩大美人又花枝招展等在餐桌前,想着一会儿未轻煦见到她和她的懂事体贴,该是怎样的激动模样,应该会更宠她吧!想着想着,自己先乐出了声。 谁想到,等来等去,等到天都黑透了,大部分人家已经准备就寝的时候,未轻煦还是不见影踪。 戌时末派出一个下人去宫里打探消息,亥时初那人才回来。 “韩小姐,宫门不好进,公子的事务也繁忙。奴才在宫门处等了好一阵子才见到凳公公。他说这几日公子都会歇在皇宫里,请韩小姐在未府自便!” “什么?” 韩婵柳眉倒竖,张嘴就骂:“死奴才,你就是个吃闲饭的,你长个嘴真是多余,传个话,打探个消息,都啥啥闹不明白,你说你还能干点啥?” “你就是个死人呐!话都不会说,你不会告诉宫里那帮奴才,九千岁的夫人回来了吗?你不会说啊!” 传话的奴才低头不语,韩婵吵吵嚷嚷,犹不过瘾,又随手抄起一只饭碗砸了过去。 “赶紧,再给我滚到宫里去,告诉每一个人,九千岁的夫人回来了,正在家中等着他。轻煦哥哥一定是被你们这帮奴才蒙蔽了,根本不知道我回来。你给我快速入宫,去把轻煦哥哥请回来!” 那奴才再出门,却是一去不返,韩婵又派出几个人,又请了三四日,还是没能请回未轻煦。 转眼,韩婵回到京城第十日,真是挺不住了,想要自己出门去看看消息,却被几个铠甲武士,举着用大刀拦住去路。 “韩小姐,未公公吩咐过,未家的院门只许进不许出!” 韩婵眉目圆睁,怒不可遏:“什么意思?未轻煦究竟是什么意思。凭什么不让我出门,你让他过来见我,你让他回来把话说清楚,凭什么这样对我……” 配刀的武士才不管三七二十一,韩婵的第一声叫嚷传来,他们便哐当一声,关上了大门。任女人抻着脖子喊,喊破喉咙都没有关系,只要不出门就行。 抱着美好盼望归来,却是一脚踏进了鸟笼子里。韩婵活了二十一岁,第一次尝到窝囊的滋味。 寒冬腊月,韩美人被关在四方小院子里,吃饭,睡觉,骂下人。盼着未轻煦,恨着未轻煦,同时也开始想念沈长戈。 从天而降一个英雄豪杰,救弱女子脱离苦难的戏码,沈长戈陪韩婵演过,那滋味实在美妙。就是没想到,终于有一天,她会成为真正落难的弱女子,她真的还想再演一场英雄救美! 可惜,这一次,男主角也落难了,自身难保! 气着,哭着,骂着,窝囊着,韩美人在新年夜病倒了。 她还寻思呢!这一下未轻煦总该心疼了,总该回来看她了吧! 然而,韩美人又失望了,未轻煦只派了一个普通大夫来给她把脉。 “没事,只是寻常风寒而已,多吃饭多喝水,躺上几天就能好。” 老大夫在韩婵的腕上轻轻一触便挪开手,留下一句好好休养,背上药箱就要走。 “哎哎……” 韩婵头重脚轻,从榻上支起胳膊肘,急声问道:“老先生请留步,你得给我开个方子呀!我这难受得起不来榻,饭食也用不了多少,什么时候能好啊?” 老大夫的脚步没停,不耐挥手道:“我开不了方子,未公公交代过,若是韩小姐的病死不了人,就不许我给你吃药,只让你硬挺着。你若是觉得难受,去找未公公说吧!” “什么?” “我到哪里去找他?我哪有力气去找他?” 韩婵摔倒在床榻上,哭嚎道:“未轻煦,你个王八蛋,你个黑了肠子的负心汉。我要回来和你好好过日子,你却这般虐待我,你对得起我们从小到大的情谊吗?” 当然,韩婵哭死了也没人管,封屏儿只管看热闹,而且,对她家小姐的敷衍,越来越不加掩藏。 发烧,流涕,咳嗽,吃不下饭,靠着喝点温水,韩婵把这场病挺了过去。 到了正月十五,她能下床走路,还能走到院里瞎溜达,也是在那一天晚上,未轻煦归来。 韩婵的身子虚弱,早早上榻睡觉,正稀里糊涂,远远看见了周公的影子,却听房门哐当一声巨响。 “谁呀?” 精神同样虚弱的女人,顿时吓得浑身一激灵,抱紧被子,大声尖叫:“谁呀?谁呀?怎么啦?” 屋子里没有点灯,外间伺候的下人也无声无息,有一个黑影慢慢靠近床榻。 呲啦一声,灯火被点燃,未轻煦的俊俏面容在微光中闪现。 “婵儿……睡了吗?” 男人缓步走近,语调缠绵:“怎么不等夫君呢?” 韩婵先是惊,后是喜,再是委屈落泪。 “轻煦哥哥,你终于回来啦!” “呜呜……我等你好多天……我都生病了……我以为你还在生气呢!” 韩婵甩开被子,爬下床榻,咧着嘴大哭着,小燕子似的扑向未轻煦的胸怀,却没想扑了个空,身体失衡,趴在了青石地面上。 “哎呀……好疼……啊啊……” 这一摔,实打实的,摔疼了韩婵的胳膊,摔皱了未轻煦的眉头。 “怎么不小心呢?” 未轻煦嘴上是关心,脚步却是嫌弃,举着烛台,离韩婵更远了一点。 “轻煦哥哥……你不要生气啦!” 韩婵坐在青石地面上,像小时候每一次跌倒时一样,朝未轻煦伸出双臂,等候搀扶和爱怜。 等了又等,未轻煦还是站在一旁,带着迷蒙的笑望着她,就是不管她。 “轻煦哥哥……婵儿知道错了……” 韩婵无法,只得忍着全身酸疼,自己爬起来,再次扑向未轻煦。 “婵儿,你乖乖的,不要靠近我……更不要碰到我……” 未轻煦疾步后退,温声警告,奈何韩大美人耳朵不好使,听不出男人语调中的不同寻常,一个劲儿的地往前扑。 就在她的手指摸到了未公公衣袖边角的一瞬间,毫无预兆地被一个窝心脚踹翻在地。 “啊……” 韩婵惨叫,捂着胸口以下,满地滚了四五圈,她感觉五脏六腑都碎了。 还真不是装的,那是真疼,未轻煦这一脚,和踹路边野狗用的力道是相同的,或许更狠,更用力。 “哎呀……很疼吗?” 未轻煦站到卧房门边,紧皱眉头,满脸关心,语调柔柔地说道:“婵儿怎么不听话呢?都告诉你了,不要靠近我……这一疼也长长记性,你要听轻煦哥哥的话。不要你做什么,千万别做。若不然,下一次会更疼的……” “呜呜……” 这一刻,韩婵好像才看清楚男人的表情。还是那个眉眼,还是那样浅浅的笑,但是,在微弱的灯光映照下,状如鬼魅,阴森森的。 “轻煦哥哥……你怎么啦?婵儿听话……” 韩婵来不及爬起身,捂着肚子向后挪蹭。 “哦……听话就好,轻煦哥哥疼你……” 未公公的身形纹丝未动,望着委顿于地的韩婵笑意灿烂,热情相邀:“今日上元节,我们去放烟花,好不好?婵儿最喜欢放烟花,轻煦哥哥也喜欢陪着婵儿玩耍……” 不知道是不是韩婵的错觉,屋子里突然变得很冷,冷的她全身颤抖,嘴唇哆哆嗦嗦。 “轻煦哥哥……我……我的病还没好利索……现在也太晚了……也很冷啊……我想睡觉了……我们改日吧!” 韩婵话音未落,未轻煦的笑容已然消失,他冷声质问:“婵儿刚刚说过要听轻煦哥哥的话,原来是在骗我的吗?” 第78章 折磨 “不是的……婵儿不会说谎……不会骗轻煦哥哥……” 韩婵感觉到危险,顾不得胳膊肘屁股蛋的酸疼,甚至忘了胸口的钝痛,一边摇着头辩解,一边手忙脚乱地爬起身,想要离未轻煦更远一点。 “婵儿,又不乖了……” “和野男人看烟花,看的欢实,看到私奔到天涯也无悔。怎地到了轻煦哥哥这里,就是一百个不愿意,真是让人伤心呐!” 未轻煦的语气里没有愤怒,只是淡淡失望。他举着烛台转身,屋子瞬时陷入一片黑暗。 韩婵松了一口气,以为男人会快速离开,不会再找她的麻烦,怎料外间传来一句冰冷地吩咐:“来人呐!把韩小姐请出来看烟花!” “是,公公!” 随着两道尖细的应答声,草乌和川乌进门来,不由分说地架起韩婵的两条臂膀,一路拖拽,从卧房到庭院,不管女人的挣扎。也不顾磕碰到了哪里。 “不不……我不想看……我还没穿衣服……大胆……放开我……” “轻煦哥哥……你不要生气……饶了我吧!” “呜呜……我的病还没好呢!你别这样……你让他们放开我……啊啊……” 韩婵在方才已然就寝,身上穿着绸缎内衣,光着脚,被摔在雪地里时,不顾形象地痛哭:“你就知道欺负我……你是打量着韩家没了,不再有人帮我撑腰,你心里不痛快,就寻我的毛病。你忘了我们是青梅竹马,原配夫妻。你就算有气,也该对外人撒去,不该对我一个弱女子这般冷酷……” 未轻煦不知何时扔了烛台,围上皮毛厚重的斗篷,站在廊下,静静观赏赤脚在雪地里蹦哒的美人,嘴角的笑意浓浓,似是极其喜欢。 “轻煦哥哥……我知道错了……求求你,让我回房吧!腊月风寒,我的身子娇弱,受不住的……” “你说过要疼我的,除了轻煦哥哥,这世上再没有我一个亲人,我遭这么大的罪,你都不会心疼吗?” “我以前也犯过错,轻煦哥哥都原谅了我,怎么这一次就不行呢?你都没问过我,在外面那么多日子是怎么过的,吃了多少苦,就只管对我生气,可见从前你对我的好都是假的。” “轻煦哥哥……我好冷啊!” 韩婵看不懂未轻煦的心思,不敢大肆撒泼,只得把姿态放低,一边声声哀求,一边抱胸往廊下凑合。却不想草乌和川乌拦着她的去路,一次次重新把她抛回雪地里。 韩婵又冷又怕,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无助可怜,不由得趴在冰雪里嚎啕大哭:“啊啊……你想让我死啊啊……” 未轻煦静立如松柏,被韩婵的哭声搅扰,也只是拢了拢斗篷,微皱眉头,轻声嘟囔道:“好吵啊!” 川乌多机灵啊!一听未公公嫌吵,立即拽出腰间的巾帕,上前堵住了韩婵的嘴巴,又恐她乱扭乱动不老实,还扯过草乌腰间的巾帕,反绑住了女人的手腕。 这一下好了,韩婵是骂也骂不出,哭也哭不出,想逃跑都起不来身,只能像一条肉虫子一样,在雪地里转圈打滚。 未轻煦很满意:“好了,不要耽搁时辰,现在就放烟花,让婵儿好好过个节!” 不知是谁的授意,烟花炮筒就放置在距离韩婵两丈远处,砰砰巨响,烟雾缭绕。 女人被绑缚于地,根本抬不起头来望天,烟花好不好看?她也不知道。 但是,烟筒震得脑袋耳朵嗡嗡响,烟火熏得眼泪鼻涕一起流,种种窒息难受,她可是过了个好瘾。 未公公不差银子,一车车的烟花爆竹运到未府,足足放了一个时辰,京城的夜空百花齐放,全城男女老少也过了个好节。 “公公,韩小姐昏过去了,要不要找个大夫医治?” “呵呵……不必!” 未轻煦心情顺畅,从袖笼里掏出一个小药瓶,递给川乌,嘱咐道:“一日一粒,看着她吃!” “是!” 川乌接过来,仔细打量几眼,和给小皇帝的药瓶一模一样哎!想来药效也是差不多的! 小太监不由得在心中坏笑,韩小姐的好日子来喽! 真是被川乌猜着了,旧病未愈又添新伤,韩婵的凄惨一点都不掺假。 那一日晚间的一场烟花,被京城百姓惊叹了好多天,都期盼着下一个节日,未公公再撒一把银子,还能让他们免费过过眼瘾。 同样欣赏了一场烟花的韩美人,可就没有那么好的心情,因为一场大病来势汹汹。她不仅高烧不退,还从脸皮到脚心,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冻疮,全身上下就没剩下个好皮肤。 那是真惨,也是真痛,相信韩美人会记一辈子。谁再和她提“烟花”两个字,或是再听见炮仗响,她都要吓得双腿打摆子。 不知内情的人来看,韩婵是可怜的。 有时高热,烧得稀里糊涂,不知道饥饱,也没人管她吃饭喝水,只是定时定量喂她一颗黑色的药丸子吊着命。 有时清醒,受不住冻疮的红肿瘙痒,她会一边大声咒骂,一边把自己的皮肤抓挠得血肉模糊。 韩婵惨啊!像一块破抹布,卧床一个月,落了一身疤痕,瘦了二三十斤。 哪里还有第一美人的风采? 还不如时常挂在她嘴上,没有见识也没有人样的乡下婆娘呢! 韩婵如今的形象,丑得厉害。 若是躺在榻上,好像随时要断气。若是站起来,就是一个行走的骷髅架子。 第一美人落到如此境地,还不是最惨的,更大的不幸是她对黑药丸子上了瘾,一天不吃就抓心挠肝般的难受。 无论韩婵的日子有多么难熬,一个月过去了,未轻煦自始至终没有出现。 直到在她停药的三日后,身心崩溃,忍不住拿头撞墙的时候,未公公才再次莅临。 “婵儿,怎么啦?我就在外忙了一个月,你怎的瘦了这么多?” 未轻煦的表情自然,就像从前,每日去太医院上值,晚间回家时一个模样,立在卧房门口,语调轻柔,满面关切。 “轻煦哥哥,你帮帮婵儿,我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你给我一粒药吃,就一粒,快给我……” 韩婵见到未轻煦就像见到天神下凡,扑到他的脚边,又不敢碰到他的衣角,只能跪在地上哐哐磕头。 “哎呦……” 未轻煦掏出帕子,捂住口鼻,嫌弃道:“你这种样子好丑啊!” “轻煦哥哥,你给我一粒药,我吃了不难受,就好好打扮给你看。我前些日子脸上生了冻疮,那么难受,都没舍得往脸上抓挠。你看我的脸还是好的,打扮打扮还是能看的。轻煦哥哥,请你给我一粒药吃吧!你可怜可怜我,别让我这么难受……” 韩婵两手粗暴地捋着蓬乱的头发,把她瘦脱了形状,依然带着几分清秀的脸庞显示出来,而后再次伏地磕了几个响头。 “哦……” 未轻煦的俊脸闪现出几分怜惜,似真似假,待要细看,又变了神情。 未公公从袖笼里掏出药瓶,扔了过去,那动作就像扔给路边的野狗一根肉骨头,姿态端得高高在上,还好心提醒道:“虽说这种药丸子,我想配一瓶就能配一瓶,但婵儿也要省着点吃,我并不是什么时候都有心情配药的!” 韩婵哪里还听未轻煦说些什么废话,哪里还讲什么脸面和尊严,像野狗见着肉骨头一样的德性,嚎叫着扑了过去,捡瓶子倒出药丸子,急急地送到嘴里一大把。 “轻煦哥哥最好了,婵儿只和你好,婵儿没有你不行啊!” “婵儿爱轻煦哥哥到永远,下辈子,下下辈子……” “轻煦哥哥是这世间最优秀的男人,谁都比不过!” “以前都是我犯贱,是我不识好歹,是我眼盲心瞎,是我无耻犯浑,我就不是人……轻煦哥哥不和我计较,我每日都给你磕头,我愿意赎罪!” 韩婵嘴里嚼着药丸子,身体的难受有所缓解,立即狗腿子似的,再朝地磕头,死皮赖脸、不知羞耻地说着奉承话。 “乖……” 未轻煦露出宠溺地微笑:“只要婵儿听话就好!” 韩婵怎么敢不听话?未轻煦给她药丸子是定量的,也是随心情的,高兴了多给两粒,不高兴了就一粒都不给。 有时候药瘾犯了,未轻煦就会命人把她绑在榻上,任她痛哭流涕哀求,也任她挣扎叫喊想死,就是不给她吃药。 未轻煦喜欢看韩婵如猪似狗的活着,很多时候,他都会姿态闲适地坐在一旁,带着温雅的笑意,不知厌烦地欣赏她的痛苦。 “婵儿……你的命是未轻煦保下来的。余生岁月怎么活?要未公公说了算!” “婵儿,从前的未轻煦爱你,现在的未公公也爱你,感觉到幸福了吗?” 一开始,韩婵伏低做小,还盼望着未轻煦多折磨她几场,把气撒完了就能变好。 而后看来变好无望,就想旧计重施,让封屏儿想办法救她出去,带着银两跑得远远的,哪怕跑到穷山沟里,只要未公公找不到她就行。 想象中万事都很容易,很美好,无奈现实残酷,她的打算都没能成功。 不过三两年的工夫,潇洒风光无限,韩婵的好命,哪个女人不羡慕? 然而,不该她享的福享多了,一不注意,就把好运气都用光了。 仔细想想,韩美人的生活好像在做梦,从前的美梦有多美,现在的噩梦就有多恶! 未轻煦的怨气永远撒不完,封屏儿也早已变了脸孔,成了未公公的帮凶。 韩婵越遭罪,她越高兴,好像比那个服多了羽化散的人还要疯癫。 再后来,韩美人被药物驱使和控制,丧失了逃跑的勇气。 因为离开未轻煦,就离开了飘飘欲仙的感觉,就会每日活在药瘾犯了无力自救,只能自残的困境里。 没法子,短短三个月的光阴,韩婵不但失去了第一美人的光华,还活成了未轻煦身旁的一条狗。 未府里,很多下人目睹了前夫人的惨状。总有几个心软的,以为杀人不过头点地,再折磨下去,有些过了。 未公公却不以为意,夫妻本是一体。 他的爱,韩婵享受了。 他的痛,韩婵却只尝到了十分之一。 那怎么能够呢? 还得再琢磨点新花样才行。 第79章 爱好 未轻煦的新乐趣是什么?很难找啊! 还没等未公公琢磨出来个大概,他好不容易挣来的权势地位便开始摇摇欲坠。 初夏的某一日,北金和东元同时传来密报。东元老皇帝病危,东元太子筹备登基之时,二皇子拓跋武平带领叛军攻入皇城,将一母同胞的太子斩首,气死了老父亲,已在半月前登基为新帝。 以上说来,好像不足为惧,只是他国内乱而已。 但拓跋武平登基后的第一条政令就是强军壮马,往东元和大靖边城派驻了四万精兵。 与此同时,拓跋武平带领使者亲赴北金,求娶北金皇帝唯一的亲妹妹为东元新后。没有多费周章,北金皇帝已然应下亲事,今年中秋,两国联姻。 拓跋武平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北京皇帝推波助澜分得一杯羹。这是打算着强强联手,要把大靖天下瓜分干净的势头。 朝臣齐聚皇宫内院,将小皇帝刘琛团团围拢,开启了激烈的辩论。 “这可怎么好呦?真是越怕啥越来啥。东元老皇帝是出了名的仁君,从不向外扩张。在位三十多年只专注维稳求和。东元太子深受老皇帝教导,也能是个顶好的邻居。那拓跋武平从小就崇尚武力,十几岁时带着不足一万兵马,向北,向东北偷袭各个部落,无论老弱妇孺,皆是屠杀殆尽,从不留情。” “是啊!原本我们还在庆幸,拓跋武平上头有个长他三四岁的嫡亲哥哥,他再残暴,只要不登基为帝,对我大靖就无影响。谁想到?天有不测风云,那残暴之徒连同胞哥哥都杀呀!他为新帝,定是要南下攻我大靖,这可怎么好呀?” “莫要杞人忧天,拓跋武平不是没攻来呢吗?人家就亮亮大刀,就把你们吓破了胆,一个个没的筋骨,还在朝中当什么大官啊?都回家种红薯吧!” “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说得轻巧,北金和东元结成秦晋之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大事。你还在这拿稳当呢?真等两国结盟攻进大靖皇城,你才知道害怕吗?到那时,看你还有没有胆子?命都没喽!” “哎哎哎……都别吵,你们说拓跋武平想与北金结盟,想出了联姻的招式。咱们的皇帝陛下也是刚刚成年,还没立皇后呢!咱们也去北金,或者去东元求娶一个公主过来,你们看,能不能拖一段时日?再细细谋算。” “我看行,我看行……” “对呀对呀,娶一个女人就能换来几年和平,总比真刀实枪去干架好得多,劳民伤财最要不得。” “可是北金没有公主了……娶个皇室旁亲又损我大靖颜面。” “咱们大靖有公主,要不给北金送一个?能联姻就行呗!” “你可拉倒吧!普通百姓都知道,抬头嫁女,低头娶妻。哪有上赶子给谁家送闺女的?你真是活不要脸呢!” “那就去东元求娶,东元老皇帝可是有七八个女儿呢!总有一个年龄相当的!” “我看不太好吧!拓跋武平连自己亲哥哥都能杀,一个嫁出去的庶妹,又算得了什么?就算求娶来,也只是娶了个短暂的心安。你这边一放松,把东元当亲家,那边说不上哪天就攻过来了,看你麻爪不麻爪?” “对呀对呀,拓跋武平不是君子,他是调过屁股就拉屎的小人。大家伙儿只会耍嘴皮子,根本没招儿治他。你们吵吵些废话,都是在做无用功,白闹腾而已。” “那你说怎么办?这不行那不行的,你倒给出个主意呀。” “我咋不能出主意了?要我说,拐个弯求和的主意都是懦夫的表现,老百姓都知道强盗来了,只管拿刀砍就完了。说些什么废话呀?咱们也强军壮马打兵器才是正经。” “芝麻绿豆大点事就打仗,感情死的不是你们家人。等东元打来了,让你们家人先上,我看你能治住几个东元大兵。圣贤书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上策。像你这种只会动武的匹夫,是动不起脑子的,只能逞强!” “哎呦,你个书呆子,把你能耐的。你有真本事,等拓跋武平打来的时候,你去震前给他们念圣贤书,你能把东元兵马念退了,我才服你。” “你这粗鄙之人就是在抬杠,我们读书人才不和你一般见识!” “哎呀,你奶奶的,你骂我好几句了,你他娘的读书读傻了,是不知道习武之人的拳头有多硬啊!” “哎呦呦……都消消气……” 大家伙儿谁也不服谁,越吵越激动,眼看就要打到一块儿去了,小皇帝刘琛依然稳坐在龙椅上,不言不语。 不是皇帝陛下有定力,只因未公公还没有发话。 这个老文臣出一个主意,小皇帝看一眼未公公。那个新武将又出一个主意,小皇帝再看一眼未公公。 十七岁的少年人,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若是放在贫苦人家,早已挑起大梁。就是富贵人家,不是娇生惯养的,遇事也能拿起主意。 况且刘琛十一岁,亲生父亲故去以后,就被老皇帝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他皇帝祖父的手段没学来十成十,学来个三五成,治这帮朝臣也是绰绰有余的。 怎地现在看起来唯唯诺诺,连个普通少年人的朝气都没有了。 老丞相廉律坐在小皇帝身侧, 偷偷叹息,失望不已。 廉家祖辈都是文臣之首,一直颇受历代帝王信赖。廉律更是老皇帝的托孤大臣,他需稳住朝纲,保刘琛到成年,阻止其他藩王篡位。 原本刘琛也有几分聪慧,又比老皇帝仁慈,廉律以为他能成为一代明君,也是尽了全力辅佐。 对于小皇帝和未轻煦走得近,廉律一开始没有太在意,只因他是看着未大公子成材又遭难,心生怜惜。 之后,未公公又展现了治国之才,与高家大公子联手剿灭齐王之乱,更让他老人家高看一眼。 但是,随着朝堂逐渐平稳,小皇帝越来越没有帝王之相,未公公也越来越横行霸道,廉老丞相的忠心,在不知不觉间,一再动摇。 若是小皇帝自甘堕落,挽救不及,就让代王回京称帝吧! 廉家保的从来不是某一个人,而是千万里江山,万万个百姓。 代王的封地平城与东元接壤,若没有意外,廉家愿意助代王回京。 只是东元换了新皇帝,还是个崇尚杀戮的暴君,一场动乱不知何时起又何时息,代王回京也是遥遥无期。 廉律再看无脑和无能的皇帝,嚣张或智障的朝臣,真可谓是七窍生烟,猛地一拍桌子,无情斥骂道:“朝廷给你们这群酒囊饭袋发俸禄,是让你们为民做主,为国效力。不是让你们在朝堂如街头泼妇般互相谩骂推搡,真是给你们祖宗八辈长脸了。若觉得这官当不明白的,马上脱了朝服,滚回老家去种地。别在老夫眼前混吃等死,给好人腾腾地儿。” 廉老丞相一开口,百十余人的大殿里瞬间鸦雀无声,就连小皇帝都抖了抖身子。 刘琛害怕老丞相不帮他管社稷,也害怕未公公不给他吃仙药,皇帝这职业,让他当得像个三孙子。 “算了,老夫看的清清楚楚,你们当中没有一个可用之才!” 廉律起身,下了最后决定:“明日,老夫会给代王修书一封。让他选个有才能之人,亲往东元贺新皇登位之喜,也顺便探探口风,可有联姻之意。万事不可操之过急,等等消息再说。” 廉老丞相一番话说完,不止小皇帝看向未公公,百十来位朝臣,也像被谁下了命令一样,一起朝未公公脸上细打量。 给代王修书国事,让代王派人出访。 这叫什么事儿?把小皇帝放哪啦? 这老廉头子是摆明了告诉小皇帝和未公公,他偏向代王啊! 难道未公公不想阻止廉律所为吗?真让他老人家胡来,姓未的还有活路吗? 小皇帝听他的话没错,代王还能把他一个阉人当盘菜吗? 真等代王回京掌权,一定会整顿朝纲,杀鸡儆猴。 权势滔天的未公公,一定是新皇杀给猴儿们看的第一只鸡。 然而,大家伙儿失望了,未公公面上毫无波澜,好像万事与他无关的潇洒。 廉老丞相甩袖离开之后,未公公也没和谁打招呼,闲庭信步般离开了大殿,踏出了宫门。 未轻煦早就想死了,靠着药物和仇恨支撑到今天,已是偏得的福分。 别人以为他贪恋权势,想要尊贵到万古长青,实在是想多了。 未轻煦变成未公公,又被阿谀奉承之徒吹捧成“九千岁”,不过是活够了的人,最后的挣扎。 所有作恶缺德,只是给随时会轻生的自己找点刺激,玩一场你死我活的游戏罢了。 未公公自己都说不清楚,他是如何成功的。兴奋一段时日就够了,该报复的人都报复完了,韩婵也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好像是没有遗憾啦!只是好像…… 不知为何,未公公的空虚怎么填都填不满,再多的顺心如意也快乐不起来。 算了吧!啥都没意思。 什么情啊,爱啊,仇啊,怨啊,都没意思! 他连自己的命都不想要了,还要什么权势?还管谁做皇帝?天崩地裂,他都不想问一句。 若代王真有本事,早日入京结果了他,也省着他自己想法子去死,怪费劲的。 说不定,被新皇帝收拾到刑场上,还能在史书留下一个名字呢! 甭管香的臭的,让后人评说去吧!也不枉他除了治病救人,还生就一副治国安邦之材,也挺好玩儿的。 未公公在外晃荡一圈儿,真是百无聊赖,就想到回府逗着韩婵取乐。 可怜的男人就剩这么一点点乐趣啦! 未轻煦的爱妻苦不堪言,未公公就感觉日子有盼头,这是谁也搞不懂,也挡不住的爱好。 只是兴致盎然的未轻煦一踏进未府大门,就被人兜头臭骂了一顿。 第80章 歪理 “你个不叫人省心的二傻子,当了大官就了不起啊,我想见你都见不着。你个没有良心的,我就想给你把把脉,都这么费劲吗?整日躲着我做什么?怕我粘着你呀!还是你又偷吃了什么毒药,怕我知道!” “你可别忘了,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你若真的不想活,我给你配一副药,快快结果了,省着我整日跟你个二傻子操心不得好!” “你也不睁开你那不认亲的狗眼睛瞧瞧,我都多大岁数了。你不想着伺候着我好好养老,就想让我当老妈子给你卖命,你可真是有出息呀!” 别看余夕真年纪大了,白白胖胖笑咪咪,一副慈悲和蔼之相。若真骂起人来,嗓音可是嘹亮得很,年轻小媳妇们都不一定是她的对手。 “真姨……可不敢生这么大的气!” 未轻煦搂过气鼓鼓的老太婆肩膀,一边推着她回屋子,一边得意卖乖道:“我怕什么呀,谁来把脉都不怕,我已经很久没吃羽化散了。真姨,要不要夸夸你大外甥?” 在吃羽化散这件事上,未轻煦不算扯谎。从前一日吃两三遍,现在是三五日才吃一两口。 因为韩婵回来啦!有了新的刺激,羽化散带来的乐趣,就不那么吸引人啦! 余夕真为他把了脉,频频点头,满意道:“就该这样,你得自己想着好才能真的好!” “嗯嗯……你大外甥好着呢!” 未轻煦像个文静乖巧的大姑娘,附和着姨母,哄她高兴。 不想余夕真一瞬就变了脸色,捶着未轻煦的胳膊,怒斥道:“你倒是好了,被你害的无辜之人却是好不了,我这个生气啊!” 一辈子没害过人的余大夫,一想到未轻煦用羽化散毒害了一个无辜弱女子,便气得脖子粗脸红,就忍不住跳脚打骂罪魁祸首。 那羽化散是她喂给大外甥救命的,但大外甥自己私下配药成瘾,还拿来害人,就等于是她间接害了人,每每想到此处便觉得良心不安。 余夕真锤了未轻煦几拳,还不解气,又一把扯住了大外甥的耳朵,吵吵个没完:“你可真是作孽呀,你知道吗?被你喂了羽化散的沈夫人,半年过去了,还疯疯癫癫的,诸事不能自理。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究竟哪根筋搭错了,你害她做什么?那也是一个被你亲爱的婵儿,抢了夫君的可怜女人。我都听说了,沈长戈对她一点都不好,少时定亲,还为他守了一年寡,没有任何过错,沈长戈和韩婵勾搭到一起,回家就要休妻。你说她多可怜,如今还被你磋磨成那个鬼样子,你就没想过要好好赎罪吗?” 未轻煦的耳朵连着头皮一阵刺痛,都还忍得,就是余夕真贴着脸叫喊,震得他脑袋嗡嗡响,实在受不了。 他也好奇呢!真姨这么大岁数,却依然中气十足、力大无穷,像个体壮的青年人,究竟是用什么方子保养的呢? 未轻煦呲牙咧嘴,不好反抗余夕真,却将冷冰冰的目光投向候在门口的小凳子。都是他多言多语,爱好行侠仗义,才惹得真姨逮到他就骂! 小凳子一触到未公公的眼神,立即垂眸装死。 咋滴嘛?他就是看着沈夫人可怜,回到京里向余大夫求了两瓶解药,派人送给了沈长戈,希望可以帮帮那个无辜的女人。 你有啥资格生气?又凭什么对我又剜又瞪?明明是你未公公做了恶,你都不心虚,我小凳子行了善,有啥可心虚的呢! 理是这么个理,但小凳子也只敢腹诽几句,面上都不敢与未公公对视一眼。 没办法,他只是一个伺候贵人的小太监,面对强权变态,不理亏也害怕。 余夕真骂累了,坐在椅子里,喝了一口茶水,顺了顺气,忧愁道:“按理说,我给沈夫人配的药丸子,不至于一点效果都没有。那个方子,可是在很多病人身上试验过的,别人都好了,她怎么就不好呢?” 未轻煦默默喝茶,没有搭话儿的意思。 余夕真抢过他的茶碗,质问道:“你跟我说实话,你后来吃的羽化散,是不是偷偷加了料?加了什么?你又给沈夫人吃了多少?” 未轻煦拿帕子擦拭手上的茶渍,悄悄叹了一口气:“没加什么特别的,也没给她吃多少。沈夫人后来也没有机会再服用羽化散,她身上的毒还是好解的……” 余夕真追问:“怎么解?你能解?” 未轻煦淡淡说道:“应该能吧……我也得探探脉……” 余夕真一听病人有救,兴奋道:“上个月我就打算了,这个月再得着信儿,说沈夫人不好,我就亲自去看一趟。既然你能治,又离不了京城,我就把沈夫人带到京里来,也省着她跟沈长戈在边关吃苦啦!” 未轻煦心想,这是个好主意啊!在荣城那几日,他就瞧出来了,沈长戈对原配发妻,并非完全无情。 若是把沈夫人带到京城,沈长戈一定会很难受吧? 若他把沈夫人迎到未府,金尊玉贵地养起来。让她夫君的姘头给她当奴婢,韩婵也会很难受吧! 这个事儿好玩儿! 未轻煦还想,他也命不久矣,趁着现在身子康健,地位尊崇,还有点医术没忘光,把沈夫人治好了,也能让阎王爷少记他一笔罪过。 这个事儿不仅好玩儿,还是赎罪,积善呢! 余夕真越说越觉得可行,侧头一瞧未轻煦,那臭小子不知因何发笑,还笑得贼兮兮贱特特。 真是找打呢! 余大夫又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小胖手,使劲儿拍在了男人的后脑勺上。 “你想什么呢?我可警告你,你小子给我老实点。等沈夫人来了京城,你就给我好好治病。再搞小动作,我饶不了你,连你心爱的婵儿都别想得好儿。我老太婆可不是吃素的,也有使不完的损招儿治你们。” 未轻煦揉着后脑,求饶道:“哦,真姨说什么都对,我都得听……” 余夕真一辈子了无牵挂,自由自在,说干什么抬脚就走。 她招呼门口的小凳子,让他帮忙调几个人手,也和衙门打好招呼,她要做一回大侠,亲临希城,解救疾患缠身的弱女子。 余夕真带着小凳子离开之后,未轻煦漫步到了后院,去看他心爱的婵儿乖不乖。 韩婵的日子过得既简单也充实。 每日黎明时分起床,先去未家祠堂磕一百个头,旁边要有丫鬟婆子们监督,每一个都要听到响声才能算数。 磕完了头再念经,念到辰时末,也是要有丫鬟婆子们监督,经文中的每一个字都要清晰可辨才能算数。 阳光正好时,累了半天的韩婵也不许吃饭,她要紧接着去浆洗衣服。 这个活计不好干! 因为韩婵洗的都是未轻煦的衣物,洗得好与不好,全看未公公的心情。 偏要找她麻烦,说这件衣服没洗干净,下人就会抽她十藤条。 到了午时末,若韩婵表现良好,婆子会赏她一粒黑药丸子。 吃药抗饿,休息两刻钟,接着干活去。 从午时末到亥时初,韩婵的主要活计就是做女红。衣服袜子大鞋底,床单床帐枕头罩,永远缝不完。 这个活计更不好干! 因为常常是她忍着手疼,缝到一半,初见成果,就会被婆子抢过去烧掉,直说绣得不好,让她重新再做。 若是计好的日子做不出来成品,她要挨十藤条。 若是东西做成了,未公公说不好,她也要再挨十藤条。 每日熬到戌时中,韩婵可以吃一顿饭,菜是菜,饭是饭,比起贫苦人家也算丰盛。 只是每一样都是她不爱吃的和不能吃的。不爱吃的好说,硬着头皮咽下去就是。 那些不能吃的,若实在饿得难受,不想饿死,浑身起疹子,也得硬咽下去。 韩婵越是活得猪狗不如,越是想念与沈长戈的激情岁月。 她想东想西,想被人搭救,想来想去,也只想到了一个沈长戈。 那男人没死,也不知道她的真实底细,应该会想念她吧?不想她,也会想她肚子里的孩子吧? 韩婵时常盼望着,沈长戈早日自救,然后再来救她。 韩婵也曾咒骂着,沈长戈真没能耐,连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都护不住。 若她当初搭上一个更有本事的男人,哪里会遭受这等苦难。 现在可好,她窝在未府,活的没有人样就不说了。未轻煦根本不许她出门,她想用倾城绝艳的脸蛋儿,再勾来一个更大的靠山,遍寻不到机会呀! 反正,在韩美人的脑袋里,别人对她好,给她宠爱,让她撒野,都是应该的。 谁对她不好不爱,都是不识好歹。 谁的眼里没有韩美人都不正常,要么是瞎子,要么是傻子,要么就是又瞎又傻。 若是谁不顺她的心意,可算得上十恶不赦。若是谁伤了她一根汗毛,都应该被千刀万剐。 韩大美人从来不会犯错,她想什么做什么都是对的,她对哪个男人倾心都是好的,她再离经叛道,缺德亏心,也应该有好的结局。 她相信,还会有天降英雄,救她脱离苦海。她要坚强,也要坚持,绝不能死在未府。她还有繁花似锦的后半生要尽情享受呢! 韩婵想着她的韩氏歪理,越想越有底气。她认为自古数得上名号的绝代美女,个个活得轰轰烈烈,史书留名。她韩婵也生得仙姿丽影,绝对不能落于人下。 一生一世不容易,享受与不同男人在一起的别样滋味。被他们轮流追逐,或是被他们一起簇拥,那才叫美女过的日子,才能对得起她的绝世姿容。 韩婵自信,她的魅力赛西施胜貂蝉,轮八百手,也有更优秀更强大的男人爱宠。 美貌是老天爷赏的,以色谋生,是她娘胎里带来的本事,是她修了几辈子的福分。 谁说不好,就是在嫉妒。 韩婵如是想着,秀气的五官纠结丑陋,不复往日光鲜。手里绣的花草也是歪七扭八,和她的内心一样,不堪入目。 “未公公安!” 李婆子问安的声音不大不小,韩婵却如惊弓之鸟,即刻甩掉手中的东西,小跑几步,噗通跪到了房门边。 一双华丽的靴子迈过门槛之时,她又哐哐朝地磕了两个响头,而后甜甜地唤了一声:“轻煦哥哥……” 第81章 奇才 韩婵不敢称呼未轻煦“夫君”,最初她也动过小心眼子,一顿撒娇,扮痴,装傻,耍滑,却是结果惨烈。 杨柳枝刚抽芽的某一日,韩婵以未轻煦的发妻自称,试图唤起男人的美好回忆和美妙爱恋,不成想是火上浇油,嘴脸都被抽肿了,牙花子和嘴丫子同时渗血,三天嚼不了食物。 此时,这一声“轻煦哥哥”,她叫得甜蜜悦耳,却是藏着小心翼翼。 俗话说,男人心海底针,她曾因为叫哥哥被打过,也曾因为不叫哥哥被罚过。 “婵儿妹妹……乖啊!” 韩婵心里一松,看来这一次叫对了。 未轻煦进门来,没有落座,而是兴味十足地围着韩婵打量。 “哎呦……这额头鼓着大包,像寿星公一样,婵儿妹妹还真是会搞怪。” “还有那小下巴,尖尖的还怪好看呢。就是把你放到乡下,都能犁地了吧?你可真好笑……哈哈……” “原来是一双多么精致的绣花鞋呀!如今飞了边破了洞,扔到街上,都没有男人捡了吧?” “惯会发骚的大美女,没有男人要了,会不会臭到屋子里呢?还真是可惜呀!” 未轻煦像在品鉴一个新奇的玩具,时不时用脚尖踢两下,又说又笑,很是开怀。 不管韩婵在心里怎样咒骂未疯子不得好死,面上始终笑意浅浅,直身跪地,纹丝不动,极力扮演好一个听话的漂亮娃娃。 只因草乌和川乌就在门外,她的言行有一丝一毫不妥,惹了未公公不痛快,一定会挨巴掌。 未轻煦笑闹够了,最后夸赞了一句:“婵儿不错,有长进,都学会忍辱负重了呢!” 韩婵连忙朝地磕头,乖巧道:“婵儿只听轻煦哥哥的话。婵儿愿意为奴为婢,全心爱慕轻煦哥哥,永无二意。希望我们日日夜夜相守,生生世世相随……” “哼……” “真会恶心人!” 未轻煦看着美人犯贱,就觉得没意思,转身出了卧房,对伺候韩婵的李婆子吩咐道:“从今日起,免了贱人给祖宗磕头那一项,每日给她多加一顿餐食。” 李婆子连忙躬身应是,未轻煦漫步朝外走去,同时语气不明地说道:“那贱人的模样实在可怜,你们最好在一个月之内把她给我养出人样来,像从前一样漂漂亮亮的。我不想让外人传说,未公公手段狠辣,毫无人性。虐待女人的闲言可不中听,我的好名声不能让韩贱人带坏喽!” 李婆子在未公公身后撇了撇嘴,您还有好名声吗?她咋没听说呦! 再说虐待什么的,未公公上下嘴皮一碰,那是一推溜干净。 真的与您无关吗? 也算对吧!您是没有出格的行为,都是别人下的毒手。 未公公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给下人出出主意,逗弄驯养小畜生,一乐好几天而已。 那个怪癖,那个不按常理出牌,别说韩小姐害怕,她们看热闹的也肝颤。 许多常人不常见的手段不必细说。 真要说点未公公与凡人沾点边的习惯,就是最爱洁净,但也透着一点邪乎。 若是未公公不小心被韩婵碰到了衣角,都要立即脱下来,扔到火盆里烧个精光。 李婆子都怀疑未公公每次看完韩婵,回去以后都要洗洗眼睛才能睡觉。 不知道她猜的对不对,明日向伺候未公公的下人打听打听,应该是八九不离十。 李婆子放下那个疑惑,又捡起这个不解。 未公公恨成这个死样子了,为什么还要忍着脾气呢?一刀结果了那女人,岂不是更干净吗? 是因为还有爱,舍不得吗? 还是留她一口气,变着法子折磨,更解气呢? 或是真如未公公所说,时刻记着自己是个大夫,只伤人不杀人? 也或者是未公公脑袋坏掉了,在好与坏之间选择了疯疯癫癫。在做人与做鬼之间,选择了做行尸走肉。 还是各种原因都沾着一点吧! 毕竟那个韩小姐不一般,容貌和性情都是天上地下遍寻不到的千年奇葩。 若是换了一般人,不必细分男女,任谁遭受大半年的非人折磨,不去寻死觅活,也得傻了疯了。 但是,才貌双绝的韩小姐,那精神头可好着呢!扔粪汤里,她能吃着屎游泳,试问普天之下,谁是敌手? 不止李婆子猜不透一群颠人的鬼心思,韩婵也摸不准未轻煦的七经八脉。 他和从前一丝一毫都不像,除了恨,就是狠 如今吩咐下人对她好一点,是什么意思呢? 是真的撒完了气,就单纯地想疼疼她吗? 还是又想出一堆她没见识过的新招数,往后一刀一式耍出来,想让她残破不堪的身子,再也不能见人吗? 毕竟伤韩婵的身子简单,伤她的心不容易,有那通天本领的人,这世间难寻。 要知道,韩美人压根就没长心,无处可伤,自然刀枪不入。 韩婵面对未轻煦的转变,有点害怕,有点期待,偷偷庆幸,还不忘好好表演。 她可是万事想得开,每日有药吃,不伤她的脸,不要她的命,未公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谁让她倒大霉,无人救助,也无能逃跑呢! 韩美人读书不精,但也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再等等,也许生机就在不远的明天。 虽然遭了几个月的大罪,但韩婵的骨子里是极度的自私自利又无耻,尤其喜欢拿丧尽天良当本事炫耀。 根骨特异的韩婵落了难,更是展现出惊人奇才,整日摆出一副没心没肺没筋骨的贱种模样,为了活着,吃屎都不会反胃。 这世间有无数的怪事无解,比如恶人的命都是出奇的硬! 韩美人有老天眷顾,就是品性不好,身底子又格外的好。 未轻煦不再隔几日就找麻烦,好赖能吃饱饭,没用上一个月就恢复了几分颜色。 梳好头发,穿严实衣裳,又是一个神采飞扬的大美人,的确是谁来都看不出她被虐待过的痕迹。 甚至略微打扮,街上溜一圈,还是能迷倒一大群男人。 这就是老天爷赏饭吃,没处讲理去。 转眼到了初秋,天气清清爽爽,吴岁晚依然浑浑噩噩。 从希城到京城走了二十多日,余夕真多次调整药方,处处细心照料。 一路行来,吴岁晚没有发过病,但清醒的时候也越来越少。 她就像一个初生的婴儿,刚刚认识万物,一言一行都是懵懂好奇。 有时候,她蹲在路边看花草都能看上半个时辰,而不厌倦。一块饼子吃得香,都要反复问这是什么? 她记得自己叫吴岁晚,认识陪着她的胖婆婆叫真姨。 她喜欢真姨,因为她身上有和外祖母一样的温馨恬静。 她喜欢花草树木,喜欢游山玩水,她在田野里奔跑时最美丽。像一头鹿,身姿矫健,顾盼神飞,灵动又魅惑。 吴岁晚的胆量也不小,遇见蛇虫鼠蚁都会抓来玩耍,唯一害怕陌生人靠近。 余夕真尝试与她闲聊,叫一声:“岁晚!” 正在发呆的吴岁晚会突然惊醒,脆声应到:“哎……我是岁晚!” 余夕真再问:“岁晚,我是谁呀?” 吴岁晚微笑:“你是真姨,岁晚记得。” 然而,对话到此是正常的,却也只能到此为止。 你若再多问一句,她便稀里糊涂,想说又说不清,只会看着你发愣。 若是一句都不问,她又会自言自语说些谁也听不懂的话。 你若问她说了什么?想要什么?她会干脆地回答:不知道,不记得。 余夕真不着急,也不勉强。尽量听她说,也正常和她说。 两人相处,情似母女,一个月不到,却像好了二十年。 余夕真家财万贯,却活的闲云野鹤一般。今天在这儿,明天在那儿,居无定所。即使在京中停留,也是住在京郊的尼姑庵。 因为余家在城里没有像样的宅院,余夕真便带着吴岁晚直接住进了小皇帝赏赐给未轻煦的新府邸。 吴岁晚长途奔波,又因按时服药的缘故,入了房门,一沾床榻,便陷入沉睡。 未轻煦来得也很快,他早就派人打探清楚沈夫人入京的时辰,推脱了宫中一些事物,与吴岁晚前后脚回了府。 “快快……你来给她探探脉,我怎么就没瞧出大毛病来?” 余夕真推着未轻煦坐在榻边,不解道:“我翻遍了医书,回想了几十年见过的病患,就没见过这么奇怪的。虽说有羽化散的毒素作用,让她神经错乱,时常陷入虚幻。但也不至于总是稀里糊涂的,她是应该有清醒的时候啊!为什么越给她用药越傻呢?” 未轻煦认真把脉,表情平淡,语气也平淡:“嗯……没有大毛病,应该会傻到底。” 余夕真一巴掌拍过去,斥责道:“说的什么屁话?你必须把她给我治好,若是你无德无能,她真的一傻到底,明日我就把你也毒傻喽!赔偿她!” 未轻煦揉着后脑勺,挪了挪屁股,离余夕真远了一点,不服气道:“我说的实话,脉上没有太大毛病,您配的方子也能解毒,她仍然稀里糊涂的犯傻,就是她自己想不开呗!那我还能有啥招子啊?” “你再敢说一句?再敢说一句?” 余夕真的情绪更加激动,巴掌握成拳,不管头脸一顿锤。 “你想得开呀!你这缺德做损的,到啥时候都想得开。我原先还以为你只是给她服了羽化散,只是简单中了药毒,真没想到是你比药还毒啊!” “你没看看她身上多少疤痕?那是大老爷们都受不了的酷刑,这是人干的事儿吗?我那时用羽化散救你的命,是救人命,不是救畜牲的命。早知道你不干人事,当时就多余救你,那时候让你嘎嘣过去就好了,省着跟你这缺德玩意儿惹气呀……” “好好……我能治……我治好她还不行吗?别打脸……我还要上朝呢!” 未轻煦双手捂脸,连滚带爬地奔向门口,大声告饶:“别打别打……打坏了我的脑袋,还怎么合计药方……您快歇歇,我现在就去配药,我亲自煎煮,我会给她赔罪的……” “快滚……快滚……七日之内,我要见她有所好转。若不然,我还要锤你……” 余夕真的嘴和手同样不饶人,一鼓作气把未轻煦打骂出门以后,捧着茶壶,咕咚咕咚灌了两大口凉茶,心口才顺当几分。 再次回到床边,余大夫轻轻抚摸着吴岁晚的额发,爱怜道:“好丫头……真姨会把你治好的……若是好不彻底,真姨也会把你带在身边,带你去看大千世界……美好见多了,心就变大了,一个一个小心结,也会随风散了的!” 第82章 鬼魅 午后的阳光,沾染了秋凉,窗子半开,涌入一片不冷不热的明媚。 吴岁晚的双眉舒展,睫毛微颤,小巧的嘴巴咕哝着,像幼童在吃奶,提着被角,懒洋洋又慢腾腾翻了个身,继续熟睡。 余夕真欣赏了一幅“大童秋睡图”,乐得不行,也来了调皮劲儿,有节奏地拍着吴岁晚的肩背,唱歌似的念叨:“乖宝宝,睡觉觉!” “嘿嘿……婆婆,您可真是个老顽童!” 丫鬟水心在一旁偷笑,任余夕真暖心泛滥一阵后,才小声劝道:“婆婆,您也累坏了,快去睡一觉吧!这里有奴婢照应着,没事的。” “哎……” 余夕真站起身,捶了捶腰,感慨道:“老了,真老了,不中用了?想当年我连续几个月在外边游历,一天走个百十里地,睡上三两个时辰就能缓过劲儿来。第二天接着赶路,啥事没有!再看如今有多没用,走个三十里二十里的就要歇一歇,一天一夜都缓不过来……成废人啦!” “我看婆婆的身子好着呢!” 水心是余夕真在回京半路买来的丫头,贴身伺候吴岁晚。她还不满十三岁,出身贫家,身材矮小干瘦,豆芽菜一样,却是长了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黑白分明,水波粼粼,一看就猴精猴精的。 “婆婆,可不要太谦虚,您老往人前一站,红光满面,连个细纹都没有,比我娘都显年轻。您可不知道,那一日初见您,我还猜着您老也就三十出头吧。相处下来才晓得,我竟少猜了二三十岁……” 不管何时何地,与何人相处,勤快麻利,小嘴叭叭会说话的人,总是格外吃得开。 余夕真被小丫头扶着胳膊,笑得前仰后合:“哎呦……我就知道你个臭丫头,不是个安分的,就这张巧嘴就够你吃一辈子好饭。你娘给你哥哥娶媳妇儿卖了你,那就是丢了西瓜捡芝麻,有她后悔的……” 小水心没有接话茬儿说她的身世,反倒神情认真,继续夸赞余大夫的“年轻”。 “您可不要小瞧水心啊!我从小在市井张罗买卖,啥样人没见过?猜年龄这事儿也是一猜一个准儿。连我这个老江湖都看走眼了,可见您的年轻实实在在……” “好好……你个小人精,真是招人喜欢……” 余夕真走到门边,拍着水心的小手,轻声嘱咐道:“伺候主子精心些,尤其我不在府里的时候,绝不可以放岁晚独处……” 小水心连连点头:“婆婆放心,遇上您和夫人这么好的主子,是水心三辈子修来的福分。水心聪明着呢!夫人好了,奴婢才能好,自然尽心尽力。” “好好好……” 余夕真又凑近水心耳边,悄声道:“你要小心未公公,他服了药就发疯,你多多细心,若是瞧着他神态不对,可不能让他接近岁晚,大声喊小凳子公公,他会帮你的。再有,你发现他的哪处言行不对劲儿,也要在背后偷偷告诉我哦!” “会的……若是夫人伤了一根汗毛,婆婆就打水心十嘴巴。若是不解气,就打二十下,三十下……” “哎呦……不至于的……” 娘两个挽着胳膊,嘀嘀咕咕好一会儿,水心机灵忠诚自不必说,余夕真离开吴岁晚的房间,便悄悄来到了府里的小药房。 “真姨……” 守在药房门口的小凳子一见余夕真来了,连忙作揖,不等她询问,便小声交代:“公子一切都好,已有两日多未曾服药,昨晚还点食加餐,正经用饭呢。现在屋里翻书配药,我有好多日子没见他这么认真了。” “是吗?” 余夕真没进屋,趴在门缝往里瞧,未轻煦伏在案头,一手执笔,一手翻书,的确认真,还很好看呢! 这副文雅书生的俊秀模样,从前看来,只道岁月寻常,如今再见,唯叹人生无常。 “小凳子……真姨跟你说啊……” 余夕真略微放心,拉着小凳子也嘀咕了半天,和嘱咐小水心的话差不多。 “春善堂有些事务需要过问,拖了近两个月,也不知如何了。我要到慈镇去看看,来去怎么也要十日八日的。你可要帮真姨护好岁晚啊!不能再让轻煦欺负她啦!” 小凳子拍着胸脯表忠心:“我虽从小入宫为奴,却天生软心软肠,最见不得谁蒙冤受苦。真姨拿我一个小奴才当人看,还允我一个低贱之人唤您一声姨母。这份恩情,小凳子都记在心间。只要是您吩咐的,把命填上,我都愿意。护着一个弱女子,对抗未公公,更不在话下,您老放心……” “哎呦呦……” 余夕真拍了拍小伙子薄瘦的小肩膀,欣慰道:“真姨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 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却可以决定自己做什么样的人。 吃糠咽菜,谈笑自在,无忧愁。 落难受伤,心境坦荡,不怨毒。 无依无靠,肚肠空空,衣衫褴褛,仍然立在阳光下微笑的人最可爱。 若有谁自身难保之际,还能有心救他人于水火,更是可贵,那是天道里的人上人。 可惜,春善堂的掌柜伙计们不想当人上人,甚至不想当人。 瞄准了老东家无心经济也无子无女,合伙贪钱搞坏无下限,原本八十三家春善堂,硬生生被他们搞黄了二十八家。 余夕真心累,不管不行,祖宗的产业不能败坏在她的手里,老百姓的信赖更不可辜负。 因为春善堂的“善”是真善,先治病后还钱,让很多穷苦人有活路,如此医馆,在大靖朝找不出第二家来。 近两年,几个偏僻地方的春善堂相继闭门,让很多穷苦人再也不能及时治病。余夕真感觉自己有所亏欠,急急忙忙地走了。 吴岁晚是在掌灯时分醒来的,一睁眼,屋子里亮堂堂,一个小姑娘趴在桌子上打瞌睡,窗子半开,圆月当空,凉风习习。 一觉睡得好,再有置身的环境宁和,吴岁晚精神舒缓,没吵没闹,一个人悄悄下榻,来到了窗前。 七月中的夜晚晴空,繁星与圆月交辉。草木茂盛的庭院,花香伴凉风洋溢。 一眼望去,静美如画。 侧耳倾听,蛐蛐乱鸣。 吴岁晚犹在梦中,立在窗前,微微歪头,望着从庭院小径缓缓行来的翩跹美男,眉目弯弯。 这男子真美,真可怖! 雅致的面庞毫无血色,阴郁的双眸漾着水墨,不相融的黑与白,在他嫣红的嘴角虚虚勾勒。 就像月光下的树影婆娑,美的妖娆,也美的神秘。顾盼摇摆,皆是风景,诱着人心随他的发丝飘浮,引着灵魂倚着他的步伐悠荡。 吴岁晚想,这就是话本子里说的鬼怪魅影吧! 不然,男人怎会穿着绯色的袍子? 不似伶人的俗艳,也没有仙人的虚渺,摆明了就是妖怪化成人形,来找冤家勾魂索命的。 外祖母说过,看见魑魅魍魉也别怕,就当没看见,该干啥就干啥。 阎王爷要人命,还得按照生死簿来呢!咱们没害过人,也没做过恶,怕的是什么呢? 妖媚男鬼越走越近,吴岁晚想着它美,难得一见,不瞧白不瞧,还要瞧得仔细些才行。 因为这辈子再想遇见第二个鬼怪,恐怕是不容易的。 小径不长,房门也不严实,吱呀一声响,男鬼进了屋。灯光映照下,没有飞散变形,想来法力高深得很。 吴岁晚的眼光,比烛火更闪亮,将美艳男鬼从头扫到脚,越瞧越有意思。 这绯色袍子还是上等的丝绸呢!平常百姓穿不起的。 吴岁晚见过最贵的衣料子是八两一匹,男鬼身上的亮色绸缎,怎么也要十两开外。虽然做的是家居常服,但针脚细密,绣工精良,宽袍大袖里藏着环佩叮当,说不出来的写意风流。 哎!这男鬼化成人形还不忘精穿衣细打扮,想来生前是个富家公子呢! 只是……男鬼怎么奔着她来了?虽然那双眸子漂亮,但直勾勾的盯着人,总是不像话。 吴岁晚心里打鼓,右手不自觉地扶住了身后的窗台,抿了抿唇,还是忍不住小声问道:“你是谁?要做什么?” 应该是找错了仇家吧? 毕竟鬼魅也是人变的,人有傻的,有笨的,有呆的,有糊涂的。想来蠢货变成鬼,它也聪明不了。找错冤亲债主报错了仇,也没什么奇怪的。 谁想女人的问题一出,“男鬼”却笑了,笑的还挺好看,同时脚步放慢,轻声唤道:“岁晚?” 吴岁晚一缩肩膀,轻轻啊了一声,腰背抵住窗台,更紧张了些。难道是她做过恶事,害过这男人,她却忘了吗? “男鬼”慢慢凑近,笑意更浓,音色缱绻:“岁晚,我是你的夫君,未轻煦!” “哦……” 吴岁晚原本因着恐惧,快速向旁边躲闪的脚步停了下来。不是因为“男鬼”的谎话,而是因为一步之遥的阵阵甜香。 “男鬼”离她越近,香味越浓郁,吴岁晚越流连。 那是她喜欢的味道,一闻一吸忍不住靠近的诡秘味道。 当然,吴岁晚不知道那种令她迷乱的香味是羽化散的毒性,她压根儿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名叫羽化散的毒物,更不记得自己因它受过伤害,遭过大罪。 吴岁晚呆呆而立,任由“男鬼”走近,拉住了她的手。 “岁晚,我是你的夫君!” 人与鬼两两相牵,都感受到了彼此手心的温热。 “夫君?” 吴岁晚双眼迷蒙,呢喃道:“你是人啊?” 未轻煦揽住了女人的肩膀,柔情似水道:“是啊!我是岁晚的夫君!” “岁晚有夫君啦!” 吴岁晚因着甜香味的吸引,卸下防备,在“男鬼”的带领下走到茶桌边落座。 “岁晚,你生病了,所以才把夫君忘了,从现在起要好好记住,你的夫君叫未轻煦!” 窗台距茶桌七八步远,吴岁晚脑中的画面纷乱,闪过无数张脸,都与眼前的男人对不上。 不过,“夫君”的影子若隐若现,好像有一个低沉的嗓音,也在一遍遍地说着:我是你的夫君…… 那人是谁?也说过名字吧?叫什么来着? 努力回想,想到头疼,依然模糊不清! 他们是同一个人吗? 第83章 甜汤 吴岁晚的太阳穴一刺,立即停下思考。 分辨不清,微微疑惑,却没有精力探究,只能收紧思绪,难得糊涂。 因为“男鬼”身上有她迷恋的香甜暗香,也有她喜爱的轻柔和煦。 锁在肉身凡体里的小小吴岁晚想,她不愚笨,也不胆小,她只是在努力对自己好。 “我是岁晚,我生病了……我还有一个夫君……我忘了他……” “我有夫君啦?是有了……什么时候有的?” “我不想要夫君,也不想要父亲,我想回家,我想去很多地方……” “我为什么会生病呢?” “外祖母呢?我生病了,她老人家都不来看我啊?” “我很听话的……” 吴岁晚对着一张陌生的脸孔念念叨叨,越念越烦躁。 “我想回家了,回村里看看,不知外祖母过得好不好。我长大了,会赚银子,我想给外祖母盖间屋子。” “我是不是该走了?” 吴岁晚两手按在桌子上,刚刚起身,没能挪动一步,又快速坐回椅子里,再次盯着男人的脸端详,疑惑更甚:“你是谁来着?” 未轻煦摸上女人的脸颊,温言细语:“我是岁晚的夫君!” “哦……夫君,夫君……” 吴岁晚小声复述几遍,未轻煦不厌其烦,一句句应着哎哎哎。 这女人疯得奇奇怪怪,可可爱爱,有意思。 今日骗她是夫君,明日骗她是父亲,后日骗她说哥哥……以后的日子都是新鲜的,一定很好玩儿! 男人正为自己突发奇想的损主意偷偷发笑,却不想女人突然倾身,按住了他的臂膀。 未轻煦心里一突,连忙后仰躲闪,眼神中的狠戾如夜幕降临,瞬间笼罩了全身。 女人一无所觉,凑近男人的脖颈轻轻嗅闻。 “我喜欢……嗯……好喜欢……” 吴岁晚的鼻端萦绕着乱人心的羽化散香,神志迷醉,越凑越近,最后把脸贴了上去。若不是有椅子把手相隔,身体都要贴到一块儿去呢! 未轻煦紧攥的拳头渐渐放松,又缓缓抬起,按住了女人的后脑,柔声问道:“岁晚,喜欢夫君吗?” 吴岁晚在未轻煦的领口蹭来蹭去,双臂搂住了他的腰身,喃喃道:“喜欢……好舒服的味道……” 男人眼中的黑色幕布渐开,露出了星星点点的坏笑。 “岁晚乖……记住这个味道……是你的夫君……” “哦……夫君……” “再叫一声夫君……” “夫君……” “乖乖……” 未轻煦很久没有这般畅快,另一只手臂搭上女人的后腰,正想慢慢收紧更亲密些,却听两道声音同时炸开。 “哎……不行,不能碰!” “公子……不许胡来。” 一个瘦猴儿姑娘尖声叫喊,一个瘦猴儿青年大声呵斥,两个奴才要翻天吗? 未轻煦被扫了兴致,很是不悦,正要出声训斥,不想他刚刚张开嘴,就被胸前的女人一把推开。 吴岁晚突然惊醒,不是发现了危险,而是听见了一道熟悉温暖的声音传来,莫名喜欢,急着寻找。 这个地方好,除了令人迷醉的味道,还有让人安心的嗓音。 “你是谁?” 吴岁晚起身,朝门边张望,一个身量中等、体态偏瘦的青年人,端着托盘走近。 “夫人好……我叫小凳子!” “哦……” 吴岁晚笑容甜甜:“你姓邓?” “嗯?” 小凳子惊喜,连连点头:“是呀!我姓邓!” 有多少年了?无人问起他的姓氏。 小邓子六岁那年入宫,由于出身贫苦没有正经名字,在家里排行老二,就叫邓老二。 带他的老太监说二二的不好听,像骂人,直接叫姓氏还顺耳些,所以叫他小邓子。 就这么叫顺了口,大家伙儿都以为是桌椅板凳的凳,一起玩闹时还会嘲笑他,名字就贱贱的,这辈子都只能在别人的屁股底下讨生活。 没有人思考对与错,也没有人问他听得高不高兴,小邓子成长岁月中遭受到的欺凌侮辱,都是与他相同身份的人带来的。 就是这么无理,无解,可笑,又可悲! 难道低贱之人不配拥有一个光鲜的名字吗?也不配拥有自己的姓氏吗? 小凳子有过一段时间的想不开,但后来的艰难度日,也只剩下妥协。 今日乍闻吴岁晚叫对了他的名字,小小青年人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端着托盘嘿嘿傻笑。 “我姓邓,叫小邓子,但不是桌椅板凳的凳……” “哦……我认识那个字,我还会写呢!” 吴岁晚接过小凳子手里的托盘,安稳放置在桌面上,药碗里的浓汤泛起凌乱的波纹,好像未公公的嘴角,各种角度地撇来撇去。 “小邓弟弟,你从哪里来呀?快过来坐……” 吴岁晚拉过小凳子的胳膊,把他按坐在椅子里,像个正常人一样,忙着倒茶闲聊。 “我记得你的,我不记得你的脸,我也记得你的声音,我们以前很熟吧?” “多久没见啦?一听你的声音,我就高兴,你都在忙些什么?” “我们上次见面是在哪里呀?我怎么不记得了?我们又是在何处认识的,是在杨家村吗?” “我想想……我整日上山采摘药材,见不得什么人,你应该不在杨家村常住……那就是外来的……哦……我知道了……” “你是来收药材的吧?一定没有坑过我银子,所以……我才那么喜欢你。” 吴岁晚的嘴巴不停,随着杂草一样的思绪乱飞乱扭,提出问题也不等别人回答,自顾自说个痛快。 小凳子笑着迎合,吴岁晚说什么他都说是,看似聊得愉快,其实他的屁股都在椅子里漂浮着呢! 应该可以坐吧?还能多坐一会儿吧? 他的小眼睛也不敢闲着,几乎是喘一口气,偷瞄一眼主子的神情。 未公公只是用勺子搅着药碗散热气,嘴角微勾,似乎心情愉悦。 和一个小奴才平起平坐,都没有表现出丝毫厌恶,想来服用羽化散的次数少了,他的性情也恢复好了。 小凳子如是想着,心里放松,继续和吴岁晚一问一答,说说笑笑,像那么回事儿似的。 “小邓弟弟,你多大了?是应该叫弟弟,还是叫哥哥呀?咱们还没论清楚呢!” 小伙子忙回:“我今年十九,是秋天的生辰,虚岁二十。” “哦……那是小邓弟弟……嗯?是弟弟吗?我今年……今年……我今年多大了?” 吴岁晚陷入苦思冥想:“我最近生病了,病的还挺严重,我都忘了我自己多大了,真是不像话……不过,我记得自己的生辰,我的生辰最好记了,每年立春我就过生辰……” “只是……我好像又忘了很多事……好奇怪呀!” “我的脑子是不是坏掉了?也不知道还会不会算账。我还想做小买卖,再做大生意。我想要很多很多银子,去很多很多地方……” “现在可好了,这脑子怎么说坏就坏掉了呢?可怎么办才好?” “赚不来银子,就离不开吴县,离不开一些可恶的人,就不能到处走,怎么办呢?” 吴岁晚又开始自说自话,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身边还有其他人。思绪困在一个怪圈里逃不出来,眼睛盯着烛台迷雾成团。 失常的岁晚不懂静心思量,只会一脸愁苦地叨叨叨。 “来……岁晚吃药!” 未轻煦举着一勺药汤递到女人嘴边,阻止她的喋喋不休。 “吃了药,睡一觉,你的脑子就会变好的。” 吴岁晚侧首,好像刚刚发现身旁还有一个人,盯着未公公的脸,左瞧右瞧好几眼,又恍然大悟道:“哦……你是岁晚的夫君?” “是呀!” 未轻煦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诱哄道:“听夫君的话,乖乖吃药,治好了病,夫君带你到处走走,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好不好?” 可以出门去,还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这夫君人还怪好的嘞! 吴岁晚张嘴,一口药咽下肚,没有预感中的苦涩,还带着些许的甜,她瞪圆了眼睛,嗔怪道:“我刚刚想着夫君是个好人呢,没想到是个骗子。这哪里是能治病的药呀?不都说良药苦口吗?这明明是甜汤……” “呵呵……” 未轻煦欢笑两声,喂药的动作没停,得意道:“什么良药苦口的话,都是一群庸医没本事,只能拿些寻常药材糊弄人。但你夫君是神医,熬些甜汤就能把你的病治好,你说夫君厉害不厉害?” “啊……” 吴岁晚的脑子又不够用了,神医,甜汤,夫君,她得慢慢捋一下才能顺溜。 趁着女人发呆的空隙,未轻煦将一碗药喂了个干净,放下碗勺的当口,还不忘瞪一眼两个没眼力见的小奴才。 小凳子在吴岁晚忘了他的时候就利落地起身,摆好奴才的本分,和小水心站到了一起,虎视眈眈地盯着未公公。 两人时时记着真姨的嘱托,刻刻防备未公公心血来潮搞怪,可不能让他欺负了沈夫人。 未公公才没闲心搭理他们两个缺货,逗弄傻女人才有趣呢! “岁晚?” 吴岁晚回神,凝住未轻煦的眼睛,惊奇道:“哎……我是岁晚,你叫我?你认识我?” “我是岁晚的夫君未轻煦,我是个大夫。岁晚生病了,我要帮她好好治病。岁晚很快就要好的,夫君还会带她到处游玩。” 吴岁晚一听“到处游玩”就高兴,连忙点头:“好啊!我要快快好起来!” 未轻煦轻拍女人的额头,活像一头骗哄小白兔的大灰狼。 “岁晚要想快点好起来,就要听话。” 小白兔挺直腰身,频频点头:“嗯嗯……我听话,我外祖母说我很乖的……她就很喜欢我。” “听话就跟着夫君念……” 大灰狼的声线微哑:“岁晚的夫君叫未轻煦,是个神医。岁晚很喜欢他,他也很喜欢岁晚。他们生活在一起很幸福。” 小白兔学舌:“岁晚的夫君叫未轻煦,是个神医,岁晚很喜欢他,他也很喜欢岁晚。他们在一起很幸福。” 大灰狼很满意:“好……岁晚说得好,再多说几遍……” 小白兔很听话,一直念叨,不一会儿就打着哈欠犯了困。未轻煦牵着她的手,送她去床榻安置,帮她掖被子,捋头发,确是一个温柔郎君。 种种反常,看得小凳子和小水心目瞪口呆,一个疯子和一个傻子碰一块儿了,这活咋干? 疯子不犯病还好,就是小傻子有一点可怜! 第84章 羞愤 不知未轻煦在“甜汤”里加了什么料,吴岁晚这一觉睡得分外绵长,直睡到了第二日午时。 小水心急得不行,找到小凳子探底细。 “小邓哥哥,你家主子是个啥子性情,我咋看不懂呢?” “呃……”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小凳子支吾道:“说不准的……” “嗯?” 小水心皱紧眉头,无奈道:“咱俩都受过真姨的恩惠,要照顾的都是同一个主子,还有啥见外的?又没问你朝廷机密,藏着掖着多不可交,小邓哥哥就实话说了吧?” “不是的……” 小凳子连忙解释:“我没有藏着掖着,我是真的摸不准,未公公一会儿好一会儿恶………” “哎呀呀……” 小水心不耐烦地摆手:“那我换一个说法问你,未公公昨日那一出,是想要做什么?” 小凳子抿了抿嘴唇,犹豫道:“他应该不会干什么坏事……未公公没有吃药,本性还是好的……” “哎……小邓哥哥还是不拿水心当兄弟啊!” 小姑娘鼓着腮帮子,抱胸生气:“你这人一点都不实在,问什么都不说,以后咱俩也别处了。哪有你这样的?越处越生啊,白费我一番情意。但也不能怪你……” 小水心唱戏似的,扬高声调:“谁让你是在宫里伺候贵人的小贵人呢!你是见过大世面的!俺们不过是个贫家女儿,连银子都没见过整锭的,你是瞧不起俺们……理解理解……” “不是的……不是的……水心妹妹误会啦!” 小凳子紧张得手心冒汗,在袍子上蹭来蹭去,急声说道:“你若问我其他的,我一定一五一十地说,且能说得明明白白。可是未公公的心思,那是神鬼难猜的,甚至未公公早晨起床后,想起这一日要干什么,自己都是糊涂的。未公公随心随性过日子,偶尔还要吃一回毒药,他就不是个正常人,我是真的不知道他想啥,你别不信呐!” “哼!你就是不实在,没人跟你处了……” 小水心抱胸,扭身转脸,小凳子追过来,劝哄道:“水心妹妹,别生气。按正常人这脑袋想不明白,但我跟在公公身边时候不短,我可以猜出来一点……” 小水心来了兴致:“是什么?” 小凳子没啥底气,嗫嚅道:“我猜……可能……公公可能就是……就是为了好玩儿!嗯……” “好玩儿?” 小水心不觉得这种说法荒诞,反倒升起一种危机四伏之感。 她来了两日,听说了不少闲言。未公公先前的媳妇儿可是第一美人,美的像仙女似的。他是因为那媳妇儿遭的罪残了身,也是因着那媳妇儿发了疯做的恶。 在小水心看来,一个男人啥都不管,因为一个娘们儿这样那样的,就是没刚没火没出息。 反正,她在市井听说的那些故事里,但凡整日围着女人寻乐子的男人,最后都没得好下场。 那个王财主家的小儿子还是个哑巴呢!干啥啥不行,就喜欢逛青楼。今天跟莺莺,明天跟燕燕,后天莺莺燕燕一起来。败了多少银子就不说了,那不到三十岁得了怪病,早早就嘎嘣了,不知多少人看热闹。 还有他们村的李三柱子,倒腾小买卖发了一笔横财,再娶了个小老婆,好浪好打扮好花钱,还时不时欺负大老婆,早早地让他败了家。李三柱子妻离子散,穷困潦倒,没脸活着,勒死小老婆后自己跳了河。 再有隔壁村的穷酸书生最下流,白日里装正经人,到了晚上躲在庄稼地里,看见谁家媳妇儿就偷摸的跟随。被他摸了一把占便宜都是轻的,还有很多女人在他手里吃了大亏寻死觅活。 过了好几年,害了好几十个人,才有一个年岁快当祖母的女人受不住,揭露了他的丑事。 小姑娘得出结论,男人好女色的多,害女人的也多! 这未公公从前娶媳妇儿要美的,可见是个好色之徒。在美人身上吃了大亏,长了记性,再找女人不能找太漂亮的,就瞄上了沈夫人? 因为他净了身,不能正经娶妻,但是,身体残了,色心没残,就要玩花样,就想找刺激。 她老家县城就曾经有一个太监公公,十几岁时离家去京城闯荡,不知怎么混到了皇宫里。听说他伺候贵人几十年,得了不少金银财宝。虽然告老还乡那一年,已经是六十好几的糟老头子,却买了两个穷苦人家的女儿做媳妇儿。 据邻里传言,每天夜里,那老太监家里都会响起女人的惨叫声。第一个媳妇活了一年,第二个媳妇活了一年半。都是十几岁的大姑娘,说没就没了,可以想象那个老太监有多么狠毒。 所以……沈夫人危险了! 水心不懂啥叫男人,也不懂啥叫净了身的男人。她就知道女人遇上了坏男人会受苦,要抓紧防范未公公。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这是她在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话,她还晓得啥意思呢,现在就用上吧! 第一步要“知彼”,就要找和未公公一样的人多问几句。 不了解透彻,怎么防范? 小姑娘越想越肯定,越想越紧迫。 “哎……小邓哥哥,问你个问题,你别不好意思啊!” 小凳子觉得好笑:“我又不是大姑娘,能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啊……那就好……那我问问你……” 小水心拽着小凳子的袖口,贴近他的脸,压低声音道:“我听说净了身的男人,都不能娶媳妇儿,那……还会想女人吗?你们当中有些个好色作恶的找女人,会耍什么样的招术………” 小凳子猛的一甩袖子,朝旁边跨出一步,五官都扭曲了,黑着脸斥责道:“小姑娘家家的,说的什么浑话,不知羞呢?” 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像怪兽一样凶猛,不懂害羞为何物,偏要刨根问底。两步追过来,再次逼近红头胀脸的小凳子,小声劝道:“哎哎……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你别不好意思,这里就没有第三个人,啥话都能说,又不会传出去。你放心,尽管大胆说出来,我这个人的嘴巴最严实,啥话都能烂在肚子里,严刑酷打都打不出来。你怕什么?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上一边儿去……别烦我!” 小凳子转身就走,小水心紧追不舍。 两人从卧房跑到廊下,又追赶到院子里,一个沉默躲藏,一个不耻下问。 小伙子的嘴巴气鼓鼓的,脑袋涨乎乎的,像年节里高挂的大红灯笼,真是一句话都不想说。 但小姑娘的好奇心晶莹剔透,不知深浅,不问明白誓不罢休。 她认为自己是好心,都是为了夫人的安全着想,多问几句怎么啦? 她还以为,除了杀人放火,作奸犯科不能做不能说,剩下诸事都能宣之于口。 小邓哥哥说句话都这般费劲,傻了吧唧的,是怎么在那吃人的皇宫里干到小总管的呢? 终于,羞愤的青年在月亮门前被无知少女拽住袖子,即将脾气大爆发的时候,未公公稳步而来。 “哎呦……疯太监来喽!” 小水心低呼一声,立即放了小红人儿,小跑到未公公身前,行礼说道:“未公公安,我家夫人身子不适,还没起榻呢,不方便见人……您请回……” 未轻煦的眼睫毛都没忽闪一下,昂首阔步,直奔吴岁晚的卧房。 哎呀!果然是个疯子,一个不知礼节的疯子,一个不知礼节又好女色的疯子,一个不知礼节、净了身又好女色的疯子。 那就是一只吸人血夺人命的妖魔鬼怪啊! 小水心被无视,斗志不减,攥着小拳头快步跟上。若是未公公再想“好玩儿”,擅动夫人一根手指头,她就……跟恶魔拼了! 可惜啊!被保护的人不知危险。 吴岁晚不知何时醒来,腰间围着被子,静坐在床榻上,歪头望着门口进来的三个人,一脸迷茫。 “岁晚……” 未轻煦含笑走近,一团芳香袭来,吴岁晚顺嘴嘟囔:“夫君,岁晚的夫君……这个味道是岁晚的夫君……” “哎……岁晚乖啊!” 未轻煦侧坐在榻边,握住了女人的小手,欣慰道:“看来我自称神医没有错,岁晚的病,真的被一碗甜汤治好喽!” 吴岁晚被男人的话牵引思绪,回想起昨晚,不由自主地念叨:“甜汤能治病……岁晚的夫君叫未轻煦,他是个神医。岁晚生病了也不怕,他会治好我的……” 未轻煦颌首:“嗯嗯……岁晚今日就比昨日好!” 吴岁晚盯着男人的脸,眨巴两下眼睛,微笑道:“是夫君的医术好!” 未轻煦开怀大笑:“哈哈……岁晚真乖!” 一旁抻着脖子的两个小奴才,更是掩不住惊讶,双双瞪大眼睛,凑近了几步。 沈夫人真的见好啊! 昨日以前,不吵不闹不乱跑,已经是沈夫人最好的状态。如今能够正常识人说话,还能记起睡前发生过的事情,真是奇迹啊! 小凳子试探道:“夫人,您还记得我吗?” 吴岁晚闻声转过头,看见了一张陌生的面孔,但她依然笑着回应:“是小邓弟弟……我记得你的声音,但愿从现在起,我能记住你的长相。” “好……好……夫人好了……” 小凳子乐得直拍手,小水心也朝前一步,指着自己追问:“我呢!我呢!夫人,我是谁?” 再看一个干巴巴的小姑娘,吴岁晚犯了愁。 她站在一团迷雾里,看见了外祖母,杨家村,上山,采药,种田,挣小钱。 还看见身上有甜香味道的神医夫君未轻煦,还有她记得声音却认不清面容的小邓弟弟。 然后,有一位和外祖母一样慈祥的真姨……再有,人和事都模糊不清,她想看,又不敢看。 只要跨前一步,就能拨开云雾见真相,但心底里有一个声音提醒道:你想快乐,就别看,别听,别想,别问! 于是,怕疼的吴岁晚选择逃避过往,把离开杨家村以后的所有,通通遗忘。 再次专注眼前,这个小姑娘,好像见过,带给她的感觉也很舒服,想来不是坏人。 她是谁?叫什么名字?吴岁晚在脑海中遍寻不得。 “夫人……我叫水心,我们认识一个月了。从现在起要记得呀,我叫水心,水心……” “水心……好啊!” 吴岁晚温柔一笑:“我会记住你的,水心妹妹。” 一时之间,屋子里几人其乐融融,好像日子本来就是好的,好像灾病是云烟,已经随风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