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它永无止境》 第1章 祈祷 4623年。 第三大区,谭伊市南区的塞文山。 蜿蜒曲折的山路上,二十多个来自圣安妮修道院的孩童,正身着灰色亚麻道袍,跟着一位面色冷峻的修女采摘路边的野菜。 那位修女年纪在五十岁上下,头发已经斑白,她两颊的皮肤衰老松弛,微微耷下,即便面无表情的时候,也带着令人畏惧的严厉。 整个采摘的队伍被拉得很长,那位修女站在最前头,孩子们零零散散,各自为伍,时不时会拿着菜送到修女面前,询问这东西能不能吃。 在队伍的末尾,一个红色短发的女孩子跟在一个黑发少年身后,她淡蓝色的眼睛像是两颗浸润在溪水中的水晶,此刻,她正有些警惕地看着四面的草丛。 “简,你来!”少年向着她招了招手,表情带着惊喜,“看我发现了什么!” 女孩子靠近,蹲下,见地上长着一个深棕色的蘑菇。这让她迅速变了脸色,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不用怕,”伯衡轻声道,“这不是螯合菌,就是普通的菌菇,可以吃的那种,你看……” 女孩子将信将疑地靠近。 少年取出小刀,将整颗蘑菇从地上撬了起来。 它的伞盖是棕色的,底下的菌根带着一点泥土,少年迅速挥动手中的短刀,将沾了土的根部削掉,又很快吹掉落在上面的尘屑。 蘑菇的伞盖下呈现出乳白的颜色。 “这是牛肚菌,看起来已经在吐孢子了,这种过于成熟的菇子以前很多人都不爱吃——但和普通的菌类比起来,它还是很美味。” 说着,伯衡将手中的牛肚菌颠倒过来。 “你看它伞盖掉,它们掉在地上,过段时间就会重新生根发芽。” 女孩子两手抱膝,蹲在旁边看着,“螯合菌也一样?” “既然都是真菌,那应该没差吧。”伯衡说着站起了身,将处理后的牛肚菌装进自己的布袋,“今晚我们加餐。” 两人刚直起腰,前面就响起了一阵紧促的铃铛——那是格尔丁修女的号令,所有听见铃铛声的小朋友,都迅速放下了手里的活儿,向着格尔丁小姐所在的方向跑去。 十一岁的赫斯塔还很瘦弱,她被少年牵着往前走,二十多个孩子很快围绕着格尔丁修女站成了一个圈。 “芙拉桑发现了一只可怜的松鼠。”格尔丁修女面色严峻,“芙拉桑,你说说吧。” 一个和赫斯塔看起来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怯怯地捧着一只带血的松鼠。 松鼠还活着,只是浑身上下都是血窟窿。 “我刚刚看见远处有一只秃鹫一直在盘旋,就跟过去看了看,结果看见了这只松鼠。我想它……它一定是被秃鹫被啄伤了眼睛……身上也被啄出了好几个血窟窿,我没能救下它……” “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格尔丁修女轻声道,“让我们一起来为这只可怜的小东西祈祷,愿它安息——我前几天已经教过你们如何祷告了,是不是?” “是的,格尔丁小姐。”孩子们齐声答道。 “那么,开始吧。” 所有人放下了手中装菜的布袋或篮筐,大家双手合十,开始柔声细语地念起了祷词。 “简,你在干什么?” 一个声音冷冷地从头顶传来,让十一岁的赫斯塔骤然回过神来。 她抬起头,面容沉肃的格尔丁修女正凝望着她,修女戴着白色手套的两手交握在胸前,目光带着几分愠怒。 周围的几个小孩子偷偷睁开眼睛,看向赫斯塔这边。 “其他人都把眼睛闭上。”修女沉声道。 所有跪在地上的孩子都是一阵寒颤,连忙双手交握,恢复了之前祈祷的姿势。 “所有人都在专心祈祷,就你一个人睁着眼睛。”格尔丁修女的声音在山麓的上空回荡,“赫斯塔小姐,你回答我,你在干什么?” “我在看那只死去的松鼠……格尔丁小姐。”赫斯塔轻声回答。 “是吗,”格尔丁的声音稍稍缓和了些,“但祈祷的时候应该闭上眼睛,赫斯塔。” “……我有点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我们要这样将它埋在地里吗?” “是的。”格尔丁用虔诚的口吻回答,“我的肉身归于尘土,但我们的灵魂来自天上,如果我们能虔诚地为死者祈祷,那么当这祷告抵达圣灵的所在,祂降下的仁慈也将涤荡你们的灵魂…… “而一个清澈的灵魂,才不容易被螯合菌寄生,赫斯塔小姐,你明白了吗。” 赫斯塔皱起眉头,没有作声。 格尔丁再次皱起了眉头,“你又在想什么?” “我在想……为什么我们不立刻‘虔诚地’……把它吃掉呢。” 刹那间,周围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止了,一直跪在赫斯塔身边的少年伯衡不禁睁开了眼睛,担忧地看向自己的朋友。 格尔丁的脸顿时铁青:“什……什么……” “它是刚刚才死的,现在才午后,还算新鲜,现在去皮腌制的话——” “简·赫斯塔。”格尔丁修女的声音严肃到令人战栗,她带着不可置信的态度轻声道,“你在说什么东西……” “我们不用自己吃,”赫斯塔连忙补充道,“只要这样处理以后,把它挂在外头,等需要的人自取。虽然这点肉对一个成年人来说或许不算什么,但在饿极了的人那里就能救一条命,就这样埋进地里,未免太过浪费——” 话还没有说完,赫斯塔整个人被修女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提了起来,她被拎到死去的松鼠跟前。 “看看它。”修女命令道,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悲悯的哭腔,“看看这个可怜的小东西,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赫斯塔小姐——我一向是怎么教你的?” “……不能杀生。”赫斯塔看向修女,“但不是我们杀的它,而且我们也不是自己吃——” “啪——” 一记耳光砸在赫斯塔的头顶。 “伯衡!你现在就带简·赫斯塔去山顶禁闭室……”修女的声音颤抖着,“她的脑子被恶灵占据了!要关上几天禁闭才能清醒!” …… 深夜,圣安妮修道院的禁闭室里,赫斯塔蜷在铁笼子里。 她红色的头发披散在脸上,睡得很浅。 “简,简……”一个声音将她唤醒,赫斯塔睁开眼,望见铁笼子外伯衡的脸。 “格尔丁修女睡了,我从厨房拿了点儿东西给你,你出来吃。” 赫斯塔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 伯衡移开铁笼子上的重锁。它看起来绕得层层叠叠,好像把笼子锁得严严实实,但实际上这只是个障眼法罢了——锁耷拉在笼子上,根本没有困着笼子。 第2章 未来 赫斯塔咕噜一下从笼子里钻了出来。 伯衡取出一个非常老旧的锡铁饭盒,里面装着已经冷了的土豆,奶酪碎和一些灰褐色的菌片。 对着月光,赫斯塔用勺子把那菌片舀出来细看。 “这就是牛肝菌吗?” 伯衡点头,“我偷了一点黄油炒的。” 赫斯塔饿极了,她大口大口地将食物送进嘴巴,伯衡递过去一个同样老旧的水壶,“慢一点。” 女孩吃饭的时候,伯衡从裤腿里掏出一卷折得很软的报纸。报纸对折处的油墨都已经被蹭掉了一些,露出纸纤维的毛边。 少年小心地将报纸展开,在月光下认真读了起来。 赫斯塔已经习惯了这一幕。 在修道院的这四年,她总是被格尔丁修女关禁闭,而每一次伯衡都会像这样带一点吃的来看她,顺便坐在旁边做剪报。 “你怎么知道牛肝菌能吃呢?”赫斯塔望着正在读报的伯衡,“是从报纸上看来的吗?” “不是,是以前一个大叔教我的。” “进这里以前?” “对……之前我一直跟着他在荒原生活。” 伯衡一边回答,一边小心地将报纸上的一篇豆腐块文章剪了下来,他随身带着乳白色的医用胶带,动作娴熟地将文章纸片贴在自己的本子上。 这本本子是伯衡的宝贝,他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块防潮的石棉布,不用的时候就用布包着藏在禁闭室的地板底下。 格尔丁修女对孤儿院中孩子们的读物有非常严格的控制,除了一批经过她亲自审读的神学故事,孩子们日常能够接触到的读物就只有一些故事非常简单的童话绘本——甚至这些绘本中也有缺页,因为格尔丁修女认为这些故事中的一部分内容属于异教徒们不切实际的幻想,会在孩子们纯洁的心灵上蒙上一层阴影,使得他们更容易被鳌合病侵蚀。 整个孤儿院只订阅一份报纸,每天会送去院长和格尔丁修女的办公室,看完后她们会将报纸收到储物间。 而伯衡正是从那里偷偷取阅。 为了避免被修女们发现,他每次只拿三个月以前的旧报,这些报纸往往已经被捆成一匝堆放在角落,每隔半年会有政府的回收人员上门收取。没有人会检查里面的报纸是否缺少了页数。 赫斯塔像从前一样,将伯衡带来的所有东西都吃得干干净净,她意犹未尽地端着伯衡的旧饭盒,有些怅然若失。 “吃饱了吗?”伯衡问道。 “嗯。” “那好,简,”伯衡抬起头,“你听我说,今天这件事,你确实做错了,虽然并不是因为格尔丁小姐说的那种理由。” 赫斯塔歪头。 伯衡温声道:“也许之前你在短鸣巷的时候没有选择,但现在我们既然有条件吃人工饲养的动物肉,最好就不要碰野外的那些动物。” “……但那只松鼠才刚刚死去,还是新鲜的,也不行吗?” “不行。”伯衡用双手比了一个叉,“这些生存在野外的动物非常有可能携带一些致病菌、寄生虫或病毒——这和它们死了多久没有关系。记住了吗?” 赫斯塔若有所思。 伯衡又低下头去做他的剪报,“我感觉芙拉桑应该是看错了,秃鹫是食腐的动物,一般不会主动攻击活着的动物。” 赫斯塔有些疑惑,“如果不是秃鹫,那松鼠身上的那些窟窿是哪来的?” “也许是其他什么猛禽吧……” 赫斯塔望着伯衡,“这也是从前和你生活在一起的那个大叔教你的吗?” “哦,这个不是,这是我从报纸上看到的。”伯衡笑着道,“有人曾因为食用生肉感染上螯合病,所以现在所有的人类宜居地都严禁生食。” “原来是这样啊……” “不过我看报纸主要还是为了搜集十四区的信息,每次看到有十四大区的报道,我就把它剪下来。” 十四大区。 赫斯塔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她有些好奇地望着伯衡,“你之前偷偷和院长借的那本《暴风雨下的群山》,是不是讲的十四区的故事?” “对,不过那个故事的发生地不是我要去的地方。十四区很大很大,它是目前世界十六个大区中最大的一处,那里有很多很多块宜居地。” “伯衡为什么想去那里?” “因为那边可能是我的故乡。”伯衡回答,“‘伯衡’就是一个很典型的十四区人的名字,衡是名字,伯是一个很古老的姓……也许我的家就在那边,所以我想回那里去看看。” 说到这里,伯衡突然拍了下脑袋,“对了!简,我前几天看到一个可能和你有关的故事。” 伯衡笑着低头,他哗啦啦地泛起自己的剪报本,直到某一页,他停了下来,将本子推到赫斯塔的面前。 “你知道院长当年,为什么要给你挑选‘赫斯塔’这个姓吗?” 赫斯塔沉默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 “因为你是红头发,而且是火一样的红发,而十四区的北部有一支游牧民族,叫赫斯塔族——传说中,赫斯塔族的女人都是和你一样的红发——他们的图腾是鹰,一直在十四区北部荒原游猎为生……你看这个,这篇报道专门讲了赫斯塔族的事情。” 赫斯塔的目光扫过伯衡的剪报,兴致并没有很高,但随即,她就发现了本子的空白处还有许多伯衡的字迹。 “原来你还在这本本子上写日记吗。”赫斯塔喃喃。 “啊,不要看那些!”伯衡有些手忙脚乱地遮挡起那些文字来,“我是让你看上面赫斯塔族的故事——” “那个故事讲得不对,”赫斯塔轻声道,“赫斯塔人的图腾不是鹰,是马。” “马?” “嗯。”赫斯塔点头,“虽然鹰对赫斯塔人而言确实很重要——在赫斯塔人的传说里,他们的祖先是一只神鹰的化身,所以他们认为鹰是守护神。但总有人把这个和图腾弄混,他们的图腾是汗血马——赫斯塔人靠这种马驰骋草原。” 伯衡微怔:“这些故事,你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赫斯塔一手抱着自己的小腿,另一只手轻轻挽起耳畔的碎发。 “有一段时间,短鸣巷里有人高价收红头发,尤其是红焰一样的红头发,所以那个时候,大家到处打听赫斯塔人的消息。” 短鸣巷,赫斯塔从前生活的地方。伯衡听人们说起过,那是一个坐落在荒原中的贫民窟,曾生活着一群盗贼、刺客、黑市的商旅,以及一些身份暧昧暂时无法正式入境的浪人。 伯衡迅速拿起笔,将这个细节记了下来。 一时间,禁闭室里只有笔在纸上摩擦的沙沙声。 赫斯塔将锡铁饭盒重新盖好,放回到伯衡身边,“伯衡去了十四区,想做什么?” “还没想好。”伯衡轻声说,“我应该会先去伯姓人聚集的城镇看看,之后嘛……也不一定就要待在宜居地,十四区那边螯合物出没得不多,我想再回荒原生活一段时间,永远只有荒原上的生活才是自由的……简呢?你对未来有什么规划吗?” “有。”赫斯塔点头。 “你想做什么?” “我要去找一个人,一个对我来说非常、非常重要的——” 赫斯塔话还没有说完,禁闭室的门猝不及防地从外面被推开,赫斯塔的声音戛然而止,两人同时抬头。 惨白的月光顺着门缝落下来,在地面上投一道细长的黑影。 ——那是格尔丁修女。 第3章 异变 “伯衡?你在这里干什么——” 格尔丁修女话才出口,她就已经看见了答案——在伯衡与赫斯塔的身边,放着许多张铺平的旧报纸。 “格尔丁小姐……”伯衡的脸瞬间苍白,但又很快冷静下来。 他用身体挡住了自己的剪报本,并悄悄将它推给了身后的赫斯塔。 赫斯塔迅速会意,她不动声色地将本子接过,胡乱地用石棉布将本子包盖起来,塞到了铁笼的底下。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乖孩子……”格尔丁修女起得脸色发青,她的胸脯因为剧烈的喘息而不断起伏,“你竟敢——你竟敢——” “请不要生气,格尔丁小姐。”伯衡腾地一下站起来,以便吸引修女的目光。 修女随手捡起一张旧报纸,将它甩在了伯衡身上,报纸发出骇人的“哗哗”声,修女震怒道:“我是为什么不让你们看这些东西,记得吗?” 伯衡:“因为……我们还没有能力辨别是非,在这个时候接触外界这些纷纷扰扰的信息,会让我们的思绪变得复杂,从而……更容易走上歧途,也更容易被鳌合病侵蚀。” 赫斯塔也站了起来:“格尔丁小姐,是我饿坏了所以托伯衡给我送一些吃的。加上我一直想听听外面的故事,所以这一次才——” “够了!我再不信你们俩的鬼话。” 格尔丁觉得一股热血冲上脑门,眼前一切甚至有些发青,她只得扶着一旁的墙面才不至摔倒,伯衡连忙上前扶着了修女的手臂。 过了一会儿,格尔丁觉得稍稍缓和了一些,她的目光再一次扫过地上的旧报纸,也是直到这时,她才留心到不少报纸上都有着方块大小的缺口——显然是被裁剪过的痕迹。 格尔丁的眉头皱紧了:“你们在干什么?做剪报?” “我……” “那些你剪下来的东西呢?到哪里去了?” “……抱歉。”伯衡低下头,但完全没有正面回答问题——他也不可能主动回答。 格尔丁修女再次发起怒来,不过这一次她没有再对伯衡吼叫,而是声音颤抖地对着窗外的方向低吟忏悔。 等到忏悔结束,她先是摘下了伯衡脖子上的钥匙,然后一手提起少年的后领,将他推搡着塞进了先前关着赫斯塔的铁笼,毫不留情地扣上了重锁。 “我待会儿再来处理你……”说完这句话,修女的目光冷峻地转向赫斯塔,“赫斯塔,你过来。” 赫斯塔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我应该和伯衡一起受罚,格尔丁小姐。” “你以为你逃得掉吗?受罚的事等会儿再说!”格尔丁厉声道,“院长不知道从谁那里听说了白天的事,她说要亲自和你谈谈——你现在就跟我去院长的休憩室!” 赫斯塔明显怔了一下,“……现在?这个时候?” “对,就现在。” 赫斯塔看了伯衡一眼——这倒是个好消息,至少院长不会像格尔丁修女这样不讲道理。而且,现在去和院长说说伯衡的事,说不定她老人家还能帮忙向格尔丁修女求个情…… “不要磨磨蹭蹭的!” 赫斯塔没有再停留,她跟着格尔丁修女朝院长艾尔玛的休憩室走去。 艾尔玛院长是圣安妮修道院最年长的人,她与格尔丁小姐就像这里的慈母与严母,每当孩子们因为各种各样的错误被格尔丁小姐下令责罚,艾尔玛院长就会想方设法地减轻孩子们要承受的痛苦。 只是差不多一个月前,老院长在地窖不小心倒摔,把两只手摔骨折了,于是这个月里什么事都是格尔丁小姐来安排。 失去了艾尔玛小院长的庇护,所有人都过得战战兢兢。 快到休憩室了,格尔丁小姐的脚步突然慢了下来,她回头看了赫斯塔一眼,“现在院长还在疗养中,你不准和她提今晚伯衡的事情——如果你还有点良心,就不要让她再为你们忧心!” “……好的,格尔丁小姐。”赫斯塔低声回答,她能觉察出格尔丁小姐压抑着的哽咽,还有她泛红的眼睛——修女此刻一定在为院长而难过。 两人都不再说话,直到她们来到了院长休憩室前。 “艾尔玛院长现在需要良好的睡眠,”格尔丁修女再次叮咛,“我就在这里等你,你也不要在里面待太久,差不多了就赶紧出来。” “好的。”赫斯塔稍稍松了口气——只要格尔丁小姐不和她一起进屋,那她就能和院长深谈。 赫斯塔向着格尔丁修女躬身行礼,转身推门踏入了休憩室。 这间休憩室也是院长的办公室,老人既在这儿居住也在这儿办公,赫斯塔对这里很熟悉。 只是今天,才一进门,她就闻到了一股腥腐气,她快步走到墙边打开窗户透气——以往这里的窗户总是开着的,今晚却紧紧关闭。 休憩室里没有开灯,仍像中古时期那样点着一支暗淡的白色蜡烛。火焰的柔光映照出房间中一切陈设的轮廓。赫斯塔看见靠窗的办公桌上压着一叠文件,有早已干涸的钢笔压在纸面上,笔头和笔身都已经落了灰,看起来很久都没有人用过了。 赫斯塔将钢笔拿起来,小心地用自己的衣服擦了擦,然后盖上笔盖,重新插入笔筒。 不远处的床榻上传来熟悉的声音,“简?是你吗。” 赫斯塔立刻回头应声,“是我,院长。” 床边的烛火照亮了床榻上的纱帐,纱帐后面,艾尔玛的影子隐隐浮现。 “过来吧。” 赫斯塔立刻小跑着过去了,她望着纱帐后的院长,想起方才老人虚弱的声音,忽地有些鼻酸。 “你又惹祸啦。”老人的声音带着一点笑意,“我听芙拉桑说了白天的事,就让格尔丁小姐喊你过来了……你想吃掉那只松鼠吗?” 赫斯塔的脸骤然红了,她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尽管有许多话想说,张口却吐不出一个字。 纱帐后传来一阵笑声,“没关系的,简。” “我知道这样不对。”赫斯塔轻声道,“以后不会了。” “不,不不……简,你是对的。”艾尔玛院长的声音带着老人特有的轻颤,“松鼠……非常美味。” 一时间,赫斯塔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纱帐里伸出一只缠绕着纱布的手,它摊开在赫斯塔的眼前——在艾尔玛院长的手中,正躺着一只同样血淋淋的松鼠。 床榻的纱帐下随即浮现一张苍白而憔悴的老人脸,她瘦削极了,眼睛却是前所未有地鼓胀。 顺着被掀起的纱帐一角,赫斯塔终于意识到了房间中那股腥臭味的来源——艾尔玛院长的床上堆满了死去的松鼠皮囊,她正一身血污地坐在这发臭腐烂的肉山之间。 那张非人的脸就在这时再度露出慈祥的微笑。 “想吃的话,就吃吧,就现在……我看着你吃。” 第4章 鳌合物 赫斯塔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将身体向后倾斜,然而那只手与死鼠却紧追呈到她眼前。 艾尔玛院长两只缠绕着绷带的小臂异乎寻常地粗壮,隔着厚厚的纱布,赫斯塔几乎能看见到她手臂上脉搏的起伏震动。 “艾尔玛院长……?”赫斯塔脸色苍白,“您……您到底……” 艾尔玛望着赫斯塔,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下来,她先是发出一声诧异的慨叹,而后慢慢低下头,使得半张脸都沉在了阴影之中。 “不是你说想吃的吗……” 一瞬间,赫斯塔忽然从光影中嗅到些微死亡的预兆,在艾尔玛还沉浸在她的自言自语中没有行动的时候,少女已经迅速起身,试图向着门口冲去。 “格——” 呼救的话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赫斯塔感到一块腥肉被塞进了自己的口中,两只粗壮的手臂从身后绕过来,钳住了她的脖子和脸。 赫斯塔的双脚慢慢挣扎着离地,她完全被艾尔玛限制在了怀中——老人的身体异乎寻常地热,并且极其有力。 “吃吧,吃吧……我的简,我的好孩子……” 腐臭的肉汁渗进赫斯塔的口腔,她感到眼前的一切正在变得发青,缺氧带来的眩晕感让她的手脚渐渐变得无力,先前似有若无的死亡预感骤然变成一道厚重的幕布降落下来,它密不透风,又重若千钧,在意识近乎模糊的时刻,赫斯塔突然一改先前试图躲避逃离的动作,上下颚向着死鼠和艾尔玛的手臂紧紧咬合。 四颗尖锐的虎牙瞬间咬穿了老人手臂上的绷带,艾尔玛迅速抬起被咬的手,将赫斯塔整个人抡了半圈,甩向了靠墙的衣柜。 一声巨响后,赫斯塔重重地跌在地上,在她身后,被砸得松动的柜门忽然打开——赫斯塔还没有来得及站起身,赤身裸体的芙拉桑已经从衣柜里跌落出来。赫斯塔本能地伸手,接住了昔日的伙伴。 芙拉桑身体冰凉,显然已经死去多时,赫斯塔看到两条密密麻麻的针口——一对乌鸦的黑色翅膀,被细细地缝在了芙拉桑的背上。 “她是个小恶魔。”艾尔玛笑嘻嘻地指着芙拉桑的尸体,“看……她还有恶魔的黑羽。” 赫斯塔颤抖着抬头,年迈的艾尔玛正一步一步地向着她走来,然而比起老人脸上恐怖的微笑,更让赫斯塔战栗的是艾尔玛的手臂——那只被撕开了绷带,显露出真实皮肤表面的手臂,正透着龙虾壳一样的鲜红色。 螯合病…… 赫斯塔终于意识到眼前的一切意味着什么:此刻站在她面前的已不再是昔日温和慈爱的院长,而是一个已经感染了鳌合病,彻底失去了神志的恶魔。 然而迟了。 艾尔玛再次捉住了赫斯塔,这一次她没有再试图往女孩的嘴里塞什么东西,而是直接用双臂钳住了她的脖子。 “坏孩子。”老人漠然道,“你也学会说谎了?” 赫斯塔眼中淌下热泪,那令人恐惧的窒息感再次降临,她的十指死死抠住了艾尔玛的手臂,可除了撕下艾尔玛手臂上更多的绷带,这挣扎根本毫无用处——直到一声重物的钝击声响起。 一直紧勒她脖子的手终于再度松开。 赫斯塔重重跌在地上,并剧烈地咳嗽喘息。当她再次抬头,她看见格尔丁修女不知什么时候闯了进来,修女手中举着一把木凳,凳角上沾着艾尔玛后脑勺的血。 格尔丁脸色惨白地望着眼前一幕,手臂因为难以言喻的惊惧而不断发抖。 “格尔丁小姐——”赫斯塔想开口解释这里发生的一切,然而格尔丁修女倒竖了眉毛,迅速用一声大喝打断了她。 “快跑!!简!” 腐臭的气味,零落的松鼠尸体,死去的芙拉桑,正在试图勒死赫斯塔的艾尔玛,还有那双赤红色的粗壮手臂…… ——眼前的种种,根本不用任何人解释,就足以让格尔丁修女明白一切。 修女疯狂地挥舞着椅子,试图在这狭窄的过道中吸引艾尔玛的注意。 “快跑!!快跑!!简!!去报警!!” 在极度的恐惧中,赫斯塔感到自己的手脚都变得有些不受控制,她手脚并用地站起来,然而,在她眼前,通向正门的方向被艾尔玛和格尔丁小姐堵着,要冲出去难度太大…… 但南边的窗户还开着! 赫斯塔一跃跳上院长的办公桌,半个身子才探出窗,就感到右脚脚踝一阵剧痛。 艾尔玛徒手击碎了木凳,不知从哪里取出了一把匕首——她用自己已经粘连在一起的四指紧紧握住了刀柄,精准地刺中了赫斯塔的脚踝。 赫斯塔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嘶。 被推倒在地的格尔丁修女吼叫着向着艾尔玛扑了过去,然而她的力量太弱,即便搂抱着艾尔玛的腰,也无法将这只螯合物拖离办公桌。 眼看艾尔玛的刀再一次高高举起,赫斯塔觉得眼前的一切似乎变慢了——在她与艾尔玛之间的空气里,好像突然填满了某种透明的凝胶,这看不见摸不着的胶质极大地减缓了艾尔玛的速度。 可是在极度的惊恐中,她几乎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格尔丁修女的右手被削去半截——骨与肉的分离在她眼中如此清晰,她甚至看清了喷涌着的热血与血肉的截面,螯合物的匕首,也随即被格尔丁修女打落到不远处的地面。 螯合物懊恼地尖叫了一声,信手取出近旁笔筒中的一支钢笔,朝着格尔丁修女的右肩狠狠捅了下去。 “格尔丁小姐!” 修女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叫,身体倒在桌上。她不断呕血,眼中布满血丝,额头青筋凸起。 “快走……” 格尔丁再度起身,用最后的力气将瘫坐在窗前的赫斯塔推了出去。 下一刻,窗户被紧紧关上,亮着柔光的玻璃窗,霎时喷溅起骇人的热血。 小帖士: 「螯合菌」「鳌合病」「螯合物」 鳌合病是一种由螯合菌带来的疾病,染病后有1~2个月的潜伏期。 感染初期,患者会出现心境持续低落、食欲减退,失眠或嗜睡,疏懒无力等症状。在这一阶段,患者如果主动检测、积极就医,可通过一系列复杂的生物治疗手段彻底清除体内致病孢子,恢复健康。 一旦进入发病期,则无法医治,患者将变成彻底的「犯罪人」。他们的速度和力量会在短期内得到大幅度的增强,犯罪手法直接受患者生前职业、性格、爱好、重要人生经历等因素的影响。 发病后,患者通常能够维持1到2周的行动时间,之后迅速死于出血热。 值得指出的是,发病后的患者虽然仍保持着原身的外貌,但本质上已成为傀儡。 对这类极具危害性的生物,人们一律称之为「螯合物」。 第5章 呼救 圣安妮修道院一共有两部电话。 一部在艾尔玛院长的休憩室,另一部在格尔丁小姐的档案室。 夜已经很深了,高山上的修道院寂静无声,赫斯塔躲在悬空的走廊地板与山石之间,她紧紧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竭力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她哭得太厉害,以至于眼睛这会儿已经有些生疼,她听见恶魔缓缓地从她头顶经过,又渐渐消失在转角尽头。 这里离孩子们休息的起居室大约有15分钟的路程,离格尔丁小姐的档案室有10分钟,要命的是这两个地方的方向是相反的。 在通知其他人和报警之间,只能选择一样。 赫斯塔没有犹豫太久——修道院里大部分孩子满14岁以后就会离开这里去社会上谋职,所以这里并没有太多可以冷静主持大局的人。现在跑过去叫醒大家,慌乱之下的结局也许更糟糕。 那么就只有一个选择——报警,通知螯合物猎人。 她和伯衡从前经常出入格尔丁小姐的档案室,伯衡今年14,是修道院里最大的孩子,每当有新人进入修道院,格尔丁修女总是让他来整理和记录新人的材料,后来赫斯塔也被选中进入档案室,她和伯衡因此熟络。 在这些年的生活中,赫斯塔知道有至少三条路通向格尔丁小姐的档案室——最快的一条也许不用10分钟,7分钟足矣。 不。 不……等等。 这些事情,艾尔玛院长也知道。 她是否现在就在格尔丁小姐的档案室里等候? 一阵恶寒从赫斯塔的胃部升起,她的眼泪无声地涌出眼眶,在这个安静的夜晚,赫斯塔缓缓爬出阴影,深蓝色的月光洒在她的身上,她佝偻着背,颤抖着回到地面上。 方才那些恐怖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她眼中闪现,几乎令她的精神抵达了崩溃的边缘。她能够感觉到自己身体的每一寸皮肤都在尖叫——然而她每一步仍在往回走,往她刚刚逃出来的院长休憩室飞奔。 恐惧像海啸一样涌来,在巨大的压力之下,任何一种威胁都能轻易将她的勇气击个粉碎,她像是在一条钢丝绳索上狂奔,不能回头,更不能停歇,好像只要跑得足够快,恐惧就追不上她。 休憩室的门虚掩着,此刻的时间是如此珍贵,根本容不得丝毫的犹豫,赫斯塔硬着头皮闪身入内。 如果恶魔就在门后等着,那就步格尔丁修女的后尘吧——如果格尔丁小姐就在天上等候,那死亡也不是什么值得畏惧的事情…… 推开的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门后是令人安心的寂静。 院长床头的蜡烛还在安静的燃烧,地面上是血淋淋的格尔丁小姐和芙拉桑。赫斯塔突然觉得手脚都冲入了一股热血,她充满愧疚地望了格尔丁小姐一眼,而后迅速跑向了办公桌旁的立柜,取下了老式电话的听筒。 不需要加拨任何区号,只需要直接按下1和7——但赫斯塔的手一直在不可抑制地颤抖,她反复失误,又反复按下电话重拨。 等到成功的那一刻,她突然听见一声“砰——”的重响。 “你竟然敢回来,简……你胆子真大……” 休憩室的门被重重推开,手持利刃的螯合物狞笑着站在那里。 赫斯塔的身体瞬间僵硬。 「嘟——」 听筒里传来一阵夹带着杂音的信号声。 无数画面从赫斯塔心中掠过——那些都是她在圣安妮修道院的这四年中,美好而珍贵的回忆。 「嘟——」 她在格尔丁修女和艾尔玛院长的照拂下长大,两位修女像母亲一样陪伴着她,指引着她。 虽然她们的脾气迥异,但在一件事上,她们是相同的: 在危险骤然降临时,她们会将孩子们的性命,放在远远高于自己的位置上。 「嘟——」 赫斯塔缓缓将听筒放在了一旁的办公桌上。 在这样的时刻,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呼吸变得平顺了。 ……刚才是格尔丁修女,那么现在,轮到她了。 「%¥#@……您好,这里是AHgAs求助中心,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螯合物目光骤然凌厉,它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扑向那台老式电话,赫斯塔竟跟上了这节奏,朝着螯合物的方向冲撞过去,在冲击中,黑色的胶圈线骤然拉长,听筒从桌面被扫落,像一只小小的钟摆在空中摇晃。 “第三区谭伊市圣安妮修道院发现螯合物—— “病变者是院长谢瓦利尔·艾尔玛——” 话音未落,她感到一种陌生的疼痛,那把曾经刺进格尔丁修女身体的匕首,也直接刺进了她的心脏。 螯合物嘴角咧开,无声地展开一个胜利的微笑,它推开赫斯塔的身体,伸手去够垂落在空中的电话听筒,然而——赫斯塔并没有倒下。 她胸口插着匕首,散乱的头发挡住了脸,可力量却比刚才还要强劲。赫斯塔两手死死钳制住螯合物的双臂,一时间竟让对方动弹不得。 “第三区谭伊市……圣安妮修道院……发现……螯合物…… “这里还有……二十多个……孩子…… “请你们……快……” …… …… 似乎是在一场漫长的梦境中,赫斯塔感觉到了痛苦。 先是剧烈的疼痛,再是安宁。 她感到一阵灼热的热浪,好像有沸腾的烈焰在她身旁燃烧,在烈焰之中,她看见一张年轻的,微笑的脸。 周围的环境时而嘈杂,时而安静,赫斯塔偶尔听见有低声的谈话,只是那声音像是从水底传来,模糊而朦胧。 她从一个梦跳跃到另一个梦,试图去寻找最初看见的那个人,然而在无限的黑暗里,她好像一片游魂,始终寻不得,也停不下。 梦里,她一头扎进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这里不是短鸣巷,而是圣安妮修道院。 她又一次站在了艾尔玛院长休憩室的门前。 低下头,她见自己赤脚穿着白色布裙,手里还捧着一叠报纸。 一时间,一种熟悉的温情涌上心头,赫斯塔什么都忘了,踮起脚轻轻叩门。 艾尔玛院长的声音从门后传来,“谁呀?” “院长午好,”她声音稚嫩,“格尔丁小姐让我送一份报纸来。” 门后传来几声抽屉开关的声音,“请进。” 赫斯塔推开了门。 艾尔玛院长的休憩室里,永远有一股淡淡的松木香味,这和从前她在短鸣巷里总是闻到的腐臭截然不同——这股松木香味来自休憩室北面的一整墙的书柜,为了防虫,艾尔玛院长挂了很多香木在书柜边上。 赫斯塔双手将报纸递过去,艾尔玛院长也双手接过。 女孩扫了一眼院长的桌子,上头放着一本摘抄本和开着盖子的钢笔,却没有任何摊开的书册,赫斯塔突然明白过来,她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门口,笑着绕回了老院长的身边。 “您是不是又在看不能让格尔丁小姐发现的书呢?” 艾尔玛院长笑了一声,算是默认了。 赫斯塔走到老人身边,“我也可以看看吗?” “没有办法,既然被你撞见了……” 老人轻叹着拉开身旁最近的柜子,她将先前藏在抽屉里的书取出来,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上,而后又将赫斯塔抱起,让女孩坐在自己的怀中。 “认得上面的字吗?”艾尔玛问道。 “来自荒野……”赫斯塔艰难地拼读着,“一位……人类学家的手札……?” 第6章 天真的人类学家 小姑娘顿了一下,抬头问道,“什么是人类学,院长?” “是一个学科,赫斯塔。”艾尔玛温声道,“关于它,我了解得也很少,只知道他们的研究课题涉及人类文化、社会结构、制度道德等等……在大断电时代以前,这是一个很繁荣的社科分支。” “是吗,”赫斯塔的目光重新回到书本上,“那他们每天都会做些什么呢?” 艾尔玛凝神想了一会儿:“……我猜想,就像封面上说的那样,他们会去荒野。” 赫斯塔眨了眨眼睛,“是和我们一样,每天都要去采野菜吗?” 艾尔玛院长摇了摇头,“他们会去探寻一些古老的部落,和一些生活在丛林中的人一起居住、交谈,试图了解他们的文化。有时,人类学家也会去到一些原始人居住的洞穴遗址……他们是试图解释人类文明从哪里开始,又向何处终结的人。” 赫斯塔兴致勃勃地翻起眼前的旧书本,“他们有答案了吗?” “嗯……怎么说呢,”艾尔玛笑了笑,“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 “但格尔丁小姐说,只有谎言才繁琐复杂,真理总是很简洁,不需要过多的言语修饰。”赫斯塔再次抬起头,“是吗?” 艾尔玛又咯咯地笑起来,“是的,简……格尔丁小姐当然是对的。” 老人伸出手,很快将书本翻回到这本书末尾的附录,“不过我今早刚刚读到一个答案,也许不那么简洁……你想听听看吗?” “想!”赫斯塔高声回答。 老人再次抱起女孩,以免多动的女孩子从她的大腿上滑下去。她握住了赫斯塔的手指,带着她一点一点朗读书本上的句子。 书上佶屈聱牙的高级词汇让年幼的赫斯塔皱紧了眉头,她的手指像蜗牛一样慢慢地在纸张上移动。 艾尔玛轻声念道:“多年前,曾有人向人类学家米娜·德利德提问,在现今的所有考古发现中,哪一条线索,最能够标志着人类文明的诞生。 “人们期待着她能谈论石器、壁画,或是有过烹饪痕迹的麦谷化石,但是,德利德女士并没有。 “她说,文明的第一个迹象,应当是一块骨折又痊愈的股骨。” 赫斯塔仰起头,“什么是股骨,院长?” “就是大腿骨。”艾尔玛轻轻拍了一下赫斯塔的大腿,“就是这儿。” 赫斯塔又低下头,主动低头念起了下文:“德利德女士说,在荒野,一只……一只摔断了腿的动物总是会很快死亡……它们要么死于干渴、饥饿,要么会很快成为其他猛兽的盘中餐。而如果它们既要觅食,又要躲避危险,那么……它们股骨的伤就无法愈合。 “然而,我们确实发现了一块曾经断裂、又愈合了的股骨,这就说明……有人花了很长时间……照顾他。 “他们为他止血……为他固定了伤口,带着他来到一处安全的地点,并……分给他食物和水。 “当我们……处在……困顿的情形中,却……依然能够……帮助彼此,这就是……文明的起点。” “是的,简。”艾尔玛笑着抱紧了怀中赫斯塔,“当我们处在困顿的情形中,却依然能够帮助彼此,这就是我们文明的起点。” 赫斯塔感到自己被一个温暖的拥抱环绕着,她也笑了起来。 可是周围的一切突然变化——温暖的午后阳光迅速消散,整洁的办公桌转眼蒙尘,日光暗淡下来,一股熟悉的恐惧浮上心头,赫斯塔低下头,看见艾尔玛院长抱着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又缠满了绷带。 “……” “吃吧。”熟悉的声音变得阴冷,一只缠着绷带的手突然伸进了赫斯塔的嘴巴,“吃掉它——” 在惊恐的顶峰,一切戛然而止。 她骤然感受到深刻的疼痛,好像身体的每一个关节,每一寸皮肤,都传来灼烧似的折磨——赫斯塔终于意识到先前的自己沉浸在梦中,在梦里,她回到了几年前与艾尔玛院长一同阅读的那个下午。 慈爱的老人与螯合物的身影在她脑海中交织……究竟哪一个才是梦呢? 她微微调整呼吸,试图起身,然而很快她就发现这很难——此刻她被蒙着眼睛,尽管看不见东西,赫斯塔仍能感到有白亮的灯光在她的头顶,同时存在着的,还有一些消毒水的气味。 “醒了吗?”一个女声猝不及防地在她耳边响起,“不要动,不要睁眼,你现在在医院,你很安全。” 赫斯塔的身体颤栗起来—— “放松,呼吸。”那个声音又说道,“别怕,这些疼痛都是正常的,那只螯合物的血溅进了你的眼睛,所以我们做了一些处理。你眼睛上的纱布要等一段时间才能拆下来。” 赫斯塔想要开口说话,然而口中发出的声音却是一段连她自己都听不清的呢喃,随之而来的还有同样剧烈的咽喉疼痛。 “是想说话吗?想就动动你的手指。” 赫斯塔的十根手指头,都轻微地伸展。 那个女人笑了:“医生说你的嗓子有轻微的酸液腐蚀,可能是因为咬噬过螯合物导致的,他们已经上过药了,大概明天就可以恢复正常。” 赫斯塔安静地听着。 这个女人的声音,和艾尔玛、格尔丁小姐都不同——她的语速很快,语气总是很平淡,从她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都结束得短促而干脆,没有任何拖音或多余的音调变化。 赫斯塔听见身旁传来一阵椅子拖动的声音,女人在她床边坐了下来。 “我知道你大概有很多事情想问,等你完全恢复过来,我会来给你解答。现在能否请你回答我几个问题?当然,你只需要回答‘是’或‘否’——是就不用动,否就动动你的手指,我说清楚了吗。” 赫斯塔没有动。 “好。”那女人笑了笑,“那我们开始……你叫简·赫斯塔?” “你出生在谭伊市以南的荒原,短鸣巷一带?” “你的出生时间是4612年,今年11岁,是格尔丁修女在4620年——也就是你8岁的那一年,进入的圣安妮修道院,是么?” “以及……”千叶忽然停顿了片刻,“你是十四区的赫斯塔人?” 赫斯塔的手指突然动了动。 那女人看了赫斯塔一眼,“你想回答‘不是’还是‘不知道’?不是,就继续动一动手指,不知道,就别动。” 赫斯塔安静下来——“不知道。” 那女人等了好一会儿,见赫斯塔没有动静,她低头笑道:“哈哈,歧视这个问题没什么悬念,除了赫斯塔人,谁还会有这样的一头红发呢——不过你既然连自己是不是赫斯塔人都不知道,又是谁给你起的这个姓氏呢?” 赫斯塔无法回答,只有静默。 “那我明白了,我的问题差不多就这些。”女人轻声道,房间里只剩下她笔尖的沙沙声,又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口,“对了,关于修道院,有些事情我现在可以先告诉你,你想听吗?想听就动动手指。” 第7章 水银针 赫斯塔再次竭尽全力地伸手。 “好。”那女人望着她,“在你报警后,过了大概3分钟的时间,我们带人抵达了现场,当时整座修道院已经处在大火之中。我们很快发现并解决了发病的艾尔玛院长,但灭火并不是我们的专长。 “尽管谭伊市的消防队即刻启动赶来,但中间隔着山路,无论如何也来不及救火了,不过你不用太担心,在大火吞噬掉整座建筑之前,我和我的同事已经将所有起居室里的孩子都带离了修道院,所以这一次螯合物造成的伤亡不算大。” 赫斯塔的呼吸剧烈起来,她心中抱着强烈的疑虑——那禁闭室中的伯衡呢? 你们发现他、救下他了吗? 然而她无法开口,也无法表达。 “过段时间,我会再来看你。”那个女人的手又伸来摸了摸赫斯塔的头,“我的名字叫千叶,千叶真崎,是螯合物猎杀与防疫组织AHgAs下属403小组的组长,很高兴认识你。” …… …… 一个月后,赫斯塔平安出院。 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每一天,她仍像在圣安妮修道院时那样早早醒来,只是这一次,她不必再迅速穿衣下床,去敲响当日的晨钟。 大部分时间里,她蒙着眼睛,独自一人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感受着体内渐渐熄灭的疼痛。 赫斯塔回想着从前的种种,某些时刻,她甚至有些模糊的幻觉,那个晚上发生的一切都不是真的,它就是一场噩梦,也许醒来以后,一切还会像从前一样。 直到两周后,千叶第二次来看她,那时赫斯塔仍不能视物,但已能够开口说话。 那天,千叶带来了一封邀请函,邀请赫斯塔加入她的组织。 “螯合物猎人?”赫斯塔狐疑地接过,“我?” 千叶哈哈笑起来,“我都好久没听到有人喊我们‘螯合物猎人’了,不愧是搞苦行那一套的修道院……这都是几个世纪以前才有人用的称呼了吧。” “那怎么称呼你们?”赫斯塔的指尖触碰到邀请函上方的“AHgAs”字样,“……这是什么的缩写?” “AHgA,”千叶语速飞快地解释道,“全称Anti-Hoogenizatio(抗同质化媒介),专指人类中间那些能够依靠自身天赋,自主抵抗螯合病侵蚀的个体——因为这个名字过于拗口,其中又恰好含Hg,故而在非正式场合,人们大都将我们称为‘水银针’,也许你以前在什么地方听过这个名称吗?” “水银针……”赫斯塔低声重复着。 这个称呼让女孩感到有些熟悉。 千叶望着赫斯塔,接着道:“你可以把这种身份理解成是一种天赋——在这个世界上活着19亿人,但水银针的数量只有4000左右,换言之,成为水银针的概率,差不多在百万分之一。 “在我们杀掉那只螯合物的那天晚上,我们就怀疑圣安妮修道院里可能存在一个有天赋的孩子,因为那只螯合物表现出了轻微的中毒迹象——这多半是因为它沾染或食用了水银针的血液导致的。 “虽然你确实伤得很重,但在你体内的鳌合病孢子基本上在第一周就已经全部自我代谢了——换句话说,你也和我们一样,也是个永远都不会染上鳌合病的人,赫斯塔小姐。” 赫斯塔声音平静,“……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哈哈哈,不可能搞错的,”千叶搓了搓自己的鼻子,“虽然现在的鳌合病已经不像十几年前那么活跃——但我们还是非常迫切地需要新人……你愿意加入我们吗?” 那时,仍被蒙着眼的赫斯塔皱起眉头,什么也没有回答。 “当然,这是一个非常重大的决定……我得给你一些时间想想,是不是?”千叶笑起来,“我们这儿是个高危职业,不过好消息是干到25岁就可以申请退休,虽然大部分情况下——” “千叶小姐?”赫斯塔的脑袋转向千叶所在的方向,“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你说。” “圣安妮修道院主教堂后面,有一排老房子,二楼最北边有一间禁闭室,事发当晚,有一个十四岁的黑头发少年被关在那里——请问他平安吗?” “我没什么印象了,等我问问。” 千叶站起身,去外面走廊上打了个电话,等她回来时,赫斯塔立刻转头面向她,“怎么样?” 千叶沉吟了片刻:“两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先听哪个?” 赫斯塔脸色苍白,“……坏消息。” “当时负责搜救的几个队员确实考虑过可能会有遗漏,所以圣安妮修道院里的几座建筑,他们挨个进去跑了一趟——连地下室都去过了,但除了你,他们没有发现任何其他人。” 赫斯塔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忽地一阵鼻酸,鼻尖也开始慢慢变红。 “而好消息则是,”千叶自行说了下去,“根据治安队那边传来的消息,现场除了那只螯合物,发现的遗骸只有两具,分别是一个老人一个儿童——想必你应该知道她们是谁。” 赫斯塔怔了一下——是的,她知道,那是可怜的格尔丁修女与芙拉桑。 “没有发现第三个人?” “对,没有。” “……那另一个坏消息是什么?” 千叶直视着赫斯塔缠绕着纱布的眼睛,“这不能算是一个消息,更像是一个推测——在我们到达修道院的时候,螯合物潜伏在主教堂后面的忏悔室里,那里……离你说的禁闭室很近。” 在千叶的解释下,赫斯塔终于明白了她的所指——在水银针们缺席的那三分钟里,伯衡很有可能已经遇袭。“现场没有尸体”这一点则有很多种解释,最有可能的一种,是他可能在混乱中坠入了圣安妮修道院所在山崖下的激流,那确实很容易尸骨无存。 “不用太绝望,他也许还活着……如果你能提供更多关于这个少年的信息,我们可以帮你在塞文山一带找找。” …… 当时,千叶是这么说的。 而今,距离事发那晚又过去半个多月,赫斯塔再也没有得到过伯衡的消息。大火烧掉了那一晚的大部分痕迹,没人知道伯衡的下落。 在今时今日,赫斯塔的伤已经完全恢复,她换上了千叶给她准备的衣服,一个人坐在医院的走廊上等千叶来接她出院。 千叶答应她今天可以带她回事发地看看,她则答应千叶,今天会给到一个答复——关于是否加入水银针的答复。 第8章 病理 “哟,眼睛上的绷带拆啦?”那个熟悉的女声从走廊尽头传来,赫斯塔侧目,看见一个个子很高的年轻女人。 这是赫斯塔在拆下眼部的绷带以后,第一次见到千叶真崎。 她穿着男式的卡其色背带裤,上衣是一件简单的灰白棉衬衫,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是浅黄色的五边形,其后的灰色眼眸看起来气势十分锋利。 千叶一头黑发,扎着高高的短马尾。手臂上搭着一件鼠灰色大衣,脚下蹬着一双黑色长靴, 这是二十岁的千叶真崎。 赫斯塔站起身,“千叶小姐?” “第一次‘见面’,请多指教。”千叶向着赫斯塔伸出了手,赫斯塔轻轻握了一下,她感到千叶的手,质地非常特别。 “走吧,我带你去修道院看看。”千叶晃了晃手里的车钥匙,“刚好我今天提了辆新车。” …… 千叶的新车是一辆酒红色的老式折背车,车内的控制台已经被她改装过,她热爱黄铜拨杆的设计,车窗、空调和电台的操作台都被她换成了拨杆。 车内一股烟草味,在车窗与控制台之间的空隙里,赫斯塔看见一包抽了一半的女士烟。 “您抽烟?” “你介意吗?”千叶启动汽车,“我可以不当着你的面。” “无所谓。” 一路上,两人再没有说话。直到临近塞文山的地界,有一群身穿白色防护服的人拦下了她们。 这些人带着第三区治安队的胸章,在主道路上设置了路障,千叶出示了证件,这些人才放行。 “已经封路了吗?”赫斯塔问道。 “是啊,第三区的宜居地内已经快十年没有出现新的鳌合病病例了,上面很重视这件事,”千叶回答,“以后塞文山这片应该都会被划定为新的隔离区,如非必要,禁止出入。” 赫斯塔望着车窗外的风景,它们从陌生渐渐变得熟悉,赫斯塔感到眼眶有些发热,这辆车正带着她奔向那个生活了三年多的地方——那里正注定要陷入荒芜。 “到了。” 车在靠近山顶的位置停了下来,千叶与赫斯塔一起下车。 远远的,赫斯塔就看见了被烧成黑色的教堂石顶。 两人并排走着,千叶主动开口:“修道院里二十多个孩子已经送到了公立保育院,会有人照顾他们的。” 赫斯塔听见了,但没有应声。 她沿着石廊走道,穿过已经坍塌的教堂,向禁闭室的方向走去——那座二层的老房子已经通体漆黑,却依然保持着基本的建筑结构。 再次回到禁闭室,这里的木门早就烧成了灰烬。仅仅一个月的时间过去,墙缝中竟然已经长起了青草。 赫斯塔跨过石头门槛,她看见眼前摆着三四个奇形怪状的铁笼——它们的一道道钢筋已经在大火中融化。 赫斯塔无声地走到当初关着伯衡的那个铁笼子前,她跪在地上,伸手探向铁笼底下。 在一片灰烬中,她摸到了那块包裹着伯衡剪报本的石棉布,它的表面沾着这几日的雨水,仍有些潮湿。 一瞬间,赫斯塔的四肢有些僵硬——如果伯衡是自主逃走的,他没理由不将这本本子带走。 “这是什——”千叶刚想开口问,就看见几滴眼泪接连不断地落在了石棉布上,赫斯塔依旧背对着她,没有转身。 女孩打开石棉布,里面的剪报本还保持着当初的形状,然而整本本子都已经碳化,不论是伯衡当初悉心剪下的十四区新闻,还是他留在里面的字迹,都已经不可辨认。 千叶没有再多问,“……我下去抽根烟。” “等等,千叶小姐,”赫斯塔回过头来,她红着眼眶,“您了解原因吗?关于……这次的感染……” “具体的报告还没有出来,要等下周。”千叶稍稍颦眉,“不过我有个猜测,你听吗?” “嗯。” “我们在塞文山的丛林里检测到了一些鳌合菌的孢子,虽然浓度很低,吸入也不会致病……但这至少说明,在艾尔玛院长染病以前,这一片地区就已经有螯合物活动。你的这位院长,平时和野生动物接触多吗?” 赫斯塔怔了片刻,她低下头,过了很久才答道:“有时候会有一些受伤的动物……像是雏鸟之类,院长如果遇到了……会照顾它们。” “不会是鸟类,螯合病只会发生在哺乳动物身上。”千叶说道,“我猜是松鼠、老鼠之类的东西——这一带还蛮多的呢。” 赫斯塔望着千叶,“如果艾尔玛院长感染了鳌合病,她自己是会有感觉的……对吗?” “是的,是这样没错。” “我不明白……”赫斯塔喃喃,“那她为什么……什么都没有说?” “哈,”千叶抬手挠了挠头,“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 这句话落在赫斯塔耳中,一时间竟让她感到某种命运的重叠。 她安静了一会儿,“那千叶小姐愿意和我详细聊聊吗?” “这个……当然。”千叶指了指门外,“不过,我们上车再聊吧,看起来好像又要下雨了。” “好。” 从千叶那里,赫斯塔第一次听到了关于鳌合病的来龙去脉。 这种可怕的传染病源自一种生长在深海地区的真菌——多齿配位菌,它生长在陆地上的变种,就是螯合菌。 深海的多齿配位菌状如水母,平时蛰伏在200公尺以下的海域,只在繁殖期上浮至浅海水域活动。 多齿配位菌的菌丝体一般不超过5毫米,体内99.3%都是水,它原本只是海底诸多真菌生物里平平无奇的一种,然而在漆黑且高压的海底世界,它与某些双鞭毛生物开始了漫长的内共生,最终进化出一类寄生性的囊泡虫。 这些囊泡虫无法离开多齿配位菌独活,它的存亡与繁衍完全仰息与这些小小的、如同沙砾一般的真菌。 通过囊泡虫,这些深海真菌突然变得凶猛起来。渐渐地,多齿配位菌开始能够操纵体型比它们庞大几百几千倍的哺乳动物——海中的哺乳动物一旦被感染,他们的身体就彻底沦为多齿配位菌的繁殖场。在这期间,动物们会主动接近自己的的同类,并向他们释放致病孢子。等到动物的内部已经被吞噬殆尽,它们的残骸会像气球一样臌胀并爆炸,最后一次将多齿配位菌送向更远的水域。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仅仅是令一部分海洋科学家与动保组织们困扰的难题,直到4412年,在长尾洋的库克群岛附近,出现了第一起人类渔民感染的案例。 最初,患病者感到持续性的情绪低落,疏懒,不愿做事并回避社交,同时出现了严重的失眠——这些都是抑郁症的典型症状。所以在就医之后,这名患者很快拿到了抑郁症的诊断并开始服药,然而并没有什么效果。 这种症状持续了大约一个月,患者的情绪突然恢复了正常,不仅如此,他开始变得外向、活泼,然而,人们很快发现了异常——首先遇害的是他的妻子和孩子,患者用斧子劈开了亲人们的脑壳,并将他们的尸体藏进了衣柜。 他像是被恶魔附体了一般,开始将魔爪伸向街邻,并在试图强行带走邻居孩子的时候被发现了恶行。 败露之后,患者被愤怒的居民捆绑抓获,人们脱去他的手套,这才发现患病者肘关节以下的手臂变得像大腿一样粗壮,并转为骇人的鲜红色。同时,他的食指、中指、无名指与小拇指已经牢牢粘连在了一块,只能通过拇指配合做一些简单抓握的动作——这情景,正像龙虾的钳子。 “螯合病”因此得名。 第9章 求助者 在被抓获后的第一周,世界上的第一个螯合病患者因为全身大出血死于当地医院,但螯合病此时已经开始在世界范围内急速传播。 鳌合病往往在感染初期就具备极强的感染性。在感染致病孢子后2个小时左右,患者的体液就已经具备了感染他人的能力。致病孢子通过黏膜进入体液循环,并在脑部毛细血管附近富集,在这个过程中,最引人注目的变化是机体中血清素骤降——这也是导致最初的患病症状与抑郁症相似的原因。 而后,孢子内的螯合囊泡虫合子渐渐发育成熟,形成卵囊,卵囊内的核和胞质又反复分裂、增殖,生成成千上万的子孢子,直到卵囊破裂,它们终于倾巢而出,从物理层面直接突破血脑屏障,完成对大脑活动的控制。 血脑屏障被突破的那一刻,也即是患病者彻底失去心智,彻底沦为螯合菌傀儡的时刻——即便这时的患病者还短暂地保有正常社交与生活自理的能力,也已经很难被称之为“人类”。 螯合物们是天生的犯罪者,他们热衷杀戮——尽管这对进一步传播致病孢子几乎没有什么帮助,甚至会因此过早暴露自身患病事实,但螯合物们仍旧乐此不疲。 千叶开着车,带着赫斯塔在塞文山一带最后一次兜风,她缓缓地讲述着关于鳌合病的历史,在某棵参天大树底下,她停下了车,靠窗点燃一支烟,轻声道,“不过这还不是鳌合病最恐怖的地方。” 赫斯塔望着她,静候她的下文。 千叶接着道:“在发病以前,鳌合病病人不会打喷嚏,不会发热,即便内心疲惫无力,也可以在人前伪装出积极向上的态度。人类只有一种方法来验证一个人是否感染——抽取脑脊液。 “换言之,在真正被诊断以前,外人很难依据一些明确的症状判断周围是否存在患者……这一点,大大加剧了人们对鳌合病的恐惧。 “在鳌合病迅速流行的那段时间,没有人敢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疲惫的一面,一旦一个人看起来失去了活力,TA就会被认为是潜在的鳌合病患者,在那个时代,这是最可怕的。” “为什么……?” “私刑啊。”千叶轻声道,“世界各地都有自发成立的‘螯合物清道夫’,他们会孜孜不倦地追杀被他们判定为感染了鳌合菌的人——有很多人因此被误杀。除了之前提到的抑郁症患者,还有相当一部分内向、不善言辞的人。 “疑似者尚且如此,被确诊的人日子就更难熬。出于对鳌合病患者的极端恐惧,不少人倒果为因,认为只有内心污秽、肮脏不堪的人才会被螯合菌侵蚀——人们不能接受自己也有犯下那种恶行的可能性,所以他们宁可相信鳌合病患者原本就是生来邪恶的杀人犯,所以才会被恶魔选中……这样一来,即便是那些经过主动治疗后已经的痊愈病人,也无法回到自己原先正常的生活里去了。 “这也是大多数已经明显感受到自身变化的螯合病患者,直到病发前也不肯去就医的原因——我突然想起来你是在修道院长大的,那些污名化的理由,你应该已经听过很多遍了吧。” 赫斯塔想起格尔丁修女曾经的叮咛,她沉默着,一句话也没有说。 “总之,在当时,有很多人都经历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欺凌。”千叶吐了一口烟,“还有一个有趣的数据——啊哈,也许不能称之为有趣,大概有31%的鳌合病患者,在意识到自己可能感染了鳌合病以后,会随身准备一把利器:剪刀、匕首……甚至是斧子,你知道为什么吗?” 赫斯塔的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了一下,“……为什么?” “因为他们害怕自己是真的感染了,又不敢去验证,所以就准备一把利器,打算在必要的时候自裁——然而,这些东西到最后往往成为了他们发病后作恶的第一工具。” 女孩顿时咬紧了下唇。 “总之,为了遏止螯合病,我们曾经付出了极其惨痛的代价……这几年螯合病在荒原已经开始泛滥,看起来有要抬头的趋势,我们需要同伴,非常、非常需要。”千叶看向赫斯塔,“你怎么想?愿不愿意加入我们?” 赫斯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动作僵硬地点了点头。 “那现在我带你去谭伊市内的AHgA基地,你会在那边接受特训,学习怎么识别螯合物并与它们作战。顺便,我也替你联系了支援计划那边的心理援助,如果你有什么消化不了的东西,可以去和治疗师谈谈,他们会测量你的精神状态,出具你是否适合加入战斗训练的评估意见……我说清楚了吗?” 赫斯塔点头,“千叶小姐可以再帮我一个忙吗?” “嗯哼?” “这本剪报……您可否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替我保存?” 千叶扫了一眼赫斯塔的手,“没问题。” 两人重新坐上了车, 赫斯塔目光失焦地望着前方,她回想起最后一次见到真正的艾尔玛院长时,她曾在老人脸上的微笑里看出几分悲戚。 人生的最后一个月,艾尔玛院长是用怎样的心情度过的呢。 惊疑吗,恐惧吗,悔恨吗……也许还混有其他的情感,她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那个温柔和蔼的院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成为黑暗的共谋,永远被困在了自己和身边人亲手织就的钢铁囚笼之中。 赫斯塔突然想起那个人类学家的提到的大腿骨,想到格尔丁修女与艾尔玛院长总是强调的友爱互助,想起那句「当我们处在困顿的情形中,却依然能够帮助彼此,这就是我们文明的起点」。 也许她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这句话,也从来没有意识到,在面对同类的时候求助也需要巨大的勇气,甚至面对的人越是亲近,一切就越让人难以启齿。 千叶指尖的烟差不多快烧完了,她将烟头插进烟灰缸里,“你还有其他什么问题没有?” 赫斯塔摇了摇头。 “好,”千叶心情很好,汽车发动机躁动起来,“那我们走。” 折背车的后轮卷起土黄色的沙尘,在空无一人的山道上,两人重新上路。 第10章 编号 在接下来的几天,赫斯塔填了大概有几十张表格,并接受了非常细致的一套体检。之后,千叶亲自开车,送她去了ahga预备役训练基地。 千叶把车停下以后,领着赫斯塔朝办公楼走去。 报道中心在主楼a栋4层,所有出入这里的人都穿着正装,赫斯塔闻到一些墨水与香水混杂的气味,她不讨厌这些。只是让她有些意外的是,几乎每个人在认出千叶的时候,都会停下来向她敬礼或者打招呼。在与千叶小姐几声寒暄以后,人们大都会向赫斯塔投来一些好奇的目光。 在这个地方,千叶似乎是非常受尊敬的存在。 “……真崎?”一个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赫斯塔先回过头,看见一个与千叶年纪相仿的褐发姐姐的抱着几本书站在那里,脸上满是惊奇。 她不像其他人那样只称呼姓氏,而是直接喊了千叶的名字,看起来似乎与千叶非常熟稔。 果然,千叶在回过头以后,也非常高兴地喊了一声“瓦伦蒂”,两人热烈地拥抱在了一块儿。 “这是我的老同学维京。”千叶对赫斯塔说道,“每天都在聊天,不过已经好几年没见了。” 赫斯塔像从前在修道院时一样轻轻躬身,“很高兴见到您,维京女士。” “我也很高兴见到您,”瓦伦蒂·维京紧急瞄了一眼千叶手中拿着的文件包,“呃……赫斯塔小姐。” 千叶哈哈笑了一声,接着介绍道:“瓦伦蒂是水银针预备役人员心理援助计划的负责人,之后如果你在学校遇到了什么问题,找她就是了。” “对。”瓦伦蒂向赫斯塔伸出了手——对待孩子,尤其是像赫斯塔这样十一二岁的孩子,瓦伦蒂非常注意礼节,就她的工作经验而言,将他们当作成人一样对待,有时候是打开他们心门的第一步。 赫斯塔有些不习惯,但还是与瓦伦蒂轻轻握了一下手。 “好了,”千叶笑着将手里的文件包交给赫斯塔,“你带着这些文件去报道中心,等那边帮你处理完了,你再带着回执过来找我。” 赫斯塔接过自己的文件,在向着千叶与那位叫瓦伦蒂的小姐再次鞠躬以后,独自朝着报道中心的办公室走去。 瓦伦蒂有些好奇地看着赫斯塔离开的背影,“这个小女孩是谁?” “我的监护对象,”千叶眯起眼睛笑起来,“在她满二十岁前,我都得好好担负起作为监护人的责任。” 瓦伦蒂愣了一下,“……你也会主动当监护人吗?” “那有什么办法,直接走‘ahga预备役监护令’把她带过来是最快的,不然我担心这两天会被宪兵那边用司法手段抢走……在她真正加入ahgas以前,我不能松懈。” 瓦伦蒂突然反应过来,“啊,这孩子……是不是前段时间圣安妮修道院那个——” “对。”千叶笑道,“不过我好像还是低估了宪兵队那边的拖沓水平。” “真了不起……”瓦伦蒂转头向赫斯塔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她由衷感叹,“听说你们找到那个螯合物的时候,它已经是重伤状态了?” “嗯。” “是那孩子干的吗?” “不知道。”千叶轻声道,“但简的‘二次觉醒’还没有来。” “你确定?” “确定。” 瓦伦蒂沉默了一会儿,“……真是离奇。” 两人就这么靠窗聊着天,直到一阵令人不安的脚步声令这层楼的所有水银针都有些警觉地望向楼梯口,很快,有两个穿着宪兵制服的年轻男人出现在那里,他们由这里的门卫带路,通过层层门禁抵达这里,一见千叶,便立刻快步上前。 “女士。”走在前面的士兵向千叶出示了自己的证件,并简略介绍了自己的身份,而后,他们开门见山地询问道,“简·赫斯塔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是她的监护人,有什么事直接找我说就好了。” “咳。”男人取出另一张指令,“是这样,对于几天前圣安妮修道院的案子,还有一些现场证据需要赫斯塔小姐指认,我们要带她回去。” “简今年才11岁,还未成年,前几天的惨剧已经让她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我不认为在这个时候强行让她去看相关证据是合适的。”千叶淡定地回答,“等到我们这边评估了她的精神情况以后,会挑选合适的时机带她去警局配合你们的公务,留个电话吧。” 两个年轻士兵彼此看了一眼。 “这是5a级的特别召令,女士——” “这里是ahga的大本营,先生。”千叶慢慢地抬起了手,“我说你们是新人吧……” 两个年轻士兵心中微动——确实,他们俩是同期的新人,今天还是他们工作的第一天,就遇上了上面下发的5a特别召令。 以这个凭证,他们甚至可以出入一部分军方的机要区域进行搜查和问询。然而不知为什么,部门中的几位前辈在了解原委以后都对响应这个召令兴致缺缺,推诿之下就落到了他们俩头上。 还没有品读出千叶这句话的深意,两人就觉得似乎有什么在他们眼前一扫而过,像卷着灰尘的风——下一刻,千叶换了个姿势,她两手叉腰,眉头紧皱,“等等,你们的特别召令呢?” 两人都是一怔,这才发现刚才还捏在一人手里的召令不见了。 “没有召令,就更不能把人给你们了。”千叶冷冷地说。 “千叶小姐。” 千叶回过头,赫斯塔已经站在了她身后不远处。女孩手中原本被塞得鼓囊囊的文件袋此时已空空如也,她的手里多了一张质地非常坚硬的白卡纸,上面每一条新印制的油墨信息都加了一层钢印。 千叶又看向眼前的两位宪兵,“虽然我很敬佩你们独自过来的勇气,但事情还是要按规章制度来办,你们回去再补补手续吧。” “我来送两位出去。”瓦伦蒂·维京礼貌抬手,示意两人往电梯的方向走,两个士兵的脸上写满了诧异,并很快转为了被戏弄的愤怒,然而千叶已经牵着赫斯塔走到了楼道的另一边,一切争执与她们无关。 千叶接过赫斯塔的信息卡,飞快地扫了一遍女孩的资料。 在照片的403。 望着尾号403,千叶微微一笑:“……我们真是有缘啊。” 目前已知情报: res即reserve(预备役)的缩写,转正后会变为大写字母a。 res-4623030042403编号的含义为:该成员于4623年、在第3大区加入ahgas预备役,是迄今为止被发现的第42403位抗同质化媒介。 以及,千叶的编号是:a-4617140040392。 第11章 赫斯塔之鹰 “我们接下来去哪儿?”赫斯塔问道。 “接下来就是最后一步了,可能会有点儿疼。”千叶抬起自己的右手,轻轻擦了擦自己手腕内侧的位置,“我们会在这个位置,给你植入一个带着编号信息的芯片,不过手术本身不用怕,因为有局部麻醉,所以你不会感觉到——” “不用麻醉。” “啊?” “不用麻醉。”赫斯塔又重复了一遍。 千叶望着赫斯塔,“……确定吗?” “嗯。” …… 在半开放式手术台,赫斯塔端坐在垫起的软座上,她将右手伸去了窗口的后面,那里的机械臂正在精确地切割她薄薄的血肉。 千叶也穿着无菌服,站在离赫斯塔几米远的地方,若有所思地看着赫斯塔——女孩的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水,脸色也渐渐变得苍白,这显然都是疼痛造成的。 手术结束后,两人坐去另一间无菌室观察。 “为什么不要麻醉?”千叶问道。 “……就是不想。” 千叶看着赫斯塔此刻辛苦而憔悴的脸,暂时停止了问话,过了一会儿,她突然道:“你听过‘赫斯塔之鹰’的故事吗?” 赫斯塔盯着自己的手腕,“……听过一点点。” “一点点是多少?” “赫斯塔人……居住在十四区北部,”赫斯塔低声道,“他们,把鹰作为自己的图腾——” “哈哈哈,我就知道,”千叶笑着打断,“这是外界对赫斯塔人一种非常典型的误解,鹰是守护神而不是图腾,他们的图腾是马。” “是吗。”赫斯塔的声音近乎呢喃,“我还是……第一次知道。” 千叶接着道:“赫斯塔人有一个习俗,每当他们的孩子长到十二岁,他们就要在孩子的手腕上刺一只鹰,表示这个孩子已经成年……你今年是几岁来着?” “十一。”赫斯塔答道。 “那提前了一年,”千叶笑着道,“我刚看你不愿上麻醉,还以为是因为这个习俗。” 赫斯塔低声道:“格尔丁修女曾经告诫我们,这些直接进入血液中的药剂,会让人的反应……变钝。” “赶紧把那些老修女们教给你的东西都忘记吧。”千叶两手抱怀,“要相信现代科学,简。” 赫斯塔稍稍调整了呼吸,她看向千叶:“您愿意和我讲讲刚才那个‘赫斯塔之鹰’的故事吗?” 千叶没有立刻回答,讲故事本身并不难,不过眼下这种情景里给赫斯塔讲故事,颇有一种母亲照顾女儿、或是姐姐照顾妹妹的氛围。 “不方便吗?”赫斯塔又问。 观察室里空空荡荡,千叶抬头扫了一眼挂在正前方墙上的钟表——距离结束观察还有二十分钟。 “好吧,”她硬着头皮回答,“反正……也没什么事。” “‘赫斯塔之鹰’,是在十四区北部雪原广为流传的一个故事,”千叶轻声道,“说很早以前,在北境的雪原上,有一只巨大的鹰,它的鸟喙就像一座山峰那么大,有几千里那么长,整只鸟飞起来的时候,天地间都是它的影子。 “这只雄鹰的名字,就叫‘赫斯塔’,它的影子具有某种魔力,天地间所有的生灵,只要停在它的影子 “赫斯塔的雄鹰会在日出时分,和第一缕晨光一道起飞,从天地的至南飞向至北,所以每一日,大地上新生的生灵都会沐浴一次这雄鹰的影子。 “因而,那时的天地间没有争斗。不论是飞禽走兽,还是草木藤萝,万物都沉浸在安和与美满之中。 “可是,赫斯塔鹰却在这个过程中慢慢消耗。渐渐地,它的喙从群山那么大,变成孤峰那么大,后来变成湖泊那么大……在这期间,它的翅膀也渐渐缩小,直到再也不能将人间的一切都收在羽翼之下。 “可是即便如此,赫斯塔鹰依然会在每个朝阳升起的时刻起飞。 “直到最后一次,它已经衰老到无法再抬起翅膀,于是它落在了北境的雪原中,翅膀变成了手臂,利爪变成了双脚,成为了一个人类的婴孩。于是草原上的羊群与骏马,还有先前受到过照拂的生灵都纷纷赶来,共同哺育了这个孩子。 “在赫斯塔族的神话故事里,他们的祖先就是这么来的。虽然有点荒诞,但大部分神话故事都这样……你喜欢这个故事吗?” “很有趣。”赫斯塔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低声附和,“谢谢您。” …… 下午三点左右,千叶离开了预备役训练基地。 在离开前,赫斯塔仰头望着这位将自己从修道院救出,如今已成为她监护人的女士,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千叶蹲下来,两只有力的手握住了赫斯塔的肩膀。 “就到这里了。” 赫斯塔凝视着千叶灰色的瞳仁——在某些时刻,比如现在,当她的眼睛映着明亮的光,她的眼睛看起来有着近乎白银的光泽。 “……您还有什么建议留给我吗?”赫斯塔低声问道。 千叶拧起眉头,显然在非常认真地思索这个问题,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摸了摸赫斯塔的小脑袋瓜。 “没什么了,非要说点什么的话……”千叶伸手捏了捏赫斯塔的鼻尖,突然笑了起来,“不要早恋?好好训练吧,我会一直留心你的消息,也许很快我们就会再见面了,再见,简。” 赫斯塔思量着千叶留下的建议,郑重点头。 “再见,千叶小姐。” 千叶离开后,赫斯塔独自站在四楼的透明窗墙后向下看,她的目光始终注视着楼道的出口,直到那里出现了千叶的身影。她目送千叶一路走向停车场,看着她打开车门,上车离开。 正在往返送文件的瓦伦蒂很快发现了这边的小姑娘。 “赫斯塔小姐?”她走上前,“你应该拿着你的资料卡去宿舍那边报到了。” “我知道,谢谢提醒。” 瓦伦蒂顺着赫斯塔凝视的方向向外看去,但只看到地面的几处和远处颇有些空荡的马路,她蹲了下来,在稍矮于赫斯塔的高度看向她,“你在看什么?” “……千叶小姐的车。” 赫斯塔指着那辆曾载着自己到这里的折背车,它刚刚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女孩凝视着车辆消失的地方,一种难言的孤独忽地浮上心头。 第12章 子弹时间 她忽然回想起从前在修道院的光景,那时她也经常在教堂的钟楼上,俯瞰远处的公路。 每年的修道院开放日,都会有一些经过艾尔玛与格尔丁两位修女审核的家庭进入修道院,领养他们看中的孩子。那时她和伯衡会一起在钟楼上等着,猜测着今年是哪些孩子被选中,可以跟着他们领养人离开这里。 新的爸爸妈妈意味着新的家和新的生活。这本身是修道院慈善事业的一部分,只不过她和伯衡从来没有进入过领养家庭的视野——伯衡是自愿留在修道院,不愿以这种方式离开,赫斯塔则是因为种种原因,从未被带到人前。 此刻,赫斯塔的注意力不再流于身体上的痛苦,她远眺着道路尽头,千叶小姐那些语速飞快的言语跟随着那辆折背车一并消失在远处……如今她又站在高处,昔日温柔的长辈、善良的朋友全都离她而去,她依旧孑然一身。 “别害怕。” 赫斯塔忽然感觉有一双手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她转过头,看见瓦伦蒂正微笑着望着她。 “我来带你去宿舍,好吗。” …… 预备役们的宿舍楼是一幢非常复古的四层小楼,这栋楼里的一二层分布着休息室、训练室与小型图书借阅室,三四层是真正的宿舍区,男生在三楼,女生四楼,这两层楼的两端分别配有卫生间与公共浴室。 赫斯塔跟在瓦伦蒂的后面,踏着老旧的台阶慢慢往上走——这里甚至连一台电梯都没有。 “整个第三区的现役水银灯共计有二百余位,而在谭伊市的预备役人员则一共有67人,除了少数正在参与实习的孩子,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住在这里。”瓦伦蒂笑着说道,“你的房间呢,我看看……在403号,啊。” 瓦伦蒂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她突然笑起来:“你的编号尾号是403,结果你分到的宿舍也是403——你和403这个数字,还真是有缘哎。” 瓦伦蒂的声音温和欢快,她向赫斯塔展示了一楼的两处健身区和公共休息室。现在是下午四点左右,所有人都在另一间教学楼上课,整个宿舍区显得空荡荡的。 据瓦伦蒂说要等到晚上七点以后才能陆陆续续看到回来的人,他们会在健身房与图书室待到十点,然后回三四层的宿舍睡觉,每天都是如此。 然而在经过浴室的时候,两人同时听见了一个隐隐的抽泣声。 瓦伦蒂眼中的笑意几乎立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因关切而导致的忧虑,她让赫斯塔在原地等等她,她好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赫斯塔还是跟在她的身后随她一起去寻找哭声的源头。 浴室里的抽泣声与水声交叠着,在女更衣室的角落,她们很快看到了一个缩坐在角落的女孩子,她穿着刚换好的短袖蹲坐在靠墙的木质平凳上,把脸埋在手臂间,湿漉漉的棕色头发遮挡住了她的大半个脸。 瓦伦蒂立刻认出了她,但却没有接近。 “好了,好了,赫斯塔小姐。”瓦伦蒂轻手轻脚地离开了那里,并很快用自己的手机将这个消息通知了同伴,“我们走吧,我带你去看看你的房间……” 赫斯塔有些在意地回望,“不用管刚才的那个人吗?” “会有人来找她的,但也许她现在更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您认识她?” “当然。”瓦伦蒂笑了笑,“我认识这儿的每一个人——她叫图兰,也住在403。” 图兰,赫斯塔记住了这个名字。她又想了一会儿,“她为什么哭?” “嗯,”瓦伦蒂斟酌地想了想,“我想是因为她的时间太短,以至于不能加入一线的队伍,直接参与那些对螯合物的作战——她一直很希望成为他们的一员,就像真崎那样。” “她患上重病了吗?” “没有呢,”瓦伦蒂有些奇怪地看了赫斯塔一眼,“为什么这么问?” “您刚才说她的时间太短……” “啊……”瓦伦蒂恍然大悟,随即笑了笑,“那不是指她的余生,赫斯塔小姐。图兰小姐很健康,参与各种训练也很勤奋,她一定还能活很久很久……我指的’时间‘,是每个水银针的’子弹时间‘,这直接决定了在对战螯合物的时候,他们能在战场上停留的时长。” 赫斯塔的脚步稍稍放慢,“什么是……子弹时间?” 瓦伦蒂有些意外,“真崎没有和你说过吗?” 赫斯塔摇了摇头。 瓦伦蒂:“从水银针被发掘到真正能够投入战斗,一般要经历两次觉醒。第一次通常发生在初次遭遇螯合物的时候。而子弹时间,则是水银针们在‘二次觉醒’之后都会拥有的一项天赋……你已经亲眼见过螯合物了,是不是?” “嗯。” 瓦伦蒂顿了顿,“在与螯合物正面相对的时候,你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特别的感觉……”赫斯塔沉默了一会儿,当时眼前一切降速的古怪景象霎时又涌上心头,“有一点。” “大概有78的水银针在第一次觉醒的时候会感觉到异样,一般是身体的灼热或是疼痛感。”瓦伦蒂轻声道,“初次觉醒后,水银针们的身上会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气息,这使得他们能够被同类识别。” 赫斯塔脚步微凝,她有些在意地低下头,嗅了嗅自己的衣衫。 瓦伦蒂:“哈哈,你别担心,这种气味普通人是闻不到的,只有一小部分螯合物和某些嗅觉特别灵敏的水银针才能发觉——更何况这气味本身也很淡,并且在你二次觉醒后就会消失。” “是吗……”赫斯塔低声喃喃。 “这些都是小事,不用在意的。”瓦伦蒂接着道,“二次觉醒后,‘子弹时间’的出现才是最受关注的变化——它是指水银针们能够维系自身战斗状态的时间。在这期间,我们的速度、力量、视力、听力……都会得到大幅度的提升。” “……变得像子弹那么快?” “也可以这么理解。”瓦伦蒂答道,“在这种状态下的水银针,能够轻易抓住一枚飞行中的子弹。” 第13章 真正的家 瓦伦蒂接着道:“所以,也只有处在‘子弹时间’状态中的水银针,才能与螯合物这样的怪物对抗——从数据上看,一个鳌合病患者在发病后的力量会迅速提升到原本的10~60倍,并持续一到两周的时间。 “你想,一个成年人最多能提起100~150斤左右的重物,但对一只螯合物——尤其是一个由健康的成年人转化而成的螯合物来说,他们可以将4吨以内的东西轻松举起;一条一百米的赛道,一个普通需要12~16秒的时间才能通过,但对螯合物,那只是一瞬的光景而已——这样的敌人,普通人如何招架呢? “人类需要水银针,至少这样的双方能够在更接近的水平战斗。”瓦伦蒂温声道,“这也是我们存在的意义。” 赫斯塔认真想了一会儿,“一位水银针的‘子弹时间’要达到多长,才能满足上战场的限度?” “4个小时。”瓦伦蒂回答,“作战期间会有严格的计时,大家也会不断进行战术轮换,以尽量保证每一位水银针的生命安全。” 赫斯塔终于明白了过来,“那千叶小姐的子弹时间有多长,您知道吗?” “哈哈,当然,她的时长在这里几乎无人不晓。” 赫斯塔有些好奇地望着瓦伦蒂。 “76小时43分钟。”瓦伦蒂答道,“在这件事上,真崎是一个传奇。” 两人正说着话,瓦伦蒂已经领着她停在了403的门前。 瓦伦蒂将一张门卡交到赫斯塔手中,“这就是你的宿舍,自己刷吧。” 赫斯塔将卡片贴近把手旁的识别区,一声如同齿轮咬合的撞击声过后,门向里弹开。赫斯塔推门走近,里头的灰色地板看起来像是某种坚硬的树脂材料,她的胶底鞋面踩在上头,发出令人不舒服的粘连声。 这个客厅看起来大概有二十四五平,正对着门的墙上有一扇大约两米高的大窗,此刻屋外已是夕阳,屋子的南面正沉浸在夕照的阴影中,但窗外的十几棵巨大梧桐正在光影与微风中摇曳着它们刚刚吐芽的树冠,远处再没有高大的建筑,她一眼望见了树林与天空交界的地平线。 客厅的正中间放置着一张非常大的长方形白桌,桌面的边缘则散乱着一些书册、笔筒和赫斯塔不清楚用途的小玩意,一些支在桌角的镜子歪歪斜斜,让人担心下一刻就要坠落地面摔个粉碎。 在经过它们的时候,赫斯塔伸手将镜子往里侧推了推。 窗户的,轻轻推开了窗。 即将入夜的晚风带来一丝寒意,但眼前如同油画的景象短暂地抚平了她的焦虑和哀愁。 她的右手边有一块突出的阳台,那里被改造成了一个开房厨房,一些奶酪、火腿、黄瓜和小番茄也同样散乱地被丢在案板上,一旁水池里还堆着一些沾了酱汁的碗碟。 赫斯塔回过头:“我以后就住在这里吗?” “对,你的基本行李稍后就会有人送来。”瓦伦蒂说道。 赫斯塔收回目光,在她的手边有五扇门,但只有三扇挂着铭牌,其中两道门上还贴着纸质海报,一张是摇滚乐队,另一张则是一位老人在书桌前伏案写作的侧影。 “你的房间是靠窗、西边的那个。” 赫斯塔顺着瓦伦蒂的指引,轻轻推开了自己单间的房门。 里面的陈设非常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柜,一个壁柜,以及一扇同样靠南的窗——窗外的风景正是那十几棵成排的梧桐。 “如果还有什么需要的,直接写邮件到负责后勤的韦尔先生那儿就行,他会尽量满足你们生活上的需求。” 瓦伦蒂将一张写满了这里居住事项的纸张放在了赫斯塔的床上。 “除此之外,我们已经把你的基本资料转给了住在你隔壁的弗莱彻小姐——她下半年就要正式转职了,这段时间,她会带你熟悉日常的训练生活。还有什么问题吗,赫斯塔小姐?” “……您可以喊我简。”赫斯塔垂眸说道,“我确实有个问题想问……如果我的子弹时间不超过4小时,我可以去做什么呢?” “哦,能做的事情有很多,”瓦伦蒂笑着指了指自己,“比方说像我这样,在基地内部做文职,或者转做随行队医也可以——不过那都是你14岁以后才需要考虑的事。” 赫斯塔还想再问细一些,瓦伦蒂的手机响了,她接起电话,并向着赫斯塔挥了挥手,走出了房间。 金色的夕阳映在她的眼睛里,她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捡起了瓦伦蒂留下的《居住须知》,稍稍读了一会儿,又丢在了旁边。 黄昏的光景里,小小的单间只剩下赫斯塔一个人,她慢慢地坐在柔软的床上,伸手轻轻抚摸着身下的软被。 …… 深夜11点,瓦伦蒂终于在自己的办公室整理完了本季的数据文档。像她这样的工作时间在第三区并不多见,但比起每天平稳推进一点点,瓦伦蒂更喜欢挑个完整的时间块一口气将所有的事情搞定。 在打算关机下班的时候,她发现邮箱里突然出现了一封新邮件,那是负责后勤的韦尔先生发来的——里面写着截止今天为止,所有水银针新人向后勤申请的新物件。 这些信息,后勤都会共享给瓦伦蒂所在的心理援助中心。 通常来说,在刚刚进入训练基地的头半年,新人们很少提物质上的需求。 这一方面是因为ahgas本身提供的生活日用非常细致,基本能覆盖到生活中各个地方的细节,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孩子们大都刚从各种惨烈的事故中幸存下来,正处在一个极度焦虑不安的状态中,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只有等到他们慢慢融入这里的生活,并日渐对ahgas机构产生些许信赖,他们才会开口要购置一些除了基础生活用品以外的小玩意——而这个行为,也包括这些物品本身,都是瓦伦蒂与她的同事日常需要留心的信息,它也是用来评估新人们心理状态的一个凭依。 瓦伦蒂像往常一样一行行扫过大家的购物清单,然而,当她将物品表格拉到最下方时,她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咦”。 在最后的格子里写着简·赫斯塔的名字——她竟然在今天就提交了想要的东西。 …… 【简·赫斯塔的需求邮件】 韦尔先生您好, 这里是学生公寓的拉维特,由于新人学员简·赫斯塔不懂得如何发送电子邮件,她的第一封后勤申请由我代为撰写。 赫斯塔小姐需要一把小型铸铁椅(最好是墨绿色的),一架原木半圆形边桌(适合靠在窗沿下的那种),一块足够放下边桌与铸铁椅的双面提花地毯(最好是白底并点缀着绿色图案,半圆或方形都可),一些铁丝,红色、绿色和黑色的卡纸,以及一个适合放在边桌上的钟形玻璃罩与木质底座,谢谢您。 拉维特 顺颂时祺 第14章 三位姐姐 临近午夜十二点,赫斯塔独自从软床上醒来。 大约这天下午六点左右,在宿舍当管理员的拉维特太太送来了三个29寸左右的包裹,其中有一个是黑色的行李箱。从洗漱用品到换洗衣物,这里面一应俱全。 拉维特太太四五十岁,看起来像瓦伦蒂一样和蔼可亲,她有着一头浅金色的短发,并帮助赫斯塔发出了她进入基地以后的第一封电子邮件。 在她离开后,赫斯塔完全没有收拾行李,她疲惫地倒在床上,很快睡去,直到方才那一声刺耳的碎裂声突然从客厅传来,赫斯塔骤然清醒。 她缓缓坐起身,望向客厅的方向——看来她下午曾经特意推拢过的那面镜子,到底还是打碎了。 一阵熟悉的啜泣声与安慰的低语从外面的客厅传来,赫斯塔在黑暗中听了一会儿,那哭声让她感到非常熟悉……似乎,就是下午曾在浴室里听到的那一个。 赫斯塔悄然下地,她听见客厅里传来了断断续续的谈话。虽然她不确定眼下是否是一个打招呼的好时机,但手已经捏着门把向下旋转。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在她打开门的一瞬,斜对面的另一扇门也打开了。 “不好意思?”那扇门后探出一个银发姑娘的头,“明早七点我要起来参加特训,你们动静能小点吗?” 图兰的哭声戛然而止,不过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中止,她抽泣的幅度变得更大了。 “谢谢啊。”那扇门很快重新合上,在最后一瞬的缝隙里,赫斯塔的视线与她短暂交汇——那也是一双蓝色的眼眸,赫斯塔看见她左眉的眉骨上有三枚金属骨钉,裸露的肩膀上还有复杂的文身图案。 “砰”地一声响,女孩在阴影里的脸不见了,只有她门上的乐队海报以一种挑衅而戏谑的目光看着客厅里的三人。 一直在图兰身边轻声安慰的姑娘转过身来,“你是今天来的新人吗?” “嗯。”赫斯塔点了点头。 “我是莉兹·弗莱彻,”她露出一个有些无奈的微笑,“要来我房间坐坐吗?” …… 几分钟后,赫斯塔端着一杯热可可坐在了莉兹·弗莱彻的房中,因为怕她冷,莉兹给了她一条薄毯好让她裹住赤裸的小腿和脚。 莉兹有着一头杏棕色的短,颜色比图兰的稍微浅一些。一条淡淡的雀斑带从从她的左颊经过鼻梁一直到右颊,眼眶部分还有一些不那么明显的护目镜晒印,手腕处也有暗淡的黑白交界线。 莉兹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上都包着创可贴,边缘已经稍稍翘起,似乎已经好几天没有更换——赫斯塔能看出来,这些都是她最近一次任务出勤留下的痕迹。 莉兹给图兰准备的热可可一直放在床头的柜子上,图兰一口也没有喝——她整个人蜷成一团,面朝墙壁哽咽,莉兹仍轻轻为图兰抚背,安抚着她。 赫斯塔端着甜香与苦涩同样浓郁的热可可,在尝过一口以后,她没有再喝。 她沉默地打量着这间房间——这里放满了高低不同的书架,每一个书架都填得满满当当,可即便如此也还有一大堆书摞在床边、桌角,莉兹自己裁了好几块灰白色栅格床单盖在上面,用来防尘。 在床头的墙面上挂着一副画框,但框中裱的却不是一副画,而是一块用得很久的皮质枪套,它被钉在画框的中心,皮扣垂落在半空中,已经磨损得发白。 床尾对着的地方挂着一架棕色的键钮式手风琴,风箱看起来很干净,没有一点灰尘,可见是经常用的。 不一会儿,赫斯塔放下了马克杯,她顺着手边的书架一层层地看了过去,直到看见一本《埃德加黑暗故事集》,她停了下来。 “你叫简·赫斯塔,对吗?”身后的莉兹突然喊了她一声,赫斯塔回过头去,才发现莉兹和图兰不知什么时候都翻过了身,看向她这一边。 图兰枕在莉兹的大腿上,她整个眼眶和鼻子都是红的,此刻她怀里抱着枕头,棕色的头发随意地扎成马尾,垂落在莉兹的膝上。 “嗯。”赫斯塔回答,“下午是瓦伦蒂·维京小姐送我过来的。” “我知道。”莉兹笑起来,“瓦伦蒂小姐下午也把你的资料发给我了……从现在开始,直到九月我离开训练基地,我都是你的辅佐官,除了日课与训练时间外,你遇到任何问题都可以来找我,或者图兰。” “我可帮不上什么忙。”图兰嘟囔了一声。 “哈哈,说什么呢。”莉兹轻轻敲了一下图兰的脑壳。 赫斯塔忽然想起刚才在门缝中看见的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隔壁的那位是?” “她叫黎各,是去年来的。”莉兹答道,“我,图兰,黎各,分别是这里的三年生,两年生和一年生,理论上我们都有义务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对你提供帮助。不过黎各有些特殊,如果之后生活中她有冒犯到你的地方,还请你不要介怀——她精神有些不稳定,还在接受治疗。” “不稳定?” “一般是在‘项群训练’结束后,日常生活么都还好。”莉兹笑着回答,“你刚才在看什么?” “《埃德加黑暗故事集》。”赫斯塔指了指书脊,“这本故事集,以前有人给我读过。” “是吗。”莉兹眼睛一亮,“这本书在第一区比较流行,我好不容易才搞到的上下全册……是谁读给你的?” 赫斯塔沉默着没有回答,以至于莉兹有些犹豫自己是不是不该问这个问题。不过很快,她忽然开口道:“……不重要了,她给我读的也不是这里面的惊悚故事,而是专门挑了一些……和室内装修有关的片段。” “装修吗?那是行家呀,”莉兹觉得更惊喜了,“我记得埃德加对第三区西部的装修风格非常推崇,他还专门写过一篇《装修的哲学》。” 赫斯塔望向莉兹:“你也喜欢埃德加吗?” 莉兹笑着摇了摇头,“这本书我单纯是因为选过一门哥特式文学的选修课,到现在除了第一篇《黑猫》,往后都没有翻过了……你呢?你最喜欢这里头的哪篇故事?” 赫斯塔将书的下册取了下来,她熟练地翻开书册,在几次随意的翻阅之后,她很快找到了那段自己听过、也看过很多遍的部分。 “弗莱彻小姐想听一听吗?” “请喊我莉兹。”莉兹微笑着望着赫斯塔。 “莉兹。” “那么……劳驾。” 第15章 朗读 于是,赫斯塔低声念起书来。 “去年夏天,我在穿越一两个临河县的徒步旅行途中。当日暮黄昏将近时,我发现自己多少有点儿为正在走的那条路而感到不安。 “那天傍晚,我见到了兰多先生。他温文尔雅,诚恳热情。可我当时更感兴趣的是那幢令我如此着迷的住房,而不是主人的举止风采。 “地板上是一块双面提花地毯,白底上点缀着小圆形绿色图案。窗帘是雪白的薄棉布,幅面相当宽大,折褶鲜明平整,全都非常干脆且非常正式地垂直至地板。 “屋子里有许多皮面的书,有华丽的壁纸,地毯,大理石台面的桌子,这里的窗户又高又窄,旁边的边桌上放着玻璃钟形罩, 莉兹凝视着正在朗读的赫斯塔,尽管她的声音缓慢而低沉,但不知为什么,在聆听中,莉兹却从这声音里感受到了些微深情。 这情感内敛、克制,仿佛是一幅被包裹尘封的油画,只是此刻有什么东西偶然地掀起了那布帷一角,于是旁人才得以在这瞬间,瞥见底下灿烂、汹涌的色彩。 莉兹也几乎立刻明白,不论是谁曾为她读过这本故事集,那人一定对赫斯塔影响深远。 等到赫斯塔读完这部短篇,躺在莉兹怀中的图兰已经沉沉睡去了。 在柔和的灯光中,莉兹托着图兰的脑袋,小心地将她挪到一旁的枕头上。 “你还想聊聊吗?”莉兹看向赫斯塔,小声道,“我们可以出去聊。” 赫斯塔想起刚才那个银发少女,“但黎各那边——” 莉兹指了指门外,“我们去阳台。” …… 凌晨两点左右,深夜的谭伊市正值料峭春寒,赫斯塔披着薄毯,与莉兹一同站在向外凸起的阳台上。在这里,赫斯塔能闻见从身后厨房传来的奶酪和面包的香味,它们与远处夹杂着森林气味的夜风裹挟在一起,美妙不已。 莉兹只穿着一件白色的吊带棉背心,她背靠在雕花的铁围栏上,两只胳膊肘撑抵着身后的围栏,赫斯塔一眼望见她背部与手臂上流畅的肌肉线条,与方才在柔光下如同邻家女孩的温婉不同,此刻的莉兹令人想起原野上健美的羚羊。 “你在第三区还有亲人吗?”莉兹问道。 赫斯塔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我也是。”莉兹笑着道,“除了图兰,这里的大部分学员都是孤身一人。” 赫斯塔看向莉兹:“她好像对我有点敌意?” “嗯……她对所有陌生人都有一点敌意。”莉兹解释道,“熟悉了以后就好得多,而且图兰最近状态不是很好……” “我听维京小姐说起过,她的子弹时间不足以支持她上战场,是吗?” “对。”莉兹点头,“她下个月就14岁了,到时候的14型选拔,肯定通过不了。” “14型……什么?” “14型选拔,”莉兹重复了一遍,“水银针的子弹时间会在14岁和19岁左右各有一次定型——这个你知道吗?只有超过4h才有可能编入战斗队伍。” “那图兰小姐为什么要这么伤心?等到她19岁的时候,不还有一次机会?” 莉兹笑着摇了摇头,“14型选拔后,大盘基本就敲定了,只有少数子弹时间在3h30以上的水银针,才有可能通过接下来的训练突破4h的关口,她的希望不大……你今年是多少岁?11?” “嗯。” 莉兹感叹了一声,“我刚来这里的时候也是11岁,转眼已经三年了,好快啊。” 赫斯塔:“我听瓦伦蒂小姐说,你下半年就要正式专职了?” “对,”莉兹点头,“不过我的战斗渴望没有图兰那么强。” “她为什么那么想正面和螯合物战斗?” “和她的经历有关吧。”莉兹给出一个简洁的答案,而后撑开双手伸了个懒腰,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接着道,“我不一样……我不太想出外勤,毕竟对活着本身我还有很多眷恋……哈哈。” “感受到了,”赫斯塔低下头,“你有很多藏书。” 莉兹看了一会儿赫斯塔,“如果你也喜欢书,以后可以随时来我房间借阅。” “可以吗?” “当然了,”莉兹向赫斯塔伸出了手,“很高兴认识你……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刚进基地就已经有了和螯合物战斗经验的新人。” 赫斯塔轻轻捏了一下莉兹的手心,表情有些不解,“是说我?我没有啊。” 莉兹微怔,“你不是从塞文山的圣安妮修道院来的吗?” “嗯。” “那应该就是你了……之前基地的内部简报说,在千叶带小组赶到的时候,修道院里的螯合物已经处在了重伤状态——不是你干的吗?” “不是。”赫斯塔回答,“至少我完全没有印象。” 莉兹眨了眨眼睛,“……那可能确实是我什么地方搞错了,但你是千叶真崎亲自送来的,对吗?” “嗯。” 莉兹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那你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 赫斯塔稍稍颦眉,“为什么?” “因为,”莉兹笑了笑,“千叶是个非常精明的人。” 赫斯塔轻轻歪头。 莉兹望着赫斯塔:“据我了解,她从来不在无用的事上花时间,过去她在训练基地里因为觉得浪费精力,所以连新人的辅佐官都没有做过,更不要说像现在这样,主动当谁的监护人。” “是吗,”赫斯塔想起千叶之前专程开车带自己去了一趟修道院的事,那几乎花了她们一整天的时间,“……我以为这只是走个形式。” “当然不是了,”莉兹笑道,“‘预备役监护令’手续虽然简单,执行却很严格。即便被监护人进入了寄宿制学校,也要求监护人每个月至少有6小时的非睡眠陪伴时间。 “等到假期,这个要求就会被提到每周21小时以上,也就是每天至少需要在一块儿待上3个小时。而考虑到在通过14型选拔以后,水银针就能正式加入作战……” 说到这里,莉兹顿了顿,“我认为,千叶真崎是想让你在选拔过后直接加入她的作战小组,否则,我实在想不出,她一个总是天南地北到处跑的在职水银针,到底要怎么抽出这么多时间来陪你。” 赫斯塔静静听着莉兹的分析,两人随后聊了许多,从埃德加的文坛地位到许多朴实无华的基地生活建议,快凌晨四点,莉兹打起了呵欠,决定回房间睡觉。临分别前,她回房将那两本《埃德加黑暗故事集》拿了出来。 “这两本故事集就送给你好吗?” 赫斯塔有点意外地抬头,“送给我?” “对,送给你。”莉兹笑着道,“一本书如果总是放在书架上不被阅读,那它也会寂寞吧,所以如果你喜欢,就送给你。” 赫斯塔稍稍垂眸,她接过书册,轻轻抚摸着黑色漆皮封面上烫金的大字。 “……谢谢。” —— (1)引用改编自爱伦坡《黑暗故事集》中《兰多的房间》 第16章 防御 次日中午。 瓦伦蒂一个人坐在食堂里,她低头看着手机,两只手的大拇指在按键上飞快敲打。 瓦伦蒂:朋友,你终于肯上线了。 千叶:? 瓦伦蒂:我转你的邮件看了吗? 千叶:简的需求清单吗?看了啊,是要我这边报销?基地不至于穷到这个程度吧。 瓦伦蒂:…… 千叶:姐姐,有话赶紧讲,我马上要上飞机了。 瓦伦蒂:为什么进基地的第一天简就想要这些东西……你有什么头绪吗? 千叶:无。 千叶:你要是想知道,你应该去问她本人啊。 瓦伦蒂:我当然是要去和她谈的,我们今天下午就有第一场对谈……但是为什么你好像完全不担心的样子?她刚刚经历那样的惨剧,这些信息可能很重要。 千叶:哈哈哈哈 瓦伦蒂:? 千叶:她确实是刚经历惨剧不假,但你不要忘了她在进修道院之前是在短·鸣·巷长大的啊。小朋友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进基地第一天跟你要了点家具搞装修就把你吓得一惊一乍……保持冷静,瓦伦蒂,我挑中的人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瓦伦蒂:……所以你是因为什么选中简的?我今天已经听到好几个人在讨论这个话题了。 千叶:哈,我就是觉得她的气味有些特别 气味? 瓦伦蒂稍稍抬头想了想,就看见赫斯塔端着餐盘,站在自己的正对面,她不由自主地吓了一跳。 “抱歉,吓到您了吗?”赫斯塔轻声道。 “啊,没有……”瓦伦蒂回过神来。 今天的赫斯塔穿着她昨天领到的制服,白衬衫外套着一件深蓝色毛衣,图案,那是预备役训练基地的徽章,一柄穿透螯钳的长剑, “我可以坐这儿吗。”赫斯塔问道。 “当然。”瓦伦蒂象征性地将餐盘往自己这边拖了拖,她瞄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新消息,千叶的头像在留下一句“登机了,白白”以后就灰了下去。 “昨天还住得习惯吗?”瓦伦蒂将手机收了起来。 “嗯,昨天和莉兹聊了很久,也见到了图兰和黎各,只是没有深聊。”赫斯塔表情平静地回答,“今天上午我已经接受了两个小时的选课培训,但还是有很多地方听不懂,我打算下午结束了和您的对谈之后,就去机房的选课系统看看。” “挺好的。”瓦伦蒂笑了笑,“看来你已经找到了在这里生活的节奏。” “嗯,多亏了莉兹,她和我说了很多在生活方面的事情。” 两人低头吃饭,等到用餐结束,赫斯塔直接跟着瓦伦蒂前往她的谈话室。 同行路上,瓦伦蒂想着不久前千叶的那句“她的气味有些特别”,不由自主地往赫斯塔身边靠了靠。 她确实能在赫斯塔身上也嗅到一些属于水银针稚子们的气味,但这在新人身上其实很常见。 千叶所谓的特别……又是什么呢? “瓦伦蒂小姐?”赫斯塔的声音再次打断了瓦伦蒂的思路,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对谈室的门前了。 “呀,不好意思……”瓦伦蒂立刻开始取门卡,“我总是会想着一些事出神,结果就忘了眼前的事,请别介意。” “我不介意。”赫斯塔望着瓦伦蒂,“相反,我觉得和您在一起的时间很轻松。” 瓦伦蒂一下被逗笑了,“谢谢……” 对谈室内空无一人,一侧的墙面放着两个并排的灰色金属柜,里面放着许多厚文档夹,靠窗的那边有两个斜斜相对的柠黄色单人沙发,靠近门边放着一张檀木办公桌,瓦伦蒂上前打开了桌上的电脑,并招呼赫斯塔过来先填心理量表。 赫斯塔跟着瓦伦蒂学了一会儿操作,很快上手。 目前基地在使用的是去年新修订并更换了常模的症状自评量表-270,它遵从立克特七点量表法,共设置了270个问题,会从焦虑、抑郁、反社会性等17个互斥维度来考察被试当前的心理状态,信度效度都很高。 这套新修订量表比老版本更出色的地方在于,它新增了「虚荣量表」与「防御量表」两个部分——这部分一共包含了30道问题,专门用于测谎。 一般来说,普通人在这30道问题上的得分会很低,但是,若有人出于「美化自身」或「被动防御」等目的,刻意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转而选择看起来更为美好或正确的答案,那么,他们在这类问题下的对应得分就会变得非常高。 这就意味着,他的这整份问卷都不可信。 这30个测谎问题被分散在原先的240个问题中,极大地方便了如瓦伦蒂这样的心理工作者,她可以轻松地通过这套测谎量表看出哪些人的测量结果不可信,并且一定程度上了解对方说谎的倾向。 大约半个小时过去,赫斯塔提交了量表。 瓦伦蒂已经调整好了一旁的摄像,开始了与赫斯塔的谈话。 今天,她们的话题仅仅止步于过去与未来几日赫斯塔在基地的生活。 赫斯塔经常看向摆放在不远处的镜头,她和所有新人一样,不习惯在镜头下谈话。 “会有人调取这些录像或录音吗。”她轻声问。 “会,但只有极少部分人会有调取的权限。”瓦伦蒂回答道,“加上我,一共只有四个人,哦不,五个——其中还包括千叶。大部分情况下没有人会动它们,所有影像资料仅仅是作为档案保存,如果你将来的发展出现问题,我们会试图通过这些材料寻找原因。” 赫斯塔目光复杂地凝视着摄像机上的红点,“我明白了。” 关于赫斯塔,瓦伦蒂想要了解的其实有很多,比如这个女孩的早年回忆,她的出生地和童年,她在短鸣巷与圣安妮修道院受到的教育,一些日常娱乐,以及重要的生活转折点和选择…… 但瓦伦蒂同样明白,这些问题现在不会有答案——现在还远远不到能够与赫斯塔谈及这些深层话题的时刻。 但她不用着急,因为像今天这样的谈话今后会保持每月一次的频率,之后视情况增加或减少,直到他们成年。 时钟指向下午3:50,赫斯塔从座椅上起身,向瓦伦蒂道别。当她从外面带起了对谈室的门,瓦伦蒂才坐回电脑前,去看赫斯塔的问卷结果。 不出所料,她才刚刚将页面拖拽到结果页面,就看见红色的「无效测量」字样显示在屏幕上, “该被试「防御量表」得分过高,本问卷结果不可取信。” 第17章 兄弟 4:08,赫斯塔离开了瓦伦蒂所在的办公楼,沿着三楼的一条走廊向选课教室走去。 她感到有人一直跟着自己,从离开瓦伦蒂办公室的时候起这人就一直远远跟随。凭借着几个转角的玻璃窗,她瞥见了那人的影子。 一个男人。 她扫了一眼周围的陈设,大概十几步之外,就有一个手动火灾报警器,而那里刚好也是监控区域。 赫斯塔大步奔跑起来,她迅速击碎了外壳玻璃,按下红色按钮。几秒后,整座大楼都响起了尖锐的警报声,走廊里原本白亮的照明灯瞬间熄灭,地面和墙壁都出现了红色的闪烁箭头,指向离此最近的逃生出口。 走廊内下起了雨,那是楼内的自动灭火装置,它们随着火灾警报一同触发。 “好家伙……你都干了些什么?” 随着一串迅即的脚步声不断接近,赫斯塔听见一个男声。这声音略显青涩,带着不解,她转过身来——那个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人果然现身了。 他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卫衣,两手插着腰部口袋,半张脸藏在黑色的兜帽下,只显现出一点脸颊的轮廓,“你为什么要——” “别动!” 赫斯塔浑身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她两手握拳,微微躬身,她眼中燃起憎恨与警惕的火焰,像一只年幼的母狼,摆出了防御的姿态。 那人闻言,竟真的停下了脚步,他缓缓将双手举过头顶,并往后退了一两步。 在闪烁的警报灯中,他慢慢将自己的帽子往后推,灭火装置洒下的小雨映射出混沌的红光,也将他纯白的短发映染出一层霓虹似的光泽。 这人看起来是个小个子少年,也许十四五岁,也许更小。他的头发应该是漂染的,因为发根处显出与发梢完全不同的深黑色,在他淡淡的眉毛有些慵懒。 “哦,我懂了……”他微笑着道,“因为你发现了我,所以你按下了警报。” 在确认摄像头已经拍下了这人正脸以后,赫斯塔悄然调整自己的重心位置——只要对方稍有动作,她会立刻转身飞奔。 “抱歉,我无意冒犯,”少年仍旧保持着双手举起的动作,“我看过你的资料,知道你昨天刚来,就住在楼上403号……没想到事情这么巧,下午我刚好从维京小姐的办公室前路过,就看到了你——” “你是谁?”赫斯塔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吗?”少年的声音在刺耳的警报声中显得有些单薄,“我叫肖恩·格兰古瓦。” “为什么要跟着我?” 少年笑了起来,他两手向后低垂,交握在脑袋后面,“怎么说呢,赫斯塔小姐……可能是因为在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你很熟悉。” 赫斯塔轻轻皱眉。 肖恩望着她:“刚才维京小姐给你做的问卷,你没有如实填写吧?” 赫斯塔并不回答,但嘴角忍不住微微下沉了些。 肖恩看出了答案。 他笑了笑,又接着道:“这没什么,我也没有,而且是从来没有过。不过从去年开始我就发现他们在量表里添加了测谎的部分……当然,我已经搞清楚哪些问题会被用于测谎了,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分享给你——” “不用,”赫斯塔声音低而冷漠,“请你离开。” “好吧。”肖恩往后退了两步,作势要走,赫斯塔刚觉得松了口气,就见他停了下来,看向赫斯塔身后。 “……卡尔?” 随着肖恩的轻唤,赫斯塔背后的阴影中,缓缓走出一个高大的男人。 一时间,赫斯塔的心脏几乎骤停,在目光交汇的一瞬间,她感到一股近乎碾压的力量差——她竟一直没有感觉到周围还有一个人存在。 那人的身高几乎快要触及走廊的天顶,即便是在放松的状态下,这人垂在身侧的手臂也依旧壮硕,赫斯塔甚至能清晰地看见他小臂上几条纵横凸起的青筋。 这个男人的目光只是短暂地在赫斯塔身上停留,然后径直朝肖恩走了过去。 就在这短暂的擦身而过中,赫斯塔再度感到一种极重的强压,她竭尽全力,才能勉强支撑住双膝,不至让整个人倒下。 “你又跟着我?”肖恩问道。 “我来看看你是不是又在自找麻烦。”男人伸出手,拎着肖恩的后领将他整个人从地面提了起来,“肖恩,我们回去吧?” 尽管是征询的口吻,但这个男人显然没有给肖恩其他选择,肖恩手舞足蹈地在空中扑腾,只能任由他提溜着慢慢消失在走廊尽头。 于是,长长的走廊上又只剩下赫斯塔一人。 很快,几个教职工往这边赶来,他们拎着灭火毯,戴着护目镜,莉兹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发现了靠墙站立的赫斯塔,“简!” 赫斯塔抬起头,脸上几乎没有血色。 莉兹连忙上前握住了她的手,只觉得冰凉一片,赫斯塔似乎整个人都在轻轻地颤抖,像是被吓坏了。 其他几人看见了碎落在地上的警报器外壳,“是你触发的火警警报?” “嗯。”赫斯塔低声道。 几人都紧张起来:“起火点在哪里?” “没有着火……”赫斯塔回答,“我发现有人跟踪我,所以……触发了警报……” 大家彼此看了一眼,彼此都稍稍松了口气——看来,火警危险可以暂时解除了。 莉兹将灭火毯盖在赫斯塔的身上,“你没事吧,能走吗?” 赫斯塔还打着牙颤,但她摇了摇头,“……没事。” “不用怕,也不用担心……”莉兹扶住赫斯塔的肩膀,“你看清是谁了吗?” 赫斯塔喉咙微动,想起方才第二个人从阴影中走出的一幕,她不由得又打了个寒战。 “他说他叫肖恩·格兰古瓦。” 莉兹表情顿时复杂起来。 她当然知道肖恩,平常虽然她不怎么和这个人往来,但此人强烈的自恋与自我美化倾向,让他犹如一朵行走的水仙,无论有无必要,他的各类谎言总是信手拈来,也一直令维京小姐备感头疼,莉兹对此早有耳闻。 “来,我们先离开这里,”莉兹轻声开口,她看着赫斯塔被灭火装置淋湿的衣服,“先给你换身衣服吧,小心着凉。” 第18章 处罚 两人很快来到附近的教职工休息室。 刚成为新生辅佐官的莉兹也有了出入这里的权限,她为赫斯塔拿来了这里的备用衣物,见女孩一直发抖,她又端来一杯热可可,然而赫斯塔只是将杯子握在手中,依然没有喝。 “你不喜欢热可可吗?” “……不习惯它的味道。”赫斯塔双目低垂。 整栋楼的火灾警报此时才停息下来,赫斯塔看向窗外,她听见楼下有人群聚集的嘈杂声,大概都是在听到警报以后,倾巢而出的众人。 “我给你们带来麻烦了吗?”赫斯塔问道。 “没有,你做得很对。”莉兹重新拉开对谈室的窗帘,“在遇到危险的时候,不要拘泥于形式,而是想尽办法求救——你刚来就懂得这么做,真是太好了。” 在莉兹的安慰中,赫斯塔渐渐平复下来。 莉兹站在窗前,望着外头有些阴沉的天空,“这几天天气真是不对劲,今天一下就变得这么冷——还挺少见的。” 赫斯塔没有接话,她仍在想着方才的画面,尤其是看到被肖恩称为“卡尔”的人那一瞬,那一阵强烈的压迫感令她惊魂甫定。这种不适感,甚至让她恍然中好像回到了在修道院与螯合物对峙的那个晚上。 莉兹走回到赫斯塔身边,坐了下来。 “是我的错。”莉兹说。 赫斯塔不解,“什么?” “我今天应该陪你一起出来的,你对这里还不熟悉,水银针里怪人很又多……我应该考虑到这一点。”莉兹诚恳道,“我之后会注意的。” “我没有怪你,”赫斯塔摇了摇头,“我都没有往这方面想……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 “你说。” “今天除了肖恩,我还见到了一个叫‘卡尔’的——” “啊,那是他的哥哥迦尔文。”莉兹有些意外,“你今天还见到他哥哥了吗?” “对……” 莉兹回答,“迦尔文是个大块头,但比较安静,也相对沉稳……也是,你今天会遇到他也不奇怪,他们兄弟俩总是一起行动的。” “是指战斗?” “也指生活,”莉兹答道,“因为迦尔文性格沉稳一些,能在肖恩做傻事的时候拦着他,所以基地里会希望迦尔文尽量不要和肖恩分开。” “原来如此……”赫斯塔喃喃。 “他们两兄弟是从赫克拉荒原来的,在第三区西部的一片火山带,你听过这个名字吗?” 赫斯塔摇了摇头。 “是吗,我以为你会很熟悉呢,赫克拉被外界称为‘地狱之门’,是个和短鸣巷一样充满了杀戮的地方。那儿在第三区很有名,因为很多灰色行业会通过一些中介在那儿雇凶。” “……你真的对这里了解很多。” 莉兹笑了起来,“如果你也在这儿待了三年,那你也会知道这些,他们两兄弟和图兰是同一年来的,都是两年生。我和他们接触得不多,已经算是比较陌生的了。” “他们经常像今天这样主动和其他人接近吗?” “我不了解呢,在迦尔二次觉醒以后,我就很少靠近他们了。” “……为什么?” “因为在迦尔文身边很不自在。”莉兹答道,“他不是很懂得控制自己的力量,我对其他水银针的存在又比较敏感,所以每次靠近这个人的时候,我都觉得有点胸闷——其他人似乎不会这样,也许是习惯了吧?” 赫斯塔敏锐地抬起头。 “嗯,现在你应该还感觉不到,”莉兹笑着回答,“等你也经历了二次觉醒,就会明白我在说什么了。” “但我今天——” 莉兹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她向赫斯塔比了一个安静的手势,然后按下了免提。 “您好?” “你好,是弗莱彻小姐吗?”手机里传来一个清冷的女声。 “对,是我,”莉兹认出了这个声音,“莫利女士吗?” “是我,赫斯塔小姐现在是否和你待在一起?” “是的。” “她状况怎么样?” “很好,”莉兹看了赫斯塔一眼,“她已经恢复过来了,您需要和她单独通话吗?” “不用,我来通知你们关于这件事的后续处理方案。” 莉兹愣了一下——她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件事的处理会来得这么快。 “好的您说,我和她都在听。”莉兹将手机的话筒侧转向赫斯塔那边,以便她能更清晰地听见莫利的声音。 “那么,我先做个自我介绍,我是基地的秩序事务官索菲·莫利,赫斯塔小姐。虽然你今天遭遇了这样的意外,但请你相信这类事务在基地中并不常见,大部分情况下我们的水银针预备役都像弗莱彻小姐一样,懂得如何爱护后辈。” 她一口气说完这个长句,语速快得和千叶有一拼,但这位事务官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冷漠,赫斯塔几乎能通过这个语调想象出她下沉的嘴角——就像总是板着脸的格尔丁修女那样。 “我们发现,格兰古瓦先生在过去的几天内窃取了你的信息,从今天的各项监控中,我们也确认了他一直在暗中尾随你,这种蓄谋不论是出于何种目的都极其恶劣。 “对于肖恩·格兰古瓦今日的行为,我们在经过充分讨论后作出以下决定,首先,他的信用评级将从c+调整为d,并重修《第三区社交礼仪与安全规范》。 “其次,基地将扣除他从今年5月到明年4月共12个月份70的生活津贴,这笔钱中的50,会作为对你的精神赔偿,在下个月月初直接打到你的账户上。 “第三,我们会在一定程度上限制肖恩·格兰古瓦的行为,在基地内外,他都不得以任何理由向你接近、与你交谈,或是对你的日常生活作出任何干涉,否则我们将直接限制他的所有行动。 “考虑到你现在还未成年,这份限制令要持续多久的问题,我们会与你的监护人千叶真崎讨论,目前看应该最少会持续到你二次觉醒以后。 “你对这个处理是否还有其他意见或补充?”电话另一头的女声飞快地说道。 赫斯塔沉默了一会儿,“暂时没有。” “好的,赫斯塔小姐。”莫利女士的声音缓和了一些,她停顿了片刻,“请你相信,我们完全有保护你人身安全的意愿与能力。” 目前已知情报: 短鸣巷:第三区荒原,地处谭伊市以南,简·赫斯塔的出生地,无秩序的贫民窟。 阿斯基亚:第三区荒原,地处第三区中北部。莉兹·弗莱彻的故乡,曾是水草丰盛之地。 赫克拉:第三区荒原,地处第三区西部,与第四区边境毗邻,别名“地狱之门”。整片荒原与短鸣巷一样充斥着各类犯罪与交易,中心地带有一块相对和平的“绿洲地”,是格兰古瓦兄弟的故乡。 第19章 黄金时代 在说完这些以后,莫利女士干脆了当地挂断了电话。 赫斯塔隐约感到对方在最后的言语有一些刻意,但她不理解原因。 这天下午,在莉兹的陪同下,赫斯塔顺利完成了基地春季课程的注册。 大量陌生的信息像一股洪流向她涌来,她的备忘录上记录了大约四十多个闻所未闻的陌生词汇,此外还有大量专业术语她甚至不知道如何拼写,只能草草在脑海中留个印象。 按照莉兹的建议,她在头一年给自己选择的课程几乎全部与各类生存、急救课程和体能训练相关,这些课程会贯穿接下来整整两个学年。 据说,大部分水银针的“二次觉醒特别训练”都会被安排在第一学年结束以后的假期中。在成功觉醒后,他们会时不时收到外派任务,跟随现役水银针参与实战。 由于身体的基本素质会直接影响子弹时间开启后的能力上限,故而在头一年把时间全都花在体能相关的课程上,是很值得的。而相对的,那些不愿意上战场的学员,也可以通过选课来推迟自己面对战斗的时间,甚至可以从一开始就申请转文职或后备医疗。 在莉兹的指导下,赫斯塔初步拟定了自己的课程表: 快速力量项群训练 速度性项群训练 耐力性项群训练 基本战术学 基本兵器概要 基本射击见习 基本驾驶见习 野外求生概要 应用战术与地形测图 …… “这样就能提交了吗?” “感觉还缺点什么。”莉兹望着屏幕,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笑了一声,“哈,你选的全都是必修课呀!” “新学员的选课上限是十二门,”赫斯塔看了一眼旁边的指导手册,“我想我没有精力再去学别的了。”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想再让你多学点什么,而是想让你选点儿能休息的课……”莉兹俯身调出了选修课的窗口,上面大概有七八个大类,每个大类下有各自的子列表。 “选一个吧至少,你会喜欢它们的。”莉兹双手抱怀,认真说道,“人人都需要文学,或者音乐。” “……有什么用?” “没什么用。”莉兹说道,“除了埃德加,你以前读其他小说吗?” “读过一些短篇,报纸上的。”赫斯塔回答。 “感觉怎么样?” “……” 赫斯塔感到莉兹似乎在期待她给出怎样的答案,但事实上她完全领会不了莉兹的意思——那些小报上家长里短的短篇故事大都在写男人的艳遇或女子的不贞,她很难说从中能领悟些什么,因而也就不知该如何回答莉兹的提问。 莉兹见赫斯塔一直沉默着,以为她正为这个问题而深思,不由得心中涌上许多感慨。 她轻叹一声,“其实基地里的氛围已经够宽容了,无论你遇到什么为难的事,你都能找到对应的人去寻求解决之法,但是……” “但是?” “但是,有些事,始终是难以被坦然讨论,甚至是难以向其他人开口的。”莉兹轻声道,“在一个文明社会,永远有被压抑的东西。每个人都有很难对他人说出的实话,而文学——或者音乐——却能够帮我们询问。 “在基地里,有时候你会孤独得发疯,或是为了什么事焦虑得好像被火烧一样——那种时候谁都没法帮到你,但如果,你恰好碰见了一个小说里的倒霉蛋,和你处在相似的境地中,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在燥热的夏天淋了一场雨…… “无论你身处何地,面临怎样的困顿,只要你愿意,文学永远能为你留下一处容身之地,让你和这个世界保持一点连接——” 赫斯塔静静地听着莉兹讲述这些,她看得出此刻莉兹眼中的明亮欢欣,她好像能懂得一些,但又不完全想得明白。 “那你有什么推荐的选修吗,”赫斯塔扫了一眼选修课的列表,“我不太确定什么适合我这样的新人。” “那当然是《黄金时代文学作品赏析》了——这是帕罗斯和辛格两位老师共同执教的课程,他们俩精通密码学,但文学鉴赏的造诣也很高。” “……黄金时代?” 随着这个问题的出现,莉兹的目光似乎被完全点燃,好像她等待这个机会已久。 “这是一个笼统的称呼,简,泛指在工业革命之后、大断电时代以前的人类文明。”莉兹深情地回答,“我只钟爱黄金时代的作品,一切大断电时代之后的复古思潮,全都是对那个时期的拙劣模仿。 “你相信吗?在黄金时代,一个普通人只要有钱,就能坐上巨轮环游世界。一切的交通工具——飞机、轮船、火车都对公民开放,人们可以自由地去世界上的任何地方! “在黄金时代,剧院里每个月都在上演新的剧目,你只要花一顿饭钱就能享受一场美妙的歌舞戏剧,人们把各种各样的书摆在商场的陈列架上,书籍的价格便宜得吓人,印刷厂里每时每刻都在印制新的读物。新的诗歌,新的时代评论又或是科普文章源源不断,所有人都在写,所有人都在读…… “那个时代的科技水平让人瞠目结舌,人类甚至攀上了星星。火星上遍布着改造后的宜居地,人们将谷神星当作中继站,将载人飞船的足迹推到了冥王星。 “人类在宇宙中的活动半径达到了惊人的4246光年——深空之中,数不清的光帆飞行器以五分之一光速抵达半人马座α,它们拍到了比邻星b上的海洋和山川,甚至在那里留下了一面象征地球的旗帜…… “但就算是这样,黄金时代的人类仍不会固步自封,他们始终看向更远、更高、更深邃的宇宙,永远计划着新的征程……每当有人开始庆祝文明已抵达鼎盛的时刻,很快就会有人带来新的破晓——这不是什么骇人听闻的宗教故事,而是人类真真正正靠自己办到的事。” 莉兹极轻地叹了一声。 “和黄金时代的人类相比,我们这个时代算什么呢?大部分人就像囚鸟一样被困在地上,也不再有人关心星空——或者只关心它能不能在没有工具的夜晚为自己导航。我们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黄金时代的各种遗产上,企图从中窥探到那个遥远时代的剪影。” 第20章 母城 赫斯塔突然回想起曾在艾尔玛院长的休憩室里读到的人类学,想起米娜·德利德和她提到的股骨化石,她突然意识到早在修道院的时候,她就触及过那扇通向大断电时代前的大门,只是她当时把这个关键词漏过去了。 “黄金时代的遗产,是指书吗?”赫斯塔问道。 “远远不止,”莉兹在近旁的桌子上坐了下来,“我们现在的世界一共分为十六大区,那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是十六个?” 赫斯塔摇头,于是莉兹娓娓道来。 “在黄金时代的末尾,战争将整个世界都推向了末日,资源匮乏,人口锐减,在大断电时代降临以后,不到百年,所有的公共设施都被损毁殆尽,建筑被焚烧,被炸毁,你再也看不到学校、医院、教堂…… “没有抗生素,没有疫苗,一场突如其来的流行病就能一口气带走一个群落几乎全部的新生儿,孕妇生产的死亡率高达15,儿童存活率不足40。 “在失去教育系统以后,识字率在代际更迭中迅速跌落,图书馆里的书渐渐对大部分人都没有了意义,它们一本接一本地被人拿来烧毁取暖,熬过冬天。可一入夏,人们对高温根本无计可施,只要40度的高温持续两周,对群落里70岁以上的老人就是灭顶之灾…… “所有人都相信这个世界要完了,残喘的老人怀念着文明世界的一切,企图呼吁重建秩序,但废墟潮里成长起来的年轻人根本不再关心这些,他们有了自己的丛林逻辑,痴迷于重新划归领地……人类科技在不到两百年的时间里就跌落回农耕水平——直到,世界上第一座母城,出现。” “……母城?” “是的,”莉兹像是提及自己的故土一般,声音里充满温情,“它是一座梦一样的城市,面积3412平方公里,像是一颗种子从地底钻出来,偌大的城市空无一人,却秩序井然。 “它是旧日文明的遗珠,核能与太阳能共同维系着它的运行,约两千个机器人时刻负责着整座城市的检修。从母城保存完好的建筑之中,人们终于意识到黄金时代的传说并非梦幻——它实实在在地存在过,并像奇迹一样突然降临在我们中间。 “在那之后,世界各地在一年之内依次出现了十六座母城,依靠城中的图书馆、研究所和自动化工厂,虽然母城中的许多技术对现在的我们来说仍是黑箱,我们只懂得如何操作,却不知其中的原理,更不要说复刻……但人类毕竟重拾了文明的火焰。 “依托着这十六座母城,我们才走到今天。从第一区到第十四区,正是按照母城浮现的顺序进行的排列命名。十五区与十六区比较特别,人类至今没有发现能够无损进入这两座母城的方法,所以就暂且搁置了。” 莉兹看向赫斯塔,“大断电时代从3812年‘摄星之夜’事件开始,到4001年春天第一座母城降临结束,这是人类历史上一段短暂又漫长的至暗时刻——现在每一个大区都在紧锣密鼓地破译着属于他们的母城科技,不过他们聚焦重点永远是能源和军工,文学只是其中一点微不足道的点缀罢了……” 莉兹的介绍以一声充满惋惜的长叹结束,她带着赫斯塔去到一副世界地图前。 赫斯塔最先看见的是第三区,毕竟它在地图上做了凸起效果,她伸手轻轻触摸代表山峦的凸起,而后视线慢慢向近旁偏移。 “蓝色的区域是什么地方?为什么它这么大?” 莉兹发出一阵笑声,“是海,简。” 她望着地图,“我们这儿离海边不远,只有一个小时的车程——只是申请出行许可的程序太复杂了,如果之后有外派机会,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而后,莉兹一一指出地图上不同的区域,赫斯塔一言不发地聆听,仿佛今天才第一次认识这个世界。 她看见第三区的占地幅员辽阔,共计1147万平方公里,是地球上占地面积次大的区域,然而这里的宜居地却只有区区64万平方公里而已——剩下的全是待开发的“荒原”。 按照莉兹的说法,第三区的人员分布非常极端,谭伊是第三区的第四大城市,却居住着该区大约13的人口。 而十四区——在赫斯塔的想象中,十四区与第三区之间应当隔着十个大区,然而不——十四区与第三区直接毗邻。 只是十四区也很大,如果要计算当下这里与十四区的绝对距离,那依旧非常遥远。它的总面积达到了惊人的2473万平方公里,几乎覆盖了所在大陆板块由南到北的全部土地,它的宜居地面积有186万平方公里,几乎是第三区宜居地的三倍。 她看见了十四区北部的茫茫雪原,在那片经年不化的冻土上,几乎没有任何代表着城镇或道路的符号。 世界地图只是静静地挂在墙上,然而站在地图前的赫斯塔却仿佛被一道洪流重重冲刷。 一开始,她试图在地图上寻找短鸣巷或者圣安妮修道院,莉兹告诉她这些地点都太小了,根本不可能在世界地图上找到。 于是她转而开始寻找塞文山,却看见一道漫长的塞文山脉,它从第三区北部的海边慢慢起势,向着内陆缓慢延展,长到令人咋舌。 莉兹又笑,说塞文山只是恰好和塞文山脉同名,谭伊市城外塞文山的占地面积仍旧太小,不足以在这幅地图中被标记出来。如果她非要看地图上的塞文山,可以一会儿去电子地图上找。 赫斯塔怔住了。先前莉兹说起文学的功用时她懵懵懂懂,谈起黄金时代的宇宙探索时她也反应平平,可是此刻,当她沉默地面对着地图上的陆地与大海,她分明感到自己对这世界的某种觉知被击碎了。 她想起自己旧日生活的地方,想起修道院外一条条高耸的山脊和忘不见尽头的群峦。 塞文山,还小吗? 那这个世界……有多大? 赫斯塔仰着头。 她凝视着世界的版图,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渺小。 第21章 直觉 傍晚,格兰古瓦兄弟拖着自己的行李箱,搬进了D类学员考察区。 考察区的家具简单质朴,比起公寓更像是牢房——这里是为所有信用评级在D及D以下学员准备的居所,落进这个评级通常意味着不适合过集体生活。 迦尔文将行李放下,轻轻摸了一下床头柜的表面,一层厚灰。 “你不该去找那个女孩子的麻烦。”迦尔文低声道。 “我没打算找她麻烦,”肖恩看起来心情不错,他丢开行李,一个箭步扑上自己的床,“本来只是想跟着看看她在干什么,结果被她发现了……你看到她当时的表情了吗——哦,你看不到,你一直站在她后面。” 迦尔文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肖恩。 “你不信我?”肖恩眨了眨眼,“我这次真没说谎,我本来没打算露面的,是她逃跑在先,还不分青红皂白就闹出了个大动静。” “第三区联合政府最近正在和AHgAs争抢简·赫斯塔今后的抚养权,你知道吗?” “知道啊,我昨天就查到了。”肖恩半垂了眼眸,仍是笑嘻嘻的,“……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会收敛的。” 迦尔文看了肖恩一眼。 “你最好是。” …… 入夜,赫斯塔坐在自己的书桌前做着手工。她开着窗,夜晚的凉风不断吹动她的短发,带来远处树林的清香。 整个房间的布局已经被她重新调整,原本靠窗的床被移到房间的另一端,拉维特太太送来的木质边桌与地毯被放在窗户的正下方,如果有人坐在那把绿色的铸铁椅上,他会发现这里是整个房间的最佳观景视野。 为了给这个半圆形边桌留出空间,赫斯塔将自己的书桌放在了墙角,此刻,她的桌面散落着卡纸的碎屑和一些工具,一朵以铁丝为茎的纸叠玫瑰已初步成型。 她的神情是如此专注,仿佛此刻这就是世界上最重要,最伟大的事业。 外面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请进。” 莉兹推门进来。 她刚刚洗过澡,脖子上搭着一条毛巾,半湿不湿的头发一直在滴水。 “在做什么?”莉兹好奇地打量着赫斯塔的房间,她先是看见了窗下的边桌,看见那块双面提花、白底上点缀着小圆形绿色图案的地毯,而后又看见书桌上的玻璃钟形罩与纸折玫瑰。 莉兹骤然回想起昨夜赫斯塔曾为自己念过的片段,不由得轻轻吸了口气。 “……天哪,你是真的很爱埃德加。” 赫斯塔没有吭声,脸上表情有一点局促。她起身挡在玻璃罩前,低声问道:“我们要走了吗?” “是的,我就是过来和你说一声我洗好了。”莉兹笑着道,“你可以准备一下,等我回去换件衣服,我就可以带你去楼下的健身房。” “好的。”赫斯塔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我要准备些什么?” “哈哈哈,带上你自己就可以了。”莉兹答道,“你今天什么也不用做,就是去看看,顺便玩一玩。” 十分钟后,两人出现在二楼的健身房。 赫斯塔原以为这个时间这里会有很多人,可到了才发现只有她们两个。莉兹带着赫斯塔逛了一圈力量区,依次示范了器械的用法并让赫斯塔上手尝试。 在试过了几次自重1/2的卧推以后,赫斯塔有些脱力,她起身在健身房里走动休息,两手当扇给自己降温,“这里总是这么空吗?” “不,一般这个时候人是最多的。”莉兹递过去一瓶水,“今天是一年生们‘二觉特训’开始的日子,所以很多人都申请去训练场参加后续实战了。” 赫斯塔突然想起昨晚黎各曾经突然开门要她们小声点儿的事。 “黎各昨天说的特训,就是指这个?” “对。” “我能去看看吗?” “你还不行。”莉兹笑着回答,“只有一年生及以上的学员有资格去。” “特训要持续多久?” “看学员情况,短的只需要几个小时,长的……大概熬上了七天。” “之后就可以自由使用‘子弹时间’了吗?”赫斯塔问道,“有没有限制?” “有……”莉兹望着赫斯塔,“但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赫斯塔稍稍皱眉,“……我觉得肖恩还会来找我麻烦。” “你不用怕,”莉兹认真道,“如果他再违背限制令来找你的麻烦,他会直接面临监禁,基地说到做到。” 见赫斯塔没有应声,莉兹叹了口气,“好吧,我知道这些承诺我用语言来表达非常苍白——” “是巧合吗?”赫斯塔突然问,“在我触发警报后不久,你就立刻赶到了。” “是,也不是。”莉兹回答,她抬起自己的右手,“我们手臂里的这枚芯片,能确定我们在宜居地内的地理坐标和一些基本信息,因为我是你的辅佐官,所以当你在非训练期出现反常的高心率时,我就会收到警报——刚好下午那段时间我就在附近,听到火警警报以后就立刻赶到了。” “……原来如此。” “所以你大可以相信基地可以保障你的安全,当你陷入惊恐不安的境况,其他人总是在赶向你的路上。”莉兹扬起手臂秀出肌肉,“而且我了解肖恩的水平,他主要优势在情报采集和数据分析上,凭他近战水平,我一个可以打十个。” 话到这里,莉兹终于把赫斯塔逗笑了,然而她也分明能够感觉到赫斯塔眼中的阴霾并没有消散。 莉兹有些不解,起身坐到赫斯塔身旁,“你好像还是在忧虑。” “嗯。”赫斯塔点头。 “你愿意和我说说吗?” 赫斯塔陷入沉思,她试图组织语言,却不知该如何说起。不知何故,肖恩对她问卷填写的洞察让她感到非常不适,尤其在莉兹告诉她,肖恩来自与短鸣巷相似的荒原赫克拉之后。 肖恩像一面镜子,骤然映照出她在短鸣巷的童年。在那个被死亡、劫掠和腐朽气息笼罩的地方,对外界持续的警惕与惊惧是一种日常。在她进入圣安妮修道院以后,这些阴影曾短暂地消弭,而这种深入骨髓的生存本能几乎随着肖恩的出现而被彻底唤醒。 正如肖恩一眼认出赫斯塔,赫斯塔也一眼认出了他。她熟悉这种问候和跟踪,熟悉像肖恩这样的人,她深信这些条条框框的规则困不住他,这个人一定会再度出现,只要他想。 来自阿斯基亚的莉兹不能理解这种直觉,否则,她不会问出为什么还在忧虑的问题。 第22章 凝视 莉兹的电话又一次响起,她接起来听了几句,很快挂断。 “抱歉,我得临时出去一趟,你今晚还有别的事吗?”莉兹问。 “没有。” “那和我去一趟基地医院吧。”莉兹笑笑,“黎各的特训结束了,我要去医院给她送点东西。” 出乎赫斯塔的预料,基地的医院并不在地面的任何一栋建筑内。 莉兹带着她搭乘一座电梯向地下而去。金属轿箱一路向下不知沉落了多久,当门再度开启,出现在赫斯塔眼前的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它与地面上老旧的建筑完全不同,地面与墙体都是白色的,走廊上灯光明亮,让人分不清黑夜与白天。 据莉兹介绍,此刻她们在大约110米深的地下,这里的建筑均由钢筋钢板焊接而成,这些建筑的地基并不是普通的荷载土层,而是由近2000个重达49吨的弹簧拼接而成——这种防震措施足以抵御大部分剧烈爆炸。 这样的地下大楼,基地内共有十几栋,作用不一,只是目前赫斯塔有进入权限的地方只有医院而已。 两人经过三重消杀区并穿上了无菌服,莉兹带来了黎各的cd和耳机,不过这些东西都被放在了外面的寄存室——明天一早,换班的护士会对它们进行全面消毒,再转交给黎各。 在和护士进行初步沟通之后,两人得知,黎各只在晚上九点左右短暂地醒来,她的意识维持了大约六分钟。在得知自己接下来一个多月都要住院之后,她反反复复和近旁护士强调,让她们一定要联系403的莉兹·弗莱彻,让她帮忙把几张cd还有耳机带过来。 莉兹听罢缘由,稍稍松了口气。 “黎各的辅佐官去年已经转职了,所以不怎么回基地……有时候我会帮帮她的忙。”莉兹向赫斯塔笑了笑,“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家伙,是不是?” “她受了很重的伤?” “不用担心,第一次觉醒‘子弹时间’都会这样。这样大家才能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 “极限?” 莉兹没有再回答,赫斯塔也就不问了,她就隐约感到这或许也是一个“暂时不方便回答”的问题。 而这样的问题,这里可能还有许许多多个——包括刚才在健身房里,与“子弹时间的限制”有关的话题。 …… 接下来的时光,一切风平浪静。 最让赫斯塔感到意外的是,事情真如莉兹所言,肖恩真的没有再来找过她的麻烦。 这段时间的夜晚,赫斯塔独自一人在房间里完成了自己的玫瑰花。 在封上玻璃罩以后,女孩将它摆在了靠窗的边桌上。在晴朗的夜晚,当太阳西沉的时候,天边的灿烂晚霞会在玻璃上投下黄昏的微光,它们经过反射,映照在没有开灯的卧室中。 赫斯塔仰卧在床榻上,看着天花板的光影出神,她什么也不去想,周围的一切也与她无关,直到夜课的时间临近,她才起身开始为出门做准备。 基地里的人很少,但气氛似乎非常友好。每当她与莉兹一同出门,并在走廊遇见陌生人时,无论这人她见没见过,对方都会主动和她打招呼,说一声“你好”或是“晚上好”,这一点让赫斯塔尤为不习惯。 赫斯塔已经开始上课。在经过初步的评测以后,她能立刻开始参与的课程就只有最基础的体能训练。不仅如此,她也缺乏必要的电子设备操作常识。 负责课程设计的助教表示,她必须先完成大约120小时的基础生活技能培训和初级文法教学,才能开始后续的课程。考虑到基础训练已经占用了她一天接近6小时的时间,课程中心为她将这类技能培训安排在夜里。 教学楼是公共区域,到处都是摄像头,而在摄像头未能覆盖的其他地方,莉兹从来都没有让赫斯塔落单,她一直坚持接送赫斯塔上下课——这是她抚平赫斯塔恐惧的方式。 赫斯塔学得很快,也很投入,在老师的正式教学结束以后,她往往还会带着一堆问题持续询问和讨论,而莉兹总是毫无怨言地在外等着,直到赫斯塔出来。 如此大概过了半个多月,赫斯塔终于主动提出自己可以一个人上下课,莉兹很快将这个消息同步给了莫利和瓦伦蒂——这多少说明,赫斯塔对基地提供的保障建立起了一些信任。 临近五月,天气渐渐转热,太阳落下的时间明显推迟了许多,赫斯塔也随即延长了自己的自习时间,她正以惊人的速度完成从修道院生活到训练基地预备役的身份转变。 又是一天入夜,随着窗外晚霞的消逝,教室内的灯自行亮了起来。 桌面上的手机稍稍震动,是莉兹的消息。 “你在哪里?” 赫斯塔很快回复:“文法课教室。” “不要离开,在那儿等我,我马上就到了。” 赫斯塔望着这条简讯,从这些文字里,她隐隐感到莉兹似乎有一些着急。 她望着窗外,不久前还是橙红色的天空此刻已经转为了淡蓝,夜中的孤星变得更为明显。赫斯塔收起手机,一种避祸的本能让她决定去隔壁找找助教老师。 在莉兹到达之前,尽量不要落单才好。 然而,就在起身的一瞬间,她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突兀的机械旋扭声,教室里的灯光突然熄灭——除了赫斯塔头顶的那一盏。 整个教室瞬间暗淡了下来,赫斯塔在窗面的反光中看见了自己,白色的光照亮了她的头发,也让她的脸沉在阴影之中。 她回过头,很快意识到刚才听到的声音来自教室后方的监控摄像头。 原本对着教室中间的镜头,在几番调转之后,缓缓转向赫斯塔所在的地方。 赫斯塔眉头紧蹙,她从教室的前方慢慢向后走。每一步,她身后的灯随之熄灭,头顶的灯猝然亮起,仿佛一架用冷光铸造的囚笼,永远聚焦在她的身上。 摄像头跟着她的步伐缓慢移动,赫斯塔走到了镜头跟前。 她有些怀疑地盯着镜头。 “……肖恩?” 镜头突然抖动起来,它的金属关节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仿佛一串诡异的笑声。 第23章 礼物 赫斯塔推门而出,然而就在她出门的一瞬,整条走廊都暗了下来,只有她头顶的那盏灯保持着光亮。 走廊两端的监控镜头不约而同地转向赫斯塔,与之前同样的旋扭声再次出现——那是镜头对焦的声音。 一想到监控后可能是肖恩的眼睛,赫斯塔整个人再次紧绷,恐惧裹挟着愤怒让她握紧了拳头,但脸上却毫无表情。 她不愿让对方看见自己惊恐或无能狂怒的样子,在稍稍调整呼吸之后,她像往常一样去敲助教的门。 然而,无人响应。 “简——?”莉兹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一时间,赫斯塔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 “……我在这儿。” 随着这一问一答,她头顶的那盏灯迅速熄灭。 在纯粹的黑暗中,赫斯塔听见莉兹的脚步声迅速接近,直到她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手。 莉兹气喘吁吁,“你还好吗?这儿怎么停电了……” 寂静中,赫斯塔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她们突然听见不远处的卫生间传来拍门声,“有人在外面吗?” 赫斯塔很快反应过来:“……是助教的声音。” “有人吗?有人吗?我好像被自动门困在厕所里了。” “您等等——”莉兹开始伸手掏自己的公共钥匙,“这就来了。” …… 回公寓的路上,赫斯塔说起今晚的遭遇,并问及莉兹为什么要发那条消息。 莉兹的表情有些复杂,“两周前,莫利女士曾经说,要和千叶真崎一起讨论关于肖恩的行为限制令……你还记得这件事吗?” “嗯,记得。” “今天下午,莫利女士接到反馈,千叶那边直接否决了这个建议——她要求,解除现有的一切针对肖恩的限制令和惩罚,她认为这只是学员之间正常的口角摩擦,根本用不着这么上纲上线。” “……是吗。” “莫利女士非常恼火,下午和千叶有过了视频通话,两人不欢而散。现在的结果是,关于调整肖恩评级和津贴赔偿那几条处理,属于基地内部纪律处分,千叶无权过问,莫利女士一定会坚持,至于如何限制肖恩的行动,我们可以再想想办法……” “明白了。” “……简?”莉兹有些担忧地望着她,“你看起来好像很疲惫。” “没什么,”赫斯塔伸手轻轻抓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是今天新学的东西,对我来说太难了。” 一路上,赫斯塔默默咀嚼着今晚发生的一切。 显然,这必然是肖恩的杰作,恐怕在她以为风平浪静的这半个月里,肖恩的视线根本没有真正消失过。他一直在某块屏幕后面若无其事地看着自己,只不过直到今天,他才以一种过于戏剧性的手段现身。 而他之所以选择今天,恐怕也和限制令未能生效的消息有关——莉兹之前说得确实不错,肖恩对基地的惩罚的确怀有忌惮之心,只是,这种惩罚对他的威慑,仅仅存在于他的恶行会被发现的前提之下。 在短暂的颤栗过后,赫斯塔心中一块重石骤然落地。 是的,她的判断没有错,她认出了风暴。 莉兹在一旁分析道,“今晚的停电很有可能也和肖恩有关,他之前也有过远程操控老建筑楼里一些智能家具的行为。 “等回去以后,我会把今晚事情报告给莫利女士。到时,即便我们暂时不能给这些建筑里的设施全做一遍固件升级,我们也可以把你的日常课程调整到地下,在那里,肖恩的那点伎俩就再也——” “莉兹。”赫斯塔轻声打断了莉兹,“我……脑子有一点乱,这些事可以明天再说吗。” “好的……”莉兹带着关切望着赫斯塔,“抱歉。” 赫斯塔摇头——无论如何,该道歉的人不是你。 两人推开公寓的门,先后踏入了公寓大厅,拉维特太太突然拉开窗户,微笑着向赫斯塔招手,“弗莱彻小姐,赫斯塔小姐,你们一起回来了?” 赫斯塔停下脚步,“晚上好,拉维特太太。” 拉维特太太温声道:“有一个寄给你的包裹,过来签收一下吧。” “给我的?”赫斯塔有些意外,“谁寄的?” “唔,我看看……”拉维特拿起她的手持式金丝眼镜,眯起眼睛看了看手边的大纸盒子。 “千叶真崎。” …… 回到房间以后,赫斯塔将包裹放在了自己的书桌上。 她静静地凝视了一会儿包裹上千叶真崎的名字,这个名字让她心情有点复杂。 片刻的犹豫之后,赫斯塔还是拿起剪刀,开始拆包。 这是个40见方的纸箱,她用剪刀划开了纸箱上层的带线胶布,没想到大箱子里面装着一个小箱子,小箱子上还有一张手写的明信片,上面是千叶的笔迹: “听说我的被监护人赫斯塔小姐最近遇到了一些困难。我考虑再三,特意为你准备了一个小礼物。我不知道你会在怎样的场合下拆开这个包裹,请尽量保持独自一人,即便身边有人,也请注意控制表情,不要让自己显得太惊讶。 “能做到吗?如果准备好了,就打开包裹吧。 “解决之道,就在其中。” 赫斯塔将信将疑地将明信片放去了一旁,用刀划开了小纸箱的封口——打开纸盖子,里面堆了满满一箱手指粗的白色塑料泡沫轴。 赫斯塔将手探进纸箱,试图去找里面到底放了什么,在指尖几乎快要碰到箱底的时候,她的表情突然僵住了。 尽管已经有所准备,在摸到箱底的东西时,她的呼吸还是稍稍凝滞。 赫斯塔缓缓抬手,一把贝雷塔92手枪赫然出现在她的手中。 这时,她突然发现在翻动的白色泡沫堆里,似乎还夹着另一张明信片,赫斯塔立刻捡起它,只见上面用同样的笔迹写着几行字: “如果你不认可这种解决方法,只需要把这个纸箱重新封好,退回原处即可。 “如果你感兴趣,明天去找索菲·莫利,向她预约我这周四的时间,我们面谈。” 明信片的右下角,是千叶颇为狂野的签名和一个露齿笑的自画像。 第24章 对峙 次日清晨,肖恩像往常一样醒来,他打了个呵欠,余光看见对面的床上坐着一个大块头,吓得当场清醒。 等看清是迦尔文的时候,他有些虚脱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你怎么大清早在这儿干坐着,今天不晨练吗?” 迦尔文只是静静地望着他,没有回答。 肖恩索性也坐起身,“……还真是很少看到你逃早训啊。” “从今天开始我尽量每时每刻都看着你。”迦尔文突然说。 “哈?” “昨晚莫利女士嘱咐我的。” 肖恩稍稍挑眉,“……那个老太婆怎么老找我的麻烦。” 迦尔文望着肖恩:“你昨晚做了什么吗,肖恩?” “我?我还能做什么,我一直待在房间里。”肖恩跳下床,朝不远处的咖啡机走过去。他穿着一件白背心和深蓝色的宽松短裤,脚下踩着一双人字拖,每一步都发出踢踢踏踏的声音。 不一会儿,咖啡机开始工作,肖恩两手撑着桌面,回头继续和迦尔聊天,他目光扫过不远处的方桌,突然觉察到一些不同,“……我电脑呢?” “我收起来了。” “你收哪儿去了?”肖恩皱起眉头,“……你收我电脑干什么?” “一会儿弗莱彻会过来一趟,”迦尔文望着肖恩,“她会把你的电脑送去基地秩序司检查,他们怀疑你昨晚又干坏事儿了。” 肖恩笑了一声:“那就查去吧,这次要还能查到就算我输。” “……你又去招惹那个赫斯塔了是吗?” “弗莱彻跟你说了?” “没有,我猜的。”迦尔文轻轻叹了口气,“你到底在想什么,肖恩,我提醒过你,离她远一点。” “请你相信我真的充分地考虑了你的意见,兄弟,我这段时间离她已经够远了。” “那为什么——” 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肖恩侧目,一边回答“来了”,一边磨磨蹭蹭去开门。 莉兹·弗莱彻脸色冰冷地站在外面。 “早上好,弗莱彻小姐。”肖恩向着莉兹微微鞠躬,“您看起来不太高兴啊,昨晚没睡好吗?” “让开。” 莉兹大步走了进来,迦尔文起身,从床边提起一个深灰色金属箱,“肖恩的电脑、手机和日常使用的几个备用硬盘都在这里。” 莉兹清点了一遍,“你是什么时候收的?” “按莫利女士的要求,我是在昨晚肖恩睡着以后,将这些东西突击收起的。”迦尔回答,“我没有事先与他知会,所以电脑、手机、硬盘里的东西都还保持着昨晚他睡前的状态。” “好的。”莉兹接过箱子,“谢谢你的配合……如果查出了问题,你的支援会在一定程度上视为肖恩的自首——” 肖恩双手抱怀,懒懒散散地靠着墙,“那如果没有问题,我可以告你们侵犯学员隐私吗?” 莉兹提着箱子,两步走到肖恩面前,一手揪住他背心的上沿,将他狠狠推在墙上,“我调过你的档案了……我知道是你。” “那可要讲证据,弗莱彻小姐都是马上要转职的人了,这么欺负后辈可不像话。” “我会把你揪出来的。”莉兹微微眯起眼睛,“你最好祈祷不要落在我手里。” 肖恩摊手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动作,然后被莉兹狠狠推向一旁,他接连往后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稳。 门口传来一声“砰”的关门声。 肖恩笑了笑,低头拉了拉自己被莉兹扯变形的背心。 “我不明白,肖恩。”迦尔文站在原地,看着有些狼狈的兄弟,“你为什么对那个女孩子那么关注?” “我也不明白。” 迦尔文的眉头皱紧了,“……什么?” “我是说你。”肖恩望着他,“还有这基地里的所有人——我不明白你们这些人,为什么来了没多久就完全信任基地里的这些训练官呢。她们看管着我们,掌握着我们的训练数据,甚至还要测量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你难道就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这些东西可能会变成针对我们的利器?” “两年了,不是没多久。”迦尔文回答,“在大多数时候,莫利女士都是公正的。” “那你相信她会真心为你,为我们?” 迦尔文停顿了片刻,“我从来不对其他人抱有这种奢求。但基地里的很多人,瓦伦蒂、莫利、拉维特、韦尔……甚至包括弗莱彻,他们都和赫克拉的人不一样,你不能总是以旧眼光看新人。” 肖恩啧啧摇头,“……你太年轻,太天真了,我的兄弟。你越是这样放松警惕,我就越不能懈怠,毕竟我答应过妈妈要好好照顾你。” 迦尔文有些费解地挠了挠头。 “随便你怎么说吧……总之,我绝不会再让你胡作非为。” …… “你想约千叶小姐这周见面?” 莫利女士的办公室内,莫利的年轻秘书有些意外地望着赫斯塔。 “是的。”赫斯塔点头,“可以的话,我想约在这周四。” “抱歉……我暂时没有这个权限,虽然千叶小姐是你的监护人,但她也是一位限制级的联络人,平时我们也不能随时联系上她——” “可以帮我把这个要求转告给莫利女士吗?”赫斯塔轻声问道,“她应该有办法。” 年轻秘书怔了一下,“哦,当然可以……你要在这里等她回来吗?莫利女士上午有一个会,估计这会儿已经快结束了。” “不用,我接下来还有课。”赫斯塔回答之后,并没有立刻转身,她有些犹豫地看着地板,“……我还想向您请教一个问题,现在方便吗?” “当然” “我是否……可以申请在基地内持枪?” 年轻秘书以为自己听错了,于是赫斯塔又重复了一遍,秘书听得当场站了起来,“我不知道赫斯塔小姐您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但是不行,谭伊市是禁枪区,普通公民没有持枪权,基地内非战斗序列成员也不能持枪。” “但我曾经在莉兹的房间里看见用旧的皮质枪套?”赫斯塔小声询问。 “莉兹小姐参与过几次对螯合物的实战,她确实有枪,但也是临时持有。”年轻秘书望着赫斯塔,“我……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是请不要走极端,这样不仅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还会让你陷入更大的麻烦中。” 赫斯塔若有所思。 “……我明白了,谢谢。” 第25章 赫克拉 再次见到千叶的时候,已经是这周四的傍晚。 千叶本来提出想带赫斯塔出去兜兜风,被莫利直接拒绝了。 “我抗议,莫利,”千叶皱起眉头,“我作为监护人为什么不能带赫斯塔出去逛逛?难道我履行我应尽的义务,基地也要横插一脚?” 莫利淡淡道:“如果你真的有你口头上这么在乎你应尽的义务,那你就应该提前了解基地的规章制度:要带学员离开基地,至少需要提前一天做预约——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随随便便跑来就要把人带走。” 千叶又磨了一会儿,见莫利坚决不肯开这个后门,也只好作罢。 “没办法了。”千叶轻轻耸肩,看向赫斯塔,“那我们在基地里走走吧。” 赫斯塔没有说话,沉默地跟在千叶身后离开。 两人走到操场附近,有三三两两的年轻人在夕阳下结伴跑步,在金色的夕阳中,赫斯塔突然看见千叶脖子上有一圈黑色的文身——上一次见面时它被毛衣的领子遮挡,此刻细看才发现,那是一串由字母组成的文句,每个字母被拉得又细又高,像一排密集的黑色栅栏。 这些字母组成的语句,并非是赫斯塔熟悉的语言。 千叶拿出一把银色的小钥匙在赫斯塔面前晃了晃,“喏,拿着。” 钥匙落在赫斯塔掌心,女孩有些不解地望着她,“这是什么?” “那本剪报。”千叶回答,“我把它存在了灰度银行,用你的名字。之后如果你需要取走它,带着你的证件和这把钥匙去就可以了。” 赫斯塔一怔,目光稍稍黯淡下来,“……谢谢。” “感觉怎么样,这段时间?” “嗯?” “你怎么看起来呆呆的。”千叶笑了一声,“不会是被那个混小子给吓的吧。” 赫斯塔抬头望向千叶:“千叶小姐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取消对肖恩的限制令?” “因为那玩意没用。”千叶看了赫斯塔一眼,“有用吗?” 赫斯塔没有立刻给出回答。 她轻声讲述教学楼突然停电那晚的遭遇,以及这半个多月来肖恩可能一直在利用教学楼内的监控系统观察自己的事。 “我说了吧。”千叶打了个响指,“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把希望寄托在这个系统上,指望它能用各种复杂的规则无死角地保护你,最终的结果就是给那些作恶者更强烈的动力去绕开规则。他们会在暗处做准备,直到他们认为新的时机已经成熟……那个时候,你只会面临更大的麻烦。” “可千叶小姐的那个‘小礼物’又有什么用?”赫斯塔询问道,“肖恩已经二次觉醒了。” “二次觉醒了又怎么样?” “如果他的力量已经足够和螯合物抗衡,那我持不持枪就没有区别,”赫斯塔仰起头,但刻意压低了声音,“一旦进入子弹时间,他可以轻易抓住我射出的子弹,甚至把枪夺走,用来威胁我。” 千叶笑了笑,“既然你这么害怕子弹时间,你有没有试着去了解过它的限制?” 赫斯塔顿了一下,“……我问过莉兹,但她没有告诉我。” 千叶望着前方,“莉兹一向是个守规矩的好孩子,她没有告诉你实属正常……其他渠道呢?你还通过其他什么渠道打听过这个问题?” “我去了档案馆,但我的权限太低,很多和水银针研究有关的参考资料不对我开放,紧接着我检索了一遍基地的官方新闻,试图去找与战斗伤亡有关的记录,但新闻里没什么细节,所以我又换了个思路,我去图书馆找了所有我能找到的,与从感染区幸存下来的人写的回忆录,拉了一个书单——” “这可能也没什么用处,”千叶打断道,“出版物在出版前都是需要审核的,所有关于水银针的敏感描写都会删除。” “好吧……那我省了很多时间。”赫斯塔答道,“因为这些书我还没有来得及看。” “挺好的,简。”千叶的声音稍稍平和了一些,“越是害怕的东西,人就越应该去主动了解。” “所以……千叶小姐的答案是?” 千叶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而询问,“那对肖恩这个人呢,你了解多少?” “不了解,”赫斯塔轻声道,“如果我向基地申请调取他的资料,他一定会知道……我现在一个眼神都不想给他。” “这是不是太悲观了?” “……怎么说呢?” 千叶轻轻挑眉,“即便现在是肖恩处于优势地位,可只要他没有完全战胜你,他就不得不担心你的反制。他已经单方面地宣布了战斗开始,你却觉得这只是一场胡闹,甚至不屑于去了解你的敌人,这合理吗?” “明明是千叶小姐说这只是一场‘学员之间普通的口角摩擦’——” “战略上,这当然只是一次普通的摩擦,”千叶打断了赫斯塔的话,“但这不妨碍我们为它制定一个严密的还击战术——用你的小脑袋瓜好好想想,你想给对方制定的是怎样的规则?” ……规则。 赫斯塔思索着这个词,再次望向千叶。 “肖恩用他的手段入侵了你的生活,这是一种暴力行为,简,暴力是没有边界的,它的界限只取决于双方的反应。” “就好比说,他打了你一拳,”千叶攥起拳头,做了一个拳击的预备动作,“你没有还手,只是跑开企图躲得更远,那你就是在告诉他‘我没有还手的本事,快来打我第二拳’;又或者你拉几个朋友和你一在一起,企图躲在她们身后,那就是在告诉他’正面突破是没辙了,快来找找其他漏洞‘。 “你越是想靠躲在什么东西后面,就越是暴露自己的短板,再这样下去,最后你要么整天哭哭啼啼,抓着莫利或者弗莱彻的袖子说肖恩欺负我,要么终日胆战心惊。到时候,你的好日子只取决于他什么时候忙些别的,或者彻底对你失去兴趣——你想过这种日子么,简?” “嗯……不想。” 千叶满意地点点头,“那你就得去了解你的敌人。肖恩这个人其实蛮有意思的。他和迦尔文刚从赫克拉被接来的时候就闹了好几个大新闻,篇篇上报纸头版头条的程度。” “……是吗?”赫斯塔有些不解,“我之前借莉兹的电脑检索了被基地归档过的报刊,但没有查到他们的消息。” “你用的什么关键词?” “肖恩,迦尔文,格兰古瓦……都试过。” “你应该用‘赫克拉’。”千叶回答,“大部分水银针对外使用的都是作战代号而不是姓名,预备役成员在转职以前连代号都没有。外界称呼他们俩为‘赫克拉兄弟’,你用名字当然找不到了。” 第26章 Numquam obliviscar “说回刚才的话题,”千叶接着道,“他们俩第一次上社会新闻,是因为杀了一头幼鹿,在谭伊市的广场上。” “……鹿?” “这边的人喜欢鹿,好像是几十年前城市的开拓者在附近的山林迷了路,最后被鹿群带回了正道吧,总之谭伊的市民广场上因此一直有散养的梅花鹿,政府出资专人喂养,市民和鹿的关系也不错。 “肖恩和迦尔文刚来的时候基地的手续出了点问题,带他们回来的水银针就在广场附近的小旅馆里住了一晚,结果这两兄弟当晚就宰杀了两头出生不到一个月的幼鹿,在广场角落架火烤了。两个人甚至没有意识到这样做有什么问题,连地面的血迹还有鹿头都没有清理,直到第二天,人们发现鹿群围在一块儿哀嚎,才意识到出了大事。” “这样的事之后还发生过好几起,”千叶说着,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两兄弟,有点缺乏在文明世界生活的‘常识’。” 赫斯塔愣了愣。这个评价对她而言又何其熟悉。 “这也是为什么我不同意莫利的处理办法——我看基地内制定的、所有用来保护新人的规则永远都有漏洞,不管他们出于什么原因想接近你,你不正面击退,就永无宁日,明白了吗。” 赫斯塔深深呼吸,“大概……明白了。” “今天是我失策了,忘记了带你出去要先预约——具体的办法,只有等我这周六带你出去了再细谈,你要是怕,明天就别出门了。” 千叶看了看表,然后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名片,“这是我的邮箱和私人电话,必要的话可以联系我,但重要的事情永远记得当面说,记住了吗?” 赫斯塔接过纸片,她有些欲言又止,良久才道:“千叶小姐真的认为,我能凭一把枪对付肖恩?” 千叶笑了笑。 “你听着,简,”千叶轻声道,“一般来说,在这个世界上可以做到藐视大部分规则,又让人难以对付的,有三种人——贵族,怪才,和狂徒。” 赫斯塔若有所思。 “贵族们家里有矿、权势熏天,怪才们才能出挑、天赋异禀,狂徒呢,则一无所有、失无可失……肖恩是这三种人之一吗?” 千叶望着她:“你是吗?” …… 入夜,赫斯塔一个人站在阳台上吹风,她不断回想着黄昏时与千叶的谈话,那把银色的钥匙被她紧紧握在手中。 门外走廊传来脚步声,赫斯塔回头,见图兰推门而入。四目相对的一刻,图兰向她这边望了一眼并微微点头,还未等赫斯塔反应过来,她就已经进了自己的房间。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左右,莉兹也回来了。 她和图兰一样戴着一顶军绿色大檐帽,脸上身上都沾满了灰尘,她很快去冲了个澡,回来的时候已经换上了干净的家居服。 “你们今天去了哪里?”赫斯塔问道。 “野外急救训练。”莉兹回答。 “所有人都去了吗?” “嗯。”莉兹点头,“等你通过了十五公里越野跑的考核,之后就也能和大部队一起训练了,对新人来说……一般都要先单独磨半年吧。” “肖恩也在?” “在。”莉兹回答,“我一整天都盯着他和迦尔文……你今天过得还好吗?有没有遇上什么麻烦?” 赫斯塔摇了摇头。 莉兹满意地笑了笑,起身将先前随意搭在椅背上的外套丢进脏衣篓,“你今天和千叶老师见过面了吗?” “嗯。” “她怎么说?为什么要执意取消针对肖恩的限制令?” 赫斯塔思忖了一会儿,“她的意思……大概是要我学会独自去面对和解决一些困难。” “什么?”莉兹的表情显得有些愕然,“她让你现在一个人解决这种问题?” 赫斯塔点了点头。 莉兹接了两杯水,递了一杯给赫斯塔,两个人像第一次夜谈时那样,一人背倚围栏对着客厅,一人面对着远处夜景。 “千叶老师是不是不太了解情况?你告诉她肖恩是一个已经二次觉醒过的两年生了吗?” “嗯。” “我不明白……” “说起来……”赫斯塔突然想起什么,“莉兹知道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见赫斯塔递过来一张纸片,莉兹低下头细看,只见上面写着:fortinihildifficile,nuaobliviscar。 “你从哪里看到的这句话?” “是千叶小姐脖子上的文身。”赫斯塔轻声道,“也许几个字母我记错了,但大致是这样的。” “看起来像是古典语……我来查查。” 两人去到莉兹的房间,莉兹取下一本厚厚的古典语辞典,在一番查阅之后,莉兹很快译出了这句话的大意: 力克万难,绝不遗忘。 两人同时发出了一声极轻的疑问低叹。 “真是神秘啊,千叶真崎。”莉兹轻声喃喃,“她有和你讲过她过去的事吗?” 赫斯塔摇了摇头,“莉兹听过吗?” 莉兹也摇头,“我只知道她是好几年前从十四区那边调过来的,是少数可以单兵作战的水银针,非常勇猛。我的辅佐官罗戈任曾经有幸亲眼见过她战斗,我记得她说,千叶对敌时的姿态,常常让人觉得她不是要战胜对手,而是打算跟对方同归于尽。” 两人趴在床上,望着那句“力克万难,绝不遗忘”,一时都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儿,莉兹看向赫斯塔,“也许正是因为千叶老师自身过于强大,所以她无法真正设身处地地理解弱小者的困境。” 赫斯塔翻了个身,望着房间天花板上的顶灯,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声,“谢谢你。” “嗯?”莉兹有些意外,“谢什么?” “谢谢你愿意在我身上花费这么多的时间。”赫斯塔轻声道,“这件事确实拖得太长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莉兹回答,“现在基地的技术部门在认真检查肖恩的日常设备,我们等结果吧。” “如果在检查之后,仍旧没有证据呢?” “那就继续找。”莉兹低声道,“他必须为他犯下的错误付出代价。” 第27章 安心 “也许有其他办法可以终止这件事?” “嗯?什么呢?” 赫斯塔眨了眨眼睛,“……也许某一天,我趁他不备,把他拖出来揍一顿,告诉他再敢靠近,我就打爆他的头。” 莉兹愣了一下,哈哈笑起来。 “也不是没有可能对吧。”赫斯塔轻声道,“说不定明年就可以了。” 莉兹揉了揉眼睛,连连点头,她扶着床坐起来,“如果是这样,那我就更应该趁你二次觉醒以前把这件事解决掉了,简。” “……为什么?” “因为柔弱者就该忍受欺凌的世界是不对的,我讨厌那样的世界。”莉兹的表情变得认真起来,“我也不希望让你有那样的想法,像是‘现在之所以陷入肖恩的骚扰是因为我还没有力量……’之类的,在阿斯基亚,如果有谁仗着自己有对硬拳头就横行乡里,他永远会被狠狠教训,恃强凌弱者应该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 “像我小时候,家对门住着一个药师,她力气很小,连一袋装满了谷子的粮食都扛不起,但她却认得各种各样的药材,知道林子里什么样的草和果子能吃,什么样的有毒,每次大家开垦了新的荒地,发现了新的草植,大家都要靠她来辨别东西是否可以食用。 “还有我祖母,她个子很小,却懂得如何找水源,她年轻的时候带着我父亲还有几个姑姑长途跋涉,一去就是几个月,总能带回好消息……她的博学,她留下的经验,她勇往无前的气概,是任何比她更强壮的人都无法比拟的。 “我祖母也好,那位药师也好,如果其他人任由她们遭受欺凌,任由她们担惊受怕,还要花大量的时间精力去研究如何自保,那她们就不可能发挥出自己原本的价值——说到底人是相互依存的动物,是智慧和勇气带领我们不断向上走,而不是蛮力。在一方面弱小的人,也许在另一方面足以成为巨人,但这一切的前提,就是存在一个安和的秩序。 “如果有人因为自己擅长某种才能,就肆无忌惮地用它侵犯旁人的利益,那无疑是对这种秩序的践踏——我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在我周围。” 卧室里的柔光映在莉兹的眼中,让她严肃的眉眼焕发着英气,“你迟早可以把肖恩这家伙打趴下。但我相信,一定有比这更好的解决方法。” “……值得吗?”赫斯塔低声喃喃,“让你花这么多力气在这件事上?” 莉兹忽然绽开了一个微笑。 “以前我父亲也抱怨过祖母喜欢多管闲事,”她看向赫斯塔,“但我祖母说,人总是会把一些公序良俗当成理所当然的东西,好像‘好人得到奖赏,坏人得到报应’就该是铁律,一旦出现好人失势坏人得意的事,他们就气急败坏起来——但实际上,如果没有人去奖赏好人,没有人去惩罚坏人,这种秩序就根本不会存在。 “我很喜欢基地的一个原因,就在于这里推崇的理念和阿斯基亚很像。在阿斯基亚,正义从不迟到,如果她迟到了,那一定是因为没有人肯用汗水和血去为她铺路。” 莉兹侧目望向赫斯塔,“所以你不用抱有愧疚,简,我也在扞卫我自己的规则。” 赫斯塔忽然有些感动,一股莫名的勇气从她心底升腾。 莉兹接着道,“现在之所以拿肖恩没有办法,一是因为他的行为没有对你造成实质性的伤害,而我们又暂时没抓到新的证据,二是千叶老师执意要取消对肖恩的限制要求,我们不能强制要求他远离。 “但是,如果他执迷不悟,继续搞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我也不排除用暴力手段让他得些教训——不过这都不该是你应该焦虑的事,不要害怕,简。” “嗯,我不怕。” 赫斯塔把手轻轻放在心口,她感到自己胸腔中的心脏整砰砰直跳,好像一股温热的潮汐漫溢上来。 “就算现在,肖恩带着他的哥哥一起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再发抖了。” …… 周六,千叶如期而至。 她又开着那辆熟悉的酒红色折背车来了,赫斯塔像前几次一样坐上了副驾驶的位置。 千叶打开车窗,带着赫斯塔驶向谭伊的市区。 这是赫斯塔第一次见到文明世界的建筑群,这里的每一座房子都像圣安妮修道院一样漂亮,人们在临街的花园种满了蔷薇和鸢尾,它们在初夏时分已经接连绽放。 “基地里的生活还习惯吗?”千叶问道。 “嗯。” “和在修道院当修女比,更喜欢哪个?” “我不是修女,我没有发过‘誓愿’。” 千叶往赫斯塔那边看了一眼,“什么誓愿?” “永远贫穷,永远贞洁,永远顺从。”赫斯塔轻声道,“只有在修会学习过,发过誓愿,才能成为修女。” 千叶在一旁已经哈哈大笑了起来,“幸好你没有。” 汽车转了个弯,千叶递了一顶帽子过来,里面还装着一副墨镜,“戴上它。” 赫斯塔照着做了,很快她就意识到了千叶这么做的原因——某个街角的报刊亭,在挂满了当日报纸和新期刊杂志的铁丝栏上,她看见自己的照片被刊登得到处都是。 照片上的她有着亚麻色的长发,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带着深深的怀疑和不信任凝视着镜头。 汽车风一阵地驶过,赫斯塔的目光仍然紧追着身后的那个报刊亭,直到千叶又一次转弯。 赫斯塔回过头来:“……那些都是什么?” “你的照片,宪兵队在修道院的市政存档里找到的。”千叶平静地回答,“你头发颜色怎么回事,为什么照片上不是红的?” “当时院长和格尔丁小姐觉得我的红头发太容易引来非议,所以在拍照的时候给我拿了顶假发。”赫斯塔忍不住又回头向街角看了一眼,尽管现在那儿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那应该是三年前的照片了,我刚进修道院不久的时候拍的——但宪兵队为什么要把我的照片印得到处都是?” “基地里的人可能没有告诉你,现在联合政府正在和AHgAs抢你的抚养权。”千叶回答道,“每个大区的联合政府都想有一支受自己控制的抗击螯合物小队,但现在的水银针新人,基本都是我们在远离宜居地的荒原发现的。从带回到入职,联合政府基本没有什么能插手的地方。” “好不容易在宜居地里发现一个苗子,他们当然得抢了。” 第28章 让她自由 又一个路口,千叶下车买了几份印着赫斯塔头像的报纸和杂志,然后上车交给了她。 赫斯塔一页页翻看过去——在这些报刊杂志的文章里,出现了一个令她无比陌生的“简·赫斯塔”。 这个女孩不仅与她同名同姓,同时进入修道院,而且是个温柔、虔诚,生来就有一番圣母般的心肠。 文章充斥着大量细节,将修道院的生活描绘得非常鲜活真实,想来记者应该是采访了圣安妮修道院幸存的孩子们,然而,所有与赫斯塔有关的事都出现了大量张冠李戴——比如芙拉桑曾在事发当天发现一只身带血窟窿的松鼠,在文章中就变成了赫斯塔第一个发现,不仅如此,一向温良恭俭让的赫斯塔,还主动在修女不在场的情况下,组织其他孩子们为死去的小动物进行了祈祷。 赫斯塔并不理解,“他们怎么在乱写?” 千叶的车就在这时经过了市民广场,不远处骤起的喧嚣让赫斯塔不由得扭头看去。 在一座高耸的纪念碑前,数不清的人站在那里,人们手中挥舞着旗帜,或抱着自制的瓦楞纸牌,在角度的变化中,赫斯塔看见许多人捧着她的画像或照片——正是今日无数杂志封面刊登的那一张。 在飘扬的旗帜和纸牌上,人们用红色或黑色的油漆写着笔画浓厚的:让她自由! 纪念碑下,有人正作着激昂的演讲,只是因为离得太远,赫斯塔有些听不出那人在说什么,她看见离人群不远的地方,有许多警察默默抱怀,遥望着示威的人群。 或许是因为演讲快要结束,站在高处的人忽然开始振臂高呼,广场上的人群瞬间爆发出撼天动力的声浪:“让她自由——”“让她自由——”“让她——自由!!!” 赫斯塔看向千叶,“他们在做什么?” “在要求联合政府出面,和ahgas交涉。” “交涉……什么?” “他们希望ahgas放过你,让你回到宜居地像普通人一样生活,避免将来成为对抗螯合物的战斗工具。”千叶一边回答,一边直起身看了看前面的路况,见远处似乎有拥堵,她开始找机会转弯掉头。 赫斯塔问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指的‘他们’是谁?” “……广场上的那些人。”赫斯塔轻声道,“那里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 “哈,”千叶意味深长地答道,“那当然是因为,‘有人’想让‘他们’这么做。” 赫斯塔想了一会儿,“联合政府吗?” “嗯哼。”千叶应了一声“虽然ahgas是完全自主的独立机构,但我们的资金来源里,还是有相当一部分来自区域联合政府的财政拨款和民间募捐……地区的公众形象,会直接影响到我们来年的预算。谁利用好这一点,谁就能向我们施压。” 隔着车窗,赫斯塔再次回望广场上的人群,远处的人群正不断爆发出更加激烈的高喊。这些声音随着千叶不断加快的车速,变得越来越小,道路的两侧进入了短暂的宁静。 进入老城区以后,市区的一切又开始变得热闹起来。 赫斯塔看见接连不断的酒馆、面包房、小型超市和展示着新衣服的橱窗。临街的空地上摆着棕色或深蓝色的桌椅,巨大的遮阳伞食,并不时发出欢笑。 碍于老城区内的严格限速,千叶的车速变得很慢,这给了赫斯塔更多机会来观察这座美丽的老城。与先前童话般鲜艳的联排住宅不同,这里的建筑更加庄严,色调也更趋素雅。 街头巷尾到处可见青铜雕像,古铜色的底座上刻着他们的名字与生卒年月。在雨水与风的侵蚀下,雕像的表面斑斑驳驳,显出一种历经岁月的幽暗与冷艳。 千叶在一间面包坊前停了下来,她解开安全带,“走吧,先去吃点东西。” “我早上在基地已经吃过了——” “我还没有。”千叶说着已经下了车,“基地里的东西好吃就有鬼了。” 赫斯塔跟着千叶下了车,她抬起头,看见头顶的木质招牌上刻着“白轮船”几个字,旁边还有一串赫斯塔不认得的字符——想来应该是店名另一种语言的译名。 才推门,赫斯塔就闻见黄油甜香的气息,这气味是如此浓郁,还混杂着咖啡的馨香,让人恍然间让人以为自己置身天堂。 她沉默地跟在千叶身后,看着玻璃展柜里玲琅满目的面包和蛋糕,在浅黄色的灯带下,凝固的奶油和糖霜显得格外迷人,她忍不住稍稍抬起墨镜靠近细看,直到呼吸在玻璃上蒙上一层水汽。 在要了三只牛角面包和一杯咖啡以后,千叶回过头来,“你想吃什么?” 赫斯塔先是一怔,继而有些手忙脚乱。她抬着手指犹豫了很久,最终指着摆在最上层一块既有草莓又有覆盆子的小蛋糕,“这……这个。” 千叶转回过身,对营业小姐道,“一个草莓水果塔,再加两个卡娜蕾。” 两人很快在店内靠墙的位置落座,这里一面是石墙,一面临街,临街的那面嵌着一块巨大的彩绘毛玻璃,透过玻璃窗,街道上的每个人都变成了一道影影幢幢的模糊印子。 很快,赫斯塔的水果塔和千叶的咖啡先端了上来。 “吃吧。不用等我。”千叶说道。 赫斯塔屏住呼吸拿起了一旁的刀叉,她的刀两次从蛋糕的圆心切入,划出了一个大约六十度的三角形小块。 “你的刀叉是谁教你的?” 赫斯塔顿了一下,“圣安妮修道院的格尔丁修女。” “不错嘛。”千叶撑着侧脸看赫斯塔进食,“我来这儿五年多了,现在还用不惯刀叉。” 正说着,服务员端着一个白色的大圆盘子过来,上面摆着千叶的三个牛角面包。她从旁边的木夹子里抽出一张餐巾纸垫着,直接把面包拿了起来。 两人都不再说话。 外面开始下雨,雨点淅淅沥沥地打在赫斯塔手边的彩色玻璃墙上。 面包房门口的风铃响了,一对母女推门进来,在点餐台短暂停留以后,她们也很快坐到这边。 母亲牵着女儿的手,将一个漆黑的琴盒小心放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第29章 向往 两人刚一坐下,母亲就拿出自己的手帕去给女孩擦脸——女孩的刘海全湿了,湿答答地粘在脑门上。那个女孩子也要了一个水果塔,不过是蓝莓口味的。 两人从进门以后就在聊天,只是大部分时候都是女儿在说话。小姑娘看起来很不高兴,一直在抱怨自己的小提琴老师过于严厉,年迈又迂腐。她一连说了好几个朋友的名字,说她们最近都请了另一位音乐家教,样貌英俊又风趣幽默,她也想加入其中。 母亲不置可否,只是一直笑着听女儿说完,然后列出了一连串的奖项,询问女儿朋友们请的那位音乐家教是否也有同样的成就,女儿幽怨地瞪着母亲,并不回答。 就在这时,服务员又端着一个杯子与一个小碟走了过来。 “您好,两位的卡娜蕾,还有一杯赠送的热可可。” 因为千叶那边已经放了咖啡,所以服务员直接将热可可放在了赫斯塔的手边。她刚想说自己不用,旁边的千叶已经答了“谢谢”。 千叶将装着两个卡娜蕾的小碟子推到赫斯塔面前,然后赤手捏走一个囫囵丢进口中:“这家的卡娜蕾不让外送,只提供堂食,你试试。” 赫斯塔没有拒绝,仍是像先前一样将小小的卡娜蕾切成两半,然后用叉子进食。 她的大部分注意力还在一旁的母女对话上,她听见小姑娘已经开始和妈妈讨价还价,说希望今年年底能和父亲一起去剧院看一次音乐剧,去年父亲明明答应了她,结果到最后又说没有争取到名额,她一直遗憾到现在。 于是母亲作出了一番承诺。 突然间,卡娜蕾的焦香在她口腔中弥散,赫斯塔短暂地从他人的谈话中醒来,她抬起头,“……这个味道,好特别。” 千叶笑着道,“好吃么,我每次过老城区都会专门过来一趟。” 赫斯塔点头,她顺手拿起近旁装着热可可的杯子饮了一口,却突然愣住了。 “怎么了?”千叶见赫斯塔表情不对劲,“是不是太甜了?” 赫斯塔摇头,“味道和基地里的不太一样……它,不苦。” 千叶哈哈笑起来,“外面的热可可都是用便宜的代可可脂加糖兑的,又不像基地里都是货真价实的黑巧克力和可可粉,当然不苦了。” 赫斯塔将卡娜蕾也放在了一边,专心端着热可可的杯子,强烈的甜蜜萦绕在她的口齿之间,让她一时间什么也忘却了。 望着已经被制糖工业完全俘获的赫斯塔,千叶突然笑了笑,又看向窗外。 过了一会儿,她们与旁边的那对母女同时起身离开,在踏出面包房的大门以后,那位母亲撑开了一把伞,带着女儿走进了朦胧的雨幕中。 “走这边。”千叶抬手指了指相反的方向。 “我们不回车上吗?” “不了,我们的目的地就在这附近,步行五分钟就到了,连伞都不用。” 沿着道边凸起的屋檐,赫斯塔跟在千叶身后默默地走,在转向地下通道的时候,赫斯塔突然开口道:“水银针……有可能过上普通的生活吗?” 千叶没有回头:“要多普通?” “就像,生活在这里的人一样。”赫斯塔答道。 “理论上来说退休了就可以。” “实际上呢?” “那当然就各有各的难处了,”千叶回答,“要是真的决定离开ahgas,水银针们一般都会选择被联合政府返聘——还是免不了要和螯合物打交道。” “那返聘要多久才能退休呢?” “都反聘了当然就没有退休了,一直干到死。” “可以不接受返聘吗?” 千叶终于觉察到一点不寻常,她回过头,望着已经被雨水稍稍沾湿了头发的赫斯塔:“那不太可能。” “我不明白……” “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些需要水银针的人会追你追到天涯海角,不论你在宜居地或是荒原,他们不会给你其他选择。”千叶轻声道,“真到了那个境地,那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离开ahgas,或者干脆去联合政府,但这些事离你还太远了。” “……没有其他选择?” 千叶笑了笑。 “我们就像这世上为数不多的利刃,简。”她轻声说道,“利刃的命运,就是被锤炼、打磨、上阵……如此往复,直到折断。” …… 千叶带着赫斯塔来到一处无人的仓库,进门之后还有一段坡度很缓的长楼梯,楼梯是金属材质,刷着暗红色的漆,只是许多地方都已经脱落,显得非常斑驳。 在经过几扇包裹着带孔皮革的厚实大门以后,赫斯塔听见了微弱的枪声。 走过最后一扇门,她看见入口的墙面上挂着一架不亮的霓虹灯,弯曲的白色灯管上落着一点灰,它曲曲折折,拼出“砰砰俱乐部”字样。 这是一处地下射击场。 在戴上护目镜和耳罩以后,她跟着千叶来到一个空旷的分场地,千叶随便挑了一处枪道,回头看向赫斯塔,“用过枪吗?” “嗯。”赫斯塔点头。 千叶将枪交给赫斯塔,“打几发我看看。” 赫斯塔从三米靶开始射击,五发子弹全部落在九环以内,而后五米,七米,十二米,十五米,十七米……二十五米,除了几次稍稍的偏移,她几乎没有九环以外的命中。 这不是赫斯塔第一次持枪,在短鸣巷的时候她就有过使用枪械的经验,千叶似乎从一开始就理解了这一点,对赫斯塔的快速上手并不感到特别意外,但她眼中的惊喜依旧溢于言表。 “这都是谁教你的?教得这么好。” “……一个朋友。” “短鸣巷里的?” “嗯。” “你那么小,他们就敢让你也参加火并?” “……不是火并。” 千叶也没有多问,她上前在25米的距离下示范了15发,结果都在103到109之间,赫斯塔也是一怔。 之后,千叶非常严格地纠正了赫斯塔一些不正确的习惯,从呼吸、姿势、瞄准视野到扣动扳机……这些细节上的偏差会严重降射击准度和持枪时间。 在练习的间歇,两人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休息,千叶和赫斯塔讲起了这座地下射击场的来历,并提到最近这段时间,她会争取做到每周都赶回谭伊带赫斯塔过来练习,不过在实物训练之外,赫斯塔自己在基地内也可以练习瞄准和出枪动作。 “你之前一直怀疑,靠手枪能不能和水银针抗衡,”千叶放下枪,“我的回答是看人,如果你的对手是莉兹·弗莱彻,你就不太可能靠手枪得手;但如果换了肖恩,就不一样了。” “为什么?” 千叶抬起三根手指:“要回答这个问题,你先得理解三个概念:子弹时间,制约时间,还有阿刻戎时刻。” 第30章 子弹、制约与阿刻戎时刻 “子弹时间,指水银针能够进入高唤醒作战状态的时间,每个水银针能维系的作战时常各有区别……这个你已经知道了,是吧?” 赫斯塔点头。 “好,”千叶接着道,“进入子弹时间以后,水银针们也不能完全闲着。我们需要让自己保持这种状态——就像你和别人打架的时候,要握紧拳头。” 随着千叶的示范,赫斯塔也将两只手握成了拳,然而刹那间,千叶突然再次拔枪,朝着远处的枪靶再次射击。 此刻子弹冲出枪膛的巨响震得赫斯塔猝不及防,她下意识地伸手捂耳朵——虽然已经迟了。 千叶笑起来,“但是,总有很多突如其来的变故,会让人忘记‘握拳’,就像你现在的反应。维系子弹时间这件事也是一样,只是对水银针来说,一旦我们忘记维系自己的状态,就会迅速从子弹时间中跌落,进入制约时间。” “制约时间……”赫斯塔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 “就好比说一辆车,在启动以后,你可以随时踩油门加速或者用方向盘转向,但一旦它中途熄火,你就不得不花时间重新启动。在这个过程中,你的车不再是一个灵巧的驾驶工具,除非发动机重启,否则你几乎不能用它做任何事——水银针的身体也是一样。 “进入制约时间以后,水银针会变得虚弱、无力,在这期间,不要说是作战,就连独自站立都费劲。 “举个例子来说,如果有一位水银针,他的子弹时间大约是10小时左右,在某一场作战中,他在连续作业不超过5小时的情况下选择了暂时休息,那么接下来,他通常会经历10到20分钟不等的虚弱期。 “在这期间,他什么也不能做,只有当这段制约时间结束,他才能重新进入子弹时间——我们把这类情况称为‘不完全制约时间’。” 赫斯塔若有所思,“还有‘完全制约时间’?” “对,”千叶笑着道,“还用刚才那个例子来说,如果那位水银针连续作业超过了5个小时,那么当他再停下来的时候,就会直接进入‘完全制约时间’。 “完全制约时间一般是子弹时间的一半,无论这位水银针是连续工作了6小时、7小时还是10小时,当他再次停下来的时候,他都得老老实实躺上5个钟头,才能开始活动。” 赫斯塔颦眉深思,“原来如此。” “你有没有想过,子弹时间的长度是怎么确定的?” 赫斯塔稍稍歪头,“通过一些……极限测试?” “哈哈,差不多,”千叶笑着道,“所谓二次特训,就是在可控场所内,由在职水银针负责,向尚未‘二觉’的新人投放螯合物。在面对螯合物的战斗中,新人水银针的‘子弹时间’会自然而然地觉醒。而其他人就负责在旁边计时。” “……直到‘子弹时间’失效?” “不止是失效那么简单,”千叶轻声道,“在接近自身极限的时候,水银针的能力会出现一段极其强烈的爆发,在原先子弹时间的基础上继续增强20到150倍。但这通常只能维持几十秒到几分钟,以自毁为代价——在结束以后,当事人会出现非常严重的大出血和全身脏器衰竭,就像螯合物自然死亡时那样。 “最后的这段爆发期,就是阿刻戎时刻。”千叶轻声道,“而子弹时间的计算,就是你从进入‘作战状态’开始,到‘阿刻戎时刻’降临结束。” 赫斯塔忽然开口:“这是不是……就是基地规定‘子弹时间必须高于4小时才能参与作战’的原因……?” “嗯哼。”千叶轻声道,“剔除一些极端数值,一支5人左右的水银针小队猎杀一只螯合物的平均用时是57分钟,低于4小时的子弹时间在战场上太危险了。先不提阿刻戎时刻,但凡进入了制约时间,不要说是螯合物,就算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也能轻而易举地拿刀抹了你的脖子。” 直到此刻,赫斯塔忽然明白了许多过去发生的事情——譬如黎各参加特训的那天夜里,她就因为重伤进入了基地的地下医院。 想到这里,赫斯塔忽然意识到什么,“……但螯合物的存活时间通常只有两周到一个月,基地要怎么确保特训的时候有足量的螯合物可以投入使用呢?现抓?” “啊哈,那就是保密等级更高的内容了。”千叶笑眯眯的,“你要是愿意琢磨可以自己想想,但所有今天我告诉你的消息,都不要让第三人知道——能做到吗?” 赫斯塔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 “再说回肖恩,你听着,”千叶接着道,“他的子弹时间是4小时55分钟,间歇制约时间是22分钟,换句话说,如果他进入了子弹时间又被你打断,那么,你至少有22分钟的时间可以为所欲为。” “但我要怎么——” “一般来说,子弹时间的稳定性和当事人的战斗意志有关,还记得我上次问你的问题吗?” 赫斯塔陷入深思。 千叶接着道,“至于说,具体要怎么做,你自己来想。” “……明白了。” 千叶轻轻呼了口气,侧身望向远处的靶子,“今天还想再练几轮吗?再过一小时,我就得把你送回去了。” “千叶小姐下午还有别的事吗?” “倒是没有,不过莫利只批了我半天的时间。”千叶摊手,“你也看到了,现在是特殊时期,外面到处都是你的照片,就这样让你跟着我出来晃荡一整天,确实不太方便。” 赫斯塔沉眸想了想,“那今天可以先练着吗?莫利女士那边,我可以去解释。” “好啊。”千叶笑了笑,“那我再去拿几盒子弹。” …… 基地内,索菲·莫利的办公室里,莉兹表情震惊地望着对面的莫利女士,她整个人站了起来,声音显得有些激动,“为什么要现在中止对肖恩的调查?” “这件事我们一定会追查到底,”莫利冷静地望着眼前的莉兹,“但我们确实没有在他的设备里发现证据,不是吗?” “明明您也认为文法教室那次停电和监控录像缺失是肖恩的所为——” “是的。”莫利沉声道,“但现在继续调查,只会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 第31章 解脱之道 “做什么文章?” “弗莱彻小姐,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 “请您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不要再找其他托辞。”莉兹的眼睛几乎冒出了火光,“您到底在顾虑些什么?” 莫利的表情显现出些许疲惫,她轻叹一声,摘下自己的细框眼镜,身体稍稍往后靠了些,“或许你知道,这几天谭伊市的市区内有一些游行。” 莉兹怔了怔,“……什么游行?” “市民要求第三区联合政府向我们提出交涉,交出简·赫斯塔,让她回到平民中生活。” 说着,莫利将一份报纸推到了莉兹面前。 莉兹才一展开,就对着头版上的人像皱起了眉头,她抬头看莫利,“这是……简?” 莫利点了点头。 报纸的标题用极重的油墨印着「让她自由——拯救她吧,被厄运环伺的少女」。 莉兹一言不发地将整个版面的报道读完,然后默默将报纸放回了桌上。 “永远不要低估公众对一个小女孩的同情心。”莫利低声道,“尤其她还那么英勇地在紧要关头与螯合物对峙,以自己重伤为代价,救下了整个修道院的孩子,谁还忍心让她的后半生继续活在危险之中呢——今天过后,大概整个第三区都要关注起她的去向。” 莉兹的眉头稍稍舒展,“……原来您是担心这个。” “这件事不能再闹大了。”莫利捏了捏自己的鼻梁,“传出去一定会被认为,基地无法为赫斯塔提供保护……这只会让民意变得更加汹涌。” 莉兹望着报纸上亚麻色头发的女孩,在片刻的沉默过后,她低声道:“可如果您要为了这点事暂停对肖恩的调查,不是正说明了,我们确实无法为简提供保护吗?” “暂停调查,不是停止调查。”莫利纠正道,“虽然没有正式文件,我们依然可以限制肖恩的行为。” “……那还不如就按照大家的提议,放她离开。”莉兹望着莫利,“反正她现在什么都不知道,离开基地去过普通人的生活也挺好的。” 莫利笑了笑,对莉兹的这番话,她似乎并不生气,“……之前开会讨论应对办法的时候,也有人这么提过,但被千叶否定了。” “千叶?”莉兹不可置信地笑了一声,“我以为她只会放手不管呢。” “她何止是不会放手,”莫利的视线重新移向报纸,低声道,“赫斯塔现在能待在基地,都是千叶真崎前期反应迅速的功劳。如果不是她抢在宪兵队核查完修道院孩童名册之前,就直接走领养程序办下了这孩子的身份,我们不太可能合法将她带进基地里来。 “毕竟,从法理上讲,既然赫斯塔已经在圣安妮修道院登记了身份信息,那她就是第三区谭伊市的合法公民之一,市政厅那边有优先收容的权利。” “那千叶老师怎么看这次游行的事?” 莫利接着开口:“以往民间组织游行,从申请报批到正式上街,最少也要经过两周的审核筹备期,而这一次,从提交申请到正式游行,三天都不到就开始了。如果背后没有人专门大开绿灯,他们不可能办到。再者,即便放赫斯塔离开基地,等着她的也不会是所谓的‘普通人生活’,无非是变成为联合政府卖命罢了。 “千叶的意见是,为了留下简·赫斯塔,我们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原话。”莫利说道。 莉兹深深地吸了口气。 “莉兹,”莫利的口吻稍稍缓和,“虽然这么说可能显得有些冷漠,但也许,你在这件事里投入的精力和情感,都有些过多了。” 莉兹先是开口,但并没有反驳,过了一会儿,她只是轻声道:“……我是简的辅佐官。” 莫利两手交握,“基地惩罚肖恩的初衷,是为了告诫他这么做是错的,但现在我们也需要了解原因——为什么他会对新来的赫斯塔表现出这么不寻常关注的原因。” 莫利望着莉兹:“过度执着于惩罚本身,有时也并不意味着正义被伸张,你觉得呢?” 莉兹沉默了片刻,而后起身拿起了自己的帽子戴上。 “……我会好好想想的。” 莫利微微一笑:“我记得,今天上午瓦伦蒂说她打算约迦尔文一个短访,或许你可以找个机会去和她聊聊,她那边应该会有一些对你和赫斯塔都有价值的信息。” …… 傍晚,千叶开着车送赫斯塔回到基地,虽然今天曾短暂地下了一场雨,但此刻云销雨霁。 远天的夕照将整个世界都镀上了一层暗淡的金色,千叶停稳了车。 “回去别忘了把你的课表发我一份,我好知道你平时什么时候有空,先把探望时间都约上——你做好准备,我随时可能会过来接你。” “好的。” “我们得尽快把这事儿给解决了。”千叶轻轻搓着方向盘上的硬皮纹路,“夜长梦多,最好不要拖太久——这些都看你的射击进度。” 赫斯塔原本在解安全带的手忽然慢了一下,千叶几乎立刻捕捉到了这个动作变化,“怎么了?” “我在想,也许会有比这更好的解决方法。”赫斯塔望着前方,声音里带着一些不确定,“我想把这个办法当成一个压箱底的王牌,如果基地始终不能解决我的问题,而肖恩那边又有进一步行动,那时候——” 赫斯塔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她听见千叶那边传来一声带着笑意的叹息,她侧目望去:“千叶小姐在笑什么?” 千叶望着她,“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抱有这种幻想的?” “我问过莫利女士的秘书,谭伊市禁枪,基地内未经批准也不得持枪,如果我真的铤而走险,也许会和肖恩一样面临处罚。” “基地的处罚限制住肖恩的行动了吗?” “……没有。” “那为什么你要被这种东西限制住?” 赫斯塔一时语塞,前天晚上,莉兹那番关于“弱小者就应当忍受欺凌的世界是不对的”“当有人用汗水与血为正义铺路”的的话在赫斯塔脑中浮现,但此刻她并不能顺畅地将这些话灵活地复述出来。 她稍稍颦眉:“但这样以暴制暴,只会……呃,把每个人都推向更极端的方向。” “别想这种问题,这是莫利她们该考虑的。” “……为什么?” “因为这不是你能控制的部分。”千叶轻声道,“是肖恩先选择了你,” “莫利她们总是希望能够从根源上解决所有问题——我们的基地里出现了针对新人的霸凌行为,这必然事出有因:作恶者自身存在的问题、制度上的漏洞、文化或亚文化中流行因素的推波助澜……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站在加害人视角,去理解他为什么要作恶,进而思考让他停止作恶的办法,这是其他人要考虑的事,你不需要。 “还记得我上次说过的话吗,暴力是没有边界的,它的界限只取决于双方的反应。” 千叶低头取烟,火光在她眼前亮起。 “对弱小者而言,复仇是唯一的解脱之道。” 第32章 伏尔瓦 赫斯塔回到403宿舍的时候,刚好碰上莉兹从自己的房间出来。 “回来了?” “嗯。” 两人一打照面,心中顿时都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感——她们对彼此忽然都有了一种微妙的背叛感,因而不约而同地错开了对方的目光。 赫斯塔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在开门的时候,莉兹突然喊住了她。 “你的个人电脑刚刚申请下来,”莉兹轻声道,“你想什么拿?今晚或者明天白天都行。” 赫斯塔想了想,“那就……今晚?” “好啊,我带你去。” 一路上,莉兹一直想着如何向赫斯塔提及基地暂停对肖恩调查的事,然而直到她们再次回来,莉兹也没能找到合适的切入口,只能目送赫斯塔抱着自己的电脑回房间。 她的心情复杂极了,下午她按照莫利的建议去找了瓦伦蒂,瓦伦蒂却让她过几天再来。她想起前天晚上自己信誓旦旦向赫斯塔许诺一定会保护好她,而今却因为市民游行的关系,不得不接受暂停调查的事实。 莉兹在床上辗转反侧,根本睡不着。 另一处房间里,赫斯塔对这一切毫不知情。在拿到电脑以后,她的注意力很快被这个可以随身携带的黑色方块本吸引了。不一会儿,她就利用这半个多月以来学到的基础操作找到了相关检索页面,并用二指禅的方式,输入了“赫克拉荒原”几个字。 除了对赫拉克的基本介绍,剩下的大多数搜索结果都围绕“赫克拉惨剧”展开——两年前,也就是格兰古瓦兄弟到基地的那一年,赫拉克荒原出现了大面积的鳌合菌感染。 随着螯合物的不断涌现,荒原的风就像死神的呼吸,带来了接连不断的杀戮。 也是在赫克拉惨剧中,水银针们第一次观测到螯合物之间存在合作行为,虽然只是非常不成熟的诱饵+埋伏组合,但这种行为在以往的观测史上绝无仅有。 同时,也是在赫克拉荒原,水银针们观测到了一只存活时间长达40天的螯合物——此前的螯合物生存时间最长不超过28天。 这些都表明,螯合物或许存在进化行为,但触发条件人们尚不了解。 赫斯塔关掉这些页面,重新键入“赫克拉兄弟”几个字。 果然,一切如千叶所说,页面上立刻出现了与格兰古瓦兄弟有关的新闻,她一一浏览,很快看到了千叶曾经和她提过的猎鹿行为。 争论持续了足足两个多月,这一行为在当时的谭伊激起了极大的争议,很多人开始质疑,如果组成水银针队伍的,都是这样灭绝人性、生性残忍的荒原幸存者,那么水银针要如何保证自身队伍的可靠和纯粹? 也有许多意见领袖都站出来公开呼吁,不要以宜居地内的道德标准来要求刚刚离开人间地狱的孩子,这是一种“文明的傲慢”。 最后,ahgas医疗部与谭伊市第一医院共同作出诊断,认为“赫克拉兄弟”因为经历了荒原上的惨剧,出现了急性tsd症状,所以才做出了如此荒唐的事情。 如此,这段围绕猎鹿行为的大讨论才真正告一段落。 在所有的报道中,只有一张由谭伊市民随手拍摄的模糊照片里出现了格兰古瓦兄弟的身影,赫斯塔由此才真正确信基地对新人学员的保护所言非虚——即便在言论最为沸腾的时刻,他们也没有向社会公开赫克拉兄弟的姓名与样貌。 第一次使用搜索引擎,让赫斯塔感到大为震撼,她仿佛推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 比起在卷帙浩繁的图书室里检索文献和报刊,引擎的便捷是超乎想象的。 出于好奇,赫斯塔又搜了一下前天莉兹曾和她提到过的家乡,阿斯基亚。 与赫克拉相似,在第一条针对阿斯基亚基本信息条目以后,剩下的大多数搜索结果都是关于“阿斯基亚惨剧”。 随后,她又键入了“第四区卡特拉城”(图兰的故乡)和索尔荒原(黎各的故乡)。大家的遭遇是如此相似——在城市或荒原的基本介绍之后,都跟着“某某惨剧”的条目。 在上面的几个地区中,只有卡特拉城因为本来就是宜居地,所以在第一起鳌合病出现后,水银针介入非常及时,除了二十几个不幸被螯合物直接杀害的罹难者,全城十一万人口都平安无事。 如今的卡特拉城已经被调整为隔离区两年,原住民们在经过一段时间的隔离后,已经全部迁入了另几处宜居地,重新开始了他们新的生活。 至于阿斯基亚与赫克拉两所荒原,则几乎都是全灭式的结局。 ahgas似乎一直在为荒原地带的居民也建立报警系统而努力,但看起来收效甚微,每当他们发现一处荒原被螯合病侵袭时,往往已经到了鳌合病患者集体发作的阶段,水银针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尽自己所能,从这些人间地狱里寻找一些尚且幸存的人,然后把他们带回宜居地。 这也是大部分水银针新人的来源。 一整晚,赫斯塔徜徉在关于这个世界的细节里,直到她忽然想起一个名字,她抱着怀疑,在搜索框里输入“伏尔瓦”三个字,然后点击搜索。 她的表情从紧张期待慢慢变得平静——引擎上的检索结果,全都是关于一部十四区爱情故事《匕首与鞘》的女主人公。 赫斯塔垂下眼眸,这时才感到有些疲倦,侧目扫了眼钟表,惊觉时间已经到了凌晨一点多。 她起身去洗漱,而后倒在床上,一言不发地望着天花板,直到睡去。 …… 周日清晨,d类学员考察区。 迦尔文醒来的时候,发现肖恩竟然久违地早起了——他正歪歪斜斜地坐在观察室内的小桌子前,不时有翻书的声音传来。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迦尔文心里想着,他起身和肖恩打了个招呼,然后往卫生间走去。 “卡尔,你电脑一会儿借我用用吧。”肖恩突然说。 “不行。”迦尔干脆利落地答道。 “也行,我不用,你帮我搜个东西,”肖恩懒懒散散地转过头,“这总行了?” 迦尔文望着他,“你要搜什么?” “搜个名字,”肖恩望着他,“‘伏尔瓦’。” 第33章 观察者 隔着一个身位,肖恩看着迦尔文操作着鼠标键盘,在网页上输入“伏尔瓦”几个字,他们一连点进去看了好几个网页,全都是关于《匕首与鞘》公演相关的报道。 肖恩皱起眉头:“你能去ahgas的居民数据库里查查吗?” “你指黑进去?”迦尔文眯起眼睛。 “……呃,”肖恩眨了眨眼,忽然意识到自己和迦尔文都没有这方面的数据权限,“那算了。” “还有其他要查的吗?” “你再试试‘伏尔瓦短鸣巷’呢?” 迦尔文刚要动手,突然意识到什么,“这又是和赫斯塔相关的东西?” “啊哈,怎么会呢。”肖恩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就是好奇这人是谁。” “等弗莱彻把你的电脑还回来,你再自己查吧。”迦尔合上电脑,“我要准备自习了。” 肖恩没有应声,他若无其事地坐在原处,发呆似的揪着自己的头发,思索着方才的搜索结果。 今早清晨,他照例趁着迦尔文睡着的时候打开了他的电脑,轻车熟路地开始分析起昨晚抓包来的数据。 早在一年前,他就在迦尔文电脑的某个文件夹深处埋了一个极其隐蔽的木马。这是他人生中第一个自行编写的病毒程序,肖恩将它命名为“阿萨辛”。 它容量小,系统消耗低,不留使用痕迹,唯一的作用就是连接并操纵学生公寓负责人拉维特太太的电脑——那里是真正被肖恩掌控的傀儡机。 拉维特太太一向对信息技术不太感兴趣,尽管她工作上兢兢业业、认真负责,但对进一步理解计算机工作原理毫无热情。在某次电脑故障之后,肖恩“好心”地替拉维特太太清理了一遍她的工作电脑,从此,肖恩有了第一只、也是最隐蔽的一只肉鸡。 为了尽量让自己的行为不被发现,肖恩会在暗中定期为拉维特太太维护她的电脑,以免她因为程序运行速度过慢,而将电脑送去检修。 而拉维特太太则对这一切毫不知情。 通过拉维特这个节点,肖恩抓到了很多有趣的东西,其中他最喜欢翻阅的就是大家的搜索与浏览数据——每个人的搜索、浏览行为,都深刻而真实地反映了他的近期生活。 譬如拉维特,她经常在网上搜索园艺与厨艺,她对这两样东西的热爱是所有人都了解的。然而,曾经有一次,肖恩发现她在周日的深夜搜“被带铁锈的钉子扎伤了手臂怎么办”。他原以为是拉维特太太不小心受了伤,结果第二天却发现,拉维特太太毫发无伤,反而是韦尔先生没有来上班。 等到再出现的时候,韦尔先生的小臂上多了一块棉胶布,肖恩主动上前关心,才知道韦尔先生上午专门去基地医院打了一针破伤风。 这让肖恩意识到——这两个已婚多年的中年人,可能在上个周日一起过了夜。 类似这样的细节还有很多,肖恩在暗处默默观察着整个学生公寓里人们的活动,他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包括迦尔文。 他不断在基地内扩展自己新的据点,这并不需要多么高深的技术——只要选择那些像拉维特太太一样,对技术没有热情的普通人下手就行,除了半个月前因为相对激进地盗用了几个教职工账号来获取赫斯塔信息,导致很快被莫利发现,他几乎没有翻过车。 唯二的那次,是在他发现基地在地下也有建筑后不久。那时他诧异于地下建筑的精密与超前,仿佛和地上世界根本不属于同一个时代,于是他开始琢磨如何伪造线上世界的身份认证取得访问授权。 但是,肖恩很快发现,不仅仅是建筑本身,地下通信所采用的技术也让他陌生,他还没有来得及做什么,仅仅是输入了一个试图访问的命令,就被抓获了。 也是那一次,他的信用评级直接从a掉到了c。 尽管如此,对周遭所有人的观察还是给他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乐趣,在数据化的世界,他看到了这里许多人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闪烁而稠密的信息流,缓缓浸润所有生活在文明世界的人类,肖恩在其中看见了令人颤栗的情色、恐惧、嫉恨……或者怀念。 在这方面,谭伊市与赫克拉荒原根本没有区别。 原本在进入基地的第二年,学生们就要开始修习计算机技术,但是,或许因为大部分与螯合物的战斗只需要懂得如何使用工具,而不需要理解工具的工作原理,所以很多预备役成员都不太看重这门学科,应付完考试就不再深究,这给了肖恩辽阔的游走空间。 但也有一些个例——比如莉兹·弗莱彻,她在完成第三年信息安全的相关课程后,就主动给自己的网络通信做了升级的加密处理,很快,403的另外两个女生也完成了同样的事,肖恩不确定这是不是莉兹帮她们做的,但这让他对莉兹悄然退避。 今天早上,他发现学生公寓里的设备多了一台,虽然没有名字,但他很快推断出这必然是新领了电脑的赫斯塔。 肖恩扫了一眼赫斯塔搜索记录,只见前三条分别是:“赫克拉荒原”“赫克拉兄弟”“赫克拉惨剧”。 他先是一怔,进而挑眉。 呵…… 你也想了解我吗,赫斯塔。 如果不是顾虑着可能会吵醒沉睡的迦尔文,肖恩真想发出一声大笑,他竭力隐忍了自己的心潮,一条条地往下看,虽然之后赫斯塔又检索了阿斯基亚、卡特拉城和索尔荒原,但这并不影响他心中那份稍显微妙的波澜。 而这种心情,在看到最后一条检索记录的时候,短暂地被好奇替代了。 伏尔瓦。 首先,这肯定不是基地内的人,看名字也不知道是男是女,但赫斯塔既然检索了这个名字,说明它一定有些分量。 原本肖恩打算顺着这条线继续往下查下去,但是窗外的一阵鸟鸣像闹铃一样将他从沉浸中惊醒——天已经大亮,这意味着迦尔文就快醒了。 他迅速抹除了自己的痕迹,然后坐去了桌前,果然,在那之后没过几分钟,迦尔文就醒了。 “你收拾一下,和我一起去图书馆。” 迦尔文的声音突然打断了肖恩的沉思。 “哈?”肖恩单眉微挑,“你自习我为什么也要去?” “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呆着。”迦尔文答道,“换衣服,跟我走。” 肖恩只得骂骂咧咧地起身准备。 …… 在去图书馆的路上,迦尔文感到肖恩的沉默似乎有一些不寻常——他全程一句话都没有说,显然在思考着什么。 事实上,肖恩确实一直在琢磨“伏尔瓦”的事,赫斯塔的搜索之旅在这个名字之后戛然而止,甚至没有点开页面详情,可见搜索页给出的结果,全都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那么,《匕首与鞘》的相关内容,就都可以先暂时排除了。 第34章 真正的人 忽然,迦尔文的脚步停了下来。 肖恩往前走了几步,意识到迦尔文没有跟上之后,他回过头,“怎么不走了?” 迦尔文的目光越过肖恩,看向远处的草坪——此刻他们站在图书馆三楼的半开放廊桥上,远处的绿茵在他们眼中一览无余。 肖恩隐约听见了一点手风琴的声音,他也顺着迦尔文的方向望去,几个女孩子正围坐在绿地上。 人群中间抱着手风琴的人是莉兹,但肖恩也一眼看见了红头发的赫斯塔,她两手空空抱膝,静静地坐在莉兹旁边。余下的几人他虽然一下没认出来,但可以肯定不是403的另外两个女孩子。 莉兹在教她们唱水银针的战歌。 肖恩嘴角微扬,两肘靠在走廊边的围墙上听了一会儿,“不管什么东西,只要用手风琴一合,就一股阿斯基亚的味儿……真冲。” 迦尔文没有说话,他也听着从风中飘来的女子合声,望着她们。 就这么过了一会儿,迦尔文突然开口:“为什么是赫斯塔?” 肖恩没反应过来,“什么为什么?” “那天早上我就想问你这个问题,但当时莉兹冲进来了,”迦尔文的目光从远处转向肖恩,“为什么从赫斯塔进基地开始,你就一直在为难她?你喜欢她?” 肖恩缩起脖子,挤出一层双下巴。 迦尔文歪头,“不是?“ “我喜欢这样的,”肖恩在胸前比了两个球,“她是么?” “那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肖恩撑着脸,又看回远处的女孩子们,“19年那会儿,有人往赫克拉放过消息,说宜居地里有人高价收赫斯塔族女人的红头发。” 迦尔文的眉头皱起来,“有这回事吗?” 肖恩摇头:“你这个记性也是没谁了……你当时留的也是长发,有天我搞来染发剂,说咱们试试能不能染出他们想要的那种红发。结果不小心把你头发漂成了桔红色的……想起来了吗?” “哦,好像是。” 肖恩笑了笑:“我当时就在想,天生长着火焰一样红发的女人,什么样?” “所以你前段时间才窃取了她的资料?” “对,一开始就是因为这个,”肖恩望着远处,“但看到她的基本资料以后我更好奇了——从4612出生,到4620进入圣安妮修道院,她在短鸣巷过了整整八年……这怎么办到的?她说在进入修道院以前,她一直一个人生活,你信?” 远处传来了一阵女孩子们的笑声,迦尔文没有作声。 “而且,你看最近的报道没?外面的。”肖恩问。 “看了一点。” “不觉得讽刺吗,”肖恩温声道,“所有人都恨不得把赫斯塔吹上天,我看就差直接说她是圣母再临了——为了抢走一个水银针预备役,这些人宁可编造出一个不存在的圣人。” “你怎么知道那是编造?” “这不和当初咱们来的时候完全一样吗?”肖恩反问,“反正只要谁觉得一个人是坏的,那他就肯定烂到了根子里,要觉得一个人好,那他就方方面面趋于完美——当初那些报纸造了咱们多少谣?短鸣巷和赫克拉根本没差,从我们这种地方出来的人,能是什么省油的灯。” “……人和人不一样。” “只是看起来不一样而已。”肖恩笑了一声,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卡尔,本质上,任何人都差不多——只要你看得足够多,足够深。” 迦尔文侧目望着肖恩,他已经不止一次有这种感觉: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肖恩仿佛退到了一处任何人都无法触达的壳壁后面。 他就站在那个地方静静看着所有人,既将人们挡在外面,也将自己隔绝其中。 “所以你到底想做什么呢?”迦尔文淡淡开口。 “也没什么,就觉得挺好玩的,这个人。”肖恩撑了个懒腰,“等着吧,我一定把赫斯塔最真实的那一面揭开……” 肖恩侧过身来,表情戏谑:“你说那时候,外面那些市民会是什么反应?” 远处的莉兹再次开始歌唱,她的声音悠扬婉转,唱的却是让肖恩和迦尔文都感到陌生的语言,肖恩听了两句,认出这是阿斯基亚语。 “走吧,站累了。”肖恩打了个呵欠,转身往前走,“赶紧找个地方坐下,我得补一觉。” “肖恩。” “嗯?”肖恩转过头,见迦尔文表情复杂地站在原地。肖恩忽然觉得今天兄弟的状态有点不对,“你是怎么了?” “如果你继续这么胡作非为,最后可能会被剥夺作战资格,”迦尔文皱起了眉头,“这样也无所谓吗?” 肖恩笑了笑,他刻意压低了声音,“我不在乎,卡尔,我从来就没想过要上阵。” 迦尔文怔住了,继而捏紧了拳头,“什么?” “我最近也在想找个机会和你说说我的想法——事实上,等我们在这儿把该学的东西学完了,就没必要为他们卖命了。” “……这才多久,”迦尔文隐有怒意,“你已经忘记赫克拉发生的一切了。” “不,卡尔,我没有忘。”肖恩的表情也严肃起来,“我永远都——。” “那你说的都是什么混账话?” “好吧,我这么说吧,卡尔。”肖恩深吸了一口气,他想了想,接着道,“我只是不想为AHgAs卖命,但我们仍然可以利用这些能力做些别的——只是没有必要冒着生命危险,我们应当为自己而活。” 迦尔文的声音抬高了些:“像个懦夫?” “不,像一个人。”肖恩打断了迦尔文的话,“一个真正的人。” “我不想听你这些借口——” “你必须听!”肖恩的声音也忍不住高昂起来,但他随即冷静,并前后看了看——还好,在周日的上午,没有什么人会经过这里。 “卡尔,卡尔……”肖恩深深呼吸,他调整情绪,向着迦尔文走近几步,“我也许是个懦夫,是个混蛋,是个鬼话连篇的骗子,但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谎——” 这句话才说出口,肖恩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他立刻找补了一句,“我是说,至少在所有重要的事情上——我对你永远是坦诚的。” 第35章 被弃置的人 迦尔文的怒火稍稍平息,但目光仍然锐利得像一把剑,直透肖恩的后背。 “那你为什么想逃?” 肖恩喉咙动了动,他两手紧紧抓住迦尔文的胳膊,就这么直望着他。 “这不是逃,这恰恰不是逃,”肖恩压低了声音,却显得更加用力,“在赫克拉的时候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像臭虫,像老鼠,总之不像个人,为了果腹我们什么都肯做,也必须做,除了妈妈没人在乎我们死活,所有人都忙着在今天活下去,根本没有人有力气去想过明天怎么过。 “还记得我们刚到谭伊的时候吗,这里的人过的又什么日子?他们街上有蛋糕店,橱窗里摆着漂亮衣服,每天晚上都有人在街上喝酒,连流浪汉都吃得像头肥猪,懒懒散散躺在角落里…… “你还记得吗,那个时候我们俩发誓,以后绝对要在谭伊买座大宅子,它得有两层楼那么高,还要带个六百平的后院和一个大地窖,我们要在院子里养三条大狗,要在地窖里存上一桶一桶的好酒……只要咱们在这儿工作到25岁——” “前提是这里不被鳌合物攻陷。”迦尔文声音低沉。 “对,这不正好是我们的使命吗,我当时也是这么觉得的。”肖恩笑了一声,“直到我查到了水银针的性别战损比,知道是多少吗?16:1……卡尔,你不觉得这荒唐吗?” 迦尔文没有说话。 肖恩接着道:“我不理解,即便耐力上男性稍微逊色些,但我们在力量和爆发上显然更强,所以我试图去找了男性水银针死亡率居高不下的原因。 “一开始,我猜想是不是有孕育下一代的因素在,所以女性总是被保护得更好。但我很快发现,单靠生育来获得新水银针的效率太低了——男性水银针的天赋几乎不遗传,女性水银针生下有天赋的孩子概率只有1/30左右。 “你就是把所有女性水银针都聚集到一起,让她们不停地怀孕、生产,也不可能赶上直接去荒原寻找新人的效率,再说这群女人也是囚不住的。 “然后,我想可能是任务分配的原因,也许那些远离宜居地的高危任务会全都派给男性来做,所以我比对了近百年来41场损失惨重的高危歼灭任务,最后发现,问题根本不在分配,而是出在失血对子弹时间的影响上。 “在短时间内失血达到10%的状态下,能够继续维持子弹时间的男女百分比分别是93%和97%;到达30%的时候,这个数据分别跌到了46%和89%;而在失血超过40%以后,男性面临休克或直接死亡,而女性中能够继续维持子弹时间的还剩43%。 “至于女性水银针,她们只有在失血超过50%的时候才会彻底失去战斗力——女性在对抗失血上,有几乎压倒性的天赋优势。” 尽管肖恩已经竭力控制自己的音量,他仍旧非常激动。 “这就是男性战损率高的根本原因——越是危险和困难的战斗,持续的时间就越长,而战斗持续的时间越长,对我们来说就越不利!” “所以呢?” 肖恩望着他,“卡尔,你有没有想过,像我们这样的人,在宜居地里生来就注定是工具?” “……呵。” “你还记得上学期的博物学概论吗?”肖恩低声开口:“在任何一个有性繁殖的种群里,大部分雄性都是可以被弃置的,因为只有雌性的数量才牢牢垄断着一个种群的繁衍,只要一小撮雄性幸存,就可以完成整个种群的播种。 “而像我们这样的人,生来就是杂碎,是天生不被保护、注定要被推上去送死的牺牲者,不管在赫克拉还是在这里,都是一样的。” 肖恩深深地望着迦尔文。 “我已经想清楚了,任何人,任何事情,都别想从我身上吸血。我只是我自己,也只按照我个人的意志来过完我的一生。只有这样才对得起我们的幸存,只有这样妈妈在天上才会高兴——” 迦尔文有些厌恶地甩开了肖恩的胳膊。 “卡尔!”见迦尔文转身要走,肖恩连着几步追了上去,“你还听不懂我吗?不要想着上阵,这里没有谁是真正为我们考虑的,水银针根本就是在拿我们当耗材,我们应该想办法退到后勤里去,甚至是退到宜居地的政府军里去——只有去那些地方,我们才能摆脱这种被随便弃置的惯性,才能向上走,向更高处走,甚至——” “滚开!” 迦尔文一声怒喝,把肖恩整个人推向一旁。 肖恩一下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坐在了地上,他从来没有看到迦尔文这样暴怒,整个人都愣在了那里。 迦尔文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朝反方向走,肖恩忽然觉得有些慌张,正当他犹豫着该说些什么的时候,迦尔文停了下来。 “卡尔……?”肖恩小声地喊了一句,“卡尔,我们——” “失去了土地,我们什么也不是。” 丢下这句话,迦尔文迈步离开。他听见肖恩在后面大声喊自己的名字,但他仍旧目不斜视地朝前走,直到消失在走廊尽头。 随后,他把手伸进口袋,按下了录音笔的暂停键。 …… 傍晚,迦尔文独自来到瓦伦蒂的办公室前,轻轻敲了下门。 “请进。”瓦伦蒂回过头,见迦尔文一脸沉郁地推开了门,她有些意外——前几天她提出要和迦尔文谈谈肖恩的时候,他拒绝了,说需要一些时间。 现在迦尔文主动找来,或许意味着这件事有转机。 瓦伦蒂微笑着示意迦尔文坐下,“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吗?” “……我想聊聊肖恩。”迦尔文低声道,“关于,他和赫斯塔的事。” “嗯。” “昨天莫利女士建议我在和肖恩谈话的时候录音,这样可以最大程度地还原当时的情况,”迦尔文皱起了眉头,“但是——” “还有这样的事?”瓦伦蒂一惊,“这不合理。” 迦尔文抬眸看了瓦伦蒂一眼,“您也觉得这样不合理?” “是的,这不合理,”瓦伦蒂的神情严肃起来,“我会去和莫利好好谈谈的,这种手段不应该出现在对你们的要求中。” “……我原本准备好了录音笔,”迦尔文低声道,“但在和肖恩聊到这些话题的时候,忘记开了,所以也没录上。但如果您愿意听听我的想法,我可以现在和您讲讲。” 第36章 监听 莫利的办公室里,千叶和莫利两人坐在同一张桌子前。她们一人一只耳机,正聚精会神地聆听——耳机里播放的正是方才迦尔文和肖恩在走廊上的谈话。 在上次送赫斯塔回来之后,千叶就专门来找了一趟莫利,她调取了格兰古瓦兄弟在基地内的行踪,并很快发现,虽然和肖恩在一起时两人的轨迹比较混乱,似乎哪儿都会去,但当迦尔文一人独自行动时,他的行踪非常简单:学生公寓、食堂、教学楼或训练场,如此而已。 一方面,千叶让莫利叮嘱迦尔文,近期和肖恩的谈话最好能留下录音,另一方面,她感到既然如今肖恩评级被降,他们不能回到学生公寓,也不能再利用公寓内部的图书室,那么迦尔文就必然会去基地内的图书馆。 因此,她在这一路留了二十几个监听装置,尤其是在这段没有监控的走廊上,以此作为监听的第二层保险。 ——千叶原本的计划是直接在两人现在的居住地安装秘密监控,然而,已经违背过一次原则的莫利,十分坚决地拒绝了这个提议,千叶也只好作罢。 “肖恩挺上道的嘛。”千叶放下耳机,“要是新人都知道把力气花在自己擅长的方向上,瓦伦蒂那边就不用天到晚琢磨怎么缓解他们的压力了。” 莫利面色铁青,她冷眼看了看千叶,半天才蹦出一句哼笑。 千叶若有所思地将手伸到了后脑勺后面,轻声道,“我现在更关心的问题是,那些数据肖恩都是从哪里搞到的?听起来有点像是我们前两年拿去糊弄联合政府的文件……应该还没过保密期吧?” “都在查。”莫利低声道,“目前在基地里,至少已经有六个教职工人员的电脑被他侵入过,不过都是相对外围的员工,不太能接触到机密文件。肖恩应该是拿到了一些外面的社工库,撞库入侵了联合政府那边一些要员的帐号,进而得到的材料。” “那当然了,”千叶笑了起来,好像听到了一个笑话,“要是肖恩侵入的是核心职工,那他现在不是进了监狱,就是直接转正了好吗?” 莫利瞪着千叶,根本不觉得哪里好笑。 “不过呢,等事情解决以后,你还是要找个机会和他把这件事澄清一下,”千叶摸了摸下巴,“女性水银针的稳定性之所以好,是因为她们体内的雌激素能减缓失血带来的影响——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有了EE-13注射剂以后,我们的性别战损比远不会那么糟糕。” “这是重点吗?” “还有什么呢?”千叶轻声道,“反正我听完以后是更放心了。” “放心?” 千叶向后微仰,把椅子的前脚翘在半空中,悠悠地前后摇摆。 “肖恩既然惦记着以后去做后勤,就不可能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退一万步,他就是想脱离基地去向联合政府谋职,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档案能承受得多大的污点。” 莫利冷笑了一声,“也许我应该考虑向总部提交一份报告,把你的这些言行都递上去,好让上面看看你是否真的有履行监护责任的能力。” “我当然有了,”千叶脸上的笑容稍微收敛了一点,“你看这段时间,我隔三差五就抽空回基地带赫斯塔出去转转——现役的所有水银针里,哪里还会有比我更负责的监护人?” “你都带她出去干了什么?” “吃甜点,在老城区里到处转转……”千叶一根一根地掰着手指,细数她与赫斯塔出行的往事,“还有看看风景,体验生活什么的……就这些。” 莫利眼睛微眯,并没有回应。 “你不信?”千叶三指朝天,“莫利,我对你也是半句假话都没有的,不管大事小事。” 莫利根本没心情陪千叶在这里抬杠,这几日外面的事情闹得越来越大,原本只是谭伊市内的集会游行,在一众媒体的煽风点火之下,已经慢慢蔓延到了其他宜居地。 第三区境内,至少有十几家与AHgAs保持密切联系的基金会都不同程度地向他们提出了警告和问询函,要求基地尽快对外界的质疑作出回应。 她两手交握——这种姿势通常意味着莫利想要结束一场谈话或是下最后通牒。 “关于赫斯塔抚养权的争端,你到底打算怎么解决?” 千叶仍是一贯蜻蜓点水的态度,“计划么,都在稳步推进中。” “还要等多久?” “看联合政府的效率,现在的游行基本都发生在谭伊市内,规模太小了,我们要给第三区的其他宜居地一点反应时间。”千叶笑眯眯的,“要让这股风潮烧到第三区的核心城内,至少还得再等一个月或者一个半月吧。” “你还嫌现在的情形不够乱吗,”莫利的下颌因为震惊而稍稍发抖,“还要等这阵风烧到核心城——” “保持冷静,”千叶带着一点意味深长的微笑,“目前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莫利深深呼吸,“……那现在大致进展到了什么程度?” “如果运气好,那计划就已经推到了40%。” “运气?”莫利为听到这样不严谨的用词而深感震惊,“……要是你运气不好呢?” “要是运气不好,那就已经推到了90%。” 莫利听得匪夷所思,“……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永远有更加可靠的PnB,虽然可能会更显粗暴一点。” 千叶向莫利绽开一个十分开朗的微笑。 “如果事情不是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我永远会优先考虑一些更文明,更道德的做法……所以请好好配合我吧,莫利女士。” 莫利稍稍垂眸,脸色并不好看。 “不会再有下次了。” …… “大概,就是这样。” 瓦伦蒂的办公室里,迦尔文已经将肖恩关于赫斯塔的想法转述得差不多了。在谈话中,他对肖恩关于未来的那些规划只字未提。 有时他觉得肖恩的说法不无道理,譬如先前他提到应该对自己的某些信息有所保留,而不该完全向基地敞开自我;但有时,他又觉得这家伙简直固执得有些不可理喻。 胡思乱想中,迦尔文听见对面瓦伦蒂轻轻叹了口气,他心中一沉,开始担心肖恩的处境,正当他搜肠刮肚地思索现在说些什么能扭转一些肖恩的印象,却听见瓦伦蒂突然说了一句,“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什么?”迦尔文有些意外地抬头。 “真是辛苦你了,在肖恩那边出事的时候总是麻烦你。”瓦伦蒂温声道,“这原本不是你应该忧心的事。” “这没什么,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迦尔文立刻摇了摇头,他犹豫了片刻,低声道,“也许不应该现在提……您知道我们下个月第一次外出实战的事吗?” 第37章 锚 瓦伦蒂点了点头,“听说了。” “我想,肖恩可能,不太适合一线作战。”迦尔文开口道,因为一直斟酌着用词,他的话显得有些断续,“不论是他的性格,还是能力,都还有些——” “基地当然会考虑这些,”瓦伦蒂笑了笑,“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肖恩也许确实还没到能出任务的时机。但你不用担心,我们不会让任何一个预备役成员在没有做好准备的情况下就贸然面对危险,再者说,原本也不是每一个水银针都应该冲上一线,分工配合永远是重要的。” 听到这里,迦尔文总算是松了口气。 他忍不住伸手轻轻捶了几下自己的胸口,似乎是有些如释重负,但又是难言的隐忧和郁结。 …… 傍晚,赫斯塔和莉兹都回到了学生公寓中。 回房以后,她直接倒在床上睡了过去,直到晚上八点多才醒来,这个点基地的食堂应该是关了,她决定在外面的厨房里自己做点吃的,但这个念头只是脑子里的,她想了很久,还是一动不动躺在床上。 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但还是有一点光投进了屋内,也许是路灯,也许是别的什么,有时她听见外面窸窣的聊天声,但有些分不清它们是来自楼底,还是公寓底的某个窗户。 赫斯塔又有一种朦胧的幻梦感,她想起今天听莉兹唱过的歌,所谓的水银针战歌她已经记不清楚了,但偏偏对那首听不懂歌词的阿斯基亚吟唱印象颇深。 莉兹今天给她介绍了好几个基地内的成员认识。赫斯塔觉得,这多半是因为在进入基地的这些天,除了403里的室友和这里的几个老师,她几乎没有再接触别的新人。 莉兹创造这样的机会,既为了在周日带她出公寓走走,也为了能让她稍稍拓展一点社交。 想来,莉兹原来在家里一定是个姐姐,不然她对自己的种种照顾不会这样自然又妥帖。 赫斯塔轻叹了一声,不论是在短鸣巷还是在圣安妮修道院,似乎她与周遭世界的关系都不够深,但在这些地方,又总会有一个锚点似的人物紧紧抓着她,让她不至于成为总是游离在边缘的浮影。 在这里是莉兹,在修道院的时候是伯衡,在短鸣巷的时候……是妈妈。 赫斯塔有时候不大明白,为什么总是有人能够有那么多的愿望和力气,永远对未来怀有憧憬,就像一把永远燃烧的火炬。 想起过去的日子,赫斯塔忽然觉得有些孤独,她赤脚下床,走到窗前那个小边桌的旁边。 她在铸铁椅上坐了下来,脚底是绒绒的地毯。 她轻轻晃着脚,让地毯摩挲着自己的脚面。 赫斯塔将侧脸贴在了桌上,两手的指尖扣住桌子的边沿,就这么趴了下来。 月光洒落,照在边桌的玻璃钟罩上。她望着里面立着的纸玫瑰,觉得自己的心再一次变得沉静。 只是单这样还不够,这时候远处还应当站着一个人。 似乎还应当有一只手,轻轻来拍抚她的头发。 赫斯塔的目光慢慢转向玫瑰下的银钥匙——那是千叶前几天交给她的,她把它和纸玫瑰一起收在了玻璃钟罩的里面。 她凝视着钥匙,过了一会儿,她轻轻抬起钟罩,把它取了出来。 她起身打开房间里的灯,并找了条绳子,将钥匙串起来挂在了脖子上。不过对着镜子看了一会儿,赫斯塔又觉得这样似乎有些傻气,也太显眼,于是她重新把绳子剪断,在手腕上绕了几圈,缠在了腕子上。 这样放下长袖,就什么也看不到。 这样折腾了十几分钟,方才一点不愿动的惰意已经完全退去,她觉得更饿了,于是起身朝外面走。 推门出去的时候,她看见莉兹正横卧在客厅窗户 两人无言地打了个招呼,赫斯塔走到厨房旁边的一个储物的角落,从那里取了一瓶纯净水,咕噜咕噜喝了好几大口。 她没注意到自己站的位置刚好挡住了莉兹的光,但莉兹也没有说,只是顺势把书放在了旁边,“刚在是在房里睡觉吗?” “嗯。”赫斯塔点点头,“有点饿了,出来弄点东西吃。” 莉兹就躺在那儿看着赫斯塔做事——她所谓的弄点东西吃,就是用白水煮两个鸡蛋。看得出赫斯塔似乎还是对电磁炉有些陌生,直到看见黑色的炉面烧成了红色,确信这玩意是真的热了,她才拿起旁边的雪平锅盛水放了上去。 这景象看得莉兹有点儿发笑。 也许赫斯塔自己没有意识到,当她不笑的时候,表情会显得有点凶——这大概是让大多数人没有来主动和她打招呼的原因。每次她去文法课教室,坐下去就给人一种嗖嗖冒冷气的感觉,那张带着警惕的脸上分明写着“生人勿近”。 这会儿赫斯塔看起来也还是有点凶巴巴的,但因为她笨拙的动作,所以显得有些好笑。 莉兹没有过去帮忙,不过在赫斯塔东张西望找东西的时候,她轻声说了一句,“盖子在底下柜子里。” 赫斯塔闻言蹲下,很快找到了锅盖。 初步搞定这一切后,赫斯塔把沾水的手随便在身上擦了擦。 她转过头去,莉兹已经恢复了刚才看书的姿势。 “图兰还没有回来吗?”赫斯塔随口问道,这些天里她几乎都没怎么看到另外两位室友,她知道黎各现在应该还在地下医院里治疗,但一直见不到图兰也确实有些奇怪。 “嗯,感觉她最近给自己加训加得有点魔怔了,”莉兹稍稍翻身,“不过支援中心那边说最好不要横加干涉,让她有个宣泄口也是好的。” 赫斯塔走到客厅的大桌子旁边,拉了把椅子坐下,“我昨天搜了一下卡特拉城。” 莉兹再次放下书,转而望向赫斯塔,“嗯?” 赫斯塔接着道:“那儿好像是第四区的一处宜居地,事发时,因为水银针介入及时,所以并没有造成太大伤亡……是吗?” “嗯。” “那是……有什么隐情吗,让她这么执着于作战。” “嗯……怎么说呢。” 莉兹思考了一会儿,接着道:“一般来说,宜居地里出现的螯合物大都来自荒原地带,它们通过某种手段或是漏洞绕过了隔离带、并突破宜居地外围的基本防御工事,才进入城市。所以对受害者而言,这些螯合物都是从天而降的怪物——我们称之为‘继发性螯合物’。 “而像你之前在修道院遇到的,身边的人发生感染,最后发病的情况,叫‘原发性螯合物’。” 莉兹伸手挠了挠脑袋,又重新看向手里的书。 “相比之下,继发性螯合物的受害者们,对螯合物会的恨意会更深,更纯粹,战斗渴望也更加强烈。”莉兹顿了顿,“也是……人之常情吧。” 第38章 威胁 “不过这也只是一种从来源地入手,方便作战的分类方式罢了,”莉兹接着说,“继发性螯合物因为是外来物入侵,所以通常对当地人事、地形都比较陌生,歼灭相对容易;而原发性螯合物由于在事发地生活了很久,对当地了解较深,所以隐秘性更强,更加狡猾,作战难度也更高。” 赫斯塔明白过来,“荒原上也是这样吗?” 莉兹一怔,而后摇了摇头。 “荒原上的情况……怎么说呢,不太一样。 “荒原上出现的螯合物不必分什么原发性继发性,即便区分也没有意义。因为对大部分荒原来说,等到有人觉察到螯合病已然入侵的时候,一切都晚了,一些人会想办法出逃,另一些就原地等待,直到大家先后发病。 “但如果通知及时,水银针和联合政府的队伍能在整体发病前赶到,就能提供医治和迁移——但维系这个联络的成本很高,因为荒原上没有电力,一切都靠马和人。 “一个荒原整体发病的情况,叫做螯合物潮。”莉兹轻声道,“不过,在远离城镇的地方对螯合物的猎杀,常常不像在宜居地里那么束手束脚,所以应对起来会更容易一些。” 赫斯塔这时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一点不合时宜,这个有些残酷的回答多少是莉兹自身的映射。她无端勾起了人家的回忆和痛苦。 莉兹沉默了一会儿,啪嗒一下把书合上,随手放去了一边,“把你电脑拿出来吧。” “……要做什么?” “我先帮你做一下加密处理,本来昨天就该做的,事情太多了一下没想起来……” 见赫斯塔一脸不解,莉兹和她稍微解释了其中的道理。 “也就是说,肖恩有可能可以看到我的网络操作?”赫斯塔问。 “理论上是有这个可能,不过这两天基地禁用了肖恩的所有设备,他应该没有工具。” 赫斯塔略一沉吟,“……好的,等我一下。” …… …… 一连几天,肖恩没能用上迦尔文的电脑——迦尔文直接把自己的电脑放在基地的图书馆里了。 而他们两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冷战这么长时间。好几次,肖恩想借一些生活上的由头重新搭话,都在快要开口的时候被迦尔文避开。 接连试探无果,肖恩放弃了——他终于意识到,除非自己准备好和迦尔文来一场长谈,否则他休想假装那场谈话没有发生过。 他心里有些怨怼,但又无处发作。迦尔文已经开始为下个月他们的第一次外出实战开始准备,但这一次却破天荒地没有拉着他一起训练。肖恩索性不断用各种的病假、事假的借口来逃脱各类短线模拟战,令他诧异的是,基地竟然也通通批准了。 突然之间,他有了大把的时间。 约莫一周以后,基地突然重新提升了他的信用评级,从D上升为C-,尽管秩序官莫利亲自找了他谈话,警告他要痛改前非好好做人,但不管怎么样,提升了评级就意味着,他和迦尔文都可以重新回学生公寓居住了。 这一切曾激起肖恩短暂的警惕,离开考察区以后,他一连好几天没有去找过赫斯塔的麻烦。 但很快,肖恩咂摸出了这其中的原委——从这周开始,基地外开始聚集起大批的平民,他们高喊着“让她自由”的口号,将亚麻色头发的赫斯塔头像高高举起,而无所事事的肖恩就看戏似的站在离正门不远的主楼俯瞰这一切。 他从自己的遭遇里嗅出了一点“息事宁人”的味道。想必莫利乃至基地的更高领导者,都不想、甚至是害怕在这个时候闹出一件有人在基地内部霸凌赫斯塔的新闻。 但他可不怕。 在肖恩以“弥漫性头痛”搬回学生公寓“修养”后不久,他就找到了一个绝好的机会潜入拉维特太太一楼的值班室:韦尔先生料想她这段时间一定被那些示威者烦得不得了,所以约她在某天下午一起开车去城里逛逛,他们一点出发,赶在五点前回来就行。 只是在邮件中,韦尔先生并没有明确具体是哪一天——这要依照他本周的剩余工作量来决定。 不过这难不倒肖恩,他每天一过十二点,就搬一张椅子坐在走廊窗户当有人影从楼下经过,他就抬手看一眼。 很快,他就逮到了盛装出行的拉维特太太。她穿着淡黄色单色大衣和碎花洋裙,头顶的礼帽上用草绿色的薄纱扎着绢花,脚下一双棕色低跟鞋,手里还拿着一个不大的黑色小提包。 肖恩目送拉维特太太消失在路尽头,然后对着表开始估算时间,他想象着拉维特太太慢慢穿过整个基地,走到西面的地下停车场,她会在那里与威尔先生汇合,两个人坐在车里,随着引擎的启动离这里越来越远。 当他预想中的距离,已经超过了会产生“我落下了什么东西在公寓我得回去一趟”念头的范围,肖恩合上书,佯作不经意地下楼,来到拉维特太太的门前,用事先备好的万用卡刷开了电子锁。 拉维特太太的电脑密码非常简单:Lovett4576_ 这大概是她能够构想出的最完美的密码,它至少同时包含了大小写字母、数字和特殊符号。唯一的问题出在:拉维特太太的电脑账号名就叫Lovett4576。 但往好处想,至少她绝不会遇上因为忘记密码而把自己拦在系统之外的困境。 肖恩熟练地调取出自己需要的窗口,很快,他眉毛微扬——赫斯塔的有效检索数据停留在上上周的周日晚九点左右。 看来莉兹已经帮她做过升级了。 肖恩饶有兴致地键入新的命令,以查看赫斯塔仅有的几条检索记录,这大概是最近这一周里唯一能勾起他一点兴趣的事情,以至于这会儿他的嘴角已经微微上扬。 然而,这种不怀好意的微笑很快就凝固在了他的脸上——尽管赫斯塔打开了非常多的页面,但是她输入的检索主题都非常简洁: 如何买到适合藏匿的小型刀具? 如何伪造不在场证明? 未满十二岁故意杀人,如若被发现,会面临怎样的刑罚? 第39章 训练 一时间,肖恩心中百味杂陈,他的表情在极短的时间内经历了从震惊、恼火再到不屑。 肖恩又想起第一次与赫斯塔遭遇的走廊,他还是比较喜欢赫斯塔当时的样子——明明害怕得要命,还要强撑着不敢轻举妄动,那种弱小但倔强的情态着实令他觉得有趣。 他不能理解这个初来乍到的新人,如何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傲慢到这种地步。 是外面那些呼声震天的谭伊市民给了她勇气?还是她自恃有莉兹·弗莱彻撑腰,恰好这一周自己又没什么动作,所以给了她可以骑在自己脖子上的错觉? 肖恩已经没有再翻其他人信息的兴致,在消除自己的登录痕迹以后,他早早离开了拉维特太太的房间,回到自己的宿舍。 简·赫斯塔。 一路上,肖恩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几条检索记录像是来自赫斯塔的战书,激起了他久违的胜负心。 我要怎么给你点教训好呢。 …… 此刻的操场上,正在长跑的赫斯塔突然失了平衡跌倒在地上,她的手和膝盖同时擦伤,她立刻感到一片热辣的痛感。 远处几乎立刻响起了哨声,那是出发点的教官在催促她赶快起来,接着跑。 赫斯塔也没有检查身上的伤口,继续向前。 120小时的基本生活培训已经结束,她原以为自己的体能训练课程也会随之变化,没想到还是和之前一样,只有无休止的长跑。 赫斯塔从莉兹那里了解到,基地里的其他成员平均一周有三趟5公里负重越野,一个月有一次全装备20公里急行,余下的时间分散进行格斗、射击等训练和战术指导。 然而从现在的评估结果看,赫斯塔1.31的身高和24kg的体重还远远达不到能开始参加集训的程度。 因为长期的素食和苦行,她的身形非常单薄,训练官经常调侃她属于“挨一记重拳就得骨折”的身板。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赫斯塔就被告知,趁早放下加入集训的念头,她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长高和增重,以及把心肺练起来。 “心肺功能就相当于锅炉,”训练官这样说,“这跟烧炉子一样,要火旺,起码氧先供上。” 奔跑中的赫斯塔感到自己的肺管子像烧起来了一样,然而不知怎的,肖恩那张不怀好意的脸又闯进了赫斯塔的脑海,让她骤然又有了许多力气。 远处的哨声又响了,“保持匀速!谁让你变速跑了!快快慢慢地跑只会更累!” 她艰难地调整着速度。 虽然之前在修道院的时候,赫斯塔也需要和其他人一起干活和徒步,但那时走走歇歇,并不觉得痛苦。 等终于冲过终点线的时候,训练官阿诺德跟了上来,“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今天的节奏这么差?” 赫斯塔说不出话,她摇了摇头,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轻飘飘的。即便已经停下,她也没有觉得自己的呼吸变得顺畅。她感到阿诺德似乎在随时准备着拉住她的胳膊,以免她像第一天那样跑完就摔倒。 阿诺德是个已经六十五的老人,但赫斯塔第一次见到他时,以为他只有四十出头但长相显老的中年男人,毕竟他的头发已经差不多全白了。 阿诺德的身型和迦尔文很像,但个头稍矮,当他站在什么地方不动时,他非常喜欢保持双手抱怀的动作,这种防御的姿态让他看起来非常健壮,那双和脑袋一样粗的上臂总是把他的短袖袖口撑得严严实实的。 赫斯塔曾经问过他,自己是否也能通过长期训练获得这样的肌肉,如果能,要多久。 阿诺德听罢,先是哈哈大笑,然后问她现在每天都吃些什么。 这个问题倒是很好回答——在开始体能训练之后,她的部分饮食已经从先前的职工自助变成了定向供给。 每天早晨,她的固定早餐有15g乳清蛋白粉加35g麦片,同时配有5个蛋白与一个蛋黄。在头几天,她并不能总是把这些东西都吃完,但现在已经可以了。 每天的第一场体能训练通常在早餐后半小时到一小时内开始,结束之后她会摄入大量碳水,基地不刻意控制分量,赫斯塔的选择一般是土豆泥、荞麦面或者黑面包,配上盐煎碎肉牛肉饼或是鸡胸肉。 晚餐相对自由一些,她还是可以像以前一样选择自助,不过这半个月来赫斯塔一直盯着一种叫“北方沙拉”的沙拉,那里头有鸡胗、土豆、鸡胸肉碎、大叶生菜和苦菊,味道意外地好吃。 阿诺德听得频频点头,称只要赫斯塔坚持这样的饮食并按照既定节奏训练,总有一天她能超过他——然而,也说不上为什么,赫斯塔总觉得他在这么说的时候语气并不那么令人信服,仿佛带着一种玩笑似的口吻。 此刻,赫斯塔沿着操场最外侧的跑道慢慢步行,训练官站在她的右后方一路紧随。 阿诺德望着她:“你遇到什么麻烦了吗,赫斯塔。” 赫斯塔侧目,“您为什么这么问?” “这段时间,你经常在训练的时候分心,这不是什么好征兆。”阿诺德答道,“如果你真的遇到了什么问题,尽管找我谈谈。” 赫斯塔摇了摇头,“没有不习惯,在这里的生活前所未有的好,教官。” “那你今天跑步的时候都在想什么?”阿诺德问道。 一个最近总在找我麻烦的人。赫斯塔在心里回答。 但开口以前,她先问了一句:“您是水银针吗,教官?” 阿诺德眉毛微扬,“我不是。” “那我不能回答您,事项可能涉密。”赫斯塔答道,“我确实分了心没有做好,明天我会注意,请您原谅。” 阿诺德带着些许轻蔑笑了一声。 “我不是什么水银针,赫斯塔,但我是联合政府的退役陆军,”阿诺德掷地有声地开口,他的声音沉着有力,“在我的服役生涯中,配合过几十次针对螯合物的猎杀行动,与很多英勇杀敌的水银针都有过非常愉快的合作。” 第40章 承认 赫斯塔一怔:“您配合什么呢?” “在宜居地内,我负责火力支援,在荒原上,我能做的事情就更多。”阿诺德答道,“荒原作战没有疏散人员和保护财产的要求,用炮弹远程对敌远比比近战要合算。所以这些行动中,我们也同样可以是战斗主力,只有当螯合物潮越过最终保护线的时候,才需要一部分水银针们上阵,以免出现意外。” “……最终保护线?” “你会学到的,”阿诺德也故意卖起了关子,“最远交火线,火力限制线,最终保护线……等到你将来开始学习基本战术的时候,都会学到的。” 赫斯塔笑了笑,“明白。” 几个来这边跑步健身的基地职工与他们擦身而过,那几人向阿诺德打了个招呼,阿诺德点头致意。赫斯塔发现这里的许多人似乎都与阿诺德相熟——他已经在基地里任教很久了。 “我还有个问题,教官,”赫斯塔问道,“基地里的几位老师总是为学员们提供一对一特训吗?我到现在还没有见过其他新人学员,他们一般在什么时候训练?” 阿诺德笑了几声,“原本我们今年可以休假的。” “……本来?” “按照第三区的纳新节奏,一般来说是每隔三年,轮空一年。如果不是千叶把你带过来,今年,这里应该没有新生。” 赫斯塔一时意外。 看来,并不是她没有遇上其他新人,而是今年的新人,真的只有她一个。 …… 夜里七八点钟,赫斯塔洗完澡从浴室出来。 她已经处理了下午的擦伤,只是伤口在浸水以后变得格外敏感,每踏一层台阶,她就能感觉到膝盖上的皮肤因为形变而产生了一阵绵密的疼痛。 “很悠闲嘛。”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赫斯塔不用回头就听出了这人是谁。 她转过身,看向站在五六级台阶下的肖恩。 四目相对,肖恩确实感受到了这段时间以来赫斯塔身上有了一些变化,她此刻穿着基地墨绿色的新式体能服和一条黑色中裤,和那天在走廊上的装束相比更加中性。不知道为什么,那种初见时战战兢兢的警觉从她身上消失了。 赫斯塔:“你今天不用去集训么?” “不是所有人都需要去参加那种劳神又劳力的训练,”肖恩两手交叠,置于后颈,他脸上带着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他们有蛮力,而我有头脑。” 赫斯塔没有应声。 肖恩倚着墙,一只脚斜斜地站着,另一只脚别在自己的小腿肚子后面。 “有没有人夸过你头发很好看?”肖恩突然说。 “什么?”赫斯塔以为自己听错了。 “难怪以前有人要出重金来买赫斯塔人的头发,不过你为什么不留长发呢,女孩子都应该留长头发,尤其是有一头漂亮红发的女孩子,”肖恩站直了些,向着台阶迈出了一步,“我能摸摸吗——” “不能。”赫斯塔冷声道,“你再靠近一步,我要喊人了。” 肖恩停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地势的关系,从赫斯塔居高临下的目光中,肖恩仿佛觉察到一种攻守易势的变化——这让肖恩觉得有些好笑。 “你要喊谁?拉维特太太吗?”肖恩两手叉腰,笑道,“你的莉兹现在可赶不回来。” “是的,她今晚不在,”赫斯塔点头,“所以有些话只能现在说了。” “嗯?我没听错吧……你有话要和我讲?” “对。我希望你接下来不要再找我的麻烦。”赫斯塔轻声道,“如果我身上有任何地方让你感到不快,我们一定能找到其他方式来解决,也许我们可以谈谈……我愿意和你谈谈。” “那真的再好不过,因为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和你交个朋友,”肖恩扶在墙壁上的手指颇有一些节奏地敲击着墙面,“不过,我真的可以相信你吗?” “为什么不呢?” “如果你把我偷偷约到一个地方,再趁我不备袭击我,我怎么办?” 赫斯塔稍稍歪头,“……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昨天不是还在搜‘如何伪装不在场证明’吗?” “我没有。”赫斯塔否认得云淡风轻。 “8:32分,如何买到适合藏匿的小型刀具?8:45如何伪造不在场证明?9:12未满十二岁故意杀人,如若被发现,会面临怎样的刑罚?在这半个多小时里你打开了不下五十个网页……”肖恩语调平静地拉出了清单,“请问赫斯塔小姐为什么平白无故要开始搜这些东西?” 赫斯塔表情有些微妙。 肖恩看见她刚才还垂落身侧的手已经紧紧攥了起来,嘴巴也稍稍抿起。 “……你从哪儿知道的?”赫斯塔的声音小了些。 “我看见的。”肖恩抬起手,“用我这双眼睛。” “所以,你确实窃取了我的浏览记录。” 肖恩只是微笑。 “你怎么敢……” “这对我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肖恩的声音很平静,“一点爱好罢了。” “好吧。”赫斯塔看向别处,“你到底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呢,肖恩。” “我吗?我不想得到什么,我就想知道,赫斯塔姑娘都像你这么恬静吗?” 赫斯塔的眉头再次皱了起来。 肖恩摊开手,“以前我总听人把女孩子比作花,但不管是赫克拉还是在这儿,女人们不是像索菲莫利那样的老处女,就是像莉兹这样的钢铁怪物,反正从她们身上我看不到一点花的娇美。” “是吗,”赫斯塔的语气已经带了一点不耐烦,“我倒觉得那样很好。” “无所谓,赫斯塔,”肖恩也没有反驳,他又开口,“总之,和我做朋友吧。你拿到电脑的第一时间就检索了赫克拉荒原,可见你对我感兴趣,就像我也对你感兴趣一样。你可以和我聊聊你的过去,比如伏——。” “我拒绝。”赫斯塔立刻打断了他,“朋友不会在暗中监视你的一举一动,朋友是彼此尊重的。” 肖恩感到有些扫兴,“你说这话的样子好像被莉兹附体了,别这样……你就非要和我撕破脸吗?没有第二条路?我刚才的话明明都是在赞美你。” “那我想我们没什么别的好谈。”赫斯塔低声道,“我也没有从你的话里感受到任何赞美。” 第41章 你真行 肖恩脸上的笑意完全消失了,这种由微笑转向轻蔑的变化是如此迅速,如此自然,仿佛一瞬间他周围的空气也变得冰冷。 “那我换一种说法吧,赫斯塔,你可能觉得这里是宜居地,还是一个人人充满正义的地方,不过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法则,而有些法则是超越地域的,在赫克拉,在短鸣巷,在基地,都是一样。” 听到他提起“短鸣巷”,赫斯塔也稍稍凝神:“……你去过短鸣巷?” “没有,”肖恩坦然道,“但总归和赫克拉不会相差太多,我相信,你懂我在说什么。” “我不懂。”赫斯塔稍稍低下了头,“请你再说明白些。” “我也算攥着你的把柄呢,赫斯塔。”肖恩声音很轻,“想想看,如果莫利女士知道你私下的密谋,你还指望她像之前一样维护你吗?莉兹呢,也会对你大失所望——她是个程序正义狂魔,心眼和陈年僵尸一样死得不能再死。她们都关心秩序胜于关心你,但我不一样。在某些事情上,你会发现我比莉兹可靠得多。” 赫斯塔笑了笑,“……哪方面呢?” “我理解你,太理解了,你不过是把在短鸣巷的习气带进基地了而已,我们都很熟悉这种做法,是这里的人不懂,他们在蜜罐子泡得太久了。” 肖恩笑眯眯的。 “哈哈,我知道这么说你不会喜欢——是个人就不会喜欢,但这就是真实,我和其他人不一样,不会拿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来骗你。” 赫斯塔表情厌弃地吐了一口气。 她伸手扶住额头,低声道:“图兰小姐,请出来吧。我实在……听不下去了。” 刹那间,肖恩的表情凝固起来——在他下方的楼道转角传来几声奇怪的响动,他一直没有发现那边还藏着一个人。 一阵电子杂音过后,他听见一串熟悉的对话: “有没有人夸过你头发很好看?……什么?……难怪以前有人要出重金来买赫斯塔人的头发,不过你为什么不留长发呢,女孩子都应该留长头发……” 这声音戛然而止,与此同时,穿着同款短袖的图兰顺着台阶出现在两人眼中。 “还行,虽然没录全……但关键部分都录上了。”图兰把手机揣回口袋,她眯着眼睛,朝肖恩竖起大拇指,“你真行啊,肖恩,你真行。” “你们……你们合起伙儿来设局骗我?” “这怎么能叫骗,我和赫斯塔一起下楼洗澡,她先出来,我跟在后面,”图兰冷声道,“这叫恰好,正巧,偏偏就遇上了。” “呵,在当事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偷录的录音是没有法律效力的——” “要什么法律效力,”图兰笑了一声,“等莉兹回来听了这段录音,你就知道她是不是程序正义狂魔了。我劝你先去基地医院预约床位,到时候她会把你揍得连你哥都不认识。” 肖恩皱起了眉头,在短暂的惊慌之后,他又恢复了些许镇定。 “你以为基地里的人真的会因为这一点无关紧要的小事严惩我吗?”他嘲讽地望着赫斯塔,“本质上我们都是非常罕见的工具,在属于我们自身以前,先属于AHgAs。宜居地里的这种平衡太牢固了——只要我没有犯下重罪,没有人会真的拿我怎么样,你们的莉兹不能,莫利女士也不能。” “不能就不能吧,但我劝你现在不要轻举妄动。”赫斯塔轻声道,“你和图兰都是二次觉醒后的水银针,真要在这里动手,对你没有好处。” 肖恩喉咙微动:“……你们想干什么?” “录音不一定会放出去,只要你肯就此打住,别再找我麻烦。”赫斯塔望着他,“当然,如果你真的来找了,我也有后手……我说到做到,肖恩。” “别呀,最好现在就动手,”图兰笑了一声,“大部队离开基地的夜晚,两个预备役水银针在宿舍区开启子弹时间斗殴——想想都刺激。我倒真的很好奇,凭我短暂的子弹时间,能不能直接打得你满地找牙?” 肖恩的目光扫了两人一眼,他什么也没有说,转头朝着走廊的另一头跑去了。 站在原地的图兰忍不住大笑,她对着肖恩离开的背影高喊:“我知道我这么说你不会喜欢,是个人就不会喜欢,但——这就是真实,毕竟我和其他人不一样,我不会拿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来骗你:回屋玩蛋去吧肖恩——” 赫斯塔目视着肖恩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黑暗中,她终于松了口气。 “谢谢你。” 图兰挥了挥手,语调轻快,“举手之劳罢了,不过你怎么知道他今天肯定会来找你麻烦?” 赫斯塔稍稍歪头,“……感觉?” 图兰向着赫斯塔比起大拇指,两人相视而笑,一起上楼回了房间。很快,图兰将录音拷了一份,然后去敲了赫斯塔的门。 “请进,门没有锁。” 图兰推开了门,但并没有进屋,她望着在书桌前的赫斯塔,“在写日记?” “嗯。” “我把今晚的录音带来了,我自己也存了一份,这个给你。” 图兰伸出左手,将一支新的录音笔朝着赫斯塔抛了过去,赫斯塔毫无防备,但还是眼疾手快地接住了。 “日常装在口袋里就行,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就算我不在你也可以自己取证。” 这是一支银色的录音笔,只有普通钢笔那么大,它的侧面有一小块电子屏,旁边就是按钮。 “谢谢……有说明书吗?” “没有,那种东西我早就丢了,”图兰回答,“你自己摸索一下吧,这个东西不难。” “……好。” “话说,”图兰两手交叉在身前,“你真的不打算把今晚的事告诉莉兹或者莫利吗?” “不用,有些证据捏在手里比放出来管用。” “……你不相信莉兹能帮你讨回公道?” 赫斯塔将录音笔收了起来,她站起身。 “不是不信。”赫斯塔望着图兰,“但我觉得肖恩说得也对,基地不会真的难为他。罚款、降评级这些操作应该已经到顶了——说到底,这不是莉兹可以控制的事。” 图兰有些意外:“为什么这么说?” “在我来这里之前,千叶小姐曾经和我说,世界上的在役水银针只有四千多个。”赫斯塔轻声回答,“而第三区内的水银针数量尤其稀少——两百多个,差不多只占总数的5%。那就意味着这里的每一个预备役都非常珍贵。我想基地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个人,不要说是像肖恩这种小打小闹,即便他真的犯下了什么重罪,恐怕也会有其价值。” 图兰稍稍皱眉——好像,有道理。 她沉默了一会儿,“……反正,你不要听肖恩的,莉兹不是那种关心秩序胜于同伴的人,我想她是因为第一次当辅佐官,所以很多事情做起来束手束脚,她一直都是很可靠的伙伴。” 第42章 断肢 “嗯,我知道。”赫斯塔点了点头, “那我没别的事了。”图兰往后退了一步,“你早点休息吧。” “对了,图兰小姐为什么今晚没有跟着大部队一起去训练呢?”赫斯塔突然开口,“……是因为要照顾我吗?” “哈哈,那倒不是。”图兰回头笑了笑,“他们的那种体能训练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想提高子弹时间……我得想想别的办法。” 赫斯塔不明所指,只是轻声道:“祝你顺利。” “希望如此吧。”图兰笑着向赫斯塔比了个拳头,然后快步流星地朝自己房间走去了。 赫斯塔目送图兰离去,她在今晚真正认识了这个棕发绿眸的卡特拉姑娘。 …… 之后的几天,即便莉兹不在,肖恩也没有再来找麻烦。 第一次主动出击就取得了不错的战果,这着实让赫斯塔有些高兴。她原本想着尽快将这个变化当面告诉给千叶,但奇怪的是,千叶一连几天都没有露面。 这几天,来接赫斯塔去市区中心进行射击练习的是一个西装革履的老人,他总是在赫斯塔没有课的间隙出现,带她出基地参与射击练习。 老人的头发和胡子都是银色的,上唇的两撇小胡子梳理得非常工整,雪白的白衬衫外面套着一件黑色马夹,最外头是一身十分合体黑色的长裤与晨礼服。 他眼睛很细,不笑的时候尚且像一位绅士,可一旦笑起来,两只眯成缝的眼睛,就很难令人不联想起一只不怀好意的狐狸。 莫利似乎认识这个人,因为当她看到这人代替千叶来接人的时候,她丝毫没有感到意外。 两人打招呼的时候,赫斯塔听见莫利称呼他为“埃卢先生”。 赫斯塔听见他们聊天,莫利询问千叶身体是否恢复了,而老人淡淡地回答“已经差不多了”。 “千叶小姐生病了吗?”赫斯塔问道。 两个人都没有回答她。 又过了一周,千叶终于露面了,不过这一次她坐着轮椅。 千叶的左半张脸上缠着绷带,整只左眼都被蒙住了,埃卢在后头推着千叶,像之前一样沉默。 在上车的时候,赫斯塔才留意到千叶的右腿裤管与左手袖子都空空荡荡。直到此刻,赫斯塔才终于明白之前莫利问的那句“身体是否恢复了”是什么意思——看来千叶受了很重的伤,严重到截去了她的两肢。 上车以后,千叶对自己的变化只字不提,赫斯塔几次侧目,发现千叶正闭着眼睛休息。 今天她确实比往常安静,只是一进射击场,那个神采奕奕的千叶又回来了。她给赫斯塔准备了特别的靶子——25米外的环形靶被换成了人像,每一副都是一个被挟持的人质与歹徒。 “歹徒”只露出一只胳膊和半个脑袋,身体则完全躲在了“人质”后面。 在训练时,赫斯塔的余光总是忍不住瞥向身后,千叶小姐正单手撑着一只拐杖,金鸡独立地站在那里。 半个下午的时间里,赫斯塔都有些心不在焉。她实在有些拿不准,在宜居地里,当另一方并不主动提及的情况下,直接问“你的手和脚怎么没了”是否会显得有些不礼貌。 正当她为此纠结不已,千叶的拐杖已经猝不及防地打在了赫斯塔的背上。 “不要驼背!” 细长的拐杖像鞭子,抽在身上的感觉是滚烫的,赫斯塔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又把子弹打在了“人质”身上。 千叶叹了口气。 赫斯塔看了千叶一眼,“抱歉。” 千叶突然笑了,“你这……也是个思路。” 赫斯塔听出千叶话里有点讥诮的味道,但又没明白。 千叶单手执拐,往前蹦了一步:“等将来真的遇上了劫匪,你就直接喊话说,‘里面的匪徒听着,人质现在已经被我打死了,你们赶快出来投降’……哪个坏蛋不束手就擒?” 赫斯塔的脸刷一下涨红了。 她深呼吸,“……我再来一次。” 千叶不置可否,她望着眼前新竖起的人像靶陷入沉思——她确实能感觉到今天赫斯塔有点心事,但她没有想到,在这种情况下赫斯塔的射击水平会下降得这么快。 “集中注意力,”千叶正色道,“不管之前发生了多少让你分心的事,握着枪的时候,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你的射击目标上——如果你还想活命的话。” 埃卢老先生全程都戴着耳罩,身体笔直地站在旁边,脸上带着专业和善的微笑。 回程途中,他们又一起去了那家“白轮船”,这一次千叶只要了两颗卡娜蕾,赫斯塔换了一种新的水果塔,店家照例送来一杯热可可,她一饮而尽。 当天夜里,莉兹在洗澡时发现了赫斯塔背后多了一道棍痕,她立刻询问是否基地里哪位训练官违背操作准则对赫斯塔进行了体罚。 赫斯塔试图转移话题,然而莉兹却是一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见糊弄不过去,赫斯塔只好临场发挥,说下午和千叶出门时在路上见义勇为击倒了一个劫匪,不巧挨了那人两棍子。 莉兹正在头发上搓泡泡的手顿时停了下来,“千叶就放着你一个人见义勇为?” “她也帮忙了,主要还是靠她,”赫斯塔开始找补,“只是我先冲了出去,所以……” 莉兹叹了口气,“我今天去看黎各的时候,发现千叶这周在基地约了一个手术……她病了吗?” 赫斯塔沉默了一会儿,“可能……受伤了吧。” 莉兹在水雾中发出了一声若有所思的低吟,最后轻声道,“反正这些现役水银针回预备役基地预约手术,还挺少见的。” “为什么?” “虽然我们这儿的地下医院也很先进,但和核心城相比总还是略逊一筹,毕竟母城都在核心城的内部,而有些设备不方便远程运输。”莉兹轻声道,“我听说这次要给千叶做手术的医生,就是临时从核心城派过来的。” 赫斯塔想起今天见到的千叶,“这样啊。” …… 当晚,瓦伦蒂结束了工作,立刻换了衣服往基地的地下医院赶去。 时钟指向夜晚九点,距离千叶结束手术已经过了两个小时。这个点已经远远超出了探视时间,但千叶的病房永远是例外。不论何时,所有的来访人员会由护士进病房通报给千叶,再由她本人决定是否要见面。 瓦伦蒂只在外面等了一小会儿,护士就出来告诉她可以进去了。 白色的病房里,千叶也没有睡。 她戴着另一副备用眼镜坐在那里,千叶少见地披散着长发。她中指和无名指间夹着一只红色水笔,正随着手指的起伏有节奏地晃动着。 整张病床上都散乱着各种纸质文件,有些纸张上写着简短的红色批注,一旁埃卢默不作声地整理着床头柜上的旧稿。 第43章 安娜 “真崎。” 千叶抬头,微笑着向瓦伦蒂打了声招呼,“你怎么来了?” “我刚听说你在基地预约了今天的手术,就来看看。” “先别过来。”千叶低声道。 瓦伦蒂十分配合地在原地站住了,直到埃卢将所有病床上的文件都收拾起来了,她才慢慢走到千叶身边,坐了下来。 “这个两个月不是说了要好好休假吗?”瓦伦蒂稍稍颦眉,“又接任务了?” 千叶向着埃卢轻轻挥手,示意他出去。埃卢向着千叶与瓦伦蒂躬身行礼,然后从外面带上的房门。 “第五区的一个荒原上出现了新的螯合物潮,”千叶的声音显得有些沙哑,“感觉有点蹊跷,刚好那边也提出了求援信号,我就过去看看。” “那解决了吗?” “嗯,都解决了。”千叶望着她,“你来得正好,明天帮我去和赫斯塔说一声,后天不出去了,让她到我病房里来待着。” “你要她来做什么?” “不做什么,就待在我身边。”千叶回答,“不然这个月我陪伴她的时间指标就完不成了。” 瓦伦蒂表情严肃,“……你到底知不知道休假是用来干什么的?” “休息。”千叶立刻回答。 她明白瓦伦蒂想说什么,但两个人只是彼此望了一会儿,千叶伸手抓了一把头发,“能再帮我个忙吗?” “干什么?” “我的外套应该在外面,护士长她们收起来了,”千叶压低了声音,“我上衣内侧的口袋应该还有半包烟——” 瓦伦蒂皱起眉头,“你觉得我会帮你吗。” “好吧。”千叶往后仰靠,伸手握住了床头的铁围栏,“但我很好,瓦伦蒂,这些只是正常的负伤,我很快就可以出院——” “再保持这样的作战频率,你可能都活不过三十五岁——这还是几年前我爸爸给出的诊断。”瓦伦蒂歪着头,“千叶,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千叶没有回答,她两脚伸得笔直,整个上半身也彻底松懈下来,长长的头发也随之汇积在胸口。 这种场合没有一支烟,总让千叶觉得少了点什么,她的手指有些不安地在床边轻轻敲击床单。 千叶虚望着前方,“那也还是太久了。” 瓦伦蒂的眼中掠过一丝诧异:“什么意思?你是想用这种方式慢性自杀吗?” 千叶怔了一下,旋即笑了出来,她朝着瓦伦蒂摆了摆手,“死是不可避免的,瓦伦蒂,但我不会主动朝它走过去……我永远不会做这种事。” 似乎是觉得自己方才的提问过于唐突,瓦伦蒂稍稍有些脸红,她站起身去整理起一旁桌上的新鲜花束,以避开千叶的目光。 “我爸爸前几天还和我谈起你,他说在他接触过的所有病人里,没有人的求生意志比你更强烈。” “没错,”千叶靠在床榻上,“我只是不凑巧,有几个杀伤性稍微大一点的习惯,你不用太担心……维京医生最近还好吗?” “还是老样子。”瓦伦蒂轻声道,“他最近应该是和联合军一起去南边几个荒原巡查了,按现在这个速度,可能两周后会来谭伊。” “令尊真是位勇敢的人。” “那到时候要见一面吗?” 千叶在心里稍微算了一下时间,低声道:“到时候看情况吧。”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临走时,瓦伦蒂才走出房门就立刻转了回来,“对了,安娜女士的手稿……我差点就忘记给你了,好厚一打呢……” 说着,瓦伦蒂从自己的黑色挎包里取出一叠四指厚的稿子,里头全是用打字机敲出来的长短句,密密麻麻,但又十分工整。 从听到“安娜”这个名字开始,千叶的表情就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我爸爸现在是安娜女士的主治大夫了。”瓦伦蒂轻声道,“以后再拿安娜女士的手稿,我们不用再像以前那么费事,他现在每个月都可以去看她。” 千叶默不作声地接过了手稿,手稿的封面是额外加上去的,瓦伦蒂的父亲用花体字在上面写下《森林吟唱之时·下》。 “她还在写这些没用的东西啊。”千叶喃喃道,“根本没有人会看的。” “我就看过了啊,”瓦伦蒂微笑着争辩,“看完感觉很有启发,我从来没有见过谁能把森林的科普写得像她这么有趣。” “她身体怎么样,现在?” “短期还好,长期不太乐观,”瓦伦蒂低声道,“上个月她膝盖做了个小手术,如果修养得当,以后是可以站起来的。我爸爸向联合政府那边提过好多次了,安娜女士未来需要的不是持续静养,而是尽快恢复正常生活,总是把她囚在一个地方,就算那儿是皇宫也无济于事。好在她现在还能写作,至少在书写的时候她是自由的。” 千叶没有回应,她看回了手稿,“这个东西……还是交给上次十四区的那个编辑吗?” “对,这里头有两份稿子,一份交给编辑,另一份,安娜女士希望你能替她保管,她担心如果把底稿留在她自己手上,下次联合政府来突击检查的时候还是会被直接抢走。” “好。”千叶已经迅速地找到了这沓手稿中分界的那一页,“我知道了。” “你有什么东西想转交给她吗?像是——” “没有。” “无所谓,反正我爸也要再等两周才到,你可以再想想。”瓦伦蒂再次站了起来,“等我爸来了谭伊,下一站就是回核心城了,他不会在这儿停留太久。” “好的。”千叶抬头看向瓦伦蒂,“辛苦你了。” “没什么。”瓦伦蒂也望着她,“我听爸爸说,安娜现在的生活非常孤独,如果有人能给她写一封信的话,应该能带去极大的鼓舞。” “……你可以写一封啊,”千叶道,“之前安娜给我们上博物学概论的时候,你总是跟在她屁股后面问各种问题——她对你印象一定很深。” “我已经写好了。”瓦伦蒂笑着道,“不过已经快四年没见了,我能写的东西不多。你知道基地里的生活就是又规律又单调的,我再怎么写也写不出花来,不过,如果是你——” “我也写不出花儿来,”千叶答道,“我做的很多事本来也不方便开口,万一信中途被截了还会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别劝我了。” 瓦伦蒂轻轻叹了口气,但她很快又再次笑起来,“也是,我只是提个建议,你不要觉得为难。” 瓦伦蒂走后,埃卢重新走进了病房,见千叶正单手整理着手稿,埃卢问起缘由,千叶如实相告。 “您是否需要帮忙呢?”埃卢问道,“我明天可以帮您寄出去。” “不用了,刚好下个月我还要去一趟十四区。”千叶垂着眼眸,“我亲自来吧。” 第44章 达里娅太太 几日后,当赫斯塔再次被带离基地的时候,埃卢先生没有出现。千叶独自一人,像往常一样开着车在停车场等候。 当赫斯塔走近,驾驶位上的千叶若无其事地向她挥手打招呼,赫斯塔先是一怔,继而眼睛瞪得浑圆—— 上一次见面时,千叶空空荡荡的左袖管,如今又长出了实在的手臂。 更不可思议的是,这只曾经断去的左臂并非是钢铁或木质的假肢,赫斯塔看见千叶动作灵活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然后又半握着拳挡在打火机前,为火苗挡风……这根本就像普通人的五指一样。 “愣在那儿干嘛,上车啊。”千叶又喊了一声。 赫斯塔缓过神来,上前打开车门,坐下时,她目光扫向千叶的右腿——好家伙,右腿也长出来了。 赫斯塔喉咙微动,“千叶……小姐。” “嗯?” “我能……摸一摸你的手吗?” 千叶不明所以,但还是把右手递了出去。 “不是,左手。” 千叶换了手,赫斯塔皱着眉,轻轻握住了这只活灵活现的左手。 而今再看,虽然这只手也有着微白的骨骼和稍稍凸起的青色血管,好像和寻常人一样,但只要仔细端详,觉察到它与真实血肉的差别并不难。 往事突然在赫斯塔脑海中回闪,其实早在第一次见到千叶并与之握手的时候,她就已经感觉到千叶的手质地非常特别。 只是当时接触的时间很短,她也没有细想。 千叶抽回了手,“以前的用坏了,所以就换了个新的。” 赫斯塔无法形容她的震惊,这一幕对她而言不下于一场神迹,她相信如果格尔丁修女在场,一定也会发出惊呼,并愤怒地指出这是在渎神。 然而,千叶的语气就像在说一把伞、一块钟表或是一副眼镜——也许在千叶小姐眼中,人的身体也和这些器物没什么太大区别。 赫斯塔眉心颦蹙:“这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千叶叼着烟,手握方向盘,动作熟练地倒了车,“古代科技。” “……千叶小姐是说黄金时代?” “嗯哼。” 汽车飞快地驶向市中心。 今天是周日,整个城市格外的寂静,大部分商铺都关了门,街上也没有什么行人,只有教堂的门开着,偶尔能看到有人出入。 赫斯塔望着窗外,“今天没有游行。” “周末很少有游行,周末是用来休息的。”千叶轻声道,“除非是抗议他们自己的薪资待遇,否则你别想在星期天拉上一群人上街。” 像往常一样,千叶还是把车停在了“白轮船”所在的那条街上。 除了“白轮船”,这条街上没有一家门店营业,带着铁锈的卷帘门把那些花花绿绿的木头玻璃门都遮了起来,不过这些铁皮上全是各种各样的涂鸦喷绘,远远看去像是一条延展的画墙。 “我最喜欢‘白轮船’的一点——周日照常营业。”千叶解开安全带,“走吧,去吃点东西。” 两人推门而入,赫斯塔很快发现今天站在收银台前的是个她从没见过的胖女人,她个头不高,身材很丰腴,年纪可能与拉维特太太不相上下。 “千叶?”胖女人一眼认出了来人,“你回来了?” “上个月就回来了,”千叶回答,“我都来你这儿好几次了,只是每次你都不在。” 对方发出一串底气雄浑的笑声,“我打算在南边的亚斯克新城开一家分店,最近在那边看合适的店面,都很少往这边来。” 胖女人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她穿着一条绿白色格子花裙,头上绑着一条淡绿色的纱巾,及腰的黑色长发编成了一股粗壮的麻花辫盘在脑后,看起来非常干练。 最初的那一眼,胖女人的黑发褐眸让赫斯塔一下想起了伯衡,她不禁猜测起这个女人是否也来自十四区。 但她说话的口音,又和莉兹有几分相似。 胖女人与千叶叙了两句旧,三人说着话,又在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 千叶靠在椅背上,一只手绕过脑袋,玩着自己的马尾:“你信我吧,现在不是个开分店的好时机。” 胖女人皱起眉头:“我什么都准备好啦,为什么不是了?” “总之你最好先缓缓。”千叶显然不想解释更多,她转向赫斯塔,“这位是达里娅太太,白轮船的老板娘。” 紧接着,她又指着赫斯塔向达里娅说道:“这是埃卢的远方亲戚。最近两个月住在我那里,叫——”千叶略一停顿,“爱丽丝。” “你好,爱丽丝。”达里娅太太朝着赫斯塔伸出了手,“你的头发真漂亮,简直像象牙白的绸缎。” 在意识到千叶给出了假名以后,赫斯塔有些紧张。她不自觉地朝远离达里娅太太的方向挪了挪,以防止对方因为靠得太近而发现自己头上正戴着假发。 “谢谢。”赫斯塔轻轻握了一下对方的手,“很高兴认识您,达里娅太太。” “你从哪儿来呢小姑娘?也和埃卢先生一样么?” “嗯。” 赫斯塔并不知道埃卢先生的故乡在哪儿,但这会儿除了点头,她也没有更好的反应。 达里娅笑起来:“那离我们那儿很近,你去过维柳钦斯基没有?” “哪儿?” “维柳钦斯基荒原,”达里娅太太道,“我以前就住那儿,自从来了谭伊,这十几年都没回去过啦——实在太远了,回去也不方便。” 赫斯塔不知如何回答,她看向千叶——千叶看起来没打算替她接过话茬。 于是赫斯塔想了想,“以前很少有机会往外走,外面不安全。” 这个回答似乎让达里娅太太很信服,她望着赫斯塔的目光顿时多了几分怜爱,“也是的,住在荒原毕竟不保险,你说往前推几年,谁能想到阿斯基亚也会出事呢?那么繁华的地方……我差点就在那儿落脚了。” 赫斯塔仰起头,“您去过阿斯基亚?” “当然去过了,最早一批到维柳钦斯基的荒原住民,大部分都是从阿斯基亚迁过来的呢。” 达里娅太太非常健谈,她絮絮叨叨地讲起这十几年在谭伊的生活,感慨最多的是谭伊的人懒到了她难以想象的地步。 “我刚来的时候,住在我对面的一对老夫妻是开酒馆的,我以为他们周日肯定是最忙的时候——谁知道有一天周日早晨起来,他们俩在一起给院子除草!我当时惊呆了,等到了中午,我看他们还在院子里磨磨蹭蹭,就忍不住上前问,‘好街坊,你们怎么现在还在家里头呢?’ “一开始,他们还以为我是在责问他们为什么不去教堂,有些难为情,等知道我指的是他们酒馆里的生意,这两个人哈哈大笑,和我说‘周日是神定的休息日,可没有工作的道理!’。 “我可真是奇了怪了,如果周日的酒馆不开门,那谭伊的酒鬼们什么时候出来买醉?你猜他们怎么答的我?” “怎么回答的呢。” 达里娅太太学着她那位友邻的腔调,慢条斯理道:“‘从礼拜一到礼拜六,每天晚上都能来啊!’” 说罢,达里娅太太一掌拍在大腿上。 “亏他们想得出来,谁要是在礼拜一的晚上喝个烂醉,那他礼拜二天岂不是只能带着昏昏涨涨的脑子去干活儿?从前我在维柳钦斯基的时候,就觉得那儿的人已经够懒了,哪想到谭伊比我们那儿还不如。” 听到这里,千叶已经笑出了声。 “我知道,维柳钦斯基的女人不会沾染上第三区的懒病和放浪习气,”她举起手里的茶杯,轻轻碰了达里娅太太的杯子,“你们永远勤劳!” 第45章 白轮船 这一天,等千叶和赫斯塔离开“白轮船”,进入“砰砰俱乐部”的时候,已经比预计的时间晚了半个多小时。 赫斯塔留心到这边的墙上也有一副简略的世界地图,趁着千叶登记信息,她开始在地图上检索“维柳钦斯基”的位置。 最初她在阿斯基亚荒原附近看了一圈,没有收获,于是赫斯塔继而将范围放大至整个第三区,仍寻不见。 最后,她只得从地图的左端开始,一点一点看过来,最后,她终于发现了自己的目标——在十四区的最东边,有一块像尖长鸟喙一样向下延伸出海面的陆地,鸟喙的中端用文字标记着“维柳钦斯基”。 阿斯基亚与维柳钦斯基之间,隔着一整个十四区加半个第三区——这近千公里的距离,已经快占到整幅地图的三分之一。 难怪达里娅太太说她十几年都未能回去一趟…… 这真的太远了。 …… 入夜,千叶把赫斯塔重新送回基地,路上,赫斯塔将前几天自己与肖恩的对峙讲给了千叶听。令她有些意外的是,千叶似乎并没有为她感到高兴。 “千叶小姐觉得这样的处理方式怎么样?” 千叶努了努嘴,“……挺好。” “我想,我可以先这么拖着。”赫斯塔轻声道,“接下来我打算去和迦尔文谈谈,他看起来没有肖恩那么不讲道理,如果能得到他的帮助,我相信事情会变好的。” “他能帮到你什么呢?”千叶淡淡地问。 “给我一些预警?”赫斯塔回答,“既然他们兄弟总是形影不离,他肯定是对肖恩状态最熟悉的人,如果我身边既有莉兹,又有熟悉肖恩的迦尔文,总归是更好的?” 灯光晦暗的路面,迎面驶来另一辆车,车灯的光影照亮千叶的脸,又很快暗淡下去。 赫斯塔看见千叶陷入了沉思,似乎在琢磨什么难解的问题。 “是有什么地方,我还考虑得不够周到吗?” “没有,”千叶缓缓开口,“就是……让事情变复杂了。” 回到公寓,赫斯塔推开403的门,屋子里一片漆黑,图兰和莉兹这会儿都不在。 赫斯塔猜想她们可能是在二楼的健身房或者图书室,她将从白轮船带回来的甜点放进了冰箱。 冰箱里的橘黄色暖光照在她的脸上,她望着水果塔上的草莓尖尖一时有些出神。 直到此刻,她也没有想明白千叶所指的“复杂”具体是什么——无论从何种角度看,她选择的都是解决成本更低的做法。 或许千叶小姐是觉得,直接给肖恩一个教训会更好? 但要谋划一个精巧的计划并恰到好处地用枪支打断他的子弹时间,复杂程度只会更高。 赫斯塔关上冰箱门。 也许……千叶小姐就是这样的个性。 她之前不声不响地寄了把手枪来,再见面的时候也没有直说究竟要怎么做,直到自己跟着她荷枪实弹地在射击场第一次打靶过后,她才将自己的想法娓娓道来。 在千叶小姐那里,大概有一条“能沟通”与“不能沟通”的界限,只有当她觉得对方跨入了“能沟通”的范畴,才会开口讲自己的想法。 如果是这样,那就只能等下去了。 约莫过了半小时,门外传来脚步声,莉兹和图兰一前一后进了门。 两人几乎立刻就嗅到了空气中不寻常的奶油香味,图兰一眼看见冰箱旁边放着的陌生纸袋。 赫斯塔从自己房间里探出头来,“我从市中心带了几块点心,你们吃吗?” …… 客厅的桌子上,三人围着那张大白方桌坐成一排,莉兹坐在中间,她小心地拆下纸盒上的红色缎带,里面是四块拼在一起的方形小蛋糕。 图兰和莉兹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感叹——自从来到基地,她们已经快忘记了奶油蛋糕的味道。 两人大快朵颐,等吃到还剩最后一点点,又有些不舍。 “之前几次出任务,都是直接去的目的地,他们根本不给时间让我们这些预备役闲逛,”莉兹说道,“我到现在也只去过市中心一次——还是坐在车里隔着深灰色玻璃看的。” “我也好想出去看看。”图兰咬着金属叉,轻叹了一声,“我都快忘了外面是什么样子了。” 赫斯塔着实没想到两人竟在基地里一直待了两年。 “本质上,基地并不属于谭伊市,也不属于第三区,你踏出基地一步,就相当于从一个行政区走到另一个行政区——这么说你能明白吗?”莉兹解释道, “转正的水银针享有一定程度的区域自由,所以他们可以在部分大区随意来去,但如果我们预备役要出去,就得有合理的事由,”图兰在一旁补充,“像是实习任务、探亲——” “不说这些了……羡慕你啊。”莉兹望着赫斯塔,“你下次出去是什么时候,我得掐着算算。” “这个不看我,看千叶小姐的时间,”赫斯塔回答,“可能是周一早晨,周三上午,周四下午,周五早晨,还有周六周日全天中的任何一个时段。” 图兰趴在桌子上,意犹未尽地望着已经空空如也的蛋糕盒,“这家店叫什么名字?下次有机会我也要去看看。” “白轮船。”赫斯塔回答。 莉兹的眼睛睁大了一些,她轻声重复这个词,神情如同遇见一个久别重逢的亲切好友,“老板是哪里人?” “维柳钦斯基荒原,十四区那边的。”赫斯塔答道,“老板娘叫达里娅太太,她也和我说起过阿斯基亚。” 莉兹发出一声由衷的叹息——这声叹息里全是惊喜和满足,莉兹脸上浮起微笑,命运带来的巧合犹如一件并未期许过的礼物,突然落在她的头顶。 “你们认识?” 莉兹摇头,“应该不认识。” 图兰望着莉兹变幻的神情,不由得好奇:“白轮船……是什么典故吗?” “是那首歌呀。” 莉兹轻轻哼唱起来——赫斯塔很快认出,这正是几周前,莉兹带着她学习水银针战歌时曾唱过的一首阿斯基亚小调。 那天莉兹弹着手风琴,在上午柔和的阳光下,用其他人听不懂的语言轻轻吟唱: 有没有比你更宽阔的河流,艾涅塞? 有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艾涅塞? 有没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难,艾涅塞? 有没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艾涅塞?(1) —— (1)引自《白轮船》卷首诗。艾涅塞,意即“母亲河”。 第46章 往日 三人收好了桌上的餐盘和垃圾,又像上次一样去到莉兹的房间里,莉兹从自己的抽屉里取出一张陈旧但保存完好的地图。 她小心地将地图铺在床上,展示给赫斯塔和图兰两人看。 这是阿斯基亚荒原的地图,它号称是第三区最大的荒原,有三个谭伊那么大——土地面积究竟是不是最大的还有待考证,但它确实曾经是一处极繁华的城邦,鼎盛时甚至可以媲美一些远离核心城的宜居地。 阿斯基亚落在一片广袤的平原上,虽然交通极为便利,却无险可守。 整个阿斯基亚有五个区域,莉兹的家坐落在东城某条人工河的转角。离那儿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公园,周末的时候很多养狗的居民会在那儿和宠物一起玩飞盘。 莉兹熟悉那附近的每一条街道,她甚至能凭着印象依次说出某条街上的店家和它们店主的名字。 “荒原上的区域限制没有那么严格,”莉兹轻声道,“就比方说阿斯基亚和维柳钦斯基,虽然一个在第三区中北部,一个在十四区最东边,但如果有人愿意,还是可以迁移过去——最早去维柳钦斯基的那批人里好像也有我家的长辈,但时间隔得实在太远了,两边早就断了联系。” 图兰在脑海中稍微估算了一下两者之间的距离。 “好远……好危险。” “一片土地能养活的人始终是有限的,想活下去,总得有人做开拓者。”莉兹轻声道,“而且,这一路往东,也不都是无人区,往往隔一段路就会遇到不同的城镇,只是大家对陌生人的防备心都很强,轻易不放外乡人进入。” “那想落脚怎么办?” “大一些的荒原一般都有自己专门的联络站和隔离地带,大都是水银针牵头建的。一般流程是先提出申请,递交材料,等审核通过以后,再抽取脑脊液检测,并在特殊的隔离所里待上三个月……总之很麻烦。 “小一些的荒原就不太严格,怎么做的都有。毕竟在阿斯基亚爆发螯合物潮之前,大家已经几十年没有见过螯合物了——在这种情况下要所有人自觉遵循一套麻烦至极的规则,几乎不可能。” 这一点,赫斯塔也曾听阿诺德提及过。4620年的阿斯基亚、4621年的赫克拉是近年来第三区内唯二的两次螯合物潮发生地,基地里的这67个预备役大都来自这两个荒原周边的村落。莉兹和格兰古瓦兄弟作为生活在爆发点中心的居民,能幸存几乎是一种奇迹。 莉兹望着地图,“两次螯合物潮,算是给宜居地和其他荒原的人都敲了遍警钟吧。” “不好说,如果真能敲上警钟,卡特拉城里也就不会溜进两只螯合物了。”图兰侧卧着,“之前市政在城外的工事就修得敷衍了事,治安部也没有贯彻好每夜在隔离带巡回放哨的职责,大家都觉得赫克拉荒原离卡特拉城远着呢,即便出事也暂时轮不到我们这儿……不真的看到血,谁能记得住教训?” 三人趴在床上,各自想起一些过去的事,一时都陷入了沉默。 莉兹忽然侧目,“简,短鸣巷是怎样的地方?” 赫斯塔没有料想到这话题的突然转向,一时只能发出一声轻而缓慢的“嗯……”。 “真的到处都是罪犯吗?”图兰问道。 “大概……是的吧?但也没有那么可怕,”赫斯塔回忆着,“毕竟要找到足够的食物、干净的水、必需的药品……就得在一块儿做交易。所以大部分情况下,大家会主动避免一些无意义的争端,很多人只把短鸣巷当成一个暂时落脚的地方,最终还是要想办法去别的地方安家。” 莉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听起来和赫克拉那边的情况确实有点类似。” “哪里像?” “在赫克拉荒原的中心位置有一块大概四十多平方公里的小镇,叫绿洲地,你听说过吗?” 赫斯塔摇头。 莉兹接着道:“那里有地下交易站、医院、药店和一些采购点……除了会贩卖人口、军火和毒品,那里和别的荒原没什么两样。 “绿洲地是所有赫克拉人都约定的‘停战地’,因为当地人也需要一个能救命和收集情报的地方。所以不论是什么纠纷,但凡进入了绿洲地,双方都要暂时放下争端。” 赫斯塔歪着头,“好像教堂里的庇护所。” “是吗?”莉兹眨了眨眼睛。 “嗯,以前有位修女告诉我,在大断电时代以前,教会有‘庇护权’。不论是谁,不论他犯下了怎样的罪过,只要他踏入了教堂,敲响忏悔钟,那么他将立刻得到保护。” “……警察也不能进去抓?” 赫斯塔点头,“对,主教、神甫或是领班修女会根据情况给予他们半个月到四十天不等的庇护期,之后他们要么被永久驱逐出境,要么接受世俗法庭的审判——也不算逍遥法外。” 图兰忽地一怔:“卡特拉也有这种地方。离教堂比较近的地方都会有一个避难所——就是用来干这些事的。” “可能这片土地上的一些习惯,就是从黄金时代延续下来的?虽然它们可能换了一种面貌……” 图兰笑了一声。 “那这么说,虽然隔了八百多年,我们也还是黄金时代的遗民。” 三人之中,唯有莉兹的表情忽然变得复杂。 她起身下地,走到墙边取下了自己的巴扬手风琴。 “《白轮船》就是一首从黄金时代传下的民歌,是我祖母教我的,”莉兹的声音非常轻柔,“她还教过我另一首歌,你们想听吗?” …… 同一个夜晚,同样的歌曲,此刻也正回荡在千叶的办公室里。 她摆在窗台下的指针唱片机正在旋转,带着金属镀层的唱针正源源不断地读出一段一段陌生的语言。 千叶哼唱着这首歌的旋律,她曾拿着这张唱片的壳子,向白轮船的达里娅太太请教过它的歌名。 那些由斑驳字符拼成的短句,意为:我愿在年轻时死去 第47章 在年轻时 “我愿在年轻时死去,既无爱恋,也无忧虑,如金色的星辰陨落,如不谢的花朵升起 “我希望被长久敌意所苦恼的人和我一起,在我的墓碑上找到欢愉 “请把我安葬在那远离喧嚣大路的地方,那里垂柳弯腰,撩弄水波,未收割的无叶豆泛着金黄 “愿睡意朦胧的罂粟盛开,愿风吹过我的头顶 “我不回顾走过的道路,不回顾逝去的疯狂岁月,当唱完最后一首赞歌,我会无忧无虑地睡去 “但请别让火焰彻底熄灭,请别把那个女人忘记,她曾唤醒每个人的心 “我愿在年轻时死去……”(1) 门外响起规律的敲门声,随着千叶的应声,埃卢推门而入。 “千叶小姐,您找我?” 千叶将唱片机的声音调小,转身伸手将两张她已经签字盖章过的文件递给埃卢。 “嗯,你去趟核心城,今晚就走。” 埃卢接过看了看,着实有些惊讶,“……您要把之前持有的谭伊市城市债券全部抛售?” “对,越快越好,最好不要超过半个月,套现的资金先存进灰度银行里别动,等等消息。” “请允许我问问原因,”埃卢轻轻皱眉,“两年前您说过这批债券最少要持有十年以上,因为谭伊是整个第三区最适合中产养老的城市,这两年也不断有人从核心城迁出,在谭伊置业,可见您当初的判断是没错的。现在就抛售,我们的收益只能达到预期的16%……不,可能还不到10%。” “那当然是因为情况有变,”千叶摘下眼镜,“抢在前面至少还能卖出价,再等下去就得亏钱了。” 埃卢不解:“什么让您改主意了呢?” “这里适合养老,是因为AHgAs的新人基地在这里。”千叶答得不急不缓,“所有人都相信,整个第三区除了核心城,没有哪个地方比这儿更安全。” 埃卢意味深长地吸了口气:“……那么,这里将要变得不安全了吗?” “那谁知道呢,”千叶捏了捏脖子,“人的想法总是会变的,这有时候并不取决于事实如何。” 埃卢将文件收起。 “明白了,我今晚就动身。” …… 或许是因为今晚回忆了太多从前的事,这天夜里,赫斯塔又一次梦见了短鸣巷的一切。 在一间破破烂烂的小木屋里,母亲围着一条竖条纹围裙,正在尝新煮的羹汤。 这么多年过去,她又一次见到了妈妈。 那时的妈妈非常年轻。 年轻,清瘦。 她的样子仍停留在与赫斯塔分别前的样子,一条墨绿色的绒缎将她及肩的软发绑成一束,沿着细长的脖子垂在右肩。 她的肩膀,单薄得像一只鸟。 母亲的头发此刻是深褐色的——赫斯塔的也是。这些是后天染上的发色,发根处仍能看见些火焰般明亮的微红。毕竟,想要平平安安地藏于人海,就得做一些必要的伪装,不论在什么地方,像她们这样的红发都太过扎眼。 环顾四周,她发现自己坐在一个绿色的小木凳子上。她记得,这是自己从短鸣巷附近的16号垃圾场捡回来的,老查理帮她修了一条被雨水泡烂了的凳子腿,还找来了小半桶油漆。 她自己亲手把小木凳漆成了绿色的,然后才送给了母亲。 家里的桌子是一个空酒桶加一块半圆形的木板,她们用锤子和钉子把它们固定在一起,母亲在上面铺了一层桌布,叫它看起来真的像一个小茶几。 茶几的下头,垫着好一层已经踩得有点毛糙的绒布地毯,妈妈特意将十几块不同材质的浅绿色布块逢在一起——它们来自床单、旧大衣、帆布包或长短裙,材料自身的花纹在这种拼接下呈现出一种碰撞的活力。 桌面上,一朵用铁丝和卡纸叠成的纸花插在海绵垫子上,与伯衡有关的那把银色小钥匙就放在旁边,旁边是一本已经被翻烂的《埃德加黑暗故事集·上》。 这一定是梦。 赫斯塔很快意识到这一点。 但是拜托了,先不要醒。 她伸手轻轻触碰母亲亲手做的海绵花台。 还好,重要的东西都在。 在短鸣巷,赫斯塔常常听妈妈说起她以前在十四区的生活。妈妈对过去的一切都很怀念——虽然十四区北部的气候远不如这里的宜人。 听说,那里的冬天十分漫长,从当年十月到次年四月,大雪几乎不化,然而,冬天却是围炉聊天和读书的日子,所以生活并不孤独。 妈妈经常说起她小时候有一间完全按照埃德加描述来布置的房间:木质的茶几,墨绿色的铸铁椅,绿色波点地毯,白色的、垂直于地面的窗帘…… 而妈妈的妈妈则常常会在冬日的午后,坐在同一张茶几边上和她一起读书。 这些昔日的光景就像是妈妈的“锚”,它们牢牢抓住着她,让她始终记得自己是谁,记得自己从哪里来。 可惜短鸣巷几乎搞不到什么纸质书,在闲暇时候,母女俩只能坐在茶几边上读旧报纸——直到有一天,真就出现了那么件凑巧的事,她们从老查理那里得到了一本《埃德加黑暗故事集·上》。 妈妈用她两个月的微薄薪水向老查理换来这本书,老查理也爽快答应。 这本《黑暗故事集》是十四区的译本,上面的文字方方正正,与短鸣巷里能见到的文字截然不同。 很多个日夜,母亲和她围坐在小茶几旁,用这本书当赫斯塔的识字启蒙,她有时听着母亲读故事,解释词汇,有时抄写被重点划线的优美文句。 …… 梦里,赫斯塔又一次低下头,把侧脸贴在了桌面上。 她两手扣住桌子的边沿——每当她这样趴下来的时候,视线总是能刚好落在灶台前面。 炉灶上蒸腾的水汽氤氲着。 妈妈哼着歌。 赫斯塔晃着脚,在她的脚底下,母亲亲手缝制的拼接地毯正摩挲着她暖和的脚掌。 最好还是要有一个玻璃钟罩,赫斯塔想,不然总还是差了点东西。 —— (1)引自米拉·罗赫维茨卡娅的诗《我愿在年轻时死去》 第48章 补给日 想到这儿,赫斯塔一下从凳子上跳了下来,推门就要往外走。 “要去哪儿?马上要吃饭了喔。”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去找老查理,妈妈,”赫斯塔答道,“今天是‘补给日’,我去他那儿看看有没有新玩意。” 年轻的母亲笑了一声,“先吃饭吧?” “不了,我一会儿就回来!” 赫斯塔说着,已经跑了出去。 她的家就在老查理商店的后院。穿过仓库,前面就是老查理的店面。果然,老查理叼着烟斗,正在用一块干净的白棉布擦他的火器步枪。 老查理个头很矮,佝偻着背,他一只眼睛瞎了,据说是年轻时猎鸟,不慎被走火的霰弹枪伤到的。 老人一见赫斯塔,笑起来:“我还以为你没胆子来。” “我有!” “哈哈哈哈哈,你有个屁!”老查理大笑着从自己乱糟糟的铺子上抽出一本书,“拿了这个赶紧回家,别耽误我干正事。” 赫斯塔接了书一看——正是《埃德加黑暗故事集·下》。 “可我要的是一个玻璃钟罩!”赫斯塔大声说。 “去他妈的玻璃钟罩,这地方哪有这么金贵的东西,扒拉一下就碎个稀巴烂。” “可你之前说有办法——” “喏。”老查理把手里的步枪推到赫斯塔面前,“你要真想要什么东西,就自己去打,晓得吗?” “那走,”赫斯塔抱着枪看了看,“我们现在就去。” 在短鸣巷,每个月都有至少一天的“补给日”。 从前赫斯塔并不明白什么是“补给日”,她只知道,每隔十几二十天,老查理就会早早出发,一个人带着枪,牵着马,往南走十几里路。 等到入夜,他会连人带马,驼一大批物资回来。 他不能保证每次驼回的东西都是眼下必需的,但这些东西总是很少见,而且及其有用。 稍微大一些以后,赫斯塔才知道所谓的“补给”并不是谁悄悄送给老查理,而是他想办法截获的。 每个月,外面都有些来历不明的飞机往短鸣巷附近的荒野投放物资,有些是枪械,有些是罐头。 这些飞机会在临近投放地点的时候将物资连同降落伞一同抛下,如果能提前知晓投放地点,那么老查理就能在附近找到一处合适的地方——通常是某处山顶上——做好埋伏。 当被投放的物资箱带着初始速度开始呈抛物线滑翔降落,他就立刻用子弹打断降落伞的绳索。 在高空失去平衡的物资箱大都会飞快坠落,老查理在山顶大致记下它们的位置,等确认安全之后,就去捡漏。 虽然这种办法并不是每一次都能奏效,有时是因为打不中,有时是因为对方循着枪声摸了过来。 但大部分情况下,他都能顺利得手,因为投放地点为了隐蔽总是选择短鸣巷附近的密林,拿货的人并不总是敢于深入林间——就为了那么一两箱状况外的物资,冒这种险不值当。 “每种枪的弹夹都不一样,你得自己观察。” 老查理把赫斯塔抱在怀里,手把手教她放枪。 “像这种,你得握着弹夹,从前头卡进去,不能直上直下。 “上膛的时候,很多人老习惯用自己的优势手——也就是板机手,来拉这个栓,这是不对的。” 老查理抓着赫斯塔的左手,将它从枪的下方绕到步枪右侧,来了个左手上膛。 “不管什么时候,你的板机指都不能离扳机太远。懂吗?这样你才能一直维持有效的攻击姿势。” 赫斯塔沉默点头。 “那现在,把你的手指放在扳机外侧,枪托顶着肩,身体重心要稍微往前靠一点——做好迎接后坐力。” 老查理抓住赫斯塔的脑袋,往枪托上按,“脸,紧紧贴在枪托上。然后,找到准星。” “……看哪个?”赫斯塔问道。 “看前瞄,永远用前瞄对准靶子,后瞄是给你当参照的,看你有没有把枪端平。” 说着,老查理突然拍了赫斯塔的肩膀一下。 “我刚说什么了,枪托牢牢顶着肩!不然按下扳机,你的肩膀非被撞断不可!” 赫斯塔立刻照做了。 远处的天空隐隐传来飞机的声响,赫斯塔已经能看见黑色的小点慢慢朝自己的方向靠近。 “最后一点,你一定要记着。”老人声音沙哑,“一定、一定要记着。” “嗯?” “绝对不要在危险的地方开抢,” “那遇到危险的时候……怎么做?” “跑,跑得远远的,让那些跑得比你慢的人替你送死,”老查理拉着脸,“绝不能让自己落到只能独自对敌的境地,懂吗?” 老查理的声音变得朦胧起来。 周围的一切开始变得沉重,天上突然劈下一道闪电,骤然落下的雷雨打在她的脸上——她和老查理又回到了商铺的后院。 老查理一把拎着她的后领,正奋力趟过已经没过膝盖的雨水,要带她离开。 天地又变回了深蓝色的,只有在闪电的瞬间才突然变得一片白亮。 磅礴的大雨被风拍在身上几乎是痛的,赫斯塔意识到了什么,想要竭力挣开老查理的手。 “你要——你要带我去哪儿!” “离开这儿!” “不!妈妈……妈妈还没有回来——” 老查理的声音和惊雷同时响起,“她不会再回来了! “我当初就不该救你们……她的脑子是彻底锈住了,这辈子都记不住教训——小崽子,你听着,她不要你了!你也给我滚出短鸣巷——” 老查理把赫斯塔绑在了马上。 雨夜,他带着赫斯塔一路向北狂奔,马蹄一夜未停,拂晓时,老人把赫斯塔扔在路边,他解开了她身上的绳索,丢给她一包罐头。 “下次我再看到你,就宰了你——” 老查理坐在马上,调转了马头。 “想活命就往北走……一直往北,去塞文山,永远都别再回来!” …… 赫斯塔骤然睁开眼睛。 眼前的一切静谧而平和,月光透过窗,洒落在她床前的地板上。 赫斯塔深深呼吸,牙关微颤,她单手撑着床坐起身。 枕头已经被浸湿,她的脸上满是泪水。 第49章 微笑 次日,太阳照常升起。 因为要提前递交转职材料,莉兹难得一次没有跟大部队出行,请事假留在了基地。 午饭时,图兰问莉兹:“你有没有觉得,基地最近的安保好像比之前更松散了?” “有一点,不过地面上的安保本来也不是基地的主体力量,”莉兹边吃边答,“松散或者严密,应该都不太重要吧。” “还是挺讨厌的,”图兰皱着眉头,“今天有两个人不知道从哪边溜进了基地,在瓦伦蒂小姐她们的办公楼前面用扩音器要求我们放人,吵死人了。” 莉兹突然想起莫利女士提起的事——联合政府与ahgas争夺赫斯塔抚养权,这正是基地不能在明面上继续调查并处置肖恩的原因。 可是这段时间下来,外面的声浪并没有停息,反而好像比之前还要闹腾。 ……不知道莫利女士她们这段时间到底在做什么。 说好的“解决问题”呢? “你上午看到简了吗?”莉兹突然问。 “没,她有课吧?”图兰回答,“怎么了,你找她有事?” 莉兹沉默了一会儿。昨天半夜简的情绪有过一次非常剧烈的波动,但因为被系统判定为噩梦,所以当时没有作为紧急情况提示,她是今早照例查看信息时看见的。 “也……没什么事,就是想着这会儿午饭呢,怎么没见到她人——” 话音未落,莉兹的手机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脉冲提示音,她迅速拿起查看。 图兰也凑过来:“出什么事了?” “是简……” 莉兹皱起眉头,她打开新收到的提示简讯,和上次赫斯塔按下火警警报一样,这次的简讯是紧急情况下自动触发的提示信息。 然而,看完了这一次的提示内容以后,莉兹一度震惊。 她在和人……斗殴? 莉兹来不及解释,她丢下餐具,飞快地冲向了事发地点。 …… 学生公寓的一楼走廊里,整个过道都回荡着拉维特太太的尖叫。 “打人……打人啦——啊啊,天哪……住手吧孩子们——呜呜呜……来人啊——” 她喊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远远看着,一边不停往公寓入口处看。 该打的电话拉维特太太已经全都打过了,然而就在这不到半分钟的工夫里,那边扭打在一块的两个人已经从过道中间打到了走廊尽头。 伤痕累累的肖恩退无可退,他的左眼已经成了青紫色,微微肿胀起来,止不住的鼻血一路往下流,场面血腥。 这些温热的血液也沾在赫斯塔的拳头上,她的拳头像雨一样落在肖恩的额头、脸颊、下颌、胸腹。 肖恩抬手抹了一把脸,撑着墙试图站起,五个鲜红的血手印摁在墙上,还没来得及着力,就被赫斯塔一脚踢翻。 “我的钥匙呢,”赫斯塔发出低沉的咆哮,“还给我。” 赫斯塔的脸映在肖恩的眸子中——她的脸颊满是溅起的血点,愤怒从她蓝色的眼眸里喷涌,血丝爬满了她的眼白。她的脸因为愤怒和憎恶而变得狰狞,与昔日沉默冷淡的少女判若两人。 肖恩望着眼前陷入疯狂的赫斯塔,嘲讽地笑了起来。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赫斯塔……怎样?你还……真想杀了我吗?” 肖恩完全没有还手,他把满嘴的血往身旁啐了一口,然后笑嘻嘻地把头昂了昂,露出自己的脖子,“拉维特太太看着呢。” 赫斯塔揪着肖恩的衣领,把少年从地上拽起。 她的头稍稍低了下去,额前的刘海挡住了她的眼睛。 “我再最后问你一遍……你到底把我的钥匙,藏到哪里去了?” 肖恩有气无力地笑了两声,喃喃开口。 “大点声。”赫斯塔冷声道。 肖恩向着赫斯塔轻轻招手,示意她靠到自己身边,等到赫斯塔靠近,他带着颤抖的笑意开了口。 “你猜……我会不会告诉你?” 赫斯塔的瞳孔骤然缩小,她松开手,直起身,往后退了半步,呼吸再一次变得沉静而平稳。 一时间,一直在看戏的肖恩竟真的感到了些微寒意,对敌的本能使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不寻常的变化,他有些怀疑地看着眼前人。 “……赫斯塔?” 赫斯塔微微抬头,在走廊并不明亮的光照里,她的半张脸沉在阴影中。 然而,那张脸上已经没有了愤怒,一切不解、屈辱、憎恨的表情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微笑。 微笑…… 肖恩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的眼睛仍带着灼人的炽热目光,但下半张脸确实是在笑。 赫斯塔上唇与下唇轻碰,吐出几个无声的字,肖恩已经无心再想她说了什么,他瞬间进入了子弹时间,像一只离弦之箭一样向着近旁的窗户冲逃过去。 在起跳的一瞬,肖恩感到有什么东西牢牢抓住了自己的脚踝,他直觉感觉那是赫斯塔的手。 但不可能,她不可能在这种状态下抓得住自己—— 下一瞬,他整个人已经失了平衡,被重重摔在地上。 他忽然反应过来方才赫斯塔在说什么。 「如你所愿。」 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沉寂,肖恩甚至还未来得及细想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死亡的气息就已经逼近,他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甚至来不及恐惧。 “简!” 莉兹的声音突然穿入耳中。 肖恩回过头,莉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赫斯塔的背后,从身后牢牢抱住了的她的身体。 一切像是慢动作,赫斯塔的额发飘起又落下,像一个浮上水面的溺水者。 远处的拉维特太太已经吓哭了,她两手捂着嘴,满脸泪痕地望着这边看起来似乎终于告一段落的预备役冲突。 赫斯塔整个人倒在了莉兹的怀中,一动不动。 “……简?”莉兹松开了手,声音有些颤抖,“简?” 赫斯塔表情痛苦,她闭着眼睛,没有回答,很快,她身体突然抽动了一下,一口血喷了出来。 公寓外,基地内收到警报的安保人员终于赶到,他们冲进走廊,“这里都发生什么了——” 莉兹回过头,她手臂上都是赫斯塔刚吐的血。 “快……快救人。” 第50章 缘由 莫利的办公室里,莫利面对着肖恩、莉兹和图兰三人。 “为什么你们就是不相信我!她二次觉醒了,她肯定是二次觉醒了——” “格兰古瓦!” 莫利喝止了情绪激动的肖恩,与此同时,办公室桌面上的电话响了起来。 莫利接起电话:“你好,秩序官办公室。” 她听着电话另一头,接连“嗯”了好几声,最后叹了一声,“那真是太好了。” 莉兹热切地望着莫利——虽然不确定对方现在究竟是在和谁打电话,但她觉得十有**是地下医院打来的。 “好的,我再多问一句,”莫利的目光朝肖恩那边扫了一眼,“赫斯塔现在的觉醒状态是?”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好的,我明白了。”莫利放下电话,对肖恩道,“赫斯塔并没有二次觉醒,她只是受了伤,昏厥过去了。” 莉兹听得当场站了起来,对着肖恩厉声道:“你对赫斯塔做了什么——” “你们休想再诬赖我!我除了挨她的打,别的什么都没做!” “弗莱彻,你也坐下!”莫利也严厉道,“赫斯塔的伤确实不是因为肖恩。” 办公室又恢复了暂时的宁静。 一旁肖恩冷笑了一声,“我说了吧。” “把你们的脾气都收一收,”莫利冷冷扫了他一眼,“不论如何,你作为一个已经二次觉醒的预备役水银针,在赫斯塔主动寻衅的时候你总有办法逃走——为什么要故意停在那里和她纠缠?” 肖恩眯起他被赫斯塔打肿了的眼睛,整张脸呈现出一种戏剧性的荒诞。 “真是匪夷所思,莫利女士……”他摊开手,“你都说了是赫斯塔‘主动挑衅’啊,那你现在是在怪我吗?你是觉得我作为一个受害者,在面对加害者的时候还表现得不够完美?” 莫利丝毫不为所动,“请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那当然是因为我一直在试图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啊!”肖恩据理力争,他的声音非常激动,“就是因为知道她那点力气也伤不了我的筋骨,所以我才强忍着痛,试图和她澄清——” 莉兹恼火地打断,“你肯定又做了什么招惹她的事。” “证据呢?”肖恩侧目,“我刚刚已经说过无数遍了,今天上午我只是在走廊上意外碰见了赫斯塔,不小心撞到了她一下,她就疯了似的追过来揍我——我已经保持了作为一个绅士最大的克制和容忍,我一下都没有还手,看看!” 肖恩撸起自己的衣袖,向莉兹展示自己身上的伤痕。 “赫斯塔不会无缘无故找你的麻烦——” “她今天就是无缘无故找我的麻烦!” “都住口!”莫利皱起眉头,她的邮箱里刚刚收到了中午的监控片段与拉维特太太的证词——拉维特太太因为惊吓过度,现在也已经躺在了地下医院里。 莫利打开页面,一言不发地看完了整场监控。 12:36:14两个人在走廊上相遇,擦肩而过,肖恩撞了赫斯塔一下 12:36:38肖恩抬起手,似乎是在对赫斯塔说对不起 12:36:43赫斯塔没有理会,两人各自朝自己的方向走 12:37:21赫斯塔突然原地站住了,她背对着监控,撸起了自己的袖子,不知道在干什么 12:37:27赫斯塔转身,向着肖恩的方向飞奔,并很快和他扭打在一块儿 肖恩确实没有说谎——他从头到尾都在挨揍,压根没有还手,哪怕一次。 再看拉维特太太的供词……莫利眯起了眼睛。 “赫斯塔一直在向你问她的钥匙?”莫利看向肖恩,“你拿了她的什么钥匙吗?” “我一直在问的就是这个啊,基地哪有什么钥匙?我们不都是用门卡的吗——退一万步,我又不和她住一起,我怎么知道她钥匙在哪里,她丢了钥匙就能随随便便把我揍一顿?” “你们知道吗?”莫利看向莉兹和图兰,“是对赫斯塔很重要的什么东西吗?” 莉兹和图兰都有些茫然地摇头,图兰突然想起什么,“之前洗澡的时候好像看到过她手臂上绑了把钥匙。” “是用来做什么的?” “……不知道。” 肖恩站起身,“我是否可以离开了,莫利女士?” “可以了。”莫利答道,“但在赫斯塔醒来以前,请你留在公寓内,不要去任何地方。” “理解。”肖恩往前一步,走到莫利跟前,“我再多问一句,莫利女士,赫斯塔趁着公寓没人,公然对我施加暴力——基地对她的处理,应该会一视同仁的吧?” “当然。”莫利的眉毛微微抬起,她望向肖恩,“基地不会偏向任何一方。” “那就好,我可就拭目以待了。”说罢,他转过身,看向莉兹,“弗莱彻小姐,我希望你永远记住,是你一开始的纵容导致了她现在的过激行为——有时候对一方的极端保护,就是对另一方的极端不公。” 肖恩面对着眼前几人,摘下空气帽礼,“几位慢聊,我要回去养伤了。” 肖恩走后,莫利看向莉兹。 “赫斯塔虽然已经脱离了危险,但她的肱骨、肩胛骨、肋骨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骨折,莉兹。” 莉兹先是一怔,继而立刻起身往外冲,“肖恩这小子——” “这不是因为别人,正是因为你!”莫利沉声道,“你在开启着子弹时间的情况下抱住了她——你怎么会做这种事,在子弹时间内用全力去抱一个普通人?” 莉兹的动作再次僵住了。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回过头,“……是因为,我?” “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行为,可能会直接把她整个上半身勒成三截?”莫利严厉道,“到底是为什么?” 莉兹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在当时的那一瞬,她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如果不开启子弹时间,她可能拦不住赫斯塔。 但这说不通……赫斯塔又没有二次觉醒,自己怎么可能会拦不住呢。 莉兹抬手,将五指插进了自己的头发,用力往后捋。 “……我不知道,莫利女士,可能……我判断失误了。” “你也回去好好反思,”莫利道,“或许当初让你来做赫斯塔的辅佐官,并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 离开了办公楼,肖恩一个人哼着歌在路上走。 今日天气很好,他的心情更好,在无人的过道上,他不自觉地踏起了舞步。 经过一处喷泉的时候,他身姿轻巧地旋转,顺手将一样东西丢入了水池。 一道极轻的水花过后,一把银色钥匙渐渐沉入水底。 第51章 我的钥匙我的愤怒 傍晚,莫利突然听见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她即便不抬头,也知道是谁来了。 “莫利!”千叶单手倚在门框上,“我就一天没来,又出大新闻了嘛。” 莫利没有理会,千叶径直踏进了她的办公室。 “她醒了吗?” “没有。” “什么时候醒?” “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和她谈谈啊。”千叶撑着莫利的办公桌,“不然呢?” “我职业生涯到现在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让你介入了基地事务。”莫利摘下了眼镜,“别再来搅浑水了,千叶。” 千叶笑了笑,“你现在是在以什么身份和我说话?” “以ahgas第三区基地秩序官的——” “四个大区,莫利。”千叶声音缓慢,“我现在在做的事,已经波及到四个大区,如果后续出现了偏差,你担得起责任吗?” “你在威胁我?” “这怎么是威胁,”千叶稍稍歪头,“你要干涉,就要对干涉的后果负责。” “那么反过来也是一样。”莫利毫不退缩,“你在以干涉基地日常管理的方式胡作非为……我看不到这其中有任何对整个ahgas的益处。” “你不是预备役基地的秩序官吗,你怎么对整个ahgas负责?”千叶往后退了一步,“你现在就可以往上面写邮件,举报我在基地作恶,我绝对承担我的后果。” “你要去哪儿!” 走到门口的千叶停了下来,她稍稍转身,“你好像一直搞错了一件事情……我总是来征询你的同意,是因为我尊重你的意见,既然你是这种态度,那我就要行使我原本的权力了。” “你——” “别这么严肃,莫利,”千叶微微一笑,“我早就和你说过了,我永远会优先考虑一些更文明,更道德的做法——只要事情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千叶伸手抓住门把。 “等等——”莫利身体微微前倾,“今天别去,下午赫斯塔刚做完手术,现在需要休息,你最好不要现在去打扰她。” “好,那什么时候来方便?” “看情况,明天总局会派独立调查小组过来,你可以跟他们一起过去。”莫利轻轻捏了捏鼻梁,“两个预备役水银针在没有正当事由的情况下,同时启动了子弹时间……你真当这是小事吗?” “那辛苦你了,”千叶伸出两指轻点额头,“你一定还有很多报告要写,不打扰了,拜。” “千叶!”莫利咬牙望着她,“这件事到底……还要持续多久?” “不好说,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本来以为事情在向糟糕的方向走……”千叶笑道,“但幸运女神这次,好像还是站在我这边。” 说完,门“砰”地一声从外面带上了。 …… 次日下午,赫斯塔坐在病床上,接受了调查小组的询问。 对面先是拿出了当日的监控录像,向赫斯塔询问画面上一直在施暴的人是不是她本人,赫斯塔点头。 但当他们进一步询问原因,赫斯塔的目光就失焦了。 她带着氧气面罩,水雾随着她呼吸的节奏渐显渐消,不论其他人问什么,她只是望着床尾,一言不发。 “赫斯塔小姐,我重申一遍,”来人的声音稍稍带了些威胁,“这可能是你唯一一次为自己申辩的机会,要放弃吗?” 赫斯塔依旧没有回答。 千叶双手抱怀,一直站在不远处望着这一幕。 问询陷入僵局,调查小组也只能暂时离开。临行前他们向千叶抬手行礼,千叶点头致意。 “那个,”千叶突然想到什么,喊住了这行人,“你们的那台设备,能借我一下吗?” “是指这块平板?” “对。”千叶点头,“我一会儿就还给你们。” 几人面面相觑,“可以倒是可以,不过一会儿千叶小姐需要补个文件,我们会写清楚你借这样东西的时间和地点,需要您签字,可以吗?” “当然可以。” 人群散去,千叶抱着平板坐到赫斯塔身边。 她重新点开无声的监控录像,画面从肖恩与赫斯塔在走廊相遇开始,碰撞,擦身,赫斯塔折返,开始施暴。 赫斯塔稍稍颦眉,她将目光移向另一侧,以躲开接下来的画面。 “为什么不看了?”千叶开口。 “不喜欢。”赫斯塔轻声回答。 “不喜欢什么?” “不喜欢……我自己。” 赫斯塔的呼吸稍稍加快了些,她的目光再次滑过屏幕,整个过程的后半部分已经到了监控的盲区,于是一切又从头开始播放——画面中,她野蛮地揪起了肖恩的头发,将他推在墙上。 “简直……像个歇斯底里的疯子。”赫斯塔凝视着画面,喃喃。 “是吗,但我觉得很有力量,”千叶也把头伸来瞄了眼屏幕,“你在愤怒。” 千叶看了一会儿,又抬头,“你在为什么愤怒,简?” 赫斯塔的眉心轻轻抽动,她仍旧望着监控画面里完全失控的自己,眼眶慢慢变红,呼吸也开始颤抖。 她几次张开了口,却很久都没有给出回答。 赫斯塔竭力让自己变得平静,但有些情绪越是遏制、越是汹涌,更咽的气息冲上咽喉,几乎让她有些窒息, “他……他抢走了……”赫斯塔艰难地说。 她强行做了几个吞咽的动作,试图将这股剧烈而尖锐的痛苦咽下。 然而,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泪水,她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了手背上,整个肺部和眼睛都是灼热的,赫斯塔的手再一次紧紧攥成了拳头。 “他……抢走了……我的……钥匙。” 赫斯塔皱紧了眉头,声音接近嘶哑。 朦胧的泪水间,她忽然想起许多人的脸。有伯衡,有格尔丁修女与艾尔玛院长,有老查理,还有妈妈。 她想起塞文山的薄雾和晨钟,想起主显日的午夜,她和修女们一起点亮教堂所剩无多的白蜡烛,想起每一个补给日,她被老查理包在那件又脏又旧的羊毛夹克里,在天不亮的时候就一起骑马去事前踩好点的地方准备狩猎,想起妈妈…… 想起妈妈的一切。 命运总是在给予时锱铢必较,在收回时野蛮豪横。 过去的一切已经面目全非,而当下,命运的钟摆仍在往复,好像永无止境。 第52章 我当握好我的矛 泪水像是暴雨洗去她的心火。在熄灭的余烬中,她好像第一次看见自己身上的重枷。 这些重如巨石的枷锁压在她的背上,日日夜夜,她却浑然不觉。 因为眼前永远有新的事情要做,身边不断有新的人出现又离开,在一段段相遇和离别后,命运总是留下更多纠结、尖锐的心核等她消解。 她浑浑噩噩照单全收。 如今千叶给了这种感受一个名字,她试图理解。可是眼泪越来越多,心中的困顿越来越重,哭到最后,赫斯塔甚至变有点恍惚,她不记得也不在乎自己正为什么而哭,只觉得每一滴眼泪都扎扎实实地浸满了痛苦。 千叶什么也没有说,她站在一旁,既不阻止,也不安慰。 许久之后,赫斯塔最后的一点力气也用尽了,她的两只眼睛又红又肿,虚弱得像是随时要昏过去。 千叶走近,“哭完了?有感觉好一点吗?” 赫斯塔摇了摇头,她皱眉看向千叶:“千叶小姐今天,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千叶抬起右手,一个银色的钥匙圈在她指尖轻轻旋转,像一个魔术。 “锵锵。” 钥匙圈上挂着一把小钥匙,和被肖恩抢走的那把一模一样。 刹那间,赫斯塔觉得自己的眼睛又热了起来。 “一把钥匙而已,不用在意。”千叶平静地说,“只要人还在,钥匙要多少有多少。” 她将钥匙放在了赫斯塔的手边,“今天我来,是专门来告诉你,愤怒很重要。 “愤怒很重要,因为它是一个人在这世上唯一的矛。且正因为它粗暴,锋利,所以当你陷入威胁,变得虚弱,感到屈辱的时候,它才不会理会什么世俗的礼仪规则,它会不顾一切地跳出来,保护你,叫你反抗……每个人都应当握好自己的矛。” 赫斯塔调整着呼吸,她望着天花板,眼泪在她的眼眶里打转。 我应当……握好我的矛。 “知道为什么我要来特地跟你强调这个吗?”千叶歪头问道。 赫斯塔更咽摇头。 “你所处的境地越是弱势,你就越容易被剥夺愤怒的权力——因为这种情绪丑陋,不够优雅,又带着相当的破坏力,其他人很容易因为你的愤怒而更加排斥你。基地是个极度强调秩序的地方,别被这里的氛围哄骗。尤其不要因为自己的愤怒而自我厌恶。” 千叶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在你愤怒的时候,往往是你最有力量的时候——要学会驾驭它。” 赫斯塔全神贯注地聆听,眼泪在不知不觉中流干了,她忍受着上肢的疼痛,细细思索着千叶的每一句话,风暴在她心中涌起,仿佛山雨欲来。 “我问过医生了,他们说你差不多一两周就能出院。”千叶双手抱怀,“想好出去以后怎么办了吗?” 赫斯塔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 “说说看?” 千叶向赫斯塔俯身,在听了一会儿以后,她不由得皱起了眉。 在两人的讨论中,探视的时间倏然而过。 这日临别前,千叶取下自己挂在衣架上的薄风衣。 “好好休息,简。”她拿着平板站在床尾,笑着向不得动弹的女孩子挥了挥手,“别让我失望。” …… 入夜,图兰站在莉兹的房间门口。 “莉兹,莉兹,能开一下门吗?” 门内没有人响应。 图兰将头抵在了门板上,她的眉头拧成了一团,“莉兹,和我说说话好吗?别把自己一个人关在里面……拜托了。” 门内,屋子里的灯暗着。 莉兹躺在地板上,她侧卧着,蜷着膝。 在她的手边放着一个木质相框,相框里是一张已经有些褪色的黑白全家福,莉兹闭着眼睛,指尖轻轻触在相框的玻璃表面上。 门外图兰等了许久,里面许久未应,她走到客厅一角,用座机给瓦伦蒂打了个电话。 虽然已经是夜里九点多,但瓦伦蒂办公室的电话还是一拨就通了。 “喂?”瓦伦蒂接起电话,“图兰是吗,嗯,你说……嗯,嗯,我明白,嗯。是的,是的……别担心……你今晚早些休息吧,莉兹她也需要一些时间独自消化,明天我会去找她谈谈,嗯,不客气,再见~” 办公室门口,千叶靠着门,“简她们宿舍的?” “嗯,莉兹今晚状态有点低落,所以图兰打电话来说了一下。”瓦伦蒂背起自己的包,“我现在可以走了。” 两人并排下楼,很快沿着电梯进入基地的地下部分。 “我还是第一次收到莫利女士这样的指令……”瓦伦蒂一边输入密码,一边说,“按从前,她是从来不可能让我带任何人直接进入基地新人的档案室的。” “我可不是‘任何人’。”千叶站在瓦伦蒂身后,笑着说道,“再说莫利女士一向很支持我工作,很通情达理的——” 瓦伦蒂翻了个白眼,她回过头,“……你认真的?” 千叶挑眉,指了指瓦伦蒂前方突然明亮的一块光板,“要扫你虹膜了。” 瓦伦蒂笑了一声,将自己的眼睛对准了对应区域。 很快,在千叶也留下了自己的生物信息之后,两人正式进入地下基地的档案室。 这是一间层高9米左右的地下仓库,随着两人的进入,顶层与档案架上数以千计的冷光灯渐次亮起,如同一道向远处延展的光浪。 两人一边聊着天,一边向f序列的档案区走去,千叶两手插在口袋里,目光顺着一列列陈列架上悬挂的字符向前。 千叶步伐飞快,瓦伦蒂小跑着跟在后面:“这次你要找谁的档案,格兰古瓦兄弟的吗?” “不,我找莉兹·弗莱彻。” “莉兹……?”瓦伦蒂目光不解,“她的个人数据,我上次应该和肖恩的一起都给到你了。” “不用战斗数据,”千叶回答,“我要看看她更多的个人背景。” “为什么?”瓦伦蒂好奇心大起,“除了简,你又对基地的其他人感兴趣啦?” “我当然感兴趣。”千叶皱着眉头回答,“我今天下午见了简,问她要不要跟肖恩来点真格的,她说不要,因为‘动了真格,莉兹会伤心’。 千叶的表情有些烦躁,“简进入基地两个月不到吧?这莉兹什么来路,这么快就把人带沟里去了?” 瓦伦蒂当场站住了——千叶嘴里的“真格”和普通语境里的“真格”绝不可同日而语。 “你先说清楚,什么真格的?你想教唆简干什么?” “我能干什么,”千叶也站住了,她转过身,“我的小女孩被欺负了,还不让我教她怎么还手?” 第53章 莉莉娅 “之……之前的事暂时不表,但昨天打人的是简,挨揍的是肖恩啊。” “那算什么挨揍,他除了鼻梁骨折还有其他什么大伤吗?等简出院,以莫利的性格,必然要按基地的规章度降她的评级——啊,我找到了。” 千叶终于看到了F序列,她快步朝着目标进发。 瓦伦蒂追了上去,“千叶,不管怎么样,你作为一个成年人,都不应该直接插手到他们之间——” “我没直接插手啊,你看我找肖恩了吗?我来基地这么多次,连肖恩的面我都没见过。”千叶站上陈列架上的移动双人梯,回过头对瓦伦蒂道,“上来吗?” 瓦伦蒂咬住了下唇,抓着千叶伸来的手,踏上了移动梯。 千叶在检索界面输入了莉兹·弗莱彻的名字,移动梯开始平稳上升,在第四层的位置停下,开始向左滑行。 “我也在这个基地待过,我太清楚莫利所谓的‘秩序’是个怎么回事了。她为人确实非常公正,但说真的,在基地这种完全封闭的地方,这种一厢情愿的公正有什么用呢?” “……为什么没用啊?” “对某些水银针来说,在预备役基地的生活,要远远比他们转职独立以后的生活艰难得多,甚至残酷得多。”千叶看向瓦伦蒂,“你知道为什么吗?” 瓦伦蒂有些茫然,她不明白千叶的所指,在离开预备役以后,年轻的水银针们就要真正面对无止境的螯合物战斗,无论从何种角度看,基地内的生活都更像是一个美好的茧,一个暂时风平浪静的避风港。 千叶没有等瓦伦蒂给出答案,就已经说了下去,“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预备役基地,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丛林的地方。” 瓦伦蒂眨了眨眼睛,“我们这儿……丛林吗?” “丛林啊,”千叶说道,“人只有在没长大的时候才最喜欢扮演‘成年人’,他们能通过贯彻各种‘法则’,来感受自定义的‘大人’是什么滋味,在这一点伤,肖恩,简,莉兹都是一样的。” 千叶一边说着,一边从档案架上找到了写着莉兹·弗莱彻名字的档案袋。 过了一会儿,她直接把一排文件全部取下,抱在怀里,而后一本一本看上面的文字批注。 “可这时候他们又没有长大,不知道真正的现实是什么样子,所以就只能想象出一套世界运行的法则,什么物竞天择了,弱肉强食了…… “刚好,他们这个阶段又生活在基地、学校这类相对封闭的地方。在这里,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非常单一,不存在什么实际利益上的冲突,所以,这些年轻人才能将他们想象出的那套规则执行得格外彻底。 “你说要在普通学校,谁做得过分了谁就退学,再不济,受害者转学也行,你在基地有退学转学这种选项吗?”千叶反问道,“基地就是世界上最丛林的地方——被针对的人除了正面击破,根本没有其他选择。” “……也没你说的这么严重吧,”瓦伦蒂微微眯起眼睛,“这次引起的链式反应确实是有点过,但以往我们也不是没有处理过这种冲突,比如——” “我知道你们的处理方式,”千叶回答,“不就是我没回复莫利邮件的那段‘和平期’吗?肖恩还是在背地里捣鬼,只不过碍于基地的惩罚,所以他没有让赫斯塔觉察到——沉在水面以下的恶行并不造成实际伤害,所以就懒得追就了,是吧。” “当然不是!”瓦伦蒂严厉地回答,“如果我们当时知道肖恩背地里还在干坏事,我们肯定会追究的——” “你们的追究,永远是在伤害造成以后去追责,所以你们永远晚一步。”千叶望着她,“而且追责的威慑力如何显然也打一个问号。” 瓦伦蒂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啊,千叶,你不记得了吗,你刚到第三区的时候,我也遇到过这种事,当时基地里有几个男生一直找我的麻烦,是当时在岗的艾达小姐全程负责了这件事,最后他们都改邪归正,收敛了自己的行为——” 千叶没有抬眸,只是笑了一声,她低头从不同的档案袋里抽出自己感兴趣的文件,在电梯的铁板上铺平。 “你看着我的眼睛!”瓦伦蒂身体前倾,“我说得不对吗?” 千叶微笑,“你真信他们是因为受到艾达小姐的感化才改正的吗?” “……什么意思?” 千叶没有回答。 瓦伦蒂愣了愣,回想起当年的种种,她终于领悟出千叶的些许弦外之音。 “你当初……是为我做了什么了吗?” “都过去了,”千叶活动了一下指关节,发出咔啦咔啦的声响,“反正我的方法已经验证了无数次,你要是觉得莫利那套也有用,证明给我看。” 瓦伦蒂还想再说什么,千叶向她比了个“安静”的手势。 千叶已经找到了当初将莉兹带回基地的水银针的采访,以及在那之后由基地咨询师整理的几次重要咨询记录。 莉兹·弗莱彻,本名莉莉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奥克佳布里斯卡娅。 她出生于4609年的阿斯基亚荒原东城,家在船夫街12号的一栋小公寓里,父亲是医生,母亲是药剂师。 她家中与她平辈的还有一个哥哥和两个妹妹,哥哥已经成家,也住在船夫街12号附近。 惨剧发生时,莉兹家的公寓内共住着八口人,分别是莉兹、她的祖母、父母、哥哥、两个妹妹和她怀孕待产的嫂子——在离预产期不到两个月的时候,为了方便照顾,哥嫂二人重新搬回了莉兹的家。 像这样的家庭结构在阿斯基亚非常常见,他们一向有几代人住在一处的传统。由于传承完整,阿斯基亚一度是荒原上防范螯合病的典范,再加上它是少数对宜居地非常友好的荒原地,AHgAs甚至曾考虑过专门募集一批资金,用于在阿斯基亚设立一处AHgAs工作点。 这样一来,水银真就可以以阿斯基亚为中心,将日常保障的覆盖范围向外辐射两百公里,甚至将阿斯基亚从荒原转化为新的宜居地。 这个提案已经在内部开始评估可行性,但计划赶不上变化。 作为第三区最为繁华的荒原,阿斯基亚所发生的惨剧是一个巨大的巧合——它由若干个意外环环相扣,最终引发雪崩式的灾难。 第54章 千叶的直觉 “你看吗?”千叶将剩下几个档案袋推向瓦伦蒂那边,可瓦伦蒂很快将它们推了回来。 “负责莉兹的咨询师不是我。”瓦伦蒂答道,“如果她发现我知道了一些本不该知道的事,她会觉得我刺探了她的秘密,我会很容易失去她的信任。” 千叶有些感慨地抬头看了一眼瓦伦蒂,目光里多了几分温情。 瓦伦蒂颦眉:“看我……干嘛。” “就是感叹一下,”千叶索性坐了下来,“有你这样的人在,那这个世界,应该还算事有救的吧?” 这个赞美来得措手不及,让瓦伦蒂一下笑了起来,她两手环膝,轻声道,“像我这样一直窝在宜居地里的人,真的遇到螯合物什么忙都帮不上……得像你这样的人多一些才好。” 千叶自嘲地笑了一声,显然对这个假设所带来的后果有个更加糟糕的预测。 瓦伦蒂的表情一时有些不解,她不明白千叶的这个笑,但对方已经进入了读材料的工作状态,瓦伦蒂还是暂时住了口,没有打扰。 整个地下档案馆一片寂静,一时间只有千叶翻动纸页的声音。 瓦伦蒂发了会儿呆,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开始扣装档案的纸壳子,“真崎,这里面有单独的、关于阿斯基亚的介绍吗?” “没。你想看阿斯基亚的介绍直接上网搜不就好了?就是一个荒原,和别的荒原也没什么不一样。” “是吗?”瓦伦蒂有些意外,她挽了挽耳边的长发,发出一声若有所思的低吟,“我总感觉,阿斯基亚应该是个特别有正义感,有黄金时代余温的地方。” 千叶稍稍抬眉,“要真那么好,阿斯基亚的居民为什么也都削尖了脑袋申请迁入宜居地呢?你从哪儿听来的这种话?” “莉兹那里。”瓦伦蒂撑着脸颊,“和莉兹待在一块儿的时候,我也有这种感觉。” “人对自己的故乡永远有滤镜,更何况是一个永远消失了的故乡。”千叶短暂地放下了手里的文档,“整个阿斯基亚犯罪率和人均粮食占有量,你知道是多少么?” “……多少?” “截至4619——也就是惨剧发生前一年的年末,阿斯基亚共有居民1,448,277人,全年共发生252,630起违法犯罪行为,人均遭遇犯罪率为26.24%。 “再说粮食,现在粮食安全的共识线是年人均粮食占有量390kg。这个数字,第三区的宜居地这几年一直维持在900kg左右。至于阿斯基亚,4619那年恰好是他们的丰年,当年的年人均粮食供给量是多少呢——177kg。” 瓦伦蒂目光发直,“这么……少?” 千叶单手撑着脸颊,目光微垂,“你还觉得它是‘余温’吗?” 瓦伦蒂无言以对。 “荒原上的死亡率一直很高,宜居地里没人关心罢了。”千叶哗啦啦地翻页,“但莉兹也没有说谎。因为阿斯基亚一共有东南西北中五个城区,刚才说的犯罪率还有粮食产量都是刨开东城以后的数据——而阿斯基亚的繁华,说到底是东城的繁华,莉兹就是在那里出生的。” “……东城的情况是什么样的呢?” “不知道啊,它们那儿数据一向不对外公布,估计一公布,第三区就会中止对阿斯基亚的经济援助吧。”千叶答道,“整个阿斯基亚荒原的行政机构都聚集在东城,所以警力也集中在那,‘小宜居地’的称号不白叫……能在那里出生,莉兹也算中子宫彩票了。” 瓦伦蒂刚想就着这个话题再说些什么,却见拿着材料的千叶突然颦眉沉默,表情也变得严肃——想来是材料里出现了什么令她在意的细节。 “……莉兹是下半年就转职了吗?”千叶问道。 “嗯,听说她的作战能力很优秀,所以转职后会先去核心城实习一段时间,然后再决定具体去哪里驻扎。”瓦伦蒂说道,“怎么了吗?” “我觉得……她不适合作战。”千叶突然说。 瓦伦蒂有些诧异,“……很少听你给出这样的建议,你能说说原因吗?” “不能,这只是我的私人建议,她在非战斗岗位应该能发挥更大的作用,你可以劝劝她,她听就听,不听拉倒——” “别啊,说话说一半算怎么回事,就算我去劝,我也没法就直接丢下一句话说‘喂,你别去战斗岗了’吧……到底为什么,你哪怕简单讲讲呢?” 千叶试图把手从瓦伦蒂那儿抽开,无奈瓦伦蒂的手像章鱼似的,就是死缠着不放。 千叶叹了口气。 “这么说吧……”千叶思索着开口,“她就是天然适合在后方做事的人,她有同情心,有想法,善良,热情,有一点理想主义,有感染力……这不就是我们最想要的那种水银针形象吗? “更重要的一点,阿斯基亚东城本来也和宜居地差不多,她懂得怎么和文明世界打交道,这是非常稀缺的能力。”千叶认真道,“这种事你让很多水银针学一辈子他们都学不会,莉兹生下来就会了,这是第一点。” “嗯。”瓦伦蒂赞同地点了点头。 千叶轻声道,“第二点是我瞎猜的,真要面对螯合物作战,莉兹可能会比其他人面临更高的风险——道德上的风险,这一点是致命的。我们是缺人,但没必要把兰花种进防沙林里。” 瓦伦蒂仍想追问,但千叶已经开始就新的资料做笔记了。 两人在地下档案馆待了差不多两个小时。 离开前,瓦伦蒂望向千叶,“先前你说的‘道德上的风险’具体是指什么呢?更容易患PTSD之类的创伤?还是她会适应不了残酷的作战环境,对敌人下不了手?” “都不是。”千叶否认得很干脆,但她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我也说不清……就是个直觉。” “那你愿意约个时间和莉兹聊聊吗?把你刚才说的这些,直接和她——” “打住。”千叶两臂置于胸前比了个叉,“像这种麻烦的人……我认识你一个就够了。” 瓦伦蒂只能叹息——在这些事情上,她从来勉强不了千叶,谁也勉强不了千叶,千叶不想说的事,谁来了也撬不开她的嘴。 瓦伦蒂两手交握在背后,侧目望向一旁的千叶,“那你现在有答案了吗?” “什么答案?” “关于‘莉兹是如何把简带沟里’的答案?你不就是为这个来的吗。” “哈,大概……有的吧。”千叶两手合掌,撑过头顶伸了个懒腰,“也还行,不算太坑。” 瓦伦蒂又笑了起来,“莉兹在她们中确实很有感染力,不止是对简,对图兰、黎各也是一样。我觉得就是真心换真心吧……女孩子之间的友谊,不都是这样的吗。” 第55章 投射 一周之后,赫斯塔已经可以靠自己下床走路。 在周围没有护士的时候,她曾偷偷跑去卫生间检查自己的身体,看看医院有没有给自己“换个新的部件”——就像千叶小姐那样。 还好,看起来似乎没有。 每天午饭过后,如果是晴天,护士会推着轮椅带赫斯塔回地面散歩。赫斯塔原以为只是上去透透气,但年轻的护士总是不辞辛劳地推着她去基地西边的树林里走走,一晃就是一个多小时。 雨天,大家就推着她绕着地下医院的走廊转转。有一次碰上了黎各,当时她正一个人扶着一辆助步车做步行复健。 两人不算很熟,彼此点了下头,打了个招呼就走了,不过黎各身上的文身还是给赫斯塔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初见时匆匆一面,赫斯塔没来得及细看,现在她看清了:那是一只黑羽的渡鸦,它的翅膀在黎各的后背与左臂张开。鸟颈沿着左肩绕到前面,喙伸向黎各的心脏。 渡鸦的眼睛是鲜艳的赤红色,如果只从前面看,很容易被当成某种妖怪的魔眼。 分别后,赫斯塔忍不住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手腕,那里现在有一道浅浅的疤,是当时植入芯片的时候留下的。 等到明年,十二岁生日的时候,也许她也可以在谭伊找到一位文身师,文一只鹰上去。 ……不过,她实在是有点不记得母亲手腕上的鹰是什么样子的了。 每天下午4:00到6:00是这里的探望时间,不过没什么人来。大部分时候赫斯塔在读书或者听广播,有时也练习拔枪射击——护士严厉禁止她现在做过于激烈的动作,赫斯塔只能关起门偷偷地练。 “简——”门突然从外面推开,莉兹的身影出现在门后,赫斯塔一个激灵但还是没来得及把枪收起来,莉兹已经愣在门口,“你拿着什么?” “啊……这个是……” 赫斯塔还没解释,莉兹已经迅速把门关了起来,以免外面走廊上经过的人看见房里的一幕。 她快步走来,把抢从赫斯塔手中夺过。 “是玩具啦。”赫斯塔笑着解释。 试图拆卸枪管的莉兹也很快发现这只是一个塑料模型,她长吁一口气,在赫斯塔身旁坐了下来,表情如释重负。 “我还以为……” “我之前看了一些射击的教学视频,就想练练,”赫斯塔解释,“在这里待得挺无聊的,我就让千叶小姐帮我买了一把玩具枪……你怎么来了。” 莉兹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我来道歉,你会受伤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掌握好分寸——” “别在意这些小事,这件事是我冲动了不该当场打人。”赫斯塔重新把枪放回自己的枕头 “他能有什么事……” 赫斯塔心平气和地笑了,“那就好。” 莉兹余光看见叠在墙边的轮椅,“我推你出去走走?” “好啊。” 今日午后下了些雨,但又很快停了。地面此刻还是潮湿的,却没有什么积水,赫斯塔蜷在轮椅里,一直仰头看着不时从枝头飞过的鸟雀。 在某个转角的路口,隐隐能看见远处教堂的尖顶。 “我还有一件事,想来和你商量。”莉兹轻声道。 “什么呢?” “你的辅佐官这个职位……也许我确实不是最好的人选。” 赫斯塔几乎立刻回过头来,“为什么?莫利她们找你麻烦了吗?” 莉兹立刻摇了摇头,赫斯塔望着她的眼神让她忽然有点心碎。 莉兹连忙看向别处,“不是,没有人找我麻烦,是我自己这么觉得的。其实很早以前莫利女士就和我提过这方面的事……我也是最近才意识到,也许她是对的。” “她到底说什么了?”赫斯塔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升高了,“她不能光凭这么一件事就——” “不是莫利的问题,是我的问题,简。”莉兹抬手,扶住了自己的前额,“也许现在的我,根本就当不好一个辅佐官。” 赫斯塔眉头紧皱,她干脆扶着轮椅站了起来,回身走到莉兹身边。 “……你说什么呢,莉兹,这两个多月,你倾听我,照顾我,教我怎么在这里生活,送我书,帮我解决各种各样的问题……我觉得你特别合适啊,谁说你不合适?” 莉兹欲言又止,她转过身,再次伸手捋了捋头发。 两人走到林间小道旁的长椅上坐下,赫斯塔面朝莉兹,等她开口。 “这个想法,其实是我和瓦伦蒂小姐商量以后,才决定的。”莉兹轻声道,“我可能……把一些我自己的问题,投射在了你身上。” 赫斯塔疑惑地追问,“……什么意思?” “很早以前,莫利女士曾经质疑,我是不是在你的事上投入了过多的精力,其实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有点意识到问题所在……虽然看起来,可能是我在维护你,但这样其实……对你并不好,就……” 莉兹的手在半空中做着划圈的手势,后半句话却过了很久才说出来。 “我以前……我以前家里,也有个妹妹。”她小声道,“在阿斯基亚。” “我猜到了。”赫斯塔轻声说,“因为你看起来就像个姐姐。” 莉兹一下笑了出来。 “有什么不好呢?”赫斯塔问。 莉兹慢慢红了眼睛,她望着赫斯塔,“有些事,如果我告诉你……你能替我保密吗?” 赫斯塔郑重点头,“我能。” 莉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她两手交握,手肘撑在膝盖上,身体微微前倾。 “阿斯基亚惨剧的起因……我不记得有没有和你说过了,是一对老夫妇。 “他们本来和自己的孩子们一起住在荒原附近的一个小镇里,那个镇子上只有十几户人,很偏僻,但很安静。 “有一天,这对老人的孙子和孙女意外坠河死了。一家人开始以为是两个孩子贪玩,不慎落水,但捞上尸体的时候,他们发现,两个孩子身上,都有被殴打的痕迹。 “这对老夫妇,还有孩子的父母,都试图搞清楚真相,于是他们在阿斯基亚的每一个城区,还有附近的小镇里,都贴上了悬赏海报……寻找可能的证人。 “这件事,当时在东城引起过轩然大波,因为,当时所有证据都指向……指向阿斯基亚东城里,一个官员的儿子。” 第56章 覆灭 “我为什么记这件事记得特别清楚呢,因为当时大家都在谴责这件事,要求市政厅给个说法。” 莉兹仰起头,望着树梢与树梢间的一线天,这道明亮的光线投在她的眼睛里。 “……然后呢?” “两个孩子的母亲因为伤心过度,几次昏厥,不得不送回家中休养。考虑到这对老夫妇年轻时都在东城工作过,他们对阿斯基亚非常熟悉,所以,他们留在城中的小公寓里继续走司法程序。而他们的儿子就送妻子回家,筹办孩子们的葬礼,并暂时清休一段时间。 “几周后,这对老夫妇在小镇上的家意外起火,整个院子都付之一炬,老人的儿媳死在了里面,儿子活着,但被坠落的门栏砸断了腿。” “谁干的?”赫斯塔问道。 “有很多说法,但真相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赫斯塔稍稍颦眉,“然后呢?” “你很难想象当时整个东城是如何沸腾,因为这件事已经残酷到令人发指,所有人都走上街头,要求还老人一家公道,在所有传闻中,流传最广的一种是那位官员的儿子策划了这一切,目的是给这家人留个教训。但是,两位老人家却真的在这时候撤诉了。” “这又是为什么,他们真的怕了?” “当时大家并不理解。不过,案子已经提起了公诉,就算老人撤诉也会继续审理下去。我记得有天晚上爸爸在饭桌上和我们谈论过这个话题,他说这件事到最后一定会水落石出,只是需要时间。 “如果这是在宜居地,主要道路上都有监控,那么求证从一开始就会很容易——可是荒原上没有电力,我们能做的就只有从孩子们的指甲中取出皮肤组织,派人骑快马送去宜居地,拿它和嫌疑人的进行对比。 “那一个多月,大家都在等宜居地那边传来的消息,谁也没有去打扰那对闭门不出的老夫妇,毕竟他们遇到这样的悲剧,陷入极度的灰心和哀伤之中,不愿出门,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后来,消息从宜居地传来,核验的结果是一致的——杀害两个小孩子的凶手就是那个官员的儿子。于是老人委托中间人送信,他们不要任何赔偿,只要立即执行死刑,但那个时候,阿斯基亚政府却犹豫了。” “为什么?” “因为,阿斯基亚一直想加入第三区宜居地,但第三区联合政府对治下的所有宜居地有一项铁律:不能对任何罪行执行死刑。在那之前,阿斯基亚虽然在法律中保留着死刑的条目,但已经二十多年没有真正执行过了……如果这次执行了死刑,那么就对将来加入宜居地……非常不利。 “审理还在继续进行,但所有人都明白了,最后的结果应该是巨额罚款,加上几百年的刑期,禁止减刑。 “大家都对这件事感到愤怒,市政厅前围满了前去抗议的居民,但人群很快就被驱散了——因为阿斯基亚又出现了新的怪事,每天都有人突然失踪,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在阿斯基亚还是前所未有过的……人们顿时忧心忡忡,不再有人敢贸然出门了。 “但其实,这些人全都被关进了那对老夫妇的公寓地窖里。” “那对老夫妇……是不是感染了?”赫斯塔猜测道。 莉兹点了点头。 “他们之前撤诉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老太太的手再那时就已经开始螯钳化,本来也撑不了多久了。”莉兹轻声道,“这对夫妇几乎是同时发病成为螯合物的,我猜想他们原本是为了复仇,但他们不知道,人在发病以后不仅会放下自己的所爱,也会放下所有的仇恨……除了作恶取乐,再没有别的目的。 “阿斯基亚在五十多年前有过一次针对螯合病防疫作出的全面翻修,当时,为了能够在紧急状况下与宜居地取得联系,阿斯基亚准备了三套方案。其中前两套都是通过无线电联络,一种是通过蓄电池发电,一种是通过柴油发电。每年夏天,宜居地会派专人来更换电池,检查发电机、柴油储备和通讯设备。 “而第三套方案尤其耗费精力——他们拉了一道非常隐秘的地下通讯线路,即便所有发电设施在紧急状况下失效,这条有线通讯依旧能保证让宜居地第一时间知道阿斯基亚发生了险情。 “这三套方案在规划时都做了严格的保密,因为每一个螯合物都会保留生前的大部分知识、技能和习惯。所以水银针也好,联合政府也好,大家在科普螯合病的时候,都会把重点放在疾病的预防和自我识别上,很少提及这些更高层面的防御措施,以免一些原发性螯合物根据这些公开信息,对抗疫设施进行针对性的破坏。” 莉兹稍微停顿了一下。 “但是,谁都没有想到,这对夫妇作为城市规划师,全程参与了那次工程。” “所有通讯设施……都被破坏了吗?” “对……”莉兹点头,“原本,两边都应该很快觉察到不对,因为按照规定,阿斯基亚和宜居地每天都应当在清晨和傍晚检查一次有线通讯是否保持正常——这个习惯虽然单调,但已经保持了几十年,可是很不巧,被老人家掳去地下室监禁的人里,有两个都是负责通讯工作的专员。 “那个时候,整个阿斯基亚都像一团沸腾的岩浆,市政厅自己就乱了阵脚,因为内部保密做得太好,临时派到通讯岗位上的人并没有被告知存在地下通讯的事。而第三区联合政府那边的负责人尸位素餐,严重渎职——在阿斯基亚连日失联的情况下,他竟然没有向上报告,而是像之前一样照常打卡。 “直到螯合物潮爆发前夕,水银针那边才先反应了过来……但那个时候,已经晚了。” “水银针……是怎么觉察到不对的?” “在当年翻修的时候,参与工程的水银针小队留了一道最后防线——他们在城外安装了四个螯合物诱捕装置,诱饵是一种特殊的信息素,它和初次觉醒的水银针气味相似,但只有一小撮身体素质绝佳的螯合物才能嗅到。 “当这些螯合物沿着气息找来,并破坏了整个装置的时候,最近的AHgAs工作点就会收到警报。 “这些装置,从研发、设计到生产、安装,全部由AHgAs独立完成,他们没有知会过任何人,所以这些设施……保留到了最后。” 第57章 友谊的证明 “那对老夫妇原本的计划,应该是先把那几十个人囚到发病,再一起放出——但地下室里惊人的臭味提前引起了邻人的警觉,治安警察很快发现了这个地方,那个时候,那对老夫妇已经在公寓中奄奄一息,他们已经走到了身为螯合物的尽头,无力抵抗了。 “直到那时,当局才意识到螯合病已经在阿斯基亚悄然散开,阿斯基亚政府立刻启动了最高级别的防御备案,也终于发现自己已经和宜居地失联。于是他们派出了骑兵,用最快的速度赶向邻近的荒原和宜居地——既去告知这里的险情,也去寻求救援。 “与此同时,整个阿斯基亚——五座城区,全部封禁。 “家家户户都拿出了备用的防疫喷剂,往人和家具上喷——这批喷剂是ahgas留下的,他们说这种浓烈的香味,能在一定程度上引起螯合物的厌恶。” “……真的可以吗?”赫斯塔问道。 莉兹摇了摇头,“其实不行,螯合物的嗅觉确实非常灵敏,但他们对香臭并没有什么好恶——这些喷剂真正的用途,是保护人群中尚未被发现的水银针。 “你还记得刚才和你说过的诱捕器吗?在正面遭遇螯合物后,大多数水银针都会一次觉醒,在没有掩护的情况下,他们很容易因为自身的特殊气味而被部分螯合物锁定,成为最早的牺牲者。所以水银针才会假借‘喷剂能够引起螯合物厌恶’为借口,让人们在发现螯合病苗头的时候,主动采取这些干扰措施。 “我们当时按照螯合病应对手册做好了所有工作。起初,我们在门口挂上了白丝带,表示家中还没有人感到有疾病的征兆; “过了几天,我们换上了黄丝带,表示家里有成员出现怠惰、低迷的情绪,可能是螯合病疑似患者; “等半个月后,我们又换上了黑丝带,表示我们家中已有成员手臂出现螯钳化的征兆。” 莉兹表情平静地讲述着她的过去,好像在讲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在阿斯基亚最后的时光里,她和她的家人静静地等待着水银针的救援。 然而,那时的她们并不知道,所有派出通风报信的马匹与骑兵,都在南下途中被螯合物截杀——那些在封城前仓皇逃出的感染者此时已经发病,早已在四野游荡多时。 整个阿斯基亚在等候中慢慢死去。随着发病的人越来越多,这座城市变成了可怖的地狱,螯合物不仅以猎杀平民为乐,且他们彼此之间也展开了极为激烈的恶斗。 莉兹一家早早搬进了自家的暗窖,她们常常能听见地面上传来微弱而沉闷的撞击声,那是螯合物们在城中游乐。 虽然暗窖里储备着食物和水,但鳌合病的侵蚀却是她们挡不住的。 首先出现肢体变异的人是祖母。她一直平静地指挥着所有人应对这场灾难,在意识到自己可能中招之后,她立刻对自己进行了隔离,但忧郁和绝望早就降在了所有人的头顶,没有人能幸免于难。 祖母告诉他们,在发现有人出现螯钳以后,不可手软——要么让那人自裁,要么其他人一起动手解决掉威胁,大家绝不能坐以待毙,一定要熬到最后。 只要熬得够久,熬到水银针赶来,一切就结束了。 之后,祖母用一把镰刀割破了自己的颈动脉。 在许多的眼泪过后,父亲和哥哥一起将祖母的尸体拖去了暗窖的一处储藏室,一个远离通风口的地方。 随后出现螯钳的是莉兹的妈妈,在一场她永生难忘的告别过后,她也步祖母的后尘而去。 接下来,厄运再度降临……在极度的绝望中,莉兹躲开了众人,将自己关进了祖母所在的储藏室。 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下密室,她依偎着祖母腐臭的尸体,一起又待了三天。 等到门再次打开的时候,暗窖里所有人的尸体已经不见了踪影——它们全都被搬出了地面,并集中掩埋。 整个阿斯基亚已是一座死城。 “一切和我祖母说的一样,”莉兹轻声说,“水银针赶来了,一切都结束了。” 赫斯塔伸出手,轻轻按住了莉兹的冰凉的手背。 “刚来基地的时候我常常做噩梦,现在已经不会了。但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那一年,有人一直看护着那对老夫妇和他们的孩子,如果大家能多分一些注意力在还活着的人身上,又或者,阿斯基亚没有顾及到第三区的死刑禁令,而是坚持我们自己的法例……是不是,事情就不会走到最后那一步。” 莉兹交握的双手渐渐握紧了,弯曲的指节骨骼发白。 “是不是……整个阿斯基亚,也可以避免那种惨烈的结局。 “毕竟,在阿斯基亚以前也出现过意外感染,大家早早上报,安排病人去往宜居地医治,排查隔离所有密接……都挺过去了。” 树林的风吹过她们的身体,将两人的头发吹乱,林海阵阵摩挲声,像真正的海浪波涛。 莉兹看向赫斯塔:“之前莫利女士说我对惩罚本身过于执着,可能确实有一点。在处理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总是难免带入我个人的情绪……所以我才觉得,我不适合做这个辅佐官。尤其……” 莉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我怕我会再伤到你,就像这次……我失了分寸。” “这不是你的错——” “但是,我不希望你走极端,也不全是这个缘故。”莉兹调整了呼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重新恢复平稳,她低声道,“肖恩是个比预想中更狡猾的对手,你现在就直接和他硬碰硬实在容易吃亏。必要的话,等我卸下‘辅佐官’的职位以后,我也可以帮你——” 莉兹还未说完,赫斯塔已经摇了摇头。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这样的话?‘所谓复仇,不仅非要惩罚他不可,而且必须做到惩罚他之后我自己不受惩罚。若是复仇者自己受到了惩罚,那就不能算是报仇雪恨。若是复仇者没让那作恶者知道是谁在报复,那同样也不能算是报仇雪恨。’” “……这是谁说的?” “埃德加,”赫斯塔坐在长椅上,悠悠地晃动她的两只脚,“是他在《一桶蒙特亚白葡萄酒》里写的。” 听到埃德加这个名字,莉兹又笑了起来——她早该猜到的。 “这么说来……你已经有自己的计划了。” “嗯。”赫斯塔点了点头,“可能做不到这么极致,但,必须是我亲自来。” “那……祝你顺利。” 赫斯塔犹豫了片刻,“如果将来,你不再是我的辅佐官了……我们也还可以是朋友,是吗?” 莉兹轻轻笑了起来。 “我祖母以前说,给予,接受,告诉秘密,问问题,一起吃饭——这是友谊的五个证明。”莉兹说,“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她向赫斯塔伸出了手,赫斯塔望着她,用力地握住了。 第58章 交涉 这天下午,莉兹推着赫斯塔回到病房,在离开前,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下午图兰是不是来过了?” “没有。”赫斯塔摇头,“你在这儿看到她了吗?” “是的……我下午过来的时候在地下电梯那儿碰到她了,她说是过来看你来着。” 赫斯塔想了一会儿,“可能她没找对病房?” 莉兹表情意外——不至于吧。 “但她今天确实没有来过我这儿,”赫斯塔说道,“你去黎各那边问问呢?” “我正打算现在去呢,”莉兹笑了笑,“黎各最近状态变好了,说不定,你们俩能一起出院。” …… 阴沉的天空下,千叶独自一人开着车来到谭伊市的市政厅,才一抬头就发现已经有人在远处等她——那是市政秘书处的副秘书长。 “阿朗先生!”千叶摇下车窗,热情地打了个招呼,“你还亲自来接我么,太荣幸了。” 对面的中年人有些拘谨,此前他一直有些紧张地捏着自己手腕上袖扣。 在千叶搭话之后,他轻咳一声,礼貌回应道:“我们也是没想到千叶小姐会亲自送材料过来,不然我们应当派车去接您。” “就跑一趟的事儿,不用那么兴师动众的。” 汽车熄火,发出两声啾啾的鸣叫,千叶抱着一包文件下车,快步走到阿朗的跟前。 阿朗的目光不禁随着千叶手中的文件袋而动,他侧身向千叶示意,“您这边走。” 两人穿过市政厅高而宽阔的长廊,在经过一道道灰白色的岩柱之后,两人进入建筑内部。 议事厅的地板陈旧暗淡,千叶与阿朗的鞋跟踢在上面发出硬邦邦的撞击声。 “听说您前不久去了趟第五区?”阿朗问道。 “嗯。” “那边情况怎么样了?听说又是一起螯合物潮……” “是啊,”千叶漫不经心地回答,“但对第五区的宜居地没什么影响,现存螯合物也已经都清零了,您不用担心。” 两人的声音都很轻,但在幽暗封闭的走廊里还是激起了回声。 阿朗叹了口气,“怎么可能不担心呢,但也可能是我太关心这方面的新闻……最近几个月,鳌合病似乎在各区荒原都有所回暖。” 千叶笑了笑,“那确实。” 两人在一道沉且厚实的木门前停下,阿朗推开门,会议室里已经坐了四个人。会议室的正中央摆着一张椭圆形的巨型圆桌,天花板的正中间垂落一盏水晶吊灯,那四个人就并排坐在椭圆桌靠窗的一侧。 见到千叶,四人中的三人立刻站了起来。 眼前的这四张面孔,有些千叶认识,有些不认识。 “各位好。”她打了声招呼,径直走到四人对面的位置上坐下。 落座之后,空气像是凝固的冰块,谁也没有先开口。 “就开门见山地说吧,”千叶先打破沉默,将手里的档案袋直接丢在对面桌上,“这里是赫斯塔的个人档案,移交流程什么时候开始,只取决于市政厅什么时候给基地发移送函。到时,我们会全力配合。换句话说……恭喜各位,你们赢了。” 对面的几人面面相觑,反而有些拘束,坐在中间的人咳了一声:“局面发展到现在这种情况我们也很遗憾,毕竟让赫斯塔离开水银针组织,回归宜居地平稳生活,是市民们的心愿。” 千叶两手交握,面带微笑,“当然了,一切取决于人民的意志,我们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才作出了让步,选择让赫斯塔回到市民中间。” 听闻此言,对面的人才开始迅速地拆文档袋——里面的文件厚厚一叠,包含了赫斯塔的个人信息、体检结果和当初进入基地时办下的各种手续。 几个官员的严肃表情顿时有所缓和,他们很快将文件放回纸袋中,并抬手交给坐在最旁边的阿朗,“夜长梦多,务必今天下午就将移送函发到基地——” “还是别这么着急吧。”千叶笑着道。 手拿文件的男人动作顿了顿,他望向千叶:“是基地这边还有什么条件么?” “没有什么条件,只是赫斯塔现在还在基地医院疗养,你们今天把文件递过去了我们也不好立刻开始准备移交,一切还要看赫斯塔的恢复情况。” “受伤?”几个官员十分惊讶,“怎么会受伤呢,严重吗?” “不严重,她和基地的另一个预备役起了冲突,一言不合就把人家打骨折了,自己也受了点伤,”千叶笑着道,“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个年龄的孩子多少都有一点叛逆心。” “……要多久恢复?” “两三天吧。”千叶答得漫不经心。 “那我们今天就把文件送过去也是没问题的,”另一位官员对千叶道,“这样也可以给你们留出更多的准备时间。” 千叶耸了耸肩,听到对面滴水不漏的解释,她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也行,我反正是提醒过了。” 于是阿朗取了文件,离席而去。 整个房间再次安静下来,千叶稍稍往后靠了靠,“接下来聊聊更重要的事吧,你们决定怎么收拾现在的局面?” “明天,我们会召开发布会。”最左边的官员答道,“赫斯塔回归宜居地的消息会通过多方渠道,在第三区进行全区公布——想必千叶小姐也知道,事情闹到现在已经远远超过了我们的想象。在过去的两周时间内,第三区的47处宜居地里有超过半数的地区爆发了游行……” 说到这里,官员特地顿了顿,语调一转,颇为乐观地望向千叶:“但是,我们相信,贵方这一次的让步,一定能够平息这场无妄之灾。” “更实际的举措呢?这些游行带来的后续影响,已经严重影响了基地的正常运作。既然现在你们都已经安排上了发布会,不知会一下我们,说不过去吧?”千叶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流程呢?” 坐在对面一直未曾开口的老人突然抬起了头,“当然,即便你不问,我们也会尽快联系你们。” 千叶看向他:“不好意思,您是哪位?” 那老人身边的官员连忙道:“这位是市政厅秘书长罗贝尔先生,是负责此次事件的最高长官——” “很高兴认识您。”千叶躬身向前,对着老人伸出了手,“千叶真崎。” 罗贝尔却在这时摘下了眼镜,他目光低垂,用随身携带的手帕擦着镜片,如此恰到好处地避开了千叶伸来的手。 第59章 纳新 千叶单眉微扬,从容地收手并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罗贝尔随即戴上了眼镜。 就着发布会的话题,罗贝尔开始滔滔不绝,千叶一边听,一边翻看着对面递来的预备发言稿, 千叶很清楚这个发布会的意义——如果基地坚持不交人,那么这个发布会就用来拱火;如果基地交了人,那么这个发布会就用来给联合政府的人道主义行为贴金。 突然,她目光一动。 “等等,”千叶将发言稿横在几位官员面前,“麻烦解释一下,什么叫——‘我们相信,同样的幸运也能降落在更多的孩子身上’?” 对面的人轻轻搓了下鼻子。 “怎么说呢,这也是公众的一种愿望,”罗贝尔语调平静,“我无意冒犯,但ahgas的大部分行事准则都太残酷了。” “比如说?” “比如强迫水银针离开宜居地,去与荒原上螯合物战斗。” 千叶缩了缩脖子,挤出一个双下巴,“您知道水银针的新人都是从哪儿发现的吗?” “这不重要。”罗贝尔平淡地回答,“重要的是,水银针也是人,应当得到保护和爱惜。荒原上的危险远远胜过宜居地,保护的难度、付出的代价都极高,然而,每一次打捞行动只能换来不到五十个预备役——第三区幅员辽阔,可到目前为止只有区区200余个现役水银针,这合理吗?” “这很合理,”千叶答道,“各区分布的水银针数量,与当地爆发的鳌合病情况紧密相关,鳌合病爆发最频繁的地方拥有的水银针数量就越多。第三区除了近几年阿斯基亚与赫克拉的两次螯合物潮,哪里还有其他鳌合病大规模爆发的情况?” “没错,我要说的正是阿斯基亚与赫克拉,”罗贝尔反唇相讥,“它们已经敲响了螯合病抬头的警钟,虽然目前这股邪风还没有刮进宜居地,但也已经不远——圣安妮修道院就是血淋淋的例子。事情关乎到整个第三区的安全,但……ahgas真的值得我们信任吗?” “为什么不呢?” “直到现在,你们都不肯共享自己的核心科技。”罗贝尔慢条斯理,“联合政府不能将安防这么重要的事完全交付给一个外邦的机构,我们组建一支属于自己的水银针队伍是迟早的事,贵方不必如此大惊小怪。” “那这就有的聊了秘书长先生,ahgas与第一区、第五区、第四区、第九区、第十四区都存在深度的合作——也即是你提到的,共享核心科技,但是,第三区的母城到现在为止也没有对我们开放过。合作的诚意,秘书长先生,您觉得这个东西它有没有可能是需要双方共同展示,而不是单方面的呢?” 罗贝尔不为所动,“你在从第五区回来之后曾预约过一场手术,是吗?” “对。” “手术的大夫与设备,都是从第三区的母城内调取的——这算不算诚意?” 对峙的几人再次安静下来。 席间的突然沉默令罗贝尔感觉自己大概是捅到了千叶的软肋,然而,千叶双手交叠,置于脑后,她嘴角微沉,望着罗贝尔,似乎思忖着什么。 这情景叫罗贝尔略微得意。 “我冒昧问一句……”千叶忽然说,“您是不是连那场手术涉及的技术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需要知道这些细节。”罗贝尔的表情稍稍阴沉,“很遗憾,千叶女士,看来我们不能说服彼此。” 千叶已经明白过来,罗贝尔显然不知道,方才他提及的那项技术——仿生科技,恰恰是由ahgas先共享给第四区,在第三区与第四区签订‘卡特拉互助协议’之后,再由第四区有条件地分享到了第三区核心城。 它被规定,仅能用于治疗在螯合物对抗事件中负伤的水银针,且需要经过当地ahgas总部的批准。 “确实,”千叶单手撑着下巴,“恕我再问一个问题,我实在是有些好奇……” “嗯?” “您只是谭伊市的市政官,但谈起鳌合病,您似乎又是站在整个第三区的立场来考虑的,这是您个人的责任感使然,还是……” “我无可奉告。”罗贝尔淡淡答道。 “那换个角度,就算一切都如您所言,”千叶紧接着问道,“今后我们遵循第三区的人道主义精神,将宜居地外的若干荒原全部弃之不顾,只关注宜居地内的安防——那水银针们的纳新,究竟该如何解决呢? “毕竟我们的大部分新人都是从荒原上发现的,就算你们把整个预备役基地的新人都挖过去,整个第三大区的水银针数量也到不了三百人。” “有很多种方法,”罗贝尔脸上浮起一个公事公办的微笑,“比如说,招纳其他十三大区内25岁及以上的水银针——只要我们开出足够高的条件。” “呵……这确实是一个不错的方法。”千叶颇为赞同地点点头,“五年后我差不多也要考虑退休的事了,到时候,是不是也能来找秘书长先生聊一聊?” 罗贝尔略微地惊讶了一瞬,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当然。我们非常、非常欢迎像您这样的资深人士。” “那你们给阿维纳什开了什么条件?也许我能拿他的标准来做个参考。” 一时间,除了罗贝尔,其他几人的脸上都露出了些微迷茫的神色。 阿维纳什…… 听起来像是一个第十一区的名字。 罗贝尔的脸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漠,“等阁下过了25岁我们再谈吧,现在说这些还太早。” “好吧,”千叶站起身,拉开身后的椅子,“那就祝愿您的仕途能够坚持到我退休的那一天,几位还有什么话需要我带回去吗?” 其他几人都看向罗贝尔,没有说话。 罗贝尔抬眼望向千叶。 “没有别的了,千叶女士,”老人的脸上带着胜券在握的微笑,“也祝您能平安存活到的那一天。” 千叶抿了抿唇,如同叹息一般地笑出了声。 “请务必记住您刚才说过的这句话。”她望着罗贝尔,“这就是‘原因’。” 第60章 一个人的命运 一刻钟以后,罗贝尔独自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他像往常一样踏进了门,两只脚在门口地毯上轻踩几步,然后停了下来——他的位置上已经坐着一个人。 “下午好,秘书长先生。” 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传来,这是典型的青年人声线,他的音域偏高,偶尔低声说话的时候会带上略微压抑的鼻音。 “阿维纳什?”罗贝尔低声喊出这个名字。 软椅吱扭一下转了过来,椅子上的年轻人向罗贝尔挥了挥手。 从血统上,阿维纳什属于十一区。他有着十一区人常见的棕色的皮肤和稍显卷曲的黑发。他眼窝深邃,目光明亮,那双葡萄石一样的浅绿色眼眸,就像他整个人给人的第一印象——温润、清澈。 对此刻见到阿维纳什本人,罗贝尔并不奇怪,是他昨晚亲自给这个年轻人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今天六点以前再不露面,那么此前他与第三区联合政府私下签订的入职协议就直接作废。 “明天下午,这里会有一场发布会。”罗贝尔开门见山,“我们需要你出席并发言——作为谭伊市第一支水银针特遣队的代表,是时候公布我们的计划了。” “恕难从命,”阿维纳什声音平静,“之前不是早就说好了吗,您什么时候把那个新人带来,我什么时候接手特遣队……我不喜欢和媒体打交道。”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与阿维纳什交谈,但对方直白到不近人情的态度,依旧激起了罗贝尔的暗恼,他眯起细长的眼睛,“如果我非要你出席不可呢?” “那我需要第三区议事会的全体亲笔信,”阿维纳什抬起头,“虽然特遣队明面上归属于谭伊……但您还是按章程来办事比较好。” 罗贝尔沿着办公室的边沿在这间宽阔的屋子里慢慢踱步,他的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椅子上的阿维纳什。 “千叶真崎今天来过。”罗贝尔忽然说,“她还提起了你。” “我知道,我看到她的车了……她都提起了我什么?” “她问第三区给你开的条件,”罗贝尔顿了顿,目光显得有些怀疑,“她是怎么知道的这件事,阿维纳什?” 阿维纳什轻轻摇头,笑了笑,“说真的,秘书长先生,您要么是低估了ahgas的情报系统,要么是低估了千叶在ahgas内部的影响力……”他抬眸望向罗贝尔,“她知道这些事情,一点都不奇怪。” “难道,不是我们之中的某人透露给她的吗?” 阿维纳什的脑袋朝肩侧稍稍倾斜,“你怀疑我?” 罗贝尔板着脸,没有回答。阿维纳什此刻有些轻浮的微笑已然激怒了他,但他克制着,只是嘲讽地昂起了下颌。 “我只想知道,你屡次推阻特遣队的任务,究竟是不是和千叶有关?” “是的。”阿维纳什答道。 “是你主动的,还是她协迫你的?” “很难回答,秘书长先生,”阿维纳什说道,他目光低垂,长长的睫毛下眼睛半睁半闭。沉默间,他拿起罗贝尔桌上的一支羽毛笔,面无表情地捋着上头松散柔和的羽毛,“您相信命运吗?” “什么意思?” “如果您是为了那个修道院来的小姑娘,大可不用如此大动肝火——只要你们真的将她带出了基地,我立刻开始接手特遣队事宜。” 罗贝尔恼火极了,他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一字一顿地开口,“说到底,你还是不相信我们能把人带出来——你这种态度,我们到底要怎么合作?” “一切合作都要建立在分工的基础上,您完成了您的部分,我就会完成我的。”阿维纳什说着,从椅子上起身站了起来,“我今天就是来提醒您,注意边界。” 两人无声地对峙着,随后阿维纳什躬身致意,朝着大门走去。 “等等!”罗贝尔向着阿维纳什的背影大喊,“你刚才说的命运……是什么意思?” “一个经验之谈罢了。”阿维纳什笑着说,“千叶真崎的命运,就是把所有靠近她的人都拖向不幸,不管是她的朋友,她的爱人,还是她的仇敌。” “这是我送给您的忠告,不要和这样的人为友,但更不要和她为敌。”阿维纳什没有停下,他拉开门,回过头,“您保重。” 门砰地一声关了起来,罗贝尔独自一人站在自己的办公室中,忽然感到一阵颤栗。 …… …… 出院的最后一天清晨,赫斯塔像往常一样静静坐在床上等候护士来查房。 她的伤已经完全康复,以一种她自己都不能理解的速度。 从几天前开始,她的床头就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花,大部分花束中都夹带着写着祝福的小卡片,落款的名字赫斯塔一个都不认得。 这些花束接连不断,每天傍晚护士会忙帮清掉一批,第二天又有新的花送来。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赫斯塔放下书,望着门口。 “简?”医生与护士一起推门进来,“今天感觉还好吗?” 赫斯塔点了点头。 护士微笑着将一叠大小不一的卡片放在赫斯塔的床头,从卡片的材质与花纹来看,它们应该也是夹在花朵中的祝福卡。 “今天寄来的花实在是太多了,根本收不过来。”护士笑着将卡片整理对齐,“恭喜你,明天就要离开基地了。” “您是说出院?” 医生与护士面面相觑,“……千叶小姐没有和你说吗?基地已经同意了市政厅的要求,会让你回到市民中间去过普通人的生活。前几天发布会都开过了,就等你这边康复出院。” 赫斯塔轻轻“哦”了一声,千叶确实没有和她讲过。 不过既然千叶小姐没有讲,那就说明这件事情不重要。 这一天,她像往常一样接受了医生的问询和检查,而后安静地坐在床上等待着。 时钟的指针慢慢从七指向九,病房外终于再一次传来叩门声。 赫斯塔抬起头,“请进。” 年轻的护士探进半个身子,“赫斯塔,你有个朋友来找你,他说是你要他这个时候来……有这回事吗?” “有的。”赫斯塔点头。 护士嘴角微沉,“现在可不是医院的探访时间哦,下不为例,好吗?” 赫斯塔微笑,“谢谢您。” 护士也笑了,“他在护士台。” 护士离开后,赫斯塔换了身衣服——那是千叶留给她的一件麂皮夹克,衣服的后摆宽松垂落,挡住了赫斯塔别在后腰的两支手枪。 她向护士台走去,道路尽头,肖恩已经等在了那里。 第61章 怪才与狂徒 肖恩穿着一件老旧且不合身的黑色皮衣,两只手插在上衣口袋里,他脚上穿着一双灰灰的老球鞋,鞋带绑得松松垮垮。 半个多月没见,肖恩把头发重新染回了黑色,短发蓬松微卷。这样的肖恩看起来比之前清爽得多,甚至透着一点乖巧。 然而,当他看见赫斯塔,肖恩脸上的神情再次变得轻佻——这正是令赫斯塔感到无比熟悉也无比厌恶的表情。 “嘿。”肖恩走上前,向赫斯塔打了个招呼,“真没想到你还会给我写信……莫利跟我说你想当面来向我道歉的时候,我还以为她在诈我。” 赫斯塔稍稍往后退了一步,和肖恩保持着距离。 赫斯塔望着肖恩的脸,靠近看的时候,她才发现他脸上的伤还没有消,眼眶、颧骨和嘴角边全是自己之前打下的淤青。 “你还好吗?”赫斯塔问,“方便的话,我今天有好几个问题,想当面和你聊聊。” “好,好得很。我刚好也有一堆问题想问你……”肖恩漫不经心地回答,他发现旁边护士站里的几个护士来来去去,还时不时往自己这边瞟一眼,他压低声音,“你是打算就在这儿和我说话?” “这里不合适,换个安静的地方吧。” “你们俩先等等,”一直听着两人谈话的护士长,此刻终于打断了这两个年轻人的谈话,她俏皮地笑着,向肖恩和赫斯塔递去一块夹着登记单的木板,“先来签个字,你们要出去多久?” 肖恩拿起笔,看向赫斯塔,“多久?” “半个小时?”赫斯塔望着肖恩的笔尖,“半个小时,应该够了吧。” “行。”肖恩低头填表。 肖恩·格兰古瓦 简·赫斯塔 当日出入名单上,这两个名字挨在一块儿。 护士长收起登记单,笑着向两人挥挥手,“不要出去太久,说完了你们的悄悄话就赶紧回来,知道吗?” 悄悄话…… 赫斯塔在心里无声重复着这个词——从几位护士的目光里,她看出她们的误会。 在这几位善良的护士小姐眼中,自己和肖恩是什么关系? 赫斯塔又恍惚想起第一次搭千叶小姐的车去市中心时,遭遇的游行人群, 在那些善良的市民眼中,自己和预备役基地又是什么关系? 她不由得皱起了眉。 在赫斯塔有限的人生里,她第一次意识到,他者与自我之间的鸿沟,有时竟会有这样的天差地别。 “我们去哪儿?”肖恩的声音非常快活,连走路的步子都显得轻快,“回地面?” “非探视时间我不能离开地下医院,我们可以去连接处。”赫斯塔轻声回答,“那里一般没有人。” 连接处是基地十几栋地下建筑之间的通道,现在这个时候确实没什么人。 肖恩耸了耸肩,“行。” 两人沉默同行,肖恩渐渐感到一些不安。 这条路他从前未必走过,但却让他感到无比熟悉——为了方便抢救,基地的地下医院与二次觉醒的训练场几乎是连着的,而医院的每一层装修的差不多,此刻的道路,让他骤然想起去年他二次觉醒时的光景。 那是他离开赫克拉以后第二次正面遭遇螯合物,当时他被单独带向训练场,身边没有任何伙伴,一个在役水银针送他过来,并粗暴地将他推进囚室内,他声称有一个站在二楼的安全员会保证肖恩的安全,然后就退了出去。 紧接着,两只螯合物被放了进来。 …… 肖恩打了个寒战。 他突然停下了脚步,赫斯塔也随之停了下来,她有些意外地回过头,见肖恩吐了一口气。 “我看到这里就够了吧,”肖恩说,“不用再往前走了。” 赫斯塔凝视着肖恩的脸。“你在……害怕什么?” “什么害怕,我有什么好怕的,”肖恩笑起来,“你今天非要把我约到这里见面,不全是为了道歉吧?” “确实。”赫斯塔平静地答道,“你先站在这里,不要动。” 肖恩眨了眨眼睛,“嗯?” 赫斯塔没有解释更多,只是背对着肖恩朝回走。 一。 二。 三。 四…… 赫斯塔走了十五米之远,当她再次回过头,身后的肖恩手里已经多了一架随身dv。 肖恩的目光透过黑洞洞的镜头,落在赫斯塔身上。 “你在干什么?”赫斯塔问。 “没什么,就记录一下。”肖恩轻描淡写地回答,“毕竟被这招阴过,我也得有点防范意识,免得再掉进什么坑里……你走那么远干什么?”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赫斯塔轻声说,“在这个距离开口,比较合适。” “嗯哼。” “第一个问题,是莉兹问我的。”赫斯塔两手背在身后,目光越过肖恩,看向更远处的顶灯,“她说,在我被送进医院的那天,你们被莫利女士带进了她的办公室。莫利问你为什么不逃走,而是要挨我的打,你提出,这是在要求你成为一个‘完美受害者’。” 肖恩笑一声,“没错,有什么问题吗?” 赫斯塔的头稍稍倾斜,她的目光由远及近,慢慢落回肖恩的身上。 “莉兹问我,‘为什么我们帮受害者松绑的理由,总是被加害者拿去当脱罪的借口’,你有什么头绪吗?” “那要看情况了,赫斯塔。首要问题是,谁来定义‘受害者’?”肖恩淡淡答道,“谁拥有定义的权力,谁就拥有一切。下一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是千叶小姐问我的,”赫斯塔缓缓呼吸,“她说世上可以无所顾忌的人有三种,一是贵族,二是怪才,三是狂徒。贵族权势熏天,怪才天赋异禀,狂徒失无可失,所以他们都能藐视规则,让其他人觉得难以对付。 “你是哪一种,肖恩?” 肖恩稍稍拧眉,他着实认真地想了一会儿。 “非要选一个,怪才吧。”肖恩抬起头,“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有什么意义吗?” “那……第三个问题。” 赫斯塔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肖恩饶有兴致地等待着。 他低着头扭动dv的旋钮,给赫斯塔此刻的表情拉了个特写——只见她反复深呼吸,仿佛接下来要开口的问询,需要极大的决心。 小屏幕里,赫斯塔突然看了镜头。 “……你觉得,我是哪一种?” 第62章 奉还 “砰。” 在一声毫无征兆的枪响降临之后,肖恩感到右手传来一阵强力的拉扯,一直稳稳拿在手中的dv被击飞,机器的碎片向四周迸发,嵌扎进他的皮肤。 远处赫斯塔手持双枪,一支枪的枪口已经泛起青烟,那是未燃尽的火药、枪油、金属屑与烟灰共同组成的硝烟。 当他意识到危险,第二声枪响已然响起—— “砰。” 肖恩终于开始进入子弹时间,这刹那间的变化在他的视角中变得无比漫长—— 前一枚子弹的弹壳撞地反弹,落在了赫斯塔的脚边,第二枚空弹壳正从枪膛的后上方斜飞而出。 而那颗高速喷射出的暗金色子弹,已经抵达了肖恩胸口的正前方,他甚至看见子弹头正将他的皮衣压下一个浅浅的坑…… 完了。 来不及了…… 垂死的恐惧摄住了肖恩的心魄,到头来他的子弹时间只能用来拉长这个死亡的瞬间。 这个瞬间如此迅即,又如此难熬。 心口传来剧烈的疼痛,肖恩整个人向后仰跌。 一声沉闷的撞击过后,肖恩倒在地上。他望着头顶惨白的灯光,五官因为剧烈的疼痛拧在了一起,一阵强烈的虚弱感席卷四肢百骸。 这就是……死亡吗。 肖恩听见了清晰的脚步声靠近,那是赫斯塔的软皮鞋跟踩在基地的石面地板上。 她在肖恩身边停了下来,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的脸,像看一只蝼蚁。 “难怪千叶小姐之前说我把事情搞复杂了,”赫斯塔从容收起了枪,“原来这件事这么容易……” 肖恩又惊又恨,他徒劳地向赫斯塔伸出了手,恨不得将她捏碎。 然而,这毕竟是办不到了。 这就是我……死前的最后一刻吗。 肖恩死死盯着眼前人的眼睛,满心的不甘与怨怼。 很快,半分钟过去了。 肖恩终于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他瞪着赫斯塔的目光渐渐从憎恨转向惊疑——子弹都射穿心口这么久了,我怎么还没死…… 肖恩想去看自己胸前的伤口,然而他太虚弱了,虚弱到连抬头都做不到。 赫斯塔突然抬起脚,一脚踩在了肖恩的脸上。 她低着头,面无表情。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肖恩。” “你……你都……干了什么……”肖恩的声音完全哑了下去,他断断续续地开口,“为什么……” “打在dv上的,是19毫米的帕拉贝鲁姆弹。但打在你身上的,是橡胶弹。” 赫斯塔食指与中指夹着一枚黑色弹壳,将它拿到了肖恩眼前。 “想用它杀你,威力是有点不够,不过让你跌出子弹时间,足够了。” 说着,赫斯塔随手将弹壳丢开,它跌在地上,咕噜噜地滚向墙边。 肖恩震惊地望着这枚弹壳,额上青筋凸起。 赫斯塔轻声道:“说真的,我也觉得你是怪才,人在有了一技之长以后总是特别容易依赖它,我懂这种感觉……但这种依赖,很危险,因为说不上什么时候,它就会叫你膨胀得忘记了自己的弱点,成为你的障碍,是不是?” 已经进入制约时间的肖恩仍在挣扎,但他费劲力气,也只能仰面扭动。 他的脸还被赫斯塔死死踩着——赫斯塔在来真的,他的脑袋硌在地板上,已经疼得快裂开了。 短短几分钟时间里,肖恩已经想通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赫斯塔假意将他约到这里,第一枪射穿他的dv,促使他进入子弹时间,与此同时,第二颗子弹射向他的心口,目的就是利用对死亡的恐惧来瓦解他抵抗的意志,从而彻底跌出子弹时间。 ——她成功了。 但,这怎么可能…… 她怎么可能精确到这一步…… 她的射击时什么时候练出来的? ……不对,她哪来的枪? “你……你完了……”肖恩竭力露出一个狰狞的笑脸,“等……等其他人来……” “先别说话,听。” 静默中,远处的走廊传来接连不断的金属撞击声。 肖恩意识到了什么,眼睛因为诧异而瞪得浑圆——他太知道这是什么声音了,那是所有基地地下建筑里都装有的隔断装置。 考虑到一切极端情况:外部武装力量入侵、内部螯合物外逃、间谍或其他危险人员意外进入基地活动……这里的每隔二十米就有一道备用门,门板全都是厚达七十公分的钢板,平时它们收在墙内,当检测到基地内部发生了极其严重的入侵活动,所有隔断装置会依照预定算法,各自启动。 而“有人持枪闯入了基地的地下医院”,显然属于“极其严重”的那一档。 “其他人来也需要时间,你不用着急。” 在赫斯塔的目光中,肖恩打了个寒战,彻底安静了下来。 女孩蹲下来,她抓起肖恩的头发,将他的头颅从地面托起。 四目相对,赫斯塔神情冷极了。 “记得吗,你之前说我像花。我后来想了想,说不定真是这样。在短鸣巷,在圣安妮修道院,包括在基地,我总是能遇上一些真心待我的人,她们就像待一朵花一样用心待我。 “在我生病时,有人寸步不离地照料我,有人为我守夜,为我祷告,求神减轻我的痛苦;有人教我识字,教我唱歌。为了我的幸福,她们甘愿冒险,甚至在危机时刻,她们之中有人甘心用自己的死来换我的生……总是有人,把我看得比她们的性命还要重。” 赫斯塔看向肖恩,“你被人这样爱过吗,肖恩?有人为你做过这些事吗?” 不等肖恩回答,赫斯塔已经浮起一个轻蔑的微笑。 “怎么可能有呢,你配吗?你不配。”她轻声道,“一个像臭虫、像老鼠、总之不像个人的东西,没人会在乎。因为像你这样的懦夫、混蛋、鬼话连篇的骗子,注定一辈子都是被人踩在脚底的杂碎……还妄想着向上走吗?你只配活在臭水沟里。” 肖恩说不出话来——这些话里的一些词汇,是他曾经对迦尔文说过的,他不知道赫斯塔究竟是从哪里打听到的。 但此刻肖恩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他的下颌微微颤抖,胸口剧烈地起伏,眼睛因为愤怒而充血,鼓胀的青筋从他的脖子一直撑到他的太阳穴。 他一言不发,死死盯着赫斯塔的方向。 从来没有人……这样侮辱过他。 第63章 盔甲与内核 赫斯塔无声凝视着肖恩愤怒的脸。 “你知道吗,”她轻声说,“不久前,有人和我说,愤怒是一个人在这世上唯一的矛,因为它粗暴,丑陋,锋利,所以当你陷入威胁、变得虚弱、感到屈辱的时候,它会不顾一切地跳出来,叫你反抗。 “想反抗吗,肖恩?” 赫斯塔抓着肖恩的头,重重撞在了墙上。 “我这段时间,每天都在咀嚼这种心情,每天。” 肖恩的喉间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喘,他的嘴角再一次淌出鲜血,然而即便如此,他依旧艰难地侧过头,用仇恨的目光盯着赫斯塔的眼睛,一刻也不肯放松。 “你……你等着……” 赫斯塔笑了一声。 “据说人在愤怒的时候,往往是他最有力量的时候,你觉得是吗?” 赫斯塔声音淡漠,她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不期待肖恩的答案,在片刻的沉思之后,她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可我后来想想,当一个人最愤怒的时候,好像也是他最恐惧的时候。就像你抢走一个饥民最后的口粮——他靠这东西活下去,如果这份凭依被随便抢走,他怎么活? “所以,他要用最大的愤怒,去告诫每一个掠夺者,‘休想靠近我,因为我要不惜一切代价,扞卫它’。 “愤怒是盔甲,恐惧是内核,你说是不是?” 赫斯塔微微昂起下颌,笑了。 “告诉我,肖恩,当我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你在愤怒什么?恐惧什么?为什么你会盯上我,刁难我……在我身上,你看见了什么?” 肖恩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拧紧了眉,下意识地将目光转向了别处——赫斯塔的目光、神情、话语,都像锋利的手术刀,精确地捅向了他的心脏,它们搅动着,让他混乱,又痛彻心扉。 肖恩觉得脑子一片混沌,他剧烈地喘息,可面对着赫斯塔的追问,他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沉默之中,赫斯塔表情忽然微凝,她朝着肖恩的脸伸出手。 “呵……哭了吗?” 她轻轻刮去肖恩脸颊上的泪水——这些新鲜的眼泪甚至是温热的。 肖恩一怔,更加羞愤地转过了头。 赫斯塔嗤了一声,把眼泪和血一起甩在了地面上,她站起身,一脚踢翻了斜靠在墙边的肖恩,他翻滚了半圈,趴在了地上。 “恶心。”赫斯塔冷声说。 肖恩金色的眸子慢慢转向一旁赫斯塔的脚踝。 “你不如……现在就开枪……” “少在这对我指手画脚。”赫斯塔低声道,“我和你不一样,肖恩,我的手上从来没有沾过人命,知道为什么吗?这些肮脏又危险的事情,从来没有人舍得让我来做。如果我杀了你,莉兹会伤心——为我伤心,你懂吗?” 赫斯塔踩住了肖恩的后颈,将他整个人再次碾在了地上。 肖恩不可抑制地呜咽起来,他不明白自己在为什么而哭,他不想哭,尤其不想在这个时候当着赫斯塔的面掉眼泪。 赫斯塔看了眼时间,距离肖恩跌出子弹时间,刚刚过去7分53秒。 “记不记得我上次警告过你,我让你别再来找我麻烦,结果你不听。”赫斯塔冷声道,“我等着你再放马过来,肖恩,对付你,我有的是办法。” 赫斯塔从兜里掏出一包纸巾,砸在了肖恩的脸上。 “慢慢反刍吧。” ……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很简单——隔断门已经放下,医院本部是暂时回不去了,她需要去一趟本层的紧急避险处。 千叶说她要来过来一趟,因为有很重要的事要当面说。 赫斯塔低头给千叶发了一条消息,“我这边结束了。” 直到这时,赫斯塔的脚步才慢了下来,她的双手微微发抖。 她觉得心里好像有一团火焰正恣意燃烧,它们以一种残酷暴虐的气势,像是活生生的精灵,一口气荡平了这些天里沉积在她心底的阴霾。 在进入基地以后,她有过好几次此前从未有过的体验与经历,但哪一次都没有今日的遭遇令她印象深刻。 所有她曾预想过的心情,在此刻的心境面前都显得苍白干瘪——复仇的甜美和快意,任何未曾经历的人都无法想象。 赫斯塔的呼吸变得深而缓慢,她感到自己的眼眶也再度发热。 真是奇怪啊,世界上的一切情感,不论是快乐、悲伤、羞愧、愤怒……到极致的时候似乎都是落泪,但直到此刻,这些眼泪才真正让她感到轻盈。 她在今天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力量,一种坚固、锋利且磅礴的力量。它们在她心底奔涌,好像在呐喊着说——只要握紧了拳头,你是可以活下去的。 你是可以好好活下去的。 赫斯塔的脚步渐快,她沿着来时路奔跑起来,像只轻快的燕子。 然而,在快要靠近紧急避险处的时候,赫斯塔突然听见些微奇怪的声响,似乎是锁链碰撞的声音。 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血腥味。 赫斯塔停下了脚步。 她站在走廊上,避险处就在道路尽头,靠右边的房间。它的门似乎开着。 ……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从里面向外爬 赫斯塔颦眉,稍稍往后退了一步。 先是一只染满鲜血的手探了出来,然后是脑袋和肩膀…… 赫斯塔认出了眼前人,她心中错愕,快步上前,“图兰?你怎么——” “不要过来!” 在认出来人是赫斯塔以后,图兰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哽咽的状态让她说话有些吃力,她哆哆嗦嗦地说了几句无声的对不起,用最后的力气,向赫斯塔哭喊。 “快逃……快逃……简……” 避险室里传来脚步声,图兰整个人突然被向后拖拽,她绝望地拉住了门框,啜泣变成了含混不清的呢喃。 然而下一瞬她还是被拖进了房间,地上只剩一道血印,图兰的哭声戛然而止。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迅速,当赫斯塔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已经看见了一对粗如螯钳的赤红色双手从门内伸出。 紧接着,一个穿着深蓝色的囚衣的男人出现。 他手中拿着一条松开了镣铐的铁链,衣服上溅满深色的血迹。 在踏上走廊地面的瞬间,整条走廊的灯光瞬间转为暗红色,刺耳的警报声响起,它以每秒3次的频率警告所有人—— 地下基地内,发现螯合物。 第64章 追逐者 赫斯塔浑身的肌肉再一次绷紧,每当遭遇到强弱差距过于悬殊的对手,她的身体就会不可控制地僵硬——在修道院最后的夜晚,她正是在这种情况下眼睁睁看着螯合物斩去格尔丁修女的右手;而第一次与格兰古瓦兄弟遭遇时,迦尔文身上的压迫感亦让她动弹不得。 赫斯塔骤然咬紧了牙齿,因自身无能而生产的怒火瞬间燃起。 为什么…… 为什么动不了? 暗红色的灯光下,对面螯合物没有表现出喜悦或是兴奋的神情,它看起来像一个非常消瘦的成年男性,目光带着一种厌世的散漫。 与赫斯塔四目相对的一刻,这只螯合物发出了一声疑惑的低吟。 它闭上眼睛,认真嗅了嗅走廊上的空气,然后有些费解地挠了几下头。 “……你闻起来和她不一样,为什么?” 螯合物的声音毫无感情,甚至听起来很是虚弱,但赫斯塔分明从它的身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 “哦,我知道了,”螯合物的两只螯钳对撞了一下,“你还没有二次觉醒,是吗?” 女孩的脸上已经没有了血色,“你都……做了什么。” 螯合物发出一声很轻的嬉笑,这种笑容看起来甚至有些腼腆。 “我能对水银针做什么……”螯合物侧目望向避险室,从他的角度,还能看见仰面躺着的图兰。女孩子倒在血泊里,一动不动。 螯合物收回目光,神情一时迷离,好像陷入回忆。 “她主动找上我说要提高她的子弹时间,我感觉这种事可能挺有趣的吧,就配合了一段时间……但,还是很快就厌倦了。” 它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两只手,而后走到赫斯塔的身边,熟练地从她口袋里取出了手机,一折两断。 “说到底还是我自己的原因,自从手变成了这样,做什么都不方便,所以做什么都没趣味……” 螯合物面无表情,尽管赫斯塔什么都没问,但它一股脑说了很多。一些生活日常,一些训练细节,还有一些抱怨,声音平淡,带着点怨气。 然而很快,它的这些喃喃低语又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这只螯合物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它垂眸望着眼前这个比图兰更加瘦小的女孩子。 “你……为什么不跑?” 赫斯塔解释不了这个问题,她像是被囚在了一处看不见的冰室中,僵硬的手脚被牢牢固定着,她不知道如何从这个囚笼中脱身。 螯合物绕着赫斯塔转了一圈。 “你也厌倦了追逐的游戏吗,”螯合物颦眉低语,又很快摇头,“不,你可不能厌倦啊……这已经是,我唯一的乐趣了。” 它退回到避险室的门口,用商量的语气问道:“你看,我多给你十秒钟。你跑,我追,好不好?” 它背过身。 “十,九,八……” 赫斯塔整块背都汗湿了,冷汗从她的额头划过半张脸,砸在地面上。 “七,六,五……” 她的心脏在狂跳,激烈到几乎要让她有些头昏眼花。 眼前的画面从红色变为跃动的深紫色,螯合物的轮廓变成了重叠的剪影。 “四,三,二……” 在极致的恐惧中,赫斯塔的手忽然动了动,一切好像正渐渐缓和,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探向腰后的枪,毕竟这两把枪在几分钟前刚刚让她体验过什么是绝对的控制与力量。 这一瞬,赫斯塔的脑海闪过了许多人的脸,他们之中有好有坏。所有的过去都轻飘飘的,像一条抓不住的河流,只有老查理的话如同惊雷—— 「你一定要记着,一定、一定要记着。」 「绝对不要在危险的地方开抢。」 「跑,跑得远远的,让哪些跑得比你慢的人替你送死。」 「绝不能让自己落到只能独自对敌的地步,懂吗?」 “一。” 螯合物转过身来,它眼中的不解慢慢转向恼火。 “你在耍我吗……”螯合物的声音陡然抬高,变为骇人的咆哮,“我叫你跑啊,没听到吗?” 螯合物骤然暴起,朝着赫斯塔扑了过来,它的速度极其迅猛,像一颗出膛的子弹,然而赫斯塔又再一次感到,眼前的一切……似乎变慢了。 这一幕再次令她感到熟悉——在修道院的那个夜晚,当艾尔玛的匕首在她面前高高举起,她也曾感到周遭的时空在那一刻凝滞。 原本已是残影的螯合物在这一刻变得轮廓清晰,赫斯塔看见它坚硬的螯钳正捅向自己的心口。 她紧紧盯着利刃的轨迹,向墙一侧后仰闪身—— 扑空的螯合物几个踉跄,在赫斯塔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刹住了车。 这一切行云流水,不远处的螯合物再次发出一声疑惑的低吟,它回过头。 赫斯塔看了看自己的手脚。 刚才是…… 闪开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 接连不断的汗水已经淌进了赫斯塔的眼睛,蜇得很疼,但她不敢放松警惕,仍是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盯着眼前的敌人。 她感到先前激烈跳动的心脏正在趋于平和,呼吸的节奏也正在恢复——这种体验早已不是第一次了,但直到此刻,直到她完全靠自己的力量躲开了一只螯合物的蓄力一击,她才真正觉察到这种平静下的不寻常。 螯合物再次向她猛攻过来,赫斯塔又一次闪避,这次她没有再逗留,而是一路向前,狂奔而去。 螯合物怔了片刻,旋即发出兴奋的大笑,如愿以偿地开始了追逐。 大部分伸向功能区的道路已经封死,留给赫斯塔的只有一条主干道,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刻大喊:“螯合物——螯合物在我这儿!” 赫斯塔看了眼表,距离肖恩跌出子弹时间刚刚过去19分57秒。 肖恩的制约时间是…… 22分6秒。 赫斯塔皱紧眉头,不再叫喊,她明白,即便喊了也没有意义。 很快,她看见了前方道路上正在扶墙慢走的肖恩——肖恩明白警报的含义,也听见了赫斯塔的呼喊,只是他能做的实在不多。 他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通向哪里,是否有生机,但他了解螯合物的凶残,他了解此刻的自己是真正的命悬一线。 肖恩两腿发软颤抖,每两三步就会因为过于心急而跌在地上,他没时间去想这如同蜗牛的逃生是否徒劳,他只是不想坐以待毙。 他唯一的希望就是那只螯合物能死死盯着赫斯塔,只要它能被赫斯塔引开,不要留心到路边的自己,那就暂时安全了…… 所以,当赫斯塔像一阵风从他身边跑过,肖恩的整颗心提了起来。 十几秒过去了,没有人追过去。 肖恩的脸在等待中慢慢被恐惧变得扭曲,他不敢回头,但一道影子已经投在了他近旁的地面上。 肖恩已经发不出声音,他无声地痛哭着,只有喉咙深处挤出的一点气流。 “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卡尔……卡尔…… “妈妈……” 第65章 回返者 当肖恩被螯合物提着后领,悬在半空中的时候,他只觉得一切非常荒唐——地下基地怎么会出现螯合物? 这里不是荒原,是宜居地,而且应该是最宜居地内最安全、最不可能出现螯合物的地方。 他费劲心思为自己规划了一个遍地鲜花的将来,在那个时候,水银针们的伤亡情况对他而言就只是一个数字,他会在每天早晨的时候匆匆在报纸上看一眼,然后忘记这一切,安心享用自己的牛角面包和咖啡。 远处的哭声与他无关,因为他将彻底跳出被牺牲的命运,像任何一个宜居地内的普通人一样,在安全的后方,过上衣食无忧的平凡生活…… “别哭,站好。”螯合物声音单薄,它将肖恩扶在墙边,“看看我?” 肖恩脑海中的最后一根理性之弦已经崩断,他顺从地听从了螯合物的指令,只是眼神完全地空洞了下来。 螯合物反而皱起了眉头,它原想看看少年垂死挣扎时的丑态,这对它而言有莫大的乐趣。然而这个年轻人似乎是被吓魔怔了,没有半点反抗和求生的意思,像一个坏掉的玩具。 “呼吸。” 螯合物抬起手,示意肖恩跟着自己手臂的节奏吸气、呼气。 死亡带来的崩溃在一呼一吸之间短暂退潮,肖恩一个寒战,终于从臆病般的谵妄中苏醒。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真正正看清了眼前的螯合物,整个人再次滑坐在地上,不可控制地颤抖着。 螯合物轻轻吐了口气——不管怎么说,这人现在的表情还是比之前生动了许多。 “你叫什么名字,年轻人?” “肖恩……肖恩·格兰古瓦。” “家里还有什么亲人吗,肖恩?”螯合物平静的问道,“重要的朋友?老师?我不知道……平时谁在照顾你?” 肖恩颤颤巍巍地答了,只是声音太小,螯合物弯下腰,将耳朵贴在他的嘴边才听到。 “喔,你哥哥。”螯合物露出一个悲伤的笑脸,“好了,知道了……你走吧。” 肖恩不懂,“去……去哪儿?” “去哪儿都行,离开这儿,这里不安全,”螯合物往来路看了一眼,“今天逃出来的螯合物不止我一个……想保命,就快走。” 肖恩怔了怔,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螯合物,“为什么,为什么你,你要……” “因为我和你一样,也有一个哥哥,肖恩。但他死在了荒原上,我这辈子都见不到他了。” 螯合物望着肖恩,语气中带着一丝温情,它甚至伸出了自己的螯钳为肖恩拨了拨前额的头发。 “我多羡慕你,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兄弟。别耽误了,快逃吧。” 肖恩的眼中渐渐燃起微光,这突如其来的幸福让他有点冲昏了头脑,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感觉自己的手脚正在回温,制约时间似乎就快要结束了。 肖恩撑着墙,慢慢站起身,他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了几步,回过头望着身后的螯合物,目光仍带着一点不确定。 螯合物向他挥了挥手,像是在告别。 肖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感觉到自己的制约时间结束了,一瞬间,他的求生本能再次像熔岩一样喷涌。 要活着…… 要活下去! 起跑的时刻,肖恩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试图再次进入子弹时间,他摆臂狂奔,感到熟悉的力量正在身体中回复,像一点火星溅射在满是干燥柴草的地方。 然而下一刻,他看见自己的右手飞去了身前。 喷溅的热血染红了近旁的墙面、地面,仍在惯性中的肖恩还没有感到疼痛,就看见自己的左臂也飞了出去。 在一阵撕裂的剧痛下,肖恩再度失去了平衡,冲跌在地上。 不远处,他的断肢在地上落下又弹起,滚了几圈,不动了。 在浓雾般的绝望中,肖恩终于意识到,自己再一次跌出了子弹时间。 没有机会了…… 肖恩听见螯合物在身后狂笑,也听见了对方迅速接近的步伐——他终于还是成了一块案板上任人宰割的肉块,成为无数螯合物手下亡魂中籍籍无名的一个。 “救救我……我不想……我不想死……” 他的哭声像一段乐音的前奏,这份对生的强烈渴求如同骤起的风暴,令螯合物顿时陷入狂喜—— “砰。” “砰。砰。” 突如其来的枪响打断了螯合物的进攻,它闪过第一枪,并用坚硬的螯钳挡过了随后两枪。 肖恩再一次怔住,他方才的求救也许是喊向虚空中的某个救世主,喊向一个飘渺的奇迹,甚至仅仅只是最后一刻毫无意义的内心剖白……他并未真的奢望哪一个具体的对象能在这最后关头出现。 他茫然抬头,远处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随着那人不断靠近,肖恩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是赫斯塔。 赫斯塔持枪穿过硝烟,再次进入了这条死亡走廊。 螯合物的身影倒映在赫斯塔的眼眸中,在它深蓝色的囚衣之下有若干柄锋利的手术刀,这些金属利刃在螯合物的大力投掷之下威力不能小觑——肖恩就是例子。 但是,如果之前在避险处的时候,她已经能闪开这只螯合物的进攻……是否说明,她是有可能正面突破的呢? “你又回来了?”螯合物同样不可置信,他看了看地上的肖恩,“你是来救他的?” 赫斯塔没有回答,只是低声说,“让开,我要过去。” 螯合物两手合十,它掌根贴合,飞快拍手,“好感人……好感人啊。” 双方对峙之时,地上的肖恩终于反应了过来,他朝着赫斯塔大喊:“破坏……破坏它的前额叶——” 赫斯塔迷惑地看了他一眼——你在说什么东西? 肖恩立刻又翻译了一遍:“用枪打它眼睛!” 就在这时,螯合物开始了它的高速冲刺,它跃至半空,左臂抬起挡住了上半张脸,只有右眼从螯钳的缝隙中凝视着赫斯塔的一举一动。 赫斯塔屏住了呼吸。 她的猜测没有错,在避险处前发生的一幕并非偶然:在她的视野中,螯合物仿佛进入了慢动作。 赫斯塔颦眉握拳,虽然在慢速以后的螯合物依然迅猛,但是—— 这个速度,我跟得上。 第66章 失血者 在肖恩的眼中,赫斯塔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边打边退,慢慢将螯合物带向道路的更深处,直到消失在他的视野。 肖恩趴在地上,默默数着赫斯塔的枪声。 赫斯塔带着两把手枪,一把是基地用的练习抢,装配15枚橡胶子弹,杀伤力一般;另一把可堪使用的是贝雷塔92式,看弹匣大小应该是15发或17发的容量。 赫斯塔手里没有别的武器,一旦子弹耗尽,她就只能陷入被动防御的境地。 在十一声枪响过后,枪击声短暂地停了片刻,但搏击声仍在继续。 肖恩的心沉了下去——赫斯塔的贝雷塔92式,已经耗尽子弹了。 她另一把练习抢里应该还剩14枚橡胶弹,但这种子弹在相距十五米左右的距离下,连他的血肉之躯都打不穿,指望这种东西来对抗螯合物,是痴心妄想…… 果然,当枪声再响起时,已经不再有先前那般震耳欲聋的轰鸣。 肖恩感到一阵寒冷,大量的失血带来了困意,他真正陷入了一种平静之中——不再是因为过度惊吓而导致的断片,也不是因为对一切了若指掌而产生的笃定,这种虚无的感觉如同醉酒,让他感到超脱,感到自由。 肖恩轻叹一声,毫不抵抗地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死去也不错,至少不会受到更多的恐吓了…… 脑海中,迦尔文的脸忽然浮现,肖恩眉心颦蹙,又有些难过起来——到头来,还是只能留你一个人在世界上…… 迷蒙中,肖恩感到一个温暖的怀抱正向自己张开,他知道这是死亡的羽翼。身体的疼痛正在变得麻木,死亡的镰刀在收割他的性命时,也在平息他的痛苦。 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巨响,肖恩只感到吵闹,直到他觉得身边似乎有什么人在拖动他的身体,他才勉强睁开眼睛。 他看见了赫斯塔的脸。 肖恩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两臂的疼痛骤然间又变得尖锐,他低下头,发现赫斯塔拆了自己的鞋带,正在帮他把两只断臂的末端紧紧绑住。 远处的巨响仍在继续,好像有什么人在轰隆隆地用巨锤抡打战鼓。 “……螯合物呢?” “那边有个手动触发的隔断门,”赫斯塔飞速答道,“我引它过去以后暂时把它关在那头了,虽然不知道能撑多久……” 肖恩明白过来——这一声声巨大的撞击,是螯合物在用它的巨力与钢铁般的双手,冲击隔断门。 “你……你二次觉醒了?” “别说话了。” 赫斯塔打断了肖恩的询问,她背起肖恩,快步朝避险室的方向奔跑。 背上多了一个人,狂奔的赫斯塔又一次感到自己的肺管开始烧了起来,但断了两条胳膊的肖恩已经轻了将近二十斤,她勉强能撑住。 肖恩虚弱地趴在赫斯塔背上,“你的速度,怎么又……这么慢了?” 赫斯塔冷笑一声,“你怎么不再断两条腿?那我肯定能跑得更快一点。” 肖恩讪讪地闭了嘴,但他仍感到疑惑。 这会儿的赫斯塔就像一个普通的小女孩,在走廊上普通地奔跑,与方才高速战斗中的她……判若两人。 肖恩独自思索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赫斯塔应该是没有二次觉醒的,不然就她刚才用鞋带给自己止血的力度,肯定会把他的残臂再勒断一截。 如何在子弹时间中学会控制自身力度,对所有水银针新人来说都是一项极有挑战性的技能,没有长期的刻意练习,很少有新人能掌握得了它,即便初步掌握了,也很有可能因为各种因素而失控——就像上次莉兹在子弹时间下把赫斯塔给抱骨折了一样。 肖恩喘息着,意识又再次陷入了混沌,他没有力气再想这些了。 避险室已经近在咫尺。 “图兰!”赫斯塔呼喊着。 当她终于踏进那扇门,她立刻就看见了倒在地上的图兰。 血泊中的图兰蜷卧着,表情痛苦,但她仍保持着清醒的意识,在听到赫斯塔的声音时她,难以相信地朝着大门处仰起了头。 “简……?”图兰喃喃。 赫斯塔将肖恩放在了墙角,而后迅速转身关上了避险室的门。 在反锁了大门以后,赫斯塔来到图兰身边,“图兰,你怎么样?” “别……别碰我!”图兰的声音突然变得急促而虚弱。 赫斯塔很快就明白了原因:图兰的腹部几乎被横着切开了一半,许多腹内的脏器已经顺着伤口流了出来,仍有一些纤细而的血管附着其上。 图兰望着赫斯塔,她的眼睛仍是宝石一样的碧绿,但眸子周围多了一圈银边——那是水银针进入子弹时间的标志。 “我没事,”图兰虚弱地说,“别怕,我挺得住。” 不远处,被赫斯塔放在墙边的肖恩已经彻底失去意识,进入休克,整个人沿着墙慢慢滑倒。 这动静引起了图兰的注意,她看见肖恩的断肢,立刻明白了他与赫斯塔两人的遭遇。 “简……那边……那边的柜子,第二列,”图兰断断续续地开口,“你去……打开。” 赫斯塔立刻站起来,去到了图兰指定的位置——但柜门被锁住了,根本拉不开。 “是这个吗?” “对……”图兰低声道,“输入你的……ID。” 赫斯塔这时才留意到这个深色的金属柜子中央有一块数字键盘,她飞快地键入4623030042403,刚刚输完最后一个数字,这块数字键盘消失了,它变成了块实时的屏幕,映着赫斯塔的人像。 红色的定格方块牢牢框住了赫斯塔脸部的轮廓,几秒后,红色转蓝,赫斯塔听见有齿轮咬合旋转的声音,门随之弹开。 “这是战地输血装置……你把它,推到肖恩身边,他看起来……快不行了。” “不用先给你吗?” 图兰摇了摇头,“我……我不适合用这个了……它只会……加快我的出血……” 在图兰的指导下,赫斯塔将输血装置推到肖恩身边,她从装置中抽出几条无菌管,并将末端的圆罩固定在了肖恩的断臂上。装置开启之后,她解开了绑在肖恩上肢的鞋带。 在一段女性合成音的说明之后,装置内的微型机械手开始了清创处理,不久后,乳白色的通用血液通过透明的输液管,流入肖恩的身体。 赫斯塔很快回到图兰身边,眼前的惨状令她目不忍视,“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图兰?” 图兰笑了一声,“我没事,只要还在子弹时间内,我……就撑得住。” “你的子弹时间有多长?” “1小时03分……够的,肯定够的。”图兰的脸惨白如纸,她微微一笑,“你……你来了真好……简,我,我好困啊……和我……和我说说话吧……” 第67章 猎杀时刻 “你……你怎么……又回来了?”图兰低声询问,“那只……螯合物呢?” “它现在被关在走廊上,另一头。”赫斯塔轻声回答,“那道隔离门应该能撑一段时间,千叶小姐和我约好在这里见面,她很快就会过来。” “千叶会来啊……”图兰的呼吸颤抖着,“那真的……太好了……” 图兰的声音有些微弱,赫斯塔竭力思索着话题,看着远处的肖恩,她突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什么是‘前额叶’?” “前额叶……哦,前额叶是,大脑最前端的……一个脑区。”听到这个问题,图兰已经明白了赫斯塔的提问意图,她接着道,“捣毁它,是杀死一只螯合物……最直接、最彻底的办法……” 赫斯塔的耳朵一下竖了起来。 “如果能用热武器……在大范围内,密集使用燃烧弹,就能批量地……毁灭螯合物,因为,高温能让蛋白质……变性。 “但,如果是在……宜居地,或是有待解救平民的……荒原,就需要水银针们,近战。” 图兰轻轻哆嗦了一下。 赫斯塔关切道,“你还有力气说吗?” “有,”图兰望着她,“这个问题很重要,你……听我……说完。” 赫斯塔无声点头。 “在发病以后,螯合物们的骨骼,和……大部分非关节处的皮肤……都会得到强化,普通的子弹和冷兵器,很难击穿它们的防御……除了,眼球……和鼻腔。” 眼球。 鼻腔。 赫斯塔的大脑高速运转着——之前和螯合物战斗的时候,她试着按肖恩的建议专门攻击螯合物的眼睛,每当子弹有可能对眼周部位产生杀伤时,螯合物就会停止进攻,转向防御。 原来,这就是弱点吗? “但……仅仅伤害这些部位,是……不够的。”图兰接着道,“要将攻击聚焦在眼球和……鼻腔,是因为,通过这些弱点,我们才有可能……用武器捣毁螯合物的大脑,尤其是……前额叶。 “前额叶,是管理认知、情绪和行为相关的脑叶,也是它主导了螯合物的……杀戮行为,捣毁了它,螯合物就会变得无害……或者死亡……” “原来如此。” 图兰长长地吁了口气,“……简。” “我在呢。” “千叶……什么时候来?” “她今天一整天都在基地,过来应该很快的。”赫斯塔低声道,“最多三分钟,她一定会到——她是个急性子,从来不会拖延。” “好……好……”图兰喘息着,“三分钟,我……我可以的。” 话音未落,两人同时听见门外的走廊传来脚步声,紧接着,门口传来输入十三位数字编号的键盘音——有人在门口输入水银针ID。 图兰和赫斯塔的目光同时望着紧闭的大门,“千叶小姐!” 然而,大门并没有打开,一个毫无感情的合成女声机械地响起: 「ID与生物信息匹配失败,你的行为已构成非法入侵,请立刻离开。」 图兰霎时陷入绝望——门外的人不会是千叶,多半是那只螯合物在尝试输入她的ID。 果然,门外,螯合物撇了撇嘴。 避险室的门和走廊上的隔离门一样,都是十分坚固、难以破坏的材料,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门锤不破,那就把这道门所嵌的墙体一并砸碎如何?无非花的时间再多一些而已。 螯合物抡起拳头,每一拳砸下去,这里的地面都会为止震颤。 避险室内,肖恩已经昏厥过去,只有图兰和赫斯塔正忍受着这难熬的每分每秒。 图兰抬头看向赫斯塔,“躲起来,简,你先自己找地方躲起来……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不对,你先……你先去拿防疫喷剂,不然它一进来就能闻到你在哪儿……快……快快!” 赫斯塔没有动,她望着眼前震动的墙与门,忽然想起修道院休憩室的那扇门。 她曾无数次推开那扇门,并在那扇门后收获老人的拥抱和亲吻。 她想起了一个遥远的下午,想起一位人类学家,想起一本厚厚的书册,和艾尔玛缓慢而温和的读书声—— “简!”图兰厉声呵斥,“你听到没有,快——躲起来!” 赫斯塔回过神来。 过去与现在重叠,一切仿佛重蹈覆辙,正摧枯拉朽地走向毁灭。 砸门声持续了十几次,随着最后的一声巨响,螯合物终于将整个避险室的门都拆了下来。 弥散的灰尘散去,螯合物闻到一阵浓烈到近乎刺鼻的香味——防疫喷剂几乎遮盖了屋子里任何其他气味。 它先看见了勉强昂起头颅的图兰,在她身后不远,那个黑发小子正倒在墙边输血。 “你竟然还没有死……?”螯合物着实愕然,它皱眉挡住了鼻子,左右看了看,“那个红头发的呢?” “不要过来……”图兰声音低沉,发出一声苍白的威胁,“其他水银针……马上就要来了。” 螯合物笑了一声,它缓步走到图兰跟前,蹲下。 “我从未想过活着离开这里,图兰……我太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了,我不可能逃得出去的。 “如果不是基地每天给我注射的延长剂,我都活不过上礼拜。当螯合物的日子到底有多无聊,你根本想像不到……不过,我真应该谢谢你,让我在临死前有这么一次愉快的游戏体验。” 它微笑着。 “我之前不该不检查尸体就走……是我的错,让你在这儿白白吃了这么久的苦头,别怕,别担心,很快就不痛了。” 螯合物的手托起图兰的下巴,慢慢掐住了她的咽喉。 “再见,来自卡特拉的小姑娘,我会……记住你的。” 一滴汗水。 一滴汗水像雨滴一样落下。 它轻轻地,砸在了螯合物的手臂上。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这只螯合物突然感到一阵凛冽的杀意,这杀意是如此充沛,瞬间搅乱了它的心神。 一瞬间,螯合物抬起了头—— 在天花板的吊灯上,红发的赫斯塔倒悬在天顶。 但此刻,她已经像一只离弦之箭向下飞来。 螯合物立刻侧移闪身,可赫斯塔已经向它伸出了手,她像死神的燕子,落向它的肩头。 少女一手抱着螯合物的脖子,另一只手紧握着那把练习用枪,毫不留情地将它怼向了螯合物的眼睛—— 爆裂的眼球像烟花一样炸开,飞速出膛的子弹瞬间射穿了螯合的大脑,炽热的子弹搅动豆腐似的脑花,腥热的血与脑浆顺着空洞的眼眶向外喷射,与若干弹壳一同被抛掷空中。 尽管从第一颗子弹出膛后,螯合物就已经不再挣扎,但赫斯塔始终紧勒着螯合物的脖子。 弹匣里仅剩的六发橡胶子弹,被她一发不剩地……全部射进了螯合物的左眼。 第68章 听证 当千叶与救援队先后冲入避险室时,一切已经结束了。 救护人员很快抬走了肖恩,在对图兰腹部的伤口进行简单处理后,他们立刻将她送进了同层的抢救室。 只有赫斯塔仍有些出神地坐在原地,她浑身是血,两只手还紧紧抱着那只螯合物的头。 千叶在她面前蹲下,轻轻喊她的名字。 赫斯塔抬头望向千叶——千叶的眼眸周围,也像图兰一样有着一圈银白的边沿。 赫斯塔喉咙微动,过了很久,她才自言自语般地开口。 “我……杀了一只螯合物,千叶小姐。” 赫斯塔低下头,将手枪从螯合物的眼眶中缓缓拔出,并轻轻擦去上面残留的血肉组织。 “用……您给我的这把枪。” …… …… 当天夜里,基地的某处会议室内,共有六人一同参加了AHgAs的线上会议。千叶的位置一直空着,她没有请假,也没有出席。 这是针对第三区预备役基地的内部听证会,在莫利的任期间,第三区预备役基地发生了如此重大的事故,AHgAs总部不能不过问。 听证会由五位其他大区预备役基地的秩序官共同组成,莫利需要向他们解释事故原因,事故处理进展和今后的预防措施,并接受质询。 仅仅过去了半天,调查已经进行得初具雏形——自今年二次觉醒的惯例训练开始以后,图兰就一直在申请与螯合物进行实战,基地内的训练老师几乎都了解图兰的战斗渴望,尽管没有人提,但许多人内心都为她子弹时间的短暂而感到可惜,作为对她的安抚,她申请的实战训练基本都被通过了。 但所有人都没有留意的是,图兰因为一直在领基地的勤工俭学补助,她在日常生活中会承担一部分的基地事务。 在今年,考虑到她是有经验的二年生,且进入基地的两年内表现一直很优秀,所以她被分配到地下基地的训练场,监督训练用螯合物的药剂配给。 原本这份工作仅仅坐在监管室内就能可以完成,但图兰却因此有了能够巡视螯合物囚室的权限。 “文件的第二附录,是图兰的完整供词。”莫利的声音着实有些疲倦,“概括来说,“这次涉事螯合物生前曾在第四区军区研究所任职,所以对螯合病的发生机理、水银针觉醒的生理机制都有一定了解。 “在一次实战训练中,它对图兰说,如果一名水银针能够在子弹时间结束前,通过控制自己精神状态的方式强行推迟阿刻戎时刻降临,那么,水银针的作战时间,就能够得到永久延长。 “之后,图兰查阅材料,确实找到了一些语焉不详的相关记录。于是她利用职务便利,私下与螯合物有了更深的接触。期间,螯合物非常克制地配合了图兰的所有要求——也正是这段经历,让图兰产生了能够与螯合物合作的错觉。 “由于基地会对所有预备役水银针进入子弹时间的状态进行记录和甄别,图兰不可能在训练场内进行这项尝试——安全员会在她子弹时间的末尾强制提醒她退出场地,该螯合物提出,它熟悉地下基地的技术,知道怎么在无伤的情况下,将预备役体内芯片进行短暂屏蔽,只是这一切需要图兰带着工具到它的囚室里,它可以亲自操作。 “之后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 整个会议室内一片漆黑,也一片沉寂。 其他五个位置的桌面上浮现着其他与会人员的半身投影,每个人的影像都呈现出轻微的淡蓝,虽然身处不同空间,但他们的目光都落在各自桌前的报告文件上。 “道理都懂,莫利女士。”其中一人抬起头来,“但为什么那个时刻赫斯塔会带着肖恩出现在现场?而且她还带着枪?” 莫利忍不住轻轻捏了一下鼻梁,“不知道。” “不知道?”另外几人都有些意外,“除了避险室内附近的监控,她之前应该还和螯合物在靠近连接处的地方发生了枪战吧,那段的监控呢?” “这些部分的内容都属于暂不公开的秘密。” “……对我们也是秘密吗?” “对,”莫利淡淡答道,“如果各位对这个原因实在好奇,可以直接向总部提交权限申请。” “它的保密等级是……?” “‘绝密’,”莫利答道,“保密期9年。” 五名秩序官都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表情玩味。 其中一人突然咳了一声,“其实,莫利,我们都理解你近来的压力,最近在第三区爆发的游行我们也都在关注——” “两码事,”莫利摇了摇头,“这是我的失职,我愿意接受任何处理,包括免职和——” “那不至于,莫利。以往这类听证会都是公开的,这次单独转为了非公开会议,想必你也能感觉到总部在这件事上的态度……”说罢,他看向另外几位与会者,“我个人没有其他什么想问的问题了,你们呢?” “我也没有。” “没有。” “没有。” “没有了。” 那人又道,“那,我们这次听证会,应该就可以结束了?” 众人目光交汇,再一次默契地微笑。 身处莫利左侧的一位中年女性望向莫利,“也许我们应该恭喜你,莫利?我看了这次事故的部分监控……这应该是那个叫赫斯塔的预备役女孩在二次觉醒以后初次对敌吧?第一次进入子弹时间就能表现得如此出色,她会是个未来可期的好苗子……” 听着对方语气轻松的祝贺,莫利心情心如止水。 她摘下眼镜,慢慢靠在身后的软椅上。在第三区基地工作的这几十年里,她很少展现出这样倦怠的一面。 其他人并不知晓详情,莫利也不准备辩解,赫斯塔并没有二次觉醒。 基地已经检查过赫斯塔的眼睛,那儿确实没有任何产生过‘虹膜反应’的迹象。 虽然难以置信,但事实就是如此——她在没有二次觉醒的情况下,以媲美水银针的作战素质,对螯合物进行了猎杀。 第69章 分析 同样漆黑的房间,千叶独自坐在基地指挥室的曲面屏前,反复观看赫斯塔这场的战斗。 从她逃离避险室开始,到俯冲射杀螯合物结束,整个过程只有11分52秒。在关键部分,千叶几乎是一帧一帧地定格、翻阅。 赫斯塔没有二次觉醒,这毋庸置疑,但她确确实实躲过了许多次螯合物的进攻……以一种笨拙但有效的方式。 赫斯塔从来没有接受过正式的近战训练,她能侥幸求生,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这次被图兰放出来的螯合物生前是第四区的研究员——它身材虚瘦,也没有任何格斗基础。 但凡对方在力量或技巧上略胜一筹,就不会是现在的结局。 虽然基地现在还无法解释赫斯塔为什么能够在这种情况下跟上螯合物的速度,但有一点千叶非常确定——赫斯塔的高速作战,只发生在与螯合物近战的时刻。 当螯合物与她在走廊上竞逐,她能跑出其他水银针在子弹时间下的速度; 当她持枪与螯合物对峙,她能捕捉到敌方的行动轨迹,在战斗中持续精准射击; 但是,当螯合物被关在走廊另一头,她背着肖恩向避险室移动的时候,她跑得非常吃力,速度也迅速回落到她的常态水平。 观看着影像的千叶突然感到一阵悚然。 如果赫斯塔真的被罗贝尔之流带走,她的特殊体质几乎完全契合联合政府的需求——面对螯合物,她能表现出一个水银针的作战素质;面对普通人,一个稍显强壮的成年人就能轻易将她制服。 她的力量不会带来任何威胁,控制起来也轻而易举……换言之,这是一个前所未有,完全无害的水银针。 难道罗贝尔已经知道了赫斯塔的特别之处,所以才如此大费周章地与基地抢人? 千叶咬紧牙关——如果真是这样,她就大大低估了对方在这件事上的决心,也就进一步低估了联合政府愿意付出的代价。 但很快,千叶又摇了摇头。 不。 这不太可能。 那个瞬间冒出的想法几乎立刻被千叶自己否定——如果联合政府真的一早就知道赫斯塔是这样的角色,那么当初赫斯塔刚刚离开修道院的时候,他们就该开足马力过来抢人,而不是她这边已经带赫斯塔来办手续了,两个治安队新人才姗姗来迟地跑来周旋。 那么……有没有可能在这段时间内,联合政府从其他地方取得了新的情报,意识到赫斯塔有抢夺的价值? 千叶陷入沉思。 虽然,这种可能性确实存在……但概率极低。 被隔绝在外的联合政府不太可能在第一时间拿到与赫斯塔有关的数据,他们这一次会将目标锁定赫斯塔,多半还是因为她既有在宜居地生活的身份,又有拯救修道院孩子们的经历,所以比较适合用来激发民众的同情心。 如果是这样,那么当务之急就是在联合政府意识到赫斯塔的价值以前,彻底断了他们抢人的念头。 千叶几乎立刻起身,走向近旁的电脑。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但千叶没有理会。 不一会儿,莫利直接推开了门。 走廊上的白光顺着门缝,在指挥室的地板上投下一道楔形的光影。莫利站在门口,望着似乎正在工作的千叶。 她的脸色并不好看,因为这场所谓的听证会,不要说是追责,那些听证官对她连一句口头的批评都没有。 一场如此严重的事故,竟就如此轻飘飘地化解于无形,这非但没有让莫利轻松,反而令她感到一种莫大的侮辱——那些被她视如铁律的规则,就这样轻易地被千叶搅碎。 “听证会结束了,”莫利冷声说道,“千叶,你是不是——” “出去。”千叶甚至没有抬头,“天大的事也等明天再说,我现在没空。” 莫利的怒气值瞬间蓄满,她重重地合上门,离开了。 指挥室内又恢复了先前的黑暗——除了千叶正对着的那块屏幕。 她的指尖在键盘上飞速敲击,屏幕的冷光映照在她的镜片上,令她整个人看起来格外锋利。 …… 周日的清晨,日光和煦。 盛夏已至,但天气并不算热。罗贝尔早早醒了,他像往常一样先吻了吻熟睡的妻子,然后悄无声息地穿着棉拖鞋朝衣帽间去了。 管家已经将他今天要换的衣服全都准备好,因为他答应孙子和孙女今天上午要带他们俩出去钓鱼,他不必再像从前一样西装革履——他今年年初的时候就定做了一条华达呢的工装裤,然而这半年的工作实在是太忙了,直到今天,他才有了第一个可以自由出行的周日。 他下了楼,看见两个小家伙已经围坐在桌边,吃着已经准备好的早餐。 小孙女先发现了罗贝尔的身影,她跳下椅子,快活地张开双臂,跑向罗贝尔。 “爷爷——” “喔哟……”罗贝尔把孩子抱起,笑着走回餐桌,管家默默帮罗贝尔拉开了他的椅子,在小女孩被重新放回座位以后,罗贝尔也坐在了自己的主位上。 “您要看看今天的报纸吗?”管家问道。 罗贝尔瞥了一眼不远处叠放在编织筐里的晨报——每天早晨他都会在早餐的时候看报,管家会先将当天的新闻全部通读一遍,并把罗贝尔可能感兴趣的内容全部标记出来,以便节约他的时间。 不过今天他好不容易才能抽出时间陪陪孩子们,于是罗贝尔摇头,“不用了,” 他看向孙子孙女,“爷爷今天不工作,只陪乖孩子们一起玩,好不好?” 两个孩子高兴地应声答好,餐桌上,罗贝尔问了问两个孩子最近在学校的情况,小娃娃们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他们彼此告状,并兴奋地将假期里发生的趣事报告给爷爷。 电话在这时响了一声,不远处的管家立刻接起了。 他听了一会儿,放下话筒,走到罗贝尔身边,“先生,找您的。” “我已经和秘书办说过了,今天一天,我是自由的,”罗贝尔低声道,“如果是工作上的事,让他们去找阿朗吧。” “好的。” 管家刚要移步,罗贝尔又习惯性地问了一句,“谁打来的电话?” “阿维纳什。”管家答道。 第70章 碎裂的肖像 罗贝尔稍稍颦眉,不一会儿,他还是亲自起身接起了这个电话。 “喂?” “早上好,秘书长先生。”电话另一头传来阿维纳什熟悉的声音,“您起得真早。” “什么事?” “您看到今天的报纸了吗?《不屈报》的头版头条。” 罗贝尔侧目,伸手示意管家帮自己把报纸拿过来。 阿维纳什接着道,“如果没看的话,我建议您看一看,我没别的事了,再见。” 电话另一头传来了忙音,阿维纳什已经挂断了电话。 管家拿来了对折的报纸,在展开的瞬间,罗贝尔的血压随之升高。 报纸的头版是赫斯塔的人像——女孩正盯着镜头,她的目光穿透纸面,像一把刀子扎了过来。 这瞬间的冲击让罗贝尔一时甚至有些站不稳,一旁的管家连忙扶住了他的手臂。 赫斯塔的脸颊上有些微残存的血点,她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带着冷漠、尖利,仿佛一只气势凶戾的野兽,最富有冲击力的是她火红的短发,它们像是恶魔的火焰,正熊熊燃烧。 罗贝尔扶住了一旁的壁炉,低声道,“拿……拿我的眼镜来。” 管家立刻照做了。 罗贝尔再次展开报纸,他眯起眼睛看向硕大的标题—— 《操纵!愚弄!撕下伪装,看一个天生的恶魔如何骗过所有人的眼睛!》 “备车……备车!”罗贝尔已经有些慌神,他高声道,“我要立刻去一趟办公室!” 谭伊的市政大楼此刻已经有三三两两的记者围在门口,罗贝尔一眼就看见了这些扛着摄像机与收音话筒的好事者,在他眼中,这些记者就像循血腥而来的猎鲨,自己只要稍有不慎,就会被撕下更大的伤口。 他立刻让司机换路,直接去市政大楼的地下停车场,有记者认出了罗贝尔的车,但这边已经调转车头,绝尘而去。 一番周旋过后,罗贝尔终于悄无声息地踏进了大楼,阿朗已经等候多时。 “秘书长先生!” 罗贝尔健步如飞,阿朗立刻跟了上来。 罗贝尔声音低沉:“《不屈报》今天的报道是怎么回事?” “是他们的一个实习调查记者干的,一个去年刚从伦邦大学毕业的年轻人,叫斯黛拉·维京。” 阿朗说着抬起了手,斯黛拉·维京的全息半身像出现在两人的面前。 罗贝尔皱起眉——这是一个年轻姑娘,有着一头棕红色的卷曲长发,微笑中带着鲜明的侵略性。 罗贝尔停下了脚步,他在走廊上开始滑动空气屏,浏览这个年轻人的背景。 斯黛拉·维京,21岁,5岁时被第三区医生约翰·维京收养,16岁前往核心城伦邦大学接受初阶教育。去年回到谭伊,进入《不屈报》成为见习调查记者。 罗贝尔厌恶地挥手关闭这个悬浮窗口——“红发女性”这个特质已经令他感到一阵不适。 “在上次我们关于赫斯塔的报道发表以后,维京就开始了她的调查,她伪装身份进入福利院做了半个月的清洁工,重新暗访了一遍修道院的孩子。赫斯塔从前在修道院的时候根本没有那么美好…… “她性格孤僻,在修道院里一直显得和其他人格格不入,除了艾尔玛院长和一个十四区来的小男孩,平时根本没什么人和她在一起,格尔丁修女更是隔三差五就被她惹得暴跳如雷,三天两头关她进禁闭室反省。 “还有之前我们提到的那只松鼠,其实松鼠是另一个叫芙拉桑的女孩子发现的,赫斯塔非但没有配合祈祷,还提出要吃了它——” “这些我都看过了!你不用再复述一遍!”罗贝尔不耐烦地回答。 今早那一整版的文字报道罗贝尔已经再来这儿的车上通读了一遍,报道中,斯黛拉把之前那个“天使般的赫斯塔”完全击碎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像赫克拉兄弟般残忍、冷漠、甚至缺乏基本道德观念的荒原野人。 早些时候,为了避免像今天这样的事情发生,市政厅特意派发了文件,禁止所有媒体以采访之名前去打扰这些幸存孩童的生活——不知道底下这些人是干什么吃的,为什么在招工的时候连基本的背景调查都不做,就这么放了一个调查记者进来。 “撤稿!”罗贝尔怒不可遏,“让他们立刻撤稿!” “我们已经派人去回收、销毁今天的报纸了,包括这篇文章的线上版本,现在已经从《不屈报》的网站上下架——但AHgAs在今早就转载了全文,还放在了他们的网站首页,目前已经同步翻译、转推到了第一、第四、第五、十一、十四区,剩下的几个大区也先公布了通用语版本,翻译成本土文字应该只是时间问题……” 罗贝尔不愿再听下去,“……还有什么新的消息吗?” “斯黛拉·维京还在十分钟前刚刚发布了一条新消息,”阿朗脸色非常难看,“她……她还发现,赫斯塔根本不是宜居地的弃婴或流浪儿。两名修女出于善心,在档案中刻意隐瞒了这一点——在被圣安妮修道院收养之前,她一直生活在……短鸣巷。” 短鸣巷。 臭名昭着的短鸣巷。 罗贝尔一时又听得气血上头。 完了……怎么会是短鸣巷? 在宜居地,短鸣巷是个比赫克拉还要出名的地方,谁都知道里面住满了强盗、妓女、亡命之徒……对雇佣者而言,短鸣巷的杀手们不仅要价比赫克拉更低廉,手段也更为残暴无情,只不过这些人的行为不大受控制,如非必要,大家还是喜欢更懂江湖规矩的赫克拉打手。 “这个斯黛拉·维京现在人在哪里!”罗贝尔怒斥道,“她写这些东西有什么目的,谁指使她写的,她背后是谁——去查!查清楚!” “她现在……应该是在预备役基地,”阿朗的声音很轻,“因为她十分钟前的那条消息……定位就在那边。” 罗贝尔一巴掌挥在了近旁的墙面上——他就知道。 一定是千叶真崎,一定是她搞的鬼! “另外,”阿朗喉咙动了动,“AHgAs转载的报道版本里,还有一些……更新的内容,是直接针对我们的。” “是什么?” “有点长……”阿朗默默重新打开刚才的悬浮窗口,调出了斯黛拉更新后的文章,“我不太好口述,您直接看吧。” 第71章 职业操守 “在过去的半个月内,基地内的研究人员共同经历了一场难以想象的霸凌——他们的私人邮箱、住所、甚至是他们曾经所在的学校院系,都收到了海量的警告信与诅咒,仿佛一夜之间,这些一直奋战在抗击螯合病一线的研究者,成为了恶魔的爪牙。 “所有人,包括他们身边最亲近、最熟悉的人也在不断质问,为什么AHgAs不肯释放赫斯塔?为什么基地内的工会没有组织罢工和示威?他们个人在这件事上的态度是怎样的?但出于保密条例,他们无法作出解释——当真正的阴谋家挑起舆论,试图利用市民的同情击溃水银针的防线,他们只能沉默。 “据可靠消息来源,第十一区退役水银针阿维纳什·拉科蒂亚日前已经抵达谭伊,他将领导第三区联合政府的第一支水银针特遣队,而整个针对赫斯塔的争夺与舆论煽动正是特遣队‘纳新计划’的一部分,所谓‘让她自由’只是一层糖衣,即便赫斯塔真的是一个天使般的小女孩,等待她的也只是另一重布满荆棘的道路。 “如今,迫于疯狂的舆论压力,世界范围内已有27所基金会向第三区预备役基地作出了书面警告或暂时中断资金支持的决定,与此同时,不断有愤怒的市民冲进这里的办公楼,对水银针的冷血和官僚表示抗议,但大多数市民不了解的是,在这里的工作人员中,有23是和笔者一样的普通人,在多重压力下,他们已经自顾不暇。 “就在本月14日,位于谭伊市的水银针地下基地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一只研究用螯合物冲出囚笼,袭击了三名预备役水银针,这些孩子中,最大的不过14岁,最小的只有11岁,两人重伤,一人轻微伤,正在基地医院接受救治。 “截至目前,事故原因仍在调查中,但是,一些问题已经摆在了我们每一个人面前:要合作,还是对抗?是彻底醒来,还是继续忍受蒙蔽?要厘清偏见,在合力中走向生存,还是在阴谋中,走向双输局面—— “到底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 最后这一句,甚至进行了加粗处理。 罗贝尔看得一口血涌上心头。 “他们水银针内部螯合物跑出来了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这个记者这么春秋笔法,她基本的职业操守呢?她的良心呢?!” 阿朗不知如何回答,只是神情担忧地望着上级。 罗贝尔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在极度的愤怒中,他忽然想起阿维纳什当初关于千叶的忠告——不要和这样的人为友,但更不要和她为敌。 急火攻心之间,罗贝尔竟又一次觉得有几分头晕目眩。 阿朗在一旁小声问道:“已经有很多媒体联系过来,想问我们对这篇报道的回应……我们要现在开个会,先内部勾兑一下话术吗?” …… 地下医院,手术后的图兰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陌生的病房,整个房间是明亮的,但她自己好像漂浮在一个透明的棺椁里。 图兰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已经死了,此刻是她灵魂的自由时刻,就像许多濒死体验里提到的那样,她即将漂浮着离开自己的肉身,前往天堂。 直到她看见莉兹正坐离她不远的地方翻书,表情很是平静,图兰有些疑惑,再侧目,她身体的另一侧放着心电图监视器,屏幕上的折线规律地跳动着。 还活着啊。 莉兹这时也发现图兰醒了,她立刻放下了书,将凳子往图兰的床边拖了拖。 “你睡了好久。”莉兹低声道,“要是再过两个小时还没动静,我又得去喊医生了。” 图兰的嘴角向上微提,勉强露出一个笑脸。 两人虽然离得很近,但中间仍旧隔着一层透明幕墙,幕墙内是3立方米的无菌室,图兰就躺在里面。 现在,以图兰的个人视野,她看不见自己的下半身——她腰部以下的原生血肉已经因为失血而严重坏死,此刻,数不清的输液管与协助循环装置从她开放的腹腔中延伸,维系着她的生命。 基地前几天已经为图兰提交了定制义体的申请,在制作并运送到谭伊之前,图兰只能暂时生活在这间无菌支持舱。 “那天……还有……其他伤亡吗?”图兰问道。 “没有了,”莉兹立刻答道,“原本还有其他几只螯合物跟着一起逃了出来,在地下基地分别逃窜。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些螯合物抵达边界之地前,通向普通工作区的隔断门就已经落下了——所以,受到这次事故波及的人,除了你只有简和肖恩。” 图兰轻轻松了口气,“简……还好?” “她很好,几乎没怎么受伤,不过这几天我没怎么见到她,她被基地安排开始特训了。” “……二次觉醒?” “对。” 图兰有一点点惊讶,“不是说……联合政府那边在要人吗,她……她能留下了?” 莉兹笑了笑,顺手拿起了一旁的报纸,“你看这是什么。” 图兰微微眯起眼睛——在报纸的封面上印着赫斯塔的人像特写,这正是今晨刊印的首批《不屈报》。 图兰的心脏突然猛烈地跳动了一下。 封面上万分凶戾的赫斯塔,让她骤然回想起最后的猎杀时刻。 在那个赫斯塔从吊灯向下纵身一跃的瞬间,她的锋芒足以令所有旁观者、甚至是盟友也心生颤栗。 图兰记得,那把枪当时不仅对着螯合物的眼睛,也几乎对着赫斯塔的心口。如今回想起来,她甚至分不清,那时的赫斯塔究竟是在专心猎敌,还是打算和螯合物同归于尽。 在那一刻的赫斯塔……是完全陌生的。 “有消息说已经有人开始组织新的示威活动了,”莉兹轻声道,“这一届谭伊市政的内部,有人用非常卑劣的手段挑起了争端,很快核心城那边会有调查专组过来彻查事情的来龙去脉……” 莉兹望着图兰,笑着道,“所以,简暂时不会走了……至少现在,外面已经没有人在喊要放她出去了。” 第72章 训练 同一日,地下基地的二次觉醒训练室,赫斯塔已经精疲力竭。 她赤手空拳地面对着两只螯合物,汗水又一次渗进了眼睛,她再次被逼入绝境。 这次的两只螯合物和上次意外碰上的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一个身型极为健硕、力量巨大,另一个矮小但灵活,且手持利刃,赫斯塔的脸颊已经被刀锋划出几道浅浅的血口。 她独自拖延了将近半个小时,根本伤不到对手分毫。 赫斯塔一次次按下了墙边的救援按钮——安全员曾经说过,到了实在撑不下去的时候,按下这个按钮就会有水银针出现。 赫斯塔感觉自己已经撑到了极限,甚至早就超过了极限。 但是,根本没有人来。 “有……有人吗……”赫斯塔喘息着,她重重地哈着气,“救……救命……” 二楼的单向玻璃后,千叶和几位安全员共同注视着这一幕。 虽然直到今天人们也没有搞清楚二次觉醒的机制,但在这些年的摸索中,他们对如何激发水印真的觉醒状态亦有所得。 首先,应当保持水银针与螯合物发生近距离接触,其次,水银针能够明确意识到自身生命已遭到严重威胁并在主观上认为自己已陷入孤立无援的绝境,第三,以上状态保持四分钟及以上。 当年轻的水银针们放弃一切幻想,认定所谓的“安全员”根本不存在,进而将所有的力量都押注在他们自己身上时,二次觉醒的时刻就会到来。 这个过程往往伴随着严重的外伤,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除了极少部分人是在与螯合物遭遇的初回就连续经历了一二次觉醒,绝大部分在役水银针都是通过这种方式开启的子弹时间。 “我觉得不用试了。”千叶望着赫斯塔狼狈的样子,有些看不下去了,“如果这种老办法对赫斯塔有用,她在避险室的时候就该二次觉醒了。停下吧,停下。” 另外几位分析师也看出了赫斯塔的勉强,他们拿起话筒,对在一楼暗处待命的安全员下达了救人的命令,于是赫斯塔终于从这命悬一刻的危机中解脱,她整个人脱力倒在地上,又很快被安全员扶起。 安全员们摘下贴在赫斯塔身上的监测设备,带着她去向外面的恢复室休息。 二楼的观察间,分析师们开始统合整理赫斯塔的战斗数据。 尽管在这一次的对战力,赫斯塔基几乎全程处于逃窜的状态,但她表现出的数据水平依旧不俗,尤其是在反应时间和运动速度上。 倘若能将她在身高和体重上的劣势补齐,结果一定会更好。 观察间内,分析师们“太了不起了”的感叹声接连不断,所有人都敏锐地意识到,赫斯塔身上的这种特殊体质,意味着一旦进入猎杀行动,她将完全摆脱水银针们以往在作战中的桎梏——她几乎拥有近乎无限的子弹时间。 未能二次觉醒的赫斯塔既不用考虑制约时间,也不用担心阿刻戎时刻。疲惫的时候她可以随时休息,一旦觉察到身边危险,她也能随时再次投入战斗。 她将全程维持一个平滑的战斗状态,在这过程中,唯一的限制就是她个人的体能。 ……这是何等惊人的天赋。 观察间内电话响起,一位分析师接起电话,而后望向千叶,“安全员询问,等赫斯塔恢复以后,是否可以让她先去吃晚饭了?” “可以,今天就到这里吧。”千叶回答。 “哎?”分析师对千叶的用词有些意外,“难道明天,您还要让赫斯塔继续过来训练吗?” “当然要来。”千叶答道,“二觉的特训就不用再搞了,但接下来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究竟是什么东西能够激发赫斯塔进入作战状态?螯合物的气味?呼吸?声音?视觉影像?螯合物能够激发她作战能力的最远距离是多少?有没有其他限制——” 说到这里,千叶突然陷入沉默,一段不久前的回忆突然闯进她的脑海。 据说,肖恩在公寓走廊被赫斯塔暴揍的那一天,他曾非常激动地向莫利声称赫斯塔一定已经二次觉醒了,因为当时赫斯塔在他进入子弹时间以后,直接抓住了他腾空的脚踝。 “说到底,真的需要有螯合物这么个东西吗,如果她只是……单纯地陷入了危险、或是被激怒了呢?” 分析师们面面相觑,“……我们明白您的意思了,但这很难明天就立刻开始,我们也需要一些时间来筹备。” “你们要多长时间?” “很难现在就给您答复,”分析师认真答到,“您刚才提到的这些,本质上是针对赫斯塔个人的极限测试。像她这样的情况在水银针中尚属首例,我们需要先花时间确定整体待测试的框架——就像您刚才提到的,激发指标、临界距离等等……只有先确认了测试需求,我们才能预估整个测试计划可能要准备多久。” “好,”千叶点头,“你们确认需求要多长时间?” 分析师想了片刻,“一般需要三四天左右,最长不会超过一周。” “那我等你们消息,”千叶取下自己披在椅背上的外套,“这期间,你们所有讨论会的会议纪要,记得都抄送我一份。” “明白。” “辛苦了,随时保持联系。”千叶向所有人点头致意,然后快步踏出了观察间的大门。 她沉默地朝一楼恢复室走去,在那里,赫斯塔已经接受了几位医生的伤口处理,换了另一身干净衣服。 千叶进门的时候,赫斯塔并没有太多惊讶,只是像往常一样向千叶打招呼。 千叶有些意外,“你知道我在这儿?” 赫斯塔点头,“上午经过住院部的时候,那边的护士长让我代她向您问好。” 千叶自觉无解地挠了挠头。 难怪…… 那今天的觉醒训练,好像根本没什么意义…… 赫斯塔看着突然沉默下来的千叶,有些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于是她小声喊了一句,“千叶小姐?” 千叶摇了摇头,她拍拍赫斯塔的肩膀,“走吧,带你出去吃点东西。” 第73章 羊 像前几次一样,千叶驱车带赫斯塔来到老城区。周日的夜晚街上几乎没有人,所有的商铺灯都暗着。 赫斯塔直接在副驾驶上睡了过去,等到抵达目的地,她看见车窗外是完全陌生的街景。 赫斯塔解开安全带,下车,她抬起头,看见头顶墨绿色的招牌上写着“树上的男爵”——看起来像间餐厅。 整条街上,也就只有这一家店还挂着营业的招牌。 她跟着千叶推开店门,厅堂里熄着灯,到处暗幽幽的。 这里的装修显然有了年岁,空间逼仄,所有椅子都反打在桌面上,没有一位顾客。 整个店面一时间只有门上的风铃在轻响。 “这真的还在营业吗?”赫斯塔低声问。 “在,”千叶回答,“我特意预约了今晚。” 一串脚步声从一侧过道串来,赫斯塔很快看见一个戴着黑领结、身着马甲与衬衣的服务生,他向两人打了招呼,引二人去后院落座。 赫斯塔这才发觉这里别有洞天——尽管餐厅的前厅十分低狭,但它却有个非常温馨美好的后花园。在盛夏的夜晚,风摇曳着桂树下的月影,不知名的花草暗香随之浮动。 服务生帮两人拉开椅子,并点亮了悬挂在附近的庭灯。 “星期天晚上大家不出门也好,这样你就不用戴假发做伪装了。”千叶坐了下来,“这是另一家我常来的餐厅,你看看喜不喜欢?” 正说着,服务生过来上餐具,在赫斯塔这边放下刀叉以后,在千叶那边放下一双筷子和铁匙。 前菜是洋葱浓汤和鹅肝冷盘,搭配着烘烤过的面包片和奶酪拼盘。洋葱汤的碗面上焗有一层厚厚的芝士盖,底下汤料中的洋葱和牛肉已经被蒜末和黄油炒香。 敲碎芝士脆壳后,香浓的芝士落进底下的牛肉汤中,赫斯塔搅动汤匙,又闻到一点似有若无的酒香——那是在烹煮之末加入的白兰地。 赫斯塔并不能辨析这些混合在一块儿的香味究竟是什么和什么,但拌着这样的浓汤,她感觉自己应该能吃下这里四人份的面包片。 千叶不得不几次提醒赫斯塔吃慢一点,这会儿面包吃得太多,一会儿主菜上来就该吃不下了。 赫斯塔只能艰难地克制着食欲——第三区的人一顿晚饭能吃上两三个钟头甚至更久,这也意味着主菜并不会上得那么快。 看着赫斯塔,千叶忽然想起以前瓦伦蒂偷偷拐进宿舍的流浪猫,刚捡回来的小猫浑身毛发打结,两只眼睛被眼屎、泥巴和伤口结的硬痂牢牢糊着,窝成一团时像一块抹布,不过,在被瓦伦蒂捡回并精心照顾以后,那只猫完全变了样子。 千叶忽然有些好奇,也不知道当初瓦伦蒂的那只小猫后来怎么样了——宿舍禁止饲养任何宠物,纵然瓦伦蒂百般小心地绕开了其他人,但当猫进入发情期她们就再也瞒不住了。她只知道那只猫的照片后来被挂上了谭伊市的流浪动物救治中心,据说因为过于可爱,挂牌后不到一小时就被人申请走了。 在千叶的印象里,初见时的赫斯塔也不比一只流浪猫强到哪里去——她的前胸几乎可以清楚地数出肋骨,在肩膀与胳膊的关节处甚至能看见肩骨与上臂骨的轮廓……而今不到三个月,诚然赫斯塔的身体依旧不够壮实,但那种瘦骨嶙峋的体态已经完全消失,看起来生龙活虎,很有朝气。 也不知道,再过几年会怎么样? “我看了之前的监控,”千叶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我发现在避险室外面,你在刚遇上螯合物的时候原地站了很久,当时你想什么?为什么不赶紧跑?” 想起当时的情形,赫斯塔又皱住了眉:“嗯……想跑是想跑,但手脚都和冻住了一样,动不了。” 千叶没听懂,“为什么冻住了?” 赫斯塔只得又说起从前在修道院时的遭遇,但她只能叙述感受,并不能解释原因,然而,当她话到一半,对面的千叶突然又笑了起来。 赫斯塔等了一会儿——千叶实在笑得太夸张了,赫斯塔甚至看见了她笑出来的一点泪花。 “……千叶小姐?” 千叶按着眼角,恢复了一会儿,“你……你听过田纳西羊的故事吗?” 赫斯塔摇头。 千叶接着道:“这是一种特别的羊,牧民们为了保护羊群安全,有时候会在自己养殖的羊群中专门放上几只田纳西羊,这样一旦遇上狼群袭击牧群,就能将损失降到最低,你知道为什么吗?” 赫斯塔想了一会儿,“……这种羊战斗力很强吗?” 千叶又笑出了声,“不,这种羊和你一样,遇到了危险就手脚僵硬,直接一动不动倒在地上,这样一来,跑来偷袭的狼群会优先把攻击目标锁定在这些田纳西羊身上,那么整个羊群就不至于被彻底冲散,牧民也能很快调整方向把羊群赶去安全地带……哈哈对不起,我不该笑的……但真的太好笑了——” 赫斯塔略微后仰,表情复杂。 千叶笑撑着脸,“你和训练中心的人讲过这个吗?” “没有。” “那得说一下……”千叶取出自己随身的背忘本,用铅笔在上面随手记了几笔。 “但这个状态不会持续很久,可能就……半分钟?”赫斯塔微微涨红了脸,“之后就可以自由行动了——” 千叶笑着打断了赫斯塔的话,“你知道图兰的制约时间是多久吗?” “……多久?” “27秒。”千叶笑着答,“这也是她能从上次的重伤状态中存活的原因。和其他人动辄十几二十分钟的制约时间相比,这算是短得惊人了吧?但面对螯合物,有时候胜负是以毫秒来决定的——除了你们在地下基地遇到的那只脑筋有点不正常的螯合物,还有谁会在开局给你预留半分钟的准备时间?” 记录完毕,千叶将备忘录重新放进外套内侧的口袋。 “如果还有什么别的细节——就是像刚才你提到的躯体僵硬这种,所有可能会影响你作战状态的细节,你自己也总结一下,一并交给训练中心的分析师,能做到吗?” “……嗯。” “将来,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选择独立作战,但如非万不得已,永远不要自己一个人单打独斗,让其他经验更丰富的人来和你一起想办法——训练中心就是干这个的。” 千叶轻声道,“遇到问题及时开口,及时求助,你在日常训练中暴露的短板越多,那在正式战斗里遇到的意外就越少,记住了吗?” 第74章 猜想 “不过,要真是出现了什么克服不了的短板,也没关系,大不了以后你就像瓦伦蒂一样在后方待着,那也挺好的,等我退休了说不定还能找时间带你出去逛逛。” 赫斯塔怔了怔,“去哪里逛?” “随便哪里,”千叶回答,“雪山,草地,江河山川群屿——除了尚未开放过的十五区和十六区,到处都可以去……对了,我接下来要去趟十四区,下个月你可能见不到我,提前和你说一下。” 赫斯塔忽然陷入沉思,她想起了与莉兹第一次见面的夜晚,那时莉兹说,或许千叶是在为她今后的作战小组挑选候选人——因为传闻中千叶真崎是个非常精明的人,她从来不在无用的事情上花费时间——“从前在预备役基地的时候,千叶小姐甚至从来没有做过谁的辅佐官。” 但是今晚,千叶看起来似乎也不那么在意自己以后是不是真的能作战。 毕竟,她刚刚说“克服不了也没关系”。 “怎么了?”千叶看着突然呆掉的赫斯塔,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呃……我在想,如果您下个月不在谭伊,我们是不是就完不成下个月陪伴时间的指标了?” 千叶笑起来,“‘预备役监护令’只有前两个月需要提供陪伴期的实时位置,正式审核通过以后,出于保护隐私的目的不再需要分享位置信息。所以以后,只需要你每个月去填写表格,再签个字,就可以了。我是不是真的在,没关系。” “千叶小姐要去十四区出差吗?” “嗯。”千叶靠在椅子上,“我今年两个月的年假已经在谭伊休完了,整个下半年都要恢复以前的工作节奏,所以没办法再像现在这样经常出现,不过你遇到问题还是可以给我写邮件、发消息……电话也可以打,但我很难接到。” “好。”赫斯塔点了点头。 千叶又絮絮叨叨地交待了更多细节上需要赫斯塔留心的地方。赫斯塔一面听着,一面有些出神。 驱车回基地的时候,天上又开始下雨,它热烈地倾倒,又很快停下,短暂的雨水带走了这个夜晚最后的一点闷热。 回程路上,赫斯塔仍想着这件事,一处红绿灯前,赫斯塔侧目看向千叶。 “千叶小姐,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为什么您要做我的监护人?” 斜对侧马路的车流缓慢启动,湿漉漉的地面映照出车流灿烂的金黄色车灯,一道道光在这辆酒红色折背车里拉起长长短短的光影。 千叶好像没有听到这个问题,她沉默着,过了一会儿,赫斯塔看见她伸手去摸放在驾驶台前面的烟。 赫斯塔的心一下悬了起来——这难道是个严重到会让千叶不知该如何开口、以至于她必须先点支烟才能思索怎么说的话题吗? 街道的红绿灯又亮了起来,千叶的车重新启动,她半只手架在车窗外,夜风将她指间的烟吹出一道明亮的红圈。 “因为这样最合理。”千叶望着前路,“由我来作这个申请,是最符合‘预备役监护令’的。” 赫斯塔沉默不言。 她感觉千叶好像是回避了这个问题,但这个答案,她也能接受。 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后退,赫斯塔主动换了个话题。 “我昨天,听到莫利女士和瓦伦蒂小姐谈到图兰了……瓦伦蒂小姐哭得很伤心。” “嗯?”千叶竖起耳朵,“她哭什么?” “她说不明白图兰为什么那么傻,会去相信一只螯合物的谎话,瓦伦蒂小姐好像很愧疚,说都是因为她低估了图兰过去的创伤,才造成了图兰今天的铤而走险。” 千叶笑了一声,“你呢,你怎么看?” “嗯……”赫斯塔沉吟片刻,“我觉得瓦伦蒂小姐太自责了,这不是她的错,是螯合物太狡猾,图兰才上了当。” “怎么说呢……图兰确实有点傻,但也没有‘那么傻’,而且这也不算上当——那只螯合物又没有说谎。” 赫斯塔整个人愣住了:“……什么?” “在阿刻戎时刻到来之际,如果水银针能撑住自己的状态,确实是能够永久延长子弹时间——只不过,在子弹时间接近尾声的时刻,想靠自身意志不向阿刻戎时刻滑落难度极高,失败一次就必死无疑,所以AHgAs内部从很早开始就全面封禁了这类尝试。 “图兰会相信那只螯合物的话,想必是翻到了什么关键资料,所以决定冒险了。” 赫斯塔消化了很久,“这么说来,图兰的尝试……是有意义的?” “有啊。”千叶说道,“所以在这件事以后,我反而是对她刮目相看了。” “……为什么?” “你知道怎么才能毫不动摇地在一件事上坚持下去吗?”千叶笑着道,“其实很简单,如果你能一直在一件事上赢,赢过所有对手,那你就能很轻松地坚持下去。你可以持续且轻而易举地投入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并同时领会到其他人想象不到的快乐。 “但如果你一直在输,情况就不一样了。”千叶轻声道,“我前几天去翻过图兰的战斗记录,在和螯合物的战斗里,她一直在输——因为子弹时间的限制,但她完全是一副越挫越勇的气势。” 千叶看向赫斯塔,“学她的勇气,别学她的脑子。” 赫斯塔若有所思。 接下来的路程里,两人都不再说话,千叶打开了车内的电台,她先切掉了悠扬的小提琴独奏,而后又切掉了一段如歌的田园交响,当频道跳至某段略显嘈杂的对谈时,广播中出现了赫斯塔的名字,几个节目嘉宾正言辞激烈地讨论着最近的变故。 千叶直接关掉了广播。 “最近不要看报纸,也不要听广播看电视……暂时切断自己和外界的联系,能做到吗?” “嗯。”赫斯塔点头。 千叶原本正想着怎么和赫斯塔解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但她没想到赫斯塔竟然什么也没有问。 犹豫了片刻,千叶往赫斯塔那边看了一眼,“你就没什么问题想问我?” 赫斯塔想了想,“千叶小姐是怎么知道那种延长子弹时间的方法的?” “哈,我就是知道。但这件事你别往外说,图兰最好永远把它当成螯合物的一个谎言,否则还不知道她后面会干出什么事来。” 又一个路口,趁着等红灯的时间,千叶打开自己的CD私藏,开始放起了童声合唱。 在天籁般的童声唱诗里,赫斯塔忽然想起千叶长达76个小时的子弹时间。 沉默中,她慢慢生出一个惊人的猜想。 第75章 评价 这一天晚上九点,谭伊市长在电视上发布公开讲话,正面回应当上周日《不屈报》关于简·赫斯塔的“不实报道”。 在讲话中,罗贝尔作为主导整个项目的实际负责人全程参与了连线,他们邀来了几个从圣安妮修道院出来的孩子,让他们当着镜头再一次复述赫斯塔有着一颗如何善良、纯洁的心。 随后,罗贝尔痛斥了某些“居心叵测”的年轻记者,在缺乏实据的情况下凭空臆断、捏造谎言,企图误导市民,颠倒黑白。 当晚十点二十,AHgAs没有作任何额外的文字说明,只是在官网上放出了一段视频。 画面中有一条走廊,一个红头发的女孩揪着一个瘦弱的少年一通暴打,那少年看起来非常可怜,他全程没有还手,只是不断挣扎着往外爬,可红发女孩不依不饶,只管对着那瘦弱少年饱以老拳。 在画面之外,还有一个苍白而惊恐的女声—— “打人……打人啦——啊啊,天哪……住手吧孩子——呜呜呜……来人啊——” 虽然画面上的男孩女孩都已经打了马赛克,但人们还是凭借那独一无二的发色认出了赫斯塔。 ……这可谓是,铁证如山了。 这个红头发小姑娘究竟是有一颗水晶般心灵的小天使,还是一个行事暴虐凶残的潜在恶魔,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答案。 谭伊市市政厅整个哑火,打脸的证据来得如此之快,他们不确定AHgAs手里是否还有其他未放出材料。 坏事接踵而至,一个小时后,AHgAs预备役基地发布消息,将在次日早晨八点公布此次基地内部螯合物袭人事件作出详细说明。 要员们的电话被他们各自的亲友打到一直占线——怎么预备役基地内部还养着螯合物?且据说还差点给跑出来了? 与此同时,多位持有谭伊市大额城市债券的债权人已经开始预约次日的债券抛售,等到明天太阳升起,还不知道会卷起多少风浪。 罗贝尔只能脸色苍白地面对着这一切。 针对他个人的专项调查组已经成立,事情败露得如此难看,先前施予对手的影响,此刻全部变成了对自身的反噬——他将要面对一场来自各方的审讯,政治生涯彻底结束已是板上钉钉,晚年能否免除牢狱之灾还是个未知数。 一切怎会忽然走到如此田地? 恍惚间,千叶真崎临别前的话浮响耳际——“这就是原因。” 但当时自己到底说了什么,才激出她这样一句话? 罗贝尔皱起眉头。 他已经……有点想不起来了。 凌晨1点。 赫斯塔洗完澡一个人上楼,莉兹仍没有睡,她抱着电脑坐在公共区的沙发上,正围观论坛上大家的讨论——上面的大多数讨论,都让莉兹大为火光。 “你在看什么?”赫斯塔一边擦头发,一边问,“这么晚了,还不睡吗?” 莉兹把键盘敲得啪啪作响,她正和几个无中生有的键盘党进行赛博交锋,眼看赫斯塔靠近,莉兹一下把屏幕转向另一侧,“你别看了,看得人来气。” “为什么要生气呢。”赫斯塔稍稍歪头,展开一个微笑,“这些评价,不会构成万分之一的我。” …… …… 一个月后。 肖恩已经不记得自己在这段时间里已经做了多少个手术了,他不断地发烧,退烧,意识在昏迷与清醒之间短暂反复游离,好像沉在一个漫长的梦里,分不清梦与现实的边界。 八月的第二个星期日,肖恩醒来,发现自己又长回了两只手。 他以为自己在做梦,但在抬手的瞬间,他感觉到了一种巨大的违和。 首先,这不是他的手。 因为常年拆卸电器,他的指尖和指节都磨着茧,但这双手是完美的。 其次,这双手和动作和他的预期总有微妙的延迟——或许在其他人眼里,他只是在随意地挥动双手而已,但他自己却能明显地感觉到,手的反应比他的脑子慢一拍。 “你醒了。”一个合成人声突然响起,肖恩吓了一跳,他左右环视想找到声音的来源,但周围没有人。 “下床,出门,不要多问。”那个声音又说道。 虽然这里让他感到陌生,但肖恩猜测,这里仍然是预备役基地。他顺从地下地,赤着脚离开了这间房。 外面是空无一人的走廊,这景象几乎立刻让肖恩回想起前不久遭遇螯合物的景象,他脚有些发软,两手抱着头,瑟瑟发抖地靠着墙。 “向前。”合成音命令道。 “这是哪儿……”肖恩紧紧闭着眼睛,“你是谁?” “向前!”合成的人声语气明显更重了些。 他不得已,只能重新站起身,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 那个声音倒没有嫌弃他走得慢,在关键的路口,肖恩按照指示,左转、右转或直走,最后,他走到了一间纯白的审讯室。 整个屋子都是一片纯白,他甚至分不清哪里是地面哪里是墙面,屋子的正中间放着一把椅子,除此以外,这里别无他物。 “去,坐下。” 肖恩慢慢移动到椅子旁边,战战兢兢地坐了下来。 不一会儿,肖恩的正前方出现了一个由四条黑色线段组成的正方形,它缓缓上移,像一个滑盖,一只黑色的镜头从后面伸了出来,正对着肖恩的眼睛。 与此同时,在肖恩的正前方,浮现出一段文字——他这时才意识到,这里的每一面墙可能都是一块屏幕。 “把这段文字,大声念出来。” 肖恩打了个寒战。 “我……我在,未经授权的情况下,访问了……第三区联合政府的……计算机系统,”肖恩磕磕绊绊地凝视着眼前的巨大文字,“我通过……技术和非技术的手段,成功获得了各类操作系统与信息设备的源码,以便……研究它们的弱点。” 黑色的镜头忠实地记录下肖恩的言行。 “但我只是好奇——我只是好奇罢了!我想看看自己能做到什么,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恶意!” 肖恩望着镜头,大声辩解,但镜头已经缩回去了。 “你有两个选择。”合成的人声冷冰冰地开口,“你未经授权,擅自秘密窃取、非法使用机构信息,已构成严重的信息窃取罪,你将面临最高三十年的监禁——” “另一个选择呢?”肖恩已经叫了起来,“我选另一个!” 第76章 破碎 合成人声沉默了片刻,而后以同样冰冷的语调开口: “第二个选择,你将参与一个荣誉项目,帮助第三区政府的机构或个人增强他们的计算机安全,完成以后,AHgAs与第三区联合政府会视项目完成情况给予你一定嘉奖。” 肖恩愣住了——他忽然明白,自己根本没有选择,第一个选项只是用来恐吓他的,他必须选第二个。 肖恩的眼睛涌出泪水。 代价是什么呢。 他的肩膀微微颤抖,“仅仅只是……帮助他们,增强计算机安全……而已吗?” “如果后续还要做什么,我们会通知你的,你执行就好。”合成人声毫无起伏,“同意的话就点头,我们会采集指纹并录制承诺书。” 肖恩按照指示,哽咽着对着镜头说了一大段承诺。 与此同时,他也十分清楚地意识到,自己那个退去第三区宜居地做普通人的美梦,也许已经永远地破碎了。 …… 当肖恩再次回到预备役基地的时候,这里已经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迦尔文已经经历了他的第一次外出实战——并不是他们以为的对抗螯合物,毕竟这里是宜居地,不会有那么多螯合物供水银针抓捕,而荒原上的战斗意外又太多,并不适合新人,所以迦尔文第一次实战的对手,是人类中的犯罪分子。 他成功从一群绑匪手中解救了人质,甚至没有开启子弹时间。 相比较而言,肖恩要消沉得多。 基地要求他开始准备宣讲的大纲,一个长度在6周左右的基础安全课,届时他需要去到谭伊市政府大楼,亲自为那些要员讲课。 借着备课的理由,肖恩彻底闭门不出了。基地的心理援助对他毫无用处,以前他有一千一万种方法把那些准备倾听的咨询师唬得团团转,现在他沉默以对,一言不发——这些人懂什么呢?以为张开一副自以为是的宽厚肩膀,就能让所有人都安全降落了么。 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迦尔文不在的时候,他白天睡觉晚上工作,等到迦尔文回来,他又被强制纠正了作息。 不过肖恩选择昼伏夜出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他要避开赫斯塔。 这并非是什么强制条例,而是他必须这么做。好几次在睡梦中,赫斯塔成了他的梦魇。她总是冷不丁地出现在梦中某个拐角的路口,肖恩一见,拔腿就跑——然而走廊的另一头往往还站着一个螯合物。 这个噩梦以各种各样的形式重复,但有些东西永远不变:一边是赫斯塔,一边是螯合物,两边同时迫近。 与此同时,赫斯塔的问询如魔音贯耳。 ——你在愤怒什么,恐惧什么? ——你为什么盯上我,刁难我? ——你在我身上看见了什么? 肖恩一个都答不出来,只能一身冷汗地惊醒。 某天晨起刷牙,肖恩突然又想起这几个问题,他再次感到一阵无由来的痛苦,好像被人闷头打了几棍子。 他脱力蜷坐在马桶上,手里的牙刷却仍在用力地刷洗着牙齿和牙龈,直到刷得满口是血。 他心里突然浮起尖锐的恐惧——赫斯塔在走廊上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 肖恩回到镜子前面,看着眼睛涨红了的自己。 他想起以前自己对未来生活的幻想,脸慢慢狰狞。 我配吗? 我不配。 他靠近镜面,与自己四目相对。 我只配……活在臭水沟里。 …… 临近九月,梧桐的叶子已经慢慢转黄,八月的最后一周是所有预备役的公共假期,他们在这一周里不会被安排任何训练,一小部分人能被外面的亲友接回家团聚,剩下的可以在基地里自由活动一周,随便做点什么。 肖恩仍旧无精打采,但在迦尔文的强烈要求下,他还是在某个上午磨磨蹭蹭地出了公寓门,和迦尔文一起去食堂吃饭。 肖恩想着自己的事,脑子完全放空,他看着树叶打着旋儿从枝头降落,或是快速计算那些路边车牌上的数字之和。 这一路他漫无目的地跟在迦尔文身后,基地食堂的自助他确实好久没有吃过了,但他也不太想念。 他像从前一样拿了餐盘,打了一些肉、菜和水果,最后用小盘子捡了两块面包,端去微波炉里热。 面包在微波炉里转了几十圈,肖恩就这么看着它发呆,直到它“叮——”了一声,他伸手去拉微波炉的把手。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进入他的余光。 赫斯塔和莉兹、黎各几人一起从食堂深处往外走。 梦中的恐惧照进现实,肖恩顿时绷紧了神经,他突然觉得有点肠胃痉挛,有点想吐,有点喘不上气,甚至还有点耳鸣。 所幸,赫斯塔似乎只是往他这里看了一眼,没有丝毫停留地……离开了。 肖恩的额头渗出了汗水。 “格兰古瓦,你东西好了。”站在肖恩身后排队等用微波炉的人提醒了一句。 “哦,好。” 肖恩反应过来,他左手拉开微波炉,右手去拿里面的盘子。 然而,他突然发自己的右手举不起来了。 他皱紧了眉,一下没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也许是仿生手臂出问题了? 肖恩突然觉得很尴尬,他打算不要面包了,直接走人,然而直到他试图往旁边撤,他才发现自己的左手仍牢牢握着微波炉的把手,根本取不下来。 “怎么了?”后面的同学又问。 肖恩的脸一下涨红了,他挥动右臂,试图用已经失灵的右手强行抵着门,好把左手硬拽下来,然而这么做的后果却是整个微波炉瞬间被他拽翻在地,里面装着的面包、盘子,以及微波炉的玻璃底盘全都摔在地上,一阵碎裂声惊得所有人都回过头往这边看—— 可那个开着门的微波炉,仍然紧紧被肖恩的左手紧紧攥着。 肖恩疯了一样地咆哮着,他把微波炉用力砸在地上,所有他身边的人瞬间散开,所有人都用惊异的目光看着他。 “肖恩!肖恩!冷静下来——” 迦尔文终于跑来,他从身后紧紧抱住了肖恩,牢牢钳制住了他的行动。 肖恩挣脱不开哥哥的手,最后只能放声大哭。迦尔文试图安慰,但始终不得其法,直到肖恩哽咽低语,“卡尔……我……我昨晚……忘记给手臂充电了。” 迦尔文怔了怔,他轻轻拍了拍肖恩的肩膀。“没事,没事的。” 第77章 烤面包机 这场食堂风波,最后以几位好心的同学帮肖恩取来充电器告终。 当天下午,迦尔文再次出外勤,当他次日中午回来的时候,肖恩仍像昨天他临走前一样,把头用被子蒙着,一动不动地躺在房间里。 迦尔文看了眼房间里的垃圾桶。昨天他出门前新拆了一卷垃圾袋,当时他顺手把外包装的塑料薄膜丢在里面,一天过去,垃圾桶里除了那团薄膜什么也没有。 “没吃东西吗?”迦尔文问。 肖恩没回答。 他又看了眼肖恩放在桌上的杯子,“也没喝水?” 床上的肖恩两手抱着头,背过身去。 迦尔文无声地叹了口气,出了房间。 肖恩听见外面传来很多声音,先是冰箱开关门的声音,刀切砧板的声音,热油滋滋作响,迦尔文走来走去。 在迦尔文来把他抓走之前,肖恩自己赤脚下地,表情寡淡地坐到了桌子前面——他们的房间也和赫斯塔的一样,有一张巨大的白桌子放在客厅里。 迦尔文把盘子端上来,里面是一堆混在一起的生菜叶和刚刚煎好的鸡胸肉,旁边的一块白色小盘子里放着几块面包。 肖恩一言不发,让吃就吃。 “我有个东西送给你。”迦尔文突然说。 说着,他从桌子旁边拿起一个大纸盒,示意给肖恩看。盒子上映着一个银色的金属盒子——这个纸盒已经拆过了,里头的金属盒子此刻就放在桌面上。 肖恩仍低头咀嚼着,并没有接话。 “本来任务结束以后,我是不能进市区的,但配合我的警官帮了我这个忙。”迦尔文看着进食的肖恩,“不吃面包吗?” 肖恩摇了摇头。 迦尔文伸手将两片面包取过,放进了这个银色的金属盒子,他起身拽起银盒子的小尾巴,给它通上电,并按下开关。 肖恩并不关心这东西的用处,直到他闻到一股烤面包的焦香。 “叮——”一声响,两片烤完的面包跳了出来。 “这是专门用来烤面包的,”迦尔文说道,“我看你平常用微波炉几乎都是在烤面包,就给你买了个这。昨晚我已经给韦尔先生写过邮件了,希望他能在食堂里也加上一个,他说可以。 “这个东西,没有把手,你不用担心它会困住你。” 迦尔文捏着滚烫的面包边把它丢回盘子,然后推到了肖恩面前。 肖恩没有伸手拿,他仍在咀嚼,但呼吸已经有些混乱——他之前往嘴里塞了太多的东西,一时半会儿有点咽不下。 “这东西……叫什么?”肖恩声音含混地问。 “就叫‘烤面包机’……好像。” 肖恩放下刀叉,他从盘子里取出另两片面包,放进了烤面包机的铁凹槽,然后又像迦尔文示范的那样,按下了旁边的开关,动作有些笨拙,但成功了。 面包再次开始被烘烤。 肖恩感觉两腮有些发涩,僵硬,他伏面趴在了桌上,肩膀耸动起来。 “……谢谢你,卡尔。” …… 又一个午后,403的房间,赫斯塔一个人在卧室里待了一整天。 今天莉兹有事出去了,图兰还在地下基地里参加复健训练,黎各和赫斯塔一样是个平时宅在屋子里没人喊就不出门的家伙。不过每次去客厅的时候,赫斯塔都能听见从黎各屋子里传来的喧嚣乐声。 她看起来也挺自得其乐的。 赫斯塔趴在床上,看了一整天的《第三区社交礼仪与安全规范》。 这是一本以场景划分的系列丛书,当初选课的时候她和莉兹都直接把它跳过了,直到上个月,拉维特太太特意申购了一套,送给她。 在《日常社交》分册,赫斯塔发现,第三区的日常礼仪复杂到远超她的预想。譬如当切换敬语的时候,不仅需要将“你”换成“您”,句子里的动词也要跟着进行变位。 这段时间,她试图找莉兹和黎各进行对话练习,然而每一次练了没两句,这两人都会忍不住笑场——两人都表示,除了一小撮自称贵族的骗子和某些从坟墓里刨出来的死人,整个第三区已经没谁会这样说话了。 但赫斯塔对这套用语依旧产生了莉兹与黎各难以理解的热情。 她一手举着书,起身站立。 “(敬语)下午好,黎贝卡女士。” “(敬语)您好,管理员先生,请问有什么事?” “(敬语)我们发现您的信件在前台放了好几天,请务必记得经常查看前台信箱。” “(敬语)谢谢。” 赫斯塔做了个接物的动作,她如舞台上演员谢幕般地向身后扬起手。 “(敬语)您要进屋来喝杯茶吗?” 如此练习了几次,赫斯塔渐渐能完全脱稿,她翻了一页,又把书叩在了桌上,开始了自己的下一段无实物表演。 课本上有十几段短对话,全都发生在玄关,除了拿取物品的场景,还有电费水费的催缴、上门的驱虫服务与电器维修等等。 它们总是以“您好”开头,以“您请进”或“请进屋喝杯茶/咖啡/坐坐”结束。 有些细节赫斯塔从来没有和莉兹她们说过,比如这本书里提到的、很多变形以后的敬语词汇,她其实并不感到陌生,因为以前伯衡与两位修女沟通时就会这样说话。 两位修女曾专门抽出时间教了伯衡半年文法——每当修道院里有将满14岁的孩子,修女们都会这么做。如果一切顺利,伯衡原本应该在今年下半年成为第三区某间教会的执事,协助司铎与神父协理当地的教会事务,虽然伯衡志不在于此。 如果她能在修道院一直待到十四岁,想必格尔丁小姐和艾尔玛院长也会教她这些。 她会像几个已经离开了修道院的姐姐们一样,许下誓愿,开始修女们的修习。 那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呢。 正当赫斯塔陷入怅惘,外面传来了叩门声。 赫斯塔没有理会,但过了好一会儿,那敲门声还在响——黎各没有去开门。 于是赫斯塔披上外套,动身去客厅,在她靠近大门的时候,一种令人不适的压迫感传来。 “哪位?”赫斯塔颦眉问道。 “(敬语)我是迦尔文·格兰古瓦。”门外的声音回答,“(敬语)我来找简·赫斯塔女士。” 第78章 一步 赫斯塔狐疑地开了门。 门外只有迦尔文一人,他穿着基地的短袖衬衫,手里提着一袋芒果、一瓶酒和一个扎着红色蝴蝶结的白色纸盒子。 四目相对,两人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迦尔文突然咳了一声,他屏息凝神,说出了准备已久的开场语。 “(敬语)下午好,赫斯塔小姐。” 赫斯塔表情严肃——这段话她刚才还在课本上背过。 她挠了几下后脑勺,有些磕绊地答道,“(敬语)您好,管……嗯,格兰古瓦先生,请问有什么事?” 迦尔文:“(敬语)很抱歉现在才来登门拜访,其实这个月里,我来找过您很多次,但每次您都不在。” 说着,迦尔文提起手中的礼袋。 “(敬语)我今天来,不仅要特地向您道歉,也要特地向您表示感谢,这是我们的一些心意,请您务必收下。” 一时间,站在门口的赫斯塔有很多话想说。 比方说,你刚才话中的“我们”是否指你和肖恩? 所有和肖恩有关的事,就都这么翻篇过去吧,我不想再追究什么。 只要肖恩以后离我远点儿,别再搞些让人讨厌的小动作,我们之间就没别的事了。 这些东西都拿回去,不用这样。 但是…… 赫斯塔搓了搓手掌。 这么多动词的敬语变位是什么…… “赫斯塔小姐?”迦尔文将手里的东西又提高了一点儿,“(敬语)这是我们的一些心意,请您务必收下。” 赫斯塔伸手扶住了额头,几次欲言又止。 “(敬语)您想说什么?”迦尔文问道。 赫斯塔皱起眉,想了很久。 一段令人尴尬的沉默过后,赫斯塔抬头看着迦尔文。 “(敬语)……您要进屋来喝杯茶吗?” …… 进屋以后,迦尔文安静地坐下,虽然赫斯塔刚才说的是“茶”,但她转身就打了两杯热巧——宿舍里的茶和咖啡刚好都喝完了,这会儿只有热巧。 迦尔文有点犹豫要不要说自己喝水就可以了——基地的热巧太苦了,尽管这种苦味被其他人称之为“口感醇厚”,但他和肖恩一直喝不惯。 不过,赫斯塔已经把杯子放到了自己跟前。 “请用。”赫斯塔轻声说。 迦尔文双手接过杯子,“(敬语)谢谢,我——” “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赫斯塔抢先一步打断了迦尔文的话,这会儿场景好不容易从玄关换到客厅,她必须把握住主场优势,抢先把语言从敬语转向日常用语。 “肖恩他怎么样了,恢复得好吗?” “不是很好,不过也没有什么大问题。”迦尔文望着她,“莫利女士把那天的前因后果告诉了我,多亏你——” “不用谢我,”赫斯塔拉开椅子,坐在了迦尔文的对面,“如果不是我,肖恩不会出现在那里,虽然我确实救了他,但那也只是顺势为之……算扯平了吧?他只要别再因为记恨我跑来找麻烦,我就谢天谢地。” “应该不会了。”迦尔文答道,“在开始给市政厅开设计算机安全课以后,他整个人变了很多——我指好的那方面。瓦伦蒂小姐觉得这是你的功劳。” 赫斯塔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带着疑问重复了一遍迦尔文的话,并着重强调了“功劳”两个字。 迦尔文点了点头,“我今天过来拜访也是瓦伦蒂小姐的建议。其实很早之前我就想来单独见一见你,但又担心这样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迦尔文的手抓着马克杯的把手,杯子在他掌心里慢慢转圈,他盯着杯子上的图案,每一句话都再三斟酌,因此说得很慢。 “你知道,经常有那样的事,原本只是两个人的恩怨,因为参与的人越来越多,就变得越来越复杂,也越来越凶险……” “唔,我明白,我明白……”赫斯塔半垂眼眸,忽然想起许多短鸣巷的往事,“确实,经常有这样的事。” “我尝试做过一些努力,对肖恩,基地里也经常有这样的命令给到我,像是限制肖恩做一些——” “莉兹和我说过,”赫斯塔望向他,“手和脚长在肖恩身上,你也不可能二十四小时黏在他身边。” 迦尔文没想到赫斯塔会这样轻易地给出理解,这反而让他有些不知所措。迦尔文沉了沉肩,轻轻吁了口气,而后挺直了腰,身体微微前倾,“总之,我来为我们之前的种种冒犯道歉,希望能得到您的原谅。” 赫斯塔轻轻颦眉,“……是需要我签署什么谅解书吗?” “哦,不,不需要。”迦尔文连忙摇了摇头,“抱歉,我可能带来了什么误解,因为之前练习过的那一段都是用敬语说的,现在不用变位我有点,呃,不知道怎么——” 赫斯塔忽然笑了一声。 迦尔文立刻停了下来,有些不解地望着赫斯塔。 赫斯塔沉眸想了想,用极缓慢的语速开口:“(敬语)您也在学《第三区社交礼仪与安全规范》……是吗?” “是的。”迦尔文很快点头——这门课相当无用,加上又是选修课,所以平时基本没什么人会修它,但对肖恩这种动辄违反条例的预备役就不同了。 托肖恩的福,这两年的时间里,迦尔文已经跟着选了三次这门课。 然而,这些用语在日常生活里没什么用武之地,因而这些早就作古的语言与礼仪对迦尔文而言,永远是学了就忘。 赫斯塔沉吟了片刻,“(敬语)我最近也在自学这个,因为拉维特太太送了我一套教材,但语言,语言这种东西,如果不经常开口,总是学不会的。我不知道您是否介意,成为……呃,成为……” “……和你一起练习的伙伴?” “对。”赫斯塔立刻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您有时间吗?” “有。”迦尔文答得干脆利落,“我每周的这个时间应该都是空的,包括在休息周结束以后。” “我也是。”赫斯塔松了口气,她站起身,“那就这么说好了?从下周开始吗?” 迦尔文站起身,向着赫斯塔伸出了手,“荣幸之至” 第79章 争执 复课的前一日,刚从十四区回来的千叶又开着她的车来到基地。 她把若干会议挪来挪去,最后腾出了今天的下午和晚上。千叶打算趁着赫斯塔最后的半天假期,带她出去逛逛。 她给赫斯塔准备了一个非常特别的礼物,她很期待赫斯塔到时的反应。 约定的时间是下午两点。不过千叶刚从谭伊市的市政厅赶来,她光顾着不要迟到,没留心具体时间。等车停稳了,她才发现这会儿才刚过一点二十六。 难得半小时什么也不用干的空闲,千叶放平座椅,打开音乐电台,她调整了一下仰卧的姿势,准备在基地的停车场里眯一会儿。 然而,才翻出眼罩,还没来得及戴上,她就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莫利。 莫利正指挥着两个年轻教职工帮她搬箱子,她开着一辆四座小型车,黑色的车身看起来已经有了些年头。 千叶看了一会儿,下车走近,“嘿,莫利。” 莫利轻轻瞥了她一眼,“下午好。” 千叶扫了眼莫利的后备箱和车后座,一共六七个大小不一的纸箱子填满了所有空间,纸箱子都被仔细地用胶带封了口,并写着编号。 “你在干什么?”千叶问道,“搬家么?” 莫利没有立刻回答,她调整了一下后备箱边沿一个纸箱的位置,而后将车后盖放下。 她对两个年轻人挥手感谢并告别,等他们走后,莫利回过头看向千叶,“看来你没有看最近的基地通告。” 千叶努了努嘴,“确实,这些校务如果没有专门指给我,我一般都直接归档——” “我辞职了。”莫利言简意赅,“新的秩序官今天已经到任,她会负责基地接下来的各项事务。” 千叶站在原地,看着莫利检查她的后侧车门,过了好一会儿,她眯起眼睛,“……等等?你要去哪儿?” “第四区和十一区都有待建的预备役基地,我可能会去,可能不会,具体等总部调令,”莫利淡淡道,“在此之前,我会休半年的假,不接任何工作。” “为什么?”千叶跟在莫利的身后,“你在这儿待了二十多年了,为什么突然想辞职?” “你不明白吗,千叶?” 千叶笑了一声,“就因为这段时间让你配合了一下我的工作?” 莫利没有回答,兀自关上了后备箱的车盖,往驾驶室走去。 “莫利,”千叶紧跟在莫利身后,“与赫斯塔有关的后果我全部负责了,至于螯合物越狱,我也已经往上写过报告了,这是罗贝尔他们施压过大导致我们内部工作出现问题——是人就会犯错,上面也不打算严肃追究……你这样自我惩罚是在干什么?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莫利轻叱了一声,“没有误会,千叶,你做得好——” 她说着,径直拉开了驾驶室的车门,千叶几乎随即拦住了她的手。 “如果你愿意听,我可以解释。 “想从我们这儿抢人的联合政府不止第三区一个,至少第一区和十一区从几年前开始,就有这方面的动作。 “虽然现在,第三区联合政府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了罗贝尔一个人的头上,但这次从预备役抢人计划的背后,就是他们对我们的试探,不止是他们,所有大区都看着我们。如果这一次我们没有守住边界,没有给出足够有力的还击,接下来我们在其他大区的预备役基地都会如临大敌。特别时期,有特别的行事方法,这难道很难理解吗莫利?” 莫利瞥了千叶一眼。 “……两年前,”她的声音平静冷漠,“当格兰古瓦兄弟刚进基地就因为猎鹿而深陷舆论漩涡的时候,我们扛住了所有压力,到最后也没有公布过他们的个人信息,这是基地对新人的保护,千叶,你呢?你作为赫斯塔的监护人,不仅直接给出了她的面部特写,甚至主动诋毁她的人格——” “市政那边早就把赫斯塔的老照片公布了,现在死抠肖像问题还有什么用?等过两年她正式转职开始接手螯合物的猎杀任务,今时今日的‘恶魔’形象,不过是来日‘英雄’年少时的一点剪影趣事罢了——谁会因为一个水银针过于锋利而责难她?” 莫利冷笑了一声,“那我只有一个问题了,千叶。” “你说。” “践踏规则,让你有快感吗?” 千叶微怔,她望着莫利,此刻对方脸上的憎恶与挑衅,让她觉得刚才那一大堆话全都白讲了。 千叶左眉微挑,微微低头,“……怎么说?” “所谓的,大局所需的证据,你早就有了,不是吗?你想毁掉赫斯塔在公众眼中的完美形象,只需要把那段赫斯塔暴打肖恩的视频和‘短鸣巷’这个名字一起放出来就够了——但你止步于此了吗?你没有。 “你背地里教唆赫斯塔持枪袭击肖恩,你鼓励她以暴制暴,为了促成这个计划你给她大开方便之门,你把整个预备役基地的规则踩在脚下……你想告诉我这也是为了大局着想?你觉得我会信吗!” 莫利的每一句话都像骤然迸发的岩浆,这是她积压已久的怒火,她的手随着每一句话的重音而挥动,一绺额边的黑发因此滑落,垂在她左眼之前。 千叶冷笑一声,她抬起双手,拍出几个稀稀拉拉的掌声。 “教训的是啊,莫利,肖恩靠着基地内技术漏洞为所欲为的时候,你在哪里?赫斯塔被骚扰的时候你在哪里?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 莫利厉声打断了千叶的话,“这就是宜居地里的规则,千叶,这就是文明的獠牙。没有任何一种文明能让弱者完全不受欺辱——不管是在荒原还是在宜居地,弱小就是原罪,没有任何一种规则可以像温室一样呵护每一个人的方方面面,文明只能划定一条理论上的底线,而如何处理底线之上的冲突,恰恰就是赫斯塔最需要在基地学会的事情! “我问你千叶,肖恩闹了这么久,他对赫斯塔造成过任何实质性的伤害吗?他有让她断一条胳膊或是一条腿吗——没有。 “因为这两年的时间,我们教会了这个从赫克拉来的小子什么是规则,不容忍任何欺凌行为是基地的铁律。他对任何人作出的任何伤害,一旦被确认,他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与此相对,赫斯塔也必须在交锋中学会用诉诸暴力以外的手段来自保,她应该学会用自己的眼睛看见更多选择——除了拿着枪怼人脑门,她本可以找到其他在既定规则里自保的方法,我今天话就放在这里,如果她学不会这种手段,她就永远学不会如何在宜居地生活。 “如果你不能保证赫斯塔以后会像你一样强,不能保证她能和你一样睥睨一切规则,她就迟早要撞上更霸道、更难以对付的对手,到时候她既不懂如何寻求既有规则的庇护,也无法强压过对手——” 千叶冷笑一声,“她会!她会像我一样——” “那她也会变成像你一样的边缘人!” 莫利的声音如同一记洪钟,严厉地打断了千叶的话。 “她会永远形单影只,像游魂,像野火,永远孤零零地飘荡,不被任何人接纳!” 第80章 失约 下午2:36,瓦伦蒂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地下停车场,她看见赫斯塔正一个人等在出口。 “简!”瓦伦蒂远远喊了一声,向着赫斯塔挥手,“到这儿来。” 赫斯塔小跑着去到了瓦伦蒂身旁。 瓦伦蒂半蹲下来,“你在这儿等多久了?” “我是1:50到的,”赫斯塔回答,“千叶小姐约我两点的时候在这儿见面,说要带我出去一趟。” 瓦伦蒂长吁一声,拉住了赫斯塔的手,“不好意思,我来晚了……让你白等了这么久,千叶下午临时有事,她给我发了消息,让我过来带你回去,但我下午在开会,一直没看手机……” 赫斯塔有些疑惑地拿出自己的手机看了看——既没有未接电话,也没有未读消息。 “但千叶小姐并没有联系我。” “她这个人就是这样。”瓦伦蒂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事情通知了一遍,就不多说了……你下午没别的事了,对吗?” 赫斯塔点头。 “那和我一起去趟图书馆吧,刚好我得整理一些文件……来帮我个忙,好吗?” “嗯。” 赫斯塔答应下来,并跟着瓦伦蒂开始往回走。几步之后,她又一次回头环视整个停车场。 这里确实没有千叶小姐的影子。 她失约了?为什么? “千叶小姐最近好像很忙?”赫斯塔突然问。 “是啊,她能抽空回一趟谭伊还挺不容易的,这段时间她跑了好多发布会,也参加了很多会议……”瓦伦蒂顿了顿,“工作性质如此,也没有办法。” “她这次会在谭伊待多久?” 瓦伦蒂仰头想了想。 “三天……吧?” 赫斯塔轻轻叹了口气,错过了今天就等不到周末了——她在接下来这一周的训练任务也很重。 瓦伦蒂笑了笑,“你很想她吗?” “嗯。” “那你可以给她写一封邮件,告诉她你最近在基地的见闻。”瓦伦蒂轻声道,“她收到了应该也会很高兴吧。” …… 接下来的几天,千叶都没有在基地露面。 第三天黄昏,她一个人坐在老城区教堂顶的钟楼俯瞰落日中的整座城市,成群的鸽子掠过城市的上空,像一阵有形的风。 千叶坐在教堂顶一只石像怪的长颈上,两个小时后她就要乘船离开这里,她正用自己的方式消磨等待的时间。 宜居地街道的路灯次第亮起,人们离开办公的区域,走上街道,涌向酒馆和餐厅,千叶听不见底下的声音,底下也没有人抬头往上瞧。 高处风声猎猎,她的衣摆旗帜似的飞扬。 忽然,千叶听到一些细碎的声响,她侧目而视,见不远处临时搭起的钢筋悬桥上,瓦伦蒂正颤颤巍巍地向自己这边走来。 因为年久失修,那条原本通向钟楼顶的窄小木梯早已断裂了,这条钢板是修顶工人用来往下送空石料桶的,所以只有差不多一掌宽。 瓦伦蒂踩着钢筋独木桥慢慢靠近,她脚下是近乎百米的高空。 千叶几乎立刻屏住了呼吸,背也像拉开的弓弦一样弯曲——她随时准备着,去接一脚踩空的瓦伦蒂。 不过一切有惊无险,瓦伦蒂最后还是平平安安地走到了钟楼顶的悬廊上,眼看她还想继续向外走,去到千叶所在的石像怪这里,千叶立刻站起了身。 “别动!”她蜻蜓点水地跳上悬廊,翻身跃进铁围栏,“……你疯了?刚才有多危险!” 瓦伦蒂哈哈大笑,倒是颇为得意地对着千叶叉起了腰。 远天的斜阳渐渐倾颓,日光像流金之河,千叶和瓦伦蒂一起站在镂刻着天使与鸢尾花的铁栅栏后面,千叶皱着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猜的。” 夕阳下,瓦伦蒂席地而坐,她的脸因为栅栏的阴影而映出明与暗的色块,她仰头望向千叶。 “你还记得吗,以前基地重建,我们到这边老校区来上过半年的课,那个时候你就很喜欢一个人偷偷溜到这里来。” 千叶单眉微挑,“是吗?” “刚好今天我来市里送文件,路过这边,就想着,你这会儿会不会也在这儿呆着呢?” 千叶轻哼了一声,她望着半沉的日头,“这边风景好。” “确实。”瓦伦蒂望着与千叶相同的方向,“从这儿看,整个老城区更漂亮了。” “你送什么文件,还要专门往市里跑一趟?” “对肖恩的行为分析,你知道,我的督导一直在这边工作。” “喔。”千叶确实有点印象,“你们分析出什么了?” “很有趣,”瓦伦蒂笑着道,“我们感觉肖恩正在经历一段变化,比方说昨天,他给韦尔先生写了第一封邮件,邮件里申请购买了一堆电子组件,什么传感器……之类的。” “嗯?”千叶颇有些警惕,“他想干什么?” “他可能是想解决一些日常生活里的实际问题——前段时间他在食堂被一台微波炉卡住了手。” 瓦伦蒂一提到“卡住了手”,千叶就明白了具体原因,她对着天空伸出五指,“在安装义体的头半年确实挺难熬,习惯了就好。这双手能做到的事情远比血肉之躯更多。不过,放在肖恩身上……这不一定是好事。” “我明白,就目前来看,所以他想试试改造一下身边的电器,比方说冰箱、烤箱,只要能做到远程控制开门关门,他就不用再担心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我们后续会跟进的。”瓦伦蒂笑着道,“但是,我觉得肖恩以后应该都不会找简的麻烦了。” “是吗,原因?” “我之前一直没想明白一件事,就是他为什么会突然盯上简。”瓦伦蒂轻声道,“虽然肖恩一直在暗地里做些坏事,但是,他并不算一个冲动莽撞的人,相反,在和迦尔文两个人在进入基地以后,他很谨慎,他在任何事情上都非常谨慎——所有明面上会被处罚的事,肖恩都会想方设法地绕开。 “然而,简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不是一段任意删减、调试的程序。一个活生生的人是很难被彻底控制的,既然肖恩想去找简的麻烦,那他必然明白,但凡简会开口,会求助,基地会立刻发现他的欺凌行为,并进行惩治。 “可就算如此,他也还是乐此不疲,那就只能说明一点,” 瓦伦蒂望着远处深蓝的天幕。 “对当时的肖恩来说,恐吓、捉弄简带来的乐趣,远胜他对基地惩罚的恐惧。” 第81章 另一重视角 说到这儿,瓦伦蒂忽然想起什么,她看向千叶:“……我这样说会让你不舒服吗?” “不会,你继续说。” “前段时间,我整理肖恩档案的时候听到了你偷录的那段对话——就是他和迦尔文在通向图书馆的走廊上发生的对话,那个时候我突然有点明白了,为什么肖恩非接近简不可。 “其实也不一定非得是简,但凡基地里来了一个出身短鸣巷或赫克拉荒原的新人,且这个新人看起来又相对柔弱,TA对肖恩来说就会有莫大的吸引力,根本原因只在一点:在这个人的身上,肖恩能够完整地投射出他所厌恶的自我。 “两年前的猎鹿案对肖恩的影响比我们以为的要深,尤其是在他初步掌握了一些计算机技术以后,他读到了当时的大部分讨论,不管是民间的讨伐声浪还是刊登在报纸上的各家社论。 “比起荒原,肖恩当然更喜欢宜居地里的生活,但是当他幻想着拥抱宜居地的时候,感受到的却是非常尖锐的敌意,他明白自己不属于这里,但他又极其渴望留下,这种矛盾会让他煎熬。 “他现在可以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孤僻的天才,将来也可以进一步将自己变成一个上等人,为此他甚至从来不在咨询室里和我们说实话,但我猜想,在他心里,他可能从来没有对自己和宜居地之间的鸿沟感到释怀,赫克拉的出身对他而言,是个永远摆脱不掉的标签。 “在这个时候,简出现了,她看起来那么瘦弱,那么无助,又来自比赫克拉更为名声狼藉的地方,肖恩当然会对她感兴趣——因为,那是另一个自己啊。” 远处的日头已经完全沉了下去,天幕变成了深海般的暗淡微蓝,骤起的晚风突然吹起了瓦伦蒂厚厚的长发,她连忙伸手去挽,用手腕上的发绳把长而蓬松的头发绑成一束。 夜有些凉了,她收了收自己的长裙,将裙摆紧紧裹住了小腿。 千叶完全没有感觉,不论是微凉的晚风还是瓦伦蒂的这些动作。她想着瓦伦蒂的话,想了很久,直到瓦伦蒂打了个喷嚏,她才回过头。 “这里是不是太冷?我们下去找个地方坐着聊吧。” “不用,”瓦伦蒂伸手挽了挽耳前的乱发,“好久没在这么高的地方看整个谭伊……就在这儿吧。” “……‘另一个自己’,然后呢?” “就我个人的观察而言,我认为肖恩是把一部分的自我攻击,转嫁到了简的身上。” “怎么说?” “他厌恶自己身上与赫克拉有关的部分,而自我厌恶是痛苦的,甚至比基地的惩罚更加令人难以忍受。因为想避开基地的规章制度很容易,但人对自身的审视却是时时刻刻都存在着的。人只要清醒一刻,这种审视就存在一刻,它存在一刻,折磨就延续一刻。 “而我推测的另一个原因也与这一点有关——当简出现的时候,对肖恩来说就像出现了一面行走的镜子。在其他人面前,肖恩或许能自在扮演一个他想扮演的角色,但在简的面前,他做不到,他每时每刻都要担心自身被洞察。” “为什么?简又不会读心术,怎么可能一眼就看穿他在想什么。” “很简单,因为简的出身和他是相似的,既然他会以赫克拉的行事准则去推衍简的心理和行为,那么反过来,在肖恩的想象中,简就一定会以短鸣巷的行事准则来看他——如果是这样,那他所有的表演、伪装,就都失去了意义。 “所以,我猜想,简的存在对他而言非常复杂,他憎恶她,畏惧她,但或许也有那么一点同情她,甚至想要保护她。但所有这些趋于正向的情感,都有一个成立的前提,就是简向他归顺。” “归顺?” “就是把简变成‘自己人’、一个跟班,或者说,一个情绪的容器。只有当简被折磨得精疲力尽,没有力气再挣扎,进而失去了自己的主体性、甘心向肖恩臣服的时候,他才能免除被凝视的危险。我猜那个时候,他就会对简施以善意了。” 瓦伦蒂轻声道,“肖恩的手段是层层加码的,最开始,他只是入侵简的计算机账户,去观察她每天都在看些什么;然后是自习室内的恐吓,他要向简展示自己对环境的操控和力量;紧接着,当他发现莉兹和图兰似乎在帮简利用基地的规则自保时,他又通过激怒简的方式,警告她基地的规则并不总是站在她们那边。 “概括起来,我觉得在这一阶段,肖恩正在尝试用一些相对温和的方式对简进行驯化,毕竟他对基地内的游戏规则理解更深,也更熟悉这里的人,做到这些事情不算困难。虽然,他的这些行为目前来看似乎并没有激起简的恐惧,反而让简每一次的反击都比上一次更为激烈,但我觉得……也很危险了。” “为什么?” “因为简对基地的信任一开始也是很稀薄的。”瓦伦蒂轻声道,“虽然她一进基地就能很好地表达自己的需求,但对这些需求她从不解释,另一方面,她也有意在心理测量中隐瞒自己的真实倾向,除了同一宿舍的室友,她从来不主动结交任何朋友——这一点和肖恩、迦尔文他们真是一模一样。 “现在,肖恩既然能用苦肉计让简在基地的规则中陷入不利,那在将来,他是不是也可以另觅方法,将简从403的女孩子们中孤立出来呢?当然,这一点在莉兹在的时候是不可能发生的,但莉兹很快就要转职了,等到那个时候,简还能冷静应对肖恩的种种挑衅吗?” 千叶深深地吸了口气,她皱眉看着瓦伦蒂,“那你为什么断言肖恩以后不会再找简的麻烦?下个月莉兹不还是要转职吗?如果肖恩以后再伺机报复——” “我正要说呢,我觉得这一次简针对肖恩的突围做得非常漂亮。”瓦伦蒂笑着道,“我看了她和肖恩在地下走廊上的对峙——那些话,是你教她说的吗?” 第82章 简的回答 千叶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瓦伦蒂口中的“那些话”是指哪些话。 她摇了摇头,“我没教那么细,整个流程是简自己想的,我帮她解决了武器和地图,顺便带她实地逛了几趟她所在的那个楼层。” “那就更让人惊叹了,”瓦伦蒂轻声道,“不管是出于直觉还是观察,简能直击要害都很了不起,因为她说的正是肖恩最害怕听到的,我觉得在那个对峙时刻,她可能把肖恩这两年来精心营造的防御彻底击碎了——虽然是用一种,嗯……过于粗暴的方式。” “所以?” “经此一役,肖恩不可能再想着驯化简了,因为这是不可能办到的事。她内在的自我比她的外表要坚硬得多,也牢固得多。虽然简过去的物质环境可能非常糟糕,但她却被很多人用共同的爱意浇灌过。既然她被人真正地爱过,知道被人呵护是什么滋味,那么肖恩那些大棒加糖的伎俩,就不可能骗过她。 “即便失去一切,简也不可能失去自己、心甘情愿地变成其他人的附庸,相较之下反是肖恩丑态百出。以肖恩的性格,我想以后他不仅不会再靠近简,反而会想方设法地主动避开她——在这方面肖恩一直很聪明的,在明确一件事的结果以后,他撤得很快,绝不会莫名固执。” “……你这算是在夸他吗?” “也许……算?”瓦伦蒂笑了笑,“我觉得这次危机对肖恩来说,或许也是个机会。他的壁垒太厚了,除了迦尔文,基地里没有什么人能触碰到他的真心,有时也许连迦尔文也难以触及。赫克拉荒原那么特殊,他在进入基地的时候又发生过那么严重的事故……想拨开云雾,和他坦诚交谈,真的很难。 “关于他们这样的人到底要如何在宜居地内生活,以前,迦尔文算是一个还不错答案,现在,简又给出了另一个答案。” “怎么说?” 瓦伦蒂思忖了一会儿,“迦尔文从不计较其他人如何看他,他不在乎外面发生了什么,也很少去想那些尚未发生的问题,他只做眼下该做的事。 “更重要的是,迦尔文所有的愿望都非常具体:比如买一栋两层的大房子,要有一个六百平的后院和一个地窖,他会在院子里养三条狗……诸如此类,这两年,他每天都在离这个目标更近。 “而简的答案,会更温柔,但也更难得——在宜居地里,有时候你会很幸运地遇上像莉兹这样的朋友,她们会照顾你,帮助你。在其他人向你释放善意的时候,你也可以用同样的善意回馈给她们,人和人之间的联结就是这样建立的,也许迦尔文和肖恩以后也会遇到这样的契机,虽然这需要一点点运气……但未必就不可能发生。” 千叶静静地看着瓦伦蒂。 “为什么又这样看我?”瓦伦蒂问。 “什么时候能听你这样分析一下简的心路历程就好了。” “现在还办不到,太难了,真崎,”瓦伦蒂摇头笑了起来,“直到今天,我们对赫斯塔小姐的过去仍然知之甚少——但我觉得,你不用为她太过担心。” “哈?你是不是太乐观了……” “我会这么说当然是有原因的,前几天你让我去停车场找她的时候,我顺道问了她一个问题。”瓦伦蒂笑着道,“我问她,‘那天——就是你们在地下基地遭遇螯合物的那一天,当你发现走廊里有一道可以手动开关的阻隔门时,为什么你选择冒险回头,而不是立刻把门放下呢?’,你猜,简的回答是什么?” “嗯?” “简说,‘因为图兰在避险室,她可能需要帮助。’”瓦伦蒂轻声道,“曾经有人告诉她,‘当我们所处的情形越是困顿,就越是应当帮助彼此,这是我们文明的起点’。” 一时间,千叶的心着实被这个答案震了一下。 她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问:“……谁教她的这个?” 瓦伦蒂双手合十,“好像是圣安妮修道院的修女们,真是个令人肃然起敬的答案……” 过了一会儿,瓦伦蒂往千叶身边挪了挪,“那你呢,真崎?” “我什么?” “你现在,或者这几天,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 千叶先是颦眉,继而移开目光,“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啊?” “那天,你突然放了简鸽子,这几天又完全不在基地露面……我还感觉挺奇怪的,你很少像这样突然失约,是遇上什么事了吗?”瓦伦蒂两手撑在身后,眼睛始终望着千叶的侧脸,“你要是愿意,可以和我讲讲。” 千叶坐在原地,只是摇头,她渐渐放松地低下了头,两手撑着脑门,有些疲倦地沉默着。 半晌,千叶终于低声开口,“也没什么,我和莫利……出了一点分歧,这几天我就在琢磨这事儿。” “什么事?” “也没事,就是……有点累。” “真的没事哦?” 千叶叹了口气,她身子一斜,轻轻栽在了瓦伦蒂的肩头。 夜幕下,谭伊的老城区被路灯衬出淡淡的暖光轮廓,千叶看了眼时间,再有四十多分钟,她就该启程了。 “瓦伦蒂。” “嗯?” “你觉得我能做好一个监护人吗?” 瓦伦蒂的眼睛微微睁大了——她实在对千叶这个问题感到惊异,但她旋即又发出一阵轻笑。 “我不知道……最近我也在怀疑我到底能不能干好基地的咨询师。” “……为什么?”千叶看向她,“你还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好?” 瓦伦蒂抱紧了双膝。 “就是……陪他们成长的时间越久,我反而越觉得自己能做的事情越是有限。 “我发现,对一些孩子来说,有些墙非得是他们撞过了,撞得头破血流,才会开始听旁人的劝,找找别的办法。 “而另一些孩子呢,则是即便撞了个头破血流,她们也不甘心,大有要把自己死磕在上面的冲动……你除了能在旁边陪着TA,时不时提醒TA或许是时候换个方向了,又能做什么呢? “更要命的,他们不是普通的孩子,如果你指望他们事事听话,循规蹈矩,又怎么能指望若干年后他们能在险恶的战场上出其不意呢?可能,对简,对图兰,对肖恩,都是如此吧……” 瓦伦蒂望向千叶,“我不懂,我没上过战场,你觉得呢?” 第83章 莉兹的秘密 “我也不知道。”千叶直白地回答,“我这几天还在想由我担任简的监护人是不是不合适,也许,在这件事结束以后,我应该离她远一点。” 瓦伦蒂非常疑惑,“这不像你,真崎,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哪里不合适?” 千叶两手抱怀,望着前方。 “我问你一个问题,瓦伦蒂,如果有一个按钮,按下它,你身边一个朋友就会在来生——假设存在这么个东西的话——成为你,否则,她就会接受一个随机的命运,你会按吗?” “成为我?”瓦伦蒂歪着头,“什么意思,这个人会在下一世经历一遍我到目前为止的人生吗?” “对,你愿意吗?” 瓦伦蒂捂着脸颊沉思了好一会儿。 “感觉有点难为情……不过,如果是传统的那种转世轮回,这个人一到来生就完全忘记了她是谁,我是谁,那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也就是说你会按?” “嗯,”瓦伦蒂答道,“真崎呢,你会吗?” “我不会。”千叶回过头,“这就是我觉得我不适合当监护人的原因。” 瓦伦蒂低吟了一声,她想了一会儿,“……我不明白。” “如果不是莫利我可能还想不到这一层。一个人的经验来自他全部的个人经历,这其中当然会有一些收益,但相应的,也会有一些代价。我擅长的方式自然是能规避大多数我所厌恶的风险,得到我最期望的收益,但对其他人来说,代价或许不可承受。” “你说的这些也对,但这不构成理由,我看你就挺合适。” “为什么?” “我听说简前段时间二次觉醒的特训一直没有进展……是不是你的功劳?” “……我怎么知道。” 瓦伦蒂叹了一声,“人和人的联结是很奇怪的。虽然理论上存在某些最佳模式,但实际上大家有千万种方法缔结信任。虽说爱是想触碰的手又收回,可你也不用太谨慎——你不觉得,简已经认可你了吗?” 千叶稍稍活动了一下肩膀,没有说话。 “放轻松,”瓦伦蒂伸手戳了下千叶的脸,“退一万步,简有她自己的想法,对于她不愿意做的事,肖恩勉强不了她,你也未必就勉强得了——也许我们需要接受我们对其他人的影响非常有限这一事实,这虽然有时候让人无奈,但有时候也让人轻松。 “我觉得,我们都只做我们认为正确的事就行,人和人之间不太可能达到完全的相互理解——即便在我和你之间,也仍有一些不可调和的分歧不是吗。倘若这其中有一些道理她们并不认同,那将来,我们就她们来反哺我们,我们等着学,这样是不是就好了?” 千叶仰起头,发出了一声轻而长的叹息, “多谢你,瓦伦蒂……” 瓦伦蒂举起双手,做了个秀肌肉的动作,“不客气。” 千叶起身,“那,我差不多也该走了。” “这么快?” 千叶伸手指了指远处街角的一辆黑色汽车,“喏,接我的人一刻钟前就在那儿等了,我接下来要去趟十一区。” “这次又要去多久?” 千叶站起身,“不知道,可能半个多月吧。” “你等等!”瓦伦蒂忽然抓住了千叶的袖子,“我,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 “什么,你说。” 瓦伦蒂深吸了一口气,“两个月前,你去地下档案室里看莉兹档案的时候,曾经说她不适合去前线作战,当时你作出这个判断的原因是什么?” 这次轮到千叶意外了,“你不是说你不能听吗?万一莉兹以后发现了她会觉得你窥探了她的秘密什么的。” “哎,她的转职意见今天刚刚下来了。咨询评估的结果和你说的一模一样,估计下周就会有调令安排她成为宜居地内的侦查哨兵——当然是不参与任何对螯合物的作战的……”瓦伦蒂仰起头,“我以后应该都不太可能成为她的咨询师,所以现在我可以问了——你当时下这个结论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你真的要听?”千叶轻声问,“其实你真想知道,自己再下一趟档案室不就好了。” 瓦伦蒂连连摇头,“那不太方便。” 新来的秩序官,比莫利还不好讲话…… “好吧,”千叶眨了眨眼睛,她俯瞰着夜幕下的谭伊,“我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莉兹在一些很重要的事情上说了谎。” 瓦伦蒂分明感觉到千叶的语气变得沉重了起来。 “你指……什么?” “在阿斯基亚爆发螯合物潮,她和家人们一起躲藏在地下暗窖的那段时间,她说,她的祖母在发现自己染病后选择了自杀,而后,每当家人中有人出现螯钳,那人就选择自尽或是由其他人共同杀死……直到撑到水银针来。” “嗯。我对这个故事也略有些耳闻。” “但实际上,在那次针对阿斯基亚荒原的打捞行动中,虽然我们确实在船夫街12号的公寓地窖里发现了七具尸体,但那七具尸体全都是病发后的螯合物尸骸。” 说罢,千叶望向瓦伦蒂,而瓦伦蒂也正望着她。 瓦伦蒂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夜风吹得她打了寒颤。 “我,我可能有点没听明白……” “如果真的在刚出现螯钳的时候就自裁或是被杀,那尸体就应该是未发病的状态。” 千叶的声音很轻,非常轻。 瓦伦蒂已然确认了千叶的所指,尽管目光里仍是不可置信,她的眼眶和鼻尖慢慢开始变红。 “当时具体的细节如何,我们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了,但有一点,很明确:船夫街12号的地窖里发生过一场猎杀,只有莉兹一个人从这场猎杀里活了下来。 “我记得你说过,莉兹对她身边的所有人都有非常慷慨的善意,也许这种强烈的付出背后也有更深的原因。莉兹现在才多大?她才十四岁,如果现在她还不能原谅自己,也不能接受人在那种极端情况下不论做出什么行为都是可以理解的。那她就不可能放下。这种背负,势必会影响她在战场上的判断。 “她的肩膀还太稚嫩,一边赎罪一边战斗的生活方式不适合她,至少现在不适合,就是这样。” 第84章 祷祝金币 这一晚,当瓦伦蒂独自回到基地时,已经是夜里九点多。 一路上,瓦伦蒂都有些出神,当埃卢从驾驶座回过头,提醒她已经到了目的地时,瓦伦蒂才如梦初醒。 她一直想着莉兹的事,并不可抑制地掉着眼泪。 这个点,办公楼里的人都已经下班了,瓦伦蒂还要回去放些文件,她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踩着阶梯往上走,刚抵达自己的楼层,她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瓦伦蒂小姐?” 瓦伦蒂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发现赫斯塔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正关切地望着她。 “您怎么了,在哭吗?” 瓦伦蒂叹了口气,“没什么,别在意,我就是想到一些,伤心的事,我还以为这儿没人呢,就想哭一会儿……” 瓦伦蒂开始深呼吸,调整起自己说话的气息。 “你是来找我的吗,简?” “嗯。”赫斯塔点头,“我想查询一些信息,问了一圈老师,发现好像只能从您这里查。” “哦,是吗。”瓦伦蒂连忙取出钥匙,“那你一定等很久了……我们先进办公室吧。” 推开办公室的门,瓦伦蒂先去里面的洗手间洗了把脸,当她重新出现的时候,心绪已经平复得差不多了。 “你想查什么呢,简?” “最近,有没有基地外的人提出想见我一面?” “嗯?”瓦伦蒂有些在意地抬起头,“什么样的人?” “就是……我听说,前段时间有很多人向基地写了邮件,想探望我,甚至领养我——我想知道在斯黛拉·维京小姐的报道刊登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人?” 瓦伦蒂反应过来,“哦,我明白了……前段时间确实有很多人给我们发这样的邮件,我来查查看。” 说着,瓦伦蒂佯作不经意地向赫斯塔那边望了一眼,她从未在赫斯塔脸上看见这样生动的表情——既期待,又惶恐,既喜悦,又不安。 她一定……是在期待来自某个人的讯息。 “名字?”瓦伦蒂问。 “我不确定……她可能是任何一个名字。” “是女性?” “对,”赫斯塔点了点头,“女性。” 瓦伦蒂开始检索,尽管还不知道结果,她的心已经有些微微下沉——她记得大多数探访申请都发生在斯黛拉那篇报道刊登之前,在那篇报道以后,公众对赫斯塔态度完全转向了另一个极端。 在这种情况下,当然不能希求还会有什么探访申请…… 然而,在若干点击与回车之后,瓦伦蒂眼前一亮。 “……诶,还真有,不过都不是女性呢。” 赫斯塔的眼睛也随之亮起,“是谁?” “一位是唐格拉尔男爵,一位是维尔福公爵,两封都是今天下午发过来的新邮件——你认识他们吗?” 赫斯塔有些茫然,她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我对维尔福公爵有些印象,”瓦伦蒂轻轻歪头,“他是我父亲的朋友,是谭伊城里一位很仁慈的绅士——” “他们有说为什么要见我吗?”赫斯塔追问道,“他们有受什么人之托吗?” 瓦伦蒂向着赫斯塔招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来。 赫斯塔早已等不及了,在瓦伦蒂的操作下,她通读了两位爵士的邮件,然而,信中仅仅是一些套话,两位爵士出于对基地以及基地内所有预备役未成年人的关切,希望前来探访,亲自见见这位传说中如同恶魔的简·赫斯塔。 “这些探视申请一般都会被基地直接回绝的。”瓦伦蒂轻声道,“或者……你是想见见他们吗?” 赫斯塔安静地坐在那里,一时间什么也没有说。 “简?” “……不,不用了。”赫斯塔低声道,她起身站了起来,椅子在地面擦出一声短促的摩擦声,“我明白了,谢谢您。” “你是想找谁,简?”瓦伦蒂又问,“你还有其他亲人在第三区吗?” 赫斯塔摇了摇头,“没有了,瓦伦蒂小姐,我回去了。” “等等——” 瓦伦蒂拉住了赫斯塔的手。 “等等,简。” 赫斯塔慢慢转过身来,“……您还有什么事吗?” “我下午碰到真崎了,她有个东西送给你,我给带回来了……” 瓦伦蒂说着开始翻自己的帆布包,她接连取出了两串钥匙,一个零钱包,三支不同颜色的笔,两片创口贴,两块锡纸包着的酒心巧克力,还有三颗第三区非常流行的黑茶硬糖…… “啊,找到了,这个!” 瓦伦蒂终于从包里掏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纸袋,她把它放在了赫斯塔的手掌上。 “……这是什么?”赫斯塔问。 “你打开看看?” 赫斯塔拆开纸袋,一枚金币滑落出来。 “祷祝金币?” 瓦伦蒂笑起来,“看来真崎说得没错,她说你看到这个东西应该就能认出来。” 赫斯塔的拇指轻轻摩挲着硬币反面的鹰,她将硬币翻转过来,意外地在正面看见了一连串的名字,这些密密麻麻的名字写得很小,每一个名字都紧紧连着下一个名字,形成一条缓缓向圆心缠绕的螺旋。 瓦伦蒂轻声道:“真崎上个月不是去了趟十四区吗,在经过交质山的时候她刚好碰到一些赫斯塔人在给他们的一个新生儿办百日宴,意外得了这样一件礼物。她本来是打算前天亲手交给你的……结果又遇到一些意外,耽误了。” 这一次轮到瓦伦蒂发问了,“这是什么?” “这是……赫斯塔人的祷祝金币,”赫斯塔低声道,“每当有婴儿降生,家族里的人会为他准备一枚祷祝金币,希望他健康,平安。” “这些符文好漂亮,写的是什么?” “是名字。在孩子降生以后,当地的祭司会将家族里往上七代的女性长辈名字刻上去,在最靠近圆心的地方,放孩子的名字,象征家族里的长辈一层层围绕着,将孩子庇护在最安全的地方。” 赫斯塔将掌心的金币递到瓦伦蒂面前,好教她看得更真切些。 瓦伦蒂若有所思,她凝视着金币。 “……那这里刻的名字,又都是谁呢。” 第85章 被祝福的红色花 “我猜,是祭司们的。”赫斯塔答道,“我以前听人说起过,如果祭司遇上了未归的子嗣,或是要给罪人的后人铸造祷祝金币,祭司会把她自己的家族分享出来。祭司本人,她的妈妈,妈妈的妈妈……这些应该是她们的名字。” “哪一段是你的名字?” 赫斯塔辨认了一会儿,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断句符,她将这段文字誊抄在纸上给瓦伦蒂看,瓦伦蒂惊叹不已。 “这就是赫斯塔人的文字吗……要怎么念?” “念不出来,金币上写下的名字都刻意违背了赫斯塔人语言的发音规则——因为这些名字是供神称呼的名字,据说赫斯塔人不愿让人的声音污染它,所以故意这么做。每个赫斯塔人一生都有两个名字,一个是家人给予的,另一个是祭司赐予的——也就是金币上的这个名字。” 赫斯塔顿了顿,“但我不太认识他们的文字……千叶小姐有说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吗?” 瓦伦蒂一下想起来,“哦,是的……真崎说过。你写在这上面的名字如果翻译过来,就是‘异乡人’。” 异乡人…… 赫斯塔两手捧着这枚金币,她曾经也有过一枚差不多大小的,但早就遗失了。 那枚金币的背面也写着密密麻麻的名字,并不出自哪位祭司之手,而是母亲找短鸣巷里的匠人打的。 母亲曾经和她解释过那些名字的含义,在那枚金币上,赫斯塔的名字意指“被神明祝福的红色花”。 如今,祷祝金币又以这样一种方式失而复得,赫斯塔一时间竟不知作何感想,此刻她心中并没有喜忧,只觉得一条命运的河似乎正从身上奔涌而过, “喜欢这个礼物吗?”瓦伦蒂小声问。 “很珍贵。”赫斯塔喃喃,“谢谢。” 瓦伦蒂望着她,笑了起来,她伸手拢了拢赫斯塔的头发。 “我不知道今晚你想来找谁,简。如果你不想说,我就不问。 “但你不要伤心,今天没有那个人的消息,也许明天会有,明天没有,也许下个礼拜会有,即便往后总是没有,也还是会有很多人一直牵挂着你,比如千叶,比如莉兹,比如我。” …… 同一个夜晚,莉兹正一个人趴在自己的书桌上,她的啜泣声很轻,几乎没有人听得到。 桌面上放着两封纸质信件,一封是基地的心理评测结果,上面有用钢印敲出的“作战适应性较低”,另一封是来自第三区乌连省特设AHgA侦查哨兵的任命文书。 在收到这两封信以前,莉兹觉得自己对能否加入一线作战部队这件事应该是没什么执念的,至少不会像图兰那样执着,但她也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真的直接被任命到后方。 各区水银针的作战部队永远短缺,这一点莉兹再清楚不过。也正因如此,像肖恩这样的预备役才一直没有被基地放弃。她知道瓦伦蒂她们一直在努力,努力让肖恩回到正轨。 但她的正轨又在哪里呢。 许多种复杂的情感在她心中纠结缠绕,莉兹说不清自己在为什么而伤心,当身边朋友对她没有编入作战部队表示诧异的时候,她确实感到苦涩。但平心而论,她接受基地给出的若干“你更适合参与后方工作”的理由,对那句“作战适应性低”的结论,她并不质疑,甚至不敢深想。 “莉兹,睡了吗。” 门外忽然传来赫斯塔的声音,莉兹立刻收了声音,她皱着眉头,紧紧抿住了嘴巴。 外面的赫斯塔又敲了敲门,然后没有了声音。 正当莉兹以为赫斯塔应该已经离开的时候,她轻手轻脚地起身,打算躺回床上,可是门忽然在这个时候从外面打开了。 客厅的光顺着门缝洒进来,握着门把的赫斯塔也很震惊,她有些磕磕绊绊地解释道:“对不起……我就是想试试,我没想到门真的没锁……诶?” 见赫斯塔望着自己的脸,莉兹连忙背过身擦了擦眼泪。 “什么事,简?” 赫斯塔回头看了一眼门外,而后关上了门。 她走到莉兹的桌前,“瓦伦蒂小姐给了我两块巧克力,我吃了一块,给你留了一块……她说你很喜欢这个牌子的口味。” 莉兹低头笑了笑,她伸手拨弄了一下小石子一样的巧克力,“我已经刷过牙了,明早吃吧,谢谢你。” “你哭了吗?” “没有。” 赫斯塔稍稍弯下腰,又抬头去看莉兹藏住的脸,“是哭了吧?我听瓦伦蒂小姐说你两周后要去乌连那边入职,你不高兴?” “高兴。” “那你为什么哭?” 莉兹转身,在桌与床中间的过道上缓步走了几步,而后忽然倒坐在床上,她望着赫斯塔,摇了摇头,“……就是想到了一些伤心的事,简,我没事。” 赫斯塔也直接倒在了莉兹的床上,她调整姿势,侧身转向莉兹这面,“你知道吗,我晚上去找瓦伦蒂小姐的时候她也在哭,我问为什么,她也告诉我想起了伤心的事——你们在想一样的事吗?” 莉兹一下笑出了声,“怎么可能……” “乌连在什么地方?”赫斯塔忽然问。 “在南边,”莉兹回答,“那边好像有很多酒庄……你喝过酒吗,简?” “和千叶小姐一起吃饭的时候尝过一小口,太辣了,而且冲鼻子,我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 房间里没有开灯,两个女孩子就这么仰卧在床上谈着天,她们的声音很轻,莉兹的每一句话都还带着一些鼻音,但这不影响她们的聊天。 “再过三年,等你也到了转职的时候……你想做什么,简?” “我也想去乌连,”赫斯塔侧目,“到时候刚好去找你,和你一起做侦查哨兵,不知道可不可以?” 莉兹又笑了起来,她摇了摇头,“别说这种话,优秀的水银针,是绝不会甘心留在宜居地里的。” 赫斯塔翻了个身,在莉兹的软床上滚了一圈。 “那我就做不优秀的水银针吧。” 第86章 无名之辈 “为什么?”莉兹问道。 “什么为什么?” “之前在地下基地,你在那么危险的情况下都敢回头……为什么还是不愿做‘优秀水银针’呢?” 见莉兹似乎非常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赫斯塔也收起了自己玩笑似的口吻,开始认真地思考这个提问。 “也不是不能做,就是……更喜欢在这里生活吧。”赫斯塔撑了个懒腰,“千叶小姐第一次带我去老城区‘白轮船’的时候,我遇到过一个女孩子……” 当赫斯塔说话的时候,莉兹转头望向了她。 黑暗中,赫斯塔就躺在离她几公分远的地方,当她发出一声长叹或是长音的时候,莉兹能感觉到一些扑面而来的暖风。 这情景骤然令莉兹回想起从前与家人躺在一起悄悄话的情形,几乎激起她一阵战栗。 赫斯塔仍沉浸在她的回忆中,她讲述着那对在雨中走进“白轮船”的母女——女孩脚下明亮的棕红色布洛克皮鞋,母亲肩上挂着皮革制的小提琴琴盒,光是看见它的纹路,赫斯塔就能想象出它摸起来的感觉。 女孩的抱怨——自己年迈的小提琴课老师,好友之间无法插足的新话题,违背约定没有带她去看新年话剧的爸爸……在赫斯塔听来都充满了新奇。 还有那一天,当女孩离开的时候,她母亲为她买的那个水果塔还剩下一大半,她们谁也没有想到要将它打包带走,就那么直接留在了客座的桌子上。 越是回忆,赫斯塔脑海中涌现的细节就越多。她并没有细想为什么自己会对这对萍水相逢的母女印象如此深刻,只是饶有兴致地将那些她感到有趣的画面,事无巨细地讲给莉兹听。 “你会拉小提琴吗,莉兹?”赫斯塔忽然问,“莉兹?” 莉兹如梦初醒,“……我?哦,我不会。” “小提琴难学吗?” “难,”莉兹肯定地答道,“我妈妈会拉,小时候她教过我一段时间,但那实在太枯燥了……当时我太小,没有耐心。你是想学小提琴吗,简?” “嗯。”赫斯塔点点头,“那天从‘白轮船’出来的时候,我问千叶小姐,水银针有没有可能回到普通的生活中去……她说没有。” 赫斯塔看向莉兹,“你说,真的没有吗?” 莉兹笑了起来,“不知道。” “笑什么?” “你知道吗,简,我小时候,大家问我长大了以后想做什么,我每次都会答,‘水银针’。” 赫斯塔屏住了呼吸。 “为什么?” “因为那个时候,我觉得水银针是个完美的职业。” 赫斯塔揉了揉耳朵,用更加不解的声音重复道,“……哪里完美?” 莉兹掰着手指,轻声开口。 “首先,水银针任期内的报酬非常丰厚,而且永远不会失业,你永远不用担心连着一两年的荒年就没饭吃,或是过了某个年龄就被解雇。我在阿斯基亚的时候见到过好几个上了年纪的水银针,他们已经不再直接参与对螯合物的作战了,但仍以各自的方式活跃在与螯合病有关的其他领域。 “即便说,你时运不济,在25岁前就牺牲了,AHgAs的抚恤金也足以让你的家人安度余生。 “第二,水银针们一生的目的都非常明确——消灭螯合物,让螯合病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这是一个……气势恢弘的理想。 “我在阿斯基亚见过很多英雄,也见过很多醉生梦死的混蛋,比英雄和混蛋更多的,是生活在荒原上的无名之辈。无名,不是说他们没有姓名,而是他们的姓名不会流传下去,最多过上几代,就被忘却了。 “阿斯基亚的东墓园有很多墓群,有些你能看出它们曾经的显赫,但如今衰草覆盖,风蚀雨刻,连墓碑上的字和年岁都看不清了。 “历史明明是由无数无名之辈共同缔造的,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也正由他们组成坚固的基石,但这些人,往往也是在动乱中最早被抛掷,在平定后最快被遗忘的人。每当我想到自己也会步他们的后尘,就会有一种强烈的、想要抓住什么的冲动……你有过这种感觉吗,简?” 赫斯塔摇了摇头。 “总之,在当时的我看来,水银针唯一的缺点就是不公开招募,谁也不知道水银针们究竟是被如何选拔出来的。” 莉兹笑了笑,“这些念头,我和我祖母简单说起过,当时她为我非要当一个水银针的念头感到惊异,等听完我的理由,她哈哈大笑,然后和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赫斯塔问。 “她说,在维柳钦斯基荒原的最南端,有一座戍卫战争纪念碑,上面有一句碑文,在十四区好像非常有名。” 莉兹顿了顿道,轻声道:“‘最高尚的人,接受最残酷的试炼,最纯粹的理想,总以最沉重的代价实现’。 “……她老人家拿这句话问我,‘莉莉娅,你做好准备了吗?’” 赫斯塔听见莉兹尾音中轻微的颤抖,她什么也没有说,安静地抱住了莉兹。 莉兹的眼泪打湿了赫斯塔的肩膀,赫斯塔轻轻拍着她的背。 尽管此刻赫斯塔并不完全明白莉兹说的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她确实感受到一些磅礴又沉重的东西似乎正从黑暗的角落里呼啸而来,压向她的心口,压得她喘不过气。 “还有其他办法吗?去前线的办法。”赫斯塔小声问,“你的子弹时间时长足够,应该还有一些余地?” 莉兹摇了摇头,“不会有用的,这件事的问题不在别的,在我。” 赫斯塔望着莉兹,此刻她实在想说些什么,又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莉兹擦去眼泪,又笑起来。 “要我说,真正的英雄人物,不管在怎样的位置上,都会发出她自身的光彩。”莉兹低声道,“不管是在作战部队,还是在后方,我都不会让自己被埋没的……你说得没错,简,宜居地也很好,我先去乌连,如果以后你要过来,那我们又可以一起工作,一起生活了。” 第87章 等待 “你什么时候走?” “倒是不急,我还要在基地待一个多月,算是最后的假期。”莉兹回想着转职文件上的信息,“到时候我好像还要和其他人一起先去一趟核心城,在那边待上两周,最后才启程去乌连。” “我会想你的,莉兹。” “我也是。” 两个人紧紧握住了彼此的手,忽然,莉兹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坐起身,她看了一眼自己挂在墙上的手风琴。 “虽然我不会小提琴,简,但我要是教你手风琴呢,你学不学?” 赫斯塔愣了一下。 “一个月……学得会吗?” “学不了多少,但简单入个门肯定够了,”莉兹侧着头,“等我走了,我把琴留给你,你可以自己练习,我这儿还留着很多新手练习曲,你可以对着书自己练。” “好啊!” …… 当晚,当赫斯塔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发现自己的邮箱里多了一封回信——几天前她按照瓦伦蒂小姐的建议,给千叶写了一封问候邮件。 那封邮件写得不算长,信中,赫斯塔将自己新的训练计划讲给了千叶听,基于之前的表现,基地决定临时调整她的第一年课程,比如“基本射击见习”就被直接提为了“普通射击训练”,她现在直接和二年生、三年生们在一起受训,成绩毫不逊色。 在体能方面,四个月下来,她的体重已经由最初的24kg迅速上升到30kg,升高也由1.31长到了1.34。虽然她自觉身高的长势并不喜人,但据阿诺德教官说,这不用着急,因为当她再长大一些,进入了青春期,她的个头就会立刻窜起来。 为此,赫斯塔去网上找了数据,据说青春期的前2~3年,青少年每年能长上8~12厘米的个头,这让她稍微感到一些安慰。因为按照标准身高,11岁的女童标准身高在1米45——她现在比这个标准整整矮了11厘米。 不过,这段时间也还是有一些好消息,比如阿诺德教官已经开始帮她进行新项目申请,顺利的话两周后会有一场体能考核,通过以后,她可以参加一个为期24周的加强特训,虽然到时候具体时间还要看基地安排,但在这24周结束以后,她就可以和图兰、黎各她们一起行动了。 赫斯塔有些紧张地打开了千叶的回复邮件,她不知道千叶会回复什么,她会给出夸奖吗?还是觉得这些东西都无关紧要——毕竟这些东西在千叶小姐眼中,大概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当邮件打开,赫斯塔一时恍然。 千叶的邮件开头是五张连着的照片,全是草原上的人与风景。 第一张照片里,日光炽热耀眼,极远的地方能看见连绵起伏的群峦,一条曲折的雪线将山体分成雪白与藏青色的两部分。而从遥远雪山到脚下,莽莽的草场像一道天堑,牧草向两端无限延伸,不知尽头。 第二张,有牧羊人怀里抱着杆子鞭和一只刚出生不久的羊羔,烈日将他的裸露在外皮肤灼成了油亮的古铜色,在手背与手掌交接的地方,甚至能看见一条黑与粉白的分界。 第三张照片让赫斯塔短暂失神——因为在照片的角落,她看见了和自己一样的红发女人,她们头上戴着宝石,身上穿着花纹繁复的衣裳,入镜的红发女人骄傲地提着裙摆,挺着胸膛,正在与身旁的女伴共舞。 等看到第五张照片,赫斯塔立刻瞪大了眼睛。 这是一张七人合影,照片上,千叶和六个年纪各异赫斯塔女人对着镜头方向大笑——最老的那位看起来已经非常年迈,她的头发已是一片银白,眼珠有些灰蒙,可能是严重性的白内障所致,但头饰和裙子仍是赫斯塔族的传统服饰。 余下的女人们除了千叶全都是红发蓝眸,她们向着千叶的镜头热烈地打招呼,像是在隔着屏幕向赫斯塔问好。 赫斯塔继续下拉页面,在这张照片 这是我上个月在十四区中部交质山一带拍的照片,有机会带你去看看。 邮件的末尾,依然是千叶的手写体签名和一个露齿笑的戏谑表情,和上次千叶的手写卡片如出一辙。 赫斯塔反复将邮件上下拖动了好几遍,整封邮件里千叶留下的话确实只有这一句。 对她上一封邮件里提到的那些生活日常,千叶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哪怕只是一句“知道了”“好的”。 赫斯塔坐在原地发了会儿呆,脸稍稍涨红了一些。 可能那些基地内琐碎的生活细节……对千叶小姐来说,真的太无聊了吧。 赫斯塔在桌上趴了会儿,又很快抬头,反复重看自己之前的邮件。 下次是不是不该写这么长?应该写得再短一点。 不,也许这些事情都太小了,写得再短也只是一些可有可无的东西,就不该写。 但之前千叶小姐说过,邮件、电话只能用来沟通一些不重要的事,重要的事,永远当面说。 ……这又该怎么办呢? 就在这时,页面忽然自己刷新了——原来千叶又写了一封信邮件来。 亲爱的简: 刚才忘了讲了,训练的事我都知道,你不要为了跟上进度就给自己胡乱加练。在你现在的阶段,力量训练要是太多了才容易长不高。十四区有句老话,‘一味求快,反而难以达到目的’,一切听阿诺德给你的建议。 24周特训会非常辛苦,虽然基地这边肯定会帮你记录每天的数据,但我建议你自己也准备一个记录本,把当天遇到的问题、感悟都记下来,不用长篇大论,一天就写一两句话也可以。你试试看,能不能养成这个习惯。 对了,你收到瓦伦蒂的礼物了吗?喜欢吗? —— 这一头,千叶坐在游轮餐厅靠窗的位置,皱眉紧盯着屏幕。 自从发出了第二封邮件以后她就一直在抖腿,鞋跟反复敲击着木质地板,发出一串让人焦虑的连击。 周围的几桌人不时往她这里投来抱怨的目光,但千叶浑然未觉。 船再往外开一会儿就该彻底没信号了,但连着两封邮件出去,她一直没等到赫斯塔的回复。 不过邮件本来就不是即时通讯。 说不定简这会儿已经睡了呢? 第88章 红丝绒 很快,信号开始变得不稳定。 正当千叶打算关上电脑埋头吃饭的时候,旁边的收件箱提示数忽然从21跳到了22。 她刷新页面,双眉微扬。 简回信了,不过她的回复也很短。 您好,千叶小姐: 金币已经收到了,我非常喜欢,它是意义非凡的礼物,谢谢您。 我会认真听取您的建议,请您放心。 简·赫斯塔 千叶望着屏幕,两手交叠在脑后,整个人稍稍往后靠了靠,目光顺势望向窗外大海。 是的嘛,这会儿已经是晚上的自由时间了,简现在又没有外出任务,肯定在公寓里,加上她们寝室所有人睡得都晚,她应该能看到。 不过真奇怪,她怎么一句没问和交质山有关的事呢——千叶还以为简看了照片会非常惊喜,很快来问交质山的详情。 “快十点了,千叶小姐。”对面的埃卢低声道,“这里十点打烊。” 千叶回过神来,她收起电脑,开始吃饭。 夜幕下的大海风平浪静,半圆的月亮在黑色的海面上投下破碎的光鳞,巨大的游轮在辽阔无边的水面航行,并留下一条堆满了白色泡沫的轨迹。 …… 接下来的一个月,对简来说就像打仗,若干件事情堆在一起,让她几乎没有任何闲暇。 尽管日常的训练已经非常辛苦,但莉兹的手风琴课雷打不动。从认琴、识谱、持琴姿势到指法,这些枯燥的入门知识她教得非常扎实,这常常让赫斯塔想起千叶纠正自己射击习惯的经历——学琴和学枪之间,好像根本没什么区别。 日子过得飞快,在莉兹离开前的最后一周,黎各来了初潮,也即第一次月经。 最开始发现这一点的人是赫斯塔,当黎各从她身边经过时,她在黎各的裤子上看到了血迹。 随后,赫斯塔的惊呼引来了莉兹和图兰,两人一起安慰了同样受到了惊吓的黎各,并很快教她如何使用卫生棉条,在这过程中赫斯塔也一直紧张地旁听。 莉兹和图兰匀出了一些基地开给她们的布洛芬,不过黎各没有什么经期反应,除了一点隐隐的坠胀,她并不觉得疼。 当晚,几个女孩子聚在一起为黎各庆祝,图兰做了卡特拉的烘焙特产“猩红雪莉”——一块足够四人食的红色树莓派。 莉兹则送了黎各一条红丝绒毛毯,赫斯塔也有一份。用莉兹的话说,“这算是提前备上了”。 除此之外,她们还从食堂拿了一些石榴汁和现打的红李果浆,蜜烤甜菜根和小番茄。黎各本来还想去后厨偷一瓶红酒,被莉兹义正词严地拒绝了。 这一切的准备都源自阿斯基亚的习俗,每当一个女孩的初潮降临,她的家人们会在家中为她准备许多红色食物,既为她即将踏入青春期的人生庆祝,也让其他女性长辈分享一些经验或趣事,好让孩子们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一个女人一生中大概要经过450次月经,它以28天为一个周期,会从少年时期陪伴我们,直到中年。” 在403的客厅,几个女孩围坐在一起,莉兹在纸上简单画出了女性生殖系统的示意图,倒梨状的子宫、悬在子宫两侧的卵巢和输卵管。 “当我们出生时,我们的卵巢里就已经有了成千上万的卵泡,她们就像一个一个的小袋子,每一个袋子里都装着一个卵母细胞,也就是卵子的原形。 “虽然它们数量众多,但每个月也只有一个卵子——发育得最成熟的那一个——能冲出卵泡,穿越子房壁,走向输卵管。 “与此同时,卵泡开始释放孕酮,这种激素会刺激子宫内膜,产生血液和各种营养物质,为孕育一个新生命做准备。 “如果我们没有怀孕,那么几天后我们体内的孕酮和雌激素都会骤降,与此同时子宫会停止补充养分,子宫内膜也开始退化、脱落。当它离开我们的身体,就变成了月经。 “而如果我们怀了孕,也即,有精子在输卵管和卵子相遇,结合形成了一个受精卵,那么,这颗受精卵将悠哉悠哉地落向子宫,开始着床。 “我们的子宫会像一块温暖的红丝绒,接住它,照顾它,直到它变成一个成熟的婴儿——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这样降生的。” 赫斯塔和黎各都发出一声轻微的“喔哦”,两人不约而同地裹紧了自己身上的丝绒毯。 这一连串的变化令赫斯塔感到神奇——原来人们体内的激素会这样精密地控制着身体内部的运作。一个以28天为周期的时钟,会在接下来的三四十年的时间里孜孜不倦地运转,而此前,她对这一切毫不知晓。 “过两天支援中心那边的老师也会专门来给黎各讲这些的,她会比我讲得更深入,不过大体上就是这样,”莉兹举起了杯中鲜红的石榴汁,“让我们一起祝贺黎各——” 四人的杯盏碰在了一起。 黎各两只脚踩在椅子上,以一个蹲坐的姿势喝了一口红李果浆。 她披散着头发,一直挂在脖子上的耳机把她垂落的中长发朝上弯折,她不时伸手将头发重新捋直,再抛甩向脑后。 等黎各放下了杯子,她望着莉兹,“所以,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来了月经,我就可以怀孕了?” “是的。” 黎各立刻嘴角下沉,表情夸张地做了一个鬼脸,“呵,那听起来可不像什么值得庆祝的事。” 一向和黎各交集不深的图兰,在听到这句话时突然举起了杯子,主动朝黎各那边碰了一下。 “我同意,但我们还是要庆祝——因为你的童年从这一刻起也结束了,黎各。” 两个人再次欢乐地碰杯。 一旁赫斯塔撑着脸,“为什么不值得庆祝?你有了一项新的能力。” 黎各哈哈笑起来,当她的胸口随呼吸起伏的时候,那只从肩膀向心口延伸的渡鸦刺青也在随之颤动。 “你以前在孕妇身边待过吗,就那种,挺着个大肚子,肚皮发青,一天到晚只会哭的女人。” 赫斯塔摇了摇头——短鸣巷里没有孕妇,却经常有流产后需要静养的女人,她帮着母亲一起照顾过她们。 黎各朝赫斯塔那边挪了挪,“你过来点儿,我来告诉你怀孕意味着什么。” 她望着赫斯塔的眼睛非常有神,这表情永远怀着一种下一刻就要去干什么坏事的生动。她对着赫斯塔勾勾手指,等到赫斯塔靠近,黎各又用图兰和莉兹都能听见的声音小声开口。 “怀孕就意味着,将来你男人打你的时候,你没力气还手。” 第89章 分别 赫斯塔这就明白了。 那确实,本来就有体力差距,再挺着个大肚子,肯定打不过。 “不是的!”一旁莉兹企图解释,“一般来说——” “不止是这样,”图兰截断了莉兹的话,“等孩子出生以后,你的噩梦才刚刚开始——你得洗衣做饭,勤俭持家,每天大清早就起来忙活,夜里还要照顾孩子。 “出嫁的时候遇上丈夫打人,可能你的兄弟还会在你挨打了以后帮你出头,可等你生了孩子,你就完完全全是丈夫家的人了。兄弟不再是你自己的兄弟,而是你丈夫的兄弟,你要是胆敢在外面让你丈夫丢脸,你的兄弟会和你丈夫一起狠狠教训你。” 黎各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哦,这我不清楚,我没有兄弟……你说的这是谁,你姐姐吗?” “对,我姐姐。” 黎各整个人靠在了椅子上,尽管今晚这里没有人喝酒,但每个人脸上都浮现出一种与醉态相似的松弛。 “我懂。最聪明的女人不结婚,次聪明的女人不生孩子,只有‘好女人’才会想着擦亮眼睛,找个‘好男人’过日子……你姐姐是个‘顶好的女人’,是不是?” 图兰仰头望着天花板。 “是的,好女人。”图兰喃喃,仿佛在自言自语,“好女人太多了。” 今晚的这番对话让她非常意外,过去她一直不太喜欢黎各这个人,觉得她孤僻怪异,不仅对其他人主动给予的帮助从无感恩,还几次三番给莉兹添麻烦。而今看她却在某些观点上与自己有着惊人的一致。 两人又谈起过去曾见过的种种教训,莉兹已经绕到了赫斯塔身后,伸手捂住了赫斯塔的耳朵。 赫斯塔仰头望着她,“莉兹?” “太晚了,你去休息吧。”莉兹有些无奈,“今晚这里我来收拾。” …… …… 十月的第二个星期一,莉兹与若干今年确认转职的同学一道离开基地,动身前往第三区核心城。 莉兹正式更换代号为:多娜。 她换上水银针的正式礼服:一身黑色的翻领军装,内着白色礼服衬衣,系领带,两侧领子上用细金属丝绣着一柄穿透螯钳的长剑。 她左胸口的口袋上别着姓名牌,上面用漂亮的花体字印着“多娜中士”。 在这一身制服外头还有一件黑色毛呢斗篷,斗篷内侧是赤红色的,斗篷之下,一柄大碗护手佩剑别在腰间,这把剑没开过刃,仅作佩饰用。 行走时,莉兹戴上漂亮的大檐帽,她的左手隐在斗篷下按着剑柄,右手正常挥摆,脚下黑色高筒军靴踩出踏踏的清脆声响,身后斗篷翻飞飘扬,带出红与黑交错的色彩。 莉兹记得当她第一次在寝室里试穿这件衣服的时候,引起了其他三人一声又一声的惊呼,这身衣服实在太好看,连她自己都对上身效果感到惊异。 只可惜此刻403的其他人都在各自的训练场上,不能亲自来送别。 不过,昨夜四人在客厅打了个地铺,进行了最后一次睡前谈天。 那是四个人的告别会,几个人算着,今年是莉兹,明年是图兰,后年是黎各,最后是简。这期间,也许会有新人入住403,重新住进莉兹的房间,并一个个将她们替换,好像一架忒修斯之船。 上车前,莉兹最后一眼回望这片生活了将近三年的基地,心中忽感不舍。 这些年间,不知有多少位预备役水银针从这里走出,而她也是其中籍籍无名的一个。 而今,一条新的道路已经在眼前铺展,她虽然不知这条路会通向何方,但往昔一切都在告诫她,不要彷徨。 不要彷徨,向前…… 向前吧。 …… …… 次年春。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简的24周特训就只剩下最后半个月。 这一天是3月19日,从未有过缺勤记录的简赫斯塔向基地告假,乘车前往圣安妮修道院,祭奠故人。 去年的今天,化身螯合物的艾尔玛院长袭击了她和格尔丁修女,而伯衡至今下落不明——这可能是一个相对委婉的说法。 在去年《不屈报》风波彻底尘埃落定前,谭伊市政府曾秘密销毁了所有与圣安妮修道院有关的资料,以期隐瞒下更多的信息。 其中也包括了伯衡的照片。 仅仅一年时间,这位老朋友的长相对赫斯塔而言已经变得有些模糊,她已经不能像从前一样,闭上眼睛就准确地回忆起他的样子,但偶尔见到来自十四区的男性脸孔,伯衡的音容笑貌仍会像一个突然浮现的幽灵,从她的脑海中浮起,穿过,而后湮灭。 在从基地前往修道院的路上,赫斯塔拿着手机查看邮箱邮件。除了少数来自重要收信人的信会进入收件箱,其他所有基地的通知邮件,她都分门别类做了自动归档,如今在查阅的时候,她只需要进入分类迅速扫一眼邮件标题,就能确定这封邮件有没有打开的必要。 这个方法和每日短记一样,都是千叶小姐传授的技巧。 等粗略看完了基地内近二十周的基地通知,赫斯塔切入自己的私人收信箱,她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叹,旁边司机往她这儿看了一眼,“怎么了?” “没事。”赫斯塔平静地回答。 赫斯塔屏住了呼吸,在过去22周的时间里她几乎完全和外界断了联系,不管是手机还是电脑,她都完全没有碰过。高强度的特训——毒气耐受、近身格斗、快速移动射击、等等等等……几乎占据了她全部的时间和精力。 直到最近,其中一位教官才告诉她,鉴于整场特训的参与者只有她一个人,她的训练项目和其他人相比要少不少,像莉兹、图兰她们在经历24周特训的时候还需要分班,以团队为基本单位进行对抗活动。 尽管项目已经比从前要少,赫斯塔依旧感到精疲力竭,这样的生活节奏让她根本没有闲暇去伤感或怀念。 每天夜里,她甚至连做梦的力气都没有,闭上眼睛就立刻入睡,醒来以后又精神百倍地投入接下来的训练之中。 而就这五个多月的时间里,莉兹给她写了十七封邮件…… 整整十七封。 算下来,她几乎每个礼拜都在写。 赫斯塔还来不及看,就立刻仰头靠了一会儿。 和莉兹她们分别,已经快半年了。 第90章 来信·核心城 发件人:多娜Donna.AHgAs@troisiè. 日期:19104623 收件人:**********.AHgAs@troisiè. 邮件标题:来自核心城的问候 亲爱的简: 你最近过得还好吗?我现在正坐在前往乌连的火车上给你写信。在核心城待了一周,现在才有了一点闲暇。 这将近一周的核心城之行安排得相当紧凑,我们这支不到二十人的队伍,先后经过了十几次的检阅。除了一些我们叫不出名字的联合政府官员接连出席,还有好几位AHgAs的高层也以虚拟投影的方式参与。他们似乎要拍一个什么纪录片,刚好我们这一届赶上了。 虽然这里繁文缛节一大堆,但我还是觉得不虚此行。简,你也一定要亲眼来核心城一趟,我永远不会忘记自己,透过轻轨的车窗,看见这个城市的第一眼—— 一座座巨大的、灰蒙蒙的建筑拔地而起,你第一眼几乎看不见窗户,它们就像接连不断的墓碑,伫立在深秋的浓雾中。 地面的街道上看不见行人,也没有车流,像一座废弃的死城。我们在悬于空中的车厢里静坐,像一群不合时宜的来客,正在深入死神栖居的腹地。 我一直在往窗外看,在水泥森林中偶尔会出现一两座空旷的公园,它们让我想起以前在阿斯基亚的光景,可是那些青葱翠绿的草坪上没有人,红白相间的跑道也空空荡荡,只有一些形状诡异的纪念碑伫立在公园中心,它们大都是银色的,少部分是与周围建筑一样的灰暗色。它们充满了对称的美感。有的像鹿角,有的像羽翼——或者说是一双伸向天空的巨手。 可当轻轨从地面驶入地下,一切又恢复了我们所熟悉的世界的样子——就像我们的地下基地那样,这里的地下车站有着光洁的白色幕墙和一尘不染的地板。当我们依次将车票投入检票机以后,我们手边的幕墙上就出现了色彩鲜艳的道路指示信息。 这里到处都是履带,到处都是电梯,它们组成了一张巨网,将整个核心城的地下车站网罗其间。但它们又伪装得那样好,以至于很多人在履带启动的瞬间都跳了起来。 从我们下车的车站到下榻之地,我估算了一下我实际迈步的数量,可能还不到两百步?同行的爱莲娜——就是之前和我们一块儿学歌的那个女孩子,说这地方看起来简直不像运人的,而像是运送机器的。 她这么一说,我倒真有几分这种感觉。站在传送履带上的时候,所有人都保持着一个姿势,大家沉默着,茫然地望着前方,任由脚下的履带将自己带到不同的车厢入口,像极了一个个制作考究,精美到足以乱真的仿生人。 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我一有空闲时间就往外跑,拍了很多照片,在随行者的介绍里,我才知道那些像墓碑一样耸立的高楼并没有废弃,它们大都是办公楼或生产车间,而且也并非没有窗户——只不过和高楼的体量相比,那些细而窄的狭窗就像是混凝土的一条纹理。 我本来想申请到建筑外的地面上看看,结果申请批下来了,时间却不够了,只能作罢。在核心城最内侧的一栋高楼里,我看到了母城的轮廓,本想拍下来也给你们看看,但那里不能摄影。 母城和我想象中的形象相去甚远,它的外表看起来就像一颗椭圆形的卵,就像一粒滴落在地面的水银。据说在母城浮现后不久,这层看起来薄如蝉翼的外壳就自行张开,形成了一个半圆形的空腔,将母城覆盖。 母城内有专门的维修机器人针对这层外壳进行巡检,每当发现潜在坏点,它们会自行向城内的车间报备、生产、而后进行更替。 直到去年,第三区才第一次成功复刻了一个维修机器人,它的外形像一只鳐鱼,只是没有尾刺,在检修的时候,它会将自己紧紧吸附在母城的外壳上,通过探测不同区域进光量的变化来进行诊断。 这层保护壳能极大减轻极端天气带来的负面影响,只可惜我们至今也未能完全理解它背后的技术原理。 在听到这些介绍的时候,我觉得很感慨,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像是一道文明的隐喻——我们现有世界的一切都建立在这十六座母城上,它精确、复杂,蕴含着我们难以企及的力量,但它本身又是如此神秘脆弱,充满未知,危若累卵。 核心城里还有一些博物馆,同样因为时间关系,我没能把它们全走一趟,希望以后能有机会再来,如果能和你们一块儿,就更好啦。 今天就写到这里吧。 希望你一切顺利。 多娜 (见鬼,我刚刚又敲下了原来的名字……要习惯一个新名字真的好难) 19104623 —— 发件人:多娜Donna.AHgA@troisiè. 日期:25104623 收件人:**********.AHgAs@troisiè. 邮件标题:才知道你在训练呢! 亲爱的简: 我前几天还在奇怪,你怎么一直没有回信,今天和图兰闲聊的时候才知道你的24周特训已经开始了,祝贺你! 我前天刚刚入职,结果今天就遇上了警署和社保局同时罢工,除了少数必要人员仍在执勤,其他人都去游行了。要和我办理交接的那个老头子根本找不到人,我没想到来这儿的第一件事就是写投诉邮件……不过这样一来,我这几天刚好有时间静下心来阅读以前的卷宗,勉强不算坏事吧。 乌连这个地方临近南部内海,虽然没有从其他大区直接驶来的邮轮,但也是运输要地,尤其这里盛产葡萄酒,所以比谭伊要繁华,街上的老房子都五颜六色的,好像童话小镇。 前天我第一次见到我在乌连的同事们时,他们都很震惊,并对水银针如此明目张胆地使用童工表示谴责——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和他们解释清楚我们的工作机制,包括我们理论上25岁就能退休这件事,大家的态度忽然又变得很羡慕。 我好像是第一个被派到这里来的水银针,这里的人不太关心与螯合病有关的事,他们的生活节奏很慢,每周只工作35小时,每年有一个月左右的带薪休假,除此之外,部门里还有一个已经成摆设的调休制度——如果你当周工作满40小时,那么下一周的周五也纳入周末假期,可以多休一天。 他们管这叫大小周制度。 第91章 来信· 适应不良 (接前) 但是,根本就没有过大周的人,因为没人能做到每周工作40小时。甚至于,即便有人希望主动工作满40小时,那也不可能办到——这里的很多工作都盘根错节,一个任务往往拆给两到三个部门同时协理,而每个部门的权责又都非常有限。 这种分工使得任何一个人都受着牵制,其他人不工作,你也就没法工作。刨除掉每天喝喝咖啡聊聊天的时间,我保守估计乌连的公职人员每周工作时间在28小时到30小时左右。 我真是不理解,我想起在阿斯基亚,大家对待工作的态度都是勤勤恳恳,因为工作不仅仅是一份糊口的手段,而且也应当是一个不断使自身更完整、努力寻找自身使命的过程。空领一份薪水,但却在可以预见的未来浪费作践自己的人生……这样真是令人恼火! 他们完全不知道自己当下享受到的物质生活有多丰厚,多难得,荒原的存在对他们中的某些人来说是「真实性有待检验」的「猎奇故事」,而螯合病则是政府为了「限制公民自由」而夸大其词编造的「阴谋」之一。 想想那么多人在荒原上流过的血……我觉得我永远不可能和这些人成为朋友。 我已经想你们想到发疯了。 多娜 25104623 …… …… 发件人:多娜 日期:22014624 收件人:**********.AHgAs@troisiè. 邮件标题:震惊!AHgAs内部极优水银针竟立志成为同样优秀的装修工人 亲爱的简: 昨天我刚刚收到了来自总部对我上一季度的工作评估,结果是A++(虽然是非常难得的成绩,在不过也我意料之中啦 上一封信和你提到的老房子,我想来想去还是买下来了,手续真是办得我脱了两层皮。因为还没有成年的关系,我只能委托AHgAs的后勤以集体财产的名义将房产购入,并赠与到我名下,距离我真正拿到这间房子还有五年的时间——二十岁!我真是殷切期盼她的到来! 这间老房子虽然有个漂亮的后花园,但它毕竟已经有近两百年的历史了,想搬进去,第一件事就是要重新翻修,这件事只能我一个人来做,你知道为什么吗?我和你讲件小事,你就明白了。 上个月,我办公室的阳台漏雨了,因为平时我喜欢在阳台上办公,所以立刻联系秘书来修,结果秘书看了以后表示,这不算「紧急情况」下的损坏,所以我只能先提交申请,然后排队等待上面派修理工下来。 我问这一般要等多久,秘书查看系统以后告诉我,七个月。 我说这不行,我不能等这么久,秘书被我磨得没办法,最后她想了一个招:我自己联系一个房屋修补公司的泥瓦匠过来先修着并垫付钱款,相关费用,我可以走「办公损耗」报销,虽然钱还是得等年底才能报销,但这样我至少能立刻找人来解决阳台的漏雨问题。 你以为这就完了吗?不! 我预约了那位泥瓦匠三天以后的时间,约定时间是上午9:00,结果他9:25才晃晃悠悠地出现在我办公室门口,接着,他架着梯子上阳台顶看了看,告诉我今天没发修,因为一些这样那样的原因,这不是普通的渗漏,他没带够材料。 第二天,到9:44了他才姗姗来迟,这次他大概是准备妥当了,调好了需要的东西就上房开始工作,我听着他唱歌唱了快一小时,十点半他下来,告诉我完成了一半,但介于明天是周六,所以他下周一上午9:30会再来。 周一,他终于在9:30准时出现了,然而这次他上房半小时不到,天就开始下雨,他收拾起东西就准备离开,说今天天气不好,明天继续——我拒绝了他这个提议,付了他一半的工钱让他赶紧走人。 然后,趁着下班前的最后半小时,我自己去附近的五金店里找老板娘买了一块防雨毡和半桶沥青,我上了房顶,找到了漏雨的地方,不到一刻钟就把问题搞定了。 我以前一直觉得「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来做」是真理,但是,谁来判断一个人是否真的「专业」呢?这次老房的装修,我已经从图书馆借了好几本相关的工具书,这一次无论如何我都要先上手试试,等撞上实在迈不过去的坎再说。 你还记得之前有一次,你我还有图兰三个人一起在我的房间里谈天的事吗?那时我们聊到荒原上的检疫措施,我曾经说,两次螯合物潮,算是给宜居地和其他荒原的人都敲遍了警钟,现在我必须收回这句话,完完全全地收回。 这半年来我一直强忍着一些焦躁和怒火,在乌连,大部分防疫措施形同虚设,人们像应付一桩苦差使一样应付这些事情。如果有今时今日这里突然爆发出螯合病,我敢断言它只会陷落得比荒原更快,也更加彻底。 这话我不该说,因为我的任务就是避免这一切发生。但我还是觉得我们陷入了一种悖论——在最开始,我们设置了几百道与螯合物相关的有效防线,即便有个把防线在极端情况下失灵,剩下的那些依旧能将危险抵御在外。 正因如此,宜居地才能固若金汤,成为一处世外伊甸。然而,这里的人被保护得越好,他们就越意识不到外部的危险,意识不到一些微小的变化与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息息相关,继而越是松懈。 当防线从内部溃烂,根本不需要多么大的外力——它自己就会自行崩塌。 哎,不说这些了,我在宜居地内的生活真是步履维艰……但往好处想,至少等到你正式离开基地的那一天,这儿就能有一栋收拾得漂漂亮亮的阿斯基亚风情院落请你喝下午茶了。 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希望你一切顺利。 你正在向泥瓦匠进化的朋友 多娜 22014624 赫斯塔一封一封地往后看,莉兹的每封邮件都写了一些她生活中的小事,像是因为年龄差距过大找不到和同事的共同话题而烦恼,偶尔以水银针的身份参与当地警方针对犯罪分子的围剿并成功营救了人质,更有那么几个令人恼火的时刻,她不得不翻遍AHgAs与联合政府合作纲领的文件细则,牟足一口气,与乌连一整个冗沉的行政系统相对抗…… 诸如此类的故事,生动又鲜活。 这快半年的时间,莉兹始终在努力熟悉乌连的政府架构与安防架构,并且在最近才终于有些开窍之感。目前她已经在邻省另一位水银针的帮助下,开始重启省内荒废了好几年的螯合菌监防计划。 看完最后一封信,赫斯塔将手机贴近心口。 看得出来,莉兹的这半年过得很艰辛,也很精彩。 第92章 重逢 接送赫斯塔的汽车停在了离圣安妮修道院的不远的空地上。 原本坐落着主教堂的地方,如今已经修了一座四米高的圣修女悼念碑,在略有些阴沉的天幕下,它呈现出礁石一样润泽的灰黑色。 在石像623 赫斯塔在圣修女的石碑下停下了脚步,目光从日期的数字慢慢上移,直到与石像低垂的眼眸交汇。 仅仅过去了一年,除了不远处几块断井颓垣仍能看出当年大火的痕迹,这里的一切都被春日里郁郁葱葱的草木所覆盖。 赫斯塔拨开草木向修道院的更深处走去,很快找到一块墓——这是她去年在训练前专门来立的,不过石板下没有埋葬任何人,只有两把十字架和一把银钥匙。 这一天,她在碑前放了一束花,并花了两个多小时的时间除草,擦拭墓碑,而后在碑前站了很久。 “我回来了。” 赫斯塔低声说。 “再见。” …… …… 4624年十月,图兰、迦尔文离开谭伊的预备役基地。 图兰成功申请到当年AHgAs-第一、三区联合培养计划的名额,前往位于第一区的阿伦特大学医学院就读。 迦尔文编入预备作战部队,并于当年12月正式参与第三区西北部荒原的螯合物歼灭作战,战绩卓越。 4625年十月,黎各离开基地,编入预备作战部队。 次年二月,黎各与所在队伍在荒原巡视途中遭遇螯合物袭击,黎各在与主队失联的情况下成功预判到附近荒原爆发螯合物潮的事实,及时向附近工作点发出了警报,不仅将本队伤亡降至了最低,且为边境宜居地争取了宝贵的作战准备时间,被授予第三区自由功绩勋章,成为获得这一勋章的人员中最年轻的一位。 4626年七月,南部宜居地防线重振完毕,第三区联合政府对一些岗位上表现突出的成员进行了褒奖,其中,莉兹由少尉晋升为中尉,并获得在乌连招募民间志愿者的特殊权限。 …… …… 4627年春,一个细雨不停的清晨,莉兹提着一个小行李箱,快步从靠站的列车上跳了下来。 她刚刚从邻省出差回来,今明两天是她的调休假期,但莉兹行色匆匆,显然没有在休假的惬意。 这一切只因为图兰和黎各两人会在今天上午十一点乘车抵达乌连,她们将在这里待上三天——这是自4623年基地分别后,三人的第一次碰头。 唯一的遗憾是赫斯塔无法前来,她没有解释原因,剩下的三人都非常默契地不询问。 从4623年的秋天到现在,基地有两个人一直没有出现在毕业名单上,简就是其中一个。 基地总是有基地的安排,如果简没有主动提及,那必然是因为她也不能说。 莉兹乘车回到办公室,这是她一向出差的习惯——在回城的第一天,即便是假期也要先回办公室一趟,以便快速处理一些重要但不紧急的积压任务。 早晨7:30,莉兹走进了办公室,她将两只用纸包着的牛角面包和一杯咖啡放在了桌上,并抬头看了眼时间。 挺好的,接下来她可以在这儿一直坐到10:15,这两个小时足够她处理很多事情,再之后,就可以出门去接图兰和黎各了。 7:45,一个电话打进了莉兹的办公室,她有些意外,但还是很快接起。 “你好,哪位?” “您好!多娜中尉!这里是保卫科!您有一位访客!” 莉兹颦眉,“访客?谁?” “是一位女士,希望能见您一面。” “她的姓名?” “呃……她说不方便告知。” “那就让她预约我后天上午的时间,今天是我的假期,我不见访客。” 说罢,莉兹挂下了电话。 然而,没过多久,电话铃又响了起来。 “你好?” “您好中尉!她说,她今天务必要见到您,否则她就不走了。” “不走了?”莉兹狐疑地眯起了眼睛,“她……长什么样子?” “黑头发,黑眼睛,呃,长发,戴眼镜,还有——” “我知道了。她不走,就请您帮个忙,赶她出去。” 莉兹再次挂断了电话。 电话没有再响,不过很快,莉兹听见外面的走廊上传来两人的脚步声——显然,以这里其他职员的习惯,他们不可能在不到八点的时候就赶着来上班。 仔细辨认脚步,其中一人应该是楼下保卫科守卫的大皮鞋,那么另一位显然就是今天这位不速之客了。 这种情况在乌连并不少见,虽然这里理论上也是公务员们办公的地方,闲人等不得入内,但实际上,官僚们内部并不将此地视为市政系统的一部分,故而很多规章制度即便执行得马马虎虎也没有人会追究。 只要来访者衣着光鲜,名头响亮,看起来像是个有身份的人物,那么,这里的保卫科很少会阻拦。 一般这种情况交给秘书去周旋会比较合适——但秘书们这会儿根本没上班。 很快,外面响起敲门声。 莉兹并没有停下自己伏案工作的笔,她头也不抬:“请进。” 门从外面被打开,然而,没有人说话,对方似乎也没有踏进办公室一步。 “多娜中士……不,中尉,好久不见了。” 这个声音让莉兹感到有些陌生,可陌生之中,又有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 而且她说“好久不见”…… 莉兹抬起头,尽管第一眼看到来人时,眼前人的装扮与她昔日印象中的故人完全不符,可莉兹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这人一身高领黑裙,手中提着一把花伞,身型挺拔。 她的眸子不知为什么从蓝色变成了黑色,发色也完全变了,但那双眼睛依旧像从前那样明亮、机敏,永远带着一点对周遭事与物的警惕。 四年不见,她的个子一下窜了起来,记忆里那个瘦弱的小女孩远去了,此刻的她像一棵杨树,在春雨里舒展了枝条,每一片叶子都精神抖擞。 莉兹立刻站起了身,快步走向站在门口的女子,一声“简”几乎是被她牢牢咬在了嘴里,才没有喊出来。 “优莱卡,我是优莱卡。”赫斯塔向莉兹伸出了手,“真高兴再见到你,多娜中尉。” 第93章 畸变者 莉兹笑着摇了摇头,她握住赫斯塔的手,紧接着用力地抱住了她,赫斯塔也同样热烈地回应。 守卫看了看莉兹的反应——看来,这个清早来访的女人显然没有说谎,中尉确实认识她。 于是守卫安心地松了口气,对莉兹道,“那么,您二位慢聊。” …… 很快,守卫离开,莉兹目送他离去的背影消失在楼道口,这才回过头来。赫斯塔已经坐在了自己的工位——她一眼就看到了桌上装满了酒心巧克力的玻璃罐,这会儿正尝试着打开盖子。 莉兹关上门,回身便朝着赫斯塔的肩膀用力打了一拳。 “你既然今天能过来,为什么之前还骗我们说你没时间?” 赫斯塔手里刚剥开的巧克力差点跌在地上。 “我没说谎,我正要和你说呢,我今天只能在这儿待一个多小时,一会儿我就得去乌连北站,换乘列车到博尔桥,再从那儿前往第三区的南部边境,我想着,既然见不着图兰和黎各,那就不多这一句嘴了,免得叫她们难受。” 赫斯塔一边回答,一边把豆子大小的巧克力抛起来,然后一口一个接着吃。 这些巧克力正是从前瓦伦蒂小姐常备在身的零食,不过,直到不久前赫斯塔第一次尝到真正的酒心巧克力,并被浓郁辛辣的酒味甜浆呛得说不出话,她才意识到瓦伦蒂小姐包里装着的“酒心”只是一种哄小孩的修辞。 “还有任务?” “嗯。”赫斯塔咀嚼着,“这里不方便聊天,我们去外面走走?” “好啊,”莉兹声音轻快,“去哪儿都行。” 两人离开办公室,在朦朦胧胧地细雨里散着步,雨雾凝成细小的水珠,粘在她们的衣服上,头发上。 “你这副打扮是怎么回事?优莱卡又是什么,你的代号?” “不是,我还没有代号,优莱卡就是一个临时的假名,”赫斯塔一一回答,“我已经有十几个这样的名字了,黎贝卡、杰西卡、莫妮卡……一个任务,一个身份。” 说着,赫斯塔揪了揪自己的“头皮”,“这是假发,是不是看不出来?” “已经……十几个任务了?”莉兹感到不可思议,“怎么会这么多,去年基地的毕业名单上明明没有你……你现在应该还是预备役啊,他们不能这么对你。” “已经不是了。”赫斯塔摇头,“24周特训结束以后,基地方面觉得我的能力相对特殊,就直接让我转了职,只不过现在我对外的身份还维持着预备役,我也不能以书面方式告诉其他人。” 莉兹突然沉默了片刻,“那你现在都在做些什么,我能问吗?” “能。我在来这儿之前向基地和千叶小姐同时确认了我们的谈话范畴,但你需要对我们的谈话保密。” “ok,我懂了,你继续讲。”莉兹轻声道,“特殊是指什么?” “鉴于我现在还没有二次觉醒——” “……什么?”莉兹再次愕然,“之前你和图兰遇险的那次——” “对,因为只有在面对螯合物的时候我才能暂时进入子弹时间的状态,基地觉得我非常适合用来引诱藏匿在荒原上的畸变者。” 畸变者,特指发病后经过多次变异的螯合物。 畸变者的出现几率极低,一般只在彻底失控的荒原螯合物潮中才会产生。 相较于普通螯合物而言,畸变者的能力增幅更强,寿命更长,产生合作行为的可能性更大。甚至曾有少量证据表明,在畸变者面前,普通螯合物可能会表现出一定的服从性。 在螯合物潮爆发后,邻近的宜居地如何在四散的螯合物中标记出畸变者并尽快将其歼灭,始终是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一开始,人们识别畸变者的办法通常是逐级筛选,先以密集的燃烧弹对螯合物进行批量杀伤,并在隔离区设置燃烧带,在这种情况下仍能突破重围的螯合物一律视为畸变者,由水银针的精锐小组负责歼灭。 这种状况持续到4601年,有人发现畸变者似乎对部分预备役水银针的气味非常敏锐,尤其是对那些尚未二次觉醒的幼苗,畸变者有着近乎执拗的猎杀欲望。 至此,水银针们终于开始了一系列主动标记、并诱杀“畸变者”的尝试,他们让特别善于奔跑的水银针携带模拟信息素向无人区狂奔,以期将畸变者引出,一旦标记出畸变者,水银针们就能以更高效、安全的方式解决余下的螯合物威胁。 此种办法被称为“信息素诱捕标记法”,它的成功率只有30右——畸变者对相关信息素的感知非常敏锐,一旦它们意识到气味并非来自真实的初觉水银针,会立刻放弃追逐。 莉兹的脸色几乎随之变得苍白:所有针对螯合物潮的行动计划,不论是寻找水银针新人的打捞行动还是负责歼敌的猎杀行动,都必须由战斗经验5年以上的资深水银针来执行,何以ahgas竟会让赫斯塔一个新人参与“诱杀畸变者“这类危险系数极高的任务…… ——想都不用想,提出这个作战方案的人里必然有千叶真崎。 难怪这几年基地完全隐藏了赫斯塔的去向,难怪今天她出现时名字与身份都是假的…… 这其中固然有一些传统的保密理由:比如所有非水银针都有成为螯合物乃至畸变者的可能,为了避免普通人在病变后知晓太多水银针的作战细节,水银针内大部分战斗详情都不会轻易披露。 但是,考虑标记畸变者这一任务极其危险,倘使被有心人得知ahgas竟让赫斯塔这样的年轻人直接参与,那必然又能够酝酿出另一场舆论风波了。 “莉兹。”赫斯塔突然喊了她一声。 “嗯?” “你这几年过得不开心吗?” 莉兹不解,“……我很开心啊,谁告诉你我过得不开心?” 赫斯塔伸出手指,按向莉兹皱起的眉心。 “现在你面无表情的时候,眉头这里也是皱着的,以前不会。” 莉兹怔了一怔——有这样的变化吗?她自己倒没有发现。不过,或许也只有像赫斯塔这样几年不见的朋友才能在相逢的第一刻敏锐地觉察出对方的不同。 想到这儿,她轻笑一声,拨开了赫斯塔的手。 便就这短暂的一瞥,她看见赫斯塔右手手背一点微妙的色差,像是戴着露指手套暴晒后留下的印痕。 “你是刚从热带地区回来吗?” “哦,不是。”赫斯塔顺着莉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右手,“第二次参与诱杀任务的时候,右手的四根手指头不小心被只螯合物削掉了,之后手术不够及时,只有食指接了回来,剩下的,基地给我装了义肢——就像图兰那样。” 当着莉兹的面,赫斯塔握拳、伸展,如此反复,动作灵巧。 “结果现在食指还不如剩下几根手指灵活,偶尔还会关节痛,当时真不该接回来。” 为什么它永无止境 第94章 影子 莉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眉心又颦蹙起来,她握住赫斯塔的手,用拇指的指腹轻轻抚过断指与义体的接口。 “已经不疼了。”赫斯塔回答。 莉兹摇了摇头,细雨中,她直接坐在了道旁湿漉漉的长椅上,赫斯塔也坐去了她身旁。 这一幕让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从前在基地的一次长谈,那时她们也像今天这样坐在一处。 “瓦伦蒂小姐说她很担心你的状态,她已经很久没有你的消息了。” “应该是因为我把AHgAs的心理咨询停了的关系吧,但我每年还是在据实填AHgAs的心理量表,评估结果都还行,除了睡眠有点不好其他都没事……你现在还在接受基地的每周心理咨询吗?” 赫斯塔摇了摇头,“没有那么多时间,现在基本是三周一次,我每次都不知道说什么,一般都是在说训练的事。” 莉兹笑了一声,“我停下咨询的原因也差不多,连睡觉的时间都不够还做什么咨询呢——不过我确实觉得我不再需要这些东西了。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也知道我要做什么,现在无端要我将许多事全都说出来给另一个人听,我觉得没必要,而且……” 莉兹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后半截。 “而且什么?” “如果我回答你,那我们今天的谈话,你能替我保密吗?” 赫斯塔望着莉兹,像从前一样郑重点头,“我能。” “有一些问题,我是在离开基地以后才意识到的,”莉兹斟酌着开口,“从前没有觉得有什么,反而是这几年,慢慢开始觉得不妥。” “比如什么呢?” “比如芯片。” 莉兹抬起了自己的右手手腕,在她和赫斯塔的右手腕口都有一道相似的浅浅疤痕——那是刚进基地时为了植入芯片留下的。 “两年前,在我向总部做述职报告的时候,他们忽然问了我一个与工作无关的问题,”莉兹轻声道,“‘4625年7月里你曾有两周情绪波动非常大,你是否遭遇了什么工作外的困扰?’ “确实,那两周时间里,有一位摄影家正在乌连艺术展览馆办个展,她是个曾经在阿斯基亚生活过十年的摄影师,而个展的名字叫‘不存在的荒原’。那两周,我几乎天天下班后都会去那里坐上两三个小时。” 莉兹顿了顿,目光看向自己的手腕。 “这枚芯片,不仅可以侦测我们是否进入了子弹时间,可以在许多特定区域内准确识别我们所在的位置,甚至还能无时无刻地记录着我们情绪出现剧烈变化的时刻。 “我以前想当然以为退休以后就可以取掉它,但后来我意识到所有指导手册上都没有提及取芯片的事,去年我给‘作战保障事务司’写过邮件询问这件事,得到的答复是,为我们的安全考虑,这枚芯片将永久植入,不考虑摘取。 “不仅如此,我还怀疑我们的所有通讯——电话、邮件、手写信件可能也都会经过审查。它们的数字备份或影像记录都会被准确地留在某台AHgAs的服务器上——还记得吗,千叶也和你讲过的,重要的事情,永远‘当面说’。 “当然,你可以说这是组织对我们的一种保护,但它,显然也是一种……” 最后一个词,莉兹说得很轻。 “……是一种什么?” “不论它是什么,”莉兹望着前方,“你有没有觉得这样有哪里不对?” 赫斯塔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因为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方面的事。所有水银针的身体里都载有一枚芯片,包括千叶小姐。 在许多基地以外的地方,这枚手腕上的芯片如同一把随身携带的钥匙,能够以极快地速度完成各类身份验证,非常方便。 “算了,不说这些了,”莉兹迅速地结束了这个过于艰深的话题,“只是我的一个想法罢了……也可能,是我在乌连待得太久了。” 赫斯塔听着这番话,忽然感觉心里无由来地落下一道阴霾。 “简?”莉兹看着陷入深思的赫斯塔,轻轻唤了一声,“在想什么?” 赫斯塔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上周,我梦见了……艾尔玛院长。” “……圣安妮修道院的那位修女吗?” 赫斯塔点了点头——上周四正是修道院事故的四年忌,今年因为在外地执勤,她无法在忌日当日赶回谭伊,结果当晚就梦见了老院长。 “我明白,你还是很想念她们。”莉兹轻声道。 赫斯塔应和地“嗯”了一声,但很快,她又摇了摇头,“莉兹,我不知道怎么说……” 赫斯塔望着莉兹的眼睛,目光里带着一点词不达意的焦灼和痛苦。 过去从老院长那里,她第一次领悟到“助人”这件事能否发生有时并不取决于谁能伸出援手,而在于受难者是否愿意开口。 而今她之所以能在经过乌连的时候来见莉兹一面,很大程度上是瓦伦蒂小姐争取来的,莉兹这几年停下咨询的举动让瓦伦蒂非常不安,尤其是这几年里,莉兹在乌连近乎自我燃烧的工作状态。 瓦伦蒂曾给莉兹写过几封邮件,莉兹也回复了,但这些无关痛痒的问候根本于事无补。瓦伦蒂能做的事情非常有限——尤其她连莉兹的咨询师都不是,她只能写信给图兰她们,让这些从未与莉兹断过通信的好友多关注一下莉兹的状态。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赫斯塔小声问。 “暂时没有什么需要你为我做的,”莉兹的神情依旧像从前一样温和,“我取消AHgAs的咨询还有一个原因是我不喜欢总是被刺探的感觉,这几年我也越来越不相信所谓咨询师能够替我们保守秘密,而每个人都会有不愿让他人知晓的影子……我知道简你一定也有,是吗。” 赫斯塔沉默无言,半晌才点头,“对,我有。” “那就是了。”莉兹莞尔,“所以,你一定明白。” 不一会儿,莉兹起身带着赫斯塔顺着街一路往前走,去到街角一家她经常光顾的一家咖啡馆,领着赫斯塔吃了早餐。 席间,莉兹坐在赫斯塔对面,悠哉悠哉地望着雨中疾行的行人。 “对了,肖恩怎么样了?我好像也一直没在毕业名单上看见他的名字,他也还在基地吗,有再找你麻烦吗?” 第95章 黄昏 “他在,他好像也有自己的任务。我这几年没怎么和他见过面,他也没来找过我,不过……” 这一声不过又引起了莉兹的警惕,“不过什么?他背地里又搞小动作了?” 赫斯塔摇头,想起肖恩,她稍稍颦眉,“我觉得他变得有点神经兮兮的,有一次我去基地的地下医院接种疫苗,刚好在转角的时候撞上了他,我刚说了一句‘是你啊’,他就跑了。” “……跑了?” “对,当时他手里的病历单据掉了一地,他捡都不捡,拔腿就跑,好像我是什么洪水猛兽,碰上了就要他命一样。” 莉兹很是欣慰,“那就好。” 谈起肖恩,赫斯塔话匣一下拉开——之前迦尔文还在基地的时候,她时不时会去找他练习敬语对话,地点一般在公寓楼下,两人围着公寓边走边说。 有好几次练到一半,赫斯塔就感到有幽幽的视线落在身上,后来她发现那是一直在公寓楼的各扇窗户前游走的肖恩,当她和迦尔文觉察并抬头的时候,肖恩就倏然消失在窗后的阴影里。 当时她问迦尔文:肖恩这又是在干什么? 迦尔文答:我也不知道。 接着,迦尔文就冲着楼上连喊了几声“肖恩?”,一切归于沉寂,自那以后,肖恩再也没有在两人独处的时候暗中窥视。 一提起这些往事,赫斯塔表情费解,“他这又是想干什么?” “这种奇奇怪怪的事情,很多啦,”莉兹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前段时间我们这儿的一家公立疗养院里转来了一个很特殊的病人,好像是从核心城那边过来的——他一听到类似脉冲电波的‘滴滴’声,就会立刻倒在地上抽搐,不受控制地流泪,听说叫‘脉冲音恐惧症’。” 听到“脉冲音恐惧症”,赫斯塔立刻反应过来,“……我好像有点印象。是那个十四区的语言学家,伯山甫么?” “对,就是他,他的真名应该是叫陈道平——虽然伯山甫这个笔名更出名。你从哪儿听到的这个名字?” “报纸上。”赫斯塔回答,“我看前天《不屈报》的头版提到了伯山甫的古周语研究……他们把头版头条的位置给一个十四区的男性,这不太常见。” 最初引起赫斯塔注意的,也仅仅只是伯山甫这个名字而已,这是这些年来,她第一次看到一个和伯衡相同姓氏的人。 “我听到消息说十四区那边提出愿意用十几个间谍来交换这位学者,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莉兹轻声道,“我见过这人一面,圆眼镜,长头发,眼神很空洞,头发也乱糟糟的,虽然只有三十多岁,但你要说这人五十多我也信……听说他也是安娜·索科洛娃的学生。” “安娜,”赫斯塔喃喃着这个名字,隐隐觉得有些熟悉,“这是谁?” “一个博物学家,好像以前还在基地里教过半年书,”莉兹靠近赫斯塔的耳边,“听说她教过瓦伦蒂和千叶。” 赫斯塔怔了怔。 呵,千叶小姐的老师。 正当赫斯塔想问更多,莉兹的电话忽然响了。她很快接起,神情立刻由轻松转为严肃,在简单询问了对方致电的原因后,莉兹又一次拧紧了眉头,并承诺自己会很快赶到现场。 “怎么了?”赫斯塔问。 “我得去一趟警署,”莉兹说着已经站了起来,她低头在手机上飞速敲击着键盘,喃喃说道,“我还得和图兰她们说一声,今天说不定没法亲自去接她们,要是十点多我没有出现在火车站,就只能让她们自己去旅馆了……” 赫斯塔望着莉兹,“是什么事,要我和你一起去吗?” “不用,”莉兹干脆地摇头,她看了眼时间,“你不是只能待一个多小时吗,这都已经过去五十多分钟了,你接下来要忙什么赶紧去,别耽误了,警署那边找我一般是碰上了什么非常紧急的案子,我就过去搭把手,一般来说花不了多长时间——老板,结账!” 两人离开咖啡馆,路口分别前,赫斯塔看出莉兹显然已经进入了她的工作状态。 尽管赫斯塔心中仍有许多不舍,但此刻倾诉衷肠也实在有些不合时宜。 在两人最后相处的时刻,赫斯塔一语不发,只是紧握着莉兹温热的手,舍不得松开。 莉兹很快发现了赫斯塔大有一种拖着她不让走的架势,这情景叫她一下想起来从前在阿斯基亚的日子,那时两个妹妹总是在她早晨上学前藏她的书包堵她的门,就是不愿让她出门。 莉兹笑了一声,“简?” 这笑声让赫斯塔如梦初醒,连忙松开了莉兹的手,“抱歉……” 赫斯塔话音未落,莉兹已经给了她一个极为用力的拥抱,她在赫斯塔耳边笑着道,“如果将来我需要什么帮助,我一定让你知道。” “嗯,好。” “等你下次来,我带你去我家坐坐,我们好好聊一聊。” “好。” “再会,简。” “再会。” 赫斯塔站在原地,目送莉兹快步离去。 她头也不回地踏入风雨,像一只在雨雾中飞远的鸟。 …… …… 死讯在黄昏传来。 若干枚.45英寸口径柯尔特自动手枪弹从侧颈射入,击穿了莉兹的脖子和半个脑袋。 开枪者是近两年活跃在乌连一带的烟酒走私团伙成员。因为当地政府与商会一直牢牢控制着当地几条主要经销渠道,使得走私者始终无法登堂入室,这些走私犯绑架了乌连商会几个主要负责人的家眷,以此要挟对方在重要问题上让步。 这个案件的评级在短短数小时内,就从普通刑事纠纷迅速上升至最高级别。事关紧急,警署像从前一样,委托莉兹协助援救人质——在这种场合里,她就像一个超人,总是能够以常人难以企及的速度从敌人的枪口下救出性命遭胁的受害者。 然而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一次她没能从犯罪分子的巢穴中全身而退,射杀莉兹的凶手在开枪后不久也因失血过多而死。 根据现场痕迹,乌连警方给出的初步判断是,莉兹在救援人质过程中没有觉察到斜侧方还有已经重伤垂死的敌人,对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用一把“第三区打字机”——也即臭名昭着的卢瑟福冲锋枪,扫穿了莉兹的身体。 4627年3月25日18:37分,莉兹·弗莱彻失去生命体征,确认牺牲。 第96章 告别 一个月后,结束了第三区南部边境巡检任务的赫斯塔才得知莉兹的死讯,彼时黎各和图兰已经以个人名义发起了对乌连警署的上诉——对于乌连警方给出的结论,两人一个字都不相信。 且不说进入子弹时间以后,视听感知都大幅增强的水银针怎么可能连近旁有敌人都觉察不到,更何况这不是别人,是莉兹,她即便没有开启子弹时间,也不可能犯下这种近乎可笑的错误。 而这四年间,莉兹在乌连激起的锐意变革,不知戳破了多少人投闲置散的舒服日子,比起意外,她们更愿意相信这是一场针对莉兹个人的蓄意谋杀,其间必然有不可告人的阴谋。 在和两人通过电话,并逐字逐句读完图兰与黎各发来的所有相关文件后,赫斯塔一个人坐在桌前发呆,她既没有像大多数人那样感到悲伤,也不像图兰和黎各那样,在经历肝胆欲裂的悲痛以后涌出了巨大的愤怒。 她只觉得茫然,脑子有时轻有时重,好像身处一场不真实的梦境。 和莉兹分别的那个清晨还在她的脑海中回闪,她想起分别时的拥抱,想起莉兹爽朗的笑声,想起莉兹办公室外那条幽暗阴凉的走廊,和开门以后,与故友四目相对那一瞬彼此眼中涌起的欢欣。 事情已经过去了一个月,据说在莉兹葬礼当日,乌连省为她降了半旗,她的故事和阿斯基亚这个名字一起垄断了那一周各地的报纸。 而今,一切涟漪已经平息,整个世界已经走出了一个水银针在宜居地意外牺牲的悲剧,而赫斯塔这边的地震才刚刚开始。 她申请独自回一趟乌连,她已经错过了莉兹的葬礼,至少也应当去她墓前再看一眼。基地准许了她的申请,并给她批了长达两周的假期,她不必先回谭伊,可以直接从南境返回乌连,在那边休养。 又一次踏出乌连中心车站,眼前仍是一个雨天。 千叶撑着一把黑伞,在空荡荡的车站广场上等待着她。 两人乘车一道去了设在老城北部的AHgA公寓,才踏入大厅,赫斯塔就看见迦尔文提着行李,正在前台录入信息。 见到千叶,迦尔文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身行礼,千叶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在意。 迦尔文的目光又落在千叶身后的赫斯塔上,但赫斯塔自始至终没有抬头,她的半张脸沉在褐色的帽檐 “你怎么在这儿,有任务?”千叶随口问道。 “我这两天休假,”迦尔文回答,“刚好肖恩这两天临时来这边参加一个白帽子早餐会,所以我过来看看他。” 千叶看了看迦尔文的两个大箱子——确实,这看起来像两个人的行李。她四下扫了一眼,没看见肖恩他人。 估计又是发现了赫斯塔,所以提前躲起来了。 “你们住哪间?” “C507,”迦尔文展示了自己刚拿到的号码牌,“您和简呢?” “C514。”千叶回答,“看来在同层。” 取过钥匙,千叶带着赫斯塔先行一步,在与迦尔文错身而过的瞬间,他望向简,低声说了一句“节哀”,简没有回答,只是向着迦尔文的方向稍稍点头。 次日清晨,雨稍停了些,千叶开车带着她向北郊的乌连纪念公墓驶去,沿途,赫斯塔一直靠着车窗,望向道旁飞速后退的风景。 雨天湿冷的风吹得她有些睁不开眼,她披着那条莉兹送给她的红色丝绒毯,有些浑噩地回想着从前。 乌连的纪念公墓多安葬着有功勋的退伍老兵和其他因公殉职的公职人员,作为一种死后的殊荣,也有少部分荣誉市民被批准死后安葬于此。 细雨中的墓园寂静无人,一只纯白的猫步履从容地在青灰色的墓碑间穿行,不时停下来伸个懒腰,或舔一舔爪子,在赫斯塔与千叶靠近的时候,它安静地昂起头望着她们,并不闪躲。 在它绿宝石般的眼睛里,两个人类沉默地走向墓园中心。 新修的石碑表面光洁,上面印着莉兹的代号、她的军衔和生卒年月,在墓前的白色大理石上堆满了巴掌大小的纪念石板——这是第三区的丧葬传统,生者会将一些对死者的赞美或肺腑之言雕刻在这些石板上,永久地留在死者的墓碑旁边,直到风沙将它们连墓地一起掩埋。 赫斯塔目光低垂,一块一块地阅读过去,不一会儿,她俯下身,蹲跪在一块花岗岩纹理的纪念石板前,只见上面写着: 她在年轻时死去, 既无爱恋,也无忧虑, 如金色的星辰陨落 如不谢的花朵升起 一时间,一段遥远的歌声像一道闪电,它迅捷而有力地击穿了时间,带着赫斯塔回到四年前的一个夜晚。 那个夜晚,她们谈起黄金时代,谈起从那时流传下的歌谣,莉兹曾抱着她的手风琴,对着自己和图兰笑着道:“我祖母还教过我另一首歌,你们想听吗?” 比雨点大得多的眼泪滴滴答答地砸落在石板上,赫斯塔的两只手紧紧握住了这块在雨中冻得冰凉的石头,她裸露在外的手很快在寒风中失去了知觉,地上的世界尚且这样寒冷,躺在地下的莉兹要靠什么御寒? 在这片无人的公墓,赫斯塔哭得不能自已,她跪倒在莉兹的墓前,额头紧紧贴着莉兹的碑,她用含混不清的声音低声唤着莉兹的名字,但坟墓中的故友已不能再应答。从今往后,她们中的一个将经年累月地在地下睡着,其他人只能永远怀抱对她的思念,直到死亡准许她们团聚的那一天。 回程的路上,赫斯塔始终闭着眼睛,整个眼眶和鼻子都因为连续的哭泣而变得通红,汽车在一处路口的红绿灯前停下,赫斯塔忽然看向近旁的千叶。 “莉兹牺牲的真相,您了解吗?” “不很确定,”千叶淡淡答道,“但我觉得,乌连警署给出的那份报告是可信的。” “这不可能!”赫斯塔不可置信地皱紧了眉,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断续,“您明明知道莉兹,您了解她,她不可能——” “是的,我了解,莉兹很优秀,一个垂死的罪犯不可能只凭一把枪杀死她。” 千叶稍稍侧目看向赫斯塔,她思忖着措辞,想来想去却始终找不到一个更委婉的说法。 绿灯开启,千叶望着前路,踩下油门。 “……但事发时,她正处在制约时间的末尾。” 第97章 救赎 “那天上午,她在10点左右赶到警署与办案人员汇合,当时已探明的人质关押地点共有七处,都是隶属犯罪分子名下的房产。 “警方事前屏蔽了涉事建筑内的一切信号,以防止犯罪分子之间彼此通风报信,然后,警方开始逐个击破。 “前几处的围剿相对顺利,所以莉兹没有参与,从第四处开始,警方负责与走私贩子谈判或者交火,莉兹就从另一处潜入宅邸或公寓,寻找被关押的人质,再将他们带离。 “这种配合以前也有过好几次,因为莉兹的作战速度很快,在人质数量较少的情况下,她可以在战斗最小化——甚至是不交战的情况下,把人质从犯罪分子的眼皮底下一个个偷运出来,当人质全部被解救,警方就会正式冲锋。 “那天的最后一处人质关押地——也就是莉兹牺牲的地方,是一处酒庄,它在野郊,是一处结构非常复杂的城堡,莉兹在17:41的时候潜入城堡内部,在17:45,17:49,17:52,17:53,17:54共计营救出七名人质,当最后一名人质被营救出来之后,莉兹请求警方再给她一刻钟的时间,她必须再回去一趟。 “18:16,莉兹折返城堡,此后再无音讯,直到当晚19:44,警方在一个多小时的激烈交战后终于全面攻占了酒庄,同时,他们在离出口不远的地方找到了莉兹的尸体。在她附近还有两个孩子,一个9岁,一个11岁。 “我们推测,这可能就是莉兹要折返现场的原因——她想救下这两个孩子。可惜,在她中弹以后两个孩子应该也尝试着自行逃跑,但没有成功,最后全都死在离莉兹不到二十米的地方,死因都是枪杀,其中一个右臂还有骨折。” 赫斯塔的眉头紧紧拧着,“……那两个孩子是什么来历?” “是酒庄里某个管家的孩子,她们原本并不在营救名单之内。根据证词,在事发当天早晨,那些走私犯出于谨慎突然赶走了所有酒庄佣人,两个孩子此前一直生活在地窖附近,当天还发着烧,没有人带她们离开。 “我们带回了莉兹的尸体,检验后发现她在18:21的时候跌出了子弹时间。莉兹的间歇制约时间是17分钟,18:37——也就是莉兹的遇难时间点,正处于她制约时间的末尾。 “莉兹是从下午1:22开始进入子弹时间的,她的子弹时间全长12小时36分,这个余量覆盖接下来的作战绰绰有余,而且她的心率血压在跌出子弹时间前后并没有太大变化,可见当时没有什么意外出现,那么剩下的解释就只有一种:是她自己主动退出了子弹时间。” 在图兰和黎各的邮件中,这是最大的疑点,在那样的龙潭虎穴里,莉兹怎么可能主动退出子弹时间? 但赫斯塔却明白、且几乎是立刻明白了原因。 她回想起多年以前,当陷入狂怒的自己几乎想取肖恩的性命时,莉兹及时赶到,并扑来抱住了自己——那次的代价是赫斯塔肩骨骨折。 “我猜想,”千叶轻声道,“莉兹是害怕弄伤那两个孩子,所以选择主动中止了子弹时间,并在地窖里等待制约时间结束。她之所以作出这样的选择,至少有两个原因,首先,这条逃生路她已经跑了好几个来回,相对熟悉,再者,当时警方已经和犯罪分子在正门附近交战,敌人的主要火力都集中在东边,所以她冒了险……可惜,她赌错了。” 赫斯塔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着,她再次掩面,陷入剧烈且无声的哭泣。 两人驱车回到公寓,在临街的花园停车场,千叶把车停稳,她并不着急回屋,而是示意赫斯塔去拿放在汽车操作台上的一份文件——那是莉兹的档案,千叶曾经在地下基地的档案室里读到过它,如今她将它复印取出,放在了赫斯塔德面前。 而后,千叶下车抽起了烟。 当赫斯塔阅读完毕,千叶用打火机点燃了那几张记录着莉兹生平的文件纸,火舌在细雨中迅速将白纸黑字舔作灰烬,千叶随手将它们丢在潮湿的地面上,并用脚将残余的空白纸片踢进了下水道。 “你看到的这些东西,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图兰和黎各。”千叶轻声道,“我把这些东西拿给你看,是为了要你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场意外,这是莉兹的选择,即便重来一遍,她还是会做同样的事。 “也许她是想颠覆一段命运,简,她只是失败了,但她未必是痛苦的。” 赫斯塔此刻意识有些麻木,千叶的话像是一道从远处飘来的声音,她没有力气去细想。 “……您怎么知道。”赫斯塔喃喃地问。 千叶笑了一声,似乎带着些自嘲。对某些人来说,有些噩梦太过可怕,只要能平息它们,付出任何代价都让人甘之如饴。 在雨中,千叶拉起赫斯塔的手,带着她慢慢往公寓的入口走去。 “我就是知道。” …… 这一晚,赫斯塔彻夜不眠,但当她在没有开灯的房间凝视着眼前无限的黑暗,却好像沉入了一个醒不来的梦中。 一个想象中的地窖横亘在记忆里,她的眼睛仿佛是莉兹的眼睛。 在梦中,她跌跌撞撞走在通向地下酒庄的楼梯上,听见女孩子们的哭声从幽暗的道路尽头传来。 这哭声时近时远,不仅来自乌连,也来自船夫街12号的公寓地下。 不见天日的狭间,至亲之间的杀戮。 赫斯塔已经精疲力竭,她哭得太多,头和眼睛,以及浑身上下的每一个关节好像都在酸疼。 她想起莉兹的话,想起她在耳边说,“如果将来我需要什么帮助,我一定让你知道。” 你骗了我。 你根本什么也没有和我说。 这几年的时间里,在你最需要帮助的问题上,你绝口不言。 但恍惚中,她好像又听见莉兹的声音。 莉兹带着一些无奈,像往常一样微笑着。 “每个人都会有不愿让他人知晓的影子……我知道简一定也有,是吗。” 第98章 手稿 次日一早,赫斯塔躺在床上,听见有人在敲她的门。 她想起千叶小姐昨晚似乎说了今早有事得提前出去一趟,所以这会儿她应该是出去了。 但除了千叶小姐,还有谁会在这时候来敲门呢。 赫斯塔直接从床上起身,她还穿着昨日去公墓的衣服——那些裤腿上溅起的泥点与皮鞋底的黄土,她根本无暇理会。 她没有问门外是谁,也没有先看猫眼,而是直接打开了门。 这道门这样毫无预兆地打开,显然也让门外的人吓了一跳——肖恩抱着一个文件袋,站在门口。 与四年前比起来,肖恩长高了一些,他如今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稚气,四年的时间把他从一个少年变成一个青年,只有那双时常露出讥诮神情的眼睛,依旧保留着他一贯的狡黠。 尽管此刻黑发的赫斯塔与肖恩从前梦魇中的形象相去甚远,但在照面的一瞬,肖恩仍然感觉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手脚也几乎在顷刻间变得僵硬。 “……早上好。” 赫斯塔没有回应,她的眼睛半睁着,冷漠地望着肖恩的眼睛。 肖恩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他的手攥紧了手里的文件夹。 “我有一些……一些……重要的东西,要,当面交给你。” 赫斯塔沉默地向他伸出一只手,示意他把想交的东西拿出来。 肖恩沉默了一会儿,嘴皮发颤地答道:“不,我不能这样直接给你,因为,因为我还有一些话要讲,很重要的话……这里,这里不方便。” “你想进屋?”赫斯塔声音沙哑地问。 肖恩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赫斯塔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消失在了门缝后面,她回到房间,在屋里的写字台前坐了下来。 望着眼前这扇虚掩的门,肖恩的心几乎要跳出胸口,他几次调整呼吸,最后咬紧牙关,推开了它。 从玄关到写字台,短短五六米的距离,肖恩走了很久,他将手里的文件夹放在了赫斯塔身前的桌子上,赫斯塔抬手要接,他整个人像触电一样跳了起来,往后连退了好几步。 对肖恩种种夸张的反应,赫斯塔并不理会,她望向文件夹。 “这是什么?” “一些手稿……一些,咨询记录,心理咨询。” “谁的。” “你一会儿看看……就知道了。” 赫斯塔抬眸:“为什么要拿给我看?” “我……也是偶然发现的,”肖恩低声道,“你知道,这些年我一直在宜居地内做一些信息安全相关的工作,能接触到的东西,也比以前多得多。这里面的东西……你一定,非常关心,所以,我把它,带给你。” 肖恩喉咙动了动,似乎是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最终他还是颤声嘟囔着,“总之,你看了,就知道了……” 赫斯塔淡淡地扫了文件夹一眼,并没有再翻开它。 肖恩见状,又道,“你不要误会,我没什么恶意。我只是刚刚开始了暴露冲击疗法,咨询师说,我应当来主动见见你,这对……这对我,对我克服一些症状,有很大的好处。” 肖恩竭力让自己保持镇定,但额头还是沁出了细汗。 “对了,这件事我也和卡尔商量过,他也觉得,把它送来比较好。” 赫斯塔随手翻了几页文件夹里的内容,这里头大概有四五十页白纸,全是手稿的影印本,看排版确实是谈话记录。 屋里没有开灯,只有灰蒙蒙的光透过半透的白纱窗帘洒进房间,对已经哭肿了眼睛的赫斯塔来说,这些小小的字如同聚在一起的蚊蝇,并不容易辨认。 在沉默中,肖恩极快地往赫斯塔那边扫了几眼,尽管直到现在他也不敢直视赫斯塔的眼睛,但他确实好奇她看见这份咨询记录的表情。 只是赫斯塔的脸沉在阴影中,肖恩看不出什么变化。 忽然,赫斯塔的手停住了,“……这里面的东西,除了你的咨询师和迦尔文,还有谁看过。” “除了我,没有别人,包括咨询师和卡尔。”肖恩低声道,“我只是和我的咨询师说意外发现你这两天要在乌连休假,根本就没有和他讲过这本记录存在——他一直鼓励我来见你。至于卡尔,他知道这是咨询记录,也知道这些咨询记录和你有关,但不知道里面的具体内容。” “你没有拿给他过?” “给了,但他不看,他说他觉得他不该看,所以——” “原件呢?” “哦,原件……我,我不能告诉你,你想知道什么,自己去查就是了,再说下去给我带来的麻烦就太多了……等我离开这个房间,我也不会记得有这份手稿……”肖恩轻声道,“你需要它么,如果不需要……我,我带走它。” 说着,肖恩缓步上前,作势想把文件夹摸走,赫斯塔几乎是一掌打在了夹面上,把文件夹死死按住了。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着实让肖恩吓得不轻,好在赫斯塔此刻仍坐在椅子上,如果她刚才突然起身,自己估计就要站不住了。 “留下它。”赫斯塔的声音极轻,极快,“……我需要。” 这刹那的转变让肖恩表情微变——从赫斯塔气如游丝的回答里,他听见了痛苦。 肖恩苍白的脸上迅速浮起些许快意,他想笑,但立刻忍住了,这张狡猾的脸仍然保持着谦逊和胆怯的样子,“那,我还有,几句话……想说。” “你讲。” “这份……手稿,如果你不想它们被其他人发现,就不要对它们作任何电子拷贝,如果非要复制不可,你可以在没人的地方誊抄,但不要在任何联网的设备里备份它。 “我用了一些手段搞来的这些东西——当然,是非法的。这中间没有经过任何基地有关的帐号,所以,我可以说,不管是AHgAs还是联合政府,没有人知道我拿到了它们,也没有人知道我把它们送到了你这里……你懂我意思吗?” 赫斯塔没有回答。 肖恩接着道:“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出了这个门,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你不用担心我会走漏风声,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们今天的会晤,我也希望,你别因为它,找我的麻烦,好吗?” 赫斯塔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肖恩等了一会儿,熟悉的耳鸣又随着血流一起往脑袋里冲,他喘息着,勉强让自己不要跌倒。 “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他说着便慢慢朝身后的房门移动,在肖恩的余光里,赫斯塔始终悄无声息地坐在椅子上,一语不发,直到肖恩退至走廊,将房门再次虚掩带上。 有一件事,他在今日与赫斯塔见面前就已经确定——在通读了这篇谈话记录之后,她会陷入巨大的痛苦。 没能当面目睹赫斯塔因痛苦而扭曲的脸,让肖恩多少感到了一些遗憾。 他在去年冬天就已经看到了这份手稿,但他一直在考虑究竟要在何种场合,以何种际遇让赫斯塔发现它,直到莉兹的死讯传来,肖恩立刻意识到,没有比现在朝她捅刀子更合适的时机了。 从被赫斯塔踩在脚下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盼望着这一天到来,他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将从赫斯塔这里得到的屈辱、痛苦十倍百倍地还给她——把一个傲慢的赫斯塔打碎,这种愿望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理解,连迦尔文也不能。 迦尔文永远不能理解他对赫斯塔的恨意。 而今,他做到了,并且这其中最令他得意的地方在于,他的这份复仇之心甚至不需要他自己精心筹划——这是赫斯塔原本的命运,他只不过是碰巧发现了它,再将它呈现到赫斯塔的面前。 怀揣着这份隐秘的喜悦,肖恩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 然而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听见预想中的哭声或是啜泣,他反复地看表,直到时针与分针指向8:15——十五分钟后他要在这间酒店的会客厅参加今天的早餐会,他不能再耽误下去了。 肖恩皱着眉头,心怀不甘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而那扇虚掩的门后,始终是一片无人般的死寂。 …… 上午8:46,千叶的手机接到警报——独自待在公寓的赫斯塔大概又出了状况,好在她这边的会议也基本到了尾声,她迅速收拾东西往回赶,紧接着就接到了公寓管理员的电话。 ——似乎是在下楼去自助餐厅的路上,赫斯塔整个人恍恍惚惚的,根本不看路,结果在下楼的时候她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滚了下去,过了好几分钟才被经过的保洁员发现,现在已经喊救护车,送去附近医院了。 很快,千叶拿到了医院的地址,她飞也似的朝医院奔去。 五月初夏,正值汛期,穿城而过的乌连河汹涌奔流,乌云在聚集,雷电在咆哮,雨越下越大,一整座城市都笼罩在磅礴的雨雾中。 不知何处传来一阵缥缈的女声,在沉沉的天幕下对雨吟唱: “有没有比你更宽阔的河流,艾涅塞? “有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艾涅塞? “有没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难,艾涅塞? “有没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艾涅塞?” 在惊雷与暴雨中,一只黑色的燕子艰难地飞过街巷,它灵巧地借着风势在空中翻飞起伏,在一幢幢童话般的石头房子间穿梭向前。 在它身后的石头房子渐次亮起了灯,从那些淡黄色的暖光里,许多孩子们探出头,伸出手,他们趴在自家的阳台上,兴奋地去接清凉的雨丝。 远处,狂风卷积着乌云,在乌连河漆黑的河面掀起惨白的水浪。 “没有比你更宽阔的河流,艾涅塞, “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艾涅塞, “没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难,艾涅塞, “没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艾涅塞。” —本卷完— 第99章 尼亚行省 22094631 瓦伦蒂敲击着打字机的机械键,在一张白纸的左上角打下今天的日期。 她独自坐在家中工作间的桌前,全神贯注地记录着刚刚结束的咨询——从今年夏天开始,她向基地申请了一个长达9个月的假期,大部分由她负责的咨询由线 她搬出了谭伊,和结婚两年的丈夫一起来到位于谭伊南部的尼亚行省。 尼省是一个非常特别的省份,大部分通过合法手段从荒原向第三区移居的住民,都需要先在尼省居住三年,倘若这三年间移居人没有犯罪记录,也掌握了一种或多种维生技能,他们就能正式得到第三区准居证。 瓦伦蒂来这里的目的非常明确——正因在这里居住的人大都来自第三区的荒原,所以也只有在这个地方,她能真正看见荒原住民们未被螯合物摧毁的具体生活。 这也许能帮助她更深刻也更真实地理解那些被救回基地的预备役水银针。 “亲爱的,亲爱的——”丈夫维吉尔的声音从厨房传来,瓦伦蒂不为所动,仍旧聚精会神地盯着自己手头的工作,直到这声音变成了焦急的“瓦伦蒂,瓦伦蒂!你快来帮帮我!”,她才起身,快步朝厨房走去。 “怎么了——” 瓦伦蒂的问题才问出口,她就已经明白了发生的一切——他们粘在厨房瓷砖上的挂钩脱落了,正在做饭的维吉尔眼疾手快地抓住了随之跌落的铁勺与木铲,他的另一只手拿着菜刀,正以一种极为别扭的姿态,抵住被撞离了灶台好几寸的汤锅。 瓦伦蒂惊呼一声,快步上前接过了维吉尔手里的木勺,汤锅里的汤已经扑腾得到处都是,把整个灶台搞得一团糟,维吉尔关了火,把锅端去了近旁的桌上。 瓦伦蒂笑出了声,“……你在做什么?” “这儿的厨房太小了!根本周转不开,”维吉尔有些懊恼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每次不是碰倒这个就是撞到那个——”他抬头看了看妻子,“不好意思,又打断你工作了……几点了?” “十一点四十四。”瓦伦蒂看了一眼钟表,“你下午是要几点出门来着?” “我不着急,我两点走就好,老板下午要去开会,盯不着我,”维吉尔开始清洗抹布,躬身收拾灶台,“你那个学生不是说今天十二点到吗,我们要不要去街口接她?这破地方难找得很。” “不用,她要是找不到地方,会给我打电话的,我们等着就行。” 说着,瓦伦悠闲地走到丈夫刚刚煮好的汤前,她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拿勺子尝了口咸淡。 正在争分夺秒切芹末的维吉尔往妻子这边看了一眼。 “还行么?” 瓦伦蒂慷慨地举起大拇指,“特别好!” “维京太太!伍德先生!”楼下传来邮递员的自行车车铃与喊声,“有你们的信!” 维吉尔动作爽利地将刚切好的芹末码在菜刀上,只等着开饭前将它们撒进锅里。 他摘下围裙,在水池前简单洗了下手,“去忙吧,瓦伦蒂,这边没别的事了,我下楼拿下信,一会儿记得帮我开门。” “嗯。” 两人轻轻贴面,像蝴蝶一样亲吻。 维吉尔离开厨房,穿过客厅,从家门外一条狭窄且阴暗的木制楼梯往下走,好在他们住的这栋楼只有两层,这只能容许一人通过的楼梯逼仄得让人胸闷,每走一步,木板间咯吱咯吱的噪音就让他浑身难受。 偏偏这里每层楼梯的高度还不统一,他必须非常专注地望着脚下,哪怕片刻的分神都很容易叫他崴脚或者跌倒。 维吉尔屏住呼吸,在楼梯的最后一层,他看见自己的正前方有一双沾着泥点的黑色长靴——有一个人正巧站在楼梯的入口处。 他的目光一点点上移,这人披着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里面穿着西装,她左手提着一个棕色的手提行李箱,右手隐在斗篷 四目相对的一瞬,维吉尔看清这是一个年轻女人,她有着黑色头发,黑色眼睛,表情冷漠,这短暂的对视让维吉尔无由来地感到一阵寒冷,甚至打了个寒噤,动物的本能让他迅速移开了目光。 这种感觉,就像是冷不丁与一个飘雪的寒冬擦身而过。 年轻女人先向旁边退了一步,让出了向外通行的道路。 “谢谢。”维吉尔轻声说。 在维吉尔通过楼梯口之后,年轻女人踩着咯吱咯吱的楼梯往上走,维吉尔有些在意地抬头瞥了一眼——这人身上的衣服好像是水银针的礼服。 维吉尔活动了一下肩膀,他一边往外走一边深吸一口气,好让自己赶紧恢复正常,邮递员大叔正在外面的街道上等他,远远看见他就朝他挥手。 “中午好,伍德先生!” “您好!”维吉尔朝着邮递员点了点头,“麻烦了,我们的信在哪里?” 邮递员径直从包里取出一沓大小不一的纸制品,里头既有硬纸壳质地的明信片,也有用白色长信封封起的公家信件,大部分属于瓦伦蒂·维京——那是她正在周游世界的同事们在各地给她寄来的问候。 “不止信,还有一个包裹!” “哦,这么多!”维吉尔接过,“谢谢您。” 他拿过邮递员的圆珠笔,在一张表格上替自己和瓦伦蒂签字。 “您家今天有客人?”邮差问。 “嗯,是瓦伦蒂以前的学生。”维吉尔回答。 签完字抬头的瞬间,维吉尔忽然感到一阵局促,他侧目向两边街道看去,这才发现这半条街上的人都看着自己——每个在午后出来闲坐聊天的老头老太,都一声不吭地听着他和邮递员的对话。 “难怪!”邮递员声如洪钟地感叹,“我瞧她看着就像一个水银针,真气派!她要在你们家住下吗?” “不,不,”维吉尔连忙摆手,“她只是今天来我们家吃饭而已……” 事实上,瓦伦蒂已经帮她的这位学生在这条街的另一头租好了一间房子,只是维吉尔不敢再说下去,否则,他非要被邮差大叔抓在这儿刨根问底不可。 第100章 蚀刻章 维吉尔和邮差的谈话,瓦伦蒂与赫斯塔在二楼听得一清二楚。 “别介意,他们没有恶意,”瓦伦蒂回头笑着道,“我发现尼亚这边的人真是很热情,我们刚搬过来的时候遇上阁楼漏雨,我问隔壁的大婶这边修屋顶该找什么人,结果她下午提着工具就过来了——维吉尔本来准备了报酬,她怎么也不肯收。” 赫斯塔静静地听着,“那真好,为您高兴。” 瓦伦蒂沉下嘴角,她伸出食指在赫斯塔面前晃了晃。 “不要对我用敬语,简。” 赫斯塔微笑,“好。” 简单寒暄后,赫斯塔在这间略显窄小的客厅里走走看看。 尽管瓦伦蒂只在这里住了不到三个月,但这里的布置没有半点敷衍——这里和千叶小姐的住宅完全相反,如果说千叶的家奉行着极简主义,那么瓦伦蒂小姐这里就是极繁主义的代表。 它一看就是瓦伦蒂小姐会喜欢生活的地方,从椅子到沙发,到处是花色繁复的布艺制品。在梦一般流淌的颜色与条纹里,在所有明亮而美丽的地毯、抱枕、挂画与坐垫的簇拥之中,仿佛存在着无数个容身之所,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让人坐下,沉浸,好好休息。 在低矮的老冰箱前面,赫斯塔停了下来。 这里的冰箱贴有好几个她很眼熟,她有一模一样的——那是千叶小姐从各种名字都没听过的宜居地寄来的纪念品。赫斯塔的手指轻轻抚过它们,最后目光落在冰箱中间的一枚女子像上。 画像上的女人没有五官,却有一道连在一起的漆黑眉毛与花团锦簇的头饰,人像下写着一行小字:sutodie,psferrepossuquaxistia 赫斯塔回过头,“瓦伦蒂小姐?” “嗯?” “这是古典语吗?” “哈,是的。”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到最后,我们能够承受的总是比我们想象的更多’。”瓦伦蒂温声回答,“这是黄金时代以前的一位艺术家,简,她的名字叫卡罗,以自画像出名。我很喜欢卡罗这个人,也喜欢她的画,去年千叶路过第九区,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了这个,我太惊喜了。” “卡罗……”赫斯塔喃喃,她凝视着这行她看不懂的文字,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哦,这不是劝人无限忍耐的意思,”瓦伦蒂轻声解释,“它是卡罗对自己一生的概括,她年轻时出过一场非常严重的车祸,后来陆陆续续经历了三十多场手术。在她的人生里,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只能卧床不起,所以她常常画自己。 “她的自画像充满了各种隐喻,她画她不断经受折磨的身体,她的怀孕和流产,她的爱情,她的痛苦……她在画面里毫不妥协地描述着女性独有的经验。在那个时代,这种做法非常珍贵。 “第三区核心城的前现代艺术博物馆有她的画,你有机会可以看看,那些画面既残酷又热烈,充满了生命力——” “……就像第九区的天气?” 瓦伦蒂怔了一下,旋即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对!是的,就像第九区的天气!” 门外的楼道里传来一阵脚步,在敲门声还没响起的时候,瓦伦蒂已经起身去开门,维吉尔抱着信件与包裹进屋,把它们统统放在了客厅中间的矮茶几上。 “有你的包裹,瓦伦蒂,我猜是你订的蚀刻章到了。”他好奇地往赫斯塔的方向看了一眼,“你们在聊什么,这么高兴?” “在说卡罗的画——我来介绍一下!”瓦伦蒂走到赫斯塔身旁,“这位是我以前的学生优莱卡,优莱卡·德蒙,这是我的丈夫维吉尔,维吉尔·伍德。” 赫斯塔向着维吉尔伸手,两人简单地握了下手。 直到像现在这样正面遭遇,维吉尔才稍微找到了一点刚才让他感到压抑的源头:眼前这个女孩子个头很高——且未免太高了,当她站在窗前朝这边走来,一道阴影不可避免地投在了自己身上。 维吉尔自己的身高在177上下,而这个优莱卡……维吉尔不确定地在心里估量了片刻。 她的身高可能有180…… 甚至更高。 赫斯塔的目光已经看向茶几,“什么蚀刻章?” “哦,我下周要开始给这边一个中学的孩子们开心理课,”瓦伦蒂一边回答,一边用剪刀剪开泡沫纸,“所以我预先订了一批蚀刻章,打算发给他们当纪念,你想看看吗?” 赫斯塔没有回答,但坐去了瓦伦蒂身边。 “天哪!店家没有给我独立分装!”瓦伦蒂一声惊呼,“运这么远,章面非得划花了不可——” 维吉尔站在一旁,“那还能用吗?要不要发回重做?” “来不及了,”瓦伦蒂一声叹息,“算了,这次我没经验……下次注意吧。” 从包裹的开口里,赫斯塔看见了一片蓝白相间的颜色——这是蚀刻章的正面,而它的背面则是镜面般光洁闪耀的镀金层,还有一个短别针,这样的蚀刻章可以别在衣服、书包……以及任何东西上。 赫斯塔伸出左手拿起一枚,并放在手心细看,蚀刻章蓝色的背景上,有凸起的金属字符: 「求助是强者的行为」 赫斯塔望着这句话,一时觉得有点眼熟,基地的心理援助中心送给所有水银针的硬皮本扉页似乎也印着它。 一旁瓦伦蒂在众多蚀刻章中挑挑拣拣,取出一枚品相好的,转身别在了赫斯塔大衣的领口,它冷峻的色调与简洁的设计倒是和水银针的制服风格很配。 瓦伦蒂微笑着拍了拍赫斯塔的肩,“挺漂亮的,是不是?” 另一边,维吉尔已经从厨房里将先前准备的饭菜端到了客厅的圆桌上,“来吃饭吧,边吃边聊。” 赫斯塔与瓦伦蒂一同起身,在餐桌边落座,她单手脱下了自己的斗篷和硬制服,将它们随意地披挂在身后的椅背上。 “有筷子吗?”赫斯塔问。 “筷子?”维吉尔有些意外,“有,稍等一下。” 他转身去厨房拿了双鸡翅木筷子放在了赫斯塔的餐盘上,直到她左手举筷,维吉尔才看清这个姑娘右臂手肘下方的袖子是空的。 瓦伦蒂有些意外,“你的筷子什么时候用得这么好了……千叶教你的吗?” “嗯。筷子单手就能用,很方便。” 第101章 罗杰 下午一点半,三人同时出门,维吉尔去工作,瓦伦蒂带赫斯塔去街角的住所,顺便陪她在附近逛逛。 下楼出门,沿着巷子一路朝南走到底,直到与保罗大街交汇,转角处就是赫斯塔的住所,这儿与瓦伦蒂的住处一样,也在沿街的二楼。 这里房间稍小些,一室一厅,将近三十平,有独立卫浴但没有阳台。屋子里的家具都是现成的,朴素干净。推门的瞬间,赫斯塔闻到一股淡淡的消毒水气味。 瓦伦蒂帮赫斯塔将朝南的窗户推开,以便给房间通风。随后,她靠在窗边,看着赫斯塔将行李箱里码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和生活用品一件件取出,放去房间的各个地方。 看着赫斯塔做这些事,让瓦伦蒂一下想起千叶。 当她第一次在基地见到千叶的时候,千叶也正这样收拾着行李,尤其那时千叶还没有装义肢——她不止少了一条臂膀,还少了一条腿,因此只能蹦蹦跳跳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看起来很是狼狈滑稽。 那时她向千叶走近,问道:“你需要什么帮助吗?”,可千叶头也不抬,只答了一句,“不用,谢了。”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简?”瓦伦蒂突然问。 “哦,谢谢,”赫斯塔抬头看了瓦伦蒂一眼,“但不用。” 瓦伦蒂像是早料到了这个答案,她怀着一种复杂的感情望着赫斯塔。 “你是刚从……十二区回来?” “对。” “你的手是在十二区又报废了一次?” “嗯。”赫斯塔点头,“本来上个月回谭伊的时候就该重装义肢了,但接口处不知道为什么又发生了轻微感染,手术只能暂时延后了。” 说着,赫斯塔在床边的柜子里找到了新床单,她单手将它从层层叠叠的布制用品中抽出,而后单手抓着床单的两个角,动作熟练地将它们在空中抛开。 瓦伦蒂几步上前,帮着将床尾的床单塞进床垫 灶台的咖啡壶发出了轻微的气鸣声,瓦伦蒂抢在赫斯塔之前向厨房跑去——说是厨房,其实这里就是客厅的一角。咖啡壶是瓦伦蒂从家里带来的,咖啡也是。 许久之后,两人终于得空在靠窗的茶几旁坐下聊天,这茶几的布置完全复刻了从前赫斯塔在基地公寓的那处小天地——半圆形的边桌,墨绿色的铸铁椅,白底绿花的双面地毯,一个暂时空空如也的玻璃钟罩。 这些年来,不论赫斯塔去到哪里,只要停留时间预计超过一周,她就会在自己的住所添上这几件东西,所以这一次,瓦伦蒂在帮赫斯塔找房子的时候也直接帮她把这些东西置办了。 “你在十二区见到黎各了吗?”瓦伦蒂问道。 “见到了,她很好。”赫斯塔回答,“她很喜欢海岛上的生活,除了她的胃。” 瓦伦蒂笑了起来——第三区是奶酪之乡,光是品种就超过1500种,在世界的其他地方当然很难找到到同等质量的替代品。 十二区多群岛,本身就没什么优质牧场,更不要说产出什么像样的奶酪。 片刻的沉默后,瓦伦蒂望着杯中的咖啡,“她什么时候能回来看看就好了。” 赫斯塔目光低垂,一阵风从窗外经过,将道路两侧的行道树吹得沙沙作响,一时间,赫斯塔仿佛回到从前基地的公寓,许多往事涌上心头,让赫斯塔突然有些眼热。 她呷了一口咖啡。 “黎各不会回来。” 莉兹牺牲的第二年,乌连警方彻底端了这批走私团伙的老窝,令人惊讶的是,这个团伙背后的头目非常年轻,他是活跃在第三区荒原某个大毒枭的小儿子——皮埃尔·罗杰,事情发生时,他刚刚度过29岁生日。 年轻的罗杰有一双深邃漂亮的蓝眼睛,他肌肤苍白,留着一头齐肩的金发,像是从博物馆里苏醒的石像——纤细,修长,如同从古典时代走来的忧郁诗人。 当罗杰的照片被刊登出来,数不清的求爱信就立刻寄到了暂时关押他的监狱,因为身份特殊,他不像寻常犯人一样直接关在多人间,而是被独自拘禁在一个远离污秽与嘈杂的地方。 随着警方进一步的调查取证,一桩又一桩残忍至极的悬案接连告破,早在这次针对乌连商会的绑架案发生之前,罗杰的手下就亲自策划了数十起骇人听闻的灭口案,但警方并没有掌握关键证据证明他知晓这些恶行——这些手下在罗杰被捕后接二连三地暴死街头,根本来不及取证,而与此同时,在一个近二十人的律师团斡旋下,罗杰从被捕到开庭,没有对警方开口讲过一句话。 从乌连到谭伊,人人都在谈论这个漂亮的罪犯,据说他同时患有抑郁症和精神衰弱,每晚必须要枕在女人的膝上才能睡着;据说他的母亲是个美貌而刻薄的妓女,他因此有一个悲惨阴郁的童年;据说他曾经爱上过一个和他一样漂亮的富家少爷,为此不惜与父亲决裂,最后在一次意外中,他的同性恋人为了救他,牺牲了自己的性命…… 在人们的口口相传里,罪犯的血与肉变得越来越真实,每个人都迫不及待地往他的故事里添加自己的理解,好像他成了一位只有自己才真正理解的隐秘朋友。 然而,鉴于罗杰在乌连商会家属绑架一案中扮演了无可争议的主导角色,第三区法庭仍旧裁定,判处他最高的21年监禁。 为了体现文明的宽容,罗杰将在一个25平、有独立卫浴的套间囚室服刑。囚室内配备了跑步机和电脑供他健身和打发时间,每天早晨,罗杰可以一边看报一边吃早餐,夜里则早早休息。在开始服刑的第二月,他函授大学的申请得到通过,从未踏入大学校门的罗杰,开始在监狱里学习经济学与政治学。 在废死已久的第三区,人人都对事情的发展感到满意和骄傲。 除了死难者们的家人与朋友。 第102章 定义 多年以前,莉兹曾对赫斯塔说过,正义从不迟到,如果有一天她迟到了,那一定是因为没有人肯用汗水和血去为她铺路。 赫斯塔从来没有忘记过这句话。 但问题是,什么是正义?谁来定义正义?当一个人定义的正义和一群人定义的正义相悖,谁的正义更接近正义? 如今的这一幕和当初基地发生的一切并无太多区别,对于罗杰所造成的犯罪事实,每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都声称存在着一个比以牙还牙更文明的解决办法,这个办法不仅能给死者公道,给生者尊严,而且能从根源上杜绝一切苦难的发生。 这一切都让赫斯塔回忆起当年她问过肖恩的那个问题:为什么我们帮受害者松绑的理由,总是被加害者拿去当脱罪的借口? 那时肖恩回答:谁来定义“受害者”?谁拥有定义的权力,谁就拥有一切。 难怪千叶小姐在一开始就把肖恩定义成一个怪才,他十四岁的时候就已经把宜居地里的这套规则玩明白了。 专家学者们分析着罗杰的童年,重建他深层的人格形象,却在这个过程中把罗杰从一个毫无争议的“加害者”变成了“另一种维度上的受害者”——他同样无辜,他同样没有选择,他的命运像一首悲伤的咏叹调,所有有良知的人都应当站在一处,共同消灭这悲剧的命运,而不是执着于消灭这个人。 但对赫斯塔而言,这些吵闹声并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困扰,因为她并不在意“死刑对潜在罪犯缺乏吓阻效果,因而无助治安”,也不在意“死刑是最残忍的刑罚制度,它有损文明的光辉”; 她曾被两位虔诚的修女抚养,但她从未真正投身于任何宗教,也从未期待一个全知全能的神会在一切生命的尽头为她主持公道,更不会在手刃仇敌之后惶惶不可终日,疑虑自己是否越俎代庖,以凡人之躯行使了神的职责。 赫斯塔只在乎一件事:这四年来,不断在她心底沸腾的仇恨,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用罗杰的血来浇灭? 抱有同样信念的人不止赫斯塔一个。 在罗杰入狱后的第13个月,黎各策划了第一场刺杀行动——按照第三区的监狱法,犯人每关押满180天即可获得为期7天的“亲友保释期”,设置这条法例的初衷是为了让犯人有时间回到家人、朋友们中间去,以便让他们感受到社会的温暖,从而更好地反思自己曾经犯下的罪行。 罗杰打算趁着这两周的假期去乌连南边的人工海岸度假,那边有他最喜欢的一座老城堡。在这长达一年的监禁生活中,他不止一次抱怨监狱的镣铐太重,硌得他手腕不舒服,再加上每日的室外活动时间都不足4小时,他觉得自己在这一年时间里“变得有些萎靡”,他“急需一场挤满了漂亮尤物的沙滩酒会,好让身体再次苏醒”。 黎各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她不必潜伏,不必伪装,在确定了这场酒会的具体时间和地点之后,她以休假的名义来到乌连,在当晚离酒庄23公里的地方进入子弹时间,大约190s后,她像一个从天而降的恶魔,带着无尽的憎恨和凶戾出现在了罗杰面前。 为了让罗杰死前体验到更多的痛苦,黎各没有立刻斩下他的头颅——这或许是她那晚犯下的唯一错误。因为在黎各用刀刺穿了罗杰的双肺以后,另一个在附近巡视的水银针也赶到了现场。 通常来说,一个在役水银针,在未事先通报的情况下进入了子弹时间(且在宜居地内)是极其严重的情况——这意味着该名水银针可能在宜居地内发现了螯合物,并已经开始了交战。 在这种情况下,附近的水银针工作站会立刻作出反应,向离战斗地点最近的5名非作战状态的水银针提供坐标,在接收到信息的时刻,不论这些水银针们在做什么,他们都必须停下手里的事,前往战斗地点提供支援。 讽刺的是,这正是这些年莉兹在乌连留下的突出成果:一道完整的乌连-克沁-热里萨南部防线。搭设在山坡与道旁的新信号塔彼此交错,组成一张巨大的信息网,依据它们,总部能够将宜居地内水银针的位置坐标精确到厘米级别。 很快,循警报而来的水银针意识到这片海滩上并没有螯合物,反而是另一位水银针——黎各,正在依仗自己的能力虐杀一位保释中的平民。 他很快加入了战斗,阻止黎各的暴行。 几分钟后,越来越多的水银针赶到了现场,黎各不敌,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架直升机从酒庄后花园的飞机坪离开——重伤的罗杰就这样又活了下来。 一个月后,黎各走上AHgAs内部法庭,当着联合政府特别督查官的面,她将几年前联合政府授予她的“第三区自由功绩勋章”当场掰断,年迈的督查官怒不可遏,甚至提出要AHgAs将黎各移交给第三区特别军事法庭,由第三区军方进行审理。 这种信口开河的要求AHgAs当然不会理会,经过一番艰难的拉扯,最终AHgAs决定在一定程度上尊重第三区法庭的意见,对黎各作出了“永久驱逐出境”的处理——除非,她愿意写一封检讨书,深刻反思自己的行为有多么荒唐。 毕竟她曾经有过那么卓越的战斗履历,对第三区宜居地边境和荒原的情形又相对熟悉,如果有回寰的余地,谁也不想失去一个这样的战士。 但黎各拒绝了,她收拾了行李,在判决下达的第二周就乘船前往十二区,继续履行作为一个水银针的职责。 这个教训给了赫斯塔极大的震动——因为她原本也瞄准了罗杰的那个假期,只是她新升级的右臂莫名出现了很多适应性问题,这使得她只能暂时放弃这个机会,等候下一个时机。 然而事后看来,只要她的右臂还嵌着AHgAs的芯片,她就不可能完成一个真正的复仇。 在黎各刺杀失败后不久,罗杰这个人就彻底从公众眼前消失了——第三区为了保护罪犯最基本的生命权,将他藏了起来。 与此同时,基地的秩序官亲自来找赫斯塔谈话,言谈中,赫斯塔感到对方似乎是在试探自己对这件事的态度,她思忖了片刻,将黎各的复仇行为批判了一番,而后深深表达了自己对黎各离开第三区这件事的惋惜。 在那段时间,基地有意减少了她接触外界评论的机会,赫斯塔能够感觉到,但她什么也没有说。 也许在与莉兹最后的那次谈话之前,她确实曾对基地建立起短暂的信任,但在黎各的刺杀行动失败之后,这些信任已经崩塌殆尽,不复存在。 第103章 第一位死者 这些年,赫斯塔和黎各有着各自繁重的任务,见面的机会很少,而仍在第一区阿伦特大学学医的图兰——虽然她不必上战场——却是三人中睡眠最少、劳神最重的那个。 她们在不同的时区工作生活,偶尔会互写邮件简单问候,但真正重要的事情,她们永远保留在各自心底。 若非有机会面对面开口,她们绝不向任何人倾诉。 即便在此刻,即便眼前人是瓦伦蒂小姐,赫斯塔依旧在某些事上保持着沉默,当往昔的一切像走马灯一样从她脑海中闪过,她不止一次地回想起爱德加关于复仇的那段描述: 所谓复仇,不仅非要惩罚他不可, 而且,必须做到惩罚他之后自己不受惩罚; 若是复仇者自己受到了惩罚,或是没让那作恶者知道是谁在报复,那就都不算是报仇雪恨。 一些面孔接连不断地在赫斯塔心底浮现,那都是她需要亲自手刃的仇敌,每一个人的名字、身份、容貌,都深深烙印在她的脑海中,至死不灭。 “简?” 瓦伦蒂有些担心地喊了一声。 赫斯塔从回忆中醒来,她松开不由自主攥紧的拳头,望向瓦伦蒂,“什么?” 瓦伦蒂微笑着,“我刚才问,你这次来尼省,是来休假还是……?” “不算休假,但也没有具体任务,目前还在待命中。”赫斯塔轻声道,“一周前第四区北部一个荒原内出现了一处极小型螯合物潮,瓦伦蒂小姐听说了吗?” “啊,听说了。”瓦伦蒂点了点头,“不过,好像是说这次的螯合物潮完全没有发散,所有螯合物在发病后全都集中在一起发生了决斗,所以造成的伤亡并不大?” “对,这些螯合物全部加在一起也只有十六个,死得又这么蹊跷,维克多利娅教授在实地考察后认为他们当中可能产生了畸变者……所以我马上被紧急召回了,从十二区。” 瓦伦蒂的神情骤然严肃。 畸变者? 尽管她从来没有参与过一线作战,但多少还是知道这个名字背后的分量。她之前听说过AHgAs组织过成功诱杀畸变者的作战,但那都发生在螯合物潮的爆发前夕或爆发进程中,像如今这样事后才觉察的情形并不多见。 “确定吗?”瓦伦蒂小声问——就过往的经验来看,能产生畸变者的螯合物潮,螯合物量级都在万乃至数十万,这次仅仅16人的事故,称之为“螯合物潮”已属勉强,现在又说其中可能还有一个畸变者…… “不然也没法解释为什么这些螯合物一个都没跑远,”赫斯塔轻声答道,“,一定有什么东西让它们不敢出逃,并且陷入了死斗。不管这东西是什么,它都很危险。” “可你现在的状态怎么作战呢?”瓦伦蒂望向赫斯塔残缺的右臂,“基地怎么也不该让你这样来这儿待命——” “最近基地好像在尼亚行省这边新设了一处实验室,她们约我明早去做检查,应该问题不大,”赫斯塔单手晃了晃自己杯中残余的咖啡,她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您要不要考虑先回基地?” 瓦伦蒂对这陡转的话题有些意外,“为什么?” “再过三五天……也可能不用三五天,等到这个消息传到尼亚行省,回谭伊的车票可能会变得紧俏。” 瓦伦蒂皱着眉头,“如果是那样,那我更应当留下。” “为什么?” 瓦伦蒂左眉轻抬,用一种可疑的目光审视着对面的姑娘。 “简,你在心里究竟把我当成了怎样的人?” 赫斯塔望着瓦伦蒂,她几次张口,又把想说的话压了下去,最后只能用近乎呢喃的声音开口,“……我害怕您出事,瓦伦蒂小姐。” “危险就是荒原生活的一部分,是不是?” 赫斯塔沉默着,没有回答。 “不要过分担心,简,这里说到底还是宜居地,”瓦伦蒂轻声道,“如果仅仅是听到了风吹草动就要立即缩回到基地里去,我今后恐怕也无法面对你的后辈们。” …… …… 当晚,尼亚行省死了一位前来参与慈善活动的新贵族,费尔南男爵。 费尔南今年五十五岁,是第三区颇负盛名的富豪。在他四十三岁那年,他攀附上了一位公爵,而后生意迅速有了起色。次年,费尔南就从皇室成员们那里得到了一个男爵的头衔。 虽然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身份,但费尔南长袖善舞,仅凭这一点微妙的际遇,他迅速在第三区的新贵们中崭露头角,成为一个炙手可热的人物。 他原本要乘坐次日上午的火车离开这里,然而在清晨时分,当他的管家像往常一样进入他房中,男爵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早就没了呼吸。 最先出动的是当地警署,在一番勘探之后,探员们很快发现,除了受害者死状惨烈,案发现场可谓相当“干净”,凶手留下的线索很少,这里没有陌生的指纹,没有明显不属于男爵的毛发,甚至没有什么明显的搏斗痕迹…… 死在卧房的费尔南心被剖出,肝被踩碎,这些行为极有可能都发生在他一息尚存的时候,因为他的脸狰狞到无以复加。考虑到死者有三只手指被拔去了指甲,警方认为他很有可能在死前还经历过一段极为痛苦的拷问。 警署迅速联系了AHgAs的相关负责人——惨死的费尔南身上有多处骨折,尤其是他的手腕和肩膀,这几处的骨头几乎全都被捏碎了,这是非常典型的螯合物作案特征:当螯合物试图将普通人捆束起来,它们强化后的身体会不可避免地对受害者造成严重损伤。 第三区宜居地内已经好几年没有出过如此血腥的案子,警署内部已经有些慌乱——他们之中已经有消息灵通的人知晓了一周前那个蹊跷的“极小型螯合物潮”消息。 尽管谁都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但已经有人开始意识到,他们所惧怕的那个畸变者恐怕已经潜入了尼亚行省,并犯下了第一桩罪行。 水银针内部亦为此大为震动。 一只螯合物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绕开了所有防线,潜入了宜居地腹地? 这绝无可能。 第104章 办公室 当瓦伦蒂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9月23日的傍晚。 那时她正乘着慢速火车,从市郊返回自己在城区内的住所。 车厢外是大片裸露着的农田地表,两月前当她经过这里时,这一带还是大片金色的麦浪,那是已趋成熟的春小麦,它们在七八月刚刚被收割。 而今冬小麦已经播种,田垄间青绿色的嫩芽静悄悄的,它们要经过一个漫长的深秋与隆冬,在明年三月才能长成。 她取出相机,打算拍几张照片记录,但当眼前景象进入镜头,那些近处和远处的信号塔就显得格外刺眼。 幅员辽阔的第三区内一共有47处宜居地,它们集中分布在中北部与南部,形成两片各自繁荣的居住区。倘使有这样一个人,他在过去的八年间孜孜不倦地在第三区宜居地内的各条道路上穿行,那么他所发现的最大变化,恐怕就是道路边立起的信号塔。 这些信号塔通体银白,各自独立,它们的底座是正方形的钢架,一层一层鱼骨状的金属架沿着中心铁杆向上堆叠,每一座信号塔至少有五米高,三米宽。 它们原本遍布于隔离带——也即宜居地与荒原之间的无人区之中,但近年来AHgAs未雨绸缪,着手将它们引入宜居地内,用以搭建更加完善的监测网络。 由于这些大家伙与宜居地内的建筑风格格格不入,当信号塔刚刚出现在宜居地时,许多居民专程跑到城外来与信号塔合影。报纸上有建筑评论家感叹,这些外观离奇的东西要么属于遥远的过去,要么属于还未到来的将来,总之不属于现在。 那些建筑评论家至少说对了三分之一。 通过这些信号塔,AHgAs不仅能精确定位每一位水银针的坐标,而且能够识别一切高速运动的事物:如果有螯合物从中穿行而过,附近的水银针工作站能迅速识别并作出反应。 和八年前战战兢兢面对荒原螯合物潮的时候相比,人类用以抵御螯合物的盔甲也愈加坚固。尽管这一切指向了一个糟糕的可能——迟早有一天,歼灭螯合物的战场会延展到宜居地之内。 也正因如此,每当瓦伦蒂看见有人兴致勃勃地站在这些信号塔下合影,她就不可避免地感到一种微妙的冲突。当这些庞然大物骤然进入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人群中似乎没有谁去细想它意味着什么,大家就已经兴高采烈地围观起来。 “滴——” 瓦伦蒂的遐思被手机的提示音打断,她低下头,发现自己收到了一封紧急通报邮件。 发件人:004号办公室004.AHgAs@tru. 日期:23094631 收件人:瓦伦蒂 邮件标题:关于尼亚行省相关水银针的社会关系排查通知 正文: 亲爱的瓦伦蒂·维京女士, 我们在此遗憾地告知您,昨日深夜,尼亚行省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凶杀案,为尽快查明真相,请您于今晚6:30以前,前往布鲁诺市的「拉格工作站」或「迪伦工作站」,我们的排查小组将就您过去的社会关系询问一些问题,请您如实作答。 如不能按时抵达,请联系您的直接上级,并告知您方便的时间、地点。 注意:不要回复此邮件。 AHgAs004号办公室 读完全文,瓦伦蒂眉头紧锁——004号办公室主要负责水银针内部的纪律整肃,来自它们的邮件通常是一些主题抽象的学习文件或内部违纪公示,很少有这样具体的通知。 几乎是同一时刻,她收到了新的简讯,来自她的同事艾娃。 艾娃:@瓦伦蒂亲爱的,你收到004发出的邮件了吗? 瓦伦蒂:收到了! 艾娃:你今天是不是出城了,来得及吗? 瓦伦蒂:对,我现在就在火车上……这趟车应该是6:12到站,不出意外的话我应该能在6:40前赶到拉格工作站吧,虽然会迟到,但不会耽误很久。 艾娃:用不用我顺路捎你一段?我开车过去刚好能路过布鲁诺北站——你是在那里下车吧? 瓦伦蒂立刻回复了一串感谢的表情,并给出了自己具体的车次信息。 6:17,瓦伦蒂坐上了艾娃的车,两人一起向拉格工作站驶去。 艾娃是瓦伦蒂在尼亚行省认识的第一个同事,也是目前她在这里关系最好的伙伴。 下个月艾娃就满七十二岁了,她在五十六岁的时候才正式从前线退役,转向后方的文职工作。 对大多数退役的水银针而言,前线充满血与泪的战场固然残酷,但宜居地内的生活也并不那么令人艳羡。 在这里充斥着另一种战争,后方的“敌人们”手握着凡庸之刃——冗余的官僚体系、复杂且众人心照不宣的办事规则,千丝万缕、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面对这些局面,许多初来乍到的退役者常常感到自己像是被绑在砧板上,被人一刀刀地凌迟。 但这些问题对艾娃来说,显然不值一哂,她在这里的生活,应该过得非常好。 瓦伦蒂第一次遇上艾娃的时候就有这样的直觉——对大多数人而言,衰老会使他们的脑子变得糊涂,进而让他们在日常生活中多出几分慈祥、和蔼的气质。 但对艾娃来说,一切正好相反。 衰老削薄了她的脸颊,既让她的眼角与唇周布满了蛛网一样的皱纹,也让她脸部的线条彻底脱去了年轻时的丰盈,变得严峻而硬朗。 在她宽而饱满的额头上,浅V型的银发梳理得非常齐整,它们总是以一个固定的角度偏向一侧,底下那双浅蓝色的眼睛时常半睁着,仿佛对许多事情都漠不关心。 可是一旦谁引起了她的兴趣,那双眼睛就倏然睁开,那时,她舒展的肩膀,挺直的背与微昂的下颌共同组成一个庄严而审慎的姿势,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只精明的猎鹰。 在瓦伦蒂心里,与艾娃的相遇像一个珍贵的礼物,这一点她从未与艾娃提过——她永远记得自己二十八岁生日的那天早晨,那时她对镜洗漱,突然发现左眼眼角多了一条皱纹。 这是瓦伦蒂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正在变老,这种感觉像是毫无征兆地挨了一记闷棍。 但仅仅与艾瓦相识不到三个月,这种焦虑就悄无声息地松了绑。瓦伦蒂喜欢艾娃的皱纹,喜欢她好斗且时常上翘的嘴角,甚至于她的刻薄和严厉也成了这种魅力无可言说的一部分。 世上存在艾娃这样的人,足可见衰老并不总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除了心有戚戚地感怀青春不再,人完全可以用另一种向上的面貌走向她的中年和暮年。 一万句口头的自我安慰,都比不过身边有一个实实在在的例证。 第105章 办公室 来到尼亚行省三个月,瓦伦蒂其实一直没搞明白艾娃的具体职责是什么,只知道她顶着一个“AHgAs尼亚行省特别事务官”的名头。 艾娃的工作内容非常杂,AHgAs与第三区联合政府在尼亚行省共同推行的大部分方针背后似乎都有她参与的影子,可细究起来,那些事的最终负责人都另有其人,且项目中似乎也没有任何一环需要艾娃的直接确认或签字。 她的影响力像一种玄学,当事情平顺推进的时候,她是不存在的人,一旦任务发生了意料之外的转折,所有人就会突然得知“艾娃女士正密切关注着这个项目”——仅仅这一点变化,就会让政府部门内暂时卡壳的齿轮迅速恢复运作。 瓦伦蒂与艾娃在工作上的合作非常少,所以她暂时还不明白这一切具体是怎么发生的,但在了解了另一个事实以后,她忽然理解了艾娃的角色。 艾娃与千叶一样,她们的直接上级都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总部002号办公室——这是AHgAs专司对螯合物攻防作战的部门,是AHgAs最核心、最根本的部分。在大多数场合,她们的存在代表了AHgAs的最高意志。 她们就是权力本身。 瓦伦蒂亲眼见过千叶如何利用舆论反制谭伊市政厅,所以,虽然她对艾娃的过去了解并不深,但毫无疑问,艾娃之所以能在尼亚行省获得今日的影响力,背后必然也有相似的故事。 对这一点,瓦伦蒂常常既感到羡慕又怀有畏惧——既畏惧置身风暴中央的压力,又羡慕她们乘风破浪的战斗之心。 系好了安全带,瓦伦蒂望向艾娃:“您也要去工作站接受问话吗?” “我?我不用,在004发出邮件之前,内部对我的排查就已经结束了,毕竟费尔南这些年一直对外声称他和我的关系多么多么好,”艾娃稳稳地握着方向盘,声音带着几分讥诮,“但凡他嘴里有一句实话,也不至于一直在我这儿吃闭门羹。” “费尔南……”瓦伦蒂喃喃着这个名字,有些意外,“昨天出事的是费尔南男爵?” “对。” 瓦伦蒂深深呼吸——她和这位男爵虽然没有说过话,却也有过几面之缘。忽然发现一个死者是自己见过的人,这让一个遥远的“凶杀案新闻”一下变成了一桩近处的悲剧。 她轻叹了一声,“那,您现在去拉格工作站是为了……?” “你的那位小朋友遇上麻烦了,”艾娃望着前路,“她被扣押在了拉格工作站,我们现在要去把她带出来。” 瓦伦蒂一愣,“您是说……优莱卡?” “嗯哼,”艾娃应了一声,平静地补充道,“或者说,赫斯塔。” 瓦伦蒂表情微凝,艾娃直接喊出了赫斯塔的真名,说明总部直接给了她相关信息——这多半不是什么好兆头。 “……她出什么事了?” “别急。”艾娃低声道,“她什么事也不会有。” “那004的那封邮件是什么意思呢?宜居地里死了人,为什么总部要排查我们的社会关系?” “让我想想……这要从何讲起呢。”艾娃稍稍转动方向盘,开始和瓦伦蒂讲述昨日案件的细节,当提及费尔南男爵的具体死状,瓦伦蒂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太可怕了……”瓦伦蒂立刻想起昨日赫斯塔提到的畸变者,“难道我们的防线……真的已经被突破了?” “不要慌张,我相信AHgAs内部一定有人早就料到会这一天。荒原上的螯合病一天比一天凶险,战火烧到宜居地内部就只是时间问题……不过我想,我们的人可能从来没想过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当然,这其中更让人意外的是,当一只螯合物——也可能是畸变者——穿过荒原,突破隔离带,深入到宜居地内部的时候,我们耗费多年心血建成的监测系统竟毫无反应,直到受害者的仆人慌慌张张向警署报了案,我们才知道,原来有个人似乎、可能、大概是死在了螯合物手里。” 艾娃向瓦伦蒂那边看了一眼,“我们什么时候受过这种侮辱?” 在讲述这一切的时候,艾娃的神情非常镇定,这让瓦伦蒂感到不解。 倘若真的有螯合物突破了宜居地的防线,就意味着母城的存亡直接受到了威胁——那是整个第三区文明赖以存在的根本,艾娃绝不可能这样云淡风轻。 “……所以呢?” 艾娃接着道:“虽然,现在宜居地内信号塔的数量还不足以覆盖全部区域,可是,所有重要的隘口、桥梁、公路附近,已经全部在我们的监控之下。眼下,既然我们还是什么也没有发现,那就说明,这只螯合物不仅主动避开了大部分信号塔覆盖的区域,而且在某些必经之路上,它甚至伪装成了一个普通人,缓慢地走过了这片平原,最终平安抵达了尼亚——你什么时候见过这么耐心的畸变者?” “……是少见,会是新的变异吗?” 艾娃笑了一声,“如果是,那可真是太麻烦了。这只螯合物一路忍耐着杀戮的本能,主动避开大路,避开人群,千辛万苦潜入布鲁诺市,最后却只杀了一个人……这么‘冤有头债有主,绝不滥杀无辜’的螯合物,你见过吗?” 一时间,瓦伦蒂哑口无言。 “更重要的,”艾娃轻声道,“它又是怎么提前知道宜居地里信号塔布局的呢?” “……有内鬼背地里和螯合物相互配合?”瓦伦蒂小声猜测,不过这话一出口,她自己也觉得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瓦伦蒂思忖片刻,“也可能……根本就不是螯合物干的?” “没错,”艾娃笑着道,“螯合物能造成的典型创伤,也同样适用于水银针——在进入子弹时间以后,我们与螯合物在物理意义上并没有什么不同。” 至此,瓦伦蒂终于把整件事捋顺了。 根据现有线索,想必总部是直接将这个案子的嫌疑人由螯合物指向了水银针内部,所以才要排查水银针们的社会关系——如果真的有哪个水银针绕开了监管,趁着这个机会杀人并嫁祸给螯合物,以泄私愤,那么从这里开始排查是最高效的。 毕竟目前待在第三区的水银针,加起来也不超过三百个。 “……但万一,真是畸变者呢?” “那就是千叶真崎现在正在忙的事了,我们不用管。” 说罢,艾娃稳稳地踩下了刹车,拉格工作站的大门已经出现在瓦伦蒂的右手边。 第106章 像您一样 拉格工作站位于布鲁诺北站的东边,隔了差不多两个街区。 这一带都是只有两三层楼的老房子,这些屋舍楼层少,但层高很富余,瓦伦蒂目测这里的每层楼的高度大概在五米左右,接近普通建筑的两倍,临街的墙面全是明亮干净的拱形大窗,道路两旁的行道树映在玻璃上,树影暗淡柔和。 在刚来尼省的时候瓦伦蒂来这儿跑过几趟,虽然当时是为了处理一些手续上事,但这些房屋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当两人踏进工作站的大门,主厅中央的时钟刚好发出了轻灵的半点报时——时间刚刚好卡在6:30这一刻。 “一会儿你的问询结束了,就在这里等我。”艾娃说道。 “好的。”瓦伦蒂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行政秘书——对方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在目送艾娃拄着手杖,向工作站的更深处走去以后,瓦伦蒂上前取出了自己的证件并报了姓名,秘书开始录入信息,随后给了她一个号码,她需要到对应的问询室等待。 6:37,瓦伦蒂的社排问话正式开始,在一个纯白的房间里,她看不见对面的提问人,只有一颗黑色的镜头对准她的脸。 工作站的提问非常具体,他们精确地给出了某个时间地点,并用一些细致的线索帮助瓦伦蒂回忆当天发生的具体细节——如果她的回答出现疑点,对面会立刻追问,可见事前应该是针对她这半年来的行踪都进行过非常周密的调查。 工作站着重关注了她的几个来访者、两位老督导、她的父亲以及几位维吉尔那边的亲属,但没有说明原因。瓦伦蒂猜测,也许这些人与费尔南男爵之间存在二度三度或更直接的关系——以费尔南交际之广,攀升速度之快,和他有纠葛的人恐怕也如过江之鲫。 问询在7:44结束,虽然只是一场谈话,但离开问询室的瓦伦蒂已经精疲力竭。不论经历多少次,她始终不能习惯这样的场合——看不到问话者的脸孔,只能面对着那个冷冰冰的镜头和合成音,这让她感到自己处在一个不被尊重的位置。 在大多数时间里,她几乎忘却了自己的身体里还有一枚芯片,然而总有这样的时刻让她意识到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始终凝视着自己,凝视着一切。 当瓦伦蒂重回大厅时,她看见艾娃已经和赫斯塔坐在公共座椅上了,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但状态都很放松,乍一眼看去仿佛一对正在休息的祖孙。 “瓦伦蒂小姐。”赫斯塔觉察到瓦伦蒂的脚步,起身向她招手。 瓦伦蒂立刻伸手搓了搓脸,她振奋了精神,快步上前。 尽管只是分别了一日,但当瓦伦蒂握住了赫斯塔冰凉的手,她忽然觉得今日的赫斯塔看起来有一种微妙的变化——她的脸非常苍白,没有血色,下眼睑却泛着微红,像是什么时候哭过。 她变得憔悴了吗?不,赫斯塔的眼睛也许从未像今天这样明亮,即便她轻微浮肿的眼窝附近还带着黑眼圈,但她目光中的神情却是欣然的,甚至带着几分难得的淡泊。 望着这样赫斯塔,瓦伦蒂不知为什么忽然打了一个寒战。 “您还好吗?”赫斯塔俯下身,关切询问。 瓦伦蒂摇了摇头,她迅速平复了这段无由来的情绪,“你们在这儿坐了很久吗?” “没有多久,我们之前一直在聊天。”赫斯塔说着抬眸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时钟,眼中旋即闪过一道惊异,“……哦,也半个多小时了。” 在她身后的艾娃笑了笑,“每次到了这种时候,时间就过得飞快。” “呵,都聊得忘记了时间吗?”瓦伦蒂望向艾娃,“你们以前认识?” “不,不认识。”赫斯塔回头望了艾娃一眼,“今天是我第一次见到摩根女士——但确实不知道为什么,有种相识已久的感觉。” 艾娃已经起身站了起来,“走吧,我开车送你们回去。” …… 艾娃的车平稳地朝着保罗大街驶去,路上,瓦伦蒂批判起那个纯白的房间,艾娃听得笑了起来。 “他们对您的问询也是一样的吗?”瓦伦蒂问。 “当然是一样的。”艾娃淡淡答道,“对一切进行备份记录,同时保护内部负责侦查的工作人员,避免让被调查者知道是谁在处理与自己有关的事件……这就是那个房间的意义。” “这太蛮横了,您不这么觉得吗?”瓦伦蒂深吸了一口气,“这简直像是在预设我们每个人都是潜在的犯罪者,在定罪之前,就先给我们戴上犯人的镣铐。” 艾娃笑了一声,“你洞察了本质,瓦伦蒂。” 瓦伦蒂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问你,对宜居地里的民众而言,一个可以不受管控,恣意按自身意愿行事的水银针,和螯合物又有什么区别?” 瓦伦蒂错愕,“……您怎么能这样说?” 艾娃望瓦伦蒂的方向看了一眼,在收回目光的时候,她悄无声息地通过后视镜向身后的赫斯塔投去了一瞥——赫斯塔静静地靠窗而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好像根本没有听她们的聊天。 “太远的案例就不说了……我问你,瓦伦蒂,在你带过的预备役里,有没有比较恶劣的学生?” 瓦伦蒂稍稍颦眉,“您怎么定义‘恶劣’呢?” “这里不需要什么太复杂的定义,”艾娃轻声道,“我们就假设,现在基地下达了一个通知,下个月开始,我们要在没有芯片的情况下,放一些水银针进宜居地生活。凭借你朴素的感觉,能放心让他们去的,就算不恶劣,反之,恶劣。” “……有。”瓦伦蒂很快回答。 “这就是原因。”艾娃说道,“如果从危害程度来看,一个失控的水银针要远胜于一次螯合物潮,目前观测到的螯合物最长存活时间只有52天,且它们一旦发病就是明明白白的敌人,消灭即可;而一个水银针——当然,前提是她运气要好,没有牺牲——却能带来更深远的影响,她既可以蛰伏在人群中,也可以走到更高的位置,直接影响顶层的决策。” 汽车后座忽然传来赫斯塔的声音:“……就像您一样?” 第107章 镣铐与戒指 瓦伦蒂的心骤然悬起,刹那间,她连呼吸都停驻了。 她悄然回头,赫斯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转过身,目光专注而率直地望向了艾娃。 赫斯塔的表情是那么自然真诚,仿佛全然没有觉察到自己的话也许在旁人听来会显得有些冒犯。 瓦伦蒂又迅速扫了一眼艾娃——艾娃仍像先前一样开着车,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车厢内出现了短暂的沉默,但很快随着艾娃的笑声而打破。 “是的,简,就像我这样。” 赫斯塔歪头想了想,又恢复了先前的坐姿,“那听起来好像也不错。” “当然不错。”艾娃仍望着车前的道路,她依然淡淡地笑着,“总之,我想说的是,你们现在看见的每一条奇怪、突兀的制度,背后都有各自对应的血的教训——放在四十年前,水银针在荒原或宜居地内作恶根本不是什么新鲜事。” “原来是这样。”瓦伦蒂轻声应和。 红绿灯前,艾娃把车停了下来,她目光带着几分戏谑,“有时候,整个系统之所以能持续、平稳地运转,靠的就是一些难以打破的镣铐,是不是?” 瓦伦蒂笑了一声。 艾娃的这句打趣让她突然想起几个月前的一桩往事。 在她第一次与艾娃相见的时候,艾娃看了一眼她戴在左手的婚戒,问她是否知道女性婚后佩戴戒指这一习俗的起源。 当时,她回答这似乎是从黄金时代流传下的,双方交换戒指,表示彼此都将在婚后共同约束自己的行为,时刻警醒自身,牢记对彼此忠贞不渝的誓言。 艾娃则摇了摇头,告诉她,早在黑铁时代,人们就有了佩戴戒指的习惯,那时戒指象征着权力,国王甚至会为了方便,将印章刻在戒指上。 但这仅仅是对男人们而言。 黑铁时代的女人们大都在家庭里兜兜转转,她们会在订婚和结婚当天各得到一枚婚戒(通常是铜戒或铁戒),戴上这枚戒指则意味着,她从今往后需要对丈夫保持永远的顺从和忠诚,作为交换,她从此拥有了为丈夫打理家务的权力。 当然,丈夫是不用戴婚戒的。 在说完这些话以后,艾娃话锋一转,又聊起了工作,那天夜里,当瓦伦蒂到家以后,她查了查婚戒的起源,结果令她大为震惊,“男女交换戒指”这个习俗出现的时间确实比她想象得晚得多——直到白银时代的末尾,当世界经过几次科技迭代,开始频繁出现世界性的热武器战争以后,交换婚戒才成为主流。 那时的男人们往往结婚不久就要奔赴前线。在危险且远离故乡的战场上,一枚胸针、一个戒指,或是一条带着小相片的项链——所有这些不占地方的首饰,才有了新的意义和价值。 而在此之前,婚戒确实是女性独有的“首饰”。 第二次与艾娃会面前,瓦伦蒂主动摘下了自己婚戒,以观察艾娃的反应。那次谈话从开始到结束都像之前一样寻常,直到她出门前,艾娃突然喊住了她。 “你今天清爽多了。”艾娃向她微笑,“再会。” 在那之后,瓦伦蒂没有再触碰过艾娃的雷区,虽然她认为自己与维吉尔的婚姻显然与黑铁时代的男女不挨着,但她聪明地领会到了艾娃的好恶——只要尽量避开当着她的面谈论与婚姻有关的一切,艾娃就始终保持着友善。 还好,今天艾娃看起来心情不错,她好像并不在乎赫斯塔刚才莫名的联想,这让瓦伦蒂稍稍松了口气。 平心而论,瓦伦蒂当然是爱着艾娃的,但她对艾娃的爱永远隔着一段距离,毕竟在艾娃的坚毅之下,有许多她无法理解的固执,不过寻求完全的理解原本就是一种奢侈,瓦伦蒂非常明白这一点,只要能彼此尊重,就足以成为朋友。 “对了,”瓦伦蒂忽然回头,看向赫斯塔,“你怎么突然会被工作站扣押?” “因为我说不清昨晚案发时间的去向。”赫斯塔回答,“当时我一个人在屋子里待着,可没有人能为我证明。” “怎么会?”瓦伦蒂睁大了眼睛,“他们没有调取你的芯片数据吗?” 赫斯塔抬起了自己右手,“这就是他们认定的重大嫌疑——这只手是今早才装回来的。但出于保密条例,我不能和他们解释原因。” 瓦伦蒂怔了怔,很快反应过来——是的,简到现在还没有二次觉醒,她只有在直面螯合物的时候才能发挥出自身作为水银针的才能。 这恰恰是她能够在各类“诱杀畸变者”行动中出其不意的根本原因。 虽然赫斯塔在非子弹时间的状态下也拥有相当出色的作战能力,但要造成费尔南男爵那种惨烈到骨头都被捏碎的死状,绝不是普通人以血肉之躯能够办到的事。 凶手只可能是一个能够自发进入子弹时间的水银针,或是一个极为特殊的畸变者。 直到此刻,瓦伦蒂才明白为什么今天艾娃要专门来一趟——出于保密条例,赫斯塔不能直接和工作站里的水银针解释上面这些原因,因而只能由艾娃出面,以“002办公室已确认该名水银针无作案能力”的理由,将她带出来。 汽车很快开到保罗大街,在那条瓦伦蒂和赫斯塔共同居住的巷子口,艾娃停下了车。 临下车时,艾娃给瓦伦蒂递了两张票,瓦伦蒂有些好奇地接过,表情一时惊异。 “哦……难道是那部最近又开始巡回的音乐剧吗?” “对,我对这种故事没有兴趣,”艾娃淡淡道,“不过这次的主演是朱迪斯和弗朗索瓦——他们不是你最喜欢的歌唱演员吗?送给你吧。” 这种音乐剧在谭伊的时候都一票难求,何况是在尼亚行省。 瓦伦蒂立刻回头,“简,你明晚有空吗?” “她有空。”艾娃笑了笑,“我会申请给她放个夜间假。” 赫斯塔原本正对着路边的小水坑发着呆,她的神情又恢复了疲态,直到瓦伦蒂喊她名字才抬头看过来。 见瓦伦蒂和艾娃都看着自己,赫斯塔意识到她们可能是在谈论和自己有关的事,她走上前,“怎么了?” “没事了,”瓦伦蒂回答,她向着艾娃挥了挥手,“谢谢您!” 艾娃扬眉,表示接受了瓦伦蒂的感谢,而后她重新目视着前方,绝尘而去。 在与瓦伦蒂分别后,赫斯塔独自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经过了将近半天的扣押和审问,她确实非常疲惫,在关上窗户以后,她摘下自己黑色的假发,底下像火焰一样的红色短发又重新显露出来。 它们已经全部汗湿,非常服帖地贴着头皮。 赫斯塔缓步走到窗边的小边桌和铸铁椅前,像以前在短鸣巷的时候一样,蜷起身体,把脸贴在了桌面上。 闭上眼睛,她再次感到了平静。 其实下午在拉格工作站的公共大厅,她和艾娃并没有聊天。 她全程沉默。 而艾娃总共只说了三句话。 第一句: “我知道是你。” 紧接着: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当然,我也不在乎。” 最后: “接下来,你需要帮助吗?” 第108章 名单 入睡前,赫斯塔重新坐回写字桌前,拧开台灯,她将下午艾娃递给她的名片放在桌面上。 名片上写着艾娃的办公室地址和联系方式。 赫斯塔静默地凝视了这个名字和地址十几分钟,而后从旁边抽出一张白纸,俯身书写起来。 理查德·费尔南男爵 克里斯·霍夫曼男爵 弗罗洛·菲舍尔·里希子爵 克洛德·唐格拉尔子爵 金·施密特伯爵 亚伦·冯·维尔福公爵 皮埃尔·罗杰 加布里埃尔·罗杰 戴维·罗杰 写完最后一个名字,赫斯塔停下了笔,她凝视着这九个名字,然后郑重地在“费尔南·理查德·瓦格纳男爵”上画了个叉。 除了正当中的皮埃尔·罗杰她现在还不知道下落,其他几人的底细她已经打听得清清楚楚。 从昨夜到今晨,一个精妙的计划在她胸膛中氤氲着,此时已然有了轮廓,余下的任务依旧严峻。 一些意想不到的变数发生了,既是机会,也是危险。 或许她确实需要一个帮手? 但在那之前,她需要搞清楚,为什么艾娃打算伸出援手。 她背下了艾娃·摩根名片上所有信息,然后将名片和这张写着七个名字的白纸一起投入火盆,付之一炬。 …… 次日傍晚,赫斯塔两手抱怀,站在瓦伦蒂工作的学校前等待。 瓦伦蒂小姐今天中午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说要带她去看音乐剧,她原想拒绝,没想到正编着借口,瓦伦蒂就告诉她,艾娃那边已经帮她留好了今天的夜间假。 赫斯塔权衡了片刻,还是应了下来。 她确实没事,但她多少希望能尽量避免与瓦伦蒂不必要的接触。 虽然大多数时候,瓦伦蒂小姐都是一个很好糊弄的人,但她又经常会在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细节上突然敏锐,捕捉到些微当事人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异常。 赫斯塔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正是下午4:22。 瓦伦蒂应该是下午4:30下课,而音乐剧是晚上7:00开始,在去剧场之前,她们还可以先去附近吃顿饭,时间刚好来得及。 赫斯塔在学校的侧门踱步,这一片有一些临街的商铺,主要是五金店,间或有几家卖车马配件的小铺子,斜对角还有一家铁器铺。赫斯塔远远看见店里的墙上挂着的大剪刀与长钳,她本想进去转转,但一推铁门发现门后的栓是锁着的,明明这里店铺外头的院墙底下还架着一个放着水壶的烧火炉,店主人却不知道去了哪里,赫斯塔左顾右盼等了一会儿,只能作罢。 九月末的斜阳在远天慢慢偏移,直到刚好滑进这条巷子,橘色的夕照把地面上的一切照得金灿灿的。 在每一个晴朗的傍晚,这条街大概都有十几分钟是这个模样,赫斯塔望着街角一个铁桶里装着的石英砂望得出了神,从前老查理的后院也总是堆着沙堆,太阳落山的时候一切都金灿灿的,她能看很久。 突然,赫斯塔感觉有什么东西撞了自己一下。 她转过身,看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抱着头,龇牙咧嘴地跌坐在地上,她刚想伸手去扶,就听见远处传来一个哭声,大约是喊着“把什么还给我”之类的话,鼻音太重,赫斯塔听不清。 小男孩跐溜一下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就要跑,突然被赫斯塔拽住了衣领。 “你干什么!”他大声嚷嚷。 “你手里拿的什么东西。”赫斯塔问。 他迅速把右手藏到身后,“不关你——” 小男孩话还没有说话,突然发现眼前这个黑色头发、黑色眼睛的姐姐表情有一点点恐怖,他的气焰突然熄灭了很多。 “你、你松开我,”他的声音小了下来,但还是不停地扭着脖子,试图从赫斯塔的手里逃开,“我在和我妹妹玩——” 正此时,一个小女孩一边哭一边跑来了,她个头很小,也许只有六七岁,和男孩一样的发色,一样的眼睛。 一见到赫斯塔——尤其是正提着她哥哥衣领,显得十分凶恶的赫斯塔,小姑娘的哭声也立刻戛然而止。 她远远地站定了,不敢靠近,但还在不可抑止地抽泣着。 赫斯塔蹲了下来,但仍揪着男孩的衣领,她向着小女孩招招手,“你过来。” 小女孩的两只手背向身后,有些战战兢兢地走到赫斯塔身边。 “他抢了你什么东西?”赫斯塔问。 小女孩仍在哽咽,她有些害羞,也有些害怕,但赫斯塔看向她的时候目光似乎没有什么敌意,她低下头,嗫嚅着道,“他抢走了……我的钥匙。” 一时间,赫斯塔短暂地愣了一下神,眼前这一幕让她忽然觉得很奇妙。 “钥匙呢?”赫斯塔看向男孩。 小男孩咬着牙帮,两颊气鼓鼓的,但还是不情不愿地伸出手,摊开了掌心,一把表面斑斑驳驳的木头勺子出现在赫斯塔眼前,勺面还被削去了一半。 她刚想让小男孩老实点,趁早把东西交出来,就看见小女孩很是欢喜地要去接。 “这是你的钥匙吗?”赫斯塔很惊讶。 “是,这是我的钥匙。”小女孩又哭又笑,她用力眨了几下眼睛,“这是我做的钥匙,明天手工课我要带去上课的……” “这是勺子!这是勺子!”小男孩的拳头又攥紧了,他大声嚷嚷,“什么钥匙,谁家的钥匙也不长这样——” “还给她。”赫斯塔无情打断。 小男孩才起来的脾气又偃旗息鼓,他瞪着妹妹,眼睁睁地看着她把这个东西从自己手里拿走了。 “优莱卡?”远处传来瓦伦蒂的声音。 赫斯塔抬起头,果然看见瓦伦蒂已经出现在了校门口——她正面带惊奇地看着赫斯塔,因为此刻赫斯塔的动作和她身边两个小朋友的表情,让她看起来仿佛是一个在校门口堵人欺负的恶霸。 瓦伦蒂小跑着靠近:“你在做什么?” 赫斯塔松开了男孩的衣服,站起身,“我在……” “拿来吧你!”恢复了自由的男孩突然抢过妹妹手里的“钥匙”,把木勺丢进了近旁院墙下的炉子里。他飞快地跑出几步,又回过头对着妹妹大喊,“做出这种东西还要带去学校,你简直是在丢爸爸的脸!” 小姑娘愣了一下,本能地朝炉子那边跑去。 “别动!”赫斯塔眼疾手快,把她拽到身边。 小姑娘的眼泪一下蓄了起来,她刚想哭,眼前一幕又让她硬生生地把声音憋回了嗓子——赫斯塔迅速上前移开了水壶,只见她撸起右边的袖子,用左臂掩住了口鼻,然后赤手上阵,直接把“钥匙”从浅浅的炉口掏了出来。 第109章 匕首与鞘 一直在附近沉默围观的众人,这时终于坐不住了,大家惊呼着聚集过来,有人大喊着“凉水,快拿凉水!”,有人已经对着赫斯塔与瓦伦蒂打招呼,要她们快点来自己的店里——烫伤还是很麻烦的,不管现在疼不疼,都得赶紧先拿冷水冲洗。 “我没事。” 赫斯塔伸出了自己的右胳膊,好让每个人看清自己完全没有受伤。在短暂的惊异过后,人群中终于有人意识到这个站在瓦伦蒂小姐身边的黑发大高个可能也是一个水银针——在水银针身上,发生什么都不稀奇。 等到人群散去,赫斯塔终于将那把木勺似的钥匙交还到小姑娘手里。 一旁瓦伦蒂也蹲了下来,她一眼就认出了小姑娘手里的东西,“哦,旗杆匙……你这是做了个旗杆匙吗?” 小姑娘点点头。 赫斯塔看向瓦伦蒂,“……这真是钥匙?” “嗯,是青铜时代的钥匙,后面因为这类锁的防盗性不是很好,慢慢就不用了。”瓦伦蒂笑着解释,她望着女孩子:“你从哪儿知道的‘旗杆匙’?你父母教你的吗?” 小姑娘摇了摇头,“从书上。” “真不错!”瓦伦蒂夸赞道。 小姑娘腼腆地低下头,然后又仰头去看一旁蹲着的赫斯塔,“……我可以摸摸你的手吗?” “我的手?” 赫斯塔本能地递上了自己人类的左手。 “不是,是右手。” 看着眼前小女孩带着新奇抚摸着自己的仿生义肢,赫斯塔再一次短暂地分神。 在这个瞬间她忽然想起了多年以前千叶的一个动作——当然,也可能是她想多了,但此刻发生的一切让她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一切仿佛是命运的互文。 与小女孩分别后,赫斯塔一路上都在回味刚才发生的事,她想起许多遥远的过往,想起多年以前她初入基地时对所有人、所有事的惊惧——可当她站在当下回望往事,她却怎么也回想不起当时那种具体的感觉。 记忆中那个总是对一切战战兢兢的小姑娘仿佛是另一个人,她已经走得太远,但如果有机会,她真想回过头抱一抱当时的自己。 “优莱卡?”瓦伦蒂的声音又一次将赫斯塔从回忆中唤醒,“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开心?” 赫斯塔恍然望向她,“我没有啊。” “怎么没有,从刚才到现在你一直都在笑——你这样的状态真少见,到底是在想什么?” “是吗?”赫斯塔有些惊讶,她抬头望着头顶金色的行道树,快乐地哼笑了一声,然后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臂。 “我就在想仿生臂真是很方便。日常使用的时候就像正常手臂一样有触觉,有痛觉,能感到冷热……但当这些感觉突破了一个阈限,它的感受器又会自动锁定,屏蔽多余的疼痛,这样就算是手臂突然断了伤了,也不会因为痛苦而影响自身状态——这一点真是比原装手臂好多了。” 瓦伦蒂微笑着望着神采飞扬的赫斯塔,上前挽住了她的右臂。 两人走在灿烂的橘色街道里,每当有风从她们的身后吹来,就有数不清的梧桐落叶追着她们一起朝前走。 赫斯塔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放松过,她沉浸在一种温柔的心绪中,忽然想起很早以前曾在“白轮船”里看见的那对母女。 诚然,千叶小姐当时说得没错,成为水银针以后最好就彻底放下变回普通人的幻想。但是,如果不去想未来和过去,只是专注地凝视着当下,当她坐在窗明几净的餐厅和瓦伦蒂小姐一同进餐,她又和这片餐厅里的其他食客有什么不同呢。 赫斯塔忽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一个自己正坐在桌前与瓦伦蒂聊天,另一个自己则像一阵风,一团雾,她慢慢地升起,目光扫向这一整间的餐厅,扫向更远的街道,乃至一整个尼亚行省与第三区。 当年她站在世界地图前惊叹过这个世界的辽阔,如今她的脚步既踏在宜居地里,也踏在荒原上。她经过清冷庄严的教堂尖顶,幽暗潮湿的深巷角落,连绵阴雨的怪石海岸,山石嶙峋的崇山大川…… 尽管AHgAs始终有无数条规则束缚着她,但和其他住宜居地里的人相比,究竟何种生活才更接近自由? 赫斯塔也给不出答案。 “走吧。”瓦伦蒂结了账,她轻轻敲了一下赫斯塔的脑壳,“你今天怎么回事,和你说话的时候一直在开小差。” “哦,抱歉。”赫斯塔摸着额头,“您刚刚说什么了?” “我说,你小时候有没有听过韦出云的爱情故事?”瓦伦蒂挥了挥手里的两张票,“我们今晚要看的就是这部剧,《匕首与鞘》。”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骤然划过赫斯塔在心口。 “……我没有。”赫斯塔低声回答。 瓦伦蒂仍在看票上的剧目信息。 “女主角叫什么来着……哦,伏尔瓦。”瓦伦蒂轻声道,“我记得韦出云是青铜时代中期活跃在十四区的商人,伏尔瓦……好像是当时赫斯塔族的一个公主?具体我不太确定……你真的没听过吗?我以为你会对它很感兴趣呢。” 瓦伦蒂压低了声音,稍稍靠近赫斯塔,“因为女主角和你一样,也是红发的——” “没有。” 瓦伦蒂有些意外,按说这个故事在赫斯塔人中间应该非常有名。 但她想了想,笑道,“也是,毕竟你一直在第三区呀。” 她将票放在赫斯塔的桌前,“喏,你的票,拿好。” …… 站在尼亚行省的中心大剧院之前,赫斯塔又一次停下了脚步,她抬起头,看见眼前《匕首与鞘》的巨幅海报。 海报主色调是银白色——毕竟这个故事发生在十四区北部的雪原。 画面上方,一个男人正在风雪中目光凛冽地望着前方,他剑眉星目,白发胜雪。在他怀中,一个女人正以温柔的目光仰视着他,依偎着他,那是这部音乐剧的女主角,伏尔瓦。 她的长发像燃烧着的藤萝花,卷卷曲曲,像河流一样蜿蜒曲折,成为画面上浓墨重彩的一抹鲜红。 两人半身像的下方,是一柄出鞘的匕首。 赫斯塔早就听过这部音乐剧的名字,但她总是下意识地避开它,根本不想了解这是个什么故事。 “优莱卡!”远处的瓦伦蒂小姐向她挥手,“快来!我们进去了!” 赫斯塔最后望了一眼海报上的女人。 如果放在从前,她或许会转身就走,但此刻,她忽然涌起了想要直面的冲动。 也许是因为从下午开始,过往的一切就在不断闪回。 这让她隐隐觉得,也许今天是特别的一天。 也许走进去,她就会发现,过去她不想听、不敢听的故事,对现在的她而言,已经根本不算什么。 第110章 消失的人 剧场的大堂人很多,毕竟今天是《匕首与鞘》在尼亚行省的首映,除了等待开场的观众,这里还有很多记者。 近两百人就站在灯火璀璨的剧院大堂中等待,赫斯塔环视四周,这里的人个个都穿着西装礼服,孩子们也身着盛装,看起来是都是家庭集体出席。 大堂的两侧设有休息室,但人们更愿意端着酒杯,站在吧台附近聊天。 赫斯塔看了眼表,距离演出正式开始还有35分钟。 在向检票员出示了自己的门票以后,有侍者上前引路,带着她们沿剧院的大楼梯朝二楼的包厢走——她们手里拿到的毕竟是艾娃·摩根的赠票,剧场是不可能安排艾娃去坐普通观众席的。 “您们二位是想直接去包厢就座,还是先去酒水厅喝点东西?” “去酒水厅。”瓦伦蒂回答。 赫斯塔看了瓦伦蒂一眼,低声道,“刚刚瓦伦蒂小姐没吃饱吗?” “早就饱啦,”瓦伦蒂笑了笑,“但之前我还没来过这儿呢……既然能到处逛逛,为什么不呢?” 她们踩着红毯,沿着明亮的过道朝剧场的东侧走去,当侍者为她推开那道厚重的木门,十几道目光同时从酒水厅里投射出来。 当他们看着赫斯塔的时候,赫斯塔也看着他们。 这间酒水厅比楼下大堂要空得多,这里头人的穿着也没有楼下的那么讲究,相比于楼下众人袖扣领结面面俱到的考究造型,赫斯塔在这儿看见了好几人在西装裤和尖头皮鞋——就像是刚刚从一个酒吧出来。 瓦伦蒂目光友好地向其他人打了招呼,赫斯塔沉默地跟着她身后。 两人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瓦伦蒂要了一杯雪莉酒,赫斯塔什么也没点,她听着周围的人聊天,这些人在谈论的话题既多且杂,比如下个月在核心城的古董双年展,年底在第三区博物馆进行的慈善酒会……等等。 男人们交换着信息,有时声音会突然低下去,而后又突然爆发出一阵高调的大笑。 从进入这个屋子开始,赫斯塔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直到她在这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审视整间房屋的时候,她才明白这感觉源自何处。 这个房间里,没有女人。 这是一个再明白不过的事实,却不是一个能够被立刻觉察的细节,因为这里虽然没有女人,却到处都是女人——角落的喷泉石像是举着瓦罐的**,廊柱上雕的是身着轻纱的女仙,而就在赫斯塔斜对面的那面墙上,则挂了好几副容姿端庄的淑女画像。 她们的画像下还有一些小字,大约是记录着哪位夫人在何年何月向剧场捐赠过什么珍贵的礼物。 随后,门又从外面打开了,两个戴着白手套和淡蓝色纱帽的年轻姑娘站在了门口,这两人看起来有些胆怯,她们没有立刻进屋,而是先望了一圈屋子里的人——直到她们的目光扫到了瓦伦蒂与赫斯塔,两个姑娘的表情才放松了一些,迈着安静的步子走向吧台,小声地各要了一杯酒。 6:50,侍者重新进入房间,告知众人音乐剧即将开始,人们这才断断续续地离开酒水厅,各自向自己的包厢走去。 先前赫斯塔疑心是否这些置身酒水厅聊天男人都是独自前来,没有带家眷,但当她和瓦伦蒂坐进了自己的包厢,她立刻就明白了—— 不是的,对面的雅座上也同样坐着女人和孩子,即便隔着整个剧场,赫斯塔也能看见她们脖子或手腕上珠宝反射的光亮。当她们起身去迎接刚刚走进包厢的丈夫,她们被丝绸礼裙裹住的细腰像柳枝一样婀娜轻摆。 这些贵妇人大概才是今晚打扮得最为精致的宾客,但不知为何,当赫斯塔置身于这华丽的剧场,她却感到自己似乎并没有走出那个酒水厅。 ——这里到处都是女人,却又好像根本没几个女人。 远处和近处的谈话、笑声交汇成一片,形成一种嗡嗡作响的杂音,赫斯塔仰头望着剧场天顶中央最为灿烂的金色吊灯,神情木然。 忽然,剧院里所有的灯火都叹息般地熄灭,舞台上浮起深蓝色的光与雾,远处有竖琴拨动,清冷的女子和声与舞台上的雾气一样升起,缓慢,凄美, 一束冷白色的光柱突然打向舞台中央,一个衣着褴褛的男人站在中间,竖琴的琴音就在这时再度响起。 这个男人缓缓抬起了手,从一个低沉而轻柔的低音,开始了吟唱: 今天的故事,是一首关于爱情的赞歌 也关于正义是如何战胜丑恶 关于强权与压迫是如何激起了变革 我们这些裘马声色、只知玩弄韵脚与意象的浪客 竟有幸——凭着一点推测 对这波澜壮阔的历史精雕细琢 诸位观者,请先别问太多为何 我只知 故事,发生在青铜时代的大周升明 那时,遥远的平京 一位年轻的新君刚刚即位 一个风雨飘摇的王朝百废待兴 忠诚的戍卫们俯首听命 却难敌,北蛮人凶悍的铁骑—— 从两头望到卢尔河畔 天可汗阿尔斯兰的名字响彻北境 诸位观者,请先别问太多为何 我只知 在一个寒冷的清晨,当天地被风雪唤醒 一个失败的篡权者逃进了北蛮人的大营 他带来连连不断的阴谋诡计 誓要将他过去受过的耻辱全部洗清 诸位观者,请先别问太多为何 我只知 他们都决心,在世间留下自己的功绩 一个残酷的时代像画卷一样展开 多少寻常人的爱恨悲歌就这样裹挟其中? 诸位观者,请先别问太多为何 我只知 新的渴望已经苏醒 历史,正奔向她永恒的光明 白天在我眼前,黑夜在我身后 我头上是天空,脚下是波涌…… 赫斯塔静静地听着,她靠向瓦伦蒂,“这是剧里的谁?” “哦,这是十四区青铜时代的一个吟游诗人,”瓦伦蒂低声回答,“据说这个《匕首与鞘》的故事最早就是他记下来的,所以他在这个剧里不仅有自己的角色,而且会兼任旁白的唱段和一部分男主人公的心声。” 第111章 往日重现 音乐剧仍在继续。 在吟游诗人的介绍过后,舞台上的角色渐渐多了起来, 这本质上是一个爱情故事,可吟游诗人在开篇就将它放去了一个充满家国情怀的背景中,所以它多少带上了几分宏大的叙事色彩。 故事里有一个美丽的女主人公伏尔瓦,一个英俊的男主人公韦出云,一个处心积虑煽动阿尔斯兰南下的阴谋家,一个被阴谋家蛊惑得团团转的北蛮人首领,以及一个从未真正出现,但却通过各种政令对局势产生重大影响的大周新君。 男人们性格各异,极具张力,且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他们都或深或浅地,被貌美的赫斯塔族公主吸引。 彼时,整个赫斯塔族被阿尔斯兰部奴役,昔日处处受人照拂的公主和自己的族人们一起,沦为北蛮人首领的阶下囚。 在某个绝望的夜晚,公主不愿忍受这痛苦,决心盛装赴死。 她独自走向雪原,却在这个寒冷的月夜捡到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公主握着匕首,感到了某种命运的感召,她对月吟唱着自己的痛苦,慢慢将痛苦咀嚼成仇恨,她决心要帮助父兄与族人推翻阿尔斯兰的压迫,因而她藏起匕首,重返北蛮人的大营。 原来这把匕首是男主角韦出云不慎丢失的,他是出身平京、身手不凡的世家公子,受大周皇帝密令,北上调查阴谋家的下落。 两人就这样各怀目的地在北境游走,一次残酷的战斗中,韦出云认出了伏尔瓦手中的匕首,于是一段早已埋下伏笔的姻缘就此开始。 之后的故事与一切爱情故事都大同小异,当故事临近末尾,伏尔瓦面临抉择,是跟随父兄和族人一起去寻找新的家园,还是悄然远走,跟随韦出云一路南下,回平京向大周皇帝复命。 …… 瓦伦蒂的眼眶已经湿润了。 她早知道朱迪斯和弗朗索瓦两位歌者在舞台上的表现力无可比拟,却不知道现场聆听还会将这种感染力继续放大。 在黑暗的包厢中,她情不自禁地为这天籁般的歌喉落泪,她听见身旁的赫斯塔呼吸也有些沉重了,想来,赫斯塔也是一样被感动了吧。 但瓦伦蒂没有转头去看。当一个人沉浸在什么事情里,并为之落泪的时候,凑到那人跟前说一句“诶?你哭啦?”是极煞风景的行为,她不会这样做。 瓦伦蒂静静地等待着。 最后的唱段是《匕首与鞘》最出名的部分,甚至很多根本没有完整看过这部音乐剧的人也能哼唱。 它是韦出云站在伏尔瓦的帐篷外,对她倾诉衷肠,希望她跟自己远走高飞: 「我知你是世间最锋利的匕首」 「就让我来做你的刀鞘」 「让我来平息这一切煎熬之火」 「随我去吧」 「伏尔瓦,我自由奔腾的河流——」 据说在赫斯塔族的语言中,“伏尔瓦”意即“自由奔腾的河流”,这是全剧中最为深情的部分,当唱词走到“河流”的时候,旋律也抵达至高点。 瓦伦蒂的手攥紧了,她凝视着舞台,满怀期待地等待着这一段。 忽然,她听见一阵手机震动的声音从赫斯塔的大衣口袋传来,不过赫斯塔没有动。 震动响了四五声,停下了。 紧接着,瓦伦蒂自己的手机震起来了,她皱起眉看了一眼,忽地愣住了——来电人是千叶真崎。 千叶很少给人打电话,除非是发生了什么极为要紧的事。 瓦伦蒂迅速抹了眼泪,调整呼吸,她起身走到包厢的角落,低声将电话接起,“喂,真崎——” “简现在和你在一起吗?”千叶的声音听起来很着急。 “对,她就坐在我旁边……” “你们遇到了什么危险吗——你那边在干什么,怎么那么吵?” “危险?”瓦伦蒂颦眉,“没有危险啊,我们正在中心大剧院看音乐剧……” “让简接我电话,她不对劲。” 不对劲? 瓦伦蒂不理解千叶这句话的意思,但当她拿着手机向着赫斯塔走去,当她凭借着舞台上的微光看见赫斯塔沉在黑暗中的脸,瓦伦蒂又一次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赫斯塔确实已经泪流满面。 不仅如此,她的眼睛充血、红肿,整个人都在轻轻颤抖。 瓦伦蒂从来没有见过赫斯塔露出过这样凶戾的表情——她正用力咬着牙齿,一侧太阳穴上的青筋凸起,而眉心与鼻梁之间的皮肤则像深深浅浅的地褶,皱作了一团。 她的整张脸此刻都因为激烈的心绪而涨得通红。 愤怒……她在愤怒, 可,为什么…… “……简?”瓦伦蒂颤抖着喊了一声。 像触电一样,赫斯塔的目光从舞台移向身旁的瓦伦蒂。 四目相对的一瞬,瓦伦蒂真正感受到了赫斯塔眼中怒火的分量——这也许已经不能称之为愤怒。 它更接近…… 仇恨。 也在这一瞬,赫斯塔看见了瓦伦蒂眼中的震惊和关切,她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赫斯塔迅速低头避开瓦伦蒂的目光,并抹去自己脸上的泪水。 瓦伦蒂还在犹豫着应该开口说些什么,赫斯塔已经慌乱地站起身,一言不发地向包厢外跑去。 瓦伦蒂追了出去,她一边安抚着电话那一头的千叶,一边保持着与赫斯塔十几步的距离,观察着她的去向。 赫斯塔快步跑向了剧院二楼的盥洗室。 长久的静坐与迅速的起身让她晕眩,激烈的情绪无疑进一步助长了这种感觉,赫斯塔的胃翻江倒海,一进盥洗室,她就抱着一处洗手台大口呕吐起来。 赫斯塔无法抑止此刻胃里一阵一阵的痉挛,就像她无法抑止自己今晚的泪水和憎恨。不到半分钟,赫斯塔已经把傍晚吃的晚餐全都吐了个干干净净。 门外的瓦伦蒂担忧地望着这一幕。 “别担心,千叶,”瓦伦蒂心情复杂地对着手机说道,“我先不和你说了,好吗?但我保证这次不会像之前在乌连那样……对,对,我保证不会,你不用专门过来一趟,在她平复以前,我会一直陪着她。” 第112章 囚笼 瓦伦蒂放下电话,很快来到赫斯塔身边。 “简……” 她轻拍赫斯塔的背。 “这到底是怎么了……你还好吗?” 远处,剧场内《匕首与鞘》的歌声仍在整个大堂和走廊隐隐回荡。隔着厚厚的墙,那些人声变得朦胧模糊,像是从水下传来的。 「我知你是世间最锋利的匕首——」 “我没事,”赫斯塔虚弱地回答,她拧开水龙,用清水冲洗自己的脸,“我就是……不大喜欢这个故事。” 「就让我来做你的刀鞘——」 瓦伦蒂扶着赫斯塔的肩膀,“不喜欢韦出云和伏尔瓦的故事……?” “对,”远处的歌让赫斯塔再次浮起冷笑,“如果他真的甘心做鞘,为什么还要伏尔瓦跟着他南下回平京……为什么不是他留在北境,留在伏尔瓦身边?” 「让我来平息这一切煎熬之火——」 “那个时候伏尔瓦才十几岁,她懂什么,她抛下故土、亲眷、朋友,为了爱情只身去一个遥远陌生的地方生活……竟然没有一个人告诉她这样做有多危险,这合理吗?” 瓦伦蒂有些不知所措,“嗯……爱情故事里总是会有一些夸张的表现手法,音乐剧体量小,篇幅限制更多,所以删掉了很多细节……其实现实里这两个人确实有很好的结局。” 「随我去吧——」 “我记得历史上的韦出云和伏尔瓦很恩爱,两人也不是私奔在一起的,总之他们终身相伴,非常幸福——” 赫斯塔稍稍侧目。 “这个伏尔瓦也许是幸福了……其他的伏尔瓦呢?” 望着赫斯塔发红的眼睛,瓦伦蒂怔住了。 「伏尔瓦,我自由奔腾的河流——」 远处的剧场,舞台上的“韦出云”唱完了最深情的表白,舞台下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许多观众都站了起来。 在众人的欢呼与注视中,年轻的“伏尔瓦”挑起帐篷的门帘,深情地凝望着自己的爱人。 在短暂的迟疑过后,她义无反顾地奔向爱情,也奔向自己一生的命运。 许多花瓣从舞台上方洒落,两人在舞台中心快乐地拥抱、旋转,好像往日里那些令人不安的阴霾已经彻底远去,从此只有玫瑰色的明天。 …… 凌晨一点。 这是瓦伦蒂第一次见到布鲁诺市午夜的街道。 深黄色的路灯将路面与桥面分成一个一个明亮不一的光圈,街上行人很少,偶尔有开着大灯的汽车呼啸而过,将道旁的落叶倏然卷起。 风经过她的头顶,发出骨笛般的声音。 从九点到凌晨一点,赫斯塔已经在布鲁诺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走了四个多小时。 瓦伦蒂一直跟在她身后,其间有几次,赫斯塔转过身让瓦伦蒂离开,但瓦伦蒂只是摇头,继续沉默地跟随着。 她注视着赫斯塔的背影,一刻也没有分神。 在刚刚离开剧场的时候,瓦伦蒂看见她走一会儿停一会儿,肩膀一会儿平静,一会儿颤抖——显然,赫斯塔在试图控制自己的眼泪,但不太成功。 瓦伦蒂从来没有看过赫斯塔哭泣,她没有听见声音,也许是今晚风声将赫斯塔的抽泣掩盖了过去,也许是她哭的时候本来就没有声音。 当两人再次走上了一座长长的石桥,前方的赫斯塔终于止住了脚步。 她仰头站了一会儿,回过头望向了瓦伦蒂。 瓦伦蒂快步上前走到了赫斯塔身边,寒风中的赫斯塔两颊苍白,鼻头却是红的。 瓦伦蒂递上自己的手帕。 “……谢谢。”赫斯塔抓着瓦伦蒂的手帕,却并没有用来擦脸,她靠在桥的栏杆上,低头望着桥下潺潺流淌的河水。 “好些了吗,简?” “好多了。” 瓦伦蒂轻叹一声,夜望着河流,稍稍搓了搓手。 在深秋的夜,瓦伦蒂的叹息变成淡白色的雾气,飘到空中,又消散。 一旁赫斯塔这时才意识到现在的天气对瓦伦蒂来说可能有点凉,她将自己的大衣脱下,递了过去。 “你不冷吗?” “不冷。”赫斯塔低声道,“抱歉耽误你一晚上时间。” “不算耽误啦……” 瓦伦蒂很快把大衣穿在身上,赫斯塔的这件制服穿在她的外套上还稍微有一些大,她的手缩在大衣的袖管里,非常暖和。 瓦伦蒂稍稍放松了下来。 这些年在基地,虽然她不是赫斯塔的咨询师,但两人还是走得很近。瓦伦蒂好像天然知道怎么和赫斯塔这样的孩子相处——也许她早就从千叶那里学会了这种特殊的相处之道。 “……我能问您一个比较私人的问题吗。”赫斯塔忽然说。 “嗯?”瓦伦蒂更加意外——赫斯塔很少回应与自己有关的提问,相应的,她也很少主动询问其他人。 “……你问。” “您幸福吗,现在。” “啊哈,”瓦伦蒂稍稍仰起头,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就笑着道,“幸福的吧。这两年应该是我到目前为止的人生里最幸福的时间了。” “是指和伍德先生结婚的这两年?” “对,”瓦伦蒂点了点头。 “为什么?” “嗯……首先维吉尔确实是个很好的丈夫,”瓦伦蒂笑着道,“他温柔正直,懂得倾听,也为我分担了很多生活上的家务……所以,我才有了更多时间来做自己的事,如果没有他,不可能在去年工作那么忙的情况下再接一本书的翻译。” “翻译?” “去年谭伊十字出版社引进了一批第一区的咨询丛书,里面恰好有几个我非常感兴趣的咨询师,所以我去争取了试稿,因为是第一次,本来没抱什么希望的,结果也顺利谈下来了。”瓦伦蒂笑起来,“不过书要等明年上半年才能正式出版,真是太慢了。” 赫斯塔撑着下巴,静静地望着她。 瓦伦蒂接着道,“至于我到尼亚行省的这半年,则是一个新的尝试。我一直觉得基地里的环境太封闭了,大部分预备役在进入基地以后几乎完全不与宜居地的事务接触,这其实不利于他们适应这里的生活,所以我希望能有一个缓冲区,就像整个尼亚行省之于第三区这样……具体怎么做还在构想中,需要一些时间。” 瓦伦蒂撑了个懒腰,“如果这样的生活还不够幸福,那我真的不知道怎样才算幸福了。” 第113章 变化 “真好……为你高兴。”赫斯塔由衷地微笑,“我一直以为你的婚后生活会很辛苦。” “为什么?” “……”赫斯塔垂眸想了想,“因为你总是在照顾别人?” “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简。”瓦伦蒂笑起来,“当然,我不是说今晚。” 瓦伦蒂站得有些累了,索性在桥边的道牙上席地而坐。 “如果非要问婚后生活和以前有什么不同,我觉得也很明显,不过它不是来自我的核心家庭或水银针内部,而是来自一些更外围的人——结婚以后,其他人对你的期待会变。” “比如呢?” “比如我的父亲,我有没有和你提过他是第三区一个很有名的医生?在以前,他会经常问我最近在基地的工作做得如何,我在工作上遇到问题有时候也会和他讨论,但这两年,几乎没有了。” 赫斯塔望着瓦伦蒂,她的话里显然带着一些伤感。 “他已经帮不上你的忙了吗?”赫斯塔问。 “不是的,”瓦伦蒂望着前方,“是他已经不关心我的工作了,我接下来要怎么规划我的时间,打算做哪些项目……他已经很久没有问过这些问题。偶尔他打来电话,基本都在问最近我和维吉尔过得好不好,或者我们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 “我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这些期待的变化,所以我也不太想和他聊别的了。” 瓦伦蒂眯起眼睛,声音变得很轻,“我很遗憾。” “再就是,结婚了,就不可避免地要面对生育这个问题。我得预估它对我的影响,可一个孩子,实在太不可控了。”想到这里,瓦伦蒂突然笑了一声,“我前几天还在和真崎讨论这个话题呢。” “千叶小姐怎么说?” “她说,我要是实在想要个孩子又嫌麻烦,那生下来丢给维吉尔就是了。” 赫斯塔歪头,“……好像也不是不行。” 瓦伦蒂又笑了一声,连连摇头,“不行的!把一个孩子放在我怀里,我就不可能不管TA——我了解我自己。 “但我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我想晋升,想去其他几个大区的基地轮转,想参与隶属战斗序列的心理支援项目。” 瓦伦蒂摊开手,把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向掌心。 “为此我至少得再拿一个神经科学相关的学位,我得有五年以上独立带项目组的经验,我还想去第一区、第九区和第十二区旅居一段时间,所以我最好是得再学学第九和第十二区的语言——就算我只负责把孩子生下来,之后的事情就完全不管,我好像也根本拿不出一两年的时间,来完成怀孕、生育、哺乳的这个过程。” 瓦伦蒂想了想,又改口,“可能也不是拿不出,就是不想拿。我知道宜居地里也有那种特别厉害的人,可以同时多线程推进所有计划——但那太辛苦了,我见过我姑姑从怀孕到哺乳期结束的那两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就算她丈夫也一样温柔体贴,尽可能减少了她的劳累,但那也还是太辛苦了,我不想吃那么多苦。” 赫斯塔被瓦伦蒂这一堆话搞糊涂了, “既然您已经明确了自己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那还在纠结什么呢?” “这就是问题所在,”瓦伦蒂拧起了眉,“我抗拒生育带给我个人的影响,可当我路过童装店的时候,我会多看两眼;当我看到报纸上有关于儿童教育的问题,我就忍不住和维吉尔讨论,如果这件事出现在我们的孩子身上我会怎么办……” 瓦伦蒂俯身靠在了桥栏上,“我好像就是没办法下定决心,把一个孩子彻底地从我的人生规划里划出去……你能理解这种感觉吗?” 赫斯塔沉默了一会儿,诚实地摇了摇头。 瓦伦蒂叹息,“这就是我的另一重麻烦,我也和千叶说起过这些问题,但她也一样不能理解我在纠结什么。女性水银针里结婚率不足20%,会选择生育的还不到5%,我实在不知道在哪里找可以找到一个可以谈论这些事情的同类……” 瓦伦蒂轻叹一声,“总之,也很难。” 赫斯塔尝试思考,但这些问题对她而言实在太远,她思忖良久,也只能留下一句“您一定能找到解决办法”这样的鼓励。 瓦伦蒂微笑,她望着远处的水流,喃喃道,“这也许不是靠我自己就能解决的事,也许永远都解决不了……” 她再次捋了捋自己的头发,“不过,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做好准备。” 接下来,两人在桥边的道牙上席地而坐,又聊了许多。瓦伦蒂通过手机给水银针的工作站发了条求助信息,等工作站派车过来接人。 凌晨两点半,工作站的车来了,赫斯塔收回了自己的大衣,站在路边向瓦伦蒂挥手。 瓦伦蒂原本已经在后车厢让出了留给赫斯塔的位置,见她站在路边不上车,瓦伦蒂又挪到窗前,“你不和我一起回去吗?” “我想再一个人走走。”赫斯塔回答,“您不用担心,我认得路,知道怎么回保罗大街。” 望着赫斯塔已经恢复了平静的脸,瓦伦蒂按下了自己心中的担忧——从理性上说,她当然不用为现在的赫斯塔担心什么。 “那你一个人注意安全。”瓦伦蒂向着赫斯塔挥挥手,“到家以后,给我来封简讯。” 赫斯塔点头,两人作别。 从石桥返家的路上,瓦伦蒂先给千叶写了封简讯,简单和她说了说今晚的事,写完后,她有些出神地靠着窗,望着车外飞快倒退的街景。 瓦伦蒂有些疲惫,但冷风吹在她的脸上,让她整个人变得非常清醒。 她想起今晚《匕首与鞘》的剧情,忽然觉得赫斯塔的质疑也不无道理,只不过以前她很少留心到这个故事里的角色,她的注意力总是在演员们的声音上。 这些古老的故事总是一个路数,不止《匕首与鞘》,即便是第三区如《教堂魅影》《仲夏的命运》等极富盛名的音乐剧中,女主角们也依然是幸福与美的化身。 她们是悬于夜空的孤星,是爱情与理想在人世间的具象。她们总是用自己的爱人带来救赎,或用死亡留下控诉或悲伤的余韵。 突然,一道强光从正面刺得她睁不开眼,下一刻,一辆轿车从她身边飞驰而过。 司机狠狠骂了一句脏话——有人深夜开着远光灯,和她们的车打了个照面。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突如其来的强光,让瓦伦蒂突然回想起在剧场包厢与赫斯塔短暂对视的瞬间。 就在剧场的包厢,在赫斯塔夺路而逃之前,瓦伦蒂从她的眼中看见了一些慌乱,甚至是恐惧……一种秘密被洞察的恐惧。 她忽然意识到,赫斯塔可能在某些事情上说了谎。 瓦伦蒂皱起眉头,更多的线索在她脑海中串联。 在赫斯塔的档案上,她自述是短鸣巷出生的孤儿,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可她却清楚地知道什么是祷祝金币——多年以前,千叶曾经托自己转交给赫斯塔一枚祷祝金币,当时赫斯塔不仅一眼认出了这是什么东西,而且非常准确说出了这个金币的由来。 可见她对遥远的赫斯塔族并非一无所知。 今晚,她说她从没听过《匕首与鞘》的故事,但在弗朗索瓦唱出“随我去吧”的时候,她又露出了那样令人心碎的神情。 “……其他的伏尔瓦呢?” 其他的伏尔瓦呢…… 瓦伦蒂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低下头,打开手机,再次给千叶留言: 真崎,你能不能帮我在第三区查一个人? 第114章 合影 凌晨五点左右,布鲁诺市下了一场短暂的秋雨。 赫斯塔仍在街上闲逛,她没有撑伞,也没有找地方避雨。这样的细雨对她而言没有多少影响,尤其在此时此刻,她渴望迎向一场幕天席地的暴风雨。 清晨六点,赫斯塔湿淋淋地出现在了艾娃·摩根的住处。 等到她意识到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艾娃的院子已经出现在了她的左手边。 这是一间独栋的别墅,前院和后院都有一处花园,两米高的灌木丛作为屏障,挡住了过路人的视线,但在树丛偶然的间隙里,赫斯塔能看见一些院子里的细节,比如花园,石板路,一些已经在院子里工作的女孩。 她走到正门口,在黑色的铁栅门上挂着一块金色的门牌: 世袭荣誉公民艾娃·摩根宅 她按下门铃,不一会儿,一个梳着两条粗麻花辫的年轻姑娘出现在门后。 “……您是?” “优莱卡·德蒙。”赫斯塔望着她,“摩根女士曾说她愿意为我提供一些帮助,所以我——” “哦,我知道您,快请进。” 年轻姑娘很快打开了门,将赫斯塔迎了进来。 “艾娃和我们说起过,这两天可能会有一位叫优莱卡的小姐来拜访,不过现在还有其他访客,您介意先去玻璃房等等吗?” “没问题。” 跟随着这位年轻姑娘,赫斯塔穿过了宅邸的前院。 在这个湿润的早晨,艾娃的院子里弥散着草木的清新气味。一些昨夜凋落的木芙蓉已经落在草地上,深红色的花瓣凝着露水,枝头则有更多被青绿色花萼紧紧裹着的花苞,即将在霜侵露凌的晚秋渐次开放。 进屋的时候,赫斯塔看了一眼门边的雨伞架,四把沾水的长柄伞整齐地归置在那里。 年轻姑娘将赫斯塔引到玻璃房,它大约有十平米左右,位于别墅的侧面。这里三面墙和屋顶都是玻璃,墙边放了许多龟背竹和吊兰,当中摆着一处秋千椅和小圆桌。 由于屋内气温和暖,玻璃内侧起了一层蒙蒙的水雾,赫斯塔在秋千椅上坐下以后,基本看不清外头的模样,只有无尽的绿影在朦胧的窗外随风轻动。 年轻姑娘很快端来面包、黄油、一杯咖啡和一些小饼干——她走到厨房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忘记问赫斯塔需要多少分量,想了想就直接给这个大个子端上了三人份的,没想到赫斯塔很快就全都吃完了。 理论上的三人份,实际上应该够四个人吃。 “天……”年轻姑娘眨了眨眼睛,“……您,您还需要吗?” “不用了。”赫斯塔回答,“有水吗?” “有的……不过没有冰水,只有热水了,可以吗?” “那太好了,谢谢。” 饮下两杯热水以后,赫斯塔感到自己的胃似乎正在缓慢地撑开,一阵困意随之浮升。 她打开了手边的窗,让外面凛冽清澈的寒风吹进这个房间。 外头又开始下雨了,雨水打在赫斯塔头顶的玻璃上,淅淅沥沥,却让这个小小的房间变得更加安静。 赫斯塔靠着椅背,闭上眼睛。 七点一刻,她听见外面传来一些脚步声,她转身侧目,见好几人正从大楼梯下来,他们有男有女,上衣口袋上别满了金属笔壳,正不约而同地披上大衣朝门口走去。 赫斯塔看着他们一边低声交谈,一边走过了客厅。 不多时,先前梳着两个粗麻花的女孩又来了,她的脚步总是非常活泼,赫斯塔已经能轻易地辨识。 沿着楼梯往上,赫斯塔渐渐感受到属于这栋楼自身的风格——如果有谁从空中俯瞰艾娃的居所,会发现它是一个等臂十字,中心的部分是一楼的客厅,上方是一个弧形的穹顶。 从高处向下看,赫斯塔能够更加明显地感受到暗藏在陈设之中的秩序。这里无处不在的对称勾勒出一条看不见但又无比清晰的轴线,屋子的主人理性而克制地摒弃了一切无意义的装饰和花纹,让屋内的一切挂画、沙发、桌椅……都保持着相当和谐的主从关系。 她被带到艾娃的书房前,然后独自推门走了进去,艾娃就坐在她巨大的办公桌前。 尽管赫斯塔已经进屋,但艾娃并没有抬头,她正握着一支羽毛笔,在一张宽大的白纸上书写着什么。 在她手边放着一杯清水,一些冰块浮在上面。 艾娃今天穿着一件鼠灰色的长睡袍,鼻梁上戴着一架金丝边的金属圆框眼镜,即便是坐着,她的腰与背依旧挺得笔直。她一语不发,目光始终追随着自己的笔尖,非常严肃。 这一幕让赫斯塔陡然想起了莫利。 在艾娃的办公桌前放着一把木椅,除此之外,书房里再没有其他能落座的地方。 赫斯塔既没有与艾娃打招呼,也没有坐去那把木椅,她步履轻缓地沿着墙参观起了艾娃的书架——上面有一些照片引起了赫斯塔的兴趣。 她首先看见了一张有着栗色长发的少女半身像,少女身披斗篷,手中握着一支黑色的手杖,她的眼睛没有直望镜头,而是以一种冷峻的姿态看向了镜头的斜上方。 这种类型的照片赫斯塔也有一张,那是她秘密从基地毕业的那年,基地为她拍摄留念的。 在这张照片的右下角,有三行流畅的小字: 艾娃·摩根 十七岁毕业留念 04104576 赫斯塔怔了怔,她记得拉维特太太就是这一年出生的,这引起了她的惊奇——拉维特太太竟比艾娃足足小了十七岁。 赫斯塔凝视着这张照片中艾娃紧握的手杖,上面的花纹让她感觉自己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她试图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 可当赫斯塔的视线看向另一张照片时,她瞬间回忆起了这把手杖的来历:这是千叶小姐的手杖,每当她需要更换义肢的时候,就会带上它。 那张唤醒赫斯塔记忆的照片,是千叶小姐和艾娃的合影。 在看见这张照片的瞬间,赫斯塔就瞪大了眼睛——照片上的千叶非常青涩,她身型单薄,身高还不到艾娃的肩膀。 拍照的时间应该在初秋,千叶穿着基地的深绿色体能服与中裤,与艾娃一同站在预备役公寓后的那条林荫道上。 千叶的整条右臂和左腿这时已经空了,她盯着镜头,表情带着明显的抗拒和警惕。 而那把在上一张照片中属于艾娃的手杖,此时已经握在了千叶手里。 赫斯塔看了一眼拍摄时间—— 这是12岁的千叶和56岁的艾娃。 第115章 理由 “你来得可真是时候。”艾娃轻声开口,“今天是我这个月里最忙的一天。” 赫斯塔回过身,“你生病了吗。” 艾娃一直在书写的笔尖忽然停了下来,她的目光跃过老花镜看向赫斯塔,“只是日常的体检罢了……谁和你说的我生病了?” “没有人和我说,”赫斯塔回答,“只是刚刚出去的那几个人看起来像大夫。” “你怎么能确定?” “我不确定,但他们的口袋上别满了笔。” 艾娃轻哼了一声,似乎带着一些欣赏,又再次看向自己的桌案。 赫斯塔望着她,开口道,“昨天,你怎么能确定是我?” “我也不确定。”艾娃一面回答,一面伸手重新蘸了蘸墨水瓶里的墨,她的声音带着几分得意,“但你今天既然来了,可见我猜得也不错。”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赫斯塔问道,“我看不出像你这样一个位高权重的人,有什么向我伸出橄榄枝的必要……难道有什么是只有我才能为你做的?” 面对赫斯塔的询问,艾娃只抱以一声无情的冷笑,“你说这些话的口吻,就好像你是一个十足的混账,赫斯塔。” 赫斯塔并不在意,“为什么不能简单点呢。” “‘一些基于共同利益或兴趣的友谊,常常发生在男性之间;女性则不然,她们的互助往往基于一段共同的命运,’,”艾娃没有抬头,她仍旧在匆忙地书写,“如果你非要一个理由,这条够吗?” 赫斯塔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不再说话了。 艾娃继续工作。 当写完信件正文的最后一行,她轻吁了一口气,抬手在右下角署上了自己的姓名,而后,艾娃将手里的羽毛笔搁去了一旁——看起来,她今早的工作应该是阶段性地完成了。 艾娃轻轻摇铃,很快,书房的门又一次被推开,一个比方才麻花辫女孩更年长的一位女士快步走了进来,在与艾娃耳语了几句以后,她取走了艾娃方才书写的信件。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赫斯塔与艾娃两人,老人随意地摘下了眼镜,短暂地闭目休息。 “我发现您这里的佣人好像都是女人。”赫斯塔忽然说。 “嗯哼。准确地说,是20岁以下的单身者或28岁以上的不婚与独居者。” “年龄卡得这么严格吗?” “对,”艾娃轻声回答,“你很难分清一个20到28之间的女孩子究竟是更倾向于选择一条更艰难的道路,还是更想给自己钓个金龟婿……我这不欢迎任何一个贤妻良母。” 赫斯塔明白过来。 难怪之前从警署回来的时候,车上的瓦伦蒂似乎比平时更紧张。 “先回答我一个问题,赫斯塔。”艾娃十指交叠,撑在桌上,“为什么你会到这里来?你甚至还不确信我为什么要帮你——不怕我反将你一军,以此要挟?” 赫斯塔的目光又回到书架的那张照片上头,“在我来尼亚行省之前,千叶小姐曾经和我说,如果我在尼省遇到了什么非常危急却又无人相助的麻烦,那么在最坏的情况发生以前,我可以来找您,也许你能给我一些点拨。” 赫斯塔一边说着,一边走到艾娃正对面的那把椅子前,她坐下来直视着艾娃的眼睛:“但我没想到您会主动来找我……难道是千叶小姐和您说了什么?” “不,我和她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了。”艾娃回答,“你暗杀费尔南的事,我也没有和她、或是任何一个人说过。” “您是千叶小姐的什么人?” “我是她在谭伊预备役基地的辅佐官兼训练官。” 赫斯塔颦眉,“……您?” “对。”艾娃十分平静地说道,“她是我带过的唯一一个预备役,显然,也是最差的一个。” 赫斯塔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最差的一个…… 艾娃轻轻侧头,“怎么,不像吗?” 赫斯塔实在不喜欢艾娃在提到千叶时那种漫不经心和举高临下的态度。 但如果艾娃在撒谎,那张合影又怎么解释…… 千叶小姐是信任她的吗? 应该是吧,不然千叶不会将那把手杖一直带在身边,也不会告诉自己如果遇到了不能解决的问题,可以到艾娃这里来…… “辅佐官一般是比新人高一两级的预备役,您的年龄似乎不太符合。”赫斯塔冷静地回答,“而且我记得,千叶小姐既没有辅佐官,后来也没有做过其他人的辅佐官——基地的档案里没有相关记录。” “基地档案没有记录的东西太多了,你这些年在荒原上的工作,不是也没有被写在上面吗。”艾娃极轻地打了一个呵欠,这些话题让她兴致缺缺,“基地里总是有很多秘密,你应该非常清楚这一点。” 赫斯塔没有再反驳。 艾娃两手轻轻揉摁着两侧的太阳穴,“我在4615年退役。刚回到宜居地,003号办公室就提出希望我能去第三区预备役基地解决一个‘极其麻烦’刺头,刚好当时的秩序官索菲·莫利是我的老部下,我就去了。” “‘刺头’是说千叶小姐?” “对,说她是刺头算轻的。”艾娃端起水杯,饮了一口,“那个时候她进基地不到一个月,袭击过教职工,恐吓过同学,破坏过基地的重要设施……总之,为了想办法逃走,她什么都敢做,可偏偏她的子弹时间长达76个小时,基地不可能放弃她。” 艾娃放下杯子,身体稍稍往后倾斜,微笑着靠在了椅背上。 “这是我退役以后的第一份工作,我印象很深刻……相信千叶也是。” 赫斯塔目光微垂,“这就是您帮我的原因吗——因为千叶小姐是我的监护人?您爱屋及乌?” “不。” 艾娃抬眸看向放在桌边的一叠文件,而后精准地从中抽出两张装订了的两张纸。 尽管视野是倒着的,赫斯塔还是一眼认出这是自己的真实简历,毕竟第一页的右上角还有她红发的照片。 “我很早就注意到你了,赫斯塔。”艾娃轻声道,“这些年,我一直在关注着你的变化。” 第116章 虚名 艾娃的目光轻轻扫过简历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它记录了赫斯塔从4624年末到4630年间参与的41次中危作战,26次极危作战——其中有3次是打捞行动。 除此之外还有更多低危作战与巡检行动,但因为数量太多,故而简历上只是草草提了一笔,并没有详细列出行动名称。 中危作战一般发生在被继发性螯合物袭击的荒原,水银针需要在荒原内对螯合物进行搜捕与歼灭;极危作战大都是针对畸变者的诱杀,它和打捞行动一样,总是需要水银针们直面螯合物潮。 “一个普通水银针终其一生参与的极危作战,平均在7~11次。”艾娃轻声道,“你在正式服役的前五年,就已经远远超过了这个数字。 “归根结底,这都要归功于你特殊的能力,它使得AHgAs能够对许多原本只能被动应战的情况进行主动介入。在各区联合政府已经有了应对继发性螯合物的成熟方案的背景下,我们可以提前将畸变者歼灭于荒原,从而大大降低了荒原螯合物对宜居地的威胁。 “我相信,不论谁看了这份简历,都会称赞你完成了许多不起的成就。可一直以来,我都有一个疑惑……” 艾娃的指节轻轻敲了敲简历最上方的位置。 “赫斯塔,你告诉我,为什么你到现在还是一个二等兵?” AHgAs的军衔体系直接沿用了第三区联合政府的标准,最低的军衔是下士,然后是中士、上士,再往上是尉官、校官和将官们。 通常来说,水银针们在从预备役基地转职的时候就被默认授予下士衔,优秀毕业生则直接授予中士衔。AHgAs每年都有内部考核,表现突出者酌情晋升,如赫斯塔这样一直在前线进行密集战斗的水银针,晋升速度通常快得惊人。 “二等兵,”艾娃轻声重复着这个事实,她眯起了眼睛,“这意味着你到现在都还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士兵,连最底层的士官都不是,你拒绝了所有授衔嘉奖,为什么?” 赫斯塔淡淡道,“……我对这些虚名不感兴趣。” “虚名?”艾娃的眼中再次出现一抹讥诮,“赫斯塔,这可不是什么‘虚名’,它背后是实打实的权力——” “可这和您打算帮我又有什么关系?” 艾娃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开始在书房的厚地毯上缓缓踱步,“没有几个人敢打断我说话,赫斯塔。我劝你不要着急,既然你不打算主动说实话,那就先听听我的分析。” 赫斯塔坐在椅子上,她一动不动地望着前方,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从前,你在基地有个很好的朋友,叫莉兹·弗莱彻,她在4627年死于一场救援行动,导致那场悲剧的罪魁祸首,是戴维·罗杰的小儿子——皮埃尔·罗杰。 “事发后的第三年,一个叫黎各·索尔的姑娘策划了一场针对他的刺杀,可惜,她失败了,她的芯片暴露了她的行动和位置,因此她不仅没能杀掉皮埃尔·罗杰,还被永久驱逐出了第三区。 “你们共同的仇敌还活着,赫斯塔,你却少了一个同伴。” “这些事谁不知道,”赫斯塔低声道,“基地已经评估过了我的行为模式,我不是黎各,我不会冲动行事。” 艾娃哂笑,“是吗?可这个失败的复仇给了我灵感,它使我突然意识到你不肯接受授衔的原因。” 赫斯塔的目光无声地落在左前方艾娃的脚踝上,她能感觉到艾娃此刻正看着自己。 “……什么?” “你的监护人是千叶,单单这一条,就使你在刚进基地的时候被无数双眼睛盯上,再加上之后的舆论战,‘简·赫斯塔’这个名字和你那张‘红发恶魔’的特写,早已在十四个大区声名远扬。 “虽然现在作为AHgAs的秘密武器,你的一切战斗行动都被严格保密,但谁也不知道这种保密会在什么时候结束——也许当你不能再作战的那一天,你的一切往事就会被公开,你会像一个英雄一样被推到台前。 “那个时候,你的红发,你的名字,都会迅速让所有人回忆起你是谁,不论走到哪里,你都会成为人群中最瞩目的焦点……你将无处遁藏。 “这是你最不想见到的,因为,你迫切地需要待在暗处。” 赫斯塔的目光缓缓上移,艾娃的每一句话,都精准地刺在她的心间。 “理由呢?”赫斯塔问。 “对外,你像千叶一样坚持独立作战,即便是团体行动,你也向来不在团队中进行配合,而是独自完成自己的部分,尽量减少与队友的接触; “对内,你缺席了到目前为止的每一场内部会议。哪怕是针对你个人战斗行为的技术复盘和表彰仪式……当然,这样很好,既然眼下AHgAs也希望你能尽可能地隐藏身份,就不如把一切藏在你的作战代号之下,藏在你那些数都数不清的假名里,越少人见过你,你就越安全。 “千叶从来不关这些,她对你近乎纵容。” 艾娃说着,已经缓步走到赫斯塔跟前,她的手撑在书桌的边沿,微微俯身。 “正是基于上述几种行为,我推测,你大概非常抗拒被人‘看见’,出于某种原因,你需要一个‘暗处’用于隐藏自身。 “如果你是在弗莱彻死后这么做,我可以理解成你在为手刃罗杰作准备,黎各已经暴露,作为下一个复仇者的你必须更加小心——可你早在七年前就已经这么做了,那我只能认为你另有所图。 “现在,你杀了费尔南,一个和罗杰几乎没什么交集的人,我不清楚他到底是什么地方惹着了你,不过,这大概就是你的‘所图’之一吧,我说得对不对?” 赫斯塔没有回应,她只是凝视着不远处艾娃放在笔架上的羽毛笔,一语不发。 “但我要告诉你,这样很危险。” 赫斯塔颦眉,自言自语地喃喃了一句“是吗。” “为了复仇,你把自己变成一个近乎单线联系的角色,主动让自己的身份边缘化,这意味着,在将来的某一天,当你被榨干了所有的利用价值,这些原本属于你的功勋都有可能突然被其他人冒领、甚至彻底抹杀。 “如果这一天真的到来,它会比突然暴露在所有人面前更加可怕,那时不仅没有人能为你主持公道,甚至没有人能保证你的人身安全。” 第117章 仁慈 当艾娃说出每一句话,她都在观察赫斯塔的反应。可令她颇为失望的是,赫斯塔的表情一直非常冷漠。 这些谈话里涉及的东西,似乎没有一样能在她的心里搅起波澜。 艾娃一语不发地站去了窗前,她望着外头静谧的深秋,眉头深锁。 “我想了很久,想你为什么会这么做。我猜这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很糟:也许你生性单纯,天真善良,所以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层;第二种可能更糟——你想过,但你不在乎。 “是哪一种?”艾娃低声向赫斯塔询问。 赫斯塔望着艾娃的背影,“……这重要吗?” 艾娃骤然侧目,那双眸子里迸射出一种力量,“这不重要吗?” 赫斯塔再次陷入了沉默,艾娃对这种态度非常熟悉:这是一种油盐不进的固执。 恐怕自己方才说的这么多话,赫斯塔根本没有听进几句。 艾娃重新坐回桌前,坐到赫斯塔的正对面。 “……我先前说过,千叶是最差的预备役,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 听到千叶的名字,赫斯塔终于有了反应,她再次抬眸,“我刚才就想说了,您这种话完全没有道理,从来没有哪个水银针像千叶小姐那么优秀——” “单看作战,或许是这样,”艾娃冷声道,“但千叶她从来就没有考虑过自己三十岁以后的事。” 赫斯塔一怔。 这一点,她确实无法反驳。 她与千叶的第一次共同作战发生在4624年11月,那时,第四区最南端的裂石荒原出现螯合物潮。 当她们接到“加入作战”命令的时候,AHgAs作战部队针对裂石荒原的打捞行动刚刚结束,一共有7个已经初次觉醒的孩子被水银针们从污染区腹地带了出来。 这个人数远远少于预估数量,但因为参与打捞行动的水银针在作战中敏锐地觉察到了“畸变者”存在,所以作战开始没多久就中止了。 对整个AHgAs来说,在战斗中承受风险是不可避免的,但具体是否执行则需要看看收益——在任何情况下,一个有着丰富作战经验的水银针,价值都远远高于一群尚未成为预备役的苗子。 为了救下几个前途未知新人而折损老将,这是AHgAs不能承受之重。 在打捞行动小组撤离以后,AHgAs留给了“畸变者猎杀小组”10小时的作战时间——说是小组,其实只有赫斯塔和千叶两个人。 她们独自潜入污染区,赫斯塔负责诱引畸变者出现,千叶负责捕杀。 二人必须在既定时间结束战斗并撤离——裂石荒原是个极为偏僻的地方,因此不算是一个有保存价值的荒原。10个小时一过,不论她们是否成功猎杀了畸变者,207架B3-21式轰炸机都将从海拔7000到8200米的高空飞越整片污染区。 届时,461.7吨燃烧弹和27吨破片炸弹将把这片土地上的一切和螯合物一起,彻底歼灭。 赫斯塔永远不会忘记当她在这场战斗中见到的千叶。 她曾从莉兹口中听到过一些关于千叶战斗的描述:千叶对敌时的姿态,常常让人觉得她不是要战胜对手,而是打算和对方同归于尽。 这个描述其实有一点问题。 赫斯塔相信,得出过这个结论的人一定是在远距离的情况下观看着千叶战斗——因为千叶很少像其他水银针一样从正面捅烂螯合物的眼睛或鼻腔,她甚至很少使用AHgAs给水银针们统一配备的三棱军刺。 千叶总是喜欢绕到螯合物的身后,右臂紧紧勒住螯合物的下颌,同时将一把仅有36长的破冰锥从螯合物的眼球上方刺入它们的前额叶。 这把破冰锥被千叶亲切地称呼为“手术刀”,因为被她“歼灭”的螯合物往往还“活着”,有的螯合物甚至连眼球都还保持着完整,只是在前额叶被搅碎以后,它们丧失了一切杀戮欲,变成了一具具温顺而呆滞的行尸走肉。 也许从远处看,这种从背后的抱杀确实有那么一点“同归于尽”的意思,但近处的赫斯塔却有完全不同的印象。 一切正好相反:没有哪一刻的千叶会比她在猎杀螯合物时更温柔,更悲悯,不论对方的性别、种族、年龄,她总是一视同仁地让每一个被操控的灵魂——如果这种东西真的存在——从它们被螯合菌侵占的身体中得到解脱。 对这些危险至极的敌人,千叶总是怀有等量齐观的仁慈。 赫斯塔一度想模仿这种优雅的战斗方式,代价就是在随后的一场战斗中被螯合物啃掉了四根手指头。 但也正因如此,她比所有人都更深切地理解这种作战风格的危险性。事实上千叶也不是每一次都能全身而退,她不受伤则已,一旦负伤必然是重创。 赫斯塔有时会疑惑,是否千叶小姐对活着本身怀有厌弃,才会用这样极端的方式投入对螯合物的战斗?但这似乎有有些矛盾,因为恐怕没有哪个人的求生意志能像千叶这样强烈,关于这一点,大部分救治过千叶的医生应该都有感触。 但赫斯塔也不止一次听千叶说,“人其实根本不用活那么长,活到三十岁就足够了。” 或许,千叶对“活着”的定义和大部分人都不一样。 “这是千叶小姐的自由。”赫斯塔望着艾娃,“不论她打算怎样度过她的人生,那都是她的自由。” “这种话我听得太多了……人应当有放任自己走向深渊的自由么?” “……您指什么?” “再过几十年,你就知道我指什么了。”艾娃沉声道,“千叶真崎这些年里交到的朋友,我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可她给自己树的敌人呢?说不定已经能组成一个小国家。 ““假如她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幸运,没能在三十岁前就死在战场上,而是意外地长寿,不小心就活到了我这个年纪,她要怎么办? “那时她的身体已经不能承受前线的作战,不得不回到宜居地里来,她在这里的敌人难道会就此放过她? “所有那些曾被她踩在脚下的人,会一个个地暴起,这些人会聚在一块像豺狼一样围猎,毫不留情地把她撕碎。 “等到那个时候,谁能保护得了她?你能吗?” 第118章 世上最好的东西 “即便你能防住所有物理上的刀枪子弹,甚至带她逃向荒原,但人一旦衰老就会变得虚弱,变得容易生病,容易受伤……除了宜居地,哪里还有值得信赖的医院,哪里还有更适合晚年修养的地方?” 看着赫斯塔的脸颊微微发白,艾娃极轻地发出一声哂笑,“为什么露出这种表情,赫斯塔……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 赫斯塔不自觉地为这个景象胆寒,但很快她又恢复了清醒,“即便真的有那么一天,千叶小姐也绝不会束手就擒,在那之前,她一定会找到合适的解决之法——” “比如在其他人得手之前先体面地自我了结,”艾娃神情平淡,“这算不算一种解决之法?” 赫斯塔质询的声音戛然而止。 会有……这种可能吗? 时间在两人的沉默对峙中缓慢流逝。 当钟表的时针快要走向8点,艾娃淡淡道:“十四区有句古谚,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不能谋划长远计划的人,就谋划不好当下’。 “我不管你当初是因为什么要隐于人后,也不管你现在是为什么要杀费尔南,既然你今天出现在这里,可见你的复仇还没有结束。 “对你的私事,我不打算干涉太多,但我可以提供一些适时的帮助,比如在你需要的时候帮你提供虚假的芯片数据……” 赫斯塔的眼睛骤然明亮。 “……但是,有条件。”艾娃轻声道。 “什么条件?” “先告诉我,你原本打算在这件事上耗多久?” 赫斯塔沉默了片刻,答道,“……还要,五年。” 艾娃哑然失笑,这个惊人的答案让她感到荒谬,甚至是到了恼火的地步。 ——这些年轻人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所以她们总是恣意挥霍! “五年……”艾娃的讥诮之情已经溢于言表,“你竟然还要在这件事上浪费五年……难道你要杀的人也多到能组成一个小国家了吗?” “不算多,”赫斯塔轻声道,“但我的目的不仅仅是要取他们的性命,我要这些剩下的人在死前感受到等量的痛苦,这是一个很长的计划。” 艾娃不为所动,她伸出手掌,“五天。” “什么?”赫斯塔怀疑地皱起了眉头,“……这不可能。” “你大可以先把他们全都掳到一个地方,整整五天的折磨还不够吗?” “远远不够,”赫斯塔沉声道,“至少……一年。” “一个月。” “一个月够做什么?”赫斯塔站了起来,她撑着桌子,靠向艾娃,“半年呢?半年——这是我能压缩到的极限。” 艾娃望着她,“三个月,我不会再改主意了。你不用今天就给我回答……先回去,慢慢考虑,好好想想‘虚假坐标’意味着什么,再把你那个五年的计划重新捋一捋——我相信这里面一定有很多水分可以剔除。 “如果你觉得可行,下次就带着你的猎物名单来见我。” 说罢,艾娃再次摇铃,先前进来取信的那位女士从外面推开了门。 “艾娃?” “帮我送德蒙小姐下楼。”艾娃的声音依旧舒缓,“另外,你们也准备一下,我差不多该出发了。” 赫斯塔站起了身,她向艾娃稍稍躬身,而后转身向大门走去。 “优莱卡。”艾娃突然从身后叫住了她。 赫斯塔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艾娃。 “您还有什么事吗?”赫斯塔问。 窗外的日光渐渐明亮,在她们谈话的时间里,外面那种只属于清晨的朦胧薄雾已经散去了,艾娃坐在明亮的晨光中,显得从容,穆静。 “权力,是很好的东西,”艾娃缓缓开口,“不客气地说,它也许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东西。 “不要抗拒它,更不要轻视它,当你有机会攫取它,不要轻易放弃它……迟早有一天,你会明白为什么。” 赫斯塔再次皱起了眉,像是在思忖着这段话的含义。 “……我会好好想想的。”她转过身,向艾娃敬礼,“谢谢您今日的帮助,再会。” 艾娃目送赫斯塔离开,由于此刻前门已经有了几位等待的访客,她被带去了后院。 艾娃就站在自己的窗前,看着赫斯塔的背影消失在葡萄架的后面,直到整个院子都恢复了以往的宁静,艾娃也没有移动。 她有些出神地想起了自己与赫斯塔在警署的初遇——在看到赫斯塔的第一眼,她就明白在这个姑娘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赫斯塔眼中近乎残忍的快意和笃定的沉默,都令艾娃感到熟悉。 但此时此刻,艾娃又有些无法理解,甚至因此觉得有些好笑:为什么人在年轻时总是喜欢做一些得不偿失的事情,为什么她们总是心甘情愿地让自己被情感——包括仇恨,冲昏头脑。 艾娃还有很多话想同赫斯塔说,但她明白有些话说多了反而会激起对方的厌烦,所以只能留待到将来。 复仇当然是甜美的,赫斯塔。 但要到什么时候,你才能看到这甜美之中的危险——复仇始终只能是一种手段,而绝不能成为一种目的。 也许最开始所有人都隐隐明白这一点,但当你在这个计划中投入的时间越长,耗费的精力越多,你就越容易分不清二者的面目。 倘若你真的因此陷入泥淖……那么在你的复仇结束之时,就是你整个人生轰然塌陷的时刻。 想到这里,艾娃又觉得有些感慨。 现在想这些事又有什么意义呢……赫斯塔今年才十九岁,人生的序幕才将将在她的世界拉开。作为工具,她已经被打磨得足够锋利,但作为一个人,她身上又有太多笨拙的地方。 一个人的性格就像她的命运,过早地自洽往往意味着平庸,但剑走偏锋又容易招致断折。 或许正因如此,这些游离在边缘地带的年轻人总是能够轻易地吸引自己的目光。 艾娃走回到桌前,将自己今早收到的二次诊断投进了旁边的碎纸机。 她余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但撑过三个月应该还是相当乐观的…… 别让我失望,赫斯塔。 第119章 新居 十月中旬,谭伊市老城区的街道,迦尔文和肖恩一前一后从一家房产中介的大门走了出来。 肖恩一路蹦蹦跳跳,几次与路人撞个满怀。每当此时,他就夸张地鞠躬道歉,路人们不明所以,总是在错愕中原谅了他。 迦尔文少见地没有干预——他也很少像今天这么兴奋,他手里紧紧握着一份新签订的房屋买卖合同:两兄弟用这些年所有的存款,共计30万罗比,付下了位于谭伊老城区北部一座与教堂毗邻房子的首付。 虽然这栋房子没有一个六百平的后花园,但从后院院门往外走十几米就是一个占地60公顷的天鹅湖——湖的名字似乎并不叫这个,但第一次去看房的时候,他们就看见一群天鹅正从湖心击水起飞,于是他们只喊它“天鹅湖”。 这是迦尔文第一次看到天鹅,要不是它们细长的颈与巨大的身型,他差点错把它们认成了鸭子。 那一日天鹅们张着雪白的翅,蹬着漆黑的蹼,在湖心踩下十几道水花后就进入了飞行姿态,渐渐消失在远处的树林上方。 这一幕带给迦尔文极大的震撼。 他那时站在湖边,呼吸轻颤,这些姿态优美的水鸟让他一时间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来干什么,不远处的教堂就在这时传来了整点的钟声,将他从这巨大的幸福中唤醒。 那天看过房后,迦尔文和肖恩沿湖散步,他们遇上了一位遛狗的老人,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两只狗一见肖恩就一阵狂吠,他吓了一跳,只能远远躲开。 老人怀带歉意,便留下与迦尔文聊了会儿天,期间,两只大狗与迦尔文相处愉快,它们吐着舌头转着圈,听他的命令蹲坐、握手。 老人说他每天下午这个时候都会出来遛狗散步,在听闻迦尔文可能成为未来邻居之后,他热情地向这位身材魁梧壮硕的年轻人指了指自家的方向,并盛情邀请他搬来之后来家里坐坐。 如今,迦尔文已经将那栋房子买了下来,这就好像是在说他曾经在那个下午短暂体验过的静谧生活也已近在咫尺。 在将来的某一天,他会从那栋房子里醒来。在那个平凡的上午,他做饭,收拾屋子,然后花上几个小时的时间打理花园和菜地,视察当日的花草和果蔬是否长势良好。 或许中途他会发现这里那里出现了问题,比方说家里缺了一些东西——某种特定的除虫剂、某类特别的螺丝或扳手……诸如此类,那么他会立刻准备去两公里外的超市采购。 但在那时,他不会选择开车,也不会选择任何公共交通,他会戴上一顶遮阳帽,沿着外面的沥青马路悠哉悠哉地步行过去。 等白日消磨殆尽,傍晚来临,他会像那个老先生一样披上外套出去遛狗,那一路他必然会遇上许多迎面走来的邻居,他会和善地向每一个人打招呼。当然,他不能把家务全包了,这里面有些事情也得交给肖恩来做,比如除草,浇水,或是遛狗——他遛两天,就得轮到肖恩遛一天…… 这是迦尔文幻想过千百次的“普通的一天”。 尽管最近几年他非常忙碌,以至于每年待在谭伊的时间加起来不会超过一个月,但因为见过了这座房子,这些幻想的细节已变得尤为真实。 “咱俩今天把首付敲定了,银行那边还欠了49万,”肖恩兴致勃勃地在旁边算着帐,“我们现在的吃住都由AHgAs负担,你每个月工资基本不花,我只花一半,那我们每个月还能多出三千七、三千八罗比,这些钱里2000罗拿来还贷,剩下的钱可以存起来搞装修,假设装修得20万,那算上我们的奖金补贴,我们就得再等——” “不用这么算,”迦尔文温声打断,“再过两年我们就到了理论上的退休期,到时候AHgAs会有一笔抚恤金,一般是150~170个月的工资,那就是每个人将近40万——到时候我们可以直接还清贷款,开始装修。” “哦哦——”肖恩发出一声恍然大悟的欢呼。 他差点就忘了还有“抚恤金”这么回事。 由于一部分水银针的身体机能会在27岁前后出现一个断崖式的下跌,所以AHgAs一直把理论退休年龄划在25岁,但由于水银针过度稀缺的缘故,大部分人在度过25岁以后仍会以“退休返聘”的方式重新回到队伍中来。 抚恤金即是这时发放的一笔巨额补贴。 理论上,水银针们这时面临着三种选择。第一是回到AHgAs,第二是加入各区联合政府,第三是中止战斗生涯,选择一处宜居地或荒原,按自己的意愿安度余生。 但对格兰古瓦兄弟来说始终只有前两种——要重新学习如何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融入宜居地,成本实在太高了,再说到目前为止,他们好像也没见过哪怕一个选择第三条路的前辈。 肖恩曾经兴致勃勃地谋划着在25岁那年投向联合政府,但这几年来他为AHgAs盗取的联合政府文件不下百万兆,只怕前一秒投奔过去,后一秒就得沦为阶下囚。 好在迦尔文似乎从来没有动摇过要在AHgAs一直干下去的信念,所以对肖恩而言,这一向的生活也并非不可忍受。 ——尤其,作为技术骨干,AHgAs内少见的社交工程师,他不用上战场。 忽然,肖恩觉察到一些不对劲,他四下看了看,“卡尔,你在往哪儿走?回基地的路不是这条吧?” “我打算去前面的商场逛逛,”迦尔文回答,“你要着急,先回去也行。” 肖恩耸肩,“不差这一会儿,你要买什么?” “不买什么,就去看看。” 肖恩突然笑了起来,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一种美好的演练——像个普通人一样在周末去商场。 毕竟这世上有很多商品都是不需要基地采购员或宜居地黑市买手就能买到的,它们就陈列在商场的货架上,有钱就能带走。 而他从来没有哪一天,像今天这样富有。 想到这里,肖恩浑身都是力气,他拽起迦尔文的衣袖,“走!走!去看看!” 第120章 异类 当迦尔文踏进明亮宽敞的商业中心,他几乎不能将自己的目光从头顶巨幅的玻璃天顶上移开。米白色的隔板将整个天顶分隔成数不清的三角形,日光就从这些晶莹的玻璃顶洒落下来。 他从这间商厦外经过了无数次,但从来没有想过它从内部看会如此晶莹。这种震撼不亚于他第一次在昏暗的教堂中听见幽幽的唱诗——宜居地里到处都是这种轻易让他驻足观赏的细节。 在上帕罗斯《黄金时代文学作品赏析》时,迦尔文曾听到两位老师将宜居地里的文明形容为“旧日的余晖”,他一贯缺少自我表达的词汇,每当这余晖照临,除了“它们真美”,迦尔文不知还能再说什么。 肖恩并不知晓哥哥此刻的心理活动,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他的心情已经从方才的无上欢欣跌落谷底。 今天是周末,入口处的人流很多,然而在他和迦尔文站立之地却出现了一个半径一米左右的真空地带——人们都不约而同地绕开了他们,却又忍不住悄然回首,打量这对身型差距巨大的兄弟。 和总是在荒原工作的迦尔文不同,这些普普通通的商业建筑早就不能在肖恩这里激起任何波澜,但此刻,周遭行人的目光却深深刺痛了他。 这些人打量迦尔文的眼神,就像打量一只动物园里的猩猩。 长年累月的荒原作战,在迦尔文身上刻下了一些不可磨灭的荒蛮印记,人们轻易地在他身上看见“非我族类”的气息——两米二六的身高和过于发达的肌肉让他看起来像个巨人,再加上他今日穿着简单的运动衫,胳膊上狰狞的疤痕就这么裸露着…… 似乎只有迦尔文自己没有发现,他是这商场里唯一的异类。 肖恩知道那些傲慢的行人心里在想什么,他从这些人的眼里看见了讥诮和猎奇,这些无声的凝视激起了他的愤怒,而这愤怒,则在肖恩顺着其他人的目光看向自己兄长时到达了顶峰—— 迦尔文此刻的表情是沉醉的。 而这种忘我,真的让他看起来有些蠢钝…… “卡尔!”肖恩懊恼地喊了一声。 “嗯?”迦尔文低下头,“怎么了?” “你在发什么呆?这里这么多人呢你堵在这儿……” 迦尔文意识到自己站的地方确实有点不妥,他笑了一声,继续朝前走。 沿着动线,迦尔文和肖恩走过了一些钟表与服饰店,肖恩不能理解迦尔文的惊奇,他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和迦尔文拉开了距离。 肖恩远远凝视着哥哥的侧影,心中忽然涌起了强烈的孤独和沮丧。一些复杂的思绪在他脑海中盘旋,它们拧在一处,像一条系得过紧的领带——他本想靠它显得体面,最后却被它勒得喘不过气来。 “肖恩。”远处的迦尔文忽然朝他招了招手。 肖恩有些如梦初醒,飞快地跑回迦尔文身边。 “你觉得这双皮鞋怎么样?”迦尔文问。 ——玻璃展柜的最上方放着一双棕色的洛克鞋,从鞋头到鞋面,颜色上有一层由深到浅的渐变,精致的钉孔图案汇成一条流畅的线条,从正前方伸向侧翼。 鞋底的架子上,有用手写体书写的“艾利冈”,这正是这家店的品牌。 “挺好看的,”肖恩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你原本和秋礼服一起穿的那双鞋不是坏了么,这双刚好顶上!” “就是有点贵了——不过第二双有折扣。” “那我也来一双。” 迦尔文打了个响指,当即进了这间店铺。 这样一个“巨人”突然降临,店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向他投来,迦尔文并不在意,他没有走向任何一个导购,而是径直走向前台。 “您好,我想要放在窗口最上面的那双鞋。” 前台的店员原本正在处理他又卡了壳的电脑,突如其来的搭话让他楞了一下,“……好的。” 在确定了迦尔文想要的款式以后,店员转身要往库房去,走了两步忽然想起来还没有问这位客人的尺码,于是又回过身来。 可当店员的视线落在迦尔文的脚上,他的表情凝住了。 “……这位先生,请问您穿多大码的鞋?” “53码。” 店员有些为难地开口,“很抱歉,那双鞋最大只有46码。” 迦尔文的表情有些遗憾,他回头指了指肖恩,“那不用找我的了,直接找他的吧。” 店员又望向肖恩,“您的鞋码是?” “37。”肖恩回答。 店员有些意外,他扫了一眼肖恩的脚。 “真是不巧……”店员喃喃,“那双鞋最小只有40码。” 两兄弟彼此看了一眼。 “那只能再挑挑别的了。”迦尔文说道。 肖恩有些不快地耸肩。 正当两人打算在店里逛逛别的款式,店员又喊住了他们。 “嗯……是这样的,我们店里大多数鞋的尺码都在40到46,少部分有39到48,可能都不太合适您二位的脚。”店员苦笑着,“53码的鞋,我想一些运动鞋店应该有,至于37码……可能只能在女士鞋或童装店里找找了…… “哦,实在不行,也可以去其他店试试定制服务——” 店员话未说完,肖恩已经有些急躁地把胳膊架在了柜台上。 “你们店不能定制吗?我们就想要那个款式!” “先生,请您冷静一下……” “发生什么事了?”一个声音从库房方向传来,店员和格兰古瓦兄弟同时转头,见一个八字胡、身型瘦长的男人从帘子后面钻了出来。 这人身上的制服比普通店员多了一件马甲,上衣右侧别着一块银色胸章,上面写着他的员工编号,看起来是级别更高的人。 店员上前小声地将方才发生的一切报给他,这个八字胡瞥了一眼迦尔文和肖恩,尽管他的目光蜻蜓点水般掠过,肖恩仍敏感地捕捉到了其中对下等人的鄙夷和不耐烦。 在听完店员的描述以后,这位经理走到肖恩与迦尔文的面前。 “抱歉,两位先生。”他的两只手紧握在身前,礼貌地向着眼前的顾客微微躬身,“本店,不接受定制。” 第121章 社交工程师 肖恩冷眼瞥了一眼店铺更深处的布置,脸上又浮现了一贯的凶狠,“是不接受定制,还是不接受我们定制?” “我希望您千万不要有这样的误会,我们对所有顾客都是平等的,只是本店的定制服务只开放给部分贵宾。” 迦尔文早已觉察到了眼前这个中年男人的不友善,他意兴阑珊地拍了拍肖恩的肩膀,“……走吧,我们去别的地方看看。” “恕不远送。”中年男人站在原地,冷淡地目送两人离开,可这两兄弟还没走出店门,肖恩又气势汹汹地转身,重新走到中年八字胡的面前。 “您还有什么事?” 肖恩仰着头看他,“没什么事,就想问问阁下怎么称呼?” “杰克·利贝。”中年男人随口诌了个姓名。 “好。”肖恩点了点头,他做了一个摘帽的动作,“……祝您工作顺利。” 一时间,中年男人感觉有一点微妙的后背发凉。 等肖恩与迦尔文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店员:“最近从尼亚行省搬进内地的乡巴佬越来越多了,下次这种人不要放进来,免得惊扰到其他客人。” “好的。”店员顺从地回答。 …… 离开“艾利冈”后,在经过一家咖啡自助时,肖恩突然撂下了自己的双肩包, “卡尔,你先自己逛逛行吗,我走累了,要在这儿休息会儿……” 迦尔文比了个OK的手势。 “至少过半个小时再来找我。”肖恩补了一句。 迦尔文有些在意地看了他一眼,“……你要做什么?” “我突然想起来基地有个任务明天就到截止日期了,我现在还没看过具体要求……”肖恩答道,“刚好现在看看,梳理一下,也换换脑子。” “行。”迦尔文道,“有什么事电话联系。” “嗯嗯嗯嗯。”肖恩连连点头。 等迦尔文走远,肖恩立刻拎着包跑去了走廊尽头的消防通道,他顺着楼梯一路往上,来到这片商区的天台。 虽然通向外面的铁栅门是锁着的,但这里没有人也没有回音,非常适合一个人做些什么。 再刚才折回去问那个八字胡姓名的时候,他确认了这人胸章上的员工编号:8875439。 肖恩打开电脑,检索“艾利冈”并进入了官网——出乎肖恩意料,这个牌子在第三区竟然是个赫赫有名的高奢定制,它原本一直是手工制鞋,近五年才开始大规模再第三区开设线下门店。 他们的定制服务只开设给在店内消费达四万罗比的顾客。 四万罗比,如果不算奖金和津贴,他和迦尔文两个人要一起不吃不喝攒上八个月。 “呸。” 肖恩啐了一口,他很快在官网底下内找到了员工内网入口:但想登录还需要内部邮箱和密码。 他又折回初始页面,快速浏览了一遍官网架构,并很快找到了“优秀店长”列表。 在以8875439作为关键词进行页面检索后,肖恩很快有了收获,优秀店长里赫然挂着八字胡的照片,点进个人详情,原来那个人已经在艾利冈工作了十九年,其中有十三年荣获最佳员工奖。 在页面的最底栏,肖恩看见了他的名字和联系邮箱: 伯格曼 Bergan07_4587@éLéGANT. 肖恩立刻用这个邮箱+一串随机密码往内网入口试了试——但提示“此帐号未注册”。 好吧,对外邮箱和内部使用邮箱的域名不是同一个,这很正常。 接着,肖恩拿出了自己的坏事专用手机,拨通了艾利冈客服电话。 “喂,您好。”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温和的女声。 “您……您好!”肖恩掐着嗓子,这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既腼腆又礼貌,“我有些问题想问您……可能会占用您一些时间,不知道可不可以。” 电话另一头的女人笑了,“当然可以,您是谁?我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我是第十五中学的学生路易,正在准备我文学课作业,一篇短篇……呃,里面有一些关于奢侈品店的细节,我希望我能确保它们是真实的,不会让内行读起来出戏……但我身边实在没有这方面的朋友,所以就打了这个电话……” “您可以光顾我们任何一个线下门店,”电话另一头的女人温声说道,“相信他们会给到你更细致的帮助。” “很抱歉,我不太敢这样直接和陌生人对话……”肖恩的声音越来越低,“哎,这都是我的问题,如果这个电话给您带来了麻烦,我也很抱歉,我再想想其他办法——” 肖恩作势要道别,电话另一头果然传来挽留,“哦,不不,年轻人,你不用挂电话,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如果我能帮助到你,我会非常高兴。” 肖恩微笑,他用耳朵和肩膀夹住了手机,空出的两只手落在键盘上,开始记录。 “请问现在艾利冈在第三区一共有多少家分店?” “通常来说,你们的员工在工作中会遇到哪些常见问题呢?” “能方便说一下员工遇到这些问题时会如何求助吗?” “一般处理时间要多久呢?” “这么快吗?真是不可思议……可分店遍布第三区各地,总部要怎么辨别提起申请的是不是店长本人?” “哦,我明白,确实,这太精妙了……通常来说你们是如何招募员工的呢?” “企业培训一般是用来做什么的?” “原来如此,您能再详细说说一般员工都会有哪些福利吗?” …… 挂了电话,肖恩看了眼通话记录:8分20秒。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官网页面,顺着“店面总览”找到了位于谭伊克拉克广场中心的“艾利冈”分店电话。 通话铃响了两下,对面就接起了。 “您好。”电话那头响起方才那个年轻店员的声音。 “你好。”肖恩皱起眉毛,故作深沉,“是谭伊市克拉克分店吗?” “是的,您是?” “我是总部的网络工程师亚当,工号是8800246,”肖恩故作停顿,敲了一会儿键盘,装作自己在录入什么信息的样子,而后,他轻声道,“刚才好几个谭伊的分店都给我们打电话说你们的帐号全都被强制登出了,你们那边情况怎么样?” 第122章 傲慢 “强制登出?”店员迟疑了一下,“我们这边倒是没有。” “电脑卡顿严重吗?” “啊,非常严重,”店员立刻答道,“从上星期开始这破电脑就卡得不像话……这是正常的吗?” “当然不正常了,可能和其他分店一样也是线路的问题,”肖恩轻声道,“我帮你们远程看看吧。” “那太好了,麻烦您。” “你们店用的是有线网还是无线网?” “有无线网也有有线网,工作电脑连的是有线网。” “你们的店面代码是多少?” “让我想想……呃,057-22。” “主机编号呢?” “不好意思,什么是主机编号?” “……让你们店长来一下,他肯定知道。” 店员忽然有些紧张起来——他隐约记得艾利冈的新人培训提到过这些东西,虽然他从没真正搞懂过,但这一点也不影响他在店里干活儿。 在正式上岗以后,那些无用的培训就和《艾利冈新人手册》一样被他抛在了不知名的角落。 他抓紧了电话,低声道,“店长现在不方便听电话,您能简单介绍一下吗?” “行吧。” 肖恩开始了自己介绍,他的语速非常快,其中混杂着大量专业术语,以至于店员必须非常专心才能大致听明白肖恩在说什么。 店员竭力回忆着从前听过的培训,他对这些东西确实有些印象,主机编号和店面代码一样,是一串代表着不同门店的数字,只不过前者仅用在计算机上,如果店内设备更换,主机编号也随之变动。 在艾利冈内部,它们都不是什么秘密的东西,仅仅是信息世界一串数字化的姓名,就像分店与分店之间的邮编。 “……我这么解释,你明白了吗?”肖恩问。 “嗯嗯。”店员心虚地应和着——肖恩的那串解释他根本没听懂多少,他谨慎地斟酌着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以免被对面的工程师觉察出自己在这些概念或流程上的不熟悉。 不过好在,这位名叫亚当的同事似乎完全没有发现他这方面的生疏。 肖恩接着道,“因为这两年我们硬件有过好几次更新,所以我不确定它具体贴在了什么位置,你看看呢?” 电话另一头传来一阵翻动声。 “找到了,就贴在主机侧面。” 紧接着,店员流畅地向肖恩报出了一串十二位数字号码。 等挂断电话,肖恩再次看了眼通话时间时间:5分03秒。 他深吸一口气,马不停蹄地拨通了第三个电话——艾利冈的内部员工支援中心。 为了让声音听起来更成熟些,这一次他站了起来。 在这个电话中,肖恩伪装自己是这家“艾利冈”分店的店长——伯格曼本人。 在拨通内部员工专用求助电话以后,他很快准确地报出了分店的代码、主机编码和伯格曼的工号,他的诉求很简单: 麻烦告诉我,我个人的内部邮箱号是多少? 对面显然被这个提问怔了一下——员工本人怎么会不记得自己的邮箱账号呢? 肖恩的声音混杂着恳求和怒火,“这个帐号平时都是电脑默认保存的,又不像密码总是需要输入——哈,我倒是把我该死的密码记在了本子上,但我的店员把整个系统重启了,帐号没有了!” 说到这里,肖恩的声音又骤然转低,“……您需要再核验一下密码吗?我也可以找个僻静的地方报给你听,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你相信我是我?” “不用,不用,我这儿也查不到您的密码……再说您已经说过了您的个人工号和主机编号,我当然相信您,只是这个操作有些不符合我们的——” “拜托了!”肖恩竭尽全力地投入角色,他的脸甚至因此微微发红,“客人已经排了长队了,我们这边再登不上系统,就没办法正常支付……帮个忙吧!只是一个帐号而已,其他人拿到一个邮箱帐号能干什么?” “好吧……”电话另一头的客服显然被说服了,“请稍等。” 过了一会儿,客服报出了一串邮箱地址。 肖恩再次看表,至此,总共已经过去了22分钟,虽然剩下的时间有些紧张,但一切非常顺利。 他重新坐了下来,不慌不忙地在电脑终端重新输入了艾利冈官网的员工网入口,在敲下伯格曼的内部邮箱地址以后,他的程序开始不间断地尝试登录这个邮箱。 三分钟后,肖恩的电话再一次响了起来。 “喂?” “是总部的工程师亚当吗?”电话那头传来了伯格曼的声音,“我们分店也出现了帐号强制登出的情况,而且它还提示我‘账号存在风险,已向总部发出警报’,你那边现在有什么头绪吗?” “啊,别着急,正常现象。”肖恩皱着眉头,“我现在还在处理橡树街那边的情况——” “恢复起来要多久?”伯格曼的声音非常焦虑。 “一个小时?”肖恩的声音带着一些不确定,“我刚才说过了,你们那一带的线路好像都出了问题,我会按顺序依次恢复的,您就在店里等等吧。” “一个小时,”伯格曼惊呼了一声,但又迅速恢复了冷静,“不,不不,我绝不能接受——在周末,我们这边的客流量才是整个谭伊最大的,先恢复我们这边的吧!” 听到这句话,肖恩几乎用尽了全力才忍住没有笑出声。 “好吧好吧,每个人都这么说……”肖恩佯作不快,小声咕哝道,“我来看看,你内部邮箱是不是Bergan4587_Glory@éLéGANT.?” “对,就是这个。” “密码是多少?” 伯格曼忽然有些迟疑,没有立刻回答。 按说,对方显然是艾利刚的内部人士,因为他不仅直接报出了自己的内部邮箱,还准确给出了帐号登出的预警,自己不该再怀疑什么了…… 但一种隐隐的不安突然浮现,似乎在提醒他,这样做不对。 “喂?”肖恩催了一声,“你还在吗?我这边事情真的很多,你要着急就别耽误时间——” “在,我在的。”伯格曼有些犹豫,“检修……需要我的密码吗?” “对。” 肖恩什么也没有解释——这个时候什么解释也比不上果断的沉默。 果然,大约十几秒后,伯格曼压低了声音,报出了自己的密码。 “Alice.4611_0722.” “……呵,这是谁的生日么?” “对,”伯格曼低声答道,“我女儿。” 接着,肖恩又问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几分钟后,他挂了电话。 事情完全不出所料——这些作风老派的中年人,往往对社工手段毫无觉知。 第123章 喃喃 他们已经在那套自以为上流的沟通方式里浸淫了太久,来自数字世界的一切,对他们来说大抵也只是些不够优雅的“新奇玩意”。 这样的人通常不会为自己的每一个账户都设置单独密码——换言之,他的密码可能是在不同账户中通用的。 果然,肖恩很快用这个密码登上了他的对外邮箱,不仅如此,他还套用伯格曼的命名方式随意编了几个不同后缀的邮箱地址,其中有几个真的命中了。 肖恩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他手里还有很多社工库。有了这一个突破口,他接下来就可以尝试批量登陆其他网站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当肖恩再次回到那间咖啡自助,他已经掌握了伯格曼的大部分信息: 全名,出生地,住址,社保号,私人电话,私人邮箱,车牌,驾照编号,家庭成员…… 诚然,伯格曼很快会收到真正的总部发来的消息,告知他,他的邮箱被攻击了,也许他会联想起之前那个奇怪的亚当,进而意识到自己把电脑密码告诉了一个面都没有见过的陌生人。 但这又有什么用呢。 他的店铺系统并没有被真正入侵过,他的财产、名誉此刻也没有受损,即便报警,警察也无法帮他做什么。 从这一刻起,伯格曼已经站在了靶心,却毫无办法,因为何时扣动扳机,已完全取决于肖恩的心情。 他终于能放松地坐下来点一杯咖啡,等迦尔文回来。 眼下唯一的问题是,怎么让这个讨人厌的中年人在几个月后财产受损,声誉尽失,丢掉工作,再被他的朋友、家人厌弃。 这是个有趣的问题,肖恩愿意为此耗费一些自己宝贵的时间。他兴致勃勃地沉浸在自己的计划中,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是人们的尖叫和哭泣。 “出事了!出事了!” 肖恩饶有兴趣地站起身,也打算去看看热闹。 二楼的围栏此时已经被路人围得水泄不通,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挤到最前面,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此刻躺在一楼地面上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迦尔文。 迦尔文半蜷在地上,表情痛苦,他身下的地板已被砸裂,一个尖声哭泣的小男孩被他抱在怀中。 肖恩脸上顿时没了血色,他用力推开身后的人群,飞快从附近的楼道跑下一楼。 等他赶到的时候,楼下的迦尔文已经稍微恢复了过来。 “卡尔——你怎么了!” “……我没事,不用大呼小叫,”迦尔文赶紧说,他按住肖恩的肩膀,“先不要碰我,我有点……头晕。” 当他抱着小男孩从二楼一起坠落,虽然厚实的肩膀作了缓冲,但脑袋还是不可避免地撞了一下地面。 迦尔文感到一阵像海浪一样时起时落的耳鸣,眼前的视野也变得有些模糊。 “先生……先生?”一个温柔的声音从迦尔文的斜上方传来,他感到一个女人正弯腰看向他。 在模糊的视线中,迦尔文看不清这个女人的脸,但她浅金色的长发悬垂在半空中,随着她的动作摇摆。 迦尔文有些恍惚。 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好像忽然回到了赫克拉荒原的日子。 他忍不住朝着这金色的长发伸手,喃喃。 “……妈妈?” 这一声呢喃是如此微弱,以至于除了肖恩以外,几乎没有人听见。 肖恩不可置信地望了迦尔文一眼,他顺着兄长的目光看去,终于留心到自己旁边多了一个女人。 这女人看不出年纪,身材纤细得好像久病未愈。她的眼中写满了对迦尔文的关切和担心,连自己的盘发在慌忙中散开了都浑然不觉。 在她身后,那个被迦尔文救下的小男孩紧紧攥着女人的裙摆,他大约只有五六岁,有些紧张地向前看着。 虽然只看了一眼,但肖恩立刻明白了为什么迦尔文刚才会失口喊出妈妈。 妈妈也有这样一头浅金色的长发。 一时间,肖恩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气管。 从今天踏进这间商场开始,周遭的一切就突然开始变得不再可爱。 无论是周围人的目光,展柜里的鞋,还是那些个讨厌的店家……这里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像是一声细微的惊声尖叫。 这些声音汇聚在一起,提醒他,自己与这里的格格不入。 然而迦尔文是听不见这些声音的,他不知该说哥哥是过于宽厚还是过于蠢钝,当自己明确地感知到来自多方的敌意,甚至策划着反攻的时候,迦尔文在干什么? 他在这边救了个孩子。 他拿自己当肉盾救了个孩子。 他没有开启子弹时间,不然现在不会是这种狼狈样。 肖恩望着迦尔文,目光渐渐由震惊转向不解,心头窜起一阵无名火——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卡尔可能永远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宜居地里的渣滓们会看不起他,可能他也不在乎,就像他永远对其他人傲慢或轻蔑的目光不以为意,反应平平。 他像个从不计较的木头,又或者是头只知道低头拉货的老牛,鞭子抽下来,他没有感觉。 “我没事,女士……”迦尔文低声答道,他用力眨了眨眼,努力让视线变得清晰——尽管他相信刚才自己的喃喃应该是没人听见,但为那一瞬的反应,迦尔文仍然有些脸红。 他调整了呼吸,打算站起身。 “请务必再等等!”那女人连忙道,“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您不能就这样走……我已经联系了医生,您先别急——” “没关系,”迦尔文低声道,“我能判断我自己的状态,接下来确实也需要去做些检查,但我自己来就行……您孩子没事吧。” 女人一怔,想起了什么,她回过头,“乔伊,你怎么会爬到围栏上去?” 小男孩惊魂未定,此刻仍有些失神,在母亲几次询问下,他才有些怯懦地指了指二楼走廊顶垂落的花藤。 “花……” 女人抬头望了一眼,“你想爬上去摘花吗?” “嗯,我——” “你们是有什么毛病吗!” 一旁肖恩突然发作,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他的眼眶不知道什么时候红了,每一个字都咬得声嘶力竭,“带着孩子出来不好好看着,放着乱跑!” 他恶狠狠地瞪着小男孩,“怎么没把你给摔死啊——” 第124章 阿尔薇拉 “肖恩!”迦尔文沉声呵了一声肖恩的名字,声音严厉得连他自己都感到错愕。 一直站在金发女人身旁的仆从不由得拉着自家夫人往后退了退。 肖恩看了看迦尔文,往后退了两步,在转身逃走之前,他狠狠瞪了浅金色头发的女人一眼,并无声地发出一声咒骂,在所有人惊奇又迷惑的目光中,肖恩骤然跑远。 “对不起,那是我弟弟。” 迦尔文已经站了起来,“我把他惯坏了……请您原谅,他正常一点的时候不这样。” “……您怎么称呼?” “呃。”迦尔文顿了顿,“您不必知道我的名字,我也不方便说……我得走了。” 迦尔文刚转过身准备去追肖恩,就听见身后再次传来那位女士的声音,“您等等!再等一下!” 他回过头,见女人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张纸和一支笔,她飞快地在上面写了些什么,然后走到了自己面前。 “这是我的名字和住址,虽然不知道您为什么不能透露姓名,但无论如何请在方便的时候来一趟——您救了我孩子的性命,无论如何请给我一个道谢的机会……” 迦尔文接过字条,没有细看就装进了口袋,眼看周围的人越聚越多,商场的安保似乎也已经在不远处,他意识到自己必须走了。 “好的,女士,再见。” 他轻轻躬身,向眼前的女人告别,然后飞快地沿着肖恩消失的方向离开。 这一路,迦尔文一直在头疼,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心情,当他跑到一处人迹稀少的地方,他取出了方才放在口袋里的字条,只见上面写着: 阿尔薇拉·D·维尔福 朗方大道46号,维尔福公爵宅邸 迦尔文有些意外,朗方大道是谭伊市着名的富人区,离这儿远得很,一位公爵夫人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带着孩子来这边闲逛…… 他试图回想方才发生的一切,很快发现他有点记不起来那位公爵夫人长的什么模样——除了那头浅金色的头发,她身上的一切细节都模模糊糊的。 他在无人的街道上独自站立了一会儿,正打算给肖恩打个电话问问他在哪儿,手机却自己响了起来。 迦尔文低头看了看,这是个他完全陌生的外地号码。 “喂。” “喂,迦尔文,是我。” 电话另一头传来赫斯塔的声音。 迦尔文有些意外,“哦,简,好久不见。” “我遇到了一些麻烦,”赫斯塔开门见山地说道,“因为一些原因,我接下来可能会继续被困在尼亚行省一段时间,但我年底还有几个巡视的任务,你方便帮我处理吗?” “什么时候?” “我看看……”赫斯塔停顿了片刻,“11月3号,19号,还有22号,我12月的排班现在还没有出来,我估计可能还有3到5趟吧。” 迦尔文在心里简单过了遍日期。 “11月的这几天都没问题,今年12月我打算休假,所以时间上我都可以,具体看你。” “好的,谢谢。” “你怎么这次要在尼亚行省待那么久?” “我被卷进一桩诡异的案子里了,”赫斯塔答道,“尼省这边的事务官坚持认为,在彻底洗脱我的嫌疑之前,我必须待在这里,不能离开半步。” 迦尔文明白过来,“是上个月费尔南的那个案子?” “对。比起螯合物,上面好像更倾向于认为是内部人员作案,所以……”赫斯塔的话断了一会儿,并不打算解释更多,“还是和从前一样,一会儿我会把所有相关的任务津贴转到你账户上,可能明后天吧,调度室的人会来联系你。” “好。” 迦尔文听见电话另一头传来钢笔在白纸上画线的声音,他大概能想象得到,赫斯塔大概是列了一堆待办事项,正在一条一条地执行。 过了一会儿,赫斯塔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声。 “……我记得你上次说,这次回谭伊是为了把买房的事定下来,是吗?”赫斯塔问道 “嗯,是,下午刚签的合同。”迦尔文的声音忍不住上扬,“挺顺利的。” “祝贺你。”赫斯塔笑了笑,“我没有别的事了,再见。” “再见。” 挂了赫斯塔的电话后,迦尔文熟练地按出了肖恩的号码,但在按下“拨号”键之前,他的手指又停住了。 忽然之间,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有点累了。 …… 傍晚时分,谭伊市开始下雨。 迦尔文冒着雨走进了谭伊市老城区与郊野之间的一处公寓,它同样属于AHgAs。在从基地毕业以后,迦尔文拿到了这里410号房间的钥匙,这些年来他一直住在这里。 410在走廊尽头。他的房门外是一个直角三角形的绿化房,理论上这层楼的住户都可以使用,但长久以来似乎除了迦尔文,没有人会在这儿出现,它成了迦尔文的半露天观景台。 穿过绿化房,迦尔文推开了自己的房门,他发现屋子里的灯已经亮了。淡黄色的灯下,肖恩蹲在地上,在他面前摆着一个敞开的行李箱,里面叠放着一些整齐的衣物。 肖恩站起身,“卡尔。” “你没有直接回基地吗。”迦尔文把门关了起来,并顺手把钥匙挂在了玄关的壁挂衣架上。 “本来是,但我突然想起来你下礼拜好像又要出任务……”肖恩自嘲地笑了一声,“我不想在你走之前我们还在吵架。” 他望着迦尔文,“对不起。” 迦尔文沉默了一会儿,他避开了肖恩的目光,径直走到客厅的冰箱前,从里面取了一瓶冰水,拧盖子的时候,他侧目向肖恩那边看了一眼,“你下午确实有点过分了。” “……我是怕你出意外。” “我说过了,那没什么。” “为什么当时不开子弹时间?那种场合,肯定已经构成紧急避险了吧。” “太麻烦了,”迦尔文答道,“用了子弹时间,过几分钟就是一群水银针集体赶过来,后续还有一大堆的手续要补办……再说那儿的二楼也不高。” 肖恩深吸了一口气,“这不是你拿性命开玩笑的借口——” 迦尔文终于笑了一声,他像往常一样把自己的大手按在了兄弟的脑袋上。 “不要这么紧张。平时训练的时候我跳过更高的高台,这次着陆是有点狼狈了,但我没事。” 第125章 咨询记录 肖恩半悬的心随着迦尔文的这声笑而安定下来。 每当他听见这样的笑声,他就知道卡尔又一次原谅了他。 余下的时间里,两兄弟商量着今晚的晚饭是出去吃还是就在这儿叫外卖,肖恩现在还不算正式从基地毕业了,因此他必须在今晚十点前返回基地——时间并不充裕,两人讨论一番,决定出去随便找间馆子,吃点速食的东西。 临出门前,迦尔文的手机响了,他低头看了看,并很快回复,紧接着就回到客厅的书桌前,在自己的11月日历上添了三个实心圆点。 “谁的消息?”肖恩问道。 “赫斯塔。”迦尔文回答。 “她?”肖恩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她在这个时候找你干什么?” “她在尼省那边遇上了一些麻烦,所以希望我下个月能帮她巡检,钱刚刚到账了。”迦尔文轻快地说道。 肖恩警惕地皱起了眉,“……她现在被扣在尼亚行省了,是不是?” “确实,你怎么知道的?”迦尔文看了看肖恩,“具体细节我没问,总之有外快没有不赚的道理。” “你不该这个时候再和她产生什么联系……她没有提出要和你见面吧?” “没有,到底怎么了?” “这段时间,你得离她远点。”肖恩压低了声音,“我看她现在是自身难保,你别把自己牵连进去了!” 迦尔文没有立刻附和,赫斯塔确实在电话里提起过她现在被卷入了费尔南的案子,但他想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你不要总是听风就是雨,外面的小道消息,别信。” “不是小道消息,”肖恩答得异常肯定,“我知道,费尔南一定是她杀的。” 见迦尔文完全不在意的模样,肖恩有些着急,他往前跑了几步,挡住了迦尔文的去路,“你不信我是不是?” 迦尔文披上了外套,“这不关我们的事,肖恩。” “怎么不关我们的事?万一她现在就是在找人栽赃嫁祸呢?先让你帮她做些普通的事,取得你的信任,然后再在若干普通的任务里加上一两个陷阱任务——哦,这套把戏我太熟了!”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费尔南案的凶手就是赫斯塔?” “因为这条线索,当初就是我亲自交到她手上的!”肖恩有些激动,但他仍紧紧控制着自己的音量,他把迦尔文推回到客厅的椅子上,然后凑到跟前,低声道,“费尔南死的时候我就知道——赫斯塔按捺不住了,她动手了!” “……什么线索?” “莉兹死的前一年,你记不记得我拿到过一份咨询记录?我当时拿给你过你的,你就是不肯看!” 迦尔文眉头微皱……他确实对这件事还有点印象。 肖恩接着道,“那份记录就是费尔南在4619年留下来的,那一年他偶然得到了一个14岁少女,他杀了她,并用她的小腿骨做了一支骨笛,之后又取了她的心脏和肝,封存在福尔马林里……同年费尔南在做咨询的时候和他的咨询师感叹,他一连做了好几天噩梦,梦里这个女的一直纠缠着他,搅得他心神不宁。 “那个少女的名字叫‘伏尔瓦’。”肖恩低声道,“十四区有部音乐剧叫《匕首与鞘》,女主角就是一个叫‘伏尔瓦’的赫斯塔族女人,因为当年赫斯塔刚进基地的时候就检索过这个名字,我印象特别深…… “在乌连的时候,我把那份咨询记录亲手交到了赫斯塔手上,她当时没什么反应,我还疑惑过一阵子,是不是我多心了,也许费尔南提到的那个‘伏尔瓦’并不是赫斯塔想找的那个。 “可我前段时间偷偷看了费尔南的死状——心被剖出,肝被踩碎……这不是都对上了么?除了赫斯塔,还有谁有这样的动机?” 见迦尔文仍旧不为所动,肖恩不由得向着他的方向又靠近了几分,“卡尔,你太单纯了!你不要看赫斯塔平时不声不响的,实际上她这个人手段狠辣得很,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你别被她骗了!” 迦尔文沉默良久。 他不太明白肖恩和赫斯塔之间的芥蒂怎会如此之深,他也无意从中调解,只是在听完了肖恩的这些前情以后,他再回忆起赫斯塔下午打来的电话。他完全没有听出赫斯塔的声音里有什么异样,那种感觉就像是“今天我的车晚点了,帮我和其他人说一声”一样平淡。 迦尔文看向肖恩,“这件事……还有多少人知道,你觉得?” 肖恩摇了摇头,“费尔南的那个咨询师4626年就去世了,除了少部分予以公开的资料,余下的大部分咨询记录全都和他一起烧成了灰、进了坟墓,我是在他葬礼前不久发现了这份记录——当时我有机会出入他的个人资料库,所以就趁机影印了里面在政府任职或有勋爵荣誉的来访资料。” 迦尔文怔了怔,“……这些东西你还留着吗?” “留过一段时间。”肖恩答道,“但后面还是觉得这些东西的危险超出了我个人能承担的阈限,所以我把它们全都处理了,只留了一份备份,在这儿。” 肖恩指了指自己的脑子。 “天,”迦尔文忍不住低声叹了一句,“你这些年都在做什么?” “卡尔……”直到这时,肖恩的声音才稍稍有些放松下来,“我就想告诉你,宜居地里的这些人,虽然看起来一个个道貌岸然,其实背地里一个比一个恶心,一个比一个不堪……这些人根本不值得我们拼命。 “像下午的那个小男孩,你何必要冒险救他?说不定他以后长大了就是个无恶不作的混蛋,这种人在宜居地里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迦尔文又一次听得发笑,他的笑声非常浑厚,听得肖恩有些气馁。 “我知道我每次说这些话你都听不进去……” “不是听不进去,也许某些场合你是对的,”迦尔文低声道,“但如果每个人都这样想,我们俩现在就不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第126章 调查 这天夜里,更晚一些的时候,在离谭伊火车站不远的一家简餐店前,千叶收起伞,推门而入,她刚把雨伞插进一旁的伞桶,就看见坐在不远处的瓦伦蒂正朝着自己招手。 在上次瓦伦蒂语焉不详地发了个名字过来以后,千叶确实去查了一圈,并得到了一些琐碎杂乱的线索,她有太多问题想问,所以约了瓦伦蒂在这里碰头。 瓦伦蒂已经帮她点了一杯热饮,千叶连外套都没有脱,直接坐在了对面的沙发上。 “怎么样?”瓦伦蒂迅速切入正题,“你有什么重要发现吗?” 千叶端着杯子喝了口热茶,然后摇了摇头。 瓦伦蒂轻叹一声,“……你也没找到吗。” “不是没找到,是人太多了。”千叶回答,“叫伏尔瓦这个名字的,光是在第三区就有六十多个,十四区那边更多——你先和我讲讲,上次你在简讯里说要我‘看看这些伏尔瓦里有没有值得留意的人’具体是什么意思?” 瓦伦蒂两肘撑着桌子,轻声道,“我猜,‘伏尔瓦’可能是简曾经的照料者——她的妈妈、姐姐之类,你想,短鸣巷附近又没有什么和斯塔族的聚集群落,她怎么会平白无故出现在那里?” 千叶颦眉,“你想说什么?” “具体结论不好说,我也只是推测,我猜这里面可能有一个类似《匕首与鞘》的故事……但可能,结局不太一样。” 千叶望着她,“即便是,你为什么要现在查这些?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不,真崎,我觉得没有过去,至少在简那里,它绝对还没有过去。” 直到这时,瓦伦蒂才有机会将上个月中心大剧院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知千叶,那一晚赫斯塔的反应始终令她无法释怀。 “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想这件事……你找到的那些‘伏尔瓦’中有没有赫斯塔族的人?” “只有一个,”千叶回答,“在第十四区。” “是活着的吗?” “活着,论年纪能给简当奶奶,但很难说和简有什么联系。”千叶答道,“我的检索范围仅限宜居地内。大多数赫斯塔人基本不进宜居地,她们更喜欢生活在荒原上,所以如果我们真的要下力气找人,还是得从荒原着手。” 瓦伦蒂点点头,“那很麻烦吧?” “肯定的,荒原上的户籍信息基本都没有电子化,要查起来是个耗时又耗力的事情——不过我可以让埃尔去做,时间上……”千叶琢磨了一会儿,“三个月起步吧。” 瓦伦蒂想了一会儿。 “我们能不能先缩小些范围呢,比方说,锁定那些英年早逝的‘伏尔瓦’……之类的,哦,哦,还有!” 瓦伦蒂突然意识到到了什么,目光为之一亮,千叶看向她,静候下文。 “失踪人口!”瓦伦蒂笃定道,“你可以着重找一找十四区荒原上‘失踪的伏尔瓦’们。” …… 大约一个小时后,千叶和瓦伦蒂从简餐店离开,瓦伦蒂一路与千叶聊着天,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候车室前。 “你先回去吧。”千叶望着她,“别送了。” “我不是送你,我今晚也要坐车回尼省啊。”瓦伦蒂笑着指了指候车大厅上的滚动屏幕,“喏,我的车比你晚一个小时。” 千叶后知后觉地拍了下脑门,“我都忘了你会在那边一直待到年底……怎么样,最近顺利吗?” 瓦伦蒂摇了摇头,“我还是老样子啦。我有点在意简最近的状态,这段时间我给她发消息,她也回,但就是不告诉我她在哪儿——” “哦,她在艾娃那里。”千叶答道。 瓦伦蒂十分惊讶地抬眸看了一眼千叶,“……你怎么知道?” “我今天会出现在这就和这件事有关。”千叶回答,“不知道为什么,艾娃一口咬定简和费尔南案脱不了干系,我看了她提交的报告,里面就差把简是凶手的结论直接写出来了。” “……什么?”瓦伦蒂愕然,“等等……之前明明是艾娃把简从工作站——” “对,当时002办公室给出了简不可能是凶手的原因,而艾娃只是去执行一个命令罢了。后来她好像又私下见了简几次……总之她现在声称她发现了简作案的关键证据,所以这段时间,她强制简留在她的别墅,哪里都不能去。” “那你今晚是去哪儿?也是去尼省吗?” “不,我要先去一趟核心城。”千叶轻声道,“我要先去向002办公室汇报这一个多月的排查结果——我也倾向于这次是水银针内部作案……没有哪个螯合物能把自己的痕迹消除得那么干净。” 瓦伦蒂的神情开始变得凝重,她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与简有关的画面迅速在她脑海中浮现、纠缠。她忽然想起在费尔南死后不久,她在工作站与简的第一次照面,那时简的神情沉重阴鸷,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那,有可能……是简吗?” “不可能。”千叶答得斩钉截铁,“没有哪个水银针的社会关系会比她更简单,她和费尔南之间从无接触,连面都没有见过,为什么要杀他?” “那艾娃说的关键证据……” “我月底会去一趟尼亚,”千叶低头跺了跺脚,把裤腿上沾着的一片湿叶子抖掉,“到时候我会当面去问问艾娃,让她把所谓的关键证据拿给我看——她最好是能当场给我把故事说圆了。” 瓦伦蒂忽然觉得有点头疼。 “真崎,我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 “什么误会?” “就是……首先我也不相信费尔南的案子是简干的,但艾娃,艾娃她并不是一个会信口开河的人,如果你和她相处过,你就会知道——” “我明白,我和她很熟。”千叶轻声说。 “哦,是吗?” “对,”千叶轻轻扭动自己的肩膀,“我们很早就认识了,她教会了我很多东西……我了解她,应该比你更了解。” 瓦伦蒂轻轻呼了口气,她轻轻拍了拍心口,微笑道,“那就好……我真怕到时候你们会吵起来。” 千叶摆了摆手。 都吵了多少回了,这不算什么。 第127章 她们的夜读 10月18日晚,当艾娃驱车回到自己的宅邸,她年轻的朋友正在玻璃房读书。 自从搬进艾娃的宅子,赫斯塔就常常待在一楼的玻璃房子里看书。艾娃家中的藏书达到了惊人的数量,她可以随意取阅。 赫斯塔的手边放着阿尔佳——那个数着粗麻花辫的年轻姑娘——给她准备的晚饭,一些薄饼、黄油、炖菜和红酒,但赫斯塔看都不看,她面色铁青地在灯下翻书,俨然是一副怒态。 艾娃远远望着这一幕,她脱下大衣,递给阿尔佳。 “她从什么时候坐在那儿的?” “下午1点一到,她就坐到那儿去了,这几天都是。”阿尔佳叹了一声,“看得饭都不吃,我都提醒好几回了!” “她看的什么书?” 阿尔佳想了想,有些不确定道,“今天看的好像是《暴风雨下的群山》?” 艾娃笑了一声,“你现在方便吗,方便的话,帮我泡一杯咖啡来吧。” “这么晚了您还喝咖啡吗!过了晚上六点您就不应该再摄入任何咖啡因——我来煮一杯花茶,行么?” 艾娃嘴角微沉,做了一个“悉听尊便”的表情。 阿尔佳离开后,艾娃独自走向玻璃房,令她有些意外的是,阅读中的赫斯塔竟如此沉醉,直到自己已经走到了她身边,她才惊醒一般地抬起了头。 在意识到来人是艾娃以后,赫斯塔轻轻吁了口气,她把书放到一旁,伸手捂了捂眼睛,疲惫地问候道,“……您回来了。” 艾娃顺手拿起赫斯塔放下的读本,它黑色的封面上印着“暴风雨下的群山”几个大字。 “怎么突然想起看这本书?” “……中午在您的藏书室瞎逛,看到了这本,”赫斯塔轻声回答,“我想起来从前有个朋友好像很喜欢它,我就把它拿出来看看。” “男性朋友?” “嗯。” 艾娃的脸上再次浮起戏谑的笑意,“你读到哪里了?” “刚读完第一卷。”赫斯塔回答,“男主人公要娶亲了。” “读得这么慢,”艾娃在赫斯塔的对面坐了下来,“阿尔佳说你废寝忘食地读了一下午,我以为你至少已经看完了一半。” “人物名字太难记了,前三节我读了十几遍,”赫斯塔忿忿道,“不仅每个人的名字都和火车一样长,而且还都有两到三个昵称和外号——不同的人还会喊他们不同的外号,初读下来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艾娃一脸“我早知道”的表情,“那读完第一卷,感觉如何?” 见赫斯塔又一次皱起了眉头,艾娃信手翻阅起书本,笑道,“我猜不太愉快。” 赫斯塔陷在椅子里,沉默着。她闭着眼睛独自梳理着自己的语言,好将过于激烈的那部分暂时保留,然而过了很久,她还是摇了摇头,“……我说不出来。” “你不喜欢这部作品,是吗。” “对,”赫斯塔答道。 “但你一刻也没有将它放下,为什么?” “……故事是流畅的,而且每个人的面目很清晰,活生生的,”赫斯塔艰难地思索着缘由,她的左手无意义地在空中划了个圈,“我读过的很少……可能我没见过世面,所以放不下。” “那不至于,”艾娃轻声道,“这本书在白银时代的地位很高,在当时它至少被翻译成了54种语言——被它慑住心魄很正常。既然你说这里面每个人的面目都很清晰,活生生的,那么到目前为止,哪个人物的命运最牵动你?” 赫斯塔想了一会儿,“……阿克西妮亚。” “原因是什么?” 赫斯塔再次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然而这沉默并不出自空洞,一切正好相反,无数破碎的词语在她心中飞舞,她想说的话多到像喷薄而出的火山。它们彼此碰撞,灼烧,迸发出强烈的光和热,以至于一时间赫斯塔完全不知该从何说起。 阿尔佳这时端来了花茶,她为赫斯塔也准备了杯子。 “你们在聊什么?”阿尔佳看着她们,“如果是夜读会,其他人能加入吗?” “当然了。”艾娃笑道,“这里这么多椅子。” 阿尔佳快乐地起身,她短暂地离开了玻璃房子,又飞快地带着五六个人一起回来。她们当中既有年轻的面孔,也有衰老的,有人睁着好奇的眸子,有人表情冷肃,端庄。 她们在赫斯塔与艾娃身边的椅子上纷纷落座。 艾娃的一手撑着脸颊,一手向赫斯塔举杯。 “读一段吧,读一段与阿克西妮亚有关的段落。” 于是赫斯塔再次翻开书册,她的手翻过一页又一页的纸张,最终停留在一处。 她轻声念了起来。 “阿克西妮亚十七岁的时候嫁给了司捷潘……在出嫁前一年的秋天,她在离村子八里地的草原上耕地。夜里,她的父亲——五十岁的老头子——把她的手绑起来,强奸了她。 “‘你要是敢说出一句,我就宰了你,你要是不说出来,我就给你买一件天鹅绒上衣和一双带鞋套的高筒靴子。你要给我记住:要是走漏半点儿风声,我就宰了你……’他威吓她说。 “夜里,阿克西妮亚只穿着一条撕烂的衬裙,跑回了村子。她倒在母亲脚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哭诉说……母亲和哥哥——一个刚复员回来的阿塔曼斯基团的哥萨克——把马套在车上,叫阿克西妮亚也坐在车上,赶到父亲那里去。 “这八里地的路程,哥哥差点没有把马抽死。他们在宿夜地的附近找到了父亲。他喝得烂醉,睡在铺在地上的羊皮大衣上,身边有一个空伏特加酒瓶。阿克西妮亚眼睁睁看着哥哥从车上卸下一根辕木,用脚把沉睡的父亲踢醒,简单地问了他几句话,就用铁皮包着的辕木照着老头子的鼻梁打去。 “他和母亲两个人把老头子打了足足有一个半钟头。年迈而且一向温顺的母亲疯狂地揪抓着已经失去知觉的丈夫的头发,哥哥拼命用脚踢。阿克西妮亚蒙起脑袋,躺在大车底下一声不响地哆嗦着…… “天亮以前,他们把老头子拉回了家。他可怜地呻吟着,眼睛却不断在屋子里搜索,寻觅躲藏起来的阿克西妮亚。血和脓从他那撕裂的耳朵里淌到枕头上,黄昏时分就死去了。对别人,他们只说,他是喝醉酒从车上跌下来摔死的。”(1) —— 1引自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 第128章 冲不破的藩篱 赫斯塔合上了书。 艾娃看向了其他人,“我们当中,还有谁也看过《暴风雨下的群山》吗?” 一个坐在稍远一些的青年举起了手,她轻声道,“我读过……不过没有读完,在大学的时候。” “你对刚才的段落还有印象吗?” “当然有了,毕竟刚刚优莱卡才读过。” 周围的人发出一阵笑声。 “你怎么看阿克西妮亚这个角色?”艾娃问。 青年短暂地沉思,而后她望向所有人,轻声道:“我对她印象不深。我记得阿克西妮亚一生的命运非常坎坷,虽然她大胆,叛逆,热烈又率直,但她就像大部分哥萨克妇女一样,把自己一生的幸福和价值完全寄托在了男人——在这里是她的情夫格里高利——身上。没有了格里高利,她就活不下去,这种盲目的爱情到最后使她结局悲凉……这也是我不太喜欢这个角色的原因。 “不过,尽管如此,每一次读到开篇的这个段落,我都为她有一个好哥哥,好母亲而感叹。” 青年的声音非常温和,她说话的节奏也很舒缓,像一架悠扬的竖琴。 “面对这样的犯罪,他们没有选择遮掩,而是用自己的方式严惩了犯罪者——即便这个人是自己的父亲、丈夫。” “是的,这真是难得。”阿尔佳认同地点了点头,“先前我在报纸上看见,有个母亲在改嫁后发现自己的女儿遭到了新婚丈夫的玷污——可她非但没有为自己的女儿主持公道,反而把女儿关进了阁楼,太荒唐了。” “那个女儿后来怎样了?”赫斯塔问道。 “好像是被救出来了,之后应该是改名换姓,换了个城市生活。”阿尔佳回答,“如果她也有一个这样的母亲,这样的哥哥,想必不会有这样的结局。” 赫斯塔刚想说些什么,艾娃打断了她。 “你刚才说阿克西妮亚的命运最牵动你,那在这个段落中,你看到了什么?” “嗯……复仇。”赫斯塔回答,“对加害者即刻的复仇。” “还有吗?” “还有弑父。”另一位稍年长一些的中年人补充道,“似乎在精神分析里,年幼的孩子总是籍由父亲的死亡完成自己的成长。” “确实,在这件事发生后,第二年阿克西妮亚就踏入了婚姻。”先前的青年人接过话茬,“……虽然是一种成长,但也是另一重不幸的开始。” “不,”赫斯塔突然摇了摇头,“没有成长。” 先前的“弑父”像是一块楔子,在她混沌而沸腾的思绪里凿开了一道缝隙。 “我刚才说错了,我应当纠正一下。”赫斯塔说道,“在这个故事里,不存在复仇,即便存在,也是失败的复仇,阿克西妮亚只是变化了身份,从一个女儿变成了一个妻子,并没有成长。 “如果非要说有谁在这个故事里成长了,那也是她的哥哥而不是她,在完成弑父以后,阿克西妮亚的哥哥成为了那个家庭里新的主宰。” “但你不能否认,加害者确实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一旁的青年人道,“她的正义得到了伸张。” “未必,加害人确实死了,但它却并不出自阿克西妮亚本人之手,”赫斯塔反驳道,“她只是‘蒙起脑袋,躺在大车底下一声不响地哆嗦着’——” “你对受害者的要求是否太严苛了?”青年人皱起了眉头,打断了她,“她那时刚刚经历了那样残酷的暴行,你却要求她立刻拿起刀子捅向自己的父亲,否则就不算完成了‘复仇’——你坚持复仇的意义何在?” “听她把话讲完,阿雅。”艾娃温声道。 赫斯塔紧紧握住了自己椅子的把手,她感到一阵激流正从自己的胸口奔涌。她不得不小心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以免这股痛苦的火焰从她的心里流窜出来,灼伤到这间玻璃房子的其他人。 “我没有要求阿克西妮亚在遭遇暴行之后,立刻拿起刀捅向自己的父亲。”赫斯塔短暂地停顿,她的目光望着自己脚前的地面,“我只是可惜,当她的哥哥和母亲用辕木痛打她父亲的时候,她没有上去踩上一脚。 “这个机会曾经就这样摆在她的面前,她却错过了——倘若当时,有人教导她站起来,有人递给她一把枪,一条鞭子,一根木棍,让她也对那个老头子还以颜色,让她真正体会到把一个欺凌者掀翻在地的酣畅……她往后的命运会不会不一样?” 所有人静静地聆听着。 “她一生的不幸,正是因为她是父亲的女儿,是丈夫的妻子,所以父亲奸污了她,她只能躲在车底下哆嗦;她的丈夫毒打她,她就去寻求另一个男人的爱,她把自己的一切寄托在男主人公格里高利身上,央求这个男人带她私奔,为她放弃一切……这是在干什么? “复仇的意义,在于明确自身的边界。它不是做给别人看,而是做给自己看:哦,原来我可以不原谅,原来我不必寻求一个他者来为我主持公道,原来我自己就可以让这些人付出代价——等量的、甚至更加惨痛的代价…… “没有这个意识,阿克西妮亚就永远是一个附庸,从父亲的,变成丈夫的,最后变成情人的。” “那很难。”一直沉默着的另一位中年人缓缓开口,“被父亲强暴,痛苦远甚于被一个普通男人……您能否理解这一点?” “也许我不能……我没有父亲。”赫斯塔答道。 在场好几人望向赫斯塔的目光忽然多了些怜悯,但赫斯塔没有觉察到这一点,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半点自怜。 在给出这个回答以后,她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她喃喃道:“对,我没有父亲,没有兄弟,没有丈夫,也没有儿子,所以我完全不理解阿克西妮亚——还有这本书里大多数女人做的事情。 “为什么阿克西妮亚的命运最让我感到牵挂,因为在这本书里——至少在第一卷,她勤劳、勇敢、善良……一读到她,我就立刻想起我的朋友们,她们每一个都像阿克西妮亚一样勤恳,一样勇敢,一样善良,但她们谁也没有这样凄惨的命运。 “很早以前,我的一个朋友曾和我说,一个女人一旦出嫁,她的兄弟就不再是她的兄弟,而成了她丈夫的兄弟。出嫁的时候遇上丈夫打人,兄弟也许还会帮你出头,但等嫁人了之后,他们就只会袖手旁观。 “那时我不懂,现在我懂了——阿克西妮亚后来被司捷潘毒打的时候,她的兄弟在哪里?” 第129章 女性的眼睛 “当她在娘家的时候,她作为‘女儿’被‘父兄’庇护,既然父亲违背了身为家主的规则,那么兄长就把败德的父亲杀掉并取而代之;当她嫁了人,她就成了‘丈夫’的私有物,所以丈夫打她就变得天经地义。 “我甚至可以说,如果有一天阿克西妮亚的哥哥也讨了老婆,如果他也像司捷潘殴打阿克西妮亚那样毒打自己的妻子,那这个女人也会立刻落进一样的命运——因为在哥萨克,谁也夺不走一个男人打老婆的权力。 “这里面根本就没有阿克西妮亚的复仇,这里面只有权力的更迭,掌握她命运的人从父亲变成哥哥,再变成丈夫、情夫,他们每个人都认可这套规则,包括阿克西妮亚自己——她唯一的叛逆,就在于她虽然也认定自己是个奴隶,是个附庸,她却胆敢背叛自己既定的‘主子’,挑选并跟随一个‘新主人’。” 赫斯塔深深吸了口气,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激昂。 艾娃深深地凝望着赫斯塔,“你在愤怒吗,优莱卡?” 整个玻璃房子陷入了一片寂静,每个人的表情都变得沉静起来,她们有的望着赫斯塔,有的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脚尖,目光也被点起了一层朦胧的火光。 “这怎么能不让人愤怒?那整个村庄,整片土地,所有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他们全都是共谋!” 赫斯塔食指的指节用力敲击着《群山》的封面,“所有人一起维系了一个牢笼,在这个笼子里,被榨干了一切的女人是‘母亲’,守节又勤快的女人是‘妻子’,贞洁而年轻的女人是‘女儿’。 “除了这三类人,剩下的都是‘母狗’,是‘婊子’,是‘长尾巴蛆’,是‘荡妇’——而所有‘母狗’‘婊子’‘长尾巴蛆’和‘荡妇’们会做的事情……只不过是所有‘高尚的哥萨克男人’生活中最稀松平凡的日常——” 艾娃第一个笑了起来。 “您在笑什么?”阿尔佳看向艾娃,她小声问道,“难道您觉得优莱卡说得不对?” “不,她说得对极了。”艾娃轻声道,她的目光扫向赫斯塔,“优莱卡,我该怎么说?你真是幸运得让人嫉妒。是的,你没有父亲,没有兄弟,没有丈夫,也没有儿子……所以你天生就有一双‘女性的眼睛’。” “女性的眼睛……”赫斯塔没有听懂,“这里每个人都有一双女性的眼睛。” “那是我们自己用刀子割开的,”艾娃淡淡道,“这里每一双睁开的眼睛,都沾满了过去的血泪。” 艾娃扶着椅把,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她缓缓走过玻璃房子狭窄的空地,停在窗前,凝视着窗外的夜色。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父亲曾教导我和几个兄弟姐妹,人不但要在自己的身边寻找榜样,还应当去更广阔的天地中寻找,不论它来自真实的历史,虚构的故事抑或其他。 “找到一个伟大人物,让他成为你的精神坐标,那么从今往后,你在人生的道路上就将永不迷失。 “我第一次读《暴风雨下的群山》,是在我九岁的时候。我用了一天零一个晚上把整整八卷的《群山》读完……那时我完全没有觉察到任何不对,相反,我沉浸在这波澜壮阔的史诗中,直到现在我都忘不了‘哥萨克’这个词在当年带给我的震撼,哥萨克,突厥语,意为‘处处自由的人’。” 赫斯塔皱起了眉头,“……所以您当时找到的‘坐标’是?” 艾娃笑了一声,带着自嘲,“还能是谁,当然是《群山》的男主人公,格里高利。我记得,整整一个月,我像魔怔了一样,成为了一个‘精神哥萨克’。” 赫斯塔望着艾娃,一时竟无言以对。 艾娃深深地呼吸,她转过身来,望着灯光下的众人,轻声道: “‘只有野草是这样在土地上生长,它吮吸着能创造生命的土地的奶汁,漠不关心地接受阳光的抚爱和恶劣天气的摧残。在暴风雨致命的袭击中驯顺地倒下去。然后,把种子迎风撒去,同样是那么漠不关心地死去,枯萎的草茎沙沙作响,向照耀着死亡的秋阳致敬。’” 艾娃吟诵着她最为熟悉和喜爱的段落,缓慢地走过每一个人的身旁。明黄色的灯在她身后投下淡淡的影子。老人的声音是如此铿锵有力,让人想起一面在风中猎猎飘扬的战旗。 “如果你们读过另一本十四区的,《暴风雨的儿女》,也许会更加理解我幼年时对格里高利的偏爱——《儿女》中的保尔·柯察金像一个站在时代光芒中的人,《群山》的格里高利则是投在地上的影子,尽管他们都被卷进了时代的洪流,但柯察金身边始终有一个朱赫来,朱赫来成了他的精神导师,就像一位父亲和亲切的朋友——而格里高利,什么也没有。 “保尔·柯察金是一个被选中的人,被爱护的人,格里高利则像一根野草,他不得不在时代的疾风中被推搡着进行选择,没有人关心他的生死,可是,他根本不在乎。 “在他身上有一种冷漠的蛮勇,阳光爱抚他,他决不感激,风雨摧残他,他视之如常。所以我喜欢这个角色,喜欢得要命。” 赫斯塔忽然咬紧了牙关。 直到这一刻,她才忽然意识到为什么当艾娃问她“为什么你一刻也没有将它放下”时,她答不上来——在对格里高利的厌恶之下,她同样感受到了艾娃所说的这一股“冷漠的蛮勇”,这爱恨交加的矛盾令她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或许它看起来丑陋而残暴,甚至带着一种动物性的劣等,但这股不知廉耻的野蛮却在赫斯塔心中激起了惊人的骇浪。 哥萨克人的一切让她不可抑制地回想起在短鸣巷的生活,在老查理的后院之外,整个短鸣巷的秩序幽暗而森严。那种生活像是烙印在她童年的梦魇,残酷且经久不衰。这些遥远的过去如今正牵引着她,像午夜的魔笛,让她不由自主地捧着这本书,一页页地翻下去。 第130章 低空飞行 但是,尽管这种吸引如此强烈,赫斯塔却依旧不能明白为什么故事中的女人在看见了格里高利的“气概”之后就总想委身于他。 她厌恶格里高利,但倘若可以,她真想用刀在格里高利的灵魂中剜下这一部分,好把这一小块桀骜不驯的碎片放进自己的胸膛,彻彻底底地据为己有。 “在很长一段的时间里,《群山》被我奉为自己的枕边书,”艾娃轻声道,“直到有一天,一些变化发生了。我重新回过头去审视这本书中的女人,我意识到‘哥萨克’这个词中包含着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每一个‘处处自由的男人’都对应着若干个‘处处不自由的女人’,在前者不可撼动的主体地位下,后者连死亡都成了对前者的献祭。 “难怪我在第一次读它的时候完全看不见阿克西妮亚,看不见娜塔莉娅,看不见妲丽亚——我并非看不见,我只是觉得这些女人间的生生死死、你争我夺过于无聊。这并不影响我在她们死的时候也发出一声感慨的叹息。但这叹息,与我看见一个哥萨克被砍下头颅的情感绝不可同日而语。 “她们是许多男人梦中的女人,”艾娃冷声道,“她们献出了自己的一切——包括怨恨,好去教自己的兄弟、情人、丈夫如何从稚嫩的男孩成长成一个真正的男人。 “踏过她们的血肉,男人们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爱,真正的痛苦,什么是真正的活着;有了她们,男人们波澜壮阔的一生才完整。” “这就是为什么阿克西妮亚说她没有格里高利就活不下去——她全部的生命,都是为了成为格里高利的一个注脚。也许她是他最鲜活、最美丽的一个注脚,但离开了格里高利这个本体,单单一个注脚又能有什么价值? “抛却自己的本来面目,去成为一个他人记忆中的美丽幻影……呵,世上再没有比这更糟糕、更愚蠢的选择。” …… 夜读会一直持续到凌晨一点,在这场深夜的交锋中,每个人都分享了自己近来的阅读体验,她们围坐在一起,在玻璃房的夜灯下讲述着自己的故事和对他人的理解。 原来这样的夜读会在艾娃的宅邸中由来已久,从前大概每周都会有一两次,每次都像今天这样自由地发生,自由地结束,每次参加的人都不同——完全看当时在宅子里值夜的人是谁。 人群中不时传来一些笑声与附和,有人谈及近来发生在自己身上或身边的种种怪事,众人有时也沉默,有时也落泪,一时间,赫斯塔感觉一切好像又回到从前在基地的闲暇时光。 整个夜读会的后半程,赫斯塔都靠在自己的椅子里,默默听着其他人诵读一些读本的片段,其中有一些书本她也记下了名字,打算加入自己之后的阅读清单。 期间有几次,当她的目光偶然掠过同样坐在人群中的艾娃,她忽然意识到,在这间屋子外头,这里的女孩子们有她们暴风雨般的人生,但当太阳落了,她们的渔船就停靠在这里,这位老人无疑是这间屋子里最坚固的锚。 当夜读结束,人们散去,赫斯塔也即将回到自己居住的地下室,临分别前,艾娃忽然再一次喊住了赫斯塔。 “我记得,日子……是今天?”艾娃的声音很低,低到只有赫斯塔能听见。 “对,是今天。” “别忘了你说过的话,简。”艾娃轻声道,“复仇,是为了明确自己的边界,它不是做给别人看,而是做给自己看。” 赫斯塔望着艾娃,思考着艾娃的弦外之音。 “这就意味着,它的主动权永远在你手上,”艾娃低声道,“不论周围人的声浪多么沸腾,当你想继续,就可以继续,反过来,当你打算停下,你就可以停下——没有人能在这件事上,裹挟你作任何决定。” “是的,是这样。”赫斯塔答道。 “好吧,”艾娃轻轻拍了几下赫斯塔的手,“祝你顺利。” “晚安。” 目送艾娃上楼以后,赫斯塔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就如同艾娃之前和她承诺的,她的书桌上此刻摆着一个黑色的皮箱,它看起来就像是女孩子们装小提琴的琴盒。 打开它,一只和她右手相同型号的仿生臂出现在视野中。这个黑箱本身不仅是储存和充电装置,也是一处终端机,赫斯塔在它的内部界面操作了一会儿,检查这条手臂的状态。 很快,赫斯塔换上了它,并将自己原本的手臂插进了这个特制的箱子——今晚,她的坐标将和这条手臂一起,安全地停留在艾娃的住所。 完成了一切准备工作的赫斯塔关掉了屋子里所有的灯,她一个人坐在了桌前。一个红色小闹钟被她放在自己正前方的桌面上,赫斯塔凝视着指针在黑暗中慢慢从1走到2,又渐渐靠近3。 在这个过程中,屋外一切的声音都一点点归于沉寂——那是阿尔佳们在做最后的收拾工作、洗漱还有临睡的夜谈。 透过狭窄的窗户,赫斯塔望着半截地面上的夜空,一言不发。 当她悄无声息地回到地面,深秋的冷月正悬在高空,这清冷的光辉公平地洒在每一寸夜晚的土地,也照亮她前进的道路。 赫斯塔像一只沉默的飞鸟,以非人的速度掠过城市的上空。她从一处屋顶跳到另一处屋顶,越过城墙,穿过平原,经过林间寂静的树梢…… 沸腾的仇恨使赫斯塔变成一只精准的钟表,她尽可能地选择了捷径,同时避开了所有信号塔覆盖的地界,倘使此刻有人从高空俯视,会发现她的行进是如此精确,迅即,隐秘。 在夜色的掩护下,赫斯塔在极短的时间里从尼亚行省回到了谭伊的老城。 这座美丽的老城正沉浸在它的睡梦中,赫斯塔蹲坐在教堂的尖顶,俯瞰着这片土地。在重新确定了方位以后,她张开了手臂,朝着自己即将要收割的头颅奔去。 妈妈,十二年前的夜晚,当你走进他们的宫殿,在那些恶魔露出他们的獠牙以前,你仍怀抱着关于我们的美梦吗? 妈妈,当年的月光,也像今晚这样明亮吗。 妈妈,很快我也要二十岁了。 妈妈,我很想你。 第131章 杀人摄影 10月19日清晨5:33,克里斯·霍夫曼男爵被发现惨死在谭伊市一处废弃火车站的台阶前。 最初人们只是发现了一具浑身赤裸的残尸,尸体的头颅不翼而飞,其手脚被斩断,工整地摆在躯干旁。 从尸体的伤痕来看,霍夫曼在死前遭受到了令人难以想象的残酷虐待。凶手切下了霍夫曼男爵的生殖器,捣碎了他的牙齿,几乎把他打成了一堆血肉包裹的碎骨,最后才切下了他的头颅。 一朵被血浸染的白色花插在受害人断裂的脊椎口,它很小,花茎只有一根拇指那么长,一整个早晨,它指甲盖大小的花朵在瑟瑟寒风中颤栗,干涸的血迹几乎将花瓣染成了深黑色。 这只是一朵路边野花,并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警员们很快在废弃车站旁边的野花从里找到了一处带血的断茎——凶手随手摘下了附近的花并放在了这里。 警员用镊子将它从尸体上小心翼翼地取下,作为重要证物保留。 下午两点左右,男爵的妻子通过尸体的体型、胎记认出了这就是克里斯·霍夫曼男爵本人,结束辨认之后,她厌恶地从停尸间逃离,并吩咐仆人料理男爵的后事,不要让她“再看这恶心玩意一眼”。 通过与男爵夫人交谈,警员们得到了一条相当重要的线索:从这个月7号开始,有不知名的信件不断地寄到他们家。 它每天一封,连续十二天,雷打不动地出现在他们家的信箱。 信件出现的时间有早有晚,没有固定的规律,信封上没有寄信人,只写着克里斯·霍夫曼的名字。 警员跟着男爵夫人来到家中,男爵夫人取出了这些古怪的信件——十二封信里装着十二张照片,都是霍夫曼在收信前一日的人像摄影。 画面上,霍夫曼在教堂,霍夫曼在餐厅,霍夫曼在剧院的台阶前,霍夫曼在轿车后座上…… 摄影的距离或远或近,有些模糊有些清晰,拍摄时间有的在上午,有的在晚上,同样没有什么规律可言。 “他看到这些照片的时候是什么反应?”警员问。 “一开始还是感觉有些奇怪的吧,”男爵夫人手执细长的烟枪,表情冷漠,“不过他后来还挺高兴呢,说肯定是哪个被他迷得神魂颠倒的女人偷偷尾随他拍的——他这种男人,在女人堆里一直很受欢迎。” “他当时有更具体的猜测吗?” “这他怎么会和我说?”男爵夫人换了个姿势,并吐了一口白烟,“直接把他那玩意给剁了,我猜应该是哪个小情人干的?你们自己顺着他的通讯录查就是了,别来问我。” “男爵近年是否与什么人结过怨?” “我不知道。”男爵夫人笑了笑,“他生活上、生意上的事我从来不管。” “……”警员望了男爵夫人一眼,又低下头,“昨晚凌晨两点到凌晨五点之间,你在做什么?” …… 由于警方在一定程度上做了消息封锁,与这桩离奇杀人案有关的消息暂时没有在市内引起太大的风波。 不过,谭伊市的警察们显然都不太高兴——他们上个月还在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布鲁诺市的费尔南案,嘲笑自己那些无能的同行个个疲于奔命却一无所获,最后只能靠把锅甩给螯合物来挽尊。 而今,霍夫曼尸体的惨烈程度却比费尔南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由于没有明显的螯合物或水银针作案痕迹,他们想甩锅也甩不了。 不过,由于这起案件离费尔南案不远,且两人多少也算认识了十几年的旧人,所以,即便费尔南与霍夫曼这些年来往甚少,AHgAs也还是留意到了这边的情况。 霍夫曼本人是个有健身习惯的中年男人,虽然他今年已经四十四,但他看起来和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年轻小伙并没有太大不同。而且,由于早年间有过短暂的参军经历,他身上有些格斗功夫。 因此,虽然此人混乱的感情史确实有可能给他带来一些危险,但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健壮的男人会被一个为情所困的女人撂倒。 而且更重要的是,霍夫曼体内没有任何残存的药剂,凶手显然不是先用药物把他放倒,再行凶杀人的。 警方很快把重点排查对象放在高大健硕的男性身上。 短短几天时间内,警方共计探访了不下400余人,其中既有霍夫曼的情人,朋友,也有他生意上的伙伴,他的债主,欠他钱的人,他雇佣过的伙计……然而这里头能同时满足作案动机与作案条件的人少之又少。 新的线索不断出现,又不断被排除,一切开始变得扑朔迷离。 与此同时,与案情有关的细节在谭伊市不胫而走,很快,更糟糕的事发生了—— 10月22日,弗罗洛·菲舍尔·里希子爵收到了一张人像摄影,照片装在一个随处可见的普通信封里,上面写着子爵的姓名。 同样的,信封上没有任何落款。 谭伊市的警察们终于意识到,这也许是一起预告式的连续杀人事件——在霍夫曼男爵遇害后,下一个受害者就是里希子爵。 果然,10月23日,里希子爵收到了第二封照片。 由于警方牢牢监视着子爵的宅邸,所以这张照片出现在了子爵经常光顾的一家酒馆前台,经由酒馆老板转交到了子爵手里。 在得知了霍夫曼的具体死状之后,里希子爵当场失禁昏厥,警方们意识到他可能知道些什么,便耐心地等待他苏醒,然而醒后的子爵只是痛哭流涕,大喊着,有一个幽灵回来了,有一个幽灵要害他。 无论警方如何问询,他始终没有给出任何有效的信息,警方只好作罢,佯作离去。 在警察离开后,里希子爵立刻驱车赶往了维尔福公爵的宅邸,同时,他的仆人们也和他一同出发,分别去邀请克洛德·唐格拉尔子爵和金·施密特伯爵。 在外蹲守的警员紧随其后,各自跟了上去。 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 不论这桩案子背后的凶手是谁,它都必然会是一个惊天大案。 第132章 同行者 10月26,在从核心城驶向布鲁诺市的火车上,千叶坐在列车最后一节车厢一个靠过道的位置。 千叶有些不耐烦地看着窗外飞快后退的风景,心情很是烦躁。她从来没有哪一刻像今天这样,觉得火车慢得像龟爬。 她今天就要去和艾娃当面对峙,把赫斯塔的问题解决了。 “呃……打扰一下。”坐在千叶旁边的小个子女人突然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手臂。 千叶侧目,这是个小个子女人,穿着女士西装,黑褐色的及肩短发带着一点蓬松的卷曲,她脸上带着微笑,“能请您不要再抖腿了吗?” 千叶回过神来,停下了脚,“对不起。” “没事,”那人理解地点了点头,“谁都有心烦意乱的时候。” 千叶两手抱怀,闭上眼睛,而她旁边的女人则继续看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列车很快从“图贝”站启程,下一站就是“布鲁诺市”。 越是临近目的地,千叶的心情就越是难以平静,一想到艾娃,她就不可避免地回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想起安娜。所有与之有关的回忆就像是一堆乱糟糟的杂物,从前它们堆在角落尘封着,现在突然碰触,就惊起一阵一阵的落灰,让人又痒又恼。 十几分钟后,千叶听到了一声金属的撞击声,很快,她感觉车厢的行驶速度似乎慢了下来。 “不准动!” “都把手举起来!” “举起来!” 车厢前方的连接口突然传来这样的喝令,千叶睁开眼睛,侧身望前头看了一眼——有几个影子正在前面晃动的车厢过道里来回走动。 劫匪们三人一组,前后两个持枪吆喝,中间那个手里拿着大棉布袋,负责收钱收东西。在控制住了前面的车厢以后,其中三个人朝千叶所在的车厢走来。 “身上值钱的东西全都给我交出来!钱包,戒指,项链——” 千叶收回目光,重新靠在了椅背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打断了她的思绪,让先前所有的烦躁不安在瞬间变得不值一提——这些劫匪不知用什么手法打开了前面车厢的连接口,导致千叶所在的这节车厢和前面那节一起从运行中的列车上脱落。 好么,好极了。 现在是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布鲁诺市了。 千叶心平气和地拍了拍裤腿上的灰。 不早也不晚,偏偏是这辆火车,偏偏是这节车厢,偏偏在她为一堆糟心事烦心的此刻,几个看起来不大聪明的劫匪送上门来。 她开始活动手腕和脚腕——基本的热身还是要做的。 “先别动。”坐在千叶身旁的女人突然说。 千叶侧目看了她一眼,“怎么?” “车厢还没停,现在跳车太危险了……何况他们手里还有枪。” “你误会了,”千叶轻声道,“我没打算——” 她话还没有说完,另一个响亮的声音突然从她正前方传来:“你在藏什么?交出来!” 劫匪中的一人突然冲向坐在千叶正对面的中年夫妇,那丈夫似乎正偷偷摘下腕上的手表藏起来,但被眼尖的劫匪发现了。此刻,所有乘客都缩躲在各自的座位上,在短暂的惊叫之后,人们噤若寒蝉地望着冲向车厢中段的匪徒。 匪徒给了那男人一耳光,骂骂咧咧地开始扒他的衣服,以检查他还有没有藏别的值钱玩意。 千叶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切,并适时地伸出一只脚,片刻以后,只听一声惊呼,匪徒整个人往后栽去,直接仰面摔在了他身后的乘客怀中。 原本拿在劫匪手中的棉布袋也随即跌在地上,里面的戒指、耳坠咕噜噜散落一地。 怀抱劫匪的小伙子吓得花容失色,他的目光始终盯着劫匪们手中的枪,“……对……对不起?” 摔倒的劫匪迅速爬了起来,他叫骂一声,“谁绊的老子!” “我。” 千叶举起了手,像小学生回答老师问题。 见对方是个女人,劫匪脸上的愠色退了一半,他重新站稳脚跟,打量着千叶的下半身,忽地笑了一声,“妹妹腿挺长啊。” “妹妹”两个字落进千叶的耳朵,让她的左眉毛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 见千叶移开了目光,劫匪笑得十分开怀,他俯身捡起地上的布袋,走到千叶面前。 “挪挪屁股,老子东西刚掉你座位上了。” 千叶耸肩,正要起身让开,劫匪却一把手按在了千叶的椅背上,他俯下身,“你不用起来,坐着,把腿分开些就行。” 见此情形,坐在千叶身边的女人已经将手悄然伸进了自己随身携带的旅行包中:事态已经严重到如此地步,她不能再继续坐在原位静待时机……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实在有点匪夷所思,女人只觉得眼前飘过了一道残影,接着就听见一声骨骼断裂的声音。 谁也没看清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等到所有人反应过来,千叶倒悬的上半身已经在狭窄的火车过道上划出了一道精准的圆弧,她的两条腿像一把钳子,直接扭断了劫匪的颈脖。 劫匪整个人随之在空中翻腾,而后重重跌落在地上。 “什么恶心玩意——” 千叶轻巧落地,她冷眼瞥了一眼此刻已经一动不动的劫匪,右脚毫不留情地踩在对方光溜溜的后脑勺上,把他半张脸踩进了火车车厢的木质地板中。 余光里,千叶看见站在车厢连接口的两个劫匪已经向自己举起了枪,她快步向前,借着飞奔的冲力,她单手撑着一侧的座椅,让自己的身体像一条挥出的长鞭—— “砰!” “砰!” 两声枪响,血花溅射在两个匪徒身后的列车时刻表上。 子弹们赶在千叶的飞踢之前就结束了匪徒的性命,正面爆头,毫不拖泥带水。 千叶一个翻身,重新落回地面。她有些扫兴地回头,只见那个之前坐在她旁边的小个子女人已经站了起来,她一手持枪,另一手亮出了自己的警官证。 “所有人保持不动!警察!” …… 不到五分钟,六个持枪劫匪死了三个,活捉了三个。 大约一小时后,从图贝赶来的当地警方接手了这起案子。他们疏散了所有乘客,只有千叶和先前拔枪的女人一起留下,向当地警方叙述案件经过。 千叶全程兴致缺缺地旁听——作为知法守法的水银针,这是她此刻应当履行的义务。 在口述结束之后,千叶终于开口,喊住了前来调查的警官。 “给我辆车,”她亮出了自己的证件,“我现在就需要。” 第133章 司雷 在检查过千叶的证件以后,警员立定行礼。 “您要去哪里?目的地太远的话,我们只能从市里给您重新调车。” “不远,我就去布鲁诺市——” “那看起来我们可以同行,”离千叶不远的女人闻声侧目,“我也要去布鲁诺市。” 警察看了看她俩。 “……给你们两位派一辆车行吗?” “行,尽快就行。”千叶熟练地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一支烟,然而她两手摸了半天,没有找到打火机——她忽然意识到可能是刚才打斗的时候落在车厢里了。 一盒火柴就在这时从不远处抛向千叶,千叶余光瞥见,很快抬手接住。 “你是需要用火吗?用我的吧。”不远处的小个子说道。 “谢谢。”千叶收起了烟,她走到那个女人面前,并伸出了手,“千叶。” 女人握住了千叶的手,“司雷。” …… 从图贝驶向布鲁诺的公路上,千叶打了个呵欠,靠在副驾驶上浅寐。 司雷的车开得很稳,这一路上遇到了几个临时性的检查关卡,司雷出示了自己的警官证后便被放行,倒是省了千叶很多事。 途经一处加油站,司雷下车加油,“你想喝点儿什么吗?” “不用。”千叶闭着眼睛回答。 过了一会儿,司雷拎着一袋子罐装咖啡上了车,她站在车外连着喝了两罐,而后打起精神,坐进驾驶座。 千叶递来烟盒,“需要吗?” “不用,我不抽烟。” 千叶有些意外,“不抽烟,你随身带着火柴?” 司雷伸手拉出安全带,“我儿子喜欢收集火柴盒。” 千叶明白过来,她把烟收起,“你儿子多大了?” “上个月刚刚十六。”司雷笑了笑,“是个很懂事的孩子。” 千叶再次意外地看了司雷一眼,“……我还以为我们是同龄人?” 司雷笑起来,“你多大年纪?” “28。” “哈哈,那比我小太多了……我今年已经39了。”司雷答道,“你也为AHgAs工作?” “也?”千叶颇为认真地抬眸,“你是……?” “我同时隶属第三区核心城的警察总局和AHgAs钟楼工作站。”司雷答道,“在必要时,我会协助AHgAs在第三区内部进行一些调查。” “明白了。”千叶点了点头,“不错啊,两边都有编制,都是铁饭碗。” 司雷笑了一声,“是吗,我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挺幸运。” 两人就这么聊着天,汽车一路飞驰,很快抵达了布鲁诺市的边界。 “你接下来要去哪里?”司雷问。 “你把我放到布鲁诺美术宫附近就行。”千叶回答,“接下来去警署还车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司雷往千叶那边看了一眼,“不过真巧,我也去那边,高特烈……什么大道。” 说着,司雷掏出自己大衣内口袋里的笔记本看了一眼。 “高特列·加农大道?”千叶先一步说出了这个答案。 “没错……”司雷收起本子,“难道你也去那儿?” 千叶已然猜到了什么,“你要去加农大道几号?” “呃……你不会是要去22号吧?”司雷表情诧异,“你也是去拜访艾娃·摩根女士的?” 千叶笑出了声,“行吧,这就顺路顺到家了——我来猜猜,你是为费尔南的案子来的?” “不,费尔南的案子不归我管,我的工作和另一桩案子有关,”司雷答道,“昨天接到的任务命令,本来我现在应该去另一个城市……不过既然摩根女士一口咬定优莱卡是费尔南案的主凶,那我似乎应该先来这边看一眼,所以我就来了。” 千叶神情平静,但先前的困意已经一扫而空——这位叫司雷的女士,身份显然不一般,搞不好就是来找赫斯塔麻烦的。 “你呢?你去那边干什么,也是公干吗?”司雷兴致勃勃地问。 “不,”千叶两手交叠,置于脑后,“我来这边探望老朋友。” …… 当千叶与司雷一道下车,站在艾娃家院子的门口的时候,她没有立刻上前。 司雷上前按下门铃,千叶则站在离她七八步远的身后。 千叶的目光囫囵扫过整片院落,尽管这是她第一次来到这里,但她第一眼就对这个地方感到熟悉——仅从庭院和建筑的外观来看,这儿就充满了艾娃的个人风格。 阿尔佳像往常一样兴高采烈地给两位来客开了门,“两位可以去客厅稍等一会儿吗?艾娃这会儿还在休息。” 千叶看了眼时间,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五十。 “她还在午休吗?怎么睡得这么久?” 阿尔佳点了点头,又立刻摇头,“本来是下午两点小睡半小时的,考虑到您二位下午来访,就没睡,谁知道你们俩都迟到了——两位是一起来的吗?” “对,”司雷答道,“我们路上遇到了一伙劫匪,所以耽误了很长时间,很抱歉。” “没关系。”阿尔佳露出一个微笑,“你们一会儿向艾娃解释就好了。” “优莱卡呢。”千叶问道。 “她正在充电,”阿尔佳回答,“充电期间她不能离开地下室,所以可能要晚些时候才能出来见你。” 两人在靠近后院的客厅坐了下来。 五点十分左右,楼上传来脚步声——艾娃换好了衣服,正慢慢从楼上下来。 千叶望着楼梯的方向,她差不多已经快十年没有见过艾娃。老人下楼的速度很慢,也许是因为刚刚从短暂的睡眠中苏醒,她的臂膀与腰背虽然依旧挺拔、舒展,但和十几年前她们初遇时相比,已经显得有些单薄。 千叶站在原地,心中忽然涌起些许难言的酸涩。 每当她身边有人提起艾娃——比如瓦伦蒂,人们几乎都在感叹这位老人身上充沛的精力和坚毅的品格,而千叶此刻只惊异于艾娃的衰老。 ……从六十二到七十二,艾娃的头发竟全白了。 “千叶?”已经与司雷打完招呼的艾娃看了过来,她非常不喜欢现在千叶看自己的目光,“你在发什么呆?” 千叶回过神来,她笑着把手插进口袋,动作轻快地走到艾娃面前。 “我发现你这里的装修,是不错啊。” 第134章 探视 “只有装修不错吗?” “是啊,进了你的屋子就跟进了哪儿的先贤祠一样,”千叶淡淡开口,“也就花园还有点烟火气。” “那主要是我愿意在花花草草上花时间,”艾娃微笑,“我可不会在自家后院摆个巨大的猫砂盆。” 千叶皱起眉头,“……是‘枯山水’。” “哦……”艾娃喉咙里揶出一声笑,她轻轻点了一下眉心,“真是老了,很多东西都记不真切,请原谅。” 司雷站在旁边,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虽然这两人看起来都对彼此不太客气,但显然非常熟稔。 “阿尔佳。”艾娃喊了一声。 “在呢。” 艾娃指了指千叶,“先带这位女士去楼下看看优莱卡……阿雅现在和优莱卡在一起吗?” “是的。”阿尔佳点头。 “好。”艾娃看向司雷,“来吧,司女士,我们那边坐。” 千叶看着艾娃和司雷向不远处的玻璃房走去,她原以为‘司雷’就是这位女士的姓氏,没想到不是。 “千叶女士,这边。”阿尔佳在千叶身后唤了一声。 千叶收回目光,跟着阿尔佳向别墅的地下部分走去。 通向地下室的楼梯才走到一半,千叶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香味,阿尔佳显然也闻到了,两人同时捂住了鼻子。 “阿雅!”阿尔佳被这浓烈香气熏得睁不开眼睛,“天啊,这是什么味道!” “……优莱卡打翻了一瓶香水……咳……咳咳……新风系统已经在处理了,你们要不过会儿再下来——” “不用。”千叶捂着鼻子继续往下走,这里的地下室非常明亮,她连跳几阶,动作灵巧地落在了地上。 艾娃喜欢红酒,因而不论她在哪儿生活,都必然有一处用于藏酒的地窖。 关押赫斯塔的房间就是众多酒室的一间。它被改造成了一座三面墙,一面玻璃的囚室。这个房间大约20平,形状方方正正,站在玻璃外就能一览无遗地看见房间里的详情。 阿雅为千叶搬来了一把椅子,放在了囚室的正前方。 “抱歉,”赫斯塔的表情也有些痛苦,她左手捂着鼻子,“我左手还是有些不太灵活,不小心就……” “你哪里来的香水?”千叶问。 “黎各送我的,我一直带在身上,”赫斯塔捂着鼻子,艰难回答,“今天有点无聊,就想着拿出来看看——结果喷头坏了。” 说着,赫斯塔将一个玻璃瓶子丢进了靠门的铁抽屉,阿雅很快将这个罪魁祸首拿走了。 “它打翻在我的床单上了,”赫斯塔看着阿雅,她指了指自己身后已经团成一团,堆在墙角的床单,“我怎么把床单给你?它熏死我了。” “我想想……” “钥匙呢?”千叶问。 “钥匙只有艾娃那里有,现在不好去打扰她。”阿雅回答,她突然想到什么,指着赫斯塔身后的小窗户,“你顺着窗户把床单递上去吧,我让阿尔佳上去帮你拿!” 一番忙活之后,整个地下室终于暂时恢复了宁静,阿雅坐在离赫斯塔千叶不远的小桌子旁,她桌上放着录音笔,同时在为两人的谈话作着笔录。 千叶已经渐渐习惯了这里的味道,她轻吁了一口气,赫斯塔也在她的正前方坐了下来。 算起来,千叶已经两年多没有与赫斯塔碰过面,也许是因为两人经常互相发平安邮件和寄明信片,她并没有感觉和这孩子分别太久。然而当赫斯塔安静地坐在千叶面前,千叶却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起了变化。 “艾娃对你做了什么……”千叶皱起了眉头,她没有落座,而是直接走到了玻璃墙面前,“她折磨你了吗?” “没有。”赫斯塔轻轻摇头,“……可能是最近睡得不太好。” “这一个多月你每天都被关在这里面?” “也不是,每天下午一点以后,如果有人跟着,我可以去一楼活动,只是不能出去。”赫斯塔直望着千叶的眼睛,“艾娃有时会让我写一些东西,有时会找我谈话,她这么要求的时候,我就会配合。” “你们都谈了什么?” 赫斯塔几次张口,又沉默。 半晌,她轻叹一声,“她认为,我在一些关键问题上说了谎。” …… 玻璃房内,司雷望着艾娃,目光友好而专注。 “所以,最初是什么让您产生了优莱卡在她的出身上说谎了的念头?” “恕我不能向你透露太多,毕竟这是水银针内部事宜,”艾娃淡淡道,“不论如何,只要她现在还没有被真正定罪,我就有义务替她的个人信息保密。” “理解,您只说您觉得可以透露的就行。” “首先,她有充足的作案时间。”艾娃轻声道,“造成费尔南那种死状的只能是螯合物或者水银针,虽然螯合物作案的可能性暂时还不能完全排除,但鉴于我们都已经了解的种种原因,水银针作案的概率更大。 “其次,优莱卡当晚因为手臂检修,缺失坐标定位,尽管002办公室给出了她当晚绝对不可能进入子弹时间的理由,但一切不能对外公布的理由,都无法真正使人信服。” 司雷若有所思,并发出赞同的应和。 “早年费尔南还没有发迹的时候,经常替宜居地里的一些小贵族跑腿,代他们做一些交易,小到寻找一些特殊的工艺品,大到器官买卖……什么都做过。我敢说,他手上沾过的血,可能和一个屠夫不相上下——而优莱卡,是一个孤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认为优莱卡和费尔南之间可能有恩怨?” “我可没有这么说,”艾娃微笑着道,她态度闲散地饮了一口茶,“不过在我年轻的时候,宜居地里确实发生过类似的事,一些个水银针把自己的能力滥用在处理个人恩怨上,根本不是什么新鲜事。 “当然,以上一切只是我基于一些常识和对宜居地里人情世故的了解而作出的推断,至于真正的关键证据,我已经提交给了003号办公室。” 司雷一直记录的笔停了下来,她望着艾娃,身体微微向前,“您方便再透露一些吗?” 第135章 侧写 “比如说,一些谈话记录。”艾娃轻声道,“在优莱卡待在这儿的第一周,她每天都需要写一份自己在加入AHgAs前的生涯经历。写什么都可以,但需要足够坦诚,不说谎,除此之外,我的要求只有两点:充满细节,每一天的文字量都要超过8000字。” “……这么多?” “对,所以写到后来,她要做的就是反反复复写同一些事。只要是编撰的经历,就一定会在反复的书写中出现出入——今天随口编的细节,过两天重写就对不上。只要从这些方面着手进行审问,就能很快找到破绽。”艾娃轻声道,“当然,我手中的证据远不止这些。” “原来如此。”司雷明白过来,“您接下来是打算……” “眼下就是等003号办公室的处理意见,”艾娃答道,“在那之前,我不会让优莱卡离开这间房子半步。” “……她竟也肯配合你?” “你要知道,司雷警官,这不是她肯不肯的事。”艾娃凝视着司雷的眼睛,“作为AHgAs在尼亚行省的最高事务官,为了维护宜居地内的秩序,我甚至有权在紧急情况下对失控的水银针进行处决。” “呃……但您要怎么——” “我只能告诉你,只要优莱卡的坐标离开这个庭院,她的名字和个人信息,会立刻出现在整个第三区水银针的通缉名单上,”艾娃的声音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冷酷,“她或许还很年轻,但我相信,她是个聪明人。” …… 在结束与艾娃的谈话之后,司雷几乎对这个叫“优莱卡”的年轻人产生了些微同情。 尽管她此刻还没有见过这个姑娘,但一想到AHgAs内部竟能允许一个位高权重的水银针在未经调查的前提下,仅凭一些怀疑和推理就对另一个水银针进行拘禁,司雷就感到一阵战栗。 在阿尔佳的引领下,司雷也沿着通向地下室的楼梯往下走。 她忽然捂住了鼻子,“呃……这是什么味道?” “优莱卡刚刚打翻了一瓶香水,请别介意。”阿尔佳轻声道,“这会儿气味已经比刚才轻很多了……” 当司雷走下楼梯,她的目光很快看向了不远处的阿雅——这个青年人显然一直在记录优莱卡和千叶的谈话,在她手边已经放着不下十张布满字迹的白纸。 优莱卡与千叶的谈话已经随着司雷的到来而暂时停下,两人不约而同地朝她看了过来。 “如果你这边的谈话结束了,可以随时上楼去艾娃的书房,”阿尔佳对千叶说道,“她在那儿等你。” 千叶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这位是司雷警官,”千叶向赫斯塔介绍道,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们慢聊。” 赫斯塔向着千叶挥了挥手,“再见。” 整个地下室安静下来,司雷走到囚室前,“你好。” 囚室内的赫斯塔站了起来,“你好。” 站起身的赫斯塔让司雷整个人不由得怔了怔,“……你好高啊。” 赫斯塔微笑,“谢谢。” “请问你的身高是?” “187。” “我能再冒昧问一句体重吗?” “72kg左右吧,最近几个月没有称过。”赫斯塔回答,“怎么了?” “哦……就是单纯好奇,”司雷解释道,“像你这么高的姑娘挺少的。” 不知为什么,在见到赫斯塔的瞬间,司雷突然就想起了警方对霍夫曼案的凶手侧写——显然,凶手不仅仅可以是高大健硕的男人,也可以是像优莱卡、千叶这样的女性水银针。 “千叶是你的上级?”司雷又问。 “算是。”赫斯塔答道,“我没有固定上级。” “她是个身手很了得的人,”司雷笑了笑,“跟在她手下做事,应该挺锻炼人的。” “嗯,”赫斯塔赞同地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 “你打算这样把赫斯塔关到什么时候?” “你何必着急?。”书房里的艾娃气定神闲,“到目前为止,她在我这里待得好好的,也没有少一根头发……反而是你们,千叶,我看了赫斯塔这几年的作战履历,我得说,就算是牲口也没有这么用的……在003号办公室的命令下来之前,不如就当是让她在我这儿休个长假。” “长假?有把人关在地下室的长假吗?”千叶冷声道,“我提醒你,艾娃,赫斯塔现在身上还背着任务,第四区北部荒原的疑似畸变者现在还没有下落,她被关在这里一日,我们就少一个对付畸变者的资深水银针。” 艾娃轻轻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真的有畸变者吗?” “有没有,你自己去把维克多利娅的报告重读一遍。” “不要想诓我,千叶,我是实打实从战场上下来的人,”艾娃站起身,“如果第四区的那个小型螯合物潮真的出现了畸变者,现在的第四区早就是一片狼籍了,还轮得到你在这儿警醒我?” “……你敢保证这一次畸变者的行为模式不是特例?” “我不敢,”艾娃轻声道,“但我有常识,而且懂概率。” 两人都陷入了沉默,过了很久,千叶极轻地叹了口气,“……开个条件吧,艾娃。” “什么?” “我不知道我是哪里又招惹到了你?”千叶皱起眉头,“你给个明示?” 艾娃诧异地看了千叶一眼,“……哦,我都不知道原来你能为赫斯塔做到这个地步?” 千叶默不作声地盯着她。 “好吧,虽然这次我没打算拿这事儿要挟你干什么,不过让我想想……”艾娃难得地露出一个得逞的笑脸,“我想在最近几个月里见安娜一面,你能办到吗?” “……办不到,换一个。” “没了,就这个。” “说了这个办不到。” 艾娃摊开手,努了努嘴,“那没别的了。” “艾娃!” “千叶,你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吗?” 艾娃颇为自得地靠在了椅背上,她端起桌前的茶杯,饮了一口,“你现在这个样子,就像是在说,你完全相信费尔南就是死在了赫斯塔的手上——可你甚至还没有看过我递交给003办公室的关键证据。” 艾娃望着千叶,“你就这么信任我的判断?” 第136章 凶手 直到今天见到赫斯塔之前,千叶还抱着要和艾娃据理力争的念头。 她甚至想过一些能够强行带赫斯塔离开的手段,就像当年对罗贝尔那样——对她来说,从手头的一两个紧要任务中梳理出一些用得上的线索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在与简见过面以后,千叶忽然有些动摇。 简目前的状态实在有点奇怪,比方说,在谈及这段时间以来艾娃命令她在那间囚室里写自述时,她淡漠得就像是在说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的事。在简的脸上,千叶没有看到半点惊慌或恼火,她整个人的情态却非常放松。 更重要的是,简从头到尾没有提过一次对艾娃禁足自己的不满,只有千叶问起什么,她才回答。 千叶分不清这些变化究竟是因为这数周的囚禁,还是因为真的发生了什么预料之外的变故,正因如此,她不能不想起先前瓦伦蒂和她说过的话——关于一个赫斯塔曾经的照料者,和一段可能与音乐剧截然不同的命运。 千叶记得艾娃在提交给004号办公室的报告里曾重点指出费尔南早期身份复杂,和荒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么,会否真的存在一种可能…… “这是第几次了?”千叶的声音平静下来。 “什么第几次。” “你私自抓人,先斩后奏地关起来,然后再开始调查取证……” “嗯……这我倒有点记不清了,”艾娃发出一声思考的沉吟,“可能有……十几次了吧,十七次,还是十八次?” “最后定罪并处决的有几次?” “哦,全部。”艾娃淡淡道,她笑了笑,“你知道我在这些事上的嗅觉一向灵敏……从来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也不会漏过任何一个犯人。” “……如果最后真的查出来是赫斯塔杀了费尔南,你打算怎么做?” 艾娃沉默了片刻,她意味深长地望着千叶,目光中充满了决心。 “你知道我会怎么做。” “没有任何余地?”千叶冷声道,“哪怕赫斯塔具备战略价值?” “她所在的位置越是重要,她失控的风险就越是难以估量,”艾娃答道,“不过你说得对,她的独特技艺也许能使她最后逃过一死,但再像现在这样自由来去则绝无可能。我们需要对第三区宜居地内的公众安全负责——这是一切水银针与联合政府合作的基础。” 千叶极轻地“哈”了一声。 “我以前就教过你,千叶,”艾娃淡淡道,“一切现存的规则,不论它看起来有多荒谬,它都有其原因。你不能总是随心所欲地突破它们,当下的每一个选择都会在未来产生代价。如果只看眼前,不看长远,路会越走越窄。” “……这话我真的听得耳朵起茧了。” “是吗?”艾娃有些怀疑,“我应该不会对哪个人反反复复地说教——我难道和你说过很多次?” “不是你,是莫利,她真是你的忠实信徒……”千叶站起了身,她拍了拍衣服,“不过我没什么好说,我觉得我们今天的谈话差不多可以到这里,再会吧,艾娃。” “接下来你要去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重要吗。”千叶的眼睛半睁着,她目光冷漠地俯视着坐在对面的艾娃,“虽然不了解你得出这样结论的理由,但我暂时尊重你的判断。不过,我必须重申一遍——杀死费尔南的凶手,绝不会是赫斯塔。” 艾娃轻轻摇头,“和我说这些有什么意义?我知道你有一些手段……不过恐怕不会有多少人愿意在这件事上向你伸出援手,尤其,在你的对面,是我。” 千叶笑了笑,“……我向来不需要别人的援手。” 艾娃十指交叠,颇为期待地望着千叶。 “是吗,那就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同一时刻。 地下室内,司雷与赫斯塔的对话也差不多到了结尾。 作为一个AHgAs的非水银针调查官,司雷对水银针的了解并不比普通民众更多,像今天这样在一天之内同时与三位水银针照面,则更是前所未有。 隔着囚室的玻璃,司雷的目光几乎从未从眼前这个黑发姑娘的身上离开——赫斯塔除了身材高大之外,和宜居地里的住民似乎也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司雷很难想象这些水银针究竟要如何与螯合物那样凶残的对手作战。 “我了解的情况差不多就是这些,”赫斯塔轻声道,“我这些年在谭伊待的时间不长,更不要说和那些贵族有什么接触……很难在这些事情上帮到您。” “没关系,我本来也只是随便问问。”司雷答道,“具体的情形,还是得看过现场再说……你接下来还会在这里待多久?” 赫斯塔摇了摇头,“不知道。” 司雷沉默地望了她一会儿,真诚道,“希望今后还有机会见到你。” 赫斯塔表情微怔,随后笑了起来。 “肯定的,司雷警官,我们一定会再见,因为我从没有做过任何不该做的事。” 赫斯塔目光如炬。 “时间,会还我一个公道。” …… 10月27日清晨,司雷风尘仆仆地抵达了谭伊市。 昨晚凌晨,她收到一封来自谭伊市警署的工作邮件,声称案情出现了重大进展,从里希子爵口中,他们已经了解到了一个有着重大作案嫌疑的水银针。 一下火车,司雷立刻赶往了谭伊市警署。早晨8:30,她坐在会议室中,警员们关上会议室的灯,在白色的投影布上放出了一张人像特写。 照片上是一个年幼的女童,她有着火焰一样的红色短发,带血的脸颊呈现出与年龄完全不符的凶戾。 有那么一瞬间,司雷觉得自己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一张脸孔,不过很快,她就真正回忆起了这张照片上的主人公。 “……简·赫斯塔?” 对生活在第三区的成年人来说,几乎没有谁能忘记这张脸,这个瘦瘦小小,像根火柴棍似的小姑娘曾在宜居地里搅起那样巨大的风云,许多人至今仍对此记忆犹新。 “是的,就是简·赫斯塔。”坐在司雷对面的警察答道,“里希子爵认为,杀死费尔南男爵和霍夫曼男爵的凶手都是这个人,如果她现在还活着,应该是快二十岁了。” 第137章 正人君子 “这个赫斯塔现在人在哪里?”司雷问。 “不知道,”另一个警员答道,“从目前公开的水银针名单中,我们查不到这个人的资料,近十年预备役基地的毕业名单上也没有她的名字。” “为什么不直接向AHgAs提交查询申请?”司雷表情不解,“当年‘罗贝尔案’的时候这个简·赫斯塔才十一岁吧,我们至少得先拿到她现在的照片?凭这张儿童期的特写能干什么——这明显还是经过艺术处理过的。” “申请了,能申请的渠道我们都申请了,但就是没有回应,”警员回答,“我们打电话向AHgAs的工作站问过,她们说这名水银针身份特殊,需要先经过一些内部审核程序才能推进。” “好吧,”司雷摇了摇头,“那里希子爵认为赫斯塔是凶手的原因是什么?” “呃……他说暂时还不能说。” 司雷的表情僵住了,她不可置信地扫了在座所有人一眼,“……这就是你们所谓的‘重大进展’?” 所有与会者同时陷入了沉默。 一直没有说话的警督泡勒此时终于开了腔,他清了清嗓子,“咳。司雷警官目前对案子的全貌可能还不太了解……首先,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排查了所有和霍夫曼一案有关的人员,所有不能排除作案嫌疑的人我们都有跟进,一旦出现新的线索,我们随时能够掌握。 “其次,之所以称此案出现了重大进展,主要还是因为里希子爵直接给出了接下来的受害者预测。” 警督挥手,示意一旁同事更换幻灯片。 很快,画面上的赫斯塔换成了五张中年男人的照片,司雷一眼认出了左上角已经遇害的霍夫曼男爵。 警督接着道:“除了里希子爵,余下三位分别是维尔福公爵、施密特伯爵和唐格拉尔子爵。目前我们已经加强了这四人宅邸的安防,尤其是里希子爵。” 司雷手握着一支圆珠笔,她凝视着画面上的男性脸孔,忽然皱起眉头,“呃……这个维尔福公爵,是那个经常在教会活动里出现的‘维尔福’吗?” “对,是他。” “有趣……”司雷喃喃道,“这里面竟然有一位正人君子?” “什么?”泡勒吹胡子瞪眼地看着眼前的小个子,“注意你的措辞司雷警官,施密特伯爵是我们的老警督!” “哦,哈哈。”司雷后知后觉地笑了笑,她倒抓着手里的圆珠笔,连着在自己的笔记本上按了好几下,“没有说施密特警督人品不好的意思,只是这位维尔福公爵名气太响了。” 泡勒压下火气,接着道,“今天是27号,距离里希子爵收到第一张照片已经过去了五天,不过从23号以后,子爵就没有再收到任何信件。据此,我们有理由相信,和谋杀霍夫曼男爵时相比,凶手的行凶节奏在一定程度上被我们打断了。 “第三,既然里希子爵提出了凶手是水银针的可能性,我们认为这一桩案子AHgAs也应当深度参与,就像费尔南案一样。第四——” “打断一下,抱歉……我突然想起了重要的事,还是先失陪一下。”司雷站了起来。 “什么……你要去哪里?” “里希子爵的宅邸,有些事最好还是能当面问问他,”司雷翻开自己的资料夹,“我能问问他这段时间是待在自己的哪个宅子里吗?” “最近是在朗方大道上的那栋。”一旁的警员迅速答道,“我们有建议他暂时离开那里,我们可以为他挑选秘密住址,但他拒绝了。” 司雷忍不住又笑了一声——就此刻发生在这间房子里的一切来看,子爵说不定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你又在笑什么?”泡勒有些恼火地问。 “我只是喜欢笑,泡勒警督,尤其是在案情可能出现了转机的时候,”司雷往后退了几步,“我下午再来找你。” …… 下午,当司雷再次出现在泡勒警督的办公室时,她带回了两张照片,其中一张完好无损,第二张则和信封一起被烧成了灰黑色的残渣,只剩下了一个边角,司雷用一个专门用来保存证物的塑料袋封存着。 完好的那张照片上依旧是里希子爵的人像——那是子爵在深巷中的背影。 “这是……你从哪里找来的?” “子爵家的两个壁炉里,”司雷笑着道,“我猜凶手应该是像圣诞老人一样爬上了子爵家的烟囱,然后投下了这份大礼。” “可你怎么知道壁炉里会有——” “只是意外收获,我建议子爵让仆人们好好收拾一下屋子。”司雷的手指轻轻将两张照片按照“一”字形摆好,“他这几天过得不太好,一大堆人防守着各处入口,到处都乱糟糟的。” 泡勒凝视着眼前的照片,过了一会儿,他觉察到什么,“……这照片不是这几天拍的?” “当然不是,”司雷立刻赞同地说道,“我问过了子爵,这几天他一直待在家里,哪里都没去。至于这两张照片的具体拍摄时间,我也和子爵本人求证过了。 “我记得上一个死者霍夫曼收到的每一张照片都拍摄于前一日,不过里希的照片显然没有这么讲究——他第一次收到照片的时间是10月22日,而这几张照片的拍摄时间都远早于10月21日。” 司雷指向子爵的背影照,“这张,是10月10号下午在水仙路拍的,那天下午里希去那边的小剧场看了一出话剧。” 紧接着,司雷的手指移向只剩一角的残照,“这张,虽然人像已经烧毁,但从地面的砖块来看,地点明显是在自由广场,而最近一个月,里希只在10月6号的晚上去那一带散了步。” 泡勒倒吸了一口凉气。 看来他判断错了,实际上凶手的寄信行为一直没有停。 这个丧尽天良的行凶者早就准备了两套方案,如果受害人像霍夫曼一样毫不在意地日常活动,他就每天即时拍摄,如果受害人像里希一样闭门不出,他就投递事先拍好的照片。 泡勒掐指算了算,“……那应该还有两张照片没有找到。” 第138章 疑点 “对。”司雷点了点头,“我让他留心了,如果接下来还有什么新发现,他会随时联系我们。” 泡勒搓了搓手汗,认真看向司雷,“……你还发现了别的线索吗?” “唔……”司雷歪头,“暂时没别的,不过这件事挺奇怪。” “什么?” “现在可不是夏天啊,泡勒警督,”司雷望着眼前人,“天气已经这么冷了,壁炉是很可能点燃使用的,理论上每当仆人点燃壁炉的时候就会发现这里面多出来的信件——可万一他们没发现呢?” 司雷指着第二张被烧毁的照片,“比如这张,不就被烧坏了吗?” 泡勒没有听懂司雷得所指,“你是说凶手没料到照片会被毁……?” “我是说,为什么凶手要给受害人寄照片呢,”司雷自言自语般地说道,“这几天的时间里,里希子爵统共只点过一次壁炉,还把其中的一张照片给烧坏了。如果我下午没有去里希子爵的宅子,这些照片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被发现?” 泡勒皱眉想了一会儿,“……也许这只是一种仪式,对凶手自己有独特的含义,但受害人看没看见并不重要。” 司雷没有否认,她望着泡勒,“如果是这样,那为什么凶手没有把寄给里希子爵的第二张照片随随便便丢进烟囱,而是转而放去了子爵常去的酒馆,好让酒馆老板转交过去呢——” “别在这儿打哑谜了,”泡勒有些不耐烦地站了起来,“司雷警官,你到底有什么想法?直接说吧!” 泡勒的冲撞直接让司雷往后退了一步。 她伸出食指摇了摇,“警督,注意你的态度,我今天已经被你这样三番两次的发作吓了好几次。” 泡勒两颊发硬,咕哝了一声“对不起”,又重新坐了下去。 司雷把两张照片重新收进了自己的资料夹中,“我为什么不直说?因为我想和你讨论。我的猜测又不一定就是对的,毕竟你上午才说过你们已经排查了所有和霍夫曼一案有关的人员,如果有任何新的线索你们都能掌握……如此一来,我们彼此交流想法,不是能相互启发么?” “嗯,对,你说得有道理……”泡勒强忍着恼怒,“所以你的结论到底是什么?” 司雷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半笑不笑地凝视着泡勒,从对方急不可耐又烦躁不已的目光中,司雷得到了一些答案。 “……恕我直言,警督,你现在的状态可能不太适合讨论案情。” 泡勒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他已经搞不明白司雷今天究竟是为什么踏进他的办公室了。 “让参与过这个案子的警长、警员十分钟以后都到会议室去吧,就上午的那个会议室,”司雷轻描淡写地向泡勒挥挥手,“咱们得开个会。” …… 挂在墙上的时钟已经到了下午五点五十,再过十分钟就到了下班时间,泡勒·胡洛却在这个时候召集了警署内所有参与了霍夫曼案件调查的成员,这很少见。 等人们踏进会议室,发现坐在主位的人从泡勒变成了司雷,就更加诧异了。 人来齐之后,司雷站起身,去把门带了起来。 “上午来得有些匆忙,没有和诸位好好做自我介绍,”司雷走到会议室最前方的投影幕布前,她左手的五指指尖轻抵着桌面,右手悠闲地叉着腰,“我叫司雷,是针对霍夫曼一案专设的调查官,这份任命同时来自第三区核心城警察总局和AHgAs004号办公室。” 尽管司雷此刻的表情十分友好,语气也完全没有任何咄咄逼人之处,在座之人的表情依然严肃。 他们暗自掂量着这份任命的份量,并以余光观察着泡勒的反应。 司雷接着道:“距离霍夫曼死亡已经过去了8天,你们到现在都没有为这个案子成立‘特别调查组’,而是以一个松散的内外部合作方式展开案件调查,谁能和我说说为什么?” 现场鸦雀无声。 “我的疏忽。”泡勒若无其事地开口,“因为霍夫曼的人际关系过于复杂,从一开始我们就投入了全部的可用警力,检察机关那边同样给予了全力配合,所以,虽然没有‘特别调查组’之名,却有‘特别调查组’之实……这一点,司雷警官就不必追究了吧。” 司雷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那就好。既然没有什么不可抗因素,那么‘杀人摄影’一案的特别调查组从现在开始就正式成立。我已经根据现有的调查情况初步筛选了一批调查组成员,名单就放在各位桌前的文件夹首页,如果大家有更好的建议,请给我写邮件,或者单独约我面谈。” 众人这才开始翻看各自桌前的文件夹。 司雷低头翻看着文件,“名单上的警员们留下,剩下的人可以先走了。” 泡勒脸色有些不好看,虽然他原本的计划确实是打算把这个案子彻底甩给上面派来的人,但这个小个子女人现在的做法完全是把他架在火上烤——她的这一番举动,不是在明目张胆地指责自己无能吗。 忽然,司雷停下了翻页的手,朝着泡勒的方向抬起了头。 大约一半的与会者正不断起身朝外走,泡勒被司雷这双眼睛盯得非常不适,一时间,他有些怀疑司雷是否在用目光暗示自己也该离开这里,毕竟她的特调组名单上也没有泡勒·胡洛的名字。 眼看非特调组成员陆陆续续就要走光了,司雷还看着他。 泡勒如坐针毡地抬起了屁股——现在走还算是自己识趣,如果一会儿被司雷点名赶人,那就真的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了。 然而,泡勒才起身往大门的方向走了两步,司雷的声音就在身后响了起来,“警督要去哪儿?” 泡勒停下,颇为惊异地转过身,“……你的特调名单上不是没有我吗?” 司雷一怔,继而笑出了声,当着所有人的面,她走到泡勒身边,端着他的手臂把他按回了座位。 “您是这儿的警督,为什么我要绕开您?” 第139章 三个推断 “那你刚才——” 泡勒的脸刷一下涨红了,后半截话他有点说不出来。 “刚才?”司雷不解,她看了看自己放才站立的地方,“我刚才在发呆,什么也没做啊?” 泡勒望着司雷,一时也觉察不清她话里的真假,只是似乎从下午司雷出现在他办公室的时候开始,他就被这人的套路搞得一愣一愣。 尽管心里有些不对付,但泡勒还是一语不发地调整了自己的坐姿,和其他人一起翻阅起司雷准备的资料。 当会议室的门再次被带起,整个房间就只剩下纸页翻动的声音。 司雷这时才坐了下来。 她完全理解为什么谭伊市警署的办案进展会是现在这种战术上勤奋而战略上怠惰的样子——泡勒已经年近六十,今年年底他就将光荣退休。 在他的任上,谭伊市几乎没有发生过什么命案,因此谭伊市警署的大案要案告破率一直在第三区名列前茅。 如今,泡勒退休在即,却突然出现这等可能要叫他晚节不保的惊天变故,他当然想把这个案子推给AHgAs。 不过没关系。 直到此刻,司雷才真正放松地进入了自己的节奏。 这个旁人眼中的烫手山芋,就由她来接。 她迫切需要这个机会。 …… 午夜,千叶从自己的信息渠道看到了当日的谭伊警署案件更新。 只粗略扫了一眼,千叶的火气就再度冲了上来:司雷在今天下午为‘霍夫曼案’成立了特别调查组,同时,她以调查组的名义向AHgAs提出要求,希望这边能尽快给到简·赫斯塔的详细资料。 因为,根据里希子爵等人的证词,多年前进入谭伊市水银针预备役训练基地的简·赫斯塔具有重大作案嫌疑。 尼省的费尔南死了,艾娃说是简杀的,现在谭伊的霍夫曼死了,那边也一口咬定是简杀的——还好004号办公室当晚就给了司雷答复: 简·赫斯塔正在执行特殊任务,可近似视为近期未在第三区宜居地内活动,请直接将其从嫌疑人中排除。 千叶看得发笑,看来她还真得感谢一下艾娃—— 如果不是艾娃令行禁止地早早囚住了简,还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罪名持续掉落在简的身上! 只是,千叶实在不能理解这其中的缘由:自4623年的风波以后,简·赫斯塔这个名字和她本人就彻底地在公众视野中销声匿迹——这其中甚至还包括后来的多次跨区作战,为了严格保守诱捕畸变者的秘密,简的身份对内都是保密的。 可为什么突然之间,这么多人,这么多的事件,都在把矛头指向简? 千叶强迫自己静下心来阅读警署的相关文件,只是才看完第一页,她就不得不暂时离开工作室,一个人去阳台吹了会儿冷风,直到她感觉自己稍稍平复了情绪,才继续坐回自己的办公桌前通读全文。 在反复阅读警署的相关记录后,她留意到了一些可能有用的信息: 首先,里希子爵等人坚持,杀死费尔南的凶手与杀死霍夫曼的凶手势必是同一个人,这是两起明明白白的仇杀,绝不能将它们当作两起独立的案件。 虽然这些人对简的指认已经被004号办公室否认,但这一条信息却是可以利用的。 毕竟,如果两起案件的凶手真的都是同一个人,那么只要证明赫斯塔没有条件虐杀霍夫曼,就等同于证明她也不是费尔南案的凶手。 而这段时间里艾娃对简的囚禁,恰恰保证了简在霍夫曼一案上的清白。 然而,这条逻辑链的问题在于:子爵等人对于“为什么坚持两起凶案的凶手是同一个人”语焉不详,他们只是疯了一样地赌咒,却拒绝透露任何详情。 这些宜居地里的贵族们显然刻意隐瞒了很多事,比如,明明目前预告杀人案的受害者只有霍夫曼一个,但里希子爵等人却能肯定,他们很快也将步霍夫曼的后尘,在收到12张照片以后暴毙。 他们反复强调,12是一个重要数字。 但为什么重要? 这些男人对此守口如瓶。 千叶迅速把这件事纳入了自己的重要待办。 其次,则是司雷对已有线索的推理。 子爵在收到第一张照片后遭受了巨大惊吓,当日就在自己的宅邸内外布置了严防,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凶手寄送的第二张照片没有出现在子爵府的信箱,而是经由一个他熟悉的酒馆老板之手转交到他的手上。 可见在当时,凶手很在意子爵有没有收到照片。 然而,在接下来的几天中,凶手却没有再选择类似的“必达”之法寄送照片——似乎这时,凶手又不太在意子爵有没有收到照片了。 对此,司雷有几个推测: 第一,也许凶手在意的并非是照片本身,而是头两张照片出现的连续性。 如果子爵收到第一张照片后就没了下文,那么警方和他就都无法断定,这究竟是霍夫曼案的复刻,还是一起单纯的恶作剧。 因此,最初的两张照片是否能够顺利抵达子爵之手,非常重要。 其次,另一个事实是:10月24~27号这四天的照片目前只找到了两张,也许是凶手的投递中断了,也许是TA把照片留在了什么奇奇怪怪的地方,子爵与警方都还未找到。 但不论是何种可能,我们似乎都可以暂且做出这样的判断:尽管凶手提前准备好了预告照片,但当里希子爵开始全副武装、谭伊警方全城搜捕嫌疑人的情况下,凶手暂时在“冒险将照片投递到显而易见的地方”与“优先保全自身不被发现”的权衡里选择了后者。 既然寄送照片的主要目的是向受害人发出确定的虐杀预告,那么当前两张照片已经达到目的,子爵接下来能否及时看到照片,就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可是,如果照片本身的内容不重要,凶手又为什么非要选择「照片」这一形式作为预告线索? 从现有的照片来看,凶手给被害人拍的每一张照片都角度清奇,非常随意,有些照片上的画面根本就是模糊不清的,甚至有时作为画面主体的人物也不完整。 像霍夫曼收到的照片里就有几张出现了只有一部分在画面内,其他部分没有拍到的情况。如果不是通过服装、地点和人物当日轨迹的多重确认,警方可能根本无法判断照片上的人是谁。 然而,这里的每一张照片,却又包含非常清晰的地理信息:就连霍夫曼仰头瘫坐在汽车后座这种近景特写,凶手都刻意拍出了附近的深蓝色路灯灯柱——鉴于它是谭伊市中轴线主干道上才有的路灯款式,警方迅速通过这个线索确认了照片的拍摄地址。 这即是司雷的第三个推断:凶手在试图通过画面传递一些信息。 这一张张照片,就像是一串缺少了密钥的密文,暂时还无人能破译它的明文。 人们只知道,凶手那张可怖而狠毒的脸就隐藏在这若干画面的背后。 TA正在寂静中,对着所有人发出尖利的嘲笑。 第140章 痛苦 在送出给里希子爵的第七张照片的这天下午,赫斯塔再次拿着书,独自坐到艾娃的玻璃房里阅读。 大约在翻了两三页以后,她打起了瞌睡。 在梦中,一些混沌而血腥的画面交替着在她的脑海出现。那是一些男人和女人的断肢,一些辨不出部位的尸块,一些血泊,一些或远或近的尖叫……它们像蒙太奇序列一样浮现又消失,又像一个接一个的陷阱,引诱赫斯塔陷落。 有时,她像一个与一切毫无瓜葛的第三人,只是快步经过这些场景,根本不向这凄惨景象投去任何一眼; 可转眼间,她又突然成了被缚着铁链的受害人,她感到有人在不远处的阴影里暗中窥伺,缓慢接近,她试图挣脱,但手脚无法动弹。 在危险降临的前一秒,赫斯塔终于从梦中惊醒,放在大腿上的书也随着她的惊厥而掉在地上。 眼前仍是秋雨绵绵的玻璃屋。 赫斯塔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闭上眼睛,两手用力地按住了自己的眼睛。 “做噩梦了?” 赫斯塔茫然抬头,才发现艾娃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她的斜对面。 “……嗯。” 她侧过身,将掉落在地上的书捡了起来放去了近旁的茶几,艾娃看了看封面上的名字——《类型常见创作误区》。 “你怎么在看这个?” “就是随便看看……”赫斯塔低声回答,“顺便找些灵感。” “作案灵感?” “算是,”赫斯塔轻叹一声,她颦眉捏了捏鼻梁,“有些线索,我感觉自己已经留得足够明显了,但警署那边好像就是看不明白,我想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艾娃笑了一声,“那这本书对你有帮助吗?” “……有点看不进去,它太枯燥了。”赫斯塔如实回答,“我原先想,也许这就和的伏笔差不多。我是掌握全局的人,所以觉得一切看起来已经足够清晰明了,但‘读者们‘不是……也许从一开始,我就把线索埋得太深了,我应该给出更多暗示。” 艾娃抬了抬眉毛,“有趣的比喻。” “……都已经给了他们十九张照片和一具尸体,还不够吗。”赫斯塔低声喃喃,她靠在椅背上,“对了,晚上我需要借用您的地下印刷间,大概要两个小时。” “可以,用之前记得把隔音层放下来。”艾娃笑了笑,“除了这个,其他事都还顺利吗?” “很顺利,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件事做起来可以这么容易……”赫斯塔喃喃着道,她有些疲倦地抬头,“谢谢。” 艾娃的目光仍落在手中的书册上,又翻过了一页。 赫斯塔这时才发觉艾娃的手下也压着一本薄薄的书,书页的边角已经有些发黄,看上去很是老旧。 “这没什么,这种事本来就不值得你在上面浪费五年,”艾娃看着书,神情平静,“但你这几天状态似乎不是很好?” “没事。”赫斯塔摇头,“我只是有点累……每天都要跑来跑去,所以睡得不好。” “仅仅是体力上的累?” “嗯。” 艾娃莞尔,“我原本以为这段时间里你每天都会过得很兴奋,很高兴……可好像并没有。” 赫斯塔没有回应,她像是一处正在慢慢干涸的沼泽地,已经倦于理会这些不痛不痒的问题。 “……你杀过人吗,艾娃?” “我?”艾娃哼笑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种无需回答的肯定,“你觉得呢?” “我不是指螯合物,”赫斯塔蜷着腿,“而是‘人’。” 艾娃没有开口,但赫斯塔从她不变的目光中得到了答案。 “……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很小,”艾娃回忆着,“可能……十二三岁?” “为什么?“ 老人短暂地陷入沉默,但她很快微微一笑,“杀‘人’的感觉,让你感到和杀‘螯合物’很不一样,是吗?” 赫斯塔点头。 “哪里不一样呢?” 赫斯塔陷入沉思,“‘人’会苦苦哀求,肝肠寸断,他们会哽咽,会抽泣,甚至会忏悔……螯合物从来不这样,螯合物只会尖叫,大笑……它们聒噪到死。” 艾娃望着赫斯塔,她的左手轻轻抵住了左额,“那当他们发出哀求的时候,你又是什么感觉呢?” 这一次,赫斯塔沉默了很久。 她的眉头皱紧,又松开,像是带着一些不确定。 “我很……困惑?” “困惑?” “我原本以为,这些人既然敢于作恶,那必然是已经想过了将来可能会付出的代价……所以,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当我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会非常恐惧。 “但我没想到,在面对我的时候,费尔南和霍夫曼都瞠目结舌,好像我的出现是个意外,好像他们……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会有……沦为他人刀下亡魂的一天。” 赫斯塔的话说得很慢,声音也越来越轻,到最后有几个字几乎没有了真声,只剩一点浅浅的气流。 她望着艾娃身后的龟背竹,眼睛直勾勾的。 “其实这也不奇怪,因为早就有人告诉过我……因果报应不是这个世界的‘铁律’,一切的奖惩都需要由人来实施,没有人付出血汗,正义的铡刀,就不会落下…… “但我不理解,在我之前,难道这些人就,就从来没有……遭到过报应吗?” 赫斯塔轻轻颤了一下,她仰面看向了玻璃房子的屋顶,慢慢地睁大了眼睛。 “一次……都没有吗?” 艾娃静静地望着眼前的赫斯塔,“这个问题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重要吧。” “为什么?” 赫斯塔皱紧了眉头。 “因为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这一次的复仇,会……” 她深深地呼吸,每一口气都像大海起伏的潮汐。 “……会这么,痛苦?” 艾娃没有说话,在良久的沉默以后,她摘下眼镜,起身走到赫斯塔身旁,在叹息中抱住了她颤抖的肩膀。 赫斯塔几乎要把牙齿咬碎。 “这些人……这些……秩序……我一个都不喜欢。” “谁会喜欢呢。”艾娃轻声道。 老人扯过搭在赫斯塔身后的绒毯,将赫斯塔整个人包裹了起来,但温暖的绒毯并没有让她更好受——先前噩梦带来的冷汗让赫斯塔贴身的衣服变得有些发潮,这会儿一贴肉,就让她感到寒冷。 闭上眼睛,先前梦境的残骸还在黑暗中横陈。 第141章 为什么世界如此 这一日稍晚些时候,艾娃突然就让阿尔佳去附近订下一间餐厅。这件事没有任何预兆,艾娃也没有解释原因。 很快,厨师们带着家伙,扛着食材,赶来艾娃的厨房开始工作。 晚上八点,众人在大厅中架起长桌,点上蜡烛,开始烛光晚宴,席间艾娃取出了自己珍藏多年的红酒,除了赫斯塔,所有人都尝了一些。 “真的不要来一些吗?”阿尔佳靠近赫斯塔,“不知道艾娃今天是怎么了突然就心血来潮……错过了今天,你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喝到它了!” “喝不惯。”赫斯塔笑着摇头,“而且我沾酒就醉,算了。” “……好吧,好吧,哎。” 柔和的灯火下,女人们的杯子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像上次夜读会一样,大家在餐桌上聊了许多有趣的话题,关于过去,关于未来,关于每个人的故乡和野心。艾娃仍像上次一样妙语连珠,赫斯塔的眼睛依旧有些红肿,她不愿旁人的目光落到自己这里,只是沉默聆听。 晚餐结束时,赫斯塔觉得自己已经疲惫到了极致,她迫切需要回地下室小憩一会儿,毕竟后半夜她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然而在下楼之前,艾娃喊住了她。 赫斯塔跟着艾娃,又一次来到玻璃房子,茶几上仍放着下午艾娃看过的书,艾娃拾起书,递给了她,“送给你,简。” 赫斯塔接过,书很薄,很旧,淡灰色的封面上印着黑色的书名:《起源》。 “……这是讲什么的?”赫斯塔问。 “你看过就知道了。”艾娃低声道。 赫斯塔带着书回到地下室,她拧开台灯,这才发现这本书的封面应该是后来被装订上去的。 在扉页「起源」两个字 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 赫斯塔望着这行字。 这是这本书的全名吗?还是艾娃对全书的概括?赫斯塔暂时不得而知。她翻开书页,草草浏览了一遍目录,发现上面有许多闻所未闻的地名与民族,同时,这本书的目录里虽然有两段序言与第一章,但实际的正文部分却是从第二章开始的——它不太完整。 赫斯塔勉强读了一页半,如坠五里云中,于是她很开把书合上,搁去了案头。这本《起源》令她兴致缺缺,她暂时没有读下去的打算。 囚室外的空地传来其他人走动的声音。 赫斯塔瘫坐在椅子上,方才席间的一点困意已经一扫而空,尽管她仍旧觉得很累,很疲惫,可整个人却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一些思绪在她脑海中奔涌,令她无心睡眠。 在囚室的书桌前,赫斯塔又一次俯身。她铺开一张稿纸并小心地为钢笔重灌墨水,在做好一切准备工作以后,她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亲爱的莉兹:」 这个可爱的名字刚刚落在纸上,赫斯塔就感到一阵鼻酸。她握着钢笔的手不自觉地用力,可笔尖仍在颤抖。 赫斯塔不得不深吸了一口气,停下了书写。 眼泪像夏日的雨水畅快落下,它们打湿了信纸,晕开未干的字迹,赫斯塔仰头望了一会儿天花板,然后又扑在桌上,把脸埋进了自己的臂弯。 片刻之后,她直起身重新拿了一张纸,皱着眉头继续写了下去。 亲爱的莉兹: 这又是一封寄不出的信,因为我实在不知道你的地址。 这一个多月,你过得还好吗?第三区的天气越来越冷了,也许很快就会下雪,雪一下,冬天就到了……我想这会是一个让我永生难忘的冬天。 今晚,我和许多人围坐在艾娃的客厅里聊天,大家忽然聊起了故乡。有人问我的故乡在哪里,我答不上来。按照她们的定义,故乡不仅应当是一个人出生、成长之所,它还应当是一个让人心心念念、倍加珍惜的地方,因为一个人的故乡在哪里,她的根就在哪里。 我好像从来没有这种地方。 于是我问艾娃,世界上有没有人生来就没有故乡,艾娃说有,而且多的是。 另一个姑娘很惊奇,说人怎么会没有故乡?一个漂泊的人也许会过上辗转多地的生活,但她总会有那么一两个想要回归的地方。 那时我认真地回想了一会儿,短鸣巷,圣安妮修道院,预备役基地……我想它们中的每一个地方都在我的身上留下了一些烙印,但要说我的根扎在它们当中的某个地方……我觉得没有。 后面艾娃说,如果把人比作是一颗种子,有些人是幸运的,因为她们在哪里出生,就在哪里生长;另一些人会坎坷一些,她们固然也是种子,但却迟迟找不到适合她们的土壤。 她们之中的大多数人,终其一生只能被压在漆黑的地下。土地能够提供给她们的养分如此贫瘠,强行吐芽只会使她们过早地耗竭,然后过早地凋零。这些人,生来就没有故乡。 不知道为什么,当听到艾娃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你,又想到了我自己。那一瞬间,我发觉我其实是有故乡的,我的故乡,就在你曾向我描述过的阿斯基亚。 可是莉兹,我是最近才意识到,一些我们从前觉得理所当然的东西,也许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存在过。我也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希望你还在我身边,但我又明白,这不是一个你会喜欢的世界,莉兹,这个世界配不上你。 阿斯基亚孕育了你,又将你带到我的面前,告诉我这世上除了丛林,还有另一重理想乡。在那里,人人以恃强凌弱为耻,弱小者不必因为自身缺乏力量而遭受欺凌,因为那里有一群可爱的人,她们随时准备着用自己的血和汗水去扞卫一个安和的秩序。 在这种秩序之下,每个人相互依存,没有压迫,没有屠戮,每一个人,每一颗种子,都在风中、在土里自由生长…… 莉兹,这样的世界真的存在吗? 倘若有,我真想走到那里去。 你能否在那里等我? 昨晚我梦到了你,我梦见你和我说你在死后世界的见闻。就像从前在乌连时那样,你和我抱怨一些鬼魂们奇奇怪怪的行为举止,你还和从前一样醉心工作,负责地处理手上的每一件琐事。 可是莉兹,我知道,我知道这世上根本没有死后的世界,倘若一切死去的灵魂仍能游荡人间,这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罪孽深重的人还能苟活。你已经走了,你已经彻底地离开了我,但罗杰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不能再写下去了,莉兹,今晚还有一些别的工作在等我。 希望你一切都好。 你痛苦的朋友 简 第142章 线索 10月29日清晨,当谭伊市的警员们像往常一样开始工作——即寻找里希子爵遗失的两封信件时,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传到了警署。 在谭伊市的城南,数不清的照片被撒了整整五个街区,那些照片就像落叶一样洒得到处都是,每一张照片上都是相同的画面: 在某个雕饰着繁复花纹的石窗之中,在夜风吹起薄薄的蕾丝窗帘的瞬间,赤裸着上半身的里希子爵躺在地板上,在淡橘色的柔光里他表情迷醉,像一条发情的公狗。 从姿势上看,他的手大概是被人束在了头顶,一只红色高跟鞋的细鞋跟踩进了他的眉骨下方,大约有110的长度已经陷进了眼窝。 许多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年轻人一窝蜂地捡走了品相好的照片,等里希子爵的人跑来清场的时候,这些照片已经传得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远。 “玩得真大。”在现场看了照片的司雷如是评价。 一旁警员看热闹不嫌事大,“至少这张照片我们不必掘地三尺地找了。” 在粗略查探过这一片街区以后,司雷带着照片窝回了车里。她将随手捡来的照片架在方向盘上,然后凝视着眼前香艳至极的画面陷入深思。 她已经让手下去调查这些照片的来历,凶手在五个街区里洒下的照片可能有五千张——这只是一个最保守的估计。 这种体量的印刷已经不是靠个人的设备就能完成的了,凶手要么联系了印刷厂,要么就是有自己的独立工作室。不论是哪一种,想来都可以通过查询近两年内第三区内相片纸的购买情况锁定一些新的调查线索。 不过司雷有一种直觉:这个大家都觉得有希望查出蛛丝马迹的方向,很有可能到最后还是走不通。 如果说在这张照片之前,她觉得此案是水银针作案的概率大概在60%,那么在看道这张照片以后,这个概率已经迅速上升到90%——这些照片不仅仅洒落在地面上,经过现场的探查,有一些照片甚至落在了六七米高的树梢,昨晚又没有大风,它们不可能是被风吹上去的。 换言之,昨夜凶手应该是在空中将这些照片洒落。考虑到这几日谭伊市已经开始了宵禁,每天夜里都有治安队在巡逻,能够做到在宜居地内能像鸟一样飞檐走壁且不被觉察的,就只有水银针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靠查相片纸或印刷交易记录就很难拿到直接证据,因为水银针有这方面的技术流水线,谭伊市的警署接触不到那些信息。 申请水银针的内部自查只能由司雷自己来做,但水银针的效率时快时慢,她不能把所有希望押在这条线索上。 司雷重新审视眼前的照片。 从这张照片里,她隐隐感到了些微来自凶手的挑衅:这是凶手第一次将照片以完全公开的方式投递出来——在短暂的低调行事之后,凶手再次以极强的存在感向所有人展示了自己的决心和胆魄。 司雷大胆猜测,先前几次的低调投递也许是凶手的随机应变,在发现里希子爵这边已经加强戒备后,凶手也随之调整了TA的计划。但此人并不甘心从此隐藏自身小心行事,所以才策划了今早的“照片雨”事件。 司雷捏起照片——这应该是到目前为止最为生动的一张摄影,她已经可以想象明早《不屈报》和《谭伊日报》的头版头条会是什么内容。距离霍夫曼死亡的时间已经过去了10天,整个谭伊对这件事的讨论已经渐渐升温,今天过后,恐怕这个案子就要被彻底推上风口浪尖了。 “司雷警官!”一位警员突然敲了敲她的窗户,“泡勒警督的电话,找您的。” 司雷摇下玻璃,接过电话。 “您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电话另一头传来泡勒的咆哮。 司雷把电话稍稍移得离耳朵远了一些,她低头拿出自己的手机——果然有四个未接来电,她昨晚把手机调成了静音模式,今早匆匆赶来,忘记调回来了。 “这不是接了吗,”司雷口吻温和,“您有什么事?” “请您马上回来一趟,有重要事宜要当面和你商量,就在上次的会议室!” 说完这一句,泡勒就挂断了电话。 司雷重新把电话递还给车外的警员,“我得回去一趟,你们继续找找新线索吧——尤其是楼顶、屋檐,不要放过任何一处凶手有可能留下痕迹的地方。” “好的,”警员点头,“啊对了——我们刚在另一个街区捡到了另一种影印纸。” “什么样的?” 警员取出照片,递给司雷,“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在照片右上角的非画面位置多了一个圆孔,我们猜凶手可能是为了把一些照片用绳子串起来,所以——” 串起来。 这几个字落进司雷耳中,像一个消音键,直接将警员的后半句话抹去了,先前的一切线索忽然交叠掩映,像一个箭头,指向顿悟时刻。 她立刻打断了近旁警员的话,“帮我给里希子爵那边去个电话。告诉他,我一会儿要登门拜访——可能就是一小时以后。子爵先生最好不要拒绝,因为它非常重要。” “啊……好的。” “辛苦你了。”司雷朝下属挥了挥手,而后迅速驱车掉头,朝着谭伊警署而去。 …… 大约半小时后,她像一阵风似的刮进了警署。在推开会议室的门以后,司雷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振奋。 “泡勒!我明白凶手的那些照片是什么意思了!” 此刻,会议室里除了司雷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泡勒,另一个是千叶。不过沉浸在喜悦中的司雷完全没有留心到千叶的存在,她几步上前,将手中的里希子爵的**用小磁铁固定在了会议室的白板上。 白板上固定的图片远不止这一张——霍夫曼收到的十二张完整预告,以及里希子爵到目前为止找到的所有照片复件也都贴在上面。 “十二张照片是凶手的作案倒计时,是杀人预告,这一点我们已经知道了,”司雷挥动手臂,在霍夫曼的照片集上划了一个圈,“只是画面本身的预告信息我们一直没有确认,但在看过了今天上午里希子爵的新照片以后,我突然想通了——” 泡勒有些欲言又止,他看了近旁的千叶一眼,千叶正两手抱怀,欣然望着慷慨陈词的司雷,没有半点要打断她的意思。 于是泡勒喉咙动了动,也皱起眉头,作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 “——其实霍夫曼的这十二张照片信息量很大,因为这里的每一副画面都暗示了他的死亡状态,甚至还包括地点!” —— 或许大家也在绿江看书吗? 安利一本好书《女主对此感到厌烦》。 第143章 支援 “你注意看这些照片里,霍夫曼因为透视、遮挡而变得残缺的部分,比如——” 司雷指向在教堂前的照片。 “这张,霍夫曼的左小腿因为下台阶而隐在膝盖后面,而剧院前那张呢,霍夫曼也是在下台阶,但这次隐去的却是右腿。 “还有这张他坐在轿车后座上,霍夫曼整个人瘫卧着,因为车门打开了的关系,他的身体是在拍摄者视野中的,被遮挡的部分是头——这恰好对应了他的斩首。” 司雷结合着霍夫曼被人斩断的双手双脚、砍下头颅等种种死态,果然在每一张照片中找到了对应的暗示。 不仅如此,另一处值得注意的地方是,霍夫曼的十二张照片中有一处在谭伊市火车站,而他的实际死亡地点也在火车站——只不过是市内已经被废弃的一座。 “霍夫曼与里希收到的每一张照片都带着明确的地点信息,考虑到凶手预告的细致程度,我们不能不留心这一特征——我想这些照片精准地告知了死者关于他们的死亡细节和死亡时间,并贴心地给出了十二个选项,让受害人猜测他们可能会死在什么地方。 “再看看今天的这张,”司雷的手指指向了里希子爵的眼睛,“要么是挖出眼睛,要么是腰斩——难怪凶手中间会既在乎又不在乎受害人有没有收到照片,因为这些照片既是凶手对受害人恐吓的一部分,也是给到受害人的线索!” 司雷一口气说完了她的所有推理,但却没有得到料想中的热烈反馈。 眼前千叶颇为肯定地点了点头,泡勒则毫无反应。 司雷这时才忽然发觉会议室里的另一个人她是认识的,“你怎么在这儿?” “你们认识?”泡勒看向千叶。 “对,因为一些特别的缘分。”千叶没打算细说,她开始对着司雷鼓掌,“真是精彩的分析。” 泡勒咳了一声,低声道,“司雷警官,你刚才的这些分析,千叶女士已经都讲过了。” 司雷一时间怔在了那里。 “巧合罢了,也是今早忽然想到的,”千叶回答道,“里希的这张照片冲击力太大,我是在看到它的时候才突然反应过来——这个抵在眉骨上的鞋跟简直像是要把他的眼珠子给踩出来。” 司雷忽然觉得有些扫兴,她没有再说话,只是拉了把椅子,在千叶和泡勒的对面坐了下来。 泡勒在一旁适时补充道,“千叶女士将作为水银针加入杀人摄影一案的调查组,配合我们工作。这是今早AHgAs给出的任命文件。” “我主要是来提供一些流程支持,毕竟这件案子和费尔南案一样引起了004号办公室的注意。”千叶轻声道,“考虑到嫌疑人可能是水银针,你们这边很多需要申请查阅的资料如果走日常程序就太慢了,一切与案件相关的文件材料,我都可以直接调取,不过在给到你们之前,会由我进行脱敏处理。 “同时,我会提供一系列的技术支持。”千叶站起身,“我听说你们最近在谭伊的不少地方都安装了临时监控,但是没有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从今天开始AHgAs会在谭伊市城区与周边郊野增设捕捉雷达,这是我们平时用来抓螯合物的,拍摄精度与能够追踪的速度极限都远远高于目前宜居地里的常见设备。” “哦,”司雷看了她一眼,“那真是——” “还有,”千叶再次开口,“我个人愿意作为补充警力参与到这次对凶手的抓捕行动中,如果凶手真的是水银针,那只由你们来对敌显然是不合适的,从今天开始,我也会不定时在谭伊进行巡查,同时我的通讯方式会全天候开启,任何时间,如果你有需要,联系我。” 说着,千叶将一张名片推到了司雷面前。 司雷接过了名片,“……你‘个人愿意’是指,‘作为补充警力’这件事并不在你的职责范围内吗?” “对,原则上讲,在4627年乌连走私案之后,所有宜居地内的水银针就被严令禁止在没有命令的前提下参与当地的任何案件,”千叶笑了笑,“不过我们可以特事特办,004号办公室给我了‘便宜行事’的权力。” “难怪,”司雷轻声道,“我之前就恳请过004办公室派一位水银针过来协同调查,不过他们拒绝了我的要求。” “那是因为我们知道这种情况下会有水银针赶到的,这一点完全不用AHgAs操心。”千叶说道,“是不是,泡勒警督?” “嗯?”司雷不由得抬头看向泡勒,“什么意思?” “……呃,”泡勒尴尬地笑了一声,“我也是刚刚才收到的消息,绝对没有刻意隐瞒的意思……很快会有一批为联合政府工作的水银针赶到谭伊——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老手了,相信会给我们的工作带来极大的便利。” “他们什么时候来?” “说是今天下午。” “那我们——” “不着急,”千叶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司雷警官,眼下有一件事,我需要你的帮助。” 司雷望向她,“你说。” “我想去见里希子爵一面,当面问问他为什么认定杀害费尔南与霍夫曼的凶手都是同一个人。” 一旁泡勒嘟哝道,“你以为我们不想知道为什么?这个细节我们早问过了,他们每个人都咬得很紧,没有人肯开口。” “那多半是因为这些人都还心存侥幸,”千叶站起身,走去了被固定在白板上的若干照片之前,“在今天以前,里希本人恐怕也并不知道自己究竟会死得多惨吧?” “什么意思?”泡勒眯起眼睛,“你想拿着这些照片去恐吓子爵,让他开口?” “对。”千叶干脆地答道,“当初他听完霍夫曼的死状不是当场就失禁了么,想来这次直接看到自己的死亡细节,效果应该更强烈。” 泡勒一口气没喘上来,他忍不住设身处地地为可怜的里希子爵考虑着。 “啊……啊,你们,你们实在是……太残忍了!!” 第144章 公平世界 一旁司雷低头看了眼表,笑道,“我回来的路上就已经和子爵那边定好时间了,现在出发?” “走,”千叶欣然应下,“刚好我还有一堆问题想问问你。” 从警署到朗方大道的路上,两人仍像之前一样,司雷开车,千叶坐在副驾的位置。不过这一次千叶的话变得非常多,她问了许多案件相关的细节,司雷一一解答。 尽管先前被千叶搅了好心情,不过此刻司雷还是对身边的千叶油然产生了些许敬意——千叶的提问很细,细到司雷几乎能想象她在研读案件材料上花了多少功夫。 “你说凶手为什么要做这么些个多余的事情?”千叶目视前方,像是在自言自语,“每天都有照片送到,证明这个凶手每天都要现身一次,这种规律除了增加TA暴露的风险,还有什么价值?” “不知道,也许这也是一种展现自身力量的方式,”司雷答道,“我之前也碰见过这类喜欢做预告杀人的嫌犯,基本上每个人都自信或者说自恋到了病态的程度——我看今早洒照片这个细节就挺典型,凶手已经不能忍受这桩凶案只能在黑暗中进行了,TA要让所有人知道自己在‘干一桩大事’。” 一个红灯将司雷的车拦了下来,有报童迅速跑到路心,敲了敲她的车窗。 司雷赶紧把车窗摇了下来。 “看报纸吗女士!”报童扬起手中的小报,“新出的号外!” 司雷刚打算训斥两个孩子,千叶已经从口袋里丢了两个硬币过去,“来一份。” “好嘞!”报童收了钱,将报纸递给千叶,“祝两位女士今日好运!” “等等,你们——”司雷刚想说话,报童们已然跑去了下一辆车的车窗口,她把头探出了窗口,“这样很危险!” 千叶拍了拍她的手臂,“绿灯了,朋友。” 不远处,两个小朋友也觉察到了红绿灯的变化,司雷的目光追随着她们,直到两人重新回到了人行道,她才发动了汽车。 “他们的父母在干什么,怎么能让这么小的孩子跑出来干这种活儿,”司雷有些恼火,“要是跑到了大车的盲区,司机根本看不到他们的人!” 千叶对此没什么感觉,她刚才一眼就扫到了两个报童手中号外的封面——那是霍夫曼和费尔南两人的古早合影,此刻,她开始快速阅读报纸的各个大小标题,因此很快就将整份报纸从头翻到了尾。 “哪家报纸的号外?” “《轶闻快报》……”千叶回答,“你听过这报纸的名字吗?” 司雷摇头,“没。” “我也没有,可能是什么新成立的小报社。” 司雷往千叶那边看了一眼,“报纸上讲的什么?不会这么快就有了关于今早照片雨的报道了吧?” “不是,这里头没提里希子爵还有其他几个潜在受害人的事,”千叶将报纸翻回前页,开始细读几个引起了自己注意的文章,“这份报纸只是把费尔南和霍夫曼两个人的私人生活和发家史整理了一遍,看起来似乎是挖了不少两人从前干的坏事。” 说到这,千叶忽然道,“不过照这个节奏,明天应该就会有里希子爵的个人独版号外了。” “这些报纸真有意思,”司雷语带讥讽,“谁是受害者,这帮人就挖谁的料。” 千叶看了过来,“司雷警官在同情他们?” “说不上同情,”司雷回答,“我就是挺不喜欢第三区现在这种对受害者落井下石的风气……你在报上读到什么值得注意的细节了吗?” 千叶耸肩。 就刚刚这么一会儿,她已经瞥到了一桩费尔南佚事——据一位跟随费尔南多年的老仆说,费尔南曾在4619年前后数次前往多个第三区的荒原,替一些宜居地里的老爷寻找一些有趣的玩意,其中就包括了传说中十四区赫斯塔人红如火焰的长发。 这条信息在艾娃的报告里也曾出现过,尽管在这份报纸上与之相关的内容只有短短半句话,但当千叶的目光扫到它,她依旧觉得心里咯了一下。 “……暂时没有,”千叶回答,“从遣词上看,我觉得这些报纸的可信度不太高。” “那你还看得这么起劲……”司雷冷笑了一声,“这些小报最知道怎么煽动大众情绪,随便两句没根没据话,要么把人吹得天花乱坠,要么把人贬得无恶不作,你说怎么那么多人看了就信呢?” “怎么说都有人信的,”千叶说道,“只有‘最完美的被害者遭遇最穷凶极恶的凶手’才能激起最广泛的同情。否则,要么会有人说受害者肯定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才招致了厄运,要么凶手本人会分走公众一半的怜悯。” “是吗?” “你回忆一下八年前‘罗贝尔案’里的‘赫斯塔’,后面那段赫斯塔在走廊揍人的视频一出来,是不是就没人再心疼她了——因为那一瞬间,赫斯塔忽然就‘罪有应得’了,既然她是个喜欢暴力的小女孩,那她活该当水银针。” 司雷不置可否。 千叶翻过一页,“你听没听过‘公平世界假设’。” “……什么?” “就是一种假设,相信这个假设的人,通常会认为这个世界是完全公平且公正的,因而,我们身边的任何人、任何事都跳不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铁律。” 司雷笑了一声,显然不怎么信服。 “一两个理想主义者抱有这样的信念不奇怪,但要说有相当一部分的人都有这个倾向……有点荒谬了吧。” “哪里荒谬了,”千叶放下报纸,“你刚才不是还说这些报纸只挖受害人的料吗。”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 “我这么说吧……你过去遇到过什么无妄之灾吗,司雷警官?” “嗯,遇到过。”司雷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千叶接着道,“在事情发生以前,你是否从未想到过它会发生在你身上?” 司雷没有立刻回答,她握着方向盘的手变得更紧,眼睛直视着前方,仿佛完全没有听见千叶的问题。 第145章 通用之法 “司雷警官?” “……嗯。” “在事情发生以后,你是不是找出了一大堆有可能阻止它发生的时间节点,哪怕你在心里完全明白,即便你重返那些时刻改写了历史,也不一定就能永远保证在今后的生活中,同样的事不会再次上演。” 司雷沉默了片刻,“……对。” “一个道理。”千叶又重新翻起了报纸,完全没有留心司雷这边的变化,“今天,有哪些孩子出生在荒原,又有哪些孩子出生在宜居地,哪些人会在出门逛街的时候不小心被天上掉下来的花盆砸中脑袋,哪些人会赶上车祸,塌方,洪水,火灾,谁会突然罹患不治之症,谁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抢劫,被击杀……在事情发生以前,他们都对此一无所知。 “所有人的生活都充满了不可预料的未知,因为一切不幸都有可能在他毫无准备的时刻突然降临,可是,谁都不希望自己成为那个承担不幸的人……那该怎么办呢?” “无非是过得再小心一些。”司雷低声道,“如果已经发生了,那就不必多想了,把力气花在找解决办法上吧。” 千叶笑了笑,“你这个答案挺好的,不过这样会增加很多生活成本,再说很多灾难确实也是小概率事件。” “那你说怎么办?”司雷侧目问道。 “捏造一些因果就是了。”千叶轻声道,“如果受害人真的什么地方都没有做错,且这些不幸还是找上了他的门,那就意味着,类似的厄运有朝一日也同样有可能,毫无征兆地发生在‘我’和‘我’周遭的人身上——这正是最叫人痛苦、也最无力的情形。 “可如果受害人确实做错了什么呢?那痛苦就可以消解许多了。因为它不再是‘我’不能控制的意外,因为只要‘我’和‘我’身边的人,不要犯受害人犯过的‘错’,那灾难就永远都不会发生在‘我’身边。 “由此,人就拥有了抵抗一切不幸的通用之法:‘我’不必对旁人抱有什么的同情,亦不必期望这世界有什么改变,相反,我只需要将犯错的人痛斥一顿,或是找到一个替罪羊来对这一切负责,那么当‘正义’得到伸张了之后,我也就重新变得安——” “全”字还没有说完,司雷突然踩下了急刹车:两个抱着报纸的少年毫无征兆地从街角跑上了马路,他们显然也没有料到会有一辆车突然从转角冲出来。 车停之后,司雷惊甫未定地望着前方。 由于刹车及时,两个孩子并没有受伤,但其中稍瘦小一些的那个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跌坐在了地上,一旁的孩子连忙将他扶了起来。 “你看,”千叶笑了一声,“你好端端地开着车,突然两个人冲上了马路,差点就让你陷入一场车祸——这种事你今天出门前能想到吗?” 司雷瞪了千叶一眼。 她稳稳地把车停在了路边,然后解开安全带开门下车。两分钟后,千叶看见司雷把两个孩子拷在了路边的铁围栏上,她表情严肃地训斥着,两个孩子低着头,一言不发。 不一会儿,千叶也下车看起了热闹。两个孩子一直求饶地冲着司雷喊着“阿姨阿姨”,司雷则冷酷得像狼外婆,呵斥道:“我最后再问你们一遍,你们父母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儿?” 两个孩子彼此看了看,都不说话了。 “不说?不说,我现在就把你们都抓起来,去坐班房!” 两个孩子有些惊恐地抬头,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了千叶。 “我作证,”千叶两手举过头顶,做了个投降的姿势,“她真是警察。” 两个孩子从苦苦哀求到放弃挣扎,最后终于供出了父母的姓名和联系方式。司雷先给孩子父母打了个电话,然后开车带着他们到附近的治安点,在把孩子们连同他们父母的联系方式一并交给了治安队值守的警员之后,两人一同回到了正路上。 “看,”司雷冷声道,“至少他们现在得到教训了。” “你教训他们有什么用?今天你是把他们送回了家,明天——” “千叶。”司雷打断了她的话。 “嗯?” “以前有人说过你特别啰嗦吗?” “没有吧。”千叶又一次展开了手中的报纸,她眼中带笑,“我话比较少,一般不怎么主动搭理人。” 汽车里终于恢复了短暂的宁静。 当车已经开到里希子爵的宅邸附近,司雷把车停在了道旁,但拔下钥匙以后,她仍然坐在驾驶座,一言不发地望着前方。 一旁千叶仍在读报,也没有下车。 “也许你在某种程度上是对的。”司雷突然说。 “嗯?” “某些厄运确实令人难以预料,”司雷低声道,“但即便如此,人依旧会主动寻找不存在的避祸方法,不要说是捏造一些因果关系……往大了讲,一切宗教不也是这么回事吗?” “我申明一下,”千叶的目光仍在细密的文字中游荡,“到目前为止我没有发表过任何自己的观点,只是旅途无聊,单纯地和你抬抬杠。” 司雷一口气噎在心口——这人话中的回避和她对一切都不甚在意的嚣张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好的,好的,”司雷冷笑了一声,“你也不必把自己摘得太干净,谁不是抱着一点幻觉在活……你就没给自己捏造过什么‘幻觉’吗?” “也有,”千叶嘴角微扬,她哗啦啦地把报纸卷成轴,“但我的幻觉一向比较实在。” 司雷沉声道:“再说回这个案子吧,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那些凶手背后有多少辛酸往事我根本不在乎,我不管其他人怎么说,任何罪犯都不该逃脱法律的制裁,既然他杀了人,我就非得把他抓出来不可,他逃了,就是我的失职!” 千叶沉默了片刻,原先戏谑的表情消散了几分,一时间看向司雷地表情竟然有些认真起来。 “有你这样的人能来当警察固然好……但你似乎更应该去做个法官。” “得了吧,饶了我,”司雷解开了安全带,打开车门,“我可不想花大把的时间坐在桌子前面啃那些大部头的法典——走,我们到了。” 第146章 艾娃 · 摩根奖 朗方大道的这一片住宅区位于老城区的边缘地带,但这里的建筑却丝毫不输城市中心。一些庄严的拱顶上镂刻着列王与诸神的雕像,窗明几净的方格玻璃窗后面,悬垂着皱褶齐整的白色窗帘。 即便在宜居地内,这样的居所也足以显示出屋主们崇高的地位。 相较之下,属于里希子爵的那一座宅邸在这片建筑群中甚至显得不那么起眼,此刻,子爵的仆人们已经在门口等候,在看见司雷的身影之后,他们打开了宅子外的铁门,引二人穿过前院。 司雷一眼扫到了停在院中的好几辆汽车,“看来今天你们这里还有其他客人?” “是,确实来了许多客人。”仆人答道,“子爵命我在此问问二位,是想单独见他,还是不忌讳有没有旁人?” “客人都有谁?”司雷问。 仆人凑到司雷耳边,报出了两个陌生的名字——他们都是唐格拉尔男爵与施密特伯爵的心腹。 “不止这两个吧。”不远处的千叶突然开口,她指了指角落的一辆明显被改装过的楔形汽车,“难道你们子爵平时喜欢改车玩?” “呃……这是……” 司雷走到千叶身旁,“你认得这辆车?” “认得啊,白银时代末期,这种车在第一区很流行的。”千叶走到楔形车旁,她拍了拍车尾十分浮夸的火箭造型,“当时人类的航空事业起步不久,一些汽车设计师想当然地觉得在车尾加上这种火箭造型能让车开得更快、更稳,不过事实正相反——这种造型恰恰增加了风阻,提升了油耗,所以后来它就淡出了历史舞台。” 司雷默默翻了个白眼,“……我是问你认得这辆车的主人吗?” 千叶笑了笑,“应该也认得吧?” “千叶。” 一个声音就在这时从两人的斜前方传来。 司雷侧目,见一个棕色皮肤的男人站在子爵宅邸的正门口,这人头发微卷,脑后扎了个小辫,外面穿着件浅灰色开襟长外套,里面是一条白色的过膝连衣长裙。 他外套的衣领、袖口、衣襟包括下身的裙摆处都有着金色的刺绣,就连脚底踩着的手工布靴,鞋面上也一样刺着与上衣相呼应的纹饰,花纹繁复,极为精致。 “真的是你。”那个男人微笑着朝千叶打了个招呼。 “这人是谁?”司雷问。 “阿维纳什。”千叶回答,“现在为联合政府办事的水银针。” 阿维纳什领着千叶和司雷朝三楼的会客室走去,虽然子爵家宅的外头看起来颇为朴素,但内部的装潢却毫不露怯。 望着眼前的这片景象,千叶忽然感到了些微荒谬。 自3812摄星之夜以后,整个人类文明中断了近两百年,直到4001年第一座母城从地下升起,一切才慢慢恢复往日的繁荣。 两百年,放在青铜时代已经足够令一个国家从兴盛走向衰亡,更不要说在黑暗的大断电时代,一茬又一茬的势力在混乱中崛起,又迅速凋亡。 脱掉文明的外皮之后,人像野兽一样彼此撕咬。旧日当权者的后嗣紧挨着穷苦人的尸体,愤怒者的头颅滚落在懦弱者的白骨边……数不尽的人死去了,只有血染的河流奔腾不息。 它们之中,谁比谁高贵? 而今过去六百年,一切竟又变得这样秩序井然,可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是谁把这些人抬到的这个位置?是谁认可了他们的地位?谁促成了他们的联盟? “这位警官怎么称呼?”阿维纳什侧目问道。 目光交汇的时候,司雷感到了微妙的冒犯——阿维纳什在与她说话时丝毫不会低头,只有目光向下俯视。 “司雷。”司雷回答。 “里希子爵此前和你们提到过为什么能认定凶手身份的原因吗?” “没有。” “他有没有谈过不能开口的原因?” 千叶打断道,“现在问这么多做什么,我们今天来就是干这个的。” 阿维纳什收回了目光,三人中谁也没有再开口,直到踏入里希子爵的会客厅。 …… 艾娃的宅邸,赫斯塔从书房的里间走了出来。 在送别了四波访客之后,艾娃结束了今天上午的会客。 赫斯塔在里头听完了艾娃上午与所有访客的谈话,这些人之中既有水银针,也有政府的官员,谈论的话题涉及宜居地内事物的方方面面。 这是赫斯塔第一次被艾娃允许在书房旁听,除去一些枯燥的财报问询和尼亚行省的部分人员调任,艾娃花了许多时间在拟定今年的“艾娃·摩根奖”名单上。 摩根奖设立于4619年,那一年艾娃六十岁,也是她退役的第五年。多年的作战为她积累下一笔惊人的财富,她用这笔钱成立了自己的基金会,并在第三大区开始为这一计划开始奔走。 “摩根奖”是个总称,它实际上分为“艾娃·摩根学者”与“艾娃·摩根先行者”两个类别,用以鼓励当年在医学、工程学、法律、教育四个领域作出了杰出贡献的女性。从提名到评审,整个流程由女性学术共同体与相关领域的女性资深从业者共同操持。 原则上艾娃手中有一票否决权,不过她很少干预这个流程。即便如此,在每年公布获奖者的前一个月,拟定名单依旧会送到她这里,她会一个个过目,以决定是否行权。 “我能看看吗?”赫斯塔指了指艾娃桌上的一打项目简述。 “请便。” 被艾娃敲定的项目简述已经被先前的访客带走,如今放在这里的都是最后一批落选者,艾娃不是很满意今年医学学者的人选,但余下的候选者中也没有更合适的,所以今年的医学学者奖暂定空缺,艾娃需要一些时间继续考虑。 赫斯塔看了看简述,在若干艰涩的专业名词之中,她很快抓住了文章主干——一位一直在11区荒原做援助医生的妇产科大夫研制了一种新型助产针,它既能帮助一些产力不足的孕妇尽快生产,同时,它彻底规避了以往助产针可能导致的过度宫缩、胎儿窒息甚至是造成孕妇大出血的副作用。 更重要的是,它的价格还不到老式助产针的120,任何人都用得起。 这支助产针一经使用,就被亲切地称为“少女的保命符”:仅仅两个月,它已经挽救了11区荒原上数以千计的15岁以下产妇的性命——这些过于年轻的女孩往往非常虚弱,极易因为无法在孕产过程中产生持续、有力的宫缩而死于难产。 “你觉得它怎么样,简?”艾娃的声音有些虚弱。 赫斯塔将文档放回了桌上。 “好像很难说是‘保命符’还是‘催命符’。” 第147章 不太多的钱 这种谈话令艾娃感到默契,因为她不必向赫斯塔解释更多细节——和阿尔佳她们不同,赫斯塔幼年时在荒原生活过,她见过宜居地之外的世界。 在宜居地,低龄孕产妇的标准线被提到了20岁,她们的出现通常伴随着贫穷和过早辍学,而后浑浑噩噩地进入婚姻或同居生活,开始自己女人的一生;荒原上的低龄孕产妇则通常是人口贩卖和强迫***的受害者,她们在对自身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受孕,有些不得不反复流产,有些只能把孩子生下来。这些年轻的姑娘就像一件件商品,被挂在不同链条的最底端。 艾娃靠在椅子上,双眉因为身体的痛苦而轻轻颦蹙。 “您还好吗?”赫斯塔问。 老人没有吭声,她仍在想着助产针的事。这支助产针确实能在手术台上挽救不少人的性命,尤其是对宜居地内的女性而言——它能进一步降低各地区的孕产妇死亡率。 但它是否也会使她们的生育时间进一步提前? 而荒原上的情形只会更糟,代孕产妇们的建议最低年龄是21岁,实际操作中则经常有19、18甚至更低的女孩参与其中——以后呢,这个年龄还能被降到什么程度? 还有那些商人,随着他们手里女孩们的“使用寿命”变长,他们从中榨出的利润又能让他们扩展出多大的产业? 艾娃睁开眼睛,“你觉得它值得颁奖吗,简?” 赫斯塔稍稍颦眉,没有回答。 “活是活了,”艾娃的目光又落回眼前的文件,自言自语地低喃,“像畜生一样地活,有什么意义?” “好像是没什么意义,”赫斯塔轻声接道,“不过像畜生一样活,也是活,不管怎么样的‘活’,都远远胜过早早地‘死’。” 艾娃的眉头皱得更紧。某种程度上,她非常认可这个说法,只是…… 赫斯塔接着道,“所以这个奖即便最后颁了下去,我也能够理解,毕竟技术是中性的,作恶的是人。” 艾娃突然失笑,“很多人都这么说,‘技术是中立的,作恶的是人’。” “您觉得不是吗?” “对,”艾娃抬起头,“我不仅觉得不是,我还要做个暴论:正因为技术本身没有倾向,所以一切技术都会被用来作恶,一切技术都将被优先用于作恶,一切技术在恶行中的迭代效率会远远高过其他方向——” 书房外就在这时传来了门铃声,赫斯塔回头,见阿尔佳端着水和药片走了进来。 “吃完药,该午休了哦。”阿尔佳将东西放在了艾娃的桌上,“你们已经聊一上午了,不差这一会儿吧?” 艾娃应和地点了点头。 当阿尔佳离开后,赫斯塔轻声道:“那我先下去了,晚上再来找您。” “不必。”艾娃低声道,她闭目休息了一会儿,神情渐渐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上午的那些讨论,你每一个都认真听了吗?” “嗯。”赫斯塔点头。 “除了刚才这个,你还有哪些印象深刻的项目?” “都挺好,包括一些今年落选的项目,”赫斯塔回答,“不过这么多领域里,感觉工程学领域的项目质量最高……” 显然,赫斯塔此前从来没有听说过“摩根奖”的大名——工程学最出色这是肯定的,因为艾娃自己就是工程学出身,而最初的“摩根奖”只有工程学一个领域,医学、法律这些都是后面慢慢才增设的。 关于“赫斯塔对宜居地里的一切究竟无知到了何种程度”这个问题,艾娃在这些天里得到的答案一直在不断刷新她的认知,不过此刻,老人颇为受用地听着这些赞扬——她的不了解反而让她的感受变得更加可信。 等到赫斯塔说完,艾娃望着她:“……问个题外话,你是从来不看报,也不看电视吗?” “我没有时间。”赫斯塔诚实地回答,“在您这儿的这段日子是我这些年来最轻松的假期了……您能再和我再说说‘摩根奖’吗?这些女士获奖以后会怎么样?” “要分类别看,如果是学者奖,我们会拨出一笔单独的科研基金,金额通常为她所在大区给予给同级别研究者最高科研基金数额的2倍,至于‘先行者’,则由评审团根据获奖者打算推行的社会实验项目进行预算制作,再决定批多少钱。” “要多少钱才能成立一个像您这样的基金?” “不需要太多,”艾娃回答,“更重要的是,你需要找到可靠的人帮你打理,使它能源源不断地产生盈余,避免奖金贬值。” “‘不需要太多’具体是多少呢?” “两千四百万罗比。” “……” 赫斯塔短暂地愣了一下,又迅速释然。 尽管她对钱没有多少概念,但她完全明白这个天文数字意味着什么。像瓦伦蒂这样不出危险任务的水银针每月的工资在2000~4000罗比上下,迦尔文耗尽存款买下的那栋湖景小楼也只要80万——且他还要靠自己和肖恩在25岁那年的退休金才能真正能还完贷款。 两千四百万罗比…… 这笔在艾娃口中“不太多”的金额,已经是令普通人难以想象的巨大财富。 “为什么这副表情?”艾娃瞥了赫斯塔一眼,“用不了几年,你的存款应该就能追上它了。” 赫斯塔先是一怔,她茫然地指了指自己,“我?” “水银针的死工资虽然在宜居地内已经算比较高的了,但和任务奖金相比还是九牛一毛。”艾娃低声说道。 见赫斯塔还是一脸震惊的表情,她不由得怀疑地开口:“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查过自己账面上有多少钱?” 赫斯塔皱起眉头——确实。 艾娃扬手示意赫斯塔走到自己身边,而后,她打开了自己的内部界面。 老人的查看权限高得吓人,在她的操作过程中,赫斯塔瞥见了许多自己从前从未想到过的水银针数据类别。 在艾娃的吩咐下,赫斯塔在某个页面输入了自己的账号。 很快,艾娃敲下最后一次回车,赫斯塔看见了自己的账面余额: 98,211,560,200 第148章 灰域 “要取钱,首先,你得去办一张银行卡,大部分水银针会选择灰度银行,当然,你选别的也行,但灰度的保密性会更好。 “鉴于现在你还没有成年,开设银行卡需要在监护人的陪同下进行——不过也不用这么麻烦了,等你过了20岁,自己带着ID卡过去办就行,一开始会有一些比较复杂的手续,后面就简单了。” “但是……” 赫斯塔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钱怎么会这么多? “单次极危作战的奖金大概在10~50万,中危在1~10万,你要觉得数字不对,一会儿可以自己算算。”艾娃眯起眼睛,“……你真的从来没有查过自己的账户?” “没有。” “这些年你没花过钱?” “花过,”赫斯塔回答,“千叶小姐给我开了一张副卡,她说需要的时候可以直接走她的账。” 艾娃明白过来。 “说到千叶,简,我得给你看个东西。” 她的手在键盘上轻敲,很快打开了一个页面——那是千叶从004办公室拿到的任命书,从即日起,她将回到谭伊,作为AHgAs的援助人员参与到霍夫曼案的调查之中。 赫斯塔的眼中闪过片刻的错愕,“……为什么千叶小姐会卷进来,联合政府那边不是已经派了一队他们的水银针过来吗?” “你很意外吗?”艾娃望着她,“上次千叶来这儿看你的时候我就有预感了……我猜想这是她主动要求的,为了亲自证明你的清白。” 赫斯塔再次调看了相关文件,并仔细阅读了千叶在这起案件中需要担负的职责。 “……太危险了,”赫斯塔忍不住摇头,“她现在还是我的监护人,万一我中途不慎败露,她怎么说得清?为什么004号办公室没有拒绝她的要求?她应该避嫌的。” “千叶是一个让人很难拒绝的人。”艾娃轻声道,“我猜想,她应该是和你想到一块儿去了:霍夫曼一案发生后,谭伊市的那几个贵族一定会意识到可能是你,一旦他们讲述了当年往事,认定了杀害费尔南的凶手与在谭伊市行凶的是同一人——那你的作案嫌疑就立刻洗清了。 “为了这一点,她一定会参与到霍夫曼的调查里去。” 赫斯塔垂眸思索了片刻,“您能调取到千叶小姐的坐标吗?” “可以,但是需要时间。”艾娃淡淡道,“她目前的职级和我差不多,所以过程会稍微复杂一点。” “艾娃。”赫斯塔松了口气,“……为什么你好像什么都能办到呢?” “我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什么都能办到。” “但你就是什么都办到了。” “那是因为你提的那些要求都太简单了。”艾娃轻声道,“就拿调取千叶的坐标来说,你以为我会怎么做?从技术上对AHgAs的数据网络进行正面对抗吗?” “……不是这样吗?” 艾娃连着笑了好几声,好像听到了一个有趣极了的笑话,“简,你太高估我个人的力量,也太低估AHgAs的技术手段了。我们的内网是铜墙铁壁,任何妄图从正面突入的敌人,只会在还没得逞的时候就被我们抓获。” 赫斯塔颦眉。 “当然,非要正面突入也不是不可能,但那不是最安全、最便捷的手段,”艾娃轻声道,“每一个时代,技术都在更迭,数字世界的防御只会变得越来越强,越来越复杂——但是,一切先进的技术都有一个共同的弱点。” 艾娃停了下来,凝视着赫斯塔。 “……操作它的人?”赫斯塔尝试接茬。 “没错。”艾娃微笑,“古往今来,不论技术如何更迭,人都是一样的。 “现在要调取千叶的坐标,我根本不会去想什么旁门左道,我会直接给004号办公室写一封邮件,以‘千叶是赫斯塔的监护人,有可能在相关案件中干扰调查,竭力帮助赫斯塔脱罪’为由,抗议004办公室允许千叶介入调查。 “如果004能直接让千叶退出,这当然是最好的,但千叶既然能说服004让她加入,可见也给出了一些令004感到不能拒绝的理由。 “那么,当004驳回了我的要求,坚持让千叶参与‘杀人摄影’案件的时候,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要求004批给我千叶在调查期间的个人坐标——由我个人来监督她的行为,以确保过程中她没有违规操作。 “明白了吗,简?”艾娃轻声道,“自始至终,都要努力去做正义的朋友。你得对自己背地里做的所有事保持警惕,包括你现在在执行的计划——倒不是说因为它们在道德上有什么缺陷,而是这些手法往往需要人殚精竭虑,又容易因为这样那样的意外出现纰漏……至少在人前,你要学会让自己在任何场合下都只说真话。” “说真话,但是欺骗所有人?” “没有人能骗过所有人,一切谎言都有被拆穿的那一天,但是,哪些真话是当下该说的,哪些时刻应该保持缄默……你必须学会分辨。 “因为,人在‘实际上怎样生活’和‘应当怎样生活’之间有着巨大的差距,如果,一个人为了她应该做的,而放弃了一般人实际所做的事,那她就不是在保存自己,而是在自我毁灭。” 赫斯塔再一次陷入了沉默,艾娃这番话似乎有一些更深的含义,她觉得自己应该是明白的,但又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明白。 如果这世界曾有一条黑与白的界限,那么瓦伦蒂和莉兹无疑是站在雪白世界中心的人,图兰也是,黎各要稍微边缘一些,千叶则边缘得多——甚至于,千叶小姐有时会在黑域与白域之间反复跳跃。 今天,艾娃似乎是在说在黑与白的界限之中还有一片土地,它是灰色的,它的疆域如此辽阔,远远超出自己的预想。 赫斯塔回味着艾娃的最后一段话,老人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像极了那天在玻璃房子里背诵《暴风雨下的群山》。 “这也是哪本书里的话吗?”赫斯塔问道。 “对。” “哪本?” “昨天给你的那本《起源》,”艾娃望着她,“你看了吗?” “……昨天稍微看了个开头。” 艾娃微笑,“书要一本一本地看……你的审判日是定在什么时候?” “11月13日。” “别看书了,先把精力花在准备应对质询上。” 第149章 过去 赫斯塔点了点头,她还有更多问题想问,但望着今日的艾娃,赫斯塔暂时住了口。 她之前从未见过艾娃像今天这样疲惫。 “绝不能轻视我组建的律师团,”艾娃目光依旧凛冽,“如果你这次露了马脚,我救不了你,也就不会去救你。” “明白。” …… 里希子爵的会客室内,仆人们正混乱地进进出出——在听过司雷分析照片含义以后,子爵不负众望,又惊厥抽搐,当场昏了过去。 司雷站在角落坐等这场闹剧结束,她等着子爵恢复清醒,好开始谈接下来的正题。不过这位三十七岁的男士显然是受到了过于严重的惊吓,在醒来之后一直在号啕大哭,嚷嚷着一些非常含混的词句,司雷听不清那是什么。 不过她确实发现千叶在这种场合很沉默——从进会议室开始,她就没开口说过一句话,甚至略过了自我介绍。 如此大约挨了一个多小时,里希终于能坐下来和大家说说话了,他的眼周浮肿苍白,目光也有些涣散,阿维纳什坐去了他的身旁,以便不时为子爵抚背,安慰他不必恐惧。 “我其实,原本都快把那件事忘记了……就在十二年前,我曾经在谭伊南区遇见过一个红头发的娼妇。那个女人的头发,就和……八年前出现在预备役基地的简·赫斯塔一模一样——” “稍等片刻,子爵。”阿维纳什温声开口,“有件事,我需要先让你知悉。” “……您说。” “简·赫斯塔的监护人,现在就在这间屋子里。” 里希当场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不必这么紧张,”千叶终于开口说话,所有人的目光霎时间都转向了这个一直一言不发的女人,“水银针里的监护与被监护关系没有宜居地那么紧密,我都快两年多没见过我的这位被监护人了——生分得很。” 司雷无比震惊地看向了千叶,旋即变了脸色,“千叶女士,如果是这样,你还是回避比较好。” “不,我不能回避。”千叶振声答道,“首先,我得提醒诸位一点,别忘了004号办公室先前给出的证明——最近简·赫斯塔一直在执行特殊任务,我们可以等同视为她这段时间没有在第三区活动过。这个人,理论上应该从我们的嫌疑名单上排除。 “第二,正因为我是她的监护人,所以我知道这个人的危险——我可以这么说,如果凶手真的是赫斯塔,在座诸位里能手刃此人的,恐怕是不多。” 里希子爵无助地望向阿维纳什,试图从这个水银针眼中获得确认。 果然,阿维纳什并没有反驳。 眼泪又从里希子爵的眼眶中涌了出来。 “来吧,子爵,我们都不要耽误彼此的时间,”千叶露出了和善的微笑,“我向你保证,这间屋子里你最应该信任的人就是我。” 里希又缓了片刻,才再次恢复了回忆的力气。 “那……那天,在遇到我们之后,那个娼妇……那个娼妇说她是从尼亚行省过来的,她家里很穷,她已经走投无路,问我们之中是否有人愿意照顾她的生意,或是收留她做一个女仆——” “不好意思?”司雷皱起眉头,“您刚才说的‘我们’,都有谁?” “有我,霍夫曼,唐格拉尔,还有公爵大人……”里希冷汗涔涔,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哦哦,还有施密特警督,那天,我们一起出去……散步。” “没有费尔南吗?” “……没有,当时我们和费尔南还不太熟,他……他还不在我们的圈子里。” 司雷点了点头:“好,这个女人要你们照顾她的生意,然后呢?” “我们拒绝了,因为这件事实在是处处透着诡异。”里希低声道,“您也可以说我们虚伪,毕竟那天郊外风景正好,而那个娼妇也异乎寻常地美丽……如果她是在我们单独出行的时候拦下了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或许我们都会有些心猿意马——但那时我们正好一起结伴出行,当着其他人的面,我们无论如何也无法答应这种荒唐的要求。” 阿维纳什冷漠地开口,“人之常情,子爵,你大可不必觉得羞愧——” 司雷打断:“然后呢?” 里希子爵沉了沉眼眸,声音忽然有些颤抖:“然后,我们呵斥了她,警告她不要败坏了宜居地里的风俗,我们……我们每个人说了一些训斥的话——但其实也是为了她好。她还那么年轻,又那么漂亮,谁也不会忍心看这样的女子误入歧途。 “就在我们打算离开,回到马车附近的时候,她却突然远远地喊出了我们每一个人的全名——老天,那天我们是私服出行,身上根本没有佩戴任何家徽或者能表明身份的东西,可是她却喊出来了。 “她对着我们大笑,说诅咒已经种下,我们一个都逃不掉……我当时毛骨悚然,回到家就大病了一场,那时我们只当自己是遇见了一个疯婆子,慢慢就把这些事淡忘了。没想到,没想到今年……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接连出事! “啊……一开始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唐格拉尔突然找到我,问我还记不记得十二年前曾经有过这么一个女人,我才突然反应过来。从前不是有红发巫女的说法吗?我想我们那天碰上的就是一个巫女,她就是专门来给我们下诅咒的……” 里希的表情显得有些痛苦,两条粗眉毛紧紧拧成了一团。 “我们从一开始就不该理会她,因为宜居地里的正经女人根本就不会像她那样打招呼,可我们还是习惯性地理会了…… “我知道在第三区红发不算少见,但那个女人那头火焰似的红发少之又少——我是绝不可能认错的!” 里希捏紧了拳头。 “所以我很早就开始怀疑那个叫简·赫斯塔的孩子——我想她和十二年前的那个女人一定有某种干系,求求你们,不管她现在究竟是靠什么手段暂时洗脱了嫌疑,你们都不要完全相信她——” “等等,”司雷捕捉到一些违和的地方,“您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简·赫斯塔的?” 第150章 蹲守 里希子爵激动地回答,“从八年前她的人像登上《不屈报》时开始,我就怀疑她和那个女人有瓜葛了!那种发色,我绝不会认错——” “但你刚刚又说时直到唐格拉尔子爵来找你,你才想起十二年前还有这么一位红发姑娘?” 里希子爵皱眉,“有什么问题?” “这十二年里,你究竟是最近才想起来的这件事,还是日日夜夜都惦记着它呢?” 里希突然失语,又有些恼火,“……间断地有一些想起的时刻吧,你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吗?” “那个红发女人大概是什么模样,年龄,身高……你还有印象吗?” “有,当然有,”里希连连点头,“她……不算矮,但也不高,可能一米六出头?可她个头看起来很小,因为她人很瘦,肩膀很单薄,很白,大概十七八岁……?” “十七八岁,确定吗?” “呃,”里希喉咙动了动,“也可能……十六?” 千叶突然不痛不痒地冷笑了一声,“得亏你们拒绝了,万一她还没到第三区的性同意年龄,你们几位的名声就保不住了,子爵。” 里希表情复杂地瞥了千叶一眼,“当然,我们不会干那种卑劣的事。” …… 从子爵宅邸离开以后,司雷和千叶都没有说话,两人沉默地上车,沉默地望着前路。 汽车在第一处红绿灯停下,司雷突然看向千叶,“你信吗,刚才他的那些话?” 千叶摇头——里希子爵嘴里的这些传说,说不定还不如她上午看的那份报纸来得可信。 “我也……”司雷眨了眨眼睛,“一个字都不信,漏洞太多了。” “但我相信确实有一个红发女人存在。想想看,霍夫曼的生殖器被剁了,里希又称那个女人是‘娼妇’……你觉不觉得这里面可能有些联系?” 道路前的红灯变成了绿灯,司雷突然往右打起了方向盘。 “去哪儿?”千叶问。 “就现在,我们去找唐格拉尔和施密特。”司雷目光灼灼,“我们拿这故事换个说法问问他们,看他们怎么说。” …… 一切没有悬念。 不论是唐格拉尔还是施密特,两人都给出了同样的,关于“红发女人”的细节: 个头小,很白,身高一米六出头,看起来年纪不大,先是主动上前揽客,落空后向所有人喊出了诅咒…… 不过在支开了旁人之后,司雷单独向两位男士询问了一些更细微的地方: 你们遇到她那天,她是长发还是短发?她是扎马尾还是披散着头发?哦,披散着头发?但里希子爵说她是梳着麻花辫呀。 ——“那我可能是记错了,时间太久了。”(施密特) ——“嗨,那天后面还遇到了别的姑娘?可能记混了吧。”(唐格拉尔) 那天她是戴了顶草帽对吗,上面还有个非常刺眼的黑色蝴蝶结,以至于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你们都觉得有点不祥?(来自司雷的临时胡编) ——“我不记得了。”(施密特) ——“是啊!我还是第一个说这人帽子太奇怪了,肯定是荒原来的。”(唐格拉尔) 她是穿着长裙还是裤子?裙子是什么颜色的?是纯色还是波点? ——“没什么印象。”(施密特) ——“纯色吧?应该是纯色。”(唐格拉尔) …… 施密特不愧是老警督,面对司雷抛出的二十多个问题,他答得滴水不漏,要么是不记得了,要么是印象不深,但唐格拉尔就远远没有这么小心,他的回答就像是一堆装在麻袋里的玻璃珠,捅开一个口就哗啦啦地全倒了出来。 在结束了对施密特和唐格拉尔的问话以后,司雷没了脾气。 她独自回到车上静了静,千叶则一个人在车外抽了根烟,抽完才重上了司雷的副驾驶位位。 “……你下午没事吗,就一直跟着我晃悠。”司雷看着千叶,“你那么多要装的捕捉雷达——” “又不用我动手,”千叶看了眼表,“估计再过一小时就完工了,今晚就能用上。”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你怎么从来不主动提你是赫斯塔的监护人?”司雷问。 “提了又怎么样,”千叶光明磊落,“我都说了,水银针里的监护关系没你想得那么深,又不是给自己养孩子,真要是赫斯塔犯了案,刚好可以拿眼下这么一个机会能将功补过。” 司雷笑了一声,“我算是看出来了……” “看出什么了?” “你对这个赫斯塔的感情,还没你对那个叫优莱卡的下属深。” 千叶没有回应,她看了看窗外,重新确定自己的位置,“我们接下来去哪儿,维尔福公爵府吗?” “算了,不去了。”司雷摇头,“已经够了,下午三点前我得回警署开个会——阿维纳什那边好像已经提交了一个今晚的逮捕计划,需要我审批。” …… 下午5:00,整个谭伊市开始了宵禁。 以往人潮涌动的街头变得清冷,只有数不清的警卫在不同的街口站岗、巡逻。 捕捉雷达已经覆盖了整个谭伊——任何运动速度超过普通人类上限的物体,都会在出现的第一时刻被雷达信号捕捉,并被拍摄下照片。阿维纳什带来的水银针们已经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潜伏,阿维纳什本人则一直陪在里希身侧。 千叶像从前一样蹲坐在谭伊市老城区中心最高的那座教堂尖顶上。从这个位置,她能看见八条谭伊市的主干道呈放射态向外延展——更重要的是,从这里,她能同时把握空中与地面发生的变化。 下午的部署会上,阿维纳什拒绝向千叶透露自己队员的具体潜伏位置,他甚至不愿让千叶参与到今晚的逮捕行动中来,但他自己也清楚如今两人分属两个系统,他的这些命令对千叶毫无约束力。 冬日的太阳已经要渐渐落下了,夜晚降临的天空呈现出一种黎明的蔚蓝。综合之前“凶手喜欢在夜晚行动”的线索,TA很可能此刻就潜伏在谭伊市的某一处,静静地等候夜幕降临。 千叶屏住呼吸,进入了子弹时间。 只不过,此刻她心中仍旧有疑虑。 ——会是你吗,简? 这种猜想才一出现,就立刻被千叶予以否定。 即便她不相信简,她也不该怀疑艾娃手段的有效性:现在的简·赫斯塔正被艾娃牢牢紧盯,她绝不可能出现在此刻,出现在这里。 但如果真的是你…… 简,不论如何,给我些暗示。 第151章 两个幽灵 夜色越来越重。 七点,街道上橘色的路灯亮起,街道上巡逻的警卫人数已经增加到了傍晚时的四倍,泡勒不顾司雷的反对,临时从附近的城市借调了一些城市军卫队过来。 现在,每条街巷上都同时有四名以上的警员固定驻守,同时有巡逻队四处巡检,随时准备着应对地面发生的一切动向。 不过,谭伊市的居民永远没有警署期待得那么听话,八点以后,陆续有三三两两的年轻人、醉汉、自觉呆在家里太闷的老人离开自己的居所——他们无一例外地立刻被巡逻队拿下,带去了今晚的临时关押地点。 最初的警戒者一般是驻守在各个街道的警员,一旦他们发现了异常,会立刻吹响警哨,这哨声一短一长,用以警示违抗宵禁者他的行为已经被发现,也是在告诉自己的同僚,我这儿有了点情况,但情况没那么严重。 如果违抗宵禁者没有在听见哨声的时候停下,或是表现出了对抗的倾向,警员或巡逻队都可以立刻发送自己的所在坐标,潜伏在附近的水银针会在几秒内立刻赶往现场。 凌晨一点,银月低悬。 今晚已经出现了至少几十起居民外冲的情况——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宵禁,不少人已经表现出了强烈的愤慨,过不了几天,这里的人就会因为阿维纳什今晚的暴行而进行新的游行抗议,这一点几乎毫无悬念。 但阿维纳什会在乎吗?恐怕不会。 夜越深,千叶的神经绷得越紧,她觉察到了一些微妙的视线——这视线来自何处,是敌是友她全然不知,但此刻这片被暗淡月光笼罩的老城之中,确实有什么正潜伏着。 突然,一声凄厉的长哨从千叶斜后方的街道传来,那哨声没有任何长短规律,只是一味地响,一味地刺耳慌乱,两支离吹哨者较近的巡逻队很快朝着哨声赶去,紧接着,千叶看见有水银针从屋顶暗影中起跃,她立刻紧跟其后,一并朝着事发地去了。 并不算宽敞的街巷上大约站了快一百人,千叶踩着二楼的阳台蜻蜓点水地抵达了事故中心,而后落在了其中一位巡逻队队长的身旁。 “发生什么事了?”千叶问道。 “有个其他小队的队员吹哨了,他出去解手,归队途中被一本相册砸了头,砸得满头是血……”已经维持住局面的巡逻队队长声音沉稳,他向千叶展示手中的相册,“我看过了,这相册里面有里希子爵和施密特伯爵的照片,应该是杀人魔投掷的。” “砸了头?相册是从哪儿砸下来的?” “那儿!”队长指着不远处二楼一扇黑洞洞的半开窗户,“我们的人已经上去检查了,刚才过来的时候相册就落在伤员边上——” “喂!”二楼的窗户突然被推开,阿维纳什带来的一位水银针出现在那里,他手里提着一个已经不省人事的男人,这男人被扒光了外衣,只剩里面一件白色的老头背心,他的右臂被划开了一道血口,此时血流已经凝固,“这是你们的人吗?” 一时间,巡逻队队长睁大了眼睛。 半晌,他颤抖着回头,“不对,不对……刚才那个满头是血,还穿着巡逻队制服的人呢?” 千叶骤然反应过来,她迅速拨开人群来到先前“伤员”休息的地方。在嗅过地上的血迹以后,强烈的血腥味为她指明了两个方向:其一来自二楼那个水银针手里提着的男人身上——显然凶手不仅夺走了他的制服,顺便还取了他的血用作伪装。 另一个的气味要微弱一些,它沿着眼前的道路一直往前延伸,而后陡然转向,消失在一栋居民楼的入口。 那里应该就是凶手离开的方向。 千叶刚要寻着气味前往,四面八方突然不断传来尖锐的警报声。 布置在谭伊各个角落的螯合物捕捉雷达渐次响起,它们的声音以老城区中央的蜡台圣母大教堂为中心,像一道道螺旋推进的海浪。刹那间,所有水银针都收到了凶手的准确坐标——原先隐于不同地界的猎手们倾巢而出,如同暗夜的群鸟。 面对眼前突变的情形,还在地面的警察与巡逻队都感到有些无措,没有人告诉他们此刻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给他们发号指令,人们只是不约而同地扬起头,看着一道道灰蓝的光闪过他们的头顶。 月光下,千叶已经站在了附近最高的屋顶上。 她也看见了那个正在城市上空疾速飞驰的暗影,阿维纳什的部下正在空中展开围追堵截,然而那道暗影的速度快得惊人,远远超过千叶迄今为止所了解的所有同僚,一切追逐者都被它远远甩在了后面。 它手中似乎是拿着枪支,并不断朝着一些屋檐、暗巷作出射击的动作,但似乎没有谁真的被打中了——从头至尾,没有任何人发出受伤的哀嚎。 千叶非常肯定,这绝不是任何一个现役水银针能够达到的速度。 一种对敌本能在千叶心底升起,与此同时,螯合物雷达向所有水银针发出了二次警报—— 「发现畸变者。」 「无极危作战经验者,请立即撤离。」 在巨大的错愕之中,所有接收到二次警报的水银针先后停下了追逐。他们各自停留在附近的屋顶,惊出一身一身的冷汗。 他们刚才在追的东西是什么? 一只畸变者…… 先前近乎沸腾的夜空骤然寂灭。 在绝对的沉寂间,一个身影再度闯入了所有人的视线,她像一颗银色的子弹,迅速地击穿了谭伊的半个上空——那是亮出了“手术刀”的千叶真崎。 她预判了畸变者的前进方向,并在极短的时间内大幅缩短了对敌距离,畸变者也几乎在第一时间作出了反应,它立刻偏离了原先的弧形轨道,沿着与千叶平行的方向逃窜而去。 即便是在子弹时间之内,许多人也只能看清千叶的“残影”,众人这时才陡然忆起第三区内似乎是有一位子弹时间长达七十多个小时的传奇人物。 那个人总是离群索居,像游魂,像野火,飘荡在各处有螯合物出现的荒原。 第152章 轮到你了 在畸变者警报发出的第16秒,第二位来自AHgAs的支援水银针赶到;第23秒和24秒,又有两名参与过多次极危作战的水银针飞跃过谭伊的上空,朝着千叶消失的方向追踪而去。 阿维纳什站在子爵的宅邸中,看着下属们不断从前线发回的消息。他很快意识到,在今晚过后,AHgAs必然要深度参与到这个案件中来。 可凶手到底是水银针,还是螯合物? 阿维纳什忍不住稍稍侧目,望着此刻在沙发上刚刚睡下的里希子爵——这些宜居地里的贵族,到底是干了什么才招惹上这么可怕的怪物? 凌晨四点,一切暂时尘埃落定。 阿维纳什带着里希子爵与施密特伯爵一同赶到了警署。 所有相关当事人已经录完了口供,千叶也已经从前线赶回——她和其他临时赶来的水银针都没能追上那个被雷达判定为畸变者的凶手。 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千叶已经度过了制约时间,她的头发湿漉漉地披散着,此刻千叶裹着一条长毯,和司雷在角落的沙发上低声聊着天。 阿维纳什在会议室中坐定,等候着今晚的谈话开始。 此刻待在这间会议室里的大多数人都曾与那个杀人魔打过照面,然而几乎没有什么人对那个“被相册砸得受伤流血的巡查队队员”有什么具体印象——除了事发时第一个赶到现场的队长。 他曾与下属一同扶着这名“伤者”在一旁的台阶上休息,甚至还和此人有过一段简短的交谈,然而当时那人因为流血一直用手捂着半张脸,而队长的注意力又完全放在了突然出现的相册以及二楼潜藏的人犯上头,队长几乎没有正眼瞧过这人几回。 “是女的吧?”里希子爵脸色发青,“那人肯……肯定是女的,对不对?红头发的女的?” “不确定,他当时的声音很低,全是从喉咙里挤出来气声,听不出声音男女,但我非常清楚地记得当事人是金发。”队长又颦眉想了想,“看身材,我觉得凶手更像是男人。” “身高呢?”阿维纳什问。 “具体……我也不是很确定,因为这人一直蹲坐着,但他看起来绝不是小个子,还有,他肩膀很宽,腿也很长。” “如果他再出现在你的面前,你能认出这人吗?” “……”巡逻队队长陷入了一段很长的沉默,他几次抿了抿唇,最后带着歉疚看向泡勒,低声道,“我也不确定我能不能认出来,主要当时实在没留心……” “那条街上的监控呢?”阿维纳什看向泡勒。 泡勒的脸像是吃了苍蝇,“……事发地在监控死角,没有直接画面,我们的人已经开始人工筛查附近所有监控了,如果有可疑人影,会发报告过来。” “那——” “我们可以先看看今晚的相册吗?”已经两鬓斑白的施密特伯爵打断了阿维纳什的询问,他望着泡勒,“我听说,今晚的线索里出现了我的照片?” “啊,确实……”泡勒喉咙动了动,他将桌前已经用塑料纸包起了的相册推到施密特伯爵跟前,“不仅有照片,还有一封给您的留言。”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年逾古稀的金·施密特。 和大腹便便的泡勒不同,老警督施密特极具威严。他的眉头总是皱紧的,底下有一双深邃的眼睛,好像永远在思考着什么深刻而严肃的问题。 面对着这本相册,施密特没有立刻翻阅,他凝视着相册漆黑的封面,不知在想什么。 “……大人,”一旁子爵已经虚弱得要坐不稳了,他啜泣着向施密特发出恳求,“您倒是翻翻呀。” 施密特伯爵翻开相册。 第一页是里希子爵的人像:那是大约两周以前的里希,画面上,他正在一处舞池的中心纵情歌舞,只见里希的左手高高抬起,右手放在胯前,狂笑着吐出了长长的舌头,颇为不羁地望着侧面的女伴。 里希屏住了呼吸,“这……这会是……什么意思?我这不是全身都完整的吗?” “你右手不是捂着裆吗,”千叶掏了掏耳朵,“意思还挺明显的。” 里希骤然间夹紧了双腿,他轻轻颤抖,恍若雷殛,在短暂的沉默过后,里希突然放声而笑,某种凶狠而不屑的表情爬上他的脸,他狠推了一把桌子,整个人蹭地站了起来。 连日来的恐惧终于在这一刻凝成了喷薄而出的怒火,里希对着此刻不存在的敌人发出了最恶毒的诅咒,许多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也一并带出,除了他的仆人正担忧地望着他,其他所有人对此置若罔闻。 正当里希打算夺门而出的时候,阿维纳什的手下及时拦住了他。 施密特伯爵有些无语地瞥了一眼里希。 片刻之后,他深吸了一口气,翻开了下一页。 画面上的人是他自己,他正持着手杖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一处圆形的广告牌挡住了他的头。 “斩首。”施密特面无表情地报出了自己的死法之一,“猜到了。” 泡勒痛心疾首地低下了头,“这个杀人犯……太猖狂了!” “不必如此忧心,泡勒。”施密特脸上浮起浅浅的微笑,“作为一名守护公众安全的警察,死亡本就如风相伴——多少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想取我项上人头,他们成功了吗?” “您的心态还是这么好,”泡勒恭维道。 “当然了。这也是基于对我们同僚的信任。”施密特望向阿维纳什,“我相信您的实力。” “那个……还有一份留言。”泡勒在一旁适时提醒。 施密特垂下眼眸,再次往后翻了一页。 果然,在相册的第三页,夹着一封对折的白纸,上面写着「金·施密特老警督敬启」。 施密特取出白纸,在灯下展开,上面是许多用旧报纸剪下的单词、符号共同拼成的一封短信: 我是谁? 事情发生前,我是充满善意的警告者; 事情发生时,我是无法自控的加害者; 事情发生后,我是恨铁不成钢的批评者。 永远不要相信我, 永远不要冒犯我, 永远不要露出破绽给我。 从你出生,到你死亡, 我永远都在看着你, 我永远都在寻找机会。 尊敬的金·施密特伯爵, 轮到你了。 红丝绒_敬上(1) —— (1)引用改编自豆瓣用户「雨中山果落」在小组「Reddit恐怖故事」中「现实版规则类怪谈」一帖下的评论,已获授权。 第153章 回归 “红丝绒——红丝绒啊!!”里希突然疯狂地扑了过来,他抓起相册,像是抓住了黑暗里唯一的一道光,“绝对是那个红发的赫斯塔,除了她不会再有别人!你们、你们去查——” “子爵。”施密特冷冷地打断了突然发疯的里希,“令尊生前是一位多么有风度的绅士,你现在这样胡闹,简直是在丢他的脸。” 里希再度没有了声音,他的愤怒像一颗迸发得过于迅速的火星,一瞬的闪亮过后就归于沉寂。 里希望着老警督,几次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始终说不出一句话。他慢慢地跪倒在施密特的身前,只能哽咽地流着泪。 “何必这么悲观?”施密特的声音缓和了下来,像一位父亲,他伸出一只手,按在了里希的肩膀上,“想一想,我们一起共度了多少难关?” 里希握着老人的手,像握着一根救命稻草,他颤抖着亲吻了施密特的手背关节,然后将老人的手紧紧贴住了自己的前额。 “这一次,我们也会像从前一样笑到最后,”施密特轻声道,“放宽心。” …… ……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荒野上正升起朦胧的光,艰难甩脱了所有追兵的赫斯塔正向尼亚行省回返。 她浑身上下已经被冰冷的海水浸透——千叶和十几个先后赶来的水银针一口气把她从谭伊撵到了第三区西部的海岸线。那里已经是这片大陆的最边缘,她纵身入海,终得脱身。 今晚第三区的西海岸电闪雷鸣,暴风雨在海面掀起巨浪,有好几个瞬间,她甚至对自己是否能活着返回陆地感到怀疑。 但一切万幸——她回来了,而且天还没有亮。 风刮过她裸露在外的皮肤,像尖锐的刻刀划过,但赫斯塔无暇顾及。 每天早晨五点左右,阿尔佳她们中值早班的人会下一趟地窖检查藏酒,通常她们不会往囚室这边看,而是直接提着灯从前头经过,所以即便没有及时回返,应该也不一定会被发现。 可她不能再冒这个险。 今晚的意外……已经太多太多。 赫斯塔望着前路,一路飞奔。 远天的光影几乎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太阳正从东边升起,不留任何余地。 要暴露了。 要暴露了。 要暴露了。 原野,森林,鸟群,河流,呼啸的风—— 赫斯塔咬紧牙关。 不…… 我绝不能…… 在忘我的奔跑中,赫斯塔两侧视野的景象已经模糊了轮廓,许多复杂而陌生的气味接连闯进她的鼻腔:晨间潮湿的雾,夜间人们用于取暖的木柴余烬,来自河流与沼泽的湿腐、水腥…… 越过这一切的重重阻碍,城市的气味突然涌现。 那是混杂着混凝土、水泥粉尘和尾气的灰烟,但又带着淡淡的肉桂、豆蔻清香,它们来自前一日夜晚的工厂、街道,以及今晨在天还没亮就早早起床的外围住民们用香料煮出的茶汤。 她嗅见微不可闻的橄榄树——它们作为行道树,遍布着布鲁诺市的每一条街道。 在加农大道的尽头,她看见布鲁诺美术宫的金顶在熹微的晨光中沉默,而艾娃的白色别墅也已近在咫尺,然而,赫斯塔的心却在看见艾娃庭院的瞬间骤然沉底—— 她看见院子后头的草地上正立着新支起的晾衣架,这通常意味着值早班的女孩子们已经起来了。 她来不及多想,趁着整个院子寂寂无人,赫斯塔迅速沿着通向地下的暗门回到囚室。 地下室安静极了,赫斯塔侧耳倾听,在确信里里外外没有一点脚步声之后,她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卸下胳膊,装回黑箱,随后,她像往常一样躺倒在自己的单人床铺上,退出了子弹时间。 这一瞬的感觉如同置身于陡然加速的电梯之中,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迅速变得无比沉重,仿佛一种无形而磅礴的力骤然压下。 她闭着眼睛,完全不得动弹。 大约几分钟后,地下室的门开了,阿雅打着手电从楼上走了下来。 在黑暗中,赫斯塔小心聆听着阿雅的动作。 阿雅像从前一样留心着步子,以免自己发出的声音打扰到赫斯塔休息。然而,在快要走到地面的时候,她突然一脚踩空,整个人踉跄着往前几步,最后跪倒在地上。 赫斯塔的心一下提了起来。 摔倒的阿雅忍住了痛,坐在地上缓了一会儿,等到这阵痛苦减轻,她才默默起身。 在离开之前,阿雅特意在囚室前看了一会儿,直到确定赫斯塔并没有被自己搞出的动静吵醒,她才松口气,转身走向酒窖。 同一时刻,躺在床上的赫斯塔也松了口气。 大约一刻钟以后,阿雅离开,整个地下室再度只剩下赫斯塔一个人。 地下室没有点灯,一切都灰蒙蒙的。赫斯塔艰难地翻了个身,仰面望着头顶暗淡的天花板,在短暂的失神过后,昨晚的记忆突然浮现,像海啸来临前骤然暴露的海岸地表。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它是从前任何螯合物、甚至是畸变者都不曾带给过她的——昨晚,她第一次真正见识了千叶“对敌”的那一面。 时间指向六点,艾娃出现在地下室的楼梯口,她拄着手杖,一步一步缓缓向下,直到来到赫斯塔的囚室前。 阿雅走在老人的前面,她先是敲窗叫醒了赫斯塔,随后又帮艾娃拿来了一把椅子,正当她要开灯的时候,艾娃喊住了她。 “不用开灯,现在这样就好。”艾娃淡淡道,“这会儿开灯,太刺眼了。” “好的。”阿雅应道,“有什么事您喊我。” 艾娃欣然点头。 等到阿雅再次离开地下室,赫斯塔才真正从被子里出来——她潮湿的衣服和头发已经把整片床单都印出了一大片的水渍。 “开灯吧。”艾娃示意赫斯塔拧开她桌上的台灯。 借着灯光,老人看见赫斯塔左臂上的好几处擦伤,她右脸颧骨以下已经出现了隐隐的淤青,再过几个小时,它会变得更加明显。 “还好吗?” “没事。”赫斯塔坐在床上,两肘抵着膝盖,“只是一点皮外伤。” 艾娃望着赫斯塔,“或许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昨晚谭伊出现了畸变者警报吗?” 第154章 正义的朋友 同一时刻,警署内的讨论和问话还在继续,千叶已经独自走到了警署外面。 她沿着警署的大楼缓缓行走,清晨的寒风吹散了所有沉闷,千叶想着这晚发生的一切,重新梳理着接下来要做的事。 突然,她发现前方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阿维纳什正靠在警署后门的墙边,似乎也在休息。 当千叶发现他的时候,他也朝这边看了过来。 “你怎么没跟着里希?”千叶继续朝前走,“我以为你会寸步不离呢。” “现在还不到需要寸步不离的时候,”阿维纳什掐灭了手里的烟,“再说维克他们正看着他,我出来透会儿气。” 千叶挥挥手,算是和阿维纳什作别。 “等等,千叶,我有些话想问你。” 千叶停下脚步。 “AHgAs内部对昨晚发生的事情怎么看?是误判还是——” “无可奉告。”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公布昨晚可能出现畸变者的消息?” “也无可奉告。” “你们的高速摄像机,应该是拍下了凶手照片的吧?” 千叶笑了笑,“这一点倒是可以先和你说:很遗憾,没有。” “为什么。” “我们的高速摄影装置都是和雷达装在一起的,会直接根据螯合物坐标进行影像捕捉,这个你知道的吧?” “嗯。” “凶手昨晚故意在谭伊绕了好几圈,激活了所有的捕捉雷达,当时我还在奇怪它在干什么,现在么,我明白了。”千叶两手抱怀,缓慢地踱着步,“它在等所有雷达通过鸣响暴露自己的位置,然后,它才好用红外激光枪烧毁它们。” “所有雷达和摄影器都被毁了?” “对。也许昨晚它们确实短暂地拍摄下了凶手的影像,但在上传内网之前,它们就都被击穿了,硬盘被烧了,什么也没留下。” 阿维纳什伸手扶住了额头,“……你们为什么要往雷达上安警报器?让它们安安静静地工作,悄无声息地把坐标送到所有水银针手里不就好了吗?” “少在这里发表你的后见之明。”千叶冷笑,“这种话你昨天下午怎么不说?” “至少以后可以这么做——” “设备上确实会做一些调整,但警报不会撤。”千叶不无揶揄,“它是告知居民附近有螯合物出没的直接手段。” “告诉了这些居民有螯合物他们也防不住,何必多此一举?” 千叶没有再接阿维纳什的话头,她看向远处,“……维克多利娅倒是在昨晚追踪凶手的过程中,拍到了一张凶手背影的模糊影像。” “哪里能看到?” “你就等消息吧,”千叶低声道,“也许天亮以后她会共享给你们的——不过除了能确认凶手有手有脚有脑袋,别的什么也看不着。” 阿维纳什眼眸低垂,想了想,“如果真的是畸变者,天亮以后,谭伊就要封城了吧?” “可能吧?不过目前看情况很乐观,”千叶把手撑在了腰后,“昨晚警报后,AHgAs就已经成立专门的工作小组对周遭环境进行二次评估了,整个谭伊不论是空气、土壤还是水源里的螯合菌孢子都依然保持在历史最低水平……再说霍夫曼的尸体也很干净。” “也就是说,你们还是更倾向于是‘水银针作案’?” “我不是很想挖苦你,”千叶笑道,“与其在我这儿打听消息,你最好先考虑一下接下来要面临的舆论压力。这里可不是十一区,阿维纳什,你不可能靠搞搞轮回业报就让人安于贱民的命运……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第三区到处都是爱找政府麻烦的‘刁民’。” 阿维纳什打开了自己随身携带的笔记本,表情并没有太大起伏,“其实还好,我本来也没指望昨晚就抓住凶手。如果没有畸变者这一出,通过昨晚的行动,我至少能完全确定凶手就是水银针,你肯定也意识到了,是吗。” 千叶没有回答。 阿维纳什接着道,“凶手显然是提前知道了我们新的布防计划,他甚至精准地了解了谭伊市每一处监控的位置,所以在今晚的整个行动过程中,他不仅没有在监控中露面,还毁掉了你带来的所有雷达和摄像机。 “由此我们至少可以知道,此人在的射击方面有着惊人的高水准,而且对谭伊有着非常深入的了解,同时,他在AHgAs内部也有着相当厉害的信息渠道。 “畸变者不论如何强大,归根结底还是螯合物……一只螯合物能做到这些吗? “能符合这个标准的水银针,想来在内部应该是小有名气的了——我之前怀疑过你,不过现在看来,可能性不大。” “……谢谢你啊。” “不客气。”阿维纳什轻声道,“综合这些信息,我们应该已经可以把凶手的人选缩到一个非常小的范围,不过我已经离开AHgAs很多年,对十四个大区内现役的水银针了解不多。” “你是需要我这边配合什么吗?” “在这件事上暂时不需要。”阿维纳什低声道,“我刚才已经给摩根女士写了邮件,请求她在这方面给予一定支援。” “艾娃?”千叶顿了顿,“为什么要找她?” “因为就现在这个情形,除了摩根女士,我很难信任包括你在内的任何一个第三区水银针。”阿维纳什缓缓走到千叶对面,“我知道AHgAs内部对很多事情都颇有自己的手段,多年前的罗贝尔案就是最好的例证——为了保住自己人,你们什么都做得出来。 “这么多水银针里,恐怕也只有摩根女士能做到在任何事情上都刚正不阿,她会帮我的。” 千叶挑眉,“这么说来,你还是怀疑我。” “不全是,只不过你在这个案子里的身份确实有些尴尬,”阿维纳什说道,“赫斯塔即便不是霍夫曼案的凶手,但她作为第三区的赫斯塔人,恐怕也和这个案子脱不了干系……她一定知道些什么。” “好一个‘一定知道些什么’,‘先开枪再画靶子’这一套你也熟悉得很么。”千叶笑了一声,“慢慢玩你的推理游戏吧,我走了。” “千叶,”阿维纳什在她身后开口,“赫斯塔对你一定很重要吧?” 第155章 苦思 千叶停住了脚步。 阿维纳什接着道,“不止是一个‘优秀的水银针后辈’或是‘法定上的监护对象’这种关系……她在某些意义上对你很特别,是吗?” 千叶稍稍回头,目光冷峻。 “不要误会,我没有想威胁你的意思,”阿维纳什平静地说道,“事实上我非常清楚,这次的对手如此棘手,在将来正面作战的战场,我迫切需要你的帮助。 “我只想告诉你,如果赫斯塔真的参与其中,不管她在这个案子里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为了她好,你都该拉她一把。 “这个案子已经远远不是一桩连环杀人案这么简单,作为水银针,不管作案者如何位高权重,身手如何万里挑一,他以如此残忍的手段对待宜居地内的普通人,等待他的只有绞刑架——帮凶亦然。” “不用你担心。不管凶手是水银针还是螯合物,他都绝不是赫斯塔。”千叶笑道,“我非常确定。” …… “你确定和你交手的人是千叶?” “我确定,千叶小姐又没有戴面具,我怎么会认错呢。” “但她却没有认出你?” “应该……没有。” 沉默间,赫斯塔忽然想起另一个细节,她不确定这是自己单方面的感觉还是确实如此——起初千叶追来的时候并没有动手,仅仅是尾随观察,但当两人的距离拉近到二十米左右的时候,她突然感受到了身后千叶的变化。 那种阴森而精准的猎杀意图像一条突然缠上后脚跟的毒蛇,它带来的寒冷几乎是实在的。 “我的面具是在海里掉落的,”赫斯塔低声回忆着,“头发、肤色都有伪装,我也没有开口说过话……她不太可能认出我。” 艾娃再度陷入了沉思,“我再确认一遍,你确信昨晚引发警报的‘畸变者’是你?” “如果今天AHgAs公布的消息说,昨晚出现在谭伊的‘螯合物’只有一只,那它只能是我。” “……你跑出了畸变者的速度?”艾娃仍旧难以相信,“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不知道,”赫斯塔同样有些混乱,她的脸颊因为一时的烦躁而有些发烫,“……我只是想着昨晚的追捕者里有千叶小姐,所以我必须尽全力,用最快的速度完成整个计划,但我没想到——” “所以,在昨晚以前,你也不知道自己在二次觉醒以后有了多大的变化,是吗?” 赫斯塔皱起眉头。 在一段漫长的沉默过后,她望着艾娃,郑重地点了点头。 艾娃笑了起来,此刻她只觉得既荒谬又慨叹,望着眼前略有些憔悴的赫斯塔,老人忽然生出一种奇妙的快慰。 她忽然很想问问千叶:你当初怎么就知道应当把这个孩子捡回来? 可细想下来,这个问题又没什么意义:千叶从圣安妮修道院将赫斯塔救回的时候,又哪里能料想到今天发生的这一切? 她到现在都还什么也不知道呢。 那么,也许只能说是命运…… 只能说是命运将这一个一个的偶然,像珠帘那样串在了一起。 “那接下来你要怎么办?”艾娃的目光又轻飘飘地转向了别处,“在昨晚以前,AHgAs还能用各种借口推掉这桩宜居地里的疑案,现在出现了‘畸变者’,情况就大不相同了,你明白吗?” 赫斯塔弯下了腰,有些疲惫地把半张脸埋进了左手的掌心。 “你今晚还打算再去谭伊吗?”艾娃问。 “不了,先停一天。”赫斯塔低声道。 “这样不会打乱你的计划?” “还好,他们不会知道究竟是我把照片藏了起来,还是我人没有来。” “也好。”艾娃接着道,“据我所知,昨天夜里,特别行事局已经通知了002、004和005号办公室共同协作,估计今晚新的水银针就会抵达谭伊——我们的人,可不像联合政府那帮拿钱办事的草包那么好应付。” “让我想想……”赫斯塔低声道,“我需要一点时间。” “要想多久?” “一天。” “好。”艾娃微笑,“容我提醒一句,到此为止也是可以的。” “……我会适当考虑这种可能性。”赫斯塔闷声答道。 这番问答结束,艾娃站起了身,不过刚一转身,她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问道:“你昨晚从谭伊一直跑到了西海岸,有没有误闯任何信号塔覆盖的区域?” “没有。”赫斯塔回答得非常肯定。 “这么确定?”艾娃有些意外,“从谭伊到西海岸,应该不在你原本的计划路线中吧?” “整个第三区宜居地里的信号塔分布我都记下了,不是只记住了从布鲁诺到谭伊的。” 艾娃微怔。 “有什么问题吗?”赫斯塔问道。 “没有,当然没有……非常好的习惯。”艾娃淡淡地笑着,“难怪昨天维克多利娅只拍下了你的一张照片……你不用紧张,那张照片上没有多少细节,我只是好奇,为什么她们昨晚抓到的信息会这么少……” 艾娃嘴角微沉,“总之,明天这个时候,我会来听听你的新计划。” “好。” 赫斯塔目送艾娃离开,当老人的身影消失在地下室的楼梯口,她整个人再次倒在了小小的铁丝床上。 …… 这天傍晚,当赫斯塔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她才意识到自己又睡着了。 今早结束了和艾娃的谈话之后,赫斯塔一口气睡到了中午。彼时她不动声色地独自处理了昨晚的衣服,然后像往常一样一个人洗澡吃饭,等再回到囚室时,整个人的精力已经恢复了大半。 接着,她随手拿起《起源》,信马由缰地读起来。 以往遇到一时没有思路的问题,赫斯塔也常常这样给自己找些别的事来做,与其死死抱定一个问题不松口,反而不如让自己先进入一个放松的状态。 总会有几分思绪还停在先前的事情上,一点灵感就往往在这不经意间迸发。 然而,从一点到现在,短短四个小时,她已经睡过去了三次——这本《起源》仿佛有着极其深厚的魔力,只要她耐着性子翻完三四页,睡意就不知道从哪儿突然钻了出来,困得她根本睁不开眼睛。 第156章 虚构 一下午的时间已经耗费了,但算起来真正的有效阅读还不到五页,这种效率着实令赫斯塔难以忍受,她再次把《起源》放去了一边,有些烦心地倒卧在床。 不远的楼梯传来了脚步声,赫斯塔抬头,见阿尔佳抱着什么东西下来了。 赫斯塔看了一眼时间,离平时开饭的时间还有半小时。 “阿尔佳,你怎么来了?” “艾娃让我来给你送点东西。”阿尔佳走到赫斯塔的房门前,“你今天睡一天了,都不知道今早发生了多好笑的事情!” “怎么了?” “今天早晨,可能五点多的样子吧,艾娃突然把我们所有值早班的人都喊到了她的房间,说她有一枚胸针找不着了,非要我们所有人一起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帮她找胸针——” 赫斯塔愣了愣。 “最后你猜胸针是在哪里找到的?”阿尔佳笑着问。 “……哪里?” “在艾娃自己的睡衣口袋里!天知道她怎么会把胸针放在那儿,都不硌得慌么?”阿尔佳笑着拉开抽屉,将手里拿着的一堆报纸和文件袋一股脑儿地推了进去,“她今早还有些失落呢,说她是真的老了,以前从不会闹这种笑话——我们说这有什么了,多少十几二十岁的人天天丢三落四的。” 难怪今早院子里已经支起了晾衣架,却没有人在庭院里做事,难怪阿雅今天下地窖的时间比平时迟了一会儿——且还刚好是在自己换下了手臂、躺下不久后才出现。 艾娃在她的房间就可以看到自己这边终端机的状态,想必当时她已经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回来,所以临时想了个办法,拖住了当时宅子里的所有人。 赫斯塔垂眸望着阿尔佳送来的东西,“这些是什么……都是报纸吗?” “还有给你的信和明信片,不过听说不是原件,是扫描影印的。艾娃说这些是你的朋友寄来的,原件被你们的上级保留了,但他们发了影印版过来。”阿尔佳答道。 赫斯塔很快反应过来,阿尔佳口中的“上级”应该是指004号办公室,在现在这个当口,他们当然要对自己的通信情况进行审核。 赫斯塔先拿起了文件袋,打开它,里面有大约六七张白纸,正反面都印着东西。 里面没有信,只有明信片和照片,它们来自黎各和图兰,都只是一些最简单的问候。 在一张黎各对着大海振臂高呼的照片明信片则是图兰从第一大区医学研究中心PMRC寄出来的,图兰在留言中让赫斯塔留心右上角的钢戳,说这个钢戳只有在PMRC的博物馆纪念商店才能盖上——可惜,影印版的明信片呈现不了这种细节。 “艾娃说你可以回信,但所有信息都会经过第三人过目。”阿尔佳望着她,“你要回信吗?” 赫斯塔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这些字迹,摇了摇头。 阿尔佳有些好奇地歪着头,“真的不用吗?” 赫斯塔再次摇头,她忍不住对着阿尔佳微笑,“每次我都要拒绝你两次才行。” “因为这太不可思议了,优莱卡,”阿尔佳贴着玻璃墙说道,“你知道吗?我真佩服你,如果是我总被困在一个地方,哪怕给吃给喝,我也一定孤独得要命。我肯定每天都在写信,拼命找人说话——你竟然能在这种环境里待得住?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赫斯塔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其实她确实每天都在“写信”,写给埃尔玛院长,格尔丁修女,给莉兹,甚至是给妈妈……这些信有些在纸上,更多的在心里,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绝不会寄出。 在一切尘埃落定以前,她不能确定自己骤然加速的复仇计划,是否会给那些活着的朋友带去麻烦。 如果她被认定为一个极端分子,她身边的这些朋友就会被首先“染色”,就像当初黎各被送上法庭,在基地的自己和远在第一区的图兰就同时受到了更多关注。 因为“危险分子”们从不单个出现,她们总是成群结队,互为土壤。 “……优莱卡?”阿尔佳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低沉,这才让赫斯塔回过神,女孩的声音带着些许歉疚,“也许我不该提这些……引起你的伤心事了吗?” “没有,我只是突然意识到我是真的很想念我的朋友,”赫斯塔低声道,“不过在这里的日子并不孤独,也不难熬,谢谢你。” “不用这么客气……哦,还有这些报纸,艾娃和我说以后这些报纸每天都要拿下来给你看看。她说不能给你手机和电脑,所以你就将就着收着吧——万一你感到无聊的话,翻翻这些东西也好。” 赫斯塔拿起了报纸,这些报纸的名字都如雷贯耳,像是《不屈报》《第三区新闻日刊》《第三晚报》……她忽然想起从前格尔丁修女的教诲,一个高尚的人不应该读太多的报纸,毕竟为了引来读者他们什么都编得出来,而一个正直的灵魂不应被废话和空谈充斥。 忽然,赫斯塔的手停住了,在这些大报纸中夹着一份她从未见过的报纸,它的纸张和油墨质量看起来都非常一般,版头上印着“轶闻快报”四个字。 报名 我们郑重声明,您在本报看到的一切信息,全部都子虚乌有,纯属虚构。 …… 谭伊市的警署内,司雷也正看着同一份报纸。 如同千叶先前预料的那样,今天的《轶闻快报》花了大量篇幅报道里希子爵在宜居地内的风流韵事——昨天早晨在照片雨中被洒落的图片被放在了头版当特写。 司雷花了大概二十分钟把相关文章通读了一遍,发现它并不像昨天千叶说得那么不堪。 尽管文章总体在遣词上确实带着极强的倾向性,显得有些浮夸,但从它对事件的描述来看,这些文章的主笔并不是那些常见的二手信息贩子,相反,这些报道中充满了大量的第一手材料,其中甚至有不少地方和司雷自己的发现是吻合的。 没有深入的采访调查,仅凭想象和玩弄笔墨,写不出这样的文章。 司雷特意看了一眼社长兼总编的姓名: 斯黛拉·克利福德 第157章 邀请 司雷有些好奇地顺着报纸上留下的编辑部电话打了过去,然而电话那头响了两声忙音,便再没有动静。她直接致电到谭伊当地的信号中心,要求查这个号码的地址,但却很快被告知,这是个空号。 司雷挂了电话,才看到报头底下的那行小字: 我们郑重声明,您在本报看到的一切信息,全都子虚乌有,纯属虚构。 ……呵,连电话都是虚构的是吗? “司雷警官!”一个年轻的警员推门而入,“城市军卫队的撤换工作已经完成了。” “好。”司雷收起报纸,“是全都回去了,还是在分批次撤离?” “呃……他们都还在谭伊,只是不再巡逻了,目前泡勒警督把他们安排在了周边地区驻守,以便需要的时候调用。” 司雷有些不解地往后仰身,“我的命令应该是让他们全都离开谭伊,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是这样吧?” “对,但是……”警员有些为难,“警督说他觉得——” “他人在哪儿?” “在二楼办公室。” …… 当司雷踏进泡勒办公室的时候,她毫不意外地发现阿维纳什也在这里——阿维纳什坐在泡勒的办公椅上,而泡勒则坐在靠墙的双人沙发上。 “有什么事吗,司雷警官?”泡勒侧目看向司雷。 “我听说你没有把昨天临时调来的军卫队撤走,”司雷站在门口,没有进去,“我想来问问原因?” “哦,这件事……”泡勒顿了顿,“我已经让他们驻扎在谭伊边郊了,怎么了吗?” 司雷若有所思地看着泡勒脚前的地面,声音像以往一样平静,“昨天我就提醒过你,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调来这么多彼此不相熟的陌生警力,很有可能会让凶手钻了空子,当时你是怎么说的?” “呃……” “你说你希望我能多少听取一些你的意见,毕竟你对这里的局势更熟悉……”司雷遗憾地眨了眨眼,“现在你继续让这些人驻扎边郊,能保证凶手不会再像昨晚那样混入其中,再伺机而动吗?” 泡勒咳嗽了一声,“司雷警官,我是觉得——” “她说得没错。”阿维纳什打断了泡勒的话,“如果不是因为组成昨晚巡逻队的成员都来自不同城市的军卫队,大家彼此都不熟悉,凶手也不至于那么嚣张地直接露面。不仅引起了骚动,还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导向了错误的方向。” 阿维纳什手里玩着泡勒的钢笔,“谭伊本来就不算大,根本不需要那么多人,布置少量警力在城市内快速巡逻就够了。” 泡勒的表情立即严肃起来,“……哦,那还是尽快让所有人都撤回原先的队伍比较好。” 门口的司雷礼貌地笑了笑。 “您还有别的事吗,司雷警官?”阿维纳什看向司雷。 “我能问问你现在正在和泡勒警官聊什么吗?”司雷的身体稍稍前倾,她直视着阿维纳什的眼睛,“如果是今晚的布防计划有变,你们似乎也应该通知我?” “没有,今晚的布防没有变,我们只是在聊一些和工作无关的事,想必您不会感兴趣。”阿维纳什答道。 沉默间,司雷慢慢挑起了左眉。 泡勒有些心虚地挪开了目光,他抬起手,掩面打了个呵欠,佯作对眼前剑拔弩张的对峙毫无觉察。 “那晚上见。” “晚上见。” “晚上见。” 关上泡勒办公室的门,走廊变得更暗了,此时正是天将黑未黑的时候,警署内的许多公共场所还没有开灯,司雷走在建筑的阴影里。 她调整呼吸,提醒自己保持冷静,虽然司雷着实不喜欢眼下的情况,但这种事她也不是第一次碰上。 泡勒的配合显然是有保留的,她作为空降的调查官,总是免不了要在这种关系里斡旋。 阿维纳什是完全隶属联合政府的水银针,他和泡勒的关系确实会更近,更何况之前千叶多少也和她透露过,阿维纳什与第三区内不少身居要职的官员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对于退休在即的泡勒来说,算得上是送上门的贵客。 司雷的手机就在这时响了起来,单调的铃声响了两下:不是电话,是简讯。 司雷低头,来信人不是别人,正是千叶。 千叶:晚上有事吗? 司雷头上缓缓浮起一个问号——你这不是废话…… 司雷:怎么了? 千叶:来我公寓吧,请你吃饭。 司雷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你怎么这么闲? 千叶:你就说来不来吧,来了再聊,不来算了。 司雷:地址? 千叶:C-202,AHgAs职工公寓,凯利大道27号,门禁密码1734。 千叶:你现在还搞不搞得到黑胡椒?我们忘买了。 司雷眯起眼睛:我们?今晚在你公寓的还有谁? 发完这条消息,司雷等了好一会儿,千叶没有回。 她想了想,又写道:这顿饭要吃多久? 千叶再次秒回:短的话一个小时,长的话看你。 司雷发了条“ok”过去,然后重新回到办公室取自己的大衣和车钥匙。今晚需要她亲自出面的事情不多——目前对抗凶手的武装力量已经由谭伊警署转为AHgAs与阿维纳什分别带领的两支水银针小队,她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在十二点前后最后检查一遍城内布防是否完备。 她原以为千叶今晚应该会忙得够呛,但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这样。 …… 大约半小时后,司雷开车抵达千叶的公寓楼下。 虽然不知道千叶的实力是不是像其他水银针吹得那么强,不过在吊人胃口这件事上,她的水平真是一流的。 这个点,公寓一楼的管理员已经下班,无人的厅堂里黑黢黢一片,直到司雷穿过密码门,厅堂里的感应灯才自己亮了起来。 她从楼梯上了二楼,还在楼道的时候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蒜香,来到202室前,司雷按下门铃。 开门的人是千****快啊!” 司雷直接把手里的一小袋胡椒丢向她,千叶抬手接住了。 “自己找双拖鞋吧。”千叶指了指一旁的鞋架,转身进了厨房,“黑胡椒来了。” 第158章 克利福德 厨房里传来一个陌生的女声,“……今天不是也宵禁吗?她是怎么——” “我去了一趟警署的食堂。”司雷在厨房外回答,“你们需要帮忙吗?” “不用,您请坐!” 司雷脱下外套,开始打量千叶的这间公寓。 它不算大,只有一室一厅,目测面积不会超过50平。客厅靠窗的位置有一张方桌,桌上铺着和窗帘一样的墨绿色厚布。这间客厅几乎没有任何个人特色,它简洁得就像外面任何一间拎包入住的民宿,可见千叶平时应该是不太出入这里。 司雷落座,见桌上放着一本旧书,它被千叶用牛皮纸很用心地包了起来,司雷翻开扉页才看见书名:《森林吟唱之时·合辑》 作者:安娜·索科洛娃 扉页的右下角还写着一个潦草的日期:01.01.4625 “久等了。” 一直在厨房里忙碌的女人端着一口珐琅锅走了出来。司雷连忙起身帮着清了下桌面,不一会儿千叶也回到客厅,手里还端着一小篮面包片和一碟蒜香青酱。 揭开锅盖,五块煎得金黄的鸭腿浸在浓稠的奶油蘑菇汤里,一些欧芹碎撒在表面,肉香混杂着口蘑与黄油的香气,让司雷轻轻“喔”了一声。 “谢谢,费了很多功夫吧。” “也没有,千叶确定你会来我们才动手做的。”女人双手合十,快乐地回答。 “您怎么称呼?” “斯黛拉。”她向着司雷伸出了手,“很高兴认识您,司雷警官。” 司雷略有迟疑,“……斯黛拉·克利福德?” 斯黛拉的目光闪过些微惊异,“哦,您认识我?” “不认识,但我今天刚好找过您。”司雷轻声道,“您是《轶闻快报》的社长?” “哈哈,既是社长,也是主编,也是编辑,偶尔也客串记者……我们是个小报社,人不多,大家什么都干。”斯黛拉笑着道,“不过真是吓了我一跳,一般人认出我都是喊‘斯黛拉·维京’这个名字,您还是第一个以‘克利福德’称呼我的。” “所以您的真名是?” “很难说,我目前ID上的名字还是斯黛拉·维京,不过下个月就不是了。” 斯黛拉·维京。 司雷想了一会儿这个名字,突然灵光一现,“是你!” 斯黛拉眨着眼睛,“……您又认出我了?” “我知道你,我以前读过你的报道,八年前《不屈报》上关于简·赫斯塔的背景起底是不是就是你——” “是的,那确实是我的手笔。”斯黛拉抬手捂住了脸,表情有些不好意思,“那个时候太年轻了,写的东西也比较飘,不算什么好的作品。” 司雷眯起眼睛看着千叶,“……原来你们早就认识!那天你在车上还和我装——” “并没有,警官,”千叶再次举手,“我是今天早晨才知道轶闻快报是这位女士的手笔——在这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这份报纸是她办的。” “确实。”斯黛拉点头。 司雷又转向斯黛拉:“您现在从《不屈报》离职了?” “对,我不太喜欢那里的工作环境……来,咱们边吃边聊。” 斯黛拉站起身为司雷和千叶分盘,又为两人分别倒了半杯气泡水,三人例行公事般地举杯,气氛稍稍缓和。 “跳槽了也好,”司雷拿起刀叉,“早几年《不屈报》还有不少精彩报道,这几年全面退步,有价值的议题越来越少,偶尔出现一两个也都是陈词滥调,我以前一直订这家报纸来着,两年前实在受不了,就取消了。” 斯黛拉笑起来,“巧了,我就是两年前跳的槽。” “所以今晚是您想见我?”司雷问道,“为什么呢?” “今天《快报》上关于里希子爵的报道,您看过了吗?” “看过了。” 斯黛拉起身,从不远处自己的包里取出一本黑皮笔记本,放在了桌面的空白处。 “那我想再请您看看这个。” “这是什么?” “一些稿子,”斯黛拉微笑着道,“一些……无法刊登的稿子,我想,我无论如何都该给您看看。从书签夹着的地方开始,一直往后。” 司雷拿起笔记本,随手翻看了几页,她迅速从潦草的字迹中看见了几个关键的名字,诸如里希子爵,施密特老警督…… 司雷抬头望着斯黛拉。 “您不想看吗?”斯黛拉轻声问道。 “你愿意简单说说吗,关于这里面写的东西。”司雷合上本子,但还是将它紧紧压在自己的右手下,“这是谁写的?” “我本人。”斯黛拉回答,“它们已经有些年头了。” “什么时候?” “四年前,四年前的春天,地点在克利叶农场——它属于里希子爵。”斯黛拉平静地回答,“第一次采访在四月二日,那天是海因茨的十七岁生日,我记得很清楚。” “海因茨是谁?” “她是我的第一个受访者,这不是她的真名。”斯黛拉短暂地顿了顿,调整了自己的呼吸,“名义上,她是里希子爵的养女。但实际上,她九岁时就‘嫁’给了里希,此后一直住在克利叶农场北部的一间小木屋里——” 司雷的眼睛睁大了些,“几岁?” “九岁,您很惊讶吗?”斯黛拉接着道,“里希子爵非常喜欢年轻的小姑娘,这些年里他不知道从尼亚行省带回了多少这样的‘养女’,有些养在他的农场,有些就养在他城里的别院——” “等等——” “既然您想听我来讲这些故事,就先由我把其中一个讲完,其他问题您之后再问,可以吗?” 司雷皱紧了眉头,“……好。” “里希子爵的父亲死于梅毒——是的,梅毒,我没有说错,您也不用怀疑,我知道梅毒早就不是什么不治之症,但您可能不了解,老里希是一位相当老派的绅士,他不能忍受‘性病’这么顶肮脏的帽子扣在自己头上,所以他一直坚持自己’梅毒‘的诊断是庸医的误诊,之后也耻于就医,只在私下接受一位方士的‘愈疮木疗法’。 “我听说,老里希死前情状非常可怖,不仅十根手指遍布着糜烂性溃疡,身上也到处是血疮。梅毒损害了他的神经,让他变得又聋又瞎,偏瘫在床,甚至认不出自己的独子。 “这件事大概给了里希子爵很大的打击,所以他少年时很少在外狎妓,只钟情于未经人事的幼女。这个习惯一直带到了他的中年。这几年里希换了胃口,倒是让不少幼女逃过一劫……” 司雷凝视着斯黛拉的眼睛,对方的叙述全程都带着一种轻描淡写的冷漠,但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甚至比《轶闻快报》上那些口吻浮夸煽情的报道更让她感到难以忍受。 第159章 复调 “再说回海因茨,”斯黛拉目光微垂,“严格来说她并不算是一个典型的‘里希式养女’,因为大多数时候,里希还是更偏爱那些孤儿院里父母双亡的女孩子,而海因茨被里希收养时,她得父母还健在——他们从郊野搬去了谭伊老城区,住在一栋不算大的联排别墅里。这座房子就是在海因茨九岁那年买下的,那年,里希给了这对夫妻一大笔钱。 “在把海因茨带到克利叶农场以后,里希从谭伊的一间教会学校里请了一位退休教师照顾海因茨的起居,里希不来的时候,老人教她读写、唱诗,两人会沿着农场外围的排水渠散步……就像祖孙一样相处。 “里希就这样养了她半年,把她从一个骨瘦如柴的女孩子养得白白净净,那年冬天,里希来农场附近打猎度假,一同来此的还有海因茨的父母。那时她一味高兴,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夜里,里希进了她的房间。她拼命反抗,虽然屋里没有灯,她什么也看不见,但在混乱中,海因茨几乎把里希左手的小拇指给咬断了。里希痛得大叫,随后两个人闯了进来,他们按住了海因茨的手脚——她不知道另一个人是谁,但她认出其中一个人是她的父亲。 “此后,海因茨不再反抗了。白天,她还是和父母一样相聚,像是对夜里会发生什么一无所知。那个冬天,里希子爵非常尽兴,并私下向海因茨的父母允诺,此后每一年都会给他们一笔‘抚恤费’。 “海因茨不知道这些钱具体是多少,但她却对这件事记得非常清楚,因为在她十三岁的初潮以后,里希就不再来克利叶农场看她了,而每年会寄给她父母的那笔钱也停了下来,她的父亲为此专门来农场找过她,要她去问子爵,‘钱呢?’” 斯黛拉皱起眉头,她凝视着虚空中的一切,又低声问了一句:“真是个好问题,钱呢?” 整个客厅没有人说话,司雷已经不再看斯黛拉的眼睛,她的目光同样安静地垂落在桌面上,只有三人身后的落地灯因为接触不良而时明时暗。 “海因茨从退休教师那里得知了里希在城里的住址,于是她真的一个人去了朗方大道,打算去向里希子爵询问为什么今年没有给钱。她穿着淑女们的裙子和鞋,戴上了里希送给她的首饰,里希宅子里的仆人大都没见过她,但当她拿着退休教师的名帖说自己来自克利叶农场时,许多人立刻猜到了她的身份。 “在里希的宅子里,她还看见了两个同样年幼,同样娇柔的女童,当里希的仆人告诉她,这两个孩子同样是里希子爵的养女时,她崩溃了。她跑出了子爵的宅邸,回到农场,结结实实地挨了父亲一顿打,但不论她父亲此后如何逼迫她,她都不愿再进城。 “大约在那一周以后,里希从外地回来,当她得知海因茨曾扮作一位‘小姐’来过他在朗方大道的家,他勃然大怒。高贵的子爵先生怎么肯让自己的英名承担这种受污的风险?他先是赶走了海因茨身边的那个退休教师——因为这个老太太实在有些不知趣,竟然真的在‘教一个贱人怎么假扮一个淑女’,然后他命人去警告海因茨的父亲,再敢贪得无厌,他会叫他付出代价。 “可这件事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海因茨夫妇出卖女儿的事突然在街头巷尾疯传,这等惊世骇俗的流言自然引起了大家的关注,只是这些街坊谁也没有见过海因茨,更不知道这孩子究竟是被卖到了哪家窑子或是哪个贵客的手上,一切本就是捕风捉影,消磨时间的话题罢了 “父亲对孩子无情,虽然可恶却早就司空见惯,根本没有什么讨论的意义,可海因茨的母亲竟然也参与其中,这真是闻所未闻,既然这个女人的恶毒已经突破了所有人的底线,那么等待着她的自然就是接连不断的恐吓和辱骂,最后,在正义的围追堵截之下,她选择了自杀。 “再往后,这件事传到里希子爵那里,他自觉理亏,所以又给了海因茨的父亲一笔钱,让他离开谭伊……啧,谁知道海因茨的父亲现在是在什么地方逍遥快活呢,反正一个有钱的单身男人到哪儿都会过得很好。 “我以上面讲述的一切,您都可以在这本手册里读到对应的记录,您如果想查,想必能轻而易举地找到线索,但恕我不能亲口告诉您这里头每个人的真实信息——不过我希望您最好也不要去查,当个故事听就好了。” “为什么?”司雷低声道,“如果里希真的背负着这么多的罪过,他应当受到法律的严惩——你为什么不报警?” “那就要……问施密特老警督了。”斯黛拉意味深长地回答。 “海因茨现在在哪里?她还在里希的克利叶农场吗?” “不,她已经结婚了,现在也不在谭伊生活。”斯黛拉轻声道,“去年她专门来找了我一趟,告诉我她已经有了孩子,现在的生活非常幸福,她说她记得四年前和我聊过一些‘已经过去的事’,她现在日日夜夜都在担惊受怕——倒不是怕里希,而是怕有一天我会把这些事写出来,她求我给她一个承诺,让这些事永不见报。” “你答应她了?” “您觉得我应该怎么回答呢。”斯黛拉稍稍侧头,“一份抽象的正义,和一个具体的人的幸福……?” 司雷的拇指轻轻拂过黑色笔记本的封面,“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呢?” “这本笔记里记录的人不止海因茨一个。”斯黛拉轻声道,“海因茨是最无辜的那一个,她从头到尾都是受害者,任谁听了都会怜悯……但这里头还有很多女人,她们没有那么无辜。 “在最初,她们像海因茨一样,只是懵懂无知的孩童,有些人在被里希玩弄过后,又被训练成了其他勋爵、商人的情妇,她们引诱更多的女人步她们的后尘,作过的恶足以令文明世界的纯洁心灵瞠目结舌。 “我与其中几个人简短地聊过,她们有些人现在也都和海因茨一样,重新变成了宜居地里的普通人。虽然第三区没有死刑,但对舆情极其沸腾的案子还是会有放逐条例——她们可没钱请什么好律师,也操纵不了舆论,没什么笔杆子会为她们的罪恶之花唱赞歌,如果真的受到牵连,她们一定会被罚得倾家荡产,然后再罪有应得地被赶去荒原。 “这就是宜居地里的正义吗,司雷警官?” 第160章 审判 司雷没有回答。 斯黛拉接着道:“去年,我有幸采访过里希子爵本人。在去年第三区‘儿童权利的促进与保护大会’上,他作为大会的特邀发言人发表了一个大概二十分钟的演讲,呼吁大会要警惕近年来儿童的‘性化’问题。您能想象当时我坐在台下的心情吗? “那天我约了他一个单独采访,询问他对儿童性犯罪量刑的看法,他对着我夸夸其谈,说了一堆毫无意义的屁话,末了,他说第三区的许多民众根本领悟不了律法的精妙,他们只是蛮横地要求法律站在自己这边:当法条对自己有利,他们就认为法律应当被绝对地执行,任何其他的价值判断都不应掺杂其中;但当法条对自己不利,他们就开始叫嚣法律不该拘泥于条文,而应该考虑它是否贯彻了正义。 “于是我问,‘既然如此,当子爵您面对法条与价值的分歧时,会更倾向于何种声音呢?’你们知道他如何回答我吗?” 斯黛拉抬起了手,学着当初里希的动作道,“他闭上眼睛,在胸口与额头划了一个十字,对我说,‘我只等待上帝的意志,毕竟一切终将由他作最终的审判,我等在人世间应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反复地思考、观想两样东西:头顶的星空,心中的道德律令’,它们将带我们穿过一切难解之谜。” 千叶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笑。 司雷望向窗外,已经完全没有了胃口。 斯黛拉顺手拿起手边的铁匙,轻轻敲了敲自己装着气泡水的玻璃杯,“女士们,请看着我,我得承认,虽然以前我也会跟着我父亲去做弥撒,但其实我心里从来没真的信过哪位神明。 “尽管如此,我仍然相信每个人在人生的终末都会面临一场审判——它并非来自宗教,而是来自每个人的内心。所有你曾作过的恶,伤过的人,都会被事无巨细地写成一份判决,也许在外人眼中,你是一个如何光明的、伟岸的人,但你无法欺骗自己,你无法逃离自己内心的审判,你会清楚地拿到自己的审判书,承受道德上的煎熬。 “但当里希子爵对着我说出刚才的那番话,我才真正明白,这一切只不过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在那个想象的法庭里其实根本没有法官,没有陪审,没有律师……事实上那里什么都没有,整个法庭就只有一个人,就是我们自己。 “‘道德律令’真是世上最无用的枷锁,它只能困住那些把‘道德’奉为座上宾的人,一个人对自身的道德要求越高,‘道德’就越是能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而那些视‘道德’如无物的恶魔呢,一切的‘道德律令’只会谄媚地匍匐在他们脚边,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这些人可以对着它呼来喝去,随意拿捏它的尺度。需要时他们可以捧着十字架扮演圣人,不需要时他们就对这些东西弃如敝履。 “只要你手握权柄并蔑视他人的痛苦,那这个世界对你来说就百无禁忌——那些衣冠楚楚,身居高位,整日以正人君子自称的男人就是这么过日子的,他们的快活和自由,旁人根本想象不到!” 斯黛拉看着司雷,“刚才您问我,既然我已经答应了海因茨,又为什么要把这些事讲给您听,我告诉您,不为什么,我就是想讲,我就是想让您知道,当我了解到这次从核心城来的调查官是一位女性,尤其是在我查过您的履历以后——” “不必再称呼‘您’了,听着怪怪的,”司雷轻轻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喊我司雷。” 这一晚,司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读完斯黛拉的手稿,前后大约花了一小时左右的时间,文字的记录让她头皮发麻。文本中的罪恶虽然残忍至极,却并没有什么新意——它们在如今的某些荒原上俯拾皆是,但司雷无法想象它们会发生在宜居地里,尤其是谭伊。 这些访谈……全部都需要核查。 司雷几次询问斯黛拉能否留下这些稿子的复印件,她保证绝不外传,仍被斯黛拉坚定拒绝。 时间逼近十一点,司雷必须归队。她默默将笔记本中记录的17位受害人故事与关键线索记在脑中,然后将笔记本还给了斯黛拉。 出门的时候,斯黛拉也跟着一起穿上了外套,司雷有些意外,“您也跟我们一起走吗?” “我要回一趟报社,”斯黛拉围好围巾,“刚才同事发消息来,说好像印制的油墨出了点问题,我得回去看看。” “我开车送她过去,”千叶答道,“不耽误你。” “没什么耽误的,都坐我的车吧。” “嗯?我也有通行证的——” “就算你有通行证,今晚在外面开着私家车转悠也还是太扎眼了。”司雷已经穿好了皮靴,她蹬了蹬脚,低声道,“就这么定了。” 斯黛拉双手合十:“感谢!” …… 警车行驶在空旷的大街上,司雷和千叶坐在前排,斯黛拉坐在后头,一旦看见有巡逻的卫队,她就立刻猫下腰。 “你不用这样……”千叶回过头,笑着道,“你要实在害怕,我们把车停下来,你去后备箱躺会儿?” 司雷笑出了声,她从后视镜里看了看斯黛拉,“你就稳稳坐着吧,鬼鬼祟祟的,到时候被抓了更说不清楚。” “这样的吗?”斯黛拉扶着头顶的贝雷帽,表情惊讶,“我以为我要是被发现了会给你们添麻烦?” “没事,被发现了你就当哑巴。”千叶看着前路,“一切交给司雷去圆,人家是专业的。” 司雷瞥了千叶一眼,她隐隐有个感觉,千叶好像特别喜欢把她推到前面顶缸——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当车辆经过红灯的十字路口,虽然今晚根本没有行人,司雷还是把车停了下来。 千叶左右看了看,一脸的欲言又止。 “斯黛拉,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司雷忽然开口。 “当然可以。” “两年前,你是为什么跳槽的呢?”司雷问,“想进《不屈报》这种大报纸,应该还是挺不容易的吧?” 第161章 谎言久存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就是很老生常谈的原因。当时刚升职,要招一个人来补我的位置。”斯黛拉单手撑着脸颊,望着窗外,“确实就像你说的那样,《不屈报》嘛,大报纸,最不缺的就是优秀的年轻人,那么多简历,我挑都挑花了眼。 “后面我倾向于先留两个实习经历比较多的女生,让她们先一起干一个月,再看最后留谁合适,工单提上去不久,人力那边转告我,上面的意思是最好留一个男生。我问为什么,明明这两个人简历和面试结果都是这批候选人里最拔尖的,她们答,同等条件下一般取男生,除非女生在业务能力上能优秀到远远超出其他人一大截才会考虑,这两个女生还不够资格。 “我记得当时她们和我说,‘你不要多想,也别钻牛角尖,这一行本来就辛苦,不适合女的干’。” 千叶闭眼躺靠在车座上,“嗯……说明你当初确实很优秀。” “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吗,”斯黛拉睁大了眼睛,“而且这不是意味着我当初我进《不屈报》其实亏了吗,我刚毕业那会儿还是不够自信,不然应该试试留核心城的——现在是没机会了。 “离开《不屈报》以后,我也去过几家大报社,也是换汤不换药……我见过很多那种人,自己背调做得不够深,采访的时候聊不出东西,回头就冲着我阴阳怪气,‘还是你们女记者好啊,问什么,人家就愿意说什么’。” “所以你就出来单干了?”司雷问。 “对,之前还办过几份报纸,一开始是走深度时评的路线,不过销量太低,办了几期就停了。”斯黛拉撑着脸,“大家工作都辛苦么,下班了都想看点轻松的,谁愿意继续去想什么苦大仇深的问题呢,所以做《轶闻》的思路就是追热点,然后再加上一些每日占卜和鸡汤故事,放弃一些深度上的要求……目前看效果还不错。” “刊号这么容易拿吗?” “我们没有刊号。”斯黛拉回答。 司雷敏锐地抬眸看了眼后视镜,这目光扫得斯黛拉后颈发凉,她连忙道:“别误会,警官,我们完全是老实纳税的合法企业,每一期报纸我们都会在中间黏一张油画卡——我们实际上是卖油画卡的,报纸只是随卡附赠的赠品。” 司雷笑了一声,她一言不发地转了方向盘,“自己当老板是更辛苦还是更轻松?” “都是吧,瞧瞧,”斯黛拉抬手拎起自己头顶的贝雷帽,露出一条过于清晰的中分线,“我感觉自己人生前二十六年加起来掉的头发可能都没这两年多……不过自己招人的好处是不用理会一些圈子里的狗屁逻辑。” 斯黛拉重新调整帽子的位置,“比方说,既然大家都默认业内女性候选人只有在能力上远远超过其他人一大截的情况下才能和男性候选人站在同样的位置,那么在履历差距不大的情况下其实应该优先选择女性,是不是?因为这样实际上可以用同样的价格买到更加优秀的劳动力——” 千叶和司雷同时笑出声,“你发现了真理!” 三人在车里渐渐聊开,斯黛拉趁机邀请千叶和司雷一同参加《轶闻快报》下周会开始的一项新活动——预测今年“艾娃·摩根奖”的八项大奖会花落谁家。 今年报社拉到了一笔相当丰厚的活动赞助,只要同时猜中两项,就能直接拿到两千罗比的奖金,如果有人八项全部猜中,直接颁发十万罗比的现金大奖。 千叶和司雷虽然都客气地表示对此相当感兴趣,但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拒绝了采访邀请——她们都心知肚明斯黛拉这是要找名人参与前期造势,但以二人现在的身份,都不太方便卷到这种活动里去。 “你可以去网上搞个账号,”司雷道,“名字就叫‘今年摩根奖颁奖了吗?’,然后直接把你们的活动规则写上——” “和我们联办的其他几家大报纸会这么做,我们不会,我们永远不会开设网络账号。” “为什么?” “一切数字世界的信息,都可以被轻易篡改。”斯黛拉笑着回答,“真理’易变,我们的‘谎言’却会保存得比它们更远。” 很快,司雷的车开到了一条巷子口,千叶和斯黛拉同时下了车,两人站在原地目送司雷远去。 “谢谢啦,帮我牵这条线。”斯黛拉看向千叶,“我觉得她人还好啊,没有你说得那么死板。” 千叶也收回目光,两人同时往巷子里走,她看向斯黛拉,“你那本笔记本打算怎么处理?” “烧了,今晚就烧。” “不纠结了?” “这些事情压了我四年,我已经尽力了。”斯黛拉仰起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从今天开始,这份煎熬就归司雷警官受着了。” “你会这么真情实感地为其他人忧心还真是少见……不要误会,这句话没有贬义。” 斯黛拉瞥了千叶一眼,不过她很快释怀,“我知道你一向对这些新闻没什么感觉,不过要你真切体会到我的感受也不是不可能——千叶,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赫斯塔本来也极有可能成为被里希蹂躏的女童之一?”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难道不是吗?她没有父母,被你救下之前她一直在修道院跟着两个修女生活,就像其他被里希选中的女童一样瘦小单薄。你应该庆幸里希嫌路远,从来没有亲自去过圣安妮修道院,否则小赫斯塔今天的命运会是什么样子,你又怎么知道呢?” “呵呵,我不喜欢空谈这些虚无缥缈的‘如果’——” “我知道!”斯黛拉几步凑近,打断了千叶的话,“我就是想告诉你,它就算暂时没有发生在你和你周围的人身上,你也不要觉得这一切离你很远——” “别说这些没用的,”千叶抬起两臂,双手交叉于后脑,“今天我帮了你的忙,谈谈回报吧。” “你说,”斯黛拉笑道,“能做到的我一定尽力。” “暂时还没想好,但必要的时候,我要你《轶闻快报》上一整个头版头条。” —— 请假预告: 这个月月底的25-29号也许会请5天的假,因为可能会出去玩,说“可能”是因为不到那一天不知道法国会不会又封城……(′-ω-`)嘛,先提前给大家拜年啦! 第162章 “好啊,我还以为你会怎么狮子大开口呢……期待你再给我送来一个‘赫斯塔’,”斯黛拉笑道,“要是你能让我真正见上赫斯塔一面,我还可以再送你一个头条……她最近会来谭伊吗?” “……为什么这么问?” “你以前说过她很优秀,”斯黛拉眨了眨眼睛,“现在这么大个难题摆在这儿,我以为你会调她过来配合你的工作?” 千叶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两人聊着天走到了斯黛拉工作室的楼下,千叶和斯黛拉一起站在楼道的阴影里,以免被路过的巡逻车发现。 “看来你这次消息不是很灵通嘛,里希、施密特、唐格拉尔都一口咬定凶手是赫斯塔,不过幸好,她最近不在第三区活动,嫌疑自动洗清了。” 千叶说着,调出了手机里的一张照片,那正是昨晚凶手在相册里给施密特的留言。 “落款是‘红丝绒’,我看这人是冲着嫁祸给简来的,不过我昨晚见到过凶手本人,他应该是个男人。” 黑暗中,斯黛拉迅速了读完了短信。 “我倒是觉得……凶手大概率是女性。” “你怎么知道?” “千叶,有没有谁和你说过,你有时候真的迟钝得有点离谱?” “……?” 斯黛拉笑着把手机还给千叶,“我没办法和你解释,你要实在想不明白,就把这当成是我作为记者的直觉……再见,我得上楼工作了。” 千叶朝着斯黛拉挥了挥手,“拜拜。你也太拼了。” 斯黛拉本来已经往台阶上跨了几步,听到这句话又回过头,“不拼命工作,将来可是要结婚的,我可不想变成瓦伦蒂那样的女人……” 千叶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我不管你们姐妹之间是闹了什么矛盾,在我面前,你还是对你姐姐客气点。” “哦,她是你很重要的朋友,是吗?” “你觉得呢?” 斯黛拉笑了笑,“那你最好劝劝她,婚结了就结了,别再想着要孩子了。” 在黑暗中,千叶从口袋里取出了烟,火光从她的指尖燃起。 “她结不结婚、生不生孩子是她的自由……轮不到我来管。” 斯黛拉像是猜到了千叶会这么回答,她没有反驳,只是垂眸道,“……现在什么都不管,那在将来就得做好失去她的准备。” “什么意思?”千叶颦眉,“这里又不是荒原,只是生个孩子,又不是去杀螯合物。更何况她是在基地工作的水银针,真出了问题也有我们的医疗技术托底——” “千叶女士,”斯黛拉歪着头,“你是否真的以为,只有‘死亡’才能带走你最亲切的朋友?” …… 凌晨两点,司雷回到了自己的公寓。 她径直走到书桌前坐了下来,并将今晚在斯黛拉那里听来的消息全部记在了自己的笔记本上。 在完成了初步的记录以后,司雷看了眼时间,已经临近三点。 明早八点她还要去一趟警署,此刻无论如何也该睡了,然而她分明感到自己额上的血管正在跳跃。 司雷打开电脑,很快找到了去年第三区儿童权利的促进与保护大会的官网,其中的大部分工作坊和对谈标题都还保留着,她稍一翻阅,果然找到了里希的演讲。 视频全程24分钟,司雷拿它当洗漱的背景音放着。 “女士们,先生们,今天我们需要讨论一个沉重的话题,它沉重到甚至会让在座的某些朋友为此感到荒谬。 “我们都知道,在过去的十年,第三区的儿童福利事业已经有了前所未有的发展,我们努力保证每一个孩子都拥有营养均衡的饮食,有着平等接受教育的机会,最重要的是——我们力图让每一个孩子都能免于受任何形式的剥削。 “诸位,诸位,先不要鼓掌,最后这一点,我们真的做到了吗?至少,我们真的做到让每一个孩子都远离‘性剥削’问题了吗?” 在谈论这一切的时候,里希的声音带着惊人的感染力,他话语中既有愁肠百结的悲悯,又有痛心疾首的紧迫,司雷虽然刷着牙,还是忍不住走到客厅去看画面。 演讲台上的里希戴着金丝眼镜,装扮极为绅士。他双眉紧颦并张开了双手,仿佛将一个令人痛苦的问题抱在怀中。 总之,这个屏幕上风姿翩翩的里希,与这几日她所见的那个惶惶不可终日的中年男人判若两人。 司雷刷牙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视频中,里希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起来: “根据第三区联合政府儿童权利促进与保护大会的调查数据,去年第三区的儿童或青少年每27人中就有一人曾遭受过不同形式的性虐待:地下*交易、乱伦、*骚扰……在一切相关案件中,70-85%的儿童认识当事人,约90%的暴力案件未及时上报。 “触目惊心……我只能说触目惊心!时至今日,仍旧有不少第三区的家庭出于宗教、观念方面的原因,置真正的儿童福祉于不顾,在事发后选择的隐瞒,而同样被按下水面的还有受害人的心理创伤,行凶者就这样逍遥法外——” 在里希的声音即将与他的感情都到达至高点时,司雷关掉了视频,在此刻,那首凶手写给施密特的短信突然闯进了她的脑海: 事情发生前,我是充满善意的警告者 事情发生时,我是无法自控的加害者 事情发生后,我是恨铁不成钢的批评者。 里希的声音令她感到有些反胃,她不愿再听下去。 司雷坐在桌前,漫无目的地刷了会儿邮件,等回过神来,她打开了一些舒缓的音乐,抱着睡衣进了浴室。 与案件有关的一切仍在她的脑海萦绕。 那封信,真的仅仅代表着凶手的恐吓吗? 如果今晚斯黛拉所说的故事都是真的,那信中的“我”似乎与里希本人的所作所为更贴合,但凶手却将这封信寄给了施密特…… 难道说所有这些出现在凶手死亡名单上的贵族们,都有着一段共同的罪恶? 司雷不确定,但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这封信显然还有更深层的含义:凶手在提醒自己的每一个猎杀目标,今时今日,正如往时往日,只不过攻守易势——昔日猎手沦为猎物,一切报应不爽。 在蒸腾的水雾中,司雷再次想起那封信: 永远不要相信我, 永远不要冒犯我, 永远不要露出破绽给我。 从你出生,到你死亡, 我永远都在看着你, 我永远都在寻找机会…… 一切线索在司雷的脑海中交织,渐渐汇成一张模糊的,红发女人的脸。 第163章 忏悔 次日上午。 警署的日历已经翻到了10月31日,距离里希子爵收到照片已经过去了十天。 理论上说,凶手会在两天以后——也即是11月2日出现。 一整个早晨,泡勒都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在他旁边的阿维纳什正玩着一枚银币。银币在阿维纳什的指缝间来回翻转,流畅得像是活物,泡勒则坐立不安地看着时间。 “AHgAs那边的复盘会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啊。”泡勒低声道。 “急什么,”阿维纳什看了眼钟,上面的时间正指向10:22,“这才开始二十分钟,再等半小时吧。” “您也是水银针,为什么她们不让您旁听呢,这真是不合理……”泡勒嘟囔着,“她们倒是邀请了司雷,偏偏今天司雷又请假……这些女人啊,关键时刻你永远指望不上。” “安静一些,警督。”阿维纳什低声道,“会议邀请司雷,是因为她身上有AHgAs和联合政府的双重任命,理论上我们的会议和AHgAs的会议都不能绕开她。你就在这儿安心等着,如果真的有什么重要消息,她们会通知你的。” 泡勒点点头,起身去拿自己的茶杯,刚喝下一口,办公室的电话就响了起来。 泡勒上前接起听筒,才“喂——”了一句,整个人的脸色就僵了下来。 阿维纳什立刻望向他。 泡勒转过头来,“里希……自杀了!” …… 当阿维纳什赶到医院的时候,他意外地发现千叶已经等在了手术室外的走廊上。 “……你怎么没和维克多利娅她们在一块儿?”阿维纳什放慢脚步走到千叶面前,“我记得今早的与会人员名单里也有你。” 千叶的右手拇指正飞速敲击着手机屏幕,不知在和谁通讯,她没有抬眸,“谁说每个会我都要参加的。” 几个一直蹲守在手术室外的阿维纳什部下这时跑了过来。 提起不久前发生的一切,几人都还心有余悸——在收到死亡威胁以后,里希一直随身携带着一支烤蓝式格洛克22型手枪用于防身,考虑到这能在一定程度上增强里希子爵心理上的安全感,他们没有干预。 这一点他们昨晚已经告知过AHgAs的人,包括千叶。 结果,就在今天午饭之前,里希在水银针维克的陪伴之下去了趟洗手间,在那之后不久,所有人就听到了一声枪响。 “他伤势怎么样?”阿维纳什问。 “还在手术中,”维克答道,“不过幸好,他没有饮弹或是朝太阳穴射击,而是朝心口开了一抢,医生说了没有射中心脏,应该没有性命危险。” “挺了不起的其实,”一旁千叶忽然接了一句,“拿着手枪自杀还能没有性命危险,如果不是今天亲眼见到,我都想象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站在千叶身旁的AHgAs水银针一下笑出了声,又随即意识到这个场合这么笑不合适,她咳了几声,扭头向别处看风景。 阿维纳什面无表情,“楼下那些记者呢,是怎么回事?” “里希被抬过来的路上说他想在临死前最后见神父一面,他要为自己的自杀行为向天主忏悔,里希的仆人就去请人了,然后不知道怎么半路就冒出这么多记者来……” “神父已经来了?” “来了,在院长办公室那边休息,是谭伊区去年新任的主教,和里希子爵是好朋友。” 阿维纳什走到窗边,看了一眼被拦在医院门外的记者们。 “喊泡勒来,让他去把底下这些人都赶走。” …… 下午两点,里希从麻醉中醒来,他面色惨白,憔悴至极,一直竭力想要开口说话,甚至几次挣扎着想要起身,不论谁在一旁劝阻都无济于事。直到主教穿着无菌服走进病房,他的情绪才稍稍平稳了一些,并泪眼婆娑地握住了老友的手。 傍晚,主教已经断断续续聆听了里希气若游丝的告解,他长篇累牍地忏悔了自己的自杀行为,而后忏悔了过往的冬日游猎、过于旺盛的情欲、对他人的憎恨、以及死到临头的胆怯。 在主教的陪伴下,里希终于能闭眼安眠。不过令主教没有想到的是,当他走出里希的病房,他被告知今晚最好就先睡在医院——可能半个谭伊的记者此刻就聚集在医院外头。 主教面容沉静地拒绝了警方的建议。当他步履稳健地出现在医院的门口,人群疯狂地朝着他涌来,数不清的收音筒和话筒怼到他的嘴边,时起彼伏的闪光灯把这一角的夜照得像白昼。 警方努力维持着现场的秩序,记者们则在警察们组成的人墙外争前恐后地向主角询问里希目前的情况,包括这一下午里希究竟同主教说了什么。 “今天下午,里希子爵完成了他的告解,我以上帝,圣子,圣灵之名赦免了他的罪过。”主教目视着人群,“这就是今天下午发生的事。” 听到“告解”二字,所有人都立刻明白想从主教这里打听子爵的消息已不可能,但大家仍不死心,“您能否再透露一些呢,子爵是不是真的持枪自——” “您期待从我这里听到什么呢?”主教的声音非常平静,他以温和的目光望向提问的记者,“再过一会儿就到了今日的宵禁时间,你们不应当再在这里围堵什么,这也会影响到在这里工作的医生和正在接受治疗的病人。” “那能否谈谈您此刻的心情呢主教大人——” “是的,随便什么!请和我们说上两句吧!” 在短暂的沉默间,一切镜头已经重新聚焦于主教的脸。 “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我知道里希子爵正在经受一场严酷的考验,”主教轻声道,“‘人们,甚至恶人,要比我们想象中的他们幼稚得多、天真得多。其实我们自己也一样’,这是白银时代一位伟大文学家的话,我想,它永不过时。 “我永远惊异于造物主赐予人心的磨难和痛苦,同样的,我也惊异于子爵直面内心的勇敢。今天,子爵已经在天主的光照下省察了自己的良心,他已与天主重新和好。 “我将为他祈祷,主与他同在。” 主教凝视着镜头,他的目光毫无闪避,带着父亲式的仁慈和威严。借由这镜头,无数人也将凝视主教的眼睛——怀着虔诚,怀着讥诮,或是无休止的憎恨。 第164章 接近 在这个寒冷的夜晚,千叶站在高处往下望,人群在她看来不过是一个接一个的小小人影,她兴致勃勃听着主教说出口的每一个字,一种奇妙的上帝视角在她心中展开。 一张不可见的保护网就张开在此刻,在里希犯下罪行以后,他在物理世界留下的证据,自有他的朋党代为抹除,而精神世界的罪恶,则由主教直接赦免……人类的一切伟大美德:团结、宽容与合作,总是在这些人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千叶看着主教的后脑勺,事不关己地想着明天的新闻会是什么。 “你果然在这儿。”司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千叶转过头,司雷已经快步走到了千叶身旁的窗口,与她并肩而立。 司雷在人群中找了一会儿,“斯黛拉在 “应该不在,”千叶答道,“这种场合她不会来,就算是追热点,她也不爱追这些老男人发表的事件评论。” ——毕竟这些人会说些什么猜都能猜到,不必非赶到现场不可。 “她这两天应该挺忙吧。” “嗯,”千叶点了点头,“我猜今晚她应该是在准备两天后的文章——要么是里希的讣告,要么是凶手落网后的事件梳理,具体看后天进展。” “那今晚你忙吗?” “取决于你找我什么事。”千叶侧目,“怎么了,消失了一整天?” “我去了趟尼亚行省。” 千叶这时才留心到司雷脸上的憔悴,她的眼眶比先前陷得更深,眼窝呈现出一片青黑色——不过这些细节在暗淡的走廊上并不显眼。 千叶抬头想了想,“今天好像只有一班去尼省的火车吧……还是在晚上五点。” “对,我是今早凌晨开车过去的。刚好下午三点尼省那边有趟回谭伊的火车,我就坐车回来了。” “……太拼了,”千叶收回目光,又看向底下的人群,“斯黛拉估计会很喜欢和你一起工作。” “你现在怎么突然变得这么闲散?”司雷看过来,“我还记得你刚到谭伊的那几天什么事都盯得死死的,恨不得把每一份会议记录和相关材料都看一遍——” “此一时彼一时,”千叶做了个颇为严肃的表情,这种表情在她总是玩世不恭的脸上显出了几分滑稽,“我充分信赖我同僚的实力。” “所以你今晚其实没事的对吧?” “不是都说了取决于你找我什么事——” “明天后天呢,理论上凶手会出现的那晚,你是不是也不一定要在这儿守着?” “……你想干什么?” “陪我出一趟宜居地吧,如果你不是非要呆在这里。” “去哪儿?” “先去短鸣巷。” 千叶眯起眼睛,“你知道赫斯塔的嫌疑理论上已经被排除了吧?” “当然,”司雷确信地点头,“但谁说第三区的赫斯塔人就只有她一个?” 司雷说着,将自己的笔记本哗啦啦地翻页,并伸到千叶面前,“费尔南,你还记得这个人吗,他在4617、4618和4619年分别在六个荒原征集过赫斯塔族女人的红发,其中以4618年的那场征集最为浩大,他甚至打出了‘悬赏二十万罗比’的征集令。 “但就在一年后,也就是4619年的夏天,费尔南突然宣布,他不再找了,一切悬赏作废。” 借着月光,千叶一目十行地看着司雷的笔记,“……看来他们是找到了。” “对,我也这么想。”司雷点头,“还记得里希的证词吗?他宣称自己曾在十二年前——也就是4619年——在谭伊郊外遇到过一个赫斯塔巫女。 “我猜想他们声称的那个‘郊外偶遇’故事,很有可能是反过来的:不是他们遇上了一个红发的赫斯塔族女人,而是他们费尽心机,找到了她。 “这样一来,整件事情就是这样的:十二年前,里希,霍夫曼,施密特,唐格拉尔,维尔福五个人一起找上了这个女人,十二年后,当他们一个个丧命,几人毫无疑议地提出是这个女人回来要他们的命——你说他们当年都做了些什么?” 千叶发出了一声意味深长的低吟,“但为什么你要去短鸣巷?跟赫斯塔有关么?” “暂时没有,但谁知道呢?”司雷拨动千叶手中的笔记本,将它往后翻了四页,“我在斯黛拉的访谈记录里发现了一个同样来自短鸣巷的女人,玛雅。 “她在4615年被费尔南送给了里希,那年这个叫玛雅的姑娘10岁。她在里希身边待了两年,之后又被里希送回到费尔南身边——这一切是我从费尔南的另一个情妇嘴里问出来的,我下午临走前见了费尔南的老仆弗耶一面,这个说法得到了印证。 “据弗耶回忆,玛雅在4621年被费尔南逐出了宅子,因为她不小心打碎了费尔南当时准备送给另一位贵人的大理石像,作为惩罚,费尔南直接将她赶出了宜居地,弗耶不确定她最后是被送去了哪里——虽然命令是丢回短鸣巷,但出了宜居地,费尔南其实也管不了,底下人很有可能就随手把人卖了。” “所以你去短鸣巷是为了找这个叫玛雅的女人?” “对。” 千叶短暂地在脑海中评估了一趟这件事的可能性——凭借一个名字,一段抽象的个人经历,想在荒原上找到一个具体的人基本不可能,更何况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司雷甚至不能确定这个玛雅现在是不是还活着,具体是在哪个荒原。 “你找她干什么?” “弗耶说,在4619年夏末,玛雅照顾过一位特殊的病人,那是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据说精神不太正常,这里说‘据说’,是因为弗耶也没有和她有过什么接触,只在这女人刚来的那天晚上见过她一面。 “尽管如此,弗耶对这个人的印象还是很深,因为她的情状非常恐怖——女人眼眶的位置被缠绕着很多圈绷带,一些血污和组织液渗过纱布变成两块黑色的污渍,他以为是女人有眼疾,后面才知道原来她的眼睛被人剜去了。” 说道这里,司雷顿了顿,“还记得里希被洒满大街的那张预告照片吗?” 第165章 阁楼上的女人 千叶当然记得,她和司雷都对那张照片给出的信息做出了同样的判断——要么是腰斩,要么是剜目。 “再说回那个女人,”司雷接着道,“弗耶说,她不能说话,只能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费尔南把她关在别院的阁楼上,而她每晚都会嚎叫,同时用镣铐摔打铁栅,那段时间弗耶睡在别院,每晚都被这声音折磨得失眠。 “大约关了一周左右,女人的声音消失了,弗耶也不知道她被送去了哪里,只知道费尔南在那之后噩梦不断,为此还专门约了一位第三区非常有名的咨询师治疗。治疗大概持续了三个月,费尔南的睡眠恢复了正常。” 千叶听了半晌,有些怀疑地颦眉,“……你说的这个女人,不会是红发吧?” “问题就在这里!”司雷的音调瞬间提升,“我问了弗耶同样的问题,他说他也不确定,因为这个人女人被剃光了头发和眉毛——但这算不算一种欲盖弥彰?赫斯塔族的红发太扎眼了,属于看一眼就能断定身份的特征……但事情究竟如何,还是要找到玛雅才能确定。” 司雷继续把笔记本往后翻了翻,“放逐玛雅之前,费尔南用烙铁烫伤了玛雅的两颊,所以理论上这个人应该有很明显的特征——两颊有烧伤疤,虽然是大海捞针,但有这条线索在,我觉得可以去荒原试试运气!” “你向总部汇报过了吗?” “汇报了,但他们建议我先等等,等里希这边的蹲守结束——说不定维克多利娅她们能直接把凶手抓住,我说这两件事不矛盾,完全可以同时做,但AHgAs答复说最近人力非常紧张,没有办法再给我安排随行水银针。” 司雷一口气说完这些,她热切地抓住了千叶的手臂,“所以我来找你了。” 千叶嘴角微沉,没有立刻回答,她佯作考虑的样子继续翻看着司雷的笔记本,心里却在盘算着别的:她确实需要一些借口,暂时避开和这只来路不明的“畸变者”交锋。 如果两天后维克多利娅抓住了这只畸变者,简那边的危机就解除了大半——管他费尔南是不是这只“畸变者”杀的,到时候都可以推到它头上。 如果两天后这只“畸变者”突破了维克多利娅的防御,成功完成了对里希的猎杀,那么她就可以通过特殊条例暂时将简保释出来。 ——整个第三区,除了自己以外,还有谁对付畸变者的经验比简更丰富?为了对付一个高度危险的敌人,她要个帮手过来协作这不过分吧? 昨晚与斯黛拉聊天的时候,千叶差点以为自己的计划被看穿了,幸好只是虚惊一场。 “你预计要在荒原上花多长时间?”千叶问。 “如果没有你,我自己大概要出去一个月。” “一个月就够了?” “开车出去,一个月可以大致走完附近的六个荒原——但我一个人单枪匹马闯短鸣巷还是有点危险,泡勒或阿维纳什那边给出的支持我又不信任……”司雷短暂地停顿,又道,“如果你愿意参与,以你们水银针的速度,一天跑完六个荒原也不在话下,算上调查走访时间,乐观估计两三天,最长一周也能基本结束调查。” “怎么样?”司雷追问。 千叶回过神来,她笑着把笔记本交还给司雷,“没有上面的批准,我当不了你的交通工具。” 司雷想过千叶有可能会拒绝,但实在没想到对方会拒绝得这么快,她怔了片刻,忽然疑心是否自己用词有不当之处:“不是当个‘交通工具’——” “我也没说不去,相反,我对这个过程很感兴趣,我可以先陪你去短鸣巷,之后也可以一路随行。”千叶垂眸看向窗外,“但是,我在11月12号当天必须回宜居地,你可以以这个为前提安排行程,之后如果一切顺利,我再来和你汇合。” “好吧,那天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吗?” “简的第一次庭审在13号,我作为监护人必须出席。”千叶答道。 “理解了。”司雷点头,她收起了笔记本,“那你现在回去准备一下吧,收拾一些行李,我两小时后到你公寓楼下接你——” “什么?今晚就走?” “时间紧迫。”司雷已经把笔记本放回了包里,“要是幸运的话说不定我们在里希遇刺前就能找到玛雅,我有预感,她掌握的线索一定是这个案子的关键。” 千叶表情复杂地抠起了头皮——她今晚本来还想回去泡个热水澡。 “还是先等等吧。” “还要等什么?” “我得在这儿一直守着,直到下一波水银针过来。”千叶扬眉道,“我个人懒散归懒散,班还是要值完的,我看不如等明天一早——” 千叶话音未落,司雷已经指向了楼下的医院侧门:“你要的等的人是她们吗?” 在夜色中,维克多利娅刚好带队骑着自行车从医院的侧门进来:她带来了新整合的作战小组,一共12人。 千叶认得这支小队里的每一个人,她们每一个都在荒原上正面迎击过畸变者,其中有两人应该是从第四区和第五区支援来的。 这种豪华阵营极其少见,足见总部对这件事的重视。 她们整齐地把车停进了医院一角的自行车棚里头,其中一人的车锁似乎是出了什么问题,她蹲在地上折腾半天也没能把锁扣上,气急败坏之下,这人索性站起来一脚把自己的车踹翻在地,然后转过身,追着维克多利娅和其他人的身影消失在医院大楼的拐角。 从现在开始,AHgAs才算正式接管了里希子爵的安保工作。 “可以走了吧?” “……走吧。” 千叶跟着司雷,穿过这一晚医院的走廊。她像一个彻底的旁观者,如果不是今晚司雷突然从天而降,她现在心情应该是挺不错的——在确认前天夜里尾随的凶手并非赫斯塔之后,不论后天的结果究竟是哪一种,她都有把握暂时解除简当下的囚禁状态。 她需要等待。 第166章 气味 离开医院的时候,两人刚好遇上主教的汽车。 尽管汽车后排的窗帘已经拉上,记者们仍然紧紧簇拥在车窗周围,他们还有太多的问题想问,哪里舍得放人走。 喧闹的人群中,司雷在前面开路,千叶跟在后面,当两人终于挣脱人流,宵禁的哨声也随之响起。 警察开始正式驱散门口围观的记者,然而这项艰苦的工作才刚刚开始一会儿,远处的夜空就突然绽放起璀璨的烟火。 先是一点星火猝不及防地在夜空撕开一个豁口,紧接着数十枚盛开的火焰将它共同点燃。 司雷怔在了原地,千叶双手插着口袋,也仰头看着。 远处巡逻队的鸣笛声响了起来,一些隐约的叫嚷和嘶吼伴随着突如其来的尖哨,从离医院两三个街区的地方传来。 司雷看了一眼千叶——她好像一点也不吃惊的样子。 “这怎么回事?” “今晚市区里会有一场针对宵禁的抗议活动,斯黛拉和我说的。”千叶回答。 “维克多利娅她们知道吗?” “知道吧,这种事AHgAs内部消息灵通的很。” 刚才还围着主教汽车打转的记者此刻纷纷掉头,各自拖扛着设备在夜晚的街道上开始狂奔,朝声音的源头赶去,只有司雷和千叶站在原地,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医院正门,泡勒已经拿出自己的白色方巾反复擦汗,他正在为阿维纳什的傲慢付出代价——正如先前千叶给阿维纳什的警告,公众对这种语焉不详的限制令极其反感。 目前,谭伊市的居民仅知道有一个专门猎杀贵族的连环杀手出现在了市内,他们甚至在前天夜里听到了螯合物警报,有人说凶手是螯合物,有人猜凶手是水银针,但政府的相关公告迟迟不出,也没人出来解释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已经忍耐了两个夜晚的民众直接在第三天夜里冲出了屋舍,时间故意选在了今晚的宵禁之后。 千叶蹭了司雷的车回到公寓,她没什么可收拾的,拎着自己平常出差的小行李箱就下了楼。考虑到司雷已经连轴转了两天,千叶提出今晚由她来开车。 一开始司雷还推辞,但拗不过千叶坚持,两人还是调换了位置,结果在副驾驶位上靠了大概十分钟,司雷就睡了过去。 千叶在无人的道路上独自开着车,路上连续经过多个红灯十字路口,她眼也不眨地飞驰而过。 经过一小段碎石路的时候,她稍稍放慢了车速,不过车厢内依然颠簸,千叶几次觉得司雷可能要颠醒了,结果她仰面张口,依旧睡得不省人事。 千叶侧目看了一眼司雷的睡相,掏出手机拍了张她的丑照。 像司雷这样的调查官依旧处于AHgAs信息圈的最外层,她显然不知道水银针们还有制约时间这回事——在没有同伴随行的情况下,水银针们在荒原开启子弹时间是危险的,因为这意味着在若干小时过后,当事人会迎来一段极为脆弱的失能期。 正因如此,千叶当然不能为任何人充当快速载人工具,任何水银针都不能,只要这个人还懂得珍惜自己的生命。 这是水银针们的秘密。 除此之外,这件事里还有另一个令千叶感到震惊的事实:理论上讲,一个人要从荒原跨入宜居地要经历一段极为严苛的审核,即便通过了这种种手续,也要先在尼亚行省居住一段时间。 可现在司雷带回的证词却说,一个宜居地里落魄男爵,一个商人,就能轻易把荒原的人带进谭伊,或是把身边的人丢回短鸣巷? 这未免太匪夷所思。 费尔南能有这样的权力? 但回头想想里希这些年做过的事,这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千叶倏然回想起当年圣安妮修道院的莫名疫情。当年艾尔玛院长是被带病的松鼠感染的,那么那只松鼠又是从哪里来的? 当年AHgAs到最后也没有弄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而有限的技术、人力水平也使他们无法对整个塞文山在事发前一个月的状况进行有效回溯,最后只能进行地毯式排查,在确认赛文山一带没有其他继发性螯合物后将那里设定为隔离区。 这些年间,第三区北部的防疫城墙究竟溃烂成了什么样子,也许只有等到意外真正来临的那一天才能真正浮出水面。 …… 同一个夜晚,昏暗的卧室,赫斯塔坐在艾娃的床边。 原本今天一早艾娃应当像昨天一样出现在囚室门口的,但老人没有。 赫斯塔在地下室等了整整一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原想上楼看看,但顾忌到这样有可能让其他人撞见自己右颊的淤青,她只能暂时按捺住这份心情。 “我昨晚突然想明白了为什么千叶小姐没有认出我,就很想和你谈谈,”赫斯塔望着艾娃,“你还好吗?如果现在不方便,我可以明天再——” “我很好。”艾娃瞥了一眼近旁的闹钟,“现在离九点还有二十多分钟,把你想说的话说完。” “是气味。”赫斯塔低声道。 “气味?” “我早该意识到的,在二次觉醒之前,我身上带着初次觉醒水银针的气味——正是它让我能够成为猎杀‘畸变者’的诱饵。这种气味只有少数水银针能闻得到,”赫斯塔顿了顿,“而千叶小姐可以。” 艾娃想到了什么,“……所以上次千叶来的时候你打翻了香水。” “嗯。”赫斯塔点头,“二次觉醒以后,这种气味从我身上消失了。我猜,前天晚上,千叶小姐应该就是在确认我不是‘我’之后才对我下了杀手——但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我们共同作战的次数严格算起来并不多,时间上也都比较早,她不一定能识破我的伪装。 “真正的威胁在007办公室这次组建的作战小组上,我的战斗偏好和相关数据基地早就摸清楚了,短期内我也不可能改得过来,如果我的数据在交战中被采集,相信她们很快就会觉察我的真实身份。” “确实,你打算怎么办?” 第167章 噩梦 赫斯塔垂下眼眸,眼下最稳妥的办法其实是等待——对AHgAs来说,让十二个适应于极危作战的水银针去保护一个宜居地里的普通人其实是件挺荒谬的事,如果不是因为之前触发了畸变者警报,它根本不可能发生。 可即便等,又要等多久? 如果接下来几个月,第三区的荒原风平浪静,那么这些水银针完全有可能一直在谭伊待命,顺便守着里希。 几个月的时间,足够AHgAs在谭伊附近新设许多信号塔,如此一来,整件事情只会变得越来越艰难。 “既然是对付‘畸变者’,整个第三区恐怕没有谁比我更合适了,”赫斯塔想了想,“我想直接申请参与谭伊市目前的防御战,之后再作打算。” 艾娃脸上闪过些微惊异——这确实是一个不错的办法,但是…… “这一切恐怕都要等到第一轮庭审结束以后再说,能否有这个机会还要看你的庭审表现……”艾娃仍靠在床头,“在那之前呢?两天后,你要怎么办?” “我会按照计划,给予里希应有的惩罚。”赫斯塔低声道,“我今晚会再去一趟谭伊。” 艾娃不由得侧目,“……你认真的?” “嗯。”赫斯塔点头,“我有把握。” “好吧。”艾娃垂眸而笑,“明天下午,内部法庭为你指定的辩护律师会来,你也要做好准备。” “……艾娃。” “嗯?” “你到底怎么了?”赫斯塔望着她,“……我会很快失去你吗?” “不会很快,”艾娃轻声道,“但离别永远是不可避免的。” 赫斯塔感觉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她放在腿上的手也瞬间握紧。老人侧目望向床头柜上放着的一支铅笔,“帮我拿一下那个。” 赫斯塔将铅笔递给艾娃,老人接过笔,并将它立在了身前的移动桌板上。 “我的肺出了一点问题,所以下周,我要开始接受化疗。”说着,艾娃突然拍了一下桌板,先前立住的笔随之震落,“而我治疗过后的脊椎,会像这支笔一样脆弱。 “这意味着在接下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无法与你见面,你的关押场所也会从这里转移到别的地方……但你不用太担心,会有另一个人来配合你。” 赫斯塔的目光已经落在了自己面前的地板上,她有些沮丧地坐在那里,想着正在到来的分别。 艾娃右手轻握,以中指的指节敲了敲桌子,“在听吗,简?” “在。”赫斯塔回答。 “你要记住她的代号,‘日蚀’。” “这也是一位水银针吗?” “是,也不是。”艾娃道,“她也许会直接露面,也许会用其他方式联系你……我不确定,但你可以信任她,就像信任我一样。” “我如何确认她是否出现?” “你会知道的,她会用某种方式,让你知道。”艾娃轻声回答。 老人沉默了片刻,她又一次拾起了桌上的铅笔,凝视着笔身的花纹,低声道,“复仇也并不轻松,是不是?” “嗯。” “现在还会做噩梦吗?” 赫斯塔没有回答,她的眼睛半睁着,仿佛陷入了一段不属于当下的回忆。 艾娃明白过来,她朝赫斯塔伸出了手,赫斯塔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安静地把手放在了老人的掌心。 “会梦见什么呢,”艾娃问,“还是费尔南和霍夫曼吗?” “以前是,不过最近会梦到一些新的东西。” “比如呢?” “今天早晨,我梦到了一片原野。”赫斯塔喃喃。 “哪里的原野?” “我也不认得,但应该是在荒原上,可能是一个螯合物潮退刚刚退去的地方,因为到处都破破烂烂的。” 赫斯塔的声音伴随着回忆,她缓缓道,“我路过一片废弃的村庄,我不知道那是哪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那,村里的大部分屋舍都已经被烧毁,土地和林子都是一片焦黑色。 “梦里,我很渴,很饿,很累,所以我进了村子。我推开一户户的门,但每一扇门后面都是尸体,每一扇窗户都支离破碎。” “那里只有你一个人吗?”艾娃轻声问。 “不,那里……有很多人还在生活。” 赫斯塔喉咙动了动,她仰起头,凝视着墙壁上昏黄的壁灯。 “我看见打水的妇女在井边摇轱辘,很多腐烂的尸体就躺在她的脚边,水是猩红色的,但她好像完全没有觉察。 “家家户户都点着灯,断肢残骸就散落在他们的窗口,透过窗,我看见有一位母亲在揉面,可面团在渗血,她不断地把面团拍打在桌上,血越来越多,直到溢出了砧板,淌在了地砖上,甚至沾湿了她的鞋面……可她也毫无反应。 “我只想找一个干净、暖和的地方,好好睡一觉,可我一直找,一直找,哪怕最后我已经意识到这是一个梦,梦已经开始崩塌,我也还是没有找到,”赫斯塔低声道,“所以我只能睁开眼睛,醒过来。” 赫斯塔感到艾娃握着自己的手正在变得用力,她抬起头。 “……艾娃?” “这个世界,到处都是这样的村庄,”艾娃低声道,“而我们不能对此视而不见。” 赫斯塔的眼睛微微睁大了,她想着艾娃的这句话,深深地呼吸,片刻之后,赫斯塔俯下身,沉默地将脸颊贴在了老人的手背上。 “谢谢你,艾娃。” …… 一夜过去。 晨曦中,当千叶与司雷的车即将离开宜居地的信号区时,她们收到了昨夜驻守医院的维克多利娅团队的更新邮件。 千叶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手里刚刚拧开一瓶两升的矿泉水,就着司雷后备箱里的压缩饼干吃了起来。司雷双眉紧皱,站在离千叶不远的地方来回踱步,一点点细读今日的邮件更新。 “写的什么?”千叶嘴里鼓鼓囊囊,“看你表情,难道是坏消息?” “维克多利娅说昨晚‘畸变者’又来过了,”司雷回答,“但她说今后涉及到‘畸变者’的一切信息全部面谈,不再经由任何电子平台更新进展。” 第168章 转移 “考虑到之前的种种变化,她们推测这次的‘畸变者’很可能有一些特殊手段,可以截获AHgAs的内部信息,所以……” “有道理的,”千叶点头,“那我们也暂时不要再给维克多利娅她们讲我们这边的具体进展了。” “再就是,她们给这次的畸变者起了代号,叫‘刺杀者’……”读到这里,司雷愣了一下,“怎么没直接用上次信里的‘红丝绒’?” “可能维克多利娅也不想这件事和赫斯塔扯上什么联系,”千叶轻声道,“这个‘刺杀者’越是想把信息往那边引,我们就越不上当呗。” 司雷放下手机,“也是。” 千叶沉默地凝视着远处山峦与天空的交界线,想起不久前与阿维纳什的对话。 ——“即便赫斯塔不是霍夫曼案的凶手,但她作为第三区的赫斯塔人恐怕也和这个案子脱不了干系……她一定知道些什么。” 千叶又低头查了遍自己的邮箱——埃尔那边还没有消息传来,不知道他能否在十四区北部查到什么线索,如果真的有什么不利的消息,她必须及时截断。 “我们现在离短鸣巷还有多远?”千叶忽然问。 “理论上离短鸣巷已经不远了,我们现在就在它的边缘地带,但要抵达居住带还需要一点时间。” 千叶打了个呵欠,“那剩下的路你来开吧,我上车睡一会儿。” 司雷坐到千叶旁边,接过她手里的水。 “辛苦了。” …… 谭伊警署的会议室内,泡勒面容憔悴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十个小时过去了,没有任何一个水银针告诉他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论是联合政府那边的阿维纳什还是AHgAs那边的维克多利娅,这两拨人都像是在突然间销声匿迹。 临近中午,终于有警员从医院那边回来,说维克多利娅打算将里希子爵转移到他在郊野的一处住所,相关的医疗设备也待转运,需要警方这边给些配合。 “为什么!”泡勒震惊,“这要转去哪里?里希受了那么重的伤——” “具体的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但昨晚‘刺杀者’袭击了医院。”警员说着将一叠照片摊在了泡勒的桌面上,“它打穿了那一层楼病房与病房间所有的墙,其中有两堵还是承重墙——现在那栋楼已经是危楼了。 “不过,幸好昨晚维克多利娅女士考虑到了作战损伤,所以让里希临时搬进了医院的老住院部,那里没有其他病人,整个建筑原本也计划在五年内进行拆除的。” 泡勒表情迷惑,“什么‘刺杀者’……是说那个螯合物吗?” “对,维克多利娅女士给它命名了,就在昨晚。” 泡勒这时才看向照片,画面上病房与病房之间的隔断墙上有一个纺锤型的裂口,有些房间里的裂口比其他的更大,呈现出更弧线更为圆润的椭圆形,大约能容纳一两人通过。 “据维克多利娅女士说,凶手在撞出了这些裂口以后,利用它们在走廊和房间之间来回穿梭,以此躲避追捕,混淆视线,另一方面它准备了一些会发出怪声音的滑稽玩偶,在第一次撞破墙体的时候它把它们丢在房间的各个角落,后面这些玩偶一起发出怪叫,又让现场变得更加混乱。” “那昨晚有伤亡吗?”泡勒有些紧张地问,刚好这时他手里的照片翻到一处侧颈特写,一道血红的长痕赫然出现,泡勒没来得及细看,手一抖,照片就掉落在了桌上。 “您不用紧张,警督,昨晚没有人受伤,那是口红。” “……什么?” 泡勒不可置信地重新捡起照片——确实,那不是什么血口子,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出口红涂抹下的皮肤质地。 “大家都很意外,凶手昨晚和好几个驻守在医院的水银针打了个‘招呼’,”警员轻声回答,“以这种方式。” …… 时间到下午一点,警署的专车开到了医院楼下。从医院到克利叶农场的道路已经紧急戒严,里希也被推进了医院的救护车里,阿维纳什与维克多利娅在车旁跟随,一切即将准备就绪。 现场水银针们的情绪仍有些低落,众人各自归位,不大愿意交谈。 阿维纳什看向身旁的警员,“泡勒人呢?” “警督说她今天人不太舒服,所以就不跟您一块儿走了,他会在警局等您的消息。” “也好。”阿维纳什收回目光,看向不远处的维克多利娅。 他和这位水银针不太熟,但从对方的沟通方式来看是个颇有亲和力的人。 他沉默片刻,走到维克多利娅身旁,向她递了一块方巾,“你需要吗?” “啊?不需要,谢谢。” “你脖子上的印子,”阿维纳什指了指自己的颈部,“不擦一擦吗?” 维克多利娅这时才想起来自己确实是一直没去洗脖子,她低呼一声,接过阿维纳什的方巾,同时把手里的四张照片递给了对方,“谢谢,帮我拿下好吗?” 阿维纳什看了看照片——这又是几张毫无细节的抓拍,凶手的影子模糊不清,但维克多利娅刚才一直在看这些照片,也不知道她是在看什么。 “是凶手?” “是的,这个凶手很有意思,它每次过来都是先破坏监控设备,所以都这么久了我们一张它的清晰照都没有。” 阿维纳什皱起眉头——维克多利娅的声音带着一些振奋,仿佛“一直拍不着凶手照片”是件多么有趣的事。 “是害怕被认出吧。”他低声道,“十有八九这个人在我们之中非常有名——” “你有怀疑对象?”维克多利娅问。 “暂时还没有——”阿维纳什欲扬先抑,那句“不过”还没说出口,就听到维克多利娅叹了一声。 “我也是,这么久了大家都还没什么头绪呢,不过昨天这个作案手法我很熟悉,应该说是特别、特别熟悉。” 阿维纳什有些在意地抬眸,“是吗?你是过去在什么地方,曾经见到过类似的——” “没错,”维克多利娅嘴角提起,眼睛带光,“你有没有听说过‘拾穗者’?” 第169章 拾穗者 阿维纳什刚想答“没有”,维克多利娅已经自说自话地接道,“哦,我忘了你早就去联合政府了,你应该是没听过。” 在谈论这些话题时,维克多利娅始终兴致勃勃,但阿维纳什略微感到有一些不快——这个女人总是在他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突然开口插话。 维克多利娅的口音本身就带着浓郁的第四区风格,这导致阿维纳什很难立刻跟上她说的内容,一句话听完总得消化个一两秒才能领悟大致含义,而且她的语速快到已经有点接近千叶——这进一步减缓了他在谈话中的反应速度。 “这是某个‘畸变者’的代号对吧。”阿维纳什努力扳回一局,“我猜你以前——” “你的很真聪明,”维克多利娅真诚地发出表扬,她将用完的方巾重新递回到阿维纳什手中,“它是我在今年年初观察到的第一个可能接近于‘无害化’的畸变者。它不喜欢靠近活人,相反,它只对死人感兴趣。” “为什——” “因为它只喜欢摘死人的胆,”维克多利娅很喜欢谈论这些问题,在猜到阿维纳什的发问之后她再一次欣然给出了答复,“你也不知道它究竟是为什么要摘人胆,但反正人家就这么收集着。 “因为它生前的样子是一个老妇人,加上它弯腰摘取人胆的样子像极了农民在田里捡麦穗,所以我们给它起了这样的名字。 “本来我们应该立刻杀掉它的,但因为它的行为实在太特殊了,在考量之下总部给我们派了两架无人机,允许我们在安全距离里跟踪拍摄,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要保证它不会对任何其他人类造成危害。 “在我们用无人机跟踪它的两个月里,它避开了沿途所有的村庄——是的,它会很小心地看地图,就为了绕开人类聚集地,即便它的力量可以轻易将许多普通人轻易杀死,但它的行为表现就像一个对一切毫无兴趣的厌世者。” 阿维纳什感觉话题有些跑偏了,“那还真是特别,不过这和——” “有一次!”维克多利娅的声音稍稍抬高了一些,她压过了对方的声音,将对话强行推进,“有一次,当‘拾穗者’在某个树桩上坐着休息的时候,一个荒原旅行者突然出现在了它前方两百米左右的位置。 “我当时非常担心,因为这意味着我们必须做好猎杀它的准备,以避免它做出可能伤害无辜者的行为……结果你猜怎么着,它自己主动避开了。 “她躲去了一棵大树后面,远远地望着那个旅行者,她就那么看着旅行者在她坐过的树桩上坐下,那个旅行者也看地图,还脱下鞋子抖落里面的沙土,过了很久才起身离去……等到她回来的时候,她还会拿起地上的叶子先把树桩擦一擦再坐下,神不神奇?” 阿维纳什的表情重新变得冷漠,“混淆‘她’和‘它’的代价是巨大的,女士。” “哦,确实。”维克多利娅赞同地点了点头,“下不为例。” “你说的这个‘拾穗者’,和这个案子到底有什么关系?” 维克多利娅笑了一声,“我前面说了‘作案手法’很像,是吧。最后我们是在一座废弃工厂把它杀死的,虽然它原本的身体是衰老的,但这只螯合物真是让我们吃尽了苦头——因为它非常擅长利用工厂的车间藏匿,就像昨天夜里的‘刺杀者’一样。 “‘拾穗者’走路的声音很小,总是轻易就会被其他水银针的脚步声掩盖。不仅如此,它在车间与车间的墙板,低层与高层的天花板之间撞出了很多窟窿,这就在建筑内部骤然提升了追捕的难度——有时候你明明已经快要抓住它了,结果一个闪身,它又不知道朝哪个方向跑了。 “不过幸好,当时它已经到了自己生存期的极限,已经无法支撑它进行远距离的逃窜,不过考虑到它当时极强的反击能力,总部还是给我们派来了一位经验极为丰富的帮手……最后我们在零伤亡的情况下歼灭了它,真是一次令人难忘的经历。” “是吗,万幸。”阿维纳什随口应和了一声——这好像没什么信息量么。 维克多利娅再次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刺杀者’昨晚留下的记号,你不觉得很特别吗?” “没有,我只感觉到了威胁,这一次是用口红在脖子上留下划痕,下一次是不是会换成匕首?”阿维纳什看向别处,他打算尽快结束这场令他不快的谈话,“我更关心的是,如果它能轻易对你们的生命造成威胁,AHgAs恐怕很快就要对你们发出召回令了吧。” “也许是?既然目前凶手的行为看不出会造成什么严重的社会危害,而它是‘畸变者’也并非板上钉钉的事实……那大概率总部是不会愿意冒险让我们继续驻守的,毕竟这有可能会让我们遇险嘛。” 阿维纳什竖起了耳朵——这才是这次谈话的关键。 “所以你们大概会在什么时候撤?” “暂时不撤。” “……”阿维纳什有些意外地侧目,“AHgAs舍得让你们冒这个险?” 维克多利娅笑了笑,“你也看到了,昨晚的案件进展没有同步更新——总部现在应该还不知道凶手在我们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给我们每个人留了记号,我也不打算和上面说……你们也希望我们可以留下来对吧?” “确实,”阿维纳什点头,“能够多一些帮手总还是好的。” “那就请你们和警署内部都对此保持沉默,尤其不要向AHgAs设在谭伊的工作站透露这些细节,如果能做到,那我乐观估计这件事至少可以拖上半个来月。” “我们当然会保持沉默,但我还是要明确一点,决定留下是你们的个人行为,”阿维纳什淡淡道,“虽然我们可能是潜在的受益者,但我们没有替你们保密的义务。” 维克多利娅突然笑出了声,她用力拍了拍阿维纳什的肩膀,不等阿维纳什反应过来,她已经转身踏上的里希的救护车。 “走吧!” 为什么它永无止境 第170章 矛盾 从医院到克利叶农场,一路风平浪静。 顺着车窗,维克多利娅看见了街边许多破碎的玻璃渣和燃烧过后的漆黑车架,一些洁白的砖墙上留下了黑色的火痕。尽管这些垃圾和残骸已经被扫成了一堆、等待被集中处理,但街头依然显出一副破败的颓象。 这是昨晚暴力游行的结果。 维克多利娅的目光轻飘飘地掠过这些街景,思绪早已飞驰,她不断回想起昨晚与凶手交锋的细节—— 在远处喧嚣的暴乱声里,在不时炸响的烟花声下,在那些诡异人偶突如其来的惊声尖笑中,一只冰冷的口红毫无征兆地从她颈侧轻轻擦过。 那种被子弹时间放大了许多倍的触感,令维克多利娅回想起多年以前在基地二次觉醒的瞬间。 这么多年来她几乎忘记了这种防御被彻底击穿是什么感觉: 死神早已悄无声息地在她身后静候,可自己就像一个茫然无知的稚子,没有一点防备,直到祂的衣摆忽然被风吹起,她才意识到自己距离死亡只有一线之隔。 等到事后她们去检查楼道影像的时候,才发现一切与之前如出一辙——每一处被固定的秘密监控都已经被激光破坏。 这个方法简单粗暴,却极其有效。 但问题是,这个“刺杀者”到底是怎么确定的监控位置,又是怎么避开的其他水银针?即便当晚远处的游行确实发出了一些噪音干扰,但能做到这一步仍令人匪夷所思。 这个凶手……真的是畸变者吗? 它的目标从一开始就非常明确,从执行来看,它也几乎做到了不伤及无辜。 维克多利娅看过阿维纳什提交的报告,这个男人几乎肯定这个凶手来自AHgAs内部——虽然这个结论本身可能也是为了与自身撇清关系,但她也有些倾向于这个可能。 可悖论就在这里:如果“刺杀者”来自AHgAs内部,AHgAs不可能意识不到它是谁,一个速度可以媲美“刺杀者”的水银针,难道会很难找么? 但如果“刺杀者”是在AHgAs之外的水银针,它又是在何种情况下连续觉醒,避开一切联合政府与AHgAs的搜寻与警戒,独自成长到今日的呢? 想来想去,维克多利娅只能得出一种阴谋论般的论断——其实“刺杀者”就是自家AHgAs的同僚,说不定连刺杀这几个贵族也是总部的密谋,所以总部刻意隐藏了这位“畸变者”的信息,并将此人保护了起来…… 但得了吧!即便是像简·赫斯塔那样出色而独特的水银针,沾上宜居地内的凶杀案之后不也照样被押上了内部法庭——她的监护人还是千叶真崎呢。 将来审判结果会是个什么情形暂且按下不表,但AHgAs绝不会允许水银针对宜居地内的普通人滥用暴力,这一点维克多利娅可以肯定:如果这个凶手真的来自AHgAs内部,那么TA在被“保护”起来的同时,也一定会被限制行动,总部的知情者绝不会放任凶案继续发生。 这种种猜测令维克多利娅有些神伤。 太矛盾了……这一切都太矛盾了。 “对了,我突然想起一个事。”维克多利娅看向阿维纳什,“老警督施密特现在人在哪儿呢?我好像听说他打算暂时离开谭伊?” “现在应该还在他家里。”阿维纳什轻声道,“他昨天和核心城那边取得了联系,也许这两天就会动身先去那边的疗养院,届时军队和核心城的水银针会共同保障他的人身安全。” “老警督的路子真多。” 阿维纳什垂眸望向在救护床上昏睡的里希,“如果子爵没有自杀,他原本也可以和老警督一起动身的。谭伊的器材还是太老旧,临时搭建的设备又容易被破坏……如果我们能把战场转移到核心城,基本就相当于回到了我们的主场吧——” “确实,”维克多利娅的脸忽然浮起一个微笑,“如果老警督真的能跑回核心城,那事情就真的好办很多了……不过我建议你们不要掉以轻心,最好再抽调一些人手去保护他,除非他安全抵达核心城,否则最好不要离开他半步。” 阿维纳什的脸慢慢变得严肃。 维克多利娅活动了一下脖子,骨骼发出几声脆响,“不然我怕他根本就出不去啊。” “……你是担心‘刺杀者’会提前下手?” “剩下的人已经不多了——按照里希他们的猜测,眼下就唐格拉尔和维尔福两个还没收到预告信吧?如果老警督能用这一招逃出生天,那唐格拉尔和维尔福俩是不是也能如法炮制,向核心城申请紧急避难呢?”她望着阿维纳什,“如果你是凶手,你会对这种变化坐视不理吗?” “可凶手怎么会知道施密特他今天就——” 阿维纳什微微一怔,很快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荒谬,他下意识地掏出手机,对面的维克多利娅随即制止。 “别忘了,”她提醒道,“不要把任何进展暴露在信息世界。” 阿维纳什沉默地收起手机,“司机!麻烦停一下车!” 片刻后,阿维纳什独自离开了里希的车队,维克多利娅目送他的背影朝着反方向离去,表情渐渐变得不太友善。 她一直不太喜欢和这些宜居地里的官僚打交道。 在这样一番交谈过后,维克多利娅发现,阿维纳什很符合她对这些官僚的刻板印象,比如说他乐于见到AHgAs的人留下,因为“这样至少多些帮手”,但是他绝不承担一点额外风险,他只能承诺适当地“保持沉默”。 AHgAs的水银针里有很大一部分人宁可在荒原战斗到最后一刻,也不愿回宜居地接受退役转职。因为对宜居地里的同僚而言,有时候避免承担任务失败的后果要远远重于如何成功完成它——而且这并非出于谨慎,而仅仅是为了更少担责。 虽然从原则上讲这种做法无可厚非,但如果合作双方从一开始就无法对齐目标,这种合作只能是互拖后腿,还不如让他去干点别的。 一直沉睡着的里希就在这时发出了一阵意味不明的呢喃。 维克多利娅有些意外,她稍稍弯腰,“哦,你醒啦?” 里希缓缓睁开了眼睛。 “你可要坚持住啊,”维克多利娅关切地眨了眨眼睛,像哄一个孩子一样,“至少要撑过明晚,好吗?” 里希没有回答,他目光浑浊地望着车顶,两颊露出将死之人的灰青色。 第171章 坎贝尔 下午一点,在艾娃家的地下囚室,赫斯塔第一次见到了AHgAs内部法庭为她指定的律师——坎贝尔。 就像每一位第三区的律师一样,坎贝尔也总是西装革履。他戴着一顶毡帽,摘下后可见一头稀疏的银发,虽然已经年逾古稀,但仍精神矍铄。 在他人还没到的时候,赫斯塔就已经听阿雅说起了他的生平:这位老先生在第三区废死派中享有极高的声誉,他是位“一生正直勇敢的绅士”,所以即便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依然会时不时出面为平民提供无偿辩护。 赫斯塔对这个名字印象颇深。 从去年开始,坎贝尔被邀请加入AHgAs内部法庭的常驻律师团,这意味着他将像所有水银针一样在体内植入芯片,并且终身不能离开宜居地,不仅如此,他此后在宜居地内的每一次异地出行,都要向AHgAs报备,批准后才能动身。 这一切的原因不难理解——参与AHgAs内部事务,就意味着会进一步了解水银针们的作战机制。一旦这样的人不慎感染成为螯合物,其危险性与歼灭难度都将大大提升,AHgAs必须严格保证他们的人身安全。 在签署了数不清的保密条例之后,坎贝尔成为宜居地内少数了解水银针工作机制的普通人。然而,随后的一连串的“真相”令坎贝尔坐立不安: 子弹时间、制约时间、阿卡戎时刻、信号塔、坐标监控、内部刑讯……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水银针会有如此鲜明的弱点,亦无法想象在文明已经高度发达的今日,AHgAs内部仍在推行这样毫无人道的铁律。 在去年参与AHgAs内部法庭以后,坎贝尔以自身深厚的法理、雄辩的口才为每一位走上被告席的水银针争取无罪或减刑,在得知“费尔南案”很有可能会出现“死刑”判决以后,他中止了自己在这个冬天的所有度假计划,请求来为赫斯塔辩护。 然而,令坎贝尔感到费解的是,眼前这个叫赫斯塔的孩子始终不曾抬眸看他。 也许是连日的囚禁让这个女孩失去了对外界的信任,他想,他需要首先建立起这种信任。 由于隔着玻璃墙,坎贝尔无法上前拍拍赫斯塔的肩膀——通常来说这种安慰的方法是有用的,但这次他只能远远看着,并不断试图发起与赫斯塔的对话。 但坎贝尔的所有努力都失败了,会见的时间就快结束,他只能尽量用简洁的语言向赫斯塔介绍庭审流程,并将相关文件放进一旁的抽屉,交由赫斯塔签字。 阿尔佳就在这时走进了地下室,她敲了敲墙,“坎贝尔先生,时间快到了。” 坎贝尔回头望了阿尔佳一眼,表示自己知道了。 阿尔佳点头离去,地下室又恢复了宁静。 “赫斯塔小姐,也许是我之前的自我介绍不够充分,我想告诉你的是,我此前——” “我知道你。”赫斯塔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眼前的女孩子突然抬起头来,坎贝尔说不清这道目光里包含的情绪,但他确定这目光里没有恐惧,那里面有一些更坚定的东西。 “你知道我?” “罗杰案,”赫斯塔低声道,“在引发公众对罗杰本人的同情上,坎贝尔律师,你功不可没。” 坎贝尔松了口气,“哦,罗杰……” “你虽然不是罗杰的辩护律师,但你全程旁观了案件审理,每一次休庭的间隙你都会发表评论文章,那句着名的‘应当共同消灭这悲剧的命运,而不是执着于消灭这个人’就是出自你的手笔。”赫斯塔如同自言自语地说道,“我知道,我记得,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这一次也是一样。”坎贝尔平静地望着赫斯塔,“我将尽自己的最大努力,为你争取一个公道——” “可你根本不能确定杀死费尔南的凶手是不是我,”赫斯塔冷声道,“就算这样,也能为我争取公道吗?” “那么,是你吗?” 赫斯塔再次陷入了沉默,她的目光恢复了先前的冷漠,对一切话语都置若罔闻。 “我看过你的履历,赫斯塔小姐。”坎贝尔低声道,“你为宜居地的平安所做出的努力令我肃然起敬,我为能够在你的案件中出一份力而感到荣幸。 “我无意评价水银针内部的立法水平,但你们的法条确实常常令我感到困惑,每次阅读它们,我都感到自己仿佛并不活在当下,而是活在一个类似白银时代甚至比它更野蛮的时代。无论如何,我都会尽全力为你争取无罪判决,目前看来,它的希望很大——” 他话还没有说完,地下室的门已经再次被推开,这一次阿尔佳没有催促,她只是站在门口,一言不发地盯着坎贝尔的脸。 坎贝尔不得不站起了身。 他将自己的名片放在了一旁的抽屉里,“我听说,你很快就会被转移到尼亚行省的独立监狱,那儿比这儿宽敞得多,相信你会住得更舒服一些……这是我的名片,如果之后有什么想说的,或者需要什么帮助,你都可以联系我。” 见赫斯塔依旧沉默,坎贝尔轻叹一声,“我希望你不要对我隐瞒什么,因为你告诉我的事情越多,我能为你斡旋的余地就越大,在接下来的两个月中,我们应当是并肩作战的朋友。” 坎贝尔的脚步渐渐远去,赫斯塔仍坐在原地,她凝视着自己脚前的一片空地,没有往坎贝尔的名片看一眼。 这一晚,当夜幕低垂的时候,赫斯塔听见地面上传来的哭声,她知道那是艾娃正在和这里的姑娘们道别。在这段时间里,艾娃把几乎所有的精力都留给了工作,很少与人谈及自己的病情,更不要说留出专门的“告别时间”给身边的人。 然而对阿尔佳她们而言,这个消息不亚于晴天霹雳,尽管大家早就知道艾娃最近身体出了些问题,然而谁也没有看出老人的病已经到了要搭乘转机前往核心城接受治疗的程度。 在黑暗中,赫斯塔独自靠坐在囚室的单人床上,她听着地面上朦胧的声响,两只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离别是……不可避免的。” 第172章 惊恐 这一晚,施密特正在自己的宅邸中享受着在谭伊的最后一顿晚餐。 考虑到施密特此刻已经没有多少胃口,他的仆人为他准备的晚餐相对精简:一盘沙拉,一杯红酒。沙拉里拌着老警督最喜欢的芦笋、热里萨南乳酪、冬椿叶和乌连甜虾,摆盘十分考究。 施密特沉默地进食,始终没有碰旁边的红酒杯,管家观察了大概几分钟,上前将红葡萄酒替换为白葡萄酒,施密特果然开始饮酒——他此刻迫切需要摄入一些酒精,但红酒的颜色令他厌恶。 阿维纳什此刻就坐在长桌的另一头,他没有什么事情好做,就翻阅起了管家递给他的施密特起居记录。这十来天时间里,老警督经历着相当严重的失眠:差不多就是从霍夫曼惨死那天起,施密特就睡不着了。 管家在这份记录旁注明,家庭医生给他开了镇定,但他拒绝服用。 “行李都准备好了吗?”施密特突然问。 “准备好了,老爷。” 施密特抬起头,目光颇有深意,“‘常用药’也都备好了吧?” “备好了,我专门收在您随身携带的旅行包里。安眠药在药包中间的夹层,大概有三天的量,您到了核心城可以再开些新的……”管家顿了顿,“衣服里的也准备好了。” “好。”施密特放下了刀叉,抬头看了一眼时间。 距离他们出发去火车站还有两个多小时的时间,他的掌心渗出了一些细汗,但他很快就不动声色地抹去了。 “您最近失眠有点严重啊,”阿维纳什放下记录册,“是在担心‘刺杀者’吗?” 施密特立即嗤笑了一声,“失眠确实是个问题,倒不是因为担心什么刺杀者,上了年纪以后睡眠都这样……您以后也会经历的,尤其是冬天。” 阿维纳什轻轻抬了一下眉毛,应了一声。 像是担心阿维纳什不相信,施密特追补道:“我可不会担心什么‘刺杀者’‘红丝绒’,我知道她就是想看到我像里希那样陷入恐惧不可自拔,但我得说,她打错主意了。” 阿维纳什点点头,“那就好。” “我其实特别清楚她是怎么想的……阁下想听听看吗?” 阿维纳什看了施密特一眼,他大概明白对方的心理:越是害怕什么,就越要主动去谈论它,这样有助于舒解恐惧。不过他不太愿意在这种时候充当一个减缓他人焦虑的倾听者角色,更可况一旦开启话匣,老警督估计有一堆长篇大论等着他。 不过话说回来,这几日他一直围着里希打转,除了几个下属,他也没什么可以交谈的局内人——除了泡勒。可泡勒这个人实在是有点无聊,宴会酒会这些话题他也许在行,换成这件谋杀案,他除了表达谄媚和惶恐,就不会别的。 “您说说看吧。”阿维纳什装作一副感兴趣的样子,“我洗耳恭听。” “提前给所有人寄死亡预告,这不是在给自己做案设置障碍吗?”施密特的声音带着,“凭她的本事,原本只要在暗中就能解决掉所有仇人,现在搞得这么大张旗鼓,让所有人都有了防备……她为什么要做这样自找麻烦的事呢?” “确实,您怎么看呢?” 施密特一字一顿,“为了延长我的痛苦。” 阿维纳什发出一声恍然大悟的叹息。 “看看里希,他从收到死亡预告的第一天起就陷入了对死亡的恐惧,此后每一天,他都在打量着自己的照片,想象着自己的死法——看看这种恐惧把他折磨成了什么样子……他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竟然会因为忍受不了这种痛苦而选择自尽。 “那个在暗中潜伏的恶魔,就使要我们每一个人都度过惶恐不安的十二日!她正是在用这种把戏,折磨我,折磨我们每一个人……但她以为这样就能得逞了吗?不!” 施密特突然站了起来,“至少在我这里不会,我可不会被这种女人的手段吓倒,我倒要看看,等我到了核心城——”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响起一阵刺耳的刹车声,随后是沉闷的撞击,它们立刻惊起了远处的犬吠。 在这瞬息的变化中,施密特已经举起了手中的枪,他朝着窗户连续扣动扳机,玻璃应声而碎。但那几颗子弹显然没有击中任何东西——在远处的喧嚣与近处的寂静中,施密特回过神来。 冷汗从他的额角滑落,他无法控制自己劫后余生的喘息,在寂静无声的饭厅中,这呼吸声显得那么刺耳,一阵耳鸣伴随着热血一起冲上脑子,施密特感到一阵晕眩,好一会儿才恢复。 片刻后,管家跑了上来,“老爷,是一辆私家车出了车祸,巡逻队已经喊救护车了……他们听到了枪声,想问问您是否安全。” 施密特颓唐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对一切充耳不闻。 “安全。”阿维纳什代为回答,他站起身,对管家示意对方可以退下。饭厅重新恢复了寂静,阿维纳什无声地走到施密特身边,动作温和地缴下了他的枪。 老警督抬起头,在明亮的灯光下,阿维纳什看见这张衰老的脸上布满了沟壑般的皱纹。 “……还给我,”施密特颤抖着,“不要……拿走我的枪。” 施密特的眼眶深深凹陷着,眼球也严重充血,阿维纳什一时间竟分不清这眼红是因为疲惫还是因为他被刚才的变故惊出了热泪。 想到几天前在警局时那个安慰里希的威严老者,阿维纳什重新把枪放回了他的掌心。 “您说得对,”阿维纳什低声道,“那个人就是想看到您陷入恐惧,而您不会让他得逞的,是吗。” 老警督突然像一个孩子一样紧紧握住了阿维纳什的手,他把自己的眼睛贴在了阿维纳什的衣服上,呼吸也颤抖着。 “能否帮我找一位神父……我需要……忏悔……” 阿维纳什叹了一声,他让下属去给管家传话,自己则在这儿陪伴着施密特度过眼下可能是最难熬的一段时间。 窗外是深沉的夜,阿维纳什站在大厅中向外眺望,他忽然想,如果此刻凶手就在外面盯梢,那么它现在应该正暗暗得意着吧。 第173章 无人送别 这一晚没有月光,夜空群星璀璨。 临近午夜,赫斯塔又一次来到圣安妮修道院,在黑色的纪念石碑后面不远,一朵纸折的玫瑰与玻璃钟罩埋葬在地底——这是她为故去者立下的无名冢。 她沉默地点燃了墓前的蜡烛,柔和的光晕照亮了这一小片土地。已经进入了子弹时间的赫斯塔就这么在墓前安坐,她翻开一本诗集,抚过薄薄的书页,最终停在了今夜折角的那页。 借着这一点微弱的烛光,她用很低的声音为妈妈念诗。 “花儿住在人的心里,我暗自在它们的书中阅读,关于那些没有标识的边界,关于那些没有绽放的蓓蕾…… “我了解灵魂,如薰衣草,我了解含羞草的少女,我了解月季,和如何用她在心中编织一条花带……” 在冬夜,赫斯塔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变成淡淡的白雾。过去她常常在这一刻感到眼热,眼泪会隐隐地涌上眼眶。 但是现在不会了,她心中弥散着一种安宁。 尽管今晚要做的一切都还没有开始,但这种安宁已经像一块激流中的浮板,它短暂地隔开了往日的痛苦和即将到来的残酷血腥,温暖地将她托举。 赫斯塔缓慢地朗读,她的目光跟随着语言一同经过月桂的枝头,经过黑色叶片的缺口,经过百合的花盘,直到诗歌的末尾。 “那些逝去的和被忘却的人,被赋予了金合欢白色的语言。而我的灵魂,这老旧的炉灶,则长出这样一种枯草——衰竭。”(1) 赫斯塔沉默片刻,又抬起头,“我前几天在艾娃那里读到了这首诗,妈妈,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它击中了我……你会喜欢这首诗吗?” 夜风乍起,将赫斯塔的后半句话吹散,寒风带来针尖似的触感,也将她手中的诗集翻得哗哗作响。 她感到些许厌倦,即将到来的复仇已不再像前几次一样令她期待。 她曾把这些人视为一生之敌,甚至慷慨地计划着把接下来的五年用在谋取他们的性命上。但如今看来这些人根本配不上这种殊荣,他们的恶就像他们自身一样昏丑陋,即便一口气扫清,也不会给她带来任何快意或荣耀。 但她必须让一切有始有终,这是她早就做好的决定。 赫斯塔短暂地闭上眼睛,脑海中忽然又浮现起下午与坎贝尔的交谈。 “你知道吗,阿雅下午告诉我,在开庭前,所有人都要把手放在《圣经》或其他宗教书籍上起誓绝不在法庭上说谎,因为这种场合下做出的承诺很重要……我觉得这很荒唐,妈妈。” 她垂眸望着诗集的封面,“我不会遵守任何誓言,即便非要对着什么起誓,我宁可拿手按着这本诗集。” 在烈风中,先前的一切温存缓缓散去,世界重新变得清晰而具体。 她重新转身望向远处来自谭伊的城市微光——那并不来自于任何一盏直接可见的灯,而是整个城市的光将属于它的那一片夜空朦胧地照亮。 今晚将是许多人的不眠之夜,然而那又何妨,他们设下的阻碍越大,她所能展示的力量就越强,由此,给予给生者的恐惧也将越发深邃。 赫斯塔调整了呼吸,“我该启程了,妈妈。” 她重新站了起来,低头的瞬间,赫斯塔发现手中的诗集正巧停在另一首短诗上: “纵使翻遍我们的书信, 也没人能参透其中深意: 我们何等背信弃义,就是说—— 我们何等忠诚于自己。”(2) …… 凌晨的谭伊北站,广场寂静无人。 宵禁仍在持续,经历了昨夜的暴动,今晚谭伊街上的警察多了起来。几个暴动的策划者已被逮捕,大批激进示威者也被拘留,今晚的城市安静了许多。 在若干水银针的簇拥下,戴着口罩的施密特在某个通道入口下了车。他们没有直接穿过广场,而是谨慎地通过附近的建筑通道直接前往站台。 按照施密特的请求,一位神父已经在某个候车室等待他的到来。由于与施密特等人相熟的那位主教今晚在克利叶农场陪伴里希,蜡台圣母大教堂派来了另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神父。 忏悔仪式原则上只能在教堂的忏悔室进行,但考虑到施密特此刻特殊的命运,教会体贴地做出了变通:他们将这里的某间小型办公室布置成一间临时忏悔室。 在这样一个昏暗的小房间,不论告解者是贵族还是平民,是正当年轻还是垂垂老去,所有人都可以平等地在天父的神像前跪下,低声忏悔自己的罪过。 此刻施密特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一位神父,他有太多的焦虑想要倾倒,他甚至不太在乎对方是谁,只要这个人是无害的。 他想起费尔南曾经倚仗多年的心理咨询师——尽管他曾对此嗤之以鼻,认为那是软弱者的游戏,但如今看来那不过是一种对自我的坦诚……是他领悟得太晚,也许人人都有需要倾诉但又不能让任何人听见的时刻。 这些心情像烈火一样折磨着他,在今晚达到顶峰,他越想停止,冲撞的思绪就越激烈。直到他经过一面镜子。 施密特只是不经意地朝镜中投去一瞥,他的脚步骤然停下。只在瞬息之间,他的目光完全被镜中的影像吸引——那暗淡光影下的镜中人令他感到陌生至极。他此刻枯槁的侧影就像大街上任何一个软弱无力的老人,往日的神气荡然无存。 仿佛一夜之间,他真正老去了。 这种突如其来的自我审视像一记警钟,让施密特立刻挺直了背,并有意识地瞪大了眼睛。 “您怎么了?”阿维纳什也停下了脚步,回头发问。 “没什么。”施密特沉声道,他的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威严,不过紧接着,他又极轻地喃喃着,“……任何人,都不能将我打倒……是的,任何人……任何人都不能!” —— (1)引自切鲁宾娜·德·加布里亚克《花》 (2)引自玛丽娜·茨维塔耶娃《吉卜赛人一样的分别欲》 为什么它永无止境 第174章 各怀心事 施密特转头看向窗外空旷的广场,心中忽然涌起许多不甘心——他在谭伊生活了这么久,这里几乎已经成了他的第二故乡。他也曾离开过这里许多次,但从来没有哪一次是像现在这样仓皇逃离。 这个想法让他霎时间攥紧了拳头。 阿维纳什只疑惑了一小会儿,很快意识到老人正在处理他的恐惧——只要将一切恐惧都转化为愤怒,继而转为轻蔑和漠视,人就能重新获得力量,即便这只是一种假象。 但只要真的能让他恢复平静,能营造一片假象也未尝不可。 “我不需要神父了。”施密特突然道,“有神父不安全。” “好。”阿维纳什点头,“那再好不过。” 从候车室到大厅,这一路他们已经遇上了三十几拨蒙着面的“老警督”。所有的“老警督”和“阿维纳什”都穿着一样的衣服,戴着一样的口罩。 一共八列火车将在今晚先后出发,施密特给自己找了数不清的替身,从今天开始往后三日,每天都会有不同的“施密特”从谭伊的上车,这些替身将各自占用一个车厢,跟着列车开始一趟长途跋涉。 这件事,他从头到尾都亲自打理,他召来了他最得意的旧部,用极高的效率和极隐秘的手段完成了这场布置。 那个“刺杀者”绝不会知道他会选择哪一辆车,因为在今天下午以前,他自己都没有做出最终决定。 前四批“施密特”们已经启程,各趟列车都运行良好。再过几个钟头,第一批“施密特”就会抵达核心城——当然他们并不会下车,而是会一直待在车厢里,直接跟随列车返程。 “下一趟车在什么时候?” “二十七分钟以后,”阿维纳什答道,“现在还在进行车体消杀,估计再过一刻钟就能上车了。” 施密特将手插进大衣口袋,沉默地闭上了眼睛,他在脑海中缓缓过了一遍接下来的几种可能。 他的左手攥着一小瓶安眠药,那是他在来车站路上从旅行包里专门取出来的——明天天明时分他将抵达核心城,他可能要花几十分钟抵达住址,但从列车正式进入核心城地界的那一刻起他就彻底安全了。 他会在一张洁净、暖和的床上躺下,那一刻,他会安心地服药,睡上这半个月来最踏实的一觉。 这是最好的结果。 如果这一设想不能实现,他也准备了应对方法:他的右手此刻就紧紧握着一把手枪。 枪的保险是开的,里面一共有二十一枚子弹,没有备用弹夹。如果真的与“刺杀者”对上,他至少要朝这个可鄙的对手开上一枪。 当然,弹匣中的最后一颗子弹属于他自己。 这两种死亡都是体面的,但施密特也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他大衣两袖的袖口、里侧西服与衬衣的袖口、衬衣的领口和整条领带都在氰化钾溶液中浸泡过。 也许他逃不脱,也许对手会强到他根本出不了手,但他绝不给凶手折磨自己的机会。 想到凶手忙了一整晚最后只得到一具死尸时的表情,施密特忍不住发出一声哂笑,仿佛他已经给了凶手一记羞辱,以此挣回了些许尊严。 这笑声让阿维纳什又朝施密特这边看了一眼,望着施密特莫名恢复了自信的脸孔,他意识到这位老人家自欺欺人的把戏玩得不错。 此刻阿维纳什已经进入了子弹时间,正在静候今晚的变化。 他有许多事都没有告诉施密特,比方说:尽管老人给这里的每一位替身都安排了自己最常用的香水,但对进入子弹时间后的水银针而言,老警督身上的气味仍可以轻易辨别。 老人费尽心血搞出的这些复杂障眼法,就像一个三四岁的孩子玩捉迷藏时会用的手段——你看着他把头藏进了沙发坐垫头,他自己却对此一无所知。 不过,对阿维纳什而言,如果今晚“刺杀者”真的来了,他最重要的目标并非保护施密特本人的安全,而是留下凶手的动态影像。 他确信这是凶手真正的软肋,只要拿到了它,凶手的真实身份必然暴露。 至于说如何对抗它,这等重任还是要交给AHgAs那边——他会在维克多利娅那支小队赶到之前,尽量保证施密特的安全。 一切事情都有代价,眼下,成为“诱饵”就是施密特在这个案子中最大的价值,万一真的出现了什么闪失,那只能说是一局大棋里的一点小遗憾……他相信不论是AHgAs还是联合政府应该都会认同这一点。 两个男人就这样坐在相邻的座位上,各自怀着不为人知的心事和计划。 在他们前后左右,还有许多衣着相同的人,正以差不多的姿势坐着休息。 这大量的重复令所有人都觉得眼前景象有些不真实。比起现实生活,它更像是某部粗制滥造的动画电影——为了省事,一大片电影背景里只有同样的两个人,他们被不断复制粘贴,共同组成一个坐满了人的候车大厅。 时钟指向1:25,月台上设置的临时蜂鸣器发出清晰的提示音,第五批“施密特们”先后从自己饿座位上起身,排着队走向各自的车厢。 施密特也在其中,只是才往前迈了几步,阿维纳什就从后面按住了他的肩膀。 施密特回过头,见阿维纳什正抬着头,凝视着车站上方的钢制结构拱顶。 施密特也抬起头。 碳黑色的钢筋骨架像一排鲸鱼的脊骨,贯穿南北,上面覆盖着一整片长达三百多米的轻质玻璃。白天,它们保证了车站内部的采光;夜晚,它们就变成带着扭曲效果的镜面,笼统地映照出整片车站的景象。 “怎么了?” 阿维纳什皱着眉头,比了个安静的手势。 他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什么轻微的声响。 一些积攒在钢架上的灰与锈正窸窸窣窣地掉下,人们还没来得及感到恐惧,只是有些奇怪地抬起了头,试图寻找原因。 而阿维纳什已经看见了那个黑影——它张开了双臂,正蜻蜓点水地掠过车站上方。 第175章 来袭 “来了。”阿维纳什轻声说。 施密特还没有明白阿维纳什的所指,他茫然地看了看屋顶。 “……什么来了?” “刺杀者。”阿维纳什平静地指了指此刻的头顶,“它就在那儿。” 在施密特脸色陡变的瞬间,一根大约两米长的“工”字钢梁已经击穿了玻璃穹顶。它像一把长枪从天而降,准确地击穿了停靠在车站中间的火车车头。 ——正是施密特即将搭乘的那辆。 随着震耳欲聋的穿透声,车头升起浓烟,随后涌起火光,在一片惊慌失措的尖叫里,火车站台上若干盏巨大的照明灯就在这时渐次熄灭。 ——车站的主电源被切断,黑暗迅速占领了这里的每一个角落。 车站对此早有准备,若干逃生通道同时亮起应急灯,地面的荧光标识在黑暗中为所有人指出正确的道路,月台上“施密特”们开始向外逃窜。 然而真正的施密特并没有逃,他面对着不远处那根巨大的钢筋,像是突然被抽空了灵魂。 她来了,她来了…… 原来她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出现在车站,她知道自己会上哪一趟车…… 她知道…… 她什么都知道! 黑暗中涌动的人潮不断将失神的施密特向后撞击,他的帽子被撞落,很快被数不清的脚踢向别处。人群带起风掀起他的衣摆。 他的神经瞬间绷紧,仰起头竭力张望,试图找寻这一切动乱的源头,可他依然什么也看不见。 “……是谁,是谁在那儿!!”施密特在愤怒中发出低吼,“刺杀者吗……红丝绒吗!你以为我会怕你吗,你以为我会退缩吗! “来啊,来啊——我就在这里!我就在这里等着你——” 施密特拔出枪,对着天空连续射击,爆炸般的枪响在黑暗中显得尤为刺耳。 空中亮起几点金色火花,车站另一头随即传来几声惨叫。从施密特枪口射出的子弹没有射穿已经布满裂纹的玻璃穹顶,它们在撞击之后改变了飞行方向,最终溅落到几个无辜的普通人身上。 一直在后侧与几个下属通话的阿维纳什这时才留心到了施密特的举动,他皱起眉上前阻拦,“警督,保持冷静——” “刺杀者……放马过来吧!”施密特的吼叫声嘶力竭,“我不管你叫红丝绒……还是……伏尔瓦——” 数十根拱顶的钢架同时断裂,发出整齐而惊悚的共鸣。 数不清的钢筋支架从空中坠落,阿维纳什觉察到危险,他的手从施密特的腋下绕过,从后面抱着施密特高高跃起。 四根笔直坠落的钢架残肢几乎贴着施密特脚尖连续擦过。 施密特突然发出一声极其惨烈的喊叫,阿维纳什随即闻到了一阵浓烈的血腥气。 “怎么了?” 一根两公分厚的C型槽钢斜飞而来,径直斩断了他持枪的右手。施密特的脸扭成了一团,痛苦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刺杀者已经从空中俯冲而下,阿维纳什不敢停留,他扛着施密特一路闪避,敌人亦穷追不舍。 折断的钢架如同一道道毒刺,不断投掷在他的身侧,这攻势凶残且密集,阿维纳什只能凭听觉判断下一步应当往何处落脚,完全无暇顾及其他。 身处黑暗的刺杀者始终手握一根铁杆,在奔跑时,长杆的末梢擦撞在钢架、墙面或地面上,击起一连串金色的火花。 它们在黑暗中勾勒出刺杀者的轨迹,黑与金的边界如此璀璨夺目。 火花亦倒映在施密特的眼中,他趴在阿维纳什的肩膀上凝视着一切,不由自主地进入到某种无畏的恍惚之中。 尽管他并不能完全理解敌我在实力上的差距,但这股巨大的压迫感,已经碾碎了他此前对于“刺杀者”的任何想象。他忘记了愤怒,忘记了反抗,甚至忘记了疼痛和恐惧,他只是怔怔地望着远处身着漆黑斗篷的敌人,耳畔一阵强烈耳鸣。 于他而言,这几乎等同于死神的召唤。 阿维纳什的几个下属艰难地提供助攻,他们试图吸引刺杀者的注意,然而刺杀者完全不理会其他人的挑衅。 它只是肆无忌惮地享受着追逐的乐趣,几次将阿维纳什逼至绝境,却又点到为止。 它近乎顽皮地绕着阿维纳什和施密特游荡了几圈,半径越来越大,最后踩着车站的廊柱再次跳上了火车站的钢架拱顶。 它的速度快得惊人,没有人能追得上,也没有人敢追,所有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从一盏吊灯跳去另一盏,它黑色的兜帽下还掩藏着一张戴着面具的脸,没人知道面具后的那张脸是什么表情。 阿维纳什的心几乎已经要从胸腔里跳了出来——已经过去了至少一分钟,AHgAs那边没有派来任何支援。 该死……维克多利娅她们为什么还没有到! 她们到底在干什么! “长官!!”远处的下属传来惊呼,阿维纳什觉察到头顶的一段悬梁正在倾垂,他再一次提起施密特的后领,在这段钢铁巨兽砸落地面之前向外逃离。 散架的钢梁在地面激起巨大的尘雾,碎石四溅,数不清的螺丝零件咕噜噜滚落,声浪在整座火车站激起回响。 重新安全回到地面的施密特如梦初醒,他颤栗着抓住了阿维纳什的衣袖,“……走,快,带我走,我们赶紧离开这儿——” “还得麻烦你继续在这儿待一会儿。”阿维纳什咳了几声,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空中的刺杀者,“我们的图像采集还没完成,还需要更多数据……” “……什么?” “等我们的工作结束了,我自然会带你去下一个避难点,你就先忍耐一下吧,警督。” 远处再次传来巨响,刺杀者就地取材,用拱顶的钢筋铁架摧毁了停在轨道上的每一座火车车头。几个水银针在距离它大约五十米的位置,跟拍着它的动作。 这一次,刺杀者对一切瞄准着它的镜头都无动于衷。 “所有拍摄人员注意,不要靠近它,”阿维纳什对着领口低语,“保持距离,绝不要正面对抗,收到请回答。” 耳机中传来一串连续的“明白”。 为什么它永无止境 第176章 感同身受 每当一根巨大的钢梁贯穿车头,那骇人的巨响都会在整个半封闭的车站激起回声。 声浪砸进施密特的耳中,总是引起他一阵不受控制的痉挛。 他几次抬起左手,抬起,又放下,眼泪扑簌簌地流满他的脸颊,他听见自己的喉咙正不自觉地发出阵阵呜咽。 这一刻,施密特终于理解了里希——原来自杀是一件如此需要勇气的事。 他忽然想到几个小时以前尝到的那一口乌连甜虾,它清冽甘甜的味道是如此令人着迷; 他想起自己挂满了画作的回廊,那些或细腻或粗旷的笔触,或沉郁或灿烂的色彩……它们是那么美丽,那么昂贵,彰显了他极为殷实的家境与独树一帜的艺术品味; 他想起自己的孩子们,想起他们年幼时从远处向自己跑来;想起某个星期天下午,他一个人在马场骑马,日光照得他睁不开眼睛,那种新鲜的刺痛感…… 原来他对活下去的渴望是如此强烈。 原来仅仅活着就是巨大的幸福。 “不够……”施密特哽咽地摇头,他把脸埋进了自己的左手,“还不够……” 阿维纳什的耳机中传来新的进展——他的下属们已经采拍到足够的素材,是时候撤退了。 “你们先撤,”阿维纳什轻声道,“直接带着设备去克利叶农场找维克多利娅,看看她们到底在搞什么鬼,收到请回答。” “明白!” 阿维纳什看着整个火车站,此刻的车站已经没有任何闲杂之人,三个水银针从一侧的出口离开,刺杀者没有理会。 它坐在车站正中间的吊灯上,悠闲地荡着秋千,虽然阿维纳什看不清它的脸,但他能感觉到,它的目光一直望向自己这边。 “其他人也撤。”阿维纳什低声道,“去车站外面。” “长官你——” “收到请回答。” “……明白。” 在其他水银针撤离的时候,车站右侧的一段悬梁再次倾颓,一人随之失去平衡,从高处坠落——然而他旋即感到有人接住了自己,仰起头,就对上了刺杀者漆黑的面具。 片刻后,刺杀者将他放在地面。 他整张脸都僵住了,一时间对刚才发生的一切还有些不理解。 刺杀者颇为和蔼地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快点走。 那人站在原地,先是看了看刺杀者,又看了看远处的同伴,几秒后才飞也似的逃走,消失在茫茫的夜幕中。 整座火车站就只剩下三个人。 刺杀者缓慢地回过头,望向阿维纳什与施密特。 阿维纳什拔出了枪,对着刺杀者眼睛的位置。 刺杀者歪了歪头,用夸张的肢体语言表达了自己的不解。 阿维纳什感到一阵脊背发凉,他的理性不断提醒他此刻场景的荒诞——他一个已经转入联合政府的水银针,此刻正在独自对抗一只畸变者,或者说,实力接近畸变者的敌人。 他会选择加入联合政府,就意味着他丝毫不在乎什么英雄名号,但他多少还有一点作为一个人的尊严…… 在这种时刻直接抛下施密特,连一点点的努力都不做,是卑劣的。 于是阿维纳什瞬间暴起,扛着施密特就朝另一头出口跑去。 在余光里,他看见刺杀者的站姿松弛了下来,带着一点儿驼背。 这情景几乎让阿维纳什真的感觉眼前人是一只螯合物,它就像许多螯合物那样突然对正常的人类行为失去理解,所以在作战的间隙会专门花时间对眼前情景进行一些推理和思考。 但这绝无可能…… 突然,刺杀者弓起了背——它俯下身,做出了一个助跑的姿势。 这一瞬,阿维纳什的心跳几乎都要停止,尽管理性告诉他,这只畸变者到目前为止仍然没有伤过一个水银针的性命,甚至它连是不是螯合物都要打个问号,但他仍然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施密特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眼前的天地就翻转过来,因为惯性,在他在地上滚了四五圈才停下。 谭伊北站的水泥月台如此冰冷,在一阵眩晕和剧痛过后,施密特茫然地睁开眼。 一只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从身后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阿维纳什?”施密特颤抖着问。 身后的人没有回答。 突然,施密特打了个哆嗦,因为他突然在朦胧的应急灯下看见了阿维纳什的身影,他就攀附在车站出口上方一座凸出的雕像上,望着自己。 施密特流着泪,回过头。 远看时他尚未感到刺杀者的身型是如此高大,于寂静中,他看见刺杀者扬起了手中的钢筋——它正在将钢筋的末梢扭成一个钩子。 在刺杀者手中,这根钢筋就像一根藤条一样柔软。 “求求你……”施密特呢喃着,他苍老的脸露出悲戚的表情,“不要……” 这声音令远处的阿维纳什感到心碎,他以迅雷之势再次举枪,朝着施密特的后脑勺开枪射击——然而一切正如他预料的那样,那枚子弹直接被刺杀者抓在了左手指间,一缕青烟随之升起。 刺杀者抬起头,用力地将它投掷了回去。 阿维纳什的右臂瞬间被射穿,他从石像上掉落了下来。在痛苦中,阿维纳什感到自己大约已经履行了自己一切应尽的职责,他立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即将化作人间地狱的地方。 其他同伴此刻正在不远处等他。 施密特已经无暇再顾及其他,从刚才开始,他的目光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刺杀者的脸——或者说,这张漆黑的面具。 这个已经掌握着他的生杀大权的人此刻就是他的上帝。施密特颤抖着说了许多混沌不清的话,仅剩的左手轻轻握住了此人灰色斗篷的边沿。 “害怕吗?”面具后面传来一个女人清冷的低语。 “求……求求你……” “有人大概也曾这样求过你,你记得吗?” 一时间,施密特噤若寒蝉。 刺杀者俯下身,她拍了拍了老人干枯的脸,“……现在,你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了。” 那根弯曲的钢筋钩住了施密特的脖子,她转过身,将施密特拽向黑暗的更深处。 第177章 画面 在谭伊北站的外围,阿维纳什和他的下属正在安全的高地处静候着变化,所有人都一言不发地望着车站已经碎裂的拱顶。 他们都听见了施密特的惨叫,它一声接着一声,在幽暗的回廊中回响,从求饶,到咒骂,接着又变回忏悔,最后慢慢微弱下去。 在外围的水银针里有人已经开始掩面哭泣,为可怜的老警督,为无能为力的自己;有人双手紧扣,低声为施密特祷告;更多的人沉默不语,看向别处,等待这个夜晚结束。 医疗队为阿维纳什包扎了伤口,由于子弹直接击穿了血肉,并没有发生爆炸,所以他的伤并不算特别严重,他只需在天亮以后去一趟谭伊预备役基地的地下医院,就不必再为伤口担心。 大约一刻钟过去,先前赶去克利叶农场的三个水银针又回来了。 “怎么回来了……不是让你们——” “维克多利娅不在克利叶农场!”其中一人答道,“我们里里外外把农场找遍了,根本没有发现她的踪影……对了,里希子爵也——” “阿维纳什!”维克多利娅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阿维纳什抬起头,见维克多利娅的小队正越过重重屋顶,朝自己这边赶来。 那确实不是克利叶农场的方向。 维克多利娅的脸上洋溢着某种胜利在望的微笑,好像她刚刚完成了什么壮举,阿维纳什有些厌恶这表情,尤其是是此刻。 “……怎么了?”维克多利娅在阿维纳什身边停下,在看到他受伤的手臂与远处的破败拱顶之后,维克多利娅意识到了什么,“你们和‘它’正面交过手了?” 阿维纳什没有回答。 维克多利娅看了看四周,“施密特警督呢?怎么不见他人?” 她看见了其他水银针脸上的泪痕,意识到了某种可能。 “他现在人在哪里?” “在车站里。”阿维纳什答道,“刺杀者现在可能也在里面。” 维克多利娅怔了怔,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那你们为什么都在外面?” 阿维纳什站起身,“我们拿到了非常清晰的作战影像,关于刺杀者的,它——” 他话还没有说完,维克多利娅小队已经朝车站赶去。 其他水银针望向阿维纳什,“长官,我们要不要也……” “剩下的事情就交给她们吧。”阿维纳什站起身,对近旁的男人道,“你去跟着维克多利娅一起处理接下来的事情,之后向我汇报进展;余下的人都去警署待命,我现在要去预备役基地,一会儿过来和你们汇合。” …… 如果说今晚有什么事情确实超出了阿维纳什的预料,那恐怕只有一件: 施密特还活着。 尽管老警督遭受了令人难以想象的残酷折磨,但当维克多利娅带人赶到的时候,他还一息尚存——刺杀者并没有按照它预告的那样斩下施密特的头颅,它只是留下了一地的血污和残肢,和老警督的一条性命。 为什么刺杀者会这么做? 一种猜测相对仁慈:刺杀者突然对杀死施密特失去了兴趣。 另一种猜测则更合乎逻辑:今天并不是刺杀者决定杀掉施密特的日子,所以它没有下手。 维克多利娅立刻将老人送去了医院抢救,只是她自己也明白,此刻的抢救究竟是真的在挽救老人的性命,还是在单纯延长他的痛苦,那很难说。 她不愿细想。 从阿维纳什派来的人那里,维克多利娅初步了解了今晚发生的一切。她听到一半,就立刻意识到了阿维纳什今晚真正在做的事,一股怒火在她心底升腾。 在施密特推进手术室以后,她和几个同僚直接在医院里睡了几个小时。 清晨时分,她们从医院离开,11月2日的朝阳正从东方冉冉升起。 所有人都意识到今晚大概率有一场异常艰辛的战斗,但没有人谈论这件事,回想起昨晚施密特的惨状,有的人暗暗心惊,心怀怜悯,有的人则完全陷入了兴奋态,她们血液中的战斗渴望被骤然唤醒,恨不得下一秒就天黑。 维克多利娅让今晚作战的主力们继续回公寓休息,自己则带着剩下的人回到警署去找阿维纳什。 …… 警署内的阿维纳什,此刻也已经等候她多时了。 一见面,阿维纳什就开口道:“你把里希弄到哪里去了?” “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你就不用管了。”维克多利娅淡淡回答。 阿维纳什感觉到了对方态度的微妙变化,不过他并不在乎,“辛苦你,我还需要你尽快把这份影像送回AHgAs的数据分析中心——” “先让我看看再说。”维克多利娅再次打断了他。 众人关上了会议室的灯,维克多利娅挑了个离阿维纳什比较远的位置坐下。 当屏幕上出现昨晚的战斗画面,阿维纳什的下属之一也开口:“经过昨晚初步的画面分析,我们估计刺杀者的身高在2.12~2.23米之间,体重在80~85kg左右,当然具体数据还需要等现场的痕迹分析;刺杀者为左利手,它的大部分发力动作都是用左手完成的,同时它的——” “安静。” 维克多利娅凝视着画面上的刺杀者,阿维纳什则一直打量着她的表情。 显然,维克多利娅对这份影像非常感兴趣。她的眼睛从刚才开始就没有从屏幕上离开过,身体也稍稍前倾。 然而,只是过去了十几秒,维克多利娅的神情就从最初的聚精会神,慢慢变得迷惑不解。 她眉头紧锁,满眼不可置信的目光,随后,一瞬的“顿悟”在她眉宇间闪现,她整个人往后倒在椅背上,右手按着额头,仿佛被什么击中了似的,陷入了更大的难题。 视频并不长,当会议室的灯重新亮起,阿维纳什听见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反应令阿维纳什感到不解。 他十指交握,置于身前,低声道:“你觉得如何?这样的画面应该足够基地进行动作分析了吧。” 维克多利娅没有立刻回答,她两手捂住了眼眶,轻轻按压着。 “……这哪是什么‘刺杀者’,”她凝视着画面,“这分明是‘嘉舍医师’。” 为什么它永无止境 第178章 嘉舍医师 阿维纳什皱眉,他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 “是另一只螯合物的名字。”维克多利亚算了一会儿,“应该是4623年前后的事了,当时AHgAs内部有过一场讨论,关于要不要向联合政府和各区公民释放更多与螯合病有关的信息,包括一部分水银针的工作机制。” “这和这段影像有什么——” “我现在就在解释‘嘉舍医师’和这段视频的关系。” 维克多利娅再一次打断了阿维纳什,她对眼前人的忍耐几乎已经到了极限。阿维纳什陷入沉默,他向着维克多利娅轻轻抬手,示意对方继续讲下去。 “当时的支持者认为,民众对螯合病了解越深,联合政府和AHgAs的相关工作就越好推进,而水银针对自身工作进行适当披露,联合政府能给予的配合与信任也会更多。 “但这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事实上,另一批反对者——尤其是螯合病的研究者和位于战斗序列的水银针——认为,这样非但不利于螯合病的防治,反而会让螯合物变得更难以对付:因为一切针对螯合病的科普最终都会加深螯合物对自身的了解。 “普通人只需要知道螯合病的感染途径、识别方法和患病后果,就足够了。 “然而,因为当时牵涉到一些更为复杂的问题,总部还是对联合政府做出了让步,决定披露更多信息。 “在反对者中,最强劲的声音来自第三区的两位螯合病研究员。为了制止这件事,两位研究员在未通告机构的情况下,自行在家注射了螯合菌培养液,并以病假为由一直在公寓休息。 “由于他们是一对夫妻,所以其他人并未起疑,直到妻子的手臂开始螯钳化,两人才上报总部。 “两个人的目的很简单:让所有人都亲身体会,一个充分了解水银针与螯合病的螯合物能够造成多大破坏。 “至于结果,如果你们当年待在第三区的话应该也听说过,那年第三区核心城附近发生过一起化工厂爆炸——其实不是爆炸,是‘嘉舍医师’成功利用了监狱的漏洞出逃,作为一个前螯合病研究者,她在发病后直接把破坏母城作为了自己的第一目标——幸好,她最终被歼灭在核心城外围。 “至于另一只螯合物‘拉斐尔’,后来在谭伊的预备役基地也成功越狱,并造成了两名预备役水银针重伤。 “而刚才影像里‘刺杀者’的动作,正是对当年‘嘉舍医师’的复刻。” 听到这里,阿维纳什终于明白维克多利娅想表达什么,他冷冷地望着维克多利娅,“你只不过看了一遍,你怎么能确定——” “我当然确定!因为当年跟拍‘嘉舍医师’的人就是我!”维克多利娅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她的战斗我看了不下百遍——我说‘刺杀者’之前那么注意自己的行踪,怎么这次就对你们的镜头毫无反应……” 维克多利娅望着眼前的男人,声音突然加重,“你被耍了,阿维纳什!” 阿维纳什一口气噎在了心口,他近旁的部下已经恼火到了极点,忍不住朝着维克多利娅呵斥:“注意你的态度,女士!” 维克多利娅直接拍起了桌子,“轮不到你来提醒我!” 会议室内,剑拔弩张,鸦雀无声。 僵持之中,阿维纳什忽然单手揭开了身前茶杯的盖子,铁盖的边沿放在桌子上,发出极轻的声响。 阿维纳什举杯喝水,而后轻轻吹了口气。 “从你进这个会议室开始,我就感受到了你的敌意,”阿维纳什抬眸,“如果有什么误会,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 “好啊,好啊,谈谈!”维克多利娅两手撑着桌面,“请你告诉我,你昨晚为什么没有阻止施密特去车站?” 阿维纳什眉心皱起,“……什么?” “为什么——昨晚——你没有——阻止——施密特——去车站!”维克多利娅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我已经提醒过你‘刺杀者’一定会破坏前往核心城的列车,为什么你还要带着施密特——” “不是我带着,”阿维纳什眯起眼睛,“昨晚去车站不是我的主张,而是施密特个人的计划,事实上,我在这个过程中一直为他提供着保护。” “保护?”维克多利娅冷笑了一声,“那你中途有没有告知过他这样做的危险?你有没有提醒过他在这种时刻和‘刺杀者’照面很有可能会直接被盯上?” “呵……”阿维纳什笑了一声,“施密特是个成年人——不,是个老年人,他做了什么决定完全由他自己负责,而不需要其他任何人——” “你只需要回答我,‘有’还是‘没有’?”维克多利娅厉声道,“施密特搞了那么多花里胡哨的障眼法,你有没有告诉他那些东西完全不可能起作用?你没有告诉他,不要说是‘畸变者’,只要随便拎出个水银针,就能轻易辨别出他在一群人里的气味? “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阿维纳什沉默不言。 “你没有!”维克多利娅的指关节用力敲击桌面,“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你没有,因为你太想拿到一份‘刺杀者’的影像!你害怕只有你们几个人根本跟不上‘刺杀者’的速度,所以你决定带上施密特,这样多少能给它留一点牵绊——可是你没想到这次‘刺杀者’就大大方方地让你拍,根本不需要施密特作饵! “你是个‘水银针’阿维纳什,你和你的部下都是水银针,结果你们把一个应该由你们保护的‘普通人’推到前面,自己缩在后头——就为了拿到一份影像!我请问你,证明这只‘刺杀者’来自AHgAs内部,难道比一条人命更重要吗? “我为你、为你们昨晚的行动感到羞耻!” 几个阿维纳什的部下已经捏紧了拳头,他们想要反驳,但想到昨晚发生的一切,又实在骨鲠在喉。 阿维纳什靠着椅背,他嘴角带笑,似乎丝毫没有为维克多利娅的这番话感到动摇,甚至开始缓缓鼓起了掌。 “精彩的发言……”阿维纳什抬起头,“不过我正好有个问题想请教,可以吗?” 为什么它永无止境 第179章 维克多利娅俯视着他,“什么?” “昨晚我们和‘刺杀者’交手的时候,一直没有外援出现。”阿维纳什的眼睛半睁着,“我猜,贵组那时候大概是在忙里希相关的事,没有出现也情有可原……不过AHgAs怎么没有派人来呢?” “那是因为——” “在刺杀者给我们投递相册的那天晚上,”阿维纳什重重地截断了维克多利娅的话,但他的声音又很快转轻,“如果我没记错,在千叶开始追击之后,有至少三名AHgAs的水银针立刻从别地追了过来——你就是其中之一,是这样吧?” “没错,”维克多利娅回答,“AHgAs已经投入了十二名有极危作战经验的水银针到了这里,就是我们。” “换言之,你们这支小队就是AHgAs在‘杀人摄影’一案中暂定的上限,往后不论刺杀者在谭伊闹出多大动静,只要它的袭击目标仍然是极个别的宜居地平民而没有扩大化,只要它仍然表现出极低的感染性和危害性,那么AHgAs应该不会再在这个案子上投入更多的人力了……我可以这么理解吗?” “可以。” “那么好。”阿维纳什点了点头,“那事情似乎叶没有那么难解释,毕竟我们也只是同样不愿承受直面‘刺杀者’的风险罢了——在这一点上,我看不出我们有什么不同。” “你不要偷换概念,”维克多利娅当即驳斥,“如果刺杀者昨晚就是奔着施密特去的,我绝不会指责你半句,但昨晚你明明可以提前告诉施密特——” “我再重申一遍,昨晚乘车去核心城,是施密特自己的决定。”阿维纳什轻声道,“我确实可以提前告知他这么做的风险,但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的职责是尽快查明刺杀者的身份,终止它在谭伊的胡作非为,既然施密特恰好可以给我提供这样的机会,我为什么不接受? “老警督是自愿的,而且他的确用生命为我们追查刺杀者的行动铲平了一些障碍,接下来我会考虑为他申请一些死后的荣誉,毕竟他昨晚的表现还比较勇敢……至于说,像你这样愤慨到特地来指责我的行为,老实说,我不理解。” 阿维纳什拿起存放着刺杀者影像的储存器,顺着光滑的桌子撇到维克多利娅面前。 “这段视频,麻烦你尽快提交给AHgAs的总部,就算是刺杀者模仿了什么螯合物,我相信画面里的信息一定也有其价值,我等你们的分析结果。” 阿维纳什看了看自己身边的部下,“你们还有什么疑问吗?” 部下们摇头。 “今天的会晤就到这里。”阿维纳什站起身,他看向维克多利娅,“忙了一整晚,我们得休息了。” 说到这里,他笑了一声,“让我看看,AHgAs的水银针和我们到底有什么不同吧,今晚里希子爵的安危就靠你们了。” “阿维纳什。” 已经沉默许久的维克多利娅忽然喊了他一声,已经走到桌边的阿维纳什停下脚步,“怎么?” “你总是这样轻易拿别人的性命当工具来用吗?” “看情况。” “那请你多加小心,”维克多利娅侧过脸,那双总是洋溢着微笑的眼睛此刻正阴冷地盯着他,“说不定什么时候,同样的命运就会落在你的头上。” “是吗,”阿维纳什笑着道,“我反而觉得像你这样同情心过剩的人比较容易送命,水银针里尤其如此,你好自为之。” 眼看维克多利娅马上要开口接上下一句,阿维纳什立刻转头走出了会议室的门,他的部下狠狠把门摔上,仿佛这样就能弥补方才被质问的慌乱。 走廊上的光与新鲜的风总算让阿维纳什松了口气,不过紧接着,他就看见泡勒站在走廊尽头观望着,一副想要过来搭话的样子。 这让阿维纳什忽然有些厌烦,他很快错开了目光朝出口走去,然而泡勒仍然毫不识趣地凑了上来,神神叨叨地表示自己有重大消息要与阿维纳什同步。 “就这么说吧。”阿维纳什边走边道,他不愿再在警署多待一秒。 泡勒有些意外,但还是紧跟上前,压低了声音,“昨晚老警督是不是从蜡台圣母大教堂请了一位神父?” “……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今早有修女在蜡台圣母大教堂的忏悔室里发现了一位老神父,整个人被捆得结结实实的……问过以后才知道是昨晚教会派去谭伊北站去聆听老警督忏悔的——” 阿维纳什颦眉,“这位老神父还活着吗?” “活着。”泡勒连连点头,“教堂没有丢失贵重物品,老神父也没有受伤,就是他的外衣被扒了,又在忏悔室里窝了一晚上,关节有点受不了——” 听到这里,阿维纳什有些头皮发麻,他几乎立即意识到昨晚刺杀者的行为是它的PnB——如果昨晚施密特选择去见神父,那么它大概率会直接在列车的忏悔室里与施密特打照面。 不论是“想要找神父忏悔”还是“取消见面”,这都是施密特临时做出的决定,刺杀者竟能这样见缝插针地做出调整,可见它对整件事的掌控程度远远超过了自己的想象。 “那位老神父看清昨晚挟持他的人长什么样子了吗?”阿维纳什问。 “没有,说是太暗了,而且对方一下就给他戴了个头罩,所以什么也没看清……我记得你们昨晚不是在谭伊北站遭遇了刺杀者吗,我猜——” 阿维纳什轻哼了一声,“昨晚施密特没有见神父。” “啊?” “是的,没有见,所以我不能确定这件事和案子到底有没有关系,你一会儿直接把这事告诉维克多利娅,不必再找我了。” 抛下这些话以后,阿维纳什头也不回地离去了,留泡勒在原地不知所措。 …… 出了警署的门,阿维纳什的几个部下都松了口气。 “长官,您刚才的反应真带劲,我是说在会议室里那会儿。” “是啊,我当时都被那娘们说昏了头了,真想抓着她揍一顿——” 阿维纳什瞥了近旁的人一眼,“我说过很多次了,要学会控制你们的情绪。” “……那也太难了!刚才她说那些混账话的时候您心里难道就不气愤吗?” “气愤有什么用,”阿维纳什脸上仍是一贯的云淡风轻,“早就和你们讲过了,愤怒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用的情绪,它只会摧毁我们的安宁,永远不要让自己被这种低级的冲动抓住。” 余下几人半是感叹,半是钦佩,“明白。” 第180章 期待 阿维纳什离开之后,维克多利娅让余下的人在会议室里等着,自己一个人去会议室外面的露台上静一静。 她靠在二楼的围栏上,面向整个园区,一言不发。 她做了几个深呼吸,掐着鼻梁,继续生自己的闷气: 不是早就对联合政府的这帮人不抱有任何期待了吗?不是早就看出阿维纳什是个什么货色了吗?为什么说着说着自己还是大动肝火? ……到头来,她还是没能学会怎么和这群伪君子共事。 她就是抑制不住那股从心底蹿升的火焰,只要一想到昨晚看到的施密特残躯,维克多利娅额头的某根筋就开始突突直跳。 她有些后悔昨天没有自己派人去向施密特说明原委,而是把刺杀者出现的可能性分享给了阿维纳什,她竟然会觉得这些人只不过是会将自保的优先级抬得再高一些罢了——在能够自保的前提下,他们总是能够尽可能保护受害者的安全的吧? 结果根本没有。 她竟是忘了,在“自保”与“保护施密特”之间,还横亘着个人的“功绩”。 显然阿维纳什已经打算从作战前线彻底退出,不再参与任何直面“刺杀者”的作战,但作为联合政府派到这里的水银针,他又不能什么也不做。 即便这个案子还远远没有结束,阿维纳什已经开始重新考虑自己在这个任务里扮演的角色—— 提供重要线索的辅助。 一旦想明白这一点,维克多利娅忽然有些释然。 她再次意识到AHgAs与联合政府之间有一道几乎无法跨越的鸿沟,即便大家都是水银针,在某些原则上,达成共识仍是天方夜谭。 她仰起头又缓了一会儿,而后重新拉开通向会议室的门,“我好了,我们还是再来看看——” 会议室里的几个水银针扭头望着她。 在她出去“静一静”的这段时间,众人已经在重看刺杀者的影像。 维克多利娅有些意外地扬起了眉毛,她笑了一声,捋起自己额前的刘海。 “你们真不错。” …… 半小时后,佐伊、恩黛、特里莎、苏西和维克多利娅五人重新对画面做了简单分析。 “如果只看画面,刺杀者的身高确实是在2.12~2.23米之间,但它又戴着兜帽又穿着斗篷,很难说里面没有伪装,我们顶多只能断定它的身高不超过这个范围。” “是的,我也是一样的意见,如果它有意要隐藏自己的真实信息,体重也可以作假,它完全可以在身上额外戴一些配重,就能干扰我们的调查取值——我们只能说它的身高体重上限在这里,但就目前的信息,我们仍然很难确定刺杀者的真实形态。” “还有,‘左利手’实在不算一条有价值的线索,很多处于战斗序列的水银针都有不同程度的肢体残疾,大家为了防止仿生手臂在关键时刻出差错,私下都会对自己的另一只手进行加强训练……维克多利娅,‘嘉舍医师’是左利手还是右利手来着?” “左利手。”维克多利娅回答。 “看,刺杀者很有可能仅仅是为了模仿而使用左手。” “我同意。” “我也是。” “还有一些细节,也蛮有趣的,你们有没有发现刺杀者老做一些看起来毫无意义的动作?比方说这里,它突然跳回拱顶的钢架,明明身边根本没有其他人,可它还是要在钢架上蹿来蹿去,就好像是在自己在自己玩游戏。” “哦……这也是‘模仿’之一,”维克多利娅补充道,“因为当时‘嘉舍医师’正在同时与六个水银针作战,所以她的战斗里有相当复杂的假动作,譬如这里的‘死亡俯冲’,还有——”她拖动进度条,“这里的‘鹦鹉螺回旋’。 “‘嘉舍医师’会用这种方式冲破或绕开其他水银针的堵截,刺杀者可能也把这个特点呈现了出来,当然也不排除可能刺杀者觉得这样做很有趣。” 其他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在座的五人中只有职级较高的维克多利娅和特里莎看过“嘉舍医师”的影像资料——这件事背后毕竟有一段AHgAs与联合政府的博弈,所以即便在水银针内部,它也不算是公开资料。 维克多利娅突然想到,或许可以从调阅过这份影像的水银针名单着手,看看有没有其他线索。她当即把这条想法记了下来——等这讨论会一结束,她要立刻去查。 整个讨论持续了五十多分钟,她们几个人看得越久,发现的细节久越多。“刺杀者”对“嘉舍医师”的还原如此真实,维克多利娅几乎能想象到刺杀者也曾像自己一样,一遍一遍地观看嘉舍医师的战斗影像。 不仅如此,从它对动作细节的把握来看,它一定有过一段长期、刻苦的训练——没有反复练习,这些动作绝不可能达到这样的流畅和精准。 “对了,”佐伊突然抬起头,看向维克多利娅,神情严肃,“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什么,说。” “今晚我们是全都要埋伏在克利叶农场,是吗。” “嗯。” “施密特那边要怎么办呢?”佐伊颦眉,“刺杀者有没有可能继续去找他的麻烦?” “……”其他几人陷入沉默。 众人突然意识到,刺杀者留施密特一条性命还有一个实打实的好处:分流。 “要不,我们把施密特也运到——” 维克多利娅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佐伊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有个想法,”维克多利娅轻声道,“一会儿我会单独找人安排——你们暂时不用考虑这件事,先按我们昨晚定好的计划,去克利叶农场准备今晚的伏击。” “明白!” 维克多利娅重新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 所有线索共同勾勒出刺杀者的轮廓,她几乎已经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这个人抓出来看看这到底是何方神圣。 要知道,我们的这位刺杀者,对许多螯合物都非常熟悉,熟悉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上次是“拾穗者”,这次是“嘉舍医师”……今晚会是什么? 第181章 牢狱 上午十一点,赫斯塔从睡梦中醒来,阿尔佳她们送来的早餐已经放在了囚室传送东西的抽屉里。 她没有洗漱,直接坐在地上吃起来。 在艾娃离开之后,赫斯塔原本可以在别墅里自由行走的权利被取消了,理论上她应该一直呆在这个小隔间里,被动接受阿尔佳等人的照顾。 另一方面,阿尔佳等人也被告知此后白天也不得私自进入地下室——除了日常送递食物、报纸和换洗衣物。 对赫斯塔而言,这意味着更多的自由。 此刻,她在脑海中反复预演着今晚的行动,她要在今夜一口气解决里希和施密特两个人,并以此给唐格拉尔与维尔福两人留下警告。 忽然,赫斯塔听见头顶传来脚步声。 地下室的掩门被打开,四五个陌生男人走下来,他们都身着尼亚行省的公务员灰色制服,阿尔佳和阿雅跟在最后面。 “优莱卡,你醒了吗?”阿尔佳轻声喊了一句。 “醒了。”赫斯塔回答。 “他们是军方的人。”阿尔佳回答,“说是,今天要把你转到独立监狱那边去。” 赫斯塔愣了一下,这突如其来的变数令她有一些无措。她明明记得这件事应该发生在下周。 “……哪个军方?” “第三区政府军行省防卫队,”走在最前面的男人回答,“不过现在我们暂时被调到尼亚行省的独立监狱了,你的律师之前应该和你提过,艾娃女士离开以后,我们要把你转到那边去。” “文件?” 那人将怀里的文档纸袋放进抽屉,赫斯塔就着面包,信手翻阅,在仔细看过日期与印章以后,她抬起头,“……我怎么记得之前听到的消息是说下周转移?” “坎贝尔律师运作的,为了能尽快改善你的居住环境。”来人看了看赫斯塔的单间,“你这里的地下室,晒不到太阳,地方又小,坎贝尔律师一直记挂着这件事,所以向AHgAs内部法庭积极争取——” “我在这儿挺好的。”赫斯塔放下文件,沉默了片刻,没有把下半句“就不走了吧”说出口。 文件已经下达,这不是在商量,而是命令,现在表现出不愿走的意图没有意义,说不定还会引来怀疑。 “给我一些时间收拾东西。”她低声道,“你们先去上面等,一会儿我准备好了,会喊你们过来。” 几人面面相觑,“你这儿东西也不多,最好是现在就——” “我需要一些时间洗漱。”赫斯塔声音平静,透着一股坚决的意味。 “……好吧。”来人不再坚持,他回头看了阿尔佳和阿雅一眼,“不要耽误太久。” 待这几人离开,赫斯塔望向阿尔佳和阿雅,“谢谢你们这段时间的照顾。” 阿尔佳无言地摇了摇头,她的眼睛还是肿的——为昨晚的艾娃。 阿雅抱着她的肩膀,向赫斯塔绽开一个浅浅的微笑,“可惜之后不能去那边看你了。不过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的东西,还是可以通知我们,我们联系坎贝尔律师给你送过去。” 赫斯塔垂眸而笑。 …… 离开的时候,天又开始下雨。 赫斯塔的手和脚上都戴着特殊的镣铐,因此走得很慢。 在踏出大铁门以前,她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艾娃的宅子,看着这里洁白的拱顶,透明的玻璃房子……还有木芙蓉已经凋谢的花园,她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到这里似乎也是在一个雨天。 想一想那天发生的一切,明明还不到一个月,却已经像是上个世纪那么遥远。 来的时候她两手空空,走的时候也是如此。 所有的书,报纸,衣服……包括那个装着手臂的终端箱和那本《起源》,全部被阿雅放回了艾娃的房间,她太清楚监狱的入狱程序了,在那种地方,什么东西都得过一遍筛查。 什么都不带,是最好的选择。 这一路,赫斯塔出奇地顺从,几乎令押解者感到惊讶。他们过去也曾羁押过一些在宜居地内留下了犯罪记录的水银针,他们无一例外都带着极强的逆反心与攻击性,即便身负镣铐,也难掩其锋芒。 但赫斯塔只是沉默,她像是一个被关押了太久的人,身上带着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沉沉暮气,仿佛对一切都感到厌倦和失望。 抵达独立监狱之后,赫斯塔果然经历了一场漫长的体检,严格来说她现在并不算一个“犯人”,但该走的流程还是一个没落下。这种感觉就像一块放在案板上的肉,不断地被人翻来翻去,毫无尊严。 独立监狱并不清楚她的底细,只知道她是一个与费尔南案有所牵涉的水银针,所有文件上写的名字依然是优莱卡·德蒙,赫斯塔在落笔时偶有犹豫,她用过的名字实在太多,偶尔会出现这样的卡顿。 检查结束之后,监狱长站在门外亲自迎接这位新来的“客人”。他一路带着赫斯塔前往关押她的牢房。 那是一个48平的套间,有独立卫浴,软床和各式实木家具,包括一个大书架和一扇朝南的窗户,室内采光极好,还与监狱的图书馆毗邻。如果赫斯塔需要,她还可以随时借阅图书。 除此之外,牢房的外部还有一个大约70平的后花园。花园里有一处喷泉和两处长椅,一排高大的梧桐隔断了里外的视线。 这个花园赫斯塔可以独自享用,不会有旁人来叨扰,按照规定,她每天有4个小时可以在花园里放风。 监狱长兴致勃勃地和赫斯塔介绍着她可以享用的各种服务和可能的居住体验,譬如在某个晴日于林荫下读书,散步——到那时,她绝不会觉得这里是一处监狱。 言语中,监狱长几次适时提及了“坎贝尔”的名字,他观察着赫斯塔的表情,却颇为意外地发现她眼中似乎根本没有什么波澜。 “坎贝尔律师这两天在核心城,不过明天就回来了,”监狱长仰头望着眼前的女孩子,“到时他会再来拜访你,为你的案子,他很费心啊。” 赫斯塔目视前方,一言不发。 “呃……这些,东西,还有房间,你都还满意吗?” 第182章 两位老人 监狱长等了半天,还是没有等来回答,他观察了一会儿,感觉赫斯塔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有些颓丧,刚才自己说了一堆,她可能根本就没听进去。 不过这没什么可奇怪的,会到这里来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心情。 他纯粹只是看在坎贝尔的面子上才如此殷勤,不过既然对方不领情,他也并不执着。 “好了,优莱卡小姐,你休息吧,如果有什么需要,再说。” 门从外面带起,整个房间再次只剩下赫斯塔一个人。 她看了一眼时间,现在是下午一点二十七分。 赫斯塔以余光打量着这间屋子,室内和室外一样有两处监控,分别安在房间的东南角和西北角,它们将整个房间都纳入了它们的观察范围,几乎没有死角——除了西边的卫生间和浴室。 但是卫生间和浴室都没有窗户,想要进入,似乎只有起居室一个入口,而任何经过那道门的动作都会被这里的监控记录下来。 赫斯塔在窗口的书桌前坐了下来,她凝视着窗外的绵绵细雨。 接下来能做的似乎只有等待。 她要等待一个不知会如何降临变化。 日蚀。 …… 今日的短鸣巷,烈日当空。 司雷独自在车上等待,她的枪已经上了膛,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危险——至少有三个来路不明的人此刻正蹲守在道路尽头的巷口。 那并非是什么特别的尾行者,仅仅是短鸣巷里随处可见的强盗,他们对一切外来客都抱有极大的兴趣,随时准备抢掠司雷的车和她的随行装备——只要出现了合适的契机。 突然,她听到快速接近的脚步声。司雷持枪回头,正好对上了千叶。 她心有余悸地放下枪,“……你怎么从后面回来了?你不是从前面走的吗?” “绕了一圈,就从后面回来了。”千叶跳上副驾驶,“我把和玛雅有关的线索留给我们在这边的线人了,她说她也没什么印象,得出去找找问问才能给我答复。” “就问个话,怎么去了那么久?”司雷更加意外,“你离开了足足七十多分钟——” “线人不是那么好找的,”千叶打断了司雷的话,“人家又不是坐办公室的,天天就等领导莅临检查……” “那她要多久才能给我们答复?” “一两天。”千叶回答,“不过也不耽误,我们可以先去其他荒原看看,给她一些时间。” “你这个线人可靠吗?” “人家在短鸣巷生活三十多年了,”千叶压低了声音,“而且这次是我亲自过来问的话,你觉得呢。” 司雷叹了口气。 已经出来了一天一夜,她和千叶这就算各自把自己熟悉的荒原联络人都接触过一遍了,可没想到两边都一无所获。 “玛雅”这个名字很有可能不是她在短鸣巷的名字,在这个人离开宜居地以后,她也可能又一次更换了姓名,这些都会加大搜寻的难度。 司雷重新启动汽车发动机,自言自语道,“……那怎么会一点线索都没有呢。” 千叶扯过一条毯子盖住了脸,“一点线索都没有才正常,给她点时间吧……我累了,先睡一会儿。” 司雷点点头,她沉浸在对调查前景的焦虑之中,没有觉察到归来的千叶稍稍比从前消沉。 八年前第一次与赫斯塔见面的时候,千叶就准确地报出了赫斯塔的来历——尽管圣安妮修道院在给市政厅的材料里刻意隐瞒了赫斯塔短鸣巷的出身,但这些记录都被院长写在她的手记里,千叶细读过一遍。 那时躺在病床上的赫斯塔也没有在这件事上撒谎,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彼时千叶并没有精力去细究她一个荒原上的小女孩是怎么进的宜居地,毕竟紧接着罗贝尔那群人就开始打赫斯塔的主意。 这些调查工作后来全部交给了003号办公室的新人科——这些人专门负责挖掘预备役新人的背景,所有相关材料最后都会被整理归档,存入地下档案室,当年她在地下翻阅的莉兹·弗莱彻的档案就是这么来的。 后来,千叶也翻阅过简的档案,她的过去简单到了极致。 调查员们拿着简的照片在短鸣巷内寻人,然而没有人对照片上的脸有印象。 就如简自己所说,她是一个生活在短鸣巷的孤儿,没有父母,没有伙伴,从记事起就独自生活,那些年她甚至没有加入一些松散的孩子帮,仅靠一些垃圾堆里的残羹冷炙果腹。 简的描述细节详实,根据她提及的某些关键特征,调查员很快在短鸣巷找到了她过去的几个居住地,桥洞、老建筑的楼梯间,甚至是短鸣巷外的某处山洞。 故此,简的描述被认定为“可信”,这件事就这么尘埃落定了。 但这次来短鸣巷,千叶多了一桩心事——瓦伦蒂推断简的身边曾经有过一个女性照料者。 如果瓦伦蒂的猜测为真,则是说,简刻意隐瞒了这件事,这就耐人寻味了。 事到如今,千叶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如果“刺杀者”就是简,那她在短鸣巷的过去就显得尤为重要。 考虑到不打草惊蛇,千叶在交代了玛雅相关的事情之后,以个人任务为由,让线人当场默出了一份在短鸣巷内能称得上是神枪手的人员名单。 在这份名单上的人一共有四十来个,千叶挨个询问情况,从他们的个人背景、家庭成员到所属势力……千叶问得非常详细。 谈话中,千叶果然在这些人里找出了六个令她有些在意的角色,其中最引她注意的是两位老人:一位叫琼·瓦莱利,从前做过雇佣兵,她身上背了很多血债,为了躲避通缉来短鸣巷定居,于4618年冬天因病过世; 另一位叫查尔斯·贾洛,人称“老查理”,他来历不明,经营一家杂货铺三十多年,4619年夏天突然销声匿迹,不知生死。 这两位老人身边都有孙女辈的小辈,有的年纪和简不相上下,这些人也都随着他们的消失而消失了。 第82章 日蚀 据线人讲,这在短鸣巷都是“很正常的现象”:毕竟这些人不是常人,他们有手腕,有背景,在荒原活得很自在。不过他们通常会把家属送进宜居地里,也有少部分人会让家人跟在身边,一旦意识到自己大限将至或是觉察到了其他危险,他们会立刻为亲眷准备退路。 所以短鸣巷上经常有这种事,一个人死了,与这个人有关的一切就突然从人间蒸发,好像从未存在过。 琼·瓦莱利的仇家很多,她之所以选择来短鸣巷居住,一个很大的原因是这个地名本身就带有威慑,能吓退相当一部分想来寻衅的人。 她在短鸣巷收留过不少孩子,据说她会偷偷把这些孩子训练成杀手为自己服务——琼在短鸣巷开过赌坊和酒馆,即便在短鸣巷里想要她命的人也不在少数。 在琼人生最后的一段时间,她不动声色把这些家产兑换成惊人的财富,那些曾经围绕在她身边的孩子也一个接一个地不知去向。 直到有人后来在第三区的其他荒原遇上了某个当年曾在琼身边生活的孩子,人们才确定当年琼确实是遣散了身边的人。 相较之下,老查理的名声就稍显暗淡。 老查理是个鳏夫,据说年轻时家庭和满,但不知怎么就落到妻离子散的地步。二十年前他突然从外面接回了一个女儿,并很快有了一个孙女。 没人知道这背后的详情,于是众人纷纷猜测这就是他的女人和孩子,甚至有好事者上门调笑,但老查理并不解释,甚至不理会。 流言激不起他的波澜,渐渐的也就散去了。那女人和孩子后来一直住在老查理的后院,也不常露面。 4619年夏天,老查理和他的杂货铺突然人去楼空,据说在那之前他曾打听过去第四区某个荒原的方法——所以他很有可能是不小心惹上了什么不该惹的人,突然决定临时跑路。 有不少证据表示他会偷猎空投物资,这同样要求精准的枪法,所以勉强也算符合千叶的找人标准。 这些突如其来的线索完全在千叶的意料之外,她原本只是想到当年简在接受自己的特训之前已经对枪械有了非常娴熟的使用经验,所以就从射击方面切入调查。 “老查理收养的那对母女的名字,你有印象吗?” “小孩的不知道,母亲应该是叫西维娅,个头很小,很瘦弱,她好像不是第三区人,但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 “发色呢。” “就最普通的栗色头发吧?我有点记不清了,她们不常出门。” 千叶没有与线人谈及更多,剩下的事情她要自己查。 …… 黄昏,赫斯塔睁开眼睛,又一次从短暂的休息中醒来。 下午五点左右她听到有人进了这间房间,尽管那人的脚步很轻,但还是让她迅速从睡梦中惊醒。紧接着,她闻到了食物的香味,知道是晚饭来了,于是她没有起身,假装自己还睡着。 放下食盘之后,那人又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确实,正如监狱长所说,这里根本不像监狱,像一个宾馆。 独立监狱为她准备的晚餐是烤鸭胸、红酒和一碟土豆泥,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准备刀叉。她徒手抓了一片已经凉下的肉,又用食指和中指舀了一口土豆泥,没有碰酒。 赫斯塔站在桌边咀嚼,就这么把一顿饭吃完了。空盘之后,她用垫在餐盘下的方巾随意地擦了擦手,转身去了卫生间。 过了一会儿,她又出来拿了几件换洗的衣服,看起来像是要洗澡。 在监控前看着这一切的监狱长有些泄气,又有点恼火,“这人是个哑巴吗?她就不知道开口说句话?她这个样子我怎么和坎贝尔说她的情况?” 一旁的监控人员喉咙微动,“……又嗜睡,又不爱说话,不会是得了螯合病吧?” “不会,她不会得螯合病。”监狱长有些不耐烦地摘下耳机,“之后你继续盯着吧,她要有什么异常再报告。” “好的。” 在监狱长离开以后,监控人员抽出藏在设备开始看自己刚才读到一半的报道。 浴室里只有水声。 赫斯塔静静地站在水雾中,看着一个人从角落的储物架后面慢慢走出。刚才她进来洗手的时候就发现那里多了个影子,若干种可能同时在她脑海出现,所以她从外面取了衣服,做出一副要进来洗澡的样子,以免在里面久待或频繁出入卫生间引起怀疑。 此刻赫斯塔只开了一盏浴室的壁灯,她并不能一眼看清眼前人的轮廓。 然而,随着对方的缓慢接近,赫斯塔的眼睛越睁越大—— 来者是一位女性,她红发,蓝眼,有着差不多的个头,差不多的身高体型,残缺的右臂…… 从卫生间到浴室的这七八步,赫斯塔感到对方的发色、肤色、脸部轮廓都在迅速微调。 当这人走到自己面前,赫斯塔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她看见了自己。 一张一模一样的脸,一个毫无破绽的复制品。 这一切有一种说不清的诡异,赫斯塔不知道是真的如此,还是她的感知被水雾中的光线干扰从而产生了一些幻觉,但在刚才,她确实听见了一些奇怪的机械旋钮声……像是相机镜头对焦时会发出的微弱声响。 来者抬起了左手,掌心浮起一行字—— 「我是日蚀」 一时间,赫斯塔终于明白当初她问艾娃自己要怎么辨认来人的时候,艾娃那句“她会用某种方式,让你知道”是什么意思。 很快,日蚀掌心的字幕变换了: 「我来代替你,理论上我可以一直在这里待到11月2日,也即你出庭前夕」 赫斯塔微微张口,深吸了一口气,日蚀掌心的字幕立刻变成: 「不要说话,有人监听」 赫斯塔抬起左手轻拍心口,示意自己知道这一点。 她左右看了看,想找一支能够代为书写的工具,日蚀的手掌忽然放平,一个由红色光线构成的键盘影像浮现在水雾弥漫的半空中。 「请」 第83章 约定 赫斯塔:外面都是监控,你是怎么进来的? 「从昨天开始我就在这里等你了」 赫斯塔:什么意思,你早就知道我会被转移来这里了? 「艾娃让我在这里等」 赫斯塔:一会儿我怎么出去? 「这件事需要细谈」 「你还有其他问题吗」 赫斯塔颦眉不语,此刻她有太多的问题想问,一时竟不知从何问起。 过了一会儿,她郑重地敲下几个字: 你是什么人? 对这个问题,日蚀没有立刻给出答案。她的眼睛半睁着,像是在思考,过了一会儿,她的掌心只浮起了一行简短的讯息: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很快,这行字又替换为另外两句: 「但请像相信艾娃那样相信我」 「我值得相信」 赫斯塔只是沉默地望着这个答案,她确实记得艾娃也曾对自己说类似的话。 ——“你可以信任她,就像信任我一样。” 赫斯塔的表情倒映在日蚀的眼中,每一个细枝末节的变化对日蚀而言都是新鲜的素材,她观察着,不愿放过每一个细节。 赫斯塔也是如此。 两人迅速结束了关于身份的谈话,进入到今天的主题。 在这段无声谈话间,赫斯塔始终觉得有一些违和,也许是因为这种令赫斯塔感到无法理解的复刻——眼前人与自己的相似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了“乔装打扮”所能达到的上限。 这种感觉,就像是在与另一个自己交谈。 日蚀与自己的相似并不止于外形,事实上,赫斯塔在日蚀这里还觉察到了一些从前自己没有留心过的细节,比方说,日蚀在抬手挽鬓边发的时候食指会微微抬起,用中指、无名指和小拇指三指按着头发,捋向耳后。 赫斯塔隐隐觉得这个动作有些奇怪,一时又说不出具体原因。直到她自己抬手试了试这个动作,才意识到这就是自己的惯用姿势——她的食指就是微微抬起的,只不过她此前没有留意过。 这个发现让赫斯塔顿时警惕起来。 很难说自己身上还有没有别的小动作……不过在这段时间的战斗里,她一直穿着厚斗篷,脸上也戴着面具,即便有,这些动作也不会精确表达。 更何况她还做了别的伪装。 一通商榷过后,两人做出了一些约定: 第一,从今晚开始,日蚀将代替赫斯塔在此处接受拘禁; 第二,为了尽可能掩人耳目,这段时间内两人最好不要频繁互换,以免过程中留下破绽。现在这个状态最好能一口气撑过11月12日,撑到13号上午。 届时,军方和ahgas将会共同解送“赫斯塔”前往ahgas内部法庭。庭审期间,“赫斯塔”的住址也会被安排在那边。内部法庭区域的监视力度会比这里低很多,而且那边也有人接应; 第三,在开庭以前,日蚀理论上可以不见任何人,即便见了也不需要对他们说任何话,不论对方是谁,不论对方声称自己怀有什么样的目的。 她只需要缄口不言,继续保持消沉;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日蚀的替代时间绝不能超过14天。 理论上,如果一切顺利,在13号当天上午两人就能完成相互置换,但是,如果那天出现了什么纰漏,两人都必须立即想办法尽快补救,哪怕是通过暴力越狱制造混乱也在所不惜。 否则,会产生一些难以预料的“灾难性后果”,至于这个灾难性的后果究竟会多么严重,日蚀语焉不详。 赫斯塔听后心情有些复杂。 对此时的她而言,最糟糕的事情已经不再是个人的自我暴露,她更担心一旦出现失误,会牵连出背后的艾娃。尽管老人当初对日蚀的来历和身份都没有透露,但日蚀的存在如此特殊,倘若事情败露,这一定会成为一条强有力的线索。 ahgas里嗅觉灵敏的人有很多,说不定就会慢慢查到艾娃那边。 每每想到这一点,赫斯塔都感到一阵颤栗——面对如此风险巨大又无利可图的事情,当初艾娃怎么就一脚踏进来了呢。 该说的事情已经说完,浴室外传来了砸门的声音,有人在外面喊着“德蒙女士”,赫斯塔望向声音源头,“怎么了?” “你没事吧?你已经进浴室快四十分钟了——” “我没事。”赫斯塔回答,“在泡澡,有点困了就眯了一会儿。” 随后,日蚀打湿了头发,换上了赫斯塔带进来的衣服走出浴室,赫斯塔则穿上了日蚀的旧衣,悄声躲进了洗手池边的一个储物柜里,这储物柜大约两米高,上面是摆架, 二十分钟过后,“赫斯塔”破天荒地按下了牢房门口的呼唤铃,工作人员很快赶到询问事由。 “我不需要这么多东西,”日蚀冷漠地指了指身后的一切,“全都撤了吧。” 来人没有理解,他表情疑惑地扫了一眼房间,“……您具体是不需要什么?” “桌子、沙发、椅子、矮凳、书架、衣柜、地毯……这里所有的家具,你们统统搬走,”日蚀转过身,“我只需要一条绒毯和一些日用品。” 对方站在原地消化了一会儿,仍带着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呃,我得先请示一下……您,稍等……” 日蚀不再理会,只是端着桌上的茶杯去牢房的后花园静坐。 监狱长此时已经在回家路上,突然接到这一通报告电话只觉得莫名其妙。 他停车在路边想了一会儿,答复道:“一切都按这个优莱卡的吩咐处理就行,她爱干什么干什么,你们只要盯好她的人。” 挂了电话,他瞪了屏幕一眼,“猪猡睡不了软床……什么东西!” 得到了监狱长的同意,狱卒们开始搬运家具——这里的某些家具是他们昨天才搬进来的,没想到一天不到又要换地方。 直到家具们堵了一走廊,几人才想起来还没问这些东西具体要搬去哪里,正犹豫时,保管室的文员匆匆赶来。 她一面走一遍开始掏腰间的钥匙,脸上带着愠怒:“早不搬晚不搬,临下班了给我在这儿找事!” 很快,赫斯塔感到自己被抬上了一辆推车。 “这柜子……怎么……这么沉啊……”男人吃力的声音。 “都是实木的当然沉了,高级货都这样,搬的时候小心点。”女人不耐烦的声音。 赫斯塔听着皮鞋跟踩地的声音,那女人围着几辆推车走了一圈,貌似在清点推车上家具数量。 在她经过赫斯塔所在的储物柜时,一张地图顺着柜门的缝隙塞了进来。 第84章 附件 赫斯塔就着缝隙里的光展开地图,才发现这是监狱的内部结构,上面标记了监狱每一层的监控区域,以及一条红色的手画线路——是她之前待的房间,终点在五楼的保管室。 果然,载着她行动的手推车不一会儿就停下了,她听见电梯的开合声,一股超重感压下来。 现在应该正在上楼。 赫斯塔抓着地图继续研究了片刻,这背面似乎还有留言,但光线太暗看不清。 当手推车再次开始移动,她把地图折起收进外衣内侧的口袋。她试探地轻推柜门,并很快发现搬运工们为了固定家具已经用绳索把这些箱子柜子牢牢地与车绑在了一起。 绳子刚好绕过柜门上的铜把手,开启角度不会超过15度。 她心中有些不安——这样太危险了,只要现在随便来个什么人突击检查,她根本没有反应余地。 不远处,另一部电梯也抵达了五楼。 “你们等等!”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随着电梯开启的声音传来,“停下!你们不能就这样直接把东西运走……” 赫斯塔心里一沉。 保管室的女人回过头,见来人是监狱长办公室的办事员,手里还端着一架相机。 “怎么了?” 男人气喘吁吁,“我就出去抽根烟的功夫,你们怎么都把家具运这么远了……你们动那间牢房里的东西以前,我要先拍照的——这是规定。” “谁的规定?牢房里又不是没有监控,要看什么直接调监控啊。” “是监狱长要求的,这批家具在启用和封存的时候都需要存照,这样方便看出磨损情况。” “……那你拍吧,就在这儿拍。”女人的声音带着火气,“总不可能再给你把家具运回去,这么沉!” “这……哎,也行,但你们得把这些东西摆开,至少绳子先拆了吧。” “就这么拍不行吗?” “桌子抽屉、还有柜子内部的细节我不能漏啊……你就按我说的做,僵持下去耽误我们两个人的时间,”他回过头看了看堆放的家具们,顺手指着赫斯塔藏身的柜子,“就从这开始吧,把这绳子解了。” 两个搬运工也翻着白眼,没好气地上前把绳子割断。 “等等——”女人的心瞬间提起,她下意识地朝着推车伸手,还没碰着车把手,那个柜子突然朝着办事员缓缓倾斜。 办事员正在低头摆弄相机参数,对眼前的危险浑然不觉,直到摆架的阴影落在了他的身上,他才缓缓抬头。 “危险!” 整个柜子朝着办事员砸过去,他本能地闭眼抱头往后缩,一只手突然在阴影中牢牢抓住了他的领带,将他整个人往地上拽。 办事员始料未及,整个人匍匐在地上,原本抱在怀里的相机顷刻间摔得七零八落。 木柜撞在墙面上,上层的摆架吃不住重量,断成了两节,余下部分轰然倒地。 “救人!救人!快把柜子抬起来!” 几个人同时上前,各自抓住木柜的边沿向上抬,然而这次这柜子似乎又完全不像他们想象中的那么沉,用力过猛之下,几人都是一声惊呼,差点手滑没站稳。 就在这炫目的瞬间,赫斯塔一个跟头滚去了沙发后面。 柜子底下的办事员侧脸着地,人摔得头冒金星,眼镜也落在一旁。 保管室的女人惊魂未定地站在走廊中间,她看着被挪开的储物柜—— 里面竟然……没、没有人? 她才松了口气,紧接着就看见沙发后面猫着的赫斯塔——这位右手空空的女士此刻正朝自己挥动着左手,以引起自己的注意。 保管室女人一颗才放下的心立刻再次悬提。 四目相对的一瞬,赫斯塔朝走廊东边指了指。 女人立即会意,她大喊了一声,“都别动!” 几个有些手足无措的搬运工回过头,望着她。 “不要移动已经倒地不起的伤者,以免……以免造成二次伤害,”她喉咙做了几个吞咽的动作,一只手有些紧张地抓住了自己的衣角,另一只手开始点兵点将,“你,去一楼用我们的电话叫救护车,你,现在去医务室喊人,谁值班就找谁,你……你就待在这儿不要动,和我一起观察。” “走!”得到命令的两人立刻起身,剩下一人紧张兮兮地蹲在地上,看着办事员。 走廊再一次安静下来,然而赫斯塔仍然一动不动。 女人看向她,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你怎么还不走? 赫斯塔只是神情严肃地摇了摇头,这一次,她以左手指了指走廊两头的斜上方。 哦! 女人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这条走廊就是监控区! 多亏了这些高高低低的家具,它们共同制造了一个视觉死角。 由于过于紧张,她已经满头大汗,她咬紧牙关,眉头一紧,索性脱下外套走到装着家具的推车旁,冲着一旁的男人挥手。 “来!一起搭把手!” “……干什么?” “一会儿万一要就地抢救,走廊上堆这么多东西不方便,我们得把这些东西清到走廊两边,给医护们留出余地。” “哦哦……好。” 两人合作着把三辆车平稳推到走廊两头,医务室的值班医生也很快赶到,等保管室女人再次回望沙发后的间隙时,赫斯塔已经不见了。 已经完全汗湿的衣服贴着她的背,她站在原地,望着眼前进行得有条不紊的抢救工作,一种劫后余生的幸运感油然而生。 然而,这种幸福的感觉没有持续多久,当她习惯性地把手伸进裤子口袋时,她再次陷入慌乱——还有一张重要材料她没给出去,那张小纸片现在就躺在她的裤兜里。 女人的脸顿时发白。 好在这种慌乱也没有持续太久。 她独自回到办公室,一个人趴在桌子上竭力想着接下来可能的补救办法,忽然感觉有只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她倏然抬头,见赫斯塔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身后。 女人怔了怔,“你怎么回来了……” “我看你地图背后的留言好像有点不全,”赫斯塔拿出之前收到的地图,“‘请务必去一趟附件地址’——附件呢?” 第85章 墓园 女人眼眶微热,几乎有些鼻酸,她轻抽了一口气,低声道,“在这儿。” 赫斯塔接过女人递来的字条。 “为了防止像今天这样的意外情况,我把这两信息拆开了,”女人的声音还有些颤抖,“原本时打算一条路上给你,另一条等你跟我一起回了保管室再——” “很细致的考虑,”赫斯塔扫了一眼,很快把字条收了起来,“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我?”女人一愣,“我叫缇娜。” “谢谢您,缇娜女士,将来我会找机会再向您表达感谢——” “您觉得今天的行动完成得怎么样?”缇娜急切而严肃地问,“算是成功了吧?” “当然了,您的临场反应很快,非常了不起。”赫斯塔回答,望着缇娜过于激动的神情,她有些意外,“您是……第一次做这种配合?” “对,”缇娜伸手扶住了额头,她调整着呼吸,“不过我以前在艾娃的宅邸做过两年管家,她对我们处理意外状况的要求很严格……能帮上忙就好。” “帮上大忙了,”赫斯塔笑着回答。 “呃,接下来你还需不需要我带你——” “不用,”赫斯塔摇了摇头,“再会。” 她往后退了两步,转身从保管室的另一扇门离开。 穿过两间安静的储藏间后,赫斯塔来到独立监狱的办公室楼梯间,在那里,一条螺旋向下的旋梯通向独立监狱办公区的侧门。 由于电路维修,那边的道路已经被封了半年,连带失效的还有监控设备。 她坐在旋梯光滑的扶手上飞驰向下,这近似飞翔的快乐让她有一种想要大笑的冲动。 …… 缇娜附件中的地址是一处公墓。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夜里的墓园没有一个游客,赫斯塔一座座墓碑勘查过去,最终找到了字条上留下的墓主人姓名。 这是一座家族墓,在一座气势恢宏的青铜像进去。 在若干骨灰盒中间,她看见了一个包裹,打开后发现是自己的作案n件套:带镍化金属涂层的布制斗篷、红外隐身面具、手套,假发、增高鞋、配重器、半个假脑壳、若干肩垫…… 从斗篷的磨损程度来看,这并不是她之前穿过的旧衣,包括手套、鞋、肩垫……这些东西全都换了新的。尽管赫斯塔不甚理解艾娃这么做的原因,但她相信老人自有她的理由。 这就是她身高两米的诀窍,面具背后,嘴的位置其实是眼睛,不过在夜幕下,硕大的斗篷足以抹平一切怪异之处。 在包裹之下还压着一个熟悉的黑箱——正是装着那条仿生手臂的终端机。 除了这些工具,赫斯塔还在包裹中间发现了一封信,里面留了一个仓库的坐标位置。它位于第三第四区边境线的某个荒原,那里封存着一些武器装备,如果赫斯塔需要,随时可以前往那边补充。 她记下地址,将所有落于纸面的信息重新整理收进衣服,等一会儿抵达安全地带后她会把这些东西全部焚毁。 今晚孤月高悬,月光甚至在她身后拖出一道暗影。 换装之后,她开始在无人的墓园活动肩臂热身。 弗罗洛·菲舍尔·里希 金·施密特 你们的死期到了。 …… 克利叶农场,维克多利娅小队的佐伊和恩黛正潜伏在农场宅邸的阁楼里。 两人都在下午更换了新手臂,这是维克多利娅的要求,她没有解释原因,只是强制所有人照办。不仅如此,维克多利娅还大胆预言,今晚刺杀者一定会从农场的西面潜入,所有人都必须以此为前提做好调整。 这会儿还没到警戒时间,维克多利娅也没有出现,佐伊和恩黛嚼着口粮,坐在窗口 “我想了一整天,还是觉得昨天老警督的案子透着一股邪气。” “怎么了。” “你说,为什么施密特要选择坐凌晨时候的列车去核心城呢?即便那个叫阿维纳什的家伙刻意隐瞒了一些信息,可刺杀者每次都是在夜里出现,这一点施密特总是知道的,那他干嘛不挑白天——比如中午十二点的车?” 恩黛骤然皱眉,“呃……” 佐伊接着道,“明明接下来的三天列车都会不断发往往核心城,他完全可以再等一等,但他怎么就偏偏就在‘第一天夜里’挑了‘刺杀者最活跃的时间’上车?这不自己往枪口上撞吗!” 恩黛停下了嘴里的咀嚼,“……你这么一说,是挺奇怪的。” 佐伊捏着自己的下巴,“我想到的可能性有很多,不过现在施密特人躺在医院里,也不好去问他怎么想的——” “你就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我觉得可能是一种,嗯,豪赌吧?” 恩黛转过头,“豪赌?” “就赌‘刺杀者’猜不准他会上哪辆车,”佐伊抬起一根手指,“既然刺杀者总是在晚上出没,那么按一般的逻辑他应当避开晚上的时间,可是他就偏偏挑夜里最危险的那班;而且,他安排了整整三天的专列,一般人应该都会觉得,头一天晚上发的车都是为了试水吧? “那按照常理推断,刺杀者就会疑惑,‘这真的是施密特吗,还是一个伪装得足够彻底的替身?’如此一来,也许就能趁着这虚晃一枪的招数逃出生天。” “好像也有点道理?”恩黛皱着眉头,“你不提我都没往这方面想……” 佐伊笑着又凑近了一点儿,“这里面还有另一个问题,我觉得比施密特选择车次更有意思。” “什么?” “你觉得‘刺杀者’是为什么只在夜里出现?”在恩黛进入思考之前,佐伊已经接着说了下去,“一旦你开始考虑这个问题,你就会发现,施密特摆的那个迷魂阵其实隐藏着一个‘前提’。” “……什么前提?” “就是’刺杀者能够自由选择它的作案时间‘。”佐伊眼睛发亮,“施密特假定了刺杀者之所以在夜间作案是因为它‘选择’如此,他觉得自己无论是在白天走还是夜里走都会受到威胁,所以他才想来一出‘兵不厌诈’的把戏。 “但说不定……这个前提根本不存在呢?” 第86章 驻守 恩黛才一皱眉,佐伊已经说了下去:“比方说,因为某种原因,刺杀者的行为在白天其实是受到限制的——” 恩黛摇起了头,“你可以说刺杀者有夜间行动的倾向,或者它需要以夜晚作伪装,但突然跳到‘行为受限’这种结论还是有点……牵强。” 佐伊并不气馁,“我不是无缘无故这么推断的,因为——” 楼下传来报时的钟声,它的回响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已经九点了,维克多利娅到现在都还没有出现。 恩黛重校了自己的手表,“先不说了,各就各位吧,我觉得你的这些分析特别好,等维克多利娅回来,你记得和她讲一下。” “讲肯定是要讲的,”佐伊站起身,将阁楼的窄窗提了起来,她看了一眼窗外,回头道,“但我还有个问题没想明白。” “什么?” “……等我再理理头绪,晚点再聊。” 两人挥手告别,佐伊跳出窗外,沿着陡斜的屋檐奔向农场的另一端。 五分钟后,所有人进入了电子静默状态。 她们凝视着西面的穹宇。 ——刺杀者今晚真的会从这个方向来吗? …… 在中心医院,施密特仍昏迷不醒,昏睡并没有给他带去安宁,他的脸上依然写满了痛苦。重症监护室里的复杂仪器仍在频繁闪烁,共同维系着老人的生命。 阿维纳什的两个部下此时正在病房顶楼的天台上看守着。 此时,他们一人坐在水箱上抱臂浅睡,一人站在医院名字的灯牌 鉴于上次“拾穗者事件”的教训,施密特原本也应当进行单独隔离,以免发生战斗时牵连到其他病人和整座建筑。然而施密特的身体实在太过虚弱,根本经不起一丁点的折腾。 不过这也没什么,阿维纳什承诺,“如果发生战斗,我们会尽量避免让医院成为第一战场,保护平民安全。” 虽然阿维纳什没有明说,但几个部下已经从这句话和此前的许多迹象里理解了上司的态度:他们关于刺杀者的对抗任务在昨晚就已经结束了,接下来要做的无非是继续做一些配合性的工作——继续捕捉刺杀者的影像。 接下来,只要维克多利娅不阻拦,所有重要场合——比如今晚施密特的护卫工作——他们还是得力争在场。这些细节会全部写进他们的工作报告里,共同计入每个人的年终绩效。 冬夜寒风呼呼作响,两人都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期待着这个夜晚赶紧过去。 高达十二层的中心医院大楼现在相当于一座孤岛。 以医院为圆心,半径两公里之内现在可算是一片真空地带,警察在外围彻夜驻守,禁止一切人员闯入,同时,每个方向上都布满了螯合物捕捉雷达。 在这样空旷的城市夜晚,不论刺杀者是打算以普通人的形态缓慢接近,还是像上一次那样搞飞速突袭,都不会逃过他们的眼睛。 和昨晚一样,这里的每个水银针身上都固定着用以捕捉影像的镜头,拍摄的一切画面将被实时传输,这是今晚最重要的工作。 忽然,两人头顶的硕大灯牌闪了一下。 坐在水箱上小睡的那人直接睁开了眼睛——每次刺杀者出现前都会制造电路问题,这几乎已经成了它降临的某种征兆。 但他们观望了一会儿,四下一片安宁,只有少数机器工作的嗡嗡声。 为防意外,两人还是立刻进入了子弹时间,并将此情况同步给了其他伙伴。 随着感官效能的骤然增强,二人同时露出了厌恶的表情。 “……噫,真恶心,这个气味。” ——为了掩盖施密特的位置信息,整栋医院的办公室、走廊与外部大厅都喷上了浓郁的防疫喷剂,而重症室都是负压病房,内部的气味不会向外逸散,这就斩断了刺杀者通过气味寻找目标的可能性。 除了天台上的两人,医院四楼和五楼的走廊上还有两名水银针在巡逻,医院楼下的两侧路口各有一水银针驻守。 除此之外,只有少量医护人员在每个楼层的办公室里值班,再没有旁人了。 这么做有一个好处,只要一个点出事,另外几人都能迅速做出响应。对于一次不需要战斗,只需要纠缠的作战而言,这种安排再合适不过。 而更远更高处,赫斯塔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正蹲坐在某座教堂穹顶阁楼的围栏后面,通过望远镜打量着敌人的一切。限于视野,她看不见地面水银针的位置,不过料想数量应该不会太多——在现在这种态势下,阿维纳什不太可能找联合政府要更多增援。 赫斯塔举着望远镜,一面仔细观察着远处水银针的动作,一面寻找着几处捕捉雷达的可能位置。 利用周围的建筑避开这些水银针的视线,直接潜入医院内部是个不错的办法,只是空中动作容易引起螯合物捕捉雷达的注意,可如果从地面潜伏过去,守在天台的那两个水银针就变得有些棘手——他们在高处,地面细节对他们而言一览无余。 看起来那两人都已经进入了子弹时间,虽然今晚有大风,可以掩去一些声音,但如果碰上什么意外状况,还是容易被觉察。 许多种可能同时在赫斯塔的脑内预演,她迅速思考着对策。 不过话说回来,赫斯塔几乎没有从这些人身上感受到那种紧绷的战意,在这一点上她很喜欢阿维纳什和他的部下,他们的出现总是意味着更轻松的战斗,她喜欢看见这些人的脸,尤其是当他们出现在目标身边的时候。 片刻的观察之后,赫斯塔决定按照预先的计划,拿施密特作为今晚的开端。等到这里的战斗结束,她会马不停蹄地赶往克利叶农场,和里希做个了结。 一股幕天席地的夜风再一次从北面呼啸而来,它像巨浪一般涌入城市的所有街道,在干枯的枝桠和老旧的屋檐之中发出尖哨般的声响。 当几片枯叶从地面被吹上云霄,并落进教堂穹顶的窄廊之时,她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第87章 失踪的人 21:22分,一切仍然风平浪静。 医院内一切设备运行良好,即便已经告知了今晚有停电风险,几个仍在值班的护士还是在祈祷这种事情最好不要发生。一些能够转用备用电源的重要设备下午已经调试好了,但仍有大量无法转接至备用电源的普通电器,需要依靠医院的电路。 第七层的手术室里还有一个手术中的病人,手术从上午十点就开始了,只是途中意外频发,原本预计两小时就能结束的手术直到现在都还在进行。 ……这怎么经得起折腾。 尽管警方那边再三强调,这次作乱的“刺杀者”几乎不会以平民作为目标,今晚的值班者只需要照常工作,但是大多数选择留下的人对此并不信服。 ——如果一切真的这么简单,那为什么警方还是遣散了许多医护人员,只留下一小部分必要的职工来值班? 再者,由警方来告知大家一个连环杀手的危险性不大,也太奇怪了。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点疑虑,但又暗含着些微好奇,毕竟许多人至今都在怀疑所谓“刺杀者的行为能力与螯合物接近”只是一个被编造的谎言——为了替警察们的无能买单。 在舆论沸沸扬扬、真假消息满天飞的时候,他们却极有可能于今晚,在战斗的中心地带,与“刺杀者”直接打个照面。 在共同的危险之下,所有人突然生出一种共克时艰的慨然。 …… 21:27,一批a型血从谭伊血库调送至中心医院,由于绕不开这一路设置的重重路障,他们比预期的抵达时间迟了四十分钟。 不论是警方还是水银针都如临大敌,他们拿出了最大的耐心来检查车上人员和每一个可能藏匿着刺杀者的角落。 同时,所有血液运输人员——不论是否是医院职工,都不得进入医院。 警方在确保今晚交付的只有血箱之后,就将所有运输者都带往指定地点休息,这些人会在明早警戒结束后获准离开。 突然,走在队伍最前面的男人停下了脚步。 一旁警察用枪托狠狠撞了一下男人的肩膀,沉声呵道,“不要擅自停下!继续往前走!” “等等,等等,警官,我不是……”他吃痛地抱住了臂膀,整个人半躬了腰,两只手很快抱在脑后,“感觉有点不对劲……” “怎么了?” 男人眉头紧锁,他抬起食指再次点了点身后跟随者的人数,脸上很快露出惊恐的表情,“八个人……我们应该有八个人,这里只有……七个?” 话一出口,所有人都是一怔,余下几人立刻自查,数来数去确实只有七个人。 队中的另一人最早反应过来,“……是鲍勃!鲍勃不见了!” 警察皱起眉头,“谁是鲍勃?干什么的?什么时候不见的?” 众人七嘴八舌地开口: “鲍勃是个大个子——” “我们八个人是一起从血库出来的。” “对,在教堂那边接受检查的时候鲍勃还站在我后面——” 几个警察的脸上骤然闪过些许慌乱,但很快他们就变得怒不可遏,为首的警员愤怒地打断了眼前几人的讲述:“你们在耍什么花招?好端端一个大活人说不见了就不见了?不见了你们也没发现?” “路上的检查实在太多了!”最早发现不寻常的男人竭力辩解,“你们的人总是看这个东西也可疑看那个东西也可疑,什么都要里里外外搜一遍,不让我们东张西望也不让交头接耳,我们这一路过来,根本就——” “住口!住口!”警员对着一旁的铁栏杆狠敲警棍,“肃静!!” 他立即将这则信息通过对讲机分享给其他警员。 不远处的水银针也觉察到了这边的混乱,为防被刺杀者声东击西,楼道和天台的水银针仍然驻守在各自的岗位,只有在地面的水银针靠近了解情况。 当众人再次用乱哄哄的声音向水银针交代细节,一道尖锐的口哨声从南边传来。 几人还没从各自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警员腰间的对讲机里突然传来急促的人声,“c17-002呼叫c25-171,收到请回复,完毕。” “c25-171收到,请讲。完毕。” “已发现中心医院的护工鲍勃,他被捆在街心公园的雕像出入id卡还有一串仓库钥匙也被一并抢走,遇袭时间推测在六分钟前,‘刺杀者’已经出现,它很可能使用该名工作人员的信息潜入医院,请注意警戒。完毕。” “c25-171收到。完毕。”警员松开对讲机的通话键,他的声音再不像刚才那么理直气壮,表情也变得有些微妙,他望向附近的水银针,“你们……都听到了吧?现在是不是得……?” 他话音未落,对讲机又一次传来人声,这次的声音来自泡勒警督。 “巡逻队全体人员注意,立刻在医院附近展开搜捕,目标为穿着中心医院护工制服的可疑人物。在医院内部驻守人员继续坚守,不要离开岗位,保持警戒。” 这道命令重复了两遍,才以“完毕”结束。 一旁的水银针们也收到了来自阿维纳什的命令,与此同时发送到他们手里的还有鲍勃的工作照片。 他们迅速记住了这身制服的样式——显然,刺杀者已经出现,它故技重施,又想利用伪装内部人员的手法来欺骗所有人的眼睛。 但这一次大家已经学聪明了,不管你是内部人员还是外部人员,警戒状态下所有人都不准接近医院大楼:如此铁板一块的守卫圈绝不会再漏过任何一个潜入者。 医院外围的街道上,巡逻警察们开始对各处建筑死角进行突击搜查,脚步声混杂着各类命令与汇报的谈话声,让这个寂静的夜晚变得有些嘈杂。 所有水银针也同时进入了子弹时间,尽管捕捉雷达现在还没有动静,但他们已经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随时准备着应对来自任何一个方向的异动。 ——没有人会在同一个坑里摔倒两次! 第88章 新的坑 十二支巡逻小队像一张浸入水中的丝绸,他们在夜色下向着整个街区缓慢铺展开去。 透过夜视镜,夜晚的建筑轮廓变得清晰可见,警员们拿着新配备的手持式热敏追踪摄像机,不断变换着搜捕的方向。 废弃的阁楼,天台的小花园,建筑与建筑间狭窄的石头路……一切有可能藏匿一个成年人的地方都被巡逻队趟了一遍。 偶尔有一只猫或落单的鸽子入镜,在对峙的瞬间,这些活物总是立刻逃之夭夭,留下警员们在原地一阵心悸。 赫斯塔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观察着这一切。 这些巡逻小队就像她斗篷的延伸,他们制造的声音、闪动的人影都持续干扰着远处水银针们的视野。 ——再没有什么东西,会比搜查者制造的噪音更有利于掩藏。 她并没有换上那位护工的衣服,那些制服和身份证明只是被她暂时带在身上——它们在今晚都各有用途。 为了不被捕捉雷达发现,赫斯塔暂时没有进入子弹时间。 在所有嘈杂之间,她像一只林间松鼠,又像一条不起眼的游鱼,利用凸起的砖瓦、岩壁不断前进,游荡在深夜的大街。 有时她悬在粗壮的树干后头,像一只安静的蝙蝠倒吊在半空;有时她俯身于白色大理石圣女像的阴影中,斗篷的颜色与黑色的花岗岩底座融为一体; 有时警员感到身后无由来地带起一阵微风,像鬼魅的呼吸,他们猛然回头,却发现身后空无一物:不论是在他们的眼里,还是在热敏摄像机的画面中。 而赫斯塔的脑海中则哼唱着一支舒缓而静谧的阿斯基亚小调,她就这么踩着无人听见的节拍,一路向前。 …… 城市中轴线附近的一条小巷里,两个警员正站在树下抽烟,大部队还没有跟过来,他们在这儿忙里偷闲。 不一会儿,另一对警员穿街过巷,也往这边来了。 “今晚太冷了。” “太冷了,”男人跺跺脚,“不知道上面怎么想的,凶手本事那么大,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在医院里面了,还要我们在这儿找找找——能找得到我马上把对讲机吃了。” 几人心照不宣,相视一笑,在聊了聊年底的津贴和假期之后,他们开始互相递火点烟。 突然,一人皱眉仰头,望向头顶大树。 “……怎么了?” “你们刚才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其他三人摇摇头。 “我好像听到什么声音,”这人仰起头,“从树上传来的。” “鸟吧?这一带鸽子多,我今晚遇上好几拨了。” 警员将信将疑,还是来来回回绕着树干检查了好几遍,确认没有什么异常才重新回到大伙儿中间。 等一支烟燃尽,他们隐隐觉得周围似乎有什么地方有些违和,但一时也找不到由头。 一切似乎有些过于安静了。 不远处警犬的吠声越来越近,他们决定各自分别,继续干活。 “再会!” “再会,祝你们好运!” “哈哈,好运!” 两拨人转过身,同时伸手去拿腰间的对讲机——然而他们的腰间空空如也,原本挂着对讲机的地方只有一截断开的皮带扣。 他们同时发出一声惊呼,并在震惊中再次回头,确认彼此都遇上了同一个问题后,四人大呼小叫地往主干道上跑去联系大部队。 不远处的灌木后面,赫斯塔不动声色地望着这四个离去的背影。 等到周围再次恢复了安静,她把手里三个对讲机的电池拆了,随手挂在了身后的灌木枝桠上——那儿已经挂了七八台警员们的对讲机了。 赫斯塔自己留下了一个,继续朝医院的方向前进。 陆续的失窃渐渐引起了注意,警员们的通讯设备中突然被这类同步信息占领。 事情正在变得混乱,泡勒不得不再次下令,搜寻工作暂停,所有人待在原地候命,不要再跑动传讯。 这条命令就和之前的一样重复了两遍,只是还未等泡勒说出最后的“完毕”,一阵电子杂音突然响起,紧接着,一串令人不安的离奇尖笑持续不断地从所有人的对讲机里传来。 几个水银针立即听出,这是“刺杀者”上次在医院老楼里留下的尖叫人偶。 “什么情况!”监控室里的泡勒丢开手里的对讲机,“这什么东西!” 一旁阿维纳什不得不呼叫部下,让他们协调一个地面单位出去看看,寻找声音的源头。 很快,离开医院的水银针在某个树顶的鸟巢里发现了一包衣物、一些卡片、一个正在尖叫的人偶和一个对讲机。 对讲机的通话键被人用一个大夹子夹着,因此始终保持着通话状态。 他取下夹子,捏碎人偶,一切恢复了安静。 “长官,”他通过通讯设备直接与阿维纳什通话,“我发现刺杀者没有带走那个医院护工的任何东西……我猜它可能根本就没打算伪装成医院的内部人员?” “……立刻归队。” …… 这时赫斯塔已经来到了距离中心医院一墙之隔的人行道上——她像一只倒悬在树枝上的蜥蜴,顺着钢制天桥的底盘穿过无人的街道,落地之后,又迅速躲去了一根装饰性的石方柱侧面,这一点地方恰好能挡住远处红外摄像头的窥视。 这里已经是医院内所有水银针的视觉死角。除非天台上的那两个人突然从楼顶探出头来朝正下方看,否则他们几乎不可能觉察到这里有人。 但这种冒进的行为依然带着相当强烈的赌徒意味,毕竟除了水银针的视线,这一带还布置着许多监控——在某个离此不远的监控室,此刻一定有一些人正面对着数十个监视器屏幕,为今晚无限混乱的景象感到神伤。 她不能确保自己的每一个动作都完美无缺,但在这样一个喧嚣嘈杂的夜晚,冒险是值得的。 在片刻的观察过后,赫斯塔进入子弹时间,她纵身一跃,直接翻墙跳进了医院的后花园,隐入摇曳的树影之中。 简简单单,无人察觉。 第89章 交易 第89章 医院内部值班的医护们已经听见了几个街区外突然的喧嚣,大家隐约猜到了什么,但谁也没有挑起话题。 突然,三楼的护士站传来一阵玻璃器皿的碎裂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循声回头,未曾想紧接着就是更为猛烈的碎裂声——楼上的水银针直接破窗而入,跳进走廊。 “怎么了?” “……不小心打碎了一个杯子。”护士低声道,像是在回答水银针的提问,又像是在安慰其他被自己吓着的同事,“没事,没事……” 水银针上前稍作检查,确认无虞之后又从窗口返回四楼,留下一地玻璃碎渣。上前清理的护士忍不住跟着探头眺望,但已经看不见对方的影子。 医护们重新回到各自的座位上,他们不约而同地看了眼挂钟。 这个夜晚才刚刚开始,所有人都紧绷着神经,在巨大的不确定中等候。 …… 21:46,窗外烟花炸响,高度约30米,建筑顶层的房屋玻璃接连爆裂,发出整齐的巨响; 21:47,地面水银针循声前往事发地检查情况,很快在医院大楼附近发现燃放中的烟花,并随即扑灭; 21:47,地面水银针向其他同事与阿维纳什共同报告了以上发现,泡勒认出,地面烟花与前日暴力示威人群使用的款式相同; 21:48,阿维纳什询问现场情形,天台、楼道驻守水银针均表示未发现异常。 21:48,阿维纳什命令众人提高警惕,众人回复“明白”。 …… 一缕不应出现的风刮进四楼的重症监护室,它轻飘飘地拂过破碎的窗户边缘,吹淡了房间内过于刺鼻的消毒水气味。 一个高耸的黑影伫立在暗淡的光线中——在最初烟花炸响的那一刻,在所有人都凝视着窗外漆黑夜空的那一刻,她破窗而入。 她抬臂振袖,两柄锋利的匕首出现在她的左手与右手中,不远处,昏迷不醒的施密特像是觉知到了死神的降临,心率略增。 赫斯塔脑海中哼唱的曲子正值尾声,她持刀的手在空中缓慢挥舞,像是舞台中心的指挥者。当最后一个音符消逝,她右手轻捧心口,朝着虚空中的观众躬身——虽然,没有掌声。 赫斯塔站在原地,等候着外面的水银针冲进来。 她确信,即便先前种种行为都骗过了他们的眼睛,此刻她大大方方地站在这里,病房里的监控无论如何都会暴露她的存在。 一个不曾现身的暗杀者绕开了一切防御,突然出现在所有人面前——这将是把今晚一切推向高潮的最后一环。 然而,半分钟过去了,无事发生。 突然,一个声音从角落传来,“……你在等什么?” 紧接着,一个穿着水银针制服的女人出现在赫斯塔眼前,她的衣服上有浓烈的消毒水气味。在医院,这种气味是如此合理,以至于赫斯塔都没有觉察到病房里还藏着一个人。 “不会是在等外面的水银针吧?”维克多利娅习惯性地拍了拍衣服后面——尽管监护室的墙面根本就没有灰尘。 一瞬间,赫斯塔意识到今晚在中心医院的行动已经失败了。 她骤然收刀,面朝着维克多利娅快步后退。 然而对方并没有轻易放她走的意思——两人此刻的距离不超过五米,从来没有谁这样近距离地接近过刺杀者,维克多利娅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 然而,令赫斯塔惊讶的是,追过来的维克多利娅迅速被自己钳制住了双手,没有半点要交手的意思。 “我手里没有武器!”维克多利娅大声疾呼,“你可以检查——” 赫斯塔放开手,将对方推开。 维克多利娅踉跄了两步,很快在施密特的脚边坐了下来。 “他们给了我五分钟的时间,也是我要求的——如果最后你还是突破了他们的防御,进入了这里,接下来的第一个五分钟,就完全交给我……可以聊聊吗?聊聊吧。” 赫斯塔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今晚是‘音乐家们’和‘女占卜师’,对吗?”维克多利娅的口吻就像是在闲谈,“你说巧不巧,你选的这些螯合物,都是我特别喜欢的——尤其是‘女占卜师’,她非常擅长‘错误引导’,追捕她的那支水银针小队一开始被她耍得团团转,不仅差点丢了性命,整个小队的物资还被洗劫一空。 “‘不仅要掌握你的命运,还要偷走你的钱袋’,挺有意思的是不是?哈哈。” 赫斯塔余光斜了一眼窗外,她听到一些细微的响动从身后传来,恐怕靠窗这边已经有了埋伏,与其从这儿走,还不如直接突破维克多利娅的防御,从病房大门突袭出去。 维克多利娅的笑声半路变得有些尴尬,“等等——是我选的引入话题没有吸引力吗?你又想走了?” 她朝着赫斯塔伸出手,“那我们直接切入正题吧,我是说,我们可以做个交易——一个让我们双方都更加省时省力的交易。” 赫斯塔静静观察着眼前人的表情,在这件事上,她并不打算与任何人做任何交易,但她还是向维克多利娅轻轻摊开手掌,示意对方可以继续说。 此刻,她已经认出了眼前人——在她被千叶一路追杀到西海岸的那天晚上,眼前人就是跟在她身后的三位水银针之一。 名字……应该是维克多利娅·叶伦。 “为了抓捕你,我们已经耗费了太多精力,虽说生命无价,不过这么多设备、这么多人力,还有之前被你毁坏的那么多公共设施……那都是要钱的,”维克多利娅市侩地笑了笑,“从之前你在谭伊北站的行为来看,我们觉得你对水银针,对普通公众并没有什么敌意,而你的这种态度,完全可以成为我们合作的基础,你觉得呢?” 赫斯塔再次抬起手,她掌心朝上,轻轻掂了掂,这个姿势像是在说——为什么不? “你是想问我们会出怎样的价码吗?”维克多利娅保持着官方微笑,“不会让你失望的——我们可以彻底解除对你的缉捕,只要你接下来要杀的人很明确,而且也能确保不伤及无辜。 “我们可以考虑用这种方式和你达成和解,你也就不必总是这么大费周章地来刺杀……怎么样?” 赫斯塔没有回应,虽然这个价码确实有些诱人。 “你接下来要手刃的仇敌——除了施密特,应该没几个了吧?”维克多利娅问道,她伸出一根手指,“一个?” 赫斯塔也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 第90章 默认 赫斯塔心里很清楚,如果一个水银针过了25岁还待在AHgAs,她就不太可能跟一个疑似螯合物的对手做交易。 因为所有螯合物永远不会遵守承诺,任何承诺,这是一种病理性的特征,并不以螯合物自身意志为转移。 一切基于双方信任才能履行的承诺对螯合物而言毫无意义,甚至于它们非常擅长利用这种“承诺”来玩弄猎物。 但维克多利娅还是这么做了,这就有两种可能: 所谓“交易”只是一个幌子,她在利用“交易”行骗; 或者,她相信面具背后的刺杀者并非一只螯合物,而是某个同类; 当然,这两种可能也许同时存在。 但赫斯塔自己也有一些问题需要确认,尤其是当这些水银针不再通过内网通讯更新案件进展以后——也许,她能够从维克多利娅这里窥探到一些线索。 “两个?”维克多利娅继续询问。 这一次,赫斯塔垂下手臂,不再反驳。 “那就是唐格拉尔和维尔福了吧?” 赫斯塔依然没有反驳。 “……恕我冒昧,”维克多利娅的目光突然变得犀利起来,“你和简·赫斯塔是什么关系——你对这个名字肯定很熟悉,是不是?” 赫斯塔心中笑了一声。 当然熟悉了。 “4623年,也就是简·赫斯塔成为水银针预备役的那一年,唐格拉尔和维尔福曾经向基地提出申请,想见这孩子一面——很显然,这种要求是会被基地直接驳回的,但这条记录就躺在基地的数据库里,我今天下午查到了。 “这孩子和你有关,对吗?” 赫斯塔默认了。 与此同时她不动声色地调整着站姿——先前从身后传来的那些细碎响动已经归于寂静,她明白这不可能是因为对方突然撤退,只可能是他们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 差不多得走了。 维克多利娅两手交握,很放松地耷在膝盖上,她望着眼前的刺杀者,接着道,“我知道你在复仇,死在你手上的这些人,多年前大概是在一起合谋犯下过什么恶行……但就这样让他们带着秘密死去真的好吗?难道你不想让他们的罪行公诸于众?” 赫斯塔再次回应——这次是不甚在意的扬手,如同掸去鞋尖的灰尘,显然是不感兴趣。 维克多利娅双眉挑起,“嗨,你还挺不在乎世俗看法,那——” 赫斯塔朝着维克多利娅坚定地做了个制止的手势,示意这个话题已经不必再讲下去。 “好吧,感谢你的坦诚。”维克多利娅站起身,“那我现在就回去和总部同步一下这件事……从今晚开始,AHgAs不再干涉你的复仇行为了——啊你等等,施密特最好还是放一放。” 维克多利娅往施密特那边跨了一步,挡在刺杀者和老人中间,“我们现在还算谈判期,当场就有人死了不太合适……我也会很难说服上面相信我们确实达成了这一协定——说说里希吧,你肯定很想知道他的下落,我把他转移到克利叶农场去了,你知道那里吧? “去克利叶农场吧,”维克多利娅真诚地微笑着,她的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你在那里会真正感受到我个人的诚意——” 说着,维克多利娅朝赫斯塔伸出了友善之手。 赫斯塔目光低垂。 在维克多利娅右手缓抬的这个瞬间,她听见身后的夜幕中有利器刺穿空气的声音——两柄带索三刺棱分别穿过破窗,朝自己所在的位置飞来。 赫斯塔从容起跳,维克多利娅则瞬间进入了子弹时间——毕竟刺杀者一跑,那两把刺棱就直接冲着她来了。 在这短暂的滞空时间,又有四把更为尖锐沉重的刺棱击穿了重症监护室的石墙,它们从四个方向同时锁定了刺杀者的躯干。 赫斯塔熟悉这种套路,这些刺棱的速度虽然比不上子弹,但配上制式锁链以后它们有着极佳的牵制效果,有时甚至能逼得螯合物自断双臂,以求逃生。 她一脚踩在天花板上,瞬间改变了自己的下落方向,四把刺棱先后在空中相撞,星火四溅,其中一支重重弹向病床上的施密特——维克多利娅眼疾手快,拦下了。 “阿维纳什!” 落地之后,赫斯塔没有停留,甚至没有往施密特那边多看一眼,她身体近乎六十度地前倾,朝着病房大门跑去,这次挡住她去路的人变成了维克多利娅。 ——既然所谓的“交易”已经被阿维纳什戳破,那么此刻的近战机会,她绝不能放过! 两人拳脚交加,在灰尘骤起的病房里大打出手,如此大约三五回合,维克多利娅突然迟疑了一瞬,被刺杀者一巴掌摁住了额头,后者随即找到破绽,逃之夭夭。 病房再次恢复了平静。 一直在外蹲守的几个水银针这时都冲了进来,只看见维克多利娅独自站在混乱的空地上,想什么想出了神。 “维——” 他们刚想喊她名字,维克多利娅已经两步奔向窗口,直接从四楼窗口跳了下去,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几个一直在待命的医护这时匆匆赶来,查看施密特的情况,水银针中为首的那人前往走廊尽头单独向阿维纳什汇报刚刚发生的作战情况,今晚拍摄到的刺杀者影像也将很快汇集。 其余水银针纷纷在病房外的走廊上就地而坐,今晚的工作结束了,比他们之前想象得轻松多了。 “结束了。”汇报完工作的水银针回到队友们中间,“我们原地再守十五分钟,没有其他意外就收工,留两个人在这儿看着就行。” “好!”众人抬手欢呼。 …… 克利叶农场西面,潜伏在高处的暗哨突然在原野的枯草地上发现了一个快速奔袭的影子。 那人的速度略低于捕捉雷达的最低警戒速度,比常人要快,但比螯合物慢得多。 这么久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在暗处观察在明处的刺杀者。 ——它真的从西边来了,和维克多利娅说得一摸一样! 夜晚的克利叶农场传来一片鸟鸣。 每个人都先后在自己驻守的位置上看见了刺杀者的身影——那一身漆黑的斗篷,古怪的高帽……游魂般的存在。 第91章 伪宫 它再也不像先前那样神出鬼没,反而像是个被定好的发条玩偶,一举一动都在预测之内。 猎猎寒风之中,她们在沉默间陆续进入子弹时间,每个人的战斗意志都像野火般旺盛。 ——今晚的作战目标,是将刺杀者就地歼灭。 …… 克利叶农场的中心地带有一座三层的宫殿,它呈h字形,在刚建成的那一年,里希把这儿命名为“金乌宫”。 这座“金乌宫”,是专门仿造维尔福公爵的宅邸而建的。 维尔福的宅邸是一座有着约四百年历史的旧宫。在不同的时期,它有不同的名字和功用。 当它是皇帝的夏宫时,它叫“罗昂宫”,那时它最令人流连的是宫殿中心的下沉舞池。 巨大的舞池上方有十二座吊顶金灯,每当舞会开始,金灯上悬挂的两千只蜡烛将同时被点亮,步入那里,就如同回到千年以前的风中王朝。 当第一批启蒙军踏入那里的时候,它是“第三区作战指挥总署”兼“临时重症救治中心”,它巨大的地下室非常适合建立负压隔离病房,于是半个螯合病研究中心被搬进了那里,直到昔日的帝国完全覆灭。 进出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它经过数次焚毁,又经过数次重建,期间换了七八次名字,直至今日。 若干年前,屋舍和爵位都传到了维尔福的手中,作为一座历久弥新的老建筑,维尔福显然并不怎么懂得欣赏他手中的大宅,他将宫殿封存,自己在这座庞大的宫殿前又盖了一栋两层的小楼,一家人就住在那栋小楼里。 里希从少年时便垂涎那座大宅,在拿到克利叶农场的土地以后,他立刻开始征召工队进行仿建,历史七年,“金乌宫”终于落成。 尽管和真正的“罗昂宫”相比它仍旧相形见绌,但对里希而言已经足够了。里希一度喜爱它喜爱得发了狂,他直接把自己的起居室与卧房一起搬来了这里,以便整日在城堡中游荡享乐。 即便半年后他就对郊外冷清的生活环境感到厌倦,重新搬回了谭伊市区,但此后每年夏天,他还是会来这里避暑,冬日则到附近狩猎。 得益于里希喜爱一切华丽精致,繁复鲜活的建筑风格,这里有大量可供水银针们隐蔽的雕像和装饰性家具,在几处主要卧房内部,还有诸多隐藏的过道和小型密室。 这里的每一扇门,每一面墙也许都留着一个暗孔,它们一度曾令里希流连忘返,而今也令维克多利娅小队的水银针们感到恶心——她们突然就理解了里希为何会在今日遭逢横祸。 …… 金乌宫的穹顶已经落在了赫斯塔的视线里。 然而,在距离它大约一千五百米的地方,赫斯塔突然停住了脚步。 一种强烈的直觉让她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的一切,眼前寂静的夜晚莫名让她感到一丝诡异。 这些直觉是还未来得及浮上意识之海的觉察,是从一切战斗经验中凝结而成的第六感,它们曾在无数个紧要关头一闪而过,从死亡手中救下了她。 她知道刚才在中心医院维克多利娅的那番言论是在刺探虚实,也知道这个人带领的小队今晚就在克利叶农场埋伏着——她要做的本来就是突破这些人的封锁线,直取里希性命。 但还是有什么地方让人…… 事实上,在离开中心医院之后,她已经重新确认了维克多利娅小队的最新驻守情况,这支小队将主攻手都隐藏在了建筑内部——这是打算同螯合物正面交锋,且追求一击必杀的意思。 比起中心医院如同儿戏的粗放监视,这种作战要难缠得多。 从维克多利娅小队成员们选择的路线来看,几个重要的交战点都在通往地下的必经之路,考虑到里希曾经试图把金乌宫的地下室打造成一个战争避难点,半死不活的他直接被转移到地下医疗室的可能性很大。 就现在的情形看,维克多利娅小队的布局非常严密,整个金乌宫只有西面的防御相对薄弱,从西侧突入是最佳选择…… 赫斯塔皱起眉头,仍觉得自己似乎是漏过了什么细节。 金乌宫确实就是今晚的主战场无疑——她确定维克多利娅小队从今天下午开始就一直在克利叶农场没有离开过,并且…… 等等。 赫斯塔皱起眉,决定推翻此前所有与维克多利娅小队有关的结论。 她微微仰头,闭上眼睛,在风中聆听。 事实上,敌人有可能从任何位置,任何方向出现。 …… 变化突生。 一直稳定出现在视野中的刺杀者骤然消失,捕捉雷达随即就获取了它的精确位置——刺杀者不知为何突破了警戒速度,这几乎等同于向所有人主动暴露自己的位置。 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这种暴露是相互的。 随着刺杀者围绕金乌宫开始它的高速盘旋——就像不久前在谭伊市区里曾经发生的那样——几个潜伏在屋顶半身石像后面的水银针直接暴露在它的视线之中。 这一瞬的惊异和焦灼也是相互的,当几个水银针迅速调整方向,作出应战姿态时,远处的赫斯塔心中已然掀起骇浪—— 维克多利娅小队果然没有按照先前的部署行事! 更令她惊骇的部分还在后面,更多水银针旋即从金乌宫内冲出,她们三三成队,当赫斯塔围绕着金乌宫划出一道圆弧,她们预判着她接下来的行动轨迹,以直线距离快速朝她接近。 赫斯塔不得不中途变换方向。 这些水银针完全是在以狩猎的姿态对她展开追逐,但当赫斯塔持续向外逃窜时,她们并不一味穷追,一旦追逐距离超过了五公里,她们立刻止步,交替掩护着往回撤。 这一切让赫斯塔感到匪夷所思。 她看不懂为什么这些人要从宫殿内部冲出来——旷野作战对这些水银针而言毫无优势,反而更有利于在速度上处于绝对领先地位的自己。 就脚后跟想也知道,要歼灭一个速度接近畸变者的敌人绝不能用这种普通的追逐战,利用建筑内部的复杂地形才是上策。 现在这样是在干什么…… 疯了吗? 第92章 太阳 密集而短暂的短兵接战让赫斯塔没有心思停下来细想今晚对敌人布防预测失败的原因,在虚虚实实的攻防间,她开始犹豫今晚到底要不要硬闯金乌。 不到迫不得已,她不想和这些水银针进行你死我活的争斗……这样不值得。 正是出于这个考量,她此前才会专门挑出一个夜晚警告所有守卫着里希的水银针,没想到阿维纳什那边立刻会意,维克多利娅这边反而越挫越勇。 她观察着今晚驻守在金乌宫的水银针们,虽然她总是远离大部队进行远距离作战的那一个,但这里有几个面孔她很熟悉,尽管她几乎没有同这些人说过话,也叫不出她们的名字,但赫斯塔确信自己曾在几次螯合物潮的极危作战中与这些人有过一面之缘。 这里一共有十个人,除了维克多利娅,至少还有一个水银针没有露过面。 这人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 还有维克多利娅……她此刻又在做什么呢? 几次袭扰之后,所有水银针再次回归金乌宫,她们又一次恢复成最初的守卫阵势,赫斯塔也落进离金乌宫不远的一处树林。 一切又回到原点。 再这样下去,就没完没了了。 赫斯塔心中升起复杂的情感。 如果维克多利娅今晚在中心医院说的是真的,就好了。 …… “目标在两点钟方向,距离我们大概一百五十米,它已经蛰伏四分钟了……现在要怎么做?就这样等下去吗?” “要不我再带队冲它一次?” 耳机里传来一阵微弱的电子杂音,紧接着,维克多利娅的声音响起,“所有人,准备撤离。” “……你回来了?你在哪儿?” “也在附近,刚到,路上有点儿事耽误了。”维克多利娅低声道,“佐伊,你现在站的地方离逃生点太远了,一会儿会来不及撤离,你现在就往东走,去苏西那边。” 佐伊抗议,“但我这边是正面对着刺杀者的最佳——” “它现在应该已经下定决心要冲进建筑内部了,你挡不挡无所谓。” 佐伊发出一声不甘心的急叹,很快服从了维克多利娅的命令。 “还有特里莎,你现在马上从地下室离开,目前看我们已经不需要执行第四方案了……你去恩黛那边。” “收到。” “所有人员注意,三十秒内,确保自己已经抵达了你们各自的逃生点,我不希望看见任何人因为意外而导致伤亡。” “收到。” …… 维克多利娅潜伏在更远的林间,她此刻看不见刺杀者的身影,但却能够从电子地图上看见属于它的那个小红点。 维克多利娅此刻的心情也很复杂。 在几次短暂的交手间,她感受到刺杀者对水银针们似乎总是抱持着一种微妙的手足相惜。 尽管在对待霍夫曼等人时,刺杀者表现出了非人的残暴,但面对水银针的追猎,刺杀者显然带着最大的克制。 这个棘手至极的对手几乎没有正面还击过水银针的进攻——除了阿维纳什那次,刺杀者似乎惯于在躲闪,或是以嘲弄的方式叫所有碍事的人碰个灰头土脸。 这一点鲜明的差异,已经让维克多利娅将她从“螯合物”中排除了。 这个人当然不可能是螯合物。 但……她也不可能是水银针,水银针里没有这号人物,维克多利娅很确定。 如果不是以这种方式相遇,她真想走到这个人跟前,当面问问她:你是什么人?你从哪里来?你要往哪里去? 也不知道面具背后的那张脸,会给出怎样的答案。 耳机中传来同伴们分别就位的回复,她们已经全部抵达金乌宫的背面,当刺杀者朝她们赶来时,她们将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 所有人摘下了耳机,目光紧紧凝视着屏幕上属于刺杀者的那个小红点,做好了向外出逃的准备。 这个夜晚再一次变得安静,只剩下风在低啸—— “就是现在!” 小红点开始移动,所有水银针也像离弦之箭一般从金乌宫的屋顶朝着相同的方向弹射,每个人都拿出了自己最快的速度—— 一声巨响,震耳欲聋。 它猛然爆发,这一阵剧烈的爆炸把所有如风的灵魂迅速固化,一切原野上的屋舍、木棚,废弃的驿站……都在巨大的冲击波下迅速倾颓。 浓烈的黑烟从地面聚升,逐渐飘至十几米的高空,空气中弥散着刺鼻的焦味。 爆炸直接引燃了一公里之内的建筑和柴草,炽热的光焰在她们身后吞没一切,也让整个金乌宫变得璀璨夺目,如同一颗真正的太阳。 在抵达数公里之外的安全地带之后,所有人的第一反应就是去寻找屏幕上的刺杀者——不论是螯合物还是她们自己,大家都有一项共同的弱点: 无法承受高温 在爆炸中心2947c的温度下,没有谁能够幸存。 地图上,属于刺杀者的活动坐标已经消失了,它最后的位置停留在金乌宫。 在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里,水银针们径直后仰,瘫倒在地,她们都疲惫极了,懒得相互击掌。 再看金乌宫的烈火与浓烟,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远处,黎明已经出现在地平线上。 这一切,应该结束了。 …… 清晨,关于后续战场的调查仍在持续,另一件超乎所有人预料的事情发生了:谭伊市出现了大规模电路崩溃,所有通信全部断讯。 一开始军方以为是遭受了不明方面的电子轰炸,但随后他们收到了ahgas总部对昨晚维克多利娅小队在金乌宫行动的说明——这是水银针们计划中的战斗行为,不必大惊小怪。 此外,现场使用的炸弹里并没有电磁弹,不可能造成电力打击,断电应该另有原因。 市政厅的工作人员紧急出动,在通讯隔绝的情况下直接前往各个街区,告知居民昨晚的爆炸声来自ahgas的正常活动,与停电无关,目前停电原因仍在调查,谭伊很安全,并没有遭到袭击。 谭伊确实很安全。 金乌宫附近的大量树林很好地抵消了大部分冲击,爆炸本身没有对谭伊市区造成实际损伤,而克利叶农场一带的住民早就被ahgas疏散……不管从何种角度来看,这都是一次漂亮的作战。 干脆,利落,一招致命。 第93章 磁暴 大约一小时后,新消息传来:就在今晨,一场规模史无前例的太阳风在全球范围内引起了极为严重的磁暴,它导致了大范围的电网崩溃和无线电断讯。 第三区并不是受影响最严重的地区,在它东边的第四、第七、第十四和十二区有大约1/3的城市在这场天灾中遭受了严重的电网损害,尤其是第四区。 这才是真正导致谭伊市大规模断电的主要原因:这座城市里的大部分电力都是由第四区的边境发电站供应的。 这原本是一项福利,因为AHgAs早年在谭伊设置了预备役基地,而基地内部对能源——尤其是电力能源需求惊人,仅靠谭伊自身能力根本无法满足。 权衡之下,AHgAs两头牵线,从第四区拉了一张供应网到谭伊,不仅解决了预备役基地的内部用电问题,而且连带惠及数家当地企业。 然而如今第四区突发变故,他们这儿也一起被连累。 于是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可即便如此,惶恐不安的情绪依然在谭伊内部快速蔓延。 宜居地里的住民已经多少年没有听到过这种级别的爆炸,许多人都被那阵连续的巨响吓坏了,少部分从尼亚行省迁居此地的新住民甚至出现了PTSD症状。 ——在荒原,听见这样的声音通常意味着远处的某片居住带出现了螯合物潮。 各种可怕的谣言在人群中不胫而走。 当日下午五点,《轶闻日报》发出了一份内容翔实的号外。 尽管当局还没有正式对外公布昨晚的战斗是一场标准的“对螯合物作战”,但《轶闻日报》的主笔已经就此作出了推测。 这份号外将整个事件的重要节点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自霍夫曼暴毙开始,直至昨晚的爆炸结束,细节鲜活,结构完整。 事实上,除了头版的评论文章,这份号外中的有很多内容都是用她们过去的旧文拼接而成的,但在这个紧要关头,没有读者计较这一点—— 《轶闻日报》是谭伊当日唯一一份还在出“号外”的报纸。 这份号外刚一出现在街头就被抢购一空,当晚,在谭伊各个报刊亭、酒馆、书店,一份二手《轶闻日报》的价格直接暴涨五十倍,以至于报童们迅速调整销售策略,拿到了报纸也不当街叫卖,直接以三倍的价格卖给中间人。 一时间,除了《不屈报》和少数与斯黛拉有过接触过的同行,所有圈子里的人都在问: 谁是斯黛拉·克利福德? 你们谁有她的联系方式? …… 警署的休息室里,维克多利娅一觉睡到黄昏才醒来。 一份嘉奖令已经放在了她手边的茶几上,那是当局为了赞赏她无畏的勇气、卓绝的智慧而特意颁发的——昨夜,她成功从刺杀者手里同时挽救了里希和施密特两人的性命,这简直是一个里程碑式的成就。 维克多利娅没有看那份嘉奖令,此刻仍有一个巨大的不确定悬置在她的头顶: 这场太阳风带来的磁暴,不早不晚正好发生在金乌宫爆炸的那个瞬间,直接导致那个时刻的雷达数据变得不可信。 刺杀者真的死了吗? 当然,以她们精准的时间控制,刺杀者逃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没有证据,谁能保证? 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维克多利娅有些疲倦地应道,“进来。” 来人是佐伊。 她直接在维克多利娅的沙发床旁边坐了下来,“休息得还好吗?” “头痛。”维克多利娅揉着太阳穴,“怎么样了,去现场看过了吗?” “去了,金乌宫的火还没灭,没法进行检查。” “……怎么还没灭?谭伊的消防队呢?” “早上他们队里一个用来保护电路的继电器松脱了,线路短路导致了一场小型火灾,所以他们的车下午才过去的,”佐伊回答,她望着维克多利娅,“我有些问题想问你,你现在方便吗?” “和刺杀者有关?” “有关。” 维克多利娅轻舒一口气,“……其他人呢?” “都在附近。” “五分钟后让所有人去二楼的会议室集合吧,我也有话要讲……我们一起说。” …… 很快,所有人都在既定的会议室里集合,每个人都还穿着昨晚的衣服——显然大部分人都和维克多利娅一样和衣而卧,听到集合命令以后就立刻赶来了。 维克多利娅的表情带着前所未有的阴沉,单单是从这个表情中,其他人就感受到了这背后原因的严重性。 “首先,我来解释一下为什么昨晚我能预测到刺杀者的行动路线。 “还记得昨天下午我要求你们所有人都更换了仿生臂吗?你们每个人佩戴的临时仿生臂,都是不带‘个人芯片’的版本。” 所有人的脸色都迅速发生变化,一时间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维克多利娅接着道:“昨天下午,我把属于你们每个人的芯片都重新激活,安放在了金乌宫一带的不同位置——草场、了望塔、走廊、露台、地下室……在我的安排里,金乌宫西侧的守卫是相对薄弱的,所以我猜刺杀者会从西面来。 “换言之,刺杀者此前之所以对我们的行动了若指掌,是因为她掌握了我们每一个人的坐标。” 维克多利娅留出了片刻的停顿,好让众人消化这个荒谬现实。 “我们的……坐标?”恩黛喃喃,她仍是一脸不可置信,“这种数据,我们自己都拿不到……” “可见高层已经漏成筛子了,”维克多利娅平静地给出了结论,“有人在协助她。” 死一般的沉寂。 “那我就理解了,”佐伊突然开口,“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她对我们这么友好——原来她是我们的人?” “不是我们的人,我们的队伍里要是什么时候出了这样的人,内部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维克多利娅垂眸道,“昨天下午,我去查过了几个畸变者的影像记录,发现它们有一个共同特点——这些螯合物、畸变者的影像资料,全都在去年被纳入了一个叫’半开源计划‘的项目。” 第94章 份量 所有人的目光都略一凝滞:“……这是什么东西?” “是去年003号办公室启动的一个新项目,很低调,内部几乎没有宣传。该项目专门为资深成员提供高阶训练资料——这里的资深成员,通常指有多次高危或极危作战经验的水银针。” “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过这种培训?”特里莎看向近旁的佐伊,“你听过这个项目吗?” 佐伊摇头,同样一脸困惑。 “我也没有,”维克多利娅耸肩,“像我们这种总是被临时抽调到各个地方作战的,不需要这种培训。参加这个项目的水银针大都是长期驻扎在某个荒原的人。” “像罗戈任那样的?” “对,像罗戈任那样的。”维克多利娅点点头,“这些水银针虽然也有充分的对螯合物作战经验,但对近年来渐渐出现的畸变者还是缺乏一些具体认知——毕竟不是每个人都直接遭遇过;再加上水银针的能力很容易在荒原上招来个人崇拜,某些水银针就容易拎不清敌我实力,在战场上作出一些错误判断,招致一些不必要的牺牲。 “所以‘半开源计划’有意挑选了一些我们过去和畸变者作战的影像,其中也包括一些造成过巨大损失的螯合物——比如嘉舍医师这样的,作为战术补充资料提供给那些水银针……算是对这些同僚的进阶培训吧。” “难道这些影像被公开了!?” “没有公开,怎么可能公开……所有培训都是在各地的预备役基地进行的,影像不得拷贝,只能内部观看内部讨论,带都带不出去……但这对刺杀者来说可能是个例外——如果她连在职水银针的实时坐标都能搞到手,掌握这些影像资料又有什么难的呢?” “……那现在,怎么办?”佐伊望向维克多利娅,“这些发现,我们都要往上报吗?” “报,当然得报。”维克多利娅答得斩钉截铁。 佐伊:“那不就打草惊蛇——” 维克多利娅:“昨天下午就已经打草惊蛇了。如果我们什么都没有察觉,那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突然换仿生臂?” 众人再次陷入沉默,眼前的情况比她们想象得更加棘手。 一个实在的敌人此刻生死未卜,其他潜在的敌人则刚刚浮出水面,且此人——也许不止一人——还极有可能在内部身居高位。 虽然从目前来看,敌人并没有对水银针们展现出狠毒的一面,但只要刺杀者一日在宜居地内行凶作恶,她们就不能袖手旁观,双方真正兵戎相见是迟早的事。 更重要的是,如果刺杀者并非螯合物,又不来自水银针内部,这背后可能牵涉到的事情就要复杂得多。 特里莎已然想明白了这一点,她仰面轻叹,“我明白了,把这个消息捅上去,至少能有点敲山震虎的效果……说不定之后004办公室会给我们更多支援。” 恩黛有些不安地咀嚼着“之后”这个词,她望向特里莎:“……你是觉得这件事情还没结束吗?刺杀者还活着?” “在看到这个人的尸体痕迹之前,就当她还活着吧。”维克多利娅垂眸,“对所有事都做好最坏的打算。” 佐伊举起手,“维克多利娅,我还有一些猜测。” “你说。” “有件事我一直很在意,明明所有受害者都在指认一个叫‘简·赫斯塔’的水银针,但是此前不管是我们的人还是联合政府的人都没有把这条线索当回事,反而以‘当事人不在第三区’为由直接把这个人排除出了嫌疑人,我觉得这是很荒谬的。” 紧接着,佐伊将此前与恩黛提及过的“限制说”大体描述了一遍——如果这个赫斯塔现在还在这片大陆,不管她在不在第三区,她都有可能利用自己长途奔袭的本事跑来谭伊杀人。 “既然现有的线索表明,刺杀者有可能接触到我们的核心数据,那我们不如大胆猜测,刺杀者也可以通过某种方式直接逃脱芯片的监控——她白天就像所有水银针一样照常工作,到了晚上,就化身‘刺杀者’——” “也是很合理的猜测,”维克多利娅再次打断了她,“我之前也一直在怀疑,也许简·赫斯塔确实与刺杀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我可以断言,这个人绝不可能是刺杀者。” 佐伊对维克多利娅的莫名笃定感到非常不满:“为什么!明明——” “本来这件事我不该提,但既然讨论到这里,我就和你们直说了吧,因为之前费尔南的案子,赫斯塔这些天一直被囚禁在尼亚行省。” “囚禁了也可以逃出来不是吗!反正她有人协助——” “她一直在由艾娃·摩根亲自看管,昨天才转移到独立监狱。” 艾娃·摩根的名字一出,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里“囚禁”的分量。 这些年里,第三区内已经有十七名水银针因为作奸犯科被艾娃送上了死刑电椅——这个数据甚至超过了某些大区近十年来的水银针作战死亡人数。 在所有被艾娃送上黄泉路的水银针里,最着名的应该是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年犯,在荒原执行任务期间,他强暴并残忍杀害了当地的一名奴隶。 起初嫌疑人竭力否认罪行,并几次对艾娃的强制拘禁行为提出严重抗议,但在随后调查取得的铁证面前,他不得不对一切供认不讳,声泪俱下请求饶恕。 由于嫌疑人年纪轻,平时表现良好,当时的不少人的意见是以适当惩戒为辅,引导管教为主,但没想到开庭以后十二位女性水银针陪审员全票通过了死刑裁决——事后不断有人提出,一定是什么人利用了当时的程序漏洞,暗中操控了当年陪审员的选任。 但迫于当时没有证据,事情只能不了了之,这件事一直被部分水银针视为AHgAs内部的司法污点。 但作为“操纵司法”怀疑对象的艾娃事后非但没有收敛,反而连续写了五篇针对案件的评论文章,她猛烈抨击AHgAs内部某些人视水银针生命高于一切的风气。这五篇文章引起了非常热烈的讨论,并被编纂成一本薄薄的册子: 《艾娃·摩根:我眼中的程序正义与实体正义》 第95章 运气 这一系列的反应最后在第三区形成了一道奇景:在这片已经废除了死刑的宜居地,一个恶贯满盈的普通人可能会在条件极佳的囚室里逍遥快活地服刑,而一个同样无恶不作的水银针则必然会迎来生命的迅速终结。 有人觉得这是抵达公平世界的必经之路,有人觉得这是最大的不公平。 然而,不论AHgAs的内部舆论如何沸腾,艾娃·摩根对犯罪者的态度始终不变,甚至此前第一区想要偷偷引渡一名犯罪者前往当地的法庭接受审理,都被她及时拦下——她在第三区的根须扎得如此之深,那些对她口诛笔伐的对手根本无法匹敌。 如今简·赫斯塔一头撞在了艾娃·摩根的枪口上,能不能保住性命尚且要打个问号,想趁夜逃出来杀人简直是天方夜谭。 所有残忍杀害过无辜者性命的水银针,只要被这个老人盯上就难逃一死,这几乎成了一条铁律。 “这就是为什么此前不管是千叶、司雷还是阿维纳什都没有往她身上怀疑的原因,”维克多利娅轻声道,“一个人不可能既被艾娃关押着,同时又跑出来杀人。” “好吧……”佐伊低声咕哝道,“那我可能确实是什么地方想错了……” “但我从来不怀疑此人是刺杀者还有另一个原因——简·赫斯塔的能力很特殊,在不与螯合物接触的情况下,她不能自主进入子弹时间。” 所有人都是一怔。 “这也是让我坚信她不是刺杀者根本原因,刺杀者如果是一个像她这样的水银针能力者,这种限制就是致命的……你们干什么都一副这样的表情?我说的是真的。” 半晌,苏西皱着眉头开口:“……太离奇了,简直闻所未闻——你的消息来源是什么?可信吗。” “哈……” 佐伊显然也不信服:“……你刚说的是她的名字吧?她代号是什么?” 维克多利娅耸肩,“不知道,这人信息挺神秘,我也只能查到一些碎片信息,看不到她的简历全貌。” “偶尔会有这样的个例,”一旁特里莎补充道,“为了最大限度地保密,这类特殊水银针会隐姓埋名,秘密服役一段时间——以前千叶真崎也是这样的,在预备役时期就开始参与正式作战。这种事情只是少见,并非不存在。” “那她的能力和刺杀者相比怎么样?” “有人评价她是目前最有可能接下千叶衣钵的人,我猜她能力不会差。” “……我还是不理解,”佐伊的声音带着费解,“如果赫斯塔连自主进入子弹时间的能力都没有,那艾娃为什么断定她是杀害费尔南的凶手?费尔南不也是死于一个类似螯合物的凶手之手吗——说他是被刺杀者干掉的岂不更合理?” “e,这个可能确实一直存在,”维克多利娅感觉话题已经有些跑偏了,她有些想尽快终结这个讨论,“我印象里,艾娃之所以一口咬定赫斯塔有嫌疑,是因为她不仅有作案动机,而且在这个案子上撒了不止一个谎——总之艾娃很少打无准备之仗,她手里有些证据可能会等到庭审的时候才拿出来。 “我接下来会去见一面这个人,如果你实在怀疑,我会去亲自确认一下她这段时间的拘禁情况,怎么样?” “好。”佐伊点头。 一旁恩黛有些奇怪:“你去见她干什么?” “我在想,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维克多利娅歪着头,“赫斯塔和刺杀者,可能是旧识?” …… 这一天会议结束以后,维克多利娅宣布在出现新进展之前,所有人开始休假。在这期间,大家除了需要轮流去中心医院继续暗中保护施密特,暂时没有别的任务。 出了警局,外面天已经黑了,维克多利娅决定散步回公寓,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佐伊的声音。 她回过头,果然是佐伊追着跑了来。 “怎么了?” “我还有个问题,刚才忘记说了,”佐伊表情严肃,“你现在还有时间吧?” “有。” 佐伊认真凝视着维克多利娅的眼睛:“我看过了昨晚你在中心医院和刺杀者的交手影像……中途你突然愣了一下,是为什么?” 维克多利娅先是一脸茫然,而后很快回想起了那个惊人的瞬间。 再看佐伊此刻的表情,维克多利娅意识到了什么,“哦……你怀疑我。” “不能说是怀疑……”佐伊试图辩解,又很快放弃,她索性单刀直入,“但你刚才怎么没提到这一点呢?你是不是还有一些线索藏着没有说?” 维克多利娅哑然失笑,她抬手按住了自己的额头,“好吧……因为那一刻它在模仿我,所以我很惊讶——但这没什么值得讲的,因为我参与过很多体术教学的工作,包括录制一些课程,这个回答你相信吗?” “抱歉,”佐伊稍稍放下了一些警戒心,“因为你之前说高层可能被渗透了,所以……” “理解。”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维克多利娅点头——她以前还从来没发现佐伊在这类事情上会这么敏锐。 “你说。” 佐伊的最后一个问题问得有些迟疑,“太阳风……有可能被人力影响吗?” 维克多利娅摇了摇头,“这是天灾,佐伊。” “没有技术能人为制造一起太阳风暴?” “没有。”维克多利娅答得非常确定,“就连黄金时代的人类也办不到。” 佐伊的眉心再一次锁了起来,这表情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犹豫。 “怎么了?”维克多利娅问。 “这简直好像是说……”她低声喃喃,“老天也站在了她那边——” 话没说完,佐伊感觉肩膀被人重重拍了几下,她抬起头,发现维克多利娅正望着自己。 “没有什么老天,别这么想,我们只需要把自己分内的事情做好。如果刺杀者真的逃出生天,那只能说明那她这一次运气不错,”维克多利娅目光十分笃定,“没有谁能次次运气都不错。” …… 而此刻的某处树林,赫·运气不错·斯塔此刻正从昏沉的睡眠中醒来。 她在一棵榉树的枝干上睡了一整天。 在睁眼的一瞬间,赫斯塔似乎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差点从树上翻身栽倒下去,但随即,她机敏地撑住了背后的枝干,保持了平衡。 第96章 管他呢 逃出生天的赫斯塔此刻有些消沉。 她百无聊赖地望着不远枝头的肥喜鹊,它们跳来跳去,圆滚滚的肚子压得树梢上下颠摇。 她都有点不记得自己上一次这么狼狈是什么时候了。 回想着今晨发生的一切,赫斯塔觉得一阵无名火从腹中陡升——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维克多利娅会上来就出杀招。 我对你惺惺相惜,你对我重拳出击……真是岂有此理。 如果不是在最后一刻,她突然福至心灵,决定不从窗户突入,而是先看看那些突然躲到建筑后面的水银针到底在搞什么名堂,那现在自己就真的已经被炸得魂飞魄散,尸骨无存了。 即便现在暂时安全,但只要回想起昨晚发现所有水银针都在光速撤离的那一幕,赫斯塔依然有一种被梦魇扼住咽喉的感觉,那会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来不及想,只是本能地跟在这些人的后面,朝同一方向逃窜。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没能全身而退,左手、右肩和后颈都留下了轻微擦伤。 远处传来几声狼嚎,搅得赫斯塔心神不宁。她突然想起里希现在大概还躺在什么安全的地方睡大觉,不由得捏紧了拳头——她没能完成自己定下的规矩,没能在第十二天的夜晚给予此人重创。 这种骤起的懊恼比刚才更甚。 但仔细想来,这不是正是自己被维克多利娅拿捏的弱点么? 明明昨晚在赶到金乌宫的时候就她已经觉察到了异样,然而这份想要立刻向里希索命的急迫之心还是懵逼了她的眼睛,让她舍不得撤离。 既然维克多利娅她们敢在金乌宫设置炸药,可见里希已经被她们提前转移到了别处。 自己竟完全没有觉察…… 现在静下来想想,其实在大闹谭伊北站的那晚,当发现维克多利娅小队没有及时出现时,她就该意识到这一点非常可疑——她们一定是趁着自己在谭伊北站与阿维纳什周旋的时候,将里希偷偷运出了金乌。 如果当时自己能顺着这一点往下琢磨,事情就不会发展到今天这一步。 还是自己太急,太贪……这些明明可以提前觉察到的细节,竟然全部错过。 活该被敌人设伏。 对着手上的伤口,赫斯塔略微有些发愁:被千叶小姐追得跳海的那次她右颊撞出了淤青,那样的伤痕好遮掩,可现在身上的几处擦伤都在容易看见的地方,再过十天,大概正是它们红肿结痂的时候。 这要怎么出庭?这不是一眼就叫人看了破绽? 还有,里希究竟被维克多利娅她们带去了哪里…… 维克多利娅利用错误坐标设下陷阱,显然是已经推测出了自己能够掌握她们坐标的事实——那今后要用何种方法,才能提前了解到她们的行动部署?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浮出水面,像无数从深渊跳出的小鬼,它们聒噪地抓住赫斯塔的脚踝不放。 她在焦灼中思考着这些问题,一时间竟一个解决办法也想不出,只觉得自己被逼入了死地。 过了一会儿,赫斯塔搓了搓手,她直起身,重新裹紧了身上有些残缺的斗篷,顺着底下的枝桠一节一节地往下跳。 问题太多想不出办法,那就明天再想吧。 管他呢,先找点吃的。 …… 金乌宫的大火连着烧了一天一夜,火光点燃了城市的一角,将刺鼻的炭火味熏得满城都是。 第二日,谭伊暴雨,如果不是天气极冷,这种程度的暴雨简直要让人以为天气骤然跳到了夏天。 维克多利娅小队的几个成员从现场回收了她们各自的芯片储存器,在送回预备役基地进行检测之后,意外发现其中属于维克多利娅的那枚失灵了,几人推测这可能是让刺杀者临时改变突入路线的原因。 同时,联合政府军方与AHgAs临时从预备役基地征调的几名专业人员组成新的小队,开始在金乌宫的废墟里检索刺杀者的尸体痕迹——爆炸、大火、暴雨的连续侵袭加大了这一行动的难度,一切进展缓慢。 不过城市的电力已经快速恢复了。 克利叶农场被毁的消息慢慢传开,四方震惊,大约过了一周,陆续有一些女人徒步来此,她们不肯透露自己的来意,更拒绝说出自己的姓名,她们中有年轻姑娘,也有中年人,有些是独自前来,有些相互挽着手,但大都一路沉默。 面对金乌宫磅礴的废墟,她们久久驻足,放声哭泣。 那哭声苦涩,揪心,像被宰杀的牲畜发出哀嚎,但它听起来又那么畅快,有时竟让人分不清是痛哭还是大笑,每个人声嘶力竭,恨不能将自己一生的眼泪都交付在这里。 远处的人们不时停下手里的工作向这边张望,这哭声太过刺耳,让他们无法专心做事。 又一个黄昏,维克多利娅带着相机来到这里。 她此行没有什么任务,只是想来这里拍一拍照片。 在哭声之中,她仿佛看见一层已经凝成实体的苦难笼罩在这里每一个妇女的肩上,女人们灰蒙蒙的面孔搅合着憎恨与哀愁……这些只存在于瞬间的激荡之影令维克多利娅感到震动,她迅速对着妇人们哭泣的侧影与背影按下快门。 在眼泪流干之后,女人们开始向着远处的教堂尖顶低声祷告, 随着祈祷,那些鲜活、辛辣的神气从女人们的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虔诚与顺从。 维克多利娅皱起了眉头,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拿着相机的手也迟疑了一下。 女人们的轮廓在黄昏的金色余晖中显示某种平静的神性,让她想起教堂里暮气沉沉的圣母像。 维克多利娅不再拍摄,她在泥泞的坡道上缓行,目光向更远处眺望。 在这群和光同尘的女人们中间,她很快又发现了一个有些异样的红发女人,那人正在这些哭泣的女人中穿梭不停,她尝试与每个人交谈,然后向她们递出了自己的名片。 不过许多妇人都在听了她的三两句话之后面露惊慌,她们飞快起身,像避开瘟疫一样逃离这人身边,只有少部分人接过了她的名片。 第97章 摄影 维克多利娅走上前,“什么人?” 对方一怔,转过身来,她凝视着维克多利娅胸前的徽章,“……哦,您是水银针?” 维克多利娅没有回答,她接过对方递来的名片扫了一眼,只见上面写着:斯黛拉·克利福德。 “我知道你,”维克多利娅笑着收起名片,“《轶闻日报》的主编是吧?” “对,是我。”斯黛拉欣然点头。 “你的名片我得收好,前段时间外面到处都在打听你的联系方式。”维克多利娅调侃道,“你来这儿做什么,采访?” “哈哈,确实是有这么个希望……不过看起来大家都没什么兴趣,我只能回去等消息了。”斯黛拉有些无奈地将目光从已经走远的几个女人身上收回,她的注意力随即落在了维克多利娅的相机上,“您在拍照?这也是你们的任务吗?” “不是,”维克多利娅摇头,“就是随便拍拍。” 斯黛拉明白了一些什么,她笑了笑,“面对废墟的哭泣是很有冲击力的……您喜欢这样的照片?” 这个提问微妙地激起了维克多利娅对眼前人的厌恶,这种变化极快,连维克多利娅自己都有些摸不准原因——也许是因为斯黛拉的笑,也许是因为她提起这一切时过于平淡的口吻……这些细节让维克多利娅生出一种感觉,仿佛此刻她们正在谈论的是一种供人观赏品评的风景,而不是一群人。 几乎就是同一时刻的事,维克多利娅在斯黛拉的眼睛里看见了阿维纳什的影子——那种骨子里的冷漠和傲慢,让维克多利娅瞬间失去了与眼前人继续交谈的兴趣。 斯黛拉敏锐地觉察到了这种变化,尽管她并不明白为何。 “你忙你的吧。”维克多利娅转过身,“注意不要超过警戒线。” 斯黛拉随即跟了上去,“您怎么走了,您不好奇这些人是为什么聚在这儿哭吗?” “你知道?” “哈……这,我也不知道。”斯黛拉笑道,“还没问您怎么称呼?” 维克多利娅停下脚步,“别跟着我。” 斯黛拉被这突如其来的逐客令惊了一下,不过很快,她又追了上去——她还来不及思考为什么这人会突然变得这么无情,但她知道自己必须追上去。结交水银针的机会不多,现在从天上突然掉下来一个,她怎么能不主动出击? 谁知道这条人脉要是搭上了,以后能带来什么意想不到的收获! “女士,女士,您等等……虽然我‘不知道’的事情确实很多,但我‘知道’的也不少,能在这里遇上多少是缘分,我们——” “你知道什么,说吧。” “……这要从何说起,你要是今天没别的事了,我们可以一起回市区,找个咖啡馆——” “我很忙。” 这一刻,斯黛拉确信自己方才一定是说错了什么话,不过对方的这种反应并没有令她退缩——“厌恶”是一种反应,任何反应都好过没有反应。谷 斯黛拉尽量跟上维克多利娅的步伐,维克多利娅却走得更快了。 于是斯黛拉开始小跑。 “我刚才是什么地方冒犯了您?您和我说说好吗,我可以解释——” 维克多利娅再次骤然止步,斯黛拉一个刹不住,撞在了对方的肩膀上,紧接着,她就被维克多利娅抓着衣领拎了起来,只有脚尖还勉强接触着地面。 斯黛拉骤然感受到了威胁,她疑惑且缓慢地举起了双手,“姐妹,有话好——” “我没什么好说的,因为我最讨厌的就是你们这种记者,”维克多利娅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齿缝里咬出来的,“哪里有血,哪里就能看见你们嗡嗡乱飞,完成你分内的工作去吧,不要再跟着我!” 斯黛拉:? 维克多利娅猛然松开了斯黛拉的衣领,她一下没站稳,往后踉跄了两步,跌在地上。 眼看维克多利娅就要离开,斯黛拉连忙扶着地站起来,她在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刚才的对话,一时间还是没琢磨出到底什么地方有问题,但至少最后那句话她听懂了—— “可我不是你以为的那种记者!”斯黛拉对着维克多利娅的背影大喊,“如果我是,我今天就不会到这里来……既然你能带着相机来这里拍照,为什么我不能到她们中间问谁愿意接受我的采访?” 维克多利娅冷笑了一声,“我拍的照片永远也不会发表——” “那其他人现在也看不到我写的稿子,毕竟《轶闻日报》上周就被查封了!”斯黛拉开始偷换概念,她摊开手,“您把我说得好像是那种会故意拿刀在别人身上捅出伤口,再展示给读者的无良记者,不是……您怎么能上来就给我扣这种帽子?” “……”维克多利娅有些暗恼。 诚然,她的结论确实下得有点武断,但她记得斯黛拉经过人群时女人们避之不及的脸——如果她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种人,其他人为什么是那种反应? 就在维克多利娅思索的间隙,斯黛拉又一次跑了过来,在这件事上她实在怀着惊人的执着:“但没关系,您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对水银针一向敬重,我完全原谅您这种毫无理由的偏见——” “你不该用那种语气谈论她们。”维克多利娅恢复了最初的平静,但目光依旧冷淡,“如果没有别的事——” “行啦!只要您别对我有什么误会就好,”斯黛拉迅速接过了话茬,“我现在很少看见有什么人用胶片机了,尤其是你用的这种……卡帕机——它拍动景的时候特别容易失焦,是不是?” “……是,但它便携。” “我明白,有时候带着大画幅的相机出去反而什么也拍不到,镜头才举起来,人家就给你按下去了——我是说那种不让拍照的场合,呃,不是博物馆那种摄影会造成伤害的场合——” “我知道,”维克多利娅轻声道,“我以前用它拍到过安娜·索科洛娃,所有拿着正经设备的人都被挡在外面,根本不让进。” “是吗,什么时候?” “挺久以前了,在南边,在她被捕之前。” 第98章 无声 当晚,斯黛拉作客维克多利娅在谭伊公寓的暗房。维克多利娅有点儿说不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但斯黛拉知道——她们俩勉强算是半个同行,再加上她对老式相机也颇有研究,话匣稍一打开,她很快找到了属于维克多利娅的无雷点话题。 在昏暗的红色暗房里,维克多利娅在工作台前洗照片,斯黛拉围绕着房间四处参观。 “所以你以前是战地记者,后来才加入的水银针?” “嗯。” “了不起……我以为水银针都是从童子兵养出来的。” “大部分是,不全是。” 斯黛拉缓慢经过若干张贴在墙上的老照片,画面上大都是破败的荒原景象,每一张画面上都有人——日光下晾晒衣服的老人,被击杀在墙角的士兵尸体,一座只剩花石地板的教堂与正在废墟中做弥撒的神父与信徒…… 照片中的阴影很美,质地深沉。 “我也是在荒原出生的,”斯黛拉说,“但那时候太小了,很多事都记不清了。” “哪个荒原?” “第五区的,具体哪儿我忘了,”斯黛拉看着照片,“荒原之间经常发生战争吗?” “偶尔会有,但不多。” “那这些是……” “大部分是螯合病导致的。” 斯黛拉继续浏览,不一会儿,她在一张半人像之前停了下来,照片上的女人抱着已经死去的孩子,凝视着镜头。望着女人微张的嘴,斯黛拉忽然有些好奇:“你拍照的时候,她是在说话吗?” “嗯。” “她在说什么?” 维克多利娅沉默了一会儿,“‘你就是在等这样的照片吗?’” “……” 斯黛拉回头望了维克多利娅一眼,对下午发生的事,她忽然有了一些新的理解。 最后,斯黛拉的目光落在工作台边的一个相框上。 “这是安娜,我认得。”斯黛拉指着照片,她观察了一会儿照片上人物的着装,“是春天拍的吗?” “不是,应该是秋天。”维克多利娅想了一会儿,“4617年吧。” “那确实是被捕前不久了……她是十二月被抓的,是吧?” “你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你很关注她吗?” “是也不是,我有个姐姐很喜欢她,另一个好朋友也做过她的学生,所以会稍微关注一点,”斯黛拉就在堆放杂物的工作台上坐了下来,“而且,我听过一些传言。” 维克多利娅抬眸看了她一眼,斯黛拉正望着自己,因为故意卖关子而沉默着。 “……什么传言?” “我听说安娜和从未开放过的十五区母城有关。”斯黛雅刻意压低了声音,以营造一种神秘感,“有传言说,她在十五区秘密长大,然后——” “她是十四区人,”维克多利娅笑了一声,“你不信回去问你姐姐,还有你那个朋友。” “嗯?你确定?” “你没读过安娜的书吧。” “……我对动植物方面的知识是不怎么感兴趣啦。” “十五区和十六区都在南半球,位置接近赤道,气候和十四区北部完全不同,”维克多利娅轻声道,“而安娜的童年是在雪原度过的,她写过很多在北部森林里的生活细节——这是凭想象捏造不出来的。” “是吗?我看不出世上有什么东西是凭想象捏造不出来的。”斯黛拉从桌子上跳了下来——毕竟她自己就是这方面的行家,“也许她有一个从雪原长大的朋友?也许她读过很多描写雪原的?” 维克多利娅笑了一声,不再说话,她把冲洗的胶片移到停影液中,大约过了三十秒,又将胶片取出,控干水分后又放入定影液。 几分钟后,两人到暗房外面开灯看效果。 “你觉得这四张照片哪张更好?”维克多利娅问。 斯黛拉把头凑了过来,眼前四张都是人像。 “要是问曝光,中间这张最好。” “画面呢?” “这张。”斯黛拉指了指胶片最右边的位置。 这是个仰面嚎啕的中年女人,她的手紧紧攥住了胸前的衣襟,像是在呐喊,在呼号。因为曝光时间过久,最右的照片很黑,它丢失了一些细节,却凸显了人物在夕阳下的轮廓。 “为什么?” “你还问,”斯黛拉抬眸看着维克多利娅,“等我说了你又不高兴。” 维克多利娅一下笑出了声,她刚想再为下午的事情道个歉,斯黛拉已经打断了她的话。 斯黛拉伸手指着胶片,“应该说,每一张都很有故事性,每一个人都好像在说话——这张,是痛快,狂喜,她的眼泪像是在说‘好啊,你也有今天!’;这张是痛苦,是咆哮着说‘我恨!’‘我恨!’;这张是虚弱,精疲力竭,人物没有语言,但能听见厚重的哽咽,喘息。” 斯黛拉的手指最后划向中间的人像,画面中两个女人正向着远天祈祷。 “这张就……没有声音。” “没有声音?” “人物是模糊的——不是说脸拍得不清楚,而是整个‘面目’,丢失了。不过也挺好看,挺平静,有点宗教画的意思。” 一时间,她们望着照片没有说话。 维克多利娅往后靠在椅背上,她思考着斯黛拉的评论,忽然发现这些分析很好地解释了下午她拍照时的心情变化。 “人物身上的神性压倒了人性,是吗?”维克多利娅突然说。 斯黛拉一琢磨,“……对。” 祷告的女人们恭谦地低下了她们的头,向着遥远的天父发出忏悔和感激——原来冥冥之中确实有因果报应,原来神确实会对地上的不义之事降下天罚,只要以柔顺之心等待并相信,终能等到属于自己的正义。 ……就是这么回事吧。 斯黛拉伸手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她和维克多利娅不一样,她清楚地知道这些脸孔背后的故事。 但里希是怎么做到的? 他是怎么从那么多人里精准地挑出了同一类人——这些像牛马一样勤恳,像绵羊一样软弱,又像天鹅一样爱惜羽毛的女人……个个都像天生的祭品。 “有多少人今天接了你的名片?” “两个。”斯黛拉回答,“不知道她们会不会来联系我。” 第99章 联系 “可你们报社不是被封了吗,你采了稿子上哪儿发……”维克多利娅顿了顿,忽然意识到了一个新问题,“《轶闻日报》怎么就被封了?” “没有正经刊号的小报纸,一出名都是这个下场,”斯黛拉不甚在意地挥挥手,“也是我们自己反应慢了,没跑成,下次不会了。” “……所以严格来讲,你一直在做的事是违法的?” “严格来讲,”斯黛拉大方纠正,“我一直在做的事是在犯罪” 维克多利娅眯起眼睛。 “我现在就在保释期,我有和你过说吗?”斯黛拉将散落在肩头的头发拨向身后,仿佛在说一件令人骄傲的事,“不过好在有一堆我不不认识的人抢着来帮我缴保释金,不需要我破费。” “你这算是一战成名?” “是第二战。”斯黛拉单手叉腰,“动静闹得比之前还大不是理所当然吗。” 维克多利娅站起身走到冰箱前,“你想喝点什么?啤酒要吗?” “不要,”斯黛拉答道,“你这儿有没有威士忌?” “没有。” “你不喝酒的吗?” “戒酒很久了。”维克多利娅答道,“这几罐啤酒还是别人放我这儿的。” “……那你喝什么我就喝什么吧。” 维克多利娅去了趟厨房,一通操作后拿了两杯玉米汁来到客厅。 “你的这些照片,拍了就都放在这儿?”斯黛拉指了指暗房的方向。 实际上暗房就是维克多利娅居住的公寓卧室,只不过她本来就很少来谭伊,这次要在这儿久待,她顺手就把这个房间改成了工作室,自己平时睡外面客厅或者警署。 “嗯。” “你有没有想过——” “别打我照片的主意。” “我就问问!”斯黛拉皱起眉头,“而且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经常——” “如果你要说什么被我猜到了,那我就会直接回答你的问题。”维克多利娅两手抱怀,“也许确实是打断你说话,但我帮你节省了时间。” “这绝对是个很坏的——” “算不上,”维克多利娅耸肩,显然毫无悔改之心,“我周围人都习惯了。” 斯黛拉悻悻一笑,“……行。” 两人又回到暗房把剩下的照片给洗了,夜里九点,在最后完成印制放大的流程后,维克多利娅得到了两张黑白照片。 她把这两张照片挂在工作室的空白墙上,端详了一会儿,接着就去把余下的胶片直接剪了,没有保留。 临行前,斯黛拉忽然想起一件事,“如果我不做刊登,只是以私人身份向你要一张照片,你能重洗一份给我吗?” “哪张?” “安娜的那张。” …… 荒原的小旅馆里,司雷擦着头发从浴室走出来,看见千叶就着烛光靠在床头看书。 “在读什么,”司雷靠近看了看,“森林……吟唱……” ——她一下想起来,这不就是她曾经在千叶公寓的餐桌上看到的那本书吗。 “这么暗还看书,不怕近视?” “不然没事做。”千叶一个翻身从床上下来,“你洗完了是吧?” “你去吧。”司雷指指浴室,“我给你留了一瓶热水。” 房间很快安静下来,司雷从自己外套的口袋中取出笔记本和笔,走到床头柜边蹲了下来。她迅速把今日的几个新发现记下,湿漉漉的头发往下滴水,沾湿她披在肩上的毛巾。 这趟出行可谓是收获颇丰,除了第一天在短鸣巷一无所获,余下的每一天都有新惊喜。她们先是撞上了当年替费尔南办事的地头蛇,紧接着就顺着这条线一路挖出了两个惊人的组织。 其一是琼·瓦莱利的“瓦莱利共盟会”,二是由费尔南本人参与组建,又很快退居幕后的非营利组织“圣·塞文山援外中心”,两者的触角都伸向了荒原上赌博、毒品、武器、酒精的走私业务与人口贩卖。 这两个组织都与第三区的宜居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双方内部都有渠道往宜居地里送人——联合政府和ahgas内部都有他们的人,或者说,收钱办事的帮手。 他们有一整套的防疫观察措施,用以确保每一次运送的“货物”足够安全,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由于整个链条上的人都或多或少地见识过螯合病的威力,他们私下订立的某些审核措施甚至比官方的规则更加苛刻。 在连续的抓捕、审讯之下,越来越多的证据指明:费尔南和霍夫曼、里希等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尽管近年来他们几乎不见面,但在4615-4619这五年间,费尔南男爵一直在竭力为第三区内的某些上层人物扮演合格的鹰犬——他事业的腾飞也是从这时开始的。 这些年来,被费尔南从荒原带进宜居地的女人和孩子总计超过一百三十个。当初在荒原上搜寻红发的赫斯塔人,正是来自霍夫曼的委托。 这几乎完全印证了司雷最初的猜测,里希这些人的嘴里就没一句实话,所谓突然出现在在路边,并向所有人发出诅咒的赫斯塔女巫根本不存在,一切和他们声称的正好相反。 即便司雷此刻并不知晓里希等人当年究竟做了什么,但只要看看刺杀者沸腾的恨意,这些事就不难想象。 如果说“圣·塞文山援外中心”的线索指向了里希等人犯下的罪行,那么“瓦莱利同盟”则直接指向了“刺杀者”的真实身份。 4618年,ahgas收到线报,瓦莱利豢养的杀手中可能有水银针能力者。ahgas迅速介入调查,然而,整个同盟会随着瓦莱利本人的去世突然人间蒸发,此后也再没有类似的消息传来。 据千叶说,偶尔是会有这样的情况——部分水银针在未接触ahgas的情况下就完成了自身的蜕变,ahgas一方面以极高的福利待遇鼓励这些人向组织靠拢,另一方面,ahgas会在民间高额征集流落水银针的线索,而后进行主动招安。 不过,千叶没有向司雷透露的是,荒原上很多组织为了给对手找麻烦,经常会派人匿名向ahgas举报敌人的机构里有水银针,所以这种举报大部分都不可信。 再加上绝大多数水银针的初次觉醒发生在第一次遭遇螯合物的瞬间,一旦没有被ahgas成功营救,他们往往就直接死在了螯合物的手下——有机会完成二次觉醒并流落异乡的水银针,少之又少。 千叶很乐于看到司雷将刺杀者的怀疑对象转到瓦莱利同盟会的参与者们身上,这样她才能更安全地寻找那位“老查理”的下落。 有证据表明,他那位来历不明的养女,并非是第三区人。 第100章 孩子 第100章孩子 二十分钟后,千叶从浴室里走了出来。 “今天是几号?” “11号。”司雷回答,在荒原的这些日子,宜居地里的计日方式变得遥远,偶尔需要想一想才能回忆起具体的日期,“……你是明天就要回去了?” “对,”千叶点头,“你还要在这儿待多久?明天和我一起回吗?” “不了,我要多待两天。”司雷仍然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 千叶侧卧在床上,她右手撑着脑袋,声音带着一点困倦,“我能问你个问题吗,司雷。” “说。” “你为什么要卷到这个案子里来?” “……什么为什么,”司雷莫名抬眸看了千叶一眼,“任务分到了我这里——” “刺杀者都已经死了,查它的老底有那么重要吗?” “没有看到尸体,怎么能算死了?”司雷反问。 千叶不置可否。 司雷笑了一声,“难道你是想和我说,我该去学学泡勒和阿维纳什?” “……是个思路,”千叶也笑,“我是觉得总部的态度从一开始就有点暧昧,如果上面真的想查,那一开始就该让维克多利娅小队过来,而不是让你一个人到这儿组织工作。 “现在这个局面,就算刺杀者没死,只要它此后不再活动,事情应该就结束了——” “无所谓了,这不是我该关心的问题。”司雷啪地一声合上笔记本,“你明天再陪我去趟短鸣巷吧,之后再回宜居地。” “OK。”千叶笑了笑,“有时候我有点不能理解你的责任心。” 司雷吹灭了蜡烛,回到自己的单人木床上躺下,千叶谈论起这趟任务结束后要做的事情,司雷饶有趣味地听着,当听到对方提到十四区时,她忽然喃喃:“等这个案子结束,我也要去一趟十四区。” “是吗,你也去度假?” “我去看孩子。”司雷闭着眼睛。 千叶一怔,突然想起来之前司雷是提过她有个十六岁的儿子,“你小孩在十四区?” “嗯。” “叫什么?” “司宇。” “怎么不跟你生活在一起?” “那边有好医生。”司雷语焉不详地答了一句,“睡吧,千叶,很晚了。” …… 11月12日,谭伊在一片寒冷的雨幕中苏醒。 刺杀者已经一周没有动静了,维克多利娅收到新的命令,她的小队往后继续在谭伊观察五天,如果一切仍然风平浪静,任务按“完成”结算。 这种“观察”任务是大家工作里最喜欢的部分,它几乎等同于高薪休假。维克多利娅带着自己的相机在老谭伊拍了不少照片,这种生活节奏对她而言是奢侈的,也因此显得弥足珍贵。 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里希和施密特都平稳度过了危险期,尤其是施密特,当初所有人都觉得他大概在病床上撑不过三天,但在金乌宫的爆炸过后,维克多利娅已经安排将他送去与里希一同救治,两人现在都在安全的地方缓慢康复。 显然,所有的坏事已经过去,接下来,生活将转向否极泰来的部分。 至少许多人都是这么相信着的。 这天早晨,维克多利娅早早起床,她收到斯黛拉的邀请,去参加一个新生代艺术家的室内雕像展——斯黛拉似乎总是有办法找到一些奇奇怪怪的展览信息。 出门前,维克多利娅公寓的电话响了。 “喂。” “维克多利娅,你现在方便吗!”电话那头传来佐伊的声音,“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 维克多利娅看了一眼手表,“什么事?” “里希的两个私生子组织了十几个地痞流氓,在预备役基地外面闹事,闹得好凶,还有记者在现场——基地方面说她们不方便直接和市民起冲突,泡勒那边又不太愿意管……我们能插手吗?” “闹事?”维克多利娅突感头痛,“……你们现在在哪儿?” “我现在和恩黛就在预备役基地的北门,要是可以插手,我们现在就能把这群人赶走。” “狠狠揍他们!”维克多利娅答道,“把他们揍到下次不敢再来!” “好嘞!” 挂了电话,维克多利娅拿起搭在沙发上的红围巾,在镜子前确认自己的装束是否得体,然而很快,她又扶住了额头,狠狠踢了一脚旁边的柜子。 她拿起手机,很快拨通了斯黛拉的电话。 “喂……嗯,是我……我今天可能不能来了……嗯,工作上的事……不确定要多久,如果来得及我会去找你,你不用等我,先去看吧……嗯,拜拜。” 接着,维克多利娅几下扯下了自己的围巾,她披上那件已经有些老旧的棕色夹克,快步往谭伊警署跑去。 ……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泡勒满脸堆笑,“毕竟从上次老警督出事到现在,里希子爵一直被你们扣在手里,两个孩子也是担心自己父亲的安危嘛,就想见见面——他们可能是不知道您住在哪儿,又觉得AHgAs各个部门是彼此通气的,所以就去找预备役基地的麻烦了。” “什么叫被我们扣在手里?”维克多利娅面色如常,“你展开讲讲。” “我是用他们的视角跟您解释嘛,那我当然知道您是为了保护里希子爵的安全,所以才把他藏到了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问题是他们不知道,对不对。” “为什么你们不出警?” “他们是受害人家属……现在情绪激动也属正常,还是要以安抚为主的,不好硬来。” “你是不是觉得,刺杀者反正已经死了,放任他们闹闹也没什么。” “那没有,绝对没有的。”泡勒笑起来,“哎,我也老实和您说吧,里希就这么两个儿子,按道理他的财产应该全都由这两个孩子继承。现在那么大个金乌宫说没就没了,他们心里有火也是人之常情,您就放他们——” “好,我懂了。”维克多利娅站起身,“他们最好是祈祷刺杀者真的已经死了——哦,我看他们是最盼望刺杀者还活着的人。” “……您,您这是什么话嘛。” “因为里希和施密特两人现在真的就都躺在预备役基地的地下医院里。”维克多利娅轻拍自己衣服上的褶皱,“他们现在这样闹事,等于直接给刺杀者提示。” 第101章 刺杀重现 “这……”泡勒脸上的笑容僵在那里,“刺杀者不会真的还活着吧……” “不然我为什么现在还留在这里?” 泡勒再次有些后背发凉,他伸手去够桌上的电话听筒,探了三四次才成功把固定电话拿了起来,吩咐 …… 黄昏,街灯渐次亮起,人们走上街道,在玫红色的霞光中回家或是去酒馆小坐。 斯黛拉一个人在市区逛了一天,这会儿正在市中心的一处小花坛歇脚。 她今天拍了一些照片——用自己新买的二手卡帕II型相机,斯黛拉原本还想把这个新淘的相机给维克多利娅看看,没想到这人今天一整天都没出现。 她站起身往家的方向走,忽然发现有许多人围站在教堂前面,仰头望着教堂的圆顶。 斯黛拉有些奇怪,也跟着跑过去瞧。 在教堂的最高处,有个漆黑的人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夕照流泻在那人身上,仿佛教堂的尖顶多了一尊知名不具的石像。远处传来警车和救护车的声音——有热心市民以为有人要自杀,直接报警和喊救护车了。 出于某种职业嗅觉,斯黛拉立刻把相机对着此人,找好角度,连续拍下若干张照片。 “动了!动了动了!”身边的人传来一阵惊呼。 透过镜头,斯黛拉看见那人忽然在教堂的屋脊上奔跑起来,她的动作是如此轻盈,像一只梁间回旋的燕子,她一边跑,一边从随身的大口袋里向外抛撒着什么东西——它们像雪片一样在高空飞舞,像打着旋落下的叶子。 地面上的人再次发出呼喊:教堂怪人直接从主殿的穹顶跳到了近旁的钟楼。 人们兴奋地望着眼前一切,这是哪个杂技团的露天表演?是正在拍摄中的电影?抑或是别的什么庆典环节——不管它是什么,它也太精彩了! 先前从高空洒落的雪花片已经散落下来,人们兴奋地伸手去接,去抢,其中一片恰好飞落在斯黛拉的身前,她才伸出手,这张纸片就飞进了她的指缝之间。 这是一片白色相纸。 斯黛拉将它翻过来,照片上是施密特的近景特写,老警督站在路灯 一瞬间,斯黛拉认出了钟楼上的怪人。 ……刺杀者。 与此同时,更多的水银针出现在人们的视野,她们飞檐走壁,各自从意想不到的方向划破长空,沿着钟楼外凸起的石壁向上飞攀,快速向刺杀者接近。 这极具观赏与冲击性的一幕引起了更多的尖叫声。 刺耳的警笛、尖锐的哨声从不远处传来,身着特别制服的警车开始驱赶在教堂下围观的人群,斯黛拉抱头躲到近旁一个垃圾桶的后面,趁着警察们不注意,迅速捡起了其他几张落在地上的照片。 每一张照片上的人都是施密特,但每一张的施密特动作都不同。斯黛拉快速把捡到的每一张照片都塞进大衣口袋,在混乱中,她左右观察着警察与人群的位置,找准了空档就朝教堂的方向冲。 没有人注意到她。 斯黛拉沿着潮湿阴冷的石阶朝教堂的地下厅跑去——通向钟楼与教堂穹顶围廊的入口都在那儿。 这一刻,她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如果能从空中抓拍到一张刺杀者的特写…… 不需要太多…… 一张就够了! …… “它还在钟楼!佐伊!不要上它的当,它在和你们兜圈子——” 耳机中传来恩黛焦急的叫嚷,佐伊一把摘掉了挂在脖子和耳朵上的耳机话筒,这些小小的装置迅速往下跌落,消失在风里。 它们吵得她没法集中精神。 佐伊踩着钟楼顶的石像怪脑袋渐次跳跃,以极快的速度绕了钟楼一圈,然而她没有看见刺杀者的影子—— 她当然知道刺杀者正在和自己兜圈子!但该死的,她就是抓不到这个人! 今天的刺杀者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凶戾,它手里多了样武器——不是就地取材的钢筋铁棍,而是一把大约四十厘米长的刺棱。 这种作战方式,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另一位总是使用刺棱作战的水银针…… “佐伊——!”远处,恩黛撕心裂肺的声音传来。 佐伊还来不及想恩黛为什么突然发疯,就感到身后多了一层阴影,她立刻蹬了一脚墙面以调转方向,然而迟了—— 强烈的窒息,失控的坠落,突如其来的截停,头部的剧痛。 她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这一切在恩黛眼中要残酷得多——刺杀者突然闪现,它从身后勒住了佐伊的脖子,带着她强行向下坠落,随后两人一起落在钟楼中部一处凸起的石梁上,佐伊一头撞在墙壁上,几块碎石随之落下。 这些伤对已经进入子弹时间的佐伊而言不算什么,尽管它带来的疼痛确实十分剧烈,但佐伊仍然保持着清醒,她奋力挣扎,直到一根冰冷的金属棱抵住了自己的眉骨。 ——那是刺杀者手中四十厘米的刺棱,它只要稍微往下滑几公分,就能刺穿佐伊的眼球,顺带捅进她的脑子。 佐伊僵住了。 这一刻,她闻到刺杀者身上强烈的硝烟气味,感受到刺杀者强而有力的禁锢。悬殊的敌我实力重若千钧,压得她喘不过气。 但紧接着,佐伊突然迎着刺杀者手中的刺棱抬头—— 刺杀者像是料到了她会用这种方式反抗,那根刺棱轻飘飘地擦过了佐伊的眼皮,迅速收入了它的衣袖。 刺杀者不再勒着佐伊的脖子,它松开了手,佐伊随之失重坠落,但在她尝试在空中调整平衡之前,刺杀者又抓住了她的左臂,紧接着是一记更为凶狠的肘击,狠狠地撞在了佐伊的脸颊上。 ——等到佐伊回过神来,她的左臂已经被刺杀者握在手中了。 被折断的仿生臂迅速失去了肤色,显露出原本的材料质地。 佐伊还来不及喘息,就看见刺杀者突然高高跃起,并向着钟楼的反面逃窜——维克多利娅和苏西已经追了过来。 维克多利娅的动作很快,快得几乎和刺杀者不相上下。即便在子弹时间之内,佐伊仍只能捕捉到个别瞬间。 苏西抱住佐伊撤离。 她靠在苏西的肩膀上喘息,满嘴是血。 “它在报复……”佐伊竭力开口,“它在报复我们……在金乌宫……” “安静!”苏西呵斥道,“一会儿再追究你违背部署擅自行动的事。” 第102章 此时此地 追逐仍在继续,不断有高温射线擦着赫斯塔的轨迹出现,这些肉眼看不见的进攻未能击中她的本体,却在她身后的建筑上留下了一道连续的灼烧痕迹。 她注意到维克多利娅的狙击分队正在迫使她朝预备役基地的方向逃走,但赫斯塔并不上当,每当所有人的位置开始偏移,她总是迅速跳脱众人的包围,重返教堂的穹顶。 她挑衅般地模仿起在场每一个水银针的动作,以手中剩余的照片作为飞刃,不时向身后的追逐者发出反击。 维克多利娅心情复杂地躲开这些小打小闹,因为这也是她曾经用过的对敌方法——高速飞出的纸片有时锋利得足以媲美刀刃。 腾跃,急转,悬停,俯冲—— 连续不断的纸片擦过维克多利娅的鼻尖、发尾、肩侧与脚底,它们径直没入她身后不远的青铜雕像,留下一串整齐的切口。 “就这点能耐吗?”维克多利娅发出一声嘲笑,她突然一改先前的中距离作战策略,猛然朝着刺杀者加速冲刺。 远处的火力支援暂时停下,维克多利娅握着与刺杀者相似的刺棱与之交战——面对螯合物,近战歼敌的最佳方式就是捅脑子,只是不到迫不得已,水银针一向避免此类短兵相接。 除了千叶真崎,没有谁上来就直接肉搏……这样太容易受伤了。 然而维克多利娅并不这么想,尽管刺杀者刚刚才近距离袭击了佐伊,但那是在双方实力完全不对等的情况下。一旦发生近战,刺杀者实际要承担的风险恐怕比自己高得多——刺杀者如此费心尽力地伪装身份,绝不敢轻易留下自己的血液样本。 “让我看看——你的真本事吧!” …… 此刻的谭伊已陷入寂静。 离教堂几个街区的酒馆,许多人正在建筑内部紧急避难,人们按照《螯合病避险方法》所要求的那样严格熄灭了屋里的一切灯火,所有人屏气凝神,在黑暗中聆听着远处的枪林弹雨。 有些住在高层的居民在恐惧中挪到了窗户前面,他们悄悄掀开窗帘的一角,试图去看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然而,还没有等他们看清远处的局势,一个突然从他们跟前一闪而过的身影吓了所有人一跳。 那是正在无人街道上疾行的千叶真崎。 从荒原折返尼亚行省的途中,她嗅到了战斗的味道。 …… 维克多利娅仍在与刺杀者近战。 一切如她所料,当她紧咬着刺杀者不放,以刺伤刺杀者身体为第一目标进行战斗时,对手的进攻意志似乎很快就被削弱了。它放弃了贸然进攻,甚至不再做出积极防御,一切再度回到了她们初遇时的状态——一个拼命追,一个拼命躲。 刺杀者像一条水里的泥鳅,左钻又闪,滑得人根本抓不住。然而即便是这样,它仍然未偏自己的方向——它始终以教堂穹顶为自己的行动原点,绝不往其他地方移动。 也正因如此,胜利的天平似乎开始慢慢往维克多利娅这边倾斜。 刺杀者的动作是局限的,而维克多利娅很快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战斗节奏,在顺利时,她的短刀甚至划破过刺杀者背后的斗篷,谁都看出刺杀者的那些招数正在被逐一击破。 但……它为什么不跑呢? 远天的太阳正在西沉,当最后一抹霞光被淡蓝色的夜幕取代,刺杀者一头扎进了钟楼内部,维克多利娅紧随其后,霎时间,绘着圣母与圣子像的玻璃彩绘被她们撞个粉碎。 深红,宝蓝,碧绿……伴随着不绝于耳的爆裂声响,碎裂的玻璃片们在空中短暂停留,而后落下,又在地面激起一阵激烈的碎响。 在阴暗的钟楼内部,两人以惊人的破坏力毁掉了一切挡在了她们之间的东西——石柱、悬梯、横梁……灰白色的粉尘从损毁的玻璃窗内向外弥散。 其他水银针们依次向钟楼靠近,她们聆听着建筑内部的声音,随时准备着在两人再次冲出钟楼时,给予维克多利娅必要的援助。 “所有人……即刻远离钟楼,”耳机里传来维克多利娅的命令,“不要将自己暴露在肉眼可见位置,除非刺杀者攻击地面单位,否则不要主动进攻。” 所有人迅速执行。 苏西关切道:“你那边怎么样,维克多利娅?” “刺杀者……”维克多利娅的声音伴随着急切的喘息,“刺杀者好像正在进入阿刻戎时刻——” 每个人都都是一怔。 阿刻戎时刻,水银针最后的爆发期,当事人的能力会在原先子弹时间的基础上继续增强20~150倍,但通常只能维系几十秒到几分钟。 当阿刻戎时刻结束,水银针们将会像螯合物自然死亡时那样,在严重的大出血中离世。 ——这么说来,刺杀者真是水银针了。 所有人当即理解了维克多利娅这道命令,在最后的这段时间里,刺杀者会是无敌的。 她们迅速离开教堂,向四面撤退,所有水银针都不约而同地前往了离自己最近的警察部署点——如果一会儿刺杀者失去理智,袭击民众或警员,她们还是需要尽可能地吸引火力。 “特里莎……”恩黛突然抬起头,以一种不可置信的口吻呼唤朋友。 “怎么了?” “是我看错了吗……”恩黛的低声喃喃,“钟楼顶上……怎么好像有人?” 几个水银针同时抬头。 就在这一刻,刺杀者与维克多利娅先后冲破了钟楼的屋顶,阴沉的天幕下,两人看起来像两只正在争斗的候鸟。 伤痕累累的钟楼已经摇摇欲坠,斯黛拉随即意识到了危险,她将相机紧紧握在手中,另一只手则抓住了近旁的铁围栏,然而这并不管用,当一根靠近地面的石柱轰然倒塌,顶层的石台也随之倾斜。 斯黛拉还没重新调整姿势,整个人就失去平衡,向后栽倒跌落。 与此同时,已经跃至最高点的刺杀者和维克多利娅也开始下坠。 在夜幕将至未至的薄暮,天空呈现出水墨色的深蓝,维克多利娅仰面迎敌,在她的上方,凛冽的风将刺杀者的斗篷像战旗一样吹起—— 就是现在! 斯黛拉屏住呼吸,按下快门——她抓住了此刻,她抓住了这个无与伦比的瞬间。 第103章 就是爱演 风在耳畔尖啸,天地正在倒转,斯黛拉紧闭了眼睛,将相机死死抱在怀里。 一切迅速坠落。 四个水银针同时冲出了建筑阴影,朝着斯黛拉与维克多利娅的方向冲去,两人分别接住了空中的下落者,另两人紧随身侧,随时准备应对刺杀者的突袭。 几乎就在这时,水银针们发现自己的队伍里多了一个人——在她们向两侧后撤的时候,有一个模糊的影子正直接朝着刺杀者的方向直奔而去。 “回来!!”维克多利娅额上青筋暴起——这已经是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有人拎不清状况往前愣冲! 然而,想象中的惨烈场面并没有出现,来者与刺杀者在空中往来追逐了数个回合,并未有哪一方呈现压倒性的优势,就在刺杀者试图重回教堂穹顶之时,那个半路杀出的影子找到了破绽,就像先前刺杀者捕捉佐伊那样,她以同样的姿态绕到了刺杀者的身后。 ——是千叶。 维克多利娅终于认出了来人,是千叶真崎。 “小心!”维克多利娅扯着嗓子对千叶喊道,“它正在阿刻戎时刻——!” 千叶一怔,松手后撤,像是意识到了眼前人的危险。 刺杀者极轻地落在教堂穹顶的天使石像上。 紧接着,四道血色弧线从刺杀者的颈侧、两臂喷出,它动作诡异地仰起了头,像是在看天上的星星。 在众人的注视下,刺杀者跳下石像,重新走上教堂顶的屋脊,它像一位谢幕的提线木偶,扬起手,向四面鞠躬。 而后,它一脚蹬地,朝着教堂的另一面背跃坠落。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传来,一切陷入寂静。 所有人面面相觑。 “所有人原地待命,”维克多利娅命令道,“恩黛、特里莎、苏西,跟我过去看看。” 四人越过教堂,顺着刺杀者坠楼的位置往下搜寻。 “找到了!尸体找到了!”恩黛高声呐喊。 所有人循声而来。 在一处堆砌着许多杂物的稻草堆,有一块黑色的粗布掩盖着尸体,透过裸露的一角,人们看见了只属于死者的苍白皮肤。 维克多利娅上前一把掀开粗布,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块白花花的肚皮——死者显然是一位男性,胸口满是蜷曲的毛发。 尸体没有头颅,也没有四肢,从皮肤上的老年斑来看,应该是个老头子。 “等等…… 特里莎和苏西上前将上面的残躯移开,底下更为瘦弱的一具男尸呈现在所有人的面前,随着人们移动尸体,两颗带血的眼球咕噜噜地从死者的断肢的掌心滚落,它与上面的尸体一样被截断了四肢,生殖器也被残忍切下,此外,这具尸体临近心脏的位置还有一处创口—— “……里希?”恩黛不甚确定地喃喃。 一时间,所有人都仿佛被惊醒——躺在这里的两具尸体根本不是什么刺杀者,而是死去的施密特和里希。 “该死!”维克多利娅捏紧了拳头,一脚踢翻了旁边堆放的几个空竹篓。 被耍了……被耍了!难怪今晚刺杀者死活要在教堂一带活动,不管怎么撵都赶不走。 呵,什么阿刻戎时刻…… 不过是它金蝉脱壳的把戏! ——刺杀者演了一晚上,就在这儿等着! “留两个人封锁现场,”维克多利娅怒火中烧,只想立刻把刺杀者撕个粉碎,“其他人跟我回基地。” …… 果不其然,所有沾在维克多利娅身上的鲜血都来自里希和施密特。 两人在钟楼内部交战时,正是这些突然喷涌的热血迷惑了维克多利娅的眼睛——刺杀者显然知道所有人都在怀疑它是水银针,它正是利用了这一点。 在调取监控以后,人们发现了刺杀者的行动轨迹,就在今早里希两个私生子闹事的时候,刺杀者盗取了学生公寓拉维特太太的通行卡,从A1货梯口进入医院内部。 拉维特太太的权限非常之低,她的通行卡只能抵达地下医院的负一层——这是基地所有教职工都能来的地方,平时预备役们得了一些小伤小病也是来此医治。 里希和施密特所在的位置,要比这深得多。 不过对刺杀者而言,只要进入负一层就够了。 自从4623年拉斐尔袭击预备役事故过后,所有预备役基地都在相应的设施内部增设了“特别逃生通道”。当螯合物从基地的内外部入侵时,它能够与“隔断墙体”配合,给遭遇危险的预备役留出更充裕的逃生选择与迂回空间。 整个逃生方案的设计不仅仅是为了抵御“拉斐尔”这类意外,它所预设的战斗前景更为可怖——当整个城市已经陷落,甚至就处于爆发螯合物潮的中心时,预备役们要如何利用这类地下设施抵御外敌,撑到援救到来或这一轮螯合病结束? 这条通道的路线每年都会变更,所有地下医院的医护工作者与研究人员对此一无所知,只有当期预备役水银针能在通道调整者的带领下熟悉整条路线。 在未雨绸缪这件事上,AHgAs一向不遗余力——看看宜居地内遍布的信号塔就知道了。 然而今日看,这条救命的逃生通道,竟成了施密特与里希的死亡之路。 维克多利娅疲惫地躺在地下医院一处漆黑的病房里。 门外传来敲门声。 “进来。” “警署那边有消息了,”恩黛合上门,“里希的两个私生子在昨天收到了匿名信,信里许诺,只要今早去预备役基地前闹事,他们就能顺利继承里希的遗产,两人一合计,觉得再这么闹下去还不知道有多少东西会像金乌宫那样说没就没了,所以就……” 恩黛沉了沉嘴角,“不过,目前还不知道刺杀者是怎么知道里希和施密特在基地的。” “不难猜。”维克多利娅躺平望着天花板,“谭伊的大医院就那么几家,如果那些医院最近都没有接收重症病患,那就多半是被我们藏进基地了。” “呃,但也有可能是我们偷偷运走了?” “这两个都不是能活蹦乱跳的大活人,如果要偷运,那么多跟随设备根本藏不住。”维克多利娅低声道,“这段时间……它大概就没闲下来过吧。” 第104章 狡辩 “还有别的事吗?”维克多利娅闭着眼睛问。 “哦,有,有两件。一是那个记者,她现在被关在隔壁,我们已经缴获了她的相机。特里莎说这种擅自闯入作战现场的行为非常恶劣,可能是需要交由005号办公室处理的……她让我来问问你现在具体怎么办。” “还有呢?” “千叶女士说想和你聊聊。” “她在哪儿?” “也和那个记者在一块儿。” 维克多利娅起身坐了起来,她迅速用手搓了搓脸,“具体在哪个房间?” …… “维克多利娅!”斯黛拉一见维克多利娅进门就快步迎了上去,抬手就要去抓维克多利娅的手臂,“见到你真是太——” 维克多利娅把手背到身后,“好好说话,你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钟楼?” 斯黛拉有些尴尬地缩回了手,低声道,“我和她们都已经解释过了——” “那就再解释一遍。其他人可以先出去了。” 众人依次离开,从外面带上了门,只有千叶两手抱怀,一动不动地靠在旁边看热闹。 维克多利娅抬起左眉,大有要和斯黛拉一杠到底的架势。 斯黛拉一手扶着额头,“……很简单的,就是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啦,我都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警察就开始赶人,然后你们又出现在了现场——那个场景有多混乱你也知道,我实在是被吓坏了,也没顾上哪儿是哪儿就瞎跑,结果一不小心就跑进了——” “一不小心就跑进了教堂是吧?”维克多利娅打断道,“然后又一不小心跑进了钟楼,一不小心爬上了楼顶,再一不小心拍了些照片?” “对。”斯黛拉连连点头,“你都知道啦。” “你觉得我信吗?” “嗯……为什么不信呢?” “我再给你一个机会,你好好想想。” “……哎?” 维克多利娅不为所动,她单手叉腰,“你最好,能给出一个让我信服的理由。” 斯黛拉抬手捋了捋头发,转头望向千叶。 “别看我啊,”千叶抱着椅背,无辜地眨眨眼睛,“今晚的行动又不是我带的队。” 斯黛拉沉默片刻,她抬起右手,用拇指和食指捏了道极细的缝,“我今晚的行为可能……确实……看起来有一点故意往钟楼闯的嫌疑,但是——” “如果今天晚上的敌人不是‘刺杀者’而是别的螯合物,你知道你的行为会给营救你的水银针带来多大危险吗?”维克多利娅像是完全猜到了这个结果,她在一旁的桌子上坐下,“也就是刺杀者没有袭击平民的习惯,不然你现在已经脑袋开花,脑浆一地了,知道吗?” “知道。”斯黛拉一声长叹,小声道,“我其实一开始没指望过你们会来救我——” “……你再说一遍?” 斯黛拉连忙抬起双手作安抚状,“……怎么又要生气了?你们到底想怎么处置我?就直说好不好?” “妨碍AHgAs作战是重罪,”维克多利娅答得义正辞严,“虽然这次没有造成严重后果,但追究起来,三年以上十年以下的量刑是跑不掉的。” 千叶在一旁点了点头,“顺便一提,AHgAs的内部监狱是不存在保释的哦。” “你、你们等一下——这是干嘛啊干嘛啊?突然就一唱一和针对我,”斯黛拉瞪大了眼睛,“……我妨碍……我妨碍什么了我妨碍——就算我今天真的摔死在了钟楼底下,那也是我自作自受,是我找死,我活该……可我记得水银针在歼灭螯合物的时候并没有优先营救附**民的义务吧?” 维克多利娅轻哼一声,“所以?” 斯黛拉喉咙动了动,一手按住了心口,“我真心说一句,你们救了我一命,我特别特别感激,但我在上钟楼之前就清楚地知道我接下来可能会面临的风险,我也认可这个风险——这有什么问题?” “嗯哼。”维克多利娅点头。 斯黛拉很快理顺了自己的这个逻辑,“真要较真,正因为贵方没有在这种场合优先营救平民的义务,所以我才敢大胆往钟楼闯,你们做好你们该做的事,我也做好我该做的事,我们都各自履行自己的职责……这不是皆大欢喜的事情吗,怎么就要量刑了?” “所以你确实是故意闯入钟楼的。” “我——” “苏西。”维克多利娅对着门外喊了一声。 门应声而开,“在?” “抓起来,带走。” 两人很快进屋把斯黛拉铐上拖走,斯黛拉连声认错,回头只看见缓缓合上的门,还有正在向自己无声挥别的千叶。 房间里又只剩下了维克多利娅和千叶两个人。 “不会真的要交给005号办公室吧?” “先关一个礼拜吧,留点教训。”维克多利娅捏着鼻梁,“太疯了,这个女人……” 千叶看着维克多利娅走到靠窗的单人沙发前坐下,她很少在维克多利娅的脸上看见这样颓丧的表情。 “你怎么了?” “累了。”维克多利娅闭着眼睛回答,“这事怎么还没完呢。” “你不是都已经做好刺杀者没死的准备了吗,我以为你不会很惊讶,”千叶轻声道,“特里莎说你一直都是这么交待的。” 维克多利娅没有吭声,半晌,她突然睁开眼睛,“可它到底是怎么从金乌宫活下来的?那么短的时间,真的有谁能做到无伤穿过爆炸中心吗?” “也可能它根本就没有进去。”千叶接道,“它一直很狡猾,我都追丢过一次。” 维克多利娅长长地咽了一口气,“我今晚就不该拦你,你当时都抓住它了……” 千叶不甚在意地耸了耸肩,看向了别处。 “你们在荒原上有进展吗?” “哦,进展迅猛,我正打算和你说这个,”千叶笑着道,“司警官可能已经把刺杀者的背景挖出来了,说不定还真是个遗落在外的水银针——” 话音未落,外面再次传来敲门声,维克多利娅起身去看了看,又很快回来。 “今晚有预备役的二次觉醒训练,我们不能再占用这一层病房了。”维克多利娅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大衣,“我刚好要回公寓一趟,你跟我一起走吧。” “去公寓干什么?” 维克多利娅朝空中抛出一个胶卷盒,很快又自己接住了。 “先看看斯黛拉都拍到了什么。” 第105章 在场 维克多利娅的暗房内,千叶盘腿坐在桌子上,看着不远处的维克多利娅工作。 “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的另一种解决方式?” “什么?”维克多利娅头也不抬,只是低头沉浸在眼前的胶片与一堆药水盒子里。 “要不,就这么放过它得了。” 维克多利娅站定抬头,“谁?刺杀者?” “它在暗处,我们在明处,它随时可以终止自己的行动,蛰伏一阵子再出来,但我们不能永远守在谭伊。”千叶轻声道,“反正看起来它的敌人就那么几个,估计杀完就结束了。” “它确实这么说过。”维克多利娅收回目光,“之前在中心医院遭遇的时候,刺杀者透露过,它接下来的目标就剩下唐格拉尔和维尔福两个人。” “这不挺好吗。”千叶单手扶着脖子,“看起来这些人生前都做过不少亏心事,说不定多少人盼着天降正义这一出,再说就死这么几个人,宜居地里的天又塌不下来……” 见维克多利娅并不接茬,千叶又问,“你不这么觉得?” “不觉得。”维克多利娅答得干脆利落。 千叶目光迷惑不解,她身体微微后仰,望着维克多利娅的眼神像是打量一尊没见过的雕像,“……我一直以为你不是那种认死理的正义使者,结果你也是吗?” “也?你身边还有谁是?” “司雷?莫利?”千叶眨眨眼睛,“……艾娃?” 维克多利娅不甚信服地笑了一声,“艾娃才不是……你不要拿莫利这种人和艾娃相提并论——” “……好好好。”千叶象征性地抬手挡了挡,“所以是为什么?” “这种事情的后果不能只看当下,如果这一次刺杀者在宜居地里的杀戮毫无代价,那随后它带来的坏影响将会是不可估量的。”维克多利娅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洗手台前拧开水龙头洗手,她看了一眼千叶,“怎么,不信?” “你讲讲,我听着呢。” “水银针的犯罪率最初是靠什么降下来的,你记得吗。” “嗯哼。” “靠芯片。”维克多利娅直接给出了答案,“自从004号办公室决定强制在每一个水银针身上打入芯片,以此达成监控他们子弹时间的目的,内部犯罪率直接从7%降到了0.2%以下——就这一项操作,没别的。 “之前004号办公室为了打击犯罪出过那么多的惩罚措施,都没有用,禁不住,反而是在有了监控芯片之后,很多重罚都取消了。除了少数影响极其恶劣、手段极其残忍的案子会出现超过宜居地的量刑,剩下的惩罚手段连小打小闹都算不上——扣钱、罚款、关禁闭……连三个月以上的监禁都很少。 “但现在水银针就是世界上最遵纪守法的一群人,为什么?” “因为……‘逃不脱’?” “对,”维克多利娅的答复相当有力,“004办公室启用芯片不到五十年,没有一个违法乱纪的水银针能逃过调查人员的眼睛,这就是最好的威慑。 “现在突然出现一个刺杀者,它通过一些手段——极有可能是和AHgAs高层人员达成配合——高调谋杀了三个第三区公民,这已经是一个极坏的范例,如果我们还不能将它绳之以法,那就是在向所有人展示‘犯罪但不受惩罚’的可能性。打开了这个潘多拉魔盒,你不知道之后还会放出什么东西来。” “……有点,夸张了吧。”千叶笑了笑,她没有看维克多利娅的眼睛,只是盯着自己脚前面的一块凸起的地板木皮,“宜居地里也有很多侦破不了的悬案——” “水银针不一样!”维克多利娅立即打断了她,“一个水银针能接触到的人脉、技术手段……乃至于在各种谈判交易中给出的筹码,都不是一个普通人能比拟,甚至想象的。 “你大概早就忘了自己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感受了,千叶,你们这些自小在预备役基地长大的水银针都有这样的通病。” 房间安静下来。 千叶不再询问什么,对于刚才维克多利娅的指责她也没有什么反应。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又一次陷入了沉思。 维克多利娅里外跑了几回,一共十六张黑白照片,她全部洗了出来。 为了方便观看,她取来一根细绳,用小木夹子把照片全挂在了上面。 她关上暗室里的红灯,打了一个响指,“千叶!” “嗯?”千叶茫然抬头。 “来看!” 千叶跳下桌子,走到悬吊着的照片前。 卡帕II型相机最大的优点和缺点都在它的体积上,它固然便携,单手就可操作,不过在捕捉动景的时候往往失焦——然而,在斯黛拉所拍摄的画面里,失焦并不令人诟病,甚至于它本身也是故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维克多利娅端详着细节。 尽管她对斯黛拉今晚的行为有着强烈的不满,但当她面对这些照片,她还是会一下想起所有使用卡帕II型机的人都曾听过的那句话:如果你拍得不够好,是因为你离得不够近。 斯黛拉今晚的行为,严格贯彻了这一原则。 人物模糊的轮廓显示出她们惊人的速度,斯黛拉以俯瞰的角度拍下了刺杀者对佐伊的单方面施虐,也拍下了它同维克多利娅在钟楼内部的缠斗。 这些照片与任何其他摄影不同的地方在于,拍摄者“在场”。 因为拍摄者本人“在场”,所以每一位站在这张画面前的观众都将顺着她曾经的视野看见最真实的战斗……这种生动是任何远景捕捉无法比拟的,同时也代价高昂。 想起不久前斯黛拉的那套说辞,维克多利娅忽然有些想笑——在斯黛拉今晚的狡辩里,是有一些真心在的。 她能看出来。 很快,维克多利娅来到千叶站立的地方,从刚才开始,千叶就一直站在一张照片前没有挪开步子——那是斯黛拉最后跌落的一刻抓到的瞬间,她以仰角拍摄到刺杀者的俯冲。 千叶右手捂着下颌,一言不发地往旁边走。 “这是……”维克多利娅突然发现一处细节。 千叶心里一沉,她回过头,看见维克多利娅伸手指着照片上刺杀者的面具下方。 “千叶……你来看,这是眼睛吗?” 第106章 是我 很快,维克多利娅对所有队员都发出了紧急会议的命令,她迫不及待要与所有人分享自己在照片中的若干发现,千叶拒绝了维克多利娅的邀请——毕竟她明日就要去尼亚行省参加赫斯塔的首日庭审,她现在没有精力跟进这边的事情。 “哦,我明白。”维克多利娅表示了理解,“希望你那边顺利。” 离开维克多利娅的公寓之前,千叶忽然想起什么,“我听特里莎说,你这周去看过一次赫斯塔?” “嗯。”维克多利娅点头,“我推测刺杀者与赫斯塔是旧识,所以想去问问她有没有什么线索。” “见到她本人了吗?” “见到了啊。” 千叶微微垂眸,“她……还好?” “不太好,很憔悴,不愿说话,我问了很多事,但都没有得到答复,我就没提。可能突然被关这么久,人确实会有点抑郁的倾向吧……”维克多利娅如此说道,“也许你早就该去看看她了。” 两人挥手作别。 …… 临近十点,千叶一个人重新回到今晚损毁的钟楼旁边。 今晚狂风大作,整个广场都被封锁了,警署的警员们仍在现场勘查潜在的线索,见有人靠近,他们正想阻拦,又很快认出了来人是千叶。 众人纷纷改换姿势,向千叶敬礼。 千叶没有回应,从离开公寓到重返教堂,她一路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 在教堂的残破石像前,千叶停了下来。 几个小时以前,她正是在这里与刺杀者遭遇,那时她伸出手,打算去扼此人的脖子,紧接着她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我,千叶小姐。” 那一刻,千叶觉得脑子嗡了一声。 幸好维克多利娅随即大声提醒她刺杀者正处于“阿刻戎时刻”,不然这一切该如何收场……千叶也不知道。 在里希等人疯狂指认凶手是赫斯塔的那段日子,千叶也曾对刺杀者的真实身份感到动摇,尽管这些年她与简相处时间不多,但她隐隐觉得,这是简能做得出来的事。 但当晚,当她在追逐中接近刺杀者以后,她确定了,那一定不是简——刺杀者身上完全没有水银针们二次觉醒前的气味。 绝大多数水银针都对赫斯塔的独特性一无所知,她们不了解简为何能成为捕杀畸变者的关键武器,千叶对此却非常清楚。所以在那之后,千叶大有松了口气的感觉,她甚至对自己怀疑过简的想法感到有些可笑——为什么自己也会被里希等人绝望中的胡言乱语蛊惑? 就算所有人都怀疑简是凶手,她也不该怀疑的,在没有螯合物的情况下,简根本无法进入子弹时间。 她至今还没有二次觉醒呢。 但今晚那个声音……怎么解释呢? 诚然,有一些螯合物非常擅长模仿,不论是动作或是声音,它们都能惟妙惟肖地复刻。 但刺杀者是螯合物吗?如果她是,她就不会一次又一次地放过遭遇的水银针,并对宜居地内大片没有抵抗能力的平民毫无反应……更重要的是:如果这段时间出现在谭伊的刺杀者是简,那被关在艾娃的地下室和独立监狱里的人又是谁? 同一个人,如何能够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 又一阵寒风吹过整片广场,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翻了翻领子,把外衣裹得更紧了些。只有千叶仍仰头望着教堂的屋脊,好像对周遭一切毫无觉知,巨大的怀疑悬在她的头顶,令她不知如何是好。 也许等到明天,等见到了简,这一切就会有答案。 …… 11月13日清晨。 原本的开庭时间在今日上午十点,此刻,坎贝尔感到些许的焦头烂额。 他已经竭尽所能地向赫斯塔展示了自己的善意,但是不论他做什么,说什么,眼前的这位年轻人总是拒绝开口,她仿佛根本不在乎即将到来的判决,只是冷眼旁观着一切,包括她自己的命运。 时钟指向八点,在空无一物的牢房内,“赫斯塔”换好了衣服,等候着即将到来的出庭流程,她知道,当解送她的车辆进入内部法庭的地界时,她需要以最大限度的观察来捕捉周围可能出现的一切信号,并做出配合。 顺利的话,今天中午她就可以回去复命了。 然而,分针很快走到了4的位置,已经八点二十了,仍然没有人出现在她的门前。 “赫斯塔”站起身,走向花园。 她侧耳倾听,今天的独立监狱仍像往常一样寂静,没有铁门为了迎接大型车辆而开启的声音,没有发动机嗡嗡的转动声,也没有陌生的声音发出寒暄。 突然,她听见走廊上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是钥匙转动、密码输入的按键音与开门声。 “赫斯塔女士,有人要探望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现在吗。” “对,已经在探视间等你了,坎贝尔律师也在。” “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日蚀答道,“不管是谁来探望,一切都等今天庭审结束再说吧。” “开庭?”来人有些奇怪,“……你是说今天?” 日蚀回过头,“不是吗?” “坎贝尔律师之前申请把开庭时间推迟到了后天上午,法庭昨天通过了,所以……他没有和你说吗?” 霎那间,某种极为尖锐的警报在日蚀脑海中响起。 后天…… 那就已经是15号了。 …… “赫斯塔女士现在的状态实在不适合出庭,相信一会儿在见过她之后,您也会得出和我一样的结论。”坎贝尔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我本意是希望把开庭日期直接推到下个月,但法庭认为这只是不必要的延误,所以只允许推迟两日……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接受了。” “这些日子她什么也没有和您说吗?”千叶问道。 “对,也许今天之后,您能给我一些建议?” 千叶双眉轻耸。她记得坎贝尔在罗杰案里大出风头的事,赫斯塔的沉默多半来源于此。 但此刻,千叶并不打算把这个猜测说出来——这种态度,某种程度上透露了赫斯塔真实的正义观。 很快,探视间的另一道门打开了。 当日蚀从另一扇门走进这个房间的时候,千叶的目光就再也没有挪开过。 “你们聊吧,我去外面等。”坎贝尔知趣地站起身。“这个探视间是特殊的,没有录音。” 他轻声提示,“你们可以聊一些真正关心的事。” “好的。”千叶点了点头。 门从外面被带了起来。 “千叶小姐。”日蚀平静地认出了来人。 “你什么都不必说,”千叶望着眼前人,“看着我。” 第107章 个例 几乎就在这短暂的几分钟里,千叶明白了一切。 她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人各方面都与赫斯塔极为相似,甚至已经到了越看越像的地步。 然而,当她把注意力从所有细节上抽离,只是去感受眼前这个作为“赫斯塔”而存在的个体时……那种突如其来的陌生感依旧难以掩抑。 也许在昨晚听到刺杀者的耳语之前,千叶会很容易地把这种差异归因于“简的状态确实有些不对劲”,但在此刻,她不得不倒向另外一种猜测。 这种猜测几乎不可能在现实生活中发生,甚至于,连说出口都显得荒谬—— 眼前这个看起来和“赫斯塔”一模一样的人,也许……并非简本人。 千叶凝视着日蚀的眼睛,这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在她心底缓慢地生根、发芽,她的理性越是接连不断地对这一假设发出质疑,这个念头就越是蓬勃、旺盛,展现出不可阻挡的生命力。 时间在两人的对视中缓慢流逝。 在这寂静与沉默间,五分钟过去了。 坎贝尔在另一个房间聆听着两人的谈话——这个特殊的探视间里确实没有任何录音装置,只不过可以实时监听罢了。 “你的开庭时间被推到后天了,你知道吗?”千叶突然说。 日蚀点头。 “你在这儿,一切都还顺利吗?” 日蚀摇头。 “具体是哪些方面?”千叶接着问。 日蚀望着她,没有说话。 另一间房间里,坎贝尔止不住地催促道,“画面呢?为什么现在还看不到画面?” “还在调试……有了,有了!” “好吧,我换个问法……”千叶凝视着日蚀的眼睛,“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一时间,所有人的呼吸都放缓了,他们都在等待着“赫斯塔”的答案,然而当事人目光低垂,甚至连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 千叶把椅子往前挪了挪,低声道,“现在有什么事情,是我能做的吗?” 日蚀沉默许久,只能摇摇头,“……不知道。” 半个小时很快就在这样的无意义交谈中过去了。 坎贝尔有些绝望地放下耳机——千叶真崎也没能带来奇迹,他原本盼望着这个唯一的监护人能激起赫斯塔一些特别的反应,如今看来,事情并不如他期盼得那么美好。 时间一到,狱警进入探视间将“赫斯塔”带离,千叶也站起身准备离开,突然,“赫斯塔”转过身,“千叶小姐。” 千叶立刻竖起了耳朵,“你说。” “这段时间,如果你为我感到担心,焦虑,可以试试冥想。”日蚀轻声道。 千叶一时不解。 “我这些天,都在冥想,”日蚀的声音很轻,“冥想能让我平静下来。” “……怎么冥想?” “就是静坐,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呼吸、身体的某个部分、或是某种想象的形象上,如此持续一段时间,”日蚀眨了眨眼睛,“这对初学者来说是困难的,因为大家总是很容易走神,如果你也遇到了这种问题,我建议你专门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练习,以免被其他人打扰。” “……就像自己的房间之类的?” “对,空旷、少人的地方也很合适。”日蚀深深地望着她,“也许冥想能帮助到你,我希望你能试试。” 千叶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答道,“好,我会试试的。” …… 独立监狱外的走廊上,千叶与坎贝尔并行朝外走。 “我听说ahgas在预备役基地是会给每个成员都安排心理咨询师的,是吗?”坎贝尔望着千叶出神的表情,“千叶女士?” “嗯?”千叶回过神来,“什么?” “咨询师?”坎贝尔重复了一遍,“赫斯塔现在还是预备役,理论上她在谭伊应该是有一位——” “嗯,对。”千叶点了点头,“你是想让咨询师来和她聊聊?老实说我觉得没什么必要。” “……为什么?” “你认为她现在状态不好,但我觉得呢,这可能是一种普通人对水银针的典型误读。” 坎贝尔稍稍睁大了眼睛,“是吗?” “你也看过她的简历了,通常来说,像赫斯塔这么优秀的水银针,没有点怪癖是说不过去的。”千叶顿了顿,思索着接下来要说的话,“天才通常都有些……与众不同,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在普通人里这种现象应该也很常见。” “但她几乎不和我们沟通,这难道——” “也许是因为她现在还沉浸在一些自己的逻辑推衍里,你当然可以说她也许是被突如其来的灾祸吓坏了,或者说她根本不信任你,所以就陷入消极态度什么也不说……不过我觉得另一种可能是在她自己想清楚怎么应对眼前的局势之前,她并不打算向周围发出求助——这种情况在以前赫斯塔的作战中也出现过。” “……原来还有这样的事,”坎贝尔的目光肃然起敬,他认真思索着千叶的话,仍显得有些不信服,“可我……我从来没有在水银针的案卷里看到过。” “这没什么奇怪的,毕竟从前被解送内部法庭的水银针几乎没有像她这么出色的。相信你也发现了,赫斯塔的大部分数据目前都是保密的,如果不是因为艾娃对她发出了这么严重的指控,阁下恐怕也没有机会接触到她的履历。” 坎贝尔点了点头。 “总之,”千叶抬起手,两手环在了脑后,“我的建议是把她视为阁下辩护生涯中绝无仅有的极端个例,为此,你需要接受她一些离奇甚至显得有些诡异的习惯,把这理解成她控制自身节奏的方式。” 坎贝尔艰难地思考着,“……但我要如何配合这种节奏呢?” 千叶抬头想了想,“可能……只有等待?” “等什么?” “等她向你发出指令。”千叶回答,“我知道这可能会有些难熬……不过作为资深辩护律师,这种事你应该早就习惯了。” “偶尔是有需要单打独斗的情况。”坎贝尔开始认真考虑千叶这边给出的意见,“感谢你的建议,我确实觉得释怀了很多。” 千叶笑了一声,“不客气……现在几点了?” 坎贝尔看了眼表,“九点差五分。” 第108章 拒绝 “原本今天的费尔南案是要在‘刑一庭’审理是吧?” “对,不过后天的地点改在‘刑二庭’了,在内部法院的最东边,那儿是今年新启用的刑事法庭,如果您不认识的话——” “没事,我自己过去溜达溜达。”千叶朝着坎贝尔挥挥手,“……你忙你的。” 言毕,千叶步履轻快地离开。 目送千叶的背影,坎贝尔不由得感叹,这是多么有力量感的一个人啊,她身上洋溢的笃定、自信是如此有感染力,仅仅是与她交谈片刻,一些不安与怀疑的思绪就一扫而空了。 千叶此刻确实非常笃定,因为从探视间离开到结束与坎贝尔谈话的这段时间,她突然解开了“赫斯塔”刚刚留给她的谜题—— 冥想 安静、无人打扰的地方 自己的房间或是空旷少人的地界…… 以及——“也许能帮助到你,我希望你能试试。” 这些建议串联在一块儿,都指向着希望她前往一个能够独处的空间。 在整个谈话的最初,这个“赫斯塔”坦言自己遇到了一些“不顺利”的事,但出于谨慎考量,她无法明确说出自己的需要。 不过这并不算什么死局,因为,如果监狱里的那个人不是真正的简,那么简此刻显然就在外面游荡。 ——只要自己保持独处,远离人群,就等同于给了简一个接近甚至现身的机会。 这个猜测不一定正确,但已经足以让千叶感到兴奋。因为它不仅在逻辑上自洽,而且还能做出一些预测——就比方说,如果它是成立的,那么此刻真正的简应该就潜伏在内部法院的“刑一庭”附近。 千叶知道内部法庭那边的监控力度稍小于独立监狱,如果要做一些需要掩人耳目的事情——比如交换身份,那里比独立监狱更合适。 从现有的线索来看,简似乎是打算亲自参与这场针对她的审判,不然监狱里的这个假“赫斯塔”没必要对坎贝尔如此横眉冷对,替身的“缄口不言”显然是为了避免正主回归之后出现什么言语纰漏。 那么假赫斯塔口中的“不顺利”也就随之浮出水面——坎贝尔延后庭审时间的“申请”生效了,所以本该在今天进行的“回归行动”也就落空了。 呵。 这不是就都连起来了吗。 千叶在街道上奔跑起来,想到昨晚维克多利娅那张兴奋不已的脸,她感到自己的心正在胸腔中砰砰直跳。 来得及吗?还来得及再做些什么吗。 …… 九点一刻,维克多利娅和恩黛一同坐在维尔福公爵府的会客厅里。 她们此行的目的是劝唐格拉尔与维尔福两人暂时离开谭伊,并在她们的亲自护送之下前往核心城。谷 此次行动与之前施密特的蹩脚把戏不同,这次维克多利娅调用了专机,这架飞机此刻就停在谭伊的预备役基地,她们小队已经对机体进行了检查,十五分钟后可以带二人直接离开。 这种庇护规格在ahgas与联合政府的历史上都算得上是史无前例,维克多利娅等人反复审视了计划,志在确保整个流程万无一失。 然而,她们万万没想到,这个提议竟遭到了唐格拉尔和维尔福的共同拒绝。 “我不去——你以为我还会信你们吗?施密特也说要去核心城,他的下场是什么我们都看到的……留在这儿还能多活几天,现在走了,立马就死!” 唐格拉尔神情激动,他的脸色异常苍白,两只眼睛也因为彻夜的哭泣与失眠而变得红肿,显然,在里希身上曾发生过的一切此刻正在唐格拉尔身上重演。 然而,与里希唯唯诺诺的性格不同,唐格拉尔声音很尖,他怀着巨大的怨恨怒视着眼前的几个女人,好像是眼前几人造成了他此刻不幸的命运。 恩黛稍稍后仰,靠近维克多利娅的耳畔,“我们就非得征得他同意吗?不能直接把他打晕扛上飞机吗?” “不能。”维克多利娅也压着一点火气,“如果没有拿到他们的授权书,一旦他们出事,联合政府里的某些人一定会借题发挥,咬着我们不放。” “可再这样拖下去,还不知道会给刺杀者多少空子钻,到时候可不得真的出事吗?” 维克多利娅深吸一口气,看向维尔福,“公爵你呢?你愿意和我们走吗?” 维尔福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有些犹豫,此前他一直沉默着,此刻被点名询问,才不得不给出答案:“我,也想留下……” 维克多利娅扶住额头,“你又是为什么?” “虽然,虽然我知道这个理由在你们看来可能有点疯狂,但……”维尔福的目光落在光滑的木质桌面上,“我有些,有些想亲眼见见这位‘刺杀者’。” 此话一出,四座震惊。 “……他在说什么东西?”恩黛看向特里莎,“我听错了?” 维尔福看了一眼身旁的唐格拉尔,这个被吓坏了的可怜人正两手抱头,陷入绝望,维尔福有些不确定自己是否该当着他的面把话说完。 “为什么想见刺杀者?”维克多利娅身体前倾,“如果见到了,你想做什么?” “嗯……我曾经……确实做过一些错事,为此……为此我……”维尔福皱紧了眉头,像是短暂地陷入了茫然,紧接着,他又骤然抬头,“但当年,我,我自始至终都没有——” “别痴心妄想了!”唐格拉尔尖叫起来,“这是个杀人如麻的疯子!你还对她抱有什么幻想——” “您刚刚说没有什么?”维克多利娅追问。 维尔福再次陷入了沉思,他的脸始终紧绷着,最后他摇了摇头。“……抱歉,事关死者的名誉,我,我不能为了自己……” “公爵,”维克多利娅提醒道,“现在已经是什么时候了,你还要讲什么死者名誉——” “我就是想见刺杀者一面,”维尔福沉声开口,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如果刺杀者认为我也应当用死来赎罪,那我就将我的性命交给她,如果她认为死不够,我也应当接受酷刑,那我就用我的痛苦来填补她的怨恨……我……我愿意接受‘刺杀者’的审判,我不打算离开,就是这样。” 第109章 傲慢 维克多利娅看了眼表,时间已经指向了9:24。 时间不多了。 她必须在9:30前返回基地或是让苏西她们开着飞机过来——除了安排这两位潜在受害者的撤离,她们今天还有着非常繁重的任务。 别的不说,单是斯黛拉捕捉到的刺杀者影像,就提供了相当丰富的线索,它们是刺杀者在近乎封闭的钟楼内部与维克多利娅的角逐,在那种状态下,刺杀者没有必要再模仿任何人。 换言之,那极有可能是刺杀者“真实”的作战影像。 这样的东西,维克多利娅显然是要亲自送去核心城的,她绝不能让照片和底片半路出什么意外。 偌大的会客厅里一片寂静,维克多利娅突然拉开椅子站起身,在这个瞬间,她看见唐格拉尔表情惊恐地抬起了头。 在意识到维克多利娅并非要走之后,唐格拉尔立刻将目光移开了。 这个细节让维克多利娅忽然觉得一切还有的谈。 “……不知道两位有没有听过一种神奇的动物,叫晕倒羊?” 唐格拉尔铁青着脸没有回答,维尔福则摇了摇头。 “这种羊很有意思,一旦受到了惊吓,它们会直接四脚朝天地昏厥过去。 “晕厥虽然能暂时免除死亡恐惧,但却无法拯救它们的性命——等到别的羊都跑远了,它还躺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沦为捕猎者的口中餐。” 唐格拉尔的五官已经扭成了一团,“……你现在……你现在讲这种故事——” “我得说,这种应激反应有时候也会发生在人身上。”维克多利娅真诚说道,“微量的恐惧唤醒人的斗志,过于强烈的恐惧则直接击碎人的意志,让人宁可待在熟悉的地方等死,也不肯放手一博。 “我请两位认真想想今天我提出的方案和当初施密特老警督自己策划的那个有何不同,我理解你们现在的恐惧,但至少现在你们是安全的,只要稍微让理性恢复一些——” “别白费力气了!”唐格拉尔哗啦一下掀翻了桌前的杯盏,白瓷杯盘顷刻间摔得粉碎,棕褐色的咖啡在地面的花砖上溅起水花。 似乎是仍不解气,唐格拉尔紧接着又掀翻了维尔福桌前的杯碟刀叉,他激动地站起身,肥胖的肚腩也因此激烈晃动。 “我最信不过你们这些水银针,一个个从荒原爬到宜居地里,什么恶心玩意全给你们招来了!” 他指着不远处维克多利娅的脸,厉声道,“自己一个个孔武有力,只知道拿别人的性命当儿戏——刺杀者就是你们内部的人吧?你在这装什么救世主?你就直接告诉我,在如果我跟你们走了,出事了,你们要付出什么代价!?” “……什么‘什么代价’?”恩黛没有听懂。 “我们和你们一架飞机。”维克多利娅回答,“如果你们出事了,我们跟着一块死。” 唐格拉尔发出一阵放浪的大笑,在得到这个回答之后,他好像突然有了许多勇气。 他一手按着桌子,一手激动地在空中比划,“那我们就先不讨论你们这些荒原贱民的命值不值,你这话要是当真,现在就拉几个你们小队的人出来给里希施密特偿命——你们做得到吗?” 这句意图激起对方怒火的刺探如同石沉大海,没有激起半点涟漪。 对面的三位水银针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丝毫没有展露出他预想中的恼怒或委屈。恩黛甚至往后缩了缩脖子,挤出了一层双下巴。 这表情像是在问——这人是疯了吗? 突然间,维克多利娅感到些许释然,她两手抱怀,心平气和道,“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就算在宜居地里也不可能,没有哪个警察会因为嫌疑人谋杀了受害者而被枪毙。 “不过我也能看出来,子爵似乎不太相信我们在这件事上愿意尽全力……除了立刻杀几个水银针来给阁下解气,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你暂时相信我们的诚意?” 唐格拉尔等的就是这一句,他摆出汹汹气势,振声道:“那好,你们的父母呢?兄弟姐妹呢?丈夫也行——看你们也不像生了孩子的……让他们过来,让他们全程和我们待在一块儿,我就相信你们的诚意——否则,一切免谈!” “那真是太不幸了,”维克多利娅突然笑出了声,“因为……” 唐格拉尔等了半天也没等来维克多利娅的下文,他焦急地敲桌子,“因为什么?” “因为他们全都死光了,当不了你的人质。”维克多利娅看向身旁两人,“你们呢?你有没有能让子爵殿下安心的家眷?” 恩黛耸肩,“我是加达托夫荒原惨案的唯一幸存者。” 特里莎摇头,她的声音慢条斯理,像是带着几缕遗憾,“我也是我们荒原唯一的幸存者呢。” “这可怎么说呢。”维克多利娅拿起自己搭在椅背上的外衣,“尽力了,走吧。” 一瞬间,唐格拉尔恍若雷殛,他站在原地望着三名水银针朝外走的背影,一时间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等到她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子爵终于跳了起来。 “哈——我要——我要让你们AHgAs名誉扫地!我要让你们所有人都付出代价,你们以为我是好欺负的吗!我绝不会像霍夫曼他们那样悄无声息地走——我已经约好记者了!我要让宜居地里的所有人都看看你们有多无能,多下作——” “我们等着。”远处传来维克多利娅的回声。 …… 出了维尔福公爵宅邸大门,恩黛看向维克多利娅,“什么是‘贱民’?” 维克多利娅沉着嘴角,显然还在生气。 “是一种骂人的话,”特里莎在一旁解释道,“就是说你出身不好。” “但我是水银针诶!”恩黛睁大了眼睛,“百万里挑一,这还不好?” 特里莎莞尔一笑,没有回答。 “还有,我不懂,他为什么要提出杀掉几个我们的人,他不怕这会惹我们不高兴吗?” “我想,那应该是一种谈判技巧吧。”特里莎温声开口,“先提一个绝对不可能达成的要求,再亮出自己的真实意见——” “连基本常识都没有的人就别用什么谈判技巧了,”维克多利娅忿忿回头,望向身后的建筑,“一个人怎么能傲慢到这种程度?我真是脑子进水了在这儿浪费一早上的时间。” 第110章 抵达 一整个上午,千叶在内部法庭转悠。 为了避免让自己看起来形迹可疑,她找了个从前在预备役基地一起共事过的老同学带自己到处逛逛。 老同学显然有些受宠若惊。多年未见,她没想到像千叶这样的人有一天也会主动找上门,更令她没想到的是,千叶如今说话的声音竟大到如此地步,这情景不禁令她想起了那些耳背的老人——因为自己听不清旁人讲话,这些老人家总是推己及人地提高自己说话的音量。 也许是多年战斗令千叶听力受损了。老同学如此推测,于是她也主动抬高了自己的嗓音。 两人十分聒噪地穿过刑一庭前的花园,千叶对这里的一棵老栗树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绕着它转了好几圈,四下无人的时刻,她甚至三两下翻上枝桠,去看上面一个鸟窝“到底是空巢还是有鸟在住”。 这种行为放在别人身上可能会有点奇怪,不过千叶不一样,她以前就不怎么在乎别人眼光,往往兴之所至,胡作非为。 临近十二点,老同学想留千叶去食堂吃饭,千叶直截了当地表示了拒绝,并很快从北门离开——她甚至连拒绝的理由也没有给。 对此,老同学非常感慨:这么多年过去了,千叶好像还是和十三四岁的时候一样不通人情世故。 午后时分,布鲁诺市开始下雪。 一开始只是一点点绒毛似的雪点,两小时后大雪纷飞。街上行人步履匆匆,千叶走得漫不经心,她无目的地在城市中穿行了一段时间,以观察自己是否被非目标人员跟踪。 临近三点,千叶发现自己走到了一处墓园附近,她沉吟片刻,直接走了进去。 墓园外围,还有管理员牵着一条狗在主干道上散步,千叶则沿着石碑与石碑中间的小径向墓园深处走去。 白色的雪已经在生着青苔的墓碑上积下了白白一层,天幕阴阴沉沉,四面寂静无声。 这片墓园比千叶想象得更大,她走到一片铭刻着家族徽章的石室前,这些已经略显破败的石头房子就像一座竖着敞开的棺椁,里面摆放着一些假花和小石像。 千叶停下脚步,她闭上眼睛,把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听觉上。 忽然,她听见了一道极轻的脚步声,它是什么东西踩在了与淤泥混作一团的腐叶上。 千叶转过身,在石室与石室之间的缝隙间,一只黑色的手扶靠在墙壁的边沿,一个影子就隐于其间。 紧接着,轻微的摩擦声传来,缝隙间的人像是突然脱力,沿着仅有的一点空隙向下倾滑。 千叶快步上前,她一把抓住了那只手臂——眼前人低垂着头,整个人像一滩软泥歪歪斜斜地靠墙站着。 “……简?” 黑衣人喉咙里传来一阵气泡声,她看起来竭力想抬头,但失败了。 千叶伸出手,缓缓摘了眼前人的兜帽和面具,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她面前。 赫斯塔看起来是如此疲惫,如此虚弱,她似乎是想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但最终呈现的效果稍微有些惊悚。 “……千叶小姐。” 千叶原本有一千一万个问题要问,但在此时,她忽然又觉得那些事情都不重要了。此前某些令千叶感到困扰的矛盾点也豁然开朗。 ——简显然正处于制约时刻,原来她已经二次觉醒了。 …… 这个猜测很快就得到了赫斯塔的亲口证实。 “什么时候的事?” “杀费尔南的时候。”赫斯塔回答。 虽然已经二次觉醒,但赫斯塔至今不知道自己的子弹时间究竟有多长。 从觉醒到现在,她经历的最长子弹时间大约是四个小时左右,在那之后,她的制约时间大约有24分钟——这个长度显然属于不完全制约,可见,她的子弹时间总时长至少是超过八小时的。 千叶听后心情复杂——原来费尔南真是简杀的,艾娃没冤枉她。 ……这老太太眼睛怎么这么毒啊。 “费尔南是感染了?”千叶皱起眉头,这句话才说出口又立刻被她自己否定,“不会,如果是这样他的报告里肯定会有相关线索。” 赫斯塔回忆着当时的情形,“我觉得和他是否感染关系不大,因为面对费尔南的那种感觉……那种,即将进入子弹时间的感觉,以前在基地的时候也有过一次。” “哪次?” “我揍肖恩的那次,但当时被莉兹拦下来了,”赫斯塔轻声道。 “……怎么以前没有听你说过?” “当时是想找机会说,但之后好几次见面我都把这件事忘记了……等想起来的时候你已经又去了其他大区,”赫斯塔抠了抠头皮,“再后面基地又安排了一连串针对畸变者的特殊作战训练,我就没再想二次觉醒的事……” 千叶两手指尖相对,焦虑地点触着。 此刻她忽然意识到了一些更为危险的事实——严格来说,简其实已经暴露了,只是还没有人发现而已。 只要有这么一个水银针,此人既了解赫斯塔作战方式,又在自身进入了子弹时间的情况下嗅到了简身上已经不再有初次觉醒的特殊气味,那么简二次觉醒的事实就昭然若揭。 甚至不必有如此巧合,只要此刻哪个荒原又涌现了螯合物潮,简像从前一样被单独征召上前线,一切也结束了。 “难怪,难怪……” 许多无心留意到的细节开始在千叶脑海中串联。 “我上次去艾娃那儿的时候,你突然打翻香水,你是怕我——”千叶的话戛然而止,突然又陷入另一重疑问,“不对,你打翻香水干什么?那种时候我根本不可能进入子弹时间。” “我不是怕你发现我已经二次觉醒,”赫斯塔轻声道,“我是怕千叶小姐会记住地下室的气味。毕竟我身上可能会有残余,之后万一遭遇了的话——” “简直是胡来,”千叶捏紧了拳头,“你知道你在做的事情风险有多大吗?” “所有行动都有风险,”赫斯塔答得不紧不慢,“即便不行动也有风险——” “……你再嘴硬?” 赫斯塔默默垂眸。 “你背后的人是谁?是谁怂恿你站到这个位置上的?”千叶沉声道,“在你被囚禁的那段时间,是谁帮你绕开的艾娃?” 赫斯塔欲言又止,“我……不能说。” 第111章 那个人 “赫斯塔。” 千叶沉声呵了一句,一旁赫斯塔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肩膀——千叶几乎从不这样直接喊她的姓氏。 “你知道艾娃摩根是什么人吗?你以为自己的这点小动作真的能躲过她的眼睛吗?不要高兴得太早了了!” 千叶少见地发出了直白的斥责。 “我告诉你艾娃会做什么,她会先装聋作哑,暗地里收集证据,等时机一到,不光是你,还有你背后怂恿你的那股势力,全都会被她屠个干干净净——你根本不了解艾娃!” 赫斯塔认真听着,没有做声。 事实上,她此刻正有些好奇地观察着千叶的反应——老人至今仍将与千叶的合影放在她的卧室里,她们之间应该是非常熟悉的,毕竟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艾娃是千叶的辅佐官。 从千叶的话里,她听见了另一个艾娃,尽管这个艾娃的形象赫斯塔未曾见过,但与她对老人的认知并不矛盾。 更重要的是,这是千叶小姐眼中的艾娃。 当千叶发现自己费尽口舌也无法撬开赫斯塔的嘴,她终于意识到事情可能远比自己想象得严重——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这个人用不知道什么方法完成了对简的洗脑。 她有些懊恼,并十分震怒。 “你背后那个人有没有和你承诺过什么?”千叶目光如鹰,“他为什么要帮你——这总是能说的吧?” “……可以。” 关于这一点,赫斯塔的实在印象深刻。 “我问过她一样的问题,”赫斯塔轻声道,“她说,‘一些基于共同利益或兴趣之间的友谊,常常发生在男性之间,女性则不然……’” 仅仅这半句,千叶的脸上迅速闪过一缕惊异,像一道寂静的闪电,她听着赫斯塔以缓慢的语调复述着,却感觉雪好像下得更静了。 “她反问我,‘如果我非要一个理由,这条够不够’,我就没有再追问了。” 赫斯塔望向千叶,这才发现千叶似乎有些恍惚。 “千叶小姐?” 千叶没有回应赫斯塔的轻喊,她在寂静的墓园站起了身,先前的急躁、恼火从她的眼中一扫而空。 她听到了一个完全超出意料的回答,以至于一时间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 “……她是,亲口对你说的吗?”千叶半侧过身,问道。 “嗯?”赫斯塔没有听懂千叶这个问题的所指。 “她是亲口对你说的,还是让别的什么人转述给你的?” “亲口说的。”赫斯塔回答。 “你见到她本人了?” “……见到了?”赫斯塔答得没有多少底气,她隐隐觉得千叶心里似乎对谁是自己背后的人有了猜测,但是…… 千叶的表情沉静下来。 “我明白了,”她喃喃道,“难怪能绕开艾娃的眼睛。” 等等,千叶小姐…… 你是否弄错了什么。 赫斯塔有些拿不准是否要做出更多解释,对于千叶的“明白”,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来找我,是她给你的建议,还是你个人的想法?” “是我自己的主意。”赫斯塔回答,“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不想让你也卷进来……” 千叶嗤笑一声。 “……但眼下我遇到了一个非常严重的坎,如果没有人能配合我,我过不去。” “什么?” 赫斯塔拨起自己后颈的头发,“除了脸颊,我身上还有很多地方有伤口,虽然都是小伤……但很容易发现,一旦被询问,我没法解释这些伤是怎么来的。 “刚好,我必须要在今天结束前换出在独立监狱里的‘我’,期间我可以用一些手段制造一些冲击,将这些伤口合理化,只是必须有人配合——” “为什么非要在今天结束前?等到后天不可以吗?”千叶颦眉,“等到庭审当天,就在内部法庭那边直接行动。” 赫斯塔摇了摇头,“我和她之前约定过,如果今天的置换行动出了什么纰漏,我们俩必须立刻想办法补救,否则会产生无法预料的‘灾难性后果’。” “什么后果?” “不知道。”赫斯塔回答,“她说不便透露。” 千叶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呵”,“这也是你们背后那个人的意思吗?” “……也许是吧,”赫斯塔望向千叶,“千叶小姐很了解‘那个人’吗?” “了解吗?我也不知道。”千叶的眼睛凝视着眼前虚空中的一点,“不说这些了,讲讲你的计划。” 赫斯塔一怔,半天都没有说话。 “怎么了?你是连计划都还没想好?” 赫斯塔飞快摇头,她忽然觉得有一股气顶住了心口,不知该如何解释。 从昨夜至今,她一直在思考如何向千叶解释自己那一段复杂的过去,它们像一团曲曲折折的藤蔓扎根在她心里,每一条横生的枝节都牵扯着血肉,稍一触碰就痛彻心扉, 如何能克制地把这一切全都和盘托出,或是选择性地作出解释,是一个巨大的难题。 然而当她真的站在了千叶面前,对于她为什么要手刃霍夫曼等人、为什么要以如此残忍而公开的方式作案……千叶一句都没问过。 她不需要自揭伤口,不需要讲述自己的行为是基于何种逻辑,从见面开始,千叶所有的质疑和担忧指向未来,指向那些尚未发生的危险——千叶已经站在了她这边。 ……当初艾娃也是。 “你怎么了?” “没事,就是突然想到……我……” 赫斯塔深深呼吸,她迅速调整情绪——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现在不是表达感激的时候。 “我确实有一个计划。” …… 下午五点一刻,维克多利娅已经从核心城重返谭伊的预备役基地。 基地的地下医院有一批专门为水银针准备的安全舱,每个安全舱就像一个巨大的胶囊,一旦上锁就只能从内部打开。从水银针离开子弹时间到恢复正常体能的这段危险期,她们可以在安全舱内平安度过。 这种近乎奢侈的安全保障通常也只有核心城与预备役基地可以提供,所以这一整天下来,维克多利娅几乎没怎么退出子弹时间。 这种自由在其他地点非常稀缺——水银针们通常会在确认周围安全以后立刻结束子弹时间,开始休息,以免之后遭遇什么意外,不得不进入子弹时间的后半程。 进入后半程是可怕的。因为这意味着在子弹时间结束后水银针们必然会跌入“完全制约时间”,那长达数小时的软弱期极难消磨。 这一不断进入子弹时间并适时退出的行为,被称为“小重启”。 第112章 新线索 随着小队成员一个接一个地返回了基地,维克多利娅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从队员们的表情上她读到了和自己相似的笃定,这通常说明每个人的任务都执行得很顺利,没有人扑空。 她们依次进入这里的地下会议室,所有人都沉默着,直到司雷踏进会议室,维克多利娅起身去迎接,两人郑重握手、问好,并相互介绍彼此的姓名与身份。 “谢谢你派佐伊来接我,”司雷感激道,“不然从荒原回来这段路我可能得走上好几天——不过你们是怎么知道我具体在什么地方的?” “昨晚千叶回来过。”维克多利娅回答,“她说你们在荒原上的调查取得了重大进展,刚好我们也是,所以我今早让佐伊去找您。如有必要,接下来佐伊可以一直陪同您进行调查。” “……你们方便?” “方便。”维克多利娅几乎没有什么犹豫。 司雷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眼前人说这话的口吻就像在说一会儿可以开车送她回公寓那么简单。 早知如此她就不该那么着急前往荒原……至少应该先见见这批水银针。 很快,所有人都重新落座,维克多利娅先向司雷同步了她们这边的消息,在司雷离开宜居地的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联合政府与AHgAs的两拨水银针与刺杀者先后交手,刺杀者在金乌宫被毁后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随后里希和施密特遇害…… 维克多利娅又一次谈及了她与刺杀者在中心医院的那次交谈,那是一条极其重要的线索:刺杀者已经肯定了接下来的作案目标是唐格拉尔与维尔福。 “我可以继续去做这两个人的工作,”司雷自告奋勇,“我对和这类人谈判比较有经验。” “不用了,”维克多利娅摇了摇头,“今天下午核心城那边已经正式拒绝了唐格拉尔和维尔福的临时避难。” “……什么?”司雷有些意外,“但你们今天早上才——” “所以我才说要抓紧时间,”维克多利娅笑了笑,“今早带那两人去核心城的机会,包括之前施密特争取到的庇护措施,都是利用了第三区第277号法案的‘紧急避险条例’。 “今天下午核心城已经宣布该法案立即进入‘司法悬置期’,在新的修改法案公布以前,他们将无限期推迟所有以该法案为依据的个人与团体的庇护申请。 “也不难理解,”维克多利娅的语气带着些许欣快,“刺杀者太危险了,仅仅为了保护极个别宜居地住民的安全,就将核心城乃至第三区母城置于可能的危险……这势必会遭到巨大的反对。” “但这也太儿戏了?”司雷仍旧无法相信,“就半天时间,直接悬置一项法案?” “我记得,紧急悬置‘277号法案’的提议应该是之前施密特申请庇护的时候就被2号议会提上日程了,”特里莎用吟唱般的语调轻声解释,“只不过刚好在今天下午执行。” 维克多利娅发出一声冷笑,“怪只怪唐格拉尔和维尔福自己了,没有把握住最后的机会——等他们听说了这个消息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 恩黛顺着这话想了想,轻轻哼了一声。 “所以对付刺杀者的最终战场就是谭伊了,我可以这么理解吗?”司雷问。 “可以。”维克多利娅点头,她将一叠照片滑向司雷的身前,“另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在这儿,有一个记者冒险拍下了刺杀者的一系列照片,配合之前我们拿到的刺杀者影像,核心城给出了一些刺杀者的基本信息和潜在匹配人选。” 一块荧幕在维克多利娅的身后浮现,她站起身,开始以手势操作空中的电子屏。 “刺杀者的实际身高应该在186~192之间,女性,右利手,仅左颊和右颈侧就有两处伤口——不是淤青就是痂,应该都是在上次金乌宫作战中留下的,她被斗篷遮住的部分应该还有更多伤口。”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看着维克多利娅挥动手势,调出了一份名单。 “这里的十四个名字,是根据现有影像信息匹配出的刺杀者可能名单,它是某套动作分析算法参照以往所有水银针训练数据后做出的无监督筛选结果——不过大家不要把这份名单看得太重,因为这里匹配度最高的人已经被彻底排除了。” 名单上,简·赫斯塔的名字位列榜首,其拟合程度一骑绝尘,高达91.2%,是所有人选中唯一一个冲上了70%的水银针。 “等等,这匹配度也太高了,”司雷忍不住打断,“我对这个人有印象,之前之所以排除她是刺杀者,原因是当时她不在第三区,是吗?” “不止,但更具体的部分因为涉及保密我们无法解释向你太多,她不仅仅是‘不在场’,而是这段时间这个人一直处于拘禁状态。” 司雷一怔,没有吭声——她记得之前千叶说的是“赫斯塔在执行特殊任务”,和维克多利娅的说法对不上。 “更重要的是,”维克多利娅顿了顿,“恩黛,你来说。” 恩黛望向司雷,“我今天中午去了一趟简·赫斯塔被关押的地方,也再次审查了她半个月来的监控影像——所有刺杀者出现的时刻她都待在那儿,哪里也没有去。顺便,我还拍了一些赫斯塔的照片……” 维克多利娅再次拨动屏幕,画面上出现了一些局部照,它们分别是女性的双颊、脖子、两肩和四肢,除了小腿脚踝有一处挠痕,照片上的皮肤基本没有破损。 “她身上完全没有作战痕迹。”恩黛说道,“这段时间赫斯塔本人一直没有外出过,这一点是确定的。” “很好,还有其他什么需要同步的吗?” “嗯……”恩黛想了想,“对了,今早千叶也去了趟那里,和我就是前后脚,据说她们聊了半小时,内容是什么暂时不清楚。” “这正常,”维克多利娅抬起头,“今天庭审结果怎么样?” “没有庭审,听说是推迟到后天上午了。” 第113章 排序 在谈了几句赫斯塔的庭审情况后之后,维克多利娅又同恩黛聊了几句费尔南的案子,司雷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 司雷不太清楚千叶的这位被监护人是为什么身陷囹圄,但她记得艾娃认定费尔南案的主凶是那个叫优莱卡·德蒙的女孩子。 现在听起来,赫斯塔似乎也牵涉其中,好巧不巧优莱卡的受审时间也在这个月……但具体是什么时间,司雷的印象已经不太深了。 “关于费尔南的案子……” “那边的事交给艾娃就好了,我们还是说回刺杀者吧。”维克多利娅说道,“在刺杀者的身份问题上我们内部也有过一段时间的混乱,我不希望这种混乱持续下去——尽管里希等人是受害者,但这些人对自己的处境都有些缺乏认知。我们不应该被他们的指认带偏。 “以上种种证据已经足以说明两件事:刺杀者与赫斯塔是两个人,但两人显然关系匪浅。” 司雷靠在了椅背上,试图把这些线索重新拼接起来——维克多利娅的这套推论,在某种程度上刚好对应了她这些天在荒原的调查结果。 但她仍觉得什么地方似乎有些欠缺。 维克多利娅望向司雷,“这大概就是我们这边的情况了,您怎么看?” 司雷没有立即回答,她斟酌片刻,才开始向维克多利娅等人介绍荒原上“圣·塞文山援外中心”与“瓦莱利共盟会”的情况。里希曾提到的那个“女巫”很有可能就通过其中一个渠道被送进宜居地的。 “琼·瓦莱利有很多养女,”司雷轻声道,“据说其中有未被AHgAs吸纳的水银针——当然这个只是推测,没有证据。 “为什么我之前想再问问费尔南的案子,因为费尔南是联系荒原和宜居地的关键。其实我也倾向于认为杀死费尔南和霍夫曼等人的都是同一个人,为的都是同一个目的。 “也正因如此,我认为要揭开刺杀者的真面目,首先就应当查清楚当年他们做过的每一桩恶行,否则一切就是大海捞针——我们永远不可能用排除法找到刺杀者。” “……但费尔南已经死了,”佐伊颦眉,“死无对证,你要怎么查?” “我的想法是先批捕唐格拉尔。”司雷道,“里希施密特霍夫曼这几个人是死了,但当初为他们办过事的人还在,而且我在荒原还找到了两个从宜居地逃出去的姑娘。” “只逮捕唐格拉尔吗?维尔福呢?” “我目前没有在这些事情上查到和他有关的证据。”司雷回答,“你们真的确定他也在刺杀者的名单上吗?会不会是里希他们拖人下水的借口?” “那不可能,维尔福今早亲口说他想和刺杀者见一面,他肯定知道些什么。” 司雷很快将这条线索记了下来。 “也许你应当去见见赫斯塔本人。”维克多利娅道,“瓦莱利晚年长居短鸣巷,而赫斯塔就是在那儿长大的——这种巧合可不多见。” “可现在做这种事还来得及吗?”佐伊打断道,“说不定过两天刺杀者就来了,到时候她直接杀了唐格拉尔和维尔福,我们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不,刺杀者一定会先下通告,再杀人。”维克多利娅非常肯定地回答。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佐伊不可置信地望着维克多利娅,“她杀施密特的时间就提前了……” “刺杀者提前下手,是因为施密特没有乖乖等死。”维克多利娅回答,“这位老警督试图打乱刺杀者的计划,刺杀者就提前取了他的性命——这种做法的收益很明显,今早唐格拉尔不就因为这个原因不敢离开谭伊吗?” “是呢,”特里莎后知后觉地笑了起来,“不得不说,刺杀者真的非常擅长恫吓人心……” “但你怎么能肯定刺杀者一定会先下通告呢?”佐伊不依不饶,“刺杀者是活人,又不是机器,她的手段完全可以变化,也许她此前所有的行动就是为了麻痹我们,让我们以为她杀人和寄照片有必然的联系,以此控制我们的行动节奏——” “你搞错了一个基本事实,佐伊。” “……什么?” “刺杀者做这一切,不是为了杀人,她在复仇。” 佐伊眯起眼睛,“我看不出这两者有什么不同。” “我之前一直有个问题没有想明白。当初在中心医院的那晚,刺杀者潜入了施密特的病房,但她在病房里站了足足半分钟,根本没有动手。 “当时我问她,‘你在等什么?’,她没有回答,而是马上准备撤退,是我用一个交易诱她留下,才拖延了一段时间。 “这不是很奇怪吗,施密特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毫无反抗之力,刺杀者如果真的是为了杀人去的,她为什么不立刻下手?她那时,到底在等什么呢?” 整个会议室一片寂静,每个人都陷入了沉思。 “昨天傍晚,刺杀者突然在市中心的教堂出现,当我们赶到的时候,我看见她站在高处,底下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那一刻,我突然就想明白了。 “我猜想,在刺杀者闯进施密特病房的那天晚上,她一定也准备了一个同样骇人听闻的行动计划,但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可能不是真正的局势掌控者——毕竟房间里还有我,而我的突然出现足以威胁到她原本的计划。 “所以,我认为对刺杀者而言杀人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那个过程,她要把这出戏做得惊悚至极,要有强烈的戏剧效果,她要把整个城市乃至整个第三区都变成一个舞台,如果这一点不能实现,她就会迅速退出。 “死亡是她复仇链条上不可避免的一环,但并非全部。 “霍夫曼、里希、施密特……这个杀人顺序难道没有讲究吗?谁活得越久,谁承受的折磨就越多——刺杀者心里是有排序的,谁的罪孽最重,她恨谁最深,谁就最后一个死。” “……我早上还同情了那位公爵一秒。”恩黛喃喃,“既然他已经被留到了最后,难道说他也——” “推理上可以设身处地,但不要真的落进犯罪者的立场。”一旁司雷轻声提醒,“否则会有失公允。” “哦……抱歉。” “没事。”司雷重新看向维克多利娅,“我也认同你的看法,在刺杀者给出下一步行动线索之前,我们不必杞人忧天。” 第114章 恸哭 讨论大约又持续了半个小时,七点左右,司雷离开预备役基地,佐伊与她同行。 司雷走后,维克多利娅重新把所有人召回。 “刚才还有一件事没有讲。”维克多利娅表情严肃,“关于我们的坐标是如何泄漏的,004号办公室有回应了。” …… 七点零五,正在吃饭的坎贝尔突然接到了千叶的电话。 “喂,千叶女士——” “坎贝尔先生,你现在方便出来一趟吗?” “方便,怎么了?” “我必须再见赫斯塔一面,你能帮我安排一下吗?” “现在?” “现在。” 坎贝尔看了眼时间,有些为难,“这个时间不在监狱的探视区间,最快可能也要等明早——” “监狱那边就是这么和我说的,所以我才打电话给你。”千叶稍稍压低了声音,“我得到了一些新的消息……如果你能让我见她一面,也许我有办法让她开口。” 坎贝尔抬手,示意一旁的管家不必再为他分餐,他起身走到靠窗的位置,“您现在在哪里?” “拉格工作站。” 二十分钟后,千叶已经坐在了坎贝尔派来的车上。坎贝尔本人没有出现,但他安排了自己的秘书与千叶一同去了趟独立监狱的监狱长家中。 随后,千叶从监狱长手中拿到了他亲自签发的临时探望许可,在前往独立监狱的路上,秘书不断向千叶谈及今晚坎贝尔是多么重视这件事,以及这一连串的行动是多么高效和难得。 千叶对此毫不意外——规则永远只能挡住那些绕不开它的人,她早就明白这一点了。 在这封探望许可的威力下,千叶直接来到了“赫斯塔”的囚室。 “出去说。” 千叶拍了拍“赫斯塔”的肩膀,先一步穿过这个空荡荡的房间,走向它的后花园。 在深蓝色的夜幕与白亮的路灯之下,千叶单刀直入,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开口:“两个选择。” 日蚀侧目看向千叶。 “第一个风险大,需要你和简巧妙配合,成功了今晚就能走;另一个风险小,你基本不用做什么,只要跟着指定的人前往指定的地方就能脱身,但是要等明早……你挑哪个?” 日蚀陷入沉思。 …… 千叶与日蚀在后院的长椅上一起坐了大约四十分钟,期间坎贝尔的秘书一直在房中望着她们的背影。 每当秘书试图起身给两人送水或是拿御寒的毛毯时,这两人都会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 但当秘书最后一次试图接近时,他看见“赫斯塔”掩面哭泣的背影。 女孩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两只手紧紧捂着脸,千叶就半蹲在她的面前,像是在做出安慰。 进入独立监狱这么久,“赫斯塔”还从来没有过这么激烈的情绪反应。 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很快传回了坎贝尔那里,原本已经打算早歇的坎贝尔立即向秘书传达了新的指令:事情结束后,务必邀请千叶来家里坐一坐。 大约只过了几分钟,秘书发来回复:“已经结束了,我们现在就一起回来,您稍等片刻。” 坎贝尔喜不自胜,他忽然有些后悔今晚没有当机立断和千叶一道同往,但不要紧,他很快就能知道今晚到底发生什么了。 …… 当千叶再次出现在坎贝尔面前的时候,坎贝尔已经备好了一些红酒和干酪。千叶表示自己还想要一些更饱腹的食物,毕竟她到现在还没有吃晚饭,坎贝尔立刻让厨房开始准备。 坎贝尔竭力忍耐着开口询问的冲动——他不愿让自己表现得太急切。 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千叶竟然也一直不开口,始终与自己谈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坎贝尔一方面呵欠连天,一方面内心焦灼,直到厨房撤了前菜的餐盘,把今晚的主菜端了上来,千叶才开始进入正题。 “有一些事情尚在保密期,我原本不该说的,但后天一开庭估计艾娃那边就会主动抖落出来,所以我想了想,觉得也没必要瞒着,不如提前告诉赫斯塔……”千叶说着看了坎贝尔一眼,“也告诉你。” 坎贝尔没有说话,但背直了起来。 “最近谭伊那边有个刺杀者在频繁活动,这个您知道吗?” “略有耳闻。” “刺杀者有极高的作战素质,在和她交手的过程中,我们还发现此人对AHgAs极为了解,不仅掌握了内部资料,甚至连一些机密信息都能染指……在之前的某场行动中,她表现出了与赫斯塔高度相似的作战行为,再加上几个死者生前都曾经一口咬定刺杀者是多年前加入AHgAs的‘赫斯塔’——” 坎贝尔听得心惊,“……他们的依据是什么?” “这说来就话长了……” 千叶从容咀嚼,边吃边讲。 食物的香气从她面前的一盅红酒炖鸡里氤氲浮升。白蘑菇、肥猪肉和红酒共同炖出来的汤底,配上鸡腿跟的牡蛎肉——坎贝尔家的私厨水平着实不俗。 席间,千叶的目光不时瞥向腕表,时间的指针正在缓慢旋转。 “可惜艾娃这段时间一直在核心城治病,不然我真好奇她听到这些线索以后的表情——她这次是看走眼了,她一口咬定赫斯塔是费尔南案的凶手,但如今看来,在谭伊行凶的刺杀者嫌疑更大。 “不过,她们很可能会把赫斯塔当作抓捕刺杀者的突破口,毕竟刺杀者刻意表现出了很多与赫斯塔相似的行为特点……这些事情我都说给了赫斯塔听,顺便还有一些我这一周在荒原上打听到的消息。” “您去荒原了?” “对,去调查刺杀者是什么来路,看看赫斯塔是不是真的和她认识。” 坎贝尔屏息凝神,身体不由自主地靠向千叶那头,“那赫斯塔女士怎么说?” 千叶轻轻耸肩,“……她对这些莫须有的指控非常震惊,说需要时间想一想——这些天她一直在监狱里,和外面没有联系,会有这个反应也正常,就让她想想吧,明早我们过去一趟就行了。” “所以,今晚赫斯塔女士在监狱恸哭就是为了这个吗?” 千叶点了点头,“对。” 第115章 潜入 坎贝尔凝神想了想,轻叹一声,“这种心情……能理解。仅仅因为拿不出不在场证明,就被怀疑谋杀一位宜居地里的男爵,这样的事已经够荒唐了,现在忽然又多出一个刺杀者或其盟友的指控,这种事不管发生在谁身上,都是巨大的不幸。” 千叶颇为赞许地向坎贝尔举杯:“……您能这么想真是太好了。” 坎贝尔没有应和。 今早第一次见到千叶的时候坎贝尔就隐隐感觉到此人身上的浮躁和尖锐,而从今晚这短暂的交谈里,他再次从千叶身上感到了一种玩世不恭的傲慢。 千叶这个人好像什么也不在乎,这让坎贝尔有些拿不准她的立场……不要说立场,他有时甚至分不清这个女人究竟是在发出嘲讽,还是真诚地直抒胸臆——就比如她刚才的那句话。 就在这时,秘书突然跑了进来。 “坎贝尔先生,千叶女士,独立监狱那边刚刚打电话来——赫斯塔失控了!” “……失控?”坎贝尔怔了怔,“怎么失控?” “说是本来已经熄灯睡下了,结果躺了不到半个小时,赫斯塔突然暴怒,要求监狱放她出去。” 坎贝尔心里一惊,“她没有逃走吧?” “没有,通往后院的门夜里是锁上的,她出不去。”秘书飞快回答,“监狱方面说赫斯塔一直大呼小叫,要求马上见律师或者见千叶女士,他们本来想冷处理,就晾了她一个多小时,没想到事情愈演愈烈,她开始冲撞牢门——” 坎贝尔愕然,“为什么监狱不采取措施?” “有少数几个狱警是知道她水银针身份的,他们怕一旦开门,会制服不了——” “之前不是都强调过赫斯塔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威胁吗!”坎贝尔恼火不已,“都白交代了!” “监狱方面通知ahgas工作站了吗?”千叶突然询问。 “说是暂时还没有,”秘书回答,“他们说先看看我们这边的意见。” 千叶点了点头,“告诉他们,我们半小时内赶到。” 秘书没有立刻应和,而是用试探的目光看向了坎贝尔,坎贝尔已经站了起来,“……备车。” “好的。”秘书答道,“二位稍等,我先去回个电话。” 五分钟后,三人已经坐在了同一辆车上。 秘书连续发动引擎,然而除了一点轻微震动,发动机毫无反应。 “诶……下午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 “换一辆车吧。”千叶提议道,“你们还有备用汽车吗?” “有的。” 三人先后下车,然而,当秘书坐进备用汽车的驾驶座,他很快又发现这辆车也同样持续熄火,无法启动。 “我来叫车吧。”千叶已经取出了手机,“不好再耽误了。” …… 大约离坎贝尔宅邸四个街区的位置,乔装后的赫斯塔正在等候。 她换了一顶黑色的假发,前面的刘海遮过了眉毛,后面的长发恰如其分地挡住了她的脖子和一部分侧脸。 眼线和眼影改变了她眼睛的形状,鼻子两侧的高光在视觉上拓宽她鼻翼的宽度,除此之外,还有一副平光镜架在她的鼻梁上。 她戴着白手套,穿着ahgas工作站的外勤制服,此刻她上衣口袋里装着不属于她的证件,证件上的照片与她此刻的形象有着微妙的相像。 忽然,放在操作台上方的手机振动起来,赫斯塔在黑暗中接起电话。 她调转车头,朝着千叶所在的方向驶去。 …… 几分钟后,赫斯塔成功接到了人,汽车行驶在寂静的道路上,车厢内无人说话——在上车之前,千叶已经嘱咐过坎贝尔等人不要在车内聊天,尤其不要提及与案情有关的任何细节。 坎贝尔全程闭目养神,他的秘书坐在他旁边不停看表,并不时抬头看看窗外。 千叶与赫斯塔坐在各自的位置上,两人都目不转睛地望着前路,脑海中预演着今晚将要发生的一切。 载着四个人的汽车就这么直接开进了独立监狱的侧门,在狱警的指引下,赫斯塔把车停在了离出口大约二十米的空旷地上,接受检查。 千叶三人下车,已经在门口等候多时的监狱警察上前仔细查看了车厢与后备箱,并对千叶等人的随身物品进行了登记。 在进入监狱以前,千叶又回到汽车旁边,“一会儿我们回去还要用车,你把钥匙给我然后直接回工作站吧,明早我把车还回去。” 赫斯塔没有动,“抱歉,这不合规定,车在哪我在哪……这是我们的职责。” “但我们也许要很久?” “我可以等。” “行吧,”千叶看向近旁的警察,“能不能麻烦你带她去附近的什么休息室里坐坐,直到我们出来。” 一旁警察点了点头,“好的,没问题。” 千叶转过身,快步登上台阶——坎贝尔及其秘书已经在另一名狱警的带领下消失了楼梯尽头,两人快步流星,甚至没有往千叶这边多看一眼。 在她身后,赫斯塔终于下了车,正要给她引路的警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刚才坐在车里的时候看不太出来——这个女人……好高。 “劳烦您带路了。”赫斯塔有礼地开口。 “不用客气,”警察转过身,将赫斯塔引向不远处的另一栋楼,“这边。” …… 经过几道铁门,千叶与坎贝尔终于来离赫斯塔牢房不远的一处走廊。 他们已经隐隐能够听见撕心裂肺的哭声与铁门被砸的巨响——电话里描述的“失控”和身临其境地聆听感受完全不同。 狱警向眼前三人简单解释了一下今晚发生的事情,但一切也实在没有什么可解释的余地,这就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崩溃”。 “我不信!”千叶揪住了狱警的衣服,“监控呢?拿监控给我看!” “女士,请你冷静!” “她绝不是一个沉不住气的人——你听听她现在的声音,什么‘突然的崩溃’?在我走了之后,你们的人对她做了什么?” “……你在说什么东西?”狱警也火了,“就算你是水银针你也不能随便污蔑人吧?凡事要讲证据!” “千叶女士……”坎贝尔艰难地上前试图阻拦,然而他能做的也只有抓住千叶的衣袖,“你是经历过极端战斗的人,这种情况对你来说应该不难理解——孤立无援的处境,巨大的压力,还有最后一根稻草……人在这种情况下,什么都做得出来。 “我们不要再在这儿浪费时间了,快一起拿出一个方案,再去看看她吧。” 第116章 开幕 远处,赫斯塔的嚎啕声接连不断,千叶面色铁青,但还是松开了抓住狱警的手。 “……今天还有什么人来过吗?”坎贝尔轻声问道。 狱警十分不满地瞪着千叶,他稍稍理了理衣领,“中午的时候有其他水银针来过,从谭伊那边过来的,说是为了调查‘刺杀者’相关的事情……” 坎贝尔和千叶都是一怔,“她们聊了多久?” “一个多小时吧,那个水银针还拍了很多照片,像是手啊,胳膊啊之类的地方……过程很平静,很顺利,什么事都没有,”狱警看向千叶,挑衅道,“反而是晚上您来过之后她才突然变得这么疯魔,我倒是想问问阁下,你和当事人说过什么?” “你也少说两句吧。”秘书连忙开口制止道。 “……那我明白了。”坎贝尔突然说。 千叶望向老人,“你明白什么了?” “……其实‘突如其来的崩溃’一点也不荒唐,千叶女士。”坎贝尔的声音变得沉着而肯定,“就像我此前曾经同你说过的,这段时间发生在赫斯塔身上的一切是一场‘巨大的不幸’,不管是谁承担了这样的命运,都会感到痛苦。 “这些天里,她把自己独自封闭在这个囚室,拒绝一切外部的帮助,即便如您所说,这是她一贯处理棘手问题的方式,其间要背负的压力也可想而知。 “你早晨突然现身探望,紧接着另一支水银针的队伍又来向她取证,她即便当时还不理解这一切意味着什么,等到你晚上的那番谈话过后她也该想明白了—— “仅仅因为她这段时间的沉默,一桩接一桩的恶行就被安在了她的身上,这种委屈,这种愤怒……对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来说,实在是过于残忍了!” 所有人都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只有远处的哭声萦绕在所有人的耳边。 坎贝尔这一大段的侃侃而谈听得千叶着实意外——下午和赫斯塔讨论行动计划时,她最在意的就是这段过于剧烈的情绪变化可能会显得没什么说服力。 但现在看来,坎贝尔不仅把它说圆了,而且还圆得声情并茂。 “您觉得呢?”坎贝尔认真望向千叶。 千叶轻轻摇头,不过这动作中并不包含否定,反而带着一些慨然和叹服。 “你说得对,”千叶肃容看向别处,以免自己不小心当着坎贝尔的面笑出声,“……真的特别合理。” 这句感叹着实令坎贝尔感到受用——他已经垂垂老去,精力和反应速度都不及年轻人,唯有对人性的深刻洞察和一颗时刻悲天悯人的心才是他最引以为傲的长处。 “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是这样,身体上成年了,精神上仍然稚嫩。有时候我们需要主动体谅。” 坎贝尔取下眼镜,在手中轻轻擦拭。 “您能不能谈谈过去和赫斯塔的相处?我们得先想个办法让她冷静下来。” …… 休息室里,赫斯塔佯作看报,目光不时瞥向墙壁上的挂钟。 她所在的这栋大楼有些老旧,似乎是一座半使用半废弃的办公楼,入夜以后只有一楼值班室有人驻守。 狱警们为她在一楼额外开了一间会议室,并为她端来一杯咖啡和几块甜饼干。 在休息室坐了大概二十分钟以后,赫斯塔站起身回到大厅,“不好意思,请问厕所在哪儿?” 一楼值班室的人闻声抬头,很快指了指西面,“每层楼都有,女厕在西面男厕在东面,您顺着走廊一直往头上走就行……不过一楼的排水坏了,上二楼吧。” “好,谢谢。” “不客气……呃,没有冒犯的意思,您需要我跟着一起去吗?” 赫斯塔有些意外地看了值班者一眼,“不需要。” 等上了二楼,赫斯塔多少明白为什么值班的警员要问那样的问题——这里没有监控,没有人,所有办公室的门都关着,过道里的灯是感应式的,但不太灵敏。有些灯已经不亮了,有些灯亮起以后会频频闪烁,只有尽头的女厕始终亮着惨白的光亮。 到处都是透着诡异的昏暗角落,仿佛下一刻就会有鬼怪从暗处伸出干枯的手指,把人拖进不可知的危险之中…… 这样很好。 这样的寂静令她感到亲切,甚至仅仅置身其中便有安慰。唯一的缺点只有走廊里的回声太大了,一点点响动也能惊起余波。 她感受着眼前景象中令人颤栗的部分,有许多次,她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一步步完成自己的复仇。 在若干悚然而可怖的背景里,她扮演着恐惧本身。 赫斯塔步履不停地前进着,她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女厕,轻轻带上了门。 半个走廊瞬间陷入黑暗。 …… “……真的要用这样的办法吗?” “我也只是提个建议,如果你还有更好的想法可以讲,”千叶不甚在意地耸耸肩,“我觉得这是没问题的——我来演坏人,你来演好人,再说我和赫斯塔相处的方式一向就是这样,你突然要我怀柔,我学不会。” “但……会不会太暴力了。” “这算什么暴力?有日常训练的百分之一么?”千叶的语气显露出些许不耐烦,“你要是觉得不行就自己上,或者让他们联系ahgas去找其他水银针来。” “那不好,那更不好。”坎贝尔有些犹豫地望向千叶,“那……那我们就按你说的来,但千叶女士,你可要注意力度啊,你要记住你的目的是为了让赫斯塔冷静下来,可不是真的要教训她。” “我有分寸,”说着,千叶向一旁的狱警伸出了手,“手铐呢?给我。” 狱警递了手铐,又交了房间的密码和钥匙,千叶随即踏出这间办公室的门,走了几步,又折返过身。 “你们是在这儿等还是跟我一起去?” 坎贝尔想了想,“我们……一会儿再过去吧,等你铐住了赫斯塔,我们就现身。” 千叶离去,坎贝尔竖起耳朵。 脚步声,开门声,突然中止的哭声,无法辨识的低语……而后一切都归于安宁。 正当坎贝尔等人以为也许千叶本人的出现已经足以平息赫斯塔的躁怒时,一声巨响突然惊得老人浑身一颤,他抬起头张望,只见千叶整个人踉跄地跌出了门框,又迅速冲回囚室——显然,千叶本人遭到了赫斯塔的攻击。 第117章 充电 屋内的监控精确地记录下了一切: 在千叶进屋之后,两人先是平静地说了几句话,而后赫斯塔突然偷袭,将千叶摔出了门。 这一幕着实让坎贝尔感到了惊吓,但紧接着,他就听见了更加激烈的打斗声,其间还伴随着千叶暴怒的呵斥和威胁。 坎贝尔有些慌张地推了推眼镜,一时间进退两难。 此刻有两个水银针正在屋子里打架,傻子才会在这种时候闯进去…… 随着又一声轰然巨响,监狱的报警器突然铃声大作——赫斯塔囚室里的另一扇门被千叶一脚踹开,两人厮打着进入后院,消失在室内监控的视线。 门外,坎贝尔掐表等了大约三分钟,他站在空旷的走廊上被迫听着拳拳到肉的击打声,这些混乱而激烈的声音在坎贝尔心底唤起了某种微妙的恐惧和厌恶——那是隐藏在文明深处的动物性,是无数野蛮、直接、且极具破坏性的暴力本本能。 随着一身沉闷的撞击,后院的嘈杂归于寂静,坎贝尔让秘书进入囚室查看,紧接着,他也进入现场。 坎贝尔跨过空无一物的牢房,快步走进这里的后花园,只见悬挂着监控的金属杆已经折断,几处灌木林压出了豁口,正中央的喷泉雕像没了半个肩膀……这里已是一片狼籍。 院子的正中央,千叶正捏着拳头。 “想当着我的面越狱,还跟我动手?”千叶声音怒极,“我看你是疯了!” 顺着千叶的视线,坎贝尔终于找到了赫斯塔——她正一动不动地趴在不远处的软草地上,不知道是活着还是死了。 坎贝尔一声惊呼,快步上前查看赫斯塔的伤势。 女孩的额头和左颊与花坛边粗糙的水泥墙面、地面磕撞,在暗淡的灯光下,这些地方尚且残留着几道明显的血印,而留在赫斯塔身上的伤口就更令人目不忍视。 “赫斯塔,你没事吧……” 赫斯塔甩开老人的手,勉强翻过了身,试图再次站起来。 坎贝尔当场倒吸一口冷气——在她的后颈与肩侧,许多碎裂的玻璃片还粘在上面,已是一片血肉模糊,她左臂一道长约二十厘米的伤口正在汩汩流血,造成这一伤口的金属断杆还倒在一边,坎贝尔一眼看见了金属杆上的锈蚀痕迹——这得赶紧打疫苗啊! “冷静一些,赫斯塔,”坎贝尔抬起手,“听我说,暴力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听到没有,”千叶呵斥道,“暴力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坎贝尔无言以对,一时忘记了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 赫斯塔剧烈地喘息着,她一言不发,只是一手捂着胸口,咬紧牙关,眼中带泪,好像连呼吸都带着痛苦。 “快!快喊医生!”坎贝尔急呼。 在所有人略显慌张的疾呼里,赫斯塔朝着千叶轻轻眨了一下眼睛,千叶扬眉,看向了别处。 赫斯塔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 她回来了。 接下来,日蚀只需要穿着她来时的衣服回到休息室,这场置换就算成功完成。 …… 一刻钟后,ahgas工作站的水银针闻讯赶到。两名随行医生与监狱狱医共同用医疗室内的设备对赫斯塔做了全面体检——她右侧第四、五前肋发生轻微骨裂,全身各类大小创口无算。 事实上,赫斯塔身上的大多数创面并不是由直接的击打造成,而是在摔落过程中在地面滑滚导致的擦伤,那几乎就是一层皮肉刮蹭下来,创面沾满了灰土,清理起来非常困难,当事人也极为痛苦。 不管怎么说,千叶这一次下的手实在太重了。 工作站的几名水银针随后就对千叶今晚的暴力行为提出了严肃的批评教育,但考虑到今晚赫斯塔有越狱意向,所以暂不深究。 坎贝尔全程守在赫斯塔身边,直到千叶离开时也没有现身,他的秘书代替他本人送千叶出去。 “你们今晚还回去么?”千叶问道,“今晚的车——” “监狱这边都能匹配的,”秘书回答,“实在不行我们今晚也能在这边住下,您不用担心,今晚辛苦您。” “应该的。”千叶望着远天之月,“希望她脑子真的清楚了,不要再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尝试。” 秘书一声苦笑。 在秘书走后,千叶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可是本该很快回来的“司机”却迟迟不现身。 这让千叶隐隐有些不安。 “休息室在什么地方?”千叶向附近的警员询问,“就之前那个司机去的地方。” “我们的人已经过去喊人了,您就在汽车附近等着就好。” “哪个方向?” “那边。”狱警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栋老办公楼。 千叶朝狱警挥了挥手,“我过去看看。” 还没进这栋办公楼的门,千叶就感觉到了不对,三楼和四楼的走廊上不断传来手电筒的光柱,“女士?”“女士”的寻人声不绝于耳。 千叶瞬间感觉不妙——难道那个顶替赫斯塔的人没有按照之前的约定成功跑出来?如果她还被困在这片监狱的某处,那就太糟糕了! 千叶加快脚步,飞速踏入楼中,她向值班人员询问情况,答曰:那个司机半路去了趟洗手间,就一直没回来。 “你们去洗手间找过了吗?” “找过了啊,没人应。” “洗手间在几楼?” “二楼。” 千叶快步上楼。 二楼女厕里空空荡荡,千叶一个隔间一个隔间地查看,里面都空无一人,正要离开时,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折返回卫生间最里侧的工具间。 才一推门,千叶立即看见了一个倒在拖把池上的女人,她的外套只穿了一条袖子,假发跌落在地上。 “喂!”千叶连忙上前检查,既摸不到脉搏,也感觉不到心跳。 “人找到了!在二楼女厕!”千叶大声喊,“快喊急救!” 一直默不作声的女人突然开口,“……不,不要急救。” 千叶一怔,“你还醒着?你现在怎么样?” 女人的声音断断续续,“不太好……但……不能……绝不能去……医院……” 千叶颦眉,“都这样了还不去医院——” 日蚀紧紧抓住了千叶的袖子。 “我……不需要……医生……我……需要……充电……” 仅此一句,千叶已经明白了大半。 “你还能撑多久?” “……可能……二十分钟?” 第118章 阿蕾克托 千叶将眼前人打横抱起,快步朝老楼的出口奔去,几个听见声音的狱警几乎追着千叶出来。 “女士!她是怎么了?” “她犯了急病,需要救治,”千叶边跑边答,“没关系,我带她去中心医院。” “要不要先送去我们的医疗——” “你们的医疗室占着人呢。” 千叶抱着日蚀回到车上,她取出车钥匙,迅速发动汽车,门口的狱警通力配合,为千叶敞开大门。 汽车驶离独立监狱大约两个街区,日蚀再次起身活动,她将手伸向副驾驶一侧的充电口,试图拨开上面的的塑片,然而,还没等她用力,千叶突然抽出一只手,摁住了那块塑片。 日蚀不可置信地望向千叶——也许千叶是担心她误触,好心阻挡? “手……我……适配……” 日蚀抬起手,她无名指与中指浮现出深褐色的纹路,她指尖的皮肤沿着这纹路向外扩展、开裂,原本应当是骨节的部分出现两支骨质接头。 “不是还有四分钟吗,急什么。”千叶拍开她的手,向她这边瞥了一眼,“派你来的那个人,现在在什么地方?” 这一刻,日蚀完全理解了千叶语气中的威胁。 “你……指……” “安娜·索科洛娃。”千叶目视前方,表情平静,“她在哪儿,说。” …… 凌晨四点,坎贝尔和赫斯塔相对而坐。 赫斯塔的胸口装着一个固定带,她左眼青肿,右颊擦出了六七道血痕,嘴角的出血口结了一层薄痂,若干淤青和细小伤口分散在她的脖子、手臂和小腿上,看起来非常狼狈。 赫斯塔的眼睛半睁着,她的目光始终望着地面。 尽管此刻女孩依旧沉默,但坎贝尔能够感到她今时今日的沉默与往昔任何时刻都不同。 “天快亮了。”坎贝尔忽然开口,“明天,就是你开庭的日子。” 坎贝尔看见赫斯塔的眉头皱了一下,带着怀疑,还有一些精疲力竭的无奈。 “……她们不能这样随意怀疑其他人。”赫斯塔喃喃地闭上眼睛,“就算我不抗辩……这些罪名也……不该落在我头上……” 坎贝尔赞同地点了点头,如果赫斯塔此刻能抬头看他,会看见他的眼睛闪烁着真诚的光。 “我准备的材料你应该都看过了,是吗?” “嗯。” “你有什么话想同我说吗,或者,你认为还有什么事情是我应当知道的?” 赫斯塔长长地舒了口气,她终于睁开眼睛望向坎贝尔,那目光令坎贝尔感到惊喜——这是晚辈看向长辈的眼神,尽管其中还带着一些不信任。 “抱歉……”赫斯塔低声说,“这段时间……我不该……” “不必提这些,你再好好想想我刚才的问题,这是至关重要的。” 赫斯塔沉默良久,这让坎贝尔几乎屏住了呼吸。 “我之前……确实说谎了……”赫斯塔低声道。 “什么谎?” “在艾娃那儿的时候,她……曾经盘问过我从前在短鸣巷的事……” 每当赫斯塔说出半句话,坎贝尔就会在停顿的间隙点头,以表明他始终在倾听。 “这方面的材料我已经读过了。”坎贝尔答道,“你说你是一个孤儿——你指的谎言是这条吗?” 赫斯塔的表情变得痛苦起来,或许是因为伤势,或许是因为回忆,但这一切都让她轻如呢喃的低语听起来更加真实。 “其实我并非一直独自生活,有一个人——不,一些人,一直……都在照顾我。” …… 独立监狱之外,舆论沸沸扬扬。 作为一起手段刻意的连环凶杀案,它神秘、张扬,甚至带有一些民间喜闻乐见的传奇意味,同时,这与其他穷凶极恶的犯罪事件又不同,因为普通人几乎不会从中感受到威胁。 ——仅仅死者全部位高权重这一条,就让这个案子听起来颇具正义感。 但它在某些人当中掀起的恐慌是空前的。 霍夫曼遇害时达官显贵们还未反应过来,里希与施密特的遇害则结结实实地在他们耳边敲响了警钟,新闻与报纸上掀起了对“刺杀者”的讨伐:一个文明世界绝不能容忍这样一个亡命之徒。 然而一个案件越是血腥残暴,它在民间的生命力就越是旺盛,尽管谁也不知道刺杀者的面具下究竟是谁,但这根本不影响人们的想象。 没有人喜欢“刺杀者”这样一个不带褒贬的名字,在人们自行创造的各类传言里,他们称呼刺杀者为“阿蕾克托”,又或“降罚者”,这名字来自第十二区南部的古老神话,是十二位复仇神中最年幼也最暴虐的神只。 传说中,降罚者阿蕾克托从大地之神黛赫的眼中出生,她生来冷酷狡黠,力大无穷,一出生即被父神厄拜丢弃在荒岛上,当她的十一个姐姐找到她时,她已经被荒岛上的鬣狗抚养长大。 阿蕾克托永远是一个六岁女童的形象,她左手握着三条带着尖刺的荆棘锁链,一条能让人说实话,一条能让人痛不欲生,一条能祛病辟邪,甚至叫人死而复生。 女童的右手则托着一枚头骨——那是初代战神盖荷的头颅。 由于自幼长于荒野,阿蕾克托完全不受世俗约束,她常常逃开所有人的视线一个人去外面玩耍。 阿蕾克托喜欢扮作误闯仙境的人间孩童捉弄路过的仙女,或是坐在诸神之山的神道旁俯瞰人间。倘若有谁在驾车经过的时候对她抱以厉色,她就当场现形,用荆棘铁链鞭笞冒犯者的脸——在众多故事中,中尤以阿蕾克托寻衅太阳神与战神的事迹最为有名。 年幼阿蕾克托完全没有继承黛赫的仁慈与宽厚之心,却继承了母亲的敏锐与智慧——毕竟她出生于黛赫的眼睛,所以生就一双慧眼,能一眼看穿善恶是非。不论加害者如何巧舌如簧,是头负王冠还是同为神明,她总是在识破这些人的谎言与虚伪之后,迅速降下残酷神罚。 于是众神三次前往黎伯海湾,向阿蕾克托发起征讨——神庭无法容忍女童的胡作非为,尤其,被她施以极刑的恶徒中有好几个已经博得了诸神的宽恕。 第119章 开庭 众神拉起庞大的队伍,结果三次铩羽而归。 战场失利后,诸神又给阿蕾克托送去宝石与金币,给她送去异常俊美的奴隶,接着又许诺愿意在众神之天的神殿里为她单独设立一个位置——从未有儿童神跻身神殿,此为无上殊荣。 作为回报,诸神只求阿蕾克托稍作收敛,对已有定论之事不再置喙。 然而在孩童眼中,这些送上门的东西就和他们所提的要求一样,毫无意义。 最后,仍是厄拜心生一计,他与自己的十一个儿子一道换上女装,趁阿蕾克托远足时,扮作前来寻她的地神黛赫与阿蕾克托的十一个姐姐。 见到母亲与姐姐后,阿蕾克托防备全无,被厄拜抓住破绽,丢入了时间之河——他们希望时间之河的河水能洗去她的儿童心性,好让她变成一个女人。 彼时,地神黛赫刚刚陷入沉睡,她的十一个女儿随之被驱逐,失权的女儿们化为复仇之神,终日在虚溟之海上飞行咆哮。 神域之中,只剩下阿蕾克托一人,她失去了母亲与姐姐们的庇护,独自以儿童之心抵挡河水的侵蚀。 隔着时间之水,阿蕾克托向神域诸神立下重誓: 有朝一日,当她重新踏上时间的河岸,这世上的每一个谎言都必将付出代价,她会斩下每一双犯下了恶行的手,挖掉每一只对苦难熟视无睹的眼睛,每一个肮脏的灵魂,都将被投入冥府的烈焰之林,永生永世承受阿刻戎之火的灼烧。 神话里,阿蕾克托的故事至此结束,直到“刺杀者”突然出现,现世与传说交相辉映,人们仿佛看见了一个重返人间的阿蕾克托,正在实现她的誓言。 …… 开庭日转瞬即至。 坎贝尔心情大好,短短一天的时间,他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赫斯塔不仅向他和盘托出了她的过去,还与他谈及了许多此前从未提到的心理活动。 她的担忧,她的失落,她的恐惧,她的不甘——是以在坎贝尔眼中,这个女孩子的形象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单薄,变得更加立体、鲜活。 他已经想好要怎么往自己已经完稿的自传里加上赫斯塔这个案子了,他相信在他过去几十年的职业生涯里,没有哪个会比此案更适合展示他“以柔克刚”的沟通手段。 唯一的问题只在这件事牵涉到太多水银针的秘密,如果着墨太多,可能无法过审,但如果不把一些必要的限制和经历讲清楚,又无法展现出他的个人形象,这中间的取舍着实令坎贝尔伤透了脑筋。 “早上好。”坎贝尔从等候室的长椅起身,看向已经换上白色马甲的赫斯塔。 考虑到赫斯塔在前夜的暴力行为,AHgAs临时给她上了全副手脚镣铐。 她的眼睛看上去有些浮肿,昨晚大概是没有睡好的。 “准备好了吗?”坎贝尔还是问了一句。 赫斯塔疲惫地点了点头——她前天夜里被千叶揍过的地方还没有消肿,眼睛下方的豁口上贴着方形胶布,只是这小小胶布只能盖住血口,大片的淤青自她的颧骨朝四面扩散,看起来很是可怜。 “那好,”坎贝尔微笑着,“我们走。” …… 许多人都在关注着今天的庭审。 刑二庭是新启用的法庭,这里的一切看起来都很新,相比于刑一庭外密密麻麻的爬山虎根,冬日的刑二庭外墙光洁,看起来十分清冷。 赫斯塔稍微有一些紧张——她很少置身于人群中心,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扮演好一个能够取信于人的角色。 当赫斯塔走进肃穆庄严的法庭时,她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旁听席上的千叶。四目相对的一瞬,千叶朝着赫斯塔露出了一个夸张的微笑,而后迅速将目光移开。 赫斯塔也收回目光,她轻轻抬起左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 坎贝尔昨天已经和她说过,今天的庭审分为上下两个场次,上午,法庭会当众挑选陪审团,然后休庭吃午饭,正式的案件审理——譬如公诉人发言、传唤证人等,会从下午开始。 入席之后,坎贝尔开始低声向赫斯塔介绍眼前诸人的身份——今日台上一共有一位审判长,四位法官和一位书记官,四位法官里有两位来自宜居地,两位来自AHgAs。 此刻,审判长与法官们还没有到,只有一个戴着单片眼镜的书记官正在上面整理文书。 赫斯塔不自觉地过滤了坎贝尔的絮絮叨叨,她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陪审席上的面孔吸引——她发现今天出现在这里的水银针,大都有过极危作战经历。 很快,赫斯塔调转目光,看向公诉人的桌子,那里坐着一个表情严肃的中年女人,此刻她正在闭目养神。赫斯塔熟悉这种表情,在一些重要作战来临之前,她也会以这种方式放空思绪。 “开庭之后,法官会宣读法庭的规章制度和被告人的权利义务,陪审团上现在有十四个人,其中两人是候补。 “一会儿法官会要求全体陪审人共同起誓,在庭审过程中,他们能够做到公平公正地对待审理过程中的每一桩争论,每一份证据,以此断定被告是否有罪,如果陪审员觉得自己无法做到,他们可以临时申请退出,然后由候补陪审员进行替补。 “当然,今早的一切就是走个过场,最重要的部分还是在下午……我说明白了吗?” “嗯,”赫斯塔收回目光,“明白。” 上午十点,随着一阵悠扬的钟声,审判长与四位法官一同现身,他们步履轻盈地从法庭中间的过道经过,带起的风掀起了他们的法袍。 一切如坎贝尔所言,在漫长的宣读过后,赫斯塔俯身在文书上签字,以此表明她已经完全理解自己在接下来的审理中所拥有的权利。除此之外,她拒绝了所有宣誓流程。 接着,法庭的重心转向陪审团。 原则上,只有与被告毫无瓜葛的人才能担任此职,通常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通过背景审核。十二名陪审员中有五个位置留给了宜居地内的普通人,余下七个则都属于水银针。 第120章 正义之友 这个微妙的人数差是对水银针的偏袒——在某些特殊案件中,被告的行为动机是宜居地公民很难理解,而水银针自身也难以解释的。 对此,联合政府方面并没有提出疑议。 法官询问了每个人能否做到公平公正,而每位陪审员都给出了坚定而肯定地回答——直到最后一人。 “应该……可以?”那位陪审员不确定地回答。 “应该?”法官皱起眉头,“请陪审员注意自己的措辞,这不是儿戏。” “抱歉,请允许我解释一下……”年轻的陪审员站了起来,她走上前,两手握住了陪审席边缘的围栏,“我绝不是在儿戏,因为除了八年前那个案子,我根本没见过什么简·赫斯塔……” “然而?” “然而……然而我现在觉得……”她严肃地看向被告席,“我可能有个问题,得先问问被告人——” “反对。”坎贝尔平静地打断了这名陪审员的话,“被告没有义务回答这位女士的任何问题。” “但我不是问和案件有关的事情。” “这同样不合理,”坎贝尔再次开口,“与案件无关的问题就更不该开口。” “反对。”公诉人望向坎贝尔,“陪审员显然对被告人身份怀有疑问,这关系到陪审员自身能否秉持对案件的公正态度——是不是?” “是的!”陪审员立即答道。 公诉人看向法官,“所以,我认为我们至少可以先听听陪审员的问题,再决定是否需要被告人回答。” 法官彼此商量了几句,其中一人看向陪审人,“你想问什么?” “我想问,当年在第五区的‘里克尔荒原之役’里,曾经有一位年轻的水银针被空投到爆发了螯合物潮的城市中心,迅速帮我们甄别并歼灭了城中的两名畸变者。 “我当时只匆匆与她打了个照面,甚至都没来得及和她说上一句谢谢……” 陪审人有些怀疑地望向赫斯塔,“……我这么说可能有些无凭无据,但我觉得你——您似乎有些……眼熟?” 在短暂的寂静过后,法庭内升起一阵细微的讨论声。 “肃静。”法官敲了敲法锤,她看向赫斯塔,“请赫斯塔女士回答这个问题。” 坎贝尔在赫斯塔耳边说了一些什么,但赫斯塔没有反应,直到法官再次重复提问,赫斯塔终于抬头,她清了清嗓子。 “是的,我曾在4627年春天参与‘里克尔荒原之役’,当时我使用的姓名是’黎贝卡‘,”赫斯塔轻声道,她转头望向陪审席,“我认得你,伊德女士。” 陪审员伊德瞬间屏住了呼吸,她轻轻喘了口气,如释重负地笑了一声,这张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很快又转向惊奇与不可置信。 “但……但您怎么会……您怎么会被卷入到现在这种——” 法官轻咳一声:“伊德女士,你与被告人相识对吗?” “是的,很抱歉,”伊德看向审判席,“我……我无法作为陪审员出席这个案子,在里克尔荒原之役被告人救过我的命。” 一时间,法庭再次变得喧嚣。 法官再次敲响法锤,让众人安静。 “谢谢你的诚实,伊德,请离开陪审席。” 伊德向审判席轻轻躬身,又向赫斯塔敬礼,她推开陪审席侧面一扇半人高的木门,在下了三层台阶以后,直接在法庭后面的旁听席坐了下来。 “是否还有其他陪审员有类似疑问?” “抱歉,法官大人,”又一个人举起了手,“我可能也有一个问题想问问……” …… 在接连不断的询问中,一连串的功勋浮出水面——第五区的里克尔荒原之役,第四区雅格荒原之役,第十二区德布罗意之役…… 在每一桩陪审员们提出的极危作战中,赫斯塔变换着她的姓名,然而有些人记得她的红发,有些人记得她的脸,有些人记得她的声音……不到半小时的询问,陪审席上的七名水银针已经下去了六名,余下的两名候补陪审中也有一人主动放弃了陪审员身份。 坎贝尔对此惊喜万分——比起他被动地念一遍赫斯塔的战斗记录,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显然更加有说服力。 这些陪审员是一个个具体的人,她们经历的每一个故事都有血有肉,也正因如此,她们展示出了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 此刻坐在被告席上的女孩是一个多么优秀、多么勇敢、多么难得一见的战士。 这种事情在内部法庭还从未发生过,坎贝尔如何能不激动。 置身于风暴中心的赫斯塔始终平静,她一面依据陪审员们给出的线索,回忆着自己当初参与的那些战役,一面也暗自思忖着天下是否有这么离奇的巧合——她并不是每一场战斗都会露面,更多时候她会乔装出行,旁人根本不会看见她的红发或她的脸。 而今,那些她曾在战斗中匆匆打过照面的水银针竟就这样不约而同地出现在了这里,出现在了她的陪审席上。 如果这不是一个命运的玩笑,那么它就必然出自某人的安排。 ……除了艾娃,还能有谁有这样的魄力呢。 然而,一切如法官所言,为了司法公正,这些陪审员不会允许自己以个人的经历来左右判决——她们一旦认出她,就不会再留在陪审席。 这算不算是老人的失策? 赫斯塔想了一会儿,又觉得不是——说不定这就是艾娃原本的计划。 在法官们彼此讨论的间隙,赫斯塔就这么坐在被告席上。她出神地回忆着与艾娃初见的情形,当时老人对她一直以来隐姓埋名的做法深感不满,并警告她不要以为躲在幕后就能全身而退—— 「赫斯塔,这可不是什么‘虚名’,它背后是实打实的权力。」 「权力,是很好的东西,不客气地说,它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不要抗拒它,更不要轻视它,当你有机会攫取它,不要轻易放弃它。」 望着审判席上法官们有些惊诧又有些感动的脸,听着身旁坎贝尔志得意满的微笑吐息,回想起这些日以来她在实际执行中感受到的一切……突然之间,赫斯塔对艾娃的这些话有了更加深切的体会。 「明白了吗,简?自始至终,都要努力去做正义的朋友。」 赫斯塔深深呼吸。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艾娃。 第121章 同道者 临近中午,审判长宣布休庭。 这不仅仅是一个短暂的午休,原本安排在下午的审理也取消了——原定的陪审员突然全军覆没,下次开庭最快也要再等上五个工作日。 突然之间,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与此同时,这个消息随着内部法庭的公示迅速在整个ahgas内部传播开来—— 十四个大区的水银针突然被告知在他们过去的十年间,自己曾经见过或听过的几个畸变者猎人其实是同一个人,而且是一个此前在内部籍籍无名的年轻人,这怎能不引起人们的热烈讨论。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谭伊,发生在维克多利娅的小队。鉴于维克多利娅先前的含糊其辞,多数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个显得有些“过分特殊”的赫斯塔究竟是何方神圣,直到她具体参与的战役被公布,所有人才真正感知到了她的分量。 维克多利娅当即开始向004办公室争取,希望总部能够暂时解除赫斯塔的禁足令,允许她参与到针对“刺杀者”的围剿之中。 在申请报告中,维克多利娅写明了赫斯塔可能有倒向刺杀者一方的可能,但考虑到这是一个能够对刺杀者产生重大影响的存在,她愿意冒这个风险。 但不出意料,004办公室严正拒绝了这个要求,在当下这个风口浪尖,没有人会莽到直接把当事人放出来干活。 维克多利娅仍不死心,之后她与恩黛又专门跑了一趟布鲁诺市,希望能再见一面这个经历传奇的水银针,然而这一次赫斯塔拒绝了她们的见面要求。据坎贝尔说,这段时间来找赫斯塔的人有如过江之鲫,为公平起见,她什么人也不见,谁也不能例外。 维克多利娅只能感叹,自己总是错过良机。 …… 独立监狱里,日子好像又过得慢了下来。 对赫斯塔而言,这段时间像极了当年她刚进预备役基地的日子——当年她也像现在这样在医院养病,那么多人突然发来了问候,送来了鲜花,甚至提出了想要登门拜访的恳求。 不过与上次不同,这次送来的长信大都出自曾与赫斯塔有过合作的水银针之手。 这些信热情洋溢,许多信封上的名字赫斯塔已有些记不清楚,但当她展信读到她们的安慰,那些面孔和声音又再次鲜活起来。 她们在信中都提到曾在作战结束后寻找赫斯塔的事,却又都不约而同地发现第三区根本查无此人,如果不是这次庭审结果公布,她们还不知道这位勇敢的战士此刻竟在狱中。 虽然信中对赫斯塔的夸赞与描述令她自己感到陌生,但在独立监狱养伤的这段时间,她仍然将每一封寄来的信都仔细读了一遍。 几乎是突然之间,赫斯塔对于其他人是如何看待自己产生了巨大的兴趣。她忽然发现,一旦将信中的这些称赞放到莉兹的身上,一切就变得恰如其分。 她是那样地喜欢莉兹,因而她几乎能真切地感受到某些字句背后饱含的深情和关切……那几乎与她对莉兹的情感如出一辙。谷绞 这种完全的错认与突如其来的真诚令赫斯塔感到惊奇——仅仅凭借战场上短暂的相处,这些写信的人如何能够断定她是一个高尚且惨遭连累的无辜者。 于是她一遍遍地阅读,试图从文字中寻找答案,其中有几封由于看的次数太多,已经到了几乎能背诵的地步。 她记得从前艾娃曾说过,一个人在“实际上怎样生活”和“应当怎样生活”之间有着巨大的差距。如果有人为了自己应当要做的事而放弃了一般人实际所做的事,那这人就不是在保存自己,而是在自我毁灭。 但是艾娃,一个人……究竟要怎么才能区分自己“应当的生活”与“实际的生活”? 赫斯塔基的,在很久很久以前,这对她而言并不算一个问题——在短鸣巷,谁分不清这个差别,谁就活该曝尸荒野,死无葬身之地。 但在加入ahgas以后,二者开始变得高度统一:信任ahgas的情报、指令、信任自己的同伴,以及信任自身的能力——这是一切胜利的基础,也是在意外频发的战场上生存下来的的底线要求。 置身于战斗序列以后,水银针的生活里就不再有“应当”与“实际”的差别,如果一件事是“应当要做”的,那么它就必须被“实际执行”——任何前期的敷衍马虎都有可能带来不可预知的血的代价。 直到……后来。 直到她觉察到母亲亡故的蛛丝马迹,直到她看见莉兹死后发生的一切……赫斯塔终于再次看见了那个横亘在“应当”与“实际”之间的巨大裂口。 一切浮现出明确的界限——她作为“水银针”与“刺杀者”的分野,作为一柄利刃与作为一个人的分野……然而二者之间,究竟哪一个属于“应当”,哪一个属于“实际”? 哪一方,才是决不能因另一方而放弃的生活? 赫斯塔得不出答案。 但这根本不影响她做出选择,她甚至根本没有想过这件事还有其他选择。 命运的交易场波诡云谲,自我的保存与毁灭仿佛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她想要其中一面,就必须接受另一面——心中的正义一日得不到伸张,置身于这样的人间就如同置身炼狱,因而谁想要热烈求生,谁就必须一次次只身犯险。 几乎在顷刻之间,赫斯塔感受到了一个已死之人曾经感受过的孤独——她又一次想到了莉兹,她总是想起莉兹,想一千一万次。 赫斯塔重新看向手中的这些手写信,忽然有了一些新的念头,眼下已经掀起了这样的巨浪,也许她应当把握时机,再勇敢一些。 可惜此刻她无法走到艾娃跟前,无法把这些突如其来的领悟告诉任何一个朋友,以征求她们的建议。她只是沉默地把这些信件依次折叠、对齐,放去一边,一道强而有力的洪流从她的心口流向全身。 也许我们一直走在同一条道路上,只是我今天才意识到。 也许,这是一条必经之路。 第122章 认罪 第二次开庭在11月25日。 这一次,瓦伦蒂也特意请了半天假来法庭旁听,与千叶坐在一块儿。 所有的流程同上次一样,法官仍一丝不苟地向赫斯塔宣读了一遍法庭的规章制度和被告人的权利义务,而后轮到陪审席众人做出公正承诺。 这一次陪审席上的水银针以男性居多——考虑到第一次开庭后水银针的内部反应,这一次法庭直接拒绝了所有具备多次极危作战背景的申请者,以此保证陪审员不会因为自己的职业经历而过度偏向被告人。 坎贝尔提出了抗议,但抗议无效,不过这本身也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虽然缺乏极危作战背景可能会导致今天的陪审员不像上一回的那么友好,但坎贝尔相信,今天的陪审员将比之前更加理性,从而更加懂得衡量赫斯塔的作战价值。 事情发展至此,坎贝尔的欣喜之情已经溢于言表,在今日前往法庭的路上,他就已经意识到这将是在罗杰案之后,又一个职业生涯的高光时刻。 用这个案子来为自传结尾,实在是太合适了。 “那么,罗宾女士。”法官看向公诉人,“你是否已经准备好传唤证人?” “是的,一切都准备好了,法官大人。” “好,请传唤——” “请等一等,”赫斯塔举起了手,“我有话,想说。” 这突如其来的发言骤然打断了所有人的节奏,坎贝尔茫然地转过头,望向赫斯塔——此前她从来没有提过今天要当众发言。 “反对。”公诉人罗宾冷声开口,“按照既有流程,不论被告有什么要求,我们都应当先——” “我认罪。” 突然间,四下一片寂静。 赫斯塔的声音像一道隔音的绒布,无形地降落在每个人的头顶。许多人的脑子都在这一刻“嗡”了一下,后排观望的千叶已经停住了呼吸,她放下二郎腿直腰端坐,目不转睛地盯着赫斯塔的背影。坎贝尔则先看了看法官,看了看公诉人,最后才看向赫斯塔。 “……你说什么?”坐在中间的审判长扶了扶眼镜,“请你再说一遍。” “我认罪。”赫斯塔目光微垂,但又很快抬头,“我确实有杀费尔南的动机,当晚我也的确潜入了费尔南的宅邸。” “荒谬!”坎贝尔的声音顿时高了八度,“死者的伤势是只有进入子弹时间的水银针或螯合物才能造成的,你根本——” “不矛盾,人不是我杀的,凶手另有其人。”赫斯塔回答道,“但如果杀害费尔南的凶手没有在那天晚上行动,他就会死在我的手上,这就是我要认的罪。” 整个法庭突然变得吵闹起来,赫斯塔突如其来的招认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尤其是坎贝尔——他已经根据上上周赫斯塔的“坦白”构建好了整个无罪辩护的框架,这突如其来的翻供打得他措手不及。 公诉人罗宾就在一旁默默看着这一切,她立刻低头重新整理材料,把五六页已经用不上的文稿放去了旁边的空椅子上——这些都是正面驳斥赫斯塔身世的材料,是证明赫斯塔具备杀人动机的第一环。 法官的法锤落下,“肃静。” 四周的环境再度安静下来,法官看向赫斯塔,“你接着说。” 赫斯塔:“有一件事我已经向坎贝尔律师坦白了,但还从来没有与第三人说过——在被艾娃·摩根女士扣押期间,我没有对她讲过一句实话,所有当时我被迫留下的口供、文字,全部出自我的临时杜撰。 “我骗了她,当然,她也识破了。” 不远处,千叶喉咙微动,眉头紧锁,肩颈前倾,表情十分凝重——她已经完全看不懂赫斯塔想做什么了。 旁观席上,瓦伦蒂同样震惊,但她并不像千叶那么紧张。一方面她并不清楚这些天里赫斯塔都干了什么,另一方面她对今天原本应当发生什么也没有一个明确的预期。 不过更重要的是,虽然赫斯塔的这番话石破天惊,可瓦伦蒂仍能感觉到,简当下的状态是放松的。比起眼下正不断用手帕擦拭额头的坎贝尔,以及表情或愕然、或费解的法官、陪审员,赫斯塔的声音始终平静,既无犹豫,也无恐惧。 而放松的人,往往能够掌握谈话的节奏。 “别担心,真崎,”瓦伦蒂轻声道,“简一看就是有备而来。” 千叶应了一声,表情没有变化——她并非看不出这一点,但越是如此,她悬着的心就越是无法放下。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罗宾问道。 “因为我知道,那天晚上唯一的变数就是有人捷足先登,摩根女士怀疑我的理由其实全都成立。与其实话实说,惹人怀疑,不如一口咬死我根本对此一无所知……这是更聪明也更安全的做法,对吗?” 众人哗然。 坎贝尔的脸已经变了颜色,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怒火,咬牙切齿道,“赫斯塔,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坎贝尔先生,”罗宾即刻打断了他,“注意你的态度,法庭上,任何人都不得威胁被告人。” 坎贝尔深深地望了一眼罗宾,捏紧了拳头。 “那就先谈谈你在费尔南遇害当晚的所见吧。”罗宾接着道,“费尔南的宅邸守卫森严,在不能开启子弹时间的情况下,你是如何做到无声无息潜入其中的呢?” “他的宅邸根本谈不上守卫森严,只是人多而已。”赫斯塔反驳道,“别墅南门有一条小路,是专门为厨房菜品的供应商留的,每天下午四点都会有人开一辆中型货车进去,供应商和他们的人很熟,所以基本不做检查。 “其次,每晚八点,费尔南的私人保镖会换一趟班,凌晨三点再换一趟——这是他在谭伊时的习惯。这次他来布鲁诺参加慈善晚宴,带的人并不多,其他守卫大都是临时在布鲁诺招募的,这些人拿钱办事,迟到早退比比皆是,想找个空溜进去不要太容易,除此之外——” “你选择的潜入方式是哪一种?”罗宾打断了赫斯塔的长篇大论,“是从食材通道进入,还是趁守卫换班?” 第123章 为此而生 “都不是。”赫斯塔答道,“那天晚上费尔南**,前后有四五辆车进出他的庄园,我瞅准机会就溜进去了。” “就这样?” “就这样。” “但门口是有监控的,当晚进出庄园的人应该是全都都——” “不必再纠结这个问题了吧,”赫斯塔轻声道,“如果你们需要,我可以到现场再演示一遍,其他的,多说也无益。” “那么,之后呢?你做了什么?” “在潜入主楼以后,我在顶层阁楼潜伏。费尔南的卧室在别墅二层南侧,但那天晚上他几乎整个前半夜都在地下室活动。凌晨一点左右,我听到他和几个保镖一起上了楼,我在凌晨三点零四,我趁安保换班的间隙潜入了他的卧室,那个时候,他已经死了。” 审判席上,法官们已经依据赫斯塔的叙述在警察先前的调查结果中找到了部分对应内容,除了一些细节还需要补充侦查,总体出入不大。 “那么,你为什么要杀费尔南?”罗宾问,“动机是什么?” 这一次,赫斯塔没有立刻给出回答。 她仿佛被这个问题击中了,因而短暂地陷入了沉默,紧接着,她抬起头看向审判席上的众人。 “这正是我今天想说的、要说的。它牵涉到我在加入ahgas之前的全部经历,因此,我要求004号办公室重新评估本案的机密程度,看看接下来是继续由内部法庭审理,还是彻底移交004号办公室。 “但不管结果是哪一种,我都会配合。” 审判席上,法官们再次低声交谈。台下的坎贝尔也不再理会赫斯塔,他竭力向法庭请求暂时中止本案的审理,原因是被告人很可能受到了胁迫,总归“神智不大清醒”。 法官们直截了当地拒绝了这个请求,不过他们很快宣布先休庭二十分钟——法官们需要前往休息室进行一个简短的讨论,并且向联合政府与ahgas同时报告这个变化。 审判席空了下来,很快,罗宾也离开了公诉人席位,坎贝尔表情变得有些狰狞,他压低了声音向赫斯塔发出激烈的问询,然而赫斯塔闭目静坐,对一切充耳不闻。 赫斯塔的沉默进一步激怒了坎贝尔,当他蓄怒起身要去抓赫斯塔的左臂时,一只手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坎贝尔回头,见千叶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自己身后。 “法庭里太闷了,”千叶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我陪你一起出去走走吧。” 这次休庭实际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 当赫斯塔的第二轮问询正式开始之时,整个法庭已经变得空空荡荡。审判席上只剩下审判长和一位法官,陪审席的全部陪审员尽数回避,旁听席空无一人——就连千叶也被要求暂时离开。 公诉人罗宾最后一次在脑海中梳理了一遍自己的提问逻辑,接下来就要由她完成对简·赫斯塔的细节询问——原本这件事应该由坎贝尔来做,但考虑到老人不久前在法庭上的过激反应和提前早退的行为,最终人选还是换成了她。 罗宾起身,走到赫斯塔身旁。 “准备好了吗?” “嗯。” 眼前这位年轻的水银针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去,罗宾自己也对这个问题充满了好奇。 ……谷偅 …… “很早以前,我就听她说起过,在维柳钦斯基荒原的最南端有一座十四区戍卫战争的纪念碑。 “她说,那座纪念碑上写着‘最高尚的人,接受最残酷的试炼,最纯粹的理想,总以最沉重的代价实现’。我一直想去亲眼看看,但总是没有机会。 “那时候我还很小,可能五岁?四岁?我印象也不太清了。” 赫斯塔言语缓慢,但罗宾飞速地记录着。 “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抚养你的这位老人就是琼·瓦莱利的?” “几年前吧。”赫斯塔轻声回答,“琼·瓦莱利这个名字是外面人的叫法,我们喊她伊莉丝。” “伊莉丝是你幼年时期的主要照顾者吗?” “当然不是,她很忙。”赫斯塔轻声回忆,“事实上,共盟会里的每一个人都很忙,她们当中没有谁能拿出一长段的时间来专门照顾孩子,所以大家就像值班一样轮流上岗。” “共盟会里像你这样的孩子多吗?” “很多。” “很小就要上战场了?” “又不是什么坏事……”赫斯塔淡淡道,“伊莉丝说我在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怎么拆一把枪了,我们这样的人不需要什么无微不至的照拂,我们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 “听起来你似乎很喜欢在共盟会里的生活。” “喜欢,也不喜欢。”赫斯塔望着远处,“在荒原,尤其是在短鸣巷那种弱肉强食的地方,往往强者遍地,我见过很多这样的人,他们力图制定规则,强迫其他人服从,结果过不了多久就被人取而代之。 “另一些人纵情酒色,醉生梦死,就是有一天真的死了你也不会知道他们死讯,他们只是忽然消失了,不见了…… “总之,在那种地方,没有谁能长久地留下姓名。” 赫斯塔脸上看向罗宾,“你能明白这种感觉吗,罗宾女士?” 罗宾也凝视着赫斯塔的眼睛,她能看出这双眸子里的少年野心,它如烈火般熊熊燃烧,火热赤诚。罗宾自己很欣赏这种蓬勃锋芒,在她眼里,它远远胜过那些与年龄不符的隐忍老成。 在沉默间,两人彼此观察。 “共盟会照顾了你多久?” “从记事的时候起我就和她们生活在一起了。”赫斯塔回答,“伊莉丝虽然很少照顾我的饮食起居,但她非常重视我们的教育,她很喜欢问我们长大以后想做什么,有人说想做将军,想做国王,她就很高兴,有人说想做裁缝、厨子,她就大发雷霆。” “有趣,”罗宾笑了一声,“你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我吗?”赫斯塔低声喃喃,“我想做一个水银针。” 罗宾有些意外地看了赫斯塔一眼,赫斯塔正仰头望向高处,戴在她手脚上的镣铐随着她的动作彼此碰撞,发出一阵清冷的撞击声。 “我就是为成为水银针而生的……我知道,我很早就知道了。” 7017k 第124章 变化 “在短鸣巷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伊莉丝,我绝不会重复巷中人的命运。每当我想到自己也会步这些人的后尘,就会有一种强烈的,想要抓住什么的冲动。就算一切历史都是由这些无名之辈共同缔造的,但要我俯身去做一颗尘埃,我不甘心。” “……那时候你多大?” “不记得了,反正总不过是五六岁时候。”赫斯塔轻声道,“伊莉丝听后不笑也不怒,而是非常平静地和我讲了那座纪念碑的事,然后问我,‘你做好准备了吗,我的姑娘?’” 尽管这些都是赫斯塔早已打好的腹稿,但当她真的将它们说出口,那种跌入回忆的坠落感依然强烈。 话语将她迅速带回到某个寂静的夜晚,故友的眼泪曾在黑暗中打湿她的肩头。 只是那时她还太年轻,还不能理解莉兹的眼泪。 如今回想起来,一切恍如隔世。 “节哀。”罗宾轻声说。 赫斯塔回过神来,她感到自己的眼眶已经有些微微湿润。 “你之前说伊莉丝之死与费尔南参与创建的‘塞文山援外组织’脱不了干系,具体是怎么回事?” “老实说,里面很多细节我都不清楚。”赫斯塔平静回答,“但我知道费尔南就是始作俑者。” “……事情原委都不清楚就动手,是不是有点草率。” “当然不会什么都不清楚,我本来是想面质费尔南,可惜我没赶上。” “那你是怎么锁定的费尔南?” 赫斯塔的目光与思绪一同陷入回忆,良久,她开口道,“费尔南喜欢收藏一些猎奇的东西,人的胫骨、牙齿、黑铁时代的刑具和巫蛊法器……这里面很多东西都是从荒原寻来的,他出高价,就有人肯卖给他。 “就在塞文山一带,费尔南有一栋陈列了许多藏品的别墅。说别墅可能客气了,那片建筑的规模应该算得上城堡,他最得意的两样藏品就放在那里。 “其中一件是一套杯子,另一件是个小皮箱。”赫斯塔望向罗宾,“这两件东西都来头不小,您听说过吗?” 罗宾摇了摇头。 “杯子一共有三只,分大中小不同尺寸,材质是人的头骨,分别来自两个儿童和一个成年女人,他给三只杯子分别取名叫小玛丽,玛丽和大玛丽——也就是蜡台圣母教堂钟楼上那三口钟的名字。 “三只杯子放在一起,合称‘少女的祈祷’。 “另一件皮箱,材质来自某种濒危动物,据说原材料非常难得,我不懂这些,我只说我印象深刻的——这只包的提手部分来自两个婴儿的脊椎。 “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两件藏品,因为它们曾经出现在伊莉丝手中,作为对她的警告。” “警告?” “共盟会的存在严重阻碍了援外组织把他们的触角进一步伸入其他荒原,所以他们摧毁了共盟会在第四区新建的一处分会,然后送来了这份大礼。 “援外组织早就已经下定决心要通过啃下共盟会这块硬骨头来敲山震虎,伊莉丝那时已经病了,共盟会里的几个关键人也被买通——更重要的,当时正值第三区母城的第61次技术迭代日,宜居地内的武器已经做了革新,荒原对此毫无准备。 “然后,”赫斯塔的声音低了下来,“事情就发生了。” “你就是那时被送进宜居地的吗?” “不是,”赫斯塔摇头,“伊莉丝去世前我虽然被带离了短鸣巷,但之后又在其他荒原滞留了一年,次年才被送进了圣安妮修道院。 “那个时候,我根本不懂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不是这些年里我一直暗中调查,费尔南到现在也还在逍遥法外。” 罗宾陷入了沉思,“……你在狱中的时候,有没有人和你谈到过’刺杀者‘?” “听说过,”赫斯塔轻声回答,“费尔南应该也是她杀的吧?” “谭伊的那些死者你熟悉吗?他们和共盟会有没有联系?” “不清楚。”赫斯塔答道,“不过我知道费尔南当年是因为攀附上了维尔福才在宜居地里名声大噪,至于这些人有没有直接参与当年对共盟会的血腥镇压,我没有查到相关证据。” “你在共盟会里见到过水银针能力者吗?刺杀者有可能来自共盟会吗?” 赫斯塔摇了摇头,“不知道,就算真的有水银针能力者,伊莉丝她们也不会告诉我们。 “但我相信,如果刺杀者真的也来自共盟会,她的杀戮必然事出有因。” …… 时间从和暖的午后慢慢走到下午四点,罗宾的询问仍在继续。 法庭之外,千叶来回踱步。 四点一刻,拉格工作站的水银针突然出现在法庭外围,她们开着解送车直接停在了刑二庭的侧门,若干人手持武器,神情冷峻,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 千叶一眼认出了工作站的解送车,不免有些诧异,想起之前赫斯塔提出过让ahgas重新评估本案机密性的要求——难道004真的打算把人接走? 但一转念,千叶又觉得这绝无可能。 不论如何,费尔南案始终是一个宜居地公民在宜居地内遇害的案子,即便赫斯塔确实并非凶手,这个过程也必须由第三区联合政府共同参与。 ahgas对联合政府的姿态一向很低,什么事情都是以配合为先,没理由这次突然这么强硬。 “千叶!” 解送车副驾驶的窗户摇了下来,露出维克多利娅的脸。 千叶隐隐觉察到几分不对劲,她走上前:“……你不是在谭伊忙吗,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也刚到,制约时间一过就来了,还没半小时呢。”维克多利娅笑着回答,她朝法庭方向努了努下巴,“没结束吗还?” “应该快了吧。”千叶看了一眼驾驶座上的水银针,“你们是来接人的?” “对,刚得的命令,”维克多利娅的手扒着车窗,“即日起赫斯塔的关押地点从独立监狱改为工作站的地下拘禁点,在今日庭审结束后立即执行。在情势明朗以前,对费尔南案的审理暂时先搁置着。” 第125章 私人问题 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把千叶给听懵了:“……什么情势?” 维克多利娅朝千叶招招手,示意对方靠近一些,她扶着千叶的肩膀,低声耳语。 “赫斯塔也许有办法招安‘刺杀者’。” “什么乱七八糟的,”千叶皱起眉头,“她这段时间一直被关着,连刺杀者的面都没见过——” 维克多利娅一把抓住千叶,“你急什么?这种可能性我早就点出来了,只是上面一直不理,你知不知道赫斯塔是在瓦莱利共盟会长大的,刺杀者说不定也是——反正不管她认不认得刺杀者,刺杀者肯定认得她,证据太多了!” 千叶眯起眼睛:“……谁告诉你赫斯塔是在瓦莱利共盟会长大的?” “她自己亲口说的。” 从维克多利娅这里,千叶很快得知了事情原委——就在几个小时以前,赫斯塔准确地说出了瓦莱利本人的长相和其他特征:小个子,驼背,左眼瞎了但装着义眼看不出来,只是看人视物时她的脸总是微微朝左,习惯持双枪出行。 这些描述确实符合千叶这段时间在短鸣巷了解到的信息——如果不是真的亲眼见过瓦莱利本人,应该说不到这么细致。 AHgAs在别的事情上是会妥协得多一点,但在抢人问题上一向寸步不让。如果总部能确认刺杀者是一个水银针能力者,003和005号办公室一定会不遗余力地争取,绝不会放任她继续流落在外——就像八年前对待的赫斯塔案子一样。 千叶若有所思。 原来简是在瓦莱利同盟会里长大的吗……她最近还一直在第四区搜索那个失踪了的老查理,看来方向可能搞错了。 “联合政府那边什么反应?”千叶问道。 “当然是强烈反对了,他们一小时之内给我们连续发了三封谴责涵,抗议我们在这件事上的‘强硬态度’,令他们‘深感震惊’什么的的。 “我们也是老一套,出于一些‘暂时不能透露的原因’只能采取这样那样的行动,毕竟我们的工作要是出了纰漏,不管是在荒原还是在宜居地都会陷入危急……所以除了‘表示遗憾’我们也没别的选择。” 维克多利娅讲述期间,千叶难得地安静着,一次都没有打断。 沉默间,她已经意识到了某种可能。 两人绕着内部法庭的院子走了一圈,等到维克多利娅返回解送车,千叶仍一个人在院子里走走停停。 余下的等候时间里,她始终看向法庭的方向。 简。接下来…… 你是想脱下刺杀者的身份,堂堂正正地重返谭伊吗? …… 下午五点,罗宾合上了她的记录本,但一旁的摄像设备仍未关停。整场谈话前后大约持续了将近六个小时,两人都有些疲态。 “这些记录,”罗宾拍了拍自己的本子,“接下来会先交给拉格工作站进行一些脱敏处理,她们会评估其中与螯合物病、螯合物、水银针内部运作情况相关的信息,做一些酌情删减和模糊处理。 “之后,我会将脱敏内容向联合政府方面同步,你在拉格工作站的这段时间,如果还有什么需要向外传达的信息也可以来找我……你还有别的问题吗?” 赫斯塔摇了摇头,“我能问你个私人问题吗,罗宾女士?” “嗯?什么私人问题。” “你是水银针,还是普通的宜居地公民?” 罗宾提起嘴角,“这个问题还真……有点难答,我不是水银针,不过好像也很难说是个普通的宜居地公民。” 赫斯塔歪头,“什么意思?” “我母亲是水银针,”罗宾微笑,“她去世以后,我一直在第四区的一处预备役基地生活,十六岁才回到第三区读书。” “怪不得,”赫斯塔明白过来,“我总觉得你身上有一些水银针的气质。” “是吗?你们水银针什么气质?” 赫斯塔沉默许久,“……我也说不好。” 罗宾笑了一声,“未必是什么水银针的气质,职业女性都这样……我们出去吧?” “好。” …… 庭审结束的消息传出去不久,法庭外传来了鸣枪声,随着今日庭审的终结,赫斯塔的去留问题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拉格工作站的水银针与隶属联合政府的护卫队产生了激烈冲突。 原本已经快要走到门口的罗宾和赫斯塔不得已又折返回法庭的休息室,罗宾再次开始整理手稿,赫斯塔闭目静坐,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她们身后,一名法警手持警棍,始终守卫在门边。一只监控摄像头悬在他的头顶,一览无余地记录着休息室里的一切。 大约二十分钟以后,法警收到传讯,他快步朝外跑去,休息室里又只剩下赫斯塔与罗宾二人。 在外界喧嚣声的衬托下,休息室显得格外寂静。 罗宾合起了钢笔,突然朝赫斯塔看去,“我也能问你个私人问题吗,赫斯塔?” 赫斯塔睁眼抬头,“当然……您说吧。” “既然你早就下定了决心,这辈子绝不做一个无名之辈,那这些年里你为什么一直隐姓埋名地为AHgAs执行任务呢——总是像个影子一样潜伏在暗处,不会不甘心吗?” 赫斯塔轻笑了一声。 “我不仅仅是简·赫斯塔,我也是一个AHgAs的战士,所有水银针都以’彻底消灭螯合病‘为自身的终极理想,在这个过程中,如果需要谁来作出一些牺牲,我当仁不让。 “如果您以为我所谓的’留名‘仅仅只是要一些名利声望,一些来自其他人的称赞崇拜,那就大错特错了。” 赫斯塔的眼睛熠熠生辉,“我想要的东西,远远比这更多。” 罗宾刚想开口追问,门外传来了一阵沉稳迅捷的脚步声,休息室的门再次被推开,维克多利娅出现在门口。 “可以走了,赫斯塔。” …… 刚一上车,拉格工作站的水银针就卸下了赫斯塔手脚上的镣铐。 “没关系吗?”赫斯塔活动手腕,“就这样直接走?” “没事。”副驾驶上的维克多利娅摆摆手。 “现在是去哪儿?”赫斯塔问。 “回谭伊。”维克多利娅回过头来,“你在这儿还有别的事吗?” 第126章 新面貌 “……这么急?” “你不了解情况,”维克多利娅望着窗外迅速后退的街景,“刺杀者现在说不定就在什么地方盯着我们的车呢。” “‘招安刺杀者’只是我一时闪过的念头,我不一定真的认识她。”赫斯塔望着维克多利娅的背影,“虽然现在说这个可能有点扫兴,但我还是希望您能了解这一点。” 维克多利娅当场笑出了声,“不用谦虚,你在刺杀者那里一定很重要。” 赫斯塔微微睁大了眼睛,“为什么这么说?” “一会儿到了安全的地方再细说吧。” “……我们非要今天就去谭伊吗?” “你还有别的事?” “我能不能先去看一看摩根女士?”赫斯塔试探开口,“有些事,我想亲自和她解释——” “理解你这种心情,不过没必要,艾娃一向对事不对人,你既事出有因,她会谅解的。” “但我——” “艾娃最近在核心城准备手术,你过不去的。” 赫斯塔靠在车座上,“……好吧。” “这次去谭伊,你暂时不要暴露身份,仍用‘优莱卡’这个名字,除我以外,之前恩黛也来这边见过你,她也会为你保守秘密。” “……为什么不能用我本名?” “哈哈,我们就稍微体谅下唐格拉尔和维尔福两个人的心情吧,毕竟唐格拉尔他们一直觉得你就是凶手。”维克多利娅再次朝赫斯塔侧目,“你不用改变太多,只要把头发染了或者戴假发都行,他们手里只有一张你十一岁的照片,没有这头红发,他们认不出你来。” 赫斯塔垂眸沉思片刻,“但我还是倾向于明天再走,不急这一刻。” “为什么?” “坎贝尔一定会来拉格工作站再找我一次,”赫斯塔轻声道,“如果被他觉察我已经不在工作站——” “这有什么,他进不来。” “但他挑事的本事是一流的,”赫斯塔答道,“信我一回吧,拜托了。” …… 夜里八点,仍在办公室的罗宾收到了拉格工作站的返稿,明早九点,罗宾需要将这些内容同步给联合政府那边,那将又会是一场漫长的谈话。她通读了一遍全稿,发现ahgas方面保留了大部分谈话框架,重要的事件节点几乎没有删减,只有少数几处修改了赫斯塔的用词。 这多少说明赫斯塔对自己说的大部分内容都有过推敲——她知道自己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罗宾摘下眼镜,在椅子上靠了一会儿,终于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离开办公楼的时候,她忽然在停车场附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千叶?” “你终于下班了。”千叶靠着罗宾的车,“再不下来我得上去找你了。” 罗宾笑了几声,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千叶,“别和我聊赫斯塔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你嘴严,我打听消息也不会找你,再说我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千叶两手抱怀,“不就是维克多利娅她们把人带走去对付‘刺杀者’了吗,有什么好掩掩藏藏的。” “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好久不见了,没想到今天公诉人是你,就过来看看。”谷筣 罗宾又笑,“没什么好看的……不管你有什么事,都等这事儿彻底了解再说,我走了,你别跟着。” “等等——”千叶两只手紧紧按住了罗宾的车,脸上还挂着客气的微笑,“你也太无情了吧,叙旧都不行?” 罗宾把手里的钥匙轻轻转了一圈。 “行,那你直说想问什么吧……我就只听一个问题,你说完我再看能答不能答,之后就放我走,怎么样?” 千叶轻叹一口气,“我说了我只是来叙旧,不问赫斯塔,你怎么不信呢?” 罗宾挑眉,“这就是你的问题吗?是的话我可就回答了——” “好好好,”千叶打断了罗宾的话,“非要问些什么……我就想问问你在经历了六个小时的问询以后感受如何。” “就这?” “就这。不敏感吧?” 罗宾凝神想了片刻,“老实说,我觉得挺意外,但是呢,也挺不意外。” “不用跟我打这种哑谜……” “这恰恰是实话,我早就发现你们水银针里容易出理想主义者——这种人在宜居地里可不多见。所以我既意外,又不意外。” “理想主义者……你说简?” “对,你觉得她不是吗?” 千叶没有回答。 “不是就不是吧,”罗宾打开车门,“她看起来像个寡言少语的人,可能平时即便有了什么想法,也不大会向外界直接表达……但我说真的,有些心路历程,非亲历者不能体会。” 罗宾轻轻舒了口气,“这是我的一家之言,你爱信就信。” 千叶松开了手,也往后退了半步。 罗宾把车开出车位,正要离去,忽然又把车停了下来,“千叶,你最近还见得到艾娃吗?” “怎么了?” “你要能见到,代我向她问好。”罗宾轻声道,“她在去核心城以前一直非常关心这个案子,当时的主要疑点还是集中在赫斯塔对身世的百般抵赖上面,不过那时刺杀者闹出的风波还没现在这么大,到底——” “你自己找机会告诉她吧,这种话我就不传了。” “好吧……那,再见。” 千叶目送罗宾的车远去,表情复杂。今天下午她已经从维克多利娅那边大致了解到了审讯的前半段内容,虽然那整个故事听起来也非常扎实,但它和之前简在墓地里透露过的计划相差十万八千里——原本接下来要发生的,应当是简是在坎贝尔律师的帮助下经历为期一到两周的审理流程,最后无罪获释。 显然,简突然改了主意。 虽然此刻千叶无法当面向赫斯塔问清原委,只能来罗宾这里探探口风,但她对此已有猜测。只是一顶“理想主义者”的帽子突然从罗宾这里扣了下来,让千叶不由得有些疑心——简和罗宾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从墓园相逢那时起,千叶确实感受到了她的变化。 不同于从前的消沉、欣喜、愤怒、悲伤……那不是情绪上的一时起伏,而是一种由内而外的嬗变,当千叶观察到它时,简已经与当年她所熟悉的那个小女孩相去甚远。 但这一切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千叶对此一无所知。 第127章 理解 深夜,艾娃在病床上听完了下午的问询。 偌大的病房里只有艾娃一个病人,在她床边,十几台维生设备同时在工作,日蚀则以新的容貌坐在艾娃的身边。 “所有的……审讯内容,都在……这里了吗?”艾娃轻声问。 “还有一部分法庭外的谈话。”日蚀回答。 “放来听听……” 日蚀很快找到对应的影像,以三倍速播放。 「我不仅仅是简·赫斯塔,我也是一个ahgas的战士!」 「如果需要谁来作出一些牺牲,我当仁不让!」 「如果您以为我所谓的’留名‘仅仅只是要一些名利声望,那就大错特错了——」 病床上闭着眼睛的艾娃笑了起来,她的笑声惊起了肉身的痛苦,日蚀连忙上前。 “还好吗,艾娃。” “没事。”艾娃的声音很虚弱,“这些话都是谁教她说的……还,挺像模像样……” “是千叶吧。她之前和赫斯塔在外面见过一次,这次独立监狱换人的计划就是她们俩临时勾兑的。” “千叶?”艾娃有些意外。 老人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很快释怀,“也是,千叶去过的地方多,什么纪念碑、共盟会……她知道了,再告诉简……也不奇怪。” “听说千叶女士一直在申请来探望你。” “我知道,让她申请着吧,反正我最近不打算见她……”艾娃笑起来,“是时候给她留点教训了……你看她这段时间,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不是还……挺有意思的吗。” 日蚀面露不解:“为什么你们不肯坐下来好好谈谈呢?” 艾娃抬眸,“……这是你的问题,还是安娜的问题呀?” “是我的问题,但安娜说过一样的话。”日蚀回答,“究竟是什么缘故,艾娃可以告诉我吗?” 艾娃挑眉,“还能是什么缘故,千叶她……就不是个……肯好好说话的主……你要是和她意见相左,又没本事把她摁在地上……她就……根本不会听你把话讲完。 “至于说,安娜的那句话……你不能把它理解成是一种‘提问’,它更偏向于一种‘感叹’,是在接受了我和千叶‘无法坐下来好好谈话’的事实以后,一种无可奈何的感叹…… “这种微妙的差异,在人类的日常对话里非常常见,你得学会……通过语境……去判断。” 日蚀认真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艾娃闭上了眼睛,“上一次……就是……你离开独立监狱的那晚……千叶见到安娜了吗?” “没有。”日蚀回答,“关于这一点,我感到很奇怪。” “奇怪什么?” “我告诉了千叶女士那晚安娜的位置,千叶女士也和我一起到了那个地方,但等我下车了之后她并没有跟着一起下来,而是坐在车上抽了支烟。我以为她是在观察有没有埋伏,结果她熄了烟之后就调转车头,直接走了。” 日蚀望着艾娃,“我不理解,千叶女士是在干什么?” “呵,你……不用理解,”艾娃半眯着眼睛,“我也……不太理解。” “艾娃也不理解吗?” “嗯……因为人……有时候……就是很难理解。” “这一点倒是很好理解。” 艾娃笑道,“无所谓理不理解……你只当她们是在玩一局规则复杂的游戏,你不是玩家,也不知道前情……所以你没必要掺合。” “好的。”日蚀简略地点头,“接下来你这边还需要我做什么?” “安娜最近需要你的地方……多吗?” “暂时不多,她说最近这三个月都以你这边的事情为主,只要她没有发起主动召回,我就不用回去。” “好,”艾娃轻轻点头,“我这边也……没什么事情……你就先去……赫斯塔身边……待命。” “她那边还需要我吗?” “看起来是需要的……”艾娃低声道,“她好像又变卦了……不知道她接下来是……想干什么,有你在,她做事会……方便些。” “这次以什么身份呢?” “就用……”艾娃想了一会儿,“‘帕兰’吧。” “好。” “你可以尽你所能地……帮助她,但如果,她……问起你的身份,你还是……一个字都……不要提。” 日蚀站起身,“嗯,请放心,我都明白。” 艾娃朝着日蚀伸出了手,日蚀立刻抓住了。 “代我……向安娜问好。”艾娃低声说道。 “我会的,”日蚀俯身,轻轻贴了贴艾娃的手背,“安娜一直很挂念你,她总是怀念在预备役基地任教的那段日子。” 艾娃笑了笑,她半睁着眼睛,脸上的微笑因为虚弱而变得浅淡。 “已经过去的……就没什么好再怀念,我真期待……我们将来再见的那一天。” …… 次日清晨,坎贝尔果然气势汹汹地来到拉格工作站要求见赫斯塔,工作站的水银针象征性地阻拦了一番,而后领着他往地下拘禁点走去。 一小时后,坎贝尔有些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被秘书扶上了车。 维克多利娅坐在马路对面的汽车里看着这一幕,有些好奇地撑起了下巴。 半小时后,赫斯塔出现在了维克多利娅的车后座上,她几乎没什么行李,轻装简行,甚是轻松。 “你都和坎贝尔聊什么了,怎么感觉他出来的时候魂都没了。”维克多利娅看向赫斯塔,“你吓唬他了?” “正相反,他来吓唬我了。”赫斯塔回答,“不过我和他说了工作站里也和独立监狱一样到处是监控,他收敛多了。” “他为什么要威胁你?” “一些无能的怒火,不提也罢。”赫斯塔微笑着道,“无非是几个一直盯着他的同行打算抓着这件事翻翻旧账,好叫他这个‘司法的良心’跌落神坛,他希望我能再出面说一些话,为他做些解释。” 维克多利娅一下明白过来,她笑了一声:“也难怪……人家为了你的案子苦心孤诣地准备了那么久,结果你当场把人家卖了。” “他早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赫斯塔轻声道,“‘造神’过后总是‘毁神’,痴迷于‘造神’的人,也总是要和所造之神一起毁灭……只不过这次轮到他了。” 这句“轮到他了”忽然叫维克多利娅觉得有些耳熟,她试图想了一会儿,一时想不起是在什么地方听过,也便随它去了。 第128章 不过如此 在众人的讨论之外,司雷对内部法庭发生的一切仍毫不知情——她的权限还不足以获取这些消息,不过,当在维克多利娅前往布鲁诺市不久,她也很快收到了一个新消息: 优莱卡,那个她曾经在艾娃的地下室里见过的女孩,会很快来到谭伊。 这天中午,司雷开着车去火车站接人。 时间指向12:44,从布鲁诺市开来的列车终于停靠在了谭伊的站台上,随着旅客的进出,车站大厅的人流突然汹涌了起来。 司雷的目光紧盯着出站口,很快捕捉到一个高大的身影——身高接近一米九的优莱卡在人群中根本无需辨认。 她戴着一顶黑色的浅顶软毡帽,黑发,黑眸子,黑大衣,黑色西装裤,黑靴子,只有脖子上围着一条花格围巾。 维克多利娅已经看见了司雷,她大声喊着司雷的名字,并朝她奋力挥手。 双方很快朝彼此靠近,相距七八步的时候,司雷忽然一怔——眼前的优莱卡的脸上布满了小伤口和淤青,其中有好几处与刺杀者都在同一位置。 司雷不可置信地朝维克多利娅看了一眼——她就像没事人一样,对这些伤口视而不见。 “又见面了,司雷警官。”赫斯塔伸出手,“我说过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司雷客气地握住了赫斯塔的手,“你已得了你的公道吗?” “不好说。”赫斯塔看了维克多利娅一眼,“总现在之我是来配合维克多利娅女士工作的,至于我个人的事,实在无关紧要。” 三人一同上了车,司雷开车,维克多利娅坐在副驾驶,赫斯塔坐在后座。 司雷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赫斯塔。 “优莱卡女士最近是一直关在摩根女士那里吗?怎么好像受了点伤?” 赫斯塔刚要回答,一旁维克多利娅已经接过了话茬,“你别多心,这些伤都是千叶打的,差不多两周前的事,之前她人都好好的。”维克多利娅说着回过了头,“我记得是肋骨骨裂了?” “对,”赫斯塔点头,“这段时间都不能剧烈运动。” “毕竟是千叶,”维克多利娅笑了一声,“没把你打住院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赫斯塔也跟着笑了笑。 “……你们等等,千叶为什么要打人?”司雷皱起了眉头,“听你这个口气,千叶是经常殴打下属吗?” “呃……也不是。”赫斯塔摇头,“总之都是我不好,都过去了。” 车内的空气凝固下来,直到路口的红灯变绿。 “算了。”司雷轻叹一声,“我这段时间也确实发现千叶是个喜欢用暴力解决问题的人,这种习惯很糟糕……等她回来我亲自和她说。” 赫斯塔倒是有些意外之感:“……司雷警官和千叶小姐很熟悉吗?” “还行吧,她是个很可靠的队友,就是有时候脾气太冲。”司雷看向维克多利娅,“我在荒原的时候也发现了,你们ahgas内部的人——包括一些水银针,好像都很怕她,为什么?” 维克多利娅眨了眨眼睛,“因为千叶真的很可怕。” “那她犯错的时候呢?你们都不会指出来吗?” 维克多利娅笑了笑,“当然会指出……不过我们说的不是一个维度的事情,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听说过千叶的来历?” “什么来历?” “她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在第三区服役的,她来自十四区。” “这个我知道。”司雷轻声道,“她这个名字一听就是十四区的。” “千叶是在十四区东部的一次螯合物潮里被发现的,因其表现出了一些极其少见的作战特质,当时十四区对她寄予了厚望……那年她多大来着,十一岁吧。” 赫斯塔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所谓“极其少见的作战特质”应该是指千叶小姐长达76小时的作战时间,不过赫斯塔此前从来没有算过千叶小姐加入ahgas的年纪。原来她也是在11岁的时候成为的水银针吗。 ……真巧。 “但是,在被送入十四区的预备役基地之后,千叶先后在训练中杀死了两名水银针训练官,随后她被004号办公室移送到当地的‘行为矫治中心’,在那里待了不到一个月吧,又有一名水银针遇害。” “……全都是千叶下的手?” “对。”维克多利娅轻声道,“从被抓进ahgas起,千叶无时无刻不在准备着逃跑,三名水银针全部是在阻拦过程中牺牲的,此外还有十几人重伤。这让ahgas不得不考虑放弃驯服千叶——尽管她天赋异禀,但如果不能为己所用,过高的实力反而是威胁,所以当时,ahgas作出了内部处决的决定。” “处决?”赫斯塔屏住了呼吸。 “注射死刑的文件当时都已经下来了,结果谭伊这边的预备役基地突然说愿意接收,想再试试看,人就被押过来了。” “……后来呢?” “后来……就是现在这样了,”维克多利娅两手交叉在脑后,伸了个懒腰,“我印象里谭伊的基地没有什么特别出色的训练官,可能她们额外调了什么人来接手千叶的训练。” 维克多利娅看向司雷,“你现在能理解一些了吗。” 司雷颦眉开车,没有回答。 很快,三人来到维尔福公爵的宅邸之外。目前唐格拉尔也被关押于此,只是这么多天的审问下来毫无结果,不管是唐格拉尔还是维尔福仍然对过去的一切缄口不言,赫斯塔已经从司雷与维克多利娅的口中大致了解了相关情形,她并不感到意外。 下车之后,赫斯塔并没有跟随司、维二人朝里走,她静静地站在公爵府邸外,凝视着眼前的一切,冬日的花园到处都是持枪巡逻的守卫,四处戒备森严,远处窄而高的窗户垂着白色的纱帘,显得肃穆清冷。 赫斯塔冷眼旁观,忽然想起多年前千叶的一番话。 「这世上令人感到难以对付的人,一般来说有三种:贵族、怪才和狂徒」 「贵族们权势熏天,怪才们才能出挑,狂徒失无可失」 「他们是哪一种?」 「你又是哪一种?」 远处,维克多利娅已经在向赫斯塔挥手,催促她赶紧跟上。 在重重警卫的注视下,赫斯塔迈着轻快的步子朝公爵府的大门走去,没有一个人前来阻拦。 呵,什么贵族…… 不过如此。 第129章 罗昂宫 司雷一直站在离门不远的石阶上等候,等到赫斯塔靠近,她问道:“优莱卡,刚才在看什么呢?” “第一次进这种地方,觉得这片花园挺好看的。”赫斯塔轻声回答,“就想多看看。” 司雷笑了一声,“走吧。” 两人拾阶而上,从高而阔的正门踏入屋中,才一进门,赫斯塔就听到一声惊慌的“谁——” 赫斯塔和司雷同时侧目,见入口右侧的木质台阶上有个姑娘正抱着半人高的书摇摇晃晃地往下走,垒起的书挡住了她的脸,而二楼的楼梯口,有系着围裙的仆人正屏息凝神满脸惶恐地望着这一幕。 几乎在同一时刻,堆过她头顶的书塔正朝一侧缓慢倾斜,这姑娘意识到了这一点,整个人追着往那一侧移动,然而慌忙间她左脚的鞋扣勾住了右脚的袜子,整个人突然失了平衡—— 赫斯塔眼疾手快,飞步而上,她一手击落了所有朝自己这边掉落的书册,一手牢牢抓住了这个姑娘的肩膀。 “我的书——!” 大部头的书册像石头一样咚咚滚落,一些压在其中的纸稿像巨大的白色蝴蝶,它们挣脱了压制,悠扬地散开,在这个偌大的客厅纷纷飘落。 这一切美则美矣,当最后一张纸稿落下,整个大厅已经乱得目不忍视。 “你没事吧。”赫斯塔松开了手,重新站起身。 女孩茫然抬头,她看起来十六七岁,有一双和图兰一样的绿眸。 “……我,还好?” “索菲小姐!”先前站在二楼楼梯口的仆人提着裙子快步下楼,“你怎么就是不肯听话……” 赫斯塔跳着从楼梯上下来,重新回到司雷身旁。 “你反应真快。”司雷笑道,“维克多利娅小队的其他人现在在一楼的会客厅等我们,我们赶紧过去吧。” 赫斯塔点头跟上,但还是有些在意地回头,看着身后的女孩和她的仆人一同收拾散落一地的书册。 “那是谁?她们在干什么?” “是公爵夫人的侄女,叫索菲,挺可爱的小姑娘,下半年要去核心城念预科了。”司雷答道,“公爵夫人这几天在整理藏书,她们打算把大部分书都捐给市立图书馆和福利院。” 赫斯塔稍微有些惊讶,“她们现在还有闲心做这个?” “不做这个做什么呢?”司雷笑了笑,“与其坐在这里等着亲人死去,不如找点事情做。” “‘刺杀者’已经给维尔福和唐格拉尔寄照片了吗?” “还没有,”司雷叹了口气,“不过有什么差别,刺杀者已经对维克多利娅亲口说过接下来的两个受害者就是这两个人。” “他们人呢?” “也在会客厅里。” “那个——”索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司雷应声回头,远处的索菲正向赫斯塔招手,“不知道你怎么称呼,谢谢你刚才救我!” 赫斯塔没有理会。 …… 两人很快来到会客厅前,司雷推开了门,里面的若干双眼睛同时朝这边看了过来,赫斯塔一眼认出了被自己揍过的佐伊,她的额头还包着绷带。另一端,恩黛向赫斯塔露出了一个几不可察的微笑——此前她们已经在独立监狱见过一过面。 在千叶来到这里以前,这里知道她真实身份的大概也只有维克多利娅与恩黛两人。 她环视一周,很快在会客厅的角落看见唐格拉尔与维尔福,这两人看起来都病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突然,赫斯塔目光微变——在维尔福的旁边,迦尔文坐在那里。 两人目光交汇,迦尔文稍稍颔首。 维克多利娅上前揽过了赫斯塔的肩膀,“来,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优莱卡,她接下来会协助我们同刺杀者交涉——” 刷着白漆的木门在赫斯塔身后关起,里面的谈话声突然变得不可听闻。 …… 下午,谭伊又开始下雨。 入夜,赫斯塔从会客厅走出,从今天起,她将被安置在二楼南侧的一间阁楼,维克多利娅已经为她准备好了一些生活必须品,如果她还有什么需要,可以像从前在基地时一样提交清单,AHgAs的支援后勤组会迅速采购。 赫斯塔在一楼客厅坐了一会儿,有男仆上前,恭敬道:“优莱卡女士,您要去您的房间看看吗?” 赫斯塔静静地坐在原地,她看起来有些出神地想着什么,而后突然起身,走向一楼的玄关。 窗外的雨虽然停了,世界仍是湿漉漉的。 “优莱卡女士——”维尔福家的男仆仍追在身后。 这种视线粘着在身上的感觉令赫斯塔生厌,她大步迈向室外的庄园。 男仆再次追了上来,“优莱卡女士,您要到哪里去?” “出去散散步。” “可外面才下过雨——” 男仆话才出口,赫斯塔已经踏上了门外的大理石台阶。 男仆怔了片刻,立刻回头取了伞:“那我来为您带路吧。” 雨后的庄园弥散着泥土的香味,这里的灌木墙看起来非常平整,显然一直被精心打理着。 赫斯塔沿着公馆的外围慢慢转悠,直到经过第二个转角,她看见远处有一座看起来更为威严的宫殿,它的大理石圆顶在雨后的夜晚显得巍峨神圣,殿前有一座青铜塑像,一个身着盛装的贵族骑着马高举长剑,仿佛要挥臂劈开眼前浓郁的黑夜。 “那是什么地方?”赫斯塔问道。 “那就是古时候的罗昂宫。”男仆回答。 赫斯塔点点头,“那个下沉舞池就在这里面是吧?” “对,”男仆点头,“前面的公馆大概是一百年前新建的,后面才是罗昂宫真正的旧址。可惜自从老公爵将它封起以后,就没有人再进去过了。” “你们也不进去打扫吗?” 男仆点头,“是的,我们也不进去。” 赫斯塔停顿了一会儿,忽然调转方向,径直朝着罗昂宫那边走去。 “您最好不要走得太近!”男仆突然大声说。 赫斯塔停下脚步,“……为什么?” “因为,我们公爵不大喜欢人们对罗昂宫有太多兴趣,”男仆解释说,“先前就经常有人慕名而来,想让公爵通融,让他们进入罗昂宫看看……每一次都闹得很不愉快。” “是吗,”赫斯塔语气平淡,“这么有名的宫殿,为什么不让人进?” 第130章 相似 “是老公爵定下的规矩,他老人家还在世的时候就说过,罗昂宫见证了许多个王朝的兴衰,它的启用总是和奢靡无度的生活联系在一起,这样的宫殿没有再开启的必要,始终被尘封就是它最好的状态。 “老公爵过世以后,我们公爵也一直遵守着这个规矩,直到今天。” “说得可真好啊,”赫斯塔轻声道,“那我就绕着它看看,可以吗?” “那……当然是可以的,我陪您一起吧。” 夜晚的罗昂宫比白天更显巍峨,赫斯塔伸手轻轻触碰冰凉的石块,她仰起头,看见一些高处的金属窗雕在漫长的雨水侵蚀中淌下许多条细长的锈渍,如同漆黑的血泪。 赫斯塔绕着罗昂宫走了半圈,又很快被不远处的灌木迷宫与农园吸引,男仆顺势说了许多这里花草陈设的细节。 期间,赫斯塔再没有问一句罗昂宫的事,她看起来就像一个初来乍到的观光客,对这里的一切都兴致勃勃。 从农园出来时,一个如山的黑影骤然从暗处起身,男仆吓得跳了起来,定睛一眼才喘了口气,“……原来是牧……牧羊人先生,吓死我了。” 迦尔文披着雨衣,他左手拿着一把取土器,右手还握着一棵带土的球根,显然是在干农活。 “你回去吧。”赫斯塔对男仆道,“我一个人在这儿逛逛。” “……好。”男仆点头退下,但并没有走远。 “方便说话吗?”赫斯塔问。 “方便,等我一下。” 迦尔文跑步将球送去了不远处的工具屋,脱了雨衣才回来,赫斯塔帮他拿着水管,他很快洗去了手上沾着的湿泥。 “你怎么会在这里?” “维克多利娅她们需要一个熟悉谭伊的水银针来配合保护维尔福与唐格拉尔的安全,我看到招募信息就过来了。” 赫斯塔稍稍颦眉:“这次对‘刺杀者’的行动应该已经算是‘高危作战’了吧,我记得你以前从来不接这个等级的任务。” “我其实无所谓,是肖恩总拦着,”迦尔文回答,“他不愿我冒险。” “这次他没拦着吗?” 迦尔文笑了起来,“他拦他的,我干我的。再说这个案子看起来也没有其他高危任务那么危险。” “……你该听听肖恩的话。”赫斯塔平静道,“你没看见维克多利娅小队的佐伊吗,我听说上次刺杀者差点杀了她。” “不说我了,赫——优莱卡,我该恭喜你,”迦尔文笑道,“我都不知道原来你这些年一直在做那么危险的事,难怪平时总是看不到你人。” “你不要岔开话题——” “卡尔?” 一个温柔的女声从两人身后传来,赫斯塔回过头,见一个身型单薄的女人站在远处花园的石砖地上。 那人披着厚而轻的绒斗篷,夜色中赫斯塔看不清女人的脸。 “您别过来,夫人。”迦尔文用敬语大声喊,“我翻了土,还没清理完,路上泥泞。” 女人提起了自己灰鼠色的绒斗篷,她低着头,小心地踩着台阶往下走。 在暗淡的灯光下,赫斯塔看见她浅金色的长发和温顺的眉眼,她看起来是那样温和,连眼边的皱纹都像是带着笑意,只是那双温润的眼睛像是刚哭过。 这绵羊一样的情态让赫斯塔生出一瞬的恍惚。 女人看向赫斯塔,“这位是……?” “是我的同事,优莱卡。”迦尔文回答,“她今天下午刚到这里,之后会和我们一同保卫公爵的安全。” 女人向着赫斯塔绽开一个悲伤的微笑,轻轻躬身行礼,“有劳您。” 赫斯塔回过神来,她已经猜到了眼前人的身份,但还是低声开口,“您是?” “这位是公爵夫人——” “请喊我阿尔薇拉。” 阿尔薇拉向赫斯塔伸出了手,赫斯塔沉默了片刻,握住了。 “您……看起来很憔悴。”赫斯塔轻声道。 “这两天外出得太多了,有些累。”阿尔薇拉温声回答,“您好像受伤了?要紧吗?” “不要紧,都是些小伤。” 阿尔薇拉点了点头,她刚想将手抽回,赫斯塔那边却突然发力,牢牢地捏住了她的四指。 阿尔薇拉有些茫然地看着赫斯塔,这变化令她始料未及:“优莱卡女士……?” “您怎么会知道’牧羊人‘的名字?”赫斯塔凝视着阿尔薇拉的眼睛,紧接着,她又看向迦尔文,“你们以前认识?” 一旁迦尔文连忙开口,将先前发生在克拉克商业街一带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当时肖恩喊了我的名字,我也喊了肖恩的,所以索性就不瞒她了。”迦尔文解释道,“虽然这样不合规矩,但——” “抱歉,都是我的错,”阿尔薇拉诚恳道,“我不该在公共场合喊水银针的姓名,我知道这样有可能给你们带来一些不必要的危险……只是我刚才没有看到您也在这里……” “不要再有下一次了,公爵夫人,”赫斯塔松开了手,“失礼了,请原谅。” 阿尔薇拉郑重地摇了摇头,她看向赫斯塔:“请别这样说,我能看出您是位心细又严谨的人,有您这样的水银针在这,我很感激。” 赫斯塔突然想到了什么:“肖恩也在这儿吗?” “在。”迦尔文回答。 赫斯塔屏息凝神,仔细感受四下的动静,突然,她朝农园的西面看去,影影绰绰的矮林间几乎同时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什么东西正鼠窜离去。 赫斯塔发出一声轻哂。 “看起来又要下雨了。”阿尔薇拉看了看天,“我们回去吧?” 三人沿着原路返回。 迦尔文与阿尔薇拉走在前面,赫斯塔跟在后面,她听着这两人讨论着农园里的一些球根花,迦尔文建议把那些植物全部移至园中的落叶树 阿尔薇拉用心听着,不时询问一两句,她的声音很轻,说话时总是注视着眼前人的眼睛,每次微笑都会不自觉地抬手轻挡下颌。 从第一眼见到这位公爵夫人的时候起,迦尔文的目光就无法从她身上离开。 如今赫斯塔也是一样。 第131章 帕兰 晚饭后,赫斯塔提出想前往钟楼广场看看,维克多利娅欣然应允——在口头上介绍再多刺杀者的特征,都不如直接带赫斯塔去看看曾经的战斗痕迹。 刚走到车库前的空地,司雷已经开着车出来了。 “你去哪儿?”维克多利娅顺口一问。 “钟楼那边,你们呢?” 司雷话音未落,维克多利娅已经把手伸进车窗,从里面打开了车门,她直接坐进了副驾驶,而后探出头来对赫斯塔道,“走,咱们就蹭司警官的车吧。” 入夜,街道上一路空旷。 “你这几天还在盯钟楼那边的监控吗?”维克多利娅问道。 “嗯。”司雷点头。 赫斯塔有些在意地动了动耳朵。 维克多利娅又问:“有什么新发现吗?” “暂时没有。” 夜晚的风吹进后窗,将赫斯塔额前的黑发吹向两侧,她两手抱怀,沉默片刻,忽然看向司雷:“司雷警官具体是在盯什么?” “也没什么,”司雷轻声回答,“反正最近也没有什么新进展,我就看看那一带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出没。” “可疑的人?” “在这种连续行凶的案子里,凶手往往会数度返回弃尸地点或作案地点,甚至会在作案过程中蓄意接近警方、或在发出预告后主动接近下一个被害人,以观察警方和被害人的反应。” 赫斯塔移开目光,看向窗外,“……竟然还有这样的事。” “神奇,”维克多利娅听得笑了几声,“这是种什么心理?” 司雷轻轻耸肩,“谁知道。” …… 车一驶入市区,三人都发现今晚的谭伊有些热闹,好几条稍窄的石路临时设为单行道,以至于司雷不得把车停在几个街区之外。 “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维克多利娅问道。 “不知道,我以前几乎不怎么来第三区北部。”司雷颦眉,“我猜是什么地方性节日——” “王后节。”赫斯塔突然说,“今天是王后节。” 司雷和维克多利娅同时回头,“……这是庆祝什么的?” “我也不知道,”赫斯塔指了指两人头顶正上方的一面幡旗,“但上面是这样写的。” 在短暂沉默之后,三人同时笑了起来,她们谈笑着跟着人群往前走,道旁有许多小贩在卖白色的圣诞玫瑰与淡紫色的风信子,空气中幽香浮动。 在离钟楼大约两百米远的地方,三人同时看见了限流关卡——今晚钟楼广场一带的游人已经太多,出于安全考虑从现在到晚上九点,这一带不再放入新游客。 司雷上前展示证件,几个警察在辨明真伪后立刻放行,维克多利娅与赫斯塔刚要跟上,立刻被拦下。 “你们也是警察吗?” “对。” “请出示证件。” “她们和我是一起的。”司雷返身解释道。 “那也得出示证件。” 维克多利娅抬手示意司雷不必多言,她把手伸进上衣内侧口袋开始取钱包,但很快,她的表情稍稍凝固,手也开始重新掏身上的其他口袋。 “你带证件了吗?”维克多利娅看向赫斯塔。 “我的所有证件现在都还在布鲁诺市,”赫斯塔回答,“我下午和恩黛说了这个,她说明天会带我去办临时身份。” “……啊这。” “没有证件,不能放行。” 无奈之下,维克多利娅与赫斯塔只能独自目送司雷离开。 本着“来都来了”的宗旨,两人也没有立刻返回司雷的车上,她们索性找了一处还有空位的酒馆,打算一边聊天一边等司雷回来。 只不过两人刚一坐下,一只戴满金饰的手就像一条柔曼的蛇绕上了维克多利娅的肩膀,维克多利娅反应甚快,她扼住了这手腕,顺势就要一个过肩摔—— 那人一声惊呼,十几只带流苏的金色臂环在她手上撞得叮当作响。维克多利娅听见声音,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不可置信地回头。 “……帕兰?” 赫斯塔观察着眼前突然出现的女人——虽然是冬天,这个叫帕兰的姑娘仍然穿着无袖的长裙,只是肩上披着一件印染的长围巾。 在看见她的第一眼,赫斯塔就想到了摆放在剧院里的女性石像,白色的大理石质地坚硬,然而从中出生的女像们总是婀娜丰盈。 赫斯塔上前,帮帕兰捡起了掉在地上的细杆烟枪。 帕兰接过,“谢谢。” “这位是?”赫斯塔问。 “我以前在南部认识的朋友。”维克多利娅答道,她望向帕兰,“你怎么会在这儿?” 帕兰笑了笑,重新把自己长而蓬的卷发全部捋至左肩,露出天鹅般的脖子。 “外面冷,先进来坐吧。” 一刻钟后,重新披上大衣的帕兰带着维克多利娅和赫斯塔从另一个入口进了钟楼广场的地界。 这一路上帕兰与维克多利娅一直在聊天,赫斯塔沉默地听着,并不插话。 从插画中赫斯塔了解到帕兰是一位常年旅居第三区的策展人,这次来谭伊只是度假,顺便探望几位她在这儿认识的画家朋友。 很快,三人同司雷汇合,维克多利娅带着赫斯塔在钟楼一带走了一圈,并细细讲述刺杀者降临当日所发生的一切。赫斯塔一路小心,以免被随行的司雷看出什么端倪,不过她几次从司雷身边走开,转身时都发现帕兰正望着自己。 帕兰并不慌张,每一次都只是微笑着错开目光,这多少引起了赫斯塔的警觉。 离别时,尽管有些迟疑,但赫斯塔还是主动走上前。 “我们……从前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她盯着眼前人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令自己感到在意的线索,但帕兰只是忽然笑了起来,声音像一阵银铃。 “……你笑什么?”赫斯塔问。 帕兰的眼睛弯成了一道缝,她把站立的重心从左脚换至右脚,整个身体的姿态也随之摇曳变换,“我总是被问这种问题,但很遗憾,我们肯定没有见过……不过,你叫什么名字?” 赫斯塔多少觉得自己有些自讨无趣,她往后退了一步,淡淡答了一句“优莱卡”,便转身上车。 第132章 可爱 回程路上,赫斯塔始终觉得心情有些不安。 她不断忆起方才帕兰的目光,总觉得那绝不是正常初见,但赫斯塔回忆良久,依旧想不起此人身上究竟是什么地方让自己感到熟悉。 “优莱卡。” 维克多利娅伸手在赫斯塔眼前晃了晃。 赫斯塔回过神来,“……什么?” “想什么呢,喊你那么多声没听见。” 赫斯塔轻轻抓了一把头发,“……总感觉刺杀者最后的坠楼手法在什么地方见过。” “不就是常见的魔术手法吗,一个大活人摔下去,变成了一堆鸽子——实际上鸽子早就准备在那里了,人坠落到固定地点以后暂时隐身在别的地方,刺杀者也肯定是早就把尸体准备在那里了。” 说着,维克多利娅把自己的手机屏幕递到赫斯塔跟前,“帕兰问我要你的联系方式,你给吗?” 赫斯塔盯着屏幕,单眉轻挑,“……她要我联系方式干什么?” “没说。” 司雷有些在意地往旁边看了一眼,“你们水银针可以这样随随便便给联系方式的吗?” “内部联络方式当然不能随便给,不过这年头谁没几个备用号码。” “……我就没有。”赫斯塔迟疑地回答。 维克多利娅诧异回眸:“你以前用过那么多的——”话到一半,维克多利娅意识到这话不该当着司雷的面说,她的声音骤然低了下去,“罢了,我替你拒了她。” “不用拒。”赫斯塔凑上前来,“你先问问她找我什么事。” …… 酒馆的二楼,光线昏暗,帕兰坐在燃烧的壁炉旁,她的大衣与长巾随意地搭在身旁的空椅上,暗红色的光往她的黑发上镀上一层酒红色。 她看着屏幕上维克多利娅发来的那条“你要她联系方式做什么?”,思索着敲下了一大段文字。 有男人端着酒杯,晃晃悠悠地走到帕兰身旁。 “不好意思,”他扶着帕兰的椅背,拇指似是不经意地蹭过她裸露的肩膀,“小姐旁边有人吗?” “没有呢。”帕兰笑着把自己的衣服抱回怀中,“快请坐。” 这突如其来的殷情显然有些超乎男人的预料,不过很快他就有了新的猜测。眼前女人开始摘手上的臂环,把它们依次捋下,在桌面上码得整整齐齐。 男人放下酒杯,刚想试试把腿往帕兰那边贴一贴,谁知帕兰突然朝自己这边靠过来,他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眼前一黑。 在四周热火朝天的聊天与音乐声中,帕兰用男人的西装盖住了他的头,把他连人带椅一起放倒。椅子砸在厚地毯上,只有一声沉闷的“咚”,男人随即感到一串力度惊人的重拳直接落在了自己的胸腔和腹部,这突如其来的剧痛让他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缩成一团。 帕兰重新拢了拢长发,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起身穿过酒桌与酒桌间窄小的过道,朝楼梯口走去。有服务生在这时发现了倒在角落的西装男,起先他以为那是醉倒在地的酒鬼,上前轻唤“先生”,直到揭下西服,看见这人口鼻流血,服务生才意识到出事了。 在身后的喧嚣声中,帕兰低头重新编辑给维克多利娅的回复,她删掉了之前自己大段大段的解释,只留了一句:哼哼,因为她特别可爱^_^ …… 赫斯塔看得满头问号,“……这个人真的值得信任吗?” “还行吧,帕兰的消息特别灵通,宜居地里有什么一时弄不清楚的事情,问问她就好了。” “是吗?”一旁司雷侧目,“你问问她方不方便把联系方式给我?” “……转给你了。”维克多利娅很快答道。 “你问都不问啊。” “我可以把她的联系方式直接分享给其他人,只要事后支会一声就行……这是她授权过的。”维克多利娅看向赫斯塔,“你呢?你要怎么回?” 赫斯塔摇了摇头,“算了吧……如果她这段时间有事找我,找你转达就行。” “好!”维克多利娅发完消息,眼前目的地已经近在咫尺,她收起了手机,“折腾一晚有点饿了,你们呢?” “我也是。” “我还好。” “吃点东西再睡吧,”维克多利娅看向赫斯塔,“要不然半夜饿醒可不好受。” 赫斯塔心情复杂,也懒得拒绝,她沉默地跟在维、司的身后往厨房的方向走,经过花园时,三人同时闻见了食物的香气。 三人不约而同地侧目,很快看见维尔福、唐格拉尔、阿尔薇拉一起在院中聊天,两个男人各自坐在自己的竹编椅,他们身上盖着厚毯,像蜷卧冬眠的熊。 一个打着瞌睡小男孩坐在阿尔薇拉怀中,在她身旁,一位身型颀长的少女依靠着她的肩膀——赫斯塔认得,那是她下午救过的女孩,公爵夫人的侄女索菲。 在他们中间的原木桌上,几个方型的食盘上摆着一些冷餐,正中间一块白色的方蜡烛正缓缓加热着玻璃茶壶,壶中花茶香气溢散,一条浅黄色的灯带像一串明亮的星,悬挂在他们的头顶。 不远处,几个维克多利亚小队的水银针正在值守,赫斯塔一眼就看见了又高又壮的迦尔文,他站在阿尔薇拉背后不远,静静地向前望……一切看起来如此静谧安逸。 维尔福最早看见了维克多利娅等人,他站起了身,向她们远远行礼。 “别管我们,你们聊你们的!”维克多利娅朝他们扬了扬手,并未停留。 阿尔薇拉就在这时侧目转身,视线刚好落在赫斯塔身上,一时间,赫斯塔几乎立刻收回了目光,她转头追上维克多利娅的脚步,大步迈进了公馆的大门。 等司雷离去之后,赫斯塔看向维克多利亚:“恩黛之前和我说,里希出事以后,唐格拉尔的日子过得生不如死……但现在看,他们还挺惬意的?” “也是好事,唐格拉尔这个人脑子有点毛病,”维克多利娅答道,“这段时间有维尔福夫妇安抚,他情绪比之前稳定多了,要是这人一直像里希一样疯疯癫癫的什么都不配合,反而会增加我们的工作难度。” 7017k 第133章 公爵 重返谭伊的第一天晚上,赫斯塔又一次梦见了妈妈。 赫斯塔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在复仇的计划开始以后她常常做梦,这些梦往往残酷而离奇,每当她从梦中惊醒,那分令人颤栗的惊悸总是让她一身冷汗。 今夜的梦也非常凌乱,起初几乎是一个接一个的无意义场景,它们彼此叠加,不断变动又不断崩溃,赫斯塔怀着急迫的心情向前追逐,凭借着直觉在时间与空间中跳跃。 在无端的悲恸与惊恐之间,赫斯塔忽然感到一双温柔的手从背后抱住了自己。在这个怀抱中,她感觉自己正在失去力量,重新变成了一个小女孩——就像今晚在阿尔薇拉怀中沉睡的那个孩子一样。可尽管如此,赫斯塔仍试图紧紧抓住这双手,恨不能与之融为一体。 直到一些呢喃混杂着玻璃钟罩的碎裂之声响起,她听见远处暗巷传来的哨声和尖叫,惨烈的呼救从更远处的高阁传来,罗昂宫的每一扇窗户都变成了没有眼球的空洞眼眶,漆黑的血从中汹涌而下—— 赫斯塔骤然睁开双眼。 一切戛然而止。 她艰难地在床上翻了个身,听见自己剧烈的喘息。 窗外的天还是黑的,赫斯塔胡乱地擦干了脸上的眼泪,回头看了一眼时间——此刻才刚刚凌晨四点。 她下床喝水,心情久久不能平复,在房中来回踱步了几圈,赫斯塔披上外衣出门。 只是刚一推门,她就看到一个瘦削的身影也从走廊另一头的房间退了出来,那人站在阴影里,身型稍显瘦削。 “谁?”楼下传来恩黛的问询声——此刻的客厅与花园都有正在值守的水银针,除了若干卧房,这间别墅在夜间始终灯火通明。 “……是我。”赫斯塔和那人同时说道。 她很快认出了这声音的主人。 ——是维尔福。 …… 今晚是恩黛和特里莎在客厅值守。 “你们怎么都大半夜不睡觉?”恩黛给两人倒了热水,不远处,特里莎一动不动地坐在窗前,心无旁骛地凝视着窗外寂静的夜。 “做了噩梦,睡不着,就下来走走……”维尔福低声道,他抬头看向赫斯塔,“抱歉,我不太记得您的名字……” “优莱卡。” “优莱卡小姐是为什么没睡呢,也做噩梦了吗?”维尔福问。 “没有,我就是认床,”赫斯塔放下水杯,“每次刚换地方都睡不好。” 两人不再说话,客厅安静下来。 恩黛靠在沙发里,目光随意地打量着眼前的两人。 平心而论,恩黛对维尔福这样的人很有好感,尤其当他与唐格拉尔在一起的时候,那种对比更显出公爵的性格沉静,作息规律,家庭和睦。 她听维克多利娅介绍过,维尔福是老公爵的独子,这样的人从出生那天起就没有为生活感到烦忧过——他的欲望很少,与此同时,他又有着与自身欲望极不相称的财富。 即便是在宜居地里,这样的幸运人生也只有极少数的人才能拥有。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恩黛感觉这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身上有一点与年龄不符的天真,相处起来怪好玩的。 “我也认床。”恩黛接着赫斯塔的话往下说,“尤其接到那种要倒时差的远途任务,光是调整作息就要折腾我好几天,只能硬扛了。” “这段时间你们天天都这样轮流值班吗?”赫斯塔轻声问。 “嗯,”恩黛点了点头,“虽然刺杀者的杀人预告还没有寄来,但提前习惯这样的工作节奏总是好的。” 维尔福咳了一声:“辛苦了。” 赫斯塔侧目望向维尔福:“公爵这段时间过得也很辛苦吧,总是这样半夜被噩梦惊醒。” 维尔福轻声叹息,“也还好。” “还好?”赫斯塔稍稍移开目光,“你不怕死吗?” “怕当然是怕……但人有时候是很奇怪的,如果不是死期逼近,你会对很多事情都熟视无睹,非得是有这么一把刀悬在你的头顶,你才能体会到自己正在活着的事实。” 维尔福的声音谦逊温和,一如他此刻的表情。 他的目光扫过放在茶几上的一张旧照片,那是他与阿尔薇拉多年以前的春日合影,阿尔薇拉腹部微微隆起,两人站在一处秋千架前相互依偎,凝视着镜头。 维尔福一愣:“……这张照片怎么会在这儿?” “下午索菲整理旧书的时候掉出来的,我顺手就放这儿了,”恩黛笑起来,“你们家的书真多啊!” “是她喜欢看书,我读得少。”维尔福轻轻抚摸照片上妻子年轻的脸,“她很喜欢欧内斯特,我们就是在他的读书会上认识的。” “欧内斯特?”恩黛好奇地重复着这个名字。 “哦,是白银时代的一位家……” 维尔福娓娓道来。 赫斯塔换了个坐姿,她一手撑着脸,一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垂眸望着脚下地毯的花边。 维尔福此刻的话赫斯塔一句也听不进去,她只是时不时朝维尔福的方向看一眼,看他谈论文学时从容文雅的表情。 当维尔福的讲述告一段落,恩黛突然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 维尔福抬起头来,“你如果对欧内斯特感兴趣,可以去二楼的书房看看,那里的藏书我们是不打算捐的——” “不,公爵,我不是在为什么故事感叹,”恩黛颦蹙着眉头,“我就是奇怪,你这样的人怎么会被‘刺杀者’盯上呢——你和里希、施密特、唐格拉尔他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维尔福干笑了一声,而后摇了摇头,“……人生的最后一刻,能和自己的妻子、孩子在一起,其实,也很幸福了。” 恩黛感伤地望着他:“我看得出,你真的很爱他们。” 维尔福陷入了沉默,他良久地凝视着手中的照片,喉咙动了动,“欧内斯特……有一个短篇,谈到过人的死亡恐惧,叫《印第安人营地》……我读过很多遍。 “我记得故事里,孩子问他的父亲: “‘爸爸,他为什么要自杀?’ “‘爸爸,自杀的人多不多?’ “‘死难不难,爸爸?’” 维尔福的声音轻颤,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并勉强让自己露出了一个微笑。 “没孩子的时候,读到这一段的脑海是无声的。有了孩子以后……‘爸爸’两个字,是清脆的。” 第134章 来信 在一片伤感的宁静之中,赫斯塔突然握碎了手中的玻璃杯。 她本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了一瞬,杯子里的温水溅得她满身都是,恩黛连忙上前检查赫斯塔的手有没有受伤。 “没事,没事。” 赫斯塔摇了摇头,俯身想去拾捡地上的玻璃碎片,一旁维尔福关切道:“放在那儿吧,等天亮了让汤森他们来收拾。” “你怎么了?”恩黛有些意外地望着赫斯塔,“……怎么眼眶红了?” 赫斯塔有些尴尬地笑了一声,她迅速眨了眨眼睛,平复呼吸。 “我真的没事,我就是……听得太难过了,为公爵的遭遇。” 恩黛一怔,很快也浮起一个无奈的微笑,“是呀,我刚才听得也有点鼻酸。” 赫斯塔深深地望着维尔福,“像您这么亲切的父亲,这么体贴的丈夫……竟然要莫名遭受这样的命运,我真是……既为维尔福夫人感到伤心,也为您感到不公平。” “其实也……”维尔福想出言安慰,然而当他对上赫斯塔那双泛红的眼睛,后半句话就哽在了喉中。 不知为何,此刻他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颤栗——赫斯塔那两只漆黑的瞳仁就像两个空洞的枪口,从中喷射出的目光如同尖刺。 即便明白这是优莱卡出于对“刺杀者”所作所为的愤慨,维尔福仍觉得这样的目光难以承受,他本能地避开了这番对视,伸手去够桌上的水杯。 几人又坐在原地聊了会天——说是聊天,但大多数时候都是恩黛在说话,而赫斯塔与维尔福出声应和。 这两人各怀心事,但都作出了一副细心静听的姿态。 不多时,赫斯塔挑了个空从椅子上站起身,她望着窗外,慵懒地伸了个懒腰。 “现在离天亮还有一会儿,我还是回去睡一会儿吧……明天早上还得出去重办临时身份。” “晚安,优莱卡。”恩黛看了眼墙上的挂钟,笑道,“你还能再睡三个钟头。” “晚安。” 赫斯塔向所有人道别,转身上楼。只是她才刚刚踏上台阶,就听见一直坐在窗边的特里莎突然开口:“公爵,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特里莎的声音是如此有辨识度,她的咬字很慢,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带着温柔笑意。 “哦……当然可以。” “先前拒绝前往核心城的时候,你说你想和刺杀者见一面……如果真的见了面,你想和她说什么呢?” 客厅陷入沉寂。 沙发上的维尔福没有立刻回答,他两肘撑着膝盖,很快把整张脸都埋进了自己的手掌中。 “也许也说不了什么……”维尔福的声音很低,“……我不知道。” 二楼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哒”声——赫斯塔关上了房门。 …… 次日一早,赫斯塔收到了来自艾娃·摩根的邮件。 邮件的内容非常官方,艾娃重新表态,这一次她也认可了费尔南岸与刺杀者关系更大的说法,但是也严厉批评了赫斯塔企图动用私刑报复宜居地公民的行为。 赫斯塔一目十行地跳读了这些套话,并很快在结尾部分看到了艾娃这封邮件里真正有价值的三条信息: 第一,004号办公室已经开始重新评估赫斯塔故意杀人未遂的量刑; 第二,002办公室正在重新规划赫斯塔接下来的工作安排; 第三,006号办公室已经开始统计、核验赫斯塔过去的战斗记录。最迟六个月,所有此前归在各种奇奇怪怪名字下的作战荣誉,会重新归于赫斯塔名下。 从这封邮件中,她已经明白了艾娃的态度:老人显然对她在法庭上的行为相当赞赏——与其在之后漫长的审理中等待时机,依靠坎贝尔与日蚀的配合洗脱罪名,倒不如自己主动挣脱了来得干脆。 如今,她主动坦白了犯罪事实,又正配合着维克多利娅小队的工作,那么在004办公室那边,这都是可以争取宽大处理的依据; “简·赫斯塔”的真实身份既已经公之于众——虽然目前还仅仅是在AHgAs内部,但过不了多久这件事也会在联合政府中传开。 一旦如此,AHgAs就很难再保证今后的畸变者对此一无所知,而赫斯塔作为针对畸变者的武器,其作用也将大打折扣,但即便如此,她仍有着极为资深的作战履历,就这么撤下前线未免可惜——想必这就是002办公室需要对她的工作安排进行“重新规划”的原因。 只不过,这份规划必然是需要依据004号办公室出具的量刑标准来做调整的,所以这件事在“刺杀者”事件结束以前,不会有定论。 至于第三条,核验过去的作战履历不需要赫斯塔额外做些什么,顶多是006号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偶尔会来联系她做些求证工作。 如此一来,她在谭伊的这段时间,除了配合抓捕、劝服刺杀者的工作外,就几乎没有其他需要操心的事情了。 赫斯塔合上电脑。 显然,即便这段时间她与艾娃不曾见面,甚至连只言片语的交流都没有,但艾娃依旧明白她在做什么,同样的,她也理解艾娃。 她在十月七日给霍夫曼男爵寄出了第一张照片,如今已是十一月二十七日——三个月的时间转眼已过去了大半。 一切竟然真的就要结束了。 赫斯塔静静坐在床边,忽然又听见门口传来一点轻微的响动——有什么人正将耳朵贴在她的门上。 赫斯塔难掩厌恶地朝房门看了一眼。 她悄无声息地走到房门口,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按下门把手,拉开了屋门,一个女孩应声跌进了赫斯塔的房间,发出一声惊叫。 赫斯塔一怔——来人竟并不是肖恩。 女孩吃痛地扶着地板坐起身,赫斯塔拉了她一把。 “……你是那个谁来着?”赫斯塔眯起眼睛,“索菲?” “对……” “你在我门口偷听什么?” “对不起……我就想知道你是不是还在睡,”索菲望着她,“恩黛小姐说你昨晚睡得不好,我想你要是还没起,我就晚点再来。” 第135章 双刃 “你找我什么事?” 索菲怔怔地望着眼前人,赫斯塔的冷漠让她始料未及,但她很快低头理了理衣裙,微笑答道:“唐格拉尔子爵想邀大家一起去他的庄园过王后节,所以——” “如果需要转移,我会和其他水银针一起。” “是的,你需要,我已经问过维克多利娅了,”索菲仰着脸,她鼓起勇气直视着赫斯塔的眼睛,“我来,是想邀请你参加今晚的‘谜题游戏’……” 正说着话,赫斯塔的目光已经越过了索菲——维克多利娅出现在了走廊尽头,她靠着走廊的扶手等在那里。 见赫斯塔已经望了过来,维克多利娅笑着打了个招呼:“打扰到你们了吗?” “没有,你来找我的吗?”赫斯塔问。 “对,恩黛忘记她昨晚要值夜,所以今天不能开车带你去工作站了,换我来送你。” 赫斯塔转身取下衣架上的大衣,稍一抖落便穿在了身上,她看了一眼索菲:“谢谢你的邀请,但我不感兴趣。” “嗯,我其实——” 赫斯塔已经快步朝维克多利娅走去,索菲无可奈何地留在原地,目送赫斯塔离开的背影。 …… 一路上,维克多利娅开着车,赫斯塔望着窗外。 “昨晚睡得不好吗?” “半夜做噩梦了。” “难怪……”维克多利娅轻声低语,“那些随身监控设备你现在都戴在身上吗?” “嗯,一直戴着。”赫斯塔轻声道,“除了这些,我真的什么都不用做吗?” “如果能把这件事做好,你就立大功了。”维克多利娅笑了一声,“你自己多留心吧,尤其是一些引你离开人群的信号,我觉得‘刺杀者’认出你之后一定会尝试接近,到时候她要聊什么,你就和她聊,像之前拉格工作站教你的那样。” 赫斯塔突然意识到什么,“……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决定让大家一起去唐格拉尔的庄园过王后节的吗?” “哈哈,你好聪明,难怪千叶这么看重你!”维克多利娅不由得往赫斯塔那边投去赞赏的一瞥,“是的,在公爵宅邸放水就太明显了,不如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这样刺杀者多少会觉得有机可乘吧。” “……原来如此。” “索菲那孩子好像很想认识你,今早她问了我很多与你有关的事——你怎么不答应她去参加那个游戏呢?” “……我不想离她们太近。” “啊?是吗?为什么?” 赫斯塔轻声道,“对一个地方、一些人怀有情感,会严重影响在作战中的判断……一贯都是这样的。” “那你就不用担心了,我们这次就没打算让你加入作战。”维克多利娅轻声道,“再说你的情况也不适合对‘刺杀者’作战——她大概率不是螯合物。” “我明白……”赫斯塔看向维克多利娅,“但你们不会有这方面的担心吗?” 维克多利娅笑了一声,“正相反,对我来说,这是个机会。” “机会?” 维克多利娅轻叹一声,“我一直觉得水银针和普通人之间的沟通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对一个地方、一些人怀有情感真的会有那么影响判断吗?事实上,我觉得对大多数水银针而言,战斗本身并不是什么无法可解的大问题,更危险的问题隐藏在它的后面。” “……是什么?” “是战斗的意义。”维克多利娅望着前方,“你在保卫什么,消灭什么,你在用自己的牺牲换取什么,这么多人一直前赴后继地投入其中,她们又都是为了什么……你想过这些问题吗?” 赫斯塔嘴角微沉,“以前和千叶小姐讨论过,这些问题确实很危险,甚至比战斗本身更危险。” 维克多利娅有些意外,“是吗?千叶也是这么觉得的?” “对,因为这些问题千人千面,不会有标准答案,而它们本质上又是对一切的怀疑,所以谁陷入这种问题,谁就难以承受战斗的残酷,战斗的信念一旦松动,那就离死不远了。” 维克多利娅笑出了声,“千叶的这套说法未免也太悲观了……” 赫斯塔侧目:“但刚才你也说这些问题很危险。” “那可不一样,我是说忽视这些问题很危险,一个人只要知道怎么牢牢抓住自己的生活,那这些问题就不会让她陷入泥淖,反而还会变成坚固的石墩,夯实她脚下的土地。战斗的意义和生活的意义根本就是一体两面,没有了向往的生活,战场的残酷才会变得令人难以承受。” “……难道你想说唐格拉尔和维尔福的生活是值得向往的?” “不不,当然不是,至少唐格拉尔不是。”维克多利娅轻声道,“不过那位阿尔薇拉夫人很有趣,在她身上,你能看到一些新的生活可能……嗯,你好像对这一点不太认可?” “……无所谓认不认可,阿尔薇拉夫人怎样也与我无关,可能是我们的做事方式不同吧,我站在边缘站习惯了,这样看事情能看得更清楚些。” “那你怎么看刺杀者?” 赫斯塔颦眉,“……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吗?” “你如何理解刺杀者在做的事,会直接决定你能否与她达成真正意义上的沟通,否则所谓的劝降,也只是鸡同鸭讲了。” 赫斯塔目光微垂,“……我以前没做过劝降的工作,我确实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好。” “这倒没什么,没做过才不会让人觉得有‘套路’。”维克多利娅说道,“再不济,你就和她谈谈费尔南案,拉拉近乎呗。” 赫斯塔慢慢转向身侧:“那维克多利娅是怎么看刺杀者的行为呢?” “她在贯彻她的正义,这样很好,”维克多利娅答道,“不管是在宜居地还是在荒原,总有这样那样的原因让一些人不得不选择这条路——只是复仇是把双刃剑,它不会因为哪一方属于正义就对那一方更加宽容。” “……是啊。”赫斯塔应和道。 从后视镜里,维克多利娅瞥了赫斯塔一眼——她似乎这个话题不太感兴趣。 第136章 王后节 赫斯塔始终望着窗外。 维克多利娅的这番话叫她回想起一个多月前刚刚手刃费尔南与霍夫曼的时候。那段日子确实非常煎熬,迟来太久的杀戮并没有带来意想之中的快乐——两人在临终前毫无悔意的愕然,足以再次刺中赫斯塔的心脏。 这些人的存在让赫斯塔真正看见了一种牢不可破的秩序,它超越了个人的道德与好恶,甚至也超越了世俗的朴素公义。 在这个秩序之内,一切明面上的规则都将被扭曲,一切恶行都变得不值一提。 「你在同谁作战?」 赫斯塔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当她斩下那些伪善者的头颅,她分明感到自己只是斩断了某个庞然大物微不足道的根须。然而在此之前,她甚至从未觉察到这个“庞然大物”的存在。 或许它已经独自运行了成百上千年,以其蓬勃的生命力盘踞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这种想象让赫斯塔感到异常痛苦。 这就是维克多利娅提及的“双刃”锋芒吗? 赫斯塔不得而知,但她真切地明白,一旦见过这幕帷背后的景象,旧有的生活就将变得不可忍受,因为「这世上到处是这样的村庄,而我们不能对此视而不见」……即便是片刻的宁静和欢乐,也像是幸存者的罪恶。 便就在这一刻,赫斯塔突然感受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孤独,她渴望再见艾娃一面,或是将脸埋进所爱之人的怀抱,一如昨夜噩梦中的短暂温存。 赫斯塔有些哽咽地扭头看向窗外。 艾娃,我究竟是在同什么为敌? 你是否知晓这敌人的名讳? …… 在办完所有的手续以后,赫斯塔看了眼时间,还不到上午十点。 由于已经拿到了临时驾驶证明,回去这一路换她开车,维克多利娅坐在一旁刷资讯。 “针对塞文山援外组织的调查已经开始了,你知道吗?” “嗯,知道。”赫斯塔点头,“之前内部法庭的那位公诉人告诉我,如果我说的一切属实,就算费尔南现在已经死了她们也可以继续追责,至少他的财产会没收充公。” “迟来的正义啊……”维克多利娅轻叹一声,把手机收了起来,“我睡一会儿。” …… 赫斯塔顺着维克多利娅给到的地址,直接把车开去了唐格拉尔的庄园。 这片庄园的大小足以媲美里希的克利叶农场,但因为没有像金乌宫那样富丽堂皇的建筑,倒真的显出许多属于原野的天然之美。 当维克多利娅同赫斯塔一起踏入庄园的时候,所有人正围坐在花园的一隅,索菲一见维克多利娅便扬手朝她打招呼。 “你们在做什么?”维克多利娅问。 “我在向大家介绍王后节的来历!”索菲的声音中气十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你们来了正好,快来坐!” “呀,优莱卡~”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赫斯塔稍一侧目,就看见昨晚刚才见过的帕兰正向她打招呼。 在身姿旖旎的帕兰身边,肥猪似的唐格拉尔满面红光。他总是时不时地朝帕兰投去垂涎的目光,帕兰似乎对此毫无觉察。她朝赫斯塔莞尔一笑,又轻轻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示意赫斯塔坐来自己身边。 赫斯塔迅速在人群中检索其他座位。 维克多利娅已经径直走向了阿尔薇拉那边,公爵夫妇所在的那道长凳还空着好几个座位,阿尔薇拉此时也朝赫斯塔看了过来。 赫斯塔预感到了那道目光即将落到自己身上,她本能地避开了它,恰好这时她看见了坐在人群边缘的迦尔文——他旁边的座位也是空的。 赫斯塔三两步上前落座,椅凳面还是温的。 迦尔文笑了一声,“上午还顺利吗?” “挺顺利的,”赫斯塔回答,“该有的手续全办齐了。” 不远处,阿尔薇拉以银匙轻敲玻璃杯,示意众人安静下来。 她温声道,“人既已到齐,那么接下来的时间,我们就交给索菲吧。” “好!”维克多利娅大声鼓掌,这夸张的捧场激起一阵笑声。 索菲的脸因为兴奋而浮起几分红晕,她今日换了一身西装,手里还煞有介事地拿着一个烟斗。 “相信大家最近都发现谭伊城内张灯结彩,所有人都在过‘王后节’,今天呢,我就来和大家讲讲‘王后节’的来历,顺便介绍一下今晚的节日活动,希望大家都能踊跃参与!” 司雷举起了手,“可王后节不是昨天就过了吗?” “哈哈,这就是误解了,实际上王后节一共有七日,从昨晚开始,持续一周。”索菲两手背过身去,她踏在冬日的绒绒草地上,笑着道,“后,也恰好与我们今日的一位客人同名,她也叫‘维克多利娅’。” 维克多利娅发出一声饶有兴致的“嗯?”,恩黛笑了起来,“难怪你今天这么捧场!” 索菲轻咳几声,“相传,在黑铁时代的第三区,谭伊是一座小小的王国。不同于其他地方的连年征战,统治着这片土地的国王与王后非常怜悯战争中流离失所的百姓,他们励精图治,从不侵袭别国,也时刻警惕着来自外界的觊觎。 “可是天不遂人愿,这片大地上燃起的战火到底还是波及到了这里,一日,国王带兵出征,王后同其余臣民驻守城中。 “前线不断有捷报传来,大家都满怀希望地等待王师凯旋,可谁知就这么过了三个月,国王与他的军队突然都没了消息,祸不单行的是,敌军已悄然兵临城下,他们的使臣前来劝降。” 索菲突然转身,脸上露出一些倨傲的神色来:“‘尊敬的王后,您的丈夫已经战死疆场,为了您与您的臣民,请开门受降。’” 紧接着,索菲又背过身去,她笑意坦荡地答道:“’呵,傲慢的使臣啊,你不如收起你们的张狂,回去告诉你的统领,他的骑兵或许可以碾过千万雄师,却碾不过我的意志!‘” 第137章 言尽于此 “于是守城之战打响,王国的城墙固若金汤,敌人久攻不下,便开始在城外修营扎寨,做出一副要围城的样子来。 “当时正值冬日,在一片惶恐不安的氛围中,王后告诉臣民敌军必然会在开春前撤兵,只要撑过这个冬天,战乱就会结束。 “众人不解,纷纷询问王后原因,然而无论他们如何追问,王后却始终不肯开口,只是让大家像从前一样相信她,放手一搏。 “于是人们开始清点存粮,秣马厉兵,王后又将城中无力参战的老人与孩童都接到了王宫中居住,为了节约粮食,所有人一日一食。 “然而,让人忍耐饥饿是容易的,恐惧却不是,在巨大的惊惧中,人们依次病倒,王后心急如焚。 “就在这时,一个身型佝偻的老妪突然走到王后跟前,她向王后躬身行礼,说,‘殿下,我有平复绝望之法。‘ “王后大喜:’请您快告诉我吧!‘ “老妪不慌不忙:’那请您先告诉我,为什么您笃定敌军会在开春时就退兵呢?‘ “王后俯身在老妪的耳边耳语了几句,老妪哈哈大笑,王后望着她:’我已经告诉了您答案,接下来请您遵守您的约定吧!‘ “老妪没有再推辞,她端着一支蜡烛走向人群,对众人开口道,‘我奉王后之命,来同大家玩一个猜谜游戏,我将给出一个谜面,你们来猜迷底,其他人可以随意向我提问,以获得更多线索,而我只会回答是、否或与此无关。’ “一开始,只有一小部分人加入到这场游戏之中,可是,老妪给出的谜面是那么地精绝离奇,每当迷底揭晓,一切又是那么地耐人寻味……渐渐的,所有人都被老妪的故事吸引。 “当王后结束了当日了城防巡视,重新回到王宫的时候,眼前的景象令她惊奇。这迷人的游戏极大地减轻了人们的痛苦,有时甚至会忘记饥饿与恐惧。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老妪心中似是有无穷无尽的谜题,当春日的柳林吐出了第一枝新芽,围城的大军果然很快退去,人们在城中欢呼雀跃,老人与孩子们也很快离开了王宫,回到各自的家中。 “王国举行了朴素的庆典,庆祝朝臣们终于向王后提出了那个好奇已久的问题:‘您怎么能确定城外大军会在开春时撤退呢?’ “王后这时才答道:‘我笃定那些贵族不会让自己治下的农民错过春耕,步兵一走,余下的骑兵就更不足为惧。’ “众人拜服。 “庆典上,王后再次将老妪奉为座上宾,人们央求老妪再出一个谜题。 “老妪道:有一样东西,看不见,闻不着,却有万钧之力;它轻似雾,淡如风,却胜过无数金戈铁马;在夜晚,它凝结在所有人沉默的喉间,天亮后,它萦绕在每个人的眼前——是什么?” “王后很快猜出了迷底,她笑着道:是信念,恩人,是‘胜利的信念’。 “老妪哈哈大笑,说‘是的,正是的。’而后,老人在众人的面前化作了一道风,消失在宴会上——当然,故事讲到这一步,已经真假难辨,但从那时开始,谭伊一带的住民就开始过‘王后节’,或者叫‘胜利日’。 “到今天,许多人已经忘记了这个节日的缘由,但猜谜的习俗却保留了下来,每到冬日,人们将从十一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开始欢庆,大家饮酒、猜谜,如此连续七日。 “这就是王后节的来历,从今晚开始,我们也将在唐格拉尔子爵的庄园里展开‘谜题游戏’,届时,会有一些新老朋友加入我们,也希望在座诸位都能踊跃参与~” 座席上的众人开始热烈鼓掌,索菲则快步跑回了阿尔薇拉的身边,众人纷纷站起身,朝不远处的长餐桌走去——在索菲讲故事的这段时间,庄园里的仆从已经将碗碟和午餐依次摆放上桌。 赫斯塔看向迦尔文:“……她刚才说的新老朋友是什么意思?” 迦尔文想了想,“子爵和公爵的朋友吧……哦,我记得恩黛收集了具体的名单和照片,就放在大厅的茶几上。” 赫斯塔轻声道谢,起身往人群的反方向走去。 远处索菲一直留心着赫斯塔这边的动静,见她往宅邸的方向去了,也立刻追了过来。 “优莱卡!” 赫斯塔回过头,稍稍放慢了脚步。 “你不去吃饭吗?” “还不饿。”她轻声道,“我去看看晚上的宾客名单。” “好啊,”索菲笑着道,她面朝着赫斯塔,往后退着走,“我跟你一块儿吧,我可以给你介绍那些名单上的人,他们大都是我伯父和姑父的朋友。” “……好的,但你为什么要一直围着我转?”赫斯塔望着她,“……你是在一直围着我转吗?” 索菲怔了片刻,突然笑出了声,“是的,因为……因为我觉得你这个人……嗯,和肖恩说得完全不一样。” “肖恩?”赫斯塔眯起了眼睛,“你跟他很熟吗?” “嗯!”索菲点头,“虽然认识不久,但我们已经是很好的朋友,我一直以为水银针里的男生都是像迦尔文那样凶狠又吓人的大块头……没想到还有像他这样敏感善良的男孩子。” 赫斯塔突然停下了脚步,她第一次认真地看了一会儿索菲的脸,以确认这个姑娘是不是在说反话。 索菲的目光非常诚恳:“我知道你为什么用这样的表情看我,你和肖恩之间有误会是不是?他说你是个冷漠无情的人,但昨天我在楼梯滑倒的时候你的第一反应就是来救人,那时我就觉得你应该不是那种——” “索菲女士。”赫斯塔打断了索菲的话,“我是什么样的人对你而言一点也不重要,昨天举手之劳什么也说明不了。” “但是——” “为了你个人的安全,我也提醒你一句,”赫斯塔低头望着眼前的小姑娘,“肖恩这个人有两副面孔,如果你见过另一副,就不会再相信眼下的这一副……言尽于此。” 第138章 毒蛇 黄昏,赫斯塔端着一杯水站在庄园城堡的窗前。 她远远地看着前来赴宴的宾客,这些人身着盛装并戴上了动物面具,胸口别着名牌,在花园间谈笑风生。 即便做了简单的伪装,但要辨认其中一些人的身份并不困难:阿尔薇拉夫人漂亮的金发,索菲的活泼多话与她丰富的肢体语言,迦尔文近乎夸张的身高……这些都是极易辨识的特征。 肖恩整个下午都没有出现。 赫斯塔正在沉思,忽地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头时维克多利娅的手刚好拍在了她的肩膀上。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不去猜谜吗?” “算了,感觉挺无聊的。”赫斯塔转过身,和维克多利娅一起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不过我想问问,那个叫索菲的姑娘是什么来历?” “来历?”维克多利娅凝神想了想,“之前听司雷讲过她是维尔福妹妹的女儿,因为索菲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车祸去世了,所以维尔福夫妇把她抱来自己抚养。虽然名义上是侄女,但实际上和女儿差不多吧——你不是说不想离她们太近吗,问这个干什么?” “……也没什么,”赫斯塔随口道,“就是觉得这个名字仿佛在哪里听过。” “你是什么时候进的预备役来着?” “4623年。” “哈哈,难怪……你们基地的老事务官也叫索菲,索菲·莫利,还记得吗?她应该是在你进基地后不久就调离第三区了。” 赫斯塔想了一会儿,也恍惚想起仿佛是有这么个人,但印象不深。 “她有点缠着我的意思……多少有点烦。”赫斯塔轻声道。 “你说谁?老索菲还是小索菲?” “当然是现在这个。” 维克多利娅轻哼了一声,笑着道:“索菲好像一直想当博物学家吧,前几年还跟着科考队一起出了宜居地去荒原实地考察,下半年去核心城念的专业好像也是这方面的……现在身边突然出现了这么多去过荒原的水银针,人家肯定想认识一下,聊一聊什么的,你也别太介意了吧。” 赫斯塔感觉听到了重点,“那要花不少钱吧?” “当然了,像她们这样的人去一趟荒原,花销百万起步——但这有什么了,维尔福有的是钱,他自己又不用。” 维克多利娅说着,抓起放在桌上的单筒望远镜,对准了远处露天宴席上的人群。 “上周维尔福做完了遗产公证,如果他死了,一半的农场、庄园都即刻归于索菲的名下,剩下的留给阿尔薇拉和乔伊。再加上索菲自己父母那边好像还有一笔遗产,这些年也没动过……” 维克多利娅眯着一只眼睛,“有时候真是羡慕这种人生啊,生在金山上,自己还有个前途无量的兴趣爱好。” 此刻,在维克多利娅镜头的另一端,盛装的阿尔薇拉夫人像中午那样手握香槟杯与银匙。 她轻轻敲动杯盏,周围的人们就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望向她。 在烛火与灯带之间,戴着燕子眼饰的阿尔薇拉正讲述着什么,周围的人不时发出一阵笑声,气氛是那么地融洽。 这景象让维克多利娅看得有些着迷,甚至对阿尔薇拉夫人生出了几分敬意。显然,正是这个女人将她的勇气传递给了维尔福和唐格拉尔两人——即便死神的镰刀近在咫尺,即便未知的威胁时刻高悬,人依然可以对生活做出自己的选择。 是在不可终日的惶恐中惨淡度日,还是坦然面对命运无情的毒箭,不放过眼前每一瞬的生之欢愉? ……这份笃定和淡然,实在迷人。 突然,维克多利娅眼前的视野变得昏暗——赫斯塔起身站在了她的面前。 “我听说有一个叫肖恩的水银针也加入了这次作战。” 维克多利娅放下望远镜,“是,怎么了?” “具体是需要他做什么?” “一些技术方面的支持,他在这方面好像挺有经验。” “这个人在蓄意接近索菲,你知道吗?” …… 入夜,赫斯塔一个人在宅子里转悠。 此前,她花了大概半小时的时间同维克多利娅讲述自己少年时期与肖恩的恩怨,维克多利娅听得十分诧异——肖恩之所以通过审核加入到这次作战中,是因为他近五年的行为表现都属优异,而且就这段时间的相处而言,他确实显得非常可靠,不管是在技术上,还是人品上。 她不能想象肖恩有过一段这样的过去。 这一点也让赫斯塔感到惊奇。 这几年她没怎么关注肖恩其人,这个人在哪儿,在做什么……与她毫无关系。然而,今日和维克多利娅聊起肖恩,赫斯塔才发现此人的形象已经脱胎换骨。 他“聪明、勤奋、心思细密”,唯一的缺点就是“胆小,还有点不善言辞”,所以“很少离开宜居地,也几乎不与迦尔文以外的人长久往来”,但人“似乎还是不错的”。 肖恩真的改过自新了吗? 赫斯塔对这一点不抱任何期望。 这一切不仅仅来自过去在基地的那点不愉快,每当她回忆起刚刚得知莉兹死讯的那段日子,忆起那个在乌连的早晨,肖恩带着一份咨询记录,哆哆嗦嗦地来到自己跟前,说了一堆似是而非的话,她都感到一阵恶寒。 她在许久以后才真正意识到其中的恶意。 如果今日肖恩在索菲乃至维克多利娅眼中都是一个前途可期的青年才俊,那似乎只能说明他比从前更加懂得怎么在人前伪装,也更加理解其他人所期待、喜爱的形象是什么模样。 原本赫斯塔还有更多的话想同维克多利娅谈,不过远处的宴会似乎出了什么岔子,有哭喊声突如其来地打破了那份其乐融融的氛围。 维克多利娅提出晚些时候再谈,她得先去宴席那边看看,赫斯塔欣然应允。 而后,她就开始在这间空落落的大宅里转悠,在管家的陪同下,赫斯塔推开一扇又一扇的门,参观着这里的房间。 没过多久,她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混乱的脚步,管家出去看了看,又很快回来,说那是宴席上的宾客们,外面下了雨,大家趁着雨势不大,此刻已经全都回到了室内。 第139章 秘闻 赫斯塔听了一会儿,“怎么好像还是有人在哭?是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是公爵的一位旧相识最近遇到了一些麻烦,希望公爵能出面调停。”管家答道。 “他自己都要自身难保了,还在帮别人解决麻烦呢?” 管家无奈地笑了笑,“公爵就是这样的人。” 赫斯塔坐在书房的椅子上转了个圈。 “帮我把门带上吧。”她轻声道,“您去告诉维克多利娅一声,如果她有什么事找我,到书房这儿来,我今晚就在这儿待着了。” “好的。”管家应声而去,从外面将门关上,大厅的哭诉声顿时小了许多。 这间书房在一楼走廊尽头,由于唐格拉尔不爱读书,所以出了打扫的仆从,几乎无人出入。 虽然如此,这间书房依旧装饰得富丽堂皇,顶天立地的大书柜上摆满了样式古旧的藏书,大理石地面光洁如新,还印有太阳神纹饰,只是天花板淡金色的水晶吊灯映照其上,晃得眼睛不太舒服。 赫斯塔蹬了一脚桌子,连人带椅滑向书架,她仰面躺靠在椅子上,目光随意地扫过书脊上的文字,最后随着椅子慢慢停在窗边。 赫斯塔轻快地旋转了半圈,随后把脚架在窗台上,两手交叠置于腰间,闭眼休息。 雨丝落在书房的玻璃窗面上,其声泠泠,清冷幽微。 只是不一会儿,门忽然被人从外头打开,有两人急冲冲地闯了进来,赫斯塔刚想起身回头,就听见了肖恩的声音。 “我跟你是解释不清楚了,反正你听再听我一次好不好?我们就在这儿好好待着,暂时别出去了!” “我不懂你到底在怕什么?” ——这是迦尔文的声音,而且听起来隐隐有点发怒的意思……这可真是太少见了。 赫斯塔悄无声息地恢复了先前的姿势。 “我不是怕……”肖恩关上了门,声音比之前稍大了一些,“我只是不想给我们惹麻烦!你这么壮,就算戴着面具也特别好认。” “认出来了又怎么样?我们只是去过一次他的鞋店,你要不提我都把这档子事忘了,这到底有什么麻烦的?肖恩,你不能总是这样一惊一乍——” “我不是一惊一乍!”肖恩的手插进了自己的头发,用力地揪了两下。 他原地踱步,想了一会儿,口气很快软了下来,“卡尔,你就再听我这一次行不行?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胡闹了……” “今晚有那么多陌生宾客在那儿,我们不能在这儿躲清净!”迦尔文呵斥道,“如果他们当中有刺杀者,那么公爵的安全——” “是公爵的安全还是公爵夫人的安全?”肖恩的语气突然尖酸起来,“就离开视线这么一会儿你也舍不得?那是个有夫之妇啊卡尔,你清醒一点!我们是什么东西,就算维尔福死了也轮不到你!” “肖——恩!” 喔唷…… 赫斯塔有些尴尬地卷了卷脚趾。 难得听到迦尔文用这种语气喊肖恩的名字,这未免……有点恼羞成怒的嫌疑。再这么下去,还不知道肖恩要抖落什么…… 赫斯塔不愿再听下去,轻轻打了个呼噜。 这一点声响在两兄弟耳中如同惊雷,两人同时噤声,很快,他们又听见不远处的椅子上有人又吸了吸鼻子,椅子的关节被压出难听的“吱呀”声。 迦尔文皱紧了眉,缓步朝窗台走去——他们刚才光顾着吵架,竟没发现这房里还有旁人。 肖恩也意识到了危险,他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跟在迦尔文身后朝窗台走。 “简?”迦尔文有些不可置信地喊了一声。 赫斯塔佯作惊醒,骤然抬眸起身,直到看清是迦尔文,她才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声,“是你……真是吓我一跳,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肖恩本能地往后退了十来步,已经到了门边,又强行捏紧了拳头,逼迫自己直视赫斯塔的脸。 迦尔文表情复杂地凝视着赫斯塔。 “你听到什么了吗?”他低声问。 “什么?”赫斯塔表情迷惑。 迦尔文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他的脸色非常难看,一时间欲言又止。 “你不必解释了,我说了没听见,就真的什么也没听见。” “……好。” “宴会已经结束了?” “还没有。”迦尔文低声道,“肖恩不习惯人多的场合,我们就自己到处逛逛。” 赫斯塔故作惊讶地朝门边望了一眼,仿佛才发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 肖恩的脸已经涨红了,他警惕地瞪着赫斯塔,但对方的视线只是轻飘飘地从他这里扫过。 “都坐吧,”赫斯塔揉了揉脸,“今天忙了一整天,我实在有点累……还想再睡会儿。” 迦尔文应了一声,和肖恩一道坐去了别处。 书房里寂静无声。 赫斯塔打开手机,给维克多利娅发了一条消息,没过多久,迦尔文站起身,“我要出去一下。” “……你干什么去?”肖恩问道。 “维克多利娅找我,让我出去一趟。”迦尔文低声道,“我一会儿回来。” “卡尔——” 肖恩还想试图挽留什么,但迦尔文已经关上了门。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肖恩有些挣扎。 书房内鸦雀无声,他用余光勘向赫斯塔所在的位置,突然整颗心就悬了起来——那个转椅此刻已是空空如也,赫斯塔不见了。 一个声音就在这时从他身侧响起。 “看来暴露冲击疗法的效果真的不错,你已经敢和我同居一室了……进步很大啊。” 肖恩一阵颤栗,他几乎立刻起了身,只是还没有站稳又被赫斯塔按回了原处。 赫斯塔的身体挡住了书房的顶灯,一片阴影投了下来。 这情景让肖恩不自觉地打起了牙颤,脸上血色渐消。 “说说吧,”赫斯塔一脚踩在了肖恩的椅子上,“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让你宁可跟我待在一块儿也不肯出去见人?” “你在说什么……我……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听不懂?你来的时候应该就已经发现了,除了这间书房,一楼的其他房间都锁着。你倒是想去别处躲呢,可钥匙在管家那儿,没她,你哪儿也去不了。” 肖恩撑着椅子,勉强往旁边挪了几寸,赫斯塔面无表情地揪住了他的衣领,把他拽到自己面前。 “你又干什么坏事了吗,肖恩?” 第140章 闪回 肖恩终于意识到了危险——在迦尔文离开的时候他就该跟着一起走,哪怕是去园子里找个地方躲起来呢,就算被维克多利娅她们疑心,也好过此刻被赫斯塔抓住。 但一切已经迟了…… 赫斯塔一路拎着他的后领,把他面朝下按在了书桌上。肖恩的大腿和整个上半身都死死贴着桌面,只有小腿悬在桌外。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肖恩想要挣扎,却根本找不到破绽,他的双手被赫斯塔紧紧压在腰后,完全不得动弹。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你这个疯子——” 话音未落,肖恩发出了一声惨叫——他感到赫斯塔的脚踏在了自己的小腿肚子上。 一阵剧痛从膝盖处传来。 “断了……断了!” “这就断了?”赫斯塔冷声道,“我还没用力呢。” “饶了我吧,饶了我吧,赫——” “优莱卡。” “饶了我吧优莱卡,别……别再……” “刚才迦尔文说的鞋店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怕被外面的人认出来?” “你听错了,没有什么——啊啊啊啊——” “说不说?” “那是因为……我们……我们十月份的时候去过一家鞋店,碰见过那个老板,他羞辱了我们,所以我……我不愿再见他——” 话还没有说完,肖恩分明感到赫斯塔的脚更用力了,他惊恐地尖叫、挣扎,额上也淌下冷汗。 “我都已经……说了原因,为什么你还要……” “因为你不老实,肖恩。我再问你一次,你为什么怕被人认出来?” 肖恩大声求救,声嘶力竭地喊着“来人啊”,但是书房的门始终紧闭——门外一片寂静,就连刚才还在嘈杂着的人声也随之熄灭。 “卡尔……会找你算账的……” 赫斯塔的脸上突然多了几分笑意,她稍稍俯身,在肖恩耳边低语:“别白费力气了,是我让维克多利娅把他支走的,你就算叫破喉咙他也不会过来。” 肖恩一怔,他终于绝望地意识到没有人会来,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意味不明的呜咽。 “说真的,你到底在怕什么呢?就算骨折了你也有的治,即便治不了……让基地再给你装个新的不就好了吗?” 在惊恐与剧痛之中,肖恩再一次发不出任何声音,此刻的一切就像那个可怖的基地走廊,过去与当下的画面彼此闪回,那种令人窒息的无力和绝望像潮水一样漫了上来。他浑身颤抖,手脚僵硬,几乎无法喘息,夜间吃过的一点东西在他的胃里翻江倒海,他有点想吐,但又吐不出来。 他早该知道的……当赫斯塔出现在公爵宅邸的时候他就不该再抱有任何幻想——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只要赫斯塔出现,一切就会不可避免地转向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多年不见,这个人分毫未变。 甚至还……变本加厉了。 …… 当赫斯塔拖着肖恩从书房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神色凝重地望着她。 肖恩的尖叫、求饶和谩骂早就穿透了石墙,落进了所有人的耳朵。 迦尔文和维克多利娅不知道去了哪儿,特里莎就维持着秩序,她微笑着阻止人们上前一探究竟,又不准任何人离开大厅,众人只能站在原地,受刑一般听着肖恩惨叫。 索菲一直被佐伊牢牢摁在沙发上,此刻见到肖恩半死不活的样子,不由得失声惊呼,“你们怎么可以把他——” “坐好。”佐伊皱紧了眉,有些不耐烦地把小姑娘又按回了原处,“再这样我拿手铐铐你了啊。” 索菲的眼中迸发出惊人的怒火,“放开我——” “哪位是伯格曼先生?”赫斯塔朗声问道,像是完全没听见一旁索菲的胡闹。 “……是我。”一个神色憔悴的中年人战战兢兢地举起了手。 “十月中旬,你从店里赶走过两个客人是吧。” 伯格曼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他愣在原地想了很久,根本想不起来还有这么回事。 “你靠近看看。”赫斯塔抓着肖恩的刘海,提起他的脸,“认得吗?” 肖恩一脸鼻血,嘴角青肿,但当他的视线对上伯格曼的时候,他还是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伯格曼当场叫出了声,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小伙子,只是很快伯格曼的表情就变了——显然,他对此感到极大的困惑。 过了好一会儿,他哆嗦着嘴唇,低声开口,“您……您是水银针?” “对,他是。”赫斯塔望着眼前人,“和他一起的那个人也是。” 伯格曼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摊开了双手,“对……对不起……我实在是……实在是……” “你先站起来吧。”赫斯塔松开了手,“所有的事情,都等维克多利娅和牧羊人回来再说。” 不远处,索菲怔怔地望着这一幕,看到伯格曼与肖恩的反应,她已经稍微猜到了一些缘由。 “肖……”索菲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后又带着些许疑惑重新开口,“圣徒先生?” 肖恩咬紧了牙关,低下了头。 当迦尔文跟随着维克多利娅回到庄园的公馆,他愕然发现肖恩又一次鼻青脸肿地坐在了赫斯塔旁边。 当肖恩低声复述他是以何种手段取得了伯格曼的私人信息,又是如何将它们恰到好处地分发给相关的知情人,致使伯格曼的整个私生活猛然暴露在他的爱人与敌人之前,进而掀起了惊涛骇浪的时候……迦尔文更加惊诧。 这一个多月,他觉得自己和肖恩几乎没有分开过,他实在想不明白,肖恩哪里来的时间做这些事? …… 深夜,肖恩本人被暂时铐在了书房,由佐伊负责看守。维尔福则邀伯格曼一同去其他房间商量善后事宜——既然此刻他们已经知道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与始作俑者,那么眼下需要做的就是将肖恩造成的损失降到最低。 在这一点上,维尔福倒是很羡慕伯格曼。 宾客们心满意足地散去,他们仍为今晚听到的这个故事感到兴奋,可想而知,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它一定会成为一桩在茶余饭后炙手可热的八卦秘闻。 第141章 异见 整件事情的后半段,赫斯塔一直站在客厅一角沉默旁观。 她把安排整个处理流程的工作全部交给了维克多利娅,自己则退去一旁默默观察着维克多利娅的具体处置——哪些事情维克多利娅细细地梳理了,哪些细节她选择了大而化之地放过…… 赫斯塔知道这里面会有些公关技巧——这些东西她还不太熟悉。 等到众人散去,赫斯塔自己也打算回房休息,有一个声音忽然喊道:“优莱卡小姐。” 赫斯塔回过头,见一个身型纤细的男人举着一杯酒朝自己走来。 他戴着面具,个头很高,几乎已经和赫斯塔不相上下——然而因为这人略显颓靡的身姿,仍比赫斯塔矮上几公分。 眼前人肌肤胜雪,整张脸只有眼睛鼻子以下的部分露在外面,面具后面,一双深邃漂亮的蓝眼睛望着赫斯塔,两片薄唇抿成一道弧线。 “……您是?”赫斯塔问。 “我是子爵的朋友,”男人声音轻柔,宛如伶人,“您可以喊我……格雷。” “有事吗?” “没什么要紧事,”格雷从西服中取出了一张自己的名片,“只是想同您认识一下。” 赫斯塔接过名片,扫了一眼上面的姓名与身份,而后又望向格雷的脸。 “这么说可能有些冒昧,但您从书房走出来的那一瞬,直让人想起神话中的女武神,有一种……不可方物的美。” 赫斯塔并不回应这赞美,只是凝视着此人的眼睛。四目久久相对,格雷有些受宠若惊,连忙笑着又与赫斯塔寒暄了几句,但赫斯塔仍沉默着,仿佛根本没有听见。 “优莱卡小姐?” “……不好意思,您住在哪儿?” “就在这个庄园里头……从这儿往东五百米吧,那边还有一栋宅子,是子爵专门为我安排的。”格雷微笑着,“您要是得空,也可以赏脸来我这边坐坐,我刚从十二区回来,得了许多奇珍,很愿意同优莱卡小姐一同鉴赏。” “好的。”赫斯塔收起了名片,“改天一定拜访。” 格雷向赫斯塔颔首行礼,转身离开了。 望着格雷离去的背影,赫斯塔不由得皱起了眉头——那双蓝眼睛实在令她有些在意,它们美丽极了,纯净璀璨,就像两颗蓝宝石,但赫斯塔总觉得它们有些熟悉…… 是因为自己也是蓝眼睛的缘故吗? …… 次日一早,赫斯塔早早苏醒。 临近天亮的时候,她又做了许多混沌的梦,关于奔跑、求生、杀戮、反噬……那些画面在她刚刚睁眼的时候异常清晰,但很快就烟消云散,当她出门下楼的时候,那些不愉快的景象似乎已经全然从她的记忆里消失了。 一楼大厅此刻有十来个人正在用早餐,靠墙的地方放着一排横桌,上面放着一些火腿、奶酪、鸡蛋羹和沙拉,两位厨师身着制服站在一旁的简易操作台边,随时准备应对宾客们的临时要求。 赫斯塔一眼就看见了迦尔文,他看起来有些疲惫,眼下多了一圈黑青,可见昨晚大约是没睡好。此刻相见,两人都感到有些尴尬,不过擦身而过的时候还是向对方点头打了个招呼。 赫斯塔随意捡了些吃的,坐去了维克多利娅旁边,她们的斜对面就是唐格拉尔。 他酒足饭饱,拿餐巾擦了擦油汪汪的嘴角,而后随意地伸手扯了扯领结,一旁管家适时地递上了今天的报纸。 报纸的每一页都已经被仆人提前熨过——在过去,这操作原本是为了防止报上的油墨蹭到人手,在印刷技术不断迭代的今日,早已没有了这样的问题。 不过唐格拉尔喜欢铁熨斗熨烫后温热的纸张触感,所以一直这么吩咐着。 “啧啧啧。”唐格拉尔突然出声。 然而桌上没有人理他。 “啧啧啧。” “啧啧啧。” “啧啧啧。” 维克多利娅忍无可忍地瞥了他一眼,“……您看见什么了?” “瞧瞧,瞧瞧最近乱的,到处都不得安生,”唐格拉尔的手背拍了拍报纸,“你们听说过第三区有名的大律师坎贝尔吗?” “有点印象,那个坚定的废死派是吧。” “多好的人啊!”唐格拉尔声音悲愤,“现在又有一堆记者,不知道从哪儿听了些风吹草动,开始挖他的丑闻,污蔑他这些年里收受贿赂,在犯罪事实确凿的情况下为被告做无罪辩护——谣言!都是谣言!” 赫斯塔也往唐格拉尔那边看了一眼,“你怎么知道是谣言?” “我当然知道了,这几年我有几个朋友的案子当年就是坎贝尔律师经的手,我和坎贝尔律师本人也有接触,这人不仅博闻强识,业务过硬,而且风度翩翩,品味一流——尤其是红酒,他的酒庄我去过的!这些记者都魔怔了……无非是见不得人好,看见谁站得高,就想着要把他拉下来,简直恶心!” 维克多利娅挑眉,轻哼一声,“阁下的朋友真多啊。” “那是自然。”唐格拉尔又调了调自己的领子,“……您是叫维克多利娅,我没记错吧?” “嗯哼。” “我知道你们水银针一向有自己的办事风格,不过有时候你们也是乐于听取外界建议的,对不对?再厉害的人,也是需要听取外界建议的,否则——” 维克多利娅笑了一声,“您是有什么高见了,直接说吧。” “我觉得你们啊,还是不太懂舆情处理,尤其是在宜居地里,这方面,你们非常需要一些有经验的人指点。” “嗯哼。”维克多利娅又点了点头,“请指教。” “比方说昨天晚上对圣徒的处理,你们怎么能当着所有宾客的面处置呢?优莱卡殴打圣徒的声音,所有人都听见了——这不是在损害你们的形象吗?” 维克多利娅抬手击掌,她看向赫斯塔,“我昨天也忘记这茬了,你一会儿还得补个检讨过来,没有字数要求,但是语气要诚恳。” “好的。” “这就对了么。”唐格拉尔撇撇嘴,“说实在的,你们的处理实在是有点太老实了,圣徒不管怎么说都是水银针,当着外人的面,自家的丑事还是得藏一藏,不能什么都往外抖的哇。” “为什么要藏……这怎么就是丑事了?”一旁恩黛眉头紧颦,“虽然圣徒是水银针,优莱卡也是水银针啊。” 第142章 中伤 唐格拉尔再次“啧啧”几声,摇了摇头,“你啊,还是太天真……” 恩黛有些恼火:“水银针也是人,一些人会做好事,自然有一些人会做坏事,遇到了做好事的就表扬,遇到了做坏事的就惩处——这刚好给宜居地里的其他人提个醒,不要见了水银针就以为是见到了正义使者,碰上水银针作恶也不要敢怒不敢言,我们的队伍不是不会犯错,但犯了错我们会自查自纠,这不好吗?” 唐格拉尔只是哼笑了一声,“你既然坚持这么说,那我就退一步吧。圣徒就算犯了错,那也不是什么大错,根本就没什么——” “怎么不是大错?”恩黛几乎立刻反驳,“那个鞋店老板已经丢了工作,现在妻离子散身败名裂……这还叫没什么?” “那也是他自找的啊,他要是自己不做那些丑事,怎么会有这样的下场?”唐格拉尔为抓住了这一点颇为自得,他捋了捋自己上唇的胡须,“而且伯格曼算什么老板,他不过是一个卖鞋的狗屁店长,偶然攀附上了公爵而已,还真以为自己有什么身份了。 “这种见人落魄就给人白眼,遇上贵客就青眼有加的势利鬼,死一万次也不足惜,圣徒明明是做了一件大好事——您说是不是,牧羊人先生?” 远处迦尔文颦眉不语,并未接话。 这令唐格拉尔忽然感觉有些尴尬,他本想借此机会趁机拉近自己和迦尔文的距离,没想到对方并没有露出预想中的感激或伤感的神色。 他轻咳一声,“总之,我真为圣徒先生的遭遇感到痛心疾首!” “您真有正义感。”维克多利娅轻声道,她拿起餐巾擦了擦嘴,“不过AHgAs内部有铁律,水银针对平民下手是重罪,圣徒这次的行为已经不是寻常人能容忍的了……我吃完了!失陪。” “还有这种规矩?”唐格拉尔干笑了一会儿,“这种死板的条律,也该是时候改改了。” 不远处,特里莎也端着盘子起身,她走到唐格拉尔身后,温柔地笑了一声,“子爵先生其实应该好好感谢这条铁律。” 唐格拉尔转过头,“……为什么?” “因为,如果不是有这么一条规矩,您可能已经死了好多回了,根本……就轮不到刺杀者动手呢。” 维克多利娅和近旁的几个水银针同时笑出了声,等唐格拉尔反应过来的时候,她们已经走远了。 唐格拉尔低低地骂了一声,又看向了斜对面的赫斯塔。 “……优莱卡小姐昨晚睡得好吗?” “还行。” 唐格拉尔稍微挪了挪椅子,让自己坐到赫斯塔的正对面,他压低了声音,“我听说您因为艾娃的关系,之前一直关押在布鲁诺市?” “谁和你说的?”这个问题刚一出口,赫斯塔就已经又了答案,“圣徒?” 唐格拉尔笑了两声,算是默认了。 “您这实在是无妄之灾啊,”唐格拉尔轻声道,“不过还好,您现在已经脱离了艾娃的魔爪,到这儿来了,真为您高兴。” 赫斯塔反应平平:“怎么,子爵先生也认识摩根女士?” “当然认识了,还很熟呢。”唐格拉尔的目光忽然亮了起来,“艾娃摩根的宅邸,那是着名的风流窟啊!” 赫斯塔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你在说什么东西?” “您不知道?”唐格拉尔神情暧昧,“她的宅子里全是女人,就连洒扫的活儿也不招男人干……您不会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吧?” 赫斯塔只觉得耳畔嗡了一声,旋即气血上涌。 唐格拉尔仍在洋洋得意:“为什么艾娃一介女流能在尼亚行省叱咤风云……她自己是年老色衰,但把别人送上一些达官显贵的床总还是可以的,她自己年轻的时候就是凭此上位,自然最知道个中厉害——” 赫斯塔沉下脸:“……艾娃回宜居地任职的时候就已经五十多岁了,子爵。” “是吗?”唐格拉尔眨眨眼睛,“但我听说——” 一把银叉突然从左前方飞来,几乎擦着唐格拉尔的鼻尖而过,随后斜插进他面前的木桌里——大半个叉尖已经没入了木桌。 唐格拉尔半张着嘴,愕然望着眼前这把差点削了他鼻子的银叉。 “……手滑了。”远处维克多利娅稍稍侧目,那双总是笑吟吟的眼睛此刻十分阴冷。 唐格拉尔喉咙动了动——他忽然发现刚才离桌的那几个水银针似乎都以同样的目光望着他。 他收敛地往后挪了挪位置。 赫斯塔已经放了刀叉,她闭眼靠着椅子,把手放在腿上,仿佛在进行餐后小憩。 在桌面以下,她的十指正止不住地轻颤。 过了片刻,唐格拉尔又干笑了一声,“……看来摩根女士在你们中间声望挺高的哈?” 赫斯塔睁开眼睛,她垂眸看着自己的餐盘,轻声道,“不清楚,我和这个人不熟。” 唐格拉尔稍稍放心了一些,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了,“我说也是,这种无凭无据把人抓了关起来的老婆娘能是什么好人呢……刚还说某些人不护短呢,德性——” 话音未落,唐格拉尔突然一声惨叫,倒在了地上,有什么东西从斜侧飞来,狠狠地砸中了他的侧额,直接把人掀翻在地。 那东西砸中唐格拉尔后直直地飞上了半空,下落时被赫斯塔稳稳地接住了——那是个铜制的苹果,是餐桌上用来压硫酸纸的物件。 赫斯塔轻轻把苹果放回桌面。 唐格拉尔跪在地上,攀着桌面直起腰,他额侧血流如注,五官因为痛苦而扭作一团。 “……是,是谁!!” “哎呀,我怎么也手滑了……”特里莎惊讶地捂住了嘴,表情满是关切,“子爵先生还好吗?” “愣着干什么,”维克多利娅看向一旁惊得说不出话的管家,“还不赶紧找家庭医生过来!” 管家如梦初醒,连忙往外跑去。 维克多利娅已经健步走到唐格拉尔跟前,她一把揪住子爵,把他提上了椅子。 “怎么说呢,东西不能乱吃,话最好也不要乱说,有时候人也摸不准究竟是什么地方没注意,就忽然丢了性命。”维克多利娅睥睨着眼前人,“这是我个人一点不足挂齿的人生经验,也分享给子爵。” 第143章 缘故 唐格拉尔惊恐地点了点头。 “我也吃饱了。” 一旁赫斯塔推开凳子,起身离去。 …… 上午,赫斯塔无所事事地站在二楼的露台上看风景,她观察着庄园的地形和这里的动线设计——不论是唐格拉尔的庄园还是维尔福的公爵府,两人都对迷宫花园情有独钟。 为了减少视觉死角,维克多利娅已经让泡勒那边把公爵宅邸的灌木全部齐根剪断。当人站在迷宫的正前方,眼前景象便一览无遗,只剩浅黄色的断枝截面和一些散落的叶片像烙在地上的印痕,仍呈现着迷宫原本的走势。 那景象十分萧索,尤其是在万物止息的冬日。相较之下,唐格拉尔庄园里的迷宫花园就好了许多,虽然灌木只有半人高,但常青的枝叶仍能显出一些生机来。 沉默间,赫斯塔将自己的脑海作为一处沙盘,她就在这里一次次地验证并重构着杀戮计划,如同与自己对弈,既攻也守。 远处,阿尔薇拉正搭着维尔福的手在花园中散步,两人表情平和,正看着一群雀鸟在树边争食。阿尔薇拉伸出手指,一只胆大的雀鸟竟直接飞来停在了她的指节上。 赫斯塔望着这位夫人的倩影,不知不觉出了神。 忽然,她感到身后有脚步声,稍一侧目,发现是迦尔文。 迦尔文走到赫斯塔身旁,也俯身靠在了栏杆上。 “肖恩还好吗?”赫斯塔主动了口,“我昨晚下手可能是有点重了。” 迦尔文摇了摇头,“他没事。” 赫斯塔等了半天,也没听见迦尔文说下文,她转头直接盯着他的脸:“你不是来找我闲聊的吧?” “……我想解释一下昨晚你在书房听见的——” 赫斯塔笑了笑,“我说了我什么都没有听见。” “我知道你听见了。”迦尔文站直了,他整个人转向赫斯塔,“事关阿尔薇拉夫人的名誉,我不能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赫斯塔轻叹一声,她继续远眺,望着园中的阿尔薇拉,“你说吧,我听着呢。” “我确实非常在意阿尔薇拉夫人的安危,因为,她非常像我的母亲。 “之前在克拉克中心偶遇的时候我就意识到这一点了,我母亲不像阿尔薇拉夫人这么纤瘦,但她也有一头这样的金发,非常地……美丽。” 赫斯塔的目光忽然片刻地失神,她眉心微皱,不知在想什么。 “……所以,我不希望她出事。” 赫斯塔挠了挠头:“刺杀者到现在为止,好像没伤害过受害人的家眷?” “公爵如果死了她会伤心欲绝。”迦尔文望着远处,“我也不希望她伤心。” 赫斯塔侧目看向迦尔文,“难怪你要主动到这里来。” “我觉得肖恩和我也是一样的心思,只是他嘴上不说——” 赫斯塔挑眉:“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能感觉到。”迦尔文轻声道,“他肯定也不希望看见阿尔薇拉夫人承受丧偶之痛……” 赫斯塔只是笑了一声,她刚想说什么,目光却突然被远处的两个人影吸引——那是帕兰和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两人说说笑笑,氛围融洽。 虽然此时两人只是在花园里散步,但男人仍然戴着一张精致的银制面具,隔得老远赫斯塔也能看见面具上面缀的某些闪耀宝石与华丽鸟羽。 她几乎一眼认出,那是昨晚见过的格雷。 赫斯塔推了把栏杆,自己往后退了几步,顺势打断了迦尔文的话:“肖恩要真是这么想的,他就不会蓄意接近索菲。” 迦尔文不解地望着她。 “我知道你和肖恩是两种人,卡尔,但无止尽的宽宥和纵容又有什么区别呢……”赫斯塔随意地朝迦尔文挥了挥手,“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些事,先走了。” …… 赫斯塔飞快下楼,见一位家庭医生正在一楼大厅中为唐格拉尔包扎,子爵像一张被人皮包裹的脂肪袋,摊靠在临窗的沙发上。 他一手虚扶着伤口,一手耷拉在肚皮上,不断发出哀怨的“呜呜”声,一些绷带和一把剪刀就放在他面前的矮桌上。 赫斯塔有些厌恶地看一眼唐格拉尔的肚子,她仿佛已经感觉到剖开此人腹腔后,油脂漫溢的景象……那一定非常恶心。 唐格拉尔也瞥见了下楼的赫斯塔,他有些殷勤地献出了一个微笑:“您这是要……出门?” “嗯,天气好。” 赫斯塔说着走到唐格拉尔身后的一排小书架上,她扫了一眼上面的藏书,斟酌着要拿哪一本。 “您要是不嫌弃,一会儿可以去我的石榴园看看,我让汤森去牵几匹马来……” 唐格拉尔侃侃而谈,赫斯塔已经抽了四五本书到手里翻看,只是在粗粗浏览目录以后,她很快又把书重新放回原处。 突然,她瞥见了一本《欧内斯特短篇精选》,赫斯塔目光微变,这一次她没有再翻目录,而是直接把书拿在了手中。 “谢谢子爵好意,我就到附近找地方坐坐,不劳您安排。” “请等等优莱卡小姐,我有些问题想——” 赫斯塔停下脚步,回过头,“你这边有事找维克多利娅,我只负责刺杀者相关的工作。” 唐格拉尔表情僵硬地点了点,目送赫斯塔出门。 大厅安静下来,唐格拉尔冷嗤了一声:“这些水银针,一个两个怎么都这么傲,整天拉着张脸,不知道给谁看——” 话音未落,一盏落地灯从天而降,被折断的金属灯杆直直地插在唐格拉尔左臂与大腿的缝隙间,硬塑灯罩重重地掉在子爵另一侧的头顶,他整个人从沙发上炸了起来,惊恐万分地跌在地上。 “啊……”特里莎从二楼探出头来,“没事吗,唐格拉尔先生?” 唐格拉尔脸色惨白,已无半点血色,他一手捂着头,呆若木鸡地望着头高处表情和善的特里莎。 二楼,特里莎语气关切:“我刚才好像听到您有事找维克多利娅?” 唐格拉尔打了个寒战,“没有,没有……” 他抓回一旁摔在地上的手杖,在家庭医生的搀扶下勉强起身,“我有点不适……先,回去休息了。” 7017k 第144章 不太聪明 “你在干什么呢,特里莎?”维克多利娅的声音从房间内传来。 特里莎没有回应,她一直望着唐格拉尔慌不择路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才回转过身。 “他好像一直想找其他水银针打听什么消息。” “我知道他想打听什么。”维克多利娅有些慵懒地走到特里莎身旁,“他之前拒绝了我们前往核心城的提议,现在估计肠子都悔青了吧。” “呵……我说他怎么好像总是在想办法接近牧羊人兄弟,现在又开始和优莱卡攀交情了。” “你管他呢。”维克多利娅哂了一声,“他爱干什么干什么……” “就是觉得,有点奇怪。”特里莎稍稍歪头,“维克多利娅,你这段时间,真的不是在带着我们公费度假吗?” “怎么就度假了,这都是计划的一部分。你信不信,我们在这里的一举一动,应该都会传到刺杀者的耳中?” 特里莎不置可否,笑道,“你说是,那就是吧。” “你不信我?” “如果一切真的如你所说,那你怎么什么也不做?” “自然是为了展现诚意,尤其我之前还诓了她一次……”维克多利娅轻声道,“从私心来说,我挺想让刺杀者进一步了解了解公爵夫妇……什么深仇大恨会真的一点余地都没有呢?” “万一真就没有余地呢。” “那我也不太相信公爵这样的人会和那种恶行沾上关系,”维克多利娅的语气并不确定,“也许其中有什么误会?” …… 另一边,赫斯塔已经快步绕去了公馆侧面的秋千架——如果帕兰和格雷是在往公馆方向走,那么这两人必然要经过这片地方。 赫斯塔跳上秋千,盘腿而坐,她信手翻开集,一副专心读书,对外事全然无感的样子。 果然,大约只过了两分钟,她就听见了帕兰和格雷的说笑声。 几乎在同一时刻,帕兰看见了坐在秋千上的赫斯塔。 “呀,优莱卡。” 赫斯塔茫然地抬头,一见格雷与帕兰,表情便忽然严肃下来。 她合书下了秋千,身型挺拔地站在那里。 “真巧。”赫斯塔轻声道。 格雷向赫斯塔摘帽行礼,他有些好奇地望向赫斯塔的手:“您在看什么?” “一本,从书架上随便拿来打发时间的。” “哈,欧内斯特吗。”格雷笑起来,“他的故事实在不是适合用来打发时间……” “我也发现了,文本里省略的东西太多,光是要分清哪句话是谁说的就要分析半天,”赫斯塔垂眸看了眼封面,“不过公爵之前推荐了它,刚好早上又看到了。” “原来如此,公爵确实一直很欣赏欧内斯特的叙事,”格雷轻声道,“但说真的欧氏的风格未免太粗旷了,离了文学教室,没什么读者愿意为他那些埋在冰山下的细节花时间。” “看来,”赫斯塔道,“您不仅是子爵的朋友,也是公爵的朋友。” 格雷微笑。 谷胫 帕兰倏地抖落手中的绢面折扇,掩面笑道:“原来格雷先生不仅对雕像、绘画颇有研究,对文学也有涉猎?” “兴趣罢了。” “格雷先生懂得这么多,看上去又如此年轻……”帕兰稍稍侧身,“你公馆的阁楼上,不会也有一副正在替你老去的肖像画吧?” 格雷突然大笑了起来——帕兰的这个打趣精准地挠到了他的痒处,他感慨地摇了摇头,“和您聊天真的很有趣,帕兰小姐。” “您转什么话题呢,”帕兰语气轻佻,“心虚了?” 格雷笑着摇了摇头,“是有段时间什么也做不了,就只能看书了。” “您还有这样的时候?什么时候呢?” “当然是……从十二区乘船回谭伊的时候。”格雷望向帕兰,“海上寂寞,帕兰小姐体会过吗?” 帕兰并不回答,只是随口说起了自己参加过的几次邮轮夜宴,然后轻飘飘地把目光转向了赫斯塔——方才她与格雷谈话中的线索非常明晰,想来,只要赫斯塔顺着往下捋一捋…… 然而,当她的视线扫到对面的赫斯塔时,帕兰发现赫斯塔正出神地望着其他地方,似乎完全没有对刚才的谈话留心。 “优莱卡。”帕兰在赫斯塔面前打了个响指,“想什么呢。” “……”赫斯塔收回目光,望向帕兰。 在露台上见到格雷与帕兰两人同行时,她就决定立刻与这两人来一场巧遇——格雷这个人怪得很,帕兰这个人也怪得很,这两人突然走到了一起,她怎么可能就在一旁看着? 方才这两人的谈话她并非没有听见,一切刚好相反,格雷的每一个表情、手势,都在赫斯塔心中激起了莫名的波澜,只是她想了又想,始终未能辨别出这熟悉感出自何处。 “你们这是要到哪儿去?”赫斯塔问。 “帕兰小姐想去子爵的石榴园看看,听说那边有几只刚从十四区运来的梅花鹿。”格雷答道,“优莱卡小姐感兴趣吗,不如我们一起去?” “也行,反正我今天也没有别的事。”赫斯塔答道,她余光留心着帕兰的表情,分明觉察出这人目光有些失望的意味。 “帕兰小姐不愿我同行吗?” “哪里。”帕兰收起折扇,向前几步,走到赫斯塔跟前。 她面带笑意,稍稍垫脚,离赫斯塔的眼睛更近。 “就是觉得,优莱卡小姐今天……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 赫斯塔:? 帕兰突然笑起来,朝赫斯塔身后走去,赫斯塔转身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脸上还带着诧异。 赫斯塔看向格雷:“她什么意思?” “哈哈,我也不是很明白……” 两人不再多言,都跟上帕兰步伐,一道往石榴园去了。 …… 午后一点,天气诡谲,隐隐竟有冬雷,天上阴云堆积,整个世界都晦暗下来,如同傍晚时分。 趁着雨点还没有落下,赫斯塔三人快步跑回了公馆,维尔福和维克多利娅此刻都在公馆中,众人的午饭从十一点开始吃,大家边吃边聊,这会儿主菜才刚刚端上来。 管家迅速添上了三人的餐具和座椅,落座后,赫斯塔扫了一眼桌中人——阿尔薇拉和索菲都不在。 第145章 王后游戏 “怎么不见索菲小姐?”格雷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椅子,“我们回来的路上还谈起她,说现在的年轻人里,像她这样胆识过人的小姑娘太少了。” 尽管格雷一直戴着面具,但不管是公爵子爵还是这里的管家仆从,大家似乎都已经习以为常,没有一个人对此感到异样。 “她这两天有些不舒服,”维尔福答道,“就一直在房里休息。” “是在为圣徒的事情伤心吧?”维克多利娅接道,“我看阿尔薇拉一直在安慰。” “她们姑侄的感情真好,看着就像母女一样。”格雷轻声道。 “一向如此,”维尔福笑了一声,“索菲这个孩子,一直在我们身边长大,对外面的世界接触太少,还是太单纯了……啊,多亏优莱卡细心,觉察到了圣徒的异样,否则——” “不客气。”赫斯塔并不抬眸,她专心切着盘中芦笋,“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窗外突然响起一道惊雷,好几人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众人顺势看向窗外,发现方才还只是有些昏暗的窗外此刻已是伸手不见五指,滂沱的雨点砸在巨大的玻璃窗户上,室内骤然喧哗起来。 管家和仆从们上前放下了窗户两边的厚帘,雨声才消微下去。 “这天气真奇怪,”恩黛收回目光,“我以前只在夏天见过这样的暴雨,最近这是怎么了?” 唐格拉尔正剔着牙,“今晚的夜宴又只能取消了……今年王后节天天下雨,这还玩什么!” 帕兰接过话茬:“昨晚的‘王后游戏’猜到一半,就被公爵的那位客人打断了,你们应该都没尽兴吧?我看下雨没什么不好,现在的氛围这么合适,不接着玩‘王后游戏’,不觉得可惜了吗?” 唐格拉尔与格雷都领会到了帕兰想在室内继续猜谜的意思,当即十分捧场地应和起来,对面恩黛还不太清楚规则,正小声向特里莎求证,只有维克多利娅双手抱怀,靠在椅子上,一脸的兴致缺缺:“得了吧,你们玩,我就看看。” “为什么?”帕兰乖巧地望着维克多利娅,“和我玩游戏无聊吗?” “和你没关系,是你们这些‘王后游戏’的谜底都特别没意思,”维克多利娅抡起胳膊活动了几下,“我昨天也稍微听了几个,什么把前女友尸体的头发错当成了海草,什么未婚妻被人砍了四肢做成展品,再不就是妹妹想见心上人杀了姐姐,姐姐在葬礼上和妹妹躲迷藏被烧死——这种故事你们听多了不烦吗?” “好呀,这有什么难的,”帕兰笑着道,“那我们就约定,今晚的‘王后游戏’的谜面和谜底里不准出现女性受害者,谁要是违背了这条规则,谁就得出去围着这间公馆淋雨跑一圈,谁同意,谁反对?” 唐格拉尔迅速检索了一遍自己脑中的库存,有些面露难色,“这……” 一旁格雷提醒道,“子爵只要把故事里受害者临时调成男性就行,不需要真的现编一个新故事。” 唐格拉尔皱着眉点点头——总觉得性别一换,大部分故事就完全失了风味。 待到众人都准备得差不多的时候,帕兰仰面摇头,将身后披散的卷发束起,而后,她朝着远处抬起手:“汤森先生!麻烦把窗帘拉开,灯关上吧。” 熄灯之后,大厅里只有十几根白色的长蜡烛幽幽地燃烧着,所有人安坐在各自的位置上。 窗外风雨如晦,不时闪现的惨白闪电与惊雷,将不断晃动的树影映照得如同鬼魅。 “今晚的第一个谜题,就从我开始。”帕兰笑着道,“请各位听好。”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她。 “一位父亲找到了我,心急如焚地将他儿子的袖扣放在了我的手心,并对我说:‘女士,行行好,请告诉我,我的儿子现在到底在哪里?’,望着这位父亲悲戚的表情,我一时不知该不该说出答案。 “试推理,发生了什么?” 格雷举起了手:“故事中有超自然现象吗?” “有。” 谷崊 “有人死亡吗?” “有。” “死亡者是儿子吗?” “是。” “儿子的死亡和‘我’有关吗?” “没有。” 格雷的手指轻点下巴,“没有啊……” 一旁恩黛已经咂摸出了玩法,“超自然现象是指儿子的死法比较出格,还是‘我’有超能力?” 帕兰撑着脸:“我只能回答是、否、与此无关这三类答案哦。” “哦——超自然现象是指’我‘有超能力吗?” “是。” “我可以凭借失踪者的东西,来判断这个人是否还活着?” “是……也不是。” “袖扣是关键道具吗?我的超能力是根据它来找人?” “是,是。” 恩黛又问了几个问题,很快进入角色:“我知道谜底了,可以直接说吗?” 众人有些意外地看向恩黛——这也太快了。 “请讲。” “故事中‘我’的超能力大概是根据失踪者的物品来判断失踪者的位置,但是当父亲把儿子的袖扣给我的时候,我发现儿子同时出现在了好几个地方,所以我知道儿子已经死了——也正因如此,‘我’犹豫着该不该说出答案……是不是?” 帕兰摇响了手中的铃铛,“恭喜解密!赐面包干!” 管家走到恩黛的身后,将一块面包干放进了她的餐盘。 “……给我面包干做什么?” “你忘了王后游戏的故事背景了吗?”维克多利娅笑着解释,“既然这是个发迹于战争中的游戏,以食物作为奖励当然是最合理的。” “原来如此……感觉这个游戏很简单嘛,”恩黛握拳,非常自信,“我会了,放马过来!” 在众人的笑闹间,唐格拉尔默不作声地攥紧了手,有些忿忿地抓起酒杯豪饮一口——这个答案里与“分尸”有关的部分几乎立刻激起了他对里希、施密特死亡的想象,顷刻间,对刺杀者的恐惧像巨石一样滚落,压在他的心口。 然而唐格拉尔环视一周,此刻落座的每一个游戏参与者都不曾注意到这一点,这些事不关己的人好像完全意识不到这个故事是多么残忍,尤其是对他和维尔福而言。 思及此处,唐格拉尔的目光刚好停在公爵身上——维尔福此刻也正为恩黛鼓掌,脸上还带着微笑。 第146章 一开始是动物(为一颗小小碳的盟主加更 维尔福觉察到了唐格拉尔的目光,他目带试探地回望,然而唐格拉尔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又默默看向别处去了。 “谁来下一个?”帕兰问。 “我可以试试吗?”特里莎温声开口,举手问道。 “当然。”帕兰将摇铃传了过去,“不要忘记规则哦。” 特里莎笑了笑,她轻咳了一声,“当然了,请各位听好:我的父亲,我的丈夫,我的儿子……在我依次失去他们之后,我才终于意识到,原来我真正爱的人,只有自己……” 在烛光中,特里莎的声音像是覆上了一层朦胧的雾气,这景象令人骤然想起迷雾中危险的海妖,总是用看似美丽的歌喉引诱航船偏离正常的轨迹。 “……试推理,发生了什么?” 唐格拉尔听得缩起了脖子,当场感到一阵不适——不管是特里莎这个人还是她的这个故事,都叫他浑身似泛起一阵寒意。 特里莎看向面如猪肝的唐格拉尔,“子爵先生要先猜一猜吗?” 唐格拉尔端起身前的酒,再次痛饮一口,“呵呵,不用了。” 一旁恩黛跃跃欲试:“那我先来!故事中有超自然现象吗?” …… 有超自然现象。有人死亡。死于谋杀。 死亡地点不重要,死亡时间不重要,死亡方式既重要又不重要。 死者均身体残缺。缺失心脏。“我”是凶手。 然而,“我”并不憎恨死者,甚至,“我”爱着他们每一个人。 …… 为了特里莎的这个故事,众人一口气猜了半个多小时,连有效提问只命中了寥寥数个。然而越是如此,游戏者越觉趣味,司雷甚至取出了纸笔,将若干个得到了明确肯定或否定的线索总结了下来。 正当众人陷入苦思时,特里莎又看向赫斯塔:“优莱卡呢?你有什么想法吗?” 赫斯塔目光微垂。 “……在这个故事中,有‘献祭’情节吗?” 特里莎目光微亮,“有的哦。” 司雷望着自己的笔记本,突然灵光闪现,“我可能明白了。” 特里莎笑了一声:“优莱卡呢,你刚才提出了关键线索,现在有答案了吗?” “没有,我刚才就是随口一问,”赫斯塔抬手示意司雷,“……还是交给司雷警官来吧。” 特里莎看向司雷:“请。” “我认为,故事中的主人公大概是为了得到什么东西,先后献祭了她父亲、丈夫和儿子,这里的献祭条件,估计就是什么‘献上你最爱之人的心脏’之类,但是在父亲、丈夫和儿子死后,主人公预期得到的东西并没有出现,所以最后她恍然大悟——她最爱的人并非死者中的任何一个,而是自己,是不是?” 特里莎鼓起了掌:“恭喜。” 谷薜 “这就是原故事吗?”司雷问,“那是为了得到什么呢?感觉还有挺多细节都不清晰。” 特里莎温声道:“原本的故事是:我在荒野遇见一位神祗,祂对我许诺:献上你最爱之人的心脏,我便可赐你永生,于是,我依次杀了我的父亲、丈夫和儿子,献上了他们的心脏,然而,神却告诉我,他们都不是我最爱之人,于是我便明了,我在世上的最爱之人就是自己——虽然有些细节是残缺的,但司雷警官大体都猜到了,这应当算成功解谜了吧?” “算的,”帕兰认可地点了点头,“故事的重要节点全都猜出来了,我觉得算,其他人呢?” 随着众人的点头,管家将一块面包干放进了司雷的碗中。 众人开始复盘之前偏离答案的游戏原因,在一众嘈杂的争论声中,赫斯塔始终以余光观察着维尔福的脸。 公爵始终没有加入任何人的谈话,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目光涣散地望着前方。他的脸上浮现出与之前夜谈时相似的悲戚,脸色苍白憔悴,神情恍惚。 不多时,帕兰示意所有人安静下来,“开始下一轮游戏吧?谁来出题?” 赫斯塔主动举起了手,“我来。” “好呢。”特里莎起身,将摇铃递给了赫斯塔。 每个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赫斯塔这儿,然而,赫斯塔接了铃铛后,却并不着急开口。 雨声,呼吸声,人们变换姿势时一点刺耳的座椅挪动……屋子里安静极了,仿佛时间都已经凝固下来,只有烛焰偶尔跳跃,连带着拨动众人投在身后的影子。 赫斯塔凝视着窗外的风雨,低声道: “一开始是动物,然后是同类的尸体,接着是同类,最后是自己。 “试推理发生了什么。” 片刻的沉吟后,特里莎先举起了手:“……你的这个故事,也有‘献祭’情节吗?” “对。”赫斯塔侧目,“有。” 远天忽然一道闪电,毫无征兆地将整个大厅映得惨白,维尔福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他骤然缩回了放在桌上的手,却不小心碰倒了盛酒的玻璃杯—— 雷声与玻璃碎裂的声音同时响起。 赫斯塔看向维尔福:“公爵怎么了,没事吧?” 维尔福勉强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是雷声……这雷声,有点吓到我了。” “把窗帘都拉起来!”唐格拉尔已经忍无可忍,他恼火地拍着桌子,“开灯!开灯!所有灯,都打开!” 管家很快转身将窗帘拉起,随着仆从们的动作,大厅中的灯也都尽数亮起。 重新置身于灯火通明的厅堂之中,许多人都恍若隔世。这种感觉是如此神奇——灯光驱散了所有阴霾,仿佛直接将他们从一个风雨飘摇的黑铁王朝重新带回了文明社会。 再看眼前边沿烫金的碗碟,雕花繁复的烛台,精致美味的佳肴酒酿……它们的存在如同一种标识,一种承诺:不论窗外的狂风如何暴虐,在这里,在这间富丽堂皇的公馆中,一切将始终平静安和,风雨不侵。 赫斯塔望向唐格拉尔:“子爵也被吓着了吗?” “吓什么?是你们玩得实在有点过头了!” 赫斯塔微微一笑,以水代酒,向子爵举杯致歉,唐格拉尔面色铁青地别过脸,并不理会。尽管此刻他早已没有继续游戏的心情,但窗外的风雨令他心惊,他实在没有勇气独自离开,只能坐立不安地看着游戏继续进行。 第147章 答案 作为新手玩家的恩黛此刻正在兴头上,她迫不及待朝赫斯塔抛了一堆问题,赫斯塔也一一作答,然而不知怎么回事,这一次的恩黛仍和上一回一样,没几个问到了点子上。 “接受现实吧,”维克多利娅拍了拍恩黛的肩膀,“每个人的新手运气只有一次,用完了就是用完了。” “我一直在兢兢业业地提问诶,”恩黛并不气馁,“你就一直在旁边摸鱼,还笑我!” “我怎么摸鱼了,我只是在思考。” “那你思考出什么了?” 维克多利娅神色如常地往后仰靠,她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低声道:“……如果没有‘献祭’情节,我倒是有个很合这个谜题。” 赫斯塔好奇道:“什么呢?” “一座……战时的孤城。”维克多利娅回答。 在座者已经有些人明白了过来,特里莎则最早意识到维克多利娅在说什么,她并不点破,只是默默听着。 维克多利娅两手抱怀:“一开始,大家还能正常饮食,后来因为粮食短缺,一些人开始偷食同类的尸体,再往后,人相杀,人相食……等到这样也无以为继,孤城就变做死城……没有人,能独自活下来。” 短暂的沉默过后,格雷当即鼓起了掌,“妙啊。真是既出乎了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下一题下一题!”唐格拉尔起身要去抢赫斯塔手边的铃铛,“下一题我来。” 赫斯塔抢先一步将铃铛挪到了唐格拉尔够不着的位置,子爵干脆从座位上起身,大有一副不抢着铃铛不罢休的气势。 “恩黛,接着!”赫斯塔直接将铃铛抛向了斜对面的人。 “好嘞。” 眼看子爵就要跑到恩黛附近,恩黛又把铃铛丢回给了赫斯塔,如此来来回回几次,铃铛经手了恩黛、赫斯塔、维克多利娅、帕兰,就是没人把它交到唐格拉尔的手上。 “你们干什么!谜底都已经猜出来了!”唐格拉尔气得胡子都要翘了起来,“把铃铛给我!” 帕兰笑得腰都要直不起来了,“您这是在干什么呀,子爵……” “维克多利娅的谜底确实挺合理,但那不是我的答案,”赫斯塔看向帕兰,“一个谜面可以对应多个谜底吗?” “可以倒是可以,只要能自圆其说即可,”帕兰笑答,“我之前忘记说了,如果一个谜面对出了多个谜底,那么在场所有人都能得到奖励。只是要由法官——也就是我,来判断其他答案是否在逻辑上严丝合缝。” 唐格拉尔当场震怒:“这破游戏哪有这种规矩!” “它现在有了呀。”帕兰眨了眨眼睛,她也拉开椅子,走到唐格拉尔座位的旁边,亲手为唐格拉尔倒了杯酒,“子爵呀,你要是想当出谜人,接下来两个谜题都给你行不行?回来吧,我们先等这个谜题结束了再说,好吗?” 唐格拉尔骂骂咧咧地就坡下驴。 当众人重新回到先前的游戏氛围,维克多利娅忽然看向迦尔文,“牧羊人看起来好像也有答案了?” 迦尔文有些意外地抬眸——他没想到自己的表情会被维克多利娅注意到。见此刻所有人都望向了自己,迦尔文眉头紧颦。 “……我的谜底同维克多利娅女士一样,也缺少了‘献祭’情节,而且还有点牵强……就不提了吧,我再想想。” 谷峝 “你想到了什么都可以说。”帕兰笑道,“维克多利娅不是就说了吗?” 迦尔文只是摇头,坚持不答。 正当众人开始转向迦尔文起哄的时候,赫斯塔突然打断了所有人的话,“公爵先生不猜一猜吗?” “……我刚才有些分心,”维尔福低声道,“没有……没有听全大家的讨论……” “这有什么,”恩黛自告奋勇,“我来帮你复盘,所有的线索我都牢牢记下了——” “不用了。”维尔福抬手制止,恩黛的话突兀地截在半空,维尔福喉咙微动,“我……我其实……我现在是有一点……” 不等维尔福说完,帕兰已经接道:“公爵在这个游戏上还是非常厉害的,可以说是极有天赋,昨晚一口气猜出了好多答案,全都是连出谜者自己都没想到的。” “是吗。”赫斯塔应和着,“那看来公爵是不怎么喜欢今天的游戏主题了。” “哪里哪里,没有的。”维尔福连忙辩解,“我只是——” “那您说说您的想法嘛,”帕兰笑着,“这么推三阻四,可不像您啊。” 这一串对话如此之快,维尔福感觉自己仿佛被人架在烤架上,他取出手帕,轻轻按了按自己的额头。 整张餐桌一片寂静。 维克多利娅早就觉察到维尔福的异常,她佯作漫不经心,但留心着公爵那边的动静。 “你们……也许是把事情想复杂了,所以才……猜了这么久。”维尔福低声道,“我想,优莱卡女士的这个谜题,可能……和特里莎女士的那一个没有什么差别。” 恩黛面露疑惑:“可刚才我们问过了,优莱卡故事中的主人公,并没有为自己祈求任何东西。” “即便不是为自己……那也可以是为其他人,”维尔福低声喃喃,“亲近的人,重要的人,像是——” “公爵。”唐格拉尔低吼了一声,把与座之人都吓了一跳。 维尔福如梦初醒,他眼眶微红地看向唐格拉尔,嘴唇轻颤。 “……您这是怎么了?”赫斯塔问。 维尔福再次笑了笑,他撑着桌面,勉强起身,“对不起,我今天,实在是……有点不舒服,大家继续吧,不用管我了。” 唐格拉尔也随之起身,他冷冷看了一眼所有的在场者,冷嗤了一声:“今天的谜面都挺无聊的,我也懒得再听了,再见!” 两人前脚离去,恩黛和特里莎同时起身跟随,一同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之中。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引得整个大厅一片寂静。 “……还继续吗?”帕兰举手,小声问道。 “其他人想玩可以继续,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些工作要处理,”维克多利娅站起身,“就先撤啦。” 第148章 罗杰 入夜,雨终于停了。 众人在公馆玩了一下午的王后游戏,到这时都已经有些疲倦。帕兰建议管家不必再准备晚宴,把各人的分餐直接送去大家的房里就好。 赫斯塔站在窗前,佯作在看园区的夜景,不过她什么也没有看,她只是在平复心情。 “优莱卡。”帕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赫斯塔回过头,见帕兰站在格雷身边,朝自己挥了挥手。 鉴于下午帕兰的诸多配合,赫斯塔对她的印象稍稍有些转圜。 “怎么了。” “我要出去一趟,外面下了雨,天又黑,你有空送送我吗?” “去哪里?”赫斯塔走近问道。 “去格雷先生的公馆,他刚说要送我一样礼物,我去拿了东西就回来。” “只是拿东西吗,”赫斯塔轻声道,“那我一个人去也——” “那可不行,”帕兰又露出了那种意味深长的微笑,“我必须亲自去一趟。” “……行吧。” 三人才走到门口,夜风迎面而来,帕兰两手抱怀,打了个寒战,还不等她开口,一旁格雷已经意识到了不妥,他丢下一句“你们先回大厅等等”,就回头找管家要能御寒的外套去了。 然而,帕兰并没有照做,她站在无人的风口,表情忽然变得放松下来。 “简,你真的认不出那个人是谁吗?” 赫斯塔慢慢转过身,“……你喊我什么?” 昏黄的路灯下,每一阵风都湿润清冷,帕兰从容微笑,丝毫没有被寒风侵扰的样子。 帕兰又一次走到赫斯塔跟前,“是你在至亲的复仇计划里沉溺得太深,所以完全把旧友给忘记了吗?” “帕兰小姐!” 赫斯塔还没有从震惊中回神,就听见了格雷的声音,他的脚步经过玄关,整个人再次出现在了赫斯塔的视野。 格雷的翼纹皮鞋踩在带水的大理石上,发出清亮的声响,一件黑色的斗篷披在他的左臂上,他健步如飞地走近。 “帕兰小姐,我找管家拿了一件斗篷,虽然有些旧,但你先披着吧。” “呀,您真体贴!” 尽管格雷仍像之前那样戴着面具,但赫斯塔望着他,缓缓睁大了眼睛。 仿佛一片漆黑的铁屋子突然裂出一道缝隙,往昔的回忆就像一道光河汹涌而下,不止是那双初见时就让赫斯塔印象深刻蓝眼睛,格雷的身高、肩宽、发根处黑栗分明的断层……都清晰地指向了赫斯塔脑海深处的一个人影—— 皮埃尔·罗杰。 赫斯塔突然有些站不稳,一阵突如其来的狂喜几乎冲得她有些耳鸣。 格雷抢先一步冲上来扶住了赫斯塔的肩膀,但下一刻,他感觉自己的手臂被赫斯塔牢牢抓住了。 赫斯塔的力气如此之大,格雷立时有些招架不住,他艰难地开口:“……优莱卡?” 赫斯塔骤然松开了罗杰的手,像是触电般地往后退了半步。 “您还好吗?”罗杰温声关切。 “……还好,我很好,”赫斯塔有些语无伦次起来,“……公馆里太闷了,整个下午又都在动脑子,所以这会儿就……请原谅。” “我也觉得待不住,早就想出来走走了。”罗杰轻声道,“要是优莱卡小姐晚上没有别的事,不如干脆和帕兰小姐一起到寒舍坐坐?” 赫斯塔凝视着罗杰的眼睛,竭力掩抑着心中的一股激流:“这样好吗?都这么晚了……不会打扰你休息吧?” “怎么会,我这次能在谭伊待的时间不久,然而却先后与您两位相识,我想这一定是某种缘分。” “是啊,一定是某种特别的缘分,”帕兰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优莱卡,你有这种感觉吗?” 谷旾 赫斯塔将手按在了心口,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真挚:“不仅有,而且……非常强烈。” 罗杰失声而笑,他有些腼腆地错开了两位女士的目光,主动走去了前面开路。 赫斯塔紧随其后,只是才迈出两步,她忽然舒了一口气,这阵暖风在冬夜迅速化作一团白雾。赫斯塔转过身,向台阶上的帕兰伸出了手,帕兰双眉轻挑,表情玩味地将右手搭在赫斯塔的手心。 两人在雨后的小径上并排行走。 “所以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呢,帕兰女士。” “这个问题重要吗?” “当然重要,”赫斯塔轻声道,“你是我的敌人,还是我的朋友?” “这个问题真是问得我有点伤心,一位好心的老人说你可能需要帮助,所以让我过来搭一把手。” “我似乎没有告诉过这位老人和罗杰有关的事。” “这还用得着明说吗?”帕兰笑了一声,“虽然她也没有和我讲,不过这个人情我还是顺水推舟地卖给你……你接不接?” 赫斯塔笑了一声,并不直接回答,“我们之前确实见过,是不是?” “谁知道呢?”帕兰望着前方,“我猜没有?” “那明天帕兰女士有时间吗。” “有,当然有。”帕兰左手持扇,倏地摇出一点扇面弧度挡住了半张脸,只留着一双眼睛,“这段日子,只要阁下需要,我总是有很多时间。” …… 子爵的公馆。 恩黛刚刚同苏西换了夜班,她呵欠连天地回到大厅,发现佐伊正坐在靠窗的沙发上。 恩黛上前打招呼,两人熟练地击了个掌。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恩黛问。 “我来换特里莎的班,但她现在人不见了。”佐伊答道,“刚问了下维克多利娅,她让我就在这儿等,一会儿特里莎会给我回消息的。” 恩黛点了点头,她倒在沙发上,有些困倦地揉了揉眼睛,“……你玩过王后游戏吗,佐伊。” “没有。”佐伊答得很干脆,“不爱玩这种游戏。” “嗯?我记得你挺喜欢推理故事——” 佐伊表情严肃地用手臂比了个叉,“你那游戏不叫推理。” “好吧……”恩黛笑了笑,“但真的很有趣,你下午要是在的话,肯定特别——” 恩黛话未说完,表情突然有些僵硬。 “怎么了?” “有什么东西,好硌……”恩黛把手伸到自己的腰下,很快从沙发的夹缝里抽出了一本书——《欧内斯特短篇精选》。 恩黛眼前一亮:“哦,这本书……” 佐伊凑了过来,“是什么?” “就是一本啦,我没读过,但之前听到过推荐……好像这个作者还挺有名气的。” 恩黛信手翻阅,她记得前天还在公爵府的时候,维尔福曾说他二楼书房有一批不打算捐出的藏书,其中就有一些欧内斯特的作品。恩黛当时动了去借书看看的心,不过睡一觉起来就忘了,没想到在唐格拉尔子爵的庄园里碰上了它。 翻开扉页,恩黛和佐伊同时看见了一行飘逸的花体字: 赠予克洛德·唐格拉尔子爵 感谢您曾在危难时伸出的援手 亚伦·冯·维尔福 第149章 礼物 大约二十分钟后,赫斯塔与帕兰乘着庄园里的马车来到了罗杰的住所。 罗杰先去了一趟卧室,仆从将帕兰和赫斯塔引到书房小坐,并给她们端来了一些热饮。 这间书房比唐格拉尔的那一间小得多,家具多以木质为主,天花板上没有主灯,只有书桌和靠近书架的单人沙发旁边放置了较为明亮的光源,整个房间因此显得老旧而温馨。 和唐格拉尔那间大且奢华的书房比起来,这里确实更像读书的地方。 赫斯塔缓缓沿墙而走,这里的墙上挂着许多大小不一的相框,相框里装的不是照片,而是罗杰从世界各地搜罗的藏品——知名不具的蓝翅蝴蝶标本、百万年前的竹叶化石,一块天然有着燕子形象纹理的岩画…… 每一个藏品的右下角,有同样的笔迹写着藏品的获得地点和时间。时间集中在最近三年,足迹则遍布六个大区。 赫斯塔深深呼吸,她清楚地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当黎各行刺失败,罗杰在联合政府的保护下彻底销声匿迹的时候起,这个人的服刑期就已经结束了。 二十一年的刑期就是个笑话……至少,从4629年的夏天开始,罗杰已经开始了他在世界的周游。 尽管赫斯塔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当她真正直面这一事实,那种巨大的荒谬感仍让她感到无所适从,在彻底被激怒之前,赫斯塔强迫自己迅速移开了目光。 她在书桌前坐了下来,顺势拿起桌面的报纸——随便什么都好,此刻她亟需一些新的信息冲刷大脑,好让她不再去想这些年罗杰到底在什么地方过着怎样的神仙日子。 她“哗”地一声展开对折的报纸,头版的坎贝尔半身像正以一种复杂的目光与她对视。 这张人像显然经过了精心的修改——坎贝尔那张一向颇具绅士气质而的脸,竟也多出了几分老奸巨猾的意味。 赫斯塔草草浏览了一遍正文,这应该就是今早唐格拉尔在读的新闻,虽然都是些来自“知情人士”的臆测,不过料想应该不会偏离事实太多。 她再次扫了一眼书房的陈设,这是这个房间里唯一的一份报纸。 虽然赫斯塔不大清楚罗杰的生活习惯,不过她知道这些人一向喜欢在早餐的时候看报,以尽快获得当日的谈资。除了少数人有回顾习惯,会亲自整理报刊信息之外,绝大多数报纸都会在早餐结束后被仆人拿走,它们或者被放入固定的地点保存,或者被直接丢弃。 这份与坎贝尔有关的报纸此刻孤零零地出现在了罗杰的书桌上,想必是有缘故的。 “久等了,希望两位没有觉得这里太无聊。” 罗杰推门而入,他仍然戴着面具,但已经换了一件宽松的丝绸衬衣,他的领口有一条白色丝带打成的蝴蝶结,两条尾带如同蝴蝶垂翼,随着他的行走而轻轻摇摆。 黎各曾经精准地讥讽过这种穿衣风格——它处处透露着一种“刻意的随意”。 罗杰怀里抱着一个墨绿色的丝绒方盒,他转身带上门,把盒子放在了赫斯塔身前的书桌上。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格雷先生?” “当然可以了。” “这里真的只是您暂时居住的地方吗?”帕兰斜斜地靠在软椅上,“我看这里的装潢和子爵的公馆,完全不是一个风格。” “您的观察真是太敏锐了,”罗杰笑道,“我和子爵是很好的朋友,这间房子刚建成的时候他送给我了,刚好当时我也缺一些放藏品的地方,所以就亲手接管了这间小宅的装修。” 帕兰望着桌上的绒盒,“这就是您要送给我的礼物?” “正是。” “是什么?” “请您亲自来看看吧。” 罗杰礼貌地往旁边退了一步,帕兰则一脸将信将疑地从软椅上起身,步态婀娜地走到桌前。 打开绒盒,赫斯塔看见里面有两沓用细麻绳捆束起来的信封。 “这是什么?”帕兰问。 罗杰并不应声,只是微笑着望着她。 帕兰解开绳结,随意抽出一个信封,“……哦,里面还有信?” “是啊。”罗杰笑着回答。 “我倒要看看您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帕兰从并未封缄的信口取出里面的纸张,一目十行地读了起来。 书房里陷入一片寂静,赫斯塔没有去看信的内容,只是凝视着帕兰的神情——她的目光确实发生了一些变化,从最初的漫不经心,渐渐变得惊喜。 “这是……”帕兰的声音极轻,“卡罗写给友人的信?” “可惜不是原件,”罗杰声音温和,“原件在我一个朋友的手里,我之前试图说服过他把那些信转卖给我,不过他不愿割爱——哎,早知会与您在此相识,即便当时他开出十倍的价格我也该买下,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比博佳人一笑更值得的呢?” “……原件怎么可能还留着,您这个朋友到底是——” “恕我不能透露他的姓名,”罗杰轻声道,“不过您要是实在感兴趣,我可以为您亲自去问问。” “哦……格雷先生……”帕兰握住了罗杰的手,“您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卡罗。”赫斯塔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是那个第九区的画家?” “是的,”罗杰有些意外地看向赫斯塔,“原来优莱卡小姐也了解她?” “不了解,但是听朋友说起过,”赫斯塔答道,“是一位和第九区天气一样,残酷、热烈、又充满生命力的艺术家。” “这真是我听过的,最贴切的描述。”罗杰由衷地赞叹。 尽管理性上赫斯塔明白自己应当对眼前人虚与委蛇——从下午在子爵公馆游戏时起,罗杰就一直以一种极殷情的态度对待她与帕兰。 从刚才帕兰的反应来看,这个人投其所好的功力也是一流的。 但当下,赫斯塔甚至不愿去看罗杰的那双眼睛。 她将目光落在绒盒的盖子上,只能勉强挤出一句:“……格雷先生也喜欢卡罗吗?” “当然,卡罗是一位极具天赋的艺术家,也是一位勇敢的女性主义先锋,”罗杰轻声道,“永恒的女性,指引我们上升。” 第150章 算盘 书房里出现了短暂的安静,直到帕兰的笑声打断了它。 “您笑什么?”罗杰温柔地望着她。 “……这些话从一个男人口中说出还是挺不可思议的,是不是,优莱卡?” 赫斯塔没有应声。 罗杰笑着皱起了眉头,轻轻摇头,“帕兰小姐,您好像对男性有什么偏见。” “哦是吗,”帕兰又一次打开了折扇,她双目含笑,“请指教?” “虽然我是一个男人,但我一直都是一个坚定的女性主义者。不仅如此,我认为所有人——只要他有基本的良知和理智,他都会是一个天然的女性主义者。” 罗杰的声音依然轻柔,但表情却更加庄重了些,从他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听起来都像是出自肺腑。 “这又怎么说呢?” “因为男人和女人的命运是一体的,帕兰小姐,不管你承不承认,这都是不可改变的事实——这世界上每一个女人,都会是某个男人的母亲、妻子或女儿。正因我们的命运是如此紧密相连,所以我永远支持女人们去争取和男人平等的权利,在我看来,这是所有女性主义者共同奔赴的事业。” 罗杰的宣言刚刚结束,帕兰就立刻鼓起了掌,“天哪,太感人了,您真是个令人尊敬的好男人——优莱卡,你说是不是?” 赫斯塔有些暗恼,帕兰的每一句话在她听来都带着一些阴阳怪气,而且她发现帕兰总是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往她这边推。 赫斯塔懒懒地往后倒,仰靠在罗杰的椅子上,不咸不淡地答了声:“是啊。” 帕兰撑着桌子,完全无视了赫斯塔目光中的火药味,“那么,你是个女性主义者吗,优莱卡?” “我不是。” 帕兰以尴尬的目光瞥了一眼罗杰,又望回赫斯塔:“可格雷先生刚刚说,每个有基本良知的人都是天然的女性主义者呢,你怎么不是?等等——你知道什么是‘女性主义’吗?” “不知道。”赫斯塔昂着头,“没听过。” 罗杰的声音依然平和,“其实这些概念上的纠葛并不重要,只要理念上一致——” “但我从来没想过要争取和男人平等,这样也算理念一致吗?” 罗杰干笑了两声,转身去拿一旁已经放凉了的水杯和点心,“嗯,该怎么说呢……” 一旁帕兰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赫斯塔瞪了她一眼——别再拱火了,朋友。 “我发现格雷先生的藏品都很特别,”赫斯塔站起身,重新找了个话头,“单单是你放在书房里的这些东西,就有很多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罗杰欣然接受了新话题,他扫了一眼自己书房的墙面,“您可以看看这里有没有您喜欢的东西,如果我的哪件藏品能有幸入优莱卡小姐的法眼,我会倍感荣幸的。” “任何东西都可以?” 罗杰靠在一旁的矮柜上,“是啊,反正我也带不走,不如赠给有缘人。” “……格雷先生又要去什么地方旅行了吗?” 罗杰笑了笑,“差不多吧,一个……很远的地方。” 谷遅 这个虚晃一枪的回答令赫斯塔有些在意。 “去多久呢?” “嗯……很难说。” 赫斯塔忍住了接下来几乎要脱口而出的一个问题——你何时出发? 她沉默地往前几步,绕过罗杰的身侧,缓慢地围绕房间漫步了一圈,仿佛真的在仔细欣赏墙上的挂物。 “喜欢哪一件?”罗杰又问。 “都很好,”赫斯塔回答,“但我不明白为什么您要送我礼物,没有合理的理由,水银针不能在任务过程中收受贿赂——” “千万别用这样的词。”罗杰神情哀伤地摇了摇头,仿佛刚才赫斯塔说出了什么令他受伤的话。 他望着赫斯塔,脸上重新浮起一个苦笑,“一切的理由,在我刚遇见您的那个晚上,就已经同您说过了……请您相信我。” …… 这一晚,当赫斯塔与帕兰离开罗杰宅邸的时候,罗杰独自站在门前,目送马车远去。 这两人着实引起了罗杰的兴趣。 在优莱卡折磨圣徒的那天晚上,被迫在客厅旁听的罗杰曾有过一段短暂的惊悸——匕首插入双肺的疼痛反复闪回,他仿佛骤然回到几年前的那片染血的人工海岸。 不过当优莱卡拖着圣徒出现时,他又稍稍安心了——罗杰非常确定,眼前人不是当年那个突然从天而降的水银针。恐惧消失了,先前的那份悸动仍在,他鬼使神差地上前打了招呼,第二天就与优莱卡在花园中巧遇…… 是命运吗? 在这些年里,他见到的每一个女人都会在交谈不久后提出想见见他面具下的真容,只有优莱卡和帕兰,她们俩非但没有这么做,连他为什么要戴面具都没有问过。 这真的很好,因为女人们的问题总是让他厌倦。 他在心中暗自评估拿下这两人的难度,倘若能一箭双雕固然是一件美事,但帕兰显然也是一个逢场作戏的老手,她的态度就像一条滑得握不住的鱼,这样的女人虽然看上去主动,却难以掌控。 相较之下,优莱卡应该是更简单的选择。 虽然这个姑娘看起来不好接近,教训起圣徒的时候亦凶悍到无以复加,但与帕兰不同,优莱卡更年轻,她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这就意味着,不论这个人是多么地聪慧机敏,她一定涉世不深。 今晚过后,他更加确信了这一点。当他借由藏品讲述起自己这些年游历的趣事,优莱卡一次都没有打断过。 她显然听得如痴如醉,因为有好几次,当罗杰不经意地与优莱卡对视,他发现这个年轻女人望着自己的目光是如此炽热…… 淡黄的灯火下,一个与罗杰身型相似的男人从暗处走出,他从身后绕住了罗杰的腰,在他耳边低声开口:“后天就要走了,还要猎艳吗?” 罗杰摘的墙面上。 罗杰的动作既像恐吓,又像爱抚。 “……说过多少次了,管好你自己,亲爱的。” 第151章 协助 “你说过你不喜欢女人的身体,你觉得她们身上脂肪太多——” 男人话未说完,已经被罗杰一个耳光打翻在地,罗杰解下了腰间的皮带,像鞭子一样抽了下去。 “我允许你今晚出来了吗?”罗杰声音极轻。 “……是我不对。”地上的男人喘息着,他眼中涌现出怨毒的神色,“是我太久没见过你对待她们的那张脸,都忘记你也有那么谦卑的一面……” “有的猎手总是习惯以猎物的样貌出现,这方面你应该最有体会。”罗杰俯身,抓住了眼前人的下颌,“懂事一点,我正在兴头上。” …… 回程路上,帕兰一直盯着手机,她飞快地敲击屏幕,在不同的信息页面跳转,屏幕的冷光映着她的脸,将她的瞳仁照得雪亮。 “……我就说我有点印象——上个月他还带着情人一起出席了乌连那边的一个私人展览……好像这些年里他身边的美丽少男就没有断过。” 帕兰把屏幕稍微往赫斯塔那边移了移,手指滑过一张又一张的合影。 “你看,你觉不觉得他每一个情人都和他自己长得差不多?都是这种瘦瘦高高,皮肤苍白的年轻人,这些人的年纪……最多也就十七八岁吧?” 帕兰侧目,这才发现身边的赫斯塔已经睡着了。 倒在车厢一角的赫斯塔睡得很沉静,她低着头,身体随着马车的颠簸而轻轻晃动。 ……难怪刚才自己说了这么多,她一句也没应。 沉睡的赫斯塔眉心不再紧皱——虽然那里仍然有一点浅浅的褶痕,但此刻她仿佛被一种幸福的安宁笼罩着,眉眼与嘴角都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 帕兰安静下来,撑着脸斜望着打盹的赫斯塔。 这么短的时间,人类不可能进入快速眼动睡眠,所以赫斯塔的微笑一定不是因为做梦。 可见是真的很高兴吧。 …… 马车很快在子爵的公馆前停了下来,帕兰正想着该不该现在下车,就发现赫斯塔不知在什么时候醒了,她仍然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只是那双眼睛已经睁开,正向窗外看着。 “怎么不下车?” “有点累,”赫斯塔紧了紧大衣,把下巴埋进领口,“想……再坐会儿。”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赫斯塔迅速抬眼看了眼帕兰,她轻轻摇头,示意对方不要再说下去。 “这个车厢很干净,你完全可以放心,因为我已经检查过——” “还是下车吧。” 赫斯塔突然身手矫捷地推开厢门跳下了地,迎面而来的夜风吹散了她所有的睡意,大约十几步开外,被帕兰支开的车夫正在昏暗的道路上抽烟,烟头的橘色光点忽明忽暗。 赫斯塔在车下等了一会儿,见帕兰那边没有动静,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绕到马车另一边为帕兰开门。 帕兰轻哼一声,也下了车。 等到车夫赶着车离开,赫斯塔才回过头来——帕兰已经独自走上了通向公馆的小径。 她快步直追上去,“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刚才只是想再小心一点。” 谷卸 帕兰猛然止步:“你不信任我。” “不是——” “不信任我的判断,就是不信任我的能力,也就是不信任我本人。”帕兰轻声道,“有什么问题?” 赫斯塔颦眉想了一会儿,“……抱歉。” “谨慎是好事,但太谨慎未免有点端架子……你信不过我,难道也信不过艾娃?”帕兰看着别处,“我再问一次,你之后想做什么,有什么需要我配合么。” “我确实有一件事可能需要帮助,但……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办到——” 帕兰睁大眼睛:“哎,听听,上一句道完歉,下一句开始激将了!” “……没有激将,”赫斯塔扶住了额头,“是刚才他带我们看卡罗画作的时候突然浮现了一个想法,我自己也觉得实现难度有点大,所以……” “你说你说,我看看是多厉害的忙呢我都帮不上。” “我记得,今年年初,AHgAs对战场维生装置进行过一次实验性升级,”赫斯塔低声道,“我对这件事只是有个印象,没有了解过详情,但现在再去打听就太显眼了……” 赫斯塔斟酌着用词,停顿了片刻。 “你有没有办法,直接拿到两套原型机?” 帕兰站在原地,望着赫斯塔,表情半天没有变化。 “优莱卡……”帕兰抬起手,“你真是……完全不跟我客气。” …… 帕兰与赫斯塔先后进了公馆大门,男仆刚刚带上门,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和呼喊,赫斯塔听出那是特里莎的声音。 她停下脚步守在门口,果然很快就看见特里莎的身影,两人一打照面,特里莎就发出了一声带着笑意的叹息:“啊……优莱卡,你没睡真是太好了。” “怎么了?” “眼下有件急事,你去叫一下牧羊人,我在大厅等你们。” 赫斯塔照做了。 当她与迦尔文再次回到大厅的时候,特里莎正坐在长桌的一侧,在她身旁,睡眼惺忪的恩黛正在一张白纸上奋笔疾书——这神情,显然是刚被人从床上拉过来的。 特里莎也觉察到了赫斯塔与迦尔文的出现,她起身为两人拖出椅子。 “来,请坐。” 赫斯塔和迦尔文有些莫名地入座,在二人面前也放着一张白纸和一支笔。 “我简单说明一下情况,不是什么大事,”特里莎十指交叠成一个三角,笑着开口,“今天下午,在刺杀者没有出现的情况下,小队中的几名水银针先后在清醒状态中产生了非常剧烈的情绪波动,工作站需要你们出具一份声明,告知原因。” 赫斯塔对着白纸陷入沉思,片刻后,她拿着笔的末端挠了挠头,“……现在就要吗?今早维克多利娅要我写的检讨我还没动呢。” “对的,现在就要。”特里莎答道,“维克多利娅现在正在为这件事亲自向总部连线解释。” 迦尔文一怔:“这么严重?” “不,不算严重,这是极危项目的正常流程,只是因为她是小队的负责人,所以要做的事情格外多一些。” “上面也太小题大做了,”恩黛打了个呵欠,眼角随即挤出了一点眼泪,“为什么会有情绪波动……因为游戏太好玩了呀!” 第152章 顿悟 突然要持笔开始写自己的心路历程,赫斯塔多少有些不习惯。 虽然这种命令在过去的极危作战中也是司空见惯,但从前她总是借口当前情势紧张暂时逃过这类汇报,等到战斗结束,一句“我实在想不起来当时是怎么想的了”就能把所有程序上的麻烦全部甩脱。 只是这套万能说辞显然不太适合眼下的场景。 大厅里安静极了,早就对流程驾轻就熟的恩黛写得飞快,洋洋洒洒地分析了六七页,特里莎带着她的个人剖白前往会议室交差,大约过了十分钟,特里莎空着手回来,告诉正在打瞌睡的恩黛她现在可以回去睡觉了。 于是大厅中只剩下仍在苦思的赫斯塔与迦尔文——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人只憋出了半页纸。 特里莎上前看了看两人写的东西,开始亲自指导补充细节,很快帮二人将文稿扩写到了一页半。 “可以了。”特里莎将两人的稿子收了起来,“你们在这里等等我。” 特里莎离开后,赫斯塔和迦尔文同时叹了口气,不约而同地往后靠在了椅背上。 “那样能过关吗?”迦尔文有些担心地望着特里莎消失的方向,又转头看向赫斯塔,“你是怎么编的?” 赫斯塔捏着鼻梁,闭着眼,“就如实作答,这有什么好编的。” 迦尔文沉默半晌,“……也许我也应该实话实说。” 赫斯塔微微睁开眼睛,看了身旁人一眼:“你刚才写的那些不是真话?” “不是。” “那你下午……”赫斯塔回忆了片刻,突然想起下午维克多利娅邀迦尔文发言的场景,她有些不确定地开口,“是在猜我那个故事的时候吗?” 迦尔文点了点头。 “一开始是动物,然后是同类的尸体,接着是同类,最后是自己……” 他的大拇指轻轻揉擦着桌面上剩余的白纸。 “我觉得,这也像是在说水银针自己。” “……我不明白?” “当我们不是水银针的时候,我们就像普通人一样烹牛宰羊,杀鸡宰鹅;后来成了水银针,我们就开始猎杀螯合物……而那正是同类的尸体。” 迦尔文沉默了片刻,望向赫斯塔:“伯格曼……你说这个人算不算我们的同类?” 赫斯塔顿时明白了迦尔文的所指,她平静地接住了迦尔文的目光,“是的吧。” 迦尔文两手交握,有些神伤地靠在了桌子上,“我实在太担心肖恩了,我真的害怕他在这件事之后会受到重罚……” 迦尔文絮絮地说起他的忧心,赫斯塔试图倾听了一会儿,但还是很快分了心。 在迦尔文的背景音中,赫斯塔又一次想起了罗杰。她想起这人今晚过于慷慨的行为——也许自己不该那么坚决地拒绝他所有的礼赠,如果今晚收下一件礼物,至少明日就能以回礼的方式再登门。 但这种收礼的行为对她而言又太过反常,真要是收了,肯定要惹人怀疑。 她记得今晚分别前,罗杰说他旅行的行程定在了明年年初,他倒是盼望着早些走,只是这段时间他在第三区内还有许多亟待处理的事情,根本脱不开身。 但真的如此吗? 至少在参观罗杰的地下展厅时,她看见那里有不少艺术品已经被整齐打包,不仅如此,赫斯塔还注意到上面贴有海关的出境许可,那是随时可以启运的状态。 谷穽 这些思绪像深海浮游,各自在她的脑海中游弋、碰撞,某些被掩藏的事实就在其中若隐若现,赫斯塔全力思索着,渐渐感到迦尔文的背景音实在有些干扰。 “卡尔,那只是一个游戏,”赫斯塔抬起头来,“我顺口编了一个谜面,你不能把它当成一首预言诗……而且我早就想说了,你被肖恩拖累得太深了。” “这不是‘拖累’,”迦尔文重重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如果你也有兄弟你就会明白,兄弟之间根本没有‘拖累’这回事——” “好吧,我尊重你的看法。”赫斯塔再次打断了迦尔文,“我确实无法理解,毕竟……” 赫斯塔的话戛然而止。 罗杰书桌上的那份报纸影像骤然闪回,坎贝尔那双虚弱而愤怒的眼睛再度浮现在赫斯塔的脑海。 拖累…… 罗杰案是坎贝尔运作舆论的代表性案件,罗杰手上又扎扎实实浸染着罪恶,倘若有人想要开始起底坎贝尔并不光彩的职业生涯,罗杰案必然是其中不可绕过的重要证据,别的不说,单就这几年罗杰改名换姓在外自由逍遥,就足以使公众再度骇然。 ——他们曾经相互成就,这一层联系也像一条绳索,将坎贝尔与罗杰牢牢绑在一起。 明年年初再走? 不可能…… 罗杰绝不会让坎贝尔拖累自己——如今坎贝尔那边的情势并不明朗,对罗杰来说,最稳妥的办法就是立刻离开第三区,直到坎贝尔平安度过危机,或者彻底败露。 一切都慢慢变得清晰。 只怕罗杰这次在唐格拉尔的庄园出现,只是一次短暂的落脚。 他离开第三区大概就是这几周……不,甚至就是这几天的事情。 突然之间,事情急迫起来。 赫斯塔闭上眼睛,她捂着额头,再次俯身靠在了桌子上。 “优莱卡……?”迦尔文望着突然走神的赫斯塔,“你怎么了?” “对不起……”赫斯塔有些疲倦地睁开了眼睛,“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我刚才语气可能有些重……” “完全不会。”迦尔文郑重道,“谢谢你今晚耐心听我说了这么多。” 很快,特里莎回到大厅,告知两人可以回去休息,赫斯塔立刻头也不回地上了楼。 罗杰的出现就像一个从天而降的礼物,如果这次不把握时机,再想逮到这个人就又成了大海捞针。 她绝不能错过这次机会…… 绝对不能! …… 次日清晨,赫斯塔早早下楼用餐。 她一直留心着二楼的动静,以便能第一时间捕捉到帕兰的踪影——就目前来说,帕兰是她接近罗杰唯一的理由制造人。 未免夜长梦多,她决心在今日之内控制住罗杰这个人,只是匆忙间做出的计划一向难以尽善尽美,如何才能让自己和罗杰的会面显得自然妥帖不唐突,赫斯塔仍有些没有把握。 “优莱卡小姐?”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您起得真早啊。” 赫斯塔回过头——罗杰已经一身正装,站在了她身后不远处。 第153章 矜持 赫斯塔的动作完全停住了,当罗杰的身影倒映在她那双漆黑的瞳仁里时,她的眼睛倏然迸发出鲜活的神采。 罗杰几乎立刻辨识出,那是一种无可抑制的惊喜。 一时间,许多旧时情人的脸忽然浮现在了罗杰的脑海中,那些模糊不清的目光和面孔与眼前的优莱卡的形象相重叠——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几乎都曾以差不多的神情望向他。 虽然优莱卡的目光里有一些更为复杂的情感,但罗杰非常确定,这种突然见到想见之人的欣喜是装不出的,更何况它们流露得如此热烈,又如此真挚。 想到这里,他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浮起属于胜利者的微笑。昨晚出于谨慎,他放了优莱卡和帕兰一起走,可如今看来,如果当时能再大胆一些,找个借口让帕兰先离开,或许现在他已经得手了。 褪去所有衣衫之后,水银针的身体,到底和普通人有什么不同? 罗杰在赫斯塔的身旁坐下,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令罗杰稍感意外地时,赫斯塔并没有预想中的热情,她没有主动发起过任何话题,甚至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今天专门换了一支更为厚重的香水,但当他提出希望上午一起出去散步的想法时,赫斯塔又欣然答应,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罗杰将这种略显矛盾的举动理解为少女的矜持,虽然他并不喜欢这种稍显刻意的冷漠……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今天出现在这里,即是决心在今日之内将这支水银针收入囊中。 “你们来得好早啊。”司雷的声音从楼上传来,紧接着楼梯上响起一阵快而短促的脚步。 “司雷警官早。” 司雷步履矫健的走向餐台,在经过赫斯塔身边时,一缕极轻的香气忽然令她想起多年前置身于雪松松林之间的一个清晨,她止步嗅了嗅,很快发现这气味是从格雷身上传来的,大约是某种香水。 她捡了些面包片、奶酪和火腿之后,坐到了赫斯塔的对面,目光则看向了格雷:“穿得这么正式,格雷先生今天是要去参加什么活动吗?” 罗杰笑了一声:“没有的,今天一整天都没有事。” 司雷有些意外地扫了一眼格雷颇为考究的领结、胸针与袖扣——他昨天下午游戏的时候还没有这么讲究。 “司雷警官上午有事吗?”赫斯塔问道。 “暂时没有。” “格雷先生邀我出去散步,说他在庄园里有一处新发现一定要领我去看看,”赫斯塔轻声道,“如果您没有事,我们一起吧。” 司雷没有立刻回答。 和优莱卡出去走走倒没什么,但加上一个格雷多少有点煞风景。 平心而论,司雷相当不喜欢格雷这个人,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就不太喜欢,尽管理性上,司雷明白总是佩戴面具也许是一种花花公子式的怪癖,但一个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的人,又能有多少可信度? “司雷警官?” 谷幺 “好啊。” 司雷望了眼前人一眼,她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优莱卡要发出这个提议。是她不愿意和格雷单独出行,又不好意思开口拒绝,所以才邀上自己吗? 但这孩子应该不是一个不好意思开口说拒绝的人——毕竟之前她拒绝给帕兰联络方式的时候可太干脆了。 …… 出行不到半个小时,罗杰已经有些后悔,他不明白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一路上他和司雷的聊天都比与优莱卡的多。 优莱卡像是突然变了个人,她说出口的话总是简短而无趣,再不像昨天下午与晚上那样妙语连珠,她的心像是完全被另一件事占领,根本无暇顾及自己。 罗杰感到三人正尴尬地散着步,可司雷和优莱卡仿佛对此毫无觉察,她们有时会讨论一些附近的地形死角和潜在危险,罗杰在这些话题中完全插不上嘴,而当他试图将话题扭向自己擅长的方向,这两个女人又几乎不接茬。 生平第一次,罗杰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优莱卡真的对自己有好感吗? 昨夜的那些暧昧的目光交汇,今晨那个满心欢欣的回眸……难道都是假的?是自己的错觉? 远处传来一阵笑闹声,当罗杰回过神,她看见了五六个与索菲差不多大的女孩正在向自己招手,她们大喊着:“格雷先生!” 司雷回过头,“看来您是庄园里的常客,到处都是您的熟人。” 罗杰嘴角轻提。 女孩子们已经提着裙子跑来了三人身边,罗杰准确地喊出了她们每个人的名字,从谈话中,赫斯塔听出了她们都是索菲的朋友——早在两周前,她们就约好了今天要一起办读书会。 “……读书会?”赫斯塔的神情忽然有些动容,面对着眼前一张张年轻而活泼的脸,她忍不住轻声开口,“你们这里也在办读书会?” 最前面的女孩子笑起来:“是呀,我们在评选这个月新出版的哪一本最好,讨论太激烈啦,可索菲不在,大家一直在各说各的,根本讨论不出个结果!” 另一个女孩子从后面抓住了她的肩膀,笑闹着道:“怎么就各说各的了,要不是因为你一直瞎胡闹,今天的讨论早就结束了。” 另外几个女孩子立刻笑作一团。 赫斯塔不知道她们为什么笑,但听到这样快活的笑声,她的脸上也露出了些许微笑。 最前面的女孩子理直气壮:“怎么就是我胡闹了,索菲没有来,我们只有六个人,现在三对三,怎么可能有结果。” 另一人即刻接道:“索菲就算没有来,她也肯定是投我们这边的一票,你们的那个故事男主从头到尾都在出轨,不是酒醉后半推半就地睡了巫女,就是在战场上睡了救下他的精灵——哈哈哈,索菲看到这种章节会当场撕书的!” “哎——你们但凡多看两眼也不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我已经解释过了,那些都是老前面老前面的内容——男主之所以做了那样的事,完全是因为女主那时候还没有学会怎么做好一个妻子,而且他们之间还有误会,等到后来他们误会解除,男主就变得温柔忠诚——” 第154章 牛犊与燕子 在一片混乱的欢笑声中,赫斯塔的表情开始变得茫然,女孩们谈论的话题既令她陌生,又令她诧异。越往下听,赫斯塔越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个自己预期中的读书会。 女孩子们兴致勃勃地寻找第三人加入话题,好尽快让争论有一个结果,她们先找了罗杰。 这个富有、神秘、且风度翩翩的客人,就像是个从浪漫故事里生生走出来的人物。尽管她们从未动过真心,但在某个时刻,她们都或多或少地幻想过自己成为“格雷的新娘”——这其中最为浪漫的地方,就是成为那个唯一能够摘下他面具,一睹其容姿的女人。 然而,格雷听了一会儿以后,几乎没什么犹豫,就把票投给了男主人公道德水准更高的那个故事,这个决定立刻引来了反对者的抗议。 “我收回刚才的提议,其实,让格雷先生参与到我们的投票是个极错误的决定,”对结果并不满意的女孩笑着扶了一会儿罗杰的臂膀,“格雷先生是个男人,他怎么可能懂少女们真正渴望的爱情幻想是什么呢——” “我确实不理解……”罗杰温声问道,“你们究竟想要什么呢?” 这个问题让所有人都陷入了一阵短暂的安静,直到有人试探性地开口:“反正……不是道德上的完美无缺?” 这个回答迅速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 于是女孩们又围向了司雷和赫斯塔,询问她们对两个故事的看法,然而这两人不论是语言还是肢体动作,都显得有些过于木讷——显然,她们谁都不太擅长应付这种场合。 “女士们。”罗杰轻轻击掌,“这个话题先放一放吧,既然现在的局面是由于索菲小姐的缺席导致的,那就把这个难题留给索菲——” “可是她病了,接下来好几天都不能出来呢!” “是的,我们一早想探望,还被拦下来了。” “那就托人去探探她的口信,”罗杰笑着道,“让她给一个答案和理由怎么样?继续在这里争执,也只是平白耗费时光。” 女孩们很快接受了这个提议,其中一人望向司雷:“一直在说我们的事,都还没有问你们这是要到哪儿去呢。” “格雷先生说他在庄园里有一处新发现,要领我们去看。”司雷答道。 “我们可以一道去吗?”女孩子们纷纷看向格雷。 罗杰喉咙动了动,“……当然,可以的。” …… 这支庞大的队伍缓慢地走向昨日罗杰曾与赫斯塔一同到过的石榴园,期间,女孩们说话的声音没有停过。 预期的队伍从两个人变成三个人,又变成九个人,罗杰已经非常不快,但他绝不会把这种恼火写在脸上,与此相反,越是这种时候,他的语气与表情都会变得愈加温和。 突然赫斯塔停下了脚步,她不可置信地向道路一侧望去:“……什么声音?” 众人的谈话声随之止息,很快,所有人都听见远处的树林后面似乎有人在吟唱,那声音雌雄莫辨,宛如天籁,歌词是无意义的呢喃,只在重复两个音节: 多娜。 赫斯塔的脸色骤然苍白。 “女士们,这边走。”罗杰轻轻打了个响指,带着所有人走向通往另一侧花园的小径。 那歌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 “一辆颠簸赶集的马车上 “一只牛犊目露哀伤 “在它头顶上方有一只燕子 “穿越天空,恣意飞翔 / “风儿正自开怀笑 “笑啊笑,笑得真起劲 “笑啊笑,一天到晚笑不停 “笑到夏日夜半冥” …… 罗杰不经意地看向了赫斯塔,于是目光就再也不能离开——赫斯塔的脸上又浮现出了与昨晚相似的神情,她那么专注地聆听着风中的声音,眼眶中似有泪光。 谷巎 他不动声色的退到人群最后,悄然走回到赫斯塔的身边。 …… “「不要抱怨了」农夫说 「谁让你是一头牛?」 「你为何没有能飞的翅膀,」 「像燕子那样自由而骄傲?」 / “捆缚的牛犊只能任人宰割 ”可它从不知原因为何—— “谁要珍惜自由之躯 “就要像燕子学会飞翔。” / “多娜多娜多娜…… “多娜多娜多…… “多娜多娜多娜…… “多娜多娜多……”(1) …… 在一片已经落光了叶子的石榴林里,有一个身着白衣的年轻男子坐在一架金色的竖琴雕像后面。 远远看去,竖琴雕像的金属琴弦就像一道道鸟笼的笼骨。 他卷曲的黑发洒落肩膀,目光低垂,却高高地昂着下颌,向天吟唱着这支略显哀愁的歌。 当所有人走到离他不远的地方,他停下了歌喉,起身走到竖琴前面,向所有人躬身行礼。 作为罗杰的情人,在场没有一个人认得他。 “为什么是这首歌?”罗杰上前问道。 罗杰的这句话很轻,在其他人听来依旧是那么文质彬彬,但年轻男子已然从中听出了罗杰极大的不满和厌恶。 “因为即便是夜莺也会疲倦,先生。”年轻男子低声道,“尤其是当他取了自己的心头血,去滋养其他玫瑰的时候。” “……再唱一首别的吧。”罗杰低声道,“什么都好,欢快一些的。” 年轻男子凄然一笑,他没有回答,只是再次向众人躬身,转身要走。 赫斯塔忽然开口,“请等等。” “……您还有何指教?” “没什么指教,就是想问问,您刚才唱的那首……是什么歌?” “您是问歌名吗?”男人轻声道,“歌名就叫《多娜》。” “……为什么?”赫斯塔眉头轻颦,“整首歌里一直在重复的‘多娜’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女士,这首歌原本不是以第三区的语言唱的,我听说它是阿斯基亚荒原的一首民歌。” “‘多娜’……是阿斯基亚语吗?”赫斯塔追问道。 “也许是吧,”年轻男人答道,“有人说‘多娜’是阿斯基亚荒原上一个常见的女孩名,有人说它是阿斯基亚宗教中的一位祈愿神,也有人觉得这就是一个和声词,根本就没有具体含义……我不懂阿斯基亚文,所以无法回答您这个问题,失陪了。” —— 1.取材自《多娜多娜》,一首描述一头牛被牵往宰杀时情景的犹太戏剧歌曲。 第155章 密谈 女孩子们追着伶人而去,四下又安静下来。 司雷轻轻吁了口气——她喜欢这些年轻人身上那种蓬勃旺盛的生命力,但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同她们相处,这一路上听她们谈天说地,司雷大概有一半的话题完全听不懂。 司雷收回目光,对一旁罗杰道:“那个唱歌的人就是您准备的‘惊喜’?” “对,”罗杰点头,“那是我半年前在第三区南部发现的歌伎,嗓音绝美,可以说是惊为天人了。” 说着,他走上前与赫斯塔并肩,“不知优莱卡小姐觉得如何——” 话到一半,罗杰的声音突然停住了——赫斯塔的眼睛无神望着前方,两行泪水正从她脸上滑落。 “……优莱卡?” 赫斯塔慢慢侧目,罗杰随之屏住了呼吸,在这一刻,女孩们一路聒噪给他带来的坏心情一扫而空,他忽然意识到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心急,哪怕明天一早就要乘船离开这里,也要绞尽脑汁来接近这个只见了寥寥数面的水银针。 因为当赫斯塔望向他,那双眼睛里蕴含的力量,总是让他有一种置身于山崩海啸前一刻的感觉。她的目光专注而深邃,就好像此刻整个的外部天地都消失了……她只看得到他一人。 赫斯塔轻声开口:“这首歌,我很喜欢。” “我们真是知己,”罗杰喃喃着,他抬起手,想去擦拭赫斯塔脸上的眼泪,“我第一次听见这歌声,也是一样的反应……” 赫斯塔轻微后仰,让罗杰扑了个空。 司雷迷惑地望着前面的这两个人——她承认刚才那首歌确实还蛮好听,但……听哭了?至于吗? 赫斯塔转过身,独自走向一旁的石榴树。她一手撑着近旁树干,佯作独自调整呼吸的样子,另一只手则悄无声息地给帕兰发了条消息:打个电话给司雷,至少聊上三分钟。 十几秒后,司雷的电话响了起来。 “不好意思,接个电话……”司雷背过身去,往外走了十来步,“喂?” 罗杰余光留心着司雷的背影,再次向赫斯塔靠近。有了刚才那个别有深意的眼神,罗杰更有把握了,他站在赫斯塔身边,鼻尖几乎快要碰到赫斯塔的鬓发。 “在看什么呢,优莱卡?” 赫斯塔莞尔,用脚尖轻点身前的土地,“看,都已经是冬天了,还有蚂蚁在外面。” 罗杰垂眸,果然看见有许多蚂蚁正绕着树根活动。 “冬天不该有蚂蚁吗?”罗杰问道,“它们难道也冬眠?” “不冬眠。”赫斯塔答道,“但它们一般会提前储藏好过冬的食物,然后蛰伏到开春,因为冬天寒冷,它们几乎不活动,只藏身于巢穴之中——你看,连蚂蚁都懂的道理,世上却有很多人都不明白。” 罗杰笑了笑,假装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的样子:“哦,你很喜欢蚂蚁吗?” “还好,也谈不上喜欢。只是我很小的时候家里很穷,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玩,就靠看蚂蚁来打发时间。” 赫斯塔转过头,直视着罗杰的眼睛。 “你知道吗?有一天下午,我发现我住的地方来了一群红火蚁,它们和院子里的黑蚁争抢地盘,打得很凶,我就一直盯着看,非常……有意思。” “是吗?最后是谁赢了?” “……我赢了。” 罗杰神情不解,正想发问,却意外地发现赫斯塔正朝自己缓缓抬手。 在沉默间,他感觉到了一阵冰凉的触感——赫斯塔的四指牢牢地锁住了自己的颈侧,大拇指和虎口部分则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喉结。 “我拿来了一盆开水,对着它们浇了下去……所有的蚂蚁都死了,但我玩得很高兴。” 赫斯塔目不转睛地望着罗杰的脖子,她能感觉到对方跳动的颈动脉。 “我每次回想这件事,都惊叹于自己儿时的残忍……但似乎儿童之心天然就对残忍免疫,是不是很神奇?” 罗杰没有回答,他双手捧起了赫斯塔的手,以自己的脸颊轻轻摩挲着赫斯塔的手背。 这一次,赫斯塔没有将手收回,她微笑着:“你真的很迷人,格雷先生,我今晚能再次见到你吗?” “……任何时候,如果你想,我都愿意出现在你面前,”罗杰低下头,亲吻着赫斯塔的食指指节,“今晚你打算什么时候来我的——” “这里不行,子爵的庄园里人太多,有些事情做起来不方便。” “那么你想……?” “我们罗昂宫见吧。” “罗昂宫?”罗杰有些意外,“但公爵一向不对外人——” “你来。”赫斯塔打断道,“只要你来,我就有办法带你进去。” 远处,司雷举着手机的手放了下来,赫斯塔也旋即抽回了手,她往后退了两步,转身朝司雷的方向走去。 罗杰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赫斯塔的背影,心脏剧烈地跳动。 …… 午后,赫斯塔一个人躺在二楼露台的躺椅上晒太阳,半梦半醒间,她感觉头上多了一道影子,睁开眼睛,她看见了帕兰。 “你好悠闲啊,睡得这么香。”帕兰戴着一副橘色的墨镜,“我昨晚可是一宿没睡,忙了整整一晚。” “……谢谢你。”赫斯塔坐起身,脸上还有些困意,“你上午的反应太快了。” “那就叫快了?” 帕兰走到赫斯塔身旁,将一串钥匙丢在了赫斯塔的手边。 赫斯塔茫然地摸起钥匙,“……这是什么?” “你要的东西,我已经放在你房间了,其中一台需要在使用前先充12小时的电,另一台是已经调适好了的,你注意看我贴在箱子上的标签。” 赫斯塔怔了片刻,顿时睡意全无,“你已经——” 帕兰在赫斯塔旁边的空椅子上躺了下来,“看看,这个才叫快,打个电话算什么。” 赫斯塔将钥匙装进外套里侧的口袋,“我该怎么谢你?” “今天是11月29,”帕兰轻声道,“从10月7号霍夫曼收到照片开始算……已经过去快两个月了。” 她转头看向赫斯塔,“你不会真的打算把最后的动手时间拖到1月7号吧?” “不会,但我有自己的节奏。” “好,”帕兰伸了个懒腰,“尽快做完你该做的事情吧。” 第156章 会面 “好。”赫斯塔答完,再次躺倒在椅子上。 “……你怎么又睡下去了?” “我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睡个好觉,”赫斯塔笑了笑,“午安。” …… 下午六点,赫斯塔例行公事地去见了一面维克多利娅,告诉她今天依旧过得风平浪静,并没有刺杀者接近的迹象。 “今天我也有过一次情绪波动,”赫斯塔主动坦白,“不知道这次是不是也得——” “这次不用,司雷都告诉我了,有个伶人唱了首歌。”维克多利娅答道,“……歌名恰好和你从前的一个朋友重名,是吗?” “嗯。” “我理解这种感觉,有时候有时候确实会让人难受……”维克多利娅一直在书写的笔停了下来,她抬头望着赫斯塔,“但每一次触景生情,都说明我们还没有忘却,这样也不坏是不是?” 赫斯塔再次点头,“嗯,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维克多利娅笑了笑,“去吃晚饭吧,晚上早点休息。” 离开之前,赫斯塔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还有件事……你知道千叶小姐现在在哪儿吗?我到谭伊已经四天了,还没有见到过她人。” “她最近都不会到这里来了,”维克多利娅起身去拉身后的窗帘,“因为我们要留你在这儿的关系,她需要完成一些原本会交付给你的工作——我没告诉你是因为她说如果你没有问,就不必提。” 赫斯塔短暂地闭了一会儿眼睛,她低下头,“……知道了,谢谢。” …… 夜晚,众人围坐吃饭,今天晚上,阿尔薇拉与索菲两人依旧没有出现。 席间,唐格拉尔依然是最为话唠的那个人,他缠着帕兰说了许多以往王后节发生的趣事,帕兰竟然非常捧场地从头听到了尾,这令在场的其他人都有些惊奇。 帕兰不仅在听,而且听得非常用心,唐格拉尔抛出的每一个双关都引起了她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这让唐格拉尔尤其受用。 “格雷!”唐格拉尔朝着罗杰拍了拍桌子,“你怎么回事,今天晚上一句话都不说,和你讲话也不应,心不在焉的——帕兰小姐刚刚说的那个笑话你听见了吗?” 罗杰抬起头来,虽然今晚完全没有喝酒,但此刻他脸上正泛着一种微醺的醉意,“抱歉,我在想别的事。” 唐格拉尔眯起了眼睛,他仔细地看了看罗杰,突然发出一阵大笑:“我明白了!” 帕兰好奇地看向唐格拉尔,“子爵是明白什么了?” “你不懂,”唐格拉尔拍抚着鼓起的肚皮,他以一种同谋者的目光朝着罗杰挤眉弄眼,而后轻轻转向帕兰那一侧,“我是很了解我的这位朋友的,每次他露出这样的表情,那一定是……有什么意外之喜。” 罗杰余光看见赫斯塔正从二楼下来,他立刻正襟危坐地摇了摇头,为了避免唐格拉尔接下来又要说出什么令人倒胃口的话,他起身道:“我吃完了。” “等等!格雷,你——”唐格拉尔朝罗杰伸出了手,“你——那什么,是什么时候?你昨天和我说过一次,但我忘记了——” “明天。”罗杰笑着道,“明天一早。” “我有些东西要给你,我总是忘……我今晚就让人送过去,你记得带上。”谷鍜 罗杰应声点头,转身离去。 在与优莱卡擦身而过的瞬间,罗杰不动神色地张开手,期望能够有一次短暂的触碰,然而令他有些失望的是,优莱卡似乎对此毫无反应。 罗杰只好顺势抬手,抓着自己的领结随意晃了两下,他佯作无意地转身,注意力转向视野边缘的优莱卡——她就那么无知无觉地走向餐桌,向与座之人打招呼。 罗杰收回目光,努力将自己的一点不快压制下去。 这都没什么,只是小女人欲擒故纵的把戏罢了……罗杰的脸上再次浮起笑容,他知道,所有这些被优莱卡无视和撩动的瞬间,都会在今晚见面之后得到补偿。 此刻所有的饥渴,都将让今晚的快乐成倍地增长。 …… 然而,事情似乎并不像预想中的那么顺利。 午夜,罗杰有些烦躁地坐在自己的汽车里。 他要搭乘的船只在明早七点起航,考虑到明早可能无法赶回子爵的庄园,他在出发时就预先带好了自己的船票和部分行李,这些东西都放在他的后备箱里。 然而,直到开车上路,罗杰才意识到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他兴奋了一整天,却忘记了自己根本没有问优莱卡具体的见面时间和接头地点。 他在八点左右就抵达了此处,现在已经临近午夜……再开车回去罗杰实在有点不甘心,但就这么在离公爵宅邸两条街的地方继续等下去? 他狠狠捶了一把方向盘——他甚至还没有优莱卡的号码!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发来一条问候:「到了吗?」 罗杰眼前一亮,当即回拨了这个号码,然而等待他的只有忙音,他连试几次都是如此,只好试着回复短信: 「优莱卡,是你吗?」 高处,赫斯塔正俯瞰着罗杰所在的汽车,她看见汽车里隐隐亮起些微冷光,那是罗杰在回复短信。 很快,罗杰收到了一条新消息:「当然是我,亲爱的格雷先生,我正看着你。」 就在这瞬间,一阵难以言说的颤栗像一道电流经过罗杰的身体,他已经有些分不清这究竟是快感还是恐惧。 「你在哪里?」 「下车,朝前走。」 罗杰很快下了车,赫斯塔不断地给他指引,让他绕过公爵宅邸里巡逻的警卫,几次翻越低矮砖墙的时候,罗杰都有些狼狈地摔在了地上,湿漉漉的泥地弄脏了他的新鞋与裤脚,然而他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按照赫斯塔的指示向前。 终于,他来到罗昂宫的侧面。 由于维尔福一直没有对罗昂工的外观进行过修缮,这座巨大的建筑并没有多么亮眼,罗杰虽然对这宫殿内的陈设颇为好奇,但也从来没有近距离观赏过。 寒冷的夜风拂过,罗杰忽地清醒过来。 他有些胆怯地四下张望,在入夜以后,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像是都活了过来,它们的纹路、阴影,风吹过窗柩的细微声响……都显得如此阴森而冷漠。 7017k 第157章 支配 罗杰决定即刻沿原路返回,可是才一转身,他就看见了赫斯塔的脸,罗杰顿时惊惧后退,又一次摔在了地上。 “久等了,格雷先生,”赫斯塔走上前,朝罗杰伸出了手,“今晚临时有一些工作就来晚了些……你不会怪我吧?” 罗杰深深地呼吸着,他余光瞥了一眼远处巡逻的队伍。 如果现在闹出一些动静,他们应该会立刻赶来这边…… “格雷先生?” 赫斯塔俯下身,将罗杰眼前的一缕乱发捋到他的耳后。 罗杰喉中微动,还是接过了赫斯塔的手。 “当然不会……只是你让我等得太久了,优莱卡,你知不知道我今晚——” 罗杰话未说完,赫斯塔已经把他扛在了肩上。她顺着凸起的墙岩向上飞速攀登,轻快得像一只飞猿,罗杰望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地面,立时紧紧抓住了赫斯塔的肩膀。 赫斯塔直接翻上了罗昂宫的第三层,两人从窗口越入,进入走廊。 黑暗中,被放下的罗杰缓慢地站起身,他扶墙而立,望向窗外,用袖口擦拭着脸上的冷汗——以罗昂宫的层高,这里的第三层大约已有普通建筑六七层楼的高度。 如果刚才出了什么闪失,摔下去必然殒命…… “我真是……”罗杰声音颤抖,“……疯了。” 赫斯塔已经悄声走到罗杰的面前,沉浸在后怕中的罗杰对此毫无察觉,直到赫斯塔突然伸手,以蛮力摘下了他的面具。 面具的细带骤然挣断,罗杰毫无防备地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 清冷的月光透过老旧的窗,将罗杰本就苍白的脸照得几无血色,他惊慌地用手挡住了脸——也说不出为什么,他有些不敢抬头去看优莱卡的眼睛。 然而赫斯塔直接抓住了他的下颌与颈脖。 “看着我。” 罗杰被迫抬头,优莱卡正望着他——她的眼睛半睁着,表情冷漠。 罗杰看不懂这目光,只觉得优莱卡似乎是在笑,又似乎怀着一些伤感。 随着优莱卡手上力度的加重,罗杰的呼吸慢慢变得急促,他本能地去抠优莱卡压在自己喉结上的大拇指,但又不敢奋力挣脱。 一种微妙的恶心突然涌上罗杰心头——在优莱卡面前,他觉得自己被当成了一个女人。 这完全不是罗杰想要的。 彼时他只是乐于让优莱卡暂时扮演一个更具侵略性的角色,以增添几分情趣罢了,未曾想优莱卡竟大有一种视之如常的态度。 在以往的那些猫鼠游戏里,罗杰并不介怀在一段关系中暂时处于一个看起来被动的位置——当那些女人试图表现出强势的一面,他作为实际上的高位者,当然也可以纡尊降贵地配合。 只是作为交换,当夜晚降临、四下无人的时候,她们身为女性的那座秘密花园,就应当顺从、谦卑、且毫无保留地向他敞开大门。 如果没有这一步,前面的种种退让还有什么意义? “优……优莱卡……”罗杰的脸完全涨红了,他的眼睛像金鱼一样外鼓,额上青筋凸起,“我……我要喘不过……气……” 赫斯塔的目光忽地清明,她回过神来,松开了手。 谷呐 罗杰捂着脖子靠在墙上,艰难地咳嗽着。 赫斯塔再次上前抬高了罗杰的脸,强迫他的视线望向自己,她的拇指深深地摁进罗杰的脸颊,罗杰感到她的手指几乎要把自己的牙齿捏碎。 这一次,罗杰看见她在微笑。 “……优莱卡?”罗杰脸色苍白,“你在……做什么?” “对不起,”赫斯塔松开了手,她俯下身,声音很低,“都是因为你面具下的这张脸……它实在太让我惊喜了。” 罗杰屏住了呼吸。 赫斯塔颦眉:“……你在哭吗?” 罗杰低下了头,他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脸颊,“我……我也不知道。” 赫斯塔笑了一声。 她转过身,“来吧,我先带你逛逛这里。” 罗杰仍站在原地,神情有些恍惚,他回想着刚才的画面,试图用理性将那句“惊喜”理解成优莱卡式的调晴。 但此刻,优莱卡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在他心底激起了深深的恐惧。 “让你过来。”几步之外的赫斯塔发现罗杰没有跟上,“还要我说几次?” 优莱卡的声音在走廊上激起轻微的回响,犹如午夜迷笛。 罗杰兀地一个哆嗦,他分明感到一个陷阱正在自己眼前铺开,然而来自优莱卡的压迫感就像此刻走廊上浓深的黑暗,根本看不到尽头。 在一阵强烈的颤栗中,罗杰感到自己似乎是抬起了左脚,紧接着又抬起了右脚,最后低着头,快步走到了优莱卡的身旁。 …… 两人很快进入宫殿内部幽深而晦暗的回廊,虽然罗杰并不清楚优莱卡这是要带他去哪里,但他能感觉到,自己正一路往下走去。 一盏样式古朴的油灯提在赫斯塔的手中,它微弱昏黄的光仅仅能照亮两人足下的地界。 这一路,罗杰一语不发。 “我下午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想了很久,还是有点不明白。”赫斯塔突然开口,“不知道格雷先生能不能为我解惑?” “……您说。”罗杰低声回答。 “今天上午,索菲的那几个朋友在找你评价故事的时候,你为什么把票投给了更正派的角色?”赫斯塔稍稍侧目,“我以为你会觉得那种角色很无聊?” 罗杰谨慎地抬眸观察着赫斯塔的表情,“因为当时我……我想快些结束掉和她们的话题。” “所以你实际的选项其实是另一个?”赫斯塔望向他,“如果当时你打算一直继续和她们谈论下去,你会怎么做?” “这……怎么说呢,”罗杰再次抬手擦汗,“我猜想……其实她们当中,每个人的选项都是另一个,只不过因为一些……一些自尊上的挂碍,她们中的一些人不敢说出自己的答案……” “什么意思?”赫斯塔有些不理解,“你是说她们当中的每一个,都更喜欢滥交的伴侣?” “不,当然不是,”罗杰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斟酌着用词,“我想这也许……是基于另一种幻想……” 第158章 告解 “什么呢?” “如果一个男人没有几段风流韵事,或是同时受到诸多女子地青睐,那么赢得他的爱情就不能凸显出女主人公的魅力……更何况这样的男人更懂得‘荡妇’与‘好女人’的区别,也因此会对天真无邪的女主人公更加珍惜。 “如果强行把男主人公写成一个未经人事的年轻人,这种效果就完全淡去了。一旦故事里出现了另一位妙龄女子,且她对男主人公也产生了爱情,那么不论是女主人公还是书籍前的读者,都会立刻感受到极大的威胁。 “在这些故事里,对女主人公的偏爱胜过一切美德,至于说男主人公是否道德健全……这完全无关紧要。” “原来如此……”赫斯塔若有所思,“你这么一解释,我确实有些理解了。” “这也是我的书商朋友告诉我的,”罗杰轻声道,“去年王后节的时候我还邀他去过子爵的庄园,当时索菲和她的朋友们一块儿跟他提过一些阅读意见,他回去以后就说很有启发,之后出版的几个故事都挺畅销的,您要是感兴趣的话——” “你和维尔福也很熟吗?” 罗杰一怔,“……那倒没有,只是索菲小姐比较喜欢听一些在外游历的故事,所以常常趁着我在子爵家做客的时候来找我。” “你觉得维尔福这个人怎么样?”赫斯塔望着前方,“和唐格拉尔比起来如何?” 罗杰干笑了两声,他搜肠刮肚地回忆着这些年里与维尔福寥寥无几的会面,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好像不经常出现吧。”罗杰小声道,“不过我听索菲说起过几个他出席的慈善活动,这方面公爵好像——” “这也是最让我感到困惑的地方了,”赫斯塔再次打断了罗杰的话,“单从维尔福这些年的行为上看,他好像做了不少好事,但看看他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唐格拉尔、里希、施密特、费尔南……一个正人君子,怎么尽交这种朋友?” “……是啊,”罗杰附和道,“不过听说公爵也在刺杀者的死亡名单上时,我也是很震惊的。” “唐格拉尔没有告诉过你他们被刺杀者盯上的原因吗?” 罗杰摇了摇头。 “是吗,”赫斯塔停下脚步,她笑起来,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罗杰,“看来他并没有把你当成真正的朋友呢。” …… 在道路的尽头,赫斯塔与罗杰停了下来。 在一道老旧的石门后面,一个巨大的下沉舞池出现在两人面前,昔日挂在穹顶的灯架已经被尽数取下,空留若干支锈迹斑斑的铁钩,月光从穹顶鸢尾花的镂空雕刻中投在地面上,映照出整个舞池的轮廓。 “里希最想在金乌宫里复刻的就是这个下沉舞池,”赫斯塔提着灯,沿着石阶往下缓慢走去,“他耗费了很多精力、钱财,最后也只能感叹,罗昂宫的下沉舞池是世上无可复制的珍宝。” 罗杰点头应和着,但他完全看不出里希这么说的原因,这个地方看起来就像一个早已人去楼空的剧场,到处鬼影重重,还弥散着一股难闻的腐臭。 两人很快走到了舞池的中心,罗杰隐隐觉得有些寒冷,他两手抱怀,左右张望,发现这里的地面到处都是可疑的黑色污迹。 “……这儿怎么有堆烧过的炭火?”罗杰突然看向不远处,他几步靠近,俯身捻了捻地上的灰烬,“确实是炭火……有人来过,还在这儿生了火。” 赫斯塔站在月光下,静静地看着他。 “哦……我明白了,您之前就来过这儿是吗?”罗杰竭力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您……您也像里希子爵那样,对这里……慕名已久——” “抬头。”赫斯塔淡淡道。 罗杰有些茫然,但还是很快照做,当他的目光经过自己身侧的那片阴影时,他明白了赫斯塔让他这样做的原因——一个巨大的十字架钉在舞池的墙面上,十字架上,受难者表情痛苦。 赫斯塔缓缓走到罗杰身边:“有一段时间,维尔福经常来这儿,他把这个地方作为他的告解室,按照神父们的说法,那段时间,他在这里完成了和上帝的和解……你说他在告解什么呢?” “这……我确实,不太了解。” “你的脸色不太好,”赫斯塔轻声道,“是太冷了吗?” “有一点……” 赫斯塔从衣服里取出一个金属银壶:“我带了酒——” 罗杰打了个寒战,他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心慢慢往上蔓延,“……您不是说,您从不喝酒的吗?” “确实,我不胜酒力,”赫斯塔表情如常,“所以这壶酒是专门为你带的。” 她将酒壶抛了过去,罗杰战战兢兢地接住了。 “我……我其实也不是很冷……” “喝。” 罗杰哆哆嗦嗦地拧开盖子,勉强尝了一口,便佯作不小心将酒壶掉在了地上,透明的酒水汩汩流出,弥散出一阵酒香。 赫斯塔显然并不在意,她俯下身,再次将地面的炭火堆点燃。 “味道怎么样?” “……很,很好。” “喜欢就好,这是我从唐格拉尔的库藏里偷的,我猜品质应该不错。”赫斯塔将熄灭的火柴丢进了微弱的火焰中,“还冷吗?” 罗杰连连摇头,借着火光,他忽然发现赫斯塔的双手都戴着材质特殊的手套,“……优莱卡……你为什么要——” “把衣服脱了吧。” “……什么?” 赫斯塔轻轻调整了一下手套的边缘,“把衣服,脱了。” “优莱卡,我不明白为什么从进了罗昂宫开始,你就好像变了个人……”罗杰稍稍低下头,“现在这个局面太糟糕了,再继续下去也没有意义,我觉得我们还是——” 罗杰话未说完,突然感到左颊遭受重击,他的大脑似乎在一瞬间失去了意识,等再回过神来,他已经在空中飞过一道弧线,重重地摔落在地上,朝着十字架的方向翻滚了好几圈。 剧痛之下,罗杰的左耳完全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耳鸣嗡嗡作响,他勉强抬头,视线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 突然间,罗杰的心脏骤然紧缩——他突然看见,就在离他不远的十字架下,有三个男人的头颅摆放得整整齐齐。 第159章 良宵 那是三张熟悉的脸孔——霍夫曼、里希、施密特。 罗杰忽然明白了什么。 在火光跃动中,他看见墙面上赫斯塔投下的巨大阴影,她的脚步声正在从容靠近…… 求生的本能让罗杰挣扎着起身,然而他一脚踩在了先前打翻了酒水的大理石地面上,又一次摔倒在地。 酒水溶解了一部分地面的黑色污迹,罗杰抬起手掌,这才意识到它们都是已经干涸的血。 他的瞳孔骤然放大,“救……救……” 赫斯塔抓着罗杰的头发,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 “我终于找到你了……罗——杰!” 在无可抵挡的恐惧之下,罗杰的五官已经完全扭曲,赫斯塔沉默地望着他的脸,忽然发现这些男人在濒死时的表情似乎都是一样的——他们眦目欲裂,脸色青紫,嘴角下沉并歪斜,鼻孔张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大,因而带起了清晰可闻的呼吸声。 她靠近罗杰的耳侧,嗅了嗅他身上的气味。 “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赫斯塔轻声道,“这几年,我一直在找你。” “你是……刺……刺……” “刺杀者。”赫斯塔的脸稍稍倾斜,“或者你可以喊我简·赫斯塔,这是我的姓名。” “为什么……为……”罗杰涕泗横流,他感到自己的喉咙正像火烧一样疼,但仍竭力以喑哑之声开口,“我……根本不认识你——” “记得‘多娜’吗?” 罗杰的表情出现一瞬的凝滞。 “4628年,你因为‘亲友保释期’有了两周的假期,你选择去乌连南部的人工海岸度假,当时,有一个叫‘渡鸦’的水银针突然出现,她用一把匕首,刺穿了你的双肺……我猜你应该不会忘记这件事。” 赫斯塔捡起了一旁落在地上的银酒壶,她轻轻摇晃,里面已经不剩什么东西了。 就在这一刻,罗杰翻身而起,朝着不远处的舞池侧门冲去,一把锋利的匕首几乎同时从赫斯塔的手中飞旋而出,它的刀锋忽明忽暗,随即扎入了罗杰的大腿。 罗杰无声跌倒,他一手按着自己腿上的伤口,一手死死抓着自己的喉咙,他用力地喘息,试图呼救,却只能吐出一串微弱的气音。 赫斯塔拎着罗杰的头发,再次将他带回了火堆旁。 “今年秋天,我和渡鸦在十二区见了一面,她和我说,她最后悔的事就是没有亲手杀了你,当时不直接爆头原本是为了让你死前体会更多痛苦,谁知道ahgas竟然直接把你送进了水银针特护病房…… “那时我特别想告诉她,不要后悔,你做得没有错,如果真的让罗杰就那么无知无觉地死去了,我们才会抱憾终身。 “不过还好,我忍住了,”赫斯塔看向罗杰,“在事情成功以前,少一个人知道我要做什么,成功的几率就多一分。所以这份心情,我谁都没有说,” 鲜血不断从罗杰大腿的伤口涌出,他痛苦地蜷在地上,用只有赫斯塔能听见的声音轻声道:“多娜的死……我也……很遗憾……但,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去害一个水银针……那都是……都是意外……” “为了打击当地商会,策划那场绑架案,把那么多平民掠去当人质的幕后主使,是你吧。” 罗杰的眉头深深皱起,在这一刻,他再次流下了悔恨的泪水。 当年就不该为了那一点税收策划那场行动——这件事……怎么会到今天都还没有结束啊? “我……我愿意公开道歉……”罗杰痛哭道,“我愿意……愿意捐出我所有的财产……” 罗杰摸向赫斯塔的鞋面。 “只要你肯……放了我,我……我保证,不追究你今晚的……” “说什么梦话呢?” “你们……你们水银针身上都是有芯片的……对吗?”匍匐在地面的罗杰用力抬头,“我……我要是失踪了,其他人会查……等到其他人发现了你今晚的异常行踪……自然会……追查过来,那时候,你以为……你以为你逃得掉吗?” 赫斯塔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这反应让罗杰仿佛抓住了一缕希望,他挤出一个惨淡的微笑:“我可以……设立一个基金会,多娜是你的什么人?朋友吗?姐妹吗?我可以用她的名字……或者你的名字来给基金会命名,我……我可以资助那些从荒原来宜居地谋生的女性……要我怎么做都行,给我一个……一个赎罪的机会吧——” 赫斯塔抽回了脚,火光将她的脸分成阴阳两面,她绽开一个血腥的微笑。 “用你的脚趾头再想想吧,罗杰先生,我要是逃不掉,那里希、施密特他们到底怎么死的呢?我今天又是如何站在你面前的呢?” 罗杰再次怔了怔,紧接着,他紧紧咬住了下唇,身体因为哭泣而剧烈抖动,他扭动着身体,慢慢爬向赫斯塔的脚边,试图去拉她的裤脚。 “求……求求你……” 赫斯塔蹲下来,接过了罗杰的手。 对着火光,她取出了一支细长的注射器,快而精准地向罗杰的静脉推送了全部的药剂。 罗杰始料未及地缩回了手,“……你做了什么……” “不认识吗,这是我在你床头柜找到的。” 赫斯塔将针管丢到了罗杰身前。 罗杰眉头紧锁,他颤抖着拾起针管,很快认出了这是什么——感受剂。 “我在作战的时候偶尔也会使用它,浓度通常在0.02%左右,比你用的版本足足低了五倍,因为它可以在短时间内极大地提升人的五感,所以它总是能有效帮助我更快地检索出藏匿在暗处的畸变者……” 赫斯塔沉默片刻,笑了笑,“不过副作用也是很明显的,在起效期间,人的痛觉也会一并变得更加灵敏,一旦受伤,痛苦几乎令人难以忍受。” 赫斯塔站起身,并一脚踩在了罗杰的裆部。 “我猜你现在身上是不是也带着一管?” 罗杰失声惨叫,再次痛苦地蜷成了一团。 赫斯塔跨过地上的罗杰,从暗处提出了一台维生装置的原型机。 “来吧,时间有限……我们谁都不要浪费这个良宵。” 第160章 不可预料 凌晨三点,赫斯塔销毁了所有沾有罗杰血液的衣物、刀具和假发,她将罗杰的汽车与行李都进行了一些简单的处理,之后便重新回到唐格拉尔的庄园。 她身心愉快地冲了个澡。比起在死亡恐惧中的惴惴不安,让这些人在维生装置下生不如死似乎更合乎她的心意。 赫斯塔擦干头发,重新在床上躺下,一想到当下的每一分、每一秒,罗杰都在罗昂宫的下沉舞池里忍受着苦楚,一种久违的平静笼罩在心头。 她闭上眼睛,忽然听见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经过门口,她有些在意地坐起身,重新戴好假发。 片刻后,当那阵脚步声再次经过她门前的时候,赫斯塔打开了门。 门外,身着睡袍的索菲停下了脚步,她回过身,有些惊讶地看着门缝里赫斯塔的身影。 “……你还没睡吗?”索菲一怔,忽然意识到什么,“是我的脚步声打扰到——” “和你没关系,我半夜睡不着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赫斯塔轻声道,“你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索菲微笑,“……我去客厅找一本书。” 赫斯塔望向索菲怀中的书册,那正是前几天她从客厅书架上拿过的欧内斯特小说集。 “这几天都不见你人,是真的病了吗?” 索菲短暂地移开了目光,有些欲言又止,她轻声叹息,沉默了片刻才道:“我晚上听司雷警官说你们上午遇到海伦她们了,我在写给她们的回信呢。你要是也睡不着,要不要去我那里坐坐?” “太晚了。” “其实我有很多事想问你,是关于……”索菲的目光有些伤感,“肖恩。” 赫斯塔思忖了片刻,还是拿着录音笔,跟着索菲离开了自己的房间,不过在踏进索菲卧室的那一刻,她马上有些后悔——阿尔薇拉正坐在索菲床边的木桌边,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正在 “快请坐。”索菲从身后推着赫斯塔的肩膀,这动静引起了阿尔薇拉的注意,她抬起头,那双永远温和湿润的眼睛在看见赫斯塔的时候立刻笑着眯成了一条缝。 “优莱卡也没睡吗?” 赫斯塔望着阿尔薇拉手边的那盏桌灯,含混不清地答了声“嗯。” 借由这灯光,赫斯塔看见了索菲浮肿的眼睛和床边一地的纸巾,她顿时皱起了眉头:“……你不会还在为肖恩的事哭吧?” “对不起,我知道这样有些软弱……但我确实很……难过。”索菲深深地吸了口气,怀着歉意看向身旁,“明明这段时间是特殊时期,结果还总让姑妈陪着我……” 阿尔薇拉伸手拉住了索菲的手背,她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谷夥 “你要问我什么呢?”赫斯塔单眉微挑,“老实说,我对肖恩其实不太熟,这些年我见他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他之前说,他在基地里几乎没有朋友,这是真的吗?还是骗我的?” 望着索菲几乎还残留着泪光的眼睛,赫斯塔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说从来没有谁真正理解过他,甚至包括他的哥哥迦尔文,他哥哥似乎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发生的一切都不甚在意。”索菲垂眸道,“其实我也有这样的感觉,迦尔文看起来总是很阴郁——” “不,亲爱的,”阿尔薇拉在一旁开口,“他只是不善言辞。” “但肖恩的孤独是真实的,对吗?”索菲抬眸望向赫斯塔,“我一直觉得ahgas内部存在非常严重的伦理问题,水银针个体在是否作战上完全没有选择,只能服从命令,而且这期间还面临着无孔不入的监视……这些都是真的,他并没有说谎,对吗?” 赫斯塔的脑子高速运转着,“……这些问题的答案,对你来说非常重要吗?” “是的,当然重要——” “为什么呢?”赫斯塔两手交叠在脑后,整个身体也稍稍后仰,完全靠在了椅子上,“我作为水银针,确实是非常厌恶这种被监视的状态,但你不一样。我觉得你应该能够理解一个不受监管的水银针能在宜居地里掀起多大风浪——你为什么不站在自己这边,反而要站在肖恩那边?” 索菲微怔,她眉头轻蹙,右手紧握着放在了心口。 “我……我也不知道,也许,因为人孤独的状态总是相通的?” 赫斯塔两指点着额侧,“我不是很明白。” “当肖恩把他的孤独讲给我听,我立刻就明白了,因为,我几乎也正经历着同样的事,”索菲的语调稍稍放慢了些,她望着不远处墙上的挂画,目光再次变得伤感而困惑,“这样说也许对海伦她们不太公平,但我现在已经对我们的读书会感到了一些厌倦,我越来越觉得那些浪漫故事像一个个温和的泥淖,它们以某种光鲜的面目出现,以虚假的冒险消耗对真实的渴求。 “原本我们应当奋力向生活求索一切——爱情、事业、荣誉……但现在每个人都在向幻想逃避,因为现实里的碰壁令人灰心。可是即便是幻想,那些故事里令人厌恶的部分也越来越接近现实,因为过于美好的描写已经让人感到虚伪,只有带着残缺的故事才显得可信——可这些话当着她们的面我一句也说不出口。” “为什么呢?”阿尔薇拉问。 “因为我……不想失去朋友!”索菲握紧了双手,“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朋友……就算我之后要去核心城上预科,我每年夏天也会回谭伊,我们都约好了以后要参加彼此的婚礼,要做彼此孩子的教母——她们是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的人。 “当我把这些事情告诉了肖恩,他也很快就明白了我在说什么。”索菲望向赫斯塔,“我知道他在伯格曼先生的事情上做得有些过火了,但我觉得他本性不坏,一个像他这样内心这样敏感的人不可能真心作恶,他只是觉得受到了伤害,所以才选择了反击——” 赫斯塔一语不发地靠在椅子上。 这实在是一种奇妙的体验,前半夜她还在罗昂宫阴沉沉的穹顶下对付着罗杰,后半夜她坐在这间温馨的卧房里,听着索菲讲述她的女儿心事。 人生……实在不可预料。 第161章 重叠 赫斯塔安静地听完了索菲为肖恩的所有辩解,而后平静地点了点头,“你说的这些,我回头会整理一下和上面反映,也许在对肖恩的处罚上,确实可以重新再斟酌。” 索菲的眼睛骤然明亮,“真的吗?” “当然。”赫斯塔认真答道,她停止了录音——看来这段时间肖恩不仅暗中毁掉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声誉,而且还将相当一部分禁止向公众透露的信息当成谈资说给了索菲听。 即便目前肖恩谈及的内容都并未涉及他的工作实质,但这一行为仍然可能直接影响到AHgAs今后的工作部署,与伯格曼事件相比,二者的后果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我差不多该回去了,”赫斯塔站起身,“你们也早点休息——” “先等等。”阿尔薇拉笑着按住了赫斯塔的手臂,“都已经快四点了,就算是要回去睡觉,也先吃点东西。” 仆人端着一些点心和牛奶进了房间,赫斯塔刚想拒绝,忽然感觉她们手里端着的东西有些眼熟。 “……那是卡娜蕾吗。” “是的,你喜欢吗?” 赫斯塔喉咙动了动,重新坐了下来。 庄园的仆人推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桌到赫斯塔面前,她接过阿尔薇拉递来的杯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盘子上的甜点。 阿尔薇拉与索菲说着话,但赫斯塔再没有听,她捻起一个卡娜蕾丢进口中,仍是熟悉的甜香味在口中弥散,伴随着这阵甜美,多年前那个被千叶带进白轮船的雨天骤然闪回,赫斯塔无端想起了许多往事——那首歌,达里娅太太,各种味道的水果塔,丝毫没有苦味的热可可,光影斑驳的玻璃墙…… 还有那个背着小提琴琴盒的母亲,被她牵在手中的小女孩。 「水银针……有可能过上普通的生活吗?」 「要多普通?」 「就像,生活在这里的人一样。」 近乎十年的时间间隔在当下被骤然击穿,数不清的画面从她的脑海中飞速回闪…… 「我们就像这世上为数不多的利刃,简,利刃的命运,就是被锤炼、打磨,上阵……如此往复,直到折断。」 赫斯塔回过神来。 阿尔薇拉与索菲的声音再一次变得清晰,赫斯塔忽然发现记忆里的那一幕似乎正以一种奇妙的方式与眼前的画面重叠——当索菲与阿尔薇拉交谈,她们的笑,她们对彼此的关切,她们谈及生活中细琐小事时目光中的温情…… 一分未曾有过的痛苦像轻纱一样笼罩下来。 谷橍 在壁灯淡黄色的柔光里,赫斯塔别开脸,看向了别处。 …… “我打算把这本《苦涩之刃》推荐给海伦她们,”索菲从桌上拿起一本书,向赫斯塔和阿尔薇拉展示它的封面,“虽然她们可能不太会喜欢这种题材——但这个故事里的女主人公非常聪颖、勇敢,我特别喜欢。” 阿尔薇拉想了一会儿,“是那个关于复仇的故事吗?” “嗯,姐姐离奇死亡,女主人公利用自己和姐姐一模一样的相貌追查真相,最终协助警方抓到了凶手,”索菲的目光中涌起了些许同情,“只可惜,女主人公始终无法走出复仇的阴影,最后在一处雪山——” “等一下,”一直在旁听的赫斯塔隐隐感到了一些不对劲,“如果主人公的复仇成功了,她哪里来的阴影?” “这就是这个故事备受赞誉和争议的地方了,”索菲答道,“在缉凶的过程中,原本天真无邪的女主人公也犯下了令自己不能饶恕的罪恶,因此,她深深地厌恶这个世界,也深深地厌恶被薰染的自己,再加上姐姐是她唯一的亲人,在失去‘复仇’的目标之后,她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其他留恋——” “我不太懂,”赫斯塔道,“作者为什么这么写?她是有过类似的经历吗?” “哦,不是‘她’,是‘他’,作者是一位男士,但他对女性心理的把握真的非常细腻,之前的几部作品就刻画了非常出色的女性形象,至于主人公的心境变化,稍等我找找……” 索菲一边回答,一边低头哗哗翻书,很快找到了对应的段落。 “啊,他在后记里提到了自己的灵感来源,这整个故事都源自他幼年时期的一次狩猎,他和父亲说想摸摸幼鹿的耳朵,结果他父亲晚上给他带回了一只已经放了血的鹿头——‘我作为儿童的那份震惊和懊悔,以及对世界残酷性的初步感知,成为了这部的情感源头’。” 赫斯塔仰起头,活动了一下脖子,“……这完全是两码事吧。” 索菲稍稍歪头,“我觉得还是会有些共通的地方?就像在水银针内部,很多遭遇过原发性螯合物的水银针在初次战斗过后总是会出现一些PTSD症状——” “你怎么连‘原发性螯合物’都知道?”赫斯塔不可置信地望着她,“这又是谁告诉你的?也是肖恩?” “不是,肖恩只告诉了我这部分水银针容易出现战后PTSD,这个概念是我上次去荒原的时候从当地人那里了解到的,”索菲望着赫斯塔的眼睛,“但这些都不重要,我们都知道螯合物具有极大的危害性,而且一经发病便无可挽回,但即便如此,对于初次作战的水银针而言,他们仍会对自己的杀戮行为产生普遍性的厌恶。 “这就是我所说的共通之处——当一个人犯下了普遍意义上的恶行,哪怕她知晓自己的恶行是出于正义的目的,这些恶行仍会在她的心头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进而使她的良心受到折磨。” 赫斯塔把自己先前架着的二郎腿重新放了下来,她再次向索菲确认了一遍“原发性螯合物”与“继发性螯合物”的概念,以确定她真的理解这二者的差别。 “好吧。”赫斯塔轻吁了一口气,她忽然笑了一声,摇了摇头,“你知道吗,索菲女士,你提到的这个论据,恰恰反驳了你的论点。” 索菲一怔,“为什么?” “出于保密条例,我不能,也不打算和你讨论这个话题。”赫斯塔看了一眼她怀中的书封,“但我仍然坚持我的观点,这种设想是可笑的。” 第162章 书写 索菲试图让赫斯塔透露一些,但不论她如何问询,赫斯塔始终闭口不谈。 临近天明,屋内的暖气似乎出了些问题,阿尔薇拉起身去里间找绒毯,房间里只剩下赫斯塔与索菲两人。 “那如果是你来写这个故事呢?”索菲想了想,“你会怎么写?”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小说家。” “不说剧情,你觉得在那之后,一个人的状态应该是怎样的?” 赫斯塔靠在椅子上沉思了片刻,她两手交握,望着窗外正在渐渐转向深蓝的天空。 “也许在一开始,人确实会为此感到痛苦,”赫斯塔轻声道,“因为复仇的成功……往往会让人意识到另一重事实——假使她没有做出行动,那么她所为之复仇的那件事很可能就将从这个世上无知无觉地过去,因为有些罪犯藏匿得足够好,他们原本将永远不必为自身犯下的罪行付出代价。” 索菲若有所思。 “但这一层痛苦,或者说是骇然,很快就会被新的喜悦冲淡。” “因为,她毕竟做出了行动,现世的报应也正因她的行动才变得分明。这是她用汗水挣来的荣誉……不论在旁人眼中它有多么血腥,对她而言,这都是莫大的安慰。” 赫斯塔的声音轻下来,似乎带着一些不确定,“也许今后她会对这个过程反复咀嚼,也许在某些时刻,回忆起过程的艰辛,她仍会为之颤抖。但在复仇完成的那一刻,她已经得到了最大的解脱——一切旧有的枷锁已被她亲手打碎,而她,绝不会为此寻求任何人的宽宥。 “那时,她才能够躺下来,闭上眼睛,真正睡一个好觉。“ 赫斯塔的目光望向天花板上的光影。 “她也终于能够……继续往前走。” 房间里一片寂静。 赫斯塔转头看向索菲,“如果是我,我就这么写。” 索菲久久没有开口,她莫名觉得有些鼻酸。优莱卡的声音很慢,也几乎没有任何抑扬顿挫的情绪,但透过这一层平静的讲述,索菲仿佛能够感觉到一片恢弘的心海。 赫斯塔望着她,“……为什么要哭?” 索菲低头按了按眼睛,对自己突如其来的伤感感到尴尬,她突兀地笑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轻抚心口,调整呼吸:“……如果你也是小说家就好了,我感觉,我好像更喜欢你说的这个结局。” 阿尔薇拉抱着两条毯子重新回到了房间,“来,你们俩披上——” “我确实得走了。”赫斯塔站起身,她接过阿尔薇拉的毯子,并把它们放在了索菲的床上,“谢谢今晚的款待。” “等等——”索菲伸手去够赫斯塔的衣袖,胳膊肘却不小心将一本手旁的欧内斯特小说精选击落,那本书在空中翻了一圈,重重地落在赫斯塔的脚边。 “又是这本书啊……”赫斯塔俯身拾起,三张旧照片从封底的纸槽里掉了出来。 她再次俯身,发现分别是一个孩子的诞生、百日与周岁留念。 第一张照片上面记着日期:27/11/4615 赫斯塔余光看了一眼阿尔薇拉的表情——她睁大了眼睛,显然没料到这本书里会夹有照片。谷吽 “11月27,那不就是前天吗?哦,现在得说大前天了,”赫斯塔将照片重新放回了书的封底,将书递给了阿尔薇拉,“那天凌晨公爵和我们谈起过这本书,说他对书里‘印第安营地’那篇故事印象深刻。” “是的,”阿尔薇拉眼眶微红,她接过书册,翻开扉页,轻轻抚摸上面的那行字,“他也同我说过,我们都有过……一样的体会。” 赫斯塔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一旁正在翻找东西的索菲打断了她的话,“姑妈,我们白天一起准备的那些东西呢?我想现在就把优莱卡的那份给她。” 阿尔薇拉扶住了额头,笑了起来,“东西在我房间里,我们明天再说吧?” 索菲一怔,目光有些失望地暗淡下来,她看向赫斯塔:“现在确实有些不方便拿,不过等明天,明天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赫斯塔没有多问,在与两人告别后,她退了出去。 在同楼下值守的水银针打了个招呼以后,她回到自己的房间。 彻夜不眠的身体似乎有一些微醺的醉意,赫斯塔感到一种由衷的疲倦,但这种感觉如此美好,就像是一个农民完成了一日的劳作,带着某种完满和欣慰。 赫斯塔撑了个懒腰,放松地倒在床上。 恍惚间,她想起索菲的那句“我好像……更喜欢你说的这个结局”,不由得笑了笑。 她当然在亲手书写这段故事的结局,只不过并非以文字的形式。 望着天花板,赫斯塔抬起左手,五指伸展,握拳,如此反复。 窗外的天幕已由深蓝慢慢转浅,过不了多久,太阳就会升起来。 …… 再醒来已经临近中午,赫斯塔感到饥饿,在洗漱之后,她很快下楼给自己找东西吃。 今天的大厅有些冷清,赫斯塔一眼看见了罗杰的仆人,他正心急如焚地向唐格拉尔讲述一件万分离奇的事。 尽管他声音压得很低,但赫斯塔还是听了个大概——原本他的主人应当在今早抵达谭伊的码头,他们将搭乘一艘小船前往第三区的西海岸,并从那里前乘坐跨洋巨轮往第一区。 然而,今早的码头始终没有罗杰的身影,昨晚他突然出门,也没有说去哪儿,紧接着就消失了一整天,到现在也没有消息。仆人想着,如果罗杰没有走,应该是会回庄园和大家一起吃午餐,所以就回来看看…… 然而,罗杰并不在这里。 唐格拉尔听得脸色沉郁,“……我昨天送过去的那箱酒,他开了吗?” 仆人露出迷茫的神色,“什么酒……哦哦,那箱酒,我们大人把它和装衣服的箱子放在一块儿了,这会儿都在行李车上。” “就是说没有开?”唐格拉尔抓住了仆人的手,“他没看见我留在酒箱上的字条?” “看见了……但昨晚大人急着出门,就吩咐我把酒先收起来——” 唐格拉尔重重地拍了一下椅子,“唉,我还专门提醒了他!” 第163章 红字 仆人的话还没有讲完,唐格拉尔已经拉着他起身往外走,不远处的水银针也随即跟了上来。 然而,拽着仆人匆匆忙忙往外赶的唐格拉尔,却突然和进门的司雷撞了个满怀。 “没长眼——”唐格拉尔扶着门框勉强没有摔倒,等他看清眼前人是谁,声音立刻矮了八度,“睛吗……” “你没事吧?”司雷看了看他,“这么急出门,是要去哪儿?” 唐格拉尔发出一声沉闷的“呃”,半晌才道,“没别的,就是去格雷那边……看看。” “哦。格雷先生怎么了?” “……我家大人一晚上没回来,”仆人有些拘束地望着司雷的制服,“我就……来找子爵问问……” “人不见了找子爵有什么用?”司雷有些奇怪,“报警啊。” “不能报警!”唐格拉尔本能地抬起头。 司雷的目光多了几分怀疑,“……为什么?” “因……因为——” 司雷直接打断了唐格拉尔的辩解,她看向一旁仆从,“你来说。” “啊?”仆人有些六神无主,“嗯……就是,就是……是不是有点……不方便啊?” “他都失踪了有什么不方便。”司雷望着他,“你们格雷先生难道是逃犯吗?” “当然不是!”仆从连忙答道,他可怜巴巴地看了远处的赫斯塔一眼,“我……我是听说这里有水银针,所以想着……” “水银针也不是什么事都负责,”赫斯塔笑了笑,她撑着下巴,“格雷先生又不在我们的保护范围之列。” 仆从有些丧气,“那,我现在去报警——” 唐格拉尔再次抓住了仆从的手,“格雷的事我最清楚,其他人都少管!他爱上哪儿是他的事,你现在要是大张旗鼓地找人,说不定反而坏了他的兴致。” “不,不,”仆从百口莫辩得摇头,他完全理解了唐格拉尔的猜想,“子爵先生,如果真是这样,大人一定会传个口信回来,而且昨晚他出门时专门带上了一部分随身行李,没理由今天突然销声匿迹,我担心……” 仆从的下半句话没有说完,远处就传来一阵喧嚣,四五个女孩子提着裙子,神色慌张地往这边跑来,当她们看见司雷,目光几乎同时亮了起来。 “司雷警官!”最前面的那个冲上台阶,她表情惊慌,两鬓的头发被汗水粘在额侧,“有尸体!我们在石榴园发现了一具尸体!有人死了!” “冷静些,”司雷凝神颦眉,“什么尸体?具体在什么地方?” “您跟我们来!” 司雷几乎立刻跟着几个女孩子往外走,唐格拉尔与罗杰的仆从趁机溜走。 赫斯塔犹豫了片刻,起身向司雷那边追去。 …… 谷婟 这条通向石榴园的路赫斯塔已经走了三回,她们完全是沿着昨日与罗杰同行的小路前进。 在那个熟悉的竖琴雕像后面,一个身形颀长的长发男人躺在那里。 他皮肤苍白,容貌俊美,黑色的血从他的脖子上淌下,染彻白色的绸缎衬衣。一把短刀跌落在他的右手边,刀锋染血。 他的眼睛微微睁开,无神地凝望天空。 司雷很快认出死者——这正是昨天的唱歌的伶人,看起来死亡时间不超过两小时。 半小时后,警察们抵达现场。 赫斯塔跟着司雷前往罗杰在庄园内的宅邸,唐格拉尔与罗杰的仆人已经被作为重要线索人物被警方约谈,在罗杰仆人的指认下,众人来到了死者的房间。 推开门,屋内晦暗一片,两个警员上前打开了灯,灯亮的瞬间许多人都下了一跳——雪白的墙面上被人用口红写满了“为什么”,这些猩红的字体充满了歇斯底里的疯狂。 “司雷警官。”赫斯塔的声音从卫生间传来,“你来看。” 司雷踏进卫生间,在浴室对面的镜子上同样写满了红色的留言—— 「为什么」 「不带我走」 它们反反复复地书写,好几处地方彼此重叠,字迹已不可辨认。 司雷与赫斯塔一同退了出来。 回到一楼,对相关人员的问询已经暂时结束,根据证词与现场痕迹,初步断定死者是自杀。 “格雷先生确实没有说过要带他走……”站在客厅中央的仆人的表情有些茫然,“我只是按吩咐办事,我早上出去的时候天还没亮,那时候他应该是还在睡觉,最后一次见他是上午九点,我当时从码头回来……嗯,我问他有没有见到格雷先生,然后……就……” “这些你已经说过了,”司雷望着他,“我是问你,知不知道死者的身份,他叫什么名字,来自哪里?” “……他是格雷先生从第三区南部买下的人,”仆人眨了眨眼睛,“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 “你们在一起都生活半年了,你不知道他叫什么?” “格雷先生有时候会喊他‘小夜莺’‘我的小鸟’,或者‘亲爱的’什么的……平时他就待在房间里,除了唱歌也不活动,”仆人沉默了片刻,还是无力地摇了摇头,“对不起我是真的想不起来了……他在这里生活本来就不需要名字啊。” 赫斯塔抬手搓了搓额头。 恰好这时身后泡勒上前找司雷说话,她顺势与司雷道别。 重回唐格拉尔的大宅,众人都在客厅里等候,见赫斯塔回来,人们围上来询问详情,赫斯塔以一串“不知道”“不清楚”“没听说过”挡下了所有提问。她独自怀带着疑惑坐去了书架旁的沙发上——她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个人要死。 下午,尸体被运回警局作进一步检查,自杀的初步结论传来,令众人都有些惊愕,死亡的阴影倏然从所有人的心头掠过,人们回想着昨日曾听到的天籁之音,一时都有些唏嘘。 不过这阵悲伤在晚饭的时候就淡去了,由于索菲的朋友们决定留宿,这一晚的庄园格外热闹,年轻的女孩们围坐在二楼的露台,她们谈论着各自从其他地方听来的格雷轶闻,谈论着“夜莺”的死因,以及他与格雷的爱情。 第164章 夜莺 受索菲邀约,赫斯塔也在其列,她一直站在围栏边往远处眺望——唐格拉尔晚饭后邀司雷又去了一趟罗杰的住地,至今没有回来。 “优莱卡,你不坐下喝杯茶吗?”索菲问。 “不了。”赫斯塔摇了摇头,“我就站在这儿吹吹风。” “优莱卡!”另一个女孩子也看向赫斯塔,“你和帕兰小姐很熟吗?” “不熟。” “但我听说前天晚上你们一起去格雷先生家待了好久,你们是干什么去了?” “你要想知道,就直接去问帕兰女士吧。” 提问的女孩子望着优莱卡,露出一个耐人寻味微笑,她转头看向其他人:“我觉得帕兰对格雷先生是有点‘那个’的。” 索菲:“哪个?” “就是‘那个’呀,我感觉帕兰对好多男人都特别谄媚,尤其是格雷——你们不觉得吗?” 其他女孩子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我听说,帕兰当晚在格雷家里待了两个多钟头,当时都那么晚了……”女孩又望向赫斯塔,“优莱卡,那天晚上你一直和他们待在一起吗?他们有支开你单独相处吗?” 赫斯塔终于收回了远眺的目光,她转过身:“你从哪儿听说的两个多钟头?” “那不重要~” “我猜应该是从格雷先生的仆人那里?”索菲在一旁小声接道,她表情复杂地看着身边的朋友,“海伦你也太关注格雷了……” “你不关注吗?这里有谁能做到不关注吗?”海伦摊开手,她笑着扬起脸,“我老实和你们说了吧,我去年其实见过格雷先生一面——不戴面具的那种哦。” 一旁的女孩惊声赞叹:“真的吗!” “真的,也是去年王后节的时候,我叔叔来拜访子爵,我们顺道先去了趟格雷先生的宅邸,当时他跟着仆人去会客厅了,我就一个人去了花园……” 女孩以梦幻般的口吻讲述着自己的奇遇,那日的天气,院中的花草,因长着青苔所以稍显湿滑的石板路,以及她是如何与一个惊为天人的英俊男子在芭蕉叶下相逢。 在那惊鸿一瞥以后,格雷像一只偶然被凡人撞破的精灵,立刻掩面逃走了。 “虽然只有一面,但我永远忘不了那一瞬间的惊艳,他的美貌甚至让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海伦低声道,“这个男人,实在太神秘了。” “夜莺不该自杀的,等格雷先生回来发现心上人死了,他得多伤心啊。” “格雷先生真的远走了吗?他为什么要不告而别?” “我听说他是十二区某个富商之子,说不定也是贵族,”海伦开口道,“我猜想他突然离开可能和他的身世有关,或许是遭遇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危险——啊,也许格雷是为了夜莺好,才不肯带他一起上路的呢?” “……那真是太可惜了,格雷先生的一片痴心,完全被辜负了啊。” 赫斯塔沉默地站在人群边缘听着这些谈话,眉头轻轻皱起。 “为什么要这样说夜莺呢?”索菲打断了众人的议论,“实际情况是怎样我们也并不清楚呀,他已经死去了,我们就不要再——” “只是说说而已啊。” 谷皲 “谁能说夜莺的死不是一种幸福呢?他用全部的生命完成了自己的爱情,就像童话中演绎的那样,你不是他,你又怎么能理解他的快乐?” 索菲一怔,“但是……” “我有时候也会希望将来能遇上一段让我甘愿付出生命的爱情。”一个人感叹着,“但我好像做不到那么无私。” “不,那不是无私或自私的事,”另一人接道,“是这样的际遇永远都是可遇不可求的,想想吧,如果人人都能拥有这样的爱情,那浪漫故事该写给谁看呢?” 短暂的安静之后,人们都笑了起来。 远处传来了达达马蹄,一辆马车从罗杰的住所方向驶来,赫斯塔瞥了一眼,猜测那是唐格拉尔的马车,便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去。 从露台到楼梯口的这段路不知为什么没有开灯,在昏暗的过道中,赫斯塔走得很慢,方才女孩子们的聊天仍在她耳畔回响。在这一刻,她忽然理解了几分罗杰几近愚蠢的自信——原来那荒唐并非全无道理。 “优莱卡?”前方传来一声试探性的喊声,赫斯塔抬头,见阿尔薇拉和维尔福正从远处朝她走来,维尔福手中还提着一个篮子。 “你看见索菲了吗?”维尔福问。 “在露台。” “好的,谢谢你。” 阿尔薇拉松开挽着维尔福的手,她轻轻拍了拍丈夫的背,维尔福就明白了这是要他先过去,两人彼此笑了笑,维尔福与赫斯塔道别,独自朝露台去了。 “您有话和我说吗?”赫斯塔问。 “有个礼物,”阿尔薇拉抬手向递了一样东西,“早上索菲说要给你的。” 赫斯塔目光微垂,没有接。 “收下吧,是王后节给孩子们的礼物,每个人都有。” “……折纸?” “嗯,”阿尔薇拉点了点头,“我们用安神的药草熏过,晚上把它挂在床头,也许就不会做噩梦了。” 赫斯塔提着折纸上的细绳,走到近光的地方,这是一只橘色的纸狐狸,尾巴尖还用白色的胶水加了一点白纹。 阿尔薇拉仍在原地,微笑着看着她,“索菲的喜怒总是写在脸上,喜欢一个人就会缠着和她讲话,如果这段时间她打扰到了你,希望你能原谅,不要和她——” “……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夫人?” “嗯?” “如果,如果我们工作失利……当然这种事情应该不会发生,但事情总有意外,如果到最后,我们没能从刺杀者手里救下公爵,你……” 赫斯塔的目光慢慢从地板移向阿尔薇拉的脚尖,最终与阿尔薇拉四目相对。 “会像夜莺一样,殉情吗?” 这个直白的问题让阿尔薇拉的表情短暂地凝固了片刻,但很快,她笑着摇了摇头,“……你怎么会这么想?” “就是听索菲她们聊天想到的,”赫斯塔望着她,“真的不会吗?” 见赫斯塔表情严肃,阿尔薇拉也收敛了笑容,她缓步走到赫斯塔身边,“这个问题……我该怎么答你呢。” 第165章 接近 “如果往前二十年,你问我一样的问题,也许我会回答……是?” “现在已经不是了吗?” “爱一个人有很多种方式,优莱卡,如果你爱的人离开了这个世界,未必非要追随他们而去才算表达了自己的爱意。”阿尔薇拉轻声道,“你仍可以在世上慢慢地活,等待再相见——迟早都是要再见的,何必急于一时呢?” 阿尔薇拉望向露台方向,“而且我相信他,虽然我不清楚他与刺杀者之间的纠葛,但即便最终刺杀者没有饶恕他的罪过,赴死也是他做出的选择……这是我的想法。” “我明白了,很有……启发。”赫斯塔向着阿尔薇拉笑了笑,她轻轻摸了摸手中的狐狸折纸,“我回去了,代我谢谢索菲。” …… 九点,时钟刚刚结束了整点报时,唐格拉尔终于回到了自己的里卧。出于谨慎,他房间的窗户已经全部封死,只留有卧室门一个出口。房中的窗帘在任何时候都是放下的,这让唐格拉尔颇为不满——他最喜欢的就是这间卧室的风景。 更让他不满的是,今晚负责他近身看护的水银针是特里莎,唐格拉尔只觉得这人是自己天生的克星,只要她笑一下,自己就立刻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从头顶到脚趾,倏然贯彻。 他前脚刚把卧室的门反锁,特里莎的敲门声就响了起来,“子爵先生,你最好把门打开呢。” “我晚上睡觉习惯锁门,”唐格拉尔松了松领结,“你就别——” “三、二……” 唐格拉尔火速拧下门钥,把门拉开,“干什么干什么你倒数什么?我在自己房间睡觉都不能关门了?” 门外,特里莎伸出了手,唐格拉尔猛然往后退了几步。 他战战兢兢地望着特里莎——她的手伸向门板,将门轻轻推开。 “我要随时能听见子爵房间中的动静,所以不能让你锁门。”特里莎仍然带着笑意,“我们就都忍耐一晚吧。” 唐格拉尔扶着一旁的五斗柜,直到特里莎的身影消失在门框里,才缓缓松了口气。 突然,一只手从身后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唐格拉尔几乎吓得心脏骤停,发出一声尖叫。 门外特里莎探出头来,“怎么了?” “没……没事。”唐格拉尔捂着心口,“有虫子……有虫子刚才从我床上爬过去了……” “需要深夜杀虫服务吗?” 唐格拉尔面如死灰,连连摇头。 当特里莎离去,唐格拉尔才慢慢转过头——临近阳台的墙角,赫斯塔正站在那里,对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一时间,唐格拉尔几乎不敢呼吸。 赫斯塔笑了笑,她迈着无声的步子走到靠窗的唱片机旁,从手边的木架上随便取出一张唱片,不多时,音乐声响了起来。 赫斯塔走到唐格拉尔身边,她俯下身,低声道:“子爵,活动活动吧,突然这么安静,太不自然了。” 唐格拉尔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他说不清自己刚才为什么要按照优莱卡的指示噤声,只觉得当那双鹰一样的眼睛盯上自己时,服从是一种本能的反应。 唐格拉尔轻咳了一声,很快调整了自己的神态。 谷泲 “你突然到我的房间里,是要干什么!” 面对着突然凶神恶煞的唐格拉尔,赫斯塔什么也不说,只是笑着将一样东西抛向了他。 在明亮的卧室灯光里,唐格拉尔当场瞪大了眼睛——那是罗杰的胸针。 赫斯塔已经起身朝浴室走去,很快里面传来了哗哗水声,唐格拉尔明白了她的用意,迅速跟了进去。 “你怎么会有格雷的东西?” “直接喊真名吧,子爵。”赫斯塔笑了笑,“罗杰·皮埃尔,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你,你怎么会知道——” “还能是因为什么,当然是他告诉了我,”赫斯塔微笑着,“他现在还在谭伊,没有离开。” “他在哪儿?” “他在等你。”赫斯塔轻声道。 唐格拉尔的眼睛忽然多了几分神采,“……他看到了我给他的信?” “当然了,你没发现你送去的酒少了一瓶吗?他不仅尝了你的酒,而且带走了你的信。” 唐格拉尔短暂地失神,“……对,对对,我上午就发现了,酒少了一瓶,里面的信也没有了,可他身边的人却告诉我,罗杰昨晚出门前根本没有——” “这么重要的事情,他怎么可能让其他人知道呢?”赫斯塔温声道,“所以,他让我来亲自找你……” 唐格拉尔怔怔地望着赫斯塔,“你是罗杰的人?” 赫斯塔摊开手,轻轻耸肩。 “……这,怎么可能呢,你们才认识了不到……”唐格拉尔恍惚地眨了眨眼睛,忽然意识到了某种可能性,他的嘴角迅速上扬,但他很快收敛了这表情,继续警惕地看着来人,“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还要怎么说?”赫斯塔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腹部,“在这儿,罗杰先生有一块胎记,还有这儿,右臂内侧,有一颗痣,他的后腰那里有一大块疤,似乎是烫伤吧……当然胸前的两处刀伤痕迹我就不讲了,这个大家都知道是怎么来的。” 唐格拉尔的脸慢慢崭露出一种恍然大悟的下流神色,再看优莱卡,他的目光已经完全不同,他先是发出了一声嗤笑,等意识到自己眼中的轻蔑有些不合时宜,他立刻用自己短粗的手指揉了揉脸。 回想起昨日傍晚的情形,唐格拉尔眯起眼睛:“这么说来,你们俩已经……?” “我们俩已经一起度过了一个非常难忘的夜晚。”赫斯塔低声道,“我本来想尽快把他介绍给我的朋友们,但他说他眼下身份有些敏感,尤其是坎贝尔那边似乎出了点麻烦,如果这时候节外生枝,对他影响不好。” “对,对对,是这样……”唐格拉尔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哎呀……你们这瞒得也太好了!” “也说不上是故意隐瞒,是事情发生得太快了,”赫斯塔望着唐格拉尔,“我本来以为我们相识两天就定终身的事会很难让子爵你感到信服,所以才向罗杰要了他的胸针。” “不,在罗杰身上发生任何事情我都不会奇怪,我知道他身上有的是让女人着迷的手段……”唐格拉尔忍不住搓了搓手掌,“当然,我这么说你别介意,我相信你一定他所有女人里最特别的一个……” 赫斯塔笑了一声,“我完全同意这一点。” “还是说正事吧,”唐格拉尔仰头望着赫斯塔,“他看了我的信,怎么说?” 第166章 合作 “他没有搭乘今早离开谭伊的船,就是给子爵你的答复,”赫斯塔轻声道,“你可以和他一起走。” “……一起走?”唐格拉尔怔了怔,“这……目标是不是太大了,万一事情败露——” “当然不能就这样走,”赫斯塔轻声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怕步施密特老警督的后尘。” 唐格拉尔咽了一口唾沫,“我的本意是让罗杰帮我留一条退路,万一紧要关头这些水银针靠不住,我多少还能——” “如果真到了连水银针都护不住你的地步,罗杰先生就是把他在谭伊的所有武装都交到你手上,又有什么用呢?”赫斯塔半睁着眼睛,她面无表情地俯瞰着唐格拉尔,“我无意冒犯,都不需要维克多利娅小队的其他人帮忙,我一个人就能轻易突破他们所有人的防线。” “那……那你觉得……?” “罗杰先生的建议是风险最小,成功几率最大的。”赫斯塔轻声道,“在今晚以前,谁都不知道你会走,但明天一过,你就能和罗杰搭上同一条船——这是连你自己都没想到的事,刺杀者又怎么会知道呢?” 唐格拉尔凝神想了一会儿,“有道理啊……” “老警督错就错在过于大张旗鼓了,他放不下自己的架子,临走前还想发出最后的挑衅,这不是自己往枪口上撞吗?”赫斯塔笑了笑,“想必子爵一定是聪明人。” “对对,我懂。”唐格拉尔望着她,“你刚才说不能就这样走,是还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没错,子爵只需要做一件事。” “什么?” 赫斯塔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纸包,“这里是十二张空白相纸,你明天找个机会,把它放进公爵的房间。” 唐格拉尔懵懵懂懂地接过纸包,表情疑惑地抬起头,“这是为什么?” “两个原因,”赫斯塔轻声道,“要带你走,首先得搅浑其他水银针的视线,如果公爵收到了死亡预告,那大家的注意力自然会往他身上走,这会让我们的行动变得更方便。” “……可相纸都是空白的,会不会让人怀疑啊?” “那当然是空白的,”赫斯塔口吻有些不耐烦,“我们现在上哪儿找维尔福的照片?” “哦,对的对的,”唐格拉尔尴尬地笑了笑,他用力捏了捏纸袋边缘,“毕竟我们又不是真的刺杀者……” “第二,”赫斯塔接着道,“如果刺杀者真的如维克多利娅所料,已经潜伏进了这座庄园,那么这份来路不明的‘死亡预告’一定也会引起她的注意,她至少要先确定这是不是水银针的迷魂阵,或是维尔福仇家的浑水摸鱼,才能做进一步的应对,这在一定程度上能打乱她的节奏。 “等到她反应过来,你和罗杰的船已经开上了公海,第三区和第一区远隔重洋,刺杀者就算是水银针能力者也不可能即刻飞跃,更何况维尔福还在这里,她注定要顾此失彼。 “至于说到了第一区以后,子爵要如何安排自己的下一步,你在船上有大把的时间思考,”赫斯塔娓娓道来,声音虽轻却态度笃定,她眼中带笑,“这方面,罗杰应该能给你很多有用的建议。” “还是你们水银针做事细啊。”唐格拉尔赞叹道,“我明白了。”谷滵 “还有什么别的问题吗?” “这相纸,不一定要放进维尔福的房里吧?”唐格拉尔双目炯炯,“这事儿交给下人我不放心,我亲自去又容易引起别人怀疑,你看我能不能把东西夹在什么给维尔福的东西里面,就光明正大地送给他——等到被发现,我就一口咬死我什么都不知道,肯定是刺杀者趁我不注意塞在里面,再借我之手送的。” “这一点子爵自由发挥吧,我相信你的实力,”赫斯塔笑着道,“只是手碰相纸的时候,一定要戴好手套。” “这哪用你提醒……我当然知道怎么做。”唐格拉尔难掩兴奋,他朝着赫斯塔伸出了手,“咱们,合作愉快!” …… 在唐格拉尔的掩护下,赫斯塔顺利离开了他的卧房,她回到房间换回手臂,很快下楼去庄园中巡游——这是维克多利娅给她的建议,适当创造一些规律的独处时间,以便刺杀者接近。 午夜,当赫斯塔再次返回自己的房间,她发现维克多利娅已经坐在里面了。 她还没有询问原因,维克多利娅已经开口:“你离开房间怎么不锁门?” “……一时疏忽了,”赫斯塔平静地回答,她抓了抓头皮,“这应该没什么坏影响吧,我房间里基本没什么贵重物品,就算有人进出也——” “不管有没有贵重物品,随手锁门都是个好习惯。”维克多利娅笑着道,“我顺手帮恩黛来给你送新的补给箱,喏。” 赫斯塔顺着维克多利娅的目光看向墙角,那里放着两个银白色的箱子。她上前开箱查看,视线自然地掠过整个房间,她无比确信在她离开房间的这段时间,有人——也许就是维克多利娅本人——对这里进行了搜查。 “真是帮了大忙了。”赫斯塔简单翻看了箱子里的东西,“要是这些东西今天不到,我——” “你最近拆卸仿生臂的次数似乎有些太频繁了,”维克多利娅突然说,“说最近可能不太准确,从你九月份回第三区的时候开始,你就开始频繁拆卸仿生臂了,从使用记录上看也不是为了充电,就是拆下来,再装回去……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赫斯塔稍稍颦眉,有些欲言又止。 “不方便说吗?” “也没有。”她看了维克多利娅一眼,“我只是……不想再给自己惹麻烦。” “怎么了?” 赫斯塔一言不发地脱去了外套,走到维克多利娅跟前。当着她的面,赫斯塔拆下了自己的右臂——她右肘神经接口附近的皮肤已经微微泛白,隐有溃烂之势。 维克多利娅的目光霎时严肃起来:“这怎么回事?” “是秋天在十二区留下的伤口,后来一直没有痊愈。”赫斯塔轻声道,“本来只是小伤,但预约的治疗被摩根女士的指控打断了……就一直拖到了今天。” 第167章 直觉 “你要不明天就去基地的医院——” “不必了,伤口现在看起来也没有继续恶化的意思,这种修补型手术比较麻烦,没有一周的时间估计下不来。”赫斯塔轻声打断,“只要不直接参与作战应该没什么大碍,虽然偶尔右手触觉会有点轻微失灵,不过只要拆下重装就好了……我猜是感染导致了部分神经信号丢失。” 赫斯塔重新把手臂装回,望向维克多利娅,“要是现在突然离开,还不知道又会生出什么事端,还是让我继续留在这里吧,已经过去了四天,也许刺杀者很快就会行动,我不想在这个时候让她产生警觉。” “但你最近的睡眠质量似乎不大好。”维克多利娅问道,“是累了吗?” “嗯。” “具体是哪方面呢?” “这个问题,我必须回答吗?” “对,因为它涉及到我们整个任务的核心。”维克多利娅答道,“如果你现在的状态很疲倦,那么你对刺杀者的说服力就会打一个问号,与其把你强留在这儿,倒不如早点把你放了……放松一些,简,你是怎么想的,和我说说看吧。” 赫斯塔垂眸思索了片刻。 “我最近确实觉得有些疲倦,但我觉得这不是由于任何单一任务导致的。” “那是……?” “我不喜欢自己做事的节奏总是被打乱,但从费尔南案开始,我就不得不被各种各样的意外牵着鼻子走,这不是我熟悉的任务节奏。”她望向维克多利娅,声音稍稍放低了些,“我还是更习惯一个人行动。” “那像现在这样和其他人相处会让你困扰吗?” “困扰?不会,和大家待在一起挺开心的,但也确实比以前更容易感到耗竭。”赫斯塔望着前方,“只是我更习惯按照自己的安排,把任务一步步往前推……” 维克多利娅稍一沉吟,“大概理解这种感觉。” “是我最近的什么行为,让你们开始担心我的胜任力了吗?” “当然不是,是千叶下午给我来了个电话,问我你的情况……”维克多利娅拍了拍赫斯塔的肩膀,“如果有什么地方觉得勉强,不要硬撑,和我们说。” “嗯。”赫斯塔点了点头,她起身站立,目送维克多利娅离开房间。 尽管在刚才的谈话中,维克多利娅一直在表达关切,但赫斯塔隐隐嗅到了一点怀疑的味道。 她在关了灯的房间里躺下,又一次将已做的事与未做的事一起过了一遍。 应该……没有什么破绽留下。 …… 午夜的二楼露台一片寂静,晚上在此聊天的女孩子们已经散去,司雷一个人站在围栏边眺望着夜色,她什么也没有想,但许多跳脱的思绪仍在她脑海中自由来去。 “我回来了。”维克多利娅走到司雷身旁,“我已经把格雷就是罗杰的事情报上去了。” “那有新线索吗?” “没有。” 谷嵤 “一点都没有?”司雷有些意外,“他在你们水银针内部应该还是非常有名的吧?” “你是指三年前的那场行刺吧,”维克多利娅俯身靠在围栏上,“相关水银针已经被驱逐出境了。” “那其他驻守在谭伊的水银针呢,就没一个和他有过节的?” “这个就需要一点时间了,我至少明天才能给你答复。”维克多利娅轻声道,“唐格拉尔的口供可靠吗?他说格雷是罗杰,格雷就是罗杰?” “关于这一点,我也得等明天才能给你确切答复,但我可以保证,这是很容易验证的。”司雷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失踪,实在是有点过于巧合了。” “这有什么巧合的,你想作推理也得讲证据吧,警官。” 司雷笑了一声,“有证据了还推什么,只有在缺乏线索的时候,推理才有用武之地。” 维克多利娅望着她,“那你现在推出了什么?” “算不上推,就是一个直觉,”司雷望着远处罗杰宅邸的方向,“这个罗杰现在,大概是凶多吉少了。” …… 次日一早,众人像往常一样下楼用餐。 尽管唐格拉尔已经有意控制了自己的目光,但他还是忍不住不断往赫斯塔那边瞟,几次目光交错,他发现赫斯塔真是没有一点互为共谋的自觉。 在这个时刻,他多少需要一点来自同伴的鼓励,哪怕只是一个眼神呢。 “啊,索菲!”唐格拉尔突然在楼梯上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你终于肯出来了!” 索菲没有吭声,但朝唐格拉尔笑了笑,她怀里抱着六七本书,全都是前天夜里为了写那封给海伦的长信临时拿回屋里的。 为了使信的内容更加令人信服,她尽己所能地引经据典,又十分注意地斟酌用词,避免行文看起来过于晦涩。此时信虽然已经写好,但她始终没有勇气当面交付,只想等海伦她们离开庄园以后,再派人亲自送过去。 唐格拉尔十分殷勤地上前,他接过索菲怀里的书,“你这两天都在看书啊?” “是的,”索菲有些腼腆道,“用书的时候是晚上,就没有和您说——” “这种小事,有什么好在乎的,快坐下吃点东西。”唐格拉尔胡乱拍了拍索菲的头,“书我来帮你放。” “……谢谢。”索菲有些惊讶地望着唐格拉尔的背影。 赫斯塔余光也望着唐格拉尔那边,他背对着所有人,根据手中书册的大小和类型依次把它们放入书架对应的位置——除了索菲和自己,这会儿没什么人留心那边。 忽然,唐格拉尔的动作停住了,昔日维尔福的赠书突然出现在他手中,连他自己都微微怔了一下。 翻开墨绿色的封面,这本书的扉页还署着维尔福的姓名。 唐格拉尔心中暗叹,这简直是一种天意!他自然而然地把书翻开,很快将昨晚赫斯塔交给他的十二张空白相纸全部塞进了封底的空纸槽。 完成这一切以后,唐格拉尔感到一阵由衷的快意,这个意想不到的巧合忽然让他有一种正在被命运垂青的感觉……太顺利了。 第168章 预告 索菲在赫斯塔的旁边坐了下来,“昨晚你睡得好吗?” “很好。”赫斯塔答道,“我把纸狐狸挂床头了,谢谢你。” 索菲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不客气。” “对了,你方便分享一下你的书单吗?” “……书单?” “就是你前天晚上参考着回信的那些书,”赫斯塔轻声道,“以前我很少读宜居地里的出版物,不过这两年新出的书籍好像变多了……你有什么有趣的书籍推荐吗?” “有啊!当然有,”索菲立刻回答,她笑着望向对面刚刚落座的唐格拉尔,“早知道刚才不让唐格拉尔叔叔放回去了,我现在去帮你——” “吃完饭再说吧,”赫斯塔按住了索菲的手腕,“我也不急。” “哈哈,好。” 令赫斯塔没有想到的是,在细细询问了自己的阅读喜好之后,索菲打算跳出前夜的阅读范畴,为自己定制一份推荐清单,赫斯塔试图拒绝,但盛情难却,早餐结束后,她还是不得不跟着索菲去了一楼的大书房。 尽管这里的书已经许久无人翻看,但打理书房的仆人总是悉心擦去书脊与上沿的落灰,因而每一本书看起来仍和新的一样。 索菲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又一本薄厚不一的书册,并贴心地分享了自己的读后感,有些赫斯塔接下了,有些又重新被她们放回架上。 “够了,够了。”赫斯塔抱着一摞书,“我只是读来消磨时间的——” “就是消磨时间所以才需要预备更多的书呀,不追求读完每一本书,只要读着兴趣寡淡了,立刻就能换下一本。” “但是——” 赫斯塔话未说完,两人都听见客厅里传来一些异动,紧接着唐格拉尔发出了一连串的尖叫和咆哮。 当索菲与赫斯塔一同赶到客厅,她们看见维尔福正跪倒在客厅靠窗的书架旁,地上的空白相纸散落一地,他表情惶恐地坐在地上,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本《欧内斯特短篇精选》。 索菲有些茫然,心中隐约浮现不祥的预感:“这是……怎么了?” “死亡预告!索菲!!你姑父要死了!”唐格拉尔唾沫横飞,他的脸因为激动而再次涨成了猪肝色,“是刺杀者……是刺杀者来了!刺杀者盯着我们啊,刺杀者一直都在这里盯着我们啊——” “把他带下去。”维克多利娅低声吩咐。 “我不走!”唐格拉尔愤怒地挥舞双臂,“在这种紧要关头我要和公爵在一起,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特里莎,你来。” 客厅很快再次恢复了安宁。 索菲脸色微白,她怔怔地靠近维尔福,想要俯身去拾地上的相纸。 “别动。”一旁佐伊冷声道。 几个水银针戴着手套将现场散落的证据全都收集了起来——不多不少,刚好十二张。 维尔福被扶坐到了一旁的沙发上,庄园的仆人神色忧虑地为他端来了一杯热茶,他抱在手里,一口也没有喝。 谷娣 “姑父……”坐在一旁的索菲轻声唤了一句,“您……” “怎么回事。”维克多利娅也坐了下来,“这些相纸都是哪里来的?” 维尔福如梦初醒,他低下了头,呼吸也变得更加沉重,“请……请不要把今早发生的事情告诉我妻子。” “瞒得住吗,这种事?” “……让我亲自去和她说,可以吗。” “好,”维克多利娅点头,“不过唐格拉尔那边我们管不了,你尽快吧。” 维尔福弯下腰,两手紧紧抵住了额头,他自我调整了很久,才开始向其他人复述今早发生的事情,一切其实非常简单,一直在客厅值守的男仆早已向水银针们描述了事情的经过——早餐后唐格拉尔在靠窗的沙发椅上坐了一会儿,因为感觉这一片区域的家具摆放有些阻挡视线,便让管家过来帮忙移动茶几、沙发椅和书架的位置。 “我那时刚好下楼,”维尔福开口道,“看见唐格拉尔和几个仆人在那边谈话,就过去和他打了个招呼,他说他最近刚刚听说我和阿尔薇拉正在向福利院和市图书馆捐书,问我,能不能也带上他,他庄园里的藏书太多了,平时放着不看也是浪费……” 维尔福的声音低了下去,维克多利娅追问:“然后呢?” “然后……我们开始讨论这件事,”维尔福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他问书的品类有没有限制,我说有,他问什么限制,我告诉他详情……接着他让我帮忙看看这边书架上的藏书大概是有多少符合标准的,我就……我就看到了,这本书。” 维尔福抬起手,那本集仍被他攥在手里。 “这本书,还是当年我送给他的。”维尔福的声音再次低迷下去,“我,我情不自禁,把书取下来翻阅,然后,然后那些相纸就——” “这本书之前是一直放在那里吗?” 维尔福眯起双眼,摇了摇头,“我……我……” “不是!”索菲攥紧了手,“我前天晚上还把书拿回到房间里去过。” “当时你有留心过书里——” “当时没有这些相纸。” “你确定?” “我非常确定!”索菲答得斩钉截铁,但声音却是颤抖的,“因为前天晚上我不小心把书掉在了地上,当时封底掉出了几张照片,被我姑妈收起来了。” “什么照片?” 索菲皱起了眉头,“我没有细看,但我记得,那好像是,嗯,好像是……” “是一个小孩子的纪念照。”不远处的赫斯塔突然回答,“诞生、百日、周岁什么的。” 维克多利娅回过头,有些意外:“……你也在场?” “那天夜里我失眠了,刚好在走廊上碰到了索菲,她邀我去谈谈圣徒的事。”赫斯塔回答,“我记得当晚值夜的是苏西,我回房前还和她们打过招呼。” “当时姑妈和优莱卡还聊了一会儿,”索菲艰难地回忆着,“优莱卡说很喜欢里面一篇故事——” “不是我喜欢,是公爵。”赫斯塔轻声纠正道,“他在11月27号的那天凌晨曾经谈到过这本书里的一个小故事,当时恩黛也在。” 第169章 葬礼 维克多利娅接过维尔福手里的书,她信手翻了几页,最后停在了扉页。 “即便这些相纸确实是来自刺杀者的死亡预告,”她抬头看向维尔福,“似乎也不能确定它们就是寄给你的?相纸上什么画面都没有,这本书又是你赠给子爵的礼物——” “……不,是给我的。”维尔福陷在沙发里,他不断咬着嘴唇,有些煎熬地闭上了眼睛,“我明白……” “你明白什么?” “抱歉。”维尔福深吸了一口气,起身站了起来,“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 下午,死亡预告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庄园。 维尔福把自己关进了卧室,除了阿尔薇拉谁也不见。维克多利娅等人商议着接下来的应对办法,赫斯塔作为非战斗水银针独自待命。 一整天,索菲一个人坐在偌大的厅堂中,她想做些什么,但又不知该做什么好,时间就在这犹豫与焦虑中虚度过去,直到傍晚时阿尔薇拉从卧室出来。 她立刻站起身,“姑妈。” 阿尔薇拉笑了笑,她脸上的憔悴立刻被索菲看在眼里。 索菲刚想说些什么,见阿尔薇拉已经向不远处的管家挥手,便又沉默下来。 阿尔薇拉低声吩咐了什么,管家连连点头,很快转身离去,索菲就在这时走近,“您还好吗?” “不是很好,但也不差。”阿尔薇拉嘴角微提,“上楼去看看你姑父吧,我想他现在很需要你们的陪伴。” “……要不要把乔伊接过来?” “我刚刚已经和管家说过了。”阿尔薇拉答道,“你去吧。” “那您——” “我出去走走,”阿尔薇拉温声道,“在屋子里闷了一下午,我去透透气。” 索菲站在原,她有千言万语,但只能目送阿尔薇拉离去。 同样望着这一幕的还有站在二楼的赫斯塔,当阿尔薇拉消失在玄关,她也消失在走廊的阴影中。 …… “什么?提前举办葬礼?”维克多利娅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们这是在干什么……我怎么又看不懂了。” “既然已经知道十二天以后刺杀者会来,而且之前每一次刺杀者都成功了,那就提前准备葬礼,在活着的时候向自己的亲友告别,”司雷解释道,“我猜应该是这个意思。” 维克多利娅笑了一声——维尔福心态够好的。 “葬礼是什么时候?” “好像说不专门办,只是会向所有朋友发吊唁请帖,愿意来的在五日内赶来谭伊见最后一面,”司雷回忆了片刻,“我看今晚阿尔薇拉还托管家发了急信,请律师明天到庄园里来,她和维尔福两人下午重新捋了一遍遗嘱,发现有些细节还没有交代请——应该是已经在以必死的心态准备了。” 司雷望向维克多利娅有些微妙的表情,“你怎么了?” “没怎么……”维克多利娅挑眉,“就是忽然觉得有点……生气?” 谷譱 “我觉得我们最好再权衡一下这件事,”司雷轻声道,“真要举行这个葬礼,不管是在唐格拉尔的庄园,还是回维尔福的公爵府邸,都会在短时间内带来大量访客,而且这种事一定会引来舆论——” “办吧。” “啊?” “让他办。”维克多利娅重复道,“万一最后他真死了呢?” “……”司雷一脸疑惑,“你刚才说有点生气,我以为你是在气维尔福不相信你们水银针的能力?” “那确实是生气,但怎么办呢,里希和施密特两个人确实是没保住啊,没理由人家这时候还要一味相信水银针能从刺杀者手里救下他……”维克多利娅撑着脑袋,“说不定真的救不下来?” “维克多利娅!”司雷恼火地站起身,“你到底在说什么?你听听你自己都说了什么?这是你作为负责人应该说的话吗?” 这争执的声音从一楼会议室传到客厅,尽管内容是模糊的,但仍能感觉到司雷激烈的语气,恩黛和佐伊同时皱起了眉。 今夜的庄园比任何时候都要安静,原本为了王后节而来庄园作客的客人们,因为昨天的罗杰案被警察们依次喊去问话,回来之后他们待在各自的住所不再出门,不少人已经决定明后天离开。 再加上维尔福与唐格拉尔两人今晚都没有露面,整座房子忽然透出些许清冷之气。 二楼忽然传来脚步声,两人抬头,见是赫斯塔下楼。 “我屋里的水壶坏了,我下来找点水喝。”赫斯塔轻声道,“今晚你们值夜吗?” “嗯。”佐伊点了点头,她顺手把茶几上的水壶推向了赫斯塔的方向,“喝这个。” “谢谢。” 远处的会议室又传来几句激烈争吵,然后又很快消弭。 “刚才是司雷警官的声音?” “应该是。”恩黛点头,“她傍晚好像和阿尔薇拉聊了很久,这会儿在和维克多利娅传达意见呢。” “阿尔薇拉从房间里出来了?”赫斯塔问。 “嗯,出来了,”恩黛答道,“她好像一个人去花园里哭了很久吧,结果被迦尔文发现了,他不知道怎么办就找了司雷过去看看。” “你觉不觉得维克多利娅今天有点奇怪?”佐伊突然看向恩黛。 “有……一点?” “只有一点吗?”佐伊颦眉,“当初阿维纳什他们消极作战的时候,维克多利娅发了多大的火?但你看下午她给我们布置任务时的那个态度,完全就和阿维纳什一个德性——” “你别这么说,也许她是有些倦怠了?”恩黛抬起双手,仿佛要按下佐伊身上陡然窜起的火苗,“毕竟我们之前一直失败——” “什么一直失败?里希是自己找死,施密特是被阿维纳什坑了,最后两个人从地下基地被人劫走完全是内部出了内鬼——这里哪一步是我们的‘失败’?我们一来就发现了刺杀者能掌握我们的坐标,还据此设计了周密的围剿计划,金乌宫那次行动但凡没有遇到太阳风,我们也不至于让刺杀者就那么跑了!” “佐伊……” “我是想不明白上面为什么突然就想招安了!”佐伊怒道,“一个仗着自己有些本事就在宜居地里胡作非为的人就算成了水银针又怎么样?这种人真的能成为我们的同伴?为什么不能坚定作战,半路搞这种招安把戏除了打乱我们的正常作战节奏还有什么价值?” 这一番话说完,她看了看赫斯塔,“……抱歉,我不是针对你。” 第170章 威胁 “我明白。”赫斯塔轻声道。 她又一次望向会议室的方向,此刻维克多利娅仍在那儿和司雷争执着什么。 回想起昨晚与维克多利娅的对话,赫斯塔再次感到警觉,尽管她对维克多利娅的了解并不深,一时间也难以解析这些变化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某种狩猎的直觉忽然浮现,提醒她注意留心。 …… 次日下午,在别墅西侧的小花园里,一个临时的礼拜堂搭建起来。 绿色的藤萝绕满钢筋支架,将这个半露天的临时建筑装点得像荒野里久无人至的神庙。项目的供应商是维尔福的老朋友,在了解事情原委之后,立刻投以最大的精力帮助昔日旧友达成心愿。 第一批吊唁请帖在晨间送出,下午就有人到访。人们穿着黑色的西装或长裙,每一个人在见到维尔福以后都流下了眼泪,有些人指天痛骂刺杀者,情到激动处甚至当场昏厥,不得不搬去通风处抢救。 赫斯塔一直在不远处看着——毕竟她从维克多利娅那边令到的新命令仍是做一个闲人。在冬日略显荒芜的秃草地上,她就那么漫无目的地围着礼拜堂散步,她看着这些人来了又走,看着他们面对维尔福时悲痛欲绝的脸和背身离去时迅速恢复的冷漠表情,强烈的厌恶和快感同时从她心底浮升。 按照日程安排,头六天,维尔福将在唐格拉尔的庄园举行他的私人葬礼,之后他会回到自己的私邸,真正进入水银针们密不透风的保护圈。 到那时…… “优莱卡,”一个声音从赫斯塔身侧传来,“我知道我现在可能不该来找你……” 赫斯塔回头,见唐格拉尔神情萎靡地站在离自己几步远的地方。 “怎么了?”赫斯塔问。 “你到底……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带我走?”唐格拉尔控制着自己语气中的不忿,他努力压低着声音,说出口的话听起来如同猫狗的呜咽,“你前天晚上明明说今早就走——” “我明白你的心急,”赫斯塔轻声道,“但计划有变,罗杰先生也是为了你的安全。” “到底什么变了?” “谁能想到公爵会突然办葬礼呢,”赫斯塔席地而坐,她一手撑着膝盖,抬头看着唐格拉尔,“现在庄园里随时可能出现新的来客,非常不适合行动。” 唐格拉尔的眉头几乎拧成了麻花,但还是沉默地点了点头,以示自己的理解。 “那,那我们到底什么时候——” “子爵啊,”赫斯塔笑着打断了他,“把事情全权交给我,你服从就可以了。” 见此刻赫斯塔是微笑着的,看起来似乎心情很好,唐格拉尔再次坚定意志,“但是——” “差不多可以了,”赫斯塔望向远处,“再讲下去我就烦了。” 唐格拉尔微微睁大了眼睛,尽管他预先准备了很多抗辩甚至是威胁,但是当他看见赫斯塔的那双眼睛忽然浮起的凶光,他觉得自己的喉咙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 “……好,好。那我……就等你们消息。” 唐格拉尔迈步朝维尔福的礼拜堂走去。 “子爵。”赫斯塔突然又喊住了他。 唐格拉尔应声回头。 “下次如果不是急事,不要再来找我。”赫斯塔的神情半是微笑,半是威胁,“你只要记住,保持现状,等我指令,明白吗?” “明白,明白。” 唐格拉尔干笑了两声,立刻快步往维尔福的方向走了,这一路他莫名感到后背发凉,仿佛优莱卡的目光就一直贴在背上,可他没有勇气回头确认她是不是盯着自己看。 这份惊悚之感直到踏入礼拜堂才得到缓解,唐格拉尔听见了近处的哭声,闻到了熟悉的香薰味道,四下的陈设与人群解除了他的惶恐,也使他终于敢于佯作不经意地回头。 优莱卡已经不在刚才的地方了。 他松了口气,一股被侮辱的恼火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冲上来。 优莱卡这个人,真的值得信任么…… 她不会是挖了什么陷阱,就等着我往里跳吧? 这个想法突如其来地闯进了脑海,让唐格拉尔冷不防地打了个哆嗦。 但很快他就恢复了理智——优莱卡要真是有什么陷阱,怎么可能是这样一副目中无人的态度……她的傲慢恰恰说明她确实是在为罗杰办事,只不过这些水银针普遍没什么家教,所以行为上才恶劣了一些。 这么一转念,唐格拉尔忽然感到踏实了许多。 也是,何必自己吓自己,就踏实等着,要是最后优莱卡敢食言,他就把这些事情全都抖落给其他水银针,好叫她知道,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 …… 下午四点,庄园闭门谢客。维尔福和部分水银针回到别墅里,阿尔薇拉仍独自坐在礼拜堂,她遣散了所有仆从,一个人对着礼堂中央的十字架祷告。 “夫人,天快黑了,这里很冷,你不回去吗?” 阿尔薇拉侧目,迦尔文站在礼堂的入口。 “不必管我,你先回吧。” “我从管家那儿要来了一张毯子。”迦尔文块步走到阿尔薇拉身旁,将一条旧绒毯挂在了木制长椅的椅背上,“如果你需要的话……” “谢谢。” “不客气,您不用担心,”迦尔文低声道,“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会尽我一切努力保护公爵的安全,即便是付出这条性命也在所不惜……请相信我。” 这番莫名的剖白让阿尔薇拉再次睁开了眼睛,她有些意外地望向身后这个大个子,迦尔文也正望着她。 “你……”阿尔薇拉犹豫着开口,“为什么……” “我从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就感到您和我的妈妈很像。”迦尔文的声音很轻,“她也有这样金色的长发,可惜不管是我还是肖恩,都没能继承。” 阿尔薇拉点了点头,“你母亲现在也在宜居地吗?” “她已经去世了,在赫克拉惨剧的时候。” “……抱歉。” “您不用抱歉啊,”迦尔文看着她,“那都是螯合病的缘故,并不是你造成的。” 第171章 剪影 “螯合病……是那种患上以后,人的双手会变成螯钳的疾病吗?” “嗯。” 阿尔薇拉的眉头因为诧异而微微耸起,“……这竟然不是传闻,是真的?” “嗯。” “……太可怜了。”她轻叹一声,“赫克拉荒原在什么地方?” “在第三区西边,离这里很远。”迦尔文轻声道,“不过那儿离第四区很近,就隔着一条父亲河。” “父亲河?”阿尔薇拉感到些许新奇,“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是因为赫克拉荒原上的孩子要么是孤儿,要么就只有母亲吧。 “小时候我常常背一些货品游过去,和对岸的人换一些东西,再拿回巷子里卖。 “冬天河面会冻上,走起来更方便,不过人一多买卖就轮不到我,也拿不到好价钱。” 阿尔薇拉点了点头,“我听说人患上螯合病以后会变得六亲不认,这也是真的吗?” 迦尔文点了点头。 “……即便是自己的孩子,也会伤害吗?” “也许吧,我也不知道,”迦尔文轻声道,“赫克拉惨剧发生的时候,我连螯合病是什么都没听过,等知道出了事,出城的路已经被封死了。当时大家说城外有已经变异的螯合物,出去也是死,不如在城里等救援…… “我们躲在一个仓库后面的壕沟里,当时那里因为抢夺物资连续爆发了几轮械斗,尸体堆积如山,能抢的东西已经全被搜刮光了,没有人来。” “那很幸运。”阿尔薇拉轻声道。 “应该是尸臭掩盖了我们身上的气味吧,如果那时换了别的地方,也许我们就活不到现在。”迦尔文轻声道,“我妈妈是个很聪明的女人,她早就囤了水和食物,甚至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搞来了一张羊皮毯……那段时间其实过得不算艰难,但是肖恩突然病了,高烧不退,妈妈决定去找交易人,看看能不能搞到药。 “我和肖恩就在壕沟里等……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但总归都有惊无险。 “有一天我醒来,感觉世界很安静,特别安静,螯合物总是很聒噪的,它们之间相互争斗的时候也总是喜欢制造一些恐怖的响声来取乐……但那天我突然发现,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水银针来了。” 阿尔薇拉屏息凝神地听着。 “她们要带我们走……但是妈妈没有回来,”迦尔文顿了顿,“我知道交易人一般在哪儿出没,就带着肖恩一起跑去了那个地方。 “我们从地下室开始找,每一个房间都不放过,一楼、二楼,到处都是腐烂的尸体,已经分不出是人还是螯合物,我一具具辨认,一具具移开,直到听见肖恩突然在阁楼大哭。 “我慢慢往上走……没有灯,过道都黑黢黢的。阁楼有一间卧房,卧房里有间浴室,我听到肖恩就在里面。推开门,地上到处都是镜子的碎片和一些散落的肥皂块,有一个红色的塑料杯子被踩碎了,旁边还有一只牙刷还是什么东西,地上全是泥痕、血痕,还有一条褐色的毛巾垫在浴缸脚的 迦尔文仰起头。 “然后,我就出来了。” 阿尔薇拉站起身,她轻轻抱住了坐着的迦尔文,像哄孩子一样慢慢拍抚他的背。 谷溹 “会好起来的,过去的苦难都已经结束了,你会有光明灿烂的未来。” “……会吗?” “会,”阿尔薇拉低声道,“你和肖恩都会,我会为你们一起祈祷。” …… 太阳将要落下的时候,司雷开车抵达谭伊城外的一处荒芜草场。 十来个警员已经在荒草中一片被压平的草地上围出了一片空地,一辆造型时髦的汽车停在那里——那是罗杰失踪当晚驾驶的汽车。 司雷简单询问了现场情况,警局已经从汽车的方向盘上取到了大量指纹,经过对比,和子爵庄园里的格雷完全吻合。 在这短短几天的时间里,谭伊警局对市内各个路口的监控影像进行了调集,他们使用人工在数千小时的监控画面里部分还原了当晚格雷的驾驶轨迹——这件事原本不该这么困难,然而因为月初剧烈的太阳风,大部分监控区域的设备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坏,这导致格雷的行程中出现了相当多的断档,其中最令人在意的,是从晚上八点到凌晨一点半之间的“人间蒸发”。 之后,他又连人带车出现在了道路的视野中,这一次他的车开得很从容,直接驶向郊外。而今汽车孤零零地置身荒野,他人却没了踪迹。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车内自始至终都只有格雷一个人。 “车内还有什么可疑痕迹吗?比如血迹?” “没有。” “格雷的仆人说他是带着很多行李出来的,东西还在吗?” “呃,也没有的,后备箱里只有几支高尔夫球杆……” “其他什么都没了?” “有,但不是行李,您可以看看,这是清单。” 司雷接过单子,上面罗列了数十样私人用品,从化妆品、香水到药品……不一而足。 “全都在这里了?”司雷问。 “全都在这里了。” 司雷把单子交了回去。 “对了,还有一个消息,是半小时前从警署传来的——格雷先生的家人从十二区打来了电话,说很遗憾‘夜莺’的殉情,他们本无意因为这件事惊动警方,浪费警力,目前他们已经和格雷先生联系上了,让我们不必再追踪格雷的下落。” “是吗,那格雷现在在哪里?” “嗯……他们说不便透露,这是属于公民自己的隐私,”警员回答,“如果我们对夜莺的案子还有疑虑,可以直接找格雷在谭伊的代理律师,他会全权负责同我们的沟通……夜莺的尸检报告您看了吗?” 司雷笑了一声,“看了,确实是自杀。” 警员观察着司雷的表情:“那似乎我们确实就不必再……?” “再把车好好检查一遍,附近的居民也都去问一遍,看看当晚有没有谁留心到异样,”司雷抬起头,“你们的物品清单上,至少还缺了一样东西。” 第172章 赫利耶塔 “什么?” “一支空的感受剂注射针管,”司雷答道,“或者是两支。” 警员茫然:“……什么是感受剂?” “这个。”司雷从衣服里取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四支尚未启封的注射剂,淡红色的药剂封存在透明的注射器中,样式非常特别,“需要找到它。” “那……如果找不到呢?” “找不到,格雷就绝对出事了。” 还未等警员接着询问,司雷的电话突然响了,她看了一眼来电人的地区,一时有些惊奇——电话来自第四区,来电人不详。 “喂?” “喂?真要命,这会儿就只有你的电话是通的——” “千叶?”司雷回到车上,驱车驶往空旷处,“怎么了?” “陪我聊会儿天。” …… 在离瓦乌纳荒原大约十一公里的无名小镇,千叶站在一处水银针临时工作站的通讯室外,手里拿着巨大的电话听筒。 听筒另一侧传来司雷的声音:“你没事吧……我现在在工作!” “我本来也得工作,但我现在不是很想去,”千叶望着远处的篝火行营,“我说今晚有一场非常重要的电话会议——你陪我聊会天吧,聊什么都行。” “……千叶真崎!” 昏黄的灯光下,千叶始终望着里屋墙上的挂钟,时间一分一秒地向夜晚滑去,直到远处行营的一顶帐篷里灭了灯,许多人陆续从帐内走出,她才挂了电话。 重返行营,许多人同她打招呼,一个年轻人追了过来,“千叶老师,第四区的清剿工作到今天已经彻底结束了,我们明天下午就要赶赴第五区,刚才我安排了一下组内分工,但您不在,我想再来和您讨论——” “我现在没有时间……你整理了会议记录吗?” “有的,”年轻人立刻递上一份以曲别针装订的文件,“如果有需要调整的地方,最好在明早之前告诉我。” “好,我晚上看。”千叶点了点头,她忽然颦眉,“有件事,不知道能不能找你帮忙?” “您说。” “我现在正在执行的另一项任务出了一些问题,我得想办法弥补,但这会儿再提交出行申请已经晚了……” “您要去哪儿?” “事涉机密,我不好解释太多,但总归离这儿不超过五十公里。” “那完全没问题,只要不出第四区,我现在就能给您开一张临时许可。” 千叶眨眨眼睛,“对你来说会很麻烦吗?” “当然不,”年轻人摇了摇头,她诚恳道,“如果不是总部这次突然把您调来,我做梦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和像您这样的资深水银针共同作战,这是我的荣幸。” “客气了……那这段时间,如果有人来找我,你帮我挡挡。” “好的,需要我去您的帐篷守着吗?” “那最好不过。”千叶笑着道,“临时许可你签字盖章以后直接放我文件夹里吧。” 谷拦 “明白!” 年轻人抱着文件,满目崇敬地在原地目送千叶消失在远处的树林。 这一路,千叶没有进入子弹时间,在进入树林后不久,她就骑上一匹早就备在此处的快马,一刻不停地朝瓦乌纳荒原进发。 此刻荒原的城门早已落下,她驾着马绕城而行,很快在南边找到了一处砖岩磨损严重的缺口,顺着粗糙的墙面,她没怎么费力就顺利地攀爬了上去。 由于临近的荒原出现了螯合病,瓦乌纳荒原正在实施戒严,入夜的街道上空无一人,没有人给路灯补油,四下一片黑暗,宛如一片死城。 千叶悄无声息地来到一座两层的小楼门口——这是城内少数仍点着蜡烛的房子,从门前仍然茂盛的四季青和整洁的庭院来看,这间房子的主人显然没有被螯合病的消息吓倒。 她翻上窗户,直接跳进了二楼的阳台,屋子里有女人们交谈的声音,她们正在收拾行李,几人商量着明早的计划,她们将一同搭乘马车前往瓦乌纳荒原北部的中心城——一个离螯合病更远的地方,那边会有人接应。 夜空寂静,千叶在阳台上听了一会儿,而后一跃跳上近旁的水管。她迅捷地攀上屋顶,快步轻走,默数着脚下经过的房间,直到抵达今晚的目的地——小楼屋主的房间。 一个独眼且身型佝偻矮小的老男人正蹲在地上,他左眼的眼眶附近有着非常可怖的疤痕,右眼眼球则凸得厉害,永远有血丝盘布其上。 此刻,独眼男人正在对自己的行李箱进行最后的检查,所有生活上的东西自有他的女人们为他收拾,他则着重清点一些重要的票据、书信与合同。 “谁!” 老男人觉察到身后有人,他本能地拿起了身旁放着的小口径步枪,然而还没有转身,他就感到天地倒转了过来,紧接着是颈部和背部的剧烈疼痛—— 在颠倒的视野间,他看见了一个蒙面人。 “初次见面,”千叶一手拿着刚抢来的枪,一手象征性地挥了挥,“你好啊。” “……女人?”老男人艰难地从墙角爬起身,他抬起双手,“是抢劫吗?我什么都可以给,但请不要伤害我的性命——” “不抢劫,找人,我找查尔斯·贾洛。” 老男人的呼吸短暂地停住了,半晌,他低声道,“……那你应该来错地方了,这里没有什么查尔斯·贾洛,我叫——” “不要跟我玩这种真假身份的游戏,老查理。” 老男人浑浊的右眼瞬间瞪圆了。 门外传来焦急的敲门声,有女人担心地喊着“老爷”,询问刚才的巨响是怎么回事。 “我好得很,都给我滚!”老查理厉声呵道。 门外的声音瞬间消弭。 老查理缓慢地走回到桌前坐了下来,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个白色的小药罐,从里面捻了两枚药丸,艰难地吞服下去。 千叶俯身看了看旁边箱子里堆放的东西,笑了一声。 “谁派你来的?”老查理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劝你别动灭口的心思,你在这里看到的这些文件只是冰山一角,还有很多东西都被我保存在绝对安全的地方……有话,可以好好说,” “嗯?”千叶笑了笑,“你可能误会了,我今天来,只是为了求证一件事。” “什么事?” “赫斯塔,你还记得这个名字吗?” 老查理的脸颊轻微地抽动了一瞬。 千叶望着他:“或者我应该说,赫利耶塔?” 第173章 灭口 “……你,从哪儿听说的这个名字?” “我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千叶故意卖关子,“你为什么要摆出这样的表情,听到这个名字你很害怕吗?” “胡说什么!”老查理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如果不是我,她和她妈妈西维娅早就曝尸街头了……赫利耶塔,这个名字就是我给她取的,我看着她长大,对她恩重如山……你突然来和我说这个是想干什么?” “你给她取的?” 老查理听出了千叶语气中的嘲讽:“有什么问题?” “我不太懂你在这种事情上说谎有什么意义,”千叶两手抱怀,开始欣赏这间屋子里的陈设,“我看起来很好骗?” “……你凭什么说我在骗你?” “因为这个名字,在她出生以前,就已经由她祖母拟好了。”千叶轻声道,“伏尔瓦的第一个女儿会叫赫利耶塔,如果之后还有别的孩子,可以叫赫尔兰,葛洛菲……不过伏尔瓦似乎只有这一个孩子。” 一连串的名字落下,像一群不速而至的飞鸟,骤然在老人的记忆深处惊起许多波澜。 “……伏尔瓦。”老人喃喃。 “事情才过去十二年,我猜你应该不至于想不起来……顺便,我能问问外面那些女孩子是你什么人吗?” “关你什么事……你今晚是来干什么的?”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这个年纪做她们的爷爷都够了,但她们又喊你‘老爷’,这……” “够了——” “伏尔瓦死的那一年也才二十岁,”千叶的声音也随之抬高,随后又恢复了一贯的戏谑,“她一定非常美丽吧?” 老人的喉咙动了动,他枯朽的脸上褶皱遍生,褐色的斑点夹在皱纹里,像一堆永远也洗不干净的泥尘。 老查理深深呼吸,那只凶恶的眼睛从桌子左边看到桌子右边,就是不敢直视千叶。 “……到底是谁让你来的,是赫利耶塔吗?我知道第三区宜居地里最近不太平,当初害了西维娅的那些贵族都在一个一个地殒命……”老查理声音低沉,“我大概能猜到是谁干的,我要说,干得好。” 千叶一言不发。 老查理小心地瞥了一眼千叶的神情,她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老男人思忖片刻:“我从来没有和任何讲过我抚养过她的事情,圣安妮修道院大火那年我就知道她成了水银针,我从来没想沾上你们的组织……往后我也不会和任何人谈论这件事。” 千叶仍未说话。 老查理心生疑窦——看来这也不是她想听的东西。 “在短鸣巷的时候,我对赫利耶塔很好,”老查理眯起眼睛,“她的枪法是我教的,她也很有天赋,我几乎把她视作我的亲女儿,我甚至差点就成了她的父亲——” 千叶点了点头,“好。” 老查理不解,他再次回想刚才说过的话,试图从中解读出可能的重点。 谷攈 “……你到底想了解什么?”他低声问道,“你是为谁来的?赫利耶塔吗?还是伏尔瓦?你也是赫斯塔族的人吗?” 千叶无视了老查理所有的提问,她俯身捡起地上的小口径步枪,这个动作立刻引起了老查理的警觉。 “你要干什么?” “这段时间,有个问题我一直想不明白,”千叶拆掉了枪支上的消声器,将它随手丢去了一旁,“当年伏尔瓦为什么要突然进城呢?” “……这我怎么知道,”老人的手缓慢地移向一旁的抽屉,“虽然伏尔瓦的下场是有些过于惨烈了,但所有贪得无厌和嫌贫爱富的女人最终都会自食恶果……在这一点上,老天倒是显现了他的公允。” “是吗?可那些老贵族从4617年就开始在荒原上寻找红头发的赫斯塔人了,”千叶笑着道,“你告诉我,为什么她非等到两年以后再自投罗网呢?” “这个问题……你就到地下去问她自己吧!” 老查理猛然取出了暗格中的手枪,并精准地朝着千叶的前额射出了一枚子弹,但下一刻,子弹被千叶抓在了手中。 老查理倒抽一口凉气:“水……水银针?” 千叶随意地端起步枪,直接打穿了老查理的右手,热血飞溅,老人的手枪随之跌落。 “你……是谁……”汗水从老人的额头滴下,他忍受着剧烈的痛苦,试图看清眼前人的真容,“赫利耶塔……是你吗?” “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千叶将枪口抵在老查理的心口。 “我……我当年……是真心爱你妈妈……”老查理徒劳地握住了枪口,“原谅我……原谅我赫利耶塔……” “这种事我不太懂了,”千叶笑了笑,“我只问你,这次你进入第三区宜居地的机会,是你向联合政府中的某些水银针争取来的,是吧?你们达成了某项交易。” 老查理的额头骤然鼓起了青筋。 “你和他们说你可能猜到了刺杀者是谁,虽然没有切实的证据,但因为你给到了‘伏尔瓦’这个关键线索,他们仍愿意给你进入宜居地的机会,到时‘一切面谈’。” “咳……咳……不……不是你想得那样——” “别误会,我没觉得你这么做不好,毕竟如果你不来这么一手,我还真就找不到你了。” 老查理涨红了脸,鲜血从他的动脉汩汩涌出,他张开口试图辩解,却再说不出一个字。 “其实我心里对你还是有感激的,”千叶的笑容慢慢褪去,“如果不是你当年偷占了瓦莱利共盟会的一个偷渡名额,把赫斯塔送进了宜居地,那今天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你改变了她的命运,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改变了我的。 “作为回报,我不会让你死得太痛苦。” 老查理还没有来得及感受到更多的恐惧,步枪的枪口已经捅穿了他的心脏。 他右眼暴凸,面孔狰狞,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千叶利落地把枪拔了出来,老查理应声倒地,血浸染他身下的地毯。 大约两分钟后,老查理的尸体从二楼走廊被扔到一楼客厅,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屋子里的其他人尖叫起来。 “给你们两分钟时间收拾东西,”千叶沉声道,“三分钟后,我要放火烧了这栋楼。” 第174章 怎么活 在短暂的寂静后,一楼的女人们爆发出哭声,然而一阵更为激烈的枪响迅速将这些声音淹没——千叶连续射击,每一颗子弹都击碎了一件客厅的装饰品,女人们伏地抱头,当枪声结束,大部分的哭声化作了呜咽。 尽管千叶已经发出了最后通牒,但没有人起身,她们围绕在老人周围,茫然地看着他的尸体,仿佛期待着这具正在冷却的死尸还能给她们一些回应。 千叶俯瞰着这些人的脸,转头返回了老查理的卧室。 “老爷……”有人扑在老查理身上,哭得声嘶力竭,“老爷——!” “现在怎么办,珍?”另一个年轻人看向她的同伴,“……我们明天还走得成吗?” “不知道,”唤做珍的青年战战兢兢地抬头,“我们的行李都还在楼上……” 说话间,千叶已经再次回到了二楼的走廊,手里多了一把染血的手枪,她俯靠着二楼的围栏,提醒道:“还剩两分二十秒。” 伏在老查理身上的中年人抬起头,愤怒和恐惧同时从她的目光里涌出,“你把他杀了!你把他杀了!啊——你让我们怎么活?你叫我们还怎么活?老爷……我的老爷——” 下一瞬,这哭声戛然而止——千叶抬手,一枪击毙了哭号的女人。 那把手枪从二楼被抛下,先是砸在了老查理的背上,然后弹落在死去的女人手边。 “还有谁不知道怎么活?” 所有人再次打了一个寒战,仿佛从若干个噩梦中接连醒来。 珍第一个站起身,她伸手擦拭脸上的汗水,连带着抹开了上面飞溅的血点。 “都起来,都起来…… “娜迪,你和萨丽去楼上把所有人的行李都搬下来,欧雯你去备车,把所有马都牵出来,娅妮,你去喊孩子们……还有阿达和皮耶纳,你们去地下室拿武器,记得要看好枪和子弹的型号……” 在她的安排下,众人终于开始了行动。 珍提着裙子快步上楼,她把最艰巨的任务留给了自己——去老查理的房间搜寻可用之物。 “无意冒犯!”珍脸色惨白地望着千叶,她的拳头握得很紧,手心全都是汗,“我需要去一趟那边的房间,借……借过!” 千叶没有理会,但也没有拒绝。 珍咬紧牙关,从千叶的身后跑了过去。不一会儿,她提着老查理的行李箱和一个沉甸甸的皮匣走了出来。千叶不由分说地扣下了行李箱,但允许珍带走了那个装满了金条的皮匣。 人去楼空,先前被千叶丢下楼的那支手枪也已被人捡走。 千叶点了一支烟,取出手机拨号给埃尔。 “喂,结束了,过来善后。” …… 夜晚,赫斯塔结束了巡视,从庄园的边缘重新返回宅邸,在经过一处树林时,她忽然觉察到了什么,原路折返了几步,仰头看向树杈。 “迦尔文?” 树上的影子晃了晃,很快顺着枝桠跳回地面,“……你怎么发现我的?” “你在干什么?”赫斯塔再次抬头看了看迦尔文刚才藏身的位置,“练习夜潜?” “对,”迦尔文点头,“刚好今晚没事,我来找找感觉。” 赫斯塔笑了一声,她摇摇头:“你不适合这项工作,迦尔文。” 谷蠲 “……为什么?” “你的体型不够小巧,即便藏身也很容易被发现。” “可你也有一样的问题,”迦尔文望着她,“这似乎并没有影响你的工作。” 赫斯塔笑了起来,“怎么会不影响呢,只不过是各有取舍罢了……你的优势在力量爆发上,敏捷和速度都是你的短板——但它们是潜伏作战的基本要素。” 迦尔文没有作声,但他明白赫斯塔说的都是实话。 “你突然练这个干什么?”赫斯塔问。 迦尔文沉默片刻——或许此刻自己确实需要一些来自赫斯塔的建议。 “……我可以告诉你,但你能答应我不要和第三人说吗?” “当然,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呢。”赫斯塔站定,向迦尔文举起了拳头,“今晚我们在这里的谈话,我绝不会主动告诉任何人。” 迦尔文也握拳,轻轻撞了一下赫斯塔的手。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会是维尔福公爵的暗哨。”迦尔文轻声回答。 “……这是你的新任务?” “嗯。” 赫斯塔皱眉想了一会儿,“……维克多利娅怎么能安排这种任务给你?” “不是她安排,是我主动要求的。”迦尔文轻声道,“她也考虑到了刚才你说的那些缺点,告诉我必要时,应当努力创造近战条件,我一直在想怎么实现这一点……你有什么建议吗?” 赫斯塔垂眸思索了片刻。 见赫斯塔有些走神,迦尔文又喊了一声:“简?” “也……简单。” “你说。” “无非就要想办法主动选择战场,好在对防御方来说,这是天然的优势,”赫斯塔轻声道,“只要你把作战地点限定在室内,或是一些视野狭窄的地方,那么刺杀者就必须通过近战才能接近目标……” 两人沿着无人的土路朝着子爵的宅邸一路前行。隆冬的寒夜,赫斯塔谈起她经历中为数不多的几次防御战,顺便以公爵宅邸为假想作战场所,同迦尔文讨论起刺杀者可能的进攻路线。 迦尔文若有所思,“这么说来,其实公爵府后面的那个罗昂宫,反而比其他地方都更适合做伏击。” “当然了,罗昂宫的地势更复杂,可供迂回的空间更大,而且考虑到之前维克多利娅小队在金乌宫的诱杀计划,这类地点能够天然勾起刺杀者的恐惧……更重要的是,公爵对那里更熟悉,如果能把罗昂宫作为他的藏匿地点,说不定更能安抚他的情绪。” “有道理,我今晚就去问问公爵的意思,如果他觉得合适,我再去和维克多利娅商量。” “确实,这件事必须先了解公爵的想法……”赫斯塔笑了笑,“说起来,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可以啊。” “为什么要在这件事上这么坚持?” 迦尔文顿了顿,“……你还是想说服我放弃吗?” “不会,我尊重你的选择,”赫斯塔望着前方,“只要你考虑清楚后果。” 第175章 治疗 两人回到子爵的宅邸,忽然发现大厅里许多人都正襟危坐地等待着。 “你们到哪里去了?”特里莎问。 “夜巡。” “我也是。” “怎么没有带通讯设备?” “抱歉,我忘记了。” “我也……” “坐吧。”特里莎示意两人坐下,“我有重要消息宣布。” 赫斯塔扫了一眼与座之人,唐格拉尔和维尔福都在,维克多利娅却缺席了。从人们望向特里莎的目光里,赫斯塔已经意识到,这里有些人已经知晓了特里莎接下来要说什么,有些人则和自己一样,对眼前的变化一无所知。 “从今天开始,由我来负责小组的作战指挥,”特里莎轻声道,“维克多利娅仍在我们的战斗序列中,但从今天开始,她将作为独立作战者单独行动。” 赫斯塔余光看向佐伊——这个昨天还在对维克多利娅满口质疑的姑娘现在很平静地坐在那里,脸上没有半点惊奇或质疑。 “等等,我不理解,”恩黛举起了手,“那接下来——” “先让我把话说完,恩黛。每个人具体要做的事情,仍然按我们昨天的计划走,只是会有一些细微的调整,这一点我会在随后与在座的每一个人进行单独沟通。”特里莎微笑着回答,“只有一点,请所有人都特别注意,从今天开始,请各位都不要向其他人提及自己的任务内容。” “内部保密?”赫斯塔问。 “可以这么理解。”特里莎答道。 “为什么要这么做?” “本次会议不设答疑环节,”特里莎望着她,“但我理解各位现在会有各种各样的疑问,稍后我们一对一沟通的时候,大家可以再同我聊聊。” “好的。”佐伊站了起来,“那接下来应该没有其他事了吧。” “没有了,”特里莎道,“我要说的就这些。” “但这不对,”赫斯塔身体前倾,再次开口,“这么大的调整,维克多利娅应该亲自出面告知,就算不出面,也应该有一份书面说明吧——” “特殊时期,当然要有特殊的办法。”佐伊打断了赫斯塔的问询,“再说,我们的内部行动从上个月开始不就停止向总部更新进度了吗?维克多利娅那么做必然有她的理由,我们还是执行命令吧。” 恩黛一脸诧异地望着佐伊:“……你在说什么?你昨天还不是这么说的。” “我……那是因为——”谷踼 “所有争议都暂时保留。”特里莎打断了争论,“能提前透露的我会告知大家,不能透露的,作战结束后,维克多利娅和我会在复盘文件里写明缘由。” …… 深夜,赫斯塔带着书去找索菲聊天。 维克多利娅的突然消失激起了她的不安,当她独自穿过走廊,她总觉得有一双眼睛正在暗处盯着自己,为此她的每一步都带着谨慎——这是否正是维克多利娅想要达成的效果? 至少当下赫斯塔已经暂时打消了更换仿生臂带唐格拉尔离开的念头,在确定维克多利娅的位置信息以前,她不能轻举妄动。 来到索菲门前,赫斯塔敲了好久的门,都没有人应声,她在门外等了一会儿,直到一位仆人经过,告诉她“索菲小姐现在应该是和夫人一块儿,在公爵房里”,赫斯塔刚想离开,就听见一阵踏踏的脚步声——索菲正小跑着赶过来。 “抱歉,优莱卡,我忘了今晚还和你有约。” “没事。”赫斯塔轻声道,“你要是有事,先忙你的。” “已经没事了。”索菲红着眼眶回答,她显然刚刚哭过,但神情却并不悲伤,“我们进去说。” 索菲的房间总是带着一缕柑橘味的馨香,她去里间换了一身衣服,期间赫斯塔还听见了几声擤鼻涕的声音。 “你怎么了?”赫斯塔问,“是在为公爵的事情难过吗?” “是……也不是,”里面的索菲回答,“这么说可能有些不合适,但说真的,我从没有哪一天,哪一刻,像今天这样为我姑父的为人感到骄傲……” 索菲从里面走了出来,她放下了头发,正在拆上面一些细小的发卡。 赫斯塔坐了下来,她沉默不言,只是望着索菲。 “你听说过达涅神父吗?”索菲问。 “有点印象,”赫斯塔回答,“蜡台圣母大教堂的那位老神父吧,好像之前施密特老警督曾在死前提出想见他,但最后也没有如愿。” “对,就是他。”索菲点了点头,“他已经七十多岁了,但几年前,他开始学习心理治疗,参加了很多治疗师的工作坊,帮助了很多癌症病人走完最后一程。姑妈原本邀请他傍晚来家里小叙,结果他因为一些事情耽误了,深夜才到访……” 赫斯塔安静聆听,在索菲的描述中,这位达涅神父也同样充满了人格魅力。这位老人先是引导维尔福夫妇和索菲一同静默祷告,大家手牵着手,在寂静中三人仿佛感受到了某种神性,莫名流泪。 接着,神父让维尔福的小儿子乔伊进入房间,四个家庭成员依次开始描述自己心中的维尔福,就仿佛此刻他们彼此是陌生人。维尔福最先开口,发言也最简短,紧接着是阿尔薇拉,她的讲述非常漫长,从两人少年时期的相遇到这半生的共同生活——资助学校、捐助养老院、设立针对贫困儿童的医疗补助基金会……还有维尔福这半生所得的各项荣誉奖章,阿尔薇拉竟能记得清清楚楚,连颁奖的时间与地点都分毫不差地报出…… 这一段故事讲得索菲几度更咽,她从前只是大致知道姑父热衷慈善,但这在贵族中很常见,像不久前去世的那位里希叔叔也非常关心儿童福祉,但她并不知道维尔福同阿尔薇拉两人这些年竟默默付出了这么多的心血,帮助了宜居地内数以万计的人。 “姑父到最后也哭了,”索菲温声道,“中间休息的时候我同达涅神父聊天,他告诉我这种口述史整理对缓解人的死亡焦虑很有效,表面是在谈论过去,实际上是借这个理由做叙事治疗,在整合过去经历的过程中,人能够自然而然地重获人生的意义感。宜居地里很多思想保守的人不愿见治疗师,但对这种形式却非常接受。” 第176章 拒绝 “我记得当初维克多利娅女士刚来的时候,就夸过我姑父的状态,她当时说,‘您和其他任何在死亡名单上的人都不一样,在您身上,那种对死亡的恐惧没有使您疯狂,反而唤醒了更多的理性。’ “我当时没有完全理解这些称赞,因为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姑父恐惧和无助的那一面,直到今天看见了,我才意识到他的这份意志有多么难得…… “你知道吗?今天达涅神父还说了一句话,让我印象非常深刻。” “……什么话?” “他说,‘求助是强者的行为’。”索菲将掌心贴近心口,“而我的姑父和姑妈,都是敢于求助的人,所以他们一定会得到救赎——” 索菲接着说了许多,但赫斯塔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她的脑子又开始嗡嗡作响。 强烈的憎恶让她胃里的食物又开始翻腾,她无法控制这生理性的恶心。 赫斯塔低下头,闭上眼睛,随手拨弄起自己的头发,以免此刻倾诉欲高涨的索菲觉察到自己的反常。她原是想来套索菲的话,看看维尔福那边有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动向,没想到从这里套出的每一句,都让她仿佛回到观看《匕首与鞘》的那个夜晚。 突然,走廊另一侧维尔福夫妇的房间传来争执声,那声音非常高昂激动,是一声情绪异常激烈的“我拒绝”。 索菲的讲述被这声音打断,她有些在意地站起身,“……优莱卡,你在这儿坐会儿,我出去看看。” 赫斯塔点了点头。 房间里很快只剩了她一个人。 赫斯塔走到窗前,把索菲卧室的窗户重新打开,寒冷的夜风迅速吹散了屋子里的暖熏之意。风中带着一些轻微的焦灼气味,来自远处住民在冬夜取暖的炭火。 赫斯塔俯下身,靠在窗台上,她先是用手搓了搓脸,然后撑着下巴,眺望着远天的星辰。 我知道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妈妈。 但我没想到它能荒谬到这种地步。 …… 走廊上,迦尔文被愤怒的维尔福推出了房间。 阿尔薇拉错愕地望着突然发作的丈夫,“亚伦!” 随着阿尔薇拉的叫喊,维尔福像一只被重新套上了绳索的野马,原本揪着迦尔文衣袖的手稍微松了些,他的嘴唇紧绷着,嘴角下沉,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恢复了一些理智。 “无论如何,不要打罗昂宫的主意,你说的那些理由都很有道理,但请你不要再提……”他低下头,声音很轻,“你们已经毁掉了一个金乌宫,不要让维尔福家的罗昂宫也步它的后尘,这是我绝不会退让的底线,可以吗?” “……当,当然。” “麻烦也把这件事转告给特里莎女士或是维克多利娅女士吧……”维尔福松开了手,“我累了,抱歉,牧羊人先生。” “不,不不,”迦尔文被这样的维尔福震得有些说不出话,“是我唐突了,我……不该一直劝您,我只是——” 维尔福没有听完这些辩解就转身往里卧去了,阿尔薇拉担忧地看着丈夫的背影,又以一种无可奈何的目光望向迦尔文,“请不要在意,我们刚刚结束了一段艰难的谈话,他……确实是有点累了。” 迦尔文刚想说些什么,索菲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后,“怎么了吗,姑妈?” “没事,你姑父突然有点激动,也许是想起了他的父亲……?”阿尔薇拉勉强微笑着,“很晚了,都去休息吧。” “等等——” 卧室的门关上了。 “……是怎么了?”索菲望向迦尔文。 迦尔文没有回答她,在紧闭的房门外站了片刻之后,他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索菲只得一头雾水地回了自己的房间,还好,优莱卡还等在那儿。 “刚才是怎么了?”赫斯塔问。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迦尔文惹恼了姑父?”索菲有些不确定地开口,“也可能是他们之间产生了什么误会。” 赫斯塔几不可察地耸了耸眉毛,她几乎立刻意识到了原因,一种了然的快意冲上心头。 她轻咳了一声,“时间有点晚了,说正题吧,昨天你给我的这些书我都大致读了前几章,我觉得学究气太重,还是不喜欢,你有其他推荐吗?” “有倒是有……不过刺杀者已经下达了死亡通告,你接下来的这段时间不会很忙吗?” “还好,我是作为一个特殊外援到这里的,不会参与正式作战。”赫斯塔轻声道,“眼下,我唯一的任务就是保持放松。” “……原来如此。”索菲笑了笑,虽然并不明白赫斯塔具体的所指,但她还是松了口气,“真为你高兴,优莱卡,我听说刺杀者穷凶极恶,你不用面对这份危险真是太好了。” 赫斯塔没有接话。 索菲起身,走到书桌旁,她拧开桌上的台灯,开始凭着回忆书写一连串的书名。两人在灯下交谈,偶尔会发出轻笑。 书单完成以后,赫斯塔将纸张折叠收起,“我一会儿就去楼下找找看。” “这上面很多书,唐格拉尔叔叔这里应该都是没有的,虽然他的书房又大又气派,但他其实根本不懂辨别书的好坏,”索菲小声发笑,“这些书我都读过好多遍了,全都可以借给你,但它们眼下都在我的书房……啊,或者你明天方便去拿吗?” “方便,我刚想说这个。” 索菲想了想,“明天上午姑父打算去墓地看看,我也会跟着去,等事情结束以后,我可以让司机送我们过去,刚好姑妈也让我回去拿点东西——” “那不用额外的司机了,”赫斯塔道,“到时候我来开车。” …… 次日清晨,当赫斯塔下楼的时候,唐格拉尔已经坐在桌边,据昨晚职守的水银针讲,他在这里坐了一宿,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肯回房休息。 赫斯塔上前与子爵打了个招呼,随后坐去了他的身旁。 唐格拉尔有些紧张地直起了背。 “昨晚没休息好吗,子爵?” “睡不下,我在等我也许早该等到的东西……”唐格拉尔声音低沉,还带着几分赌气和怨怼,他翻起眼睛,盯着赫斯塔,“你苦苦等候过什么吗,优莱卡?” 第177章 觉察 赫斯塔平静地咀嚼着,过了一会儿才答道:“……等过吧。” “那滋味,不好受吧?” “确实。”赫斯塔望着前方,“每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唐格拉尔冷笑了一声。 “但等待通常是值得的。”赫斯塔忽然微笑侧目,“只要结果美好,过程里的煎熬都会变成甜蜜的回忆——这是我的一点体会。” “呵,回忆,”唐格拉尔捏紧了手中的餐刀,“你是觉得——” “去喝杯牛奶吧,子爵。”赫斯塔轻声道,“不管你是在等什么,你都最好能做好随时迎接它的准备。” 说着,赫斯塔回头望向不远处的佐伊,“你也跟着他在这儿待了一整晚吗?” “我是天快亮的时候来的。”佐伊冷漠答道,“反正我不困,他爱怎么发疯怎么发疯好了。” 唐格拉尔死死盯着赫斯塔,他琢磨着那句“随时迎接”的意思,一时间不太确定这句话是不是有什么深意。 赫斯塔又道:“昨晚我听索菲说,公爵今天似乎要去墓地转转,您会去吗?” “还……没想好呢。” 唐格拉尔没有把话说太死,他观察着赫斯塔的表情,不肯放过每一处可能的暗示。 “要是出门,记得多穿一点。”赫斯塔轻声道,“今天外面,很冷。” …… 上午九点,维尔福一家乘车出发。临出行前,阿尔薇拉领着索菲专程去找了一趟特里莎,希望今天下午能借走优莱卡一小时,让她陪索菲临时回一趟公爵宅邸。特里莎答应了。 这边谈话期间,迦尔文在庄园外与维克多利娅通话,他大致复述了昨晚自己与维尔福的谈话,解释公爵昨夜突然失态的原因,对这个过程,维克多利娅并没有多问,只是提醒迦尔文今后沟通时注意态度。 “对了,”维克多利娅想起了什么,“去罗昂宫这个主意是谁想的?” 迦尔文刚想回答,突然意识到,如果他说了赫斯塔,就意味着突破了昨晚特里莎颁布的新规则——他擅自做主把任务内容透露给她了,虽然这件事发生在他听到命令之前。 诚然这件事并非不可解释,但说出口就同时给自己和赫斯塔都平添一道麻烦——更何况昨晚她还那么费心地给了那么多的建议。 “是我自己。”迦尔文答道,“因为您建议我想办法创造近战条件。” “很好么。”电话另一头传来维克多利娅的夸赞,“第一次参加极危作战就能有主动设置战场的意识,继续保持。” “谢谢。” “那再联系。” “好的,再见。” 挂了电话,迦尔文抬起头,看见维尔福一家已经出现在别墅前的小路上——他深吸了一口气,今日的工作要开始了。 索菲与阿尔薇拉先上了车,当维尔福摘下帽子,也打算进入车厢的时候,唐格拉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等等我!等等我!” 众人回头,见唐格拉尔小跑着朝这边赶来。 “子爵……?” “我和你们一起去!”唐格拉尔气喘吁吁地抓住了维尔福的手,“我,我也很久没有去看过老公爵了……我跟你们一起去……” “但是——” 维尔福话未开口,唐格拉尔已经一手把他扒拉开,冲撞着钻进了车里,索菲直接打开另一侧车门跳下了地。 “唐格拉尔叔叔!您在干什么!” 阿尔薇拉有些尴尬地摇了摇头,索性也和索菲一起下车,将位置留给唐格拉尔和与他随行的水银针。 这段小插曲稍微耽误了一些时间,不过很快,维尔福的车队就再次调整好启程。 别墅内,特里莎目送车队离去,她回过头,见赫斯塔仍坐在大厅里。 “你不跟他们一块儿走吗?”特里莎问,“索菲今天好像要你陪她一块儿回一趟家?” “没事,来得及”赫斯塔答道,“千叶小姐说她今天八点到十点之间可能会给我来个电话,我等到十点再走。” “好的,注意时间。” “我会的。” 特里莎离开了大厅,起身上楼。赫斯塔静静地看着钟表,佯作等待。上午的别墅非常安静,除了洒扫的仆从,整个厅堂都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 十点零五,赫斯塔从座椅上起身,她低头重新检查了一遍自己的随身证件,前往庄园的车库登记借车。 车刚开到庄园的大门口,司雷的车迎面驶来,对方主动鸣笛,“优莱卡?” 赫斯塔把车停了下来,“是我,司雷警官。” “维克多利娅在吗?” “不在。”赫斯塔答道,“有事你可以直接找特里莎。” “谢谢!” 不等赫斯塔询问她这番匆匆而来的原因,司雷已经绝尘而去,赫斯塔望着后视镜里对方渐渐远去的车影,想到她方才一脸凝重的神色,不由得有些在意起她的来意。 片刻的犹豫过后,赫斯塔还是重新踩下了油门——她约好了帕兰,在一辆位于庄园与墓地之间的咖啡馆见面。 她需要从帕兰那里获得维克多利娅的位置,这将是决定今天能否了结唐格拉尔的关键。 …… “特里莎!” 司雷一脚踏进了别墅大厅。 “特里莎女士!特里莎女士你在哪儿!” 二楼的走廊上很快传来开门与脚步声,特里莎探出头,“怎么了,司雷警官?” “维克多利娅人呢?我要见她!” 特里莎一怔,微笑道,“请您上来,到里面谈。” 司雷上楼后,两人之间几乎没有寒暄,特里莎将昨晚水银针内部的变动告知,司雷表示理解,“也就是说现在拍板作主的人换成你了?” “不是很准确……但也可以这么理解。”特里莎答道,“您的重要发现是……?” “唐格拉尔人呢?” “一小时前刚和维尔福公爵出发去了墓园,”特里莎的目光锐利起来,“怎么了?” “我怀疑刺杀者已经盯上他了——格雷的失踪没有那么简单,他一定是‘被失踪’的。”司雷的话掷地有声,“具体原因我一会儿再解释,为免意外,请贵方马上控制唐格拉尔的行动。” 第178章 警官 在墓园,唐格拉尔正坐在路边的长椅上休息,佐伊和另一位水银针站在离他四五步的地方,注意着周围的动向。 唐格拉尔在风中紧紧裹着大衣,此时回想起早晨优莱卡的那句提醒,不由得又怒从中来——她说那些似是而非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难道就只是字面意思? “喂。”唐格拉尔听见身后的佐伊接起了电话,“嗯是我,你说。” 片刻的沉默过后,佐伊的声音变得警觉,“为什么?” 这个突如其来的询问让身旁的水银针和唐格拉尔同时有些紧张。 过了一会儿,佐伊颦眉点头:“好的,明白,那我们现在带他回来? “……好,也行,那一会儿见。” 她挂了电话,转头道,“特里莎刚才打电话过来,说有事要当面问子爵,让我们从现在开始不要离开他半步,直到她和司雷警官过来。” “发生什么事了?”唐格拉尔站起了身。 “电话里不好解释,”佐伊抓着唐格拉尔的肩膀,又将他按回了椅子上,”等她们来了你自然就知道了,不要多问。“ …… 城市另一头,司雷刚刚载着特里莎一起上路。 “你知道格雷的另一重身份吧?”司雷问。 “我知道。”特里莎回答,“但这个人和刺杀者有关吗?” “我现在还不确定,但我可以肯定这里面有点名堂,”司雷轻声道,“夜莺死的那天,我从格雷的仆人那里了解到格雷一直在使用一种管制药品,一般人是拿不到的。” “这一点我也听说了,是水银针在作战中常用的一种感受剂。” “没错,这种东西在宜居地流通很少,管控也严格,据我了解仅有少数几处与螯合病相关的生物实验室里才有储备——这也是格雷获药的主要渠道之一。 “据格雷的仆人说,在格雷使用过感受剂以后,他们需要将空针管进行严格回收,因为每一支感受剂上都有独立编号,他们需要将这些东西交还给供货人,才能换取下一批药品。 “所以,如果格雷的失踪真的是出自他本人的策划,即他确实是因为一些暂时不便透露的原因离开了第三区,那么在他把车开到荒野、独自离开之前,他一定会把所有使用后的空针管放回车厢——但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了,不管是车厢还是附近的荒草地都没有发现这种东西,而他的仆人至今也没有收到任何相关包裹。” “也可能是他根本没有使用感受剂,直接随身带走了?” “更不可能。”司雷断然答道,“格雷是一个普通人,特里莎女士,虽然他确实有些特别,但他可不像你们水银针有携带危险品的豁免权——任何一个大区的海关都不会允许他携带这类药剂进入或离开,一旦途中被发现,他会立刻失去出入境资格,他不会干这种傻事。” “……这样想想确实有些蹊跷,但格雷的事情和刺杀者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听我继续往下讲,”司雷语速很快,“这两天我一直都在想这个问题,直到今天早上,我看到警署里有一批新警员在填福利表,当时有一张空白表单落在地上,我随手把它捡了起来,交给离我最近的那个人。 “我说,‘你东西掉了’,她说,‘这不是我的’,我说,‘你再检查一下?这东西没写名字,但就掉在你脚边’,她还是坚持,说‘这肯定不是我的,您看,表格一共就七张,我一张也不缺’——她这么和我说的时候,我一下就想通了!” 特里莎几乎屏住了呼吸,但也一头雾水,“您是……想通什么了?” “维尔福发现空白相纸的那天早上,你也在现场对吗?”司雷看了一眼特里莎,“你记不记得当时唐格拉尔的第一反应,他当时跳起来就喊‘是死亡预告,公爵收到死亡预告了!’——可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书上确实有公爵的赠书落款,但这书十几年前就已经被他送给唐格拉尔了,认真论起来,这书的第一所有人应该是唐格拉尔而不是维尔福,对吧?” 特里莎眼前一亮,“对……我记得当时维克多利娅还问过维尔福,相纸上什么也没有,不过维尔福也一口咬定这死亡预告是给他的,所以当时我也没有多想——” “没错!”司雷打断了特里莎的话,她目光炯炯,“面对十二张空白相纸,一个像唐格拉尔这么惧死的人竟然毫无恐慌,半点没有往自己身上怀疑,反而一口咬定这些没有指名道姓的死亡预告是属于另一个人的——这不奇怪吗? “我想,或者他已经收到了死亡预告,但出于某种原因没有告诉我们,要么就是他和刺杀者达成了某种协议,他事前就知道这些东西不是寄给他的。” 特里莎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叹息般的赞叹,“司雷警官……” “还有另一件事,”司雷紧紧握着方向盘,“到目前为止,刺杀者确实给每一位死者都寄出了死亡预告——但这意味着她接下来也一定会这么做吗?当然,她可以一直遵循同一套游戏规则,但如果她突然抛弃了这个游戏规则呢?” 不等特里莎回答,司雷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如果她这么做了,那么所谓的‘死亡预告’就会立刻变成一个完美引开所有人注意的障眼法——所有人都以为接下来要遭殃的人是维尔福,那么会放在唐格拉尔身上的注意力就少了,这就大大降低了她作案的难度——恐怕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和你们和解,她所有的努力都是奔着杀人去的。” 特里莎默默听着,再一次皱起了眉,“你的这些推理听起来确实都有些道理,但我还是有一个疑问,唐格拉尔怎么会和刺杀者做交易呢?这种与虎谋皮的事情——” “如果刺杀者假借格雷之名与他接近呢?” 特里莎一怔。 “这不是就都连起来了吗?”司雷绽开一个凶狠的微笑,她眼睛雪亮,一种属于猎手的兴奋火光在她眼中燃起。 “我觉得,等见了唐格拉尔,整件事情应该就能问清楚了。” 第179章 劫掠 眼前的路口亮起红灯,司雷稳稳地把车停了下来。 “还是把车停到路边去吧,司雷警官。” “……怎么了?” 司雷侧目望向特里莎,在某个眨眼的瞬间,她看见特里莎棕色的眸子突然浮起一圈浅淡的银边。 “这样过去太慢了,”特里莎微笑着道,“我带你走。” …… 尽管并不清楚佐伊到底在电话里听到了什么,但唐格拉尔明显感觉到了身旁两个水银针的态度变化。 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难道是优莱卡暴露了? 想到这里,唐格拉尔再次从长椅上起身,佐伊则又一次按住了他的肩,“说了多少次了——” “我要上厕所!”唐格拉尔发出一声颤抖的低吼,“你再按着我,我要尿到身上了!” 佐伊发出一声嗤笑,松开了手。 两个水银针一路跟着唐格拉尔来到墓地的公共厕所前,当唐格拉尔踏进男厕,他惊讶地发现身后两个姑娘也直接跟了进来,她们一左一右站在他的身旁,一个盯着厕所的大门,一个盯着窗。 整个男厕所空无一人,不时有寒风从带着铁栅栏的通风窗里吹进来,浓烈的消毒水气味混杂着卫生间里刺鼻的香薰,两个水银针都本能地皱起了眉头。 “我……我要脱裤子了!” “你脱啊。”佐伊更不耐烦,“这种事又不用和我们申请。” “这里是男厕所,”唐格拉尔有些崩溃,“你们站在这儿,我怎么上?” 两名水银针只好又刻意把身体往外转了几分。 “……算我求求你们,行不行,”唐格拉尔的眼泪几乎已经在眼睛里打转,“你们在这里杵着,我……我出不来啊。” “算了算了。”佐伊烦躁地摆了摆手,她看向另一个水银针,“我去窗户外边守着,你看着大门,在他出来之前,不要让任何无关人等进来。” 当两名水银针消失在唐格拉尔的视野,他脸上所有的窘迫和尴尬顿时全部消失,他飞快地坐进了一个马桶间,关上门,拿出了手机。 ——他至今没有优莱卡的联系方式,但没关系,他还有罗杰的秘密号码,这个号码这几天一直是关机状态,打是打不通的,不过发出去的消息收到过一次回复。 最让唐格拉尔恼火的地方也在这里,罗杰似乎也变成了一个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傻小子,只会给些“不必担心,只需聆听那位美人的指令”这样语焉不详的答复。 但怎么办呢,罗杰就是这样的人,指望他突然同情心大发,设身处地地体会自己此刻身陷险境的急迫心情根本不可能。 唐格拉尔只能怀着又敬又恨的心情把刚刚发生的可疑变化再次留言告知罗杰,这些水银针没日没夜地守着他,就像粘在身上的狗皮膏药甩都甩不脱,这种日子再多过一天他都受不了,只能寄希望于这位昔日好友能再想想办法,尽快带他离开这个鬼地方。 消息刚刚发出,唐格拉尔就立刻收到了回复,他有些惊讶,以往罗杰的回复总是要隔天才有,今日却突然这样快…… 他迅速点开新消息—— “知道了。” 正当唐格拉尔试图从这寥寥数字分析出罗杰此刻的态度,四条新的消息接连而至。 …… 在特里莎的背上,司雷第一次体会到了近乎飞行的自由,大部分时间特里莎是在平地上奔跑,但一遇下坡地势,她往往会选择一条蜿蜒在建筑中的小径,然后踩着那些围栏、路灯、建筑的弧顶……在无人注意的低空飞速掠过。 司雷牢牢抱着特里莎的肩膀,突然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童年。 那时她常常做关于飞行的梦,母亲会给她讲被选中的小女孩乘着龙或天马穿越海洋去冒险的故事,那时她常常在睡前幻想这段旅程的——她会在众人惊诧、艳羡、甚至恐慌的目光中提着一柄长剑,飞过往日熟悉的大街小巷,向所有人告别…… 当青绿色的墓园出现在司雷的视野,她有些恍惚地从孩童时期的梦幻中醒来,特里莎已经带着她来到了墓园的东门,站在这里,已经能看见在不远处低矮建筑旁职守的佐伊。 “司雷警官,你还好吗?”特里莎关切地问。 “……好。”司雷重新调整了呼吸,她扶着额摇了摇头,迅速把这些古怪的念头清理出脑海,“我很好……我就是有时候会有点羡慕你们。” “羡慕?” “如果有的选,我真想体验一下水银针的生活。” “特里莎!” 特里莎刚想说些什么,远处的佐伊已经朝着她们挥手打起了招呼。 两人快步上前。 在意识到特里莎已经进入子弹时间的瞬间,佐伊也立刻开启了自己的作战状态,她一手握枪,一手按着腰间的短刀,警惕道,“发生什么事了?” “哦,暂时还不用紧张,我只是着急把司雷警官带过来,”特里莎笑着道,“唐格拉尔在哪儿?” “在里面上厕所,”佐伊指了指身后的建筑,话音才落,窗里就传来了唐格拉尔骂骂咧咧的嘟囔,佐伊撇撇嘴,“……好像窜稀了?” 特里莎的手机就在这时又响了一声,她随手接起,看了一眼,目光忽冷:“进去看看。” 司雷有些意外:“不再等等吗?” 特里莎将手机抬至司雷面前,屏幕上是一条来自维克多利娅的新消息: 「转发一条来自警署的重要同步,格雷的那部手机又出现信号了,你们留心。」 …… 当司雷一脚踹开厕所隔间的门,唐格拉尔当场吓得从马桶上跳了起来,他提上裤子,“干什么!” “你在这里干什么?” 唐格拉尔眼睛瞪得老大:“我在厕所里还能干什么!” 在看见唐格拉尔的第一眼,司雷就知道自己一定抓对了人,唐格拉尔那双因为心虚所以故意盯着人不放的眼睛她一看就知端倪。 “出来,有事问你。”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佐伊和特里莎同时闻见风中的些许异样,紧接着,外面传来了墓园管理人的惊呼:“着火了!着火了!” 几人很快撤到建筑外的空地。 “看来这里已经不安全了,”特里莎揪着唐格拉尔的领子,“佐伊,你带他先去——” 就在这刹那,一个熟悉的影子从特里莎的上方落下,有激光像锋利的刀片瞬间切断了她的仿生臂,手臂断面处的机械元件暴露出来,平整的切面之间甚至闪动着青蓝色的电火花。 在这个突如其来的时刻,每个人都捕捉到了一些独特的画面——面具、斗篷……还有浓烈的汽油味。 在所有人的目击之下,刺杀者像一个劫掠的强盗,她精准地抓住了唐格拉尔的后领,飞快地朝西北方向逃窜。 第180章 伏击 在其他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佐伊和特里莎已经追了出去——已经提前进入子弹时间的两人就像两只狩猎的母狮,紧紧咬住了刺杀者的行迹。 唐格拉尔早已吓得闭上了眼睛,他被刺杀者抓着上蹿下跳,特里莎被切下的半只手还牢牢抓着他的衣领,随着每一次的跳跃规律地抽打着他的两侧脸颊。 突然,唐格拉尔感到一切似乎停了下来,一阵刺鼻的浓烟熏得他咳嗽不止,他茫然地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让他悬空的两脚顿时发软——他正栖身于一处高耸的纪念碑顶端,全身的重量都系于刺杀者的一只手,四面硝烟滚滚,到处都是蹿腾的火苗,它们借着猎猎冬风飞速延展,像橙红色的海浪。 这样近距离地看见“刺杀者”多少让唐格拉尔有些害怕,他抬手捂住了口鼻,艰难地开口:“优……优莱卡……是你吗?” “闭嘴。”赫斯塔冷声答道,“当然是我” 唐格拉尔的心放了下去,同时一阵幸福的微笑从他脸上浮起,大火熏得他扑簌簌地掉眼泪,“快、快带我离开这个鬼地方呜呜呜——” “别哭了,小心灼伤气管。” 唐格拉尔的声音迅速化作一阵意味不明的呜咽。 在高处,赫斯塔迅速看清了墓园的全貌——维尔福那边的水银针已经开始带着他一家撤离,恩黛、苏西护送左右,再加上在暗处跟随的迦尔文,一共走了三个人。 而现在,她肉眼可见的围捕者一共有六个,也就是说,算上维克多利娅,还有三个随时可能从不知名角落冲出来的外援。 维克多利娅,你到底是想干什么,就让我现在来试一试吧。 …… “目标仍在方尖碑顶端。” 大火之外,水银针们迅速散开。高温是水银针的天敌,不仅如此,火焰与浓烟还天然有抹去气味的作用,贸然追进火场只会让刺杀者趁乱甩脱追踪,她们绝不上这个当。 这片墓园在潭伊市的东南角,离郊野非常近,东、南面均是地势开阔的树林草场,数不清的信号塔坐落其间,一路上有不少水银针临时工作站,非常适合进行追捕行动——更何况这次她还带着一个胖子。 唯一的缺口在西边,从墓园往西几乎就是潭伊市旧日的城市边界,大量荒废的住宅空置着,由于土地产权存在争议,那边的信号塔数量极少,有多处零星散落的真空地带。 佐伊和另外两名水银针都在墓园西面守株待兔,在不断上升的黑烟里,她们死死盯着刺杀者的身影——要么等这场大火结束,她们给刺杀者与唐格拉尔一起收尸,或者,刺杀者冲过来,她们会第一时间截断她所有退路。 刺杀者…… 有一个声音在佐伊心底轻喊,她屏息凝神,身体的每一个关节都陷入了对战斗的兴奋。 “动了!” 方尖碑顶的刺杀者突然向后翻跃,在佐伊的视野中,她的身影短暂地被石碑遮挡,但紧接着,所有人的心都往下一沉—— “她往西北方向去了!” 一时间,没人能理解刺杀者的选择——西北方向就是谭伊的市区,如果仅仅是为了逃离追捕,从市区走和郊野走似乎并无多大区别,但是现在刺杀者带着一个唐格拉尔,且她显然是要抓活的,不然从劫持人质到现在,唐格拉尔已经死一百回了。 这就意味着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刺杀者将无法主动作战,只能被动防御。 在这种情况下还要从市区离开,佐伊不知道该说这人是慌不择路还是勇气可嘉。 “已经重新捕捉到刺杀者位置,所有人恢复三三制,以及——” 耳机里传来特里莎的新命令,在防风镜的屏幕上,她们很快得到了刺杀者的精确动态坐标。 “将刺杀者赶向钟楼地。” 每一个人都提着一口气: “明白!” …… 在熙熙攘攘的市集,每个人都专注着他们眼前的事务,只有一些坐在小推车里的孩子望着天上的云发呆。 冬天鲜有鸟群,但偶尔会有一些不知名的鸟雀从枝头俯冲下来,在捡起了面包屑或虫子以后又迅速飞向别处。 即便是这样的事,也会引来孩子们的笑声。 突然,好几个小女孩同时睁大了眼睛——就在刚才,就在她们的头顶,有一个穿着斗篷的人扛着什么东西从天上飞过去了。 不,说飞也许不太准确,那个人像童话里的精灵,在午后的日光里踩着街道两侧的高楼呈Z字型前进,不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尚不会说话的婴孩朝着天空伸出了手,发出惊喜的呀呀声,大人们连忙回过头把孩子按回车里,免得她们掉下来。 “干什么呀……”一个年轻母亲手忙脚乱地应付着女儿,直到她也顺着女儿的视线抬起头——三个身型高大的女人先后从她的头顶飞掠而过。 人群中的尖叫接连不断,但那三个女人早已没了踪迹。 更多的人从室内跑出来,好奇地问刚才是怎么了,街道上的人怔怔地指着头顶的天空:“又有人……在飞啊。” 赫斯塔扛着重物,再一次飞跃过这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城市。 她从没有在正午时分俯瞰过这个城市,以往的飞行总是在黄昏或是午夜,那时所有的建筑和人都笼罩在一股别样的宁静里,并不像现在这样鲜活。 她一路朝着维尔福的罗昂宫疾行,期间偶尔会与突然追上来的水银针短暂交手,她从不恋战,她们从西边来,她就往东边迂回,反之亦然。 远远地,她终于看见了那片已成废墟的钟楼广场,此刻那里仍被警察们的隔离带牢牢围着,偌大的广场上一个人也没有,倒是先前颓倒的钟楼石料已经被运走了大半。 在这片没有建筑的开阔地,赫斯塔加快了奔跑的步伐——只要再继续往前走七八个街区,罗昂宫就到了。她能够听见身后的追逐者已在三十米开外,在最后的这段距离,她不会再给她们任何追上自己的机会。 突然,她感到右后侧肩胛骨下方一阵酸麻,紧接着便是撕裂般的痛楚。 “我们又见面了——”维克多利娅的声音从广场的石像后方传来,“刺杀者!!” 第181章 可疑 飞刃末端的锁链陡然绷直,染血的刀锋从刺杀者的后背抽出,另两名水银针同时从斜前与斜后方窜出,配合着维克多利娅向地面发起进攻。 然而刺杀者的反应速度仍远远超出了水银针们的预计,她甩开斗篷,将那些飞溅在空中的血点全部收扫,无一落地。 紧接着,刺杀者以不可想象的速度起跳,追上并抓住了维克多利娅的飞刀,特制的锁链在她手中像丝线般断落,与此同时,她将一直扛在肩上的唐格拉尔掷向空中,一名水银针旋即改变了追逐的方向,以同样迅捷的动作接住了人质—— “……这不是唐格拉尔!是假人!” 另一头,维克多利娅已经堵上了刺杀者的退路,她余光扫了一眼已经被丢落在地的“子爵”,有黑色的填充材料从假人开裂的脸孔里洒落。 一股无名火从维克多利娅的心底升起——原本上一次在这里交手时她就打算一举抓住此人,然而当时刺杀者完美地模拟了“阿刻戎时刻”的前兆,致使她白白地放浪费了机会…… “休想再逃走——!” 赫斯塔分明感到血流正在渗透自己最里层的衣服,于是她不再使用自己的右肩。 溃败的预感隐隐在她的心底浮现,然而越是这样的时刻,她越是感到一股火焰般的浪潮在她血管中奔涌,在两侧迅速向后倒退的模糊风景中,她逐渐逼近自己的极限。 她以连续的假动作有效迷惑了身前与身后的追兵,从水银针们围追堵截的缝隙倏然突破,而后一头扎进了广场附近的居民区。 在一片乍起的喧嚣声中,赫斯塔却感觉整个世界的大部分声音都像短暂地沉入了水中,只剩下她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变得格外明显。 她的视野似乎前所未有地清明,周遭的一切都在变慢,她甚至注意到了远处几个试图迂回包抄的水银针正朝着她的斜前方直线奔袭……整个战场突然变得安静而清晰,她毫无征兆地直转90度,再次将所有人甩在了后面。 …… 当刺杀者彻底跳出水银针们的包围圈以后,她的奔跑路线就变成了一道直线,维克多利娅下令中止追捕——再追已经没有意义了。 警车的鸣笛声响彻全城,从墓园到市中心,警员们开始挨家挨户地搜寻唐格拉尔的下落,所有的警犬都出动了,然而事情并无进展,事故的第一现场早已烧得面目全非,唐格拉尔究竟是在何时何被调了包完全不得而知。 此刻司雷仍对市中心的短暂战斗全无所闻,但她在第一时间得到了唐格拉尔失踪的消息,这几乎侧面印证了她今日的所有猜想——要在如此瞬息万变的战局之中完成所有计划,没有唐格拉尔的主动配合几乎是不可能的。 只可惜晚了一步…… 此刻大火已灭,但林间余烬仍有死灰复燃的势头,司雷来到方尖碑下——她最后一次从望远镜里看见刺杀者提着唐格拉尔的地方就是这里,在刺杀者手中,唐格拉尔全无挣扎。 司雷仰头深思。 即便刺杀者真的假借罗杰之名接近,唐格拉尔就真的会对一个突如其来的“救兵”如此信任吗?更何况这个救兵就穿着刺杀者的衣服…… 等等。 如果这个人就是唐格拉尔身边的水银针呢? 司雷脑海中闪过一瞬的灵光,她感到自己再一次抓住了事情的要害——如果刺杀者就是唐格拉尔身边的水银针,那么他对此人拥有近似刺杀者的能力自然不会有丝毫惊讶。 一阵突如其来的颤栗流经司雷的四肢百骸,她迅速拿出手机打算拨号给维克多利娅,但号码还没有拨完,维克多利娅已经打过来了。 “喂。”司雷的声音有些颤抖,她掩饰不住自己语气中的激动,“维克多利娅,你现在在哪?” “……我在警署,正和泡勒在一块儿呢。” “我现在去找你。”司雷大步朝附近的公墓大门走去。 “好啊,我打电话来就是想和你说这事儿,”维克多利娅的声音低了下去,“泡勒他们抓住了一个在案发现场鬼鬼祟祟的人,你过来看看吧……我有事不能久待。” “什么人啊,我认识吗?” “认识,都认识……反正你过来就知道了。” “等等——”司雷话没说完,维克多利娅那边已经挂了电话。 司雷皱起眉头,但也没有追究,她在墓园中奔跑起来,出门时刚好撞上一群刚刚抵达的新警员。她随便抓了一个人:“你会开车吗?” “……会?” “帮我开车,去警署!” 在司雷出示证件以后,那人没有拒绝,她同司雷一块儿上车,一路上,司雷手指飞动,将自己的所有想法都编辑成一封邮件,当汽车停在警署门口,她恰好按下了发送键。 司雷解开安全带,“谢谢!帮大忙了!” 她一路快步流星,只可惜,当她抵达审讯室见到泡勒时,仍被告知“维克多利娅已经在二十分钟前离开了”。 司雷挠了挠头——算了,反正邮件也已经发给维克多利娅和特里莎了…… “她刚打电话给我说你们在现场抓了个形迹可疑的人?” “对,她声称也认识您,什么您可以证明她清白之类……”泡勒谄媚地搓了搓手,“我想还是需要让您亲自看看,才好决定放不放人——” 司雷颦眉,“我能证明什么……她人呢?” “在里面。” 泡勒带着司雷走进审讯室,在白亮的灯光下,司雷果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斯黛拉·克利福德。 “司雷警官!”斯黛拉站起身。 “……你怎么会在这里?”司雷顿了顿,不等斯黛拉回答就已经意识到了答案,“你今天去墓园拍照了?” “对,”斯黛拉绽开一个苦笑,“毕竟现在外面所有人都在关心的新闻就只有一个……” 司雷看向泡勒,“她相机呢?” “收起来了,”泡勒在司雷身旁耳语,“您看是现在还给她还是……” “还给她吧,”司雷两手叉腰望着斯黛拉,摇头笑了一声,“人我也带走了。” 第182章 交易 出了警局,斯黛拉跟着司雷上了车,她百般恳求司雷带她进一趟子爵的庄园,即便见不到维尔福也没关系,至少让她看看那位死去伶人的住所。 然而,不出所料,司雷一个要求也没答应。 司雷启动汽车,“赶紧说你现在住哪儿,不然我要请你下去了。” 斯黛拉长叹一声,说了一个新地址。 “我的照片什么时候可以还我呢?”后座的斯黛拉抱住了司雷的座位,“会连同底片一起还我的吧?” “还肯定会还,什么时候不一定,具体看你拍到了什么内容,”司雷抬头看了后视镜一眼,“这次你拍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了吗?” 斯黛拉摇了摇头。 “好吧。”司雷笑了笑,“再好的猎人也有空手而归的时候——” “那可不一定哦,”斯黛拉也微笑,“再说我也不是猎人,我是农人,是播种者。” “……嗯?” 斯黛拉身体前倾,在司雷耳边低语:“罗杰的案子,司雷警官你应该也经手了吧?” 司雷一怔,“……你从哪儿听说的罗杰?” “你不必管我是从哪儿听说的,我们这样的人还怕没有消息渠道吗?我手上现在还有很多与刺杀者有关的消息,当然,我相信这些事情,司雷警官你肯定也会很快了解——” “直说吧,你具体是想干什么?” “我想了解刺杀者一案当前的进展,”斯黛拉目光灼灼,“您真的不能带我进子爵的庄园看看吗?我一定能给您非常丰厚的回报。” “……不急,你先说一下,刚才那句‘与刺杀者有关’的消息是指什么?” “您一定还记得之前我做过一期关于死者们的经历总结吧?”斯黛拉低声道,“前段时间,有调查组开始查费尔南援外组织的老底了,里希、施密特、霍夫曼,还有今天被抓走的唐格拉尔都牵涉其间——” “你不说你的消息来源,我就当你在跟我编故事。” “还真不是,因为我就是重要证人之一,”斯黛拉开始低头翻包,很快翻出四五张用曲别针固定的文件,“您还记得之前我采访过的那些女人吧,那些曾经被里希折磨过的女人里最近有五人重新联系了我,其中又有两人后来同费尔南接触过,了解一些援外组织的内情。” 司雷接过斯黛拉的文档,简单瞥了两眼,这是一份相当细致的保密协议,里面详细规定了斯黛拉应当履行的保密义务。 斯黛拉接着道:“我在征得当事人同意之后,将相关材料实名投递给了AHgAs的004号办公室和第三区的最高治安处,尽管这些材料并不能作为直接证据,但调查组依据这些线索抓到了好几个关键人,相信下个月您就能在你们的内网上读到案件公示了。” “为什么不能作为直接证据?”司雷问,“她们还是不肯实名吗?” “对,”斯黛拉点头,“她们愿意把这些事情告诉我已属难得,如果不是里希已经死了,恐怕要做到这一步也不可能。” “你把这些事情告诉我,不算违背保密协议?” “这怎么算违背保密协议——您是案件相关人啊,而且我相信,就凭刺杀者这个案子的优先级,司警官您只需要一纸调令,立刻就能拿到她们那个调查组的实时进展,”斯黛拉笑了笑,“我只是适时地提了个醒。” “既然这些情报是我靠自己就能拿到的,”司雷把文件重新塞回到斯黛拉手中,“那你是打算用什么来和我做交换呢?” “翔实、可靠的细节。”斯黛拉平静地看着她,“我也不是什么都和‘援外组织’的调查组说的,有些消息,到现在为止,除了当事人,就只有我知道。” “你认为它们和刺杀者有关?” “我认为它们可以更立体地还原刺杀者的作案动机——” “但在你把消息提供给我之前,我不能判断你的判断是否正确。”司雷干脆地回答,“现在是围猎刺杀者的关键时期,如果没有特别的理由,我不可能带任何人靠近那边” 斯黛拉笑了一声,“您……是真的很苛刻。” “职责所在。”司雷淡淡道,眼前已是斯黛拉的目的地,她靠边停车,回头道,“但无论如何都谢谢你的提醒,我一会儿就去查看上面对援外组织的调查。” 斯黛拉叹了口气,她打开车门,走到驾驶窗前。 “不客气,谢谢您今天捞我出来,只要能帮到您,我就很高兴了……再让我多说一句,好吗?” “你讲。” 斯黛拉俯下身,“维尔福公爵,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过援外组织的牟利……可这个人,怎么也在刺杀者的名单上呢?” 司雷颦眉抬头。 斯黛拉已经往后退了几步,“您仔细想想吧,也去看看我刚才提到的调查,您有我的联系方式……一切的决定权都在您。” …… 下午三点,司雷回到庄园。 她查看了信箱,维克多利娅和特里莎已经分别给她写了回复,在回信中,这两人不约而同地对司雷的推理表示了反对——在她们这些水银针中,没有任何人有作案动机。 而唯一一个曾经被大家怀疑过的人,也早已通过一份近乎铁证的不在场证明洗刷了嫌疑。 但是,出于对司雷的信任,维克多利娅仍让特里莎代为下达了一个命令:从即刻起,所有水银针都必须在十分钟内赶回庄园——今天她们在战斗中扎伤了刺杀者的背,如果一切真的如司雷所说,有人假借水银针身份行刺杀者之事,那么这名水银针的右肩会有刀伤。 而此刻距离维克多利娅的“十分钟”已经过去了很久,一切应该已见分晓。 车刚开进别墅的地界,司雷就迫不及待地丢下车往室内跑。一进门,她看见特里莎表情如常地坐在大厅,一旁几个水银针还像往常一样在固定的位置值守。 司雷有些失望,她喘息着走到特里莎身旁,“看来,是我想错了。” 特里莎抬起头,“……优莱卡还没有回来。” 第183章 替身 司雷表情微变,“……这说明了?” “暂时什么也不能说明,”特里莎轻声道,“因为一些不便透露的原因,优莱卡确实需要更多时间才能赶回这里,现在令我们比较在意的是,她一直没有回我们的消息。” “那你们有没有派人去找她?” “有,维克多利娅已经去了,相信很快就会有回音。”特里莎笑了笑,“等等吧。” 司雷拉出了特里莎旁边的椅子,也在大厅里坐了下来。 她若有所思地望着天花板,表情严肃。 “您在想什么?”特里莎向司雷递了一杯茶水,“暂时放松些吧。” “谢谢。”司雷接过杯子,似是自言自语,“就是前面说起优莱卡,我突然想起来,格雷对她挺特别的。” “是吗?”特里莎有些意外,“怎么‘特别’?” “有一些……细节。”司雷含糊地说道,并未展开。 这些天来,罗杰光顾子爵别墅的次数并不多,先前调查他近日活动轨迹的时候,警方就已经把近日与他有过接触的人排查了个遍,除了送帕兰走夜路的那个晚上和石榴园里的散步,优莱卡几乎没怎么和此人有过接触。 但司雷骤然回想起了罗杰失踪前的那个早晨,那天,这个男人像只开屏的孔雀早早来到子爵的大厅,从香水到配饰,无一不是精心打理。 在前往石榴园的路上,他又几次三番向优莱卡抛递话题,虽然优莱卡几乎一次都没有接。 显然,罗杰对优莱卡非常感兴趣。 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仅凭罗杰单方面的亲近,就能推测优莱卡确实更具备作案可能吗? 这个想法一经浮现,就激起了司雷的厌恶。 “也许是我邻人疑斧了。”她抬头看向特里莎,“还是等维克多利娅的消息吧。” …… 黄昏,一辆车缓缓开进唐格拉尔的庄园,特里莎已经等在门口。 车停在别墅前,优莱卡从驾驶座上走下来,她的左臂缠绕着纱布,一头还挂在脖子上,但整个人的动作依然轻快敏捷。 “抱歉,我来晚了……维克多利娅找到我以后我才看到了那条集合的消息,我错过什么了吗?” “没有。”特里莎回答,她看着优莱卡的手,“你受伤了?” “对,我上午到墓园的时候发现那边着火了,就跟着一起救火。当时光顾着救人,没注意到身后一个脚手架倒下来……” 优莱卡抬起左手,有力地挥动了几下。 “但其实我的伤没这么夸张,是当时一起救火的市民非要送我去医院,后面我听说索菲她已经跟你们一起回来,估计今天是去不成公爵府了,就跟着其他人一起去了医院,做了包扎。” “是好样的,真勇敢,”特里莎轻轻拍了拍优莱卡的肩膀,“但下次不要再这么做了,你不应该让自己在这些事情上受伤。” 优莱卡笑了笑,“对了,维克多利娅让我回来把我下午的行踪汇报给你和司雷——司雷警官呢?” “在里面。” 初步的盘问过后,司雷的疑虑消除了一部分,但她还是要求亲自检查优莱卡的后背。 眼前的优莱卡显然还不清楚这一切的缘由——甚至连今日刺杀者已经与水银针们交过手都不知道,她只是有些疑惑地望着司雷,“为什么你们都想看我的背?我说了我只有左手受了伤啊。” 优莱卡无辜的神情令司雷忽地产生了一点微妙的负罪感。在确定对方身上并无其他外伤之后,司雷重新坐了下来,一语不发地盯着自己的手指。 ——今天下午,有那么一个瞬间,她觉得自己确实接近了真相。 但如今看来,这也只是一个幻觉。 优莱卡重新穿好了衣服,她起身看了看手机,回头对司雷道,“司雷警官,我能麻烦你件事吗?” “什么?” “我本来今天要和索菲一起去公爵府拿些东西的……但没能成行。”优莱卡把自己的手机递到司雷面前,“帕兰女士说她今晚就在朗方大道附近的一个朋友家作客,等晚餐结束,她可以顺手帮我们把东西拿了,明早送到庄园门口。” 司雷有些低落地扫了一眼屏幕,“是需要通行许可是吗?” “嗯。” “好。”司雷点了点头,取出手机,“她晚餐结束是几点?” “七八点的样子吧,我需要再和她确认一下。” “让她列个清单吧,人在外面等,东西叫其他人帮她拿。”司雷说道,“有清单吗?” 优莱卡想了想,“可以有。” …… 入夜,一辆车缓缓驶向公爵府,赫斯塔握着方向盘,巨大的墨镜几乎完全遮住了她的上半张脸,蓬松的狐尾围巾挡住了她的下颌线。 “你好,”她向门口值守的警察递出了帕兰的身份卡和一张长长的书单,“我来帮索菲小姐取些东西。” 昏暗的灯火下,蹲守大门的警察几乎没怎么比对证件与真人的面孔,他躬身结果清单,简单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然后抬起头,恭谦地对待着眼前这位由司雷亲自开口允许进入的访客,“都是书吗?” “对,都是书。” “阁下稍等,我现在派人进去找。” “等等!”赫斯塔稍稍抬起墨镜,“能借你们这儿车库一用吗?我刚发现我的机油灯已经在最低刻度以下了。” “哦,当然可以,需要帮忙吗?” “不用,那太耽误你们了,我自己来就行。” “哈哈,您真客气,那我先带您去车库吧。” 十二月的天气太冷了,警察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在空中化作一团白雾,赫斯塔笑了笑,真诚地向他道谢。 半小时后,赫斯塔的车离开了公爵宅邸,没有人发现异常。 漆黑的地下车库一片寂静,唐格拉尔聆听着腕表的秒针走动,估摸着附近确实没人了,才拉下包裹的拉链,从黑色的大皮箱里翻身出来。 此刻他饥肠辘辘,唇干舌燥,只是非常时期,他也实在顾不得许多。他的逃生之路已经走完了大半,虽然他有点不理解优莱卡为什么会选择这个地方作为最后的接头点,但没关系,最后能逃出生天就行。 对着一点微弱的光,他看了眼时间——已经快九点了。 唐格拉尔松了口气,他只需要在这里等到后半夜。 到时,优莱卡会送他去见罗杰。 第184章 良心 赫斯塔开着车一路飞驰,很快回到了帕兰的公寓,她没有时间耽误,立刻按照帕兰发来的照片开始制造左臂的伤痕。 尽管右背肩胛下方的刀口已经止血包扎,但每一次活动手臂,赫斯塔仍感到后背传来一阵强烈的痛楚。她有太多与躯体疼痛相处的经验,因此非常明白今晚绝不是伤口最难以忍受的时刻,明天、后天……在回到维克多利娅她们身边以后,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在完成了对左臂的包扎以后,赫斯塔走到洗手台前冲了把脸,她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忽然发出了一声轻笑。 有些欣快是藏不住的,即便她努力板着脸,皱起眉,几分隐秘的快乐仍然在她的眼睛里闪烁。从下午到现在,她明明水米未进,但此刻她仿佛感觉到了一阵微醺,血液流过四肢,于寂静中,她听见自己沉着有力的心跳。 赫斯塔深深呼吸,她回到帕兰的客厅,以冥想驱赶这份莫名的兴奋,乐极生悲的事情太多了,她现在不需要这些浅薄的快乐,她更需要冷静下来,然后像此前每一次行动那样,迅捷而准确地完成剩下的计划。 赫斯塔睁开眼睛,在没有开灯的房间望向窗外的夜。 今天发生的意外有很多,但命运之神又一次展现了对她独一无二的偏爱,尤其是在日蚀的联络上。在帕兰说她有办法立刻联系上日蚀的时候,赫斯塔心里并没有抱太大希望。那一刻,赫斯塔只是意识到自己必须做好面对其他水银针怀疑的准备,一切也许会往最糟糕的方向走—— 然而事情正好相反,每一步都出乎意料地顺利,连失败的部分也迅速转化为对她有利的证据,好像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正在为她抚平所有道路上的障碍。 黑暗中,赫斯塔抬起左手,朝着虚空,再次做了一个抓握的动作。 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 子爵的庄园,司雷正在自己的房间拖动鼠标,一目十行地浏览与费尔南援外组织相关的文件。 这些调查结果里有相当一部分信息就是她提供的,它们来自她先前与千叶在荒原的调查,但这个新成立的调查组显然有些门道,她们的剑锋几乎全部指向援外组织在宜居地内的活动。 她早就意识到唐格拉尔这些人的手不会很干净,钱与地位所伴生的特权必然会生出腐蝇,但她没有想到,除了里希,其他被刺杀者盯上的男人也同样制造了难以想象的恶行。 费尔南、唐格拉尔之流早已将某些罪行变成了流水线一般的产业,在搭建好既有的结构之后,他们开始通过培养代理人来延续编织罪网的手。 早在十几年前,他们就彻底结束了彼此明面上的合作关系,这些年费尔南几乎已经不与他们往来——但与之相关的钱仍在源源不断地流进他们的口袋,在经过几道处理之后,变成他们的家宅、田产、价值连城的油画,或是来自各个大区的异宝奇珍。 施密特正是他们头顶的保护伞。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文档里的细节读得司雷头痛,她一手撑着额头,一手重重地把电脑合了起来,在经手这个案子以来,她经历过很多艰难时刻,但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让她坐立不安。 她忽然想起千叶,想起她们曾经在车里谈论的公平世界,那天下午,千叶曾意味深长地感叹:有你这样的人来当警察固然好,但你似乎更应该去做个法官。 司雷已经不记得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了,但今夜,她忽然对这句话有了一些新的感受,令她芒刺在背,骨鲠在喉。 有没有一种可能,每一个死在刺杀者手里的“受害者”,早就该吊死在绞刑架上了。 如果没有刺杀者突然搅出来的这场风波,这些冰面下的罪恶还要隐藏多久? 她捏着鼻梁在窗前站了一会儿,然后又快步回到电脑前,开始以“维尔福”为关键字进行全文检索——在这篇长达26页的报告文件中,维尔福的名字只出现过四次,且仅仅是作为背景信息出现。 她凝神想了一会儿,拨通了斯黛拉的电话。 …… 午夜,雨终于停了。 唐格拉尔在漆黑的车库里冻得直打哆嗦,他再次回到了先前装着他的大皮箱里,软皮箱勉强有些御寒的作用,他两手抱膝,只露出一个脑袋在外面。 忽然,他感到身后似有细微响动,他不经意地回头,就看见一个朦胧的黑影,他差点发出尖叫。 “久等了,子爵。”赫斯塔轻声道,“还好吗?” 唐格拉尔按着心脏——他着实被优莱卡这突如其来的出现吓得不轻,等到呼吸终于调整过来,唐格拉尔的眼泪骤然涌上眼眶。 他勉强从软皮箱里伸出一只手,抽抽嗒嗒地开口:“哎,就……别说这些了,快带我……带我走吧。” “那麻烦你再缩回箱子里去。” 唐格拉尔立刻照做了。 他原以为接下来应该会是一段很长的旅程,优莱卡将提着他飞越夜空——就像白天时那样,然而唐格拉尔很快就感觉到跳跃所带来的失重感消失了,他也随即被重新放在了地上。 “出来吧。”赫斯塔说。 唐格拉尔将信将疑地探出头,一时间没认出周围是哪里,他东张西望看了一会儿,“……怎么是罗昂宫啊?” “就是罗昂宫啊,”赫斯塔笑着道。 “哎呀,这个时候还逛什么罗昂宫,赶紧走啊!” “可罗杰就在 唐格拉尔愣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罗杰这可能是在找他的乐子。唐格拉尔气得嘴唇轻颤,虽想发怒,但整个人就像一团被雨浇湿的烟草,根本没有力气再燃起火星。 “我今天……我今天可是辛辛苦苦跑了半个林子,”他委屈至极,胡子和手指一起微微颤抖,“你们知不知道那片火海有多危险?嗯?你……你知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害怕?那么大的火,外面还有那么多人,我一个人跑上你的车,还要像只狗一样缩在后备箱等你一整天,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你们俩还有没有一点良心?” 第185章 等待 “冷静一些,子爵,”赫斯塔轻声道,“正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我才亲自动手把你带来这里……你知道当初罗杰为了潜入罗昂宫吃了多少苦头吗?” 唐格拉尔更咽而狐疑地开口,“……他潜入这里?他为什么要潜入这里?” 赫斯塔没有回答,她只是将自己腰间的水壶递了过去,唐格拉尔接过嗅了嗅,闻见一股酒香,他如获大赦地仰头痛饮,半壶酒当场见底。 “跟我走吧,等到了地方,你自然就知道了。” 抛下这句话以后,赫斯塔径直朝前走去。 唐格拉尔在原地,他恐惧地看着四下阴沉沉的黑暗长廊,“等等我!” …… 走在深夜的宫殿中,唐格拉尔始终感到惴惴不安,四周的一切都让他感到熟悉——走廊两侧的雕像,天花板上的彩绘,以及地面大理石砖业已蒙尘的繁复纹理……所有细节,都让他想起过去曾在金乌宫里的纸醉金迷。 是了,金乌宫就是仿罗昂宫而建的宫殿啊,它们当然会相像…… 过去的记忆开始纷乱苏醒,唐格拉尔再次打了个哆嗦,他忽然想起来,他从前确实是来过这里的。 那是一次为期十二天的狂欢,一次彻底的放纵享乐,他们在下沉舞池点起了两千支白色蜡烛,让这间已趋腐朽的旧宫暂时地恢复了以往的荣光。那时他们彻夜点燃熏香,到处都是来自遥远东方的迷离香气,他们分不清白天黑夜,褪下文明的外壳,一切百无禁忌。 许多年轻的肉体,曼妙的曲线,一些新鲜的断肢,还有伴随着充满恐惧却令他无比兴奋的尖叫…… 一阵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来,将唐格拉尔从回忆中唤醒,他的额头已经布满细汗,因此每一阵冷风都格外阴寒。 他望见远处越来越近的门,本能地停下了脚步,“这……这里是……” “下沉舞池。”赫斯塔回答。 “我不想过去,你让罗杰出来吧,我……我就在这里等他。” “那可不行。”赫斯塔从大衣里取出一个折叠汽灯,她拉起唐格拉尔的手,把灯放在他的掌心,“他就在舞池中心等你,你非得自己去不可。” “……你不会是在骗我吧?”唐格拉尔艰难地开口,“罗杰……真的在里面吗?” “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唐格拉尔还有许多话想问,但嗓子却像是被胶水粘住了。 优莱卡给出的指令非常清晰,他隐约觉得这其中似乎有些危险,但也不敢贸然拒绝。 通向舞池的大门随着唐格拉尔的推动而出现一道缝隙,一道光从穹顶落下,如同一座月光囚笼,照亮唐格拉尔的身影。 唐格拉尔短暂地松了口气——在这个破旧肮脏的舞池中心,确实有个人坐在椅子上,那人背对着大门,看身型确实就是罗杰没错。 唐格拉尔拧开汽灯的旋钮,一点淡淡的火光从他手中亮起。他一步步往下走,大约六七步后,一股刺鼻的恶臭涌进他的鼻腔。 “……维尔福就不该把这地方一直锁着,”唐格拉尔不满地嘟囔,“一直没人打扫,谁知道什么夜猫野狗死在里面了……” 他的脚步和低语在这个空旷的舞池里激起回声,然而不管是前面的罗杰还是身后的优莱卡,没有人附和他。 唐格拉尔奋力地咳嗽了几声——喉咙里的干涩感越来越重,他只能发出一些气音。 唐格拉尔感到自己的手脚正在发抖,他不知道这究竟是出于恐惧还是这一整天的劳顿,只觉得此刻自己的置身之地并非真实世界。 如果这是噩梦,他期望能快些醒来。 终于,唐格拉尔走完了所有石阶,在昏暗的灯火中,他也看见了地上的斑驳污渍,只是这一刻他已经没有力气再理会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 “罗杰,你到底在搞什么把戏……” 唐格拉尔颤抖着去抓罗杰的肩膀,然而却直接摸到了触感潮湿的骨架——这个一直背向他而坐的男人歪歪斜斜地朝另一侧倒下,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唐格拉尔差点吓得背气,他没能站稳,直接跌坐在地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眼前似人非人的生物——它一半的脸已经被削去了许多皮肉,衣服下的身体大概也是如此。 地上的怪物肌肉抽动了一下,唐格拉尔蹬着腿往后退——这东西没死!! 然而,这怪物很快就不再动了。唐格拉尔看了它一会儿,发现那些裸露的血肉表面覆着一层透明的薄膜,十来根细细的软管从它身体的各个部分延伸出来,接向它身后的一台机器。 唐格拉尔陷入了茫然,过了很久,他才低声喃喃:“罗杰……?” “没错,就是罗杰,你终于认出来了吗。” 优莱卡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唐格拉尔的脸瞬间扭曲。 在巨大的恐惧中,唐格拉尔缓缓回头,优莱卡还站在下沉舞池的最顶端,在那道银蓝色的月光囚笼之中,她摘下了黑色假发,火红的发色落进唐格拉尔骤然放大的瞳孔之中—— 一瞬间,他终于明白了一切。 “赫……斯塔……” 赫斯塔笑了一声,步履轻快地走下台阶。 她的每一声脚步都像死神的钟响,唐格拉尔想站起身,但发软的手脚已经支撑不起他肥硕的身体。 “今天早上,你问我,是否曾苦苦等候过什么。”赫斯塔调整着手腕上的手套边沿,“我确实等过,比如这一刻,我就等了很久。” “别……别过来……”唐格拉尔气若游丝,他涕泗横流,徒劳地摇着头,“求你……” “但这种等待其实不算什么,因为我知道我迟早是能等到的,就像我早上说过的那样,只要结果美好,过程的艰辛、煎熬……都会变成美好的回忆。” 赫斯塔走到唐格拉尔跟前。 “你知道最难熬的等待是哪一种吗?” 唐格拉尔仍想试图说些什么,然而一张口,只有许多口水和白沫从他嘴角溢出。 赫斯塔轻叹一声,半蹲下来。 “是一个女儿,等她的妈妈。” 第186章 外援 赫斯塔捡起被唐格拉尔跌落在地的汽灯,原本已几近熄灭的火苗又再一次变得明亮。 在颤栗中,唐格拉尔看着赫斯塔提灯走向舞池另一端的壁炉,当那盏灯被放去墙角,借着微弱的灯火,唐格拉尔看见了几个熟悉的面孔——他们被砍下的头颅正缓慢腐烂。 他听见远处的赫斯塔哼唱着曲调诡异的歌谣,她弯下腰,提着死者的头发,重新调整头颅们的位置。 “把你放在谁旁边呢?”赫斯塔的哼唱骤停,她回过头,“你更想贴着里希、霍夫曼、还是施密特?” 唐格拉尔发出了痛苦的悲鸣:往昔他们曾在此一同享乐,而今这里将成为他们共同的棺椁。 “对不起……” 唐格拉尔喘息着着起身,爬向赫斯塔。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是畜牲,我真该死……求……求求您……” “确实。”赫斯塔笑着道,“不过你知道为什么我没有给你寄照片,而是直接把你带到了这里吗?” 望着赫斯塔温和的笑脸,唐格拉尔恍惚了片刻,他张嘴仰头,半晌才颤颤巍巍地开口:“您……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 赫斯塔听得当场发笑,这神情击碎了唐格拉尔最后的一点幻想,但赫斯塔笑得这样厉害,唐格拉尔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起来,在理智的崩溃之下,他无法抑制自己扭曲的笑声,也无法抑制此刻的眼泪。 “你真是傻得可爱,子爵,”赫斯塔低下头,望着唐格拉尔,“我没有给你寄预告,单纯是因为我发现自己之前的设计,用在你身上完全不贴切。 “当初把我妈妈偷运进宜居地的,是霍夫曼。他不仅全程参与了你们的仪式,在一切结束之后,为了多吃一笔钱,又把人转卖给了费尔南。所以我剪掉了他的手指,打碎了他的牙,斩断了他的手脚。 “里希,我额外挖了他的眼睛,如果不是他垂涎异族的美色,费尔南就不会一直在荒原寻找红发的赫斯塔族女人。 “施密特,他没有参加过你们的仪式,他可以说是在这件事里参与最少的人,不过他的死法是我最喜欢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在你们仪式的第三天,曾经有一个女人跑出了罗昂宫,刚出门,就撞见了一身警服的施密特……你还记得这件事吗?不会不记得了吧?” 唐格拉尔跪在地上,眼神呆滞。 “不记得了也情有可原,因为施密特把人带回去的时候,是霍夫曼接手的,他对此印象颇深呢。”赫斯塔轻声说,“上上个月,我第一次抓到施密特的时候问过他,‘眼睁睁看着那些本该保护你的水银针弃你而去,是什么感觉?’,他一听,就懂了。” “至于你,子爵。”赫斯塔俯瞰着他,“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意识到我准备的那些照片不合时宜……” 唐格拉尔的喉管里发出尖锐的呜鸣,他止不住地摇头。 再思考逃与不逃已经没有意义,他的脑子一片混沌,只知道紧紧抱着赫斯塔的小腿,完全不敢松开。 刺杀者冰冷的手卡住了他的后颈,那只强而有力的手迫使他不得不再次抬头—— “我应当,先拔了你的舌头。” …… 次日清晨。 子爵不再出现的庄园依旧如往常一般运转,只是氛围比起从前更加冷清。 司雷早早起床,她和斯黛拉约好今天早晨再次碰面。她刚走到楼梯口,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维克多利娅?” “早啊,司雷警官。” “……你不是说最近都不出现吗?”司雷快步走下楼梯,“怎么——” “之前不出现是因为有不出现的理由,现在出现,则是因为情况变了。”维克多利娅一本正经地回答,“你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 “斯黛拉找我面谈。” “难怪昨晚我来的时候不见你人,”维克多利娅将一张对折的白纸推向司雷,“这个你看过了吗?” 司雷上前,展开纸张——这时一封手写信的复印件。 司雷一目十行地读完全信,它显然是唐格拉尔的手书,这封信写于夜莺自杀、罗杰确定失踪的当晚,唐格拉尔在信中仔细向管家交待了他在第三区的几桩要紧生意,并留下了数个紧急联系人的电话与地址。 信件末尾,唐格拉尔用似是而非的口吻提到最近他会有一次计划中的出逃,他知道到时管家一定会来帮他整理文件,所以留信在此,他没有死,等到一切风平浪静,他会再回来。 “这是……” “听特里莎说你昨天好像有点失落,我想着应该把这个拿给你看看。”维克多利娅轻声道,“我觉得你之前的猜测是对的,刺杀者一定利用了罗杰失踪的案子,不然唐格拉尔不会写这种东西。” 司雷深吸了一口气,将信件四折,放进口袋,“谢谢,我昨晚转给你的邮件你看了吗?” “看了……其实我有这个心理准备,所以也不是很诧异。”维克多利娅轻声道,“对现在的我们来说,抓住——或者说杀掉刺杀者的优先级,已经远远超过了保护人质。” “因为她完全击穿了你们的内部系统,是吗。” 维克多利娅没有立刻回答,她靠在身后的椅背上笑了一声,“有时候,我会怀疑自己到底在和谁作战。” “刺杀者在你们内部有帮手,这不是你们早就知道的事情吗?” “……不是帮手这么简单,一个或几个帮手,做不到这种程度。”维克多利娅轻声道,“前天夜里,瓦乌纳荒原死了个人,一个之前联系过阿维纳什,说有可能提供重要线索的老头子。” “关于什么的线索?刺杀者吗?” “嗯。”维克多利娅点头,“对方上来就说刺杀者与一个叫‘伏尔瓦’的女人有关,施密特死前喊过这个名字,所以阿维纳什有印象,两边本来约好昨天上午在瓦乌纳荒原的中心城见面,但阿维纳什他们没接到人。” “……被灭口了?” “对,整个宅子都被烧了。”维克多利娅轻声道,“阿维纳什他们查到那个老头子在好几个银行都存了重要文件,但去问询的时候却被告知,所有文件已经在前一天被取走——你能想象这是个怎么样的工作量和反应速度吗?” 第187章 不存在日报 司雷沉思片刻,“那么,刺杀者有个精良的团队——” “我们也有个精良的团队,”维克多利娅的指尖轻轻敲击桌面,“很早以前我们就发现了内部的数据泄密,总部当时给了我回应,说她们已经启动了内部程序,相信一周之内就会给我具体答复……结我果就一直等到现在,这种事,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司雷望着她,“那就无解了?” “我前面已经讲过了,问题始终在于我们究竟在和什么人作战,如果搞不清这一点,那我们注定永远慢人一步。”维克多利娅低声道,“比起去推AHgAs的内部调查,从刺杀者本人身上正面突破,可能是更简单的选择。” 话音未落,玄关处传来脚步声,两人同时抬头,见赫斯塔从门外走了进来。 维克多利娅有些意外,“这么早你上哪儿去了?” “昨晚我忘记一个人出去散步了,”赫斯塔回答,“早上想起来,就赶紧到院子里转转。” 维克多利娅笑了一声,“有收获吗?” 赫斯塔摇了摇头,她的眉心稍稍颦蹙,“……我先前的预估可能太乐观了,也许刺杀者根本就没打算给我交谈的机会。” “我现在也这么觉得了,”维克多利娅饮了一口咖啡,“不过没到最后一刻,不要放松就是了,万一呢。” “好的。”赫斯塔应声点头,“我会继续留心……对了,今天早上的临时讨论会是几点?我现在上楼洗个澡来得及吗?” “来得及,早上的那个会你不用来参加,”维克多利娅向着赫斯塔笑了笑,“回去睡个回笼觉吧,你不在作战序列里,别的事情不用操心。” “……好。” 司雷转身走向不远处摆满食物的桌台,她用一张干净的纸巾包了两块面包,而后向大厅里的两人挥了挥手,“我先走了,你们努力完成你们的工作,我也去做好我的,一起加油吧。” …… 赫斯塔再一次回到房间,她小心地脱下了外衣,而后如维克多利娅所建议的那样,很快躺在了自己的床上。 回想起不久前维克多利娅突然出现在这里的那个夜晚,赫斯塔明白,即便维克多利娅暂时不会在她与刺杀者之间画上等号,她如今也不在“最值得信任”的伙伴名单里。 不过转念想想,也许大多数人都不在这个名单中,否则维克多利娅也不必瞒着所有人制定伏击计划。 赫斯塔闭上眼睛,她确实迫切需要一段睡眠,好让她暂时抛却所有事情好好休息。 不论接下来这些水银针要一起密谋什么,她都不在乎。 …… 时间接近九点,司雷终于抵达了约定地点——在谭伊的闹市区,一座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公寓地下室,十数台印刷机正在同时工作。 地下室的隔音做得很好,直到电梯送司雷抵达负二层,她才隐约听见了机器的轰鸣。 穿过窄小的过道,司雷在尽头的办公室看见了斯黛拉,她连着喊了对方好几声,戴着降噪耳机的斯黛拉全然没有听见——这里不仅有印刷机,还有四台巨大的通风装置,所有站在机器旁的工人都戴着耳罩,她们之中偶尔有人会看司雷一眼,而后又很快低头做自己的事。 “斯黛拉。”司雷摘掉了斯黛拉的耳机,“我来了!” 两人在一片噪声中握手,“《轶闻日报》不是已经被查封了吗?你怎么又做起报纸了?” “哈哈,我正要告诉你,”斯黛拉顺手拿起一旁的报纸递给司雷,“我另起炉灶了,你看。” 司雷看了看报纸标题:《不存在日报》。 斯黛拉慷慨地将这份新报纸赠给了司雷,并骄傲地告诉她,她是除了报社员工以外第一个阅读这份报纸的读者。 司雷瞠目结舌地看着头版头条的大标题——《杀人摄影:正在被‘阿蕾克托’杀死的男人们》。 在机器的噪音中,司雷读完了前几篇报道,这几乎就是她昨晚读到的调查文档,只是换了另一种更具戏剧性且耸人听闻的叙事方式。大量受害者的亲身讲述穿插其间,司雷草草一览,便已能想见它将激起多大风浪。 “你不能报道这些东西……” “什么?” “你这样做很危险,这种行为已经彻彻底底违背了你之前签署的那份保密协议——” “我们上去说吧!” 两人很快回到地面,她们走到附近的无人公园,在一处长椅上坐下,斯黛拉语速轻快地作着解释,听到最后,司雷扶住了额头。 “我明白了……”司雷点头,“到时候AHgAs的人会保你,是吧。” “虽然我的对接人没有明说,但大致没差。”斯黛拉笑了笑,“水银针到现在都抓不到人,再这样下去,等刺杀者把人杀光了她们是没法交差的。好在民间一直对刺杀者颇有好感,现在放出里希施密特他们做过的恶再合适不过了。 “只要人人都同情‘阿蕾克托’,觉得自己和刺杀者是一边的,那民众就不会对这个复仇者的形象产生恐惧,说不定大家还会觉得AHgAs抓不到人是因为对刺杀者‘枪口抬高一寸’……这样一来,各方的压力都小了,所有人都有了退路。” “我懂了……确实是个聪明的做法。”司雷闭上眼睛,“我们谈谈正事吧,关于刺杀者,你还了解什么?” “你的诚意呢,司雷警官?” 司雷笑了一声,取出一张由她亲自签署的准入证,斯黛拉这才开口,娓娓道来。 令司雷颇为失望的是,斯黛拉这里并没有什么新消息,她所谓的“刺杀者情报”仍是当初司雷在荒原上已然知晓的“瓦莱利同盟”—— 一个同盟会里的孩子长大了,为了报答曾经照料者的恩情,她开始独自向宜居地里的贵族们复仇…… 司雷听得叹了口气。 斯黛拉觉察到了司雷的失望,“我知道这个组织听起来很像虚构的情节,但是我保证——” “我不是在质疑瓦莱利同盟会的真实性,我知道它是真的,它存在过,但这不能说明刺杀者就来自这个组织,”司雷低声道,“我还很好奇一件事,谁向你透露的这些消息?” 斯黛拉绽开一个微笑——这显然又是不能透露的话题。 “无所谓,”司雷站起身,“既然你有这个情报能力,那我不妨多告诉你一点,任何与刺杀者有关的故事,如果里面没有出现一个‘伏尔瓦’,它就不足为信——你顺着这条线再捋捋吧。” 第188章 新战术 赫斯塔一觉睡到了黄昏,当她睁开眼睛,如血的残阳恰好顺着窗投在她的脸上。一瞬的耀眼让她皱起眉,她感到一些轻微的晕眩。 后背和左右臂的疼痛再次变得清晰,赫斯塔有些昏沉地摸了摸脸,很快意识到自己正在发烧。 她下床坐了一会儿,然后测量体温:37.9。 赫斯塔松了口气,这种低烧应该是伤口愈合带来的非感染性发热,问题不大。 在简单梳洗之后,她开门下楼。 客厅很安静,除了几个正在擦拭家具的仆人,只有佐伊一个人坐在沙发上。 “你醒啦?”佐伊放下手里的报纸,“你睡了好久。” “这几天压力有点大……就特别嗜睡,”赫斯塔轻声回答,“她们人呢?” “出去说吧,刚好我有东西给你。” “……好。” 跟着佐伊朝外走的时候,赫斯塔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也许是因为经历了维克多利娅的伏击,她现在对周遭的环境变化有些敏感。她知道这种担心是没有道理的——如果维克多利娅她们真的要抓她,在她今日的睡梦中就可以动手,何必专门等她醒来。 但这种轻微的焦虑和紧张感始终无法抹去。 “你还好吗?病了?” 赫斯塔摇了摇头,“是睡迷糊了,这会儿出来散散步正好……你有什么东西要给我?” 佐伊从口袋里取出一个钥匙扣大小的警报器。 “这是维克多利娅让我转交给你的,如果这段时间你遇到了什么特殊情况需要联系我们,连续按动它,离你最近的水银针会立刻赶来——但注意,一定要是非常紧急的情况才可以。” “怎么算‘非常紧急’?” “你自己判断。” “好的。”赫斯塔伸出左手,掌心朝上,然而佐伊并没有将警报器递过来,她有些在意地看着赫斯塔露在腕口的绷带,“……你是左撇子吗?” “不是,怎么了?” “你左手都受伤了,怎么第一反应还是伸左手来接东西?” 在短暂的沉默中,赫斯塔调整呼吸,“……维克多利娅几天前问了和你差不多的问题。” “是吗,你当时的回答是什么?” “你可以拿这件事去问她,”赫斯塔脸上的笑意淡去,声音平淡,“我不是你们的犯人。” “哈哈,无意冒犯…”佐伊笑了笑,“好,我会去问维克多利娅——不过恐怕得等抓到刺杀者以后了。” “为什么?” “这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二件事,接下来我们所有人都会进入电子静默期,在这期间,我们之中没有任何人会主动联系你。” 赫斯塔皱起眉头,“……为什么要告诉我这种细节?你们不用保密吗?” “该保密的部分当然要保密,但也不能什么都不让你知道,这次刺杀者就是利用了一点信息差引唐格拉尔上钩。接下来你既然要和维尔福一起留守,那就得知道我们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 赫斯塔屏息静听。 “如刚才所说,在进入电子静默之后,我们不会再向外发出任何消息——就像这几天维克多利娅做的那样。你不会知道我们在哪儿,同样的,刺杀者也不会知道——” “我懂了,”赫斯塔轻声打断了佐伊的话,“你们打算复刻维克多利娅的伏击战术。” “没错。” “……这是不是太冒险了?”赫斯塔斟酌着道,“在这种时候,把大部队从维尔福身边抽开,万一被刺杀者找到了可趁之机——” “谁趁谁还不知道呢。”佐伊笑着道,“昨天维克多利娅不是已经给了她一刀吗? “我们已经分析过了,虽然刺杀者背后好像有很多帮手,但作战主力始终只有她一个。一个人只有一双眼睛,她也许可以通过一些手段掌握我们的部分行踪,但要掌控全局,对她而言仍然非常困难——尤其是当我们自己都不知道彼此计划的时候,昨天的事就是最好的证明。” 赫斯塔锁眉不语。 一个消失的维克多利娅已经足够难缠,现在她们突然要全部分散开来…… “在静默期,你们彼此也不知道对方的位置,是吗?” “可以这么理解。”佐伊点头,“不过要重获联系也会很快。” “但像这种临时建立起的联系,很难达成有效合作吧——” “不是的,优莱卡,你还是在用抓螯合物的思路来抓刺杀者,但其实在对刺杀者的作战上,不应该存在‘合作’。” “……什么?”赫斯塔以为自己听错了,“我不理解……” “因为抓捕刺杀者的成败在第一秒甚至更短的时间内就会决定,倘若不能一击必杀,一切就结束了。” “我从来没听过这么悲观的说法,你们都是和畸变者打过交道的战士,不该——” “优莱卡,你听说过千叶真崎吗?” 赫斯塔喉咙动了动,“……当然听说过。” “在你来以前,千叶真崎曾经参与过一次对刺杀者的围捕,她一路追着刺杀者到了西海岸,结果还是把人追丢了——你自信比千叶还快么?” 赫斯塔表情复杂地看向前方地面。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 “总之,恩黛会留下来,如果你后面遇到什么无法解决的问题,可以先去找她商量。” 送别佐伊后,赫斯塔一个人回到别墅开始用晚餐。 席间,她问管家是否知道公爵现在人在何处,管家答,维尔福一家下午就已经乘车去了朗方大道的住所,大概是已经结束了在这里的度假,回家去了。 赫斯塔又是一怔——刚才佐伊说了那么一大通,一句也没提维尔福已经回公爵府的事。 “麻烦帮我备辆车。”赫斯塔低声道。 管家正要应声,两人同时听见屋外传来引擎声,有车停在了别墅外头。 赫斯塔走到窗前——只见恩黛先从车上跳了下来,紧接着是索菲和阿尔薇拉,最后是维尔福。下车时维尔福没有站稳,所幸恩黛紧紧抓住了他,才不至于摔倒在地。 赫斯塔望着不远处几人的脸,除了恩黛,那里的每个人都脸色苍白,表情凝重。 第189章 经验 赫斯塔坐去客厅的角落,当维尔福走进大厅的时候,她看见他浮肿的眼眶。恩黛跟随在三人身后上楼,大约过了一刻钟才下来。赫斯塔与她寒暄了几句,轻声道:“公爵今天不是准备回家吗,怎么又回来了?” “谁说他要回家了,他在这儿给自己办的葬礼要持续六天呢,今天才……”恩黛算了算,“第二天还是第三天?” “我听管家说的,”赫斯塔回答,“你们不是往朗方大街去的吗?” “对,但公爵是去见他以前的一个朋友……为一份报纸。”恩黛说着,示意赫斯塔去看她跟前的茶几,“就你手边那份。” 赫斯塔展开对折的日报,一眼看见了硕大的标题: 杀人摄影:正在被“阿蕾克托”杀死的男人们 赫斯塔随手翻了两页,很快在次版的醒目位置看见了一张照片,那是她当初留给施密特的信。 在这张照片旁边,还挂着施密特和里希的清晰正面照。 与之前小打小闹的《轶闻日报》不同,这份报纸直接起底了第三区的奴隶贩卖产业,从宜居地到荒原,一整个人口交易的链条绵延千里。各处关节上的官员盘根错节,利益彼此交织,而这次被刺杀者盯上的几个贵族,只是其中几个影响力较大的节点罢了。 “……这什么报纸,”赫斯塔重新看了一眼颇不正经的报名和 “好像也是维克多利娅的朋友?”恩黛无辜地眨了眨眼,“我也就见过一次。” 赫斯塔把报纸放下,“……这东西可信吗?我感觉宜居地里的记者为了报纸销量什么都编得出来——” “可信度先打个问号,不过这报纸是免费的。”恩黛答道。 “免费?” “嗯,好像是今天午后才开始在谭伊街头发放,发了一个多小时吧,警局的人赶到制止了,查缴了剩下的几千份……公爵的管家刚巧看到了这份报纸,就送了过来,”恩黛说道,“他看完报纸以后就就要出去,然后阿尔薇拉和索菲表示也要跟着……就是这样。” 赫斯塔刚想开口问些什么,楼上忽然传来了维尔福的哭声。 两人同时仰头朝声音的来处望去,恩黛有些意外,“我看报纸里没提到他的名字啊,公爵为什么要这么在意?” 赫斯塔笑了一声,“……谁知道呢。” …… 当晚,那位精于叙事治疗的神父又一次光临子爵的庄园,这一次他待的时间比上一次多了一倍,临走时,赫斯塔听见他发出无可奈何的叹息。 第二天下午,原本要来参加公爵葬礼的客人只有一位前来,其他宾客都以各种各样的理由说自己遇上了急事,唯一到访的那人也只待了十几分钟,便匆匆离去。 赫斯塔远远望着维尔福颓丧的脸色,他的状态比起前些日子可谓判若两人,不过这种变化并非无迹可寻——仅仅还在几天前,他还是一个面对未知危险心态豁达的绅士,而现在,他的名字却因为一场连续的谋杀而和几个罪大恶极之徒牢牢绑在了一起。 外面的消息仍在源源不断地传来。 经过几日的发酵,民众对于奴隶交易的愤怒到达了顶峰。这件事始于谭伊,很快在整个第三区蔓延,人们不能想象今时今日的文明仍然保有这种古老的罪恶。《不存在日报》接连放出了好几版人物专访,那张女人们在黄昏中朝着金乌宫痛哭的照片引来了数不清的眼泪。人们陆陆续续地驱车前往郊外,在废墟旁放下雪白的金栀。 庄园内,赫斯塔按兵不动。她仍循照着先前的命令,一个人晃荡在偌大的庄园里,等候着那个永远都不可能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刺杀者”。好几次,她路过唐格拉尔的窗前,那几扇窗仍被牢牢封死,没有拆封。她站在那里,若有所思。 这些天里她将每一份《不存在日报》都认真通读了一遍——这些报道里提到的很多事情,她根本闻所未闻。 这一切都让她对宜居地里的游戏规则有了新的理解。 这么多年以来,被里希、施密特毁掉的人生犹如过江之鲫,但从未有一人走到他们面前,让他们为自己的暴行付出代价。难怪复仇的故事总是令人百听不厌,难怪从未现身过的救世主仍能在这世上收获大批信徒…… 这里的人嘴上说着“不要作恶”,但其实他们的意思是“不要败露”,因为这里唯一的恶行是愚蠢,不留痕迹是最大的美德…… 他们每一个人,都熟练扮演着“正义的朋友”。 “优莱卡!”远处恩黛透过窗朝着外面的赫斯塔挥手,“我泡了茶,你来喝吗!” “哦,来了。” 赫斯塔小跑着回到别墅内,恩黛正在沙发旁的茶几边摆弄茶具。 “你每天都要在外面走那么长时间吗?”恩黛递给赫斯塔一个杯子,“是怕被维克多利娅她们发现你偷懒?” 赫斯塔微笑,“对啊,毕竟我们现在的一举一动可能都在她们眼里。” “哈哈,也是。” 两人碰了下杯,不远处的管家紧张地盯着她们手里的瓷杯。 “今天的《不存在日报》来了。”恩黛将报纸递过来,“你看过了吗?” “嗯,早上吃饭的时候就已经看过了。” “你说刺杀者这段时间是不是也在读这份报纸?” “也许吧。” “她会高兴吗?” “……为什么?” “她一直在复仇,但一声不响,现在突然有人把她忍受过的痛苦和愤怒了写出来……”恩黛翻了翻报纸,“她的故事,也许就在这里的某篇文章后面,一切终于被公之于众……她会不会觉得安慰?” 赫斯塔笑了笑,“可能吧。” “嗯?你好像很不以为然嘛。” “这些人都已经死了,他们过去做过的事公不公布又有什么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呢……现在所有人都在谈论和关注这件事,这不是很好吗?” “都会过去的。”赫斯塔收起报纸,“明天?后天?最多一周,等到事情真正结束,大家会很快把这些事情忘记的……我有经验。” 第190章 Eureka 楼上传来一阵轻微的开门声,赫斯塔抬起头,见维尔福神情浑噩地从卧室里走了出来。 恩黛向他打了个招呼,但他没有听见。 大厅里的其他人也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里正在做的事情,所有细微的声响瞬间消失,这突如其来的静默反而将维尔福从恍惚中惊醒。 他看了看这里每一双望向他的眼睛,声音含混地说了一句“下午好”。 “公爵终于醒了?”恩黛问。 维尔福憔悴地笑了笑,“给你们添麻烦了。” “请下来喝杯茶吧。” 维尔福顺从地下楼,在恩黛旁边的沙发上坐下。 恩黛推过去一个杯子:“我昨晚三点多的时候醒过一次,起来发现一楼书房的灯还亮着,当时看你读书读得入迷就没过去打扰……你后来是几点睡的?” “我也不太清楚,反正是在天亮之后了。” 饮下一口茶水后,维尔福轻咳了几声,他强打起精神,“实在睡不着,就起来翻书。” “什么书那么好看?” “说不上有趣,就是一些大断电时代之前的历史,十二区那边的……”说到这里,维尔福忽然想起了什么,他看向赫斯塔,“之前我一直觉得优莱卡小姐的名字有些耳熟,昨天突然读到了出处。” “是吗?”恩黛优些好奇地看向赫斯塔,“什么出处?” 赫斯塔目光微垂,“是古典语,Eureka。” “……什么意思呢?” 赫斯塔沉默了片刻,正要回答,一旁维尔福已经开了口。 “在黑铁时代,十二区曾经有一位非常博学的学者。有一天,他被召入皇宫,皇帝交给他一顶新制的王冠,并告诉他,‘这是我新命工匠制作的王冠,但有吹哨者告诉我,工匠贪墨了我的黄金,请你帮我检验是否真的如此’。 “学者苦思冥想了几日始终不得其解,有一天洗澡时,他坐进浴盆,看见水从盆里溢了出来,他突然意识到,溢出来的水正好等于他身体的体积,这个办法可以帮助他精确测量不规则物体的体积,进而验证王冠是否是纯金。 “他兴奋极了,当即跳起来大喊,‘Eureka!’‘Eureka!’,”维尔福顿了顿,“在古典语中,这是‘我发现了’‘我找到了’的意思。” 恩黛发出一声轻轻的感叹,她转头望向赫斯塔,“是这样吗?” “对,”赫斯塔回答,“我就是因为喜欢这个意头,所以才用它做了名字。” 恩黛撑着下巴:“也就是说,你也有一些苦思冥想,仍不得解的问题吗?” 赫斯塔笑了笑,她轻轻摇晃手中的杯盏,余下半杯的茶水在她手中搅起漩涡。 “有啊……有很多,”她抬起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眼前的维尔福,“不过在这件事上,可能每个人都大同小异吧?” 维尔福眉心微颦,那张已经隐有衰老之兆的脸再次浮现了些许哀愁,他将杯子放回桌面,对恩黛道:“谢谢您的茶……我,出去走走。” 赫斯塔目送他离去,“我们不用跟着他出去吗?” “不用。维克多利娅之前说过,这段时间公爵是完全自由的,”恩黛想了想,“或者说,完全地不自由?” 赫斯塔站起身。 “你要去哪里?”恩黛问。 “我上去看看索菲她们。” …… 通向郊野的石头路上,司雷的车开得飞快,一阵淡灰色的泥尘在她经过的道路上扬起。 副驾驶上,斯黛拉紧紧抓着车窗扶手,这一路她们时常碰上从反方向回程的车——那应该都是专程去金乌宫献花的市民。 她们两人都带着相机,不过用途不同。在抵达目的地之后,斯黛拉前前后后跑了很多趟,最后选择了四个拍摄位置,将金栀花海与它们身后的断壁残垣收入镜头之中。 司雷则带着相机,一个人跳入废墟中寻找线索。 这几日来,所有派出去的调查小队都没能获得任何进展,在穷尽所有努力之后,司雷决定再到金乌宫来碰碰运气——刚好斯黛拉问她能否蹭个车,两人就一起过来。 快要入夜,司雷从一堵已经塌了半边的墙上翻了出来。 “有什么收获吗?”斯黛拉问。 “没有。”司雷平静地回答,她走到斯黛拉身边,“你呢?” “挺不错。”斯黛拉从手袋里取出一支金栀,“我拿了两枝,送你一枝要不要?” “……你怎么还偷人家献的花啊,快放回去。” 斯黛拉眼疾手快,把花收了回来,“我当然有我的用途了,再说这里这么多金栀又不差这两朵!” 司雷两手叉腰,呼了口气,“行吧,上车,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两人各自想着自己的事情,车厢中一度沉默,直到斯黛拉突然开口,“你知道金栀的来历吗,司雷警官?” 司雷看了她一眼,“不知道,是什么?” “金栀的原产地在十二区,不是第三区本土的花卉,”斯黛拉轻声道,“有关金栀的记载最早可以追溯到黑铁时代的神话故事,金栀原本是某个贵族的女儿,自幼在当地神庙侍奉地神黛赫。后来父神厄拜起势,开始焚毁黛赫的庙宇,他降了三次天火,但金栀巧施计谋,让神庙三次幸免于难。 “厄拜很恼火,就派西风神去刺杀金栀,结果西风神见色起意,他没有下杀手,而是将这个女人掳回了自己的岛屿,想将她占为己有。 “在经过一处峡谷的时候,金栀痛苦地向深渊呼喊黛赫的名字,神迹就在这时发生了——金栀的身体在刹那间化作了无数颗种子,于是漫山遍野开出了白色的金栀花。 “第三区的人很喜欢金栀,因为它是少有的能在冬天开放的花,又好看,又好闻,花瓣雪白,大家就说它象征纯洁之心。但其实金栀的花语是‘守贞’,在十二区,人们将她供奉为贞操女神,说她会保佑年轻的女子不在出嫁前失贞。” 斯黛拉转动花枝,雪白的花瓣像裙摆一样飞扬,她侧目看向司雷。 “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 第191章 原则 司雷发出两声轻笑,“不怎么样……这些故事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我在大学的时候专门选修过第十二区的民俗文化课,虽然是选修,但我花了很多很多时间在这门课上。”斯黛拉答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喜欢听这些神话故事?” “相当喜欢,但这不是主要原因,”斯黛拉望着前方,“‘当人们相信属于他们自己的故事,故事所描绘的秩序就会延续下去’——这是我在这门课的导论里听到的,我把它抄在了我的日记本上,这些真是年常看常新。 “如果你稍微花一点时间去推敲十二区神话里的隐喻,会发现很多耐人寻味的细节。比如黛赫的头衔,她并非一直是‘地神’,在三个世纪前,考古学家从十二区的神庙遗址里发现了前黑铁时代祭祀用的石碑,在大部分铭文上,人们称呼黛赫为‘母神’——她劈开了山河,创造了万物,用自己的形象造出了世上的第一个人类……但在黑铁时代中期,黛赫突然就降格成了‘掌管大地的女神’。 “黛赫的形象非常割裂,大部分时刻,她的形象是善良混沌的,她分不清楚善恶,总是被人欺骗,被利用,从而给人世间带去灾难,但在某些必要的场合,她又十分狡黠,满腹的妒忌和阴谋; “后来,黛赫为了满足自身虚荣,无意间引发了席卷世界的大洪水,当灾难过去,她出于对人类的愧疚而沉入地底,放任自己的十二个女儿在人间作乱,最终这些女儿们也被驱逐,被禁锢……厄拜耗费了极大的代价,才恢复了一切的秩序。 “你说这不矛盾吗?神话里还讲‘降罚者’阿蕾克托是从母亲那里继承了敏锐和智慧——要是黛赫愚蠢到了这种地步,厄拜至于费那么大周折才把阿蕾克托丢进时间之河?” 斯黛拉忽然笑了一声, “这些问题一度让我感到非常困扰,我苦思冥想,仍不得解,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意识到一种可能——” “这些神话故事被篡改过。”司雷轻声道。 “对!”斯黛拉看向司雷,“比方说,你觉得阿蕾克托真的是一个孩子吗?虽然神话大都出自杜撰,但别忘了,很多神话故事里发生过的战争在现实里都有原型。 “为什么讲故事的人要把阿蕾克托写成孩子?一个六七岁的女童真的能指挥作战、连续三次击退诸神的军队吗?把她写成一个成年女性难道不是更合理?你只要从‘篡改’的角度去重新理解这个故事,一切就通顺了。 “阿蕾克托——不论这个神话人物的故事原型来自何处,她确实曾经击败过多次前来进犯的敌人,她胜利过,而且她的胜利威名远扬,无法抹去,所以故事中,她成了儿童,她有力量,但她的力量是直觉式的,像未被驯服的野兽,那是一种不可复刻的神力,因而无法被其他女性效仿。 “金栀——我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在当时一定有那么一个或一群女人,她们真的用一些绝妙的计谋守住了黛赫的神庙,同样的,因为她们的功绩无法抹去,所以在故事的最后,她们被安上了‘守贞’的美德——你看,越是聪明,越是勇敢的女人,越懂得要守住自己的贞操。 “但这还算好的,因为你至少还能读到她们的故事,不像阿蕾克托的十一个姐姐,属于她们的故事已经被抹去了……你只能在黛赫和阿蕾克托的背景里了解到她们的姓名和一点无关紧要的生平。 “她们在哪片土地上战斗过?她们为哪些信念流过血?她们曾为什么而感到过喜悦、哀愁或是懊悔?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因为当我们读到她们的时候,她们已经成了虚溟之海上的游魂……终日以袭击船只为乐。 “神话是故事,新闻报道也一样,你如何建构你的故事,故事里的秩序就会向现实延伸……”斯黛拉靠在副驾驶的座椅上,望着前方的道路,“厄拜治下的十二区再不会有阿蕾克托,但我的笔下会有。” 一时间,司雷百感交集。在下一个红灯路口,司雷忽然开口:“……你这样是不是严重违背了新闻写作的原则?” 斯黛拉笑了一声,“在拷问是否遵循了某样原则之前,我觉得我们至少得先看看这个原则是由谁制定、由谁裁决、以及在实际操作中又是怎样被执行的……而且我不是早就声明过了吗? “我写的每一个字,都纯属虚构。” …… 入夜,帕兰再次到访。 她为索菲和恩黛带去了价格不菲的甜点,在温柔地为索菲擦去眼泪并耐心劝慰以后,她包起剩下的一块蛋糕,“优莱卡呢?” “在露台吧?”恩黛回答。 “我去看看她,”帕兰看了看表,“之后我也得走了。” “你赶时间吗?我可以帮你把蛋糕送过去。” 帕兰提起蛋糕,“谢谢,我还是去和她打个招呼吧,来都来了。” “露台在二楼,从楼梯口直走再右转——” “我知道,亲爱的,”帕兰笑出了声,“我在这儿住过好几天呢。” 她从容上楼,再一次在露台的躺椅上看见了躺平的赫斯塔,天已经黑了,但赫斯塔仍然戴着眼罩,显然是从下午一直睡到了现在。 帕兰走近,轻咳了一声。 赫斯塔睡眼惺忪地把眼罩推上额头,“……哦,你来了。” “来吧,吃点东西。”帕兰的目光扫过赫斯塔的身体,“……你在发烧?” “伤口在发炎。”赫斯塔低声道,“晚上会稍微严重一点,但是不要紧。” “我建议你考虑终止计划。” 赫斯塔的表情没有变化,她半睁着眼睛,“原因?” “你现在的状态,非常不适合高精度作战,”帕兰轻声道,“你的目标不仅仅是避免在行动时被捉住,但凡身份败露,就会招来严重的后果。” “嗯。” “我必须要提醒你一点,”帕兰温声道,“如果你真的暴露了,我会对你采取一些必要措施——这也是我的职责所在。” 第192章 祭祀 “必要措施……”赫斯塔低声喃喃,“会必要到什么程度?” “你的暴露对其他人而言意味着什么,你应该很清楚。” “但如果我真的被抓,你还有办法对我采取措施吗?” “当然有。” 赫斯塔有些怀疑地看了看帕兰,但很快她又收回了目光。 “……好,”赫斯塔再次闭上眼睛,“那我就放心了。” 帕兰单眉微挑,“你什么意思?” “我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你记住这一点就可以了,”赫斯塔低声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真的知道吗?”帕兰的脸上依然带着微笑,“我不妨直接告诉你,以你现在的作战状态,成功几率不会超过——” “帕兰。”赫斯塔轻声打断了她的话,“你该走了。” “优莱卡……” “记住你的职责,”赫斯塔的声音依旧没有波澜,“你来这个地方,是为了配合我的工作。” 帕兰没有再说话,她看了一会儿赫斯塔的脸,然后转头看向露台外的夜空。 “……好吧,今天的会晤就到这里。”她站起身,“维尔福的身上有和你们一样的芯片,你知道吗?” 赫斯塔甚至没有摘下眼罩,“谢谢你的蛋糕。” …… 再次回到二楼的走廊,帕兰很快发现维尔福本人出现在了一楼大厅——他正在和恩黛交谈,两人的表情都不是很轻松。 “嗨,公爵。”帕兰远远地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 “晚上好。” 维尔福的目光短暂地从帕兰身上飘过,又很快回到恩黛身上。 “我不是想阻止您,只是今天太晚了。”恩黛向维尔福摊开双手,“为什么不能等明天呢?” 帕兰放慢了下楼的脚步,她听着恩黛与维尔福的对话, “现在还不到九点,我们开车过去,九点半之前就能赶到朗方大道——” “可为什么您突然改主意了呢?”恩黛的声音稍微提高了些,“您之前明明说好的要在这里待满六天,我们所有人都是按这个计划走的呀……” 帕兰有些意外,“怎么了,公爵想今晚回去?” “我——” “今晚肯定不行。”恩黛答得斩钉截铁,“虽然理论上您确实拥有随时前往任何地方的权利,但我也负责任地告诉你,夜晚会给刺杀者更多的可乘之机,现在转移,路途中的未知就太多了。还有,请你回答我,为什么你突然想回家?” “我……”维尔福低下头,“我只是……” “想家?”一旁帕兰顺口接道。 “……对,我想回去了,已经没有必要留在这里。”维尔福已经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在这里是为了葬礼……但现在已经不会再有人来。” “哦,”帕兰哼了一声,“可怜的公爵……” “明天可以吗?”恩黛再次开口,但语气显然不是在商量,“明天早上九点,我来安排车。” 楼上传来脚步声,帕兰抬起头,见阿尔薇拉神情忧虑地站在过道上,一语不发地望着楼下的几人。 整个大厅一片寂静,直到帕兰开口向所有人道别。离开别墅时,帕兰忍不住回头往二楼露台的方向看了一眼——赫斯塔已经不在那里了。 她似笑非笑地沉吟了片刻,快步离开了这里。 …… 凌晨两点,司雷被电话吵醒,在黑暗中,她拧开床头灯并拿起手机,在看见来电人是维克多利娅时,司雷立刻清醒了过来。 “喂,是我。”她眉头紧皱,“怎么了,这个点打电话……” “你现在人在哪?” “我自己的公寓。” “来朗方大道一趟吧,朗方大道46号。” “……这是不是公爵的家吗,”司雷颦眉,“发生什么事了?” “先过来再说。” 挂了电话,司雷靠着床头坐了一会儿,然后飞快起身换衣服。 当司雷赶到现场时,凌晨两点半的公爵宅邸已经围满了警车,不断闪动的红蓝警示灯极为刺眼,她飞快下车,向宅邸内部飞奔而去。 昔日一直闭锁大门的罗昂宫此刻正门敞开,远远看去,宫殿内漆黑一片,只有少数几道手电筒的光柱在门廊之间摇摆, 维尔福家的管家面无血色地站在门前的寒风中,维克多利娅和泡勒正在他身旁。 “司雷!”维克多利娅很快发现了司雷的身影,“这里。” “……这是怎么了?” “跟我来。” 司雷跟随着维克多利娅的脚步向建筑内部走去,在经过了中央大厅后,她立刻闻到了空气中弥散的腐臭,她戴上口罩,但这于事无补。 沿着台阶一路往下,司雷很快抵达了下沉舞池的入口。 有巨大的应急灯挂在舞池两侧的天使雕像上,它们将这片封闭的空间照亮,不断有闪光灯从舞池的各个角落亮起,那是负责勘查现场的警员正在拍照取证。 “这里是……” 司雷的声音突然中止——她一眼就看见了前方正中央的锈蚀十字架。 在那里,有四颗脑袋分别绑在圣子的左右手上,此外还有一个血肉模糊的人挂在十字架的中心——那根洞穿了圣子心口的钢钉也同样扎穿了那人的胸膛。 在清冷明亮的灯光下,司雷瞳孔颤栗,眼前的景象如同某些邪教的祭祀现场,血腥而凶残。 “左边的脑袋是霍夫曼、唐格拉尔,右边的是施密特、里希,中间的人是罗杰。”维克多利娅两手叉腰,“之前所有找不到的东西——霍夫曼里希施密特的头,失踪的罗杰还和唐格拉尔……全在这儿了。” “……你,”司雷移开目光,“你们是怎么发现的。” “前半夜维尔福突然想回家,所以我就提前过来看看,”维克多利娅轻声道,“从罗昂宫上经过的时候觉得味道不对,就发现了。” “长官!”有警员朝着维克多利娅跑来,“我们在舞池后面又发现了四个彼此相连的密室……” “怎么这么多密室啊……”维克多利娅皱起眉,“这次是又找到什么线索了?” “从现场的灰尘的厚度来看,这四个密室应该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警员回答,“但我们在里面的墙面、地板,还有天花板上……都发现了大量鲁米诺反应。” 第193章 疲惫 当司雷看完了现场,同维克多利娅一道走出罗昂宫时,又一阵风从她们的身后吹来。 夜风将她们从地下带上来的腐臭味吹散,两人各自沉默着。 司雷望着眼前光秃秃的花园,低声道,“如果这件事完全由我处置,我们现在已经在前往唐格拉尔庄园的路上了……你是怎么打算的?” “先就这样。”维克多利娅轻声道。 “就哪样?” “你要问话,可以等明天早上维尔福过来以后再问,公爵府里有的是房间给你做审讯室……但今晚先别动了。”维克多利娅摸着脖子,给自己松了松筋骨,“你也不用回去,就在这里休息吧,省得来回跑。” “你们有多大把握抓住刺杀者?” “只要她冒头,就一定抓得住。” “这么肯定?” “是啊,所以才不能现在冒冒失失地把维尔福运过来,我们得保证,他接下来的每一次移动,都在我们预期的计划之内。” 维克多利娅笑了笑。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 第二天一早,恩黛领着维尔福一家返回朗方大道,赫斯塔穿着厚厚的大衣,与行李坐一车。 当汽车驶入市区,维尔福很快注意到整条大街上根本没有其他车辆,他所乘坐的汽车也完全无视路口的交通灯,在空旷的街道上一路飞驰。 直到车开到朗方大道附近,维尔福终于理解了原因——他在晨雾弥漫的路口看见了黄色的警示带,在警示带后面,有数不清的汽车和扛着摄像机、话筒的记者正在等候,而警察们手持警棍和方盾,同样严阵以待。 当维尔福的汽车驶过这样的路口,他有些惊恐地看着那些人突然朝自己的方向涌来,尽管这些人并没有突破警察的防线,但众人的声音像暴沸的汤水—— “人来了!” “维尔福公爵!” “公爵!” 阿尔薇拉迅速将车窗两边的窗帘拉了起来。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守在这里?”维尔福茫然地问。 “媒体总是这样。” “但人会不会太多了?” “你现在什么也不用管,亲爱的,”阿尔薇拉握紧了丈夫的手,“等到了家,你去泡个澡,再睡一觉……” 不一会儿,众人抵达目的地。 赫斯塔暂时没有动。看着窗外的景象,她明白此刻一定有许多双水银针的眼睛正落在维尔福的身上,而她们之中,一定有人已经进入了子弹时间。 赫斯塔明白,从某种程度上说,她注定要在这一刻暴露——对那些身经百战的水银针来说,要在进入子弹时间的状态下分辨她身上有没有初觉水银针的气味,非常容易。 但这又是她最为特殊的一层保护色,毕竟这里没几个人知道她“还没有二次觉醒”。 整个前院的人都望向了维尔福的车,不远处等候已久的司雷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人们的目光便从维尔福转向了司雷。 “公爵,你现在有时间吗?” “……怎么了?”阿尔薇拉有些紧张地看着她,“他昨晚没有休息好,我们想——” “我需要和公爵单独谈谈。”司雷向阿尔薇拉露出一个微笑,“是非常重要,非常紧急的事,但应该不会耽误很久。” “不,请听我说——” 就是现在。 赫斯塔戴起自己的毡帽,她单手拎着自己的行李,跟着旁边的仆人一起下了车。 沿着花园的最外侧,她不急不缓地走过这条不足一百米的弧形小路,像电影背景中一个无人在意的路人甲,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道路尽头。 …… 公爵家的客厅仍然保持着最初的陈设,赫斯塔扫了一眼客厅,此刻这里没有任何她认识的人。 迎面而来的仆人向她轻轻颔首,她也报以同样的回礼,随后,她找一楼的管家再次要了二楼南侧阁楼的钥匙,在司雷与阿尔薇拉的争论结束之前,赫斯塔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门关上的那一刻,她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又回来了。 赫斯塔走去窗边开窗通风,目光投向远处的罗昂宫,她看见不断有警察在通向罗昂宫的小路上进进出出——很显然,曾那里发生的一切,如今已经浮出水面。 赫斯塔伸手拍抚自己的心口,像是在安抚一个孩子。 在几个深呼吸以后,她拉上窗帘,打开电脑,开始查阅今天的新邮件。 …… “任何人,不论出于何种目的,不论在何种时局之中,都不能逼迫一个无辜的人,为他没有做过的事情认罪!” 书房之内,维尔福有些激动地站了起来, “就算……就算这一刻我们一起走到上帝面前,我也一样是同样的回答——我是清白的,不论你们相信或是不信,我都是清白的!” 由于情绪的剧烈起伏,维尔福的最后半句话近乎力竭。 “……您冷静一下,谭伊的这些报纸喜欢做些耸人听闻的标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尸体在你的宫殿里发现,你又是眼下唯一还活着的人,也不怪这些记者无端联想。”司雷将桌上的茶杯再次向维尔福的方向推了推,“喝点水吧。” “我不渴!”维尔福红着眼睛,“您还有什么问题,快问吧。” 司雷轻叹一声,也起身走到维尔福身旁,她轻轻拍了拍公爵的手臂 “我们先不说别的,”司雷轻声道,“罗昂宫里发生过命案,你是罗昂宫的主人,而你的管家声称,这些年来你一直紧锁着罗昂宫的大门,没有人让任何人进去过——这些事情是矛盾的,你承认吗。” 维尔福像一根干枯的苇草,再次俯身坐了下来,他将脸埋进自己的手掌,似乎在更咽,他徒劳地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些许哭腔,“……我累了,我真的累了。” 司雷并不着急,她在维尔福的身后缓慢踱步, “我能看出来,你是一个相当爱惜名誉的人。而且我也确实相信,唐格拉尔他们做的那些龌龊事,你并没有参与——你和他们,本质上是两种人。” 维尔福缓缓抬起头,他的眼睛还带着眼泪,“……您是这样觉得的吗?” “当然,”司雷点头,“我从一开始就非常惊讶你也在刺杀者的死亡名单上——我没必要在这种事上骗你。” 维尔福的呼吸稍稍和缓了一些,“……谢谢。” “但我非常好奇,”司雷接着道,“维克多利娅告诉我,你渴望见刺杀者一面,因为有些事,你想和她当面谈。” 司雷望向他,“你想和她谈什么?” 第194章 死生 维尔福发出一阵苦笑,气流从他喉管往外涌,变成哮喘般的呼吸。 “……我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听到这个问题了,”他低下头,两只耷在腿上的手紧紧攥在了一起,“但我,从来就不打算回答它。” “即便到了今天这一步?” “即便到了今天这一步。”维尔福低声道,“我知道我的性命早就不在自己手上了……但我仍然可以守住我的良知。” “良知?”司雷把这个词重复了一遍,她不可置信地抬高了音量,“有人死去了,公爵,就在你的宫殿里,死者是谁,又命丧谁手……你都不关心吗?” 维尔福神情疲倦地站起身,“很抱歉,司雷警官,我真的没有力气再接受任何问话了……或者您把我拷去警局,或者您放我回去休息吧,我都没有任何怨言。” 短暂的沉默过后,司雷两手拍了拍身侧,“算了,你走吧。” 维尔福向着司雷点头,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 这天上午,维尔福独自在浴室里待了很久,阿尔薇拉始终守在门外不愿离去。每当浴室里安静了一段时间,阿尔薇拉便会喊一声维尔福的名字,以确保他还好好的。 但这种安和的气氛很快就被打破——浴室里突然传来一阵可怖的碎裂声,有水银针直接踢碎了浴室的窗户闯了进去。这变故吓了阿尔薇拉一跳,直到维尔福被人裹着浴巾从浴室里扛出来,她才因为害怕而哭出了声。 动脉血从维尔福的手腕上汩汩涌出,但很快就被水银针们止住了,其他人听见动静都赶了过来,但随即便被守在门口的管家驱散。 维尔福全程惊恐地看着自己的伤口,直到佐伊告诉他“没有大碍”,他才松了口气。 阿尔薇拉紧紧握住丈夫的另一只手,已经泣不成声,“你为什么……” “我没有,我没有……”维尔福焦急地辩解着,“你相信我,我没有想自杀,我……绝不会做那种事——” “你确实不用太但心,夫人。”佐伊冷声道,“他这么做是为了把芯片挑出来。” 阿尔薇拉不解地抬起头,“……芯片?” 直到这时,她才留意到佐伊的手上有一小块金属片,大约1/4指甲盖大小。 “公爵大概是在拔除芯片的过程中,不小心割到了动脉……是这样吧?” “……对。”维尔福面无血色,他的呼吸比之前更快,但也更浅,“我不要戴这种东西。” “这是为了保护你。” “我不需要。” “到目前为止,被刺杀者杀掉的每一个人,都不是当场毙命的。”佐伊并不理会维尔福的絮语,“她总是要先花上一段时间把猎物折磨到痛不欲生,才会下手结果他们的性命,如果这一次你也一样被刺杀者掳走,芯片可以告诉我们你的位置,进而大大提高你的生存几率——” “我、不、需、要!”维尔福再次振声回答,他的额头凸起几道青筋,湿漉漉的头发粘在他的脑门上,让他原本就苍白的脸看起来更加憔悴。 “这种电子镣铐……我只在罪犯身上见到过,你们把我当成了什么人?我是无辜的,我……不需要这种保护。” “这可由不得你——” “那么你们就把我捆起来,把我打晕,”维尔福将头转向了一边,“只要我还有一点自己的意识,有一点行动能力,我就绝不会接受这种毫无尊严的保护措施。” “你这是在找死!” “……我宁可清清白白地死。”维尔福梗着脖子,“清白的死,远胜过……屈辱的生。” …… 在确定一切是虚惊以后,恩黛与司雷一同下楼,在客厅坐了下来。 “接下来几天你会一直待在这里吗,司雷警官?” “嗯。”司雷心不在焉地回答,她回想着方才维尔福的反应——这人心里肯定还另打着算盘。 “我发现宜居地的人我都理解不了,”恩黛撑着下巴,“之前里希是,后来唐格拉尔也是,没想到公爵现在也变得神神叨叨——他一开始明明是最冷静的一个。” 司雷靠在了沙发上,“面对死亡,人作出什么样的反应都不奇怪。” “可他现在的样子,和以前的唐格拉尔很像,”恩黛补充道,“当然,公爵没有唐格拉尔那么凶——” 司雷侧目,看向恩黛的眼睛倏然睁大。 “……司雷警官?”恩黛眨了眨眼睛,“你怎么了?” “我突然想到一种可能……但,现在谈这个好像没什么意义。” 恩黛有些好奇,“什么可能?” 司雷的声音停顿了片刻,“维尔福……真的在刺杀者的名单上吗?” “啊?” “在刺杀者对施密特和里希下手以后,维克多利娅曾经亲自向刺杀者确认,她之后的目标还有两个人——我们直接默认就是唐格拉尔和维尔福了,因为从里希收到死亡预告开始,他们五个人就是牢牢绑在一起的。” “对……啊不对,不止是我们默认,”恩黛摇头,“在医院的那天晚上,维克多利娅向刺杀者直接报出了子爵和公爵的姓名,问接下来她的目标是否就是这两人,刺杀者没有否认。” “但她也没有承认,对吧?” 恩黛愣了半天,“可……如果不是公爵,剩下的那个人会是谁呢?” “哪里还有剩下的人?”司雷向恩黛举起右手,“霍夫曼、里希、施密特……” 司雷每报出一个名字,就将一只手指屈向掌心,恩黛跟着她的声音一道念出了死者名字,在司雷收回无名指时,恩黛下意识地念出了“唐格拉尔”。 “不,”司雷打断了恩黛的声音,她缓缓收回第四指,“格雷。” 恩黛倒抽了一口凉气。 “最后,”司雷这时才缓缓放下第五指,“唐格拉尔。” “……这么说来,刺杀者的复仇很有可能已经结束了?”恩黛眨了眨眼睛,“可是格雷根本就没有收到死亡预告?” “不要被死亡预告带偏,”司雷沉声道,“我们现在已经知道格雷是死在了刺杀者手里,如果那十二张空白相纸是刺杀者给子爵的,那么格雷就没有收到死亡预告,如果是给公爵的,那么子爵就没有收到——说到底,预告并不是刺杀者杀人的先决条件。” 第195章 夜雨 恩黛陷入了沉默,她在脑海中把司雷的推理快速过了一遍,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但你为什么说现在谈论这个问题没有意义?” “因为这些都是假设,万一刺杀者并不是这样想的呢?” “不!一定就是这样!” 一个声音从两人的斜侧方传来,司雷转过头——索菲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客厅的转角。 她脸色苍白,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 “索菲……” “一定就是这样的司雷警官!”索菲几乎是跑着冲了过来,她用力地握住了司雷的手,“我姑父绝不可能和这种血案牵连在一起,打猎的时候他看见受伤的兔子都于心不忍,怎么可能参与奴隶交易,甚至亲手杀人呢!?” “索菲女士,你冷静一下……” “您没有听见外面的人是怎么议论他的吗?”索菲声音颤抖,眼泪再次从她的脸颊滴落,“他们说我姑父这些年做的所有事都是伪装,说他的苦心经营就是为了掩藏自己的罪恶——他们知道什么……他们知道什么!” “……我在一定程度上认同你,但是——” “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十年,我知道我姑父的为人,他总是把名誉看得比性命还要重要,是这世上真真正正的好人,这样的人绝不会为了一己私利——” “索菲!”司雷高声打断了她,“你听我说!” 索菲被吓了一跳,她哆嗦了一下,声音也戛然而止。 司雷握住索菲的肩膀,将她拉到身旁的沙发上坐下。 “听着,我会做出这样的推断,就说明我也倾向于认为公爵是无辜的,是不是?但现在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 “……为什么?”索菲喃喃。 “因为我们不能拿你姑父的性命来冒险,”司雷弯下腰,蹲在索菲的视平线下方,“确实,也许刺杀者的谋杀计划已经结束了,就像我刚才推测的那样,但这并不能说明另一种可能性就不存在。 “如果我们现在贸然改变策略,万一刺杀者过后又出现了呢?” 索菲两手捂住了脸,一边摇头,一边抽泣,发出一串其他人根本听不懂的呢喃,司雷轻轻拍抚她的肩膀。 “坚强一些,索菲,不要让自己被恐惧抓住。” “我就是……不明白……”索菲的喉间艰难地挤出几个字,“他都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为什么……还要承受这样莫须有的……构陷?为什么……为什么命运要对他这么残忍?” 司雷没有作声。 管家很快扶着索菲上了楼,司雷目送她离开的背影,心情有些复杂。 恩黛有些感慨,“她好可怜。” 说罢,她看向司雷——这位警官已经收回了目光,有些出神地看着前方。 “司雷警官,您又在想什么呢?” 司雷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叹息般地开口,“‘良知’,是什么意思呢。” “……什么?” 司雷摇了摇头,“我先回房间打个电话,有什么事你喊我。” …… 黄昏,维克多利娅出现在维尔福的房间,她已经与阿尔薇拉进行了一场漫长而深入的谈话,在取得了公爵夫人的充分信任以后,她终于成功说服维尔福再次佩戴上一枚可以随时发出定位的戒指。 和之前的芯片相比,这枚戒指能给到的信息少得多,但它保留了最关键的两项数据——维尔福的坐标,以及他是否还活着。 远天的乌云涌向谭伊,它们带来冷冽的风,也同样带来雨的预兆。 维尔福没有吃晚饭,但他也没有胃口。他拒绝了所有人的陪伴,一个人打开了卧室的窗户,任由湿润的雨点随风洒进他的卧室,彻骨的冬风吹得他牙齿打颤,但这痛苦的觉知却让他强烈地感受到自己正活着。 维尔福在书桌前坐了下来,他拧开淡黄色的台灯,而后取出钢笔,打开了日记本。 「我什么都没有做」 他握笔的手是那样地用力,以至于钢笔的金属笔尖被压得分了叉。 维尔福咬紧了牙关,他感到一阵熔岩般的滚烫潮涌从心底迸发,委屈、愤怒、不甘……它们正交织成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 维尔福的呼吸变得急促,他紧紧抿着嘴唇,在紧接着的下一行又写道: 「我,什么都没有做」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望见刺杀者一面,他迫切地想要向这个人人畏惧的恶魔澄清过往的一切。 在一遍一遍的抄写中,维尔福渐渐恢复了冷静,窗外已下起了大雨,雨点在玻璃窗上击起嘈杂的声响。 窗外的夜这样深不见底,却令他感到安慰。 临近午夜,外面传来敲门声,维尔福起身去开门,索菲站在外面。 “……你来了。”维尔福迅速调整表情,试图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一些,“快进来。” 卧室的门轻轻合上,索菲走进这间她再熟悉不过的卧室,“您还好吗?” “我很好,孩子。”维尔福做了一个深呼吸,“……我需要你帮我个忙。” 索菲一怔,原本憔悴的脸上又多出几分神采,她迅速点了点头,“我知道,汤森先生半夜来给我带话的时候我就知道您找我一定是有原因的,您需要我做什么?” “来,把手伸出来。” 索菲不明白原因,但还是照做了。 维尔福抬起左手,而后迅速把戴在食指的戒指换到了索菲手上。 “……这是?” “嘘。”维尔福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有些紧张地看了看窗口和门——半分钟过去了,一切风平浪静。 维尔福松了口气,“好孩子,听我说……这是水银针们用来监视我的工具——” “她们在保护你。”索菲小声开口。 “是的,没错,她们在保护我,我知道。”维尔福低声道,“但监视就是监视,不管换上什么漂亮说辞,我们都知道那就是监视。” “可是……” “别担心,好孩子,”维尔福轻声道,“我受够了摘下这些监视器水银针就立刻破门而入的事情了……你就戴着戒指坐在这里,好吗?” “但你要到哪里去?” “我哪儿也不去,”维尔福答道,“我只是想去里间做一个干干净净的祷告,一个人待上十几二十分钟,你能帮我这个忙吗?” 7017k 第196章 辩解 时钟指向十二点,一阵风突然将数不清的雨点吹打在窗户上,惊得索菲猛然抬头。 维尔福书桌上的台灯在深灰色的玻璃窗上投下一圈淡黄色的光晕,与外面的骤雨疾风相比,此刻静谧的卧室得像一处置身风浪的孤岛。 索菲低头看着戒指,突然无端感到些许寒意,一些恐怖的想象浮上心头,让她忍不住从椅子上起身,快步走向通往里间的窄门。 “姑父?” 索菲轻声唤了一句,里面没有人应答。 她将耳朵贴在门上,却只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索菲犹豫了片刻,还是按下了门把手——门从里面被反锁了! “姑——” 一阵脚步声传来,维尔福憔悴的脸出现在窄门后面,“怎么了,索菲?” “……哦,没事,”索菲有些无措地往后退了一步,“我一直没听见里面的声音,就……担心您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维尔福叹了口气,“……给我一段完整的祷告时间,好吗?” “抱歉,”索菲愧疚地握紧了自己的手,“我不会再打搅了。” 门再次合了起来,索菲攥着衣袖回到原先的座位上,在几个深呼吸过后,她也握紧了挂在胸前的十字架,向远天的救世主祷告。 …… 在第一次安抚了忍不住来敲门的索菲之后,维尔福迅速给自己换了一身衣服。他用尽全力,才勉强将靠墙的衣柜往外拉了几公分,这个过程中,他感到自己白天包扎的伤口似乎绷开了,他不得不更换姿势,用另一侧的肩膀继续将衣柜顶开。 在墙与衣柜之间的距离勉强能通过一个人的时候,他看见了那道暗门——通向罗昂宫的暗门。 幽深阴冷的石阶向下延展,维尔福扶着墙面缓慢前行,这条路他只在童年时代跟着父亲走过一次,若非这次飞来横祸,他几乎都要忘记了在自家别墅与罗昂宫之间还有若干条暗道。 维尔福不敢带任何照明工具,生怕过程里出什么意外引起了那些水银针的注意,然而脚步的轻微回响仍然在他心底激起了恐惧,他强迫自己数着步子,很快,他感到自己走完了所有的下坡,石道开始变得平坦,最后出现了一个螺旋上升的窄小石阶。 石阶的直径只有一米,通向罗昂宫正中心的一处密室。如果从建筑的正上方俯瞰密室所在的楼层,会发现它恰好夹在音乐厅与观景台中间。更衣室和盥洗室巧妙地掩盖了它的存在,在重重隔音材料后面,一个十八平米的谈话间完美隐身。 潮湿的风不断从维尔福的头顶吹来,当他战战兢兢地来到石阶唯一的出口,他发现这里的门正虚掩着,门上的挂锁被随意地丢弃在地上。 维尔福深深地呼吸,而后推开了门,只是密室里的黑暗与石道里的也并无什么不同——他仍然什么都看不见。 维尔福摸着墙壁,小心地沿墙走,很快在一处桌台摸到了火柴和蜡烛。 在烛火燃起的一刻,他看见了桌边的黑斗篷,尽管早有心理准备,维尔福的手仍然一个哆嗦,燃烧的蜡烛从他手中坠落,在落地前被一只黑色的手接住。 黑衣人什么都没有说,她横置蜡烛,等融化的蜡水滴滴答答地落在桌面,然后将蜡烛底按在上面。 “……刺杀者。”维尔福终于发出了声音。 那张漆黑的面具转向他。 维尔福再次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这几乎让他一时间有些站不稳,他迅速抓牢了桌子的边沿,勉强没有跌倒。 “我……终于见到你了。”维尔福低声道,“终于……见到了。” 蜡烛后面,刺杀者的头稍稍偏向一侧,像是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 “我就知道给我留那张字条的人是你……除了你,没有谁会在这个时候约我在这里见面……我昨天就想过来……但……”维尔福语无伦次地喃喃,“还好——” “说重点。”合成的电子音从面具底下传来,“你不是一直想见我吗?” 维尔福的呼吸凝住了,在片刻的恍惚间,他的眼睛慢慢睁大,数不清的情绪混杂着从他脸上闪过,他不断张口,却说不出半个字。 蜡烛哔哔剥剥地燃烧着,维尔福的呼吸也越来越重,他坐在离刺杀者不远的地方,两只手紧紧扣在一起。 “这一天迟早会来,我其实……一直都知道。”维尔福低着头,整张脸隐在阴影之中,“我……不求你的原谅,我从来……就没有奢求过这一点,但是……但是……” 维尔福的喉咙微微颤动,他捏着拳,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刺杀者。 “阿尔薇拉是无辜的,她……还有索菲,绝不应该受到牵连!” 面对着刺杀者漆黑的脸,维尔福的声音渐渐变得坚决。 “我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如果您真的像水银针们所说的那样,一直盯梢着我的生活,就会知道这绝不只是说说而已,只要能平息您心中的怨恨,不论您打算如何处置我,我都……没有任何怨言。 “但这些天发生的事情——我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在您的计划之内,我希望不是——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料。” 刺杀者身体微微后仰,她的食指和中指轻点下颌,“说下去。” “外头唐格拉尔他们犯下的恶行已经闹得满城风雨,而你,你把所有的尸体堆放在罗昂宫,又刻意将我放在死亡名单的最后一列……现在人人都以为我也是他们中的一个共谋——你知道这样的指认有多么严重吗! “我……我从不觉得自己在道德上有多完美,但我,我可以对着天主起誓,我从未犯下过任何损害他人性命的罪行——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也会有普通人的软弱,你大可以对我随意降罚,但绝不该罗织那些无中生有的罪名……它们会给我的家人带去无尽的痛苦,你明白吗?” 说到激动处,维尔福流下了热泪,“她们……是无辜的,她们根本——” “有一种说法,公爵,”刺杀者懒洋洋地打断了维尔福的辩解,“你和唐格拉尔他们本质上是两种人——这段时间我听到有不下三个人这么讲。” 她从椅子上站起身。 “但实际上,维尔福,你和他们就是同一种人。” 7017k 第197章 过去 维尔福愕然抬头,一股心火猛地蹿起,令他忍无可忍:“就因为我没有第一时间检举?就因为我恪守了对朋友的承诺?” “恪守……承诺?” “你大概还很年轻吧……”维尔福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愤怒,“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只是你现在还不明白……我不会责备你。在这件事上我确实有错,我已经愿意用生命来弥补……这样都还不够吗?!你到底……要做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 空气仿佛凝固了下来。 刺杀者如同一座雕像站在那里,烛火在她的身后燃烧,并向她面前的石墙投下晃动的影子。 维尔福看不见对方的眼睛,但却感觉到一股灼烧般的视线,方才突如其来的怒火已经消散,他像一座正在冷却的火山,勇气和胆量随着他的体温一起流走,他感到一阵寒冷。 刺杀者的脑袋就在这时动了动。 “公爵,杀掉一个人,能让死去的人活过来吗?” 维尔福痛苦地抱住了头,他把头埋进了自己的膝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再提任何要求,死者永远都不可能复生,我也永远不可能弥补你受到的伤害,不论你要做到什么地步,我都应该——” “不是,”刺杀者的声音毫无波澜,“你怎么知道不能?” 维尔福一愣,在颤动的光影中,他缓缓望向刺杀者的脸。面具后面的赫斯塔面无表情,她冷眼望着眼前这个狼狈不堪的男人。 “因为你试过。” 维尔福触电般地哆嗦了一下。 刺杀者回过头看向桌上的蜡烛,她伸手探向火焰,指尖快速地切过焰面,整间密室瞬间暗了一半,而后又很快复原。 “杀掉一个人,无法让死去的人活过来,”刺杀者轻声道,“杀掉十二个人,也不能。” 维尔福的肩膀缩了起来,他望着自己的脚尖,下颌骨止不住地轻颤。 “你确实什么都没有做,我知道,你从没有想过主动害人,没有犯下过任何损害他人性命的罪行。从开始到现在,你甚至连一句谎话都没有说过,”赫斯塔轻声道,“所有的主意都是里希和唐格拉尔出的,毕竟他们垂涎你的罗昂宫已久,他们残忍,荒淫,不像你,懂节制,好心肠。” 刺杀者突然弯下腰,在视线交汇的一刻,维尔福本能地往一旁闪躲,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了,公爵?” 眼泪再次从维尔福的眼眶涌出,他的声音细若蚊蝇,很快打起了哭嗝,他的手紧紧按住了眼睛。 “我……我一开始……是真的……不知道……是后来……后来有一天——” “第三天。”赫斯塔轻声道,“仪式的第三天,你的管家汤森来找你,说他从里希换洗下的脏衣服里发现了很多血迹和一根断掉的手指头,你大为惊愕,当晚就去了下沉舞池。里希说你闯进去的时候吓了他一跳,他生怕你会把事情捅出去,然后唐格拉尔对他说‘没事的’,就拉你去外面谈话了。 “怎么样,公爵,事情已经过去好多年了,你还记得当时唐格拉尔和你谈了什么吗?” 往昔的一切像潮水一样漫上心头,维尔福不敢抬头,他紧紧咬着嘴唇,身体因为抽泣而剧烈地抖动着,他试图说对不起,但每一个说出口的音节都和呼吸粘连,许多年来他再没有这样哭过,令他几乎快要窒息。 赫斯塔笑了笑,她仰头看向密室的天花板。 “为了这座罗昂宫,唐格拉尔和里希求了你很多年——他们只是想进来看看,想在这座经历了大断电时代依然屹立不倒的古建筑里狂欢享乐,结果你一次都没有答应。 “可是那一年,唐格拉尔再次向你开口,你觉得没法拒绝了,因为你的孩子病了,病得很厉害,病得要死了,是唐格拉尔用他的人脉帮你联系到了最好的医生,把你的孩子送进了核心城……虽然一切根本没有好转,你的第一个孩子死了,但你还是很感激他的付出。 “可是你没想到他们会在你的宫殿里做这种事,你气势汹汹,觉得他们不可理喻,直到唐格拉尔告诉你,他这么做都是为了你,为了挽救你的孩子。 “这一切都是向真神祷告的仪式,起初他们试着用动物做祭品,没什么效果,紧接着,他们试了试人的尸体,事情开始有了起色——当然,活生生的人是最好的。活生生的人有‘灵魂’,因为她们会流血,会尖叫,她们的恐惧能够最大程度地取悦他们自己,自然也最能取悦他们口中的真神。 “死去的人还能回来吗?公爵,你怎么会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呢,这些鬼话连篇的解释拿去哄孩子,孩子都会将信将疑啊,你怎么一下就信了呢?” “如果……如果你有过孩子……”他含糊地喃喃,“如果……如果能挽回……什么代价都可以……什么罪孽都……” “哦,是被丧子的悲痛冲昏头脑了吗?还是说,宫殿已经借出去了,与其让所有人都陷入同一桩丑闻,不如顺水推舟,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反正唐格拉尔也给了你一个合适的台阶,主谋不是你,从犯也不是你,你从头到尾只是借了他们一座宫殿,是吧?” 维尔福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更咽。 “真的……对不起……” “你的第一个孩子,他在4615年的11月27日出生,在4619年的夏天去世……你是不是很想念他?是不是总是听见他在你耳边喊爸爸?这种悲痛,在有了乔伊以后也还是没有减退,是吗?” “对不起……” “为什么你们每个人到最后都在道歉?我要的是这个吗?” “请杀了我……”维尔福跪着摸向了刺杀者的鞋面,“请杀了我……我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为什么要杀了你,我没打算杀了你啊,你也没有什么大错,毕竟你只是一个普通人,带着一点,‘普通人的软弱’。” 维尔福用力摇头,他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地上,他徒然地摇着头,只觉得命运正拖着他迅速下坠,这种源自未知的恐惧紧紧扼住了他的咽喉,他渴望触底,只要能结束此刻的悬而未决,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7017k 第198章 落幕 一张照片被刺杀者丢了下来,它先是落在了维尔福的肩膀,然后打着旋落在了地面上。 尽管维尔福眼睛有些发胀,但凭借着微弱的烛火,他依然一眼认出了照片上的画面——那是4615年的11月,年轻的他和阿尔薇拉在医院的病房,他搂着阿尔薇拉的肩膀,一个小小的婴儿在襁褓中,也在他们二人的怀里。 “明天早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这张照片会被洒在谭伊的主干道上……然后,一切就都结束了。” 维尔福再次仰起头,皱纹布满他的额头,他的五官不出预料地扭曲在了一起。 “为什么这幅表情,”刺杀者的声音带着笑意,“我已经说了不杀你,你不高兴吗?” “阿尔薇拉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 “那她很快就什么都知道了。”刺杀者轻声道,“罗昂宫里发生过的一切,你曾经瞒着她放任过的罪恶……警方会一件件地查清。” 维尔福用力地摇着头,“唐格拉尔骗了我……是唐格拉尔骗了我啊,他们只是拿我做幌子,整件事,从头到尾,我根本、根本就——” 维尔福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下半张脸突然被刺杀者紧紧地捏住了。 “维尔福,”刺杀者那张黑色的面具缓缓靠近,“你和他们,根本就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维尔福终于明白过来。 今时今日,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辩解都毫无意义,那些围绕在他宅邸之外的看客就早就张开了血盆大口,只等着一点血腥味飘过去,他们就会一拥而上,把他撕碎。 刺杀者只需要丢下一张照片,他们会把剩余的故事全部补完——甚至会编造出更为耸人听闻的猜测…… 所有人都已经死了,他不会再有证人。 “……能不能,换一张照片?”维尔福突然问。 “换什么?” “我手上应该还有几张我和那孩子单独的合影,”维尔福喃喃,“不要带上……我妻子,她……不该被牵连。” 烛火下,刺杀者哼笑了一声,“真感人,其实我也不是非要分发照片不可。” 维尔福的眼睛骤然明亮,他再一次抬头,不远处的烛焰在他眼中闪动。 刺杀者起身走向密室的另一处出口,在离开之前,她回过头。 “看你诚意,公爵。” …… 当卧室里间的门再一次打开,索菲站起身,快步跑了过去。 “姑父!刚才牧羊人先生来过,问你好不好,还想进来看看,真是吓死我了,幸好我把他堵在门口,跟他说你——” 索菲的一串轻语,在看到维尔福的瞬间停住了。 他的脸已经没有了血色,但也不像从前受到惊吓时那样苍白,这张略显沧桑的面孔此刻是灰蒙蒙的,再看不到一点光彩。 “姑父……?” 维尔福回过神,他朝着索菲笑了笑,重新取回了戒指。 “我没事,”他低声道,“我……已经感觉好多了。” “您看起来真的很憔悴……是哭过了吗?” “嗯,是啊。” 索菲勉强安下了心,她轻轻松了口气,“哭出来就好多了……我也总是这样。” “谢谢你,索菲……快回去休息吧。” 索菲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过头,“姑父。” “怎么了?” “不管是多么严重、多么可怕的事,”索菲望着他,“它们都会过去的。” 维尔福无声地笑了笑。 “明早我和乔伊来找您好吗,我们一起吃早餐。” “好。” 门重新合上,屋子里又恢复了最初的死寂。 他关掉了屋子里所有的灯,听见窗外狂风大作,雨势凶猛。 在风雨中,维尔福一会儿抱头痛哭流涕,一会儿仰起头呆滞地瘫坐,他时不时起身,揪着头发在屋子里踱步,最后又回到了桌前。 他望着窗帘上一点点消逝的暗影——黎明正在到来。 维尔福恐惧地望着窗口,在一夜的激烈斗争之后,他感到了近乎虚脱的疲倦。他的眼泪已经流干,也再没有力气去思索其他事情。 雨后的清晨如此静谧,那些不断滴落的雨水、清晨的鸟鸣和一点轻微的风声都带着勃勃的生机,日光穿透淡淡的薄雾,初生的太阳无差别地照向大地的每一个角落,世界正重新苏醒。 赫斯塔一夜未眠,她两手抱怀,目光望着墙上的挂钟。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她皱眉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腕表,便就在这一刻,枪声响了。 在这个安静的早晨,这声枪击不亚于一道惊雷。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赫斯塔听见水银针突破窗口的声音,她听见了一些语气激烈的交谈,紧接着是尖叫和哭声…… 这些噪杂的人声在她耳中如同天籁,赫斯塔笑着倒在了床上——所有的痛苦在这一刻都化作了一阵云烟,因为那些曾让她在深夜咬牙切齿的恶徒,都得到了他们应得的下场。 妈妈。 结束了。 这是我们的正义,我已经,亲手将它实现。 往后再不会有噩梦。 我终于……可以安眠。 眼泪从赫斯塔的眼眶中慢慢流下,每一滴都浸润着无法言说的喜悦。 …… 在经过了初步的现场采证以后,阿尔薇拉被允许进入她和维尔福的房间。 维尔福本人已经被运走抢救,索菲说水银针内部的医疗设备非常先进,人一定能救回来,但在看过现场以后,阿尔薇拉已经明白了一切。 ——维尔福从侧面开枪,子弹贯穿了他的大脑。 没有人能救得回。 书桌旁边的地面上有一滩小小的血迹,甚至还没有昨天维尔福割伤手腕来得厉害。 阿尔薇拉站在它旁边,看了一会儿。 桌上放着维尔福的日记本。 她跌跌撞撞地走上前,翻开纸页,前半本记录着他近半年来的生活——就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夏天,他们还一起去了南边的海岸度假,初秋的时候,他们在克里叶农场小住,在落满梧桐叶的无人小径上散步…… 而今这一切就像一场大梦,倏然飘远。 不知不觉,阿尔薇拉翻到了日记的最后一页。 日记本的整个篇幅都写满了凌乱的短句—— 「我什么都没有做!」 「我什么都没有做……」 「我什么都没有做!!」 它们的书写是那样用力,每一句话都像是一句呐喊。 阿尔薇拉的指尖轻轻拂过它们,忽然,她发现角落里还有一行小字,它们字迹潦草,已经被泪水晕开。 「对此,我很抱歉。」 第199章 知晓 上午九点,维尔福被确认死亡。 维尔福的死对大部分水银针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佐伊几乎崩溃,她已经再三检查过这间公馆的每一个房间,她无法解释维尔福用来自杀的枪是从哪里来的。 索菲哭着控诉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她搬出昨天司雷的推理,数次重复着“这不是自杀,这是一场你们合谋的围剿!是谋杀!这是谋杀!” 维克多利娅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坐在大厅的沙发上,两手撑着额头。 这究竟是维尔福撑不住压力还是刺杀者最后的诡计,她已经无从知晓,但执业以来,她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倍感屈辱过。 刺杀者不会再出现了。 自己也不会再有机会,抓住她。 九点四十,司雷走进客厅,“阿尔薇拉女士呢?” “在楼上。”管家回答。 “你们怎么还敢这样若无其事地到我们家里来!?”索菲从二楼冲了下来,她揪住了司雷的衣领,“昨天我就告诉过你我姑父绝对不可能和这种凶杀案联系在一起你们不信!现在人走了,现在他以死证明自己的清白了!你们满意了吗……满意了吗!?” 司雷叹了口气,她捏住索菲的手腕,“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 “你理解什么?!你理解??你这个帮凶!”索菲尖叫着瞪着司雷,她的声音颤抖着,“你已经想到了,你什么都想到了,但你没有制止她们……你是帮凶,帮凶!!” 司雷稍一用力,掰开了索菲的手,“汤森管家,过来帮个忙好吗?” 管家上前表情复杂地按住了索菲。 司雷整理了一下衣领,对一旁的仆从道,“请阿尔薇拉女士下来一趟吧。” 仆人看了管家一眼,管家点了点头,他才快步走上了楼梯。 不一会儿,阿尔薇拉来到大厅。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阿尔薇拉的脚步很平静,仍像往常一样轻盈,但当她坐到司雷的对面,司雷立刻就注意到了对方苍白的脸与泛红的眼睛,这强弩之末的情态让司雷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开口。 她斟酌着用词,没想到阿尔薇拉先问了句:“您找我有什么事呢,警官?” “嗯……关于,公爵的死因,”司雷低声道,“我想您多少应该了解一点内情。” “您是指唐格拉尔他们通过援外组织犯下的那些恶行吗?” “……嗯。” 阿尔薇拉露出一个凄婉的微笑,“……那和我们没有关系,警官。” “但是——” “维尔福也许算不上一个心地高尚的人,但他也不可能和那种骇人听闻的事情沾上关系,”阿尔薇拉轻声说道,“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我的丈夫,我是了解的。” 司雷欲言又止,她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站起身,“能请您跟我出去一趟吗?” “去哪里?” “就外面,罗昂宫。” 阿尔薇拉闭着眼睛坐了一会儿,然后也站了起来,“好。” 当阿尔薇拉跟着司雷走到罗昂宫外,索菲也冲了出来,她紧紧握住了阿尔薇拉的手,仿佛这样就能给予对方力量。 还没有进入宫殿大门,阿尔薇拉就注意到周围有身着警服的人在锄地。 “你们在挖什么?” “您跟我来就知道了。” 当三人来到下沉舞池,推开门,阿尔薇拉一眼看见了舞池中央的十一具骸骨。 一时间,她整个人都怔住了。 “……那是,什么?” “是从舞池后面的密室里发现的,被埋在地下大约三米深的位置。”司雷轻声道,“前天晚上我们检查现场的时候在墙角的花瓶后面发现了一截手指骨,这说明凶手在作案以后甚至都没有对这里进行过认真的清扫……所以我猜想他们可能也不会在处理尸体上用心。 “昨天早上,我又到这里查看,发现其中一个密室的地板砖面花纹是乱的,就给警署打了个电话,让他们过来把地面挖开来看看……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拖了我一整天,今早才过来。” 司雷顿了顿,她已经沿着石阶快步走到舞池中央。 “这些遗骸的肱骨、尺骨、桡骨、股骨、胫骨上多有断裂,身前可能经历过非常残忍的肢解;再者,挖出来的东西里只有骸骨,恐怕当初埋人的时候,这些尸体都没有穿衣服。” 司雷抬头望着站在高处的阿尔薇拉。 “这些遗骸就这样埋在罗昂宫的地下,埋了十几年,夫人。” 阿尔薇拉站在原地,她望着不远处的森森白骨,整个人如堕冰窟。 司雷看着她,“公爵生前曾经多次模棱两可地提到过一些细节……我相信你也一定还有印象,他对这些事情到底知道多少,你又知道多少?” “我……” 阿尔薇拉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一阵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爬升。 “我从来……” 一阵眩晕袭来,阿尔薇拉几乎有些站不稳,她两脚僵硬地往后退了两步,索菲见势不好,立刻抓住了她的一只手臂,但阿尔薇拉还是重重地跌倒在地上。 “医生……医生!” …… 三天后。天气晴朗。 帕兰开车停在了谭伊市的水银针公寓楼下,而后很快提着一瓶酒上楼。 电梯在六楼停下,她看了看门牌,找到607,按响门铃。 “来了。”赫斯塔的声音从门后传来,紧接着是门闩扭动的声音,“你推下门。” 帕兰推开门——眼前的一居室和千叶的那间格局一摸一样,只是没什么家具,屋子里所有的窗户都开着,简单明亮。 帕兰关上门,她换了鞋,从玄关走到客厅,左右看了看,“你在搞卫生?” “嗯,既然恢复了身份,那我现在也可以在公寓里有一间自己的固定房间了。” “伤都好了吗?” “可能还要两周吧……不过卫生一只手也能搞。” 洗手间里传来一阵水声,赫斯塔简单搓了搓抹布上的污渍,很快脱下手套,重新回到客厅。 帕兰把酒放在了靠窗的茶几上,似笑非笑地绕着赫斯塔走了半圈。 “真是不一样了啊……这才几天?烧也退了,气色也好了,整个人的精神气一下就起来了?” “哪有那么夸张?”赫斯塔笑了一声,“我昨晚还有点低烧。” 帕兰转身在客厅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说说吧,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第200章 完美犯罪 赫斯塔两手抱怀,坐在了帕兰旁边的桌子上。 “我昨天收到了002号办公室的邮件,她们让我下个周去核心城参加蓟花骑士勋章的授勋仪式。” “蓟花骑士啊……”帕兰微微后仰,她左脚搭着右脚,悠闲地吟诵起蓟花骑士勋章的格言,“neoipunecessit(1)……不错,很适合你。” “再就是,我打算到时候也去看看艾娃。” “这件事艾娃已经和我说了,她前天就看到了你发的邮件——她也想再见你一面。”帕兰笑着道,“但这段时间她仍然很忙,所以你们还得再找机会……到时候你会乘哪趟车过去?” “授勋仪式在12月18号,002号办公室让我提前两天到,所以我应该会被安排在16号晚上上车吧,具体车次还要等消息。” “好,到时候日蚀会跟你一起走。” “……日蚀?” “对,你和艾娃具体要怎么见面——是走公开程序,还是想办法让你偷偷过去,到时候日蚀会告诉你。” “她要怎么找到我?” “你确定车次以后把你的车票信息发给我就行,怎么找你是日蚀的事。到时候她会戴一顶金黄色的短檐帽出现在你面前,当她走近你,她的帽子会不小心掉在地上,你要帮她捡起来,再告诉她‘这样的帽子我也有一顶’,她会和你说谢谢,然后说,‘那真巧,因为这帽子是我自己设计的呢’。” 帕兰歪着头,“记住了吗?” “嗯。”赫斯塔应声点头。 帕兰仍一直望着赫斯塔的脸,她观察着对方脸上的神情,试图对当下赫斯塔的心情进行分析。 “说起来,”帕兰忽然开口,“我听说有一部分人类会在进化中习得对‘正义’的快感,就像一些天然的利他主义者,她们乐于为群体服务的意识是写在基因里的……你这几天有感受到类似的快乐吗?” 赫斯塔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吧。” “那么,单纯是复仇的快乐?” 赫斯塔没有立刻回答,她侧目看着窗外,表情有一些疏离。 “……我昨天晚上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嗯哼?” “我之所以能够成功杀了他们,并不是因为我秉持什么正义——甚至说,这件事能做成和正不正义其实没有什么关系,”赫斯塔看向帕兰,“我能做到,仅仅是因为我可以。” “什么意思?”帕兰撑着脸颊,“你展开一下,我不理解。” “即便,维尔福他们是世上心地最好的七个人,我一样可以用同样的方式取走他们性命——只要我想。” 帕兰笑了一声,她摇了摇头,“但如果是这样,你就得不到艾娃的帮助了——” “那我换个场景——如果是艾娃想杀他们呢?” 帕兰一怔。 赫斯塔接着道,“如果是艾娃来做这件事,她一定会有更好的办法——风险会更低,退路会更多……因为她更加‘可以’。” “不……世界上没有完美的犯罪,简。” “真的吗?这会不会是一种幸存者偏差?” “这不是,因为一切犯罪都会留下痕迹——” “我知道,但有痕迹又怎么样,有痕迹就会有人追究吗?如果我当初没有进宜居地,如果修道院被袭击的时候千叶小姐没有来,如果我不是因为能力特殊而一直隐姓埋名地作战,或者说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费尔南的那份咨询记录……那维尔福他们现在应该还活在蜜罐里吧?” 赫斯塔半睁着眼睛。 “我这几天就一直在想,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个世界上其实充满了完美犯罪,而被发现的犯罪只是其中相当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如果是这样,那么那些大声宣称‘没有完美犯罪’的人,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在反复重申这一点?” 两人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帕兰仰头想了想,“……你会和艾娃讨论这个问题吗?” “如果时间允许的话。”赫斯塔轻声道,“但这个问题其实无关紧要,我主要还是想和她谈谈我未来的几个计划,我需要她给我一些建议。” “我已经开始期待你们的见面了……”帕兰搓了搓手,她站起身,“我会告诉她这一点,希望她能匀给你更多时间。” “谢谢你。” “该说的我都说了,我该走了。”帕兰微笑,“你继续享受你的清闲时光吧,不要忘了尽早给我你的车票信息。” “好。” 在驱车离开公寓之前,帕兰又抬头望向赫斯塔居住的那间房间,墨绿色的窗帘正顺着敞开的窗户在外漂荡。 ——不错,又是一个独特的人类样本。 …… 这天下午,司雷出席了杀人摄影及其相关案件的记者会。 这次记者会的主要焦点聚集在罗昂宫出现的十一具骸骨上,经过初步的dna比对,警方已经能确定其中三人为十六年前从荒原移居谭伊的第三区公民。十二年前,她们从第三区的不同城市同时失踪,目前,警方已经联系受害人家属前来谭伊领取遗骸。 余下的七具骸骨身份不明,警方推测其为十二年前被费尔南援外组织带入宜居地的非法人口。目前案件还在调查当中,接下来,警方会进一步整理骸骨信息,并向荒原地区征集线索。 记者会很顺利,但在一些细节上,司雷始终还是有些疑虑——比方说遗骸数量。 十一并不是一个听起来很有说服力的数字,十人、十二人、十三人……似乎都比十一人要合理,尤其之前里希还强调过,“十二是一个特别的数字”。 出于这个考量,在密室发现了十一具骸骨后,司雷一直让人在罗昂宫附近寻找可能存在的第十二具尸骨,不过并没有新发现——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也是一个好消息,少一个受害者比什么都强。 也许是她多想了,刺杀者总是寄来十二张照片,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案子距今刚好十二年吧。 —— (1)neoipunecessit:古典语,勋章格言,意为“没有人可以肆无忌惮地激怒我”,也可以译为“犯我者必受惩”。 第201章 调查 16号早晨,赫斯塔终于收到了自己申请的新制服。 衣服在熨烫好之后才送到她的公寓,她换上新衣站在镜前,静静地注视着镜中的自己。 她立正沉肩,向前一步,举手敬礼。 这身黑红交映的新斗篷依旧英气非常,令赫斯塔骤然回想起多年以前在403第一次看见莉兹换上它的情景。这些年她已经把自己的老制服穿得灰蒙蒙的,斗篷尾部还有许多灼烧、破损的痕迹……她不愿穿着一身旧衣去见艾娃。 一切都应当是崭新的。 与此同时,阿尔薇拉也坐在镜前。 晨间的阳光洒过窗柩,在她面前的妆台上投下一片斜方的光亮。金色的长发披散阿尔薇拉的身前,她拿着一把梳子,耐心地将它们梳顺。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忽然惊觉这些年来的衰老。 管家在外面敲门,阿尔薇拉回头,“进来。” “都准备好了,夫人。” “现在罗昂宫里还有人吗?” “暂时没有,几个警察在换班,这会儿没有人在里面巡视,人都在门口交接。” “好。” 阿尔薇拉站起身,跟着管家快步下楼。两人从内宅的侧门绕去了罗昂宫的后面。这座昔日的殿宇显示出彻底破败的情景,自搬入公爵府生活以来,阿尔薇拉还是第一次这样认真地看着墙面上斑驳的墙皮和锈迹。 “……我们不要耽误了,汤森先生,快开始吧。” 在她的命令之下,管家和几个在公爵府已经待了十来年的仆人一同快步跑向建筑内部,不一会儿,宫殿外的阿尔薇拉闻见了一股淡淡的汽油味,不一会儿,她在二楼的窗口看见了窜动的火苗。 众人很快跑了出来。 不远处的警察终于觉察到了这边的异常,他们迅速叫来了消防队,然而火势已成,浓烈的黑烟吞吐着向高空升去,一时间竟遮蔽了太阳。大火凶猛,阿尔薇拉就站在远处观望着,在暗淡的浓烟下,她的脸颊沾染了火光的橙红。 很快,警察开始疏散周边的住民,幸好今日无风,火灾没有蔓延,在经历了六个小时的奋战,大火终于被扑灭。 阿尔薇拉对自己主动纵火一事供认不讳,这场大火基本毁灭了罗昂宫内的犯罪痕迹,尽管此前警方已经采集了相当多的相关线索,但仍在调查中的一些疑点已经不会再有答案。 在问询中,阿尔薇拉否认了自己想要毁灭证据的目的,她只是觉得罗昂宫盛满了罪恶,这样的宫殿……不应当再保留。 在整个问话的过程中,索菲都坐在不远处,她听着姑妈平静的叙述语调,整个人陷入了巨大的错愕,所有的情绪仿佛在刹那间关停,她感觉不到伤心,只觉得一切荒谬又陌生。 警员合上了笔记本,“您已涉嫌犯下纵火罪和毁灭证据罪,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好的。”阿尔薇拉站起身,她的脸上仍带着淡淡的微笑,“能否让我上楼换一身衣服?” “当然可以。” 索菲后知后觉地跑向阿尔薇拉,“……姑妈,我和您一起去吧?” 阿尔薇拉笑着挽住了索菲的肩膀,“别了,你就在家好好待着,等我回来。” “您要去多久?” 阿尔薇拉极轻地吸了口气,“我也不知道……” 她试图把手从索菲那里抽回来,但索菲旋即紧紧抱住了她。阿尔薇拉有些不忍,将脸颊贴在索菲的额头上,直到楼下的警员用力咳了几声,她才将索菲推开。 “我真的不能和您一起走吗?”索菲哭着问,她又转头看向客厅的警察,“能不能也带我一起?” 警察没有作声。 “别哭,”阿尔薇拉擦去索菲的眼泪,“坚强一些。” …… 下午四点,赫斯塔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她一个人坐在空空荡荡的公寓里,望着窗外不时掠过的飞鸟发呆。 这一整天,赫斯塔都在想着即将到来的谈话。由于内容敏感,她没有将任何一条想法落在纸面上,但一个完整提纲已经在她心中成形。 在这个空闲而安逸的下午,赫斯塔忽然想起一些往事,比如在杀死霍夫曼之后,她曾一度郁郁寡欢,终日流泪——可是当时她究竟是在为什么而伤心难过呢? 她已经有点想不起来了。 这仅仅是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不知道等到若干年后再忆起这段时间的经历,又会是怎样的感觉? 手机在这时响了起来,赫斯塔低头一看,是司雷打来的。 “喂,”赫斯塔接起电话,“嗯,是我……是的,我还在谭伊,但我晚上七点钟火车…… “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好吧,那我现在过来一趟。” 挂了电话,赫斯塔起身往玄关走去,在临出门前,她又突然止步,返回卧室把身上的新制服换了下来——这一路要是把衣服弄脏了可不好。 她的行李很少,除了一些常服和身份文件几乎没有别的东西,在最后一次检查了自己的车票和身份证以后,她提着手提箱快步出门。 …… 谭伊的警署在黄昏中亮起了灯,赫斯塔一进大厅就看见一片狼籍景象——联排的塑料座椅被掀翻在地,天花板上还有几个深深浅浅的窟窿,花岗岩地板上,一些浅淡的血迹还没有被擦去,她颦眉打量四周,试图从现有的景象中看出端倪。 “优莱卡。”司雷的声音从拐角处传来,“这边。” 赫斯塔跟了上去,“这是怎么回事?” “是牧羊人干的,他十分钟前刚刚被人架走。” “……他袭警?” “应该不是故意的,伤者的伤势也不严重……可能是一时伤心吧。”司雷低声道,“你是七点多少的车?” “七点三十七。” “那还好,赶得上。”司雷看了眼表,带着赫斯塔一路走到警署深处的问询室,“我们需要对这段时间和阿尔薇拉有过密切接触的人都进行一个简单访谈,时间不会很久,可能就二十多分钟。” “……她怎么了?”赫斯塔停下脚步,“你们为什么要调查她?” 司雷沉默了片刻,看向赫斯塔,“她自杀了,就在今天下午。” 第202章 噩梦 “她在住宅区纵火,又涉嫌毁灭证据,我们即刻对她进行了逮捕,在押解回警署的路上,阿尔薇拉突然吐血、昏厥,警车紧急转向医院……但晚了,她在出门之前服食了毒药,人没有抢救过来。” “……服毒?她哪里来的毒药?” “我们目前在调查她的药品来源,已经摸到了一点线索,但还需要更多时间才能——” “就没人发现她的异常吗?”赫斯塔睁大了眼睛,“索菲呢?她这段时间不是一直陪在阿尔薇拉身边?” “事情是很突然,连阿尔薇拉个人的心理治疗师都没有觉察到这一点,就不要说索菲了,而且——” 司雷的叙述戛然而止,她忽然注意到优莱卡的脸已经没了血色。 “怎么了,优莱卡……你还好吗?” 赫斯塔没有回答,她两颊的肌肉微微抽动,头也低了下去,她的左手轻轻按住了额侧,强烈的反胃感冲上咽喉。 司雷怕她跌倒,连忙握住了她的手臂,但赫斯塔几乎触电般地收回了手。 她往后退了两步,抬手捂住口鼻,向走廊更深处的卫生间冲去。 胃部的痉挛让赫斯塔痛苦不堪,她把手指伸进喉咙,用力按压舌根,呕吐的欲望确实变得更加强烈,但此刻她的胃里也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吐,便只能一阵一阵地干呕。 司雷拍抚着赫斯塔的背,她有些犹豫要不要现在立刻喊工作站的其他水银针过来——如果优莱卡也像牧羊人那样发狂,她是肯定招架不住的。 不过还好,几分钟后,优莱卡恢复了正常。 “我去给你倒杯水,你先坐下休息一会儿——” “……我没事。”赫斯塔接过司雷递来的纸巾,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手,好让它们不要抖得太厉害,“我们,赶紧开始访谈吧。” “但你——” “我这两天……确实状态不太好,”赫斯塔低声道,“可能是吃坏东西了,等访谈结束,我想去医院挂个号看看。” “……也好,”司雷点了点头,“这边走。” …… 半小时后,赫斯塔表情淡漠地离开了警署,驾车朝朗方大道的方向驶去。 她的手紧紧抓着方向盘,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路况,冷风顺着车窗灌进来,让她整个人清醒不少, 「爱一个人有很多种方式,优莱卡」 「如果你爱的人离开了这个世界,未必要追随他们而去才算表达了自己的爱意」 「你仍可以在世上慢慢地活,等待再相见」 「迟早都是要再见的,何必急于一时呢」 “骗子……”赫斯塔突然低吼,“骗子!!” 伴随着一阵刺鼻的焦灼气味,昔日的公爵宅邸出现在赫斯塔的视野中。此刻仍有警察在门口值守,赫斯塔直接出示了自己的水银针身份卡。 公爵府内的仆人远远认出了她,为她打开了别墅的门。 “索菲呢?”赫斯塔问。 “大小姐……一直在她自己的房间。” 赫斯塔飞步上楼,每一步都跨着三四个台阶。她很快来到索菲的门前,并发现门虚掩着,并没有锁,顺着门缝往里看,房间里没有开灯,漆黑一片。 赫斯塔五指轻抵房门,悄无声息地将门推开,走廊的灯照出她的人影。 “……索菲。” 床的位置传来一些细微的响动,赫斯塔准确地捕捉到了这个声音,她朝索菲的方向走了几步,门在她身后缓缓归位。 房间又暗了下来。 “我……都听说了。” 每向前走一步,赫斯塔都能听见木质地板被压实的微弱声响,这一刻她忽然觉得有些手足无措,仿佛有千钧之力压在自己的心口。 “……会过去的,”赫斯塔听见自己干涩且苍白的声音,它陌生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人,“所有的这些……痛苦,都会……” “我没事,优莱卡。”索菲平静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我没有痛苦,姑妈说让我在家好好待着,等她回来。 “我下午问过她了,她说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回,可能确实是需要一些时间吧……明天?后天? “反正姑妈说让我等她回来,那我得等的…… “……我不能不等。” 赫斯塔的脚步停了下来,在这个瞬间,她感到近乎真实的撕裂,这尖锐而具体的痛苦如同山崩,将她心底深处的每一个噩梦都重新唤醒。 那些她满心恐惧、颤栗不眠的夜晚,那些她将脸贴在原木边桌上发呆的黄昏,一次次梦中的相见和醒后的眼泪……每一段人生切片里的痛苦在瞬间汇聚,融成她无法招架的丑陋怪物。 “你在哭吗,优莱卡?” “抱歉……” “……他们说的是真的?”索菲喃喃。 ”抱歉……“赫斯塔拖着沉重的脚,再次往前走了两步,“索菲……我……” “汤森先生没有骗我?”索菲的呼吸开始颤抖,“我没有妈妈了?我没有妈妈了……优莱卡。” 刹那间,赫斯塔感到一把有形的尖刺从后颈捅穿了她的咽喉,她的脊背在惊惧中骤然绷直,她几乎可以感到这把贯穿了她脖子的长刺顺着她的血管迅速生长,它们探出尖锐的刺角,不断地向周边延伸。 在剧烈的痛苦中,赫斯塔伸手探向自己的后颈——那里什么都没有。 她用力地扼住了脖子,但一切于事无补。 忽然间,她听不见任何声音,也说不出一个字,她睁大了眼睛,看见周边的黑暗突然活泛起来,像无数条流动的沙河。 脚下坚实的地板开始波动,拉着她向下陷落。 在惊恐中,赫斯塔狼狈地后退,逃出了索菲的房间。 …… 七点三十六,在谭伊中央车站的四号站台,列车即将启程,几乎所有的乘客都已经上车,只有一个戴着金黄色短檐帽的年轻女人,她提着一个黑色的手提箱站在6号车厢前,目不转睛地看向站台入口。 “女士,”列车员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火车马上就要开了,你等的人还没来吗?” 女人抬头望向远处的巨大挂钟,在朝车站入口投入最后一瞥之后,她转过身,独自登上了前往核心城的列车。 第203章 游荡 次日傍晚。 八点左右,司雷收拾东西离开办公室,灰蒙蒙的天又开始下雨。 她发动汽车,打开广播,音响里传来两人的对谈,主持人正在和气象学家讨论这个冬天第三区反常的大雨——这是近几十年来从未有过的天气。 第三区北部的冬天总是阴云密布,但很少下雨。 气象学家淡定表示,这也许和不久前的太阳风暴有关,这次太阳风暴在遥远的长尾洋引发了巨大的海啸,海啸又导致几处火山接连喷发,大量火山灰进入平流层……进而使多地出现了异常气象。 司雷听了一会儿,切换电台,结果下一秒就听见另一个学者正在敲桌子,那人义愤填膺,表示某些科研工作者为了博眼球真是连基本的学科常识都不要了——长尾洋上喷发的火山灰想要在第三区引起这样剧烈的气候变化,至少也需要半年时间。 司雷再次换台,另一个节目里,几个嘉宾正在讨论这场连绵的冬雨对来年粮食产量的影响。 她关掉了广播,聆听雨声。 车外,雨越下越大,车灯的光柱中,雨丝密集。 …… 赫斯塔已经在谭伊的街道上晃了一天一夜,她既不觉得困倦,也不觉得饥饿,只是一味向前走。 这一路上,曾有好几条暗巷突然吸引了她的注意,她什么也没有想,转身就跑了进去。 然而巷子的尽头仍然是陌生的街景。 如此兜兜转转许多次,她终于在混沌中意识到自己期待在巷子尽头看见什么——她渴望看见加农大道上,那座美术宫的金顶。 在大雨的冲刷之下,赫斯塔的头脑再次恢复了些许清明。 这里是谭伊,不是布鲁诺市。 谭伊没有加农大道,也没有金顶美术宫。 在恍惚中,赫斯塔茫然四望,很快,脑海中关于加农大道和美术宫的景象也消退了,一切又归于寂静。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等头脑中的这阵晕眩过去,便又接着朝前走。 大雨像一个温柔的怀抱,将整个天地,也连同赫斯塔一起抱在了怀里。雨水浸透了她的旧制服,她像一个刚刚从无数个梦里接连醒来的过路客,既搞不清楚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要做什么。 但朝前走就是了……朝前走不会有错。 脚步不能停下来。 赫斯塔仍在大雨中漫无目的地走,直到远处传来一个女人尖利的哭声,那人的声音像一把利刃将雨幕撕开,也将赫斯塔从谵妄中刺醒——那些原本迟钝的感觉忽然恢复了正常,便就在这一瞬,雨的声音、风的触感,每一处伤口的灼痛……都变得无比清晰。 赫斯塔快步疾走,很快在一栋联排别墅前找到了哭声的源头,有一个穿着深蓝色布裙的女人正在雨里挨打,她在泥地里蜷成了一团,一个谢顶的中年男人手里握着鞭子,一边叫骂着,一边将鞭子抽在女人身上。 地上的女人哭着求饶,不远处建筑的窗口,有几个孩子在哭着喊妈妈。 赫斯塔冲上前,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抓住了那条扬在空中的马鞭。 男人还来不及回头,这条鞭子已经紧紧勒在了他的脖子上,他连一声害怕的呻吟都发不出,就已经翻起了白眼。 原本倒在地上的女人茫然地抬头,在片刻的错愕之后,她像疯了一样尖叫起来。 “杀人了!!!杀人了!!!” “来人啊——杀人,杀人了!!!” 赫斯塔上来就用了全力,然而太奇怪了,即便是这样,她也没能立刻拧断这男人的脖子。 “放开他!!你放开他!!” 一些不痛不痒的拳头落在赫斯塔身上,她知道是那个女人干的,虽然她不懂为什么,但眼下也没有精力去想。 男人扭动的四肢不断在地面拍起水花,动作渐渐变小。 女人终于发现她根本拉不开这个突然出现的大个子,更深的绝望爬上她的脸。大雨中,她哭着跑回了自家的院子,抄起一根木棍回来,重重地朝这个不速之客的后脑打去。 这一棍下去,赫斯塔立刻松了手,她跌倒在雨地里,痛得几乎要失去意识。 女人哭着扶起了丈夫,连拖带拽地抱着他往家里走。 有几户附近的人家在窗帘后面好奇地看着那个倒在雨里的人。过了一会儿,有人打着伞出来,想看看这个人是不是死了。 然而,还没有等他们走近,赫斯塔已经再次站了起来。她捂着后脑,歪歪斜斜地站起身。 “喂!”有人在她身后喊,“你要不要紧啊?我给你喊了救护车。” 赫斯塔的身体僵硬了片刻,女人的闷棍好像忽然打散了她脑中的迷雾,这一刻,她终于想起了自己为何会在这里游荡。 不能在这里停留。 不能…… 在雨中,赫斯塔再一次竭尽所能地奔跑,血顺着她的后颈往下,浸染衣领。 她们骗我…… 她们都骗我。 妈妈…… 世上的坏人太多了…… 杀不完。 在浑噩中,赫斯塔又穿过了几条街巷,当她再次走到一个路口,她感觉有人扣住了自己的手腕。 回过头,她看见两张完全不认识的面孔。 “你好!”来人穿着雨衣向她出示了证件,“你是优莱卡对吗?我们是附近水银针工作站的安防人员,十分钟前,你的数据情况出现警报,我们根据芯片坐标找到这里……你还好吗?是受伤了还是病了?” 赫斯塔试图挣脱。 “我……很好。” “你最好跟我们回去做个检查,你现在的情况非常——” “我不需要……” “请你配合!” “放手——” 一辆黑色的轿车忽然在远处鸣笛,司雷撑伞下车,迅速向两位工作站的安防人员出示自己的证件。在发现司雷同时隶属第三区警察总局和核心城的钟楼工作站后,两人同时向司雷敬礼。 司雷还礼,并向眼前两人简要介绍起杀人摄影调查组的前因。 “总之,虽然现在的调查工作已经进入了收尾阶段,但还没有正式结束,”司雷平静道,“你们不能强行带走我们队伍里的任何一个水银针。” “但是优莱卡现在的状态非常差——” “这不是贵方需要考虑的事。” 第204章 握手 说着,司雷抓着赫斯塔的手,把她塞进了副驾驶的位置,而后司雷从另一侧上车,向窗外两人看去。 “雨这么大,你们也早点回去吧。辛苦了。” “好吧……这是我们的电话,如果你过程中需要帮助,或者发生了什么意想不到的变化,请联系我们。” 司雷接过名片,而后踩下油门,很快扬长而去。 车驶过两个街口,司雷往旁边看了一眼,优莱卡湿漉漉地蜷在位置上,像一个失去了意识的酒鬼。 “优莱卡,把安全带系好。” 过了好几秒,赫斯塔开始抬手拉安全带。 “我在来的路上认出了水银针工作站的车,我一下就想到,这个天气、这个时间,她们还在出勤,那肯定是有大事发生,于是我就跟过来了——你说巧不巧?” 赫斯塔没有应声。 “你现在住在哪里?” 车内寂静一片。 趁着一个红灯,司雷从后视镜里观察赫斯塔的反应——这个前天还好端端的姑娘现在看起来死气沉沉,她的眼睛就像此刻谭伊的天空,灰蒙蒙的,没有一点光亮。 “你还好吗,这两天?”司雷问。 赫斯塔依然沉默。 “我今天早上听维克多利娅讲了一点牧羊人那边的情况,他也和你一样,很不好。我猜应该是在为维尔福的事感到自责吧,觉得是因为自己没有保护好公爵,才导致了阿尔薇拉的死。 “……你也是吗,优莱卡?” 司雷望着前路。 “维克多利娅说现在牧羊人已经被送进了医院,也被严格控制了——就因为他现在的精神状态不稳定。虽然我知道这是出于对公众安全的考量,但说真的,你们水银针内部的规矩有时候实在有点不近人情……” 司雷又往旁边看了一眼——赫斯塔已经闭上了眼睛。 ……睡着了吗。 绿灯亮起,汽车发动,司雷叹了口气,将车开向自己的公寓。 …… 半小时后。 “往……这边。”司雷扶着赫斯塔的腰,晃晃悠悠地带着她往电梯方向走,“天哪你这两天到底都干了什么……” 电梯平稳上升,司雷暂时松了口气,她忽然意识到,单独把优莱卡带回自己家休息可能是个错误,正如那两个水银针工作站的安防所说,优莱卡的状态很不好——比起找个地方睡一觉,她现在可能更需要一个医生。 司雷拿出手机,翻出维克多利娅的号码。 她的指尖几乎已经要按下拨号,但司雷仍然犹豫了——她知道水银针内部有一套近乎严苛的规则,尽管她并不清楚详情,但从早上维克多利娅的口吻和反应来看,接下来,牧羊人可能会面临一些麻烦。 电停叮了一声,她的楼层到了。 司雷再次把手机放回口袋,专心把赫斯塔扛回家。就在她推开家门,低头换鞋的空档,一直站也站不稳的优莱卡突然直起腰,朝着客厅的沙发走去。 “优、优莱——” 司雷抓起一旁的鞋套,试图阻止优莱卡的行动,但已经迟了——优莱卡穿着湿呼呼的鞋踩过客厅的浅驼色地毯,每一脚,都在地上留下一个清晰的鞋印。 “你等等!”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优莱卡坐在了客厅中央的米白色沙发上。雨水从她的头发、衣摆、裤脚滴滴答答地落下,司雷的手还悬在半空中。 不远处,赫斯塔茫然地向司雷抬头。 “算了……没事。” 司雷换了双拖鞋——她突然想起来这也不是她自己的公寓,保洁也轮不到她来搞。 “你先把湿衣服脱了吧……吃饭了吗?” “……有水吗?” “有,有的。” 司雷点头,她去了趟厨房,从保温壶里倒了杯热水。 赫斯塔接过杯子,她的手掌紧紧贴着暖和的杯壁。 热水落进胃里,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困倦——这个地方温暖,安静,像一处可以暂憩巢穴。 司雷又去厨房待了一会儿,出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两盘刚从微波炉里出来的速食千层面。 “过来吃点东西。”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在方桌两侧坐下,司雷吃了两口,发现对面的赫斯塔并没有动叉子,于是她也放下了手里的餐具,轻声道:“这种事是会发生的,我知道,碰上了会很难受……” 司雷讲起自己的过去,企图用自己类似的经历体会来安慰眼前的姑娘,但优莱卡的眼睛始终看着餐盘前方,直到司雷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优莱卡的神情才有了一点短暂的变化。 于是司雷住了口——她又一次意识到,在安慰人这件事上,她确实没什么天赋。 赫斯塔慢慢推开了面前的餐盘,“您可以……过来一下吗。” 司雷站起身,“怎么了?” 赫斯塔向着司雷伸出了左手,而后紧紧握住了对方的手掌。 “……我,太累了。”赫斯塔低声开口,她俯下身,将额头贴在司雷的手背上,“你能不能,一直握着我的手……” 司雷眉头一皱,她摸着优莱卡的额头——也许是因为雨水的关系,她此前并没有觉察到赫斯塔异常的体温。 “你在发烧?” 赫斯塔只是摇着头,“我想……睡一觉。” “好好,我们别在这儿睡,好吗,也别穿着湿衣服睡,你起来,至少到卧室去——” 司雷连哄带拽地把优莱卡从椅子上捞起来,等进了卧室,她又费了好半天劲,才勉强脱下了优莱卡右手的袖子。 司雷累得一身是汗,她停下来,在床头坐了一会儿。就这么片刻的功夫,优莱卡已经闭上了眼睛,仿佛已经沉入了睡眠——但即便如此,她依然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每当司雷试图将手暂时抽开,优莱卡总是会攥得更紧。 “你这也睡得太快了……”司雷艰难地把赫斯塔的另一只胳膊抬起来,“澡不洗就算了,穿脏衣服睡觉……绝对不行,优莱卡,你稍微抬下脖子——” 随着她的动作,一团海藻似的东西从床上滚落,掉在司雷的脚边。 司雷一怔,俯身拾捡——是顶假发。 她的目光慢慢从地面移向床头。 睡梦中的优莱卡表情依然痛苦,同样刺眼的,还有她标志性的发色。 ——独属于赫斯塔人的,火焰般的红发。 第205章 倒戈 司雷还没来得及联想,就发现假发的底网上还带着新鲜的血迹,她立刻循着痕迹找到了赫斯塔脑后的伤口。那里的血已经止住了,但伤口肿得很高,明显是被人用重物击打过。 几条血线顺着优莱卡的后颈一路往下走,刚才穿着外套看不出来,一种可怕的担忧突然闯进司雷脑海——优莱卡的嗜睡到底是因为她累了,还是因为有脑出血…… “优莱卡,别睡……先告诉我你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赫斯塔并没有睁开眼睛,但眉头皱得更深了。 司雷忽然有些慌神——看来那两个工作站水银针说得没错,优莱卡现在这种状况,不立刻送医根本不行。如果就因为自己临时起意,让优莱卡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 司雷不敢再想,只是才一起身,她就再次被优莱卡紧紧拉住。 “别走……” “不走,我就打个电话。” “……有虫子,在咬我。” “虫子?”司雷一怔,“什么虫子?” “很多……一直在咬我……不要走。” 优莱卡的声音断断续续,起初还能听清几个词,到后面就完全成了无意义的呢喃,司雷一边安抚着,一边拨通了维克多利娅的号码。 窗外雨声嘈嘈,电话里杂音很多,单调的嘟声连续响了好几声,依然无人接听。 司雷看了眼屏幕的信号格——这间卧室平时信号就不好,这会儿也一样,还是得到客厅去打。 司雷俯身,轻声道,“优莱卡,你把我的手抓疼了,稍微松一下好吗?” 刚才还像铁箍似的的手指这会稍稍松开了一些,恰好就在这时,手机里传来维克多利娅的声音,“喂。” “喂,维克多利娅,我是司雷,我有个很重要的事情和你说,我刚在路上碰到了水银针工作站的两个安防和优莱卡……” “喂?”电话另一头,维克多利娅的声音时断时连,“是司雷吗?” “对——”司雷再次起身往外走,“能听到吗?” 在跨过卧室门的瞬间,电话里的杂音忽然消失。 “能听到了,你找我什么事,我刚才一句都没听清。” “我有件很重要的事——” 司雷话音未落,身后便传来一声“咚”的闷响,她回过头,就看见优莱卡翻身摔下了床。 便就在这一刻,司雷愣住了——她清楚地看见趴在地上的优莱卡左背的位置渗出了血,大概就在肩胛骨下方。 “喂?怎么又没声音了,”维克多利娅的声音传来,“是什么重要的事?司雷?” 司雷没有说话。 她缓缓走到优莱卡身旁,拿起床头柜上的剪刀,沿着血痕的边沿剪开了她的衣服。 一时间,司雷的心跳几乎凝固。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冷白色的光掠过狭窄的屋舍,将她的脸映成阴阳两色。 “司雷,能听到吗?” “……能。” 维克多利娅的声音有些沙哑,但语气中显然满怀期待:“怎么了,你那边信号好像不太好啊?又找到什么新线索了吗?” “呃……我,我发现……”司雷低下头,另一只手撑住了前额,“我发现我报销代码的那张说明书好像弄丢了,你那儿有电子版的吗?” “你怎么了?”维克多利娅有些怀疑,“说明书当然有,我现在就可以转到你邮箱……但这算不上什么‘重要的事’吧?” 司雷睁开眼睛,“抱歉,我是说……我这边的案件报告,可能没法按预期时间给你了。” “为什么?” “我……我家里出了一点事,我需要把截止时间往后移两天。” 电话另一头传来维克多利娅的一声轻笑,“那没什么,延迟两天完全没问题,你需要其他帮助吗?” “不了,应该不需要,如果……如果我碰上了什么难题,我会让你知道的。” “好。” 放下电话,司雷忽然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 她在离赫斯塔大约三四步的位置坐着——以往那些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忽然间都有了答案,那些时而矛盾时而串联的细枝末节,也终于在此刻全部有了恰如其分的位置。 这种感觉很奇怪,也很复杂,司雷说不清是挫败更多还是恍悟更多,在这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实在发生了太多事,也在她身上留下了一些不可磨灭的印记。一些画面和声音如同遥远的伴奏,在她脑海中浮现—— 「抵抗一切不幸的通用之法,你知道是什么吗?你不必对旁人抱有什么同情,亦不必期待这世界有什么改变,相反,你只需要将犯错的人绳之以法,或者找个替罪羊来受罚……那么当正义得到了伸张之后,人们就会重新变得安全。」 司雷揪着自己的头发,握紧了手。 「在拷问是否遵循了某样原则之前,至少得先看看这个原则是由谁制定、由谁裁决、以及在实际操作中又是被怎样执行的……」 斯黛拉那双总是炯炯有神的眼睛仿佛就在眼前,司雷闭上眼睛,又想起了阿蕾克托的故事与罗昂宫里的阴森角落。 那些折断的白骨,密室里鲁米诺反应的强烈蓝光,在金乌宫外痛哭的女人,还有在黄昏中摆在废墟之外的金栀花海…… 斯黛拉微笑着,从副驾驶的位置上转头看过来。 「当人们相信一个故事,故事所描绘的秩序就会延续下去。」 司雷喉咙微动。 几分钟后,她拨通了另一个号码,在几声等待音之后,千叶的声音从电话另一头响起。 “喂?” “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不太方便,我两分钟以后要登机了——明天我在第十区还有任务,是出了什么事你长话短说吧,我看我能不能帮上忙。” “简·赫斯塔现在在我这儿,她的状况很不好,头部受了伤,最好马上送医检查。” 电话另一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过了一会儿,千叶带着怀疑的口吻再次开口。 “……不好意思?你说谁在你那里?” “简·赫斯塔,你的被监护人,”司雷低声道,“还是说,你希望我继续喊她‘优莱卡’?” 第206章 诊断 一周以后,艾娃在她的病房里再次听日蚀讲述了这一切。 病床上的艾娃平静地聆听,尽管她的身体正以一种可怕的速度消瘦下去,但她的精神却好像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这件事是我判断失误,我必须要承担主要责任……在中央车站没有见到赫斯塔的那天晚上,我就该主动留在谭伊把事情搞清楚,而不是按照原先的计划来见你。 “赫斯塔现在的状态很不好,她出现了非常严重的躯体化症状,目前被收治在谭伊的预备役基地的地下医院,可能很快会向核心城转移。 “这件事的主要风险在赫斯塔左肩的伤。如果维克多利娅小队的任何一个成员去探望了她,或是从任何地方,任何渠道听说了这一点,那么她们势必会起疑。 “我想,接下来我可能需要——” “确实很惊险,”艾娃轻声打断了她的话,“接下来的事你不用再管,你的任务已经结束了……你完成得,很好。” “……你确定吗?” “确定,都交给千叶吧,让她去善后……她知道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做。” “好的,”日蚀顿了顿,“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艾娃。” “当然。” “为什么你完全不惊讶?你确实没有感到惊讶,对吗。”日蚀望着艾娃的表情,“你早就猜到会有这样一天?” 艾娃低低地笑了一声,“那倒没有。” “那是因为?” “因为这样的事……根本不新鲜,”老人轻声道,“你听过阿蕾克托的故事吗?” 日蚀不解,“我听过,但……” “年轻的阿蕾克托机智、骁勇,在与厄拜的……数度交锋中,几乎没有败绩。即便对手强大、数量众多,她也总是能……找到克敌之法,直到,厄拜换上她母亲与姐姐的衣服……阿蕾克托立刻就被捉住了……” 讲到这里,艾娃停了下咳了几声,日蚀坐在旁边等了一会儿,但艾娃的讲述似乎已经结束了。 “我没有听懂,艾娃。” “回去让安娜解释给你听……她喜欢研究这些东西,能讲得比我更清楚……” “你累了吗?” “有一点。” “那我们来讲今天的第二件事吧,关于接下来的手术。” “……有什么新消息?” “没有新消息,但一切都已经按计划安排好了,”日蚀道,“对外,这次手术是肺叶切除,实际上我们会摘下你的大脑,并对外宣布手术失败,你当场死亡。 “如果一切顺利,手术结束后的第六个小时,我们会降落在十五区,而你会在那里开始意识上传。” “手术时间具体是什么时候?” “安娜说你来定,但日期最好不要超出这个十二月。” “好。”艾娃轻轻舒了口气,“那真是太好了。” “安娜让我提醒你,这应该是我们在宜居地里的最后一次谈话,你还有什么事需要让我去做吗?” “没有了,”艾娃闭上眼睛,“替我向她问好。” …… 基地的医院里,千叶坐在赫斯塔的病房外,一行一行地细读她的病例和体检数据。瓦伦蒂站在千叶身旁,有些不安地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千叶随手把病例丢在了旁边的椅子上,“这上面写的都是什么意思,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 “就是,赫斯塔现在的身体没有什么大问题。” “什么叫没有大问题……”千叶抬起头,“她现在每天都不吃不喝不动,谁来了都不说话,像块木头一样在床上一躺躺一天——这叫没有大问题!?” “你冷静一下,真崎……‘没什么大问题’是检查的结果,它是一个客观判断,因为赫斯塔身上有一些外伤,但现在看起来那些伤口都在愈合——她很年轻,伤口恢复得很快。 “我没有参与这次针对赫斯塔的治疗,但我找医生问了详情。” 瓦伦蒂在千叶旁边坐了下来,她将病例翻回了前两页。 “除了一些利器留下的创口,我们在赫斯塔身上发现了大量挠痕,结合主诉,病人一直觉得有虫子在咬她,她的指甲里也全是自己的血和皮肤组织。但是,赫斯塔没有皮肤病,在检查后也没有发现神经系统的病变——这种疼痛应该是心因性的。 “不吃不喝不动是从前天开始的。因为赫斯塔过去没有抑郁症病史,我们推测是心因性木僵,你可以把它理解成一种严重的应激反应。不过,她的表现也不典型,因为,她虽然对外界的一般刺激没有反应,但只要耐心询问,她还是给出一些简短的回答。此外,她也没有出现无法吞咽唾液或大小便潴留的情况——这说明她的意识仍然是清楚的。 “目前,医生倾向于给出的诊断是‘短暂性精神障碍’,这个诊断也参考了迦尔文那边的情况,他有类似问题,但症状比赫斯塔轻一些。从发作时间来看,两人应该都是受到了阿尔薇拉自杀的刺激…… “往好的方面想,短暂性精神障碍是有可能在短时间内恢复的,只要远离刺激源好好静养,当然我们也会视情况给予一些药物治疗——” “一定能在短时间内恢复吗?短时间是多久?” “……没有人能做这种保证,真崎。” “那如果她一直这样下去呢?” “如果症状一直持续下去……”瓦伦蒂皱紧眉头,“我不知道,真崎,病程随时可能变化,如果这些症状始终没有好转,持续超过了六个月……那诊断可能会往精神分裂或者其他相关疾病上靠。” “好治吗?” “……要看情况,有些疾病预后很好,有些只能终身以药物控制,”瓦伦蒂目光微垂,“拿精神分裂来说,如果一直坚持服药,大约有三分之一的患者可以恢复到正常生活水平,剩下的会间歇性复发或陷入持续的功能障碍。” “什么算‘正常生活水平’?还能恢复到之前的样子吗?” “当然不可能完全恢复,但……生活上可以自理。你不要太紧张,这些事情可能根本不会发生,我们现在还需要观察……” “观察什么?什么都不做,就在这里干坐着——” “千叶,”瓦伦蒂认真望着她,“不是什么都不做,你首先需要保持冷静。” 第207章 特权 “保持冷静……保持冷静!”千叶暴躁地重复着这四个字,”然后事情就会有任何好转吗——” “千叶!你不要这样……我们现在能做的事情确实不多,但至少,我们可以努力找找让赫斯塔受到刺激的原因? “上周我们已经和肖恩谈过了,肖恩说早在两个月前他们两兄弟就在克拉克广场偶然结识了阿尔薇拉,碰巧他们的母亲和阿尔薇拉是一样的发色,迦尔文主动加入‘杀人摄影’一大半的原因都在阿尔薇拉身上,所以现在阿尔薇拉死了,迦尔文会伤心——这就是事情的症结所在。 “那么赫斯塔呢?她又是因为什么原因突然变成了现在这样……她一直很信任你,你了解其中的端倪吗?” 千叶沉着脸,没有回答。 走廊的尽头传来一阵脚步,瓦伦蒂抬起头,见接待处的护士正拿着一封信朝她们走来,“千叶女士,有您的信。” 千叶沉默地接过,很快展信阅读。瓦伦蒂刻意移开了目光,但有些好奇地朝信封那边瞥了一眼——那上面印有核心城的邮戳。 千叶的表情随着阅读而变得更加阴沉。 “……怎么了?”瓦伦蒂问道,“是谁寄来的?” “是艾娃。” “艾娃?”瓦伦蒂眨了眨眼睛,“她在信里和你说了什么?” “不是信……”千叶两肘抵膝,手腕撑着额头,呼吸变得很慢,“是艾娃的病危通知……” “……病危?”瓦伦蒂不忍地颦眉,片刻的沉默过后,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艾娃的病危通知书为什么会寄给你?” 千叶喉咙动了动,“因为她以前是我的辅佐官……兼监护人。” 瓦伦蒂的眼睛慢慢睁大——她与千叶算得上是一起长大的朋友,但对这件事,她一无所知。 千叶忽然变得很安静,她一动不动地坐在位置上,那封病危通知被她紧紧捏在指缝中,挡住了她的半张脸。 瓦伦蒂很想说一些什么,但每一句话刚到嘴边都让她觉得不合时宜。她从来没有见过千叶这样消沉,一些生机勃勃的神采从她的眼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深深的疲倦。 “真崎……” “我得去一趟核心城。”千叶低声说。 “……你去吧,这里就交给我。” 千叶侧目看向瓦伦蒂,“你能把从前的简带回来吗?” 瓦伦蒂苦笑了一声,“我只能……尽力不让事情变得更糟。” “好吧。”千叶低下头,用手掌捂了一会儿眼睛,片刻之后,她极快地喘了口气,并再次站起身,“那也很难得了……有什么事随时打我电话,我后天回来。” …… 列车抵达核心城的时候已是凌晨,千叶独自穿过灯火通明的地下通道,沿着自动履带,从地下前往水银针们的公寓入口。 在核心城,大部分属于ahgas的建筑其主体都在地下,千叶的房间在地下负二十六层,她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 时间接近四点,走廊的幕墙从暗夜转向淡蓝色的黎明,一些微弱的鸟鸣接连响起——尽管这里是地下,但建筑内部最大限度地模拟着自然的变化。 她一个人在房间里干坐到六点,一件崭新的水银针制服铺在床上,千叶望着它,几次穿上,又脱下。 六点一刻,出门的闹钟响起,千叶最后一次站在镜前打量自己的样子,还是换回了驼色风衣。 她来到大厅,跟随着核心城向导前往艾娃所在的医院,在经过了一系列复杂的身份验证与安全检查之后,她终于来到艾娃所在的病房。 千叶看了眼表,七点零五,这通常是艾娃的早餐时间——虽然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应该已经不允许她再进食了。 病房的门平滑地向墙体内部收起,千叶看见艾娃正坐在病床上聚精会神地阅读,电子屏敏锐地捕捉着老人的视线,并在适当的时机翻动下一页。 大约过了几分钟,艾娃终于往门口看了一眼,“你来了。” 千叶这才往病房里走。 艾娃的床头放了一把空椅子,但千叶并没有立刻在那儿坐下,她手撑着椅背站在一旁,目光扫过床头柜上摆放的若干贺卡,忽然道,“今年的艾娃·摩根奖是你亲自审的吗?” “当然了。”艾娃语气上扬,“这种事我不可能假手于人。” “是吗,”千叶的语气不置可否,“我很难想象你会把医学奖颁给助产针……你是病糊涂了吗,艾娃?” 艾娃笑了两声,她意味深长地望向千叶,温声道:“我该怎么说呢,一个七十二岁老太太偶尔会有些新的人生感悟……这份心情,某些可能连三十五岁都活不到的年轻人,大概确实不太能理解。” 千叶将椅子向后拉了几公分,坐了下来,“什么感悟啊,说来听听。” “活着是第一要紧事。” “就这?” “就这。”艾娃身体稍稍后仰,她身后的病床立刻随着她的姿势而改变了倾斜角,“一千一万个死去的伟人,都比不过一个戴着锁链的奴隶,只要这个奴隶还活着,她就胜过一切故纸堆里的英杰……” “为什么?” 艾娃收回了目光,转头望向一旁呈现着连绵群山的墙幕,她深深地呼吸,目光中渐渐涌现出生的光彩。 “一个活着的奴隶,即便她被拷着锁链,捂着嘴巴,可她仍然有自己的手脚,有自己的声音……她们可以解构一切、推翻一切、重建一切,因为死的枷锁总是被活人打破,死去的历史也总是在新生者的手中焕发生机——生命,无时无刻不在创造她自身的历史,而只有活着,才有可能分享这份特权。 “而死去的人,无论如何都无法再作为人而存在,因为从死亡的那一刻起,她的一切自我就都烟消云散了,她将彻底沦为一个任由后人解读的‘对象’——她的敌人污蔑她,她无法反驳,她的继承者曲解她,她也不能辩解……她的理想,她的信念,在她死去的那一刻,都将跟随她短暂的生命一起彻底破碎。 “她将失去所有机会,被迫将自身献给一切后来人,任由她们……装点粉饰。” 第208章 命运 “谁敢这样对待你?” “呵,多的是。”艾娃看向千叶,“对你也是一样。” 千叶不以为意,“你的手术在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 千叶目光低垂,仿佛在独自咀嚼一个令她难以咽下的事实,过了很久,她抬起头,“你会死吗,艾娃?” 艾娃没有立刻回答,她望着千叶,“我以前是怎么教你的?” “……不要去想死的事,只想怎么活。” “不错,你还记得,”艾娃双眉舒展,“你这次来看我,就是专门来问这些无聊问题的?” “对。” “没有其他事了?” “还有什么?” “关于赫斯塔,你没什么想问的吗?” 千叶突然笑了一声,她低下头,再次把脸埋进了左手的手掌,“你把我看成了什么人呢……是宜居地里那种,孩子叛逆起来就拿她毫无办法的年轻妈妈?” 艾娃嘴角略微扬起,“哦,你不是吗。” “当然不是,我会亲自去查发生了什么而且什么都查得到,谁也骗不过我的眼睛,”千叶深深地看着眼前人,“你也不能——” “但这又有什么用呢?”艾娃答得慢条斯理,“你是把什么都查清了,但赫斯塔现在还是躺在医院里。” “关于这一点我确实是没想通,你当初到底是为什么——” “你知道吗千叶,”艾娃再次打断了千叶的话,她幽幽开口,“赫斯塔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完全是你的责任。” 千叶愣了两秒:“……什么?” “哦,你很惊讶吗,用这种表情看着我,”艾娃眯起眼睛,“那么我再说一遍,赫斯塔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你难辞其咎。” “我难辞其咎?”千叶的火气噌地一下冒了起来,“我本来不打算和你计较这件事,如果不是你背着我——” “赫斯塔今年二十岁了,”艾娃第三次打断了千叶的话,“你二十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她现在又在干什么?” “她有她自己的人生,不是非要重复我的才行!” “她自己的人生……哈,哈哈,”艾娃无比讥诮地望着千叶,“你指的是这些年来被ahgas派着到处打仗,出生入死但是籍籍无名,不仅把人生的全部目的寄托在为某些死去多年的至亲复仇,而且大仇得报之后,转头就把自己折磨进医院吗?” 艾娃欣赏着千叶急怒攻心但又一言不发的表情,悠闲地作出了总结: “这不叫人生,千叶,这叫笑话。” 整间病房彻底安静了下来,千叶的手完全攥成了拳头,她的呼吸几乎在颤抖,艾娃甚至能看见她鼻梁上皱着的皮肤,听见隐隐的磨牙声。 半晌,千叶突然松了口气,她弯下腰,两手撑着额头。 “你是对的,艾娃,我是个糟糕的监护人……我根本就,不知道应该怎么抚养一个孩子。” 艾娃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收回目光:“我查过你这些年来的探视记录,你一年到头也不会回基地看她几次,我本来以为你没怎么在这孩子身上用心……直到上次你到布鲁诺来找我,我才意识到事情可能并不像我想的那样。你好像把她看得特别重……我不明白,为什么?” 千叶没有回答,她揉了揉眉心,良久才抬起头,“……问题到底是出在哪里,如果你知道,能不能告诉我?” 艾娃沉眸,“你不够坦诚。” “坦诚?” “你不敢拿自己的真本事教她,即便那些是你自己趟过的路……你畏缩得厉害。” 千叶顿时拧紧了眉,“我没有!” “你不用和我争辩,你自己心里清楚有没有,”艾娃淡淡道,“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面你倒是很有主意,赫斯塔进基地头几个月就敢拿着枪教训另一个已经二次觉醒预备役——我不信你没在这件事里搅浑水。 “在真正的人生选择上呢?你有没有勒令赫斯塔按你的预期走?你对她有没有一个清晰的框架要求?她冒出一些幼稚念头的时候,你有没有狠狠喝止过她,给她留下教训?” 不等千叶回答,艾娃已经开口,“你绝对没有。” “勒令她按我的预期……”千叶厌恶地看着艾娃,“你倒是都在我身上试过了,有用吗?” “没有吗,”艾娃的声音掷地有声,“框架是用来干什么的,不是用来限制她,而是用来支撑她——她是个大活人,你给她立了什么规矩是你的事,她又未必都会遵守,但如果你是坚定的,她就会感受到你的决心,她会在和你的碰撞里学会订立自己的标准——你不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吗?” “……为什么我们非要这样相互折磨?” “因为她是水银针,你总不至于幻想让她获得什么世俗的幸福。” “我没有这样幻想过,而且我非常清楚这不可能——但如果她只是想做一个普通的水银针,又或者——” “那你有没有问过她?”艾娃看着千叶的表情,“你好像很不愿意让赫斯塔重复你的老路么。” “……她‘应该’有她自己的选择。”千叶低声道。 艾娃没有再反驳,她再次侧目,看向墙幕上的群山。 “千叶,这一个多月,我躺在这儿,有件事一直在我脑子里回旋。” “什么?” “螯合病总有一天会结束的,人类会彻底攻克它,就像攻克其他曾经给我们带来惨痛代价的疾病一样……等到那个时候,ahgas注定要跟随螯合病一起退出历史舞台,水银针们的命运又会是怎样的呢? “看到那些深入宜居地的信号塔了吗?即便螯合物消失了,那些被建成的信号塔也依然不会倒下,今时今日我们为对付螯合物所做的一切,来日都会轮到我们自己——说到底,对大多数人而言,水银针和螯合物之间,并没有太大区别。” 艾娃再次看向千叶。 “这样的一天我大概是看不到了,但你和赫斯塔呢?看看现在联合政府治下的十四个大区,看看这些文明和它们内部的秩序,这中间哪怕有任何一个地方是你愿意在脱离ahgas以后长久居住的么? “如果有生之年,你们不幸遭遇了那一天,你们的命运又会是怎样的……你想过吗。” 第209章 顽劣 尽管在眼下这个螯合病四处抬头的时节讨论这种话题,就像是在一片沙漠中讨论将来如何抵御洪水一样荒谬,但千叶几乎立刻抬眸,“想过。” “说说看?” “说实话,我不是很担心这个。” “为什么?” “因为我从来没想过要让ahgas退出历史舞台,”千叶两手抱怀,“确实,在普通人眼里螯合物和水银针没有多大区别,而今天我们用来歼灭螯合物的东西来日也可以用来对付我们自己,但换个角度——除了我们,谁敢宣布螯合病已经被攻克了? “只要ahgas存在一天,水银针就是安全的。这也是你一直坚持ahgas需要保持独立运作的原因,对吧?” “确实,”艾娃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我主张ahgas保持独立运作的原因就在这里——这里是最基础的阵地,失去了她,水银针就会失去一切。但我所做的一切努力,不过是在推延这些事情的发生,该来的迟早会来……千叶,知道我为什么一直让你尽快从作战序列退到后方吗?” “我知道,”千叶坦然回答,“你一直觉得前线作战的价值有限——” “是视角有限,”艾娃纠正道,“像你这样的独立作战者,最容易犯的错误就是以为事情尽在掌握——我大可以和你打个赌:等到螯合病式微的时候,第一个提出解散ahgas、回归宜居地普通生活的声音一定来自我们内部。真相是瞒不住的,届时你会为你说出口的每一个谎言付出代价——” “我怎么会拿这种事情说谎?”千叶颦眉望着她,“艾娃,你忘了吗?你早就教过我这一点。” 艾娃抬手扶着额头,感觉脑袋里的血管正嗡嗡作响。 “我的错,我的错,亏我心血来潮和你谈这些……这么多年了……你真是,一点都没变,让你从自己身上找找毛病真是比登天还难——” “我怎么没找——不是,你怎么不从自己身上找找毛病?你脑子里这些既保守又悲观的念头都是哪儿来的,你以前从来不这样——” 千叶话音未落,一阵敲门声从门外传来,一老一少同时噤声,两人同时以剑拔弩张的目光看向门口。 “谁在外面?” 护士友好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啊,我来提醒一下,探视时间已经超过五分钟了……两位注意时间哦。” 随着护士的离去,艾娃闭眼深呼吸,把头暂时转向了别处。 千叶两肘撑膝,再次扶住了额头。“我今天不是来和你吵架的,艾娃……” “是吗,”艾娃阴阳怪气地眯起眼睛,“我完全能看得出来。” 千叶有些无奈,“……艾娃,为什么你总是对我那么刻薄?” “刻薄!”艾娃重重地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你知道吗,千叶,我不是没有尝试过去做一个温柔可靠的监护人……但你想想你是怎么对我的? “你十三岁的时候第一次准备授勋演讲,我是不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帮你改稿,陪你练习?结果临到现场就因为几个贵族没认出你和瓦伦蒂揶揄了你们几句,你转头就把稿子全丢了,花了整整十二分钟在演讲台上嘲笑他们几个谢顶; “当初002办公室考虑到你年纪太小,很多文档工作处理不过来要给你配秘书,我推荐了四个候选人给你——你呢?转头就从另一个战场上捡回来一个老头子! “还有你奥维战役擅自离队那次,在核心城参加和平庆典趁夜溜进母城那次,偷偷盗用我办公室钥匙翻找其他水银针资料的那次——” 艾娃顺着时间,把千叶当年干过的坏事全部数落了一遍,千叶一开始还想反驳,只是没找着合适的插嘴时机。 然而,随着艾娃提到的事情越来越多,千叶发现其中有些她已经全无印象,而当她试图停下回忆细节,更多的往事已经竹筒倒豆子般地冲压过来。 病房里的空气再次变得安静,千叶在原地愣了半晌,突然笑出了声,她俯身靠在艾娃的床边,脑门贴着艾娃没有输液的那只手。 “对不起……”千叶的语气中带着些疑惑,她抬起头,“我现在说这些是不是有点太晚了?” “不晚,当然不晚,你还可以用你全部的余生去内疚,”艾娃抽回了手,语气里带着某种尖锐的快意,“如果当初没有接手你的监护人兼辅佐官,我今天就应该在第三区的南部海岸喝着红酒度着假,无痛无灾地活到八十二岁甚至九十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变成一个病入膏肓的老太太,只能躺在床上听你大放厥词——哦,我刻薄,我好好和你说的话你什么时候听过?你知不知道你在基地那几年我掉了多少头发——你知道吗?你不知道,你那几年撒丫子到处跑,过得可开心呢。” 艾娃的每一句抱怨都像是点在了千叶的笑穴上,让她笑得停不下来,千叶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她靠在老人的床边,忽然想起许多早已过去的往事, 年少时她总是默默观察着艾娃的一举一动,试图从艾娃的言行中解读出对方行事的逻辑。那时的艾娃像一座无可翻越的高山,抑或是一片不可测度的海域,她甚至估量不出自己同对方的距离,只能用自己的方式不断向着对方发出试探——在那么多的对手里,似乎也只有艾娃一个人经受住了千叶发出的种种考验,甚至始终以一种略胜一筹的姿态,一次次地警告她“不要再有下次”。 千叶听着艾娃的数落,慢慢握紧了她干枯的手。 “真的这么顽劣吗……我这个人?”千叶低声问道。 “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哪个人,会比你小时侯更顽劣……我敢肯定。” “真是不好意思,”千叶叹了口气,她闭着眼睛低声喃喃,“让你失望了……” “顽劣是顽劣,失望……好像也没有。” 寂静中,千叶感觉到艾娃的另一只手轻轻放在了自己的脑袋上。 “你确实总能找到另一条路……每一次都是如此。” 第210章 不肯 艾娃的手术持续了七个小时,千叶坐在手术室外焦急地等。 手术严重超时是个糟糕的信号——通常来说这种手术只需要一到两个小时,手术没有按时结束意味着出现了意外。 拖延的时间越长,生的希望越渺茫。 千叶不停地搓着掌心,眼睛则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显示着“手术中”的指示灯。 将近夜里十点,疲惫不堪的医生从手术室内走出,低声向千叶宣布结果。 千叶没有多大反应,平静地接受了。 平心而论,这结果完全在千叶的意料之中——艾娃已经七十二岁了,在她几十年的水银针职业生涯中,艾娃从来没有更换过任何脏器或义肢,她始终是一个正在完整老去的人。 错过了年轻时的窗口期,她衰老的身体已经无法再接受那些最有效也最激进的治疗方法——再说即便身体条件允许,艾娃也会拒绝任何对她肉身的改造。 不论是义肢、人造器官,还是芯片……艾娃讨厌一切模糊机器与人边界的东西。 “她现在在哪儿?”千叶低声问,“我……想再看看她。” “在病房。” 深夜,千叶一个人回到艾娃的病房。 离开手术室的艾娃躺在无菌舱里,透明的无菌舱像一个提前预备的棺椁,泛着莹绿色的光。 病房里没有开灯,千叶在艾娃身边坐了下来。 医生说艾娃陷入了昏迷,但她看起来也像是睡着了——她仍戴着浅蓝色的手术帽,瘦削的两颊凹陷着,始终闭着眼睛。 无菌舱里的艾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安静,千叶能看见她胸口的一些微弱起伏,一旁的显示器上,属于艾娃的心电图规律而微弱地跳动着。 隔着无菌舱,千叶盯着老人的睫毛。 在那些已经逝去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曾有许多个午后,千叶曾趁着艾娃午睡的时间偷偷溜进她的办公室,然后悄无声息地蹲守在熟睡的艾娃旁边,观察着老人的脸。 睡着的艾娃很安静,也不像醒的时候那么凶,有时,她的睫毛会微微颤动——瓦伦蒂说这种现象通常意味着人在做梦。 千叶伸出五指,贴在离艾娃的手最近的地方,今夜,她期待看见艾娃的睫毛再次颤动,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 第三日,艾娃的管家阿雅出现在千叶面前。 阿雅的眼睛已经肿了,她拿出一份文稿交给千叶,里面是艾娃对自己身后事的安排,千叶随手翻了翻,看见艾娃在某一页纸上写着,她拒绝死后埋葬在某个墓园之中,只希望尽快火化,并将骨灰洒入大海。 “很好,就这样安排吧……为什么要给我看?” “因为再拖下去没有意义,”阿雅低声道,“我问过医生了,必须你来签字。” “……签什么字?” “呼吸机,”阿雅望着她,“停下来吧。” 千叶没有反应过来。 “艾娃的肺还在萎缩,手术导致的感染也没有止住……真的要一直这样任由她痛苦到死吗?”阿雅再次翻开文稿里的某一页,“您看看这里,艾娃是强烈反对过度医疗的,她不会希望我们这样强行留住她。” 千叶的目光顺着阿雅的手指再次聚焦,然后再次望向无菌舱,脸上的最后一点血色渐渐消退。 …… 夜晚,千叶搭上了返回谭伊的列车。 瓦伦蒂那边始终没有消息传来,但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下了火车,千叶返回预备役基地。 抵达后,她并没有立刻搭乘电梯前往赫斯塔所在的病房,而是一个人去了基地公寓后面的那片树林。 深夜的林间小道空无一人,只有月光从嶙峋的枝桠间洒落。这条小路她走过无数次,和瓦伦蒂、和艾娃,还有别的一些人……那些日子已经像流沙一样从指缝中倏然逝去,再不能回返。 在某处长椅前,千叶停了下来,她依稀记得自己和艾娃的唯一一张合影大概就是在这附近拍的,那时她刚刚被投放到第三区不久,对这里的一切都抱有强烈的敌意。 千叶独自坐了下来。 也是在这个地方,她和艾娃爆发过一次剧烈的争吵。 她对那次争吵的内容印象非常深刻,因为艾娃很少发那么大的火——那是她第二次在非极危行动中遭遇畸变者,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直接让指挥所下令任务提前结束,所有水银针立即撤退。 千叶舍不得这个千载难逢的战斗机会,那时她刚刚换上了新的仿生义肢,正缺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于是她假装信号失灵没有收到命令,一个人追踪着畸变者直到荒原深处。 那一次行动险象环生,幸好最后没有造成伤亡。 千叶抬起头,当初她就坐在这里,艾娃站在她对面,怒不可遏地指着她的鼻子: 「你就那么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吗!?」 千叶皱起眉,自己当时是说了什么混账话来着?她仔细想了一会儿,实在是回忆不起,但大抵不过是一些「我被螯合物捉了我高兴」「我一个人死外面也不用你管」之类的胡言乱语。 艾娃着实被气得不轻,千叶到现在都还记得她的手颤抖着在空中挥动—— 「你从义肢里感受到的自由越是真实,说明你被囚禁的程度就越是彻底,你明白吗?这种自由到底有什么可值得留恋!?」 夜风从远天吹来,将千叶从一处回忆吹向另一处,她慢慢低下头,两只手捂住了脸。 上午签字的时候,医生说,在下了呼吸机以后,艾娃大概会在十分钟之内彻底失去生命体征。 她和阿雅一同坐在艾娃身边,静静地等待。 十分钟,二十分钟,半小时,一小时…… 艾娃的心率始终维持在一个微弱的数值,就是不肯向死亡跌落。 两人一共等了五小时又四十九分钟,期间阿雅一直在哭,但千叶没有。 …… 一片枯叶打着旋落在千叶脚边,她俯下身,捏着叶梗把叶子捡了起来,紧接着,她听见几颗滚烫的眼泪砸在叶片上,发出短促而微弱的声响。 在隆冬的夜晚,千叶独自一人,在林荫道上无声痛哭。 第211章 陪伴 次日清晨,当瓦伦蒂早早来到赫斯塔的病房,她看见千叶坐在赫斯塔的床边,正和衣而卧。 她进门的声音让千叶睁开了眼睛。 “……你回来了,”瓦伦蒂望着千叶的脸,“艾娃怎么样了?” 千叶喉咙微动,没有回答。 瓦伦蒂立即明白了答案,她眼眸微垂,安静地拖来另一把椅子,在千叶旁边坐了下来。 “简这几天还好,就是嗜睡,也不太理人。” “艾娃说我要对简现在的局面负大部分责任。” 瓦伦蒂一怔,“……她为什么这么说?” 千叶的声音极为沙哑:“因为我不够……坦诚。” 瓦伦蒂陷入疑惑,“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所以我……一直在想,”千叶望着病床上的赫斯塔,“我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够坦诚?” “真崎……”瓦伦蒂慢慢地吸了口气,“我知道你还在为艾娃离开的事情难过,但她并没有参与这些年里你和简的生活,她的论断只是一种意见,并不一定是对的——” “我知道。”千叶低声道,“……我知道。” “这种突发的意外事件我们以前也不是没有见过,它是一件坏事,但这并不说明是我们当中某个人的责任,尤其这不是你的错——” “我真希望这就是我的错,”千叶低声喃喃,“如果它是我的错,那我就一定能修正它。” 瓦伦蒂叹了口气,她刚想说些什么,床上传来一阵轻微的吱呀声——赫斯塔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千叶几乎立刻站了起来,她靠近赫斯塔的床头,“……简。” 赫斯塔眉心稍动,但又很快平静下来,她半睁着眼睛,冷漠地望着前方,仿佛一尊不悲不喜的神像。 千叶抓紧了赫斯塔的左手,这只手明明是干燥而温热的,但就是没有反应。 “八点钟的时候医生们会来会诊,”瓦伦蒂轻声道,“雅尼女士——也就是简的主治医师,很想单独和你谈谈,好进一步了解她的情况。” “让那位雅尼医生自己去调阅简的档案把……我没有什么好讲的。”千叶握着赫斯塔的手,在床边蹲了下来,她看着简的眼睛,“除了上个月简上法庭的那次,这两年我就没有单独见过她……我帮不上什么忙。” 望着这样的千叶,瓦伦蒂忽然觉得十分鼻酸,她说不出任何宽慰,只觉得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压得她几乎窒息。 “我……我在医生的值班室,”瓦伦蒂站了起来,“如果你需要,随时来找我。” 千叶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 接下来的两周时间,千叶哪里也没有去,始终待在基地的地下医院。 她谢绝了一切外来人的探视,并迅速将赫斯塔的伤病信息提升至机密水平,这样一来如维克多利娅这样的外部水银针就得不到有关赫斯塔的任何消息; 而当医院方面出于治疗目的调取“杀人摄影”一案的战斗经过时,千叶又可以提前审核材料——通常来说,这些内容在提供给医院之前,会预先经过002办公室的脱敏处理,里面不会有与赫斯塔本人无关的细节出现,但为了小心起见,千叶仍然通读了所有材料,直到确认没有任何可疑信息,才移交给医院那边。 医院给赫斯塔安排了许多更为深入和细致的检查,在这个过程中,有一件事引起了基地的注意——她们突然发现,赫斯塔身上初次觉醒的气味消失了。 基地内部的研究员们展开了激烈讨论,千叶去听过几次,由于之前对赫斯塔能力的严格保密,这件事并没有造成大范围的轰动。 谭伊预备役基地的研究者们将这件事与历史上的另外几次偶发变异相关联——比方说4614年第12区曾出现的一起孤案,有畸变者试图在战斗中抓捕并驯服水银针。当事人被囚禁在地下长达十八天,即便事后该名水银针得到了良好的救治,他余生仍无法再进入子弹时间。 可见,一些强烈的外部刺激确实可能对水银针们的状态造成深刻改变。 只可惜,由于赫斯塔目前糟糕的精神状态,研究者们没法从当事人嘴里得到任何有效信息,她们只能一遍遍地分析地下医院采集到的脑部核磁共振图像。 像大多数螯合病患者一样,赫斯塔的大脑是暗淡的——她前额叶的活跃程度几乎不到普通人的一半,但掌管恐惧和焦虑的杏仁核区域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不止一个人指着赫斯塔的眶额叶皮层告诉千叶,“她这块地方的大脑活动不太对劲”。 眶额叶皮层。 “这部分脑区涉及到决策过程的情绪和奖赏,”瓦伦蒂解释道,“这里的异常活动意味着,当某些事情落空的时候,简会感受到更加强烈的挫败。” 瓦伦蒂将这件事与“杀人摄影”一案中的众多失败联系在了一起,譬如刺杀者逍遥法外,公爵夫人却服毒自尽云云……但千叶明白,事情完全是另外一种样子。 从瓦伦蒂和医生们那里,千叶得到了许多种关于赫斯塔的可能,这里面有些不容乐观,有些则令人充满希望,她着实纠结了一阵,最后决定把这些事情全都抛在脑后。 她向医院借了辆老式轮椅,每天午后,千叶将赫斯塔抱上车,雷打不动地推着她出去散步。 这些年来,千叶虽然持续地关注着赫斯塔在基地和战场的一举一动,但像今时今日这样的密集陪伴,却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这让她不断回想起当年与艾娃相处的点滴,只不过如今角色颠倒了过来——面对她的单方面交谈,赫斯塔始终无动于衷……这又和当年的情形何其相似。 太阳好的时候,千叶就和赫斯塔一起在林荫路的长椅坐上半个小时,她紧紧握着赫斯塔的手,两个人一句话也不说。 偶尔赫斯塔会闭上眼睛,朝着太阳的方向仰起头,像一棵冬天里的向日葵。 便在这日复一日的散步中,隆冬倏然而逝。 第212章 恨意 春日里,斯黛拉开着车来到千叶给她的地址。 这是一家临街的餐厅,在人来人往的前街,只有它紧闭着大门。斯黛拉前后看了看,再次确认了一遍自己备忘录上的餐厅名字——树上的女爵。 这似乎是千叶从前非常喜欢的一处餐厅,最近她把这里买了下来,所以当斯黛拉询问千叶最近有没有时间一起吃个饭时,千叶直接给了这里的地址。 斯黛拉上前敲门,木质的老门很快开了一条缝,一个年轻姑娘站在后面,“您好?” “你好,我找你们的……老板?” 斯黛拉出示了千叶之前发给她的预约照片。 年轻姑娘接过斯黛拉的手机看了看,“您是克利福德女士吗?” “对。” “您请进。” 穿过逼仄的厅堂,斯黛拉跟着侍从来到这里的后花园。 今天是个阴天,整个谭伊的上空都没有太阳,但整个院子看起来还是生机盎然,一棵粗壮的老梨树向着院落伸出她的花枝,雪白的梨花迎风摇曳。斯黛拉在树下站了一会儿,当风吹过她的脸颊,她感到一种由衷的宁静,仿佛这一刻她也成为这个春天里一棵正在吐芽的花草。 直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斯黛拉回过头,见千叶出现在了后院的路口。 “难得碰上你迟到这么久啊,千——”斯黛拉的笑容突然凝固,她注意到千叶胸口似乎溅射着已经干涸的血迹,“你身上这是……” “出门的时候刚好碰上一个水银针自杀,就顺便去搭了把手,”千叶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反正今天也不去人多的地方,就懒得换了。” “……是之前和赫斯塔一起进医院的那个吗?” 千叶有些意外地看了斯黛拉一眼,“你很敏锐嘛。” “我记得你上次你还和我说这个水银针这段时间恢复得不错,你也打算让赫斯塔试试他接受的电休克疗法……怎么一下就自杀了?” “我问了瓦伦蒂,她说很多重度抑郁的患者是这样的,病得最重的时候没有力气去想死的事,反而是当治疗起效果、抑郁减轻的时候最容易寻短见……她们原本是早就做好了相关防护的,结果有个实习医生不小心把备皮刀落在了护士站的桌子上……” 千叶脱下外套,在院子里的方桌前坐了下来,“我希望这种事以后不要发生在简身上。” 斯黛拉也坐了下来,“希望如此……她最近怎么样,还好吗?” “老样子,不过和去年冬天刚进医院的时候比还是进步挺大的,偶尔能聊上个十来分钟吧。”千叶轻声道,“就是动不动给自己挠一身血的毛病一直反反复复,她总觉得有东西在咬她,但其实什么也没有……现在天气不热还好,到了夏天容易发炎。” “没法控制吗?” “之前戴了指套,但她最近好像越来越抗拒这些东西……医生说这种抗议也算是一种积极表达。现在医院给她每周安排了两次药浴,这种安慰剂疗法似乎对缓解一些不存在的幻痛很有效果,”千叶轻轻耸肩,“不知道,试试吧。” “你这几个月都待在谭伊照顾她?” “中间因为工作离开过四五次,”千叶答道,“不过最长的一次不超过四天,一般是当天来回吧。” 斯黛拉笑出了声,“……你这下真的像个妈妈了。” 千叶也笑,风从两人的中间穿过,侍从把前菜端了上来,几片梨花飘落在餐盘边上,谁也没有去掸它。 “你呢,”千叶端起茶杯,“最近还顺利吗?” “你看报纸了吗,这个礼拜?” “没有,怎么了?” “还是里希的事,”斯黛拉目光低垂,“在一些小城市,最近有些人开始主动搜寻那些在十一岁以前突然消失过的女孩子,说她们是被送进城里奸污过的……有些人不堪受辱也自杀了,昨天在乌连那边就有一个,其实她之前是因为肺结核进山里养病——” “斯黛拉,”千叶突然打断了斯黛拉的话,“别讲这些自杀的话题了,我们换点别的聊吧。” 斯黛拉缩起脖子:“……明明你刚才自己就在说?” “自己说归自己说,听别人讲挺烦的,”千叶轻声道,“我最近尤其受不了听这个。” 斯黛拉若有所思,“……为什么?” 千叶往后靠在了椅子上,她沉默良久,“你有没有照顾过临终的病人?” 斯黛拉目光微动,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望着千叶。 “有些人特别渴望活下去,但命就是到那里了,再挣扎……也没有用。”千叶目光冷漠地低下头,拿起桌上的银匙轻轻敲了一下陶瓷杯盏,“当你同时看到这两者,你会尤其感到后者几乎是一种罪恶——活着,有些人用尽全力地想要抓住它却求之不得,而另一些人却轻而易举地放弃了,真是……不公平。 “自杀的人应该把他们的命交出来……交出来,让那些拼命想活的人活下去。” 斯黛拉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 “说不定这是世上最大的公平呢。”斯黛拉搅动咖啡,“不管是想活的还是不想活的,是贵族还是贫民,一个人的命始终是她自己的,旁人就是再恨也抢不走——你能想象一个寿命可以交易的世界吗?那里肯定是个地狱,我不会喜欢的,我觉得你也不会。” “会不会另说,”千叶抬起头,看向斯黛拉背后的花枝,“但我现在,确实挺恨。” …… 迦尔文的病房,肖恩坐在病床旁边,握着哥哥的手低声啜泣。 迦尔文无知无觉地躺在床上,一个冬天过去,他消瘦得不成样子,肖恩从来没有见过迦尔文这副模样。 不管是什么时候,不管遭遇了什么,迦尔文始终是在那里的——这个事实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肖恩内部世界的基石。 尽管这里的医生试图向他解释,迦尔文的行为是因为他病了,但肖恩听不进去。 自杀,意味着抛下一切。 意味着,他也被迦尔文抛下了。 第213章 报复 他跪在床边,用脸去贴迦尔文的大手。 “卡尔。”肖恩低声喊着,“卡尔……你,你不能抛下我。” 迦尔文没有回应。 肖恩更咽着。 如果不是因为迦尔文今天的意外,他甚至没有权利来这里探视。水银针工作站的调查员不仅彻查了他在伯格曼一案上的违规操作,而且顺带调查了他这几年来在宜居地内的所有行踪。 肖恩懊恼非常,过去许多事他明明已经足够小心,可没想到还是在某些地方留下了蛛丝马迹。 更为严重的指控来自他去年针对索菲的一系列行动。如今,他成了一个待审的犯人,被关押在基地的囚室——离他几条走廊之外的地方就是螯合物们的监牢,他每晚都能听见那些凄厉而疯癫的笑声,它们一遍遍地撞墙,用手铐和锁链击打地面和围栏,那些激烈的声音听得肖恩心惊胆战,夜不能寐。 他和迦尔文一起买下的房子被中止了交易,这里一半的原因是这几个月来他们俩谁都没机会同银行和地产公司联系,另一半的原因则是他的账户被冻结,而006号办公室对此完全不管不问。 ……原本不该是这样的。 原本他已经离想要的一切非常近了——索菲给予了他真挚的信任,假以时日,他一定能俘获这个还没有成年的小姑娘,而与此同时,他和迦尔文两人以非常小的代价参与了一次在宜居地内部的极/高危行动,一大笔钱就悬停在他的头顶…… 但偏偏就落空了…… 什么都落空了。 他又失去了一切,这一次命运甚至要将卡尔从他身边夺走——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一个模糊的人影浮现在他的脑海。 其实他早就该意识到了,命运早就给过他教训,但他以为那只是一种欲扬先抑的铺垫。 任何时候,只要赫斯塔出现,厄运就开始了。 原本一切都在正轨上的事情,她一来就都不对了。 ……她是一切的源头。 一股难以压制的恨意涌现在肖恩心口,它们像一阵骤然高涨的激流,把他此刻所有的无助和恐惧都统统冲走——他知道赫斯塔现在也待在地下医院,虽然不知道具体是哪间病房。 但他知道赫斯塔也病了,而且一病就是几个月,连在核心城的授勋都错过了——想必也是重病。 今早,肖恩听这里的护士说起了千叶救下了迦尔文的事,他问了护士“千叶女士在哪里,我想向她当面道谢”,而护士告诉他,千叶今天有事,出去了。 肖恩的脸颊因为憎恨而微微抽搐,他站起身,离开了迦尔文的病房。 负责看守他的水银针就站在房间外面,肖恩主动上前搭话,他满脸泪水,悲痛欲绝,只求能当面再见千叶一面,好向她当面表达感激之情,看守叹了口气,让他去找护士问一问——肖恩今天的探视时间只有三个小时,时间一到,她还是要准时把人带回囚室。 肖恩当场哭谢,憔悴得几乎好像要昏了过去,看守颇为不忍地扶着他去了本层的护士站。护士告诉他,千叶并没有讲什么时候回来,他很可能等不到。 肖恩只是一味摇头,表示自己愿意等,于是护士告诉了他赫斯塔所在的楼层——千叶一旦回来,会马上过去的。 肖恩的手伸进了口袋。 在来这里的路上,他捡到了一颗占满铁锈的钉子。捡的时候他并没有想太多,只是鬼使神差地弯下腰假装去倒鞋子里的砂石,顺便把钉子握在了手里。 原来这就是命运:命运注定他会在这一天,会和赫斯塔有一个了结。 电梯很快抵达地下十六层。 一踏进这里的走廊肖恩就感到不对劲——过道上的灯几乎只亮了一半,这一层没有护士台,入口处能看见医护人员的值班室,走廊两侧的病房都大门紧闭,探视玻璃黑黢黢的——屋子里似乎也都没有开灯。 “这里……这里怎么这么暗呢?” 肖恩喉咙微动,想去开走廊上的灯。 “你最好别动,”看守他的水银针轻声道,“你既然是来等人的,就安心在这儿坐着吧。” “……好。” 肖恩坐了下来,他屏住呼吸,听着周围的动静,整个走廊静悄悄的,只有值班室里偶尔有人声传来,这场景令他有些不适,但他控制着自己的呼吸,竭力不让看守者看出端倪。 时间临近十一点,有几个护士从配药间推着小车出来,在经过肖恩身边的时候,他在药瓶的姓名处看见了一个大写的h——他目光自然地跟随着几个护士的身影,她们进了左手边往前第五间房。 病房的门再次被关上,里面传来水声。 肖恩看向一旁的看守,“请问我还有多长时间?” 看守看了眼表:“十三分钟。” “……您愿意帮我打个电话给千叶女士吗?” “不了吧,你不是说了吗,等得到就等,等不到就算了,你以后还有机会过来的,下次再感谢也不迟。” 肖恩抬高了音量:“但是——” “没有但是。” 肖恩低下头,紧紧握住了膝盖。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赫斯塔的病房里传来一阵嘈杂乱响,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接连打碎,一个护士从病房里退了出来,她跑向值班室,“来两个人搭把手,可能是今天千叶不在,赫斯塔闹起来了——” 肖恩再次看向看守,“我可以去趟卫生间吗?” 看守点头,她跟在肖恩身后一路进了本层男厕,直接守在肖恩的隔间外面。 肖恩屏息凝神,不一会儿,他听见看守指尖触碰屏幕的敲击声——她在看手机。 他抬起头,望着头顶的新风管道,慢慢沉下呼吸。 陡然间,隔间外的水银针感到了危险,她手腕上的警报瞬间响起——肖恩进入了子弹时间。 在一声巨响之后,新风管道的盖子跌落下来,肖恩消失在管道与管道之间,看守者立时进入追踪状。 “你在做什么肖恩!你跑不掉的!” 走廊另一头,肖恩一身灰尘地从天花板上坠落在地——对,是跑不掉,我早就知道我跑不掉了! 这一下能争取到多少时间? 十秒有吗? 甚至都不需要这么长时间—— 肖恩拔出了插在口袋里的手,他的无名指与中指紧紧夹着铁钉,拇指紧按着指缝中的钉头——他要把这枚钉子插进赫斯塔的眼睛,就像水银针杀死螯合物一样。 同归于尽吧赫斯塔! 第214章 姓名 一切都慢了下来。 肖恩感觉到那个水银针已经出现在了离自己不远的位置,但那又怎么样,他已经撞破了赫斯塔病房的门。 他知道这房间里只有几个护士,根本不足为惧。 循着声音,肖恩径直冲向了赫斯塔所在的地方,一切就像他料想的那样顺利得无以复加。 赫斯塔在病房的最里侧的浴室里。 撞开最后一扇门,他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 “赫——” 在这个窄小的狭间,一切都是昏暗的,地上到处都是破碎的镜子残片,一些红色的浴盐洒落在地上,和棕色的药罐一起散落一地。有些药瓶已经被人踩碎,而原本放在洗手台上的牙缸与牙刷也跌落在地上,和几条毛巾一起混在深红的浴盐之间,仿佛沾染血污。 肖恩的狞笑突然凝固在了脸上——他看见浴缸里盛满了深棕色的水,一股刺鼻的气味冲进了他的鼻腔。 一些死去的回忆骤然闪回。 下一刻,看守者冲了进来,她钳着肖恩的手臂,将他整个人死死踩在了地上。 “你们没事吧?” 几个护士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但好在当她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危险已经结束了。 赫斯塔仍跌坐在浴缸里喘息着,她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手紧紧抓住了浴缸的边沿。 …… 当千叶回来的时候,赫斯塔已经换了身衣服,在床上睡着了。 从医护们的叙述中,千叶大概了解了事情的经过:从听到走廊上肖恩的声音时起,赫斯塔就突然变得狂躁起来,她推开身边的几个护士,发出了几声含混不清的呼喊。 护士们事后想起来,认为那可能是赫斯塔在提醒周围的人离开。 这个消息对千叶来说半是惊吓,半是惊喜——赫斯塔今天不仅提前觉察到了危险,用自己的方式作出了反应,而且据护士们说,她今天还在浴缸里短暂地站立过。 千叶来不及考虑其他事,赶紧回到了赫斯塔的病房。 等确定赫斯塔真的毫发无伤,千叶松了口气,她跌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伸手捂住了眼睛。 等再睁眼的时候,赫斯塔已经醒了,正望着她。 赫斯塔朝她伸手,千叶拖着椅子,往床边挪了挪。 “中午好啊,”千叶握着赫斯塔的手,还是努力笑了笑,“今天你是认得出我的赫斯塔,还是认不出我的赫斯塔?” 赫斯塔的目光流露出些许疑惑。 “……千叶,”她抓住了千叶的一根手指,“你是……千叶。” “好,是能认出我的赫斯塔。”千叶笑了一声,“那你还记得你自己是谁吗?” 赫斯塔的表情更疑惑了,“你,你已经……喊了我的名字……?” “真不错,连对两题了。” 千叶站起身,把墙角的轮椅推了过来。 “走吧,咱们先出去散步,我有事和你说。” …… 两人回到地面,千叶推着赫斯塔再次进入了那条生机盎然的林荫道。 虽然是阴天,但地面的光线依然非常强烈,赫斯塔抬手遮了会儿眼睛,不一会儿又干脆把帽子戴了起来。 小路深处,两人在一棵巨大的枯树旁停了下来,千叶坐在路边的长椅上,与赫斯塔面对面。 “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坏消息。” “过段时间,我有一个非出不可的任务,这一走可能至少两个多月。” 赫斯塔坐在原地,表情并没有太大变化。 千叶主动道,“好消息是,我可以带着你一块走。” 赫斯塔沉默良久,摇了摇头。 “为什么?”千叶问。 “我……”赫斯塔抬起左手,在空中颓丧地一挥,“我现在……完全……” 千叶再次按住了赫斯塔的手,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她低声道,“千叶真崎其实并不是我的名字,我有没有和你说过?” 赫斯塔一怔,摇了摇头。 “我最初的名字是一串数字,40392。” “……你的,编号?” “确实是编号,但不是水银针的序列,这只是一个巧合。”千叶捏着赫斯塔的指甲,“我出生在十四区的一片海岛上。你知道,民间一直有人试图自己训练出一批水银针,从理论上说,在掌握了识别水银针的技术以后,只要筛选的样本足够多,总是能找到一些水银针的。 “但是,通过这种办法来找水银针效率还是太低了,而且一旦大张旗鼓,就容易被ahgas盯上,所以,某些人就打上了螯合物的主意——如果螯合病的患病者可以得到体能的大幅提升,那同样的原理应该也能作用在普通人身上。问题只在于,怎么让事情变得可控。 “我出生的地方,就是一处专门从事这种实验的基地。” 赫斯塔的神情凝重起来。 “海岛与世隔绝,岛民自给自足,近似一个小国,ahgas也一直没有觉察。我和其他一些人,从懂事的时候起就在期待十二岁的水银针选拔,那是决定我们一生命运的日子。 “离选拔日还有半年的时候,我们会进入一处地下掩体,就像这里的基地一样,开始一段集体生活。 “选拔日过后,成为水银针的人会留下,一小部分优秀成员会进入掩体工作,剩下的人会直接‘毕业’,乘船前往十四区主大陆,在那里开始新生活。 “在去那里之前,我们还需要和基地签订一份非常复杂的保密协议,基地承诺我们,所有毕业生都会以荒原移民的身份进入宜居地……以一段艰苦的童年换来衣食无忧的余生,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赫斯塔目光微垂,“没有……移民,是不是。” “那肯定没有的,这种话只能用来骗骗小孩,也只有小孩才会信。”千叶笑道,“那段时间基地已经十多年没有出过新水银针了,大家谁也没指望自己会是。” 赫斯塔努力坐直,“千叶小姐……” 千叶拍了拍赫斯塔的手背,接着说了下去,“在进入掩体以后,我交到了人生第一个朋友。她是上一届的优秀选拔生,负责照顾我们的日常起居。 “千叶真崎,是她的名字。” 第215章 鏖战 “她说她之所以选择留在掩体,是因为以后想去岛上一个叫千叶的镇子里养老,那里三面环海,地势平坦……尤其是冬天,千叶镇的冬天非常温暖,长尾洋的海流带来热带的海水,形成温暖的黑潮,总是有数不清的鱼群穿梭其中……她喜欢海,喜欢鱼群。 “真崎,是大断电时代一个海盗的名字,你一直在第三区,可能没怎么听过她的故事,但在十四区、十二区,十一区和十三区,这个名字如雷贯耳。在她势力的鼎盛时期,十二区大概有三分之一的岛屿完全在她的管控之下。 “所以,她把这两个词放在了一起,起作了自己的姓名……很好的名字,是吧?” 赫斯塔低头喃喃:“她还好吗,现在。” 千叶摇头。 “在进入掩体的那半年,千叶一直在奇怪一件事——为什么从前的朋友没有寄信来?她一直在看基地的报道,她的几个朋友,有些在进入宜居地的第一年就得到了一些市政荣誉,报纸上有她们和市长的合影,她们也联名写了一些对后辈的鼓励文章……但就是没有私人信件寄来。 “在选拔日的前一周,她知道了原因。 “那一天,她像往常一样带着我们去训练馆,结果半路突然遭遇了停电,我们二十多个人困在了同一部电梯里,救援者很快赶来,并告知我们今天的训练取消,大家必须马上返回宿舍。 “停电使得我们无法原路返回,于是救援队就带着我们走了一条此前从未有人走过的通道,在那里,我们所有人都听见了一些骇人的异响——似乎是人的尖叫声,我看见千叶突然止步、转身,试图冲向声音的来处,但很快,她就被捉住了。 “当天晚上,一个可怕的流言在宿舍内部流传——我们上午在过道上听见的声音来自螯合物,这些东西不知怎么侵入了掩体,不过还好,一切危险已经被消除,大家可以暂时安心。” 赫斯塔的呼吸急促起来,她已经猜到了许多事实,譬如那些入侵的螯合物多半不是来自外部,譬如那个吸引了“千叶”注意的尖叫声很可能来自她那些已经无法再写信的朋友…… 随着千叶的讲述,一切果然如此。 所有的毕业生都直接作为人体材料投入了对螯合病的研究中。他们被分成不同的实验组,有些被暴露在充满螯合菌的空气中,有些被注射了不同成分的螯合物提取物,有些则直接感染成螯合物,作为原料源源不断地向基地提供生物样本。 “选拔日的前一天晚上,她把这一切都告诉了我们,她找到机会亲自去到了掩体的另一侧,看到了惊人的一幕……她不想看我们坐以待毙,所以她有一个计划——离开‘岛’的计划, “然而旋即,我们当中就有人向基地举报了她,混乱之下,只有我和她一起逃进了山林,原本计划用来出海的船已经被基地发现,虽然那时我们因为摘下了定位装置,没有立刻被抓,但……这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那,要怎么办呢?” “是啊,要怎么办呢?我也……这样问她,她沉默了很久,看着我,说,‘40392,我们一起……变成螯合物吧?’” 千叶抬起头,她的眼睛望着赫斯塔的身后,整张脸因为陷入回忆而显得有些出神。 “我们知道,基地有人,有武器,有各种监控设备……我们逃不掉了——但在出发之前,她从实验室偷了一管螯合物的血。 “螯合物确实是残忍的怪物,但变成螯合物,就有了力量。 “是乖乖束手就擒,还是变成螯合物给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敌人一点颜色……这个选择真是一点都不难做。 “于是我们把那管螯合物的血灌进了鼻子和眼睛,但那时候我们不知道螯合病的潜伏期有那么长,患上螯合病后仅仅三天,她就失去了外出的能力——你知道吗简,你这段时间的反应就像一个得了螯合病的病人一样,懒得说话,懒得吃饭,对什么都没有兴趣…… “可我不一样,在山洞里我感受到了强烈的饥饿,我意识到再这样下去,在发病以前我们俩就会先饿死在这里,所以我主动出去觅食。我在山里打猎、采摘野菜野果,一边胆战心惊,一边觉得不可思议。 “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始终保持着体力是异常的,因为我的注意力完全在另一件事上——我出去了那么多次,结果一次也没有碰上基地的追捕者,我以为这是我的幸运,但实际上当时的掩体下发生了更为可怕的事,因为掩体中的实验室被出逃的螯合物破坏,螯合病开始在‘岛’上扩散了。 “‘岛’上的常驻人口大概有三十万,其中有二十二万密集居住在掩体附近,感染发生得非常快,基地无力遏制,只能绝望地看着整座岛上的居民长出螯钳——直到那个时候,他们才放弃了挣扎,向外界发出了求助信号。 “但是,太晚了。 “当时所有岛民的病程基本都已经进入后半段,除了少数固守在掩体中的人,所有人都在厮杀——包括,千叶和我。 “我原本以为我们会在发病以后一起冲回掩体,但结果却根本不是这样,当她长出了螯钳,而我依然毫无变化的时候,她终于意识到我可能会是水银针,她要求变更计划,让我杀了她,我做不到,后来她发病,我不得不逃向山洞深处。 “我记得很清楚,在黑暗里,我和她短兵相接,然后我用那把杀兔子的刀捅进了她的……心脏。 “当时ahgas也对‘岛’的状况感到非常头疼——这群人之前向宜居地发出的求助引起了强烈的舆论,ahgas无论如何不能置之不理,可是近二十万的螯合物在岛上游走,这样的‘岛’已经没有了营救价值,前往救援基本等同把人丢去送死。两难之下,大概有十来个平均年龄在四十五岁以上的水银针主动要求组队前往,其中就有五十五岁艾娃——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她。 “那时我已经二次觉醒,不间断地在岛上与螯合物缠斗,它们一只接一只地扑过来,我完全没有喘息的机会……直到,艾娃出现在我面前。” “你当时……一个人战斗了多久?” “76小时43分钟。” 第216章 真心 赫斯塔一言不发——她曾经有过的猜想,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验证。 难怪千叶小姐的子弹时间这么长,这果然是因为…… “在和其他螯合物交手的那七十多个小时里,我一只螯合物都没能杀死,还失去了一只手和一条腿,普通的匕首根本捅不穿它们的皮肤。我只能不断逃窜,将不同的螯合物们引到一处,让它们自相残杀。 “可能是因为当时的局势太危险,所以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意识到,直到后来我进入了十四区的预备役基地,开始真正学习如何与螯合物作战的时候,我才突然反应过来。 “把刀捅进螯合物的心脏,是杀不死螯合物的。 “我杀死的……不是变成了螯合物的千叶,而是,千叶本人。” 赫斯塔并没有立刻听懂这句话,在片刻的沉默过后,她突然紧紧抓住了千叶的手,比任何时候都要用力。赫斯塔瞳孔颤抖——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千叶泛红的眼睛。 千叶轻声笑了一声,她低下头,“所以简,我大概能明白你现在的处境。我知道有时候人会突然被击倒,甚至会一遍遍地被同一件事击倒…… “我……完全明白这一点。” 千叶又慢慢望向她。 “后来在圣安妮修道院,我遇到你,那间办公室……很暗,就像‘岛’上的山洞一样暗。你倒在血泊里,胸口……插着一把匕首…… “可能我确实是疯了……那个夜晚大概是我到第三区以后最惊心动魄的一夜,当时我有点害怕……怕你撑不下去,怕我来得太迟,我觉得冥冥中命运给了我一个机会,但我可能握不住它。 “可后来发生的一切完全打消了我的担心……因为你不仅撑下来了,而且,还是一个水银针。 “你记得吗,你小时候问过我,一个水银针能不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其实是可以的,你看瓦伦蒂,她在宜居地的生活就与普通人无异,但问题在于,如果你从一开始就抱定了要过普通生活的心,就不可能处理好作为水银针的工作,也就和普通生活无缘。 “我很紧张自己能否做好你的监护人,有时候甚至有点抗拒,因为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教你,我只知道我自己不希望被怎么教育——譬如像艾娃当年对我一样,追求绝对的控制。我的大部分人生选择都是在对艾娃的反叛下做出的,虽然现在回头去看每一件事都有其意义……但如果你有自己的追求,我真希望你能过上你想要的生活,不必像我一样。 “这个过程里,如果我能为你做些什么,我会全力去做的,因为……因为你知道吗?从你活下来的那一刻起,看见你在基地结交朋友,一天一天地长大……我好像也重新活了一次。” 千叶的声音到最后已经近乎呢喃,她抹去赫斯塔脸上的眼泪,轻轻抵着她的额头。 “简,不要拿自己冒这种险,因为你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不会了,”赫斯塔皱紧眉头,她忍着眼泪,“再不会了,千叶小姐。” 几个呼吸之后,千叶起身走到赫斯塔的身后,短暂地处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 “基地的医生和我说你现在这种情况需要静养,最好是留在一个安全、熟悉的地方慢慢调整……但我不信这个,因为我的经验和她们说的截然相反——你在这里留下的痕迹太多了,与其留在这儿天天对着它们反刍,不如直接换个环境。” “……逃到,另一个地方?” “不是逃,是暂时离它们远点,就像当年艾娃带我从十四区带到第三区。”千叶轻声道,“所有的这些问题,你逃是逃不掉的,这些……你暂时没有解决的麻烦,它们还是会在以后的日子里一遍遍地找上门……直到,你学会怎么处理。 “总之,你得,做好准备。” 千叶望着赫斯塔,“所以你的答案呢?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 “我……当然……”赫斯塔喘息着,“但我,我不知道我现在的状态,还能不能……” “别的事你不用担心。我还有两件事要和你说,你还有没有力气听?” “……有。” 千叶深吸了一口气,表情严肃地再次在赫斯塔跟前坐了下来。 “首先,这次艾娃越过我直接找到了你,这是她的问题。但你呢,你竟然也什么也没告诉我。我要你好好反思这一点,这种事,绝——对——不可以再有下次。” “明白。”赫斯塔目光微垂,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艾娃她……” 在赫斯塔问出更多问题以前,千叶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交到了赫斯塔手上。 “第二件事,上个礼拜,雅尼医生把这个给了我。” 赫斯塔隐隐觉得这张纸有点眼熟,展开一看,发现是上周护士给她的一张物品需求表,上面有一些选项可以勾选,比如书籍、特制的纸笔、某些流行饮料等等,患者在需要的物品后面打勾,第二天,护士会把相应的东西准备好拿过来。 在表单最后的“其他”一栏上,赫斯塔歪歪斜斜地写了两个名字: 图兰·坡 黎各·索尔 赫斯塔试图回忆,她已经不太记得自己填过这样一张表。 “哦……我当时,可能是,误会了……这张表的用途……” “黎各那边有点麻烦,但图兰后天就能到。”千叶轻声打断了赫斯塔的解释,“她们之前给你寄的信,写的邮件,你一封都没有回……她们也很担心。我告诉她们你因为一些误会被艾娃关了一段时间,现在在医院静养——所有和杀人摄影有关的事,你一句也不可以和她们提,能做到吗?” 赫斯塔缓缓吸气,在几个连续的深呼吸以后,她低声答道,“能。” …… 两天后,图兰提着行李,降落在谭伊的机场。 这个她曾经待过四年的城市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古老的教堂,几条在翻修的路,摆在道路两旁的餐厅方桌,以及那些摆放着甜点、新衣、首饰的漂亮壁橱……和从前不同的是,她已经可以自由地从这些地方经过,再不必隔着灰蒙蒙的车窗远眺。 第217章 留言 下飞机后,图兰先去了一趟“白轮船”,“白轮船”的老店已经换成了达里娅太太的孙女亲自打理。图兰买了一些赫斯塔最喜欢的卡娜蕾,然后才前往预备役基地。 多年好友突然相见,两人都快活地流下了眼泪。 下午,图兰开始研究赫斯塔最近在吃的药,她一盒一盒地看过去,突然将一个蓝色的盒子推到赫斯塔眼前,“黎各以前吃过这个,我记得副作用很大……你情况怎么样,会恶心、头晕吗?” “不会。” “那就好。” 赫斯塔抬起头,“……黎各什么时候也吃过这种药?” “就你来基地的前半年吧,没有人提醒过你吗,当时她精神不太稳定来着。” 赫斯塔眨了眨眼睛,“……我没有印象了。” “这不正好说明黎各恢复得好吗?”图兰挽起赫斯塔的肩膀,“你也会的。” 赫斯塔闭上眼睛,“我觉得我像是……被困在这副身体里了,图兰。” “别着急,”图兰温声道,“慢慢来,会好的。” 到谭伊的第一个晚上,图兰和赫斯塔躺在一张床上谈起往事,赫斯塔睡得迷迷糊糊,直到捕捉到关键词“黎各”,她睁开眼睛,“黎各什么时候过来?” “她暂时过不来,因为当年她是被驱逐出境的嘛……千叶小姐试了一些方法,不过最后都被联合政府驳回了,不过没关系,你不用担心,两个月以后,她会在你前往十四区的那艘船上等你——到时她不会下船,所以理论上不算踏上第三区的土地。” “你这次打算待多久?” “一个月,这一个月我哪儿也不去,就在基地陪你。” “这么久,你的……那些项目怎么办?” “哎,别提了,”图兰叹了口气,“我去年秋季好不容易申到一个研究螯合病发病机理的实验室,看预录取名单的时候,我发现我这批招进来的十四个人只有我一个女生,所以我要求PMRC重新核查这次的录取中是否存在隐性歧视,结果在正式公布名单时,实验室直接划掉了我的名字。” “……他们怎么敢这么做。” “对,他们怎么敢?我去年一个冬天都在写检举信,和第一区的各个学术公平组织面谈,今年开春,负责那个课题组的教授终于被所在大学和研究院一起开除了,实验室里所有行政主管以上级别的管理层也全部换血。” “听起来还不错?” “不好!特别不好!”图兰一下坐了起来,“我的时间就全被浪费在这种事情上……那个教授有一堆的前科——就因为她自己也是女性,所以她每次声称自己完全是按能力而不是看性别招人的解释都通过了。要不是我有AHgAs背景,最后惊动了006号办公室介入调查,这件事到最后肯定还是不了了之。” 赫斯塔望着她,“那接下来你什么打算?” “算是因祸得福吧,”图兰绕着自己的头发,又重新趴了下来,“我申到了艾娃·摩根基金会去年新设的一个青年学者项目,她们会向我提供为期三年的经费支持,等于我现在就是一个独立学者了,刚好第二区和第六区的几个研究所都给我发来了邀请——我还没决定最后去哪,反正都不差。” 赫斯塔轻轻拍手,“祝贺你。” …… 在接下来的日子,图兰确实天天泡在基地的地下医院,赫斯塔行动不便,她就帮着干了许多事,譬如去尼亚行省帮赫斯塔取放在那里的信件和书,给独立监狱一位叫缇娜的女性送一张不署名的明信片,更多时候,她就坐在赫斯塔旁边的桌子上工作,在赫斯塔需要帮助的时候回头应声。 由于下半身都是义体,图兰可以自由控制身高,她偶尔会用这个功能来逗逗这里的医生护士,她们中的大多数人也还记得这个当初从地下医院死里逃生的姑娘,得知图兰已经成为她们的同行,大家都对她更加亲切。 三月末,图兰与赫斯塔从新闻中得知艾娃已于去年冬天去世的消息,两人都在震惊中陷入沉默。 紧接着,新闻又提到,为了纪念这位在近二十年的世界掀起了巨大波澜的先驱,谭伊市政厅准备了特别的纪念活动,明天,三十架曾飞往各处荒原执行作战任务的战机一同飞越城市上空,沿着谭伊的城市中轴线向地面投撒鲜花。 每一支花上都绑着一句诗,它们大都来自艾娃的手摘本。 地下医院规矩森严,没有提前预约,赫斯塔绝对出不去。两人在一块儿商量了一会儿,决定找千叶帮忙,第二天她们果然非常顺利地离开了基地——只是两人本以为千叶会在外面等着,和她们一起出行,但这一天千叶始终没有出现。 上午十点,图兰独自开车带着赫斯塔来到一处广场,如同呜咽的防空警报从四面八方传来,眼前是一片万里晴空,她们看见战机从远处向头顶飞来,掠过城市上空。 两人顶着太阳,竭力望向天空,在松散的花雨中,她们各自接下一朵。 图兰转过身,将手中的花递给赫斯塔。 “来,锻炼你的手指,把上面的诗句拆下来吧。” 赫斯塔接受挑战,她十指颤抖,解下了第一张字条。 图兰凑过来,低声念道: “来自女人内心深处的诅咒 非常咸,非常苦,非常好”(1) 往事忽然浮现,从前在艾娃家中的点滴如同电影在赫斯塔脑中回闪,她想起自己与艾娃的每一次谈话,想起艾娃的讥讽和安慰,想起那些读书会,想起那里每一位女性的脸,一时间有些恍惚。 “……简?” “我没事,”赫斯塔回过神来,她摇了摇头,“我再来……拆第二朵。” 赫斯塔深深呼吸,手却抖得更加厉害,春日的暖阳映照着她的脸,将她整个人照亮。 字条展开,只见上面写着—— 天色已晚 许多该谈的话还来不及谈 没关系,今夜来不及,还有明天。(2) ——本卷完—— (1)出自伊丽莎白·芭蕾特·布朗宁的一首诗,我在《如何抑止女性写作》里读到引文,而《抑止》作者则是在《文学女性》中读到引文,原文究竟是什么,我没有找到。 (2)出自鲁米《在春天走进果园》 番外一 《艾娃·摩根自传》· 代序 |扉页| 谨以此书献给—— 西蒙·艾伯 乔安娜·卡利诺斯基 艾德琳·维吉尼亚·库卡斯基 玛洛温·科莱丽莎 珍妮丝·嘉维 —— 代序|悼念艾娃·摩根——简·赫斯塔 今年六月,克利福德女士告诉我《艾娃·摩根自传》一书已基本筹备完毕,她询问我是否愿意为此书作一封推荐序,我非常惊喜,立刻答应了。 这里有一个美好的巧合,今年我七十二岁,而当我二十岁第一次遇见艾娃时,她也七十二岁。彼时我正在经历人生的最大低谷,艾娃非常慷慨地给予了我一些帮助。我无法想象如果在那个时刻没有碰见她,我今时今日的人生会是怎样的光景,诚如她当年告诉我的,我们的命运始终紧密相连,在这些年中,这句话时常回荡在我耳边。 等书稿寄来,我又非常意外——我没想到这本书会这样短,只有不到八万字的篇幅,但这又确实很符合我对艾娃的印象,她很少谈及具体的过去,如果不是安娜女士反复劝说,这本薄薄的册子大概也留不下来。 因为一些众所周知的原因,艾娃·摩根奖已经停办了近三十年,去年基金会重新组建,我终于能够看见这个美好的传统再次延续。我幸运地与艾娃保持了近十年的友谊,她坚韧的品性,高瞻远瞩的视野,近乎严苛的自律和对理想世界永无止境的追逐都深深地影响着我。 对今天的许多年轻人来说,艾娃·摩根这个名字已经牢牢同旧世界联系在了一起,我们是那么地憎恶过去,甚至于不愿让目光在那些浸满了血泪的人事上停留,只愿兴致勃勃地朝前走。去年,我在很多地方都看到了“让每个人的幸福都像呼吸一样自然”这句口号。我知道我们确实取得了一些成绩,然而与此同时,我也觉察到一些危险的预兆。一些历史才刚刚过去,我们之中就已经有人开始遗忘。一旦有人开始追忆往事,马上就有声音说,那些充满了失败的往事不值得咀嚼。 然而我的看法截然相反,如果你不知道你手中的幸福是前人用怎样的手段反复斗争而来,那么当这幸福被夺走,你也同样不知道如何扞卫;没有一项权利是理所应当、生来如此的,如果有谁这么认为,那么这就是她再次失权的开始。 幸福像呼吸一样自然,我对这个口号并没有什么不满,相反,我认为它确实点出了需要警惕的地方——我们每时每刻都在呼吸,所以我们常常会忘记这件事,然而事情的严重性在于,即便忘记呼吸,呼吸也不会停止,可是一旦我们忘记脚下辛苦开拓的疆土是需要时刻扞卫的,那么彻底失去它就只是时间问题。 诚如艾娃所说,没有一代人能够停歇,如今我们正站在前人栽种的树荫之下,而今日埋下的种子,也将改变那些尚未降生之人的命运。不要忘记我们的命运始终紧密相连,不要忘记我们是如何走到今天。我相信只要我们之中仍有人能够继承这样的信念,世界就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7017k 番外二 《艾娃·摩根自传》·自序 自从我过了六十岁,就有许多声音开始劝我写自传,我厌恶这个提议,这世上太多的自传充满了假惺惺的自恋和自怜,个人生活的起伏应当始终保持其私密,所以每一次我都选择了拒绝。 直到我的老朋友安娜突然找到我,她给了我一个令我无法拒绝的理由:你的一生不仅仅是你个人的一生,如果你愿意把它写下来,后来人一定能从中找到能够为她们所用的东西。 于是我动笔了,虽然这段日子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养病,但写作对我而言并不困难,在我转入核心城手术之前,我将初稿交给了编辑,她读后问我,为什么这里只记录了您4614年到4630年的故事呢? 我答:因为我全部的人生都是在从AHgAs退役后开始的,水银针们的战斗故事永远大同小异,你不会感兴趣的。 编辑又问,请问您扉页上感谢的那五位女士是谁?如果方便透露的话,我们希望能在她们的姓名下做出注释。 我让她猜猜看,她猜了很多个答案,我的战友,我的朋友,我的老师,我的学生……很遗憾,都不是。 她们是我的母系亲属。 珍妮丝·嘉维是我的母亲,玛洛温是我的外婆,艾德琳是我外婆的妈妈……如此往上追溯,西蒙·艾伯是我能找到的,最久远的长辈。 我很理解这位年轻的女士为什么猜不对答案,因为她们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姓氏——她们丈夫的姓氏。尽管我们的血脉如此亲近,但当我们的名字被放在一起,没有人能认出我们是一家人。 一个女人流离失所的一生,恰好也是一整部崩离析的女性史。 编辑听了有些伤心,她希望我多少再写写她们的故事,刚好我还欠一篇序言,那么我就在这篇自序里讲讲我的外婆:玛洛温·科莱丽莎。 玛洛温女士出生在十四区北部的勃朗克平原,那里水草丰盛,民风剽悍。在出生后不久,她被父亲送养给另一个镇子上的亲戚,她的妈妈艾德琳·维吉尼亚·库卡斯基赤着脚走了三十里地,把她又抱回了家。 玛洛温女士生来武德充沛,九岁的时候,她隔壁的一个鳏夫把她拖进稻草垛,想侮辱她,她举起镰刀砍掉了这个鳏夫的半个脑子;十二岁的时候她父亲去世,一个月后,族里人想要分掉她们家的土地,她喊上她的妹妹从地里挖出了父亲半腐烂的尸体,用牛车拖回了镇子,次日清早,她一个个地敲开了那些人家的大门,质问他们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十四岁,镇里有人用一只羊给她定亲,她不愿意,镇上的人就陷害她,说她得了人家定亲的钱,逼她母亲赔二十四只羊羔,第二年,她母亲劳累过世,从此玛洛温女士就成了家里的主心骨,照顾两个妹妹的衣食起居。 十七岁,玛洛温女士突然平步青云,开始走私军火——我问过她很多次,这项要命的事业到底是怎么开始的,可她始终不愿告诉我。她从事这项危险的工作总共十个月,在事情变得更糟糕之前,她带着两个妹妹,卷着钱跑了。 在那之后,她做过助产士,做过奶牛工,还在一家当铺里做过会计……十九岁,她嫁给了她的第一任丈夫,在嫁给他之前,她就知道他们之间没有感情,但玛洛温女士更知道在荒原上没有男人是不行的,因为在这里,一具腐烂的男尸也胜过四个活生生的女人。 她最大的幸运在于她把钱藏得牢牢的,所以,当她被第一任丈夫打掉了两颗牙的时候,她离了婚。 她的第二任丈夫是个鞋匠,这一段婚姻持续了三年,据玛洛温女士自己说,这是她一生中最幸福,最快乐的时光,但好景不长,鞋匠患肺劳死了。 紧接着,她嫁给了她的第三任丈夫,并生下了我的妈妈。她的第三任丈夫是个没落的农场主,也偷偷卖一些违禁药品,玛洛温女士从来没做过这种事情,但她对走私贩私永远轻车熟路,于是她很快接过了丈夫的地下事业,依靠着丈夫的家族,没有人敢来再找她的麻烦。 所以,当我出生的时候,我们家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富庶人家。 我从小就在玛洛温女士的溺爱中长大,我是她最疼爱的孩子,她爱我甚至远远超过她的女儿,她总是把我带在身边,每当和人谈起她的孙辈,她会骄傲地拍拍我的肩膀,说你看看这个孩子,她就是当年的我。 那也是我人生中最幸福快乐的时光。在那段时期,我想如果我足够努力,也许将来我也能成为玛洛温女士这样的人。 后来我开始上学。学校里的东西太过简单,我总是逃课。我个性野蛮,成绩却好,老师们拿我没有办法,这种自由自在的日子持续到我的弟弟巴尔也开始上学。在入学的第一周,他有样学样,然后,我见识到了玛洛温女士的怒火。 她动手打了他,拇指粗的荆条抽断了三根,这仅仅是因为巴尔逃了一下午课。 在教训他的时候,我听见玛洛温女士说:小小年纪就逃课,长大了还能指望你干什么? 当时我就站在楼上看着,非常震惊——因为她从来没有问过我这样的问题。 我和她说起过我逃课甚至挑衅老师的事,所以她是知道的,每一次我和她说这些,她总是听得咯咯笑,我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弟弟身上就完全变了样子。 我问了她原因,她把我抱在怀里,告诉我,“巴尔的情况和你不一样,他是男孩子,他得知道些规矩。” “我不需要知道吗?” “你当然也要知道,但你需要懂的规矩不一样……等你再大一些,就会懂了。” 后来我从父亲那里得知了真正的答案:巴尔,我的弟弟,他将是这个家庭最终的继承人,一家人对他寄予厚望。至于我,作为玛洛温女士最宠爱的孩子,我绝不会被亏待——在我长大之后,家里会为我准备一份非常丰厚的嫁妆,丰厚到足以令我的丈夫感到错愕,如此,我的丈夫和他背后的家族便绝不敢对我有丝毫轻视。 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正在经历一场巨大的欺骗,为此我憎恨他们所有人。不论他们如何待我,我始终不再和他们亲近。 我十一岁那年,玛洛温女士在下楼的时候跌了一跤,从此沉疴不起,半年后她进入弥留状态,我母亲不分日夜地照顾着她。 有一天夜里,我听见玛洛温女士在哭,她哭得那么揪心,哭得让我心碎,于是我跑向她的房间,听见她和我妈妈的谈话。那天晚上玛洛温女士的意识非常清醒,她同我妈妈讲起了她这一生的种种遗憾,她那么伤心地说自己是一个苦命的女人:一生孤苦无依,只能靠自己打拼,她憎恨自己半生的经营,似乎正是因为这份精明,那种属于一个平凡女人的幸福她再没有机会得到。在一切纷扰中,唯一令她欣慰的就只有她的孩子们——比如我的妈妈,比如我——能够不必再像她这样辛苦。至于她自己,她认命了。 我在门外听着这一切,泪流满面,我从不知道玛洛温女士竟然是这样看待自己的,在我心目中,她那么勇敢,那么果毅,不仅拥有着远超常人的眼光,而且天生聪慧,每一件惊险万分的事情,在她手中永远游刃有余……何以这一切优点在她自己看来竟是最无关紧要的小事。我不知道是谁把这些让她痛苦的念头塞进了她的脑海,让她憎恨起自己精彩绝伦的命运。 在那之后不久,螯合病降临了我居住的小镇,它不分贫富地杀死每一个人,把每一处角落都变成人间地狱,所有的土地、财产、屋舍都化作灰烬,再没有什么需要继承……所有这些往事,都变成了我一个人的回忆。如今我也到了玛洛温女士当年的年纪,我开始渐渐理解她在人生末尾所面临的恐惧,如果我能早些明白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也许我应当和她站在一起,至少也应当把对她的崇拜和依恋告诉她,因为我清楚地知道她爱我,尽管我对她的恨正源自这份爱,但我仍然明白她爱我远胜任何人。 玛洛温女士已经尽力了,她已经做了她所能做到的一切,而我就在对她的怨恨中启程,同样的事似乎仍在继续……但我反而对此感到一阵由衷的欢欣,透过这相似的命运,我看见一条无形的纽带正将我们牢牢联系在一起,谁也无法将它斩断。 没有一代人可以停歇。后来人,我也为你祝福,或许当这世上再没有流血的村庄,我们的灵魂会在同一片天空下欢聚。 第一章 整装 初夏,图兰推开门,病房里的赫斯塔回过头看她。 赫斯塔坐在轮椅上,她今天穿着一身崭新的ahgas制服,脚下的黑色短靴鞋面亮得惊人,悬垂的裤腿上一点多余的皱褶也无。 她空荡荡的右袖垂在轮椅扶手外面,另一只手戴着白手套,随意地搭在腰间皮带的金属扣上。大约二十多枚大小绶勋章整整齐齐地别在赫斯塔的肩、胁处,它们像一群排列有序的星星,在漆黑的呢绒上闪耀。 在赫斯塔左侧衣领发中。图兰认得这枚蚀刻章,因为她自己也有一枚——那是瓦伦蒂小姐送的,上面写着“求助是强者的行为”。 “哇,看看这是谁!”图兰微笑着快步走向赫斯塔,“你是打算穿成这样登船吗?会不会太招摇——你要再戴顶假发吗?” “就这样吧,”赫斯塔轻声道,“除了简·赫斯塔,我现在不是任何人。” “行李都收拾好了吗,检票时间是下午四点,我们吃了午饭就得出发。” “都好了。” “你的行李清单在哪儿呢,我来帮你最后过一遍。” 赫斯塔将手机递了过去。 图兰接过手机,转身打开了赫斯塔的行李箱,她还没来得及比对清单上的内容,整个人就怔住了。箱子的东西实在是不多,这里只放着一枚金币,一把钥匙,一张已经有些破旧的红色丝绒毯,一本《起源》,一捆用细麻绳绑在一起的明信片和信纸……图兰一眼认出其中有一些正是自己去年秋天从prc寄出的。 “……这就是你全部的行李了吗?” “还有一架手风琴。”赫斯塔轻声回答,“基地的负责人会直接帮我把东西送到我住的舱室,就不用我们手提了。” 图兰挑起眉毛:“别的东西呢?你的牙刷茶杯,换洗的内衣……?” “那些日常用品,船上都会准备新的。”赫斯塔的声音断断续续,每当语言卡壳的时候,她的左手就会轻轻挥动起来,“所以我只需要……带最重要的东西——” “但一些贴身的东西还是用自己的会比较好吧?” 赫斯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图兰叹了口气,“算了,你决定就好。” 她重新把箱子合上,放进了靠门的一个小推车里,“船票呢?” “好像还没有到,基地说她们会直接转交给护士长,出发前我直接到她那儿领就好了。” 图兰点了点头,她环视房间一周,最后打量了一遍这间病房里的一切,以检查是否还有其他遗漏。 此时地面上已是一片生机勃勃,但在预备役地下医院的大部分陈设都没有变化——除了赫斯塔床头的花瓶。今天的花瓶里没有花,只插了一些墨绿色的尤加利,它们圆圆的叶片带着一点深灰色,伸向赫斯塔的床头。 图兰上前碰了碰尤加利的叶子,忽然转过头来,“从我第一天进你的病房起我就觉得这里好像少了点什么,我刚刚突然意识到是什么了……” 赫斯塔稍稍歪了脑袋,“什么?” “你的小桌子小地毯呢?我记得以前你不管到哪儿都要搞个那样的茶歇角……” 赫斯塔眉头轻蹙,扭头看向身后的空墙角——直到图兰提起,她才意识到自己确实忘记了一些事。 “你需要带一些那样的家具上船吗?”图兰低头看表,“如果你要,我们现在开车去家具城挑挑找找应该还来得及。” “……不用,”赫斯塔低声道,“我已经……很久没有那样布置过了。” “是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赫斯塔垂眸想了一会儿,这一切似乎是从搬进艾娃家的地下室开始的,自那以后,那份强烈需要一个角落的心情就再没有浮现过。 “……不重要了,”赫斯塔轻声道,“图兰,能再推我上去走走吗?” “好啊,”图兰走到赫斯塔身后,“我们去散步……顺便纪念你在第三区的最后一天!” …… 尽管已经到了五月,但当两人走到树荫下的时候还是感到一阵阴冷,图兰最终推着赫斯塔来到室外训练场前的一片大草坪。赫斯塔一眼认出了这里,这是莉兹当年教她唱水银针战歌的地方。 图兰在赫斯塔的轮椅旁躺下,她把帽子盖在脸上挡光,发出一声惬意的叹息。 “简,你带着医院的那个收音机吗?放点音乐来听听。” 赫斯塔把手伸进自己的大口袋里掏了掏,取出一个老式收音机。 她低头摆弄机器,直到今日,这类精细操作对赫斯塔而言仍然非常困难——当她试图使用某一根具体的手指,她的整只手就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这是她正在服用的某些精神药物带来的副作用,但比起过去几个月里经历的水肿、卷舌、唾液大量分泌……单纯的手足震颤已经足够友好。 终于,赫斯塔成功按下播放按钮,收音机里传来对谈。 “所以我是不是可以这样概括,您认为维尔福公爵所留下的遗产,其实应当属于——” 赫斯塔轻轻转动拨轮,切换了频道。 “目前,这桩由尤瑟夫主教引发的慈善丑闻仍在发酵,大量民众都在关注——” 赫斯塔再次转动拨轮。 “我个人认为,我们——我是指所有虔诚的宗教人士,都应该抛下偏见,感谢这位公诉人罗宾女士,如果不是她及时觉察到这桩预谋已久的罪恶——” “给我吧。”图兰坐了起来,她接过赫斯塔手中的收音机,迅速把它切换到古典音乐电台,钢琴声取代了人声,图兰再次躺下,“……好,清净了。” “索菲的事……还没结束吗?”赫斯塔轻声问。 “是啊,外面都吵翻了,一个名声在外的主教利用法律漏洞,诓骗一个刚刚痛失双亲的小姑娘好让她把刚继承的遗产全都捐出去——这种事放在什么时候都能引发舆论的。” “她现在……怎么样了?” “谁?索菲吗?” “嗯。” “我听说罗宾女士为她申请了针对未成年人的身份保护程序,她现在应该已经改头换面,在一个谁也不认识她的地方开始新生活了吧。”图兰两手垫在脑后,换了个姿势躺平,“你知道索菲的弟弟上个月坠亡的消息吗?” “……什么?” “好像是因为照顾他的仆人一下没注意,结果这孩子自己翻过围栏从窗台掉下去了,因为脑袋朝下,人当场就没了。”图兰撑着脸颊,看向赫斯塔,“这意味着,本来那位索菲小姐只能继承维尔福一半的财产,现在整个维尔福家族的遗产都是她一个人的了。” 7017k 第二章 登船须知 赫斯塔想了一会儿,“这是一件好事……是吗?” “谁知道呢,天降巨财是多少人做梦都求不来的福气,”图兰笑了笑,“反正在这次诈骗未遂之后,法院暂时冻结了索菲的所有财产,在她满二十岁以前,任何人——包括索菲自己,都不能进行大额交易。 “我们就祈祷这位索菲小姐三年后能变成一个懂得驾驭财富的聪明人吧,不然这笔钱只能让她变成一块人人觊觎的肥肉,大把心怀鬼胎的人会寻着味找过来——这次的尤瑟夫主教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图兰的话突然停了下来,就在刚才的一瞬间,她从赫斯塔的表情里捕捉到某种转瞬而逝的痛苦。 “呃,你认识这个姑娘吗,这个……叫索菲的——” “……不认识。”赫斯塔轻声道,“我在宜居地里认识的人……不多。” 图兰若有所思地望着眼前人,她观察着简的反应,感觉对方似乎在说谎,可她们已经分别了那么久,简这几个月又处在病中,图兰不确定自己对眼前人的判断是否还像从前一样敏锐。 “……可能我刚才的说辞可能有一点……刻薄?不过我们可以乐观点,我听说这姑娘十六岁就考上了核心城里哪个学校的预科,她肯定是个聪明人。等她长到二十岁,她自然会知道怎么处理这些事。” 赫斯塔深深呼吸,她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应了一声“嗯。” 一切又归于沉默。临近正午的日光把一切都照得金灿灿的,每当有风刮过,空气里属于草地的新鲜气味就变得明显,这些流动但静谧的事物让赫斯塔渐渐平静下来。 远处传来了护士长的声音,她喊着两人的名字向这里跑来——赫斯塔的船票到了。 护士长将一个密封的牛皮纸信封交到赫斯塔手中,紧接着又交待了一些她已经叮嘱过无数次的注意事项。图兰和赫斯塔安静地听完,然后一起向护士长道谢。 护士长离开以后,赫斯塔用一只手艰难地打开了信封,一张质地坚硬的卡片立刻从信封的开口处跌落,掉在了赫斯塔的脚边。 图兰俯身拾捡,发现这是一张船卡,它正面印着一艘巨轮,右下角还有唯一编号。 “升明号,”图兰对着卡片念出了游轮的名字,然后将它放进赫斯塔的外衣口袋,“信里还有什么?” “有一张纸质船票,还有,好像是登船须知之类的东西……”赫斯塔动作缓慢地展开了信封中的另一张白纸,忽然想起什么,看向图兰,“你今天什么时候走?” “就晚上,我会带着行李送你去港口,你的船一开,我就去赶我自己的飞机,”图兰望着她,“真羡慕你啊,简。” “羡慕我?”赫斯塔缓慢地重复着这句话,“羡慕我什么……” “想想看,乘船去十四区,每天睁开眼睛都到了不同地方,看看海浪,逗逗海鸥……等船一开进公海,陆地上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打扰不到你们——这才是真正的休假。” “但愿吧,”赫斯塔轻声道,“海上的航行时间太长了,难说不会出现意外……” 图兰走到赫斯塔身后,双手按在她的肩上。 “别想东想西的,就好好享受这个假期,要进入一个新大区并完全适应当地生活是很困难的,但至少你还有眼前这个夏天…… “退一万步讲,千叶和黎各都和你在同一条船上,你能有什么意外?” 赫斯塔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她双目微垂,目光落到随信寄来的登船须知上: 「亲爱的简·赫斯塔女士, 我们非常荣幸地通知您,您已成为了『升明号』第679,089位客人,我们将竭诚为您提供最优质的服务。 为了确保您有一段美好的出行体验,我们向您提供如下建议: 首先,请于5月19号下午三点进入阿弗尔港口的12号候船室。请注意,提前抵达候船室并安静等候是一种良好的旅行习惯,但提前抵达不会有奖励,同时,迟到所带来的风险不可估量,请认真把握时间……」 “图兰,”赫斯塔抬起头,“这封‘须知’,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嗯?我看看……” 图兰弯下腰,停在赫斯塔的肩膀上方,两人继续阅读: 「第二,船卡将是您在接下来的旅程中唯一有效的身份证明,您需要妥善保存,但在登船以前,理论上没有任何环节需要您向任何人出示船卡,仅凭借纸质船票与个人身份证,您就可以自由出入检票口、候船室或直接登船; 「第三,为了您的人身安全,请不要将任何重要行李带入12号候船室。您可以直接将所有行李托运上船,阿弗尔港口的任意接待处均可办理此项业务; 「第四,如您仍然携带了行李进入12号候船室,请不要向任何人展示、描述或谈论它们,确保这些行李自始自终都在您的视线之内,直到您顺利登船; 「第五,我们为12号候船室内的每一位来宾都准备了《升明号游轮出行指南》,《指南》中包含大量极具指导性的珍贵建议,它将帮助您在接下来的航行中平安、顺遂且愉快地度过每一天,请不要错过。 「以上五条均非强制性行为准则,但我们仍希望您尽量遵循上述建议行动,毕竟只有您先遵守规则,规则才能保护您免受伤害。」 登船须知到这里就结束了,赫斯塔粗略读完了第一遍,直接把信纸翻到了反面,那儿有两行字迹隽永的小字。 与前文的印刷体不同,它们似乎来自真人手书: 「我们的隐喻正引导着我们的旅程,不论如何,希望您喜爱它们,思索它们,并享受它们。」 「您忠诚的、阿尔博多卡尼」 “阿尔博多卡尼……像十二区那边的名字,”图兰看向赫斯塔,“你认识这个人吗?” 赫斯塔摇头,“从来没有听过。” 图兰拿起纸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是谁在恶作剧吗?” “帮我个忙,图兰,”赫斯塔轻声道,“我们得把这张‘须知’拍下来……发给黎各,还有千叶小姐。” 7017k 第三章 同行 时间刚过十二点,司雷的车停在了预备役基地的门口,她按流程依次登记自己的信息,然后就看见了远处的图兰与赫斯塔。 “司雷警官!” 司雷停下了手中正在签字的笔,“不是让你们到地下车库等我吗?” “我们都看到你的车了……就这么几步路,没事!” 司雷连忙上前帮忙,“你们的行李好多啊。” “这些箱子都是我的,简的行李只有一件——就她怀里的那个。”图兰打开了汽车后备箱,依次把自己和赫斯塔的东西都往里塞。 “千叶呢?”司雷问。 图兰一怔,“不知道啊,她会过来吗?” “……我打了她一上午电话,线路是通的,但是没人接。”司雷嘴角微沉,“我以为她会亲自过来接人呢。” 司雷说着扶起轮椅上的赫斯塔上了车,并帮她系好了安全带。 “你知道千叶在哪儿吗,简?” “应该是在船上,”赫斯塔回答,“她上周和我说过,今天会在船上等我。” “……好吧,这个人永远都神出鬼没——” “司雷警官!”图兰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你的后备箱放不下了,这里面有没有可以暂时寄存在预备役基地的东西?” “没有了,剩下的都是我的行李。”司雷答道,“你把一些小箱子放到前面来吧。” 图兰的动作停了下来,“所以……你也会跟简一起登船吗?” “嗯。”司雷简单地应了一声,“本来上一个案子结束以后我就要回一趟十四区的,结果被一些文件拖了几个月,刚好这次和她们一块儿走。” “那司雷警官收到船票了吗?” “半个月前就收到了,怎么了?” “你看到那封登船须知了吗?就是随船卡一起寄来的那个——” 见司雷一头雾水,图兰开始仔细解释,司雷很快从自己的随身背包里取出了信封,她的船卡和纸质船票都还好好地收在信封里。至于那封“登船须知”,司雷之前扫了一眼标题就没有再读下去了——反正上面会写的都是些“不要带易燃易爆危险品”之类的陈词滥调……这年头还有谁会看认真把这些东西通读一遍呢。 但当司雷颇为疑惑地展开须知,她也愣住了,这封“须知”显然处处透露着诡异。 “反面呢?信的反面有留言吗?”图兰又问。 司雷把信纸翻过来——那里同样有两行字迹隽永的手写小字,司雷轻声念道:“当我们心怀抱负却没有前辈,我们便知晓自己要离开这片废墟,去别处寻找。您忠诚的、阿尔博多卡尼。” 她抬起头看向图兰和赫斯塔,“谁是阿尔博多卡尼?” “天知道……简也收到了一样的信,你看这个。” 司雷看得眉头紧皱。 “我不懂,我收到的邮件里是说四点开始检票,为什么这里说三点就得进入候船室了——你们问过千叶了吗,这是什么情况?” “我们也联系不上她……照片已经给她发过去了,但她没有回复。” 司雷看了一眼表,现在刚刚十二点十二分。 “那先走吧,去港口那边看看再说。” …… 阿弗尔港口在谭伊市西北面大约90公里的位置,开车过去大概要一个多小时。一路上,三人不时超越同样驶向港口的旅客大巴,上面每一辆都满载着乘客。 “人也太多了……最近又是什么节日吗?” “我猜是因为之前太阳风暴的关系,好多地方的春假都延到了这个月来休。”副驾驶上的图兰答道,“一直出不了远门,大家都憋坏了吧。” 司雷看了一眼后视镜里越来越远的巴士,“我年轻的时候不要说是出远门,就算是去相邻的市镇也需要层层报批……时代真是变了。” “十年前宜居地里的信号塔覆盖率还不到10%吧,可以理解。”图兰看向司雷,“你们‘杀人摄影’的案子已经正式结束了吗,您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第三区?” “ahgas内部对这类袭击平民的案件是不设追溯期的……现在只不过是换了一批人在查。”说到这里,司雷突然想看一看赫斯塔的表情,不过她忍住了这股冲动,始终强迫自己直视着汽车前方,“不过对我个人来说,它确实算是结束了。” “……对您个人?” “如果将来有新线索,我会随时回到案件组配合调查——” “哈,不用怀疑,这事儿肯定是水银针干的。” “……为什么?” “你们不都拍到刺杀者的录像了吗,有那种速度的除了水银针就是螯合物,排除她是螯合物,那不就是水银针了?” 司雷笑了笑,她适时地沉默了下去,以终止这个稍稍有些危险的话题。 一点四十,三人终于来到了港口的停车场。 下车后,司雷直接将车钥匙交给了图兰——等她与赫斯塔安全登船以后,图兰可以开这辆车直接去机场。 图兰两手空空地下了车,“这样真方便,看看,我现在反而是东西最少的那个。” 当她们踏进阿弗尔港口大厅,一直沉默寡言的赫斯塔这时突然掐住了轮椅,她歪歪斜斜地起身往回走,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妪,艰难地迈着步子, “简,你要去——”图兰的话还没有问完,赫斯塔已经在港口入口的大理石地板上吐了出来,溅落地面的呕吐物立刻在赫斯塔周围展开了一个无形的真空,所有旅客都绕开了这里。 “……你晕车了吗!?” 赫斯塔刚想开口回答,第二波呕吐物已经冲上她的咽喉。港口大厅的工作人员很快赶来,她们重新将赫斯塔扶上轮椅,就近推去了紧急医疗室。 在片刻的休息之后,赫斯塔终于恢复了平静。 “要是早知道你会晕车,出发前应该先给你吃点儿晕车药……你车上难受怎么不和我们说?” 赫斯塔望着图兰,她很想回答,其实在今天以前,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这副身体现在竟然会晕车,至于为什么不在车上说——因为她有一股强烈的预感,如果在车上开口说一个字,那毁的就是司雷的车。 光是在脑海中浮现出这么长一段话就已经让赫斯塔感到疲惫。 “……司雷人呢?”赫斯塔低声问。 “她去接待处问候船室位置了,”图兰轻轻拍抚着赫斯塔的背,“反正我们人已经到这儿了,我们就在这儿坐到两点五十再走吧,你不用着急——刚好这里人少,也方便你休息。” 赫斯塔轻叹一声,握住了图兰的手。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人同时抬头,来者果然是司雷。 “怎么样?”图兰问,“十二号候船室离这儿远吗?” “千叶回你们电话了吗?” “……没有。” 司雷沉默了片刻,她走到图兰和赫斯塔面前:“接待员说,阿弗尔港口只有十一个候船室。” 7017k 第四章 僧侣 三人同时陷入沉默。 “……‘没有’12号候船室?”图兰低声道,“那你们去哪里候船?” “现在就可以直接登船了,‘升明号’有直通通道,不需要经过任何候船室。” 图兰再次看了看赫斯塔,又看看司雷,“这不对劲……等我去打个电话。” “如果你是想打给ahgas的工作站或者你们的预备役基地,我刚刚和她们联系过了。” “那她们怎么说?你把这些情况都告诉她们了吗?” “都说了,”司雷走到赫斯塔的左边坐下,“她们说确实很奇怪,但赫斯塔这次出行属于机密任务的一部分,她们无权干涉。” “……那谁有权——”图兰的话说到一半,她自己得出了答案,“可我们现在联系不上千叶小姐。” “这就是问题所在。”司雷再次取出了自己的登船须知,认真地重读了一遍,“我觉得我们现在有两个选择——” “我要出去。”赫斯塔突然说。 “但这可能是一个饵。”司雷望向赫斯塔,“本来你可以直接登船的,但现在这封信会引诱你在港口大厅里闲逛……我其实不太建议这么做。” 赫斯塔慢慢转向司雷,“没事,我觉得,问题不大。” “……你就是最大的问题,”司雷按住了赫斯塔的肩膀,“万一待会儿什么犄角旮旯突然冲出来一伙人把你扛着跑了,我还真不一定能追得上。” “有我呢。”一旁图兰压低了声音,“如果我在这儿进入了子弹时间,不到十秒就会有别的水银针赶过来,怕什么?” “但是——” 赫斯塔轻轻按住了司雷的手腕,“放心。” “这怎么可能放心?在见到千叶之前,我不能让你有任何闪失——” “如果真的有危险,千叶小姐一定会预警,”赫斯塔低声道,“没有预警,就说明……风险是可控的。” …… 临近两点,在司雷给千叶打了十几个电话仍旧无人接听之后,她与图兰只能推着赫斯塔的轮椅从医疗室离开。 午后的云层挡住了日光,但天地依旧异常明亮,阿弗尔港口大厅的玻璃穹顶之下人群熙熙攘攘,每个人都沿着路牌指示信息走向属于自己的候船室,混乱中自有秩序。 为了避免引人注意,赫斯塔将她的外套——连同那二十几枚勋章一起,脱下来挂在了轮椅椅背上,三人沉默地沿着履带式电梯从三楼下到一楼。 一路上,司雷非常焦虑,赫斯塔的那番话完全不能说服她,显然,千叶突然失联就是个非常糟糕的信号——她可能遇到了更严重的意外,严重到完全无法向赫斯塔预警。但是不管是赫斯塔还是图兰,这两个年轻姑娘都直接排除了这个可能。 直接上船是一个相对保险的选择,但同时另一件事也同样令司雷感到在意,她与赫斯塔的登船须知上都提到“迟到所带来的风险不可估量”,这里的风险又是指什么呢? “司雷警官?”图兰的声音将司雷从沉思中唤醒,“你听到我刚才的话了吗?” “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可以先去一楼看看港口大厅的地图,然后再看看是不是分头行动——” “我拒绝,”司雷几乎没有多加考虑,“我们绝不应该主动分开。” “但现在只剩一个小时了,从效率看——” “相信我,这种时候分头行动一定是最糟糕的选择。” “……好的好的,但放松一些,司雷警官,你好像有点……太紧张了?” 司雷没有反驳,她做了几个深呼吸,重新将注意力转移回当下。 在阿弗尔港口寻找一个并不存在的12号候船室,令司雷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她在罗昂宫一直试图寻找的第十二具尸体,虽然今时今日她已经明白那究竟是怎么回事,但那份隆冬时节的阴冷感受仍旧骤然闪回,令她绷紧了神经。 “……图兰。”轮椅上的赫斯塔再次开口,她目视着前方,低声道,“十一点钟方向……” 司雷和图兰都不动声色地朝赫斯塔指示的方向看去,在她们左前方有大约十几个服装风格高度统一的男人正围站成一个圆圈说话。他们大都身材健壮,短发,有的看起来二十七八,有的似乎刚刚进入青春期,且每个人都背着一个硕大的旅行背包和一个一模一样的黑色行李箱。 图兰一眼看见其中一人手持升明号的船票信封。 她们缓缓地从这些人身边经过,听见一些诸如“这里没有12号候船室”“‘升明号’办公室刚刚回了我电话,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登船须知”之类的话——显然,这群人也同样是升明号的乘客,他们正在为了那个看起来不存在的候船室而争论着。 在其中一人的背包上,赫斯塔看见了一枚金色的徽章:这里的每一个男人都戴着一枚这样的徽章,只是有人把它别在胸口,有人把它别在袖子上。 赫斯塔佯作不经意地扫过他们的行李,只见徽章上清晰地写着: 荆棘僧侣。 在视线被其他人觉察之前,赫斯塔悄无声息地移开了目光。 很快,三人远离人群,来到大厅东面的阿弗尔港口地图墙之前,这面墙上画着整座阿弗尔港口大厅的结构,包括地面三层和地下一层的空间。 图兰和司雷各自拍了一些照片,而后推着赫斯塔到外面的露台说话。 隔着玻璃门,图兰很快看见有几个男人也跑到了地图墙前面拍照——正是刚才围站着谈话的那批人。 “官方就没有提前觉察到异样吗?”图兰看向司雷,“‘升明号’的载客量有六千多个人吧,如果有人背着船舶公司往船票里夹带私货,这得是多大的工程量?” “确实……不过这次搭乘升明号的乘客总共不到七十位。” “什么?” “我不能透露太多……但这次航行不是面向公众开放的,”司雷低声道,“我听说这是升明号的最后一次航行,等船抵达了十四区,它会被捐给当地的港口博物馆,用来改建成新的展厅。” 7017k 第五章 差异 “最后一趟……”图兰表情复杂,这若干线索交织在一起,倒真是涌现了几分山雨欲来的感觉。 她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刚拍下的结构图,“那我们现在就先从底楼开始……” 通向露台的玻璃门就在这时被三个男人推开,图兰的话戛然而止,她抬头看着来人——正是刚才拍照的男人们。 “打扰一下!”为首的男人迅速扫了一眼图兰、司雷与赫斯塔,然后走到司雷面前,“请问你们也是‘升明号’的乘客吗?” “也……?”司雷两手抱怀,没有正面回答。 “哈哈,如果猜错了还请不要介意,我们几个都是要上这艘船的,”男人打量着图兰的表情,“我看你们好像刚从楼上下来,又去拍了张这边的地图,所以就在想你们是不是在和我们一样找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图兰问。 男人轻轻耸肩,他抿起下唇,笑了笑,“……可能我哪里搞错了,祝你们一路顺风。” 在男人转身的瞬间,一阵风突然自平地而起,一直跟在他身后的两个年轻人突然同时发出一声惊叫——那封登船须知的信纸突然从其中一人的手中滑落,它在空中沿着风的轨迹转了两圈,两个年轻人手忙脚乱地试图去抓抢,然而信纸如同精灵恰如其分地绕开了他们的手。 露台之外便是海潮,两个年轻人追着信纸跑起来,风却在这时突然止歇,那张登船须知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赫斯塔的怀里。 一时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不要——”年轻人深怕赫斯塔读到信中内容,然而这样惊恐地呼喊又实在欲盖弥彰,他话已出口,却只能硬生生地截停了自己的后半句。 健壮的大个头几乎同时气势汹汹地向赫斯塔的方向冲了过去,图兰反应极快,在司雷拔枪之前挡在了赫斯塔与那个男人之间,便就在这剑拔弩张的一瞬,赫斯塔将对折的信纸捡起,示意不远处的年轻人过来取。 年轻人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连忙几步上前,“……啊,谢谢!” “海边风大。”赫斯塔声音沙哑,“自己的东西,收好。” 另一头的男人打量着赫斯塔的表情——这女人自始自终都没有看这信纸一眼,且信纸有字的一面是被折叠着的,她应该什么也没看到。 男人转头斥道:“叫你们把东西都收进包里,还要说几次!?” “抱歉,布理先生,我们……” “滚回去!” 男人转身欲走,身后图兰冷声道:“不说谢谢就罢了,刚才那么凶巴巴地冲过来,现在一句道歉都没有吗?” 男人回过头,朝着赫斯塔的方向简单地摘了下帽子,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们有的受了,”图兰看向司雷和赫斯塔,“要和这种人同行。” 赫斯塔调整了一下坐姿,伸手示意另两人靠近。 “怎么了?” “我刚刚……留意到,”赫斯塔低声道,“他们的‘须知’反面……没有手写的留言。” 图兰一怔,“你确定?” 赫斯塔无声点头。 片刻的沉默过后,一旁司雷若有所思,“我突然有一个想法……” “什么?” “如果,手写留言不是统一标配,那有留言者和无留言者的规则会是一致的吗,”司雷望向那几人离开的方向,“还是说,也会有不同?” …… “前面的朋友!” 布理回过头,见方才三个女人中年纪最大的那个朝自己这边跑了过来,他示意两个年轻人先归队,自己站在原地。 “怎么了,女士?” “你们是在找12号候船室对吧?” 布理皱起眉,“……刚才我明明问了你们——” “不好意思,因为我们的另一个朋友并不登船,”司雷微笑着道,“这次的登船须知实在有点诡异,所以我们就没有把那东西给她看。” “那你现在追过来是想……?” “我们应该是同一个目的,不然阁下刚才为什么要来和我们搭话呢?”司雷朝着布理伸出手,“司雷。” 男人把右手的水杯腾给左手,握了握司雷的手,“威尔·布理。” “或许我们可以留个联系方式?” “好的,女士,我很乐意,”布理笑起来,并露出八颗雪白的牙齿,“因为我能看出来你是一位非常有教养的人,和你的那位朋友完全不同。” 司雷没有回应后半句评价,她笑着和布理交换了彼此的名片,“出门靠朋友嘛……其实你们刚才不用那么紧张,那毕竟只是登船须知,又不是船卡。” “哦,我当然知道那不是船卡,但就像你不愿让你不登船的那位朋友知晓这整件事一样,我们也不愿让一个与此事毫无关联的陌生人读到那份诡异的须知。” 司雷看了眼表,“时间已经只剩不到一小时了,你们还不去寄存行李吗?” 布理成竹在胸地笑了笑,“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我们自有筹划。” 司雷再次朝不远处的男子队伍看了一眼——至少有一半的年轻人此刻已经两手空空,余下的年长者仍背着背包,但行李箱也统统不见了。 “喔,”司雷明白过来,“聪明的做法。” 布理隐隐有些不快——他们的人太多了,以至于聚集在一起时,总是特别容易被观察到变化。 他低头看了一眼司雷的名片,脸色忽然闪过一丝惊异,“哦……您是警察?还同时隶属双机构?” “对。” “了不起……”布理收敛起先前的轻浮表情,目光中多出几分敬重,“你们好像……嗯,来得比较早?有什么发现吗?” “也没多早,可能就比你们提前一刻钟左右吧,”司雷笑了笑,“我相信大部分消息你们应该已经了解了——这儿根本没有12号候船室,现在就就可以从直通通道直接登船……以及可以从接待处办理行李托运。” “哎,是啊……这事儿真让人没有头绪,”他目光移向不远处的赫斯塔,“那位轮椅上的女士也要和您一起登船吗?” “是的。” “她是……?” “她是我一个朋友的女儿,”司雷微笑,“我本来都打算走通道直接上船的,但她有点在意‘须知’里提到的《指南》,反正现在还有时间,我就推着她到处逛逛——” 布理突然大笑起来。 “……不好意思?”司雷望着他,“你在笑什么?” “实话和您说了吧,我觉得你们两位其实是可以直接登船的,这个活动应该是‘升明号’为我们这批人专设的训练游戏——我猜主办方可能是为了游戏的趣味性,才给其他乘客也发放了规则书。 “说真的,这种活动不太适合女士们,尤其你还带着一个……”布理看向远处的赫斯塔,“是瘸子吗?我看她一直坐在轮椅上……总之,如果你们遇到了什么困难,你可以随时联系我,能帮上忙的地方我们一定效劳,玩得开心。” 7017k 第六章 来自深林 司雷往前追了两步,“等等!” “女士,我得归队了。” “理解,不会耽误你太久,我还剩最后一个问题——我是想,关于那份《指南》,也许我们……” 布理突然停下了脚步,他皱着眉笑了起来,“我懂您的意思。” 司雷有些意外,“哦,是吗?” 布理压低了声音,“我很乐意交您这个朋友。” “……那真荣幸。” “那本《指南》,我会想办法给你留一份的——如果我们在三点前进入了那个候船室的话。” “那再好不过……但这样做算不算违背了‘须知’里的规则?如果我没有及时找到12号船舱的话?” “这怎么算违背?这恰恰遵循了规则,”布理摊开双手,“先抵达的人可以拿走尽量多的《指南》——但它又没说我们不能依据自己的喜好进行再分配?” 司雷凝视着布理的眼睛,半晌才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布理笑起来:“总之,很高兴认识您,等上了船,务必赏脸一起喝一杯。” “一定,一定。” 转身以后,司雷低头打量这位威尔·布理的名片,上面并没有写明他的社会身份,除了他的电话、邮箱和通信地址,仅有的一点信息就是反面“荆棘僧侣”的徽标——那是三条带着尖刺的荆棘锁链,它们紧密缠绕在一个赤红的圣雅各十字之上,如同三条吐信的蛇,蛇尾在十字架底部交汇。 徽章底下还印着一行花体标语:越过黑暗,我们将重拾父辈荣光。 …… 当司雷回到赫斯塔与图兰身边,她身后的“荆棘僧侣”们已经分成若干个三人小组,朝着大厅的不同方向分散开去。 图兰推着赫斯塔朝负一层走去,司雷很快追上,“现在是去哪儿?” “负一层的东阿尔法区,简说那边好像有个展览……”图兰轻声回答,“怎么样,有收获吗?” “有。”司雷语速飞快,“我问了他几个问题,规则的前面几条应该都是对上的,12号候船室、三点集合、提前在接待处寄存行李——他们还专门留了一批人带行李进去,我猜可能是想试试到底会发生什么。” “喔,不错的想法。” “但最后一条可能有出入,”司雷看向图兰,“那个人提到‘先抵达的人可以拿走尽量多的《指南》’,虽然这也有可能是他个人的理解……但我更倾向认为这就是他们的规则。” “先抵达的人可以拿走尽量多的《指南》……”图兰陷入回忆,“我们的规则是怎么说的?” “只说了《指南》很重要,不要错过。” 图兰颦眉,“……难道第一条规则里提到的‘迟到的风险不可预估’是指这个?如果去得晚了,《指南》就会被其他人全部拿走?” “不知道,”司雷轻声道,“而且他们似乎倾向认为这是个专为他们而设的训练——‘荆棘僧侣’是个什么团体,你了解吗?他们这帮人看起来可不像什么僧侣……” 图兰摇头,她正想拿这个名字打趣,轮椅上的赫斯塔突然侧过身,一言不发地盯着大厅的东北方向。 “怎么了,简?” 赫斯塔表情警惕地扫过远处与近处的人群,她分明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暗中凝视着自己,她对此毫无察觉,直到方才的目光在不经意间与那双眼睛交汇。 那是一双灰蓝色的眼眸,清澈凛冽。 “你看到什么了吗?”图兰很快读懂了赫斯塔的反应,“是有人在跟踪我们?” “好像是……”赫斯塔低声道,“不确定。” 图兰加快了脚步。 三人很快一同进入了通向负一层的电梯,司雷连按了几下关门按钮,金属门缓缓合上,在越来越窄的视野里,整个大厅看起来毫无异常。 “我没感觉到什么……”图兰看向司雷,“你呢?” “我也没有,不过谨慎一点也好。” 电梯开始下沉,直到进入海面以下,三人才留意到这是观景电梯——她们的脚下和周围梯箱的墙面都是透明的,电梯并非垂直向下,而是以接近四十五度的倾斜角向港口大厅的中心方向滑去。 三人这时才意识到,所谓的“负一层”远比她们预想得要深,然而这一点并没有在大厅的地图上体现。 电梯在运行了大约四十秒后再次打开,眼前的景象令她们再次惊讶——这个水下世界的游客也不少,电梯口的正面便是一处海底餐厅的入口,不少乘客选择在这里消磨时间,等到检票时间临近再回到地面,前往不同的码头登船。 “如果这整个地下负一楼就是12号候船室的话,我们是不是已经提前进入了?” “……不会的,候船室至少得连着码头吧。”司雷左右看了看,最后望向赫斯塔,“你是想下来看哪个展?” 赫斯塔抬起左手,指了指一旁玻璃墙壁上的一张海报。 司雷侧目望去,在她身后不远有一张墨绿色的宣传画。 “来自深林。”司雷轻声念道。 宝石绿的海浪抑或是火焰的纹路构成了它的背景,那些线条层层叠叠地缠绕着,盘区成一张绵密的网,将“来自深林”几个字围在中间,看起来这是个和自然主题息息相关的艺术展览,它的举办时间从一月十九号开始,今天刚好是最后一天。 走近几步,司雷发现标题的字体有着非常复杂的肌理——它看起来既像是从空中俯瞰的岛屿,又像是深深浅浅的藤蔓,它们的形象与含义相得益彰,显然花了不少心思。 在“来自深林” 司雷立刻贴近细瞧,她伸手轻轻摩挲着下巴,“‘从何处启程’——这个提问确实很可疑,你是觉得它有弦外之音吗,简?” 赫斯塔摇了摇头,她的手指朝左下角偏了偏,“……策展人。” 司雷顺着赫斯塔的手指看去,在海报左下角一堆深褐色的文字中,她很快找到了一个熟悉的姓名,“帕兰?” 司雷眼前一亮:“哦,这是帕兰办的展?” “我在大厅,看到这张海报……”赫斯塔低声道,“就想……过来看看……” 一旁图兰一头雾水,“谁是帕兰?” 7017k 第七章 树 “是一位去年和我们一起经历了‘杀人摄影’案件的女士……”司雷解释道,“她现在应该已经离开第三区了。” “但现在离三点只有四十多分钟,我们真的要拿这个时间去看展吗?” “去吧,反正现在也没有其他头绪,而且我还要花点时间寄存行李……”司雷回头看向简,“把你的箱子也给我吧,我一起拿过去。” 赫斯塔摇了摇头, “你不存?” “嗯,”赫斯塔低声道,“我要……带着它们。” “但‘须知’上的规则建议我们最好把行李直接托运——尤其是‘重要’行李。” “那是‘须知’的规则……不是我的。”赫斯塔抱紧了自己的箱子,并固执地重复,“我要把它们……带在身边。” “……也行。”司雷眨了眨眼睛,“那我们最好从现在开始不要再谈论它们。” 赫斯塔认真地点了点头。 司雷走后,图兰把一只手搭在了赫斯塔的肩膀上。尽管图兰什么也没有说,但赫斯塔能感觉到安慰的重量。 她拍了拍图兰的手背,“你来得及吗?” “不用管我,”图兰笑起来,“我的飞机很晚。” …… 当三人来到东阿尔法区,她们很快顺着指示牌找到了属于“来自深林”的展厅,这个公益性质的展览免费对所有民众开放,她们甚至不需要出示船票,仅凭个人身份证就可以直接入内。 这里的墙与天花板是暗绿色的,地面铺着藏青色的地毯,人走在上面没有声音,展厅的音响里播放着风声与鸟鸣,三三两两的游客在不同的展品前伫立,人们的低声交谈像一层淡淡的薄雾,成为馆内背景音的一部分。 在进入展厅后不久,司雷就留意到前面不远处有三个佩戴着荆棘僧侣徽章的男人,他们当中最大的那个看起来也就只有十三四岁。男孩们并不交谈,只是抱着各自的相机走走拍拍,然而相机快门的声音在这里显得尤其刺耳,又或者是他们脸上渴望发现什么的急切神情与一切都格格不入。 司雷放慢了脚步,几分钟后,快门的声音消失在远处,世界恢复了清净。 她们先是经过一片被剥离了叶肉的圆形叶片,它延展的脉络像某种动物的血管;紧接着是一些大断电时代前的油画,有神明赤裸着身体躺在落叶之中——图兰仔细打量了一番,指出画面的某些位置存在一些解剖学错误。 在第一条走廊的尽头,三人看见了一个没有开灯的昏暗房间,进入以后,她们看见房间中间一棵银色的巨榕,它的树藤缓缓垂落地面——地面似乎是一块镜子,完整地倒映着一整棵大树,每当风声响起,树藤会随着风声轻轻晃动,仿佛它真的置身风中。 司雷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发现自己把镜像搞反了——地面的“镜子”才是真正的榕树影像,它发着光,将自身投映在倾斜在空中的黑色画布上。 在暗淡的房间里,一束光打向银色榕树的正对面,将那面墙上的浅金色文字照亮: 也许,古老的黎伯海湾从未真正存在 置身于这样的展厅之中,司雷心底浮起出几分安宁——虽然这里的大部分展品都令她感到费解,但这并不影响她感受到蕴藏其中的美和生命力。如果早知道帕兰是一个能够搭建这样一场展览的策展人,她当初一定会多和这位女士聊聊天。 赫斯塔也同样凝视着眼前的银色榕树,在沉默中,她分明感到有一些东西正令她感到触动,只是她无法为它们命名,只能任由它们混沌地存在于自己的心口。 “很多文明的传说里,都出现过一棵生命之树。” 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赫斯塔的左边传来,赫斯塔循声转头,看见一个同样坐在轮椅上的中年女人。 房间里的光让赫斯塔只能大致看清这人的轮廓,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苍老,似乎是带着笑意的。尽管这声音很轻,但当她说出第一句话,房间里的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放慢了呼吸,等待聆听她的讲述。 “一棵树,连接着天空、大地和冥府,一个天然的庇护所,一处真正意义上的世界中心。 “但当十字教的信徒涤荡世界,森林开始变得充满敌意,因为它总是和传统的巫术联系在一起,而传统的巫术则意味着邪恶,人们也因此相信,森林应当被摧毁。 “但是,当你站在一棵巨大的榕树面前,当你看着它的树干,看着它茂盛的枝叶,你会觉得它是一座天然的神庙……一棵巨大的树,它的存在本身就超越了一切宗教所能给予的最大抚慰。” 赫斯塔的目光回到了眼前的银树上,这些话就像一连串的小石子,它们落进她的心湖,在水面激起阵阵浅淡的涟漪。 图兰有些好奇地望向这个女人,“您知道墙上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吗?黎伯海湾是什么地方?” “……是神话里,阿蕾克托的神庙所在的地方。”赫斯塔先一步给出了答案。 图兰仍然不解:“阿蕾克托?” 于是司雷开始讲起阿蕾克托的故事,直到图兰发出一声恍然大悟的低叹。 “也许古老的‘黎伯海湾’从未存在……”图兰凝视着墙上的文字,“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房间另一角突然传来一声轻笑,这笑声就像黑暗中的一道快门,带着某种显而易见的倨傲。 从银色榕树的后面走出来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头,他拄着拐杖慢慢走近,“很简单,因为阿蕾克托的故事有相当一部分出自后人的杜撰——这个神话被篡改过,以至于今时今日我们听到的故事已经面目全非。” 司雷不禁稍稍高看了一眼此人——同样的结论她过去已经听斯黛拉论述过。 “怎么说?”图兰追问。 老人用手帕掩着口鼻咳了几声,而后仰起头,“因为阿蕾克托根本就不是黛赫的女儿——他是黛赫最小的儿子,事实上,你们应该称呼他为‘亚雷克’。” 7017k 第八章 眼睛 “事实上,黛赫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女神,他是雌雄同体的:在生育亚雷克时,黛赫是一位地地道道的男性——亚雷克和他十一个姐姐最大的区别就在这里,他完全来自于父亲,他身上没有半点儿女人的血,也因此,他没有沾染任何女人的软弱。” 房间里一片寂静,这让老人多少有些不满意,他还有一大堆的话想说,但此刻他想听见一些追问,或者至少来一些反驳,这样他才能够自然而然地引出自己的下文,不至于显得奇怪。 然而许久过去,他只听见几声意味不明的低笑,看来房间里的女士们对他的这番解读并不怎么感兴趣,这冷漠如同一记耳光,令他感到有些尴尬,又有些懊恼。 他兀自走到那堵写着暗语般文字的墙面之前,低声嘟囔道,“看看,到头来没有什么人会对这些古老的过去感兴趣……呵,我早就知道了。” 房间里游赏的女士们分散开去,赫斯塔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那位同样坐着轮椅的女人——她的同伴已经推着她走向了这个房间的出口。 借着外面走廊的灯光,赫斯塔看清了这个中年人的侧脸,她的眼眸是浅绿或浅蓝色的,颜色非常轻,以至于眼珠中那一点黑色的瞳仁显得极为尖锐,仿佛两只枪管,随时能喷射出黑色的短箭。 但或许是因为她方才优雅的遣词造句,赫斯塔从这个中年人身上更多地感受到一种不动声色的吸引力。 似乎是觉察到身后的目光,中年人回过头,对着她浅浅一笑。赫斯塔立即有些尴尬地看向了别处,她知道自己这样盯着人家看的行为是不好的,等到那人消失在房间的出口,她才再次转过头来,结果就发现身旁司雷也正以差不多的情态望着中年人离去的方向。 “司雷警官,”赫斯塔轻声道,“你认识她吗?” “这个背影,我好像是在哪里见过。”司雷陷入沉思,“……是在哪儿呢?” 三人继续顺着动线往前,在几个转角,她们再次碰见了先前在银色榕树下见到的中年人。司雷几次想去打个招呼,但又担心会有些唐突——贸然上前确实可能打扰对方兴致勃勃的观展之行。 于是司雷控制着自己与赫斯塔的行动速度,与前人保持着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这样一来,等她们一同离开展馆的时候,她就可以自然而然地过去搭话。 一路上,赫斯塔注意到了那个与中年人同行的女孩,她非常年轻,可能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女孩有着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只是大部分时间没有什么表情,这让她看起来显得有些阴郁。 赫斯塔确信自己此前从未见过这张脸,但当她望向女孩的眼睛,她同样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 似乎……也是在哪里见过的。 是在哪儿呢? 赫斯塔沉默地望着前路,思索着,她发现那两个人都没有带行李,身上甚至连一个斜挎的小包也无。 ……她们也是升明号上的乘客吗? 赫斯塔又看了一眼表,距离三点还差二十分钟。 前方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那三个佩戴着荆棘僧侣徽章的男孩正沿着参观路线逆行,与一众游客擦擦碰碰。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变得比之前更加着急,其中一人紧紧握着手机,不时与另一头的什么人通话。 “这里没有什么线索,是的,都检查过了,没有……” 在与他们擦肩而过的瞬间,赫斯塔听见其中一人这样说。 她猜测这三人大概是在做最后的查探——比如到处看看这里有没有隐藏的密室,闲置的场馆,尤其是那种能够直通升明号所在码头,并且摆放着一大摞《升明号游轮出行指南》的地方。如果此刻赫斯塔有一个十几二十人的团队,她大概也会这么干。 但对她而言,这件事到目前为止最耐人寻味的地方,或许是在于没有任何人承诺过规则的有效性,也没有人出来申明这些规则出现的原因。那封“登船须知”只是被放在了信封里,就实实在在地对所有人产生了影响。 想到这里,赫斯塔再次握紧了自己手中的行李箱。 很快,她们一起来到了展馆的出口。 最后的艺术装置是一片开放空间的放映室,四块大屏幕上同时播放着不同的无声影像,它们是一些突然凝固又突然开始流动的色彩。流动时,那些潺潺的纹路像不断改道的河流,寻找着自己的出口;凝固时,它们像一幅幅色彩鲜明的抽象画,人们很容易从中觉察到一些向日葵、麦田、教堂与星夜的影子。 像这里的大部分展品一样,这些画面美则美矣,却也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意义。好在屏幕前零散地放着一些单人沙发,一些逛累了的游客就在这里坐下休息。 年轻女孩与中年人停在了第四块屏幕、也就是最靠近出口的那块屏幕前面,司雷等人就在第一块屏幕前等候。 “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图兰靠近司雷,低声询问。 “我一会儿想去和那位女士打个招呼,你们能在外面等我一下吗?” “已经快三点了。” “嗯……那看起来我们大概没法在三点前找到那个候船室了。” 图兰笑了起来,“什么找不到……我们根本就没有在找好吗。” 不远处,年轻女孩突然俯下身与中年人低声交谈,她一面聆听,一面点头,而后转身小跑着,朝着出口的方向离开。 这一幕被司雷看在眼中,她一直在等待着恰当的攀谈时机——显然这个时机不是现在,因为在女孩走后,那位女士仍凝视着屏幕上流动的色彩,神情非常专注。 司雷轻轻舒了口气,也开始认真观察自己跟前的这块屏幕,试图从中看出点什么,直到轮椅上的赫斯塔再一次猛然侧目。 “怎么了,简?” “闪过去了……”赫斯塔紧紧盯着不远处天花板与地面展柜之间的缝隙,“有一双……眼睛。” 7017k 第九章 信息 顺着赫斯塔指示的方向,司雷上前检查。 为了荧幕上的影像效果,这片放映厅光线非常昏暗,司雷绷紧了神经靠近那片展柜,但在仔细查看过后,她有些疑惑地转身,“……你刚看到的眼睛在什么地方?” “在天花板和展柜之间的地方里,那个人……应该是藏在展柜后面——” “但展柜就是贴着墙装的,”司雷说道,“不要说是藏个人,你插张纸进去也困难。” 赫斯塔有些难以置信地皱起了眉头。 图兰上前敲了敲那一带的墙面——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就天花板和展柜之间的那点间隔,还不到二十公分,瘦一点儿的人倒是可以勉强挤进去……但这样一来就不可能快速行动了。”司雷回到赫斯塔身边,“你确定你刚才确实看到了一双眼睛吗?会不会是这边投影的光影响到了你的视线?” 赫斯塔没有回答,她同样有些自我怀疑,毕竟那是极快的一瞥,快到她只捕捉了一些残影。 可她分明感到那还是一双灰蓝色的眼睛——和先前在大厅看到的如出一辙。这一次,她甚至感觉到对方非人的苍白肤色,只是她不确定那究竟是面具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便就在这时,赫斯塔与图兰的手机同时发出了震动。 两人同时打开新消息,在看到发件人的瞬间,两人的表情同时有些惊讶。 这条消息来自黎各,内容非常简短: 你们到了吗?不要在外停留,来了就立刻登船。 图兰立刻回拨了黎各的电话,但对面依然无人接听。 赫斯塔看了眼表——2:52,她关掉屏幕:“先回地面。” 下一刻,伴随着跳闸的声响,所有的灯光与屏幕同时熄灭,回荡在走廊中的风声虫鸣瞬间沉寂,整个东阿尔法区都暗淡下来。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中止了地下世界的一切谈话,每一个人都抬起头张望,试图理解眼前发生了什么。 比起黑暗,这刹那间的沉寂似乎更令人感到恐惧。 司雷将赫斯塔交给图兰,而后快步走到不远处那位中年人身旁,她俯下身,“女士,您需要帮助吗?我看您的那位同伴现在不在你身边,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 黑暗中,中年人笑了一声,“如果你们方便的话。” “当然方便。” 不一会儿,场馆里的备用灯亮起,尽管这灯光比起先前的照明要暗了许多,但足以让人看清脚下的道路。广播开始播放舒缓的音乐,同时有女声不断发出温馨提示:港口电路临时故障,已在检修当中,眼下备用电力充足,请旅客保持镇定,就地等待或按指示路牌有序疏散至开阔地。 大家纷纷分拿出各自的手机照明,开始缓慢地向附近的逃生通道移动。 图兰听见身边传来几声不约而同的叹息,听起来颇有几分如释重负的意味,远处的人群不时响起意味不明的欢呼与口哨声,有好事者甚至在队伍中学起了鬼叫。比起先前的寂静一刻,眼下的氛围已经活泛了不少。 “……他们怎么那么高兴?”图兰不解,“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在海底过节呢。” “确实是在庆祝。”中年人温声道。 “庆祝什么……停电吗?” “对,庆祝停电。”中年人欣然点头,“停电的那一刻停电是未知的,所有人同时失去光,失去声音,黑暗和寂静组合在一起可以代表任何未知的威胁。等到所有人意识到‘停电’发生,未知变成了已知,恐惧也就消失了——这不值得庆祝吗?” “哈……也有道理。”图兰笑了笑,“对了,和您同行的那个孩子……放着不管没关系吗?” “不用担心,她现在应该在港口大厅处理我们的行李。”中年人也笑着回答,“她很聪明……知道这种时候应该在安全的地方等我。”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东阿尔法区共有四条通向地面的紧急通道,图兰和司雷健步如飞,很快就推着赫斯塔与中年人椅抵达了最近处的楼梯口——这边几乎没什么人,只有少数游荡累了的旅客拖着行李坐在逃生通道前面的台阶上。 这一路,司雷戴着耳机,连续拨通了三个阿弗尔港口的专属报警电话。在电话中,她强烈要求港口方面立即通过广播疏散所有还未登船的乘客,而不是放任他们留在原地。 她语速飞快地将升明号登船须知的事情同步给了这边的警察,眼下的停电显然是个需要警惕的信号——这可能不是一个单纯的意外,而是是某个恶性事件的前奏。 挂了电话,司雷看向图兰:“几点了?” “2:57。” “好……轮椅就叠起来放这边角落里吧,先把人背上去。一会儿得空了再下来拿轮椅。” “这哪用得着你说。” 图兰将轮椅上的中年人抱起,司雷则熟练地将两架轮椅收了起来。赫斯塔拄着手杖自己站到了一边,她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人群,心中仍记挂着那双神出鬼没的眼睛。 “简,过来,我们上去了!” 赫斯塔应声回头,图兰已经背着中年人连上了好几层台阶——便就在转角的一瞬,她注意到中年人的右脚脚踝处扣着一只脚环。 “简?”司雷快步走到赫斯塔身前蹲下,“快上来,没时间耽误了。” 赫斯塔左手抓着手杖和行李箱,双臂紧紧抱住了司雷的脖子,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图兰已经往上爬了二十多级,司雷在后面一路猛追,愣是没有追上。 赫斯塔一言不发地仰头看着,顺着台阶之间的缝隙,她再次确认了之前自己看到的东西——那是一只电子镣铐,在她刚进艾娃家地下室和独立监狱的时候,这东西她天天戴着。 “你问过她姓名了吗,司雷警官?” “还没有。”司雷气喘吁吁地回答,“不过我认出她是谁了……虽然,她好像没有认出我!” “她是谁?” “说了你也不认识,”司雷的语气带着些许欢欣,“一会儿到了安全的地方——我们再聊吧。” 7017k 第十章 饶舌 逃生通道的出口直接通向大厅外的一处开阔地。 在放下赫斯塔以后,司雷转身就往回走,图兰一把抓住了她,“你到哪儿去?” “我得再下去一趟,水下的那些乘客尤其需要疏散。” “底下的工作人员肯定已经开始疏散了,你看看地面上的这些人——” “你也看到了,没有人跟着我们上来!” “但你现在只是一个在度假的——” 司雷不再解释什么,她一步四五级台阶,跳跃着向下飞驰。 “司雷!” 司雷没有回头,通道口只剩她不断下沉的脚步声。 图兰扶住了头,“……这个工作狂!” 不远处,赫斯塔坐在一块岩石路障上,她望着自己的表盘,14:59的数字终于跳成了15:00。 赫斯塔抬起头,远处,不断有乘客被港口的工作人员从各处室内大厅与候船室内劝离,地面上到处是焦躁的人群,这些人有的打着电话,有得张望着各自的船只,有的还围在码头前试图与工作人员理论……几个孩子在一片空地上追逐一只塑料袋,灿烂的阳光从远天直射而下,耀得人睁不开眼睛。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寻常,仿佛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海边下午。 赫斯塔侧目看向图兰,“看来——” 下一刻,一道刺破长空的警报声从港口大厅的方向传来,紧接着,每一个码头的警报器都发出了同一频率的报警讯号。 声浪汇聚的刹那,所有人几乎同时感到了一阵实在的冲击,人们立刻捂住了耳朵,孩子们开始大哭,但在警报声下,任何人声都变得不值一提。 图兰的表情在顷刻间变得僵硬,这类警报她和赫斯塔都不陌生,它代表的含义只有一个: 「警报地有螯合物出没,附近水银针应立即前往支援」 图兰瞬间进入了子弹时间,她与赫斯塔同时往陆地方向抬头,此刻晴空万里,能见度极高,远处的任何动静都逃不过她们的眼睛。 然而20秒过去了,天空一片寂静,没有任何水银针赶来。 图兰不可置信地望着谭伊市区的方向——这不合理。 第23秒,离港口大厅最远的码头警报开始渐渐衰弱,整个地面的警报声都在几秒时间内降低了一个量级,只有十几处通向地下的逃生通道依然持续不断地回荡出刺耳的声音。 图兰缓缓转身,望向刚才司雷消失的楼梯口,突然,有人紧紧揪住了她的袖子,图兰回过头——是赫斯塔。 “……别动,”赫斯塔几乎用上了全力,“你不是……战斗序列……” “底下不对劲,简。” “就是因为……不对劲,所以你……” “我就下去看看,”图兰抬高了音量,“如果有危险我会马上撤离——” “你刚才还在劝……劝司雷……” “现在和刚才的情况不一样了!司雷就是个普通警察,但我们可能是这里唯二的水银针——”图兰皱起眉头,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好吧,我不知道黎各和千叶这个时候到底干什么去了,但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那万一,确实有螯合物,且螯合物是……冲我来的呢?”赫斯塔竭力控制着自己口腔的肌肉,一股骤然上涌的情绪冲得她有些口齿不清,“你走了,刚好就……调虎离山……” “我认为这种可能性不大。”一直沉默不言的中年人忽然开口,赫斯塔和图兰同时望向她——先前离开的那个小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她的身后。 赫斯塔有些懊恼,“你凭什么说——” “哦,坦诚一点,那只是你为了阻止朋友涉险而临时编造的一个说辞。”中年人微笑着望着她,“你其实和她一样,都对底下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退一步讲,如果底下的螯合物是冲你来的,你就更应该让你的朋友下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因为现在待在底下的都是些普通人……你想让这些人因为你个人的胆怯而殒命吗?” 图兰握紧了赫斯塔的手,“我去年参加过两次中危作战,简,虽然是作为医疗兵支援,但请你相信我有判断局势的能力……放手吧。” “零,”中年人看向身旁的女孩,“你和她一起下去看看。” “好的。” 图兰一怔,目光越过赫斯塔,“……什么?我再怎么糊涂也不会带个未成年的——” “她很有经验,而且懂得配合。”中年人认真望着图兰,“让她下去,你们现在非常需要人手。” 图兰将信将疑地看了中年人一眼,“我不保证她的人身安全。” 中年人抬起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随着又一阵脚步声,赫斯塔眼睁睁地看着图兰带着那个年轻女孩消失在紧急通道的出口,她有些颓丧地坐在了地上,大口地喘息着。 身后,中年人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比起做一个勇者,选择旁观需要更大的勇气。” 赫斯塔回过头瞪着她:“这话你刚才怎么不说?” “坐过来吗?”中年人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同样是一块岩石路障,只不过比赫斯塔刚才坐的那块宽了一大截,“如果你现在坐过来,我敢打赌,一会儿螯合物来找你麻烦的时候,它——或者它们,肯定能误伤到我。” 赫斯塔气得笑了,她在原地平静了一会儿呼吸,然后站起身,缓步走到中年人的身旁坐了下来。 中年人没有再看赫斯塔的眼睛,她从口袋取出一个打火机和银烟盒,动作娴熟地叼起一支烟,点火之前,她忽然意识到什么,“……你介意吗?” “介意。” 中年人失望地“哦”了一声,但还是很快把烟重新放回了烟盒里。 “烟对我来说很重要,你知道为什么吗?”中年人兴致勃勃地开口,“我的家族非常长寿,我的太姥姥,一个热爱干农活的老太太,生龙活虎地活到了一百零七岁,我姥姥青出于蓝,活到了一百一十二岁,相比之下,我母亲的寿命要短一些,因为她晚年患上了胃癌——但据说,她也活到了九十七。” 7017k 第十一章 维堡 “……什么意思,烟能让你少活几年?” “对,”中年人从容点头,“我的理想寿命是82岁。” 紧接着,中年人开始谈论她的太姥姥,谈论一个老人如何靠着黄金时代遗留的耕种机器独自管理着二百六十公顷的沃土……然而赫斯塔根本无心聆听。 她躬下身,有些疲惫地撑住了前额。 仅仅还在几十分钟之前,这个偶然在展馆内碰见的女人还让赫斯塔颇有好感,那时对方的谈吐和举止是那样优雅神秘,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危险来客……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喋喋不休,令人烦躁。 但整件事稍一推敲又很合理:有哪个正常人会在一个安静的展览馆里突然高谈阔论?也许一切都要归咎于展厅里昏暗的灯光、风声、虫鸣、以及那棵银色的巨榕倒影……它们共同组成了一块诗意而厚重的滤镜。 “你的脚……”赫斯塔无情地打断了中年人的喋喋不休,“怎么回事?” 中年人眉头轻挑,仿佛赫斯塔的提问开启了另一个令她十分着迷的话题,她笑着把手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哦,这是玩摩托摔的,当时我正打算飞跃一个二十米的断桥,结果——” “……我是说你的电子镣铐,”赫斯塔再次打断中年人的絮叨,她有点拿不住这个人究竟是在故意东拉西扯还是真的没理解刚才的问题——毕竟此刻中年人的脸上热情洋溢,充满真诚。 “你好像对这里出现螯合物和水银针一点也不惊讶么,”赫斯塔低声道,“你是什么人?” “……我很想告诉你,毫无隐瞒的那种,”中年人也压低了声音,“但说真的,我好像没有权利谈论这个——不然我的刑期就减不完了。” “你也是‘升明号’的乘客对吗?” “对,我想坐这艘船好多年了,”她望向远处升明号所在的码头,“没想到能赶上它的最后一趟航行,真是奇妙的缘分……你说是不是?” “你也收到了那封‘登船须知’?” “当然,不过这种莫名其妙的规则其实无需理会——” “我可以看看你的‘须知’原件吗?”赫斯塔问道,“你是否把它带在了身上?” “带着呢。”中年人随意地从自己的大口袋中取出了一个信封递给赫斯塔,赫斯塔刚要伸手,一张船卡直接从信封里掉了出来。 赫斯塔试图在空中将它接住,但动作还是慢了一拍,船卡“啪”地一下掉在地上,激起一阵落灰。 赫斯塔立刻将它捡起,递还给中年人,“你应该把这东西收好。” “谢谢。”中年人微笑着将船卡收下,“古道热肠的小姑娘。” 赫斯塔佯作无意地翻开中年人的“须知”原件——在这张信纸的背后空空如也,什么字迹也没有。 赫斯塔的目光正式落在信纸左上角的称呼上。 “安娜·索科洛娃……这是你的名字吗?” “是的。” “你是十四区人?” “对,北十四区。”安娜看着赫斯塔,“某种程度上……我们应该算老乡?” 赫斯塔轻声笑了笑,她快速通读了一遍安娜的须知——她们的规则完全相同,没有出入。 “……我从来没有去过十四区,”赫斯塔重新将须知装回信封,“也从来没有遇见过第二个赫斯塔人。” “第三区的赫斯塔人很少,至少我从来没有见过,不过等到了十四区,你可以从维堡港口下船,一路往西,进入勃朗克平原腹地……那边现在还有很多散居的赫斯塔人——如果你想见见她们的话。” “好的谢谢,我记下了。” “维堡港口很好,我小时候非常喜欢和妈妈一起去那边卸货,那儿往南大概四十公里,大概在那片伸出去的陆地最南端还有一座戍卫战争纪念碑,以前挺多人专门往那儿跑的,是个知名景点,”安娜的声音慢了下来,仿佛陷入了回忆,不过很快,她的语气又轻快起来,“你们这代应该没什么人知道它了。” “维柳钦斯基荒原……那边的荒原……是叫这个名字,对吗?” “很复古的叫法,”安娜轻耸左肩,“维堡就是维柳钦斯基荒原,看来你听过?” “听过,”赫斯塔低声喃喃,“我还知道那座纪念碑上还有一段,很着名的话……” “哈哈,也没有那么着名啦。” 几只海鸥聒噪地飞过她们的头顶,它们的鸣叫恰如其分地让这场谈话暂时休止,两人都望着远处升明号巨大的船顶,从港口大厅伸向船身方向的钢铁栈道上没有一个人。 附近的若干逃生通道开始变得喧嚣,先前滞留海底的旅客陆陆续续地提着行李快步从楼梯口走出,每一个人都神情慌张,脚步飞快。 赫斯塔的神经再次绷紧,她目光紧张地看着最近的几个出口,旅客们络绎不绝,迟迟看不到人群变松散的预兆。 突然,地下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整片港口的地面都稍稍震颤,数不清的人发出尖叫,朝着陆地方向开始狂奔。 赫斯塔再次尝试联系千叶和黎各,然而电话仍未被接通,她站起身,回头看向安娜,“你能走路吗,安娜女士?” “不能。” 赫斯塔将自己的手提箱摁进安娜怀里,“帮我看一下。” “你要去哪儿?” 赫斯塔没有回答,她拄着手杖摇摇晃晃地往商店方向走去,不一会儿拉着一辆蓝色的铁拖车回来了。 赫斯塔将拖车停在安娜的跟前,“上来吧,我们……登船。” 安娜没有多问,她配合地伸手抱住赫斯塔的脖子,以便让对方将自己半拖半抱地放上拖车的车板——这上面还贴心地垫着一些硬纸板呢。 赫斯塔走走歇歇,每隔三四十米就得停下来喘口气,半路她们经过一处公告栏,赫斯塔有些力竭地在公告栏的影子里坐了下来,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她贴身的衣服已经湿透了。 安娜朝远处看了看,升明号所在的码头确实在一步步变得更近,她已经能看到几个站在甲板边缘的船员。 7017k 第十二章 零 休息了大约两分钟,赫斯塔重新站了起来,准备拉着推车继续往前走。 “那个,”安娜的声音再次响起,赫斯塔回过头,见安娜右手食指与中指间又夹了一支烟,她晃了晃右手,眼睛因为微笑而眯成了一条线,“你介不介意我……?” “……随便吧。”赫斯塔不甚在意地收回目光。 老式打火机“咔嗒”一声响,安娜点燃了指尖的烟。她前后看了看,此刻通向码头的道路宽阔空旷,大部分游客已经因为先前的警报和地底的诡异爆炸选择了撤离,只有赫斯塔正带着她一路前进。 安娜望着赫斯塔的背影,“刚才你站起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你要冲下去。” 赫斯塔嗤了一声,“我这个……样子,能……下哪儿去,去了也是……添乱。” 安娜望着赫斯塔的背影,笑起来:“你拎得蛮清楚的嘛,万一她们本来能全身而退,结果你下去了她们反受拖累,到时候再生出什么变数,就不好了。” 赫斯塔停下脚步,她面色通红地回过头,耳边的头发全都粘在了湿漉漉的脸上。 “不好意思?”赫斯塔瞪着安娜,“你说谁是拖累?” 安娜适时地眨了眨眼睛,她看向别处,并悠闲地点了点烟灰。 赫斯塔继续往前。 “你叫简,对吗?” 赫斯塔没有回头。 “刚才背我上来的那个小姑娘说,你们在升明号上的同伴给你们发了一条消息,让你们不要在外面逗留,来了就尽快登船……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想着尽快登船的吗?” 赫斯塔依然不答。 安娜撑着脸,“但你确定给你发消息的这个人,真的是你们的同伴吗?” 赫斯塔仍在往前走,安娜望着她,刚才的一瞬赫斯塔好像有片刻的迟疑……但它发生得那样短,以至于安娜也不能确定自己究竟有没有看错。 又过了一个四十米,赫斯塔再次停下歇息。 “有……四个选择,”赫斯塔突然说,“下去找人,待在原地,随游客撤离……还有,上船。” “嗯哼。” “下去找人……行不通,刚才已经说过了。”赫斯塔的眼睛半睁着,“待在原地,不是好选择,如果……底下确实有螯合物,它也很有可能从某个逃生通道——甚至就是从我们附近的那一个,冲出来……所以,我们最好得……离开那片地方。” “嗯,有道理。” “接下来,是和人群一起,往……陆地方向撤退,还是……向船只靠拢……” 赫斯塔喘息着皱紧了眉头,她伸手抹去额头沁出的汗水,顺手在地面甩出一小块水渍,安娜就在这时递过来一个银色的水壶。 “多谢。”赫斯塔拧开盖子,刚要靠近嘴边,忽然嗅了嗅壶口,“……是酒?” “对。” 赫斯塔不可置信地看了安娜一眼,她重新拧上盖子,把银壶丢回到安娜怀里。 安娜接住了水壶,自己喝了一大口,“你刚才的话没说完呢。” “如果短信为真,那么……登船是正确的选择;如果不是,那我……就更加不能往陆地方向走。” “为什么?” “螯合物警报已经……响了这么久,始终没有其他水银针赶过来……我,就更应当出现在显着位置,而不是,藏身于人海。”赫斯塔看着安娜,“否则,你想让那些普通人……因为我个人的胆怯,而受到……牵连吗?” 安娜咂摸了一会儿:“……所以你把我带上了?” “你说呢。” “我还以为你是为了保护我不受伤害?” “我和你很熟吗我保护你不受伤害……” 安娜笑了笑,“无论如何,感谢你没有把我留在原地……原本你可以走得更快。” “不客气,也不是为了你,”赫斯塔重新站了起来,她再次握住了拖车的把手,“你和司雷……是怎么认识的?” “司雷?喔,你说那位警官……”安娜想了想,“我想我应该不认识她,我认识吗?” “算了,当我……”赫斯塔再次开始行走,她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没说。” 远处的船只渐渐变成具体的庞然大物,甲板上的船员显然是看见了正在缓慢朝码头靠近的赫斯塔与安娜,他们分出了一些人手,扛着船上的轮椅往赫斯塔的方向跑去。 “你知道‘升明号’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吗,简?” “……不知道。” “这是南十四区古代一位帝王的年号,他和他那个时代的一切在南十四区的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安娜轻声道,“这艘客轮以他的年号命名,大概是期望这艘船的启用能够重新振兴十四区的旅游业,就像升明帝在周金之乱中开启一个盛世一样。” “是吗。”赫斯塔心不在焉地应和。 “但实际上,这艘船出了十四区以后,还有另一个名字,一个非官方的昵称,”安娜顿了顿,“你知道叫什么吗?” 赫斯塔停下了脚步,她看见不远处身着制服的几个船员正推着轮椅向她走来,她松了口气,如释重负地蹲在了安娜旁边。 “……叫什么?” “阿蕾克托号,”安娜笑着道,“就是你在展馆里提到的那个神话人物,降罚者,阿蕾克托。” …… “司雷和图兰走到哪里了?” “她们分别在2号和16号逃生通道,在队伍的最后面。” “有画面吗,调出来看看。” 在海底负一层东阿尔法区的某处监控室里,千叶正一个人盯着眼前的屏幕,画面上同时出现了表情严肃的司雷和图兰——司雷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 “还有多少人在地下?” “目前建筑主体中已经没有滞留者,但1号、6号、15号逃生通道中还有正在爬升的生命信号。” “预计多久清空?” “算上所有人抵达安全地带的时间,至少还需要四分钟。” “……那么久。”千叶重新坐回了身后的椅子上,她一脚蹬柜,在监控室光滑的地面上滑行,“简现在登船了吗?” “看起来还没有,因为安娜还在陆地上,我想她们应该在一块儿。” “好吧,那就再等等……” 整个监控室陷入沉默,千叶盯着秒针的指针,一语不发。 忽然,她想起了什么,抬起头,“话说我应该怎么称呼你?你现在是日蚀、帕兰、还是别的什么人?” “零。”一个女声从千叶的耳机中再度响起,“这是安娜女士给我的名字。” 7017k 第十三章 陷落 “这些年一直是你在照顾她?” “很难说是照顾,因为安娜女士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什么呢?” “……很难用言语说清。”耳机里的女声停顿了片刻,“您也是安娜女士的学生吗?” 千叶的头稍稍向另一侧倾斜,目光也再次落回手中的表盘,她的神情是那样专注,仿佛除了此刻的倒计时,再没有其他值得关注的事。 世界安静下来,只剩下转动的秒针。 六分钟后,千叶从座椅上起身,几乎就在同一时刻,零再度上线:“抱歉,千叶女士,有人员试图重返地下,导致时间略有延迟。” “图兰和司雷都上去了吗?” “她们已经汇合,即将抵达安全地带。” “好,”千叶朝门外走去,“你接下来去哪儿?” “理论上,在配合图兰疏散人群以后,我应该回安娜身边,您还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帮我给安娜带句话吧。” “请说。” “往东边看。” …… 海面以上,日光正烈。 船员们在把安娜扶上轮椅以后才意识到赫斯塔也同样是个行动不便的病人,船员们商量了一会儿,决定叫人再扛一辆轮椅下来。这些事情折腾了一会儿时间,最后,两个船员留在在原地陪同安娜与赫斯塔,余下的返回船体取东西。 “这么点路,根本……不需要……”赫斯塔颦眉,“我可以跟着你们一起——” “现在气温这么高,您又走了这么久的路,还是需要一架轮椅的,这样方便。” “直接让我上船休息,不是更……方便吗?” 那人两手轻轻拍了一下大腿,嘴唇抿起:“……抱歉,总之,现在还不太方便登船。” 赫斯塔直视着对方的眼睛,“为什么?” “无可奉告……但我们,我们会尽量为每一位客人提供一些帮助,比方说……”那人左右看了看,很快从同伴的背包里取出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您需要水吗?” 赫斯塔没有伸手去接,她看着眼前人光滑白皙的手背与粗糙的虎口,忽然感到脑海深处的某根弦似乎是动了一下。 “你们在升明号上干多久了?” “很久了。” “很久是多久呢。” “差不多……三年……吧?” 赫斯塔望向不远处带着锈迹的金属楼梯,“从码头登船的无障碍通道在哪里?” “无障碍通道……呃,无障碍……” “在另一头,还有一段距离呢,”另一个相对沉默的船员顺势接过话茬,他指着船尾的方向道,“那边有一架升降梯,你们可以从那儿——” 赫斯塔笑了一声,突然毫无征兆地朝先前那个话多的“船员”扑了过去,对方下意识地格挡,直接一个侧摔将赫斯塔按在了地上。 “注意你的行为,女士!”那人迅速起身,有些厌恶地看了倒在地上的赫斯塔一眼,心里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下手太重了,他调整了一下自己领带的位置,语气仍然不快,“胡搅蛮缠是没有——” 趴在地上的赫斯塔再次发出一声冷笑,她摸了摸自己的左颊,似乎带上了一点擦伤,没有流血,但碰一下痛得很。 她单手撑着地面,勉强站起,“我就知道,你根本就不是什么升明号船员……”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被当场戳穿了身份的男人有些尴尬,他站在原地,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一旁安娜坐在轮椅上饶有兴致地望着此人的脸——显然,直到此刻,这人还没发现自己的口袋被划了。 现场唯一的真正船员则满头冷汗,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在说什么东西?”男人的声音有些恼火,“让你在这儿好好待一会儿就这么难吗?我们好心好意从船上赶下来给你们送——” “你叫桑德斯·兰德是吗,”赫斯塔将一张证件卡和一个软皮卡夹一同摔在了他的脚边,“解释一下吧,你为什么……会以升明号船员的身份在这里出现?” 男人的脸慢慢涨红,地面上的证件印着他的姓名与职级的证件,顶端还有“联合政府特别行动署”字样。 “我……我无可、无可——” “不要玩这套假装不知道我是谁的把戏……”赫斯塔刚要伸手去取自己的证件,突然想起来那些东西全都在她的制服口袋里——而那件制服现在大概还搭在旧轮椅的椅背上。 赫斯塔的表情闪过一瞬的懊恼,这些丢三落四的事情最近实在发生了太多次……她深吸一口气,那只无可安放的左手很快从上衣口袋的位置伸向右臂,而后轻轻掸了掸袖口沾染的灰尘。 “刚才的警报声代表着什么意思,你应该清楚。”赫斯塔面无表情,“在螯合物出没地,你们应该无条件服从水银针指令,配合一切剿敌行动。你在这里干什么……说!” 随着这一声逼问,男人陡然感到一阵颤栗,眼前人的身份确实很好认——她的发色,她缺失的右臂,她船票上印着“简·赫斯塔”的名字,同时对上这三条信息的,必然是ahgas里的那位……只是他实在没想到,赫斯塔所带来的压迫感如此之强,以至于自己此刻甚至有些站不稳…… 很快,所有人都有了这样的感觉——地面再次开始了晃动,一连串如同闷雷的爆炸声从海底接连炸响,人们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看见临港的海水剧烈起伏,变得浑浊不堪。 远处的人群传来了一些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倒抽冷气的惊叹声,赫斯塔循着声音的源头回望,很快看见坐落于码头中心位置的港口大厅像一只置身于暴风雨的积木船,它以不符合建筑直觉的角度前后晃了晃,然后开始向下陷落。 许多通向负一层的逃生通道在这一瞬间涌出海水,这景象再次激起了岸边旅客的尖叫——这些逃生通道涌出海水,就意味着底下的整个海底大厅已经彻底被大海吞没,而仅仅在半小时以前,还有成百上千的人在那个瑰丽的海底世界闲逛,共同消磨着这个平平无奇的下午。 7017k 第十四章 忧虑 有那么一瞬,赫斯塔再次感到一阵近乎窒息的恐惧,她看见那些从紧急通道中汹涌而出的海浪重重击打着附近的灰色地面,余浪将绿化带里的落叶和枯枝冲离花圃——她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她的目光迅速扫过远处的人群,试图从中找到图兰或司雷的影子,但那些衣着光鲜的身影每一个都令她感到陌生。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惧突然笼罩下来,她几乎感到脚下的水泥地面化作了浓稠沥青。 ……这是,幻觉。 她费力地将左脚抬起,但右脚又旋即被土地吞没。 “简,你过来。”安娜平静地开口。 赫斯塔回过神来,她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安娜身旁,“……什么?” 安娜牵起她的左手,按在了自己轮椅的椅背上,“扶着。” “我……我……”赫斯塔望着来路,下颌微微颤抖,“她们——” 安娜似乎是笑了一声,她将食指贴在嘴前,轻轻摇了摇头。 一旁船员腰间的对讲机发出嘈杂混乱的呼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反而让这个被赫斯塔识破身份的男人获得了瞬间的喘息,他如遇大赦地往外走了几步,刚按下对讲键,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桑德斯·兰德!” 这声音带着强烈的威吓,男人回过头,见赫斯塔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对蓝色的瞳仁与带着血丝的眼白似乎正轻轻震颤着。 “干……干什么……” 赫斯塔指了指自己身旁的位置,“要说什么,都在这说。” …… 当阿维纳什带着几个水银针赶到升明号所在码头,他看见部下的对讲机正握在一个红发的女人手里,他先是一怔,紧接着立刻环视四周——千叶不在这里。 他皱起眉,走到兰德身旁,“怎么回事?” 兰德刚要开口,另一个声音便打断了他:“为什么不让我们登船?” 阿维纳什回头,视线与赫斯塔交汇。 说不清为什么,在看到这人的第一眼,阿维纳什感到一阵莫名的惊悸。他当然知道眼前人的身份,也看过赫斯塔的照片——虽然此刻真人的样貌与照片相去甚远……但这应该是他与赫斯塔的初次会面。 阿维纳什的眉头拧得更紧,即便他完全不明白一切的源头,但他已经厌恶起赫斯塔带来的这种感觉。 他低头对身旁的几个水银针低语了几句,几人迅速向不同方向散开,很快消失在赫斯塔的视野里。 “你想知道吗?”阿维纳什走到赫斯塔面前,抬头看着她,“去问千叶。” 赫斯塔稍稍颦眉,这让阿维纳什感到了片刻舒心——这个不解的表情意味着他与赫斯塔之间仍存在着相当一部分的信息不对等,而在接下来的谈话中,这是决定谁占主导权的关键。 “如果她没有告诉你,显然我也没有必要告诉你。”阿维纳什的语速慢了下来,这是他把握谈话节奏的要诀之一,他将手伸到赫斯塔跟前,“把它还给我吧。” 赫斯塔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兰德,将对讲机丢向了他。 “你不需要向她分享任何事,”阿维纳什看向兰德,大声说道,“简·赫斯塔小姐已经暂时退出ahgas的战斗序列,她这趟旅行的目的是转移至十四区养病……不要拿你工作上的琐事去烦人家。” 兰德的表情闪过些许错愕,紧接着便是一股压抑的怒意。 “阿维纳什?” 一个声音从赫斯塔身后传来,阿维纳什又是一怔,等到他看清轮椅上坐着的人,他的表情忽然凝固。 “……安娜老师?” “果然是你,我听声音就像,”安娜笑起来,她眯起眼睛的样子看起来非常慈祥,“毕竟是我最得意的学生呢,怎么会认错呢?” 听到“最得意”的评价,赫斯塔更加不解地朝安娜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一路她对安娜的印象天平一直在左右摇摆,这会儿则直接毫无动摇地滑向糟糕一侧——最得意的学生……就这? “抱歉我之前没发现您在这儿……”阿维纳什快步走到安娜身旁,他半蹲在地上,好一会儿才从震惊中恢复,“您……怎么会在这儿?难道您也要登船……千叶知道您来了吗?” 安娜愣了愣,表情非常惊讶:“千叶……也要上这艘船吗?” “是的。” “那她现在应该就在附近?” “我想是的。”阿维纳什看了赫斯塔一眼,“毕竟您身旁的这个人,监护人就是千叶。” “那么,”安娜关切地望向他,“你也会登船吗,阿维纳什?” “我?我不会。”阿维纳什轻声叹了口气,“我在第三区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我的工作……您知道的,我不可能走开。” “自然,”安娜点了点头,“你就像一道枢纽,哪儿哪儿都离不开,海上航行这种差事……不适合你。” 阿维纳什笑了起来。 安娜同样微笑,“你还要布置什么工作,快去忙吧……我看今天的阿弗尔港口不太平,升明号能不能正常始发还是个未知数——” “不,船今天一定会开。”阿维纳什笃定道。 “是吗?你确定?” “确定。”阿维纳什转头看向船尾,有些欲言又止,很快,他收回目光,“总之,老师在这儿等等吧,应该不用多少时间。”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安娜闭上眼睛,“我这么多年就这一个愿望。” “兰德,”阿维纳什站起身,“这一路,务必要帮我好好照顾安娜女士。” “啊……明白!” 在几句离别的寒暄之后,阿维纳什也迅速消失在道路尽头,赫斯塔消化着方才的一小段对话,再次看向安娜。 “你认识千叶小姐?” “认识,之前在你们预备役基地,教过半年的博物学。” “……你是千叶小姐的老师?” 安娜目光低垂,没有回答。 “你是怎么确定图兰和司雷肯定没事的?”赫斯塔凝视着她,“你是不是知道一些什么,你是不是——” 安娜左右看了看,忽然发现赫斯塔的手杖正架在自己轮椅后面,她艰难侧身,把手杖抽了出来,“啪”地一下打在赫斯塔的大腿上。 “年轻人,”安娜把手杖丢回给赫斯塔,并再次从口袋中取出烟盒与打火机,她嘴里叼着烟,含混地开口,“沉住气。” 7017k 第十五章 旧识 几分钟后,司雷和图兰从不同的方向出现。她们在发现赫斯塔与安娜的身影时,都不约而同地大喊了一声“简!”。 图兰带回了赫斯塔的制服外套,她将衣服随意地搭在了安娜轮椅的后面——与图兰一起回来的还有零。零俯身在安娜耳边低语了什么,安娜不动声色地调整了轮椅的方向。 “你们在地面还好?”图兰问。 “很难说,”安娜先于赫斯塔开口,“如果你们再不回来,她可能要急疯了?” “我……没有!”赫斯塔有些不满地看了看安娜,岔开话题,“地下怎么样……你们碰上敌人了吗?” “完全……”图兰摇着头走到零的身旁,一把抱住了女孩的肩膀,“不过零真是帮上大忙了!” 图兰兴奋地描述起她们在地下的行动,她先是追上司雷,三人简单合计了一会儿,司雷先去了趟广播室,而图兰与零则分别从东西两个方向疏散人群,她们各自沿着主干道跑了半圈,配合着司雷的广播向所有仍在地下的旅客指明最近的逃生通道方向。 在这个过程中,零确实如安娜所说的那样“很有经验且懂得配合”,帮助图兰和司雷节约了大量时间。 “现在的年轻人真了不起,”图兰赞叹道,她看向安娜,“之前一直没问,你们是干什么的?你们是一起出来的祖孙吗?” “我来介绍一下……”赫斯塔低声道,“这位是——” “是帕卡女士对吗!”一旁的司雷有些激动地打断了赫斯塔的话。 随着这一声“帕卡女士”,安娜的表情显然有些变化,她十分惊讶地看向司雷,目光中带着些许困惑,“……看来我们之前真的见过?” “是的,见过!”司雷连连点头,“4617年冬天我曾经和您在火车上有一面之缘,那会儿我是去核心城面试的,因为那年核心城里有个工作站出现了一个‘辅助外勤’的岗位空缺,而您当时就坐在我对面——” “司雷,司雷……”安娜沉眸回忆着这个名字,突然,她确实回想起了一些什么并再次抬头,“哦……是你,是你,我记得,天呐,你和那时完全不一样了,简直是变了个人……” “是的,是我!您还记得!” “帕卡是一个假名,为了掩人耳目用的,”安娜朝司雷伸出了友好之手,“很高兴认识你,我叫安娜·索科洛娃。” “那个博物学家?”司雷睁大了眼睛,她双手紧握安娜递来的手,“我……我看过你的《森林吟唱之时》——哦不是,我没有读过,但我看到过这本书,我有个朋友一直在读您的书!” “是吗。”安娜笑了笑,“很荣幸。” 赫斯塔和图兰都茫然地望着眼前的两人。 这是赫斯塔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司雷:她眉眼间神采飞扬,言语则因为兴奋而多少有些语无伦次。 “这到底是……”图兰看了看安娜,又看了看司雷,“你们在火车上遇见,然后呢?” “是这样的,”司雷笑着扶住了自己的额头,“当时为了那场面试,我非常紧张,因为而我是那一年27个通过初试的候选人里唯一的女性,而我查了那个岗位过去的所有应选者,基本上看不到一个女性化的名字——很多信息都显示他们站在招募非水银针工作者时,有非常明显的性别偏好。” “还有这种事?”图兰敏锐地皱起了眉头,“哪个工作站?钟楼工作站吗?” “不是,那个工作站现在已经被合并了,现在是核心城独立法庭下分的一个行动组。”司雷笑着回答,“在上那趟火车的时候我已经失眠一整周了,而我的面试就被安排在我抵达核心城后的第四天,我实在是……” “我当时为你做了什么吗?”安娜询问道,“抱歉,我有点记不清了。” “啊,您当时主动问我是不是在为什么事情烦忧,你说我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然后我就将那些事情全都告诉了您,”司雷答道,“而您……安慰了我。” 赫斯塔好奇:“她怎么安慰的?” “对……我怎么安慰的?” “您说,‘遇到这类困扰,即便问题里含有结构性问题,也不要完全从这个角度出发,不然会增加很多绝望,把个人困境视为偶然性的问题来努力解决,会更有冲破困境的可能——从现在开始,暂时不要去想先前应选者们的性别和整个系统性的歧视,只去关注怎么击败其他26个候选人……这样会容易一些吗?’” “只是这样吗?”安娜笑了笑,“……确实像我说出来的话。” “它们对我很重要,”司雷认真地说,“至少,您完全改变了我当时的心态,那天晚上我睡得很好……之后几天都是。” “后来面试怎么样?” “很不错,之后一共两轮面试,我的表现都非常好,但我没有得到那个岗位,因为在终面的时候,主面试官认为这个岗位并不能够发挥我的能力优势,所以还是投了否决票——” “这是什么混账把戏!”图兰的火气一下升了起来,“司雷警官,难道你看不出——” “不,不是把戏,那一年的职位轮空了,因为我在第一轮面试的表现击败了其他候选人,而我又在第二轮被主面试官一票否决,所以没有人得到那个职位——面试官后来给我写了推荐信,让我去了工作站侦察科……那边的工作确实比‘辅助外勤’好多了,晋升渠道也多。” 安娜若有所思:“你那年碰上的主面试官是谁?” “是梅布尔女士。”司雷答道,“她前年去世了,她女儿在葬礼上的致辞非常感人……您认识她吗?” “认识的,”安娜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这些年我一直在找您,”司雷望着安娜,“我拜访了第三区里很多位帕卡女士,但一直找不到您——原来这是假名?” “你太客气了,”安娜随意地摆了摆手,“我看不出整件事里有什么需要感谢我的地方……不过,为你的经历高兴。” 7017k 第十六章 乘客 “谢谢……这些年您一直在第三区吗?” “是的,”安娜稍一停顿,“不过这个话题说起来有些复杂……” “她在预备役基地当过半年老师,”赫斯塔适时插话,“她教过千叶小姐。” 空气突然短暂地凝固了片刻。 司雷和图兰的脸上同时浮现同样的惊奇,她们的目光在赫斯塔与安娜之间反复切换,直到赫斯塔再次开口,“这是真的,刚才我们碰上了阿维纳什……” 她将方才发生的一切重复了一遍,图兰忽然笑了起来。 “怎么了?” 图兰摇了摇头,低声笑道,“……我总是很难相信千叶也是和我们从一个预备役基地出来的。” “世界太小了。”司雷的目光同样有些感慨,“千叶真幸运,能遇上像你这样的老师——” 安娜笑了一声,她朝港口的东边望去,“我不是什么好老师……” “为什么这样说?” “真正的好老师总是擅长从每个学生身上发现长处,”安娜掐灭了手中将熄的烟蒂,并再次点燃了一支新的,“而我只对聪明的学生感兴趣……” 赫斯塔盯着她的手指:“等一下,这已经是今天的第几支了——” 她话音刚落,一阵连续不断的噼啪声从东边传来,众人同时回头,见远处的天空上出现了成百上千块悬停的“碎云”,伴随着地面不断升起的淡淡青烟,它们的数量还在不断增多。这些碎云被金色的太阳晕染出灿烂的颜色,尽管这景象非常漂亮,但反常得厉害。 靠近陆地的方向传来尖锐的哨声,许多人全副武装,开始从不同的地方向声音的来处疾速靠拢。 司雷眯起眼睛:“那些是警察吗……” “是特别行动署的特种警察。”赫斯塔低声道,“我们刚才在这儿听了他们十多分钟的战斗部署……” “十多分钟?那他们来得也太快了?” “他们早就在附近了。”赫斯塔望了一眼仍站在不远处的兰德,“而且有相当一部分已经登船,接下来会以船员的身份活动——” 远天的碎云突然在这时闪耀起来,它们像一座座悬在空中的雷电岛屿,伴随着类似电流的滋滋声,一连串的粉色电光飞快地闪过它们之间的空隙。 “那是……?” 图兰的问题还没有问完,远天的一小块“碎云”已经在空中发出了爆炸,淡蓝与墨绿色的粉尘以先前的碎云为核心向周围扩散,在天空中留下一片缓慢下沉的彩色烟雾,紧接着,余下的碎云接连爆炸,仿佛一片被点燃的柳絮之海,其“燃烧”速度比之前快得多—— 图兰的神经立时绷紧了,她不安地打量着附近景象并再次进入了子弹时间。 “别紧张,”安娜目不转睛地望着远天,“那是烟花。” “……烟花?” “适合白天看的烟花。” 赫斯塔望了一眼轮椅上的安娜——安娜的表情让赫斯塔有一种直觉,仿佛她早就对这一切有所准备,只是在静静等待它发生。 “看我干什么,看天。” 赫斯塔收回目光,再次望向东边,那些混合的彩色粉尘恰好在此时组成了辨识度最高的画面——那是两个坐在一起的女人,她们身着白色与绿色的长裙,心口各有一团鲜红的颜色,仿佛两块巨大的血迹。 这幅被陈列在天空的巨型画作仅仅持续了数秒,很快就被高空的风吹成意义不明的色块,仿佛一些只会在现代艺术馆中出现的涂鸦作品。 赫斯塔颦眉,心头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她一定在什么地方见到过这幅画。 一阵零落的掌声响起,所有人回过头,见安娜在轻轻鼓掌。相比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激起了不安的其他人,安娜或许是此刻阿弗尔港口里唯一一个真正有心情欣赏烟花的人。 倘使有人在此刻从高空俯瞰整个阿弗尔港口,她会看到一片略显荒诞的灾厄景象:若干个停着巨轮的码头空空荡荡,所有人都聚集在离港口最近的公路上,与此同时,一大批手持武器的特警像一片黑色的蚁群朝东边的货运港奔去,与此同时,刚刚坍塌的阿弗尔大厅废墟还在缓缓冒着灰烟,与不远处已经渐渐看不出颜色的烟花残景交相辉映…… 又一阵异响再次将赫斯塔的思绪打断,那是某种来自机器的隆隆声,她回过头,看向方才船员所说的“无障碍登船口”——有一群持枪的警察出现在了那边,他们警惕地看着四周,共同将身后的区域隔绝成一处安全地带。 “有人登船了。”司雷也发现了身后的动静,“是不是也快轮到我们了?” 安娜轻声道:“还有得等,我猜。” 不一会儿,狼狈的“荆棘僧侣”们出现在赫斯塔的视野中,他们当中有些人受了伤,有些人表情恐惧,不少人脸上沾染了灰尘,衣服也有些残破。 领头的布理很快看见了司雷和图兰,他表情复杂地移开目光,望向了别处。 “他们怎么了……”赫斯塔问道。 “有些人直接退出了吧,说是不参加这次航行了。”司雷答道。 “为什么?” “在我们疏散地下人群的时候,有几个‘僧侣’认出了我们,他们给其他同伴发了消息,说12号候船室应该就在负一层,让他们赶紧下来,”司雷嘴角微沉,“谁知道这些人怎么想的,大概是把我们当成想第一个冲进候船室的竞争者了……” “有伤亡吗?”赫斯塔望着司雷,“我看他们好像人变少了。” “有两个轻微踩踏受伤的,已经被送去医院了,其他应该都是自愿退出的。” “惨。”图兰作出盖棺定论。 很快,在荆棘僧侣的后面,赫斯塔再次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孔——那是不久前在地下展馆露过面的小老头,他的脸色同样非常难看,两个年轻的男人跟在后面,一个为他撑着遮阳伞,一个拿着小型旅行包,大概是他的保镖。 这下热闹了……赫斯塔想着。 “你们怎么都站在这儿?”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以为你们早登船了?” 赫斯塔回过头。 “千叶小姐!” 7017k 第十七章 抵达 千叶推着一架空轮椅从无障碍通道的方向走来,空中的铁架桥在地面投下阴影,当千叶穿过它,那双泛着银色光芒的眼眸显得格外清亮。 安娜远远地望着来人,她的目光始终带着一些困惑,一些危险而专注的伤感,仿佛一个夜行人远远地望着孤月——而千叶始终没有往她的方向看一眼。 千叶走到赫斯塔面前:“你的轮椅呢?” “在底下……” 赫斯塔试图解释,千叶已经抛出了下一个问题:“所以你们为什么在这儿傻站着?” “我们不被允许登船。” “不被谁允许?” “他。”赫斯塔抬手指向不远处的兰德。 千叶回过头,四目相对的一刻,兰德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他熟悉千叶此刻的眼睛——就像此刻站在赫斯塔身边的那个女人一样,那是水银针们进入子弹时间的标志。 “我只是在执行命令,您——您明白原因——在、在……”兰德抬起双手,语气既急切又虚浮,“在……之前,不能让任何闲杂人等进入船舱——” “不错,你做得很好,这几个人我接走了,”千叶朝着另一头的荆棘僧侣们抬了抬下巴,“你去忙你该忙的事。” “……了解。” 兰德立即小跑着朝船头的方向跑去,那边已经有人在组织乘客排成有序的队伍。 “能走吗?”千叶看向赫斯塔。 “能。” “好,图兰,你上来。”千叶拍了拍手上的空轮椅。 图兰当即明白了千叶的意思——她坐上轮椅,闭上眼睛,退出子弹时间。在颇为痛苦的27秒之后,一切恢复正常。 千叶推着图兰,带着身后的一行人缓慢地朝船尾移动。 “你脖子上的证件,方便取下来让我看看吗?”司雷问道。 “可以啊。” 司雷接过细看,发现上面写着“联合政府特别行动署”字样,司雷不由得颦眉:“你什么时候成特别行动署的人了……” “这就是我此行的工作……之一,我又不是真出来度假的。”千叶看了司雷一眼,笑了笑,“我本来还担心路上忙可能会没时间照看简,你能一起来真是太好了。” 司雷叹了口气,把工作证重新还了回去。 “我们之前一直打你电话,你怎么不接?” “我手机信号今天突然出了点问题,接不了电话,只能收发短信——” “我们短信也发了十几条……还是几十条。” “……是吗?”千叶停下脚步,从口袋里取出手机,在查过收件箱以后,她有些惊讶,“啊还真是……下午太忙了,没看到。” 司雷一脸的欲言又止。 对于千叶的这番解释,她一个字也不信:这半个小时里发生的一切那样危险——塌毁的大厅、海底的爆炸、还有那阵莫名其妙的螯合物警报……任何一个单拎出来都有可能要了赫斯塔的命,而这期间千叶不仅全程没有露面,连一个电话或短信都没有…… 这合理吗? ……显然不。 望着千叶的侧脸,司雷陷入沉思。 众人来到升降梯的门口,图兰顺势下了轮椅,换赫斯塔上来。从坐上轮椅的时候起,赫斯塔像一个彻底松了发条的人偶,她一言不发地闭目养神,左手紧紧抱着自己的行李,倦得再说不出一句话。 图兰再次把手放在了赫斯塔的肩膀上,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升降梯开始上升,轿厢里没有人说话,顺着深红色的金属间隙,所有人都望着眼前的升明号。 理论上她们明白所有的游轮都是庞然大物,只是这一点在地面的时候感受并不深,随着升降梯的爬升,她们开始真正意识到“吃水线以上76米”的高度究竟意味着什么——这艘能够同时容纳六千人的客船,仅仅在水面以上的部分就相当于一栋陆地上二十楼的建筑。 “刚才是谁上来了?”司雷突然想起这一茬。 “你猜猜看。” “……这怎么猜,你至少给点提示。” “没有提示——” “是伯山甫吗?”安娜平静地开口。 司雷转过头:“谁?” “猜对了。”千叶仍然望着眼前的升明号,“就是他。” 图兰反应过来,“是那个语言学家?” 安娜点了点头。 “那我知道是谁了,”图兰看向司雷,“前几年就有传言说十四区那边特别想接他回去,但每次谈判都没有结果,不了了之——我还以为第三区一直不打算放人呢。” 司雷想了一会儿,图兰这么一说,她好像也有了些印象。 “是那个有脉冲音恐惧症的学者吗?” “对,就是这个人,伯山甫好像还不是他的真名。”图兰仰头思索着,“这人真名叫什么来着……” 轮椅上,赫斯塔忽然睁开了眼睛。在众人的谈笑风生中,她隐隐觉察到一些微妙的唐突之处:这一路,安娜和千叶小姐之间好像一直没怎么说话。 方才与安娜独处时,这个中年人的话几乎就没有停过——任何话题到她这里都能发散,她显然擅长谈话也乐于谈话……再想起之前阿维纳什见到安娜时的热络,赫斯塔又把目光转向千叶。 这冷漠之中,似乎有些不寻常的地方。 “到了。” 升降梯的轿厢门与安全门渐次打开,千叶和图兰先走了出去,然后是司雷,她推着安娜的轮椅,小心地经过金属门中间的留空凹槽,紧接着,赫斯塔感到自己的轮椅也动了起来,她回过头,见先前那个跟着图兰一起前往地下的小姑娘正握着轮椅的扶手。 “……谢谢。” “不客气。” 如果不是她的帮忙,赫斯塔几乎要忘了自己身边还站着一个人。 “你叫零……是吗?” “嗯。” “这是名字,还是姓氏?”赫斯塔轻声询问,然而等了很久,她也没有听到身后人的回答,她疑心是自己声音太小,以至于对方没有听到,于是又再次开口,“‘零’是你的——” “只是一个称呼。”零声音轻快,“是姓氏还是名字,不重要。” 所有人沿着高空的临时铁架桥走向甲板,高空的风吹得赫斯塔睁不开眼睛,也将她原打算说的话吹散。她抬手挡在额前——在强烈的日光下,不远处的升明号看起来如同一个耀眼的幻梦。 7017k 第十八章 坠落 当所有人穿过铁架桥,踏上升明号的甲板,大家的第一反应都是往港口的方向回望。这里太高了,高到足以俯瞰整个码头。 司雷原地顿了顿脚,没有感到预期中的摇晃,置身游轮的感觉和在地面上行走的差别不大,虽然她明白这多半是因为现在船还没有开始航行,但这令她稍稍感到了一些慰藉。 司雷环顾四周,此刻她们在游轮的中段,低处是的露台、泳池和网球场,它们就像任何一个普通体育馆里能见到的那样干净清爽。远处,蜿蜒曲折的卡丁车赛车道空无一人,透过车道的间隙,司雷甚至能看见一座小型摩天轮——这里应该是一处半露天的娱乐中心。 千叶前脚刚到,后脚就有若干个船员跑向她,他们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千叶皱紧了眉头。 “你们在这儿等一会儿,我有点急事要马上处理……” “不用麻烦你的,我们可以自己去客房——” “不,你们不可以。”千叶打断了司雷的话,她望向图兰,“图兰,你跟我来一下。” “我?”图兰有些惊讶地指了指自己,虽然她完全不理解千叶的命令,但还是很快跟上对方的步伐,两人迅速消失在了另一处建筑的入口。 司雷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等迈步追过去时便只能对着无人的走廊干瞪眼。 “所以在码头等和在船上等的区别在哪里!?” 空荡荡的走廊并不回答司雷的问题。 “就在附近逛逛吧。”司雷听见身后的安娜再次开口,她回过头,见安娜望着东边的余烟,“毕竟这儿视野还挺好的……” 司雷无奈回到安娜身后,“她这个人,总是这样一惊一乍的,做什么事都不会提前讲清楚!” 安娜望着远天,没有应声。 在离她们十几步的地方,赫斯塔已经再次离开了轮椅,她趴在围栏上向下眺望——地面上的人影那么小,像一颗颗聚在一块儿的豌豆粒。 原本连接着港口大厅的登船口已经随着建筑的坍塌而不可使用,码头上的船员们正在配合船侧的同事共同放下白色的铁梯,那原本是许多个紧密接合的平行四边形,它缓缓拉抻,发出金属关节特有的吱呀声,最终延展成一道沿着船体倾斜向下的直线……这个过程漂亮极了,看得赫斯塔心无旁骛。 零也站在她的旁边,不过因为个子矮,当她的胳膊抱紧围栏时,脚下是悬空的。赫斯塔始终没有注意到这件事,直到她的视线跟随着铁楼梯转向零的一侧。 零觉察到赫斯塔的视线,她抬起头,“那些东西很漂亮,是吗?” “……你这样,很危险。”赫斯塔左右看了看,最后指着自己的轮椅,“你要踩在上面吗,垫垫脚?” 零沉默了一会儿:“那样好像更危险?” 赫斯塔咕哝一声,扶住了额头,“你说得对……忘了这个提议吧。” 零笑了一声,她松开围栏,重新落回地面:“这是你第一次坐船吗,简?” “嗯。你呢?” “我坐过好多次,但像今天这么大的还是头一回,”零回过头,“他们简直是搬了个游乐园上来。” 便就在这一刻,她们看见安娜与司雷正在与一个推着手推车的船员说话。零有些在意,很快与赫斯塔一同回到安娜身边,结果她们刚一抵达,那人就离开了。 “发生什么事了?那是谁?” “是负责行李运送的船员,问我们现在需不需要行李,”司雷答道,“我们让她按原先的流程直接把东西送去我们的客房。” “……谁会这个时候需要行李?” “可能是考虑到港口发生的事故吧,她问我们有没有什么需要拿取的东西,比如药物之类,如果需要现在她就能帮我们把行李送来……” 安娜回头看了看船员的背影,“挺周到的,不愧是世界级游轮。” 司雷看了眼表,这会儿已经3:44了,如果不出别的意外,开航前2小时——也就是四点整的时候,码头将停止办理值船手续,六点,游轮起航。 “在想什么?”安娜看向司雷。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到,如果须知里‘不可预计的后果’就是指在码头发生的这场骚乱,那还挺合理的。”司雷轻声道,“也不知道今天到底有没有人找到了十二号候船室,反正按排除法,它既不在港口大厅,也不在地下负一层。” 安娜稍稍侧目:“……你对这种事接受得倒挺快?” “先是发预告、然后搞破坏……我的上一个案子基本就是这个节奏,”司雷自嘲地笑了笑,“习惯了——” 司雷的话还没有说完,临近码头一侧的船体突然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断裂声,她立刻跑向船体边缘并向下张望,只见先前在空中优雅展开的金属楼梯从中段断裂开来,在空中晃悠了几个来回之后,它们迅速坠落,先撞上码头的水泥地,而后在一阵震耳欲聋的余音中落进淡蓝色的海水,激起巨大的水花。 赫斯塔紧跟着司雷,当她再次回到围栏边朝下看时,眼前的一幕令她惊奇:二十多个来自荆棘僧侣的青年紧握着垂落空中的锁链——那原本是楼梯的扶手——在风中摇摆。 地面上的人全都在尖叫,吊在空中的则说不出半个字。他们每个人都竭力紧握着手中的链条,惊恐地望向脚下。 升明号与码头之间的距离足以令人纵身一跃,落进海水中倒是安全,但晃动的链条始终改变着他们的方向,谁能保证在起跳的瞬间,他们会朝着海水的方向坠落,而不是像那几块楼梯板一样,先砸在码头上? “锁链!锁链!” 地面的船员再次发出充满恐惧的呐喊。 所有人的目光看向链条的顶端——它牢牢扣在临时登船口左侧一根凸起的钢筋上,只是,整个登船口的地板已经被跌落的金属楼梯给拽脱,余下的部分也风雨飘摇,随着铁链的摇摆而产生令人不安的形变。 7017k 第十九章 提议 尽管锁链晃动的幅度在变小,情势却并没有因此好转。 随着一声骇人的摩擦声,整条锁链骤然向下沉降了半米,固定在登船口的铁销眼看就要彻底折断,几个船员焦急地从登船口探出头来让众人坚持住——他们已经在想救援办法了! 千钧一发之际,几个青年决定放手一搏,他们先后松开绳索,跳进深蓝的海水中,几道水花之后,他们纷纷浮出水面,大口呼吸,码头上的人立刻找来棍子或绳索,合力将他们拉上了岸。 “跳啊!!”上岸的男人向同伴挥手,“没事的!!” 犹豫之中,又有两个年轻人先后松开锁链。然而这一次没有那么幸运,骤起的风突然扰动吊满了人的锁链,后跳的那人狠狠撞上了码头边沿的石壁,所有人都听到一声沉闷的撞击,而后眼睁睁地看着他弹向水中——直接砸中了刚从水下浮升的另一人。 几个在地面的船员跳海救人,迅速将两个年轻人带上了岸,其中一个扭断了脖子已经当场毙命,他们正在全力抢救另一个。 先前安全上岸的几人瞠目结舌,一时间脸色惨白,什么都说不出口。 高处的司雷看得着急:“不要轻举妄动!” 不过这一点已经无需多加强调,锁链上仅剩的十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把手攥得更紧了。 远处,有起重车正朝这边赶来,但很快就因为道路塌陷不得不在半路停下。岸边的人们自发脱下外套,铺在了码头的边沿——但这种程度的阻隔根本无法提供有效的缓冲,除了让岸上的人感到安慰,它毫无用途。 司雷已经给千叶和图兰去了无数个电话,但一切就像之前发生的一样,两个人的电话都变得打不通了。 她用力地砸了一下栏杆,“阿维纳什那帮人呢?他们到哪里去了!?” 赫斯塔沉默地俯瞰着,或许是因为先前的情绪已经剧烈地起伏过,她现在除了疲倦,什么感觉也没有。 “撑不住了……”赫斯塔突然开口。 “什么?” 赫斯塔指了指临时登船口的方向:“那根铁销,要断了。” 司雷顺着赫斯塔的手指望去,整颗心骤然沉底—— 随着一声轻微的断裂,所有人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一些一直仰头望着登船口的人也捕捉到了这个瞬间,恐惧和震惊瞬间扭曲了他们的表情,他们闭上眼,扭过头,不忍再看。 但预想的坠落声并没有响起。 锁链上的人们感觉到一瞬的凝滞,仿佛电梯急停时的超重感——下坠停止了。 他们纷纷抬头,天空如此白亮,更何况他们中大多数人刚才一直闭着眼睛,因此更觉强光刺眼,就在这阵几乎令人不可忍受的日照之下,他们看见一个穿着墨绿色工装衬衣的女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们的头顶。 一时间没有人能看清女人的脸,只看到她及肩的银发悬垂在空中。 她左手握着一只橙色的主锁,牢牢扣住了锁链的一端,右手则高举着,两条黑色的尼龙绳从她的袖中射出,像活物一样直冲云霄。 赫斯塔朝旁边闪了一步,两条尼龙绳恰好缠绕上她跟前的围栏。 司雷当即高喊,“是水银针!” 人群爆发出一阵汹涌的欢呼,所有人都看见银发的女人迅速固定了主锁与悬绳的位置,并立即开始救人——她提着每个人的后领,把他们依次丢进了登船口的走廊。 白色的船体映衬着她的身手,那姿态轻盈得像一只雪豹。 “那是什么人……”司雷此刻的心情与地面上的人别无二致,她转过头看向赫斯塔,“你认得吗?” 赫斯塔仍趴在围栏上,她的目光也一直追随着那个空中回旋的身影。 “……是黎各,”她轻声道,“……是我的朋友。” 司雷眼前一亮:“原来她就是黎各——” “司雷……警官?” 司雷稍稍从激动的情绪中抽离,她回过头——安娜坐在轮椅上,正朝着她微笑。 “您能过来一趟吗?” “您喊我名字就行,”司雷快步走到安娜身边,“怎么了?” “我有个提议,或许你愿意听一听吗?” “当然。” 安娜抬起手,一把铁砧剪握在她的手中,她握着剪刀的尖头,将把手递到司雷面前。 “……剪刀?”司雷接过,“您一直随身带着吗?” “不,是刚才零在前面的甲板那边捡到的。” “哦。”司雷点点头,“您需要我帮你把它转交给这里的工作人员?” “不。” 司雷望着安娜的眼睛,从这双平静的眼眸里,她隐隐感到了一些不寻常。 “那您是想……” “劳驾,去把那边的尼龙绳剪断吧。” 司雷回头看了看围栏上的尼龙绳——那是方才黎各在危急之中系上来的,它此刻正与悬空者们手中的锁链紧密相连。 司雷笑了起来,“……什么?” 安娜的身体稍稍前倾,那双眼睛离司雷更近了一些:“去把,那边的尼龙绳剪断。” 司雷看了看赫斯塔,又看了看零,最后目光转回到安娜身上,笑容渐渐从她脸上消失。 “……不好意思,您说什么?” “剪断那边的尼龙绳。”安娜温声道,“如果这些人能在现在都跌进海里,我猜他们也会拒绝登船,那么我们接下来的旅程就会更清净些。” 司雷站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安娜——仅仅几十分钟前,她还对今时今日的意外相遇充满感激。 “这里没有监控,这一点你可以放心,”安娜仍望着她,“在我们几人中,最适合做这件事的人就是你,这是我的提议,所以我不会检举你,因此零也不会……我相信简也是如此。” 说着,安娜侧目看向赫斯塔,“你会吗?” 赫斯塔同样没理解安娜想做什么,但当她听到了这个问题,仍然摇了摇头。 “这不是什么检不检举的问题——” “那就没有其他问题了,”安娜低声道,“这把剪刀不属于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之后我会让零把它处理掉——也包括这节断绳,不会有任何人在事后找到它们…… “动手吧。” 7017k 第二十章 电梯来客 司雷盯着安娜手里的那把剪刀,鬼使神差地接了过来。 她的神情让人想起雪地里患上雪癔的羊群,仿佛在深思,又有些茫然。 片刻的沉默之后,她突然抬起头,那张平静的脸骤然生动起来,司雷瞪着安娜,在强烈的震惊中还带着一丝愤怒——她终于完全地理解了安娜方才的话,且完全找不到任何借口为对方开脱。 “你简直……不可理喻。” 司雷拿着剪刀走到船边,她避开人群,稍一松手,剪刀径直落入海中,甚至没有激起什么水花。 一阵比之前更加热烈的声浪从地面传来,黎各救下了最后一个悬滞空中的年轻人,目睹了这一幕的众人欢呼雀跃,甚至感动地流下了眼泪。即便只是站在岸上看着这一切发生,这个陡然降临的奇迹依旧让所有人内心震颤。 司雷往码头地面看了一眼,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一时间,高处只有风声。 “她走了。” 赫斯塔目送司雷远去,声音平静。 她回过头看向安娜。 “但这里现在有两架轮椅……谁来推我?” …… 六点一刻,升明号起航。 一个未成年死者的意外坠亡只让这艘巨大的客轮延迟了十五分钟的始发时间,在经历了下午的种种变故之后,最终的登船者已不到预计的1/3。他们此刻都神情沮丧地拥挤在位于五楼的大堂前台——这一层有着最多的双人舱,也是他们即将入住的地方。 没有人交谈,沉默像一阵无形的浓雾,笼罩在所有人的头顶。大多数人疲倦极了,他们彼此依靠着,处在某种半睡半醒的状态。 忽然,一声轻微的“叮”从电梯方向传来。 许多人都迅速睁开眼睛,看向电梯上方骤然亮起的数字——在木质厢门的上方,八个由辉光管绕成的数字排成了一个半圆,一根看起来相当古老的黄铜指针正随着电梯的升降缓慢转动,它指向哪个数字,对应的辉光管就亮起,发出铁锈般的赤红色光芒。 ——有人从一楼上来了。 大厅里的人先后站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电梯门。 “……久等了!”当电梯门将将打开,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先传了出来,紧接着,人们看清了来人的样貌,这是一个穿着灰色船员制服的年轻人,胸口别着徽章,上面写着“曼特尔”。 “请问,除了布理先生以外的所有荆棘僧侣现在都在这儿了吗?”曼特尔问道。 “是的,所有人都在这儿,”一个声音回答,“但我们已经等了足足——” “请各位先进电梯,我们现在必须前往楼上的‘毕肖普’餐厅,那儿专门为诸位准备了欢迎酒会——” 一瞬的寂静过后,人群突然沸腾。 “我们现在根本不需要什么酒会……让我们回房休息!!” “对,给我们门卡——或者钥匙!” 电梯来客始终保持着微笑,她望着眼前张牙舞爪的客人们,抬高了音量:“我只是来帮忙传达布理先生的邀请,以及——” 曼特尔刻意地停顿下来,果不其然,在听见“布理”的名字以后,所有人都暂时有所收敛。 “以及,不愿意去楼上餐厅的可以在这里原地休息,不作勉强——但我无法给你们派发门卡,这件事的流程别安排在酒会结束以后,各位可以凭船卡兑换对应的房间门卡……我表达清楚了吗?” 曼特尔重新回到了电梯中,“要上楼的都抓紧时间哈。” 当第一个人走进电梯之后,后面的追随者也稀稀拉拉地跟了上去,最后,十一个人里只剩两个人仍留在电梯外面,他们神情厌倦地坐在深蓝色的地毯上,有气无力地朝电梯里的朋友挥了挥手。 电梯门渐渐合拢,所有人缓慢上升。 “那个,曼特尔小姐,我想问一下……” “我不负责解答问题哈。”曼特尔微笑着道,“我只负责把你们带上第六层。” 电梯缓停,随着叮的一声,门打开了。 这一层的地毯是红色的,很厚,踩在上面没有声音。 电梯的正前方是一片视野开阔的落地窗,远处淡灰色的天空和海浪几乎完全融合在了一起,外面的天色已经渐渐暗淡,变得不再起眼,玻璃上清晰地映照着船舱内的璀璨灯火。 这里的层高相当惊人,几乎是休息区的两倍不止。 “这一层往左是格雷斯剧场,往右是毕肖普餐厅,大家不要走错哈!” “……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再见,各位用餐愉快!” 电梯门再次合拢。男人们没有立刻离去,他们站在电梯口,看着门上的数字继续往上升,最后指针停在了“8”的位置,辉光管也暗了下来。 “……第八层是观景甲板,还有驾驶室。”其中一人看着不远处的船舱结构图,闷声说道。 “不管她了……餐厅是往哪儿来着,右边是吧。” “走走走……” 人群鱼贯而行,这里的走廊比想象中得更加宽阔,大家欣赏着走廊单侧的挂画与自身在另一侧玻璃镜面上的影子,朝着餐厅的方向移动。 …… 毕肖普餐厅,赫斯塔在轮椅上仰头睡着,她的头歪歪斜斜地靠在椅背上。 零坐在她的旁边,紧接着是安娜。 司雷始终没有接近她们所在的这张桌子,显然还在为下午发生的事情耿耿于怀,她紧紧握着手机,站在餐厅靠窗一侧最深处的角落——在这个地方,她可以毫不费力地观察到整个餐厅里发生的一切。 随着一阵混乱的脚步声,最后的几位客人到了,零看向门口,那个下午在展览馆里指点江山的老头西装革履地走了进来。 荆棘僧侣们的席位上骤然爆发出一阵掌声,老人朝着他们微微颔首。 零听见身旁传来一阵扰动——这阵掌声让赫斯塔从梦中惊醒,她捂着胸口,心有余悸地看向声音的来源。 “……那些人在干什么。”赫斯塔撑着额头,整个人的姿势慢慢从后仰变成趴在桌上,“是谁来了?” “罗博格里耶。”零低声答道,“理论上是这艘船的新主人。” 赫斯塔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睛,她再次扫了一眼四下的情况,最后目光还是落回了荆棘僧侣那里。 赫斯塔有些在意地皱起眉:“……他们怎么都拿着行李?” 7017k 第二十一章 号码 “不知道。”零回答。 “千叶小姐呢?还有黎各她们……” “她们说会晚点到。你要先吃点东西吗?这个酒会要持续到八点半,然后正餐才开始。” “我撑不到那个时候……”赫斯塔再次闭上了眼睛,片刻的小睡根本无法缓解她此刻的疲惫,“我晚上八点必须躺在床上。” 不远处安娜放下酒杯,“……睡得真早,是药物的关系吗?” “……大概。” “你的诊断是什么,抑郁?” “不是抑郁……但我确实在服用一些抗抑郁药物,”赫斯塔低声道,“它们对缓解我的症状……有效果。” “你现在还会——” 安娜的话没有说完,餐厅另一侧的荆棘僧侣们再次传来一阵热烈的欢呼。他们统一的着装和整齐划一的行为与这个酒会的布置格格不入,尽管他们的规模和下午相比已经少了很多,但当这些人同时鼓掌、大笑、以酒杯敲桌或是发出嘘声的时候,整个大厅里的其他宾客都会为之侧目。 “……吵死了。”安娜抬手扶住额头,一时间,她完全丧失了谈话的兴致。 “为什么他们那么高兴。”零望向安娜,“下午发生了那么多事,他们甚至还死了一个同伴,为什么不沮丧。” “他们不是在高兴。” “那是什么?” 安娜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耳朵,示意零仔细聆听。 角落里,司雷也同样被不断制造声音的荆棘僧侣扰得心烦,不过眼下罗博格里耶开始在长桌前发表讲话,这些人终于安静了一些。 毕肖普餐厅是个能同时容纳一千两百人同时用餐的地方,但此时坐在这里的宾客还不到三十个,考虑到所有人都只能在酒会结束后兑换房卡,这可能就是这艘巨轮本次航行的所有客人。 在绕着餐厅走了一周以后,司雷重新回到赫斯塔身旁,表情冷峻地落座。 零向司雷挥了挥手,“你回来了。” 司雷同样挥手,她看了眼远处的挂钟,咕哝道:“八点半开始正餐也太晚了。” “那边有一些面包和甜点可以拿。”零指着入口方向的方桌,“如果你饿了——” “我知道,谢谢。” 零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保持了沉默。 当另一头的罗博格里耶完成了他的讲话,那张长桌上的人再次爆发出经久不衰的剧烈掌声,从老人带着红晕的脸色来看,他对今晚的开局非常满意。很快,在保镖的护送下,罗博格里耶离开,前往餐厅的二层。 司雷打了个呵欠,再次看向身旁的赫斯塔——虽然她现在已经趴在桌上再次睡得不省人事,但她的左手仍然紧紧抱着自己的行李箱。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刺耳的噪音,那是装着橡胶垫的椅子脚在木质地板上摩擦的声音,它比先前任何一种人声都更加难以忍受。赫斯塔的脸上又浮现起痛苦的表情,她眉心皱起,再次睁开了眼睛。 “……醒了?”司雷轻声道,“感觉怎么样?” 赫斯塔只是摇了摇头,她生无可恋的表情已经回答了一切。 “原本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可以拥有一个平静的夜晚。”不远处安娜冷不防地开口,声音还带着一点耐人寻味的笑意,“而这是谁的错呢?” “……你那么有主意怎么不自己动手?” “我当然愿意自己动手,甚至还可以让零动手,但事后你能保证不告发我吗?”在司雷回答之前,安娜已经接着说了下去,“你不能,你只会大喊着‘不可理喻’然后跑开,而这种事下午已经发生过了。” 司雷深吸了一口气,“我再重申一遍,你不能为了自己的一点清净就——” “好啦,警官,”安娜晃了晃酒杯,“忘记下午的事吧,我怎么会是认真的呢,那只是一个无关痛痒的玩笑。” “玩笑?”司雷的声音提高了八度,“你拿二十几个人的性命——” “你前脚捡到一把铁砧剪,后脚就有一段尼龙绳出现在你眼前,我不知道这世上除了你以外还有谁能忍住不去试试,”安娜将零面前的那杯酒推向司雷,“我这个人总是喜欢开一些不合时宜的玩笑,如有冒犯还请原谅,来吧,敬你——” 安娜才举起酒杯,另一只杯子就毫无征兆地从侧边碰了过来。 “祝女士们青春永驻!” 司雷和安娜同时抬头——布理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她们的桌子旁边,他情态微醺,脸上挂着招牌笑容。 不论是安娜还是司雷,没有人应着他的祝酒举杯。 布理仰头笑起来,然后一手撑在安娜旁边的桌面上,“啊哈,我来得不是时候吗,女士们今晚的情绪不太好?” “有何贵干?”司雷问。 “聊聊天嘛!”布理笑着道,“你们的船卡都好好保存着吗?” “挺好。” 布理直接拉过来一把椅子,在司雷与赫斯塔的身后坐了下来,“下午着急,都没好好和您聊上两句……亏得我们以为那个‘须知’是什么要紧玩意,原来狗屁不是,哈哈哈哈——” “有意思,”安娜点了点头,“你怎么知道它‘狗屁不是’呢?” “我们刚才问过了罗伯——啊,就是罗博格里耶先生,他说他压根就没准备过这种东西,是有人……在浑水摸鱼,你知道……下午有人……在阿弗尔港口,搞恐怖袭击……” 说完,布理打了个酒嗝,他伸手扶住了司雷的椅背,“女士!” “……不管你有什么事,都等你清醒了再谈,”司雷的声音带着些许威胁,“我们这桌还坐着孩子,你再这样我不客气了。” 不远处,零向司雷投去颇有好感的一瞥。 “没事,没事,”布理重新站了起来,“我就是想告诉您,船卡背面有一串特别编号,从1……一直到76。罗伯——啊不是,罗博格里耶先生——他从明开始,每天晚上都会抽一个幸运儿,上七楼、驾驶室隔壁的观景阳台,和他共进晚餐——所以您得,记住您的号码。” “比如我!”布理放下酒杯,从胸口的口袋里取出他的船卡,“您瞧,我是什么……我是……7号!” 7017k 第二十二章 教训 “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布理拿着船卡,几乎要把它贴上司雷的脸,“这意味着,我是第七位……被邀请的客人。” “邀请?被谁邀请?” “当然是……尊敬的、伟大的、目光高远的——罗博格里耶先生!” 布理重新将船卡塞进自己胸前的口袋,由于醉酒的关系,他反复插了几次才成功,“你知道……要在这个时候上升明号可不简单……我们都是,罗博格里耶先生的客人——” “我可不是。” 布理脸上露出暧昧的笑容,他抬起手指指点点地晃了两下,“你……还挺倔……但不管怎么说!就……冲我们都在船上这一点……我们一定得交个朋友,好吗,你说好吗?警官,我们一定得——” “你好像很希望被抽中么,”司雷打断了布理的话,“和罗博格里耶共进晚餐有什么好处?” “有什么好处……哈哈哈,有什么好处,你竟然问有什么好处?看来您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嘛……您看,女士,您下午说得对,出门靠朋友——” “我猜可能会有一些额外的物质奖励。” 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零。 零接着道:“刚才罗博格里耶在他们那桌讲话的时候提到,所有登船的荆棘僧侣都会在航行结束后得到一笔‘荣誉奖金’,数字相当可观——只要他们坚持到航行结束。” “……为什么要说’坚持‘?” “好像他们这趟航行的目的是‘苦修’——” “小丫头!”布理猛然朝零伸手,“你耳朵挺灵是吧!” 下一刻,布理被整个掀翻在地——司雷直接截停了对方的手,像一只护犊的豹子,尽管她个子矮小,但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力仍然打得布理措手不及。等到布理反应过来,司雷的胳膊肘已经紧紧抵住了他的脖子。 布理顿感窒息,那张苍白的脸迅速涨红。 “我警告过你了,”司雷声音恼火,“你最好把我的话当回事。” 这边的动静迅速引起了安保人员的的注意,不过等他们赶来时司雷已经松开了手。这番突然的动作让布理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翻了个身,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先前吃的一堆小面包就和着酒精一起呕在了地上。 安娜厌恶地掩住了鼻子,“换桌。” 零立刻起身,推着安娜的轮椅朝长桌的另一头走去。 与此同时,布理的几个同伴终于赶到他的身边,他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手忙脚乱地翻找口袋,试图找些东西来帮布理清理身上的秽物,直到其中一个人把自己背包里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几人才终于在一堆乱糟糟的行李里找到一包未开封的湿纸巾。 “喂。”司雷突然朝他们喊了一声,“你东西掉了。” 一个年轻男孩茫然抬头,就看见空中一个亮闪闪的小东西朝自己飞过来,他伸手接住了,才发现是一枚半程马拉松的纪念币。 “应该是刚才你倒行李的时候滚出来的……是你的吗?” “啊……是的,这是我的!”男孩后知后觉地惊叫了一声,他望着司雷,终于认出这就是下午在露台上见过的那个警官,“……谢谢!” 司雷转过身,试图叫醒还趴在桌上睡觉的赫斯塔——这一次,被迫醒来的赫斯塔大概只坚持了十几秒钟,又重新睡了过去。 …… 这个夜间的酒会比司雷预想中的更加难熬,唯一的安慰是船没有驶出公海,手机还有信号,司雷查了一下邮箱,发现里面有十一封来自斯黛拉的邮件——显然下午发生在阿弗尔港口的事情已经传到了斯黛拉的耳中,这位勤劳的主编兼记者又开始了她的新征程。 司雷捡了几封要紧的回复,只不过每写一两句话,她都会往布理的方向看一眼。 “你怎么了,一直往那边看。”安娜问。 “没怎么,”司雷又看回手机,“防着他一会儿再来找麻烦。” “他今晚不会再来找你麻烦了。” “你怎么知道。”司雷不以为意,“对方有十个人。” “因为他被你打了,现在公开还手只会让他更加羞耻。” 司雷笑了一声,“他还会羞耻呢。” “他当然会,任何一个男人像刚才那样被人揍倒在地都会感到羞耻……当对手是女人,羞耻加倍。”安娜悠闲地晃了晃酒杯,“不过我猜他过两天会来私下找你,你自己当心。” “挺好。”司雷指尖飞快敲击屏幕,“借你吉言。” …… 时间来到八点,毕肖普餐厅终于出现了新面孔——侍者在临近进出口的地方放了一块长方形的白色工作台,并在旁边的公告板上贴出了“请在此兑换房卡”的字样。 所有人几乎都在同一时刻朝兑换处聚集,在经过这一整天的风波之后,大部分人已经不在乎今晚的毕肖普餐厅准备了什么晚宴,只想赶紧回房间躺着。 在众人的目光之下,工作人员有些紧张,手里的工作反而频频出错,引来更多抱怨。 “各位久等了!让一让,让一让!”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那人艰难地从人群中分开一条道路,不少荆棘僧侣立刻认出了来人——那正是下午将他们带到此地的曼特尔。 “女士,到底还要等多久?”前排有人用有气无力的声音开口,“我们实在——” “不要催,就很快。”曼特尔气定神闲地从同事手里接过剩余的工作,“各位不要着急,我理解你们现在疲惫的状态,但是事情得一步一步做……请大家不要围在这里,先到其他地方逛一逛好吗?我们在外面的露天舞池准备了很多躺椅和棋牌游戏,大家可以去那边坐坐,毕竟这里也算半个候船室,我们会尽全力让各位以愉快的心情等候。以及,厨房现在已经开始接受点餐了,如果各位有什么想吃的东西——” “等一下……”司雷举起手,她艰难地推开站在前面的大个子,“不好意思,有个问题想请教——” “请说?” “……‘毕竟这里也算半个候船室’,”司雷重复了一遍,“你这句话什么意思?” 7017k 第二十三章 十二号候船室 人群的喧嚣极短暂地停下了几秒,在这瞬息而过的刹那,每个人的脸上都闪过一段连续变化的复杂表情——司雷的话像一道惊雷,将这个昏沉的餐厅撕裂。 “……候船室?”曼特尔上唇微抬,声音明显有些变化,“我说‘候船室’了吗?” “你说了!”一个荆棘僧侣大声道,“‘这里也算半个候船室’,这就是你的原话。” “这是怎么回事……” “你们在隐瞒什么——” 眼看人群有如即将沸腾的水,曼特尔向前一步,她的右手在空中划过一个漂亮的半圆,犹如一位乐团指挥。 “诸位,请听我说!” 所有人再次安静下来。 “确实,如各位听到的,你们此刻所站立地这座餐厅曾经被改造成一个候船室。” 曼特尔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人群中间。 “在去年夏天,升明号因为检修,途径十二区一带的蔷薇群岛。在抵达当日,ahgas在群岛上发现两例螯合病感染者,因此,升明号不得不暂停旅程,留在蔷薇港口等候检查。 “当时,港口有一大批从疫区前来的乘客,他们被禁止与任何船只接触,只能在码头的空中候船室内活动,那个地方就像一座空中孤岛,在撤走了所有通向船只的空中走廊以后,唯一的出口就只剩通向陆地的大门,港口方面在送来了一批先头物资以后,暂时锁上了那里的门。 “这原本应当是一个有效且安全的措施,但不知道为什么,给这些乘客的补给没有跟上,这导致这些人在耗尽了所有食物的情况下,被锁在码头的候船室内整整五天,仅凭一点直饮水维生。 “在最后的危急时刻,一位前海军军医找到了突破天花板的办法,但很可惜,空中候船室的建筑表面过于光滑,根本不允许人沿它的外墙翻越而下。那位勇敢的军医爬上候船室的屋顶,用旗语向我们求助——这批乘客所在的那个候船室就在我们所在的码头。 “我们尝试联系港口,但得到的答复是‘知道了’。于是我们全体船员不得不开始讨论,我们是否应当对这批乘客展开救助。 “首先,升明号上有极为丰厚的物资储备,不论是水、食物或药品,我们都不缺; “其次,升明号在设计之初就考虑到了防疫,这里的每一条走廊,每一个房间,在特殊时期都可以开启负压风机,最大程度地隔离各类病原微生物; “第三,尽管当时我们处在检修期,没有载客,但在早先经过第四区的时候,我们接应了两支当地的医疗小队,她们每一个人在对抗螯合病上都经验丰富。 “考虑到以上三件事,我们中的许多人都认为,我们对这批乘客抱有不可推卸的救助责任,而这个决议则在接下来的不记名投票中,以562:17的巨大优势通过了。 “但是,考虑到港口曾三令五申,所有船只不得擅自接纳旅客,我们必须想一些办法绕开它,否则今后升明号可能会被直接拒绝入境。” 司雷已经领悟过来:“所以你们把餐厅划成了候船室的一部分?” “聪明!”曼特尔打了个响指,“这些原本应当是明天带各位参观升明号航行史博物馆时才披露的内容,不过既然都说到这里了,不如今天就带大家完整领略它的风采……” 随着曼特尔的响指,大家感觉脚下的地板似乎晃动了一下。紧接着,餐厅边沿的地板上突然升起许多墨绿色的金属围栏。正当众人不解这些围栏的用途时,一阵清凉的海风拂过所有人的面颊。 每个人都睁大了眼睛,默然看着脚下与四周发生的一切变化:毕肖普餐厅的玻璃地板正在升起,同时向外延伸。 人们终于意识到了这变化意味着什么——这一整间餐厅正在缓慢地朝外移动,他们已经能看见升明号外雪白的船体,一层甲板上寂寂无人的过道、裹着防雨布的方形货物和橙红色的救生艇…… 远处,明月低悬。 夜晚的海,即便风平浪静也显得庄严可怖。夏夜的海水看起来接近纯黑,除了被月色晕染的那片海域。在两个小时的航行之后,升明号已经离开了第三区的海岸,众人再看不见属于陆地的淡金色灯光,横亘在他们眼前的,只有望不见尽头的沉静汪洋。 曼特尔慢慢走上前:“总之,那次救援行动非常顺利,被我们救助的乘客当中没有一个感染了螯合菌——这真是莫大地幸运。尽管我们事后收到了蔷薇港口的书面警告,但后来港口方面也没怎么难为过我们。 “所以,我请在座诸位稍安勿躁,我理解你们下午在阿弗尔港口经历了一些不愉快,但我们——眼下正在为诸位竭诚服务的全体船员,在必要时刻会向一切需要帮助的人伸出援手,请诸位相信这一点,因为,一切的沟通互助都只能建立在信任的基础上。越是危困的时候,越应当如此……”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望着曼特尔的眼睛,这位年轻的船员仿佛有一种魔力,当她微笑着说出一些官方辞令的时候,总是让人产生一种想要相信她的冲动。 “不好意思,我打断一下。” 司雷的声音再次响起,所有人的目光再次回到司雷身上。 曼特尔微笑着看着司雷,被帽子遮住的额侧青筋凸起——好像永远都是这个小个子女人在找事。 “有什么问题您直接讲就好了哈。” “你们这个临时候船室在当时有名字吗?”司雷问道。 “没有名字。”曼特尔客气地回答。 几个荆棘僧侣轻轻舒了口气——他们的心跳几乎在方才司雷提问的瞬间同时加速。 “……编号呢?”司雷又问,“类似编号的东西有吗……其他人怎么称呼你们的‘候船室’?就叫升明号吗?” “哦,你倒是提醒我了。当时蔷薇港口的候船室只有十一个,所以当时其他人在提到我们的时候,都喊我们……” 曼特尔轻轻击掌,“十二号候船室。” 7017k 第二十四章 对峙 有人手中的玻璃杯掉落在地,器皿四分五裂,发出清脆声响。 荆棘僧侣们的微醺醉意几乎就在这一刻被海风带走,他们每一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坐在桌边的布理——他也望着这边,目光充满疑虑。 在同伴的注视下,布理不得不起身表态,他挺起胸膛,大步走向曼特尔。 他健壮的身体很快将曼特尔整个人都笼罩在阴影之下。 “你们这帮人到底……在搞什么鬼?” 曼特尔不解:“什么‘什么鬼’?” “你自己清楚!”布理一把揪起了曼特尔的衣领,将她整个人向餐厅的边沿猛推,“……什么十二号船舱,什么登船须知,什么——” 曼特尔失去了平衡,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慌张的神色,她两手紧握布理的手腕,整个人跌跌撞撞地往后退。 “救……救命——” 几个荆棘僧侣冲上前,手忙脚乱地拉住了布理,但一串不堪入耳的叫骂还是从他口中吐了出来。 脱离魔爪的曼特尔跪坐在地上,她心跳飞快,腿脚也有些发软。等到曼特尔回过神来,她回头看了一眼,墨绿色的金属围栏就在她身后不远。 “没事吧?” 曼特尔再次被吓了一条,她循声抬头,发现司雷正向自己伸出了手。 “女……女士。”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姑娘在这时走了过来,“我有个……问题。” 曼特尔低头抚平被布理抓皱的领口,她拉着司雷的手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请说。” “这张‘须知’,到底是不是你们官方派发的?”女孩问道。 曼特尔接过那张信纸,在快速通读之后,她皱起眉头,“……当然不是,我们不可能发这种东西。” “那……请问《升明号游轮出行指南》在什么地方可以拿到?” 曼特尔表情困惑,尽管她明白女孩在问的就是信里提到的东西,但她着实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感到匪夷所思。 “没有这种东西。”曼特尔将信纸还给了女孩儿,“我们只有《船书手册》,里面汇总了升明号上提供的各项服务和它们的所在位置,《手册》就放在各位即将入住的船舱床头……” “你们对这张须知完全不知情吗?”司雷问。 “当然!”曼特尔看向司雷,“我们没有任何理由给你们寄这种东西——等等,是你们所有人都收到了吗?” 曼特尔看向露天餐厅里的每一位宾客,从每个人紧张的神色里,她很快明白了答案。 一位荆棘僧侣在这时上前,他指了指女孩手里的信,“不好意思,能看看你的‘须知’吗?” “哦,可——” 女孩还没有答完,她的“须知”已经被眼前人拿走。 很快,荆棘僧侣回过头:“你们都过来!这女的收到的信和我们不一样!” 另外几个荆棘僧侣闻声而动,然而在他们看见具体内容之前,那张“须知”再次被抢——几人抬头,那张须知已经重回了司雷手中。 “你干什么!?” “她还没答应呢。” “她答应了,她说可以!” “我没有听到。” 为首的荆棘僧侣翻了个白眼,他看向女孩,“你是不是说了可以?” 女孩一愣,“啊,是……可以看,没什么不能看的……” 司雷不为所动,“要看她的‘须知’,就把你们的‘须知’也交出来,否则不公平。” “不是……你就非要在这种时候计较这个吗?” 司雷神情凶厉,“拿出来!” 几个荆棘僧侣彼此低声讨论了几句,而后其中一人开始脱下自己的背包,很快从夹层里拿出了一张皱巴巴的信纸。 在双方交换了须知之后,司雷当着女孩的面展开了荆棘僧侣的规则,就像她此前在港口大厅里所猜测的那样,荆棘僧侣们的第五条与她和赫斯塔收到的大相径庭: 「第五,我们在12号候船室内准备了有限数量的《升明号游轮出行指南》,在准时抵达候船室后,您可以尽可能多地拿走《指南》,它将保证您在接下来的航行中占据有利位置。」 女孩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她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僧侣们的第五条,“……真的不一样。” 紧接着,她把须知翻了过来,在看到空空如也的背面以后,女孩轻轻地“咦”了一声。 不远处,持信的荆棘僧侣留意到女孩的动作,也把信纸翻了过来,于是几人当场惊呼:“她的‘须知’背后还有字!” 其他僧侣立刻向持信者靠拢。 “上面写的什么?” “‘任何时候,‘”持信人大声念道,“’你的平静应当同愤怒一样真实。你忠诚的,阿尔博多尼卡’——这是什么老掉牙的鸡汤?还有阿尔博多尼卡是谁,你们知道吗?” 另一头,司雷放下了僧侣们的规则,心里隐隐有些忿懑。眼前的这笔买卖显然做亏了——她只是确认了先前已经基本猜到的信息,而对面这帮荆棘僧侣却实打实地补上了这个信息差。 司雷把僧侣的须知递给女孩,“有些要求,直接拒绝就好了。” “抱歉……” “不用道歉,”司雷轻叹一声,“我本来——” “诸位!我有个提议!” 布理的声音犹如洪钟,其音量之大,让站在他身边的几人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耳朵——在先前的呕吐过后,他的醉态确实消减了不少。 “是这样!我们发现,大家收到的《登船须知》……或许有……出入,考虑到——眼下,我们共同面临着……未知的敌人,我……我们必须,团结一致,才有可能揪出那个,在暗中看我们笑话……乃至策划阴谋,损害我们性命的……敌人!” 布理再次打了个酒嗝。 “因此,我提议!大家一起把收到的《登船须知》展示出来,尤其……是背面有字的朋友——” “反对!” “谁……谁反对?” 为了弥补身高的劣势,司雷动作轻快地翻上一旁的餐桌。 “在情势更明朗以前,我认为任何人都不应当过多暴露自己手中的信息,”司雷声如金石,铿锵顿挫,“尤其是‘背面有字’的朋友!” 7017k 第二十五章 拆解 “不要听这个女人胡言乱语,眼下……我们最重要的事情应当是——” “应当是‘静观其变’!”司雷厉呵道。 布理正要驳斥,却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在激动的情绪波动里,他忽然被自己的口水呛得说不出话,司雷趁机大声道,“所有人听我说! “就目前看,我们拿到的规则至少有两个版本,差别主要体现在第五条上——版本一提示《指南》内包含大量极具指导性的珍贵建议,得到它就能在升明号上平安度日;版本二对此语焉不详,但建议乘客尽可能多地拿走指南,‘以保证在接下来的航行中占据有利位置’。 “我认为这个差异值得警惕,它表明至少有一方的行为会更具掠夺性——” “这只是你的推断!”布理愤怒地开口,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什么掠夺,我们根本就……” “那我们就来谈谈一些已经发生的事。”司雷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这里是十二号候船室,按照‘须知’中的提示,我们不应当在此展示船卡,不应当把行李带入,即便带入了也不应当向任何人展示它们,在这方面,你和你的团队可以说是一条都没有遵守,诚然我们现在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后果,但就目前的行为来看,阁下显然并不擅长应付眼前的局面。 “恕我冒犯,我不知道你提出的那个建议,究竟是为了维护所有人的利益,还是想把更多人拖下水,以弥补你们今晚犯下的过错。” 布理无言以对,他恼火地咬紧牙关,试图以此掩饰怒火,然而这只让他的表情变得更加狰狞。片刻的寂静过后,众人不约而同地朝着远离荆棘僧侣的方向退了几步。 司雷稍稍昂起脸——这正是她希望看见的。 “女士,”一个年轻的男孩举起了手,“我认为……你的有些论断值得推敲,你能否……让我说说我的想法?” 司雷侧目,发现提问者又是之前那个掉落纪念币的男孩子。 “当然可以。”司雷笑着答道,“毕竟你看起来是一位非常有教养的人,和你的某位同伴完全不同。” 布理忍无可忍:“你这个——” “冷静!布理先生!”其他的荆棘僧侣当即抱住了他。 人们的视线汇聚到那个看起来有些腼腆的年轻男孩上。 “首先,我并不认为我们犯了什么大忌,”男孩轻声道,“首先,‘须知’里明确提到,行李是可以带进‘十二号候船室’的,它只是建议我们不要展示、不要谈论,诚然,我们没有特别留心这一点,但在今天的酒会里,我们确实做到了让行李始终不离开我们的视线。 “其次,关于船卡,我记得我们的规则里只提到了‘需要妥善保存’,虽然另一句‘在登船以前,理论上没有任何环节需要您向任何人出示船卡’似乎是在暗示船卡不该当面示人,但现在我们已经在升明号上了,我们的船已经离开了阿弗尔港口那么久,现在给其他人看船卡,应该……也没有问题?” 其他面色慌乱的荆棘僧侣在听到这番话以后,都显得轻松许多,他们当即抱住了男孩的肩膀,“说得好,迪特里希!” “这是我个人的想法,布理先生今晚喝醉了,有些失态,请大家原谅他小小的轻慢……大多数时候他是一个可靠的人,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男孩沉默了一会儿,微微躬身,“我说完了。” 一时间,餐厅里竟然响起了些微掌声,每道看向男孩的目光都带着不同程度的欣赏。布理微笑着走到男孩身边,像一个兄长一样伸出手揉了揉男孩的头发,“谢谢你。” “不客气,布理先生。”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司雷?”布理转过声,冷声开口。 司雷没有立刻回答,她从桌子上跳了下来,走到布理跟前,“你还记得第一条规则写的什么吗?” “要我们三点钟准时抵达十二号候船室……是这个吧?” “对,规则提到,‘提前抵达不会有奖励,但迟到的风险不可估量’,”司雷看向餐厅的其他人,“大家有没有细想过这句话?” 不等其他人应声,司雷已经一边踱步,一边说了下去。 “在一开始,我们并不清楚这句话的意思,直到下午三点,阿弗尔港口发生了巨大的爆炸,海底负一层被毁,港口大厅坍塌——结合这个事实,我们可以很快理解为什么迟到的风险不可估量,因为三点一过,你有可能刚好就在这些建筑内,迟到对你的风险意味着‘死亡’,但你也有可能刚好待在某个码头上,虽然整个阿弗尔港口乱作一团,但你是安全的。 “我想,这就是‘不可估量’的含义。” 人群同时发出一声恍然大悟的轻叹——有道理。 “别在这里扯东扯西的!” 司雷不为所动,“然后,就到了第二条,里面提到了‘登船’,也就是刚才那位先生提到的,我们需要妥善保存各自的船卡,在登船前,最好不要轻易示人——但请问,你怎么定义‘登船’?别忘了,‘须知’里完全没有提到‘毕肖普餐厅’,而是直接将这里认定为‘十二号候船室’——那么人在候船室里坐着,能不能算‘已经登船’?” 许多人再次凝眉细思,脸色微白。 “可以说,我们在座所有人都已经亲身经历了违背第一条规则的后果,尽管我们事前并不清楚这后果究竟是什么,但我们都确定这个后果存在——因为它被直接写进了‘须知’里。 “可现在的问题是,违背第二、第三、第四条准则有没有后果?如果有,它的后果是什么?” 司雷停下了脚步,整个餐厅鸦雀无声。 “换句话说,”司雷看向布理,“你们当然可以为你们今晚的行为强辩,但这并不能够撤销你们已经做过的行为,所以我们不如让事情简单一点,就像我最开始说的:在事情进一步明朗以前,我们各自握好自己的信息,不要轻易谈论、展示或者同任何人结盟。 “现在,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7017k 第二十六章 硬石 布理的脸颊轻轻抽动了一下,“……呵,这种分析根本毫无逻辑。” 司雷轻轻耸肩,她看向别处,“总之,我建议今晚大家什么都不要做,领了房卡以后就回去睡觉。以及这趟航行刚开始就发生了这么多怪事,也许最好的选择是现在就返航——” “‘升明号’不会返航。” 一个威严的声音从高处传来,人们看向声音的来处——罗博格里耶站在通向二楼的水晶台阶上。 “但是——” “你的那些话我都听见了,用不着再说一遍!”老男人的嘴角拉得很低,他的鼻翼因为憎恶而微微煽动着,“我告诉你,这趟航行意义重大,才不会因为什么莫名其妙的诈骗信就随意中止。” “但这么多乘客的安危——” “那我们就来个投票,赞同立即返航的举手?” 寂静的餐厅中,只有司雷一个人举起了手,紧接着是安娜,最后是零。 “哈,三票!”罗博格里耶眯起眼睛,他揶揄道,“抱着你的那套说辞跳海去吧,如果你非要返航,自己游回去。” 司雷并没有再说什么,她只是不解地望着身边人——明明这些人的脸上都怀着惊疑与惧怕,但此刻人们竟是不约而同地避开了她的目光。 司雷的手也慢慢放了下来。 很快,人们开始有序兑换房卡。司雷观望着人群,每个人在向工作人员展示船卡时都紧紧捏着卡片带序号的一角,以免被其他人看到——显然,她刚才的那些分析,大家都听进去了。 但每个人都坚持继续航行……这又是为什么。 司雷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在领取了房卡以后,人们再次不约而同地往自己的房间飞奔,几乎没有人继续留下享用正餐,司雷也推着赫斯塔走向餐厅出口。 “司雷警官!”零推着安娜追了上来,“请等等。” 司雷停下脚步,“什么事?” 轮椅上的安娜微笑着,“一起去喝一杯吗?” “我从来不喝酒。” “聊一聊天?” “我真不觉得我们还有什么可聊的。” “司雷,”安娜脸上玩世不恭的表情稍稍收敛,那双眼睛又再度变得深邃,她的声音低了下去,语调却变得更加顽皮,“以前我总是听说梅布尔看人的眼光非常毒辣,我不以为然……直到今晚,我才真正感觉到这一点。你确实非常适合侦察科,你的观察,你的应变,还包括面对压力环境勇气……都是一流的。” “……谢谢,”司雷的神情也缓和了一些,她深吸一口气,坚持道,“不过我确实不喝酒,这不是托辞。” “正因为你是这样的人,所以我邀请你,”安娜望着她,“当然,你可以拒绝。” 四目相对,司雷几次欲言又止,理性上她并不想浪费这个时间,但某种直觉又让她感到,或许这是一次不该错过的谈话。 片刻的考虑过后,司雷开口:“我得先带简回去。” “你可以推着她一起来,”安娜轻声道,“反正她一直睡着,在轮椅上还是在房间里又有什么不同呢?” “……好吧。” 司雷推着赫斯塔转身,刚要重返毕肖普餐厅,安娜再次喊住了她,“你去哪里?” “你不是要‘喝一杯’吗?” “不在这儿喝。”安娜望向司雷的身后,“这是个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其原本职能的地方,你指望在这儿喝到什么东西。” “……去哪儿?” “这边。” 安娜引着司雷走向这一层的格雷斯剧场,在剧场入口的左侧门廊,她们兜兜转转走了好几圈,终于在一个隐秘的小门后面发现了专供工作人员出入的货梯。 “你以前坐过这艘船?”司雷问。 “没有,这是我第一次乘坐升明号。” 在进入电梯以后,安娜的手犹豫地在几个按键前面徘徊,她低声喃喃着“啊……是几层来着?”,最后按下“-2”。 电梯开始下降。 “你以前肯定来过。” “我没有。” “但你一直在通过墙上的挂画、路边的雕像来确定位置——你对这一带的陈设有印象。” “对,”安娜点头,“但这和我是第一次乘船不矛盾。” “你真的没骗我?” “如果我骗你,就让我下半辈子都待在十二区。” “……十二区怎么了?” “那地方禁酒。” 电梯门再次开启,外面一片寂静,没有声音,也没有光线,司雷皱起眉头,“……这是哪儿?” “硬石酒吧,”安娜轻声道,“往前走二十米,转弯,推开一道门就到了……嗯,应该是这样。” 司雷内心有些微的后悔,也许从一开始她就该坚持先把赫斯塔送回房间。 “你确定这里安全吗?”司雷站在原地,“不行,我得先给千叶去个电话……” “可以,”安娜凝视着眼前的黑暗,“但你也可以这么想,正因为现在千叶不在这里,所以简是安全的。” “……?” “因为只有在确认安全的情况下,千叶才会放任你带着简到处走,相反,当她出现并寸步不离的时候,才意味着真正的危险临近了。” “这就是下午图兰的逻辑,”司雷干脆地答道,“但千叶是个‘人’,她再厉害也是个‘人’,是人就会犯错。你可以说她的失联是刻意为之,但万一是她疏漏了呢——喂,千叶吗?是我。” 电话迅速接通,这让司雷感到有些意外,她已经做好了千叶电话打不通,自己带着赫斯塔原路返回的准备。 电话另一头的千叶听起来非常疲惫,不过在听到她们打算前往硬石酒吧后,她还是欣然道:“没事,司雷,你自己留意不要待太晚就行。” 挂了电话,司雷感到一阵违和。 眼前的阴暗走廊突然亮起了灯,司雷推着赫斯塔走出轿厢,电梯门在她们身后合拢。 一切正如安娜所说,她们直走,转弯,推开一扇门,首先印入眼帘的是淡蓝色的霓虹灯管,它们曲曲折折,绕成“硬石”字样,整个酒吧空空荡荡,没有一个客人,但随着她们的进入,一位调酒师从暗处走到吧台的灯光下。 “晚上好,女士们。” 7017k 第二十七章 亚雷克 几人在吧台前坐下,一些枯萎的鸢尾低垂在桌面的蕾丝绢布上,司雷顺着它的方向往远处看,吧台的酒水车上放着许多她叫不出名字的酒瓶,她能看出其中一些大概不是普通玻璃——它们通透得像水晶。 调酒师有一头蓬松的黑发和棕褐色的皮肤,她低声询问来客想要什么,安娜笑着回答:“一杯金汤力。” “调制上有要求吗?” 安娜交叉双手,惬意地将下巴抵在手背上:“汤力水和金酒的比例三比一,用哥顿金酒,再加三个冰块和少许柠檬皮。”(1) 调酒师的脸上闪过些微诧异的神色,而后很快笑了起来。 “……有什么特别的讲究吗?”司雷问。 “这是一个暗语。”安娜笑着道,“客人说‘一杯金汤力’,酒侍问‘调制上有要求吗’,然后再是我说的那些细节。” “我等了将近……七年,不,八年了,”调酒师转身从酒柜上取下漂亮的金酒,“您终于来了。” 司雷的表情愣了片刻,可不论是安娜还是调酒师,两者谁也没有继续把话说下去。冰块的撞击声混合了酒香,司雷按捺着好奇,等待着她们的下文。 “请。” 质地澄澈的金汤力被推至安娜面前,安娜举杯,整个人如同入定,神情安宁。 “怎么样?”调酒师问。 “很好。” 调酒师看向司雷,“您需要什么?” “我什么也不用,”司雷的身体稍稍前倾,“冒昧一问,对上了暗语之后呢?会得到什么?” 调酒师的表情变得困惑,她长长地“嗯……”了一声,然后才带着不确定开口:“……会得到一杯,很好的金汤力?” “什么?”司雷稍稍歪头,“我好像还是——” “八年前我膝盖做过一个小手术,”安娜轻声道,“为了那个手术我戒了有……半年的酒?” “嗯哼。”调酒师点头,示意她在听。 “静养的时候,有人给我寄来一本《在神的土地上干杯》,那本书的第一章就是‘金汤力’。” 安娜的无名指与食指轻轻转动杯底,灯光透过酒杯,在光滑的大理石桌面上投射出璀璨流光,她将酒杯倾斜,移至司雷面前。 “看到了吗?” “什么?” 安娜神情专注,“一道乳化层。在表面,泛着油光。” 司雷内心开始翻白眼。 安娜很快将这一杯酒饮尽了,她的脸上浮现出温和而放松的情态,“你到底是不能喝酒,还是不肯喝酒?” “不重要,反正今晚我滴酒不沾。” “那我懂了,我有一款酒推荐给你,”安娜笑着道,“很久以前,有一位第三区南部的酒侍,有一天,他在调制‘内格罗尼‘的时候误将起泡酒当成了金酒,结果味道意外地好——这就是后来的‘误调的内格罗尼’。” 司雷静静地看着她,索性一句话也不接了,安娜突然以侧脸望向她,“你在后悔跟我下来吗?” “不知道,”司雷两手交握,“感觉不管下不下来都会后悔——我以为你真有什么要紧事和我说呢。” “当然有。” “如果都是关于你的鸡尾酒特调就算了。” “我的特调确实很重要,不过也有一些事和它一样重要,”安娜左手撑着脸颊,“是关于你的。” “我?” “为你今天一个注定要追悔莫及的决定,”安娜低声喃喃,“为了减轻你的愧疚,也为了将来某一天你不要那么恨我……我想和你聊聊,我们应该聊聊。” “你是说下午剪绳子的事?” “不完全是,”安娜突然指了指司雷右手边的墙,“看到那边的画没有?” 司雷转过头,在不远处昏暗的墙体上,一副巨大的挂画正靠放在墙边,一道薄薄的黑纱遮笼着它。 “那是什么?”司雷问。 “哦,是一副今天刚到的画,”调酒师答道,“罗博格里耶先生钦点更换的。” “可以看看吗?” “可以,反正明天一早我们就把它挂起来了。” 司雷动作轻快地跳下椅子,她走到比自己还高半米不止的挂画前,伸手揭下了上面的黑纱,画上是一个赤裸而健壮的年轻男人,他左手握着三条正在燃烧的带火荆棘,右手托着一枚头骨,表情似有怒容,卷曲的长发在空中飞扬。 强烈的熟悉感涌上心头,司雷往后退了两步,终于回想起起眼前意象。 “……阿蕾克托?” “是亚雷克。”安娜纠正道。 一瞬间,司雷回想起荆棘僧侣们的那个徽章——那上面也有三条带着尖刺的荆棘锁链。 “荆棘是亘古不变的路障,只要你想往前走,它必定着火。”安娜轻声道,“而火,火意味着炼狱,人们相信烈焰灼烧的痛苦能够带来净化,乃至精神上的增益。” 寥寥数语间,司雷已经明白过来。 “所以……这是那些’荆棘僧侣‘的精神图腾?”她回头看向安娜,“一个性转版的阿蕾克托?” “仅仅是‘荆棘’的出处。”安娜答道,“他们对’僧侣‘的概念完全继承自历史上的’杯葛僧侣‘——一个在黄金时代兴盛的男性组织,类似兄弟会的存在。杯葛僧侣主张断绝一切可能被女性利用的自身资源,以此避免供养和保护女性,他们拒绝进入严肃关系,不结婚,不生养子女,贯彻极简主义生活,抵制消费主义——‘僧侣’之称,就是这么来的。” 司雷若有所思,半晌,她忽然叹了口气:“我有个与此无关的问题。” “嗯?” “……为什么刚才在毕肖普餐厅的时候不直接说要和我聊聊荆棘僧侣?”司雷看向她,“兜这么大个圈子,意义在哪儿?” “我和你之间的所有谈话,”安娜抬起头,“都只会发生在我们双方都有交谈意愿的时刻。” 司雷不置可否,她收回目光,重新看画。 “……这个故事里的‘亚雷克’,在和谁为敌?” “仍然是父神厄拜——厄拜感受到了自身的衰老,开始惧怕起亚雷克的力量,便将他封印在时间之河……但衰老的父神迟早无法统御他的疆域,因此,在弑父后成为新父是亚雷克注定的命运,也是他的使命。”安娜轻声道,“双方敌对又统一,一个典型的父系传承。” 司雷目光微动——大概这就是所谓的重拾父辈荣光吧。 —— (1)出自《酒鬼与圣徒》劳伦斯·奥斯本 7017k 第二十八章 误会 “在很早以前,我和罗博格里耶有过一面之缘,如你所见,他是个富豪,但即便在富豪中这人也是特立独行的那一类——他是个狂热的生存主义分子。” “你是指大断电之后的那种‘生存狂’?” “对,他几十年前就在第一区的隔离带附近建了很多专门应对末日的社区,囤积食物、药品、枪支和……妇女?” “囤积妇女,”司雷怀疑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你确定第一区联合政府会允许这种事情在宜居地发生吗?” “我看不出那种情形和‘囤积’有什么两样……不过无所谓了,你也可以说她们是自愿加入的,因为她们也非常狂热,狂热于建设‘伊甸’——用‘女人的方式’。” “什么方式?” “管理内务和生育,”安娜轻声道,“在长达十五年的时间里,‘伊甸’内每个女性的平均数量是7.6个。” “这太荒谬了,”司雷难以置信,“我不信联第一区合政府会在这种事情上袖手旁观——” “这完全不荒谬,司雷,还要我再强调一遍吗,女人们非常狂热,在伊甸,生育是一种荣耀。每个人都相信大断电时代随时会再度降临,整个人类文明会再度陷落到无序和黑暗之中,而她们生下的每一个孩子,都将是新世界的火种。 “当然,联合政府也不是没有试图插手过,但每次都碰了一鼻子灰——第一区公民有没有生育的自由?联合政府能不能剥夺这种自由?事实再清楚不过了,在联合政府试图干预‘伊甸’社区内部事务的时候,每一次,都促成了伊甸的空前团结。” “你说的这个社区‘伊甸’,有多少成员?” “人数最多的时候,达到了六千。” “这不可能,” “为什么?”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什么关于伊甸的消息,”话一出口,司雷的声音就渐渐低了下去,“我是说,如果它是个这么大规模的社区,它应该更知名一些——” “或许你听说过‘红杉林森林大火’?” 安娜望着司雷的表情,“看来你听过。” “我怎么可能没听过,这是第一区文明复苏后遭遇的最严重的森林大火……但你的意思是它和‘伊甸’有关?” “它是伊甸内部暴力革命的结果,这样一个物质上极为充裕的社区,往往都是从内部开始瓦解。你可以让千叶给你找找相关档案,毕竟当时ahgas在‘伊甸’也设置了工作站。” 安娜又重新要了一杯柠檬雪泥。 “荆棘僧侣是这几年新生的民间组织,成员主要是20~45岁的成年男性。从它诞生之初,罗博格里耶就对它密切关注。他的信条与荆棘僧侣可以说是不谋而合,双方都认为对方是充满豪情且相当务实的战略伙伴,于是罗博格里耶提供资金,让荆棘僧侣在宜居地内迅速扩张,这把火从第一区烧起来,已经蔓延了……至少四个大区,从地域上看,它的影响力已经远远超过了之前的伊甸。 “今天你在升明号看到的荆棘僧侣,大部分都是经过了重重筛选之后的预备成员。如果不出意外,在下船之后,他们会和罗博格里耶一起前往北十四区的冻土带,并在那里正式得到身份认证。罗博格里耶最近在那一带活动频繁……也许那里就是二号伊甸,也许他们又有了别的什么点子,谁知道呢。” “你讨厌他们。”司雷轻声道。 “你不讨厌?” “讨厌,但我不会因为讨厌一类人就觉得他们都该死。”司雷望着她,“他们犯下过不可饶恕的罪行吗?” “你如何定义‘不可饶恕’?” 司雷摇了摇头,“如果你刚才说的‘追悔莫及’是指我以后会后悔今天没有剪断那条绳子,那我也直截了当地把话放在这里——即便十年后这条船上的某个人、或者某些人会变成罪大恶极的恶人,我也不能在一个人意图犯罪之前就惩罚他。” 司雷扬起眉,“谁也不能用推断来给别人定罪……我原本以为这是一种基本常识?” “嗯哼。”安娜点头。 “或者我换一种说法,如果现在有人突然出现在你面前,说你注定是个坏人,所以你应当立刻去死,你怎么想?” 这个问题着实激起了安娜的兴趣,司雷能看出来她的表情变化——那种突然被思想实验捉住的愉悦。 “总之,不论之后这些荆棘僧侣会变成怎样的人,我都不会后悔今天的决定,如果人人都以虚无缥缈的‘将来’来给当下定罪,这个世界上谁也都不能幸免。” 司雷站起身。 “但谢谢你今天邀请我下来,你和我说的这些信息,我之后会一条条按图索骥的……就这样吧,我回去了。” “司雷。” 司雷停下脚步,转过头。 “你误会我了,”安娜笑着道,“但这真的很有意思……完全,南辕北辙的误会。” “……你指什么地方有误会?” 安娜摇了摇头,“或许等船抵达维堡的时候,我们可以再喝一杯。” “到时候再说吧。”司雷挥了挥手,“晚安,二位。” 一直沉默的零听到这句话,也转身向司雷挥了挥手。 …… 司雷推着赫斯塔,一路走到电梯前面。 她忽然感到了一阵疲惫,从下午抵达阿弗尔港口到现在,发生的变故如同海上波涛,一浪抵着一浪,太多的信息涌入了她的脑海,其中有许多令人在意的细节是悬浮在空中的——她掌握的信息还太少,以至于无法将这些细节串联。 但现在她也没有什么力气再细想。 按下等候按钮,停在顶层的货梯开始朝她们所在的楼层下降,电梯的金属门并不平整,映照在上面的人像也随之形变,仿佛她们之间隔着一层流动的河水。这景象让司雷忽然想起那个失去一切力量,被封印在时间之河的神只,还有赫斯塔收到的那条留言——隐喻正引导着我们的旅程。 司雷低下头,她望着沉睡的赫斯塔,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喃: “你到底会在什么时候醒来呢,简?” 7017k 第二十九章 醒来 午夜,船在黑色的水面航行,留下一道满是水沫的尾流。 惴惴不安的乘客各自在熄了灯的舱室静卧,没有人交谈。 赫斯塔侧卧而眠,神情平静安稳。 这一晚,她梦见一只飞过冰川的火鸟,它张开升焰的羽翅,从高高的雪山向山脚青翠的湖泊俯冲。 初夏,樱桃般大小的李子团簇在枝头,向阳一面的果子渐渐转红,山间的风吹过它们,吹响一片叶浪。 有一个飘渺的声音在风中吟唱,歌声随着溪流一路奔腾,断断续续,似乎在唤着谁的名字。 「艾涅塞……」 “也许最好的选择是现在就返航——” “‘升明号’不会返航。” 「自由的……河流……」 梦中的火鸟停止了飞行,她悬在空中回望,试图寻找声音的来源,但周遭的世界却变得嘈杂起来。 “我认为这个差异值得警惕,它表明至少有一方的行为会更具掠夺性。” “这只是你的推断!什么掠夺,我们根本就——” 「亲切的……苦难……」 “一起去喝一杯吗?” “我从来不喝酒。” 「艾涅塞……」 “荆棘是亘古不变的路障,只要你想往前走,它必定着火。” 「艾涅塞……」 “你误会我了。” “但这真的很有意思……完全,南辕北辙的误会。” 「艾涅塞……」 睡梦中,火鸟终于来到雪山的尽头,这里的湖泊完全冻住了,冰面是浅蓝色的,仿佛一座巨大的牢笼。 这里的风不再柔和,它们携冰雪而来,如同锋利的刀片。火鸟艰难地挥动翅膀,眼前的视野也变得斑驳粗糙——所有景象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看不真切。 可即便如此,她仍发现这冰面下头似乎冻着一个女人。 那人的身体同群山一样巨大,悬直地置身于冻湖之中。她扬起的脸颊宁静安详,身后的长发仍像火焰一般熊熊地燃烧着。 火鸟飞向她。 山林间的风雪骤然凝固,一个带着些许伤感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你到底……会在什么时候醒来呢?” 赫斯塔不自觉地打了哆嗦,睁开了眼睛。 所有的山景都消失了,她警惕地望着眼前陌生的房间:带着木头纹理的墙纸,完全密封的透明玻璃窗,一张带抽屉的木桌和大衣柜,一道通向阳台的门…… 日光从窗口投射进来,看起来已是下午,赫斯塔低头看表——确实,已经快两点了。 “你终于醒了。”一个声音从房间另一头传来。 刚睁开眼的赫斯塔视野还是模糊的,但她几乎一眼就认出了来人。 “如果我们把感觉分成十个等级,1是糟糕极了,10是好得不得了,你觉得现在自己的状态有几分?” “黎各……?”赫斯塔轻声呼唤。 黎各拉来一把椅子,坐到赫斯塔的床头,“还好吗?” 赫斯塔无声地笑了,她望着黎各的眼睛,“……好久不见。” “哪有,上礼拜我们不是才视频过吗。” “那怎么能……一样?” 两个人紧紧地握住了对方的手。 “对了……图兰……”赫斯塔看向黎各身后——那儿什么也没有。 就在这片刻的空档里,赫斯塔终于想起来图兰的飞机在昨晚,她当然是不可能一起上船的。 “她走了,船昨天晚上六点多开的。”黎各笑着道,“她本来想和你道别,结果前脚把你摇醒,后脚你又睡着了。” 赫斯塔轻轻舒了口气,她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疼痛,尤其是脖子,当她想坐起身,肩膀一带像是被人打了一顿,愣是使不上力气。 “我知道……我又错过了,”赫斯塔有些颓丧地望着天花板,“我总是在错过……” “但她录了一段录像给你,一会儿我放给你看?” 赫斯塔一怔,“……好。” 黎各端来一杯水,连同赫斯塔的药盒一起放在她的床头,赫斯塔动作僵硬地数着药片,一点一点把它们都吃了下去。 黎各看着好友的动作,“脖子酸?” “嗯。” “我帮你按按。” “谢谢……” 黎各扶着赫斯塔艰难起身,随着她一拇指的力道,赫斯塔痛得“嘶”了一声。 “我下手太重了?” “没有,”赫斯塔皱着眉头,“……正好。” “要怪就怪那个叫司雷的警察,她昨晚推着你喝酒去了,你一路都是这么躺着的。”黎各仰起头,把脖子凹出一个诡异的角度,“我昨天就说,你今天醒了可有得受了。” “不怪她……司雷很好,她帮了我很多……” “我问你件事?”黎各突然打断了赫斯塔的话。 “嗯?你问……” “刺杀者,是你吗?” 赫斯塔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为什么这么问?” “一开始我没往你身上想,直到罗杰死了,”黎各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她明亮的眼睛带着笑意,“是你,对吗?” 赫斯塔看向了别处,“我……不能谈论这个问题……” 她听见头顶传来一声悠长的呼吸。 黎各的下巴轻轻磕在赫斯塔的头顶。 “辛苦了。” 赫斯塔笑着摇了摇头。 两人聊起别的话题,黎各将相机递到赫斯塔手中,画面里,图兰站在船头的甲板上,在她身后,被夕照染成赤金的海面正耀起粼粼微光。 “我要走了哦,简,因为一些手续问题我还是得先回一趟第一区,然后再从那边去第六区的研究所,一切顺利的话,下周这个时候我就正式开始新工作了。 “你们这趟行程看起来太奇怪了,不过有千叶小姐、黎各,还有司雷警官在,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但你一定要记住按时服药,一定、一定要按时服药,好吗?我知道药物的副作用可能会让你有点难受,但它们在让你慢慢变好,我把你的减药规则告诉了司雷和黎各,她们会帮我来监督你的,在这种事上一定不要着急,慢慢来,才比较快。 “还有,不管遇到什么事,一定要主动跟她们讲,不要自己一个人硬来,如果遇到了那种——” 画面开始抖动,图兰皱起眉头,“不准笑!有什么好笑的……你把相机拿拿好!” 黎各的画外音笑得更大声了。 “你好唠叨!” 7017k 第三十章 一米八七 图兰从画面里消失了一段时间,期间镜头反复晃动,追逐和打闹的声音伴随着海浪,最后,镜头再次转向图兰。 “等你下了船,不要忘记给我写邮件,可以多和我讲讲你在十四区的见闻……等我安顿下来,我猜可能需要两三个月,我会找个假期去十四区看你! “反正你记住,一定不要擅自停药,好吗?到时见!” 屏幕定格在图兰最后的挥手。 赫斯塔仍然抱着相机,她凝神想了想,这趟升明号的航行本身就要持续大约两个月,这也就意味着等她下了船,她们很快就能再见。 “她为什么一直在强调不能擅自停药?”黎各问,“你之前停过?” 赫斯塔没有过多解释,只是提着相机的背带将它举起。当她的手臂略高于肩膀的时候,赫斯塔的左手再次开始不自觉地抖动。 黎各抓住了赫斯塔的手腕。 “我懂了。”黎各接过相机,“你觉得接下来这段时间,你擅自停药的概率有多大?” “不会了……我保证。” …… 下午六点,黎各带着赫斯塔前往餐厅。 尽管毕肖普餐厅提供晚餐配送服务,但赫斯塔还是坚持要出去走走。她原以为推开房门外面就是走廊,却未曾想先看见了一个坡度低缓的楼梯。 这里看起来像是一个独栋的别墅,一共有四个房间。t字型的走廊连接着所有房门。她的房间就在t字顶横的一头,也是唯一一个位于二层的房间。 “底下那个房间是司雷和我的,也是双人间,”黎各指着t字交汇处的那扇门说道,“我和司雷商量过了,我们会轮流着照顾你,昨天她睡你这儿,今天就轮到我。” “不用这么——” “用,至少千叶是这么建议的。” “……是吗?”赫斯塔有些意外,她轻叹一声,“我没有那么——” “万一你洗澡的时候在浴缸里滑倒了呢?屋子里要是没人可不行,”黎各伸了个懒腰,她走在赫斯塔前面,小心地扶着她的手肘,“总之有个人在身边总是好的,你别推辞。” “我不是推辞……”赫斯塔刚想辩解,突然想起什么,她回过头看着自己的房门——那上头显然没有装任何门锁。 “不用锁门吗?” “套间内部的门不设外部锁的,因为每天上午十点会有保洁员来打扫,”黎各轻声道,“不过我们待在房间里的时候可以把门闩插上,这样外面的人就进不来。” “……那房卡有什么用?” “房卡是开大门用的。” 走下缓坡,黎各推开套间的玻璃门,她抵着门沿,好让赫斯塔走出来。 赫斯塔望着脚下,套间大门外就是第五层甲板的过道,走廊上深蓝色的地毯一尘不染。 “这门有个不好。”黎各轻声道,“你看。” 赫斯塔回过头,黎各已经收回了扶着门的手,大门开始缓缓合拢,然而这大约三十厘米的间隔,这扇门走了足足十几秒。 “估计是为了减少碰撞降低噪音,这里每扇门都装了阻尼器,这些门没法立刻合上。” 这句话说完,大门终于合上。 黎各将房卡重新贴近大门,在一声数字铃过后,门内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喏,这就又开了。” “那个滑盖……是干什么的。”赫斯塔指着门卡识别处下方的金属板,轻声问道。 “是密码键盘。” 黎各娴熟地打开了盖子,底下是三列乱序的数字、字母、符号键盘。 “万一门卡丢了,可以凭船卡去大堂询问密码,这密码好像是六小时自动换一次。” “……感觉不怎么安全。” “和我们的地方当然没得比,”黎各应和道,“还得我们自己多留心。” “嗯。” 这一趟出行,赫斯塔没坐轮椅,而是拄着手杖步行出发。在经过甲板外侧的步道时,两人看起来就像欣赏风景的普通游客,只是走得非常慢。 位于第六层甲板的毕肖普餐厅仍然保持着半开放结构,这变化让赫斯塔惊讶不已——毕竟昨晚这里最热闹的时候,她正在轮椅上睡得不省人事。 她缓步走上玻璃露台,朝远处眺望。 “你需要外套吗?”黎各在身后问。 “不用。” 赫斯塔抬起头,顺着船体的方向往上眺望。这个位置视野很好,她甚至能看到船顶驾驶室的窗户,更不必说那些在低处过道活动的乘客……在这里俯瞰,这一侧船体的景象基本一览无遗。 “黎各小姐?”有声音从毕肖普餐厅的入口处传来。 黎各和赫斯塔同时回望——布理带着四个年轻男孩踏进了餐厅。 他们都穿着简单的白色短袖,前胸后背都已被汗水浸湿,布理的脖子上还围了一圈深蓝色的毛巾,显然是刚刚从健身房过来。 看见黎各,几个男生高兴地她各打招呼,这几人都是昨天被黎各从锁链上救下的乘客。他们原想今早专门去道个谢,但打听了半天也没找到黎各究竟住哪个房间。 布理满面春风地朝露台方向走来,直到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赫斯塔,那头十分扎眼的红发让他的表情有了一瞬的僵硬。 他当然记得这个一直和司雷待在一块儿的女人——她好好地站在那儿,腿脚好像并没有什么问题,不过这一次布理看清楚了,这人没有右手。 显然,她和黎各是一起来的。 布理稍稍感到一些扫兴,脸上微笑也懈怠了一些,而当他真正走到赫斯塔与黎各面前时,笑容则完全消失了——远看的时候,他完全没想到这个红发女人有这么高……甚至比他高出了足足一个额头。 “晚上好,你们来得很早啊。”布理依次与黎各、赫斯塔握手,并适时地重申自己的名字,“威尔·布理。” “晚上好,”黎各笑着道,“在房间里坐着也是坐着,不如出来吹吹风。” 布理看向赫斯塔,“您怎么称呼?” “简。” “您个子挺高的。”布理挺直了背,“这个头肯定超过一米八了——在女孩子里真少见。” “嗯,”赫斯塔轻声道,“您也是吧。” “布理先生一米八七!”站在布理身旁的男孩大声道。 “那挺巧的,”一直靠着围栏的赫斯塔慢慢站直了,“我也一米八七。” 7017k 第三十一章 剧场 布理突然低咳了几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呛了,他立刻转身走到附近的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然后顺势坐了下来。 他拉出身旁的两把椅子,“来,女士们,坐。” “不了,”黎各靠着围栏,“我们在这儿吹吹风就挺舒服。” 几个跟在布理身边的男孩很快在他身边落座,谁都没有说话。 布理一手搭在桌上,一手抱着椅背,“你们怎么来这么早?晚饭要八点半才能开始啊。” “就是到处转转,昨天杂事太多了,没来得及。” 布理笑着点头,“对,就该到处转转,这船这么有名,不到处看看怎么行!” 他放下水杯,身体微微后仰,“不过你们发现了吗,今天到处都没什么人。” “正常,”黎各轻声道,“一个能容纳六千乘客的客轮上只上了三十几个乘客,当然会特别空。” “对,但我说的不是这个,”布理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除了我们以外,其他人都被昨天晚上司雷那段耸人听闻的发言吓到了——我问了前台小哥,他说今天大部分乘客都选择了三餐配送服务,基本上就是一整天都闷在房里吧。” 黎各收回目光,稍稍昂起了下巴,“你们今天都做什么了?” “训练啊。”布理拍了下椅背,“与其把时间浪费在那些毫无根据的恐惧上,不如专心做好自己的事。” 黎各耸了耸肩,“这句话还是挺有道理的。” “我们今晚有个小型活动,您有空赏脸来看看吗?” “什么活动啊。” “《亚雷克的诞生》——我们排了差不多半年吧,”布理答道,“哦,忘了说,这是部舞台剧,虽然好几个配角没有登船,但我们临时启用了替补‘演员’,效果可以说非常拔群。” “观众都有谁?” “有很多,像罗博格里耶先生——” “好,我去看看。”黎各答应得飞快,她挽住赫斯塔的手臂,“你也一块儿来?” “呃……” “我可以带朋友吧?”黎各向布理确认。 布理喉咙动了动,勉强一笑,“当然,是您的话,带个把朋友不会有什么问题,虽然……” 黎各已经重新看向赫斯塔,“怎么样?” 赫斯塔面无表情地靠近黎各耳侧:“你确定要我一起去?” “别担心,你要是撑不住我背你回去,”黎各小声道,“主要我好奇这个罗博克里耶很久了,你不想近距离见见这个人吗?” 赫斯塔表情不解:“这人谁……” “我一会儿和你细讲,这人在第一区挑起过不少争议。” 赫斯塔看了眼表,“好吧。” …… 临近七点,赫斯塔抱着一篮小面包坐在了格雷斯剧场的第一排——这显然不是视听效果最好的位置,但却是整个剧场唯一一排自带小桌的座椅。 或许是因为今天醒得特别迟,此刻赫斯塔并没有太重的睡意,在暗淡的剧场里,她咀嚼着餐厅额外提供的餐前面包,目光冷漠地盯着眼前的舞台。 从这个角度,她能看见一些人一直在后台跑来跑去,在晃动的人影间,布理是最显眼的一个,这主要归功于他头上的那顶宝石王冠。显然,这个布理声称“效果拔群”的剧目出现了一些意外,这些即将上台的演员们正在进行临时调整。 趁着这空档,黎各绕着剧场走了一圈,当她重新回到赫斯塔身旁,黎各睁大了眼睛:“……你都吃完啦?” “你说面包?”赫斯塔摸了摸篮底,“这没多少……” “这些是餐前面包!你都吃完了一会儿怎么吃饭呢?” “我都不一定能醒到那时候……” “你认真的吗?”黎各凑近了些,“你今天是下午两点醒的,如果你还想完成‘十小时清醒时间’的目标,你今晚最早只能十二点上床——我在这种事情上可不会通融你哦。” “我知道,”赫斯塔叹了口气,“我只是在提醒你存在这种风险……” 在上个月,基地的雅尼医生正式宣布赫斯塔进入恢复期,可以开始考虑适当减少药物摄入量——只要赫斯塔能够保持每日清醒时间在十小时以上,那么每二十八天就可以减少0.15g的药量。 但是,倘若中间遇上波动日,则需要无条件延长十五天的观察期,也即意味着,下一个“减药周期”得从半个月以后再开始计数。 今天恰好是第一个减药周期的最后一天。 赫斯塔凝视着表盘上转动的秒针,心中思绪万千。她固然有强烈的意愿坚持到半夜十二点,但下午图兰叮咛也同样在她的脑海中占据着一席之地。 她决定努力看看,但只努力一点点。 一旁黎各调整了一下座椅的角度。 “他们应该是给所有乘客都发了邀请函,”黎各笑道,“我在中间那片观众区找到了贴着每个人姓名的椅子——不过除了我们,好像没别人来。” “罗博格里耶人呢?”赫斯塔轻声询问, “在后台,我刚和他打了个照面,他这会儿看起来挺暴躁的。” 黎各压低了声音,向赫斯塔提起第一区伊甸社区的事,赫斯塔越听越觉得这名字熟悉,然而黎各说的那桩桩件件,她又确实全无印象…… “也许你从别人那里听到过?这整件事在第一区的水银针那儿挺有名的,有人和你说起过也不奇怪。” 赫斯塔打了个呵欠,有些困倦地点了点头。 她环顾四周,原定七点开幕的剧目直到七点二十也没有动静,整个剧场的观众席仍只有她们两人。 再这样下去,自己昏睡过去恐怕只是时间问题…… 正此时,整个剧场突然变得异常明亮,所有顶灯与侧灯同时打开,赫斯塔毫无防备,本能地用手挡住了眼睛。 剧场的两道正门和舞台两端的侧门同时打开,紧接着,密集的脚步声从远处慢慢靠近,黎各与赫斯塔同时回头,果然很快看见鱼贯而入的人群——这些人大部分还穿着升明号船员的制服。 人群全部涌向了前排,很快,赫斯塔从中看见了几个熟悉的人影——司雷、安娜和零走在所有人的最后面。 7017k 第三十二章 目的 司雷也同样看见了赫斯塔和黎各,她远远朝她们打了个招呼,然后在自己的位置上落座。 这艘从阿弗尔港口启程的客轮原本应该有76位乘客,但由于种种原因,最终只有37人上了船……司雷在心中暗自计算:除了目前后台的12个荆棘僧侣,自己、安娜、零和简,应该还有21位其他乘客。 她回头张望,发现已经有十四人到场。这些人显然也是和她一样,是接到了罗博格里耶秘书的电话才赶来的。司雷原本已经在电话里表示了拒绝,毕竟她对荆棘僧侣们准备的剧目完全没有兴趣,但安娜随即敲响了她的门。 “想不想看看有多少人会因为这通电话去格雷斯剧场?”——轮椅上的安娜这样说道。 于是司雷还是跟着来了。 她观察着每一个踏进剧场的观众,虽然时间匆忙,但这里的大部分人还是换上了正装,足见大家对这个口头邀请的重视程度。 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一个电话。 “怎么样?”安娜望着空无一人的舞台,脸色沉静,“现在感受到罗博格里耶在这艘船上的影响力了吗?” “……为什么这些人这么听话?” “你还记得吗,昨天我同你说过的,”安娜轻声道,“罗博格里耶热衷建立抵御末日的生存社区,他从来不缺追随者。” 在略有些嘈杂的剧场里,司雷回望剧场的入口,就在这段短短的谈话之间,又有三人小跑着赶来,剧目还未开始,她们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如同赶在最后一分钟赶进教室的学生。 尽管司雷喊不出她们的名字,但她一眼就认出这些都是昨晚在毕肖普餐厅见过的客人。 司雷回过身来,她左手捂着下半张脸,后知后觉地叹了口气。 “难怪我昨天提返航没有人理我……” 安娜笑了一声,“哪里,至少我和零都站在你这边。” 司雷抬头看了安娜一眼,“……谢谢啊。” …… “好多人啊。” 赫斯塔也回头打量着人群,虽然此刻的人数还未能填满整间剧场的十分之一,但先前的冷清气氛已经不复存在,这里变得热闹起来。 她看向黎各,“这些人都是从哪儿过来的……” “我猜——” 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就在这时拿着话筒走上舞台,“各位晚上好,很抱歉由于之前的疏忽,我们错误地发出了部分通知……请所有升明号的员工离开这里。” 所有身穿制服的船员纷纷起身,少数人低声骂了几句,余下的大都为自己不必在休息时间待在剧场里凑人头而感到高兴。 “我猜他们应该是私下喊人了,”黎各在赫斯塔耳边道,“估计是秘书担心乘客们不会来,所以额外叫了一些船员来撑场面。” 随着灯光转暗,剧场安静下来,一束淡黄色的灯柱落在舞台中心,有皮鞋鞋跟踩在木质地板上,在黑暗中由远及近地走来。 很快,罗博格里耶略显佝偻的身影出现在所有人的视野中。 “女士们,先生们……” 老人的声音通过话筒响彻整个剧场,坐在前排的赫斯塔当即用手捂住了耳朵——被这人声一震,她确实完全不困了。 “……很高兴今晚在这里见到诸位。” 一阵掌声适时响起,老人向底下的观众投去友好一瞥。 “除了少数几位搭便车的朋友,我相信,在座的大多数人都是、或者说,都将会是我的同伴,虽然,我们此前可能从未见过。 “在过去的几年中,我一直不断收到来自世界各地的来信,其中有一部分也来自你们,每一封我都仔细地读过,你们写下一切:对当前境况的愤怒,对未来生活的焦虑……都深深地触动着我。 “因为我知道,我们看见了危险。” 罗博格里耶的演讲几乎从一开始就激起了司雷的反感,他字斟句酌的缓慢节奏,紧绷而低沉的音调,以及那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几乎全都可以作为一种“欲扬先抑”的预兆。 即便罗博格里耶的演讲才刚刚起头,但接下来的一切已经再明显不过:他将逐渐提高音调和力度,以此带领听众的情绪向上升腾,这中间可能会存在一连串的排比或反问,直到他的话语像火星点燃柴草,点燃这间剧场的所有人。 等到演讲进入尾声,或许还会出现一些誓言,一些伟大辞令,于是在某种汹涌的浪潮中,所有人眼眶湿润…… “司雷警官,现在可不是走神的时候。”安娜突然开口。 司雷回过神来——她确实走神了,而且走了好一会儿。 舞台上,罗博格里耶已经走到了台前,“这就是血淋淋的真相——在这个男性全面掌控社会地位和权力的世界,全体男性却仍要忍受女本位主义的既有秩序!” 司雷颦眉:“……不好意思我有点跟不上了,他在讲什么东西?” 安娜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用食指轻轻碰了碰嘴唇,然后指着耳朵,示意司雷继续听。 “当女人们靠着‘子宫红利’躺在文明的功劳簿上予取予求,男人则始终兢兢业业地扮演着供养者,他们不仅要扛起养家的责任,还要忍受着社会对性别的双重标准:男人们付出更多时间、忍受更多辛劳、承担更多风险,在这种大背景下,整个社会却以追求两性‘同工同酬’为荣!殊不知,这恰恰与同工同酬的精神相悖; “这还仅仅是和平时期的状态,一旦发生战争,情况只会更糟——被一批一批送上前线的又是谁的儿子,谁的丈夫,谁的父亲?整个中下层世界的男性就如同文明的耗材,他们明明是这个社会真正的脊梁,却只能将热血洒在他乡的土地。” 罗博格里耶声音有些嘶哑,他深吸一口气,用手帕擦了擦眼角。 “当我们真正睁开我们眼睛,我们就会发现,在这个世上,男性始终在承受方方面面的剥削,这种系统性的不公,其触角几乎盘踞了文明的每一个角落——我们不禁要问,一切何以如此荒谬? “眼看曾经灿烂而辉煌的父系文明衰微至此,我想每一个心有良知的人大概都与置身河底的亚雷克有着同样的心情,这一切都是警钟:我们不能再忍受这个女本位的世界,我们必须愤怒,必须反抗,必须让倾斜已久的天平重新归位,我们必须站在一处,以相同而坚决的意志共同前进,在这个过程中,一切个人的自由必须让步于全体人类的福祉。” 7017k 第三十三章 头颅 一切正如司雷的预想,演讲随着时间的推进而变得激昂,罗博格里耶的手势开始变多,他开始向观众抛掷提问,而每一次,人群总是以热烈的“不”或“是”回应他。 司雷两手抱怀,一言不发地听着这一切,她的目光偶尔会扫过其他观众——包括安娜,虽然她也从不对罗博格里耶的演讲报以回应,但她始终神情欣然。 突然,黎各和赫斯塔的位置爆发出一阵笑声,在这个群情振奋的时刻,她们不合时宜的笑显得尤为刺耳——这两人都立刻意识到了这一点,她们不约而同地趴在桌子上,肩膀轻微抖动,显然还没有从她们不甚严肃的谈笑中抽离。 离她们最近的一位男士厌恶地咳嗽了一声,台上的罗博格里耶也目光冷峻地朝她们看来。 “抱歉。”黎各率先举手,她清了清嗓子,“请继续。” 剧场再次恢复了宁静,罗博格里耶沉默地凝视着他的听众,试图以当下的宁静来消解那两个年轻女人的笑声。 “放弃幻想。” 罗博格里耶慢慢昂起头,他的声音又恢复了最初的沉静,但每一个字都极为有力。 “如果我作为一个年长者,还有任何能够给予给你们的经验或建议,那就是这个短句——放弃、幻想。 “不要幻想这个社会能够给男性任何优待,这种事情从前不存在,今后也绝不会发生,因为种群需要繁衍,女性的数量几乎等同于繁衍的能力,任何一个族群如果胆敢牺牲它的雌性来换取雄性的生存,它都会因为人口崩溃而迅速消亡……这是刻在我们进化本能中的事情——是吗? “但我们毕竟是人,我们要冲破自身动物性的局限,去追求真正的平等和公义,这绝不是简单几句话就能完成的事情,它需要我们为之艰苦卓绝地奋斗——只有这样,那个理想中的世界才会向我们靠拢……诸君,难道你们不想早日看见它实现?” 观众席上的人们纷纷站了起来,最初只是前排的几个,但紧接着所有人都受到感染。浪潮席卷而来,其他人挡住了她们的视线,激烈的掌声如同一道屏障。 置身人群之中的司雷三人如同孤岛,司雷靠在身后的软椅上,瞠目结舌地望着这一幕——欢呼雀跃的人中不乏女性,她甚至看见了昨天被荆棘僧侣抢夺了登船须知的那个姑娘,她脸色微红,正在用袖口擦拭眼眶。 舞台上的罗博格列耶发出一声轻叹,那声音似乎带着无限的寄托与惆怅,他侧身向舞台一侧伸手,“今晚是剧场之夜,我知道你们当中有许多人对我的决定感到不解——为什么我强烈希望你们今晚来这儿一趟?等到剧目结束的那一刻,我相信大家会有答案,那么接下来,我们就把时间——” 上扬的语调在抵达最高音之前戛然而止,台上的罗博格里耶不知为什么突然住了口。 紧接着,雨声从寂静处升起。 淅淅沥沥的黑色液滴从罗博格里耶的正上方向下滴落,它们落在他的脸上、肩上、胸前雪白的衬衣与黑色领结上…… 罗博格里耶伸出左手,试探般地摸了摸自己的前额,一道深色的抹痕旋即出现。 所有人都怔怔地看着这一幕,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直到罗博格里耶颤颤巍巍地往后退了两步。 他看着自己的指尖,声音虚浮地低喃了一声:“血……?” 浓烈的血腥味传已经在舞台中心散开,布理最先意识到危险,他焦急地冲上台,将老人挡在身后,只是还没来得及喊出更多指示,一团潮湿绵软的血肉就从天而降,落在他们的头顶。 观众们起初并没有太大反应——没有枪声,没有尖叫,事情又发生在舞台上,尽管理性告诉他们这一切缺乏一个合理的解释,但人们只是茫然地观察。 直到布理开始拉扯那节绕在他和罗博格里耶脖子上的东西时,台下人才突然认出那大概是一段血肉模糊的肠子,几乎在同一时刻,血腥味扩散到观众席,于是人群的尖叫如期而至。 一阵迷幻的乐声从舞台两侧的音响传来,前奏是温柔的鼓点和钢琴,紧接着口哨加入进来,显得活泼而慵懒。 「我会相信你的话」 「就像好朋友会做的那样」 「即使大地会干涸」 「也愿你的眼眶永远湿润……」 在充满希望的歌声中,尖叫的人群迅速挤满了过道,有人摔倒在地,旋即绊倒了更多的后来人,司雷声嘶力竭地维持着秩序——在这个所有人都突然陷入疯狂的时刻,她踩着剧场的软椅站在高处,清晰地给出了一系列指令。 赫斯塔有些出神地望着司雷,就在此刻,她忽然在司雷身上看见了一些其他人的影子。 迷乱的歌声仍在继续: 「你将找到我」 「在一片梦幻般的海洋中」 「那里没人在意我说了什么」 赫斯塔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往过道方向走。 “简!你去哪里?” 赫斯塔没有回头,眼前的乱象像一剂兴奋剂,驱散了她所有的困意,她前脚刚刚踏出观众席的边沿,一颗头颅就咕噜噜地从舞台上滚落,顺着深色的地毯滚到她的脚边。 赫斯塔弯下腰,她抓着这人的头发,将整颗脑袋提了起来。 离她最近的那位男士发出了惊人的尖叫声,不远处,安娜静静地望着赫斯塔的反应。 「我听见她的声音」 「她笑了起来——」 随着一声尖锐的杂音,这阵莫名其妙的背景音乐终于停了下来。 整个剧场的灯再次全部亮起,人们惊恐地望着彼此狼狈的模样,但或许是因为灯光驱散了所有的黑暗,加上那阵诡异的音乐也暂时消失了,理智重新涌上人们的大脑。 “这个……”赫斯塔把脑袋放在手边的桌子上,未能凝固的血流迅速顺着桌面往下淌,“你们……谁认识?” 片刻的沉寂过后,舞台上有人给出了一个颤抖的回答。 “迪特里希……是迪特里希!” 7017k 第三十四章 伪神 司雷隐隐觉得有些耳熟,她望着那个被斩下的头颅,一时间有些茫然。 “那不是昨晚发言的那个孩子吗。”安娜的声音带着些许不确定,“是他吗?” 司雷终于想了起来。 是的,是那个孩子。 尽管喷涌而出的血仍是新鲜的,但死去的迪特里希五官已与活着的时候不同。他的眼口鼻都微妙地扭曲着,像一条神情呆滞的鱼。几个十几岁的年轻人径直从舞台上翻跳而下,他们有人大声哭泣,有人喊着“不”,几人悲痛欲绝地跪在迪特里希的脑袋前,伤心地喊着他的名字。 赫斯塔看了他们一眼,目光便转向一旁血迹。头颅从舞台方向滚落,一路都是溅落的血痕。她沿着带血的道路缓步向前,直到黎各拉住了她的手臂。 “简,不要乱动!凶手可能还在什么地方虎视眈眈——” “我觉得不会……” “但你怎么确定?” 赫斯塔望向血迹尽头,她当然不能确定,但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她:今晚的杀戮已经结束了——在罗博格里耶的演讲末尾,突如其来的鲜血浇透了他的上半身;一颗滚落的头颅当着所有人的面从舞台一路跌落下;与此同时,观众在突如其来的乐声里吓得到处乱窜…… 赫斯塔有些感叹,去年在火车站与老警督正面遭遇的时候,她也考虑过要不要使用一些音乐,毕竟一段恰如其分的音乐总是能够轻易将恐惧效果烘托至最大限度。 但艾娃留给她的时间实在太过紧迫,她实在没有精力去顾及这些细枝末节,所以权衡之后,赫斯塔还是选择了最稳妥的方式,以免留下破绽。 未曾想,今天竟然在这里亲眼目睹了一场几乎完全贴合她先前预想的谋杀。 “……就是,感觉。”赫斯塔轻声回答,她指了指前路,“你能陪我一起去……看看吗?” 两人一路来到舞台侧面,那里有一个半人高的滚轮装置,上面贴着“闲人勿碰”字样。 血迹到滚轮的把手底下就断了,从溅落的血点来看,迪特里希的脑袋是被人从高处直接砸落,然后一路滚下了台。 赫斯塔犹豫了一会儿,握住了滚轮把手。 “……你干什么?” 赫斯塔拧紧眉头,用力将把手向下压,很快,这个滚轮开始自己转动,赫斯塔松手后退,开始观察四周的变化,直到她听见观众席上传来惊呼。 赫斯塔闻声从舞台侧面走出,顺着人们的目光回望舞台背景,一张巨大的卷帘幕布从空中缓缓垂落展开。 起初人们看见地面,一些植被、岩石装点着荒芜的大地,紧接着是大海,当幕布展开至1/3的时候,所有人都看见了两只脚——那是画面上亚雷克的脚。 司雷已经认出了这幅画,昨晚她在硬石酒吧看过一摸一样的,只不过那是副木版画,而这幅则被印在画布上充当舞台背景。 “谁在动演出装置!”布理厉声道。 赫斯塔已经同黎各一道走下舞台,对于眼前的一切她有些失望,然而正当她重新走回观众席的时候,她发现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人们望向舞台方向,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于是赫斯塔再次回头。 一具浑身赤裸的无头男尸被固定在亚雷克的心口,与画面中的亚雷克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他附近的画布沾满血污,在画布的右上角,原本印着的那行“亚雷克的诞生”已被人涂抹,景象毛骨悚然。 赫斯塔眯起眼睛。 “伪神的……诞生。” …… 半小时后,所有与案件有关的乘客都神情郁郁地坐在了毕肖普餐厅,等候司雷的单独问话。 罗博格里耶已经换了身衣服,所有的荆棘僧侣都围坐在他的身边。有些人的眼眶是红的,而另一些,譬如布理,则相当烦躁。 布理一个人站在毕肖普餐厅的固定电话前,每隔几分钟就拨出一个电话,然而另一头始终没有人接听。 升明号这样的游轮上通常不设警察,但有警卫,一旦发生暴力事件,在船只抵达港口以前,船长有权力对不法乘客实行监禁。 然而在这个关键时刻,船长本人失联了。 在连续拨打了十几个电话之后,布理狠狠把听筒摔在座机上,恼火地返回了自己的座位。 “还是打不通。”他有些丧气地看向罗博格里耶,“您有其他的联系方式吗?” 罗博格里耶没有吭声,只是摇了摇头。 “肯定和那个红头发的脱不了干系!”布理捏紧了拳头,“不然她怎么知道背景画里有尸体?” 罗博格里耶抬头望向二层那扇紧闭的门,赫斯塔已经进去十多分钟了,仍然没有出来。 “冷静。”罗博格里耶闭上了眼睛,“我已经叫人去船长室了,先等等。” …… 房间里,司雷与赫斯塔相对而坐,一支塑料外壳的圆珠笔在她指尖快速旋转,“所以你到底是为什么要去碰那个装置?” “我已经说过了……”赫斯塔疲惫地捏了捏鼻梁,“血迹是在那个地方断的,刚好那里又有个……把手。你也看过了现场,那个角度,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凶手想做什么……” “你是指‘用迪特里希的头去砸动装置’吗?” “对……我已经重复好几遍了,警官。”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司雷望着赫斯塔,“你好端端地坐在观众席上,突然一颗血淋淋的脑袋滚过来,你在根本不知道行凶者是否还在附近的情况下,一个人跑向血迹的源头——” “不是一个人……”赫斯塔小声纠正,“黎各她……” “然后拉下了一个演出装置!”司雷强行说完了自己的话,“而且还是因为,你认为‘凶手可能是想这么做但是失败了’——那请你回答我,如果你和凶手没有瓜葛,你为什么要顺着行凶者的思路行动?” “我……”赫斯塔一时语塞,她突然意识到司雷的逻辑显然是对的。 为什么要拉下那个装置? 赫斯塔仰面靠在椅背上,她闭着眼睛,想了很久。 “我不知道,我没想太多……”赫斯塔低声道,“我只是觉得……不够完整。” 7017k 第三十五章 职责 “什么不够完整?” “……就是,”赫斯塔叹了口气,她睁开眼睛,“如果我是凶手,我的行动不会到那儿为止,不然整个行动就像一个虎头蛇尾的——” “你到底、有没有、收到任何额外的线索?” “我说过了,没有,”赫斯塔百口莫辩,“我真的只是没有细想……” “你发誓没有骗我?” “我绝对——” “我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你。”司雷转过身,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之前维克多利娅她们也怀疑过你,但你很快就洗刷了嫌疑……你到底是怎么做到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的?” “……我不能说,”赫斯塔扶住了额头,“但我……我愿意用在你这儿的全部信誉保证,今天的事情和我毫无关系……可能我确实不该去碰那个把手,但我希望你能相信我。”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冷白色的灯管偶尔闪烁。 片刻的沉默之后,赫斯塔站起身,“我想你的问话应该已经结束了?” “对。”司雷低声回答。 赫斯塔能看出司雷此刻非常消沉,但她并不理解原因。赫斯塔转身往出口走了几步,又停下来。 “司雷警官,”她回过头,“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 “你……为什么要参与进来?” “这是我的职责。” 赫斯塔想了片刻,“不,这不是。” “争论这种问题有什么意义——”司雷看向她,在目光交汇的一刻,司雷的话停了下来,她有些迟疑,因为赫斯塔此刻的表情似乎带着伤感,她很少在这个女孩身上看到这种表情。 “这不是你的职责……整件事,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赫斯塔艰难地开口,她竭力让自己的每一句话能够更加连贯,“我虽然不知道凶手是谁,但这个人一定也非常危险……而你只有一把枪,你甚至连水银针都不是。” 赫斯塔看了一眼一旁桌上的相机,那里面有司雷在格雷斯剧场拍摄的上百张现场的照片,桌面上,司雷写下的谈话记录已经摞了十几张……所有这一切,都会做为补充证据,在船只返航之后交给对应的警署处理。 “你到底……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这是我的职责。”司雷再次答道,她望着赫斯塔,表情恢复了平静,“我前面对你的语气太冲了,我不该那样——” “那种事情……无所谓,”赫斯塔皱起眉,“我们说回‘职责’……” “你是在担心我吗,简?” “我只是想告诉你……做这些事,没有好处。”赫斯塔喉咙动了动,“很早以前,我有一个……朋友——” “让我来重新解释一遍吧,你坐。” 司雷嘴角微沉,重新把赫斯塔按回了椅子上。 “我在上这艘船之前没想到这里的气氛会是这样的,我也根本不知道什么罗博格里耶,什么‘荆棘僧侣’……但你也看到了,这些人,非常糟糕。” 赫斯塔轻轻点头,表示赞同。 “荆棘僧侣本身是一个内部认同很高的组织,他们有自己的口号、标志、甚至活动章程,罗博格里耶算半个社会活动家,剩下的乘客多半是他的追随者,即便不是,也在一定程度上认同他的价值,换句话说,我们现在置身于一个同质化很高的小团体内部。” “嗯。” “同时,一艘远行的客轮基本可以等同一座孤岛,因为船一旦进入公海,就意味着和整个外部世界失去联系。如果在这种时候发生恶性事件,而船上的话语权又落到那些人手里,那么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一定非常可怕……我不是在危言耸听,这种事不是没发生过。” “但你根本不用担心……?”赫斯塔迷惑极了,“我们会保护你,我们……黎各,千叶小姐……有她们在,不要说是三十多个普通乘客,即便是全副武装的——” “对!你知道一旦血流成河,水银针一定是赢家,但其他人呢?普通人呢?” 话一出口,司雷意识到了自己言语中的愤怒,她再次调整语气。 “你知道吗,简,这就是我现在对你们水银针最失望的地方。如果今晚千叶真崎能在第一时间出来主持局面,就根本用不着我跳出来,我会安安心心在旁边配合调查……但是发生了这么多事,千叶人呢? “我现在最庆幸的就是我的警察身份还有一些威慑力,能让所有人暂时配合我的指令,但这种事不会持久的,我完全清楚这一点!就像你说的,我甚至不是水银针,但是我告诉你,在这种时刻你不站出来,你不去承担你能承担的责任,你就只能承担别人制造的后果,等到其他人顶上那个发号施令的位置,你再想做什么,就太晚了!” 赫斯塔的眼睛半睁着。 “……所以你出来承担你的责任,”她低声喃喃,近乎自言自语,“你认为……那是你的责任。” “不会太久了,”司雷舒了一口气,“出了这么严重的谋杀案,返航是板上钉钉的事,最快今晚,最迟明早。” 赫斯塔再次闭目沉默了片刻。 “……那这段时间,我还能帮你做些什么吗?” “如果你之前说的是实话,那就没有了。” “我其实希望我说的是假话。”赫斯塔低声道,“如果我是凶手,或者我能影响凶手的决定……那我至少能确定,你是安全的。” 司雷笑了一声,她拍了拍赫斯塔的肩膀。 “谢谢,这个靠不了别人,我自己会小心的。” …… 当赫斯塔撑着手杖离开这个房间,她看见黎各在外面等她。 她们并没有立刻下楼,赫斯塔靠在围栏上,和黎各一同望着楼下的人群发呆。 赫斯塔望着罗博格里耶的方向:“他们在说什么,你知道吗?” “我上来的时候听到他们在聊返航的事,他们着急联系船长,但一直找不到人。” “他们还坚持继续前往十四区吗?” “怎么可能,”黎各撑着脸,“那都是昨晚的事了,我看罗博格里耶现在恨不得立刻来一辆直升机把他接走——他们好像已经在联系了。你害怕了吗?” 赫斯塔没有回答,她靠近黎各,把头靠在了对方的肩膀上。 “……我希望,船一直开下去。” 7017k 第三十六章 外敌 “为什么?” “不为什么。”赫斯塔闭着眼睛,“就是不想再回头了。” …… 又有人进入司雷的问询室,不过这一次两人都没有在房间里待太久,大约只过了三分钟,她们一同从房间里出来。 司雷看向站在过道上的赫斯塔和黎各,“怎么不下去?” “累了,就歇一会儿,”黎各回答,“你们怎么这么快?” “下去吧,”司雷带上门,“千叶马上过来,说是有重要事情宣布。” 看见司雷走下楼梯,餐厅里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这个脸色冷峻的警官突然中止了问话,要么是发现了什么关键线索,要么就是有重大消息宣布。 “大家不用站起来,”司雷走到人群中间,“我下来是因为船长马上要来——我猜我们可以聊聊返航的事情了,相信今晚应该没有人反对吧?” 罗博格里耶瞪大了眼睛,“你联系上奥托了?” “奥托是谁?” “你刚说‘船长’要来——” “反正他现在和水银针在一块儿,而我刚和那位水银针通了电话。”司雷冷声回答。 她在罗博格里耶的对面坐了下来,两人相隔着一张长桌,视线始终没有交汇。 司雷转向人群,“你们觉得呢?” “还是返航吧,继续航行下去,实在太危险了……” 即便在回答司雷的问题,说话者的目光仍然情不自禁地转向罗博格里耶,他的希望中掺杂着恳求。 “我们完全可以换一趟航班……” 余下的人纷纷附和点头。 罗博格里耶的下颌再次微微昂起,他咳了几声,淡淡道,“既然这是大家的意思,那我没什么意见,毕竟所有人的生命安全肯定是第一位的,别的事情可以以后再做打算,今晚我们先返航——” “‘升明号’不会返航。” 一个声音突兀地打断了罗博格里耶的话,所有人迅速回头,见一个高个女人正快步朝这里走来,她表情冷漠,仿佛一个猎人踏进她的丛林。 在她身后,一个佩戴者船长袖标的男人紧紧跟随着。 “奥托!”罗博克里耶立刻从自己的椅子上跳了下来,他几步走到带着袖标的男人面前,“怎么回事?今晚我一直在找你,你到哪里去了?” 戴袖标的男人欲言又止,最后看向千叶,目光带着征询的意味,分明是在问“我可以回答这个问题吗?” 千叶无视了这个问询,在环视人群后,她朗声开口:“所有人,都先坐下。” 人群应声而坐。 “三件事,”千叶竖起三根手指,“首先,从今晚开始,升明号由ahgas直接接管,本次航行的目的地、航行时间、包括船内物资配给……所有大事小事,如有必要,我们会根据情况进行调整。” “什么——” “第二,我们已经明确发现船上有螯合物的活动痕迹,且数量至少有两只,虽然目前还没有正式交手,但这两只螯合物基本都处于‘蒙稚期’。”千叶停顿片刻,“也就意味着,它们的自然寿命至少有一个月以上。” 如果说第一个消息宣布时,大家只是感到诧异,那么,当千叶宣布了第二个消息后,整间毕肖普餐厅在刹那间近乎沸腾——那些一直生活在宜居地里的乘客脸上还带着茫然,这种仅仅只在报纸上出现过的可怕怪物如同一种传说生物,它们通常只会出现在某些指责政府肆意损害公民权益的檄文中。 但对大部分有过荒原生存经历的人来说,这个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 “有螯合物为什么还不返航!?” “很简单,”千叶看向提问者,“我们需要将螯合物直接在这里歼灭。”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人群中的另一个人突然高喊,“阿弗尔港口的动乱就是螯合物下的手是不是?你们这些水银针……早就知道船上有螯合物是不是?” 许多人如梦初醒,能够在短时间内造成如此破坏力的行凶者,除了螯合物还有谁? 荆棘僧侣中,有人倒抽一口气:“那今晚迪特里希……” “返航!” “返航!” “我们必须返航!” 愤怒的人群向千叶涌去,千叶站在原地抬起了手,“第三!” 冲在最前面的人已经来到千叶面前,他试图去掐千叶的脖子,但还未等他看清发生了什么,天地就到转过来——千叶的腿跨他的肩膀,径直踢在他的颈侧。 在失去平衡以后,他重重跌倒在地,千叶的那只黑色皮靴正扼踩着他的喉咙。 赫斯塔不自觉地缩了一下脖子, 余下的人都硬生生地停下了脚步,他们额头青筋暴起,但还是咬紧牙关忍住了冲动。 “第三,”千叶收回了脚,往旁边挪了一步,“升明号出现螯合物的消息,我们已经于今晚通知了所有临近港口,在ahgas——也就是我们的人宣布警戒解除以前,如果我们强行靠岸,依据螯合病防治法案,各大区可以直接击沉船只。 “同理,任何人试图以任何手段脱离船只,都直接视为‘反人类罪’,击杀免责。” 坐在各自位置上聆听的乘客不可置信地捂住了嘴。 “还有呢?”司雷站了起来。 “还有什么?” “你们打算怎么保护船上的普通乘客?” “嗯,普通乘客……”千叶微笑,“从今天开始,请各位观察自己的状态,如果有谁出现连续心境低落的状况,可以向医疗服务中心申请螯合病检测,我们有延缓发病的药物,足以让各位在获得有效救治前一直保持正常心智。” “……医疗中心有《螯合病手册》,”一直没有开口的船长适时补充,“一会儿我们会向每位乘客派发。” 司雷的表情阴沉下来。 千叶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这变化,她看向别处:“还有谁有问题?” “请问……”有人举起手,“万一我们正面遭遇了螯合物——” “有趣的问题,”千叶笑了笑,“建议是暂时不要想这方面的事,就我们目前的观察,它们还没有进入无差别杀人的阶段,至于什么时候需要担心这个问题……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告诉大家。” 7017k 第三十七章 追问 在意识到千叶是个根本无法沟通的硬茬以后,人群重新涌向罗博格里耶,布理挡在老人前面,呼吁着大家先冷静下来。 在嘈杂的人声中,千叶走向赫斯塔,司雷和另外几个荆棘僧侣的目光都越过人群,紧跟着她。只见千叶一改先前的冷漠轻蔑,半蹲下来,同坐在椅子上的赫斯塔交谈。 这景象着实令荆棘僧侣感到意外。 千叶简短地问了几个问题,赫斯塔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答得很快;过了一会儿,千叶起身要离开,赫斯塔抓住了她的衣袖,两人又有来有回地聊了四五句。 由于千叶始终背对着他们,荆棘僧侣们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从赫斯塔的反应来看,千叶显然给出了足够的耐心——甚至当她们分别的时候,千叶还拍了拍赫斯塔的肩膀。 那边的谈话结束,千叶大声喊了一句“奥托”,大胡子船长立刻从罗博格里耶身旁离开,他艰难地挤过人群,再次跟上千叶。 没有人敢上前阻拦,所有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千叶带着船长离开。 两人走在第六层甲板的走廊上,透过玻璃幕墙,千叶看见窗外黑色的大海。 “船还有多久开进公海?” “很快了,可能不到半个小时……对了,千叶女士——” “千叶!” 两人回过头,见司雷追了上来。 “你先回驾驶舱,”千叶命令道,“进入舱室以后就不要出来了,明早七点有人会去找你。” “……好。”船长喉咙动了动,他看向电梯方向,有些犹豫道,“这段路……这段路上,不会有……” “放心。”千叶面无表情地回答,“走吧。” 船长一步三回头地朝电梯方向去了,千叶站在原地目送他消失在电梯间,直到整个走廊只剩她和司雷两个人,她才笑眯眯地转过头,“怎么了司雷?” “刚才你说的那些话,不是认真的吧?” “嗯?你指什么?” “那些乘客,还有……至少两百多个升明号的船员,所有人就这样直接暴露在螯合物的威胁之下?你们就什么都不做?” “……我刚才好像已经给出了应对办法?” “是指所有人可以在确认感染后开始服药吗?这算什么应对办法!”司雷厉声道,“即便升明号不能返航,安排其他船只过来接人,或者让这些人上救生艇返回港口总是可以办到的吧?有你这样的水银针盯着,我不信——” “很高兴你这么信任我的能力。”千叶嘴角提了一下,“但办不到,这次的螯合物可能非常危险,我们能恰好待在一艘孤立的船只上是一个莫大的巧合,我不可能为了船上的几百号人就让陆地上的其他居民陷入感染风险,这是最基本的算数问题。” “那你的计划呢?你们打算怎么捕捉螯合物,船员和乘客一旦遇险怎么向你们发出预警——” “这怎么能说?” “但这可以让其他人暂时安心!透露一些你们的进度,哪怕是假的,都比你现在随便发出两句恐吓再一走了之要好得多。” 千叶眯起眼睛,“……所以你是来教我怎么干活儿的吗,警官?” “有人死了!千叶!有人在今晚惨死在格雷斯剧场!”司雷捏紧了拳头,“为什么你们这么无动于衷?试着感受一下普通人现在的恐惧到底有多难?既然你要坚持航行,你就得做出相应的——” “作为水银针,我的职责是剿灭螯合物,不是给其他人当妈。” “但是——” “直接和你透个底吧,司雷,我这趟是带着任务出来的,我唯一需要确保安全的人只有一个,就是伯山甫本人,安全地把他送到十四区,我的任务就结束了。” “……所以其他人的死活你根本不在乎?” 千叶低头笑了一声,她两手叉腰,朝司雷的方向靠近了一步,“这是什么赌气的话?我当然在乎其他人的死活,比如你,比如简,还有很多。” “和你无关的人,你就放任他们自生自灭?” “那怎么办呢,人各有命,司雷。” 司雷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她往后退了两步,“你应当为你的这番话感到羞耻……” “我显然更对你的天真感到震惊。”千叶垂眸,“当然,也有担心。” “水银针到底是为了什么在和螯合物战斗……难道不是为了保护公众的生命安全吗。”司雷的手在轻微发抖,“如果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你们做些取舍我能理解……你们现在的行为,根本是在放任事态朝严重的方向发展!” “那你想怎么做,警官?” “千叶真崎,”司雷忍无可忍,“你到底在趾高气昂给谁看?” “我明明在很平静地问你,”千叶摊开手,“说说看,你想怎么做?” “首先,明确所有人眼下能做的事,告诉他们在各类极端状况中——” “没有用的,如果极端状况发生,这些人做什么都没有用。”千叶视线微微上移,她看着不远处的壁灯,“这些人是安静的、团结的还是暴乱的,对我们来说一点影响也没有。” 她收回目光,“总地来说,我不在乎。” “你……” “不过如果你想编点什么瞎话让他们觉得自己是安全的,可以,写个方案给我,我会酌情配合。虽然这段时间我很忙,但你交过来的东西,我会认真看。” 说罢,千叶脸上又浮现出她一贯的微笑,笑容中带着令人胆寒的锐意。 “就这样。” 千叶朝司雷挥挥手,而后也消失在了电梯间。 司雷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当她转过身,她看见几个乘客表情复杂地站在不远处。 她们望着司雷,犹豫着应当怎样开口安慰。 …… “我们必须自救!” 罗博格里耶站在毕肖普餐厅的中心,所有人都沉默聆听。 “我们不是早就已经下定决心,只依靠我们自己吗?外界把水银针吹得多么天花乱坠,实际上呢?我也无意冒犯,但这些人就和宜居地里的警察一样都是税金小偷——我们辛辛苦苦供养她们,指望她们在关键时刻能站出来,结果呢?结果只是让更多人趴在我们身上吸血!” 7017k 第三十八章 谋划 破天荒头一回,罗博格里耶没有从人群那里得到自己想要的回应,一些人仍然茫然地站在原地,另一些人则不自觉地摇起了头。 “那是螯合物,罗博格里耶先生……没有水银针,我们不可能有胜算……” “这是什么丧气话!”罗博格里耶挥动双手,“船上又不是没有配备武器,只要我们——” “但那是螯合物!”一个年轻女人再次开口,“罗博格里耶先生,您遭遇过螯合物吗?” 罗博格里耶喉咙动了动,没有回答。 “我是从第三区来的,诸位,我十一岁搬进了第三区尼亚行省,在那之前,我生活在诺因荒原,它在46……4617年,陷落了。”女人回头望向其他人,“我亲眼见过螯合物,我发誓它是真实存在的,它们不是一般的怪物,普通的子弹根本伤不了它们,而且它们跑得飞快,只有能产生上千度高温的炮弹密集轰炸才有可能——” “肃静!”罗博格里耶眉心因为羞恼而扭动着,“肃静!肃静!这里还轮不到你一个小姑娘大放厥词!” 黎各突然站了起来。 所有人后知后觉地看向这个银发的高个子,一种难以言喻的希望突然升起——刚才那个水银针走了,这里还有一个水银针呢,她昨天下午还救了二十多个人…… “我劝你省省口舌,老头子。”黎各走到老人面前,她俯视着罗博格里耶的眼睛,“她们只是暂时被你蒙蔽了,又不是真的傻。” “你给我放尊重点!”布理也站起身,“离罗博格里耶先生远点儿!” 尽管罗博格里耶非常恼火,但他也不愿得罪眼前这唯一一个看起来好相处的水银针,他推开布理的手臂,“没必要闹得这么僵,布理,黎各小姐显然是个值得信任的——” “是‘黎各女士’。”黎各冷声道,“还有,ahgas的资金来源每年都有公示,我们基本不接受联合政府的长期资助——除了少数情况,我们会给他们当雇佣兵,拿钱办事。税金小偷这种帽子还扣不到我们头上。” 罗博格里耶掏出手帕按了按额头,“是我武断了。” 黎各转过身来。 “刚才那位水银针说的话可能不太好听,但就现在的情势来看,她的安排是合理的,只是没有顾及到大家的心情。普通人在面对螯合物的时候确实没有太多胜算,但这也并不意味着我们什么都干不了。 “首先,大部分螯合物都不满足于直截了当的杀戮,它们乐于同猎物玩耍,我们观察到,半数以上的螯合物在杀人前会同被害人游戏——这是残忍的部分,但也是诸位逃出生天的最大希望,如何利用这段时间向外界发出求救信息,是大家接下来需要仔细思考的事。” “既然如此,我们应当赶紧约定一个互相通知的办法——” “我不建议各位这么做。” “为什么?” 黎各看了看插话者,“想知道,那就听我把话说完。” 四下又安静下来。 “我们在作战的时候确实会做一些简短的约定,但这仅限于人员稳定的作战团队内部。螯合物的观察非常敏锐,一旦它们觉察到猎物之间存在某种通讯规则,它们很容易利用规则来制造更惨烈的杀戮战,所以我建议大家即便要约定一个相互通知的信号,最好也不要覆盖太多人,尤其不要在公共场合透露相关信息。” 不远处,荆棘僧侣们脸色大都轻松了几分,在这种危机时刻,多一个能接收信号的人,求生希望就多了一分——而他们恰恰是一个亲密无间的团队。 僧侣们彼此看了看对方的眼睛,危险突然在他们心中催生出某种前所未有的信赖。 黎各接着道,“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我们应当努力避免自身被螯合病感染,感染后绝不隐瞒。因为螯合物会保留一部分生前记忆,所以一旦变异,我们首先袭击的往往是身边最亲近的人——这也是我刚刚说信号不要覆盖太多人的原因。 “我要和诸位强调一点,感染绝不等同于变异,即便接下来我们全员感染螯合病也不可怕,在变异之前,螯合病是非常温顺的疾病,它既不会对我们造成器质性伤害,也不会危害到我们身边的人,它几乎不在人和人之间传播……具体的细节各位回去看船长提供的小册子吧。 “这些都是后话,总之,现阶段只要按照千叶女士的建议及时观察自身状态,就能提前将危险掐断在萌芽状态。” 黎各沉眸想了想,突然看向司雷,“你有什么补充吗,司雷警官?” “暂时没有。” “等等……”人群中传来一个犹豫的声音,“那岂不是说,我们现在做不了任何积极的准备,只能消极防御?” “那也未必。”司雷低声道,“我们可以先查查监控,也许就能找到一些和迪特里希死亡有关的线索。” “啊,监控,”布理一怔,“对了,船上很多地方都有监控,迪特里希从今天中午就不知道到哪儿去了,肯定有监控拍到了他——监控在哪儿?我们得看看监控!” “我让曼特尔女士把所有相关数据全部封存起来了,本来是打算今晚直接转交给地面警方的,不过现在看来,确实得自己动手了。” “需要多久?”黎各问。 “船上监控有很多,不过如果能把时间精确到今天午后到晚上七点之前,工作量应该会少很多……来几个人一起干吧,查监控是体力活儿。有志愿者吗?” “有!”所有荆棘僧侣同时举起了手。 “不需要这么多,三个就够了。” “那今天的集会就到这里。”黎各击掌,“今天太晚了,大家还是尽早回去休息,明早九点,我们继续在毕肖普餐厅碰头。” 赫斯塔望着所有人忧心忡忡的脸,无可抑制地打了个呵欠。 她低头看表,这会儿才将将九点出头,她如果想保住自己的连续清醒记录,还得再撑三个小时。 7017k 第三十九章 秘书 人群三三两两地离开餐厅,赫斯塔看见零仍安静地站在安娜身旁,也许是因为方才众人的谈话太过催眠,安娜已经靠在轮椅上睡着了。 “你们不回去吗?” 零回过头,仰视着赫斯塔的眼睛,“安娜说她今晚还想出去吹吹风。” “在这个时候?” “如果安娜改了主意,她醒后会告诉我。”零轻声道,“我们会小心的。” “……好。” 很快,黎各扶着赫斯塔离开餐厅,在出门前,赫斯塔还是有些在意地往回看了一眼,安娜仍然睡着,零则觉察到这视线,朝她挥了挥手。 赫斯塔点头致意,算是告别。 她与黎各乘着电梯下降到一层甲板,夜晚的观景台空无一人,她们走到最前端的围栏前,赫斯塔望着海,黎各反靠着围栏,望向这一整片如同鬼城的静默船室。 “你相信今晚千叶的话吗?”黎各突然开口,“……船上有两只螯合物,什么的。” “……千叶小姐那么说,肯定有她的道理。” “我问的是你,”黎各靠近,“你怎么想?” 赫斯塔笑了一声,黎各立刻就明白了。 “你也觉得不像是吧。” “肯定不是……蒙稚期的螯合物做不到这么完美,就算是有两只合作也不行……” 赫斯塔低头看着围栏底的铆钉,虽然栏杆底有些地方已经掉漆,但这一片的铆钉显然都是新加固的。在规律的浪声中,赫斯塔接连打了好几个呵欠,她慢慢俯下身,把脸靠在手臂上,留出一条眼缝望着近旁的友人。 “……也许千叶小姐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调查。” 黎各沉默了一会儿:“这段时间她真的很奇怪,你还记得昨天下午港口爆炸的时候吗?在那之前我给你和图兰发了消息。” “对……我记得,”赫斯塔的眼睛稍微睁大了一点,“你要我们赶紧上船……你当时是觉察到什么了?” “说不上觉察,就是当时伯山甫还没有登船,一群联合政府的水银针就提前上船检查了,好像是为了扫除一切可能存在的危险吧。我感觉气氛不太对劲,就有点担心你们。” “……什么危险?” “暗杀吧,他在确定要回十四区之前就收到了死亡威胁,有个什么组织声称不会让他活着下船,”黎各轻声道,“刚才千叶和司雷吵架的时候也提到了这茬——千叶这一趟的任务就是保护伯山甫平安抵达十四区。” 赫斯塔闭上眼睛。 迪特里希。伪神。螯合物。 罗博格里耶。荆棘僧侣。末日社区。 暗杀。阿尔弗港口。伯山甫。 安娜…… 登船至今才过去两天,发生的事情竟如此之多,数不清的脸孔从她脑海中流过,但赫斯塔没有力气抓住它们,当她试图开始费力思考,一切就迅速将她带向睡眠…… 不行。 赫斯塔直起身,用力甩了甩头,她有些烦躁地掩面。 “我撑不住了……好困。” “走吧,早点回。”黎各把手搭在赫斯塔的肩膀上,“你今晚要真硬撑到零点,明天还不知道要睡到几点。” 赫斯塔紧紧抓着黎各的手臂,“你背我回去吧?” “……喔唷你想的美,自己走!” “啊,怎么回事,我站不起来了……” “少来这套——” 两人之间突然爆发出一阵笑闹,赫斯塔像只八爪鱼贴在了黎各的肩膀上,黎各半拖半拽,拉着赫斯塔往船舱方向走。 走下甲板的时候,黎各觉察到斜侧多了一个人,她本能地警惕起来,“谁?” 赫斯塔也立刻意识到不妙,她顺着黎各的视线往前看,见一个披着西装的年轻男人站在露台的酒桌后面。 “别担心,我没有恶意,可能……我来得不够凑巧?” 一阵风从男人的方向吹来,淡淡的香水气味飘进赫斯塔的鼻腔,只在顷刻间,这气味几乎驱散了赫斯塔全部的睡意——那是一种混杂着雪松和沉香木的气味,带着一点转瞬即逝的豆蔻辛辣。 这气味让赫斯塔立即想起了皮埃尔·罗杰。在他身首异处的当晚,身上就喷洒着类似的木质调香水。 赫斯塔凝视着眼前人——他有着与罗杰相似的身型和气质,有着高挑的身材和俊美的脸。黑头发,黑眼睛,戴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和银色的镜架偶尔会反射甲板上的灯光……看起来二十六七岁。 男人不太理解赫斯塔此刻望向自己的目光,但他明显感觉自己应该是引起了对方的兴趣,不论如何,这应该是一个好的开始。 “我能邀请两位去喝一杯吗?”男人看向赫斯塔,“尤其是……这位女士。” “不能。”黎各答道,“我们都不喝酒。” “哦……”他知趣地看了一眼表,“确实是有点晚了。” 赫斯塔缓步走到他跟前,“尤其是我?” “看您的发色,是十四区的赫斯塔人对吗?”男人望着赫斯塔的红发,“有没有人夸过您的头发很好看?” 一瞬间,又一个熟悉的影子和眼前的男人重叠,这使得赫斯塔对眼前人厌恶得无以复加。 男人的奉承仍在继续:“我早就听人说过赫斯塔人的红发非常漂亮,听说第三区以前有人花重金寻购这样的头发,我一直没把这事当真,直到昨天我才意识到这完全没有言过其实……”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这些一早准备的奉承似乎完全没有起到预期的效果,不仅如此,赫斯塔看他的目光反而变得越来越冷漠,还带着某种难以理解的敌意。 “抱歉,”他及时中止了谈话,“也许是我唐突了……您看起来很疲惫,或许今天确实不是一个聊天的好时机。” “你是什么人?”赫斯塔问道,“荆棘僧侣?” “我是罗博格里耶先生的秘书。”他向赫斯塔递上自己的名片,然而赫斯塔并没有接,男人只得将卡片留在一旁的桌面上。 “罗博格里耶让你来的?” “不。”男人摇头,“没有任何人派我来。” “那么,你认识我?” 7017k 第四十章 公爵 男人有一瞬的语塞,但旋即他低头笑了笑,“不,不算认识……充其量,只能说是‘认出’。您是简·赫斯塔女士,是吗?我去年有幸读过一些关于您的消息,从坎贝尔先生那里。” 坎贝尔…… 这个名字久远得几乎像是来自上个世纪,赫斯塔想了一会儿才回想起他是谁。 “我想我刚才可能有什么地方冒犯到了您。”男人看着赫斯塔的眼睛,他的目光流露出些微歉意,“虽然我不太清楚是什么缘故,但请您原谅,我绝非有意。” 赫斯塔看向男人放在桌上的名片,上面写着“海因希·戈培林”。 她两指夹起名片,“不要再鬼鬼祟祟出现在我周围。” “抱歉……” 赫斯塔重新递向戈培林手中,男人有些意外,但还是伸手去接。一旁黎各望着这一幕,她始终警惕着。 突然,黎各侧目望向高处。 “小心!” 一枚子弹从三人的斜上方射出,子弹不偏不倚地击中赫斯塔与戈培林交接中的名片,穿透纸片的子弹擦出金色的火花,也让两人即刻向后撤退。 黎各已经踩着身旁的桌凳飞身而起,她踏着墙面的灯罩与雕像沿墙飞行,迅速接近子弹的射出点,暗处的赫斯塔已经从栖身的大理石柱后探出头来,她看见一个淡淡的影子以极快的速度向大厅的更高处弹跃。 紧接着又是几声枪响——不远处的戈培林已经拔出手枪朝高处射击,然而他的子弹就像一道金色的笔,功能仅限于描绘袭击者的轨迹。 那道黑影有着惊人的敏捷,在击碎四面玻璃窗后,它从最高处的窟窿翻逃而走。 黎各没有去追,她立刻回到了赫斯塔身边。 “你没事吧,简!” “……没事。” 戈培林仍望着破碎的窗口,他大口喘息,手里仍紧紧捏着自那把.45口径自动手枪。 枪声引起了不远处所有人的注意,一阵脚步和叫喊声从大厅另一头的走廊传来。有人按下了这里的吊灯开关,整个黑暗的大厅终于变得明亮起来。 几乎就在这个瞬间,赫斯塔再次感到有一双灰蓝色的眼睛从的侧后方一闪而过,在她意识到自己应当采取行动之前,某种战斗本能已经令她追了上去。 黎各反应更快,她从后面抱住赫斯塔的腰,“去哪儿?” “那边!” 眼看两个水银针都要离开,戈培林有些慌张地追在后面,“你们要到哪儿去!” 他的话还没有结束,黎各已经带着赫斯塔冲出了大厅,她们沿着建筑的外轮廓一路向上,消失在戈培林的视野。 船上的警卫和一部分胆大的乘客此时已经追了过来,有些荆棘僧侣喊出了“戈培林”的名字,他再次往出口的方向望了一眼,还是快步回到人群中间。 不一会儿,司雷也从监控室赶到了现场,她分开人群朝戈培林走去,四周的围观群众已经七嘴八舌地将此前戈培林讲过的事复述了一遍。 “那两个女孩子呢?” “她们……到外面去了,外面,上面!” 司雷当即拔枪往外冲去,戈培林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他观察着司雷身旁的动静,并不急于第一个冲出大厅。 司雷已经来到露天甲板,她才一出现,就听见顶上传来黎各的声音,“司雷警官?” 司雷仰头,见黎各一个人站在二层甲板与三层甲板之间的缝隙口。 司雷放下了枪,但并没有将它收起。 “怎么就你一个人,简呢?” “在里面。”黎各指了指身后的一道狭长入口,“只能进一个人。” 人群这时已经慢慢从大厅涌向露天甲板,戈培林这时走到了最前面,他站在司雷身后,也仰头看着站在高处的黎各。 一阵奇怪的响动传来,人们又再次看见了赫斯塔的红发,她左手紧紧横在胸口,仅靠着双腿保持着平衡。 “你们在干什么!”司雷大声问道。 黎各这时才抱着赫斯塔从高处跳了下来,两人稳稳落地,人们这才看见赫斯塔怀里趴着一只白色的老猫,这只猫正疯狂朝所有人呲牙哈气,然而赫斯塔紧紧钳制着猫脖子,令它动弹不得。 司雷愣了愣,“……你们救了一只猫?” 赫斯塔摇头,她喘息着强行抬起猫头,“眼睛……你看它眼睛……” 司雷伏下身,借着甲板上的灯光,她看见一对如同宝石的猫眼。 “……这猫眼睛怎么是灰色的。” “是灰蓝色,你到亮处……就能看见。”赫斯塔艰难开口,“展厅……在海底展厅的时候……” 司雷猛然想起当时赫斯塔说起的,隐藏在暗处的“灰蓝色眼睛”,她终于明白过来:“所以你当时看到的……是只猫?” “……也许是。” 猫咪一边尖叫,一边奋力刨抓着赫斯塔的衣袖,尖锐的爪子蹬在她硬邦邦的制服外套上,发出响亮的“蹭蹭”声,直到人群后面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 “公爵?” 公爵两个字让赫斯塔短暂迟疑,猫咪就在这时狠狠朝着赫斯塔的手背来了一爪子,她吃痛缩回了手,白猫优雅落地。 猫咪越过人群,飞快扑进一个女孩怀里,赫斯塔顺着猫的行迹望去,看见了零和安娜。 白猫卧在零的怀中发出委屈的呜咽,小脑袋则拼命朝她的手臂 赫斯塔顾不上自己手背的血痕,快步走到零的面前。 “这是……你们的猫?” “对,是安娜的。”零轻声道,“上船以后我们一直把它关在房间里,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跑出来了。” “……你管它叫什么,”赫斯塔低声开口,“公爵?” “嗯。”零点了点头。 一旁安娜朝着零张开怀抱,女孩小心地把猫递给她。在安娜的怀里,猫咪温顺极了,它的头搭在安娜的掌心,任由她抚摸下颌。 赫斯塔垂眸望着这只白猫,“这是什么名字……” “就是一只猫的名字。‘公爵’只是昵称,”安娜温声答道,她抬起头,“或者,你也可以喊它‘梅诗金’。” 7017k 第四十一章 区别 “它实在喜欢往高处跑……尤其是在陌生的地方,”安娜的手捋过猫咪背部的软毛,“谢谢你救了它,赫斯塔。” “不用谢。”赫斯塔收回了目光,“我本来也不是为了……”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周围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大家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鼓掌,只是觉得气氛到这里了,似乎应当有一阵掌声。 戈培林飞快地拍了几下手掌,走到司雷耳边耳语了几句,司雷颦眉,大声道:“不要聚集,大家都回去吧,相关人员留下。” 黎各举起了手,“那个,司雷警官,我们还是得回去……有什么问题明早再说可以吗?” 戈培林刚想开口制止,司雷已经点头允许,他只能站在原地看着黎各与赫斯塔离开的背影。 “但她们是除了我以外唯二在现场的人,”戈培林回过头,“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赫斯塔情况特殊,我之后会单独去问她的。”司雷看了戈培林一眼,“你先别着急回,千叶说她有话要问你。” 戈培林并不信服地抬头看了看他留在大厅高处的几个弹孔,还是点了点头:“……好。” …… 五层甲板的过道上,赫斯塔坐在灭火器柜上擦汗休息。 “我以后再也不逞强了……今天不推轮椅出来就是个错误……” “我看挺好的,刚才身手不是还挺矫捷的嘛。” “那里又不高,而且周围全是抓手——” 黎各刚想接着开几个玩笑,突然看见她左手的伤口,那道猫抓痕从手腕关节开始,划过了她的整个手背。 “……等等,抓得这么严重吗?” “没什么,回去先消个毒,”赫斯塔把手抽回来,“明天再去医务室找找狂犬疫苗……” 黎各叹了口气,将赫斯塔打横抱了起来,赫斯塔对此始料未及,整个人失了平衡,只有左手紧紧抓着黎各的肩膀。 “不行,你放我下来,这样我脖子不舒服……” “都没几步路了你将就一会儿。” “……你既然有力气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背我回来?” “我肯定有力气啊,我现在都没出子弹时间……图兰说的要你多走走,这样对你康复有好处。” 赫斯塔气得笑了:“她肯定不是说像今晚这种情况,你赶紧把我——” 由于赫斯塔开始凌空蹬腿,黎各不得不在走廊里走起了s步,最后在套间的大门口把赫斯塔放在了地上。 两人不约而同地伸手去取口袋里的门卡,视线不经意地扫过大门,便就在这时,她们的动作同时停了下来。 她们望着大门。 “感觉有点……奇怪?” “嗯,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黎各稍稍往后退了半步。 “盆栽。”她指着玻璃门后放在玄关墙角的一棵龟背竹,“说不上哪里不对,但……” “那就是……有人进过我们的房间。” 黎各贴墙听了一会儿,“人还在里面。” “是刚才在露天甲板大厅的那个……?” “听着不像……”黎各低声道,“有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在踱步……好像还在聊天?” “女的?” “嗯。”黎各低声道,“听不清说的什么……” 突然,她直起身,扛起赫斯塔就往走廊另一侧的工具间跑去——房间里的两个人先后朝大门的方向走来了。 果然,套间的大门从里面打开了,两个年轻女孩显然非常警惕,在出门前她们甚至在玄关处观察了好一会儿。 “没有人。”个高的那个朝身后伸出手,“来,快……” 两人手牵手刚走出房间,刚才还空无一人的走廊就多了两个人,那是表情凶恶的黎各和面色疲惫的赫斯塔。 女孩们脸色骤然苍白,刚想拔腿往后跑—— “你敢动一下试试。”黎各冷声道。 …… 房间里,黎各很快认出了来人。 “我记得你,你是今晚科普螯合物危险性的那个人。” “是的,艾格尼斯……我叫艾格尼斯,这是我的妹妹梅耶,我们今天来,是为了——” 黎各径直看向一旁的小个子姑娘:“昨天我记得有个姑娘被荆棘僧侣抢了‘登船须知’,是你吗?” “对……是我。”一旁梅耶低声道,“我叫梅耶·辛波丝卡。” “我们有话想和司雷警官说。”艾格尼丝接着说道,“是非常重要的消息,我们也是冒着一些危险过来的……不能耽误太久。” “但司雷这会儿不在——” “和你们说应该也是一样的,你们都是一伙儿的对吗?” 话一出口,女孩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措辞不当,但黎各点了点头,“对,我们是一伙儿的。” “昨天夜里我们所有人——除了你们,已经对过各自的‘登船须知’了,‘须知’一共只有两个版本,就是昨晚司雷提到的那两个,它似乎是以性别分类的,女乘客们拿到一种,男乘客拿到另一种……啊,对了,还有留言,只有女性乘客的‘须知’后面才有阿尔博多卡尼的留言。” 艾格尼丝说得飞快,时不时低头看表。 “我和梅耶的编号是连着的,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所以我和她收到的留言看起来有点……像一段连续的话。” “你们的留言分别是什么?” “‘如果我们停止假装,就不必继续以犹豫饲养恐惧’,这是我的;‘你的平静应当同愤怒一样真实’,这是梅耶的。” “……我看不出这里面有什么逻辑。” “有的!”艾格尼丝几乎要站了起来,“我们越想越觉得这两句话刚好是我们两人的写照,但今天我们在这儿耽误的时间太久了……明天我们找机会再聊可以吗?” “你们着急去干什么?” “我们是跟司雷警官录完口供以后往回走的,这会儿有人在餐厅,有人在露天甲板,没人在乎我们在哪儿,”梅耶小声道,“但再过一会儿,等所有人都回去了,可能就会有人发现我们干别的来了。” “是的,请帮我们把刚才的话转达给司雷警官吧……我们真的得走了。” 黎各伸手挡住了门,“最后一个问题,答完就放你们走。” 两个女孩都是一怔。 “你们俩是怎么进来的?” 7017k 第四十二章 谎言 “我们真的不能……” “真着急就马上把你们怎么进来的事交待清楚,否则今天谁也别想出这个门。” 两个年轻女孩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攥紧了手。 “好吧……我说,”梅耶低声道,“我们是趁着外面大门还没有完全关上的时候,扶着门进来的。” “是什么时候?”黎各望着她,“你最好别说是今天下午。” “不,不是下午,是今天格雷斯剧场出事之后,”梅耶也直视着黎各的眼睛,“当时一部分人跟着司雷警官一起去了毕肖普餐厅,另一些人则回了船舱。” 一旁艾格尼丝接着道:“当时,我去了毕肖普餐厅,让梅耶先回来,后来发生的事你们也看到了……”她看向赫斯塔,“等到这位红发女士也开始和司雷警官谈话的时候,我收到了梅耶发给我的消息——” 赫斯塔突然开口:“……她用什么给你发的消息?” 艾格尼丝从口袋里取出一个黑色的掌机。 “之前考虑到升明号要在公海航行,我们就提前准备了这个……它不需要通信基站,只要双方距离在两公里内就可以支持文字通讯,在充满电的情况下能用四个小时。” “哦,改良对讲机?” “对……”梅耶垂眸,“我们去掉了语音通讯的功能,这样它的体积更小,续航也更久。” “继续刚才的话题吧,”黎各问道,“你一个人从格雷斯剧场回来了,然后呢?当时所有住在这个套间里的人应该都在外面,这儿的门是怎么开的?” “不,有一个人回来了。” “谁?” “那个小女孩,就是那个总是推着轮椅,跟一个中年人在一块儿的小姑娘,”梅耶的声音更低了,“我当时和她打了个招呼,她手里拿着条毯子,好像很着急地往餐厅方向赶,我们没说几句,她就跑开了。” “应该是给那个女人拿的。”艾格尼丝补充道,“那个总是坐轮椅的女人。” 黎各和赫斯塔彼此看了一眼,她们都还有印象,刚才安娜的腿上确实盖着一条毯子。 “总之,“梅耶轻声道,”我趁着门没合拢的当口闯了进来,因为在屋子里等你们,比在走廊上等要安全……然后,我还是有些害怕,就让艾格尼丝过来陪我,再然后……你们就回来了。” 黎各点了点头,她让两个女孩面朝墙壁站在门边,自己简单检查了一遍房间——所有东西都各归其位,没什么翻动痕迹。 “我们可以走了吗?”艾格尼丝再次开口,尽管她理性上理解黎各的行为,但自己一片好心被当作盗贼仍令她感到有些不值,“我们以后不会再来了。” “呃,别介意,我也只是小心为上。”黎各重新回到这对姐妹身边,“有个坏消息,你们俩离开得早可能没有听到,我得提醒你们一下。” “什么?” “今晚司雷带着三个荆棘僧侣去查监控了,虽然理论上只会查看午后到晚上七点之前的时间段,但考虑到随后又发生了枪击,不保证他们会不会看之后的内容,”黎各语速飞快,“如果看了,那些荆棘僧侣大概率会发现你们俩溜进了我们的房间。” 两姐妹的表情瞬间凝固。 “怎么会……” “所以我是觉得你们不必太着急走,”黎各拉了把椅子,重新坐到两人面前,“我很好奇,你们昨晚是怎么对的‘登船须知’?罗博格里耶牵头的吗?” “对……”梅耶看了看她们墙上的闭路电视,“昨天晚上,差不多……十一点半?我们每个人都接到了秘书的电话,我们简单说了各自的‘须知’内容,然后他通过闭路电视告诉我们结果……” “总共是哪些人参与了,是除了我们之外的所有乘客吗?” “我也不确定,但我认识的几个人昨晚都接到了电话。” “了解,他问过你们信件背后的留言了?” “嗯。” “你们也都告诉他了?” “……没有理由不说,”梅耶喃喃,“那是罗博格里耶先生的秘书,他代表着罗博格里耶先生本人。” 赫斯塔望着梅耶略显为难的表情,“你很尊敬他。” 梅耶看了一眼艾格尼丝,两人同时笑了笑,而后回望赫斯塔,“对,我们每个人都尊敬他。” “为什么?” “很难用几句话说清楚,”艾格尼丝答道,“他是一个伟大的人,一个博学、慷慨,且注定要在历史洪流里留下姓名的人……我知道今晚他的某些话可能会让你们感到不快,但每个人都有自己智识的局限,他不了解螯合物,但这不影响他在其他方面掌握真知灼见。” “……比如‘女人们总是躺在子宫红利的功劳簿上’这种吗?” “你不能不承认这就是事实啊,”艾格尼丝的眼睛微微睁大了,“我们见过很多这样的女人,尤其是在尼亚行省,什么是最快融入宜居地生活的方法——嫁给一个宜居地的原住民,给他生儿育女,然后反过头就来嘲笑其他努力工作的女孩子。” “这是生育带来的劣根性。”梅耶低声道。 “……什么?” “因为雌性的生育能力决定着族群的繁衍,所以女人天生就知道怎么走捷径,不像男人,从出生之后,所有人就在期待他成为一个男子汉,一个战士,或是一个父亲,他知道今后要成为所有人的依靠,所以他只能鞭策自己。” “我们也要做这样的人。”梅耶轻声道。 “是的,因为我们讨厌捷径。” 房间中出现了短暂的沉默,黎各和赫斯塔望着眼前的姐妹,一种奇妙的荒谬感同时笼罩在她们的头顶,她们回味着艾格尼丝与梅耶的每一句话,其中有相当一部分观点是她们非常赞同的,但一旦放入整体语境,每一个字都显得可疑。 “你们这次去十四区,是去加入罗博格里耶在那儿的新社区?” 艾格尼丝和梅耶都点了点头。 “为什么?”黎各颦眉,“在宜居地自由自在地生活不好吗,为什么要跑去一个冰天雪地与世隔绝的——” “自由是最大的谎言!”艾格尼丝突然站了起来,然而下一刻,她低下头叹了口气,“我觉得再说下去也没有意义,谢谢你刚才提示……我们真的得走了。” 7017k 第四十三章 中间 黎各松开了按着门的手,目送两姐妹走下昏暗的街道,在出门之前,梅耶再次一脚踩空,整个人向墙角的龟背竹倒去,好在艾格尼丝这次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两人小声地交谈着消失在门外,黎各站在原地望着缓缓合上的大门,直到听见那声轻微的机械咬合,她才真正退回房间。 “你听懂了吗,她们刚才到底在说什么?” 黎各回过头,发现赫斯塔已经趴在床上睡了过去。 她坐回到赫斯塔身边,轻叹一声。 “至少先把鞋脱了吧?” …… 次日清晨,赫斯塔在寂静中醒来。在睁眼的片刻,她脑海中仍有一些梦境的残骸,她再一次梦见了巨大的火鸟与冰湖,远山的风声仿佛仍在耳畔……赫斯塔分辨了一会儿,发现是头顶正在工作的新风系统所发出的微弱噪音。 她勉强坐起身,发现司雷正在另一张床上和衣而卧,在她的正前方,黎各站在一张写满了字的白板前凝神沉思。 赫斯塔揉了揉眼睛,“你……没睡吗?” “得有人守夜啊。”黎各没有回头,“一会儿司雷会换我。” “你在看什么……”赫斯塔的目光转向黎各身前的白板,“这东西哪来的……” “昨晚司雷带回来的。”黎各往后退了几步,坐到赫斯塔的脚边,“早啊,今天感觉怎么样?” “……好累,”赫斯塔的掌心撑着前额,“头要裂开了。” “那多睡会儿?” “不了,感觉再睡头更痛。”赫斯塔的两只脚缓缓落在地上,“……有什么新消息吗,昨晚。” “那两个女孩溜进我们房间的事确实被司雷、还有那几个荆棘僧侣看到了。” 赫斯塔沉默地想了一会儿,“所以呢?” “司雷说,那几个荆棘僧侣当时什么也没讲,但她估计今天早晨他们会去找那对姐妹问个清楚。” “那……她们昨晚说的话,你都转告给司雷了吗?” “都说了……”黎各指了指不远处的白板,“看,所有分析都在上面呢,昨晚和我司雷想了大半夜。” 赫斯塔抬头细看,白板上有许多的字与箭头,它们相互关联,共同组成一个复杂的网络。 赫斯塔抓起床头的手杖,一步一步走上前,在仔细阅读了两姐妹附近的文字后,她有些意外:“……你们怀疑那两个女孩撒谎?” “只是说存在这种可能,”黎各轻声回答,“不然很难解释她们为什么要来给我们通风报信——” “她们……不是来给我们通风报信,”赫斯塔纠正道,“是给司雷。” 黎各想了想,“你是想说,你觉得她们没有说谎?” “至少关于核对‘须知’的部分,我倾向于……没有,”赫斯塔继续阅读,“这种事知道的人那么多,很容易就能查到……你们查了吗?” “这部分确实属实,昨晚司雷回来以后给总管事打了电话,那边说今早就会把录像送过来。”黎各顿了顿,“但你刚才说‘是给司雷’是什么意思?” 赫斯塔回头望向司雷,这位中年警官显然睡得并不安稳,即便在睡梦中,她的神情依然严肃。 赫斯塔轻声开口: “因为……她不在任何人那边。” …… 临近九点,司雷已经洗漱完毕,她正在对所有的笔记和纸质材料进行最后的确认,之后她就要前往毕肖普餐厅参加今天的晨间会;黎各强打着精神带着赫斯塔出门与千叶汇合——在将赫斯塔安全转交给千叶以后,她就可以回房间补觉了。 三人在电梯口前分道扬镳,司雷前往六层,黎各则推着赫斯塔前往露天甲板。 今天的海面是阴沉沉的,仿佛随时都会下雨,潮湿的风从侧面吹来,让赫斯塔不自觉地立起了衣领。 随着黎各推着她穿过昨晚发生了枪击的大厅,她的视野瞬间开阔——此刻甲板上正在等候的人不止千叶一个,零和安娜正站在甲板的另一侧,两人似乎正安静地看着风景。 “这边,”千叶远远地朝黎各打了个招呼,她快步朝这边走来,“辛苦了。” “不客气,应该做的。”黎各将赫斯塔的轮椅推到千叶面前,她低头看了眼表,“我下午四点来接人,方便吗?” 千叶比了一个“ok”的手势。 三人道别过后,黎各原本要沿原路返回,然而当她视线扫过远处的零,她突然改了主意。 在黎各转身的瞬间,千叶敏锐地看向她:“你去哪儿?” “哦,我有很重要的事,得专门找那个女孩谈谈……” 这句话说完,黎各已经走到十几步开外,千叶在原地目不转睛地望着黎各的背影,大约是在观察。 “昨晚有人闯进了我们的房间。”赫斯塔低声道,“因为零……离开的时候,没有确认门的状态,我猜黎各是为这个去的。” 千叶留下一声低沉的“嗯”,然后望向了别处。 “千叶小姐,”赫斯塔抬起头,“我一会儿也能去和她们聊聊吗?” “聊什么?” 赫斯塔正要开口,然而话到嘴边突然散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抬手掩住了心口,闭着眼睛缓了大约半分钟,才接着道:“就是……聊聊。” “可以,”千叶答应得飞快,”不过要先吃饭,你早上药还没吃吧?” “嗯……” “那走,我先带你去毕肖普餐厅,然后再送你到安娜那里。”千叶推着赫斯塔的轮椅转身,“你说巧不巧,今早安娜特地来问我,能不能带你到处逛逛。” “到处逛逛……是逛什么?”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千叶的手压在赫斯塔的肩膀上,“我会把你平安送到的。” …… 毕肖普餐厅,原本用来给婚礼新人播放影像留念的投影幕,此刻正循环播放着加了四倍速的监控录像。 画面上,已经走到人生终末的迪特里希表情诡异地出现在了船只的各个地方。每一次,当他在什么地方停下脚步,他都会神情紧张地四下张望——直到下午五点左右,一只监控拍到他头也不回地踏进了格雷斯剧场的侧门。 至此,他彻底消失在所有人眼中,直到三小时后赫斯塔“失手”按下舞台装置。 7017k 第四十四章 公布 视频结束,司雷划动遥控器,将画面飞速前调。 “我们就没看到他和任何人有过接触,而且有好几次,他的反应明显是在主动避开经过的船员,比如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投影幕上呈现出不同时段的迪特里希,他有时会缩躲在植物后面,有时则紧紧贴墙而站……直到近处或远处的人消失在监控的视野中。 “再就是,当他确定某个地点接下来可能没人的时候,他会做一整套动作,看起来像是长跑前的预热动作……”司雷看向布理,“是吗?” 布理脸色微青地盯着这一幕幕,这些诡异的画面看起来就某部恐怖电影的片段,且主演者还是自己非常熟悉的后辈……这让布理感到背后骤然浮起一阵凉意。 “这什么情况……怎么,和中邪了一样。” “可能有人在控制他。”一旁戈培林低声道,“他应该是在遵照某一套指令,可能里面包含了‘不能被人发现’、‘做一套完整的热身运动’之类的规则。” “我们也想到了这一点,”司雷点头,“所以我们把迪特里希昨天上午的行踪也调出来看了一遍。” “有什么发现吗?” “他哪里都没有去。”司雷望着屏幕上的死者,“从前天夜里领取船卡进入居住船舱开始,到昨天午后他离开房间,被走廊上的监控记录下来……这期间他一直待在房间里。这一点和迪特里希室友昨晚的证词也对上了。” 戈培林望向荆棘僧侣的方向,“哪位是迪特里希的室友?” 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人有些羞怯地举起了右手,他长着一头金发,每一缕都梳得整整齐齐,“是我。” “你叫什么?” “格鲁宁。”年轻人低声道,“弗里茨·格鲁宁。” “昨天上午,迪特里希在房间里做什么?” 年轻人喉咙动了动,“……他好像有点晕船,一直躺在床上,我问他怎么了,他只说自己不舒服,要多休息一会儿。” “你一直陪着他吗?” “是……也不是,我一直在靠近阳台的小沙发上看书,其实没怎么留心他那边的情况,但整个上午我们确实待在一起。 “直到中午,我突然想喝苏打水,就一个人出去了一趟,但也没有走远——从我出门,走到同层的自动售货机,买完水,再回来,前后肯定不超过十分钟。” “三分四十秒。”一旁司雷补充道。 “对,我还帮迪特里希也带了一瓶,但他没喝,就一直放在床头,”年轻人低下头,“现在也还在床头……” “然后呢?” “然后就是下午,没有演出任务的人要去参加体能训练,参加演出的人得去格雷斯剧场彩排,我知道迪特里希要饰演年轻时的亚雷克,那是个非常重要的角色……” “你不参演吗?” “我害怕……当众讲话,”格鲁宁不敢抬头看戈培林的眼睛,“所以没有报名……” 布理刚想说什么,不远处的餐厅入口突然出现两个人影——那是千叶和轮椅上的赫斯塔,两人径直走向用餐区,甚至没有往这边多看一眼。 所有人的谈话都停了下来,只见赫斯塔拿起一个盘子放在腿上,然后拿着食物钳夹起若干松饼。 司雷打了个响指,所有人的注意力再次回到她这里。 “迪特里希的房间已经封起来了。”司雷轻声道,“现在格鲁宁住在原屋的隔壁,还是同一个套间。” “我可以再换一个房间吗——” “这个以后再说。”司雷打断道,“我把昨晚所有人的证词都影印了一份,一会儿会直接送到大家的房间。” 戈培林顿时皱起眉:“什么?等等,司雷警官,万一我们中间有什么人——” “昨晚有人来找过我,”司雷打断了戈培林的话,她接着道,“她们说,既然船上所有乘客的人身安全都遭到了威胁,那么,理论上说,所有人都应当承担起自救的责任,像口供这么重要的信息,仅仅集中在个别人——比如我——手中,是很荒谬的。” 司雷往前走了两步,“我觉得,这种说法很有道理,所以我把之前收集到的信息分享出来,在材料的最后我也附上了我在这期间的见闻,以供大家参考。” 布理不动声色地看向了艾格尼丝与梅耶姐妹,艾格尼丝脸上没有表情,梅耶则紧紧抿住了唇,手也因为紧张而握成了拳头。 “这再好不过了,”布理笑着道,“我有一个问题啊,司雷警官,能问吗?” “什么?” “你的‘须知’背面应该也写了字吧?写的是什么?” “无可奉告。” “但你刚刚才说——” “我仍然希望大家记住我前天晚上的话,”司雷表情冷淡地开口,“迪特里希之死和违背那份‘须知’是否有联系,我们现在还不能确定,但我清楚地记得,在前天晚上的酒会上,迪特里希不仅带着他的行李,而且掉落了一枚马拉松纪念币。” 人群目光微凛。 联想起方才的画面,许多人都觉得脑海中的某根弦猛地颤动了一下。 “希望大家拿到材料后仔细阅读,我相信我们当中一定有些人说了谎,”司雷顿了顿,“也许我现在还不能识破,但这些谎言也未必就能瞒过所有人的眼睛。所以,如果诸位发现了什么不对劲,你可以自己去和当事人理论,也可以来找我,我的座机号码是002-653,每天晚上11:00~12:00,我会在电话前等候。 “还有谁有问题吗?” 一些人举起了手,司雷一一询问,一一解答。 不远处,赫斯塔已经与千叶坐到了靠窗的桌子旁边,两人一言不发地吃着东西,她们的盘子里堆满了食物,仅就赫斯塔一个人的餐盘里就摆着热气腾腾的松饼、火腿片、切成小块的菠萝和橙子,一碗加了可可粉的牛奶麦片和一小块干酪……除此以外她还拿了一个鸡蛋,此刻正在煮蛋器里加热。 戈培林的注意力再次飘向赫斯塔那边。当她们吃完早餐,他看见千叶拿出了一个塑料药盒,里面有五颜六色的储药格。千叶熟练地为赫斯塔捡药,赫斯塔依次吞服,什么也没有说。 7017k 第四十五章 熟悉 戈培林认不出那些分装的药片和胶囊究竟是针对何种疾病,但仅从药盒中的药品数量上看,赫斯塔的状况似乎不太乐观。 他看着千叶将药盒推向赫斯塔那边,似乎是在叮咛什么,赫斯塔一边点头,一边将药盒放进了挂在轮椅一侧的置物袋里。 终于,司雷这边定下了下一次众议时间,所有人涌向用餐区,排成一条松散的长队。 戈培林没有排队,他取了一个白瓷杯,径直走到队伍的最前面接了一杯牛奶,而后转身走向赫斯塔与千叶的那张桌子。 “早上好,千叶女士,赫斯塔女士。” 千叶和赫斯塔同答了一声“早”。 戈培林坐下来,“你们怎么没有一起参加今早的讨论会?” “我有错过什么重要信息吗?” “应该还是有的,比如迪特里希的生前行动画面——” “这不算什么,再说司雷昨晚也已经和我说过了,”千叶看了戈培林一眼,“戈培林先生打算什么时候和所有人同步大家的‘须知’内容?” 戈培林表情微凝,“……嗯,您是指什么内容?” “前天晚上你们不是用船舱座机和闭路电视搞了一轮信息收集吗?我看设备使用记录上写着你们前后一共忙了两个多小时,就没什么有趣的发现?” “设备使用记录?”戈培林不动声色地举杯,他略一沉吟,“我不知道您是从哪儿看到的这种——” 千叶笑了起来。 “那你可以去问问曼特尔,她在这艘船上待的时间挺长,她应该知道。” “……看来千叶女士对升明号很熟悉?” “熟悉吗,算是吧,我十几岁的时候在这艘船上住过一段时间,”千叶惬意地放下筷子,她靠着椅背,伸手缆柱了一旁的椅子,“时光飞逝啊。” 对面的赫斯塔这时放下了刀叉,“我吃饱了。” “出去消消食吧。”千叶起身走到赫斯塔身后,握着她的轮椅将赫斯塔拖了出来。 “先撤了,”千叶看向戈培林,“你慢用。” 戈培林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直到千叶从他身后经过,他才后知后觉地转过头,“……再会。” 毕肖普餐厅中,许多人都以余光打量着千叶与赫斯塔的身影,其中也包括布理和某些荆棘僧侣。 在赫斯塔彻底消失在餐厅门口之后,布理端着餐盘起身,大摇大摆地走向艾格尼丝姐妹。 “你们好!” 姐妹两人同时抬头,梅耶手里的鸡蛋随之落在了桌上。 “哈哈,这么害怕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们,大家都是罗博格里耶先生的客人,又上了同一条船,”布理两肘抵在桌上,胳膊和小臂同时绷起壮硕的肌肉,“……都是朋友。” 艾格尼丝没有看他,她把蛋壳和一些食物残渣收到餐盘里,一手揣着餐盘,一手去拉梅耶,“谢谢,但我们要回去了。” “聊聊吧。” “我们都不熟,这会儿有什么好聊的。” “还是有的吧,你们俩昨晚单独和黎各她们待了那么久……二十分钟,够说很多东西了。”布理也迅速起身,挡在了艾格尼丝的前面,“再说不熟怎么了,就是不熟才要多接触接触么。” 艾格尼丝并不胆怯,她直视着布理的眼睛:“刚才司雷警官已经说过了,我们是去抗议她霸占着所有人的证词……所以她今早就把这些东西都公布了出来。” 布理深吸了一口气,尽量露出了一个和善的表情,“小小姐,别太激动,我没有恶意。” “那就让我们走!”艾格尼丝稍稍拔高了声音。 布理本能地往司雷那边看了一眼,恰好远处的司雷留心到了这边的争执,也朝这里投来一瞥。 目光交汇的时候,布理轻轻耸肩,往后退了一步。 艾格尼丝拉起梅耶的手,“快走。” “啊……好。” 两姐妹快步往餐具回收处走去,而后也迅速消失在毕肖普餐厅的门口。 …… 邮轮侧面的甲板上,赫斯塔推着自己的轮椅,沿着露天的过道缓缓步行。千叶走在她的旁边,两人视线都望向远处的海面。 到处都是空荡荡的户外椅,它们整整齐齐地贴墙排列,可以想见在天晴的时候,这里会有多少人躺在椅子上晒太阳。 “当年的升明号……很热闹吗?” “嗯,”千叶应了一声,“我上次来的时候,船上大概有五千多个乘客吧,又是夏天,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到处都是舞会和沙龙,几乎没有停歇……总之,非常热闹。” “也是执行任务吗?” “不是,就是出来玩。” “和其他预备役一起?” 千叶摇头,“没,就我一个人。” 赫斯塔决定暂时中止这个话题,因为她发现千叶突然开始从口袋里掏烟和打火机——虽然那支烟才拿出来就又被放了回去,但这多少说明千叶不太想继续谈下去。 赫斯塔目视前方,“我们现在,在往哪儿走?” “安娜的行李间。” “……行李间?” “她的行李实在太多了,所以我们专门在负一层给她留了一片专门放置行李的区域,”千叶想了想,“大概有四五个毕肖普餐厅那么大吧。” 赫斯塔听得颦眉:“她都带了什么……?” “今天就是领你去参观的。”千叶微笑,“因为你昨天冒着危险救下了她的猫。” 远远的,赫斯塔已经看见了站在道路尽头的零,她朝着千叶和自己挥手。 千叶加快了脚步,赫斯塔勉强跟上了。 零等在一扇半掩的门前,门后一片晦暗,赫斯塔隐隐看见了一截带锈的金属楼梯,通向下方。 千叶看了看表,“你们大概要多久啊?” “安娜说,看简的兴趣。” “那不行,这样时间不好调度,”千叶抬头,“下午一点,黎各会来接人,在那之前,你们需要一直和她待在一起。” 零稍稍歪头,“……这是一个‘强制性的要求’?” “对。” 赫斯塔有些意外,“千叶小姐不和我一起过去吗?” “我还有好多事,”千叶插着腰,“好多好多事……你先慢慢逛吧。” 说话间,零已经折起了赫斯塔的轮椅,她单手提着这架重达四十公斤的金属椅,连表情都没有变化。 “这边。”零推开身后的门,示意赫斯塔跟上。 赫斯塔回过头,千叶仍站在原地。 “去吧,”千叶笑着挥了挥手,“玩得开心。” 7017k 第四十六章 馆藏 赫斯塔踩着幽暗的金属楼梯缓慢下行,眼前的景象突然让她想起多年以前跟着千叶一起去市区地下的枪支俱乐部练枪的情形。 一幕幕往事如此鲜活,就像发生在昨天。 “需要帮忙吗?”楼梯转角处,零回头看着突然停下了脚步的赫斯塔。 赫斯塔摇了摇头,目光又继续落回地面,她的手紧紧抓着扶手,每一步都踩得极为踏实。 零看了一会儿,忽然提着轮椅大步往下跑,在她“梆梆梆”的脚步声中,整个金属楼梯都开始颤抖。紧接着,零又一步三四级地往上飞奔,在淡黄的昏暗灯光中,她迅速回到赫斯塔身边。 “我背你下去?” “不用,”赫斯塔将自己半截右胳膊递向她,“可以扶着我这只手吗?” 零很快照做,她适应着赫斯塔下楼的节奏,却发现对方再次停了下来。 零抬起头,发现赫斯塔紧紧盯着自己的眼睛。 “怎么了,为什么又不走了?”女孩问。 赫斯塔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她再次低头望着脚下的路,一步一步向下。 “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赫斯塔回答。 零没有作声。 “以前我也有过这种感觉,”赫斯塔接着道,她声音很低,“虽然是第一次见,但却感到对方很熟悉。” 零发出一声轻微的应和。 “是你的朋友吗?” “是的吧……不过我也没有问过。” 两人很快来到负一层的入口前,赫斯塔的轮椅就被放在门边。 零走到金属门右侧,那里有一块和客舱大门相似的密码板,只是上面的符号更多,也更复杂, 在通过密码与指纹锁的双重保险以后,铁门向墙体内部收缩,赫斯塔这才注意到这道门的门板大概有八九公分那么厚,几乎可以媲美基地地下医院的应急阻隔墙。 她跟着零通过一道短窄的玄关,眼前的视野骤然开阔。 与其说这是“间”,不如说它是“馆”,它与毕肖普餐厅所在的甲板一样都有着惊人的层高,四列三米高的木质展柜将这个庞大的空间分割成五条向前的小路。 四下光线柔和而明亮,赫斯塔几乎觉得这就是某些博物馆建筑中被精心设计过的自然光。 她重新坐回轮椅,让零推着她前进。数不清的动物骨骼与她擦肩而过,她勉强辨认出一些狼与鬣狗的头骨。透过玻璃,她看见远处还有栖居在假树枝上的骨鸟,一些化石,以及一些小小的啮齿类动物……即便已经被做成了骨骼标本,它们依旧被摆出了各种动作,其中甚至有一对奔跑中的羚羊与狼。 “……这是‘行李’?”赫斯塔有些错愕,“安娜随身带了一个博物馆……” “这已经是精简后的样子了,这次回十四区,安娜把她的大部分收藏都捐给了博物馆,只留了差不多1/6。” 在这个房间的尽头,道路分成两条,一条大路朝右上方延伸,另一条小路通向左下方。 零推着赫斯塔直接朝左侧走去。 “我们现在要去的地方是安娜的书房,她现在——” “停一下。” 赫斯塔抬起手,她的视线完全被两侧的照片墙所吸引。这些照片全都被装在各种各样的相框里,有些画面色彩艳丽,有些则已经非常老旧,边角的风景或人物上甚至出现了因为消除霉斑而留下的药水痕迹。 从人迹罕至的高原雪山到蚊群肆虐的雨林……画面上很少出现人,但经常出现一只左手,它有时指着一棵被青藤缠绕的枯树,有时指着一只蚂蚁和正被它放牧的蚜虫,有时则抓着一只尾部带着白线的蜂王。 每一张照片的右下角都标着月份和日期,但没有一张写了年份。 “……这些,”赫斯塔望向零,“都是安娜的工作吗?” “不是,只是爱好。” “爱好?” “因为安娜的研究方向和森林微生物相关,她是个森林学家。”零表情平静地回答,“这些照片,还有外面的大部分收藏,都和她的研究没什么关系……她只是喜欢这些东西。” 赫斯塔凝视着照片上一只死在湿泥中的雄蜂,它就贴在蜂王照片的错认成一只硕大的苍蝇。 “你喜欢吗,这些照片?”零问。 赫斯塔点点头,她再次坐回到轮椅上,零推着她继续往前走。 “她去这些地方的时候,你也总是跟在身边吗?”赫斯塔问。 “没有,”零摇头,“那些照片应该都是很早以前拍的,毕竟这些年安娜一直待在第三区。” “她这些年是只探索第三区的森林?” “不是。”零轻声回答,“是被隔绝在第三区。” 直到这时,赫斯塔才再次回想起安娜脚上的电子镣铐——是的,她当然不会是一个普通的森林研究者。 不多时,在一扇厚重的木门后面,赫斯塔终于见到了安娜,她正靠着一张躺椅休息,一本竖排的薄册摊开在她的膝盖上。 那只叫梅诗金的白猫就睡在安娜的脚边,当它睁开眼睛朝赫斯塔投来慵懒的一瞥,赫斯塔当即想起来今早还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零,能麻烦你帮我跑一趟吗?” “什么?” “帮我打个电话给医疗室,让他们拿一支狂犬疫苗过来……我不记得医疗室的电话了。” 房间里很快只剩下赫斯塔与安娜两人。 赫斯塔环视这间书房,这里几乎立即让她想到了艾娃家的地下图书室——到处都是装满了书的书架,它们像湖面漾开的波纹,以某种弧形向外排列,而安娜伏案工作的书桌就在这水纹的中心。 赫斯塔看向离她最近的一排书架,那些书脊上的文字她完全不认识,她起身取下几本翻了翻,感觉像是第六区或第四区某些山民使用的语言,从插图来看,似乎在讲述当地的宗教与神话故事。 “这也是爱好吗。”赫斯塔轻声喃喃。 在逛了几圈之后,赫斯塔坐回自己的位置,她从轮椅旁边的置物袋里取出那本包着牛皮纸的《起源》,低头翻看起来。 几分钟后,赫斯塔也打起了瞌睡。 7017k 第四十七章 过去 在半梦半醒之间,赫斯塔隐隐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啄自己的肩膀,就像初秋时被风吹落的枯黄叶片轻轻砸在身上,她有点儿分不清这感觉是来自梦还是真实,直到那轻微的疼痛撞上了她裸露在外的左手。 纸尖在皮肤上戳出一个浅浅的红点,赫斯塔猛地醒来,才一直起身,身上一堆纸飞机哗啦啦跌落,不远处,安娜正不慌不忙地送出手里的最后一架纸飞机,这一次,赫斯塔试图去接,勉强接住了。 她把飞机轻轻丢在地上,“……您几岁了,还玩这个?” “几岁都可以玩这个,折纸不犯法。”安娜笑眯眯地看着她,“你在看《起源》?” “嗯。”赫斯塔将怀里的书合了起来。 “看到第几章了?” “……就开头。” 安娜双眉微展,像是早猜到了这个结果,赫斯塔从中感到些许轻视,她更加理直气壮地抬头回望着安娜。 “如果有一本书,你知道它多半值得一看,但每次拿在手里都读不进去,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 “……说明我状态不好。” “说明你没到读这本书的时候。世上被时间检验过的好读本多着呢,先去看看别的怎么样?” “你不明白,”赫斯塔垂眸望着《起源》略显残破的封面,“这是一个朋友送给我的。” “嗯哼?” “许多……该谈的话,没有谈,”赫斯塔不再望着安娜,每一句话都像是说给自己,她停顿许久,心绪仿佛也随话语一道飘远。 “但错过就错过了,不会再有明天。” 身后的木门传来一阵轻响,赫斯塔转过头,见零重新踏进了房间,她手里提着一个冷温箱和一个未使用的黄色医疗废物袋。 “我回来了。”零将冷温箱放在赫斯塔身旁的小矮桌上,“需要我帮你注射吗?” “……谢谢。” 在零的帮助下,赫斯塔脱去了外衣和右侧衬衣,与此同时,一连串触目惊心的新疤也暴露在安娜的面前——这些疤痕沿着皮纹的走向盘亘在赫斯塔的断臂和胸口,仅仅一瞥,安娜几乎可以想见先前裂隙状的新鲜创口。 “这些伤,是你在上一个任务里留下的吗?” “不是。”赫斯塔轻声道,“应该都是我自己搞的……我记不太清了。” “在发病的时候?” “嗯。” “有在好好服药吗?” “现在有。” “现在有,”安娜重复了一遍这个回答,“那看来之前没有?” 赫斯塔没有应声。 沾了酒精的棉球擦拭在赫斯塔的右臂外侧,带来一阵突如其来的凉意,她侧目望向零拿着针管的手——尽管零看起来如此年轻,她的动作却非常娴熟。 “你上一次打狂犬疫苗是什么时候?”零问。 赫斯塔努力回忆,“大概……一年半之前。” “那之后还得再打两针。”零低声道。 完成注射后,零拔出针头,将所有一次性工具全部丢进了黄色废物袋。 肌肉注射的酸胀感后知后觉地传来,赫斯塔稍稍活动手臂,开始单手给自己穿衣服。 “我很好奇,”安娜单手撑着下颌,“发病是什么感觉?你现在难以长时间行走、容易疲惫……也都是你的病带来的症状吗?” “不是,这些都是药物的副作用,理论上说,彻底停药以后,过段时间就能恢复。” “有意思,”安娜若有所思地看向别处,似乎在思索,“我听说过你的情况,那个致病的扳机点……” “千叶小姐告诉你的吗?” “不是。” “无所谓,”赫斯塔低声道,“我现在也常常想起去年冬天的事……我努力过了,但人就是不可能事事都料定,我知道的。” 赫斯塔的坦率让安娜稍稍有些惊讶。 “既然你已经试过强行停药了,那感觉如何?” “很好,”赫斯塔轻声道,“想事情更容易,手也不会发抖,每天清醒的时间能超过十四个小时……总之各方面都很好,就是想死,特别想。” “控制不了?” 赫斯塔一边思考着回答,一边慢条斯理地系着自己的纽扣,系到一半,她忽然发现所有扣子都往上偏了一格,于是又重新开始解扣。 “一开始有过一些幻觉,觉得有什么虫子在啃我,不过持续时间不长,”她轻声道,“然后是一些强迫性思维,比幻痛好一些,不过也很麻烦,比方说看到护士手里的笔就想拿眼睛撞过去,看到打碎的玻璃碎片想偷偷藏一些回去吃…… “基地的医生教了我一些方法,比如放任这些想法从脑海里飘过去,不要对抗,刚开始确实有点作用,但效果也不持久。” “后来呢?” “后来我们试了十来种药吧,医生们找到了对我副作用最少的组合,但服药以后还是会变成废人……所以过了一段时间我就偷偷把药停了。” “那些强迫性思维又回来了吗?” “嗯,比之前更强烈。”赫斯塔轻声道,“基地已经把所有风险物品都拿走了,她们也尽力了,不过一个人真的想死的时候,她总是会发现周围到处都是工具……我知道那样不好,每次这种念头上来的时候,我会用自己的办法克制。” 安娜抬手比了比自己的胸口和右臂,“所以你的那些伤……” “疼痛比较容易让人清醒过来。” “确实。” 赫斯塔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她又一次回想起好几个糟糕的夜晚。在那些夜晚,发生的事情总是惊人地相似——当她回过神,自己已经站在一片血泊之中,图兰紧紧地拥抱着她,或者说钳制着她,令她动弹不得。 血腥味弥散开来,图兰更咽地喊着她的名字。 尽管这一切随着雅尼发现赫斯塔在偷偷吐药而结束,但在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那些场景也还是偶尔化作梦魇,让赫斯塔在午夜惊出一身冷汗。 “不过你们不用担心。” 赫斯塔的每一句话都和她手里的动作一样慢,在系好领口倒数第二颗纽扣以后,她捋平了衣角的褶皱。 “现在不会了。” 7017k 第四十八章 机器 “看起来你已经找到了和疾病的相处之道。” “……没有那种东西。”赫斯塔抬起头来,“你的问题问完了吗?” “差不多?” “那接下来我有些问题想问你。” 安娜身体微微后仰,她再次靠在躺椅上,目光耐人寻味地落在赫斯塔身上。 “你说。” “你和艾娃是什么关系?” 安娜眉目间闪过一丝惊异,这正是赫斯塔想看到的——这反应令她确信自己提出了正确的问题。 “哎呀,”安娜的每一个语气词都拉得老长,“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误会吗?”赫斯塔垂眸笑了一声,尽管安娜言辞闪烁,但她能看出来,对方的目光始终没有透出任何慌乱,“我已经拿出了我的最大诚意……安娜。” “你指什么?” “我不会跟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谈论我的病情……但是千叶小姐信任你,你身边又跟着一个与艾娃有关的人……” “你指谁?” 赫斯塔突然抓住了身旁零的手腕。 “好久不见,帕兰。” 四目相对,零的脸上依然没有表情。 “你认错人了?”女孩小声说。 “是吗,帕兰也是假名?”赫斯塔完全没有松手的意思,她慢慢从轮椅上站了起来,将矮小的零逼至墙边,“那我应该叫你什么呢,‘日蚀’?这才是你的真名吗?” 零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转头看向安娜,目光带着疑问。 望着眼前小女孩平静的脸,赫斯塔也生出一瞬的迟疑,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将那个活泼爱笑的帕兰和眼前的女孩联系到一起,但只要想起曾经在独立监狱第一次见到日蚀的情形,这些迟疑立刻烟消云散。 她曾亲眼目睹日蚀当着自己的面变成了另一个“赫斯塔”。容貌、身高、体型……没有什么是日蚀不能调整的,这正是她能够助自己逃出生天的关键。 安娜轻轻耸肩,“简,虽然你是水银针,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就能欺负小朋友——” “别忘了我现在是个精神病人,”赫斯塔打断了安娜的话,“我不仅可能欺负小朋友,还有可能殴打中年人。” “哦,那你会这么做吗?” 赫斯塔坐回轮椅,“……我只能说,我会努力控制自己。” “感谢你的努力,”安娜撑着脸颊,微笑着道,“是的,你没认错,日蚀和帕兰都是一个人……但零就是零,她不是她们中的任何一个。” 安娜朝着女孩轻轻挥手,“零,过来帮帮我。” 女孩回到安娜身边,将她抱上近旁的变速轮椅。 安娜调整着自己在轮椅上的姿势,“告诉我,简,你是怎么觉察到的?” “眼睛。”赫斯塔回答,“我第一次见帕兰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但当时没意识到究竟是什么地方让我眼熟。” 赫斯塔望向零,“直到刚才下楼我又仔细看了她的眼睛,虽然虹膜的颜色不同,但其基地的纹路非常特别,即便之前没有见过,也能看出和普通人的眼睛完全不同。” “……我就知道。”安娜笑了一声,“确实,只有视觉系统是无法快速更换的部分,也许我该感谢这个世界还没有开始大规模使用虹膜锁……” 她牵起零的手。 “那么,我来重新向你介绍零的身份。”安娜轻声道,“零来自……真正的黄金时代。” 房间里安静下来,赫斯塔几乎屏住了呼吸,而后终于反应了过来,“她是仿真机器人?” “我建议你不要使用这样的词汇,”安娜的目光难得认真了一回,“它会让你产生一些本不该有的错觉,从而错摆了自己和她人的位置。” 赫斯塔没有听懂,她刚想追问究竟是什么错觉,就听见安娜对零开口:“去帮我泡杯茶吧,还是像从前一样。” 零安静点头,沿着房间的中轴线径直朝外走去。在与赫斯塔擦身而过的瞬间,她甚至没有往那边多看一眼,仿佛彼此完全是一对陌生人。 赫斯塔始终望着零,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我原本以为你会更加惊讶一些,”安娜开着她的变速轮椅绕过书桌,“通常人们在知晓了零的来历以后都会有一个接受的过程……” “嗯。” “你是真的不怎么惊讶,还是伪装得很好?” 赫斯塔没有立刻回答,她看向别处。 “……很早以前,我问过千叶小姐一个问题。” “嗯哼。” “最初,我发现基地的地下医院能给我们提供以假乱真的义肢,这让我非常惊奇——不论水银针受了多么严重的伤,只要她的大脑完整无损,基地总能找到办法给她提供一副新的身体……或者说义体,其强度足以同螯合物作战,性能甚至胜过血肉之躯。” “嗯,这正是来自黄金时代的奇迹,不过只有一部分母城享有这项技术。”安娜答道。 “我知道,”赫斯塔回答,“我就是在想,为什么基地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制造一批战斗义体?每一次打捞行动都险象环生,但水银针又必须这么做,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源源不断地发现新的后辈……但制造战斗机器根本不需要这么麻烦,它可以量产。” 安娜再次点头,她兴趣昂然地聆听着赫斯塔的分析,“那么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想过一个可能存在的障碍——也许制造身体是可能的,但制造意识会非常困难。” 安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嗯……似乎确实如此。” “但这也说不通,”赫斯塔轻声道,“我以前的一个教官,叫阿诺德,在快七十岁的时候因为黑色素瘤去世了,如果基地当时提出把他的脑袋挖出来装进一个完全人造的躯壳中,他大概也会同意吧……他会很快在新身体找回二十岁的感觉,我知道他不会抗拒这一点。 “这样一来,人也不必执着于创造意识,因为世界上永远有可用的脑。” 安娜再次欣然点头。 “所以,对零的存在,我完全不惊讶,如果说这里面非得挑出什么令人惊讶的地方,反而是为什么我今天才见到她……”赫斯塔看回安娜,“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和艾娃是什么关系?” 7017k 第四十九章 至暗时刻 安娜没有回答,她转动变速轮椅的手柄,朝着书架深处驶去。赫斯塔随即转动轮椅两侧的滚轮,紧跟在她的身后。 “艾娃是个很不错的朋友,她总是能够轻易激起其他人心中强烈的爱恨,”安娜轻声说,“有的人爱她,有的人恨她,但没有人能无视她。” 赫斯塔望着安娜的背影,“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很早。” “多早?” “那不重要,”安娜抬起头,望向高处的档案夹,“时间是一段友谊里最不重要的东西。” “零和你是什么关系,她听命于谁?” “她是自由的。” “自由地听命于谁?”赫斯塔追问道,“你,还是艾娃?” “自由,简,你怎么理解的这个词?” 安娜按下书架旁边的一列按钮,书架最高层的陈列层缓缓移出、下沉,直到降落至她方便取阅的位置。安娜的指尖擦过眼前的档案夹标签,显然在寻找着什么。 “我讨厌这种哑谜,”赫斯塔拨动轮椅,缓缓来到安娜身边,“此前我一直以为她是领受了艾娃的指令来帮助我,但看起来……她也总是在执行你下达的所有命令。” “别紧张。”安娜轻声安慰,她取出数个档案夹,又原封不动地推放回去,“我知晓任何事都不会威胁到你的安全。” “我知道。” “你知道?”安娜饶有兴致地看了赫斯塔一眼,“那你相信吗?” “这个问题还需要回答吗,我已经一个人待在这里了。” “但那并不是因为你相信我,”安娜轻声道,“而是因为,送你来的人是千叶?” “……这确实是一部分原因。” “相当一部分。”安娜再次笑起来,“这些事情都暂时搁置到一边吧,让我们来看一些真正有趣的东西。” 赫斯塔望向安娜手中的档案夹,它平摊在安娜的膝上,案脊的四个金属铁环固定着上百页的文件。它们被存放在a4的透明塑封中,每一页都被抽了真空。这样一来,这些纸张就能被保存更长的时间。 “这是什么?” “一些文件。” 这毫无信息量的回答让赫斯塔轻轻抬起了左眉,她一本正经地看着安娜,“原来是文件啊,你要不说我还以为是菜单呢。” 这毫无征兆的揶揄突然逗得安娜大笑,笑声令赫斯塔有些摸不着头脑,她习惯性地两手抱怀,直到左手抓了个空才意识到自己这会儿右手还没装上。 等到笑声止息,安娜终于顺了口气,“你饿了吗,简?” 赫斯塔表情迟疑:“……我只是开了个玩笑。” 安娜拍了拍赫斯塔的轮椅扶手,语气中仍带着笑意,“啊,好孩子……你说俏皮话真的很有一套。” 说着,安娜将手中的档案夹递到赫斯塔怀里,页码大约在1/3的位置,赫斯塔低头扫了一眼,这是十四区的文字。 “你是赫斯塔人,你应该能看得懂?” “小时候学过一点。” 赫斯塔指着文件上方的硕大标题,一字一顿地念:“……关门……人生……?” “商务部等11部门关于民用仿真人生产、消费若干措施的通知,”安娜嘴角微沉,“你很快就要去十四区生活了,常用字都不熟可不行。” 赫斯塔没有理会,只是接着念了下去:“……3674年1月22日。” 她抬起头,“差不多是大断电时期往前一百四十年?” “对,3812年,大断电开始。”安娜轻声道,“这算得上是,黄金时代最后的余晖。” “……零就是那时出现的吗。” “不,比那还要早。”安娜轻声道,“再往后翻?” 赫斯塔往后翻了几页,档案夹里收录的大都是一些说明材料——商务部一连推出了四份文件用于指导和推进生产、仿真人的大量出口带来了一笔极为可观的利润……诸如此类。 文档重过于官方的文辞加大了赫斯塔的理解难度,不过她能看懂一些数据,并以此推测出材料的主旨。 如此看了几页,赫斯塔的手停了下来,她看见是四张缩印的公告。 “关于……什么……通知?” “不难为你了,我来说给你听吧,”安娜将档案夹收回,“这是四桩刑事案件,均发生在3676年4月,南周——也就是现在的南十四区,有部分青年学生在野训途中发现了散落在郊野的尸体,每一具都被肢解了。 “学生们立即报了案。警方随后跟进调查,发现死者均为女性,经过dna比对,警方很快发现其中三人正是此在市区失踪的年轻人……” 安娜忽然停止了讲述,她注意到赫斯塔的脸色有些变化。 “你还好吗,简?” “……我没事。” “你怎么了,”安娜眨了眨眼睛,“你现在倒是露出一副大吃一惊的表情了……我刚才说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吗?” “……黄金时代,”赫斯塔喉咙动了动,“黄金时代,也会有这种事?” “为什么不会呢?” “但那是……黄金时代?”赫斯塔颦蹙了眉头,“那个时代所有人出行自由,生活富足,向外和向内的探索都到达了顶峰,‘每当……有人开始庆祝文明已经抵达鼎盛时刻,很快就会有人带来新的破晓——’” “这都是谁告诉你的?” “……不是这样吗?” “说实话,你说的那种人类,我没见过。”安娜轻轻撑着侧脸,“自始自终,人类都保持着同一种样貌,不过面具倒是花样繁多。” “但是——” “‘黄金时代’这个名字本身就是对那个时代的莫大讽刺,要我说,它应当是整个人类文明史的至暗时刻,至少我从未见过有哪个时代的人类被奴役得那样彻底,以至于,连锁链都成了每个人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一时间,在书架与书架的间隙中,空气凝结了下来。 赫斯塔消化着这些突如其来的暴论,她的拳头在不自觉间握紧了。 “……证据呢,你的证据是什么。” “你听上去有点愤怒。”安娜凝视着赫斯塔的脸,“你能否告诉我,我刚才的哪句话激怒了你?” 赫斯塔的胸腔确实在剧烈起伏,但她咬紧了牙齿,一句话也没有说。 “还是说,”安娜若有所思,“我的这些……言辞,一不小心,击碎了你的幻想乡?” 7017k 第五十章 禁止 在几次深呼吸之后,赫斯塔重新将安娜膝上的档案夹拿了过来。 “你好像很喜欢分析别人,”她低头继续翻阅文档,“说实话,这让我有点困扰。” “……是我冒犯了。” “不,不是冒犯,而是打扰。”赫斯塔低声道,“表面上看你的每一句话都在谈论我,实际上我却在被迫倾听你是个怎样的人——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人迷恋黄金时代,她的文学,她的科技,她为所有人描绘的、近乎完美的生活图景……而当我对你的恶评表示震惊时,你的第一反应却是我的‘幻想乡’是不是被击碎了。 ”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你放在我身上的投射,”赫斯塔突然话锋一转,她抬起头,“安娜,你的‘幻想乡’被什么人击碎过吗?” 不等安娜回答,赫斯塔已经移开了目光,并再次开口,“不用回答,我对这个问题没有任何兴趣,我只是不想再从这些问题里不断面对你膨胀的自我——这种巨大的自恋,对我是种打扰。 “当然,你也可以说这些都是我的防御——” “我没有这样说,”安娜笑起来,“我的好奇总是来得不合时宜,请你原谅。” 赫斯塔面无表情地翻过又一页文档,她看见了一些照片,画面上是几个表情迷茫的工人和一堆还没有填装仿真材料的金属骨架。 “回到刚才的故事上吧……”赫斯塔轻声道,“然后呢,那些案子有没有侦破?” “都侦破了,而且速度很快……应该说非常快。几个凶手和幕后的其他主谋在判决下达后的第十六天被执行了死刑,名下的非法财产一部分没收充公,一部分补偿给了死难者家属。” “是吗,那还不错……至少黄金时代的警察不是吃干饭的。” “因为犯罪者留下了全部的犯罪证据——整个肢解的过程是全程直播的,而且他们还特意录制了下来,并剪辑成不同片段,以便之后售卖。” “……卖给谁?” “这就要从另一头说起了,”安娜低声道,“还记得前面的仿真人生产文件吗?” “记得,生产了很多,赚了很多……什么的。” “是的,不过这些仿真人的出现,却意外刺激了另一些市场……我举个例子,你知道,在白银时代末期,人类就已经意识到童婚是不道德的,但是,某些男人始终只能对尚未性成熟的儿童发情。 “同时,这些男人非常清楚,他们的行为会招来整个社会的强烈愤怒,因此,他们只能寻找一些替代方案; “从第一批高价仿真人流入平民市场的时候起,他们的春天就到了——仿真人是商业产品,尽管它有一些操作规范,但没有人会对着产品说明书来使用一件商品。只要一个东西它看起来像个孩子,摸起来像个孩子,说话的声音也像个孩子,那么它就能在人类心中激起对儿童的情感,这太珍贵了,毕竟,过去这些人无法安放的情欲,终于有了不危害社会的解决办法。” “同样得到解放的不止这些人,人的癖好千奇百怪——有些人热爱虐杀,有些人喜欢囚禁,有些人喜欢刚刚死去的尸体……他们当中固然有人愿意为快感铤而走险,但更多的那批人并没有犯罪的胆量,也不愿放弃自身平静的生活。 “在仿真人出现以后,一切开始发生变化。这些人也渴望‘走到阳光下’,因为如今的他们完全可以是‘无害的’,这就好比一个人买一台洗衣机回家,他是愿意把机器拆着玩还是和它媾和完全是他个人的自由——从此以后,他们的存在将不损害任何人的利益,因此,他们不该再为自己生来注定的喜好而忍受他人的非议。” 安娜伸手,将档案夹的文档继续往后翻了几页。 “于是,世界各地都爆发了不同的‘暗面运动’。”她低声道,“‘月有暗面,我亦如是’,这是他们的口号。” “……有效果吗?” “还是撬动了一些资源的,当时有几个地方甚至允许私人做全息直播,付费观众能够以第一视角参与到不同的项目中——这里面也包括了一些高价订制服务,成百上千的付费观众就这样在他们各自的居所里,听着同样的声音,感受着同样触碰,享受着同样的——” “不用再细讲了……”赫斯塔厌恶地将手中材料翻去下一页,“这和之前的凶杀案有什么关系?” “仿真人不便宜。” “所以?” “能对人产生致命伤害的行为,也会对仿真人的零部件产生不可逆转的毁坏,虽然理论上可以更换受损零件,但其呈现的效果会大打折扣……”安娜望着赫斯塔膝上的档案夹,“尤其,要做到被重创时能够像真人一样流血、尖叫、求饶……这样的仿真人大都需要专门订制——毕竟普通的家用机器人,根本不需要添加血液或输入强烈的惊恐反应。” 安娜望着赫斯塔,“而仿真人不便宜。” 赫斯塔终于明白过来。 “黄金时代,”安娜再次重复了这个名字,“我猜它一定是人类文明史上最自由的时代,人类第一次有了主动调节人口的能力——整个黄金时代的中后期,全球大约有70%的人类都诞生自人造子宫,余下的则因为宗教原因坚持母体生育……但这也是自由,黄金时代的居民,永远拥有选择的自由。 “只能说很可惜,这些往事没能留下来,一个大断电时代把这些历史的细枝末节全毁了,否则,今人只能大大惊叹于先人的想象力,然后自叹弗如。” 赫斯塔继续翻阅着膝上的档案夹,她神情冷漠,左手却在微微颤抖。她再次看到了一批十四区的官方文件,从整顿、减产、到彻底禁止南周境内的人形机器人销售……前后大约花了十六年。 “所以你不用奇怪为什么基地有能力制造完美的义体,却从来不制作仿真人,”安娜轻声道,“因为一切模糊人与机器边界的技术行为,都是被母城所严厉禁止的。” 7017k 第五十一章 循环 “在第一个仿真人被制造以前,人类耗费了大量时间去构想可能出现的各种问题,仿真人能不能算人?仿真人的权益应当如何划分?当人类开始不断更换自身组件,如同一艘忒修斯之船,机器和人的分野应当如何界定? “诸如此类的问题每天都在引起论战,早就有人意识到会有人将自身可怕的兽欲宣泄在机器身上,他们提前开始同情起无辜的机械,开始呼吁社会关注机器人权益。然而,没有人想到那些因仿真人制造而诞生出的新需求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又是哪些人要最终咽下它。” “这不合理……为什么没人想到?” “因为每一个人都是自由的,简。” “我不明白……” “你真的不明白吗?还是你也和那些黄金时代的上位者一样傲慢?” 赫斯塔的脸色微微发白,她恼火地望着安娜,“……请指教。” 安娜微笑了笑,她的轮椅向后退了半米,从书架上取下另一个更为厚重的档案夹。 “我们还是从另一头说起……你已经见过船上的荆棘僧侣了,你觉得这些人怎么样?” “你指哪方面?” “各种方面。”安娜耸耸肩,“你和他们就某个话题深入地聊过吗,他们是最喜欢向陌生人兜售自己那套理论的。” 赫斯塔颦眉想了想——在船上的这两天,她清醒的时间实在不多。昨天下午她同那个叫布理的男人简单聊过几句,但很难说那里面有什么“理论”。 反而是艾格尼丝和梅耶那对姐妹…… “看来没有?” “……没有。”赫斯塔回答。 安娜有些意外,她低头从档案夹中抽出一打文稿,“好吧,不论如何,你应该先认识一个人。” 赫斯塔单手接过,翻过封面,文稿的扉页上印着一个神情严肃的中年男人,他的眉间有着极深的沟壑,眼睛却非常有神,树根般的白胡子长满了他的下巴。 赫斯塔确信自己对这张脸毫无印象,然而在看到底下名字的时候,她愣住了。 “……罗博格里耶?” “嗯哼。” “这是他年轻的时候吗?”赫斯塔有些不确定地回看照片,“为什么完全不像……不,这就不是一个人。” “没错,他们俩本来就不是一个人。”安娜轻声道,“船上的那个小老头的真名叫罗伯·格林,他二十来岁的时候就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罗博格里耶——为的就是向此人致敬。” “这人是谁?” “黄金时代的奠基人之一,也是历史上‘杯葛僧侣’的缔造者。此人是一个商人,一个政客,同时也是一个社会活动家。他出生的时候,女权运动的第七思潮正在席卷世界,等到他被刺杀的那一年,第一区的青年女性不得不为了保证自己最基本的受教育权而上街游行。 “总之,他给世界带来的影响,不可估量。 “罗伯·格林很崇拜他,他的人生几乎就是照着罗博格里耶的脉络复刻的,不过显然不太成功。”安娜用她一贯慢条斯理的口吻说道,“这么多年了,除了一个‘伊甸社区’,他再没有第二个拿得出手的作品。” 赫斯塔开始聚精会神地阅读,这份文稿用的是第三区的文字,她理解起来并不困难。然而当她大约读了半页纸,一阵天旋地转的恶心感涌上心口,令她不得不将目光移开。 稍微缓了片刻,赫斯塔开始跳读。 很快,她就看到了几个熟悉的段落,那是罗博格里耶年轻时的某个地下演讲,其主旨与艾格尼丝姐妹昨晚的那番话如出一辙。这几乎在刹那间激起了赫斯塔的强烈兴趣。 她正想回头细读,又一阵眩晕袭来。 “……字太小了。”她无可奈何地仰起头,强忍着呕吐的冲动,“但这一段……我昨晚听人谈起过……它是讲什么的?” 安娜看了看赫斯塔指的地方。 “哦,‘逃逸速度’和‘女本位循环’。”安娜笑着道,“你昨晚听谁谈起过?戈培林?” “不是。”赫斯塔没有多说,“这两个词我都没有听过……什么是‘逃逸速度’?” “这两个概念都是罗博格里耶从其他学科里化用来的。之前罗伯已经在他的演讲里解释了我们所处的文明为什么是个包裹着男权外衣的女本位社会,你还记得吗?” “有点印象,”赫斯塔低声道,“‘雄性可弃置性’……什么的。” “对,‘雄性可弃置性’和‘女本位循环’是‘杯葛僧侣’们的核心理论。在罗博格里耶看来,传统主义的男尊女卑属于‘权责平衡的女本位主义’——男人放弃自身的自由和安全,赡养家庭,女人放弃权力,获得供养。双方有得有失。 “然而,罗博格里耶指出,这种权责平衡的‘女本位主义’会不可避免地滑向‘极端女本位主义’,因为社会总是会有一个趋于稳定和繁荣的阶段,在这个过程中,女性会获得越来越多的‘自由时间’,不断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同时利用传统逃避责任,建立新的性别秩序。 “但这种秩序不会持久,因为在这种性别秩序之下,传统的家庭结构将在几代人中迅速崩溃,文明亦随之瓦解——于是温和父权不复存在,极端父权取而代之:社会发生战争,女性地位再次跌落,男性之间大肆杀戮,直到角逐出胜利者,社会又趋于稳定。 “至此,一个循环完成。罗博格里耶套用了历史上的大量案例来验证他的理论,在此基础上,他提出,男性应当学会辨认自身所处周期:如果发现自身处于循环末期,则必须为有生之年所可能遭遇的社会崩溃做好准备;如果处于周期中段,则必须努力追求‘逃逸速度’,以此摆脱女本位社会的剥削。 “这篇演讲应该是他二十七岁的时候在第一区做的,为了回应当时其他男权运动对其组织‘杯葛僧侣’的质疑。 “什么质疑?” “极端的消极防御。”安娜答道,“罗博格里耶的杯葛僧侣不结婚,不生养,不与公众对话,不寻求理解,和当时的其他男权运动风格大相径庭——大部分男权运动活动者寻求对话,希望通过公开辩论、出版刊物、乃至参与政治竞选来改变现有制度,最终获得更多的资源倾斜,他们认为罗博格里耶的‘分离主义’除了带来更多的误解和仇恨别无他用……所以罗博格里耶做了这个演讲,他在这次演讲里一口气抛出了‘雄性可弃置’‘红丸主义’‘女本位循环’等众多概念,当然,也包括你看到的‘逃逸速度’。 “这是他在公众面前的首次公开演讲。演讲结束后,大批男权运动中的中间派向‘杯葛僧侣’倒戈。” 7017k 第五十二章 另一片群山 安娜将档案又往后翻了一页,她看着文章最后的段落,轻声念道: “男权运动指责我们总是在制造麻烦,这很荒谬,因为我们不过是先一步清醒了过来,意识到一个人的自我价值和生活意义只能由他自己决定。 “我很清楚,大部分男权运动的支持者渴望改变体制,小部分则只想占体制的便宜,但杯葛僧侣与你们不同,我们渴望脱离一切体制。 “我们渴望夺回自身的所有权,我们渴望同道,渴望看见越来越多的人醒来。因为男性的地位已岌岌可危,个人的自由必须让步于全体男性的福祉。” 赫斯塔睁开了眼睛:“……这段听起来好像有点耳熟。” “这没什么奇怪的,”安娜合上档案夹,“罗伯的大部分演讲稿都是在重复罗博格里耶的观点,他提不出什么自己的东西,除了亚雷克的神话……你觉得怎么样,听完这些?” “挺唬人的。”赫斯塔低声喃喃,“我能把这些东西带回去细读吗?” “书可以,但这些文件不行。”安娜重新将档案放回书架,“但你可以随时到这里来看,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这里的准入许可。” “我需要。”赫斯塔立刻回答,“我可以带其他人一起来吗?” “不可以。” “好吧……”她撑着轮椅扶手,重新调整坐姿,“你之前说罗博格里耶是黄金时代的奠基人,也和他创立‘杯葛僧侣’有关吗?” “对,在首次演讲之后,大批对女权感到厌倦的男人涌向了杯葛僧侣之前活动的地方——因为后者提供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行动思路。 “罗博格里耶很敏锐地意识到属于自己的机会来了。从次年起,他突然改变了策略,开始拍摄纪录片,四处演讲,并在各地建立‘杯葛僧侣’青年会——那些对他们感兴趣,但思想上仍然较为保守,并不能完全向他们靠拢的男人可以先在那里聆听杯葛僧侣的‘布道’。 “罗博格里耶原本想笼络的是那些有一定经济实力的独身青年,这些人往往谈吐文雅,打扮时髦,和此前杯葛僧侣中‘痞子式’的底层青年相比,这些人更有影响力,而且能够扫除‘杯葛僧侣’都是群社会失败者的刻板印象,但他没想到,一大批十七岁以下的年轻人因此涌向了他。 “年轻人总是渴望一个远离父母的世界,他们渴望离开家庭,和同龄人在一起,同时——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们渴望寻找自己的使命,而‘杯葛僧侣’完美满足了所有需求。 “在青年会,所有成员被要求成为一个诚实、忠诚、勤奋、强大的团体,每个人的努力都是实现这个目标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然后,罗博格里耶向所有人提供了一个宏伟蓝图,他要建立一个‘正义平权’的社会——在那里,男性将不再是永恒的被剥削者,他们将重获自己用血与汗挣来的‘真正的平等’。为此,他要求所有追随者时刻保持一种‘无条件的热情’。 “恰好,就在那个时代,校园内的‘去政治化’已是铁律,社会默认一切教学机构均不得利用课堂进行任何政治或宗教说教,你可以想见,当那个时代最优秀的年轻人踏入‘正义平权’的风潮之时,他们手里几乎没有任何能够解构话语的思想工具。 “紧接着,罗博格里耶进一步确认了他的两项纲领:首先,男性必须掌握生育主动权,为此,他投入了大量资金和精力推动人造子宫的研制。他非常确信,女本位循环之所以难以打破,是因为女性垄断了生育能力,因此,在人造子宫诞生以前,一切‘打破循环’的愿望只会是痴人说梦; “第二,尽可能帮助一切满足条件的‘杯葛僧侣’创造他们的‘奇迹之年’。” “奇迹之年?” “这又是另一个术语,”安娜轻声道,“最初,它用于形容一些科学家取得重大进展的年份,这些人往往会在年轻时的某个时间段——通常是二十到三十岁之间的一到两年——连续取得多个突破,而这些突破,恰恰是他们一生中最重要的成果。” “因为年轻时富有创造力吗。” “不止,”安娜轻声道,“一份旺盛的精力,好奇心,一颗活跃的大脑,刚好足以支撑你开始研究的知识技能……以及大段可支配的时间。一个人最有可能在年轻的时候同时满足所有条件,也只有在年轻时,人最有可能将一切生活琐碎抛诸脑后,进行自由探索。” 忽然间,图兰的身影闯入了赫斯塔的脑海之中,她记得,图兰这去年申请到的基金项目正是为了帮助一部分优秀的青年学者进行自由探索。 “奇迹之年……”赫斯塔目光微垂,神情变得柔和起来,“每年的‘艾娃·摩根奖’也在试图做同样的事……” 安娜笑了笑,“大部分情况确实,不过去年的医学奖实在不敢恭维。” “我听说了,争议很大,我猜想艾娃可能是将生命权排在了其他所有因素的前面……”赫斯塔低声道,她重新看向安娜,“然后呢?罗博格里耶成功了?” “成功了,在黄金时代的前夜,阻碍人造子宫出现的首要原因并非来自技术,而是来自伦理。他在这方面很有一套,很快就搞出了一套‘非现行伦理规范适用条件’,他的团队就在这种灰色地带中生存,并最终实现了他的愿望。” 在听完了这样长的一段讲述后,赫斯塔已经感到一阵由衷的疲惫,但与此同时,她的思绪又似乎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活跃。 “我明白了……”她低声道。 安娜没有追问,只是问赫斯塔需不需要来点茶,赫斯塔摇头拒绝,她静静地坐在轮椅上,表情淡漠。 许久,她忽然自言自语地开口:“其实就是另一片哥萨克荒原……是吗?” “什么?” “……黄金时代,”赫斯塔轻声道,“另一片暴风雨下的群山。” 7017k 第五十三章 争吵 时间接近一点,黎各很快要来接人。安娜同赫斯塔一起穿过她来时的几个展馆。 安娜兴致勃勃地介绍着自己最得意的几件藏品,赫斯塔意兴阑珊地听着,她怀里抱着七本从安娜书房里借来的读本,被零推着向前。 “你困得不行了,是吗?”安娜突然问。 “……有点,”赫斯塔勉强打起精神,“可能上午的谈话密度对我来说太高了,我需要休息。” “你应该主动告诉我,这样我可以挑另一个时间来告诉你这些东西有多么难得。” “我只是累……”赫斯塔颦眉,“又不是没听你在说什么。” “真的吗,你能不能复述一遍这把匕首的来历,毕竟我刚刚才和你讲过。” “……” 赫斯塔望着眼前泛着青光的刀刃,表情微妙。 “你真该好好学学怎么撒谎。”安娜欣赏着赫斯塔窘迫的脸,“这种时候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就好了,不要主动往刀口上撞。” 赫斯塔一言不发,慢慢靠在了椅背上。 “它来自南周,大约是周朝建熙年间的东西,这把匕首做工非常精细,柄刃之间有琉璃纹,柄底镶有绿松石,这种设计在当时的平京一带非常流行,不过最终考古学家们却是在北十四区的雪原、一座古老的家族墓里将它发掘出来。据说人们第一次将匕首拔出黑漆木鞘时,刀身上竟没有锈痕。” “听起来这种东西应该待在十四区的博物馆……为什么在你这儿。” “好问题,”安娜轻声道,“因为在大断电时代,世界上绝大多数的博物馆都被不同程度地洗劫过。” “……我以为一般这种文物都应该在事后交还当地博物馆,而不是占为己有。” “没人能把它占为己有,它只是经过我。” 门铃响起,零跑向门口,询问来者是谁,黎各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 安娜看了眼表,“你的朋友很准时。” “……谢谢你这几个小时的招待,我学到了很多。” “不客气。” 赫斯塔看了看怀里的书,“你平时都会待在你的书房里吗?” “不一定,也可能会去甲板上转转,看我心情。”安娜笑着道,“如果你想找我,给我留字条,顺着房间门往下塞进来就行,我们住同一个套间,很方便的。” “好的。” “等等,简,我有个问题很好奇……” “我不一定能回答得了,”赫斯塔轻声道,“什么?” “迪特里希在剧场被发现那晚,你和你的伙伴曾经在罗伯演讲时大笑——当时你们是在笑什么?” 赫斯塔陷入沉思,她回忆良久,终于回想起安娜描述的那个时刻。 “哦,你说那个时候……”她脸上又浮现起嘲讽的笑意,“以前我在预备役基地的时候认识过一个人……” “你的朋友?” “想多了,”赫斯塔低声道,“我不知道他此前有没有听过荆棘僧侣或是罗博格里耶的名字,但他和这些人完全是天生一对。我们猜测,如果他此刻也在这艘船上,肯定会冲上台抱着罗伯抱头痛哭,说不定比父子相认还感人。” 门在这时打开了,黎各正要进入,却被零挡在了门口。 “简!”黎各朝着赫斯塔挥手,“我来接你了。” 赫斯塔自己推着轮椅往前移动了几步,又回过头,“那,我走了。” 安娜绽开一个微笑。 …… “怎么样,安娜那里好玩吗?” “嗯……挺出乎意料的。” “让我看看你都借了什么书。” 电梯里,黎各拿起几本被赫斯塔抱在怀里的书册,它们无一例外地用牛皮纸包着封面,只在书脊上写着书名。 “《雄性苏醒》《性别谎言》《父辈的荣光》……你这看的都是什么东西,这些书都是安娜给你的吗?” “是我向她借的。” 黎各顿时警惕起来,“……这个安娜是什么人,我看千叶那么信任她就没太在意,她不会是拉你过去传教的吧?” 赫斯塔笑起来,“应该不是,等回了房间我再和你细说……上午都还好吗?” “我不太清楚,我也刚醒。”黎各皱着眉头,“这会儿已经没有信号了,我醒的时候司雷不在房间,座机电话也没有语音留言。” 电梯门打开,两人回到客舱甲板,过道上没有任何人,四下一片寂静。 “……那应该就没什么事,”赫斯塔低声道,“我想回去躺二十分钟。” “行啊,我给你掐表,你要先吃点东西吗,我把你的午餐放在了——” 突然,黎各停下了脚步。 赫斯塔也觉察到了一些不妙,一些争吵声从走廊的另一头传来,虽然隔着门听不清楚内容,但争吵的语气非常激烈。 “好像是昨天那对姐妹的套间……是吗?” “去看看吧。” 黎各推着赫斯塔开始奔跑,声音确实是从艾格尼丝与梅耶所住的套间传来的,黎各开始大声砸门,“有人吗?开门!” 争吵声几乎随即停了下来,在每个黎各砸门的间隙,赫斯塔就将耳朵贴在墙上,她听见了一些开关门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一串脚步,艾格尼丝出现在套间玻璃门的后面。 “……是你们啊,”她声音微颤,“你们找谁?” “不找谁,就是听到声音不对劲,过来看看。” 黎各和赫斯塔同时看向艾格尼丝的脚——她连鞋子都没穿,直接赤着脚就跑过来了。 “你在和谁吵架?” “没有啊,我在看电影……这会儿大家应该都去吃饭了,我有点不舒服才先回来的。” “但我们听到有男人的声音。” “肯定是我音响声音太大了,”艾格尼丝笑了笑,“谢谢你们啊,还专门过来一趟。” “你的眼睛怎么红了?” “我说了我在看电影,”艾格尼丝低头用手揉了揉右眼,“真的没事。” “你介意我们进去看看吗?” “……当然不行,”艾格尼丝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你们不能随随便便就闯进来。” “你昨晚可不是这么说的,你和梅耶——” “所以你们是来找麻烦的吗?”艾格尼丝突然强硬起来,“再纠缠我要喊人了。” 争吵声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几个套间的门都打开了,大家探出头来,看着赫斯塔和黎各。 “黎各。”赫斯塔拉了拉黎各的袖子,“我们回去吧。” 7017k 第五十四章 熟人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黎各放慢了声音,“你确定你现在不需要帮助——” 艾格尼丝用力拉上门,然而,预期中那“碰”的一声并没有出现,大门的阻尼器开始生效,尽管她额上青筋暴起,但门还是以一种极为缓慢的节奏合上。 赫斯塔与黎各就静静站在外面看着玻璃门里的艾格尼丝,直到她头也不回地跑回自己的房间。 “这人火气怎么那么大……”黎各咕哝着回过头,重新推着赫斯塔往前走,当两人的目光与其他围观者的视线交汇,那些人都纷纷缩回了门后。 “你确定我们真的要回去?”黎各压低了声音,“她那个样子显然是碰到了麻烦。” “我怀疑如果我们不走,她麻烦会更大。” “你认得那个声音吗?” “有点耳熟。” 两人心照不宣地朝五层甲板的楼梯间走去,她们记得每层楼梯的出入口都有一部固定在墙上的座机。她们可以通过电话直接联系毕肖普餐厅。顺利的是,电话另一头并没有让她们等太久——服务台的值班船员很快应声。 “你好,我们是五层甲板的乘客,现在有点急事,想找司雷警官……嗯,好。”黎各转向赫斯塔,低声道,“她去帮我们找人了。” 赫斯塔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话上亮着红灯的通话键。 半分钟后,电话另一头再次传来人声,这一次黎各皱紧了眉,“她不在餐厅?那你知道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吗?好,好……嗯,我们往船长室试试看……嗯,谢谢,再见——” “等一下!”赫斯塔突然想到什么,她拉住电话线,“梅耶——问问她梅耶在吗?” 黎各再次向电话另一头描述梅耶的样貌,不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女声从听筒传来。 “您好,我是梅耶,请问您是——” 这一次,赫斯塔接过了话筒:“你姐姐有危险,马上回来。” 说完,她立即挂了电话。 “你身上带了什么能卡着门的东西吗?”赫斯塔看向黎各,“名片盒、水杯,或者——” “你怀里的书?” 赫斯塔一怔,她低头看向这些刚借来的书册,突然意识到安娜从不外借文件材料的做法,可以说是相当正确。 她迅速在心底向安娜隔空道了个歉,答道:“可以,这东西正合适。” 两人拉开逃生通道的门,这里不能直接看到艾格尼丝所住的套间,但可以直接看见电梯口。 “一会儿梅耶过来了,你就趁着她往里跑的时候,把这本书靠在门缝上——” “还用你说?” 静默间,两人看见电梯门上方的辉光灯迅速从七下降到六,接着是五,随着一声“叮”响,梅耶冲出了轿箱,气喘吁吁地跑向她的房间。 黎各远远地跟着她,直到看见她取出房卡开门,才开始加速奔跑。 梅耶完全没有留心身后,她焦急地喊着艾格尼丝的名字,根本没有觉察到黎各的动作——那本三公分厚的《雄性觉醒》恰好横亘在锁舌与锁扣之间,黎各背靠客舱的外墙,聚精会神地聆听着里面的动静。 赫斯塔转着轮椅来到电梯前,佯作在等电梯。 走廊上一片寂静。 一开始,黎各还能听见梅耶情绪激动的询问,但随着艾格尼丝的安抚,梅耶很快安静下来。 套间里又传来一声门锁开合的声音,紧接着,黎各听见一个男人的咯痰声,在确定这人正在朝走廊方向走来时,黎各活动十指,悄无声息地做好了搏斗准备。 男人心不在焉地从里侧按下把手,这才发现门其实是开的,原本竖放的书倒了下来,他好奇捡起。 “《雄性觉醒》?”男人低声念道,他有些意外地掸了掸书封,而后随手翻了几页书中的内容……确实是这本书没错。 男人关上门,左右打量走廊上的情况——左侧空无一人,右侧……红发的简·赫斯塔一个人坐在电梯前。 男人突然笑了一声,他懒懒散散地朝着远处喊:“哟,这不是那谁吗?” 赫斯塔没有回头,但她已经认出了来人:威尔·布理。 “中午好啊。”布理走到赫斯塔身后,“你这是干嘛呢?” “等电梯,去吃饭。” “你怎么落单了,黎各小姐人呢,她总和你待在一起的——” “布理先生,”赫斯塔打断了布理的话,“你怎么和艾格尼丝姐妹住在一个套间?” “不行吗?” “我看船员分客舱的时候有意把几个套间专门留给了女性乘客,理论上你不该从那边出来。” “哈,什么意思,你以为我硬闯的吗?我们今天上午商量着,重新调整了房间——绝大多数人都调整了,可不止我一个。”布理笑着道,“当然,你不在,司雷帮你们作主了,你们就维持原样……黎各呢?” “……她去追一个可疑人了。”赫斯塔语气平静,“我在这儿等她。” 布理突然抓紧了手里的那本《雄性觉醒》,“可疑人?” “嗯,一个在走廊上鬼鬼祟祟的人,我们刚回来那会儿就听见你们套间里有动静,艾格尼丝说那是她在放电影,后面我们又听到外面有脚步声——” “应该是梅耶。”布理插嘴。 “那也未必,”赫斯塔随意道,“总之,我们有点不放心,就再出来看看,结果就发现一个可疑人蹲在你们套间外面,不知道在干什么。” 一时间,布理生出些许猜测,他下意识地把那本《雄性觉醒》藏在了身后,以免让赫斯塔看见。 “你们没看错吧?”布理问。 “等黎各回来就知道了。”赫斯塔轻声道,“你要用电梯吗?” “我刚睡了一觉,”布理笑着说,“这会儿虽然有点累了,倒也不担心去晚了会没吃的……” “你要用电梯吗?”赫斯塔又问了一遍,“需要的话,你可以先走。” “我的意思就是我不着急,”布理低声道,“留你一个人在这儿……多危险,你需要一个人保护你,是吧?” 赫斯塔突然笑了起来。 “布理先生,”她抬起头,“你最近是在找什么人的麻烦吗?” 7017k 第五十五章 警告 “我知道我们之前有些不愉快,赫斯塔小姐,”布理挑起眉毛,“但我希望你能知道,我都是对事不对人——我一个大老爷们,没必要为难你一个病恹恹的……年轻人。我知道你也是水银针,虽然你现在病得厉害,但我一向非常欣赏水银针——” “你刚才是不是想说‘病恹恹的娘们’?” 布理发出一声突兀的嗤笑,“我可没那么说,事实上,赫斯塔小姐,我在知道你是水银针以后就一直拿你当一个男人——也许我冒犯过你,但我肯定没有任何地方对你有过轻视。” “……把我当男人是什么意思,我看起来不像一个女人?” “我的意思是我尊重你!我的天哪!”布理翻了个白眼,他低声骂了一句,声音陡然升高,“我的话那么难理解吗?还是你就是存心想——” 电梯口亮起的辉光灯再次转向数字五,门“叮”地一下打开。 “算了吧,话不投机。”布理踏进轿厢,“祝你平安!” 电梯门缓缓合上,布理怒气冲冲地连按了几下数字六,虽然他没有往外看,但他明显能感觉到赫斯塔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这双蓝色的眼睛偶尔会流露出一些令他毛骨悚然的神情。 但这一点没什么奇怪的——水银针里就没几个正常人。 布理离开后,黎各从远处的消防门后面走出来。 见赫斯塔两手空空,黎各有些奇怪:“你那些书呢?” 赫斯塔拍了拍轮椅下方的置物架。 黎各上前,推着赫斯塔往回走,“你们刚才在聊什么,什么可疑人?” “你听到了多少?” “他说的基本全听见了,但你声音太小了,”黎各压低了声音,“你威胁他了?” 赫斯塔不可置信地抬头:“我威胁他?我现在自己站起来都费劲,我威胁他……” “那他怎么一下就急了?” “我就是骗他你去追一个可疑人了,”赫斯塔想了想,“估计他看到那本《雄性觉醒》,以为这个‘可疑人’是他们的人吧。” 黎各更加不解,“……是他们的人他紧张什么?” “谁知道,可能他们的人在做什么坏事,他怕被你抓个正着吧……不过那本书被他拿走了,我们得想个办法拿回来,一会儿你能不能——” 赫斯塔的话猛然停住,她的视线越过黎各——艾格尼丝正气势汹汹地朝她们走来,紧接着,梅耶的身影也出现在走廊上。 “是你们俩干的吧。”艾格尼丝的声音透着愤怒,但她竭力压低了音量,以免引起其他套间的乘客注意。 赫斯塔深深吐出一口气,她两肘撑着轮椅扶手,十指交握:“你指什么。” “把梅耶喊回来!”艾格尼丝的脸几乎变成了淡紫色的,“你们明知道我这边有情况,还要把梅耶带上——” “什么情况,看电影吗?” 艾格尼丝一时语塞,她怒不可遏,双手几乎在颤抖。 “得了得了,”黎各拍了拍赫斯塔的肩膀,她看向艾格尼丝,“你也保持冷静,女士。” 梅耶担忧地望着姐姐,尝试去拉她的手,“艾格……” “我们的事情不用你们管!收起你自以为是的好心!”艾格尼丝甩开梅耶的手,“如果今天梅耶出了事,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是吗,”赫斯塔往后靠了靠,“一个布理就能让你们出事,你打算怎么不放过我。” “简……” 黎各表情复杂——赫斯塔的每句话显然都精准地命中了艾格尼丝的恼火点,想来刚才布理没说两句就跑也是同理。 她都不知道赫斯塔究竟是什么时候修炼得如此……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艾格尼丝咬牙切齿道,“你想知道……大可以来试试。” “好啊。”赫斯塔欣然点头。 艾格尼丝愤然离去,梅耶一怔,先向赫斯塔与黎各轻轻躬了个身,然后转头跟着姐姐一块儿小跑着往回走。 “那个!”黎各往前追了几步,“如果刚才你们屋里有情况我会冲进去的,我们拦住了门,随时能进。” 艾格尼丝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她的表情仍然带着怒意,但对黎各还是客气了许多。 “谢谢你,黎各女士。”艾格喉咙动了动,她调整了一下呼吸,“但我真的不想再和你们强调,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你们的这些好心——屁都不是……抱歉,我不想这么粗鲁,但请你们守好你们自己的边界——” 艾格尼丝还没说完,赫斯塔已经滚着轮椅跟了过来,“那可不行,我是个特别知恩图报的人——” 艾格尼丝额上的青筋再次暴起,她拉起梅耶,大步跑回了自己的房间,这一次姐妹俩守在门内,直到门真的锁了起来才转身回房。 黎各两手叉腰,转过身:“你好端端的逗她干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讲?” “我基本在重复她说的话,这不算好好讲吗。” “‘你打算怎么不放过我’,这是挑衅吧?” “那是她威胁我,”赫斯塔歪头,“她威胁我哎。” 黎各笑了一声:“你都说了她连个布理都对付不了——” “很明显你也这么觉得,”赫斯塔眨了眨眼睛,“所以你只能说我合理陈述了事实,那不能算挑衅——” “我懂了,”黎各右手握拳,轻击左掌,“……你跟安娜学坏了,就一个上午。” 赫斯塔皱起眉头,“……我没有?” “你有!你今早起来还是正正常常一个人,从安娜那儿一回来就变得阴阳怪气!” “我没有——” 黎各推着赫斯塔往她们自己的套间走,两人一口一个“你有”“我没有”,谁也说服不了谁,直到黎各取出门卡,正要开门的时候,电梯间突然响起一阵激烈的响动,有人在用力敲击轿厢。 黎各迅速推着赫斯塔朝电梯口的方向走去——只见显示电梯层数的辉光灯一盏都没亮,而铜质指针则卡在五与六之间动弹不得,与此同时她们听见了布理的声音,他在疯狂叫喊“有人吗”。 看来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他的电梯就没有成功升上过六楼,而是一直卡在了电梯井。 “布理?”黎各捂着耳朵喊了一声。 “这玩意***卡住了!”布理的声音从上方传来,紧接着传来拳打脚踹的声音,“有没有搞错!” “你按紧急通话把情况报告给船员,”黎各冷声道,“你再胡来,小心连人带厢掉下去。” 7017k 第五十六章 讯息 电梯轿厢里的布理稍稍收敛了一些,他骂骂咧咧地开始按照内墙上的应急指示开始操作。 “……我们不会还要在这里等他被营救出来吧。”赫斯塔低声道,“会有人来的,咱们先走?” 黎各点头,她冲着电梯喊道:“我们先撤了,布理。” “等——等等——” 赫斯塔闭上眼睛,“不要理他。” “什么东西伸出来了……这什么东西?”布理的声音突然多了几分惊恐,紧接着便是一串撕心裂肺的惨叫,这声音在封闭的电梯里回荡,仿佛地狱深处的鬼号。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令赫斯塔与黎各同时回过头。 “好多血……好多血!!!好多血啊……救救我……救救我——!” 黎各再一次进入了子弹时间,她轻松撕开了电梯口的金属门——然而没有用,布理的声音从她正上方传来,电梯此刻恰好被卡在四面密封的通道中。 “你那边怎么了,布理?” “我……我没有力气……”布理的声音带着哭腔,“救救我……” 黎各有些暗恼,“你倒是提供点有用的线索?发生什么了?” 另一头,赫斯塔已经艰难来到电梯对面的大堂前台,用那里的固定电话紧急联系千叶。 …… “好了!赶紧把人抬出来!” 在略显逼仄的电梯口,几人艰难将布理从轿厢中运出。此刻电梯仍没有恢复正常,但在几个机械师的操作下,装着布理的轿厢勉强下降了半截,露出大约七十公分的出口。 布理趴在地上,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他的双手都缩在衣袖中,原本穿在身上的外套夹克此刻已经被淋湿,他用这衣服紧紧裹着脑袋。在他的头顶上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两处消防洒水喷头,它们正源源不断地往外喷洒水雾,稀释着地面上的血流。 一阵刺鼻的气味混杂着血腥飘散出来。 “都散开。”曼特尔大声劝说,“所有无关人员马上返回客舱,不要聚集!” 尽管她这么说,但没有几个人真的往回走,大家只是稍微往后退了几步,每个人的目光都落在布理身上。 布理始终闭着眼睛,在昏睡中被无知无觉地抬上了担架,迅速运走。 “……他怎么样了?” “感觉没什么事,”千叶回答,“身上没看到什么伤口,血应该不是他的。” “那血是……” 不远处,电梯再次下沉,随着机械师们的惊呼,一具新鲜的男尸出现在轿箱顶,尽管那张浮肿的脸像是在水里泡过,但还是有人立即认出了死者,他们喊着“弗里茨”这个名字向电梯这边冲来,被几个保安拦住。 “千叶女士!您能否来看看——” “不了吧,这个点看这种东西不消化……”千叶双手抱怀站在原地,“司雷怎么还没到,她这顿饭吃得有点久啊?” “司雷警官不在餐厅。”赫斯塔轻声道,“我们半个多小时前就打电话问过。” “是吗。” 千叶话音刚落,司雷的声音就从人群后方传来,那声中气十足的“让一让”辨识度极高,不过由于司雷的小个子,直到她挤到人群最前边,赫斯塔才真正看见她。 这一瞬,赫斯塔也看见了艾格尼丝,这姑娘正面色铁青地站在人群中间,听到不远处死者同伴们悲痛欲绝的哭声,她的表情有些诧异,又有些恍惚。 然而很快,艾格尼丝觉察到了赫斯塔的视线,四目相对时,赫斯塔意味不明地朝她笑了笑,她立刻狠狠回瞪了一眼,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好了,警察来了。”千叶击掌,重新站直了,“那么专业的事就留给专业的人——” “你等一下。”司雷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 “我很忙的——” “那也先在这儿等我一会儿!”司雷戴起手套朝电梯口走去,在她的指挥下,几个保安驱散了所有乘客,在拍摄了现场照片以后,几个船员将尸体从电梯顶搬运下来。 “还有一个神智不清的是吗?” “就是布理先生,现在已经送去医务室抢救了……” “布理?”司雷有些意外,“最早是谁给你们报的信?” 几人转过头,“是千叶女士。” “是简,”不远处千叶两手插着口袋,“她和黎各是第一目击者。” “……没有目击,”赫斯塔轻声补充,“我们只是听到电梯里传来了异响。” “黎各人呢?” “她有事去了,一会儿回来。” 司雷晃了晃手中的门卡,“那你们先跟我来一趟吧。” …… 三人一同来到赫斯塔的房间,一进屋,司雷就将房间门反锁了起来。 “……怎么了?”千叶问。 “我今天上午把迪特里希死前走过的路重新走过了一遍。” “你一个人?” “对。” “……司雷警官,”赫斯塔不由得皱起眉头,“一个人行动会很危险,你昨天才自己分析过原因。” “要是一个人待着就能引凶手出现,我倒是很想亲眼见见这个人……”司雷突然看向千叶,“而且我要是出了事,你的工作态度是不是能积极点?” “我重申一点,”千叶抱着椅背,把椅子向前翘起,“从登船开始,我每天的睡眠时间不超过五小时——你怎么也怪不到我的工作态度上去。” “……那你每天都在忙什么?” “机密。”千叶笑了笑,“你今天把迪特里希死前走过的路又走了一遍,然后呢?” “我发现了这个,”司雷把手伸进外衣内侧口袋,“这个,还有……这个。” 一张对折的纸片,一本日记,还有一个已经拆了口的信封。 “取过上面的指纹了吗?” “都取过了,直接看吧。” 赫斯塔将轮椅往小茶几的方向推进了几厘米,而后拿起最左侧的对折纸片,绽开后,上面有几行歪歪斜斜的字迹: 如果有人死了他一定不是自杀;有人在看着我们有人在听;可以沉默但不能说谎; 亚雷克请保佑我... 字条上的字迹非常潦草,可见是在非常慌乱的情形下写的。在这行祈祷往下几公分的位置,有一行字迹相同,但用不同的笔写下的提示: “《登船须知》的提示是绝对正确的。” “绝对正确”四个字 千叶扫了一眼字条:“这是在哪里找到的?” 7017k 第五十七章 日记 “四层甲板靠健身房一侧的‘企业家单人舱’,他把这张字条塞在了一张书桌 “……这你都能找到?”千叶双眉轻扬,“他去那边干什么?” “我不知道,但这里是他前往格雷斯剧场前最后到过的、也是停留时间最久的地方,单人舱里没有监控,所以检查得比别处更仔细一些。”司雷低声道,“然后是日记本……我稍微翻了最近两周的内容,我发现这人噩梦做得有点多。” 赫斯塔放下了字条,把手伸向一旁的本子,“我看看……” —— 9/5/4632大雨 我不喜欢今天的大雨,每次大雨都让我觉得昏沉。原本二十分钟的午觉我睡了将近三个小时,直到弗里茨回来我才意识到这些时间都被浪费了。弗里茨笑我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出去,他们今天在雨中跑了二十公里,七八个人在谭伊的市区穿街走巷,好像很快活,他还买了很多用石膏雕刻的猫头鹰小人。 我不喜欢石膏小人,我呵斥他不要把这些东西摆出来,他先是被我的脾气吓到了,过了一会儿也有些生气,但他实在是个好人,就算生气也没有和我争吵,而是默默地把他所有的东西都收起来。我很难过,晚饭的时候主动找他道了歉,他原谅了我。 晚上洗澡的时候,他问我为什么这几天一直闷在旅馆里,除了必要训练哪儿也不去,我没法回答他。 有时候我们都会经历一些不可思议的事,一些不能向其他人提起的事……我希望前天只是我眼花,我不想再做噩梦了。 保佑我吧,亚雷克。 —— 赫斯塔稍稍颦眉,看见日记末尾的“前天”,她把本子往前又翻了两页,然而五月八号和七号,迪特里希没有记下任何东西。 “这个弗里茨是那个‘弗里茨·格鲁宁’吗?”赫斯塔轻声道,“迪特里希的室友?” “对,刚才……电梯上的死者。” 赫斯塔接着往后翻。 —— 11/5/4632晴 世界上存在转世这种事吗? 我在早餐的时候问了布理先生这个问题,我感觉他听到这个问题时有点生气,但他还是耐着性子听我把话说完了。他斩钉截铁地告诉我“世界上不存在转世”,这是佛教徒,还有一些别的迷信者生造出来的概念,每个人的灵魂都是独一无二的……这都是些老生常谈的话了,很可惜,直到最后我也没能和他谈及真正令我困扰的事。 尽管我知道布理先生是最可信的人,但我就是没法开口,我实在不想被我最尊敬的布理先生嘲笑。 布理先生看出我脸色很不好,我只能告诉他这段时间我睡不着,因为我总是梦见魔鬼,弗里茨已经好几次被我的尖叫吓醒了,这段时间的梦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真实,有时候我甚至分不清它到底是不是真的,比如今天早晨,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好像看见了一个从梦里走出的影子,她就站在我的床边,一言不发地望着我。 我害怕入睡,但弗里茨答应我今晚留下来陪我,如果我又看见了什么魔鬼,他会帮我驱赶。有这样的朋友,我真的三生有幸。 保佑我吧,亚雷克。 —— 12/5晴 昨晚我真的睡得特别好!弗里茨万岁! 今天我打算和他们一起去采购接下来要带上船的物资,虽然升明号上可能什么都有,但上面肯定没有合我品味的书,两个月的旅行太令人期待了。 昨天彩排的时候我忘了好几句台词,不过布理先生没有怪我,只是让我好好休息,我真的很愧疚,这么一点小事也做不好,今天晚上还有一次彩排,我发誓今天绝对不会忘词。 下个月就是我十六岁的生日,不管其他人说什么,我决定开始蓄须,不然所有人都觉得我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屁孩呢。这几年我真的成长了很多,等到了十四区那边,我一定要说服父亲将全家都迁到罗博格里耶先生的末日城堡中去。 为了文明。 保佑我吧,亚雷克。 —— 13/5 太糟糕的一天。 一整天都昏昏沉沉的,大家都提前拿到了登船须知,上面写的东西让我有点不寒而栗。今天有好几次,我把庄园里的女仆认成了魔鬼……昨晚格鲁宁也睡得很糟糕,他不肯和我说原因,但我理解他。 后天就要登船了,我觉得我的状态不够好,我需要向布理先生申请一次忏悔祷告,我知道现在可能不是时候,但我必须去。 人若知道行善,却不去行,这就是他的罪了。 保佑我吧,亚雷克。 …… 继续往后翻,迪特里希记录了五月十五登船日那天的惊险遭遇,他为几个摔死在码头的同伴伤心不已。不过,在去找布理做忏悔祷告以后,他的精神状态似乎又变得正常起来。 至于出事的那天——也就是昨天,日记本空空如也,大概是因为还没有来得及记下发生的一切,迪特里希就已经一命呜呼。 赫斯塔沉默地翻回到前页,看着日记本上指代“魔鬼”的那个“她”,她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 千叶忽然笑了一声,她看向司雷,“世界上存在转世这种事吗,你怎么看,司雷警官?” “无稽之谈。” “看起来你和荆棘僧侣之间达成了惊人的一致。” “怎么,你相信?” “为什么不信,看看,就像这个年轻人说的,世界上难以解释的事情多着呢,”千叶扫了一眼日记本,“比方说怎么老有受害人喜欢写日记?” “……也可能是因为他喜欢写日记,”赫斯塔突然开口,“所以被放在了第一位。” 司雷与千叶同时看向她,“什么?” “霍夫曼,”赫斯塔轻声道,“我第一个杀他,就是考虑到他日记写得勤……他的日记能给出足够多的线索。” 司雷检索了一遍自己的记忆,“……你是指什么日记?” “你们没能看到……霍夫曼有个账本式的日记本,他会把哪些人在什么时候得罪了他都记下来,然后考察这人之后有没有给予他相应的补偿,如果没有,他就会为自己‘讨回公道’,”赫斯塔撇了撇嘴,“不过他人一死,这些东西就全都被他夫人烧掉了……这完全超乎了我的预料。” 7017k 第五十八章 灵感 说着,赫斯塔的目光扫向信封,她放下日记本拿起它,在感受到重量的一刻赫斯塔意外抬头,“……空的?里面的东西呢?” “它就是空的。”司雷轻声道,“这信封是‘升明号’专供的,但它只在邮轮的商店有售,迪特里希不可能在登船前拿到它,但它却出现在了迪特里希遇害当天的垃圾桶里。” “有人给他送了信?” “这是唯一合理的推断,但监控里没有任何相关内容。”司雷轻声道,“而且信封原本装的东西也不知去向——如果它确实存在的话。” 赫斯塔突然意识到什么,“那个弗里茨·格鲁宁呢,他现在的房间里有没有类似的东西?还有他今天的行踪……” 司雷没有回答,她盯着千叶。 千叶微笑:“……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你昨晚说,你唯一在乎的就是保护伯山甫本人安全抵达十四区,至于其他事情,你会酌情配合,这句话现在还生效吗?” 千叶的表情转向疑惑,“……我原话肯定不是这样说的?不过你具体是需要什么,说来听听。” “我有些问题要问你,”司雷轻声道,“如果能说实话,你可以回答,否则我希望你能直接沉默,不要说谎骗我。” 千叶沉默抱怀,“你说。” “船上,”司雷的手撑着桌面,慢慢向千叶一侧靠近,“真的存在螯合物吗。” “存在。” “理由是什么?” “涉密。” 千叶答得斩钉截铁,这反而让司雷变得犹豫起来。 赫斯塔忽然觉得这个对话有些似曾相识——昨晚司雷也曾满带怀疑地问她到底对这次的凶杀了解多少,她当时也给出了一样坚决的答案,不过她是真的没有说谎。 赫斯塔偷偷瞄了一眼千叶的表情,一时间,她也有点拿不准千叶那句“存在”到底是实话还是诓司雷的。 “你觉得呢?”司雷突然转向赫斯塔。 赫斯塔一怔,“……我不知道啊。” “你有那么多和螯合物作战的经验,就没有一点判断吗?” “嗯……这次的螯合物,行为是不太典型。”赫斯塔拧着眉,“但这也不好说,有时候‘不典型’就是一种‘典型’……” 赫斯塔摆出严肃的表情,一本正经地分析着,心里却顺着司雷的猜测往下想——如果这又是一出水银针能力者伪装螯合物作案,凶手的范围就骤然缩小了:黎各、千叶,还有赫斯塔自己。 又或者,此刻船上还有其他隐藏水银针,她们自始至终都没有在公众面前露过面,因而完全不在司雷的怀疑对象中,但千叶一定知道她们的存在。 如果在这种情况下,千叶对这个话题避而不谈,那么她在这个案子里扮演的角色就显得稍微有点可疑…… 赫斯塔再次看了一眼千叶。 不如说…… 千叶小姐从一开始就非常可疑啊…… 随着这个念头的又一次出现,赫斯塔的声音完全停了下来,她的思绪就像两架并行的马车,当其中一辆突然越轨失控时,另一辆也随即偏离轨道。 “……然后呢?”司雷接着赫斯塔的话询问。 “抱歉,”赫斯塔两眼空空,“……我有点忘了刚才自己说了什么。” “你说只要不是随机杀人,就能追溯凶手的动机,哪怕对方是螯合物,也可以尝试反推它的行动规则。” “……哦,对。”赫斯塔扶住了额头,“然后……呃,然后……” 动机……动机…… 赫斯塔感觉千叶似乎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不要勉强,你到现在午饭还没吃,药也没吃吧?” 司雷看着眼睛发直的赫斯塔,“……你还没吃饭?” “饭盒不是都还好好地放在那儿吗。”千叶指了指不远处的墙角,“袋子都没拆上哪儿吃呢?” 赫斯塔仍然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上午和安娜的交谈在她脑海中再次浮现——那个地狱般的黄金时代,那个已经作古但仍留下了巨大影响的罗博格里耶,那个已经故去,彻底被历史掩埋的青年组织…… 一种抽丝剥茧的直觉渐渐在赫斯塔心中缓慢成型: 如果说亚雷克伪神,那么此刻升明号上的人又何尝不是一份来自黄金时代的伪作,就像罗伯格林与罗博格里耶,荆棘僧侣与杯葛僧侣…… 这奇妙的呼应突然间抓住了赫斯塔全部的注意,她几乎没有任何闲心再去想其他问题。 混乱的思绪在赫斯塔脑内飞闪——有一个念头,在今天上午以前她绝不会有;但从安娜的书房离开以后,赫斯塔突然意识到整件事还有另一重可能性。 其实水银针能力者根本不需要是水银针。 她甚至都不需要是人…… “赫斯塔!”千叶的厉呵将赫斯塔骤然唤醒,她茫然抬头,面色苍白。 “……你别吓我,”司雷握住了赫斯塔的肩膀,“你是怎么了?” “我没事。”赫斯塔干巴巴地回答,“我就是突然……想岔了。” 千叶有些不快地望向司雷:“以后这种事就别找她了,我带她上船是来度假的,你这一直带着她加班算怎么回事。” “我需要听一听简的想法,”司雷答道,“她的视角可以说非常珍贵——” “那也请你分清楚场合——” “司雷警官。” 随着赫斯塔的突然开口,一时间,千叶和司雷同时噤声。 “我觉得,我们不用太着急。”赫斯塔轻声说。 “……怎么讲?”司雷问。 “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说不定,线索会从天上掉下来。” “什么?” “我们到现在都没摸清凶手在干什么,对这一点,凶手可能比我们更着急,”赫斯塔沉默片刻,“就……一个亲身体会。” …… 当黎各重新回到房间,司雷已经离开,房里只剩下正在处理一些文档工作的千叶和刚刚吃饱的赫斯塔。 千叶看起来非常忙碌,赫斯塔时不时会往她那边瞟一眼——在过去的这些年里,赫斯塔还从来没有见过千叶小姐这样争分夺秒地干过什么事情。 “你回来得正是时候。”千叶合上电脑,“我撤了,你等晚上司雷来换班。” “司雷真的会来吗,我刚在格鲁宁的舱室那边碰到她,”黎各轻轻耸肩,“我看她现在很忙。” “看她情况,”千叶看了眼表,“如果她不来,零来接你的班。” 7017k 第五十九章 配合 “千叶小姐!” 在千叶抱着电脑离开之前,赫斯塔喊住了她。 “怎么了?” “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想和你,单独聊聊。” “嗯?怎么了?” “什么时候,你不忙了,可以告诉我。” 千叶看了眼表,脸上闪过一瞬并不乐观的表情,但她还是点了点头,“好。” 千叶离开以后,黎各从房内锁上了门。 “你去哪儿了?”赫斯塔问。 “七层甲板有个安全舱,我去那儿过的制约时间,”黎各轻声道,她在赫斯塔的身边坐了下来,“简,你今天早上是当着很多人的面吃药了吗?” 赫斯塔凝神回忆了片刻,“我记不太清了……好像是吧,在毕肖普餐厅?” “千叶没拦着?” “怎么了?” “我在安全舱外面碰上戈培林了,就是昨晚那个跑来搭讪的秘书,”黎各看着赫斯塔,“他突然跑来关心你的身体情况,说看药盒你好像每天需要服用特别多的药物。” “……他早上来和我们搭过话。”赫斯塔回忆着,“但好像聊得不太愉快。” “你们说什么了?” 赫斯塔沉默良久,在一番徒劳的回忆过后,她发现自己完全想不起两人当时的对话——那会儿她正全心全意地吃着涂了蜂蜜的松饼,她唯一的印象似乎就只有千叶小姐说自己十几岁的时候曾上过一次升明号,当时非常热闹。 见赫斯塔神情困窘,黎各不再坚持,她起身脱下外套,“算了,一会儿我去问千叶吧。我是搞不懂她在干什么……” “戈培林还和你说了什么吗?” “他知道你今早去了安娜那里,好像很羡慕,”黎各轻声道,“他说安娜带了半个博物馆上船,真的吗?” “真的,”赫斯塔转动轮椅,“具体路上说。” “……要去哪儿?” “去医疗室,”赫斯塔回答,“我得赶紧把那本《雄性觉醒》拿回来……” …… 医疗室外,司雷站在走廊上踱步,在勘查过弗里茨·格鲁宁的房间之后她打算来找布理聊聊,尤其是关于迪特里希日记本里提到的“忏悔”事项,布理一定知道那是什么事。 然而才刚刚走到这快地方,她就听见布理持续不断的惨叫和呻吟,医疗室里侧的门紧紧关着,似乎还有其他人在里面。司雷在走廊等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进去看看。 不一会儿,船医之一走了出来。 “你好,警察。”司雷上前出示证件。 “您好您好,”医生摘下口罩与司雷握手,“我知道您,是司雷警官吗?” “是的,请问布理先生是怎么了?” “他……浓硫酸灼伤,不过还好发现及时,目前创面不大,只伤及了手、脸颊和背部的部分区域……嗯,还有头皮。” “浓硫酸?哪里来的浓硫酸?”司雷诧异,“刚把他从电梯抬出来的时候还好好的——” “我都听布理先生的朋友说了,”医生对司雷作了一个安抚的动作,“确实是浓硫酸灼伤,这一点是不会错的。他刚到这儿的时候浑身湿漉漉的,神志也不太清醒,我怀疑那些是稀硫酸溶液,所以立刻用水对他全身进行了大量冲洗,不过有些地方水分挥发得快,已经造成了伤害……” 司雷猛地回想起不久前的电梯内的诡异景象,满地的鲜血和从电梯上方喷射下的水流。 “……那是稀硫酸?”司雷低声喃喃。 “对,稀硫酸本身不危险,没有挥发性也不具备强腐蚀性,沾上了用水冲一冲就没事,不过,硫酸虽然不会挥发,溶液里的水一旦挥发殆尽,稀硫酸也就成了浓硫酸。” 医生话未说完,里间的布理再次传来痛苦的哀嚎。 她回头往布理的方向看了一眼:“我猜当时大家可能都被血腥味吸引了注意,没留心别的,我已经通知其他机械师了过来检查,目前看大家日常防护做得很到位,虽然有几个人手套已经烧出了洞,但人都没事。” 医生轻轻耸肩,“所以……您不用担心。” “我能进去看看他吗?” “您是他的朋友吗,还是您有什么问题要问他?” 司雷刚要回答,医生已经接着说了下去,“不管是哪一种都不建议现在进去,您也听出来了,他现在状态很不好——” “里面是无菌室是吗?” “对。” “我在哪里消毒,换无菌服?” “……呃,这边。”医生指了指医疗室另一侧的金属门,随着司雷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她不无同情地往布理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边门刚合上,通向走廊的大门又响起了敲门声。 “请进。” 黎各推着赫斯塔走了进来。 “啊,黎各女士,”医生又一次认出了来人,“您也是来探望伤者的吗?” “伤者?”黎各皱起眉头,“哦,不是,我的朋友吃撑了,我来给她开点健胃药。” “不,我觉得不是吃撑那么简单……”赫斯塔表情有些痛苦,“一定是胃溃疡,我需要做个检查。” “别担心,慢慢说,是怎么不舒服?” “午饭以后,我左上腹部、胸骨和剑突后疼痛,”赫斯塔压着自己的上腹,“具体是隐痛、钝痛感。” “……你学什么的?” “几年前我得过一段时间的胃溃疡,后来好了。”赫斯塔低声道,“可能是这几天饮食不习惯,所以……” “你方便换个地方吗,”医生指了指不远处的检查台,“最好是躺在那儿。” “可以,”赫斯塔扶着医生的手,慢慢从轮椅上站起身,“是不是还得解开上衣。” “当然,需要先做个腹部触诊……你现在会打嗝反酸吗?” 随着问诊,医生将检查台旁的布帘拉了起来,赫斯塔与她在布帘后谈话,黎各则趁机找寻目标。在环视一周后,她迅速发现墙角堆放的一件外套,那正是布理今天上午穿的衣服。 黎各刚要上前查看,几个护士就从无菌室里走了出来,她动作自然地转了转胳膊,佯作一副等朋友检查的样子,在与护士们点头致意之后,黎各目送几人离开,并顺手反锁了门。 她迅速上前把衣服拎起查看——底下什么也没有。 7017k 第六十章 动作 布理的惨叫再次响起,黎各决定进去看看,在按下门把以前,黎各往赫斯塔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会儿简正游刃有余地应付着医生的问话。 黎各轻咳一声,一语不发地踏进诊室与无菌室之间的隔间。 几乎就在推门的瞬间,黎各看见被放在五斗柜上的《雄性觉醒》。仅仅个把小时不见,这本书就被毁得面目全非,部分被浸泡了硫酸的纸页已经开始碳化,包书用的牛皮纸也已脱落,露出底下的铜纸封面。 黎各迅速把书收在了自己的后腰处,正要离去,突然听见司雷的声音从里间传来。 她轻移脚步,侧耳倾听。 “……你到底在犹豫什么?” ——仍是司雷的声音。 紧接着是一阵模糊的低语,应该是布理在应答,然而他的力气似乎只能花在喊疼上,黎各勉强听见了几个词,但无法以此推断出全句。 “你不要搞错了,我做这些不是为了帮你,我只是厌恶私刑。”司雷又道,“还有,不要再在我面前搞什么小动作,我多的是办法知道你们背地里做了什么……” 黎各将耳朵贴在了门上,试图将谈话听得更真切,然而诊室那边突然传来了赫斯塔的叫嚷声,她意识到自己必须立刻离开。 果然,在回到诊室后不久,外面响起了敲门声——刚才离开的几个护士又回来了。 “请进!”布帘后面的医生如此招呼,黎各立刻上前转动门锁。 “怎么锁门了?”护士手中推着器械车,语气有些不满,“我们就出去这么一会儿……” “有病人在接受检查,还是锁着比较好吧,”黎各答道,“再说我在这儿看着,也没耽误什么啊。” 护士口吻更加严厉:“别擅自动这里的东西!” 黎各不再坚持什么,她走向检查台,站在医生的背后向赫斯塔比了一个ok的手势。 …… 一刻钟后,赫斯塔与黎各回到了房间,面对着已经完全毁坏的书册,赫斯塔伸手捂住了脸:“……这不是真的。” “这书很宝贝吗?等我们下了船,再买一本赔给她怎么样?” “外面应该买不到……”赫斯塔挠着头皮,“这书可能是大断电之前出版的。” “是吗,”黎各低头翻了几页,在出版信息页面上的标记年份之后,她合上了书,“……还真是。” 赫斯塔默不作声,她有些头疼地看着眼前的残书——早知如此当时就不该观察,直接跟着梅耶一起冲进去又能怎么样呢…… “刚才,司雷也在里面。” “嗯?” “我听到她在和布理谈话,还说什么‘你在犹豫什么’‘我不是为了帮你’之类的话……我感觉有点奇怪。”黎各轻声道,“听起来,她好像在劝说布理和她达成协议。” 赫斯塔听出了黎各的弦外之音,“不用担心,司雷警官的为人很可靠。” “也许她为人确实可靠,但你也不知道她会不会上布理这些人的当,”黎各说道,“不如今晚看看她会不会主动提起和布理的谈话——” “不,如果我们想知道,我们应该主动问。”赫斯塔扶着轮椅起身,“我们不应当对自己人设这样的考验。” “但我记得你之前说过,司雷不在任何人那边。” “确实,但——” 赫斯塔正思忖着回答,房间里的电话突然响了。黎各几步走到座机旁拿起话筒,不多时,她回头看向赫斯塔,用手势比划了一番。 “找我的?”赫斯塔有些意外,她压低了声音,“谁?” 「梅耶。」黎各用口型回答。 赫斯塔并没有思考太久,便向黎各那边伸出了手,“给我吧。” 黎各将话筒递了过去,然而在最初的寒暄过后,赫斯塔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间歇发出一些“嗯”“嗯”的回应,在通话的最后,她看了眼表,“那不如就今晚?六点以前,地点你定。” 挂了电话,赫斯塔抬起头,“罗博格里耶开始给他们的人分发武器了。” “什么武器?” “梅耶还没拿到,所以不清楚具体型号,但她判断可能是一些全自动手枪和步枪,还有一些简易手雷。她和艾格尼丝今晚会搬离客舱,去指定位置待命。” “罗博格里耶这是要做些大动作啊……”黎各两手抱怀,“梅耶找你干什么?” “她想见我一面,说有些话当面讲比较方便。” 赫斯塔转身走向自己的行李箱,她打开锁扣,开始翻找行李。 “你在找什么?”黎各问。 赫斯塔转过身,将《须知》放在她与黎各之间的茶几上,“你在过制约时间的时候,司雷带了三样东西过来,都是迪特里希的遗物……” 赫斯塔低声向黎各复述了一遍先前看到的字条、日记与空信封,黎各突然明白过来——难怪司雷要去找布理。 “她是冲着迪特里希的忏悔祷告去的是不是?” “可能吧,”赫斯塔的目光回到《须知》上,“来帮我一起看看好吗?我觉得我们需要再看看这封须知……既然迪特里希的遗言里专门提到了它。” “神奇。”黎各站去了赫斯塔身旁,由于并非在阿弗尔港口登船,黎各并没有收到登船须知,尽管这两天所有人都在谈论它,但黎各还没有认认真真地通读全文。 “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我们根本没有充分利用现有的线索……”赫斯塔低声道,“假设司雷之前的推断是正确的,规则的第一条对应海底爆炸,第三四条与迪特里希的遇害有潜在联系,第五条交待了上船后的任务……那第二条是干什么的?” 黎各再次扫了一眼第二条规则: 「第二,船卡将是您在接下来的旅程中唯一有效的身份证明,您需要妥善保存,但在登船以前,理论上没有任何环节需要您向任何人出示船卡,仅凭借纸质船票与个人身份证,您就可以自由出入检票口、候船室或直接登船」 黎各沉思:“你们的船卡是不是在换了房卡以后,就没有再用过了?” “对,罗伯之前声称每天要抽一位幸运乘客去和他共进午餐,就是通过抽编号的方式……不过这两天他大概也没有做这些事的心情了。” 7017k 第六十一章 相似 “那船卡还有什么用?”黎各朝赫斯塔伸手,“你船卡在哪儿,给我看看?” 赫斯塔从上衣口袋里将卡片取出,“你没有吗?” “我根本就没有船票……我是拿着ahgas的特批上来的啊,你们收到的东西我都没有……”黎各一眼看见卡片角落的编号,“你是零号哎,是第一个……不,比第一个还第一个。” “……除了这个编号,好像也没有其他有效信息了。” 黎各将赫斯塔的船卡正反面都仔细检查了一遍,“那是不是就说明,这编号肯定有什么特别的用途。” “什么呢?” 两人陷入沉默。 过了一会儿,黎各先开口:“你要是暂时没别的打算,船卡能不能先放我这儿。” “可以,你想做什么?” “没想好,”黎各拨弄卡片,它立刻像一颗陀螺在黎各的指尖飞速旋转,“等晚上司雷回来了,我带着它出去找找灵感。” …… 下午五点,黎各推着赫斯塔外出散步。尽管在先前的电话中,梅耶表示希望能和赫斯塔见一面,然而直到现在她也没有告知具体的见面时间与地点。 赫斯塔不准备等下去,安全起见,她原本就不打算在六点以后主动见任何人,更何况今天的白天尤其漫长,她已经感到疲惫。 现在出来吹吹海风,一会儿回房吃饭,看看书到八点,再洗漱……充实的一天就结束了。 在前往前部观景台的途中,两人远远地碰上了落单的艾格尼丝——她显然也看见了赫斯塔,因此立刻充满厌恶地朝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这对姐妹怎么回事……” “看来梅耶没有把她要约见我的事告诉她姐姐。”赫斯塔轻声道,她好奇地望着艾格尼丝的背影,“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 “你说艾格尼丝?” “嗯。” “就别再想这种问题了吧,”黎各笑着道,“你做的事人家都不领情,一次两次可以,久了容易把自己搭进去。” “但她让我想起一个人……我和你说过吗?”赫斯塔仰起头,视线刚好对上黎各的下颌,“以前我在圣安妮修道院的时候,有两位修女照顾我。” “有点印象,一个严厉,一个慈祥?” “对,严厉的那位是格尔丁小姐……刚进修道院的时候,她让我,很困惑。” “怎么说?” “一开始我感觉她总是故意刁难我,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比如其他孩子都有休息日,但格尔丁小姐总在休息日给我找些重活……而且她不让我见外人,不让我参加任何领养仪式,每次我犯了什么错,我就得挨饿,因为我会被关禁闭室,不能和大家一起吃饭。” “……小可怜,”黎各低头望着她,“……我小时候也干很多重活,但家里人从来没饿过我。” “是吧,挨饿的感觉太难受了……但修道院里的孩子都很羡慕我。” “……是吗,羡慕你什么?” “羡慕我得到了格尔丁小姐全部的注意,”赫斯塔轻声道,“糟糕的注意也胜过没有注意,而且因为她对我实在太苛刻了,所以艾尔玛院长——也就是修道院里的另一位修女——总是想方设法地给我一些额外的照顾,像是允许我可以随时去她的起居室……之类。” “但那位修女为什么要那样对你?”黎各问,“她讨厌你吗?” “我问过艾尔玛院长一样的问题,她说‘正相反,因为她爱你’。” “哈,如果我爱一个小孩子,我不会让她挨饿。” “但如果你觉得这孩子已经走入了歧途,甚至到了病入膏肓的程度呢?” “……我想象不出那种情景,你是想说她其实是‘为了你好’吗?但你怎么知道她是真的‘为了你好’还是单纯享受折磨他人的过程呢——” “因为她救了我,”赫斯塔垂下眼眸,“而且平心而论,我不惹事的时候,她对我很客气。” “……那她是觉得你走进了什么歧途啊?” “很多,”赫斯塔陷入回忆,“当时她试图教了我很多东西……但我都没学会,可能就是不想学。” 黎各笑出了声,“好吧,如果学生太笨我也不会有好脸色的。” “……昨晚艾格尼丝一本正经和我们说教的时候,我就觉得那个场景很熟悉——她每一句话都那么荒谬,但又情真意切的……后面一想,怪不得熟悉,可不得熟悉么?你看她中午跑来找我们吵架的样子,像不像一只老母鸡?” “确实,看她好像很护着妹妹的样子……但要真是为了梅耶好,又怎么会和罗博格里耶这种人混在一起。” 赫斯塔沉吟片刻,“……可能我们对‘好’的定义也不一样。” “你这些话应该当着她的面讲,”黎各轻声道,“那她今天中午就不会瞪你瞪得那么凶了。” 赫斯塔笑了笑,“无所谓……” 海风从两人的正前方吹来,夜晚与黄昏的界限正在她们的头顶缓缓移动,远天的暗金色流云随着风变换着形状,在海面投下绚丽的光影。 两人像从前一样闲坐着聊天,直到身后传来响动,回过头,见梅耶站在不远处,她换了一件深蓝色的大号套头衫,正目光拘谨地望着她们。 赫斯塔与黎各不动声色地转过身离去——这一带太过空旷,显然不适合进行任何谈话。三人保持着距离朝同一个方向移动,直到来到一处僻静的角落。 梅耶终于跟了上来,她脸色微红,“下午我本来是想——” “领到武器了吗?”赫斯塔问。 “领到了。” “给我看看。” 梅耶当即取出腰间的手枪——她身体的正前方挂着一把枪套,那个肥大的套头衫正是用来遮挡它的。 赫斯塔的一时有些恍惚,那是把银色的贝雷塔92手枪。 “我没有夜间巡视任务,”梅耶低声道,“所以我只有这个,还有两个替换弹匣。” “会用吗?” “当然会,我们都练过的……” 赫斯塔接过枪:“……没上膛?” “平时要随身携带,就不上膛,万一不小心碰到了板机——” 梅耶话音未落,赫斯塔已经拨开了手枪保险,击锤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嗒”声。 “……枪套就是用来防这个的。”赫斯塔将手枪重新交回到梅耶手中,“关键时刻,一秒的上膛时间也能决定胜负。” 7017k 第六十二章 抵抗组织 梅耶接过枪,小心地将它重新插进了枪套。 “今天约你出来,本来希望能让艾格尼丝出来和你见一面,”梅耶轻声道,“但我没能说服她,所以后面就没有再给你打电话……” “你想我们见面做什么?” “消除一些……误会,”梅耶低声道,“我们一开始是好心,你们今天也是好心,好心对上好心,不应该剑拔弩张……所以我想让你们见一面。” “其实我挺好奇的,既然你们是罗博格里耶的信徒,为什么要主动给司雷透消息呢——她和罗伯还有那些荆棘僧侣本来就不对付。” “信徒?”梅耶一怔,“啊,请……不要这么说我们,听起来好像什么奇怪的邪教。” “……那应该怎么称呼你们?” “生存主义者,”梅耶轻声道,“我们是生存主义者,我们这支由罗博格里耶先生带领的小队是‘末日抵抗组织’的一部分。” “……末日?”赫斯塔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大断电时代迟早要重演的,末日一定会重现,我们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留文明的火种,”梅耶望着赫斯塔,在谈论这个话题的时候,她的目光突然变得平静而坚定,“我们并不信仰罗博格里耶先生个人,虽然他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先驱者,但当他犯错的时候我们也会指出——比如,昨天晚上艾格就指出了罗博格里耶先生对‘螯合物’的错误理解。” “嗯……”赫斯塔若有所思,“我最初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 梅耶露出了为难的表情,她两手绕到背后,食指和食指紧紧勾在一起。 “很难回答吗?”赫斯塔问。 “有点难以开口,因为这不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我没有问过艾格可不可以说。” “那就只说你自己的想法呢?” “有时候……我们挺讨厌荆棘僧侣那拨人的,他们是一群伪君子,但他们真的骗过了很多人……” 梅耶的脸又微微变红,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她意识到了自己正在背后嚼人舌根,这陡然激起了她的羞耻心。 “再加上,罗博格里耶先生应该是没有真正面对过螯合物,他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我觉得如果司雷警官能知道更多,对所有人都更好,”梅耶停顿了片刻,“我们应当合作,而不是在还没搞清楚对手是谁的时候就四分五裂……” 赫斯塔认真地凝视着梅耶的眼睛,从这双墨绿色的眼睛里,她读到了比艾格尼丝更加坚定的意志。 分别前,梅耶突然想起什么,她俯身在赫斯塔耳边轻声道,“对了,今晚不要出门。” “……为什么?” “我也不清楚,但艾格是这么和我说的。” “好的,谢谢你。” 目送梅耶远去,黎各回望赫斯塔,“……我本来以为艾格尼丝才是比较麻烦的那个。” 赫斯塔眉头轻皱——她和黎各有着完全相同的感受。 “艾格尼丝那样的激烈反应至少还意味着对手值得一辩……”——而梅耶谈论起这些话题的口吻就像再说“太阳还会升起来的”那样理所当然。 “不过她说她们是‘生存主义者’我就理解了,”黎各推着赫斯塔往回走,“这种人在十二区挺多的,我和其中一些人打过交道。” “都什么样?” “大部分都坚信母城有一天会坍缩。”黎各轻轻耸肩,“在所有依靠母城的技术支持全部中断以后,社会会再度瓦解,从而进入‘二次断电’,而他们的目标就是提前做好准备,囤粮囤枪……工程师和医生在这些人中间特别受欢迎。” “难怪,我说罗博格里耶从哪儿突然搞出这么多武器,原来他就是干这个的,”赫斯塔明白过来,“小看他了,我还以为他就是想给自己围个堡垒做国王。” “十二区比较乱,所以这种队伍还挺多的,基本上每三五个村庄就有一个奉行‘生存主义’的武装,平时帮助村民做些维护治安的工作,像巡巡逻,搭建一些防御工事……村民向他们提供一些物资支持,分享情报,等到有匪徒来劫掠的时候,这些生存主义小队会投入战斗,顺便在实战中进行自我训练——单就战斗力来说,我接触的好几个小队都特别能打。” 远处,几个荆棘僧侣正在甲板的背风处抽烟,他们也换了一身统一的套头衫,此刻两人正佝着脖子借火,步枪被他们散漫地背在身后,仿佛一个装饰性挎包。 赫斯塔收回目光,“……我看这艘船上的人没几个有那种本事。” “巧了,”黎各笑道,“我也这么觉得。” …… “零,现在几点了?” “六点零五。” 安娜摘下眼罩,“……这个午觉睡得太久了,怎么不早点叫醒我。” “您上午说话说得太多了,”零望着安娜,“应该多休息。” 安娜扶着额头在躺椅上靠了一会儿,开始左右张望。 “您在找梅诗金吗,它下午出去了。” 安娜嘴角微沉,“今晚别再让它去外面溜达了,小猫咪,什么也不懂……” “那我现在去把它抱回来。” “好啊,”安娜点了点头,“它下午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吗?” 零安静地坐在原地,目光有片刻的失焦。 “戈培林下午找了两个人谈话,时间都超过了半个小时。” 安娜转头看了过来,“哪两个人?” “桑德斯·兰德和艾格尼丝·迪农希雅德。” “桑德斯……”安娜回想着,这名字稍稍有些耳熟,但细想似乎又没那么熟悉,“好像在哪儿听过?” “他是阿维纳什的下属。” 安娜顿时回忆起来——在登船当日曾有一个船员被赫斯塔逼问身份,那人正是叫这个名字。 “那个艾格尼丝呢……又是谁?” “一个一直受罗博格里耶资助接受教育的姑娘,她在今年年初刚刚拿到了普通机械师资格证,然后就响应了罗博格里耶的十四区之行。”零沉默片刻,“那天晚上,我回套间取毯子的时候,曾经碰到过她的妹妹梅耶。” 安娜漫不经心地听着,“普通机械师……这个考试通过率挺低的,是不是?” “今年的通过率是6%。” 7017k 第六十三章 琴声 “……可惜了,”安娜沉默良久,又自问自答地低声喃喃,“可惜吗?” “您指什么?” 安娜没有回答,在片刻的沉吟过后,她看向零,“戈培林找这两人谈话,多半和他们今晚的行动有关,千叶今晚会待在哪儿?” “她宣称会一直待在伯山甫那边,直到动乱过去。” “她今晚还是打算干看着?” “看上去是这样。” “好吧……”安娜想了想,“那么你今晚去赫斯塔那里。” “您呢?”零望着她,“这里并不安全。” “我知道,”安娜笑着道,“我们一块儿去。” …… 六点半,毕肖普餐厅里只有少数几人在吃东西。此刻离餐厅正式供应晚餐还有两个小时,艾格尼丝一个人坐在靠墙的位置,她的餐盘里放着一些罐头食品拼凑的晚餐——黏糊糊的玉米沙拉搅拌着番茄蘑菇罐头汤。 她正用面包片擦搅盘底,以便将最后一点食物的汤汁也吃掉。 “艾格。”梅耶的声音从远处响起,艾格尼丝应声抬头。 “……你怎么还在外面晃?” “我刚刚碰到了黎各她们。” “她们?” “还有赫斯塔——她们总是在一块儿的嘛。”梅耶在艾格尼丝的身旁坐下,她声音很低,即便此刻的餐厅非常寂静,也只有艾格尼丝一人能听见她的话。 艾格尼丝的脸瞬间拉了下来,“……所以你还是一个人去找她们了。” “别这样和我说话,”梅耶像一只受惊的鸟,她睁大了眼睛,“……求你。” “我之前和你说了多少次……” “你别生气艾格,我们只是聊了聊天——” 艾格尼丝把脸转向另一侧,梅耶的表情令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刻的脸色一定非常严厉,过了片刻,她深深呼吸,又回过头。 “我没有生气。” “……是吗,那就好。” “你们聊什么了?” “就是之前我和你说的那些话……我觉得我们不应该这么针锋相对,”梅耶低声道,“我觉得她们也认可这一点。” “别天真了,梅耶。”艾格尼丝笑了一声,“她们是水银针。” “……真的会有那么不同吗,我们,和水银针?” “我不回答这种傻问题,”艾格尼丝轻叹一声,“还有呢,你们还聊了什么?” “你今晚是不是要巡夜?” 艾格尼丝拿着汤勺的手停了一下,“……嗯,怎么了。” “这把枪,还是还给你,”梅耶低下头,小心地取出了那把银色的贝雷塔92手枪,“戈培林先生既然把它送给了你,肯定是觉得它在你身上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更大的作用就是你带着它防身,”艾格尼丝打断了梅耶的话,“那我就更安心。” “那你把我的‘托卡列夫‘还给我吧。” “你别再——”艾格尼丝正要开口,突然发现梅耶手中的枪已经开了保险栓,处于随时可以射击的状态,她再次变了脸色,“你好端端地把枪上膛干什么?” “……啊,这是赫斯塔帮我调整的,”梅耶望着手枪,“‘关键时刻,一秒的上膛时间也能决定胜负’——她是这么说的,我觉得很有道理。” 便就在这片刻,梅耶感觉艾格尼丝的脸颊似乎微微抽动了一下,一种不可置信的神情从她脸上转瞬即逝,半晌,艾格尼丝低声喃喃:“……你怎么能把自己的枪交到别人手上?” “收下吧。” 两人再次交换了武器。 梅耶拿回了自己的配枪,又道,“我觉得她们挺好说话,至少比布理那些人强,分别的时候我提醒了她们今晚不要出门,希望她们听进去了。” “……你还说了什么?” “没有了。”梅耶抬起头,“怎么了吗?” 艾格尼丝望着贝雷塔的枪身,表情有些复杂。 “艾格?” “以后,不要再什么都和别人讲了,记清楚我们是谁,梅耶。” “可我觉得她们和别的水银针不一样……” “再说这种话我真的要生气了,你指望一个水银针能意识到她自己享受的特权,我看你根本是把以前我们在荒原的日子全忘了。梅耶,你听着,如果船上有螯合物,她们履行她们的职责,我们做力所能及的配合;如果船上没有,她们就恪守她们的规矩,我们井水不犯河水——除此之外,你什么都不要想。” “艾格……” 艾格尼丝收起枪站了起来,她一手端着餐盘,一手拉着梅耶的手腕。 “我先送你回去。” “……啊不要这样拽我,艾格,我站不稳了——” “天黑以后,绝对不可以出来乱跑,能做到吗?” 梅耶有些茫然,“……当然能,这不是你下午就和我说过的事吗?” “但你记住了吗?” “嗯。”梅耶郑重点头,“……你巡夜什么时候结束?” “看情况。”艾格尼丝把餐盘随意地丢在回收台上,“我会尽快回来。” …… 当黎各与赫斯塔一同回到客舱甲板的走廊时,她们听到一阵隐约的乐声,那是悠扬的手风琴,曲调俏皮,节奏慵懒,叫人一下想起秋日山林间的河流。 起初她们以为是谁开了音响,后来两人来到她们自己的房前,才意识到这声音是从房间里面传来的。 “……现在是人人都能进我们房间吗?”黎各盯着门,“这在搞什么?” “你觉得这次是谁?” “我们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直接进吗?” “不然呢,先敲个门?”黎各指着房门,“这人都在我们屋里放唱片了——不是,我们屋里也没唱片机啊。” 赫斯塔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于是刚才还气定神闲的表情瞬间凝结,她当场站了起来,并一脚踢开了未锁的门。 琴声戛然而止。 房间里,对窗弹奏的安娜转过身来,“……你们回来了?” 赫斯塔几乎是朝安娜冲了过去,“谁允许你碰这架琴的——放回去!” “放回哪?琴箱吗?”安娜不为所动,随手来了段漂亮的琶音,“一架琴如果总是放在琴箱里不被演奏,它也会寂寞的。” 7017k 第六十四章 猜测 黎各下意识地抓住了赫斯塔的肩膀。 “冷静!简!” “那是莉兹的琴——” “我知道!但你先冷静一下!” 争斗中,两人同时摔在地上,黎各始终紧紧钳制着赫斯塔的两臂,尤其是她的左手腕。 赫斯塔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尽管如此,她仍然竭力仰头看向安娜,目光怒不可遏。 “不要太激动,姑娘们,”安娜坐在自己的轮椅上,她甚至没有低头,只是目光微垂,“你看,你的手风琴不是好好的吗?” “放——回——去!” “……安娜女士,”黎各艰难地抬头,“我不知道你今天是来干什么的……别再火上浇油了行吗?” “你这么说我反而不敢放手了,万一一会儿磕了碰了,我岂不成了莫大的罪人——” “啊……都闭嘴吧,”黎各抱着赫斯塔往后退了几步,“先听我说,听我说!简!别再发疯了!” 赫斯塔的身体突然颤抖了一下,她咬紧了牙齿,安静下来。 黎各试探性地松开手,见赫斯塔没有继续躁动,才走到她跟前低声道,“就站在这儿,好吗,你站在这儿看着我。” 黎各转过身,朝安娜走去,“好了,安娜女士……把琴给我。” 安娜照做了。 接下来,尽管黎各动作有些生疏,但手风琴还是平平稳稳地被收进了琴箱。扣上箱扣之后,黎各松了口气,起身时,目光刚好扫到一旁桌面上那本破破烂烂的《雄性觉醒》。 黎各的呼吸慢了一秒,然后若无其事地拿起一本杂志盖在了上面。 “……要喝水吗,你们?” 没有人回答。 安娜望着不远处的赫斯塔——她在一把靠墙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眼睛始终望着房间地面的纹理,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黎各倒了杯水塞去赫斯塔手里,然后拉了把椅子坐下,“好了,聊聊吧。” “那是对你很重要的东西吗,赫斯塔?”安娜问。 黎各看向她,“不如你先解释一下你为什么出现在我们房间里?” “因为我也住这个套间——我有门卡,而套间内部的房间没有锁,”安娜回答,“这应该很好理解?” “我不是问你用的什么手段,我问你来干什么,总不会是不小心走错了吧。” “不,我是专门过来的,因为今晚很危险,”安娜微笑着,“这种时候,我想还是和你们待在一块儿比较好。” “……那你完全来错地方了。”赫斯塔突然开口。 “为什么呢?” “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安娜,”赫斯塔看向她,“用你的博学多才的脑子想一想。” 房间里再次沉默下来,黎各几乎能闻见空气中不存在的火药味,她轻叹了一声,“那个小女孩呢,叫‘零’是吗……她知道你在这儿吗?” “她很快会来。” “那就好,”黎各点头,“一会儿她来了,你们俩赶紧离开这个套间,走得越远越好。” “为什么?” 黎各十指交叉,她望着眼前实在有些不知好歹的中年人,“我们没有开玩笑,今晚我们在哪儿,哪儿就是最危险的。” 见安娜完全没有反应,黎各只能进一步解释:“我们也是回来的路上刚想通的,罗博格里耶突然给他的追随者发武器,一定有什么用意——挟持船员返航?没有意义,因为只要千叶不松口,邮轮往回开就是所有人一起被炮轰;直接和千叶硬碰硬?更不可能,就算罗博格里耶脑子是傻的,他也有些脑子清醒的手下,靠这些武器袭击水银针就是变相自杀。” 安娜笑了笑,“也不尽然?” “对,对,也不尽然,比如简现在就很脆弱,”黎各应和道,“罗博格里耶的最终目的无非是尽快返回陆地,顺着这个思路想,他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改变千叶的意愿——毕竟‘升明号’返航到底会不会遭到火力清扫都是她一句话的事。” 黎各接着道,“我打个比方,如果他们今晚找了个什么理由把我支开,然后,成功将简重伤,那么千叶很有可能就会改变主意,因为她必须让船只就近靠岸,以便尽快将简送医。 “当然,目标人物也不一定是简,如果是那个叫‘伯山甫’的语言学家重伤了估计也是一样,不过这人被千叶藏得死死的,连人在哪儿都不知道——所以还是我们这里比较方便。” 赫斯塔冷冷地盯着安娜:“还要和我们待在一块儿吗?” “要的。” 黎各难以理解地扭过头,“……所以我们刚才都说了什么?” “我门不欢迎不请自来的客人。”赫斯塔直白地开口,“你非要留在这儿,就回你自己房间。” 安娜驾着她的电动轮椅,朝着赫斯塔与黎各的方向接近,最终在赫斯塔面前停下。 “现在离天黑还有一点时间,你们还愿意继续出去逛逛吗?” “去哪儿?”赫斯塔问。 “不远,七层甲板,那边有个升明号的航行博物馆,按照升明号的惯例,所有人都可以在登船的第二天前往那边参观……不过很遗憾,在这次航行里这个惯例被打断了——” “不去。”赫斯塔轻声道。 “我也不去,”黎各补充道,“我对这类博物馆没什么兴趣……” 安娜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登船那天……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升明号’的别名叫‘阿蕾克托’,你对这件事还有印象吗?” 赫斯塔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安娜。 “谜底就在航行博物馆中。”安娜停顿了片刻,“去吗?” …… 在前往航行博物馆的路上,安娜始终走在赫斯塔与黎各的前面。 由于客用电梯已经损坏,安娜带着她们走了另一条无障碍通道,这一路上她们鲜少遇见其他人,长长的走廊像是偶尔会在梦中碰见的诡异长廊,如果不是不断变化的甲板数字,赫斯塔简直要怀疑这条路究竟有没有尽头。 在她身后,黎各始终绷紧了神经。 “为什么不能明天再来?”黎各压低了声音,“你忘了梅耶今天提醒我们什么了?” 7017k 第六十五章 计划 赫斯塔一心盯着安娜的背影,黎各的话则直接左耳进右耳出——尽管她完全没有在听黎各说了什么,但她还是从上扬的语调里意识到黎各向自己抛出了一个问题。 “……什么?”赫斯塔抬起头,“我刚走神了。” “没什么,”黎各挑起了眉,“现在问你什么都是白费,嗯?” “抱歉,我只是……”赫斯塔喉咙动了动,“在想别的事情。” …… “司雷警官,你在里面吗?” 格雷斯剧场外,正在这一带独自搜寻线索的司雷突然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她在暗处向声音的来源张望,一个年轻女孩的剪影在剧场门口。 “艾格尼丝?”司雷主动走到灯光下,“你怎么来了。” “方便聊聊吗,我有……很重要的事想和你说。” “在这儿聊?” “最好是,”艾格尼丝低声道,“现在所有人都在外面,我是……偷偷过来的。” “可以。” 司雷朝艾格尼丝的方向走去,成排的座椅挡住了她的下半身,司雷本能地碰了碰自己腰间的配枪——它们都好好地挂在那儿。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司雷问。 “刚才我也在毕肖普餐厅,我看到你往这个方向来了,就来碰碰运气……”艾格尼丝迈着小步向司雷靠近,她背后的灯光在地面上拉出一道长长的黑影,“您知道那位黑头发的水银针在哪儿吗,我记得她好像叫……千叶?” “她的工作永远是机密,我不可能知道的,你找她有事?” “她负责押送的那个语言学家,今晚……有危险。” 司雷一怔,她终于想起来低头看看时间——此刻已经接近七点,而她原本应当在五点半的时候赶回赫斯塔的房间与黎各交班。 司雷心道不妙,她必须尽快回去看看。 “……你继续说,”司雷抬头,“什么危险?” “戈培林给所有人都发了武器……您知道吗?” “知道,他事前和我知会了,”司雷轻叹一声看向别处,“我已经和他说过了,这是我听到的最坏的主意,这些武器不可能让人在真正的危险前自保,只会引来不必要的流血冲突……” 司雷的话戛然而止,联想到艾格尼丝的上一句话,她皱起眉,“……什么意思,今晚你们的人要袭击伯山甫?” “……应该是这样,我不是行动组的核心成员,所以知道的事情很有限。”艾格尼丝低声道,“如果伯山甫重伤,那么千叶女士应该会想办法让船靠岸……戈培林是这么说的。” “痴心妄想!”司雷的声音骤然提高,“戈培林自己在不在那个行动组?他知道拿枪对着千叶意味着什么吗!” “不,不,当然不会直接硬闯,他们有一套自己的计划,就我了解的情况,他们也不希望和千叶女士有正面冲突……” “戈培林在哪儿?” “我不知道,”艾格尼丝低声回答,“我来找您说这些,也是想让您告诉千叶女士一声,好让她有时间提前准备……我不希望那个语言学家出事,也不希望我们的人出事,我相信千叶女士一定有办法做到这一点。” 艾格尼丝沉默了片刻,她观察着司雷的表情,试探着开口,“比如,今晚带着伯山甫找个安全的地方待着,不管外面出了什么事,都不要上当,不要离开——” “……你说得轻巧,”司雷按住了额头,“我去告诉千叶?我看不管我告不告诉千叶,戈培林都活不过今晚。” “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谁让他想不开要去找千叶的麻烦,他活该!”司雷两手插在后腰上,踱步深思,“……就这一件事吗?” “嗯。”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想想还能做些什么吧,”司雷轻声道,她摘下一次性橡胶手套,把它们团成团塞进了外衣口袋,“对了,我今早好像看到布理找你麻烦?是因为昨天的事吗?” 艾格尼丝点了点头,“对……但您不用担心,您今早给出的解释很完美,他们不会知道昨晚我到底和黎各女士她们说了什么。” “如果之后布理再找你们的麻烦,你就告诉他‘司雷会知道的’,他会收敛。” 艾格尼丝有些意外:“……好的,谢谢。” “那我出去一趟,你也赶紧去做自己的事吧。” 艾格尼丝站在原地目送司雷离去,直到司雷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走廊,她才转过身,朝剧场的更深处走去。 …… 七层甲板的船长室,戈培林一个人坐在无人的办公室内,远天的太阳就要西沉,到处影影幢幢。他没有开灯,三台固定电话摆在他的手边,突然,其中一个的来电提示灯亮起了红色的光。 戈培林接起电话。 “喂?嗯,是我。” “不会,你做得很好,是的,这样就够了。” “不用担心水银针会先发制人,如果她敢这么做,等船靠了岸,首先对她发起抓捕的就是ahgas本部……对,就是这样,你理解得没错。” “不,你不用再回客舱,赫斯塔和黎各现在不在房间里。” 戈培林的视线看向窗外。 “她们现在应该都在航行博物馆——赫斯塔、黎各,还有那个坐轮椅的女人。” “不,你不用现在过去,还有一个人没有找到,你现在就待在原地不要动,等我确定了那个人的位置,我再告诉你下一步的行动。” …… 挂了电话,艾格尼丝松了口气。 格雷斯剧场的后台此刻也同样没有开灯,四处漆黑一片,只有一点微弱的光从密封的玻璃壁窗上投下来,整个房间呈现出一种黎明前的灰蓝色。 艾格尼丝有些出神地望着空气中弥散的灰尘,突然,一阵不寻常的响动将她从沉思中惊醒。 “谁在那里!”她迅速朝着身后拔枪,“出来!” 一切都保持着不寻常的绝对安静,直到那阵声音再次响起——一只白猫从不远处的箱子跳落到地上,面对着艾格尼丝坐了下来。 艾格尼丝背后惊出了一些冷汗,她缓慢地喘了一口,枪口渐渐放了下来。 白猫有一对非常漂亮的立耳,它矜持地坐在那里,尾巴优雅地盘绕在身前,它的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如同宝石。 艾格尼斯收起枪。 “喵。”在黑暗中,她朝猫挥挥手,“喵喵喵,过来。” 7017k 第六十六章 船首像 猫没有动。 在寂静中,艾格尼丝渐渐感到一些不适,白猫的目光似乎尤其冷漠傲慢,尽管她知道猫一向如此,但这依然引起了她的不快。 “公爵。” 门外传来一个陌生的女声,艾格尼丝当即藏入了黑暗中,她的呼吸再次紧促了起来——什么“公爵”?难道这间剧场里还有别人? 猫却在这时叫了起来。 一个熟悉的黑影踏进了后台的门,艾格尼丝很快认出来人是安娜身边的小女孩,只见她走到白猫跟前,俯身将猫抱起。 “你在这里吗,公爵?”女孩喃喃低语,“不要总是乱跑啊。” 艾格尼丝的手心已经沁出了汗水——搞什么,原来“公爵”是那只猫的名字…… 她的枪口对准了女孩的后背。 ——谁知道刚才和戈培林先生的通话有没有被这个人听到呢? 黑暗中抱着猫的女孩似乎对这一切毫无觉察,她转身朝出口走去,艾格尼丝的枪口则一路跟着她的后心,在急剧的挣扎间,艾格尼丝几乎有些透不过气,她感到一阵晕眩,眼前的青光如同海潮一波顺着一波。 理性告诉她必须把人解决在这里,然而不知为什么,握着板机的手就是按不下去。 几秒后,抱猫的女孩消失在门口。 艾格尼丝能听见她节奏均匀的脚步从剧场方向传来,声音渐渐微弱,人也随之远去。 后台的房间里,艾格尼丝慢慢蹲坐下来,她有些心烦意乱地回味着刚才的事,汗水从她的额头滑落,她不清楚自己是否做了一个软弱的决定,她现在已经有些后悔。 …… “……好小啊,这里。”赫斯塔望着升明号的展厅,“又小又空,我以为这里东西会很多呢。” “这还小?这不就是普通博物馆的大小吗?”黎各仰头估摸着这里的层高,“这地方至少有三个我们的房间那么高。” 赫斯塔不答——如果是和客舱的房间比,这里当然很开阔,但和安娜某个“行李间”相比,这里的大小还赶不上那儿的一半。 过道的两侧挂着一些肖像与风景画,玻璃展柜里同样陈列着礼物,它们大都来自一些政要巨贾,有几个名字甚至让赫斯塔和黎各也略微觉得耳熟。 走到展厅的中部,她们看见这里专门开辟了一处中央空地用来展示一张巨大的合影,黎各与赫斯塔上前细看,照片中大概有七八百人,众人精神饱满地站在一处港口,目光有神地凝视着镜头,每个人都在笑。 赫斯塔看了一会儿,“……这些就是参与了‘十二号候船室’营救事件的乘客吧。” “嗯,是。”黎各把目光从一旁的介绍板上移开,“基本就和曼特尔女士说的差不多。” 赫斯塔推着轮椅又往前移动了寸许,“……都是很了不起的人。” “了不起吗,”安娜的声音突然从前方传来,“难道这不也是一场多数对少数的暴政?” 赫斯塔稍稍颦眉,“什么?” “不记名投票的结果是562:17,也就是说,当时的‘升明号’上仍有17人反对让疫区乘客上船。”安娜看着介绍版上的文字,“疫区乘客里,没有人感染螯合病是幸运——但如果有人感染了呢,如果在登船以后出现意外,导致情形失控呢?” “很显然,那这就将是另一个故事了,”安娜接着道,“曾经,这艘船上有十七个脑筋清醒的人试图制止一场灾难发生,然而众人强行无视了它们,进而造成了巨大的伤亡……你觉得这种事故够不够收录进你们水银针的大型事故表?” “那你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吗?”赫斯塔问,“同时保住疫区乘客与船上乘客的性命。” “没有。” 赫斯塔瞥了安娜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看看你现在的表情,”安娜笑起来,“你想说,如果我拿不出更好的办法就闭嘴,是吗?” “……我没有那样说。” “那你有没有这样想?” “任何一个决策都很难顾及到每个人,而且事事都有代价,”赫斯塔望着合影,“我反而觉得你的假设使这些人的决定更加高尚——即便在困境中,仍有一些人愿意承担风险去营救另一些人。” “是勇气,还是盲从?” “什么意思?” “如果在那些疫区乘客登上十二号候船室之后,发现他们当中有人确实感染了螯合病,那么,那五百多个乘客里会有多少人迅速向反对票倒戈?船员的态度和人群中意见领袖的态度在这个过程中起到了多大的影响?这些人是否真实且完整地,向所有人解释了这一抉择的后果? “别忘了,简,宜居地里有多少人已经完全对螯合病没有了印象……”安娜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船上的乘客,真的都完全理解自身即将承担的风险吗?” 赫斯塔只觉得胸口一阵郁结,她再次看向眼前的合影——阳光映照着所有人灿烂的笑容,大家站在一起,那份劫后余生的喜悦将所有人紧密相连。 “……我真庆幸你不在那艘船上,安娜。” 安娜笑得更开心了,“有什么办法呢,有时候人只能在一个糟糕的选项和一个更糟糕的选项之间做选择……无知,反而带来了最好的结果。” 黎各谨慎地看了看赫斯塔和安娜,在这突如其来的沉默之中,她缓缓举起手:“七点二十了朋友们,我敢打赌外面天已经黑了。” 安娜重新转动她的电动轮椅。 在临出口的位置,赫斯塔看见一个象牙质地的女性半身像,它被挂在深蓝色天鹅绒的幕墙上。那是一个身着帕拉的成年女性,四条锁链以一种飞扬的姿态绕过她的肩膀将她禁锢,但她浑然未觉。 她只是温顺地闭着眼睛,表情安宁,仿佛沉浸在一个美好的睡梦中。 “船首像。”安娜仰头望着雕塑,“从黑铁时代起,水手们就喜欢把一些图腾或神像固定在船头,以期获得庇佑,它是一条船的灵魂,也象征着航行者的意志。” 7017k 第六十七章 遇袭 赫斯塔看向一旁的介绍板,上面写着“船首像:沉睡的阿蕾克托”。 “还记得那个神话吗?黛赫的十一个女儿,也就是阿蕾克托的姐姐们,她们被厄拜放逐在虚冥之海,终日飞行咆哮,掀起……滔天的巨浪。航行者永远心怀葬身鱼腹的恐惧,他们渴望风暴又惧怕风暴,因此,他们将阿蕾克托的半身像挂在船头,以此警示那十一个兴风作浪的妖女……” “警示什么呢?”赫斯塔仰头望着象牙像,“‘你们的妹妹在我手上’?还是‘我们和阿蕾克托是一伙儿的’?” “那谁知道呢。” “……这太奇怪了,”赫斯塔轻声道,“如果我是海上的那十一个女儿,远远看见这雕像,我的正常反应难道不是立刻赶到这艘船身边?等到发现它只是一个傀儡,我全部的怒火不就都要发泄在这艘船身上了吗……一个睡着的阿蕾克托又不能保护船只。” 安娜也望着阿蕾克托沉睡的面容,“也可能是,‘不要招惹我,不要忘了你们因何走到今天这一步’。” 赫斯塔皱起眉头,她正要发问,忽然听见一声巨大的爆炸轰响,地面颤抖。 三人立即来到靠近窗口的走廊,远处有一些惊慌的声音传来,人们在大喊“着火了,着火了”,声音大概在四五百米之外。 漆黑的浓烟从船头方向的直升机停机坪上飘起,剧烈的爆炸使得停机坪的地面被炸穿,露出了底下无人的观景咖啡厅。有船员不断从各层甲板向下疏散——显然,游轮上的每一个乘客都感受到了这份震动。 “爆炸……”赫斯塔不可置信地望着爆炸点,“这些人认真的吗?” “都疯了。” 大约半分钟后,有男人的声音从博物馆入口方向靠近,“还有人在吗,着火了,疏散!疏散!” 黎各迅速调转赫斯塔的轮椅方向。 “两位现在想去哪儿?反正回房是暂时别想了。” “先找个地方躲一下吧。”赫斯塔看向不远处立着“禁止通行”的过道,“那边。” …… 停机坪附近,预先准备好的救火队伍已经将水管对准了着火点方向,随时准备着控制火势。 戈培林望着事发地,不时辅以望远镜观察细节——自始至终千叶都没有在事故点附近出现。 这实在是一个好预兆,这说明千叶多少对此刻外界发生的暴动心生疑虑。 接下来唯一需要应对的就是赫斯塔身边的黎各。 …… “看起来都是有备而来。”黎各俯贴在地面,“至少有八个人。” 此刻她们隐藏在航行博物馆二层的简易办公室,这里的办公桌上堆满了文书,不过今天这里没有人。 赫斯塔面色凝重,“……如果都是荆棘僧侣的话基本上就是倾巢出动了,但他们想干什么,他们不知道你也在这里吗?” “说不定是受了罗博格里耶的蛊惑,以为凭人数优势真的可以占到便宜,”黎各笑了笑,“尤其你和安娜两个人还都行动不便。” 赫斯塔有些焦虑地捏着轮椅扶手。 “安娜,零现在在哪儿,她怎么会让你落单?” “零有她自己要做的事。”安娜回答。 “有什么办法能联系上她吗?” 黎各回过头,“你想干什么?” “赶紧让零过来把安娜接走。”赫斯塔低声道,“她这样跟着我们太危险了。” 黎各表情困惑地歪了歪头,她伸手在自己胸口的位置划了条线——零的个头差不多就在那儿。 “……你是说那个小姑娘吗?” “嗯。” “你真是糊涂了,简,这种时候怎么好让小孩子过来……到时候安娜没接到,她自己出事了。” “她根本就——”赫斯塔抬起头,正好对上安娜意味深长的目光,“……算了。” 黎各依旧仔细聆听着地面。 “等等……他们停下来了,好像没人往我们这儿走……好像在争吵?”黎各皱起了眉,“我好像听到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女孩子?” “……是艾格尼丝吗?有点像她,”黎各又听了一会儿,“对,一定是艾格尼丝,她嗓子尖起来的时候跟条海豚似的……” “在吵什么?” “听不清。”黎各低声道,“要出去看看吗。” 这句低语刚一出口,她与赫斯塔便同时摇了摇头——无论如何,她们三个此刻绝不能分开。 “但我们也不能一直待在这儿,”赫斯塔环顾四周,“还是得想办法撤到别的地方……” 赫斯塔话音未落,一声凄厉的嘶吼从楼下传来,它混杂着愤怒和恐惧,紧接着一排密集的枪声响起——自动步枪进行了多轮连射。尽管这里的每把枪都装着消音器,但这突如其来的射击仍然声势浩大。 十几秒后,枪声停止,所有的争吵都停了下来,赫斯塔与黎各的眼睛同时睁大,某种程度上她们能想象楼下此刻到底发生了什么。 “……还能听到吗,艾格尼丝的声音?” 黎各侧耳倾听,但最终只能徒然地摇头。 “人群散开了。”黎各聆听着,“但没有走远,他们好像开始分头行动了……” 回想起今天中午在客舱走廊的种种,赫斯塔有些后知后觉,“她和布理之间应该有私怨,而且有可能危及到梅耶的安危……” “嘘,有人可能要上来了。” 黎各从地上跳起来,迅速将赫斯塔与安娜的轮椅移至远离门口的墙边。 赫斯塔也听见了两人的脚步——这两人的警惕性不高,脚步松散,不过始终保持着一前一后的姿势,彼此配合。 “有人吗?”他们问道。 无人应答。 其中一人走到门前,透过门缝,黎各看见那人双脚投下的阴影。她侧目看了眼不远处敞开的窗口,十指轻轻活动——如果一会儿这两人丢了什么东西进来,她会立刻捡起来丢去窗外。 门外的男人尝试着扭动了一下门把,在发现此门上锁以后,他后退了两步,黎各也旋即弓起了背……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实在匪夷所思——只听得“砰砰”两声枪响,门外的男人一声惨叫,倒在地上。他的同伴慌慌张张地跑来问怎么了,那人疼到一句话也说不出。 房间里,黎各眯起眼睛。 这人……不会是直接拿枪对着门锁射击了吧。 7017k 第六十八章 陷阱 “呼叫救援,我们呼叫救援……”门外一个声音颤抖地说道——显然,这人正在用对讲机。 很快,一个带着嘈杂噪音的回复响起,“大致说下你们的具体情形,完毕!” “弗里德里希受伤了……他流了好多血,我该怎么办……啊,完毕!” “怎么受伤的?你们和谁交战了?完毕!” “我们在二楼遇到了一扇锁着的房间,阿尔贝特对门射击,然后……跳弹误伤了他……完毕。” “你们就是一群白痴!在二楼什么位置,一次性讲清楚,完毕!” 门后黎各听得差点笑出了声,她看了眼赫斯塔,轻轻摇了摇头——我们此刻究竟在和什么样的对手作战啊。 门外,手足无措的持枪者跪坐在同伴身边,他正判断着自己的位置,突然感到一阵窒息——有人从身后勒住了他的脖子,并将他整个人向后迅速拖拽。 事情发生得实在太快,还不等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个强力肘击打得他蜷缩在地,一瞬间几乎失去了意识。 他感到一双手正不断拆下他随身携带武器,睁开眼睛,只见黎各正将他同伴的那把自动步枪递给身后的红发女人。 在那红发女人的手中,步枪就像一把积木拼凑的玩具,仅仅几个动作之后,一把完整的步枪已经被拆卸成了若干零件,进而被红发女人丢弃在地上 这动作行云流水,不到三十秒,两人已经一口气卸了他们两把步枪,五把手枪。 那个受伤的队友已经被反手捆在了地上,他正发出疼痛的呜咽,哭声如同待宰的猪啰。 黎各朝着另一人缓步逼近。 “不……不要……” “再出声就杀了你。”黎各蹲在他面前,“举手。” 男人听话地抬手,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他不自觉地抽泣着,眉毛变成了八字,“求……求求你……求求你黎各小姐……你是……你是好人……” “楼下发生什么事了?” “呜……我们……奉命……来找东西……” “什么东西?” “那个《指南》……” 黎各与赫斯塔都是一怔。 “找到了吗?” “没有……那个女的骗了我们,她根本就没有带我们——” “她人呢?” “不知道……呜……我真的不知道……她往逃生通道那边跑……其他人就……射击,我到现在为止还从来没有开过枪,我是……我是无辜的……” 一张胶带径直贴住了他的嘴,紧接着,黎各又将他的手腕反手固定在背后。 “我们得赶紧撤。”黎各回过头,“其他人应该很快就上来了。” 赫斯塔从轮椅上站起身,走到安娜身后,三人迅速进入了二楼走廊——黎各在前,安娜在中间,赫斯塔殿后。 离开走廊,她们顺着几乎没有任何光线的应急通道一路往下走,黎各直接把安娜扛着往下走,安娜两脚蹬着脚垫,双手紧紧抓着扶手,不时发出“天哪,天哪”的倒抽气声。 这里与先前那个荆棘僧侣提到的“逃生通道”应该不是一条,因为它仅仅通向博物馆一楼的一处僻静角落。 黎各谨慎地把门拉开一条缝隙,一番观察后又将门重新合上。 “看起来这一带现在没什么人。”她轻声道,“从这儿出去,穿过一个主过道往右就是另一条逃生通道,从那边应该可以直接离开……走吗?” 两人彼此对视,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赫斯塔艰难开口:“我在想……” 黎各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我也在想。” “或者我们先撤,”赫斯塔低声道,“等到了安全地带,我给千叶小姐打个电话,然后你……” “她大概率不会来。”安娜突然道,“今晚这个情形,她需要守着伯山甫。” 赫斯塔和黎各同时噤声——是了,如果要胁迫千叶停船,重伤伯山甫与重伤赫斯塔都是不错的选择。 “看看,是不是很熟悉?”黑暗中,安娜慢条斯理地开口,“我们要不要搞个投票?赞同去营救那个女孩的举手——先说好,我是不会举的。” 黎各收回目光,看向赫斯塔:“……但是艾格尼丝手里可能有《指南》的线索,你怎么想,简?” 赫斯塔感到脑海中一阵气血上涌,显然,黎各倾向于救人,安娜选择不救,最终决定权突然落在了她的手里。 “事事都有代价……”不远处的安娜幽幽地望着赫斯塔,“今时今日的代价又是什么呢?” 赫斯塔目光低垂。 片刻后,她轻声道:“……我选救人。” 黎各也回过头:“是的,我们必须先尽力找到艾格尼丝,才能搞清楚刚才那个荆棘僧侣说的《指南》是什么意思。” 安娜轻轻耸肩,一言不发地微笑着。 很快,三人直接穿过了无人的展厅。要绕过一楼的荆棘僧侣实在不是什么难事,和被他们发现相比,更具威胁性的是他们身上晃晃悠悠的长枪——至少有两人的枪支背带完全没有绑对,以至于当他们松开手时枪口就蹭着他们的肩膀指向了斜上方区域。 密闭的博物馆内也是一个容易让子弹反复弹射的空间,如果他们擦枪走火,指不定那些子弹或弹片会以什么刁钻的角度打过来…… 突然,黎各和赫斯塔同时看见了一排弹痕——那正是在她们即将通过的通道大门上面。 推开门,她们很快发现了地上的血滴,血还没有完全凝固,显然是刚刚留下的。 黎各与赫斯塔同时加快了脚步,她们已经听到了远处的殴打声和低声叫骂。 地面的血滴如同若干指引路标,三人一路向前,直到艾格尼丝与两个荆棘僧侣的声音近在咫尺——沿着螺旋向下的墙面弧度,黎各已经能看见某个荆棘僧侣的半个肩膀,这些人没有穿今晚随处可见的套头衫,而是穿着海军常见的灰蓝色迷彩制服。 艾格尼丝被人抓着头发从地上拎了起来。 “《指南》到底在什么地方,说不说?” “……让我先见一面戈培林先生。”艾格尼丝气若游丝,“见不到活着的戈培林先生……你们……什么都别想得到。” 7017k 第六十九章 返回 黎各悄无声息地闪身至荆两个男人的背后,这一次她仍然毫无难度地扼住了他们的咽喉,并迅速让他们失去作战能力。 “喂,你还好吗。”她蹲下询问艾格尼丝,“能听到我说话吗?” 趴着地上的艾格尼丝勉强抬起头,她怔怔地望着一旁一动不动的男人,“……他们都死了吗?” “别胡说啊,”黎各轻声道,“应该只是昏过去了。” 艾格尼丝这才望向黎各、赫斯塔与安娜,一时间竟落下眼泪。 此刻的艾格尼丝狼狈至极,令赫斯塔也有些同情。她的右颧骨上一片青紫,左眼完全肿了,当她张口说话,沾着血水的牙齿便露了出来,更不要说身上还有多少拳脚留下的外伤。 “别哭,”黎各轻轻拍了拍艾格尼丝的肩膀,“先站起来,背过身去。” 艾格尼丝一言不发地配合着黎各的搜身。 在确认艾格身上已经没有武器以后,黎各俯身去搜两个男人的战术背心和口袋,这些身穿灰蓝色迷彩的男人装备要比那些穿套头衫的荆棘僧侣更好,他们步枪的口径完全一致,因此子弹完全是通用的。此外,黎各还发现了几个小型手雷和若干弹夹条,她全都薅进了自己口袋。 “诶,简,你看这是什么——”黎各突然发现其中一人的屁股后面还插着一把枪,那正是那把银色的贝雷塔。 “这是我的!”艾格尼丝连忙道。 “我记得这枪应该是在梅耶手上,”赫斯塔看着枪,“梅耶呢,她没有和你在一块儿吗?” “她……不用担心,她现在是安全的。” “你确定?” “对,我确定。”艾格尼丝望向赫斯塔,“但你休想让我说出她的位置——” “很好,因为我也不感兴趣。” 黎各无奈地笑了笑,“和我们说说外面现在是怎么个情况吧,你清楚吗?” “戈培林先生出事了……”艾格尼丝低声道,“他被荆棘僧侣的人扣在了燃气动力室,他们强迫他说出《指南》的下落……” “是登船须知里提到的那个《指南》?” 艾格尼丝无声点头,半晌,她低声问道,“……你们能不能和我一起去救人?” “救谁,戈培林?” “对。” “……难说,”黎各回望一眼,“我们现在这个队伍能做到自保就不错了。” “我记得船上的荆棘僧侣加上布理一共也就十二个,”赫斯塔颦眉,“到今天中午他们已经死了两个,伤了一个,剩下的人里快一半都是十四五岁的年轻人——戈培林怎么回被他们绑走?” “船员里有一部分是他们的人,”艾格尼丝轻声回答,“有一个叫桑德斯·兰德的,布理倒下以后,他负责指挥剩下的荆棘僧侣,还有他自己带上船的人。” “桑德斯·兰德……”赫斯塔念了这个名字一会儿,“哦,我知道他是谁了。” “那陪我再回航行博物馆一样可以吗,”艾格尼丝声音颤抖,“《指南》就在那边。” 黎各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赫斯塔身边,两人低声商量着什么。艾格尼丝听到一些关键词,推测她们应该是在讨论是否应该回头。 艾格尼丝的右手紧张地握在胸前,拇指的指甲深深地抠进了掌心的肉里,她等待着赫斯塔的答案,目光亦始终落在赫斯塔与黎各的肩上。 忽然,她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安娜,四目相对的一刻,艾格尼丝打了个寒战——这个一直坐在轮椅上的女人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那视线是灼热的,又是冰冷的,仿佛可以直接将她洞穿。 或许是因为安娜眉心与嘴边的几处皱纹令她的目光看起来尤其深邃,或许是因为沉默令安娜的微笑看起来别有深意,但总之,她的目光仿佛带着某项明确的含义: 你·在·说·谎。 艾格尼丝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她浑身打了寒颤并赶紧移开了目光,然而等她冷静下来,再向安娜那边看去的时候,这个安静的中年人脸上正带着浅浅的笑,她的表情是温和的,甚至是客气而友好的…… 刚才那道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仿佛只是艾格尼丝的错觉。 “你说的《指南》在博物馆哪里?”黎各问道。 艾格尼丝的反应慢了半拍,她的脸突然烧了起来,话也变得磕磕绊绊,原本一切都天衣无缝,但她却忽然没由来地感觉那个轮椅上的女人已经洞察了一切,这个念头激起了她的焦虑,令她始终无法像刚才那样自如地口述早已准备好的台词。 “……在,船首像里面。那是戈培林先生留的备份,还有另一份原件在格雷斯剧场的道具保险箱里……” 艾格尼丝的声音越来越低,连她自己也听出了自己的一些不对劲——她的颤抖比刚才更严重了。 赫斯塔盯着艾格尼丝的脸,“你怎么了?” “……我,”艾格尼丝抱紧了双臂,“有点冷。” 黎各把自己的皮夹克脱了下来,披在了艾格尼丝背上。 两个荆棘僧侣落在地上的对讲机这时突然传来频繁的寻呼,有人在不断要求某两个编号的队员回话,然而一切始终没有应答。 “不好再耽误了,往前,后退,都好过一直在这儿傻站着。”黎各上前将两个对讲机的音量调至最低,“其他人很快就会找来。” 艾格尼丝的手攥紧了,“那我们……” “回去看看。” “等等!”艾格尼丝快步走到黎各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那把手枪……还给我吧,那是我妹妹留给我的!” “还给她吧。”赫斯塔头也不回地说。 …… 四人重新回到航行博物馆的出口,此刻博物馆内部一片寂静,先前气势汹汹的那拨人似乎已经撤离,而且没有留人警戒。 这着实引起了黎各与赫斯塔的怀疑,但一想到先前那个试图以手枪暴力开锁的荆棘僧侣,她们又觉得这一切很合理——这些人实在缺乏训练,对他们来说,枪支更像是一种更具杀伤力的玩具,而并非用来保命的机械伙伴。 7017k 第七十章 破碎 尽管如此,博物馆内部已是一片狼藉,大片的展览品被人拆卸或是打碎,刚才还挂在墙上的阿蕾克托半身像此刻已经被人打翻,那些绕在她肩的镂空锁链碎了一地,但人像仍是完整的。 黎各将神像扶起,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能藏东西的地方。 “上下都是密封的,”黎各自言自语,“这要怎么藏东西?” “……我记得戈培林先生说过,阿蕾克托的船首像在荆棘僧侣们的话剧里是重要道具,他们非常重视‘亚雷克’的女身故事,”艾格尼丝蹲在黎各身旁,“……也许这个神像已经被掉包了?” 黎各抬起头:“你是说他们坐一趟船,还要想办法把船上用旧的船首像带走?” “有这种可能不是吗,我们最好是赶紧去格雷斯剧场看看——” “让开。” 赫斯塔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艾格尼丝转过身,见赫斯塔两手紧握着红色的消防斧朝她走来。 博物馆明亮的射灯在她后上方亮着,白光描绘着赫斯塔的轮廓,却又令她整张脸都陷在阴影之中。 艾格尼丝吓了一跳,整个人稍一失衡就歪坐在了地上。 “你……要干什么。” 赫斯塔没有解释,她抡起斧头,直接朝着眼前的半身像劈了下去,从头颅、颈脖到胸腔……红色的斧子把象牙像劈得四分五裂,直到一个金灿灿的小东西从阿蕾克托的心脏位置掉了出来。 ——那是一把金色的钥匙。 艾格尼丝目瞪口呆。 赫斯塔喘息着丢下了斧子,俯身将钥匙捡了起来,她看向艾格尼丝,“……这是什么的钥匙?” “我不知道……”艾格尼丝怔怔地望着金钥匙,“我只知道这个半身像和‘升明号’是同一年制造的,因为制造者没有考虑到材质损耗,所以它在船头挂了三个月就被摘下放进了博物馆,除了……4617年。” “那年怎么了?” “那年……升明号在航行时遇到了风暴,有船员将船首像挂了出去,结果风暴就莫名平息了。” “这么灵的吗,”黎各望着一旁船首像的介绍词,“难怪有人管这艘船叫‘阿蕾克托’号。” “我能看看吗!”艾格尼丝向着赫斯塔迈了一步,“那把……钥匙。” “现在不是时候,”赫斯塔把金钥匙收进了自己的口袋,“你不是也着急去格雷斯剧场吗?” “……嗯,是。” “艾格尼丝,你和安娜在这儿等我们一会儿,”黎各拉起一旁赫斯塔的手,“我们得上去一趟把简的轮椅拿下来。” “等一下——” “有可疑人你直接开枪,我听到枪声就会立刻赶到的。” 艾格尼丝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黎各带着赫斯塔绕过了“禁止通行”的牌子,消失在后面的楼梯口。 整个博物馆大厅安静下来,艾格尼丝有意避开了安娜的视线,她的手放在腰间,以便意外发生时随时拔枪。 “艾格尼丝?” 安娜的声音如同一道微弱的电流,令艾格尼丝轻微不适。 她回过头,“怎么了?” “荆棘僧侣和罗博格里耶的关系不是一向亲近吗,”安娜的手指轻轻敲击着轮椅扶手,“他们俩怎么会突然闹翻了。” “我怎么知道……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桑德斯·兰德而不是我,”艾格尼丝低声回答,她轻哼了一声,“而且我对荆棘僧侣的事情本来也没有兴趣。” “我以为你们对罗博格里耶的忠诚能延伸到他倾注了心血的组织身上呢,原来不过如此吗?” “罗博格里耶先生看走眼了,或者说荆棘僧侣的那帮人欺骗了他——这难道是很难理解的事情吗?” “可是——” “你住口吧!我不想和你说话!” 安娜发出一声轻笑,似乎是在应和,但不知为何,艾格尼丝总觉得安娜的笑声带着更加鲜明的嘲讽,片刻的沉默以后,艾格尼丝有些按捺不住,她瞪着安娜:“你又笑什么?” “上一次遇到风暴的时候,乘客们还有阿蕾克托的船首像庇护,”安娜望着地上的碎片,像是在回答艾格尼丝的问题,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不知道下一次风暴,大家要寻求谁的庇护呢。” …… 黎各与赫斯塔回来以后,四人朝格雷斯剧场的方向移动,期间赫斯塔尝试给千叶去了个电话,但没有人接。 艾格尼丝一路上几乎没怎么说话,她跟在安娜后面观察着所有人的行为。 赫斯塔的状态确实在肉眼可见地变差,好几次,艾格尼丝发现赫斯塔在轮椅上打起了瞌睡。一切就如同戈培林所说的那样——即便是世界上最凶猛的野兽,也需要睡眠,时间越接近深夜,赫斯塔的精力越少 但黎各从来没有一刻让赫斯塔落单,她甚至很少让自己的视线彻底脱离这个正在不断变得脆弱的朋友,艾格尼丝的手不断伸向腰间,又不断放下,她模拟着一会儿可能出现的情形,心跳不断加速。 “……你很热吗?”黎各注意到艾格尼丝额上的汗。 艾格尼丝回过神来,她喉咙微动,低下头,“我有点紧张……” “那把衣服还给我吧。” “哦,好的……抱歉。” “不用道歉,”黎各接过夹克,“你都不用和我们一块儿走,我刚看到很多你们的人都在停机坪那块,你可以去那边和他们汇合。” “不,我要跟着你们,”艾格尼丝连忙道,“我得确认剧场那边的情况是不是像戈培林先生说的那样……” “你知道罗博格里耶现在在哪儿吗?”轮椅上的赫斯塔突然问。 “啊?不知道……他不露面的时候,一般只让戈培林先生伴身。” “但现在戈培林被抓起来了,罗博格里耶的安防也就失去负责人了吧。” “可能……是吧。” 赫斯塔回过头来,“你好像完全不担心?” 艾格尼丝的心脏又再次剧烈跳动了一下,她感到自己的十指正在变凉,在这一瞬,她再次感到自己的整个阴谋似乎都被眼前人所洞察。 “我相信……戈培林先生一定会……准备第二套方案,”艾格尼丝低声说道,“他是各方面都……很缜密的人。” 7017k 第七十一章 女性 赫斯塔并没有多问什么,她似乎接受了艾格尼丝的解释,又重新恢复了向前看的姿势。 “我发现你提起戈培林的口气,比罗博格里耶亲切多了。”赫斯塔轻声道。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艾格尼丝看向别处,“戈培林先生才是日常与我们接触的人,虽然这一切都是源自罗博格里耶先生的计划。但对我们来说,戈培林先生才是那个更像是父亲的存在。” …… 四人不断绕开有人看守的过道,终于抵达格雷斯剧场的侧门。 剧场内空无一人,却已是一片狼藉,大片座椅表面被划破,里面的记忆棉顺着裂口往外凸起,地面上到处是可疑的污渍,金属弹壳散落一地。 经过音响的时候,赫斯塔甚至发现上面有一排弹孔,她顺着弹空的走势看向射击方向——没有开灯的二层剧场黑黢黢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天,”黎各忍不住轻声感叹,“这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 赫斯塔收回目光,“我们先去后台。” …… 艾格尼丝走在最前面,她带着身后三人重新回到剧场后台,又很快找到了后台深处大门紧锁的道具室。 黎各一脚踢断了门锁,这个堆满了各种神奇物件的房间呈现在所有人面前,艾格尼丝一手掩着口鼻,在黑暗中进屋,开始翻找那个传说中“道具保险箱”。 在搬了好几个重物以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只有她一个人进了道具间。她听见身后的赫斯塔与黎各在外面交谈,安娜不时会插一句嘴,但她们说话的声音实在太轻,以至于自己根本无法听清谈话内容。 艾格尼丝索性放开手脚,在道具间里折腾出很大动静,在一片飞扬的灰尘里,她带着一些埋怨,非常自然地转过头,“你们怎么一直在外面待着,也进来干点活吧!” 然而,这一次,当她透过道具间的小门向外看,她只看见了赫斯塔一个人坐在轮椅上。 “怎么样,你找到保险箱了吗?”赫斯塔问。 艾格尼丝有些恍惚,“……黎各女士呢?” “她出去了。” “那还有那位……安娜女士呢?” “有人来接她,所以也出去了。” 艾格尼丝喉咙微动,“她们怎么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黎各已经检查过了,后台这里没有威胁。” “是吗……她怎么能确定。” “因为这里除了我们,没有其他人。” 一时间,艾格尼丝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她转过身,背对着赫斯塔。 趁着道具室的黑暗,艾格尼丝肆无忌惮地做着各种夸张的表情——恐惧的,悲伤的,惊诧的,愤怒的……仿佛这样才能迅速疏散心底的慌张。 她感到自己的手在颤抖,事情比她想象要简单。 “我今天读了一些关于罗博格里耶的理论,”赫斯塔忽然开口,“我现在有点理解你昨天晚上的某些话了,你愿意和我聊聊吗?” 艾格尼丝没有回头:“……是吗?什么话?” “你说,‘自由是最大的谎言’。” 艾格尼丝站在原地,一语不发。 “我下午一直在想你的这句话,某种程度上确实是这样……这并非是因为我们不爱自由,没有人不爱她,只是当某些更重要的权利受到侵犯,‘自由’这样虚无缥缈的价值就可以暂时割舍。 “你们相信,或者说,有人试图让你们相信,你们正在用形式上的不自由来换取实质上的自由,用当下暂时的不自由来换取未来更长久的自由。” 艾格尼丝再次笑了一声,她低下头,“我都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很难理解吗?”赫斯塔有些意外,“它说到底,无非是在承诺这个世界上存在一种更美好的秩序,我们应当用一些代价去换取它,即便这个代价会损害我们自身,也是值得的……也正是在这种语境下,自由才会成为谎言,因为它成为一部分人甘心被奴役的借口。” 艾格尼丝缓缓转过半张侧脸,“当然,就是这样。” “而你不一样,因为你要打破锁链,要睁开眼睛,要追求‘正义平权’……你渴望一个谁承担更多风险,谁就获得更大收益的世界,是吗?” 艾格尼丝沉默了一会儿,“是的吧。” “那我们至少可以在这个节点上达成一点相互理解——人要用足够的汗和血来为自己心中的秩序铺路,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赫斯塔。” “没有吗,这至少说明我们之间并没有那么不同,”赫斯塔轻声道,“你之前说你不爱走捷径,我也一样不信任捷径……但在罗博格里耶的那个秩序里,女性的唯一价值就是生育,她们保证种族正常繁衍,为男人维持一个可靠的后方,你也是女性,你怎么会认同这种观念?” 赫斯塔听见艾格尼丝粗重的呼吸声,在无人开口的沉默间,她的呼吸渐渐归于平静,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明明有更高级的工作可做,但仍要拿自己当繁衍的工具,这样自轻自贱的劣种,就不要说她们是人了吧。” 赫斯塔一时不解:“……什么?” “繁衍是最低级的工作,而女人的身体就是为这种最低级的事情准备的:每月一次的血污,胸口两块累赘的脂肪……我也是一个女性?这是什么光荣的事吗?” 艾格尼丝冷笑了两声,“一条母狗也知道怎么下崽。 “不要把我和其他女人混为一谈,我和这个劣种里的大部分生物不一样,我会选一条更艰难的路,然后像一个人一样活着,”艾格尼丝低声喃喃,“一个……真正的人。”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赫斯塔目光低垂,“我很遗憾。” 艾格尼丝深吸一口气,“你知道吗,赫斯塔,我很感谢你和我谈论这些。如果没有这番谈话,我也实在很难下定决心……但我现在明白了,或者说,更加确信了某些行为的意义。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活下去。 “抱歉了,赫斯塔。” 7017k 第七十二章 照面 在一阵难以掩抑的颤栗中,艾格尼丝扣下扳机,然而赫斯塔竟不知何时已近在咫尺,并抓住了她的手腕。 艾格尼丝接连发出懊丧的低吼,她徒然地朝着道具室的天花板连续射击,枪声在这个逼仄的室内近乎震耳欲聋,强烈的耳鸣带来眩晕,在不断的后退之中,她刚觉得自己有些站不稳,就被赫斯塔咬住时机扑倒在地。 赫斯塔一脚踢翻她的手枪,银色的贝雷塔迅速滑向角落。 “这是我帮梅耶亲自上膛的手枪,”赫斯塔怒不可遏,“你用它来指着我!?” 尽管艾格尼丝的脸被压在地面动弹不得,但她的眼睛始终盯着跌落在远处的武器。 “你……你为什么……” “我为什么反应这么快?还是力气这么大?”赫斯塔用自己全身的重量压着艾格尼丝的背,她反剪着对方的双臂,呼吸剧烈起伏,“你以为我这些年都是在和什么样的对手作战,就凭你就想偷袭我,你……还有戈培林……是不是也太看不起水银针了!” “放开我!” “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你信不信,你那个总是思维缜密的戈培林先生,一定也为你的死准备了第二套方案——” 话音未落,剧场里传来枪声。 赫斯塔与艾格尼丝都是一怔。 枪声在短时间内迅速变得激烈,让人联想起发生在野外的枪林弹雨,紧接着男人们惊恐的尖叫响起,又依次在某个瞬间戛然而止,枪声亦开始变得稀稀落落。 赫斯塔很快意识到了不对——在这种时刻黎各都没有回来,一定是被拖在了外面。 后台传来一阵脚步声,另一只队伍闯了进来。 “有人吗?”一个雄浑的男声询问。 艾格尼丝大声尖叫,“她在这里!” 一瞬间,赫斯塔听见了枪托摩擦衣服的微弱声响,这通常意味着有人举枪,来人必然是戈培林的援兵,然而此刻除了远处的那把贝雷塔手枪,赫斯塔身上几乎没有其他武器——眼下她缺乏精细动作的能力,完成高精度射击几乎不可能。 艾格尼丝开始疯狂挣扎,援兵的到来给了她无穷的力量。 “放开我……放开我!!” 赫斯塔骤然松手,艾格尼丝立即向一旁滚了一圈,并撑着地迅速起身往外跑——直到一梭子弹打在她的脚步前,她才猛地刹住了车。 “我是艾格尼丝——” “都别动!” 赫斯塔终于看见了全副武装的来人,他们显然正在确认道具室内的情况。 “里面还有谁?” “只有我们两个人!”艾格尼丝举起双手,语气迫切,“是谁派你们来的?” 没有人回答她,来人之间窃窃低语,枪口始终对着室内。 “其他人呢?”站在最前面的男人问。 短暂的对峙中,一丝不祥浮上艾格尼丝心头,她的表情一时凝固:“……什么其他人?” “……快躲开!”下一轮枪响的时刻,赫斯塔正翻身逃向远处的金属箱后边,她屏住呼吸,试图进入子弹时间,然而身体的笨重感始终没有消失。 她听见子弹从自己的耳畔呼啸而过,不远处的艾格尼丝身体缓慢后仰,一片血红色慢慢浸染她的右肩。 眼下这种毫无还击之力的境况已是多少年不曾有过的体验,碎裂的弹片从墙壁和各种坚固表面向四处溅射,黑暗的房间四处火花,赫斯塔的脸颊和手背都被不同程度地划伤。眼看子弹直接击穿了她原先想藏身其后的金属箱,赫斯塔只得趴在原地咬紧牙关,祈祷这些人的扫射角度不要再往下。 随着又一声巨响,一道淡蓝色的光束突然从上方落下,有人直接撞破了前台与后台之间的木墙。 一道漆黑的影子落在赫斯塔身前。 赫斯塔心惊肉跳地直起腰,“你来得也太晚了,黎——” 话未说完,她很快住了口——来人不是黎各。 眼前的黑影高得吓人,它细长的身影如同被拎起的提线木偶,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挡在赫斯塔与门外的武装队伍之间。 赫斯塔闻到了一阵浓郁的血腥味,它混杂着火药气味,与眼前淡淡的光线共同勾勒出眼前人的轮廓。 黑衣人站直了腰,它松开十指,被它接住的子弹哗啦啦地落在地上。 “水银针……是水银针!” 门外的武装反应过来,开始向后撤退。 黑衣人这时回过身,朝着蹲坐在地上的赫斯塔歪了歪头。 赫斯塔尝试站立,但在先前的惊吓之后,她感到自己的大腿没有力气。 黑衣人朝赫斯塔伸出了手,但赫斯塔没有接。 她警惕地看着眼前人,“……你哪位?” 房间里一片寂静。 “简——!”黎各惊慌的声音由远及近,在一声巨大的撞击声之后,道具间的木墙上又多了个大窟窿,几乎就在同时,黑衣人将手缩了回去,面朝着赫斯塔退出了道具间。 道具室外,还没来得及撤离后台的那队人马在几声星零的惨叫后彻底没了声音。 “有没有受伤?”黎各扶着赫斯塔站起身,“他们有没有击中你?” “……没有,不过你要是再来晚一点就说不准了……你看到刚才那个人了吗,那是谁?” “不知道!”黎各将赫斯塔抱起来朝外走,“我猜,它就是船上的‘螯合物’……还有,你说对了,剧场二层全是枪手,个个蓄势待发……” “都解决了吗?” “对,都死了……但不是我下的手。” “……也是刚才那个人干的?” “嗯。” 赫斯塔沉吟片刻,“安娜呢?” “我把她藏到安全的地方去了……” 经过艾格尼丝的时候,黎各的脚步短暂地慢了下来。失血的艾格尼丝侧卧在地面,肩膀附近撕裂般的剧痛让她脸色苍白,但她还是挣扎地抬起了头。 “先不用管,”赫斯塔低声道,“这人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我不会感激你们……就算你……现在放过我……” 黎各低头看了眼她的肩膀,颦眉道,“我一会儿再过来,你别乱动。” 艾格尼丝咬着牙,目光复杂地看向两人离去的背影。 出了道具室,外面的情形令赫斯塔与黎各一时咋舌——后台两侧的出口都布满尸体,男人们的枪还握在手中,但心脏全都被掏出来扔在地上,这片不算大的漆黑房间仿佛一座密闭的屠宰场,地面早已血流成河。 7017k 第七十三章 短句 赫斯塔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轮椅,“把它丢在这儿吧,我们直接出去……我看《指南》也只是艾格尼丝引诱我们过来的借口,这里根本不会有这种东西。” “也好,你要自己下来走吗?” “嗯。” 两人来到固定电话处试着给医疗室打了个电话,不出所料,没有人接听。 越向出口走,黎各与赫斯塔越是无从落脚,到处都是横陈的死尸,女孩们只能踩着血水向前。 黎各一路紧抓着赫斯塔的手臂,以免她不慎跌倒。 “……现在什么地方能是绝对安全的呢。” “很难说哪里有绝对安全的地方,”赫斯塔低声道,“你在哪儿,哪儿就相对安全。” 黎各苦笑了一声。 两人从后来来到舞台侧边,剧场里的情形比后台更糟。二层观众席的边缘挂着一两个来不及翻围栏逃走的武装士兵,他们身着灰蓝色迷彩服,或仰或伏地横在那儿,黑色的血滴滴答答,顺着他们的头发、指尖往下落。 更多的人直接被扔了下来,他们的尸体以各种姿态跌在一楼的软椅上,显然身上有多处关节已然折断,在暗淡的光线中,赫斯塔看见每一张脸上都写着惊恐和痛苦。 这样的屠戮已远远超过了普通的战损……而是虐杀。 在这属于死亡的寂静中,赫斯塔忽然感到一阵神启似的颤栗——这里多么像那些螯合物降临的村庄。以往数不清的战斗剪影浮上心头,对螯合物的杀意和恐惧同时涌上心头,刹那间,似有一阵极为冰冷激流冲过她的四肢与躯干,她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清明。 黎各不经意地向舞台投去一瞥,表情顷刻间凝固。 “安娜?” 轮椅上的安娜侧目而望,仿佛才刚刚注意到黎各和赫斯塔从后来走了出来。 “你怎么在这里?我明明把你放在了——” “别害怕,小姑娘,放轻松,”安娜笑了笑,“零找到了我,我让她带我回来了。” “但这里刚刚——” “确实很可怕,”安娜收回了目光,仰头看向舞台的上方,“我们进来的时候一个血疙瘩咕噜噜地从楼上滚下来,差点打在我身上……还好零反应快,把它拍开了。” 舞台上方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安娜,是这里吗?” 黎各愕然抬头,这才意识到舞台顶处还有人。 “我看不清,”安娜眯起眼睛,“那是一个保险箱吗?” “好像是?” “谁在上面?零?”黎各仰着头朝安娜那边走去,“你在上面干什么?” 一条粗绳从空中抛下,零坐在一块由吊杆机牵引的活动木板上,怀里还抱着一个和她上半身差不多大的黑箱。 “我下来了!” 随着她的一声预告,她单手捋着粗绳往下滑。黎各当即翻身跳上舞台,果然,零没能抓紧那条粗绳,在半空就摔了下来,她怀里的黑箱也随之一同跌在了舞台地板上。 一声巨响过后,地板砸出一个深深的凹痕。 零眉头颦蹙,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由于摩擦,她的整片手掌都是一片血肉模糊。 零回过头,看着安娜,“……好疼。” “一会儿我们回去再消毒,”安娜轻声道,“先去看看那个箱子。” 黎各隐隐有些恼火:“你怎么能让她做这么危险的事——”话到一半,她的声音又戛然而止,“……简?” 赫斯塔已经从舞台一侧走了上来,她绕过零和安娜,径直走向那个黑箱。 赫斯塔下意识地去拿自己口袋里的钥匙,但当她靠近箱体,便很快停下了这个动作。 ——黑箱是密码箱,根本没有锁孔。 零也小跑着去到赫斯塔身边,她看了一会儿黑箱,又对安娜道:“它是木头箱子,但刷了一层金属漆,所以看起来像铁。” 安娜:“是吗,你试试看,能打开吗?” 零:“不能,锁得很死,如果要打开它需要工具……刀、斧子之类的。” 黎各站在原地望着这一幕,只觉得匪夷所思——此刻的四人中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关心那个小女孩的手,关心她为什么会被派去做那么危险的工作,而其他人,包括小女孩自己,都对此毫不在意。 “黎各,”赫斯塔抬起头,“你能来试试吗?” 黎各双手轻拍裤腿,表情困惑。但很快她走到木箱旁边,刚要动手,就闻到一股灼烧的气味从箱内传来,紧接着,许多带着腐蚀性的溶液从箱子的边沿向外流渗,在地板留下灼痕。 安娜望着这一幕:“……看来没有必要开箱了。” 赫斯塔与零仍然往后退了两步,黎各给自己换了副手套,强行将木箱掰开——一切如安娜所说,箱子里放着的一份文档已经被强酸腐蚀,上面的大部分文字亦已无可辨认。 黎各拿起文档的残片:“……是《指南》。” 赫斯塔捂着口鼻上前察看,黎各拿着的那张纸片上是仅剩的一行正文,它用加粗的字体写着: 「……不惜一切代价返航!立即返航!就近靠岸!这片海域不是……」 赫斯塔凝视着它,这句话没头没尾,但指向明确。 “……口吻好像很强烈。”赫斯塔轻声道。 黎各皱起眉,“那就是说,艾格尼丝没有骗我们——” “未必,”赫斯塔有意无意地往安娜那边看了一眼,“也可能是幕后操纵者临时改变了策略。” 安娜似有若无地抿了抿唇。 正此时,黎各望向剧场入口,“有人来了。” “多少人?” “很多。”黎各闭目倾听,“至少有五十多个。” 零敏锐地跑去安娜身后,推着安娜躲去舞台侧面的阴影里。 半分钟后,赫斯塔终于听见剧场外传来一阵整齐而轻快的脚步,数不清的持枪者鱼贯而入,赫斯塔认出了来人——他们穿着船警的白色制服,枪口始终都朝着地面。 “什么人?”船警远远向黎各开口。 “普通乘客。”黎各象征性地抬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敌意。 “刚才这边有人向医疗室打了电话,是你们打的吗?” “对,”黎各回答,“后台道具室有人造到了枪击,亟需救治。” 7017k 第七十四章 现身 几个船警当即向后台赶去,剩下的则开始检查和搜寻剧场内可能的幸存者。赫斯塔能看出他们非常没有经验,有几个人显然是第一次碰到这种场景,因此一进门就吐了。 那几个跑向后台的船警也很快发出惊呼——后台的尸体也让他们吓得不轻。 又过了一会儿,剧场的应急灯骤然亮起,将一切照亮,有人上前向黎各询问详情,目光却一直在往舞台侧面瞟。赫斯塔以余光回望,发现零今天穿着的白色上衣在灯光下实在很容易发现。 “那边的两位是?” “也是乘客。”黎各回答,“我们刚才听到外面也有骚乱,好像是爆炸?” “是的,应该是几个今天领了武器的年轻人没有轻重,想找地方试试手雷的威力……” “那不像是手雷能造成的,应该是某种工业炸药。” 来人抬头看了黎各一眼,“哟,专业的?” 黎各表情微沉——眼前这人竟是连水银针都认不出来,大抵也不是什么能指望得上的队伍。 剧场外再次传来一阵喧嚣,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迈着大步踏进了这里,在他身后,许多其他乘客战战兢兢地跟随着。 “什么人?”船警回过头,“这里现在不方便闲杂人等进来——” “船警先生,我们有线索。” 随着西装人走近,船警的脸色慢慢变得客气而亲切,“……啊,戈培林先生?” 两个男人扛着一个被胶带捆着手脚的人一同来到船警身边,而后将他扔在地上。 “这是谁?”船警问。 “这是今晚骚乱的罪魁祸首。”戈培林垂眸看向地上束手的男人,“他一直潜伏在船上,实际上是第三区联合政府特别行动署的……” “兰德先生!”船警大惊失色,他连忙扶着舞台的台面跳向过道,想要上前为兰德解开手脚上的胶带,却再次被戈培林制止。 “阁下在干什么?”戈培林问。 “你们之间一定有什么误会,”船警急切道,“兰德先生作为船员随行这件事有专门的政府调令,他不是什么潜入——” “那阁下就更应该同他划清界限了,”戈培林意味深长地开口,“您知道他这一趟的任务是做什么的吗?” “……什么?” 戈培林以目光示意一旁下属,一人上前撕开兰德嘴上的胶布,一大片胡子因此被连根拔起,疼得兰德嗷嗷直叫。 “当着船警的面,把你的目的再说一遍。” 船警屏住了呼吸,周围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看向地上的桑德斯·兰德,他大口地喘着粗气,脸上满是伤痕和血口。 “我这趟航行……是为了……寻找机会……暗杀伯山甫。” 赫斯塔的耳朵一下竖了起来,“那个语言学家?” “……对,”兰德在地上蠕动着,试图找到一个角度让自己坐起来,“上面,有人……不希望他回到第四区,所以……我们带了一支……队伍……” “不如让他看看这里的死者,”戈培林对船警道,“让他认一认这些人——” “今晚持枪袭击的人里也有你们荆棘僧侣,”赫斯塔直接打断了戈培林的话,“几个穿黑色罩头衫的年轻男子。” 戈培林坦然道:“我听说了,但我要澄清一点,我个人和荆棘僧侣之间没什么往来。我猜想可能是因为布理先生今天中午遇袭,暂时失去了行动能力,所以才让这些人有机可乘,煽动荆棘僧侣一同闹事……” 有两人抬着担架从后台出来,艾格尼丝脸色苍白地躺在上面,她右臂的袖子已经被剪开,肩膀的伤处经过了简单包扎,不过一见戈培林,她仍然挣扎着想要起身。 “你还活着……”戈培林一怔,但紧接着,他又低下声来:“真是太好了。” 原本一直咬着牙坚持的艾格尼丝突然一阵鼻酸,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掉:“我……我没能……” 戈培林上前握住艾格尼丝的手,“别说话,先去治伤。” 艾格尼丝摇了摇头:“梅耶……” “我会保证她的安全。” 赫斯塔与黎各全程看着这一幕,表情微妙。 等目送艾格尼丝远去,戈培林又转头望向船警,“我想今晚的骚动现在应该已经算平息了,接下来,就需要你辛苦带人清理残局。” “啊?我?”台上的船警有些意外,“但我之前一直是听兰德先生——” “我明白。” “我只是卫队长,这些人,这些……士兵,名义上也都归兰德先生派遣,您知道,像我们这种邮轮是根本不会配警察的,顶多就是个几十人的卫队——” “先生,”戈培林的声音稍稍大了一些,以盖过眼前突然显得有些惊慌的男人,“你还要推辞吗,眼下的时局需要一位能担上大任的人,所有伤员和乘客需要一支强有力的卫队……我们需要您。” 船警的神情渐渐变得肃穆,眼中甚至多出些许光芒,“好吧,虽然我在这方面没有太多经验,但——” “没有经验就不要挑梁了,”一旁赫斯塔冷声答道,“船上有一位货真价实的警官,而且她还亲历过另一桩疑似螯合物袭击公众的案件。非要安排个人指挥什么卫队,我看她合适得多。” “同意,”黎各点了点头,她压低了声音,“这种事没有经验又强行顶在前面的话,容易变成凶手的下一个袭击目标哦。” 船警原本脸上还有些愠色,在听完这句话以后则不自觉地感到后背一凉。他皱起眉头,又看向戈培林,“现在船上突然出现了这么多死难者,多做实事比讨论这些虚名强得多,咳……我知道她们说的那位警官,你说的这些,等晚些时候我们见到她了再讨论。” “当然,我完全同意。” 船警蹲下来看了兰德一眼,“冒犯了,兰德先生,看来我们得……找个地方,向您进一步确认些事情。” 几个身着灰蓝色迷彩服的男人过来接手了兰德,戈培林的人彻底松开手,站去了他的身后。 戈培林的视线移向赫斯塔,“两位水银针小姐,我也有事要向你们请教。” 赫斯塔与黎各没有说话,只是望着他。 “罗博格里耶先生傍晚的时候失踪了,有人看见是千叶女士强行将他带走了,”戈培林说道,“千叶女士现在在哪里?” 7017k 第七十五章 失能 尽管戈培林带着一副兴师问罪的口吻,赫斯塔的注意力却全然没有放在他这里——此刻她忽然注意到不远处有船警正在和安娜搭话,安娜没有开口,而零似乎正在着急地辩解什么,这令赫斯塔有些在意, “我们也联系不上她。”黎各先开了口,“我看你不用担心,如果罗博格里耶是和千叶待在一块儿,他一定是目前整艘船上最安全的一个人。” “但是——” “我也有一堆问题想问你,不如我们一人一个话题?” 戈培林稍稍昂起头,“请说?” “你为什么要把这么多乘客都带到这里来?”黎各指着一群紧缩在剧场正后方的人影。这些人战战兢兢地和自己熟悉的人站在一块儿,远远看着正在清理一地死尸的船警们,神情惶恐。 戈培林也回头扫了众人一眼,泰然到:“所有人都有权知道船上正在发生什么,不亲眼见到,只会任由自己活在一些让人好过的幻梦中,我认为它的必要性正是体现在——” “……适当的恐惧能让人变得更好操纵?” 三人之间的空气突然安静,戈培林和黎各的视线同时转向赫斯塔,尽管她的语气听起来漫不经心,但这话让戈培林无言以对,他只能皱起眉头装作没有听清:“您说什么?” 赫斯塔深吸一口气,搓了搓手,又摊开。 “你看,大道理先生,我们知道你今晚做了什么,你也知道你自己今晚做了什么,同时你知道我们知道你今晚做了什么,我们也知道你知道我们知道你今晚做了什么——结果你还要在我们跟前说这些场面话。” 戈培林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不好意思?” 赫斯塔半蹲下来,姿态俨然一个长辈,她左手伸向戈培林的肩膀,似乎要掸去他肩膀上的一点灰尘,戈培林刚要躲闪,赫斯塔突然揪住了他的衣领,将戈培林拽至身前。 “就一句话,”赫斯塔的声音更低了,“我知道你现在特别想灭艾格尼丝的口,但如果她今晚出了什么意,我保证明早你的脑袋会挂在升明号的船头。” “你在说什么——” 戈培林的脚尖勉强踩在地上,他整个人悬在空中,艰难地维持着平衡,他身边的人还来不及反应,赫斯塔就低吼了一句:“黎各!” 黎各动作轻快地从舞台上跳下,她直接把戈培林按在墙上,手从衣领探进他的后肩,紧接着,一整套随身录音装置被扯了出来。 戈培林狼狈地往后退了几步,终于从黎各手中挣脱,“……请两位注意你们的言行,这不过是我作为助理的正常——” “东西不错。”黎各把东西塞进了自己的口袋,“下次再跟我们玩这种花招,就不止是摘你的设备了。” 戈培林低头抚平自己的领口,神情中带着厌恶:“我们之间可能有什么误会,但是……” 赫斯塔已经懒得再听他辩解,她大步迈向安娜的方向。不知道为什么,一种危险的预感突然浮升,她加快脚步,“安娜——” 在两人相距不到五米的时候,那个与零攀谈的船警突然脸色剧变,在惊吓中迅速后退并对着女孩拔枪射击。 零轻松踢开了这人的手,子弹直接擦着不远处被掰碎的保险箱击中地板,又向外弹射。 突如其来的枪响让整个剧场的观众都陷入了瞬间的茫然,眨眼间,黎各则已经闪身至安娜附近,她以常人难以看清的速度卸下了射击者的手枪,并一记手刀将他击晕。 然而当黎各提前掐灭了这场骤然来袭的意外,并向四周张望的时候,她突然也生出一阵前所未有的危险预感,她几乎还没有看清潜在的危险,那份警觉就已经令她迅速转身迎敌——几支在剧场远处新探出的枪口接连开火,枪声没有装消音装置,所有置身剧场的人都本能地捂住了耳朵迅速扑倒。 赫斯塔凝视着远处缓慢升起的青色硝烟,一切又开始变成慢镜头中凝固的风景,她看见了远处的子弹残影,它们带起的热浪让经过的空气变得扭曲波动,就像划过天空的飞机云。 在近半年的绝对沉默之后,赫斯塔感到自己似乎再次找回了进入子弹时间的入口,一种久违的战斗意念正在回流,仿佛散落一地的沙砾回归破碎的沙漏……一阵耀眼的晕眩袭来,赫斯塔情不自禁地向前跨了一步。 然而熟悉的轻盈感并没有降临,反而是一股尖锐的弦音突然闯入脑海,那疼痛像是耳膜被刺穿,赫斯塔两手紧捂双耳,又摇摇晃晃地跪倒在地。 黎各注意到了赫斯塔这边的异常,然而对赫斯塔而言,友人的呼喊完全被耳畔的杂音淹没。她两手抓着自己的喉咙,每一次呼吸都像隔着厚厚的纱布,她分不清这窒息感究竟是真的还是幻觉。 黎各不敢离开舞台半步,尽管这令她当下的处境非常被动。 每一颗飞向赫斯塔的子弹都被她打向天花板,不断有碎裂的灯泡碎片向下抖落,直到有巨大的吊灯称重锁被打断,若干装饰线勉强拉着千疮百孔的水晶灯向下坠落,黎各终于恼火地将接下的子弹沿它们来时的方向重掷了回去—— 两处火力点立刻偃旗息鼓,但余下的几处射击点似乎在更为坚固的掩体后面,仍在喷射火舌。 “简!不要一直待在那里!往旁边撤!躲起来!”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零突然从幕后冲到了台前,她两手伸到赫斯塔的肩下,用力将她向一旁拖拽。 黎各立即配合着往旁边退,直到失去行动力的赫斯塔被拉至安娜的轮椅边, 黎各快速检查了一遍赫斯塔的生命体征,在确认她性命无虞之后,黎各怒吼着正面冲向远处的火力点——这里厚厚的承重柱足以为赫斯塔与安娜挡下一切步枪子弹,她终于能够自由行动。 没有人能看清黎各的身影,在一阵银灰色的风刮过之后,每一道喷射的火舌都传来一声惨叫,枪声亦随之停止。 围观者中有胆大的探出头来,只看见不断有人被抛坠落地,他们因为脱臼或骨折而完全失去了战斗力,像青绿色的长虫在地上扭动。 7017k 第七十六章 代价 几个附近的船警佝着背向那些已经没有威胁的机枪手靠近,用手铐或胶带将他们绑了起来,然而不等船警发出威胁,这些倒地不起的射击者嘴里就流出了蓝紫色的液体——这些人咬碎了嘴里早就含着的胶囊毒药。 一阵抽搐后,所有机枪手彻底失去了意识 黎各很快从破损的墙体后再次出现,手里拎着最后一个还活着的射击者,她的手紧紧卡着那人的口腔,最终拽出一枚乳白色的胶丸。 由于情况紧急,在黎各的强力击打下,那人的下颌已经脱臼,他的眼泪和口水一起哗哗往下流,黎各抽下他腰间的皮带,将他两只手束在身后。 “来个人盯着他!”黎各对一旁人道,“不要让他寻死!” 几个船警立刻上前接手。 望着外面一排新鲜的死尸,黎各心中五味杂陈——这不是她第一次碰上这种情况,很多执行秘密任务的人员为避免被捕后吐露真相,会在第一时间服毒,以确保计划机密。 但这么多人同时以这样激进的手段联手作战,之后又毫不留恋地直接去死……他们仅仅是为了重伤赫斯塔然后迫使千叶返航吗? 如果是,那这代价未免太沉重了,而且这样的意志和纪律,也完全不像是为了活命而临时组建的战斗团体能够做到的…… 一连串疑问冲击着黎各的大脑,正此时,不远处的舞台忽然亮起一盏巨大的射灯,它斜照着舞台一侧,像一道光之囚笼,将安娜三人笼罩其间。 刺眼的白光让瘫坐在地上的赫斯塔打了个哆嗦,她抬手挡住眼睛,勉强逆着光向射灯的上方望去。 一个模糊的半身影站在那里,那人单手持枪,指向自己。 尽管相隔数十米,枪口在赫斯塔眼中却渐渐变得清晰,不知为何,那人影令赫斯塔感到有几分熟悉,只是眼前纯白的灯光不时散射出彩色的幻影,令一切事物都泛起耀眼而炫目的波纹。 赫斯塔的心脏再一次猛烈跳动,血液中濒死的兴奋裹挟着恐惧,令她懵懵懂懂地站起身,她感到更远处的黎各正以惊人的速度赶回,但灯上人的手指已经按下扳机,一个念头旋即从赫斯塔心底浮升—— 「我跟得上」 这简短的瞬间是寂静的,若干枚子弹先后发射出膛,一切仿佛回到若干年前的基地走廊。 赫斯塔的额前滴下汗水,她稍稍弓背,目光始终望着那几枚迅速接近的子弹。 整个世界都再次暗淡下来,只有子弹金属面反射的光点像白日下粼粼的海面。她屏住呼吸,等候着短兵相接的一刻,然而寂静中,赫斯却塔忽然发觉那几枚子弹似乎并不是射向自己的,这令她骤然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意念的动摇带来视野的晃动,原先清晰的子弹轨迹开始出现重影,进而带来呼吸的崩溃,全盘失控只在片刻之间,她再次感到心脏的猛然跳动,但这一次它带来的不再是力量,而是彻底的死亡恐惧。 两枚子弹几乎贴着赫斯塔的头皮,打在她身后的地板上。 赫斯塔后知后觉地听见了子弹出膛的声音,这震耳欲聋的枪响如同一记抽在脸上的鞭子,紧接着她听见了一声沉闷的脚步和剧痛下的低吟。 赫斯塔回过头。 零就站在离赫斯塔不远的光晕里,她不可置信地望着高处,抬着手,一枚子弹直接击穿了她的手掌并射入她的右肩,另外两枚子弹打穿了她的双肺,第四枚子弹从她的颈侧穿入,鲜红的动脉血立即从伤口喷溅出来。 零像一只被固定在空气中的鸟,她的脸上甚至还没有痛苦,只有一点对一切毫无觉知的诧异。 下一刻,零再次往后退了一步,仰面摔了下去。 黎各终于跃上了舞台,然而还未等她跳上高处的射灯,一具男尸就摇摇晃晃地从高处坠落,那人穿着和其他枪击手一样的制服,口中流淌出淡蓝色的毒水。 枪声再次停息。 “简!” 赫斯塔怔怔地坐在地上,她赶在零落地之前接住了零的背,倒在血泊里的零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每一次张口都发不出声音,只有一连串血泡从她的咽喉向外喷涌。 「她不是人类……」 赫斯塔如此想着,然而这根本无济于事,零的脸色在渐渐苍白,她的手还是温热而柔软的,猩红的血液落在赫斯塔的手上,又浸湿她的小腿……她抱着怀里的小女孩,只感到一阵汹涌的痛苦。 “事事都有代价,这就是今时今日的代价,赫斯塔。” 赫斯塔颤抖着抬头,对上安娜面无表情的脸。 安娜望着她,嘴角甚至带着一点笑意。 “这是你的选择,你选了‘救人’,记得吗?” 赫斯塔恼火地瞪着安娜的眼睛。 “我……” 安娜的目光移向零,她慢条斯理地开口。 “看看,又一个人因你而死,你的仁慈和冒险害死了她。” 赫斯塔的瞳孔骤然收缩,瞳仁边的银色边缘迅速暗淡下来,黎各立即扶住了她的肩膀。 “你住口吧!这根本不是她的错!” 安娜不再说话,她有些疲惫地靠坐在轮椅上,神情又带着某种奇妙的悠然。 远处,格雷斯剧场已变得残破不堪的大门再次被推开,有人站在那里,审视着剧场里的一切。 “谁来和我说说这都发生了什么,你们是在演什么话剧吗?” 黎各闻声一怔——是千叶。 千叶顺着剧场中间的红毯大步向前,在她身后,罗博格里耶和另一名神情委顿的男子紧紧跟随,两个男人的手被同一只手铐铐着,千叶用另一条绳索系在他们手铐中间的铁链上,信步闲庭地牵着他们一并向前。 “罗博格里耶先生!” “那是罗博格里耶先生吗……” 被戈培林专程带来剧场的乘客都诧异地望着眼前这一幕,这目光令罗博格里耶感到无比耻辱,这一刻,他成了一个囚犯、小丑,或是被千叶系住的一条老狗,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被她拖着走。 7017k 第七十七章 重申 直到千叶走近,黎各才忽然注意到她的眼睛也带着浅浅的银边——千叶此刻也在子弹时间之内。 千叶径直走到戈培林面前:“今晚的闹剧结束了吗?” 戈培林左右看了看,似乎对千叶的这个问题感到迷惑不解。 “……那看来是结束了。”千叶随意地将手里的绳索丢在地上,翻身跳上了舞台。她看了一眼再次陷入半梦半醒之间的赫斯塔,转头望向黎各,“她的轮椅呢?” “在后台,”黎各答道,“……她现在的状态,好像进入了制约时间。” “不用管,你去把她的轮椅拿过来。” 黎各闻声而动,千叶接替她扶住了赫斯塔软弱无力的肩膀。剧场里所有人都望着这一幕,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过了一会儿,黎各扛着染血的轮椅出来,千叶拎着赫斯塔的后领,将她重新放回轮椅上。原本枕在赫斯塔膝上的零又一次跌在地上。 “你们先走。”千叶道。 “零——那个女孩,受了重伤,她需要急救!” “这里都交给我,”千叶低声道,“你们先走。” “……去哪儿?” 千叶低头从风衣夹层取出一张黑色的房卡,“去我房间。” 黎各接过房卡,它与赫斯塔以及一众乘客所持的卡片完全不同,卡片背面用透明胶带贴着一张手写纸条,上面写着房间的位置。 黎各收下卡片,又抬起头:“今晚发生了很多事……” “明天再说,你们俩都回去休息。” 黎各站在原地看了千叶一会儿,似乎在想着什么,半晌,她翘起赫斯塔轮椅的前轮,原地转了个圈,头也不回地朝剧场出口走去。 道路尽头,司雷终于气喘吁吁地赶到了格雷斯剧场门口,原本在一层甲板的她听见了枪声,便飞快往这里赶,当她看见正在出门的黎各与赫斯塔,就知道今晚自己一定错过了很多很多的事。 “黎各!看见千叶了吗?” “里面。” 司雷头也不回地往剧场内跑去,但片刻之后,她的脚步就变得迟疑,整个剧场已经完全变了样貌,四处都是面容惶恐的乘客和密集的弹孔,空气里弥漫着火药与血的气味,在昏暗的灯光下,一些残破的尸体横陈在观众席与剧场设备上…… “这……到底是……” “啊,警察来了。”舞台上的千叶拍了拍大腿,“等你很久了,司雷。” 司雷硬着头皮往前走,“我收到消息,说今晚可能有人会袭击伯山甫——” “不用担心,他不是好好地站在这儿吗?”千叶抬手指了指此刻与罗博格里耶铐在一块儿的男人,“我今晚邀罗博格里耶过来一起喝了一杯,什么事都没有,好得很。” 司雷也扶着边沿的砖块攀上了舞台,“为什么这里有这么多尸体,这是怎么回事,千叶?” “我怎么知道,这不是你们警察干的活儿吗。” 司雷刚要开口,突然看见了零——这个当初和她一起冲进海底等候厅一起疏散旅客的女孩,此刻正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零?”司雷单膝跪在零身旁,“你怎么了。” 零似乎是听见了司雷的声音,她的左手缓缓抬起,司雷立刻握住了它。 “她中枪了,”一旁安娜淡淡道,“有人从那边开抢,打中了她。” “喊急救了吗?她现在这个情况必须立刻止血输血——” 安娜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望向千叶。 “司雷,让一让。” 千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司雷正要起身,忽然听见身后有手枪上膛的声音,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见几声被消音器过滤的沉闷枪响。 千叶的子弹直接击穿了零的脑袋,喷射的血液在地上留下放射状的痕迹,亦溅上司雷的脸颊。 所有人都不可置信地望着这一幕。 司雷瞳孔紧缩,她缓缓回头:“……你在干什么?” 千叶再次补了两枪。 “我在减轻她的痛苦,颈动脉和双肺都打穿了,救不活了。” 司雷扑向千叶试图夺枪,但千叶很快躲过了。 “……你在杀人。” “有人在杀人,”千叶看向戈培林,“不过我不太在乎这些事,你们想做什么都可以……但只有一点,我劝你们放弃幻想。 “升明号,不会返航。” 千叶话音刚落,剧场后排传来几声隐忍许久的痛哭。 在压抑了一整晚的恐惧之后,几个乘客最后的心理防线随着千叶残忍的行为而彻底崩溃,他们紧紧咬着自己的衣襟,发出野兽一样的呜咽—— 没有用。 他们根本伤不了那个叫赫斯塔的红发女人。 而伤了别人,只会招来千叶“免于痛苦”的处决。 没有用…… 返航,根本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我要回家……”一个青年男子从呜咽开始,慢慢转向嚎啕,他不断拿头去撞身前的座椅,“我不该上这条船……我不该……” “别难过,总有办法的。” “我也想回家……” “大家冷静——” 剧场后排的声音开始变得嘈杂,越来越多的人受到这氛围的感染而低头掩面,戈培林皱眉望着这一切,他发现一旁的船警们表情似乎也有些不对。正当他想着应当做些什么的时候,又一声枪响击穿了众人的喧嚣。 “肃静。” 千叶不知什么时候取下了枪上的消声器,她对着天顶又放了一枪,而后笑着道。 “接下来的时间,还是交给司雷警官,所有人都需要配合她的调查,之后如果各位有什么特别要求,她会转达给我,我也只会从她这里听取你们汇总的消息。” “……你要去哪里?”司雷低声问。 “刚才打赌打输了,”千叶回头向司雷笑了笑,“今晚还得带伯山甫在船上到处转转。” 罗博格里耶总算逮到话头:“……请问,现在可以把这个手铐松开了吗?” “看我,一见这儿有热闹可看就把什么都忘了……”千叶低头从口袋里摸了把小钥匙出来,随手朝罗博格里耶的方向扔去,老人仰头看着在空中划过的那道弧线,竭力想接但还是没能接住。 混乱间,他的眼镜磕在了椅子上,罗博格里耶整个人顿时失衡,一旁的男人拉住他的肩膀。 男人俯身捡起破碎的镜片,递向他:“您的眼镜。” 7017k 第七十八章 失控 戈培林快步跑向这边,先是俯身帮老人捡钥匙开锁,然后又半扶半抱地带他在一旁的剧场软椅上坐下休息。 “千叶。”司雷又低声喊了一句。 千叶回过头,“还有什么事?” “……人的性命,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 司雷慢慢抬起头,她随手抹去了脸上的血点,这些新鲜的血液最终在她脸上变成长长的血指印。 一直斜照着舞台的炽热射灯突然开始闪烁。 “我们……不再是朋友了。” 千叶先是迷惑,而后忽然顿悟般地明白过来,最终她收回视线,轻描淡写地开口:“……你还是刚上中学的小女孩吗,司雷警官?绝交之前还要先下个最后通牒?” 司雷望着千叶的背影,此刻她看不见千叶的表情,两人就这么站在灯下。 过了一会儿,千叶回过头,若无其事地摆了摆手,“行。” “我对你很失望——” “而我正好相反,警官,”千叶突然转身,她缓步走到司雷面前,压低了声音:“只要你保持你一向的行事水准,我对你的友谊就不会有任何变化…… “做好你该做的事。” 司雷紧咬着牙,她的视线始终与千叶针锋相对,没有半点退让。 “伯山甫!”千叶往后退了几步,然后翻身跳下舞台, 千叶将司雷和她的视线一并抛在了脑后,快步走到那个神情委顿的男人身边——在罗博格里耶离去之后,他还有些木讷地站在原地等候。 “我们要离开了吗?”男人问。 “这里还有一个你认识的人,不去打个招呼吗?” “我认识?” “那边,舞台侧面,你去把她推下来,然后我们一起走。” 男人顺从地听着千叶的指令,他顺着坑坑洼洼的木头台阶朝上走,在舞台侧面,第二根承重柱的后边,他看见了一架熟悉的轮椅。 “老师?” 安娜回过头,“晚上好,道平。” …… 深夜,黎各守在赫斯塔的床边,两人都没有洗漱,赫斯塔甚至连衣服都没有换就倒在了床上。 她紧紧抱着手臂,将脸埋进被子。 黎各知道赫斯塔没有睡着——赫斯塔现在的心率高得吓人。 黎各看了眼表。千叶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但自己七小时十一分的子弹时间已经快要过半,如果不能在半程内退出这个状态,漫长的制约时间会耗费掉这一整个夜晚。 唯一值得庆幸的事,千叶这里有一台现成的安全舱,她不需要去太远的地方消磨制约时间。只是在没有第二个可靠的伙伴接手赫斯塔之前,她走不开。 “简,我们聊聊吧。”黎各低声道,“你还好吗,是在为零难过?” 床上的赫斯塔喃喃低语,字词粘连,黎各听不清楚,她坐去赫斯塔身边,低下头,“你说什么?” 赫斯塔终于将脸从被子里转了出来——她的眼白布满血丝,似乎是哭过,额头上沾满了被汗水浸湿的乱发。 赫斯塔紧紧抓握着黎各的手,像一个溺水者抓住一根向她伸出枝条。 黎各从床头的纸盒里抽出一张纸巾,为赫斯塔擦去额头的汗水。 “我在听,简,你再说一遍,你刚才说了什么?” “……零不是人类,她是机器人。”赫斯塔低声道,“我之前就见过她,我见过她,很多次……” 黎各心头一颤,一种难以言说的同情和怜悯席卷而来,她深深吸了口气,抱住了赫斯塔的肩膀。 “是吗。” “……对,她是机器人,我知道。” 黎各担心地应和着,再次悄悄看了眼手表——以简现在的精神状态,看来在千叶回来以前,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离开这里半步。 赫斯塔敏锐地捕捉到了黎各的表情,她艰难地撑起上半身。 “你是不是完全不相信我的话……” 黎各有些无措,“我,没有不信啊。” “那你看着我的眼睛。” “简……我觉得你只是累了,你需要睡一觉。”黎各的目光带着一些伤感,“无论如何,今晚发生的事情不是你的错……” “当然不是我的错!这一切都是安娜捣的鬼,”赫斯塔的声音突然激动起来,“是她策划的这一切,是她让零死在我眼前……这整件事,从头到尾……始作俑者就是她!我们都被她骗了——” “简,”黎各握紧了赫斯塔的手,“我知道你心里很自责,但是——” “我不自责!”赫斯塔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这让她和黎各两人同时安静了下来。 赫斯塔抽回了自己的左手,用力抓住了自己的额发。她感到一阵熟悉的冲动在身体里乱窜,在基地地下医院的回忆迅速闪回,强烈的自我厌恶如同即将喷发的熔岩,骨鲠在喉。 “对不起……”赫斯塔的声音低了下来,“我,不是故意要吼你……我只是……” 黎各愣了一会儿,而后试探着再次靠近,“我明白……” “……不!”赫斯塔再次发出了痛苦的低吼,“你不明白——!” 赫斯塔的一惊一乍令黎各手足无措,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或该说什么,此刻的赫斯塔像一团无序摆放的火药桶,任何一点星火就能让她爆炸…… 似乎只有沉默是稳妥的。 黎各双手微微抬起,随时准备应对着赫斯塔的过激行为。 几滴眼泪落在赫斯塔的身前,她不可置信地大口喘息着:情绪的失控再次出现,她完全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接下来可能做什么……却无法控制。 而当赫斯塔抬头去看黎各的脸,她再次感到一阵钻心锥骨的刺痛——黎各脸上的担心、关切、无可奈何……都与先前地下医院时的图兰如出一辙。 所有这一切都在发出一个信号:一切就像西西弗的那块巨石,当她竭力把一切向前推,以为事情会不断变好,至少大方向在好转的时候,总会有一个时刻打碎她的幻梦,让她发现自己又一次回到了原点。 她感到自己就像歌里的那只牛犊,尽管被捆缚着送往集市,仍兀自望着天上的燕子,以为自己或许也有重新松绑的一天。 然而事情并没有变好,不会变好…… 马车上的牛犊自有其命运——希望转瞬即逝,唯有忍耐永恒。 7017k 第七十九章 火光 黎各望着赫斯塔脸上不断变化的表情,终于明白了当初图兰的一句叮嘱——照顾好赫斯塔不仅仅意味着要保护她不受旁人伤害,有时候更要注意防止她做一些自我伤害的事,而这是很有可能出现的情况。 但那又要怎么做呢,暂时用绳子把她捆起来吗? 操作起来倒是不难,但是…… 黎各望着赫斯塔蓝色的眼睛,她不愿去想那个场景。 “……简。”黎各又唤了一声。 赫斯塔双手掩面,再次倒在了床上,两肩轻颤。 门外终于传来了一些动静,黎各听见了千叶的脚步声,她如释重负地看向门口——千叶推门而入。 “你终于回来了……”黎各刚一开口就觉得自己这话说得不是很合适——仿佛她已经忍耐赫斯塔很久,她小心地朝赫斯塔那边看了一眼,还好,简没有反应。 千叶低声问:“辛苦了……我赶上了吗?” 黎各再次看了眼表,“就差一点,今晚我得结结实实躺七个小时了。” “也好,你上船以后还没有好好睡过一觉吧。” “真奇怪,下午都还好好的,药也有按时吃,为什么突然会变成这个样子……” “病情会反复,医生早就说过了,”千叶低声道,“家属要有心理准备。” 黎各有些心疼地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零怎么样了?” 千叶没有说话,只是做了个耸肩的姿势。 “是吗,毕竟受了那么重的伤……”黎各喃喃,她目光低垂,神情凝重,“……都是我的问题,我实在太大意了,竟然没觉察到舞台上还有别人,我应该早点发现的——” “一个人的注意力永远是有限的,别多想。”千叶拍了拍黎各的肩膀,“去休息吧。” 黎各再次回头,看了看颓丧的朋友。 “那就交给你了,我明早再来。” 千叶挥了挥手。 …… 深夜,在睡梦中,赫斯塔再次梦见了那只火鸟。 它振翅悬停在松树的锥顶,火焰和风雪一起落下。 每隔一段时间,这片无垠的旷野都会出现若干次奇怪的震动——那是早春冰雪消融的声音,远处的冰层正在断裂,它久久回响,如同群鲸嘶鸣。 冰面下的女人依旧在沉睡,赫斯塔站在她的眉心,刺骨的寒冷从脚底向上侵蚀。 赫斯塔俯身跪在冰面上,她用手掌的余温擦拭湖面的残雪,露出底下光洁如镜的冰层。 透过这玻璃似的湖面,赫斯塔终于看见女人熟睡的眼睛,她闭上的眼睑,凝固的睫毛……这张巨大的脸令赫斯塔陌生又熟悉,她有些疑惑地凝视着脚下,又往后退了两步,试图从一个更大的视角观察。 突然,这只巨大的眼睛在赫斯塔脚下睁开,在恐惧中,赫斯塔慌张地跌坐在了地上。 她望着那只淡蓝色的瞳仁——冰面下的女人也正望着她。 头顶的火鸟发出一声尖锐的长嘶,它羽翼下的火焰骤然暴涌,淹没整片冰川,一切的画面就在这时开始撕裂—— 赫斯塔猛然睁开眼睛,艰难地呼吸。 她感到自己浑身是汗,冷津津的衣服贴着皮肉,让她打了个寒战。赫斯塔翻身坐起,向四周看去。 周围没有人,只有寂静的夜。 “黎各……”她低声喊道,“司雷?” 没有人回应。 赫斯塔下了床,她仔细看了看这里的陈设——这不是她的房间。 脑海中的记忆断断续续,她一时想不起自己究竟缘何出现在此,又是谁带她前来,记忆里的上一段画面还是和千叶一起坐在毕肖普餐厅吃早餐,为什么现在天竟就黑了…… 吃早餐…… 赫斯塔竭力回想着。 早餐以后……似乎是去参观了一个博物馆…… 博物馆…… 那些陈列着累累白骨的展架浮现在赫斯塔的脑海,她回想起船底幽深的走廊,想起一排排堆满书册的书架…… 在这一切的尽头,有人坐在轮椅上休息。 就在这一刻,所有的记忆瞬间苏醒——剧场暗处的死尸、伤口、震耳欲聋的枪响、飞行的子弹、艾格尼丝与梅耶一闪而过的脸,还有,在光芒中缓缓后仰的零…… 「安娜。」 安娜的脸清晰地浮现在赫斯塔脑海。 赫斯塔闭着眼睛,在黑暗中静默而立。 下一刻,她的眼睛睁开一半,悄无声息地走出了房间。 …… 船底的行李舱,安娜抱着猫在书房浅寐,突然,她怀中的白猫弓起了背,两只爪子不甚安分地开始踩安娜的肚子。 安娜醒来。 她轻轻抚摸猫的下巴,将它从膝上抱下地。 电力轮椅在黑暗中缓缓驶向桌前,她从口袋中取出一盒火柴,“刺啦——”一声,火光点亮一方天地。 桌角的一盏古老烛台再次焕发出新的光彩,这一点温暖火焰也映出她身后赫斯塔的轮廓。 火光跃动,赫斯塔身后投出巨大的阴影。 “你划亮火柴,它的火焰让你眼花缭乱,”安娜轻声低语,“因而在黑暗中,你找不到所要寻找的,那根火柴在你的手指间燃尽,疼痛……使你忘记你所要寻找的。”(1) 她注视着火焰,在它即将烧到她的指尖时,安娜松开手,化作黑烬的火柴棍掉在银盘上,在一声细微的声响后断成几截。 “零在哪里。”赫斯塔的声音像是从深渊底传来的,沙哑可怖。 “她死了。”安娜低声回答,“她倒在你怀里——” 一把匕首在赫斯塔手中泛出寒光,那正是早晨安娜曾向赫斯塔展示过的东西。 “也就是说,不管我现在做什么,都不会有人跳出来阻止我。” “看看,”安娜笑起来,“今早来我这里时,你还行动不便,连翻书都要需要别人帮忙,而现在,你却已经可以独自穿过层层屏障,潜入我的书房……你的手已经不再发抖了吗,简。” 赫斯塔下颌微抬,“你料定我今晚会来找你?” 安娜没有回头,只是扬手指了指近旁的另一张椅子,“……为什么不坐呢,夜晚很长,我们可以好好聊聊。” —— (1)亨里克·诺德布兰德的诗,《一种生活》 7017k 第八十章 戳穿 赫斯塔没有就座,短匕在她的手中灵巧地转了几个圈,速度快得只能看见残影。锋利的刃与刀柄维系着微妙的平衡,仿佛随时都能朝任何一个方向飞出去……然而赫斯塔对此毫不在意。 “我确实有些话想谈,”她倚着安娜的书桌斜站着,视线投向高处的书架阴影,“比如仿真人,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被一具人类的皮囊折磨——你说得不错,只要一样事物看着像人,行动像人,它就能在人的心底激起同类的情感…… “不过这不是什么新鲜事,我认识好几个水银针,她们甚至对螯合物也会产生这样的感情。” “折磨,”安娜饶有兴致地听着,“你用了一个很严重的词。” “和人相比,我可能更喜欢和螯合物打交道,”赫斯塔突然收回了目光,看向安娜,“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它们诚实。”安娜很快回答。 赫斯塔沉默了一会儿,低低地笑了一声,“还真让你说对了……虽然螯合物嘴里没一句实话,但和它们在一块儿的时候,你知道他们永远不安好心。在这一点上,螯合物从不令人意外。 “只有人……你总是搞不清她们到底在想什么,搞不清她们的每一句话,是假意,还是真心。” 赫斯塔的声音又压低了些,她目光带笑。 “今晚在剧场出现的那只‘螯合物’就是零,你以为我认不出来吗。” “是吗。”安娜目视着前方,不置可否,“你怎么知道?” “那种瘦长的身高不属于人类,而我知道零可以随时调整自己的身高、样貌……一切。更何况她在模仿我,模仿我当初在中央车站的战斗……”赫斯塔手中的匕首骤然停转,“你晚上和我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用太紧张,”安娜温声道,“这只是个游戏——” 刹那间,匕首突然从赫斯塔的手中脱离,飞速刺向安娜的左眼。 安娜的表情有一瞬的凝固,但紧接着,刀锋停在了半空中——赫斯塔及时捏住了刀柄的末尾。 在暗淡的火光中,赫斯塔从安娜的目光里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恐惧。 赫斯塔缓缓收回匕首,“你也不必太紧张,安娜。” 于静默中,安娜深深呼吸,尽管她清楚这是赫斯塔的虚张声势,但身体的本能并不受到理性的控制,此刻她后背已经渗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胸腔里的心脏正后知后觉地疯狂跳动。 安娜抬头望着眼前的年轻人,和早晨相比,赫斯塔判若两人。她终于能在赫斯塔身上看见一些属于水银针的特质,尽管这着实冒了一些风险。 “……你很喜欢这把匕首?”安娜竭力控制着声音的起伏,以免被听出端倪。 “喜欢。”赫斯塔没有看她,又低头把玩起了匕首,“枪械确实很好,但等子弹消耗殆尽的时候它就是一堆废铁。在荒原,可靠的东西只有斧子、炉子和匕首——这把匕首我拿走了,你不介意吧?” 安娜目光微垂,“请便。” “刚才问你的问题呢,你还没回答。” “哪句?” “看看,”赫斯塔低声重复,“又一个人因你而死,你的仁慈和冒险……害死了她。” 安娜稍稍后仰,她十指交叉,“我应该已经当场解释清楚了。” “没有吧,”赫斯塔每一个字都说得很轻。“虽然零出现在格雷斯剧场确实有一些我的缘故,但她是为你而死的——如果你非要用‘死’这个词。” 安娜再次抬眸,目光中再次流露出些微欣赏,“是吗?” “你应该非常清楚,射灯后面的那个伏击者,是在向你开枪。” 短暂的沉默。 安娜稍稍直起身,“看来你真的很在乎这个责任归属——” “我早些时候还没想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赫斯塔打断了安娜的话,“是子弹打偏了吗?为什么它们没有飞向我?戈培林大费周章地将我引来此地,又好不容易让黎各离开我身边……这么珍贵的一个机会,就这样浪费了? “但来你这儿的路上,我突然想通了,我还是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以至于忽略了你……这些人里除了一个被黎各强行留下了性命,剩下的全部自裁,没有一点商量余地……戈培林的人想要重伤我是为了逼迫升明号靠岸,如果计划不成功就自杀——那升明号靠岸了又有什么意义。 “可见,这些人大概怀着其他目的……”赫斯塔缓慢俯身,看向安娜,“一个更重要的,且绝不能为人所知的目的——所有的那些伏击,大概都是障眼法,今晚真正的危险是冲你去的——伯山甫也好,我也好,都是一个幌子,一个能让你的死看上去像个意外的幌子。” 四目相对,赫斯塔盯着安娜的眼睛。 “无意冒犯,安娜,今晚该死的人本来是你……在暗处看着这一切,很有趣吧?” 安娜笑了起来,“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你和罗伯这些人有什么个人恩怨,但我知道你在做什么……”赫斯塔轻声道,“但你不要试图把我卷进来,我没有兴趣。” “真的吗?” “这是我最后一次提醒你,你好自为之。”赫斯塔重新站起身,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安娜,“如果你不是千叶小姐的老师,一切就不会这么复杂。” 话音刚落,赫斯塔便不自觉地看向近旁的空椅子——那只叫梅诗金的白猫不知什么时候趴在了上面。 它的两只眼睛发着幽幽的绿光,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这目光令赫斯塔感到一阵不适,她飞速翻手,直接削断了手边蜡烛的灯芯,整间书房顿时陷入了黑暗。 “往后,我们就不必再见了,我也不会与任何人提你的事。” 赫斯塔大步朝门口走去, “赫斯塔。”安娜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是不是感兴趣,要不要参与,你可以明天再作决定,今晚说这些……还太早。 “如果说有谁在这场游戏中是绝对安全的,那就是你,赫斯塔。” 7017k 第八十一章 感觉 “我当然是绝对安全的,”赫斯塔停下脚步,侧过脸,“你这样的人,应该下地狱。” 门“嘭”地一声合上,赫斯塔的脚步消失在远处。 书房的高处突然燃起一簇火焰——千叶坐在一只牦牛的头骨上,点燃了一支烟。 “你被讨厌了,安娜。” “……有吗?” “绝对的。”千叶轻声道,“还要再打个赌吗?” 安娜靠在了轮椅上,良久才开口道:“没必要,这种主观的感受,随时在变化……” 千叶在空中翻了身,轻巧落地,“你看看,你今晚想和她谈的话题一个也没抛出来,我又赢了。” 安娜仍望着被赫斯塔摔过的大门:“……她不是来和我谈话的,她是来下警告的。” “早告诉过你了。” 千叶用烟头重新点燃蜡烛,书房里又恢复了先前的一点柔光。 “没有什么幽默感,”安娜低声喃喃,“不过反应很快。” “你说简?还是说我。” “我们再打个别的赌吧,”安娜看向千叶,“明天晚上她还会再来。” “我可不跟你赌这个,胜算太小……”千叶将还剩一大半的烟掐灭在随身的烟灰袋里,顺手拍了拍一旁的猫头,“我走了。” “这么久不见梅诗金,不想多陪它玩玩吗?” 千叶半蹲下来,托着猫咪的胳肢窝把它从椅子上举起,“就算叫同一个名字,这也已经不是我和瓦伦蒂当年捡的那只小猫了……你是吗?” 猫咪看向别处。 “你不是。”千叶重新把它放回地面。 安娜望着千叶的背影,“千叶,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嗯?” “今晚朝我开枪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千叶没有回头,房间里一时静默,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猫毛,“我只是在执行那个士兵原本要执行的任务,能有什么感觉?” 门轻轻合上,书房里只剩下安娜一人。 安娜驾着轮椅来到音响旁边,将一张cd放进唱片机,乐声响起: 「神圣的云朵,无关紧要」 「天空和人类,还在等待」 「你会在一片梦幻的海洋里找到我」 「在那里没有人在乎我的话」 「我听到她的声音」 「她笑了起来」 「她爱我」 「她一直深爱着我」 白猫跳上椅子,重新在安娜的怀中安卧。 …… 次日一早,黎各从安全舱神清气爽地醒来,她第一时间回到赫斯塔卧室,发现赫斯塔不在床上,而浴室里传来水声。 “简?”黎各走到浴室的门前,“你在里面吗?” “谁?” 黎各听出是赫斯塔的声音,立刻答道:“没事,我看你不在床上——” “黎各吗?水声太大,你说什么我听不见,等我出来。” 赫斯塔的声音听起来很连贯,语速也正常,这让黎各感到意外,毕竟昨晚赫斯塔的状态还让人有些担忧。 黎各在房间的过道里安静地做了几个拉伸运动,浴室里的声音渐渐变小,赫斯塔穿着内衣走出来,“早。” “……早。” 黎各望着赫斯塔——她的脸远比她的声音憔悴,至少脸色和黑眼圈不会骗人。 “昨晚没有睡好吗?”黎各问。 赫斯塔用毛巾擦着头发,“就没怎么睡着……但也不想躺着了,有点饿。” “这个点毕肖普餐厅还没开,你想出去走走吗?” “不了,我还得去冲冲轮椅……上面全是血。” 赫斯塔简单换上睡衣,搬起轮椅往浴室走,黎各坐在原地,亲眼看着赫斯塔单手系起了睡衣上的所有纽扣——这是升明号各个船舱里都有的衣服,而在今天以前,赫斯塔从不穿它。 她只会选择另一件短袖t恤,以避开解系纽扣的繁琐过程。 浴室里传来水声,黎各走到门口,“……需要帮忙吗?” “不用。” 赫斯塔左手拿着活动龙头,右臂调节着水量和温度,很快,水管里冲出的滚烫热水将金属表面的血皮与灰尘溶解,黎各怔怔地望着赫斯塔的左手——它始终稳稳地抬在半空中,没有半点晃动。 “……你要我给你搬个椅子过来坐坐吗?” “不用。” 黎各走到赫斯塔身旁——她确实没有逞强,从刚才开始,赫斯塔就没有靠在任何器皿或家具上。 她就那么站在那里,像一个普通人。 “简。” “嗯?” 赫斯塔回过头,见黎各神情温和地靠在门上。 “怎么了?”赫斯塔问。 “没什么……”黎各抓起一旁的海绵布,“我来帮你吧!” 两人擦擦洗洗,终于将轮椅上的泥浆和血痕完全清理。时间指向七点半,赫斯塔与黎各都觉得有些饿了,黎各背起装着药盒的背包就要出门,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碰撞声,她回过头,见赫斯塔艰难地提着轮椅,跨过门槛。 “我们就去吃个饭,如果你能走,这段路就当锻炼吧?” 赫斯塔趴在椅背上摇头:“……我还是想坐轮椅。” 黎各叹了口气,“行。” …… 出乎两人意料,虽然时间尚早,但此刻的毕肖普餐厅坐满了人——来人不止是乘客,还有许多穿着灰蓝色制服的士兵,他们全副武装地坐在椅子上,身前的桌面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摆,显然是已经吃过了早餐。 黎各进门的时候还有些意外,她特意退出了餐厅看看周围有没有什么告示,然而没有。 船上突然多了这么多人,不习惯的不止是她们。 赫斯塔简单扫了一圈四周,很快发现几个伤员也在餐厅。艾格尼丝和梅耶坐在靠窗的一角——虽然她看起来状态糟糕,但至少还活着。艾格尼丝也坐着轮椅,当赫斯塔目光投过来,她立即挪开了视线。 另一个方向,两个荆棘僧侣陪着布理。他大部分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裹着绷带,情况同样惨烈。 “……这些人不在房间里好好养伤,跑出来干什么。” “不知道。”黎各同样有些狐疑。 两人找了个连在一块儿的座位,开始吃饭,一旁的几人目光颇为羡慕,“你们胃口真好。” “你们怎么不吃东西?” “哦,我们已经吃过了,”坐在赫斯塔对面的姑娘笑了笑,“但今天,大家都没什么胃口。” 7017k 第八十二章 队伍 “因为昨晚的事?” 对面的姑娘苦笑一声,没有正面回答,她抓了抓自己的长发,低声道,“登船的时候谁能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你收到那张《须知》了吗?” “是说那封和穿卡一起寄来的信?收到了——应该所有乘客都收到了吧。” “那为什么还要登船呢,”赫斯塔用叉子卷起松饼,“没有哪艘游轮会给游客寄那种奇怪的东西吧。” “是啊。”长发姑娘低声喃喃,“为什么就上船了呢。” 黎各望了她一眼:“现在说这些也晚了,拿好武器,随时防备吧——” “……没有用的,您也看到了,昨晚那个混乱的场景……”坐在黎各旁边的男人攥着桌布的边沿,他深吸了一口气,“对了,您两位一会儿有空吗,我有些事,想同二位讲——” 他话未说完,整张桌子的其他六人都同时噤声转头,死死看向他。 “你们看我干什么?”男人瞪圆了眼睛,回看他的同伴,“你们不开口,难道也要强迫别人和你们一块儿在一棵树上——” 长发姑娘脸色苍白:“……那也至少先听听一会儿戈培林先生怎么说吧,你又何必这么着急就——” “我的事你别管!” “好了。” 赫斯塔的叉子轻轻敲击一旁盛鸡蛋的小铁杯,桌面的争执声刹那间静止。 “有没有人能先告诉我,为什么今天这里这么多人?” “我知道,我来告诉您。”黎各身旁的男人探出头,“我们现在每天早晨都在毕肖普餐厅有个晨会,用来交流信息。” “晨会,谁主持?” “都还没定呢,就是个口头约定……从昨天开始的——您昨天也在,就是坐得远,应该也听到了一些。”男人又看向黎各,“黎各小姐昨天不在,我可以给您再讲讲细情,我们当时主要是一起看了那个叫迪特里希的男孩子死前的监控,司雷警官当时还给我们分析了一大通细节——” “不用和我说,”黎各笑着挥挥手,“我不算是和你们一批的乘客,这些事情都和我没有关系。” “那怎么能没有关系?您身边这位女士不是也换了船卡吗,您总得——” “你住口吧,”另一个年轻人语带讥诮,“就看不出来人家不乐意听?” 整张桌子的人顿时笑了起来,男人脸色倏然涨红。 “你继续说。”赫斯塔适时开口,“你们现在每天早晨在毕肖普餐厅开晨会,这个我知道了——那今天这些多出来的人都是谁?我记得这一次从阿弗尔港口登船的旅客总共不超过三十人?” “是的,一共就二十七还是二十九人,您记得很清楚!”男人立刻回答,赫斯塔的提问使他顿时感觉受到了不少鼓励,“这些人都不是旅客,他们是联合政府哪个特别行动署机构下的部队,据说是从第五区登的船,上船时连任务是什么都不知道。这些人平时就待在游轮的三层甲板——那边是大部分船员的休息区,我们普通旅客很少往那边去的。” “这些都是哪里来的消息?” “哎,”男人摇了摇头,“你们俩虽然是水银针,但消息真的太闭塞了……这些消息我们昨天后半夜就都知道了,司雷警官亲自审问了那个叫桑德斯·兰德的男人,他虽然看着不起眼,但却是这支小部队的最高长官——他们这支部队就是冲着伯山甫来的……” 毕肖普餐厅的入口又出现了新的来客,赫斯塔不经意地朝那边瞥了一眼,视线便久久没有移开——船员曼特尔正推着呵欠连天的安娜走进来。 两人直接去了区餐区,曼特尔全程非常恭敬,她端着餐盘,按照安娜的意愿夹起不同的食物。 安娜的食量很少,在拿过一杯黑咖啡,两勺香橙果酱,一点坚果碎和两片火腿之后,曼特尔推着安娜直接前往一张为船员预留的小桌就坐。 安娜将火腿片摊开,抹上果酱,又捻起一些坚果碎撒在上面,最后,刀与叉熟练地将火腿片叠成一个肉卷,尺寸差不多刚刚好一口吃掉。 在将要入口的时候,安娜觉察到赫斯塔的视线,两人视线交汇,安娜微微一笑,顺手举起一旁的咖啡杯向赫斯塔遥遥致意。 赫斯塔收回目光,“……我们刚才讲到哪里了。” “啊?”男人有些意外,“我们讲到……呃,伯山甫这个人,比较敏感……” “为什么?” “这我就不确定了,不过您应该也听过这个名字,我记得之前有段时间,这事闹得特别大,十四区催人催得特别紧,第三区也说要放人了,结果临了出了一些意外,人就又没走成。”男人笑了笑,“就前几年的事,那会儿报纸上天天头版头条讲这个,您有印象吗?” “有。”赫斯塔答道。 “我就知道……”男人笑了笑,“总之这事挺奇怪,之前闹得满城风雨的时候人没走成,这下真的放人了,又悄无声息的,一点风声没有……不过也合理,可能他们就是想半路把人做掉,让伯山甫在回到十四区之前就死在公海上。” “‘暗杀伯山甫’是桑德斯·兰德的说法吧,另一个人怎么说?” “另一个人?您是说哪一个人?” “其他大部分参战者不是死在了那只螯合物手里,就是自尽了,但我记得昨晚黎各在剧场留了一个活口,”赫斯塔轻声道,“是不是这样?” “哦哦——”男人恍然大悟,“你说那个人……他后来没活下来呀。” “……他怎么了?” “在解送的路上,那个人突然挣脱了束缚,从一处通风井往下跳,当场就死了!” 赫斯塔与黎各不约而同地望了对方一眼。 “总之,昨天晚上真是血雨腥风——” “是谁负责押送的?” 男人表情微凝,“这我就……” 门口再次传来一阵脚步声,这一次,司雷和戈培林同时出现在餐厅入口,二人甫一露面,整个餐厅都安静了下来,不远处,安娜甚至戴上了她的金丝边眼镜,显然是不想错过任何有趣的细节。 7017k 第八十三章 配合 在见到司雷的第一眼,赫斯塔就感到一丝不妙。今天的司雷非常疲惫,以至于赫斯塔甚至能明显地在她身上嗅到些许犹豫不决的气息,相较之下,戈培林反而更像那个发号施令的人。 “司雷昨天晚上肯定又通宵了。”黎各稍稍向赫斯塔的方向倾斜,“她一直都这样吗?” “……可能吧。” 众人的注视令司雷和戈培林同时止步,两人似乎都陷入了茫然,但戈培林很快反应过来:“所有新消息昨晚已经同步给大家,今天没有要说的事,大家都先吃饭吧。” 一些人收回了目光,突然,餐厅的另一头响起一声尖锐的摩擦声,有人拉开自己的椅子,站起身。 赫斯塔循声而望,见一个中年男人走向司雷和戈培林。 这人是非常典型的政府军装扮,乍一看赫斯塔还以为碰上了从前的教官阿诺德——他们都是大高个的壮汉,胳膊上的血管非常粗壮,即便在没有用力的时候,肌肉的线条也依然明显。不过这人头发很黑,年龄大概四五十岁,不会比安娜年轻多少。 “两位好,”中年男人扫了一眼戈培林与司雷,“两位谁是这里真正管事的?” 四下又变得鸦雀无声,因而男人的声音在整个餐厅里都清晰可闻。 司雷一时卡壳,似乎有些不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一旁戈培林已经先一步伸出了手,“那主要还是看您说的‘事’是什么,大家都是商量着来的……不如先说说您想做什么?” “我是升明号此次特别行动组的副官伯恩哈德——那位罗博格里耶先生呢,我记得你是他的助理?” “罗博格里耶先生今天身体不太舒服,这两天可能都会在房间里休息。” “好。”伯恩哈德点了点头,“我们这批人是做什么的,您昨晚应该已经从兰德先生那边听说了。不过我要重申一点,我们对他身上背负的秘密任务一无所知,我们上船前接到的唯一任务就是确保航班正常航行——因为那堆诡异的登船信。” “你是说《登船须知》?”司雷询问。 “嗯,我们这支队伍直接接受阿维纳什先生的领导,你们应该知道,他是一位为联合政府效力的水银针。他一直非常关心此次升明号的航行状况,所以——” 司雷稍稍皱眉:“……他自己怎么不来?” “阿维纳什先生的工作非常忙碌,他怎么可能抽得出这么长的时间耽误在海上。”伯恩哈德又重新看向戈培林,“这几天兰德一直让我们待在三层甲板待命,不过我知道你们这边不太平……现在又出了这样的事,我认为我们应该团结一致——我们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必要时,我们可以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支援,而作为回报,我们要求船上的水银针在必要时刻给予我们协助。” “水银针?”司雷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伯恩哈德轻咳一声:“船上有至少一只螯合物,昨晚它已经袭击了一部分我们的同伴。” “你们所说的‘力所能及的支援’具体是指什么啊。” “至少,一支反应及时的巡逻队伍,”伯恩哈德稍稍昂起了头,他从司雷的语气中觉察出一些微妙的不屑,因而语气也变得有些不快,“在螯合物出现的时候你们总需要有人及时预警吧?” “不需要,正因为是螯合物,所以才不需要。”司雷直视着他,“昨晚的事情还不够让你们明白过来吗——越多的人分散地出现在不同地点,被螯合物趁虚而入的几率就越大,所谓‘巡逻队伍’除了拿来自我安慰什么用都没有。你们少搞一些像昨晚那样的枪击、爆炸,我们的情况就会变得可控可很多……” “注意你的言辞,警察小姐,昨天的爆炸和我们无关!” 戈培林轻轻拍手,“好了好了,司雷警官,你就少些火气吧,有什么不能好好沟通呢……请问伯恩哈德先生,你们总共有多少人?” “四百四十六个。” “那么——” 一颗硬邦邦的鹰嘴豆突然打在伯恩哈德的后脑勺上,豆子拐了个弯朝天上飞去,落在戈培林的脚边。 三人同时向飞豆的来处看去——赫斯塔正在用她的勺子把沙拉里的鹰嘴豆压扁,一颗豆子不巧直接从她的盘子里飞了出来。 似乎是觉察到周围的气氛变化,赫斯塔抬起头,“怎么了?” 伯恩哈德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又回头继续对戈培林道,“我们接着说——” 一把叉子直接朝伯恩哈德的后背飞去,这次他迅速闪身避开了。 当伯恩哈德发现又是坐在不远处的赫斯塔在捣鬼,他有些恼火:“你到底在干什么,小姑娘?” 赫斯塔并不着急回答,她左手轻轻敲击桌面,目光盯着戈培林。 “昨晚千叶女士已经说得够清楚了吧,如果各位有什么特别要求,千叶女士会、且只会从司雷警官这里,接收由她转达的消息。” 说到这里,赫斯塔的视线才转向伯恩哈德,“你们想寻求水银针的庇护,却绕开水银针指定的代理人?” “我们没有绕开,”戈培林有些诧异,“我们从头到尾都在和司雷警官一起讨论——” “如果真的要讨论,我建议把时间调到今晚。”司雷低声说道,“我现在状态不好。” “……呃,您可以早说啊,”戈培林友好地笑了笑,“那我们就在晚饭的时候——” “戈培林先生,不如先把这些没有营养的话放一放。”远处赫斯塔再次打断了他的话,“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和大家谈谈《升明号游轮出行指南》?” 刹那间,众人哗然。 戈培林的表情并没有太多改变,他站在原地,“……我不理解您在说什么?” “为什么还要装,你早就拿到《指南》了,不是吗。” “这您是听谁说的?” 赫斯塔微笑:“艾格尼丝昨晚亲口告诉我的——”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不远处的艾格尼丝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她的脸色刹那变得通红,“我根本没有!!” 7017k 第八十四章 辩白 艾格尼丝还有更多的话想说,然而背部的剧痛让她再次噤声,她的五官痛苦地扭在了一起——刚才的剧烈动作再次扭动了她的伤口。 所有人一时间不知该将目光投向谁:艾格尼丝?赫斯塔?戈培林还是伯恩哈德—— 铁勺敲击金属杯,一声刺耳的撞击声再次响起。 “不惜一切代价返航,”赫斯塔高声吟诵,“立即返航,就近靠岸,因为,这片海域……” 赫斯塔突然皱起眉头,陷入沉默。 “你在说什么?这片海域什么?”司雷问。 “是《指南》里的建议……但我有点想不起来了,”赫斯塔抬起头,表情略带歉意,“昨天虽然听了个大概……还是让戈培林先生给所有人都复印一份比较方便。” “我……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这些……”远处的艾格尼丝眼中涌出热泪,“从来没有——这不是我说的!” “总之,我大抵明白为什么昨晚会有一场针对我个人的袭击,因为如果我受了重伤,戈培林先生,您大概是觉得千叶女士一定会为了我就近返航——您是这么向其他人承诺的吗?” 几个跟随罗博格里耶一道上船的乘客不可置信地听着赫斯塔的分析,她们看向戈培林,“……戈培林先生?” “看来是的,”赫斯塔低声道,“而且你向大部分人隐瞒了自己已经取得《指南》的事实。” 赫斯塔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响动,那是已然进入了愤怒模式的布理和试图阻止他起身闹事的两个同伴。赫斯塔即便没有回头也知道那会是怎样的景象——看来布理也同样对此一无所知。 伯恩哈德环顾四周,观察着众人的反应,等到再看戈培林的时候,他的目光也带上了些许审视:“……这个《指南》,就是你们那封登船信上提到的东西吗?” 戈培林闭上眼睛,轻轻吐了一口气。 “请允许我做出解释。” 众人再次安静下来,这瞬间的沉寂让赫斯塔顿时预见到了部分结果——乘客们望向戈培林的目光如此热切,显然是期盼着他能拿出一个值得信服的回答,但凡戈培林接下来能够自圆其说,这些乘客就会义无反顾地选择相信。 相较之下,那些身着灰蓝色制服的政府军要淡定得多。他们到目前为止没有多说一个字,每个人都整齐划一地静坐着,既不惊讶,也不急切。这倒是很符合赫斯塔对政府军一向的印象——服从是美德,但思考不是。 她的目光又转回到伯恩哈德身上,这位中年军官才是这些士兵的大脑,和阿诺德一样,他的脸上也透露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质。 黎各凑到赫斯塔耳边:“他刚才说他只是个副官……这是想表达兰德才是昨晚那场秘密行动的总指挥吗?” 赫斯塔低声道:“鬼才会信这种话。” 戈培林缓步走到大厅中间,他的皮鞋踩在餐厅的地面上,发出踢踏的声响。 “首先,我请大家回忆无留言版本的《登船须知》,”戈培林轻声道,“‘我们在12号候船室内准备了有限数量的《升明号游轮出行指南》,在准时抵达候船室后,您可以尽可能多地拿走《指南》,它将保证您在接下来的航行中占据有利位置’——到目前为止,我正是按《须知》中的一切操作的,很可惜,失败了。” 司雷反应过来:“所以刚才赫斯塔提到的‘返航’确实是《指南》中的内容?” “是《指南》中的第一条内容,”戈培林答道,“如果我们能返航,一切就都可以结束了,也不需要遵守任何接下来的指导——至少《指南》里是这么承诺的。” 司雷拉了张椅子坐下:“你是什么时候拿到的《指南》?” “我需要提前为罗博格里耶先生安排好一切,所以在登船那天的中午,我就已经在升明号上了,我并没有刻意寻找,相反,在毕肖普餐厅发现《指南》只是一个偶然。” “那你为什么——” 戈培林回过头:“我为什么不早点将《指南》拿出来……?我恳请您仁慈一些,不要用此刻的眼光来审判当时的决定,尽管时间只过了三天,但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一切,当时又怎么会知道呢。” 戈培林重新看回他的观众,“我在第一时间就将《指南》交给了罗博格里耶先生,暂不公布是罗博格里耶先生的决定,我也是非常赞成的,至于原因……” “所以,”一个乘客缓缓站起身,“您是说罗博格里耶先生早就——” 戈培林两手按着她的肩膀,并没有花多少力气,就重新让她坐了下去。 “我不妨告诉大家,罗博格里耶先生在收到那封奇怪的《登船须知》之时也曾有过犹豫,尽管他预感到这次航行不会太顺利,但他还是来了。 “这些年他经历过很多次死亡威胁,其中有好几次,刺客甚至已经潜入了他的宅邸,但他从来没有被这些人吓倒,甚至绝少和其他人提及自己经历的一切……这一切都令我深受鼓舞,故而,我理解他的决定。 “他只是,不愿意在危险前退缩——” “但可以牺牲我的个人安全。”赫斯塔轻声打断了这段话,她的声音听起来仍然有些虚弱,但没有人敢在此刻看她的眼睛。 “虽然你说得很隐晦,不过我听懂了,你们不确定公布《指南》的后果,所以想等等看。” “我们并没有完全在‘等’,昨晚的行动就是我们的态度。”戈培林纠正道,“虽然这对您可能有些许残忍,但我是否需要提醒您一句,我们之所以陷入今日之绝境,正是因为千叶女士一意孤行——” “也就是说,昨晚,在座诸位都知道这艘船上有一场针对我的阴谋。只不过,你们不知道戈培林这么孤注一掷是因为《指南》上要求‘尽一切努力返航’,是这样吗。” 在众人的沉默中,伯恩哈德半转过身,“我们不是,我们昨晚一直在三层甲板待命,直到听到枪声出来支援,这期间发生的一切,和我们无关。” 7017k 第八十五章 旁观 “你们都……等一下。”司雷怔在原地,她盯着戈培林的背影,“是你们?昨晚的爆炸,还有格雷斯剧场里的枪击……都是你们?” “只有一部分。”戈培林答道,“我们同样对后来的扫射,以及那位年轻女孩的死一无所知。” “那么,昨天晚上艾格尼丝专程跑来和我说什么伯山甫可能遇袭,也是你刻意安排的了……”司雷脸上浮现愠色,“你一早就知道桑德斯兰德行刺伯山甫的计划!” 戈培林目光低垂,没有回答,反而是远处的艾格尼丝急声开口:“……这只是一个巧合罢了!我们根本不知道船上真的有人要刺杀他,他可是一直由千叶本人看守的,谁会想不开去找他的麻烦?” 艾格尼丝看向同伴,“为什么你们不辩解?这不是我们之前一起商量的吗?为什么现在没有一个人出来为戈培林先生说话……你们都哑巴了!” 戈培林叹了口气,“梅耶,先带你姐姐离开这儿吧,她现在不适合太激动。” “好……”梅耶试图拉住艾格尼丝,又担心碰到她的伤口。伯恩哈德向近旁的两个士兵使了个眼色,两人起身走向艾格尼丝,将她强行压回了轮椅。 “去哪儿?”伯恩哈德问。 “哪儿也别去!!”布理终于站了起来,他气势汹汹地挣开同伴的手,快步朝戈培林扑了过去:“你这个小人——” 整个大厅顿时乱作一团,叫骂声,劝架声,有人站起身退到了远处,有人凑上前试图将两人拉开…… 混乱中,赫斯塔看向安娜,她仍然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 如果现在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安娜才是一切的主谋」……会怎样? 这个念头瞬间闪过赫斯塔的脑海——如果这么做了,安娜还会像现在这样悠闲吗? 戈培林的眼镜从混战的人堆中被抛了出来,一块从镜框中脱落的破碎镜片掉进了赫斯塔的餐盘。远处布理像疯了一样抓着戈培林一顿猛揍,嘴里嚷嚷着“你辜负了罗博格里耶先生的信任”“你骗了所有人”之类的话。 赫斯塔略带嫌弃地把镜片从盘子里推开。 她觉察到安娜的视线,抬起头,安娜果然正看着她。但下一刻,安娜侧头对曼特尔说了几句话,曼特尔立刻起身,推着安娜朝另一侧的大门离开。 赫斯塔收回了目光。 算了,没有意义。 昨晚的混乱过后,零的行动只会变得更加自由,说不定此刻她就在这座餐厅里注视着这一切,即便安娜瞬间成了众矢之的,零也必然能保护她的安全。 ……说不定安娜就期待着自己这么干呢? 她似乎就喜欢看一切陷入混乱。 “简,你在想什么。” 赫斯塔回过神来,不知不觉,她的思绪里完全被安娜相关的事情占满。 “我们也走吧。”赫斯塔低声道,“我不想再在这儿待下去了。” “不等等戈培林把那份《指南》拿出来吗?” “拿出来也不关我们的事。” 黎各听着赫斯塔突然冰冷的语气,一时不解:“……你是在生气吗?” “我……没有?”赫斯塔抬手按了按眉心,重新开始表情管理,“我就是,突然想回去睡一觉。” “那先把今天的药吃了。”黎各从背包里拿出药盒,推到赫斯塔面前,“来,这儿有水。” 面对着眼前黄黄绿绿的药片,赫斯塔陷入沉思。 “怎么了?” “之前,一直是图兰在管我的药,”赫斯塔低声喃喃,“然后是你。” “嗯哼。” “唯一的例外是昨天早上,你换班休息,千叶小姐临时帮我分药。” “嗯哼?” 赫斯塔不再说话,她凝视着半透明的塑料药盒,片刻后,她像从前一样按照不同方格上写着的片粒拣取对应的数量,囫囵服下。 “我们喊司雷和一起走吧,她继续在这里待着也没什么意思。” 黎各站起身,“我也这么觉得。” …… “你就完全不在乎吗?昨晚戈培林的行动可是针对你来的,”司雷看向赫斯塔,“我看你刚才在餐厅的发言就好像在讲别人的事?” 赫斯塔欲言又止——某种程度上确实是在和讲其他人的事差不多。 所谓“刺杀伯山甫”是假的,那是为了掩盖“重伤赫斯塔”,然而“重伤赫斯塔”依然是一层虚掩的幕帘——昨晚最后的那批士兵完全是奔着安娜去的。 那安娜现在又是在干什么…… 这层层叠叠交错在一起的行动就像一堆混绕在一起的线团,到处都是线头,然而没有一根能完整地从这场乱局中抽离。 赫斯塔沉默良久:“……他们吵得我头痛。” 话音才落,一阵脚步从远处追过来,三人回过头,见刚才坐在黎各身旁的那个男人追了出来。 “黎各小姐,赫斯塔小姐,你们……你们怎么一下就都走了呀?” 赫斯塔认出来人,“是你,你刚说有话想和我说?” “哦……本来有,”男人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我一开始想告诉您昨晚的那场意外是戈培林策划的,不过您好像已经知道了……” “那你现在来是想?” “我……我其实……”男人几次开口,声音又卡在一半,似乎有些难以开口。 赫斯塔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看向男人:“你叫什么名字?” “勒内!勒内·布隆博!” “谢谢你今天想到把这些事告诉我,”赫斯塔轻声道,“之后如果还有其他什么消息是你认为我应该知道的,也麻烦随时告诉我……” 赫斯塔从口袋里取出钢笔和便签纸,“这是我房间的电话。” 男人双手接过了赫斯塔递来的纸条,脸部的肌肉一时颤抖,“我就知道您一定会善待主动向您投诚的人——” “客气了,我这样一个行动不便的人又能做得了什么呢,”赫斯塔抬起头,“大家都自求多福吧。” 男人迅速将记着赫斯塔电话的纸条塞进口袋,迅速朝毕肖普餐厅跑了回去。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转角,黎各看向赫斯塔,“你信他说的话?昨晚艾格尼丝也是这么个套路。” 7017k 第八十六章 多普洛斯的脚心 “那就看看他想干什么,”赫斯塔答道,“反正船上每个房间的电话本来也很容易查到。” 黎各摇头,两手叉腰,“……算了,你高兴就好。” “时间不早了,”司雷看了眼表,“你们回去休息吧,我接下来得去医疗室和那边的医生碰个头。” 赫斯塔抓住了司雷的手。 司雷有些意外,“怎么了?” “是十万火急的碰面吗?” “……也说不上,但就是约了这个时候,”司雷试图将手抽回,却发现对方完全没有要松开的意思,“简?” “你得和我们一起回去。” “……为什么?” “你太需要睡一觉了,”赫斯塔低声道,“你都不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多糟糕……” 司雷做了个迷惑的表情,她看向走廊玻璃窗上映照的自己,“有吗?” “当然有……你今天上午是只剩这一件事要做了吗?” “嗯,不止——” “那就更不能放你走了。”赫斯塔的手抓得更紧,“你再这样下去身体一定会出问题……” 司雷整个人被赫斯塔往前拖了一步,她顿时愕然:“你力气怎么变得这么大?” 赫斯塔也是一怔,随即松开了手。 司雷稍微活动了一下手腕,冲赫斯塔笑了笑,“看来你恢复得很快。” 望着司雷的脸,赫斯塔意识到对方显然没有半点打算休息的意思。 其实想想也知道,司雷的决定必然是穷其所能、抽丝剥茧,力图找到一切的始作俑者……她手里早就有一堆可堪推敲的细节了。 赫斯塔再次感到一阵疲倦,她一言不发地坐回到自己的轮椅上,刚才还生机勃勃的脸瞬间又变得暮气沉沉。 三人来到西边的电梯口,这边有两列电梯,司雷与黎各分别按下向上与向下的等候按钮,开始等待。 “不用为我担心,我中午肯定得找地方睡一觉,”司雷打破沉默,她看向赫斯塔,“幸好你们现在待在千叶的房间,这样我也放心了,我这段时间都没法回来换班……辛苦黎各了。” “还好。”黎各盯着电梯缓慢上升的指示灯,“大部分时候也谈不上辛苦……” 赫斯塔侧过头:“你打算怎么捉这次的行凶者?” “被动的防御是没有用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搞清楚凶手的行事,然后走在她的前面。” “你说‘她’?”赫斯塔低声道,“你又不知道这人的性别。” “确实不知道,但我感觉她是个女人……你觉得呢?” “……我也不知道,”赫斯塔收回目光,“不过你的直觉好像一向很准,说不定……确实是呢。” 两台电梯都从负二层升上了二层,然后就停在了那里。 一旁黎各忽然想起什么:“你去过十二区吗,司雷警官?” “……前几年工作的时候去那边出过一次差,怎么了?” “那边工作站里的人,有没有和你说起过‘多普洛斯的脚心’?” “那是什么?” 左侧的电梯重新开始朝上运动。 “四十多年前吧,十二区有一个水银针叫多普洛斯,她在刚进基地的时候发现自己左边的脚底板多了一颗直径大约三毫米的痣——你知道,这种长在脚底、手掌上的痣因为经常受到挤压和摩擦,比较容易发生病变。 “所以当时她的医生就叮嘱她,‘你需要每半年留心一次脚底黑痣的大小,如果哪天它超过了五毫米,我们就必须采取一些行动’。多普洛斯听完,非常紧张,在基地的那几年,她每个礼拜都要测一次脚底黑痣的大小,郑重地记录在一本专门的小本子里。 “还好,三年过去了,那颗痣一直没有变化……直到她第一次参与对螯合物作战。” 黎各的讲述暂时停了下来。 “……她发现自己的痣超过五毫米了?”司雷问。 “不,她在那场战斗力失去了她的整只左脚,然后她就开始用义肢了。” 司雷哑然失笑,黎各也笑了起来。 “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个故事?”司雷问。 “嗯,就是突然想起来……”黎各看着她,“你不要把自己搞得太累了,尤其是现在,天天都是意外,你计划不过来的。” 电梯门就在此时“叮”地一声,在三人面前打开。 “尤其是像简说的,你不该牺牲睡眠时间。睡得不好,基本就什么都干不好。”黎各扭转轮椅方向,推着赫斯塔进了电梯,“那回见了!” “回见。” 司雷挥了挥手,看着电梯门重新关上。另一侧她的电梯也在此时抵达,司雷踏进轿厢,仍回想着黎各的故事。 “多普洛斯的脚心……” 司雷靠在身后的墙面上,看着跟前镜面中憔悴的自己,忽然想起赫斯塔《登船须知》背后的那句箴言: 我们的隐喻正引导着我们的旅程。 电梯门再次打开,司雷没有继续深想,她振作精神,再次踏入了轿厢外的走廊。 …… “黎各,我们去外面走走吧。”电梯里的赫斯塔突然说。 “你不是想回去补觉吗?” “就……又不想了,”赫斯塔低声回答,“你昨天说晚上要待着我的门卡出来找找灵感——我们不如现在就到处转转。” “去哪里呢?” 赫斯塔想了一会儿:“先去露天甲板吧。” 今日海面平静,但天空没有太阳,海面的光线极其刺眼,两人都戴上了墨镜,沿着船舷附近移动。 两人停在一处建筑的阴面吹风,赫斯塔伸展双腿,整个人缓缓从轮椅上滑下去半截,她侧过头看向黎各:“……你说司雷怎么那么有劲?船上那些人关她什么事,她偏要管。” “人家想管人家就管嘛。”黎各直接坐在了地上,“昨天晚上安娜都那么呛你了,你不是也选了‘救人’?而且还成功救过来一个心怀不轨的定时炸弹……” 赫斯塔的腰一下就直了起来,“我是因为——” “想救就救,你也不用解释。”黎各笑了一声,“不过你今早真是吓了我一跳——你怎么就确定戈培林手里有《指南》,还用艾格尼丝去诈他?” 7017k 第八十七章 第三位死者 “……我觉得昨晚的字条,是个提示。” 黎各反应了一会儿,“哦,你说那个保险箱里的东西……但你是怎么把它和戈培林联系在一块儿的?” 赫斯塔看了黎各一眼,“我要说了原因,你又要觉得我疯了。” 黎各撑着脸:“……为什么要说‘又’?” “因为安娜,”赫斯塔低声道,“昨晚艾格尼丝用《指南》把我们骗到格雷斯剧场,然后零就在一个保险箱里拿出了一张字条——这事不是太巧了吗。” “你还觉得这事是安娜干的——” “难道戈培林真的会为了帮艾格尼丝圆谎,而专门放一个装着《指南》的保险箱在那儿吗?” 黎各陷入沉思,“确实……” “世界上真的不存在完全类人的机器人吗,如果她是从黄金时代留下的呢?母城里的失落科技那么多,谁又知道里面还有没有更骇人的东西。”赫斯塔低声道,“而且你也看到了,今天安娜脸上有半点伤心吗?” “……也许她只是不把情绪写在脸上?” “到底要我怎么说你才信,我昨晚——” 黎各等待着赫斯塔的下文,然而她突然噤声,然后低头用手揉着眼睛。 “你昨晚怎么了?”黎各问。 赫斯塔没有回答,她本想提一提昨晚潜入安娜行李间的种种,然而话到嘴边,赫斯塔忽然发现有一件事自己一直忽略了——那个时候,千叶小姐在哪儿? 当时黎各正因为制约时间在安全舱休息,而司雷昨晚一直扑在案件相关人等的审讯上,这两人都不可能为她守夜。 所以自己才能绕开所有人,前往安娜的书房。 除了黎各和司雷,这艘船上再没有任何值得完全信赖的人——当黎各暂时失去行动能力之时,千叶小姐会放心让自己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吗?哪怕是某个比普通客舱更安全的房间…… “简……”黎各关切地凑过来,“你不要吓我……你是又哪里不舒服了吗?” 赫斯塔推开黎各的脸:“我好得很……你不要动不动就被吓。” “那你怎么忽然不说话……你接着说,你昨晚怎么了?” “该说的,我昨晚都和你讲过了,”赫斯塔目光低垂,“就是情绪激动了点,你应该信我的。” “……我也不是说完全不信,但安娜图什么?还有,这些怀疑你都和千叶说过了吗?” “还……没有。”赫斯塔低声道,她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我有一个……感觉……” “什么?” 赫斯塔皱起眉头——千叶小姐,可能什么都知道。 但是,这些怀疑,要同黎各讲吗? “简,你不要总是话说一半……” “你不要总是这么急……”赫斯塔看向别处,“我也不太确定,只是感觉船上有人打算对安娜不利——她的身份可能比我们想象得还要复杂。” 黎各不置可否,“你该把这些话告诉千叶。” “……我再想想,”赫斯塔轻声道,“主要是,千叶小姐这一趟最重要的事是保护伯山甫的安全,我不想拿别的事去打扰她。” “那也不一定,虽然她一直都是一副什么也不想管的态度,但安娜是她的老师,可能会比其他人重要一些,”黎各附和道,“总之,把这些事情提前知会给她,总是好的。” 赫斯塔“嗯”了一声,思绪早就飘到了九霄云外。 安娜必然清楚这一切问题的答案……或许,今晚应该再去查一遍她的书房。但万一要是被发现了,又该用什么借口解释这一行为呢。 赫斯塔轻轻抓了一下头发——昨晚应该克服厌恶,多聊几句的。 “啪嗒”。 一滴微弱的水声溅落在赫斯塔与黎各之间,两人同时抬头,一个身着黑色套头衫的荆棘僧侣映入她们眼帘——这人正抱着一根横在船体外的旗杆,悬在大约五六米高的位置。 在视线交汇的一刻,他的表情陷入了巨大的惊恐,这人紧紧抿住了嘴巴,朝黎各和赫斯塔拼命摇头,已经快要哭了出来。 赫斯塔两人立刻警觉,她们谨慎地观察四周,留心是否有人正在监视,然而整个露天甲板上根本没有什么可疑人影。 赫斯塔刚想开口问那人为什么会在那里,就看见对方伸出手指挡着嘴,颤抖着保持噤声的姿势。 赫斯塔望着他,试探性地指了指自己和黎各,然后抬手做了个给嘴巴系拉链的动作。 高处的荆棘僧侣顿时泪如泉涌,拼命点头。 “他好像不希望我们出声。”赫斯塔在黎各耳边低声道。 黎各也收回了目光,“那他一个人在那儿干嘛呢。” “谁知道……要不打个电话给餐厅,让布理派个他们的人过来看看。” “也好。” 两人刚要动身,突然听见高处传来一声清脆的男声,“那边的乘客!” 赫斯塔再次抬头,就在比荆棘僧侣更高一层的窗口,一位船员探出头来,“这样翻出窗口是很危险的!快回来!您是困在旗杆上了吗?” 就在这瞬间,抱着旗杆的荆棘僧侣五官近乎扭曲地挤在了一起,强烈的痛苦和恐惧让他面目狰狞。 “喂——那边抱着旗杆的乘客!您能听见我说话吗!” 年轻的荆棘僧侣仰起头,他双目通红,仿佛下一刻就要流出血泪,粗壮的青筋从额头一直延伸到脖子。 他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向着远处的大海呐喊: “我……不想死——!” 两声微弱而刺耳的脉冲音从他的颈脖传来,随着一声沉闷的爆炸,飞溅的血肉像一团在空中炸裂的烟花,向四面坠落。 黎各立即抱起赫斯塔向外跳跃,在血与肉落地之前先闪去了安全位置。 已经失去了头颅的尸体从高处坠落,正正好砸在赫斯塔早晨才洗干净了的轮椅上,赫斯塔闻到一阵微妙的肉类焦香,胃里又一阵翻江倒海。 海风骤起,浓郁的血腥味与火药味再次涌来,又被迅速吹散。 高处的船员吹起了预警的口哨,他慌乱地缩回了窗口,跌跌撞撞地往回跑,嘴里叫嚷着一堆口齿不清的话。 7017k 第八十八章 藏书 赫斯塔望着远处,当一切平静下来,她撑膝弯腰,一身虚汗地坐在了地上。 黎各绕开地面上散落的血肉,跳跃着接近尸体和半个头骨。 “看,”黎各用一支笔挑起一块残破的金属圆环,“是束颈炸弹。” “这艘船上再出现任何东西我都不会奇怪了……” “你还好吗?” “别再问这种问题了,”赫斯塔解开衣领的纽扣,有些脱力地朝后倒了下去,“我好,我很好。” …… 大约二十分钟以后,司雷赶到赶到现场,海面阴云密布,似乎很快就要下雨,尸体散落的地方已经被围上了隔离带。 在隔离带边缘,黎各和赫斯塔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 司雷望着两个年轻人,“……怎么又是你们俩,不是回去睡觉了吗?” “突然想出来吹风。”黎各回答。 “我的主意。”赫斯塔紧接着道。 三人在沉默中面面相觑。 司雷戴上手套,“说说吧,你们都看到了什么。” 黎各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将事情经过描述了一遍,不多时,那个在高处开窗的船员也被带来了现场,两边的描述相互印证,很快将事情经过还原了个大概。 司雷仰头望向事故中的旗杆,它和船身有着相同的金属质感,旗杆直径并不粗,即便没有发生爆炸,一个成年男子悬挂在上面也非常危险。 “他为什么要爬到旗杆上去?是在找什么东西吗?” “不知道。我们看见他的时候,他在和我们打手势,大意是让我们不要出声。”黎各回答,“我们当时想回去找布理,然后那位先生就开窗喊话了,再之后……‘嘭’。” 一旁的船员情不自禁地随着黎各的拟声词打个了颤。 记录下关键信息以后,司雷合上黑色的笔记本,她转头命令两个士兵去准备一些取指纹的材料,又让另外一位船员去监控室打声招呼。 几个荆棘僧侣此时终于赶来了现场,每个人的眼睛都带着红肿,显然是还没有从昨晚的冲突中回过神来,司雷带他们去尸体旁看了看,几人很快认出了死者的身份,男人们哭泣着,低声喊着“艾希礼”。 赫斯塔看着这一切。 “一天一个。” “嗯?”黎各回过头,“什么?” “我说凶手的节奏,基本是一天一个。” “……荆棘僧侣总共就十二个人,”黎各想了想,“照这个速度岂不是半个月都撑不下去。” 不远处,司雷偶然回头,忽然发现赫斯塔与黎各仍像两根木桩一样杵在原地,她快步走近,“你们可以先回去了,快下雨了,别乱跑。” “还需要我们做些什么吗?”黎各问。 “暂时不用,之后如果有其他问题,我会找你们的。” “好的,”黎各点了点头,“不过我们现在不住原来的房间了。” “你们住哪儿?” 黎各向司雷要来笔记本和笔,在新一页上写下千叶的房间位置,“接下来我们应该都会待在这儿。” 司雷接过看了一眼,“好。” “那我们——” 黎各话未说完,赫斯塔突然抬起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案发现场,“……那个,轮椅。” “先找曼特尔领一辆新的用吧,这辆暂时不能还给你。”司雷看了看赫斯塔,“不会占用很久,我只是需要先对现场的证物都做一遍汇总检查。” 赫斯塔轻叹一声,“……好吧。” …… 回程路上,两人并肩行走,赫斯塔的步速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再不需要黎各搀扶或刻意等待。 “你那么在意那架轮椅是为什么,我看你现在好像完全不需要它了。” “……那也不能直接扔了,图兰在上面刻了花的。” “刻了什么?” “花,就是普通的小红花。我之前有段时间总是偷偷断药么,后来每次我坚持服药十五天,图兰就会在上面刻朵小红花给我……现在颜色掉了,不过轮廓还是很清楚,就在左边扶手的侧面……你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的?” “我以为就莉兹喜欢做这种事,图兰什么时候也学会了!” “反正那把轮椅我要带走的……” 拐角处,一个人影突然撞了上来,黎各和赫斯塔同时闪身,那人一脚急刹,失了平衡,被黎各抓住了胳膊,所幸没有摔倒,然而那人怀里的一本书还是瞬间脱手,跌在了地上。 “没事吧?” “没……” 两人一下认出来人,“啊,曼特尔女士,我们正找你呢。我们需要一把新轮椅,司雷警官让我们来找你。” “新……新轮椅吗,”曼特尔扶了一下头顶的帽子,连忙俯身去捡地上的书,她宝贝地拍了拍封面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将书的封面贴在怀里,“你们现在就要,还是一会儿我给你们送过去?” “都行,”黎各道,“看你方便——” “就现在吧。”赫斯塔突然道。 “那这边走哈,我先带你们去拿东西,之后再去登记,这样可以吗?” “谢谢,”赫斯塔看着曼特尔怀里的书,“那是什么书啊?” “《森林吟唱之时》,而且是有安娜·科索洛娃女士的签名版,”曼特尔语调欢欣,“我实在是太惊讶了这一趟竟然有幸碰上她,而且我竟然一直没认出她来,你们知道——哦,不好意思,我忘了你们是和安娜女士一同登船的客人,你们一定比我更了解,哈哈,看看我这兴奋的——” “我们不熟。”赫斯塔平静地说道。 “哈?”曼特尔有些意外地看过来。 赫斯塔指了指曼特尔怀里的书,“这书讲什么的?” “……就是一本关于森林的科普散文哈。”曼特尔将怀中的书抱得更紧,“安娜女士二十多岁的时候,曾经一个人回到十四区的无人雪原生活了七个月,这本书的主线就是她那七个月的回忆录,中间穿插了很多有趣的知识。” “我能看看吗?” 曼特尔立刻后退了一步:“不能。” 赫斯塔刚想承诺自己一定会很小心地翻阅,脑海里就浮现出安娜那本已经面目全非的书,原本想说的话突然就有些说不出口。 “如果你们想读,可以等等哈,”曼特尔微笑,“这本书是我平时收在身边珍藏的,我还有两本用来阅读的,一会儿可以借给你们。” 7017k 第八十九章 森林 曼特尔带着两人去领了一架轮椅,期间经过走廊时,海面已经下起了雨,曼特尔顺手关上了一扇走廊里的窗。 “底下那么多人是在干嘛呢?”她望着露天甲板上的十几把撑开的黑伞。 “你没听见爆炸声吗?大概就半个多小时前的事。” 曼特尔脸色一变:“又有爆炸了?” “而且又多了一位死者,荆棘僧侣的人。” 曼特尔叹了口气,低吟了一句祈祷词。 “你真的没听见吗,事发地点离我们碰面的位置挺近的。” “真的呀,我没必要骗你们的哈,我早餐以后就去安娜女士的博物馆参观了——你们去过了吗?” “她去过。”黎各看向简,“好像还挺有意思的是不是?” “……嗯,”赫斯塔心不在焉地答道,她思忖着开口,“这是你第一次见到安娜吗,曼特尔女士?” “是呀,”曼特尔答道,“之前有一次我在第三区南部的一个小城休假,当时听说安娜就住在那边某个庄园里,我本来想去拜访的,结果到了才知道人家已经离开一个多星期了。” “真遗憾,那你——” “可不是吗!但谁能想到今天就遇上了呢,她真人和照片差距好大啊——哦,这个就别告诉她了哈,我这么背后议论感觉不太好——” “不会的。”赫斯塔调整坐姿,“不过我很奇怪,既然你以前都没见过她,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她?” “我读她的书呀,”曼特尔脚步慢了些,“两位在森林里生活过吗?” “住过,但都不长,谈不上‘生活’。”黎各回答。 “在哪儿?” “第七区东边的娅林娜雨林,第九区的中央森林,还有第五区的北岬雪原一带——” “你们还去过北岬!?”曼特尔睁大眼睛,“我是就是那儿的人!你们都去过吗?什么时候去的?” “我没有。”赫斯塔答道,“我很少去第五区。” “我的话……应该就是前几年,”黎各回忆着,“那里有一片地方很早之前被划为隔离带了,几年前到了临界时间,我负责保护一批科研工作者去考察当地的螯合菌浓度——现在应该已经恢复成宜居地了。” “对对对,”曼特尔的眼睛更亮了,“我好久没回去了,我在那儿长到十二岁,结果因为有人感染螯合病,我们整个镇子都被迁徙到别处了……”她发出一声慨然的叹息,“……我永远怀念森林。” 赫斯塔目光低垂,“所以,就因为她写了一本关于森林的书吗?” “很多人都在写森林,但从来没有人像她写得那么好。”曼特尔看向黎各,“你是什么时候去的北岬?” “初夏。” 曼特尔的神情变得有些遗憾,“那不算好时候。” “也很美了,就是泥坑很多,一不小心就会陷进去。” 曼特尔笑起来,“是,因为有一部分冰川会在夏天融化……我小时候经常带狗子巡山,去看有没有旅行者陷入这种麻烦,有些人没有经验,掉下去还挺危险的。” “你一个人吗?” “还有我的狗啊,”曼特尔回答,“如果遇到问题,我就会让其中一只回家去找我姑姑,她会带着铲子和绳索过来。有些人掉得非常深,她得先把周围的土先铲掉,才能开始施救……你在森林里铲过土吗?” 黎各摇头,“我们一般都住在现成的工作站里,不太需要做这些。” “……那你错过了很多,”曼特尔笑着道,“不需要挖很深,你就会看到地下的根系,它们盘根错节,还带着很多白色的菌丝,再往下挖就是矿质土,大树会把它们的根扎得很深、很深。” 曼特尔在一处铁门前停了下来,“你们在这儿等我一会儿吧,我进去拿书。” 赫斯塔和黎各抬起头,发现她们已经来到三层甲板的船员休息区,两人目送曼特尔消失在铁门后的走廊,赫斯塔转过头:“黎各。” “嗯?” “如果有个人,她在许多人那里都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但你却发现这个人很恶劣——或者说,她偏要对你做些恶劣的事,这会是什么原因?” “你说安娜?”黎各侧过头,“除了曼特尔还有谁说她好了?” “司雷。”赫斯塔靠在轮椅上,“她登船前也一样没认出安娜,但在听到安娜的名字以后,她也是这样大呼小叫地过去打招呼。” “……呃,”黎各陷入沉思,“说明……她讨厌你?” “我从来就没招惹过她,她凭什么讨厌我?” “那也说不好,有时候人就是会对其他人有些直觉。”黎各皱起眉头想了想,“安娜对你算恶劣吗,她之前不是还邀请你去参观她的馆藏,而且还借你书……” “但她——” 想起昨晚与安娜的谈话,赫斯塔半句话说出口又戛然而止。 她不能同黎各说昨晚的事,因为一旦开口,就等同于告诉黎各,千叶小姐昨晚有意放自己出去了。 “我同意你,”黎各接道,“她这个人有时候挺讨厌的,不过说不定她这个人就这样,不是针对你呢?” “……她就是在针对我。”赫斯塔答得斩钉截铁,“我知道。” 脚步声再次响起,曼特尔拿着一本用牛皮着包裹着封面的书走出来,“喏。” 赫斯塔双手接过,“谢谢,我什么时候还你?” “一周吧,这是上下册的合订本,虽然写得好,但想读完还是得花一些时间。” 曼特尔带上了身后的门,“那你们回去吧,我也该去厨房仓库那边看看了。” “你接下来还要出去?” “当然啦,现在是我的工作时间。” 赫斯塔低头翻书,“你不担心船上的那只‘螯合物’吗?” 曼特尔的表情有一瞬的僵硬,不过黎各与赫斯塔都没有看见。 “……怎么可能不担心呢,”曼特尔很快恢复了自然,“但那是螯合物啊,如果被盯上了,再怎么防范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如别想这些有的没的。” “好心态。”赫斯塔抬起头,“谢谢你。” 7017k 第九十章 母树 夜晚,赫斯塔躺在床头的阅读灯 当黎各擦着头发从浴室里出来,她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晚上八点半了。 “……你还不睡?” “不困。” “真少见,”黎各走到赫斯塔身旁,当她发现赫斯塔已经在读书的最终章时,黎各非常惊讶:“你怎么就快把书读完了,曼特尔不是说这本书要读一个礼拜?” “我跳着读的。” “感觉怎么样,有意思吗?” “还……挺奇妙的,”赫斯塔的抬起头,“你还记得之前阿诺德教官带我们进森林拉练的事吗?” “记得,他太喜欢说教了。”黎各在赫斯塔身旁坐了下来,“每次他带队我都烦得很。” “我就是想到了以前阿诺德的说教,那个时候……我记得他总是喜欢指着林子里的一些小树,说看看这些树吧,因为矮小,所以享受不到任何阳光,只能在夹缝里勉强生存,但只要它们周围的大树被吹倒、折断,它们之中就会有佼佼者出现,去争夺阳光,争夺新的秩序。” “……有印象,”黎各仰起头,“他那段时间好像一直为自己退休前没能拿到大校军衔而耿耿于怀吧,所以到处触景生情。” 赫斯塔轻轻耸肩:“这本书里描述的情况,和他说的截然相反。” “什么?” “其实树与树之间的联系,比我们看到的要紧密得多。它们的根会在地下交换信息——碳、氮、磷、水、激素……甚至还有防卫信号。” “怎么做到的?” “通过一些真菌的菌根。”赫斯塔打着手势,“树干里长出来的菌丝生成菌丝体,菌丝体感染植物的根,于是真菌就像若干条铁路,将树与树联系在一起。而且,由于真菌会覆盖整片森林,从每一颗土壤颗粒里获取养分,所以这片网络往往会非常庞大…… “如果我们把每一棵树都视作一个物质交换的节点,那么那些高大、年长的老树——也即那些拥有最多、最深根系的大树,会成为森林中最繁忙的交换节点。这些树被称为‘中心树’,或者——‘母树’。” 赫斯塔重新翻开书页,轻声念道: “‘中心树会将多余的碳元素通过菌根的网络,传给处在林下叶层的幼苗,这种方式可以让幼苗的存活率增加四倍’。 “‘在一片森林中,一棵母树可以和其他几百棵树建立联系。’ “‘我们把母树和它们的孩子,以及一些陌生的幼苗种在一起,事实证明,她们认识她们的孩子。母树通过更大的菌根网络来覆盖自己孩子们所在的区域,在地下,它们给孩们送去更多的碳。她们甚至会减少自己和其他树根的竞争,来为她的孩子创造更多的活动空间‘。 “‘当一棵母树受伤,或即将枯死的时候,她们还会把智慧信息传给下一代的幼苗——她会留下碳元素和防卫信号,这两种混合物可以给幼苗增加抵抗力,以应对未来的压力……” 赫斯塔的声音低了下去——她忽然想起了艾娃,强烈的更咽涌上喉间。 赫斯塔适时地低头沉默,直到这股难以遏止的情绪渐渐退潮,她合上书,将它放去了床头。 “根本不像阿诺德说的那样,”赫斯塔低声道,“他看见的始终只是他自己……” 敲门声响起,赫斯塔与黎各同时抬头,千叶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我能进来吗?” “请进。”黎各回答。 千叶探头进来,“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简在和我讲一本书,感觉很有意思。” 千叶进屋,顺手关上门。 “什么书?” 黎各举起封面,“安娜女士写的,” “……你们哪儿得来的?” “曼特尔女士那里,她好像是安娜女士的忠诚读者。” 千叶拿起书,随意地翻了两页,“有趣也等明天再读,不要熬夜。” 赫斯塔抬起头,“下午外面还好吗?” “不是很太平,有个人情绪不太稳定,拔枪打中了从他身后经过的船员……不过你们不用管,由他们去。” “司雷警官呢?”黎各问,“她还好吗?” 千叶重新把书放了回去,笑道:“你们司雷警官永远活力四射……睡吧,今晚我来给你们守夜。” 黎各跳上床,迅速把被子拉起来,“好!” 赫斯塔原本也躺下了,突然又两脚下地,“……我还没有刷牙。” “快去。”千叶催促道,她调暗了房间的灯光,但当赫斯塔起身,她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一个金色的小东西从赫斯塔的睡裤口袋里掉了出来。 在赫斯塔俯身之前,千叶已经拾起了地上的钥匙,她捏着钥匙柄将它在指尖转了一圈,像是在欣赏,又像是想着什么想得出了神。 “一把旗杆匙。”一旁赫斯塔轻声道,“我们昨天在航行博物馆里发现的。” “旗杆匙?”黎各也看过来,“原来这种形状的钥匙还有专门的名字啊。” “我也是听瓦伦蒂小姐说的,在去年秋天的时候。”赫斯塔看向千叶手中的钥匙,“说是青铜时代流行过,后来因为它的防盗性不是很好,慢慢就不用了。” 千叶没有说话,只是重新把钥匙交还到赫斯塔手中,笑着道:“看起来挺漂亮的,收好。” 赫斯塔望着千叶,一时有些话想说,但又开不了口,片刻的沉默过后,她低声问:“今晚,千叶小姐会一直守在这里吗?” “嗯,我会在你们房间外面处理一些材料。” “好。” …… 时间指向凌晨一点。 赫斯塔在黑暗中听着黎各的呼吸,她虽然闭着眼睛,但毫无困意。很多人和事在她脑海中回转,所有念头最终还是指向了安娜的书房。 一旁黎各已经睡熟,赫斯塔悄无声息地坐起身。 打开房间的门,外面漆黑一片——眼前一切就像赫斯塔预料的那样,千叶小姐又一次留下了豁口。 赫斯塔轻车熟路地离开房间,朝着那个熟悉的目的地快步前进。 7017k 第九十一章 留言 安娜的书房寂静一片,只有烛火在跳跃,发出哔哔剥剥的声响。 赫斯塔在暗处观察良久,始终没有听见任何可疑的响动,一刻钟后,她从暗影中走出,来到安娜的书桌前。 昨日的烛台上立着一只白烛,烛台下压着一张对折的信纸,她眉头微颦,将信纸取出。 便就在这时,那只叫梅诗金的白猫跳上了桌。它毛绒绒的长尾向上翘起,在穿过赫斯塔身前的桌面时扫过她的手腕。 赫斯塔顺手撸了一把猫尾。 白猫抽回尾巴,它端坐在桌前,两只耳朵动了动。 赫斯塔没有管猫,她展开信纸,上面是一行飘逸的字迹: 「你还是来了,昨晚匆匆离去,很后悔吧?」 赫斯塔深吸一口气,她轻轻挑眉,又继续读了下去。 「很可惜,今晚我不在这里,明晚也不在,这两日不必再来这间书房找我。我并没有太多想要告诉你的话,只有一点:昨晚的话并没有骗你,你是绝对安全的,不仅仅是因为有人在保护着你,而是升明号上的每一位女性乘客都在这场游戏中得到了绝对豁免,不论她们站在哪一方,不论她们做出了何种选择,她们的名字都已经从我的死亡清单上划去。 「还是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吗?这很正常,想要理解一切,你必须自己站在游戏当中。不承担风险,就无法入局。」 留言到这里戛然而止,赫斯塔翻看背面,那里并没有字。 信纸上没有落款,赫斯塔从口袋里取出自己的《登船须知》,她比对着《须知》背后的短句与眼前留言的字句,果不其然,二者的笔迹根本一模一样——安娜就是阿尔博多尼卡,她就是在《须知》背后留下短句的始作俑者。 手边的猫突然叫了一声,赫斯塔瞥了它一眼,白猫已经伸展四肢,在桌面上侧卧,稍一翻转,就露出半个肚皮。 赫斯塔仍然没有理会,她将信纸放在烛火上点燃,而后丢进了桌上的银盘。 盘中的火光倏然亮起,纸张迅速化为灰烬,赫斯塔转身要走,白猫已经躺在了她的脚边,赫斯塔迅速跳开,猫咪也随即起身,粘了过来。 “……你怎么回事?”赫斯塔一把捏住猫后颈,给它死死按在地上,“前天晚上碰一下就挠我一爪子,今天又在这儿粘粘糊糊的?” 白猫不作声,前腿在空中扑腾,下半身在地上咕涌,赫斯塔松了手也不起身。 “警告你,”赫斯塔冷声道,“再跟着我对你不客气。” 猫躺在原地,仰面望着赫斯塔,倒真的不动了。 赫斯塔意外之余又觉得好笑,或许是刚才的语气太凶了,所以这猫多少听懂了一点意思。 她一脚跨过猫咪,离开这里。 在飞速后退的陈列室过道,赫斯塔回想着方才看见的留言。想来这接二连三的死者都是男性并非偶然,但安娜的目标是什么?在公海上把荆棘僧侣和罗博格里耶的信众都给屠了? 或许还不止,昨晚在格雷斯剧场被零杀掉的士兵至少有二十来个,或许那个叫伯恩哈德的男人也是安娜的目标之一。 真方便啊。 公海上的船只如同孤岛,根本不会有其他水银针前来阻挠,无论乘客地位几何,身家多少,在这片辽阔的海域他无论如何也跑不脱…… 比起当初自己累死累活以身犯险,安娜实在找了个占尽天时地利的地方,更聪明的地方在于零一开始就死了,死在所有人眼前——一个死去的小女孩如何作案?遑论一个腿脚不便的中年人…… 什么都被她算到了是吗? 今晚没有人巡夜,想来司雷的建议应该是被听进去了。赫斯塔穿过露天甲板,滂沱的大雨冲击着船体,发出骇然的声响。 在进入另一幢建筑前,赫斯塔骤然止步,回身张望——身后空无一人。 尽管没有任何证据,但她始终觉得,千叶小姐大概一直在暗处追踪着自己。 …… 临近两点,艾格尼丝从肩膀的剧痛中醒来,她睁开眼睛,看见梅耶正趴在床头。梅耶甚至连衣服都没有换,坐在那儿就睡着了。 昏黄的小夜灯映照着房间的轮廓,艾格尼丝感到一阵心酸,没有叫醒她。 艾格尼丝在原地清醒了一会儿,她意识到自己的止痛药提前失效了,肩上的伤口像是烧着一束活生生的火焰。她有些绝望地靠在枕头上,静止时的疼痛已经不可忍受,而当她试图扭转脖子,或是抬起另一只手臂的时候,牵连的肌肉令她如受酷刑。 黑暗中,她听见外面传来一声锁舌撬动的声音。 那声音非常轻,且之后再没有任何脚步声,恍惚间,艾格尼丝怀疑自己是不是烧糊涂了,但紧接着,她看见自己房间的门缓缓推开。 “谁在哪儿!” 睡梦中的梅耶顿时吓醒,艾格尼丝强忍着疼痛直起身,试图去握床头的枪。 “是我。”赫斯塔的声音从门后传来,“别紧张。” 再见赫斯塔,艾格尼丝如临大敌,她憎恶地持枪上膛,却旋即被赫斯塔扼住了手腕。艾格尼丝眼睁睁看着对方将手枪夺走——也不知道赫斯塔究竟是捏住了自己的什么位置,被她那么一掐,整只手一下就使不上力气。 “你们怎么回事,”赫斯塔低声道,“我不是说了枪一定要保持上膛状态吗,临出事了再想着去摸枪,什么事都赶不上。” 梅耶怔怔地望着这个突然到来的大个子,半晌才反应过来:“……你是怎么进来的?” 赫斯塔丢出一张门卡,梅耶双手接住——门卡上正写着她们所在套间的编号。 “这……你哪里来的?” “从布理那儿拿的,他今晚睡在医疗观察室。”赫斯塔平静地回答,“我有话要问你们——” “赫斯塔!你为什么要诬陷我!” 赫斯塔看了一眼声嘶力竭的艾格尼丝,“我诬陷你什么了?” “我根本没有给你什么《指南》——” “《指南》在格雷斯剧场的道具保险箱里,这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艾格尼丝眼睛微微睁大,“什么……” 7017k 第九十二章 感受 艾格尼丝再次陷入强烈的懊恼和痛苦,就连鼻梁附近的皮肤也皱出深褶,“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我们都清楚为什么不可能!”艾格尼丝咬牙低语,“什么船首像……什么保险箱……那不过只是一个说辞——” “一个把我骗到格雷斯剧场的说辞?” 艾格尼丝咬紧下唇,“对!它根本不是真的——” “随你怎么想吧,”赫斯塔轻声道,她身体稍稍前倾,“反正那段文字我就是在舞台上方的道具保险箱里找到的——如果不是你告诉我,我不会知道。” 先前的寥寥数言,已经让艾格尼丝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她仍想开口再说些什么,却只能大口地喘息。 “所以,今早我说是你告诉我的,”赫斯塔轻描淡写,“这个说法没有任何问题——” “够了……够了!”梅耶又一次拦在了艾格尼丝面前,她流着泪抬头,望着赫斯塔的眼镜,“你是来要她命的吗?一定……一定要现在谈这件事?” 艾格尼丝已经因为脱力而跪倒在地。在她喘息的间隙,赫斯塔听见眼泪落在地上的声音,梅耶不敢贸然搀扶,只好也俯在地上,轻声问艾格感觉怎么样。 望着眼前情状可怜的姐妹,赫斯塔忽然感到某种荒诞——这一幕多少让她有些熟悉,只是彼时与此时所处的位置骤然调转。 为什么要将谈话迫近到这一步?赫斯塔一时也有些不解,一切似乎只是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她直觉般地意识到某些问题是艾格尼丝的软肋,于是就朝着那个地方毫不留情地捅了一刀。 也没有什么深刻的恶意或是挟私报复的愤恨……只是当她看见艾格尼丝脸上露出预料中的痛苦表情,她确实感到一阵微妙的快意——仿佛按下开关,看见灯亮。 为什么…… 她又一次想起安娜的脸,事情似乎突然变得复杂了起来。 赫斯塔望着地面上的两人:“戈培林的意志,那么重要吗?” 艾格尼丝单手撑着地面,艰难地支起上半身:“……你们水银针,不会懂的——” “闭嘴!”梅耶尖叫着喝止了艾格,“闭嘴闭嘴闭嘴闭嘴——!” 艾格尼丝打了个寒战,她的目光慢慢垂落,最终朝着梅耶的方向倒了下去,梅耶下意识地接住了自己的姐妹,表情由激怒转为恐慌,“艾……艾格……?” “把她抬到床上去。” 梅耶抬头望了赫斯塔一眼,迅速照做了,赫斯塔动作熟练地检查了艾格的伤口,然后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支一次性针管。 “你要做什么?” “急救针。”赫斯塔低声答道,“别多问。” 梅耶脸色苍白地跪坐在床边,她看着艾格尼丝的脸——赫斯塔这一针下去根本毫无变化。 “……她会死吗?”梅耶声音颤抖。 “不会。” 梅耶不可置信地看了看赫斯塔,或许是因为她答得太过肯定,反而使得这个答案令人难以信服。 “你们今晚怎么不在监护室,反而跑回房间了?” “艾格说……那边的机器声……太吵了,躺在那儿睡不着,”梅耶轻声道,“而且……那边晚上的人手也不够……” “我看布理都躺在那儿,他早上不是还生龙活虎地把戈培林揍了一遍吗——” “……艾格真的不会死?” “不会。”赫斯塔又一次回答,“和我说说今天发生了什么吧,白天,在我离开了毕肖普餐厅之后——” “我们要现在去监护室吗?”梅耶站了起来,“现在布理应该也睡了,我们可以去找值班医生帮忙——” “她的伤口算不上致命,但她受的是枪伤,你明白吗?” 梅耶怔在原地,像是变了个人,她抽泣着将脸埋进了臂弯,赫斯塔这时才意识到眼前的两个女孩都比自己小很多——艾格尼丝比索菲还要小一岁,更不要说梅耶……而站在这个角度回想今晚发生的一切,自己好像有点以大欺小、恃强凌弱的意思。 “……你再哭艾格尼丝也不会醒。” 梅耶的肩膀颤抖得更厉害了。 赫斯塔等了一会儿,还是起身向外走,梅耶就在这时磕磕绊绊地开口,“……今天,有一个船员被打死了,虽然立刻被送去了急救室……但……人没有救回来。” “枪击吗?” “嗯……就是因为……有个人没有给他的枪上保险……结果他的手枪……走火……” “谁?” “勒内……”梅耶含混地吐出这个名字。 “勒内·布隆博?” 见赫斯塔直接说出了全名,梅耶有些奇怪,但还是点头答道,“对……” “什么时候的事。” “在……今天下午……”梅耶低声道,“外面有一声……爆炸,有些人吓坏了……说是,螯合物要炸船……然后……就乱了……” “你们当时在哪儿?” “在七层的观景……甲板,船长室……里面,我们好几个人以为罗博格里耶先生会在那边……就一起上去……找他。” “死者是谁,你认识吗?” “不认识……艾丽,还是什么……记不清了——” 赫斯塔颦眉:“是个女人?” 梅耶再次点头。 “好,还有别的事吗,”赫斯塔低声道,“戈培林后面有没有提和《指南》有关的事?” “……有,明天上午,他会在毕肖普餐厅公布《指南》全文。” “为什么要等明天上午?” “不知道。” “他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 “他来探望过你们吗?” 梅耶再次摇头。 赫斯塔向不远处昏睡的艾格尼丝看了一眼,“她明天会起得很迟,你不用做额外的事。” “……很迟是几点?” “看情况,但至少到中午十二点以后,”赫斯塔说道,“你就留在这儿陪她吧。” 梅耶不安地望着赫斯塔,“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救我们?” 赫斯塔站在门边想了一会儿,这个问题也忽然唤醒了她的些许回忆。 门轻轻合上了,整个房间都再次恢复了宁静,梅耶神情不解地望着紧闭的房门,一时间说不出一个字。 (本章完) 第九十三章 恶化 离开艾格尼丝姐妹的房间,赫斯塔独自来到走廊,她思忖着方才梅耶给出的信息,一阵冷风从走廊尽头的窗缝吹进来,她侧目回望,见远处的方窗没有关上。 走廊的另一头传来人的脚步与滚轮车的声音,赫斯塔快步跑向小窗,身型轻快地翻了出去,她攀着窗檐往回看,见一个船员推着小车从走廊经过,她神情悲伤,身前的车里装满了新鲜的花束,似乎是在这一层换乘电梯。 赫斯塔望着她的侧影,那人突然停下来梳理头发,她左右张望,寻找能充当镜子的玻璃表面。在她扯下发绳的瞬间,赫斯塔瞳孔骤缩——那半张掩映在亚麻色头发下的侧脸,与索菲如出一辙。 在巨大的震惊中,赫斯塔一脚踩空,差点跌下窗台,她迅速蹬在下一层甲板的篷顶,整个人在空中翻了个圈,而后飞速向上攀跃。 走廊里推花的船员听见这边的异响,放下推车来窗边查看。赫斯塔蜷吊在建筑的阴影中,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几乎令她感到窒息,直到窗边的船员抬起头——那根本是完全陌生的一张脸。 不是索菲……只是轮廓上有些相似罢了。 赫斯塔松了口气,她闭上眼睛,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公爵府的卧室,那个昏暗的卧室,年轻的姑娘流着眼泪,一个声音断断续续地重复着,「我要等她回来。」 赫斯塔咬紧牙关。 又开始了…… 她后知后觉地开始发抖,不仅脑海中的声音挥之不去,就连印象中属于索菲的脸也开始变形,像一张浸润在水中的海绵。 幻象的五官忽大忽小,模糊不清,渐渐变成阿尔薇拉的模样,然而在一切清晰之前,它又如同被碎石击中的水面,波纹混沌,一个站在灶前的女人隐约浮现…… 强烈的眩晕和头痛袭来,赫斯塔隐约看见灶前的女人回过头来,她突然意识到那是在短鸣巷的小屋,在老查理的后院。 女人的五官正在融化,像被火灼烧的蜡像—— 一切来得太快,赫斯塔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失重的感觉就将一切淹没。 然而很快,一双有力的手拉住了她,赫斯塔不用睁开眼睛就认出了来人是谁——千叶直接将赫斯塔扛在了肩上,稳稳地落在露天甲板的铁栏杆上,如履平地,一路飞驰。 赫斯塔呢喃着喊了一句千叶的名字,但千叶没有应声。 …… 睡梦中,黎各听见响动,她迅速睁开眼睛,第一反应是去喊旁边的赫斯塔——然而那边的床是空的。 黎各心下一沉,还来不及细想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千叶已经一脚踹开了门,带着赫斯塔回到了床上。 黎各怔怔地望着这一幕。 “你们——” “过来,按住她。” 黎各立即照做,上前按住了赫斯塔的右臂和左手手腕,赫斯塔的指尖全是干涸的血迹,黎各正想问这些血从哪里来的,就看见赫斯塔脖子上多了许多带血划痕。 “……她发作了?” “发作了。”千叶低声回答,“这两天注意不要让她大量喝水。” 千叶直起身,往后退了一步,似乎是打算离开。 “你站住!”黎各呵道,“你是从哪里把人带回来的?她半夜出去了你怎么不阻止?今晚你自己说的守夜,你就是这么守的吗——” 门已经合上了,千叶脚步匆匆,不知道是要去哪里,黎各着实恼火,但身下赫斯塔还在不时抽搐,她无法起身离开。 许多的眼泪从赫斯塔的眼睛里涌出,她像是困在了某个梦魇里,虽然睁着眼睛,但显然没有在看任何东西——图兰曾和她简短说起过赫斯塔去年冬天的情况,但这半年应该已经再没有发生过了。 也许昨晚争吵的时候她就该有所警觉,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今天白天,赫斯塔甚至已经可以自由行走,为什么现在情况突然急转直下。 黎各紧紧扣住了赫斯塔的五指。 “没事,你会没事的……简。” …… 书房里,安娜仍然醒着,她手里握着一支笔,正在誊写一些书信的草稿。白猫在她手边安卧,忽然,猫耳动了动,猫咪睁开眼睛,望向出口。 “有人来了?” 白猫回过头,喵了一声。 安娜放下了手中的笔,她摘下自己的眼镜,轻声笑道:“大概能猜到是谁。” 下一刻,门被重重地推开。 “发作时间比之前预料的情况整整提前了两个礼拜,你有什么头绪吗?” 安娜抬起头,“药是你减的,你怎么问起我来了。” “我原本的计划里可没有什么让零直接死在剧场里这种场景,”千叶撑着桌子,俯下身,“零的存在,就是确保当我向你射击的时候你能平安无事——” “没错,零很好地完成了这个任务。” “你想到过现在这样的后果吗?” 安娜将一旁的白猫重新抱了起来——在千叶张扬舞爪的动作中,白猫缩着头,显然是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你先冷静一下,现在这样凶神恶煞的样子真不像你。” “你最好能保证整件事最终能像你之前承诺的那样发展。” “不然……?” 两人望着彼此,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片刻之后,千叶起身,表情恢复了一贯的冷漠。 “该说的话,我已经说完了。”千叶轻声道,“事情出现了计划外的变故,谁引起的,谁来解决。” “好。”安娜答道,“但我还需要一些时间。” “多久?” “一天。”安娜回答,“我打算再看看——” “我不管你要看什么,”千叶冷不丁地打断了安娜的话,“如果你胆敢放任情况恶化下去——” “你就怎么样?”安娜追问。 千叶深吸了一口气,“别逼我……” “千叶,我清楚你的态度,我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安娜低头微笑,“所以不用担心,我说了我还要一天时间,就一天。” 书房里再次变得安静,千叶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在踏出房门以前,她忽然停了下来,像是在对安娜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就不该在你身上下任何赌注,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 (本章完) 第九十四章 夜谈 黎明时分,赫斯塔醒来。 她感觉浑身上下都一阵酸痛,低下头,发现自己左手被皮带拴在床边,黎各就坐在不远处,借着床头灯翻看着一本书。 “……在看什么?”赫斯塔低声问。 黎各抬起头,连忙把书放下,“你醒了,好点了吗?” 赫斯塔刚想回答,就打了个寒战。 黎各将房间室温调高了两度,上前为赫斯塔松绑。赫斯塔的视线顺势向前看,发现地上堆着一团脏床单,此刻身下只剩下白色的床笠,且空气中还弥散着微妙的酸味,她很快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我又……惊悸发作了?” “嗯,”黎各望着她,“你是趁我睡着的时候溜出去了吗?” 赫斯塔没有回答,“……是千叶小姐送我回来的?” “对。” “那就……不是梦。”赫斯塔低声喃喃。 “什么?” 赫斯塔只是摇头——她确实有个恍惚的印象,仿佛在一片混乱的画面中看见了千叶的背影,想来千叶小姐一直都在暗中观察着。 那么这段时间以来她的神出鬼没就解释得通了:千叶小姐也在安娜的计划之中,说不定还扮演着一个相当重要的角色。 望着仍然在瑟瑟发抖的赫斯塔,黎各有些无措:“你还是很冷吗?” “……也不都是因为冷。” 黎各叹了一声,她先是用毯子将赫斯塔再次包了起来,然后在赫斯塔的身边躺下,紧紧抱住了她。 赫斯塔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我做梦了,黎各。” “什么梦?” “一片森林,在雪原中,”赫斯塔轻声道,“有一只火鸟从高处飞下来,飞向一片冰湖,然后……冰面下有一张脸,女人的脸。” “然后呢?” “我已经梦见这个场景好几次,起初的时候只有火鸟和森林看得比较清楚,后面……在我发现冰面下的女人以后,我就总是……被吓醒。” “冰面下的女人恐吓你了吗?” “没有,但她太大了,她的一只眼睛,就有我一个人这么高……一开始我以为她死了,但她没有,她的眼睛会睁开,甚至……会看我。”. “你认识她吗?” “不认识,”赫斯塔低喃,“我只记得她有一双蓝眼睛……” “像你一样的蓝眼睛?” “像我一样……”赫斯塔一怔,但紧接着,她眉心紧皱,摇了摇头,“不,那不是我。” 黎各轻轻拍着赫斯塔的背,发出一声迷惑不解的“嗯”。 “如果瓦伦蒂小姐在这儿就好了,”黎各轻声道,“每次听她解梦都很好玩……可惜我不会。” 赫斯塔笑了一声,“她自己都不信这个,你信吗?” “还好吧,每次听她给我分析都挺有启发,”黎各低下头,“你记不记得之前我总是梦见一片苹果林,结果每一棵树都被渔网缠着……” “是你预备役毕业的那段时间吗?” “嗯。”黎各点头,“那段时间还做了好多七七八八的怪梦:和莉兹一起在食堂排队,结果轮到我的时候菜都被打光了;在广场散步,一辆火车突然冲进人群,我被撞在地上,有人推着一辆装满糖果和面包的独轮车从我脸上碾了过去……” “那瓦伦蒂小姐怎么说?” “她说,在大多数梦境里,食物都代表着‘幸福’。苹果、饭菜、装满糖果和面包的独轮车,可能是同一样东西的若干种变形——它们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了阻碍,而最后一个梦里甚至对我造成了伤害。 “我后面琢磨了一下,发现事情还真是这样,那段时间我一直在担心自己不能胜任水银针的职责,害怕真到了战场上,不仅没法自保,还会成为别人的拖累……但是作战本身,又是特别吸引我的事。” “你真是想太多了……你怎么可能不胜任……” “你没想过吗?” “没有。”赫斯塔答完又想了想,“应该没有……” “总之,在想明白这一层以后,我就没有再做过类似的梦了。”黎各低声道,“很多梦都是这样,它是没有被意识到的问题。” “没有被意识到的问题……” “你不发抖了。”黎各突然说,她松开怀抱,“看!” “天啊你别提醒我这个——” “啊……我的错,没事,没事,你再闭上眼睛躺着,什么都别想……” “现在几点了?” “四点多,快五点了吧。”黎各轻声道,“你见过海面的晨昏线吗?” 赫斯塔摇了摇头。 “很神奇的,你站在高处,往前看,虽然太阳还没有出来,可天已经亮了,有时候还能看见云霞;但只要你这时转过身,你会发现身后是完全的黑夜,天和海还是墨蓝色的,好像前面的光亮和它一点关系都没有……”黎各停顿了片刻,“白天和黑夜,同时存在于一个时空,但它们彼此之间毫无觉知,也互不干涉。” “……现在可以看吗?” “不行。” “我可以的,我就待在我的轮椅上,绝对不乱动——” “就算你现在人好好的也不行,这得算好时间提前到地方等,不是什么时候想起来,一拍脑袋就能看的。” “……好吧。”赫斯塔的眼睛又半闭起来,她靠着黎各的手臂,“现在休息一下也好,明天上午,我想去毕肖普餐厅。” “去那儿干什么?” “戈培林要公布《指南》全文,我打算去听一听。” “是谁下午还在说司雷多管闲事?”黎各往后缩了缩脑袋,以看清赫斯塔此刻的表情,“你不能好好待在这儿吗?” “……如果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你,你会什么都不做吗?” “谁在挑衅你?” “安娜。” 灯火昏暗的房间里,赫斯塔的目光又稍稍变得清明,她低声讲述了今晚在安娜书房里看见的字条,并适当隐瞒了安娜的第一句嘲讽。 “不管这是不是真的,我们必须尽快把整件事都同步给千叶,等等……”黎各的神情从最初的惊疑渐渐变得严肃,“……千叶对此完全知情是不是?不然你今晚是怎么溜出去,她又是怎么及时把你救下的?” 第九十五章 门 赫斯塔忽然有些后悔和黎各谈及安娜的留言——黎各很聪明,即便自己完全不提与安娜的第一次会面,她也一下就猜出了千叶在整件事里行迹可疑。 “我不这么认为。”赫斯塔只能轻描淡写地嘴硬,“或许这也是安娜的布局之一,她就是想看我们相互猜忌——” “布什么局?这又关安娜什么事了,我就单说千叶,以她的能力,她说了给你守夜,为什么还放你出去乱跑——” “我不知道……但我也不想问。” “是不想问还是不敢问?”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赫斯塔颦眉,“我们之间的信任——” “你听我说,我也一直很信任千叶,但那是对她能力的信任:她说要做一件事,她必定能做到,我相信的就只是这个。如果有一天她承诺了什么却没有做到,我会立刻怀疑她根本是另有目的——这也是基于对她能力的信任。” “我在一定程度上同意这一点,”赫斯塔低声道,“我质疑的是你说的‘不敢’,这里头没什么不敢的,我只是……” “我知道千叶对你很好,你们之间也一直很融洽,因为她以前从来没有在你身上用过什么厉害手段——” “她以后也不会,即便我有时候对她有所保留,那也绝不是因为什么‘不敢’——” “你以为我说的‘不敢’是不敢什么?”黎各再次打断了赫斯塔,“我当然知道你不开口不是因为害怕她这个人,你是怕把这些事都跟千叶说了之后会突然发现她已经不是你以前信任的那个千叶了!” “……黎各。” “我早就想说了,”黎各深吸了一口气,“如果你真的信任一个人,你就不应该在这种时候有所保留,你应该开口去问千叶到底是怎么想的——上次我怀疑司雷你也是这个反应,不询问就能维护信任吗,哪怕心里已经有所怀疑?我看很多事就是在心里闷着闷着最后闷出了问题——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瞻前顾后了,你以前从来不这样。” “别念了黎各……我头疼。” “明天我会去问千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等我问完回来了你听不听?” 赫斯塔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回答。 黎各把手抽了回来,她单手撑着脸,望着赫斯塔,“你记不记得你刚来基地的那几天,我很少露面。” 赫斯塔想了一会儿:“……我不记得了。” “那段时间我在和莉兹吵架,我连调换公寓的在线申请都写好了,只是一直保存在草稿箱,没有提交。” “……还有这种事,”赫斯塔抬起头,表情疑惑,“你们在吵什么?” “具体吵什么我都忘了,我就记得那段时间,我特别痛恨她的……”黎各眯起眼睛,“‘虚伪’。” “虚伪?”赫斯塔左手撑着床垫,也半支起上身,“你说谁虚伪也说不到莉兹头上——” “你现在也挺虚伪。” 赫斯塔一时哑然。 “你们这些人都有一个习惯,但凡看见一扇门虚掩着就默认它是不能打开的,你们永远有这种默契——再近一点就不礼貌了,再近一点就要被误解了被拒绝了,可是门后的人你在乎,你怎么能不闯进去看看? “莉兹以前和我讲过一个豪猪的故事,她和你讲过没?就两只豪猪冬天取暖,离得近了会刺痛,远了就寒冷,所以要找个合适的位置才能既温暖彼此又不至于相互伤害——她就喜欢听这些不着边际的故事,阿斯基亚繁荣得很,我看她平时连豪猪都没见过,豪猪冬天睡觉的时候贴得紧紧的,正着贴反着贴侧着贴……豪猪又不傻,安全的时候刺都是收起来的,哪至于动不动就扎着别的猪?” 赫斯塔刚想开口说些什么,黎各又继续说了下去。 “我知道你们的逻辑,‘人性是不可考验的,如果你珍视一段关系就应当避免让它陷入考验’。你们都有那种自觉——在事情变得不可收拾之前停下来,在自己变得歇斯底里以前停下来,好给自己、给别人都留下余地……你们都是文明人,你们高级。” “黎各……”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黎各压低了声音,但声音还是带着一些无法掩抑的情绪,“如果事情真的一发不可收拾了,我宁可不要那个余地也要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你怎么知道门后的人是不想给你开门,还是她已经虚弱到开不了门,也许……门那边的人也需要你?” 赫斯塔神情复杂地望着黎各,两人长久地彼此对望,黎各先一步收回了目光。 “我现在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在知道莉兹时不时给警察局帮忙以后没有给004号办公室写投诉信……这是最后悔的一件事,就因为我知道莉兹有她自己的想法,她总是有理由。” 赫斯塔闭上眼睛,又一次抱住了黎各。 “我求你们别再搞这些云蒸雾绕的玩意了,”黎各低声道,“想知道什么,去问清楚不就好了吗。” “……不会有答案的。” “你都没有开过口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赫斯塔回答,“明天,不管你问了千叶小姐什么,她一定,什么都不会说。” “那你去问呢?” “也一样。”赫斯塔回想着今晚的所见,声音低缓,“‘想要理解一切,你必须自己站在游戏当中。不承担风险,就无法入局’——安娜在信里已经都写明了。” 黎各沉默了一会儿。 “可能这就是我在第三区待不下去的原因,我永远都搞不清、也懒得去搞清楚你们这帮人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十二区,好玩吗。”M.. “好玩啊,”黎各的手指绕了一圈赫斯塔的头发,“你没任务的时候过来找我一趟,就知道了。” “那应该不会太久……说不定明年夏天就可以。” “夏天好啊,虽然这几年一到夏天就有游客一窝蜂地上岛,但我知道好几片不对外开放的群岛,如果你来,我可以带你去钓鱼,十二区的主陆上还有几块森林,秋天可以打猎。 第九十六章 必然 “我在那边建了好几个临时落脚点,明年可能要更换一批物资,不过在大部分落脚点里住上两三天是没问题的——说起来,那边森林里建了很多小木屋,但是,当地人不但自己从不靠近,而且会强烈警告游客和旅行者离它们远点儿,你知道为什么吗?” 赫斯塔没有回答。 黎各低下头,发现赫斯塔已经睡了过去。 黎各重新将赫斯塔身上的被子裹紧,自己又坐回了位置上。 窗外,黎明正在到来。 …… 早晨九点差十分,大部分乘客已经陆陆续续地抵达毕肖普餐厅,所有人都发现今天缺席的人有点多,光是大家这几天印象比较深刻的人就有艾格尼丝姐妹,红发的水银针,布理和照顾他的两个年轻人,司雷……以及戈培林本人。 鉴于戈培林在重要场合总是喜欢分秒不差地出现,众人对这一点并没有特别紧张。 昨天浩浩荡荡涌入餐厅的政府士兵今天也了无踪迹,只有伯恩哈德沉默地坐在靠窗的桌边,他双臂抱怀,正在闭目养神。 毕肖普餐厅外的走廊上,勒内沉着嘴角朝入口方向走。 “布隆博先生?” 勒内回头,见黎各推着赫斯塔,从走廊的尽头朝这边走来。 勒内连忙摘下帽子抱在怀中,他快步走向赫斯塔,稍稍躬身,“您好!赫斯塔女士!您好,黎各女士!喊我勒内就行了。” “早啊,勒内。” 赫斯塔神情温和,看起来似乎心情不错,勒内也跟着微笑,“您也早!” “昨天的意外没有吓着您吧。” “昨天……”勒内一怔,很快反应过来,他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有些哀伤,“可惜这里联系不上我的朋友,我昨晚做了一整夜的噩梦……唉,这趟航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怎么会那么不凑巧呢?” 勒内弯下腰,凑到赫斯塔的耳边,他紧紧皱着眉头,“这根本是一种必然。” “怎么说?” 勒内刚要开口,忽然瞥见不远处上升的电梯,他笑了笑,“今天还能有幸与您同桌吗?” 赫斯塔没有说话,只是作了个“请”的动作。 三人进了餐厅,几个男人远远地朝勒内挥手,勒内径直朝他们走去,期间不时回头,向赫斯塔与黎各报以笑脸。 原本只能容纳六人的方桌因黎各与赫斯塔的到来而显得有些局促,勒内主动将自己的座椅移到边角上,一旁几人显然没有反应过来,但当黎各将赫斯塔的轮椅推到主位,旁边的男人们连忙挪动各自的椅子,一人从旁边空桌搬来一把新椅,恭敬地邀黎各坐下。 “您和黎各女士想吃点什么,我去取。”勒内问。 “我要一个水煮鸡蛋,两块松饼,一碗麦片,半块奶酪,半个百香果……再来几片火腿和两勺果酱吧。” “我随便,”黎各撑着脸颊,“你每样都拿一点。” “好。”勒内说着便小跑着往取餐区去了,留下一桌男人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 “你们都是勒内的朋友?”赫斯塔问。 男人们谨慎地点了点头,其中几人还有些犹豫,目光不断往勒内的方向瞥。 “都叫什么名字?” 没有人立刻回答,也便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玻璃器皿碎裂的声音——端着两个盘子的勒内如同杂耍演员,尽管他竭力维系着双手的平衡,但一切还是太艰难,放在餐盘中间的牛奶麦片突然倾倒,连带着打翻了他手边盛放煎蛋的方锅。 赫斯塔回头看了一眼,勒内觉察到了视线,不好意思地朝这边笑了笑,他懒得处理自己造成的混乱,只是匆忙将属于黎各的盘子端了过来,而后快步重返取餐区。 黎各毫不客气地开吃,余下的几人望着这一幕,开始低声报出各自的姓名,赫斯塔面无表情地听着,尽管她一个也没记住,但每一个人说完,她还是点了点头。 时间指向九点,戈培林果然准时抵达,许多人都在这时不约而同地停下了交谈,整个餐厅安静了片刻,不过戈培林并没有给予什么额外的反应,他朝着伯恩哈德所在的桌子走了过去,而后两人一同起身取餐。 人群又恢复了沉闷的喧嚣。 勒内端着餐盘回到桌前,尽管他自己的盘子还空空如也,但勒内似乎没有再起身的打算,他将身下的椅子朝前拉了几下,笑道:“抱歉,来晚了。”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坐在桌子另一头的一个男人放下手里的刀叉,往取餐区走去,不一会儿,他双手将一盘盛满食物的碗碟放在了勒内跟前。 这森严又默契的秩序令赫斯塔一时侧目,此刻她俨然已经成了这张桌子上地位最高的人——勒内献上他近乎谄媚的招待,而与此同时,他也享受着来自旁人的殷勤。 “你们这么多人一起上船,家人朋友没有反对的吗?”赫斯塔问。 “谈不上一起,”勒内笑了两声,“我们都是上了船才第一次见,不过大家都是受过罗博格里耶先生长期资助的人,所以很多地方都谈得来。” “……你们以前从来没有见过?” “没有的。” 赫斯塔心中一时惊讶,她折起一片松饼,没有说话。 勒内回头往戈培林的方向看了一眼,戈培林正与伯恩哈德严肃交谈着什么。 “看看,”勒内低声道,“有人已经要骑到罗博格里耶先生头上去了。” “你说戈培林?”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赫斯塔女士。” “这个评价我昨天已经听布理说过了——” “布理就是个草包。” 赫斯塔颇为欣赏地朝勒内看了一眼,勒内连忙接着先前的话往下说,“枪械这种东西怎么能随随便便往下发,尤其是在这个人人自危的地方……就算是像我这种以前摸过枪的,也经不住神经紧张的时候出些差错,更不要说其他人。” “你刚说的’必然‘是指这个?” “对啊,误伤是迟早的,只要大家手里还拿着武器——” “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老实回答我,”赫斯塔放下汤勺,“昨天你到底是走火,还是故意那么做的。” (本章完) 第九十七章 忠诚 勒内不可置信地笑了一声,仿佛对这个质问非常惊异,“您……您怎么会认为——我绝对——” “勒内,”赫斯塔低声打断了他,“虽然今天只是我们的第二次见面,但你知道我最欣赏你什么吗?” 勒内噤下声来,但表情有所缓和。 “你懂得审时度势,”赫斯塔凝视着他,“而且,你清楚如何表达忠诚。” 勒内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 “赫斯塔女士,您,实在说到我心坎上……” 勒内将座位朝赫斯塔的方向又挪动了寸许,以便以更低的声音同赫斯塔交谈。 “在这艘船上,不管是罗博格里耶先生还是戈培林,又或者是那边的那位将军,他们谁都保护不了我们,我们……我们这些……蝼蚁般的人物……一生都籍籍无名,到头来——” “何必妄自菲薄,”赫斯塔面无表情地收回了目光,“历史都是由无名之辈共同缔造,无名之辈,才是这个世界的基石。” 勒内双手紧握,一时动容。 “所以说实话。”赫斯塔轻声道,“永远不要对我说谎。” “……您料事如神。”勒内嗫嚅着,“我……昨天确实是,有意试探。” “试探什么?” “我看到了一份文件,准确地说,是一份两页的文档,专供升明号船员内部预览的,就在前天早上,所有船员都收到了一封密信,我当时看得匆忙,没能读全,但他们全体船员都得到了船上那只螯合物的承诺,只要他们接下来乖乖按照文件上的指令行事,那只螯合物不会为难任何工作人员。” “文档呢?” “在负二层的一个酒吧里,当时光线暗,它又贴在一面员工休息室的墙上,我带不走,当时身上手机又没电了,所以……” “你杀了一个船员,”赫斯塔低声道,“为了试探什么?” “可能……也不能说是试探吧,”勒内双目半合,“很复杂的心情,您知道,当时那个船员非常无礼……这里人太多了,要不我们——” “说下去。” 勒内喉咙动了动,“她不许我们上去找罗博格里耶先生,哪怕当时我们威胁要对她动手,她也不允许我们去七层甲板……我当时,有些生气,但一想到之前看到的文件——这些船员每天都会看到一份当日公告,我突然又意识到,她之所以紧紧拦着我们,可能就是顶层甲板上有什么不方便让我们看的东西,所以……” “所以你杀了她,然后和其他人一起上了顶层甲板。” “因为她当时一直扬言要喊她的同事过来!我不能让她走漏消息,万一这些船员背地里干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她这么一闹,别的人不就有时间掩盖了吗?”勒内睁大了眼睛,“而且当时楼下甲板还有爆炸声——荆棘僧侣里有个叫艾希礼的死了,那是最好的机会,所以……我才下了决心。” “好啊,当机立断,”赫斯塔点了点头,“那之后在七层甲板,你们发现什么可疑线索了吗?” “赫斯塔女士,”勒内用哀求的口吻开口,“我能先问您一个问题吗?” “说。” “我们能否得到您的庇佑?”勒内目不转睛地盯着赫斯塔的脸,不准备放过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您不必说一些套话假话来哄我,只要告诉我能或不能就够了——如果您觉得我们这些人碍眼,我们马上消失,接下来也绝不打扰您,我们发誓——” “我该怎么理解你这个问题,”赫斯塔左手轻轻摩擦下巴,“如果你是问能力上的‘能’或‘不能’,想必你清楚答案,不然昨天用不着主动接近我——你是担心我没有那个意愿?” “正是……”勒内脸颊的肌肉稍稍抽动了几下,“毕竟您是水银针,您和我们这些人不一样——” “水银针的职责正是同螯合物作战,当然,我的这些解释在你听来估计是没什么力度,那我也告诉你一件事。” 赫斯塔略一停顿,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望着她。 “不论这段时间里船上发生的事情多么离奇,等到升明号靠岸的那一刻,总有人要出来对这接连不断的命案负责,而我作为一个第三区的水银针,在前往新区的时候,确实需要一些,嗯,案例……来证明我自身的能力并没有因为我的伤病而退步,你懂我在说什么吗。” 勒内目光微亮,“您是说……” “退一万步,如果我没有意愿,我今早又何苦来这一趟,就好好躺在自己的安全屋里不好吗。‘保护平民’对我来说不是一句空谈,在座诸位都会是我非常重要的证人。”赫斯塔微微昂起头,“当然,话又绕回原点,这一切都有一个重要的前提——” “我们绝不对您说谎!”勒内立刻抢着开口,“对您,我们绝对忠诚!永远忠诚!” 赫斯塔垂眸而笑,“不需要永远。” 勒内急切地摇头了摇头,他压低了声音,神情真挚,“如果能平安登陆,您就是我们所有人的救命恩人……我们当然要对您永远忠诚!” “好了,说正题吧,你们在登上七层甲板以后都发现了什么?” 勒内脸上的肌肉又稍稍抽动——似乎每一次他感到不安的时候都会如此。 “上面什么也没有……女士。” 赫斯塔轻轻颦眉,“什么?” “这正是奇怪的地方,上面什么也没有——没有罗博格里耶先生,没有船长,没有任何船员,更没有其他乘客,什么都没有,到处都是空空旷旷的一片……船长室、航行博物馆……我们查看了七层甲板的所有建筑,就……” “总共都哪些人上去了?” “我们这六个人,还有艾格尼丝和梅耶——您都认识的。”勒内突然想起什么,他眼睛一转,“……昨天的‘意外’,是她们俩告诉您的吗?” 赫斯塔正要开口,勒内连忙解释,“您别误会,我不是想刺探您的消息来源——我只想给您提个醒,如果她们也向您表达了忠诚,那只会是她们的计谋……艾格尼丝姐妹绝无可能背叛戈培林。” (本章完) 第九十八章 份量 “你好像很了解她们姐妹?” “也说不上了解,我还从来没和这对姐妹聊过天,”勒内笑了笑,“您还是对我们这些人不太熟悉……艾格尼丝姐妹在我们当中其实有些名气,当初是戈培林亲自将她们俩从尼亚行省带出来的――这种恩情,您肯定明白份量。” “你说她们有名是什么意思?”赫斯塔一边咀嚼,一边询问,“她》二三中文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x23.“你好像很了解她们姐妹?” “也说不上了解,我还从来没和这对姐妹聊过天,”勒内笑了笑,“您还是对我们这些人不太熟悉……艾格尼丝姐妹在我们当中其实有些名气,当初是戈培林亲自将她们俩从尼亚行省带出来的――这种恩情,您肯定明白份量。” “你说她们有名是什么意思?”赫斯塔一边咀嚼,一边询问,“她》二三中文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x23.“你好像很了解她们姐妹?” “也说不上了解,我还从来没和这对姐妹聊过天,”勒内笑了笑,“您还是对我们这些人不太熟悉……艾格尼丝姐妹在我们当中其实有些名气,当初是戈培林亲自将她们俩从尼亚行省带出来的――这种恩情,您肯定明白份量。” “你说她们有名是什么意思?”赫斯塔一边咀嚼,一边询问,“她》二三中文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x23.“你好像很了解她们姐妹?” “也说不上了解,我还从来没和这对姐妹聊过天,”勒内笑了笑,“您还是对我们这些人不太熟悉……艾格尼丝姐妹在我们当中其实有些名气,当初是戈培林亲自将她们俩从尼亚行省带出来的――这种恩情,您肯定明白份量。” “你说她们有名是什么意思?”赫斯塔一边咀嚼,一边询问,“她》二三中文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x23.“你好像很了解她们姐妹?” “也说不上了解,我还从来没和这对姐妹聊过天,”勒内笑了笑,“您还是对我们这些人不太熟悉……艾格尼丝姐妹在我们当中其实有些名气,当初是戈培林亲自将她们俩从尼亚行省带出来的――这种恩情,您肯定明白份量。” “你说她们有名是什么意思?”赫斯塔一边咀嚼,一边询问,“她》二三中文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x23.“你好像很了解她们姐妹?” “也说不上了解,我还从来没和这对姐妹聊过天,”勒内笑了笑,“您还是对我们这些人不太熟悉……艾格尼丝姐妹在我们当中其实有些名气, 当初是戈培林亲自将她们俩从尼亚行省带出来的――这种恩情,您肯定明白份量。” “你说她们有名是什么意思?”赫斯塔一边咀嚼,一边询问,“她》二三中文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x23.“你好像很了解她们姐妹?” “也说不上了解,我还从来没和这对姐妹聊过天,”勒内笑了笑,“您还是对我们这些人不太熟悉……艾格尼丝姐妹在我们当中其实有些名气,当初是戈培林亲自将她们俩从尼亚行省带出来的――这种恩情,uu看书您肯定明白份量。” “你说她们有名是什么意思?”赫斯塔一边咀嚼,一边询问,“她》二三中文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x23.“你好像很了解她们姐妹?” “也说不上了解,我还从来没和这对姐妹聊过天,”勒内笑了笑,“您还是对我们这些人不太熟悉……艾格尼丝姐妹在我们当中其实有些名气,当初是戈培林亲自将她们俩从尼亚行省带出来的――这种恩情,您肯定明白份量。” “你说她们有名是什么意思?”赫斯塔一边咀嚼,一边询问,“她》二三中文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x23.“你好像很了解她们姐妹?” “也说不上了解,我还从来没和这对姐妹聊过天,”勒内笑了笑,“您还是对我们这些人不太熟悉……艾格尼丝姐妹在我们当中其实有些名气,当初是戈培林亲自将她们俩从尼亚行省带出来的――这种恩情,您肯定明白份量。” “你说她们有名是什么意思?”赫斯塔一边咀嚼,一边询问,“她》二三中文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x23. 第九十九章 能 黎各推着赫斯塔,绕过狭窄的桌间空隙,来到餐厅中间的过道上。 “请问戈培林先生,你这是要去哪儿?”赫斯塔问。 “休息。”戈培林回答。 “现在是上午九点半,离一点不到四个小时。”赫斯塔靠在轮椅上,“即便伯恩哈德找人需要穷尽这一个上午的时间,你和我们所有人都在毕肖普餐厅等候,似乎也没什么不可以。” “……没什么必要吧。” 赫斯塔没有理会,她看向一旁的将军:“伯恩哈德先生,你可以开始收集今早的不在场名单了。” 伯恩哈德眯起眼睛。 “有什么困难吗。”赫斯塔问。 “当然没有。”伯恩哈德扬起头,从鼻尖看着赫斯塔的脸,“我记得你,昨天朝我扔豆子的姑娘……一个,伤病中的水银针,你在命令我吗?” “对,”赫斯塔回望着此人目光,面不改色地回答:“伤的是腿脚,又不影响我的脑子。” 伯恩哈德的表情变得耐人寻味起来,他看向别处,发出了几声略显荒诞的笑声,与此同时又脚步散漫地走到赫斯塔的跟前。 与他高大而健壮的身体相比,轮椅上的赫斯塔突然显得有些苍白憔悴。 “请容许我问一个问题,”伯恩哈德微微躬身,“阁下,又是凭什么对我发号施令的呢?我知道你很受那个——叫什么来着,那个倨傲的水银针喜爱,怎么,你能向她撒个娇,让我们把船开回阿弗尔港口?” 赫斯塔微微一笑,她本能撑起两肘,双手交握,直到左手扑了个空,才再次意识到自己没装右手,赫斯塔略一挑眉,左手灵活地按在了自己的下巴上,做出了一个思虑的动作。 “恕我直言……”赫斯塔目光微垂,神情慢慢变得严肃,“到现在还抱有这种幻想的人,倒不如即刻给自己来一枪——我保证,这或许是在接下来的航行中,你将会承受的……最轻的痛苦。” “一派胡言!”伯恩哈德不再掩饰什么,他的每一个字都非常用力,带着强烈的不信任向赫斯塔呵斥:“你凭什么在这危言耸听——” “凭我从十一岁就开始与螯合物作战,”赫斯塔毫无退意,“凭我这些年战场上歼灭的怪物数以千计,凭我每年平均不到一周的假期,凭我曾多次指挥营救作战,让许多被困多日的平民重获生机……我倒要问问阁下,你说我在危言耸听的依据是什么?” 伯恩哈德的喉咙动了动,他余光望着周围的乘客,人们望着赫斯塔的目光正在变化——他突然觉得自己上当了,刚才的那句质问非但没有打压到赫斯塔的气焰,反而让她说了一堆似是而非的诡辩之辞。 “你的意思是说,你能出面和螯合物作战?你能保证接下来没有人会死,每个人都平平安安地抵达岸边,你能保证——” “你的问题太多了,”赫斯塔打断了伯恩哈德的话,“一个一个问。” “你能保证这里每个人的安全吗!” 毕肖普餐厅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目不转睛地盯着赫斯塔的背影。 “能。”赫斯塔低声答道,“我可以。” 一瞬间,伯恩哈德有一股冲动——现在,此刻,他可以马上拔枪打死边上那个属于荆棘僧侣的毛头小子,最好血溅赫斯塔一脸,让这个红毛丫头当场食言—— “冷静,先生,”赫斯塔望着伯恩哈德,她的两只眼睛带着些微凛冽的威胁,“不要让愤怒冲昏你的头脑。” 伯恩哈德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他的呼吸骤然加速,只觉这声问询令他毛骨悚然。 “我相信伯恩哈德将军现在非常冷静,”戈培林接过话茬,“不过,赫斯塔小姐,你真的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你现在连自由行动都要靠轮椅,就这样贸然承诺能保住这一船人的性命,是否——” “确实,这一趟航行对我来说是一趟休养之旅,因为我有一些……严重的伤病,如你所见。”赫斯塔摊开手掌,“但质疑也是需要凭据的,在我给出更进一步的信息之前,戈培林先生,你能否告诉我,你此前有没有与螯合物的作战经验,哪怕是,间接作战?” “……当然没有,”戈培林试图抗辩,“但是——” “你是否曾在自身重伤的情况下,凭借对螯合物习性的知悉,通过指挥众人相互配合,带领所有人一起逃出生天……即便当时你自身脆弱不堪,即便这个过程险象环生?” 戈培林早就对眼前人的意图有所觉察,只不过如今赫斯塔图穷匕见——在这种时刻突然开始摆资历,只有一种可能…… 赫斯塔靠在轮椅上,“在座诸位如果有在第三区久住的也许听过我的名字,我是当年从圣安妮修道院幸存的简·赫斯塔,不管我现在坐的是轮椅,摩托,还是碰碰车……我都是一个如假包换的水银针。” “我们当然知道你是一个如假包换的水银针,”戈培林稍稍颔首,“但恕我冒昧,你前几天都干什么去了?我印象非常深刻,在第一天的格雷斯剧场,你——” “所以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把那份《指南》拿出来呢,戈培林?” 赫斯塔抬高了音量,她的声音在毕肖普餐厅回荡。此刻,她轻轻敲击着轮椅的扶手,“我并不想作什么恶意的揣测,但你最好能给出一个比‘全员到场’更令人信服的解释。” …… 另一处船舱,安娜从屏幕上看着此刻毕肖普餐厅发生的一切。 “赫斯塔指挥过营救作战?”安娜回过头,看向站在不远处双臂抱怀的千叶,“我怎么记得她和你一样,是只参与对螯合物歼灭战的独立作战者?” 千叶不置一词,只是仍然面无表情地望着屏幕。 “而且……那是可能的吗——一个重伤的水银针,指挥一群普通人,从螯合物手下逃出生天?她是怎么做到的?” 千叶仍然一声不吭。 片刻的沉默过后,安娜忽然眼前一亮。 “哦……我懂了。” (本章完) 第一百章 呢喃 安娜重新看向屏幕,忽然一转话题。 “我之前一直不理解艾娃为什么要冒那个风险,在人生的最后时刻,把自己搅进一个可能成为惊天丑闻的大案里去。” 千叶目光微动,“艾娃喜欢冒险。” “艾娃确实喜欢冒险,但她也珍惜自己的荣誉,”安娜轻声道,“我第一次见到赫斯塔的时候就知道她不是艾娃最欣赏的那种人——尽管去年她确实在谭伊用了一些雷霆手段,造成了一些影响…… “可是即使会咬人,兔子也还是兔子,艾娃怎么会想不到这一点?” “你说谁是兔子,”千叶皱起眉头,“简?” “她被给予了错误的天赋,”安娜低声道,“一个老实孩子,却成了水银针,而且还是天赋异禀的——” “你在说什么东西?” “一个人的本性是不会变的。”安娜看向屏幕中对戈培林步步紧逼的赫斯塔,“看看,她已经在担起不属于她的责任了——上来就充当一个拯救者,许下一些她根本办不到的承诺……就像那个警官一样,说到底,她们是一种人。” “你错了,安娜。” “我错了吗?” “离谱了。” “我确实在她身上感受到过一些尖锐时刻,但那是你在她身上强加的东西——也许正是这些东西迷惑了艾娃,让艾娃误以为眼前的人是一个战士,”安娜轻声道,“但实际上,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能容纳几个人,她对外面的世界不感兴趣,不然也没法解释这些年她为什么兢兢业业地给AHgAs卖命,她正直,忠诚……是个世俗的好人,但……就到这里了。” 千叶深吸了一口气。 “你不信吗,”安娜侧目,“今日她在毕肖普餐厅用虚张声势揽来的责任,来日只会变成勒紧她脖子的吊绳——” “我一直想不明白一件事。”千叶突然打断了安娜的话。 “……什么?” “你在很多事上都很聪明,总是一针见血,洞察人心……”千叶走到安娜身后,五指悄无声息地穿过安娜卷曲的发梢,抵靠着她的后颈,“你应该算个聪明人?” 安娜目光微垂,发出一声低笑。 “结果你又总是在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上看走眼,暴露出一些……惊人的愚蠢。”千叶低声喃喃,“我该怎么说,天才和愚人,还真是只有一线之隔?” 荧幕的光随着画面的变化而闪动,映照着两人的脸。 安娜没有回头,千叶也没有再往前。 两人就这么一人坐着,一人站着。 一前一后,沉默不语。 微弱的呼吸声,还有来自毕肖普餐厅夹带着电子杂音的争执人声充斥着整个房间。在两人的余光里,她们看见所有毕肖普餐厅的乘客都站了起来,人们堵住了餐厅的出口,但除了少数几个荆棘僧侣面容狰狞,余下的人眼中都怀带着一份悲伤和茫然。大部分乘客依然不理解眼前发生的事情,除了一个朦胧的求生信念,谁不知道此刻到底应该做什么——既然赫斯塔在逼迫戈培林把《指南》拿出来,那么众人就先站在赫斯塔这边,站在一起总是容易令人感到慰藉。 “还打赌吗?”安娜突然开口。 “你又想赌什么。” “就看看你的简做出了哪种选择。” “这次赌注是什么?” “如果我赢了,下船的时候,你让我把陈道平带走。” “不可能。” 安娜回过头来,“你刚才不是还坚信简不是我说的那种人吗?” “有些事情不能被拿来当赌注,”千叶平静地回答,“和最后能不能赢无关,换一个。” “和我一起去硬石酒吧喝一杯吧……就像之前你在录像里说的那样。” “你确定要拿这件事来赌吗?”千叶低声道,“胜算太小了。” “就说说你想要的赌注吧,如果你赢了,你想要什么?” “把那卷录像还给我。” “……你要把它销毁吗?” “对。”千叶望着屏幕,“我已经在简那里看到了钥匙,录像你现在就随身带着的,对吧。” “确实,我一直带着。” “那就这么说好了。”千叶往后退了一步,“我现在得去司雷那边看看——” “千叶。”安娜忽然,“烟花……我是说那副《两个卡罗》,很好看。” “……当年的更好看,”千叶声音轻快,“后悔吗?” “绝不会。” 卡嗒一声轻响,门从外面被带了起来。 房间里,安娜微微仰起了头,怀中的白猫有些好奇地凝视着安娜的表情——那是一种复杂而细腻的情感,白猫在安娜的掌心踩了几脚,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微笑。 …… “让这场没有意义的争论停下吧!” 毕肖普餐厅,被众人团团围住的戈培林终于不再顾左右而言他。 “我必须在全员到齐的情况下才能交付《指南》,”他望着赫斯塔,而后环视周围沉默不语的人群,“我不能解释为什么……并不是永远不能,而是这个原因,只能等到所有人都拿到《指南》的时候才能解释——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但诸位,你们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吗?” “我们当然知道,”赫斯塔又一次接过了话茬,她坦然地靠在轮椅上,轻声开口:“我们只是要求你在这里和所有人一起等待人员到齐,或者让一部分代表和你同行,去你的房间休息——但这两条你似乎都不愿意接受,只是要求所有人平白无故地再煎熬四个小时,这难道是可以接受的吗?” “……好吧,我要去接罗博格里耶先生,我不能带着你们,因为这样就暴露了他的位置——” “你住口!戈培林!”人群中,一直默不作声的勒内突然挤到了最前面,“你这个没有担当的败类……现在是要往罗博格里耶先生身上泼脏水了吗!” “我——” 戈培林刚要解释,勒内已经回身看向其他人,“不要信他的话,一个字都不要信!我向大家保证,罗博格里耶先生现在一定就在他自己的客舱里——在这种艰难时刻,他不可能扔下我们所有人,一个人躲在什么无人知晓的地方,他只是累了,他需要静养!” (本章完) 第一百零一章 要人 “戈培林,你——绝不能代表罗博格里耶先生!” “够了!”伯恩哈德再次用他巨大的音量打断了一切,他并没有看勒内,而是极快地朝赫斯塔那边瞥了一眼,“混乱。看看吧,水银针小姐,这就是您给这里的乘客带来的。” 赫斯塔嘴角微提,靠在轮椅上望着伯恩哈德。 “先生们,”伯恩哈德走向勒内,他俯身望着这个身型瘦弱的小个子,“请允许我引用一句先哲的话:世上曾有一个好本原,它产生了秩序、光明和男人,世上也曾有一个坏本原,它产生了混乱、黑暗和女人——无意冒犯在座的诸位女士,要知道我在现实生活中也是一个坚定不移的女权主义者……但那是在一片和平的陆地上。在这里,在眼下这个、可以说是危险四伏的丛林,任何一个有血性的男人都得冲在前面……而不是内讧,是不是?” 他的手掌拍在勒内的肩膀上,勒内瞬间被压弯了膝盖。 勒内顿时感到自己受到了羞辱,他脸色苍白地瞪着伯恩哈德的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布隆伯先生,站过来,”赫斯塔开口道,“你挡住伯恩哈德的路了,没发现吗。” 勒内如遇大赦地甩开了伯恩哈德的手,快步缩去了赫斯塔与黎各的身后。 “混乱。”赫斯塔低声重复着这个词,“说真的,在我十分有限的职业生涯中,我确实很少见到像今日这样混乱无度的组织,即便是在螯合物潮中心的荒原,那边的急救队和原住民也总是能在危急关头放下一切宿怨,相互配合……” 赫斯塔转动椅轮,来到伯恩哈德的面前,紧接着,她扶着轮椅的扶手,缓缓站起身。 周围的人都提着一口气,因为人们看见伯恩哈德慢慢握紧了他的拳头,而此刻赫斯塔看起来实在虚弱,她站得晃晃悠悠,仿佛只要此刻刮来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 伯恩哈德思考着如何应对,然而余光里,他看见不远处的黎各正在活动双手关节,似乎随时准备着扑过来。 片刻的犹豫之后,伯恩哈德松开了拳头,换上了一副带着嘲讽意味的笑脸,“那么,您有何指教?” “我记得阁下并不是通过购买船票上船的,”赫斯塔轻声道,“你和你带来的几百号人,没有谁收到过《登船须知》或任何可疑信件……是这样吗?” “对,没错。” “那就请你慎重,这是对你和你的士兵负责——” “也许这是你个人的逻辑吧?”伯恩哈德抬起眉毛,“士兵是为牺牲而生的——尤其是在有人威胁平民生存的时候……难道你们水银针内部没有教过你吗?” “没有,”赫斯塔淡然道,“我的上级只教过我,如何在绝境里求生,直到最后一刻。” 伯恩哈德又一次闭上了嘴巴。 “不要站在这儿了,”赫斯塔转过身,望向周遭围站着的人群,“回到你们的座位上去,回想你们同伴的姓名,拿出一份名单来交给伯恩哈德先生——我们今天就在这里等,直到他带着其他所有人回来,直到那份《指南》发到我们每一个人的手中。” 勒内及其伙伴第一个往回走,他们大力拉开椅子,故意摩擦出刺耳的噪音,余下众人望着这一幕,也慢慢地退回原位,大家小声交谈着,有人拿出了纸笔开始记录。 赫斯塔看回戈培林,“不知道你说的全员到齐里包不包括罗博格里耶先生本人?” “当然不包括,我在这里,就意味着罗博格里耶先生在这里,”戈培林答道,“他没必要亲身涉险。” “那你刚才又说要去接他?” “事情有变化,”戈培林回答,“我当然需要第一时间让他知悉。” “也就是说,你刚才提到的那个、不能现在解释的‘原因’,其实允许一些人不到场?” “……我不能解释更多。” “那我开口向你要两个人吧。” “要人?什么意思?” “艾格尼丝姐妹,她们俩现在应该都在自己的船舱里休息,”赫斯塔轻声道,“今天,她们大概无法到场。” “……这会对她们很危险。” “不会。”赫斯塔回答,“因为接下来,我也会带她们去安全的地方。” 戈培林的眉头再次皱紧了,一时间他甚至以为自己理解错了什么,“……你要……你要把她们——你为什么……你想干什么?” “别紧张,我只是感到和她们投缘,特别投缘,”赫斯塔低声道,“虽然只见了寥寥数面,虽然中间还发生了些……小插曲,但我相信我们双方都有一种,对彼此一见如故的感觉——因此,我来和你打个招呼,我要把她们姐妹带走。” 戈培林眯起眼睛,“你不能——” “我能。”赫斯塔脸上的笑意褪去,“我说了,我只是来和你‘打个招呼’。” “她们不会听你的。” 赫斯塔耸了耸肩,又重新坐回了自己的轮椅上,“别傻站在这儿了,戈培林,你也坐回去吧。” ……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在拿到了缺席名单后,伯恩哈德黑着脸离开了毕肖普餐厅,但与他随行而来的几个士兵并没有走,他们分散地待在餐厅的各个角落,不时走动。 赫斯塔没有再回到勒内的那一桌,而是和黎各一起去到窗边。两人找个了僻静的高脚圆桌,低声交谈。 临近一点,有个陌生的面孔推开了毕肖普餐厅的门,他在门口站了一小会儿,然后迅速走向戈培林所在的位置,戈培林拉着他说了好一会儿话,然后才放那人离去。 “你看到了吗?”黎各望着窗外。 “你说戈培林那边?” “嗯。” “来的那个是伯恩哈德的人吧。” “我也觉得。” “你觉得他们在聊什么?” “谁知道,”赫斯塔伸了伸脚,“无非是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哦,还有一件事。” “什么?” “他大概要转移艾格尼丝姐妹的位置了。” “……你真对那对姐妹那么在意啊,”黎各费解地看过来,“什么安全的地方,你难道是要把她们带回千叶的房间?” 赫斯塔摇了摇头,“那不至于……但我确实有一个适合她们俩待的好去处。” (本章完) 第一百零二章 置身 黎各看了眼表,“那我们得抓紧时间了……你想什么时候动身?” “动身?”赫斯塔没有听懂,“去哪儿?” “去救人啊。”望着赫斯塔有些惊讶的表情,黎各渐渐皱眉,“还是说……你刚才说的‘转移位置’,真的就是‘转移位置’?” “就是转移位置。” “你不怕伯恩哈德直接去灭口吗。” 赫斯塔笑了笑,“只要戈培林人还在这儿,艾格尼丝她们就是安全的。” “这么确定?” “你看刚才戈培林那个惊讶的样子……在他亲自搞清楚艾格尼丝私底下到底和我做了什么之前,他不会轻易动手。”赫斯塔低声道,“接下来,只需要盯紧戈培林。” …… 四十分钟过去,餐厅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望向大门——伯恩哈德出现在了门口,紧接着,他的两个跟班也走了进来,餐厅大门就此合上。 人们诧异地望着这一幕,戈培林仿佛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其他人呢?” 伯恩哈德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先前从其他乘客这里借来的门卡一一归还。 “不见了,找不到。”伯恩哈德表情严肃,“司雷,布理,照顾布理的两个年轻人,还有那天在剧场的那个老女人——这些人一个都不在自己房间,我让下属去船上各个地方都看过了,找不到。” 不远处,赫斯塔与黎各脸色同时变化。 ——司雷不见了? 戈培林低声喃喃,“看来,真是一天一个……今天的杀戮,也开始了。” “还有艾格尼丝和梅耶!”另一桌,一个年轻女人关切地站起身,“她们姐妹呢?昨天艾格尼丝还受了枪伤——” “哦,她们……”伯恩哈德看向戈培林,意味深长地开口道:“也不见了。” 戈培林神情复杂,甚至没有留心伯恩哈德额外向自己暗示的信息。 “那位叫千叶的女士呢?”人群中有人又问,“她也不见了吗?” “她恐怕不是乘客。”戈培林回过头,“那位水银针是带着任务上船的,和伯恩哈德将军一样,他们都不在这次的威胁当中。” 许多人的表情同时僵住了,人们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可能。 一种事实似乎不言而喻:不论那位外表强大的水银针如何冷漠,总归她也和所有人都待在同一条船上,在这个漂浮在海洋深处的大船上,没有人能置身事外。 然而……她竟然…… 戈培林垂眸,“如果我没记错,黎各小姐应该也没有收到任何可疑信件吧。” 众人纷纷回头,看向赫斯塔与黎各。 黎各摊手,“我是从十二区来的,我也不需要船票……好像只有从阿弗尔港口上船的乘客才收到了信。” 勒内一怔,脸色再次变得惨白,他鼓起勇气看向赫斯塔,“……您呢?您不会也——” “你们不用担心,我收到了。”赫斯塔低声答道,“我和司雷,都收到了。” 四下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人们的表情有些呆滞,说不清是受到的冲击更多,还是安慰更多。 伯恩哈德环顾四周,很看不惯众人这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就连戈培林看起来也心事重重,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嘿!嘿!”伯恩哈德一巴掌拍在了桌面上,“都愣着做什么?还记得我之前说了什么吗?越是这种时候,我们越要——” “闭嘴吧你,”勒内突然发难,他咬紧牙关,语气刻薄地吐出几个字,“你懂什么?你甚至都不是我们的人——” “别忘了前天晚上的格雷斯剧场!”伯恩哈德反驳道,“我们的几十个士兵——” “那是你们找死!你们活该!你们是自己向那只螯合物挑衅的,”勒内才一说完,立刻跳去了赫斯塔身后,整个人佝在她的轮椅——” 伯恩哈德额上青筋凸起,恨不得捉起勒内一顿暴打,然而赫斯塔冷冷盯着他,那目光仿佛在说,「你敢靠近一步试试看」。 “都住口吧。”赫斯塔低声打断了勒内的抱怨,她望向戈培林,“看来,今天是没法在短时间内全员到齐了。” “那么,恕我不能交出《指南》,”戈培林没有躲闪,“我必须看见全部成员,或者失踪者的尸体。” 赫斯塔若有所思:“也就是说,在整趟航行之中,你都有可能以这个理由,拒不透露《指南》内容。” “我并没有在拒绝什么,我只是在执行。” “那现在怎么办……”有人惊慌询问。 “回房间。”戈培林语气平静,“所有人都回去。” 人群中,又有人举起手,“我们不能待在这里吗?” “不能。”戈培林回答,“必须回去。” “这也是‘指南’内容?” “对。”戈培林撑着桌面,站起身,“记住你们现在的房间号,不可以走错。” “不要走!大家不要走!”勒内又呼喊起来,“我们不要再分散了,我们应当和黎各女士……还有赫斯塔女士在一块儿,她们是水银针,她们知道怎么对付螯合物!” 人群一时犹豫,没有一个人走,但也没有更多人表态要留下。 戈培林望着勒内,“你当然可以无视我的建议,留在这儿,期望意外发生时有人保护你,但后果如何也只能由你自己承担……其他人也是。” 人群中再次有人发问:“那我们现在回房间……就能保证我们的安全吗?” “我也不能百分百确定,但《指南》确实是这么说的。” 勒内看向赫斯塔,期待她这时做出更多承诺,然而赫斯塔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坐在那儿。 围绕在赫斯塔身边的人稍稍散开了些。 “回去吧。”戈培林再次开口,“还记得《须知》里的五条规则吗?荆棘僧侣们在当晚进入这里的时候几乎全员带着行李,没有人把规则当回事,现在,他们的代价来了……不要步他们的后尘,都回去吧。” (本章完) 第一百零三章 蠢问题 静守在人群边缘的荆棘僧侣们仍被伯恩哈德的手下们钳制着,在听到戈培林的这番话后,一些人低头呜咽起来。 两个士兵上前将餐厅的门打开,人群望向出口。 “回去吧,都回去。”戈培林再次说道。 一人举手,“我们……我们能否再见一次罗博格里耶先生?” “现在还不是时候,”戈培林回答,“等到时机成熟,他会来见大家的……更具体的事我不能向你们透露,我只能告诉大家,罗博格里耶先生正在承担他的的责任……沉重的责任。” 人群发出叹息,每个人终于开始朝外走,不少人走到戈培林面前,专门向他道别。 餐厅里的人越来越少,勒内与他的同伴开始坐立不安地四下张望。离去的人们神色凝重地低着头,没有人回应他的目光。 “女士……”勒内在赫斯塔身后低喃,“我们现在……” 赫斯塔作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勒内立刻住了口。 不远处,伯恩哈德将几个荆棘僧侣押到戈培林跟前,“你想怎么处理?” “放了。” “他们刚才可是拿枪指着你,就这么放了?” “放了。”戈培林又重复了一遍,他扫了这些年轻人一眼,“他们只是太害怕了。” 士兵们松开了手,几个荆棘僧侣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他们似乎没有想过原谅会来得如此轻易。愤怒从他们的眼中消散,他们双唇微颤,喘息的声音无法停止。戈培林从他们身旁走过,依次拍了拍他们的手臂,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黎各把握着时机,推着赫斯塔的轮椅往外走,将出门时,赫斯塔突然转过身来,对着那几个荆棘僧侣“喂”了一声。 几人抬起头,茫然地看着赫斯塔。 “不必太绝望。”赫斯塔轻声开口,口吻与方才的戈培林如出一辙,“第一天登船那晚,我也带着行李进了这间餐厅。” 几个荆棘僧侣的表情在刹那间经历了一段微妙的连续变化,而这全然被赫斯塔收入眼帘——她真真正正地看见了,仅仅是这一句不带任何承诺的话,就让这几个待宰羔羊的眼里涌现出生命的流光。 他们不由自主地向前迈步,似乎是想同赫斯塔说些什么,但紧接着就被黎各一个眼神吓退。 黎各推着赫斯塔迅速离开毕肖普餐厅,只剩下这几个早已被吓破胆的年轻人在餐厅内愣神。 …… “女士……女士!”勒内匆匆追了上来,“您建议我们现在怎么做?” 轮椅上的赫斯塔从沉思中抬头,“先回去,就像戈培林建议的那样。” “但是——” “今天那么多人一起失踪,不会毫无原因。”赫斯塔低声道,“如果今天的受害者已经出现,那么接下来所有人都是安全的——你们当然也一样。” “……您说得对。”勒内可怜巴巴地扣紧了自己的十指,“但明天又怎么办呢,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厄运会轮到我们头上……” “所以,我有件事需要你们去做,”赫斯塔语气轻快,“非常重要的事。” “什么?” “你们的房间在登船以后有过一次调整是不是?”赫斯塔抬起头,“我记得布理的房间最近就被调到了艾格尼丝姐妹的套间里头。” “对。” “你能拿到所有住同一套间的人员名单吗。” “这……”勒内颦眉想了想,“我们六个人分别住在四个不同的套间,这四套的人员名单倒是好弄,但剩下的……” “有四套就够了,剩下的用排除法也能理得七七八八。”赫斯塔的余光一直留心着不远处的紧急通道——在出餐厅时她亲眼看见戈培林与伯恩哈德一起走了进去,这会儿差不多可以跟上去了,“我晚上会去找你,你们尽快。” 黎各刚要推着赫斯塔往前走,勒内又追了上来。 “等等,女士,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当然,我们一定会尽力完成您今天教给我们的任务,但就像我刚才说的,就算我们几个今天是安全的,但明天呢,后天呢——往后近两个月的航行,我们不可能每次都那么幸运!” 赫斯塔按捺着心中的急躁,她冷淡地抬头,“你想要什么,说。” “您现在的住所是那位千叶女士安排的对吗?”勒内直白地开口,“我不知道……她能否也帮我们——” 勒内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注意到赫斯塔脸上表情的变化,仅在瞬息之间,她眼中仅存的一点友善消失了。 “看着我,布隆伯,”赫斯塔望着他,“我看起来像只老母鸡吗?” “不、不……您肯定是误会了什么——” “你想要一个绝对安全的房间,”赫斯塔再次打断了他,“但告诉我,搬进去以后,你打算一天出来几次?到时候,你又要从什么地方打听消息,觉察周遭的变化?” 勒内喉咙动了动。 “如果你手上没有任何对我有用的消息,”赫斯塔稍稍收起下颌,目光变得更加冷峻,“我为什么要为你提供保护?” “……我,我明白了——” “这种蠢问题,不要让我听到第二次。”赫斯塔的神情又恢复了平静,“否则我会质疑我是不是看错了人。” “好的赫斯塔女士,我完全明白,赫斯塔女士,我只是……” “去吧。”赫斯塔抬头望着勒内,眼中又恢复了淡淡的笑意,“刚才在毕肖普餐厅那么一闹,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在合作,对其他人,不必把姿态放得太低,明白吗。” “当然,我明白,这一点您完全放心……” 勒内双脚并拢,向着赫斯塔稍稍躬身,迅速带着身后几人一起消失在走廊另一头。 黎各与赫斯塔目送这几人离开,飞快地朝戈培林离开的方向追去。 她们听着每一层楼道里的声音,很快锁定了伯恩哈德与戈培林下到露天甲板的队伍,在离开船体建筑之前,黎各突然拉住了赫斯塔的肩膀。 “我刚想起来你今早的药还没吃,我身上带了水,你要不现在——” “不急。”赫斯塔轻声道,“我知道自己接下来会是什么状态,而且现在吃这个意义也不大了。” (本章完) 第一百零四章 目标 “什么意义不大?你是医生吗?你觉得意义不大就不大?”黎各按着赫斯塔的肩膀,把她挡在角落,自己则从外衣里侧取出药盒与一个小小的扁铁壶。 赫斯塔聆听着外面的声音,没有再作坚持。她飞快地拣取自己需要服用的药物,胡乱塞进了嘴里。若干胶囊在她的咽喉下方卡成一团,赫斯塔噎了半天,才艰难咽饿了下去。 “我还是不太擅长做照顾人的工作,”黎各往外看了一眼,“明天我得设个闹钟来提醒你……” “别多想,这都不是你的问题。” 两人同时望着不远处的玻璃倒影——戈培林与伯恩哈德正在船边交谈,他们各自的下属站在离他们四五步的位置,盯梢着周遭的动静。 戈培林与伯恩哈德始终面朝大海,没有人能看清他们的表情。大约过了十分钟,一直俯身靠在栏杆上的戈培林直起了腰,伯恩哈德也往一旁退了一步,尽管两人还在寒暄,但看起来像是即将分道扬镳。 “他们的谈话应该是快结束了,”赫斯塔抬起头看向黎各,“一会儿你是想跟着戈培林还是跟着伯恩哈德?” 黎各挑眉,“我谁也不跟,就跟着你。” “……但他们现在要分开了!”赫斯塔以为黎各没理解自己的意思,“我们必须分别跟随他们两个,才能——” “我不知道你现在是想干什么,我也不在乎,”黎各打断了赫斯塔的话,“但只要有我在,你别想单独行动。” 赫斯塔叹了口气,“你真的不用担心我,我白天基本都不会有事,我以前给自己停过药,我有经验——” “你什么意思?你昨晚的情况是停药导致的?” 赫斯塔喉咙动了动,没有回答,只是转头看向室外——伯恩哈德向戈培林行礼了一个摘帽礼,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戈培林站在原地,目送对方远去。 “赫斯塔!”黎各加重了声音,“回答我!你是什么时候停的药?” 赫斯塔满脸为难,她挠了挠头,眉心紧皱,“……我没有主动停过,我也只是猜测,因为我这段时间的状态……和以前停药的时候很像……” “难怪刚才你要说不是我的问题——所以在我休息的时候,千叶不仅纵容你夜里外出,还纵容你私自停药!?” “黎各,这件事我们回去再说……” 赫斯塔话音未落,远处戈培林已经带着人开始往回走。黎各与赫斯塔默契地停下了她们的低语,各自隐在了附近的楼道阴影中。 听着戈培林的脚步声,赫斯塔轻轻揉搓着手指——对她来说,在伯恩哈德与戈培林之间做出选择并不困难,前者也许要去执行什么特别且隐秘的任务,但后者现在大概率要去探望艾格尼丝姐妹。 赫斯塔估计着戈培林与自己的距离,片刻后,她从阴影中走出,从另一条路向上追踪。黎各一言不发地跟了上来,两人交错前进,相互放哨,她们无法绕开监控,但两人对此并不担心,毕竟调取监控的权力已经转移到千叶和司雷手中。赫斯塔相信戈培林一定也明白这一点。 果然,当戈培林通过电梯来到三层甲板,他很快进入了一段“私人区域”——这里是船员们休息的“宿营船舱”,一道布帘将公共区域与员工们真正休息的房间门隔开,这里没有监控,甚至都灯光的亮度都刻意保持了别处的一半。 赫斯塔走在戈培林的头顶的管道层,透过层层叠叠的金属网格,她看见戈培林遇上了好几个伯恩哈德的下属,他们彼此点头致意。对戈培林的到访,其他人似乎并不觉得惊讶。 在一间并不起眼的房间前面,戈培林停了下来。开门的瞬间,赫斯塔听见了梅耶的低声抽泣。 关门。门后传来反锁的声音。 赫斯塔与黎各彼此交换了眼神。 …… 几分钟后,戈培林书房里间的一块天花板向一旁侧移,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黎各与赫斯塔依次下到地面上。 外面,戈培林在同梅耶低声交谈,艾格尼丝会不时添上几句补充。赫斯塔听了一会儿,虽然并不真切,但大抵能听出艾格尼丝在表忠心,并没有多少值得注意的内容。 在适应了房间里的黑暗之后,赫斯塔开始打量周遭环境。这里没有窗户,墙边和桌角都堆满了文件,到处乱糟糟的。两人动作非常小心,以免不小心碰倒了什么东西。 这个小房间有三道门,一扇通向戈培林此刻所在的书房外室,一扇通向走廊,最后一扇门的位置则显得有些诡异,不知通向哪里。黎各戴着手套试着拧了拧把手——显而易见,门紧锁着。 “黎各。”赫斯塔用轻到只有气息的声音呼唤着朋友的名字,“你带了可以照明的东西吗?” 黎各从裤脚抽出一只大约只有手指粗的手电筒,“有。” “这边好像是一块线索墙,你照照是不是。” 黎各打开手电,她小心地用指尖挡住大部分光源,只留下一道似有若无的缝隙,照亮眼前的视野—— 若干条红色、黑色与棕色的线在木板上游走,它们将若干张带着名字的照片串联起来,只可惜上面写的东西黎各与赫斯塔都不认得,她们只能确定这是来自十四区北部的某种文字。 望着那些照片陌生的脸孔,赫斯塔心中略有不安,她的视线大致扫过这面线索墙,直到看见一张熟悉的半身照。 “安娜?” 一枚尖锐的图钉从照片上安娜的额头出刺入,她的照片上被人划着红色的叉,意思再明显不过。 赫斯塔只觉脑海中仿佛炸响惊雷,她再次看向那些围在安娜身边的人,很快在角落处看见了堆在一起的千叶和伯山甫,安娜的右下角,零的单人照也贴在上面,三条黑色的线将照片下零的名字划去。 赫斯塔屏住了呼吸,一种久违的兴奋感冲刷着她的心房,她几乎能感觉到胸腔里的心脏在砰砰跳动。 安娜,始终是安娜……一切都朝着她所在的方向涌动。 (本章完) 第一百零五章 选择 书房外传来戈培林低沉的声音,听起来似乎非常严厉,姐妹俩再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有梅耶的抽泣声时不时传来。 赫斯塔研究了一会儿线索墙上的关系图,她转过身,径直走向线索墙对面堆满文件的书桌,“黎各,开下灯。” “……你疯了?” “黑灯瞎火的根本什么都看不清楚,开灯吧,把门反锁。” 黎各满脸震惊,但还是走到门边,把左右手分别放在了屋内开关和门闩上。 她望着赫斯塔:“……我就假设你现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赫斯塔比起一个大拇指——「放心。」 “卡嗒”一响,金属锁舌撞进了门框的凹槽,一盏白色的顶灯亮起,照亮整个书房,赫斯塔单手推翻了桌边的文件山,使它们恰如其分地摊开在桌面上,她的目光跟随着自己的手指,浏览过每一封装订好的文件封面。 “谁在里面?”门外的戈培林已经觉察到里面的变化——刚才的锁声把他吓了一跳,转头就看见身后的门缝里透出了灯光。 “开门!开门!”一阵拳打脚踢的声音传来,在连续撞了四五下大门以后,戈培林才想起来自己有钥匙,走廊上的护卫此时也冲进了书房。他们慌慌张张地拧着钥匙,黎各则靠在墙边,伸手抵住了门闩,不让它从任何一个方向转动。 “你还要多久?”黎各催促着,“我看他们要撞门了——” 剧烈的撞击声已然响起,整个门框的边沿震落一层白灰,门板中间的部分已经形变,赫斯塔头也不抬,仍然在一目十行地浏览每一份文件的标题,突然,她目光微变,“……再顶顶。” “这没法顶,”黎各仔细听着外面的声音,她能想象到许多人此刻正拿枪指着这扇门,“你到底还要多久!” 赫斯塔迅速将自己翻阅过的文件重新摞成乱糟糟的一团,而后飞身跳过这张大书桌,重新站在了那面线索墙之前。 “碰——”整扇门被撞开了,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闯了进来,这个没有窗户的狭间顿时响彻了他们的威胁和吼叫。 戈培林在飞尘中剧烈地咳嗽着,他也跟着踏进这里,当看见眼前来客的时候,他怔住了,“是你们……” 黎各和赫斯塔都象征性地举起了手,以示自己没有敌意。 “让你的人把枪放下。”黎各轻声道。 戈培林目光扫过了赫斯塔身后的线索墙,他的脸色陡然煞白,瞳孔紧缩。 “听到没有?”黎各看了看几支瞄准着自己的枪口,“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收起武器。”戈培林强迫自己恢复镇静,但他眼中的惊怒仍然难以掩盖,他盯着黎各,“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黎各回过头,“问你呢,我们是干什么来的?” “来接艾格尼丝姐妹。”赫斯塔下颌微抬,看向戈培林的目光带着些许倨傲,“我们之前就谈过了,你还要我说几次?” “她们不会跟你走的——” “那就劳烦阁下亲自下个命令。”赫斯塔的话掷地有声,“让她们,服从。” “……你闯进我的书房,还在这里对我……颐指气使,”戈培林闭上眼睛,捏着自己的鼻梁,“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以为尔等区区水银针——” 赫斯塔笑着拍了拍身后的线索墙,“我倒真的好奇你是什么人了,戈培林……这是什么东西,你愿意聊聊吗?” “……我不清楚,这间书房只是在我登船时临时批给我的,这个里间我几乎从来没有进来过,对这里面的东西更是一无所知……你要把这里的东西给司雷看还是给千叶看都无所谓——但你必须给我一个解释!为什么这样毫无理由地入侵我的私人空间!?这就是你们水银针的做派吗——” “既然你并不清楚这些东西是什么,那我们的到访就并非毫无理由,”赫斯塔几步走到戈培林面前,“这里很有可能已经被船上的螯合物征用,而安娜就是它、或者它们的下一个目标。” “确实,”黎各恍然,“安娜今早就没有去餐厅,而且也不在她自己的房间。” “没错,”赫斯塔接道,“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说到底,与螯合物作战,是我们份内的事……这个理由能让你信服吗,戈培林?” 戈培林咬紧了牙关。 赫斯塔福至心灵,一时间想到了许多可以拿来阴阳怪气的调侃,她刚要开口,余光看见不远处的艾格尼丝——女孩眼里饱含愤怒,眼泪已经充盈了眼眶。 赫斯塔双眉舒展,忽然决定少说几句。 “两个选择,要么把这对姐妹交给我,让我带她们走,”赫斯塔低声道,“或者,我和黎各就一直守在这里,等到司雷过来……你想选哪一个?” 戈培林表情僵硬,“……艾格尼丝,梅耶,你们跟赫斯塔走一趟。” “戈培林先生,我们绝不向她——” “住口!”戈培林目光严厉,反而让艾格尼丝为之一颤。 戈培林回过头来,“……我还有一个条件。” “说。” “离开之前,我需要让梅耶搜你们的身。”戈培林低声道,“这一点,没有余地。” “成交。” 赫斯塔语气轻快,她以右臂辅助,脱下了左手的手套,而后扬起双臂,任由梅耶过来检查。 在确定赫斯塔没有带走任何东西以后,戈培林让出了离开的道路。 “那么,保存好现场,”赫斯塔笑了笑,“晚些时候我会和司雷警官一块儿回这里一趟,希望那个时候,这里不要少东西。” “当然,”戈培林冷眼望着她,“这里一样东西都不会少,我保证。” …… 当黎各推着艾格尼丝来到露天甲板,赫斯塔从口袋里取出两个客舱提供的白色眼罩,她将它们分给艾格尼丝与梅耶。 梅耶很快领会了意思,自己把眼罩戴了起来。 “你要带我们去哪里?”艾格尼丝愤恨地盯着眼前人,并没有接。 “那重要吗?” 赫斯塔一边反问,一边单手把眼罩歪歪斜斜地套在了艾格尼丝的头上。 (本章完) 第一百零六章 痛苦 赫斯塔带着身后三人来到了地下博物馆的入口,她让黎各带着艾格尼丝在此等候,自己则从另一处隐秘的换气扇潜入了博物馆内部,而后从里面打开了大门。 第一次跟随赫斯塔潜入安娜的“行李间”,黎各一时屏息。 尽管升明号上的这间陈列室称得上是简陋,但这里的藏品密度远远大于任何一个她此前见过的大型博物馆。那些来自不同时空的文物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一起,在拥挤的木箱、填充物和麻绳之间,一个文明堆叠着另一个文明。 黎各凑到赫斯塔耳边:“……这些都是……那个人的‘私产’?” 赫斯塔无声点头。 黎各着实愣了片刻,她再一次回想起安娜的脸,忽然觉得以往对这个女人的一切旧有印象都开始松动,她的微笑和沉默共同构成了一个新的形象,如此神秘,又如此危险。 四人一起来到了安娜的书房,关上房门之后,赫斯塔摘下了姐妹俩的眼罩。 睁开眼睛以后,艾格尼丝与梅耶一时都没有说话,两人望着四周层层向外扩展的书架,只觉得一阵古朴的庄严感正山呼海啸般地袭来。就像人总是在自己的卧室无所顾忌,这世上还有另外一些场合是不容造次的——譬如教堂,譬如墓群…… 此刻的这间书房就给了她们这样的感觉。 “……这是什么地方?”梅耶小声询问。 “这也不重要,”赫斯塔回答,“接下来,你们就好好在这里待着,哪儿也不要去。” 艾格尼丝终于回过神来,她目光转向赫斯塔,“有本事你就在这儿一直看着我们,不然等你前脚走,后脚我就一把火把这儿全烧了——” 赫斯塔笑了一声,“你烧,到时候火势控制不了,所有人一起死,包括你们的戈培林和罗博格里耶。” “……我会把你这里的书全撕了——所有、所有的书……一本不剩——” “我刚想和你们说这个,”赫斯塔回过头,“这边应该是有些现成的睡具,那边有独立的卫生间和浴室,睡觉和洗漱不成问题,但如果你们需要衣服、药品、食物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就得额外喊人给你们送来了。” 梅耶脸色苍白地望着她,“怎么喊?这里喊人……外面听得到吗?” “当然听不到,”赫斯塔的拇指轻轻划过身旁的老书架,“不过就像艾格尼丝刚才说的,你们可以撕书,也可以去砸外面的东西,我相信砸到一定数量,会有人出来响应你们的需求——” 艾格尼丝回过味来:“……这里就不是你的房间,是不是?这些东西……都不是你的!” 赫斯塔耸肩,“我也没说这地方是我的啊。” 书房外传来一阵极轻微的响动,黎各向赫斯塔比了个手势,示意自己要出去看看,让赫斯塔先待在这里。 赫斯塔点头,表示明白。 艾格尼丝脸色由红转白:“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是想……是想借我们的手来破坏——” “不存在什么借不借,”赫斯塔突然抬高了声量,“我说了,这里的东西你可以撕,也可以砸,因为你们俩不管做出何种选择,站在任何一方,你们都会得到‘绝对豁免’。这是一个白纸黑字的承诺,不会有任何问题……大概。” 艾格尼丝和梅耶同时迷惑不解——赫斯塔口中的每一个字她们都听得懂,但连在一起就令人困惑:什么豁免、什么承诺、又是哪里的白纸黑字……? 但赫斯塔显然是不会进一步解释的。 黎各就在这时重新返回屋内,赫斯塔看了她一眼,用口型问道:「怎么样?」 黎各比了个“没问题”的动作,也以口型回答:「是猫。」 她走到赫斯塔身边,轻声问:“结束了吗,我们是不是可以走了。” “走吧。” “等等!”梅耶再次开口,“赫斯塔女士……请等一等……” 黎各有些在意地望着书房外的走廊,她拍了拍赫斯塔的肩膀:“我在门口等你。” 房间里只剩下艾格尼丝姐妹和赫斯塔三人。 赫斯塔目光微垂:“怎么了?” 梅耶声音颤抖,“如果你……想要我们死,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下手,为什么要一次次地折磨我们——” “你搞错了,”赫斯塔回过头,“我不想让你们死,也从来没想过要折磨你们——这样就算折磨了吗?” “……那你为什么……为什么总是盯着我们不放?”梅耶鼓起勇气,直视着赫斯塔的眼睛,她缓缓向前迈了一小步,而后又是一小步,“你为什么要挑拨艾格尼丝和戈培林先生的关系,为什么要把我们带到这里……如果这不是你报复我们的手段,那你为什么——” “很好的问题,但很可惜,我也回答不了。” 梅耶愣住了,“……什么?” “在登上这艘船以后,我见过了很多让我感到荒诞的人,也听到了很多让我啼笑皆非的话,不管是那帮荆棘僧侣还是罗博格里耶,你们的‘伊甸’,你们的‘生存主义’,你们的‘末日避难所’,还有什么‘父辈荣光’‘正义平权’……” 赫斯塔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皱紧了眉头,但旋即又笑出了声。 “虽然这些东西让人感到恶心,但凑在一起的时候……还真是挺好笑的。” 艾格尼丝脸色更加苍白,她握紧了拳头,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只有你们俩……”赫斯塔的声音如同一声叹息,她的目光越过梅耶,看向了更后方的艾格尼丝。 “只有你们俩。”她低声重复着,“每当我想起那天你们在房间里和我说的话,想到你们言之凿凿的样子,你们发光的眼睛,激昂的口吻……” 书房里再次安静了下来。 两姐妹与赫斯塔无声地望着彼此,赫斯塔原本面无表情的脸,渐渐覆盖上一层轻蔑和厌恶。 “……每一次回想,都让我觉得痛苦。”赫斯塔低声喃喃,“这又是为什么呢?” 一瞬间,艾格尼丝和梅耶的脸上同时闪过一道诧异,而赫斯塔已经走出了书房,门“砰”地一声关了起来。 (本章完) 第一百零七章 命运 赫斯塔一个人站在安娜书房外的过道上,短暂地失神。在这个寂静昏暗的地方,有那么一瞬间,赫斯塔脑海中浮现出许多混沌的影像:阿尔薇拉的眼睛映在烈火熊熊的罗昂宫之上,她听见不可能存在于海上的鸟鸣与丛林的风,听见索菲的笑和夜晚壁炉哔剥燃烧的声音…… 一切都变得可疑起来,就连此刻置身的狭窄走廊都像极了那个下着雨的下午,赫斯塔觉得天地又开始倒悬,但她只是闭上了眼睛,左手轻轻扶住了额头。 不远处,黎各觉察到赫斯塔的异样,连忙把怀里的猫放了下来。 “简,你还好吗?” 赫斯塔紧紧抓住了黎各伸来的手臂,就像溺水着抓着一根突然出现的树枝。黎各感受到赫斯塔的身体已经有些失衡,她挣开赫斯塔,从身后托住了对方的背。 不远处的白猫安静地坐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一幕。 …… 大约半小时后,赫斯塔又重新坐回了轮椅。在恢复了意识的清明之后,她情绪变得有些低落——这么长时间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在白天遭遇一些轻微症状。将那对姐妹关起来果然是对的,昨晚的失控也是出现在离开她们俩的房间之后。 赫斯塔眉头紧皱,这令她感到无法理解。 黎各给她递来一包软糖,她没有接。 “司雷那边怎么办,”黎各望着她,“要不要托人去找找她?” “一会儿我问问千叶小姐吧,”赫斯塔拿热水袋捂着脑袋,低声回答,“我感觉她应该没事。” “为什么。” “说不好,就是个感觉。”赫斯塔仰头靠在轮椅上,她闭着眼睛,“安娜那边不会拿她怎么样,剩下的人没理由要对付她。她这段时间一直在追踪船上的命案,不是还查出了挺多线索吗……” 黎各拖着一个铁架站到赫斯塔身后,她重新接过热水袋,用绳子将它系在铁架上。赫斯塔解放了左手,有些疲倦地看着她,“谢谢。” “头还痛吗。” “有点。” “你这毛病怎么越来越多了,我给你按一按会更好吗。” “不知道……” 黎各移开热水袋,她十指没入赫斯塔的红发,轻轻揉按。赫斯塔呼出一口漫长的吐息,皱起的眉头慢慢松开。 “我看了一下你的药,治的病挺杂,三环类、他汀类、甚至还有一些抗癫痫的药物……你是得了什么病?” “都算不上是病,实质上就是部分脑区会偶尔产生一些异常放电,”赫斯塔低声道,“药都是慢慢试出来的,有些能减轻症状,有些不能,最后就留了一批副作用比较低的……” “这不儿戏吗。” “都是这样的……”赫斯塔低声到,“目前没有器质性病变,她们倾向认为这是心因性的疾病,也许将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自己好了……至少医生是这么和我说的。” “听起来是瓦伦蒂小姐专业对口的事。” “……她们帮不了我。”赫斯塔半睁了眼,“我不可能把什么都和她们说,而且我也不喜欢她们一些先入为主的观念……” “你说谁?” “名字我一个都记不起来了,这次她们派了四个治疗师给我……”赫斯塔低声道,“但我知道她们是怎么想的,她们觉得我内心深处怀有一些愧疚,毕竟在‘刺杀者’一案里遇害的死者们死状都太惨烈,更何况之后还有一些别的悲剧。” 赫斯塔沉吟片刻。 “但有些事情……她们不理解,也不可能理解。” “那你心里到底愧疚吗?”黎各问得直截了当。 赫斯塔仰面望向黎各:“你知道罗杰有个漂亮情人吗,不仅脸蛋好看,而且很会唱歌?” “……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罗杰一死,那个人就自杀了。”赫斯塔望着黎各的眼睛,“如果你当年杀了罗杰,说不定也有几个情人要跟他一起死的——那你会愧疚吗?” “你不会就不会……”黎各的拇指用力地按在赫斯塔的头皮上,“犯不着说这种话来恶心我。” “我可不能直接说‘不会’,”赫斯塔恢复了姿势,“治疗师会把这认为是一种防御机制,我否认是因为我不敢面对,然后她们就要说了,解决问题的第一步是意识到问题的存在——” 黎各笑出了声,“你嘴皮子就是那时候磨出来的是吗?” “那确实是学到了很多……” 黎各的指腹滑到赫斯塔的后脑,忽然摸到了一处疤痕,她拨开发丝,看见一道缝合留下的印记,皮肉固然已经长好,但疤痕依然鲜明。 “你后脑怎么秃了一块,”黎各仔细端详,“谁这么有能耐,能绕到这个位置给你来一下——” 赫斯塔没有立刻回答,她轻描淡写地推开了黎各的手,“我自己不小心弄的。” “这还能不小心?你怎么不小心的。” “……路没走稳,后脑勺着地,撞在一个大铁棒子上了。” 黎各若有所思,“看起来挺危险的。” “是啊,当时怕有颅内出血,一连做了好多个检查……”赫斯塔揉了揉自己后脑,直到头发再次将那道疤痕遮住,“我好了,黎各,头不疼了。” “睡一会儿吗?” “……好。” 黎各看着赫斯塔躺下,自己拉了张椅子坐在她的床头。 赫斯塔侧着头,没有闭眼,一直望着黎各,过了一会儿,她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黎各握住了。 “你有没有哪一刻怀疑过……”赫斯塔喃喃道,“世界上,可能……真的存在某种‘命运’?” “什么样的‘命运’?” “一种……你想亲手结束的命运,”赫斯塔半闭了眼睛,“你忍受它,忍受许久,有一天,你终于知道自己可以给它画上休止符,你知道,一个里程碑在等待你,跨过它,过去的将永远过去……所以你……用尽全力,去接近,去抵达……” 黎各从椅子上起身,但仍握着赫斯塔的手。她坐在床边的地板上,这样就能离赫斯塔更近。 “然后呢,”黎各轻声问,“它结束了吗?” (本章完) 第一百零八章 绝对信念 赫斯塔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她的目光虚望着前方,眉心紧紧颦蹙。 “简?” “……结束了。”赫斯塔低声回答,“确实是……结束了。” “你不高兴吗?” 赫斯塔的身体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她看向黎各,“但它……没有消失。” 黎各歪着脑袋:“没有消失,什么意思呢?” “它只是从一个人的身上,跳到另一个人身上,”赫斯塔低声回答,“属于我的这一段结束了,它就立刻……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展开,仿佛是……我结束它,又开启它……但它本身永远都不会有彻底的终结。” 赫斯塔又移开了目光,如同对镜低语。 “你能……明白吗?” “不大能,”黎各将赫斯塔的手背紧紧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其实我从头到尾都没怎么听懂……” 片刻的沉默之后,两个人同时笑了起来。 “抱歉,”赫斯塔笑弯了腰,“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说明白……” 黎各靠在床边,另一只手无奈地撑着下巴,“这种话你就应该和瓦伦蒂小姐她们说啊,她们可擅长跟人打这些哑谜了。” “但对着她们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这又该怎么办。” 黎各换了个姿势,“……我有没有和你讲过我在索尔荒原的一个邻居,一个信教的邻居?” 赫斯塔摇头,她往旁边挪了挪,“你要躺过来讲吗?” 黎各拍了拍身下的灰,扯过一个被角盖着肚子。 “我的这个邻居,天天把‘命运’挂嘴上。她本来没那么虔诚,但她有个女儿,养到二十多岁突然得病死了,然后她就信了乌勒尔——我们那儿的一个神。你说命运,我一下就想起了她,本来好好的一个人,突然就放下了一切,要去侍奉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神只——我感觉这不是什么好词。” 赫斯塔翻了半个身,“……我说的不是这种命运。” “那你相信神存在吗?” “不信。” “那是谁编织的命运呢?”黎各两手在后脑交叠,“你在怀疑世上存在某种‘命运’的时候,是在怀疑什么?” “……”赫斯塔眯起眼睛,一时无言。 “反正,那个人的变化让我非常震惊,”黎各又重新说回了自己的故事,“当时我有个朋友一直跟着马戏团到处游历,有一天她回来了,我就把这个人的故事将给她听,我说,‘这个人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乌勒尔选中她了吗?’ “‘没有什么乌勒尔。’我的朋友这样说,‘她只是太难过,没有人能分担她的痛苦,她扛不住了,所以她承认了一个神,在她承认之后,乌勒尔就接过了她的痛苦,乌勒尔开始对她负责……宗教就是干这个的。’” “宗教可不止是干这个的……”赫斯塔低声道,她望着黎各,“然后呢?她后来恢复了吗?” 黎各摇头,“第一只螯合物闯进我们小镇的时候,她还在祈祷。” “……可能她得到了心灵的宁静。” “但最后活下来的人只有我一个,”黎各低声道,“所以我这辈子都不会信这些东西了。” 赫斯塔若有所思:“……我也一样。” “那可能还是不一样,我不信神的前提是建立在实证上的。如果实证上有神,我就相信。因为我本身更愿意相信有神,只是冷冰冰的事实在阻碍我。” 赫斯塔抬起头:“……为什么?” 黎各长长地“嗯”了一声:“不为什么,就觉得一个有鬼神的世界更有意思。” “有鬼神,结果这个世界还是这个糟糕透顶的样子?” “没矛盾,神可以存在,但可能祂对人类没什么感情。”黎各笑起来,“想想看一个神在世上能选择的活法,我感觉挺浪漫。” “那也不一定就要依靠神?”赫斯塔轻声道,“一个黑铁时代的人,如果你把她带到这艘船上,她估计也觉得这里就是神迹,你当下难以想象的活法,也许在未来某个时刻只是一种稀松平常的生活场景。” 黎各双眉微抬,颇为赞同:“我同意——如果以后能做到缸中之脑,让我在虚拟世界得到永生,我也可以把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抛在脑后。” 赫斯塔再次陷入沉默。 黎各望着她的表情:“这种选择也让你觉得悲观?” “我就是在想,在缸中之脑实现以后,人会对人做的事情,可能会……一定会残忍到超出我们这个世代的想象。”赫斯塔轻声道,“……等到有人开始胡作非为,谁能对那颗缸中之脑提供保护?” 黎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笑望着赫斯塔。 “你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 “你也太坚强了。” “坚强,”赫斯塔不解,“这算得上什么坚强,我以为这只是人最基本的自保直觉……” “你看,人抵达终极自由的途径其实就两条,”黎各掰着手指,“一条靠鬼神,一条靠科技,结果这两条路你都觉得走不通。” 赫斯塔没有立刻回答,她望着房间的天花板。 “对……我不信这个,可能我就是不信任何终极解法,一旦某种蓝图哄骗人停止斗争,我会怀疑剩下的只有永恒的奴役……” 黎各看着赫斯塔的眼睛,笑了起来。 “你知道吗,还是我的那个朋友,她和我说,她觉得这世界上有两种无神论者,一种是像我和她这样的功利主义无神论,我们不信神是因为我们确信所有打着宗教幌子的人都有所图谋,而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真神。但如果有一天这个事实被打破,我们会立刻改变,去皈依,或者修炼,去追求那个世俗世界没法给我们的东西。 “而另一种无神论者,即便神迹就降临在她面前,她也绝不相信,因为对她们来说,无神是一种生存信念,它和神是不是存在无关,即便世上真的存在着神,她也宁可背过身去……她把这种人称为绝对信念的无神论者。 “你就是后一种,是吗?” “是吗……”赫斯塔低声喃喃,发出一声含混的轻语,“是吧,一切都需要……不断地斗争。” (本章完) 第一百零九章 铠甲或镣铐 “谢谢你,黎各……” “不客气。”黎各轻声道,“什么时候叫你起来?” “就让我睡吧……直到我自己醒过来。” 黎各俯身抱了一下赫斯塔,“午安。” 赫斯塔闭上了眼睛,她把头埋进被子里,左手紧紧抓着枕头的一角。 她感到一种久违的轻松,她曾以为自己面对的是敌人,是一段无法拒绝的痛苦。它强大、可怕、面目模糊,在冥冥中残喘,包裹着血泪和密不透风的恶意。它如同一阵幕天席地的风雨,带着失控的狂暴,而她自己则四面漏风,无力抵抗,只能忍受这无休止的重压和折磨。 但直到这一刻,赫斯塔忽然认出了它的本来面目——那是她亲手为自己凿打的命运,每一道磨痕,每一处雕刻,都浸染着她自身的意志,可到头来铠甲竟成镣铐——是她亲自呼唤了所有的暴风骤雨,然而当风雨来临时,她又惊异于对方的阴森和暴虐! ……人怎么能自顾自地把数不清的人生扛在肩上,又哀嚎它实在太过沉重? 赫斯塔深深地呼吸。 这一刻她终于清晰地回忆起了那个阴云密布的下午。那个下午,她走进索菲的房间,看见一个刚刚失去了母亲的女孩蜷卧在床上,做着徒劳的等待。 她想起自己在短鸣巷的最后一个雨天,母亲对她说有事要出去一趟,等再回来的时候,就可以带她离开这个肮脏逼仄的后院,去到一个干净美丽的地方。往后的每一个晴天,她们可以一起去街边的公园里散步,雨天就回到不会漏雨的屋子一起读书…… 「但要等多久呢,妈妈。」 「明天,最迟后天,会有人来接你的。」 「你不回来了吗?」 「我们很快会见面的,别担心,赫利埃塔……」 赫斯塔竭力回想着,然而她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想不起母亲的脸,脑海里只剩下一个瘦弱的影子和温柔的声音。 「好好在家里等着,别人问起来什么也别说,机灵点儿,好吗?」 「好的妈妈……我等你。」 母亲在她的脸上留下最后一个吻,披上一件斗篷,消失在雨中。 这是她复仇的起点,但赫斯塔绝不会想到,在复仇的终局,昔日的一切会以这种方式再度出现在她眼前。那轮回般的复现打得她措手不及,她还来不及捋顺自己是如何走到这一步,巨大的痛苦已经将她击穿。 ……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是吗? 应该是的。 之后所有的画面都变得断断续续,季节开始快进,每一次睁开眼睛都会看到不同的人,只有她始终躺在一个地方…… 身体的反应似乎总是跑在精神前面,这已经不是赫斯塔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就像几年前的胃溃疡,在一切检查结束以后,医生说是过重的精神压力导致了胃病,必须立刻休假。彼时她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压力,她甚至觉得那是对螯合物作战的必须状态……但这只是她觉得,显然胃有不同看法。 如果有什么东西是她永远无法与之作战的,那大概只有自己的身体,在这方面她也实在无计可施,只能闭上眼睛,皱起眉头——所以这次,又是我做了什么让你难以承受的事情吗…… 被窝里,赫斯塔轻轻抱住了自己。 强烈的困意正拖拽着她下坠,赫斯塔感到昏沉,但她对此毫不抗拒,耳畔又再次传来冰块断裂的声音,回音仿佛在山谷间震荡,显得深邃而悠扬。 一个声音轻声询问:「那是谁编织的命运呢?」 是我。 是我自己。 …… 露天甲板,千叶独自走过一条无人的过道,站在高处的士兵很快发现了她的身影,“千叶女士!” 千叶抬起头,“怎么了?” “您等一等!我们有很重要的事要同您说!” 千叶站在原地,不一会儿,伯恩哈德和他的几个下属一起从建筑出口跑了出来。 “……你一上午是到哪里去了?”伯恩哈德满头是汗,口气有些不满,“我们满世界找你,打了无数个电话——” “有事说事,我的行踪还不需要向你报备。” 伯恩哈德表情有些僵硬,“……我们要调取监控,但这需要你的授权,我们问过了,你得跟我们一起去开一下那边的指纹锁——” “找司雷。”千叶直接打断了伯恩哈德的话,“她的指纹也录入了。” “她失踪了!”伯恩哈德大声道,“有人看到她昨天傍晚和布理在一起,两个人好像是一起去什么地方——您明白吗,今天他们俩都不见了!这很危险!” “那不关我的事。”千叶眨了眨眼睛,“你们去找人啊。” “找人就得调监控,但调取监控必须得有你的授权——” “我说过了,这种小事情我不管,你们去问司雷。” 伯恩哈德忍无可忍,他提高了嗓门,一字一顿地重复:“你是听不懂人话吗,我们就是因为找不到司雷——” “再吼,我现在就把你从这里丢下去。” 伯恩哈德硬生生地把后半句噎进了喉咙。 千叶笑了笑,“如果你们找到了司雷的尸体,那接下来我就换个代理人,如果没有,你们就接着找——只有一条,别来烦我。” 抛下这句话,千叶径直朝伯恩哈德的身后走去,老将军多年以来还从未受到这样的怠慢,他恼极拔枪,对准了千叶的背影,但又迟迟没有扣动扳机,直到千叶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他放下枪,低声骂了一句。 “戈培林现在在哪儿?”伯恩哈德问,“说好这个时候甲板见的,他人呢?” “他那边好像遇到了一些紧急情况,现在还在整理文件。” “整理什么文件?什么文件要他自己亲自整理?” “……不知道啊,”下属怔了一下,“但好像中午的时候黎各和赫斯塔从他那儿带走了两个人。” “从他那儿,哪儿?” “他在三层甲板的办公室。”下属答道。 伯恩哈德又骂了一嗓子,他意识到了一些风险,立刻马不停蹄地朝戈培林的办公室跑去。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章 共识 当伯恩哈德大步跨入戈培林的书房时,千叶已经站在那面线索墙前面仔细端详了。 这一幕让伯恩哈德立即瞪圆了眼睛,他迅速看向戈培林,戈培林目光垂地,一言不发。 “有意思,这儿还有我照片呢。”千叶指着自己和伯山甫的照片回头,望向戈培林,“东西是在你办公室发现的,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我没什么想说,千叶女士。”戈培林表情沉静,“虽然这里是我的办公室,但我上船这几天从来没有打开过这个房间,我并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 千叶摸了摸耳朵,“你觉得你这说法听起来可信吗。” “我知道。”戈培林轻声道,“不论接下来您打算怎么调查,我都会全程配合……” 伯恩哈德的视线转向线索墙对面的书桌,上面仍然摆放着一堆乱糟糟的文件,他屏住了呼吸,目光严肃地盯向戈培林。 千叶笑了起来:“调查不是我的工作,我没什么打算。” 戈培林有些不解。 “你们人手多,你们自己把这里的东西打包封存……整理前记得先拍些照片,不要放过每一个原样细节,”千叶轻描淡写地开口,她重新看向线索墙,“什么时候司雷回来了,什么时候把这些东西给她看,我看她最喜欢搞这些文档工作……” “我们来弄?”戈培林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千叶挑眉,表情明显变得有些不快,“我是哪里没说清楚?” “不不,您说得很清楚,我只是觉得……我……我本人似乎应当避嫌——” “那就让伯恩哈德的人来。” 千叶取下了线索墙上几张照片,又去书桌上简单翻了几页文档。 “好了,我来看过了,”千叶用力击掌,“差不多该走了。” “……您等等,”戈培林似乎仍没有反应过来,“线索墙……我是说,如果这个地方是螯合物们用以商讨计划的地方,那或许说明安娜女士是它们的下一个目标,而且——” “如果每个人碰到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来找我,我自己的工作还要不要做呢?” 戈培林沉默了片刻,他打量着千叶的表情,“那您现在是来……?” “黎各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希望我来看看,我就过来了。”千叶轻声道,“但这是一个错误示范。” “错误示范?”伯恩哈德在一旁接过话茬,“你是说当司雷不在的时候,就算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千叶呼了口气,伯恩哈德立刻感受到对方的不耐烦。 “听过狼来了的故事吗?”千叶突然问。 “当然。” “虽然我这一趟出行带着任务,但我还是很乐意在关键时刻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千叶的目光转向戈培林,“如果我们对‘关键时刻’的定义存在不可弥合的鸿沟,那么等到某些阁下迫切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也会把你们的求助当成噪音一并过滤。” “……那是我们谁都不愿看到的。”戈培林补充道。 “我想也是。”千叶轻声道,“不管怎么说,能达成共识就好。我走了。” 伯恩哈德在原地目送千叶离去,在确定她走远之后,伯恩哈德皱起一张鬼脸,捏着嗓音忸怩开口:“哦,‘能达成共识就好’……什么狗屁共识,她的共识就是所有人都听她的话!” 戈培林取出方巾擦了擦额头,有些脱力地在椅子上坐下。 一旁伯恩哈德仍在骂骂咧咧:“还什么‘如果我们对关键时刻的定义存在不可弥合的鸿沟’——这女人脑子是不是有毛病?她自己都说了她是被那个叫黎各的水银针喊来的,这也能怪到我们头上!” “司雷和布理两个人……还是没有找到吗?”戈培林轻声询问。 “没有。”伯恩哈德也拉出一张椅子坐下,“除了你的人昨晚看见这俩在一块,别的什么线索都没有。” “既然看到了人,为什么不调监控?” “监控现在被管起来了,司雷不在,看不了。” “什么司雷不在看不了,”戈培林感到迷惑,“你调监控不就是为了找司雷——” 伯恩哈德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你住口!” 空气凝固了一秒,伯恩哈德的突然暴怒让戈培林更加莫名其妙,“……你这发什么邪火?” “我发什么火,你问我发的什么火?”伯恩哈德的声音更加凶恶,但旋即他就把自己的声音压得更低,“这地方是你挑的,你把这么多文件堆在这里——这才几天就被发现了!” 戈培林摘下眼镜,表情复杂,“……我的错,我不应该让你把艾格尼丝她们带到这里来。” “我警告你,戈培林,你手上的东西干系重大,如果出了纰漏,你死一万次也——” 戈培林抬起头:“真正重要的东西不会放在这个书房。” “任何敏感的文件都没有吗?”伯恩哈德并不买账,“你保证?” “她们来的时候,这里确实是放了一些……说明文件,但她们什么也没有看到。” 伯恩哈德冷笑了一声,“你怎么知道,你眼睛长在她们身上了?” “时间不够。”戈培林轻声回答,“她们一定是跟着我一起过来的,这些文件很厚,她们想研究,就必须把所有东西都带走或者拍照——但当时我就在外面和艾格尼丝她们说话,前后连五分钟都不到里面灯就亮了。 “她们应该是冲着《指南》来的……上午在毕肖普餐厅的时候你也看到了,赫斯塔想要那份《指南》想疯了。” “她们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对,她们离开的时候我搜了身,而且所有敏感文件都在这里,我已经检查过了。”戈培林望着他,“我保证,我确信。” 伯恩哈德做了一个深呼吸,他不再发难,转身重新在身后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虽然我们认识不到两天,戈培林,但我相信上面的眼光,”伯恩哈德两肘撑着大腿,身体微微前倾,“我是来配合你的,我摆得清自己的位置,但你也要知道,在必要的时候,我会做一些‘必要’的事情。”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一章 文件 “不需要你提醒。”戈培林轻声回答,“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甚至不需要你动手。” “好。我刚才语气可能有点不友善,你多包涵——” 戈培林站起身,“现在调不了监控,你打算怎么找安娜?” 伯恩哈德侧目看向戈培林,“……那就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找。船在公海,她一个腿脚不方便的人,难道还能飞到其他地方去?” “那就尽快,”戈培林的拇指轻轻摩擦额头,“刚好现在司雷失踪了,你们也有理由发起彻查……” 伯恩哈德嘴角微沉,“有件事,你得给我透个底。” “什么?” “船上,真的有螯合物吗?” 戈培林不可置信地颦眉:“我怎么给你透底……你总不可能觉得那只‘螯合物’是我安排的吧?” “你对此完全一无所知?”伯恩哈德留意着戈培林的表情,“是完完全全、什么都不知道吗?” “……你到底想问什么?” “没有冒犯的意思,我就是希望你能给我一个答案,哪怕是模棱两可的也行——”伯恩哈德靠近了一步,“你毕竟是船上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一个拿到了《指南》的人……这是巧合?” 戈培林突然回过味来——眼前这只捕蝉的螳螂,在疑心身后是否还有一只黄雀。 这一刻,戈培林突然感到可笑,紧接着又是一阵恼怒,但越是如此,他的脸就越是喜怒莫辨。 “伯恩哈德,”戈培林稍稍侧头,“如果,那只螯合物真是我们的人,那兰德带的那几十个人是怎么死的——安娜是怎么活着走出的格雷斯剧场?” “……那确实有些奇怪,但那位大人行事一向刁奇,也不好以常理推论。”伯恩哈德低声道,“兰德在格雷斯剧场的事情没有办好,他的人死有余辜,至于安娜,她走出了格雷斯剧场也不能说明什么,兰德失败了,接下来就轮到我们,如果我们也失败了,那等待我们的——” “伯恩哈德。” 随着戈培林这声略带威胁的低喊,伯恩哈德住了口。 “谋划格雷斯剧场行动的,从头到尾都是我,”戈培林低声道,“这艘船上没有什么‘兰德的人’,‘我的人’,或是‘你的人’,把‘死有余辜’这种词用在你的同仁身上,合适吗。” “……我收回。”伯恩哈德举起双手,“你也不要在那边曲解我的意思,我说的那种可能是完全存在的,这个‘螯合物’事件完全有可能是一个对我们有利的背景,只要有一只螯合物存在,不管这艘船上发生了什么都情有可原——” “说了这么多……其实你是在害怕那只‘螯合物’对吗。”戈培林望着他,“今天的死者还没有出现,你害怕接下来的带队搜寻可能会让你身陷险境。” 伯恩哈德脸色骤变,“这种怀疑简直在侮辱我!你以为——” “那么现在就去找人,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什么是有利的背景,怎样安排接下来的任务……这些都不是你应该过问的,”戈培林轻声道,“摆清自己的位置。” 伯恩哈德闭了嘴,他重新戴上帽子,一言不发地朝外走。 在出门以前,身后戈培林突然补了一句:“螯合物的事,不用太担心。” “……你知道今天要死的是谁?” 戈培林瞥了他一眼,“总归还轮不到你。” …… 傍晚,赫斯塔再次醒来。望着床头的时钟,她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过去竭尽全力保持的规律作息如今已经彻底混乱。 黎各仍然在临近窗口的位置看书,这一次赫斯塔看清了,那本书的封面写着《正义平权:我们理应夺回的每一项权利》——也是先前从安娜那里借来的书籍之一。 “……你一直没休息吗?”赫斯塔轻声问。 “我不是很累。” 赫斯塔撑着床坐起来,“也不知道今天的死者出现了没有……有什么外面的消息吗?” “没,千叶来过一通电话问你的状态,”黎各把书合上,“我顺便问了她司雷的事,一天了,司雷的下落还是不清不楚的。” “千叶小姐也不知道司雷的行踪?” “嗯,难说……我感觉她是知道的,因为我问她的时候,她没有直接回答‘不知道’。”黎各摸了摸下巴,“然后我和她说了下戈培林那个书房的事,她说她会过去看看,就这些。” 赫斯塔做了几个深呼吸,她两只脚踩在地上站了起来,做了几个舒展肢体的动作,“……我们差不多也可以出门了。” “晚一会儿行吗?我订了晚饭,估计再有十分钟就送到了。” “我不急,都行。” “你想去哪儿?” “去见见勒内,”赫斯塔回答,“然后,再去一趟戈培林的那个书房。” “又去?” “我想去验证一个东西……”赫斯塔轻声道,“你之前听说过关于第十五区的事吗?” “十五区?”黎各颦眉想了想,“那里应该还没有开放过吧,我记得那边的母城始终拒绝外部信号,考虑到强行进入可能会损坏里面保存的数据,所以我们一直把它搁置着——十六区也是。” “我今天在戈培林的书桌上看到了两份和十五区有关的文件。” 黎各下颌微转,看向赫斯塔,目光略有些迷茫。 “而且上午我从勒内那里听到过一个消息,”赫斯塔接着说了下去,“几年前,罗博格里耶在第一区办过一个晚宴,他从世界各地邀请了受他资助、被他看好的年轻人,那场晚宴的主题就是关于第十五区……对了,艾格尼丝也是那场晚宴的受邀者之一。” “你在戈培林桌上看到的那份文件,具体是关于十五区什么的,你有印象吗?” “是地产开发方面的可行性分析。” 黎各想了一会儿——这似乎并不能说明什么,出于对一个未开放地区的兴趣而提前做一些调研是说得通的,即便文件中存在戈培林的署名,那也只能证明他在书房归属上撒了谎。 “你想去验证什么?”黎各问。 “我就想去看看,那些文件还在不在。”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二章 碎裂 昏暗的陈列厅,梅耶推着艾格尼丝缓缓朝前走,她们从书房里发现了一些工具,打算出来寻找出口。 尽管两人进入此地时都被赫斯塔蒙住了眼睛,但她们记得自己曾清楚地听到某种金属门开合的声音——如果赫斯塔能从内部打开那道门,那她们俩显然也可以。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梅耶四下张望,“为什么这艘船上会有这么多文物和化石?” “可能是罗博格里耶先生带去十四区的私产。” “啊,罗博格里耶先生的吗?”梅耶恍然大悟,“难怪她那么大方地让我们砸……” “她们那种人不会理解什么是文明,也就不会知道这些东西有多宝贵,”艾格尼丝的视线扫过身旁的陈列,“毁坏这些东西的人,和刽子手有什么差别?” 梅耶不置可否,她想起先前赫斯塔的话:「我相信砸到一定数量,会有人出来响应你们的需求。」 她是认真的吗? 分别前的一幕又浮现在梅耶心头,她出神地回想着赫斯塔离开前的表情,那确实是一种不加掩饰的痛苦……但,为什么呢。 “梅耶,那边……那边好像是门!” 姐妹俩看向同一个方向,一道看起来异常坚固的大门出现在她们的正前方,梅耶加快了脚步,两人很快来到门前。但在持续半个多小时的仔细检查过后,艾格尼丝脸上的喜悦完全褪去了——这道门带着多重保险,绝不是凭借蛮力就能打开的,她甚至怀疑直接突破墙体可能会比打破这扇门更简单。 “……怎么办,艾格?” “再找找,”艾格尼丝轻声道,“我相信这里一定有其他出口。” “现在应该已经晚上了,”梅耶的声音有些低落,“但我没有带你的药……” “少吃一次也没什么,等我们出去了,我好好睡一觉就行……你累了吗,累了的话,先去旁边坐一坐吧。” “你不饿吗?”梅耶望着艾格尼丝,“你中午吃得比我还少,我现在已经饿得有点胃疼……” “梅耶,你想做什么?” 艾格尼丝看着梅耶走到一旁的陈列架边,梅耶踮起脚,从上面取下一块带着细长叶片的的印痕化石。 “为什么不试试呢?”梅耶轻声道,“她说只要砸了这些东西,就会有人来。” “她的话怎么能信?” “我觉得她是认真的,我觉得她对我们没有敌意。” “没有敌意,然后把我们强行困在这里?” 梅耶沉默了片刻,低声道:“你难道没有感觉?今天戈培林先生对我们的态度……反而……很奇怪。” 艾格尼丝微微睁大了眼睛,“……你在说什么?” “不说这些了,我知道你不爱听这个,”梅耶看回了手里的化石,“我们需要食物,你需要药……” “住手!” 梅耶将双手举过头顶,奋力将手中的石块掷向地面,艾格尼丝已经预料到这个结果,她不顾背上的伤口,朝着石块坠落的方向伸出双臂,试图抢救—— 那块印痕化石先是砸中艾格尼丝的掌心,又迅速跌落,在落地的一瞬间,石块四分五裂,激起一阵微弱的尘息。 艾格尼丝感到后背一阵撕扯的疼痛,但这一刻,这些都远不如眼前梅耶的表情更令她心惊——那是一双让她感到陌生的眼睛,梅耶的眼周泛起一些浅红色的泪晕,眉头不断颤抖,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惊吓。 “梅耶……?” “你总是这样……”梅耶往后退了两步,“就为了……一些跟你毫无关系的事情——” “梅耶,你冷静一点——” “那天晚上为什么你会出现在格雷斯剧场!”梅耶突然尖叫起来,“你明明和我说了不要出门,你明明知道有危险,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格雷斯剧场?你为什么会中枪!?” “我不是都和你说了吗,这都是意外……” “不是意外!根本不是意外!” “……谁和你说过什么吗?” “不需要任何人和我说!艾格,我有眼睛,我有耳朵,我会看也会听,我知道你在做一些危险的事——但……为什么!?”梅耶擦干眼角的眼泪,虽然这完全无济于事——旧的泪水刚被擦去,新的泪水就涌了上来,“你还记得我们为什么要去十四区吗……你是个骗子!你当时和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谎话!” “我没有骗你……我怎么会骗你?”艾格尼丝脸色苍白,她有些无措地望着梅耶,“那里有一个新的世界,一个由我们一起建立的新世界……那里不会有人因为出生荒原就受到欺凌,那将是……将是一片属于我们的宜居地——” “你还在骗我!”梅耶怒不可遏,“如果你死了……如果你死在这条船上,哪里还有什么新的世界——” “梅耶,梅耶……”艾格尼丝朝着梅耶伸手,“你在担心我,我知道……但你看我现在活得好好的,我并没有——” “你现在是活得好好的,但你随时都可以去死!为了你的新世界,为了戈培林,还有那块你见都没见过的破石头!”梅耶闪开了艾格尼丝的手,“在你心里,什么烂七八糟的东西都可以排在你自己的性命前面……我受够了——” 梅耶突然感觉后脚跟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她吓了一跳,回头看见一只白猫。 空气一片死寂。 这只突然出现的猫咪打断了梅耶的情绪,在剧烈的愤怒过后,梅耶感到一阵由衷的虚弱。 猫咪身型灵活地穿过走廊,先是绕着坐在地上的艾格尼丝走了一圈,接着又回到梅耶的脚边,蹭了蹭她的脚踝。 梅耶终于回过神来,她掩面大哭,艾格尼丝仍坐在她的对面,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白猫看了梅耶一会儿。见她始终不打算起身,猫咪又回到了艾格尼斯身旁。 艾格望着这对灰蓝色眼眸的眼睛,她突然想起来,这只猫她是见过的——就在格雷斯剧场的后台。 在片刻的凝视过后,白猫起身朝另一个方向走了七八步,然后回过头望着艾格,停下了脚步。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三章 数据库 艾格尼丝站起身,朝着白猫示意的方向走,白猫立即向前跳了几步,又回头继续凝视着她。 “梅耶……”艾格尼丝拉了拉梅耶的衣袖,“这只猫……好像想带我们去哪里。” 梅耶睁开眼睛,顺着艾格尼丝的手指望向道路尽头,白猫灰蓝色的眼眸在昏暗的陈列室里闪出耀眼的光彩。 片刻的对望过后,猫咪扭头右转,消失在路口。 梅耶与艾格尼丝起身去追——猫咪果然在路口另一侧等待她们跟上,而每当她们即将抵达,猫咪又立刻轻快启程,迅速拉开双方距离。 “等一等好吗!”梅耶突然喊了一声。 白猫竟真的停了下来。 艾格尼丝怔怔地望着这一幕,眼前发生的一切如同童话故事。如果不是此刻肩背的剧痛,她大概会以为自己在做梦。 梅耶飞速往回跑,很快推着轮椅回来。她示意艾格尼丝重新坐下,以免过度活动再次撕裂伤口。 白猫一路带着两人回到了安娜的书房,它穿过重重书架,来到房间边缘的一堵白墙边上,艾格尼丝和梅耶看了半天,没理解它的意思,直到白猫的长尾轻轻甩击墙面,艾格尼丝才意识到什么。 “梅耶……你去敲敲那面墙。” 梅耶应声而动,“这声音……里面是空的!” 姐妹俩沿墙摸索,很快找到了入口——这甚至都不能说是一道暗门,只是一处颇具伪装性的推拉门,它用和墙纸相似的花纹掩藏起了内凹的把手。 进门。开灯。一个带着柔光的休息室出现在两人面前。 梅耶兴冲冲地打开了离门最近的储物柜,然而令她失望的是里面并没有预想中的方便食物,只有一些毛毯、遥控器和用空了的墨水瓶。 “那个屏幕是什么?”艾格尼丝指向不远处的沙发床,一块镶嵌在墙内的屏幕正处于待机状态,梅耶上前,轻轻触碰它。很快,如同水波的蓝色光圈开始闪烁荡漾,屏幕上出现了若干物品分类和检索框。 梅耶立刻输入了艾格尼丝正在服用的药物名称、酒精、绷带、棉签……顺便还选了一份火腿披萨与相关辅食,她像从前在宜居地一样点击下单,画面提示她相关物品已开始匹配,两人开着门聆听着动静——然而几分钟过去了,无事发生。 “可能还要一会儿。”梅耶轻声道。 “看来这儿真的罗博格里耶先生的房间,”艾格尼丝环顾四周,“也只有他才能在这艘船上开辟这么个地方……” “应该不是哦。” 艾格尼丝回过头,“为什么?” “你看。” 梅耶俯下身,从沙发床边上的一处矮柜里取出了一包卫生巾,它已经被撕开,八片装的包装袋里只剩下了六片,显然已经被使用过。 “应该是位女士。” …… 另一处房间,安娜戴着耳机,闭目听零汇报着地下行李间里发生的一切。… “……她们的行为,之后需要一直向您报告吗?” “不需要,”安娜轻声道,“你留心一下艾格尼丝的伤势,如果她一直恶化下去,去告诉赫斯塔。” “好。”零回答,“但为什么?” “她做的决策,她需要面对后果。”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把人带去地下,您明白吗?” “很难说,我觉得大概有三条,”安娜轻声道,“首先,是保护这对姐妹不受戈培林的伤害,其次,是因为我。” “因为您?” “因为我留的那封信,”安娜微笑着道,“赫斯塔被激怒了,所以,她得干一些能让我头疼的事。” “第三条呢?” “第三条,当然是为了……她自己。” 耳机里一片静默,“您是说,这样做对她有好处?” “避免更多坏处,也是一种好处,事实上,我怀疑有些痛苦对她来说已经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安娜顿了顿,“她也得找找解法,不能总是等着别人找上门来。” “您是说,她不愿看见她们死。” 安娜没有立刻回答。 “我抓住重点了吗?”零再次询问。 “是的,你抓住了,”安娜笑起来,“你这次是调用了谁的数据库?” “艾娃·摩根。” 安娜有些许惊讶:“你得到她的授权了?” “得到了,”零回答,“我答应她,我可以在一年后将船上发生的一切都同步给她——她对发生在这里的事都很感兴趣。” “好。”安娜点了点头,“赫斯塔现在在做什么呢?” “她和黎各在吃饭,和戈培林一起。”零轻声道,“以及,伯恩哈德还在找司雷和布理,这两人的失踪好像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压力。” “《指南》现在还在戈培林手上吗?” “是的,他一直在严格执行《指南》规则。” “我有点记不清了,今晚是轮到谁了来着?” “古斯塔夫·明格。”零回答,“他的号码是62。” “换人。” “……但给他的邀请昨晚已经发出去了,如果现在换人,戈培林和他可能都会觉察到漏洞。” “不用在意这些细节,”安娜轻声道,“他们很擅长给自己的幸存找理由。” “您想换成谁?” “布理。” “明白。” “……千叶呢,她现在在做什么?” “在伯山甫那边,她和赫斯塔十五分钟前通了电话,两人约好晚上九点在千叶的房间见一次面,赫斯塔说有一些‘很重要’的事想向千叶确认,我推测应该与十五区有关,因为她傍晚和黎各的谈话里提及了这一点。您今晚还想再见她一面吗?” “……不了。” “您在伤心吗?” “伤心?哈,那倒没有,”安娜仰起头,闭上了眼睛,“我只是觉得,有些事情……没什么道理。” “关于赫斯塔吗,还是关于千叶?” “赫斯塔什么也不用做,就能得到千叶的爱护和关心,如果我也想要同等剂量的感情,你知道我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吗?” 零没有回答,她已经能明确感知到这是一个设问句——安娜并没有在提问,她只是还没有把这句话说完。 果然,在片刻的停顿过后,安娜接着开了口,她的口吻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冷酷。 “我必须践踏我全部的尊严,颠覆过往的所有原则,但即便这样也不够……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我必须毫无犹豫。 “否则,就是对她的背叛。” 第一百一十四章 赌徒 零沉默了片刻,似乎正在思考。 “但千叶女士对您总是……很友善?” “是的,”安娜回答,“而这正是我该受的惩罚。” “……我不理解。” “那说明你对人类更加理解了,”安娜绽开了一个微笑,“不理解,是我们的常态。” …… 时间渐渐指向九点,赫斯塔看了眼时间——距离这一天的结束只剩下将近三个小时,但今天的死者还没有出现。 一旁黎各的餐盘已经空了,她没有吃太多,始终警惕地留心着周围的变化。 “您很着急回去吗?”戈培林问。 “对,我接下来还有别的事。”赫斯塔推着轮椅向后退去,“谢谢阁下今晚的坦诚……有些问题我的再好好想想。” “和我们相比,您有充分的时间去考虑。”戈培林站起身,“事实上,我从一开始就在寻求和您交谈沟通的机会……只是一直没有碰上合适的时机,比起今天上午的争吵,我更喜欢像现在这样坐下来聊天,我相信没有什么是不能沟通的,如果我们能在更多事情上达成理解,那么——” “明天见。”赫斯塔笑了笑,“我也相信沟通。” “……明天见。” 黎各也离开坐席,走之前她再次伸手碰了碰外套口袋——勒内傍晚交来的人员名单依然好好地放在那里,只不过她和赫斯塔都还没来得及看。 离开毕肖普餐厅,黎各忍不住回头,不远处的那扇大门还透着灿烂的灯火。 “这人真行啊,聊了一个多小时,愣是一句有用的话都没有。” “他大概也在试探我们,看我们究竟有没有觉察到什么。” “你觉得千叶会知道十五区的事吗?” “……大概知道吧。” “挺好,我也想听她聊聊。” “不,黎各,这件事我们先不要提。” 黎各一时诧异:“那你今晚约千叶见面是想……” 话音未落,前方的一阵急促脚步令两人同时抬头,这步伐的节奏她们非常熟悉—— “司雷警官?” 已经消失一天一夜的司雷突然出现,她眼窝深陷,表情严肃,在看见黎各的时候,司雷眼中闪过些许微光,她远远喊了一声黎各的名字,快步来到两人跟前。 “司雷警官,你去哪里了!”黎各惊奇地问,“好多人今天都在找你——” “你在这儿太好了,黎各……你今晚有什么重要活动吗?” “我?”黎各看了看赫斯塔,“我每天都有重要活动……” “除了照顾简以外——” “先说你的需求,”赫斯塔迅速打断了司雷的话,“你今晚是需要黎各的帮助吗?” “……对,我需要你们帮我额外保护一个人。” “谁?” “今天的受害者……他现在就在餐厅。” 赫斯塔与黎各同时一怔,两人交换目光,赫斯塔低声道:“那我得先给千叶小姐去个电话……” “去餐厅打吧,时间不等人!” 司雷的眼里闪烁着赌徒的兴奋,而这兴奋则令赫斯塔感到危险——她从未在司雷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如同一个将所有筹码都孤注一掷的狂人。 赫斯塔调转了方向,很快跟着司雷再次回到餐厅。 推门的一瞬,司雷洪亮的声音立刻响彻整个大厅。 “古斯塔夫·明格!”司雷扫视餐厅,“谁是古斯塔夫·明格,站出来!” 有乘客认出了来人,他们茫然地抬头:“……司雷警官?你怎么——” “我再问一遍,谁是古斯塔夫·明格?” 司雷无视了这些人的反应,她很快在人群中找到一个紧盯着自己且眼神充满恐惧的年轻人。 司雷大步走到那人身旁,两手撑在桌子上,身体微微前倾,“你就是古斯塔夫·明格?” 不远处,赫斯塔一边拨着电话,一边望着这一幕。 年轻的男人点了点头。他咬着下唇,完全被司雷的气势所震慑,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 “把你的id卡拿出来。” 男人顺从地交出了自己的身份卡,“您……您……” 在核对了姓名之后,司雷又问:“你船卡上的编号,是62号吗?” 男人点头。 司雷抓着他的肩膀,直接将人从椅子上提了起来,“现在,跟我走一趟。” 年轻的古斯塔夫跌跌撞撞地站起身,被眼前这个小个子女人揪着往前走,直到穿过半个餐厅,他才如梦初醒地回过头,“戈培林先生——” “他救不了你!”司雷脸色骤变,“不想死,就保持安静,老老实实按我的指示去做!” 整个餐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错愕地看着这个突然杀回来的警官,直到她带着人离开餐厅。 “简?黎各?” 司雷的声音从走廊传来,赫斯塔与黎各这才后知后觉地往外走,两人都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压力,黎各看向餐厅众人,轻咳一声:“你们吃你们的……” 重新回到走廊,黎各推着赫斯塔的轮椅,走得健步如飞。 “司雷,你要带我们去哪儿?”赫斯塔问。 “一个地方!” 黎各听得笑了一声。 四人从紧急通道一路向下,来到露天甲板,她们绕过一段挂着救生艇的船身,最终在一个漆黑的入口停了下来。 黎各立即认出了这里:“这底下是动力室吧?你是要带我们去动力室吗?” “对。” “……我……我不下去……”古斯塔夫紧紧抠住了门框,在连续的奔跑之后,他的脸色比之前在毕肖普餐厅的时候还要难看,“这里太黑了……太黑了……我害怕……警官,你能不能……送我回去……” “别废话!”司雷厉声道,“如果你能一个人熬过白天的那一整套‘流程’,那现在就没什么好怕的,我们有三个人跟着你,谁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古斯塔夫的眼泪陡然止住,他绝望地望着司雷的脸,慢慢松开了手指,“……你,你都……知道了?你……你怎么会……” 黎各与赫斯塔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流程’?” “边走边说吧。” 司雷打开手电,一束明亮的光照亮眼前通向地下的阶梯。 望着眼前陡峭的台阶,赫斯塔轻轻叹了口气,很快从轮椅上站起了身。 第一百一十五章 无辜 “我们对迪特里希死前行为的猜测是对的,有人给了他指令,要求他在约定时间里前往不同的地点……艾希礼被杀时应该也在做同样的事。” “……谁是艾希礼?” “那个在旗杆上被炸死的男孩,”司雷轻声回答,“还记得吗,按照你们的证词,你们在第一眼看到艾希礼的时候他还好好活着,只是比手势让你们不要出声,直到有船员发现了他,他脖子上的炸弹才立刻启动——因为不管是艾希礼、格鲁宁还是迪特里希,他们收到的指令里都有同一条内容:行动时不能被其他人发现。” 黎各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她看向身旁的古斯塔夫,“你也是吗?” 由于极度恐惧,古斯塔夫的喉咙一直在发出意味不明的哼哼,此刻突然被黎各问话,他被吓了一跳,但仍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没听到他刚才对我说了什么吗?”一旁司雷接过话茬,“他听到我说我什么都知道,魂都吓没了。” 黎各笑了一声:“所以他收到的指令是什么?” “我……我……” “具体的可以之后再说,”司雷看向古斯塔夫,“今天的最后几个小时,你就好好待在这里,什么也不要做,什么也不要想。” 赫斯塔始终没有说话,她观察着周遭的环境。司雷挑选的这个地方确实很好,与上面宽敞的甲板不同,地下的过道非常狭窄,而且靠近动力控制中心,再往下就是船只储存燃料的地方,不论是水银针还是“螯合物”都无法在这里完全施展拳脚——除非它想彻底毁掉这艘船,和所有人同归于尽。 司雷必然是看中了这一点,所以把人带到这里来,以此遏制对方行动。 赫斯塔想了一会儿,忽然看向司雷:“为什么挑选这个地方?” “至少这里对双方的限制是平等的。” “……万一对方是亡命之徒呢?”赫斯塔低声道,“到时候它能肆无忌惮的破坏,反而是我们处处受到牵制——” “你觉得它是吗,一个亡命之徒?” 赫斯塔摊手:“……不好说,有概率。” 司雷一字一顿,“它绝不可能是。” 赫斯塔笑了笑,没有反驳。 确实,一个复杂的计划意味着放大受害人的痛苦,意味着用死亡震慑生者,还意味着加害人打算全身而退——如若不然,所有留下的线索就成了对凶手本人的嘲讽,没有亡命之徒会选择这种如同猫鼠游戏的杀人方式。 但安娜……为什么要对这些人下手? 司雷带着所有人来到楼梯的最底下,她用力拉开一扇门,门后是一片阴暗的船体空腔,只有打着网格的金属过道联通左右,在一片黑暗中,一个遥远的房间闪耀着灯火,淡蓝色的光透过门缝,成为这片暗室中唯一的光亮。 司雷走在最前,黎各走在最后,赫斯塔则跟在古斯塔夫后面,一言不发地打量着这个年轻人——他已经吓得有点魔怔,两只手牢牢抓着过道的扶手,像个盲人一样缓慢前移。 “走啊,”赫斯塔推搡着他的肩膀,“再拖下去,螯合物就来了。” 古斯塔夫一个哆嗦,整个人跌坐在地上,嘴里说着一些其他人听不懂的胡话。 一旁黎各笑出了声,“你还吓他!别吓了!” 赫斯塔一手抓住古斯塔夫的衣领,从身后将他提溜起来,“走快点,不然有你小子好看的。” 古斯塔夫立刻加快了步伐,没有一句牢骚。 令赫斯塔感到有些惊讶的是,司雷全程没有出来主持正义——她始终保持着前进的速度,期间只回了一次头。 ……这多么不像她。 赫斯塔再次捅了古斯塔夫一下,“你今年多大了。” “……十五。” “十五,”赫斯塔低声重复,“一直在宜居地里生活吗?” “嗯。” “说说看你干过的坏事吧,我倒是真的好奇,你这个年纪能背上多少血债。” “血债……?”古斯塔夫打了个哆嗦,“我……我晕血。” “晕血?” “我没干过什么坏事,真的。”古斯塔夫的声音带着哭腔,“我父母都是医生,他们希望我也能当医生,但我……但我……” “晕血怎么做医生?” “所以他们送我参加荆棘僧侣的夏令营……” “你不知道这艘船去了十四区就再也不会回来吗?你参加的什么夏令营?” “我知道,我知道……但一开始,我参加的确实是夏令营,”古斯塔夫颤抖着说,“我当时受到了很大的鼓舞,我想我不比按照父母的意思行事,将来,我可以当个……建筑师,对了,我还喜欢文学,还有……音乐——” “不要打岔,”赫斯塔打断了对方的话,“我是问你干过什么坏事,袖手旁观的也算。” 古斯塔夫再次擦了擦眼睛,“我真的……不知道,啊,有一年夏天,我妈妈让我帮她看一下午的病房,但我在前台睡着了。” 赫斯塔皱起眉头,“然后呢?造成什么严重后果了吗?” “没有,但我妈妈很严厉地骂了我……”古斯塔夫的声音低了下去,“还有一次,学校的测评,我是f,但老师让我帮忙录入成绩……所以我把我的f改成了a……” 黎各又笑出声,“f改a还不够啊,还要a?” “还有……有一次,我在超市买苹果,我拿的是第五区产的进口苹果,但结账的时候,我是按本地的低价苹果结算的……”古斯塔夫哽咽起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干,我不缺钱,但……但我当时就是好奇——” “够了。”赫斯塔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他,“那么你认为,你为什么会成为被刺杀的目标?” “……我不知道。”古斯塔夫绝望地哭泣着,“但我不是个坏人,我绝不是——” “到了。”司雷停下脚步,拉开最后一道铁门,“进来吧。会有点难闻,但习惯了就好。” 余下三人鱼贯而入,一进门,赫斯塔就闻到一股粪便的骚气。 房间深处,传来些许微弱的呻吟。 “还有其他人在这里?” “是布理。”司雷面无表情地回答,她看向古斯塔夫,“现在,把你收到的指令交出来。” 第一百一十六章 信件 古斯塔夫很快递出了一个已经开启的信封,而后抽泣着抓了一会儿衣角。司雷一目十行地扫了一眼,而后将几张信纸连同信封一起递给了赫斯塔,“你们也看看吧。” 赫斯塔接过信纸,黎各也把头凑了过来。 「尊敬的古斯塔夫·明格先生: 这是一封只属于您的晚宴邀请,我们将在今日的某时某刻,在六层甲板的毕肖普餐厅为您举办欢迎宴会,请务必赏脸前来。 作为今日唯一的主角,我们为您准备了一套全新的订制礼服。它被放在了您衣柜下层的抽屉。此外,还有部分饰品您需要在晚宴开始前自行拾取,包括两枚蓝宝石耳坠或一枚权杖胸针,请在工作时间(19:00-次日3:00)前往负二层硬石酒吧,向值班的调酒师索要。 如果您不愿前来,请在晚宴开始前挑选一位长辈为您担保,如果他是那个可以信赖的人,而您也完成了必须的手续,那么晚宴将被推后。 期待您的到来。 您诚挚的 阿尔博多尼卡」 “然后呢?”赫斯塔抬起头,“你是打算赴宴,还是打算推迟?” “当然是推迟,我……我找了戈培林先生……”古斯塔夫哭哭啼啼,“他告诉我,我必须换上那套礼服,然后在非工作时间,带着我全部的行李前往负二层的硬石酒吧,如果那边的调酒师从中取走了什么东西,那手续就算完成了……” “然后呢?” “然后我按他说的做了,但调酒师……调酒师过来翻了半天,最后……什么都没拿走。” 黎各颦眉:“……你所有的行李当时都放在那儿了吗?你确定?” “我确定!”古斯塔夫哽咽着回答,“因为当时戈培林先生特意强调了,必须是’所有的行李‘,所以我还找船员帮我额外准备了一辆推车……所有的行李,真的是所有的……我当时都带过去了。” “那戈培林怎么说?” “他说那只能准备赴宴……所以我在晚上七点的时候又去了一趟酒吧……他们问我是要耳坠还是要胸针,我说胸针,她们说胸针得自己去找,她们只能提供一点线索,所以我就……要了耳坠。” “耳坠呢?” 古斯塔夫把手伸进裤子口袋里掏了一会儿,“……我随身带着呢,稍等。” “别翻了,把你口袋里的东西全拿出来。” 古斯塔夫低着头,顺从地开始掏东西,先是一串曲别针,接着是一根用得还不及拇指长的铅笔头,最后是一卷一米五的皮尺……和一个天鹅绒小盒。 “在这儿。” 古斯塔夫将小盒递给赫斯塔,但她并没有接。赫斯塔俯身捡起落在地上的铅笔头,“……你总是随身带着这些东西吗?” “抱歉……” “道什么歉?”赫斯塔莫名看了他一眼,“回答我。” “对,”古斯塔夫脸颊稍红,“因为……刚才说过的原因。” “想做建筑师?” “嗯。” “你向调酒师展示行李的时候,这些东西你都放上去了吗?” 古斯塔夫露出了迷茫的神情。 “没有是吧。” “……这些,也算行李吗?” “第一天登船的晚上,你有没有带它们进毕肖普餐厅?” 古斯塔夫脸色微变,他没有再回答,但唇片又一次开始轻轻颤抖。 一旁黎各看得一头雾水:“我刚才不是问你是不是把所有行李都拿出来了吗?你为什么不讲实话?” 古斯塔夫刚要开口,赫斯塔已经先一步替他做出了回答,“因为他不知道那也算行李啊,你让他怎么回答?” “对不起……” 赫斯塔不再理会身旁再次陷入混乱的古斯塔夫,她的视线转向通往房间更深处的金属门——布理痛苦的呻吟再次从里间传来,赫斯塔想了一会儿,看向司雷,“那个死在电梯里的男生是找了布理做担保人?” 司雷面无表情地点头,“对,格鲁宁和迪特里希都找了布理,两人都出示了自己收到的信函,不过只有格鲁宁提出了担保人需求,迪特里希决心赴宴。” “还真有人敢去参加这种晚宴啊,”赫斯塔重新看回手里的邀请信,“谁听了不喊一声勇士……这些都是来自布理的证词吗?” “对。” “他就这么乖乖的和你说了?” 司雷的下颌微微昂起,“你不用管,这些证词和这些天里发生的很多事情都彼此呼应,我倾向于认为他没有说谎——而且他也受到了惩罚,格鲁宁遇害的时候他被硫酸灼伤,我认为这是他作为担保人所付出的代价。” “迪特里希那个算是第一次碰上没有经验吧,后面格鲁宁又收到了来信的时候他就没一点反应?” “有,他当然有反应,”司雷回答,“当时布理第一时间就带着格鲁宁和那封信去找了戈培林,然而,戈培林当时和他说什么都不需要做,这一切都只是船上的凶手在虚张声势罢了,但紧接着,戈培林立刻调整了所有人的住处,把不同的人塞进了不同的船仓。” “……巧合?” 司雷望着赫斯塔——她总觉得赫斯塔今晚似乎总在提出一些蠢到极点的问题,“你觉得是吗?” 赫斯塔不说话了。 “这样确实就能解释得通了,”黎各恍然大悟,“我说昨天早上布理为什么当众对戈培林大打出手——戈培林要是什么都不知道还说得过去,可戈培林早就拿到了《指南》,还骗他‘什么都不需要做’——这不就是在坑他?” “我也这么觉得。”司雷道。 “……但戈培林为什么要坑他,他们不是一伙儿的吗?” “可能因为格鲁宁先找了布理吧,”司雷轻声道,“如果他也像古斯塔夫这样直接去找戈培林,结果可能也会不一样……你看信上的措辞:‘如果他是那个可以信赖的人’——这个人显然是个特指。” 一旁的古斯塔夫眼中流露出希望,“……所以我确实选对了,是吗?” “话别说太早,”赫斯塔的左手再次搭上了古斯塔夫的肩膀,“不然容易出意外。”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复调 古斯塔夫再次打了个哆嗦。 赫斯塔看向司雷:“所以你今晚的计划是保住古斯塔夫的性命,就这样?” “……我想我知道谁是幕后主使。” 赫斯塔目光微抬,“谁?” “安娜。” 黎各双耳微动,不由自主地朝赫斯塔那边投去一瞥。 赫斯塔神情淡然,只是轻声开口:“你怎么确定,有证据吗?” “还没有……但即便不是她,她这个人也必然和这些案子脱不了干系。”司雷轻声道,“难道你忘了当初她给我递剪刀的事了?” 黎各好奇:“……什么剪刀?” 赫斯塔没有给出任何回答,她并不想当着外人的面讨论这些问题,然而这个话题显然吊起了古斯塔夫全部的注意力,他两眼雪亮,视线随着谈话方的交替不断在赫斯塔与司雷之间切换。 “那也说明不了什么,”赫斯塔轻声道,“她这个人无礼,傲慢,缺少常识……但这些都不是你能认定她就是幕后主使的理由——她甚至不能自由行动,而且零又死了……” 赫斯塔话到一半,声音慢慢低下来,她望着司雷渐渐贴近的脸,“怎么了?” “你越是这样说,我越是坚信我的判断没有错。” “……啊?” “不必再解释了,”司雷冷声说道,“我不打算说服你。” “这不是说服谁的问题——” “安娜和我还有一些私人谈话,”司雷看向别处,“我有一些直觉。” 在略显尴尬的沉寂中,黎各主动举起了手,“所以我今晚的任务就是保证古斯塔夫活到十二点以后,我可以这么理解吗?” “我希望是明天日出以后,可以办到吗?” “可以当然是可以……”黎各挠头,左右看了看,“不过还是要保证简的正常作息,你这儿总得有个能睡觉的地——直接睡地板可不行。” “有,你们在这里等一会儿。” 司雷转身走向房间深处,她取出一串钥匙,用其中一把打开了门。赫斯塔悄无声息地移动脚步,好让自己能够顺着门缝看清里面的情形,然而司雷的动作实在很快,她才将将看出里面有一个人影,门就已经合上了。 黎各一手挽过赫斯塔的肩,将她往自己的方向搂了半米。 “问你个事,你老实告诉我。”黎各将声音压到极致,几乎只剩一点点气流音。 “……什么?”赫斯塔问。 “你到底是站哪边的?” 这问题听得赫斯塔愣了愣。 黎各背对着古斯塔夫,向赫斯塔做着口型。 她先是指了指出口: 「安娜?」 然后又指了指身后: 「司雷?」 赫斯塔无声地笑了起来,她终于明白了黎各的问题——明明这一向一直在声称安娜是始作俑者的人是自己,然而当司雷也提出同样结论的时候,她却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赫斯塔抓住黎各那只比划来比划去的手,将它放在了自己的心口。 “……你们,在说什么?”不远处的古斯塔夫硬着头皮开口,“求求你们……你们这样我有点……我有点害怕——” “不用怕。”黎各回过头,“我说了会保你到明天日出,那就是明天日出。” “……真,真的?” “真的啊。” “但如果对面……真的是……螯合物——” “那正好专业对口了,”黎各笑了笑,“我们就是干这个的。” 古斯塔夫原本也想挤出一个笑脸,但那张已经被惊惧扭曲的脸此刻不论做出怎样的表情,都显得无比古怪。 古斯塔夫垂下眼眸,“……我……我应该,怎么感谢您?” “不用谈这个,这种情况下我有救助义务,”黎各轻声道,“你需要做的就是保持冷静,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都及时听我的口令,别的什么都别想,好吗。” 黎各的这几句话让古斯塔夫的哽咽突然变得激烈,他低下头,大滴的眼泪落在地上。 “对不起……我……我能否……?” 古斯塔夫红着眼睛看向黎各,黎各很快领会其意,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古斯塔夫颤抖着握住了眼前这位水银针的手,这一瞬,那些死状惨烈的尸体画面终于短暂地从他脑海中消散。 一种神启般的宁静陡然降临,古斯塔夫将自己的额头紧紧贴在了黎各的手背上,在这个阴森陈旧的动力室入口,他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虔诚情感——那是过去在任何一处教堂中都未曾有过的。 近旁的赫斯塔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令她突然想起了许多熟悉的脸孔,她想起一个宁静的夜晚,在一片温和的烛火中,维尔福谈起文学: 「爸爸,他为什么要自杀?」 「爸爸,自杀的人多不多?」 「……死难不难?」 同样是那个夜晚,维尔福也用同样的表情、甚至是同样颤抖的嗓音说「有了孩子以后,‘爸爸’两个字,是清脆的。」 那一刻,同样有一种宗教般的圣洁笼罩在他的身上…… 但终日与维尔福为伍的又是谁呢,唐格拉尔、罗杰之流犹如过江之鲫—— 那……索菲和阿尔薇拉呢? 赫斯塔想起属于哪对母女的温暖房间,想起清甜的卡娜蕾和夜读的淡黄色灯光…… 外部与内部的世界如此不同,却又如此和谐。 通向房间更深处的门再次打开,这次司雷拖了一架弹簧折叠床出来,她很快将床重新搭好,这里没有床垫枕席,但司雷拿了些纸箱来给赫斯塔垫头。 “现在都入夏了,晚上也不会特别冷,”司雷拍了拍床头,“你拿外套当被子盖盖应该也行……不过你睡得着吗——你要去哪儿?” 赫斯塔径直走向通往动力室深处的那扇金属门。 “……你刚说布理在里面是吧,我想进去看看。” “不必了吧,现在这个节骨眼,大家谁也不要到处走动,”司雷及时挡在了赫斯塔跟前,“你想见布理干什么?” “我就是突然想起来迪特里希的那本日记……”赫斯塔轻声道,“他告诉你了吗,迪特里希日记里那些‘不能向其他人提起的事’具体是什么?” 第一百一十八章 幻象 “他都说过了!”司雷的手撑着门框,“你想听,我来跟你复述!” 空气寂静了片刻。 “可以啊,你说,我听,”赫斯塔往后退了一步,“你凶我干什么……” “我没有凶你——” “凶了的。”远处黎各举起手,“你刚才声音又大,表情又吓人。” 司雷深吸了一口气。 “……那不是我的本意,”司雷轻声道,“但我道歉,我应该柔和点儿。” 赫斯塔退回到司雷刚搭的弹簧床边,坐了下来。 “迪特里希在原来生活的地方有一个青梅竹马,”司雷开始叙述,“后来他为了加入荆棘僧侣,和那个女孩子断绝了来往。女孩来找过他几次,他都拒绝见面,最后女孩自杀了。” 赫斯塔望着司雷,“这是谁的说法?迪特里希自己,还是布理?” “这两者之间没什么区别,布理和迪特里希的父母没有太多接触,”司雷回答,“所有我讲的这些故事,全都是布理从迪特里希最后的一次忏悔祷告里听到的,四舍五入全都是迪特里希自己的说法。” 司雷站去门边,将门闩重新插了起来。 “迪特里希给那个女孩送过很多石膏雕刻,都是他自己亲手雕的,有小动物,有花草,那个小女孩也很喜欢——他在日记里提到过一次和格鲁宁的争吵,正是由这一点导致的。” “……有印象,”赫斯塔轻声道,“当时格鲁宁买回了很多猫头鹰小人——那‘魔鬼’呢?他当时在日记写的,他反复碰见的那个‘魔鬼’是谁?” “就是那个死去的小女孩。”司雷回答。 黎各听得挑起了左眉,“……我有点没听懂?他出幻觉了?” “这事有点离奇,”司雷双手抱怀,“在登船前两周,迪特里希开始频繁地看见那个已经死去的女孩出现在自己周围。有时候是站在街角,有时候就站在他的床边…… “按他的说法,更多的时候他会猛然在人群里看见一张熟悉的脸,但定睛细看的时候才发现刚才是错觉——所以他在日记反复写了这件事,他睡不好,吃不好,需要找布理谈心。” 赫斯塔没有吭声——这件事在别的什么人看来或许离奇,但在她这里却显得简洁明了,甚至直接就指向了一个特定的方向: 谁能让死去的人“重返”人间? 零。 这一刻,赫斯塔更加确定安娜的计划不是临时起意,她必然是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准备……船上有这么多的乘客,仅仅是搜集关于他们所有人的信息就是一个难以想象复杂的工程。 但转念一想,赫斯塔又意识到或许事情也没有那么难办,对零来说,处理一个人的数据和处理五十个、五百个人的数据恐怕并没有太大不同。 ……更何况,谁说零的“身体”就只能有一具? 以安娜这手眼通天的气势,挥手就带出百十个与真人无异的仿生人,以各种各样的身份、面目,潜入这些已经被她盯上的目标身边……又有什么不可能。 “所以那女孩为什么要自杀呢?”赫斯塔轻声询问,“真的是自杀吗?” “不清楚。” “……人为什么要自杀?” “可能是因为……” 司雷刚要开口,忽然想起阿尔薇拉的死。等她再看向赫斯塔的眼睛,便觉得赫斯塔提出的这个问题似乎别有深意,自己不应当随意回答。 “……人在少年时的感情,总是很强烈。”司雷轻声说。 “是吗。” “我不知道,”司雷回答,“我们现在连那个女孩的名字是什么都不知道……这些都是猜测,没法核验。” 两人望着对方。 赫斯塔很快看向别处,不再追问,这让司雷忽然有点难过。这一刻,她忽然不再对今晚赫斯塔一路的戏谑调侃感到介怀——赫斯塔曾经站在过“刺杀者”的位置上,她必然会对眼下的受害者带有厌恶,以及对站在同一位置的凶手抱有某种天然的认同,这同样只是一种人之常情…… 司雷闭上眼睛,掐了掐自己的虎口。 “……我最近也看到过死去的人。”古斯塔夫突然说。 房间里的其他三人同时侧目,看向他。 “是我的奶奶,”古斯塔夫的脸上多了些许宁静,“她是个画师,我小时候经常在她家画画,她最疼爱我了。” “‘看到过’是什么意思?”司雷警惕起来,“梦里?还是什么地方?” “我也说不好,”古斯塔夫谨慎地露出一个笑脸,“感觉都是错觉,我今早去毕肖普餐厅的路上就看到她和我擦肩而过——等我回头的时候才发现我是把一位上了年纪的清洁工阿姨当成了她,但我看错的那一刻,感受是很真实的。” “还有什么时候?” “呃……上船前,有一天清晨,我在花园里写生——我不是经常写生,那天就是买到了花架所以心血来潮,就想去画日出时的光影,”古斯塔夫低声道,“然后我就看见我奶奶,她撑着她的缎面伞,站在人工湖的对面,朝我挥手。” “……你没有看错?” “我怎么可能看错呢,”古斯塔夫摇了摇头,“就算是长相相似的老人,怎么会连衣着都一样?还有那把伞——那是她特别宝贝的一把伞,平时都收在柜子里,只在有一年我们请摄影师来家里拍全家福的时候,她才拿出来当道具用过……我印象太深了。” “你和其他人说起过吗?” “说我奶奶的事吗?没有……这种事说了也不会有人信,”古斯塔夫看着地板,表情有一些腼腆,“而且我和迪特里希的情况不太一样,对我来说这不是噩梦,我本来就很思念她,不管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里,只要她来看我,我就很高兴了,她从来不觉得我应该去做个医生——” “你最早看见她是什么时候?”赫斯塔打断了古斯塔夫的温声追忆。 “差不多……就是在我们抵达谭伊以后——因为我们要从阿弗尔港口登船,所以所有人都必须先到这里汇合,”古斯塔夫皱起眉头回忆,“应该……就是五月上旬吧。” 司雷与赫斯塔同时心弦微动——和迪特里希的时间也对上了。 . 第一百一十九章 标尺 安静的房间响起司雷刷刷的笔记声,赫斯塔转过头,看见司雷又拿出了她那本黑色封面的硬壳本——上面记录着她所有的思考。 “你不累吗,司雷警官。”赫斯塔轻声问。 “……我说了没事。” 赫斯塔再次从床上站起身,她走到古斯塔夫身旁,也席地而坐。 “把你口袋里的东西再拿出来给我看看,”赫斯塔的语气漫不经心,“所有东西。” 古斯塔夫没有说话,但立刻照做了,尽管赫斯塔没有看他,但古斯塔夫仍能从赫斯塔的脸上读到一些敌意,这令他不由自主地朝黎各的方向挪了几寸。 曲别针、铅笔头和卷尺依次被放在赫斯塔面前。 赫斯塔摸过别针和铅笔在手中把玩,低声道:“登船那天,我记得你们荆棘僧侣里有相当一部分人直接寄存了行李,只有少数人选择带手提行李登船,是吗?” “……是。” “那怎么最后在毕肖普餐厅参加晚宴的时候,你们人人都拎着行李箱?” “啊,那是因为,那天在进餐厅前,我们在外面的走廊刚好碰上了装着我们行李的行李车……当时布理先生想着,我们每个人的箱子里都有一些应急工具,所以最好还是把东西带在身上……” 赫斯塔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所以你们是空手空了一路,临进餐厅前才提上了行李?” “嗯。” 这个回答着实令赫斯塔感到了一阵黑色幽默,她绝不相信那辆满载荆棘僧侣行李的推车是“碰巧”出现在那里的。让受害者们自己带着行李进入“十二号候船室”或许正是安娜想要的效果——等到所有人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一切为时已晚。 ……可以想见,安娜那天晚上一定得意极了。 黎各在一旁听得兴致勃勃:“这么说来,应该是有人故意诱使你们违背《须知》,带行李进餐厅了?” “不止是他们,我们也一样遇上了。”赫斯塔轻声道,“那天下午我们在露天甲板上碰到了一个运送行李的船员,那个人当时主动问过我们,但司雷警官直接拒绝了。” 黎各向司雷敬了个礼,“厉害啊警官。” “只是碰巧罢了。”司雷回答。 “那么,”赫斯塔重新把曲别针放回地面,“看来你的预定死法就在这三样东西里了。” 古斯塔夫脸上仅有的一点血色顿时消退,他显然对这陡然转向的话题有点反应不过来。 “我猜是锐器刺死,或者绳索勒亡,”赫斯塔单手撑着脸,语气平静,“就像迪特里希的那枚半马纪念币,你看他临终前在船上跑了一天——” “够了,”司雷看向赫斯塔,“你今晚怎么回事,为什么要一直恐吓别人?” 赫斯塔抬起头,她终于在今晚的司雷身上找回了一些熟悉的感觉,然而,司雷这恼火的目光只持续了片刻就转向了别处。在短暂的调整之后,司雷看向古斯塔夫,声音也很快恢复了先前的淡漠。 “你听着,不管凶手今晚原本的打算是什么,它都不会发生。” 古斯塔夫瑟瑟发抖地抽泣着,他两手紧紧抱着膝盖,整张脸埋在臂弯中,这一次就连黎各戳他后脑勺也没用了。 “澄清一下,我是在预测,不是恐吓,”赫斯塔目不转睛地看着司雷的脸,“我认为让他保持现在这样警惕的状态或许更有利于——” “简!不要把你在上一个案子里看到的那些情形直接套用在不相关的人身上——你不能因为一些人遭到了无端的厄运就认定他们也身负同等的罪恶! “这个世上还活着很多普通人,你知道什么是普通人吗?就是有时候好,有时候坏,好起来比不上什么圣人大佛,但也坏起来也坏不到什么程度——如果人在道德上陷入了不完美就必须付出性命,那这个世界根本没有几个人活得下来,你、我……甚至包括凶手自己,任何人都是一样的!” 黎各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双手,挡在自己和司雷之间——司雷的这段长句仿佛一团有实体的气浪,黎各既不擅长,也不喜欢应付这类吵架,但她还是怀着某种好奇看向了赫斯塔。 赫斯塔仍在古斯塔夫的身旁盘腿坐着,她始终抬着头。 “……我的假定,有人正在为他们过去犯下的错误付出代价;”赫斯塔右臂反抵着自己,左手指向司雷,“你的假定,升明号上的这些乘客都是些‘普通人’,到底是谁的假定听起来更不现实——” “谁来判定‘现实’?判定’谁‘的现实?” 司雷的追问几乎紧紧追着赫斯塔的话尾,以至于赫斯塔还没有理解这两个问题的含义时,她已经接着说了下去: “如果这里是宜居地,没有任何一条法律能逼迫一个公民自证其罪,但这里不是……我知道这里不是!这里更加恶劣,因为这里没有哪个受害者在向加害者讨要公道,只有高位者随意向下审判,生杀予夺,没人在乎!”司雷克制着自己的音量,“你前面问我今晚的计划是什么——我今晚的计划就是打破它,这种残忍的虐杀行为必须停止!” “是啊,这计划不已经是我们的共识了嘛,”黎各适时地插进了话,“不然今晚我们也不会出现在这儿——” “即便这船上的每一个乘客都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他们作恶的证据在哪里?凶手自己看过、确认过就够了吗?凶手声称的罪有应得就是绝对的正义了吗?那么谁来衡量凶手的标尺是不是准确!?” 黎各轻叹一声,显然她刚才的圆场手段完全没有起到什么效果,再这样吵下去,外面就是有天大的动静她也不一定觉察得了……她刚打算转头摁住赫斯塔别回嘴,结果就发现赫斯塔已经不吭声了。 “好好好,”黎各轻轻击掌,“我提议,如果你们还指望我能及时对敌,今天的架就吵到这里…… 第一百二十章 私刑 房间彻底安静了。 司雷咳嗽了几声,低头点燃了一支烟——这是这么久以来赫斯塔第一次看见司雷抽烟,不过从点弹烟灰的姿势来看,司雷大概率不是新手。 “最好别抽,”黎各看过来,“到时候这会影响我对气味的判断。” 司雷直接将烟头掐灭在地板上。 不远处,由于精神高度紧张了一整天,这会儿的古斯塔夫开始打起了瞌睡,他蜷成一团睡在地面上,眼里仍时不时涌出泪水。 时间慢慢向后流逝,赫斯塔手表上的时针从九走到十,又走到十一,她完全没有困意,但还是在弹簧床上躺了下来。 十一点四十,预期中的入侵者并没有出现,然而赫斯塔突然听见了一阵急促的金属击打声,有人在奋力甩动铁链,用它敲击管道或是别的什么类似材质的东西。 ——是布理。 司雷起身:“都别动,我去看看。” 她像之前一样迅速地扭动门锁,没有给任何人留下目光窥伺的时间就快速步入房内。 门“咔达”一声合上,赫斯塔坐了起来。 “她为什么这么紧张我们见到布理?” “嘘。”黎各闭着眼睛,示意赫斯塔不要说话——从刚才异响发生时她就已经进入了子弹时间,她隐隐听到了一些不寻常的杂音,只不过它们一直在一个相当远的地方徘徊着,始终没有接近。 赫斯塔摸着门把手试图推门,发现门已经被反锁。 那阵令人不安的铁索撞击终于停下,一切又恢复了最初的安宁。 “一会儿我要闯进去看看,”赫斯塔回过头,“你继续在这儿看着古斯塔夫,不要管我。” 黎各当场站了起来,“……那怎么行!万一你遇上危险——” “没有危险。” “哈?” “你放心,”赫斯塔把耳朵贴在门上,“我今晚绝不会有危险。” “这种事你是怎么确定的啊!” “我当然确定,”赫斯塔低声道,“千叶小姐知道我今晚在干什么,如果我在这里出了什么事,我看这船上的某些人就危险了。” 黎各明白过来,她笑了一声,直接把快要睡着的古斯塔夫从地上提溜起来。 古斯塔夫猛然惊醒,还没来得及反应发生了什么事,就被黎各扛在了肩上。 “也行,你闯,我跟着你一起进去就是了,”黎各看着那扇门,“我也有点好奇,这门后面到底是什么。” …… “来了。”赫斯塔往后退了两步。 司雷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门锁再次旋转,赫斯塔突然全力朝着大门撞了过去——门后司雷躲闪不及,鼻子被骤然回弹的门边打个正着,人仰马翻摔在地上。 一股强烈的酸痛感让她一时有些睁不开眼睛,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两个熟悉的人影从自己身上跨了过去。 “抱歉了!” “对不起!” 两个女孩子的声音迅速远去。 司雷捂着鼻子在地上左右翻滚,等这阵疼痛终于稍稍缓过劲,她迅速甩落自己掌心的鼻血。 “你们两个……站住……” 门后面并不是房间,而是另一条走廊,赫斯塔一路狂奔,很快感觉到一阵更加辛辣的臭气—— 突然,赫斯塔停下了脚步。 她看见了布理,那确实是布理,只不过形象大不相同——他穿着一件满是血污的白背心和西装短裤,身上还有很多看起来近乎惨烈的伤口,此刻他两手被铁链束在身后,整个人有气无力地倒在地上,艰难地喘着粗气。 在他身旁,几个散落的餐包跌落一地,他正张着嘴巴,努力去够离他最近的那个。 一见赫斯塔,布理本能地打了个哆嗦,而后痉挛似的把身体紧紧缩成了一个球。 在他身旁,赫斯塔看见了几个用胶布粘在一块儿的电火花器,看着像是从打火机上拆下来的。 司雷终于追了上来。 在昏暗的过道里,几人面面相觑。 赫斯塔原本以为司雷大概在说谎,但此刻看见伤痕累累的布理确实躺在这儿,她也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更令她无法理解的是此刻司雷的表情——那是干了坏事且被发现的局促,混杂着一点心虚和嘴硬。 “……这些伤都是他先前的旧伤,”司雷的鼻梁上已经挤出了些许怒纹,“我……只用了电击和睡眠剥夺……” 这一声辩解如同一把钥匙,落进赫斯塔的心海。 她突然什么都理解了,比方说,为什么今晚的司雷一会儿显得比以往沉默,一会儿又突然被勾起了全部的怒火。 ——因为她对布理用了私刑。 即便她刚刚还在讲,没有任何一条法律能逼迫一个公民自证其罪,但从布理这里拿到的全部口供,恐怕都要归功于她的雷霆手段。 赫斯塔皱起眉头,这又什么好心虚的呢?眼下是什么光景,在下一个受害者随时都会出现的时刻,还要强调手段合法优雅,显然有些不现实—— 好像,也不是。 因为这似乎回到了先前司雷的那两个问题上:谁来判定现实?判定谁的现实?反正一套宜居地认可的程序正义里,必定没有私下刑囚的选项。 赫斯塔深一口气,拉长了呼吸,她突然觉得这场景有点尴尬,她不想出言讽刺,因为她赞同司雷的行为,但她也知道自己不该开口安慰——来自异见者的理解,往往比讽刺更令人难以消受。 “布理是怎么到这儿来的,”黎各回过头,仿佛没觉察到空气里的异样,“你把他抓来的是不是?” “……准确地说,是他带我过来的。”司雷冷声回答。 “啊,”黎各睁大眼睛,“他?” “作为失败的担保人,他要分担一部分格鲁宁的厄运,所以如果他想活下去,就必须献祭一个新人——结果他抽签抽中了我的名字。” 黎各哈哈大笑,她抬脚踢了踢布理的肩膀,把他翻了个面,“你手气是有点背啊。” “等过了今晚,我会把他送回去的,”司雷低声回答,“现在还是把注意力先拉回到古斯塔夫身上,你们觉得呢?” 赫斯塔轻轻耸肩,“……我没意见。” “我也——”黎各刚要回答,目光突然变得锐利起来,“来了!” . 第一百二十一章 落单 黎各猛然俯身,两枚十字弩短箭几乎擦着古斯塔夫的头皮飞了过去,他卷曲的长发立刻被削去两缕。随着两声接连的闷响,赫斯塔看见箭体几乎全部没入了墙体,只留下一点指甲盖大小的末端在外。 司雷拔出了手枪,然而周围的一切变化得太快,她根本没有觉察到敌人在哪儿,狭窄的走廊已经再次陷入沉寂。 黎各的双脚缓慢调整着方向,她侧耳倾听,面门始终朝向那个可疑的声源。 “要转移吗?”司雷轻声问。 “你带布理走吧,”黎各轻声道,“简和古斯塔夫留在这儿。” “不,我必须留下。” “为什么,人多反而容易让我分心。” “你就当我不存在,”司雷努力以视线检索四周,“风险我自己承担。” “行,你自己说的……”黎各的声音小了下去,眉头越皱越紧,她听到一阵令人不安的蜂鸣声正由远及近,“小心管道!” 那些贴墙安装的金属管道突然开始以极高的频率震颤起来,它们已经被弃用,新的管道并不经过这里,但这里的旧管仍未被拆卸,有数不清的异物正在管道内部猛烈碰撞——也包括拴着布理的那条。 布理惊恐地感受着铁链上传来的颤动,他的嘴虽然被胶带封死了,但这会儿还是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呜呜声,他看向司雷,目光露出强烈的哀求。 还未等司雷拿稳钥匙,离她几米高的管道突然齐刷刷炸裂,声音震耳欲聋。工整锋利的断口趁着爆炸的余威向周围弹射,以各种角度楔入地板、天花板和墙壁,巨大的震动使司雷顿时失去平衡,钥匙也落在地上,随着整块地板的倾斜而滑向边缘的墙壁。 ——她们所在的建筑正在晃动。 “该死——”司雷抓紧一旁凸起的墙体,目光紧紧追随着钥匙,然而她随即就听到了一串近乎病态的笑声——两节碎管不偏不倚地落在布理的手脚之间,恰恰好斩断了他的手链与脚链。 这阵恢复自由的狂喜并没有维持太久,布理狼狈地撕下了自己嘴上的胶带,呼吸也变得更加剧烈,他颤颤悠悠地站起身,目光又再度变得茫然,他的视线越过赫斯塔,紧紧追随着仍在闪避各种危险的黎各,“救救我……也救救我啊!” “什么意思,你也有危险吗?”赫斯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它来杀我了……”布理绝望地狂叫,“它来杀我了!” “你清醒一点!”司雷抓住了布理的领口,“什么来杀你了……现在才过去了一天——” “今天几号!?今天几号!?” “19号,”赫斯塔回答,“马上20号。” 布理的眼眶涌出泪水,他靠着墙,全身的肌肉再度松弛下来,喉咙里发出一串压根听不清的的低语——突然,又一枚十字弩短箭击碎离他头顶寸许的砖墙。 布理整个人呆住了,他微微抬头,两眼狰狞地凝视着那支差点要了他命的短箭,一点碎石与落灰坠下来,洒在他的额头,仿佛让他整个人都成了石像。 紧接着,布理突然手脚并用地站起了身。 “你们要死自己死……不要拉着我……”他喃喃地转动手腕上的镣铐,好将它们都固定在小臂上方,“爷是要撑到最后的人——” “别动。”司雷以枪指着布理的脑门,“蹲下。” “好……蹲下,蹲下……” 布理举起双手,作势要蹲,然而下一刻,他突然起跃,整个人撞向了司雷,赫斯塔看着这一幕——在布理扑过去的一瞬,司雷的第一反应竟是下意识地挪开了枪口。 布理再次撞上了司雷的鼻子,司雷疼得说不出话来,混乱中,布理看准了司雷的武器,他两手抓住枪托,径直把手枪抢到了自己手中。 局势陡然逆转。 布理两眼通红,他拿枪指着地上的司雷,这胜利实在来得太过轻易—— “要我出手吗,司雷警官?”赫斯塔的声音再度响起,把布理吓了一大跳,他的枪口立刻转向赫斯塔。 “拿枪指着一个水银针,我看你是疯了。” 布理咬紧牙关,又把枪口切回了司雷,他有点读不懂眼前的情况,这个赫斯塔不是一直得坐轮椅吗,为什么现在又可以正常走路了…… 不远处传来剧烈的撞击,布理如同惊弓之鸟,再次持枪指向声音的来处——黎各仍带着古斯塔夫与一道始终看不清轮廓的阴影竞相追逐,但不管是黎各还是黑影,他都无法瞄准。 “够了——!”布理发出了一声歇斯底里的狂啸,他往后退了几步,“你们这些疯女人……你们全都是疯子……疯子!我受够了……” “把枪放下,”司雷目光如炬,“把、枪、放下——” “砰!”一颗子弹打在离司雷不远的地方,也彻底打断了司雷的话。 布理的目光不断在司雷和远处的黎各之间切换——黎各的动作看起来非常轻盈,甚至可以用游刃有余来形容,那个黑影在她周围进攻许久,始终无法追上她。 布理陷入了激烈的斗争之中。 现在杀了司雷固然能暂时脱险…… 但这样就彻底和这两个水银针决裂了。 谁知道剩下的荆棘僧侣里还有没有哪个倒霉蛋会在收到了那些致命邀请之后跑来找自己当担保人——这一次躲过了,下一次呢? 如果黎各她们已经开始筹划和船上的螯合物正面作战,那等到明晚,他是不是也可以申请一个水银针来给自己提供保护,就像现在的古斯塔夫这样…… “我不会和你为难,警官,”布理的语气稍微客气了一些,“我把你带到这里来,你给我上了刑——咱们俩就算两清了,成吗?谁也不要难为谁……” “把我的枪还给我!” “给我住口疯女人!”布理额上暴起青筋,“别逼我!” 布理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他最后看了一眼远处仍在与敌缠斗的黎各,终于彻底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跑了。 司雷没有追,她站在原地看着布理逃窜远去的背影,带着强烈的愤怒和挫败——她不知道自己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糊涂到被这样的人抢走佩枪? 赫斯塔同情地望着她。 . 第一百二十二章 醒来的沉睡的 赫斯塔不知道司雷自己有没有意识到,从这一刻开始,她的武器威胁将彻底失效——面对平民,司雷很难做到快速开枪。 即便她会对着安全的方向鸣枪警示,即便她有着敏锐的对敌直觉,甚至说,即便今日她为了找出下一个受害者,对布理用了私刑……但是,恐怕只有在敌我分明的战场,她的枪口才能变得毫无犹豫。 因为司雷警官的底色,始终是一个保护者。 此刻是布理,再往后,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乃至利用这一点。 “……在看什么,”司雷望向赫斯塔,“我狼狈的样子很好笑?” “不会,”赫斯塔移开目光,认真道,“如果这世上有什么地方聚集了很多像你这样的人,我会很希望能去那里定居生活。” 司雷皱起眉头——这句话听起来像是讽刺,但赫斯塔说起来的样子好像又特别真诚。 特别真诚地讽刺? “也许你是对的,”赫斯塔望向不远处的黎各,接着说道,“可能现在发生在升明号上的,就是一个猎杀游戏,一切仅凭安娜的喜好,没什么别的理由……因为安娜就是个能干出这种事的人。” “你也这么觉得?” “嗯哼。”赫斯塔站起身,“但另一方面,这船上有些人就是该死,他们能平安活到现在,要么说明律法有漏洞,要么就是有些人在渎职……总之有些人得对此负责。” “……不要再说这种话了,”司雷扶住额头,“简,你不能也单凭自己的观念——” “我能,因为我有这个责任,”赫斯塔转过头,“你本来也有,但你没有承担,你选择了逃避,用一种正确的姿态。” 司雷再次锁眉,“如果你是想说我们之间有观念上的不同——” “观念确实不同,但逃避就是逃避,罗博格里耶能在第一个伊甸社区失败以后继续招摇过市,就证明了你的那套过滤规则已经不再对这些渣滓起作用。所以在这艘船上维持程序正义,就是在帮助这帮人延续旧秩序——这是我判定的现实,我的现实。我承担责任,我接受后果。” 赫斯塔从口袋里取出了自己的作战手套,她低头咬住手套的碗口,牙齿和右臂同时辅助,以便让左手顺利穿入其中,她咬着末端的松紧绳,突然想起安娜的那句「想要理解一切,你必须自己站在游戏当中。」 一种顿悟流过她的心田——原来这句话是这个意思。 司雷看着赫斯塔的动作:“……你在干什么,你为什么要戴手套?” 赫斯塔没有解释,她开始解外套的扣子。 “我想给你推荐几本书,是安娜前几天借给我的,我每本都只看了一点,但觉得很有启发,其中大部分都是关于杯葛僧侣的——你知道杯葛僧侣吗?” “荆棘僧侣的前身?”司雷谨慎地回答,“我听安娜说起过。” “没错,里面有几篇罗博格里耶的——我是说黄金时代的那个——公开演讲,他认为杯葛僧侣应当摒弃一部分世俗美德,大胆追求实质美德,‘一个高尚的男人应当冷酷无情,大胆固执,攻击性强,尤其是在一个女性日益张狂的女本位社会,因为,在一个缺乏公正的社会中,这种精神病态、我行我素的行为风格,能够对公众产生巨大的心理补偿。’ “真是醍醐灌顶的分析,”赫斯塔轻声道,“以前我不理解,在所有上层喉舌都在谴责刺杀行为的时候,为什么还是有那么多人显示出了对刺杀者的狂热,我以为大家只是看看乐子,毕竟这种天天死贵族的新闻在第三区里不多——现在我知道了,当然有这个原因,但不全是。” 赫斯塔脱下外套,并随手将它丢在了脚边。 她转过头,“你知道是因为什么吗?” 司雷的呼吸变得缓慢,她不可置信地望着赫斯塔的眼睛。 昏暗的灯光下,赫斯塔的蓝眸周围泛起了一圈清晰明亮的银边。 司雷怔怔地望着眼前人。 “……是什么。” “因为这世上沉睡的阿蕾克托太多了。”赫斯塔微笑着,“一个阿蕾克托醒来,万千个阿蕾克托共同颤抖。” 眼看赫斯塔就要动身向前,司雷连忙开口:“等等!你已经……可以作战了吗?” “谁知道呢,但我感觉可以试试,”赫斯塔看向远处的黎各,“毕竟我现在是绝对安全的。” 司雷更加不解,然而不等她说出更多劝告,赫斯塔已经健步如飞地朝着黎各的方向奔去。 黎各余光看见这一幕,只惊讶了一秒,就欢欣地接受了这个现实。她仍然扛着古斯塔夫,这个年轻人此刻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处在一个半昏半醒的状态,不过对黎各来说倒是更方便了——至少不用忍受他在耳边尖叫。 “简!这人不对劲,像是在故意拖时间!”黎各大声道,“我来缠住它,你和司雷赶快到其他地方看看——” 黎各话音未落,赫斯塔已经拔出了那把从安娜那里抢来的短刀,刀锋几乎贴着“螯合物”的颧骨滑向它的眼窝。“螯合物”反应很快,翻手就以袖剑刺向赫斯塔的脖子——然而赫斯塔瞪着眼睛,露出一个无声而诡异的微笑。 她昂起了头,向着锋刃露出自己的全部要害。 眼看袖剑就要刺入赫斯塔的血肉,“螯合物”触电般地甩开手,原本锋利的袖剑刹那间重新缩回了它的衣袖。 与此同时,赫斯塔的短刀全部没入“螯合物”的眼眶,毫不留情。 “?” 一旁黎各看得目瞪口呆——刚才那一幕吓得她差点心脏骤停。 这是什么自杀玩法! 赫斯塔拔出匕首,刀刃上一滴鲜血也无,当她要扎下第二刀的时候,“螯合物”好像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它往后连跳三步,仰起头,脑袋径直垂落至后背,凹出一个诡异的角度,仿佛一个坏掉的玩偶。 黎各抬手指着“螯合物”,又瞠目结舌地看向赫斯塔。 “你……它……啊?啊?” “你和司雷走去别的地方看看吧,”赫斯塔再次做出了预备进攻的姿势,她语气平静,“这里,可以完全交给我了。” . 第一百二十三章 违背 “不可能,别想了,”黎各直接否决了这个提议,“不过你现在能活动也好,我现在只有一只手,你刚好来填另一只……司雷!你马上离开这里!” “不——” “你待在这儿,我们没法用枪!” “你疯了吗用枪?”司雷高声道,“这里是动力室!而且——” “相信我们。” 司雷皱紧眉头,她咬紧牙关朝着另一扇门快步起跑,随着一声用力的关门声,司雷消失在某条道路的深处。 枪支上膛,发出清脆的咬合声,“螯合物”直起了腰,一面后退,一面朝着黎各无声摇头。 在它身后,赫斯塔慢慢弓起背——她看清了黎各手中的武器,那是她们的橡胶子弹专用枪。 …… 走廊外是另一条走廊。 打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司雷的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停了下来。她靠墙而站,枪击的沉闷声响在整条走廊里回荡,她左手撑着脸,回想着刚才赫斯塔的那番话,有些疲惫地低下了头。 逃避? 这是在逃避吗? 突然,一连串更加猛烈的枪声从另一个方向传来——四连射之后,有人在奋力拍打金属门,动作极为急促。 司雷重新起身,警惕地走向声音来源。 拍门声从更上一层的位置传来,司雷独自沿着金属楼梯往上走,她的余光不时注意着自己的两侧和身后,以免有人跟随。 很快,她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布理。 布理正在破口大骂着什么,只不过隔着门,他的声音模糊了很多,只是语气依旧张狂。司雷取出一面小镜子,从转角探看那一带的情形。 走廊是空的,没有人,走廊尽头有一扇嵌着块方形玻璃的金属大门,旁边挂着的标识上写着“数据中心”几个字。 隔着那道玻璃,司雷看见布理正疯狂以手肘砸门,然而,即便猛烈的撞击声接连不断,那道玻璃板始终没有任何裂痕。 布理再次发出一声恼火的怪叫,紧接着又是六发子弹连击,前两发与后四发之间大概隔了几秒。 司雷数着枪击,现在弹匣里应该只剩下两枚子弹了。 她看了眼时间:23:54。 今天已经快要过去了。 远处赫斯塔与黎各的战斗仍在继续,从她们那边的动静来看,作战的节奏仍掌握在她们两人的手中,司雷考虑了一会儿要不要冒险去布理那边看看,最后还是决定站在原地静候。 两分钟后,布理那边的动静小了很多。 他仍在砸门,但这会儿的敲击节奏已经完全慢了下来,每隔十几秒才有那么几下,司雷听着有点不对劲,她探出头直接朝布理的方向望去,只见布理半张脸紧紧贴靠在玻璃板上,脸已经涨成了紫红色。 “布理?” 司雷快步上前,试图转动门把——然而把手是锁死的,整扇门根本推不开。司雷往后退了几步,接着重重地撞了上去。 门板纹丝不动。 “怎么回事?门是从里面反锁的吗?布理,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布理抬起头,鼓胀的眼睛里映出司雷的倒影,他感觉自己突然又有了几分力气,司雷看见他嘴巴一张一合,口型看起来像是在说“救我”。 “你是怎么了?突发恶疾还是怎么回事?” “我……胸闷……” “什么东西?” 布理大口呼吸,“头好晕……我……好晕……” “你大点声,我没懂你在说什么——” 司雷的问询戛然而止,她依稀听见一阵微弱的蜂鸣从房内传来,像极了火情警报装置。 司雷神情凝重,一个猜测突然在她的脑海浮现——她曾在第三区中心城的数据机房和银行仓库里见过同一种低氧灭火系统,一旦发生火情,房间里的抽风管会立刻开始工作,在两分钟内抽掉房间内的大部分空气,并向室内输送氮与氧的混合气体。 通常来说,这份含氧量在10%~16%的混合气体可以维持生物的基本呼吸,同时向整个系统引入惰性压载物,在保持人员性命无忧的情况下快速灭火。 “里面着火了吗?布理!里面是不是着火了?我听着像火警警报器在响——” 布理看起来已经有些意识模糊,他拧紧眉头,痛苦摇头,已经不再抬头去看司雷。 “去找到它的触发装置!你必须去找到它的开关!”司雷用力敲击门板,“去把安全闸重新拉起来,你能听到我在说什么吗!” 门后,布理彻底倒了下去。 他腕上的手表数字跳动,从23:59无声地跳至00:00。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更高处传来,十几只手电筒在黑暗中来回晃动。 “谁在>司雷听出这是伯恩哈德的声音,她高声应答,“这里有紧急情况!有人被困在数据库里了!” …… 零点一刻,如同游魂的瘦长人偶回到安娜的新居所,她匀速经过玄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你还好吗,零?” “好。” 安娜奇怪地望着她:“为什么一直抱着头?” “不扶着的话,头会滚下来。” “……过来我看看。” 零来到安娜身边,遵从她的示意挪开了手,机体的脑袋果然应声跌到安娜怀中,一些塑质碎屑洒在她的腿上。 “已经完全损坏,不能用了。”零说道。 “嗯,确实。”安娜轻轻抚摸已经破损不堪的钢铁面具,“她们认出你了。” “赫斯塔今晚进入了子弹时间。” “是吗,她的状态还好?” “不太好,速度很慢,反应也很迟钝,不到她正常状态的十分之一。” “那已经很好了,”安娜笑着道,“运动健将们放着半年不训练,也一样退化得厉害……你告诉千叶了吗?” “还没有,”零接过安娜递回的脑袋,“事实上,我可能犯了一些错误……我需要征询您的建议。” “什么呢。” “我打断了赫斯塔两根肋骨。” 安娜双眉轻扬。 “我没有选择,”零轻声道,“如果不这么做,这具机体会落到她们手里。” “这会伤及她的性命吗?” “不会。” “那么你不用在意。” “但这违背了您对她的承诺,”零轻声道,“您曾承诺她将是绝对安全的——” “赫斯塔会理解的,”安娜笑起来,“她会是这艘船上最理解你的人。” . 第一百二十四章 骗子 医务室的病房,赫斯塔躺在病床上。 她表情痛苦,一呼一吸间,断裂的肋骨就传来尖锐的疼痛,更不要说是转动身体或起身活动。在她床头,古斯塔夫神情空洞地坐在地板上,一言不发地望着前方。 “黎各……”赫斯塔低声道,“有水吗……” “有有。”一旁黎各连忙转身端了杯水过来。。 赫斯塔艰难抬头,她张开口,黎各也稍稍抬起杯子,结果喂了不到两口,半杯水直接洒了出来,把赫斯塔呛得咳嗽不止。她仰面喘息,竭力抑制着喉中的剧咳,疼得眼泪四溅。 值班护士连忙跑了进来,“你们在干什么!” “她……渴了,”黎各磕磕巴巴地解释,“我就,喂水,然后——” “有这样给病人喂水的吗!” “那要怎么喂……” 待赫斯塔稍稍平静下来,一旁护士拿起棉球,在水杯里蘸了蘸,而后用它沾湿赫斯塔的嘴唇。 “会了吗!” 黎各点头,竖起一只大拇指,“学习了。” “像这样正常喝水是对的,别想着活动不方便就不喝水了,现在她肋骨骨裂,不能活动,肠蠕动减弱,水喝少了容易便秘。”护士皱起眉头,“今晚她疼得厉害,先这么喂,之后病人能自己喝水了,就尽量让她自己来……都这么晚了,你们俩怎么还不睡觉?” “我们白天都睡过了,这会儿不困。” 护士冷笑一声,“年轻是吧?” “……马上就睡。” 护士离开以后,黎各端着水杯和棉球,重新坐回赫斯塔的手边。她拿着沾水的棉球贴过去,赫斯塔别过了脸,“……算了,这么喝,忙活一晚上半杯水都喝不上。” “聊胜于无嘛。”黎各把水杯放下,“还好你现在只是廓骨骨裂,骨头都还连着,没有断成几截,恢复起来很快的。真要是出现了锯齿状断骨,就这船上的医务室我还真不放心。” 赫斯塔面无表情地望着天花板,“骗子……” “什么?” “她就是个大骗子,”赫斯塔抓紧了床单,“……我以后再也不相信她说的话了,一个字都不信……” 黎各撑着脸,望着赫斯塔:“都是我的错,今晚是我太急了,我应该把古斯塔夫丢给你看着,然后我一个人去追它的……不然这会儿大概已经把它活捉了。” 赫斯塔一声不吭。 “没关系,总有下次的。”黎各敲了一下旁边的古斯塔夫,“你说是不是?” 古斯塔夫打了个哆嗦。 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黎各转过头:“进来。” 千叶推开门,“还好吗?” 赫斯塔努力撑坐,千叶很快制止了。 “躺下吧。” 赫斯塔再次躺平,她闭上眼睛,发出一声叹息。 “古斯塔夫,是吗。”千叶望着不远处的荆棘僧侣,“戈培林在外面等你,他有些重要的事要和你交待。” 听见“戈培林”几个字,古斯塔夫的眼中再次浮现出些许微光,他才要起身,黎各就拦住了他。 “我答应了司雷要确保这小子活到明天日出,他不能出我视线,”黎各低声道,“你让戈培林进来说话。” “就是为了确保他能活到明天日出,所以才要让他去见戈培林,”千叶淡淡道,“这里不方便他们谈话。” “为什么?” “你要是好奇,可以出去让戈培林解释给你听。”千叶耸肩,“但现在时间很紧急——你也不希望明天太阳一升起来,你辛苦保护了一晚上的人还是暴毙在船上的某个角落吧。” 古斯塔夫惊得合不拢嘴,他胆怯地望向黎各。 “你自己选。”黎各也看着他,“要么你待在这儿,要么——” 黎各话未说完,古斯塔夫已经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去。 黎各单手掩面。 “你可以先回去休息了,”千叶看向黎各,她压低声音,“去老地方退出子弹时间。” “……我真的能相信你吧,”黎各目光严肃,“等我再回来的时候,我可不想听到什么简又溜出病房,从哪儿哪儿跌下来的消息。” “不至于。”千叶笑,“就算跌了,我会接住的。” “你——” “放心吧,”千叶打断了黎各的话,“今晚她肯定不会出这儿的门。” “……我一小时后回来。” 门轻声合上,房间里只剩下千叶与赫斯塔两个人。 千叶绕着病床转了半圈,最后在床脚坐了下来。她脚步轻快,目光带笑,显然整个人都笼罩着掩饰不住的好心情。 这一幕忽然让赫斯塔感到有些熟悉,她想起多年以前的地下基地,她同样是因为肋骨骨折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而那时的千叶小姐也像今天这样,满面春风地走进病房。 “……你今天过得好吗?”赫斯塔问。 “好,”千叶回答,“本来打算晚上和你碰面以后早点休息,不过你又突然把碰面取消了,所以今天过得尤其清闲。” 千叶从被子上捻起一根黎各的银发,随手丢在了地上:“听说你今晚顺利进入子弹时间了?” “……没有持续太久,”赫斯塔低声道,“零打中我肋骨的时候我就跌出去了,全程持续了可能……二十多分钟……吧。” “很不错了,可以称得上是一个飞跃,后续有其他副作用吗,头晕、恶心什么的?” “没有。” “好,很好……”千叶频频点头,“你今晚找我原本是想聊什么,你要是不困我们现在说吧,是十五区的事?还是关于你的病?” 赫斯塔骤然抬头,“都能聊吗?” “前者,不好聊。”千叶眨了眨眼睛,“有很多种渠道可以了解它,通过谈话,可能是最糟糕的一种,后者嘛……” “安娜威胁过你吗,千叶小姐?” “……嗯?”千叶突然眯起眼睛,一时没有理解赫斯塔在问什么,“什么意思?” “我就是想问,从我们抵达阿弗尔港口,到现在……你在多大程度上信任她?”赫斯塔轻声道,“她是你的朋友吗?还是一个……暂时的合作者?” “……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 第一百二十五章 容易 千叶的沉默超过了赫斯塔的预期——似乎对她而言,这是个非常难以回答的问题。 “千叶小姐?” “不是朋友,也不是敌人。”千叶终于低声开口,她望着赫斯塔,“大多数时候我不反对她的决定,但我们不是暂时的合作者……也谈不上信任。” 赫斯塔听得有些茫然——千叶给出的回答显然让她更加迷惑,她想了好一会儿,又问:“那,给我减药是你的主意,还是安娜的主意?”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昨天,不,现在得说前天了,就是布理殴打戈培林那天上午。”赫斯塔低声道,“自从我不间断服药以后,情况一直很稳定。起初是图兰管着我的药,然后是黎各,唯一的例外是三天前,也就是17号早晨,那天黎各休息……而所有异常情况都是从那之后开始的……” “是我的主意。”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事前不说,是担心产生负面安慰剂效应,”千叶沉默片刻,“……结果一减药你就觉察到了,我又该说什么呢。” “你该早点告诉我,”赫斯塔轻声道,“也许是会有一些负面的安慰剂效应,但我至少能有个心理准备。 “前天晚上我对着黎各大呼小叫,她吓到了,我也……很难过。” “……好,”千叶嘴角微沉,“你先休息,明天,我和你说详情。” 赫斯塔移动左手,握住了千叶的食指和中指,千叶笑了笑,把赫斯塔的手塞回了被子里。 病房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赫斯塔始终望着千叶的脸,目光里闪烁着某种介乎于诧异和天真之间的神情。 “怎么了?” 一时间,数不清的思绪涌入赫斯塔的脑海,或许是想说的太多,反而一句都到不了嘴边。 她想起黎各谈及的虚伪,想起莉兹的豪猪故事,想起这几天不分昼夜的长谈……一阵轻柔的快乐笼罩下来,仿佛在秋日碰上一朵不期而遇的蔷薇。 “……就是,没想到这么容易。”赫斯塔喃喃着道,她侧过头,“可以现在就说吗?我这会儿睡不着。” “可以是可以,不过现在材料不在我手边,有些东西我就只能凭印象说了——” 门外的走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司雷没有敲门便径直闯入了房间。 “简!”司雷快步走到赫斯塔床前,她将头顶的帽子拿在手中,“……我才听说你受伤了,你还好吗?伤重吗——” 等看到已经被固定了胸带的赫斯塔,司雷陷入了沉默,她喉咙动了动,充血的眼睛带着歉意。 这个表情反而让赫斯塔有些无措。 “还好啦,”赫斯塔愣了片刻,“就是肋骨骨折——” “对呀,还好啦。”千叶两手抱怀,“不过她上船主要是来养病的,你知道吧。” 司雷听出千叶话重的揶揄,“……今天晚上是我考虑不周,我原本以为——” “不是……”赫斯塔看了一眼千叶,又转头去看司雷,“我确实没事——” “我对你很失望啊警官,”千叶站起身,走到司雷旁边,“原来你说的不拿我当朋友是指拿简和黎各当枪使——” 一旁赫斯塔听得有些错愕。 “不拿我当朋友”……是什么意思? 千叶小姐和司雷警官之间……是起了矛盾? “没有这种事!”司雷有些恼火,“我只是——” “你只是拉着一个病号和病号的保镖去帮你干活嘛,”千叶歪着脑袋,“然后你自己在安全的地方等着事情结束。” “我离开现场是因为——” “我懂,我都懂。”千叶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给黎各和简留出作战空间是不是?就没几个水银针喜欢作战的时候旁边有普通人围观,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但你这活儿是不是也太好干了?人家冲在前面卖命,你只负责在后面吆喝?” 司雷深深地呼吸着,脸颊由红转白,恼怒和羞愧同时冲上头顶,但她紧紧咬住了唇齿,不做任何争辩。 赫斯塔看得一时心惊,只觉得以司雷当下的状态,即便下一刻就昏厥倒地也不奇怪。 在剑拔弩张的沉默间,赫斯塔努力侧过身,“那个……” 司雷和千叶同时看过来。 “现在几点了?”赫斯塔轻声询问。 司雷看了眼表:“两点半。” 赫斯塔点了点头,“现在天还没亮……吧。” “当然没有。”千叶回答,“怎么了?” “我想……我想出去走走,”赫斯塔举起手,“现在可以去观景台吗?” 司雷:“当然不行!” 千叶:“当然——可以。” 司雷敏锐地觉察到千叶临时改了回答,但她也懒得和千叶计较这个,她看向赫斯塔:“现在这个时候出去?为什么?” “黎各昨天和我说,海上的晨昏线非常神奇,我还……没有见过。”赫斯塔低声道,“我记得顶层甲板的观景台上有一片躺椅区,我还是可以躺着……躺着等。” 司雷突然想起什么,她四下看了看,“黎各呢?” “她回去休息了。” “那古斯塔夫是和她一起——” “没有,古斯塔夫在戈培林那里,”千叶回答,“他自己作出的选择。” “……他们在哪儿?” “那我上哪儿知道去?” “千叶!” “戈培林今晚已经给了古斯塔夫行动建议,你就别操心了。” 司雷的声音直接抬高了许多:“那种建议怎么能信!?” “怎么不能?”千叶笑着道,“你看戈培林现在每天气定神闲的,他肯定是知道怎么做最保险了。” 司雷重新戴上毡帽,“……我晚些时候再来看你,简。” 赫斯塔点了点头,某种程度上,她非常理解司雷现在的心情,一个活着的古斯塔夫是今晚最大的成果。她也乐于让古斯塔夫见到明天的太阳——只要想到这种意外能短暂地令安娜笑容消失,它就显得意义重大。 在千叶与赫斯塔地注视下,司雷飞快地转身离去。 千叶回过头,“你还想出去吗?” “……想。”赫斯塔回答,“在外面聊天,总比关在这里有趣。” 第一百二十六章 理由 高处的夜风仍有些阴凉。 赫斯塔盖着一张薄毯,被千叶推上了最高处的观景甲板。 要绕开外面的值班护士实在耗了些周折,千叶费尽口舌仍无法取得对方的许可,她不能理解,指着赫斯塔朝护士笑出了声:“女士!她只是肋骨骨折,不是要死了!” 护士震惊的表情令赫斯塔印象深刻。她猜想,如果这里是陆地而非海上,或许这位护士已经要报警了。 远处传来古斯塔夫的尖叫和司雷的安抚声,那远远的哭声使这个原本静谧的夜晚变得吵闹。今晚的劫后余生似乎并没有给古斯塔夫带来安慰,反而使他陷入了更大的惊恐。 “他能活到明天吗?”赫斯塔问。 “那得看司雷有多大本事了。”千叶在赫斯塔身旁蹲坐下来,她扭头看向赫斯塔,“你希望他活下来吗?” “我不知道,我是个局外人,”赫斯塔轻声道,“安娜,还好吗?” “还行,她的处境一直很危险。”千叶轻声道,“能平安活到现在,只能说是奇迹。” “因为她总是去做危险的事?” “……对!”千叶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对,没错,她总是去做危险的事,但外部的因素也占了很大比重。想要她命的人太多了,如果没有零,她在这艘船上一天都撑不下去。” “我知道。” “你知道?”千叶笑起来,“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戈培林想要安娜的命,格雷斯剧场的那次枪击就是冲着她去的,”赫斯塔轻声道,“我看出来了,安娜在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然后把这些来刺杀她的人都摆一道……而她就缩在幕后看戏,她喜欢这样。” 千叶不置可否地挑眉,“谁知道?” 远处传来古斯塔夫撕心裂肺的恸哭,争吵声止息了,看起来司雷的安慰卓有成效。赫斯塔看了眼时间,距离司雷离开病房差不多又过了一个小时…… “千叶小姐。” “嗯?” “你遇到过我这样的情况吗?” “怎样,骨折?” “……长时间地,失去作战能力。” “没有,不过我理解,你也觉得这废人当得有点不耐烦了是不是。” 赫斯塔笑了起来,但呼吸带来的起伏旋即引起胸口的剧痛,她的脸拧成一团,缓了半天才恢复平静。 赫斯塔把下巴埋进毯子里,“……前天晚上,我好像看见索菲了,千叶小姐。” “索菲……”千叶回忆了一会儿,“哦,那个小姑娘。” “我一直害怕看见她的眼睛,但她好像无所不在,”赫斯塔声音很低,“而我每一次停药,都会看见她,或者她身边的人。” 千叶有些意外地侧目:“你怕她?怕她什么?” 赫斯塔摇头,“……已经不怕了。” “又不怕了?” “嗯,因为是我选择了她——我不是说索菲。” 千叶听得再次皱起了眉头,这表情让赫斯塔再次笑了起来——她知道自己的话不好懂,因为她也只是心里冒出了一些隐隐约约的念头,一旦这些念头到了嘴边,就好像怎么说都不对了。 究竟是害怕什么呢? 赫斯塔眨了眨眼睛。 也许是害怕发现复仇的终局是虚无,害怕一切到最后都是徒劳,所有的挣扎到头来都是新的利刃,害怕穷尽全力揭开命运的幕帷,才发现一切没有尽头。 ……尽头。 她望着眼前无边的夜晚,感觉海风正吹散她所有的愁绪。 人一旦意识到一切都出自自己的选择,她就将立即明白如何承担自己的命运,那并非是什么混杂着神秘主义和不可知论的庞然大物……而是责任。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作出选择的人往往不是最终承担代价的人,所以一切看起来才会如此残酷,仿佛诸事无常。 就像千叶和她,她和索菲,甚至……戈培林和船上的荆棘僧侣们。 “不管怎么说,你现在的状态让我很满意,之后如果有别的什么问题,我们再看,”千叶打破了沉默,“我冒了个险,现在看来,这个险冒得值得。” “……千叶小姐是怎么下定决心的?”赫斯塔望着她,“只是赌一把?” “也不全是赌,我问了很多我觉得可以信任的医生,也查了一些和你相似的个案,你知道我发现了一个什么样的规律吗?” “什么?” “大部分人给我的建议都是保守治疗,建议我采取其他办法的人加起来还不到一成,但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背景。” 赫斯塔安静地等待着下文。 “这些建议我尽快摆脱药物依赖的医生,大都有两年以上的水银针作战经历,其中有几个还参加过高危作战。”千叶望着赫斯塔的眼睛,“所以,即便她们人少,我也还是决定听她们的——她们才是我们,她们才知道我们是谁。如果一个地方的所有人都把你当病人,日子久了,你也会忘记自己原本是谁。” 赫斯塔靠在轮椅上,“……我不会。” “嗯,”千叶一笑,轻轻撞了下赫斯塔的额头,“知道你不会——” 话音未落,远处的大铁门“砰”地一声被踢开。 千叶和赫斯塔同时回头,见黎各气势汹汹地站在门框里,正在撸袖子。 “护士跟我说你强行把人带走的时候我还在想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黎各瞪着千叶,声音里全是怒火,“我就知道……你的话全都不作数的!谁说的‘今晚她肯定不会出这儿的门’?” “算数啊,‘这儿的门’又不是指病房的门,”千叶朝船头的方向指了指,“我其实是说下船口的门。” 黎各大步流行,到最后直接快步飞跑,抬手对着千叶就是一拳,千叶稍一仰身,躲过了。 黎各并不收手,她实在气极,追在千叶身后大喊:“你也是个骗子!大骗子!” 赫斯塔愣在原地:“黎各,你听我解释……” 千叶往外跑了几步,又绕回来,围着轮椅和黎各兜圈子,黎各眼看此人近在咫尺,可就是抓不着,气得跳脚。 “我突然想起来,”千叶忽然往赫斯塔那边看去,“那把钥匙,金钥匙,现在在谁手上?你,还是黎各?”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七章 缘故 “在我这儿,我收起来了,”赫斯塔回答,“怎么了?” “你有找到它对应的锁吗?” “还没有。” “把钥匙给我吧,”千叶轻声道,“它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千叶猛然止步,伸手抓住了黎各踢来的脚踝,她借势扭转方向,黎各避闪不及,被千叶在空中旋了一周,彻底失去平衡。 “差点意思,”在黎各摔倒之前,千叶单手抓住了她的后肩,“还不够快。” “放开我!” 千叶放手,黎各应声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赫斯塔看了看黎各,又望向千叶,“……那把钥匙是干什么的,千叶小姐知道吗?” 千叶拖出一个长长的“嗯”,然后笑着答了一声:“知道。” 黎各站起身:“是干什么的?” “那不重要。” “那就不给你,”黎各看向赫斯塔,“简,别给她!” 赫斯塔:“……” 千叶:“钥匙在哪儿?” 赫斯塔:“我应该是一直把它带在了身上——” 千叶伸出手,黎各一巴掌拍了上去。 “你先说清楚那钥匙是怎么回事——” “别闹,那把钥匙对你们没用。” “钥匙是我和简一起发现的,现在你说拿走就拿走算怎么回事?” “哎呀……在哪儿呢……奇怪……” 赫斯塔慢慢悠悠地掏着口袋,尽管她不打算拒绝千叶的要求,但也实在有些好奇这钥匙的用途,如此摸了半天,赫斯塔抬头,“……也可能是在另一件衣服里,或者就是锁在保险箱里的——和我的行李箱一起。如果你现在不急着要……” “我不急,”千叶收回了手,“一会儿我跟你们一起回去——” 突然,一段尖锐的警报声从三人脚下传来,它呼号着打断了所有人的交谈。 “别紧张。”千叶抬起手,示意黎各不必进入子弹时间,“先看看怎么回事……” 不远处,观景甲板虚掩的门再次被推开,这一次,司雷带着古斯塔夫出现在众人面前。 “今晚,”司雷停下脚步,“我能带着他和你们待一晚吗?” 黎各与赫斯塔对望一眼。 “可以……吧。” …… 夜更深了,只穿着短袖的古斯塔夫坐在地上瑟瑟发抖,他看着赫斯塔垂落在地上的长毯,稍稍挪动了位置,低声道,“请问……请问我……能不能——” “那边船长室的储备间有备用毯,”千叶轻声道,“要的话自己去拿。” “坐在这儿别动。”司雷起身走向船长室,很快带着两条毯子回来了,她将一条递给古斯塔夫,然后看向千叶和黎各,“你们用吗?” 两人都摇了摇头,司雷索性把毯子垫在了自己身下。 “你对这艘船也很熟悉嘛。” “……为什么要说也?” “有的人第一次上船,就知道负二层有一家硬石酒吧,”司雷迎着千叶的目光,“你不会也是第一次上船吧。” “不是,”千叶撑着脸,手指轻快地在面颊上点了几下,“我第二次。” 空气忽然安静下来。 “警报停了。”赫斯塔轻声道。 “是戈培林在召人,”司雷答道,“他要求所有人马上到毕肖普餐厅集合。” 黎各侧目:“他又怎么了?” “谁知道。” “你们俩不过去吗?”黎各指了指司雷和古斯塔夫。 司雷调整了一下做身下坐毯的位置,“那里没有这里安全。” “是吗,”黎各看向古斯塔夫,“刚才不是还往外跑吗,为什么现在又跟司雷回来了?” “戈培林先生说情况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古斯塔夫低声喃喃,“他希望我暂时不要返回客舱,以免给其他人带来……危险。” 黎各无声地笑了笑——猜到了。 片刻的沉默之后,古斯塔夫再次开口,“……我会死吗?” “会哦。” 司雷一怔,正要问为什么,就听见黎各接着道:“所有人都会死,你不知道吗?” 赫斯塔顿时笑出一阵断续的轻咳。 古斯塔夫的眼眶再次蓄满了眼泪,他躬下身,哽咽地摇着头:“……我不想死,我还——” “安静,”千叶瞥了他一眼,“要哭哭啼啼就别在这儿待着,去找戈培林。” 古斯塔夫再次安静了下来,他紧紧裹着毯子,一阵呜咽仍然不受控制地从喉咙深处传出。 司雷一动不动地站在古斯塔夫身后,她望着这孩子的背影,过了许久还是流露出同情,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别担心,”司雷低声道,“会有办法的。” “你们以前认识吗?”赫斯塔问。 古斯塔夫在一旁擦着眼睛,摇了摇头,司雷亦然,“为什么这么问。” “嗯……”赫斯塔若有所思,“因为,你们看起来……” “这不奇怪,简,”千叶表情似笑非笑,“因为司雷警官就是这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司雷收回了手,“我只是不因他是荆棘僧侣就对他怀有偏见,仅此而已。” “对呀,”千叶笑咪咪的,“我就是想说,你是个‘不因他是荆棘僧侣就对他怀有偏见’的人,有什么问题?” 司雷皱起眉头,“这到底有什么好阴阳怪气的?他才十五岁——难道你们以前从来没有帮过的陌生人?也从来没有遇到过谁毫无理由地朝你们伸出援手?一次都没有?” “陌生人,有,”千叶耸肩,“不过没有谁是‘毫无理由’的。” 黎各摸着后颈,“……我是帮不到你这个程度。” 司雷看向赫斯塔,“你呢,简?” 赫斯塔想起艾娃,不过这是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口的,她看向战战兢兢的古斯塔夫,忽然想起另一个人。 “我以前在短鸣巷的时候,遇到过一个很好的杂货铺老板,”赫斯塔陷入回忆,“我和他非亲非故,但他对我很好,不仅在衣食上照顾我,还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赫斯塔停了下来——她看见千叶的眉头突然拧成了麻花。 “怎么了吗?” “……没事,”千叶挑了挑自己额前的一缕碎发,她盯着指尖,“就是突然想起了一些……恶心的事。” “和我刚才说的事情有关?” “嗯?”千叶恢复了微笑,“我刚才有点走神了,你说了什么?” 第一百二十八章 天亮 “算了,”赫斯塔笑了笑,“也不重要。” 远处的天空已有拂晓微光,东边的海平线正由墨色转为深蓝,五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向日出之地望去,在这朦胧的晨光中,赫斯塔感到些许困意。 黎各站起身,走向观景台的边缘,“就快来了,都别打瞌睡啊!” 赫斯塔用力眨了眨眼睛,试图让自己清醒起来,她转头看向司雷,“司雷警官也是十四区人对吧?” “嗯,是。” “我突然发现这艘船上的十四区人有很多,”赫斯塔轻声道,“你,安娜,千叶小姐……” “你也算半个。”一旁千叶突然开口。 “嗯,”赫斯塔点了点头,“我也算半个。” “你为什么会到第三区?”司雷望着千叶,“你这么厉害的角色,当初十四区的水银针也肯放你走?” “我想上哪儿上哪儿,哪有人能困得住我?”千叶稍稍倾斜上半身,松了松脖子,“不愿在那边待着了,就换个地方。” “司雷警官当初是怎么来的第三区?”赫斯塔问。 “……呃,”司雷愣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她抬起头,声音带着些许的不确定,“严格来说……偷渡?” 所有人都转头望向她。 “你开玩笑吧,”千叶皱起眉头,“你什么时候来的第三区?” “14年的时候,4614年春天,我记得是,”司雷回忆着,“我二十三,那时候。” 赫斯塔向司雷投去好奇的一瞥,她常常忘记司雷是一个比她年长二十年的长者——4614年啊,那时候她才两岁。 “二十年前可没有这种往返各大区的客轮,”千叶两手抱怀,“那时候螯合病泛滥,宜居地里的人要跨区是天大的事——你怎么偷渡?” “可能……也不能算偷渡?”司雷轻声道,“我捡到了一个包,里面有一位女士的证件和两张船票。” “然后呢?” “然后我拿着证件,去了码头,检票,检疫,登船……”司雷看着千叶,“没了。” “不可能,”千叶颦眉,“船上就没一个人发现你和你的身份信息对不上?从你捡到船票到最后登船之间总有几天时间准备吧,丢包的人就没有挂失?除非你潇洒到前脚捡了船票后脚就去码头,否则——” “我确实是后脚就去码头了。”司雷答道,“至于说船上的检查……我也记不清了,反正就是过来了。” “你就,直接……”千叶难得露出惊奇的神色,她停顿了片刻,发出一声由衷的感叹:“……你可以啊,司雷。” “当时情况特殊,没想那么多……”司雷望着前方,眯起眼睛,“嗯,倒不如说,当时什么都没想。” 赫斯塔忍着疼痛坐起身,她完全被这个故事吊起了胃口。 古斯塔夫好奇地望向司雷,“那……您的家人呢?您的父母,兄弟,你这样突然离开,不会吓到他们吗?” 司雷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然后呢?”赫斯塔又问。 “后来到了第三区,那些证件给我带来了一些麻烦,我就把它们都处理掉了,”司雷语气平缓地回忆着,“第二年,胜利日大赦,有了身份做什么都方便很多,加上那时候我又碰上了很多肯伸手拉我一把的人……” 司雷抬起头,“就这样,到今天。” 赫斯塔静静地望着司雷,她心里还有许多问题,想开口,又觉得没这个必要。她想象着一个清晨,年轻的司雷一个人走在街上,当时或许下着雨,或许有薄雾,总之一定是个安静、少人的时刻……否则,那个包不一定会被司雷捡到。 人在什么时候会登上一艘未知的航船? 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留。 赫斯塔想象着这种感觉,她不确定司雷的答案,但她知道,当一个人落入失无所失之所,那种一往无前的勇气很容易从心底涌现出来。 去哪里都可以,做任何事都可以…… 只要能够离开此地,只要能够突破这道隘口! “怎么了?”司雷看着赫斯塔的眼睛,“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赫斯塔眨了眨眼,微微一笑。 “我就是突然想起我小时候千叶小姐给我讲过的一个道理,”赫斯塔轻声道,“她说这世上有三种人,藐视规则,难以对付……” “你们都在聊什么,怎么一个两个都不看天啊!”黎各噔噔噔地跑了回来,“再不看天要全亮了!” 所有人仰起头,在她们的前方,浅橘色的云层已经在海面堆叠起绚烂的色彩,天光渐变,慢慢淡出一抹灰白,青绿,浅蓝,湛蓝…… 天已大亮。 黎各抓起赫斯塔的轮椅后把,推着她原地转了半圈。 “看你身后,简!” 一时间,赫斯塔屏住了呼吸。 在她身后,半个夜空还闪耀着星辰,平静的海面闪耀着夜晚的波光,仿佛一片仍在沉睡中的异域。 光与暗的两极,竟真的出现在同一时刻。 “再转一圈……黎各,再推我转一圈。” 黎各笑起来,她推着赫斯塔,在观景台上划出一个巨大的圆形轨迹。眼前的明暗每一刻都在变化,赫斯塔像个从来没有睁开过眼睛的盲人,完全被这个陌生的海上日出震慑。 太阳渐渐从东边升起,将一切照亮。 千叶看着不远处的赫斯塔和黎各,忽然觉得心情很好。 “千叶,”司雷侧过身,“升明号,真的不能返航吗?” 千叶笑了笑,“不用再问了。” “到底有什么比人的性命还重要?” “有啊,”千叶张开双臂,两肘抵着身后的围栏,“……更多人的性命。” 司雷不解地颦眉。 “我们别再聊这个问题了好吗,”千叶笑着转头看向古斯塔夫,“看看,你的小朋友活着看到了今天的太阳——高兴点吧,司雷,别总愁眉苦脸的!” “但是——” “黎各!”千叶已经起身朝远处的两人走去,“你别推得太快了,太快容易摔着——” 司雷站在原地,听见古斯塔夫的哭声从身后传来。 (本章完) . 第一百二十九章 逆流 临近六点,赫斯塔一行人离开顶层观景台,朝毕肖普餐厅走去。除了千叶,所有人都哈欠连天,黎各与赫斯塔小声交谈,两人决定吃完早餐就回去补一觉。 司雷与古斯塔夫走在最后面,古斯塔夫有些担忧地望着她——千叶她们的步速很快,以至于步履蹒跚的司雷很快被拉开了距离。 古斯塔夫想追上去,但他很清楚,那个水银针的小团体并不欢迎他。 “司雷警官,你还好吗?”古斯塔夫轻声问,“你是……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没事,”司雷轻声道,“我就是……” “司雷警官!” 千叶闻声回头,见司雷正往后栽倒,她快步回折,一把拉住了司雷的左肩。 “喂!你在搞什么……司雷,司雷?” 司雷听见千叶朦胧不清的声音,与此同时,她的右耳传来一阵尖锐的耳鸣,这噪音如此强烈,仿佛一把真实的钻头突然楔进大脑,这刹那间的疼痛让司雷几乎动弹不得,不过很快,疼痛的潮水退去,眼前的一切又再度变得清晰。 睁开眼睛,几张脸同时围在她的斜上方。 “……能看见吗?”千叶在司雷眼前来回挥手,“司雷?” 司雷轻轻打落千叶的手,她深吸一口气,撑着地面,重新站了起来。 “一晚上没吃东西,低血糖了。”司雷低声道,“一会儿吃了早餐就好了——” 不远处,黎各突然想起什么,“……从前天我们分别,到现在,你是不是一直没睡觉?” “睡了——”司雷低声回答。 “你怎么睡?”赫斯塔望着她,“你之前说对那谁用了睡眠剥夺对吧,这段时间,你有别的帮手帮你看着吗?” “我有工作状态下的睡眠模式,反正——” “会死人的,”赫斯塔轻声道,“我不是在危言耸听。” “继续走吧,好吗?”司雷拍了拍身上的灰,“我清楚自己的状态,当然,一会儿吃了东西,我会找地方休息一下。” 司雷一个人朝前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古斯塔夫?” 古斯塔夫一怔,他回头看了千叶一眼,还是跟了上去。 …… 清晨的毕肖普餐厅坐满了乘客,所有人都神情憔悴。连日的死亡焦虑和凌晨三点的警报消磨着人们的意志,在沉默间,许多人脸上甚至没有表情。 司雷带着古斯塔夫刚一现身,所有人都愣住了,两个荆棘僧侣当场激动地跳了起来,他们尖叫着上前抱住了古斯塔夫,并放声痛哭。 “你还活着,古斯塔夫!太好了,你还活着!” 古斯塔夫紧紧抱住了伙伴们,然而他这一晚上哭得实在太多了,现在已经没有了力气。 过了一会儿,几人松开了手,他们看向古斯塔夫:“你通过‘试炼’了吗?那个‘螯合物’放过你了吗?” 古斯塔夫颓丧地摇了摇头。 “那你昨晚是怎么过的?”几个荆棘僧侣更惊奇了,“有没有遇到危险?” “是那两个水银针救了我,”古斯塔夫指了指赫斯塔与黎各的方向,“她们两个,一起把螯合物……赶走了。” 人群发出惊叹,人们不约而同地朝黎各的方向靠近。 在一片喧嚣声里,赫斯塔看见司雷一个人坐去了吧台,向服务生要了个杯子接水。几个从她身边经过的乘客客气地朝她打了个招呼,司雷简短地回应了……没有人在她身边驻足。这样的司雷让赫斯塔想起一条出海的渔船,海浪涌向礁石,渔人逆流而去。 不远处,勒内狂热地喊着赫斯塔的名字,起初赫斯塔没有理会,直到他半秃的油头挡住了自己看司雷的视线,赫斯塔皱起眉头,“……哦,勒内。” “了不起!您了不起啊!”勒内脸颊绯红,“您和黎各小姐都非常了不起!你们战胜了螯合物!你们救下了古斯塔夫!” 赫斯塔笑了一声。 余光里,赫斯塔看见司雷喝了半杯水,而后她放了杯子,枕着自己的手臂趴在吧台上,在稍稍调整了脚踝和手肘的位置之后,司雷彻底安静了下来,只有呼吸带来肩背的轻微起伏。 赫斯塔收回了目光。 累坏了吧,警官。 “我早就知道你们二位是有这个本事的,我早就知道了,什么螯合物啊——水银针就是螯合物的克星,有两位在,我们还担心什么,害怕什么呢?了不起啊赫斯塔小姐,黎各小姐,你们是真的了不起!” 千叶看了看勒内,又望向赫斯塔,表情微妙,那目光像是在问:你什么时候和这种人扯上关系了? 赫斯塔顿时感到了一丝尴尬,她看向勒内:“……你有点吵了。” “哦哦哦,我懂,我懂,您战斗了一整晚,得好好休息,”勒内满面春风地往后退了一步,“大家都退后一步!不要打扰到赫斯塔小姐和黎各小姐!” 在勒内及其同伙的威吓下,赫斯塔与黎各待的小圆桌附近出现了一个半径三米的空地,他背对着赫斯塔驱赶着想要上前搭话的来人,俨然是一副管家姿态。 “戈培林不是三点就把人都叫过来了吗,”黎各环顾四周,“这么久了,他们都在这儿干什么呢?” 赫斯塔侧目看了勒内一眼,勒内立刻躬身前来。 “您有吩咐吗?” “戈培林大半夜把你们喊过来,是干什么来了?” “呃……他还没说。” “那你们这一晚上都干什么了。” “就什么也没干。”勒内答道,“戈培林说今晚会有安全检查,所有人必须立刻离开房间,而且还不能到处走动,只能待在这个餐厅里,直到检查结束。” “是吗,什么安全检查,谁检查?” 勒内神情厌恶地啐了一口,“您还信这个啊,左右不过是他虚张声势……我看他是知道你们成功救下了古斯塔夫,所以心情不好,耍我们玩呢!” 赫斯塔不置可否,她望向餐厅另一头——戈培林正独自坐在那里,在他身前的桌面上还放着一个牛皮纸文档袋。 戈培林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 第一百三十章 来客 窗外的天渐渐明亮,赫斯塔感到午夜时服下的止痛药效果正在消退,她胸口的疼痛正在加剧。 “黎各,”赫斯塔轻声道,“你带的药盒里,还有止痛药吗?” “什么止痛药?” “……就是昨晚医务室临时给我开的,能让我好受一点。” 千叶闻声回头:“开药的时候黎各不在,她不清楚,你的药还放在楼上你病床旁边的抽屉里,很痛吗现在?” 赫斯塔点了点头。 “我去拿吧,”千叶站起身,“你要是难受就让黎各推你回去,一会儿我直接带着药去找你。” “不,我就待在这儿。”赫斯塔回答,“我还是想看看……戈培林想干什么。” 千叶摇了摇头,她步履轻快地离开这间再次安静下来的餐厅,朝着楼上的医务室走去。然而还不等千叶走到楼梯口,道路另一头围聚的人群已经吸引了她的目光。 “怎么了,都聚在这里?” “千叶女士!您来得正好,通风井里有人!”几个船员让出一条路,好让千叶能快速上前查看,“您听,底下有声音,我们也是刚刚换班经过的时候发现的,也不知道这人在p;“那就赶紧找人过来救援啊,”千叶显然没有要出手的意思,“你们围在这儿也没用。” 忽然,一声轻微的呻吟从底下传来。 千叶听着有点不对劲。 虽然感觉可能性不大,但她还是走上前,朝通风井的底部探头。 “安娜?”千叶轻声喊了一句,“是你吗?” “……嗯?是谁,”安娜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千叶?” 千叶一怔,立即丢掉了手里拿着的一次性茶杯。她两手抓着通风口的边沿:“你怎么会在这bsp;“……怎么办,怎么办,”安娜低声喃喃,仿佛意识已在崩溃边缘,“我好像……在流血?” 黑暗中,安娜听见一阵疾速离开的脚步声,她无声地笑了笑。过了一会儿,更多的人聚集在了五层楼道的通风井开口,一束光从上方打下来,那是一只强力手电,它被直接固定在通风井的高处。 千叶牵着一条救援专用绳,很快倒悬着下攀至安娜所处的位置。 狭窄的通风井限制了千叶的动作,她沉默地将救援绳尼龙搭扣缠上安娜的腰与肩,泛着青蓝色的冷光从上方打下来,随着千叶的动作而不断闪动,安娜配合地抬起手,目光始终落在千叶的脸颊上。 两人离得如此之近,以至于安娜能清楚地听见千叶的气息,看见她额头因为倒悬而格外明显的青筋,那副标志性的傲慢笑容已经从千叶的脸上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紧张、凝重……甚至有点狼狈的神情。 安娜缓慢地呼吸着,她忽然想起多年以前的一个雨夜,相似的回忆仿佛一道降临的闪电,将间隔的时间击穿。同样是在一个这样幽深的狭间,同样是她与千叶,唯一的不同只在于,当时那确实是一个危急万分的时刻…… 通风井外的船员担心地往下看:“千叶女士!一切还顺利吗?” “很顺利!”千叶将最后的一道搭扣固定在安娜的左臂上,她压低了声音,“你是哪里受伤了?严不严重?” 安娜哼哼了几声,“我没有受伤呀。” “……你刚不是说你在流血?” “因为我在经期,”安娜微笑,“虽然快结束了。” 千叶的动作停了下来,像是被人按下了暂停键。 半晌,千叶恼火的声音传来:“你这个人……指定是有点毛病……” “千叶。” 在千叶撤离之前,安娜一手迅速地抓住了千叶的手腕,另一只手轻轻触碰她垂落的头发。 “……谢谢你,一直以来,都谢谢你。” 话未说完,千叶已经离开了。 楼上的船员开始拖拽绳索,在她们的共同发力下,安娜被一点一点吊起,最后在众人的帮助下,离开了通风井。 千叶站在墙边抽烟——仅仅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伯恩哈德的士兵们已经全副武装地出现在了附近,他们每个人都戴着耳机,随时等候着命令。 “让一让……让一让……” 有人挤开人群,艰难地朝这边赶来,千叶侧目——是曼特尔。 “安娜老师,真的是你!”曼特尔惊呼了一声,她迅速跑去安娜的轮椅旁边,“天啊,您怎么……您怎么会……” 随船医生正在现场检查安娜的生命体征,心率、血压、呼吸、瞳孔、角膜反射……所有指标都非常正常。 “真是万幸,您没事,就是需要休息,”医生摘下听诊器,“您在;安娜摇了摇头,“记不清了……” 医生看了看安娜的轮椅,“那您是怎么掉下去的?” “……我的猫,”安娜有气无力,她的每一句话都轻到几乎只有一点气息,“我在找它……” 医生先是惊奇,而后笑了出来:“我家里也有两只猫,我懂这种心情……但以后别再为了一只宠物做这种事了,它们跳来跳去安全得很,人不能比的。” “……能否给我一条毯子?” 曼特尔立刻起身去拿了一条薄毯,亲自为安娜围盖了起来,安娜始终闭着眼睛靠在轮椅上,病恹恹的,和一个货真价实的病人别无二致。 “我推您回去吧,您房卡还带在身上吗?” 安娜摇了摇头,“我需要一点水……我,有点饿。” “啊,那我先带您去餐厅,”曼特尔扶着安娜的轮椅,“一会儿我再送您回去,好吗?” 千叶屏住了呼吸,她看着周边的士兵,几乎就要抵达子弹时间的阈值——然而下一刻,所有在人群外围驻守的士兵突然回撤,他们迅速消失在走廊的两头,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千叶跟在安娜身后回到餐厅。 从安娜现身的一刻起,赫斯塔的注意力就没有从她身上离开过。 黎各跑到千叶身边,“怎么去了这么久?药在哪里?” “啊,”千叶拍手,“忘记了。” “……什么?”黎各无法理解,“你专门出去一趟——” “药就在简床边的第一个抽屉。”千叶拍了拍黎各的肩膀,“你再跑一趟,辛苦了。” . 第一百三十一章 看戏 安娜的出现并没有引起太大骚动,尽管很多人都注意到了她的到来。 裹着一条薄毯的安娜就像一根倚靠在轮椅上的枯枝,她的脸上完全没有生机,只剩下憔悴和痛苦。然而这样的表情在如今的升明号上实在太常见了。有些好事者已经从别的船员那里得知了实情原委——这个下半身行动不便的女人为了找猫跌进了通风井,真好笑,在这个关头怎么还有人会为一只猫做这种事…… 人们低声传递着消息,这个插曲般的小故事在毕肖普餐厅流传了还不到五分钟,就被别的故事冲散。只有少数人有些在意地盯着她——尽管安娜露面的次数很少,但他们大都记得,这个同样坐着轮椅的女人此前常常与赫斯塔、司雷一同出现。 曼特尔为安娜端来咖啡,面包片和几块小甜饼。 “真是不好意思哈,这个时间的餐厅暂时还只有这些东西能充饥,”曼特尔有些歉意,“再过几分钟我会再去趟厨房看看——” “不用麻烦,这些东西已经足够好,”安娜手持着杯与碟,“这里真暖和,我都不愿回去了……” “幸好刚才没有送您回去!”曼特尔敲了下自己的脑门,“我都忘了,您现在不能回去——您得待在这儿,直到‘安全检查’结束。” 安娜饶有兴致地抬起头:“什么‘安全检查’?” “就是……”曼特尔快速地眨了眨眼睛,“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总之您得在这儿待一会儿,绝对没有要强迫您的意思——” 安娜放下杯盏,用抖落一旁的薄毯重新盖住了膝盖,“别这么说,我很愿意在这儿待着。” “真的吗?”曼特尔目光明亮,“我还担心您会嫌这儿吵!” “怎么会……” “安娜。” 赫斯塔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寒暄,她们回过头,见勒内推着赫斯塔的轮椅站在不远处,勒内表情蛮横,赫斯塔目光凛冽……看上去都有些来者不善。 “你们——” “曼特尔女士,”安娜微笑着开口:“我可能有些话要同这位小友单独说……” “……嗯,好的,如果您需要我的话,我就在旁边。” “谢谢。” 曼特尔端起安娜的咖啡杯,转身走向了另一张无人的桌子。 勒内一言不发地将赫斯塔推到安娜旁边,而后也很快退下了。 两张轮椅就这么并排放着,两人谁也没有看向对方,安娜与赫斯塔同时望着大厅,不约而同地把视线投向千叶的位置。 远处的千叶两手抱怀——她正站在一个绝佳的角度留意着伯恩哈德手下的动向,当然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变化。 千叶的左眉夸张地抬起,一个疑问呼之欲出: 「你俩在干什么?」 “我原本还以为你在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会露面了,没想到一早就在这儿见到了你,”赫斯塔轻声道,“看来,昨晚真是一个意外频出的晚上。” 安娜笑了笑,“那下次记得也给零留一些余地,这样就不会有意外了。” 赫斯塔瞥了对方一眼,“我指的可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安娜茫然地眨了眨眼,“难道黎各也受伤了?” “别岔开话题。” “奇怪,怎么不见司雷?”安娜笑着看向人群,围坐的众人间似乎并没有司雷的身影,“她没和你们在一块?哦,在那儿,我看见了……” 安娜轻叹一声:“不仅意外频出,而且令人疲惫,是不是?” 赫斯塔有些狐疑,但没有作声,她原以为安娜的突然出现是因为昨晚她与黎各一起救下了古斯塔夫,甚至差点儿就活捉了零,所以即便此刻的毕肖普餐厅同时坐着戈培林和伯恩哈德,安娜也要亲自跑这一趟,来谈些条件或是发出威胁…… 可现在看来,安娜好像没有这个意思。 虽然她佯作虚弱,但对昨晚的事情似乎并不诧异。 是装出来的? 还是有别的什么缘故…… “好孩子,你到底想问什么?”安娜终于回过头,望向了赫斯塔的眼睛,“这么绕来绕去的,你永远也得不到答案。” “……你今天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序幕拉开的时候,没有一个观众会愿意待在别处。” “你来看戏的?” 安娜撑着手肘,朝赫斯塔一侧稍稍倾斜,“不亲临现场,怎么看得真切呢?” 赫斯塔习惯性地深吸了一口气,剧痛立时弥散胸口,她疼得脸色发青,但还是强迫自己不发出任何声音。 “打扰一下,”曼特尔再次靠近,她来到安娜身旁,轻声道,“我已经将您的早餐准备好啦,如果您什么时候想用,随时叫我就可以了——” “我现在就饿极了,亲爱的。” 曼特尔朝赫斯塔的方向看了一眼,“那您是想……” 安娜向赫斯塔微微一笑,“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失陪了。” 赫斯塔没有回答,她听见身后安娜的轮椅声正在远去,心情一时复杂。赫斯塔仔细回忆着从昨晚到现在发生的每一件事——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偏差,她又开始完全看不懂安娜想干什么了…… “简!”不远处,黎各已经拿着小药瓶重返餐厅,“你怎么跑这边来了!” “……安娜来了。” “我知道啊,她进来的时候我看见了。” “她……有点奇怪。” “这人不是一直奇奇怪怪的吗,”黎各拉了把椅子坐到赫斯塔旁边,“你们聊天了?” “聊了几句……但都没什么营养。” 赫斯塔伸手接过黎各递来的药片,很快和水吞服,她沉默地望着眼前众人,突然觉察到一丝违和:“……布理怎么不在?” “他情况好像有点复杂,之前跑出去的时候因为误触了数据库的低氧灭火装置窒息了一段时间,现在人还在医务室,看样子一时半会应该是好不了。” “……这人没死吧?” “没,”黎各回答,“我刚上去的时候还听到护士们讨论他的情况。” 赫斯塔再次望向刚才千叶所在的位置——千叶小姐此刻已经不在那里了。 . 第一百三十二章 裁定者 与此同时,戈培林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从他的位置上起身,走到了餐厅正中间的位置。 人们望着他,所有的喧嚣声都暂时停了下来。 “很抱歉让诸位凌晨三点离开房间,在这儿和我一起坐了四个多小时,我先告诉... “小侯爷,您快点起来吧,轮到我们巡逻了。” “我这是在哪啊?” 秦虎迷迷糊糊的坐了起来,感觉身上凉嗖嗖的,外面还呼呼的刮着大风,顿时心里一阵奇怪。 “哎呀小侯爷,您怎么迷糊了,我们在军营啊。这个时辰轮到咱俩放哨,再不起,军法处置啊,现在老侯爷也护不了你了。” “什么?” 秦虎睁开眼睛一看,只见自己此时正呆在一个帐篷里,眼前是个穿着皮甲的小兵。 正在他想张口问点什么的时候,忽然一阵头痛欲裂,一股巨大的信息流冲入了他的脑海,几秒钟之后他知道自己穿越了。 他从一名现代特种战士,穿越到了一名也叫秦虎的小侯爷身上,乃京城七大恶少之首! 而这个叫大虞朝的时代,历史上根本就不存在。 秦虎的祖上是大虞开国四公二十八侯之一,三个月前父亲病逝,秦虎袭爵,成了新一任冠军侯。 秦虎从小被爹娘宠坏了,不爱读书,不爱习武,一味玩耍,吃喝玩乐,横行京城。 长大了家里想让他收收心,便定下了一门亲事,女方是陈国公家的大小姐,名叫陈若离,名门闺秀,秀外慧中。 这个秦虎对别人都是穷凶极恶,可偏偏对这位貌美如花的未婚妻百依百顺,视如珍宝。 可事情偏偏就出在了这个青梅竹马的陈大小姐身上。 根据秦虎的记忆,那天他携未婚妻入宫参拜当朝长安公主,公主与陈若离从小相好,便安排饮宴。 可后来秦虎喝断片了,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内卫的诏狱。他被告知醉酒调戏公主,意图不轨之事。 更诡异的在后面,陈若离竟然上书弹劾未婚夫秦虎七十二条不法之事,桩桩件件有凭有据。 秦虎当时好似五雷轰顶一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圣旨很快就下来了,念在秦虎祖上有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发配幽州,军前效力,保留爵位,以观后效。 但是到了幽州之后,他很快就被安排上了前线――先锋帐前听用。 这些事情在秦虎的脑子里过了一遍之后,他基本上就想明白了,这应该是个圈套。 因为陈国公早就想和他退婚。 秦家和陈家本来就是政治联姻,两家都想做强做大,而后来的秦虎除了是个纨绔,几乎一无是处,可以说把冠军侯府的脸都丢尽了。 要知道,历代冠军侯,都是英雄人物,在军中有无可比拟的影响力,可偏偏到了这一代,出了个根本没上过战场的废物。 老侯爷活着的时候,陈国公还给面子,老侯爷死了,陈国公翻脸无情,竟然上演了一幕灵堂退婚。 但秦虎深爱陈若离,死活就是不允,而陈若离对他这个恶少却早已非常厌恶。 于是一场祸事,就此降临! 至于说长安公主嘛,那就更简单了,她是秦虎堂兄的表妹,只要秦虎一死,冠军侯府的庞大家产, 自然悉数落到这位堂兄的身上。 这几股势力,各取所需,沆瀣一气,就这样迅速的联合了起来……, 果然是一入侯门深似海,想让他死的人,还真多呀。 “秦安,你说咱们找个地方背背风行吗?” 明亮的月光照耀下,粗暴的北风带着刺耳的哨音,掠过空旷的原野,把几只火把吹的明明灭灭,更犹如无数把飞刀切割着人的皮肤。 “不行啊小侯爷,会被军法处置的。” 秦虎和秦安缩头缩脚的顶着风,从营寨中跑出来,踩着厚重的积雪向前跑。 瘦弱的秦安一不留神,直接被大风掀翻了。 两名换防的哨兵见他们出来,相视阴笑,捧了两把雪把取暖的篝火灭了,而后钻进了帐篷里。 娘的,连小兵都给收买了,想冻死老子! 这是个规模很小的营寨,大概有二十座帐篷,周围以马车环绕,外围连拒马鹿角都没有排列,附近更是地势平坦,无险可守,一看就没打算长期驻扎。 根据秦虎前世的记忆,这里驻扎了大约两百人,他们是虞朝征北将军李勤的先锋营。 而此次李勤两万大军的目标则是虞朝在边境上的宿敌,辽东国。 “咳咳,小侯爷,你说我们还能活着回去吗?”秦安整个身体蜷缩在雪地上,嘴唇和脸都是青的,说话也是有气无力,仿佛随时都会死。 秦虎心里叹了口气,秦安纯属是被自己连累的,而事情若是照此发展下去,他俩是必死无疑的了。 那些想让他死的人,在朝堂上没整死他,就在军营里下黑手打闷棍,把他往死里整。 可秦虎绝不是坐以待毙之人,这明摆着就是被人陷害的事儿,他可不能干休。 人生本来就是无休止的挣扎求存,等着吧,老子不但要活下去,还会杀回京城,与你们算算账。 “秦安,我们出门的时候,带了多少银票?” “没有银票了啊,我身上只有二十两银子。圣旨上说了,uu看书我们是充军发配,家产封禁。” 秦安今年才16岁,是秦虎的贴身书童,长的很瘦弱,早已经不堪折磨,看上去就剩一口气了。 其实秦虎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几天先锋营每天行军30里,干的工作就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砍柴烧火,挖沟挑水,搭建营寨。 而这两个细皮嫩肉的家伙,每天和几百个五大三粗的丘八待在一起会是什么状况? 肯定是干最累的活儿,吃最差的饭,挨最毒的打,受最大的气…… 秦虎估计,他的前身可能就是被活活折磨死的。 也算是他罪有应得吧。 只是这份苦,现在必须要他扛下去了,扛不住的话,他也会死。 “给我。” 秦虎想好了,他必须先设法保住秦安的命,然后再想别的办法。 而要保命其实也不困难,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行贿,俗话说财能通神,这个办法虽然原始,但永远都好使。 但现在这种情况,他不可能去贿赂高官,因为没人敢跟他沾边。再说也没钱。 所以他的脑海里面想到了一个人,百夫长李孝坤。 也就是目前先锋营的一把手。 由于各种问题地址更改为请大家收藏新地址避免迷路 新为你提供最快的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更新,第一百三十二章裁定者免费。与此同时,戈培林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从他的位置上起身,走到了餐厅正中间的位置。 人们望着他,所有的喧嚣声都暂时停了下来。 “很抱歉让诸位凌晨三点离开房间,在这儿和我一起坐了四个多小时,我先告诉... “小侯爷,您快点起来吧,轮到我们巡逻了。” “我这是在哪啊?” 秦虎迷迷糊糊的坐了起来,感觉身上凉嗖嗖的,外面还呼呼的刮着大风,顿时心里一阵奇怪。 “哎呀小侯爷,您怎么迷糊了,我们在军营啊。这个时辰轮到咱俩放哨,再不起,军法处置啊,现在老侯爷也护不了你了。” “什么?” 秦虎睁开眼睛一看,只见自己此时正呆在一个帐篷里,眼前是个穿着皮甲的小兵。 正在他想张口问点什么的时候,忽然一阵头痛欲裂,一股巨大的信息流冲入了他的脑海,几秒钟之后他知道自己穿越了。 他从一名现代特种战士,穿越到了一名也叫秦虎的小侯爷身上,乃京城七大恶少之首! 而这个叫大虞朝的时代,历史上根本就不存在。 秦虎的祖上是大虞开国四公二十八侯之一,三个月前父亲病逝,秦虎袭爵,成了新一任冠军侯。 秦虎从小被爹娘宠坏了,不爱读书,不爱习武,一味玩耍,吃喝玩乐,横行京城。 长大了家里想让他收收心,便定下了一门亲事,女方是陈国公家的大小姐,名叫陈若离,名门闺秀,秀外慧中。 这个秦虎对别人都是穷凶极恶,可偏偏对这位貌美如花的未婚妻百依百顺,视如珍宝。 可事情偏偏就出在了这个青梅竹马的陈大小姐身上。 根据秦虎的记忆,那天他携未婚妻入宫参拜当朝长安公主,公主与陈若离从小相好,便安排饮宴。 可后来秦虎喝断片了,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内卫的诏狱。他被告知醉酒调戏公主,意图不轨之事。 更诡异的在后面,陈若离竟然上书弹劾未婚夫秦虎七十二条不法之事,桩桩件件有凭有据。 秦虎当时好似五雷轰顶一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圣旨很快就下来了,念在秦虎祖上有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发配幽州,军前效力,保留爵位,以观后效。 但是到了幽州之后,他很快就被安排上了前线――先锋帐前听用。 这些事情在秦虎的脑子里过了一遍之后,他基本上就想明白了,这应该是个圈套。 因为陈国公早就想和他退婚。 秦家和陈家本来就是政治联姻,两家都想做强做大,而后来的秦虎除了是个纨绔,几乎一无是处,可以说把冠军侯府的脸都丢尽了。 要知道,历代冠军侯,都是英雄人物,在军中有无可比拟的影响力,可偏偏到了这一代,出了个根本没上过战场的废物。 老侯爷活着的时候,陈国公还给面子,老侯爷死了,陈国公翻脸无情,竟然上演了一幕灵堂退婚。 但秦虎深爱陈若离,死活就是不允,而陈若离对他这个恶少却早已非常厌恶。 于是一场祸事,就此降临! 至于说长安公主嘛,那就更简单了,她是秦虎堂兄的表妹,只要秦虎一死,冠军侯府的庞大家产, 自然悉数落到这位堂兄的身上。 这几股势力,各取所需,沆瀣一气,就这样迅速的联合了起来……, 果然是一入侯门深似海,想让他死的人,还真多呀。 “秦安,你说咱们找个地方背背风行吗?” 明亮的月光照耀下,粗暴的北风带着刺耳的哨音,掠过空旷的原野,把几只火把吹的明明灭灭,更犹如无数把飞刀切割着人的皮肤。 “不行啊小侯爷,会被军法处置的。” 秦虎和秦安缩头缩脚的顶着风,从营寨中跑出来,踩着厚重的积雪向前跑。 瘦弱的秦安一不留神,直接被大风掀翻了。 两名换防的哨兵见他们出来,相视阴笑,捧了两把雪把取暖的篝火灭了,而后钻进了帐篷里。 娘的,连小兵都给收买了,想冻死老子! 这是个规模很小的营寨,大概有二十座帐篷,周围以马车环绕,外围连拒马鹿角都没有排列,附近更是地势平坦,无险可守,一看就没打算长期驻扎。 根据秦虎前世的记忆,这里驻扎了大约两百人,他们是虞朝征北将军李勤的先锋营。 而此次李勤两万大军的目标则是虞朝在边境上的宿敌,辽东国。 “咳咳,小侯爷,你说我们还能活着回去吗?”秦安整个身体蜷缩在雪地上,嘴唇和脸都是青的,说话也是有气无力,仿佛随时都会死。 秦虎心里叹了口气,秦安纯属是被自己连累的,而事情若是照此发展下去,他俩是必死无疑的了。 那些想让他死的人,在朝堂上没整死他,就在军营里下黑手打闷棍,把他往死里整。 可秦虎绝不是坐以待毙之人,这明摆着就是被人陷害的事儿,他可不能干休。 人生本来就是无休止的挣扎求存,等着吧,老子不但要活下去,还会杀回京城,与你们算算账。 “秦安,我们出门的时候,带了多少银票?” “没有银票了啊,我身上只有二十两银子。圣旨上说了,uu看书我们是充军发配,家产封禁。” 秦安今年才16岁,是秦虎的贴身书童,长的很瘦弱,早已经不堪折磨,看上去就剩一口气了。 其实秦虎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几天先锋营每天行军30里,干的工作就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砍柴烧火,挖沟挑水,搭建营寨。 而这两个细皮嫩肉的家伙,每天和几百个五大三粗的丘八待在一起会是什么状况? 肯定是干最累的活儿,吃最差的饭,挨最毒的打,受最大的气…… 秦虎估计,他的前身可能就是被活活折磨死的。 也算是他罪有应得吧。 只是这份苦,现在必须要他扛下去了,扛不住的话,他也会死。 “给我。” 秦虎想好了,他必须先设法保住秦安的命,然后再想别的办法。 而要保命其实也不困难,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行贿,俗话说财能通神,这个办法虽然原始,但永远都好使。 但现在这种情况,他不可能去贿赂高官,因为没人敢跟他沾边。再说也没钱。 所以他的脑海里面想到了一个人,百夫长李孝坤。 也就是目前先锋营的一把手。 由于各种问题地址更改为请大家收藏新地址避免迷路 新为你提供最快的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更新,第一百三十二章裁定者免费。 第一百三十三章 观察 司雷第一个站了起来,她从吧台的位置穿过众人桌椅间的空隙,径直走向餐厅中央的那张圆桌。 然而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司雷直接拂开了那只钢笔,拿起档案袋就要打开。 戈培林怔了片刻:“司雷警官,你在干什么?” “看看《指南》。” 伯恩哈德和他的属下反应过来,几人一同上前,有人抓住司雷的手,有人按着她的肩膀,有人死死捏住档案袋一头,一番争抢以后,终于把《指南》从司雷手里抢了回来。 “你疯了!”伯恩哈德怒斥,“你这样做违背了规则,你会把这里所有人都拖进地狱——” “狗屁规则!”司雷瞪着伯恩哈德的眼睛,“昨晚我们差点就把那只螯合物活捉了,那是什么战胜不了的对手吗,要所有人在这里配合着它的节奏行动——” “放开她,将军。” 伯恩哈德不可置信地回头——说这句话的人竟然是戈培林。 “她要拆你的指南,戈培林!” “那不是我的指南,是所有乘客的指南,”戈培林轻声道,“她可以拆,但最终的结果仍要她和这间餐厅里的其余乘客承担。” “其余乘客……?”勒内反应过来,“你什么意思。” 戈培林又不说话了。 伯恩哈德将信将疑地松开了司雷,司雷再次走向不远处的档案袋,但这一次,勒内挡住了她的去路。 “别冲动,警官。”勒内抬起一只手,“你的心情我能理解——” “让开。” “那不如我们现在就先来一场投票!”勒内看向人群,“赞同司雷现在就直接打开《指南》的举手!” 黎各举起了手。 “……你没有船卡,”赫斯塔在一旁小声提醒,“你举手没有意义……” 黎各“啊”了一声,举起的手顺势往后摸头,她靠向赫斯塔,“你怎么不举手呢?” “先看看,”赫斯塔望着前方,“不急。” “那赞同戈培林说法,我们按照流程票选下一任‘裁定者’的人,举手。”勒内又道。 大约2/3的乘客犹豫地抬起了手。 “你看到了,司雷警官,”勒内两手抱怀,“现在就因为你个人的选择违背大多数人的意志,这不公平吧。” “你们在害怕什么?”司雷望向人群,“古斯塔夫还活着,昨晚没有一个人罹难……难道这还不能说明问题?” “戈培林先生……”有人声音轻颤地望向戈培林,“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如果问我建议,我只建议按《指南》走。”戈培林轻声道,“不要被一些偶发的幻觉迷惑,《指南》是绝对可靠的,不要随意背离它的建议,不要自己制造一些……无谓的风险。” “我同意。”勒内举起双手,大声说,“要我说,‘裁定者’的责任本来也不是人人都能扛的,我算是听出来了,干这个活儿得有魄力,反应快。干得好,能保所有人平安,干不好,裁定者自己第一个死。谁能承担这种风险,谁就可以上来说说自己的想法——” 台下黎各两手抱怀,又靠向赫斯塔耳边,“我发现我是小瞧这个人了,我之前还以为他就是个见风使舵的草包……” 赫斯塔笑了一声:“他做了什么让你觉得他又不是了。” “戈培林之前说‘裁定者’的失责代价是死啊,”黎各稍稍颦眉,“你觉得戈培林说谎了?” “不好说,”赫斯塔轻声道,“得看了《指南》才知道。” 黎各叹了一声,“要是你昨晚没被踢伤就好了,不然你现在也可以上去说两句——诶,要是勒内成了下一任‘裁定者’,我们是不是就能看看《指南》了?” 赫斯塔侧目:“……你怎么不赌司雷是下一任啊。” “哦,司雷更好,”黎各撑着下巴,“但勒内更听话嘛,我主要担心的是,万一到时候《指南》落在了别的什么人手上,我们事后直接去硬抢,是不是有点影响不好——” “不用担心,”赫斯塔望着正在台上滔滔不绝的勒内·布隆伯,“今天之内,一定让你看到《指南》。” …… “你刚才都和简说什么了?” 毕肖普餐厅的员工用餐室,千叶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安娜身后。此刻曼特尔去到别处为安娜寻找开胃酒,这间员工用餐室便只剩下安娜一人。 “就是一些普通的寒暄,”安娜停下手里的刀叉,回过头,“她对我表达了一些口头上的关心,让我很感动。” 千叶半信半疑地绕到安娜对面,“她有没有问你关于她减药的事?” “没有。” “好,”千叶点头,“如果她问了,你只需要告诉她,这些都是我的主意,你对此毫不知情。” “嗯?她已经知道她的药被你动过手脚了?” “第二天就知道了。” “……那她还一直坚持服药啊,”安娜若有所思,“她很信任你,但你却要对她说谎?” “但凡你给她留的印象能比现在好一点,我都不用这样隐瞒,”千叶望着安娜,“等她熬过这段航行,我还有很多事情要一起告诉她,你就不用操心了——零在哪儿?” “就在这里,你找她有事?” “我要问问她为什么要把你塞进通风井,”千叶冷冷地看着安娜,“这里到处都是伯恩哈德和戈培林的士兵,她不知道吗,她就没有评估过这件事的风险?” “评估了,所以才做的。”安娜轻声道,“我有极大概率被船员率先发现,围观者越多,暗杀风险越小,而且这样做还可以解释昨天早晨我为什么没有出现,很值得——” 一块方糖从正前方击中安娜的脑门,安娜的话戛然而止,那块方糖裂成三瓣,掉在她身前的桌面上。 再抬头,房间里除她以外,空无一人。 下一刻,曼特尔重新推开另一扇门,她怀里抱着一个纹路精致的水晶酒瓶,“久等啦。” “哪里,你回来得很快……未免太快了。” “哈哈,是吗,您真爱开玩笑。” 曼特尔用开瓶器打开新酒,她一面介绍着酒的来历,一面为安娜斟倒,忽然,曼特尔再次笑出了声。 “您是怎么了?怎么额头上都沾了糖粒?” “哈……”安娜抬手摸了摸眉心,“这是怎么了呢。” . 第一百三十四章 投票 毕肖普餐厅,有关裁定者的争执仍在继续。 伯恩哈德突然起身插入,“都别吵了,讲来讲去就是谁都不服谁,那你就你俩都算竞争者,现在说这么多也是浪费时间,到时候看你们谁得票多就按谁的办,怎么样?” “我没意见。”勒内往后退了一步。 司雷冷眼看着勒内,以沉默表达了妥协。 伯恩哈德看向身后,“那还有没有别人?现在就司雷警官和布隆博先生两位——” 又有两人先后举起了手。 “四个,还有吗?” 人群中,一只手慢慢举起,不同于先前两人五指绷直的样子,这只手的动作显然显得更加犹豫——才刚刚举过头顶,又稍稍放下了一些。 尽管如此,赫斯塔还是留意到了这变化,她端详着这个试图举手的女人,觉得对方的样貌稍微有点面熟,应该是之前什么时候说过一两句话…… “是那个人哎,”黎各轻声道,“我们刚认识勒内那天,和我们同席的女孩子。” 赫斯塔回过神来——对,是她,那个长发姑娘。 今天她把头发全盘起来了,所以看着稍微有些不同。 过了一会儿,伯恩哈德终于看见了这只举起又放下的手,他笑了一声:“那边那个,你的手在那里摸来摸去什么意思?” 女人神情有些羞恼,“……我也想竞选‘裁定者’。” “连举个手都这么难,就别勉强自己了,”伯恩哈德两手插着后腰,语气调侃,“说真的,除非这屋子里的男人死绝了,否则我们不会让这种重担落在你一个姑娘家肩上。” “……我要竞选‘裁定者’!” 餐厅里传来一阵哄笑——她情绪激动地破了音。 伯恩哈德笑得更大声了:“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说——” “原来‘裁定者’还有男士优先的规矩,”司雷冷声道,“在男人死绝之前,女人都做不了是吗?” 伯恩哈德收敛了笑容,他有些费解地回过头:“我发现你们一个两个的真的很喜欢抓这些字眼……有意思吗?” 司雷扬起手,“她举了手,让她出列。” “可以可以,算她一个,”伯恩哈德摊开双臂,作了了无可奈何的姿势,“那请你们几个人都上来吧,你们商量一下顺序,然后每个人依次发言。” 三人从人群中起身。 赫斯塔望着那个女人的背影,她身材纤细,穿着高跟鞋,半膝裙,右手小指上戴着一枚戒指,当她转过身,赫斯塔看清了她的脸——她鲜红的嘴唇映衬着瓷片般的脸颊,其精致在此间餐厅中独一无二。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五个人身上,伯恩哈德也退去了一遍,坐在暗处的椅子上望着这边。 女人直接走到了司雷身旁,“刚才谢谢你,警官。” “不客气,怎么称呼?” “塔西娅。” “好,我看我们就抽签吧。”勒内抢在第一个向众人开口,“一二三四五,抽着哪个算哪个,每个人讲五分钟,讲完大家投票,最后票数最多的人自动成为裁定者。” 塔西娅回过头:“……最好不要,这样没法避免首因效应和近因效应。” 勒内颦眉,“什么。” “简单来说,就是第一个和最后一个演讲者,相比在中间开口的人有优势,因为听众更容易记住她们。”塔西娅一边解释,一边做着手势,“这样对排在中间的人不公平。” “有什么不公平?这都是抽签决定的,谁抽到第一个和最后一个根本没人能事前知道——” “可如果有更好的办法,为什么非要接受系统自带的缺陷呢?随机的不公平就是公平了吗?” 勒内摇了摇头,“你们总是喜欢把简单的事情搞复杂——” “你有什么提议?”司雷看向塔西娅。 “嗯,我觉得我们可以在单人发言结束以后立即投票,”塔西娅轻声道,“因为我们只有五个人,即便加上五轮投票环节,一个小时也能结束全部的发言,这个时间成本不算高,再有——” 勒内哧了一声,“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办法……这样对前面发言的人不还是不公平吗?我听了第一个,觉得他很好,但我担心后面还有更好的,所以我捏着票不敢投——” “为什么不听我把话说完呢?”塔西娅喉咙动了动,她有些紧张,但还是攥紧了袖口,“你担心的问题不存在,只要每个人都可以重复投票。” “重复投票,”勒内仿佛在听笑话,“什么意思,听一个投一个?我五个都喜欢,五个都投?” “对,理论上说是这样,即便有人在听完了所有人的发言以后,才意识到五人中确实存在一个最佳选项,那也没有关系,因为她的每一票都投给了她认为可以接受的选项。如果五个候选者的发言都让她满意,那她确实可以五个人都投。 “这样五轮发言下来,得票最多的那个人也就是大家最满意的‘裁定者’;如果出现平票,则同样的竞选可以在平票者之间再进行一次……直到角逐出最终的胜利者。 “我个人认为,这是最能够避免排序不公的办法。” 司雷想了一会儿,“我赞同这个,以及我认为投票还需要不记名。” “哦,是的,”塔西娅点了点头,“这样可以避免投票者受到别人的影响……” “和事后的报复。”司雷轻声补充。 “怎么可以不记名?每个人都应该对他投出的人选负责——” “你住口吧,”司雷望着勒内,“你很清楚‘裁定者’的权力会远远大于普通乘客,对吗,一个人成为裁定者以后可能有各种办法为难和刁难那些当初没有票选他的人——你想拉这些人的清单吗?” 勒内嘴角微沉,“少给我扣帽子……我只是觉得人在匿名状态下做的选择,不够可靠。” “我同意,但那也得看情况,现在是选一个人出来根据《指南》指导所有人接下来的行动,所有人都承担着风险,谁会在这个情况下乱选?” 司雷沉下脸。 “除非有什么近处的威胁,比远处的螯合物更直接,更可怕。” . 第一百三十五章 超时 勒内愣了半晌,他的脸上极快地闪过一丝困窘和羞恼,然而眼前的人毕竟是司雷,他还不能直接来硬的,勒内不自觉地朝赫斯塔的方向看了一眼—— 远处的赫斯塔靠坐在轮椅里,脸上没有表情,看不出喜怒。 勒内心底忽然生出了些猜测,他不知道今天司雷站在这儿和赫斯塔有没有关系。司雷的出现有可能是赫斯塔授意的吗?那么司雷对自己的态度能否也在某种层面上代表赫斯塔……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马上就被勒内自己否决了。 他一早看出赫斯塔与司雷之间的关系并没有那么亲近,至少远远不及黎各与千叶。司赫之间始终保持着某种礼貌,那恰恰是双方是“外人”的标志。 更何况司雷这个人身上是有点固执在的,说好听点叫原则,但实际上就是自命清高。别说今天戈培林抛出“裁定者”完全是戈突发情况,就算赫斯塔自己不想出面,想临时找个代理人,那也绝对找不到司雷头上——难道能指望司雷这样的人听话么? 这么一套分析下来,勒内心情平复了许多。 “你当然可以让我‘住口’,你们警察颐指气使惯了,没有证据就随意诽谤,别人抗辩就勒令对方住口,呵,我懂……”勒内抬手捋了下头发,轻声道,“但事实是不会住口的,它——” “如果大家没有异议了,”司雷转过身,“那我们一会儿的发言流程就按塔西娅的提议来。” …… 一切进行得很顺利。 五个人仍旧以抽签决定发言顺序,但中间插入了五次针对个人的单独投票,每个听众需要在纸片上写下赞同或是反对,对折后投入一个临时制作的票盒。所有票数将在最后清点。 司雷是第一个上台的演讲者。她讲了一些自己的担心和规划,以及几个眼下需要密切关注的要点,赫斯塔几乎立刻意识到,在司雷不眠不休的几个日夜里,她一定独自把这些问题反复推演了很多遍。否则她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到以如此快的语速对一切进行剖析。 司雷太过聚焦问题本身,以至于她强调的每一个现实,都具体得像把尖锐的铁锹,一锹子,一锹子,硬生生楔进每个听众的脑壳。 尽管赫斯塔自己对这类场合的发言还没有什么头绪,但她仍能感觉到司雷的发言不够好——这种直觉在第二个男人登台的时候抵达顶峰。 这个紧接在司雷之后的男人叫亚当斯,29岁,是个工作不到五年的管道工程师。他上来就先讲了一个故事,说自己年幼时和父亲打猎,遭遇群狼,他与父亲合力互助,最终成功逃出生天。 紧接着,他又说起十六岁和好兄弟第一次听说生存主义的情形,两人开始一砖一瓦地建构自己的末日避难所——学习无线电技术、学习机械拆装、学习野外求生……而几年前他更是有幸前往第一区,在罗博格里耶的宅子里结识了更多志同道合的朋友…… “他已经讲了十一分钟了。”黎各轻声道,“超时这么长时间,没关系吗?” “台上的另外四个人都不在乎,我们就别管了。”赫斯塔看着表盘,“而且我还有点好奇……” “好奇他还能讲多久?” 赫斯塔笑了一声,“对。” 时间在男人的故事中飞速流逝,赫斯塔不断看表——在将近二十分钟的忆苦思甜之后,她感觉这个男人的演讲应该是快要结束了,因为男人开始讲述他死去的父亲,讲述临终前他是如何握着父亲的手,聆听着父亲的教诲,回想起从他身上继承下来的勇气,责任与男子汉的担当…… “二十七分钟。” 在雷鸣般的掌声里,赫斯塔的目光从自己的表盘移向司雷——司雷的脸色非常难看,显然在听亚当斯演讲的这段时间里,她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 然而,令赫斯塔感到不解的是,她仍然没有打断亚当斯的讲述,她只是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地听完了全篇。 “司雷警官,”塔西娅有些担心地碰了碰司雷的手,“你还好吗?” 司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打了个寒战,她摇了摇头,“……我,没事。” “哦,因为看您好像有点累。” “确实是有点累,但……没事。” 司雷坐在原地,望着前方,她回应着塔西娅的关心,但又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此刻大脑仿佛已经完全不属于自己,也不再受自身控制。 从亚当斯开始演讲不久,她的脑海中就开始不断闪回自己刚才在台上演讲的画面。 站在第三人的位置,她忽然觉得自己像一个笑话——讲着一大堆生涩难题,挥舞着手臂,仿佛一个恐吓大众的疯子…… 事实上这个演讲的最大价值,应当是展现自己的可靠,也就是告诉所有人“我是谁”。 怎么会……没想到这一点呢。 连日的桩桩件件涌上心头——那些该做却没有做到的,不该做却最终越界的……这些念头像一座山从天而降,压得司雷喘不过气来,脑海中仿佛有弦一根根崩断,这个人群聚集的大厅突然令她感到羞愧,感到窒息, ……真没用啊,司雷。 就这点本事了。 不远处,勒内正拿着笔刷刷改着自己的发言大纲——亚当斯的发言同样深深启发了他,也恰好给他争取了改稿的时间。 亚当斯的投票很快也结束了,塔西娅深吸一口气,站起了身。 “那个。”勒内举起了手。 塔西娅回过头,“……怎么了?” 勒内并没有看她,而是望向了不远处的伯恩哈德,“我们说过每个人的发言时间最多只能有五分钟,亚当斯这样严重超时,对其他人太不公平了!” “那后面的人注意时间吧。”伯恩哈德不甚在意地回答,“时间到了我会赶人。” “那也没法弥补他讲了27分钟的事实,”勒内昂着头,“我要求把每个人的发言时间延长到15分钟。” “行啊,反正我没意见,我们有一上午的时间,”伯恩哈德看向戈培林,“你觉得呢?” . 第一百三十六章 直觉 戈培林没有抬头:“你们自己商量着来就好。” “好,那从现在开始,每个人十五分钟发言时间,”勒内将手中的笔重新盖帽插回胸前的口袋,“就从塔西娅小姐你开始吧。” “……但,我只准备了五分钟的稿子,”塔西娅怔了怔,“呃,请问我的发言顺序可以往后顺延一个吗?费昂斯先生——” “我不能和你交换顺序,”等候席上的另一个男人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也要调整一下我的稿子,没法现在讲。” 塔西娅又看回伯恩哈德:“那暂时休息一下呢,休息十分钟?” “我刚说什么来着,”伯恩哈德笑起来,与其说这笑容是嘲讽,倒不如说更像一种逗弄,“别勉强。” “但我——” “就再给她十分钟吧,”一旁亚当斯也笑,“一个绅士不该对女士这么苛刻,看看把小丫头欺负成什么样子了。” “请不要这么称呼我——” “好了好了,”伯恩哈德板正了脸,轻咳了两声,“现在的情况是,塔西娅小姐坚持——” “她只是需要十分钟来调整稿件,用来应对因为亚当斯超时导致的规则变更——你们烂七八糟的废话怎么这么多?” 众人回过头。 黎各仍然坐在原处,她两手摸着膝盖,姿态端正,但脸上带着明显的恼火和不耐烦。 伯恩哈德皱起眉头:“这是什么话,如果人人都能因为自己没准备好就临时加时间——” “有什么不可以?每个人的时间从五分钟延长到十五分钟不就是刚才勒内随口提出来的?” “这有什么好吵的,”戈培林轻声道,“休息十分钟吧。” 紧绷的寂静终于重新涣散下来,塔西娅快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开始紧锣密鼓地改稿。 赫斯塔望了一会儿塔西娅,转头看向黎各,“生气啦?” “没,就觉得烦,”黎各撑着下巴,看向另一边,“这帮人没意思,不爱跟他们说话。” “几分钟了?” “你不是自己有表吗……”黎各看了眼时间,“四分钟,还剩六分钟。” “我感觉不太妙啊。” “啊?” “你看塔西娅。” 赫斯塔努了努下巴,示意黎各抬头——不远处,塔西娅坐在司雷身旁,她持笔的右手悬停在纸张上方,有时她用力咬着嘴唇写下几行字,但过一会儿就用同样的力度把它们划去。 黎各看得表情复杂:“……她是不是太紧张了?” “可能吧,不过看之前的表现就知道她肯定是新手,”赫斯塔低声道,“能帮我个忙吗黎各?” “你想干什么不能直说吗?我是说过‘不能’还是怎样?” “哈哈,推我去戈培林那儿好吗。” 黎各刚要起身,又被赫斯塔伸来的手按住,“不是现在,再等等。” “嗯?”黎各歪了头,“你又搞什么名堂?” …… 当勒内趁着这十分钟的空闲从洗手间回来的时候,他脸色一变——就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赫斯塔已经坐到了戈培林对面,两人似乎在聊天,气氛还算融洽,伯恩哈德就站在戈培林身旁,显然是在旁听。 勒内看向别处,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姿态晃悠过半个餐厅,最终在离伯恩哈德三四步远的一架钢琴旁边停了下来。 勒内能大致听见戈培林的声音,但赫斯塔的每一句话都很轻,以至于他只能从戈培林的回答里推测赫斯塔讲了什么。 不一会儿,亚当斯走了过来,“是不是到时间了?” 勒内并不应声,只是摇了摇头。 亚当斯回头看了一眼仍在疯狂改稿的塔西娅,“算了,我无所谓。” 勒内余光观察着赫斯塔,早先勒内为她推轮椅的时候就发现了,今天的赫斯塔比以往看起来要虚弱——昨天那把轮椅还是个摆设,但今天她是真的靠在轮椅上不能动弹,这一点从黎各对她的态度上也能看出来。 赫斯塔受伤了。 ……看起来还挺严重的。 余光里,勒内看见伯恩哈德开始掏口袋,他叼起一根烟,但迟迟摸不到火机,勒内适时上前递火。 黎各抬眸:“不要在这里抽烟。” “这没什么要紧的啊,”伯恩哈德解释道,他指了指餐厅另一头的千叶,“看,你们那位水银针也在——” 眼看黎各好像是要站起来,伯恩哈德迅速把点燃的烟头按进潮湿的烟灰缸,他故作轻松地笑了一声,“原谅我,我总是不记得两位是女士……” 勒内跟着一起笑了两声,他顺势拿起桌上的茶壶,将赫斯塔与黎各的杯子倒满,又将黎各手边撕开的甜饼干空袋收走,在做完这一切以后,他自然而然地站去了黎各与赫斯塔的身后。 “说回正题吧,”赫斯塔终于开口了,“昨晚和那只螯合物交过手以后,我的感受其实和司雷警官的差不多——有点危险,但不难办,越是这种喜欢和受害者玩游戏的螯合物抓起来越容易。不过我听你刚才的意思,好像是打算一直让所有人遵守《指南》,直到航行结束?” “……怎么说呢,”戈培林目光低垂,“有些事,我也是这两天才想通的。” “比方说?” “昨晚和您交手的,我想……多半不是螯合物。” 赫斯塔稍稍睁大了眼睛,“哦?” “您现在也受伤了,”戈培林捏着勺柄,在猩红的桌布上摩挲,“不如我们就试试看顺着《指南》来,我是真的认为它值得信任,虽然我不能解释原因。” “……戈培林,你看着我的眼睛。” 戈培林有些不解地望向赫斯塔,在四目相对的一瞬,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我有个直觉,也不知道对不对,”赫斯塔的眼睛一眨不眨,那双蓝色的眼眸带着隐隐的兴奋,“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认识这个幕后的操纵者?” 戈培林的表情僵硬了片刻,“……何出此言?” “因为这两天,我也想通了很多事,”赫斯塔用极轻的声音说道,“你的状态,让我感觉非常相似……” 戈培林笑了两声,“这……我其实不太明白您在说什么。” “还要说得多明白呢?”赫斯塔微微一笑,“和你一样,我也觉得我认识那个幕后的操纵者。” . 第一百三十七章 异类 “您似乎非常期待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答案……但很遗憾,赫斯塔女士,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戈培林看着手中的银勺,声音很低,“如果说我们的这趟航行真的存在一个幕后的操纵者,我也只会认为,一切都是亚雷克的安排。” “亚雷克?你够乐观的,”赫斯塔差一点笑出了声,“我还以为只有荆棘僧侣们信这个,原来你也信啊。” “好像您对这个故事很不以为然?” “好,就算是亚雷克的安排,”赫斯塔轻声道,“那现在这个亚雷克显然就是要你们死,你怎么看呢?” “这没什么,”戈培林面不改色,“这原本就是我们注定要经历的、众多严酷考验中的一环。” 赫斯塔双眉微抬,“……了不起。” 伯恩哈德听得皱起眉头——赫斯塔的每一句话听起来都像在阴阳怪气,他也不知道这个眼下只能坐轮椅的水银针到底是哪儿来的底气,就因为她身旁还有一个生龙活虎的黎各? “呀,”赫斯塔生硬地喊了一声,“我是不是耽误了好长时间?” “……二十七分钟,”戈培林看着表,“您就是掐准这个时间来的吧。” “巧合而已。”赫斯塔摇了摇头,“黎各,我们回去吧。” 黎各刚要推着赫斯塔转身,戈培林忽然站了起来,“赫斯塔女士。” “嗯?” “我有个好奇,仅仅只是好奇,如果您不愿意,完全可以不回答,”戈培林压低了声音,“您心目中那个整件事的幕后操纵者,是谁?” 赫斯塔冲他挥挥手,示意他走近一些。 戈培林俯下身,听见赫斯塔轻声低语: “阿蕾克托。” …… 等到赫斯塔回到原先的位置时,安娜再次出现了。 她仍坐着她的轮椅,望着司雷与塔西娅的方向,当赫斯塔经过她身边,安娜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露出一个慈祥的微笑。 不远处,塔西娅走到人群前方,众人随即安静下来。 塔西娅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正在发抖,为了避免被人觉察到这一点,她没有像亚当斯一样把提纲拿在手里,而是空着手走到所有人视线的中心。 塔西娅深吸一口气,开口说出了第一句话,也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她用力地咳了几声。 事情并没有变好,塔西娅很快发现自己的声音呈现出一种接近哭腔的颤抖,尤其是在每一句话的末尾——越是气息结束的地方,她越是控制不住。 一阵压抑的低笑从右后方传来,塔西娅不必回头就知道那是伯恩哈德,另一边,亚当斯正在小声模仿她的语气,他捏着嗓子,发出一连串扭捏作态的低语,一旁费昂斯强行忍着不发出声音,但脸憋得通红。 塔西娅站在原地,试图将这些声音和画面赶出脑海,然而她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脸正在发烫,这个洞察在一瞬间就带来了极大的窘迫。 塔西娅的声音开始变得断续,音量也渐渐变小,最终在某个卡壳的长句上彻底沉默下来。 那些周围的笑声也跟着安静了下来,众人交换了目光,饶有兴致地等待着。 “……对不起。”塔西娅低下头,突然快步朝洗手间的方向跑去。 人群中有个男人立刻起身,他两手连续抽了五六张桌面上的纸巾,喊着“塔西娅小姐”就追了出去,伯恩哈德看着他的背影骂了一声,随即拍桌大笑,“好小子,真会挑时候,搞半天最后便宜他了!” 另一侧,亚当斯吹起了口哨,“怎么就菲利普一个追出去的!你们这帮家伙还是男人吗?” “那你怎么不追?” “……塔西娅小姐这种可不是我的类型,”亚当斯半睁着眼睛,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成熟男人可不会喜欢什么纤弱美人,等你们这帮小崽子再长大点就知道了。” 年轻的男人们朝他发出嘘声。 一个哭着跑开的女人让整个沉闷哀愁的大厅忽然变得轻松起来,许多人笑着朝塔西娅离开的方向张望,自迪特里希的尸体在格雷斯剧场被发现以后,赫斯塔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些人露出这么生动鲜活的笑脸。 在笑闹声里,赫斯塔望向安娜,“好看吗?” “嗯?”安娜表情无辜,“你指什么呢?” “不是说有好戏吗?”赫斯塔轻声道,“还是说,这就是你喜欢的戏码?” 安娜无声地笑了起来,由于笑得太投入,她甚至咳了几声。 “有什么好笑的……” “有时候戏不好看,是因为观众还没有学会如何鉴赏,”安娜望向前方,“比方说那边……你看到了吗,那个坐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的女人?” 赫斯塔顺着安娜的视线转头,“你说司雷?” “你可以喊她司雷,但这不重要,今天是司雷,明天也可以是别的什么人……要紧的是她们的脸,”安娜轻声道,“看到她的表情了吗?” 安娜抬起双手,比了个画框,疲惫的司雷无知无觉地落在安娜的定格之中。 “一个好人,一个勇敢的人,一个心怀理想的……高尚的人。”安娜顿了顿,她微笑着皱起眉头,“怎么这样的人总是找错自己的位置?” “……” “你不觉得奇怪吗赫斯塔,难道你身边没有这样的人?应该不至于,毕竟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她们的脑子平时都在琢磨什么,你就从来没有好奇过吗?” 赫斯塔望着司雷,在一众喧嚣的面目中,只有司雷的脸始终紧绷着。 她的沉默将她与周围所有人相区隔…… 一个鲜明而孤独的异类。 “人总是喜欢自找麻烦,到头来还要怪命运冷酷无常……” 安娜忽然想起什么,侧过脸来,她的手指框由远及近,最终对准了赫斯塔。 “你看,你就很聪明,从一开始你就知道,这种热闹不该去凑。” 赫斯塔回过神来,她有些厌恶地看了安娜一眼,没有说话。 安娜放下双手,“为什么你好像又不高兴了,我说的难道不是好话?” (本章完) . 第一百三十八章 现身 赫斯塔只是望着司雷,她陷入沉思,像是没有听见安娜的调侃。此刻她忽然想起另一张熟悉的脸,一种隐隐的刺痛又浮现在胸口。 一个好人,一个勇敢的人。 为什么总是选错自己的位置? 塔西娅与菲利普迟迟没有回来,费昂斯与亚当斯又一同出去找她——要知道菲利普作为一个潜在的投票人,他缺席就意味着接下来的演讲者注定会少一票,这是不可接受的。 大约又过去了十来分钟,四个人重返餐厅。塔西娅始终望着地面,她跟随着菲利普回到观众席,每当有好事者朝她看去,就会被菲利普瞪回去。 费昂斯吹了声口哨,站去了演讲台的位置。 众人安静下来,竞选继续,只是费昂斯满口的官样文章听得许多人都打起了呵欠。 “以前也有人说过我在戏剧故事上缺乏审美直觉。” 赫斯塔突然开口,在一片略显疲乏的脸孔中,她的眼睛显得格外明亮。 “很早以前,我的一个朋友。” 安娜侧目。 “她很喜欢戏剧……还有文学,还有音乐,那些交错的故事让她着迷,”赫斯塔望着前方,“但我始终不能理解,我几乎没有被那些故事抓住过。” “不奇怪,”安娜笑了笑,“你看起来就是很少去剧院的人。” “她给我讲过一种传统的悲剧结构,大抵是说存在着一个悲惨的终局,主人公对此隐有预感,但她不信,她挣扎,她抗争,直到她亲手翻开命运的终章,才终于意识到一切都是徒劳。 “直到那个时候,她才会知道这个结局在故事的开篇就已经写好,而她所做出的每一次努力,除了把故事推得离结局更近,再也没有别的价值。 “我说怎么会有人花钱去剧场看这种东西,她说这是悲剧快感,我说这算什么快感,她说目睹一个理想人物一步步走向命运总是更能激起一个人心中的同情和义愤……不是原话,但大概是这么个意思。” “不错,悬念和遗恨——剧作家的两大法宝。” “很美吗?” “当然,”安娜轻声道,“人的审美追求往往在悲剧故事里展现到极致——” “但我发现它有个前提。” “什么呢?” “这个悲剧必须落在除‘我’以外的任何人身上,因为,大家好像都比较喜欢……也只能鉴赏别人的痛苦。” 赫斯塔慢慢看向安娜。 “你现在,是想在司雷身上看这个?” 安娜的脸上始终带着笑意,她微微张口,刚要说些什么,前方突然传来一阵稀稀落落的掌声——费昂斯的演讲结束了,他又臭又长的稿子令人昏昏欲睡,以至于时间刚满十五分钟,伯恩哈德就毫不留情地起身轰人。 “好的,接下来是最后一位,”伯恩哈德叉着腰宣布,“勒内·布隆博。” 勒内松了松肩膀,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身,步履稳健地走到所有人的视线中心。 此刻,勒内感到自己胜算很大,因为四场发言听下来,他发现也就只有一个亚当斯可堪一驳,而且,亚当斯搞错了一个基本问题——现在不是一个普通的内部竞选,所有人都置身于一个危机四伏的游轮,一味表现自身的“可靠性”是最无用的。 因为一个混乱不堪的局面只会呼唤强人领袖,在这里,任何市民的美德都不再起作用……这些平时追随在罗博格里耶附近的人大概都活得太好了,以至于连基本的求生直觉都丧失了。 这么几个人里,只有司雷一开始有点这个苗头,不过她过短的演讲时间和一塌糊涂的发言节奏注定了她的落败,谁让她抽中了首个发言的顺序了……只能说,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勒内清了清嗓子。 “那么,女士们,先生们——” “等一等,”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我已经累了,剩下的时间就暂时交给我吧。” 勒内抬起头,黎各正推着赫斯塔慢慢走向台前。 “您……”勒内愣住,“这是要……” “有话筒吗。”赫斯塔的声音又轻了起来,才出口的那句话已经震得她胸口发疼,黎各指了指勒内身后的黑色话筒——这东西戈培林早备下了,只不过餐厅里人数不多,此前根本没有人用。 勒内回过身,将话筒打开,递到赫斯塔手边。 赫斯塔没有接,只是低声道:“再抬起来一些。” 勒内连忙将话筒递到赫斯塔嘴边。 “我来给你们一个建议,”赫斯塔的声音有些沙哑,“今天的五人选举轮后,把《指南》,交给我。” 尽管此刻她坐在轮椅上的姿势显得有些虚弱,但那双眼睛却始终带着威严,她缓慢的语气,微沉的嘴角,令所有人都瞬间回忆起一个事实——这是个与螯合物有过正面遭遇的水银针。 不同于千叶和黎各,赫斯塔的手上有正经船卡。 “等等,”伯恩哈德皱眉上前,“你不能就这样——” 黎各再次往伯恩哈德的方向瞥了一眼。 “……这不合规矩!”伯恩哈德停下了脚步,但还是接着嚷嚷,“如果她也想做裁定者,那一开始就应该举手,现在突然跑出来打断别人的演讲——” 勒内适时抬起另一只没有拿话筒的手,“我没关系的。” 在这嘈杂的对话声中,赫斯塔转头看向了不远处的司雷。司雷显然没有料到赫斯塔会突然加入——在此之前,她和黎各两个人几乎都不怎么露面,几次碰头会也只是恰好赶上了用餐时间……更何况昨晚赫斯塔还在强调这艘船上有些人是该死的。 「我有这个责任,你本来也有,但你没有承担。」 「你选择了逃避,用一种正确的姿态。」 突然间,司雷打了个寒战,就连望向赫斯塔的目光也从最初的惊讶变为了警惕——赫斯塔为什么要来竞选这个裁定者的位置?她真的是来救人的吗?还是说…… “简,你……” 赫斯塔已经收回了目光,她冷眼望向眼前众人。 “接下来,我来说说原因。” . 第一百三十九章 说服 “首先,我也不是针对谁,但我不信任这里任何人担任裁定者。你们心里清楚,这五个站到台前的人,有多少是想为所有人额外承担一份责任,又有多少只是为了裁定者任期结束后的退出机会。” 亚当斯笑了一声,“你这么说就有点——” “比如你,亚当斯……是叫这个名字吗?”赫斯塔轻声道,“在今天以前我从来没有见过你,登船这几天,发生在毕肖普餐厅里的争执大概已经有十来次了吧,司雷、迪特里希、艾格尼丝、勒内、布理……” 赫斯塔掰着手指头,依次数着那几个名字,而后她抬头看着亚当斯:“为什么那些时候你没有出现?” “……这和今晚的事情有什么联系吗?” “如果你关心这里所有人的命运,为什么在今晚之前,没有人听到过你的声音?” “不是这样的!”人群中有人站起了身,“不好意思,我想我得反驳一句,亚当斯先生是我们房间的宿舍长,我们每个人都‘听到过他的声音’,他人很可靠,就像一个兄长——” “那不如就继续让他做你们的兄长,让他继续和你们承担同样的风险,”赫斯塔轻笑了一声,“不然任期结束的时候,你们就彻底失去他了。” 人群中的发言人怔了一下,一时无言。 “那么你呢?赫斯塔女士?”费昂斯往前一步,“你这些天又做过什么……往伯恩哈德将军的后背撒豆子——这算是你‘关心这里所有人’的方式吗?” “昨晚的古斯塔夫就是她和黎各一起救下的。”司雷在不远处开口,“而且,赫斯塔是我们当中唯一一个拿着船票水银针——” “那按照赫斯塔女士本人的逻辑,就更不应该让她当选!”费昂斯回过头,“现在她还和我们站在一边,等到她任期结束,我们不也一样彻底失去她了!?” “没错,这种逻辑根本不成立,我只能说有些人自己阴暗,看什么都阴暗。”亚当斯也振声开口,“按她的说法,我们越信任谁,就越不能给谁投票,这根本是在引起我们内部的猜疑!” “而且,我必须指出——赫斯塔女士还在刻意引导所有人忽略一个事实,”费昂斯看向人群,“大家别忘了,成为‘裁定者’并费毫无风险,还记得戈培林先生说了什么吗,如果‘裁定者’自身不够负责,他会第一个死!” “离开这里吧!”亚当斯冷脸望着赫斯塔,“真这么想坐上’裁定者‘的位置,下次就堂堂正正地上来竞选——” “离开这里!”费昂斯高声喊道。 赫斯塔仰靠着轮椅,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两个正在振臂高呼的男人,在短暂的聒噪过后,这两人都有些迟疑地停下了叫嚷——几乎没有人跟随他们的指引,台下的众人又恢复了一贯的静默。 人们表情复杂地望着这一幕,有的人忧心忡忡,有的人若有所思,还有人蠢蠢欲动,然而在一片近乎默契的沉默中,所有人都等待着。人们既不表态,也不离场,此刻的焦虑是一种必然,每个人都消磨着自己的耐心,静候着一切自己走向一个结果。 这一切也正被安娜看在眼里。 一切会自己走向一个结果吗? 当然会。 “说完了吗?”赫斯塔轻声问道。 “戈培林先生!”亚当斯看向不远处,“这难道是允许的吗?” 戈培林没有说话。 赫斯塔笑了一声,她慢慢靠在椅背上,视线望向所有人头顶的水晶灯。 “刚才费昂斯说,等到我卸任裁定者的时候,诸位就要失去我了,那我请问昨晚的古斯塔夫是给了我什么好处,能让我不顾危险,加入营救?” 更多人重新看回赫斯塔。 “答案很简单,他没有给我什么好处,我加入,仅仅是因为我是一个水银针,而水银针生来就是要与螯合物作战的,我只是在履行我个人的职责。” “你不必说这些场面话,我本来也没有要指责你的意思,”费昂斯皱起眉头,“我只是在用你的逻辑来证明——” “是吗?即便卸任裁定者,我也依然是一个水银针,这一点不会变。”赫斯塔望着他,“阁下结束裁定任期之后,还会愿意自告奋勇地卷入新的危险吗?” 费昂斯没有再开口,他哼笑了一声,走到不远处的椅子边,坐下了。 赫斯塔笑着看回人群:“你们的戈培林先生刚才告诉我,这次的幕后操纵者很有可能不是螯合物……” 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他似乎认为,发生在这艘船上的一切都是来自‘亚雷克的考验’——” 人们再次开始交头接耳,人群的朦胧低语再次笼罩大厅。 “这只是我的个人猜测,”戈培林主动开口,“我并不能完全确定。” “我知道,但这是一个好消息,好消息应该大家一起分享。”赫斯塔轻声道,“我不清楚在座的有多少人亲眼见过螯合物,真正与它们有过遭遇,今天你们看见戈培林全身而退,以为只要谨遵规则就可以得到许诺——但我要告诉你们,如果对手是螯合物,这种事绝无可能。 “所以,我劝你们把这个选举延后,反正将来要诞生的裁定者也不止一位,这次没轮上,还有下次。先把《指南》交给我,因为戈培林确定不了的事情,我能确定,如果事情最后指向了最糟糕的结果,那么你们保不住的人,我能保住。 “我已经厌倦了这种宜居地式的拉锯……不如让我直说吧,暂时忘掉你们的投票游戏,放下你们的偏见,怀疑,像一支真正的队伍一样凝聚在一起,把你们的性命和信任都交给我,因为水银针不会后退,水银针不在乎那个裁定者名额,水银针只知道战斗到最后一刻。 “让我把该做的事情做了……做好,做完。” 赫斯塔看向费昂斯与亚当斯的方向。 “有无异议?” 亚当斯扫了赫斯塔一眼:“……这一轮,我退出。” “我也……” 赫斯塔:“那么司雷,勒内?” “没有异议。”两人回答。 赫斯塔重新看向人群,“你们呢?” 古斯塔夫第一个站了起来,向着赫斯塔用力鼓掌,“我支持!” (本章完) . 第一百四十章 感谢 又有几个人跟随着起身鼓掌,塔西娅也在其中,在一片略显压抑的掌声中,越来越多的人站起了身,以此表示自己对眼前这位水银针的支持。 赫斯塔抬头,“黎各,我们可以去拿《指南》了。” “好!” 黎各兴冲冲地转身,将那个牛皮纸档案袋拿在手中。 “还有钢笔。”戈培林提醒道。 “这是谁的钢笔?” “‘裁定者’的,”戈培林轻声回答,“它应该和《指南》放在一起……你们之后也会有需要用到它的地方。” 黎各“哦”了一声,把钢笔也一并抓起递交到赫斯塔手中。 不远处,司雷分开挡在她身前的男人们,快步来到赫斯塔身旁,“……恭喜你,简!” 赫斯塔没有立刻应声,她低着头,单手将红色钢笔别在了自己胸前的口袋,那份《指南》始终被她牢牢握在手中。 “这份《指南》——” 赫斯塔仰头望向司雷,露出一个微笑,“回去再说。” 一瞬间,司雷听见自己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她确实感到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先前的种种忧心自责忽地扫空,一切重新变得轻松起来。 “好,”司雷点了点头,“回去说。” 戈培林很快走到赫斯塔身旁,他面向人群:“那么,现在我来发出作为‘裁定者’的最后一个通知……不用紧张,这是一个好消息,我要告诉各位,在裁定者更替的当日不会有人死去,所以,在座每一个人都可以安心地度过今天。 “在今天,所有人都是安全的。” 人群传来一阵轻微的欢欣赞叹,忽地有人举起手来:“戈培林先生,您之后还会出现吗?” 这个问题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认真地看向戈培林。 “我之后会一直待在三层甲板,”戈培林轻声道,“如果谁需要我的帮助,可以到那边找我。” 人群中再度响起了掌声,这掌声比先前热烈了不知多少倍,人们望着戈培林的目光充满依恋。待到掌声稍稍平息,戈培林回望赫斯塔,“那接下来,我们还是把时间留给赫斯塔女士,她一定也有话要和大家说。” 话筒再度递到赫斯塔嘴边。 赫斯塔想了想。 “散会。” …… 尽管今早的集会结束了,但许多人还是选择继续留在毕肖普餐厅,一方面这里的早餐才刚刚开始供应,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赫斯塔还没有走。 在宣布散会之后,赫斯塔单独留下了勒内谈话。两人的谈话时间不长,但勒内的表情从一贯的谦卑渐渐变得惊喜,而后更是开始抹起了眼泪——司雷一直在远处观察着这一幕,显然,赫斯塔许给了勒内一些好处。 从勒内的反应来看,那应该是一些惊人的、实在的好处。 两人的谈话持续了大约十分钟,之后勒内一步三回头地向赫斯塔告别,然后飞快地离开了餐厅。 几个乘客迅速抓住空隙上前同赫斯塔打招呼,赫斯塔与每个人都寒暄了几句,而后才朝出口这边走来。 “你怎么还在这儿啊。”见司雷仍杵在门口,赫斯塔有些惊讶,“刚才不是让你先回去休息吗?” “不急这一会儿。”司雷两手插兜,快步跟上了黎各与赫斯塔的步伐,她侧目看向两人,“刚才那个勒内是怎么了,我看他好像一下变得很激动?” “简给了他一张空白名单,说他可以写三个人的名字上去,到时候我们会保证这三个人的绝对安全……”黎各轻声回答,说着说着眉头就皱了起来,她低头看着赫斯塔的额头,“你是要怎么保证他们的绝对安全?你昨晚连自己的安全都保证不了。” “那也不影响我给他这个承诺,”赫斯塔闭着眼睛,“发白纸又不要钱。” “啊,你……”黎各愣了一下,她倒吸一口凉气,“我发现你这个人现在是有点……” “那可不一样,”赫斯塔拍拍怀里的《指南》,“你看我之前答应你什么来着?” “哎呦,你开始说今天就让我看到《指南》的时候,我以为你是有什么办法和新的裁定者做些友好协商……结果你自己上去了!”黎各一边叹气一边摇头,“推你往前走的时候我还琢磨呢,‘诶简这是要干什么?再往前可就直接跑台上去了啊’,结果就听到你忽然来了一句‘我已经累了,剩下的时间都交给我——’我真的求求你,下次再搞这种戏码的时候先给我通个气啊!” “就把我推上去再推下来,有什么好通气的……”赫斯塔抬起头,“不是有手有脚就能干吗?” 黎各刚要开口回呛,突然留意到不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司雷与赫斯塔也同时看见了来人,塔西娅与一个年轻男人正站在前方的转弯口。目光交汇的一瞬,她主动朝三人打起了招呼。 赫斯塔看了一眼站在她身旁的男人,那正是不久前塔西娅离开餐厅时追出去的那个……似乎是叫菲利普。 两人一同上前,塔西娅的眼睛还是红的。 “您好,”塔西娅挽了一下鬓发,“冒昧打扰了,我……是来向您道谢的。” 赫斯塔并不回应,“那位是?” “您好,”男人向赫斯塔伸出手,“我叫菲利普,” “你是否介意回避一下,”赫斯塔并没有抬手,她望着男人的眼睛,“这是个私人谈话。” “哦,哈哈,关于这一点您不用担心,因为我是塔西娅的朋友……”菲利普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他发现赫斯塔的目光正在变冷,就连黎各和司雷也同样有些不耐烦的样子,“……呃,塔西娅,我在那边等你。” 菲利普离开后,赫斯塔再次看向塔西娅,“谢我什么?” “嗯……您为我争取了时间,就在布隆博先生提出要把演讲时常延长到十五分钟的时候,您和戈培林先生聊了一段很长的天——我知道我可能是在自作多情!但无论如何,我都想来谢谢您……谢谢您当时的举动。” “不客气。”赫斯塔轻声回答。 不知为何,塔西娅对赫斯塔的这个回答感到有些意外——她原以为赫斯塔会断然否认那是在帮忙,毕竟她之后的表现实在是令人失望透顶……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赫斯塔望着她。 “……您说。” “当时,为什么会举手?” (本章完) . 第一百四十一章 想想办法 塔西娅沉思了片刻,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我不是为了那个退出机会!” “我知道你不是,所以是为什么呢?” 塔西娅目光微垂,有些犹豫,“也许我不该说这些话,因为……” “直说。” “……我不信任勒内,”塔西娅极快地看了赫斯塔一眼,“您也看到了,这些天里,他不但一直对戈培林先生出言不逊,而且还私下结党,逼迫我们按照他的意思行事,如果有人违背,他就会动用武力……我知道您好像很看重他,但……” “勒内还动用武力啊?”黎各笑起来,“这种事你们是不是应该找伯恩哈德,他之前不是说他负责维持秩序什么的?” 塔西娅摇了摇头:“没用的,大部分戈培林先生下达给我们的指令,勒内还是会遵守……但他会抢我们的东西,昨天杰奎琳女士的一箱首饰就被他强行拿走了。之前有一些人找过将军,但这种琐事他不在乎——两个士兵过来揪着勒内的领子,给了他几句‘别惹事’的口头警告,就结束了……最后,反而是那几个找将军诉苦的人,被勒内的手下狠狠教训了一顿。” “看不出来,”黎各望了赫斯塔一眼,“勒内这个人还挺凶的?” 赫斯塔抬起头:“你不信任勒内,所以看到勒内竞选‘裁定者’,你就决定也参选……是这样吗?” “是,如果勒内这样的人成了‘裁定者’,大家的日子才真的不好过。我想着我也应该做些什么——至少,也应该站上去试一试,有些事情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说到这儿,塔西娅苦笑了一声,“结果试过了才知道真的不行——” “公开演讲是个需要训练的技能,很少有人第一次就能做好。”赫斯塔打断了塔西娅的话,“你需要更多练习。” 塔西娅一怔。 “我认为这是个很好的尝试,”赫斯塔轻声道,“而且我也记住了,你叫塔西娅。” 四目相对,塔西娅屏住了呼吸。 望着赫斯塔的眼睛,塔西娅直觉感到这个坐在轮椅上的姑娘应该比自己年轻,但她说话的口吻,她的眼神,她看起来笃定又随意的态度……又完全不像一个年轻人。 “……谢谢。”塔西娅喃喃着道。 “勒内这种人不难相处,”赫斯塔望着她,“你再,想想办法?” 黎各很快推着赫斯塔远去,塔西娅站在原地望着那三人离去的背影,她回想着赫斯塔最后的话,一时间忘却了别的事。 想想办法? ……这是自己想想办法就能解决的事情吗? 或许对赫斯塔这些水银针而言,勒内这种人从来都不难相处吧,所以她也会觉得这件事对别的人也是一样,只是需要“想想办法”。 可即便是这样,这种理所当然的感觉也很奇妙。 她试着想象着赫斯塔的视角,想象着她说出“勒内这种人不难相处”的心情,塔西娅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被赫斯塔这样的人推己及人好像很容易使人产生一种幻觉,即便自己在理性上清楚地看见了双方之间的鸿沟,但仍有一种热情被唤起。 就好像她说“演讲是个需要训练的技能”,需要“更多的练习”,而对付勒内这样的人也可以采用同样的逻辑—— 只需要,想想办法。 “你们聊什么呢,聊那么久!” 菲利普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塔西娅如梦初醒,不由得往旁边退了一步,高跟鞋的细鞋跟抓地不稳,她一时失衡,菲利普顺势挽住了塔西娅的肩膀。 “没事吧?” “没事……”塔西娅按着心口,看了菲利普一眼,“……以后别这样突然出现,好吗。” “抱歉,但你也太容易紧张了,”菲利普笑着叹了口气,“我们回去再吃点东西吗?一会儿我送你回去。” “谢谢,不过算了。”塔西娅望着前路,赫斯塔三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道路尽头,塔西娅收回目光,“我先回去了。” “塔西娅!”菲利普往前跟了几步,“你现在回去干什么?” 塔西娅没有回头:“我回去……想想办法。” …… 赫斯塔与黎各没有返回千叶的房间,两人一路带着司雷回到她们最初的住地。 “我真的受不了这个门……”进了大门之后,黎各盯着正在缓缓合拢的门板,“每次都要等这么久!” 门“卡嗒”一声,终于关上了。 司雷已经走到赫斯塔的房间门口,帮她和黎各开抵着门。 黎各推着轮椅,小心地把赫斯塔推进屋内。 司雷望着屋内的陈设,感觉这里还是少了许多东西——比如之前靠墙放的手风琴箱,估计是被赫斯塔重新收起来了。 一道金属柜门的撞击声响起,司雷回过头,见黎各站在保险柜前一通操作,不知在干什么。 “可以让我看看《指南》了吗……”司雷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然而再一抬头,就见赫斯塔两手空空,“你《指南》呢?” “锁起来了。”赫斯塔指了指身后。 “……不是说回来说吗?为什么——” 黎各走到赫斯塔身后,“该睡觉了,司雷警官。” “先让我看看《指南》,我马上就休息。” “你马上是多久,这东西研究起来肯定又要个把小时,”黎各两手叉腰,“而且你不睡我们两个也要睡了,昨晚熬了一宿,再不睡一觉,人都要变傻。” “我——” “黎各已经设了定时,这个保险柜九个小时以后才能打开,”赫斯塔轻声道,“横竖都等晚上再说吧,我现在这个身体情况……确实需要休息。” “睡吧睡吧,”黎各反锁上门,“等醒了一起看。” “……服了你们,”司雷叹了口气,“行,我去洗漱。” 卫生间传来水声,黎各看向赫斯塔。 “看我干什么?” “……这破保险柜什么时候还多了定时功能,你随口搪塞司雷也找个不那么明显的理由啊,她过来看一眼就发现了。” “你说得对,”赫斯塔笑了一声,“不睡觉确实会变傻。” (本章完) . 第一百四十二章 口琴 “那么,赫斯塔女士,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赫斯塔脖子微微后仰,表情有些不确定。 “你是在……学我说话吗?” “嗯哼,”黎各挑起眉,“你刚在餐厅外面是不是这个腔调?” 赫斯塔发出一声嘘声:“……你要问什么,问吧。” 黎各在赫斯塔对面的床角坐了下来,“当时,你又是为什么会举手呢。” “为了拿《指南》。”赫斯塔几乎没有多想,就给出了答案。 “除了这个呢,没别的原因了吗?” “还能有什么原因?” “嗯……就觉得,这有点不像你,”黎各望着赫斯塔的眼睛,“其实你之前搭理勒内的时候我就有点奇怪,你以前不喜欢掺合到这些事情里去,更不喜欢和这种人打交道……是这样的吗?” 赫斯塔陷入沉默,认真思考着黎各的问题。 房间里变得安静,只能听见从卫生间传来的水花声。 “别太严肃,我就随便问问,”黎各站起来,“你要是当时突然来了兴致,所以就上台了,那也确实没什么理由好说——” “确实是突然来了兴致,但也不全是因为这个……”赫斯塔突然开口,她望着前方,目光中带着回忆,“之前,我认识了一个,新朋友。” “新朋友?” “在我第二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告诉我,‘权力,是很好的东西,当你有机会攫取它,不要放弃’,”赫斯塔望着黎各,“后来,在和她……分开以后,我常常想起这句话,有时候,我觉得我好像明白了,有时候,又好像没有。” 黎各的脸上浮现起困惑。 卫生间的门哗啦一下打开,司雷已经换上了睡衣,她看了看房间里正在对视的两人,“你们怎么了?” “……思考一些复杂的人生哲学。”黎各回答。 “什么哲学?” “就……”短暂的沉默后,赫斯塔转过头,“人不睡觉,脑子会变傻,但不睡觉的指令又是大脑给出的——” 司雷吐了口气,“好的,好的,这就睡了。” 赫斯塔与司雷分别躺下,黎各仍坐在一旁。 司雷有些奇怪:“你不睡吗?” “我得再等等千叶,因为总得有个人守着吧,三个人都睡着了谁来警戒呢,”黎各扬了扬手里的书,“我看会儿书。” 司雷望着黎各的目光多了几分歉意——原本看护简是她和黎各共同的任务,但这几天她就没往这边来,照看简的责任全都落在了黎各一个人肩上。 “千叶什么时候回来?” “我刚往毕肖普餐厅打了个电话,千叶好像有什么事被拖在那里了,”黎各歪了歪头,“她说她会尽快,但没讲具体什么时候能回。” “……辛苦你了,今晚我可以换班。” “睡吧,你就是想得太多了,”黎各拍了拍司雷的被角,“晚安。” …… 毕肖普餐厅一角,安娜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灰蓝色的海没有边际,荒芜又神秘,安娜漠然望着平静的海面,久久出神。 “您还好吗?”曼特尔换了一身制服,再次来到安娜身旁,“我刚才和同事一起对了下库存,也没想到这一大早的会出问题……结果就让您一个人在这儿坐了这么久。” “我很好,”安娜收回目光,“是有什么麻烦了吗?” “没有的哈,就是出单食材有点对不上,数量也不大,可能就是之前的清点有问题,”曼特尔想了想,“四舍五入,算成正常耗损应该也可以。”“看来是个非常费心的活儿。” “也不算了。”曼特尔笑了起来,“您接下来要去哪儿,要我推您再去医务室看看吗?” “不用。” 曼特尔表情微凝:“可您在通风井里待了那么久,万一有什么地方伤着了——” “我清楚我的状态,不用的,”安娜轻声道,“谢谢你的关心……” “好的哈……我也只是建议——” “我这样会打扰到你正常的工作吗?” “哪里会!”曼特尔惊呼了一声,“您千万别这么想,我今天除了晚班不能缺——呃,我是说,我眼下的工作不算紧急,随时都可以找同事替班——完全不耽误的!” “那就好……现在能推我去外面的甲板上转转吗,如果方便的话?” “当然方便,”曼特尔绕到安娜身后,她忍不住感叹,“……啊,您精神真好。” 曼特尔推着安娜一路下行,很快来到船尾的观景台,有两三个船员正靠在远处栏杆上吹风,她们望见曼特尔,远远朝她挥手打招呼,曼特尔笑着回应。 “您冷吗?”曼特尔指了指不远处的应急室,“外面风大,需要的话我可以给您拿块毯子。” “不冷,这会儿还有点热,”安娜回答,“餐厅里太闷了。” “也是,”曼特尔笑起来,“夏天快来了,现在也就夜里凉了哈。” 轮椅慢慢地向前,安娜望着眼前变换的风景,忽然,她朝着侧面抬起手,“船尾这边,以前是不是有个露天剧场?” “嗯?您连这个都知道啊,”曼特尔顺着安娜手指的方向看去,“对,那就是格雷斯剧场的前身,以前有烟火表演的时候大家还可以直接坐在观众席上瞧……后来有人从舞台上坠亡,剧场就被改到室内了——不过舞台收音更好了。” “观众席两边,还有很多酒水区,对吗。” “对!夏天的时候,很多人游完泳就会顺路过来喝一杯,平时就算没有音乐会,船上的乐手也喜欢到这边来演奏,一晚上收的小费能抵过我们一趟航行的工资了。我小时候怎么就没学个萨克斯小号什么的呢,就是会吹个口琴也好啊……” “口琴很好学的。” “……真的吗?您还会吹口琴?” “入门很快,想学吗?”安娜从上衣口袋里取出口琴,“我以前教过一个学生,她对音乐不算特别有天赋……但不到一个月就入门了。” 曼特尔望着安娜将口琴举到嘴边,一段节奏轻快的小调随之响起,从这柔和的吐息中,曼特尔听出些微伤感。 (本章完) . 第一百四十三章 豪猪之歌 曼特尔静静聆听。 干涩的海风从两人身后吹来,在这片开阔的甲板上,口琴的声音显得格外微渺,好像风再大一些就会将乐句吹断,有那么一瞬,曼特尔甚至感到一阵心悸,好像眼前这片没有尽头的海忽然变得有些可怖。 它的平静与无涯变得令人陌生,难以忍受。 在歌曲抵达结尾的时候,曼特尔回头望向安娜。 “喜欢吗?”安娜笑着问。 “很……动人。”曼特尔低声回答,“这是……维柳钦斯基荒原的小调吗?” “算是。” “算是?”曼特尔不太理解这个回答,“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豪猪之歌》。” “好奇怪的名字……”曼特尔笑了一声,“听起来完全没有那个味道啊,和歌都不挨着。” “你听过那个关于豪猪的故事吗?” “……啊,”曼特尔一怔,“是那个取暖的故事吗?” “这首曲子很老,上次流行还是在黄金时代末期。” “黄金时代……” “那时候很流行ai作曲,任何东西都可以转化成音乐:一段光影、一些植物的生物电波,甚至是一幅画、一首诗……在经过抽象的数字处理之后,都可以转化为音符;而《豪猪之歌》的原材料来自一个由ai创作的故事,你可以理解为这是一段基于情节的配乐,带着浓郁的维柳钦斯基荒原风格。” 曼特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所以,那个豪猪取暖的故事是ai创作的?” “不,豪猪取暖是一个白银时代的哲学家虚构出来的,但ai给它添上了一个结局。” “是……什么样的结局呢?” “她是这么写的,”安娜望着远方,轻声道,“寒冬里,豪猪们会在山洞中聚集取暖,然而它们靠得近了会扎到彼此,离得远了又觉得寒冷,它们必须若干次地调整距离,直到找到最合适的位置,使得彼此既不会扎伤,又能够互相取暖。 “然而有一些豪猪——因为春夏秋离群索居,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它们身上的刺奇形怪状,有的地方长,有的地方短,以至于再不能像从前一样,与众豪猪好好地站在一处。 “那么,为了在寒冬里继续活下去,豪猪们必须作出抉择,譬如是否要磨掉自己令人不舒服的长刺,以期继续在这个山洞中熬过这一场寒冬。 “大部分情况下豪猪们都会这么做,但是,也有一只豪猪,它走出了山洞,走进了风雪。这并不是因为它认为自己的长刺是多么引以为傲的东西,而是比起依靠这一点余温残喘,这只豪猪更想用它的脚跑出这个冬天。” 安娜望向曼特尔。 “这首曲子,就在写这只豪猪的旅程。” 曼特尔凝神想了一会儿。 “这就算结局了……感觉,只是个开头哈?那只豪猪最后怎么样了呢?” “是啊,它怎么样了呢,”安娜语速很慢,“它有没有遇到伙伴,有没有遇到猎人?它有没有跑出那片雪原,找到一片不再落雪的……春之国度? “也可能它什么都没有遇到,就冻毙在那片雪原,”安娜轻声说,“等到春日再来,它的同伴们离开洞穴,看到它的尸体,有的当场落下眼泪,有的留下一声哂笑,有的不发一语,只暗自下定了什么决心……谁知道呢。” 曼特尔皱起了眉头,她望着无边的海,眼前仿佛真的出现了一片雪原,一只豪猪在无边无际的狂野中奔跑,它的四蹄踏着冻土,在坚硬的雪地上溅起一阵蒙蒙的霜雾,这个想象中的画面令曼特尔感到一阵眼热—— “哦,”安娜的语气突然轻快,“看来你是落下眼泪的那一波。” 曼特尔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两手按了按眼眶,迅速恢复了呼吸的节奏。 “这首《豪猪之歌》,认真学的话多久能学会呀,就对我这样完全没有音乐基础的人来说?” “嗯……”安娜摇头晃脑地想了想,“如果你每天都练很久,没日没夜地学,那大概只需要——” “啊,怎么这个时候这里还会有人呢!” 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曼特尔回过头,安娜没有动作,只是欣然一笑——千叶带着伯山甫,出现在了她们的身后。 千叶像个牧羊人,无声地将伯山甫驱向前方,这个男人始终一副了无生气的模样,在向老师点头致意之后,他沉默地站去了船边,望着眼前这片辽阔的大海。 曼特尔的目光只是扫过了千叶的脸,她立刻感到一阵本能的恐惧——千叶此刻表情僵硬,但好像又是想挤出一个平易近人的笑脸,以至于表情格外诡异,曼特尔赶紧移开了目光,避免和千叶产生目光接触。 千叶在安娜的身侧停了下来,她没有低头,只是眼睛向下翻,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盯着安娜。 站在近处的曼特尔脖子后面的汗毛已经全竖了起来。 “你也出来吹风了呀,”安娜温声朝千叶开口,“餐厅里实在很闷是不是?” 千叶没有回答,她喉咙微动,闭上眼睛,深深呼吸,而后转身走向伯山甫。 “我带他出来转转,”千叶轻声道,“一直闷在房间里算怎么回事呢。” “是啊,”安娜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曼特尔女士刚才还在和我说这一带老剧场的盛景,可惜看不到了。” “是的哈……”曼特尔手心冒汗,“哈哈哈……哈哈哈……” 四人谁也没有再说话,就这么各自找地方安放目光,远天的太阳灿烂明亮,在这片无遮无拦的船尾甲板上留下阴影。 高处,几只狙击镜后的眼睛一刻也没有从安娜的头颅上移开视线。 “还没有击杀命令吗?”一人有些不耐烦,低声向身后的搭档询问,“现在伯山甫就在安娜边上,没有比现在更好的误杀时机了……” “别冲动,那个水银针就在旁边,开枪没有意义。” “她现在又没有进入子弹时间,我就不信我这边开一枪,她能那么快反应过来?” “别找死,”搭档突然看了一眼手中装置,“……有新命令。” (本章完) . 第一百四十四章 恼火 甲板上的几人似乎对高处的威胁毫无觉察,只有千叶始终留心着高处的几道阴影,几分钟后,她发现那些令人生厌的尾巴忽然从余光里消失了。 几乎就是同一时刻的事情,前后相差不到几秒,应该是收到了新命令。 撤退,或者……是别的什么打算。 千叶佯作远眺,整个人的呼吸几乎凝滞——如果接下来的十几秒内没有动静,这里应该就暂时安全了,但倘若今日真的有什么针对安娜的行动,那应该也就是这十几秒内的事…… 突然,安娜驱动轮椅。 这瞬间的扰动让千叶差点直接进入了子弹时间,但当她绷紧了神经观察着安娜的动静,她发现安娜只是驶向了伯山甫那边。 “看起来你这几年过得不太好,”安娜抬头看着伯山甫,“嗯?” 伯山甫目光微垂。 安娜望向海面,“到了十四区,有什么打算?” “没想好,”伯山甫低声道,“先……去平京那边报到,在那边的史研所待一段时间。之后……可能会在平京和雾松原之间两头跑。” “我的小芙洛拉现在是谁照顾呢?” “她病了,去年就去了十四区,我们半个月会视频一次,孩子总想妈妈,埃斯特雷娅去世以后她一直不太好,”伯山甫低声道,“我也不能陪在她身边……” “那倒是不用太担心了,十四区这次费尽周折地把你要回去,必然是对你寄予厚望……至少芙洛拉不会像在第三区的时候一样没人管,只能可怜巴巴地跑我这儿来要吃的。” 伯山甫的视线更低了,“抱歉。” 曼特尔不断瞥看伯山甫的脸,“……打扰一下,请问,您是那位语言学家……?” “对,他是。”安娜回答。 曼特尔微微张开了嘴巴,她睁大眼睛望着安娜,“我刚刚听见他……称呼您老师,您还是他的老师?” “不像?” “不是……”曼特尔眨了眨眼睛,“我以为您的专业方向是……呃……他不是学语言学的吗,怎么……” “我的北津古语是向安娜女士学的,”伯山甫低声道,“从前在乌连的时候,她在AHgAs的下属教育机构里教授过公开课,刚好那时候我就住在附近。” “北津古语……”曼特尔颦眉想了想,“哦,是那个——那个……《神谣集》是不是!大断电时代之前,最后的‘文明遗书’?” 安娜颇为欣赏地望着她,“你懂的很多嘛。” “总是在海上航行,闲着也是闲着哈……” 曼特尔悄悄往千叶的方向看了一眼——她始终没有加入这场谈话,只是一语不发地站在不远处观望。 “……难怪千叶女士要一路护航了,哈哈。” “太阳要狠起来了,”千叶没有接曼特尔递来的话头,她抬头望了一眼天空,“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曼特尔立刻开口,“您不用担心,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去拿水和——” “现在。”安娜回答。 “这么一会儿就够了吗?”曼特尔有些诧异地回头,“船尾还有很多可看的装置呢,今天又是难得的安全日……” “是的,”安娜回答,“我有点累了……道平也一起回去吧,一个人站在这儿也没什么意思。” 伯山甫顺从点了点头。 曼特尔一时有些好奇——她听见安娜用一个陌生的名字称呼着伯山甫。她想开口问问那名字是怎么回事,千叶就已经先一步抓住了安娜轮椅的椅背扶手,调转轮椅方向。 “我要回去看看简她们,刚好顺路,”千叶低声道,“我她送回去就行。” 曼特尔不敢多说什么,只是点头:“好呀,那……正好哈。” 她望着三人渐渐远去的背影,大约过了十几米,安娜忽然探出上半身回头,“谢谢你今天的招待,曼特尔女士,改天有空来我房间看看,我教你吹口琴,好吗?” 曼特尔一怔:“嗯!一言为定!” …… 房间里,黎各听见过道里传来人声,她悄然起身,拧开锁头,把门拉出了一条缝,只见千叶推着安娜进来了。一个有点眼熟的男人跟在她们身后,是伯山甫。 轮椅上,安娜打着呵欠,看起来精神萎靡,而在她身后的千叶目光阴沉,凶得好像下一秒这里就有人要变成尸体。 这气场让黎各不由自主地把门缝又合得小了点——她几乎从来没有见过千叶这样恼火。 忽然间,黎各意识到一件事:先前拖着千叶的人,除了安娜还能有谁?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可能……没有那么简单。 细想起来,黎各似乎就没有见过千叶被谁真正激怒过,在过往的日子里,每当有谁做出令千叶感到冒犯或是不快的事情,她总是会笑,那种笑容与其说是恼火,倒不如说是轻蔑和不解。 黎各马上回头,想喊赫斯塔过来一起看看,然而,她极轻地喊了几声赫斯塔的名字以后,床上人没有反应,黎各溜到赫斯塔床边——简这会儿已经睡熟了。 黎各无比可惜地叹了口气。 过道上响起一道关门声,听起来是从安娜的房间传来的。尽管这声音传到房内已经很轻,但趟在床上的司雷还是变了个姿势。 黎各轻手轻脚地回到门口,继续朝外观望。 那个叫伯山甫的男人蹲坐在墙角的龟背竹边上,而安娜和千叶已经不见了踪影。 “嘿,”黎各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你好。” 伯山甫撑着膝盖,艰难地站了起来,“你好。” “你跟她们一起来的?” “嗯。” 黎各往安娜的房间看了一眼,“你们刚去干什么了?” “不知道,”伯山甫回答,“刚才千叶女士突然到我这里,说要带我出来走走,我就被她带出来了。” 黎各嗯了两声,晃晃悠悠地走到安娜的房边上,尽管千叶已经刻意压低了声音,但黎各仍能听见她愤怒的斥责。 她试图听了一会儿,才发现千叶似乎正在讲一门她完全陌生的语言。 “她们吵什么呢?”黎各回过头。 伯山甫看着地面,“不知道。”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五章 过时 安娜的房门突然打开,千叶走了出来。 四目相对,千叶目光冷峻,她松动颈脖,面无表情地开口:“辛苦了,我来换班,你可以去休息了。” 黎各只愣了片刻,便很快换了一副笑脸,“好啊,等你好久了。” 此刻黎各脸上完全没了昨天晚上谈及金钥匙时的严肃和提防,大抵是因为这会儿是她在看别人的热闹。 “……你要带着这个人一起吗,”黎各指了指伯山甫,“房间里可没有给他休息的床。” 千叶看了伯山甫一眼,“你应该也不累吧?” “不累。” 黎各浮夸地打了个呵欠,“那我去司雷房间睡了……哎,这一天天的。” 随着另一扇门轻轻合上,黎各消失在门后。 千叶站在原地,她不自觉地往走廊外的监控看了一眼,毕竟这里的每一只电子眼都可以是零的眼睛。此刻千叶很想把零抓出来问问,到底有没有考虑过放任安娜这样胡闹的后果。 半分钟过去了,无事发生。 “这边。”千叶向伯山甫挥手,两人沿着坡道走上地处半层的房间,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入。 过道只安静了一小会儿,黎各又再度拉开了房门,悄悄溜了出来。 她心底有许多问题想问,而安娜——这个同时被赫斯塔与司雷认定为一切始作俑者的女人,现在就待在那个房间里,这哪儿有不去拜访一下的道理! 然而,直到黎各走到安娜的门前,她才发现安娜的房门没有反锁。推开虚掩的门,黎各低声唤了一声“你好,我是隔壁的黎各,冒昧打扰一下——” 房间里没有回应。 穿过玄关,黎各走进卧室,这房间的陈设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没有一点人居住过的痕迹。 “安娜女士?” 她往卫生间与浴室探头看了一眼,不要说活人,浴室的下水道口连一根头发也没有。 黎各不可置信地开始翻找——她亲眼看见千叶推着人进来,这期间她始终守着过道,没有任何人出入。 这人…… 这人哪里去了!? …… 另一处昏黑的房间,安娜扶着辅助装置的栏杆,慢慢从轮椅转移到软床上。 “今天不用眼罩和耳塞了,”她看了一眼一旁的方盘,“熬了一整晚,我现在沾枕头就能睡着……” 方盘沉降,消失在安娜手边。 零的声音从正上方传来,“今天开心吗,安娜?” 安娜没有回答,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闭上眼睛,“你想聊聊吗?” “如果你现在还有精力。” “有。” “我必须首先提醒您,一直到裁定人选举结束,你的行动风险都在安全范围内,但你却突然决定出去散步——” “哦,就是这种无聊的问题吗,”安娜轻吐一口气,“还是让我早点睡吧,我毕竟都这把年纪了……” “今天以后,你和千叶女士的赌注有结果了吗?” 安娜的眼睛半睁开,“关于赫斯塔的那个?” “嗯,”零应和着,“当时你们争论起赫斯塔是哪种人,您认为她和司雷女士更为接近,千叶女士认为不是。” 安娜想了片刻:“你很在意这个结果?” “是的。”零回答道。 “为什么?” “很多原因。” “比如呢?” “帕兰和艾娃都很关注她,帕兰曾经评价赫斯塔是一个‘有趣的人类样本’,”零停顿片刻,“您似乎,也对赫斯塔抱有同样的情感——” “也没有那么关注吧,”安娜笑起来,“一个普通的水银针小女孩,除了作战这方面似乎没有太突出的地方……嗯,非要说些什么,她身上偶尔会出现些睚眦必报的美德,但多数时候,这些品质并不明显。” “……是生病带来的影响吗?” “不,是性格的问题。” 零安静下来,“那么那个赌,究竟是谁赢了?” “看吧,”安娜闭上眼睛,“其实那并不重要……” “您的答案对我很重要。” 见零如此坚持,安娜不由得拿出一些认真的态度。 “为什么呢,”安娜轻声道,“这不是我们第一次在邮轮上配合了,是什么在让你不安?” “我无法预估她在接下来的航行中会主动施加怎样的影响,”零轻声道,“我需要您给出一些倾向。” “你已经尝试过用艾娃的数据库来预测了吗?” “是的,”零答道,“艾娃似乎认为,由于赫斯塔过去一直在以独立作战者的身份活跃,所以她非常缺少面对复杂社会系统的经验,因此缺乏控制全局的能力,即便在个别作战场景中存在超前意识,或有干预局面的主观意愿,也很难作出战略意义上的主动反应。 “艾娃还认为,如果船上出现了大规模的流血事件,作为水银针的赫斯塔大概率会采取一些强力手段干涉,但其行为多半是中立的人道主义救援,她将谨慎表态,并拒绝加入任何一个阵营——在这一点上帕兰也持有相同意见,因为在去年庭审之前,赫斯塔本人始终保持着相当低调的行事风格。” “如果从赫斯塔今天在裁定者选举的表现来,”安娜双眉挑起,“这些看法,好像都有点……过时。”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考虑到艾娃和帕兰最后一次与赫斯塔接触已经是七个月前,她们视角的可参考性已经大大降低,”零轻声道,“所以,就目前的情形,如果您仍要坚持赫斯塔个人的‘绝对安全’,我认为当前局面有失控的风险。” “你认为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全员生还,所有幸存者平安靠岸。”零轻声回答,“这建立在‘赫斯塔坚定不移地站在司雷立场’的假设上;如果赫斯塔能够保持中立,一切变化就在可容忍的区间之内。从赫斯塔目前的发言来看,我认为前者的可能性非常高——所以我非常关心您与千叶女士的赌约,它在某种意义上确实是这个问题的关键。” 安娜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真头疼……她现在在做什么?” “在休息。她和司雷都在休息。” “好。那也让我再好好想想……” 安娜躺平在床榻上,闭上眼睛。 “祝你好梦,安娜。” /89/89445/31102313.htl 第一百四十六章 求助 睡梦中,司雷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毕肖普餐厅外的走廊上。 红色的地毯格外厚实,每一脚都像是踩在了松软的水草上,她想大声询问周围是否有人,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置身水下。 忽然,她发现走廊尽头站着一个年轻人,他的年纪就与这船上的许多年轻人相仿。 男孩穿着松垮的校服,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司雷心中升起一股预感,她快步向前,想去向这个男孩搭话,然而不知为什么,不论她如何奔跑,两人之间的距离始终没有减少。 忽然,男孩转过头,看向侧方,仿佛有什么人在呼唤他,他往后退了一步,转身走向走廊的拐角。 司雷焦急万分,她开始狂奔,然而走廊后退得更快,这条铺着红毯的道路开始扭曲形变,乃至裂解—— 司雷猛然睁开了眼睛。 尽管刚才已经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此刻她仍能感觉到心脏在狂跳,仿佛梦中的奔跑真的存在,她伸手捂住半张脸,大口地呼吸着。 「你做梦了?」赫斯塔的声音从身旁不远处传来,司雷侧目,见赫斯塔仍然躺在床上。 司雷捋了一把头发,「……你也醒了。」 「醒好久了,」赫斯塔回答,「但不想起。」 司雷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再次倒在了床上,她感觉自己应该是睡了很久,但很奇怪,在长时间的清醒之后,睡眠好像非但没有让她感到恢复,反而加剧了疲惫的感受。 她揉了一会儿额头,转过头,就看见赫斯塔在床上平躺着看天花板,表情好像很专注。 司雷顺着她的目光抬头看了一眼,「你在看什么?」 「数那个螺纹,」赫斯塔回答,「我发现它好像是左右严格对称的。」 司雷无声地笑了一声。 赫斯塔侧过头,望着司雷,「你刚才喊了一个名字,」 「……什么名字。」 「小雨。」赫斯塔轻声道,「这是谁?」 司雷喉咙微动,但没有回答,她翻身坐起,两只脚踩在自己的棉拖鞋上,「……别的人呢,怎么房间里就我们两个。」 「千叶小姐和黎各在外面,在商量接下来换班的事,应该很快就会回来。」 司雷望向桌上的闹钟,在看见时针指向7的时候愣了一下,「我们睡了一整天?」 赫斯塔打了个呵欠,「我还能再睡一整晚。」 司雷心不在焉地走到衣架边,她迅速取下了挂在上面的外套,稍一抖落,便穿在了身上。 「还是先起吧,现在接着睡估计再醒的时候就凌晨了……起来活动一下,今晚可以恢复下作息。」 「能来扶我一把吗,」赫斯塔笑了笑,「我现在有点使不上劲。」 话音未落,黎各推门而入。 「晚上好啊女士们,我们可以点餐了,如果你们不想转们再跑一趟毕肖普餐厅的话……诶,」黎各望着司雷,「你怎么穿着简的衣服?」 司雷茫然低头,这才发现自己确实穿着赫斯塔的制服,而她自己的黑色夹克还挂在旁边的衣架上。 「真是睡迷糊了,我说这衣服怎么这么大……」司雷脱下一只袖子,「来——」 突然司雷发出一声低沉的惨叫,黎各和赫斯塔同时吓了一跳,一个快步上前,一个翻身下地。 司雷捂着脖子往后退坐在椅子上,「不要紧张,不要紧张,我没事——」 正说着,司雷放下手——掌心一片血迹。 「这还没事?怎么流血了?」 「没事,就是被什么东西刮了一下,」司雷抓起 一旁的制服,摸了两下,「这是什么……」 三人的脑袋凑到一处,只见司雷正抓着的制服领口上有一个蓝色的金属蚀,上面写着「求助是强者的行为」。 「……胸针?」 赫斯塔松了口气,当即捂着胸口坐下,她闭着眼睛,后知后觉地等着这阵疼痛过去。 黎各拿出酒精棉球和创可贴,在简单消毒之后很快完成了伤口处理。 「别人的胸针挂胸口,你的胸针挂领口,看,司雷成第一个受害者了。」黎各笑出了声,「还好刮得不深,再往边上歪几公分该蹭到动脉了。」 「但我这么穿了半年多……也没事。」 「是我自己不小心,醒了以后一直没什么状态,」司雷低声道,「可能是饿了……帮我点一份小牛肉佐白酱吧。」 「我要碎肉咸派,再加份鲔鱼沙拉……」赫斯塔忽然想起什么,「今天是星期几来着,餐厅有起司锅吗?」 「别惦记起司锅了,全点了你吃得完吗?」黎各拿着房间的平板一通操作,「我来份乌连炖菜吧……甜点就统一选餐厅的今日特色,OK吗?」 另两人同时比了个OK的手势。 「这胸针挺特别的,」司雷看着这枚沾血的蚀,「我以前还没注意到上面有字……这是什么活动的纪念品吗?」 「不是哦,」黎各回答,「是基地里的一个老师送的,我之前也得了一个,不过不知道被我放哪儿去了。」 「老师?」 「嗯,负责我们心理健康的老师,」赫斯塔回答,「瓦伦蒂·维京。」 维京…… 司雷看着这句蚀上的句子,忽然想起来她也认识一个维京,只不过那个「维京」现在已经改姓克利福德…… 许多过去的事情涌上心头,司雷轻叹一声。 「很有道理啊,这句话。」司雷把胸针放回茶几上,「敢于求助,本身就意味着勇气。」 黎各看了她一眼,「……你是这么理解这句话的吗?」 司雷颦眉,「不然呢?」 「就……字面意思啊,求助,是,强者的行为,因为只有强者,才懂得求助。」 司雷的眉头皱得更紧,「我们好像在表达同样的意思?」 「不,完全不是。」黎各摇头,「要成功求助,首先,你身边得有真的能帮到你的人,其次,她们也愿意帮你,第三,你还得有从人群中认出她们的眼光。我反正见过很多人,自己遇到了问题,想要别人帮助,结果要么自找没趣,要么自己讲出去的话反而招来了更多麻烦——她们不知道该找谁,怎么找。」 赫斯塔咂摸了一会儿,「你的意思是,求助是……强者的特权。」 . /89/89445/31130000.htl 第一百四十七章 黎各手撑着下巴,无名指和小指轻轻摩挲脸颊,她思索着赫斯塔的总结,「也不能说是特权,但……」 「而且,」司雷低声开口,「你怎么区分强弱?你对强者的定义是什么?」 黎各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过一会儿,她举起双手:「好复杂……我放弃这个话题可以吗?」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我好像有点明白你在说什么,」赫斯塔接过话茬,「求助意味着开口,开口意味着求助人要承担自我暴露的后果,而一个承担得起后果的人往往并不处在弱势,哪怕她的处境的确非常艰难,她仍然是……一个能够行动的人。」 黎各欣然「嗯」了一声,她点点头,「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司雷目光微垂,「有些事确实,开口就意味着风险。」 「你以为她们是不懂求助,」赫斯塔望着前方,眉心渐渐颦蹙,「其实她们在用沉默自保,因为境况已经岌岌可危,到了连求助的风险都无法承受的地步。」 「……简?」 赫斯塔眨了眨眼睛,朝司雷伸出了手,司雷很快领悟到赫斯塔的意思,将那枚蓝色的胸针递了过去。 赫斯塔望着掌心的胸针。 「因为,求助是强者的行为,所以,不要担心求助会使你看起来软弱,」赫斯塔稍稍歪头,像是在轻声询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这话是对谁说的呢。」 黎各没明白赫斯塔的意思,「……一个不希望自己看起来软弱的人?」 赫斯塔没有作声。 「要帮你别回去吗?」司雷问。 「算了,」赫斯塔低声道,「不用了。」 她将胸针放在了床头柜的闹钟旁边,表情看起来有些失落。 房间的电话就在这时想起,黎各起身去接,司雷望向赫斯塔,「你打算什么时候看《指南》?」 「晚饭以后吧,」赫斯塔重新躺回床上,她闭上眼睛,「我还是有点困,再睡会儿。」 …… 夜里九点,三人一起收拾了她们的临时餐桌,房间的排风系统被推到了最大档位,空气中弥散的食物香气正在迅速消退。 黎各走到保险柜前输入密码,很快将那份用牛皮纸档案袋装着的《指南》拿了出来。 司雷在自己的椅子上正襟危坐,她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黎各手里的东西,直到档案袋被放在桌面上。 司雷等了一会儿,但赫斯塔只是凝视着纸袋,不知在想些什么。 「需要我帮你拆开吗?」司雷问。 「不用。」赫斯塔回答。 赫斯塔左手拿起纸袋,用右臂将它固定在胸口,而后左手飞快地解开缠绕在袋口的白色棉线,将里面的文件一股脑儿地倒在了桌上。 一张白色的旧卡片随之跌落,先是撞上了桌角,然后翻转掉在黎各的脚边。 黎各俯身拾起,刚一上手,她就发觉这张卡片的质地非常特别,它薄得像纸,摸起来像玻璃,可以随意按压扭曲而不留褶皱,可掂在手里的份量又完全不像普通塑料——它要比塑料重许多。 「……船票?」黎各看了一眼卡片上的文字,「这是船票吧?」 赫斯塔与司雷同时侧目,在灯光下,这张白色卡片耀起光亮的色彩,像贝壳内壁的珍珠层,上面的黑色大标题非常清晰: 雷勒普登港·「至高礼赞」号邮轮登船卡·四号舰 雷勒普登基本港——维柳钦斯基皇家海港 15/05/3647登舱 座号S_117SF 限乘坐当日当次客轮,遗失不补,请妥善保存 黎各指着大标题,「雷勒普登是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不知道……」赫斯塔看向司雷,「司雷警官呢?」 「我不太确定,」司雷颦眉深思,「我印象里阿弗尔港口那一带好像有个废弃的小镇叫这个名字,我之前在老地图上看到过一眼……应该早就没有人住了吧。」 「这么巧吗,」黎各两手抱怀,「阿弗尔港口,我们是从那儿启程的,然后我们这趟航行的终点也是去维柳钦斯基。但我确定维堡那边肯定没什么皇家海港,现在哪还有港口叫这名字——」 「今年是4632年,对吗?」赫斯塔突然开口。 「对啊,」黎各有些奇怪地看着她,「你怎么连这个都忘了。」 「不是,」赫斯塔指向船票,「那这个日期是怎么回事,印错了吗?」 司雷和黎各同时看向赫斯塔指向的数字,两人这才发现船票上的年份写着「3647」。 三人同时静默。 3647。 4632。 那差不多和现在隔着一千年…… 现在的年份数字末两位比船票上数字的末两位还小,如果千位数上的3是印错了,那后面的几个数字也一起印错了吗? 「3647年,那是……「黄金时代」?」黎各仍未从震惊中恢复,她两只眼睛直直地望着桌面,半晌,又低声呢喃,「这是张「黄金时代」的船票?」 赫斯塔一言不发地将船票翻了个面,一行醒目的红色手书映入眼帘: 不惜一切代价返航!立即返航!就近靠岸!这片海域不是原定航线! 「这行字,」黎各立刻反应过来,「这不就是那天我们在航行博物馆里捡到的纸片吗?那个纸片上印的就是这个我记得。」 「对,」赫斯塔轻声道,「可能……这是原件?」 三人同时看向落款。上面几行短短的留言字迹已经非常潦草,她们全凭上下文才能勉强推测出每个单词的含义,而右下角的落款则更加混乱,如同天书。 ……可见当初留下它的人是在多么紧急而慌乱的情形中落笔。 「这到底写的什么,」黎各左看右看,瞧了半天,「正着看像个羊头,倒过来像个小孩在钓鱼……」 司雷同样困惑,她一动不动地盯着落款。 「……首字母是R吗,」司雷低声道,「是R吧?」 赫斯塔心中骤然闪念。 一个骇人的猜想浮上心头。 再望向船票,赫斯塔顿时认出了船票上的姓名。 她伸出食指和中指,轻轻敲击着票面: 「……罗博格里耶。」 . /89/89445/31146270.htl 第一百四十八章 「航行须知」与「船卡规范」 司雷目光微凛,再看签名,她也认出了这潦草文字。 「……是创立了「杯葛僧侣」的那个罗博格里耶?」 赫斯塔有些意外,「司雷警官也听过这个人?」 「听安娜聊起过,」司雷轻声道,「好像是黄金时代的奠基人之一吧,后来被刺杀了。」 赫斯塔笑了一声,「我还以为这是多么机密的事情呢,原来安娜逢人就说啊。」 赫斯塔的目光转向红色字迹下的黑色文字,这些文字并非手写,而是采用了衬线字体密密麻麻地印刷在船票背面。 所有字母都是大写,没有标点,没有换行,句子与句子之间只以一个略微大一些的空格区隔,乍一看仿佛一串连续不断的黑色符咒,阅读起来非常困难。 「用这个。」 黎各从口袋里取出一串钥匙,她转动钥匙扣,推出一把放大镜,对准了这些字符。 「至高礼赞」号邮轮航行须知 -为维护航行安全,请勿携带危险品登船 -请勿在船上随意丢弃个人物品 -原则上禁止24周以上孕妇与12周岁以下儿童登船,如已购票,请于港口相关窗口办理退票手续; -对于启航当天18周岁以下的乘客为未成年人,必须确保其居住的船舱中至少有1名家长或1位年龄在18周岁以上的乘客陪同监护,该成年旅客需对未成年人的健康、财产、及一切行为负责 -有基础疾病的乘客,请提供医生开具的允许登船证明并填写健康问讯表,在登船当日提交至五层客舱前台处 -登船后,请尽快本船票兑换为船卡 -请务必将船卡随身携带 黎各摸了摸自己的后颈,「我们现在住的就是第五层甲板……是吧?」 「而且电梯口那边也确实有个前台,」司雷补充道,「就是平时看不到人——你们有看到过有人在那边值班吗?」 黎各和赫斯塔同时摇头。 「……不过之前在那边打电话的时候,」赫斯塔指尖摩擦着船票,「我在桌面上看到过用来登记的纸笔。」 「是登记什么的?」司雷望着她,「不会是健康问讯表吧……」 「不知道,那时候没注意,一会儿再去看看吧。」 几人将旧船票放在一边,拿起桌面上的第一份说明。 这是一张塑封了的浅黄色硬壳纸,边角没有折卷,塑面也非常平整,没有任何折痕或气泡,看起来很新。 「升明」号船卡使用规范 -(空缺) -船卡为各位乘客唯一有效身份证明,请随身携带,妥善保存; -船卡不得出售或转让; -每一张船卡均带有唯一编号,请勿在卡面乱涂乱画; -若船卡遗失,乘客可本人前往客舱前台(5层甲板)办理挂失手续,如本人不便出行,可由亲友代为前往自助服务站(-2层甲板)办理,亲友需携带其本人船卡与登船邀请函(须知),详情请咨询自助服务站船员; -乘客可凭本人船卡享受邮轮各类服务;(空缺) -与风险乘客(未成年人、患基础疾病者等)同行的监护人,可视情况办理「监护人认证」手续,完成此手续后,监护人可代风险乘客持卡; -(小字)注意1:此认证办理方式与挂失船卡流程相同; -(小字)注意2:办理监护人认证后,风险乘客如需使用邮轮服务,均需额外获取监护人许可 -(空缺) -如非必要,请勿主动展示船卡编号; -记住您的船卡编号 「递我把剪子好吗?」赫斯塔轻声道。 黎各回头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圆头剪刀,捏着刀刃递给赫斯塔,「你要干什么?」 「感觉这缺的三条规范像是被什么东西盖住了……我想把外面的塑封剪开检查一下。」 司雷主动接过剪刀,「我来吧。」 这一次赫斯塔没有拒绝,她和黎各静静望着司雷把《船卡规范》的硬壳纸从塑封中取出。 果然,三条缺失的条款被同色的细长纸带牢牢粘着,司雷用一枚硬币小心推出纸带一角,而后缓慢撕拉。 然而,即便她的动作相当小心,撕下的纸带依然直接从硬壳纸上带下一层厚厚的纸膜。 「糟糕——」 「没关系,」赫斯塔指着纸带,「字还在上面,可以看。」 司雷深吸一口气,继续小心操作。很快,她将三条纸带平铺在桌面上,每一条纸带背面都有一行短小的镜像文本,这些文本使用了特殊字体,这使它们区别于其他条款,看上去有点像是人的笔迹。 司雷拿起第一条纸带,对着灯光仔细辨认,「剪掉它,不要上船。」 黎各:「警惕所有免费服务。」 赫斯塔轻轻把手中的纸带放回原位:「……不要向任何人交出你的船卡。」 气氛再次凝重了下来。 黎各看了看司雷,又看了看赫斯塔:「我们这船,都有什么免费服务啊?」 「不知道,感觉得问问别人,」赫斯塔停顿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刚才的晚饭你付钱了吗?」 「没,但这都吃好几天了……」黎各表情僵硬了一下,「船上的伙食不得算在船票里吗,这不应该算免费,要算也是提前付过钱了……吧?」 赫斯塔皱起眉头,「如果是这样,那船上的大部分服务都应该是包含在船票里的了,哪还有免费的服务?」 「也是……」黎各若有所思,「我记得上次布理还带了几个荆棘僧侣去健身房训练,他们使用的健身服务和饮食应该算是一个性质?」 一旁一直埋头比对字条的司雷突然开口:「这三条规范不是手写的。」 赫斯塔和黎各同时往司雷那边看去。 「看,」司雷把三张纸带拼在一起,「这三句话里相同的字母,每一个都完全一样,只有印刷的手写体才会这样,如果真是人写的,应该有一些微妙的差异。」 赫斯塔与黎各同时点了点头。 赫斯塔伸手拉来一旁的硬壳纸:「一个让妥善保存,一个让剪卡下船……?」 「可能是想表达,这是两种视角下的规范吧,」司雷望着赫斯塔手中的纸张,「立场不同,各自有各自的主张。」 /89/89445/31176602.htl 第一百四十九章 注意便签 1 赫斯塔将《升明号船卡使用规范》丢在了一旁。她没有继续精读下一份文书,而是将档案袋里的每一份文档都铺陈在桌面上。 这些东西有的厚,有的薄,装帧并不统一,文字的排版样式也各有差异——总的来说,一张船票,一张硬壳纸规范,两本薄册和三张空白登记表。 其中,较厚的册子是一本日记的影印本,赫斯塔稍微翻看了几页,从日期和书写的口吻来看这本日记有极大概率属于黄金时代的罗博格里耶。 此人显然热爱绘画,隔几页就能看见他用寥寥数笔勾勒的速写,这其中有浮出海面的鲸群,高举着一条透明丝巾的*女,半条被劈开的肉猪,在群宴欢腾中花盘垂落的枯萎玫瑰…… 赫斯塔的手突然停了下来,她忽然翻到了一棵巨大的榕树。 它枝叶繁茂,有数不清的树藤从枝桠间低垂,就连地下的根系也被清晰地画出,那些盘根错节、深深扎入土壤的根系,仿佛是榕树去除叶片后只剩枝干的倒影。 赫斯塔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在什么地方见到过这样的一棵大榕树,这种既视感太过强烈,她几乎已经能抓住它了,但当她屏息凝神,奋力思索,脑海又突然变得空空如也,什么也想不起来。 就在这棵榕树的钢笔画旁边,日记的主人花了极大的篇幅来书写自己对于接下来这场航行的期待,赫斯塔一眼就看见了其中的一段总结描述:“一次属于我们的盛会,一个欢乐长达数月、又完全与世隔绝的乐园。” 这让她本能地涌起一阵厌恶。 赫斯塔放下日记,拿起另一本装订好的彩印手册,这本手册大约四十来页,手册的封面和目录部分均已被人撕去,它光秃秃的首页即是第一章标题:「升明号」乘客守则。 一张便签纸贴在标题旁边,上面有几行用深蓝色的墨水写就的文字。 注意: -请裁定者确保《升明号邮轮出行指南》相关文件均安全存放在普通乘客接触不到的地方 -如已有极个别乘客直接阅读,将其指定下一任裁定者,可免除一次**安全检查** -提前指定裁定者,需继任者携带未被污染的登船邀请函,在现任裁定者一并前往-2层甲板的自助服务站。请注意,此行为需在阅读发生后1小时内完成,否则视为无效指定 司雷眯起眼睛,“?这是什么意思……” “海因希·戈培林?”赫斯塔不是很确定,“我猜是他名字的缩写。” 黎各眯起眼睛:“……这人打扮得人模狗样,字怎么这么难看.” “我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看这些东西的?”赫斯塔问道。 “差不多九点吧。” 三人不约而同地看了眼时间,现在是9:44。 “要先去一趟-2甲板吗,”赫斯塔轻声道,“黎各没有船票不算乘客,不在这规则限制之内,但司雷警官应该属于‘普通乘客’吧?” 司雷沉默了片刻:“……不去会怎么样?” “这上面也没明说,只是讲去了可以免除一次‘安全检查’,”黎各摸着下巴,目光又落回到便签上,“那可能,如果我们不走这一趟,船上的检查就会临时增加一次?” “我记得昨天晚上戈培林在凌晨三点把所有人都喊到毕肖普餐厅,就是这个原因,”赫斯塔轻声道,“这个安全检查听起来似乎不仅不安全,而且还非常危险,就戈培林昨晚的表现来看,这种风险可能会波及所有人。” “这些文档里有没有解释什么是‘安全检查’的?”司雷问。 黎各拿起手册:“我来找。” 赫斯塔望着司雷,“手册没有目录,像这样现翻可能会超时,毕竟现在只剩二十分钟不到的时间了……要去的话,我们最好现在就出发。” 司雷没有立刻回答,她有些在意地望着那张便签纸的最后一条注意事项。 房间安静下来,一时间只剩下黎各翻书的声音,她目光飞快地在文字中检索着关键词,然而,手册中只有少数几处直接提及了这一事项,并没有任何解释性文字。 “……这里面没有,”黎各合上手册,“也可能我看太糙了,你们要再查一遍吗?” “不用了……你们看这边,这上面说,提前指定裁定者的行为需要在1小时内完成,”司雷的指甲划在便签对应的文字怎么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阅读的?” “假设这条规矩是真的,”赫斯塔轻声道,“那只能说明我们周围始终有一双眼睛,这双眼睛不分昼夜、时时刻刻地凝视并记录着我们每一个人的举动——” “……你越说越吓人了,”黎各的视线绕房间一周,“如果真有这么双眼睛,我不可能发现不了。” 赫斯塔笑起来:“那你也可以赌它在虚张声势。” 司雷再次看了眼闹钟,此刻已是9:51。 “先出门吧。” …… “她们出门了。” 同样昏暗的房间,零正在实时播报赫斯塔三人的行动进度。 “从之前的谈话内容来看,她们现在应该是要去-2层的自助服务站。” “……是吗。”安娜仍躺在床上,她上半身的床板缓缓上升,支撑她半坐起来。 安娜摘下眼罩,朝不远处的屏幕望去,“我还以为司雷会无视那条建议,她之前可是主张直接公布《指南》全部内容的人,怎么一下就跟着戈培林的建议走了。” “可能是因为,‘安全检查’会威胁到别的乘客吧。” “威胁到别的乘客就不坚持了,还是决心不够,”安娜轻声道,“那些文件她们放在哪里了?” “在黎各手上,她随身带着,”零轻声道,“目前她们只读完了旧船票的航行须知和船卡使用规范,赫斯塔和黎各分别粗翻了日记本和升明号手册,很难说这种程度的阅读能带来多少有效信息。” “哎,”安娜打了个呵欠,“这么一知半解的就往底下跑,容易吃亏呀……” 第一百五十章 污染 “对了,那两个被赫斯塔丢进我书房的姑娘呢,她们现在怎么样了?” “艾格尼丝在养伤,虽然赫斯塔之前给她注射过一次急救针,但她的情况还是不太乐观,还是太焦虑了。”零回答,“梅耶还好,只是经常哭。” “我想想……得给她们找点事情做,”安娜仰起头,“不然闷久了确实会有点抑郁。” “您要让她们出来吗?” “不需要,”安娜笑了笑,“既然是赫斯塔把她们关起来的,那什么时候放人,也等赫斯塔自己决定。” …… “司雷警官好像对这一带很熟嘛。” - 2层甲板,黎各推着赫斯塔,跟着司雷一路快步向前。 “安娜之前带我来过一次这边的硬石酒吧,”司雷回答,“她才是真的对这船熟悉得很。” “嗯?你们还有时间去喝一杯,什么时候的事?” “刚登船那天晚上,”司雷看了赫斯塔一眼,“当时简也在。” 赫斯塔露出迷惑的表情,“是吗?” “对,当时你睡着了,我还专门打了个电话给千叶,毕竟她是你的监护人……” 黎各一怔,“千叶就直接同意了?当时你们几个人啊她就敢直接让你带赫斯塔去陌生的地方?” “同意了,当时就四个人,除了我和赫斯塔,还有安娜和那个小女孩,”谈及零,司雷目光微垂,“那天打电话的时候千叶声音挺疲惫的,我猜那时候她可能状态不是很好,所以也顾及不了那么多的——” 司雷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忽然意识到这里面有个她以前从来没注意过的细节:从登船到现在,千叶人前的状态一直很好,显然没有什么突发的疾病或创伤…… 但对水银针们来说,确实有一个阶段她们异常虚弱。 ——难道说登船那天,千叶进入过子弹时间…… “我觉得还是出于信任,”赫斯塔轻声道,“千叶小姐对安娜,似乎有一种……特别的信任。” “你怎么看出来的?”司雷看向赫斯塔,“我感觉这两个人平时都不怎么一块儿出现。” 赫斯塔沉默了一会儿,她认真回忆着连日来发生的一切,发现确实找不出什么两人特别熟悉的证据,当初在阿弗尔港口的码头上,阿维纳什一见安娜,马上换了副友善且尊敬的表情,千叶小姐身上都没有出现过这种变化。 但赫斯塔又非常确定,这艘船上发生的很多事情,千叶小姐一定从更深的层面参与了……只是两人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比寻常人更加陌生。 黎各忽然想起今早千叶对安娜发火的事情来,尤其是安娜在自己房间离奇消失这一点,然而当她讲出这些故事,司雷和赫斯塔好像都不怎么惊讶。 “在她身上发生什么都不稀奇,”赫斯塔笑了一声,“就算明天她的尸体出现在我面前,我也只会想这人可能是人当腻了,想做做幽灵吧。” “所以,”司雷陷入沉思,“安娜和千叶之间确实有点交集,你们都是这么认为的,对吗。” “我也说不好……”赫斯塔轻声道,“就感觉她们之间有一点心照不宣的东西,应该说,默契吗?” 谈话间,硬石酒吧的霓虹灯管出现在三人的视线里,她们不再交谈,但同时加快了脚步。 “你好,”司雷喊住了一个船员,“请问自助服务站是在——” 船员一下听出三人来意,“现在服务站没法运作,自助办理程序的机器坏了,这会儿又没法修,你们有事可以直接去找普京娜女士。” 黎各追问:“哪位是——” “是这里的调酒师,”司雷主动回答,“我们直接进酒吧看看吧。” 今日的硬石酒吧一如既往地冷清,除了吧台的地方亮着两站射灯,其余区域都阴沉沉的,没有灯也没有人。 “你想坐哪儿?”黎各低头问赫斯塔。 “嗯……”赫斯塔扫了一眼吧台的位置,“那边吧。” 司雷笑了一声,“上次你就坐在那儿,你知道吗?” 赫斯塔一时惊讶:“是吗。” “我,你,安娜,零。”司雷按顺序指着吧台前的座位,“你还有印象吗?” 赫斯塔摇了摇头。 穿着黑色马甲的调酒师再次从暗处走到灯光下,“晚上好,女士们。” “你好,我们来办理提前指定裁定者的手续,”赫斯塔取出了自己的登船邀请函,司雷也旋即将自己的邀请函放在上面,“需要我们提供别的身份信息吗,比如船卡?” “不需要。”调酒师微笑着收下两人的邀请函,“请稍等。” 调酒师离开吧台,黎各收回目光,看向身旁两人,“所以我们这算是赶上了吗?” “应该是吧,”司雷轻声道,“……不过这么顺利,让人感觉有点不真实。” “一会儿喝一杯吗?” 司雷皱眉:“简现在——” “她不喝酒,她身体好的时候都不碰这些东西……我是问你。” “我也不喝,”司雷回答,“你想喝我们可以等你。” “算了……”黎各叹了口气,“那没意思。” 调酒师再次出现在三人面前,黎各和司雷同时站直了。 “抱歉,三位,由于邀请函处于被污染的状态,这种情况不符合我们的办理要求。”调酒师将赫斯塔与司雷的邀请函放在冰凉的大理石桌面上,轻轻推向她们的一侧,“故而,判定结果为‘驳回’。” “……被污染,什么意思?” “我们向上一位裁定者解释过这个,他没有转告你们吗?” “什么?” “‘提前指定裁定者,需继任者携带未被污染的登船邀请函,在现任裁定者一并前往-2层甲板的自助服务站’,”调酒师重复了一遍便签纸上的内容,“而你们带来的邀请函被污染了。” “不是,什么叫‘被污染’?”司雷展开了自己的邀请函,“是什么地方被损坏了,还是——” “确实是被污染了,”调酒师微笑着,“我们也很抱歉。” “但是——” 赫斯塔抬起头:“是两封都处于被污染的状态,还是只有其中一封如此?” “两封都被污染了。”调酒师回答。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一章 断裂 赫斯塔接过两封邀请函,在手中细看。 “上一任裁定者曾经向我们展示过一支红色钢笔,”赫斯塔仍在比对着两封邀请函的差别,她没有抬头,接着道,“当时他说,他将钢笔交到任何一个人手中,此人就自动升任为下一任裁定者……这是可以做到的吗?” “可以,虽然那是另一道手续。”调酒师回答,“您作为现任裁定者,完全有权力保留心仪人选,等到合适的时机再给予对方信物,这种方式,我们称之为‘信物授予’。” “这对我个人的邀请函有要求吗?” “是的,它同样需要您提供一份未被污染的邀请函。” 赫斯塔陷入沉思,她抬起头望着漆黑的天花板,“所以,鉴于我的邀请函已经被污染,我已经将无法通过信物授予的方式,来决定下一任的裁定者?” “对。” “与此同时,即便我的邀请函没有被污染,我也不能指定司雷作为我的继承者——因为她的邀请函同样处于被污染的状态……我可以这么理解吗?” “很遗憾,”调酒师笑了笑,“但确实是这样。” 一旁司雷再次开口,“但你口中的污染到底是——” “你不会直接说的,是吗?”赫斯塔望着调酒师。 调酒师笑了笑,没有回答。 赫斯塔想了一会儿,又问:“那如果现在我拿一些别的邀请函过来,你能帮我鉴定一下它们的状态吗?” “当然,”调酒师点头,“您是裁定者,我们乐意为您效劳。” “你们这儿有电话吗?” “那边,”调酒师抬手指向赫斯塔身后不远处一台挂在墙壁上的座机,“您可以随意使用。” “多谢。” 大约一刻钟过后,勒内满身酒气地出现在负二层电梯口,他满脸通红,手里攥着四张邀请函。 “女……女士……”勒内晃晃悠悠地打了一个酒嗝,他一手牢牢抓着一旁的消防柜,一手将邀请函递给赫斯塔,“您……您要的……” “来得很快,值得表扬,”赫斯塔轻声道,“现在,把这四张邀请函放到那边去。” 勒内顺着赫斯塔目光示意的方向望去,黑暗中,除了写着“硬石酒吧”的霓虹灯管和几盏射灯,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那边没有人啊。”勒内迷惑不解,“东西……要……交给谁?” “放在吧台上,然后回来。” “好……好的,我现在就……过去。” 勒内看了看手里的邀请函,又看了看赫斯塔,他满腹狐疑地往前迈步,走了还不到三米,整个人就撞在了一张矮桌的桌角上。 司雷顺势想扶:“你——” “别去,”赫斯塔看向司雷,低声道,“让他自己走。” 司雷缩回了准备帮忙的手,站在原地望着。 勒内跌跌撞撞走向吧台,他动作夸张地把四张邀请函拍在桌上,然后飞快地跑回来。 “好了,”勒内笑着,“现在……?” “司雷警官,麻烦你带他去电梯旁边等一会儿。” “好。” 司雷抓着勒内的一只肩膀,把这个满头问号的醉鬼拖向电梯口。黎各重新推着赫斯塔回到吧台——普京娜女士已经在清点四张邀请函了。 “那位先生走得太快了,”普京娜低声道,“我都没来得及同他打招呼……” “你有什么问题需要问他吗?” “没有。”普京娜笑了一下,“请稍等。” 很快,调酒师再次回到吧台前,她将邀请函推向赫斯塔,“这次的邀请函中有一封是被污染的,余下三封正常。” 赫斯塔表情如常,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她接过邀请函,迅速从中取出了三张,用食指用力地在纸面上按压。 “您在做什么?”普京娜好奇地问。 “现在,劳烦您再看看这三张邀请函是否还是正常状态?” “……呃,当然是的。”普京娜望着赫斯塔,“您只是碰了碰它们——” “是的,我刚才触碰了它们,我手上的细菌粉尘也都留在上面了,”赫斯塔望着调酒师的眼睛,“如果这样是不算污染的,那么我拿一支笔在上面涂涂画画算吗?需要我试试吗?” 普京娜笑了笑,“……您当然可以试试,不过我直接告诉您吧,不算。” “好吧。”赫斯塔低声道,“我明白了。” 黎各在一旁看得云里雾里,“所以关键在于……?” 赫斯塔将四张邀请函摆在黎各面前,然后依次翻面。 四张邀请函中,三张背后空空如也,只有有一张背面写着一行字: 「绝对的服从剥夺我们所有的自我,却也给予我们一种新的自由:一种无愧无疚地去恨、去撒谎、去凌虐、去背叛的自由。 您唏嘘的 阿尔博多尼卡」 黎各有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所以,每个被阿尔博多尼卡留过言的邀请函,就属于被污染过的?” 黎各翻回正面,这封邀请函的左上角写着一个陌生的名字:海伦·巴斯蒂亚 黎各歪头:“……这个阿尔博多尼卡好像专挑女性留言啊?” 赫斯塔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向普京娜开口:“阁下了解什么是‘安全检查’吗?” “当然了,为了消除船上潜在的安全隐患,邮轮上会定期展开一些安全检查,针对不同的项目,操作事项也不一样,建议您再看看您的《指南》。” “我们来之前看过了,”黎各在一旁补充道,“但没翻到啊。” 普京娜只是微笑,她望向赫斯塔,“对了,鉴于这里有三张未被污染的邀请函,如果您愿意,其实仍有一种选项可以——” “方便问问您在这儿干了多久吗?”赫斯塔突然问。 “我是这艘船上的新人呢,从上船的第一天开始算,到今天……还不到十年?” “这都还算新人,那你们这儿的老人得干了多久?” “那我是不能比的,”调酒师轻轻抚摸工作台,“这次随行的两百多人里,大部分都是老资历。” “你们对这艘船大概很有感情。” “是呀,”调酒师笑了笑,又看向旁边的邀请函,“有一个办法可以帮你绕开目前不能指定继任者的规则,想听吗?” (本章完) . /89/89445/31263596.htl 第一百五十二章 《禁限用物品存放申请》注释 「谢谢,暂时不用。」 赫斯塔也微笑着,她拍了一下轮椅扶手,抬头望向黎各,「我们去找司雷吧。」 两人与调酒师道别,黎各推着赫斯塔缓缓往外走。 「你怎么都不听她把话说完?你知道她要说什么吗?」 「不知道。」 「那你——」 「感觉有坑,」赫斯塔低声道,「她连什么算被污染了都不舍得告诉我们,我要是还像好奇宝宝一样听她把话讲完那就太傻了。」 走廊上传来男人呕吐的声音,当赫斯塔与黎各来到电梯口,她们才看见正抱着垃圾桶的勒内,他的整个脑袋几乎都要扎了进去,每一次呕吐,勒内发红的脖子上都会青筋暴起。 赫斯塔与黎各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等到他的呼吸终于缓和,司雷递一张餐巾过去。 「谢谢啊……」勒内抓着餐巾纸,胡乱抹了抹嘴,一些呕吐物还沾在他上嘴唇的胡渣上,直到他余光望见了赫斯塔的脚,这才觉察到这两人已经回来了。 勒内连忙站起身,「您——」 赫斯塔移开目光,表情淡淡的,似乎有些厌烦。 勒内笑了几声,赶紧拿袖子擦了擦嘴角:「今天,是难得的安全日……您知道的。」 「去洗把脸再来说话。」 勒内立刻朝着洗手间的方向去了。 走廊安静下来,赫斯塔听见洗手间传来一连串低沉的骂声。 等到勒内再出现,那张原本有些凶恶的脸忽地恢复了恭顺的模样,他看起来确实比先前要清醒不少,迈着稳健的步伐走到赫斯塔面前,肩膀一如既往地朝前弯曲。 赫斯塔抬手将四封邀请函递过去,「拿回去吧。」 勒内双手接过,他不敢当场检查,目光便没有在邀请函上过多停留,勒内朝不远处的酒吧看了一眼,低声笑道:「……我还是第一次知道负二层也能来,还有个酒吧。」 「这个酒吧可不一般,」赫斯塔望着他,「你可以去找古斯塔夫打听打听,想必他会告诉你的。」 「是吗,好的,谢谢您……那接下来,您还需要我——」 「今天船上还太平吗?」赫斯塔望着他,「有没有发生什么异常的事?」 「没有,今天一切都——啊,」勒内突然想起了什么,「菲利普,就是今早追着塔西娅出去的那个男生,他养的两只仓鼠死了。」 黎各抓了抓耳朵,「……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不用说了吧。」 「但他的仓鼠是被毒死的,」勒内立即补充道,「因为昨晚离开之前两只宠物还好好的,而今天中午他回到房间以后,发现这两个可怜的小东西吐了很多血,其中一只手脚还在抽搐,他检查以后在两只仓鼠身上都找到了静脉注射的针孔——可见是有人趁他离开房间,弄死了他的宠物。」 赫斯塔表情平淡,显然对这个话题不太感兴趣。 「菲利普闹了一下午了,说要看监控……但司雷警官那会儿又不在,所以也只能由他闹着了。」勒内望向司雷,「明天他应该会来找您的。」 司雷怔了片刻——从昨晚到现在,她竟是一次都没有惦记过再去查查监控,完全把这件事忘在了脑后。 有监控,很多事情就都能细细捋一遍了。 「不过今天晚饭的时候,塔西娅一直在安慰他,」勒内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脸,「他最近实在太招摇了,会引人忌恨也可以理解,不过这种事情确实有点可怕,毕竟谁也不想——」 「塔西娅还好吗?」赫斯塔问道。 勒内一时愣住了:「她……应该好吧,今天除了晚饭那会儿 第一百五十二章《禁限用物品存放申请》注释(加更免费阅读. 我也没见过她人,您怎么问起她啦?」 「今早投票结束以后顺便和她聊了会儿,」赫斯塔皱起眉头,「感觉,也是个能聊得来的人吧……」 勒内正琢磨着赫斯塔这话的意思,就听见她开口:「上午给你的那份名单,琢磨好具体填谁了吗?」 「啊……还,需要一些时间。」勒内苦笑,「名额珍贵,要挑选出几个幸运儿实在费脑筋……」 「看你现在也不像是在费脑筋的样子。」 勒内表情有点难看:「……我明早一定将名单给到您。」 「好。」赫斯塔收回目光,「我们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勒内往后退了一步,目送赫斯塔等人进入电梯。 …… 再次回到五层甲板,这一次,赫斯塔想着往前台那边看一眼,然而当三人来到那个始终无人值守的大桌子前,她们发现桌面上空无一物。 「……什么都没有啊,这里。」 赫斯塔的手轻轻碰了碰桌面,「我不会记错,东西没了,只可能是被人拿走了。」 「之后查监控?」黎各提议。 「可以。」赫斯塔与司雷同时应声。 回到房间,三人重新坐了下来,赫斯塔简单把方才与调酒师的谈话复述了一遍——显然,她们接下来还是需要再仔细阅读一遍文本,相信 几人再次把档案袋里的所有文件都平铺开来,这一次,司雷一眼就看见了其中一张登记表。 「找到了,在这里!」 司雷拿起《禁限用物品(*2)存放申请》,直接将它拿到赫斯塔与黎各的面前。 这张表格结构简单,表头上只写着:物品名称、存放时间、存放地点、发起人(*3)、保证人(*4)。 「这申请表是干什么的……」 「那不重要,看底下,」司雷指着表格最末端的注释,「这里有关于「安全检查」的解释。」 —— *1本申请表无原件或备份,初次使用前请复印一定数量以供使用; *2禁限用物品指一定期限内禁止或限制在公共场合展示、使用、谈论的事物,通常为具有一定危险性或可能在乘客间引发重大风险事件的器皿、武器、化学制品等,其解释权归**保证人**所有; *3任何一位合法登船的乘客均拥有成为发起人的资格; *4保证人仅能由**当期裁定者**担任; *5升明号将不定期进行3类安全检查,确保没有禁限用物品威胁航行安全: S类:当且仅当裁定者面临换届、意外死亡、或生命严重威胁时触发,检查范围包含全部乘客活动区域; A类:当随行乘客发生危险,邮轮安防人员将立即对目标乘客及其周围环境进行检查; D类:主要针对船员违规行为,此处不作详述; —— (本章是送给「我本天上一小仙」同学的加更,欢迎大家踊跃找bug,等下次请假的时候还可以兑换加更。以及今天发现上周多了一位盟主,这周有点点忙,给洛莉亚不打lol的加更会在下周发出。) 第一百五十二章《禁限用物品存放申请》注释(加更免费阅读. 第一百五十三章 雷同 黎各抬起头:「……你们看懂了吗?」 「感觉是……懂了一点。」赫斯塔轻声道,「它大概是说,裁定者可以将部分物品划定成危险品,而一旦船上发生异常情况,比如乘客死亡,就会触发针对对危险物品的「安全检查」。 「但它没说到底是怎么检查,谁来检查,以及后果是什么。」 司雷:「从戈培林那张字条上看,这个「安全检查」好像不是什么好事。」 「他用的字眼是「免除」,」黎各接道,「确实让人感觉是少了一点麻烦,或者是什么义务之类……」 「这个问题先放一放,」赫斯塔的视线重新落回到那本封面被撕的手册上,「至少现在我们不用担心会有什么突如其来的「安全检查」了——不管是A类还是S类,它都和司雷看没看过这些文件没关系,只是说,如果我们操作及时,之后的安全检查可以少一次,而且我在想……」 赫斯塔的声音戛然而止。 「你在想什么?」司雷有些在意地追问,她发现赫斯塔的表情有一些微妙的变化,显然是有什么念头闪过了。 「先看这个吧,别的一会儿再说。」赫斯塔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她抬手将那本已经残破的升明号乘客守则移到桌面正中央的位置。 **「升明号」乘客守则** 尊敬的乘客,感谢您选择「升明号」作为本次出行工具。每一位乘客都是我们重要的客人,我们将尽最大努力,为您提供安全、及时、高品质的服务,为了您与其他乘客的旅行体验,也请您遵守乘客守则:- 为维护航行安全,请勿携带危险品登船 - 请勿在船上随意丢弃**个人物品**- 原则上禁止24周以上孕妇与12周岁以下儿童登船,如已购票,请于港口相关窗口办理退票手续;- …… 「等下,」黎各忽然反应过来,「你们觉不觉得这段文字有点眼熟?」 「和那张老船票背面的航行须知是不是一样的?」 司雷立刻翻找出先前那张质地奇怪的旧船票,她接过黎各递来的放大镜,轻声念道:「至高礼赞号邮轮航行须知……」 司雷一条条地对比过去。 一切正如所料,两者之间规则几乎完全相同,除了至高礼赞号守则里有一句「登船后,请尽快将本船票兑换为船卡」,升明号的乘客守则上没有,其他条例基本一字不差。 「我们的船卡一开始就是和船票一同寄来的,不存在兑换一说,而上船以后唯一的兑换行为,是登船日当晚拿船卡换房卡。」赫斯塔回忆着。 三人同时安静了一会儿。 「……这事儿纯粹是巧合的概率有多少?」黎各问,「这些大型邮轮,会共用同一套乘客守则的模板吗……?」 司雷摇头:「就不说五层甲板都是客舱这一点,一般邮轮都不会禁止12周岁以下儿童登船,我不信升明号以前的乘客里从来没有更小的儿童——过去那么多家庭都选择它进行环球旅行啊。」 「而且它还如此贴心地拿走了我们恰好不用上的那一条,」赫斯塔望着这张来历不明的旧船票,「说它不是为我们量身定制的,都好像都是对某些人的辜负。」 …… 安娜的书房休息室,艾格尼斯有些昏沉地睁开眼睛。 退烧药在起作用,但伤口的疼痛始终剧烈至极。她向一旁张望,颈肩的扭动立刻带来撕裂般的灼热。 「梅耶……」她低声唤了一句。 梅耶抱着一个白色枕头,躺在离艾格尼丝不远的沙发椅上,等艾格尼丝发现妹妹是睡着的,她也不喊了。 整个房间都太安静了,它的降噪和减震大概做到了极致,然而置身其间,艾格尼丝非但没有感到安宁,反而莫名焦虑,她望着梅耶的侧脸,呢喃着梅耶的名字。 好痛啊,梅耶…… 我好痛…… 我们怎么办…… 这些混乱的低语无人能够辨识,艾格尼丝也不指望任何人能听见。 忽地,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把姐妹两同时吓了一跳。 「什么声音!」梅耶一下坐了起来,脸色瞬间苍白。 ——在休息室的入口处,那只许久不见的白猫又出现了,它以一种奇怪的姿势仰面躺在地上,到处磨蹭打转。 在意识到并没有实在的危险之后,梅耶整个人倒在了沙发床上,满脸写着惊吓过后的余悸。 「一只猫而已……」艾格尼丝笑起来,「别怕。」 「我是不是睡了好久……」梅耶捂着脖子站起来,「啊,都这个点了!你还没吃晚饭呢!」 「……我都,不饿。」 「我知道,但也得吃一点,你有些睡前的药不能空腹吃。」 梅耶快步跑到屏幕前点餐。 「梅耶……」 「嗯?」 「那只猫……那只猫背上好像粘着什么东西……」 梅耶目不转睛地点完艾格的病号饭,才回过头,白猫已经打着圈绕到了她的脚边——果然,一条薄薄的塑料膜粘在猫背上。 「嗯?你这是粘了什么呀,」梅耶蹲下来,她伸手按住了白猫的背,切换到和小孩说话的语气,「乖,别动。」 梅耶揭下膜片,起身打开了屋子里的灯,这才发现这东西上面还有字。 几乎在同一时刻,梅耶的表情再次凝固。 「怎么了?」艾格尼丝皱眉,「那是什么东西……」 「是一次性医用手环……」梅耶走到艾格身边,「好像是……布理的。」 梅耶把手环举到艾格眼前,手环上确实写着布理的名字,除此之外还一并记录了他的血型、年龄和过敏药物。 「他怎么能对这么多抗生素都过敏?」梅耶辨认着着手环上的字迹,「盘尼西林、头孢霉素、喹诺酮类……天,这个人就没几种抗生素能用了。」 顺着这些文字往边上看,手环窄边还印着一串日期数字。 梅耶的眼睛睁大了,「日期是……今天?」 艾格尼丝笑了一声,然而很快,她的表情又变得严肃。 「外面肯定是出事了……」艾格尼丝低声道,「也不知道戈培林先生怎么样,有没有被牵连……」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四章 梅耶看了艾格尼丝一眼,并没有回应,她回头抱起地上的猫咪,开始小声嗔怪它是不是过于顽皮,以至于身上粘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艾格尼丝趁机将布理的医疗手环连续对折,无声无息地放进了自己的衣服口袋。 「我们不能再这样一直躺着休息了,」艾格尼丝望着梅耶,「梅耶,我们必须得做些什么……」 「这不是躺着休息的问题,」梅耶没有回头,「现在的关键是我们出不去——」 「那是因为没有人知道我们在这里,」艾格尼丝答道,「我们自己得想办法。」 梅耶放下了猫,「……什么办法呢?」 艾格尼丝看着仍在不远处舔爪的猫咪,「我们……一起写求救信吧,然后想办法把信粘在猫身上。对,多准备一些信,每次这只猫来我们这儿的时候都给它贴上……总会有人看到的。」 「可是这里很安全——」 「这种安全是虚假的,难道你会感觉不到吗……」艾格尼丝的声音不自觉地抬高了,「如果我们真的安全,我们至少该清楚周围在发生什么,我们会知道我们的敌人是谁,他在做什么,我们也知道我们会怎么应对——但现在我们一无所知,你怎么知道这里的平静明天不会突然中止?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躺在这里……你心里就没有害怕过吗?」 片刻的沉寂之后,艾格尼丝的声音又变得虚弱。 「……再相信我一次,好吗?」 梅耶擦了擦眼睛,她没有回答,只是向不远处的白猫伸出手。 猫咪放下了爪子,很快起身用额头来蹭她的掌心。梅耶有一瞬的愕然,她忽然觉得一种无可抗拒的命运落下了,她单手把猫重新抱在了怀里。 「行……我去拿纸笔,你说,我写。」 …… 毕肖普餐厅,最后的晚间舞会仍在持续。 餐厅一角,留给乐团演奏的舞台始终空着,只有两台摆放突兀的音响里传出明快热烈的舞曲。 口哨声与笑声此起彼伏,每个人都时不时地往墙上的摇摆钟瞥一眼——时间已经过了十点半,距离这一天结束只剩下不到一个半小时,每个人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但没有人会在这种时候提及这种煞风景的事。 勒内抓着四张邀请函出现在门口,入口处,两个年轻的经济僧侣已经喝成了烂泥,他们抱在一起大声痛哭,哭声淹没在舞曲中,成为一点不起眼的杂音。更远处一些没有开灯的角落,一些更疯狂的事情正在上演,不过此刻所有人都体会到了一种濒临末日的危机感,他们真切地体会到了死亡是何种厉害的催情剂,一切都可以理解,一切都可以忍受,一切都可以原谅。 几人留意到了勒内的出现,不约而同地朝他走去。 这四人便是先前把自己邀请函交给了勒内的乘客。他们早晨就听说了勒内手上有安全名单的事,今晚那个红发的水银针突然来了消息要见勒内一面,勒内又突然向几人索要邀请函,这其间的关系,不由得令人想入非非。 尽管勒内的脸上依然留有酒醉的潮红,但他的表情已经完全没有了离开时的那种放松和愉悦。 四人打量着勒内的表情,暗自揣测着勒内与赫斯塔的会面是否有些不顺利。 一人开口问勒内谈话怎么养,顺不顺利,勒内冷着脸笑了一声,突然揪住对方的衣领开始正面扇他的脸,打人的动作大开大合,似乎还带着些醉意,瞬间吸引了周遭许多人的目光。 等勒内停了手,被扇的男人只是尴尬地笑了笑,他退去一边,没有说话。 勒内转身,拿起新递来的酒喝了一口,他表情狰狞,仿佛恨不得把杯口也嚼碎,放下酒杯,勒内忽然轻声开 口:「把你们的船卡都给我。」 「……怎么了?」 勒内恶狠狠地皱起眉:「刚才那个水银针专门把我喊过去,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几人摇了摇头。 「她问我「保全名单」的事,我必须今晚就把名单给到她,而且光名字没用,你们得直接交船卡。」 「但这封邀请函上写着——」其中一人刚试图抗辩,声音就低了下去,「虽然它说的是登船以前的事……」 「知道就好。」勒内伸出手掌,掌心朝上,稍稍晃了晃。 两个男人很快掏出了自己的船卡放在上面。 勒内望着剩下的两个人,「怎么,你们接下来是完全不需要水银针的保护吗?」 「需要是需要,」个头最高的女人沉声开口,她盯着勒内的眼睛,忽地笑了一声,「不过我现在只是怕,还没疯。」 「你别在这儿给我——」 勒内伸手就要去抓女人的衣领,女人直接抓住了勒内伸来的手,一个反折直接让勒内失了平衡,他一只脚半跪在地上,一只脚勉强斜撑着不让自己跌倒。 「海伦!别这样!」 另两个男人连忙过来打圆场,勒内的几个下属见状也立刻朝这边跑来,然而一见这女人的脸,几个下属中没有一个直接动手,纷纷拔枪威胁。 「我的邀请函呢?」海伦笑着道,「还给我。」 「……在,在这里,」勒内此刻头皮发紧,他为数不多的头发正被海伦紧紧揪着,为此勒内不得不仰着头,「你松……松开——」 海伦接过自己的邀请函,但并没有立即松手,她拿着邀请函用力地拍了拍勒内的脸,「去找你的红发小姑娘哭吧,呜呜呜,有人欺负我,呜呜呜,怎么办?呜呜呜,妈妈——」 站在海伦身后的男人忍不住笑了一声。 舞会的音乐突然停了下来,整个大厅骤然安静。 所有人回头看向音响——一个醉醺醺的男人摔倒在舞台边上,酒瓶的玻璃渣溅了一地,一条松开的黑色电源线落在他脚边。 男人茫然地坐起来,又伸手把自己绊断的电源重新插了回去。 音乐再起,海伦松开了勒内的头发。 「你别在这儿给我摆谱,布隆博,」海伦点燃一支烟,「我跟着罗博格里耶先生办事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鬼混……别太张狂,啊。」 第一百五十五章 自荐 海伦带着另一个男人甩手而去,勒内有些狼狈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掸了掸身上的灰,“……你永远也不会出现在我的安全名单上了!想都别想!” 海伦停下脚步,半回了头:“勒内,你的红发姑奶奶保不住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勒内冷笑了一声,“吃不着葡萄的人,要开始说葡萄酸了!” 海伦撇了撇嘴,看向方才交出了船卡的两个人:“我劝你们也赶紧把自己的船卡拿回来,不要上当。” 海伦前脚刚抬起要走,一人突然喊了一句:“等等!” “还有什么事?一次性说完。” “你……为什么觉得那位水银针不行?” “很简单,因为勒内是个草包,”海伦笑嘻嘻地望了勒内一眼,“而会重用草包的人,是大草包。” …… 几分钟后,赫斯塔听见了敲门声。 三人同时停下了阅读,黎各起身出门查看,发现通向走廊的玻璃门外站着一个女人。 黎各回到房间,“确实是在敲我们的门,是个感觉有点面熟的女人,但我不认识。” “我去看看。”司雷站起身,“你们把东西收好。” 等司雷再次返回时,黎各已经把所有文件重新收好放回了保险柜。 “是船上的乘客,女人后面还跟了个男的,两人看起来都不太友好……不过女人说有重要的事情想见赫斯塔一面。” “没说具体什么事吗?” “我问了,但她说必须见到你人才说。” 赫斯塔笑了一声,“所有乘客都这么来一遍,难道我也一个个见吗,告诉她回去吧,有什么事明天说。” “好吧,我去和她说一声。” “等下,”赫斯塔轻声道,“这人叫什么名字啊,她说了吗。” “海伦·巴斯蒂亚。” 赫斯塔和黎各同时抬眸看向司雷。 “……怎么了,”司雷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你们为什么突然这样看我?” “让她进来吧?”黎各朝着赫斯塔好奇地眨了眨眼睛,“我感觉这人邀请函上的留言……反正……有点特别。” 司雷显然没跟上节奏,“什么留言?” 黎各这才想起来刚才在负二层看邀请函的时候,司雷还在电梯口看着勒内,于是黎各飞快地重复了一遍海伦邀请函背后的文字。 “‘唏嘘’?”司雷稍稍颦眉,“你确定是唏嘘?” “没错,你、简,还有那对姐妹收到的留言总体来说都是偏中性的用词,落款也是诚挚的、忠诚的——到这位姐姐这里就变了。” “那好像是值得见一见……”司雷看向赫斯塔,“怎么说?” 赫斯塔单手将裁定者的红色钢笔别在了自己的上衣口袋上,“开门吧。” ……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过后,两个陌生人进入了赫斯塔的房间。 走在前面的是个穿着迷彩背心的女人,她裸露在外的双臂有着极具张力的肌肉线条,小臂外侧一层细细的金色汗毛,上臂的晒痕非常明显。 她的状态是如此松弛,仿佛此刻踏进的是她自己的房间,相比之下,那个跟在海伦背后的男人就显得拘谨许多,他有些尴尬地看了一周,最后把自己的视线落在了桌上的水杯那里。 “看来,今晚见我是个很艰难的决策啊,”海伦直望着赫斯塔的眼睛,“我应该夸你们一句勇气可嘉?” “坐。”赫斯塔轻声道。 海伦在赫斯塔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先做个自我介绍,我的名字是海伦·巴斯蒂亚,此前是罗博格里耶先生的秘密保镖,我的工作主要是为罗博格里耶先生提前勘测场地,找出潜在的风险位置,并确保它们在活动期间始终在我们的控制之下,这项工作我已经做了十七年……平时也参与一些内部的高级别任务,一般是充当狙击手的角色,偶尔也干点别的。” 赫斯塔没有说话,只是稍稍晃了晃手中盛着半杯水的玻璃杯。 “这么晚过来,有什么事呢。” “阁下今晚通过勒内·布隆博要走了几个乘客的邀请函,是吗。”海伦笑了笑,说话间,海伦始终盯着赫斯塔的眼睛,既有试探,也有好奇,“他现在正打着你的名义,要求别的乘客把船卡交给他——你知道这件事吗?” 黎各一怔,赫斯塔的目光极轻地往她那边瞥了一眼,黎各表情狐疑,但立刻咬紧了牙关,以免自己不小心说出话来。 海伦靠在椅背上,声音带着几分慵懒,“你知道,干狙击这一行,重要的就是眼光,其次是直觉……而我的观察和直觉都告诉我,你现在非常缺人手,至少,缺一个能拿来制衡的人。” 此刻的沉默让黎各和司雷都感到了一丝压力,她们也同样一言不发地看着赫斯塔,等待着她的反应。 赫斯塔不痛不痒地嗯了一声,她稍稍转动手中的水杯,目光看向了海伦身后斜上方的挂钟。 海伦微微侧目:“……而且,我也为你们工作过。” “我们?”赫斯塔的目光又落回海伦身上,仿佛多了些兴趣。 “在加入罗博格里耶的团队以前,我为ahgas办事,虽然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不过我参加过两次低危作战,为时任攻击主力的水银针提供辅助射击——我和伯恩哈德那群人不一样,我是上过有螯合物的战场的。” “嗯。”赫斯塔低声应和,只是眼里刚刚亮起的光似乎又黯淡了些。 海伦隐隐感到事情似乎并没有朝着自己预想的方向发展:“所以,你怎么看呢?” “我怎么看。”赫斯塔将手中的水杯放在了桌面上,眉头稍稍皱起,“罗博格里耶不见了,戈培林靠不住,伯恩哈德不是你们的人,放眼望去这船上一个能扛事的都没有,所以你想来我这儿找点事情做,看看能不能捞点好处——容我问一句,巴斯蒂亚女士,今晚到底是谁勇气可嘉?” 海伦的表情阴沉了下来。 “不过,能。”赫斯塔话锋一转,语气突然变得轻快。 “……能什么?” “你很有眼光,直觉也不错,我确实缺人手,而且,我很欢迎你这样有能力且定位清晰的人来找我自荐,”赫斯塔面无表情地盯着对方的眼睛,“只是,有个条件,看你能不能做到了。”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六章 无效 “什么条件?” “现在,把你的船卡交出来。” 海伦轻哼一声,“……我没有把船卡带在身上。” “那就没意思了,”赫斯塔轻声道,她的指节轻轻敲击着身旁的桌面,“现在,把你的船卡放在这张桌面上,我就算收到了你的诚意。但如果你今天什么都没有留下就直接出了这个门,我就当从来没有见过你,往后你也不必再来找我,我一律不见。” “我只是没有带在身上,我可以回去拿——” “真的吗?”赫斯塔冷声道,“想清楚,再回答。” 海伦的脸颊稍稍抽动了一下,“……难道我非要现在立即答应才能表示诚意不可?我就不能有一晚、或者几小时的考虑时间?” “从进门开始,你哪怕有一件事是在表达诚意吗?” “至少我告诉了你布隆伯在私下收集——”海伦的话戛然而止,她忽然意识到,也许勒内收船卡这件事赫斯塔未必就不知情。 甚至……也许这件事真的是在赫斯塔的授意下干的。 海伦重新看向赫斯塔,目光中带着些微不可置信。虽然她对赫斯塔了解并不多,但一个像司雷这样的同伴通常是一种探针:除非碰上同类,否则这种人身边很难有什么成天混在一起的朋友。 而且,就在司雷与赫斯塔的裁定者演说里,海伦非常敏锐地嗅到了那种独属于宜居地的虚伪气味……通常来说,这种女人比较好打交道,她们的手大都比较干净,因此总是会带有一点信念感,一点天真…… 海伦笑了一声。 她两只手轻轻拍打大腿,站起身道:“是我看走眼了,我以为我们能合作的……” 赫斯塔的眼睛半睁着,左手轻轻点着膝盖,没有说话。 海伦走到门口,忽然停下脚步,“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另一件事情,如果你有兴趣听一听……那个安娜,应该也是你的朋友吧?” “嗯哼?” “今天白天,她差点就死在船尾的甲板上了……”海伦微微一笑,“不过你放心,我没有参与,之后也不会参与。” 沉默。 海伦打量着眼前几人的表情——竟没有一个人表现得惊讶或 赫斯塔微微耸肩,“我们不熟。”“好吧……”海伦把手插进了口袋,刚要掏出来时突然被黎各紧紧扼住了手腕,她试图挣脱,然而黎各的手骤然发力,仿佛是要把她的腕骨捏碎。 “别误会,不是武器,我进来之前那个警官搜过身了,我没带枪。” “别的什么也不行,”黎各说着把海伦往门外推,“你可以走了。” “放开她吧黎各,她应该是想留张名片给我们。”赫斯塔轻声道。 “是吗?”黎各将海伦的手臂拽出了口袋,果然,海伦的指尖捏着一张卡片。 “收吗?” “收吧?” 黎各两指捻下海伦的名片,旋即将她推到了房间之外。 与海伦一同前来的男人见状连忙举起双手,“等等,赫斯塔女士,我愿意交出我的船卡!我和海伦搭档了十几年,她能做到的事,我基本也都能做——” 男人以目光征询黎各,在获得同意之后小心地从口袋里取出船卡,双手递至赫斯塔的手边。 “我愿意为您效劳,这是我的诚意。” 赫斯塔看了一眼编号,“叫什么名字?” “吉维。”男人一手按在心口,“您可以随时吩咐我做任何事。” “好,回去等消息。” 男人有些意外地抬眸——赫斯塔始终没有伸手去碰放在桌面上的船卡,此刻,她正望着海伦。 男人不回头也能想象到海伦此刻铁青的脸色,但海伦自始至终只是一脸冷漠地站在门外,什么也没有说。 …… 送走这两个不速之客,司雷表情复杂地合上了门。 “你为什么要拒绝她?”黎各看向赫斯塔,“她看起来挺可靠的,还参加过低危作战——这种人你在宜居地里都不好找。” 赫斯塔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拿着方才男人留下的船卡反复打量,不知在想些什么。 “……是觉得她太傲慢?”司雷有些不确定地开口,“还是觉得这人别有目的?” “有点本事的人脾气都大,这不正常吗,”黎各踩着椅面坐在了椅背上,椅子往后倾斜,以一个微妙的角度保持着平衡,“勒内这种人都能用,那这人应该更可以啊——你总不至于相信勒内是抱着什么好心来的?而且这个海伦还跟了罗博格里耶那么多年,很多事情她应该都是知情者,不管她现在是抱着什么目的——” “我也觉得这人挺合适。”赫斯塔突然道。 “那你还拒绝?”黎各睁大了眼睛,“你说的可是‘以后一律不见’。” “她开的价格太高了,你没听她说吗,她是来找‘合作’的,”赫斯塔放下男人的船卡,“我们不需要这样的人来当‘合作者’了。” “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勒内已经在私下收别人的船卡了,”黎各望着她,“再这样下去可不好收场。” “司雷警官,能帮我个忙吗?”赫斯塔转过头。 “你说。” “帮我去通知一下大家明早九点在格雷斯剧场集合。” “……剧场?”司雷额外确认了一次。 “嗯,”赫斯塔点头,“剧场。” “……好。” 房间里很快只剩下黎各与赫斯塔两人,赫斯塔看向黎各:“虽然是场无效谈话,但至少现在有一个谜团解开了。” 黎各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突然笑起来,“你说千叶和安娜是吗?” 赫斯塔双眉微扬,“我猜是安娜做了点什么让自己置身险境,以至于千叶小姐只能带着伯山甫去救场——所以你今天早上才会看到伯山甫这个人也出现在过道里。” “……还要专门带上伯山甫啊,”黎各忽然意识到什么,“是她觉得自己一个人出现会显得突兀吗?” 赫斯塔笑了笑,“那就只有千叶小姐自己知道了……对了,那把金钥匙,能暂时交给我吗?” “……你要把它拿给千叶?” “不会。”赫斯塔毫不犹豫地回答,“但我想把它带在身边。”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七章 挑唆 黎各在保险柜后面摸了半天,也没摸见赫斯塔说的钥匙。直到她把整个柜子倒转过来,才发现后面有个铁板夹层。这块铁板看起来是个为了上墙固定而做的设计,不过现在保险柜整个被放在壁柜里,自然就没了用武之地。 一番艰难的探取之后,黎各把钥匙交到了赫斯塔手上。 “你还是打算把它交给千叶啊?” “暂时不会,”赫斯塔轻声回答,“但我想把它带在身边。” 收起钥匙,赫斯塔抬头看向挂钟,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半。 “今天就快结束了。”赫斯塔轻声道。 “难得的安全日啊,”黎各叉着腰,“明天要是也能多睡一会儿就好了。” “你现在就要休息吗?” “怎么了?” “我一会儿想去办件事,”赫斯塔望着黎各,“大事。” …… 毕肖普餐厅的晚会已经彻底结束,但许多人还舍不得离开,在众人将散未散的时候,司雷突然出现,她拔掉了音量的电源线,通知所有人明早九点到格雷斯剧场集合。 人群瞬间寂静,这一晚的狂欢就像一层蝉翼似的梦,随着午夜的到来开始破碎。人们茫然相望,依次苏醒——格雷斯剧场这个名字将所有人带回了那个可怕的夜晚,令人心脏紧缩,血液凝结。 “都回去吧。”司雷轻声道,“不用想太多,今晚就好好睡觉。” 一些人陆陆续续地走出了大厅,另一些人开始去搬运此刻已经烂醉如泥地睡在墙角的同伴,毕肖普餐厅开始变得空旷,司雷就站在门口看着所有人离开。 忽然,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塔西娅?” 女人回过头,“啊……司雷警官。” 司雷走近,她看见桌子上趴着一个男人,而塔西娅就在试图搬运他。 “怎么了。”司雷问,“这是你朋友吗?” “啊,这就是菲利普……”塔西娅回答,“哎,他的两只仓鼠今天死了,所以今晚他一直在喝酒,结果就……” “和他住一块儿的室友呢,怎么就剩你在管他?” “我不知道,他们刚才还在呢……” “需要帮忙吗?” 塔西娅目光微亮,刚要回答,就听见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别担心,司雷警官,这里就交给我,我就住菲利普隔壁。” 司雷回头一看,发现是勒内。 “这小子……不就是死了两只老鼠嘛,伤心成这样。”勒内说着就把菲利普的手臂绕过了自己的肩膀,稳稳地将他提了起来,“放心吧,明早我也会提前去他房间看看,喊他来这儿开会。” “嗯,那也好。”司雷看向塔西娅,“交给他吧,你别管了。” 塔西娅连连点头,与司雷道别。 离开餐厅之前,塔西娅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司雷警官正在检查餐厅的每一个角落,把一些人落下了的西装、手帕、钥匙、甚至是眼镜一一收起来。 塔西娅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迈着极轻的步子走到司雷旁边,“您需要帮忙吗?” “不用,”司雷头也不回地回答,“你赶紧回去吧,十二点前确保自己回到房间,不然我们谁都不安全。” “好吧……”塔西娅叹了口气,“那明天见,司雷警官。” “晚安。” 塔西娅深吸一口气,快步往回走。 出了毕肖普餐厅的大门,外面的过道已经没有什么乘客了,塔西娅一路小跑着往电梯的方向走,刚一拐弯,就看见勒内扶着菲利普站在电梯口。 勒内听见脚步,应声回头,他笑容暧昧:“你来了,塔西娅小姐。” 一股恶寒从塔西娅的脚心往上涌,不可名状的恐惧瞬间扼住了她的喉咙。 塔西娅看了看电梯,“……你怎么不按电梯的按钮。” “哈哈,忘了。”勒内拖着菲利普往前走了两步,连续按了眼前的按钮四五下,橙红色边缘灯亮了起来,勒内回过头,盯着塔西娅的眼睛,“你看,这电梯真有意思,这会儿从-2层上来。” 塔西娅喉咙微动,“……说明有人刚才下去了吧。” “你说这会儿什么人敢往-2层走?” “可能就是船员呢?”塔西娅低声道,“换班什么的。” “嘿嘿,也可能……是去找船员的。” “……什么意思?” “您去过荒原吗,塔西娅小姐?” 面对勒内那双稍稍外鼓的眼睛,塔西娅不由自主地往外靠了一步,“没有……” “荒原啊,那可不是人待的地方,就不说螯合病了,偶尔闹饥荒的时候,那光景真和地狱差不多,”勒内挤了挤眉毛,试图展露一个同情的表情,“人到了绝境,和畜生也没有区别,你能想象吗,塔西娅小姐?” “……不能。” “是啊,要不是亲眼见过,我也没法想象,”勒内轻轻咬了一下嘴唇,“有时候就为了一块面包,一个女人也能出卖肉体……” 塔西娅完全不说话了。 勒内笑了一声,“哎呀,看我这话题找的,是不是吓到您了……今天我还和赫斯塔女士谈到了您呢。” “什么……”塔西娅一时怔了怔,“你们谈我什么……” “没什么,就是赫斯塔女士觉得你是个和她聊得来的人,”勒内笑着道,“而恰好,我也是个能和她聊得来的人,我们之间如果能相互熟悉熟悉,那是最好不过——” 塔西娅的脸色瞬间苍白。 此刻她再度想起白天与赫斯塔的谈话,想起赫斯塔那句“想想办法”,塔西娅竟是突然品出了另一层含义。 她感觉自己好像又控制不住呼吸的颤抖了,一种难以言说的错愕、羞耻和愤怒同时涌现,几乎完全压过了恐惧。 “你们怎么还没回去?”一个熟悉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塔西娅回过头,望见黎各正推着赫斯塔从另一边的紧急通道走来。 “啊,赫斯塔女士!”勒内连忙热络地上前打招呼,“晚上好!我们正要回去呢。” “这什么人?”赫斯塔朝菲利普抬了抬下巴。 “哦,这是——” “塔西娅,”赫斯塔打断了勒内的话,“能麻烦你送这个人回去吗。” 塔西娅目光冷峻地望着眼前人,“……当然可以。” “好。”赫斯塔望向勒内,“跟我来,我有些事情要问你。”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八章 技术遗产 勒内一路跟着赫斯塔来到室外,午夜的海风吹散最后一点醉意,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不是说和我很聊得来吗,”赫斯塔突然道,“怎么这一路一句话都不说?” 勒内张开口,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最后只能干瘪地笑了一声,“您都……听见啦?” 赫斯塔笑了笑,“别紧张。” “没紧张没紧张……哈哈,”勒内的背躬得更低了些,“您是,有什么话要问?” “不急,先在这儿散散步,我们聊聊别的。” 勒内不敢多嘴,他跟在赫斯塔的身侧,只敢用余光打量身旁人的表情。 他有些在意地观察着赫斯塔的衣服和鞋,就这不到两小时的时间里,她把之前的衣服换了,穿着邮轮上提供的外套和鞋,但看她头发也没湿,不像是洗过了澡…… “你最近在第三区都待过吗?”赫斯塔问。 “待过的。” “那‘刺杀者’的事你应该也听过了?” “听到过一点……说是,好几个贵族被杀了。” “我当初就在缉捕刺杀者的队伍里,”赫斯塔望着前方,“我感觉这些贵族也不怎么干净……” “宜居地里哪有贵族是干净的!”勒内连忙说,“这些人都是整个社会的渣滓败类,哪一个推出来不得千刀万剐!” “你也和他们很熟?” 勒内再次笑了两声,“没有没有,就是以前接触过,您看我和戈培林就知道了,我和这些人是绝对处不来的,毕竟我这个人——” “去年国王节我是在其中一个人的庄园里过的,”赫斯塔轻声道,“当时和他们在一起玩过一个游戏。” “王后游戏吗?” “对,挺有意思的,你玩过?” “玩过一两次,不过故事都挺老套,我每次一听就猜出来了。” “是吗,”赫斯塔不由得侧目,“我当时讲了个故事,大家半天都猜不出来。” “那您可以讲讲,”勒内笑着道,“我听听看。” 黎各停下了脚步。 三人伫立在船尾的空旷地。天色灰暗,远天黑潮起伏,云层堆叠着向她们的头顶延伸。 “多年以前,一个荒原上的女人离开她五六岁的女儿,死在了在宜居地。许多年后,女儿前来复仇。然而,当她站在仇家们的面前,对方却告诉她,‘我们从没有见过你的妈妈,因为许多年前,只有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来到我们这里’。双方就这样对峙不下,但是却没有一个人在主动说谎,”赫斯塔抬起头,“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呢?” “哈,这都不用猜啊,太简单了!”勒内笑着道,“那个死掉的女人当初谎报了年龄,她以为自己能靠勾引贵族享受荣华富贵,所以就哄那群贵族说自己只有十四岁。贵族们没有说谎——因为他们根本就是被骗了!哈哈……” 见赫斯塔没有说话,勒内收敛了笑容,“……不知道我猜得对不对?” 赫斯塔握紧了手中的手杖,她缓缓抬头:“……又快又准。” “这不算什么,”勒内答道,“这种情况我在荒原上看得多了,有些长得嫩、个子小的女人,碰上身体状态好的,就是生了孩子也还能装少女,除非带她去测骨龄,否则还真扒不下那层皮。” “你真是在荒原见多识广了,勒内。”赫斯塔低声道,“你刚和塔西娅说的那些话,想必也是亲身经历……嗯?” 勒内感觉赫斯塔话中似乎有些微妙的情绪变化,他有些拿捏不准,只好移开目光,“我今晚真是喝多了,不该说那些的,确实是过了头,我现在想想也觉得吓到了小姑娘……” “我该说你什么好呢,聪明?反应快?”赫斯塔仿佛在开玩笑,“我前脚刚和你提到她,你后脚就去离间她和我的关系?” “这……从哪儿说起——赫斯塔女士,您……您别误会,我无论如何都——” 慌乱中,勒内刚想解释,就见赫斯塔突然笑了起来。 “那你说实话,”赫斯塔轻声道,“对塔西娅,你是什么想法。” “……是,有那么点想法,”勒内咽了几口唾沫,“但我真没恶意,我就想逗逗她。” 赫斯塔撑着手杖,慢慢从轮椅上站起身。 勒内作势要去扶,但又不敢真的碰上,只得慢慢跟着赫斯塔移动到船边。 “名单人选,想好了吗?”赫斯塔问。 “想好了,但……您现在就要吗?” “对。” 勒内连忙取出纸笔,在上面写下三个人的名字,而后转交给了赫斯塔。 赫斯塔接过一看,勒内自己的名字就排在第一个。 “就算不把你自己写上去,我也会保护你的安全,”赫斯塔将纸条折好,“毕竟这几天相处下来,你还是很得力的。” “……还是有很多不足的地方。” “勒内,我确实能信任你吧?” “当然!”勒内当即抬头,他望着赫斯塔的眼睛,用力地拍了拍心口,“我待您就像待我的父亲——” “那我问你,十五大区到底是怎么回事?”赫斯塔同样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勒内的瞳仁,“你之前那么讳莫如深地提及罗博格里耶在第一区的夜宴,应该是知道些什么的……但你好像是有什么顾忌,觉得不能告诉我?” “我……我确实答应过一些人……什么都不说。”勒内磕磕巴巴地开口,“事关……重大……我……” “如果被人发现你泄漏了消息,他们会整你?” “……是。” “你觉得我就不会?” “不不不……”勒内的头摇成了拨浪鼓,“我……哎,您关心十五区干什么呢?像您这样的水银针,早就一辈子吃喝不愁,自由自在了!” 赫斯塔夹起那张写着三个名字的字条,将它扬在空中,纸条在风中猎猎作响。 勒内忍不住抬起双手,皱紧了眉头,“……我明白您的意思,您想知道什么,我全都告诉您,绝不隐瞒!” 赫斯塔收回了手,一言不发。 “有一个,传言,我也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勒内低声道,“十五区……存有黄金时代全部的技术遗产。”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九章 清理 “罗博格里耶一直在试图寻找向十五区发起有效沟通的办法,因为,原则上人人都可以向那边发送独立信号,而且每一个投递过去的信号都会收到回复……但这些年,从来没有谁成功解码过十五大区到底回复了什么。 “而上一次第一区的晚宴,据说就是因为罗博格里耶收到了一封与以往不同的回信,所以他秘密邀请了一些人到他的宅邸共同研究。他办了这么一个声势浩大的聚会,说是为了宴请他这些年资助过的优秀青年,实际上就是为了掩人耳目——” “你这些消息都是怎么来的。” “这故事说起来就太长了……”勒内低下头,“简单说,就是我有个做黑市生意的朋友,顺便也交易一些情报,后来他惹了不该惹的人,跑了,我恰好拿到了他当初截流的一些信和文件……” “就这样?” “中间的细节对您没有意义,”勒内轻声道,“我就是个混子,有些自己的门道、朋友,做的事情也不光彩,您让我全说一遍,当然也可以,但……您真的愿意听吗?” “那你在怕什么呢?”赫斯塔望着他,“你觉得谁还会来找你的麻烦?” 勒内看向别处,“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您听了别生气……” “怎么?” “您。” “我什么?” “我把这个消息透给你,难道您肯听了就罢手吗?”勒内可怜巴巴地望着赫斯塔,“不管什么事情,只要说出了口,事情总会暴露的……等下了船,您一定会追查下去,到时别的什么人问您要消息来源,我既不能要求您三缄其口,也不能再求您保我性命——” “你放心。”赫斯塔突然道,“等下了船,没有人能再找你的麻烦。” 勒内怔了怔,以为自己听错了。 赫斯塔慢慢走到勒内身旁,“我可以向你保证。” 勒内转过头,“真……真的吗?” “我第一次见你就看出来了,你的阅历,你的街头智慧……”赫斯塔笑着道,“我太缺像你这样的帮手了,即便是下了船,我恐怕也有很多事需要你来替我办。” 勒内不由得按了按眼睛,“那是……那真是我的荣幸!赫斯塔女士,您——您想象不到我现在是什么心情,我、我——” “关于十五区,你还知道别的什么消息吗?” “我……呃,我这方面了解的确实有限,”勒内颦眉想了想,“倒是另一个人您可以留心一下。” “谁?” “就是船上的伯山甫,”勒内轻声道,“听说之前第三区一直不愿放人也和十五区有关,有些人相信他翻译的《神谣集》是重返黄金时代的钥匙——您知道吗,本来十四是准备了飞机来接人的,但第三区这边不肯,说什么必须走轮船。” “为什么?” “还能是为什么呢,无非就是轮船拖的时间长,好下手……但第三区那边的人估计是没料到十四区直接联系水银针介入了。”勒内干笑了两声,“……可惜我上船前不知道这个消息,还在谭伊的一家赌场下了注赌伯山甫会死呢。千叶女士一看就是能人,有她在,伯山甫肯定能好端端地活着下船!” 赫斯塔再次点头,“很好,很好……” 勒内看了眼表,离十二点只差最后几分钟,他向赫斯塔抬起头:“今天已经很晚了,您看——” 勒内的话戛然而止。 一阵风吹过寂静的甲板,几滴血接连滴落,溅起“嗒”“嗒”的声响。 血泡从勒内的喉间涌出,他还没能理解发生什么,剧烈的疼痛已经令他说不出话来。 勒内往后退了几步,他抬手摸向颈脖,才发现一把匕首已经从左颈刺入,贯穿了他的喉咙。 “救……救……” 震动的声带带来更加强烈的痛苦,热血疯狂喷涌,掩盖他细微的求救声,勒内不可置信地看向身旁,赫斯塔已经不见了,只剩不远处的黎各,正两手抱怀,目光冷漠地站在那里。 一瞬间,勒内明白过来。 他跌跌撞撞地朝前走,想去远处亮着灯的区域。 “救……救……” 勒内突然感到有人揪住了他的头发,与此同时,他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 “这究竟是什么世道……” 勒内失去平衡,仰跌在地,借着一点微光,他看见赫斯塔的脸。 “……一个像你这样的人,竟然也能平平安安地活到四十多岁。” 赫斯塔再次握紧刀柄,将匕首从勒内的血肉中拔出。 血沾湿赫斯塔的衣袖,勒内终于明白为什么赫斯塔今晚换了身衣服,但一切已经为时过晚。 几声沉闷的扎刺声再度响起——那把匕首从他的背后再次刺入,每一处都是要害。 勒内挣扎着抬起头,远处浮动的窗帘后面,似乎还有船员在走动。 视野渐渐黯淡下来。 血水渐渐从勒内的身下蔓延开,赫斯塔丢开匕首,坐去一旁休息。 黎各仍站在原地,她靠着没有亮起的灯柱,仔细聆听着附近的响动。 “死了吧?”赫斯塔低声问道。 “死得不能再死了,”黎各看向赫斯塔,“你还好吗?” 赫斯塔捂着胸口,“我怎么感觉止痛药的效果也越来越差了……” “需要帮忙吗?” “不用,”赫斯塔戴上手套,从勒内的皮夹中取出三张船卡,“我自己来。” …… 凌晨一点,赫斯塔与黎各回到房间,司雷正在过道上踱步。一见两人回来,她立刻上前,“你们到哪里去了?不是说就出去走走吗,怎么这个点才回来?” 黎各看了赫斯塔看了一眼,“本来是散步,但半路简突然看见一个黑影从窗外闪过,我俩就追过去看了。” “推着轮椅还能追?” “找找痕迹嘛。”赫斯塔回答,“万一呢。” “那你们找到什么线索吗?” “……没有。”黎各接过话茬,“我怀疑简根本就是看错了,白折腾我一晚上。” “可能真是看错了,”赫斯塔打了哈欠,“说不定还是上次那只猫——” “说到猫,”司雷表情严肃,“我刚刚捡到了一封信。”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章 妆 黎各推着赫斯塔回到屋内,这才发现她们不久前围坐的那张小圆桌上多了一张字条。 赫斯塔一眼就看见了第一行上写着:救救我们! 赫斯塔把字条拿在手中: 救救我们! 我们被水银针简·赫斯塔关在一个不见天日的房间,这里在船面以下,看起来像一个仓库,到处都是文物和化石,看不到一个活人。 救救我们!我们是艾格尼丝和梅耶,无论您是谁,请帮我们把字条的内容传达给更多的人,简·赫斯塔无权关押船上的任何乘客,随意限制我们的自由,她在犯罪! 再往下,是艾格尼丝和梅耶的签名。 赫斯塔翻到纸背看了看,纸张背面有一块双面胶,上面还粘着一些白色的猫毛。 “哪儿来的。” “那只猫。”司雷答道,“我回来的路上碰到它了,这张字条就粘在猫背上。” “还有别的人看过它吗?” “不知道。”司雷回答,“当时我旁边没别人。” “好。”赫斯塔笑了笑,把字条撕成了几半,丢进了一旁的垃圾桶,“下次再看见那只猫,我们得把它捉起来。” “你真的把她们关起来了吗,这对……姐妹?” “嗯。” “为什么,”司雷皱起眉头,“她们俩做了什么——” “戈培林可能要灭她们的口,”赫斯塔轻声道,“我是在救人。” “……真的吗。” “不然呢,我和这对姐妹又没有仇——哦,艾格尼丝之前打算刺杀我,”赫斯塔笑着朝司雷看了一眼,“我这,应该算是正当防卫吧?” …… 次日一早,七点刚过,司雷就听到了敲门声。 她起床去看,发现塔西娅和几个男人站在外面。 “怎么了?”司雷打开门,“出什么事了?” “勒内昨晚没有回去,”塔西娅望着司雷,“这几个人一口咬定昨晚勒内是和我一起走的,想找我的麻烦,但昨天赫斯塔女士半路把他带走了……我怎么说他们都不信。” “所以你们是来……?” “赫斯塔女士醒了吗,”塔西娅低声问道,“我想让她为我作证……” “还没有呢,等九点到剧场再说吧,我会转达的。”司雷看了看塔西娅身后的几人,“你要是方便,也可以进来等。” “可以吗?” 司雷将门缝拉得更大了些,塔西娅刚刚进入,她身后的几人也想迈腿。 “停,”司雷呵道,“你们这些人,平时都和勒内形影不离,昨晚怎么就一个个先走了?” “是布隆伯先生要我们先走的!”其中一人开口道,“他说他有事要找塔西娅单说,我们才——” “你们才大清早地一起来找她麻烦?” “不是……” “着急就去剧场等,”司雷冷声道,“这里住的都是女士,你们不方便进来,走吧。” 玻璃门缓缓合上,司雷听到门锁咬合才带塔西娅去了另一间屋子。 塔西娅看起来仍有些惊甫未定,司雷为她烧了一壶热水,请她在一张无人的单人床上坐下。 “赫斯塔女士她们……” “她们在另一个房间,这会儿应该在点餐吧。”司雷回答,她拿起一旁桌上的平板,“你吃过了吗?没有的话一起吧,就不用专门跑一趟餐厅了。” “好,我看看……”塔西娅接过司雷手中的平板,她余光瞥了一眼不远处置物柜内侧的镜子,突然伸手捂住了脸。 “……你怎么了?”司雷问。 “抱歉……”塔西娅低下头,神情忽然变得窘迫,甚至连耳根都开始变红。 “你这是怎么了?”司雷半蹲下来,“哪里不舒服?” “……不是,不是,”塔西娅尴尬地笑着,“是我今天出门太急,忘记化妆了,对不起,对不起,这样太失礼了……” 司雷没有听懂,“不是身体不舒服?” 塔西娅捂着脸,连连摇头,她把平板放在一边,匆忙站起身,“可以借您这儿的洗手间用一下吗?” 司雷朝洗手间的房间抬了抬手,塔西娅避难似的逃了过去。 洗手间传来水声。 司雷抱着平板站在门口,“昨晚勒内找你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塔西娅的声音传来,“他就和我说了些他以前在荒原上的事,我以为就是闲聊,没想到他是特意跑来找我说的……” “他没说什么恶心人的话吧?” “没有没有。”塔西娅连忙答道,可是话出了口,她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应该答是。 “那就好。”司雷轻声道,“这人看起来有点心术不正,还是尽量离他远点。” “嗯……好的。” 门外,司雷的脚步渐渐走远,门内,塔西娅撑着洗手台,望着水流,她突然想起昨晚勒内说荒原上的女人为面包出卖肉体的话来。 想起昨晚勒内的目光,塔西娅感觉手在轻轻颤抖,一种厌恶的感觉突然袭来,像一只软塌塌的粘虫冷不丁爬上手背。 塔西娅抓紧了洗手台的边沿,不由得咬紧了牙齿。 像勒内这样的人,要是能永远消失就好了。 她深吸一口气,从手包里取出分装的粉底液、遮瑕、腮红、眼线笔、眼影和口红——她特意将这些小物什塞进手包,就是为了预防像今天这样的场合。 对着镜子,塔西娅开始梳妆,随着鼻梁两侧的雀斑和苍白的脸颊被光洁、鲜艳的妆容掩盖,一阵熟悉的安全感又回来了。 为了让今天的自己看起来更具攻击性,她有意调整了眉毛的角度,并且给两颊打上了更深的阴影,只是口红色颜色还是太鲜艳,一会儿还得回房间换个颜色。 在前后打量了几分钟之后,塔西娅缓缓舒了一口气。她弯腰重新收拾好自己的分装瓶,等再起身时,又有些在意地重新拨散刘海,好让它们的弧度看起来更加自然。 “塔西娅?你还没好吗?”司雷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啊,好了!我这就出来!” 最后一次,塔西娅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 如果今天还能再见到勒内,她一定要让他搞搞清楚,她可不是什么荒原上的女人。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一章 生活 / 塔西娅推门而出,司雷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多停留了几秒。 “……怎么了吗?”塔西娅连忙回头看向镜中的自己。 “没什么,你气色好多了。” 塔西娅有些腼腆地垂下目光,“最近睡得少,不化妆简直没法见人……对了,您需要吗?我看船上都没有准备这些东西,我有一些还没有开封的——” “不用,太麻烦了。” “您也应当试一试的,”塔西娅轻声道,“只要稍微遮一遮黑眼圈,其实您的眼睛很美,您看,您到现在既没有什么鱼尾纹,也没有——” “谢谢,”司雷笑了笑,“你去问问简和黎各吧,她俩说不定感兴趣。” “您和她们很熟吗?” “还行吧,怎么了。” 塔西娅想了想,“昨晚勒内和我说了一些……关于赫斯塔女士的话,虽然现在回想,他肯定是别有用心的,但我还是有点……” 司雷等了一会儿。 首发网址.x63. “有点什么?” “也许是我和赫斯塔女士还不熟悉,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她不像您这么随和。”塔西娅抬起头,“我有时候很憧憬她,有时候又觉得她有点儿可怕。” “可怕?” “她有时候有点儿像戈培林先生,仅仅几句话就能扰拨你的心弦,有时候她又有点像荆棘僧侣那拨人,好像身上背着什么重大使命,但连勒内这样的人也能在她那儿讨得差事……我不知道,她好像有点复杂。” 话音才落,门从外头被推开,黎各探头进来问司雷这边有没有打火机,她皮鞋后脚跟的地方有个线头脱落了。 即便黎各很快离开,但塔西娅与司雷先前的谈话仍然没有继续。 塔西娅忽然有些后悔,她开始怀疑自己的话是否说得太多,以至于给司雷留下了糟糕的印象。 不一会儿,黎各给她们的房间打了个电话——司雷订的早餐也一起送到赫斯塔的房间了,不如一块儿过来吃。 临出门前,司雷突然想起什么,“塔西娅,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嗯?” “你为什么会在这艘船上?” “我为什么……”塔西娅愣了一会儿,“因为罗博格里耶先生为我预留了船票?” “不是,”司雷道,“布理、勒内这些人上船,是因为他们要跟着罗博格里耶去寻找新大陆,你是为什么要来,你也相信罗博格里耶那套正义平权吗?” 塔西娅摇了摇头:“这些政治上的事情我其实还不太理解……家父是罗博格里耶先生的学生,很早就去十四区了,我这一趟正是去探望他。” “原来如此。” 两人推门踏进赫斯塔的房间,黎各正在桌前分餐。 司雷:“那你之后还回第三区吗?” “我不知道,也许回,也许就不回了,我不喜欢宜居地的生活……” 黎各闻声抬头,“还有人不喜欢宜居地的生活?” 塔西娅低笑一声,她抬手拨了拨额前的头发,立刻上前帮黎各摆放餐具。 四人入座,赫斯塔显然刚刚睡醒,头发还乱糟糟的,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塔西娅的脸,又转了回来,“……你很紧张吗,塔西娅?” “啊?” “你的脸,”赫斯塔指了指自己的脸,“看起来和昨天不一样了。” “……是哪里画得不自然吗?”塔西娅轻声问。 黎各也看了看塔西娅,“看起来比昨天要凶?” “这就是我想要状态。” 黎各笑了起来,“你们刚才在聊什么啊?” “我问她为什么要登船,”司雷一边咀嚼一边回答,“塔西娅的父亲在十四区,她去看望,然后可能会留在那边,就这些。” “你去过荒原吗?”赫斯塔问。 “还没有,不过我看过很多荒原的照片。”塔西娅回答,“我爸爸在那边有个农场,风景很好,我一直都想过去看看。” “去看看就去看看呗,为什么还要留在那边,宜居地有什么不好?” “太无聊了,这里的生活,”塔西娅轻声道,“感觉每个人的日子都是一样的,宜居地里的人、事,总是缺少一些能够留下痕迹的力量……人总不能一辈子都这样过下去吧。” “一辈子这样有什么不好?无聊就找点有趣的事情做么,荒原上的日子才无聊啊,”黎各看了看赫斯塔,“是不是?” 赫斯塔没有回答。 “本来我是上不了这条船的,因为我没有参加过罗博格里耶先生的试炼,”塔西娅两手握在一块儿,“但我每周都给他写一封信,恳请他带上我去我父亲那边,最后才打动了他。” “什么试炼?” “我也不知道,这些我都是听菲利普说的,好像每个人的题目都不一样,但这艘船是所有人试炼的最后一步……所以这个登船的机会,我很珍惜,即便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危险的事,我仍然觉得这个选择是值得的。” “你家里还有别的人吗?”司雷问。 “有,他们都在第三区呢,包括我妈妈……她是个传统的人,无法理解我父亲的事业,我爸爸想带她走,可她竟然不愿意。 “我记得离家前,两人最后一次吵架,吵得特别凶,我爸爸怒不可遏,砸掉了家里几乎所有的杯子盘子,他质问我妈妈:‘你到底是想过一种正常的生活,还是一种伟大的生活?’” 塔西娅的脸颊上浮现出微笑。 “这些年来,这句话也一直在我脑海中回荡……” “你现在出来,妈妈一定也很伤心了。”赫斯塔突然开口。 “是呀,她也很难理解我,她的胆子太小了……可生活的意义又怎么会在温室中呈现呢。” 黎各举起装着温水的酒杯,“好吧,敬‘伟大的生活’。” 酒杯们沉默地碰在一起。 …… 八点左右,赫斯塔穿戴整齐,一小撮脑后的头发始终不服贴地朝天竖立,她拿了顶帽子压着。 “我们要先去另一个地方,”赫斯塔正了正帽檐,“一会儿你们直接去格雷斯剧场吧。” “你们去哪儿?” “见个人。”赫斯塔回答,临出门前,她又看了塔西娅一眼,“如果你是在为勒内昨晚和你说的那些话而紧张,那你现在不用紧张了。” 塔西娅一怔,“哎?” “我安排他去做别的事了。”赫斯塔轻声道,“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不会再出现。”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二章 初识 / 塔西娅终于反应了过来,“……谢谢您。” 黎各推着赫斯塔就要离开,塔西娅又上前了一步,“我确实是在为这个人紧张,但……我并不害怕。” 赫斯塔侧过脸,“有什么区别?” “就像您之前说的,‘想想办法’,”塔西娅答道,“虽然我现在还没有什么力量,但我仍然可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做一些努力,就比如说——” “不要花太多精力在这上面,”赫斯塔再次重复,“这个危机,已经解除了。” “好的……” 房间的门关了起来,只剩下司雷和塔西娅站在桌边。 塔西娅的神情看起来有些沮丧,又有些茫然。 司雷拍了拍她的肩膀,“一会儿出去走走吗?” “……好。” “怎么了,不高兴?” 记住网址.x63. “不是,”塔西娅收回目光,“我说错什么话了吗刚才?是不是不该说那句紧张、害怕的话……太做作了?” “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简应该是不希望你在勒内这件事上继续浪费时间……眼下,精力宝贵啊。”司雷在塔西娅身旁坐了下来,“我不知道勒内昨晚和你说了什么,不过,你现在真的不害怕了吗?” “……当然还会有一点,”塔西娅望着前方,“但我不想怕这种人。” 司雷沉默了一会儿。 “你知道消除这种恐惧,最有效的方法是什么吗?” “……什么?” “未来某一刻,当你能捏着他的脖子把他高高举起来,那你就再也不会再害怕这个人了。”司雷望着塔西娅,“可能要到那个时候,你才能说自己只剩紧张。” “……那个时候也还是会紧张吗?” “没有人能不紧张,”司雷低声道,“像勒内这样的人就像一条蛇,不管此刻他表现得多么服帖,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反咬你一口,所以得防备着。” “天……”塔西娅笑了一声,“我不可能做到的。” “也没有那么不可能,徒手做不到,还可以靠武器。” “……太难了。” 司雷也笑了笑,“我也确实认为不是每个人都需要做到这一步,真要是落到那种人人自危,所以人人自保的境地,就太可悲了。” “是呀……”塔西娅望着司雷,目光仍带着忧心和不解。 “但人也不能为求心安,就把时间到处浪掷,”司雷的目光越过塔西娅,“这一样是在自我欺骗,没有用的。” …… “就在前面了,”黎各确认了一遍地图,“千叶是怎么和你说的,她也会一起来还是怎样?” “千叶小姐没提这些,只说现在过来,就能见到伯山甫。” “嗯……”黎各略一沉吟,“一会儿你想怎么聊,直接问他《神谣集》和十五区的事吗?” “……先不着急,到时候看吧,”赫斯塔轻声道,“看看能聊到哪一步。” 两人同时看见一个有些陈旧的铁皮招牌,它米白色的漆面斑斑驳驳,上面用黑色、橘色和红色的线条勾勒出棱角分明的花纹与文字「二手时代」,再往下是手写的花体cafe字样。 黎各的目光瞥过这块牌子:“这艘船上的好多名字都这么奇奇怪怪的……” “人在那儿。” 赫斯塔已经看见了伯山甫的背影,他一个人坐在临窗的位置,晨光从薄薄的纱帘透进来,将这个到处是木质桌椅的小咖啡馆照得朦朦胧胧。 他听见声音,起身回头,远远地向赫斯塔与黎各低了低头。 两人稳步往里走,最终在伯山甫的桌边停了下来,赫斯塔环视周围,“就你一个人?” “是的,千叶女士说您想见我,我就按照指示过来了。”伯山甫两手贴放在膝盖上,坐姿非常端正,“但我只有四十分钟的时间,之后有人会来接我回去。” “我可能待不了那么久,不过不要紧,就是聊聊天,我也不赶时间。”赫斯塔轻声道,“你吃过早饭了吗?” “吃过了。”伯山甫回答。 两人不再寒暄,黎各起身去咖啡馆后面的操作台上看了看,所有盛放食物的器皿都空空如也,干净整齐地摆放在收纳柜里。 打开水龙头,无事发生。 “这儿连杯水都没有啊!” 黎各回到赫斯塔身旁,此刻桌面上的气氛依然在冰点,赫斯塔好像完全找不到话,只是一直盯着伯山甫的脸,而伯山甫则始终避开了这目光,看着赫斯塔面前桌布的红白格子,一语不发。 黎各正琢磨着说点什么,赫斯塔突然又开了口:“我几年前听过你的名字,一直在想什么时候有机会过来找你聊聊。” 黎各屏住呼吸——好老套的搭话理由。 “我在水银针中间应该不太有名。”伯山甫仍然低着眼睛,“您在什么时候听过我?” “你登上过《不屈报》,在27年3月23号那天的头版。” 黎各与伯山甫同时抬眸,谁也没想到赫斯塔竟然真的能说出一个准确的时间。 伯山甫望着他,“……您不会是随口编了个日期吧。” “下船以后你可以去查证,我不会记错的。”赫斯塔轻声道,“因为两天后我和一位朋友谈到了你,她见过你,在乌连。” “您的这位朋友是……?” “多娜。” “哦,那位勇敢的中尉,我记得,”伯山甫皱起眉头回忆,“我和她确实有过一面之缘……我印象很深刻,她是位高尚的战士。” “很少有人在见过她之后,会对她没有印象,”赫斯塔笑了笑,“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算不上认识,”伯山甫答道,“我在乌连待过一段时间,安娜女士当时也在,那段时间她不断收到恐吓信,多娜中尉参与了排查,有一天我在园子里放风散步的时候遇到她,我们聊了几句,她答应帮我找一本书……后来书也确实送来了。” “你怎么会被关在安娜的园子里?” “那不是我说了算的事情。”伯山甫自嘲地叹了一声,“不过乌连确实很美,我很喜欢那里。” “和十四区的荒原相比呢?”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三章 二手 / 伯山甫低垂的视线再次抬起,他若有所思地望着赫斯塔,心中思忖着对方突然提及十四区荒原的原因。 “那当然……还是十四区的荒原更美。” “我记得你好像也在那一带住过?” “是的,住过几年……”伯山甫低声喃喃,“活得像梦一样。” “十四区的人都喜欢荒原胜过宜居地吗?” 伯山甫一怔,“我该怎么回答您这个问题……是有这样的说法,但大多数人是不会喜欢荒原的,不管是十四区还是别的什么地方,即便没有螯合病,宜居地里的生活也更舒适……您是那一带的赫斯塔人吗?” “应该是吧。” “应该?” “我母亲小时候和我说起过一些那边的事情,但我一直没有回去过。” “像您这样的身份,回去一趟应该很容易。” “是啊。”赫斯塔眨了眨眼睛,“但不知道怎么,每次即便有机会往那边去,我也总是错过……可能心里觉得还没到时候。” 首发网址.x63. 伯山甫的视线再次落回桌面,“其实返回故乡也需要勇气,尤其是一个素未谋面的故乡。您问我十四区的人是不是喜欢荒原胜过宜居地,我就在想是不是有谁经常和您谈论那一带的事情……” “确实有,不过我母亲说得很少,大部分关于那边的事都是另一个朋友告诉我的,”赫斯塔回答,“他以前说,自己的愿望就是回到十四区,他很憧憬那一带的生活……在荒原上。” “您这个朋友多大年纪?” “大我几岁吧。” “那他后来回去了吗?” “……没有。” “现在也不必再往荒原走了,”伯山甫靠着椅背,稍有些放松地将左手抵在桌角,“以前十四区北部有大片荒废的隔离区,当时为了收回土地,政府鼓励宜居住民向外迁居,按人头给予土地激励,一人二十公顷,举家迁居还有额外耕种补贴……这都是四五十年前的事了,这些年政策不断缩减,去年彻底取消了。” “是吗,” “我年轻的时候赶上过土地福利的尾巴,当时在边春山荒原注册居民以后,市政直接批给我一块大概七百多平的地,后面建房加装修,总共大概万把罗比,在当时可能就是宜居地里普通老师一两年的工资吧……” “你当时是在做老师?” “也不算,我当时完全没有教学任务,主要精力都在翻译上。” “《神谣集》吗?” “对……那时候在整理北津古语上花了很多时间,不过没什么产出,是后面在乌连碰到安娜女士之后才有进展……” “就是多娜中尉在乌连的那几年?” “不不,比那要早,早得多,十多年前了。”伯山甫望着窗外,“那时候‘升明号’出行还是个大新闻,像这样仅仅为了娱乐的跨区远行在当时几乎是不可想象的……这些对你们来讲可能太陌生了——” “也没有那么远,”赫斯塔轻声道,“都有印象。” “您这次去十四区是要做什么呢?”伯山甫问道。 “可能会先去学校里待一段时间,”赫斯塔回答,“之后再看有什么适合我做的事。” “哪个学校?” “名字不记得了,反正在雪原边上,十四区南北分界那一带。” “雾松原那边?” “嗯,对。”赫斯塔点头,“那一带好像有不少大学的原址。” “很巧,”伯山甫立刻说道,“之后我也会去那边……” 一旁黎各打了个呵欠,她原以为这会是个快节奏的谈话,没想到赫斯塔竟然真的在同伯山甫聊天。 尽管谈话中两人几次提到《神谣集》,但往往只是擦带而过,赫斯塔好像从没有要深究的意思。在整个谈话之中,她一次也没有提及十五区。 时间很快过了半个小时,赫斯塔直截了当地结束了谈话,表示自己接下来要去格雷斯剧场,伯山甫起身送别。 “对了,我还有个问题……”轮椅上的赫斯塔回过头,“你听过‘阿尔博多尼卡’这个名字吗?” “是怎么拼的?” 赫斯塔取出纸笔,将这个长长的名字写了下来。 伯山甫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是吗,”赫斯塔将纸张收了起来,“看起来像个十二区的名字,我以为会是什么神话故事里的角色……” “确实很像那边的名字,但我印象里应该是没有这样的神只,”伯山甫略一沉吟,“不过这个发音在北津古语里好像有一个对应的词汇……” 赫斯塔目光微亮:“什么?” “您能把字条再拿出来给我看看吗?” “当然。” 伯山甫再次接过字条细看,“是的,刺客,刺杀者,而且是复数形式的女性刺客们。”他的指甲在单词结尾的部分划了划,“如果是男性,就应该写作‘阿尔博多达’……这个名字在黄金时代曾经是个很有名的代号。” “什么的代号?” “一个暗杀组织,她们最有名的行动应该就是刺杀罗博格里耶的那一次,”似乎是意识到这句话里有歧义,伯山甫又补充道,“不是船上的这个罗博格里耶——” “是‘至高礼赞’上的那个?” “是的。”伯山甫点了点头,“这些人的理念是用暗杀推进变革,在当时激起了很大的争议。” 黎各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所以罗博格里耶最后确实是死在了至高礼赞号上吗?” “对。” “具体发生了什么你知道吗?” “我不太清楚细节……”伯山甫答道,“不过你们可以去问一问安娜女士,她应该有这方面的材料。” “好……”赫斯塔若有所思,“谢谢。” “不客气。” …… 分别后,伯山甫又坐回了原先的位置,黎各推着赫斯塔朝外走,在经过那块「二手时代」的铁皮招牌时,赫斯塔再次停了下来。 “怎么了?” “那上面是不是有行小字啊,是字吗?” 黎各上前细看——在飞舞的黑色线条间,确实有一行被白漆覆盖的蚀刻文字: 「不知怎么,未来并没有站在自己的位置上」 「出现在眼前的,只有一个二手时代」 第一百六十四章 害怕 / 九点零五,格雷斯剧场的人群开始躁动——赫斯塔没有按照预定的时间出现,她迟到了。 这里的每一个乘客都带着一张略显疲态的脸,有些男人显然还没有从宿醉中恢复,他们脸颊透着猪肝色,呼吸有些急促,敞开双手瘫坐在剧场的软椅上。不远处的年轻人焦虑地来回走动,没有心情坐下。 剧场的二层,戈培林等人站在一个角落,俯瞰着。 司雷有些意外地站在剧场入口,望着空空无人的甲板走廊,推测着赫斯塔没有出现的原因。 “司雷警官……”塔西娅有些担忧地走到司雷身后,“要给她们打个电话吗?” “我刚刚已经给房间去过电话了,没有人接。” “这……她们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不会。”司雷回过头,“可能有什么事耽误了,等就是了。” “好……” 远处,安娜闭着眼睛,靠着轮椅静坐,曼特尔站在她的身旁,俨然已经成为她新的照料者,忽然,安娜半睁了眼睛。 四目相对,司雷看向别处。 .x63. …… “简,已经九点多了,我们真的要这么找下去吗?” “找。” “今天是你正式成为裁定者之后的第一次集会耶,”黎各合上手中的书,将它塞进书架的高处,“第一次就迟到,不好吧?” “有我坐在裁定者的位置上已经是他们的荣幸了……” 赫斯塔迅速扫了一眼怀中大书的目录,在确定没有目标内容之后,很快又将它放回书架。 在安娜的书房,赫斯塔和黎各正在逐一检查杯葛僧侣的相关书架,试图寻找与至高礼赞号行动相关的记载。然而这一带的书稿里客观的记录并不多,大部分是罗博格里耶的追随者们对领袖的高光回忆。 看完上排角落的最后一份文档索引之后,黎各从梯子上跳了下来。 “上面这些文件,有一半读不懂,另一半是罗博格里耶和他学生的讲稿整理,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黎各拍了拍手上的灰,“我一会儿得看点什么洗眼睛……” 赫斯塔没有抬头,她突然往回翻了几页,然后又刷刷往后翻了几十页。 “找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了?” “至高礼赞上好像有一个幸存者,”赫斯塔回答,“这人误入了冷冻室,刚好又碰上全船断电……最后侥幸等到了救援。” “这人叫什么?” “……前面没写名字,”赫斯塔皱着眉头,“我想看看参考索引里有没有线索。” 黎各弯下腰,目光聚焦在赫斯塔膝上的书册上,突然,一声突兀的轻响从两人身侧传来,赫斯塔与黎各同时回头,见端着餐盘的梅耶站在不远处,两把银色的餐刀落在她的脚边。 “你们……” “早。”黎各向梅耶敬了个礼。 门迅速关上,里面传来说话声,不一会儿,艾格尼斯也坐着轮椅出来了。此刻她看起来依然非常虚弱,但脸上那股将死之人的苍白气已然消散,艾格尼丝拧着眉:“赫斯塔!你要把我们关到什么时候!” “……你猜,”赫斯塔头也不抬,“不过猜中了也不会提前放你们出去。” “不要吵架……”梅耶有些紧张地看了看两边,往前走了几步,望着赫斯塔的侧脸:“谢谢你带我们到这里来,这里很安静,很适合给艾格养伤……” “是吗,”赫斯塔从口袋里取出那张对折的字条,“你们信上可不是这么写的。” 随着赫斯塔挥动指尖,字条像一张扑克飞向梅耶,在即将撞上她鼻尖的时候又忽地展开,像两片粘在一块儿的叶子,打着旋往下落。 梅耶双手接住了字条,展开一看,发现是她们昨天写的求救信。梅耶的后耳立刻发热,但她很快将求救信收了起来,“您在找什么东西吗?” “对,我们在找罗博格里耶的死因记载。” “什么?”梅耶和艾格尼丝同时睁大了眼睛,“罗博格里耶先生他——” “不是你们的罗博格里耶先生,是另一位。” “这世上还有哪个罗博格里耶——” “一千年前的。”赫斯塔抬起头看了看书架高处的几个文件盒,转头让黎各帮忙取下来几个,“你们在这儿待了这么久,没翻过这些架子上的书吗?” “……还没有。” 按照赫斯塔的提示,黎各很快将对应的文件盒拿了下来,那正是之前安娜曾给她看过的若干文件之一。 “读一读吧,”赫斯塔将文件盒递了过去,“该祛魅了。” 梅耶才上前一步,艾格尼丝立刻开口:“别上她的当!” “什么当?”赫斯塔问。 梅耶再次回头看了看艾格尼丝,又转过来,“……这里面,是什么?” “一些记录,”赫斯塔轻声道,“有关罗博格里耶,还有在他之前的女性生活……” “谎言!” “你都还没读过,怎么就知道它是谎言了,这里面还有罗博格里耶的讲稿呢,赞美比批评多得多,”赫斯塔侧过身来,“……这样都让你感到害怕?” 艾格尼丝笑了一声,“我害怕?我有什么可怕的。” “害怕自己不够坚定,害怕读完这些东西会动摇,”赫斯塔轻轻拍了拍文件盒的封面,“你知道吗,越是这种反应,你害怕的事就越容易成真——” “休想蛊惑我们。” “好吧,”赫斯塔双眉微扬,“好不容易通过了试炼,上了船,要去过一种‘伟大的生活’……” 她没有接着说下去,只是将文件盒放在了手边的书架缝隙中。 不远处,梅耶有些疑惑,她转过头看向艾格,“……什么试炼?” 艾格尼丝一语不发。 “走吧,”赫斯塔抬头对黎各道,“我找到引文了,感觉应该是在另一边。” …… 临近中午,电梯开合的声音从走廊里传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门外望去,在红色地毯的尽头,人们看见了两个熟悉的影子——赫斯塔与黎各终于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当中。 人群向两侧的软椅区退让,黎各推着轮椅穿过剧场中心的宽走廊。 第一百六十五章 H.G 虽然不清楚赫斯塔今天怎么会迟到,但司雷还是松了口气。 人群的噪杂声渐渐消退——人人都看见了赫斯塔怀中的档案袋,那是昨天戈培林转交给她的东西,里面装着升明号游轮出行指南。 “久等了……”赫斯塔望着前方,“各位不要站着,都找个位置坐下。” 在众人的注视下,赫斯塔与黎各穿过在这个到处都是弹孔的剧场,来到第一排座椅前方的空地处。 “人都来齐了吗?” “基本都齐了。”司雷回答。 “好。”赫斯塔右臂按着档案袋,左手飞快地将封口的白线绕开,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就听见赫斯塔轻咳了几声,开口道:“过接下来的难关——” 一瞬间,几道惊异的目光同时射向她,司雷、戈培林,以及安娜先后抬头,每个人的表情都有片刻的凝固。 另一边的戈培林已经开始行动,他几步向前,半个身体探出了栏杆,“你在做什么?” 人群茫然抬头,不明白是什么让戈培林再次失态。戈培林飞速下楼,楼梯间甚至传来了他接连不断的“停下!”“你疯了!”。 当戈培林冲到一楼,黎各直接抽出了赫斯塔的黑色手杖,随时准备将他击退,司雷则更早一步从身后钳住了戈培林的手臂与肩膀,“冷静点,戈培林!” 尽管如此,司雷也有一些迟疑。她分明记得昨晚有一张署名的便签,上面明确说明需要将《出行指南》存放在普通乘客接触不到的地方,避免乘客们直接阅读——难道赫斯塔觉得像这样转述就能规避掉相关风险吗? 这样玩文字游戏,真的有意义吗…… “赫斯塔女士!你昨晚没有仔细阅读文本吗?”戈培林望着远处的赫斯塔,厉声道,“这些东西是不能给普通乘客看的!”他回头看向人群,“都散了吧!不要再在这里待着了!散开!” 剧场里的士兵们同时抬头看向二楼——戈培林似乎是希望他们将大部分乘客赶出剧场,但伯恩哈德还没有下令。 二楼的伯恩哈德仍在犹豫,直到戈培林抬头喊他赶人,他才慢慢下楼,等他来到人群的中心,黎各也推着赫斯塔过来了。 “现在正是该你维持秩序的时候了,伯恩哈德。”赫斯塔朝着戈培林抬了抬下巴,“戈培林现在已经不在这个游戏当中,他今天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这是,怎么回事呢,”伯恩哈德发出嘟嘟囊囊的声音,他看向戈培林,“怎么突然……” “违背规则的死者已经够多了,将军!”戈培林振声道,“先让大家散开吧,离开这里,让我和赫斯塔女士单独聊聊——” “不必。”赫斯塔径直打断道,“我的决定自有我的道理……” “你根本不在乎这里这些人的性命!”戈培林不再试图说服赫斯塔,只是回头看向其他乘客,“离开吧!不要听她说任何关于《指南》的事,她要么是疯了,要么另有所图——” “海因希·戈培林。” 赫斯塔骤然提高的音量让所有人都为之震动,人们不约而同地看向这个坐在轮椅上的水银针,她脸上没有一点笑意,但也没有一点怒容。 “告诉我,”赫斯塔自己转动椅轮,向戈培林的方向移动了几寸,“这是你真正的名字吗?” 人群哗然,戈培林发出一声哂笑:“你真的疯了——” 塔西娅好不容易挤到了前面,“那个……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误会?这当然是戈培林先生,我认识他已经有十几年……他一直都是这个名字。” “是这样吗?”赫斯塔看向戈培林。 戈培林冷眼看着赫斯塔:“你到底想暗示什么?” “是巧合吗,每一个罗博格里耶身边都有一个戈培林?”赫斯塔轻声道,“你的罗博格里耶先生叫罗伯·格林,你叫什么?” 在众人仍然云蒸雾绕的时候,司雷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松开戈培林的手,将他整个人翻面拽向自己,“我问你戈培林,《指南》里有一张署名的便签,那是你留的吗?” “当然不是,我怎么会擅自往《指南》里增加条目……”戈培林停顿了片刻,“你昨晚已经看过《指南》了?赫斯塔已经——” “好了,都别闹!”伯恩哈德举手捏拳,“谁来解释一下现在到底在吵什么!” 一瞬的寂静后,赫斯塔再次轻咳一声,“我来长话短说吧。” 众人的视线再次转向赫斯塔。 “首先,我们确实陷入了一场有预谋的谋杀之中。” 赫斯塔环视一周,回望每一双望向她的眼睛。 “其次,今天发生在这艘船上的一切都不是新鲜事。因为在许多年前的另一艘巨轮上,曾经有人用一样的手法杀掉了当时船上的所有乘客。 “所有乘客,”赫斯塔低声重复了一遍,“将近两千人先后死在海上,死状惨烈,其中甚至包括一些不满十二岁的儿童。” “什么时候的事?”伯恩哈德皱起眉头,“这么大的案子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黄金时代。”赫斯塔低声回答,“在座有多少人知道‘罗博格里耶’这个名字的出处?” 四下无人应答,司雷主动开了口,“‘黄金时代’的奠基人,一个商人兼社会活动家,创建了‘杯葛僧侣’组织——也就是那个时代的荆棘僧侣。” 赫斯塔看向几个站在远处的荆棘僧侣,“没听过吗?” “听过‘杯葛僧侣’……布理先生以前给我们讲过。”一人答道,“好像有本专门讲他们的书,《雄性苏醒》……还是什么。” “书里没提到罗博格里耶吗?” “……我们读的都是影印本,通常是节选,”那人回答,“布理先生没和我们讲过那位黄金时代的罗博格里耶……” “是啊,他怎么会说呢,”赫斯塔轻声道,“一旦说了,不久等于承认他们只是一群剽窃思想的模仿者?”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六章 一个答案 “……戈培林先生?”有荆棘僧侣回过头,“是这样吗?” 戈培林立刻回答,“当然不是——” “再说回黄金时代的那个血案,”赫斯塔轻声道,“在那场精心策划的海上谋杀里,有一个人从尸山血海里活了下来,等到了最后的救援。在那之后他音信全无,直到晚年才动笔写下回忆录,揭示当年发生在恐怖客轮上的一切……不过这些书稿已经在大断电时代散佚,我们现在是读不到了。”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今早刚刚读到了一篇当年的人物特写。” “哪儿来的?” “裁定者自然有裁定者的渠道,”赫斯塔淡然回答,“不过当年那个唯一幸存者的名字是什么,你想不想知道?” 戈培林一怔,已经从赫斯塔的反应中猜到了答案。 他沉默良久,终于有些不确定地开口:“……海因希·戈培林?” “没错,当年最后的幸存者,正是罗博格里耶的首席秘书,海因希·戈培林。” 戈培林站在原地,人群的视线全部转向他。 赫斯塔收回目光,“《指南》里的那张便签,多半也是出自他的手笔。如果我们继续按照这些老旧文本指引的方向走下去,无非是将当年已经发生的一切再重演一遍……也许这是你戈培林愿意见到的,但我认为没有必要。” “这些不过你的话术……”戈培林再次看向身旁的同行者,“不要相信她,一旦看过了《指南》,有些事情就彻底改变了,即便是转述也一样——” “我能来说两句吗?” 一个声音从人群的外围传来,人们循声而望,同时看向了此刻在曼特尔旁边的中年人。 赫斯塔一时意外——这是安娜的声音。 “我们谁都不希望看到分歧,”安娜的嗓音比昨天沙哑,但听起来反而多了几分年老者的慈祥,“不论如何,眼下是个难关,倘若内部充满这样的争端、猜疑,那一定不利于大家平安地走到最后,或许,我作为一个长者,也应当分享一些我的想法……” 赫斯塔眯起眼睛。 “……说说看?” “你们的分歧在于,要不要当众分享这份《指南》。你们两方各执一词,一个是前裁定者,一个是现裁定者,大抵都各有各的道理,”安娜微笑着道,“那么,为什么不把选择权交给这里的乘客呢?” “对!”戈培林立刻附和,“不愿听的现在可以马上离开——” 安娜摇头,“不。” “……什么?” “现在让大家离开,就存在着某种裹挟的可能,”安娜轻声道,“或许有人是想要留下的,但碍于压力不得不走……我们至少应该留下一些思考的时间。” “那么,”赫斯塔望着她,“我可以将这些文档全部贴在一个指定位置,愿意去看的人可以自行前往,你觉得怎么样?” 安娜轻轻耸肩,“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刚好也省了我口舌之劳。”赫斯塔拍了拍膝上的文件,“就这么定了吧,下午三点前,我会把三份复印的《指南》分别贴在格雷斯剧场、航行博物馆和船尾甲板的观景台,明天早九点,我们还是在毕肖普餐厅汇合。” “那个……”人群中的古斯塔夫举起了手,“是不是还应该讨论一下今天的死亡通知?也许有人已经收到了新的‘夜宴邀请’……?” “不用担心。昨晚凌晨的时候勒内已经收到了,我已经和他沟通过了今天的注意事项。”赫斯塔漫不经心地回答,“我想各位今日是平安的。” …… “安娜。” 在退出剧场的人群中,赫斯塔喊住了眼前人。 曼特尔停下了脚步,将安娜的轮椅转了过来。 安娜神情十分温和:“怎么了,年轻人?” “你接下来没别的事吧?”赫斯塔说道,“我想找你聊聊。” “嗯……”安娜沉吟片刻,“理论上我不能在外面待太久……这样会给很多人带来麻烦。” “我没有关系的!”一旁的曼特尔立刻回答,“我今天的值班时间也在晚上。” “如果你是指安全问题,我想你不用担心,”赫斯塔轻声道,“我和黎各会一直跟着你,直到你抵达安全位置。” “……好吧,”安娜笑了笑,“既然是你提出的要求,想必有的人应该不会太介意……去哪里?” “就去顶层的观景台吧,博物馆旁边就有复印机,我们也顺路了。” “好。” 得到安娜的点头之后,黎各直接走过去将安娜从轮椅上抱了起来,“曼特尔女士,接下来你就不用跟着了。” “哎哎?”曼特尔有些不知所措,“你们干什么?” “换轮椅,”赫斯塔慢慢悠悠地从自己的轮椅上下来,“毕竟接下来黎各要负责安娜女士的安全……我记得你这是电动的吧?” 赫斯塔按着扶手,直接在安娜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 高处的风有些大,三人在一个背风的地方停了下来。 赫斯塔操作着轮椅,与安娜并排对着远处的海面,她一边调整着轮椅的脚架位置,一边轻声开口:“司雷说这是模仿作案的时候,我还有疑虑,没想到真是模仿作案……” “嗯?模仿谁?” “至高礼赞上的阿尔博多尼卡,”赫斯塔看向安娜,“或者我应该说,向她致敬?” 安娜笑了笑,没有接茬,“把我约到这里,就为了说这个?” “不全是,我想再聊聊那个展览,”赫斯塔目光微垂,“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遇见的那个展厅,那棵投映在空中的银色榕树。” “我记得。” “……当时图兰问你,墙上的那句也许古老的‘黎伯海湾’从未存在是什么意思,你还没有回答,罗博格里耶就闯进来了。” “嗯。” “当时你想说什么?” 安娜稍稍侧头,“你的答案是什么?” “那是一个隐喻,对吗?”赫斯塔目光炯炯地望着安娜,“古老的至高礼赞与眼前的升明号互为倒影,而阿蕾克托居住的‘黎伯海湾’始终只存在于人们的想象之中,从未被真正实现过?’” 第一百六十七章 灵异 “好像也不能说没有道理……”安娜轻声道,“那天我好像告诉过你这艘船除了‘升明’之外,还有一个别名。” “你说‘阿蕾克托号’?” “对,原本这个故事应该在上次逛博物馆的时候告诉你,但这里的意外太多了……”安娜扭过头,“女士,能把我再往前推几步吗?” 黎各欣然答应,她推着安娜的轮椅向前,“喊我黎各就可以了。” 赫斯塔紧跟其后。 “知道这个别名是怎么来的吗?”安娜问道。 赫斯塔想了想,“因为那个船首像?” 安娜摇了摇头,“最初给升明号制定航线的时候,它会经过长尾洋南部,那一带风景很好,容易看到鲸群,风浪也少……然而在升明号第一次航行到那一带时,却遇见了罕见的九级浪……海上的波高超过了14米,是所有商业航船的噩梦。 “按说,夏季的海面大部分时候都很平静,这样的怒涛往往冬季才得见,但碰上了就是碰上了,也没有办法,升明号失联了整整一天一夜,所有人都揪着一颗心,等待着它的消息…… “然而,当它再次进入港口,出现在所有人面前的时候,船上的人却对岸上欣喜若狂的欢迎感到惊讶,等到问起过去这几天的经历,船员们的回答让所有人大跌眼镜——他们并没有遭遇风浪,只是平平静静地航行了一整天。” 黎各笑了一声,“这种故事我在十二区听过挺多的,一艘船航行出去,再回来已经到了三十年后,亲人故友都去世了……这类传说,不太可信吧?” “也许吧,”安娜轻声道,“但阿蕾克托号的名字就是在那之后流传开的,人们津津乐道着这艘船大概是被海上的女妖们认作了亲眷,尤其当年造船厂使用的钢铁原料还来自十二区。这些话传来传去,到最后就成了灵异故事……” “然后呢?” “船舶公司原本担心这些留言会让旅客感到忌惮,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那之后,阿蕾克托的故事反而引起了人们极大的兴趣,于是船舶公司花重金从拍卖行购入了一个阿蕾克托的船首像——就是你在博物馆里看到的那个。人们为升明号重新举行了隆重的仪式,不过第二年船首像就因为风浪和日晒而严重磨损,他们又不得不把雕像从船头换下来。 “海洋很可怕,”安娜望向海面,“这一刻她风平浪静,像镜面,下一刻也许就有惊涛骇浪,那份暴虐的力量随时可以吞噬掉无数生命……这样无常的存在令人无法亲近,又无法征服,到头来,只有敬畏,可是仍有一种幻想,能帮人绕开这敬畏背后的焦虑。” “你是指……” 安娜侧目望向赫斯塔:“如果这些暴虐的风浪是与你血脉相连的姐妹,你还会惧怕吗?” 赫斯塔没有言语,一旁黎各若有所思地歪头:“难怪阿蕾克托在十二区那么流行,可能临海的地方都会很喜欢她。” “当然了,”安娜笑着道,“这不就是神话的魅力吗,阿蕾克托是十二姐妹中最小的那个,她是残暴的降罚者,也是世界的小女儿。通过她,有些人期望得到庇佑和豁免,有些人期望得到勇气和力量……因为她还没有分化,她的儿童之心还蕴藏着无限的可能,每一个降生世间的阿蕾克托都是如此。” 远处的铁门传来金属的摩擦声,赫斯塔回头,看见司雷刚刚推开铁门,望向了观景台的另一个方向。黎各喊了她一声,司雷转身,小跑着朝她们这边赶来。 “我刚从曼特尔那边听说你们有话要谈,到这儿来了……”司雷在赫斯塔身旁停下,“我没错过什么吧?” “没有,”赫斯塔答道,“安娜刚讲了一个升明号的灵异故事。” “灵异故事?”司雷有些意外,“你们为什么要讲灵异故事?” 赫斯塔望着安娜。 “因为我和千叶打了个赌,”安娜笑眯眯地将两只手交叠在膝上,她轻叹一声,望向远处,“怎么说呢,感觉要输了……” 司雷更加不解,刚想追问详情,安娜突然按着心口,“累了,话讲得太多,感觉哪儿哪儿都不舒服……我差不多得回去了,你们还有什么事吗?” “就一个问题,”赫斯塔回答,“我刚刚在格雷斯剧场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吗?” “听到了。” “那作为一个长者,你有什么异议吗?” 安娜笑了笑,“当然……没有了。” 一旁黎各立刻听懂了这里的话外之音——这两个人无非是在勾兑今天的死亡名单暂时由昨晚的勒内·布隆博顶上,不再另外新增。 四个人当中只剩司雷有些茫然,她皱紧眉头,只能确信自己一定错过了什么重要信息,至于具体是什么,现在问大概也问不出来。 “好,那我现在先送安娜回去了。”黎各拍了拍司雷的肩膀,“你来了正好,麻烦你带简回去吧。” “等等,我也还有个问题。”安娜看着赫斯塔,“那份《指南》,你已经都读过了吗?” “嗯。” “所有内容?” “所有内容。”赫斯塔肯定地答道,“……你会知道的。” “好。” 两人在风中望着安娜与黎各离去的背影,司雷刚要开口,赫斯塔先一步抬起了头,“我今天早上发现了好多有趣的东西。” “什么?” “我都偷拿出来了,在我房间里。”赫斯塔指了指门,“回去看?” …… 回到房间,司雷望着铺在床上的若干塑封文件,表情惊讶。 “……所以你早上迟到就是因为这些东西?” “对。” “哪儿来的?” “安娜的书房,那些个行礼储藏间后面。” “我就知道安娜肯定和那些人的死脱不了干系。”司雷开始翻阅文件,她的阅读速度很快,大约一刻钟后,就读到了那篇关于幸存者海因希的专访,尽管那本当事人写下的回忆录已经遗失,但关于船上惊人死状的描写仍掀起了一个通向过去的窗口。 “难以想象……”司雷越读越感到心惊,“黄金时代竟然会是一个恐怖主义盛行的地方……”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八章 新规则 “这样的暗杀组织竟然也能野蛮生长,到最后还能让凶手跑了……当时的政府在干什么!?” 纸面上的文字令司雷难以消化,她在房间的空地处来回踱步,不断低语。 “太残忍了……” “简直闻所未闻……” “连孩子都不放过!这群畜生!” 始终没有吭声的赫斯塔突然开口,“可能不是一群。” “什么?”司雷突然抬头。 “没有证据表明‘阿尔博多尼卡’是一个多人组织,”赫斯塔低声道,“当然,也没有证据说明这就是一个人……” “屠戮将近两千人啊,一个人能做到吗?” 赫斯塔想了想,“……难说。” 司雷不可置信地看了赫斯塔一眼,“那时候可没有水银针!” “我知道。” 司雷不断放下旧文稿,又拿起新的,在读完最后一份文件后,她在椅子上坐下,一只手撑着脸,另一只手攥成了拳头。过了一会儿,她重新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眼睛不时望着床头的闹钟,“黎各什么时候回来,等她回来了我去趟监控室……” “去是可以去,”赫斯塔低声道,“但我感觉现在可能也查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司雷深吸一口气,“这又是为什么?就早上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你和黎各两个人都背着我干了什么?” “我们哪有背着你干什么……新得来的消息这都告诉你了。” “那你为什么说查监控也查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赫斯塔无辜地抬起双臂,“只是一个,直觉。” 司雷收回目光,重新陷入深思。 “绝不能让这种事再发生了,眼下应该立刻把安娜控制起来。” “嗯……你也可以试试。” “……什么意思?” “我觉得不可能办得到,”赫斯塔轻声道,“恐怕我们中间没有谁比安娜更了解这艘船,更何况她手里还不知道有多少没用出来的手段——” “那也不能就这样放任她继续胡作非为,”司雷表情严肃,“在这一点上,你同意吗?” “当然了,”赫斯塔望着司雷,“因为接下来要胡作非为的人是我,嗯,我们。” …… 下午三点半,伯恩哈德迈着大步走向三层甲板的休息室,戈培林正神情凝重地在书桌前奋笔疾书。听见脚步声,戈培林迅速放下了笔,抬头就看见伯恩哈德直接踏进了他的房间,没有敲门。 “你在写什么东西?”伯恩哈德看了一眼戈培林的皮面本,“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情在这儿写写写……” 戈培林将本子锁进保险柜,“怎么了。” “你看到她们贴出来的新规则了吗?” “新规则?”戈培林皱起眉头,“什么新规则?” “赫斯塔贴出来的《指南》,里面写的东西和你之前给我看的内容完全不一样,好几条根本就是反着来的,而且她还把所有和裁定者有关的部分全都隐藏了,说这部分内容要交给特定的乘客,需要所有人凭船卡和邀请函到她本人那儿进行‘鉴定’!现在这都是什么情况——全都乱套了,乱套了!” “行了,我去看看,她怎么写是她的事,你急什么呢……这船上的规矩又不会因为她的异想天开而改变。” 戈培林披上外衣往外走,伯恩哈德紧紧挡在门前。 “我再问你一遍,”伯恩哈德压低了声音,“你确定船上这些邪门的事情全在那位大人的计划之内吧?” “这是你第几次问我这样的问题了?” “你给我个准信儿!”伯恩哈德脸颊上的肌肉抽了几下,“而且你今早不是也急了,你就没有半点害怕?和我说实话行吗,兄弟?” 戈培林直视着伯恩哈德,“你也是通过了试炼的人,你已经见识过那个失落时代……为什么到现在还有怀疑?” “我这也说不上怀疑吧,”伯恩哈德的语气缓和了一些,“那些技术是很神奇,我承认……但已经死了三个人了,要算上布理就是四个,全都是我们的人!那几个水银针屁事没有……这下手是不是太狠了?有这种必要吗?” “……这是一场考验,对你,对我,都是。” “我是服了你了……你是真虔诚啊,你怎么——”伯恩哈德怔了怔,“你不会是早就打好了自己的算盘吧,就像那个水银针说的那样,所有人都死了,但你戈培林幸存到最后——” “你到底在说什么……”戈培林终于有些不耐烦,他冷冷盯着伯恩哈德,“还记得你之前是怎么警告我的吗,你在这艘船上的作用是什么?” 伯恩哈德脸色微凝,一时语塞。 “如果我还活着,你就不会死。”戈培林声音中有些怒意,“让开!” 伯恩哈德往后退了半步,等戈培林已经走出七八步远的时候,他终于跟了上去。 “我安排人去盯梢了,每个张贴点都有人守着,”伯恩哈德低声道,“如果有什么人跑去看了,我们马上就能知道。” 戈培林看了眼表,“多少人去看过了?” “没有,一个也没有。”伯恩哈德答道,“那些规则是司雷亲手贴的,她贴完就走了,也没逗留。” “……把你的人都撤走!” 伯恩哈德愣了愣,“为什么?你不是不希望大家读她的东西吗?” “那这样派人盯梢就能拦住了吗!真有人要去读,你的人还能挡着?要么你直接从源头掐掉她们几个人,否则这种行为只会激起所有人的好奇——你没想过吗?” “但是……” “既然她贴出来的东西完全是她自己杜撰的内容,那她就不算是违背了规则,也就不会触发让所有人都陷入危险的后果,这个逻辑很难理解吗!?” “……你这么说,”伯恩哈德眯起了眼睛,“这难道还是好事?” “算不上……总之先把你的人撤了,”戈培林低声道,“但监控还是要做,从居住点入手吧,不要让大家觉察到……立刻,马上去做!” 伯恩哈德沉着脸离开了。 在电梯前,戈培林思忖着三处《指南》张贴位置:格雷斯剧场、航行博物馆和船尾甲板。 ……去甲板吧。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九章 区别 黄昏,零星几个乘客一同前往毕肖普餐厅用餐。经过走廊的时候,所有人的视线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了另一头的格雷斯剧场。 塔西娅走在最后面,当所有同行者都进入餐厅大门之后,她有些好奇地回头往格雷斯剧场看了一眼,它半掩的门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幽深可怖。 突然,一个人影跳过门槛,从剧场内部的黑暗中跳出,步履矫健地出现在走廊的灯光下。 塔西娅立刻认出了来人。 “海伦女士……” “哟,”海伦飞步靠近,与塔西娅擦肩的时候朝她眨了下眼睛,“看过贴在那边的东西了吗?” “还没有……” 海伦露出一个别有深意的笑脸,“去看看,很有意思的。” “但是……” 还不等塔西娅继续说完,海伦已经一个人进了餐厅,她没有和别的人一样走向自助餐盘,而是独自走向吧台的服务生,在简短地交谈几句以后,海伦在一处无人的角落落座。 “塔西娅!你一直站在门口干什么?” 塔西娅回过神,发现菲利普和他的朋友们正在望着自己。 “……来了。” 几人拿着餐盘开始挑拣喜欢的食物,塔西娅的余光始终看着海伦那边。很快,她看见餐厅的侍者拿着一小篮切片面包和一碟腌橄榄端去了海伦跟前。 “菲利普……”塔西娅拍了拍身旁的人,“今晚好像可以点餐?” 菲利普也朝远处望了一眼,另一个侍者正端着酒朝海伦走去。 “有意思。”菲利普放下餐盘与餐夹,几步走向服务生,两人谈了几句,服务生很快向他微微颔首,后退一步离开了。 塔西娅跟了过来,“怎么样?” “她问我是谁的客人。”菲利普莫名其妙地望着服务生的背影,“什么谁的客人……” “你回答了吗?” “我说‘罗博格里耶’先生,她就跑了。”菲利普皱起眉头,“有没有一点服务精神?” “没事,”塔西娅立刻道,“今晚的自助看起来也很不错。” 三个年轻人很快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来。 眼下时局艰难,荆棘僧侣那边的人早就因为接连不断的意外一蹶不振,而这边跟随戈培林上船的乘客也好不到哪里去,想凑一桌能正常聊天的朋友实在不易。 “你们,下午都出去过吗?”塔西娅低声问询。 菲利普侧目,“你是想问那个水银针贴的《指南》吗?” “对……刚才海伦和我说——” “傻子才去看呢。”坐在两人对面的年轻男人发出了一声嗤笑,“你想看?” 塔西娅立刻摇头,“……也不是。” “我刚才进电梯的时候好像看到走廊对面有人,”菲利普低声道,“看脸像是那个将军身边的士官,那个将军叫什么来着——” “伯恩哈德?”塔西娅答道。 “对,伯恩哈德,我记得也是,”菲利普切着餐盘里的鸡肉,“我敢肯定,我们今天谁去看了那些东西,他们会知道得清清楚楚,戈培林先生应该是不希望我们去看的吧……” 说到这,菲利普突然停下刀叉,再次看向塔西娅,“但如果你想看的话,我可以陪你过去,我不在乎这些。” 塔西娅脸色微红,赶紧摇了摇头。 “你们真要去?那几个水银针我看着都不像什么好人。”另一人接着道,“那个红头发坐轮椅的,那个黑头发穿背带裤的……可能就黎各小姐正常一点了。” 正说着话,侍者端出了海伦的前菜,塔西娅几人看不清盘子里的东西,但都闻到了浓郁的芝士香味,海伦放下了酒杯,开始享用这份美妙的晚餐。 菲利普们只是往那边瞥了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当三人结束了晚餐,海伦那边才刚刚摆上主菜,塔西娅同海伦打了个招呼,但海伦似乎完全没有看见。 来到走廊,几人往电梯的方向走,塔西娅出神地想着方才的事,直到另两人全都进了电梯也没有反应过来。 “塔西娅,”菲利普又喊了一声,“想什么呢?” “你能陪我去格雷斯剧场看看吗?”塔西娅挽了一下耳边的头发,“我……我还是——” 菲利普有些意外,他轻咳了一声,“……现在太晚了,塔西娅,这个时候去那边不安全。之前那边的枪击案你忘了吗?” 塔西娅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还是进了轿厢,菲利普连按了几下电梯的关门键,电梯开始运行。 塔西娅抬起头,再次看向身旁的男生,“那……我们明天去好吗?” “可以,不过最好先观望一下大家是怎么做的,”菲利普温声答道,“今晚肯定有人去看过,明早集会的时候我们可以再听听戈培林先生怎么说,好吗?” 塔西娅垂眸想了想,“嗯……也是。” 回到六层甲板,几人在各自的房门前挥手道别。 “塔西娅!”菲利普突然喊道。 “嗯?” “谢谢你昨晚送我回来——我……当时不该喝那么多的酒,以后不会了。” “嗯嗯。” “对了,刚一直忘了说,你今天……”菲利普伸手在脸颊上比划了几下,“……非常好看。” “嗯嗯。”塔西娅像往常一样笑了笑,但不知为何,看起来似乎有点敷衍,“早点休息,菲利普。” “你也是!” 门缓慢合拢,整条走廊又恢复了宁静。 几分钟后,塔西娅再次推开了门。 一只脚踏在六层甲板的地毯上,塔西娅的呼吸有些急促,她紧紧攥住了自己腰间的一节衣服,悄无声息地走向不远处的紧急通道,顺着那边的逃生楼梯下楼。 格雷斯剧场的大门近在眼前,塔西娅头也不回地迈入了那道半开的门。 剧场里一片寂静。 所有的灯都关着,只有舞台中间放着一块竖着的白板,两条半米长的led灯带贴在白板两侧,照亮张贴在中间的文本。白色的冷光倒映在塔西娅的瞳仁中,像一个神秘的图腾。 她再次向前步行,速度越来越快,直到来到那块白板跟前。 “升明号……乘客行为细则。” 第一百七十章 乘客行为细则 · 上 尊敬的乘客, 您好,欢迎登船。这将是一次属于我们的盛会,一个长达数月、又完全与世隔绝的乐园,全体船员将尽力为您提供一场最舒适难忘的海上旅行。 本版细则意在增添您的旅途乐趣,并保护您的人身安全,希望您在享受快乐时光的同时也做到遵守规则,以免给您和周遭乘客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另外,请注意:本版《细则》中存在一定限制信息,因此不适合**风险乘客**直接阅读。如您已取得监护人认证,可凭此证件向船员索要《细则(安全版)》。我们强烈建议,当您的风险乘客首次阅读《细则(安全版)》时,您能够全程陪同,以便及时安抚并回答相关提问。 对并未阅读本版细则的乘客,以下文本内容**既不对其造成限制,也不为其提供保护**。如您不愿参与,请在当日19:00前携带您的船卡前往-2层自助服务站,那里的工作人员或将为您提供一张特殊船卡,使您有机会全程远离喧嚣,独享宁静。 如您继续阅读,则默认您认可并接受本版《细则》中所有规则。 请在慎重考虑后做出选择。 …… 塔西娅低头看了一眼腕表上的时间——这会儿刚刚7:06。 在黑暗中,她强迫自己将这短短几行内容反复看了好几遍,终于确认这上面根本没有写晚上19点以后看了这些内容应该怎么做——塔西娅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这意味着她已经错过了那个「不参与」的选项。尽管她并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这依然令她头皮发麻。 ——如果刚才不要在电梯口犹豫上楼,而是直接过来一趟,是不是就不会错过这个时间了?那就多了一个选择…… 但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用?明明是她自己决定过来的,菲利普甚至劝了她两次…… 偌大的剧场没有一点异响,塔西娅不敢张望,在进与退的激烈斗争中,她突然感觉这里的每一个黑暗角落都变得可疑,好像任何不经意的一瞥都有可能与一道充满恶意的视线交汇。 塔西娅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与剧烈心跳,她闭上眼睛,咬紧牙关,短短十几秒的时间在她脑内无限拉长,直到司雷的脸突然闯进她的脑海。 司雷警官…… 对了,司雷警官! 不管怎么样,不论发生什么事,她都可以去找司雷警官,因为司雷警官从不会对旁人的危险坐视不理,她永远会伸出援手…… 想到这里,塔西娅终于感到双手稍稍回温,她两手紧紧抓住了白板边沿,仿佛这板子下一秒就会伸出轮子逃走。 塔西娅深深呼吸,在调整了情绪之后,她皱起眉头,继续往下看: **安全铁律** 一、不向任何人交出你的船卡 二、不前往1层以下甲板 三、第五层甲板(客舱)为绝对安全区域,但**安全检查**期间不可在此逗留 细则阐释: 以上三条**铁律**将伴随您的整趟航行,请您牢记:铁律是绝对真实的,遵守铁律是绝对安全的,铁律绝对不可违背。 当所有人都遵守铁律,航行是安全的。 违背铁律可能导致船上**风险乘客**数量增多。 如果您在航行过程中发现有人试图劝说您违背铁律,或您观察到周围有人违背过铁律,请立即报告给**当期裁定者**,她将指导您接下来的行动,并保护您的安全。 如您觉察到自己可能违背铁律,请尽快申请短期监护服务,不要拿自己的生命安全冒险。您在船上遭遇的大部分麻烦都有其解法,唯有违背铁律造成的后果无法挽回,请克制自己的好奇心。 —— **日间活动(8:00~17:00)建议** 1.客舱是绝对安全的,但不要整日待在客舱 2.升明号各层甲板设有健身房、游泳池、餐厅、酒吧、俱乐部……等多种娱乐设施,乘客凭船卡可享受免费服务,少数服务需额外付费,请注意区分免费/付费标识,以免产生纠纷 3.日间电梯可正常使用 4.大部分日间活动有利于您的身心健康,我们鼓励您探索更多场所,结识更多伙伴 5.在不损害自身权益的情况下,请尽量给身边的监护人予以帮助 6.原则上部分设施不对监护人开放,请监护人主动绕行 7.成为监护人之前,请勿前往四层甲板 8.您应适当鼓励身边的风险乘客离开客舱,前往其他地方散心、探索、享受旅程。船头与船尾的观景台,六层甲板的毕肖普餐厅与格雷斯剧场,均为适宜风险乘客活动的场所 9.注意,当风险乘客提出要去更多地方,为了他的安全,您应适当强调外部危险,直到风险乘客打消出行念头,过程中应尽量保持耐心,文明友善,避免使用过激手段 10.如您发现部分风险乘客已做出危害自身安全的行为,请立即联系其监护人、向船员寻求帮助或呼叫安防人员,电话:XX-XXXX 11.如您观察到身边的风险乘客已出现过激言语,表现出令人难以理解的偏执倾向,可能对其他乘客造成危害,无论您是不是他的监护人,请报告给当期裁定者。她将带您领取并填写「禁限用物品存放申请」,并指导您如何在这种情形中,正确地给予引导与帮助 细则阐述: 建议并非铁律,但它仍是真实的,安全的。 在以往的案例中,我们观察到,部分风险乘客在一些极端情境下可能发生串联,一小部分风险乘客与监护人的关系甚至发生了转换,但时间均不会持续太久。 可能存在风险乘客下定决心要成为监护人的情况,需要当期裁定者介入判定。 当风险乘客数量较少,控制他们是容易的;当他们的数量增加,监护人们仍可以将他们细分为一个个很小的、极为具体的群体,从而瓦解这个群体的恶意。 监护人与监护人之间的声援与帮助应是无条件的。 希望每一位品行端正、性格高尚、内心拥有伟大事业的乘客都尽早成为监护人。这个选择将为您的整趟旅程添加浓墨重彩的一笔。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一章 乘客行为细则 · 下 塔西娅暂时停下了阅读。 这一长段的文字读下来,先前紧紧缠绕着她的恐惧已经渐渐消失了,或许是因为这里的规则每一条都意义明确,仿佛带着某种力量。 她重新回看了一遍「日间建议」,忽然生出一点微妙的疑惑。 实际上,在这份并不算长的文本里,讨论具体日间行为的内容很少,它似乎更侧重介绍一个「监护人」应当履行的职责。 “品行端正、性格高尚、内心拥有伟大事业的乘客……” 塔西娅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这里面没有提到任何一个硬性条件……难道是人人都可以当监护人的意思吗?那谁又算风险乘客呢? 这里面还说要尽量帮助监护人、安慰和鼓励风险乘客,可要怎么辨别这两者?如果只看大家在客舱待的时间,那这几天大部分人的行动都是一致的,这又怎么看得出来。 以及,既然客舱里是绝对安全的,为什么不建议久待……待多久算久待? 在片刻的思忖之后,塔西娅并没有继续纠结,她带着问题接着往下看。 **夜间(19:00~3:00)活动建议** 1.夜晚的升明号可能与白天不同,但这里仍是升明号 2.安全检查通常在夜晚与凌晨时段发生,因此夜间休息时最好留下一人守夜,以便相互提醒 3.安全检查一旦开始,所有乘客必须在检查开始前离开所在房间,前往指定地点,直到检查结束 4.我们鼓励每一位乘客积极参与夜间活动,享受旅程 5.风险乘客可在监护人陪同下共同出行,提高夜间出行频次有利于帮助风险乘客恢复理性、获得安宁,但请注意活动过程中不与监护人分开 6.本船各甲板餐厅均为各类过敏乘客准备了特殊餐食,监护人也可为风险乘客定制健康套餐 7.监护人应将身份标识佩戴于身前显着位置 8.监护人一次可以携一个或多个风险乘客参与夜间活动 9.夜间出行时,请勿独自搭乘电梯 10.在必要情形下,非风险乘客可在监护人陪伴下进入四层甲板 11.使用电梯前,请观察电梯当前位置。本船大部分客用电梯都带有铜质指针,会实时显示电梯所在位置。如发现电梯正在-2层停留,请离开此处电梯口,换乘其他电梯 12.毕肖普餐厅、格雷斯剧场与船尾观景台可能出现定期或不定期的夜间活动,乘客可向船员索要相关信息,或等待当期裁定者通知 13.当毕肖普餐厅举办夜间活动时,请走楼梯前往 14.如在夜间活动中发现与亲友走失,不要慌张,继续与周围的陌生面孔攀谈,直到一切恢复正常,在一切恢复正常前,不要离开活动场地 15.如发现同行乘客开始记忆混乱,如忘记时间、亲友姓名等情况,请联系送医,或返回客舱休息 16.如发现风险乘客与监护人走失,请联系身边任意监护人或船员,并报告风险乘客的最后位置,不要擅自带离风险乘客 17.不要尾随与监护人走失的风险乘客 18.所有场馆入口、电梯口均有本层甲板地图,乘客迷路时可选择前往查看或在原地等待巡逻船员,不要为任何乘客带路 19.如有乘客提议带您离开场馆,请确认对方拥有完整船卡,且没有佩戴蓝宝石耳坠或权杖胸针 细则阐释: 夜晚活动可能存在风险,活动参与者需多加注意。 在以往航行中,由于不适应海上生活,部分乘客会出现短期认知障碍,如面孔失认、距离知觉失灵等,这是正常现象,此类症状往往会随航行持续而自行消退。 但是,将高层窗口错认为大门,将甲板围栏错认为床沿这类行为,仍会给乘客带来不可挽回的危险。因此,请活动参与者反复阅读夜间活动建议,从严执行。 此外,船上各餐厅均为监护人提供秘密菜单,由主厨亲自设计、烹饪,每日更新,监护人可凭船卡免费享用。非风险乘客也可与监护人同行,只需提前2小时办理短期监护服务。 无论发生什么,不要惊慌,只要记住铁律,您就能安全享受这段愉快旅程。 …… 走廊传来人声,塔西娅立刻跑去了舞台侧面的幕帘后面,她等了一会儿,直到那几人全都朝毕肖普餐厅去了,没有人往这边来,她才松了口气,重新回到白板前。她取出手机将这些都拍了下来——日间建议和夜间建议加在一起有三十多条,要记住并不容易。这些建议里有几条似乎在彼此呼应,每一条都像一句没有说完的话,只说了规则,却没有说代价。 这些纸面上的信息令塔西娅感到陌生,迄今为止,船上的夜间活动似乎只有登船日那天晚上的欢迎酒会,安全日的晚上勉强也算一次吧,但这些活动都很正常,也没有听说谁出现了面孔失认的问题。 而且,由于升明号的这趟航行已经被罗博格里耶先生买断,船上根本就没有别的乘客。就算有些人她之前不认识,现在也已经混了个脸熟,大家关键时刻都会相互帮助,除了那几件离奇的命案…… 突然,塔西娅再次打了个寒战—— 「你看,这电梯真有意思,这会儿从-2层上来。」 昨晚与勒内在电梯口的聊天突然闯进塔西娅的脑海,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昨晚送菲利普回去的那趟电梯,就是从-2层升上来的…… 这是……有问题的吗? …… 从剧场出来,塔西娅有些许的心烦意乱 她一个人在电梯口站了一会儿。电梯门上方的指针此刻指着三层甲板,她凝视着上面的数字,又想起那条「请勿独自搭乘电梯」的话来。 “你还没回去啊,”海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塔西娅扭过头,见她正摸着肚皮朝这边走来。 “正好,一起坐电梯下去吧。”海伦按下了电梯按键,“我也懒得走这一趟了。” “海伦女士……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嗯?” “你今晚点的东西……是毕肖普餐厅的秘密菜单吗?” 海伦笑了一声,“你看过规则了?” 塔西娅望着海伦,一时间有些出神。 她……已经是监护人了吗? 第一百七十二章 安全 “塔西娅?”海伦又喊了一声。 塔西娅回过神来,她收回目光,“……是的。” “那我可以再多告诉你一条规则。” “哎?” 电梯回到五层甲板,两人先后往外走。 海伦往塔西娅这边靠了一步,稍稍弯腰,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开口:“即便有的人没读过《细则》,甚至是拿到了那张新的‘船卡’,但只要有三个人和他分享过《细则》里的内容,他依然会被强制进入《细则》的框架——‘接受规则的保护,承担规则的后果’。” “……为什么?” “嗯哼,就是这样咯。” “你从哪儿听来——”塔西娅一顿,“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海伦耸了耸肩,“看你平时胆子小小的竟然真的跑去看了,我就提醒你一句——你不用怕,我害不到你什么,也没必要。” “……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你迟早会知道的,”海伦轻声道,“你的邀请函后面也有留言吧?” “……有。”塔西娅喃喃,“所以呢?” “方便告诉我你的纸上写了什么吗?” 塔西娅没有吭声。 “不说也没事,你只需要记住,咱们应当互相帮助就行。”海伦直起身,“你是安全的,我也是安全的,我们都是安全的。” 海伦朝她露出一个放肆的微笑,然后刷卡走进自己的套间。 塔西娅站在原地, 我们都是安全的…… 什么意思? 一时间,塔西娅抓紧了口袋中的手机,白板上的细则她还有几页细则没有看完,也许,剩下的内容可以给她答案。 …… 入夜,司雷三人重新回到了房间,赫斯塔躺在床上,正反复阅读今天刚贴出来的《细则》,司雷则面色铁青地坐在桌前,翻阅着那本罗博格里耶的日记,只有黎各正带着耳机,对着小屏幕打游戏。 房间立一时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 “今天是我们上船的第几天了?”司雷突然问。 黎各头也不抬,“第五天吧?” “不止吧?” “迪特里希、格鲁宁、艾希礼、布理、勒内……”黎各掰着手指,“这是五个吧?一天死一个,那今天刚好第五天——哦不,应该是第六天,我没算我们登船的那天。” “第七天。”赫斯塔纠正道,“还有一天安全日。” 黎各恍然大悟状,又很快看回小屏幕,“对,我把安全日忘了。” “布理不能算死了吧,毕竟他现在还——”司雷话到一半,突然愣住,“勒内死了?” “呃,”黎各表情凝固了片刻,她放下手柄,“……我刚说勒内了吗?” “你说了。”司雷皱起眉头,“怎么回事?赫斯塔上午说今早勒内收到了死亡邀请,我以为你们已经找地方把他藏起来了?他怎么会死,什么时候的事?” “没有什么死亡邀请,我昨晚——不,今天凌晨下的手。”床上的赫斯塔往黎各那边看了一眼,“你竟然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 “也没有专门记……你还在研究那套《指南》?” “我在检查我的改编,”赫斯塔轻声道,“毕竟是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改的,有些东西不好圆就直接删掉了,我再看看,万一有什么错漏的地方……” “这种说明里有错漏不是正常的事情吗,识别哪条规则不正常也是任务的一部分。” “故意设置的迷惑条款和错漏是两种东西吧。”赫斯塔低着头,“而且这里面有些规则我也没有读懂——比方说这个第四层甲板,得再琢磨琢磨……” 黎各百忙之中抽出右手,向赫斯塔比了一个大拇指。 “贴心。” “你明天集会前,陪我下去一趟吧?”赫斯塔抬头道,“不亲眼过去看一看,我不放心。” “行。” 不远处,司雷仍未从先前赫斯塔的回答中回过神,“……你把勒内杀了?” “这人手脚不干净。”赫斯塔轻声道,“你也听到了,昨天海伦说他收了其他人的船卡。” “那你也不能直接——” “现在是非常时期,警官。他昨天和塔西娅说一些荒原上用粮食换女人的事,如果过几天情况恶化,你能保证他不会对塔西娅下手吗。”赫斯塔将跟前的《细则》放去一旁,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茶杯,“你已经读过了那本罗博格里耶的日记,有些话应该不用我多说了。” 司雷表情复杂。 “日记里都写的什么?”黎各问道,“那本我还没看过,有必要看一看吗?” “没必要。”赫斯塔回答。 片刻的沉默过后,司雷再次开口,“……尸体呢,你怎么处理的?” 赫斯塔:“扔下海了。” “有什么人看到过吗?” “嗯……” “肯定没有,”黎各代替赫斯塔回答,“我都检查过了。” 司雷看着她,“这么说,你也在现场?” “是的。”黎各点头。 司雷坐回椅子上,一言不发。她突然回想起今早这个房间里发生的谈话——难怪赫斯塔要告诉塔西娅这个危机已经解除了,让她不要再浪费时间。 人都死了,危机可不就是解除了吗。 安静的房间,黎各的耳机里突然传来一声低沉的:Newrerd!她松了口气,摘下耳机,看向司雷,“今晚咱们谁守夜?” “往后谁都不用守了,”赫斯塔突然回答,“咱们都好好睡觉。” 司雷和黎各都是一怔,“那安全问题——” “安全问题,就交给那位幕后的‘阿尔博多尼卡’吧。”赫斯塔两脚一蹬,躺平下来,“她会保证我们每个人都平平安安上岸。” …… 另一边,安娜摘下眼镜,将那版下午贴出的细则放在了桌上。 “您觉得怎么样?” “很巧妙。”安娜轻声回答。 “但根本没有什么铁律,”零轻声道,“她为什么——” “为了阻止其他人下楼,”安娜靠在椅背上,“要知道,一旦有人进入负二层和硬石酒吧的调酒师聊过天,她的谎言就不攻自破了。” 零分析了片刻。 “您是指哪一条谎言?” “一切都颠倒了,”安娜闭上了眼睛,笑着道,“她在制定新的规则。” 第一百七十三章 火柴 次日一早,在九点的集会开始之前,赫斯塔三人来到四层甲板。 电梯打开的一瞬,司雷有略微的迟疑,黎各和赫斯塔同时侧目,“怎么了?” “就是突然想起了‘日间活动建议’,”司雷深吸一口气,“成为监护人之前,不能进入甲板——” 黎各笑出了声:“完全不用怕,看。” 她推着赫斯塔的轮椅往外走,两人在四层甲板的地界转了半圈,回头看着司雷。 “我不是怕,”司雷反应过来,连忙解释道,“就是突然觉得有点不一样了。” 离开轿厢前,司雷按了一下一楼的数字健,电梯很快开始向下运行。 黎各留意到这个动作,“不愧是警官,就是心细。” 司雷叹了一声,“其实也没什么意义,迟早有人会注意到的。” “放宽心吧,”黎各拍了拍司雷的肩膀,“等再过几天估计会有很多人来找你当监护人——到时候有你头痛的。” 司雷也笑:“我们这艘船上的年轻人挺多的,按理说应该已经有不少监护人了吧。” “不一定。”赫斯塔想了想,“之前的‘船卡使用规范’里提到过成为监护人需要办理‘认证’手续的,这个信息到目前为止一直收录在《指南》里没有公布过。除了戈培林和他身边的个别人,应该没有太多人知道。” “万一他偷偷让人去办过手续呢?” “也有可能,那勒内应该听说过。” “他和戈培林不和,也可能戈培林跳过了他,”司雷想了想,“这么猜不是办法,我一会儿下去找人问问哪里能查到船上的监护人名单吧。” “那更好。”赫斯塔把胸口的钢笔取下来,“你带上这个试试,就说是‘裁定者’需要一份‘现有监护人名单’?” 司雷接过钢笔,插进了外衣的里侧口袋。 几人慢慢往里走,四层甲板几乎是空的,这里没有任何船员,不过公共区域的装饰物少有落灰,看起来一直是有人打理的。 在绕着这层甲板转了一圈以后,三人同时得出结论——这层甲板实在没什么特别的,之后或许可以去船长室找找有没有真正的平面图,这样可以比对着查一查是否存在隐藏空间。 “蛮多休息区的,”黎各左右看看,在一处暗红色的皮沙发上坐了下来,她目光望向离此不远的酒柜,“吧台上也放了酒,看起来像个聊天的地方。” 不远处,司雷停在了一片大书架前,从书脊上看这里的大部分书册都是偏文学与哲学的类目,她踮起脚从高处随手取下一本大部头。 “咦?” “怎么了?” “好轻……”当书落在司雷手中的时候,她几乎立刻意识到这就是一本假书,一个精美的空壳。 司雷再次拿下来许多本书查看,每一本都是如此。 赫斯塔远远看着,不由得道:“唐格拉尔家里也有蛮多这种东西,这些不读书的人——” “好像有东西。”司雷突然回过头,“你们听。” 司雷晃了晃手中的书壳,里面传来微弱的抖动声。 黎各站起身,“打开看看?” 司雷毫不费力地掰开了胶封的纸壳,一个白色的信封掉落下来,信口带着漆封。她撕开信件,第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名字,她望了赫斯塔与黎各一眼。 “是给我的。” 赫斯塔与黎各的表情同时严肃起来,司雷带着信来到赫斯塔身旁。 展开信件,上面是熟悉的内容。 尊敬的司雷女士: 这是一封只属于您的晚宴邀请,我们将在今日的某时某刻,在六层甲板的毕肖普餐厅为您举办欢迎宴会,请务必赏脸前来。 作为今日唯一的主角,我们为您准备了一套全新的订制礼服。它被放在了您衣柜下层的抽屉。此外,部分饰品您需要在晚宴开始前自行拾取,包括两枚蓝宝石耳坠或一枚权杖胸针,请在工作时间(19:00-次日3:00)前往负二层硬石酒吧,向值班的调酒师索要。 如果您不愿前来,请在晚宴开始前挑选一位长辈为您担保,如果她是那个可以信赖的人,而您也完成了必须的手续,那么晚宴将被推后。 期待您的到来。 您诚挚的 阿尔博多尼卡 “这是在哪本书里发现的?”赫斯塔问。 “不是书……”司雷回答,“上面没有书名。” 黎各已经快步上前把司雷刚刚撕开的纸壳捡了回来,那看起来就像一个大型火柴盒,原本书脊的位置印着红色的砂纸,书封则是一个第三区非常常见的火柴品牌宣传画。 赫斯塔再次向书架那边看了一眼,“那边架子上的书壳那么多,你为什么会拿这个?” 司雷凝神望着纸壳上的图案,并没有回答。 “司雷警官?” 司雷抬起头,“……我平时收集火柴盒。” 黎各一时惊奇,“酷哦!” “……而且我这次的行李里,带的最多的东西就是火柴盒,各种各样的火柴盒,”司雷皱着眉头,“会和这个有关系吗?” “你的行李箱当时是——” “托运的,上船以后我碰都没碰,直接送到房间。”司雷低声回答,“很严格地按第一封邀请函走的。” 三人短暂沉默。 “总之,没什么好担心的,”黎各先开了口,“你完全不用害怕,我们在。” “……我就是好奇这封信为什么会寄到我这里。” 一直在读信的赫斯塔突然开口:“其实这封信和古斯塔夫的那封还是不一样。” 另两人凑过来,赫斯塔指着文章最后一段的“她”。 “之前古斯塔夫收到的夜宴邀请函,这里是‘他’吧?” “好像是?”黎各用并不确定的口吻说道,她看向司雷,“我就可以为你担保,双重担保。” 司雷笑了一声,重新指了指前半句话。 “‘请在宴会开始前挑选一位长辈’——你是吗?” “……我可以是。” “这艘船上能做我长辈的人本来也不多吧,如果是女性,那就只剩一位了。” 黎各和赫斯塔再次对看一眼。 “有件事我们一直没有跟你明说,但你也是猜到了的……”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四章 践行 “你们想说安娜就是始作俑者?”不等赫斯塔回答,司雷接着道,“我确实有这个心理准备。” 她看了一眼信纸,沉吟片刻,“我不想找谁替我担保,我打算直接去赴宴——你们怎么看?” “可以。“赫斯塔轻声道,“黎各今晚和你一起行动。” 回到电梯,黎各按下6,电梯很快抵达六层甲板,只是这一次司雷又没有跟出来,而是顺势按下-2。 司雷朝电梯外的两人挥了挥手,“上午的集会我就不去了,我先下去看看能不能碰上什么人,一会儿再去楼上查监控,可能要花一点时间。” “就你一个人?” “一个人正好,这会儿你们都在毕肖普餐厅,我行动比较方便。” “可以过会儿一起去——” “不用,那就太耽误时间了,我倒是好奇我能遇到什么危险,”司雷反复按了几下关门键,“一会儿见。” 赫斯塔与黎各看着电梯门缓缓合上。 电梯缓缓向下行驶,指针从6一格一格回挪,最后在-2的位置短暂停下,接着又缓缓上升,最后停在了5。 “她真的很谨慎……”黎各收回目光,低下头,“没问题?” “应该没问题。” 两人往毕肖普餐厅走去。 “一会儿集会你打算讲什么?” “不讲,听。” 临近入口的时候,赫斯塔突然听到了里面的人声,似乎有几人正在激烈地争论什么。 赫斯塔咳嗽了一声,争论声顿时安静。 “您来了。”两个男人从座位上站起身,赫斯塔认出这是之前竞争过裁定者的两个候选人——亚当斯与费昂斯。 两人表情严肃,甚至带着些敌意。 赫斯塔快速扫了眼人群,戈培林不在这里。 “有个问题,希望您能给我们解释一下。”亚当斯走上前,“您昨天贴出来的那些《指南》——” “你看了吗?” “当然没有。”亚当斯稍稍昂起头,显出了几分倔强,“戈培林先生警告过我们,擅自阅读这种东西有危险,而且——” “谁看过了?”赫斯塔问。 人群中,塔西娅不由自主地朝海伦的方向瞥了一眼,但海伦没有做出任何动作,事实上,这里也没有任何人举手。 塔西娅表情复杂,原本伸出口袋的手又再次插了回去。 “看看,没有人看你的东西。”另一旁的费昂斯说道,“而且你最好解释一下,为什么你给出的规则和戈培林先生那边的完全不同?” “我不知道你说的戈培林的《指南》是指什么,”赫斯塔回答,“我贴出的就是我拿到的《指南》。里面并没有提到‘擅自阅读’这些规则会有危险这种事。” “那戈培林先生为什么这么说?” 不远处,塔西娅举起了手,“……这是不是得去问戈培林先生?” 费昂斯回头望了塔西娅一眼:“我认为现任裁定者应当和前任裁定者对质。” “对,对质!”亚当斯附和道,“这两人当中,一定有人在说谎!” “这是对大家的性命负责,想必赫斯塔女士不会拒绝。” “为什么要这样咄咄逼人呢?”塔西娅再次开口,试图平息局势,“不管怎么说——” “不管怎么说,那几个小年轻都是在戈培林任上死的,”海伦结过话茬,“古斯塔夫本来也是要死的,但被水银针这边保住了,昨天是谁收到死亡邀请来着?勒内吧?” “对了,勒内呢?”有人问。 众人一齐看向赫斯塔,几人后知后觉地想起,从昨天上他们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勒内。 赫斯塔仍未开口,海伦却站了起来,“我倾向于认为勒内还活着,他可能是找到了一个方法平安逃脱了,也可能是得到了什么指点——” “他也可能死了!”亚当斯重重地纠正。 “反正我们到现在也没见过勒内的尸体,前几个人的尸体不是都很瞩目,一下就被发现了吗。” 亚当斯凝眉不语。 “换句话说,从这些水银针真正开始介入开始,船上就没有再死过人。”海伦两手抱怀,“别看我,我没看过什么《细则》,我只是把我想到的分析说出来罢了。说说想法,不犯法吧?”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觉得这个集会没劲,想回去,”海伦笑了笑,“昨天吉维病了,我送他去医务室的时候护士跟我说,这船上没什么地方比客舱更安全,只要别天天待在客舱,时不时出来参加一些日间活动,这趟旅行就会平安的。” 一瞬间,在场的几个人脸色都闪过异样。 塔西娅不敢去看别人的眼睛,她想起昨天与海伦分别时听到的那条规则,突然意识到海伦可能已经在践行它——但这句话,塔西娅并没有在白板上剩下的规则里找到。 “什么蠢话!”亚当斯并不信服,“像只鸵鸟就安全了吗?” “你说呢,塔西娅?” 突然被海伦点名,塔西娅的背一下直了起来。 “我……说什么?” “说什么,说你想说的,”海伦笑着道,“难道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塔西娅摇了摇头。 “吉维。”海伦看向身边浑身都是绷带的男人,“昨晚护士是不是那么说的?” 名叫吉维的男人战战兢兢,赫斯塔认出这是之前总是跟在海伦身后的跟班——那个昨晚刚刚把船卡交到了自己手上的男人。 什么病了……这是被海伦暴揍了吧。 “是,”吉维声音颤抖,“护士说咱们俩最好一起坐电梯回去,不然夜里不安全。” 塔西娅瞠目结舌。 海伦和吉维已经一口气说出了两条规则。 如果再出现一个人…… 古斯塔夫慢慢举起手。 “怎么了?”海伦望向他,“你也有话讲?” “吉维先生刚才提到晚上的电梯,”古斯塔夫笑容有些僵硬,“我就突然想到白天,白天,像现在这个时候——” “……像现在这个时候,我们一般会问一问有没有谁收到新的死亡邀请。”塔西娅打断了古斯塔夫的话,“这才是现在最重要的问题,不是吗?” 人群陷入寂静,大家等候一只举起的手,但许久也没有等来。 “不用担心,”赫斯塔终于打破沉默,“今天是司雷。” 第一百七十五章 过去 塔西娅听见周围有人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短短几天时间里,大家对集会的期待似乎已经悄然改变,最初人们在这里互通消息,等待新的线索和解决办法,如今却不是这样。对大多数人来说,确定今日的“死亡名单”上有没有自己的姓名,成了最重要的事。 在一段漫长的纠葛过后,集会终于结束。 古斯塔夫始终在找机会当众讲出第三条规则,然而亚当斯与费昂斯并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他们需要赫斯塔给出解释或者辩驳。 赫斯塔显然没有这个打算。 散会后,许多人走向海伦,更多人匆匆返回客舱——无论如何,今天又将是安全的一天。 毕肖普餐厅的侍者在这时靠近,说柜台那边有一个电话,来自司雷。 “简,你们那边结束了吗?” “结束了。” “上来一趟吧,我有重要的东西让你们看。” “船长室吗?” “对,你和黎各一起过来。” “是找到了什么线索吗?” “电话里说不清……” 司雷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急促,情绪并不平静,赫斯塔放下电话便和黎各一同上楼。她们直接绕过了挤满人的电梯口,从一侧紧急通道往上走。 船长室内,司雷和两名船员正在等待。 “怎么了?”赫斯塔问。 “来看这个。” 赫斯塔与黎各看向屏幕,彩色的显示器上是升明号的各个角落,司雷已经抽调了部分画面出来,此刻所有的录像都是暂停状态。 “是看到什么可疑人员了吗?”赫斯塔问。 “是也不是。”司雷指向画面,“你看这个,这显示的是昨晚6:49开始的画面……” 司雷按下播放。 赫斯塔与黎各同时抬头,中央显示器中的画面她们非常熟悉,那是六层甲板的电梯口,它的一侧通向毕肖普餐厅,另一侧通向格雷斯剧场。 红色地毯空无一人。 大约过了六七秒,一切仍然毫无变化,黎各往司雷那边看了一眼,“这是要……” “来了。” 画面出现轻微的波动,仿佛信号受到干扰。很快,一个穿着宽大蓬裙的女人从画面左下角出现,她戴着一直到手肘的长手套,手中拿着一柄象牙色的折扇,在探出了大约半个身位后,女人忽然有些拘谨地回头,似乎有什么人在她身后叫她。 女人短暂消失,很快又重新出现,这一次同行者中多了一个男人,男人的穿着看起来更加随意,虽然也着西装,但领口敞开着,袖子也挽了起来,露出毛绒绒的手背。 男人戴着纯白色的面具,与女人谈笑。 紧接着,又有两名女性进入画面,她们的着装各有风格,但普遍隆重,其中一人也戴着白色面具。三人跟在戴面具的男人左右,很快经过这一段走廊,并出现在另一块显示器的画面之内。 “有声音吗,这几个人在说什么?” “没有声音,只有画面。” “收音坏了?” “不是收音的问题,这段就只有画面。” 还不等赫斯塔追问,画面中很快出现了更多的乘客,看起来可能是这层的四台电梯同时下了人,走廊上渐渐开始变得热闹。 有侍者单手端着放着许多香槟杯的托盘穿行其间,不断接递酒杯。每个人都在微笑着,大家并不着急,相互聊天打招呼。 赫斯塔依次扫过女人们的脸,尽管画面算不上清晰,但她仍能依稀辨认出这些女人的五官——升明号上的女性乘客并不多,现有的几位她早就脸熟了,但视频画面中女人每一个都令赫斯塔感到陌生。 继续看下去,事情变得更加诡异,随着电梯不断开合,画面中这片走廊的乘客数量已经远远超过了船上的乘客总和。 偶尔有几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从人群中走过,他们左顾右盼,但看起来没什么底气。 在一片热络的氛围中,所有人的目光忽然聚集向一处——不远处毕肖普餐厅的大门缓缓打开。 画面上的人群走向餐厅,只有少数人还站在走廊边缘。电梯仍在运行,不断有新人出现,带着他们的女伴走向餐厅…… 黎各和赫斯塔同时转头,看向毕肖普餐厅内的监控画面,然而那里始终空空荡荡。 “那些人呢?” “没有人,餐厅里的监控就是一段静止画面,反复播放,我已经让人去检修了。”司雷看向赫斯塔,“还真被你说中了,船上的大部分监控现在都是这个鬼样子——你能不能和我解释下为什么?” 赫斯塔一时无言,为防万一,她确实会有意避开监控区域,但考虑到这几天安娜非常大胆、四处活动,那么监控被修改甚至损坏的可能性就大大提高了……但这要怎么和司雷解释。 赫斯塔伸手挠挠脑门,她盯着画面,“……我们能不能倒回去看看?” 有船员上前帮忙操作。 赫斯塔身体微微前倾,显示器的画面在她眼中倒映。 “好,这里停一下……可以放大吗,就西装驳领这里?” 屏幕随着赫斯塔的指令而变化,众人的视线很快集中在其中一人的胸口——他的西服驳领上有一枚拇指大小的领针,可惜限于画质,大家只能粗略看清这领针的形状是一个十字架,金属质地,别的细节就再判断不清了。 “继续往回退一下好吗,大概往前六七秒。”赫斯塔继续道。 画面持续后退,一个原本背对着镜头的男人重新转过身来,他脸上的表情从冷漠迅速变得热情洋溢—— “停。” 画面凝固,几人立刻发现这个男人的西服驳领上也有同样的领针。如此反复多次,画面中所有曾露出过正面的男人都被暂停观察了一遍,最后她们将时间定格在一处离监控最近的男人身上。 画面继续放大,聚焦在那个同样多次出现的领针身上。 黎各盯着眼前已经出现像素边缘的画面,突然开口:“……这是圣雅各十字吧?” 赫斯塔点头,“嗯,还真是。” 司雷原本就觉得这东西看起来眼熟,这会儿终于反应了过来。 “……这不是荆棘僧侣的徽章吗?”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上位 “像,但又不是完全一样……”司雷仔细辨认着画面上模糊的形象,“他们的徽章比荆棘僧侣的更简洁,至少轮廓上更清晰。” “有意思……” 几人将短短十来分钟的画面又慢速看了几遍,没有再发现更多细节。 “确定只有这些吗?” “对,大部分都是静止画面反复播放,找这一段还挺容易的。”司雷轻声道,“其实我有一个猜想。” “我也想到了一种可能……” 赫斯塔与司雷望着对方。 “杯葛僧侣。” …… 中午,几人返回客舱午休,司雷果然在衣柜下层的抽屉里找到了一件礼服。 这是一套完整的西装礼服,外套是带白色竖纹的深蓝色羊绒面料,其驳领与纽扣都镶有缎面,此外,还有两件暗纹不同的衬衫和一个雕刻精美的木盒,里面装着袖扣和备用纽扣。 试穿时,司雷前后看了看,发现衣裤的裁剪都非常合适,连皮鞋的尺码都是合脚的。这让司雷稍稍感到一些不适,而后换回自己的旧鞋。 黎各歪头:“你不穿新的吗?” “新鞋穿起来总要磨脚,不如穿自己的合适。”司雷重新把外套脱下,挂进了柜子,“就这样吧。” “你穿得这么正式,到时候我就穿一个套头衫,会不会太奇怪了……” “你没带正装?” “谁度假带正装啊。”黎各想了想,“水银针的制服行吗,我可以穿简的。” “可以吧,不用那么麻烦。”司雷轻声道,“其实我也可以直接穿常服过去——” 外面传来微弱的敲门声,司雷出门去看,不一会儿塔西娅跟着她一起进了房间。 一进门,塔西娅就表情严肃地开口,“抱歉几位,打扰你们午休了!” “完全不会,”黎各有些尴尬地抬起手,“但你这样老是道歉挺让人为难的……” “怎么了?”司雷问。 “我看了赫斯塔女士贴出来的规则!”塔西娅一手攥拳,贴在心口,“虽然我刚才没有举手……” “不用在意,我也不是真的在问谁看了谁没看,”赫斯塔望着塔西娅,脸上带着一些笑意,“不过我真是没想到,你竟然已经是监护人了?什么时候的事?” 不等塔西娅回答,司雷已是一片愕然,“什么?” “忘记和你说了,”赫斯塔回答,“今天的集会有点意思,至少有两个乘客已经成为了监护人——塔西娅和海伦。” “不,我不是。”塔西娅立刻辩解。 “那你为什么阻止海伦她们当众说出三条规则?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的吧?” “我知道,但我不是监护人,我现在来找您,也是为了这件事——” “等等,”司雷看向赫斯塔,“你们为什么确定海伦是监护人?” “因为她在集会现场践行了监护人守则里的规则。”赫斯塔回答,“当时古斯塔夫和吉维先后配合,这三个人之间多半有点什么。” 司雷仍是一脸不可置信,“……这不可能啊。” “为什么不可能?” “我刚才在——”司雷话到一半,戛然而止,“总之我在去调监控前查过了监护人登记名单,上面没有任何人的名字。” “……好,这个一会儿再说。”赫斯塔看向塔西娅,“先说说你的事吧,你说你不是监护人,那你是怎么知道海伦在做什么的?” “因为,那条规则就是昨晚海伦亲口告诉我的。” “她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个?” “……我不知道!我昨晚在电梯口遇到她,她发现我读了《细则》,马上就把这件事告诉我了,也许她是为了我今天能和她配合吧……但她想错了!”塔西娅的脸上出现坚毅的表情,“我绝不会……用所有人的性命冒险。 “我很害怕这样下去会有更多的人出事,”塔西娅的声音低了一些,“已经到了这个份上,我觉得大家应该团结起来,毕竟——” “是的,”赫斯塔打断道,“能说说你的提议吗。” “那些规则究竟是什么意思,您能向我们大家进一步解释清楚吗?比如为什么电梯白天是正常的,晚上必须多人同行……我相信只要您肯解释,大家一定会相信您!” “当然,我也是这么想的。”赫斯塔望着她,“毕竟信任是相互的,应当有人踏出第一步。” 塔西娅一怔,似乎没想到赫斯塔会如此迅速地表示同意。 “……这就是我的全部来意了,”她轻声道,“告诉您关于海伦的事,还有希望您能出面平息争吵……” “嗯。”赫斯塔再次点头,“我都听到了。” 塔西娅深深地吸了口气,再一次感到一阵温暖,此情此景让她想起上一次与赫斯塔在走廊的短暂谈话,她忍不住低头碰了碰鼻子,“谢谢您……谢谢您赫斯塔女士。” “回去休息吧,保存好体力。”赫斯塔轻声道,“这种关头我们尤其应当相互扶持,之后也请你继续留心这些线索,随时告诉我们。” 塔西娅连连点头,退出了房间。 “你感觉她说的话真吗?”黎各轻声开口。 “不像说谎。” “但海伦为什么要额外告诉她那条规则?” 赫斯塔想了一会儿,“可能是因为日间活动里的阐释吧——‘监护人之间的声援和帮助应是无条件的’……塔西娅成为监护人也是迟早的事。” 两人讨论着方才发生的一切,司雷在不远处坐了下来。 她望着眼前的两个年轻人,赫斯塔方才对塔西娅的态度让司雷忽然有些感伤,伤感中又混杂着惊讶、孤独和越来越强烈的自我怀疑。 或许是因为过去她很少参与水银针的直接作战,因此她很少感到水银针与普通人的不同,然而从登上这艘船开始,这种差异导致的孤独感就始终挥之不去。 就像千叶可以毫不犹豫地开枪结束一个小女孩的性命,赫斯塔也可以在判定这艘船属于旧秩序之后随意降罚,毫无抗拒地进入阿尔博多尼卡的猎杀游戏……这艘船上乘客不多,却存在着各种各样的上位者。 司雷忽然想起那个海底的展厅,想起那行与银色榕树沉默相对的的金色文字。 也许,古老的黎伯海湾从未真正存在。 第一百七十七章 名单 不远处,赫斯塔忽然留心到司雷的神情,她停下与黎各的对话,“你还好吗,司雷警官?” 黎各也回过头,“是在想晚上赴宴的事?真的不用紧张啊。” 司雷望着赫斯塔,“……简,如果之后塔西娅遇到危险,你会主动保护她吗?” “会啊。”赫斯塔立刻回答。 “会像今晚保护我一样保护她吗?” “……为什么这么问,”赫斯塔有些不解,“这个人对你来说……非常重要吗?” 司雷摇了摇头,“不是这个意思。” “那……?” “可能是有点累了。”司雷转身活动了一下筋骨,“我躺一会儿。” …… 入夜,三人一道前往-2层硬石酒吧。赫斯塔不时会看看司雷的脸,并在她觉察之前迅速移开——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上午塔西娅离开以后,司雷的情绪就开始变得有些低落,她没有再开启这个话题,赫斯塔也就没有提。 几人很快来到目的地。 司雷带着船卡和邀请函,在向调酒师说明来意之后,对方让她稍等片刻便走向后厨。 趁着这间隙,赫斯塔和黎各去翻看了上午司雷提到的监护人登记表,然而,才翻开第一页,两人的表情就发生了变化。 黎各:“司雷警官!” 司雷从吧台离开,来到赫斯塔身旁,还不等她开口问怎么了,她已经看到了海伦·巴斯蒂亚的名字。 这个名字是如此清晰地落在监护人名单的第一页,一名风险乘客此刻正处在她的监护下——古斯塔夫。 登记时间,是今天早晨七点四十四。 “……这不可能啊,”司雷眉头紧皱,“我今天上午来得时候这份表格是空的。” 这个结果本身并没有让赫斯塔感到意外。从今天集会时古斯塔夫的表现来看,他确实在有意与海伦配合。 “当时应该是接近九点的样子。”黎各摸着下巴回忆着,“如果登记时间是真实的,你应该能看见。” 赫斯塔望向黎各,“你觉得登记时间不可信?” 黎各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啊,而且这个时间改了有什么用?” “或者也有另一种可能,”司雷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除了规则里写到的五层客舱前台和负二层,这船上还有别的地方可以为风险乘客指定监护人。” 黎各和赫斯塔同时轻哼一声。 “如果是这样,那确实说得通,”黎各接着道,“比方说各处的监护人名单会在一天当中的某一刻同步,那么在同步以前,我们在此处就看不见别处的变化。” “那是哪儿呢。” 几人陷入沉默。 “而且为什么只有古斯塔夫?”黎各忽然开口,“海伦的那个跟班呢——叫吉维还是什么?她怎么没把他也纳入监护?” “……可能是因为,吉维的船卡在我这儿。”赫斯塔回答。 赫斯塔说着从口袋里取出了四张船卡。 黎各马上想起了这回事——是的,安全日那天晚上,海伦曾经带着吉维来到她们的房间,在离开前,吉维留下了自己的船卡。 “这张是吉维的,这张是勒内的、这两张是勒内收上来的我还没查是谁。” “勒内的船卡你还留着?” “万一有用呢?” 远处的调酒师再次出现,她朝司雷打了声招呼,示意她们回到吧台这边。 几人很快回返。 “问件事情,”司雷若无其事地开口,“船上除了这里和五层甲板的前台,还有哪里能登记风险乘客吗?” “我印象里是没有……”调酒师认真回忆了片刻,“不过我不负责这部分工作,了解不多,建议您直接去问问我负责这部分工作的同事,或许她会为您解答。” “但现在不是她的工作时间。” “对,她们现在已经下班了。”调酒师笑着道,“您得再等等。” 说着,调酒师拿出了两个天鹅绒小盒,里面分别是一对耳坠和一枚胸针。 “请您选一样。”调酒师道。 司雷有些意外,“直接选就行了?” “当然。” 权杖胸针被司雷拿在手中,一颗巨大的蓝宝石镶在银质的权杖顶上,尽管这里灯光昏暗,但宝石的切面依然闪耀动人。 司雷还记得古斯塔夫的遭遇——这孩子先是试图推迟夜宴,然而莫名失败了,最后不得不硬着头皮来这儿拿饰品。 然而,按照古斯塔夫的说法,这里只有耳坠是现成的,要拿胸针就得花工夫到别处找,调酒师这边只能提供线索…… “有人和我说过胸针得自己找,”司雷抬起头,“为什么你直接就给我了?” “怎么能劳烦客人自己去找?您真是爱说笑,”调酒师微笑着回答,“无论是胸针还是耳坠,都是我们专门为客人准备的礼物,夜宴结束后您也可以带着离开。” 黎各靠在桌边:“……具体选哪个有什么说法吗?” “凭借司雷女士的个人喜好就可以了。”调酒师回答,她稍稍侧头,“哦,才发现您好像有耳洞?” “二十多年前打的耳洞,里面早就长实了。”司雷把胸针放回了盒子。 “我能看看吗?”赫斯塔问。 司雷刚把小盒推到赫斯塔面前,调酒师就立刻将东西收了回去,“您只能观看,不能碰触……司雷警官,您做好选择了吗?” “胸针。”司雷回答。 “好的,”调酒师轻声道,“为您准备的夜宴将在今晚九点开始,地点在毕肖普餐厅,这您应该已经知道了,请不要忘记。” “好,我会准时到。”司雷低声回答,“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事情?” “您不用那么准时,宾客来得太早,会给主人压力,”调酒师笑着道,“建议您适当迟到一会儿,以十五分钟为宜。” …… 离开-2层,已是7:22。 此时距离九点已不远,几人一同从电梯重返客舱。 回到房间以后,赫斯塔端详了一会儿胸针上的蓝宝石,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银质的权杖部分,在胸针的背面,别针的上方,有一行凸起的小字引起了她的注意。 “黎各,你的放大镜呢?”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八章 扑空 黎各走来察看,两人努力辨认了一会儿,很快意识到了上面写的什么。 “越过黑暗,吾即荣光……”黎各轻声念道,“荆棘僧侣的口号是这个吗?” “不是,”司雷回答,“荆棘僧侣说的是‘重拾父辈荣光’。” 说着,司雷接过胸针,那行小字在负二层的光线下并不起眼,此刻对着光才勉强看清。回想起中午在监控里看见的奇怪领针,那个关于杯葛僧侣的猜想变得越来越清晰…… 可能吗? 赫斯塔忽然想起什么,“之前古斯塔夫拿到的那对耳坠呢,我记得是还在我们这儿?” “啊,对。”黎各在几个口袋里翻找了一会儿,“在我这儿。” “耳坠上面有字吗?” “……没有。”在仔细检查过后,黎各回答,“你要看看吗?” 赫斯塔若有所思,“不用,就放你那儿吧。” “一会儿黎各要陪我去赴宴,你怎么办?”司雷看着赫斯塔,“就把你一个人放在这里好像有点冒险。” “不用担心,一会儿千叶小姐会过来接我。”赫斯塔轻声道,“你们那边结束了,我再回来。” “好。”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时钟的指针渐渐转向九。 司雷看着钟面,站了起来。 “现在刚刚八点五十五,”一旁黎各看着她,“那个调酒师建议我们迟到一刻钟呢。” “我还是觉得准时过去比较好。”司雷回过头,“千叶什么时候到?” “估计一会儿就到了吧。”赫斯塔轻声道,“你们先走没有问题。” 司雷又坐了一会儿。 八点五十八,她看看表,“得出发了……千叶来之前你别出门,有事就打毕肖普餐厅的电话,我和黎各会马上过来。” “好。”赫斯塔连连点头。 …… 经过电梯口的时候,司雷和黎各都不打算停留。两人都记得夜间活动建议里写着一条,当毕肖普餐厅举办夜间活动时,请勿乘坐电梯,应走楼梯前往。 然而当她们余光里看见电梯上方的指针数字时,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站住了。 ——电梯停在了负二层,然后缓慢经过她们客舱所在的五层甲板,最后升至六层,停下了。 司雷和黎各没有动,她们表情严肃,继续等待着电梯的变化。 大约半分钟后,电梯再次下降至负二层,如此往复。 “毕肖普餐厅今晚真热闹……”黎各轻声道,“难怪不让乘客用电梯,这是在送谁上楼呢,这么多人?” 司雷喉咙微动,她深吸一口气,捏紧了拳头,“不看了,走吧,我们走楼梯上去。” 然而,当两人来到六层甲板,才发现这里实在非常安静——绝大多数乘客如今都选择在房间中用餐,没什么人会往这边来。 司雷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得极快,黎各忽然挽住了她的手臂,“别紧张,像平常一样就行。” “嗯。” 毕肖普餐厅的大门虚掩着,司雷沉下心,推开了它。 门后的餐厅空空荡荡,只有两个脸生的船员正在角落做清洁打扫,此外再没有别的乘客。 “您好?”不远处的船员停下手里的活儿,“有什么可以帮您?” “呃……我来参加今晚的宴会活动。” “宴会活动?”船员不解,“在这里吗?” “对,说是今晚九点在毕肖普餐厅……这里只有你们吗?” “对,但今晚并没有——哦哦,有宴会,有的!”船员突然抬高了音量,她看着司雷,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眼神中带着一点畏惧。 “您来错地方了,女士。” “来错了地方?”司雷不解,“这里不是毕肖普餐厅吗?” “……嗯,”船员没有回答,另一人看向别处,低声道,“总之,您来错地方了,女士。” “刚才我看好多人乘电梯上来了,那些人没往这边来吗?” 两个船员都没有再说话。 黎各忽然听见脚步声,她回过头,见塔西娅和菲利普一起进了餐厅。 “司雷警官?” 司雷回头,“塔西娅……你怎么来了?” “我的项链丢了……应该是在晚饭的时候丢的,我就过来找找。”塔西娅轻声道,“菲利普担心我,就和我一起来。” “你们晚饭在这儿吃的?”司雷有些意外,“人多吗?” “没什么人的,这几天都没什么人,我们就是觉得一直关在房间里太闷了,所以每天会一起出来吃个饭……”想起今天收到死亡邀请的人是司雷,塔西娅忽然又忧心了起来,“您还好吗?” “我很好,你们晚上来吃饭的时候,有看到什么陌生乘客吗?” “……没有。”塔西娅显然被司雷这个问题吓到了,她回头支开菲利普,而后走到司雷身边,“怎么了吗?” “没事,就是问问。” “刚才下来的时候我发现两台电梯都停在负二层,真是吓到我了,偏偏我又不能告诉菲利普……” 黎各忽然想到什么,“你俩也是走的楼梯?” “对,”塔西娅神情有些不安宁,“从五层到六层的楼梯有点长,真要一个人走还有点害怕……” 不远处,菲利普带着一个船员走了回来,船员手里还捧着一串项链,还不等他开口,塔西娅已经惊喜地认出了船员手中的东西。 “啊,我的项链!果然是丢在这里了!” “我们在打扫的时候发现了,本来想放到失物招领那边……您方便过来登记一下吗?” “当然。” 塔西娅向司雷与黎各轻轻躬身,而后快步跟着船员往柜台那边去了。 司雷看了眼表,现在已经九点零八了,她与黎各没有再多逗留,而是回到了六层甲板的走廊。不一会儿,塔西娅与菲利普离开餐厅,司雷目送两人消失在楼梯口。 黎各始终站在离电梯口不远的位置,她看着电梯上方的辉光数字,指针再一次从负二升上了六,但是,门并没有打开。 片刻的停留过后,电梯再次下降。 时间来到九点十一。 “司雷警官,”黎各回过头,“我们试试坐电梯吧?”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九章 电梯 司雷望着电梯的指示灯,它此刻静静停在数字六的位置,没有再返回负二层。 两人来到紧闭的电梯门前。 司雷又看了眼表,离九点一刻只差最后几分钟了,她皱起眉,按下了电梯按钮。 然而,尽管指示灯显示电梯此刻就停在本层,门却并没有立刻打开。 司雷又抬头看了眼指示灯 “怎么回事——” 一声叮响,电梯门缓缓打开,里面冷白的灯光照着镜面,映出司雷与黎各的身影。 两人走进轿箱,电梯门缓缓合拢。 望着电梯内部的按键,司雷凝视着眼前的一串数字,始终没有按下。 “不走吗?”黎各问。 “走,但去哪层?” 黎各想了想,“六层?” “可我们现在不就在六层吗,从六层去六层?” “先试试呢?” 黎各按下数字六,门几乎立刻就重新开启,电梯并没有带她们去别的什么地方。 “……那先去别的楼层。” 黎各很快按下数字五,当电梯抵达五层的客舱甲板之后,她又再次按下数字六。 然而这次仍然无事发生——外面仍是刚才她们经过的走廊。两人站在电梯里,眼睛直直地望着外面的红毯走廊。 黎各收回目光,再次按下数字七。 七层甲板是船长室和航行博物馆的所在地,这会儿完全没什么人。 司雷一直看着黎各的行动,当黎各再次试图按下三层甲板的按键时时,司雷突然扣住了她的手。 “……我有一个想法。” 司雷伸出另一只手,在片刻的犹豫之后,她按下了最底层的“-2”。 “几点了?”司雷问。 “九点十三。” 电梯开始缓缓下沉,随着内部数字的逐渐变小,黎各不由得屏住呼吸,她调整姿势,重新站到了司雷前面。 负二层很快到了。 电梯门打开的一瞬,司雷再次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上涌。 负二层并没有什么异样,但司雷依然感觉毛骨悚然——熟悉的昏暗过道,熟悉的雕像和地板花纹,走廊依旧寂静,只有四五个船员正在撤走路上的什么东西。 司雷没有多看,只是再次按下了六层甲板的按键,电梯带着她和黎各向上走,电梯运行的杂音仿佛压低的轰鸣声,听得她有些心烦。 电梯持续上升,速度渐渐变慢,当金属门再次开启,司雷和黎各的瞳孔都骤然紧缩。 眼前的一切一如她们今早在监控室离看见的景象,这里与她们刚刚离开的六层甲板有着同样的走廊,同样的装饰,只不过站着许多身着正装的客人。 随着电梯抵达的提示音,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她们。 司雷先一步踏出了轿箱,她忽然留意到这里的地毯并不是正红色,而是一种暗沉的深蓝——就像监控里的画面。 原来那并不是色差…… 一阵小小的欢呼与掌声随即响起,这些在走廊上谈天的客人对司雷的到来发出了强烈的欢迎,这令她感觉有些头皮发麻。 如此之多的视线聚集过来,尽管许多人脸上都带着面具,但从仅剩的下半张脸依然能看出一点情绪:欣喜、憧憬……一些年轻面孔的眼中甚至带着近乎崇敬的神色。 黎各紧随其后,她几乎立刻觉察到一股强烈的敌意——几个站在不远处的船员正死死盯着她,似乎对这位不速之客非常介怀。 电梯在她们身后合拢,有侍者上前专门为司雷引路。黎各才走几步,两个船员果然上前阻拦,他们试图捉住黎各的胳膊,但被黎各轻松躲闪。 “你们干什么?”司雷呵斥道。 两个船员并没有理会司雷的反应,他们几乎贴着黎各的动作继续进攻。起初黎各并不在意,然而在几个回合的缠斗之后,她竟然真的被差点抓住了手腕。 这两人的反应速度随着黎各的动作而迅速变快,仅仅半分钟不到的时间,黎各就进入了子弹时间,然而即便如此,她仍不能对这两人掉以轻心,因为对手的速度仍在提升之中。 ……水银针? 黎各抓住机会观察这两个男人的眼睛——没有虹膜反应。 ……显然也不是螯合物。 “住手!”司雷在一旁大声疾呼,“都停下!” 侍者拦在了司雷身前,“那边危险,请您不要靠近!” “她是我的朋友!是我带来的客人!” 侍者一怔,回头看向黎各。此刻电梯口已经被四个船员封住,在接下来两分钟的交战中,黎各意识到对手已经抵达了他们的极限,这些人并不是她的对手。 然而,随着船员越来越多,场面正在变得棘手。她在空隙与空隙之间闪躲,尽量不伤到任何一个人。 但……这真的是普通人类能抵达的速度吗? 黎各看了眼不远处的两扇窗户,一个计划立刻浮现——如果能先从其中一扇跳出去,然后从另一扇绕到侍者身后,就能直接从侍者手上劫走司雷,到时,她们可以从第一扇窗离开。 …… 九点二十,赫斯塔独自从房间离开。 事实上,今晚千叶小姐并不会来,因为赫斯塔从头到尾都没有联系过她。 除了一根手杖,赫斯塔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她走得很慢,因为一不小心就会牵扯到胸前的骨折处。 五层甲板的走廊上除了她再没有别的人,四下一片寂静。 赫斯塔来到电梯前,此刻电梯指针正指向-2。 她看了眼指针,按下下行按钮。 过了一会儿,电梯打开,赫斯塔进入后按下-2,转身朝门口站立。 电梯门关上了。 很快,她头顶的灯开始闪烁,原本冷白色的灯管突然发出一些杂音,仿佛爆裂的前兆。 紧接着,随着一阵颠簸,电梯间沉入黑暗,在一串机器咬合的撞击声里,灯光转为令人不安的紫红色,同时,电梯开始上升。 在忽明忽暗的狭间,赫斯塔在镜中看见一张嘴角裂至耳后的笑脸,它在明灭的间隙出现在自己的肩上。 赫斯塔并没有回头,只是拿起手杖,轻轻敲了敲眼前的镜面。 “别搞这些,”赫斯塔的声音稍显疲惫,“送我去负二层,我有要紧的事情。” 电梯重新恢复了正常。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章 深入 电梯平稳运行,透过轿厢右上角的监控,赫斯塔的表情被细致入微地捕捉着,眉毛、眼睛、鼻翼附近的皮肤、哪怕是一点点额外的动态皱褶。 然而她始终平静地望着前方,没有恐惧,没有愤怒。 电梯抵达,赫斯塔进入长廊。有船员远远看见她,先是一惊,而后迅速跑向硬石酒吧。 不一会儿,有人来到赫斯塔跟前,“您好?请问——” “你们这一层有轮椅吗?”赫斯塔问。 “有的。” “推一台过来吧,”赫斯塔站在了原地,“我有点累了。” 船员有些意外,但还是照做了。 在赫斯塔的吩咐下,船员很快推着她来到调酒师所在的柜台前。 “晚上好,裁定者女士!”调酒师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您想来点儿什么?” “给我来一张能让我全程独享宁静的特殊船卡吧。” 调酒师像是没有听清:“……什么?” 赫斯塔没有解释,她打量了一圈这里的陈设,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乔安娜是你的真名吗?” “……这是什么问题。”调酒师脸上的笑容褪了一些,“虽然您是尊贵的客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可以在这里为所欲为哦?” “到底是不是呢。上次聊天的时候,你说你在这艘船上已经工作了十年。”赫斯塔顿了顿,“如果只有十年的话,你应该还是你吧?” 调酒师没有回答。 赫斯塔看向她,“十年很长,但如果放在更大的时间尺度里,十年也只是短短的一瞬,不值一提了。” “你是想到了什么呢,不妨就直说吧。” “那和我此行的目的没什么关系,”赫斯塔双目微垂,“我只是来要一张船卡。” “恕我不能给您。”调酒师直接回答,“您现在已经是裁定者了,您要那张船卡有什么用?” “我想见见罗博格里耶,这么说可能会引来误解——我想见见那位罗伯·格林。” “为什么?” “你是罗伯·格林吗?” “不是。” “那就去问问你的上级吧,我来都来了,不要让我白跑一趟……”赫斯塔轻咳一声,调整了一下姿势,“对我来说,像今晚这样单独外出的机会很难得。” 调酒师皱起眉头,想了许久,“好吧,请等一会儿。” …… 六层甲板,黎各找准时机,引开了所有挡在她身前的敌人。 她一脚蹬墙,几步在空中翻了个跟斗,两只脚同时踹向不远处的玻璃窗,可是预计的玻璃碎响没有听见,黎各反而感觉膝盖以下一阵剧痛。 直到此刻,她才愕然发现原本映着海上夜景的“窗户”变成了一片破碎的灰白色屏幕,她的两只脚深陷其中,反而将整个人都固定在了墙上。 几个船员趁机一拥而上,试图捉住她,黎各忍着疼痛,一脚踢穿了身下的墙面,再次跳出围攻。 近旁的司雷已经拔枪,在这要命的间隙,她连发四弹,两枪打在墙面上,一枪击中了一个船员的小腿,另一枪则打穿了另一人的手背。 然而,没有人流血。 司雷来不及觉察这些细节,但黎各已经从伤口处看见了些微熟悉的电火花——这些船员受伤的肢体,像极了大多数水银针用以弥补残缺肢体的义肢。 “停下!都停下”一直拉着司雷的侍者突然高声下令。 随着这声喝令,围捕黎各的船员们停下了手,侍者上前,从地上拾起一只蓝宝石耳坠。 “黎各,没事吧!”司雷快步上前,“受伤了吗?” “没有,小事……” “请问,”侍者举起耳坠看向黎各,“这是您的东西吗?” 黎各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口袋确认——那个从古斯塔夫那儿得来的小盒子确实不见了,她扫了一眼地面,很快把另一只也捡了起来。 “对,是我的。” “……很抱歉,司雷女士,”侍者的目光忽然严肃起来,“出了些误会,我们伤到了您的客人。” 黎各不快:“你在和谁道歉啊?” “哦,当然,对您也很抱歉,黎各女士。”侍者看向黎各,“但参加这样的活动,您实在应该戴好您的饰品,那样的话,这种事也不会发生。” “不戴就活该被打是吗?” 人群中传来一阵哄笑,黎各回头瞪了那几人一眼,几个男人住口了。 几个发髻挽得很高的女人用折扇遮住了半张脸,无声地摇了摇头。 侍者不再解释什么,他看向司雷,“请这边走。” 黎各最后看了看刚才自己试图翻越的“窗口”,有几个船员已经开始拆卸那片被踢她坏的显示板。但站在这里,她仍能感觉到从“窗口”方向吹来的风。直到司雷喊了她一声,黎各才快步追了上去。 “你刚刚在看什么?” “那个窗户,”黎各回答,“也太真了。” “幸好你没事,不然我真是——” “刚才和我过招的那些人,感觉有点奇怪,他们好像都装着义肢……” “义肢?”司雷再次回过头,但那些船员已经消失不见,“你没看错吧?” “肯定没有。”黎各轻轻撞了司雷一下,压低了声音,“你那几枪打得真准。” 司雷笑了笑。 “我现在有点理解那几条和电梯有关的规则了……”司雷看着前路,“之所以要远离在-2层停留的电梯,是因为这样的电梯里可能装着从负二层上来的客人,如果电梯门在其他楼层打开,就会让这些人进入到错误的甲板。” “对,是有这种可能。” “再就是要求我们走楼梯的那条,我刚才还在想它是不是一条错误规则,但后面又意识到不是。那毕竟是针对普通乘客的夜间活动建议,咱俩今晚这肯定不算普通乘客。而所有规则里的内容……都是为了不让普通乘客打扰到这一层的活动。” “一会儿咱们小心。”黎各重新看了眼手里的耳坠,“保险起见,我们今晚最多待到十二点,你觉得怎么样?” “好。”司雷点头,“一会儿进了餐厅,我们先试试看能不能联系上简和千叶吧。”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一章 交涉 片刻后,赫斯塔房间的电话铃声大作,然而偌大的房间空无一人,直到铃声停下也无人接听。 毕肖普餐厅的角落,黎各放下听筒。 “没人接。” 司雷警惕地看着四周,低声道:“也可能这电话根本就打不通,等待铃就是假的。” 黎各表示同意,她的视线穿过舞池,许多人在悠扬的乐曲中翩翩起舞,没什么人往她们这边来。 不过令两人都有些在意的是,几乎每一个经过司雷身旁的人,都会特意过来打个招呼,而且态度非常客气。 起初几次司雷只是点了点头,但当第四个男人带着女伴们经过的时候,这人突然伸手,想拨弄黎各的头发,黎各顺势捉住了这人的手腕,将他反手扣在桌上。 “干什么呢,朋友。” 男人的半张脸贴在桌面上,挤出一叠皱褶,“……你是刚才在走廊上的那位小姐,我没记错吧?” “嗯,是我,”黎各下手更重了,“你哪位啊。” “不……不要再……我有点……喘不过气……” 不远处和男人同行的几个女人开始尖声叫喊:“……你怎么敢动手!” 几个船员虎视眈眈地朝这边望了过来,黎各权衡一念,突然松手,几个女人立时围上去嘘寒问暖,其中一人回过头,她盯着黎各耳朵上的骨钉,厉声斥道:“你看看你现在戴的都是什么东西,你的耳坠呢?” “没家教的东西,你会被惩罚的!” 一旁司雷有些听不下去,她望着那女人:“被谁惩罚?” 几人看了看司雷,表情都有所收敛。 司雷又瞥了那男人一眼,“直接道歉吧,刚才的事我都看见了。” “……对不起。”男人艰难地活动了一下手腕,“我以为她不算您的,呃,女伴——” “对她道歉!”司雷冷声道。 “抱歉,抱歉。”男人勉强笑了笑,“无论如何,我不该做出那样的行为……” 男人很快走远,司雷和黎各站在原地,表情都不太好看。 “这些人为什么这么执着要我戴那个耳坠……神经病啊。” “你要不要戴上试试?”司雷问,“戴上,然后我们再想办法弄清楚这耳坠到底什么意思。” 黎各看了司雷一眼,“……也行。” 谈话间,又有男人带着醉意来到司雷和黎各身旁。这人看起来比较年轻,身边没有任何同伴,他主动为两人点酒,但黎各与司雷都表示了拒绝。 “不过谢谢,”司雷指着他的领针,“装饰不错。” 年轻男人意外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地胸口,有些惊奇地笑了一声,“……是吗。” 司雷捕捉到这变化,主动问:“怎么了,这幅表情。” “您是不是太紧张了,”男人还是把酒杯推到了司雷手边,“还是您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帮忙吗?” “没有。”司雷挑眉,“我看起来像是需要帮忙的样子?” “哈哈哈……我也只是随口一问,”男人轻轻拨了下自己的领针,“这监护人领针有什么特别的,今晚来这儿赴宴的不是人手一个?” 司雷和黎各的表情同时凝固—— 这个形状类似荆棘僧侣徽章的小东西……竟然是监护人领针。 “要说特别,还是您的‘权势之眼’特别啊,这样独一份的殊荣实在难得……不过您今晚好像没怎么活动,”男人望着司雷,“需要我带您到处走走吗?” 司雷立刻在脑子里迅速过了一边夜间活动建议,她记得里面有不少规则和宴会活动有关。 黎各在一旁等了一会儿,见司雷迟迟不答,不由得俯身低语,“答应他吧。” “……好。”司雷沉声道,“那,劳驾。” “这是我的荣幸,”男人笑起来,“这边走。” …… 地下二层,普京娜再次现身。 “好的,赫斯塔女士,您胜利了,您可以去探望,但这需要您以裁定者的身份签个字……那只红色钢笔您随身带着吗?” 赫斯塔刚要伸手去取,突然想起来上午把钢笔给了司雷,“没有。” “好吧,普通钢笔应该也行,不必拘泥这些细节。”普京娜笑了笑,“您确定是要拿另一张船卡对吗?” “嗯。” 普京娜低头在桌上的文件里写写画画,最后指了三处让赫斯塔签名,赫斯塔逐条看了看上面的条款,还没看完一页,她陷入了沉思。 在完整看完所有条目以后,赫斯塔放下了文件,“这种东西,我不会签字的。” “那么您就看不到罗博格里耶先生。” 赫斯塔叹了一声,“有这个必要吗,我下来的时候已经把各种规则破坏了个遍,你们的这些规则困不住我的。” “既然如此那您就签字啊,反正困不住您,您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不签字也是为你们好。” “为我们好?怎么说?” “我要是什么字都签,那将来我真的打算履行什么义务的时候,你们就没法判断我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在说假话应付人,你说是不是?” 普京娜惊奇地笑了一声,“您强词夺理是有一套的。” “强词夺理吗……”赫斯塔挠了挠头,“我还以为我一个人过来,本身就体现了我的诚意呢。” “确实,我的上级刚才就提到了这一点。”普京娜收起了文档,“既然您执意如此,那我们还能怎么办,只能顺了您的意……” “谢谢。” “但有件事您必须答应我们。” “说说看。” “今晚您看到、听到的一切,出去之后不能和任何人提起——包括您最亲近的朋友。”普京娜望着赫斯塔的眼睛,“如果不能做到这一点,那么我不能放您过去。” “……可以。”赫斯塔想了一会儿,“我可以向你保证,如果今晚我和罗伯·格林的谈话泄露了,它绝不会是从我这里走漏的风声。” 调酒师又笑了起来,“我也可以向您保证,如果今晚的谈话泄露了,一定是您违背了承诺。” “好。”赫斯塔朝调酒师竖起大拇指,“如果你有这个自信,那我们就都不用担心了,带路吧。”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二章 重提 一条黑色的绸缎蒙住了赫斯塔的眼睛。 在这一瞬,赫斯塔忽然感到一点荒诞的乐趣,毕竟不久前她就是这么把艾格尼丝姐妹带去的地下展厅。她想开口劝一劝普京娜,没有这个必要,即便蒙住了眼,她照样能记住接下来会走的路。 但这个念头只是悄然飘过,赫斯塔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普京娜握着赫斯塔的轮椅把手,推着她在原地转了许多圈,最后,两人从酒吧的另一处暗门离开酒吧。 赫斯塔感到自己被普京娜推进了电梯,一张卡片同时被塞进了她的左手。 “是谁告诉你罗伯·格林拿到了特殊船卡的?”普京娜问道。 “没有人告诉我。”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猜的,”赫斯塔轻声道,“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一步,大部分人应该都明白,现在船上没什么人能提供真正有效的保护,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不是下一个死者……一味逞强没有意义。” “嗯,所以?” “《细则》开篇就提到过,在负二层自助站可以办理一张特殊船卡,这张船卡有机会让部分乘客远离喧嚣,独享宁静——而罗博格里耶,已经从大家的视线里消失太久了。” “所以你就猜他是来了我们这儿?” “对,”赫斯塔轻声道,“毕竟戈培林是第一个拿到《指南》的人,他完全有理由建议罗伯做出这样的选择。而且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刚开始那几天戈培林毫无动作。” “是吗,怎么讲?” “因为按照《细则》里的声明,只要没有人阅读《指南》,那《指南》里的规则就不会对任何乘客造成影响……所以只要戈培林他守口如瓶,大家就都会是安全的。 “不过,这只是理论上的可能,因为这条船上的杀戮不会因为任何规则而停止——你们每晚都在主动挑选一个新的猎物,你们给他寄特殊的邀请函,然后第二天再找机会把他杀掉……不管这个人前一天有没有违背规则,你们都会这样做。” “您怎么能这么说……我们当然不会无端制造杀戮。” “只是因为那些荆棘僧侣带着行李进了毕肖普餐厅,所以就把他们全都杀掉,如果这都不算无端,那什么算无端?” 普京娜笑了几声,不再说话。 两人很快来到一扇门前,普京娜上前叩门,里面传来一声熟悉的回应。 已经换好睡衣的罗伯·格林戴着眼睛起身开门,一见普京娜,他的神情立刻萎顿下去,“怎么是你?” “有一位新的客人要入住这里。” “……新的客人?”罗伯看向她身后,轮椅上的赫斯塔仍戴着黑色的眼罩,“简·赫斯塔!” 赫斯塔稍稍歪头,“听声音,是罗博格里耶先生?” 老人立刻就要关门,然而普京娜伸出一只脚,牢牢抵住了门。 “我不能和她住在一起!”罗伯发出急切的嘶叫,“让这个人住到别的地方去不行吗?” “为什么?” “她要是住进来,那……那我的……我的安宁,我在这儿的生活……就全乱了!不可以!你们赶紧——” “请您不要做违背《入住协议》的事情。” 即便赫斯塔没有摘下眼罩,普京娜的这声警告仍让她感觉到了一丝寒意。 门板发出一声吱呀,完全打开了。 赫斯塔被推了进去。 “那么,有事请摇铃。” 门从外面被关起,赫斯塔终于摘下了蒙眼的绸缎,不远处,罗伯·格林手里握着一个四头的烛台,目光警惕地望着她。 赫斯塔扫了一眼这房间,不大的空间里放了二十四张床,几乎每张床面上都堆了一些行李,在离门最远的位置,床头柜上放了一些药瓶,远看像镇定类药品。 而这张床对面的床头柜也堆放着一些个人杂物,看起来除了罗伯,这里还住着另一个人。 “不用紧张。”赫斯塔低声道,“我不会破坏阁下的安宁。” “谁送你来这里的?” “千叶小姐。”赫斯塔抬起头,“因为这里安全。” 罗伯·格林冷哼了一声,手中的烛台稍稍放下了一些,“你们不是水银针吗,还用到这种地方来——” “我现在看起来还像水银针吗?”赫斯塔目光微垂,笑了笑,“虽然我确实是。” “……怎么,病了?” “差不多吧。”赫斯塔眨了眨眼睛,“行动确实不太方便——” “给我看看你的船卡。”罗伯·格林打断了她的寒暄。 赫斯塔没有多话,直接将普京娜刚发给她的新船卡递了过去。 罗伯·格林谨慎靠近,随后对着灯光将自己的船卡与赫斯塔的进行了详细比对。在确信两者之间几乎没有什么不同之后,他低声叹了口气。 “……我知道那个水银针的底细,”他把卡片重新交回了赫斯塔手中,“那个凶神恶煞的水银针,她在你们中间很有名——你和她什么关系?” “她是我的监护人。” 罗伯·格林又笑了一声,“……其实我也知道。我知道你,赫斯塔。” “那你还要问?” “看你说不说实话,”罗伯·格林回到自己的床前,把一块金属腕表重新戴了起来,“你们这些水银针,最大的通病就是傲慢……” “其实我和大多数水银针都不一样。” “是吗?”罗伯的胡子稍稍抖动,“我看你们水银针——” “我很早就听说过伊甸的壮举。”赫斯塔轻声道,“只不过刚上船的时候我精神不太好,完全没有把它和我遇到的同行者联系起来。” “……你听过伊甸?” “如果我再敏锐一些,其实在登船的那天下午我就该认出阁下,就在那个展览馆里,当阁下说出亚雷克的名字的时候……”赫斯塔笑了笑,“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了,”罗伯将烛台放回了手边的矮柜,他的表情看起来既惊讶又怀疑,“呵,其实你们水银针听过伊甸也不奇怪——” “那天你在海底的话没有说完,”赫斯塔低声道,“我记得你说亚雷克和黛赫都是男性,然后呢,有然后吗?”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三章 取信 罗伯再次审视赫斯塔,“你不像是会对这种话题感兴趣的人,问这个干什么?” “如果阁下已经断定我对这种话题不会感兴趣,那当初又为什么要打断安娜女士的话,抛出那个话头呢?” 罗伯笑了一声,“那不过是一种纠正的本能罢了,因为她的话错得离谱!” “但神话故事原本就是那么讲的——” “那是曲解!是非常典型的曲解!”罗伯的声音再次激动起来,然而紧接着,他又坐回了床上,“太晚了,还说这些干什么,休息。” 罗伯拉起被子,翻身背对赫斯塔。 赫斯塔突然发笑:“阁下还真是信任我,这才多久,就敢拿后背对着我?” 罗伯一个激灵,又翻身坐起来,“你这个水银针,有完没完?” “我认为修改神话是必要的,毕竟人天生就喜欢故事,”赫斯塔目光微垂,“可惜呀,阁下没有掌握精髓。” “……你在挑我的毛病?” “我大概能理解黄金时代的罗博格里耶为什么要编这种故事,”赫斯塔的左手在轮椅上轻轻敲击,“作为一个已经厌弃了旧人类性别之争的先驱,他很早就意识到,即便是正义平权的理念,也无法止息观念的撕裂。 “因为按照他的理论,在极端父权过后,只要有文明建立了秩序,社会中就必然会出现相当多的弱性别位置——这些位置对体力要求一般,它们对应的都是智力与人情的活动。每一代的社会都需要专门教育他们的女性,才能让绝大多数女人们停止对这些位置的觊觎,回到她们原本的角色里……显然,在罗博格里耶先生的眼中,这些花在严防死守上的精力是一种巨大的浪费。 “所以,与其把阿蕾克托的形象从成年女性降格为儿童,不如将它直接改写为男性亚雷克的故事。毕竟压迫与反抗的故事核,早就镶嵌在父系传承的历史里了。 “这才是将阿蕾克托转为亚雷克的真谛——即便是混沌的力量也同样是一种力量,与其弱化她们的成就,不如将她们的形象直接抹去,如果无法抹去,就斩断其传承。只要能将这一性别扭转为一种生理上的缺陷,那么许多议题也就不辩自明。 “这种做法也不是罗博格里耶的原创,历史上早就有迹可循。因为在整个父系文明的蒙昧时代,大部分哲学先贤都是这么做的,它的好处就是一劳永逸。 “然而这种巧妙的方法却在白银时代被打破了,原本用来解放底层人类的思想工具,却被拿去照亮了性别议题,使得一部分女性开始怀疑,眼前的文明是否确实建立在对自身性别的剥削上——这实在是一种,嗯,无妄之灾,但怎么说呢,也是技术与思想进步的代价。” 空气陷入了长久的沉寂。 罗伯·格林坐在床上,一时间不知道该从哪个问题开口——眼前的这个水银针不得了,她不仅知晓黄金时代的罗博格里耶,知道亚雷克故事的来历,还能清晰地捋出一条思想史的细分脉络。 “你……”罗伯拧起眉头,“我刚才可能是有些武断了。” “没什么,这种误解我经历过很多次了。”赫斯塔笑了起来,“但对一个想要靠近真理的人来说,这不算什么。” “现在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不多了。”罗伯神情郑重地把那架圆片眼镜重新戴了起来,“你是从哪儿接触到的这些思想?” “我不能说。”赫斯塔低声道,“不过就像阁下先前提到的,一个水银针听说过伊甸,并不奇怪。” 罗伯颇为理解地点了点头,“确实。” “要秉持这样的信念并不容易,”赫斯塔忽然感慨起来,“最难熬的是孤独,明知一些话说出口就不被理解,所以只能沉默,但好在,每一次主动向故纸堆的探索,都给我带来了很深的安慰……否则我可能坚持不到今天。” “哦……”罗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太理解了,我取‘罗博格里耶’作为我的名字也是同一个原因——” “仿佛在与罗博格里耶先生同行?” “对!” “可我认为你并没有把握罗博格里耶先生‘分离主义’的真谛,”赫斯塔无情地开口,“你的队伍中竟然还有女性,我不能理解。” “你应该是最能理解的,”罗伯站了起来,“因为你自己也是——” “哦,不要把我和别的女人混为一谈,我和这个劣种里的大部分生物不一样,我会选择一条更艰难的道路,然后像一个人一样活着,”赫斯塔看向别处,语速渐慢,“一个……真正的人。” “哈哈哈……”罗伯笑了起来,“你这样想就太极端了,赫斯塔女士!” 老人重新站了起来。 “万事都在变化,都需要辩证地看待——我们此刻并不置身于黄金时代,所以许多事情应当有所调整,这一点,你承认吗?” “似乎是吧,”赫斯塔轻声道,“可那又怎么样呢?” “坚决的分离主义是不可行的,因为我们当下和黄金时代不同,人类要繁衍,就离不开女性的孕育,但是,分离主义的理念又必须坚持。”罗伯站起身,“世界上的事情不是非黑即白的——” 赫斯塔眉头一皱:“原来你是折衷主义信徒。” “不要这么着急给我扣帽子,你听我——” “我认为我们没有继续交流的必要,”赫斯塔神情决绝,尽管她的话如此不留情面,但她的目光仍带着强烈的失望和阴沉,“我还以为我是真的遇到了同伴……是我太天真了,以为阁下会是能为我引路的前辈。” 罗伯·格林喉咙动了动,几次想要开口却又说不出话,只好两手背在身后,脚步躁动地来回走动。 赫斯塔又接着道:“今晚是我冒险了。如果阁下确实是罗博格里耶先生的追随者,我希望你能为我保密,不要让任何人知晓我们在这里的谈话……一旦泄露,我会面临非常严重的思想审查——” “你想多了,”罗伯有些急切地打断了赫斯塔的话,“无论你怎么看我,我都认为我们是同行者!我个人永远尊敬更激进的践行者,你明白吗!” 第一百八十四章 含义 赫斯塔久久凝视罗伯,良久,她稍稍后仰,靠在了椅背上。 “……我确实可以相信你吗?” “你当然可以相信我。”罗伯·格林拉来一把椅子,在赫斯塔的身旁坐下,“事实上,女士,你很珍贵……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一位水银针成为我们的同道——” “我们不算同道,”赫斯塔小声纠正道,“虽然我明白你想说什么。” 罗伯笑了起来。 “如果我确实可以相信你……”赫斯塔的声音更低了些,她望着罗伯的眼睛,目光比之前更为锐利了一些,“那么我有一个问题。” “你完全可以直接讲。” “坦诚说,我认为凭你的折衷主义不足以建立这样庞大的组织,更不可能有创建‘伊甸’的魄力,这不是一个折衷人会有的手腕——但别误会,我不是在羞辱你,只是在说我的观察。” 赫斯塔低声道,“在你身后,还有别的人吗?” 沉默之间,罗伯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古怪,这个话题忽然勾起了他的警惕。 有那么一瞬,罗伯感到一阵后背发凉,仿佛有寒风吹过,叫他突然清醒了过来——这么短短几十分钟里的谈话节奏似乎有些太快了,这样深入的谈话在以往绝不可能发生在自己与一个几乎陌生的年轻人之间。 是因为这艘该死的船让一切都变得充满了危机,所以一个突然出现的同道才会令人忍不住推心置腹吗? 倒也不是。 罗伯重新看向赫斯塔,回想着她方才的话和种种反应——她刚才的表达绝不是一个对他们一知半解的状态。如果赫斯塔不是像她说的那样,一直在历史中寻求着与黄金时代有关的蛛丝马迹,那她不可能如此准确地指出“折衷”的问题。 而且在意识到这一切以后,她立刻变得轻蔑和失落,这是大部分理想主义者撞上现实的样子,甚至令罗伯回想起多年前的自己。 “该怎么和你说呢……”罗伯低声喃喃。 “你不透露也没关系,我完全理解。”赫斯塔轻声道,“但或许,将来下船以后,你可以替我转达一些问候,我想见见那个真正白手起家的人。” “我之前还真是没有说错……”罗伯感慨地摇了摇头,“水银针,多么傲慢!” “这不是傲慢,只是我浪费的时间太多了。”赫斯塔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迫切地期望遇见一个真正的指引者,一个榜样……算了,这种心情,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我怎么会不明白,我太明白了!”罗伯瞪了赫斯塔一眼,“但你这个年轻人,基本的礼仪是不是还得有?” “……抱歉。” 罗伯两手交叠在背后,起身走到窗前,“你说了这么多,我当然相信你的诚意,但你也要清楚,有些事情光凭话语是不够的。如果你真的想见见‘那位大人’,那么你必须先接受‘试炼’。” 赫斯塔稍稍皱起眉头,情不自禁地攥紧了轮椅的扶手,这船上发生的事情早就让她感到混乱不堪了,如今终于被她理出了一个线头…… 那位大人。 …… “您的这位女伴叫什么名字呀?” “她叫——” “叫我黎各就行。” 带路的年轻男人笑了一声,又对司雷道,“您知道吗,您是我们晚宴的第一位客人,也是我见过第一位戴上‘权势之眼’的女性。” “是吗,”司雷轻声道,“上船以后你们这个晚宴举办多少次了?” “今晚就是第一次,”男人轻声回答,“前几天其实也有,但我们邀请的客人不是要求延期,就是临时有事……大家都很生气,但也没有办法。” 司雷回头望了黎各一眼——果然,这就和外面发生的事情对上了。 “对了,”男人想起了什么,“我能问问您是做什么工作的吗?” “警察。” “难怪,”年轻男人点了点头,“刚才看您身手不凡,原来是行家!您做这样危险的工作,您女伴平时应该挺担心你的吧?” “担心什么,”黎各看向这个男人,“我们上了船才认识的,平时我都待在部队里……你呢,你做什么工作的?” “我父亲是宝石雕刻师,我没有那个天赋,就只能当个珠宝供应商……” 即便是在回答黎各的问题,男人多数时候也还是朝着司雷,只是时不时会往黎各这边瞥一眼。 这让黎各感到相当不快。 不过,这还不是最令她恼火的事情。从跟随司雷进入人群开始,她已经不止一次撞上了一些下流的眼光和手势,如果不是因为司雷在这里,她可能已经冲过去把那些人狠狠教训一顿了。 “作为客人,我应该做些什么呢?”司雷问。 年轻男人顿时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这……当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呀,宴会一旦开始,就没有人能在今晚对您说不,任何人。” 司雷停下了脚步,“任何人?” “我也可以任您摆布,女士。” 司雷嘴角僵了一下,“……不必了。” 一个有些醉态的老男人从三人身旁经过,在走过黎各身边时,他突然看见了黎各的耳坠,老男人有些意外地回转过身,试图挽住黎各的肩膀,“呃,小姐你怎么——” 一个过肩摔。 老男人仰面躺在地上,像一只垂死的甲虫,在疼痛中缓慢地扭动着。 年轻男人一声惊呼,一边喊着这人的名字,一边把他扶了起来,老男人一脸怒容地瞪着黎各,刚要开口大骂,年轻男人责备道:“这位是司雷女士的女伴啊,你怎么能对她无礼?” 众人乱作一团。 黎各和司雷离开混乱之地,来到一处相对僻静的地方坐了下来。 司雷重新拿出了自己的笔记本,边写边道:“按刚才那个人说的,权杖胸针的意思是,没有人能在今晚对我说不,那你这个耳坠应该也有点含义。” “肯定是有点含义……”黎各火还没消,两手抱怀,脸色铁青,“你觉得是什么?” “我猜可能是对应的意思,”司雷抬起头,“比如,今晚你不能对任何人说不。” 为什么它永无止境 第一百八十五章 多数 “谁说的,”黎各卷起袖子,“谁要真这么想,那就让他自己来试试。” 司雷笑了一声。 她取下自己的胸针放在手中凝视,宝石的棱面在她指尖闪耀着温润的淡蓝色,此刻她忽然想起与安娜初见时的谈话,在那个有些昏沉的下午,那节晃动的火车车厢。 “……你心态很好,”司雷抬起头,“比我当年强多了。” 黎各并不清楚司雷的所指,但也没有追问。 先前与她们同行的年轻男人终于追了过来,他擦去额上的汗水,在两人对面的沙发坐了下来。 “您怎么一句话也不说,直接就走开了呢,我找了您很久——” “帮我带个路吧,”司雷站了起来,“我想见一个人。” “谁?” “你们这场晚会的组织者,”司雷望着他,“罗博格里耶先生今晚在这里吗?” …… “你这是什么表情,赫斯塔女士,你好像对我们的‘试炼’很不以为然嘛。” “没有冒犯的意思。”赫斯塔低声道,“不过连布理这种人都能通过的试炼好像没有什么在意的必要……按你刚才说的,布理确实通过了试炼对吧?” “对,不仅是布理,你在这艘船上所见到的大部分乘客,都在试炼中有不俗的表现。” “包括那几个死者吗?” “当然。” 赫斯塔双眉挑动,“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吧……” 罗伯按捺不住笑意,似乎对赫斯塔此刻的反应非常满意,他故意拖着笑在赫斯塔面前慢慢踱步,直到觉得卖够了关子,才低声开口,“赫斯塔女士,你了解‘正义平权’的理念,但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这里要强调‘正义’?” “请指教。” “在你面前有一座山,谁能翻过去,谁就算通过试炼。像这样规则明确,不容违背,绝不偏袒任何一个人,叫公平。 “让你和布理参加同样的试炼,这很公平,但这绝对称不上正义,因为对你们水银针而言,翻山越岭不过是一点寻常活动罢了……” “所以?” “所以,一个兼具了公平与正义的试炼,应当恰到好处地让受炼者抵达他的极限,一个人在贫病交加中献出的一枚银币,远远胜过富豪们捐出的一座金山——而唯有通过这样的试炼,我们才能看出谁才是真正忠诚的追随者。” “说得天花乱坠,”赫斯塔低声道,“或许阁下还记得‘勒内’这个名字吗?” “勒内?”罗伯想了半天,“有点熟悉。” “这人是个墙头草,阁下没有露面的这些天,他一直在外面拉帮结派,我是不懂你们的试炼,不过如果连这样的人也能通过你们的忠诚度测试——” “试炼不是忠诚度测试,”罗伯板着脸回答,“虽然我不太记得这人是做什么的,但如果他确实上了船,那么他就是被选中的人,在他身上一定有某个维度——或许是性格、或许是智识……深深打动了‘那位大人’。” ……说到底就是单凭“那位大人”的喜好,先射箭再画靶子。 赫斯塔如此想着,但竭力忍住了,没有开口。 “究竟是怎样的试炼,我已经跃跃欲试了,”赫斯塔轻声道,“我可以提前参加吗?” “这种试炼是非常神奇的,船上没有这种条件。” “非得等船靠岸才行?” “靠岸了也不一定,还得看是进入了哪个大区,”罗伯的目光带着些许自得,“必须要进入核心城,才能安排。” “核心城……我去过两次,感觉那里不像人住的地方,”赫斯塔稍稍抬头,“‘那位大人’平时是待在核心城吗?” “别打听这些,没用的。”罗伯笑着重新坐下,“不过我们既然都谈到了这一步,有些话题倒是真的可以展开聊聊……你真觉得罗博格里耶先生在黄金时代制定的一切规则都是不该违背的吗?难道你不觉得,对一劳永逸的过度追求,往往是另一重被奴役的开始?” 赫斯塔稍稍眯起眼睛,“……阁下想说什么?” “你应该知道,在黄金时代,延续人类的种群已经不再需要女性的参与,所以罗博格里耶先生试图把女性完全抹去,然而,我必须指出,这完全是一件没有必要,也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从你嘴里说出的话。” “你喜欢甜食吗,赫斯塔女士?第三区的那些花样百变的甜点,对你有没有吸引力?” “怎么又突然提这种没营养的——” “至少在成为水银针之后,你已经不会再忍冻挨饿了,然而你多半还是嗜甜——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或许你不爱甜食,但其他高热量的食物呢?” “你想说什么。” “本能啊,赫斯塔女士,男人们求偶的本能就像嗜甜的天性一样,或许真的有一部分人能像他一样坚决,但大多数人的观念并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扭转……他是一位真正的斗士,但我认为,这位斗士被一种纯洁的理念蛊惑了,从而忘记了多数人的现实。” “很有意思的话题,请说下去,”赫斯塔架起腿,“你认为的现实是什么?” …… 年轻男人在前面引路,司雷与黎各拾级而上,她们看着楼道上挂着的合影,其中不乏一些年轻俏丽的面庞。 在一张姿态暧昧的合影前,司雷停了下来。 “怎么了?”黎各撞在司雷的背上。 “这是一对吧……”司雷低声道。 黎各侧过头,画面上,一个男人坐在桌前,另一个男人站在他身后,两人微笑着看着镜头,四只手在桌面上十指紧扣,动作非常亲昵。 “看着像。”黎各点了点头,“怎么了吗这两个人?” “不觉得奇怪吗,”司雷低声道,“在这种地方看见这样的合影。” “是说这照片太私人了,不应该出现在公共场合?” “不是,大多数像荆棘僧侣这样的组织,应该都对同性恋有强烈的憎恶吧?”司雷皱起眉头,“也可能是我刻板印象了?” 为什么它永无止境 第一百八十六章 青年 黎各发出一声长长的“嗯……”,但并没有觉察出什么不妥。 引路的男人留意到身后两人没有跟上,也原路退回,来到司雷身旁。 “他们很美,嗯?” “……呃,是的,”司雷点了点头,“照片上的这两位是?” “坐着的那位是罗博格里耶先生的学生,一位天才的密码学家,身后的那位我有点不记得了,不过他俩在我们中间非常有名……是令人羡慕的一对。” “……是吗。”司雷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看来你们内部并不避讳性少数——” “是‘青年之爱’,女士,”年轻男人立刻纠正道,“不要称呼我们性少数。” “……青年之爱?” “这要从另一个话题说起,”年轻男人低声道,“您知道,想要从一个女本位的社会中彻底脱离,对一个男人而言有着重重的困难,而在这个过程当中,最难度过的就是青年时代。 “青年时代,外部的社会时钟在敲打,内部的繁衍本能在苏醒……所有声音都在告诫一个男人去成为供养者,可一旦服从这个声音,男人们就将迷失自己,彻底成为家庭的养料……” 黎各稍稍靠近司雷,“他说什么东西呢。” 司雷摇了摇头,“先听他讲完。” “……而‘青年之爱’,正是罗博格里耶先生给出的终极解法,也是真正破除所有桎梏的伟大实践。” “你提到的青年,其实是指男同性恋者……我可以这么理解吗?” “并不准确,但你确实可以这么理解。”年轻男人稍稍昂起了头,“因为这种情感完全脱离了低级的繁衍需求,青年的爱是炽热的,高贵的,它完全指向对真理的追求。青年之爱不同于肉身的欲念,后者常常使我们迷失,使我们被动物性的本能所奴役,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蹉跎一生,无法再踏上自我成就之路。” “……所以你们鼓励男性爱上男性?” “不能这么说,因为从更深层的角度,这并不是个人的爱憎,我们真正鼓励的是一条通向自由的道路,因为在实践了青年之爱以后,我们才真正做到了与女本位世界的脱离——” 司雷皱起眉头,“什么意思?这是在将个人的性向也视为一种政治手段吗?那你们如何对待队伍中的异性恋者?强迫他们也爱上男人?” “你错了,女士,这也是为什么我始终不愿以‘同性恋者’来称呼我们的原因。异性恋、同性恋……这些都已经是陈旧得不能再陈旧的观念了,您是否承认,人的性向存在一定的流动性?比起二元的对立,它更接近一种光谱,它并不是非此即彼的。” “所以你们认为性向是可以人为扭转的?” 年轻男人摊开手,“既然它是流动的,那它为什么不能朝我们渴望的方向流动呢?” 司雷在原地怔了片刻,但很快,她就反应了过来——在通过技术实现男性的生育自由的时代,罗博格里耶所划定的社会框架之下当然不会有女性的位置。 一切与女性相关的符号都将消泯,而后,新的符号填占原先的位置。 “……我还是有点不理解。”司雷忽然开口。 “您说?” “刚才的宴会上,女性乘客可比男性乘客要多得多,”司雷望着他,“至少就我的观察,大部分男人都带着三四个女伴,如果真要实践什么‘青年之爱’,那你们——” “观念的翻转绝非易事,”年轻男人转过身,重新开始朝上走,“许多事情,都需要一步一步来。” “这趟航行,也是其中的一步吗?” 男人露出一个微笑,没有回答。 …… “我重申一万次,我永远敬重罗博格里耶先生,他永远是我人生路上的伟大导师,但我们可以仔细想想,他的坚持给他带来了什么?” “……暗杀,”赫斯塔低声道,“你是想说这个吗?” 罗伯瞪大了眼睛,“殉道也是荣誉的一种,而且是最大的荣誉。” “好吧,你想说带来了什么?” “带来了无休止的争议和误解!”罗伯厉声道,“他是一个高贵的人,他以为人人都同他一样高贵,但并不是! “有些人,终其一生也不会有什么崇高的理想,即便听到了伟大理念也不会受到感召,对这些人而言,成为供养者就是他们能够做到的、最好的事。 “这些可怜的男人啊,就这样被自己的家庭榨干,他们自己在家里畜养女人和孩子,安于那一点点做人上人的虚荣,他们一辈子也理解不了来自黄金时代的呼召,让这种人醒来、加入我们的队伍,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残忍。” “看起来你并不厌恶旧秩序,”赫斯塔的语气中透露出不耐烦,“你甚至不向往罗博格里耶先生描绘的那个、真正的伊甸。” “那样的伊甸并不存在,赫斯塔女士,你知道为什么吗?” “哈,因为你更相信多数人的现实,”赫斯塔笑了一声,“我算是听明白了,你所谓的现实就是安于现状——” “不!”罗伯激动地挥起双手,“罗博格里耶先生的终极目标实在过于极端,但他在过程中使用的手段却非常高明。我要做的,是找到真正的调和之法!让超然的归于超然,凡尘的归于凡尘——” “什么手段呢?” “以绝不容忍的态度,容忍女性作为一种缺陷存在。” “有点绕,”赫斯塔轻轻挠了挠耳朵,“说人话。” “想想黑铁时代与青铜时代的女人吧,她们的日子难道不比白银时代的女人要凄苦许多吗?但为什么她们反而更懂得忍耐,能够遵从古老的道德? “事实上,当一个女人被允许坐进大学的教室,她们就会开始想,这个地方怎么能没有女教授呢;当一个女人能够和一群男人进入同一个会议室,她们就会开始期待由自己来主持整个项目……这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情……这难道是女人的错吗?我要说一句公道话——这完全是人之常情,发生这种变化,完全是因为男人们没有守好自己的位置。” (本章完) 为什么它永无止境 第一百八十七章 意识传输 “将世界上的另一半人口全都划作敌人是愚蠢的。”罗伯低声道,“睿智如罗博格里耶这样的人,也会被理念哄骗,踏上一条注定没有结局的道路……我当然不能步这样的后尘。” “所以……你的‘伊甸’并不是一种不得已的妥协,”赫斯塔眉头紧皱,“那就已经是你的理想乡了,是吗?” “当然!”罗伯沉声道,“这是更优雅、也更有力的办法,你完全可以悄无声息地消解女性对自身的概念,即便生育的自由始终被她们抓在手中,我们依然可以完全地与女本位社会脱离关系,其代价仅仅是每一个世代的男人都需要花一些精力去驯服自己的妻子们——不要妄想一劳永逸!斗争是永恒的,任何人,任何势力,一旦他们陷入坐享其成的命运,他们就离失败不远!” 赫斯塔的表情有些复杂,“……你太悲观了吧?” “你还年轻,你不懂,这是真正的乐观主义,”罗伯低声道,“年轻人缺乏经历,总是直到失去了,才明白原来有一些东西不是生来就注定的——不过我还是愿意和你说这些,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我们需要一些真正的水银针,我们太需要了,”罗伯深深地呼吸,“这些年我们一直在找,但又始终没有合适的人选……” 赫斯塔沉默了一会儿。 “那很好,”她望着罗伯,“这世上没几个水银针比我更真了,你想知道什么?所有我了解的事,但凡你问了,我必知无不言。” “真的?” “直接抛问题吧,”赫斯塔笑了笑,“我会让你感受到我的诚意。” …… “可能有点冒犯,不过,能问一下你的性向是什么吗?” “我吗?”年轻男人回过头笑了笑,“我已经很久没有进入过关系了……” 司雷望着他,“这个回答有点躲闪,你喜欢女人是吗?” “哈哈……这是一种进化的顽疾,”年轻男人轻声道,“但我会痊愈的,我已经置身在新的秩序当中了。” “你们没有人质疑过这种秩序吗,”司雷轻声道,“比方说,它是不是管得太多了?” 男人立刻笑着摇了摇头,“该怎么和您说呢,秩序的意义就在于此——上位者可以得到一个纯净的新世界,下位者可以度过快活的一生,所有人各取所需,每一个人都无比地幸福,区别……只在于一件事。” “嗯,什么区别。” “人的选择。你是选择成为上位者,还是下位者?”年轻男人停了片刻,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仿佛带着某种别样的深意,“或者也可以这么问:人的一生很短,你要过一种正常的生活,还是一种伟大的生活?” 司雷猛然愣了一下。 年轻男人在一道门前停了下来,他面对着司雷,目光低垂,“这里是罗博格里耶先生的休息室,我只能带您到这儿了,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退下了?” “……好的,辛苦你。” 年轻男人再次微笑,他没有沿原路返回,而是转身从走廊的另一头离开。 目送男人消失后,黎各看向司雷,“……他们这里的人都神神叨叨的,你有没有感觉?” “很狂热。”司雷低声道,“不过谈吐是冷静的。” “这不是更可怕吗,说明他们已经完全进入了给定的语境,脑子里完全进不了别的东西了。” 司雷没有回答,她回想着方才男人的种种言谈,心中不免生出些许疑虑,这些狂热的信仰,会不会也是进化的一种顽疾呢。 “你准备好了吗,”司雷看向黎各,“我要敲门了。” “你敲。” 司雷深吸一口气,集中了精神刚举起手,门后响起一声锁舌弹开的声音。 两人彼此看了一眼,黎各向司雷比了一个“停下”的手势,自己按住了门把轻轻扭动。 门开了。 黎各先一步进入,里面是一个灯火通明的书房。一张巨幅的抽象画映入两人眼帘,那是一片被剥离了叶肉的圆形大叶,它延展的脉络既是叶脉,也像某种动物的血管—— “这不是那副海底展厅的画吗?”司雷一眼认出了眼前的作品,“那个‘来自深林’的展览!” 黎各没有听懂,“什么森林?” “在登船之前,我们几个人——我、简,还有图兰,我们一起去看过一个展览,当时去看那个展是因为展览的策展人我和简都认识,之前在第三区的时候,我们和她有过接触……这就是其中一副画,我记得很清楚。” 书房里空无一人,黎各和司雷分头查看了两侧的小卧房和洗手间,都没有看见人影。 桌面上堆叠着一些文件,司雷上前翻看,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那是几份工程投标文件的副本,分别是在谷神星上建立无线中继站的施工计划、对火星奥林帕斯盾状火山的进一步能源开发的方案、以及在通过意识传输与义体技术配合实现短时间超远程旅行的同时,如何进一步降低信息损耗的多种构想。 司雷读得一时恍惚。 那个遥远的黄金时代从未像此刻这样具体,纸面上静止的文字昭示着一个曾经蓬勃的文明。 “怎么了,你脸色都变了。”黎各站到司雷身旁,“这上面写的什么?” “一些……技术方案。”司雷低声道,“看起来还……挺真实的。” 黎各看向司雷手中的文件:“哈,我知道这个。” “什么?” “通过意识传输与义体技术,实现超长距旅行,”黎各俯身撑着桌面,“就是说把人的意识转化为电子讯号,这样人前往世界各地就不必受肉身限制,只需要在不同的目的地准备义体接受信号,就能轻松实现异地旅行——从地球到火星,两百天的行程可以一口气缩短到20分钟。” “……这是只对水银针开放的信息吗?” “不是吧,我不清楚,”黎各低声道,“我以前有个特别痴迷黄金时代的朋友,都是她和我说的……还挺神奇的,是不是?” 第一百八十八章 突围 “简好像也提过她有个特别喜欢黄金时代的朋友,你们这说的是同一个人吗?” 司雷等了一会儿,没有得到回答,她抬起头,发现黎各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 司雷低下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衣着,“……怎么了突然这样看着我,我哪儿不对了?” “其实我们认识的时间不算长。” “嗯?”司雷表情不解,“你想说什么?” 黎各摇了摇头,像是想到了什么荒谬的事情。 “到底怎么了。”司雷追问。 “就是这几天接触下来有种老朋友的感觉,但我也不是那种特别懂怎么和别人交朋友的人……” 司雷也笑了一声,“你怎么不是——” “简有没有和你说过,你身上很有我们一个老朋友的气质。” “谁?”司雷问道,“就你们那个喜欢黄金时代的朋友?” 黎各的声音低下来,“如果她现在也在这艘船上,她肯定也会想方设法保护所有乘客……” “你也一样保护了这艘船上的乘客,”司雷提醒道,“登船那天——” “都说过好多遍了,顺手而已。”黎各晃晃悠悠地撑了个懒腰,“不过这不是重点……” “那重点是什么?” “你知道她是怎么牺牲的吗?” “被螯合物袭击?” 黎各摇头。 “因为疾病?”司雷表情有些变化,见黎各没有反应,司雷又追问了一句,“绝症吗?” “也可以这么说吧,”黎各低声道,“她是在一个绑架案里为了营救人质牺牲的。她一个做事很有条理的人,那天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清理好战场,撤退的时候被敌人的冷枪击中,死了。” 司雷隐隐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是说她的病当时已经很重,所以才影响了她在现场的体力和判断吗?” “她身体很健康。” “那你说她得了绝症。” “这儿的绝症,”黎各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她总是觉得自己身上扛着很多责任,好像她生来就欠了谁的,这个也要管一下,那个也要管一下,最后把自己搭进去了——这不算一种绝症吗?” 司雷皱起眉头。 “她本来应该是我们中间过得最好的那个,她甚至都不用去前线,而且宜居地里的生活也很适合——” “等一下,”司雷终于反应了过来,“你说的这位老朋友,是多娜中尉吗?” 黎各一怔,“……你也听过她的名字?” “我去她的墓前祭拜过。” 黎各轻哼一声,她自然而然地转过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了几步,迅速调整情绪。 “什么时候的事啊?” “就在她去世那年,我读到了关于她的报道,刚好那段时间我也在乌连,所以……”司雷表情严肃,在片刻的停顿之后,她接着道,“如果你是她的朋友,你尤其不应该用刚才那样的话去曲解她,她虽然年轻,但却是一个勇敢、高尚的战士——” “你有没有想象过你的葬礼,司雷警官?” “……什么?” “在你葬礼上,你亲友的表情,你想象过吗?” 黎各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插着腰,整个人斜斜地站在离司雷两三步远的地方,“你是勇敢高尚了,但她们要看着你火化,看着你的棺椁入土……你知道一个人死了以后有多少事要办,多少手续要跑吗?你知道一件一件整理那些遗物的时候——” “我是个警察,黎各,”司雷望着黎各的眼睛,低声答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房间安静下来。 片刻的沉寂过后,司雷突然舒了一口气,她随意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不过确实有个免于心碎的办法,想听吗。” “什么办法?” “以后看到这样的人就跑,离得远一点,别和这样的人做朋友。”司雷笑着拍了拍黎各的背,“往好处想,至少一起工作的时候,她们不会辜负你。” 黎各无言地瞥了道白眼,刚要开口说些什么,突然觉察到一丝危险。与此同时,司雷也听见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们循声而望,看见墙缝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蔓延。两人上前查看,一种质地奇特的白色胶质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填满房间的各种缝隙。 “不好——” 黎各意识到了什么,她没有多解释一句,而是立刻扛起了司雷,一脚踢翻了房间的木门,重新进入了走廊。 然而眼前的走廊也已经不再是来时的样子,它左右两侧的楼梯都消失了,只剩下一段密闭的过道。 黎各扛着司雷一路狂奔到走廊尽头——原本显映着窗户与墙纸的屏幕均已经熄灭,黎各放下司雷,以最快的速度破坏墙体。 司雷站在原地望着身边的景象,那些如同藤蔓一般疯狂生长的白色胶质正在迅速张开若干层半透明的薄纱。它们覆盖了原先的墙面与地板,自动绕开了自己与黎各所占的位置,悄无声息地改变了整个走廊的颜色。 一阵令人悚然的咕噜声响起,很快,司雷看见黄绿色的浓稠气体从天花板上方缓慢降落,那些新风管道此刻全部成为了致命的出气口,黄绿色的烟雾就像落入水中的颜料,以一种缓慢而飘逸的姿态渐渐在空中消散。 ……芥子气! 司雷立刻掩住了口鼻并往后退了一步,她身后黎各的动作已近乎狂暴,材质特殊的墙体已经被她半撕半撞地破开一道深口。 “司雷!跟上!” 抛下这句指令,黎各用尽全力撞向最后一层阻挡,下一刻,司雷感受到夏夜的海风,她没有多想,短暂助跑以后也顺着黎各撞开的那个洞口一跃而出。 远处的海面映着月光,又是一个安静的夜晚。 司雷重新开始呼吸,并不经意地向下方投去一瞥,只见升明号船头的懒人椅就像一片指甲盖那么大…… 一瞬间,司雷几乎感到心脏骤停,但在下坠之前,她感到自己被人抓住了后领——黎各牢牢地揪住了她的衣服,并带着她在高处飞速跳跃,平稳下降。 这一刻,司雷突然想起上次跟随维克多利娅穿越半个谭伊的情形,在强烈的恐惧和与它伴生的巨大快乐中,司雷由衷地大笑起来。 第一百八十九章 散场 两人惊险落地,司雷顺着惯性在地上翻了一个跟头,最后仰面朝天地坐在地上。 “你还笑?”黎各在不远处惊奇地望向她,“很好笑吗?” 司雷没有回答,几个深呼吸过后,她撑着地面站起身,“每被你们带着飞一次,我就得感叹一次我怎么不是水银针,哈哈哈……” 黎各抬头看向刚才她奋力突破的地方——那处缺口的位置就在六层甲板与七层天台之间。 “有夹层。”黎各指着高处,“看,这船上真有两个毕肖普餐厅呢。” 司雷也看见了那处正在往外飘烟的洞口,然而很快,她用力眨了眨眼睛,“……是我眼花吗,我怎么感觉那个洞在缩小?” “……不是眼花。”黎各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它在自我修复。” 高处,破损的船体在云翳下仿佛某种神话造物,不断有材料从断口边缘规整地向中心延伸,从密闭空间内部透出的淡黄色灯光越来越暗淡,最后完全消失,只剩下银白色的船体,折射着这夜的月光。 司雷突然动身,朝入口跑去。 黎各立刻追了过去,“你去哪儿!” “负二层!” …… “太晚了,休息吧。”罗伯打了个呵欠,“你看看你想睡哪张床……你行李呢?” “来得急,没拿。”赫斯塔想着别的事,答得心不在焉。 “那没事,等明天一早,她们把一些生活必需品都给你送来的,你今晚就先将就一下……” “那张床睡着谁呢?”赫斯塔指了指罗伯对面的床头柜,“看起来也像是有人在。” “是船长奥托,他今早在浴室摔伤了,申请出外就医还没回来。”罗伯摘下眼镜,重新在自己的床位上躺下,“你好了就去那边关下灯。” 赫斯塔转着轮椅往入口方向缓慢移动,她最后回望一眼,而后拉下灯线。 整个房间暗了下来。 “你来了也好,你来了就说明这里是安全的,”罗伯一个人在床上咕哝着,“虽然你那位监护人的脾气我不喜欢,但她的判断多半还是值得相信的……” 罗伯稍稍翻身,“她有和你透露过我们什么时候可以靠岸吗?” 罗伯的声音很快消散,四下又恢复了寂静。 “赫斯塔?”罗伯有些怀疑地抬起头,他睁开眼睛在黑暗中搜寻,但什么也没有看见。 罗伯直起半身,声音已开始颤抖。 “赫斯塔,你在哪里?” 偌大的房间漆黑一片,无人应答。 …… “送我回去吧。”赫斯塔轻声道。 “您还不能走。”普京娜笑了笑,“电梯现在被占用了。” 在下行的电梯上,戴着眼罩的赫斯塔晃动着脑袋,“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坐的这个电梯不是客用电梯?” 普京娜笑了几声,没有回答。 赫斯塔把头转向她的方向,“被谁占用?” “不能说。” “那大概什么时候可以恢复正常呢?” “不好说。” “……你们不会是想把我囚禁起来吧。” “绝对不是。”普京娜想了想,“不论如何,一点之前一定能送您回去。” “我不能回得那么晚,我得赶在黎各她们之前——” “她们恐怕不会回得很早。”普京娜轻声道,“您肯定能在她们之前回到房间。” “她们的宴会还没结束吗?” “她们已经离开晚宴了。” 赫斯塔皱起眉头,普京娜的话令她忽然产生了许多危险的联想,“……她们俩现在在哪儿,你直接把我送到她们身边也行。” “最好不要,”普京娜答道,“现在外面很危险,赫斯塔女士,在一切平息以前,你最好还是和我们待在一起。” …… 电梯轿箱里,司雷迅速按下-2层。 “我想再回那个地方看看,”司雷解释道,“就那个今晚有晚宴的毕肖普餐厅。” “你要去看什么?” “就看看宴会还在不,”司雷低声道,“关键是那些客人还在不在……” “你疯了,万一那层甲板也充满了芥子气——” “上次格鲁宁尸体被发现的时候,我记得你直接撕开了电梯钢板,”司雷看着她,“电梯是困不住你的,对吗?” “……对。” 随着一声“叮”,电梯在负二层打开了。 负二层的走廊仍旧昏暗空旷。 司雷按下关门键。 “如果一会儿我们开门发现有毒气,我们就立刻从电梯顶部逃走,如果没有,我们就重新回到人群里看看,”司雷轻声道,“我想知道这批客人在晚宴结束以后都会去哪儿。” 黎各抬头看了看轿箱的顶部,“好。” 司雷用力喘了一口气,握拳砸了一下按键板上的数字6。 电梯平稳上行。 当门再次打开,黎各的状态已经放松下来——在整个上升过程中她没有嗅到任何刺激性气味,这就说明毒气并没有在甲板内部泄漏。 而电梯之外,两人只看到空荡荡的走廊,也没有任何嘈杂人声。 “晚宴结束了?”司雷喃喃低语,但当她的视线落在地面,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对,我们没有回到刚才的那个第六层!地毯的颜色不对!” 黎各也同样发现了这一点——她站在窗前,向外探出手,五指轻松地伸出了窗外。 下一刻,两人身后的另一台电梯开始运行。 司雷和黎各同时回头看向指示灯——橙黄色的灯光从数字六开始下降,然而电梯门始终紧闭。 “是从上面下来的电梯,”司雷的拳头一下握紧了,“……好,看看他们去哪儿。” 铜针指着的数字慢慢移动,最终停在了-2的位置。 负二层……果然是负二层! 与此同时,她们搭乘的那台电梯也关上了门,电梯开始运行,但指针指向的数字并没有变化,片刻之后,这台电梯也开始下行,最后停在负二层。 当这台电梯再次上升时,司雷与黎各同时进了轿厢,她们什么键都没有按,只是等待着。 然而这一次,电梯自始至终都没有移动。 两人只得再度离开轿厢,以便进一步观察——眼前的两台电梯很快再度运行起来,铜质指针在负二与六之间回荡。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章 伪人 黎各侧过头:“要不我们走楼梯,直接下负二层堵人?” “好。” 两人正要往楼梯间去,身后的指针传来一声微弱的叮震。她们同时止步回头,只见其中一台电梯不知为什么停在了三层甲板的位置。 黎各望着电梯口的数字三,表情有些复杂,“……我怎么感觉像是要出事呢。” “走吧,”司雷快步流星,“先下三楼看看!” 两人手握着扶手在楼梯间快速下冲,两三步就越过十来级的台阶,以近乎飞行的姿态在楼梯间回旋下行。 在接近三层甲板时,两人已经能听见一连串濒死的哀嚎。 司雷稍稍放慢脚步,迅速更换手枪弹夹—— “危险!” 司雷还没有反应过来,黎各已经扑在了她身前。 在司雷无法觉察的瞬间,黎各一连抓下了六七枚子弹,更多的子弹已经射穿了三层甲板楼梯间的大门,把门板打成了一面筛子。 黎各再次把司雷扛在了肩上,她来不及转身,只能面朝着子弹飞速向后退去,最终带着司雷停在了三四层甲板楼道中间的位置。 等到司雷回过神来,她终于意识到三层甲板刚刚爆发了激烈的枪战。 在离她七八米的地方,三层甲板走廊上的灯光正透过门板上的弹孔,在硝烟中留下一道变幻的光路。 “我记得这一层住的是伯恩哈德和他带上来的人,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士兵,你就这样贸然闯进去不太行,”黎各低声道,“这样,我先过去看看,你一会儿自己判断时机过来,小心流弹。” 司雷下意识地抓住黎各的手臂,“……等等!” “怎么了?” 四目相对,司雷松开了手——黎各是水银针,这种场面应付起来是家常便饭。 “没事……你多小心。” 黎各低低地笑了一声。 她飞快起身,拉开安全门,进入激战之中的三层甲板。 司雷俯身等待,大约几分钟后,枪声开始变得稀薄,取而代之的是打斗与求救声。在片刻的思虑之后,司雷持枪疾走,快步躲在了门边的墙体后面,随后脚尖拨门板,在大约三十度的空隙间,司雷向三层甲板的走廊投去一瞥—— 一只断手径直朝她飞来。 司雷立即闪身躲过,断肢砸在门上,最后滚落在她的脚边,司雷一阵心惊,然而当她的视线从断肢的截面掠过,这种惊悚迅速转向了诧异。 那并不是人类的血肉。 手臂的断面根本没有血迹——在几乎与皮肤没有差别的材料包裹之下,是组织精密的电子元件与金属骨架。 司雷将断肢放在一边,谨慎地踏入战场。 在走廊的另一头,黎各正在同时与五六个袭击者作战,他们速度极快,司雷几乎无法看清他们的脸,但有一件事非常好确认——这些袭击者,每一个都穿着正装,显然是不久前从六层甲板下来的“客人们”。 突然,司雷听见几声沉闷的求救,声音从不远处一扇半掩的门后传来,她立刻向声音的源头冲去。 昏暗的灯光下,到处是破碎的衣服和喷射状的血迹,有两个男人在墙角的位置,其中一人正坐在另一人的身上施暴。 “不许动!”司雷将枪口对准施暴者,厉声呵斥,“放开人质!” 施暴者并没有理会司雷,在受害者的哭声中,司雷连开数枪。 子弹打穿了施暴者的心口,但却并没有立即中止他的行动,大约十几秒后,施暴者的动作才渐渐慢下来,最终向另一侧倒下。 “救救……我……” “别怕!”司雷上前握住了男人的手,“你怎么样,能听见我说话吗?” “救……” 男人翻起白眼,尾音渐弱,司雷看向他的下半身,黑红色的血液正以惊人的速度在他身下蔓延。 “……别怕,”司雷的声音低了下去,“那个人已经被制服了。” 司雷感到受害人轻轻握了自己一下,而后那只手便跌落下去。 寂静中,她听见更多惊恐万状的求救声正从隔壁传来。司雷瞳孔骤缩,她放下死者,快步跑出了这个房间,寻找另一处入口。 走廊上,黎各仍在艰难作战。 在这些向她疯狂进攻的男人之中,黎各已经认出了其中几个熟悉的面孔——那些都是今晚在另一个毕肖普餐厅里与她碰过面的客人。 这些人的速度与力量和她之前交过手的船员基本在同一水平。对水银针而言,这些人当然不像螯合物那般棘手,但在普通人那里,他们和螯合物根本没有区别——这些施暴者轻而易举地突破所有上锁的房门,嗅寻着各自的猎物,在选定对象之后,他们要么就地寻欢,要么把人拖去僻静的地方开始作恶。 尽管身着礼服,但这些男人就像丧失了所有理智的丧尸,除了追寻感官乐趣,再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 唯一令黎各感到庆幸的是,当她出现在这些人的视野当中,差不多一半的男人立刻把注意力转向了自己——某种程度上这也算是一种高效解救。 “司雷!”黎各余光看见了司雷的身影,她高声呼喊,“快走!你对付不了这些人!去找千叶,还有警告别的人别往这边走——” 黎各话还没有说完,就看见司雷已经一脚踹开又一道门,闯进了另一个房间。 黎各当即骂了一声,她又急又恼地拽起其中一人的手臂,将他奋力摔向从另一侧扑来的对手。 正要离开之时,黎各突然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 她回过头——方才摔倒在地的男人,手指插在了另一个男人的眼睛里。 眼睛被破坏的男人此刻已经一动不动,和其他断手断脚仍能活动的同伴相比,这人死得非常彻底。 重新找回平衡的男人在原地晃了半圈,再次向黎各扑去。 黎各愕然躲过,在之后的对战中轻车熟路地捅穿了眼前人的眼睛。 男人的身体抽搐了几下,也不动了。 “……搞什么,”黎各喃喃,“真是螯合物吗?” 不远处的房间再次传来枪声,黎各立刻回神,“司雷!”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一章 偷运 “好了,赫斯塔女士,现在可以送你回去了。” “外面已经安全了?”赫斯塔轻声道,“这么快吗。” “早说了,我们没打算限制你的行动,一旦危险解除,你当然就可以离开这里,”普京娜走到赫斯塔身后,“为免意外,我亲自送您回去。” 赫斯塔笑了笑,“谢谢。” “我有问题想问问您,不知道方便吗。”普京娜低声道,“关于您刚才和罗伯·格林的谈话。” “什么问题?” “您只是在套他的话,不是真的要和他合作吧?” 赫斯塔发出了一声冷笑,“……有趣的问题。” “别介意,我只是——” “反正对话内容你们也都听到了,你的这些问题与其问我,不如去问问你的上级,让她给你分析分析——” “我其实知道答案,您当然只是在套话,”普京娜答道,“但关于水银针的部分,您好像也太过坦诚了吧?” “那又怎么样呢,这些信息他也带不下船。” “您这么肯定?” “我肯不肯定有什么用,说了别问我,”赫斯塔闭上了眼睛,“去问阿尔博多尼卡吧。” “正好,阿尔博多尼卡刚刚问我有没有兴趣喝一杯。”普京娜笑了笑,“你来吗?” …… “司雷,这里危险——” 黎各还没冲进房间,就听见了几声枪响。 几个身着礼服的男人直接被司雷爆头,过程极为利落。 进入室内,黎各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一幕,从这些施暴者的位置来看,他们似乎根本没有把司雷当做敌人,他们非但没有袭击司雷,更是任由自己要害部分暴露在她面前,没有任何防备。 就好像司雷是一个自己人…… 敌人已死,司雷已经收起枪上前检查伤者的伤势。 “你没事吧?”黎各还是上前问了一句。 “没事,”司雷抬起头,“可能还是胸针的问题,别担心,我好好的。” 黎各点了点头,她退出房间,开始在本层甲板各处查看,以确认是否还有漏网之鱼。 正此时,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传来,黎各回头,见荷枪实弹的船员从楼梯间涌入,他们带着担架和急救设备,四处搜寻伤患。 今晚被强暴的伤者比想象中的还要多,每一具尸体都情状惨烈,少数几个还有生命体征的年轻士兵也在快速失血,性命堪忧。 到处是哭声,到处是血腥气,整个第三层如同人间地狱。黎各一时恍惚,此情此景倒真的令她想起过去追猎螯合物的情形。 抢救伤者的队伍进进出出,黎各查看着各处的打斗痕迹,这些突然出现的夜宴客人基本没有携带武器,刚才她和司雷在楼道间听见的枪击大都来自这一层士兵的反击——只可惜,完全没有用。 一转身,黎各发现几个船员正在搬运那些散落一地的非人肢体。 “你们在干什么?”黎各上前,“这些东西都放在这儿,不要动,你们把伤者带走就行了。” 几个船员迟疑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他们把那些机械断肢放在了原地,而后重新投入到运送伤者的队伍中。 正此时,不远处的电梯门再次打开,伯恩哈德有些踉跄地跑了出来,眼前情景令他惊怒交加,他拦住几个船员,用力揭开盖在死者面上的白布——他一眼认出死者是他的副官。 “……怎么回事!?他怎么了……他哪里受伤了!?” “整个下腹都被捅穿了,将军。” “捅穿了……?”伯恩哈德明显愣住了,他径直扯下了整块带血的白布,担架上的副官赤裸着下身,腹部的创面仍在淌血。 伯恩哈德的脸完全僵住了。 他的下颌抑制不住地颤栗,连带着两颊也一并微抖,在极度的错愕中,他感到胃部一阵翻腾,连退数步之后,伯恩哈德对着墙根吐了出来。 “谁干的……”他的额头已经沁出了汗水,那张原本就显得凶悍的脸此刻已趋近癫狂,“这是谁干的……是谁!?” 船员摇了摇头,“……或许您可以问问黎各女士,她和那些人正面交了手。” 黎各心说不好,转身要走,然而伯恩哈德已经追了过来,仅仅几眼,他的眼白已经布满血丝,“黎各女士!” 黎各只得停下脚步。 “今晚到底——” “今晚的事情很复杂,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讲清楚的。”黎各指了指不远处的某个房间,“具体的情况我建议你去问司雷,她在里面呢。” 伯恩哈德没有多说一句,转身就朝着黎各指着的方向跑去了。 黎各轻呼一口气——甩掉一个大麻烦。 然而,当她再次转身,黎各的表情也凝固在了脸上,走廊另一头的那堆机械残骸此刻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 “你们等等,”黎各呵停了那几个抬着死者的船员,他们此刻已经推开了楼梯间的门,“我刚才不是都说了吗,不要动那些——” 几个船员立刻加快脚步。 便就在这瞬间,黎各突然意识到不对劲。 “站住——” 楼梯间的门“砰”地一声关了起来,黎各几乎是在同一时刻突破了这道门,然而门后只剩下空空荡荡的上下台阶。 往上看。 往下看。 上下空无一人。 这一幕瞬间让黎各回想起上一次安娜的离奇消失。 这些个陡然出现在这层甲板的船员大概根本不是什么正常救援…… 直到这时,黎各才想到另一种可能——这些人很有可能就是在夜宴现场的那批船员。 该死……! 走廊里传来司雷的声音,她正在呼喊黎各的名字。 黎各重新回到走廊。 “刚才那些负责急救的船员呢?”司雷高声问,“这里还有一些轻伤伤员——” “他们不是什么船员……他们,和那些从第六层下来的男人应该是一伙儿的。” “……什么?”司雷一怔,“不是你喊来的救援吗?” “我以为是你喊的,”黎各拧着眉头,“我刚还在想这个效率太快了。” 两人同时陷入沉默。 司雷的眼睛慢慢睁圆了。 “……那,刚刚被运走的那些伤员呢?”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二章 蜜罐 “噗”地一声,木塞冲出瓶口。 普京娜抓着香槟的瓶底,将浅金色的酒水倒入混合了龙舌兰与酸橙汁的雪利杯中。她神情专注地将一片青柠插在杯口,淡黄的果肉沾上了些许事先润湿在杯子边缘的石灰糖。 普京娜将杯子推到安娜面前,安娜温声道谢,她嗅了嗅酒香,忽然回过头,“我找普京娜喝酒,你为什么也跟着来了?” 赫斯塔朝着普京娜努努下巴,“她邀请我的。” “是吗,为什么?” “赫斯塔女士好像特别笃定罗伯活不到下船那天,”普京娜望着安娜,“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安娜回答。 普京娜有些诧异,“您竟然会主动和她透露这些——” “我可没有和她聊过这么细的东西,”安娜笑了笑,“是她猜的吧?” 普京娜转过头,“是吗?” “有猜的部分,但不全是,”赫斯塔目光微垂,“我这几天除了升明号指南,也一直在读那本《正义平权》,罗博格里耶在那本书里展示过一些他收到的死亡威胁……其中有一封就来自阿尔博多尼卡。” “写的什么?”普京娜好奇地问。 “……‘我将公平地斩下罗博格里耶的每一颗头颅’。”赫斯塔轻声回答。 不远处,安娜放下空杯,“我想一会儿我还需要一杯金汤力。” “好的,”普京娜转头看向赫斯塔,“您真的不来一杯?” “不了。”赫斯塔低声道,“给我杯水吧。” 普京娜开了瓶纯净水,“您从来都不喝酒吗?” “酒精有害身体健康。” “哦,又一个,”普京娜发出一声遗憾的叹息,“你们根本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你不明白,”安娜放下酒杯,双手架在桌上十指交叠,“一个在蜜罐子里长大的人,是不需要酒精的。” 普京娜笑了一声,“蜜罐子里长大……您是说赫斯塔女士吗?” “不然呢,”安娜侧眸看向赫斯塔,“这个世界上有天赋的人本来就不多,有幸能发现自己天赋所在的人更少,而不仅能发现自身天赋,还能让它有用武之地的人,是幸运儿中的幸运儿。” 普京娜想了想,“但水银针的工作还是很辛苦的吧?” “有什么工作不辛苦?”安娜笑着收回了目光,“丰厚的薪水,极富声望的社会地位,生死与共的伙伴,可靠且高效的后勤与行政支持……这些条件里但凡达成一项就是一份好工作,而我们的赫斯塔显然全部都得到了——” “羡慕吗?”赫斯塔突然抬眸。 普京娜有些意外地望向赫斯塔,只见她直直地盯着安娜,她那只仅剩的左手正缓慢地摇晃着杯子,球状的冰块随着她的动作轻轻碰撞杯壁。 安娜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轻笑,没有接话。 “还不止这些呢,”赫斯塔轻声道,“我还有世界上最值得信赖的导师。” “……敬你的完美人生,赫斯塔,”安娜朝着赫斯塔举起酒杯,“命运有时候真是慷慨得不讲道理。” “干杯。” 赫斯塔握着杯子轻轻砸了下桌面,但并没有喝。 她一言不发地打量着夜晚的硬石酒吧。尽管这里的光线一向很暗,但她还是感觉有些地方变得和之前不一样了——某些桌椅的位置,墙面上的挂件……以及很多她说不清究竟是哪里变了,但就是感觉不对劲的地方。 明明今天中午她才和黎各司雷一起来过这里。 “那边墙上都挂着什么东西?”赫斯塔指着不远处的铁网架,“中午那会儿应该还是空的?” “啊,那是一些客人在餐前会时落下的东西。我们把它们都挂起来了,算是个临时的失物招领处吧。” “客人?”赫斯塔顿时警惕起来,“今天有别的乘客到负二层来过?” “瞧您紧张的,哈哈,不是你们的客人,是我们的客人。” 赫斯塔思忖片刻:“你是说今天晚宴的客人?” “我今晚也不在现场……就不多说什么了。”普京娜笑着回答,“黎各与司雷女士肯定会告诉您的。” 安娜撑着侧脸,也看向不远处的墙面,“那些都是什么东西,拿来我看看。” “……所有都要看吗?” “嗯哼。” 普京娜摇动铜铃,几个服务生从外面走进来,在听得普京娜的吩咐之后,几人上前配合着将铁丝网取下。 几个服务生将墙上的所有挂件全部取了下来,并依次排在安娜与赫斯塔中间的桌面上,这里的东西多种多样,赫斯塔只是大致扫了一眼,就看见几个指虎戒指,一些塞着票据的零钱包和几个钥匙串。 安娜捡起其中一个拳头大小的木球,它的表面非常斑驳,上面的零件似乎都属于榫卯结构,安娜试着拧了几圈,放下了。 赫斯塔来了兴趣,“给我试试?” 普京娜把东西递了过来。赫斯塔左手主力,右臂辅助,动作略显笨拙,但在几次简单试错之后,她很快找到了诀窍,原本紧紧贴合的木球迅速在她手中解体,分成了两个大块。 也便在此时,赫斯塔看见了木球球心部分镶嵌的木块——它们的接面被分别雕刻成了男性的**与女性的**。 赫斯塔单眉微挑,把两个半球放回桌上。 “……不愧是你们的客人。” 不远处,安娜伸手,“拿来我看看。” 普京娜再次将分开的木球转到安娜这边,安娜对着光看着木球的缺口,而后重新将两个半球拼了起来,用力的瞬间,球心传来一声清脆的咬合。 “除了那本《正义平权》,别的书你看了吗?”安娜问道。 赫斯塔没有吭声,目前除了《正义平权》,她在读的另一本书就是安娜的《森林吟唱之时》,不过当面说这个感觉有些奇怪。 “哪本呢?”赫斯塔反问。 “《雄性觉醒》,”安娜提示道,“就是被你们用来夹门,最后泡了稀硫酸的那本书。” “……还没有。” “应该读一读,它会加深你对这些人的理解,”安娜轻声道,“比方说,插入行为。对杯葛僧侣们而言,它带着一种特殊的哲学意义。” 第一百九十三章 征途的起点 “插入什么?”赫斯塔问。 安娜没有回答,只是将木球抛了过去,赫斯塔单手接住了。 木球砸在手心的一刻,赫斯塔明白过来,她看了看手里的球,又看向安娜。 “哦,你是说……” “就好比矛与盾,钥匙与锁,插入不仅仅是一种生物行为,它是征服的一部分。”安娜摇晃酒杯,“通过刺破一道想象中的屏障,男人们完成了一道仪式。从那一刻起,他用自己与生俱来的武器征服了一个女人,获得了繁衍的资格,这将是他人生征途的真正起点。” 赫斯塔皱起眉头,“……我印象里,杯葛僧侣是非常反对男性组成家庭的吧。” “不矛盾。”安娜轻声道,“其实你只需要抓住一条,杯葛僧侣的核心是不向女性提供保护和供养,所以他们不结婚,不养育,这是为了避免自身进入一段严肃关系——但性与征服始终是他们内部文化中非常重要的一环,在‘青年之爱’的理论提出之前,杯葛僧侣内部出现过各种手段的探索……” “世界上恐怕再没有比他们更迷恋‘插入’的人了,”说到这里,安娜突然笑出了声,“……蠢到感人。” “青年之爱,”赫斯塔再次开口,“那是什么?” “你回去翻书吧。”安娜接过普京娜递来的金汤力,“什么都让我讲一遍,我嗓子怎么受得了?” 赫斯塔举杯喝水。 站在两人中间的普京娜开始为自己调酒,“你们有没有读过《暴风雨下的群山》?” 赫斯塔目光微抬,“……读过一点。” “读过。”安娜回答。 “它值得读吗?结局是什么样的?” “我没读完。”赫斯塔回答。 普京娜看向安娜。 安娜脸色微熏,她放下杯盏,半闭了眼睛微笑着,“……你也回去自己翻书。” “提前和我说说吧,我昨晚才开始读这本,”普京娜笑着与安娜碰杯,“我感觉这本好像也有点那个味道——就是,怎么说呢,拿女人的爱情和肉体来当作男人成长见证的感觉?” 安娜想了想,“你说的这个类型应该是《琼恩·克利夫兰》。” “……哦,没错,《琼恩》更贴切,”普京娜认同地点了点头,“即便失去了一切,一个女人的爱慕还是可以让一个男人相信自己的力量——因为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证明。” 安娜表情淡淡,“你要是连《琼恩》都读得下去,那《暴风雨》应该更可以。” “至少《琼恩》的故事能让我感觉到这是在写一个男人,而某些故事只能让我感到这是一个男人写的。”普京娜望着酒杯中不断消失的泡沫,“我有没有和你讲过我最近也在尝试写一些故事?” “嗯?”安娜抬头,“什么样的故事?” “就是像《琼恩》那样的故事,但我把主角改成了女性,”普京娜叹了口气,“每次写完开头就卡住了。” 安娜又笑了一声。 “不过听完你们刚才的聊天,我好像有点明白原因了,但我还是没想通,”普京娜撑着下巴,“如果在一个男性故事里,一个完全献身的女人——他的妈妈、妻子或者情人——是他征服一切的起点,那一个女人征服一切的起点是什么呢?” 普京娜停顿了一会儿,“一个完全献身的男人?” 安娜没有回答,她惬意地靠在椅背上,好像根本没有在听。 普京娜转向赫斯塔,“你觉得呢,赫斯塔女士?” 赫斯塔想了想。 “也许是离别,”她把杯子半举在灯下,转动的玻璃杯在她的脸上投出流水般的光影,“不断地……离别。” 安娜望了过来。 …… 时间走向凌晨一点,普京娜始终留意着时间,一点整,她短暂离开吧台,再回来时,她走到赫斯塔跟前,“如果您想赶在司雷她们之前回房,那过会儿差不多该走了。” “好。”赫斯塔把玻璃杯推向吧台内侧,“感谢招待。” “您真的一杯酒都不喝吗?” 赫斯塔刚要回答,一旁安娜笑着开口:“酒精确实是一类致癌物,你知道吗?” “哦,那是酗酒吧,”普京娜收了收下巴,“只是小酌的话——” “小酌也一样有害,”安娜轻声道,“不论摄入量多少,只要摄入了,就会增加各种癌症和肝损伤风险。” “……总有一些对身体的好处吧,”普京娜语气有些不确定,“软化血管?” 安娜笑出了声,“不,它对身体没有任何好处,它甚至不像烟草——烟草至少还能暂时提神,而每一滴酒精在损伤你肝脏的同时,只会让人变得更迟钝。而且,和那些滴酒不沾的人相比,每天两杯葡萄酒的人大脑老化能提前十年——五十岁的人,六十岁的脑,这就是酒精的代价。” “这没道理,”普京娜耸肩,“如果它是这么糟糕的东西,为什么世界上还有那么多的爱它的酒鬼?” “因为它能降低前额叶的控制力。” 普京娜稍稍颦眉,“什么?” “酒精就像一个作弊器,”安娜晃荡着杯子里所剩不多的酒水,“它能帮人绕开理性的监管,超越经验的好恶,让两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突然产生友谊的错觉——而这一切,都是人在清醒时不可能办到的。” “好吧……”普京娜再次发出一声叹息,“难道就不能是单纯因为它好喝——” 话音未落,赫斯塔突然扶着桌面站了起来。 普京娜的视线跟随着赫斯塔的动作——只见她拿起不远处用作基酒的龙舌兰,吨吨吨吨,倒进自己的玻璃杯里。 “呃,你拿错杯子了,”普京娜望着赫斯塔,“喝龙舌兰应该用——” 赫斯塔已经端起满杯的酒,缓步走到了安娜的面前。 “干杯,安娜。” 安娜欣然抬手,两只酒杯碰在一块儿,赫斯塔闭着眼,拧着眉,几大口把整整一杯烈酒全部喝了下去。 一旁普京娜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你……你不是不会喝酒吗,你知道这酒有多——” 赫斯塔没有理会一旁的普京娜,她把酒杯重新放在吧台上,但力度控制得不大好,砸的声音大了些。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赫斯塔俯下身,“你可以如实回答我吗?” “你说。” “你今年多少岁了,”赫斯塔用只有安娜能听见的声音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出生的,安娜?” 为什么它永无止境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一刻友人 “一杯酒就想从我这里套话?” “……你自己说的酒精是作弊器,我就来试试,”赫斯塔想了一会儿,转身去拿桌上的空杯,“你是想说一杯不够?” “够了,”安娜按住了杯口,“我可不想自找麻烦……什么意思,赫斯塔,你是想和我交个朋友?” “是啊,”赫斯塔低声回答,“酒醒了就不认账的那种。” 普京娜不可置信地看着赫斯塔,安娜脸上也浮起了些许诧异的神情。 “……好,”安娜点了点头,“我喜欢这个说法。” 安娜举起酒杯,喝了一小口。 “那喝酒的时候,我们就是一刻友人。” …… 将近两点,黎各和司雷回到房间,两人原本轻手轻脚,但一推门竟发现屋里亮着灯,黎各扫了一眼房间——赫斯塔的床上躺着人,但根本没有千叶的身影。 “简之前不是说千叶会过来吗?她又放我们鸽子?”黎各颦眉,“不对哪儿来的这么大酒气,有人跑这里喝酒了?” 司雷在赫斯塔对面的床上坐了下来,目光涣散,面色铁青。 黎各快步走到床边,掀起被子一角,很快看到一头熟悉的红毛。 她刚松了口气,又发现新的问题——被窝里的酒气显然更重一些。 司雷突然站了起来,六七步冲到厕所,对着洗手台开始吐了起来。 黎各放下被子,跟着过去看了看,“怎么了司雷?” “……没事,”司雷断断续续地回答,“就是……恶心。” “晚上在那个书房的时候你还和我强调你是警察,结果这种场面都受不了吗?” 司雷没法开口,只是抓紧了洗手台边缘。 平心而论,今晚看到的景象并不是她从业以来最惨烈的,然而联想到夜宴时那个年轻男人提到的青年之爱,想到黄金时代罗博格里耶留下的那本日记,想起第一次与安娜在硬石酒吧下的交谈……她突然感受到了一片交织的恶意。 这些恶意彼此浸透,郁结成一口卡在喉间的痰,让人喘不过气。 司雷的呕吐声还没有停,黎各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响动。她回过头,看见赫斯塔正捂着脑袋,跌跌撞撞地往这边走。 “简……?” 赫斯塔扑通一下跪在了马桶前面,抱着马桶也大口吐了出来。 整个卫生间顿时弥散出一股鲜明的酒气。 “你喝酒了……?”黎各愣住了,“不是,我们房间里哪儿来的酒啊?” 赫斯塔同样没法回答。 一时间,厕所里的呕吐声此起彼伏,强烈的气味冲得黎各退了出去,她一掌拍在自己后脑勺上,表情复杂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哪个都不想管。 要是图兰还在这儿就好了。 照顾人是真的累。 …… 等三人重新坐下来,时间已经快到凌晨三点。 司雷低声讲述了今晚她与黎各遇见的一切,赫斯塔满脸通红地侧卧在床上,眼睛始终闭着。 “简?” 赫斯塔睁开眼睛。 “我刚说的你都听到了吗?”司雷问,“或者我们明天再说,你现在要是难受,就先睡。” “我都听到了……”赫斯塔低声喃喃,“我说什么是‘青年之爱’,原来这是‘青年之爱’啊。” “这早就超越了普通的杀人事件了,这就是针对不同政见者的恐怖主义行动……”司雷低声道,“如果真的是安娜在模仿黄金时代的那场刺杀——” “我一开始也以为是模仿作案……”赫斯塔突然说,“但其实……不是。” 司雷目光聚焦过来,“可你之前找到的报道不是说——” “对,同样的游轮杀戮在黄金时代曾经发生过一次,但那一次的始作俑者也是安娜。换句话说,这不是模仿,是同一个凶手连续作案…… “安娜,就是阿尔博多尼卡。” 赫斯塔望着司雷,看着对方的表情从平静转向诧异,一如今晚她在硬石酒吧的反应。 “不可能?”司雷再次怔神,“这种……这种事——” “……有点刺激啊。”黎各接道。 “我也觉得,”赫斯塔低声道,“但安娜说,她出生在黄金时代的前夜,和罗博格里耶是同一个时代的人。” “这话是她告诉你的?”司雷问。 “对,是她亲口说的。”赫斯塔忽然意识到什么,“……当然,她也有可能是在骗我,但我暂时相信这个说法。” “为什么?” “我早就有这个怀疑了,在那个调酒师说自己上船十年都还是新人的时候,”赫斯塔回答,“她当时说过,这次随行的两百多人里,大部分都是老资历。” “技术上不是不可能,”黎各看向司雷,“你忘了那份关于超长距旅行的文件吗?我们今晚在罗博格里耶的书房里发现的那个。” 司雷又回想起那只在三层甲板砸向她的机械断手,不由得再次打了个寒战。 “难道说今晚的那些船员、客人,也全都是——” 黎各摊手,“那只有安娜自己知道了,但我知道某些核心城确实可以做到一比一复刻人体,只要脑子还在。” 司雷起身开始踱步。 “……有必要吗?这趟航行就算满打满算也只能上来七十个人,之前阿弗尔港口的意外事故又吓退了一半乘客,实际登船的人还不到一半,实际登船的人里又没几个老谋深算的人物,反而大部分都是年轻人,”司雷停下脚步,“为了这不到三十个人,专门策划一场同等规模的刺杀?” “我也觉得有点奇怪,”赫斯塔轻声道,“但罗博格里耶——我是说罗伯·格林,他声称所有登船的人都通过了某项试炼的考验。我感觉罗伯不是什么狠角色,他胆子比唐格拉尔都小,我今晚和他聊天的时候他坦白了真正创造出伊甸的人不是他,是另一个隐于幕后的‘大人物’。” “谁?” “没细讲。” “这个‘大人物’也在船上?” 赫斯塔摇了摇头,“应该不在,罗伯说这位大人物通常待在核心城里,而且具体能不能见到,还得看是去了哪个大区。” “……所以你今晚不仅见了安娜,还见了罗博格里耶。”黎各忽然反应过来,“这两个人同时来找你喝酒了?” “嗯……我出去了一趟。” “一个人?” “一个人。”赫斯塔回答,“但你真的不用担心,对我们来说,这艘船现在真的很安全。”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五章 事由 司雷和黎各不约而同地扶住了额头。 “刚才我说的那么一长段……”司雷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道,“你真的都听进去了吗?” “听进去了,但——” “不要小看船上的那群人,”黎各打断了赫斯塔的话,“今晚的三层甲板几乎就是一群螯合物在行凶,只不过它们的动作会比螯合物稍微慢那么一点。” 黎各认真地盯着赫斯塔的眼睛。 “凭你现在的身体,对付几个勒内还行,但绝不会是它们的对手。” “螯合物?”赫斯塔表情变得有些茫然,她望着黎各,“……你戴耳环了?” 黎各这才意识到那对蓝宝石耳坠还挂在自己耳朵上,她单手把两只耳环取下,“不是我的,是之前古斯塔夫拿到的那对。” “给我看看?” “你别碰,”黎各抓紧了耳坠,“这东西有点邪门,戴着它好像会更容易被攻击。” “幸好古斯塔夫没戴着它参加晚宴,”司雷望着黎各的手,“不然他不可能活着离开。” 黎各把耳坠丢进口袋:“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就为了杀几个人……安娜这到底是想干什么呢。” 赫斯塔低声道:“如果只是为了杀人,就不会这么复杂。” 司雷和黎各同时呼了口气——对,是这样。 赫斯塔看着眼时间,又望向黎各眼睛里的银色边缘,“你是……几点进的?” “晚上九点多吧。”黎各回答。 “那就已经过半程了……” “早过了。”黎各轻声道,“一会儿我得回千叶房间老老实实待上七个小时,不过你们明早的集会要是能晚一点,我估计还能赶上。” “你愿意看热闹就来,”赫斯塔低声道,“多休息一会儿也没事。” “放心吧,我肯定到。” …… 第二天十点,当司雷推着赫斯塔离开房间,前往六层的毕肖普餐厅的时候,她们发现所有的客用电梯都已经被贴上封条。 司雷停下来听了一会儿,电梯的金属挡门之后没有任何声音。 “只能走楼梯了。”司雷道,“你走前面,我来帮你搬轮椅。” 等到两人来到毕肖普餐厅的门口,黎各仍然没有出现。大厅里许多人已经留意到了门外的动静,许多人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他们当中有些人八点不到就坐在这里,足足等了两个多钟头。 在看到司雷平安出现的时候,许多人的表情都有所缓和,赫斯塔扫了一眼现场,伯恩哈德和戈培林都不在,原本会站在四周驻守的士兵一个都没有出现。 赫斯塔看向离她最近的一个荆棘僧侣,“伯恩哈德来过吗?” “九点的时候来过,但您不在,所以他又走了。” “去哪儿了?” “没说。” “戈培林呢?” “戈培林先生今天还没有露过面。” “那有人告诉了你们昨天发生了什么吗?” 几个荆棘僧侣面面相觑,“……好像是,昨晚有人袭击了三层甲板——” “你们怎么迟到这么久!”伯恩哈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几人回头,见伯恩哈德两眼通红地冲了进来,“不是说九点吗!” 赫斯塔看着他的眼睛——这人显然是一夜没睡。 “急什么。” “急什么!”伯恩哈德抑制不住地大吼,“你昨晚不在现场!你根本不知道昨晚发生了——” 司雷往前一步,拦住了伯恩哈德:“电梯怎么会在第三层停下,你调查清楚了吗?” 伯恩哈德看向身后,“人呢!” 几个士兵拖着一个年轻男人进了大厅。 伯恩哈德一把揪住那人的衣领,“说!你昨晚为什么要去用电梯!” 年轻男人还在流泪,他颤抖着摇头:“我……我只是突然想……想来毕肖普餐厅喝一杯……” “大半夜的你不睡觉要上六层来喝酒!?这几天在船上发生的事情你是不知道吗?谁借你的胆子深夜乱跑!?” “您……您之前说过,我们不是乘客,我们没有船卡,所以……所以我们——” “那你为什么还活着!?”伯恩哈德青筋暴起,“为什么你还活着!?” “我不知道……长官,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放过了我……” 赫斯塔突然开口:“你是说,不是你逃脱的,而是那些怪物没有袭击你?” “……对,他们直接就奔着大家休息的房间去了,甚至,没有人多看我一眼。” “你读过《细则》吗?” “……细则?”那人茫然地望向赫斯塔。 “任何与升明号航行指南有关的文件,你读过吗?” 男人立刻摇头,“我没有。” “好,”赫斯塔看向别的乘客,“我先问一句,在座诸位,有多少人已经看过了《细则》?” 仍然没有人举手。 “好,我相信你们说的都是实话。”赫斯塔点了点头,“我给你们再提个醒,如果你真的没读过《细则》全文,且之后也不打算去听,那从今天开始,每天早晨的晨会就不必来了——” “……为什么?”一人举手询问。 “因为聆听了三条以上规则的乘客,就自动视为接受并认同整个《细则》的框架。现在船上已经出现了因为不守规则而造成的伤亡,我们这些知情人必须就规则本身进行讨论……继续待在这里,那你们就算没读过《细则》也一样要承担读过的代价。”赫斯塔低声道,“我说清楚了吗?” 有几人脸色煞白地站起身,他们茫然地朝外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过头——整个大厅离竟只有他们打算起身离开。 “你们……是都读过《细则》了?” 没有人回答他。 男人的呼吸明显变得剧烈,他低下头,又再次看向人群,“……整条船上,我真正相信的,其实也只有罗博格里耶与戈培林先生。戈培林先生说过那东西不能读,你们……就是这样听他的话的?” “你搞错了,”费昂斯举起手,“我没读过,但不管怎么说这会儿的讨论我都不能不听,不然你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还怎么保护自己?” 男人斥道:“那你就继续留在这里吧!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第一百九十六章 死因 “等等!您等一下——”塔西娅站了起来。 男人回过头,“干什么?” “我就是想再提醒你们,《细则》就贴在格雷斯剧场,”塔西娅的声音带着不忍,“已经一天了,只要这一天你和大家生活在一起,你在听别人说话,有人来和你说话,你就不能保证自己没有听到过规则,因此我们现在必须——” 男人并没有理解塔西娅的意思,但从这小姑娘的表情里,他总归能明白塔西娅没有敌意,于是他决定换一种说法,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得更明白些。 “反正,我不会跟着这个女水银针!” 说罢,几个男人还是飞快地离开了。 女水银针。 司雷在心里重复着这个词——听起来怎么这么别扭呢。 这时,费昂斯突然也站了起来,“赫斯塔女士,我能不能申请个中场休息?” “怎么了?”赫斯塔问。 “我去读读全文。”费昂斯指了指格雷斯剧场的方向,“不耽误吧?” 赫斯塔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 随着费昂斯离开,陆续又有几个人追着过去了。 塔西娅老老实实地坐在原本的位置上,忽然感觉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回头一看,是海伦。 “你怎么不跟着费昂斯他们一起过去看看?”海伦低声道。 “我?”塔西娅愣了一下,“我已经……您不是都知道了吗?” “知道什么?”海伦的目光看向门口,“反正我现在要过去一趟,跟不跟,你自己看着办。” 塔西娅不解地看着海伦离去的背影,但过了一会儿,也还是起身向格雷斯剧场去了。 在她之后,更多人陆陆续续地涌向格雷斯剧场。 毕肖普餐厅暂时空了下来,除了伯恩哈德和他的人,就只剩下两个年轻的荆棘僧侣,赫斯塔看向他们的时候两人立刻直起了腰板,神情庄重虔诚。 “是你们……”赫斯塔想起这两张脸,她曾经在某次晨会结束时随口安慰过的两人,“看来,今天来这儿开晨会的人里,就只有你们俩把我的话听进去了。” “当然听了,”其中一人微微躬身,“您说要读之后,我们立刻就去读了。” 赫斯塔笑了一声,“好。” 不远处伯恩哈德朝这两人啐了一口,“……没骨头的东西,我记住你们了。” 两个年轻男人身体为之一震。 “不用在乎这种说法,”一旁赫斯塔慢条斯理地开口,“死人的骨头就和活人一样硬……但那没有意义。” 伯恩哈德刚要反唇相讥,司雷突然站了起来。 “那你读过《细则》了吗,将军?” 伯恩哈德有些厌烦地瞪着司雷,这个警察以前从来没有这么称呼过自己,“……当然读过了,在必要的时候我要负责保卫大家的安全!我必须看看你到底贴出来了什么东西,” 伯恩哈德突然转向赫斯塔,“你笑什么!” “我笑有些人的嘴,比死人的骨头还要硬。”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了噪杂脚步,众人又一起回来了,不过这一次大家没有空手而归——费昂斯直接扛着那块贴着《细则》的白板回到了餐厅里。 “我们都粗略看了一遍,但条目太多了,一下记不住,”费昂斯把白板放在了人群中央,“我把东西搬过来,讨论的时候对比着看吧。” 赫斯塔看向伯恩哈德:“昨晚的伤亡情况怎么样?” “一共有十九个人被袭击,还有七八个受了点轻伤。” “被袭击的人都死了吗?” 伯恩哈德抬高了声音:“他们都消失了!人全都没了!司雷当时就在现场,难道她没和你——” “好好说话。”赫斯塔冷声道。 伯恩哈德强抑着恼火,“大部分被袭击的人受的都是致命伤,但他们,还有那些死难者的尸体……全都被搬走了,现在不知道在哪里。” “好,”赫斯塔面无表情地回答,“具体是什么样的致命伤?” 沉默间,伯恩哈德的脸悄然涨红,他的鼻翼起起伏伏。 赫斯塔抬起头,“让你讲讲经过,为什么不说话。” “……简·赫斯塔!”伯恩哈德发出一声咆哮,“你——” 司雷看了伯恩哈德身后的几个士兵一眼,几人领会含义,立刻将自己的上司围住了。 “我来说吧,”司雷低声道,“昨晚一共有十九人被袭击,受害人都是男性,因为当时时间紧迫,我们没来得及查看每一个人的情况,但就我发现的几个人来看,他们的伤都是同一类型……被人用尖锐物品捅穿了*门,伤口贯穿整个腹部,而且大部分人下腹的贯穿口不止一个……很惨烈。” “十九个人的尸体即便搬运也很容易留下痕迹吧,”赫斯塔问,“船上都查过了吗?没找到?” “如果查到了我现在还会在这里吗!”伯恩哈德厉声回答。 “OK,昨晚消失的十九人名单在哪儿。” 伯恩哈德的一位副官上前递去了一张对折了的信纸。 “这十九人一定是有意挑选过的,”那人道,“因为他们全都是前武装亲卫队成员,每一个人都有非常丰富的作战经验——” “这是专门针对我们的报复!”伯恩哈德情绪仍然非常激动,“这是针对,因为他们知道这艘船上谁才是真正有威胁的队伍——” “等一下,”赫斯塔再次打断了伯恩哈德的话,“你的这支十九人小队,也都读过细则吗?” “他们是我的核心力量,当然都读过!他们——” “那事情没有那么复杂,”赫斯塔低声道,“你们违背了夜间活动建议的第十一条,所以遭了难,就这么简单。” 一旁的几名乘客同时看向白板。 「11.使用电梯前,请观察电梯当前位置。本船大部分客用电梯都带有铜质指针,会实时显示电梯所在位置。如发现电梯正在-2层停留,请离开此处电梯口,换乘其他电梯」 “不可能——!”伯恩哈德再次开始咆哮,“我告诉你!在你成为裁定者之前,戈培林就已经把那些东西都给我们看过了!我们都好好的——” 司雷走到贴着细则的白板前,“那我们就把话说得再明白些,这条规则为什么存在,你现在理解了吗?” 第一百九十七章 激将 “这种事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 赫斯塔不再多话,直接抓起一旁的水杯朝伯恩哈德扔去,她用的力不大,但足以打断伯恩哈德的狂躁。 “你不知道,你就好好听。”赫斯塔看向一旁,“司雷,你说。” “我是这么理解第十一条的。”司雷表情严肃,“我们昨晚看见的那些危险客人可能只会在夜间活动,而且他们会和我们使用同样的电梯。 “那么,当电梯在-2层停留的时候,就说明,电梯此刻很有可能正在运输那些危险客人,所以,普通乘客应该立即远离电梯口,以免正面遭遇这些危险客人。” 说到这里,司雷停了片刻,她也看向了那个被伯恩哈德带上来的年轻士兵。 “如果……如果有谁在这个时候按了电梯按钮,就会导致电梯在本层甲板停下,那么当电梯门打开,这群怪物就会直接进入这个人所在的甲板。” 瘫坐在地上的士兵掩面哭泣,“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不是你的错,毕竟你没有读过《细则》,你什么都不知道,”司雷低声道,“而且,恐怕也是因为你没有读过《细则》,所以那些怪物没有袭击你。” “不行!”亚当斯突然站了起来,“我们得把刚才那几个人抓回来!照这么说,只要他们不看《细则》,那发生意外的时候他们是可以置身事外了……可到时候万一他们犯了什么傻,就会直接连累我们!” 一旁的费昂斯立刻反应过来,“对!他们必须一起看……我跟你一块儿去!” “都停下。”赫斯塔叫住了两人。 费昂斯与亚当斯同时止步,“赫斯塔女士——” “细则就贴在这儿,现在看一会儿看,都是一样的,你们要是不放心,把细则搬回五层客舱也行,不差这点儿时间。”赫斯塔望着两人,“接下来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说,关于,昨晚司雷警官昨晚亲历‘夜宴’的见闻。” 两个男人脸色微变,都坐了下来。 “‘夜宴’是什么样子的?参加的人多吗?” “看起来就是普通的晚宴,大家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跳跳舞……不过夜宴的客人会特殊一些,”司雷答道,“就是昨晚袭击了三层甲板的那批人。” “什么——!”几个男人听得站了起来。 “冷静一下,”司雷敲了几下桌子,“在宴会上,这些人都非常正常,基本上都比较客气,而且如果你带对了配饰,他们对你的态度会非常友好……就是这个。” 司雷举起自己的权杖胸针。 “所有收到夜宴邀请的乘客,都会被要求在两种配饰中做一个选择,要么选权杖胸针,要么选蓝宝石耳坠——必须选权杖胸针。” 古斯塔夫颤抖着举起了手,“选……蓝宝石耳坠会怎样?” “会死得很难看。” 一个声音从外面传来,黎各推开门走进大厅,她颧骨和额头都贴着棉片,棉片边缘的皮肤还透着淤血的青紫色。 “……黎各?”司雷惊讶地看着黎各的脸,她不仅脸上受了伤,连走路的姿势都稍稍有些不对劲,司雷快步上前,“你受伤了?” 黎各笑着拍了拍司雷的手臂,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回答,“不是受伤了,是差点人就没了。” “……怎么回事?” “一会儿说。”黎各朝远处的赫斯塔挥了挥手,“不是让你们等我会儿吗!” “都等一个多小时了,”赫斯塔按捺着自己的诧异与关切,“……来了就好。” 黎各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并与司雷共同讲述了昨晚经历的一切,包括在前往罗博格里耶办公室后消失的走廊与出口、密闭空间内突然出现的毒气。 “总之,一开始选配饰的时候不能选蓝宝石耳坠,选了必死。”黎各低声道,“权杖胸针能暂时保证你的安全,而且不仅仅是在夜宴上,当我们进入三层甲板的时候,那些怪物也一样没有袭击司雷警官,但对我发起了围攻。” “我有个问题!”古斯塔夫举起了手。 “说。” “我当时下负二层的时候也是要的胸针,但那里的工作人员并没有把胸针给我,而是说,我得自己去找,她们只能给我提供一些线索……”古斯塔夫望向司雷,“司雷警官你是怎么找到胸针的?” “……嗯,这也是让我感到不解的地方之一,”司雷回答,“我什么都没做,胸针是直接给到我的。” “我用的就是你的耳坠。”黎各补充,“不过现在耳坠已经被我扔到海里去了。” 人群中,海伦突然眼前一亮,“也就是说你昨晚是拿着古斯塔夫的耳坠参加的夜宴?” “没错。” “那也就是说,以后有谁要参加夜宴,也可以直接用司雷警官拿到的这枚胸针咯?” 黎各和司雷彼此看了一眼,“应该也可以吧。” “那很好,”海伦举起一张邀请函,“既然如此,那现在就把胸针给我吧,因为今天收到夜宴邀请的人是我。” 在检查完夜宴邀请的真伪之后,黎各皱起眉头,“你为什么不直接去拿你自己的胸针?” “细则上明白写着不能去负二层,”海伦回答,“这是铁律。” 黎各不吭声了——这哪是什么铁律,这不是赫斯塔编出来的瞎话嘛! 但又不能直说…… 司雷很快将胸针放在了海伦手边。 “所以怎么说,今晚也会有一位水银针陪我一起参加夜宴吗?”海伦收下胸针,她看了看赫斯塔,又看了看黎各,“但你们俩现在看起来都不太有战斗力——我能相信你们能继续提供万无一失的保卫服务吗?或者,你们应该去找你们那个穿背带裤的上级?” “她不是我的上级。”黎各挑眉回答。 “你这是什么态度,”海伦双手交叠在胸前,“赫斯塔女士之前说过她会全力保护好我们的安全……怎么,现在你们也受伤了,就开始选择性完成承诺了,司雷警官是你们的人,就好好护着,轮到我们这些普通乘客——” 黎各摊开手,“这么不相信我们,那今晚的夜宴你自己去好了。” 海伦笑了一声,刚要回答,赫斯塔突然先一步开口。 “你等的就是这句话,是不是?你想一个人去赴宴,不希望我们跟着?”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八章 意 海伦很快笑了一声,她的视线转向别处,但又很快看回了赫斯塔。 “……不行吗?” “当然可以,这是在减轻我们的负担,”赫斯塔轻声道,“只要这是你认真思考后的决定,我们就会尊重。” “那就好,哈哈,”海伦随手转起系着自己船卡的蓝色短绳,“不然我还以为——” “不过有句话我得说在前面,”赫斯塔面不改色,“我确实承诺过会尽力保护在座每一个乘客的安全——但这是一种道义上的承担,而不是我们本身的职责。 “要做到保护在座每一位的生命安全不是容易的事情,整个过程需要双方努力。如果没有百分百的信任和配合,那么往后任何行动的风险……对我们来说都将是不可承受的。 “这一点,能理解吗?” “理解,理解,”亚当斯立刻附和,“当然理解。” 海伦刚想说些什么,就看见赫斯塔再次点头。 “好。” 赫斯塔的眼睛半睁着,她视线虚无地飘向乘客们的位置,但又没有看向任何一个人。 “像今天这样的谈话方式,只要再出现第二次,不论发言的是海伦,还是别的什么人……”赫斯塔看向伯恩哈德,“我都会直接将这种行为视为一种主动的拒绝。” 伯恩哈德咬紧牙关,赫斯塔又收回视线。 “如果我收到了这种信号,那么在往后的时间里,我再不会对这个人提供任何帮助和保护,这个人也不会再从我这里得到任何消息。 “都听清楚了吗。” “……清楚。”伯恩哈德从齿间勉强吐出这两个字。 “所有人都记住了?” “记住了。”所有人开口回答。 赫斯塔望向海伦,“你没什么话想说吗?” 海伦仍然努力保持着微笑,但转船卡的手早就收了起来。 她两手插着后腰,看向黎各,“对不起,水银针大人,我刚刚造次了。” “没事儿,原谅你。”黎各跳着坐上了桌,“期待你明天来分享见闻。” …… 晨会结束,赫斯塔三人最后离场。 即便现在不是晚上,散场时也没有人搭乘电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选择了走楼梯,因此三人完全不用等——电梯全是空的。 “看不出来这帮人里还有这样的人物……”黎各上前按下按钮,“都现在这个情势了,这个人怎么不害怕啊?” “看看阿尔博多尼卡的给她的留言就知道这人肯定不一般了。” “我当初也应该买张船票,”黎各由衷地说道,“我真好奇我要有张船票,阿尔博多尼卡会给我写什么东西——她那些句子,现在看起来就跟大祭司给人批命一样,你们有这感觉吗?” “就是故弄玄虚,”司雷不以为然,“我怎么会没有前辈,我的前辈大都在第三区第四区,她就是看我要回十四区了,临时编了句似是而非的话吧。” 赫斯塔看向黎各,“……你要是真的好奇,可以直接去问。” “可以吗?” “我看她很缺酒友的样子,”赫斯塔低声回答,“只要能找到她人,她应该很乐意和你聊聊。” 电梯来到第五层,司雷看了眼表,“你们先回吧,我要去医务室一趟。” “你去医务室干什么?” “我想去看看昨晚幸存的那些人,说不定还能问出什么线索。” “那我们跟你一块儿去。”赫斯塔答道,“不急这一会儿。” 黎各推着赫斯塔重新回到了电梯内部,调转方向的时候,一本破破烂烂的书从她背后的收纳框里跌了出来。 黎各捡起来一看,发现那本《雄性觉醒》。 “那本《正义平权》你看完啦?” “没有,”赫斯塔低声答道,“昨晚那个谁推荐我先看这本。” “她推荐你看这个干什么?” 黎各把书递了过去,赫斯塔伸出左手去接,然而黎各才一松手,书就又掉落在地上。 “拿稳呀。” 黎各弯腰捡书,再抬头,发现赫斯塔正皱着眉头——她的左手正在难以抑制地颤抖。 “怎么了……”黎各立刻握住了赫斯塔的手,“哪里不舒服?” “不知道,刚才还好的,可能是减药的关系……” 司雷颦眉:“是不是因为你昨晚喝酒了?” “也可能。”赫斯塔缩回了手,“不用紧张,这种情况我以前也经历过,没事的,会自己好。” “……以后别碰酒杯了,”司雷双手按在赫斯塔的肩膀上,“酒精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本来也不爱喝,”赫斯塔轻声答道,“都是套话用的。” 电梯抵达目的地,三人往医务室的方向走。房间的挂牌才映入几人眼帘,就看见曼特尔拿着单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这不是那个和安娜走得很近的船员吗。”司雷立即反应过来,她几步上前和曼特尔打了招呼,并开始问话。 黎各慢慢推着赫斯塔往前走。 “刚才你还没说呢,安娜给你推荐那本书干什么?” “说是能加深对这些乘客的理解……”赫斯塔答道,“里面有些内容还挺有意思的。” “举个例子?” “比方说,罗博格里耶自己是支持恐怖主义活动的,”赫斯塔仰起头,“因为恐怖活动往往能以很小的成本引起大范围的恐慌,在短时间内形成威慑。” “……他还敢在书里写这个?没人管?” “这本《雄性觉醒》不是公开出版物,而是一本对内的工具书。”赫斯塔补充道,“他在后记里提了一句,这是专门用来指导杯葛僧侣团体,如何在新地域建立秩序的。” “用恐怖活动建立秩序?” “本质上就是利用恐惧实现统治吧,在短时间内制造大量死亡,以此最大程度地激发人类对集体死亡的强烈恐惧——” “这不就是螯合病吗。” 赫斯塔一怔,“是……有点像。” 黎各又想了想,“那现在船上发生的这种呢。一天死一个,或者几天死一个,这还算集体死亡吗?” 见赫斯塔没有回答,黎各又喊了一声,“简?” “……就眼下来说,可能还算不上,”赫斯塔低声道,“但将来某一天,船靠了岸……就不一样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 登记点 “怎么说?” “所有乘客和四百多个随行士兵死在了同一条船上,而且还不是海难,是谋杀,”赫斯塔轻声喃喃,“这种冲击力,和宜居地里溜进了螯合物有什么区别?” 黎各沉默了片刻,她再次拿起那本皱巴巴的《雄性觉醒》,迅速从目录找到了对应的章节,在一目十行的阅读过后,她皱起眉头。 “……这也是那个谁想要的效果吗?” 赫斯塔无法回答。 尽管此刻仍有许多谜题未解,但有一件事她非常确定:昨晚过后,安娜一定心情舒畅——那种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快乐,除了亲历者,没有人能真正懂得。 不远处,司雷结束了谈话,快步回到了两人身边。 “有什么发现吗?”赫斯塔问。 “没有,”司雷回答,“曼特尔是来拿止痛药的,她痛经,单子上确实也写着她的名字……” 黎各听出了司雷话中的遗憾:“你以为她是为那谁来的?” “嗯。” “司雷警官……”赫斯塔调整了一下坐姿,“你不会是想擒贼先擒王吧。” “总不能一直顺着她的节奏走下去,”司雷低声道,“太被动了。” “先别想这些了,不太可能。”赫斯塔低声道,“我现在终于理解了,这艘船从上到下都是她在控制,只要船还开在海上,就没有人能撼动她的地位。” “……我不这么觉得,事在人为。” “为,当然要为,”黎各接话道,“但也得先搞清楚这人到底想做什么,司雷警官你读这个了吗?” 黎各把书递了过去。 司雷扫了一眼,眉头就锁了起来。她低声念道:“能够真正激起人类恐惧的,只有在同一时间内的大量死亡事件。一旦不符合这一要义,其威慑力就大大降低,没人会因为存在车祸可能就不开车,但在空难过后,很多人都会取消他们的飞行计划……” 司雷拿书的手稍稍放下。 “这种结论,我十分钟就能写它十个八个的,依据哪儿来的,标参考文献了吗,它说什么就是什么?这谁写的?” 司雷合上书册,看向作者姓名——罗博格里耶。 “哦,”司雷嗤了一声,“他还研究社会心理学?” “反正从昨晚的情形来看,即便伯恩哈德带的人没有船票,连乘客都算不上,也还是不能幸免于难,”赫斯塔低声道,“不管是谁,只要待在这艘船上,所有人就必须遵守这里的规则……只不过,乘客们比别的乘船者多一种死法罢了。” “你是指夜宴的死亡邀请?”黎各问。 “嗯。”赫斯塔点头,“走吧,先去医务室看看,具体的一会儿回去说。” 三人一道向医务室靠近,临进门前,司雷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向赫斯塔。 “如果刚才海伦没有主动提出今晚不用水银针跟随,你打算怎么办?总不能每晚都让黎各去赴一次宴吧。” “……当然不用,”赫斯塔推开了医务室的门,“我有别的办法——毫无风险的办法,只要你肯配合。” “我配合?”司雷有些意外,但医务室里的灯光已经照亮脚下,她只得暂时住口。 一阵熟悉的酒精气味传来。 大部分昨晚送来的伤员此刻都在内侧的疗养室休养,房间里非常安静。赫斯塔往值班护士的方向看了一眼,发现那恰好是之前照顾过自己的那一位。 护士也认出了赫斯塔,起身走向她,“还好吗,赫斯塔女士?” “很好,谢谢。” 护士深深地望着她,“……您恢复得真快。” 赫斯塔笑了笑,“司雷警官这边有些事情要向昨晚的伤员求证,可能需要一些时间。” “半小时左右。”司雷补充道。 “当然可以。”护士站起身,“……这边。” 护士带着司雷往房间里侧走,赫斯塔靠向黎各,“你有没有感觉刚才她看我眼神有点奇怪……” “我刚没留心。”黎各低声道,“可能就是你恢复得太快,让她很惊讶?” “……你在做什么?”赫斯塔看向黎各——她此刻正蹲在医务室的墙角,不知在观察什么东西。 “这地方让我感觉有点眼熟。”黎各站起身,视线从墙角慢慢向上扫,然后突然回头,“我说这儿的墙让我想起来昨晚罗博格里耶的书房,你相信吗?” “信,”赫斯塔回答,“但我没见过罗博格里耶的书房。” “那个房间特别奇怪,墙角墙面突然就出现了很多粘合剂一样的胶体,几乎是瞬间就把一个房间变成了密室——真正的密室,密不透风的……” 黎各绕到了护士的工作台后面。 “有意思……这边桌子底下也有个一样的抽屉柜。” 黎各依次拉开抽屉,最上面一层上了锁。 她扫了一眼桌面,在笔筒旁的一个小瓷碗里拿出一串钥匙,在粗略观察了钥匙形状与锁孔大小以后,黎各很快拎出其中一把。 一声脆响,抽屉开了。 黎各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怎么了,”赫斯塔站起身,“你发现什么了?” “你看,这是什么?” 黎各将一个夹着厚厚稿纸的签到板递到赫斯塔面前,纸面上只写着「医疗站临时登记点」几个字,但表格每一列的抬头已经表明了它的用途。 “风险乘客、船卡编号……”赫斯塔眯起眼睛,“监护人。” 走廊上,随着电梯开启的叮咚声,一团嘈杂的人声由远及近,黎各迅速把所有东西迅速归位,几乎就在她完成的下一秒,有人浑身是血地冲了进来。 “医生!医生!有人在吗!有人自杀了!救人,快救人!” 赫斯塔看了一眼那人——他怀中还抱着一个人,正是不久前因为深夜打开电梯,被伯恩哈德训斥的男人。 从伤口看,大约是饮弹自尽了,子弹射穿了脑干,不太可能救回来。 “我们出去等吧,”赫斯塔轻声道,“这里太吵了。” 黎各推着赫斯塔往外走,两人重新回到走廊。 “原来如此,”赫斯塔低声喃喃,“这就说得通了……海伦是在这里登记的监护人。” (本章完) 第二百章 监护 “对啊,”黎各也忽然明白过来,一旦觉察到这一点,更多的细节便自然涌现,“她那个跟班吉维不是被她打伤了吗,很有可能就是带人过来包扎的时候偶然发现的,但她又没法直接用吉维来试——因为吉维的船卡在你手上!” “所以她只能抓一个听话的乘客来试试,”赫斯塔接着说了下去,“因为名单不是实时同步,所以当司雷去负二层查看的时候,当天的监护人名单并没有出现海伦和古斯塔夫的名字。” 两人默契击掌。 “这就圆上了!” 黎各陷入沉思,“海伦敢一个人赴宴肯定和她的监护人身份有关……” 赫斯塔突然想起什么:“其实我们还有一份规则没有读过。” “什么?” “《细则》里提到过的,有一本专门为风险乘客准备的规则,”赫斯塔望着黎各,“细则——安全版!裁定者的所有规则文档里没有收录这份文件。” “因为你不是监护人,所以你拿不到?” 四目相对。 下一刻,黎各独自重返医务室,她穿过正在痛哭叫喊的人群,在一片嘈杂声中回到咨询台——刚才的护士已经跟随自杀者前往抢救室,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位陌生面孔。 “您好护士!有些事情想找您谈谈,但这里太吵了,方便出来说话吗?” “什么事?” 黎各俯身,在护士耳边低声开口:“关于‘监护人’登记——” “你要登记?” “不是我,”黎各指了指走廊方向,“就刚才——” “她必须自己来。” “但这儿……”黎各皱起眉,“人有点多啊。” 护士从桌面的小瓷碗里取出钥匙,打开了黎各刚才翻过的抽屉,从里面取出签字板。 她站起身,指了指不远处的前往抢救室的门,“那就进去说吧。” …… 原本来问话的司雷此刻已经收起了笔和本子。 眼下的情形实在不适合问话了,所有床位上的伤员都在低声哭泣——为那个刚刚送来的自杀者。 司雷同样有些感伤,那人想不开也情有可原,航行的这段时间原本就压抑,昨晚又仅仅因为他的一个无心之失,就造成了那么多死伤……但自裁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她站在墙边放空了一会儿,刚要起身,就看见黎各推着赫斯塔进来。 “你们……” “你话都问完了吗?”黎各问。 “嗯……反正都结束了,回去吧。” “不急,”赫斯塔开口,“你现在带着船卡吗?” “一直都带着,”司雷走到赫斯塔身旁,“怎么了?” “一会儿说。” 三人跟随着护士来到最里侧的办公室。 “长话短说,”赫斯塔轻声道,“你愿意做我的监护人吗?” “我?”司雷一时没反应过来,“……千叶怎么了?” “不是,是照顾‘风险乘客’的监护人,”赫斯塔回答,“我们刚刚发现这里就是一处监护人登记点——喏。” 赫斯塔示意司雷去看不远处坐下的护士。 “流程很简单,”护士道,“监护人出示一下你的船卡和你要监护的风险乘客的船卡,之后在这里登记一下就行。” 司雷仍有些迷惑,她拿起桌上的登记表——纸面上的信息与她昨天在负二层看见的如出一辙。 一瞬间,司雷明白过来,“海伦就是在这儿——” 黎各和赫斯塔同时点头。 “我们怀疑那本《细则(安全版)》里可能有一些重要信息,所以……” 司雷放下签字板,很快取出自己的船卡,与赫斯塔的放在一处。护士先查验了她的,但当拿起赫斯塔的船卡时,却突然停了下来。 “您是裁定者?”护士问。 “对。” “您确定需要司雷女士的监护吗?” “……怎么了?” “因为风险乘客是限制行为人,”护士轻声道,“在被监护以后,您是无法承担裁定者职责的。” “反过来行吗?”司雷把自己的船卡往前推了推,“我来做风险乘客,赫斯塔——” “不行。”司雷还没反应过来,赫斯塔已经抢回了两人的船卡。 “简?” “我多问一句,”赫斯塔看向护士,“成为风险乘客以后,是永远不能再做裁定者,还是等待一段时间后也可以?” “什么是风险乘客,赫斯塔女士?”护士有些好笑地看着她,“一个存在生存风险,无法为自己负责的乘客,难道在船上待上几天就能恢复正常了吗?” “所以一日风险乘客,终身——不,全航程期间均为风险乘客,我可以这么理解吗?” “当然了。” 赫斯塔望向司雷,“你不用冒这个险,我这儿还有几张船卡。” “……好吧。”司雷将自己的船卡收了起来。 赫斯塔先取出了那张属于勒内的船卡,护士接过查看,片刻后又将船卡还了回去,“已经亡故的乘客,就不必监护了。” 黎各眨眨眼睛,“谁说他亡故了?” “总之,这张船卡作废。”护士径直折断了勒内的船卡,黎各试图抢回,但为时已晚。 “只要有对方的船卡就行,不需要风险乘客亲自到场,对吗?” “对。” “那监护关系成立之后,你们会去通知风险乘客吗?” “我们通知什么……这当然是您的职责呀。” 在片刻的思考过后,赫斯塔取出了吉维的船卡,“那么,还是我来登记吧。” “好嘞。”护士微笑着再次收下了两张卡片,在验证过真伪之后,将签字板递到了赫斯塔面前,“您在这里签字。” “我看负二层也有一个登记点,”赫斯塔拿起笔,“能问问你们两边多久同步一次信息吗?” “这个不确定的,”护士答道,“但最晚不会超过当天。” 赫斯塔低头填表,黎各和司雷就站在她身后。 “好的,这就算完成了。”护士取出一本薄薄的黑色记事簿,“那么接下来,您需要仔细阅读这本《细则》,如果有什么疑问,可以来这里向找我们的同事咨询,我们能做的不多,但有些力所能及的小事还是可以商量着来。” (本章完) 第二百零一章 搭救 赫斯塔郑重接过那本黑色的薄册。 “好的,一定。” …… 再次回到房间,司雷和黎各都有些疲倦地坐了下来。 赫斯塔望着怀里的薄册一时出神,并没有翻看,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看向黎各,“你今早是怎么是回事,身上怎么多了这么多伤,现在可以说了吗?” 黎各打了个呵欠,睁开眼睛,“……有人袭击我,昨天晚上。” “那你还这副无所谓的样子?”司雷将信将疑地望着她,“严重吗?” “不是都说人差点没了吗,怎么会不严重呢。”黎各在床上侧了个身,“从我今天凌晨离开这间房间开始,就有几个人一直跟着我,一开始我没太当回事,但在快到千叶房间的时候,他们突然集体出手了。” “这些人是普通人还是——” “应该和昨晚夜宴的客人、船员是同一批,”黎各回答,“而且他们的动作更迅捷,下手也更很辣……我当时的情况已经不太适合作战了,必须尽快找到安全的地方休息,所以确实被这突发情况吓了一跳。” “然后呢?”赫斯塔关切地问。 “我挨了他们几下,人也有点蒙……其实真要是在螯合物横行的地方,我不应该让自己在那种情况下落单,”黎各两手垫在脑后,眼睛望着高处,“后来我们从甲板里,打到了外面的观景台上,袭击我的一共有九个人,没有熟面孔。” 司雷听得心都提了起来,“……那你最后是怎么成功逃脱的?” “没成功,”黎各再次纠正,“本来我应该是逃不掉的,因为我被一个人从身后勒住了脖子。” 司雷瞬间意识到了危险,“也就是说,即便我们从宴会上平安离开也不能代表彻底安全,后半夜如果在船只内走动,仍然有可能遭受袭击。” “嗯。”黎各点头,“是有这个可能。” 司雷走到电话旁,“那我们是不是得给海伦去个电话。” “不急,”黎各按住了司雷的收,“那个从后面勒住了我的人,并没有对我做什么。这人只是摘掉了我的两个耳坠,丢进了海里,然后,那九个一直在追着我的男人就停手了。” “……你是说,那个从背后偷袭你的人,不是一开始袭击你的九人之一?” “对,这个人是来救我的。”黎各回答,“因为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安全室里了,身上受伤的地方也被处理过……但我有点想不起来昨晚最后到底是怎么回事,反正,没什么痛苦。” “那个从身后束住你的人,你一点印象也没有?”司雷追问道,“气味呢?如果那个人当时离你很近,你应该闻得到一些气味吧?” “……也很陌生,我应该不认识。” “那基本可以排除是千叶?” “你怎么会想到她……” “这艘船上能做到成功袭击你的人不多吧……千叶算一个?” “不是她。”黎各非常肯定地答道,“是千叶的话,我第一时间就能认出来——” “应该是……”赫斯塔本想开口说“零”,但临到嘴边,又换了说辞,“那个我们在动力室附近交过手的人。” “哦!”黎各突然击掌,“这么一说,动作确实有点像。” “是她?”司雷喃喃着想了一会儿,“可你们怎么知道——” “肯定是,”赫斯塔撑着脸,“除了她不会有别人。”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赫斯塔沉默了片刻,“……我有一个猜想。” “嗯?” “可能昨晚你们俩能从逃出生天本身就是经过筹算的结果——惊险是因为这个关卡就是照着你俩的极限设的,因此,成功出逃是一种大概率事件。 “同时,一旦筹算出错,她们事先设置的陷阱超出了你们的上限,就会立即触发一个撤离机制,强制保证你们的个人安全。” “照这么说,昨天晚上就应该让司雷一个人去赴宴,”黎各道,“她一个人去,可能风险还小一些,和我同行反而拉高了她遭遇的危险等级?” 司雷摸了摸额头。 “那……海伦是不是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不愿和我们同行?” “看看《细则》吧,”赫斯塔将薄册放在了桌面上,“说不定答案就在里面。” 翻过空空的扉页,三人看见了与《细则》开篇一摸一样的风险提示。而那句海伦提前知晓的“三人规则”就在篇首。 “这就都解释得通了,”黎各看向司雷,“昨天晨会以后,你之所以没有在负二层查到海伦和古斯塔夫的名字,是因为那时候名单还没有同步——她应该就是在晨会之前,带着人去医务室登记的。” 司雷发出一声低吟,正当黎各要往后翻页的时候,她忽然按下手。 “不对。” “哪里不对?” “海伦是在前一天晚上就知道这规则的,她当时就转告了塔西娅,你们还记得吗?”司雷看着另两人的眼睛,“她不是今天早晨知道的!” “呃……那她就昨晚知道,今早登记呗,”黎各没理解司雷此刻突然激动的缘由,“不影响什么啊?” “这是不可能的!”司雷沉声道,“因为得知规则,必须发生在登记为监护人之后——不然她上哪儿去知道监护人的准则呢? “这一版规则只有风险乘客和监护人能够拿到,”司雷接着道,“而刚才医疗室的护士已经说过,一日风险乘客,终身风险乘客——你们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赫斯塔与黎各终于反应过来。 “也就是说……海伦早就是船上某个乘客的监护人了?” …… “安娜。”耳机里传来零的声音,“伯恩哈德在带人拆卸电梯,好像是打算去我们的甲板看看。” 安娜戴着眼镜,不动声色地翻过手中书页。 “别管他,让他拆。” “今晚海伦似乎打算带上古斯塔夫一起赴宴。” “……那个司雷救下的小男孩是吗?” “对。” “她还是很聪明的,”安娜稍稍移开眼镜,“一眼就看出了这船上存在真正的铁律。” 第二百零二章 双重乐趣 “但我不能理解您的……仁慈?”耳机里的声音流露出不解,“为什么这次要设置额外的豁免,意义是……” “有些事情是不能解释的,一旦身处其中的人开始解释,它就会立刻露出破绽,开始站不住脚。” “……您是指您这次设置豁免的行为?” “不是,”安娜笑了起来,“我是指一些规则,零。” “规则……” “看看我们所在的这艘船,所有人都陷在各自的危险之中,可是有些人的危险是真实的,另一些人则注定要得救,不论她是在作恶还是在行善,不论她的立场态度个人好恶……她们都注定获得赦免,只因为一个生来注定的缘故。” “因为她们是女人?” “对。”安娜轻快地点头,“重要的事情就在这里,她们之中有的人蠢钝,有的人奸诈,有的人真诚正直,有的人茫然懦弱……可是这些统统都不重要,一切个人的品质、信念、目标、能力……全都不重要。 “在这场狩猎之中,有些奖励注定生来就有,但凡多了那么一丁点儿后天的努力,整件事情就偏离了它的初衷,你明白吗?” “这对你来说很重要吗,安娜?” “当然了,它是一种双重的快乐……” “双重的快乐?” “对,”安娜闭上眼睛,左手在空中悠悠挥动,仿佛一个乐队的指挥,“这种感觉就像是……成为一个全知全能的造物主,居住在……由我亲手构建的乐园之中……” 片刻的沉默之后,安娜轻轻吐了一口气,她的脸上带着微醺般的惬意,目光柔和地凝视着前方。 “我永远不会忘记上次经历它是什么时候。” …… “赫斯塔女士!司雷警官!你们在吗!”走廊上传来重重的击门声,“伯恩哈德带人去毁电梯了,我们找不到戈培林先生……您能不能出来看看!” 司雷先一步出来开了门,远处确实传来金属切割的声响。 “他们疯了吗……”司雷眉头紧皱,快步朝着楼梯间的方向跑去。 声音从第六层甲板传来,当她推门进入这一层的走廊,空气中翻腾的尘埃就让她连咳了好几声,不远处的电梯口已经被强行打开,有几个戴着安全头盔的人正围站在门边——有人正在电梯井里悬空作业。 “你们在干什么,”司雷厉声道,“停下来!” 伯恩哈德往司雷的方向看了一眼,“不要停,先拦住她。” 几个士兵立刻堵住了司雷的来路。 在司雷的呵斥声中,伯恩哈德把头探进了电梯井,“好没好?找个现成的夹层入口找这么长时间?” “长官,在六层和七层之间没有任何入口啊!墙都是实的,我们都听过了——” “那就砸!砸墙会吗?你们手里的家伙都是过家家的玩具吗?”伯恩哈德斥责道,“就在六层和七层中间的位置,不用管它听起来空不空,直接砸!” “是。” 机械的轰鸣声瞬间盖过了所有人声,司雷两手捂住了耳朵,也不再试图阻止伯恩哈德的行为。不不断有碎块跌落电梯井,在机器噪音的间隙发出幽深的回响。 当赫斯塔赶到时,那个司雷与黎各曾在昨晚光顾的隐藏甲板,已经正式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一条绳梯垂落下来,十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先后进入其中,也许是因为地毯的颜色,这里到处显露出一种破败颓唐的氛围,他们行动迅速,按照预定的计划迅速深入。 始终站在电梯口的伯恩哈德此时转过身,摘下口罩,带着笑容走到赫斯塔面前,“惊扰到您了吗,赫斯塔女士。” “在做什么?”赫斯塔问。 “如你所见,”伯恩哈德两手插进了口袋,“这里灰大,我们去餐厅里说?” “走。” 几人一道进入毕肖普餐厅,这里的服务生仍在正常地工作,显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仿佛方才外面的杂音根本不值一提。 “我刚才都仔细研究过了,”伯恩哈德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既然这个电梯这么邪门,我们不如就把它封死——” “从晨会结束到现在,”赫斯塔看了眼表,“不到一个半小时。” “什么?” “你们一个半小时能仔细研究出什么?”黎各两手靠在赫斯塔的椅背上,“而且中间还要处理那个自杀的小子,诶,他是在哪儿自的杀?” “那种事情没有讨论的必要——” “回答我们。”赫斯塔低声道。 “那儿。”伯恩哈德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张桌子,“看起来血迹应该是都被清理掉了。”. 司雷忽然有些怀疑,“……他确实是自杀吧?” “我倒是真的想一枪毙了他,”伯恩哈德低声道,“但所有人都看着他拔的枪,太突然了,所以没来得及拦。” “昨晚的事情是意外,看他在晨会上的状态也挺自责,你们是不是有点——” 伯恩哈德的眼睛突然瞪圆了:“那么多条人命,他自责能换得回来吗!” “那你为什么没有把《细则》下发给所有的部下呢?”赫斯塔望着他,“他没读过规则,根本不知道那种时候打开电梯门会发生什么,如果你早点让所有人都读了《细则》,不就没有这档事了吗?” “我上哪里知道这种意外!”面对赫斯塔,伯恩哈德只能强行压抑着怒火,“也没有人逼他,他自己想死,这也能怪到我们头上?” 司雷摇了摇头,“……你就是这样带队的。” “我怎么带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必须反击,”伯恩哈德冷声道,“一会儿等他们回来,我们会知道关于隐藏甲板的更多信息——我不信邪,我知道发生这么多事一定是有人在捣鬼,我们一起配合,把这个人揪出来,所有人得救!” 赫斯塔没有接话,她摸了摸耳朵,只是问:“你把电梯怎么了,是暂时切断了电源还是……” “起吊的钢索已经都剪断了,”伯恩哈德沉声道,“像昨晚那样的事情,今后永远不会发生了!” 第二百零三章 失踪 “当然,我也知道这一切只是个开始,”伯恩哈德的声音稍稍低了下来,“接下来有很多事情,我们必须……相互配合,真正地,配合。” 赫斯塔仍然没有接话,她看着表盘:“你的人要多久回来?” “如果隐藏甲板和我们所在的第六层完全一样,那么用不了二十分钟——” “那我们就在这里等二十分钟。” 伯恩哈德的下眼皮稍稍跳动,但也不敢直接反驳。他再次落座并把视线移向远处,手指有些不安地在口袋里捏着衣服布料。 九分钟后,有士兵进入餐厅。 “怎么这么快?”伯恩哈德立刻转过头,“在上面发现什么有用线索了吗?” “暂时没有,长官,”士兵脸色有些难看,“搜查快是因为……上一层甲板根本是空的。” “什么空,是说没有人?”伯恩哈德拧紧了眉,“白天不是那些怪物的活动时间上面当然没有人——” “不是的,是没有任何家具,像是桌椅、柜台……这些东西,上面什么都没有,就只有空荡荡的房间。” “那墙壁呢?墙壁都检查过了吗?墙、隔板,尤其要注意有没有隐藏隔间!” “这些都还在检查中,长官,估计半小时后以后就会有最终结果。” “最终结果都没有出来,你来通报什么!”伯恩哈德的声音陡然上扬,“滚回去!” “……是。” 士兵脚步飞快地离去,伯恩哈德一掌拍在了桌子上,他余光看向赫斯塔——那边并没有什么反应。 大约三分钟后,同样的士兵又再次回返,只是这一次他看起来要慌张得多。 “你又跑回来干什么?”伯恩哈德上前,一把揪住了下属的衣领,“是最终结果都出来了还是怎么样,你最好是能吐点儿有用的东西——” “人……人都不见了,长官!” 伯恩哈德怔了一秒,“……什么?” “我刚才又带了一批人上去,想……加快检查速度,但……上面的甲板已经……没有人了,到处都找过了,设备都在……” “我们的人呢?” “……不知道啊,”士兵颤抖着回答,“见鬼了这个地方——” “等一下,”司雷突然插话,“一开始你们进去搜查的时候没有任何异状,人也都在,是吗?” “对……” “然后,你们决定检查墙壁,并由你下来通报进展,是这样吗?” “对。”士兵连连点头,“等我们再上去,所有人就……就都……” “你们都是怎么检查墙壁的?” “……拆。用机器。” 司雷与黎各不约而同地往了彼此一眼,两人同时想起了昨晚诡异的封闭走廊。 “你刚说新带了一批人过来搭手,这些人呢?” “都下来了,现在都在电梯口……” “我过去看看吧。”司雷看向赫斯塔,“在这儿也问不出更多细节了。” 赫斯塔拍了拍司雷的手背,“注意安全。” 毕肖普餐厅再次安静下来,伯恩哈德在原地出神了许久,才缓缓回过头,“……你为什么这么冷静,赫斯塔?” “是你太固执了,”赫斯塔低声道,“司雷之前就阻止过你,你没有听。” “……可你为什么上来就说要等二十分钟,”伯恩哈德的声音像是梦呓,他的脸颊微微抽动,“你是不是,一开始就——” “伯恩哈德!”黎各突然呵斥了一声。 伯恩哈德如梦初醒,他停下了往赫斯塔方向靠近的脚步,整个人像是突然泄力的机器,无助地蜷靠在座位上,两手紧紧抱住了头。 赫斯塔推着自己的轮椅来到伯恩哈德身侧。 “你刚才想说什么,伯恩哈德。我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把人往上面送是送死?”赫斯塔低声道,“那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不知道。” 伯恩哈德缓缓抬头,他脸色通红,额上青筋跃动。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连续的枪声,伯恩哈德整个人本能地哆嗦了几下。 “应该是司雷在做破坏实验吧。”黎各往天花板上看了一眼,“我们要跟过去看看吗?” “不用。”赫斯塔轻声回答。 她望着走廊方向,“你听着,伯恩哈德,但我知道你已经被吓坏了,我们现在聊什么都没有意义。我要等二十分钟,原本是想等你的人都下来,我好提醒你们所有人一件事……” 伯恩哈德的嘴角极为夸张地下沉着,几乎是已经要哭了出来,但他还是竭力忍耐着,等待赫斯塔的下文。 “除了严格遵守《细则》上已有的规则之外,”赫斯塔侧目望着伯恩哈德,“今天晚上,入夜以后,所有住人的甲板最好都把你们的楼梯门牢牢锁住。” 伯恩哈德的五官再次扭在了一起,既痛苦,又疑惑。 “想不明白为什么吗?”赫斯塔接着道,“有宴会,就有参加宴会的客人,你破坏了电梯,那你说他们要从哪里上去呢?” 伯恩哈德的脸色由红转紫,又渐渐褪去血色,变得惊慌而枯槁,直到此刻,他才突然意识到许多更坏的可能性。 “你……你的意思是……是说……那些怪物今晚,今晚会……” “我劝你不要抱有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因为我们碰巧上了一艘会吃人的邮轮。” 说着,赫斯塔的上半身朝着伯恩哈德的方向稍稍倾斜。 “既然下不了船,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赫斯塔左手的几根手指快速地晃了晃,黎各会意,一言不发地推着她往外走。 当赫斯塔几乎快要离开毕肖普餐厅的时候,伯恩哈德痛苦地摇起了头。 “等等……等一下……”他说的每一个字,吐出的每一口气,都像是被人强行从喉管里掏出来的。 “怎么了?” “戈培林又失踪了……”伯恩哈德低声道,“你们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这个问题真有意思,我们怎么会知道戈培林的下落呢,”赫斯塔侧过半张脸,“你才是和他并肩作战的伙伴啊,他去了什么地方你会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伯恩哈德两只手紧紧抠在了一起,“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本章完) 第二百零四章 交换 “那就说说你知道的吧,”赫斯塔轻声道,“比方说,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艘船上?” “如果……如果我说了,你能……” 伯恩哈德牙关紧闭,半天也没有说出下半句。 门外却在这时传来高跟鞋的笃笃声响——几乎不用分辨,几人就同时听出那是塔西娅的脚步。 果然,塔西娅很快探进头来,“请问司雷警官……” “她不在这儿,”赫斯塔回答,“具体位置你去问问电梯口那边的人。” “好的谢谢……” 餐厅再次安静了下来。 几乎就是这片刻的功夫,伯恩哈德恢复了一些理智,他松开了被自己捏出了通红指印的双手,尽量调缓了呼吸。 “你不是一个普通的水银针,对吗……普通的水银针不会上这条船,也……不会对罗博格里耶先生的事情如数家珍。”伯恩哈德试图平静地与赫斯塔对望,但这并不能掩盖他语气中残留的轻微颤抖,“你背后……肯定也……” “我得到过一个承诺,”赫斯塔又一次打断了伯恩哈德的话,“如果我们能平安下船,到时候,会有人引荐我去见‘那位大人’,因为那位大人现在,非常、非常……需要来自水银针的力量。” 一时间,伯恩哈德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惜他不在这艘船上,”赫斯塔微微一笑,“告诉我,你在核心城里见过他吗?” 伯恩哈德仍未真正消化这个消息,他凝神望着赫斯塔,“你——” “什么时候?”赫斯塔又问。 “什么……” “你是什么时候见的‘那位大人’?” “在……登船之前。”伯恩哈德低声喃喃。 “很好,很诚实,”赫斯塔点了点头,“你看,你还是知道一些事情。你之前说希望我们互相配合,我觉得这种诚实就是互相配合的基础,嗯?” 伯恩哈德怔怔地望着赫斯塔,发出了一声无意义的应和, “为了奖励你的诚实,我可以保你接下来的平安,不仅可以保你,也能额外保一些你信赖的下属,当然,这不是无条件的,而且过程里也需要你们的完全服从……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这件事对我来说,不难。” “……你,说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伯恩哈德不由自主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那么,我……要怎么做?” “很简单,让我来做你的监护人,”赫斯塔低声道,“这样一来,我就可以主动帮你承担接下来的大部分风险,而你本人,不仅能够彻底摆脱《细则》上的所有条款,而且可以免除大部分被连累的危险。” 伯恩哈德反应过来,“你是说像昨晚那种情况——” “没错,”赫斯塔点头,“如果你成为了被我监护的风险乘客,我可以保证,就算那些怪物和你擦肩而过也不会多看你一眼,因为通常情况下它们会直接来找我的麻烦,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你。” “那……那你要怎么——” “水银针怎么会怕这些怪物呢,”赫斯塔略微昂起了下颌,“我以为这根本不构成一个问题?” 伯恩哈德再次愣在原地,看得出,他正在非常努力地重启自己已然宕机的大脑,不一会儿,他的呼吸又慢慢变得急促起来,“……你不会骗我吧?” “骗你有什么好处吗。” “可你要怎么做我的监护人,如果要去负二层——” “不用去负二层。” 伯恩哈德的呼吸更快了,他紧抿着唇,半晌,又游疑开口:“……我不用交出我的船卡吧?” “当然不用,但你需要带着你的船卡和我去一个地方——我向你保证,过程中不会有任何一个行为,需要你违背铁律。” “……我们可以现在去吗?” “当然可以,不过在那之前,你得先回答我你这趟上船是来干什么的,”赫斯塔再次微笑,“我们到底能不能合作,能合作到什么地步,全看你的答案了。” …… “司雷警官!”塔西娅勉强抓住了垂落的绳梯,“司雷警官,您在上面吗?” “不要上来,”司雷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什么事?” “您能不能和我回五层客舱看看,太乱了……你们不在,大家都打起来了!菲利普他们拦不住——” “黎各她们呢,她们不在 塔西娅愣了一下,刚才她确实见到了赫斯塔与黎各,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竟完全没有升起向她们求助的念头。 “她们……好像在和伯恩哈德先生谈事情。” “谈什么?” “呃,不知道!” “你带楼下的几个人先过去,先把打人的控制住,让他们都分开冷静一下……我现在这里走不开。” “我……”塔西娅有些犹豫地看向身旁的士兵,几个士兵彼此望了望,四人往前跨了一步,但塔西娅还是抬头看向幽深的电梯井,向司雷喊话:“您一会儿会回来吗?” “情况很严重?”司雷终于放下了手里的事,走到了电梯口。 “不严重,但……我担心我控不了场……” “你不是一个人回去,不是让你带人了吗。”楼上,司雷的声音慢慢变远,“相信自己!” 塔西娅手心沁出汗水,她极快地扫了一眼士兵们的眼睛,“劳驾几位跟我走一趟可以吗……啊,这些枪是不是就不用带了,万一一会儿争抢的时候发生意外……” 士兵们卸下了挂在胸前与肩侧的冲锋枪和步枪,迅速跟着塔西娅重返五楼客舱,快要下到五层的时候,几个士兵已经听见了走廊上激烈的打斗声,他们冲去了塔西娅的前面,先一步进入了走廊。 便就在这时,塔西娅听见楼下传来脚步声,她回头一看,发现是头发湿淋淋的海伦——她看起来显然刚刚结束了运动并冲了个澡,正从底下的甲板上来。 而海伦身后,古斯塔夫两手提着一个黑色的运动背包,俨然一个球童模样。 海伦不急不缓地走到塔西娅身旁,友善地打了个招呼,“怎么了,客舱出事了吗?” “你是……去打球了?” “对,二层甲板有个室内网球场,设备还挺不错的。” “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有心情……”塔西娅不可置信,“你今晚要一个人赴宴了!” 第二百零五章 细则·安全版 “知道啊,但那都是晚上的事了,我准备起来很快的,十分钟换个衣服——” “我不是说这个,”塔西娅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变得比平时更尖了一些,“你……你都不担心吗?” 海伦两手抱臂,目光玩味地望着塔西娅。 “……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 海伦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脸上仍带着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细则》上的日间活动建议都写着什么,你应该还有印象吧。” “……我没有要干涉你活动的意思,我只是——” “不用和我辩解,没有这个必要,”海伦笑着打断了她,“你要是不记得了,我帮你回忆回忆:大部分日间活动都有利于我们的身心健康,我们——尤其是你,应该探索更多场所,结识更多伙伴。” 说着,海伦转身从古斯塔夫抱着的黑包里取出了一张卡片。 “来,塔西娅,送给你。” 塔西娅双手接过,只见上面留着一串手写的姓名、地址和电话。 “……这是,什么东西。” “刚才打网球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在四层甲板工作的工作人员,这是她平时值班的地方。” “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这船上有很多服务,你知道吧,细则里也写了的,大部分都是免费项目,刷船卡就能去,但有些地方、有些服务,你预先不清楚门道是进不去的,”海伦挑了挑眉毛,“但是,你找她就行。” 塔西娅脸色微红,立即将卡片递还,“……谢谢,我不需要什么额外的服务。” “哈哈哈哈,留着吧。”海伦拍了拍塔西娅的肩膀,她凑在塔西娅耳边,低声道,“早点当个监护人,比什么都强——” “我也不想当什么监护人……”塔西娅不由自主地往旁边退了一步,“我没那个能力。” “那谁有?”海伦表情冷淡下来,“亚当斯?费昂斯?勒内?你当初竞选裁定者的勇气呢,就这么几天功夫,又活回去了?” “我没有,我只是——” 海伦又往前走了一步,她的鼻尖几乎要贴上了塔西娅的脸。 “你知道这船上什么样的人才能登记成监护人吗?” “……什么样的人?” 海伦眯起眼睛:“女人。” 塔西娅不解,她还想再问点儿什么,但海伦已经大步离去。瘦瘦小小的古斯塔夫抱着包,一路小跑着跟在海伦的后面。 …… 医务室里,伯恩哈德重新收好了自己的船卡,登记之后,一切毫无变化。 “……这样就好了?”伯恩哈德锁着眉。 “这样就好了。”赫斯塔低声道,“你先去外面等我一会儿,成为风险乘客之后,你有一份专门的《细则》。” “就那个安全版的东西是吧?” “对。” “为什么我必须出去,我不能待在这儿吗?” “听话。”赫斯塔甚至没有抬头,她正用左手流畅地在纸面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伯恩哈德低声咕哝了几句,但还是照办了。 大约五分钟以后,赫斯塔拿着一本黑色的薄册回到了走廊。 “从现在开始,那份我贴出来的《细则》你可以无视了,”赫斯塔轻声道,“你只需要重视这本册子里写的东西。” 伯恩哈德立刻将黑色手册接过,他随手翻了一遍,发现这里面的规矩似乎比公开的《细则》要少得多,他刚想从头细看,赫斯塔的手已经按在了封面上。 “回去看,一个人看。”赫斯塔轻声道,“还有,为了你自己的安全,这本册子里的东西不要分享给别的乘客——除非你确定对方也是风险乘客。” “我再确认一遍,”伯恩哈德喉咙动了动,“它确实能保我更平安,对吧。” “对,而且更简单。” “好,我信你。”伯恩哈德用力地点了点头,“那我……我现在,还需要做什么别的准备吗?” “不需要,”赫斯塔温和地说,“任何时候,如果你遇到危险,你都可以来向我求助,我会帮你的。” 伯恩哈德有些意外地望了赫斯塔一眼。 “……谢谢。” “不客气。”赫斯塔看了眼时间,“我现在要回去睡一会儿,你先读这本新手册。下午三点我去第三层甲板找你,到时候你再带我再去看看戈培林的那间书房……怎么样?” “可以,那就这么说好了。” 伯恩哈德站在原地目送两人离去,平生第一次,他忽然觉得这些水银针似乎也不是那么狂妄自大,必要的时候,她们还是能靠得住的…… 有人在走廊另一头喊了伯恩哈德一声,他下意识地将黑色手册塞进了衣服里,动作略有些慌乱,而后才转身应答。 此刻,伯恩哈德已无心与任何人谈话,在迅速结束寒暄之后,他飞快地跑回了三层甲板,并把自己关在了狭窄的卫生间里。 他坐在马桶盖上,迅速拿出刚才赫斯塔递给他的黑色手册。 翻开第一页。 「……故风险乘客只需遵守以下规则,便可在最大程度上完成自我保护。此外,以下规则均存在一定弹性,可在遵守其原则的前提下,依据风险乘客个人意愿调节执行标准,但必须提前与监护人商议并取得谅解。」 伯恩哈德立时瞪大了眼睛。 之前粗翻的时候没发现,直到这会儿他才留意到这本手册的开篇被撕下了大约四五页的内容篇幅,他心下一沉——这本《细则》不完整! 赫斯塔肯定还有些事瞒着她……这些水银针,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伯恩哈德只能按着怒火继续往下读。 —— 准则一、风险乘客应密切关注每日摄入饮食。 丰富的蔬菜、水果与谷物有宁神静心的效果,当是风险乘客的食物首选。 每日进食次数应在两次及以下,单次进食所摄入的食物净重不应超过0.3kg,每日18:00后不应进食。 登记为风险乘客后,请勿再食用餐厅提供的任何肉类,包括且不限于牛肉、羊肉、鸡肉、猪肉或各类鱼虾蟹,可少量食用牛奶、羊奶或豆浆,此外,严禁食用任何奶制品。 毕肖普餐厅不向风险乘客提供任何禽蛋,点餐时请避开相关菜品。 (本章完) 第二百零六章 细则(安全版)2 准则二、为了风险乘客的自身安全,请勿佩戴或藏匿任何武器 在登记为风险乘客后,您的个人身份将与普通乘客完全脱离,您的监护人将全权负责您的个人安全。普通乘客行为细则将不再对您有约束效力。因此,您将不再需要持有任何武器。 携带任何攻击性武器都是绝对禁止的,包括且不限于各类枪支、弹药、管制刀具或任何带有锋利边缘与锐利尖端的物品,如锤、凿、锥、锯、钳、冰镐、剃刀……或任何可能造成致命伤害的器械。 同时,任何具备同等作用物品也同样禁止,如:易燃易爆物品,腐蚀性液体、压缩与液化气体及其容量器、毒性物质、具有传染性或感染性物质、处方药品等。 禁止携带以上物品是为了保护您的个人安全,以免在特殊场合造成误伤。如您携带任何违规或有潜在违规可能的禁品,船员将在取得监护人许可的前提下,对您进行彻底检查,并给予适当惩罚。 准则三、日常生活中,风险乘客应尽量减少出行,或在监护人陪同下外出活动 成为风险乘客后,您的安全指数将大大提升,但我们仍建议风险乘客尽量留在客舱内,避免独自外出活动,尤其在夜间; 准则四、日常生活中,风险乘客应时刻注意自身**仪容仪表**,保持整洁、美观即可。 (仪容仪表包括:面容、服饰、表情、举止、身形等) 外出活动时,风险乘客不仅应时刻注意外形举止,还应保持礼貌,避免大声说话;若与他人发生口角,应主动道歉,尽快结束争执。 注意,若仪容仪表不合规范,且监护人不在身边,附近船员可能会主动给予一定指导与帮助,请友善配合。 此外,考虑到适当的情绪表达有利于疏解压力,而刻意的理性隐忍则不利于身体健康,本条准则存在一条例外:如您在活动过程中,产生了无法克制的不良情绪,您可直接忽略准则四,勇敢表达。 最后,请永远信任您的监护人,忠于她,理解她。 在航行期间,您的监护人将是您唯一的、最后的安全港湾。 …… 伯恩哈德两手紧紧抓着本子,陷入了沉思。 按照准则一的说法,他每天只能吃两顿,一顿饭加起来不能超过0.3kg,而且还不让吃肉和奶酪,只能吃果蔬碳水。 ……0.3kg什么概念,也就两个苹果。考虑到大部分水果蔬菜含水量都不低,这些东西吃进肚子里根本扛不了饿。 不切实际! 准则二更是离谱——现在这种环境,没有谁会丢掉武器的。虽然之前戈培林给所有人发枪的决定是有点激进,但总比这边直接要求卸甲来得合理…… 想到这里,伯恩哈德摸了摸自己腰间的佩枪——这一条规矩,他绝不遵守。 纸面上的信息不算多,但伯恩哈德反反复复阅读了许多遍,确认自己没有遗漏任何关键信息之后,他的眉毛稍稍松了些。 看来,赫斯塔也没有完全骗人,按照这本《安全版细则》的说法,成为“风险乘客”之后,普通乘客的行为细则就随之失效了。 换句话说,如果再有谁半夜放出了一批怪物,这些怪物将再也威胁不到他,而代价无非是让渡了一些出行的自由……可说来也好笑,就眼下升明号上的光景,谁又需要这种出行的自由?大家巴不得天天缩在客舱里,到点就让毕肖普餐厅的船员把饭送来。 而且这本《安全版细则》从头到尾就四条准则——比起戈培林和赫斯塔先后拿出来的那套超长《细则》要短得多,不仅简单好记,而且开篇就写明了「只需要遵循原则,可适当调整执行标准」。 签了这个东西,应该不亏…… 伯恩哈德看了眼表。 等下午三点赫斯塔再来的时候,他得专门和她聊聊这里的准则一,不管怎么样,奶酪是绝不能断的。 …… 入夜,安娜来到硬石酒吧,才一进门,就看见赫斯塔独自坐在吧台边上。 “嗯?”安娜的轮椅慢慢停在赫斯塔旁边,“你又来了?” “……你来得好早啊,”赫斯塔闻声回头,“我以为你一般后半夜才到?” 直到这时,安娜才留意到赫斯塔的手边有一个空杯——她的两颊也有些红,大概是已经喝了一杯。 “托你的福,现在已经不会有什么闲杂人等到这里来了。”安娜轻声道,“你一个人来的?” 赫斯塔迅速摇头:“……黎各本来也想来,我说算了,下次吧。她想找机会和你喝一杯,因为你那个……箴言,很有意思,她好奇如果她也有张船票,你会给她写什么。” “是吗,也可以给她写一个。” “那你现在写,我刚好今晚带给她。” 安娜从怀中取出一个有些破旧的笔记本,她随手翻了一页,目光由上及下扫了一眼。 “……今天写不了,今天的都不合适。”安娜回答,“也许明天——” 安娜刚要把本子收起来,赫斯塔已经把头凑了过来——她左手的拇指与食指紧紧揪住了本子的一角,不让自己把本子收走。 本子缓缓往安娜的方向移了寸许,又被赫斯塔慢慢拽了回去。 “……松手。”安娜轻声道。 “你松。” 安娜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是我的东西……?” “嗯……”赫斯塔更加用力,“给我看看。” 在这无声的角逐中,安娜很快意识到,即便自己两只手同时用力,也不可能胜过赫斯塔的这两根手指头。 片刻的僵持之后,安娜突然松手。只听“哗”地一声,赫斯塔的轮椅险些翻车,她手里的本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合起的时候正好打在了她的头上。 “呵,手滑了,”安娜眯着眼睛,“……普京娜今天给你喝了什么东西?” “……不知道,”赫斯塔的右臂牢牢钳抱着笔记本,另一只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似乎对此毫不在意。 赫斯塔调整坐姿,把本子拿在离安娜两个身位的桌位置上。 她指着笔记本封面,望向安娜。 “我可以读吗?” “……读吧。” 第二百零七章 核心 赫斯塔欣欣然翻页,动作略有些笨拙。然而,她的表情很快凝重下来——因为这本笔记本里的大部分句子都是用一些陌生的语言写的,粗略看下来,文字的种类大约有七八种,其中赫斯塔能读懂的只有少数。 “哦哦,”赫斯塔突然看见了一段自己认得的文字,她捧起笔记本,“……她对一切都有克制,并追求她自己所投射出的理想,你们称这样的人为伟人——” “看就看吧,”安娜打断道,“可以不要念出声吗?” 赫斯塔比了个OK的手势。 跳过这一段,赫斯塔连着往后翻了好几页,终于又看到几行自己认得的语言: 何时姊妹再相逢? 轰雷、闪电、雨蒙蒙? 且等喧嚷尘埃定, 兵戈已歇见输赢。 “我认得这个,”赫斯塔食指点着这句话,“那个什么歌剧的开场白……” 赫斯塔突然直起身,从外衣的里侧口袋里拿出自己的笔记本,丢向了安娜。 笔记本落在安娜的怀里,她勉勉强强接住了。 “我也有本这样的本子,”赫斯塔轻声道,“专门拿来记让我印象深刻的句子……不过不是为了做读书笔记,主要是为了——” “在适当的时候,拿出来恐吓你的敌人?” “嗯,”赫斯塔连连点头,她挠了挠后脑壳,“……不过到最后也没几句派上用场,大部分还得现编。” 安娜信手翻看起赫斯塔的摘抄,很快就在里面看见了几段熟悉的截句——关于愤怒,关于暴力,她根本不用开口询问,就知道这些句子出自谁人之口。 “你会说多少种语言?”赫斯塔问。 安娜想了想,“……十几种?” “好厉害啊,”赫斯塔轻声道,“你学一门语言要多久?” “最初的几门是艰难的,但往后就能迁移了,一些语言属于同一语系,触类旁通,很快就——你在干什么,停下。” 不远处,赫斯塔正在读一首记录在笔记本末尾的长诗,它看起来更像一首歌词,总共有六个段落。 一开始,赫斯塔只是随手翻到这里,她一眼认出这是赫斯塔族的文字。只是离开母亲多年,赫斯塔早就把这些刀楔般的符号忘了大半。她竭力辨认,勉强读出了前两段文辞: 我的名字叫帕卡 我的名字叫帕卡 我的名字叫帕卡 我的名字叫帕卡 * 当我的外婆 怀着我的妈妈 我就已经 来到了这个世界 …… 一个白色的影子一闪而过,赫斯塔再低下头,安娜的笔记本已经不见了——另一头,梅诗金叼着本子,放在了安娜的手边。 小猫跳进了安娜怀里,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望向赫斯塔。安娜顺势将赫斯塔的笔记本飞了回来,赫斯塔准确地抓住了。 “……你这只猫是狗变的吧。” “呵,”安娜重新将自己的本子收好,“我下次记住了,有什么重要的东西,绝对不能在你面前拿出来。” 赫斯塔哼了一声,也收起自己的本子,“……小气。” “今天为什么要来找我喝酒?” “我是来给你通风报信的,安娜。”赫斯塔拍了拍自己的心口,“看看,多么地……把你的安危放在心上。” 安娜稍稍挑眉:“什么?” 赫斯塔郑重其事:“伯恩哈德今天告诉我,他和戈培林的这趟出行,就是来杀你的。” “啊哈,”安娜莞尔,“这真是太让我惊讶了,要不是你今晚来告诉我,我现在肯定还被蒙在鼓里呢。” 两个人看着对方,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但下一刻,她们又同时笑了出来。 普京娜这会儿刚拿着新酒从后台出来,见此情形不免有些惊奇,“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赫斯塔拿空杯敲了两下桌面:“你错过太多了。” 安娜没有解释,她惬意地靠在椅背上,“伯恩哈德具体是怎么和你讲的?” “他说核心城里有位大人物要你的命,所以要趁着这次伯山甫回十四区,将你悄无声息地处理掉,”赫斯塔低声道,“但那位大人物好像特别介意你的死法,为此三令五申,你的公开死因绝不能是被暗杀,所以,他们一开始就决定,把事情做成有人要暗杀伯山甫,但在对战中不慎将你误杀的样子……” 赫斯塔侧目:“反正现在第三区有很多人想要伯山甫的命,等到船开到公海,就算爆发出再激烈的武装冲突,事后也有充足的时间处理现场。” “确实,”安娜接过普京娜递来的酒,“越洋的大船,就是这一点好。” “你是什么人,安娜?” “伯恩哈德没有告诉你吗?” “他说他也不知道。” “说不定他在骗你呢。”安娜微笑,“再审审。” “是吗,可我觉得这是实话,”赫斯塔撑着脸,笑望着安娜,“而且,不仅他不知道你是谁,恐怕连他背后的那个大人物也一样不知道你的底细……嗯?” “为什么这么觉得?” “很简单,如果那个大人物知道你是谁,他就不会把这一船的人送上公海,任你宰割。 “我猜,在那个人眼里,你可能是一个很重要的角色,重要到非死不可,但同时你又非常脆弱,以至于他会认为,在脱离了第三区政府的监禁和保护以后,除掉你易如反掌。” “也许你完全猜反了,”安娜低声道,“所谓的……对我的暗杀,其实为了制造机会,除掉伯山甫呢?” “不可能。”赫斯塔笑了笑,“千叶小姐这趟航行的任务就是保护伯山甫的安全,AHgAs的介入本身就是一个保证——伯山甫一定会活着回到十四区。 “如果我是‘那位大人’,我只会在伯山甫下船以后下手,而绝不会试图在水银针——尤其是千叶小姐这里找机会,因为那不是找机会,那是找死。 “而你,按伯恩哈德的说法,你作为伯山甫的老师,以亲友名义申请了随行名额,拿到了升明号的船票,表面上你似乎蹭到了同行的安保措施,但实际上却给了那位大人物很大的操作空间——因为他恰好是罗伯·格林的背后人,他有充足的时间去安排整趟航行。 “换句话说,不管是前往新世界的罗伯格林,还是被十四区视若珍宝的伯山甫,这些人都不过是烟雾弹…… “你才是他们所有阴谋指向的核心,安娜。” (本章完) 第二百零八章 过去的航行 安娜瞥了赫斯塔一眼,“证据?” “你先听我把话讲完,”赫斯塔低声道,“但他们的如意算盘显然是打错了,因为你的洞察可能比他们的谋划更早:你事前替换了这艘船上的大部分船员,给每一个登船的乘客——女乘客——准备箴言,还预先写了一大堆又复杂又长的规则文本——” “那不是我准备的,我只是稍微做了一些修改。”安娜低声道,“你不妨猜猜它的原作者是谁?” 赫斯塔稍稍颦眉,“零?” 安娜晃动食指,“错了。” “……伯山甫?” “啧啧。” “不可能是千叶小姐,”赫斯塔低声道,“她才懒得做这些事情——” “你的想象力呢?赫斯塔,”安娜轻声道,“难道司雷没有把她在晚宴的见闻告诉你?” 赫斯塔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才有些犹豫地开口:“……罗博格里耶?你不会是想说他吧?” 安娜没有回答,只是眉眼舒展地举起酒杯。 “罗博格里耶有一个爱好,训狗,”安娜轻声道,“他是一个狂热的生存爱好者,非常喜欢畅想人在末日中求生的情形,为此也做了大量准备——对他来说,狗是一个好选择。 “他给自己的狗修建了非常坚固的狗屋,喂的肉近乎奢侈,他安排了专门的仆人、兽医和训狗师照顾它们,这些犬只甚至有属于自己的林地……因为罗博格里耶非常喜欢狗,喜欢的程度甚至超过了人。 “但是,有一条规矩,在罗博格里耶那里是绝对不容违背的——狗不能进家门。” “嗯?”赫斯塔想了想,“……他是觉得狗身上脏?” “不,”安娜轻声道,“因为这会让狗对自己的地位产生一些错觉。 “情感上的亲近会损害这些猎手,让它们变得馋嘴、懒惰、任性……这不是罗博格里耶想看到的,因为他要的是猎狗,是巡逻犬,是一声令下就能整夜为庄园驻守的帮手,不是宠物。” “出于……同样的原因,”安娜晃动酒杯,“他安排了一场航行。” “至高礼赞?” “嗯。”安娜点头。 赫斯塔仍有些不解,“你是说,他还是在训狗,只不过狗变成了他的追随者——” “猜得不对,再猜。”安娜笑眯眯地看着赫斯塔。 两人之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赫斯塔瞪眼望着眼前的桌面,许久没有开口。 “……再给点,提示?” “你想要什么提示?” “至高礼赞的航行,目的确实和‘驯化’相关?” “可以这么说。” “但却不是为罗博格里耶驯化他的追随者?” 安娜略一沉吟,“似乎……也不能完全否认这一点。” “但你刚才还说我猜错了!” “你确实错了,”安娜微笑着,“被邀请登上‘至高礼赞’上的乘客都对罗博格里耶怀有绝对的忠诚——他们个个年轻、俊美、充满热情,为了一个共同的远大理想,每一个都肯付出生命。” “……他们也都通过了某项‘试炼’?” “对,但这不重要。” “好吧,我再捋捋,”赫斯塔俯下身,把自己滚烫的脸贴在了冰凉的桌面上,她低声喃喃:“罗博格里耶确实需要进一步地驯化他们,但这些追随者又已经对他抱有了绝对的忠诚……那他是要驯……” 突然,一个念头闪现。 “……女人?”赫斯塔望向安娜,“他是想要驯服那艘船上的——不是。” 话还没有说完,赫斯塔自己已经做出了否认——罗博格里耶所规划的世界里根本就没有女性的位置,耗费那么多的精力,当然不会是为了驯服女人。 但一旦抓住了这个念头,许多新的猜想便迅速增长。 “这么难想吗?”安娜微笑,“你已经很接近了——罗博格里耶自己是精英出身,他的追随者里也不乏家境殷实、接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人,而这样的年轻人,最容易被一些观念荼毒,而不自知。 “这就像是,一个从小就和狗生活在一起的人,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彻底根除这种陋习——因为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当心爱的犬只被赶去屋外,即便他理性上如何认同这决定,情感上的痛苦都无法避免……为了那个‘伟大的理想’,他只能咽下这苦果,独自消化孤独。 “而这种忍受,注定不能持久——罗博格里耶自己最清楚这一点。”安娜望向远处,“在这个世界上,言语固然有力,但在真实的体验面前,所有理论都是苍白无力的。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有新体验能够彻底地替换旧体验,就像一个新世界完全占据掉所有陈旧的往事。”安娜低声道,“沐浴在那个全新的、灿烂的新世界中,人们也就无暇回味过去的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甘甜……” 赫斯塔低头捏了捏自己的鼻梁,消化着安娜的每一句话。 那个在遥远时空之下的罗博格里耶曾亲自安排了一场远行,他和他的手下编写出长长的《航行指南》,并据此在船只上设置诸多机关,又悉心甄选出登船者,制造出连续不断的危险……一切在无人监管的公海上拉开序幕。 赫斯塔不由得再一次回想起罗博格里耶在日记开篇写下总结: 一次属于我们的盛会。一个欢乐长达数月、又完全与世隔绝的乐园。 原来是这个意思……竟然是这个意思! “怎么了,赫斯塔?”安娜低声开口,“你的脸色有点难看啊。” 赫斯塔没有开口回答,普京娜眼疾手快,抓起一旁的呕吐袋递了过去。 ——赫斯塔几乎立刻就对着纸袋呕吐起来。 在接连不断的呕吐声中,普京娜轻叹一声,在赫斯塔的手边放上了一杯清水和一叠纸巾。 “还好吗?”普京娜走到赫斯塔身后拍了拍她的背,“你要是不舒服,我现在找人送你回去?” “谢谢,”赫斯塔迅速漱了口,她推开普京娜的手,看向安娜,“我没事。” 安娜举起酒杯,“那……我们就继续喝?” “继续吧,”赫斯塔扶着脸颊,声音很低,“你可太会讲故事了,安娜。” (本章完) 第二百零九章 故乡 安娜耸了耸肩,“你喜欢就好。” “那你这趟航行的目的是什么呢,”赫斯塔低声道,“总不会,是为了驯化那几个被罗伯带上船的女孩儿吧。” “航行的目的,当然是为了抵达,”安娜笑了起来,“我要回维堡看看,太久没有回去过了,你在雪原生活过吗,赫斯塔?” “之前执行任务的时候在几个雪线区都待过,最久的一次……有七周吧。” 安娜摆了摆手,“那不算生活。” “你家具体在维堡的什么地方?” 安娜眯起眼睛想着,想了很久,“有一片湖,一大片森林,很高的山,叫什么来着……想不起来了。” “……十四区北部到处是这样的地方吧。” “湖边有一条通向森林的路,”安娜的眼睛稍稍暗了些,“那条路上全是护林官的墓碑,都是正方形的,有些碑上还有半身像……有些执政官也埋在那里。” “还有其他线索吗?” “我应该都写在书里了,”安娜轻声道,“写下来的东西总是很容易忘记……但线索确实不多。” “你的书我也读了,具体的地名几乎没有,时间隔了这么久,维堡早就变样了,你就算回到了那儿的港口,又要怎么找以前生活过的地方呢。” 安娜突然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 “我一定能找到,但即便找不到也无妨……因为就像你说的,十四区北部到处都是那样的雪原,”安娜的目光飘向更远,“我小时候曾经在离家很远的冻湖上迷路,夜晚,脚下是从未融化过的坚冰,头顶是星夜,四面都是风,我和四条雪橇犬紧紧依偎在一起。 “后来离开维堡,我才知道那一带冻湖的冰核显示它有至少四十二万年的历史,再回想起那个迷路的晚上,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赫斯塔眨了眨眼睛,显然没有理解安娜在说什么。 “……什么不一样了?” “四十二万年的冻湖,几百万乃至几十亿年的星辰……”安娜侧过头,“和十一岁的我。” 一瞬间,赫斯塔的眉眼微微颤动。 她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并想起莉兹第一次同自己谈论母城的情景。那天晚上,她曾试图在一张世界地图上寻找圣安妮修道院和塞文山,而莉兹告诉她,这些地点都太小了,小到不可能在地图上找到。 由此,她第一次感知到世界的广辽。 “世界,是深邃的。”安娜轻声道,“而我,就像一颗风暴中的冰晶…… “后来我常常回想起那一刻,不是迷路的那一刻,而是得知冻湖形成时间的那一刻。”安娜的吐字很轻,她的声音就像她的故事一样遥远,“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安娜的叙述忽然停了下来,她在脑海中斟酌着合适的词汇。 “我明白,”赫斯塔接着说,“也许那种时刻一生就只会经历一次。一旦被打碎过,就不可能再退回去。” “……看来你还不算太钝,”安娜望着她,“至少还能听得懂我在说什么——” “这就是生活在雪原的感觉吗?”赫斯塔也望着她,“感觉和生活在谭伊的水银针基地也没有什么不同嘛。” “那不同的可太多了,”安娜目光低垂,微笑,“第三区的冬天永远不够冷……如果你曾经在积雪覆盖的山林里穿行过,你就会明白我在说什么。” 赫斯塔想了一会儿。 “所以你是个有故乡的人……”她低声道,“维堡是你的故乡。” “当然了,”安娜轻声道,“可海上的航行实在太慢了,旅途寂寞,就找点乐子……也无可厚非吧?” “回去干什么呢?” “钓鱼,打猎,过过生活。” 赫斯塔看了一眼安娜的腿,安娜则表情微妙地扫了一眼赫斯塔的右臂。 “……好的,”赫斯塔看向别处,“懂了。” 近旁的普京娜完成了新的调酒,她将一杯冒着气泡的酒饮推到赫斯塔面前,赫斯塔啜饮一口,忽然发现这杯“酒水”里没有酒精味。 她抬头看向普京娜,普京娜轻轻眨动左眼——「不用谢我」 赫斯塔闭上眼睛,嘴角微提。 吧台陷入了短暂的安静,梅诗金跳上桌面,脚步轻盈地走到赫斯塔面前,昂首而坐。 然而赫斯塔并没有往这边看。 “当初,”赫斯塔望着安娜,“你上罗博格里耶那艘船的时候,你是潜进去的,还是以乘客身份登船的?” “乘客。” “我就知道……”赫斯塔低声喃喃,“想必你也得通过一些试炼吧。” “那不算什么。” “很容易就蒙混过关了吗?” “……不好说,难么,也不难,但也不能说容易。”安娜轻声道,“刷下去一大批人呢。” “昨晚罗伯告诉我,大部分升明号的乘客也通过了某项试炼,包括像勒内这样的人,”赫斯塔停顿了片刻,“这些试炼,和当初你经历过的,一样吗?” “不大一样,但本质上差不多。”安娜轻声道,“怎么,是好奇为什么连勒内这样的人都能登船?” “有点。” “你不觉得他有时候像一条鲶鱼吗?”安娜微笑,“也就是他见过的水银针太少了,不知道自己应该再收敛一点……否则,这个人用起来还是挺方便的吧?” “我更倾向于认为勒内根本就没有经历过试炼,”赫斯塔答道,“升明号上本来也有好几个这样的乘客。” “你指谁?” “塔西娅和梅耶。”赫斯塔说道,“我之前拿‘试炼’的事诈过艾格尼丝,当时梅耶的反应很茫然——她不知道有试炼这回事; “至于塔西娅,她说过,和她同行的乘客都是通过试炼以后才登的船,只有她是仗着父亲的关系直接登船,免去了试炼,所以——” 安娜发出一声轻笑:“很遗憾,你又猜错了。” “……?” “你说的这两个人,都通过试炼了。” “你是说她们骗了我?” “她们倒也没有骗你,只不过她们对于自己已经通过试炼这件事一无所知。”安娜轻声道,“考察男性乘客的试炼标准里有许多维度,到女性这里只有一条。” “……服从性?” “错、错、错,”安娜摇头,“利他主义。” 第二百一十章 应许之海 “你指什么,乐于助人?” “永远把个人的好恶放在集体的生存之后,为了群体的利益,甘心牺牲自我。” “有差别吗,”赫斯塔舒了一口气,“……感觉只是高服从性的另一种说法。” “是吗,”安娜轻声道,“竞选裁定者那天,有谁向塔西娅下达了参选的命令吗?” “没有吧。” “那么,成为裁定者,是她的志趣所在吗?” “感觉不像。” “如果她真的成为了裁定者,你觉得她的感受会更趋于正向还是负向?” 赫斯塔思忖片刻,“……应该不会很舒服。别的竞选者可能会暗中针对,尤其是之后出现伤亡的时候……她在人群中也缺乏支持者,更不要提话语权。” “那她为什么要举手参选呢?” “我问过她参选原因,”赫斯塔轻声道,“她说她担心勒内会当选,因为不愿看到那一幕,觉得自己也应当做一些什么,所以才上了台。” “勒内当选为什么会让她感到担心?” “因为这样的人当选,会让所有人陷入危险。” “我能否这样概括,出于对所有人安全的担忧,她做出了一个令自己感到煎熬的决定——对她个人而言,这个决定的收益远远低于要承担的风险。” “可以吧?” “那么,你认为单纯的高服从性,能让人做到这一步吗?” 赫斯塔沉默了片刻。 “……不能。” 安娜紧密的提问到此终于暂时停歇,她的手指顺着音乐的节奏轻轻触击着桌面。 “她应当庆幸自己没有被推到那个位置上,”安娜轻声道,“否则,除了被撕碎,她不会有第二条路。” “……即便是在你的船上?” 安娜没有回答。 “我第一次读到那张署名的便签留言,就感觉到船上对裁定者的继承可能存在一套严格规则,只是出于某种原因,没有明着写。” 赫斯塔接着道: “后来,我和司雷按照指示,来这里办理提前指定裁定者的手续,我意识到我的直觉是对的——裁定者的身份继承其实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表面上看,它可以通过选举产生,但实际上,从第一位裁定者诞生开始,这个人就可以通过在地下甲板办理相关手续,提前指定下一任了。 “这件事可以发生得相当隐秘,因为裁定者换届只会触发一件事——安全检查。不仅如此,如果当事人操作得当,连安全检查都可以免除。 “而只要《航行指南》不被公布,普通乘客就不会明白出现安全检查意味着什么,也就不会觉察到上面已经改弦易辙。 “但,有一种情况却是除外的。” 安娜望着她:“嗯哼。” “一旦裁定者的权力落在了一个邀请函被‘污染’过的乘客手里,她能做的事情就会变得相当有限。 “已知的内定方法有两种,一是,在规定时间内,由现任裁定者和继任者携带邀请函前往-2层甲板登记,二是,通过‘信物授予’的方法公开指定,但这也需要提前登记。同时,这两种方法都要求继任者的邀请函处在不被污染的状态。 “这就意味着,任何女性都无法通过直接继任的方式成为裁定者,倘若她对这个身份有兴趣,她除了地上的公开选举,再没有别的办法可选。 “然而,即便她排除万难,赢得了选举,这种身份也无法持久——同样是因为先前提到的规则,当这位女性裁定者选中的继任者也恰好是一位女性,那么她们之间的权力传递,就绝无可能以一种悄无声息的方式发生。 “由于她们的邀请函都被污染过,地下的权力交接必须转移至地上,她的继任者必须再一次击败所有候选人。 “不仅如此,当她第一次向自己的同性伙伴披露《指南》的时候,她就失去了那个‘免除安全检查’的机会。升明号上的人少,每次紧急集合比较容易,但在一艘真正的巨轮上,‘安全检查’造成的后果就截然不同。 “这样一来,又会出现新的怪象——每当有裁定者试图说服众人让一位女性继任,接下来就一定会发生一场兵荒马乱的事故,说不定还会带来伤亡,”赫斯塔停顿了片刻,“而伤亡,会给所有人留下一些极其强烈的情绪反应……” “那可怎么办呢,”安娜笑道,“这么着可不行啊。” 赫斯塔望着安娜,“当然也有办法。” “什么呢。” “只要这位裁定者选定一位‘邀请函’没有被污染过的男性继承人,一切就回归正轨了。”赫斯塔轻声道,“安全检查也可以免除,一切不露痕迹……” 说到这里,赫斯塔突然转向普京娜,“我记得那天晚上你一直在向我极力推荐另一种免除安全检查的方法,你方便现在告诉我是什么吗?” “你可以找一位邀请函没有被污染过的乘客当你的监护人。”普京娜微笑着回答。 “猜到了,我就知道当时不听是对的,”赫斯塔又转向安娜那边,“一开始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要设这种规矩,不过这既然是罗博格里耶的原创——” 赫斯塔忽然感到一阵口干舌燥,她停下来,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汽水。 “……安娜,你当时也做过裁定者吗?” “做过。” “有人在你面前被撕碎过吗?” 安娜双眉微动,她没有回答,只是再次侧目望向赫斯塔。 赫斯塔趴在桌上,目光有些迷离,但也望着她。 “……有。”安娜回答。 “不会再有了。” “你怎么知道?” “我们这不是在阿蕾克托号上吗,”赫斯塔低声道,“神话里说,黛赫陷入沉睡,她十一个失权的女儿化身复仇之神,终日在海上兴风作浪……” 赫斯塔轻声低喃。 “……那反过来说,每一片卷起过风暴的海面,都会是阿蕾克托的应许之海。” 一时间,安娜微怔了片刻,她细想着这个修辞,忽然又想起许多往事。 等到她回过神来,不远处的赫斯塔已经闭上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一章 呼救 九点二十,黎各出现在酒吧的入口,她一进门,就朝着吧台这边喊,“女士们,今晚喝得开心吗?” 然而,此刻整个硬石酒吧里一个人也没有。 黎各走到吧台前,只见赫斯塔独自趴在桌上,她手边放着两个空杯,身上盖着一件衣服,睡得很沉。 “嚯。”她在赫斯塔身旁停了下来,戳了下她的脸颊,“看来我下来一趟是对的。” 黎各左右望了望,“人我带走了!” 没有人回应。 她抱着赫斯塔从楼梯间离开——电梯不能用,从负二层到五层甲板的路程只能用走的,黎各在心里骂了伯恩哈德几句,脚下还是健步如飞。 当她再次回到五层甲板,才发现这里的门已经从里面锁住了。 黎各侧耳倾听,听到门后传来许多家具移动的声音。 “开门!”黎各喊道,“你们在里面干什么呢?” 然而里面的动静丝毫没有停下。 黎各抱着赫斯塔在原地转了一圈。 “我数到三,不开门的话,我就破门了。” “一!” 里面的声音短暂地安静了一下。 “……黎各女士,外面的是黎各女士吗?” 黎各控制着脚上的力道,往门上踹了一脚。 “是黎各女士!是黎各女士!”屋内传来慌乱的声音,“把这些东西挪开都!快点!” 不一会儿,门从里面打开了。黎各阴着脸进门,看见几张几乎和走廊等宽的大桌和一堆椅子。 “抱歉,刚才移桌子声音太大了,没听见您在外面喊我们……”为首者战战兢兢地开口,“这个时候您怎么会在外面?” 黎各没有回答,她看了看四下的情景:“你们这是要堵门?” “对,将军说电梯断了,那些怪物应该会从楼梯这边经过,所以我们得——” “那他早上剪电梯干什么……让开。” 几个男人快速让出了一条狭窄的过道,黎各直接跳上桌面,几步跨过了这堆障碍物。 “等等,黎各女士!” “怎么了?” “您刚才,有没有在外面……碰到什么人啊?” “什么人?” 几个男人的五官几乎要拧在一起了,他们竭力压低了声音,但语气仍带着强烈的惊恐,“就是那些怪物啊!” “别自己吓自己,”黎各哧了一声,“他们九点前就会赶到宴会现场,这个点早就已经等在晚会大厅的外面了,你们好好睡觉,别出门乱跑,不会有问题的。” “……是。” 几人目送黎各带着赫斯塔消失在她们的房间门后。 一个年轻男人忽然看向同伴,“赫斯塔是喝醉了吗——” 砰地一声,他的同伴敲打他的头。 “别瞎问!赶紧把这些东西摆好!” …… 房间里,黎各和司雷配合着把赫斯塔放在了床上。 司雷用手背碰了碰赫斯塔的脸颊,果然又是滚烫的,“……怎么感觉醉得比昨天还厉害。” “感觉没多少啊,好像就两杯。” “她现在吃的药……是可以喝酒的吗?” “不知道,应该没事?” “说明书在哪儿来着,我再看看。” 黎各转身去翻随身药箱。 司雷坐在赫斯塔的床边,拨了一下她粘在眼皮上的刘海,叹了口气,“……图兰肯定想不到我们会在船上放她喝酒。” “这船上她想不到的事情太多了,也不差这一件。”黎各很快找到了对应的药盒,她从中抽出说明书,递给司雷。 司雷快速扫过每一张说明书,几乎每一张都写着酒精会加重肝脏负担,提升药物不良反应,甚至有可能导致呼吸困难,发生窒息。 司雷脸色微变。 “……千叶知道她这两天在喝酒吗?” “不知道——我是说我不知道千叶知不知道……”黎各眨了眨眼睛,“我感觉应该知道。” 司雷攥紧了手上的说明书,“以后不能再让她一个人过去了——” “我今天本来想一起去的,”黎各插嘴道,“但简说有些话她还是想单独聊,所以……” “她说了要聊哪方面的事吗?” “没细讲,”黎各回答,“明天早上等她醒了就知道了。” 司雷蹲在赫斯塔面前观察了一会儿——她除了脸色通红,似乎没有别的问题。 “现在几点了?”司雷问。 “九点三十五。”黎各望着钟面,“海伦应该已经进场了。” “她一个人,应该不会有事吧。” “我看她挺——” 一阵电话铃声骤然作响,两人同时看向床头的老式座机。 司雷立刻抓起了听筒,并按下免提。 “喂,哪位?” 电话另一头没有人说话,只有一个断断续续的呼吸声,似乎有人在抱着电话哽咽。 “喂,这里是司雷,”司雷轻声道,“你是哪位?” 对面的哽咽声更重了。 与此同时,她听见了一些谈话声与悠扬的音乐,它们混杂在一块儿,显得有些嘈杂。 一个猜想浮上司雷心头,她向黎各那边看了一眼,黎各的表情也同样震惊。 今晚的每一层甲板都分外安静,只有一个地方会聚集着人群…… “司雷警官,”一个熟悉的声音从电话另一头传来,他颤抖着,“……司雷警官,救救我。” “古斯塔夫?是你吗?” “救救我……” “你现在是在夜宴现场吗?”司雷抓紧了话筒,“你怎么会跑到那里去?” “……海伦带我来的,”古斯塔夫的声音始终有些模糊,他哭得太厉害了,以至于每一个字都在颤抖,“我好害怕呀……司雷警官。” “镇定下来,”司雷调整了呼吸,“你那边现在什么情况?” “……我不知道,晚上,晚饭以后,海伦带我……散心,然后……蒙住了我的眼睛……等我再……看见,就已经……” “她现在在哪儿,你没有和她在一块儿吗?” “她在和一个女人跳舞……” “有什么人找你的麻烦吗?” “暂时……还……没有,但是……”古斯塔夫的声音再次开始剧烈颤抖,他试图抑制住心底的恐惧,但这种努力却完全起到了相反的效果。 “深呼吸,古斯塔夫。”司雷低声道,“你遇到了什么问题,想清楚,告诉我。” 对面传来一段艰难的呼吸声。 “………我戴着那对蓝宝石耳坠,司雷警官。” 第二百一十二章 挂断 黎各闻言起身,她拍了拍司雷的肩膀,“你继续跟他打电话,我上去一趟看看。” 司雷点头。 “别怕,”司雷对着话筒说道,“黎各已经过去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哪儿来的耳坠?” “海伦要求我戴上的……她说,如果不戴,过来就是死路一条……我……我不知道她哪里搞来的……我记得黎各女士说过这个东西不能戴……但,但我……”古斯塔夫哽咽着,“我能偷偷把它们摘下来吗?” “先不要,”司雷连忙道,“如果现在没有人为难你,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不要变动任何东西。” “可是我害怕……” “先冷静,古斯塔夫。” 司雷侧头夹着话筒,起身拿起一旁的《细则》迅速扫了一眼,她记得夜间活动建议的后半截有一些与夜宴相关的条例,或许其中有一些能帮他避开一些危险。 “黎各女士已经过来了吗?” “是的,她已经出去了,很快就能到。”司雷再次回答,“《细则》里有几条和你现在情形相关的规则——” 忽然,司雷的话停了下来。 这一刻她忽然想起来——《细则》对古斯塔夫没有用,他是风险乘客。 古斯塔夫仍在絮絮叨叨地说话,话语里没有什么逻辑,只是隔三差五地问一句“黎各女士什么时候到”。 司雷心中暗暗奇怪:七分钟过去了,从这里到楼上的隐藏甲板,以黎各的速度不到一分钟应该就能赶到……何以到现在都没有消息。 突然,她听见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司雷……”黎各推开了门,表情凝重。 司雷脸色微变,立刻捂住了电话听筒,以免另一头的古斯塔夫听见她们的谈话。 她压低了声音,“你怎么回来了?” “楼上没人。”黎各小声道,“我找遍了,一个人都没有,也没有宴会。” 房间里一片沉默,只有电话那一头的嘈杂背景。 四目相对,司雷顿时咬紧了牙关。 “你别太着急。”黎各接着道,“我就是回来和你说一声,上面没有,我就去别的地方继续找,那么大个场馆那么多的人,不可能找不到——” “……司雷警官,您在听吗?” 古斯塔夫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黎各女士怎么还没有来呀,我……现在应该做什么……” 司雷喉咙动了动,她再次举起话筒,声音一如既往:“拿着电话,别挂,你们今晚的地址换了,黎各赶过去得久一点。” “啊?我们换地方了吗!” “对,”司雷低声道,“我现在也过来,好吗?你不要挂电话,我就把话筒放在桌上,你时不时和我讲几句,别和宴会上的其他人搭茬。” “好,好的……” 司雷将话筒放在了桌面上,立刻和黎各一同离开了房间。 话筒里不断传来古斯塔夫的低喃。 “太可怕了,这艘船。” “为什么这些事情总是缠上我呢……我明明什么也没有做……” “司雷警官,黎各女士,你们快来吧……求求你们,别让我等太久……” 啼哭声把古斯塔夫的每一句话都切割成了断续的碎片,听起来有些意味不明。 黑暗中,赫斯塔突然翻了个身。 这些从话筒中传出的噪音在这个寂静的房间里实在太过刺耳,半梦半醒间,赫斯塔伸手探向桌面,她甚至没有睁开眼睛,就抓住了那个令人厌烦的声音来处。 “但不管怎么说,您能来找我真是太好了……我虽然害怕……但一想到您和黎各女士在赶来救我的路上,我就——” “咔嗒”一声,话筒被放回了座机。 世界重新变得安静。 …… 次日上午,赫斯塔醒来,头疼欲裂。 她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看见司雷在另一张床上和衣而卧,黎各就倒在自己旁边,两个人虽然在睡梦中,眉头却都是紧皱的,看起来非常疲惫。 赫斯塔往墙上看了一眼——十点二十七。 ……按照这几天的惯例,所有人这会儿应该都已经到毕肖普餐厅集合碰面了。 “黎各。”赫斯塔轻轻拱了一下黎各的头,“醒醒……” 黎各艰难地睁开眼睛,她瞥了一眼挂钟,立刻翻身坐了起来。 “司雷!”黎各抬脚踢了下司雷伸出床外的手,“起床了!” 赫斯塔坐在床上,表情仍有些迷茫:“昨晚安娜把我送回来了……?” “我把你扛回来的。”黎各回答,“……你以后可别喝了。” 赫斯塔的目光缓缓移向黎各——她和司雷两人都脸色暗淡,眼窝青紫,仿佛昨晚宿醉的不是赫斯塔,而是她们俩。 “……你们俩,昨晚干什么了。” 黎各刚要回答,又一个呵欠。 “古斯塔夫可能已经出事了。”司雷表情沉重,“他昨晚……去赴宴了。” “他?”赫斯塔更加奇怪,“昨晚不是轮到海伦吗?” “海伦一点多的时候一个人回来了,不知道从哪儿回的,”黎各接道,“昨晚的宴会改地方了,不在楼上的隐藏甲板。” “不在楼上?” “我们逼问她昨晚的晚宴地点,结果她说她也不知道,那我们也没办法。”黎各望着司雷,“然后司雷和我找人找到三点多,我说不行了,必须回去睡觉,我们才回来了。” “……所以你们俩又熬了个大夜。” “我服了。”黎各揉了揉脸,走向厕所,“感觉这半个月根本就不是出海度假,是上船做睡眠剥夺实验来的……” 赫斯塔的目光转向司雷,司雷正一言不发地望着脚边的拖鞋,表情恍惚。 “洗漱吗?” 司雷不答。 “你洗漱吗,司雷警官,”赫斯塔又喊了一声,“司雷?” 司雷抬起头,“……你昨晚和安娜都聊了什么?” 赫斯塔眨了眨眼睛,此刻她发现司雷的眼睛又一次布满了血丝低下头。 “没什么重要的,”赫斯塔低下头,“昨晚……没问出什么来。” “她到底为什么要对这些人下手,”司雷的言语里没有起伏,“古斯塔夫才十五岁……他甚至,还没有成年。”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三章 平安 厕所里传来水声。 过了一会儿,黎各甩着手走出来,“我好了——” 关门声截断了她的尾音。 黎各回头,“……诶,司雷一个人走了?” 赫斯塔仰面倒在床上,皱着眉头,“她说她先去餐厅……” “你们吵架了?” 赫斯塔有气无力地摇头。 “那她怎么一个人走了……”黎各走到赫斯塔身旁,“你们最后聊什么呢,我在里面没听清。” “……她问我,有没有劝安娜停手。” “嗯,你怎么说?” “我昨晚就没想起来这个话题……”赫斯塔扶着额头,“当然可以劝,下次劝,下次记得的话……” 赫斯塔声音弱了下去,她按着胃,表情更痛苦了。 “怎么了,又想吐了吗,”黎各俯身,“我扶你起来?” “吐不了……再吐只能把胃吐出来了,”赫斯塔轻声道,“有吃的吗?” 黎各站起来在屋里走了一圈,从书桌的一堆杂物底下翻出来两块硬邦邦的面包片,她掰碎了丢进水杯,拿调羹一顿搅合,最后递了过去。 “来,你垫垫。” 赫斯塔左手右臂一起抱着杯子,大口咀嚼起来。 黎各在一旁若有所思,忽然轻声开口:“简,有时候,你会不会觉得我这个人有点太冷血了,从各方面来说?” “……啊?”赫斯塔勉强睁开眼睛,甚至暂时放下了水杯。 “OK,别管我,”黎各笃定地拍了拍赫斯塔的肩膀,自言自语道,“……既然我没问题,那就是司雷太热心了。” …… 接近十一点,黎各推着赫斯塔离开房间。电梯间的铁门开着,外面围了一圈警戒栏,黎各探头进去瞧了瞧,见几个船员正吊在半空悬浮作业。 “嘿!”黎各主动打了个招呼,“你们是在修电梯吗?” 几个船员同时抬头,“……是的。” “辛苦了,这电梯多久能好啊?” “不会太久!”其中一人答道,“一会儿就能恢复运行了,很抱歉给您带来了不便!” “没事。” 黎各很快退了回来,继续推着赫斯塔往楼梯的方向走,经过一道落地窗的时候,赫斯塔突然开口,“等等。” “怎么了?” 赫斯塔的目光穿过透明的玻璃,望向远处的露天甲板,大约有七八个人并排躺在橘红色的躺椅上,她们戴着墨镜,手边放着酒水。 更远处,有几人正在拍照,她们不断变换着姿势,和身后的大海合影。 “是我的错觉吗,”赫斯塔望着她们,“船上的乘客好像变多了……” 黎各同样留意到了异样:“……她们不是伯恩哈德带上船的那批人吧?” “伯恩哈德带上船的士兵里应该没有女人。”赫斯塔低声道,“……不过一会儿也可以问问。” 两人很快来到毕肖普餐厅,果然,所有人都还等在这里。 黎各一眼看见了人群中的司雷,目光交汇时,司雷抿了抿嘴,似乎是在微笑。 黎各有些意外,总觉得今早司雷离开房间的时候应该是有点生气的,怎么现在又主动打招呼…… 下一刻,人群中一个瘦弱的身影站了起来。 “赫斯塔女士来了!” 黎各目光微凛,更加意外——眼前靠近的不是旁人,正是昨晚于晚宴上失踪的古斯塔夫。 赫斯塔的脸上并没有过多表情,这其中固然有刻意的隐藏,但也是宿醉带来的反应迟钝。 她取出手帕,咳嗽了几声。 “……你还平安?”赫斯塔低声道,“太好了。” 古斯塔夫雀跃着来到赫斯塔面前,他激动地半跪下来,想要亲吻赫斯塔的左手,赫斯塔则递出了自己的手杖。 古斯塔夫捧住了手杖末端,亲吻之后又虔诚地贴了贴自己的两颊。 “是的!我还平安!”古斯塔夫抬起头,“这一切都是因为您的缘故!” 赫斯塔轻声重复,“我的缘故?” “对,一切都是因为您!”古斯塔夫站起身,朝着身后的众人转身,“好的,既然赫斯塔女士到了,那我就可以开始正式讲述我昨晚的遭遇了……很抱歉,让大家等了这么久,这都是因为——” “别解释这些没用的,”亚当斯打断了他的话,“你只需要说说你昨晚到底是怎么脱险的就行——你是怎么从那些怪物手里逃出来的?” “这也是我要说的第一件事,”古斯塔夫单手抚着心口,“也许这个事实大家很难接受,但是——那些参加夜宴的乘客,他们并不是怪物……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这艘船的乘客,但他们又并不仅仅是乘客……他们中的许多人,亲身经历过罗博格里耶先生的‘伊甸’!” 一时间,四下哗然。 “请大家听我把话说完!”古斯塔夫几乎是喊了起来,“大家——” 几声沉闷的击打再次让餐厅变得安静——赫斯塔用手杖敲了敲桌子。 “安静。”她看向古斯塔夫,“你继续说。” “我们其实完全误解了彼此,”古斯塔夫恳切地说道,“他们其实根本没有敌意——” “你在说什么屁话!”一旁的伯恩哈德听得青筋暴起,“前天晚上那些畜生干了什么事情,还需要我再说一遍吗!?” “您别生气,”古斯塔夫本能地抬起了双手,“是的,前天晚上发生的事情非常糟糕,但那只是他们当中非常恶劣的一小撮坏分子,他们大多数人都是友好的——” “住口!”伯恩哈德几步上前,他拔出腰间的手枪,紧紧抵在了古斯塔夫的太阳穴上,“小子,我警告你,你胆敢再为他们说一句话,我就——” 伯恩哈德话还没有说完,几个船员突然从四面八方扑了过来,他甚至还来不及反应,枪械就被缴下。 不远处,目睹了一切的赫斯塔一个激灵:那几个船员的行动速度已经远远超过了正常人。一整个上午都浑浑噩噩的赫斯塔瞬间清醒,她抬头看了黎各一眼,发现黎各已经进入了子弹时间——这几乎是所有水银针面对螯合物的狩猎本能。 几个船员此时已经恢复了正常,其中一个人单手反扣着伯恩哈德的胳膊,另一只手拿着对讲机:“发现风险乘客佩戴枪支!” 第二百一十四章 收留 在几个船员的阻挡下,乘客们向后退散,伯恩哈德附近形成了一大片空地。几个随行的士兵试图营救,但也旋即被船员制服。 又有新船员赶来,其中一人翻阅着手册,来到赫斯塔面前。 “你是他的监护人?” “嗯。” “他为什么随身携带武器?” 不远处,伯恩哈德挣扎着抬起头,“我——” “趴下!”船员粗暴地按下他的头,伯恩哈德的额角狠狠撞在地上,“现在还轮不到你说话。” 这一幕也落在赫斯塔眼中,她没有正面回答船员的提问,只是再次望向对方,“我想问问这算什么性质的谈话,是普通询问、审问取证,还是指责警告?” “只是例行询问,”船员回答,“让风险乘客携带武器是一种非常危险的行为,因为它可能威胁到其它乘客,乃至你本人的生命安全。” “那你们的这个例行询问能否推迟,”赫斯塔轻声道,“现在是集会时间,我不希望因为这种事情被干扰。” 船员刚要回答,另一人突然拉住他耳语了几句,这人再次翻了翻他的手册。 “……哦,您是裁定者?” “嗯。” “好的,那就不打扰您了。但在您来和我们做进一步沟通之前,风险乘客先由我们带走看管,您看可以吗?” “看管?” “不要误会,就是字面含义,除了暂时限制他的行动自由,我们什么也不会做。”船员答道,“看管的目的,是保护风险乘客不被他自己持有的武器伤害。” 赫斯塔朝伯恩哈德的方向又看了一眼,眼下他情绪确实不太稳定——夺走他的抢,还要以“保护他不被自己持有的武器伤害”的名义,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大概是双重侮辱…… “行,”赫斯塔回答,“你们留个人在这儿,结束后带我去领人。” 餐厅终于恢复了秩序,许多人还没有从刚才发生的意外中反应过来——监护人,风险乘客,这些大家昨天才看到的新词,今天就已经出了实例,并且,这两人都算得上是船上有身份的人物。 “好了,古斯塔夫,”赫斯塔收回目光,“你继续说。” 古斯塔夫怔了一下,直到海伦低沉地喊了一声他地名字,他才恍若梦醒,“啊……我,我说到哪里了。” “那些夜宴上的客人和我们一样都是乘客,前天夜里袭击三层甲板的是他们当中一小撮坏分子,”赫斯塔左手搭在右臂上,手指轻轻敲击着,“但这只是你个人的判断,不要说你的判断,直接说发生了什么。” “好……”古斯塔夫点了点头,“昨晚我跟着海伦女士一起参加了夜宴,因为戴着耳坠,所以,我很害怕——” 赫斯塔看向海伦,“你的耳坠是哪里来的。” “船员给我的……”海伦慢条斯理地回答,“我说想带一个人一起赴宴,有一位女士就给了我这副耳坠。” “不戴的话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可能……”海伦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毕竟夜宴是不允许陌生人随便闯入的,你得,得到了邀请才行。” “但前天晚上我戴着耳坠,”黎各颦眉,“但我还是遭到了袭击——” “那已经是在三层甲板的时候了,”司雷道,“但在我们刚进隐藏甲板时那些船员确实有要求过你佩戴好耳坠……你还记得吗?” “啊……”黎各轻轻拍了下手,“确实。” “我就是想到了黎各女士的话,所以当时非常害怕,”古斯塔夫的声音低了一些,“我给司雷警官去了电话,才知道原来昨晚的晚宴不在隐藏甲板——难怪走的时候他们要蒙住我的眼睛! “当时,海伦女士在跳舞,我一个人坐在餐厅边上的位置,我感觉很多人都在看我,但不敢和任何人说话,可后来,电话不知怎么就断了,我本来想再打回去,可我一抬头——海伦女士不见了!” “这很奇怪,”海伦轻声道,“我确实在跳舞,但在那期间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舞池,等到一首曲子跳完——是你不见了。” “什么意思,”亚当斯指着海伦,“就是说,他看走了眼,以为你一个人跑了,但其实你没跑,你只是在跳舞,然后他为了找你也跑了,你跳完舞下场一看——” “不!我没有跑,我一整个晚上都没有离开过那个电话旁边的座位!”古斯塔夫抗辩道,“直到凌晨一点多,有船员过来说宴会已经结束了,我才——” “你的位置是空的。”海伦打断了古斯塔夫的讲述,“我亲眼看到你的位置是空的。” 古斯塔夫的声音一下低了下去,仿佛他也开始不确定当时自己究竟在什么位置。 “你看到他的座位空了,然后呢,”赫斯塔问道,“你有没有过去问那边的船员找人?” “我为什么要找人?夜宴很热闹,气氛很好,我想也许他可能是想自己一个人玩?”海伦笑了笑,“各玩各的,不是很正常?我总不能上哪儿都带着个孩子——” “把一个孩子丢在那种地方,你不觉得哪里不妥吗?” “口误,是我口误……十五岁还算孩子啊?”海伦举起双手,拍了拍裤子,“我带他去参加个宴会,是不是还得给他准备尿不湿?” 赫斯塔想了想,感觉很合理,便又看向古斯塔夫,“所以你就一直在那里坐到了散场?” “对……” “然后呢?” “我太害怕了,就……哭了,结果哭声引来了很多人。” “是乘客还是船员?” “乘客,都是乘客,大家人都很好,问我是怎么了,我说,我和带我来的人走散了,不知道怎么回去,然后就有人问我是不是住在五层客舱的乘客,我说是的……我们就聊起了天。 “虽然宴会结束了,但是大家似乎并没有要走的意思,有好多姐姐都特别担心我,有的给我递纸巾,有的给我端了点心,她们说不用着急,现在外面很危险,最好不要一个人出去,她们可以陪我说话,等到天亮,我就可以回去了。”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五章 仪式 “她们给我拿来毯子、枕头,让我休息,但我一直在和她们说话,直到天亮也没有困意……再后来,就直接回来了。” “那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吗?”亚当斯关切地问,“大概是从什么方向……?” 古斯塔夫摇头,“记不住,出来的时候眼睛又被蒙住了,所以……” “有意思,”费昂斯若有所思,“你刚说,那边的人之所以不让你在宴会结束时离开,是因为‘外面很危险’——你有没有问清楚,是对你很危险,还是对他们也很危险?” “这正是我特别想说的!对他们来说凌晨时分的甲板也很危险,他们那边已经有好几个乘客遇害了……可是夜宴仍然要继续,因为这是他们必须遵守的‘规则’。” “……他们也有‘规则’?”有人怔住了,“就……像我们一样的规则?” “是的,从我们上船开始,他们就一直在等待参与夜宴的客人,但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都没有人来——直到前天晚上司雷警官和黎各女士正式出席了他们的晚宴,他们那边的随机死亡才终于停了下来。” “你是说,我们这边的每次缺席,都会导致他们那边死一个人?” “对,”古斯塔夫连连点头,“他们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没有人来……” “……我的天,”亚当斯站在原地,眉心紧皱,“这太荒谬了。” 古斯塔夫看向赫斯塔。 “为什么我先前说我能好好地出现在这里都是您的功劳,因为您改变了戈培林先生的策略!如果不是您公布了细则,又一举促成了第一次成功的夜宴,我们到现在都不会清楚这一点,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海伦催促道,“不要吞吞吐吐的,把你想说的话一次说完。” “我听到一个说法……”古斯塔夫有些为难,“但我不知道应不应该现在说……” “你说就是了。”司雷轻声道,“连同你为什么犹豫一起说出来,不用顾忌。” “我,我犹豫是因为,这个说法可能对我们不管用,这只是他们的经验,”古斯塔夫的声音慢了下来,“就是……似乎,除了赴宴这一件事他们不能控制,他们已经找到避免日常伤亡的方法……我感觉,这个方法……好像,我们也能用?” 一旁费昂斯听得着实有些恼火,“到底是什么说法,你快——” “监护人制度?”赫斯塔冷不丁地开口。 所有人都有些意外地看向她。 “……对,”古斯塔夫同样有些诧异,但他的目光很快流露出喜悦,“您知道!?看来……看来这个办法确实有一定可行性是不是?” “不好说。”赫斯塔半睁着眼睛,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们是怎么和你说的,你仔细讲讲。” “好的。”古斯塔夫用力地点了点头,“他们登船比我们更早,但具体是什么时候,他们不肯说,但在我们登船之前,他们已经连续一个多月没有出现任何伤亡了,因为有一个办法可以让大部分人规避掉船上所有的风险——就是刚才赫斯塔女士提到的:监护人制度。 “我们只需要选出一部分人来当监护人就可以了!让一小部分人去履行《细则》里的乘客义务,而我们这些余下的人则成为受他们监护的‘风险乘客’,这样一来,我们大部分人就可以跳出这个这个邮轮的种种禁锢:没有出行压力,只需要待在客舱里,而且不会受那些怪物袭击——” “我不明白……”塔西娅举起了手,“不是说,那些怪物也是他们的人吗?那些怪物也袭击他们自己?” “对,但那些怪物在他们中间也不受欢迎的的!”古斯塔夫辩解道,“我在宴会上也看到了那些人——他们都缩在角落里喝酒,没人愿意搭理他们,要是这些人敢接近谁,船员就会立即教训他们!” 一时间,众人愕然。 “……这不还是一伙儿的吗,”亚当斯神情古怪,“这些人的话可信度能有多少?” “其实我本来不想这么早说的!”古斯塔夫连忙道,“我本来是想私下把这些事先说给海伦和赫斯塔女士,然后再让她们决定,可……可刚才你们也看到了,就连伯恩哈德将军也接受了监护,可见——” 亚当斯看向赫斯塔:“那些船员为什么要把伯恩哈德带走?” “风险乘客也有他们需要遵守的规矩:限量素食、不佩戴武器、减少不必要外出和注意仪容仪表。”赫斯塔轻声道,“而伯恩哈德违背了不佩戴武器的规则……应该是这样。” “素食?还限量?” 赫斯塔回忆了片刻,“……一天不超过0.6kg的食物净重吧。” 在片刻的惊讶过后,许多人都开始发笑,几个伯恩哈德的随行士兵脸色有些挂不住,他们涨红了脸,好像也连同受到了侮辱:“不可能!将军怎么会签这种东西!” 赫斯塔没有辩解,只是轻轻耸肩。 “我能补充一下吗?”古斯塔夫轻声询问。 “补充什么?” “限量素食只是一个……嗯,仪式性的东西,其实大家完全不用有压力,”古斯塔夫补充道,“只要有监护人陪同,那么夜宴上的食物是不限量的,而且,从原则上来说,其实风险乘客每天晚上都可以去夜宴上吃东西——只要当晚受邀的乘客是监护人,哪怕不是监护你的那一个,但只要这人愿意为你提供短期监护,那都是可以的。 “像我昨晚就吃了很多很多东西……”古斯塔夫拍了拍自己的肚子,“但完全没有问题!没有任何人来找我的麻烦!” 听到这里,亚当斯等人才后知后觉地看向海伦。 “……你已经是监护人了吗?” 古斯塔夫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立刻捂住了嘴。 海伦瞥了他一眼,“现在捂嘴有什么用?” “所以你到底是不是?”亚当斯追问道。 “是,”海伦脸上的笑意褪了下去,她看向赫斯塔,“早知道你也是监护人,我就懒得装了。”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六章 浑水 “为什么不主动报告你已经是监护人的事?”赫斯塔问。 “你不也没和任何人提过——” “我需要和谁提,你?” 海伦移开了目光,“……没有冒犯你的意思,但你也别过问我的事了,好吧?” “你这种想法很危险。” “危不危险的……谁知道呢,我现在可以带古斯塔夫走了吗?” 赫斯塔看向古斯塔夫:“他们还有什么要你带到的话吗?” 古斯塔夫摇了摇头,“该说的我应该都说了……监护人制度是他们验证过的办法,他们说这样就能挺到下船的那天……” “挺到下船那天……就好了吗?”亚当斯问,“这船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知道吗?” 四下一片沉寂,没有谁能回答这个问题,有人把手里的餐巾狠狠甩在了桌上,抱着头在桌上趴了下来。 司雷轻咳一声,“……今天是谁收到了夜宴邀请?” 塔西娅缓缓举起手,“我。” 司雷看向海伦,“你走之前,先把胸针给塔西娅吧。” “什么胸针?”海伦问。 司雷稍稍颦眉:“你昨天从我这里拿走的权杖胸针,镶着蓝宝石的那个?” “啊,那个呀……”海伦稍稍睁大了眼睛,“我一不小心,弄丢了。” “弄丢了?” “对。”海伦抬手拨了拨脑后的头发:“应该是昨晚跳舞的时候丢的吧,毕竟跳舞的时候动作有点大……反正今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就没看见它了,不好意思。” 塔西娅脸色微白,“那……那我……” “你再去领一个呗。”海伦两手抱怀,“本来也是船上发的胸针,她们肯定准备了很多个吧?” “但,要是那样的话……是不是得下负二层……” “是吧?”海伦也朝司雷那边望去:“诶,司雷警官的胸针是哪儿来的?” 司雷刚要回答,古斯塔夫先开了口,“不都是在负二层的那个酒吧里吗?邀请函上就是这么写的——” “把你的嘴闭上古斯塔夫。”海伦低声斥道。 古斯塔夫轻轻颤抖了一下,低下了头。 望着海伦若无其事的目光,司雷猛然间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古斯塔夫下负二层的时候并没有读过《细则》,这也就意味着,彼时进入负二层并不意味着违背铁律。 但自己不一样,她拿胸针的时间在读《细则》之后,这一点所有人都知道。 “怎么不说话了,司雷警官,”海伦轻声道,“我记得昨天古斯塔夫还问过你一样的问题,你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我——” 海伦仰着头,佯作回忆装:“我记得你好像是说,你什么都没做,负二层的工作人员就直接把胸针给到你了?” “司雷没有那样说。”赫斯塔低声道。 “难道我记错了?”海伦看了看四周,“当时应该很多人都听到了吧。” “对,很多人应该都听到了,司雷的原话是‘我什么都没有做,胸针就直接给到我了’。”赫斯塔望着海伦,“她从来就没有说过‘负二层的工作人员’这种话。” 司雷屏住了呼吸。 是吗? 她的脸颊两侧开始有些刺痛发痒,让她想伸手去抓一抓,但司雷强行忍住了——眼下任何多余的动作可能都会让她的举止看起来更加可疑。 “我也有个印象,”塔西娅附和道,“司雷警官当时说的话确实有些歧义,但肯定是没有提到负二层的。” “是吗,你确定?” “确定的,”塔西娅点头,“因为我当时就在想,如果她下了负二层,那就违背铁律了——如果她明确说过自己去了负二层,我怎么还会有这种疑问呢。” 海伦努努嘴,有些不快,“所以是有船员直接把胸针给了司雷,嗯?” “确实存在一些安全领取胸针的办法……”赫斯塔低声道,“海伦,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不要再做这种无谓的试探。你应该记得,《细则》里有一条,就是专门用来警告你这种人的。” “我不过就是提一提司雷警官曾经的——” “唯有违背铁律造成的后果无法挽回,”赫斯塔的声音稍稍抬高,压过了海伦的辩解,当整个餐厅鸦雀无声的时候,她又用正常的音量说出了下半句:“……克制好自己的好奇心。” “可以,可以。”海伦点了点头,“我懂你意思了。” “我觉得你好像还是不懂,不过没关系,”赫斯塔轻声道,“我会让你懂的。” “不会是在威胁我吧?”海伦往前走了几步,“你是裁定者没错……但你已经把细则全都公布出来了,你还有什么手段能威胁我?” “海伦……”塔西娅早就觉察到了两人话里的火星,她试图劝和,然而左右看看,又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赫斯塔沉默了片刻,但她始终盯着海伦的眼睛。 “你很嚣张啊。” “也不是坏事,从某些方面来说,这也是一种,嗯……对你们的赞扬?”海伦伸出两根手指,分别指着赫斯塔和黎各,“你,还有黎各,你们俩都是那种很典型的水银针……你们不会对我这样的平民下手,因为你们干不出这种事,对吗?” 黎各再次被点,不由得有些莫名:“你这个人——” “看得很准,没错,我们就是这样的水银针。” 赫斯塔把黎各刚刚抬起的手又按了下去。 “尤其是,当我们发现有人开始好奇违背铁律的后果,但又不想自己冒险,于是开始琢磨怎么把别的人推下去看看,以观后效……的时候,我们不会袖手旁观。” “没有这种事。”海伦回头,冲着古斯塔夫动了动手指头,“我猜今天的集会应该已经结束了吧?你作为裁定者,下次别再迟到了,所有人都在这儿等你们,一等就是两个小时……有点过分了。” 众目睽睽之下,海伦带着古斯塔夫离开了餐厅。人们震惊于她对两个水银针的无礼,在眼下的轮船上,恐怕没有谁能有这样的底气——要么海伦是不要命了,要么,她肯定是知道了什么一定能保命的消息。 “散会。”赫斯塔轻声道,“塔西娅留一下。” 人们鱼贯而出,赫斯塔听见走廊上传来一些呼喊声,有几个人在呼喊海伦的名字,声音渐行渐远,随着脚步声一并消失。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七章 不同 塔西娅神情有些忧虑,“我还是有点担心今晚,关于胸针——” “你今晚什么也不用戴,直接去赴宴就好。”赫斯塔轻声道,“最好的选择是你一个人去——” “我一个人?”塔 “对,你一个人,是最安全的。”赫斯塔轻声道。 “不可能的!”塔西娅一下站了起来,她不由得转身看向司雷,“我、我如果一个人的话——” “……也许可以找一个人陪她一起。”司雷说道。 “可以是可以,”赫斯塔回答,“但你和黎各都不合适。” “为什么?” “你们俩……”赫斯塔斟酌着说法,“容易惹事。” 说着,赫斯塔看向塔西娅,“这样,从现在到晚上五点,你试试看能不能找到一个像古斯塔夫那样的荆棘僧侣做你的风险乘客,如果找不到,你再来找我。” “……像……古斯塔夫那样?”塔西娅有些不理解,“是指,年纪小?” “不一定,当然年纪小最好,”赫斯塔答道,“但主要是从身材上甄别——挑那种你感觉自己能打得过的人。” 塔西娅怔了一下,“……可能,不太多。” “是不太多,”赫斯塔笑了笑,“那退而求其次,试试看找那种只要豁出去了也能打上三五回合的。” 塔西娅仍有些不解,“……监护人和风险乘客之间,也会打起来吗?” “当然不会,”赫斯塔回答,“这只是一个挑选标准,我不是真的要你去打人。” 塔西娅有些为难地俯下身,把下半张脸埋进了掌心,“……可是,要我当监护人,我怕我根本——” “如果是从风险乘客的角度,你可能是这艘船上顺位第二的模范监护人,”赫斯塔笑了笑,“别担心这些。” 黎各不由得好奇:“……第一是谁?” 赫斯塔一言不发地朝不远处的司雷挪挪下巴。 “哈哈哈,”黎各两手交叠在脑后,“确实。” “但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万一遇到了危险,我还怎么——” “那都不是你现在该考虑的事,”赫斯塔轻声道,“只要你带着风险乘客出席夜宴,很多事情就不必担心了,相信我。” “您能再说得更明白一些吗……” 赫斯塔摇了摇头。 “好吧,”塔西娅的视线落回了地面,“或许我确实应该学会一个人面对这些——” “去吧。”赫斯塔看了眼时间,“如果五点之前找不到这样的风险乘客,我们也还有别的办法。” 塔西娅不由自主地又回头看了司雷一眼。 “有一件事,我不知道有没有必要和你们说……” “什么?” “就是,海伦,”塔西娅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卡片,“海伦昨天曾经给过我一张这样的卡片,当时她带着古斯塔夫,应该是刚刚运动完回来……” 赫斯塔接过卡片,上面写着一个地址,还附有姓名和电话。 黎各扫了一眼,“好像是二层甲板的网球馆?” “她说船上有一些付费服务,如果不清楚门道是进不去的,”塔西娅眨了眨眼睛,目光再次因为羞怯而变得闪烁起来,“然后就给了我这个……我没有去联系过这个人,但,我不知道……这对你们有没有用?” 赫斯塔把卡片递还过去。 “我不需要这个!”塔西娅立刻道,“我——” “这有用。”赫斯塔回答,“你贯彻了《细则》,海伦在近期很有可能会尝试违背铁律,你将和她相关的信息给到了裁定者,这很好。” “那你可以收着它——” “你害怕这张卡片吗,塔西娅。” 塔西娅忽然笑了起来,“……我怎么会害怕一张卡片?” “那为什么一定要我收下?”赫斯塔将卡片举至眼前,“这么点信息,我怎么样都记下了。如果你想找人验证它到底是个什么付费服务——” 塔西娅深吸了一口气:“我真的一点都不感兴趣!” 空气忽然变得非常安静。 在这寂静中,塔西娅也感觉自己的反应似乎是有些过激,“不是……” “那就收下,”赫斯塔将卡片放在了她的手心,“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但我倾向于认为它没什么危险性。” “……是吗?” “我猜海伦可能是在执行另一条建议,”赫斯塔轻声道,“监护人与监护人之间的声援与帮助应是无条件的。” 塔西娅把卡片捏在了手心,“但我不是,也不会是海伦那种女人……” 赫斯塔望着塔西娅的脸,想了许久,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当然了。” 塔西娅抬起头,“什么?” “你和海伦是两种人,”赫斯塔轻声道,“这种事,一眼就能看出来。” “可她昨天也提到让我尽快做监护人……” “那也不意味着成为监护人就是成为‘海伦那样的人’。”赫斯塔低声道,“司雷警官也是监护人。” 塔西娅又是一怔,她回头望向司雷,“……是吗?” “呃……嗯。”司雷点了点头,“对。” 塔西娅缓缓地舒了口气,“这样吗。” “顾虑会轻一些吗?” “轻多了!” “好,”赫斯塔笑了笑,“我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做,和海伦有关,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冒这个险……” …… 十二点,赫斯塔三人重新回到房间。 三人比以往更沉默,谁也没有提今早司雷的独自出走,黎各拿起平板开始点菜,在一段简短的报菜名过后,三个人又躺在了床上。 黎各侧头看向赫斯塔:“你打算拿海伦怎么办?” “必须给点警告了。”赫斯塔闭着眼睛,轻声说道。 “怎么给?” “不急,先等塔西娅消息,”赫斯塔艰难地翻了个身,“我今天一早上肚子都不太舒服,头又疼,胸口这片也……” “以后少喝点吧。”司雷低声道。 赫斯塔睁开眼睛,朝司雷的方向侧过身,“今天多亏你反应快。” 司雷表情没有太大变化,“……如果古斯塔夫说的是真的,那我当监护人也是早晚的事。” “你信吗?”赫斯塔问。 “你不信?” 赫斯塔重新躺平,“……不信。”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八章 想象的造物 赫斯塔听见司雷那边传来了一声轻且长的叹息,尽管司雷的反应在意料之中,但这仍让赫斯塔心底泛起一些唏嘘。 “……情况已经不一样了,”赫斯塔低声道,“显然这船上有另一个人正在履行她的职责,这和我们究竟是认同还是反对无关,即便我放弃立场,完全站在你这边——” “一定有别的什么办法……”司雷的手臂搭在眼睛上,“这艘船失联了这么久,陆地上一定也在搜寻它的消息,不能放弃。” “你这样当不了水银针的。”黎各忽然说。 司雷和赫斯塔同时看过来。 “司雷之前说她很羡慕水银针,”黎各向赫斯塔解释道,“也想当水银针什么的。” “你解释一下,”司雷撑着床坐了起来,“……为什么我做不了?” 黎各望着她,“好吧,也做得了,但2号办公室绝对不会把你编入战斗序列,所以你上不了前线。” “为——” “因为螯合物最爱看人在爱恨里挣扎,又无法逃遁的样子了,”黎各答道,“一旦把自己沉浸的什么东西带上战场,就什么都完了……水银针是这样的。” “这不关什么沉浸不沉浸——” “如果你真的那么希望保护下整艘船的人,我当然愿意帮你,毕竟现在我知道这船上的规则不会伤害到我,我无所谓啊!” 黎各颦眉,“……但你图什么呢? “就今天海伦最后那几句话,你们都听到了吧?我是不管你们俩往后跟她什么瓜葛,以后和这人沾边的事情我是绝对不会管了——我半夜三点不睡觉,就为了找她的风险乘客,她当着所有人的面质问我为什么迟到了两小时……哎她要真计较这个为什么不来叫门?就算她懒得跑,电话她会打么,不知道来个电话问问么?” “我和她应该是不会有什么瓜葛,”赫斯塔轻声道。 司雷觉察到两人视线同时向自己这边望过来。 “为什么看我……”司雷一时迟疑,“我本来也和她没什么瓜葛,而且按安娜的说法,海伦在这艘船上根本不会有性命之虞——也轮不到我来救吧。” “你最好是记住你今天说的话,”黎各微微眯起眼睛,“这个人先是从你这里拿走了权杖胸针,等轮到别人要用的时候她就说自己弄丢了,这是一;然后她又借题发挥,想当众套出你下过负二层的话,这是二;三……” 黎各忽然卡壳,“什么来着……一下上头气忘了。” “还时刻想着牺牲别人保全自己。”赫斯塔轻声道。 “对,”黎各点头,“就这样一个人,现在天天在船上来去自如,喝酒跳舞打网球——特别滋润。你再看我们三个?你是没觉睡,我受伤受累,简一个从来不碰酒的病号现在天天——” “没有天天,”赫斯塔皱起眉头,“我就喝了两回?” “凭什么?”黎各连续拍打膝盖,“你不觉得这里面有什么问题吗?” “……这两天没有新的死难者,所以船上的气氛不像之前那么惨烈,”司雷的声音低了下去,“但是……” “对,现在好像是有别的出路了,所以某些人装都不装了,还在走廊上就开始追着海伦跑——反正看起来不需要水银针也能生存……”黎各摊开双手,“我做水银针十年了!从来没有哪一次出任务比这次更像工具人!你扪心自问是什么原因!” “……对不起。”司雷闭上眼睛,十指交握抵着印堂,“我之前的很多处理,其实都不够稳妥……” 黎各回头,“你也别当什么裁定者了,再搞个选举让他们自己选个领头人——” “我不。”赫斯塔不以为然,“好不容易创造出这么好的局面,为什么要拱手让人?” “……什么局面?” “就刚才说的,这两天没有出现新的死难者。”赫斯塔轻声道,“我上来的时候算临危受命,没理由现在情况刚好转就下台……凭什么?” 黎各再次眯起眼睛,这一次眼里写满了疑问。 “……我以为你只是在,配合司雷?” “当然也是为了实现司雷警官尽量减少伤亡的心愿,”赫斯塔轻声道,“但这个游戏本身也很有意思。” “你指什么?” “怎么说呢……”赫斯塔沉默了一会儿,“我昨天在《雄性觉醒》里读到过一个故事,是罗博格里耶年轻时给一个年轻军官的建议。 “当时那位军官刚刚跳级晋升,但提拔他的上级因为某些并不光彩的原因进了监狱,因此,他也不得不接受调查,但幸好他是清白的,所以很快恢复了职位。 “有一天晚上,罗博格里耶到这位军官家里喝酒,军官向罗博格里耶倾诉,说这些天里他总是在为如何与下属相处的事情烦忧,他感到自己的形象可能已经遭受了流言侵害,但他不知道应该如何重拾下属的心。 “‘也许我应当在家里举办一些晚宴,邀请大家过来作客?’军官问。 “‘您绝对不能这么做’,罗博格里耶回答,‘正相反,你连日常饮食都应当独自一人,避免让你的下属接近’。” “军官问为什么,罗博格里耶告诉他,因为在每一个等级森严的社会,人们绝不会因为忠于自己所扮演的角色而受罚,相反,他们往往会因为扮演时的露怯而遭到唾弃。 “‘因为领袖与领导者都是想象的造物,其人越是神秘莫测,他在民众的幻想中便越是具备非人的才干与美德,倘若你不肯为他们保留这幻想,非要走到他们中间去,和他们吃吃喝喝,谈笑风生,就别怪他们来扒你的皮,啃你的骨头了’。” “……我还是没明白,”黎各歪了歪脑袋,“你想说什么?” “起初我一下想起来勒内,因为他在我面前卑躬屈膝的样子,让我完全想象不到他在别人面前的张狂。但他从来不忌惮在公开场合表现出卑躬屈膝的一面,这些丑态似乎也完全不影响他在其他人面前立威…… “然后我突然意识到,勒内所表演的谄媚,或许正是他对下属的行为示范,他如何对我,他的下属也应如何对待他——在这一点上,角色的信念是一致的。 “而刚刚在毕肖普餐厅,我分明感觉,海伦也在做同样的事,只是她想要的位置比勒内更高。” 司雷颦眉:“……你是说她在挑战你的权威。” “对,”赫斯塔轻声道,“效果你们也看到了,立竿见影。” 第二百一十九章 出借 “这不是正好?”黎各望着赫斯塔,“既然她想做裁定者,你直接把这摊子事都丢给她不就好了?反正我们现在都在船上,也不影响你围观这些人接着‘玩游戏’——” 赫斯塔看向别处,“不要。” “为什么不要。” “如果我们从一开始就什么都不做,任凭戈培林安排所有人的行程,那现在船上的荆棘僧侣应该已经死得不剩几个了。等到所有男乘客都被杀的那天,游戏会直接结束,那我们就什么都看不到了——杯葛僧侣、罗博格里耶、伊甸、十五大区、《神谣集》……这些事情我们根本无从知晓。” 黎各沉默了一会儿,“……所以在我们三个人里,懒得管这些事的人,其实只有我一个吗?” “你辛苦了。”司雷诚挚地说。 “但我觉得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们应该都会轻松很多。”赫斯塔轻声道。 黎各不置可否:“……你确定?” “我也有这种感觉,”司雷轻声道,“回头看……夜宴应该是一个关键节点。 “在戈培林任裁定者期间,每一个受邀参与夜宴的都是男乘客,除了古斯塔夫,剩下的几个人都遇害了;而在简成为裁定者之后,夜宴的邀请乘客就转为了女性——我、海伦,还有今天的塔西娅……这几乎是从死亡到幸存的转折点。” “你赴宴那晚,我们也几乎是被困在那里了。”黎各提醒道。 “……我有几个猜测,”赫斯塔望着她,“你们被围攻,可能因为司雷不是你的监护人,可能因为你不是持票登船的乘客,还可能因为你们俩擅自要求去见了罗博格里耶——最后一点是最有可能的。” “我也想到过这个,”司雷道,“毕竟相比于前几个收到夜宴邀请的荆棘僧侣,我的整个赴宴流程都非常顺利。” “确实,”赫斯塔附和道,“那几个荆棘僧侣从一开始就没有活路——他们选错了担保人要死,选错了配饰要死,就算选对了配饰,如果最后没能成功找到宝石胸针还是要死。更不要说他们作为潜在的风险乘客,独自赴宴以后会遭遇什么了……” “我们船上现在一共有多少个女性乘客?”司雷问。 “好像有五六个吧。”赫斯塔算起来,“你和我,塔西娅,海伦,之前被勒内抢过首饰的那个人……还有,嗯……” 黎各颦眉:“好像就这些了?” “不对,还有两个,”司雷突然想起了两个人,“艾格尼丝和梅耶——她们俩都是正经拿着船票上来的。” 赫斯塔怔了几秒。 哦,对。 昨晚还和安娜聊到过她们…… “还有安娜,”赫斯塔忽然道,“安娜也是持票上船的人——她也是正式乘客。” “所以……?”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到这件事,”赫斯塔低声道,“那接下来,监护人就只会从这几个人里产生了。” “说到监护人,”司雷顿了顿,“,你是不是该去接伯恩哈德了……” “啊。”赫斯塔一怔,“忘了。” …… “海伦!” 二层甲板走廊,塔西娅终于等到了那两个熟悉的身影——海伦正带着古斯塔夫从楼梯间下来。 “你先帮我把东西拿到前台,在那儿等我。”海伦对古斯塔夫吩咐道。 “好的……” 走廊上很快只剩下她们两人。 “什么事,”海伦笑着道,“要不要找个地方坐下聊?” “我……我想来问问,那枚胸针。”塔西娅的视线始终落在地上,“你是……真的弄丢了吗?” 海伦久久望着塔西娅,良久才道,“对啊。” “我不相信……”塔西娅捏紧了衣袖,“胸针肯定还在你这里……” “谁说的,赫斯塔?司雷?”海伦稍稍侧头,“她们把你留下来就是专门和你说这个的?” 塔西娅抬起头,“你不用提她们!” “……哎哟,这么大声干什么,”海伦笑着捂了下耳朵,“她们都和你说了什么?” “她们让我也……尽快找个风险乘客,当监护人。” “早和你说了,你不信,非要她们讲你才——” “我要怎么做,你才肯把胸针借给我?”塔西娅往前一步,“或者我也可以当你的风险乘客——” “别说傻话了,塔西娅,”海伦的脸忽然冷了下来,“放着监护人不做,要做风险乘客,我多你一个风险乘客有什么用?” “那么我今天就去找人,我今天就想办法当上监护人——但那个胸针,你真的不能借给我吗?等到夜宴结束的时候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这么着急?”海伦低笑一声,“赫斯塔今天不是还说她有别的办法吗?” “她没有……她就说让我赶紧成为监护人,成了监护人再去参加夜宴就什么事也没有,”塔西娅的声音非常低,“但你和司雷都戴了胸针,如果我不戴,我怕万一……” “还好,还不算太笨。”海伦打断了塔西娅的低语,“你听着,胸针,我可以借给你。” 塔西娅的目光几乎旋即亮了起来。 “但有条件。” “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 “别应得太早,”海伦两手抱臂,“……你需要,把你的船卡,交给我。” 塔西娅微微张着口,许久没有说话。 “怎么了,不愿意?” “但是……铁律上说……” “刚刚才说你不算笨,”海伦摇了摇头,“你还不明白吗?赫斯塔现在没法拿出新的胸针,就说明司雷之前已经下过了第二层。《细则》是赫斯塔贴出来的,里面有多少她杜撰的东西,你又知道吗?” “……但船卡,”塔西娅的视线再次落了下去,“不能换个别的条件吗?” “除了交出你的船卡,别的,想都不要想。” “那……可以让我回去想想吗?” “不行,就在这里决定,”海伦稍稍昂起下颌,“如果你说你现在没有把船卡带在身上,那我们就没有别的什么好说了——我没有太多时间给你浪费,现在,就给我回答。” 良久的沉默之后,塔西娅终于喃喃开口。 “……可以。” 海伦露出一个微笑。 塔西娅咬着牙齿,半晌才道:“但……我也要先确认一下你的船卡。” 第二百二十章 授权 “看我的船卡?”海伦的语气明显有些不快,“为什么要看我的船卡?你看了又什么用?” “我记得《细则》上讲过,船卡是每个人唯一的身份证明,”塔西娅艰难地解释着,“我知道这么说会有些荒谬,但……如果我从来没有确认过你但任何身份证明,就把我的船卡交给你,我……我——” 海伦把手伸到后背,很快取出自己的船卡在塔西娅面前晃了一下。 “这样不行……”塔西娅的声音更轻了,“我必须确认你的船卡是完整的,没有被损坏过的——” “你有完没完?”海伦冷声道,“你要还想要胸针——” “如果你今天不肯给我看你的船卡,那么今后你也不必再想让我配合你做任何事了!”塔西娅后退了一步,“我说了,我可以把我的船卡给你,如果这样可以让你相信我是真诚的——但是海伦,在这艘船上,我和你是平等的!我这次来,是来寻求你帮助,如果你觉得单凭一个胸针就可以随意摆布我,那你—— “好了好了,”海伦挽过塔西娅的肩膀,“……看把你急的,我们当然是平等的——” “总之,信任是相互的。”塔西娅从随手包里取出了一张船卡,“你要我把船卡交给你,但你连基本的身份确认都不肯做,那我怎么能相信你会愿意帮助我渡过今晚的难关?” 海伦有些好笑地看向别处,想了想,又重新把自己的船卡递到塔西娅面前。 塔西娅刚要伸手去接,海伦轻声提醒,“你的。” 两人交换了船卡,海伦的眼睛始终盯着塔西娅的手,以防她做什么手脚。 然而,塔西娅似乎并没有多么看重那张船卡,她只是拿着卡片胡乱地翻转了两下,就将它还了回来。 “……这就好了?”海伦收下船卡,“就这么看两眼,真要是一张假卡,你也看不出来。” “胸针可以给我了吧?” “我哪会随身带着……” “那你什么时候给我呢?”塔西娅问,“或者我什么时候找你去拿?” 海伦看着塔西娅,一时没有说话。有时候她会为塔西娅身上的这种轻信感到惊疑——塔西娅似乎完全不担心这个上交船卡的把戏是她在空手套白狼。 人怎么能不设防到这种地步…… “海伦?” “……你打算做谁的监护人?” “还没定,”塔西娅如实答道,“我想先去问问菲利普——” “那个想追你的小伙子?” 塔西娅脸一红。 “可以!”海伦抬起双手,做了个拉伸动作,“当了监护人以后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我、我不会——” “下午……两点半吧,带着你的风险乘客到医务室门口等我,”海伦轻声道,“登记监护人非要船卡不可,到时候我会把卡片暂时还给你,胸针也那个时候给你,怎么样?” “一言为定。” 海伦欣然点头,她站在原地看着塔西娅小跑着消失在门后。即便是在现在这样的场合,塔西娅出入还是穿着高跟鞋。 鞋跟笃笃敲击地面,这声音让海伦想起误入猎场的幼鹿。 海伦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厌恶。 是的,这个世界上总是存在一些过于天真的人……每当这样的人出现在她眼前,她总是会觉得,这些人实在应该碰上点什么悲惨的事情。 不然都对不起他们浑身上下散发的愚蠢。 …… “你为什么才来!” 伯恩哈德的声音有些崩溃,他用力拍打铁门,发出骇人的声响。 铁门打开,赫斯塔看见伯恩哈德从一个既无法站直,又无法坐躺的狭间里跌了出来。他侧躺在地上,表情痛苦地舒展着四肢,发出一连串意味不明的低哼。 “打扰一下,”赫斯塔看向一旁的船员,“这是禁闭室吧,你们船上怎么会有这种地方?” “原本是作为一种小众的娱乐设施……” “娱乐?” “娱乐。” “他的枪呢?”赫斯塔轻声道,“给我保管吧。” 几个船员将已经收缴的武器打包交给了赫斯塔,“请您履行好作为一个监护人的职责。” “不履行怎么样,”赫斯塔看了船员一眼,“你们也把我丢进去?” “啊……当然不会,”船员答道,“但下一次也会有别的手段来矫正风险乘客的行为,每一次都会升级。” 赫斯塔伸脚踢了踢伯恩哈德的手:“听到了吗。” 伯恩哈德满脸厌弃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他反复扭动颈脖,以缓解酸胀感。 “还有别的事吗?”赫斯塔看向船员。 “没有了。” “那我们走吧。” 司雷刚要上手去推赫斯塔的轮椅,一旁伯恩哈德不容分说地抢过这个位置,“我来,我来……” 离开关押地,伯恩哈德连续咳了好几声,“赫斯塔女士……” “将军啊,”赫斯塔叹了口气,“风险乘客的规矩一共就四条,不多吧?你怎么第二天就记不住了?” 伯恩哈德刚要出口的话突然噎住,他喉咙动了动,良久才道:“我上午太冲动了……” “你确实太冲动了,”赫斯塔轻声道,“古斯塔夫毕竟是从昨晚的夜宴上毫发无伤的回来了,他的经验很重要,不论他说什么,你都该让他把话说完,最后听不听和这是两码事。” “是的,我……我其实说完就意识到了,”伯恩哈德忍着一肚子的恼火,尽量放低声音,“如果是在平时,我应该不会这样。” “平时?今天上午不是平时吗?” “……实在太饿了,”伯恩哈德低声道,“我昨天晚上就只吃了两根香蕉,一个苹果和一点蓝莓,今天早上也基本就是吃的这些东西……” “那你赶紧去吃午饭吧,司雷警官会送我回去的。” “不,不,赫斯塔女士……”伯恩哈德蹲在了赫斯塔旁边,“这些东西是不可能吃饱的,它连吊着命都不算!再这样下去,我会疯掉的!” “那你想怎么办呢?” “我记得那个册子上说过,规则不是定死的,只要和监护人商量过,里面的尺度完全可以调整……您能不能——” “哦,我明白了,”赫斯塔轻声道,“可以,你现在就去毕肖普餐厅,告诉船员我给了你授权,你可以吃尽可能多的东西。”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一章 敬语 当赫斯塔回到房间,塔西娅已经等在了那里。 “我看到她的号码了——”塔西娅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冲到了门边。 “嘘。”赫斯塔作了个嘘声的手势,“万一还有别的人跟我一起回来呢?” 塔西娅一怔,这才向赫斯塔与司雷的身后张望——后面空无一人。 “我只是提出一种可能,”赫斯塔笑着道,“下次如果还有类似的情况,你至少应该先留意一下门口有没有外人。” “好的,”塔西娅点头,“我看到她的船卡编号了——62!” “果然,”司雷轻叹一声:“……这不是她的船卡编号。” “不会!那是我亲眼看见的!” “这个号码是古斯塔夫的,”司雷道,“她应该是拿古斯塔夫的船卡应付了你。” 塔西娅再次陷入惘然。 “她是随身带着这张船卡吗?”赫斯塔问。 “对,”塔西娅的表情很快转向失落,“……在我问船卡的时候,她直接就从背后抽出来了,她让我下午两点半的时候去医疗室门口等她,带着我的风险乘客一起。” “可以,”赫斯塔轻声道,“到时候她应该不会跟你一起进去的,你就拿自己的船卡去登记。” 塔西娅有些不解地看着赫斯塔,“……你们早就猜到了她可能会拿古斯塔夫的船卡来骗我吗?” “海伦在这方面一直很小心,”司雷回答,“所以……” “那你们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呢?如果你们提前告诉我,62号是古斯塔夫的船卡编号,我刚才就能识破——” “那反而可能招致她的怀疑。”赫斯塔抬起头,“其实你听过古斯塔夫的船卡编号。” “……我听过?”塔西娅不解,“我怎么会听过?在哪儿听过?” “因为司雷曾经当众报出过古斯塔夫的号码。” “……有这种事?”塔西娅看向司雷:“什么时候?” “都过去了,不重要,”司雷道,“如果你当时记住了,那刚才和海伦对峙的时候自然会发现;如果你没有记住,那说明你就不是在这些事上留心的人,记住了反而可疑……再说,海伦本来也不太可能拿出她自己的船卡,所以也不用戳破她。” “除了这件事,今天的整个谈话还顺利吗?”赫斯塔问。 “很……顺利,”塔西娅眉头微皱,“你提到的几个问题,她都问我了,包括我问能不能回去想想的时候,她真的就说如果我不能当场给答案,整个事情就没得谈……你怎么知道她会怎么回答呢?” 赫斯塔没有回答,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这视线令塔西娅忽然感到一阵悚然,不由得主动移开了目光,“对不起……” “嗯?”一旁司雷正拿着水壶给塔西娅倒水,完全没有留心到这边骤变的氛围,听见这声道歉不由得回过头,“怎么了?” “没什么。”塔西娅连忙上前接过司雷手中的水杯,“我也不知道刚才为什么突然就说了一声对不起,哈哈……” “你真的很喜欢道歉,没有必要啊,”司雷笑了笑,“你的风险乘客现在定了吗?” 塔西娅低头喝水:“……我想去问问菲利普。” “也好,”司雷看着塔西娅一口气把整杯水都喝了下去,“……你很渴吗?” “呃,也不是。”塔西娅把杯子放在桌上,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的慌乱,她勉强露出一个微笑,“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好啊。”司雷点头,“我送你出去。” 来到房间外的过道,塔西娅才感觉心跳稍稍缓了一些。 “现在外面没什么人,”司雷在玻璃门边看了几眼,“走吧。” “司雷警官……今天,今天我交给海伦的那张船卡……” “我也不知道是谁的,”司雷答道,“从勒内那儿拿的。” 塔西娅点了点头:“那……海伦会发现吗?” “迟早的事,”司雷回答,“但现在船上没有可以直接用卡号找到对应乘客的办法,所以应该不会那么快。” “好的,谢谢您……”塔西娅轻轻在司雷的肩膀上靠了一下,“我走了。” 离开赫斯塔的套间,塔西娅飞快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间。这会儿大部分人都在各自的客舱里,包括菲利普,但她完全没有了去找人谈话的心情,而是迅速躲回了自己卧室的卫生间。 闭上眼睛,赫斯塔刚才的目光又浮现在眼前,塔西娅说不出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劲——赫斯塔的表情并不算严厉,也没有任何胁迫或威逼的意思,但那一瞬间,她分明感受到了某种审视和觉察,让她在陡然间想起了海伦。 塔西娅的手撑着额头,她还记得当初第一次裁定者选举结束之后,赫斯塔曾经在走廊上鼓励她联系公开演讲……那时她分明感受到了一股莫大的激励。 但越是相处下来,有些问题就越让她感到困惑:赫斯塔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她真的值得信赖吗?也许答案自己早就了解:一个值得信赖的人怎么会和勒内这样的人走得很近…… 对赫斯塔而言,自己大概也是一颗不必知道太多的棋子,在这一点上,她和海伦可能根本没有什么不同。 塔西娅深深呼吸。 或许,整艘船上真正值得信赖的人,就只有司雷警官了。 …… “我感觉塔西娅刚才有点奇怪,”司雷回到房中,“简,你在听我说话吗?” “在听。”赫斯塔答道,“我也觉得有点奇怪。” “我们是不是给她太大压力了,”司雷望向她,“你说两点半的时候,我要不要‘偶然路过’一下医疗室那边——” “她不再对我使用敬语了。” “啊?” “上午在毕肖普餐厅的时候都还是一直用的敬语,”赫斯塔轻声道,“但从我们回来以后,就不是了。” “……你是不是有点太敏感了,你们俩本来年纪就差不多,她没必要对你使用敬语啊。” “但她之前一直这么用的,”赫斯塔稍稍歪头,“发生了什么呢?” 第二百二十三章 那边 / “可能海伦和她说了什么?” 赫斯塔没有应声,她的脸又恢复了先前凝神思索的表情,目光漠然地望着正前方。 “嘿。”司雷突然喊了一声。 赫斯塔回过神来,“……怎么了?” “你刚才在想什么?” “就在想塔西娅的事啊。”赫斯塔不解,“怎么了?” “……你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想今晚是谁该死了。” 赫斯塔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睛,“是吗?” 司雷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要不下午两点半的时候我还是去一趟医疗室吧。” “别去,留在这里。” “万一海伦看出了什么端倪——” .x63. “不会。” “但是——” 司雷想问为什么赫斯塔看起来好像完全不担心塔西娅会被海伦识破,只是她话还没有说出口,外面就传来了黎各的声音。 “简!”黎各推门而入,“你要不要去毕肖普餐厅看看?” 司雷与赫斯塔同时望向她。 “伯恩哈德又在那边闹起来了,我刚上来的时候听到声音过去看了一眼,”黎各说道,“吵得好像挺凶的。” “他又被船员抓起来了吗?” “那倒没有。” “那应该没事吧……”赫斯塔看向司雷,“不过保险起见,司雷警官,你能不能帮我下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司雷颇为不解地望了赫斯塔一会儿,但还是答应了下来。 房间里只剩下赫斯塔与黎各两人。 “怎么样,”赫斯塔望向黎各,“有什么新发现吗?” “嗯哼。”黎各在赫斯塔身旁坐了下来,把赫斯塔的船卡还给了她,“你绝对猜不到二楼的付费服务是什么。” “**相关?” “这都不用猜!我说的是,你知道它用的什么设备吗。” 赫斯塔凝眉想了一会儿,“……听你的口气,好像很先进?” “我们用过!在基地里!”黎各的声音稍高了一些,“封闭式体感舱,载具往后迭代了不知道几个版本——基地是拿它来做战斗模拟的,所以只重视动作捕捉,不追求感知觉的还原度,但这边的设备据说能在这方面做到极致。 “我问了下,想使用的话需要提前一天预约,我猜她们可能是需要一些时间来准备对应大小的体感服?” “……喔哦,”赫斯塔望着黎各,“你预约了吗?” “可惜呀,我本来想试试呢。”黎各眉毛动了动,“但我发现预约之后需要进行非常详细的身体数据采集……所以,还是算了。” “详细到什么程度?” “基本比得上一次ahgas的内部体检。” “……也合理,”赫斯塔想了想,“如果她们要追求极致的身体感知,那使用者的生理数据就是必须的。” 黎各长叹一声。 “这艘船太奇妙了,再住下去还能发现什么……我都不敢想!” …… 当司雷回来的时候,黎各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 赫斯塔正神情严肃地翻看那本《雄性觉醒》,她几乎把自己的速度放到了最慢,这种状态,和她一本极危作战任务说明书无异。 “伯恩哈德没事。”司雷走到赫斯塔身边,“他要求餐厅多给他一些吃的,餐厅的服务生说监护人不在,他空口无凭,所以就吵起来了。” “谢谢,”赫斯塔头也不抬,“辛苦了。” “你是想趁机给塔西娅留一个教训吗。”司雷突然问。 赫斯塔这才抬起头。 “你是不是希望她下午和海伦闹出点乱子,好让她知道点厉害?” 赫斯塔又低下了头,“不是。” “那你最好说说原因,”司雷低声道,“就连伯恩哈德——” “……我就是突然感觉,可能塔西娅也没有看起来那么弱不禁风。”赫斯塔轻声道,“你冒然过去,说不定反而会给她添麻烦呢?” …… 下午两点一刻,菲利普和塔西娅已经提前等在了医疗室前面。 菲利普换上了自己最正式的一套礼服,从领结到袖口全部装点齐备。两人默默坐在门口的联排椅上,一个看着走廊另一头,一个看着自己的手心,谁也没有说话。 塔西娅低声道,“……谢谢你愿意为我冒这个险。” “没什么!”菲利普立刻回过头来,“只要这样能帮上你的忙。” 两点二十,海伦带着古斯塔夫出现在两人面前。 “哦,你们也提前到了?”海伦脖子上还搭着一条毛巾,“好习惯。” 塔西娅站了起来,她还没开口说话,菲利普已经把她拦在了身后,自己挡在了她与海伦之间。 “我们现在要去哪儿?”菲利普沉声道。 海伦抬手抓住了他的脑袋,稍一用力,就将他推去了一旁。 “菲利普!”塔西娅惊呼着去扶摔在地上的男人。 “去医疗室找值班的医生或者护士,”海伦将船卡递给了塔西娅,“告诉她,你要登记为这个人的监护人。” 塔西娅怔在当场,她喉咙微动,而后迅速接过了船卡。 菲利普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一幕,“原来是在这里登记吗……” 海伦扫了菲利普一眼——这人从头到脚打扮精致,与其说是来登记风险乘客的,倒更像是来登记结婚的。 “登记完了马上出来。”海伦表情玩味,“我还要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塔西娅有些警惕地看着她。 “别多问,”海伦看了菲利普一眼,“正好现在有时间,带你过去逛逛。” …… 结束登记之后,菲利普不情不愿地一个人回了客舱,塔西娅跟在海伦身后,内心忐忑地来到了二层甲板。 才踏过楼梯间的安全门,眼前的一切就令塔西娅感到惊异——二层甲板非常热闹,咖啡角、手球室、羽毛球馆……她们经过的每一处场馆里几乎都有人。 这些人都是哪里来的…… 明明中午她过来的时候,这一片根本看不到人,连值守的船员都没几个…… 塔西娅转着圈观察着周围的一切,除了身后的古斯塔夫始终低着头,有些拘束,这里到处都洋溢着热情。 突然,一个人从斜后方叫住了她们,塔西娅回过头,见一个体型与海伦相似的姐姐扛着网球拍站在不远处。 她望着海伦,神情友善,两人似乎认识。 第二百二十四章 蒙 塔西娅站在几步之遥的位置,观察着海伦和这个女人的谈话。 两人聊起了昨日一起打网球的事,听起来,她们似乎棋逢对手,非常过瘾,只是海伦因为要准备夜里赴宴,不得不提前离开,所以决胜还在今日。 海伦反复拒绝了女人的邀约,先是说现在还没到四点,接着又说自己有更重要的事,女人以为这是推辞,抓着海伦的手不愿放开,海伦只得开口:“我现在真的有事,喏,我今天带了人。” 塔西娅微妙地绷紧了神经——因为女人朝她看了过来。 “你朋友?”女人问。 “算是。”海伦回答,“我带她去那边做个预约。” 女人这才留意到古斯塔夫身边还站着一个清瘦的女人,她笑了几声,连忙上前向塔西娅问好。塔西娅拘谨地点了点头,刚要开口说点什么,就被对方抓住了肩膀。 女人捏住了塔西娅胳膊的骨头,塔西娅当场怔住,半晌才想起来往旁边移步,以挣脱女人的手。.. “上面的人也不让你吃饭吗!?”女人惊奇地问。 “没有,我……只是胃口比较小。”塔西娅看向别处,低声回答。 “一会儿你也一起来,我找个人带你,”女人挥了挥拍子,“会打吗?平时运动吗?” 看小说上 “会,”塔西娅勉强笑了笑,“运动的,当然运动……我肚子和大腿上全是肉——” “你都要瘦没了!哪里有肉!” 塔西娅正不知如何回答,海伦已经推着她继续往前走。女人在身后提醒海伦一会儿不要爽约,海伦满口答应了。 “你会喜欢那里的,小姑娘!” 塔西娅听见不远处的女人这样喊道。 她回过头,只看见女人转身的背影——这个拿着球拍的女人已经小跑着重新朝体育馆跑去了。 海伦搭着塔西娅的肩膀脚步飞快,塔西娅勉强跟上。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塔西娅按捺着不安,低声问道。 “你已经是个监护人了,多少也得懂点怎么应对危险局面吧?” “危险局面……”塔西娅似懂非懂地重复着这几个字,“你是指急救训练还是——” “以往水银针们在训练的时候会用到一种设备,”海伦侧目看向她,“它提供一种沉浸式的体验,能够模拟各种极端环境……” 海伦推开一扇门。 “总之,它能够教会你很多东西……一些在别的地方,很难学会的东西。” 塔西娅刚要跟上,忽然发现古斯塔夫低眉顺眼地停在了门外。尽管他两手空空,可身型仍有些佝偻,就像怀里还抱着一个沉重的行李包,令他无心抬头。 “你不进去吗?”塔西娅低声问。 古斯塔夫猛然抬眸,仿佛对塔西娅的这个问题感到意外。 “……我不能进这里。”古斯塔夫回答。 “为什么?” “我能来这一层已经很不合适了,”古斯塔夫的表情始终有些紧张,“求求您快进去吧,别因为我在这儿耽误了。” 塔西娅有些迷惑,但还是很快跟着海伦进了门。 门后的厅堂很安静。 这里就像是第三区随处可见的那种街头公司,一个窗明几净的大玻璃窗后面放着几张白色的办公桌,上面摆着一些银色的电脑以及黑色或蓝色的文件架。 米白色的地毯铺满整个房间,走在这里几乎没有声音。 穿过几个无人的玻璃间会议室,她们来到一处检查室,透过窗口,塔西娅看见了很多纯白外壳的机器设备。 “你的船卡,”海伦再次将船卡递还给塔西娅,“拿着它进去找值班船员,告诉她你是来预约的。” 塔西娅接过卡片,“……只需要预约吗?” “之后需要做个比较细致的体检,你跟着流程走就行。”海伦看了眼时间,“不会太长,十五分钟,足够了。” “……好。”塔西娅将信将疑地应下来。 她顺着海伦指引的方向进入检查室,房间里安静下来。 …… 古斯塔夫一言不发地站在房间门口,时不时有人从他面前经过,他不敢抬头,只是低头看着每个人的鞋子。 这里大部分人都穿着运动鞋和短裤,三两个结伴,谈笑着前往不同的场馆,很少有人注意到他。 突然,他听见身后的门里传来一些激烈的谈话声,其中一个似乎是塔西娅,但他也不确定。 他左右看了看,这会儿的过道上没有人,于是他壮着胆子,把耳朵贴在了门板上。 一阵极轻的高跟鞋脚步声正从门后向这边快速靠近,好像有人要开门冲出来,古斯塔夫一个激灵,连忙退了一步闪到一边,然而旋即,他听见了一声沉闷的撞击。 门后又再次变得安静。 古斯塔夫再次贴门倾听——海伦正在低语,她的声音原本就沙哑,而今隔着一道门,就更听不清她具体说的内容了,但有一件事很明显:塔西娅在哭。 古斯塔夫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惧,他立刻移开耳朵,挠了挠头和刺痒的脸颊,继续低着头站在门口,就像最初那样。 …… 大约又过了二十分钟,海伦和塔西娅先后走了出来。 塔西娅手里多了一打文件,她两手抱着它们,始终沉默。古斯塔夫立刻低下头,跟在两人后面朝前走。 “你扶一扶她,”海伦吩咐道,“她刚才不小心把脚踝扭了。” 古斯塔夫连忙上前,但塔西娅只是拂开他的手。 “不需要。” 海伦撑了撑手臂:“我要去找朋友打球了,你一个人回去吧……胸针一会儿我给你送过去。” 塔西娅朝海伦的方向投去怨憎的一瞥。 便就在这一瞬,古斯塔夫看见她红肿的左颊,眉骨的位置还有一片淡青——大概用不了几个小时,那里就会转成一片醒目的紫红。 “从明天开始,你随时可以来享受这里的服务了,”海伦笑着道,“连过夜都可以,期待吗?” 塔西娅再次低下了头,一字一顿:“……我,永远都不会再到这里来。” “为什么?” “别用你那些龌龊的心思来揣测我,”塔西娅低声道,“我不像你……我有廉耻心。”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五章 出发 海伦突然发出一阵大笑,塔西娅就在这片笑声中一瘸一拐地离开。当她推开楼梯间的门,来到无人的台阶上时,她突然停下了脚步,坐在楼梯上掩面哭了起来。 在泪水中,塔西娅忽然平等地怨恨起所有的人。 所有的人。在场的和不在场的人,活着的和早就离开的人,沉默的和高谈阔论的人…… 如果这艘船马上沉没会怎样?所有人都一起去死,每一个人,不管是善是恶,是霸道是软弱,大家一起公平地淹死,会怎样?反正等到那个时候,就不会有这么多难捱的事,要一件件地趟过去了吧! 这个尖锐的念头甫一划过,理性的警报就在顷刻间拉响:她那一点刚刚升起的零星快意还没成型,就已经把自己吓了一跳——这是多么恶毒的想法……自己怎么会冒出这样的想法,真是难以置信。恐惧和厌恶交织在一起,变成了一种更为复杂的痛苦。 忽然,塔西娅感到什么东西跳到了自己的手边,她还没看清那是什么,就听见一声猫叫。 一只白色的大猫不知道从哪里跳了出来,正歪着脑袋瞧着她。 “呵……”塔西娅舒了口气,“小东西……” 白猫喵了一声,自然而然地跳上她的膝。 塔西娅直起腰,好留给白猫更多的空间,她摸了摸猫脖子,那里没有系绳也没有项圈。 “……你是谁家的?”塔西娅哽咽地问道。 猫并不回答。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怀里的小猫说话,每隔两三句,白猫都喵一声。猫当然听不懂人在说什么,塔西娅想,但这个时候能有一只小猫,真是太好了。 就这么过了一刻钟,塔西娅的眼泪完全止住了,她深吸一口气,决定带着猫回去。只是才起一身,猫就挣脱了她的手。 塔西娅回过头:“……你要到哪里去?” 白猫悄无声息地走到了楼梯间边上,开始扒拉门。门板纹丝不动,白猫转过身,对着塔西娅叫了两声。 “你要去这层甲板吗?”塔西娅非常意外,“但这里面很危险……” 猫咪不为所动,只是继续朝塔西娅叫着。 “不行,”塔西娅上前,重新把白猫抱了起来,“这不是一只小猫咪该去的地方,你还是——啊!” 白猫的前爪划破了塔西娅的衬衣,猫也身型稳健地再次落回了地面,它往前跑了两步,又在通向一层甲板的楼梯上回望了塔西娅一眼,而后就迅速消失在她的视野之中。 塔西娅追到一层,仍是到处都没有找见,直到她往观景甲板的方向走,突然遇见了迎面而来的千叶——她一眼认出了这个穿背带裤的水银针,这个人所在的位置显然比赫斯塔、比黎各还要高…… 千叶单手提着猫后颈,就像拎着一袋面粉,她面无表情地朝这边走来,与塔西娅擦肩而过。 “那个……女士!”塔西娅回过头,心脏砰砰直跳。 千叶停下脚步。 “你喊我吗?” “对,猫……成年猫不能那么提的,”塔西娅指着白猫,“成年猫比小猫重很多,这样提起来,可能会拉伤它们脖子附近的肌肉,所以……” 千叶笑了一声,她一手拖着猫屁股,另一只手握着猫的两只前脚,“像这样?” “对……”塔西娅深呼一口气,“想请问一下,这只猫是——” 话还没有讲完,千叶已经带着猫进入了转角的船舱入口,塔西娅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追过去,等她迈步走到千叶消失的位置时,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望着空无一人的内厅,塔西娅有些恍惚——这些水银针,一个比一个神秘。 …… 临近九点,塔西娅换好礼服,站在镜前。 早些时候,在赫斯塔的建议下,她随便拉住了一位船员,告知对方自己想要带着风险乘客一起参加晚宴,果然,在那之后不久,就有另一位船员再次送来另一份给菲利普的礼服,虽然尺寸稍稍有些不合适,但也能穿。 塔西娅望着镜中的自己,脸上的红肿已经消了一半,尴尬的是还是留下了清晰的指痕,下午司雷和赫斯塔都问过她这是怎么回事,她沉默了很久,说不小心撞墙上了。黎各当时还盯着她的脸颊,认真地问了一句:确定是撞墙上了吗? 塔西娅看着自己额头的青紫色,轻轻按压,感受到一阵能够忍受的疼痛。 “塔西娅,你准备好了吗?”菲利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进来吧。” 菲利普推开门,发现房间里没有开灯,一点夕阳余晖映照下来,整个房间都是暗淡淡的黄昏。塔西娅就站在家具的阴影里,整个前半身的轮廓都沉浸在黑暗之中。 这一幕让菲利普感到有些陌生。 “塔西娅……” 塔西娅回过头,“已经要出发了?” “对,但没有人来接我们……” “电梯修好了吗?” “电梯?”菲利普愣了一下,“我没留意……昨晚古斯塔夫他们不是去了一个新的——” “赫斯塔说,如果电梯在九点前恢复了正常,那今晚应该就还是在老地方进行晚宴,如果是这样,就不需要船员专门来接我们了。” “这样吗……”菲利普笑着走到塔西娅身旁,“你说她怎么什么都知道?” “因为她是裁定者吧。”塔西娅转过身,朝菲利普走去,菲利普的目光立刻被她胸前的权杖胸针吸引。 “这就是之前海伦从司雷那里拿走的胸针吧……” 塔西娅低头看了看,“对。” “这么大的蓝宝石……它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它一定价值不菲……”菲利普喃喃着,“能给我看看吗,这个胸针?” 塔西娅直接将胸针取了下来,递到了菲利普手中。 菲利普立刻打开了室内的灯,将胸针放在光源下细看,“太美了……难怪戴着它的人能平安。” “什么?” 菲利普也站到了镜子前面,他将胸针比在胸口,左右打量着宝石上变幻的光泽。 “能佩戴这种配饰的,应该也只有那些地位尊贵的客人了……”菲利普回过头,“海伦不是说她的胸针丢了吗?怎么又给你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易位 “……就是给我了。”塔西娅回答。 “那么好心?”菲利普又端详起了镜中的自己,“她不太像是这样的人……” “你和她熟吗?”塔西娅看向菲利普,“我只知道她以前是罗博格里耶先生的护卫,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挺厉害的吧,听说她年轻的时候,把罗博格里耶先生的几个戍卫长玩弄于股掌之间——” 塔西娅一怔:“你说海伦吗?” “对,虽然她脾气凶神恶煞的,但好像年轻的时候是个风华绝代的大美人,很多男人就吃这套的,”菲利普打断了塔西娅的话,“也能理解吧,能在男人堆里混出来的女人,大都有点手段。” 塔西娅颦眉想了一会儿:“可我感觉她不像是那种——” “你不能把自己的经验套用在她身上,”菲利普回到塔西娅身旁,“你和她是两种人。” “我知道我和她是两种人,但是——” “我冒犯到你了吗,塔西娅?” “什么……”塔西娅有些意外,“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好像一直想帮海伦说话,我有点不太明白……她现在是你的朋友了?” 塔西娅矢口否认:“怎么可能!” 菲利普温和地笑了起来,他叹息着将胸针放在手心,递到了塔西娅面前。 “还给你吧……谢谢你。” 塔西娅仰起头:“为什么要和我道谢?” 菲利普的声音低了下来:“虽然所有人都和我说,不要和你一起去晚宴,这样很危险…… “但你知道吗,塔西娅,你能在这种时刻想起我,我不知道有多高兴……谢谢你信任我。” 菲利普拉起塔西娅的手,将权杖胸针交还给她。 一时间,两人谁也没有说话,等到菲利普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胸针移开,他才发现,塔西娅的眼睛已经湿润了。 菲利普的呼吸也在这瞬间变得凝滞,在眼前人过于坦率的情感面前,他也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动容正从心底向上浮升。每当这种时刻,他都会再一次确认塔西娅就是他想要共度一生的人,她似乎有一种魔力,总是轻而易举地唤醒人心中一种高尚的情感……这种感觉,令人迷恋。 “怎么了,塔西娅?”菲利普轻声问道。 塔西娅摇了摇头,“我才应该谢谢你,愿意陪我一起涉险……” 菲利普抬手捧起了塔西娅的脸,就像一个绅士。他用自己的拇指轻轻抹过她的眼角,将那一点刚刚涌出的泪水擦去——然而事情出乎他的意料,被他拇指抹过的地方都晕染出一片浅棕色……好像是混在一起的眼影。 菲利普有些尴尬地移开了目光。 塔西娅还没有觉察到这一点,只是在另一个人的面前的感情流露让她感到一些羞怯。于是她转过身独自处理了一会儿情绪,在片刻的寂静之后,她突然回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那个胸针……菲利普,今晚就由你来戴它吧。” …… 这一晚对塔西娅来说格外漫长。 或许是因为此前发生的一切太过惊心动魄,所以她对所谓的夜宴抱有极高的警惕——那些传闻中会捅穿男人下腹的危险乘客、蛮不讲理的陌生船员和诡异的密闭空间…… 然而,除了这里与底下的六层甲板完全一样,再没有别的什么引起塔西娅的不适,她开始意识到古斯塔夫说的可能是真的……至于说为什么第一天司雷和黎各的体验会那么特殊,也许,和监护人的身份有关吧。 至少在她看来,这里的每一个人看起来都很和善,待人有礼。 最初的一个小时,菲利普还和她待在一块儿,但后来他遇到了几个非常聊得来的年轻人。他们年龄相仿,讨论着罗博格里耶的伟大举措,几人端着酒杯分享着自己在践行正义平权过程中的心得体会,塔西娅插不上话,很快就有了困意。 等到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宴会更热闹了,音乐欢快急促,但菲利普却不知去向。 这让塔西娅的茫然迅速变成恐惧,她着急地叫住了吧台前的调酒师,询问之前和自己坐一块儿的客人到哪里去了。 调酒师指了指不远处的舞池——菲利普正在那里跳舞,动作张狂投入。 塔西娅松了口气,下肢阵阵发软。 “您怎么了,”调酒师擦拭着一个形状独特的酒杯,“是被什么吓到了吗?” “……没事,”塔西娅低声道,“我只是……担心我的朋友出事。” “您不用担心他,他很安全。”一个声音从侧边传来,塔西娅转过头,看见几个衣裙考究的女人就坐在她的不远处。 一望见她们,塔西娅就焦虑就消失了一半,或许是因为她们的装扮与举止都令塔西娅感到熟悉,再没有什么能比这更能带来安全的感觉。 女人们的年龄似乎比自己大,但每一个人看起来都很友好。她们带着各自的酒杯,起身坐到塔西娅身旁,笑着道:“你们两个是从五层甲板来的客人,对吗?” “对,”塔西娅点了点头,“你们是……?” “我们也住在五层甲板哦,是不是很奇妙?”一个女人说道。 另一个女人也靠近,“但我们竟然从来没有见过!你叫什么名字?” 塔西娅笑了笑,看向最初与自己搭话的那人,“您刚才为什么说他很安全呀?” 女人打起半叠折扇,“因为他带着胸针呀,那就说明,他是罗博格里耶先生亲自邀请的客人……没有人会为难贵客的。” “前两天戴胸针的贵客都是女士,”又一个女人接着道,“实在是太让人惊讶了。” “被罗博格里耶先生亲自邀请吗?”塔西娅更加奇怪,“但我收到的邀请函上,落款人是——” “你们平时可以自由活动吗?” “……自由活动,”塔西娅尝试理解这个问题,“当然可以了,你们不能自由活动吗?” “二层甲板和四层甲板也可以去吗!” “二层可以去,我下午就去了那里,”塔西娅试图回忆,她依稀记得《细则》里有一些提到四层甲板的内容,“四层的话,我还没有去过……但应该也能去吧,怎么了吗?”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七章 分享 女人们在一起打量着塔西娅,就像看着一只奇珍异兽,一人再次上前确认她是否真的去过了二层甲板,塔西娅点了点头。阑 她们彼此看了一眼,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就是那边那个小伙子带你去的吗?」 「你们说菲利普?」塔西娅眨眨眼睛,「当然不是,我是自己去的。」 「你自己去!?」 面对眼前几个女人脸上错愕的表情,塔西娅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什么,她半张着嘴,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也不是,就是,我自己想去,所以就挑了一日子让他陪着我——」 塔西娅说着,便注意到眼前的几个女人同时看向她们当中一个褐色头发的同伴。 这个褐色头发的女人从头到尾都没有没笑,而是始终咬着嘴唇,好像受了什么侮辱。 「怎么了吗?」塔西娅试探地开口,「去二层甲板……很奇怪?」阑 站在塔西娅面前的女人打起骨扇,遮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她稍稍昂起了头,脸上带着某种胜利者的耀武扬威。 「当然不奇怪。你们刚来的时候我就看出,你也跟到了一个好男人,因为一个真正的好伴侣从来不会拒绝带你去探索新世界,他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个体贴的丈夫……再明显不过了。」 「……呃,」塔西娅颦眉,「你们可能误会了,我和他并不是……那种关系。」 「他不是你的监护人吗?」 塔西娅一怔,突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些女人似乎搞错了她和菲利普的身份——或许是因为那枚胸章的关系。从她们之前的反应来看,在这里,似乎男子佩戴胸针更加常见…… 「塔西娅女士。」调酒师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将再次陷入沉思的塔西娅唤醒。 她回过头,一杯酒被推到了眼前。阑 「或许你需要一杯酒,」调酒师笑着道,「你看起来有点焦虑。」 塔西娅感激地端起酒杯,借着饮酒的间隙,她重新整理思绪,「……对,我和菲利普之间,是监护人和风险乘客的关系,但我们还不没有……嗯,应该说完全没有提到过要再进一步,所以……」 「让我猜猜,」一个女人挽住塔西娅的手臂,「你的监护人名下,应该是只有你一个风险乘客吧?」 「……算是。」塔西娅低声道,「我们是一对一监护。」 几个女人同时发出一阵轻叹。 「太纯情了……」其中一人道,「现在哪里还能找到这样的好男人……」 几个女人同时笑了起来,在笑声中,那个褐色头发的女人突然站起身,她紧绷着脸,什么都没说就直接离开了。阑 塔西娅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她望着褐发女人的背影,刚想起身去追问发生了什么,就被身旁的女人按住了肩膀。 「别管她,我们继续聊天。」 「但她看起来好像——」 「哎呀,说了别管,这种人本来就不配和我们待在一块儿。」 塔西娅有些意外,「她不是你们的朋友吗?」 几个女人再次爆发出一阵激烈的笑声。 「我们怎么会和她是朋友,她就是个***货,亲爱的。」阑 塔西娅的神经微妙地跳了一下。 「而且,」一个女人靠在塔西娅耳边,「你没看出她嫉妒你嫉妒得发狂吗?」 「嫉妒我……嫉妒我什么?」 「嫉妒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坐在了这里,」女人轻声道,「她的监护人不喜欢她,从来不肯带她参加晚宴,所以她又去勾搭了别的监护人,可惜运气不好,遇上了一个口味特别重的——」 「快别提她了,」另一个女人截断了这个话题,她热切地望着塔西娅:「和我们说说二层甲板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吧!」 「……你们都没去过吗?」塔西娅问。 几人都摇了摇头。阑 「但我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其中一人突然说,「我听男人们聊起过……」 「我也听过,说是比真的女人还要厉害,要不是限制次数,我的监护人都想直接住在那儿——」 「你们可能误会了,」塔西娅望着地板,「我是去过第二层甲板,但我是去打网球的。」 几个女人表情微凝,半晌,才有些尴尬地看向了别处。 「忘了刚才的谈话吧,」其中一人笑了笑,「我们唐突了。」 「没有没有,可以和我说说你们的事吗?」塔西娅望着几人,「在你们这边,风险乘客和监护人之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关系?」 ……阑 晚宴临近末尾,几个男人来到吧台接走了他们的风险乘客,酒桌边很快只剩下塔西娅和一个盛装的女人。女人的目光始终停在舞池那边,没什么聊天的兴致,于是两人握着杯子,沉默地观看着不远处仍在进行的舞乐。 「我得走了,塔西娅,」女人忽然说,「我的监护人和我挥手了。」 「好的,再见。」 「再见。」女人上前与塔西娅贴面,「对了,既然你还没有和你的监护人有更进一步的关系,那有件事,或许应该现在提醒你……」 「什么?」 「你和他的第一个夜晚,你一定要注意着点儿,不能什么反应都没有……」 「什么第一个夜——」塔西娅突然明白过来,「呃,那对我们可能还太远了。」阑 「不远,小姑娘,一点也不远,他现在还客气是他的风度,可你是个女人,你不能不懂事呀。」女人低声道,「你还记得刚才那个突然走开的女人吗,你知不知道他的监护人为什么不喜欢她?」 「……为什么?」 「因为她不会演,只知道直白地把自己的感觉写在脸上。」 「可是……为什么要演戏?」 「为什么……因为所有人都在演呀!」女人眨了眨眼睛,「不要怕尴尬,男人根本看不出来真假。」 塔西娅望着她,「可是要怎么演,演什么……?」 「你不是能去二层甲板吗,听说那边有一些这方面很资深的老师,你直接去问她们不就好了。」女人笑了笑,「要是不好意思去,你就想象一下我们自娱自乐的感觉,照着那个来,肯定没错。」阑 远处有人喊了一声女人的名字,女人的身体颤抖了一下,连忙提起裙摆,「不行了,我必须马上过去……祝你好运塔西娅,希望之后还能在这里遇见你!」 第二百二十八章 逃生 人群的密度在慢慢降低,大约有三分之一的人已经离开晚宴现场,塔西娅仍坐在吧台边,独自看着远处正和几个男人聊得火热的菲利普。 “还要再喝点什么吗,女士?”调酒师问。 “谢谢,不用了,”塔西娅回过头,“请问宴会一般什么时候结束呀?” “不一定,”调酒师回答,“有时候早,有时候晚,如果您想回去休息,现在就已经可以走了。” “好的……”塔西娅打了一个呵欠,“那我再待一会儿吧。” “您很喜欢这里吗,这一晚上都没见您到别的地方转转。” “还好,”塔西娅望着远处,“我看我朋友好像还在兴头上,就多待一会儿……” “还是不要太晚回去,太晚,外面就不安全了。” “现在几点了?” “十一点差五分。” “好的,”塔西娅轻声道,“那我就再坐五分钟吧,谢谢您提醒。” “不客气。” 调酒师放下最后一个杯子,转身推开了吧台旁边的木板门,离开了。 隔着几张坐满了人的沙发酒桌,塔西娅看见菲利普正在兴奋地和周围的几个人比划着什么,他脸色微红,脖子上的血管随着他的动作而不时浮现。而他周围的几个男人也同样激动而投入,他们不时拍打桌面或沙发,发出阵阵大笑。 这样的菲利普让她感到有些陌生,印象里,菲利普似乎是一个和自己一样不擅长应付这类场合的人,腼腆,内向,但是…… 眉飞色舞间,两人视线不经意地交汇,菲利普的表情有短暂的凝结,他神情复杂地朝塔西娅露出一个微笑,而后迅速转过身,将原本侧向塔西娅的姿势换为背对。 塔西娅抬头看了眼时间——十点五十九了。 她站起身,朝菲利普的方向走去,刚要开口喊他的名字,整个大厅突然暗淡下来,所有的电灯骤然熄灭,只剩下餐桌和墙壁上用来烘托气氛的蜡烛还在朦胧地闪耀。 人群陷入不安,所有人都停下了享乐,开始互相问发生了什么,大厅的门就在这时打开,一个西装革履的老人站在那里,他的手中提着煤气灯,但灯火极其微弱,走廊的灯光从他身后照进来,反使他的脸更加变幻莫测。 老人轻咳一声。 “我宣布,夜宴即刻结束,第三次安全检查将在十分钟后从本层甲板开始。” 短暂的寂静中,老人面朝大厅,往后退了出去。 紧接着——几乎就是一瞬间的事——整个大厅彻底陷入混乱。 …… 十一点整,司雷带着大部分乘客来到了六层甲板的格雷斯剧场。人们紧张地望着彼此,心照不宣地确认着今晚的缺席者——除了此刻正在参加晚宴的塔西娅和菲利普,显然还有一些人也不在,比如海伦和古斯塔夫。 过了一会儿,黎各带着古斯塔夫出现在剧场门口。 “好了,”黎各拍了拍古斯塔夫的背,示意他自己去到人群中间,“你自己找个位置坐。” 古斯塔夫慌张极了:“……请问是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没什么大事,就是今晚会有安全检查,这里是暂避点。”黎各半只脚又踏出了门外,“半小时以后大家就可以回去睡觉了,反正听司雷指挥就行。” “黎各女士,等一下!”人群中忽然有人开口,“……赫斯塔女士呢,她不用和我们一起来暂避点躲一躲吗?” 黎各笑了笑,“不用。” 门猛然关上。 “好了,大家都不要说话,保持安静。”司雷看了眼表,“从现在开始,所有人禁止交谈。” …… “菲利普!!” 塔西娅大声疾呼,她试图向着刚才看见菲利普所在的位置移动,但在整个向大门涌动的人潮之下,这完全是一种徒劳。 即便夜宴的客人只剩下了满员的三分之二,但当所有人都在朝一个方向跑的时候,场面仍旧难以控制。 塔西娅被裹挟着进入了走廊,脚上的鞋也被踩掉了一只,然而更令她感到惊慌的是,在随后离开毕肖普餐厅的人群中,她找不到菲利普的脸。 几百人涌向电梯口,但电梯的载客量只有不到13人,人们争先恐后地进入轿厢,榨干每一点能载人的空间。而就在电梯口的另一端,一个半掩了门的逃生通道却无人问津。 塔西娅竭力为自己挣出一个能够呼吸的空间,慢慢逆着人潮移动,等到她终于来到空旷处,她立刻冲回了大厅——此刻那里已经没有了正常乘客,只有几个衣衫不整的疯人坐在角落,拿着酒瓶狂笑。 塔西娅不敢深入,只得折返,朝着那片扭成一团的人群大声呼喊菲利普的名字,依旧无人应答。 时间已经过去了六分钟——距离那个老者提到的“十分钟”只剩下三分多钟的时间……望着眼前荒谬的拥挤景象,塔西娅咬紧牙关,转身朝着逃生通道的方向跑去。 果然,虚掩的门后是一条黑黢黢的楼梯。 她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了几步,索性丢掉了自己的另一只鞋,快步下楼。这里似乎并不是她之前走过的楼梯间,楼道的距离更窄,而且没有夜灯。 在黑暗中,她很快来到下一层甲板,只是当她试图打开通向客舱的大门时,却发现门是锁住的。 塔西娅用力拍门,询问是否有人听见。敲门与询问的声音交叠着,在原本寂静的楼道回荡。阴森森的回音打在她的后脑勺上,诡异得无以复加……然而到了这一刻,这些本该令她恐惧的事情反而让她感到麻木。此刻,除了离开这里,她再没有第二个念头。 塔西娅一层一层地下楼,每下一层,似乎就离地狱更近了一层。仅有的勇气在萎缩,体力似乎也所剩无几,她记不清自己已经拍了第几扇门,但她清楚,再走下去,她就真的没力气回头了。 “有人吗,有人吗有人吗有人吗……”塔西娅颤声问道。 一如既往的安静之后,她听见一阵钥匙开锁的声音。 希望之火瞬间蹿升。 门很快打开,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她面前——正是刚才在吧台的调酒师。 “塔西娅?”她惊讶地看着塔西娅的脸,“你怎么会在这里……快进来!”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九章 重返 等真正跨过了那道原本锁上的门,塔西娅反而彻底失去了行动的力气。她靠着墙滑坐在走廊角落,止不住地颤抖。 调酒师从别处拿来了一杯热饮,递了过去,“来吧,喝一点儿这个。” 塔西娅双手接过,“您……怎么称呼?” “普京娜。” “谢谢您,普京娜女士……” “您怎么会从这边下来?”普京娜问道,“这条路,可不适合像您这样的客人走啊。” 塔西娅刚要开口,就听见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它们正朝着顶楼的方向进发。塔西娅无法辨别出那里面究竟有多少人,但她能感到那是一支人数不少的队伍…… 塔西娅缓缓回头,所有声音都来自她刚刚跨过的那扇门之后。 “别怕。”普京娜朝她伸出手,“跟我来。” 塔西娅刚想站起身,整个人却失去平衡再次跌倒,连手里的玻璃杯也随即摔得四分五裂。 “对不起……” 塔西娅看向自己的脚踝,这才发现下午扭伤的地方已经肿得很高,她有些愧疚地看着打破的杯盏,想将几片碎片捡去一处。 “别碰,小心划伤。” 普京娜走到塔西娅身后,抱着她的肩膀与双膝,将她整个人抬离地面。 “给您添麻烦了……” “没事,一会儿这里也一样要接受检查,我先带您去暂避点吧。” 经过一个转角,塔西娅突然认出了这层甲板——这里不是别处,而是她下午来过的二层甲板,那些一度热火朝天的场馆此刻空无一人,整层甲板只有走廊还剩下一些微弱的照明。 随着普京娜的前进,塔西娅感觉自己离某个下午刚去过的地方越来越近。 “不好意思,请问这里的暂避点是……” “这就到了。” 普京娜用脚推开一扇门,一些纯白的机器设备再次出现在塔西娅面前——是的,她没有猜错,就是这里,海伦今天下午才强迫她在这里完成了某个预约。 “如果一会儿您感到害怕,可以把屋子里的灯全都打开。”普京娜说道。 “……您还要到别处去吗?”塔西娅紧紧箍住了普京娜的肩膀,“既然现在外面不安全——” “我后半夜还有别的工作,您不用怕,就在这儿待着,什么事都不会有。” “但是——” “哦,您运气很好,”普京娜望着前方已亮起的灯光,表情忽然变得变得明快,“今晚这里不止您一个客人……您不用一个人熬到天亮了。” 进入等待室,普京娜将塔西娅放在了靠墙的椅子上,塔西娅再次道谢,她看向角落——那里坐着一个坐轮椅的中年人,塔西娅只能看见她的一点侧脸。 她正在翻靠窗一侧陈列架上的画册,一次也没有回头。 “好了,有事按求助铃,这层的值班船员会过来的。”普京娜抬手示意方向,“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谢谢您。” “希望您度过一个平安的夜晚。” 门再次虚掩起来。 塔西娅再次望向窗边,这下她终于认出了那个正在读画册的女人——在格雷斯剧场发生枪战的那个晚上,这个读画册的女人就和赫斯塔她们一起站在舞台中央,眼睁睁看着那个随行的小女孩被千叶处决。 虽然事后这个人看起来好像并不算悲痛,但有许多次,当塔西娅的目光从这个人身上经过,她都感到一阵淡淡的孤独。 突然,一条猫尾从女人的膝边垂下,左右甩了甩。 塔西娅一怔:“这只猫……是您的吗?” 安娜回过头,“嗯?” “哦,下午我在这边看到了这只猫,”塔西娅笑着道,“它……好像很通人性,很聪明。” 安娜收回目光,“动物是不会通人性的,是人喜欢把自己的喜怒映射到它们身上。” 塔西娅无言以对,但又忽然感觉眼前人的表情有些似曾相识——那种不愿多说一句的冷漠,让她不由得想起下午遇见的千叶。 “但您的猫真的很聪明,”塔西娅小声解释着,“下午我在楼梯口哭的时候,它甚至主动过来安慰了我……” 等待室里一片寂静,只剩下安娜翻页的声音。 突然,安娜抬起头,但并没有看向塔西娅那边。 “……我是不是应该问一下你为什么哭?” “呃,”塔西娅反应了一会儿,“嗯,因为……当时,嗯,我——我一个朋友她——” “……也不用勉强自己。”安娜忽然低声喃喃。 “不勉强,”塔西娅正襟危坐,仿佛童年时面对一位严厉的家庭教师,“我也确实想找人聊一聊下午的——” “我是说我自己,”安娜的视线又回到了手中的画册,“不用勉强问你,也不用勉强来听。” “……对不起。”塔西娅的声音更低了。 房间又恢复了安静。 塔西娅望着那条甩动的猫尾,过了一会儿,尾巴缩了回去,又过了会儿,猫头探了出来。 塔西娅忽然调整了姿势,她扶着椅子,勉强起身,“……您在看什么?” “摄影集。” “是关于什么的……?” 塔西娅的声音再次消散在空气中,她看见画面中一朵被切去一半的巨大花苞,它的整个内部结构——梗、萼、冠、蕊……全都暴露在镜头之下,紧拢的花瓣交叠成一个三十度的角,外形就像…… 像是一个女人的…… 安娜翻过一页,又一页。 之后的几张图片风格类似,而后的画面则变成了是盘根错节的树藤与根,乍看之下,它们完全不像死去的植物,反而像许多拉扯的人。树根与藤纠结难分,就像彼此缠绕和拉扯的手臂,交错的身体…… 这其中有几张照片,塔西娅曾经在父亲的工作室里见过,幼年时父亲并不允许她进入自己的办公场所,但她好奇心旺盛,就非要去看一眼不可,结果当晚母亲就同父亲大吵一架。第二天,母亲直接把那几张巨大的照片换成了海岸风景。 安娜很快翻完了整本摄影集,她将书合上,放去一旁,自己从陈列架上又取出了另一本。 塔西娅上前翻看封面,封面上是一个沉浸在午后阳光中的修道院后厨,桌面上一些盛水的玻璃罐散乱地堆放着,在它们的空隙之间,金色的日光与水影构成了两个仿佛在跳舞的女性轮廓,而其后的墙面上,则恰好悬挂着两张庄严的修女遗像。 第二百三十章 萨沙 / “喜欢吗?”安娜突然问。 塔西娅摇了摇头,“……太轻浮了。好好的花,好好的树,非要拍得这么下流,我反正理解不了某些男人的这种乐趣……” “摄影师是女人。” “女人……?”塔西娅短暂地睁大眼睛,“女人为什么要拍这种东西——” “因为她生活在一个,女性即是禁忌的地方。”安娜低声道,“她四岁时,她的曾祖母就亲自为她主持了格里。” “女性也有格里?”塔西娅更加惊奇:“可女人根本没有……那个东西,为什么要——” “为了免除星的快感,以确保她在婚前守贞,婚后也会属于她的丈夫。” “可……这要怎么做到呢,”塔西娅着实感到费解,“她们总不能把她的隐道翻出来——” “关隐道什么事呢?”安娜面无表情地望着她,“还是你真的认为,你的产道,就是你的星期?” 塔西娅有些羞赧地看回了摄影集的封面,她不太习惯这个话题,即便安娜的口吻没有半点调侃的意味,仍让她感到非常不适。 “第九区针对女性的格里有很多种,用铁片切除女人的音地,再用荆棘缝合,永失乐园还是小事,更要命的是失血和持续感染……大部分女人终身都要忍受伤口的疼痛。” 记住网址.x63. 听到这里,塔西娅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安娜望着她:“你没有遭遇过这种非人的折磨,是吗?” 塔西娅摇了摇头——当然没有,这种事她连听都没听过。 “那你很幸运,”安娜继续翻阅图书,“性本身总是被作为一项权利来讨论,但很少有人意识到,享受它其实是一种权力。” 塔西娅陷入沉默,理解着这句话的含义。 过了一会儿,她指着封面上的标题与作者名,低声问道:“……这是哪一区的文字?” “第六区,不过摄影师是在第九区长大的。”安娜回答,“摄影师的名字叫萨沙·克利安。” “……我父亲应该很喜欢她的作品,”塔西娅低声道,“他曾经把它们挂在自己的工作室里。” “除了和她同时代的那一批,后世的很多男人都非常喜欢萨沙的作品。”安娜的口吻不无讥讽,“他们觉得萨沙镜头下的风物别有韵味,夸赞她的审美超越了她所属的时代,当然这里面更猎奇的部分可能是萨沙的死因——因为拍下了这些照片,她在四十二岁的时候死于石刑。” “……她的家族非常保守?” “是的,非常保守,”安娜低声道,“在萨沙生活的地方,女人不能抛头露面,只能像牲口一样待在家里,直到婚姻把她们带去另一个门圈。 “所有家庭以外的地方——学校、法庭、医院、教堂……看不到一个女人或女性的形象,就连石像雕刻也只有雄性动物和历代的男性君王、主教、将军……一切圣洁的东西,只要和女人沾染了联系,就立即变得污秽。” “你看到的这本摄影集,《我们》,收录的都是她十九岁到二十一岁之间的作品,她十九岁那年因为战争离开了故土。然后,在逃难的途中,萨沙邂逅了一位病重的战地记者。 “两人一见如故,萨沙照顾着她的起居,她则教会了萨沙怎么用相机,也很快发现了萨沙身上的摄影天赋。临死前,记者将自己的相机和一袋未开封的交卷全部送给了她,而作为交换,萨沙需要想办法帮记者把这几个月拍摄的照片寄回第六区。 “这个记者的名字叫伊莉莎·蒂坦,此后,萨沙每一本摄影集的扉页都会印上一句‘献给伊莉莎·蒂坦’。” 塔西娅翻开扉页,果然,黑色的硬卡纸上印着一行烫金的手写体。 “萨沙的镜头下到处都是女性的剪影……她们无处不在,”安娜轻声道,“萨沙最擅长的就是捕捉决定性瞬间,那几年,她拍摄了大量第六区女性的生活特写,其中有很多作品都非常有趣。” “……您是说拍摄真人吗?”塔西娅问道。 “对,人物特写。” 塔西娅再次快速翻阅摄影集,然而,这本书里的每一页都是静物,不要说是人物特写,就连能看到人影的都没几张。 “……但为什么这里一张都看不到。” “那你要问问这套从书的编辑们了。”安娜轻声道,“这是在萨沙被杀二十年祭那年推出的纪念辑,他们邀请了十六位当时颇有声望的男摄影师共同挑选出萨沙在不同时期拍摄的‘最有价值’的作品……一个已经死了二十年的女人,怎么左右他们的意见呢?” 塔西娅皱起了眉头。 “自从离开故土,她的往后余生都在为了废除格里而四处奔走,为此,她多次往返第九区,”安娜轻声道,“而最后一次的致命出行,则是被她的兄弟骗回家探望母亲……哈,找到了。” 安娜手中的摄影集停在了一张女性的侧脸画面上。 塔西娅也望着这张照片,“您今晚,是专门为了……” “没错,我就是专门为它来的。”安娜微微一笑,“听说罗博格里耶专门在布置这里的时候挑选了萨沙的摄影集……而我这两天正想换掉我床头的装饰画。” “装饰画?” 塔西娅还没理解安娜话里的意思,就看见她随手从口袋里取出了一把裁纸刀,动作轻快利落地将这张大约三十厘米见方的特种纸直接裁下,收进了一个更大的文件夹里——其动作之迅速,神态之自然,都塔西娅看得目瞪口呆。 而后,安娜驱使着轮椅前往不远处的求助铃,在按下那个蓝色的按钮之后,一旁的话筒传来一阵电子杂音。 “您好,这里是二层甲板值班室,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我的任务结束了。”安娜低声道,“来接我吧。” “好的,您请稍等。” 通话刚一挂断,塔西娅有些意外惊喜,她连忙拖着受伤的腿脚赶到安娜身旁,“请问您是要回第五层客舱吗?” “是,”安娜轻声回答,“但你恐怕不能和我一起走。”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一章 裁定者游戏 「……为什么?」朵 「因为我预约的时候只登记了我一个人的名字,」安娜答得理所当然,「一会儿她们大概无法同时带走两个人。」 塔西娅更加慌乱。 「……您来这里看看书也要预约吗?」 「当然了,」安娜答道,「在这个地方生活,还是应当稍微遵守一下规则……」 正说着,有船员从外面打开了门,她向安娜与塔西娅打了个招呼,然后来到安娜身后,推着她的轮椅就要往外走。塔西娅上前询问是否能带自己一起,果然得到了拒绝。 出门前,安娜忽然想起什么,她回过头,对身后的船员道,「你们还是找个人来看看她的脚。」 塔西娅低头望了一眼,自己的脚面已经肿得有些夸张了。但此刻这些身体上的疼痛反而是她最不在意的东西。朵 「请稍等,女士,」船员回过头,「我很快就会回来。」 「真的不能带我一起走吗?我可以跟上你们——」 「这是为了您的安全考虑,」船员严肃地回答,「请务必等我回来。」 安娜还是离开了。 塔西娅待在原地,忽然觉得这间昏暗的等待室又一次变得阴森起来。 …… 另一头,黎各按照赫斯塔给的地址找了半天,终于来到先前关押过伯恩哈德的禁闭室。朵 还没靠近,她就听见了海伦敲打门栏的声音,踢打和撞击的声音不断响起,夹杂着海伦不断的问询「有人吗?该死的!」 黎各放轻脚步,慢慢接近,很快在禁闭室另一头找到了一处入口——而赫斯塔就在后面的某个玻璃间里安坐。 一见面,黎各就惊奇地问:「……你怎么直接就把海伦抓起来了,也不喊我?」 「人不是我抓的。」赫斯塔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但我现在终于明白裁定者的特权在哪里了。」 「怎么说?」 「你先坐。」 黎各拉出椅子,坐在了赫斯塔旁边,此时她才注意到桌上有两堆杂物,其中一堆是几张船卡、钥匙、门卡、几张创可贴、两把手枪以及五把弹簧刀,另一堆则是一些餐厅里随处可见的杯垫,不过图案各异。朵 黎各拿起那几张船卡查看——其中一张的编号正是62。 「这堆东西……」黎各指着桌上的刀具和枪支,「都是海伦的?」 「对,这里放的都是她的随身物品。」赫斯塔将一张白纸推到黎各眼前,「这是我晚上刚递交的禁限用物品存放清单,你看。」 黎各接过白纸。 在物品名称那一栏,赫斯塔填了许多东西,第一行写的就是「编号为62的船卡」,表格上的存放时间填的是今晚11:00~12:00,发起人和保证人都是赫斯塔本人。 「中午的时候,塔西娅说她亲眼看见海伦随身带着这张船卡,」赫斯塔轻声道,「所以我就用它来试试这张表格到底有什么用。」 黎各看了赫斯塔一眼:「……你直接把古斯塔夫的那张船卡列为了禁限用物品?」朵 「对,」赫斯塔轻轻敲击桌面,「然后,晚上十一点整,这张船卡就被放在了我跟前,而携带船卡的海伦则被囚禁了——因为她随身携带违禁物品。 「而且我刚才和船员确认过,今晚的安全检查属于A类检查。你还记得吗,船上有三类安全检查:裁定者换届,S类;安防人员排险,A类;船员违规,D类。换句话说,今晚的这个安全检查,完全是由当期裁定者——也就是我,独立发起的。」 黎各愣了一会儿。 「也就是说……只要你看上了 什么东西,你就能强行把他薅过来?」 「对,也不对。」赫斯塔点头,「因为不是什么物品都能被列为「禁限用物品」,你看我后面写的几样东西……」 黎各往下扫了一眼,在「编号为62的船卡」「伯恩哈德的《细则·安全版》手册」若干事物,这几行表格的末尾都有红色的批复:驳回。 「什么原因?」黎各问。朵 「还不清楚。可能是禁限用物品本身的门类有限制,也可能是我的描述不够具体……」赫斯塔停顿了一会儿,「但反正指定了编号的船卡是有效的……看起来,我还可以规定这个东西的存放地点:我要它在我面前,它就在我面前,我要它在别的什么地方,那它就会在什么地方。」 「厉害啊……」 「这不算什么,」赫斯塔的眼睛闪着光,「你知道更厉害的地方在哪儿吗?」 「哪儿?」 「只要我知道了一个人的船卡编号,那么,我想让谁变成风险乘客,谁就是风险乘客。」 黎各的脑筋转了一会儿,猛然明白过来—— 知道了船卡编号,就能用安全检查夺走这个人的船卡;夺走了船卡,就能直接去登记风险乘客——毕竟船卡才是整趟旅程中唯一有效的身份证明。朵 而绝大多数乘客甚至不会把安全检查和裁定者联系起来。 赫斯塔接着道:「之前戈培林说过,一旦裁定者卸任,就默认自动退出游戏。这一条规则与其说是为了保护裁定者的安全,不如说是为了彻底隐藏这一点,好让这个游戏继续下去——」 「我没懂,」黎各举起手,「继续游戏和隐藏裁定者手里的特权有什么关系?」 「问题的关键根本不在遵守什么《细则》,也不在哪个监护人手上,即便某些监护人平时看起来颇有权威——比方说海伦这样的,但她权威只能建立在她的风险乘客身上。但凡她触及了裁定者的逆鳞,照样被幽禁、被惩罚。 「恐怕,在我们这艘船上,谁掌握了安全检查,谁才掌握了真正的权力……」 说到这里,赫斯塔突然闪念。她混沌的思绪之海上划过雷电,一切在骤然间变得清明。 「……我明白了。」朵 「你又明白什么了?」 「安娜骗我……安娜又骗我!」赫斯塔捏紧了拳头,「这根本不是什么对监护人的驯化之旅……就算它是,它也不会是罗博格里耶的主要目的!」 「……为什么?」 「在裁定者眼里,这些监护人和风险乘客根本就没有区别,我看罗博格里耶是想在至高礼赞上挑他的继承人,看谁能在这场游戏里迅速抓住主旨……」赫斯塔望向黎各,「应该说,这是裁定者的游戏。」 第二百三十二章 植入 午夜,安娜修剪完今晚新得的画卡,将它装进了相框里。 “我要睡了。”安娜低声道。 “请等一下,”零的声音从耳机中传来,“我还有三条消息需要向您同步。” “嗯?” “针对戈培林大脑的数据分析两分钟前完成了,结论基本和我们之前了解到的情况完全吻合。因为您在过去半年内,始终拒绝在北津古语项目上和他们合作,所以他们策划了这次暗杀。 “如果行动顺利,他们不仅能够彻底中断你和第三方接触,也能给陈道平留下一个警告,方便后续对他进行针对性威慑……但有一点目前是可以确定的:他们确实不了解你的身份。” “好,那他们的身份呢?” “我整理了一些名单和对应的职务信息。” 一张屏幕在安娜面前展开,她快速地浏览相关信息。 “……为什么这么多人都没有照片,”安娜有些在意地凝视着眼前的信息,“难道这些人戈培林都没见过?” “不是。”零回答,“船上设备有限,如果要进一步提取信息,只能使用有创手段。那样一来……会带来大面积且不可逆的脑损伤,可能会直接导致戈培林死亡。” 安娜不置可否。 在看完了所有人员信息之后,安娜陷入沉思。 “戈培林和罗伯的手术进行怎么样,都还顺利吗?” “罗伯·格林的身体太过衰老,已经无法承担任何程度的植入,但戈培林那边很顺利。我们目前已经在他的中枢神经系统和植物神经系统内植入了大约七十六万枚追踪子,其中包括了3796个控制核和两个终止核。” 安娜目光中闪过些微诧异:“……这七十六万全部属于有效植入?” “是的。”零答道,“戈培林的身体机能非常优越。如果在接下来的航行中,我们能一直将戈培林保存在生命舱内,创口预计会在三周内愈合。此外,就目前追踪子的适应情况来看,它们在有机体内的适应期大约也会持续三周,到那个时候,我们才能接收第一波信号。” 安娜望着前方,若有所思,“追踪子的数量达到七十六万的级别……是不是就不止能做到追踪监控了。” “如有必要,我们确实能够操纵一部分思维与动作,但并不建议这么做,因为强行操纵会导致强烈的排异反应。”零的声音毫无起伏,“如果一切顺利,戈培林接下来的存活时间应该在17~24个月左右,如果发生排异反应,这个时间会骤然缩减至4~6周。” 安娜嘴角微沉,“……身体机能非常好,也只能活不到两年?” “对像他这样的普通人来说,这个数据确实已经非常优越。” “好吧……”安娜摇了摇头,“那接下来的航行就让他一直待在生命舱里,你把目前能从他脑内提取到的信息都复制一份,他身份特殊,就算现在已经卸任了裁定者,也不能消失太久。” “好的。” “另外两条消息是什么?” “12:03分的时候,塔西娅进入了体感仓,但不清楚为什么她直接选择了海洋场景——” “第三条消息?” “赫斯塔发现了,”零停顿了片刻,“罗博格里耶策划那场航行,是为了挑选接班人。” …… 清晨,赫斯塔三人还在沉睡。 虽然昨晚的安全检查确实折腾,但三人都睡得非常踏实。没有突然失踪和被害的乘客,也没有突如其来的尸体和敌人,一切仿佛确实进入了一段新的平稳期。 直到有人用力敲打她们房间外的大门。 声音传到房中已经非常微弱,但黎各还是立刻就醒了,她推醒司雷,然后自己出门查看——玻璃门外站着拄拐的塔西娅。 “塔西娅……”黎各揉着眼睛,“这么早,你怎么——” “菲利普没有回来!”塔西娅急切地说。 黎各顿时清醒过来。 …… 早晨七点,赫斯塔三人来到五层客舱的电梯前,这次,司雷喊来了机械师,她们很快打开电梯门,好让黎各能直接顺着电梯井上去看看。 塔西娅一边哭一边讲述昨晚和菲利普的分别,不断责备自己太过粗心大意——她原本以为菲利普戴着胸针,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事,所以就放松了警惕。 “你昨晚回来的时候,没有去他房间确认过吗?”司雷追问道,“怎么现在才发现他昨晚没回来?” 塔西娅又讲起了昨晚在二层甲板的奇遇。 正此时,另一侧的电梯突然从一层开始缓慢上升,赫斯塔与司雷的余光同时留意到了这一变化。 电梯的指针慢慢上升,很快来到了第五层。 金属门缓缓开启,戈培林从轿厢里走了出来,他向三人点头示意,刚要离开,突然被赫斯塔叫住。 “这么早,是从什么地方回来的啊。” “去船头看了看海浪。”戈培林答道,“站得有点累了,就回来再睡一会儿。” “一个人?” “一个人。” “你这样很危险啊,一个人在船上晃荡。”赫斯塔望着戈培林的眼睛,“下次还是注意点。” “谢谢,我会的。” “戈培林先生!菲利普不见了!”一旁塔西娅低声哭着道,“这都是我的错……” 戈培林并没有理会,转身就朝着自己的客舱走去。 “塔西娅,你也先回去吧。”赫斯塔轻声道,“好好休息。” “可是菲利普——” “他不是拿着胸针吗,那应该不会有事的,”司雷安慰道,“你先回去休息。” 塔西娅走后,司雷看向赫斯塔,“你刚才是有什么话想说吗?” “……你觉不觉得戈培林今天有点奇怪。” “大清早的从船头回来,是有点奇怪。” “我不是说这个,”赫斯塔低声道,“气味变了……” “什么气味?” “他的香水。”赫斯塔凝视着眼前的走廊,“之前不管什么时候碰到他,他身上都是同一种木头的气味……今天不是了。” 司雷有些意外,“……你确定吗?” “气味很淡,但我不会记错的,”赫斯塔低声道,“因为,罗杰身上也是那个味道。” 第二百三十三章 边缘 不一会儿,黎各回返——隐藏甲板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不仅如此,上次伯恩哈德带人在上面留下的破坏痕迹也全都消失了。 “不过也猜到了,”黎各低声道,“那天晚上我和司雷都亲眼看见过船体像活物一样愈合,伯恩哈德的人连承重结构也没有破坏,恢复起来只会更容易。” “菲利普不会真的出事了吧,”司雷担心道,“我们要不要先搜寻一下船上有没有新出现的尸体?” “好,不过这件事交给我和黎各吧,”赫斯塔回答道,“你去陪陪塔西娅,我怕她出什么事。” 司雷点头,转身往塔西娅的住处快步走去。 “司雷!”赫斯塔突然喊了一声,不远处的司雷停下了脚步,“如果今天九点多我和黎各没有去毕肖普餐厅,你就代我主持今天的例会吧。” “那胸针的问题怎么办?” 赫斯塔沉吟片刻,“……先拖着。” “好。” 等到司雷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黎各回头,“……你是不是又想干点什么坏事啊。” 赫斯塔不解地皱起眉头,“我什么时候干过坏事了?” “那你突然把司雷支开,给自己揽这种活?” 赫斯塔立刻往客舱的方向望去,还好,这个时间,空空荡荡的走廊上再没有一个闲人。 “好吧……”赫斯塔这才转向黎各,“菲利普,应该是没死。” 黎各表情微变:“……哦?” 赫斯塔按下一旁的电梯,金属门再次打开, 黎各迅速推着她进了轿厢,电梯门甫一合上,黎各立刻问道,“怎么回事,菲利普现在在哪儿?” “应该是第四层甲板?”赫斯塔回答,“先去看看。” …… 菲利普和海伦失踪的消息迅速在所有乘客中发酵,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秩序再一次崩塌,让所有人再一次陷入痛苦。 显然所谓的监护人制度并不牢靠,前天夜里古斯塔夫的遭遇很有可能只是一时幸运,不然不能解释为什么身为监护人的海伦和与监护人一同出席夜宴的菲利普同时不见了。 在这艘船上,失踪几乎就是一种死亡预兆。 亚当斯带着人早早来到毕肖普餐厅,决心与赫斯塔当面对质,但偌大个餐厅只有司雷、塔西娅和伯恩哈德正在吃早餐。 “早啊,司雷警官。”亚当斯从三人身旁经过,他的眼睛瞥过伯恩哈德餐盘里的培根,突然笑出了声,“这会儿终于吃上肉啦,将军?” 伯恩哈德脸色一变,他抬头瞪着亚当斯,却又说不出话来。 亚当斯本来要走,被伯恩哈德这么一瞪,反而来了劲,他轻轻拨开上衣夹克,露出腰侧的枪套边缘,“怎么了,将军,有什么想说的吗?” 司雷放下了手里的刀叉,“要找茬吗?” “哪里哪里,不敢。”亚当斯笑嘻嘻地跑开了。 不一会儿,他和几个人在司雷的旁边坐了下来,从落座一刻开始,司雷和塔西娅就同时感受到了某种来者不善的气息。 亚当斯的餐盘里堆着小山一样的培根、圆片火腿和酸菜肉肠,他很快从口袋里掏出两个水煮蛋,在伯恩哈德面前用力砸碎鸡蛋壳,动作刻意且张扬。 “将军,我有个问题啊,”亚当斯剥着鸡蛋,“之前不是说你们这批人都直接上的船,没有船卡吗,那你是怎么登记的风险乘客?” 司雷望着他:“……谁告诉你登记风险乘客一定要船卡?” “古斯塔夫啊。”亚当斯笑着回答,“昨晚我们回去之后海伦不是没回来吗,我们就问了下他具体情况——去医疗室,带着船卡,就能登记。” “所有人都知道了?” “差不多吧……哈哈,”亚当斯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搭在另一把椅子上,“司雷警官现在也是监护人了吗?” “不关你的事,吃你的早餐吧。”司雷冷声道。 伯恩哈德安静地吃完了自己盘子里的所有东西,他余光打量着不远处的自助餐台。那里现在还没什么人,但如果自己现在过去,估计船员又要过来提醒他食物超量了,就像今早他刚来的时候一样。 “你还需要什么吗?”一旁的司雷问道,“我可以帮你去拿。” “呃,如果您方便的话……”伯恩哈德用自己最低的音量开口,“我想再要两个鸡蛋——” 对面的亚当斯突然大笑起来,伯恩哈德的脸瞬间涨红,他恼火地抓紧了手中的刀叉,在沉默中酝酿着自己的怒火。 “你们几个,去别的桌子吃。”司雷切着自己餐盘中的火腿,“现在,马上。” “为什么?这里这么多空位置,人人都可以坐——” “你拿个假枪套骗骗你的朋友可以,还以为能骗到我吗?”司雷目光微抬,“有本事现在就把你的枪掏出来,我看看到底是什么型号的。” 亚当斯又笑起来,“也不用真生气吧,要是打扰到了你们几位,我道歉。” 他端着盘子站起身,“不过我至少还有带个空壳到处转悠的自由,哈哈。” “亚当斯——!” 吃了个八分饱的伯恩哈德直接掀翻了桌子,和亚当斯扭打在一块儿。亚当斯勉强接住了前几招,但之后也只有挨打的份,司雷连忙上前制止,但伯恩哈德已经打掉了对方两颗牙齿。 伯恩哈德气喘吁吁地坐在了一旁,突然的剧烈运动让他有些不适——这两天巨大的精神压力、糟糕的睡眠和糟糕的伙食几乎把他逼入绝境,此刻冷静下来,他立刻张望周围船员的反应。 还好,好像没有谁打算管刚才发生的事。 亚当斯仍处在被打懵的状态,他吐出几口带血的唾沫,诧异地捂着脸颊——明明昨天伯恩哈德只是亮了下枪就被一堆人冲上去给卸了甲,怎么今天直接动手打人反而没人管了? 司雷看了亚当斯一眼,没有理会,转身从自助餐台拿了两颗鸡蛋回来,丢给了伯恩哈德。几个船员上前迅速更换了被破坏的木桌,伯恩哈德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发着呆。 “别管这些人。”司雷低声道,“一群神经病。” 第二百三十四章 身份 「这很合理,」伯恩哈德低声喃喃,他咬紧牙关,看着桌面,「我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我现在正在为它付出代价。」寁 塔西娅有些不忍:「您别难过,我相信赫斯塔女士一定也是好心……」 「她——」伯恩哈德刚想说些什么,突然意识到司雷正坐在自己对面。他只得咽下了所有怨言,强行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一点一点剥下鸡蛋壳。 司雷已经听出了言外之意,她想了一会儿,低声道:「还是不要现在就下结论,事情到底怎么样,这会儿还不好说。」 伯恩哈德发出几声低笑,「不必安慰我……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司雷,但不用说这些,没意义。」 司雷正斟酌着如何回应,就听见塔西娅手中的刀叉突然掉落在餐桌上——塔西娅睁大了眼睛,望着餐厅的入口。 司雷和伯恩哈德也同时转过头。 只见海伦一个人狼狈地走了进来——她还穿着之前的那件深蓝色背心和牛仔裤,手臂和十指都染着一些灰黑色的污渍,但身上没有什么伤口。寁 亚当斯第一个起身朝她走去,他嘴角边还有没擦干净的血迹,但他并不在乎,只是一路追在海伦身后问她昨晚去了哪儿,为什么安全检查的时候没有和大家一块儿前往暂避点。 海伦就像什么都没有听见,径直走到一个远离众人的位置并坐了下来。她开始喊船员点餐,但亚当斯仍在一旁继续喋喋不休地追问,于是海伦当即抓起他的衣领,狠狠揍了几拳,几个船员迅速上前,把亚当斯当众拖走。 塔西娅有些担忧地追了过去,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就连她自己也感到奇怪——在她试图阻拦之后,几个船员竟真的停下了脚步,仔细地向她解释将亚当斯强行留下的风险,好像她也是个什么值得认真对待的大人物。 塔西娅的脸渐渐烧了起来,这种莫名的尊重来得如此可疑,甚至她产生了某种错觉——好像自己在虚伪地扮演一个角色,一个根本就不属于自己的角色。 为首的船员望着她,「……基于这些原因,我们希望您尊重我们的工作。」 塔西娅回过神来,「不,你们不能带他走,我们马上要开今天的例会了!」 「那您愿意为他担保吗?」寁 「担保?」塔西娅一怔,「呃,愿意吧,刚才的事情肯定是意外,因为亚当斯先生平时并不这样,只是……」 「好吧,那我们现在就可以放了他。」 「具体需要我做些什么?」 几个船员再次面面相觑,「您不需要再做额外的事情了,您是监护人,您当然可以为他担保。」 船员们松开了亚当斯的肩膀,他的几个朋友立刻上前搀扶,绷着脸将亚当斯重新扶回餐厅。 塔西娅目送几人离去。 「……真的什么都不需要我做吗?」塔西娅眨了眨眼睛,「签名?或者别的什么——」寁 为首的船员笑了笑:「您是监护人本身就意味着您值得信赖,如果接下来您还需要什么帮助,请随时招呼我们。」 「……好。」 几个船员离开了,塔西娅站在原地,忽然想起「日间活动建议」的末尾——每一位品行端正、性格高尚的乘客都应当成为监护人。 但实际上她并没有为了成为监护人而变得值得信赖,正相反,她因为成为了监护人而直接被视为了一个可信赖的对象。成为监护人的过程里没有任何与道德有关的部分,它需要的,就只是得到风险乘客的同意,并拿到对方的船卡而已…… 这又是什么道理。 塔西娅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她将椅子往司雷的方向移动了一些。 「… …我们可以去问问海伦昨晚发生了什么吗,」塔西娅问司雷,「既然她昨晚也没有回来,那也许她也知道菲利普的下落?」寁 司雷摇了摇头,「先等等。」 她始终观察着海伦的背影,今日的海伦仍然像往常一样傲慢、强硬,但像昨日那样气定神闲的从容感,已经褪去了大半。 昨晚一定发生了什么。 「您好,司雷女士吗?」 一个声音从斜后方传来,司雷回过头,看见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她也穿着船员的制服,但款式上又和刚才的那些人有着微妙的差异。 「您是?」 来人俯身:「赫斯塔女士托我嘱咐您几件事,这里不方便说话,您看我们能不能到旁边去?」寁 …… 时间一点点过去,大部分乘客再次聚集在毕肖普餐厅,古斯塔夫刚一进餐厅,就欣喜地往海伦那边跑去,但海伦暴躁地将他推开,一脸的生人勿近。 九点整,赫斯塔仍没有出现,但司雷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塔西娅好奇地凑过来,「谈得怎么样,司雷警官?」 司雷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只是神情复杂地望着前方。 「对了,」司雷想起什么,「菲利普没事,人应该一会儿就过来了。」 塔西娅还没来得及询问更多,司雷已经站了起来,并宣布今天的例会将在赫斯塔不出席的情况下直接开始。 像往常一样,在司雷的吩咐下,塔西娅开始讲述昨晚的遭遇,以此向众人分享参加夜宴的经验。这部分内容她讲得很快——显然那些女人之间的交锋是最无关紧要的事情,而一旦略去这些话题,她能说的,就只剩下在夜宴上干坐的几个小时。寁 「后来……安全检查开始了,我和菲利普就是在那时候被冲散的,我从逃生通道下到了二层甲板,然后一位调酒师帮我开了门……我就在那边待到了今天早晨。」塔西娅回过头,「刚才司雷警官和我说菲利普还活着,我不知道……」 「你漏讲了一个重要细节,」司雷提醒道,「胸针。」 「哦对,胸针,是的,我们昨晚也戴着胸针去的……」塔西娅不由自主地往海伦那边看了一眼,「我把胸针让给了他……菲利普现在在哪里?」 「他已经被送回客舱了。」司雷回答,「……可能,精神不太好。」 第二百三十五章 立威 司雷看向人群,「我有必要提醒各位,从现在开始,如果还有监护人要带风险乘客参加夜宴,绝对不要乱换配饰。」鯮 「你是说……」塔西娅一时语塞,「菲利普……菲利普的危险是,我造成的?」 司雷点了点头。 塔西娅往后退了两步,「……我现在能不能先回去看看他——」 「不能,你必须把例会听完,」司雷答道,「今天的例会很重要。」 人群中,一个女人慢慢举起手,「那请问……那个胸针现在在谁手上?」 司雷侧目而望,看见一个烫着小波浪的短发女人,她的个子也很矮,圆脸,但有一双非常大的眼睛。 「杰奎琳女士吗?」司雷问。鯮 女人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对……您知道我?」 「以前听塔西娅说起过你,」司雷走到杰奎琳身旁,从口袋中取出一个黑色的天鹅绒方盒,「您收到了今晚的夜宴邀请,对吗?」 杰奎琳脸色苍白地点了点头。 「别怕,」司雷将方盒递到杰奎琳手中,「胸针在这里。」 「……我,我现在还没有找到监护人,」杰奎琳磕磕巴巴地问道,「要紧吗?」 「你是说你名下还没有登记任何一个风险乘客?」 「不是不是,我哪里当得了什么监护人!」杰奎琳慌忙纠正道,「我昨晚都听说了,只要登记成风险乘客,那些《细则》上的规矩就都不用遵守了——如果我现在能登记成风险乘客的话,晚上的晚宴是不是就可以让别人陪我去了?」鯮 「成为监护人也可以让其他人陪着去的。」一旁塔西娅小声补充。 「不是,」杰奎琳立刻摇头,「我、我的意思是——」 司雷揉了揉眉心,低声道,「……这些情况,等例会结束,我再来和您单独解释,好吗?」 「好的好的,」杰奎琳立刻握紧了司雷的手,「……太感激您了,司雷警官。」 杰奎琳重新坐下,司雷则把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海伦。 她缓步走到海伦身旁,将一张船卡放在了海伦眼前。 海伦几乎立刻遮按住了那张船卡的卡面,突如其来的拍桌声吓了众人一跳——那正是属于她自己的,37号船卡。鯮 海伦目光惊惧地抬起头,司雷也正看着她的眼睛。 「你暂时不是古斯塔夫的监护人了。」司雷低声道,「最近一段时间,你也没有任何资格去招揽任何风险乘客,减少外出,好好待在客舱里反省吧。」 「……反省什么?」海伦咬牙切齿,「这船卡,你哪里来的?」 「赫斯塔刚刚让一个船员转交给我的。」司雷回答。 海伦当即起身,她踢开椅子,毫不顾忌众人目光,径直离开了餐厅。 「好了,那现在就剩下最后一件事。」司雷自言自语地往人群中走去,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几个船员就在这时聚集在一处,伯恩哈德立刻认出这正是昨天捉拿自己的几人,只见他们同时朝自己的方向走来,伯恩哈德心跳骤然加速,他立即起身,跳过了桌子,「干什么!你们又要干什么!」鯮 几个船员停下了脚步, 「我们昨天的行为太过激了,」其中一人道,「赫斯塔女士非常不满,她要求我们来向你道歉,并归还一些私人物品……」 另一人将一个黑色的皮箱放在了伯恩哈德面前。打开皮箱,他看见里面放着自己昨天被缴的武器和一些私人证件。 伯恩哈德看着箱子,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你们……什么意思。」 几个船员踢脚立正 ,「很抱歉,伯恩哈德先生,请接受我们的歉意。」 几个深呼吸之后,伯恩哈德合起行李箱,「她是……怎么和你们说的?」 「她认为我们没有给予你足够的尊重,」其中一人回答,「她作为你的监护人,有必要为你讨回公道。」鯮 「所以……赫斯塔女士要求你们来向我道歉,你们就来我面前说两句话,嗯?」 「那你希望我们怎么做呢?」 「我记得你,」伯恩哈德看向其中一人,「你就是昨天抓着我的后颈,拿我的头往地上撞的那个人……」 「我明白了,」对面的船员上前一步,他稍稍松开衣领,「如果这样能让你感到释怀,你当然可以——」 伯恩哈德突然发出一声怪叫,出拳打在船员的颧骨上,其力道之大,直接将对方重重击倒在地。 所有乘客都愕然望着这一幕,发出阵阵惊呼。 然而,船员竟没有回手。鯮 被打的人捂着脸,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很抱歉,伯恩哈德先生。」 伯恩哈德再次朝他另一侧的脸颊打去,如此重复,直到他自己再次脱力,气喘吁吁地坐在了地上。 被打的船员被抬走,余下几人则仍在原地等待伯恩哈德的原谅。 「还有那个人,」伯恩哈德并不罢休,他指着亚当斯,「就因为因为你们昨天的荒唐举动,这人今早主动找我的麻烦,我非常确定,如果赫斯塔女士在这里,她也会为我做主的!」 船员往亚当斯的方向看了一眼,亚当斯完全没料到还有这样的无妄之灾,他刚想辩解些什么,一个船员已经走到他面前。 「您的监护人是谁?」船员问。 「什么……」鯮 「您是……亚当斯先生是吗?」船员低头翻阅着一本手册,「哦,你没有监护人。」 「我今早什么都没有做,」亚当斯高声道,「完全是伯恩哈德先动的手——」 「还是跟我们走一趟吧。」 船员已经抓住了亚当斯的手,他试图挣脱,但无济于事。 「伯恩哈德!伯恩哈德!让他们停下来!」亚当斯惊恐地叫喊,「司雷警官!救救我,司雷警官!」 司雷皱眉望着这一幕,想说些什么,但忍住了。 塔西娅也回过头来:「司雷警官……?」鯮 「只是关个禁闭,」司雷移开目光,「他不会有事的。」 「这样可以了吗?」船员看向伯恩哈德。 「可以!」伯恩哈德的声音重新变得洪亮起来,「相当可以,哈哈。」 船员点了点头,又走到伯恩哈德耳边,「……但我们还是要提醒你一句,箱子里的这些武器,你是绝不能佩戴的,不要再有下次了。」 伯恩哈德别扭地嗯了一声,「我都知道了,不用你们操心这个。」 第二百三十六章 隐瞒 船员离开了,司雷宣布今日的例会就到这里,但所有人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谁也没有起身。歱 「大家还有什么问题?」 「司雷警官,」其中一人举起手,「请问赫斯塔女士和黎各女士呢,她们俩今天为什么……没有来?」 司雷望着他:「这样的例会,她们以后都不会参加了。」 「什么……」那人站了起来,「为什么!」 「作为裁定者,赫斯塔女士肩上的任务很重,总是有一些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司雷答道,「但也不用担心,必要的时候,她会来的。」 …… 房间里,赫斯塔靠着床,正在读那本从安娜那里得来的《雄性觉醒》。黎各卧在她旁边,闭着眼睛浅睡着。歱 忽然,黎各翻了个身。 「……司雷好像回来了。」 外面果然传来了司雷的脚步声。 「好了,都结束了,」司雷推门而入,「你们一早上到底在搞什么东西,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船员突然——」 黎各忽然从侧面拍了下司雷的肩膀,司雷本能地要去拔枪,黎各连忙抱住了她的腰,「不至于,不至于……」 「黎各!」 黎各笑出了声,「吓到你了吗?」歱 司雷摇了摇头,重新把门关了起来。 她坐下喝了杯水,很快将今天上午在毕肖普餐厅发生的种种概括了一遍。 「你们怎么会有海伦的船卡?」司雷问道,「还有塔西娅昨晚给菲利普的那枚胸针……你们是今早拿到的吗?」 「塔西娅昨晚给菲利普的胸针在这里。」赫斯塔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塑封袋,丢给司雷——司雷双手接下,只见一颗巨大的蓝宝石碎成了几个小块,胸针上的银饰也四分五裂。 「早上让船员给你送过去的那个,是新的,」赫斯塔回答,「菲利普昨晚戴着的那个已经损坏了。」 「……怎么回事?」 「菲利普还好吗,你回来的时候有没有顺路去看看他?」歱 「不太好,他现在不敢见人,应该是昨晚和塔西娅走散以后看到了什么,受了惊吓。」 黎各和赫斯塔彼此看了一眼。 「人都不敢见,那是不是就更不可能问话了……」 「现在肯定是问不出什么,等等吧,给他点时间回复,」司雷答道,「不过他身上没有伤,他的几个朋友已经检查过了……人是你们救的吗?」 「也不能说救,」黎各回答,「我们是今早碰到他的,刚好附近有船员路过,我们让她们把人送了回去——他昨晚应该是在四层甲板待了一整夜。」 「四层甲板?」司雷敏锐地回忆起这个特殊的位置,「你们今早是一起去那里了?」 「对,但我和赫斯塔过去的时候,整个四层甲板还是空的,就他一个人睡在地上。」黎各答道,「我们猜,真正的四层甲板应该也有自己的开放时间,或者别的什么进入条件。」歱 「再就是,」赫斯塔接道,「我已经申请了临时监护,把海伦登记成了我的临时风险乘客。」 司雷不由得怔住了。 「难怪今天那个船员说海伦和古斯塔夫的监护关系暂时解除……」司雷恍然大悟,「但你到底是怎么拿到的她的船卡?」 「也是意外,」赫斯塔回答,「昨晚你带那些乘客前往暂避点以后,我去禁闭室一带转了转,结果就发现有人被抓起来了,我看到船员搜出来的东西里有62号船卡,才确定被抓的人是海伦。」 黎各喉咙动了动,目光转向司雷。 「然后你就拿到 了她本人的船卡?」 「嗯。」赫斯塔点头。歱 「这个「临时」是多久?」 「三天。」赫斯塔回答,「不过三天以后我还可以续期,主动权完全在我这里。」 「……即便现在船卡已经还给了海伦,也是如此吗?」 「对。」 司雷皱着眉头,陷入深思。 黎各坐在两人中间,每当一人开口说话,她的视线就转到那个人身上,如此变幻。 此刻,房间再度安静下来,她的喉咙又忍不住动了动,余光也往赫斯塔的方向瞥了一眼。歱 赫斯塔轻轻抬眉,表情一如既往地平静。 「但你昨天专门让塔西娅去确认了海伦的船卡编号……」司雷的语速很慢,她斟酌着自己的用词,「即便她带回的号码是古斯塔夫的,你也没有特别失望。」 「只是试一试嘛。」赫斯塔低声道,「我本来也没有在塔西娅身上寄予厚望。」 「……我以为你当时就是在确认海伦是否会随身携带古斯塔夫的船卡?」 黎各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 「这么说也没错,」赫斯塔很快回答,「所以我昨晚一看到船卡,就确定被关的人是海伦而不是古斯塔夫。」 「那你为什么……」司雷的表情有些微妙,「你有什么事在瞒着我吗,简。」歱 「什么?」赫斯塔稍稍睁大了眼睛,「什么事?」 司雷望着她,「……一些,我不知道的事。」 「我不明白……」赫斯塔也直视着司雷的眼睛,「如果——」 赫斯塔话还没有说完,司雷突然摇了摇头,她抬起手,低声笑道,「……别在意,应该是我的问题,我有时候太容易多想了。」 两人接着聊了几句,外面又传来了敲门声,司雷外出察看,房间里只剩下赫斯塔与黎各两人。 「……」赫斯塔和黎各同时松了口气,一起躺倒在床上。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她那个禁限用物品登记表的事?」黎各问。歱 「……反正,再等等,」赫斯塔闭上眼睛,「司雷要是知道我昨晚直接把菲利普佩戴的胸针补上了登记表,她是要发大火的。」 「我感觉司雷还是会很快知道,」黎各低声道,「这个人实在太敏锐了吧。」 黎各侧过头,「你觉得过了今天,船上的风险乘客能增加多少?」 「不好说。」赫斯塔低声道。 她看了一眼不远处《雄性觉醒》的封面,心里在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如果罗博格里耶的某些理论确有其事,那么下一次再见塔西娅,还有那一众罗博格里耶的信徒,她得到的礼遇和诋毁将会激烈得超乎想象…… 第二百三十七章 探望 临近傍晚,塔西娅听见有人在敲门,她打开门,看见杰奎琳站在门外。狮 一开门,杰奎琳就立刻抓住了她的手,「你一定要帮帮我,塔西娅……」 「……怎么了?」 「没有人能当我的监护人……他们都没有资格。」杰奎琳哀求地望着她,「我不敢去找海伦,那位司雷警官这会儿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我只能来找你……只能来找你了!你帮帮我——」 杰奎琳的声音才高了几分,就把躺在床上的菲利普吓醒了。他尖声喊着塔西娅的名字,塔西娅连忙回到床边。杰奎琳试图在一旁帮忙,但只让情形变得更加混乱,她无可奈何地回到门边,直到塔西娅再次安抚好受惊的菲利普。 塔西娅重新来到杰奎琳面前:「你希望我怎么做呢,把你登记成风险乘客吗?」 杰奎琳连连点头,「我找古斯塔夫看过了风险乘客的规定……里面就只有四条规矩,和《细则》比起来实在太容易了!」 「不那么容易的,」塔西娅担忧地说,「光是饮食那一条——」狮 「我平时吃的也不比那多多少!而且伯恩哈德将军说了,只要有监护人在旁边,这些规矩都是有商量的!」杰奎琳的脸上展露出一点无力的笑意,「伯恩哈德今天早上就吃了很多东西,是不是?」 塔西娅欲言又止,「……你都找过了谁?」 「就费昂斯他们,六七个人都试过了,不知道为什么全都不行,医疗室的船员说费昂斯他们都没有资格,但我问她所谓的「资格」具体到底是什么条件,她又不肯告诉我!」 杰奎琳深深呼吸,调整自己的声量。 「亚当斯现在还没有回来,也许亚当斯可以……但我怕在九点之前可能都见不到他,那我——」 「别着急,」塔西娅握住了杰奎琳的手,「你先坐,这事情真的没有你想象得那么难……」 「已经快六点了,我已经没有时间了!」杰奎琳几乎要哭了出来,「再找不到监护人,我就只能一个人去参加夜宴了,万一又遇上什么——」狮 「听我说!」塔西娅大声打断了惊慌的杰奎琳。 杰奎琳的声音戛然而止,不远处的菲利普也坐起了身,塔西娅抚摸着他的背,将他重新按回床上。 「杰奎琳,你还记得海伦和古斯塔夫的赴宴经过吗,」塔西娅轻声道,「她之前在餐厅大致讲过。」 杰奎琳摇了摇头,眼泪已经挂满了脸颊,「……我太害怕了,当时没有听进去。」 「好,那你现在听好,海伦和古斯塔夫赴宴的那晚:她是监护人,她带着她的风险乘客共同赴宴,而且她全程佩戴着宝石胸针,第二天她和古斯塔夫都平安地出现在了我们面前。 「虽然目前还不能完全肯定这样是绝对安全的,但照着这个模式来总没错,」塔西娅低声道,「你现在已经试过了找监护人,那你有没有尝试去找你自己的风险乘客呢?」 杰奎琳仍旧摇头,「下午已经有人和我提过这个建议了。我也问了费昂斯他们,但他们都不愿意做风险乘客……哦,倒是确实有几个人特别想找监护人的,但他们都想找赫斯塔或者司雷,没有人愿意和我登记……」狮 「那你可以去问问伯恩哈德或者古斯塔夫,如果你不愿一个人去,也许他们——」 「求求你,求求你了……」杰奎琳抬起头,「你总是那么温柔,那么善解人意,别让我找别人,你来做我的监护人好不好——」 「冷静下来!」塔西娅一下抓住了杰奎琳的肩膀,她能够非常清晰地感觉到杰奎琳瞬间的颤抖,塔西娅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坚定,「我知道你现在很害怕,我也知道这种恐惧多么折磨人 ……但这种感觉不是真的!」 杰奎琳牙关轻颤,「……什么?」 「这种恐惧里,很多都只是我们的想象,是我们在自己吓自己!」 「可你昨晚还遇上了安全检查——」杰奎琳的声音不太连续,「你、你说你一个人从楼梯间逃生,如果不是遇到了那个调酒师,你也许已经……」 「对!但我还是好好在这里,不是吗?」塔西娅用力地握住了杰奎琳的手,「我把保平安的胸针给了菲利普,可到头来菲利普反而出了事,我还是好好的——我今天想了一天了,我感觉监护人这个身份承担的风险未必像它看起来那么高,风险乘客要履行的责任,也未必就像它声称得那么少……」狮 杰奎琳的脸上闪过些微恍然和怒火,「说到底你还是不愿帮我!」 她甩开塔西娅的手,抬手擦拭泪水,但落下的眼泪反而更多。 「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们都不愿意帮我!我们不是伙伴了吗?不是同道了吗?塔西娅!当初勒内勒索我的时候你还肯站出来为我说话,我以为你多少会站在我这一边——」 杰奎琳的声音越来越大,塔西娅无法阻止,直到床上的菲利普突然开始发疯痛哭,她们的谈话才不得不再次中止。 趁着塔西娅阻止菲利普拿脑袋撞墙的间隙,杰奎琳决绝地离开了这个地方,任凭塔西娅如何呼喊她的名字,她头也不回。 …… 海面上最后的一点日头落下,黎各推着赫斯塔进入地下的行李厅。狮 预期中的破败景象没有出现,这里仍旧整洁、安静,安娜的那些藏品仍被好好地放在各式陈列架上,显然没什么人动过。 两人一路来到安娜的书房,门虚掩着,后面并没有人。 她们顺着书架中的小路来到书房的中心,赫斯塔忽然留意到桌面上有一些被铁钉固定的纸片,她拿起看了看,发现这竟然是布理的每日病况——自从昏迷之后,布理就再没有醒来,不过船上的医务室倒一直吊着他的命,直到今日。 「我都快把布理这人忘了,」赫斯塔一张张往后翻,「这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谁送来的……」 突然,一个玻璃杯摔碎在地上,赫斯塔与黎各同时抬头,看见不远处的小门后面闪过一道梅耶的残影。 第二百三十八章 交换 「别躲了,都看到了,」赫斯塔放下了手中的病情表,「你们最近怎么样——」裪 门重重地关了起来,震下些许灰尘。 「你又来这里干什么……」梅耶的声音从门后传来,「我不想见你!」 「那我找艾格尼丝。」 门后安静了一会儿,梅耶又高声回答,「艾格说她也不想见你!」 「还是见见吧,」赫斯塔挠了挠头,「除非你们俩在这儿住上瘾了。」 「什么意思……你打算放我们出去?」 「对,我就是来和你们聊这件事的,」赫斯塔望着那扇紧闭的小门,「现在外面每天晚上都有一个乘客会收到夜宴邀请,司雷、海伦、塔西娅三个人已经都赴过宴了,今晚轮到杰奎琳,如果不出意外,接下来应该就是你们姐妹。」裪 「……什么宴会,我们才不感兴趣!」 「事情可能没有那么简单,」赫斯塔轻声道,「最开始惨死的那几个荆棘僧侣你们还记得吗,他们每个人的死因都和这场夜宴有关……这不是什么能怠慢的事情。」 片刻的沉默过后,艾格尼丝有些沙哑的声音传来,「……怎么说?」 「先开门,」赫斯塔低声道,「所有的事,都需要面谈。」 「你先说你的条件。」 「什么条件?」 「你不会那么好心的……」艾格尼丝在门后答道,「你来给我们这个消息,有什么条件?」裪 「没有条件。」赫斯塔低声道。 门后没有回应,门也没有开。 「非要提一个的话,」赫斯塔仰起头「你知道船上其他人经历的试炼内容吗?」 …… 时间逼近九点。 司雷看了眼表盘,决定在返回客舱之前,先去医疗室确认一下今天新增的风险乘客数量。然而一推门,她就看见古斯塔夫独自坐在案台上,脑袋缠满了绷带,连左眼也包了起来。 「……怎么了?」司雷走近,「怎么搞的……海伦又打人了?」裪 「不是海伦,」古斯塔夫低声道,「但您知道海伦女士去哪儿了吗,我一天都没见到她了……」 「我也没有,她早上离开毕肖普餐厅以后,我就没再见过她。」 司雷走到黄色的医用垃圾箱旁边——里面堆了不少染血的纱布,从血的颜色来看,都是新换不久的东西。 「谁伤的你?」司雷问。 古斯塔夫低着头,并不回答。 「告诉我,我可能还能制止,」司雷低声道,「不说,往后不仅可能会出现其他受害者,你也会被二次、三次地伤害,你想看到那一幕吗?」 古斯塔夫嘴角微沉,「……费昂斯。」裪 「他为什么要打你?」 「他要我说出海伦的下落……」古斯塔夫颤声道,「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找海伦做什么?」 「他们觉得监护人制度是个阴谋,」古斯塔夫的声音有些无奈,「一开始,他们查看了我那本《细则(安全版)》,然后就发现手册前半部分是残缺的,但我发誓——我拿到那本手册的时候,它就已经是这样的了……我没有做过任何手脚。」 司雷想了一会儿,「所以他们想找海伦,好拿到安全版细则的前半部分,是吗?」 「对……」古斯塔夫点了点头,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什么,「司雷警官,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什么。」裪 「……您现在是监护人吗?」 「我吗,」司雷眨了眨眼睛,「我还不是。」 古斯塔夫的神情忽地明亮,「那您可以做我的监护人吗!」 「呃……」 古斯塔夫一下从桌案上跳了下来,他走到司雷面前,「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海伦的监护人身份突然就被撤销了,我的风险乘客身份也一并失效……虽然好像少了很多束缚,但突然要捡回《细则》还真是有点不习惯……您愿意吗?」 司雷没有立刻回答,她直觉感到这不是一个好主意,但落回到理性上,她一时间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您不愿意?」裪 「……也不是,」司雷看了一圈医疗室,「但现在这里好像没人。」 「明天也可以。」古斯塔夫立刻答道,「我不着急!」 司雷稍稍颦眉,她走到古斯塔夫先前的位置坐下,「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我想就在这里待一晚……我之前问过护士了,她们说偶尔一晚是可以的。」 「之后也不回去吗?」司雷望着他,「如果你是在顾忌费昂斯,我可以现在过去警告他,不准再为了海伦的下落找你的麻烦。」 古斯塔夫再次摇了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裪 「没用的,」古斯塔夫轻声道,「我之前是风险乘客,他们不会再拿我当同伴了……」 司雷不解:「为什么?你是风险乘客又不会威胁到他们……」 古斯塔夫咬住下唇,用力地摇了摇头。 「那伯恩哈德那边呢,」司雷问道,「要我现在带你去三层甲板找下他人吗?他现在是被简监护的风险乘客,你们应该——」 「我就在这里等您可以吗?」古斯塔夫望着她,「我就在这儿等,等到明天一早,您再来找我……」 司雷仍没有回答,她找了个借口让古斯塔夫前往医务室的里间,自己则趁机拿钥匙开锁,查看登记表。 令她惊讶的是,表格上没有任何新增的人员姓名。裪 等到古斯塔夫重新回到这个房间,司雷已经把抽屉重新锁好,准备离开。 道别后,司雷往外走了几步,又重新折返,「或者你今晚先到我们那边去休息?我们那个套间里还有好几个空房间。」 「可以吗!」 「要先征求一下简和黎各的意见,我感觉只一晚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司雷轻声道,「明天再具体想想怎么办吧。」 …… 司雷带着古斯塔夫走楼梯返回客舱,她前脚刚进入走廊,就看见黎各推着赫斯塔从电梯里出来。 司雷不可置信地看了眼表:「这都几点了你们还坐电梯啊……」裪 「没关系,我们就是从——」 黎各话一出口,突然发现司雷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尾巴,强行住了口。 目光交汇的一瞬间,司雷感到赫斯塔与黎各两人的神情突然变得有些微妙。 第二百三十九章 虚与实 「哦,对……有件事要问下你们俩的意见。」燡 司雷按着古斯塔夫的肩膀,将他推到了自己跟前。 「海伦不见了,费昂斯他们欺负他,刚好我们在医务室碰上了,我想能不能让古斯塔夫到我们的套间里过夜——就一晚。」 「就一晚吗,你确定?」赫斯塔望着司雷,「要是明天海伦还没回来呢?」 司雷颦眉,「如果海伦明天也没有回来的话……」 古斯塔夫主动开口:「我希望能成为司雷警官的风险乘客。」 黎各和赫斯塔等了一会儿,见司雷好像真的不打算反驳,不由得各自移开目光看向别处。 「不要觉得为难,」司雷问道,「如果你们有什么顾虑——」燡 「也……没什么顾虑。」赫斯塔答道,「反正我们那边,空房间也多。」 …… 等到安顿好古斯塔夫,司雷快步回到赫斯塔的房间——她非常确定,刚才赫斯塔和黎各两个人显然是有点欲言又止。 「你终于回来了!」黎各一见司雷,就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古斯塔夫安顿好了?」 司雷还没有回答,赫斯塔就立刻指着司雷身后开口: 「门门门……」 司雷很快把门合上并反锁。燡 「我让他睡在我们的房间了,我们之前休息的房间。」司雷答道,「今天突然带他过来确实是有点莽撞,但是——」 「这不重要,」黎各把刚刚倒满的热水杯塞到司雷手里,「如果明天海伦还是躲着不出现,你不会真的打算去给古斯塔夫当监护人吧。」 「我倒是……还没答应,」司雷狐疑地看着眼前两人,「但当监护人有什么问题?」 赫斯塔和黎各彼此看了一眼。 「只当监护人的话也没有什么问题,」黎各轻声道,「但是……」 「但是什么,你们说话能不能一次说完。」 「就是……」赫斯塔思索着,「我们刚从艾格尼丝和梅耶那儿回来……」燡 「我知道啊。」司雷仍然皱着眉头,「明后天可能就轮到她们姐妹了,所以呢?这和古斯塔夫有什么关系,她们说了什么关于古斯塔夫的事吗?」 「啊你别急……」黎各抬起手,「你一急我们更不知道从哪里讲起了。」 司雷的神情更加费解,她把黎各递来的水放在一边,而后坐去了床边的软椅上。 司雷望着眼前两人,「好,我不急。」 「迪特里希,」赫斯塔低声道,「你还记得这个人吗,第一个死在船上的荆棘僧侣。」 「记得,」司雷回答,「那个被肢解以后挂在幕布上的孩子。」 「他的参加的试炼,是制造三起以儿童为主体,受害人在40人以上的恐怖袭击。」赫斯塔轻声道,「他成功了,所以他出现在了升明号上。」燡 司雷的表情凝固在脸上——怀疑、震怒、以及在瞬间张开的恐惧。 「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司雷的脸几乎快要变成了青紫色,「……发生在哪里?」 「啊……放松放松,」赫斯塔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成功是成功了,但没有人真的受伤,也没有人因为这个死去……因为这些试炼都发发生在罗伯格林自己搭建的服务器上。」 司雷整个人往后仰,直到轻轻撞在了椅背上。 「我不明白……?」 「罗伯格林他们手上有一种进入之后可以完全模拟现实的装置,据说升明号的二层甲板也有一套,」赫斯塔轻声道,「艾格尼丝说,戈培林找到了一些手段,能让人在无意识的状态下进入装置,也就 是说——人已经置身于虚拟现实,但使用者仍然以为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差不多是这样一个状态。 「在罗伯格林事前设定的资金和武器支持下,迪特里希花了大概七个月的时间,策划了五个公共场合的恐袭。其中两个不慎进入了当地警方的侦查视野,被提前破坏掉了,剩下的三个都在第三区南部……其中一个福利院,正是他长大的地方。」燡 「他也是被罗伯收养的?」 「对。」赫斯塔点头,「迪特里希选择作案的时间,是福利院的义卖日。义卖日当天,小朋友们围着各自的作品在礼堂里等候买家——大概就是这样的一个活动。 「好像是因为当地的城市动物是猫头鹰吧,所以福利院的孩子们会制作各种各样的猫头鹰小像——木头的,石头的……还有折纸作品。」 「猫头鹰小像……」司雷喃喃低语,她忽然想起不久前读过的那本日记——迪特里希亲笔写下的日记,里面也有同样的物像。 这骤然浮现的记忆让司雷忽然感到有些痛苦,她两手合掌,身体慢慢前倾,直到拇指抵住了自己的额头。 「……这些都是艾格尼丝告诉你的?」司雷低声道,「她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她阅读过迪特里希的一部分材料,」赫斯塔轻声道,「但很可惜,也只有迪特里希一个人的材料。船上每个人的试炼内容都不一样,因为罗伯的设计初衷是让每个人都直面自己的弱点,他针对每个人都设置了不同的场景……燡 「只要试炼过程中表现出的「一往无前的勇气」和「无可置疑的忠诚」,即便当事人没有完成卷面目标,也会酌情加分。」 「这样的试炼,迪特里希完成了,格鲁宁完成了,艾希礼、布理、艾格尼丝……都完美地通过了试炼,」赫斯塔望着司雷脚前面的那块地面,「包括古斯塔夫。」 司雷皱紧了眉头。 「如果你要做他的监护人,那你也应该了解这些事情,」赫斯塔轻声道,「这些人不是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他们能够登船,本身就是一种凭证。」 在一片寂静中,黎各重新拿起了那杯被司雷放下的温开水。 「喝点水,警官。」 司雷无言地摇了摇头,没有伸手去接。燡 一往无前的勇气…… 无可置疑的忠诚。 在罗伯·格林的语境下,这恐怕不是什么好词。 「我们回来的路上一直在猜艾格尼斯的试炼,」黎各试图调解气氛,「她虽然一直不肯说,但简诈了她一下,我感觉诈着了。」 第二百四十章 无效 黎各停顿了片刻,等着司雷的继续追问,但司雷始终目光低垂,看起来已经有些疲态。麸 沉默的时间一长,司雷也觉察到自己的出神,她抬起头,「……诈着了什么?」 「……黎各有点夸张了,」赫斯塔回答,「就是上次见面的时候,我主动问了她们姐妹试炼的事,所以艾格尼丝以为我已经知道了她的试炼内容,但实际上我完全不清楚。 「结果,今天我们问她迪特里希的事情,她就开始试探我们到底对她的事知道多少……先是话里话外都带着点我们完全不了解罗博格里耶的意思,然后又问我们是从哪里打听到了她的消息。」 「那你是你怎么回答的。」司雷低声问。 「布理。」 司雷不解:「布理?」 「就是猜的,」赫斯塔回答,「之前她和布理起争执,我和黎各撞见过一次,然后这次过去我又在桌面上看到了布理的病例表——」麸 「布理的病例为什么会在那里?」 「我当时也在想这个问题——她们俩出不去,那就只可能是别人送来的,」赫斯塔轻声道,「除了安娜,还有谁会干这种事呢?」 「反正简说完布理的名字,艾格尼丝脸色就变了,」黎各撑着赫斯塔的肩,「你后面还说什么来着?那一串话是怎么说的——」 「我说布理这种连身高都要谎报的男人,我是不会相信的,他说的每一句话,在我这儿都打个对折。」赫斯塔轻声道,「如果她愿意说说她的版本——」 「然后艾格尼丝就打断了她的话。」黎各接着道,「梅耶一直没有说话,一脸震惊地听着看着。」 「我之前其实一直在想一件事……」赫斯塔仰头看着黎各,「今天和艾格尼丝聊完,感觉有点启发。」 「什么事?」麸 「就是那些荆棘僧侣的死法,基本上每个人的死法都不带重复的,」赫斯塔轻声道,「为什么这个人是这种死法,那个人是那种死法,这里面会不会也有点名堂呢。」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司雷凝神沉默了一会儿,「登船那天晚上,迪特里希为了清理布理身上的秽物把自己包里的东西都翻在了桌上,其中有一枚半程马拉松纪念币……而他生前的最后画面就是绕着船上的各处设施奔跑——」 「我知道,我记得你在晨会上和大家讲过这件事,」赫斯塔望着司雷,「安娜寄来的《须知》里写着禁止携带行李进入12号候船室,不拿这话当真的人,最后的死法就会贴着他们带进毕肖普餐厅的东西——但我说的不是这个。」 司雷微微点头,以示自己在听。 「比方说……迪特里希被肢解,艾希礼被固定了一个爆炸脖环,」赫斯塔的语速慢了下来,「这些死法的设计,是不是在映射他们曾经造下的恶?」 司雷摇了摇头,「……没法验证。如果艾格尼丝所言属实,那除非我们能拿到他们曾经在虚拟现实里的行为影像或者别的什么材料,否则,这些想法就都是死无对证猜测——」 「不完全是,」赫斯塔望着司雷,「这才死了几个人,船上还有那么多活着的乘客呢。」麸 黎各突然福至心灵:「比如,古斯塔夫?」 「……比如古斯塔夫。」赫斯塔点了点头,「既然他今晚就睡在我们这里,我们确实可以问问他——」 「然后呢?」司雷站了起来,「等到他死的时候,再核对一下他的说法和死法是不是一致?」 赫斯塔挠了挠头,移开目光,「……没想那么远。」 「如果能问出点什么,至少能和艾格尼丝提到的迪特里希案例做个比对?」黎各也站了起来,「看起来他比较信 任你,也许会和你说实话呢——」 「我见过穷凶极恶的罪犯是什么样!」 司雷的驳斥突如其来,把赫斯塔和黎各同时吓了一跳,两人不约而同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司雷也几乎立刻紧紧咬住了牙齿,闭口不言。麸 赫斯塔向司雷靠近:「……穷凶极恶的罪犯,什么样?」 「我刚才反应过激了,我不应该这样……」司雷低声道,「仅仅以我个人的看法,这艘船上的绝大部分乘客都只是「普通人」,他们就像所有卷入危险的普通人一样会害怕,会算计,会尔虞我诈……这不就是普通人的反应吗?好不到哪里去,但也坏不到那种程度! 「因为我们现在处在一个封闭的绝境里,人在这种情况下会做出的行为并不能用来说明——」 「你可以先回答我的问题吗,司雷警官,」赫斯塔问,「你眼里穷凶极恶的罪犯是什么样子的?」 「……反正不会是古斯塔夫那个样子,」司雷低声道,「他收到夜宴邀请的那天晚上你们也在,你觉得他像是会做出这样事的人吗?」 「……也是,」黎各皱起眉头,「要这么说,艾格尼丝看起来反而更像是那种会走极端的性格。」 「或者你们也可以认为,古斯塔夫表现出来的性格是一种伪装,他用一种非常成功的表演骗过了我们所有人的眼睛——但这和认定一个人是犯了罪,所以就开始强行解读有什么区别?你们认为他在伪装和表演的证据是什么?」麸 赫斯塔与黎各都没有接话。 「我会去问的,」司雷深吸了一口气,「你们说得对,既然他今天晚上就在这里,问问他经历的试炼内容当然也很合适,但我不是在套什么话,不是在认定他是一个罪犯的前提下找证据……我希望你们也别做这样的事,不管是对古斯塔夫,还是对艾格尼丝,又或者是眼下这艘船上的任何一个人。 「你是裁定者,」司雷望着赫斯塔,「你尤其应当如此。」 「……可能是职业差异,」黎各沉了沉嘴角,「你和人类打交道,我们和螯合物打交道。」 司雷点了点头,似乎是接受了这个说法,「那我去了。」 房门被司雷从外面合上,赫斯塔仰面靠着轮椅,表情也有些疲倦。 「你怎么了?」麸 「……可能人就是无法彼此说服吧。」 「怎么会,」黎各重新坐下来,「我就感觉她刚才说得也挺有道理啊。」 「不是……」赫斯塔按了按鼻梁,「同样的话题,我们俩已经吵过一遍了……就在古斯塔夫收到夜宴邀请那个晚上。」 第二百四十一章 变化 黎各发出一声长长的「嗯」,她望着赫斯塔,忽地露出一个似有若无的微笑。 「笑什么?」赫斯塔问。 「就觉得有意思,」黎各的手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所有的这些事情,都挺有意思……今晚安娜还会在负二层吗?要是在,我下去找她喝一杯。」 赫斯塔看了一眼时间,「应该在。」 「她一般待多久?」 「不知道,人多的话她可能会待晚一点。」 「你不来吗?」 赫斯塔摇头,「我现在没什么想找她聊的话题,等把书看完吧。」 黎各瞥了一眼赫斯塔手边的书册,而后目光直勾勾地看过来,「有时候我会很想提醒你……」 「嗯?」 「你知道安娜这个人有点奇怪、不能信的,对吧?」 赫斯塔微微抬起头,「我知道啊,她骗了我多少次……你担心我还是会上她的当?」 「不管她说了什么,也不管她给你的这些书里都写了什么……你别太当真,好吗?就当我们是在玩一个迟早要结束的游戏——」 「当然了!」赫斯塔抢着说,「我怎么可能把这些东西当真!」 「好。」黎各撑着膝盖站起身,「我去换身衣服。」 …… 离开房间,司雷独自在楼梯上静立。她深深呼吸,以平息心中剧烈翻腾的情绪。 在昏暗的短台阶上,她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黎各的笑声——黎各正和赫斯塔在房中说笑。司雷听不清她们的话,但能够感受到那份独属于年轻人的轻快。 便就在这一瞬,许多画面在她脑海中闪回:赫斯塔的脸,千叶的脸,安娜的脸……她们在某些时刻流露出的神情如此相似,以至于她们的眼与眉、口与鼻竟会在司雷的脑海里达成诡异的重叠。 司雷的视线渐渐下移,直到落向古斯塔夫此刻居住的房间——门后没有任何声音,只有淡淡的灯光从门缝中透出。 望着那扇门,司雷的表情从倦怠转向凝重,她悄无声息地活动了手腕关节,缓步来到这扇门前。 刚要抬手敲门,另一阵急促的拍门声突然从她身后传来。 司雷回过头,就看见杰奎琳站在玻璃门外,她看起来汗涔涔的,呼吸急促,额头和鬓边都沾着卷曲的头发,但仍竭力抿着嘴,向司雷挤出一个微笑。 司雷立刻上前开门,她看了一眼表——已经九点三十五了。 「……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在这里,没去参加晚宴吗?」 杰奎琳没有立刻回答,她望着司雷:「您现在有时间吗!」 「干什么?」 「费昂斯先生他们想见您。」 「他们?」司雷稍稍颦眉,「除了费昂斯还有谁?」 「费昂斯、亚当斯……反正就是他们那些人呀,」杰奎琳两手交握,祈求地望着司雷,「不远的,就是那边的套间,您看——」 「别说这些了,」司雷拍了拍杰奎琳的肩,「时间很晚了,你先上楼——」 杰奎琳往后退了一步。 「杰奎琳?」 「……费昂斯先生说,如果我实在不愿意去晚宴……应该,也可以不去。」 「‘应该,?费昂斯凭什么这么说?」司雷瞪着眼前人,「他这么说你就信了?」 「他是有理由的。」 「什么理由?」 「……反正有理由的,很复杂,我很难和您说清,」杰奎琳叹了一声,「您可以亲自去问。」 司雷往走廊上看了一眼,外面空 无一人。 「他们想见我,为什么不自己过来?」 「太晚了,」杰奎琳说道,「他们担心这样出来不安全,所以……」 「我出门不也一样不安全吗?」司雷冷声道。 「您不一样!」杰奎琳立刻道,但声音又忽然变小,「……您应该不会有事的。」 司雷望着杰奎琳的脸,只觉得一切荒谬,她刚要逐客,一只手突然从后面绕过了自己的肩膀——黎各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出现在她身后。 「去呗,」黎各半个人的重量压过来,「简说她也一块儿。」 杰奎琳一怔,「请等一下——」 司雷侧目回望,才发现赫斯塔已经坐在门口,她坐着轮椅,左手慵懒地撑着脸。 「……你们什么时候——」 「我想出去吹吹风,」黎各轻声道,「结果一出来就碰上你给她开门……我们可不是故意偷听的。」 「简和我一起什么意思,」司雷低声道,「你不和我们一起?」 「不是说了我要自己出去吹吹风嘛,一直待在房间里闷死了。」 话一出口,余光里的杰奎琳顿时松了口气,黎各表情复杂地回头看了赫斯塔一眼——太明显了。 「也好,那我们刚才说的事情就回来再说,」司雷仍望着赫斯塔的方向,「走吧。」 「等等。」赫斯塔突然道。 几人同时看着她,只见她抓着扶手,慢慢从轮椅上站起来。 「你们谁帮我把轮椅扛下去?」 …… 黎各先一步出门。 电梯口的两台电梯齐刷刷地停在第六层,两个鲜明的禁止通行标识挡在门口,一旁的楼梯入口则堆满了各种用以堵门的杂物。 黎各轻快地跳过阻挡链,按了下行键,黄铜指针很快转动到数字五。 电梯门合上的瞬间,她看见司雷推着赫斯塔朝前走,杰奎琳小跑着赶在她们前面。 黎各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一幕,直到它完全被金属门截断。 她预感到今晚又要多出一场战斗,但胜负没有悬念。 电梯缓缓沉降,抵达负二层后,黎各也顺手按下了数字6,然后才离开轿厢——就像司雷此前会做的那样。 今晚的硬石酒吧空无一人,黎各进门问了几声,有船员从后台探出头问她几位,她说就一个,船员说那有的等,这会儿调酒师在夜宴上。 「我好不容易下来一趟,让她也别管夜宴了吧?」黎各撑着桌面,「反正今晚宴会上也没有我们的客人啊?」 「有的,有特别重要的客人。」船员回答,「但……反正您稍等,我帮您问问。」 不一会儿,安娜和普京娜同时出现了。 黎各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你们是一起下来的吗?」 「一个人的话多无聊啊,」普京娜笑起来,「上面毕竟热闹些。」 安娜望着她:「你好啊,索尔女士。」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二章 诚实 “噫……”黎各随意地摆了摆手,“还是喊我黎各吧。” 安娜看着她眉骨上的骨钉,“你不喜欢这个姓氏?” “也没有,就是听不惯,没什么人这样喊我了……”黎各撑着脸,“我听司雷说你们这里有一种特调的金酒?” “您想试试吗?” “嗯哼。”黎各换了个姿势,她两肘撑着桌子,探头望着普京娜的桌子,“麻烦了。” “不客气。” 吧台上的两人安静地看着普京娜调酒,直到黎各忽然在带滚轮的高脚凳上转了一圈,停在面朝安娜的方向。 “我认识好几个安娜,这个名字在十二区那边也很受欢迎……这是你的真名吗?” “不像?” “太普通了吧……”黎各微微停顿了片刻,“哦,我懂了,难怪罗伯格林要给自己改个老长的名字。” 安娜笑了一声。 “索科洛娃这个姓氏,在你们的语言里有说法吗?”黎各又问。 “猎鹰。”安娜回答。 “猎鹰!”黎各有些意外,“那不就和简一样……” 安娜接过普京娜递来的酒杯,微笑着道:“雪原和草原地住民都喜欢鹰,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吧,不像你和赫斯塔在姓氏上的渊源。” “我俩的渊源?”黎各更意外了,“我俩什么渊源……” “她的姓氏是她的族名,而你则直接化用了过去生活的荒原,”安娜望着前方,“其实我去过一次索尔荒原……很久以前。” “哈哈哈,一千年那么久吗?” “一千年前没有‘荒原’这种概念,”安娜笑了笑,“话说这几年那边已经重新出现城镇了,你回去看过吗?” 黎各晃动酒杯,“再有城镇也和我没关系了,还回去干什么呢。” “但你还是把它放进了你的名字里,”安娜望着她,“一个纪念?” “没那么复杂,”黎各摆摆手,“就是刚进基地的时候每个人都要问我是从哪儿来的,后来做信息重录的时候我就干脆用了出生地的名字……我要是没记错的话,简的那个姓氏也是修道院的修女给她起的,和她自己,她的过去,都没什么关系啊……你想当然了。” 安娜并不反驳,只是又看了一眼黎各的眉骨,“不为了纪念,但身上到处都留着故乡的印痕?” 黎各抬手轻轻擦过眉头,“这个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这是我自己挣来的。” 普京娜有些不解,“……什么?骨钉吗?” “她们那边的人在十二岁的时候有个成人礼——” 安娜还没有说完,普京娜就已经发出了一声惊呼,“十二岁!那么小!” “你是在宜居地长大的吧?”黎各发出一阵笑声,“十二岁什么事不能干,够大了。” 普京娜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睛,“成人礼,然后呢?” “成人礼有个仪式,在秋天,大部分孩子在那一天会得到一件自己的武器作为礼物,多半是刀剑、钩索、弓箭……之类,主要的用途是用于猎取猎物,”安娜轻声道,“也有一些孩子会在那一天直接参加一个远途狩猎……” “能得到这个名额本身就是荣誉。”一旁黎各补充道。 “没错,”安娜双眉轻抬,“这个队伍通常不超过十个人,是由当地最负盛名的猎手亲自点的人,能跻身此列,就意味着这个孩子身手不凡……” “而且严格来讲我当时只有十一岁,”黎各补充道,“因为我生日在十二月末——” “要不你自己来讲。” 黎各不由得发出一阵笑声,“好吧,其实也不算什么很好的回忆——我们那支队伍一共十六个人,远狩为期一周,过程里不能狙猎,不能毒猎,而且必须要遵守公平追捕原则——别问为什么,反正规矩就是这样。 “我们大部分人最后会选择进行伏猎,少数人会采取主动进攻的方式……因为能平安撑到最后对很多人来讲就已经是极限了,如果还能抓到猎物,就会得到嘉奖。” 黎各指着自己的眉毛。 “只要平安度过七天,就能在眉骨镶上一颗特制的银钉,如果猎到野羊、红鹿、十只以上的椋鸟、二十只以上的土拨鼠或松鼠……就是两颗。” 黎各指向自己的第三颗骨钉。 “只有成功猎杀了掠食性动物的人,才能享此殊荣。”黎各说得飞快,“比如熊、狼、豹子……听说我们那儿以前还有老虎,但好多年都没人见到了,哦,野猪也是,虽然它不算掠食者。” 普京娜刚想问黎各猎到什么,黎各便主动接道,“我杀了一只大金猫——就是我们那边的一种豹子,我进山第一天就看见它了,但追了十几天才成功拿下——其实我不该杀它的,某种程度上它救了我,但当时我怎么会知道呢。” “……它救了你?” “因为就在那段时间,索尔荒原被一群螯合物袭击了。”望着表情骤然凝结的普京娜,黎各轻轻耸肩,“……也没什么,都过去了。” 普京娜斟酌着措辞:“那一定是一段很艰难的回忆……” 黎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当时也许是这样,不过它确实过去了。” “这三颗骨钉,是你自己打的吗?”安娜问。 “那也只能自己打了,”黎各把酒杯推回到普京娜一侧,“毕竟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还有这么件事……诶,我们那儿的习俗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都说过了,”安娜望着桌面,表情淡漠,“我去过索尔荒原。” “什么时候?”黎各认真询问,但见安娜似乎并没有回答的意思,她隐约猜到潜台词,“……很久以前?” “……对。”安娜恢复了微笑,她看向普京娜,“你看,我之前说什么来着,下来一趟是值得的。” 普京娜由衷地点了点头:“之前一直没怎么和黎各女士聊天,您也是一位有故事的人。” “这算什么故事,这种故事在水银针里比比皆是……”黎各看向安娜,“有件事我好奇很久了——” “赫斯塔上次提过。”她的目光缓缓转向黎各,四目相对时,安娜语带怀疑,“但你真的想听吗?”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三章 一线 想啊!不然我专门过来找你一趟——」 「可我觉得你不想,或者说,你并不需要……」安娜轻轻抓了一把额前的头发,「你也根本不在乎。」 「这件事这么复杂吗?」黎各拖着椅子超安娜的方向滑行了半步,「我本来还有另一个问题来着……」 「什么?」 「上一趟航行——就是罗博格里耶日记里提到的那次,最后是什么时候靠的岸?」 「……好几个月吧。」 「我们应该不需要那么久?」黎各望着安娜,「毕竟这艘船上的人又不多。」 「你很关心这趟航行的结束节点?」 「当然了……」黎各的手指在桌面上轻点,「你属于来路不明的神人,估计一下船就要跑路;千叶呢,她几乎全程都没怎么露过面,事后追责的时候顶多算是没有履行对平民的援救义务——但她这趟本来就是带着任务出来的,只要最后伯山甫平安抵达十四区,两边的人也不会为难她…… 「简可不一样。」黎各脸上的笑意渐渐变淡,「就算你把这一船的乘客和士兵全都杀光了,只要司雷还在,她一定会把发生在这里的事情原原本本地报告上去……AHgAs的独立调查组织可不会把发生在船上的杀戮当成游戏,到时候她们会把多少责任算到简的头上,难说。」 不远处,普京娜开了一瓶新的苦艾酒,沉默间,木塞的轻响显得格外清晰。 普京娜拿出两把镂刻着反复花纹的漏勺,往两块方糖上滴撒冰水,就在水滴落入苦艾酒的瞬间,几缕白雾随之浮现。 在酒水调制完成的时候,普京娜忽然抬起头,「忘了问了,两位都不介意饮冰吧?」 黎各和安娜同时摇了摇头,并主动将酒杯拿了过来。 「那确实是很麻烦,」安娜笑了笑,「我也确实有一个万全的办法,就是不知道你考不考虑……」 「说说看?」 安娜向黎各举杯,压低了声音,「下船之前,不如把司雷也杀了吧?」 黎各仍然带着那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她举杯向安娜回应,两盏酒杯轻轻磕碰在一起,酒水在杯中晃荡。 「……好主意,」黎各低声道,她的视线落在安娜身上,久久没有离开,「我怎么没想到呢。」 「要知道,司雷手里捏着的把柄——我是说关于赫斯塔的把柄,可不止这一件,赫斯塔先前在潭伊的所作所为一旦被发现,她面临的监禁年限,大概是百年起步……」安娜摇晃酒杯,「这些新账旧账,总要结的……你说是不是?」 「还真是。」黎各赞同地点点头,「然后呢?你打算什么时候靠岸?」 「恐怕会比预想中的还要快。」 「但就是没有一个具体的说法,是吗。」 安娜再次向黎各举杯,但黎各只是敷衍地把酒杯从桌面抬了抬。两人依旧聊天,话题从这艘船重新回到了安娜的故乡,其间不时有出人意料的大笑,但站在一旁的普京娜始终觉得两人之间似乎少了点什么。 大约半小时后,黎各开始频频看表,接着很快就告辞了。 安娜目送黎各远去,神情有些寥落。 「您还好吗?」普京娜问道。 安娜回过神来,「我哪里看起来不好啊?」 普京娜擦拭着酒杯,低声道,「上次赫斯塔女士来的时候,您不是已经开始为黎各女士翻找箴言了吗,为什么今天她亲自来了,您反而不愿提了呢……」 安娜没有回答,她凝视着杯中渐渐融化的冰块。 「有些事真是很奇怪,」安娜低声道,「‘偏偏是那些 看上去最激烈的理想主义者,最容易转变为彻彻底底的无理想主义,……从愤世嫉俗,到玩世不恭,好像永远只有一线之隔。」 普京娜若有所思,「……您说黎各女士吗?」 安娜眼眸低垂。 「也是千叶。」 …… 五层甲板的走廊,五个男人两手交握,置于后颈,分别蹲在墙角。 他们身上都或多或少地露着伤口,其中一人仍在流血,看起来非常虚弱。 赫斯塔的轮椅已经被砸烂了,脱落的零件和变形的框架像一堆废铁,落在她身后不远。 「我最后问你们一遍,费昂斯现在到底在哪里?」 「……别妄想了,没有人会说的。」蹲在最左边的男人低声回答,「趁早发起新的裁定者选举吧,你不配坐这个位置——」 男人话还没有说完,已经被赫斯塔一脚踢翻。她踩住男人的脖子,坚硬且凹凸不平的鞋底立刻让男人整张脸变得通红。 「简……」司雷低低地喊了一声——这个姿势一不小心真的很容易出人命。 赫斯塔稍稍松了些力道,「……我认得你,你是那个一开始就坚持不读《细则》的人。」 男人笑了一声,血顺着他的嘴角慢慢往下渗。 「我们的反应确实不够快,但……也不晚。」 「是吗,」赫斯塔笑了笑,「说说看,你们都反应了些什么东西?」 「所有这一切……船上的一切,都是阴谋,」男人竭力扭过头,试图以通红的眼珠给赫斯塔留下一道颇为震慑的目光,「从纸面的规则,到执行者,再到你们这几个……所谓的裁定人……没有一个真正站在我们这边。」 「谁说我们没有站在你们这边?」赫斯塔冷声道,「司雷警官这些日子跑前跑后都是在为谁奔波啊?」 男人尝试在视线中寻找司雷的位置,然而他刚一动弹,就立刻被赫斯塔重新踩在了地上,胸腔狠狠撞击地面,他仿佛听见骨头间细微的开裂声。 司雷上前一步,「你先说说,为什么要伏击我们——还要让杰奎琳作饵!」 「您好,司雷警官……」男人的声音微弱了一些,「很抱歉,我也不愿做这样的事,我其实很尊重您,您是一个好女人——」 「别扯这些!」司雷厉声呵斥,「我们抓到费昂斯只是时间问题,现在把事情交待清楚,我算你在主动配合,等费昂斯落网——」 「那就杀了我吧。」男人沉声道,「再死后,我的名字会写在兄弟们中间……」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四章 顿悟 他话音才落,一旁的男人颤颤巍巍地转过头,几乎是带着哭腔回应了他一声:「亚雷克……与你同在——」 赫斯塔几乎再同一时刻朝着这人的下颌踢了一脚,在一道复杂的骨骼微响之后,这个人不再发出有意义的声音。 先前有意求死的男人转头望向被打翻的同伴,他关切地低喊对方的名字,直到再次被赫斯塔踩住了咽喉。 在近乎窒息的境况中,他气管中吐出的一点点气息吹起了带血的唾沫,血泡无声地破碎,在地面上留下一小段爆裂状的血红印迹。 望着眼前并不挣扎的俘虏,赫斯塔感到一阵烦躁——这些前几天还在死亡的阴影中挣扎无措的男人,此刻忽然成了脱缰之马。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替换了他们的灵魂,以至于肉身的折磨反而变成了褒奖,令他们甘之如饴。 这大大超乎了赫斯塔的预料,眼前几人的变化显然不是趋于臣服或礼赞,但也称不上是诋毁或憎恨……不论这种变化是什么,它总归和罗博格里耶声称的情况大相径庭。 赫斯塔分明感到自己似乎成为了某种工具——某种帮助他们在想象的丰碑上篆刻姓名的工具。 「无所谓,」赫斯塔低声道,「……反正你们也改变不了什么。」 在男人彻底断气之前,赫斯塔移开了脚。 「司雷,你在这儿看着他们。」 「你要做什么?」司雷问。 「我要进屋搜一搜里面的东西。」 奄奄一息的男人又发出了一阵低笑,那笑声既像哽咽,又像抽搐。赫斯塔的退让让他骤然品尝到些许胜利的喜悦,他仰头看向赫斯塔,「……没用的。」 赫斯塔没有理会,直接用搜出来的门卡刷开了他们套间的大门。 「说实在的……」男人发出一串低语,「也许……我们应该感谢你。」 赫斯塔原本半只脚踏进了门,又抽了回来。 她回头望着地上身形扭曲的男人:「谢我什么?」 男人露出染血的白牙,面目狰狞地朝着赫斯塔微笑,目光中带着嘲弄与得意:「谢谢你……让我们意识到,我们在与谁为敌——」 下一刻,男人的话戛然而止,新的痛楚让他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吼——那张刚才还在赫斯塔手上的门卡,此刻已经飞旋着划破两侧嘴角,深深地扎进了他的舌头。 飞溅的血沾在司雷的裤腿上,她惊呼一声:「简!」 「我会让杰奎琳喊急救,」赫斯塔低声道,「你看好人,别让他们跑了。」 说罢,她大步踏入昏暗无灯的套间走廊,在她身后,门缓缓合上。 她径直闯入费昂斯的房间,这些套间内的所有隔间都只有一把装在门后的简易插销,当房间里没人的时候,任何已经进入套间的来客都可以随意闯门。 从衣柜开始,赫斯塔开始搜寻线索,她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要找到那些能够表明费昂斯随身携带了哪些物品的东西——譬如照片,或是一些可以推测出内容物的空盒。 整个翻箱倒柜的过程非常野蛮,在她随手扫开桌面闹钟、以至于这个铁疙瘩直接在侧面墙上砸出一个窟窿的时候,赫斯塔意识到,自己那份怒不可遏的心绪已经悄然挤占了所剩无多的理性。 搜查的过程就像发泄,她肆意破坏着费昂斯原本就十分脏乱的房间,然而破坏并不能熄灭她的怒火,正相反,所有的泄愤行为似乎都暗示着她此刻的无能,而无能又指向了更大的怒火。 她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也许一切都没有问题,唯一的问题就是自己的愚蠢:罗博格里耶随便写一写自己的感想,编造一些经历,自己竟 然也兴致勃勃地连看了几天,甚至琢磨着如何实践。 安娜总是在骗人,难道罗博格里耶就不能骗人了吗? 赫斯塔粗暴地拉开了所有抽屉,忽然发现角落里放着费昂斯的背包。她将台灯拧至最亮,而后将包里的东西全部倒在了桌面上。 一个旧皮夹最先掉落,赫斯塔拾起翻看,一张老照片立即映入眼帘——那是一张双人合影,年轻的费昂斯挽着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朋友,在镜头前挥动拳头,一个金色的楔形吊坠和他左手手腕上的金属腕表非常显眼。 赫斯塔将照片翻至反面——没有任何其它字迹。 这显然不算近期照片,但却是为数不多的人像特写,赫斯塔面色铁青地将照片放进口袋,忽然感到一些疲倦。 赫斯塔有些泄气地坐在了床边,一遍又一遍地捋头发,过往的一切重新在她脑海闪回。 深深呼吸。 赫斯塔重新回想着自己这一向的所作所为——诚然,现在回看,过去的种种选择与想法中固然有天真的成分,但也不必妄自菲薄,把自己贬得一无是处…… 至少罗博格里耶的那些故事在逻辑上是自洽的,同时也在勒内以及别的一些乘客身上得到过部分验证…… 那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我们的反应确实不够快,但……也不晚。」 赫斯塔回想起不久前那个走廊上的男人说过的话。 「也许……我们应该感谢你。」 她挠头的手渐渐变慢,脑海中浮现出他最后张开血口的微笑。 「谢谢你……让我们意识到,我们在与谁为敌——」 一个星火闪耀的瞬间,赫斯塔突然有些恍惚。 她陡然想起不久前的一个夜晚,一个被泪水浸湿,且与黎各畅谈到天明的夜晚,那一晚她们聊了太多:世上的两种无神论者,终极的解法,永恒的斗争……以及命运。 命运,一个被构想为充斥了恶意、宿命、无可违抗又不可预料的庞然大物。当它悄然掀开幕帷的一角,横亘在人前的巨大虚无就足以令人立即陷入休克,以至于人们甚至不敢再次直视它,遑论承认一张这样深邃、恐怖的罗网正是由自己织成…… 直到此刻,赫斯塔才再次意识到另一件事。 或许罗博格里耶提及的那套理论并没有错……是她自己完全误解了这套「神秘化」的操作方式。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五章 失序、规则、命运 她以为所谓的神秘化只是适当的疏远,就像罗博格里耶在故事中给出的建议那样:「你连日常饮食都应当独自一人,避免让你的下属接近」; 她以为自己需要一个代理人来传达和执行命令,以拉开自身与旁人的权力等级; 她以为只要留下足够的距离就足以让众人自行创造那些「想象的造物」,能够适当弥补勒内死后出现的管制真空——她甚至开始擅自期待,一段时间以后,也许有一部分乘客会真正开始接受驯服…… 多么天真的想法! 如果她能在留意到塔西娅的态度变化后再多想一步,也就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从所有乘客登船开始,令他们胆寒和恐慌的就不是死亡本身,而是伴生着死亡的彻底失序。 当罗博格里耶的形象开始坍塌,他们还有戈培林,可戈培林也对升明号发生的一切讳莫如深,不置一词——从那一刻开始,这艘船上的随机死亡就从一串具体的阴谋化身成面目模糊的命运。 短短数日内,所有人共同经历了他们的激烈抗争,又共同目睹了自身的失败,仿佛在日复一日的恐惧中,一张看不见的钢铁牢笼从天而降。就在这迅速交替的绝望和希望里,少数人开始出现崩溃的征兆。 如果一切就这样持续下去,这些乘客就会变成实验室里承受着随机电击的白鼠,弥散的绝望迟早会把所有人都拖向习得性无助的渊面,直到这份“无可更改的命运”本身成为所有人认可的新秩序。 因为阴谋是可以破除的,命运却不能…… 是这样吗? ……但是这种事情却没有发生。 为什么? 赫斯塔屏住了呼吸,此刻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但一切为时已晚——因为她把那份《升明号邮轮出行指南》放到了所有人面前。 她撑着额头,整个人陷入了一种后知后觉的错愕里。 仅仅是《升明号邮轮出行指南》里的那几份行动建议也就算了,最致命的规则书应该是关于风险乘客与监护人的部分——这艘船上载着的都是什么人啊,就算他们再怎么迟钝,就算他们对曾经的至高礼赞一无所知,他们也会立刻明白自己被放在了怎样的境地。 此刻她终于彻底明白过来,原来这世界上模糊的规则胜过精确的规则,而没有规则则胜过一切规则,因为人一旦开始思索规则与它背后的意义,规则就会开始失效。 赫斯塔感到自己额上的青筋隐约跳动了几下。 从看见规则的那一刻起……人就注定要意识到,自己究竟在与什么为敌。 唯有看不见的敌人,才不可战胜。 一旦有了具象,万物可破。 …… 客舱走廊上,满嘴是血的男人吐出一口唾沫。 “……司雷警官,”他动作迟缓地抬起头,“我能问您一个——” “住口。”司雷冷声道,“把手放回头顶。” 男人笑了笑,重新把手放回头顶。 “我从来没有碰到过像您这样的角色……”男人低声道,“您总是让我想起我的姐姐,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只有她——” “闭嘴。”司雷再次打断道。 “……你们都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男人喃喃道,“虽然我知道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但我还是想让您知道……因为——” “有说这些的力气,不如好好回想一下费昂斯的去向。” 男人笑了一声,暂时沉默下来。 司雷站在他身后,回想着男人刚才的话,感觉略有些不对劲——角色? 又过了一会儿,男人的身体开始摇晃,很快彻底瘫软在地上,他表情痛苦,一手捂着胸腔,开始大口吐血,那张死气沉沉的脸显得有些困倦,显然已进入了濒死状态。 一旁几个男人想去扶他,司雷立即呵斥了一声,与此同时,男人摆了摆手,示意其它人不要动。 男人的呼吸变得轻而急促,他目光无神地望着头顶的灯。 “我又要死了,警官,但我并不害怕……” 司雷的余光不断扫向不远处的电梯,那里的铜指针完全没有变化,赫斯塔刚才说会让屋里的杰奎琳联系医疗室……人呢? “我并不是在托大,如果……您经历过,您就再也不会感到害怕了……” 男人的脸上慢慢露出微笑。 “脱离血肉……从梦中醒来,就像一只……蝴蝶。” 司雷的目光在楼梯间、电梯与伤员之间切换,“……别说话了,医疗人员很快会来。” 男人嘴角微张,目光流露出最后一点神采,他眼皮颤抖着看向司雷,“离开这里吧,现在……” “什么?”司雷没有听清。 男人满意地闭上眼睛。 “好吧……我要被扣分了,但我……不后悔。” 另外几个男人也仿佛进入了一种入定般的状态,他们每一个人都闭上了眼睛,呼吸变得深沉而悠长。 一个可怕的念头从司雷脑海中闪过,她甚至来不及思考,就立刻拿出门卡,向那扇沉重的玻璃门冲去。 “简——” 时间仿佛从这一刻开始变得粘稠,她感受到了震动,炽热的白光像汹涌的江河,从套间内部的某个房间开始奔腾,一个浑浊的人影径直冲破了客舱的墙壁——在可怕的热浪道来之前,司雷感到自己被人横向拉扯,这瞬间的失衡将她整个人掀翻在空中。 耀眼的光刺得司雷睁不开眼睛,那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直到此刻才抵达她的耳畔。她再次感受到坠落,在凛冽的海风中,无限下坠。 与先前黎各的平稳着陆不同,这一次她只是在空中短暂地停顿了片刻,下落的速度才刚刚进入一个缓冲带,她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一瞬间,司雷几乎无法动弹,严重的耳鸣和剧烈的疼痛大概在好几秒后才慢慢显现,接连的爆炸声在她的头顶响起,而在她视线正前方,一个熟悉的红发身影伏身而握,一动不动地倒在离她十几步远的地方。 司雷瞳孔骤缩,她几次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简……” 第二百四十六章 终梦 司雷迫切地想要去查看赫斯塔的安危,但视线却在渐渐变得模糊……她感知到自身的意识正在消散,而她对此毫无办法。 最后的画面,她看见许多船员从黑暗中快步赶来,她们停在赫斯塔身旁,蹲下检查她的情况。同样的人声也在自己身旁响起,司雷听见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但她已经无力作出任何应答。 许多零碎的画面堆叠在一起,司雷尚来不及梳理这短短几分钟内发生的一切,就彻底陷入了混沌。 …… …… 睡梦中,一切冰冷、沉寂。 一切朦胧不清,就连世界与自身的边界也模糊得不可辨别。 远处传来悠长深邃的隆隆声,那声音沉闷连续,像远天云层深处的惊雷,又像断裂的冰川击碎湖面……在一片寂静之中,惟有一阵短促而有力的跳动,正不断与远天呼应。 一旦觉察到这跳动的脉搏,她便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她缓慢吐气,一团氤氲在心口不知有多少年的雾团终于离开身体,它们瞬间化作巨大的气泡,轻柔地向上浮升,向光明处腾跃。 在这犹如创世以前的渊底,一切都在沉睡,她在半梦半醒间趋光而行,慢慢朝着冰封的湖面仰起头,而后……睁开了眼睛。 日光透过冰面,无数的光线进入她的眼眸,于是她看见了苍白的天空,连绵的群山,一只燃烧的火鸟在雪松的顶端振翅……炽热的火焰照亮那一方穹宇。 与此同时,一个冰面上的小小人影也进入了她的视野,这个小小的人影在天地间显得那么单薄,甚至还不如一粒飞雪或尘埃,然而,她也有着一双淡蓝色的眼睛,一头红色的……如同火焰的头发。 她就那么独自一人站在冰面上,站在自己的眸心,惊奇地与自己相望。 四目相对,水下的望着冰上的,冰上的也望着水下的,时间仿佛凝固下来,直到她们终于认出彼此熟悉的脸—— 「是我……?」 隔着冰面,她嗔目结舌。 再一闪神,冰面上的小小人影已经消失不见,而她则无由来地感到一阵狂喜,仿佛一瞬间领悟了世间全部的存在。 大地开始震颤,远处的隆隆声越来越近,湖面开始出现裂痕,她朝天伸出双手,将一切坚冰击碎。 整片湖泊都开始动荡,扰动的水流冲破冰层,向岸边汹涌漫溢,无数飞鸟从低矮的岸边向山峦深处迁徙……这混乱让她更加快乐,她撑着坚硬的冻土,从冰冷的湖水中站了起来。 尖锐的冰层划破她的小腿和脚底,疼痛的感觉如此新鲜凛冽,迎着高空的寒风,她抬头看向太阳。 在这辽阔而寂寥的雪原,她开始奔跑,巨大的山峦在她脚下就像一个又一个小小的山丘,燃烧的火鸟发出穿透长空的嘶鸣,一切都被她甩在身后,唯有头顶的太阳愈加耀眼—— 赫斯塔缓缓睁开眼睛。 雪白的灯光刺入双眼,带来的疼痛令她迅速清醒——这感觉,亦是如此新鲜凛冽。 “简?” 有人握住了她的手,但她还不愿意完全从那个梦中醒来,只一味凝视着不远处的吊灯。 直到那残存的幻觉完全散去,赫斯塔终于认出身旁的人是黎各。 “……我做了一个梦,黎各,还是从前那个,但……又不是从前那个,”赫斯塔低声喃喃,“你知道吗,我梦到……你怎么了?” 黎各红着眼睛,既伤心,又欢喜,她咬紧了牙关,眼中带着难掩的愤怒。 她摇了摇头,喉咙动了动,低头把脸埋在了赫斯塔手边的被子里。 “……我就不该去找安娜,这些人都是骗子,我们不该信她的鬼话……什么绝对安全,不存在的。” 安娜……? 赫斯塔眨了眨眼睛,这个名字仿佛是一个按钮,在顷刻间将她拉回现实,拉回到这片无垠的海面。 失去意识前最后的记忆猛然浮现——费昂斯衣柜的暗门,微弱的钟表声响,打开暗门后鲜红的电子表盘…… 赫斯塔的心猛然沉降,“司雷呢……司雷怎么样了?她——” “她还没有醒,不知道怎么样,”黎各低声道,“她年纪那么大,情况肯定要比你更差。” “她在哪?” “特护病房。” “……特护病房?”赫斯塔不可置信,“这艘船上哪里来的特护……不是只有这一个简陋的医疗室吗?” “有的,在二层甲板,”黎各低声道,“就在那套虚拟现实装置的后面,只是之前没有人告诉过我们。” “更差是什么意思……她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不确定,但反正活下来肯定不成问题——” “扶我去看看……” “你别动!” 赫斯塔刚一翻身,整个人就迅速失去平衡向下跌落,黎各稳稳接住了她,赫斯塔诧异地朝下看,才发现自己腰部的两侧各多了一块固定板,它们的下端的连接板分别固定着大腿,并通过卡扣紧紧贴合上端。几根弹力带辅助受力,此刻已紧紧绷直。 赫斯塔起初有些茫然,但很快开始四处张望。 “你找什么?”黎各问。 “轮椅,”赫斯塔轻声道,“这船上好像到处都有残障友好设备,你去帮我问问值班护士好吗?” “……你就非得捡现在这个时候?” “不然我不放心,”赫斯塔在床上调整着自己的姿势,忽然她想到了什么,于是抬起头,“能不能把我也送到特护病房去呢?我看我伤得也挺重的。” 黎各深吸一口气,“你伤的地方是腿,朋友!不是脑子!你在干什么啊!这已经不是游戏了,你和司雷现在都——” “是游戏,”赫斯塔直直地盯着她,“可以是。” “为什么!?”黎各隐隐发怒,“一个没人性的老男人用来选拔继承人的游戏,值得你和司雷把自己搭进去?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赫斯塔短暂地沉默,她几次张口,但那份强烈的辩解心一到嘴边就变得无从谈起。 如此良久,她低声开口,“……我知道,而且我感觉我快输了。” 赫斯塔望向黎各,“我不能输。”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七章 问题与答案 “少自欺欺人了,如果这真的是个游戏,那就没什么不能输的,”黎各按着赫斯塔的肩膀,遏制了她一切的行动,“我是真的不明白,我们不是早知道一切都是安娜在背后捣鬼吗?她策划了所有阴谋,她要杀人,她要享乐——但这关我们什么事,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的都开始拼命了……司雷死心眼,你也魔怔了!?” “好吧,那这就不是游戏,”赫斯塔低声喃喃,“无非是换个说法,但不妨碍继续玩下去……你不在现场,你不清楚,今晚不是我们拼命,而是——” “不是‘说法’的问题!到底是为什么,你和我解释清楚!”黎各难以理解,声音既压抑又惊奇,“没有理由,你就别想出这个门——从现在,到下船,除了待在这个病房里关禁闭,你哪儿都别想去。” “……黎各,你冷静一点。” 黎各陡然抬高了声音,“你冷静一点!” “我很冷静。” “我让你冷静,是要你冷静地想想你在做什么,不是在这里冷静地发疯!” “我……”赫斯塔喉咙动了动,一时间闭上了眼睛,她想了了一会儿,低声道,“……我其实有个感觉,很早就有。” “什么感觉。” “我觉得,如果我把那些该走的步骤都走完……我会得到一个答案。” “什么答案。” “……很多事情的答案,”赫斯塔微微颦眉,“让我迷惑的,困扰的……会有一个答案,安娜给出的答案,也许我不一定认同,但只要继续下去——” “OK,停,你把我绕晕了。”黎各抬手做了个停止的动作,“你说你需要一个答案,你先告诉我你具体的问题是什么。” 两人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见赫斯塔始终不回应,黎各接着道:“人总是先有问题再找答案吧!你说很多事情——让你困扰的迷惑的事情,它说到底是什么事情?你想让安娜给什么答案?” 赫斯塔神情平静,她望着黎各:“我很难三言两语把这些感受讲清楚。” “是不能三言两语讲清楚,还是你根本连问题都没想清?” “我一直在想,”赫斯塔低声道,“确实,登船以后很多事情我是按直觉做的,没有花什么功夫去细想,但我知道,如果要等到把问题想清楚了再去找答案……就太迟了。” 赫斯塔抬起头,“可能寻找问题,也是在寻找答案。” 黎各站起身,走到门边。 一声清亮的金属碰撞声响起,门上的插销被推进锁扣,黎各回过头。 “也可能你今晚就别想着出门了,休息吧。” …… 午夜,所有乘客聚集在船头的甲板上,他们裹着薄毯,一言不发地望着仍在冒烟的客舱。 在爆炸发生后不久,整个第五层客舱都陷入了熊熊烈焰,那些橙红色的火舌顺着窗口向上窜,黑色的浓烟融进夜幕中,仿佛是低处照不见月光的云。 然而明火只持续了不到十分钟,就被扑灭了。 没有人看到火是怎么灭的——漆黑的客舱窗户没有抢救者的灯光,也没有船员从船舱外侧给水。一些乘客坚称他们先前看到过火焰烧黑了六层甲板的窗台,但此刻船开出云翳笼罩的海面,月光撒照下来,六层甲板的整个船体表面看起来完好无损,并没有任何灼烧的痕迹。 人们已经不再交谈,各自表情复杂地站在原地。 忽然,几个一直坐在地上的男人接连站了起来,他们身旁的同伴顺着这几人的目光看去,才发现那个总是穿着背带裤的水银针出现在了不远处的空地上。 船头的甲板没有点灯,千叶的轮廓并不清晰,只是她的白色衬衣在黑暗中特别显眼。一点火星从她之间燃起,刚刚照亮她的脸就瞬间熄灭,如此反复多次,千叶晃了晃手里的廉价火机,另一旁的男人连忙快步上前,为她点烟。 好巧不巧,千叶的火机就在这时打出了一簇稳定的火焰。 男人讪讪地退回了原位。 千叶走到月光下,“怎么所有人都在这里?” “客舱发生了爆炸,女士。”其中一人指着高处,“如果我们还在房间里,现在就出事了。” “我听到了。”千叶回答,“你们的人干的吧。” “怎么可能,”那人瞪大了眼睛,“这和我们完全无关啊。” “那你们是怎么提前出来的,谁通知的你们?” 那人一时语塞,千叶看向他身后的同伴——没有人回答。 “别紧张,”千叶扫了一眼高处仍在冒烟的客舱,回头向众人展开了一个非常友好的微笑,“我就是刚好路过,想问问你们大晚上不睡觉,搞这么一出,是怎么想的?” 另一个男人眉头紧皱,“您一定误会了什么……” 千叶转向他。 男人原本有许多话想说,但对着千叶的那双眼睛,他不敢说谎。 “是这样,女士,”又一人上前,“我们今晚亲眼看见了两个人从上面摔下来……就是您认识的那两位——” “不用和我说这个,”千叶随意地摆了摆手,“我不在乎,也不参与。” “但她们看起来伤得很重啊!真的很重!”男人指着高处,“就从那么高的地方,直接往下跳,我们都没看清她们俩是怎么出来的,爆炸就发生了了,赫斯塔女士拽着司雷警官——对,其中一个是赫斯塔女士,另一个是司雷警官——但其实也没拽住,两个人现在肯定是凶多吉少!” “你们都看到了,”千叶微微收了下颌,连声音都低了许多,“所有人提前等着,这儿看?” “也没有……”男人摇了摇头,“就是凑巧,没想到的……这种事怎么能想到呢。” “那就好,”千叶笑了笑,“不然你们就真该死了。” 男人们脸色一变,还来不及追问,千叶已经转过身,她挥动手背,“好了,你们自求多福吧。” “女士!”男人向着她的背影高声喊,“现在这个情况,也许我们又应该开启新一轮裁定者的选拔了——” “都说了,我不参与。”千叶翻过一道扶栏,很快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你们自己看着办。” 第二百四十八章 清净 站在男人后面的同伴皱起了眉头,「你跟她说这个干什么,她和赫斯塔她们不都是一伙儿的……」 「她迟早要知道的,」男人收回目光,「现在讲还能看看她的反应。」 同伴不置可否地朝千叶消失的方向投去一瞥,「你觉得她是什么反应?」 男人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同伴,目光有些意味深长,「现在几点了?」 「一点多吧……」同伴看了眼表,「一点零五,我们要在这儿待一晚上吗?」 「等等吧,费昂斯那边还没消息,他说两点前会再联系的。」 同伴看着男人,还想继续刚才的话题,但男人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了句,「你要是看不出来,就别问。」 …… 在露天甲板下方深处,千叶轻车熟路地穿过一片无灯区,最后面无表情地停在了一道紧闭的金属门前。厚重的金属门板很快开始向两侧墙体的内部收缩,让出房间入口。 「你玩得过火了吧?」千叶大步朝里走,「今天这样的事情最好是最后一次,否则我不会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不远处的沙发椅自行转向,精准地朝着千叶的方向停了下来。 「这就算过火了吗?」安娜两指撑着脸颊,稍稍侧身,「我可没有把谁的身体当耗材。」 千叶眯起双眼,「你说谁把身体当耗材?我?」 「一点歧义,别介意。」安娜微笑,「但你的赫斯塔和司雷都好好的,你不用——」 「我重申一遍,」千叶打断了安娜的话,她拖了把椅子到身边,两脚踩着椅面的边缘,坐在了椅背上,「我带简上船是来养病的,小打小闹可以,伤筋动骨不行。」 「好,不行,以后我注意。」安娜望着千叶,「你刚刚去见了那些乘客吗?」 千叶活动了一下脖子,「本来是想去给他们留点教训。」 「那为什么又直接回来了呢。」 两人望着彼此。 千叶轻轻晃动椅身,翘起了椅子的前脚,承重的椅脚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但她仍然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想想算了,不脏我的手。」千叶十指交扣,翘起了腿,「和这些人玩游戏让你觉得有意思吗,安娜?」 「有啊。你有没有听过美人鱼的故事?」安娜轻声道,「海底的人鱼想要人类的双腿,于是她去求巫婆,用自己的声音来交换。」 千叶稍稍颦眉,「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觉得你是人鱼?」 「我是巫婆啊,」安娜笑着回答,「唯一的区别只在于,我给的不是双腿,而是炸弹。」 「你高兴就好。」千叶突然从椅子上跳了下来,「我提醒你,升明号失联这件事已经进入AHgAs视野了,搜救这两天就会展开。」 「我知道,零已经告诉过我了,」安娜轻声道,「要在这么大的海面上搜寻一艘小小的船,没有十五区的技术,她们还不太能做到……」 「迟早的事。」 「我明白,谢谢你的提醒。」安娜微微一笑,「吃过晚饭了吗?」 千叶瞥了一眼不远处桌上的闹钟,「晚饭时间早就过了,怎么?」 「那……就明早,明早你有时间吗?」 「有吧,什么事?」 「就是一些比较适合在餐桌上聊的事,」安娜轻声道,「硬石酒吧?」 「毕肖普餐厅。」千叶低声道。 安娜轻叹一声:「……好。」 …… 次日一早,艾格尼丝和梅耶重新来到行李间的大门入口——那道艾 格尼丝始终没有打开的机械门果然缓缓开启,就像先前赫斯塔承诺的那样。 梅耶站在艾格尼丝身后,有些紧张地看着眼前的变化。 门开了,但两人都没有动。 「您已可以从此处离开」一个机器合成的女声突然响起,把两人吓了一跳。 「出去吧?」梅耶小声道。 「嗯。」轮椅上的艾格尼丝点了点头。 两人刚刚踏出门口,背后的大门就自行合上了。一列沿着台阶的灯光次第亮起,慢慢往上延伸——狭窄的铁台阶看起来既破旧,又很陡峭。 梅耶快步往上走,在网上攀了半层以后,她确定自己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独自把艾格尼丝带上去。 「艾格,要不你在这里等等,我先上去喊人——」 梅耶才回过头,就看见艾格尼丝正在摆弄一件楼梯扶手边上的铁疙瘩。 「你别动!」梅耶迅速跑回到艾格尼丝身旁,「你要做什么,我来,你不要动手……这些都是什么东西?」 「好像是一种动力装置,不确定……」 按照艾格尼丝的指导,梅耶很快将楼梯扶手上的金属接头插入了轮椅轴承的一处凹口处。艾格尼丝按下接头外侧的上升按钮,连接着轮椅的金属接头开始向上移动,直到她连人带着大约离四五厘米,才停了下来。 梅耶发出惊叹声。 艾格继续按下上升按钮,金属接头开始沿着扶手向上移动。 梅耶跟在艾格尼丝身后,一步步往上走。 「这里的陈设看起来都挺破的,」艾格尼丝低声道,「没想到设计上这么有障友好……」 很快,两人置身于露天的甲板,久违的日光落在她们身上,但两人并没有驻足太久,就都被不远处一个半露天的茶餐厅吸引。 虽然此刻是早餐时间,但这个茶餐厅里并没有多少人,或许是因为绝大多数人还是习惯去毕肖普餐厅用餐,不论晨午还是夜间…… 然而,才一推门,她们就听见了一声咆哮。 「我说了,我还需要两块松饼!!」 「先生,请注意您的态度……」 「我饿了,我需要食物!!就在你身后那个架子上!!到底要我说多少遍?」 「您这样的反应真的很让人害怕。」 「那就把松饼递给我!!」 梅耶本能地想要离开,就听见艾格尼丝诧异地喊出了一声,「伯恩哈德先生……?」 已经喊红了脖子的伯恩哈德也怔住了,他回过头,才发现艾格尼丝姐妹正站在门口——刚才发生的一切,她们显然都看见了。 一瞬间,伯恩哈德的脸上闪过无数表情——局促、惊慌、羞愤……还有一点若无其事的平静。 「上面……上面人太多,我就下来吃,」伯恩哈德昂起头,「这里清净。」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九章 换人 艾格尼丝看了服务台内的船员一眼,「……你们刚才在吵什么?」 「这位先生想要一块松饼。」船员回答。 「没有松饼了吗?」艾格尼丝问。 「呃……有,」船员点了点头,「但是他今天早晨已经要了两个松饼了。」 「你们这儿松饼限额?」 「倒是不限,但……」 梅耶不解,「那就给他啊。」 「可他不仅要了两个松饼,还有一个鸡蛋,一杯酸奶——」 艾格尼丝颦眉,「他这么大的个子,吃这些东西不都很正常……而且人家早餐要吃什么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你们管吧?」 船员望着两姐妹,客气地笑了笑,「……是,两位说的对。」 在几人的共同注视下,船员离开服务台,开始亲自为伯恩哈德重捡食物。 梅耶和艾格尼丝跟在船员身后,也拿了餐盘开始挑选早餐,看着一旁伯恩哈德欲言又止的模样,艾格尼丝忍不住看向船员,「那个……他想吃什么就让他自己捡吧,不用你在这边帮忙了。」 「……好。」船员将餐盘交回到伯恩哈德手中。 伯恩哈德脸色微妙,他看了两姐妹一眼,用极低的声音说了句,「谢谢。」 三人在靠窗的位置落座,外面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刚好晒到她们手边,伯恩哈德吃得狼吞虎咽,看得梅耶都有些意外。 要说是因为船上现在没东西吃,那边自助餐盘里摆的东西又特别丰盛…… 「您昨晚没吃饭吗,将军。」梅耶问道。 「吃了。」伯恩哈德囫囵吞咽,话说得不是很清楚,「你们也吃,都吃……」 「你对这里的船员还是需要客气点,」艾格尼丝慢条斯理地吃着梅耶为她切好的香肠,「不要什么事都颐指气使的,也就不至于会被船员为难了。」 伯恩哈德听得当场噎住,他艰难地捂着心口,梅耶连忙把水杯推到他面前,他也无心碰杯,只是一味专心地感受那一大团食物越过喉管,慢慢向胃部下坠的过程。 大约过了半分钟,伯恩哈德终于缓了过来。 「你不明白……」他喝了半杯水,「这不是我态度的问题——」 「就是你态度的问题。」艾格尼丝皱起眉头,「我们刚刚和她好好讲话,她不是马上就把盘子给你了吗?可见人家根本就不是不讲道理……」 「不是!」伯恩哈德把水杯重重地砸在了桌面上,剩余的水晃了一桌子,他立刻站起身,梅耶本能地抬手护住了头,但预想中的暴力场面并没有发生—— 伯恩哈德一把抓了桌子边缘的四五张餐巾纸,笨拙地开始擦水。 艾格尼丝和梅耶都愣住了。 他的手一直在发抖,脖子和额头的青筋和他沉重的呼吸早已表明了他的激愤,然而伯恩哈德始终没有抬头看她们,只是低头干活。 「我不是故意的,是不小心,」他自言自语地把桌面的水全都抹去了地上,然后抬起头,「不影响你们吧?」 梅耶连连摇头,「……不影响。」 艾格尼丝则有些不满地盯着他,「你在搞什么东西?你刚才吓到梅耶了!」 「是杯子没有拿稳……」伯恩哈德重新坐了下来,他有些紧张了往不远处船员们聚集的方向瞥了一眼,「我昨晚没睡好。」 「这不是睡眠的问题吧,我们这几天哪里就有好觉睡了,」艾格尼丝迟疑地看着他,「你能不能情绪稳定点,别老一惊一乍的。」 「我已经说过了,你们不明白——」 「大家都在同一条船上 ,有什么不明白的,」艾格尼丝打断了伯恩哈德的话,「我们俩这些天是这么过来的你又知道吗?这艘船危险,又不是只针对你一个人的!」 伯恩哈德紧紧咬住了牙齿,他强行将自己的目光移回到餐盘上,「……你说得有道理。」 三人的小木桌上气氛冻结,艾格尼丝有些意外地看着眼前人的反应。 「……我语气也有点冲了,刚才,」她收回目光,「我是认得您的,也尊重您,毕竟您总是和戈培林先生在一起,对了,戈培林先生呢,他最近还好吗?」 「我最近没怎么见他,但他应该还好吧。」 「没怎么见他……您怎么会没怎么见他呢?」艾格尼丝睁大了眼睛,「他不是一直在保护大家的安全吗?」 望着艾格尼丝,伯恩哈德突然发出一阵怪笑,这声音听得两姐妹有些毛骨悚然,但眼前人很快低下了头,继续把餐盘里的食物奋力塞进自己的嘴里。 「换人了,」伯恩哈德声音浑浊,「之前管事的是赫斯塔,可能今天又要换人了。」 「换谁?」 「费昂斯、亚当斯……总归是那几个人吧。」伯恩哈德低声道,「你去毕肖普餐厅看看,不就知道了?」 「好,」艾格尼丝看向梅耶,「那我们都吃快点,一会儿一起上去——」 「我就不和你们一起上去了。」伯恩哈德突然说。 「为什么?」 「别多问了,」伯恩哈德将四条培根狠狠塞进嘴里,「好好吃饭。」 …… 格雷斯剧场。 费昂斯坐在剧场中间的椅背上,黑暗中只有他的眼睛是亮的。塔西娅和菲利普都在舞台的灯光下,塔西娅站着,菲利普躺在地上,两人都闭着眼睛,以免被灼热的白光直射。 「考虑好了吗,塔西娅。」 「我拒绝!」塔西娅声音轻颤,「你们昨晚的行为太出格了——」 「我都不知道让你去一趟赫斯塔的房间到底有什么困难的,能让你和我们僵持一晚上……」 「还有意义吗?」塔西娅喘息着,「那么剧烈的爆炸,整个五层客舱都——」 「还要我和你说多少次,赫斯塔她们住的那个套间还是好的,几乎没怎么受波及。」费昂斯深深吸了口气,「塔西娅,你几乎是我们几个兄弟看着长大的,我们真的不想逼你……但这件事非你不可,不要再拖下去了,变数随时有可能发生。」 「我拒绝,我拒绝!」塔西娅大声疾呼,「不管你们问多少次我都是这个答案,我拒绝!你们要找什么东西大可以自己去,休想让我加入你们!」 「好吧。」费昂斯站起身,「我真的也不想走到这一步,但。」 (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章 胁迫 望着费昂斯缓慢接近的身影,塔西娅感到整个身体都不由自主地变得僵硬,她感到恐惧,但仅有的一点愤怒支撑着她,使她不至于后退或跌倒。 然而,费昂斯并没有朝她走来,在翻身上台之后,他径直走向了菲利普身旁。 费昂斯拽着菲利普的肩膀,把他的上半身直接拎了起来。 塔西娅关切地上前,「菲利普——」 「别过来。」费昂斯冷声道。 塔西娅站在原地,望着费昂斯在菲利普的耳边耳语……那应该是非常简短的一句话,但立刻让菲利普脸色微变。 菲利普转向费昂斯,轻声喃喃,从菲利普的口型中,塔西娅认出,他在问,「真的?」 费昂斯神情郑重地点了点头,紧接着,菲利普小声哭了出来。 塔西娅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能够看出菲利普此刻既懊悔,又愧疚。 「塔西娅……」菲利普轻轻摇头,「你应当按费昂斯先生说的做……」 「但他们昨晚几乎杀了司雷警官!」塔西娅不可置信地望着菲利普,「现在还要我潜入她的居所——」 「是赫斯塔的住所,」费昂斯纠正道,「司雷警官出了事,我也很遗憾,但你也听到现场的人怎么说了:司雷没有死,她被救走了!」 「他们都说她几乎是死了!」塔西娅愤怒地打断了费昂斯的话,「赫斯塔女士也几乎是死了,她们到底做了什么让你这样忌恨——」 「她们在践踏我们!」费昂斯也抬高了音量,「这些水银针都是一伙儿的,说不定司雷也和她们是一路货色,你以为她真的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和善吗?别天真了!她一个天天和赫斯塔待在一起的人,你相信她对一切毫不知情吗!?」 「一切?」塔西娅依然十分懵懂,「……什么一切,一切什么?」 「一切发生在船上的谋杀!」费昂斯望着塔西娅,「所有这些……针对我们的屠戮,针对所有男性乘客的屠戮,都是她们亲手缔造的阴谋——而我们现在不仅连她们的目的都没有弄清,甚至还白白将领导者的位置让给了我们的敌人!」 「敌人……」塔西娅双眉微颤,「你太夸张了,你忘记了登船的时候,是谁把我们从那条悬坠的铁链上救下来的吗,是黎——」 「不过是一点专门用来迷惑人的甜头罢了。」费昂斯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想想吧,这明明是罗博格里耶先生买下的船,这趟旅行原本是专门为我们准备的,结果莫名其妙上来一堆不清不楚的人——几个水银针、几百个士兵、还有……」 「你又在借题发挥!」塔西娅尖声道,「伯恩哈德还有他带上船的那些士兵,明明就是计划中的事情——你看看戈培林先生和伯恩哈德将军的关系就知道了!费昂斯!我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无非是想把赫斯塔赶下去,好让你自己坐上裁定者的位置——」 「不!」费昂斯梗着脖子,「我不会坐上裁定者的位置!」 「你以为我会信吗?你这个——」 「会坐上裁定者位置的人是你!是你!只会是你塔西娅!只能是你塔西娅!不会是别人!」 整片格雷斯剧场陷入沉寂,塔西娅微微张着口,远处的聚光灯在她身侧拉出斜长的影子。 她许久未动,好像被一道咒语定在了原地。 费昂斯再度开口,「我得到了一些消息……总之,在我们当中,除了你,再没有别的什么人能胜任这个位置,我非常确定这一点。 「当初竞选裁定者的时候,你也上了台,」费昂斯望着她,「我们所有人都非常相信你是我们当中唯一的人选……」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她感到一阵讽刺,塔西娅感到一阵倦怠,她不明白这些令她倍感厌倦的责任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落到她的身上。原本已经站得生疼的双脚此刻终于完全泄力,让她整个人慢慢滑坐在了地上。 「……我做不了,」塔西娅低声道,「我根本……」 「别说傻话,现在,去赫斯塔的房间。」费昂斯缓步上前,站在塔西娅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既然享受了特权,就得承担义务——」 塔西娅猛地抬起头,「什么特权……?我享受……享受了什么……」 「从登上这艘船的时候起,你的特权就开始了,」费昂斯皱起眉头,「别急着反驳!这只会显得你这个人虚伪,而且不知好歹!」 望着费昂斯毫无波澜的目光,塔西娅笑出了眼泪,「你到底在说什么……」 费昂斯抓着塔西娅的头发,试图让她重新站起来:「肩负起你的责任来!塔西娅!」 塔西娅闭着眼睛,仍在微笑:「……那你不如也把我杀了吧。」 「让你履行裁定者的责任比死还难吗?别太可笑了!」费昂斯骤然松开手,他回头望向菲利普,「菲利普!」 菲利普的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匕首,他的双手仍在颤抖,整张脸仍带着惊吓过后的萎靡,「塔西娅……相信费昂斯吧,肩负起……你的责任。」 塔西娅还未反应过来,就看见菲利普把匕首***了自己的大腿。 「菲利普……?」塔西娅的眼睛陡然睁大,「你在做什么?」 「拜托你……去赫斯塔的房间,这……很重要,」菲利普的五官因为疼痛而微微抽搐着,但他咬着牙齿,将匕首用力拔了出来,「你能……答应我吗?」 热血喷溅,即便塔西娅对解剖学并无什么了解,也清楚这样夸张的出血量意味着什么。 菲利普喘息着,近乎恳求地望着她:「……不能吗?」 仍在震惊中的塔西娅还没有开口,就看见菲利普再次高高地举起了匕首—— 「可以!可以!我可以去!」 她几乎是大声哭喊着说出了这句话,几乎是同一时刻,她听见头顶的费昂斯发出了一声轻哂。 她有些颓然地撑着地面,重新站起身。 事情何以发展到这样的地步…… 这个问题,已经远远超出了塔西娅能够思考的范畴。 (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一章 少数派 / 时间临近九点,医疗室内,赫斯塔双臂交叠,面对着身前小桌上的若干食物,完全不为所动。 “都过了一整晚了,你不饿?”黎各问。 “饿。”赫斯塔回答。 “饿就吃啊。” 赫斯塔望向黎各,“除非你放我出去。” 黎各把整个餐盘端到了自己面前,“……ok,爱吃不吃。” 当着赫斯塔的面,她开始大口咀嚼。 赫斯塔喉咙动了动,看向别处,“……如果你真的要在这儿关我禁闭,我不止早饭不吃,午饭、晚饭,我也一样不吃——水也不喝。” “反正你一直挂着水呢,”黎各指了指赫斯塔头顶的吊瓶,“我一会儿让护士给你加两瓶葡萄糖。” “我受伤了,这种时候需要补充蛋白质……” “那你吃啊。” .x63. “你让我去见司雷我就吃。” “休想。” “那我不吃。” “那你别吃。” 黎各把最后剩下的一颗完整的水煮蛋塞进嘴里,她胡乱嚼了几口,囫囵吞下了。 望着眼前空空如也的餐盘,赫斯塔挠了挠头,“……你就不担心司雷的情况吗,就算不让我去,那你自己过去看看呢?” “你昨晚睡觉的时候我去瞄了一眼,人好着呢。”黎各轻声道,“你俩现在都躺着别动是最好的,最让人放心。” 赫斯塔深吸了一口气,“我不能缺席太久,不然费昂斯他们要搅风搅雨了——” “让他们搅,”黎各昂起了下巴,“他有本事搅到这里来,我让他知道知道我这趟是干什么来的。” 赫斯塔无可奈何地发出一阵低叹,整个人往后靠在了床头,“……到底怎么样你才肯放我出去,以前你明明一直在帮我们——不管是我还是司雷,你都——” “司雷干什么我管不了,劝得动就劝,劝不动拉倒……”黎各抬起脚,把脚踝架在了赫斯塔的床沿边上,“我要早知道你也这么上头,我早就拦了!是,你是能进入子弹时间了,可昨晚那种情况你根本应付不了——” “是应付不了,可那个伪螯合物袭击古斯塔夫的时候,我也参与了近战,你当时也没因为我身体状况就把我挡在一边……” 黎各皱起眉头,“当时我们根本不知道这些事情都是安娜的安排!” “那现在都知道了,不是应该更放心吗?” “能一样吗,”黎各的声音再次变得有些烦躁,她瞪着赫斯塔,“那个时候冒险,是因为不知道敌人是谁,敌人在哪儿,所以我必须让你待在我身边——” “现在你也可以跟着我去看司雷,”赫斯塔小声道,“我又没说要自己一个人去……” “但现在有什么冒险的必要吗?”黎各再次打断了赫斯塔的话,“司雷是为了救人,你是为了什么?在这艘船上和安娜玩这种不切实际的过家家,难道也值得你押上性命——” 赫斯塔调整了一下背后的枕头。 “我一直觉得司雷就像我的同龄人,只有很少的时刻会意识到她年长我很多……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两人之间的上一个话题就这样戛然而止,黎各一时没有跟上赫斯塔的思路,她稍稍颦眉,“什么?” “就是突然想起来,”赫斯塔望着黎各,“如果船上没有司雷,我们应该不会在这件事里卷得这么深。” 黎各笑了几声,“你不如多往自己身上找找原因,要不是你突然参加那个裁定者竞选,我才不会——” “你得再往前算算呢?”赫斯塔轻声道,“从登船的时候开始算。” “也难说,一开始我应该还是会过去搭把手,毕竟这种情况也在我们的救助义务里……”黎各两手抱着后脑勺,回想着当时的种种,“不过确实,我后面会看千叶的反应,如果她什么都不做,我也会更倾向抽离——这些船上的人都太奇怪了。” “但因为司雷始终站在他们那一边,所以我们也加入了。”赫斯塔低声道,“因为对当时的我们来说,加入不见得会更危险,退出也不一定就意味着安全……因而,当司雷坚持要救人的时候,我们就妥协了。” “没错。”黎各想了想,“我当时也是想,顺着司雷的办法也许能抓住那个始作俑者,那样依赖,一切就能真相大白——” “所以在登船之初,司雷作为一个非水银针的少数派,反而在我们当中占据了主导位置——因为她是我们当中最顽固、最坚定的那个。” “……啊?”黎各再次跟丢了赫斯塔的思路,她望着赫斯塔的脸,“你想说什么?” “这个结论放在群体中也一样存在,”赫斯塔低声道,“‘一个群体中,只要有3%-4%永不妥协的少数派,他们就会全身心地投入战斗,去扞卫切身的信条——甚至用性命、用灵魂来扞卫,直到整个群体都服从于少数派的偏好和选择’。” “……什么?” “罗博格里耶书里援引的一个结论。”赫斯塔习惯性地看了看周围,“哦,书现在不在我手边,我不能翻原文给你看……” 黎各的眉毛稍稍挑起,“你能别再提那本安娜给你的破书了吗——” “我在试图解释为什么这个游戏很重要,”赫斯塔抬起双手,做了一个投降的姿势,“我之前一直在想,为什么罗伯·格林的这次远航里会有根本没有经历过试炼的乘客——比如梅耶、比如塔西娅,现在我想明白了,他的‘伊甸’就是这么搭起来的。 “他和罗博格里耶不一样,他不在乎自己的队伍里有一群并不坚定的追随者——这些人观点温和、性情柔弱、甚至并不完全认同他的理论——都没关系,因为她们是善良的,她们可以充当团体的粘合剂,而一旦事情到了紧要关头,她们会立刻向顽固者妥协——如此一来,整个群体仍是一个由少数派主导的地方,最不宽容的人获得最后的胜利。 “如果升明号平安抵达十四区,一切都按照罗伯·格林的计划进行,那么世界上的第二个伊甸一定会很快搭建起来——因为罗伯·格林会将建立的,绝不会是像罗博格里耶那样完全把女性排除在外的男性世界,他的规划里,到处都是留给普通人的位置。” 第二百五十二章 搜查 “你说这并不是一个游戏……它当然不仅仅是游戏,因为这些人不是凭空捏造的,他们真真切切地出现在我们身边,他们有纲领,有分工,这种似有若无的游戏感无非是因为我们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所以一切好像是不真实的。 “但等到升明号靠岸的那一刻,所有这些人、这些事……就都真实了。” 黎各明白过来,她望着赫斯塔,“你不想看到这一切发生,嗯?” “当然了——” “那你还跟着司雷瞎忙什么……”黎各眨了眨眼,“你就好好待在这儿,安娜会收拾他们的!没有你在这里搅局,她说不定早就把这些人杀干净了!” “但这里的规则是什么?”赫斯塔努力按捺着内心的激动,“到现在为止,我还是不够清楚!” “……规则你不都看过了吗?” “那是写出来了的规则,还有没写出来的呢,那些没有被写出来的规则是什么?” “什么没写出来的规则……” “从我继任裁定者到昨晚爆炸前为止,船上再没出现过新的死者,为什么我的威信没有增加,反而招来了反叛……你不觉得好笑吗?”赫斯塔望着黎各,“而且为什么费昂斯轻而易举地就拉了五个人出来为他卖命,这些人到死都不肯说出他的下落,他又是怎么做到这种事的。” 黎各皱起了眉头。 “如果还是把船上发生的这一切当成游戏,那我们之间对取得胜利的判定大概也截然不同。让大多数人都活到最后就是胜利吗?这可能是司雷的想法,与之对应的是让这些罗博格里耶的追随者全都死在船上——这是安娜在干的事,可这两种胜利对我们又有什么意义呢。” “怎么没意义……”黎各把驾着的脚收了回来,“你刚刚才说不能让他们到十四区落地生根——” “一个罗伯·格林在全世界就有数以万计的追随者,这艘船上才多少人……你杀得过来吗?”赫斯塔轻声回答,“更何况他背后还有别的人。” “……那你想做什么?” “首先,”赫斯塔望着黎各,“我想出去。” …… 在费昂斯的注视下,塔西娅来到了赫斯塔的套间门前。这整片玻璃已经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裂纹,但就是没有掉下任何碎片,几人挥动锤头,用力砸了十来下,才把最后的一处黏着点击破。 “我就不和你一起进去了。”费昂斯低声道,“刚才说的你都记住了吗?” “……所有的纸质文件,电子设备。”塔西娅小声回答。 费昂斯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两人,“工具都带好了吗?” “带好了。”两人回答,“放心吧,客舱里的保险箱用不着多大的家伙。” “进去以后你们俩除了保险箱什么都不要碰,搜查都让塔西娅来。” “明白。” 费昂斯走到塔西娅身旁,拍了拍她的背,这个动作让塔西娅一时有些恍惚——在过去,长辈们常常用这个动作表达鼓励和安慰。 “去吧。”费昂斯低声道,“我们只能依靠你了,塔西娅。” 塔西娅甚至从声音中听出了些许哽咽,她不解地抬头,果然看见费昂斯眼睛有些发红——经过昨晚一整夜的对峙,费昂斯显然也筋疲力尽了。 也许这种种逼迫,在他也是迫不得已……塔西娅如此想着,忽然感到一阵苦涩。 “真的有必要这样吗?”塔西娅轻声道,“如果你不信任赫斯塔,我们也可以先问问船员司雷警官现在在哪里——” “塔西娅!” 费昂斯声音陡升,震得塔西娅一个哆嗦。 “我们所有人都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你手里了!”费昂斯的眼中喷射出怒火,“你要辜负我们所有人的期望吗!你在罗博格里耶先生身边这么久,难道就没有学到一点做人的担当?” 塔西娅无力再看他的眼睛,“……我知道。” “那就进去!” “菲利普那边……” “他已经送去医务室了,”费昂斯刻意压低了声音,但语气却变得更加激烈,“他会受这么重的伤就因为你一直拖拖拉拉,不肯过来!你要是真的为他好,就别再这里拖延时间!” 塔西娅紧紧咬住了牙齿,俯身跨过了碎裂的玻璃门。 门后,是她非常熟悉的一段昏暗走廊。 塔西娅走得很慢,她望着眼前的每一扇门,再次感到有些恍惚,仿佛此刻是在做梦。 “赫斯塔她们住哪间?”跟着她进来的男人问。 “……上面那间。”塔西娅指着台阶,低声回答。 “那赶紧吧,速战速决。”另一人道,“还是你有什么顾忌。” 塔西娅摇了摇头,顺着木头台阶往上走。 赫斯塔的房间里空无一人。 由于昨晚的剧烈爆炸,那些没有固定位置的家具、小件全都偏离了原位。地毯上到处是杯子的碎片,绒面上的水渍还没有全干——显然,赫斯塔她们离开这里的时候,并没有预料到之后发生的一切。 “塔西娅,开始吧,先看看门口的这个抽屉柜……塔西娅?” 塔西娅上前,动作缓慢地拉开了最上层的抽屉——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东西也没有。 “动作快点。”另一人皱起了眉,“都这个时候了,还拖延时间干什么,有意义吗?” 塔西娅没有说话,但手上的动作确实变得更快了,在抽屉推拉的间隙,她仿佛听见眼泪落在地板上的啪塔声。 可哭有什么用…… “别傻干,”身后的男人道,“拉开抽屉,看见里面有东西就拿出来,我俩要去开保险柜了,你一个人能行吗?” 塔西娅刚要回答,另一个人道,“你还是在这儿看着,那边的保险柜不大,我一个人就行。” 两个男人互相比了个手势。 塔西娅很快拉开了最底层的抽屉,合上抽屉的时候她忽然发现底下有个小皮箱,里面放着两个鼓鼓囊囊的文件袋,两个文件袋上都写着“病例”字样,只是一个的日期是12/31~03/32,另一个标着03/32~05/32。 塔西娅打开文件扣,发现这里面都是赫斯塔的病情文件,其中还混杂着各种化验报告和用药记录。 第二百五十三章 探望 “是什么?”男人关切地蹲下查看。 “……好像是病例。”塔西娅回答。 “还真是个病秧子啊,”男人不甚在意地站起身,“收好放一边吧,继续找。” …… 二层甲板,黎各推着赫斯塔来到了特护病房的门外。 这里的陈设看起来和普通的医院没有区别,唯一令人感到有些不适的地方,就是病房走廊上看不见一个活人——没有医生,没有护士,没有病人,也没有看护的家属。 遍布走廊各处的灯把一切照亮,两人走在灯火通明的过道里,只听见轮椅的转动和黎各的脚步声。 这诡异的氛围让赫斯塔不由自主地警惕起来。 “你是不是也觉得瘆得慌。”黎各突然说。 “……还行。” “那你抬头看看我呢?” 轮椅突然停了下来,赫斯塔感觉肾上腺素一阵飙升,她回过头——黎各猛然逼近,朝她做了个鬼脸。 “……有意思吗。”赫斯塔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有。”黎各推着赫斯塔继续往前走,“你想象一下我昨天晚上一个人过来的情形,我都不知道司雷夜里一个人起来上厕所怎么办。” “……这种病房里应该有独立卫生间的吧。” “对。”黎各点头,“不过她现在也很难一个人下地就是了。” 赫斯塔轻轻呼了口气。 两人来到走廊中间的护士岛,尽管没有任何值班者,但桌面上依然放着登记表、笔和用到一半的墨水。 赫斯塔绕到桌边看了看,在翻了几页以后,看见了司雷的病房号。 她放下手里的记录册,抬头道:“……这种场景像是专门布置起来吓人的。” “那你还去吗?” “去啊,当然去。”赫斯塔低声道,“就是觉得专门搞这一出的人……挺无聊的。” …… 另一头,赫斯塔房间里的两个男人正在对搜出的东西做最后清点。 除了一些随手笔记——譬如毕肖普餐厅几道每周特供菜肴的上台时间、一些关键地点的甲板位置等等,他们还翻出了几本书,一本罗博格里耶的日记、一张已经使用过的禁限用物品清单,以及一些署名是黎各的硬盘。 两人男人草草翻了下日记,见里面是一些航行记录便迅速收了起来,只有塔西娅在匆匆一瞥中发现这本日记的记录时间似乎有问题,但她也无法要求再度查看——所有这些检索出来的东西,都要马上被送去费昂斯那里。 “感觉东西少了……费昂斯说之前赫斯塔登船的时候随身抱着一个手提箱的。” “就是这个装病例的小皮箱吧?” “真的吗,什么人天天把病例当宝贝带身上啊?” “但屋里确实没有别的手提箱了——” “那个,”塔西娅望着两人,“你们现在是要去费昂斯先生那里吗?” “怎么了?” 塔西娅低声道,“我想去医疗室看看。” 两个男人彼此看了对方一眼:“理解你的心情,塔西娅……但别让我们为难。” 塔西娅不再说话了。 三人离开房间,来到电梯口,两个男人讨论着最后一次见海伦的情形,塔西娅在一旁默默听着——似乎他们正在对古斯塔夫进行审讯,以确认海伦的位置,不过进展并不顺利。 电梯门打开了。 提着各种文件的男人先一步进门,当塔西娅随之迈步的时候,她忽然感到一阵恐惧——有什么东西正在快速从两侧向她飞来。 “小心!”站在塔西娅身后的男人提着她的后领把她拉了出来,塔西娅跌倒在坚硬的地毯上,整个人还是懵的。 三人听见巨大的金属碰撞声响——就在刚才,电梯的金属门夹层中迅速弹射出薄薄的金属片,它们快速而准确地对撞在一起,力度足以斩断一根牛骨。 “怎么回事??”电梯里的男人有些慌神,但他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 电梯门开始缓慢合上。 “该死!”电梯外的男人开始奋力按动开门键,然而没有用,电梯门无视了他的所有操作,彻底合上了。 “该死!!该死!!这鬼电梯在干什么!”男人狠狠踹向电梯的金属外门,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辉光数字,心底尤其害怕它升至六层或负二层。 不过数字并没有变化。 大约三十秒后,电梯门再度响起抵达的“叮咚”声,门缓缓打开——那些从赫斯塔房间中搜查出的东西散落一地,但人不见了。 男人愣在当场。 塔西娅此时终于回过神来,她站起身,在几个深呼吸后走进了电梯的轿厢,将所有东西一一拾捡。 整个过程中,男人一直在打呼同伴的名字,他站在门外焦急而愤恨地打量着这个几乎不可能藏人的空间,可没有人回应他的呼喊。 忽然,塔西娅站住了,她再次扫看整个狭小的电梯空间,表情诧异万分。 “你在干什么?”电梯外的男人有些着急,“捡完了就赶紧出来!” “那个手提箱,”塔西娅望向男人,“手提箱也不见了……” …… 病床上,司雷整张脸都包上了纱布,只剩下左眼和整个下巴。 “不用太担心,包得有点夸张了,其实这些就是一点轻微灼伤。”司雷的声音异常沙哑,“要紧的伤在手臂和腿上……你也骨折了?” “我还好。”赫斯塔的目光在司雷的脸上简短地停留了一下,又看向司雷身下的枕头,“都是我的错,我大意了。” “什么?” “杰奎琳来找你的时候我不该让你和我一起过去,”赫斯塔低声道,“我应该留下黎各,让她跟着我们……我高估自己了。如果黎各当时也在,你不会伤成这样。” 司雷闭上眼睛,“……现在谈如果没意义。” 赫斯塔沉默不言。 “杰奎琳怎么样了,”司雷问,“她逃出去了吗。” “不知道,”赫斯塔回答,“我进去的时候没看到她,我本来以为她在里面的。” “……也可能她进去以后就和费昂斯一起跑了。”司雷低声道,“这些人怎么弄到的炸药?还是威力这么大的?” 第二百五十四章 复归 “我也好奇这件事,所以着急来你这儿问问有没有什么线索。”赫斯塔轻声道,她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我昨晚试了试在禁限用物品清单上写了一些东西……就是这张照片上费昂斯戴着的东西,但是没有用,不知道他现在藏哪儿去了。” 司雷的目光扫了眼照片,“……这照片看起来很老了。” “对,但他还带在身上,多少说明点什么。” 赫斯塔把照片重新收回,她讲述起自己在费昂斯房间内搜查的经过,司雷静静地听。 “总地来说,我没什么收获。”赫斯塔回答,“你当时在外面有和他们聊到什么吗?” 司雷轻叹了一声,“我反应也有点慢了……” “怎么呢?” “现在回想他们当时的表情,其实那几个人已经下决心赴死了……很明显,但我直到其中一个人让我赶紧离开那里,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司雷望着赫斯塔,“我当时想进去告诉你,让你赶紧出来,但……” 赫斯塔有些意外,“他们还让你赶紧离开呢?” “一些死前的胡言乱语罢了,”司雷闭上眼睛,表情有些微的痛苦,“为首的那个人说了些怪话,别的人跟着附和……” “什么怪话?” “他说他的名字会写在所有人中间,然后剩下的人就说‘亚雷克与你同在’这样……”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也在,我听见了,感觉和迪特里希的日记差不多,这些人不管做什么都需要有一个绝对的存在来肯定自身的正义和价值……”赫斯塔轻声道,“还有吗?” 司雷回忆着:“他后面还提到从血肉中脱离,什么……” “从血肉中脱离?”赫斯塔低声重复着。 “好像是想表达他经历过死亡,像梦一样,”司雷低声道,“他说他并不害怕,即便会被扣分,也并不后悔……” “这是濒死的时候出现幻觉了?”黎各若有所思,“他是不是把这也当成他们的模拟试炼了。” “也许吧。”司雷目光低垂,“现在回想,我昨天应该先去问古斯塔夫,他的试炼内容是什么……” “你现在相信了。”赫斯塔轻声道。 “但他太年轻了,”司雷再一次闭上了眼睛,“那几个已经死了的年轻人,塔西娅……还有那对姐妹,她们才多大年纪。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无非都是周围的成年人灌进去的……她们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 “塔西娅都二十多了吧,还不能选吗……”黎各撑着下巴,“艾格尼丝和梅耶还小是真的——但她俩看起来比塔西娅魔怔多了。” “而且艾格尼丝也参与过试炼。”赫斯塔补充道。 “这些‘孩子’也许比你想象得要主动得多。”黎各接着道。 “如果我们要划分恐怖分子,船上这群人大概和安娜不分伯仲。” “啧,”黎各点头,“同意。” 她侧身转向赫斯塔,两人默契地击了下掌。 “你总不能因为古斯塔夫长着一张年轻的脸就提前认为他骨子里可以是个好人,”赫斯塔望着司雷,“我骨子里算个好人坏人我都不确定——” “是好的,”黎各点了头,“咱们仨都是好人阵营的。” 司雷试图忍耐,但还是笑了一声。 “是的啊,”黎各笑道,“我们是好人,安娜还有这一船的乘客呢是坏人,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赫斯塔看着她:“那千叶小姐呢?” “有待观察。”黎各认真回答。 赫斯塔不置可否。 黎各接着道:“按我的意思,就该放着坏人和坏人斗下去,我们在旁边看着就行,结果你又不愿意。” 司雷看向赫斯塔:“……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船上的乘客本来人就不多,昨晚又一口气炸死五个,再这样闹下去过不了几天人就都死完了。”赫斯塔轻声道,“首先是镇压叛乱,其次,就是增加乘客数量。” …… 电梯门外,男人已经慌了神,他望着塔西娅把东西抱出轿厢,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电梯门缓缓合上,塔西娅的呼吸也有些急促,她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同样有些茫然。 突然,她抬起头,朝着赫斯塔的房间大步走去。 “塔西娅你去哪里!你回来!”男人迅速从地上爬起来,追着塔西娅往前跑,“站住!” 塔西娅没有理会身后的喊声,她抱着一堆文件回到了赫斯塔的门前,再次从那个空洞的玻璃门中钻了过去。 “你在干什么……” 男人发现塔西娅似乎并不是想逃跑,于是也放慢了脚步,他跟着她一同钻过了大门——塔西娅小跑着登上台阶,重新推开了赫斯塔房间的门。 “塔西娅!你到底在搞什么东西!” 推门而入的男人忍无可忍,他看见塔西娅有些颓然地坐在地面上,目光愣愣地望着某个地方,仿佛整个人都被抽走了精气神。 男人刚要上前把塔西娅拉起来拖走,突然也感到一阵悚然—— 顺着塔西娅的目光,他看向了不久前三人共同检查过的抽屉,就在抽屉底部和地面的空隙之间,一个熟悉的黑色小皮箱静静地躺在那里。 塔西娅躬着身子上前,再一次将皮箱拖出了柜底,她熟练地打开箱子,只见里面放着两个鼓鼓囊囊的文件袋,两个文件袋上面都标着日期,一个是12/31~03/32,另一个是03/32~05/32。 “……就是刚才的箱子,”塔西娅红着眼睛,小声开口,“一摸一样的。” 男人双膝一软,瘫坐在地上。 …… 赫斯塔与黎各坐了大概不到十分钟,两个身着白衣的医生就迈着大步进门查房。 其中一人一见黎各和赫斯塔就皱起了眉头,“外面写了!每次只能一个人进来探视,你们没看到吗?” “没看到。”赫斯塔回答,“哪儿写了。” “就护士岛那边。”黎各小声道,“我以为你看到了不在乎呢。” “你们是谁?”赫斯塔望着眼前两人,丝毫不怵。 “她们都是我的主治医生……”病床上的司雷虚弱地回答,“昨晚的手术就是左边的女士做的……” 赫斯塔回过头:“你确定?” “确定……我是半麻,整个手术过程我都是清醒的。” 第二百五十五章 方法 赫斯塔回过头,重新看向眼前的两位医生。 “原来是这样,”她露出一个微笑,“那打扰了,我们差不多也聊完了——” “等等……”病床上的司雷突然开口,“我还有话想和你说,简。” “那我出去等。”黎各站起来,“你们聊完喊我。” 司雷看向两个医生,“能否……?” “好吧。”两人看了眼时间,“五分钟。我们还有别的病人。” “好。”司雷点头。 赫斯塔望着几人离开的背影,有些在意地开口,“……这里竟然还有别的病人,你见过吗?” “我不知道,”司雷低声道,“我还没出去过……” 赫斯塔收回目光,“所以你一直都是一个人躺在这里?” “有什么需求,按铃就可以……”司雷轻轻抬起自己的左手,展示了一只小巧的有线按铃,她停顿了片刻,在一个极轻的呼吸之后低声开口:“你打算怎么镇压……?” “我大概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赫斯塔轻声道,“但我没法做任何保证。” “我不需要任何保证,我只想听听你的计划……” “抓到费昂斯以后,我要进行公开处决。”赫斯塔望着她,“这次爆炸还有连带的伤亡,我会全都算在他头上——” “没用的。”司雷低声道,“这种情况下,公开的处决……可能反而成为一种荣誉,一种……认可。” “你有更好的建议吗?” “……其实我不相信他们会有那么虔诚、狂热,以至于……每个人都愿意豁出性命来实践忠诚——” “那用处刑来威慑不是更好吗,”赫斯塔有些不解,“我也不觉得这些人有多坚决,真要是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那刚登船那会儿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被未知的死亡击垮。现在的勇猛无非是在混淆了现实和虚拟世界以后的一点苟延残喘——” “听我说完,”司雷低声道,“我有一个……猜测。” “嗯,你说。” 司雷再次闭上眼睛,休息了片刻。 “他们对现实的混淆,也许是……某些人刻意营造的结果。”司雷望着她,“比方说,费昂斯告诉他们,这艘船不是真的,现在他们所有人,就都处在试炼之中……” 赫斯塔一怔。 ——确实。 这些人当然有可能在绝望中有意无意地自我催眠,认为眼前的一切危险都是假的,是考验,但如司雷所说,在眼下这个局势中,如果有人主动散布这种消息的话…… “有道理,”赫斯塔的声音有些抑制不住的兴奋,“你怎么想到的!” “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在文明世界长大的,”司雷低声道,“也许像艾格尼丝这样的年轻人,很容易为了一句话……就慷慨赴死,但像昨晚的那群……青年人,就未必了……” “……年龄越大,胆子越小?”赫斯塔笑了一声。 “也不是这个意思,”司雷低声道,“只是会倾向去找其它办法……能让他们突然团结起来,背后肯定有别的原因……” “你希望我怎么做呢?”赫斯塔问道。 “我……不知道,”司雷闭上了眼睛,“对……犯罪者,确实无需客气,但有些人,像塔西娅,其实并没有那么不可救药——” “这样是不是把事情搞复杂了,”赫斯塔靠近司雷,“如果我们明知这些人上了岸就要干坏事,直接把他们摁死在海里不是理所应当的吗。塔西娅不用说,她本来也没参加过试炼,那别的人呢,如果他们并不打算领你的这份情——” “有时候,人的选择很少……看起来有得选,其实并没有。倘若你,或者我,被放在了一个那样的位置长大,到今天,到此地……我们未必能做得更好……”司雷望着赫斯塔,“让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恰恰是……你和千叶。 四目相对,赫斯塔再一次皱起眉头,陷入沉思。 “我想想,”赫斯塔握了握司雷拿着有线铃的那只手,“辛苦你了,司雷警官。” …… 塔西娅将箱子放回了原处,一种难以掩抑的恐惧迅速流遍全身。 她看向一旁的男人,“……费昂斯在哪里?” 男人并没有回答她,他怔怔地望着那个黑箱,口中发出喃喃低语。 塔西娅挪到那人身旁,“费昂斯在——” “别吵了!”男人一改先前的慌张,一把推开了塔西娅,他跪行上前,重新把箱子拖了出来,亲自查看里面的文件。 在确认的确是先前的病例之后,他再次原地呆坐,过了许久,他才转过头来:“……抱歉塔西娅,我刚才态度不太好。” “到底是……怎么了?” “……看来这趟航行确实是试炼。”男人第声回答。 “试炼?” “费昂斯没和你讲过吗?” 塔西娅摇了摇头。 “那我也没必要和你讲了,”男人站起身,“皮箱放着,别动,我们走吧。” “那刚才的——” “他没事,”男人低声道,“但估计这趟出去是没什么好果子吃了。” 塔西娅稍稍睁大了眼睛,“什么意思……” “我们必须赶紧制服那拨人,”男人看着塔西娅,“再拖下去就没机会了。” …… 塔西娅忧心忡忡地来到毕肖普餐厅。这里人虽然多,但她认识的人已经少了一大半,那些被伯恩哈德带上船的士兵有一小部分已经在毕肖普餐厅安营扎寨,另一些人也毫不掩饰自己的警惕,荷枪实弹地来回走动。 “费昂斯先生真的会到这里来吗?”塔西娅低声道,“这里人这么杂——” “他说他会现身的,等吧。” 塔西娅刚刚坐下,立刻发现了远处的艾格尼丝姐妹,她目光一亮,很快朝着两姐妹的方向走去。 梅耶觉察到有人接近,抬头看见是塔西娅,原本有些紧张的脸也放松下来。 “最近一直没看见你们……你们去哪儿了?” “……我们去执行戈培林先生的任务了。”艾格尼丝低声回答,她稍稍往梅耶的方向靠了几寸,塔西娅身上似有若无的香味几乎立即激起了她的厌恶,“你最近有看见戈培林先生吗?” 塔西娅摇了摇头。 “他今早会来吗?”艾格尼丝问。 第二百五十六章 筛选 “我不知道……但我猜应该不会?”塔西娅想了想,“自从戈培林先生卸任裁定者,他就几乎不露面了。” “去哪里可以找到他?” “呃……不清楚。” “好吧,”艾格尼丝收回目光,“本来也不该问你的。” 气氛骤然冷了下来,一旁梅耶看看姐姐,又看看塔西娅,“……嗯,感觉今天好像很多人都没有来?来的这些人……又都挺脸生……” “你们不在的这些日子,真的发生了很多事情。”塔西娅低声道,“从哪里讲起呢……” “肃静!肃静!” 三人同时看向声音的来源,有男人正拿着餐叉敲桌子,在他身后,两个年轻的经济僧侣正在放下投影幕布,不一会儿,费昂斯的脸出现在了大屏幕上,一个半透明的播放键挡在他的鼻前。 聊天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敲餐叉的男人稍一挥手,靠窗的几人立刻降下遮光帘。 当屏幕上的色彩变得越来越鲜活,画面也越来越清晰的时候,一人按下了播放键。 “各位好。”屏幕上的费昂斯开始说话,他的整张脸几乎填满了所有画面,仅有的一点背景看不出他所在的位置。 画面在晃动,看起来像是他自己正手持着镜头。 “昨晚的爆炸声大家都已经都听到了,我知道每一个人都度过了一个难眠的夜晚,因为,有一批我们的同伴,再一次通过了试炼。” 话音才落,大厅里仅剩的乘客们都是一怔。 “我知道你们很好奇我现在在什么地方,这正是我首先要向你们展示的东西——我现在,就在负二层甲板。” 镜头后拉,费昂斯的整个上半身都出现在画面中,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片非常昏暗的场所:一个空空如也的吧台,若干低矮的圆桌和沙发椅,墙面上悬挂的亚雷克画像…… “我很负责任地告诉大家,负二层没什么特别的——看看,这里就是一处酒吧,外面是一些仓库,还有一些处理食材的后厨,仅此而已!这种感觉很奇妙是不是?一个在规则里被严令禁止的地方,实际上根本没有它描述得那么神秘! “无论如何,那个女水银针所展示的规则,都带着严重的倾向性,我此刻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就是一个证明。接下来,请各位留在毕肖普餐厅,我会在今天之内,要求选拔新的裁定者……诸位,我们的斗争才刚刚开始。” 费昂斯伸手捂住了镜头,画面陷入黑暗。 有人重新打开了餐厅的灯,站在屏幕前的人刚想说话,却突然瞪着不远处的一个人影,僵住了。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赫斯塔就坐在离餐厅入口不远的位置,表情严肃地审视着屏幕的画面。 “……你,你是什么时候——” “把窗帘都拉起来。”赫斯塔吩咐道。 见荆棘僧侣们无动于衷,几个士兵快步上前,将所有遮光帘全部升起。日光重新洒入餐厅,这明暗的骤然变化恍若梦境。 “这份影像是谁送来的?”赫斯塔问。 一个男人微微昂首,“我!” “黎各。” 黎各上前,迅速将他的双臂束于身后,押解到赫斯塔跟前。 赫斯塔看了一眼表。 “现在是九点一刻,”她轻声道,“九点二十,升明号会开始新一轮的安全检查,这一次的暂避点是七层甲板的观景台。” 再次听到“安全检查”四个字,塔西娅只觉得脑子嗡地一下,再也没有了别的声音。 她看着钟表上缓慢转动的秒针,突然感到一阵由衷的恐惧。 “等等——”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赫斯塔抬起头,语速飞快,“但我负责任地告诉各位,在这里死了,就是死了,你们不会在另一个世界突然醒来。 “留下,或者跟我走,你们自己选。” 另一边,被黎各抓住的男人还在奋力挣扎,直到黎各朝着他的后颈狠狠来了一下,这人才终于安静了下来。她一手提着这人衣领,一手推着赫斯塔的轮椅,快步离开了毕肖普餐厅。 几乎在同一时刻,餐厅内的士兵纷纷起身,他们推开了毕肖普餐厅的门,争相恐后地向外离去。 在纷杂的脚步声中,一个男人爬上了桌子,“大家先别慌!听我一句劝!不要跟她走!” 塔西娅立刻认出,这是刚才和她一起去赫斯塔房间搜查的同伴。 有的士兵放慢了脚步,“为什么?” “因为费昂斯先生的话千真万确,我也负责任地告诉大家,我的这双眼睛就是见证,就在今天上午!”男人沉声道,“我非常确信,此刻,就是一个重要抉择时刻!请各位认真想想——不是去想生死,而是想想我们为什么出现在这条船上!想想我们的使命,想想我们是谁,我们应当相信什么!” 谈话间,半数以上的士兵已经离开,整个毕肖普餐厅再次变得空旷起来。和这些鱼贯而出的士兵相比,乘客们就显得犹疑得多——整整一分钟过去了,竟没有一个人从自己的位置上离开。 塔西娅左看右看,等着另一个人出来反对,然而四周始终无人出声,人们在沉默中观察着彼此的反应,也始终留心着流逝的时间。 终于,另一个荆棘僧侣举起了手:“……你刚才说,你的眼睛就是见证,你是看到了什么吗?” “当然!我不会空口无凭,但我也不能直接把我看见的一切告诉诸位,”男人的声音笃定而平缓,“我只能说,如果我们真的相信亚雷克的庇护——” “我们上午亲眼看见了电梯吃掉了我们的另一个同伴!” 一个尖锐的女声突然打断了男人的宣讲,男人侧目而望——塔西娅猛地站了起来,她看起来有些惊慌,十分焦急。 “我们上午搜查了赫斯塔的房间,里面有一个小皮箱,我们带着箱子离开房间,进入电梯,然后电梯吃掉了这个皮箱和我们的同伴——紧接着,我们返回赫斯塔的房间,又在同样的位置看见了那个皮箱!这就是我们上午看见的!”塔西娅转过身,“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说这是见证……我也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安全检查非常可怕,我们不应该继续留在这里了!离开吧!” (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七章 审问 塔西娅继续向众人描述她记忆中的安全检查,然而事情并没有按照她的预想发展,她甚至有一种感觉——在她说完了今日的见闻之后,有好几个人坐得更稳了。 士兵们几乎已经全部离开,任凭塔西娅如何催促众人,乘客们依然不动如山。 就在此时,艾格尼丝突然回过头,“梅耶,我们走。” 梅耶完全没有搞清楚状况,但艾格尼丝既然这么说了,她就立刻行动了起来。 有男人上前想要劝阻,然而他刚刚喊出艾格尼丝的名字,就被艾格吼了一声:“让开!有事到观景台再和我说!梅耶,动作快点。” 梅耶推着轮椅,脚下几乎小跑,快步离开了餐厅。 时间只剩下不到三分钟,塔西娅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她绝望地环视一周,想质问众人为什么不相信她,然而越是着急,她就越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从艾格尼丝离开的这一刻起,确实有半数的乘客开始动摇,但他们也只是以余光打量周围人的反应,没有人真正起身。 在一片沉寂中,餐厅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梅耶又跑了回来,“你走吗,塔西娅?有电梯……艾格让我回来问问你。” 塔西娅咬紧牙关,半掩着脸上的眼泪,一言不发地跟着梅耶去了。 电梯口,艾格尼丝坐在轮椅上,一直按着电梯的开门键。 三人一起上了电梯,塔西娅几乎立刻开始大滴大滴地掉眼泪,艾格尼丝原本有些话想问她,但一见她的表情,又立刻厌恶地转回了脸。 “艾格……”梅耶低声道,“你不担心这就是试炼吗,就像昨天你和赫斯塔她们讲的那种——” “不可能。”艾格尼丝轻声回答。 “为什么?”梅耶往塔西娅的方向看了一眼,“我感觉塔西娅刚才说的景象……很像啊。” “就是因为很像,所以才不可能。”艾格尼丝目视着前方,“真正的试炼里不可能出现这种低级问题……欲盖弥彰。” 塔西娅连忙擦干眼泪,“……什么试炼?是指你们登船前要参加的那个测试吗?” “嗯。”艾格尼丝轻声应了一句。 “我不理解……”塔西娅的眉头皱紧了,“我刚说的那些……和试炼有什么关系?” 艾格尼丝并不回答。 梅耶想了一会儿,又问,“那……别的人意识不到吗?” “什么?”艾格抬头。 “意识不到那个箱子的复位……有问题?” “大概是一下被费昂斯唬住了吧。”艾格尼丝轻声道,“这么明显的破绽,稍微想想就能反应过来的,也可能等塔西娅一离开,他们就能想通了。” 塔西娅一怔,“……为什么要我离开?” 艾格尼丝仍然没有回答她。 电梯升到七层甲板,高处的风吹得三人一时都有些睁不开眼睛。 梅耶推着艾格尼丝先出了电梯,塔西娅紧紧跟随,她们四下张望,整片甲板都寂寂无人——尽管赫斯塔与黎各两人先走了一步,但她们似乎并没有出现在这里。 “等等吧。”艾格尼丝轻声道,“过会儿肯定有人上来。” …… 晦暗的审讯室,赫斯塔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海伦,她再次被束缚了双手,所有随身的物品都被船员提前搜出,摆在离这里不远的一张桌面上。 她再次试图起身,黎各从侧面稍稍推了她一下,海伦便立刻失去平衡,重重跌倒。 “……你到底,想怎么样……赫斯塔?” “服气吗?”赫斯塔问。 海伦笑了一声,呼吸中带着些许无可奈何,“有意义吗……你又何必问?” “我当然要问,你不是很能躲吗,这几天船上谁都找不见你人?”赫斯塔朝一侧歪头,“可是,如果我想见你,不管你待在什么地方,你都逃不掉。 “服气吗,海伦?” 海伦闭上眼睛,呼吸有些急促,“……你给我吃了什么?” “一些镇定类药物。”赫斯塔轻声道,“你不用担心,都是正规药品,以前我自己吃的。” 海伦皱起眉头,一阵强烈的呕吐感涌上来,她竭力翻身,跪倒在地面,然而不论她如何干呕,那些几乎已经顶到气管的东西就是吐不出来,与此同时,那份令人不安的眩晕感愈发强烈。 “这次航行预期的时间是两个月,不过我的朋友担心我下船以后不能及时联系上医院,所以在备药的时候,她是按三倍的分量准备的……你刚才吃下去的,大概是我半周的量吧?” 海伦感到呼吸越来越困难,每一次吐息都要用尽全力,这缓缓降临的窒息感带来濒死的错觉……时间每推进一秒,便多一份的难熬。 海伦迫切地想要催吐,然而双手被绑在身后,这个愿望只是徒劳。 “赫斯塔……”海伦勉强抬起头,她红着眼睛,涕泗横流,声音低沉,“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好问题,切中要害。”赫斯塔微微一笑,“不过答案是什么,你得自己找啊。” “快九点半咯。”黎各小声提醒。 “松绑吧。”赫斯塔低声道。 黎各上前,一刀切断了海伦手腕上的胶带。 海伦几乎是本能地把手伸进了喉咙,随后便是剧烈的呕吐——食物混杂着半消化的药物,散发出一股独特的酸臭味。 黎各推着赫斯塔来到海伦身后,赫斯塔抽出手杖,狠狠抽在了海伦的后颈上。 海伦顿时跌倒在自己的呕吐物中。 “要躲就继续躲吧,但明天我还是会抽个时间来问你答案,”赫斯塔温声道,“好好想想,怎么取悦我。” 海伦无力起身,她甚至没有力气再睁开眼睛,但这一刻她听见了赫斯塔的笑声——连续的、诡异的低笑,这笑声如魔音入耳,震得她又一阵恶心。 离开审讯室,黎各推着赫斯塔往七层甲板的观景台走去。 经过一道镜子时,赫斯塔瞥见黎各表情复杂,她抬起头,“怎么了?” 黎各发出一声长长的嗯,低头看着她,“我感觉我现在好像反派身边的打手啊。” 第二百五十八章 公平捕猎 赫斯塔有些莫名:“你早上才说我们仨肯定是好人阵营的——” “我有没有和你讲过以前我打猎的事?” “什么时候?”赫斯塔望着她,“在十二区,还是在索尔荒原?” “索尔荒原,我小时候。”黎各推着赫斯塔继续往前走,“我和你讲过吗?” 赫斯塔想了想,“……好像没有。” “我第一次进山是跟我姐姐去的,她教了我一大堆规矩。” “你是说狩猎技巧?” “不是,是‘规矩’。”黎各轻声道,“比方说,不能用陷阱;不能提前圈养猎物,不能用铁丝、藤蔓限制猎物行动;不能毒猎、或是使用麻醉枪;如果猎物正在过河,或陷在泥坑里,或是因为各种缘故行动不便,失去了逃脱的能力——那猎人不仅不能趁机捕杀,还应当伸出援手,帮助猎物逃生。” 赫斯塔听得一愣:“……认真的吗?” “看你打猎来做什么。如果你只是为了吃它们的肉充饥,或是扒它们的皮来做衣服,那你怎么杀都行,没人管,但这些东西统统都不能拿去买卖。”黎各回答,“如果哪户人家要用兽皮兽骨拿去换钱,那在狩猎的时候就必须像捉祭祀的牲口一样守这个规矩,否则就算偷猎。” “这样的规矩,人人都遵守?”赫斯塔问。 “当然会有些人不守规矩,但事过留痕,地方就那么大,一两次抓不到,做多了迟早败露的。” “败露了会怎样?” “会被大家瞧不起。” 赫斯塔再次抬起头,“就没有别的惩罚了?” “这已经是最严重的惩罚了,我印象里,被大家抓到的那几个人,最后全都搬走了,”黎各轻声道,“想在镇子里继续过,大概是生活不下去的。” 赫斯塔若有所思:“……这有什么活不下去?” “处处被刁难的日子不好过吧?” “那如果有人突然遇到了什么事情,特别需要钱,四邻八乡一时没法凑到她要的数目,这人自己偷偷设个陷阱也不行吗?” “没有例外。” “……那如果这个人是你朋友呢?”赫斯塔再次仰起头,“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发现证据的,那你——” “哼哼,那还能怎么办,一起毁灭证据呗。”黎各挑眉,“但不管怎么说,故意折磨猎物不是什么好习惯。你别跟安娜学坏了,我看她是活得太久,人有点扭曲。” 赫斯塔望着黎各,“怎么突然提她呢?” “昨天你和司雷同时出事,我第一反应就是她干的……但今天看你俩状态,这船上的几个医生对你们的救治也都算尽心,”黎各低声道,“你知道吗,她昨天和我建议杀了司雷,我到现在也掂不清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赫斯塔一怔。 “杀了司雷?” “对,因为司雷手上有对你不利的证据,又深度参与了这次航行的各个环节,”黎各又笑了一声,“安娜这个人,是有点恶心人的本事在身上的。” …… 当赫斯塔来到观景台,所有人都朝着她出现的方向缓缓靠近。 伯恩哈德迅速穿过人群,走到了赫斯塔跟前。即便他始终没有和众人待在一起,但早在赫斯塔亲自提示安全检查之前,他就已经得到了船员们的传话。 两人低语了几句,伯恩哈德便转身开始集合士兵。士兵们全部聚于一处,余下的零散人员便全都是跟随罗博格里耶上船的乘客。 赫斯塔数了两遍,排除费昂斯、杰奎琳、古斯塔夫和海伦,这里只剩了十一人。 “剩下的都留没有上来?” “对……”一人低声回答,“他们应该是,都留在毕肖普餐厅了。” 赫斯塔表情没有变化,“好事。” “……好事?”塔西娅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猛然抬起头,“是今天的安全检查取消了吗?” “当然没有,”赫斯塔答道,“不仅今天的不会取消,往后每一天都会有一次安全检查,你们需要随时等候我的消息,每一次安全检查之前,我都会通知各位暂避点的位置。” 塔西娅的声音有些哽咽:“……那他们,现在,都出事了?” 赫斯塔望向她,“你看到昨晚的爆炸了吗?” 塔西娅皱起眉头,“当然看见了!昨天晚上的爆炸里已经死了五个——” “像他们那样的狂热追随者不早点死,你们就都别想活着靠岸。”赫斯塔看着剩下的乘客,“我姑且认为你们这些人都对所谓‘试炼’抱持了怀疑态度,这是你们今天能活下来的原因。” 人群中,艾格尼丝皱起了眉头。 “……费昂斯先生呢?”一人走上前,“您……抓到他了吗?您要怎么处置他?” 赫斯塔望着前方,“如果你们谁有了费昂斯的消息,立即报告给附近船员;同样的,如果你们发现周围哪个人似乎是有了费昂斯的消息,却没有主动上报,也一样可以报告,我在核验之后,会根据情况给予奖励。” 几个乘客面面相觑,没有作声。 “好了,”赫斯塔扫了乘客们一眼,“你们都可以离开了,安全检查这会儿应该是结束了。” “……可是,去哪儿呢?”一人磕磕绊绊地问,“我们的客舱已经……” “问问船员吧,让她们给点建议——毕肖普餐厅?格雷斯剧场?反正只要能保证夜间安全,在哪儿休息不是休息。”赫斯塔轻声道,“确定以后,找个人来告诉我你们的具体位置,我一个上午都会待在这片甲板。” 说罢,黎各推着赫斯塔朝伯恩哈德的方向走去。 两人与艾格尼丝姐妹擦肩而过,梅耶始终握着艾格的轮椅把手,她俯下身,“那我们现在走吗?” “……我想留下看看。”艾格尼丝回头望着赫斯塔的背影,“她不是说我今晚要参加什么夜宴吗,我得问问她详情。” 不远处的塔西娅听见了,“你需要了解夜宴的细节吗?我也——” “你先跟他们一起下去吧,”艾格尼丝朝往塔西娅的方向草草看了一眼,“一会儿我问完赫斯塔再来找你。” (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九章 耍赖 毕肖普餐厅,船员们紧锣密鼓地清理着残留的血迹。一些身着特殊生化服的人员迅速整理了散落一地的残肢和内脏。 “他们要下来了。” “……怎么这么快!?” “裁定者让他们下来的。” 船员抬头看了一眼钟表,“……时间确实到了。” “你们下次动手不能利索点吗,为什么非要搞得到处都是?这样根本清理不完!” “那你不如去问裁定者现在为什么要在白天搞安全检查!以前夜里动手的时候根本没有这么多事!” “都别抱怨了!” “……他们是从哪儿下来的?电梯吗?” “都是楼梯。” “你们几个去楼梯口挡一下……” “你们这边还要多久?” “五分钟吧。” 几个船员快步离开了餐厅,分别朝着两侧的楼梯口跑去。 餐厅里,普京娜将室内的排风调至最大,她迅速绕场一周,做最后的检查。忽地,她想起什么,又快步来到窗边,按下餐厅的展开装置。 海风迅速灌满整个餐厅,冲刷着这里的所有气味。 “电梯动了!曼特尔她们要上来换班了!” “怎么这个时候!换班时间不是十分钟以后吗?” “她们这些新人总是喜欢提前准备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们谁有时间赶紧去电梯口堵一下!” “不用了吧!电梯口不就连着楼梯口吗,刚才已经去过人了……” 随着所有生化服船员渐渐在众人的视野中消失,越来越多的普通船员直起了腰。 “我这边都结束了!” “我也结束了。” “我这边也——” “你袖子后面沾上血了,快去换身衣服。” “啊……好!” 在众人的慌忙行动中,普京娜看了眼时间,此刻她们大约超时了两分钟左右——如果赫斯塔接下来打算每天都来一趟安全检查,那她们今晚就必须认真复盘,优化流程了……否则迟早有一天要被撞破。 一切告一段落,曼特尔和六七个服务生则在这时推开了毕肖普餐厅的门,餐厅内骤起的风让她们同时眯起了眼睛。 普京娜倾斜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水,朝着自己刚来的同事们微微一笑。 “普京娜……?”曼特尔看见一向在底层值班的普京娜也在这里,不由得有些惊讶,“你怎么上来了!” “就是上来坐坐。”普京娜笑着道,“有款基酒楼下用完了,仓库里又没有存货,我就上来看看。” 曼特尔上前,拿起自己的值班工牌别在了胸口的口袋上,“那找到了吗?” “没有,”普京娜站直了,准备离开,“我得再去别的地方找找了。” “肯定是菲斯瑞她们乱挪乱放,我之前叮嘱过她们好多次了……哎!普京娜!” “怎么?” “我们这趟航行里,只有那些罪大恶极的人会半路死去,对吗?不是每一个乘客都会面临危险的哈?” “当然了……”普京娜望着她,“这些事情,你上船前应该都知道的?” “我就是想确认一下,”曼特尔望着她,“那剩下的一些乘客——我是说不那么罪大恶极的那些人,她们应该也会平安的?” 普京娜笑了一声,“她们都会平安。” “那,会有乘客能有机会和我们一起去十五大区吗?” “什么?”普京娜愣了一下,“你指谁?” “我没有具体指谁的哈!就是问一下下!” 普京娜的表情瞬间严肃,“你心里肯定有了人选,你和谁提过我们这趟航行的去向吗?” “绝对没有。”曼特尔的表情也完全认真了下来,“我自己都还没有完全通过考核,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普京娜的眼睛半闭了些——无所谓,如果曼特尔说谎,一会儿她去向安娜核验就能知道。 这艘船上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在安娜的监控之下。 “那如果可以,你想带谁呢?”普京娜问。 “你知道我们这艘船上有个大作家吗?”曼特尔也给自己接了杯水,“前段时间和她同行的小女孩死在了事故里,我看她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好可怜……她特别聪明,特别博学,说话又风趣,我发誓,只要你见到了她,你也会喜欢她的!我刚上船的时候就拿到了她的亲笔签名!” “大作家……”普京娜眯起眼睛,“你不会是说——” “就是安娜·索科洛娃!她真的特别适合和我们一块儿走!”曼特尔压低了声音,但语气显然非常快活,“她现在就孑然一身,平时也不常出门,不过我和她聊过几次天,我觉得她这个人——” “好了好了,”普京娜搓了搓额头,“这种事我也做不了主,以后再说吧。” “……那你一定要记着这件事哈!” “你也记着不要和任何人提及十五区,”普京娜望着她,“不要抱有任何侥幸心理。” 曼特尔表情郑重地点了点头。 …… 躺椅上,安娜单手握着一本书,翻过一页,僵硬的手指便有些脱力,整本书稍一倾斜,落在了地上。 两只细长的机械臂从地面升起,把安娜的书重新放回了她的膝盖上。 安娜摘下眼镜,打了个呵欠:“今天上午又死了多少?” “九个人。”零答道,“其中三人已经追随了费昂斯,剩下的则是害怕自己对同伴表现出不信任会造成评分折半,所以选择了留下。” “你现在不担心了吧?”安娜轻声道。 “如果您是指我先前担心所有人平安靠岸,是的,我不担心了。”零的语速很慢,“但这样一来,您和千叶女士的赌就输了。” “难怪她不愿意和我一起去喝一杯,”安娜合起了书,语气带着些许自嘲,“原来是因为我打赌打输了……” “那么录像什么时候还给千叶女士呢?” 安娜微微挑眉,“什么录像?” “当时千叶女士说,如果她赢了,她想要回那卷录像,好把它销毁。” 安娜没有回答,她的目光略显无神地望着前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零再次开口,“您打算耍赖吗?” 第二百六十章 新乘客 “耍赖有用吗。”安娜低声喃喃。 “如果您打算耍赖,那么我就不会把录像交还给千叶女士。” “我不是指这个……”安娜轻声道。 “我不明白。” “你直接把录像放回航行博物馆吧,”安娜轻声道,“就放回,那个破碎的船首像里面。” “需要通知千叶女士吗?” “暂时不用,”安娜笑了笑,“我想想什么时候和她说……” “好的。”零沉默了一会儿,“您还好吗?” “嗯?”安娜有些意外,“你觉得我哪里不好?” “……不知道。” “我好,”安娜回答,“有些人不好,是因为她们在为自身的错误付出代价,我的代价都是因为我做了正确的选择……我好得很。” “好的。” “去吧,我累了,休息一会儿。” “今天的午餐还和昨天一样吗?” 但安娜已经闭上了眼睛,不再回应了。 …… 七层甲板,赫斯塔来到已被整肃的士兵们面前,她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忽然发现了不远处的艾格尼丝。 “……怎么没有回去?”赫斯塔问。 “有事想问你,”艾格尼丝望着赫斯塔的眼睛,“你昨天说的,关于夜宴的事——” 赫斯塔直接打断了艾格尼丝的话,“去问塔西娅。” 梅耶愣了愣,“可你昨天才说为这夜宴,船上已经死了好几个——” “这和你们没关系。”赫斯塔收回了视线。 “可今天只有我一个人收到了邀请,”艾格尼丝仍望着她,“我现在身上还带着伤——” “去问船员。”赫斯塔回答,“你行动不便,自然会有人帮你。” “我能和艾格一起去吗!”梅耶问道。 赫斯塔没有回答,黎各回过头,“你急什么,最多明天就轮到你了……你俩赶紧下去吧,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让塔西娅讲给你们听——” “司雷警官呢?”艾格尼丝的目光越过黎各,“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见到——喂!你干什么!” 黎各把艾格尼丝连人带轮椅一起扛了起来,大步朝电梯的方向走去,梅耶在原地怔了片刻,一边喊着艾格尼丝的名字,一边小跑着追了过去。 艾格尼丝没法抬手,她高声喊着赫斯塔的名字,要求黎各把她放下来,但黎各对此置若罔闻,直接把她放进了轿厢。 “你到底想干什么!”艾格尼丝望着黎各,目光的错愕中带了一些惊恐,“你凭什么——” “你也进去。”黎各对紧随其后的梅耶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梅耶立刻跑去了艾格尼丝的身后,再次握紧了姐姐的轮椅把手。 黎各按下轿厢里的数字六和关门键,看着两姐妹缓缓消失在合拢的铁门后面,她深吸一口气——感觉不管是这对姐妹还是塔西娅,身上都有点不拿别人说的话当回事的倾向。 不过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另一个念头又从黎各脑海钻出来——倘若此刻在观景台上的人是戈培林,她们几个大概会非常配合吧? 身后的伯恩哈德正在命令士兵报数,黎各回过头,见伯恩哈德就站在赫斯塔的轮椅旁边。尽管此刻的赫斯塔看起来没什么精神,但从伯恩哈德紧绷的肌肉和不时向赫斯塔瞥来的余光来看,他显然非常在乎这次检阅是否能得到赫斯塔的肯定。 这样的表现让黎各猛地回想起已经被抛尸入海的勒内……尽管后者要更阿谀和猥琐一些。 “她们都回去了?”赫斯塔问。 “嗯,丢回去了。”黎各撑着赫斯塔的椅背,“你何必把她们接上来?她们不会配合你的。” 不远处的报数彻底结束,伯恩哈德来到赫斯塔面前,气宇轩昂地报告了仅剩的士兵数量,请赫斯塔下达指示。 “在场诸位都见过我吧,没有见过的,应该也知道我是谁。” 赫斯塔的声音并不算大,再加上观景台上海风阵阵,除了前两排能勉强听见她在说什么,后面的人就只能看见她的嘴在动。伯恩哈德意识到这个问题,立刻将赫斯塔说的话高声重复了一遍。 赫斯塔目视前方,接着道,“不论你们是因为怎样的任务上船,这一刻,这些任务,都暂时中止。” 伯恩哈德一怔,但他并没有犹豫太久,就照着赫斯塔的原话重复了一遍。 “有人在危害普通乘客的性命——也包括你们的性命,我们需要制止这种阴谋。 “因此,我需要你们当中的一些人,离开三层甲板,进入到普通乘客当中。 “你们当中绝大多数人没有船卡,没有关系,我这里有一些多余的船卡……你们拿到了,就自动登记为我的风险乘客,而我也将为各位的安全,提供强有力的保障。 “现在,我需要九个人,你们谁愿意冒险,向前一步。” …… 艾格尼丝与梅耶闷闷地回到了餐厅,所有那些选择留下的乘客,此时都不见了,空气中带着一股过于冷冽的清新气味,餐厅内部的温度也远远低于外面的走廊。 艾格尼丝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众人此刻都分散地坐在这里,有些人手里还拿着酒饮,没有人说话。 梅耶环顾四周,没有见到塔西娅的身影。 “……塔西娅不在这儿?” “可能上厕所去了吧。”艾格尼丝答道,“我们去窗边。” “好。”梅耶重新留意起脚下,推着艾格尼丝往前走。 窗边坐着一个稍显年长的荆棘僧侣,当她们靠近时,他的目光也朝这边看了过来。 “你现在有时间吗?”艾格尼丝问,“我有些问题想问问你。” “有的。”荆棘僧侣目光复杂地看了看她们姐妹,“我认得你们,你们是和费昂斯先生一起上船的那对——” “只是一起上船而已,”艾格尼丝抢先说,“我们并不熟。” “哦……”荆棘僧侣目光微垂,“你们想问什么?” “关于夜宴。” “今天收到邀请的是你们?” “是我,”艾格尼丝从怀中取出夜宴的邀请函,“你参加过吗,那个夜宴?” 荆棘僧侣接过邀请函,快速读了一遍上面的内容,“……没有,但这几天晨会的时候我也一直在,了解一些。” 第二百六十一章 周 “我没有参加过,”男人低声道,“但之前每天早晨这里都有一个例会,前一日参加了夜宴的乘客,会分享她们的见闻。” 说着,荆棘僧侣抬起头看了看四周。 “塔西娅不在吗?” 艾格尼丝再次颦眉,“为什么你们一个个的都非要找她?既然你也参加了例会,你不能说吗?” “我当然可以,”荆棘僧侣也面露不快,艾格尼丝的口吻带着一种天然的命令,他轻咳了一声,还是压下了所有情绪,“我只是记得塔西娅那次是在安全检查下幸存了,她如果也在这里,她可以在旁边做一些补充。” “那我一会儿再专门找她吧,”艾格尼丝望着眼前人,“你先告诉我你知道的。” …… 离开六层甲板后,普京娜顺道去了趟医疗室,然而还没有踏进那边的门,她就听见了一阵熟悉的哭声。 普京娜循声而去,在一处无人的转角看见了那个正在哭泣的人。 “塔西娅女士……?”普京娜好奇上前。 哭声戛然而止,塔西娅抬起头,脸色苍白憔悴。 “真的是您……您怎么又在哭?”普京娜伸出手,“不,您怎么会一个人在这儿呢?刚才安全检查的时候,您不是早就——” 塔西娅哽咽得很厉害,以至于根本无法开口回答普京娜的问题。 普京娜叹了一声,她拍了拍塔西娅的肩膀,迅速进医疗室接了杯水端过来。这一幕让她骤然想起前天夜里的一切,那时的情形也差不多。 普京娜拍抚着塔西娅的背,“您好些了吗?” “……我不是一直待在这儿的,”塔西娅低声回答,“我是……刚下来不久。” “是怎么了?有谁让您为难了吗?” 塔西娅只是摇头,但旋即又哽咽得更深,她几次深呼吸,才艰难地开口:“我的……朋友,要活不成了……” 普京娜一怔,“谁?” “菲利普……”塔西娅的声音几乎只剩下气流,“他出血太多,已经……救不回来了……” “哦……”普京娜露出了一个悲伤的表情,“您请节哀。” “女士,您知道司雷警官在哪里吗?” “哪位是司雷警官?”普京娜平静地问。 “就是昨晚从五层甲板摔下去的那个人……”塔西娅的嗓子再次失声,她的眼泪充沛得像是永远也不会停止,“我问过了……这里的医生都说没有见过她……但她昨天受了,受了,那么重的伤……如果连医疗室都没有来,那一定是……” “很抱歉听到这个消息。”普京娜轻声回答,“我不太清楚这些事。” 塔西娅摇了摇头。 普京娜感觉塔西娅更加用力地握住了自己的手,仿佛这样就能获得安慰。片刻的沉默过后,普京娜轻轻抱了抱她,“您最好还是快些回去,虽然现在安全检查已经结束了,但一个人在外面游荡还是有危险的。” 说着,普京娜将口袋里的一包纸巾塞进了塔西娅的手中。 她扶着塔西娅,帮着她重新站起来,而后送她到电梯口,为她按下六层的按钮。 电梯合起之后,普京娜站在电梯口久久没有离开,她望着近乎镜面的电梯门,望着里头的自己,而后低下头,看了看刚才被塔西娅用力握住的手。 一个声音从普京娜脑海深处传来。 「你还好吗,普京娜。」 「还好。」 普京娜放下了手,转身进入了不远处的楼梯间,继续朝负二层走去。 尽管她始终沉默着,但对话始终在脑海中继续。 「我没感觉我刚才的情绪很大呀,你那边触发警报了吗?」 「不算警报,只是刚刚检测到你这里出现了一种新的复合情绪。」 「我?什么样的情绪?」 「总体是悲伤、遗憾的情绪,但基调却是兴奋的。我不确定这是否是适应期程序的衔接错误不当。你是否在刚才感受到了混乱、不安?」 「没有哦。」 「你能否尝试解释刚才发生了什么?」 「嗯……首先她哭得很伤心,很有感染力,而我本来就是一个容易被周围人情绪影响的人,所以我接收了一部分她的情绪;其次她担心司雷,挂念司雷的安危,我觉得塔西娅人还挺好的吧,但我又给不了她提示,这么多事情也没法靠她一个人去探索发现,只能撒手不管了。这可能是你检测到的悲伤和遗憾? 「至于兴奋……我觉得刚才那一幕有种加害者安慰受害者的感觉——我不是说我是加害者,我当然不是,只是这种明明自己什么都知道,但就是一本正经出演本职角色的体验……非常奇妙!我没办法解释更多了……你能理解吗?」 片刻的沉默过后,脑海中的声音再次开口,「明白。」 「你一直在后台监控我的情况?」 「是的,根据以往的数据情况,严重的交互错误一般发生在意识上传后的30周之内,你的数据融合时间还不到两个月,还处于敏感期——」 「哦对,对,我对这个数据也有印象。但今天我没有主动报告异常,你就开启了和我的对话,这是不是变相的意识侵入?」 「不是,因为你意识中枢内的运算内容对我而言是绝对黑箱,我无法捕捉你的任何具体想法,只会接收一部分超出基态的状态分析。考虑到部分试验者在融合初期对自身意识失调的敏感度较低,这种暂时的监护是必要的,但30周后,它会自行结束。」 「30周是吗,好的。谢谢你!」 普京娜推开负二层的门,脑海中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眼前是熟悉的走廊,在这块长长的暗花地毯上,她来来回回,走了快十年。 十年前她申请到升明号的暑期实习,跟了这艘船从第三区到第十二区的远途航行。她尝试了船上各个部门的工作,最后还是来到了吧台,干起了调酒——这个地方收到的小费仅次于毕肖普餐厅,而且还给个人创意留下了很充足的发挥余地。 八年前,老调酒师安吉丽特退休下船,普京娜决定正式接下这份工作。她永远记得,两人在船上喝最后一杯的时候,安吉突然凑过来说了句,“有一句暗语……你要记一下。” (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二章 暗语 “暗语?” “是一个配方,”老调酒师慢悠悠地回答,“汤力水和哥顿金酒,3:1,三个冰块和少许柠檬皮,你留心,之后如果有客人这么点,你就把这个地址偷偷告诉给她。” “什么地址啊……” 老调酒师写下七层甲板的航行博物馆,她拿着这张纸片在普京娜面前晃了一眼,就把纸团了团,丢进了自己的口袋。 “……可是很多人这么喝吧。”普京娜有些疑惑,“搞不好过去我也调过这样的酒,这配方没什么特别的——” “那就等。”老调酒师轻声道,“反正这么长时间以来,我问点金酒的客人们有什么要求,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 “为什么啊,这个暗语什么意思?” “以前一个小客人这么拜托我的,她当时给了我好多钱……说是会有人过来点金酒,到时候就这么办。” “钱呢?” “当然是都被我花掉了啊。”老调酒师抬起手,朝着普京娜的后脑勺打了一下,“这两年我怎么带你的,你还问我要钱,记个暗语多花你功夫啊?” “哈哈哈哈哈……我就是随口问了一句嘛,”普京娜笑了笑,“但那个客人有说过要一直等下去吗?说不定人家那一趟没来,就不作数了——” “她也没说不等啊。” 普京娜稍稍颦眉,沉默良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个小客人,她到底给了您多少钱啊?” 老调酒师晃了晃酒杯,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你记得就记,记不起来拉倒,反正我都和你交待过了……” 往事如烟,普京娜回想着过去的一切,从后门进入后厨。 她在电脑前约了一个半小时后开始的会议,地点就在负二层甲板,主题是优化日间安全检查的流程。接着,她回到吧台前开始摆杯子、擦杯子,就像每一次营业前做准备工作时一样。 这个过程近乎正念,能让她快速进入一个平静的状态。 普京娜舒展了一下脖子。 事情真多啊。 …… 交待完所有的任务,赫斯塔躺在观景台上晒太阳。 眼前海洋一片开阔,黎各也拉来一张椅子,和她并排躺在一起。 整片七层甲板此刻寂静无人,只有海风呼啸而过。 黎各侧目:“我想象中的这趟旅程,本来就是这样的。” 赫斯塔回过头,“晒太阳,吹风?” “对。”黎各转着自己的钥匙,金属撞击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哗哗声,“每天无所事事,天晴的时候对着海面发发呆,有风浪了就躲进客舱里喝酒,打游戏。” 赫斯塔望着她,“你在十二区很忙吗?” “和你比的话那肯定是很清闲,”黎各轻声道,“不过小事出勤一般轮不到我,所以大部分时间确实是在提前养老吧。” 赫斯塔尤其意外,她小心地调整身体角度,转向黎各:“我以为你会觉得这种生活很无聊。” “怎么可能,”黎各伸了个懒腰,“只能说以前在基地的时候我们过得太单调了,训练、作战、疗伤、参加各种会议……可实际上生活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只是很多水银针没机会想到这一层。” “你感觉生活是怎么回事呢?” “其实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黎各转过头,“有点像游戏,一开始是线性世界,每个人都得打怪升级,但在打完boss以后,它会突然变成开放世界。” “你的boss都打完了?”赫斯塔问。 黎各回过头:“你还有什么boss要打?” 赫斯塔目光微垂,“……我不知道。” 就在这时,两人身后的电梯门打开,伯恩哈德亲自带着一个年轻的荆棘僧侣走了过来,停在了赫斯塔身旁。 赫斯塔扫了两人一眼。 “女士!”伯恩哈德高声道,“您刚才交待我们,说如果乘客中有愿意主动坦诚试炼内容的,就可以得到您进一步的庇护,这位先生愿意这么做!” 赫斯塔表情稍稍僵了一下,“我是让你们私下接触,你不是直接开诚布公地宣布了吧?” “当然没有!”伯恩哈德立刻回答,“我们另外的九个人现在才刚刚进入餐厅,都没怎么和乘客聊天——” “是我主动找伯恩哈德先生询问的!”年轻男人在一旁接道,“……不知道您还记得我吗?先前……在我非常害怕的时候,您曾安慰过我……” 赫斯塔打量着这张脸——他们确实在某次晨间例会结束的时候有过短暂交谈。 “……所以我刚才问伯恩哈德先生,眼下我能不能为您,为您的队伍,做些什么。” “做些什么,”赫斯塔低声重复着这句话,“是做些什么保护你的同伴,尽快结束这些危险,还是——” “我求不了这些,”年轻男人语速忽地变快,“我只求您的庇护,为我自己。” 赫斯塔笑了一声,“你倒是坦诚,不担心现在就在试炼里吗?” “我当然坦诚,完全地坦诚,”男人低声道,“我有基本的判断力,确认自己究竟在哪一个世界还是可以办到的,我现在就可以向您面述之前参与过的试炼——” “不需要,”赫斯塔轻声道,“你回去把你的经历落到纸面上,约详细越好,一天时间够吗?” “够!”男人连连点头,“我现在就回去动笔,今天晚饭前应该就能把东西给到您。” “好啊。” “那到时候……您会做些什么呢,”男人望着赫斯塔,有些欲言又止,“比方说,您愿意做我的监护人吗?” “可以。” 男人怔了一下,“谢谢您!” “那就抓紧时间。”赫斯塔望向他,“不要耽误。” “等到今天晚些时候,我该怎么——” “找伯恩哈德。”赫斯塔轻声道,“然后等我消息。” “好的。” 两人很快一同离开观景台,黎各的目光一直落在他们身上,直到二人彻底消失。 “我感觉伯恩哈德比勒内好使。”黎各回过头来,“至少看起来不像勒内那么猥琐。” “都差不多吧,明确上下级关系以后他们俩的服从性都比较高。”赫斯塔半闭了眼睛,“塔西娅和艾格尼丝姐妹要是有伯恩哈德一半听话,也轮不到他在这儿跑前跑后了。” 第二百六十三章 配吗 黎各的表情很明显地愣了一下,赫斯塔捕捉到这一瞬的变化,“怎么了?” “就是觉得……挺有意思的,”黎各再次躺平在椅面上,“她们在这群人里的地位又不高,为什么她们反而不服从?” “好像也不能用‘服从’概括……”赫斯塔颦眉沉思,“塔西娅对司雷就一直很尊敬,没有变过。她对海伦显然也没什么好感——后来对我也是了。” “什么原因呢?”黎各看过来。 赫斯塔没有开口,这一瞬她忽然想到了很多种可能,但不管是哪一种,她一时间都想不到立刻改变的办法。 …… 负二层甲板的另一头,费昂斯带着古斯塔夫和杰奎琳站在一处公用电话前。 他不断更换电话号码,但都没有人接,他先前明明和几个亲信约定了时间,但看起来这些人都没有赶到固定地点等候。 他骂了一句,狠狠挂下电话。 “还好吗?”杰奎琳关切地问,但声音显然带着不安。 费昂斯没有理会,他盯着固定在墙面上的电话,眼珠用力得像是要跳出眼眶。 犹豫了片刻,他直接拨通了毕肖普餐厅的号码。 “您好,六层甲板毕肖普餐厅,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你好……我想找人,”费昂斯喉咙动了动,“请问阿布拉姆先生在吗,嗯,他是个高个子,左脸上有道疤,金色头发,对很年轻,今天应该是穿了一件天蓝色的西装吧——什么?餐厅里没有吗?好,那布罗伊尔先生呢,他年纪稍微大些,大概二十六七岁,也穿着一件天蓝色西装……” 费昂斯前后说了四个人的名字和特征,然而服务员一一摇头,说此刻餐厅里没有对应的乘客。 “不对劲,”费昂斯放下电话,回头看向杰奎琳,“你上去看看。” 杰奎琳脸色微变,“……我?” “不然呢,我送上门让赫斯塔抓吗?”望着杰奎琳恐惧的脸,费昂斯调整了语气,“在事情明朗之前,我不能直接露面。” “可是昨天的爆炸,是我去找的司雷……”杰奎琳磕磕绊绊地开口,“如果她们发现了我——” “那你就不能小心点,不要让她们发现吗!”费昂斯一把将杰奎琳拉到身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杰奎琳的眼睛,两人的脸几乎要贴在一起,“听着,你先去毕肖普餐厅,看看我们的人还在不在,打听一下发生了什么,然后去格雷斯剧场的后台等我电话——” “不要让我一个人,求你……” “听着!”费昂斯高声打断了杰奎琳的话,“你一走,我也会马上离开这里,接下来我们在哪里碰面我会在电话里通知你,杰奎琳,振作起来!” “我不!!”杰奎琳尖叫起来,“我不!!你发过誓你能保护我!!现在你也要我去送死——” 费昂斯一把捂住了杰奎琳的嘴巴,将她狠狠推向了身后的石墙,杰奎琳的后脑和两肩同时传来剧痛,她发不出声音,慢慢滑坐在地上。 费昂斯也红了眼睛,他仰起头长叹一声,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不会就到这里的,只要游戏还没有结束,就说明一定还有翻盘的节点,只是我还没有想到……” 杰奎琳视野有些模糊,她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费昂斯一把抱在了怀里。 “抱歉,杰奎琳,我刚才太激动了,是的,我说过我会保护你的,我想想办法,也许还有别的办法……” 无数种混沌的感情交织在一起,她没有力气觉察,只觉得无限疲惫,可是疲惫带来平静,平静淹没恐惧,她闭上眼睛,享受这短暂的安全时刻,仿佛所有过去已经发生的和未来将要发生的都不重要了,两人抱在一起,亲吻、痛哭,仿佛灵魂也合二为一。 不远处,被捆住了手脚、贴牢了嘴巴的古斯塔夫惊恐地望着这一幕,他竭力仰头、翻身,望着远处偶尔闪动的人影——那是一些不时路过的船员,她们远远经过,根本就不往这边多看一眼。 大约一刻钟后,杰奎琳离去,费昂斯回到古斯塔夫身旁。 “好了,小伙子,我们走吧,这地方暂时不能待了。” 古斯塔夫的喉咙发出一阵声嘶力竭的咕噜声,费昂斯一巴掌抽过去,打得古斯塔夫一阵耳鸣。 古斯塔夫软绵绵地倒在地上,感到自己嘴上的胶带被撕了下来。 “有什么话,现在说,小声说,”费昂斯低声道,“一会儿如果还敢乱叫,我宰了你。” “费昂斯先生……”古斯塔夫气若游丝,“我真的……不值得你……一直带着。” 费昂斯笑了一声,声音低沉、有力,仿佛刚才和杰奎琳抱在一起痛哭流涕的完全是另一个人。 “海伦是你的监护人,司雷也愿意做你的监护人,小子,不得不说,你是有点本事的。” “海伦已经……不是我的监护人了,”古斯塔夫流着泪,“司雷警官现在也已经死在了爆炸里……我现在就是一个普通乘客,费昂斯先生,您知道吗,其实当初投票的时候,我投了你——” 古斯塔夫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费昂斯一脚踹在了心口,他整张脸扭曲着,几乎喘不过气来。 “已经当了风险乘客,还惦记着当普通乘客呢?” 古斯塔夫喘息着,“不管怎么说,费昂斯先生……我们,我们是……同伴——” 费昂斯冷笑了一声,他拍了拍古斯塔夫的肉脸:“你也配?” 而后,费昂斯重新封上古斯塔夫的嘴,将他整个人扛在肩上,两人都快步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 入夜,艾格尼丝和梅耶和所有幸存乘客一起在毕肖普餐厅铺好了被褥。 船员们贴心地准备了帐篷和各式夜灯,然而如今这个光景,根本没有人有心情做这些,大多数人只要了最简单的床褥和被子——一旦这里有什么风吹草动,翻开被子就能跑。 毕肖普餐厅灯火通明,艾格尼丝和梅耶没有睡下,两人围坐在桌边,共同研读着那份写满了各类条条框框的《指南》。 八点半刚过,有陌生船员推开了餐厅大门,她没有开口,便径直走到了艾格尼丝的身旁。 “女士,我来接您参加今晚的夜宴。” 第二百六十四章 刺杀 梅耶先一步开口,“还没有人给我们送胸针!” “对您来说胸针不是参加夜宴的必须品,”船员微微一笑,“您如果还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路上聊?” “可是——” “好啊。”艾格尼丝答道,“劳驾。” 船员来到艾格尼丝身后,稳稳地握住了她的轮椅,推着她一路离开餐厅大门。 “艾格——”梅耶有些担心地追上来,“我今晚能不能和你一起去?” 船员适时地停下了脚步。 艾格尼丝回过头,“你追出来干什么……你也听到了,先前黎各贸然去的时候就被袭击了,她都只能和那群人打得有来有回,你一个人怎么可能应付的了!” “可是黎各没有船票!我有呀!” 艾格尼丝下定决心,“回去!” 梅耶站在原地,她不知道怎么据理力争,但也不愿意就这样放弃。 “回去!”艾格尼丝再次振声开口,“你实在不放心就别睡,等我回来,我到点了就回来。” 船员也笑着望向梅耶:“我们还需要为艾格尼丝女士换装,有很多其它工作要做,最好不要再耽误了……” 梅耶喉咙微动,只好低声应了一句“好吧”。 在艾格尼丝的注视下,她一步步往回走,直到推开毕肖普餐厅的大门,船员和艾格尼丝才转身离开。 梅耶停在那里,目送姐姐和船员一起进入电梯,她们转身的一刻,艾格尼丝看见了仍在走廊上的梅耶,并朝着她挥了挥手。 梅耶勉强露出一个微笑,进门了。 此刻餐厅里许多人已经躺下,但几乎没有人入睡,有些人抬起头好奇地张望过来,有些人假意闭着眼,但耳朵仍留心着这对姐妹的一举一动。 梅耶没有理会这些试图打探的目光,她抬头看了眼时间,有些颓丧地回到自己和姐姐的被窝。此刻她忽然想起塔西娅来,然而四下张望许久,梅耶也没能在人群中找到她的影子。 这么晚了,塔西娅如果不在毕肖普餐厅,她又会去哪儿呢。 梅耶皱起眉头。 按照早晨那人的说法,她最多再等四个钟头,艾格就能回来了。 四个钟头,也不算长吧……可是梅耶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不安,只觉得从入夜开始,一种朦朦胧胧的坏兆头就笼在自己头上,她也说不清缘由。 …… 另一头,电梯门缓缓合拢,船员刚要按下-2键,艾格尼丝忽然挡住了手。 “别担心,我们并不会进入-2层,”船员解释道,“只是电梯会降到那一层,而后我才能带您——” “我知道,我不担心这个,”艾格尼丝抬头望着她,“虽说不好耽误,但现在离宴会开始也还有一段时间,也不用着急忙慌地立刻赶去夜宴现场吧?” 船员有些意外,但也立刻理解了艾格尼丝的意思,“您要去哪里呢?” “医疗室。” “您如果哪里不舒服,我们其实可以立刻喊医生来为您——” “我要去医疗室。”艾格尼丝打断了船员的话,“我有个朋友躺在那里,我想去看看,时间有限,我们都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吧。” 船员笑了一声,“好的,如您所愿。” …… 船员推着艾格尼丝一路脚下生风,很快来到目的地。 医疗室内外一片寂静,只有一个值班医生正百无聊赖地玩着拼图游戏,她一见轮椅上的艾格尼丝,便以为有新的伤员上门,立刻起身道,“来,伤员往这边——” “您这儿有一个患者叫布理吗?威尔·布理。”艾格尼丝打断了医生的话,“他之前应该是遭了什么重创,被送过来了。” “确实有,”医生望着她,“但现在不是探望时间。” “我马上就要去参加夜宴了,”艾格尼丝身体微前倾,“我没有太多时间。” 站在艾格尼丝身后的船员朝着医生眨了眨眼睛:“……破个例嘛。” 片刻的犹豫之后,医生走向另一道门,“其实你完全可以等明天上午再来嘛……不要聊太久啊……” 船员推着艾格尼丝进入内室,两人首先就看见了一具尸体——雪白的被单将他整个人覆盖着,大腿位置被血浸湿,留下一片近乎黑色的血渍。 “半小时前刚没的。”医生解释道,“一会儿会有人来转移,你们不用管。” 艾格尼丝的目光只在那具尸体上短暂地停留了片刻,注意力便立刻牢牢落在了最靠屋角的床位,那里有若干检测仪器围绕在病床周围,一个体型粗壮的男人赤裸着上半身,悄无声息的躺在那里。 “情况不太乐观,”医生耸了耸肩,“送来的时候大脑已经缺氧太久了,就算下了船送去医院,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呃,忘了问,你是他的……?” 医生话音未落,一把短刀已经插进了布理的胸口。 船员和医生都愣住了,先前一直坐在轮椅上的艾格尼丝像是发了狂,她将一直藏在靴后跟的短刀紧紧握在手里,一口气朝布理的胸口扎了三四个窟窿。 鲜血从布理胸口喷溅而出,三人均是满脸血渍。 直到此时,医生终于发出惊呼,连忙将行凶的艾格尼丝拦下,艾格尼丝几乎没有任何还击之力,她的短刀立刻就掉在了地上,与此同时,鲜红的血从她的后肩迅速渗出——她的枪伤,撕裂了。 艾格尼丝跌倒在地上,一旁船员刚要去扶,医生尖叫起来,“别乱碰!小心伤口!” “那……?” 医生立即上前,用剪刀剪开了艾格尼丝后背的上衣,望着眼前夸张的出血量,她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不行,不行!!这种伤我这儿治不了,得往 …… 临近九点,塔西娅脸色苍白地回到餐厅。 这个下午加这个晚上,她感觉自己好像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尽了。在菲利普人生的最后时刻,她坐在他身旁,握着他的手,安静地等待死神降临。 起初菲利普还有些力气,一直望着自己,呢喃着询问她的心意。 平心而论,塔西娅从来没有考虑过和任何人走进婚姻,即便从来没有人教过她,她也从身边的人身上看见了那条久经验证的规律:一旦进入婚姻,伟大的生活就将与她再无瓜葛,姓氏变更的那一刻,就是堕入庸常的开始。 (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五章 二次检查 然而当她握着菲利普的手,听着他渐渐虚弱下去的声音,这些忽然就变得不重要了。菲利普表达着他的爱意,畅想着一个田园牧歌的未来。 塔西娅一边聆听,一边点头,一边落泪,等到他无力开口的时候,她就顺着他先前的构想往下说。 尽管罗博格里耶的伊甸里是不会有普通夫妻的,但塔西娅也并不点破。真正令她感到惊讶的是,尽管她并没有刻意追求过那样的生活方式,可当她谈及一个妻子的日常生活,她的表达竟会如此流畅、自然——那不就是母亲一直以来试图在人前呈现的一面吗。 然而在父亲离家之后,母亲深夜痛哭的样子,滥用药物后歇斯底里的样子,刻薄议论别家故事的样子……也同样是这个幻想的一部分,只不过菲利普大概是不知道的,又或者婚姻里的男人们一向对此惘然无知。 菲利普似乎非常想要女儿,他幻想着女儿会有和塔西娅一样的眼睛,一样的温柔……塔西娅哭着笑着摇着头,菲利普大概以为她在害羞,但实际上塔西娅的规划里从来就没有过女儿。 早在她十三四岁的时候,塔西娅就已经起好了今后孩子们的名字,那是四个从神话里比演变来的男孩名,分别意指力量、智慧、勇气和坚心。她想,在抵达伊甸之后,自己的生育数量无论如何都不会超过四个,准备多了也没用……除非中间不走运,生了女儿。 在菲利普的弥留时刻,塔西娅惊讶于眼前人的临终幻想竟会如此软弱而寻常。她心中的悲悯汹涌成河,但却愈加确定自己不会和菲利普这样的男人在一起。那个真正会和她相伴一生的爱人应当像她父亲那样,将个人的宏大理想放在一切的前面——不论是家庭、财富、名望…… 塔西娅咬紧牙关,倘若这样的男人出现,她会立刻奋不顾身地追寻,绝不会重蹈母亲的覆辙。 这所有的纷扰,最终是随着菲利普的离开而结束。塔西娅独自找了个角落收拾心情,而后回到餐厅,她思索着究竟应该如何公布菲利普的死讯——眼下大概已经没有人在乎这种事了,但她仍想为菲利普举行一次默哀,是的,其实船上每一个死去的人都应该有一场默哀,即便只有一分钟…… “塔西娅!”梅耶快步跑了过来,“你终于回来了!” 塔西娅的视线仍有些模糊,她飞快眨眼,认出了来人。 “梅耶……?” “我有事想问问你,关于夜宴的!”梅耶语速飞快,她担心地望着塔西娅,“你……还好吗?你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了!” 塔西娅摇了摇头,“我没事……” 为避免打扰到旁人休息,两人来到餐厅熄了灯的角落,这一次梅耶将之前那个荆棘僧侣说不清的所有问题都重新问了一遍,塔西娅一一回答。在塔西娅的描述中,那个处于夹层中的毕肖普餐厅并没有多么特别,整个晚宴也不过是换个地方聊天喝酒,没有任何危险——至少在安全检查之前是这样。 “这样我就放心了,”梅耶长吁一口气,“今天上午已经有过一趟安全检查了,一天一般就一次对吗?” “不清楚,但之前是这样。”塔西娅回答,“有时候一整天一次检查都没有。” 梅耶松了口气,“这么说来,就算艾格今晚一个人过去,应该也没事吧?” “没事的,”塔西娅笑了笑,“如果你实在担心,我可以和你一起等。” 梅耶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紧紧抱住了塔西娅,“谢谢你!” “不客气……” 两人牵着手回到休息地,梅耶帮着塔西娅一起铺好了被褥,两人刚刚坐下,外面就进来了两个船员。 还没有睡下的乘客都不约而同地半坐起来,紧张地盯着来人。 她们先是和吧台的服务员聊了两句,然后就很快离开。 “大家都休息吧,”服务员说道,“没事。” 仍有人好奇上前追问:“刚才是……怎么了?” “一会儿今天的第二次安全检查就要开始了,”服务员笑着回答,“但这里就是暂避点,大家这段时间不要外出就行。” 众人松了口气。 塔西娅听完一怔,回过头看向梅耶。梅耶的表情几乎是僵在了脸上,片刻之后,她没有任何犹豫,像一支离弦之箭从自己的位置朝餐厅大门奔去——守在餐厅门口的船员不但没有制止,反而主动将门拉开了一个身位。 “梅耶!!!” …… 千叶的房间。 赫斯塔和黎各又重新回到了这里过夜。黎各刚刚泡完澡,出来就发现赫斯塔又坐到了电话前面。 “你怎么起来了?”黎各看了看轮椅和床,“你自己起来的?” “刚才有船员来过。”赫斯塔回答,“我让她帮了我。” “你在给谁打电话?” “千叶小姐。” “你这个点给她打电话干什么?” 话筒另一头的等待音响起,赫斯塔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 黎各走到赫斯塔身旁,忽然发现原本放了几张空白禁限用物品清单的地方,多了一张回执。她扫了一眼,发现是赫斯塔刚刚又递交了一份新的禁限用物品清单。 “你又来?”黎各取下回执一看,“不是上午才发起过一次吗,是不是太频繁了?” 赫斯塔表情凝重,将另一叠纸推到了黎各面前,“这是上午那个荆棘僧侣写的自白……你看看。” 黎各把带水的手在衣摆上擦了擦,她狐疑地看了赫斯塔一眼,才接过了那份字迹密密麻麻的自白书——足足有十来页呢。 “不错嘛,一下午就写这么多字,他——”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黎各的玩笑口吻戛然而止,她一目十行地扫过第一页,就在最后一行的拐角处看见了“螯合物”字样。 职业的敏感立刻让她从头开始细看,只看完第一页,黎各瞳孔骤缩—— 这位名叫鲁普莱的荆棘僧侣,其试炼内容,是自我注射成为螯合物,而后尽可能多地造成疾病的扩散并引起恐慌。 (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六章 偶遇 “……这些关于螯合物的数据也太具体了,他们都是哪里来的?”黎各皱起眉头往后又读了两页,“怎么连畸变者、螯合物潮都来了!” 赫斯塔放下电话——她已经打了两遍,但在那段固定的等待铃后,便是忙音。 “怎么打不通……” “你别打了。”黎各放下了荆棘僧侣的自白,“我看船上的这些事情,千叶知道得一清二楚,她就是不肯说,你有什么办法?” 赫斯塔沉吟片刻。 “走吧。” “去哪儿?” “去看海伦,这个人肯定知道点什么。”赫斯塔抬起头,“我今天非得从她嘴里撬出点东西不可。” …… 当塔西娅追出餐厅门口,梅耶已经冲到了电梯口。 “梅耶!!你要到哪儿去!” 梅耶反复拍击电梯按键,一边拍打一边回头张望,唯恐自己速度慢了被塔西娅拦下。这边电梯门刚一打开,她便立刻窜了进去。 “梅耶!!!” 几乎是在电梯门关上的一瞬,塔西娅冲到了门口,她立刻按下电梯的等候键——然而载着梅耶的轿厢已经开始下行,电梯门上的铜针也随即跃动。大约几十秒后,另一侧的电梯门悠悠打开,塔西娅没有多看一眼,只是盯着梅耶那一侧的铜针。 正如她最担心的那样,电梯的指针先是降到了-2,而后开始缓慢爬升——梅耶这是要亲自去夹层的夜宴现场……多少人畏惧夜宴几乎到了疯魔的地步,梅耶竟就这样想也不想,只身就冲过去了! 塔西娅疯狂按压电梯的等待键,希望当轿厢重新经过这一层甲板时能重新开门,如此她便能把梅耶拖出来,然而当铜针指向六,那一侧的电梯门却并没有开。 “女士。”一个一直在她身后的船员轻声开口,“有空电梯停在你这一层的时候,另一侧的运行电梯是默认不停留的。” “……什么?” 电梯井里传来微弱的叮咚声——梅耶已经抵达了她的目的地。 塔西娅僵在原地,望着那些辉光数字,她微微张开了口。 “塔西娅……”几个普通乘客从毕肖普餐厅里探出了头,“安全检查快开始了,你——” “……你们先回去吧。”在片刻的犹豫之后,塔西娅快步走进了一旁的空梯,她看向不远处的船员,“劳驾,请问安全检查还有多久开始?” 船员看了眼时间,“十多分钟吧?” “多谢。” 电梯开始下降,塔西娅感到自己心跳飞快。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在这样的夜晚单独行动,也许是因为下午亲历了菲利普的死亡……她成为监护人的时间并不长,但对这一重身份之下的安全感,她已有了清晰的感知。 只可惜……之前没能说服杰奎琳。 电梯抵达负二层,门刚一打开,塔西娅就接连按下了数字6,她只希望尽可能快地追上梅耶——上一次在夜宴上遭遇安全检查时她太慌张了,以至于让菲利普受到了严重的惊吓,她不希望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梅耶身上。 电梯门将要闭紧的瞬间,一只粗糙的手突然伸了进来。塔西娅还没看清来人是谁,就已经感觉到了危险,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直到电梯门重新开启,她才看清那张狰狞的脸—— “费昂斯……?” 费昂斯几步踏进电梯,第一件事就是去掐塔西娅的脖子,塔西娅重重地摔撞在身后的铁板上,但十指仍本能地抠住了费昂斯的手。 “好久不见,塔西娅。”费昂斯稍稍卸力,“冒犯了。” “你……干什么!” “我没认出是你……”费昂斯松开了手,而后姿态自然地重新按下电梯键盘上的数字6,塔西娅微微睁大了眼睛——费昂斯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此刻他从负二层前往的第六层甲板,并不是那个聚集了他同伴们的地方…… “你来负二层干什么?”费昂斯问到。 塔西娅调整着自己的衣服,“刚才有人下来了,你看到了吗?” “好像看到了,一个小个子,看衣服不像我们的人,我就没动。” 塔西娅明白过来——是了,这段时间艾格尼丝和梅耶都被关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她们身上的衣服也早就不再是登船时携带的那些常服了…… “呵,你认出了我是‘我们的人’,所以上来就封我的喉?” “在乎这些事情干什么,”费昂斯微微皱起眉头,“我不是马上就收手了吗?” 塔西娅看向别处。 “别这样,塔西娅,”费昂斯抓住她的手臂,强迫她看向自己这边,“我现在最信任的人就是你!” “松手——” “你不相信是不是?你看着我!!”费昂斯的声音陡然提高,“要不是今天阿布拉姆他们突然失联,我已经把你扶上裁定者的宝座了!” “……呵。” “你以为我在骗你!?为什么我要大费周章地让你跟我们一起行动,让你去搜赫斯塔的屋子——因为这样才名正言顺!”费昂斯瞪大了眼睛,“你以为我上午和你说的话都是假的吗?我说了,会坐上裁定者位置的人是你!不会是别人!” “我也说了,”塔西娅的声音反而平静下来,“我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 电梯抵达六层甲板,塔西娅先一步走出轿厢,费昂斯有些窝火,他刚想上前把塔西娅拽停,忽然感觉到一阵凉意——眼前的走廊确实与他印象中的六层甲板别无二致,但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这突如其来的危险预兆令他噤声,直到他意识到地毯颜色是深蓝而非正红,费昂斯才猛然想起自己刚刚是从负二层上的六层,这里根本就不是他预想的目的地。 “塔西娅!”费昂斯的声音几乎破音,“停下!这里不是我们的地方!” 塔西娅冷冷看了他一眼,“这里就是我要来的地方。” 费昂斯骂了一句“疯子”,而后迅速回身,想搭电梯离开此地,然而还不等他真正转头,飞扑而来的两个船员已经将他压在了身下。 “有闯入者!” 第二百六十七章 入席 塔西娅快步朝前走去,然而还不出五六米,她就听见了费昂斯的惨叫。塔西娅止步回望,只见费昂斯的左臂已经被船员之一拧出了一个诡异的角度——他的整张脸都陷入了扭曲,那个船员像是要把他的整条手臂都卸下来! “你们在干什么……住手!”塔西娅匆匆忙忙地往回赶,“不要伤害他!” “您别靠近,女士。”一个船员直起身,挡在了塔西娅和费昂斯之间,“他在今夜出现在这里是很可疑的,我们不能允许——” “不可疑!他是跟着我上来的,我是来找人的!”塔西娅大声解释,“他……他是我的风险乘客!我们只是还没有登记,但明天一早我们就会去办手续——你们放开他!” “风险乘客”这个词一出,两个船员都轻轻颦眉,她们彼此看了一眼,松开了费昂斯。 但费昂斯仍在地上小幅度摇晃,他的声音颤抖着,一点眼泪浸湿了睫毛。塔西娅上前搀扶,只是才碰到他的手,费昂斯就像触电一样退缩回去。 紧接着,塔西娅看见血从费昂斯的外衣上渗了出来。 “……怎么了?” 费昂斯咬着牙把外套从身上撕了下来,塔西娅看得双目震颤——他左手小臂的桡骨和尺骨已经断裂,从手肘下方的位置直接插穿了皮肤,裂口的白骨还粘连着肌肉与筋膜,随着他的身体动作产生着细微的牵摆…… 塔西娅一阵恶心,立即移开了目光,她不可置信地望了一眼此刻站在道路两边的船员:这是她们俩徒手做到的吗?这是人力能够徒手做到的吗? “安全检查快开始了。”船员低声道,“您和您的风险乘客都需要暂避。” “刚才有个小女孩冲上来了……”塔西娅连忙道,“您看到她去哪儿了吗?她必须和我一起离开这里——” “她已经入席了。”船员答道,“您要么现在离开,要么就带着您的风险乘客一起入席。” 另一人应和着点头:“您的回答是?” 塔西娅愣在原地,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抬起头:“……我,我也入席,但他的伤口——” “我们先送他去隔壁的休息室止个血吧,”船员望着塔西娅,“安全检查开始的时候,就算是医疗室,也不会有能看病的医生。” …… 昏暗的禁闭室外,海伦又一次狼狈地躺在地上,她有意识地佝偻着背,以便保护自己脆弱的胸腹。 此刻,待在海伦面前的只有赫斯塔和另一个脸生的船员。黎各只在边上待了几分钟,就对这种单纯折磨人的活动感到无聊,她一言不发地站去了角落,既与这片区域拉开距离,也仍让赫斯塔置身于视线之内。 在赫斯塔的授意下,船员把海伦的晚饭全打了出来,短短一天时间,胃酸反复流经食道,烧得海伦痛苦不已。然而这并不是最痛苦的事情,她努力抬头,试图去看赫斯塔的眼睛,“……为什么?” “为什么?”赫斯塔低声道,“白天还觉得可以和你玩一玩,现在只想看着你死。” 海伦发出一声苦笑,“你……你不能……” 赫斯塔以目光向船员示意,对方立刻朝着海伦的腹部踢了一脚,她痛苦地蜷曲仰面,像一只将要死去的昆虫。 “我什么不能?”赫斯塔问,“我白天问你的问题,你现在有答案了吗。” 海伦喘息着恢复了一点力气,匍匐在地上向赫斯塔的方向爬行。在离她将近一个身位的时候,海伦伸出手,试图摸向赫斯塔的鞋尖,只是还差几个指节的距离。 海伦收回手,两臂发力,将身体往前移了寸许,终于把手搭在了赫斯塔的鞋面上。 “我……不擅长……猜,你到底想要什么……能不能……” 赫斯塔轻轻甩开了脚,几乎就在同一时刻,船员拖住海伦的双腿向后拉,开始了新一轮的殴打。 不远处黎各皱起眉头,看向别处。 下一个喘息,海伦仍以同样的姿势朝着赫斯塔缓慢爬行,并以带血的手摸向她的鞋面,“可以了……赫斯塔……停下吧。” “你说什么?”赫斯塔皱起眉头。 “你到底想要我怎么配合,说……就是了。”海伦突然开始猛咳,为此不得不停下言语,直到她稍稍平复,又再次喘息着道,“我……会考虑。” “你是嘴硬,还是没脑子?” 海伦缓缓抬起头,血从她的嘴角落下来,但她还是绽开了一个微笑:“演这出戏,有什么意思?我……既然答应配合你,当然就不会出尔反尔……你知道吗,你根本就不是那种……能从施虐里得到快乐的人,大家……早就看出来了——” 几乎就在这一瞬,赫斯塔从轮椅上扑了下来,她打着石膏的腿重重的地砸在地上,碎裂的膏体飞溅出碎石与粉尘,但她毫不在乎,她攥起拳头,朝着海伦的脸一顿猛揍,直到黎各冲过来把她重新搬回轮椅。 “你疯了!这腿还要不要!”黎各把赫斯塔狠狠按在椅子上,“你打人就打人,怎么自己越打越急啊!” 赫斯塔怒不可遏,又竭力想要藏住自己的愤怒,这两种彼此冲突的情绪同时迸发,又在她心里组成了新的形象,仿佛有第三个自己浮升到空中,看着此刻坐在轮椅上的本体——焦躁、无能、甚至还显得有点天真。 “我看她什么也不知道。”黎各回头望了海伦一眼,“她就一个保镖她知道什么,顶多参与一下对安娜的刺杀呗,你还想从她嘴里撬出什么,她的试炼内容吗?” “她知道!”赫斯塔脸上的肌肉微跳了一下,“在我贴出《指南》的当天,她就知道监护人是做什么的,她成为监护人的时间比船上任何人都早!她早就读过《指南》了!” 黎各怔了一下,“……但那又说明什么呢?” “船上前脚出了凶杀案,没几天罗伯·格林就从所有人的视野里消失了,一个人躲到了别人找也找不到的地方,难道是巧合吗?”赫斯塔冷眼看向海伦,“你的第一个风险乘客就是罗伯·格林本人,要么是你自告奋勇,要么是戈培林的主意——你以为你不说,旁人就猜不到了?” (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八章 突破 海伦没有立刻应声,但也没有反驳,她再次露出笑容,刚要开口,突然感觉有人从身后绕紧了自己的脖子。 海伦当即感到窒息,她紧紧抓住了那只扼喉的手,缓缓从地面站立起来。 “不管她知不知道,她都不可能告诉你了。”黎各的小臂勒着海伦的颈脖,慢慢地朝上使劲,“这种螯合物我们不是见过很多吗,别白费功夫。” “她不是螯合物……”赫斯塔望着黎各,“你要干什么?” “如果每天抓她一两次,折磨一个多小时她就能倒戈,你就不会这么束手无策了,”黎各看向赫斯塔,“你既然拿这种人完全没有办法,那就不用留着她在外面瞎跑,免得将来什么时候还平白惹出麻烦。” 黎各稍一用劲,海伦额上的青筋已经暴起,她两脚开始扑腾,试图重新找到发力点,然而黎各的动作实在很巧妙——不论她向哪个方向扭转,总是恰恰处在一个几乎站不稳的状态。 海伦翻起白眼,她视线一片青黑,几乎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 “别动了,”黎各低声道,“你就当这是场试炼,死了就醒了,很快的……” 听到这句话,已是强弩之末的海伦再度开始了挣扎。 濒死的一刻永远是最难熬的,上一次赫斯塔强行喂药的时候她已经体会到了这一点,这一次黎各的动作则更为直接——这当然不会是什么试炼,试炼的死亡判定要迅捷得多,到了注定要死的时候,绝不会拖泥带水,也就不会有这样强烈的痛苦。 望着垂死挣扎的海伦,赫斯塔再度冷静下来,她几乎想要开口说一句“算了”,但那几乎就等同于承认,海伦的判断是对的,海伦已经把她看穿了。 怎么会这样呢,赫斯塔皱起眉头,她几乎想拎着自己的衣领发出自问:当初杀勒内的时候不是挺果决的吗,那股魄力呢? “什么?”黎各突然低下头,“说什么,没听清。” 海伦发出嘶嘶低语。 黎各笑了一声,松开手,“简!她说她什么都说!” 赫斯塔回过神来。 海伦已经被黎各扔回了地上,她照旧喘息、呕吐、涕泗横流,平息了十几分钟,才慢慢恢复过来。 自始至终,赫斯塔没有开口说一句自己想问什么,海伦也没有再发出挑衅,她撑着两肘从地面直起身,“十五区……十五区里,有人给罗伯发了邀请,邀请他……将下一个伊甸,建在新大陆上。这次去……十四区,本来也是过渡,罗伯打算在十四区的雪原深处建一个中转站,对外说是第二伊甸,实际上……是一个审核地,通过的人,就能跟他一起进入十五大区。” “他已经去过了?”赫斯塔问。 “我不知道,我猜是……去过了,不然他不可能……这么放心,”海伦低声道,“但我也……不确定。” “‘那位大人’怎么说?” 海伦稍稍抬头,“哪位大人?” “总是在核心城里的那位大人。” “……我不清楚,”海伦低声道,“罗伯确实,隔上一段时间就会去一趟核心城……不管在哪个大区都是这样,我随行过几次,但也没有全程跟随,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位大人是谁……” 海伦望向赫斯塔。 “继续说。”赫斯塔轻声道。 “罗伯每次去核心城的时间都很固定,下午抵达,第三天清晨离开……不会在核心城过多停留,也……从来不会和人结伴,”海伦努力回忆,“即便路上遇上了熟人——在第三区尤其容易遇上熟人,他也不会寒暄太久,一下火车就马上乘车离开,不打听对方,也绝不透露自己的住所。 “嗯……他在核心城住的地方,每次都不一样,哪怕是同一个大区的核心城,这次住过的地方……下一次就不会再去,那些住所是他下了火车以后才拿到的地址,应该不是我们的人预先定好的……如果核心城里有哪位大人,想必是这位大人指定的去处吧……” 海伦咳了几声,咳出一口血。 赫斯塔面无表情,“继续说。” “我随行的那几次,进了核心城以后就一直留在住所,好不容易进去一趟,大家本来都想到处看看的……但不行,我们所有人都是一样,哪里都不能去。”海伦低声道,“有时候,罗伯会在住处一整天都不出去,入夜了才出门,第二天早上回来;有时候他一天出去好几次,时间有的长有的短……只有戈培林一个人陪着,他好像也不太担心自己在核心城里的安全……” 海伦往赫斯塔的方向看了一眼,对方似乎并没有认为这就足够了的意思。 “这次我原本是来不了的……因为我已经不算年轻了,”海伦再次垂下目光,“但因为他们特别需要狙击方面的人才……” “所以你也参与了试炼,”赫斯塔低声道,“你的试炼内容是什么?” “和以往任务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难度高了一些,像是在体育场找到两个目标对象并且在限定范围内击杀……中间出了很多意外,”海伦低声道,“戈培林事后告诉过我,他们此行需要一批能够百分百完成任务的人,所以破格……带上我,呵,其实我也……没有特别想来……” 海伦开始讲起试炼的细节,赫斯塔没有打断,但也没有给出任何反馈,只是在她讲完了这一部分内容以后,再次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继续”。 海伦绞尽脑汁,思索还有什么能开口,良久之后,她低下头,“……我不知道我还知道什么,能不能——” “谈谈戈培林修改了多少规则吧。” 海伦目光微动,抬起头,“……我不知道。” “那你就是不老实,”赫斯塔低声道,“罗伯·格林上来就去了安全的地方避难,但后续的监护人手册里并没有这样的规则——” “那不是因为罗伯本人什么规则都没有看吗?”海伦连忙争辩,“行为细则上说了,如果不愿参与,可以直接联系船员,这样就可以拿到一张特殊船卡……戈培林联系我做监护人是为了给罗伯·格林上双重保险,而且据我所知这么做了的人也不止罗伯·格林一个。” (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九章 赝品 “还有谁?” “……”海伦低下头,“我不清楚他们具体是做什么的,也没见过这些人,但我知道他们在船上……罗伯很尊敬他们,从前在第三区的时候,专门留了一大片庄园给他们居住,遇到了什么问题,也会去请教。” “他的智囊?” “客人。”海伦轻声道,“智囊是像戈培林这样的人,是自己人,那些人不是……罗伯在他们面前总是很客气,非常客气,甚至可以说是……谦逊。” “这些人在哪儿?” “我不知道。”海伦低声道,“都是戈培林安排的,我只是偶然听到他们聊过一句。” 海伦望向赫斯塔,“……我知道的真的不算多,你应该去问问戈培林,还有伯恩哈德。” 赫斯塔没有作声。 伯恩哈德已经没有什么问询的价值了。他就是作为一个工具人上的船,一方面参与配合戈培林主导的安娜暗杀计划,另一方面,则是在某些特殊情形下帮助戈培林自我了结。 至于戈培林本人…… “今天就到这里,”赫斯塔低声道,“去休息吧。” 海伦艰难地起身,一瘸一拐地朝出口走去。 “……有需要的时候我会再来找你。”赫斯塔接着说。 海伦停下脚步,目光复杂地回望,黎各觉察到这视线,警告般地瞪了海伦一眼。 海伦移开目光,“随时……恭候。” 船员也向赫斯塔道别,此刻外面正在进行新一轮的安全检查,她需要去为海伦引路,以免她陷入不必要的危险。 昏暗的厅堂里只剩下赫斯塔与黎各两人。 赫斯塔整个人往后躺倒,有些颓丧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还不高兴?”黎各双手抱怀,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她不是已经开口了吗?” “……你怎么知道那样做她就愿意说了?”赫斯塔小声问。 “我不知道啊,”黎各望着她,“我本来就是打算在这儿直接结果了她的。” “为什么……” “因为这个人有实打实的威胁,”黎各答道,“从他们开始搞自杀袭击的时候起,事情的性质变了……我没开玩笑。” 赫斯塔呼了一口气。 “你那样折磨她,不就等于是直接告诉她你下不了杀手?”黎各走到赫斯塔身旁,“说了让你少看点来路不明的书——罗博格里耶的那一套要是有用,现在在船上闹腾的人就不会是安娜了。” 赫斯塔稍稍颦眉。 黎各哼了一声,轻轻敲了下赫斯塔的头,“真正的猎人捕猎时没有装模作样的,玩弄猎物的人,最后也会沦为被玩弄的猎物。” …… 塔西娅目送几个船员抬着费昂斯远去,她们与她约定,等到夜宴结束,她离开场馆的时候,费昂斯会被平平安安地带回来。 塔西娅心中怀着许多的疑问,但几个船员离开得很快,无法为她解答。她站在空旷的走廊上,慢慢朝毕肖普餐厅的大门走去,她料想此刻餐厅内应该已经人去楼空——毕竟上一次安全检查的通知刚刚发出,所有夜宴的客人就像疯了一样往外跑。 此刻这里这样安静,想必是客人们已经全部撤离。 她来到餐厅门前,门忽然从里面被拉开,两个船员微笑着邀她入内。随着大门打开,塔西娅听见悠扬的乐声,她慢慢张开了嘴巴——此刻的毕肖普餐厅里歌舞升平,两个坐在吧台边聊天的女人甚至认出了她,高兴地朝她挥了挥手。 “请您快进来吧。”船员轻声道,“宴会就要开始了。” 塔西娅进入餐厅,大门在她身后合拢,关门声虽然轻微,但响起的一瞬仍让她感到不安。 “……请问刚才你们有没有见到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过来?”塔西娅在自己胸口的位置比划了一下,“这么高,短头发——” “请往里面走。”船员笑着道。 “她进去了是吗?”塔西娅指了指左手边的方向,“您还记得她是往哪边去了吗,这边,还是那边?” 不等船员回答,塔西娅余光里忽然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影子,那个小小的身影从不远处的一道拱门后忽闪而过,留下一个头发飞扬的剪影。 “梅耶!” 塔西娅一声惊呼,立刻朝着所见的方向冲了过去。 她动作笨拙地穿过宴席中站立谈笑的人群,引来许多人或惊奇或懊恼的侧目,然而等塔西娅来到拱门后面,她左右张望,两侧的过道上都没有梅耶的影子。 “塔西娅?”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塔西娅回过头,发现是古斯塔夫。 他穿着一身合身的西服,两颗蓝宝石耳坠随着他的走动而轻轻摇晃。 “古斯塔夫……你怎么在这里,”塔西娅睁大了眼睛,她立刻上前抓住了古斯塔夫的手与肩,检查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有没有伤口,“我听说费昂斯把你抓走了,要审问你……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呢?艾格尼丝带你来的吗?” 古斯塔夫笑了笑,“我很好啊。” 在一番察看后,塔西娅确认古斯塔夫的双臂和脸颊上都没有淤青,终于稍微松了口气。 “我来找梅耶,今晚本来是艾格尼丝来赴宴的,结果梅耶也跟来了,”塔西娅语速飞快,“你看到梅耶了吗,或者艾格尼丝——” “你看起来好紧张,”古斯塔夫转身从经过的酒侍那里拿了两杯香槟,“先喝点东西冷静一下吧。” 塔西娅接过酒杯,“我今晚原本不该——” “干杯。” 古斯塔夫与她碰杯,塔西娅皱起眉头,饮了小半杯酒。冰凉的琼浆确实浇灭了一些焦虑,她深吸一口气,“听着,古斯塔夫,你得帮我个忙,我必须尽快找到梅耶——” “塔西娅。” 又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这一次,塔西娅浑身颤栗。 她缓缓回头——人群另一侧,菲利普拨开挡在他跟前的一对对舞伴,朝着塔西娅的方向走来。 他身上就穿着那一晚与她共赴夜宴的衣服,那颗镶嵌着硕大蓝宝石的权杖胸针,还佩戴在他的领边。 第二百七十章 幻觉 菲利普每往前一步,塔西娅便向后退一步,直到她撞在了古斯塔夫身上。 “怎么了,塔西娅?”菲利普的目光中流露出些许惊奇,“你……在躲着我吗?” 古斯塔夫也侧目望着她,“……要不要去旁边坐坐,你看起来好像很累?” “不用了……谢谢,”塔西娅立刻朝着另一个方向闪身,眼看菲利普就要过来扶她,塔西娅发出尖叫,“别过来!!” 一瞬间,周围所有客人都朝这边看了过来。 菲利普和古斯塔夫脸上都多了些许窘迫,仿佛在为这突如其来的众人注视感到尴尬。便趁着这片刻的间隙,塔西娅落荒而逃,起步的时候甚至两度踉跄,差点跌倒。 塔西娅发疯似地朝着外围狂奔,幸好,不论是菲利普还是古斯塔夫都没有追过来,当她回头的时候,塔西娅看见这两人仍站在原地,用一种极为迷惑不解的视线望着她。 塔西娅再次如同雷击,在巨大的恐惧之下,她迅速躲去了近旁一个雕塑的后面。塔西娅蜷身蹲坐在地上,并紧紧咬住了自己的右手手腕——就在几个小时以前,她就用这只手握着垂死的菲利普,她也亲眼看着他慢慢进入弥留,最后彻底睡去。 那刚才的菲利普又是什么呢…… 惊甫未定之时,塔西娅再次看见了梅耶的身影——她正站在一副巨大的装饰画前,仰头望着画中的场景。 塔西娅强撑着站起来,快步朝着梅耶的方向走去。 “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她一把抓住了梅耶的手臂,“这么危险的地方,你怎么敢一个人……” 梅耶显然被吓了一跳,她大喊着试图甩开塔西娅的手,但塔西娅哪里肯放。 “别喊,别喊……梅耶,是我!”塔西娅有些不知所措,她不敢去捂梅耶的嘴,但梅耶喊得实在太大声,她只好反复解释,“艾格尼丝呢?你找到艾格尼丝了吗?” 梅耶微怔,停下了挣扎,她望着塔西娅,如同望着一个陌生人,“你知道我的名字……?你还认得我姐姐?” “我……你在说什么啊梅耶,是我啊,我是塔西娅,我们刚才还在楼下聊天……” 两个船员带着电棍赶来,她们将塔西娅与梅耶强行拆开,并仔细询问梅耶情况,梅耶很快从塔西娅的视线里消失,而她也被单独带到了二层的一个单间。 这里的装饰十分古典,隔音也做得很好,坐在房间里,楼下的乐声和嘈杂人声便完全听不见。塔西娅不断拍门,喊人,但外面无人应答。 大约过了一刻钟,刚才的船员再次出现,她望着塔西娅,表情严肃:“您可以回到宴会里了,女士,我们问过了刚才那位女士,她说你大概只是认错了人,并不是在骚扰她。” “我怎么可能认错人!”塔西娅冲上前抓住了船员的手,“我——” “请您注意您的言行,这已经是今晚您第二次给其它乘客带来困扰了,如果待会儿您还是故态复萌,我们会将您即刻驱逐出会场。” “请等等!”眼看船员就要离开,塔西娅再次追了上去,“我有很多问题,可以请教您吗!” 船员停下脚步,“请说?” “刚才的那个小姑娘,她叫梅耶,她今晚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但因为她担心她姐姐,所以——” “她可以来,”船员轻声道,“就像您也可以来,虽然我们不欢迎不速之客,但你们实在想来也无伤大雅。” “可她好像不认得我了!这也无伤大雅吗?”塔西娅再次抓住了船员的手,像是担心她下一秒又跑远了,“你们能不能帮帮我,和我一起送她回去——” “您是她的什么人?” “朋友!” “可她甚至都不认识您。”船员皱起眉头,“恕我直言,您的举动非常可疑……” 塔西娅百口莫辩,她几次张口。又找不到合适的辩解。 “当然,我还是相信您的,我记得您,您是一位监护人。” “对对对……”塔西娅连连点头,“我绝对没有恶意!” 船员思考的片刻,“您的意思是她出现了一些认知障碍,需要就医,对吗?” “就医……”这些熟悉的话术让塔西娅陡然想起《细则》里的《夜间活动指南》,她感到脑海中一片混沌,许多信息彼此冲刷,令她不知如何是好。 “您不是她的监护人吧?”船员确认道。 “……当然不是,”塔西娅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据我所知,她和艾格尼丝应该都不是风险乘客——” 船员忽然笑了起来,“那位女士当然不会是风险乘客了,我的意思是她没有成年,她登船的时候应该就已经被指定了一位成年乘客作为监护人——真正的监护人。” 真正的……塔西娅咂摸着这个词,表情更加复杂。 “您不算她今晚的同行者,所以,除非她的监护人出现,否则没有人能限制她今晚的行动。” 塔西娅颦眉深思。 “您还有别的——” “您刚才提到她的监护人必须是一位‘成年乘客’是吗?”塔西娅望着她,“她有一个姐姐,但她姐姐应该也没有成年——” “是的,成年乘客。”船员转过身,“我得下去了,您请自便。” “请再等等!”塔西娅跟着船员的脚步,顺着来时的旋转楼梯慢慢往下走,“我还有一些不明白的地方,今晚的宴会为什么没有取消呢?明明碰上了安全检查——” “本来也不是每一次的安全检查都会影响夜宴。” “但我看到了一些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乘客……这和今晚安全检查有关系吗?” 船员再次停了下来,“您看到了什么?” 船员的目光如此深邃锋利,令塔西娅一时凝噎,她沉默许久,终于低声开口,“我……看见了我的风险乘客,但,他应该已经死了……” 船员的目光变得有些哀伤,“哦,您节哀。” “我不明白……” “您一定是太过思念对方,所以才会产生这样的幻觉。”船员低声道,“您需要联系医务人员吗,或者我现在可以送您和您带来的那位伤员一起回去。” (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一章 噩梦 在叮嘱塔西娅不要再试图接近梅耶以后,船员便离开了。塔西娅谨慎地观察着四周,直到她确定了古斯塔夫与菲利普的位置,她才独自坐去一个离两人很远的僻静角落。 她开始翻找之前自己用手机拍下的乘客行为细则,在夜间活动建议的部分,她很快看到了一些十分应景的规则,譬如「如在夜间活动中发现与亲友走失,不要慌张,继续与周围的陌生面孔攀谈,直到一切恢复正常,在一切恢复正常前,不要离开活动场地」「如发现同行乘客开始记忆混乱,如忘记时间、亲友姓名等情况,请联系送医,或返回客舱休息」 这些内容都和方才那个船员的话彼此呼应。 在这份规则中还专门提到,如有乘客提议要一起离开场馆,当事人需要确认对方拥有完整船卡,且没有佩戴蓝宝石耳坠或权杖胸针。 读到这一条的时候,塔西娅不自觉地抬起头,她看向在远处饮酒谈笑的古斯塔夫与菲利普,这两人身上此刻分别戴着耳坠和胸针,那三块熠熠生辉的蓝宝石在夜宴的灯火里显得更外璀璨——而她则清楚地记得,在第二天菲利普回来时,佩戴在他身上的胸针就已经消失不见。 远处的菲利普和古斯塔夫突然朝她看了过来,他们同时举起酒杯,向着塔西娅遥遥祝酒。 看来他们已经看到了自己的位置……塔西娅一阵恶寒,但还是礼貌性地挥了挥手。 如果一会儿他们真的向自己提出要一起离开这里,会发生什么呢? 塔西娅陷入深思,忽地感觉有人在自己身旁坐了下来。 她侧头一看,“……梅耶?” “我确实不认识你,”梅耶望着前方,低声道,“但又感觉,你不像坏人?” “我当然不是坏人,我——” “你别激动,你刚刚那样太吓人了。” 塔西娅喉咙动了动,“好,那你也不要乱跑,我们就坐在这里,可以吗?” “可以,我有点记不起来我为什么会到这儿来了,”梅耶稍稍颦眉,“但没关系,我们可以找些话题,聊一聊。” “……好啊,我们聊聊,”塔西娅也移开视线,低声喃喃,“一直聊到周围恢复正常。” “你知道我是来这儿做什么的吗?”梅耶问。 “你是来找艾格尼丝的。她今晚来这里赴宴,结果临时出现了安全检查,你担心她的安危,就来这里找她。” “但艾格不在这儿,”梅耶低声道,“我找了好几遍了,这里没有艾格。” 塔西娅再次望向梅耶——即便她忘记了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但到这儿以后的第一件事,还是先找艾格尼丝。 “……嗯,是有点奇怪,我也没有看到她。” “她会有危险吗?” “应该……不会。”塔西娅低声道,“一般来说,我们都不会有危险。” “我们?”梅耶看向她。 “女性乘客。”塔西娅也望向梅耶,“不管我们做什么,这艘船都不会难为我们。” “……真的吗,你怎么知道?” “猜的。”塔西娅笑了笑,“我们今晚在毕肖普餐厅一起看过《乘客行为细则》,你还记得吗?” 梅耶有些困惑地眯起眼睛:“今晚?” 塔西娅摇了摇头,“总之这里有一条规矩是监护人应将身份标识佩戴于身前显着位置,但我之前赴宴的时候把胸针给了别人,包括今晚……今晚我也什么都没戴就来了,也还是什么事都没有。” “但我还是很担心她。”梅耶低声道,“她很少这样一声不吭地把我扔在什么地方……” “嗯……我想她一定有自己的考量,可能——” “自从她从第一区回来以后,就总是做噩梦,好几次我半夜感觉床在抖,醒来发现是她在哭……” 梅耶梦呓般地接着开口,塔西娅咽下自己的安慰,专心聆听。 “……我问她梦到了什么,她说梦到了厉鬼,我有时候也会梦到这些东西,但醒了就好了,不会像她吓得那么厉害。” “嗯。”塔西娅点了点头。 “一开始我牵着她的手,抱着她的背……但都没有用,她还是会半夜突然惊醒,有时候还会吓得大叫。我好生气,我觉得有脏东西缠着她,所以我在我的枕头下放了一把匕首。” “匕首?” “我打算守夜,”梅耶轻声道,“我和艾格说,如果今晚还有厉鬼过来,我要捅烂它的心肝肺。” 塔西娅一怔,她有些诧异地望着面孔稚嫩的梅耶——这反应着实超出了她的预料。 “然后呢?”塔西娅问。 “艾格很喜欢这个办法,她说不用我守夜,她可以自己动手。”梅耶轻声道,“所以她也准备了一把短刀,押在枕头 “……了不起。” 梅耶的神情又稍稍暗淡,“本来都好了……” “本来……是说现在又不好了吗?” “对,”梅耶稍稍歪头,“上船以后,没过几天,她就又不好了……可是,为什么呢?” “会不会是身体不适航行。”塔西娅想了想,“但这段时间一直风平浪静的……感觉在船上和在陆地上也没有什么区别。” “我担心艾格,她还受着伤。” 塔西娅挽过梅耶的肩膀,轻轻抱住了她,“……会好的。” 梅耶抬起头,“会吗?” “会的,”塔西娅低声道,“在船上能做的很少,等下了船,我可以帮你们预约医生,也许需要约心理医生,看看艾格尼丝究竟是为什么一直做噩梦——我认识好几个非常厉害的心理医生,他们肯定知道该怎么做。” “好。”梅耶靠着塔西娅的肩膀,“但艾格现在在哪里呢?” 塔西娅想了想,“我也不知道……也许,她就来夜宴这儿露了个面,然后就离开了?” “那我们也可以离开这里吗。”梅耶低声喃喃,“这里没有艾格,我不想待在这儿了。” “也许可以。”塔西娅左右看了看,很快在人群中找到了身着船员制服的身影,“我们去问问吧?” 第二百七十二章 禁锢 天才本站地址: rg 黎各推着赫斯塔回到千叶的房间,两人刚一开门,就看见了屋内亮起的白灯。 “这么晚了,你们俩到哪里去了?”千叶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她的皮鞋踩在地板上,声音由远及近,赫斯塔和黎各的背都不由自主地绷得更直。 “呃……散步。”赫斯塔回答,“其实现在也不算晚——” 黎各将赫斯塔推至桌边,千叶在她对面坐下,为赫斯塔测了她的血压与心率。 “状态还不错……还会心慌恶心吗?” “会,”赫斯塔低声回答,“每天都有几次,不过持续时间不长。” 千叶从口袋中取出一支笔,朝赫斯塔怀中丢去,赫斯塔本能地接住了。只是还不等赫斯塔反应过来,千叶已经把笔从她手里抽走了。 “不错,反应速度也还行。”她看着赫斯塔的左手,“手还在抖?” “不影响什么,”赫斯塔望向自己轻颤的五指,她深深呼吸,指尖的颤栗便平复许多,“日常生活完全没问题,偶尔写字的时候会需要多休息一会儿。” “好。”千叶点了点头,“你现在身上带着裁定者的那堆文档吗?” 记住网址rg 赫斯塔愣了一下,“……带了。” “给我看看。” 虽有迟疑,但赫斯塔还是很快把放在轮椅后面的若干文件一起拿了出来,千叶动作熟练地从中翻找着什么,很快就把那本日记和若干规则全部翻阅了一遍。 “您在找什么吗?” “没有。”千叶的目光波澜不兴,她很快把这些东西全都收进了文件袋,然后揣在了自己手里,“把这些东西借我看看吧,明天还你。” “……你这哪里是在借,你是在抢啊!”一旁黎各抬手就要把文件抢回,但千叶动作更快,那个文件袋在她手里抛、传、丢、转,黎各几次刚刚擦到文件皮,转眼间东西就又被千叶拿到另一个方向去了。 “怎么说,简?”千叶看向赫斯塔,“你借不借?” “……借。”赫斯塔回答。 千叶朝着黎各笑了笑,“看,不是抢。” 黎各嘴角微沉,单手叉腰,一言不发地瞪着千叶。 “你们今晚不要再出门了。”千叶低声道,“早点睡。” “明天有什么事吗?”黎各问。 千叶回看她一眼,“什么事?” “要是没事,那今晚为什么要早睡?” “病人每天都需要早睡,”千叶拿起了自己搭在椅背上的外套,伸手在赫斯塔的脑袋上轻拍了两下,“好好待在房间里,别再乱跑了。” 说着,她走到门边,从外面带上了门。 随着一道关门声,房间里安静下来。 黎各给自己倒了杯水,她靠坐在桌边,望着赫斯塔:“……所以千叶今晚特意过来一趟,就是为了叮嘱我们俩别出门,她什么意思?” 赫斯塔仍望着千叶离开的门,良久,才回过头,“好像是我们今晚非得出去一趟的意思。” 两人目光交汇,迅速达成一致。 黎各重新收拾了一遍自己的随身武器,大约三四分钟后,便推着赫斯塔重新出门。然而,当她像往常那样转动门把,却忽然发现这个金属疙瘩像是被焊死在了门上。 黎各大力扭动,门把应声断裂。 “什么情况?”她朝着质地坚硬的大门狠踹一脚,大门纹丝不动,“还真把我们锁在这里了?” 赫斯塔转着轮椅来到电话旁边,拿起听筒。 “……电话线也被切断了。”赫斯塔低声道,“没法让别的人过来帮我们开门……” “我说她突然跑来你……原来是早就有了预谋!” “走廊的方向应该是那边。”赫斯塔指着左手边的墙面,“我们能直接破墙吗?” “……我试试。” 黎各往后退了几步,拉出大约四五米的助跑距离,而后凌空一脚踹向了木质墙板——木板应声而破,可是木板后的隔层却完好无缺。 赫斯塔轻叹一声,“难怪千叶小姐要把那些文件拿走……” “什么?” “禁限用物品清单,”赫斯塔低声道,“她实际上拿走的就是‘禁限用物品清单’,因为我只要在上面随便写点什么,船员就会把禁限用物品送到保管人——也就是我这里,那样一来……我们就有外援了。” 黎各笑了一声,“……她想得倒细。” 赫斯塔靠在轮椅的椅背上,“千叶小姐确实对船上的这些事情都很清楚。” 顺着墙面的破损处,黎各徒手把装饰木板全撕了下来,她仔细抚摸着隔层的材料,这触感令她感到非常熟悉。 “哎,这好像就是夜宴夹层的建筑材料。”黎各皱起眉头,“出去肯定是能出去的,但得先进入子弹时间——” “先等等黎各!” “怎么了?”黎各回过头,“对付这种墙我有经验的,我和司雷一起参加夜宴的那天晚上——” “那你的子弹时间就是从现在开始计时了。”赫斯塔望着黎各,“如果千叶小姐不希望我们今晚乱跑,但又特意给我们留个进入子弹时间就能出去的口子——” “你是说她是故意的?”黎各眯起眼睛,“实际上她的目的是让我们七个小时以后无法行动?” 赫斯塔挠了挠头,她仔细想了片刻,“也可能这边的墙体进行了加固,她笃定你就算进入了子弹时间也打不穿,所以她只是专门过来看一眼,确定我们俩都进屋了——” 黎各再次看向墙面,“……那就只有先试试了。” “不要试。” “你有别的办法?” 赫斯塔左手伸进了衣服口袋,“有。” 黎各走到赫斯塔身旁,“什么。” 她将一张四折的白纸放在黎各手中,黎各展开一看,发现是禁限用物品清单的原件。 “……你把这东西专门拿出来啦!” “这是裁定者的权力核心,”赫斯塔望着黎各手中的白纸,“当然要做好万全准备。” …… “安娜,赫斯塔又发起新的安全检查了。这是她在过去二十四小时里发起的第三次安全检查。” 已经戴好了睡眠眼罩的安娜再次坐起,她睡眼惺忪地摘下眼罩。 “又来?她可真是个战争狂魔啊……” 第二百七十三章 失认 “这次的危险物品是什么?”安娜问道。 “是船上所有空白的‘禁限用物品清单’。”零轻声道,“千叶女士不久前刚刚从赫斯塔那里拿走了所有空白复印件,不过原件一直被赫斯塔攥在自己手里,另一张空白复印件在戈培林那边,已经有船员过去取了。” 安娜发出一声嘲笑,“我就知道。” “要把这件事告诉千叶女士吗?” “……不用,”安娜思考了一会儿,才低声道,“等她自己发现吧,你猜她今晚发不发现得了?” 零沉默片刻,“这要看赫斯塔和黎各闹出的动静有多大了。” 安娜满是困意地打了个呵欠,“我得睡一会儿……你让所有没有后续工作的人都去夜宴甲板集合。” “已经通知了,”零回答,“所有今晚有夜班任务的船员,都会在凌晨五点中止工作。” 安娜点了点头,“可以再早一些,三点吧。” “好的。” …… 塔西娅牵着梅耶的手穿过半个舞池——她一眼就认出了今晚在吧台的酒侍是之前有过几面之缘的普京娜。也许是因为前两次见面时她总是扮演着一个关心者的角色,塔西娅一看见她的脸就感到了些许安心。 普京娜也发现了正在接近的塔西娅,她远远朝着两人微笑,当塔西娅来到近旁,她笑着同对方打了招呼。 “你怎么来了?”普京娜笑着问。 “别提了,”塔西娅摇了摇头,“明天有时间再解释吧,能请教一下我们现在怎么才能安全离开这里吗?” “可夜宴还没有结束?” “我们俩本来也不是今晚的客人。”塔西娅答道,“我也不是非要走,就是想来问问有没有提前离开这边的方法——没有任何代价的。” “瞧您说的,”普京娜放下手里的杯子,笑出了声,“你们有什么代价?你们一直是来去自如的!不过你们一定要看好路,别走岔了。” 梅耶望着她:“……所以我们现在就可以下楼吗?” “当然了,不过我这边还有工作,没法送你们——” “您忙您的,”塔西娅立刻道,“我记得之前有船员和我说,可以送我和我带来的伤员一起回去——” “哦哦,话可不能这么听,如果你们打算回来时的地方,那还是自己走原路返回方便点,”普京娜仍保持着微笑,“她只会送你们去第四层甲板。” 塔西娅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听懂普京娜的提示,那句“别走岔了”显然有更深层的含义。 “去了第四层甲板……就没法回我们来时的餐厅了吗?” “当然能回啦,但你本来可以直接回去,为什么要绕路呢?”普京娜语调俏皮,她看了眼时间,“别担心,再过几分钟外面的安全检查就结束了,到时候你俩直接从正门出去……要喝点什么吗?” “有果汁吗?”梅耶已经在吧台边的高脚凳上坐了下来。 “当然了,女士。”普京娜看着她,“我们可不能向未成年人提供酒水。” 塔西娅还想再问些什么,忽然感觉有人站到了自己身旁,紧紧贴靠着自己的肩膀。 “塔西娅,刚才你为什么跑得那么快?” ——是菲利普。 而另一侧,古斯塔夫也在梅耶的身旁坐了下来,他有些腼腆地向梅耶打了个招呼,梅耶淡淡地应声,显然也没有认出他是谁。 塔西娅的脸色瞬间苍白,她再次感到身体变得僵硬,既不能逃走,也无法发出声音,直到普京娜把酒杯推到自己跟前,并板着脸对菲利普说了一句“先生,请保持距离”,她才稍稍感觉好了一些。 菲利普顺从地往后退了半步,塔西娅手心已经全是汗水。 “为什么刚才要跑开?你在害怕我吗,塔西娅……你看看我,看看我好吗?” 塔西娅慢慢朝菲利普的方向侧目,当目光扫过他的手,她意识到了一些不对劲——这是一块多毛、粗壮的手背,但菲利普的手要干净得多…… 塔西娅深深呼吸,尽量保持着镇定,“……我,我以为,你这时候应该是在…… “ 四目相对,塔西娅屏住了呼吸——眼前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这个满脸络腮胡的大高个绝不是菲利普,然而他仍在喋喋不休: “你今晚怎么和梅耶一起上来了?” “这边有好几种酒非常特别,你一定要试试……” “上次你带我来夜宴的时候我就认识了好几个谈得来的朋友,你现在有时间吗,有时间我带你去见见他们吧!” 塔西娅咬紧牙关,知觉上的变化仍在持续,她无法制止这一切。 从进入大厅开始,她唯一饮用过的东西就是“古斯塔夫”递来的那杯酒……是它的问题吗? 塔西娅摇了摇头,她转头看向梅耶——果然,那个一直坐在自己身边的小姑娘也完全变了样貌……那些陌生的五官共同成了一张她从未见过的脸。 此刻,塔西娅完全理解了梅耶先前的感受,她也忽然意识到,尽管她现在还记得梅耶是谁,但过不了多久,她恐怕也只会像梅耶一样,只记得自己的名字。 “……梅耶?”塔西娅声音颤抖。 梅耶茫然抬头,望向塔西娅。 塔西娅几乎立即抓紧了梅耶的手。 “……怎么了?”梅耶不解。 “答应我,一直抓着我的手好吗,绝对……不要松开。”塔西娅低声道,“我是塔西娅,你能记住我的名字吗?” “好的,塔西娅。”梅耶望着她,“我记得了。” 普京娜望着眼前的两人,片刻后,她低声道,“安全检查结束了。” “谢谢。”塔西娅低声道谢,旋即牵着梅耶起身,两人往外走了没几步,菲利普和古斯塔夫同时追了上来。 “菲利普,停下。”塔西娅望着眼前的陌生人,“你带着古斯塔夫继续在这儿喝酒,好吗?” “为什么?”菲利普有些委屈地望着她。 “我先送梅耶回去,一会儿再上来找你。”塔西娅轻声道,“这么晚了,艾格尼丝找不到她妹妹人该急疯了……” (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四章 迷失 在短暂的僵持里,塔西娅的心脏剧烈跳动,好在菲利普并没有坚持什么,他深情地望着塔西娅的眼睛,低声道,“好的,按你方便的来,我会在这里等你。” 古斯塔夫也向塔西娅微微躬身,神情恭顺地低下了头。 塔西娅努力做出了一个微笑的表情,然后拉着梅耶迅速转身,朝大门的方向小跑而去。 门很快在她们身后合上,乐声随着关门声戛然而止,整片走廊空空荡荡。 塔西娅左右张望,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她原本想出来再找人问问费昂斯在哪儿,但此刻她也没有别的选择。 “……走吧,”塔西娅壮着胆子朝电梯的方向走去,“应该是往这边……” 越是往前,两人的脚步越是变得缓慢迟疑,塔西娅感到眼前的一切景象渐渐透出一股陌生感。 ……这里有转弯的吗? ……那里是有窗口的吗? ……这一层的电梯口前面,是有一个三层的小台阶的吗? 这一切都让她感到不对劲。 “塔西娅,”梅耶往后拽了拽她,“我们回去吧……” “可是已经快到了,”塔西娅指了指眼前的电梯,“你看,我们只要坐那边的电梯下去,就能很快回到艾格尼丝身边哦。” 梅耶再次露出了迷惑不解的表情。 “来。”塔西娅牵着梅耶往前继续走了几步,引导她跟着自己一起登上电梯口的台阶,“小心,感觉这台阶有点不稳……梅耶?” 电梯门打开的瞬间,塔西娅感到一阵似有若无的清凉海风。 “梅耶,”塔西娅再次拉了拉梅耶的手,“来呀,进电梯了。” “……哪里有电梯?” 一瞬间,塔西娅心中闪过一阵恐惧,但她的脚已经在动作的惯性下迈进轿厢。 随着一阵突如其来的失衡跌落,眼前的银白色电梯冷光开始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蓝丝绒般的寂静夜空—— “塔西娅!” 危急时刻,梅耶一脚踢翻了塔西娅脚下的矮梯,紧紧抱住了她的腰,塔西娅整个上半身悬在窗外,她一声尖叫,紧紧抓住了窗沿,并在梅耶的帮助下狼狈地折返。 此刻她再抬头,才发现刚才的“电梯”就是窗口,那个凭空出现的台阶,是辅助清洁用的小铁梯。 塔西娅的表情瞬间惨白,她大口呼吸,脑海中一片空白。 然而,等她重新整理好情绪,再抬头,刚才的电梯和窗口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紧紧锁上的金属门,上面写着“有电危险”字样,而地上的小铁梯也变成了同样大小的木梯。 她伸手触碰,木质的梯面却传来冰冷的金属质感。 “……回去吧。”梅耶小声道,“这里好奇怪。” “好……”塔西娅重新站起来,然而转过身,她们来时的路已经变成了一条似乎没有尽头的走廊,那个通向毕肖普餐厅的门消失了。 “这边!”梅耶拉着塔西娅往回走,“塔西娅,这边!” 塔西娅警惕地望着梅耶的方向——在她眼中,那里并不是什么毕肖普餐厅的入口,而是与电梯口相对的楼梯口,先前她正是从这个地方一路往下,拍遍了紧锁的楼门,才最终在二层甲板被普京娜救下。 梅耶很快拖着她来到门前,塔西娅骤然抓紧了梅耶的手,大声道,“不,梅耶,停下!那边不是餐厅!” “……不是吗?”梅耶望着眼前虚掩的门,她都已经看见虚掩的门后人们来来往往的身影。 塔西娅蒙住了梅耶的眼睛,同时自己也紧闭双眼,过了一会儿,她们同时看向眼前的大门:一切又再度发生了变化。 两人同时打了个寒颤。 “怎么办……?”梅耶侧目望向塔西娅,“怎么会这样?” “别怕,别担心……”塔西娅感觉手心里全是汗水,她已经分不清这汗水到底是自己的,还是来自梅耶的掌心,“啊,等我一下!” 塔西娅想起了什么,她重新取出手机,再次翻回夜间活动建议的部分。 梅耶也凑过来一起看。 塔西娅的拇指疯狂按压下滑键,将放大后的图片迅速拉至底端。 “找到了!”她指着屏幕,低声开口,“看18条……‘所有场馆入口、电梯口均有本层甲板地图,乘客迷路时可选择前往查看或在原地等待巡逻船员,不要为任何乘客带路’。” 塔西娅屏住呼吸,脑海中再次闪念。 “……也就是说,不管是餐厅入口还是电梯门口,都肯定有一张甲板地图,”她迅速侧目望向梅耶,“刚才你看见的餐厅大门旁边有挂地图吗?” 梅耶眨了眨眼睛,“……我没留意。” “我也没有……”塔西娅皱起眉头,“但不管怎么说,只要按规则走,应该就……没事吧。” “可以再给我看看吗?” 塔西娅把手机递了过去。 两人在厚厚的地毯上席地而坐,小声商量,她们眼前的景象不断变幻,如同一个结构松散的噩梦,唯一不变的只有两人始终牵在一起的手,两人紧紧攥着对方,唯恐一旦松开,对面活生生的同伴就要融进这诡异的船舱走廊,消失不见。 “这样,我们就在过道上走,看看能不能碰上船员,”塔西娅低声道,“规则上说了,知觉的失灵会随着航行持续而自行消退……只要我们不乱推门,不跟任何可疑的人走,总会找到出路的。” …… 千叶的房间。 几个船员从外面顺利打开了门——赫斯塔与黎各等在屋中,那张空白的禁限用物品清单已经被她们放在了房间中间的桌子上,用一个茶杯压着。 “晚上好,赫斯塔女士。” “辛苦你们专门跑一趟,”赫斯塔轻声道,“我先前还在担心,如果这张船上唯一的禁限用清单就在我自己这里,你们就不会来了。” “怎么会,”船员答道,“即便您这儿保存着唯一的一份禁限用物品,我们也会专门过来和您确认一趟的,更何况您这里的清单也不是唯一一份。” “……?”赫斯塔闻声抬头,“什么,哪里还有?” 船员放下怀中的文件袋,“这是从戈培林那里取来的另一份空白复印件,请查收。” 第二百七十五章 重返 / 赫斯塔接过空白清单查验——这是一张如假包换的清单复印件,是戈培林在交接裁定者文件时的私藏。 赫斯塔的心情忽然有些复杂,既然她早就意识到了这张能够随意发起安全检查的清单就是裁定者的权力核心,她怎么会没有立刻检视前任裁定者是否还保留着清单文本……? 赫斯塔收起清单,“戈培林应该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被抓吧……你们过去的时候,他说什么了吗?” 船员摇头。 赫斯塔有些意外,“什么都没说?” “他看起来没什么精神。”船员回答,“被抓的时候也没有挣扎,只是要求我们不要在他那里搞破坏,搜查时下手轻一些。对了,戈培林现在还在禁闭室,您要见他吗?” “……不用,先关着吧,”赫斯塔低声道,“我现在要出去一趟。” 几个船员同时看向赫斯塔,黎各敏锐地捕捉到这视线中的异常:“怎么了?” 船员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道,“今晚你们……最好还是待在这里,不要到处走动。” “为什么?” “具体原因,我们也不太清楚。”一个船员回答,“但我们今晚的值夜时间会在凌晨三点的时候提前结束,也就是说三点以后,您如果遇到什么意外,很难联系上我们。” 首发网址.x63. 黎各又继续问了几个问题,而后很快送走了船员,等到房间里再次只剩下她们两人的时候,黎各回过头:“为什么不去看看戈培林啊,你不问问他私藏这个清单有什么用吗?” “没必要,”赫斯塔低声道,“戈培林在这个位置待过,他当然知道没有当期裁定者的批准,任何禁限用清单都不可能得到通过……这东西在他那儿就只是一张废纸而已。” “那他藏着这个干什么?” 赫斯塔没有回答。 “怎么说,”黎各站在赫斯塔跟前,“出去吗?” “走,”赫斯塔望着她,“反正之前我们遇到意外的时候,也没怎么联系过这些船员。” “去哪儿?” 赫斯塔想了一会儿,“……七层的航行博物馆。” …… 夹层的走廊,塔西娅和梅耶还在游荡,两人兜兜转转逛了半个多小时,在一个拐角处停下歇息。 在最初的几分钟里,塔西娅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意识正逐渐混乱,但在这浑噩的激流之中,她也很快找到了平衡——只要不停地在心中默念自己要和梅耶一起离开这里,那一缕清明的意志就始终在心底留存。 这一路她们碰上了不少熟人,大部分是已经失踪或遇难的乘客,但有了夜宴菲利普的前车之鉴,塔西娅早已有了心理准备。 对每一个声称可以带她和梅耶离开这层甲板的男人,无论对方是谁,她都一视同仁地索要船卡:然而,没有一个人能拿得出。 于是谁也没有戳破谁,大家客客气气地分手道别,就好像只是普通朋友在过道上简单碰个面。直到一个蓄须的中年男人走到塔西娅面前,两人对视不久,塔西娅就开始流泪,而后一言不发地拉着梅耶往前走。 “刚才那个人是谁?”梅耶好奇回望,“你看见了谁?” “……我爸爸,他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塔西娅的声音带着些许哭腔,但喘息中又透出了强烈的愤怒,“这种……捉弄……太过分了。” 梅耶轻叹一声。 “梅耶,如果一会儿我们遇到了你的姐姐,你千万不要立刻跟她走。”塔西娅低声道,“我们必须先向她要船卡,然后确定她身上没有戴任何胸针或是耳坠……你记住了吗?” 梅耶无言地点头。 “我们是安全的,”塔西娅抓紧了梅耶的手,声音几近愤恨,“……确实是安全的。” …… 深夜,黎各推着赫斯塔来到航行博物馆。这里虽然大门紧锁,但黎各几乎没花什么力气,就把锁头撬开了。 博物馆里静悄悄的,四处都残留着弹孔和战斗的痕迹,地毯上的几处灼痕也没有处理,焦黑的颜色就这么挂在繁复的花纹上。 两人往里走,边走边开灯,经过的地方留下一条光明的通路。 “来这儿干什么呢,”黎各留心着周围的动静,“这个时候了,这里应该没有什么人会在了。” “就想再看看那个船首像。” “啊?”黎各愣了一下,“船首像怎么了吗?” 赫斯塔目光微垂,“……没怎么,就看看。” “不是,我是不是漏过什么了,你大晚上不睡,就是来这儿看一个被你劈成两半的船首像……” “没有漏过什么,”赫斯塔低声道,“……我真的就是想来看看。” “为什么?” 尽管赫斯塔不愿解释,但架不住黎各的连环追问,只好推脱一会儿再说。黎各跑得飞快,迅速推着赫斯塔再次来到之前放置船首像的展位——那个原本已经被砍得四分五裂的船首像,此刻静静地躺在地面上。 那些残破的雕像碎块被有意拼凑在一起,尽管衔接处的碎石早已散落一地,但还是能看出整个雕像的轮廓。 “安娜在我的邀请函上写的那句话,你还记得吗。”赫斯塔轻声道。 “隐喻引导旅程那个?” “嗯。”赫斯塔点了点头,“这段时间我总是有种感觉,好像前脚刚觉得自己领悟了什么,学会了什么,后脚就发现情况总是和我想得不一样。你说那些领悟都不管用吧,它确实能解释一些事情……但也仅限于此了,就好像那些念头只能用来解释,不能用来预测,更不能用来控制。” 黎各稍稍颦眉,“比如呢?” 赫斯塔没有立刻回答。 黎各又想了想,“比如说,你觉得从罗博格里耶书里学到的东西都不管用吗?” “……大概是吧。” “可他的那些说辞本来就是拿来骗人的啊,”黎各不解,“都现在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在想这些……” “我和安娜聊过一次隐喻,”赫斯塔望着不远处的破碎船首像,“当时她提到了阿蕾克托的神话,你就说我幼稚吧……但我想着也许回到这个地方,回到与阿蕾克托有关的展览,也许我能得到灵感。” 第二百七十六章 脱离 黎各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两手轻拍大腿,“行,那你对着看吧……我看你能看出什么灵感。” “黎各……” 赫斯塔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远处传来一阵脚步。两人同时循声而望,四个船员正穿过黑暗,从她们的斜前方走来。 黎各警惕地望向几人。 “黎各女士,赫斯塔女士,晚上好。”为首的船员微笑着上前招呼,“这个时间点博物馆不开放。” “我们知道啊,”黎各答道,“门是锁着的,我看到了。” 为首的船员怔了一下,“呃……我是想说,您和赫斯塔女士不应该在这时候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 “因为……因为现在不是开放时间?” “我们又不碰这里的东西,”黎各望着她,“只是想来看看船首像而已——” “无论如何,请现在离开这里。”船员认真地望着她,“您可以明早八点以后再来。” 黎各刚要说点什么,忽然听见身后的赫斯塔低声开口: “明早你们都还在吗?” 几个船员,包括黎各都转头望向赫斯塔。 船员笑了几声,“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你们今晚的值夜时间会在凌晨三点的时候提前结束,”赫斯塔凝视着船员的表情,“既然三点一过就很难再联系上你们,那等到八点,又有什么意义呢。” “您从哪儿听说的我们今晚的工作会提前结束……并没有这样的事呀。” 黎各的目光忽然变得意味深长。 “那就是我听错了吧。”赫斯塔也微微一笑,移开目光,“不管你们要做什么工作,我都不打扰,就让我一个人在这儿安静地待会儿,可以吗?” “不行呢,”船员解释道,“这里马上就要开始每日的例行消毒处理了,为了您的安全,还是请您立刻离开的好。” “我们不会走,”黎各低声道,“如果你们要强行驱逐,那就放马过来。” “这……”船员有些为难,“何必这样呢,您和赫斯塔女士都是我们重要的客人,我们完全是出于对你们的安全考虑才——哎,这样吧,如果您……执意要在这儿多待一会儿,也不是不能通融,你们要待多久?” “半小时。”赫斯塔回答。 “好的,那就半个小时,好吗,就按您刚才说的,您什么也别碰,就在这儿安静地待一会儿,”船员望着她,“我们也在这儿等您,半小时后,我们亲自送您出去。” 赫斯塔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似乎是默认了。 黎各在赫斯塔身旁坐下,几个船员也分散开来,渐渐消失在她们的视野里。 赫斯塔静静凝望着地面的破碎雕像,出神地想着什么。 “简。” “嗯?” “虽然你刚才的解释完全没有道理,但你今晚好像真的挑对了地方……”黎各低声道,“她们都没走远,潜伏守着我们呢。” “我知道。”赫斯塔轻声道,“我就在想接下来怎么办,你有什么主意吗?” “她们刚才强调什么也别碰……” “你也觉得得碰点什么,是吧?” 两人目光交汇,赫斯塔在黎各耳边低语了几句,黎各立即她争论起来,但最终还是皱着眉头,陷入沉思。 过了一会儿,黎各缓缓站起了身。 一个隐藏在暗处的船员几乎是同时向前一步,目光严厉地朝黎各投来一瞥。 黎各扭了扭胯,又撑开双手,闭眼伸了个懒腰,然后走到赫斯塔身后,推着她的轮椅,围着阿蕾克托的雕像缓缓绕圈。 然而这样的环视并没有带来什么新的线索,两人很快回到原位,黎各也在赫斯塔身旁俯身,好像又要像先前那样坐下来,几个船员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便就在此时,黎各像一个起跑的运动员,朝着阿蕾克托的雕像猛地冲刺,潜伏在暗处的船员几乎在同一时刻朝她奔去,然而迟了,黎各已经一脚踢开了阿蕾克托拼凑在一起的碎像。 石块们簌簌滚落,一个带锁的木盒从它空洞的胸腔中跌了出来,黎各眼疾手快,几乎立刻将它攥在了手中。 三个船员的速度在一瞬间提升,一人捉住了黎各的左手,稍一用力,黎各整个人就被掀翻在地。 有船员高喊:“你小心一点!她没有进入子弹时间!” 抓着黎各的船员后知后觉地松开了手,另外两人的速度也旋即恢复了正常,她们一人上前协助抓捕,一人谨慎地在两步外堵截着黎各可能逃跑的方向。 “简!!接好!!” 黎各突然将手中的木盒抛向赫斯塔,这一举令正围堵着她的三个船员始料未及——赫斯塔在昨晚的爆炸中双腿骨折,连独自站立都做不到,在这种场合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唯一潜伏在赫斯塔身后的船员立刻起跃,想要在空中将木盒拦截,然而赫斯塔就在这时从轮椅上一跃而起,先一步将黎各抛来的东西收入怀中。 “什么——” 扑空的船员立刻转过身来,赫斯塔已经抱着木盒朝反方向跑去——她的腿明明还绑着绷带,但奔跑的速度却和普通人差不多,甚至比普通人还要快一些。 “看她干什么!看我!” 黎各再度暴起,双眸的边沿泛起水银的光泽,她借着几个船员钳制着自己的身位,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她们的手臂反向折断——不出所料,即便是受了这样严重的伤,这几人的脸上也没有多少痛苦表情。 远处的赫斯塔忽然停了下来,追着她的船员也旋即停下。 赫斯塔转过身,“你们不是普通人……你们也是水银针吗?” 就在这一刻,船员看见赫斯塔的眸子闪耀着银边——难怪她忽然能走路了,她进入了子弹时间。 “别挣扎了,就算进入了子弹时间,你也没法战斗,”船员稍稍躬身,做出准备进攻的姿势,“你们已经被包围了——” “谁被谁包围了?” 黎各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船员不可置信地转身,发现自己的另外三个同伴已经倒在了阿蕾克托的碎块旁边,她们的手和脚都不同程度地遭到重创,已经无法起身。 (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七章 偷换 “义体质量是真不错,”黎各缓缓朝着仅剩的船员靠近,“不过你们也太缺实战经验了吧,过去打过几场架啊?” 船员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她余光始终留心着身后的赫斯塔……但无论如何,此刻黎各才是最大的威胁。 “速战速决吧。”赫斯塔低声道,“不好在这里耽误时间——” “你们在干什么?” 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赫斯塔心里咯噔一下——是千叶小姐。 对峙的三人同时看向千叶,她扫了一眼不远处蜷卧在地上的伤员,又看了一眼黎各,“让你们待在房间里,怎么跑出来了?” 赫斯塔发出一声长长的“呃……”,正思索着怎么解释,黎各已经开口:“你那是让我们待房间里吗,你那是把我们关在房间里!” 千叶已经转头看向船员,“带她们回去吧,这里我来处理。” 船员深吸一口气,她举起双手,目光望着地面,朝黎各的方向走去,黎各没有为难她,几人目送她扛起同伴,慢慢消失在远处的阴影中。 “好了,”千叶望向赫斯塔,“把东西给我。” 赫斯塔觉得喉咙变得稍微有点儿干,“……嗯,什么东西?” 千叶的神情变得微妙。 “你手上的东西。” 赫斯塔不自觉地把怀里的木盒抱得更紧了些。 千叶轻声道,“你们从哪里拿到的?” “那边……阿蕾克托的雕像里面。” 千叶的眉心短暂地皱了一下,又很快平复。 “把东西给我。”千叶朝赫斯塔走去,“那不是什么重要的——” 就在这瞬间,黎各像一阵风刮到赫斯塔面前,将那个木盒抢到了自己手中。她拽来一块从展台上扯下的淡紫色绒布,将木盒整个包起来束在了自己胸前。 与此同时,黎各将什么东西抛到了赫斯塔怀里,赫斯塔没来得及看,但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了。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下一刻黎各已经跑出十几米远。 “想要的话,来抢啊!” 千叶几乎在同一时间追了上去,那双瞬间泛起银光的眼眸看得赫斯塔双瞳骤缩:千叶小姐她……是来真的。 赫斯塔低头瞥了一眼黎各扔过来的东西,只一眼,她的呼吸就屏住了——那个千叶想要抢夺的木盒此刻正静静被她抱在怀里。 赫斯塔立即抬头看向远处,黎各胸前的绒布鼓得四四方方,不知是塞了什么东西。 赫斯塔终于反应过来,她往后退了几步,而后大步奔跑起来。 …… “安娜,千叶和黎各打起来了。” “这么快?” “她们去了博物馆,现在赫斯塔一个人拿走了摄像机。” 安娜先是一怔,紧接着哼笑了几声,露出一个幸灾乐祸的表情。 “如果我们要拦的话,也可以拦。”零接着道。 安娜陷入沉思,她闭眼笑了一声,“那就拦拦吧……就当帮她一个忙。你们小心点别伤到了赫斯塔,不然回头千叶又要唠唠叨叨……” “好的。” “今晚夜宴结束了吗?” “还没有。” 安娜颇有些意外,“艾格尼丝不是已经送去抢救了吗,怎么现在还没结束。” “塔西娅和梅耶还没离开。” “她们俩还在甲板上转悠?” “她们好像没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绕着一个观景回廊转圈,所以……” 安娜摇了摇头,“……让普京娜过去领人。” “费昂斯要怎么处理呢?” “费昂斯是谁?”安娜问。 “今晚塔西娅带上夜宴甲板的男人,也是策划了昨晚五层甲板爆炸的——” “不重要,就按监护人带风险乘客参加夜宴处理吧,麻烦的话直接送回去。”安娜轻声打断了零的话,“别在这些人身上浪费时间,和乘客有关的收尾工作必须在一点前结束。” “好的。” “现在参加‘升明号’搜救工作的队伍还在增加吗?” “除了第三区、第六区、第九区、和十四区的搜救舰,目前没有侦测到其他船只。” “只有四个区啊……”安娜若有所思,“十二区之前不是也说要支援吗?” “十二区只是发布了声明,并没有实际投入。”零答道,“似乎是部分地区叛军死灰复燃,所以没有额外精力了。” “好。”安娜目光微垂,笑了笑,“看来十二区的没落会比我们预想中来得更快。” …… 过道里,塔西娅和梅耶再次停下休息,两人的实际运动量并不算大,然而处在这样焦灼的氛围里,她们已经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身体的极限。 忽然,不远处再次出现人影,这一次塔西娅已经没有兴趣去辨认来人是谁,她靠墙仰面,闭目养神,直到听见那人喊出了自己的名字。 “塔西娅女士,梅耶女士,你们是不是迷路了?” 塔西娅睁开眼睛,眼前又是个陌生脸孔,她不愿理会,直接闭上眼睛,把头转向了别处。 “请看着我,塔西娅女士,我是普京娜,也许您现在能认出我呢?” 普京娜…… 塔西娅感到这个名字非常耳熟,她再次看向来人。 “我是夜宴吧台的酒侍,我们之前曾经在二层甲板见过,当时您被锁在楼梯间,是我帮您开的门,不久前我们还在餐厅里聊过天的,您想想呢?您能认出我的,对吗?” 随着这一系列的提示,塔西娅感到眼前人的五官开始变化,“普京娜……是你!普京娜!” “真好,您认出我了。”普京娜微笑着向塔西娅伸出右手,“让我来带您离开这里,好吗?” “可是……”塔西娅稍稍颦眉,“您能带我们……” “我来带您和梅耶去四层甲板。”普京娜低声道,“我想,您从那里返回毕肖普餐厅会更容易些。” 塔西娅看了梅耶一眼,梅耶此刻的表情仍是茫然的,应该是给不了什么意见。 “好。”塔西娅握紧了普京娜伸来的手,“麻烦您了!” …… 赫斯塔抱着木盒一路狂奔,双腿虽然能动,但每走一步都带着剧痛。 血肉之躯毕竟不能像义体一样设置疼痛阈值,她忍耐着苦楚,内心亦有些烦躁——还不如把这两条腿也舍了,一起换双新的! 第二百七十八章 给安娜 刚刚跑到五层半,赫斯塔就听见底下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有至少五个人的队伍正从楼下往上跑,她立刻止步回身,推开了六层甲板的大门。 果然,赫斯塔还没跑出十米,就听见身后传来船员们的声音,“找到了!她在这儿!” 赫斯塔放慢了脚步——她看见前方的走廊上也出现了好几个船员,她们所有人都表情认真地盯着自己,或者说,盯着自己手里的木盒。 这还怎么跑……不可能跑掉的。 “女士!请不要误会,我们绝不会伤害你!” 赫斯塔慢慢移向墙边。 为首的船员向赫斯塔张开双手,以示自己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她以平静而友好的口吻向赫斯塔轻声开口:“……我们只是要收回你刚刚从博物馆拿走的东西,那不是你的东西。” “别过来!”赫斯塔沉声嘶吼。 然而没有用,两边的船员都在缓慢靠近。 赫斯塔的目光不断朝周围扫视,试图寻找突围的办法,突然,她看见了一处被人用胶带封起来的入口——似乎是一处通风井? 她缓缓沉腰,双腿的不便并不影响她的手臂力量。赫斯塔抱紧木盒,突然朝着一方船员冲刺,船员们严阵以待,她却虚晃一枪,中途转向,冲向了被胶封的通风口。 胶带纸瞬间被撕破,赫斯塔整个人头朝下,乒乒乓乓地往下掉,不一会儿就撞了甲板中间的卡口,好在她一直用两臂撑着窄墙来减速,摔得并不重。 几个船员立刻开始援救,她们像上次一样在身上套好绳索,潜入通风井,然而事情着实复杂——每当她们触碰到赫斯塔的腿脚,赫斯塔就发出极为惨烈的尖叫。 “她的腿骨折了,不能用力啊!你们得把救援绳包在她的腰上!” “可她根本不配合——” “你努努力啊!底下应该是刚好能挤两人的!” “赫斯塔女士,您稍微动一下好吗……”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尖叫声再度响起,仿佛有人在虐待囚犯,几个船员面露难色,很快把底下的同事拉了上来。 赫斯塔重新调整姿势,在倒悬之中,她用自己的下半身作为遮挡,以阻断船员们的视线。 她从衣服的内侧口袋取出了那把金色的钥匙,不出所料,这把从阿蕾克托雕像里取出的钥匙,恰恰对应着今日的这个木盒。 随着一声锁舌的脆响,一块拇指大的芯片从缝隙里掉了出来,赫斯塔猛一弯腰,用鼻尖顶住了它。 木盒打开,赫斯塔从里面取出了一个老旧的摄像机。 赫斯塔愣了一下,这种型号的存储卡和摄像机她此前从来没有见过。她把摄像机在手里翻了一圈,它的造型非常复古,摄像机的底部有一个卡槽,旁边有两个圆孔,显然是留给有线耳机的。 赫斯塔观察了一会儿刚才的芯片,很快按照正确的方向把它推了进去。 按下开关——不妙,电池只剩下3%。 上面的船员又有了新动静,赫斯塔从缝隙里往上看了一眼,暂时没有新人下来。她迅速取出自己的耳机,开始按动实体按键,操作着界面进入储存文件夹——那里面确实有一段录像,全片有整整76分钟,标题简洁明了: 给安娜。 按下播放键,耳机中传来一声猛烈的响动,炸得赫斯塔立刻把声音调到了最低。画面里许多短而绚丽的明亮彩带缓缓跌落——有人拉响了一个小小的庆祝礼炮。 “嘿!安娜!恭喜你!你解开了所有谜题,拿到了这段录像!” 耳机里,一个青涩的声音传来,赫斯塔的眼睛缓缓睁大,不可置信地望着这一幕——画面里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穿着一件有点变形的白t恤和灰色西装短裤,以一个雀跃而活泼的姿势跳了出来。 这个小女孩让赫斯塔一下想起艾娃书房里的那张合影。她的身型非常瘦削,即便她在挥动的小臂和胳膊时,手上的肌肉线条依然明显,但整个人往那一站还是像根竹竿。 千叶小姐……? 这无疑就是千叶。 赫斯塔自己也经历过这样的阶段——实在是个子窜得太快了,皮和肉长不过来,于是腿和肚子上都拉出了一道道细长的白色生长纹。陌生人见面第一反应都是着孩子是不是饿着了,但其实那时候她的食量也是同龄人的几倍。 “我现在在阿蕾克托号上哦,就是你之前在课上讲过的阿蕾克托号,你不是说你非常好奇这艘船,但每次都阴差阳错地和它错过吗?我现在就亲自带你把它逛一遍!” 小千叶举着镜头,大步穿过不时变得密集的人群,赫斯塔一眼认出,这是在七层的观景甲板。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很多人在这里晒太阳聊天。灿烂的日光落在千叶的身上、脸上,好像她整个人都在发光。 “这里是观景台,你可以从这里俯瞰整片海域,看到了吗,那边——有鲸群哦!” 画面一转,镜头拉到远处的海面,除了跃动的鲸群,赫斯塔还留意到海面上留下了轮船驶过的白色尾浪,远处的天际线没有半点陆地的影子,可见在拍摄视频的时候,船只确实在海洋上航行。 左上角的电量从3%掉到了2%。 赫斯塔迅速按下了32倍快进,流畅的画面开始卡帧,每过一帧都变换一处背景,千叶始终高举着摄像机,以保证画面的良好视野,一只手举累了就换一只。 她从七层甲板一层一层地往下走,每一处回廊,每一个房间,都依次介绍。 六层和五层的部分赫斯塔直接跳过了,当千叶继续往下走,赫斯塔迅速把画面拨回了4倍速。 当画面里的千叶开始说话,赫斯塔切回原速。 “这一层还在装修,好像是个大娱乐区!你看,这边有好多好多个大家伙,都还没有投入使用……如果之后我们要过来玩,一定要先给手机充满电……你看这个提示,” 画面转向一块黄底的油漆板。 “这层甲板用的是380v的三相电源——是工业用电!” (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九章 你会来吗 镜头给到四周,赫斯塔果然看见了许多“大家伙”,灰白色的帆布把它们都遮挡得严严实实,只留下方方正正的轮廓。 小千叶没有在这一层待太久,就接着往下去了。下楼梯的时候,千叶会眉飞色舞地讲一些她最近在轮船上见到的趣闻,她笑容明快,短发随着奔跑的动作上下翻动,而每当她的眼睛扫过镜头,赫斯塔总是能够感受到明显的笑意。 望着镜头里奔跑的千叶小姐,赫斯塔一时出神,即便此刻的千叶小姐这样年轻,但有一些表情却几乎和现在如出一辙,但与此相对,另一些表情似乎已经完全从她的身上消失,至少这些年来,赫斯塔从来没有见过。 左上角的电量从2%跌到了1%,而此刻视频的进度条还没有过半。 赫斯塔轻叹一声,再次开始32倍速。 小千叶兢兢业业地对着镜头介绍了整艘船的布局,这里的每一条走廊,每一处观景窗,每一个营业的活动室她都不放过。赫斯塔忽然想起先前司雷曾经提到过安娜对升明号了如指掌的事,但安娜却声称她此前从来没有亲自上过这条船。 所以,那可能……不是说谎。 赫斯塔脑海中思绪翻飞,视频也接近末尾。 千叶独自来到了负二层的硬石酒吧,画面里的酒吧和如今的布置几乎没有什么不同。下午不是酒吧的营业时间,里面几乎没什么客人。从进度条来看,这里应该就是这段视频的终点。 “好了!” 摄像机被放在了吧台上,千叶一下跳上了吧台的高脚凳,她坐在椅子上转了个圈,和画面外的酒侍打了个招呼,显然对这里已经非常熟悉。 “我来向你介绍一下这里的调酒师安吉丽特!” 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进入了画面,她头发花白,穿着和普京娜差不多的制服,制服的质地和花纹看起来有一些微调,但总体而言改变不大。 安吉丽特看起来像是一个第六区人,她带着十分浓重的口音,用第三区的语言向着镜头打了个招呼。千叶用第一区的语言与她交谈了几句,而后调酒师向着镜头微微一笑,离开了。 千叶重新看向镜头。 “等轮船进入了第三区的海域,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我会藏起来,但如果你上了船,想见我,你就来这里点一杯酒……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点的那杯酒,你还记得吗?当时艾娃也在的……希望你没有忘记。” 千叶沉默了一会儿,把镜头又拿近了一些。 “如果你忘记了,那也没有办法……只要你上了船,我会来找你的,在一个我认为恰当且安全的时候……阿蕾克托的航行路线很长,所以不用着急。嗯,我当然会来找你,不过最快也得等到离开第三区的海域以后……可你应该不会忘吧!你怎么能忘了呢!” 千叶皱起眉头,可怜巴巴地把脸贴在了桌子上,她趴着把镜头拉到了面前,整个画面只剩下了她的眼睛,她凝视着镜头,凝视着屏幕外终将看见这段视频的那个人。 “你会来吗,安娜?” “我在这里等你。” “不要让我等太久,好吗?” “安娜……” 随着最后一声喃喃,整个画面陷入了黑屏,红色的电源警报画面亮起,整个屏幕陷入黑暗。 赫斯塔的脑海已是一片空白,她额上的青筋和胸腔的心脏都在突突地跳,大脑完全宕机。她后知后觉地把芯片从卡槽里取出,重新装回小木盒子,而后又拔出耳机,手指动作机械地绕线,但脑海里全是视频最后的画面和千叶小姐的呢喃。 千叶小姐和安娜是什么关系……为什么感觉这个视频看起来像是两个人要私奔……一定是哪里有误会吧,必然是哪里有误会吧……而且刚才千叶小姐好像提到了艾娃,之前聊天的时候安娜也提起过她——她们那么早就认识了吗? 在纷杂的思绪中,赫斯塔抱着盒子,突然感受到一种做了错事的强烈心虚。 但怎么办,现在看都看完了…… “赫斯塔!”千叶的声音突然从上方传来,赫斯塔被吓了一跳,“你在 “……我在,千叶小姐。”赫斯塔声如蚊蝇。 千叶亲自下井,把安全绳绑在了赫斯塔的腰和手臂上,赫斯塔全程一声不吭,安安静静地配合着。 等人被拖上来,千叶拿走了木盒。 赫斯塔硬着头皮盯着千叶的眼睛,尽管这个时候她有点害怕和千叶产生目光接触,但她更怕被看出什么端倪。 好在千叶的目光一直闪烁,反而没怎么看她。 “钥匙呢?”千叶伸出手。 “……什么钥匙?” “那把金钥匙。”千叶声音平静,“你们之前从博物馆里拿走的金钥匙,用来开这个木盒的金钥匙。” “我没带在身上。”赫斯塔有些恍然地看了看木盒,又看了看千叶,“哦,原来那把钥匙是用来开这个木盒的吗!” “算了。”千叶再次移开目光,“你回去,今晚不要再出来了,听到没有?” “哦哦,好。”赫斯塔眨了眨眼睛,“黎各呢?” 千叶发出一声冷笑,“她在房间里等你。” …… “这里就是第四层了,塔西娅女士。” 塔西娅谨慎地踏出电梯的轿厢,她不确定眼前所见是否真实,但这里放满了纯白的机器,像极了先前那晚她在二层甲板看见的体验舱。 “竟然有这么多东西……”塔西娅忍不住开口,“之前司雷警官说她来的时候,四层甲板是空的。” “她是在白天来的,而这里只在夜晚开放。” “您看见的都是一些白色机器吗?”塔西娅指着不远处的一台白色体验舱,“一个可能有两米高,四米宽的——” “是的,别担心,这里不会再有幻觉了,您可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们知道待在上面会有幻觉!?”塔西娅一怔,“怎么回事?” “是一些简单的防御措施,”普京娜笑了笑,“主要是为了保护我们的客人。”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章 备份 “保护!?可你们——” “穿过这条走廊,尽头就是楼梯间的入口,”普京娜语气平静地打断了塔西娅的质问,“您从这儿直接往上走两层,就回到毕肖普餐厅了。” 而后,普京娜半蹲下来,她轻叹一声,两手握住了梅耶的胳膊。 “我刚刚也去问了一下你姐姐的情况,她临时遇到了点事,今晚不能回去,你可以和塔西娅一起回去等,也可以现在和我走,去给你姐姐守夜……这样明早你们互相也能有个照应。” 梅耶的眼睛骤然变亮,“你是说——” 塔西娅立刻按住了梅耶的肩膀,“你先说清楚,艾格尼丝是遇到什么事了?” “我是好心。”普京娜抬头望向塔西娅,“决定权在你们,我能说的不多,只能保证艾格尼丝现在绝对没有危险——她今晚和司雷在一起,明天大概率也会和司雷一起回到你们中间。” 塔西娅眼波微颤,“司雷警官……你是说,你是说她……没死?” 普京娜点了点头。 “我跟你走!”梅耶一把抓住了普京娜的手,“我相信你!” “那我能不能也——” m. “你不能。”普京娜有些遗憾地笑了笑,“梅耶能去是因为她是亲属。” “她们明天就会回来吗?”塔西娅关切地问,“明天什么时候呢?” “不好说,但肯定是明天。”普京娜重新站了起来,她牵着梅耶的手,“那么,我就带梅耶女士先离开了——” “等等!”塔西娅仍旧有些担忧地看向梅耶,“你……确定要和她走吗?既然艾格明天就会回来……” “我要去。”梅耶答道,“如果司雷警官也在那边,那应该会没事的!” 塔西娅说不出更多阻止的理由了,她再一次望向普京娜,试图从她的目光里读出更多的信息,然而在僵持之中,她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塔西娅低下头,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还有别的问题吗?”普京娜问道。 塔西娅有些不安地开口,“希望您……务必要保护好梅耶的安全。” “塔西娅女士,请看着我。” 塔西娅再次抬头。 “任何时候,当您感觉到危险,主动求助就是了。因为您和梅耶女士都是安全的,或者说,你们永远比另一些人更安全。”普京娜再次重复道,“只要您还待在这艘船上,这一点就不会改变。” 塔西娅皱起了眉头。 她站在原地目送普京娜和梅耶远去,心中回荡着刚才普京娜最后的那句话,尽管不明白缘由,但回望眼前这条空无一人的道路,她忽然觉得心里的忧虑稍稍变轻了一些。 她独自发了一会儿呆,而后转身朝楼梯间的方向走去,当她几乎要离开这一层甲板的时候,她突然听见一个微弱的电子提示音从左手边传来。那声音与她相隔至少七八米,但在这片寂静无声的地方,它又显得如此突兀。 “谁?谁在那里?” 没有人回答。 塔西娅小心地接近,在绕过一台大机器之后,她忽然在后头另一台机器的边沿看见了一双熟悉的脚。 “……费昂斯?”她快步上前,才发现费昂斯独自仰坐在那台白色的体验舱之中。她看不见他腰部以上的身体,而无论她如何呼喊他的名字,费昂斯始终没有应答。 于是她试图拖拽费昂斯的脚,然而直到这时,她才看见两条束缚带正将费昂斯紧紧绑在座椅上。 在一段短暂的慌神过后,塔西娅围着四层甲板跑了一圈,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发现了两台电话,她拿起听筒,反复按下了红色的紧急求助键,不一会儿,果然有船员赶来。 “您遇到什么问题了吗,女士?” “我的朋友被困在那台机器里了!”塔西娅大声道,“他今晚和我一起去参加了夜宴,我本来想先送另一个朋友回去再回头去接他的,结果——” 船员看了一眼费昂斯的方向,“您是他的监护人吗?” “目前还不是,但可以是。” “好的,我来看看。”船员上前先是确认了权限,而后一通操作,看得塔西娅眼花缭乱——她在虚拟屏幕上飞快点按的手指快得近乎残影,熟练得不像人类。 “您可以现在带走他,但为了他的安全,我不建议这么做。” “什么意思……?” “他和上一个风险乘客一样,阻抗意识都太重了,所以精神上出现了一些……嗯,小幅度的损伤。” “上一个风险乘客……你说菲利普?” “好像是这个名字吧?我也不确定”船员仍在屏幕上飞快输入着什么,“不过您不用担心,这些损伤都是可逆反应,只要事后好好休息,最慢两个月就能完全恢复,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恢复……恢复什么?”塔西娅靠近几步,“你们在对他做什么?” “您别紧张,真的没事,这本来也不是您的责任——”船员望着屏幕上的信息,皱起眉头小声嘀咕起来,“真奇怪,既然他还不是风险乘客,怎么现在就被带到这里来了?” 塔西娅骤然想起上次夜宴与菲利普分别后,菲利普被吓得有点疯癫的样子,她原本以为那仅仅是因为菲利普不小心正面撞见了诡异的安全检查,但如今看来,他可能吃了更大的苦头…… “请您和我说清楚!”塔西娅的声音高了起来,“这到底是在做什么!” 这声音把船员吓了一跳,她浑身一颤,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以诧异又不解的目光回头望着她。 “呃……我,我现在就可以把他放出来,您……您别这样和我说话,我……害怕。” “我不是在说这个!”塔西娅向前一步,“你告诉我,这层甲板放着的这么多机器,都是用来干什么的!?” “作用……很多,比如备份啊,数据调试啊……” “备份?”塔西娅更迷惑了,“什么备份?” “我们……我们为监护人提供备份服务……就,所有监护人都可以免费使用,”船员磕磕巴巴地回答,显然是被塔西娅突如其来的怒火给吓着了,“哦哦……我记得您,您之前在二层甲板享受过我们的服务的!”:,,. 第二百八十一章 私产 “二层甲板……”塔西娅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你是说……” “我再确认一遍,您、您是想现在就带他走对吗?我当然可以为您操作,只是希望您别——” “别碰他!” 塔西娅重重地打断了船员的话,船员再次吓得一颤,两手贴近裤边,瞪大眼睛看着眼前人。 “别碰他……”塔西娅降低了音量,再次重复,“别伤害他,就让他一直在这里好好待着……” “可是,您专门把我叫到这里来是为了……?” 塔西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立刻转身朝楼梯间跑去,船员在她身后询问她要去哪里,塔西娅就像没有听见。 她顺着楼梯一路往下,回到了熟悉的二层甲板。如今这里也和上面一样空无一人,她一路飞奔,来到上次海伦专门带她去过的地方。 等候室的门虚掩着,塔西娅穿过门廊,径直来到体验舱的位置。 值班的船员诧异地抬起头,“……您?” 塔西娅甚至没有同她打招呼,而是直接走向场景栏,那里放着许多质地坚硬的晶体板,每一块上都蚀刻着简短的文字,她不断地取下阅读,而后将晶体板放回原处。 船员走到她身边,“您在找什么?” “……这两天有新的体验场景吗?” “呃,有,但不在这一块儿。” “在哪儿?” “那边,”船员指了指另一个方向的金属架,“您翻阅的这一栏全都是自然场景——但我记得您上次说过,您不希望体验中出现任何人物相关内容?” “那边都是人物,是吗?” “对,”船员点头,“更新的内容在第三层右侧的位置……” 塔西娅立刻上前查看,在船员提示的位置,她取下两块崭新的晶体板,目光扫过的一瞬间,她双目微颤。 两张晶体板上分别贴着古斯塔夫和菲利普的两寸彩照,照片旁边写着他们俩的名字、性别、出生年月、出生地和性格关键词。 几滴眼泪落在晶体板上,塔西娅捏紧了手中的东西,牙齿因为用力咬合而发出细微的声响。 “您要同时选择这两个人吗?”船员问。 塔西娅回过头,“什么……?” “呃,”船员看见了塔西娅脸上的泪痕,她隐隐感觉有哪里不对,但又一时想不到原因,只好硬着头皮道,“您想选多少就选多少,我们没有人数限制,事实上人物场景还可以和那边的自然场景进行结合……但考虑到您到目前为止只试用过一次我们的服务,为了您有更美好的感受,我其实并不建议您现在就——” 塔西娅的愤怒早已蓄满,船员的这番解释令她脑海中最后的一根理性的弦崩断,“……到底是谁在让你们做这种事!你们——还是人吗!?” “啊?” 塔西娅不再和她多说什么,只是抱着古斯塔夫和菲利普的晶体板往外走,船员皱起眉头,“等等!” 门在塔西娅面前自动合上,不论她如何推怂都纹丝不动。 船员接着道,“这两人中如果有谁是您的风险乘客,您可以将他带走,否则……” “这两个人,我都要带走!” “不行,”船员坚定地回答,“只有您的风险乘客才是您的私产,否则,他就属于船上所有监护人。” 塔西娅的眼睛睁大了,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她突然发疯一样将手里的晶体板砸向墙面。 晶体板并不坚固,很快就出现了裂缝,进而断裂。 船员望着这一幕,有些无奈地挠了挠头。 “我,决不允许……这样的行径!”塔西娅的声音已是近乎沙哑,“你们到底把船上的乘客当成了什么,菲利普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 船员轻轻耸肩,“可是您仍可以让他来取悦您,只要您想——” “我不想!!!”塔西娅红着眼睛,“如果你还有一丁点的人性,就不要再拿船上的活人当成你们取乐的素材——” “我们是不需要这种取乐的。”船员小声解释道,“这是监护人专供——” 一旁的电话就在这时响起,船员三步走到柜台前拿起话筒聊了起来,谈话间,塔西娅感觉对方似乎是在说费昂斯的事。 塔西娅死死盯着她。 “您可以离开了,”船员挂了电话,上前为塔西娅重新开门,“您损坏的东西,我们不向您作任何索赔,但今后您将不被允许使用我们这里的任何服务——” “怎么,今晚还要上新是吗?” “您都听到了,还问?”船员笑了笑,“不过今晚没有上新。” “别想骗我!”塔西娅厉声道,“我刚刚从四层甲板下来!” 船员叹了口气,“是真的……确实今晚四层甲板有新数据录入,但样貌评分太低了,没法加入普选场景,只能暂时收录特型库,也许将来有哪位监护人就好那一口呢?” …… 有船员推着赫斯塔的轮椅回到千叶的房间。 推开门,黎各鼻青脸肿地坐在屋里,整个人神色如常,已经从制约时间中恢复过来。 船员离开后,黎各立刻坐到赫斯塔身旁,“怎么样?你看了盒子里的东西吗?里面装着什么?” 赫斯塔眨了眨眼睛,沉默摇头。 “你没打开看?”黎各诧异,“你不是都抱着箱子跑远了吗?” “……我刚跑到六层甲板,就有好几个船员追过来了,然后她们前后夹击,把我堵在了走廊上,”赫斯塔低声道,“再然后,千叶小姐就来了——你怎么败得那么快?” “我估摸着拖了那么多时间你应该够用了!”黎各一拍大腿,“……也是,我没想到外面还会有支援……我应该想到的。” “算了。”赫斯塔摆了摆手,“我们先睡一会儿吧——” “不是我败得快,是我发现千叶真的在下死手,”黎各颦眉道,“我感觉她好像是急了,所以我就想着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都快十点了,赶紧睡吧。”赫斯塔朝着黎各伸出手,“后半夜肯定有大事,咱们先定个凌晨两点半的闹钟,先躺一会儿——” “等下,”黎各狐疑地望着赫斯塔,“你真的没看木盒子里的东西吗?你不会是看过了,惦记着帮千叶保密,不愿告诉我吧?” 第二百八十二章 慢慢看 “我真的没看着。”赫斯塔望着黎各,认真道,“我现在这个状态实在是跑不快……抱歉了。” “哎呀,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黎各长长地叹了口气,她捏紧拳头敲了一下床板,“那个盒子里肯定装着千叶的什么黑历史,不然她不可能那么急……好想知道啊!” 望着黎各青紫的浮肿眼眶,赫斯塔突然笑了出来,“就算是,那有什么好看的……” “当然好看了!”黎各也转过头来,“你不想看看她吃瘪的样子吗?千叶哎!” “我确实没怎么看过千叶小姐狼狈的样子,”赫斯塔望向天花板,“可能……就是很少见吧。” …… 梅耶跟随普京娜一路向下,来到了邮轮真正的医疗甲板。 这里安静得有些过分了,每往前一步都有轻微的脚步声在走廊回荡,梅耶感觉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普京娜握了握她的手。 “别怕。” 梅耶没有作声,只是点了点头。 首发网址. 继续往前走,在经过的两个病房前她分别看见了司雷和海伦的名字。看见司雷警官果然也在这个地方,梅耶心里稍稍安心了一些。 “就在这里。”普京娜在一间病房前停了下来,“你确定今晚要给你姐姐守夜吗?” “嗯。” “好,那么今晚你就睡在这里,里面有独立卫生间和小厨房,无论你需要什么,理论上都可以在病房里完成,不要一个人出来乱跑。如果是艾格尼丝出现了危险,用紧急呼叫铃通知值班的医护,她们听到以后会很快赶到的。”普京娜望着梅耶,“我说清楚了吗?” “嗯。” “那你能做到吗?” “能……”梅耶表情有些复杂,“您可以不要这样和我说话吗?我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 “好的,梅耶女士。”普京娜为她打开房门,“请进。” “谢谢!” “不客气。”普京娜笑着目送梅耶进门,而后悄无声息地将房门关上。 房间里光线昏暗,只有一排贴地布置的夜灯带亮着,梅耶第一眼就看见了躺在病床上的艾格尼丝,房间里很温暖,姐姐身上盖着一层非常薄的毯子,正安静地睡着。 “艾格……” 梅耶喃喃地扑坐到姐姐身旁,轻轻握住了梅耶没有打针的那只手。 艾格尼丝的眉头皱了起来,似乎在做梦,尽管她此刻如此虚弱,还是挣扎着将手抽了回来。 “艾格……?是我,我是梅耶。” 艾格尼丝的表情似乎更痛苦了,梅耶不敢再碰姐姐的身体,只好坐在凳子上,担心地望着她。可是事情并没有好转,艾格尼丝似乎陷入了更大的不安,她的整个身体都开始扭动,扎针的手也十分不安分地抬起挥舞。 梅耶愣了一会儿,连忙拉下了一旁的紧急呼叫铃。一切就如普京娜所说的那样,有船员立刻赶来。她们打开了房间的灯,梅耶也在这时看清了姐姐的表情——她紧紧咬住的牙关,皱紧的眉,以及不断扇动的鼻翼。 梅耶语无伦次地开始描述刚才发生的一切。 “叫醒她。”船员对梅耶道。 “我来吗?”梅耶重新看向艾格尼丝,“艾格……艾格!” 睡梦中的艾格尼丝也在努力醒来,她几乎已经感受到了病房天花板上的白光,然而这熟悉的苏醒感才是她最深的梦魇——那种即将醒来的预感越是强烈,她被困于此的现状便愈加真实。 在往昔无数次的试炼中,艾格尼丝最厌恶醒来的那一段时间,明明别人的描述都是“一瞬间”,但这一瞬间对她总是而言无比漫长。她总是能感觉到一只游离的手贴抚着那一刻她根本不存在的身体——在虚拟与现实之间,她是一团运行在服务器上的灵,而这只手,则占据了她全部的感知觉。 这种幻觉有时长,有时短,有时连续几个月都不会出现,但每当它再次出现,艾格尼丝会立刻紧紧绷直不存在的身体。 后来,她开始做梦,一旦梦见这样的景象艾格就会去摸枕头底下的剪刀。如果能摸到剪刀,她就知道这是梦,如果摸不到,就只能忍受痛苦。 只有这一次,虽然没有摸到剪刀,但艾格还是很快就醒了过来。 这种感觉让艾格尼丝感到陌生,但当她看见身旁哭哭啼啼的梅耶,悬空的心也稍稍降落。 “梅耶……”艾格尼丝低声喃喃,她朝梅耶伸出手,“不要哭。” 梅耶抹去脸上的眼泪,“你又做噩梦了吗艾格?” “啊。”艾格尼丝轻声应答,“没事的。” “是不是没有剪刀不习惯……”梅耶小声道,“我去给你找把剪刀——” “不用。”艾格尼丝低声喃喃,“已经不需要了……” “嗯?” 艾格尼丝凝视着天花板的顶灯。 “我已经,把那只手……砍掉了。” 梅耶不解,“什么手?” 艾格尼丝闭上眼睛,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好好休息吧。”船员指了指床头柜,对梅耶道,“这里面有一张推拉床,你要是困了可以睡在这里。” 另一个船员已经打开柜门,给梅耶示范操作。 艾格尼丝这时才意识到这个地方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她缓缓扫视周围,看见了不少她也叫不上名字的复杂仪器,再往外,房间里再没有别的病床——这是一间只有她一个人的独立病房。 “这是哪里……”艾格尼丝终于感到警觉,“我们在什么地方……啊,是上岸了?” “没有,”梅耶回答,“我们还在升明号上。” “别骗我,升明号的医疗室不是这个样子……” “没有骗你!”梅耶连忙解释,“她们说你伤得比较重,所以就把你送到这里来了——” “别乱动哦,这里是重症病房,你会躺在这里,就说明你的情况很不乐观,”船员在一旁接话,“要是不想你肩膀上的伤影响你一辈子,现在就好好躺着。” 艾格尼丝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我怎么不知道船上还有重症病房。” 船员笑了一声。 “这世上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她望着艾格尼丝,“你就留着命,将来慢慢看吧。”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三章 花 / 午夜,天空开始下雨,久未起波澜的平静海面开始翻涌浪潮。 出海的这半个月,海面大都风平浪静,以至于乘客们蜷缩在客舱时常常会忘记自己置身客轮。船员们再次仔细地检查了船上的每一处固定点,以确保不会有任何物品在船只的晃动中偏离原位。 睡梦中,司雷听见响动,她睁开眼睛,看见两个船员。 “司雷女士,抱歉打扰了,接下来的航行可能会有一些颠簸,我们需要将您固定在床上,以免——” “几点了?” “现在吗?”船员看了一眼时间,“十二点零五。” “我想出去走走……” “可能我没说清楚,现在是晚上十二点零五。” “你可以陪我出去走走吗?” “当然不行。”船员皱起眉头,“您现在要好好休息。” 司雷笑了笑,“……你大晚上把我喊起来,我怎么好好休息。” 首发网址.x63. 她小心地移动身体,试图半坐起来,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出现,她几乎没有忍耐什么痛苦,就直起了身。 “咦……” 司雷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臂,尽管关节处仍有尖锐的疼痛,但小臂和大臂上的两块灼伤似乎消退了,她撕开绷带——果然,里面原本溃烂的皮肉已经凝结成淡淡的疤痕。 片刻的震惊之后,司雷立刻看向船员,“你们……怎么办到的?” “都是您好好休息的缘故,伤口的痊愈才能如此迅速。”船员微笑着回答,“所以,睡吧。” “……不可能。” 司雷几乎立刻回想起赫斯塔右臂的伤口,作为一个长年使用机械义体的水银针,她右臂神经接口附近的皮肤时不时就会发炎感染。基地的医生擅长续命,对这类皮肤感染却毫无办法,只能拆下义体,开一些消炎杀菌的药物,等待伤口愈合。好在水银针们的身体痊愈速度显着高于常人,这个过程总归不会太折磨。 但司雷没有详细解释,她只是看着船员,“连水银针内部都做不到这种程度——” “那也要看是哪一区的水银针。”船员回答道,“还是和当地核心城的开发水平有关……您一直待在第三区对吧?哪怕您到十四区看看也就不会这么大惊小怪了。” “是吗?”司雷将信将疑地望着她。 船员无可奈何地合起双手:“拜托了,警官,现在真的很晚了,让我下班吧!您是在床上躺了一天,我是结结实实地工作了一天啊……让我赶紧帮您做一个固定,以免后半夜风浪会伤害到您,好不好?” 司雷再三确认了船员使用的固定装置——那确实只是普通的卡扣,如果她自己有需要,也可以随时打开。 “谢谢您的配合!”船员看了看司雷床头的空花瓶,“哦,您等等……” 她离开病房,又很快返回,手里拿着一捧白色花。 司雷几乎立刻认出了这花,“金栀?” “您认得呀?” “认得,以前听朋友讲过来历。”司雷轻声道,“这花不是冬天开的吗?” “现在哪儿还在乎花的季节,不管什么花,只要你想要,花房都能培育出来,”船员把鲜切的金栀放进花瓶,又拢了拢花枝,“这是我们护士岛今晚刚换的花,反正放在外面也没人看……我拿进来让它陪陪您吧!” 司雷稍稍颦眉,但什么都没有说。 她谢过了船员,重新躺下,直到房间的灯光暗下来,才再次睁开眼睛。 她缓慢抬起受伤的手臂,细致地感受着身体变化。 这种惊人的治愈之力,真的是因为不同大区存在技术差异吗? 不可能。 即便赫斯塔属于水银针在第三区的下分机构,但她显然去过很多地方执行任务,作战区域并不局限在第三区。而且就司雷对ahgas的了解,她们内部的跨区域合作非常密切,几乎不受区域分隔的影响,如果真的有哪个核心城出现了创面快速愈合的新技术……赫斯塔不可能被排除在外。 船员在说谎。 司雷重新坐起来,她始终记得去年冬天在车上听斯黛拉讲起的那个故事。一个自幼在黛赫神庙中侍奉的女子,三次抵御了父神所降的天火,最后因不敌西风神,化身金栀,洒落山野。 司雷将一支金栀抽出花瓶,拿在手中。 即便是冬日的花,只要有人想要,总归都是能培育……换句话说,在阿蕾克托号上,有人想要那位虔诚的神庙守护者化身而成的花,也很合理吧。 可刚才的船员又说,这是今晚护士岛刚换的花,放在外面也没人看…… 真的没有人看吗。 还是说,今晚外面就没有人。 …… 凌晨两点,闹钟响了。 黎各打着呵欠坐起来,刚想去喊赫斯塔,就发现她根本没睡。 “嘿。”黎各在赫斯塔面前打了个响指,“想什么呢。” “你记不记得几年前第四区的一个基地,有个训练官骚扰新入伍水银针的事。” 黎各眯起眼睛,“有点印象。” “我记得在审判过程中,虽然那个水银针不断求情,说双方是两厢情愿,但训练官还是被直接处理了。” “对啊。”黎各点点头,“当时训练官多大,新人多大啊,不管那个水银针是什么态度,这件事肯定训练官全责。” “你记得这两人的具体年龄吗?” “训练官四十多,好像叫迪力克还是德鲁克……水银针十六,身份没有公布过。” “训练官是被怎么处理的,开除吗?” “不止,当时是连带着他的军籍一起撸了,这人往后不要说是联政津贴,连养老金都只能按最低收入线领取。” “但他本人没有受罚是吧。” “没有,除了刚才说的那些处理,他当时只是被曝光了身份,后续就业受到了一些限制……我猜可能是因为十六岁在第四区不算特别小,所以罚得比较轻。” “那如果当事人年龄再小一些呢?” “多小啊?” “十二岁?十三岁?”赫斯塔不确定地开口,“也可能——” “那得抓起来判刑。”黎各回答。 第二百八十四章 再谈 “判多久?” “看具体情节吧,我也不了解,”黎各想了想,“我好像没听说有哪个十二三岁的水银针遇到过这种事……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睡不着嘛,”赫斯塔低声回答,“脑子里胡思乱想,就冒出来这些问题……” “我觉得不用太担心,这种问题就和水银针杀戮平民一样是基地的红线,一旦出现,基地绝对不会给予任何宽宥。” 赫斯塔若有所思,“是吗。” “一个成年人,对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谈感情,你不觉得这事本身就很恶心吗?如果两个人之间还有身份差距,一个是老师一个是学生,那就更恶劣,年龄和身份都是权力,孩子可能不懂不明白,大人也能跟着装糊涂?”黎各稍稍颦眉,“如果我在陪审团,我是绝对不会手下留情的——小心!” 船体整个倾斜了十五度,她们随手放在桌上的东西哗啦啦地掉落,黎各抓住了赫斯塔的手臂,帮助她维持着平衡。 赫斯塔朝不远处的圆窗望了一眼,远天的闪电骤然照亮整片天空。 “……今晚的风浪真大啊。” …… 两点一刻,司雷听见了门口的脚步声。 一切如她所料,这里的医护半夜三更的开始了她们最后一次查房。她们没有进门,只是开门往屋里看了一眼,就轻轻把门合上了。 司雷在心中估摸着时间,大约过了十分钟,她下床往外走——原本灯火通明的走廊此刻熄了主灯,只剩下两面墙角的暗淡灯带。 很快,司雷在护士岛找到了自己的配枪,弹匣里已经没有子弹,这一整片医疗区也再没有一个值班人。 司雷拿好了枪,悄无声息地从安全通道离开了。 这一路她走得很小心,也很顺利,每一层甲板都空空荡荡,几乎没有碰上任何人,唯一一次意外是恰好碰见电梯运行,橙黄色的辉光钟在黑暗中变换着,从负二层一路往上升,司雷在暗处注视着这一幕,直到看见它在数字六停下才离开。 在她经过的一处窗口,一只白色的猫无声地出现,它灰蓝色的眼睛凝视着司雷的背影,而后也跳入建筑的阴影中。 司雷一边四处查看,一边思索着去处。五层客舱已经被毁,剩下的乘客应该是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毕肖普餐厅应该是最有可能的转移点,毕竟人们对这个地方最熟悉。 前方突然传来两个人声,司雷立刻止步,侧耳倾听。 随着船员的靠近,两人的谈话声也变得越来越清晰。 “……可她们现在真的不见了,不管怎么说——” “普京娜都说了不用我们管,你就放心吧,还有半个小时就到最后集合线了,你不要真的等还剩五分钟的时候才过去呀,万一遇到意外来不及,你没赶上怎么办?” “怎么会来不及,我又不会傻到一个人去找人,我只是想找个办法联系上普京娜,告诉她赫斯塔和黎各又从房间里消失了,这不会耽误很久啊!” “行,”其中一人发出哂笑,“我们打个赌怎么样,我觉得普京娜现在肯定知道这两人跑了,她消息那么灵通,还缺你一个通风报信的?” “赌什么赌,我可不和你赌,”另一人答道,“不去也可以,但一会儿到了观景台,我要亲自把这件事告诉安娜女士……” 两人渐行渐远,声音也变得模糊起来,司雷谨慎地跟在两人身后,看着她们进入电梯。 司雷望着电梯的铜针——船上一共有两处观景台,一个在船头,一个在七层甲板,也不知道她们说的是哪一个? 随着电梯开始下行,司雷有了答案。 ——船头的那个。 既然赫斯塔和黎各已经开始行动,可见她们俩已经意识到今晚是一个特殊的时间节点,那也就不需要自己特意告知了。 司雷快步下楼。 …… 安娜望着窗外的暴风骤雨,视线缓缓回转,“几个联合大区的救援舰离我们现在还有多远?” “原本的预计抵达时间是四点二十,但看今晚的风暴情况,可能会延后1~2个小时。” “他们不会找不到这条船吧?” “不会,他们昨晚就已经锁定了我们的动态坐标,目前看信号是稳定的。” “平白又多出几个小时,”安娜目光微垂,“我就不应该对他们期望太高……” “我刚刚告知了司雷您的位置,她现在正在下楼,两分钟内应该能赶到。” 安娜一笑,“她会从哪儿来?” “那边的楼梯。” 安娜回头看了一眼,操纵着自己的轮椅去了墙角。 不一会儿,司雷躬着身进入了这间大厅。 这里白天是个茶餐厅,到了夜里,每一张圆桌上都锁着四把倒扣的椅子,隔着玻璃,司雷不时看见翻腾的海浪。 “嘿,警官。” 随着黑暗中突如其来的一声呼唤,司雷心中一惊,立刻拔枪指向声音的来源,又一道闪电划过,她看见微笑的安娜。 对于司雷此刻被吓了一跳的表情,安娜感到非常满意。 “放轻松,警官,”安娜的轮椅缓缓移动,来到司雷的正前方,“把你的枪放下吧,我知道里面没有子弹。” 司雷持枪的手慢慢放下,“……你知道我要来?” “知道。”安娜轻声道,“想喝点什么吗?” “不用。” 安娜笑了笑,“喝点什么吧,” “我不喝酒。” “一定要这么固执吗?” “我就这样。” 安娜的轮椅从司雷身旁经过,尽管大船一直在摇晃,但她的行动完全不受影响,在这个波涛汹涌的夜晚,安娜如履平地。 “登船的那天就想找你喝一杯,”安娜轻声道,“一眨眼这么多天过去了,一次好好聊天的机会都没有。” “我到今天才明天你那晚的话什么意思,”司雷脸色并不好看,她看着安娜,“之前一直我以为你想暗示我这些乘客个个死有余辜,不值得救,所以迟早有一天我要为救下他们后悔——” “你不会为救人而后悔的。” “我后悔了,”司雷微微抬起下颌,“如果当初我剪断了绳子……他们当中有一些人,就不会上船。” 第二百八十五章 代价 天才本站地址: rg “那也是你的选择,”安娜目光微垂,脸上仍带着些许笑意,“我给过你机会了。” “是在给机会还是在玩弄人心,只有你自己清楚——” “我非常清楚,司雷。”安娜再次看向司雷,“我不否认看着猎物自己往陷阱里走确实非常快乐,但看着一颗正直的心饱受折磨,仍然会给我带来一些负罪感……” “那就停下来!”司雷震声开口,“简已经和我说过了,这艘船上的乘客并没有看起来那么无辜,你在船上滥用私刑并不能让正义得到伸张,你应该让他们上岸接受调查,然后——” “你真像我的几个朋友。”安娜撑着左颊,斜斜地望着司雷,“这种语气,这种观念,这种……表情。” 司雷皱起眉头——面前的安娜显然没有在听她讲话。 “你们是这样一种人:大部分人都相信你,尊重你,即便是那些不喜欢、不认可你的人,也会先肯定你的为人,再来细说你的坏处……可像你这样的人通常不长寿,因为你们要么死得早,要么就是把热情消耗殆尽的时候还太年轻……” “你在说什么——” “我的朋友们也是这样,少年时的朋友,”安娜再次放低目光,声音也随之飘远,“她们每一个人都那么耀眼。” 司雷看着眼前陷入回忆的安娜,深吸了一口气,抬手解开了一旁的一把木椅,在安娜对面坐了下来。 “你想说什么,直接点。” 记住网址rg “你问我当初给你那把剪刀是在给你机会还是在玩弄人心,都不是,我早就告诉过你了,我只是希望在一切结束的时候你不要那么恨我,”讲到这里,安娜轻轻耸肩,“……看起来我好像完全没有达成目的,不过没关系,我习惯了。” 安娜的话,每一句听起来都前言不搭后语,但她又说得那么真挚……好像以往那个总是语带讥讽的人像海浪一样退去了,露出了海面下的滩涂与礁石。 司雷的眉头皱得更紧,她并不理解安娜在做什么。 “我怎么看你并不重要,”司雷低声道,“重要的是在这艘船上发生的事——” “这艘船上发生的事才无关紧要,”安娜再次露出了她的微笑,“因为这半个月来发生的事就没有一件是新鲜的,每一件都很无聊……不是吗?” 司雷思忖着如何回答。 片刻的沉默之后,她看向安娜,“你是当年‘至高礼赞’上的亲历者吗。” 安娜没有回答,但目光带着肯定的意味。 “我想当年船上应该发生过一些非常惨烈的——” “不要来尝试共情我,我不需要这种东西。”安娜望着司雷,“回答我一个问题,警官,在加入ahgas以后,你的人生变得更幸福了吗?”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安娜望着她,“离开十四区以后的人生,和在十四区的人生相比,你更喜欢哪一段?” 安娜的问题就像一个抛向海底的锚,它在回忆深处掀起一些泥沙,司雷的目光闪过短暂的阴霾。 “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有其价值,有些弯路是跳不过的,强行作这种比较根本就没有意义……” “那如果一定要选一个呢?” “……加入ahgas以后吧,怎么了?” 安娜笑了笑,“那就好。” 司雷露出了不解的表情。 “你知道吗,在衡量一个社会、一种文化、某些团体的优劣时,我有一个简单粗暴的个人标准,”安娜望着她,“我会观察,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在这个系统里处于怎样的位置,维持着怎样的生活状态…… “一个理想世界,会珍视那些为了扞卫她而自我牺牲的勇敢者,一个理想世界,不会让你们饱受折磨。” “你到底在和谁说话!?”司雷凝视着安娜的眼睛,“如果你是想说,你期待的理想世界里像我这样的人应该过得很幸福,那你为什么要一直无视我提出的要求?我已经说了多少次,船上的这些乘客——” “升明号本来就不是一个理想世界,”安娜不甚在意地答道,“这里的每一个人原本都应该是痛苦的。” “……” 司雷咬紧牙齿,她终于明白过来,眼前这个人根本就没有要和她聊天的意思——恐怕安娜所谓的聊天就是单方面听她喋喋不休。 司雷看向别处,“……我总算知道为什么简那么讨厌你了,你这个人真的,越接触越让人讨厌。” 安娜取出一支烟,在黑暗中点燃,“但我也很喜欢ahgas,你知道我最喜欢它什么地方吗?” 司雷没有说话,不过这并不影响安娜给出她的答案。 “ahgas在十四个大区招募的普通职工里,女性成员占到了总数的93%,而二十年前,这个数字是19%。 “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奇迹,因为在过去,女性大量涌入某个行业通常是这个行业进入枯竭期的标志之一……那些光鲜、舒适、薪资丰厚的行业也只有在开始衰退的时候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可ahgas这些年的待遇从来就没有降低过,这一点你应该是很清楚的。 “所以在今天,如果还有一个像你当年一样的年轻女孩也面临着一场竞争激烈的面试,她也许会为很多事情感到紧张——她过去的工作经验、面试的临场发挥、甚至是自己外形谈吐给面试官留下的第一印象……但她再也不会为自己是27个初试候选人里唯一的一个女性而感到惴惴不安了。 “你不想一直生活在这样的世界吗,司雷女士?” 四目相对,司雷仍然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她仔细消化着安娜的每一句话,试图从中领悟到她没有说出口的弦外之音。 “……ahgas不会屠戮平民,”司雷低声道,“ahgas也从来不会把裁决生杀的权力放到某个个体的身上。” “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了,ahgas的体量始终没有出现过大幅的扩张。”安娜将手中的烟蒂掐灭在一旁的烟灰缸中,“为了实现一个更加美好世界,男人的数量得比现在再少一些。”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六章 领路者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 同样的对话再次重复了一遍,尽管安娜没有进一步展开,但司雷已经嗅到了刚才那句话中的危险。 安娜看了一眼时间,“我想说的话差不多说完了,你还有什么想同我说的吗?” 司雷望着她,几次微微张口,但都没有说话。 “没有吗?”安娜又问。 “你脚上的镣铐,”司雷低声道,“是因为什么罪名戴上的?” “……晚安,司雷。”安娜微笑着,“无论如何,希望你今后的人生依旧幸福。” 司雷不解,还没来得及追问,就感受到一阵强烈的电流从背后袭来。在电击的痛苦刚刚涌现的时候,她的意识开始混沌。 “送她回病房。”安娜看向出现在司雷身后的普京娜,“确保她睡到明天早上。” 普京娜俯下身,然而还不等她触及司雷的手臂,司雷的上半身忽然颤抖了一下——她竟然还能动! 普京娜将收起的电击器再次拿了出来,但司雷已经抓住了安娜的脚踝。 “安……娜……” 司雷缓缓抬头,试图去看安娜的眼睛,在强烈的眩晕之中,她听见安娜发出了一声轻笑。 “煽动叛乱……与危害人类罪。”安娜轻声回答。 司雷一怔,普京娜就在这时拉住了她的双脚向后拖,又一阵刺耳的杂音响起,司雷彻底昏厥过去,不再动了。 当一切重新归于安静,零的声音再次在安娜耳畔响起。 “您不带司雷一起走吗?” “为什么要带司雷一起走?” “她已经知道了那么多关于您的事,而您又那么地欣赏她——” “那也不意味着她会是同伴。”安娜轻声道,“总是站在中间的人,是不会有任何同伴的。” …… 两点五十,每一层甲板都响起巨大的播报声: “请每位还未抵达最终集合地的船员注意,距离最后集合时间还剩十分钟,请立即放下手中工作,前往集合地;如遭遇意外,请立即按指定方式报告你遭遇的问题,再重复一遍,请每位还未抵达最终集合地的船员注意——” 播报总共重复了六次,几乎所有在毕肖普餐厅睡下的乘客都闻声醒来。 大家并不清楚播报内容意味着什么,但所有人都很快发现,那些前半夜还守在餐厅里的船员已经不见了。 偌大的餐厅此刻只剩下他们自己,还有伯恩哈德带上来的士兵。 人们在茫然中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行动。 突然,有人撞开了毕肖普餐厅的大门,隆隆的雷声在她出现时炸响,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不要再待在这里了,所有人,跟我走!” 直到这时,人们来认出了来人——塔西娅。她的身上和脸上都带着一些擦伤的血痕, “塔西娅……”人们诧异地望着她,“你……” “我们去一层的观景甲板!”塔西娅大声道,“几个联合政府组成的救援舰很快就会赶到,救援已经在路上了!” 这个消息也像一个惊雷,在所有人的脑海中炸响。 “你从哪里听到的消息……”有人站起身,“真的吗?” “绝对是真的。”塔西娅望着他,“等到救援舰抵达的时候,这一层甲板会被封死焚烧——所以我们必须赶紧离开!” “等等,”有士兵也上前一步,“你还没有说你的消息来源——” “先出门!”塔西娅皱起眉头,“时间紧迫,我们没时间在这里和你们废话,愿意跟我走的现在走,不愿意我也不强求。” “不是,塔西娅……”有乘客看向她,“他们是伯恩哈德的人,伯恩哈德的监护人是赫斯塔,如果真的有这么重要的消息,那赫斯塔作为裁定者——” “别再相信什么‘监护人’了!你们以为监护人真的能保护他的风险乘客吗?赫斯塔是裁定者又怎么样,现在这个紧急关头,赫斯塔这个裁定者在哪里?她从一开始就没有站在我们这边,清醒一些吧!” “可是……” “我可以理解大家现在的茫然,哪怕是在今天的早些时候我也是一样的,但是……” 塔西娅发现自己的声音再次多了一些哭腔,然而她竭力控制着气息,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发颤,即便心脏在心口砰砰直跳,她仍然捏紧了拳头,将所有的力气压在了自己的胸腔。 “我是菲利普的监护人,从我成为他监护人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在努力保护他,但他死了,就死在我面前……这完全是我的错!因为费昂斯找到我,希望我能成为下一任的裁定者,他说只有我能做到这件事,而当时的我并不相信……我在逃避我的责任,我在害怕承担它,我害怕把这里这么多人的性命都压在我一个人的肩上,所以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死于我的犹豫!” 塔西娅举起右手,将费昂斯长年佩戴在身边的楔形吊坠高高举起,人群中立刻有人认出了这物件。 “是我领悟得太晚……我们不能相信旁人,我们只能相信我们自己!只有‘我们’才能保护‘我们’,旁的什么力量,即便它看起来再强大、再坚实也和我们毫无关系,因为这艘船的秩序从一开始就把我们所有人都放在了待宰羔羊的位置上,这里的每一条规则,每一种身份,甚至是每一次的杀戮,都在放大我们的无力和恐惧,不要上当,不要被吓退,请相信我,跟我离开这里!” 塔西娅往后退了一步。 “这边走!” 塔西娅转过身,朝着这一层的楼梯间小跑而去,在踏出前几步的时候,她感到自己的整颗心都像是被人扔在油锅上煎熬,她不敢回头,害怕身后只有一条空荡荡的走廊,但继续向前奔跑,她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 先是三五个几乎立即追着她出来的乘客,紧接着是一些被她发言所感染的士兵,整个毕肖普餐厅的人都先后跟随着前人的步伐,朝着塔西娅指定的“一层甲板”跑去,所有人沉着脸,没有人发出一声质疑。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七章 末路 整个一层甲板此刻昏暗无灯,电源被切断了,不论乘客们如何按动开关,灯都没有亮。 巨大的浪头从船侧打来,客轮再度开始倾斜,人们在尖叫中抓紧了近旁之物——门把、桌角、雕像……甚至是固定在角落的立灯。 塔西娅重新确认方向,带着所有人穿过若干厅堂与走廊,朝船头走去。 每走一段路,她便回过头:“所有人都在吗?有没有人掉队?” 于是人们停下来看向队伍末尾的人,直到后面传来回答“都在,没有人掉队!”,塔西娅才接着往前走。 她带着所有人来到了离观景甲板最近的厅堂,外面风狂雨骤,海浪痛击甲板,发出骇人的拍击声,所有来不及收起的躺椅、圆桌早就被海浪清扫干净,人们满心恐惧地望着这一幕。 “……不会要出去吧?”有人望向塔西娅,“这么大的浪,不管谁出门都会被卷走……” “不,我们就在这里等。”塔西娅的声音沉着有力,“这里有操作台,可以控制船舷上的远射灯,我们现在就把它打开!” “可是电源……” “不用担心,这里的远射灯是独立供电。” 塔西娅摸索着拉开了一扇铁板,后面果然出现了一处操作台,她试着按了几下上面的按钮,没有反应。人群中,一个熟悉这类事务的士兵上前,询问塔西娅是否需要帮忙,塔西娅立刻退去一旁,让士兵操作。 一道惨白的光柱旋即在窗外亮起,它在海浪与夜空之间连起一条明亮而宽敞的通路,偶尔海波耸立,涌成水墙,射灯的光径直反射到室内,将乘客们置身的厅堂照得如同白昼。 “安心等候吧!”塔西娅再次看向所有人,“来营救我们的救援队正在路上,他们会找到我们,带我们回到安全的地方,我们接下来要做的,就只有等待……等待,并希望着!” 众人发出一阵欢呼,人群边缘,有人激动得小声地哭了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站在前面的士兵感激地望着塔西娅,“您找到什么破解之道了吗?” 塔西娅摇了摇头,“我今晚阴差阳错去了二层和四层甲板,结果回来的路上偶然听到了两个船员在对她们今晚最后要做的工作,她们聊了很多,基本上就是我刚才和大家说到的事……这两个船员因为时间不够,只能选择放弃一部分收尾事项,比如切断了她们所在甲板的照明用电后就撤退,依次关闭每盏远射灯电源这种事,她们来不及做了。” 塔西娅发出一声苦笑,“只是幸运罢了。” “我就说呢……这些人为什么突然就要集合了,”有人恍然大悟,“原来是联合政府的救援队来了,她们怕了——这些船员也都是刽子手,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等上了岸,一定得好好查查这帮人的底细。” “可是罗博格里耶先生现在在哪里……还有戈培林先生呢?” 塔西娅有些疲倦地靠在墙上,听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擦去额上的汗水,重新站直,“……你们谁还有力气,再出两个人跟我走一趟吧,费昂斯现在还在四层甲板,我想——” 远天一道闪电划过,冷光再次照亮整片大厅,紧随其后的雷声淹没塔西娅的后半句话。 当雷声也退去的时刻,一阵尖锐的电子脉冲音让所有人都捂住了耳朵。 大厅四面的壁灯突然亮起,它们昏黄的光线几乎只能照出人们的轮廓,但足以让所有人的心再次悬吊。 周围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狂暴的雨声。 “谢谢你,塔西娅……” 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塔西娅循声侧目——身着船员制服的普京娜从阴影中走出。 “……谢谢你把所有人带到这里来,”普京娜轻声道,“要是所有人都各跑各的,我们今天的清洁工作就真的要做吐了。” 人们纷纷看向塔西娅,从她苍白的脸上,人们读懂了此刻的危险。 “别害怕,塔西娅,”普京娜微笑着,“你仍然是安全的。” …… 黎各与赫斯塔结伴来到六层甲板,面对着空无一人的餐厅与满地散落的睡袋,两人都有些疑惑。 “人都到哪儿去了……”黎各把手探进一个睡袋内侧,“温的。” “看来这里不是‘集合地’。”赫斯塔环视一周,“乘客是也跟着一起集合了吗?” “不会的,广播里都没提过这茬。”黎各站起身,“我觉得他们更可能是已经死了……安娜看起来就不像是打算放过任何人的样子——谁在那儿!出来!” 黎各突然看向不远处的角落,声音也旋即严厉起来。 没有任何人回应。 “不出来是吗?” 黎各几步上前,一个身着红裙的女人很快被她抓着后颈拎了出来。 “杰奎琳?”赫斯塔有些不确定地喊出这个女人的名字,对方几乎是立刻颤抖着把自己紧紧抱住,试图躲避黎各与赫斯塔的视线。 杰奎琳看起来非常不好,她口中一直小声念着什么,神情与动作都已经变得古怪。她拿着一把银质的餐叉,一直用力地捅着自己的脚背,那一带的皮肤已经血肉模糊。 赫斯塔强行夺走了她的餐叉,俯下身问,“你说什么?” “不在,不在……没有人在,没有人。”杰奎琳抱着头,“格雷斯剧场……太黑了,太黑了,不想去……” 赫斯塔摇了摇头,“我听不懂……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那怎么办,就把她放在这儿?”黎各看了一眼杰奎琳,立刻反扣住她带血的双手,“别抠了!” 赫斯塔陷入沉思,此刻最令她们在意的便是所有船员的最终集合地,此刻已经过了三点,如果所有人都已经集合完毕,那她们俩就错过了抓人或暗中跟踪的机会——但过去的这段时间,她们也确实没有在其它地方遭遇船员。 “应该早点来餐厅看看的。”赫斯塔低声道,她看了看杰奎琳,脑海中突然闪念,“……把她带去司雷那儿吧?” 第二百八十八章 憎恨 “这么晚她肯定睡了……” “司雷睡没睡没关系,不管什么情况,重症病房总是有人值守的吧。”赫斯塔看了看杰奎琳,“我们就带着她去找医生,看看能不能从医生们那里撬出点什么。” …… 一层甲板,塔西娅瘫坐在血泊中,横七竖八的尸块散落在她周围,飞溅的血点沾满她的双臂与脸颊,她神情木然地望着前方,血水随船摇曳流淌,浸湿了她的小腿与指尖。 随着几个身着生化服的船员共同走向墙角,甲板里最后一点痛苦的呻吟戛然而止。 她们斩下了这些乘客中的最后一颗头颅,直接提着它的头发从出口处离开。粘稠的血液淅淅沥沥滴落,和窗外的雨点声融为一体。 “回去吧。”普京娜看向塔西娅,“洗个澡,换身衣服,你的同伴会在餐厅和你重聚。” 塔西娅没有抬头,她嘴唇轻颤,撑着地面起身,而后突然加速,低头朝着墙体冲去。 然而还没等她冲出两米远,有船员直接从侧面扑倒了她。塔西娅近乎疯狂地挣扎,被人抓住了双手,她就拿脑袋狠狠撞地板,只是又有一只手紧紧托住了她的额头,强行制止了她的自我伤害行为。 早已声嘶力竭的塔西娅此刻已发不出人声,喉咙里只剩最后一点动物般的喘息,她的眼泪流干了,眼睛布满了血丝,在混乱之中,她忽然听见一个声音。 “如果真的不想活,就等到下了船再寻死吧。”那个声音说,“这艘船上不死女人。” 轮椅碾过地上的血迹,发出质地独特的摩擦声,那人慢慢靠近,塔西娅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我认得你……」塔西娅试图开口,但只剩下一点气流和口型。 安娜的轮椅在塔西娅面前停下,她抬起手杖,将一缕黏在塔西娅面门上的头发拨去了一旁。 “我也认得你。”安娜轻声道,“塔西娅·门德罗夫女士。” 在这一地的无头尸块中间,安娜面色沉静。四目相对,塔西娅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这一切真正的始作俑者。 「是你……这些……都是你……」 “能走到这一步,还不错。”安娜望着她,“我见过你父亲,他声称你是他最得意的作品……我之前不信,不过现在看来,他也算所言非虚。” 塔西娅朝着安娜啐了一口。 「刽子手!畜生——」 “放轻松,塔西娅。”安娜笑了了笑,“不论如何你活下来了,活下来总是好的,如果我们相遇在这艘船以外的任何地方,事情都会比现在更惨烈。我真奇怪,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渴望着伟大生活,又对权力不屑一顾,既不懂得如何操弄它,也不在乎它落在谁手里,即使偶然被命运举上了高处,只要有人劝你退隐,只要灾厄结束,你又会马上乖顺地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到底是为什么呢?是这样就能证明自己私德的无暇?证明你对群体的忠诚,还是别的什么? “又或者,不管权杖落在谁手里,你都有办法发光发热……嗯?” 塔西娅仍在竭力挣脱几个船员的束缚,她凝视着安娜的眼睛,目光中充满憎恨。 不远处的普京娜叹了口气,她扶着额头来到安娜身旁,“……您今天怎么这么有兴致,逮到一个就聊个没完?” 安娜抬起头,“有吗?” “至少,除了喝酒的时候,我没见过您这么健谈。” 两人同时笑了起来,在笑声之中,塔西娅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啸,那是直接从气管里带出的哨声。最后的一点力气消失殆尽,塔西娅倒在地上,气息混乱地抽搐着。 普京娜立刻从近旁的储物柜里取出呼吸纸袋,有两人扶着塔西娅的身体,普京娜则牢牢地将纸袋边沿按在她的脸颊上。 “……嗨,这样欺负小姑娘有什么意思呢?”普京娜回过头,“她受不住了。” ”你在小看她吗,普京娜?她受得住,而且还能受更多,“安娜提起手杖,轻轻甩下上面沾染的鲜血,“她不是让所有人跟着她离开了毕肖普餐厅吗?赫斯塔当了这么多天的裁定者都没有做到的事,她做到了。” “但她现在这个状态……要不要也送到医疗舱——” “找个休息室让她冷静下来,”安娜笑着道,“然后,送回毕肖普餐厅。” “好的。” “这就是所谓的天命吧,塔西娅,”安娜再次看向塔西娅,“你的天命,就是在危急时刻挽狂扶倾,我以为这次不会再见到这样的景象了……但我还是低估了你们的献身精神。” …… 黎各扛着杰奎琳,与赫斯塔一路下行,她们很快来到特护病房的位置,黎各前后看了看,“没人?” “这一带就是没人的,正常,”赫斯塔回答,“得拉病房里的报警铃,医护才会现身。” 两人推开司雷的病房门,同时愣了愣——司雷被人五花大绑地捆在床上,嘴也被封住,黎各当即放下杰奎琳,上前给司雷松绑。 赫斯塔紧跟在黎各身后,拉下了报警铃。 “没用了……”双手解绑的司雷自行撕下了嘴上的封条,“今晚这里不会再有人值守了。” “你这儿怎么回事?” “出去再说,我们先去毕肖普餐厅看看——” “我们俩刚从餐厅下来,”赫斯塔回答,“上面已经没人了,除了杰奎琳。” 司雷立时睁大了眼睛,“没人了?” “睡袋还是温的,我们去的时候,那群人应该是刚离开没多久,”黎各接着道,“谁把你绑起来的?” “是安娜!” 赫斯塔与黎各对视一眼——猜到了。 司雷才站起身,就立刻跪倒在地上,赫斯塔立刻伸手扶住了她,“……怎么了?” “她们给我注射了一些药物……”司雷咬紧牙关,“我现在没什么力气。” “啊这……那你要不就在这儿好好休息。”黎各眨了眨眼睛,“我俩下来,本来是想看看能不能抓到一两个船员,但现在——” 司雷打断了黎各的话,“安娜要跑了!” 第二百八十九章 当年 “……她跑哪儿去?”黎各更是不解,“今晚这么大风浪,船又没有靠近陆地——” “我不知道,但她晚上和我说的话像是告别。” “她说什么了?”赫斯塔问。 “她说,”司雷稍一停顿,“希望我往后的人生依然幸福。” 黎各听得笑出了声,“……什么?” “她就是这么说的!” “走吧,”赫斯塔看向黎各,“具体的我们路上说。” 几人把杰奎琳绑在了床上,利用束缚带制止她的自残行为,而后黎各背着司雷一路小跑着往外走。 司雷趴在黎各背上,讲述着自己今晚的种种遭遇。 “在我昏迷前,我亲耳听到安娜说,她曾经犯下煽动叛乱与危害人类罪——” “不奇怪,‘至高礼赞’上几千条人命呢,”黎各接道,“而且我们还不知道她有没有干过别的,这个罪名……太正常了。” “我不是说至高礼赞,我是说近年来的事情,你们没有发现安娜的脚上戴着镣铐吗?总不可能这一千多年,她始终戴着从前的镣铐?” “肯定不是从前的,”赫斯塔附和道,“还记得吗,安娜之前在基地当过博物学老师,这说明至少在那个时候,她身上还没有犯罪记录。” “她的执教时间具体在什么时候你还有印象吗?” “我不清楚,得去问千叶小姐,或者去查基地档案。”赫斯塔看向司雷,“这样颠簸你真的吃得消吗?你的烫伤——” “已经全好了。”司雷撸起袖子,向赫斯塔展示自己的疤痕,“看。” “……怎么做到的!?” “我也说不清楚,”司雷颦眉答道,“总之,这船有猫腻。” 在司雷的引导下,赫斯塔与黎各很快来到司雷与安娜最后的见面位置。 才踏进这里,赫斯塔就皱紧了眉头:“好浓烈的血腥味……” “有吗?”司雷努力嗅了两下,“我没闻到啊。” “信她就是了,”黎各轻声道,她看向赫斯塔,“血腥味的源头是哪个方向?” 赫斯塔在黑暗中往前走了几步,而后停了下来,“……到处都是。” …… 另一端,普京娜推着安娜进了电梯,她正要按下-2键,安娜忽然开口。 “现在不去集合地。” “还不去吗?”普京娜有些意外,“您是打算——” “去七层甲板,我还要去一趟航行博物馆。” “现在!?” “我一个人就够了。”安娜拿着手杖轻轻推了推普京娜的背,“你出去吧,任何人都不要跟来。” “我怎么能让您现在一个人外出!外面那么大的雨——” “我有伞,出去。” “绝对不行!” “出去吧,”安娜对着身侧的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船上现在哪里还有威胁?” “可是——” “不要耽误我的时间。”安娜看向普京娜的眼睛,“我非去不可。” 两人在狭窄的轿厢中沉默对峙,最终普京娜退了出来,她表情复杂地目送安娜消失在合拢的金属门后。橘色的辉光钟慢慢跳跃,最终停在数字七。 「您不用担心,」零的声音响起,「安娜会平安的,她不是一个人。」 “还有谁在七层甲板吗现在?” 「有的,千叶女士。」 …… 电梯门在七层打开,暴雨裹挟着远天的闪电与惊雷,迎面向安娜打来。她皱起眉头,勉强撑起一把黑色的大伞。然而在这狂风之中,她还未能走出半米,雨伞就被狂风卷走。 安娜发出一声惊呼,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把刚刚撑开的伞打着旋儿消失在漆黑的雨夜。 她座下的轮椅立刻转向,朝着不远处的博物馆大门驶去。轮胎牢牢抓着地面,任由雨水如何冲刷,船体如何颠簸,轮椅始终不受影响。安娜两手紧紧抓着扶手,双目紧闭,任由风雨灌进自己的衣领与袖口。 等到进了博物馆的大门,安娜已经浑身湿透,她有些狼狈地抹去脸上的雨水,咕哝着把衣服上的水拧干,然而这一切根本毫无用处,雨水仍然顺着她的裤管滴滴答答地落在脚垫上,一阵风从身后传来,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她在出口处坐了一会儿,直到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才朝着更深处去。 此时的博物馆已经熄了所有的展灯,借着一点从窗外透进来的夜色,安娜勉强能看清路况。 她的轮椅走得很慢,几乎是在以最慢的速度行驶,安娜望着前方,直到她看见黑暗中一颗忽明忽暗的火点,紧接着,她闻到一股熟悉的烟味。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千叶掐灭了烟,“零告诉你的?” “没有人告诉我,我也不知道你在这儿……”安娜轻声回答,“我只是想来这里看看。” 千叶笑了一声,“是吗,真巧。” 两人同时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千叶又点燃一支烟——小小的火苗突然蹿升,又很快熄灭,黑暗中再次出现一点明灭的星火。 “都处理完了吗,你的那些文件?”安娜问。 “大差不差吧,这种文书工作我本来也不擅长,”千叶回答,“这段时间征用伯山甫做的初筛,他效率还不错。” 安娜笑了笑,“那就好。” 黑暗中的火点开始缓慢移动,与之同时传来的是千叶踱步的脚步声,她漫无目的地绕着阿蕾克托的展台走动,一言不发。 安娜目光微垂,“当年——” “都过去了,”千叶轻轻耸肩,“虽然你没有来,不过那趟旅程我也玩得挺开心……我发现我还挺喜欢坐船的。” “是吗。”安娜笑了笑,“艾娃之后为难你了吗?” “当然是狠狠教训了我一顿,”千叶也笑了起来,“水银针预备役偷偷溜出基地,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几乎满足可以就地射杀的条件了……她为了平息这件事费了很多心思。” “很抱歉……” “不用。” 尽管黑暗中安娜看不清千叶的脸,但从声音的微妙变化中,她感到千叶转过了身,正望着自己。 “我现在多少也明白了,”千叶的声音仍带着笑意,“你是没有来,但你本来也不该来……挺好的。” (本章完) 第二百九十章 我也是 “我确实有我的顾虑。” “顾虑什么,顾虑你来了,艾娃会杀了你?” 安娜双眉微抬,“……如果我真的去了,艾娃一定追杀我到天涯海角,这一点倒是没有疑问。” “哈。”千叶再次看向了别处,她指尖的火星骤然明亮,“……那你今晚到这里来又有什么意义?” 安娜沉默良久,始终没有回答。 黑暗中,千叶的脚步缓慢靠近,她走到安娜身旁,在安娜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都过去了,安娜。” 安娜目光微垂。 “我应该谢谢你,”千叶低声道,“人在十一二岁的时候都是疯的,就好比那时候我觉得世界除了你别的一切都无聊透顶——” “世界很大。”安娜轻声开口。 “对,世界很大,有趣的地方到处都是……就像一个游乐场。” 安娜笑了笑,“你这些年真的去了很多地方……” “你怎么知道?你这些年一直偷偷留心我的行踪?”千叶发出一声轻笑,“怪瘆人的。” “……抱歉。” “你不觉得这些道歉听起来都挺无聊吗,别再说了。” “千叶。”安娜看向千叶的方向,“回答我一个问题?” “嗯哼?” “如果一切真的都过去了,”安娜停顿片刻,“你话里话外对我的刻薄是哪来的……?” “刻薄?” “我一向不是个在道德方面有执念的人,但千叶,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才会利用一个孩子的‘雏鸟情结’吗……只有畜生才会这么做。”安娜抬起头,“我知道,可能是因为我当时才醒来不久,可能是因为在一段漫长的时间里我都和人类社会脱节,所以我陷入了一些混乱……但这是我自己的问题,我不能拿另一个人新鲜的生命力来当我的解法——尤其当这个人是你,我不能——” “够了!” 原本平静的千叶骤然发怒,令安娜始料未及。 “……骗子。” “骗子?我……我没有骗过你——” “你没有?你是没有。”千叶快步离开安娜,又倏然转身,几步冲到安娜的轮椅前,“我问你,第三区联合政府到底有什么本事把你抓起来禁锢十几年?到底是什么监狱、哪只部队能挡住你从十五区带出来的这支仿生人队伍——没有人。是谁把你关在第三区关了这么多年?” 安娜脸色微变,“千叶……” “是你自己!”千叶冷笑着道,“从前我还一直以为你是有什么别的考量……原来你在自罚?” “千叶,我……” “你还想否认吗,安娜?”千叶的声音前所未有地严厉,“我从来没有觉得这件事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地方——我不像你,你真高尚。我到今天才知道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如果我知道自己当时的所作所为,让你感受到的只有屈辱和愧疚,我会狠狠给自己几个耳光。” “……不,不是这样。” “‘雏鸟情结’?”千叶的呼吸有一瞬的凝滞,她极轻地吸了口气,带着些许自嘲,“……有时候,我并没有感觉我和十二岁的自己有什么不同。” 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安娜望着千叶指间的星火,压在喉间的话如同千斤。 “但是,都过去了,”千叶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淡,“那就让它彻底过去吧。” 千叶将手中的烟蒂踩灭,独自朝博物馆的出口离去。 “千叶!” 安娜低声开口,不远处千叶旋即停下了脚步,但没有回头。 安娜缓缓转动轮椅,面向千叶的背影,“其实我在来这儿的路上就在想,如果今晚能在这里碰见你,我一定要问问你……你现在,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不如让我来问问你,”千叶转过身,“你现在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安娜喉咙微动。 黑暗中,千叶看不清安娜的脸,但能听见她一声轻微的叹息。 “我……还有一些必须要做的事。”安娜低声道,“我不能——” “我也是。” 千叶的脚步在漆黑的走廊中远去,只剩安娜一个人留在阿蕾克托的展台前。 安娜发出一声长长的呼吸,整个人无力地往后靠在椅背上,仰面望着无灯的天花板。 她伸手捋了一把自己湿漉漉的头发,闭上了眼睛。 “这世上还有比你更蠢的人吗?” 安娜低声喃喃。 “没有了,再没有了。” …… 另一头,赫斯塔三人来到了负二层甲板,几人把这一层转了个遍,也没有发现任何船员。 “看来这一层也走空了。”黎各看向赫斯塔,“我们不应该睡到两点再起啊!” 赫斯塔也皱紧了眉,“我本来以为接下来会有一场鏖战的……” “那现在去哪儿?” “一层层往上走吧。”赫斯塔回答,“总不可能所有人都消失了。” “同意。”司雷点头。 几人再次来到电梯前,轿厢内灯火明亮,趴在黎各背上的司雷忽然留意到,黎各身上有半截鸟颈的文身。 “你背上这文的什么?”司雷问,“鸟吗?” “渡鸦。” “你的代号?” “离开第三区以后就不常用了,”黎各轻声道,“我现在大部分时候都只用真名。” “你很喜欢渡鸦?” “喜欢啊,”黎各答道,“我喜欢所有的鸦科动物——鸦科普遍记仇嘛。” 司雷笑了起来。 “是真的,”黎各侧过头,“你听过那个动物研究吗,研究者先教会一批渡鸦用面包和实验员换奶酪,然后实验时故意安排一些人收了面包以后当着渡鸦的面把奶酪吃掉,观察渡鸦的反应——结果所有渡鸦之后都不会再找这些骗子交易了。” “很聪明嘛。” 电梯往上升了一层,很快停下。 “所以不要招惹记仇的人,”黎各往外走,“轻则你们往后不会再进行交易,重则会招来报复——诶简你记不记得,之前基地有个人掏了乌鸦的窝,之后只要他一出现在操场上,就会有一群乌鸦过来盯着他拉屎?” “……记得。”赫斯塔的大部分注意力仍在周遭的环境上,她仔细留心着附近的响动,以免漏听任何动静,“当时有校工帮忙驱赶,结果也被乌鸦集体标记了。” “哼哼,”黎各笑起来,“一个简单的人生哲理:不要招惹记仇的人,也不要阻挠复仇的人。” (本章完) 第二百九十一章 遭遇 司雷望着前方,“……不能这么想。” 黎各刚想说些什么,赫斯塔那边突然停了下来。黎各也立刻侧目,与赫斯塔看向了同一个方向。 很快,掩藏在不远处柜门后的响动传进了司雷的耳朵。 一只手慢慢从柜门的缝隙里伸出来,紧接着一个人滚落。 “司雷警官……?是你吗?” 司雷一时愕然:“古斯塔夫?” 眼前人抬起头,他一只眼睛渗出血水,另一只眼睛紧紧闭牢,双手双脚都被束缚着,赫斯塔上前为他松绑。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赫斯塔问,“你怎么了?” 古斯塔夫哽咽着谈及原因——原先费昂斯带着他和杰奎琳去到了负二层,而后杰奎琳离开前往上层甲板,费昂斯则带着他匆匆躲藏起来。过程中有船员经过,他试图呼救,但都失败了,直到费昂斯出去打电话,许久没有回来,他才找到空隙脱身。 “然后你就躲到了这里?”赫斯塔不解,“你既然能移动,为什么不上去找大部队呢?” “我看见了穿生化服的人……”古斯塔夫颤声说道,“我看见他们……在处理尸袋。” “什么时候?” “不知道……反正在今天上午。” 赫斯塔与黎各几乎同时意识到,那应该是死在上午安全检查里的乘客,这批至死仍选择留在餐厅里的人基本上都是决定追随费昂斯的死忠。 “然后呢?” “我害怕极了,就拼命往楼梯间的方向爬,后面不小心滚下来,磕到了左眼……” “能走吗现在?” “可以,”古斯塔夫勉强睁开了右眼,“但我另一只眼睛现在也有点看不清了……” 几人都没有说话——当一只眼球严重受创的时候,如果没有任何处理,另一只眼球也伴随感染的概率很大……但现在船上已经没有能处理这类伤口的医护了。 “送他去杰奎琳那里吧。”赫斯塔看向身旁的两人,“跟着我们太危险了。” “不!不!”古斯塔夫立刻跪倒在地上,“求求你们,不要把我扔到任何别的地方,让我跟着你们吧,就让我跟着你们吧!” “不是扔,是这船上有个更安全的地方——” “即便对杰奎琳安全,对我也不一定安全!”古斯塔夫再次抱住了黎各的大腿,“我绝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赫斯塔几人没有说话,某种程度上讲古斯塔夫说得没错,这艘船上恐怕并没有哪个角落对他而言是安全的。 “我们的情况你也看到了,”黎各沉声道,“我们几个伤的伤残的残,你要跟着也行,但要是遇到了什么意外,我没有余力保护你。” “没关系!”古斯塔夫立刻回答,“只要让我跟着你们就好!” 黎各朝赫斯塔的方向看了一眼,赫斯塔没有反对。 “走吧。” …… 特护病房的走廊,一个颀长的身影从入口踏入。 他的皮鞋在幽深的走廊上踩出节奏均匀的咬合声,每经过一个病房,他便停下确认病房上的名牌,最终停在了艾格尼丝的门前。 走廊上响起敲门声。 病房里的灯亮了起来,梅耶的声音带着些许警惕,“谁呀?” “是我。” 随着一阵轻快的小跑,病房的门迅速打开,梅耶仰头望着眼前人,眼中全是诧异,在她身后,被敲门声吵醒的艾格尼丝也睁大了眼睛,朝这边看过来。 “戈培林先生!” 戈培林轻轻摸了摸梅耶的头,“你们还好吗?” 梅耶几乎旋即变得哽咽,她想说姐姐不太好,但已经哭了出来。 戈培林的手自然地放在梅耶的肩上,和她一同来到艾格尼丝的床前。 “戈培林先生……” “不要起来,我就是来看看你的状态。”戈培林轻声道,“你感觉怎么样?” “总归……”艾格尼丝自嘲地笑笑,不论如何,子弹的贯穿伤没有几个月乃至半年的休养是不可能大好的,然而当她小心地转头颈脖,那阵熟悉的撕裂痛并没有出现。 她有些疑惑地抬起手,直到手臂举到了近乎垂直于身体的角度,她才感到一阵熟悉的痛楚。 “看来恢复得不错。”戈培林低声道。 “不……不可能……我……”艾格尼丝撑着手臂,打算坐起来,然而才一用力,她又立即吃痛,倒在了床上。 “别动,你还没有完全康复呢。”戈培林看向梅耶,“去给你姐姐推把轮椅来,好吗?” “好……”梅耶应了声,但仍然站在原地没有动,“现在推轮椅,是要去哪里?” “去毕肖普餐厅。”戈培林轻声道,“救援队的人就要来了,我们所有人今晚都能离开这艘船了。” 梅耶睁大了眼睛:“……真的吗!” “当然了,快去吧。” 梅耶立刻离开病房,去走廊上取回她们来时的轮椅,艾格尼丝神情复杂地目送她离开,而后低声开口: “戈培林先生,我要向您坦白一件事。” “嗯。” “……布理,死了。”艾格尼丝的声音压得很低,“是我杀的,就在……今晚。” “嗯。” 艾格尼丝抬起头,戈培林的脸上没有半点惊讶。 “……您不怪我吗?不问我原因吗?” “你自然有你的缘故,”戈培林的表情毫无变化,他也望着艾格尼丝,“这段时间的升明号情况特殊,几乎算一处法外荒岛,无论发生任何事,都是情有可原的。” 艾格尼丝的眼中骤然涌现出泪水,“谢谢您,我——” “更何况布理也没有死。”戈培林轻声道。 艾格尼丝的脸几乎瞬间僵住。 “我们当中是有人受了伤……不过还好,至少在这趟航行结束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都活着,这是最重要的。” “什么……?” “准备一下吧,一会儿我们一起上去,”戈培林站起身,“我先去隔壁看看海伦。” …… 休息室,船员为塔西娅准备了舒适合脚的运动鞋,以此替换她已经断了一条跟的高跟鞋。 塔西娅像一具行尸走肉靠坐在椅子上,船员们便俯身为她换鞋。 “马上就要换乘了,您不高兴吗?” 塔西娅目光微动,“换什么乘……” “救援队就要来了,”船员笑着回答,“您很快就能和您的伙伴一起回到陆地了。” 第二百九十二章 营救 塔西娅厌烦地别过头,气若游丝地开口:“都是你们的谎言……” 在船员的搀扶之下,她还是从椅子上起身,缓步向外走去。 离开休息室,塔西娅看见窗外不断有巨大的光柱扫过,她立刻快步跑到窗边,扑在玻璃上细看——这些移动的光柱来自轮船上空,只是此刻除了雨声她什么也听不到。 “是直升机。”船员在一旁道,“真难为他们,这么大的风浪……想来救援舰应该也在附近了。” “救援舰……?” “是哦,”船员笑着回答,“当然是真的,救援来了不是谎言,联合政府真的动用了很多资源来搜寻这条船的下落——已经在附近了。” 塔西娅喉咙一阵发紧,再次感到眼眶一片湿润。 “你们还有什么阴谋……”她咬牙切齿,“都放马过来吧!” “瞧您说的……”船员摇了摇头,“您忘记毕肖普餐厅的别名故事了吗?” 塔西娅恍惚间回想起所谓的别名——十二号候船室。 “都是关于营救的故事,”船员笑着道,“在那里给这趟航行画上句点,好像比一层甲板来得合适?” 塔西娅紧咬着牙齿,一言不发。 很快,几人来到了毕肖普餐厅的门前,走廊的灯仍是熄灭的,除了几个窗口不时透进来的射灯与闪电,这里再没有别的光源。 塔西娅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她听见了餐厅里传来隐隐的谈话声,可见确实有人在里面。船员们先前说,她的同伴在这里等候——是海伦和杰奎琳吗?也不知道梅耶和受伤的艾格尼丝会不会出现在里面? 船员们谁也没有动,塔西娅自己伸出了手,推向大门—— “辛苦了。”站在身旁的船员突然说。 门缝里的光倾泻在这个船员的脸上,塔西娅朝她投去一瞥。便就在这一次,她在对方脸上看见了一种无比复杂的神情,有怜悯,有唏嘘,有例行公事的敷衍,以及一点似有若无的恶毒。 “塔西娅!”一个年轻的男声传来,塔西娅还没能看清眼前人是谁,就被毕肖普餐厅内灿烂的灯火灼疼了眼。她本能地抬起手臂挡住了眼睛,但仍能听见人们朝自己靠近的脚步声。 人群的靠近令她惧意陡升,塔西娅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直到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臂。 “你要到哪里去?”那个声音充满了善意,“塔西娅,你看看我呀,我是迪特里希!” 迪特里希。 格雷斯剧场的血腥幕布在她脑海中骤然回闪,这个名字像一个诅咒,在顷刻间令塔西娅浑身颤栗——她极快地眨动眼睛,在逐渐适应的视觉中,迪特里希的脸变得越来越清晰。 迪特里希的手是温热的,但塔西娅如坠冰窟。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迪特里希身后的人群,很快在其中看见了正在向他挥手的菲利普,古斯塔夫就站在他身旁,沉默无言,神色恭顺。 一只手随意地绕过了她的肩膀,用力地捏了捏她右肩的骨头,“你平安真是太好了,我还担心你出事了呢!” 塔西娅转过头——费昂斯正向她微笑。 她目光快速下移,眼前人的两条腿完好无缺,没有半点血痕。 在所有人的关切与笑声之中,塔西娅像一匹突然受惊的马,她挣扎着甩开了所有人的手,朝着身后的大门狂奔而去,然而那仅剩的一点缝隙正在合上,她几乎能看清那一寸一寸移动的门沿—— 不!! 塔西娅愤怒地捶打着门板。 “放我出去!这里没有我的同伴!!” 男人们在塔西娅身后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他们面面相觑,以目光询问彼此是否知道眼前人是怎么了,但从其它人同样不解的眼神里,人们只能读到茫然。 “塔西娅,你冷静一点……”费昂斯上前抓住了她的一只手臂,“你是在说气话吗,我们怎么可能不是同伴?” 另一人叹息,“一定是这段时间船上发生的事情太多,所以吓坏了吧。” “可怜的塔西娅——” “都离我远点!”塔西娅恼火地甩开了费昂斯的手,她眼中没有恐惧,只有熊熊燃烧的怒火,“你们这些冒牌货,你们以为这样就能得逞吗?你们以为,我会让你们得逞吗!戈培林先生也会识破你们的……还有罗博格里耶先生——” “戈培林先生下去接海伦和艾格尼丝姐妹了,马上就上来,”费昂斯的语气变得严厉,就像以往任何时候那样缺乏耐心,“你别胡闹了塔西娅,你以前不是最顾全大局的吗!” “放开我!” 临近窗口的荆棘僧侣开始高喊,“所有人抓紧扶栏,直升机给信号了,他们的人要来了!” 费昂斯不由分说地拉着塔西娅来到角落,他一手握紧扶栏,一手紧紧拉着塔西娅的手臂。 在巨大的风浪中,餐厅熄灭了所有的灯缓缓向外展开,恰如登船那晚发生的那样。然而与当时不同的是,即便所有的桌椅柜台都被固定着,可当半个餐厅伸出船体之外,狂风几乎立刻卷走了所有的桌布,连接着窗帘与窗杆的铁环也旋即崩开。 四个身着第三区政府军制服的男人从空中的吊索往下跳,控制着开关的荆棘僧侣立刻拉下拉杆,所有人艰难地保持着平衡,直到餐厅重新恢复正常。 人群爆发出激烈的欢呼,仿佛灾难已经宣告结束,四个来者好不容易让人们安静下来,就听见不远处的塔西娅正在竭力嘶吼。 “他们不是真的!他们都是冒牌货!”塔西娅的声音已经沙哑到到极点,“不要让他们上岸,绝不能让他们上岸——” “这什么情况?”为首的政府军代表颦眉看向身旁的布理。 “说来话长了,您都不知道我们这半个月是怎么过的……她也是我们随行的同伴,吓坏了,”布理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有点分不清现实和幻觉。” “正常……”男人有些同情地朝塔西娅看了一眼,“有些人遇到点危险就过度紧张……我老婆也是。不过不用担心,我们这趟有精神科医生和心理治疗师随行,等一会儿转移了,她不会有事的。” 布理点了点头,“那现在我们要做什么?” “营救舰就在附近,”男人回答,“我们四个先上来登记下你们的情况,再看怎么定接下来的方案。” 第二百九十三章 见面 说着,男人从口袋中取出一台手机,“……看起来你们的情况比预计的要好得多啊,没有人受伤或是行动不便吗?” “有,这里不是我们的全体成员,”布理立刻回答,“伤员现在还没有上来,但应该也会很快到了。” “伤员在哪儿?” “底下的医疗室。” “好,我们的人现在就过去看看。”男人回过头向同伴使了个眼色,另两人立刻会意,开始往外走。 “需要带路吗——” “不用!”男人立刻回答,“你们都先待在这里,不要动。” 他环顾四周,脑海中重新梳理了一遍话术,如果接下来有人要对此提出质疑,他有充分的理由进行回应。 只是,此刻在毕肖普餐厅的乘客都安静且配合,大家停留在各自的位置上,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 …… 二层甲板,赫斯塔等人慢慢行进。 四下一片黑暗,所有场馆里的设施都空旷无人,几人的脚步声踢踢踏踏,在走廊中激起回声。 黎各左右打量:“看来这里也没有人。” “先前塔西娅说过这里下午全是她不认识的乘客,”司雷低声道,“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也看到过不认识的乘客,”赫斯塔突然想起来,她看向黎各,“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我看到底下甲板上有人在喝酒和晒太阳。” “……记不清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赫斯塔话音未落,古斯塔夫突然死死地抓住了她的衣服,所有人都在这时停了下来。前方大约二十米处,有两个人正安静地站在走廊中间,站在黑暗中,只留下一高一矮两个模糊的轮廓。 “……普京娜?”赫斯塔不确定地开口。 “是的,又见面了,哈哈。” “你好好的干嘛站在那里吓人。”赫斯塔轻轻碰了碰黎各——她们要找的船员,出现了。 黎各微微屈膝,将司雷放了下来。 “别误会,我没有敌意,”普京娜连连摆手,“我只是想来和你们换一个人。” “……换人?” “是,你们带错人了。” 说着,普京娜牵着身旁的人影朝前走,借着一点微弱的光,赫斯塔等人慢慢看清那个矮个子的面容——那几乎就是古斯塔夫本人。 赫斯塔与黎各都没有动,但司雷已错愕到无以复加,她的目光不断在远处与近处的古斯塔夫身上切换——这一个,那一个,她竟一时辨不出其中的明显破绽,仿佛这两个古斯塔夫根本就是同一个人在不同时空下的切片,无所谓真与假…… “这又是什么恶趣味。”赫斯塔轻声道,“安娜疯了?” “你们手里的古斯塔夫有点破损,”普京娜拍了拍身旁男孩的肩膀,“我来给你们送个新的……至于已经损坏的,就交给我处理吧?” “不可能!”司雷立即举起了枪。 “我没有敌意,警官,这一点你应该清楚,刚才把你绑回病床的时候我本来可以给你注射更高剂量的镇定剂,但为了你的健康考虑,我还是保持了克制,”普京娜举起了手,“你的枪里没有子弹,我知道,但我仍然不会攻击你……嗯,你们俩怎么说?” 普京娜的目光转向赫斯塔与黎各。 “不能换!”司雷大声道。 黎各和赫斯塔彼此看了一眼,也缓缓举起了手。 “黎各?”司雷不可置信地望着两人,“简!?” “之前他跟过来的时候,我就已经说过了,”黎各表情平静,“我们几个伤的伤残的残,他要跟着也行,但要是遇到了什么意外,我们没有余力保护他……很抱歉,古斯塔夫,局势变了,我们今晚也很被动。” 古斯塔夫绝望地朝身后望了一眼——那片空无一人的阴暗走廊就像另一个陷阱,等待着他自投罗网。然而不远处,普京娜正一步一步地向自己逼近。 赫斯塔与黎各仍保持着投降的姿势,当普京娜离得只剩五六步时,她们甚至向走廊两侧各退了一步,让出了道中的空间。 “不要过来!”司雷呵斥道,“今晚我不会让你带走任何人。” 普京娜遗憾地沉了沉嘴角,“抱歉,我——” 这声音戛然而止,紧接着便是一声巨响,黎各突然从普京娜的斜后方发难,她一手抓住了普京娜的脖子,将她重重按向地面,普京娜的半个脑袋当即陷在了地板里,而后黎各故技重施,径直拧断了普京娜的下肢。 “好了,现在可以谈谈了,”黎各轻车熟路地卸下了普京娜的双臂,“你们今晚的集合地是在哪儿呢?” “就在举行夜宴的甲板层。” “哈?你们跑那么高干什么?” 普京娜笑了笑,“因为……一些原因。” 司雷这时才反应过来,然而望着一地毫无血迹的残肢,她再次陷入诧异之中。 “安娜在哪儿?”黎各又问。 “哦,这个不能说……不能对你说。”普京娜的视线勉强转向赫斯塔,“不过,如果是你想知道的话,我倒是可以把地点告诉你,但只能告诉你一个人。” 赫斯塔皱起眉头,她缓步上前。 “你的意思是,安娜想见我一面?” …… “千叶女士已经和救援舰上过来的人接上头了,考虑到目前海上的风浪正在迅速减弱,目前定下的方案是先观察半小时,之后优先转运伯山甫,再输送餐厅里的乘客。” “嗯。” “两分钟前,有两支四人小队分别从船头和船尾登船,他们目前在一层甲板集合待命,一直在用各种设备联系伯恩哈德——但我们没有对伯恩哈德及其士兵进行复制,所以……” “不用管他们。”安娜低声道,“所有人都进入夜宴层了吗?” “是的。”零回答,“普京娜的副本被黎各暴力拆解了……您还要在这座博物馆里逗留吗?” “嗯。” “多久呢?” “一会儿。”安娜轻声回答。 “这里随时有被人闯入的可能,请您明确知悉这一点。” 安娜仍坐在原地,既不应和,也不否认。 片刻的沉寂之后,零再次开口,“赫斯塔现在想见您一面,您要见吗?” (本章完) 第二百九十四章 真与伪 “有什么好见的……” “但她说她非要见您一面不可。” 安娜闭上眼睛,“……随她的便。” …… 二层甲板,普京娜在留下了部分信息之后,仅剩的身体就像一台断电的机器,彻底不再工作。司雷上前反复检查,她捏着普京娜被拆卸的手掌,仍不能相信这些散落在地上的零件在几分钟前还是一个“活人”的组成部分。 “司雷警官……”古斯塔夫拉住了司雷的衣袖。 “怎么了?” 古斯塔夫指了指前面,司雷抬起头——那个“完好无损”的古斯塔夫并没有离开,满身伤痕的古斯塔夫向对方发出了呵斥,尝试将对方驱逐,然而,这个伪人站在原地,表情无辜而忧虑,看起来楚楚可怜……这样的姿态俨然就是古斯塔夫本人。 “这个怎么处理?”黎各指了指这个被普京娜带来的人,“也拆了吗?” “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克隆体!是假人!他们都不是真的!”古斯塔夫尖叫起来,“把他们都拆掉吧!拆掉!” “克隆?” “我去参加夜宴的那天晚上海伦带我去过一个地方,说是要做体检……但那个地方像极了我们每次试炼完醒来的地方……他们一定是做了什么!” 赫斯塔稍稍侧目,“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过?” “海伦不让我和任何人提及,我……我根本就——” 古斯塔夫话还没有说完,便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不远处的古斯塔夫突然抬手抠进了自己的右眼,血水和组织液立刻喷溅出来,但伤者自己似乎对痛苦号无觉知,他表情平静了放下手,仍以求助的目光凝视着司雷,像一只小狗乞求收留。 “他在模仿我!他在模仿我!”古斯塔夫惊慌地发出尖叫,“司雷警官!” “……没用的,”司雷看向那人,“马上离开这,再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就不客气了。” 对面的男孩深深地望了司雷一眼,目光中满是悲伤和绝望,这眼神看得司雷一愣,心中五味杂陈。 紧接着,他往后退了几步,再次融进了黑暗的背景中。 黎各伸手在司雷眼前挥了挥,“你见过螯合物吗,警官?” 司雷回过神来,“……见过影像,没遭遇过,怎么了?” “那你要小心了,”黎各笑了笑,“螯合物最会装可怜了……就像刚才那样。” “他还会再回来吗!?”古斯塔夫立即问道,“他再回来的时候,黎各女士您能不能立刻把他抓住!?” “谁知道呢,看情况吧。”黎各答道,“你还真是有先见之明啊,知道跟着我们,不要一个人待着。” 古斯塔夫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只能拉开一个苦笑。 “简,”司雷看向赫斯塔,“安娜在哪儿?” 赫斯塔转过头,“……什么?” “刚才普京娜告诉你了吗,安娜现在的位置?” 赫斯塔抓了几下脑袋,“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去……” “现在去干什么,”黎各道,“小心到时候她直接把你掳走了。” “先走吧。”赫斯塔低声道。 这一路,古斯塔夫走得战战兢兢,他时常在某个不经意的一瞥中突然看见那个受伤的自己,每一次看见,对方的脸上、身上便多出一些伤口——和他自己身上的如出一辙,然而,当他尖叫着寻求黎各或是司雷的帮助时,那个隐于暗处的身影就消失了。 看不见,寻不着,但又清楚地知道对方始终跟随着自己……古斯塔夫的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他紧紧抓住了司雷的手,恳请她无论如何不要放开自己,除了回答好,司雷也没有其它安慰眼前人的办法。 黎各望着这一幕,向身旁的赫斯塔低声开口,“安娜这个人的损招也太多了……” “我得回一趟七层甲板。”赫斯塔突然说。 “啊?” “就航行博物馆。”赫斯塔低声道,“安娜在那边。” “你疯了!” “如果我过半个小时还没回来,你去找千叶小姐。” “你为什么——” “我就是突然想到,能复制一个古斯塔夫,难道就不能复制别的人吗,”赫斯塔低声道,“刚才一层甲板那么重的血腥味……说不定这船上眼下就没几个活人了。” “你是说……”黎各也意识到了什么,“我跟你一起去。” “你待在这儿吧。”赫斯塔看了古斯塔夫一眼,“如果能保住他的命,说不定可以让安娜倒大霉呢。” …… 今晚第二次来到这间航行博物馆,赫斯塔心情有些复杂。在乘电梯上来的途中,那台摄像机里少年千叶的模样,始终在她脑海中反复闪现。 摄像机的内容是真的吗?赫斯塔说不清,她只觉得不像假的,毕竟千叶小姐当时的反应实在是……有些反常。 “安娜。” 她低声念出这个名字,从口袋里拿出刚从黎各那儿薅过来的手电筒,橙黄色的光柱直接照在安娜的后脑勺上。 “把手电熄了……”安娜侧过脸,“晃眼睛。” 赫斯塔笑了一声,把手电靠在了一旁的展台上,这束光打向天花板,微微照亮了原本昏暗的展厅。 “你突然要见我是想干什么?”安娜问。 “不是你要见我的吗?”赫斯塔回答,“还特地让普京娜来传话。” 安娜沉默了片刻,“……好吧,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我不想见你,你也不想见我,”安娜转过轮椅,面朝着赫斯塔,“但普京娜和零都不愿我在这儿逗留太久,所以她们联合起来,找了个人过来煞我的风景……” “你说零?她不是已经——”赫斯塔稍稍颦眉,“……哦。” 安娜笑了笑,“看起来你也明白了很多事情。” “你的手段令人印象非常深刻,”赫斯塔轻声道,“恐怕有些螯合物见了,也只会甘拜下风。” “过奖。说到底,螯合物不也是人吗,哪里就能突破人作恶的极限了,”安娜微笑着,“我只是站在了一些前人的肩膀上……” “你说罗博格里耶?” 第二百九十五章 谜底与谜面 “他的至高礼赞上有几条规则,在登船之初曾让我感觉到非常困惑……” 安娜没有回答赫斯塔的问题,而是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的话题,对此赫斯塔早已习惯,她没有打断安娜的话,而是走到一旁的椅子边坐了下来。 安娜有些懒散地打了个呵欠,“你当裁定者当得太早,结果根本没机会去夜宴现场,不然你就有机会体验到那种失认的感觉了。” 赫斯塔回忆了一会儿,“……你是说夜间活动的最后几条?” “没错,”安娜笑了笑,“罗博格里耶会随机对参加夜宴的乘客注射致幻剂,你成为裁定者太早了,都没有机会参加夜宴,不然你也可以亲身体会一下那是什么感觉……” “不必了。”赫斯塔低声道,“我对那种感知没有好奇。” 安娜笑了起来,“见过古斯塔夫了吗?” “你说哪一个?” “那就是见到了。”安娜轻声道,“看来你不太惊讶么。” “我去年就见过一次了。” 安娜发出一声后知后觉的低吟,“对,是,我都忘记了……” “我还以为你迟迟不让我赴宴是因为怕我看出什么来呢,原来是因为裁定者不能赴宴吗?” “你弄错了,是裁定者不必赴宴。”安娜纠正道,“罗博格里耶是个非常喜欢使用暗喻的人,说好听点是埋藏深意,难听点就是故弄玄虚,那些规则中几乎没有孤立的条款,它们要么映射着现实生活中的秩序,要么……就是为了掩盖他更深的意图。” 安娜的话戛然而止。在这突然降临的沉默之中,赫斯塔意识到安娜向自己抛来了一个谜题,这个谜面连具体的问题都没有,只有几个零散的意象:几条夜间活动的规则,致幻剂,被复制的古斯塔夫……以及罗博格里耶的恶趣味。 深深浅浅的雨声落在窗户上,惨白的探照灯不断在博物馆里投下移动的光影。 赫斯塔目光低垂,“……我不明白。” “这么难想吗?”安娜故作惊讶地朝赫斯塔望了一眼,“看来你并没有那么聪明啊。” “……” “每一个被带去夜宴的风险乘客都会被带去第四层甲板进行意识上传,接着就被陈列在二层甲板的服务架上,换句话说,只要去过一次夜宴,她的使用权就向全体监护人开放,”安娜轻声道,“如果这个消息扩散开,那么船上所有的风险乘客和潜在的风险乘客,就都会对夜宴邀请产生警惕和抗拒……这不是罗博格里耶希望看见的,那应该怎么做呢?” 赫斯塔沉默良久,终于开口,“……把它写进规则里。” “对,只要隐晦地把谜底放在谜面上,一切就会变得妙不可言,”安娜轻声道,“或许有那么一两个监护人良心发现,将他们在二层甲板的遭遇告诉给别的同伴,甚至是告诉给他们的风险乘客,但没有人会相信他们的话——因为规则里明确写着,夜间活动的风险就是认知出现问题……更何况,其他监护人会团结在一起。” 安娜看向赫斯塔,“只可惜,你们这趟的监护人太少了,而且四分五裂的,一点观赏性都没有。” 赫斯塔一言不发地听着——即便她已经亲眼见到了被复制的古斯塔夫,即便她已经听塔西娅说过二层甲板面向监护人的特殊服务,但这其中的联系,她确实没有深想过…… “亏我还提前给了提示,”安娜再次发出一声嘲笑,“果然,只要把谜底放在谜面上,你们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你是说邀请函上的箴言?谁能靠那种只言片语——” “我怎么就领会到了呢?”安娜笑着挑起眉头,“你是我见过的所有裁定者里反应最慢的,知道为什么吗?” 不等赫斯塔开口,安娜便接着说了下去,她笑眯眯地碰了碰自己的额侧,轻声道,“因为蜜罐子里泡大的人,脑子都呆呆的,想不得复杂的事情。” 赫斯塔想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神情复杂地凝视着安娜。 “看我干什么?”安娜问。 “我就是在想,你肯定因为不会好好说话栽过跟头吧。”赫斯塔轻声道,“一个猜想,不一定对。” 安娜微微颦眉。 正此时,远处传来一声巨大的声响——有人踹开了通向这层甲板的大门。安娜的耳机就在这时再次响起,零再次催促安娜离开博物馆。 “跑什么?”赫斯塔冷声道,“你不是有一批仿真人大军吗,怎么联合政府的救援队一来,你的人就立刻做鸟兽散了……” “让一让,年轻人,”安娜轻声道,“不指望你尊敬长辈,但至少不要给长辈添乱。” “告诉我原因,否则别想从这里通过。” 安娜望着赫斯塔,片刻后,她悠哉悠哉地靠在椅背上,低声道,“零,派个人上来,我被赫斯塔堵在这儿了。” “别想着和我作战,我的两条腿都骨折了,现在能动单纯是因为进入了子弹时间,强撑的。”赫斯塔低声道,“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治疗的司雷,但现在看来我是没有机会享受你们的特护医疗了,如果打斗中谁不小心弄残了我的腿,有人会记恨你的。” “……你威胁我?” “算威胁吗?”赫斯塔扭了扭脖子,“你说算就算吧。” 安娜眯起了眼睛,哼笑了两声,“看看你现在生龙活虎的样子,有人想必会非常高兴。” 赫斯塔刚想说些什么,忽然本能地起跳闪躲——她听见锐器倏然接近的声音,是子弹?刀片?她并不确定,在下落的时候赫斯塔回头观望,又看见有银色的小物件超自己飞来,她从空中抓过一看,发现是被折断的餐叉。 一个身着防护服的船员紧接着进入视野,那人并不恋战,径直朝着安娜去了,赫斯塔立刻反应过来,“……就这么不拿我的话当回事吗?” 尽管下半身严重影响速度,但赫斯塔仍依靠着这里的地形优势挡住了来人的去路,她们交手几个来回,赫斯塔迅速找到破绽,她精准地抓住了对手的眼罩,稍一用力,就把整个面具都连带着扯落下来,与此同时,她毫不留情地旋身抬腿,要给这人一点厉害瞧瞧。 然而,在看见那张脸的瞬间,赫斯塔瞳孔紧缩,下一刻,一种危险的直觉骤然降临——这种感受前所未有,不受控制,非常奇妙…… 她发觉自己跌出了子弹时间。 第二百九十六章 软肋 眼前是十四岁莉兹的脸,甚至还带着一点少年人独有的青涩稚气,那双金色的眸子,曾经无数次出现在赫斯塔的梦里。 在认出了对方的瞬间,赫斯塔就意识到了这是安娜的把戏,然而身体的反应比她想象得还要快……跌出子弹时间之后,赫斯塔骤然失去了所有对身体的控制,她随着惯性旋转,而后轻而易举地被对手击落在地。 在地上翻滚了几个身位之后,赫斯塔不再动弹了。 “你真是应该好好感谢AHgAs卓越的保密系统。” 安娜的轮椅开始转动,她来到赫斯塔身旁,拿起手杖,抵着赫斯塔的肩膀将她翻了面。 “一个像你这样的水银针,之所以能从那么多场战斗中幸存,仅仅是因为你遭遇过的螯合物里没有一个清楚你的底细——但凡它们知道,你会有一千一万种死法……因为你就像一个筛子,赫斯塔,你身上到处都是破绽,弱点多得数都数不过来。” 赫斯塔无言地瞪着安娜,她的眼睛快速充血,表情狰狞得如同地狱的恶鬼,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像岩浆一样迸发出来,强烈的恨意和酸楚同时涌现,几乎令她血液沸腾。 安娜不甚在意地移开目光,低声道,“把她拖到旁边去,让千叶过来领人。” 身着防护服的船员很快按照安娜的吩咐,将赫斯塔拖去一旁,就在她起身的瞬间,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扯住了自己的脚——船员低头一看,刚刚跌入制约时间的赫斯塔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然用伸手勾住了自己的脚踝。 一串模糊的声音从赫斯塔的齿缝里钻出。 “不准……用……她的脸……” 船员立刻眨了眨眼睛,那双金色的眼睛顷刻间变回灰蓝色,这一幕倒映在赫斯塔眼中,她看着那些组成莉兹面容的五官也随之变化,渐渐变成另一张她无比熟悉的脸——她自己。 赫斯塔的愤怒几乎要冲到了极限,她几乎感到自己眼球下的血管在砰砰直跳,视野中的一切都在变形,发青,所有其它细节都黯淡了,只剩下那双灰蓝色的眼睛。 船员抽出自己的脚,回到安娜身旁,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船员推着安娜又来到赫斯塔身旁。 安娜的脸上仍带着淡淡的微笑。 “你得藏好你的软肋,”安娜的手杖轻轻敲着赫斯塔的脑门,“藏好它。” …… 二层甲板,黎各守着时间等赫斯塔回来,未曾想先一步等来了救援。 她与司雷共同确认了来人的证件,大致了解了接下来的营救流程,救援者让她们尽快前往毕肖普餐厅与多数乘客汇合,但两人都拒绝了。 “这是命令!”男人显然有些不耐烦,他对这两人所表现出的不配合感到惊讶——所有被困在升明号上的乘客都急不可耐地想要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结果这边竟然冒出两个刺头,“不管你们愿不愿意——” “先头部队只有你们俩吗?”司雷打断了男人的话,“你们怎么不和上面的乘客待在一起?” “我们是出来看情况的,因为上面的人不齐,还有几个在外面晃荡。” “那你们就赶紧找人去吧,不要管我们这边了,一会儿时间到了我们自然会上去。” “不行!”男人厉声道,“你们不能在这里逗留。” 黎各稍稍颦眉,“……我们逗留我们的,哪儿就影响你工作了?” 男人的目光扫向古斯塔夫,他一把抓住了古斯塔夫的手臂,“你出来,我们送你上去。” 古斯塔夫尖叫着往司雷身后躲,场面顿时混乱起来,男人压着火气,捏紧了古斯塔夫的手腕:“她们拎不清,你也拎不清吗?你看看你这一身的伤都是怎么搞的,我还说你们情况乐观,没什么伤亡……敢情是你们这儿的伤员在外面到处乱跑——” “放开我!”古斯塔夫大声疾呼,“放开……放开!” 黎各刚要动手,司雷突然拦住了她,司雷一把揪住了男人的袖子,“……你松手,我们上去就是了!” “不能上去!”黎各看向司雷,“不在这儿守满时间,我们怎么知道——” 司雷轻轻拍了拍黎各的手,目光带着一些深意,黎各不明就里,但还是暂时住了口。 “你刚才说什么?”司雷重新转向救援者,“什么情况乐观,什么没有伤亡?” “哪儿有伤亡?”男人看着司雷,“你们不是大部分人都在毕肖普餐厅待着吗?” “大部分?” “你自己上楼看看不就知道了,还是你有特别情况要报告?” 司雷意识到什么,转身拉着黎各往楼梯间的方向离开。 “你不是真的要走吧?”黎各低声道,“在确定简有没有安全回来以前,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 “你不觉得那两个人有点古怪吗。” 黎各回头望了一眼——那两个救援者还站在过道上,其中一人拿着对讲器,不断与他身处六层甲板的同事对话,另一人则望向这边,目光紧紧跟随着她与司雷的背影。 “是有点,”黎各回答,“像是要把我们支开的意思。” “现在就去联系千叶吧。”司雷轻声道,“我看安娜那边未必会拿赫斯塔怎么样,她如果平安回来了,看到这里没人自然会去别的地方找我们,如果她遇到什么问题没法解决,我们在这儿干等也不是办法。” 黎各思索片刻,“……也有道理,但你不想留下看看他们打算干什么吗?” 司雷摇了摇头,“留下来是看不到的,除非我们一会儿出现在毕肖普餐厅,否则他们怎么行动?黎各,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现在,这艘船上能保护古斯塔夫的人,就只剩你一个了。”司雷轻声道,“你能不能答应我,今晚把他平安送到救援舰上?” “这种事我可没法答应你——” “拜托了!”司雷抓紧了黎各的手,“如果我没有猜错,楼上现在应该站满了‘无损’的乘客,我们必须保护好古斯塔夫,他会是重要的证人!” “……我没法答应你。”黎各朝古斯塔夫的方向看了一眼,“我还是老话,看我余力。” (本章完) 第二百九十七章 下场 两人身后,古斯塔夫的身体晃晃悠悠地朝墙倒去,在摔倒之前,他猛然惊醒,勉强保持住了平衡。司雷和黎各同时回头,不等她们询问,古斯塔夫立刻开口,“没事……我一下没站稳。” “先上楼吧。”黎各低声道。 古斯塔夫跟在两人身后,他听见了司雷与黎各之前的谈话,但也仅仅是听见了声音而已,古斯塔夫感到自己的意识时不时会模糊一阵,与此同时,一股难掩的呕吐冲动也如影随行。 他低下头,捂住了自己受伤的眼睛,许多组织液仍在缓慢渗出,他甚至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臭味。 必须……尽快就医才行。 只要坚持到登上救援舰…… …… 越来越多的救援者降落在升明号的甲板上,雨点渐弱,训练有素的士兵如同蚁群,从船只的各个入口向内渗透,迅速向上下两个方向弥散。 一批小队很快发现了通向安娜行李间的入口,他们研究了一会儿如何强行突入此处的大门,结果发现门并没有紧锁,而是虚掩着的。 先遣者小心进入,警惕着周围的危险,然而这里只有空空荡荡的货架,不见一个人影。 继续往里走,他们也没有碰见一个船员,在穿过一道曲折的走廊之后,他们来到了书房,这里也和外面一样,摆满了无用的书架。透过书架与书架之间的间隙,人们可以将整个书房的一切一眼洞穿。 “就是个普通的储物间,什么东西都没有。”为首者拿起对讲机,“你们那边有什么收获吗?” 对讲机的另一头只有机器的杂音,紧接着,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你来三层甲板一趟。” “怎么了?” “你先过来。” 为首者收起对讲机,回头吩咐下属继续搜查这一片区域,不要放过任何角落,他自己则带着一人快步离开,朝三层甲板赶去。 从地下一路往上,每一层甲板此刻都由这些刚刚登船的士兵们把持,他们将临时照明灯挂在高处,以便进一步搜寻。 然而,刚刚推开通向三层甲板的门,这两人就立刻变了脸色,空气中弥散着一股令人不安的腥臭味。他们继续朝里走,每一个在此待命的士兵都向他们致意问好,他们也点了点头,大步流星地快跑起来。 道路尽头,另一个手持对讲机的人站在过道上,神情无比凝重。 两人在同伴面前停下,“我来了,现在可以说了吧,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你再核查一遍,”那人递出一张身份卡,“这是我们登船后要接头的那个人吗?” “对!伯恩哈德,”来者快速地瞄了一眼卡面照片,“要么找他,要么找戈培林,你们发现他人了?” “……在里面,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还是请你亲自过来看看。” “早说啊,你在这儿卖什么关子!” 来人将卡片拍回同伴手里,自己则快步朝房间里走。一进门,浓郁的消毒水气味就把两人呛得猛咳起来,这里不知为什么没有悬灯,到处都黑黢黢的,地板有些粘脚,踩下和抬起的时刻都会发出有些悚然的粘连声。 屋里时不时响起滴滴答答的水声,像是有什么地方在漏雨。两人打开头盔上的照明灯,一个青面头颅就在他们正前方的桌面上。两人都是一惊,差点就要滑倒——就在目光扫向地面的瞬间,他们看见数不清的猩红的脚印,一地的血水混着鞋底的污水,狰狞到无以复加。 又一滴雨水滴落,落在其中一人的手背上,他低头一看,发现是血。在一瞬的惊惧中,两人同时抬起头——天花板上悬垂着密密麻麻的男尸,每一具都残缺不全,有的没有脑袋,有的则连失去了整个上半身……每具尸体的一只脚被吊着,余下的身体则以各种诡异的角度垂落,并随船只的晃动轻微旋转。 两人强忍着不适,走到青面的头颅前,其中一人认出这就是伯恩哈德的脑袋,他的整个后脑被敲开,里面的内容物早已被人挖走。伯恩哈德的眼睛无神地望着天花板,嘴里衔着一张四叠的白纸。 来人立刻戴上手套,将那张白纸取出,此时纸背已被凝固的血水粘在了伯恩哈德的嘴唇上,即便再小心,撕扯的过程中仍然带下了些许伯恩哈德的皮肤组织。当两人展开白纸,那些凝固的血已经渗透纸面,留下一个暗红的唇印。 白纸上,是一行血水写就的留言: 暗杀者的下场 右下角的落款,则用十四区北部文字写着这一切始作俑者的大名:安娜·索科洛娃 “该死!”来人立刻反应过来,他转身往外跑,“联系指挥台,我们需要增援,即刻增援!他们失败了,安娜没有死,她还在这艘船上!” …… 黎各三人刚刚踏进六层甲板的过道,就看见千叶扛着赫斯塔站在餐厅门口,似乎已经等了一会儿。 “简!”黎各立刻认出了好友独特的发色,她快步上前,从千叶手里把赫斯塔接了过来,“这怎么回事?她怎么了?” “她自己不小心从子弹时间里跌出去了……你照顾下,小心她的腿。”千叶轻描淡写地开口,“我还有点事,就先——” “不可能!”黎各当即变脸,“她又不是新人,怎么可能犯这种错误——” “……一会儿救援开始,你们就和里面的乘客一起走。”千叶显然不打算解释更多,她望着黎各,低声道,“接下来别再乱跑了,我说真的。” 留下这句话,千叶便很快消失在了几人视野里。 “千叶!!”黎各朝着千叶离开的方向连喊几声,着实有些恼火。她调整了一下赫斯塔的姿势,将她靠在路边,而后很快从附近找来一台轮椅,在司雷的帮助下小心地将赫斯塔放在上面。 赫斯塔全程没有说话,只是闭着眼睛,眉头紧锁。 她们推开毕肖普餐厅的大门,推着赫斯塔走了进去,古斯塔夫跟在三人身后,此刻的餐厅非常安静,有人打开了应急灯,将这里照得灯火通明。 坐在门边的几人听见响动,同时起身。 第二百九十八章 相信 当看清眼前人的面孔时,黎各与司雷的表情都变得凝重——如司雷方才所料,这里坐满了曾经的死者,他们衣着整洁,神情自然,像是故友一样亲切地迎上来。 “黎各女士,司雷警官!”一个年轻人微笑着朝两人打了招呼,“啊,古斯塔夫!你回来了!” 这个声音让古斯塔夫为之颤栗,他抬起头,只觉浑身僵硬。 “你到哪儿去了,怎么受了这么严重的伤!?”迪特里希快步上前,“伤到眼睛了吗——” 迪特里希话还没有说完,古斯塔夫已经猛地将他推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吸引了餐厅中所有人的目光,也包括那两个在此待守的政府营救人员。 古斯塔夫踉踉跄跄地朝后退,尽管他的视力已经无法辨认出三米开外的细节,但他几乎立刻就认出了迪特里希的声音。古斯塔夫草草扫了一眼此刻的毕肖普餐厅,尽管他看不清那些人的面容,但从他们呼唤自己的声音里,他至少听见了布理和艾希礼…… “古斯塔夫,”司雷连忙抓住了他的手腕,“别慌,冷静一点,千叶刚才说过我们可以在这里等到——” “他们都是假的,司雷警官!!”古斯塔夫尖叫起来,“他们都是假的!!这个地方、这个地方绝不能待!!” “你先冷静下来——” 陷入恐惧的古斯塔夫仿佛突然间多了许多力气,他奋力挣脱,很快就甩开了司雷的手,逃命似的往外跑,司雷旋即追着古斯塔夫而去。 黎各站在原地,看得目瞪口呆,她迅速调转轮椅方向,推着赫斯塔跑出门外——司雷已经在十几米开外。 “你疯了司雷!回来!”黎各厉声疾呼,“千叶刚说的别乱跑,你到底听到没有?” 奔跑中的司雷稍稍放慢脚步,她回过头,“别担心我,你带赫斯塔在这儿等着!” …… 在晦暗无灯的走廊里,窗外不时闪过的探照灯显得格外明亮,每当有光柱扫过附近的窗与海面,古斯塔夫就像一只扑火的飞蛾,他冲到窗前用尽全力拍打玻璃窗,夹着哭腔大声求救。 司雷追得力不从心,镇定的药效仍在持续,她每隔一段距离就要停下大口喘息。 “古斯塔夫……停下……你已经……走得太远了……” “有救援来了!司雷警官,你看天上!有直升机!” 司雷抬起头,见古斯塔夫半个身体已经翻出窗外,他一手扒着窗台,另一只手朝着天空振臂挥舞,雨丝从窗口涌入,古斯塔夫向高处呐喊,每一句都被海风淹没。 “回来……”司雷站起身,继续朝古斯塔夫的方向靠近,她放缓了动作,深怕自己的举动吓到对方,然而就在她即将抓住古斯塔夫的时候,对方突然松开了手,彻底站去了窗外。 司雷冲到窗边,探身而望——就在离窗口一两步的位置,古斯塔夫斜斜地贴靠在船体上,脚踩着大约三四厘米那么宽的外沿,一点一点地朝船头移动。 尽管雨势已经小了许多,但海上的浪涌仍在。 “古斯塔夫!”司雷也将半个身体翻出窗外,她朝着古斯塔夫伸手,“把手给我!” 古斯塔夫目光始终望着夜空,脸上是欢欣的笑脸,他注视着盘旋的巡查机,对其它一切都置若罔闻。 司雷有些担心地往下看了一眼,眼前的一幕令她怔住了——数不清的士兵正从船只的各个方向登船,他们每一个人都荷枪实弹,士兵像黑色的风暴向船体内部涌入,俨然是一场井然有序的军事行动。 这些人都是哪里来的……他们也是救援队的吗? 突然,一梭子弹打在了司雷与古斯塔夫之间的船板上,司雷本能地往一旁闪躲,而后立即朝着子弹的来处看去:一架悬于她头顶的直升机不知何时打开了侧门,伸出一台机枪的枪口。 ——这是什么救援队……为什么朝普通乘客射击!? “古斯塔夫!”司雷大喊了一声,“你还在吗!” “……在,”古斯塔夫的声音再次覆上哭腔,“救救我……” “把手给我!”司雷左手抱着窗框,飞快地朝外翻身,她竭尽所能将自己的身体拉至极限,试图去抓古斯塔夫的手,然而两人之间,始终还差一段距离。 “再往回走一点!走一点就好!我会拉住你的!” “我错了,司雷警官,我知道,我有罪……”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先把手给我,别的什么也别想!” “……但我真的从来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每次做那些的任务……都是因为知道是试炼,所以才敢动手的……我真的,我没告诉过别人……你相信我吗,你能相信我吗,司雷警官?” “我信!”司雷再次朝古斯塔夫伸手,“听我说,什么也别想,先把手给我!” 古斯塔夫尝试着压下哽咽,他慢慢挪动脚步,朝着司雷靠近,两人的指尖几乎就要碰到一起,司雷全神贯注地望着眼前的这只手,仿佛时间都变慢了,海上的噪音也在远去——直到一片刺眼的火星再次泼洒。 这一次的子弹从地面甲板射来,起初有三枚同时射穿了古斯塔夫的左右肩和下腹,紧接着,又一枚从他的右颊贯穿而过,在他左颞叶的位置留下一点血花。古斯塔夫似乎还没来得及感到痛苦,那只仅剩的眼睛就黯淡下去。 尸体的脸上带着一些不可置信,甚至是一些好奇,紧接着,它缓缓朝外侧倾斜,迅速跌落。 司雷愣在原地。 又一梭子弹朝司雷的方向射击,司雷感到有人从身后将自己提起,一跃飞到空中。她望着仍在下落的古斯塔夫。这个年轻人的尸体直挺挺地落在甲板上,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沉闷撞击,黑色的血从他身下蔓延,几个士兵朝他围拢过去。 紧接着,司雷也开始向下坠落。 “吸一口气!”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说。 司雷照做了。 下一刻,冰冷的海水淹没她的头顶。 第二百九十九章 神迹 毕肖普餐厅,几个乘客有些惊慌地站起来,“……是枪声吗?刚才是枪声吧,怎么会有枪声?” “大家冷静,”最早进入到这里的营救者站了起来,“船上有一些不安全因素,我们的士兵正在排查。” “不安全因素?” “是的,和这艘船上的一个特殊客人有关,”那人说道,“伯山甫,你们听过这个名字吗?” 人群开始议论,黎各半闭着眼睛坐在赫斯塔身旁,一言不发。 轮椅上,赫斯塔突然伸了伸手,黎各侧目,“……你好了?” “快好了。”赫斯塔低声回答。 “怎么回事?” “……安娜暗算我。” “她人呢,跑了?” “跑了吧。” 突然,一阵诡异的震动从天花板传来,许多灰尘抖落在人门身上,黎各立刻站了起来,警惕地凝视着上方的变化。 “怎么回事?”营救者也紧张起来,“上面是什么地方?” “是一个夹层,长官。” “夹层?”男人表情微凛,“上面不是七层甲板吗?” “不是,是之前我们每晚去参加夜宴的地方。”乘客答道,“里面有好多古怪的客人……不过夹层只有夜里才有人活动,白天都是空的。” “船上还有这种地方,你们怎么不早说!?” 乘客无辜地望着眼前人,“……您也没问呀。” 营救者立刻取出对讲机试图联系同伴,然而,还不等他把对讲机拿到嘴边,众人头顶的震动就变成了巨大的轰鸣,整个六层甲板开始颠簸起来,如同地震中摇晃的建筑。 几盏吊灯接连落在地上,乘客们各自朝边缘散开,黎各已经背起赫斯塔来到窗口附近,随时准备往外跳。在轰鸣声中,黎各发现自己手边的墙壁正在横向开裂,海风从断裂的墙体中吹入,让所有人都打了个哆嗦。 “……天花板,浮起来了!”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声,所有人应声抬头,只见裂口已经贯穿整层甲板,像是有人用一把无形的巨斧直接把这一层甲板拦腰斩断。 分离的上半层——连同最上面的七层甲板——正脱离升明号的主体,缓缓上升。 不断有粘连的建筑材料从空中掉落,黎各在各种飞石和墙皮碎屑中跳跃躲闪,她与赫斯塔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庞然大物,随着这些废料的剥落,那个一直掩藏在六七层甲板之间的巨物终于现身。 它几乎是一片纯黑的视域,就连高处直升机的探照灯打在上面,也只能勉强照出一点模糊的轮廓。从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反射光线里,人们甚至无法准确感知它的立体形态与表面质地。 这个足有一层甲板那么大的空中飞行物静静地停在离乘客们大约二十米的位置,它周围没有任何尾焰或排气口,在它上浮的过程中,位于它正下方的乘客也没有人感到过额外的热量——它就像一个在天空中突然拉开的黑洞,一个不知从何处降临的天外来客。 天上的乌云正在淡去,一点微弱的月光从云层的缝隙间洒落,顺着损毁的墙,赫斯塔看向远方的海面,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黎各,你看那边,那是……巡洋舰?” 黎各也转头望去,远处的海面上,三艘巡洋舰错落排列,其中航行在最前面的那艘很明显正在调整炮台,若干小型驱逐舰围绕在它们翼侧……这样的配置,早就远远超过了“搜救”的职能。 忽然,她们头顶的巨物开始移动,它的速度均匀而缓慢,那种姿态不像在飞行,更像一条鱼顺着水流前进。当它移动得足够远,远处的主力巡洋舰已然调整好各自的发射架,指挥台一声令下,各舰火力全开,声音震耳欲聋。 那些带着明亮火光的炮火,刹那间照亮了今晚的夜空,也在每一个旁观者的眼眸中闪耀。 赫斯塔屏住了呼吸。 在炮火抵达之前,空中的漆黑飞行物忽然开始频闪,仿佛一块儿几近损坏的老旧显示器提供着断断续续的画面,人们不约而同地睁大了眼睛,人人都以为是自己的视力出现了问题,直到炮弹平滑地穿过那一片空域—— 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巨大的空中飞行物,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炮弹落在更远处的海面上,爆炸的水雾与硝烟共同弥散。赫斯塔久久不能言语,她遥望着远天仍在翻涌的波涛,脑海中仍在反复回忆方才发生的一切。 那是安娜吗?是安娜吧…… 当着所有人的面展示“神迹”,这种作风,太安娜了。 …… 随着海面的风波停息,更多全副武装的士兵来到了已损毁的六层甲板。在他们的引领下,人们离开餐厅,有序下楼,从底层甲板的一处紧急逃生梯离开升明号,坐上通向巡洋舰的小船。 登船的时候,赫斯塔听见身后的布里正喋喋不休地向士兵询问戈培林与罗博格里耶的下落,有更高级的军官过来向他解释,他们已经先一步离开了升明号,现在已经在朗斯洛号巡洋舰上接受治疗,随行人员里还有几位受伤的女性乘客。 赫斯塔靠在黎各的背上,跟随她缓慢往下走。一阵风吹过,赫斯塔忍不住回过头,夜色中的升明号显得尤为庄严,连最顶层被掀翻的甲板都显出一些断壁残垣的历史感。 数不清的士兵持枪站在船边,他们神情冷峻地监视着这艘船上的一切动向,那些黑洞洞的枪口朝着地面,但随时准备着抬起射击。 仅仅一夜过去,这艘船上又出现了新的秩序……这一趟短暂的航行就像一场绮丽而残酷的幻梦,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晚上好,两位女士,”小船上的士兵友好地向赫斯塔与黎各打招呼,“请在这份名单上找到你们的名字,然后在后面签名。” 两人扫了一眼名单,很快找到了各自的姓名,黎各接过士兵递来的笔,飞快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只是写到最后一笔的时候,墨迹忽然消失了。 “……笔又坏了。”士兵皱起眉头,回过头对着其他人大喊,“你们谁身上还有多余的笔吗,借我一支!”紧接着,他又看向赫斯塔,“请您稍微等一下……哦,您带了笔呀?” 赫斯塔目光微垂,没有回答。 在士兵回头的间隙,她已经在名单上留下了签名——用那支裁定者专用的红色钢笔。 第三百章 合谋 登船之后,黎各与赫斯塔被单独带到了一处专门布置过的茶水间,两人刚一进门,就看见伯山甫仰面躺在角落的沙发上,显然是睡着了。 除他之外,这里再没有第二个客人。 “别的乘客呢?”赫斯塔问。 “别的乘客在兵说道,“你们先在这儿坐一会儿吧,如果需要食品衣物,直接去里面的房间取就可以,还有什么别的需要也可以直接告诉我们。一会儿千叶女士会直接过来和你们汇合。” “千叶小姐现在在哪里?” “应该是在和我们将军谈事情。” 赫斯塔扫了一眼这个房间,“……这里太闷了,我想出去透透气。” “呃……” “我们肯定不乱跑,”黎各补充道,“要么你全程跟着我们也行。” …… 几人一同来到乘客们的休息室,在离得很远的时候,赫斯塔就听见了艾格尼丝撕心裂肺的咆哮,她愤怒地喊着什么,周围还有依稀的辩解声与哭声。 不一会儿,几个士兵推着一辆担架床快步跑了出来。黎各立刻拉着赫斯塔的轮椅闪到了路边。 担架床与她们擦肩而过的瞬间,赫斯塔看见了艾格尼丝的脸,她的嘴唇与脸颊比任何时候都要苍白疲惫,几乎已经没有了血色。 休息室里传来梅耶的哭声。 黎各与赫斯塔来到休息室的门前,两人都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门口观望。 屋里大部分男人都站着,布理颓丧地坐在所有人中间,在他对面,梅耶低头擦着眼泪,戈培林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 一个记录员坐在一旁,表情凝重地在纸上写写划划, 在休息室一角,几个医生正在收拾各自的工具箱,他们刚刚完成对所有乘客的初步检查——除了艾格尼丝,大部分人问题不大。 士兵看向黎各,“你们不进去?” “和他们不熟,”黎各答道,“就随便看看。” 房间里,梅耶哽咽开口,“……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艾格会变成这样,她之前都是好好的,下船前都是好好的,真的,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她一见布里先生就会变成这样。” “你们起过冲突吗,在船上?”记录员看向布理。 “有过一些摩擦,吵过一架,”布理朝梅耶的方向看了一眼,“当时梅耶也撞见了,就那一次。” “什么原因?” “就是我不小心走错了房间,她很生气。”布理用力地挠了挠头,“真没什么大矛盾啊。” “那她为什么坚持,她已经亲手把你杀了呢?”记录员问道,“而且还非常明确地记得,是用一把特定的刀扎了你的心脏——” “您应该去问她啊!”布理再次抓狂,“我现在活生生地站在这里,天知道她说她杀的是什么东西——可能她就和塔西娅一样,在船上待久了,待出幻觉了呢?” “……幻觉。”梅耶喃喃地重复这个词,突然睁大了眼睛,“船上确实有个地方会让人产生幻觉!昨天晚上艾格被邀请参加了夜宴,那个地方不知道怎么回事,会让人认不清脸也看不见路,我昨晚和塔西娅一起去了那里,就为了找艾格!” 记录员立刻颦眉,“什么样的夜宴,什么样的幻觉,你仔细说一下?” 梅耶的声音断断续续,她将昨夜与塔西娅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记录员聚精会神的听着,房间另一头的医生们已经收拾好东西,依次离开房间。 忽然,黎各在人群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她有些不确定地开口:“秦?” 一个胖男人应声抬头,“……黎各女士?” 赫斯塔有些意外,“你们认识?” “十四区的一个医生,前几年他来十二区支援过一段时间,就认识了。”黎各介绍道,“世界真小!” 几个医生礼貌地与赫斯塔几人打了个招呼,便一同离去了,秦留下叙旧。 “里面的人什么情况?”黎各问道,“严重吗?” “大部分情况都还好。”秦低声道,“几个女乘客可能受了些刺激,需要时间恢复。” “我们能看看吗?”黎各指了指秦怀里的记录板。 “当然,”秦很快将手中的板子递了过去,“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你,你怎么在这艘船上?” “说来话长……”黎各扫了一眼上面的记录,便将板子传给赫斯塔。赫斯塔立刻留意到,这张名单上,勒内和古斯塔夫的名字被单独圈了起来。 “这两个人的名字为什么圈起来了?”赫斯塔问。 “哦,这两个人好像都没上船。”秦答道,“我们这边需要对所有幸存者进行初步检查嘛,拿到的名单就是这样的。” 赫斯塔与黎各不约而同地看向彼此——勒内当然不在,这个人死在赫斯塔的手上,又被黎各抛了尸,安娜根本来不及采集他的信息。 而古斯塔夫的名字……则解释了她们先前在毕肖普餐厅听见的枪声。 秦看向赫斯塔,“这位女士的脚……” “我没事。”赫斯塔将记录板还给了眼前人,“耽误你了。” “可惜今天确实没什么时间,”秦重新望向黎各,“等过两天——” “你忙你的。”黎各笑着道。 两人在原地目送这人远去。不一会儿,一旁的休息室里又再次传来梅耶的哭声。 赫斯塔与黎各都沉默了片刻,而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两人来到露天甲板,此刻东方已是一片熹微,阵阵海风迎面,海水宁静无波,丝毫看不出昨夜的风浪。 “……还真是都让她算到了,”赫斯塔低声道,“她搞这一出是想干什么?” “天知道。”黎各推着赫斯塔朝前走,“你要去拆穿她吗?” “你呢?”赫斯塔问。 正此时,两人忽然看见,千叶和司雷两人正并排坐在船头的位置——她们的头发都湿漉漉的,身上裹着棕色的毯子,似乎在交谈。 黎各突然笑了一声,“……千叶一会儿应该就要来教我怎么串供了,你信不信?” 第三百零一章 还可以更好 远处的千叶觉察到身后的动静,回头看了一眼,赫斯塔立刻抬手挥了挥,千叶笑了笑,把自己的坐姿换成了半蹲,准备结束和司雷的谈话。 “就到这里吧,”千叶轻声道,“下次别再做这样的事情了。” 司雷也回过头看了一眼,远处的黎各和赫斯塔同时向她招手。 “……之前,黎各在船上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司雷突然开口。 “嗯?” “多普洛斯的脚心,”司雷低声道,“好像在你们水银针内部很有名。” “嗯哼,算是吧,怎么了?” “我现在回想升明号上发生的一切,每一桩,每一件,都好像浓缩在这个故事里了,”司雷低声道,“你们到底在多大程度上参与了这件事?” 千叶深吸了一口气,撑着膝盖起身,“这么说吧,司雷,所有你的这些……猜测,你都可以写进你的报告里——你看到的,你听到的,你经历的,你怀疑的……什么都行,我的诉求只有一个:让所有发生在船上的事情就落在船上,不要翻动前尘。” “你是指赫斯塔在谭伊时的——” “我不指任何具体的事,”千叶打断了司雷的话,“有些事情应该过去了。” 司雷也站起身,“我的报告里当然会如实陈述我在船上看到的一切:夜宴,虐杀,规则,始作俑者安娜……包括最后这些士兵枪杀普通乘客的恶行,每一件我都会如实记录。即便你没有给我这种宽宥,我也一样会这么做,你威胁不了我什么,千叶。” 千叶神情微妙地凝视着司雷。 “……但我可以答应你,所有发生在船上的事情,就只落在船上。” “这就好了!”千叶爽朗地笑起来,她拍拍司雷的手臂,“你会名声大噪的,警官!我先走了!” 千叶迈着大步朝赫斯塔她们走去,留司雷一人在冷风中站立。 千叶示意黎各与赫斯塔跟上自己,黎各推着轮椅很快转向,轮椅上的赫斯塔再次回头,望向船头的司雷。 司雷朝她挥手道别,赫斯塔也朝着司雷的方向抓了抓空气,而后很快消失在舰身之中。 …… 千叶带着两人来到一处舰下的会议厅。 她把黎各和赫斯塔安置在角落,然后给自己接了杯咖啡。 “你们俩干嘛不在上面的茶水间等?”千叶问。 “简觉得上面闷,”黎各回答,“我俩就出来转转。” “也好,我一会儿有话要和你们说,”千叶看了两人一眼,“你们先在这儿坐着,等我一会儿忙完了就来找你们。” 黎各意味深长地看了赫斯塔一眼,目光颇为得意——看看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会议厅的入口开始进人——那是三个上了年纪、身着海军军装的老男人,千叶放下杯子,转身朝那边走去。 赫斯塔静静观察了一会儿来客,朝黎各那边靠了靠,“……你认得他们的肩章吗,怎么我好像都没见过?” “应该都是十四区的形制,”黎各低声道,“他们去年彻底更换了所有军用装饰的设计,我也不太清楚这几个是什么……得查一下,不过我猜这几个人是三艘巡洋舰的舰长,看着像。” “……我也觉得。” 远处,几人先后摘了白手套与千叶握手,那神情仿佛是在与多年不见的老友叙旧,神情中既有熟稔,又带着一些谨慎。 “千叶小姐好像和他们很熟。”赫斯塔低声道。 “不奇怪,千叶总是天南地北到处跑,到处都是她认识的人。” 赫斯塔微微颦眉,“我也天南地北到处跑,但我到现在好像也没认识多少别的朋友……” “你们性格不一样。” 赫斯塔的眉头皱得更深,“哪里不一样呢?” “嗯……”黎各想了想,“以前每次出去执行任务的时候,你是不是执行完任务就走人了,从来也不参加酒会、庆功宴之类的。” “那些事情很无聊。” “喏,就在这里了,很多人情网都是这种时候拉起来的,你不喝酒,就没机会听了。”黎各靠在椅背上,半闭了眼睛,“不过这有什么了,反正你志不在此。” “……但我也想知道她们在谈什么。” 赫斯塔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四人的谈话桌,在进入正式对谈以后,几人的表情显然都严肃了很多,千叶的手指几次轻敲文件,神情虽不严厉,却让另外三人同时陷入了焦灼。 黎各往赫斯塔这边看过来,“你好奇的话,一会儿问问她不就行了?” “不是……” 赫斯塔摇了摇头,这是赫斯塔第一次真正旁观谈判桌上的千叶,和她在战场上、在和生活中的样子都截然不同。赫斯塔不知应该如何向黎各解释这种感觉——过去半个月间,她苦心孤诣想要在人前获得的那种影响力,忽然在此刻的千叶的身上找到了。 “那是什么?”黎各追问道。 “……我可能是,突然感受到了,”赫斯塔望向千叶,“……差距?” “你和千叶比什么,她年纪比你大,经验肯定更丰富——” “可是当年她把我带回基地的时候,千叶小姐是二十岁,我今年也二十了。”赫斯塔低声道,“当年千叶小姐在干什么,我现在又在干什么呢。” “简……” “我没事,”赫斯塔依然锁着眉头,“我就是奇怪,我以前怎么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简。”黎各郑重地打断了赫斯塔的话,“是安娜给你灌输了什么怪念头吗?你以前从来不会焦虑这种事情。” “安娜……” 赫斯塔骤然想起她与安娜最后分别时,安娜拿手杖敲自己脑袋的情景,那份混杂着厌恶和不甘的心情再次浮了上来。 “你可能是太累了,”黎各再次靠在椅子上,她的身体慢慢往下滑,两只手交叉扣在肚皮上,“来,跟着我,深呼吸—— “别想那些事了,”黎各轻声道,“你知道吗,你现在就很好,特别好。” 「还可以更好。」 赫斯塔如此想着,闭上了眼睛,按照黎各给的节奏开始吐息。 (本章完) 第三百零二章 评估 大约半个小时过去,千叶结束了自己的谈话。 她带着黎各与赫斯塔离开会议厅,来到船尾一处开阔的空地。 “现在可以说了吧,”黎各两手抱怀,“等调查人员过来的时候我们该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千叶看了过去,“简现在还在病中,算限制行为人,可以申请特情保护,不参加问询。” “那我——” “你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千叶答道,“不要撒谎就行。” “哈?” “要是你撒了谎,被发现和司雷的报告对不上,你们之后还得对峙,麻烦。” 赫斯塔不解:“……真的什么都可以说吗?” “比如现在休息室里的那堆男乘客都已经死在船上了?”黎各补充道。 “可以说,”千叶回答,“你要是想休假的话,可以着重讲讲这件事。” “……什么意思。” “你说了,002号办公室就会取消你后续的所有作战行动,重新评估你的精神情况……一套流程下来,两个月的闲暇应该有吧?” “那勒内的事呢?”黎各问。 “谁是勒内?” “我在船上曾经杀过一个人,”赫斯塔回答,“这件事我和司雷警官讲过,当时——” “那个人就没有登过船,”千叶看着她,“怎么,你也出现自己杀过人的幻觉了?” 赫斯塔与黎各同时一愣。 “你这么一说我就有印象了,”千叶接着道,“当初登船的时候,有个叫勒内的男人临时反悔,在起航前的最后一刻偷偷溜下了船,和其他落水的荆棘僧侣一起在阿弗尔港口等候救援。不过,这些人也没有彻底取消行程就是了,他们后来搭乘了另一艘船去十四区,估计会比我们晚到一周左右的样子,你要是想见见他,可以在港口等一等。” “……那就不必了。”赫斯塔低声道,“也许是我记错了。” “那你约我们是有什么事啊?”黎各问。 “先说你的事,”千叶看着她,“过段时间,等你在十四区下船以后,就不用回十二区了,直接去第一区吧。” “为什么?” “第一区那边有个长期任务需要人手,大概九个月吧,你的调令已经下来了,等船一靠岸就会发到你手上。” “……凭什么?”黎各显然十分不满,“我在十二区待得好好的——” 千叶一笑:“是摸鱼摸得太多了吧。” “谁造我的谣!?”黎各沉声道,“我要向4号办公室申诉,有人针对我!” “你在第一区那边的对接人是图兰,她现在应该已经收到对接邮件了。”千叶看着黎各,“你再考虑考虑?” 黎各发出一声漫长的低吟,“图兰啊……” “然后是你。”千叶看向赫斯塔,“我刚刚收到了2号办公室对你去向的讨论结果,首先,你现在的情况是肯定不适合立即回到战斗序列的,我的意见也一样,全面暂停你的战斗任务,给你足够的时间来恢复。” “……我觉得我现在已经没事了。” “‘你觉得’没有用,你有没有事,还是得2号办公室评估以后才有结论。” 赫斯塔沉思片刻,“好,评估周期是多久?” “一年。” “这么长?” “现在谈时长没有意义,这就是一个拍脑袋决定的数字,随时会变化,”千叶轻声道,“如果你表现好,时间会酌情缩短,如果你表现不佳,这个时限可能会无限延长……都取决于你。” “但我现在不想去什么学校待了,我也不需要那么多时间来恢复,”赫斯塔望着千叶,“我只想尽快回到我的位置——”“不,不不,这是必须的,简。” “我已经浪费了半年,我不想再——”千叶把手放在了赫斯塔的脑袋上,“不是浪费。” “可——” “先听我说,”千叶轻声道,“这类评估里,最重要的时间是前三个月,在这三个月的时间里,你必须表现得非常友善,友善到足以让观察员判定你拥有融入宜居地生活的能力。除非遇到危及你人身安全的情况,你不能主动做出任何暴力行动,尤其不能进入子弹时间——任何情况下都不可以。” “……如果我不小心进入了呢?” “那会很麻烦,”千叶望着她,“你在宜居地的前三个月会一直处在严密的监视之下,不可能有任何侥幸逃脱的机会。一旦判定你对平民具有威胁,你的休养地点就会从宜居地社会转到十四区基地的内部医院,你知道的,那种地方和监狱差不多,你不会想待的。” “三个月……”赫斯塔低声喃喃,“然后呢?” “通过了前三个月的考察,2号办公室就会解除对你的监视,只要你之后别卷入什么重大社会新闻,这些监视基本就不会再恢复了,”千叶笑着开口,“然后,就是等。” “……等什么?” “等2号办公室通知你通过了评估,”千叶轻声道,“一般这个时候会有两种选择,一是回归组织,后续会给你安排一些战斗复健,直到你的状态完全恢复;二是退休转职,这条路也不容易,后续还是会有很多培训要参加——” “我选一。” “顺便一提,”千叶微微抬起下巴,“艾娃就一直后悔她选二选晚了。” 赫斯塔望着千叶,一时没能理解这其中缘由。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黎各靠在赫斯塔的轮椅上,“说不定到时候直接出现一个你从来没想过的三选项,你又怎么知道?” 赫斯塔沉默许久,“……关于评估,有没有更详细的标准?” “有一个很粗略的纲领文件,不过我现在手上没有,得下了船才能找给你。” “那就是宜居地里的‘航行建议’了,对吗?” 千叶不置可否,她望着赫斯塔,“好好休息吧,你们都累了。” …… 千叶来到舰上的走廊,目送黎各与赫斯塔远去。 远处的天已经完全亮了,一点残存的夜还在消退,四下无人的时候,千叶再次点燃了烟,取出了那台随身携带的摄像机。 (本章完) 第三百零三章 新的离别 她很快换下了摄像机里的老电池,手中的旧机器再次开始运行。 千叶熟练地打开对应的菜单栏,相机中唯一的一段视频仍好好地保存着。她戴上耳机,按下播放,看着画面中的少年自我,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略带尴尬的笑意。 千叶靠着围栏,目不转睛地望着屏幕。她总以为自己对当年的许多事都记得非常清楚,然而当那些鲜活的细节再一次呈现在她面前,她才发现自己对其中许多画面都感到陌生……似乎只有在直面被记录下的过去时,人才能突然觉察到自身潜移默化的改变。 临近结尾,小千叶望着镜头外的自己,呢喃着询问「你会不会来」,千叶的拇指轻轻敲击屏幕,嘴角微沉。 小千叶抱着摄像机跳下高脚凳,她将镜头放去了另一张桌上,调整了一会儿角度,然后快步来到一台老式唱片机前面,小千叶放下唱针,黑色的胶片开始旋转。紧接着,那阵温柔的鼓点和熟悉的钢琴前奏再次进入千叶的脑海。 「你将找到我」 「在一片梦幻般的海洋中」 「我听见她的声音」 「她笑了起来……」 千叶闭着眼睛轻叹一声,而后拔下了耳机。 摄像机开始以全损音质开始公放。 「我会相信你的话」 「就像好朋友会做的那样——」 她抓住摄像机的吊线,将它在指尖旋转了几圈,就在即将脱手之际,一个年轻的女声突然从她身后传来。 “您好!” 千叶回过头,见一个士兵站在离她不远的位置。 “舰上有专门处理电子垃圾的垃圾桶,”士兵大声开口,“请爱惜海洋环境,不要制造海洋垃圾!” 千叶呼了一口气,手中的摄像机转了最后一个圈,被她牢牢抓在了掌心。 “……你说得对,”千叶笑了笑,“我欠考虑了。” “谢谢配合,”士兵也笑了起来,“如果您需要,我可以帮您处理这个您不想要了的——” “不用。”千叶收起摄像机,步履轻快地离开了这处甲板,士兵站在原地回望,走远的千叶甚至哼起了歌。 士兵有些不解——这人……是在干什么呢? …… 十二天后,巡洋舰驶入十四区的北部港口。 赫斯塔已经不再需要轮椅,她架着一对拐杖,慢慢跟随人群下船。 黎各已经在一小时前先一步离开,这分别突如其来,甚至连道别的时间也没有留下。两人只是简短地说了一声保重,赫斯塔就在甲板上目送她离开。 此刻,千叶背着赫斯塔的手风琴,提着她的行李箱,在楼梯的尽头等着她。 “怎么了,看你有点低落的样子?” “……我就是以为,今晚还能和黎各再待上一夜。” “也没办法了,”千叶头也不回地说,“十四区现在情况有点复杂,她早点离开手续上会更方便。” “复杂?” “十四区政府接下来可能要彻底接管这片区域的AHgAs组织,所有隶属这一区域的水银针,之后会和其它区域的水银针脱离,不再接受总部的抽调、任免、监督……总之,接下来,她们会完全成为政府军下设军事机构的一部分。” 赫斯塔有些懵懂地咀嚼着,她隐隐感觉这是一个极其不寻常的信号,然而它究竟意味着什么,她又无法迅速厘清。 “不过你不用担心,你接下来的身份也不是水银针,你是一个曾经在水银针工作站参与平民救援的医疗兵——就是一个普通人,”千叶语速飞快,“去年你因伤退役,依据退役军人权益,你将重返宜居地,继续学业。” “我的名字是?” “就是你自己的名字,”千叶回过头,“还是你更想用一个假名?” 赫斯塔立刻摇了摇头,“……我自己的名字就很好。” 两人一同进入港口附近的水银针公寓,千叶已经办好了入住手续,在签字之后,赫斯塔很快跟着她乘电梯上楼。 电梯里,千叶递来一张名片,“记住这个人的信息。” 赫斯塔接过一看,上面写着「俞雪琨」几个字,底下是这个人的号码、邮箱和办公室地址。 “这个人是橘镇工作站的文员,也是我的朋友。等你到了雾松原就联系她,她会协助你完成接下来的跨区手续,往后你在日常生活里遇到了任何问题也都可以联系她,她知道你的身份。”千叶略一停顿,“任何问题都可以,她会完全站在你的立场帮助你。” 赫斯塔抬起头,“千叶小姐接下来要去哪里?” “我会消失一段时间。”千叶回答,“如果你有什么必须要联系上我的事,也一样先转达给她,我不一定什么时候能给你回复。” “也和十四区的人事变动有关吗?” “啊哈,”电梯门打开,千叶先一步迈出脚,“眼下就没有一件事是和它没关系的……” …… 傍晚,千叶离开公寓,她亲自带着赫斯塔的手风琴和所有重要行李先一步前往雾松原,之后赫斯塔只需要找那位叫俞雪琨的文员就能取回所有的东西……这让她的行李箱又精简了不少。 这一晚,赫斯塔带着一点现金出门闲逛,这个港口小镇的夜晚有着她意料之外的烟火气。街道上摆满了方桌,许多人围坐着喝酒,更多的人在广场上高兴地跳着舞。赫斯塔经过她们,直到海边。 她把两把拐杖堆在身旁,一个人坐在水边的石墩上。这里是这个小镇的另一头,码头破旧,只有一些个头不大的小船在微动的波浪里上下起伏。海风吹过,赫斯塔感到无比惬意。 “姑娘!你坐船吗?”一个声音从赫斯塔斜后方传来,赫斯塔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是回过头望着那人。 “今天最后一趟了,去维堡!” 赫斯塔仍然不解,来人终于意识到眼前是个外地人,但她并不放弃,而是继续同赫斯塔比划。 “维堡!听过吗?以前也叫维柳钦斯基荒原,这两年划到宜居地里了,好风景!好便宜!” 这一次,赫斯塔目光微亮,“……维柳钦斯基?你说维柳钦斯基?” (本章完) 第三百零四章 同行 “维柳钦斯基!维柳钦斯基!”来人兴奋地点头,“船!大船!来坐吗?” 尽管两人都不怎么能理解对方的语言,但靠着仅有的关键词和比划,她们还是立刻领会了彼此。 赫斯塔架着拐杖,跟着这人来到不远处的一处码头。夜晚的轮渡船上坐着稀稀拉拉的乘客,赫斯塔交了钱,换来一张薄薄的船票,她才往里走几步,忽然在临近船舷的位置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司雷警官?” 司雷应声回头。 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住了。 “要开船了!”船头的老板高声喊,“大家都找好位置坐下啊!” …… “所以就你一个人?”司雷回头张望,再三确认,“你现在这个样子,千叶就敢放着你到处跑……你这不是拿自己的安全开玩笑?” “没关系的,”赫斯塔靠在椅背上,“千叶小姐说,头三个月我都处在严密的监视之下,如果真的遇到什么危险,总会有人来救我的,这要是条黑船,那它就倒大霉了。” 司雷再度环顾四周,目光怀疑:赫斯塔是最后一个上船的乘客,在她之后根本没有人跟着,而且此刻这条轮渡上的乘客加起来也不超过十个——难道全都是提前上来等着她的监视者? 两人身边水景开始后移,船开了。 “司雷警官去维堡干什么?” “就是去看看,毕竟《森林》那本书里提这个地方提得比较多。”司雷答道,她看向赫斯塔,“你去那边是为什么呢,也是因为安娜?” “不是,我从小就听说那边有一块纪念碑,既然离得近,顺路就去一趟。” “纪念戍卫战争的那座?” “嗯。” 轮渡在水面上行驶了一个多小时,最终停靠在一处更加破旧的小码头。 码头上几乎没有什么照明,远远的,赫斯塔就看见岸上有人提着光线微弱的灯等候,船还没有靠岸,那些人就开始用陌生的语言大声呼喊亲人的名字,她们的声音一响,船上的乘客便发出一声洪亮悠长的“哎——!”,并用力招手回应。 司雷看了一眼两手空空的赫斯塔,用指节轻轻敲了敲她的拐杖,“这就是你带的所有行李?” “临时上的船嘛,我的东西都在公寓里。” 司雷叹了一声,“算了,你今晚先跟我走吧。” …… 六月的维堡道旁还有积雪,雪很脏,混着木屑和煤渣,小路泥泞。 这个时间,路上已经几乎没有人迹,但偶尔出现的行人穿什么的都有,一个裹着厚厚棉衣的人前脚经过,紧接着就有一个穿着短袖短裤的青年迎面走来。 司雷站在一家杂货店前面,接着微弱的灯火再次查看纸质地图,她前后观察了一会儿,“……旅社应该就在这里啊。” 赫斯塔上前,敲了敲杂货铺的门。 不一会儿,一个老太太取下了门板,从后面探出半张脸,“谁啊?” 赫斯塔说不来话,连忙把司雷招过来,老太太口音很重,连司雷也不能完全听懂,但两人谈了许久,老太太终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招手让她俩进来。 “她说这边以前是开过一个旅馆,但因为没什么人来,所以早就关门了,”穿过庭院的时候,司雷低声解释,“现在这边是个小店加仓库,除了卖点日用品,主要是用来收发信件和快递的,从这儿继续往北,有大大小小十来个村庄……” 赫斯塔点了点头,她站在院子的中心,慢慢看向四周,这个前店后院的结构勾起了她许多回忆。 “简?” “……来了。” 老人带着两人来到仓库旁的一处隔间,司雷放下自己的行李,很快就跟着老人一同出去了,等再回来的时候,她提着一个热水瓶。 “你打算在这边待多久?”司雷问。 “看完纪念碑就回去。” “那我明天跟你一起走吧,明天上午六点半,有一辆车往维利耶那边开,好像纪念碑就在这个镇子边上。” “你要在这边待多久呢?” “看情况吧,”司雷回答,“等我把这边的村镇都跑一遍……可能,半个多月。” “你是来查安娜老底的吗?”赫斯塔有些惊奇,“你真觉得能查到?” “……碰碰运气吧,谁知道呢。” 司雷完成洗漱,把剩下半瓶水放在了赫斯塔的床边,“剩下的你用吧。” “多谢。” …… 次日一早,天还是灰蒙蒙的,两人离开杂货铺。司雷留了一张纸币在房间仅有的一张桌子上,用热水瓶压着。 她们原本担心那个汽车站会像昨晚的旅社一样难找,但事情恰恰相反,两人刚到附近,就看见一群提着大包小包的人聚在一起,一辆大概能装20人的大车孤零零地停在路边,车门紧闭,所有人在车下等着。 两人也赶紧上前,观察半天也没找到队伍的头尾——没有人在排队。 突然,有人拍了一下司雷的肩膀,司雷回头,发现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赫斯塔也朝这边看了过来,她先是一怔,而后便盯住了女孩儿的眼睛。此刻是阴天,女孩儿的眼眸呈现出一种奇妙的浅茶色,但只要太阳升起来,或是这里的光线再亮一点……这双眼睛就会变成熟悉的金色。 “你好?”司雷试探开口。 “晚上要下雪!”小姑娘的声音还很尖,“你们这样穿,要冻死的!” “下雪?”司雷一怔,“我昨天查过这边的天气,未来几天的气温……” 小姑娘当即大笑起来,“你还信那个!傻子才信那个!那个在山里根本不准的!” 赫斯塔望着眼前两人,虽然不懂她们俩在说什么,但见小姑娘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棉袄,又扯起司雷的风衣,大致猜到了意思,她想问问附近有没有卖衣服的地方,但脑海里一时串不起完整的句子,只能抓起小姑娘棉袄的下摆,“可以……买?” “我的衣服可不卖!”小姑娘扯回自己的棉衣,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间民居,“那边有租的,你们过去交个押金就能挑一件,会挑吗你们?” 司雷朝远处望了一眼,刚想和小姑娘摸摸这边的底价,就见她已经放下了自己的箱子,回头交代几个同伴帮她看着。 “走吧,”小姑娘拉起司雷,“你们两个外乡人不行的,不会讲价就得挨宰,我带你们过去。” 第三百零四章 我的名字叫帕卡 在租完大衣之后,小姑娘带着两人挤上了车,她的同伴占住了汽车最后一排的五连座,在车尾朝她挥手。 赫斯塔望着这些年轻的女孩子一时出神——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她们每一个人的眼睛都是金色或浅茶色,女孩们脸上带着雀斑,头发是黑色或栗色。 “你们俩不晕车吧,晕吗?”小姑娘看向两人,“不晕就可以我们一起坐后排,就是有点颠。” 司雷和赫斯塔都摇了摇头。 于是五人的座位很快坐下了七个人。 赫斯塔怀着一种微妙的心情坐在孩子们中间,大部分人上车以后就很快睡着了,只有后排的这几个年轻人一直在聊天。司雷时不时搭话,她就在旁边听着,但孩子们的话说得飞快,赫斯塔完全听不懂,只能靠司雷时不时的翻译帮助理解。 中午,车上的人下了一半,司雷和赫斯塔跟着她们一起下车吃东西。休息时间有半个小时,七人在离车不远的地方散步。 “所以你们是从第三区来的……第三区那么远,你们为什么要跑到这边来?” “旅游,”司雷回答,“你们呢?是从哪儿回来的?” “橘镇!”几个孩子异口同声地回答。 听到“橘镇”这个词,赫斯塔再次侧目,她捅捅司雷,“你和她们说,我也要去那边。” 司雷很快转述。 几个女孩发出惊叹,“你也是去那边上学的吗?” “算是吧,”赫斯塔点头,“你们为什么要去橘镇?” “因为叶列娜的姐姐克谢尼娅考上了北十四区工业大学,我们就一起送她过去!” “谁是叶列娜?”司雷问。 “就是我呀!”先前带司雷她们去租衣服的女孩大笑起来,“橘镇可太大了,我们碰到好多好贵的饭店——” “而且那边的书店也好大——” 几个孩子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在司雷的帮助下,赫斯塔与她们聊得有来有回。众人坐在一个废弃的自行车棚下吃面包,司雷很在意为什么她们周围没有大人同行,然而问询过后才知道,原来在这片地区,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带着一群孩子到处跑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叶列娜打了个呵欠,“还有好久才发车,我们现在有七个人,来玩‘疯帕卡’吧!” “什么是‘疯帕卡’?”司雷问。 “我们先带你玩一局,你学习下!” 叶列娜很快捡回七块扁平的石片,并用一个尖锐的小石子在其中一块上刻上了标记。 “这里有七块石头,其中一块被我划了叉,谁拿到谁就是疯帕卡的小女儿。” 紧接着,叶列娜蒙起了自己的眼睛,“这次我来当长老!你们先选择自己的石块,检查石块背面有没有标记……小心不要让其它人看见。” 司雷和赫斯塔半懂不懂地照做了。 赫斯塔不明所以,见别的人都在看小心地查看石头背面,便把自己的石头也展示给司雷——石头背面赫然划着一个叉。 “……现在要干什么?”赫斯塔问。 司雷连忙制止,飞快地将刚才叶列娜的话重复了一遍,赫斯塔恍然大悟,点了点头,把石头藏好。 “都好了吗?”叶列娜问,“所有人藏好自己的石头,不要被我看见!” 众人各自把石头压在了自己屁股 “好!”叶列娜睁开眼睛,“我现在虽然不知道谁是疯帕卡的小女儿,但我认得她的石头,所以一旦我发现了石头,我就会立刻把她揪出来杀掉!” 司雷缩起下巴——这个剧情走向她不是很喜欢。 “现在,所有人再闭上眼睛,”叶列娜接着道,“大家把手摊开,掌心朝上,伸出来,抽到小女儿的人睁开眼睛,在这些人里选一个当你妈妈,决定好了就去碰一下她的手。” 叶列娜一边说,司雷一边翻译,不出所料,她话才说完,就感觉自己被赫斯塔捏了捏指尖。 “好了,被碰到的人也睁开眼睛,你现在就是疯帕卡。” 司雷睁开眼,两人四目相对,赫斯塔仍是一脸困惑,那目光像是在确认——「是这样做吗?」 “好,所有人放下手,睁开眼睛!”叶列娜双手击掌,“接下来,我,长老,每天白天都会宣布今晚要去检查谁的石头,如果到时候石头上没有标记,那就一切平安,如果查到了小女儿,小女儿就会死; “疯帕卡每天晚上可以在长老之前先行动,提前拿走两个人的石头,这样当长老过去检查的时候,对方就只能两手空空;长老如果连续三次扑空,就可以在白天指定一人进行审判,如果这人就是小女儿,那么疯帕卡和小女儿同时出局;如果这人不是,那么长老出局,剩下的玩家选出新的长老,游戏继续。 “当场上只剩下三个人的时候,游戏结束,最后的长老获得胜利。” 听着听着,赫斯塔举起了手。 “什么问题?”叶列娜问。 赫斯塔看向司雷,“听起来小女儿和疯帕卡这两个角色完全没有胜算啊,整个过程都只是能被动防御?” 司雷转达了疑问,叶列娜笑起来,“有哦!我还没有说完,当长老选中小女儿的时候,疯帕卡也可以提出和长老决斗,长老可以挑出两个帮手,如果疯帕卡不能在既定时间内把三个人打趴下,游戏就直接结束,疯帕卡要接受惩罚!” “也就是疯帕卡必须限时一打三,成功了才算赢?” “对!”叶列娜点头,“就是这样。” 赫斯塔终于明白过来——原来这游戏的观赏性在这里。 叶列娜大声道,“那我们先开始玩第一局吧,有什么问题到时候再——” “自曝,”赫斯塔不等对方说完,就直接举起自己的石头,向所有人展示自己石头背面的划痕,“派出我方司雷!” 司雷瞪大眼睛,“你干什么……” “所有人往后退五步,咱们重新围坐成一个大圈!”叶列娜点了另外两个个大孩子,“来吧!一会儿剩下的人会唱歌,你得在歌唱完之前把我们都打倒才行!” “快快快,”赫斯塔催促地推了推司雷的肩膀,“加油!司雷警官!” 司雷尴尬起身,“等等,我们还是不要玩这种游戏了——” “先说好,”叶列娜撸起袖子,“一会儿谁跑到圈子外面去了,谁就算输了!” 余下两个坐着围观的孩子有节奏地拍起了手掌,在数完“三、二、一”之后,她们大声唱了起来: “我的名字叫帕卡——” 一瞬间,司雷愣住了:先前听到“疯帕卡”的时候,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名字实际上是“帕卡”。 叶列娜的拳头挥舞了过来,司雷轻松地躲过了。 一旁的孩子们接着唱: “当我的外婆怀着我的妈妈,” “我就已经来到了这个世界,” “我的名字叫帕卡。” 司雷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她抓住了叶列娜的胳膊,“叶列娜,等一下,我想问问你们唱的这个歌——” 忽然,另一个孩子从司雷身后扑了过来,她紧紧勒住了司雷的肩膀,司雷顺势翻身,把她摔在了地上。 “你没事吧!”司雷一惊,想去看那孩子的情况,小女孩已经自己爬了起来,她连身上的土都来不及拍,就立刻抱住了司雷的手臂,“叶列娜!打她鼻子!” 司雷艰难躲闪,姿势滑稽,身后赫斯塔的笑声就没停过。 孩子们的歌声仍在继续,只是节奏加快了: “我的名字叫帕卡,” “我的外婆跌死在桥前的河道,” “我的妈妈溺死在后院的水井,” “我的女儿就要出生,” “我的女儿就要出生……” 眼前这几个女孩儿显然都有点摔跤的底子,人不大,力气却很大得惊人。司雷的心始终在旁边两个女孩的歌声上,好几次差点就落了下风。 不远处的赫斯塔对一切一无所知,她笑哈哈地看着热闹:“司雷警官!别轻敌啊!”司雷则根本来不及解释。 孩子们的歌声变得更快,她们用力地拍着手,仿佛在唱一首战歌: “疯帕卡挥动柴刀!” “疯帕卡拿起剪子!” “疯帕卡逃到河边!” “疯帕卡死在岸上——” “就是现在!”叶列娜终于找机会将司雷扑倒,“我按住疯女人了!” (本章完) 第三百零五章 愿望与预言 下午的山间,行驶的汽车上,赫斯塔不时往旁边瞥一眼。 在她身旁,司雷额头上多了一块淤青,她两手抱怀,脸色铁青。 此时车厢内的乘客已经少了一半,先前与她们一同搭乘的女孩子们也已经结伴下车,她们给司雷两人留了一大包吃的,既是礼物,也是道歉。 “对不起,”赫斯塔再次开口,“我真的不应该那样起哄,我错了。” “有什么必要,我就问你,到底有什么必要?” “……我没想到她们真的能伤到你。” “那是我错了!?” “是我,是我错了,”赫斯塔低声道,“完全是我的错,警官。” “你为什么非要上来就亮身份?看别人打架很好玩吗?” “我感觉那样赢面大。”赫斯塔回答。 “赢面……一个游戏非得搞暴力对决才有赢面?非得去——” “其它玩法都只在理论上有实现可能,执行起来非常困难,”赫斯塔思索着,“比如我作为小女儿去竞选长老——但那也不是赢,那只是实现了自保,我并不能淘汰任何一个敌对方势力的玩家,否则我自己就要出局。游戏到这一步只能无限继续下去,到时候,肯定要么另开新局,要么就会出现我们当时还不知道的隐藏规则。” 司雷刚要说些什么,赫斯塔又接着说了下去,“帕卡也是一样,甚至帕卡的情况会更糟糕。每次夜晚环节帕卡去藏石头的时候,站在她附近的人肯定能听到动静,那么第二天选新长老的时候,帕卡就会被首先排除在候选人外面。 “唯一能够减少压力的办法,可能就是先玩着,淘汰掉两个以上的敌对玩家,这样当最后决斗来临的时候,‘长老’就没法找齐帮手了——不过那样对策略性的要求更高,不如直接对决简单明了。” 司雷发出两声冷笑:“……你倒是反应快!” “也没有啦,”赫斯塔摆摆手,“这不就和船上选裁定者一样吗,有些人就算当上了裁定者也一样守不住自己的位置……不是人有什么问题,是规则有意如此。” 司雷不再开口,她望着前方,一语不发。 …… 午夜,汽车停在了终点站。司雷和赫斯塔裹着租来的大衣下车——她们俩是这辆车上最后的两个乘客。 就像女孩子们早晨说过的那样,山里果然开始下雪,室外的气温低到超乎预料,两人在风中艰难前行,当她们终于抵达目标小屋的时候,两人都被冻得不轻。如果没有这两件租来的大衣,怕是连车都下不了。 两人推开门,外面的寒风吹进里屋,让里面所有人都打了个哆嗦。 “快关门,快关门!” 几人上前帮忙,带赫斯塔与司雷到屋子的一角坐下。 这是一间林中小屋,面积大约只有30平,屋子中间架着火堆,火堆上吊着一口大锅,四面坐满了背包客,这是这边唯一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25罗比就能待一晚上,还管晚饭夜宵。 赫斯塔与司雷同周边的人打过招呼。两人问了一圈,才发现大部分人来这儿似乎都是为了滑雪和登山,只有她们俩是为纪念碑来的,当得知她们目的地的时候,许多人都发出了惊讶的啧啧声。 屋里很热闹,大部分人都打着精神等一碗睡前的汤羹。有些人在看书,有些在发呆,有些人围坐在一起,不时发出惊叹和笑闹,赫斯塔好奇地拉了拉司雷,“……那些人在干什么?” “她们在算命,”坐在赫斯塔身旁的老人低声回答,“好像还挺准的。” 赫斯塔有些意外地看向老人——在这一片青壮年的旅客中,这仅有的一位白发游客显得格外特别。 “您听得懂我说话?”赫斯塔问。 “听得懂啊。”老人回答,“我是教第三区文学鉴赏课的。” 赫斯塔笑起来,“原来您是老师啊……也是来登山的吗?” “今年不登了,就去湖边徒个步,”老人叹了口气,“以往这个时候都开春了,今年天气是真不行……” 一旁司雷已经重新整理了自己的各种行李,她起身指了指眼前冒着香味的炖锅,“这边的汤是哪位朋友熬的,我们也能分一碗吗?” “可以啊,”坐在不远处的男人笑起来,“你要不怕就吃!” “……为什么要怕?” “这是寡妇汤,吃了就得当寡妇,哈哈哈哈哈哈!” 男人大笑起来,显然是对自己的俏皮话非常满意。 “别听他瞎说!”男人身边的女人打了他一下,转头对司雷笑道,“当然可以,别客气,这就是算在住宿费里的夜宵,你们俩一人一碗,够的。” “……谢谢。”司雷没有理会男人的话,她拿出上午那几个女孩儿送的包裹,里面装着许多红肠,“我这儿也有些吃的,您看看要不要加进去。” 坐在她对面的女人帮忙把食材切成片,放进了锅里,不一会儿,就开始装碗。 “都来喝汤了!”女人将碗放在一旁的平地上,坐在她旁边的人开始把碗一个个往外传。每当汤羹送到年轻女孩儿们手里,男人便要凑过去拿“寡妇汤”的名字调笑两句。 “老师!”一个女孩端着汤走到赫斯塔身旁,赫斯塔恍然间还以为她在和自己说话,直到她坐下来,赫斯塔才意识到她在喊身旁的老人家。 “这汤真的叫寡妇汤?” “是有人会这么叫,”老人轻声回答,“以前有些家庭不愿把吃食分给女儿,但又怕孩子偷吃,就会给食物起一些奇怪的名字,搞出些没道理的说法——” 一旁的男人发出嘘声,“有些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现在小孩难管就是对传下来的东西没有敬畏。” 女孩冷笑:“那你一个男的怎么喝寡妇汤?” 男人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得意道,“男的喝了没事啊,哪个男的怕寡妇——哎,有些个身子虚的还真怕——” “够了。”司雷冷眼瞧着他,“这里这么多年轻人,你嘴里讲的什么东西?” 原本热闹的小屋忽然沉默下来。 赫斯塔左右张望,不由得有点儿着急——眼看这两边的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都要打起来了,她还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原先帮大家盛汤的女人有些尴尬,她连忙起身把男人往旁边赶,“差不多得了你,别在这儿帮我的倒忙了!” 男人不敢瞪司雷,但剜了几个女学生一眼,而后才忿忿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女人赔出一个笑脸:“他就是嘴贱,你们别计较。” 几个年轻人并不说话。 老人看了自己的学生们一眼,笑道,“你们都问完了吗,算的结果怎么样?” “特别好!”其中一人道,“大师说我下半年很适合去外地走动,而且容易在外遇贵人!” “那你不用担心你下半年的实习了。” “哈哈哈哈哈那还是要担心一下的,”年轻人笑得眉飞色舞,“就是算得高兴。” 几个学生轮番说了自己的结果,正此时,一个坐在边缘地的女人也起身过来领汤,司雷不由得朝那边多看了几眼——那正是女孩们口中的“大师”,她看起来四十多岁,但气质非常普通,没有一点“仙气”。 大师觉察到司雷的目光,看了过来,“……您也有什么想算的事情吗?” 司雷摇头,“谢谢,我不信这个。” “那您身边的这位小友呢?” 赫斯塔敏锐地感觉到话题正转向自己,期待地看向司雷——这一晚她早就闷坏了,眼下突然冒出个人好像是想找自己聊天,她求之不得。 司雷有些无奈地解释了一遍,赫斯塔立即答应下来,“可以啊,要怎么算?” 大师听不懂赫斯塔的话,也以目光询问司雷,不过还不等司雷开口,一旁的女生就用第三区的语言主动向赫斯塔解释:“需要你的生日,精确到小时的那种,然后你问你想问的问题,大师就会给你一个非常明确的答案。” “那有点困难,”赫斯塔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具体的出生日期。” “怎么会不知道呢?”女生非常奇怪,“你爸妈没告诉过你吗?” 司雷看向大师,“她算不了,她不知道自己的生日。” “不需要生日,”大师回答,“如果这位小友算,她只需要写个字给我,不会写的话,画个符号也行。” 赫斯塔听完司雷的转述后想了片刻,然后捡起一旁拨炭用的铁钳,在炉灰里写下一个“一”。 “我现在,有一些特别想实现的愿望,”赫斯塔看着大师,“但我不知道去哪里更容易实现它们,您有什么建议吗。” 大师望着炉灰,听着司雷的转述,脸上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您现在的工作,是属于非常危险的那一类吧?”大师轻声道。 “对,”赫斯塔看了看身旁的拐杖,“是从我的手脚上看出来的吗?” 司雷怔了一下,感觉赫斯塔的这句话有些过于直白,便换了个问法,“……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一,是生之终,死之始,故而,一即在死生之间,有命悬一线之态。” “什么意思?”赫斯塔看向司雷。 司雷捡起一块生炭,在地上写下生死两个字,轻声道,“你写的这个一,是‘生’的最后一划,又是‘死’字的第一划,有个在‘生死之间’的意思,所以她猜你日常工作很危险。” 赫斯塔听得眼中露出几分惊奇,“还能这么解释……” “炉灰已经燃尽,即便有十分的心力,也升不起半点星火,不论你有什么样愿望,眼下来谈它都还太早。可炉灰也并不只意味着寂灭,像是北十四区的火鸟,神话里说将死的时候她会燃着火焰,从最高的雪山上俯冲而下,落在森林中最古老的那棵雪松上化作灰烬,而后,新生的火鸟从这灰烬中诞生——这是火鸟的轮回,也是死与生的轮转。 “所以呢,你既想问去什么地方更容易实现愿望,答案就很明显,你要去死生一线之地,去寻常人避之不及的危难之所,去实在与虚无的夹缝之间……既不能耽乐于生,也不能沉湎于死,死生之间,便是你的福地。 “……大概,就是这样吧。” 整个房间一片寂静,赫斯塔虽然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但从众人的反应里她意识到眼前的女人一定说了什么非常厉害的话,她不断地轻敲司雷大腿,好奇地眨着眼睛。 然而这一长段的文句着实让司雷有些手足无措,她发出几声艰难的“呃……”,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起头。 一旁老人笑了起来,她抬手碰了碰赫斯塔的右臂,“我来告诉你她说了什么。” 赫斯塔侧过头来,“您说,我在听。” “她说,”老人笑着道,“你将来是个干大事的人,所以等到那个时候,你要去干大事的地方。” 第三百零六章 碑 次日一早,赫斯塔与司雷离开小屋,两人按照同行人的指点,步行穿过眼前的这片森林,据说只要一直往南走,上了大路,就很容易搭上车。 不过分别前,女孩们神秘兮兮地凑上来说,如果在林子里遇到了像昨晚那样的小木屋,千万不要靠近。这件事引起了赫斯塔极大的好奇,她隐隐感觉这事儿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但又实在想不起来究竟是哪里。 但是几个女孩儿打定了主意要吊她的胃口,不论司雷如何追问,大家就是不说。女孩们各自背着行李跑开,等跑得远了,才回头用力挥手,朝赫斯塔与司雷大喊:“再见了!后会有期!” 大约走了三个小时,一条大路出现在她们眼前——两人已经走出了森林。虽然这个过程很顺利,但想到这一路一个小木屋也没遇上,两人不由得都有些遗憾。 司雷与赫斯塔在路边坐了二十分钟,果然遇上了一辆拉木头的卡车,车门打开,一个壮硕的中年人探出半个身子,问她们要去哪儿。 “我们来找十四区的戍卫战争纪念碑!”司雷回答。 “什么碑……”女人眯起眼睛,“你再说一遍?” “十四区戍卫战争纪念碑,”司雷放慢了语速,“应该是在维堡的最南边。” “没听说过!”中年人把车门又推开了一些,“不过我也朝南走,可以顺路捎你们一程,上来吧!” 路上,司雷把林间小屋的事情又向司机问了一遍,结果司机也惊讶得很,表示不清楚。 “您不是本地人?”司雷问。 “是本地人啊,我都在这儿生活四十多年了!”司机乐呵呵的,“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真有印象了,有几片林子里是有那种荒废的木头房子,不过我们都嫌碜得慌,平时也不靠近的。” “一会儿您要送我们到哪里?” “新维堡,”司机大声答道,“一个酒馆,反正你们想打听什么,去那儿肯定没错。” 卡车又开了两个多小时,从阴云密布开到艳阳高照。 等到了地方,司机和两人一同进了屋。这一段长程旅行让司雷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来错了地方——只能说维堡比她想象中还要大,大得多。 酒馆老旧,但整洁,墙角堆满了打包用的箱子,许多小件的家具用麻绳捆了起来,看起来像是要搬家。唯一没有收拾的是一面照片墙,墙上有许多人在这间酒馆拍下的照片,有些已经因为年代久远变得模糊。 赫斯塔目光扫过它们,最后落在了眼前的一张合影上。那是一个黑头发的女人与一个黑头发的男人,两人抱着一个婴儿,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徐!”司机在吧台喊了一声,“徐!” 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笑吟吟地走出来,司机立刻把赫斯塔拉到身旁,问道,“你知道附近有什么碑吗?这两个外地人,今天专门为了找碑来的,我不知道这片地方还有什么碑——” “戍卫战争纪念碑。”司雷在一旁轻声补充。 “哦,就在旁边。”老板答道,“你出门朝西边走,有个缓坡,你们翻过去就看到了。” 司机一怔:“……还真有碑啊!” “要喝点儿什么吗?”老板笑着问,“也有吃的。” “要的,都要,我们已经饿坏了……真的。”司雷接过菜单,“一会儿我们可以把行李放在您这儿吗,我们出去看看,回来再取。” “行!” 老板接过司雷的行李箱,放在了吧台的里面。 …… 下午两点,司雷和赫斯塔走出酒馆,两人沿着老板提及的缓坡慢慢往上走,脚步比之前更慢。 这片街区荒凉无人,起初道路两边还有一些破败欲倒的屋子,到后面就只剩稀稀疏疏的野草。这边气候恶劣,原先在建筑阴影里的时候,风吹得人直打哆嗦,可这会儿在太阳底下站了一会儿,烈日又晒得脸皮生疼。 两人都拉紧了帽子,只恨忘了戴墨镜。 渐渐地,她们来到了缓坡的尽头。 缓坡的尽头是一个陡峭的斜坡,远处则是一大片陷落的土地。土黄色的地面上没有一点植被,在烈日下炙得开裂。在这片焦土的中间,一块黑色的断石立在那里,它的断口早已被风沙磨成了灰白色,就在断石附近,折断的碑顶一半陷入地表,一半暴露在外,远远看去,就像一个不起眼的黑土坡。 “好,看到了。”司雷看向赫斯塔,“回去吧。” 赫斯塔皱起眉头,她左右看了看,找了个边缘稍微平缓点的地方往下走。 “你在干什么,危险!” “我要去看看……”赫斯塔低声喃喃,“这里离得太远了。” 司雷没有办法,只得跟着赫斯塔一起朝下走。即便纪念碑已在视野之内,但从下坡到抵达,两人在烈日下走了足有半个多小时。 站在纪念碑的脚下,赫斯塔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庞然大物——她没有在碑面上看见任何铭刻,不论是立着的还是倒着的,裸露的碑面都已经被彻底磨平。 司雷看看石碑,又看看赫斯塔。站在这样的石碑面前,赫斯塔显得有些茫然。这一切都与她想象中的景象相去甚远……当年莉兹心心念念的纪念碑早已不复存在,如今伫立在这里的,只是两具巨大的石骸。 “走吧。”司雷低声道,“这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过了一会儿,赫斯塔才反应过来,她撑着拐杖跟在司雷身后,慢慢地折返。 …… 傍晚,一辆马车穿过森林,向湖边缓缓驶去。 马车上坐着一个中年人和一个小女孩,中年人挑起车帘,朝窗外看去。夕阳下的小路上没有一个行人,只有道旁还立着护林官们新旧交替的墓碑。 忽然,一点火光映入中年人的眼眸——远处的湖岸上似有篝火。 中年人闭上眼睛,一点遥远的歌声飘到耳边,断断续续,并不真切: 「……名字叫帕卡,」 「跌死在桥前……」 「……后院的水井,」 “我不能继续跟着赫斯塔吗?”一旁的女孩忽然开口,“我想继续跟着她看看。” 中年人笑了一声,“伯山甫那边的事情也会很有趣,先别惦记赫斯塔了。” “可我想知道她接下来会做些什么。”女孩回答,“如果她遇到了危险——” “她会自己想办法的。”中年人回答。 远处的歌声继续传来: 「女儿……」 「女儿就要出生……」 “如果她遇到的危险她没法解决——” “那就是她运气不好,”中年人笑了笑,“但人都得走这一遭。” 歌声渐渐临近,远处的篝火也比先前更亮,中年人望向路的另一头——有孩童正在篝火旁玩闹,她们横亘在火光前,每个人的轮廓都是小小的黑影。 「……柴刀!」 「……剪子!」 「……河边!」 「……岸上!」 孩子们的歌急促起来,引来随行的家犬狂吠,这些声音混杂着笑声和欢呼回荡在湖畔上空, 马车里的女孩陷入沉思。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中年人轻声回答。 马车经过露营的人群旁边,中年人放下车帘,她目视着前方,听见近旁传来孩子们清晰的吟唱: 「可爱的小女儿在啼哭,」 「染红的河水在流淌,」 「可爱的小女儿别忘记,」 「你的名字叫安娜,」 「你的名字叫安娜。」 ——本卷完—— 番外 · 群岛避难所日记一则 时间:4654年5月2日 记录人:成翘楚 摘要:N-A1小队巡逻时击毙两名可疑匪徒,解救人质四名,截获小型工程车一辆,改装中型机枪两挺,.308口径子弹若干,此外还有24L饮用水与十二箱压缩食品,我方无伤亡;今日新添南路口岗哨两人;库房内16L临期汽油如何处置待讨论;其它一切正常。 备注: 今天是十四区母城陷落后的第789天。在山里,日子过得很慢,但每一天的生活又很忙碌。昨天我们一起接纳了第22个加入团队的新成员,并且从她那里得知了一连串惊人的消息……我已经好久没有正经写过日记了,刚好今天有时间,就来做点额外的记录吧。 适应混乱这件事比我想象得容易。这并不是说这两年多的生活并不残酷,相反,在母城陷落的前三个月,这里就是人间地狱。但值得庆幸的是,我们不仅有食物,有水,有武器,而且还有一个几经改装休整的坚固庇护所,足以抵挡任何进犯的恶敌。 最让我们害怕的是女人,各种各样手无寸铁的女人,怀着孕的,带着孩子的,独自一人但几乎已经因病因伤在死亡边缘徘徊的……我们能驱逐那些来觊觎我们生存空间的敌人,但在面对她们的时候,一切就变得艰难。避难所里的年轻人容易心软,所以驱逐的工作一直是我和林骄在做。上周巡逻的时候,我们在路边发现了一个正在生产的孕妇,她身边一个人也没有,独自倒在林中的斜坡上。我们不知道她是怎么走到的这里,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快不行了,她央求我们无论如何救救她的孩子,我俩就在路边帮她接生。 接生的时候我在想,如果孩子是个女婴,也许我们真的可以试试带孩子回去,和大家讨论孩子的去留。眼下我们和两年前已经不一样了,这两年我们从地里存下了种子,有一片菜园,二十只鸡,四只羊,镇上也已经建立起了基本的物资交换处,避难所已经不再是一个入不敷出的状态……但很可惜,孩子是个男孩,我们的避难所里没有男人的位置,即便是男婴。 女人因为大出血走得很快,最后关头她没有看孩子,而是一直握着我的手,哀求着,如果是在两年前我大概会动摇吧。可人的习惯变得很快,不管多么面目可憎的事,只要它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最后我们决定开车去一趟附近的民兵组织,把孩子交给他们,顺便把今天解救的四名人质也送过去,反正我们两年前储存的汽油已经快过期了,留着用途也不大。出发的时间定在了明天上午,到时候我们可以把所有汽油都带上,看看能不能再换点咖啡和牙线。 明天也是陈老师的忌日,我们现在居住的屋子是陈老师的老宅。二十多年前她听闻我们在为末日生存进行准备,就把这栋三层老屋的钥匙交给了我们。后来陈老师去世,她在遗嘱中正式将这栋楼、还有周围五十公顷的土地都赠送给了群岛诗社。在那之后,「群岛」的大部分成员都会在冬天来这边相聚,我们一点一点地把这里变成了一个真正的避难所。 今天新加入的成员是叶列娜的学生,我现在有点记不清她名字,毕竟北十四区的人名字都老长一串。晚饭的时候,她拿出了一份报纸,是关于第十七区的系列报道——原十二区的女性前进党正式在十二区北部划地而治。从原十二区北部的阿弗朗泰海峡到南边的梅里平原,包括东部科尔托湾在内的四十余座群岛,此后全部脱离原十二区管辖,成为第十七新区,别名萨福。 报纸头版刊登了第一届最高议会的成员合影,一共有十一个人,我们一眼认出了站在中间的赫斯塔,除了一点衰老的痕迹,她几乎没有什么变化!那双眼睛就和我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一样明亮有神!我们看不懂十二区的文字,就由叶列娜的学生将这些人的名字和随后的报道详情口译给我们听。报道里真正有用的信息不多,只有对十七区长篇累牍的诋毁,比方说由于十七区男性稀缺,结交男性伴侣成了只有上层女性才能秘密享用的特权,底层女性终日忙碌,可一年到头连个男人的手指头都摸不着——太好笑了!我们真的好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大笑过了,每一个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但怎么说呢,诋毁得好!如果十七区是个被他们交口称赞的地方,那它就不值得被我们期待,让我们为它的建立而欢呼!我们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和萨福有关的事,虽然这些报道臭气熏天,但我们还是把每一篇都反复咂摸了好几遍,每一处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新细节都让我们好奇和激动。我们讨论着,十四区恢复秩序应该是将来两三年内会发生的事,等到那个时候,我们可以亲自去萨福看看,看看这个由女性主导的世界究竟在如何运转。 叶列娜非常激动,开始畅想以后移居萨福的生活,大家讨论起以后去了那边以后能做些什么,林骄发现我一直没有搭腔,便问我怎么了,我说萨福很好,有生之年一定要去,但去了也只是看看,终究还是要回来的。 大家很意外,问我难道不想去一个更好的地方生活吗。我说去当然想去,但萨福的建立不是我流血换来的,我即便到了那边也只是那里的客人,再者,我没法把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地方当成以后的家园……赫斯塔是没有故乡的人,但是我有。 叶列娜觉得我在说赫斯塔的坏话,当场对我发了脾气,林骄制止了我们的争吵。林骄知道这不是什么坏话,这是赫斯塔的原话——多年以前我们一起去山里观星的时候,赫斯塔亲口说过她没有在现世的任何地方找到过故乡的感觉。那天晚上,赫斯塔说,有人曾同她讲,人就像种子,有的从出生的时候起就开始生根发芽,而另一些人,比如她自己,对土地没有那么深的感情,好像去哪里生活都可以,但也都谈不上落地生根。 夜里我洗碗的时候,林骄过来聊天,她说她能理解我的想法,但在有正式记载的人类文明史里,这毕竟是第一个由女性建立的政权,没能参与当初的建立过程已是遗憾,但至少在往后的建设与维护里,后来人可以真正加入到这股注定写进历史的浪潮之中,你真的不打算去试试看吗? 我没有立刻回答,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在很多事情上都还没有得到答案。那些我们在十四区尚未能发出的声音,前往另一个地方以后就能被听见了吗?我们的控诉,那些和我们的过去牢牢绑定的愤怒,在另一片土地上的人真的会有谁在乎吗?如果我斩断了自己生长四十年的根系,前往异乡,等待我的,究竟会是更大的自由还是更大的失语? 林骄哑然失笑,然后抱了抱我。 总之,今天听到了这样的消息,我很高兴。回想当年与赫斯塔的相遇,感觉一切非常奇妙。如果能够再见到她,我想,我会问问她现在是否已经有了落地生根的感觉。一想到这世上许多像赫斯塔这样生来就没有故土的女人共同创造了一个属于她们自己的国度,我就忍不住涌出热泪。过去的二十年里世界变化飞快,但没有哪一刻能像今天这样,让我感到如此强烈的、见证了历史的情感……即便那并非是我的家园。 希望她们一切顺利,希望有一天,我也能踏上属于我们的萨福。 第一章 诸事不顺 梅郡的清晨。 火车停靠站台,赫斯塔提着行李箱下车。 和多数行色匆匆的乘客不同,赫斯塔的脚步很慢。 眼下她遇到了一些麻烦。 十四区在两天前调整了部分宜居地通行政策,大批城市的安全等级产生波动。没人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低安全等级的城市住民突然被禁止向高等级地区移动。 这导致部分区域的交通发生了中断,其中就包括赫斯塔乘坐的列车。 原本她应该在今天傍晚抵达松雪原车站,但无奈车辆被截停,赫斯塔只能在梅郡下车。 这里离松雪原四十多公里,赫斯塔决定先找个地方给那位叫俞雪琨的文员打个电话。 从站台通向大厅的石道上,赫斯塔漫不经心地走着,忽然,一抹鲜艳的红色从她的视线里掠过——那是一个长发的年轻女孩,她穿着风衣,身型纤弱。 与旁人暗红或橘红的发色不同,她也有着一头火焰般的红发。 赫斯塔站在原地,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新奇感击中,等到她反应过来,她立刻拨开人群,朝着那个影子快步追了上去。 “……你,你好!” 隔着四五步的距离,赫斯塔用并不熟悉的十四区语言朝着不远处的女孩大声喊。 女孩没有回头,倒是几个疾行的路人朝赫斯塔投来了好奇一瞥。 赫斯塔完全无视了旁人的视线,她快步追了上去,抓住了女孩的手腕。 “你好!” 女孩在震惊中回过头,她瞪着人高马大的赫斯塔,一双同样湛蓝色的眼睛带着强烈的警惕。 望着这双同样熟悉的眼睛,赫斯塔一时间再次有些恍惚。 这么多年来,她再一次见到与自己发色相同的人——对方的头发、眼睛,乃至五官轮廓,都带着赫斯塔人独有的特征…… “你是……赫斯塔人?”赫斯塔高兴地比划着,她指了指对方,又指着自己,“我,我——” 女孩有些厌恶地甩开了赫斯塔的手。 赫斯塔一怔,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莽撞,她立刻往后退了一步,但左手还在兴奋地挥动,“你,赫斯塔人——” 女孩的目光带着敌意:“你不也是吗!?” 赫斯塔一时无言,她听懂了女孩的话,却并不理解为什么对方要这样说。只是从对方的语气和神情里,赫斯塔明白,一定有什么地方让她给搞砸了。 女孩没有给赫斯塔辩解的机会,她盯着赫斯塔的眼睛,左手紧紧扣着自己单肩包的链带,在往后退了几步之后,迅速转身跑开了。 赫斯塔站在原地,有些惘然地望着对方离开的背影。 …… 早晨的梅郡车站非常热闹,走几步就是一个招揽生意的小商铺。有中年人手里拿着写了红字的招牌,逢人便问是否要住宿或坐车。 有人也向赫斯塔搭话,但她完全没有心情回应。离开车站的这一路,方才的种种始终在赫斯塔的脑海回旋,一些微妙的尴尬让她有些沮丧。 有大胆的商贩过来拦路,一把抓住赫斯塔的右臂——却只抓住她空荡荡的袖管。 “呀……”对方立刻松了手,“不好意思啊姑娘。” 赫斯塔回过头,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然后摆了摆手。 “你听不见?”对方问。 “可以听。”赫斯塔回答,“不理解。” “你找人吗?” “找电话。” “那边!”商贩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家杂货铺,“看见吗,挂了蓝招牌的那个,你是要打外区电话吧?她们家话费便宜……要我帮你提行李吗?” “不用了,谢谢。” 顺着商贩指示的方向,赫斯塔穿过车站外的人群,来到一个放着各式香烟的玻璃柜台前,在比划了来意之后,老板递来一部固定电话。 赫斯塔用肩膀夹着话筒,拿出了俞雪琨的名片。 在拨出了上面的号码之后,她很快听见了一串并不熟悉的提示音,似乎是出了什么错误。 她挂断,又重拨——但一切如故。一旁老板也看出不对,过来了解情况。 “是空号,小姑娘!”老板只听了一会儿就把电话挂断了,她拿起赫斯塔的名片,自己照着上面的电话号码又输了一遍。 “空号!懂吗,你这个号码不存在,”老板的手在空中画着叉,“这个号码,是错的!” “错的?”赫斯塔听懂了最后这句,“但这不可能——” 老板已经拿过赫斯塔的名片,抄下了上面的名字,“你要找这个人是吧?我帮你问问,你晚上再来。” …… 一整个上午,赫斯塔都待在附近的墓园里。 晨间的墓地非常安静,长椅上还结着露水,她一块块墓碑逛过去,最后在一棵老树下坐了下来。 来墓园里散步的居民不少,其间也有些是来扫墓的,人们带着水桶和抹布,径直走到亲人的墓前开始劳作,将本就洁净的大理石碑擦得更亮。 赫斯塔静静看着这一幕,脑海里想着别的事。 离这儿最近的一处工作站只在三公里外,如果情况变糟,倒是也可以直接前往求助。只不过现在离下船还不到一个月,与司雷分别才刚刚一周,这就找回组织多少有点遭不住就投降的意思…… 想到这里,她忽然想起先前千叶小姐提及的“监视”。 如果说前三个月是密集监视期,那现在大约也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吧。 赫斯塔左右看了看,直起身:“我饿了。” 两只原本走到赫斯塔附近的喜鹊吓了一跳,往一旁蹦了两步,旋即飞走了。 赫斯塔等了一会儿,见周围仍没有动静,便用更大的声音开口: “我今晚——没有地方住!” 她竖起耳朵。 然而,除了远处一个正在清理墓碑的老人家朝她这边望了一眼,别的什么变化也没有。 赫斯塔叹了口气。 如果监视的人确实存在,那么这个人的任务里,大概没有帮忙被监视人解决生活问题的相关内容吧…… “喂。” 一个有些稚嫩的声音从赫斯塔头顶传来。 “你刚才是说今晚没有地方住么?” 赫斯塔抬起头,一个看起来八九岁的小女孩坐在树杈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第二章 树上的女爵 “你,”赫斯塔望着她,“为什么,在树上?” “我在上头睡觉!”女孩大声回答。 这个答案引起了赫斯塔的惊奇,也令她骤然回想起那间属于千叶小姐的餐厅。 女孩动作麻利地从树上滑了下来,衣服在树皮上蹭出一串沙沙声,她斜挎着一个单肩包,身上臭哄哄的,衣服的下摆和袖口全是磨烂的棉线,鞋子明显比脚要大几个尺码。 “我叫十一。”女孩吸了下鼻涕,又猛地咳嗽了几声,随口往旁边吐了一口痰。 “十一?”赫斯塔重复了一遍,“九、十、十一……这个十一?” “对,因为我是在十一月出生的。” 女孩笑起来,露出一口乱七八糟的牙齿,她拿袖口擦了把鼻子和嘴,然后把两手背到身后,绕着赫斯塔转了一圈。 “你打哪儿来的?” “维堡。” “维堡哪儿有赫斯塔人,你别骗我!你是从荒原上偷跑进来的吧!” 赫斯塔眨了眨眼睛,十一的语速很快,她完全没听懂对方在说什么。 两人鸡同鸭讲地聊了几句,十一也很快发现眼前人说话不太利索,等知道赫斯塔来自第三区,她瞪大了眼睛。 “我懂了,你是被卖到这里来给人当老婆的吧!”十一十分唏嘘地捏了捏赫斯塔空荡荡的袖管,“他们虐待你吧?难怪你要跑……你这箱子是哪儿来的?看着像高级货,偷的吗?” 赫斯塔仍有些茫然,但见眼前的小女孩似乎对自己的行李箱感兴趣,她从夹层里取出自己的身份文件。 十一用力在裤腿上擦了擦手,疑惑地接过文件。 “哦哦……你退役了,你是当兵的!”十一把文件还给赫斯塔,做了个端着枪突突的动作,“你是这个,是吗?” 赫斯塔轻轻耸肩,然后点了点头。 “行啊,那你肯定很能打,”十一的眼睛亮了起来,“你刚说你没地方住,你跟我走吧,我有地方给你住,来吗?” …… 午后,赫斯塔跟着十一穿过半个城市,来到梅郡的郊野。 这一带像极了维堡南部,每个百来米就能看见一栋废弃的建筑,通常是两三层高的小楼。 这一路,十一的嘴就没停过。仅凭语音,赫斯塔大约只能听懂其中的百分之二十,但十一有各种各样的办法来叫赫斯塔理解她的意思,有时是手势,有时是拟声词,有时她甚至会停下,在沙地上给赫斯塔画画。 她说这一带从前总是有许多斗殴的事情,因为有毒贩盘踞在这些屋子里捣鼓东西,但后来这些人都往北边跑了。 在那之后,这些房子就废弃在这里,但实际上,每个屋子都有它的主人——在夏天,经常有流浪汉来梅郡避暑,有时他们会三五人结伴,占一个房子,之后他们会轮流出门,白天睡觉,傍晚烧饭,入夜出门拾荒,顺便买点东西。 说着,两人在一栋房子前停了下来,这栋楼很新,二层的玻璃窗都没破,淡紫色的窗帘从窗口飘出来,发出呼啦啦的声响。 “这栋楼,是我的,我今天春天就提前占了。”十一拿大拇指对着自己,“……但现在,全被抢了。被抢了,就是被别人占了,你懂吗?” 见赫斯塔并不理解,十一分饰两角,表演起自己好端端坐在屋里,结果有人冲进来把自己赶走的样子。 “懂。”赫斯塔伸手指了指眼前的房子,然后做了个打扫的手势,“你要我……嗯?” “对!把这儿抢回来,我们今晚就在这儿住,”十一气势如虹,“怎么样,能办到吗?” 赫斯塔左右看了看,挑挑拣拣,最后拿起了一根趁手的树枝。 “试试吧。” …… 入夜,赫斯塔又去了趟梅郡火车站。 上午杂货铺的老板那边并没有什么新消息,但提到自己有个朋友也在名片上的地点工作过,只是这会儿联系不上人,估计过两天能有消息,赫斯塔可以到时候再来。 临走时,见赫斯塔形单影只,老板又塞了两个面包给她。赫斯塔一时语塞,道谢之后走出两个街区才想起来自己可以付钱。 她犹豫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还是揣着面包朝郊野的破房子去了。 十一正在一楼煮面,听见赫斯塔的脚步声,大声问是谁来了。 “我。”赫斯塔回答。 她循声来到十一身旁。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整栋楼里只有十一这边有点儿火光,女孩蹲在一个用砖垒起来的简易灶台前,暗橘色的火光映红她的脸。 锅里的水已经沸腾了,十一正在拿筷子搅动里头的面条。 “你来搅,”女孩把筷子递给赫斯塔,“会用吗?” 赫斯塔撸起袖子,接过木筷。 十一腾了手,开始往锅里掰生菜。 “不用太快,”十一的眼睛不离赫斯塔的手,“你就慢慢搅,别让底下粘锅了。” 赫斯塔忽然想起什么,将怀里的两个面包递了过去。 “不错呀,”十一惊喜,“哪儿来的?” “一个老板,”赫斯塔说得很慢,“杂货铺,火车站。” “你说火车站那边的一个杂货铺老板?” “嗯嗯。”赫斯塔望着锅,她用筷子敲了一下锅沿,“你……?” “你想问这些东西都哪儿来的?”还不等赫斯塔应声,十一就发出了一串得意的笑声,“就是中午你赶走的那几个人剩下的,可惜这儿没电没冰箱,不然肯定还能黑他们几块肉……哎,你去外面帮我拿下灯,我包里有个充电灯。” 十一对着赫斯塔做了几个捋包带的动作,然后拍了拍自己的腰侧,赫斯塔点了点头就摸着黑出去了,也不知有没有听懂。 在一阵翻找的声音锅后,赫斯塔拎着她的包走了进来。 “很聪明嘛你!”十一满意地接过包,从里面翻出一个巴掌大的灯,按下开关后,灯光极白,极亮,耀得赫斯塔眯了会儿眼睛。 这一晚,两人蹲在灶边,就着锅吃起了晚饭。 即便是吃饭的时候,十一说话的嘴也没停过,等到两人躺下准备睡觉的时候,小女孩忽然叹了口气。 “真奇怪,”小女孩说,“我感觉,我好喜欢和你说话,好像说三天三夜也不会累,” (本章完) 第三章 流浪者 十一望着天花板,忽然翻身,“我都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简·赫斯塔。” 十一转过脸来,表情有一点不高兴,“我是说真名。就不能直接告诉我吗?” 赫斯塔看着她,“是真名。” “少骗我了,”十一翻身坐起来,“哪有人用族名当姓氏的,你不愿说就不愿说,别拿我当傻子!” 这突如其来的怒火让赫斯塔有些摸不着头脑。 “哼,你不告诉我真名,那我也不告诉你。”小女孩又躺下来,咕哝道,“你别想知道我真名叫什么。” 十一背过身去,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翻动声。她忍了一会儿,又悄悄回过头——赫斯塔正在打开她今晚带回来的面包。 “住手!”十一从床上跳了下来,一把抢过了赫斯塔手中的面包,“这是留到明天吃的——晚上那一大锅面条几乎都是你一个人吃掉的,你怎么还吃啊!” “饿了,”赫斯塔又转头去拿另一袋面包,“面条,不够。” “别拆!别拆!”十一叫起来,将刚夺来的面包又塞回赫斯塔手里,“算了,你就吃这个你拆了的吧……你怎么回事啊,也太能吃了!” 小女孩气咻咻地走回卧榻,故意将自己的每一个动作都弄得很大声,但这一切似乎就是无法在赫斯塔那边激起涟漪。 过了一会儿,小女孩又悄悄看向赫斯塔,对方仍坐在刚才的位置,细嚼慢咽,也不知在想什么。 小女孩仔细望着赫斯塔的一举一动。 这个大个子……实在很奇怪。她看起来很好欺负,就算自己对她随意呵斥她也没反应。 但同时,这个人又很能打…… “喂。”她喊了一声。 咀嚼中的赫斯塔抬起头。 “你刚说你叫什么,你的名字?” “简。” “好吧,简,”小女孩轻哼了一声,“你说,我是不是对你很好?” “嗯?”赫斯塔看向小女孩,不知道对方卖的什么关子。 “我,是不是,对你很好?”小女孩左脚踩着破破烂烂的竹席边,稍稍昂起下巴,“你看,你这个人初来乍到,没有地方住,是我,给了你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还给你煮东西吃——我对你好不好?” 这个长句暂时超出了赫斯塔的理解范围,不过她听出了这是个疑问句,于是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 “所以你得报答我。”小女孩接着道,“不然,你就是个小白眼狼……大白眼狼!” 见赫斯塔又没反应了,十一站起来,“报答,报答你懂么?我帮你做了一些事,所以,你也得帮我。” 赫斯塔仍是一知半解:“……帮什么?” 十一仰头想了半天,一时间也没想到有什么非要赫斯塔帮她做的事,便又躺下了。 “帮什么?”赫斯塔再次问道。 “哎呀,”小女孩被追问得有点烦,她扭过头,翘起二郎腿,一只手手轻轻拍着肚皮,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还真指望你了,我是指望不起哦,睡吧睡吧。” 赫斯塔把吃剩的面包戴打了个结,朝着不远处她们堆杂物的地方轻轻一扔,这半袋面包准确地落在了另一袋上头。 “晚安。”赫斯塔轻声回答。 …… 第二天一早,赫斯塔决定去梅郡的水银针工作站附近转转,至少了解一下她们这边的工作时间。 一路上,十一也始终跟在赫斯塔身边。她发现这个大个子讲不清自己要去的地方,于是自告奋勇地提出要保护她,以免这个外乡人遭受欺骗。 两人牵着手走在空无一人的小路上。梅郡的郊野总是让赫斯塔想起短鸣巷——即便到处都能看见野草、野花,道边时不时冒出一棵歪歪斜斜的树,可一切还是灰蒙蒙的。 “这会儿的郊野是最安全的,”十一大声说,“流浪汉没有早起的,这个点他们都在睡觉呢,所以你什么人都碰不到。” “流浪汉。”赫斯塔精准捕捉了这个名词,她指了指十一,“你,流浪汉?” 十一顿时瞪圆了眼睛,她再次甩脱了赫斯塔的手,往后退了几步,然后加速朝赫斯塔冲撞过去。 “说什么呢!” 赫斯塔已经有些习惯这个小女孩的喜怒无常,她轻易躲过了十一的进攻。 “你,不是流浪汉?” 十一气得跺脚,“我是‘流浪者’!” “有什么……?” “区别可太大了!!流浪汉都是无家可归的人,流浪者不一样,流浪者是出来‘体验生活’的——我不是出来流浪,而是出来体验生活的,你懂吗?”十一气急败坏,“外面这些流浪汉就是死在路上也没人管,我和他们可不一样!” 小女孩望着赫斯塔的脸,从对方此刻表情来看,她多半没有听懂。 “你!” 赫斯塔收敛了笑容——十一的脸已经气得通红,她用力抓着自己发热发痒的脖子,脏兮兮的颈脖上立刻留下几道红印。 “呃……”赫斯塔看着她,“抱歉?” “我有妈妈!我——有——家!”十一大声喊道,“我不是流浪汉!” 赫斯塔半蹲下来,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她张开双臂。 “……嗯,你不是,流浪汉,我,错了。” 听到这句话,十一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放下,她看向别处,声音有些哽咽,但仍能听出怒火:“你知道就好!反正你记着,以后不准喊我流浪汉!” 赫斯塔安静点头。 两人沉默地往前走了一段,没过多久,十一的脚步又开始蹦蹦跳跳。 “简?” “嗯。” “我昨天都没问,你妈妈呢?”十一抬起头,“你一个人跑这么远,她不担心吗?” “我妈妈?” “对,你妈妈!” “她,”赫斯塔想了想,“不在。” “你是说,”十一两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这样不在?” 赫斯塔仍望着前方,“嗯。” 十一再次抬头看了赫斯塔一眼。这一次,小女孩久违地沉默了一会儿,但很快又变回先前玩世不恭的模样。 “你要好好谢谢我,你知道吗?”小女孩昂着头,“我是你的恩人。” (本章完) 第四章 旅馆 “恩人?” “幸好我昨天把你捡回来了,”十一也望着前路,她骄傲地挺起胸膛,“如果我没有把你捡回来,你现在就是个流浪汉了,当流浪汉很可怜……但也没关系,只要有人肯把你捡回去,你就不是流浪汉。” 这一串话听得赫斯塔有些云里雾里,“什么?” “……你要报答我!你要感谢我昨天把你捡回来了,你知道吗?这下你更得报答我了!” 十一大笑起来,即便赫斯没有听懂,她也不再解释。她绕着赫斯塔跑了一圈又一圈,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被太阳晒得满头大汗也毫不在乎。 走了一个多小时,赫斯塔终于来到梅郡工作站附近。 离目的地还有两三个街区的时候她就嗅到了一些危险,仅仅不到一百米的距离,她就碰上了两批荷枪实弹的巡逻兵。 士兵们五人一组,成矩形队列前进,四人占据四角,一人走在中心,所有人抱着枪支,神情严肃。 等走到最后的街角,赫斯塔发现,那条通向工作站的主路已经被封了。而工作站的各个出口,则均有士兵把守驻守——清一色的男性士兵。 她朝着前方远远望去,梅郡工作站的大门紧紧关闭着,没有任何人进出。 “你到底要去哪里?”十一问。 赫斯塔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牵着十一,若无其事地转了弯。 等街道恢复了正常,赫斯塔才侧目看向女孩,“旅馆,你知道吗?便宜的。” “知道啊,但你要住旅馆干什么?”小女孩的声音一下大了起来,“我们可以回昨天的房子里住,你是觉得那里不够好?” 赫斯塔笑了一声,她胸有成竹地对着女孩摇了摇手指。 “想不想……吃饭?” “你又没吃饱!?”十一惊了,“早上我可是把昨天没拆的一整袋面包都给你了,你怎么——” “面包,不好。”赫斯塔面色坚定地挥了挥手,“想不想,吃,更好的饭?” “……怎么吃?” “旅馆。”赫斯塔望着她,“找旅馆。” …… 十一领着赫斯塔穿过大街小巷,最后停在一个有些破旧的旅店前。十一似乎和这里的老板很熟,她代赫斯塔向老板沟通,甚至还帮着还了价,房费一天一结,相当便宜。 赫斯塔签字的时候,老板两肘撑在台面上,嘴角有些意味不明地上翘着。 “好了。”赫斯塔把登记本推回去。 “你从哪里来?第一区?第二区?第三区?”老板切换着语言,带着浓重的口音试探着。 “您会说三区话啊。”赫斯塔有些意外地抬起头。 “嗨,会一点,早年这边的人都出过海,船上什么人都有,我蛮多朋友都是第三区的,”男人往赫斯塔的方向挪了两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赫斯塔的红发,“你要是碰上什么困难,可以来和我说,我呢,可以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谢了。” 赫斯塔看了一眼房卡上的数字,提起自己的手提箱往一旁的楼梯走去。 十一跟在赫斯塔身后走了几步,中途又突然停下来,跑回了柜台。 “喂,老东西!” 老板瞥了十一一眼,没搭理她。 十一更加恼火,“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凡事讲究一个先来后到,她是我先发现的,你别想截!” “……呵,你最近是没挨过打了是吧,跟我没大没小,”男人嘲讽地眯起眼睛,“那我一会儿问问她呗,看她是不是已经和你谈好了?” 不远处,已经上了二楼的赫斯塔发现身后的小尾巴不见了,她探出半个身子,“十一?” 女孩往后退了两步,临走不忘回头留一句狠话:“……反正你要是敢截我的胡,我让我爸打断你的腿!” 老板不置可否地沉了沉嘴角,但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 走在二楼的过道上,十一已经有些后悔带赫斯塔来到这里,她忍不住开口,“你就是在浪费钱……你以前没过过苦日子吧?我和你说我们昨晚占的那个房子可好了——” “来。”赫斯塔将另一张房卡递给十一,“拿着。” “我才不要!我今天晚上还要回去的。”十一仍有些气恼,“要是咱们那儿晚上没有火光,迟早会被别的什么人又占了!” 但赫斯塔的手仍然停在半空。 十一无可奈何地接过房卡。 “反正我说好了,我晚上不住这儿,你别想勉强我!” 两人进了屋,赫斯塔扫了眼房间——还算干净。 眼看十一就要往床上跳,赫斯塔及时地揪住了她的后领。 “你干什么?”十一在半空中扑腾,“别把我衣服弄坏了,快放我下来!” 赫斯塔将十一拎到了卫生间,“洗澡。” “你说我?我不洗!松手!” 赫斯塔松了手,她半蹲在卫生间门口,堵着小女孩的出路。 “为什么?” “我才要问为什么,洗什么洗,洗了也会脏!”十一更不高兴,“而且我又没有——我是说,我换洗的衣服都在家里,根本没带出来!洗完澡我穿什么?” “洗。”赫斯塔再次重复道,她抓着十一的肩膀,继续把人往卫生间里推,“你,衣服,一起洗。” “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不想吃?”赫斯塔稍稍歪着头,“真正的,好东西。” 小女孩有些怀疑地看向赫斯塔。 “……你是要带我去那种地方吗,”十一小声开口,“就是那种,必须要穿得人模狗样,才能去吃东西的地方?” “嗯哼。” “我这衣服已经洗不干净了!再洗也是黑的!” “洗。”赫斯塔仍然坚持。 十一将信将疑地开始脱衣服,赫斯塔则打了个呵欠,将自己的行李箱丢在了床上,而后一个飞扑,把脸埋在了枕头里。 十一光着脚,“……我洗澡,那你干什么呢?” “我得再睡一会儿。” 赫斯塔闭上眼睛,低声喃喃。 …… 傍晚,按照赫斯塔的指示,十一穿过街道。 过了路口,她忍不住回头看向赫斯塔——赫斯塔正坐在街边的露天圆桌上喝咖啡。 四目相对,赫斯塔对着十一端起了咖啡杯,那样子好像在说“你加油”。 第五章 餐厅 十一继续朝前走,很快就来到一片高耸的公寓群附近。她绕着其中一栋的楼底转了半圈,果然,就像赫斯塔说得那样,这里的正门和后门都站着守卫。 每一个从前后门出入的访客,都遭到了士兵的盘问。 “什么嘛……哪里还有别的入口了。” 十一嘟囔着,在一个公共长椅上坐了下来。 按赫斯塔的说法,这附近一定还有一条隐秘的入口通向公寓内部……她必须先找到这个入口,然后才能执行后面的计划。 可十一转悠了半个多小时,始终没能找到这个传说中的地方。 天空渐暗,建筑内部亮起了灯,隐约映照出里面的轮廓,街上的风更大了,十一沉下心,决定按备用计划行事。 ——如果实在找不到隐藏入口,也可以从正面突破。 赫斯塔反正也是这么说的。 她深吸一口气,挺起胸膛,两手攥成拳头,大摇大摆地走向正门。 几个守卫早就注意到这个一直转悠的可疑身影,等到她靠近时,有人拦住了她的去路。 “干什么?” 十一并不害怕,只是高声答道:“你们让开,我来领取我的报酬。” 守卫并不买账,只是将她往后推搡。 “什么报酬?找谁领?” “和你们没关系,”十一回答,“只要让我进去——” 她话还没有说完,脑袋就挨了一下,十一吃痛,双手捂住痛处。 “走开,”一个士兵拎着她的胳膊将她往外拖,“这里不是给你胡闹的地方。” “我来领我的报酬!放开我,你们放开——” 十一突然感觉自己被提到半空中,然后整个人失去平衡,朝外飞去。她本能地闭紧了眼,同时抱住了头。只是在预期的摔落到来之前,忽地有几只手从空中托住了她,分别稳住了她的脖子和腰。 “你们在干什么啊?小孩子能这么摔吗?”一个女声带着怒意,从十一的斜前方传来。 十一稍稍睁开眼睛,见一个身形高大的姐姐正站在那儿同士兵理论,而于此同时,还有三个和她穿着差不多衣服的女生站在自己身旁。 这些人对着十一嘘寒问暖,让她有些懵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太过分了这些人,”其中一人摸了摸十一的头,“这孩子都给吓傻了。” “你叫什么名字?”另一人问道,“来这儿干什么?” 十一望着这些友善的脸孔,忽然有种怪异的陌生感。她们的穿着很普通,但她们又和街上随处可见的女孩们完全不同。这里的每个姐姐个子都很高,肩膀很宽,手也很大——就像昨天被自己从墓地捡回来的赫斯塔一样。 是的,她们都有着相似的气质…… “我来……拿报酬。”十一的声音反而小了一些,她垂下目光,“有人让我到这里来拿报酬。” “谁?说下她的名字。” “优莱卡。”十一低声回答。 几人面面相觑,“……你们认识吗?” 另两人摇了摇头。 “听着不像一个十四区的名字,可能是别的区过来执行任务的?” 其中一人又看向十一,“她给你许了什么报酬啊?” 十一立刻从地上站了起来,她拍了拍身上的灰,仰头看着眼前的众人。 “一顿好饭!”十一认真回答,“是特别好的饭,她说的!” …… 在四个水银针的带领下,十一从另一栋建筑的连廊进入到了这栋公寓的地下三层。 一切就像赫斯塔说的那样,这条路上几乎没什么检查的卡口,就是门特别多。每一次都要这几个大姐姐刷卡,才能通过。 姐姐们走得飞快——她们似乎已经稍微放慢了步伐,但十一抓着其中一人的手,仍要小跑着才能跟上四人的速度。 “……这是什么地方?”十一气喘吁吁地问。 “那个人没告诉你吗?” “没。” “哈哈,那我们也不能告诉你的。” 十一有些不满地皱起眉头——不告诉就不告诉,大不了我回去问。 几人从电梯出来,眼前是一片突然开阔的大厅。虽然在地下,但这里的层高令人完全没有逼仄之感。 十一感觉自己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这里离外面的街道只隔着一堵墙,但一切都不同了。 到处灯火通明,淡黄色的大理石地板平整光洁,十一一出门就看见了远处的餐厅,那儿有七盏缀满玻璃流苏的吊灯沿着天花板的中线依次排列…… 简直就像童话故事里皇帝居住的地方。 正此时,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从对面走来,远远地向这边的四个水银针打了个招呼。 十一不由自主地躲去了其中一个姐姐的身后,紧紧抓住了她的裤管。 水银针觉察到小女孩的紧张,伸手拢了拢她的肩膀。 靠近的男人有些惊奇,“……这里怎么还有个小孩子?你们带过来的?” 十一的脸唰地变红,她皱紧了眉,充满敌意地瞪向来者。 “别问了。”站在最前面的姐姐答道,“晚饭开始了吗?” “开始了,”男人回答,“我们刚吃完呢。” “好啊,那我们先过去了。” “等等,”男人拦住她的去路,“你晚饭后还有时间吗,之前和你说的事——” “明早再说吧。” 四人都没有过多停留,很快就带着十一继续朝前走。 小女孩原本才松了口气,可进了餐厅才发现里面的人更多。 她有些木讷地跟在几个姐姐后面一起排队。人家拿盘子,她也拿盘子,人家拿筷子,她也拿筷子。 队伍缓缓前进,十一看见一条长长的取餐带,在那里,铺着白色餐布的桌面上放着上下两层的餐架,每一个架上都放着一个盛满食物的餐盘。 她整个人都紧绷着,手臂小心地捂着自己衣服上还没洗掉的污渍。 此时的十一忽然有些后悔,难怪赫斯塔要让她洗澡。早知如此,上午洗衣服的时候就应该再用力搓一搓……可令人尴尬的除了衣服还有鞋子,鞋面边上有几个地方已经快磨出洞了。 十一的目光不时往旁边瞟。 整个餐厅里,都再找不出第二个像她这样的人了。 第六章 决心 “你是不是看不见上排里的菜?”站在十一身后的水银针忽然说。 前面的水银针也回过头来,“……是哦。” 十一的脸再次涨红了,她不好意思承认,但又觉得这一切如此显而易见,没法撒谎。 正当她盘算着应该怎么回答,一人已经接过她手里的餐盘,另一人把她抱了起来,指着一道道菜挨个问她吃不吃。 这份紧张感一直保持到十一落座,她谨慎地观察着周围的变化,观察着每一个从她身旁经过的人。 有时候,会有另一些路过的大姐姐过来打招呼,其中也有人会问“你们哪儿捡回来一个孩子”。也不用十一开口,她身旁的姐姐就会替她回答,“这是小朋友的报酬。” 十一不免还是有些心虚。她真怕一会儿有人会纠缠问她具体是做了什么才得了报酬……好在几乎没有人对这个回答有更多的好奇,大家总是欣然点头,然后就聊些别的。 有的姐姐还会摸摸她的头,感慨道:“这么小?辛苦了”。 十一顶多含糊地回一句“没有”,其余时刻都闷头扒饭——她吃得飞快,有些肉块和蔬菜只是被她胡乱咀嚼了几下,就囫囵下肚。 各种甘美鲜甜的味道在她舌尖错综交叠,这种感觉就像整个人都扎进了这世上最美妙的万花筒。食物的味道化作了具体的光影激流,她置身其中,还来不及仔细观摩此刻延伸到眼前的曼妙景象,就被牵引着栽倒在下一片光域之中。 这顿饭吃得慌慌忙忙,但又令人心甘情愿。只可惜她的胃不能像食欲一般无限,在撑到胃痛得时候,她不得已停了下来。 胃里沉甸甸的,这坠胀的感觉令十一动弹不得,一个饱嗝顶上来,她往往要梗直脖子好一会儿才能止住那一股要呕吐的冲动,可她的眼睛依然盯着手里的布丁杯。 总感觉,只要再过几分钟,肚子里就能再塞下一勺布丁。 年幼的十一半靠在椅子上,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一种近似痛苦的幸福。 等候的间隙,她的眼睛百无聊赖地扫视着餐厅中的装潢。忽然,墙上的一处徽章闯进视野,十一先是一愣,而后侧过头,拉了两下旁边姐姐的衣袖。 “……姐姐。” “嗯?”她身旁几人同时看了过来。 十一有气无力地指着墙,表情一时复杂。 “你们,你们几个不会是……水银针吧?” …… 夜晚,一个水银针开着车送十一回到旅馆所在的路口。十一艰难地扶着墙往回走,一进旅馆,就看见赫斯塔和旅馆老板坐在大厅里喝茶。 “你回来了。”赫斯塔朝她挥了挥手,字正腔圆地问道:“晚饭吃得怎么样?” 十一瞪了店老板一眼,拉着赫斯塔上了楼。 回到房间,十一倒在床上。她拉着赫斯塔的手,目光在赫斯塔身上上下打量着,最终狐疑不决地开口问道,“你……你告诉我,不准说假话。” “嗯?” 十一在赫斯塔的左手掌心里写下AHgAs几个字母,然后戳了下赫斯塔的心口,“你不会也是水银针吧?” 望着十一紧张兮兮的神情,赫斯塔笑起来,然后摇了摇头。 十一长长地舒了口气,忽然有种失而复得的庆幸。等回过神来,她狠狠打了一下赫斯塔的掌心,“吓死我了!” 十一把脸埋进枕头,她侧卧着,留了半只眼睛望着这个她昨天捡回来的大个子。 是了,应该不是的。 水银针们总是有地方住的,从来没有听过哪个水银针会流浪街头。 而且她们都很威风,从来也没见过哪个水银针断条胳膊少条腿…… 所以赫斯塔肯定不是。 “我还有个问题,”十一低声开口,“‘是我的报酬’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她们听了就会带我吃饭?” 赫斯塔正在阅读一张小广告,听到这个问题抬起了头——她听懂了问题,但她的词汇量还不足以做出解释。 正当她搜肠刮肚地回忆着词汇,十一已经抛出了下一个问题。 “还有,优莱卡是谁?” “优莱卡,是水银针。”这次赫斯塔答得很快。 “这里面还真有水银针的事!”十一立刻睁大了眼睛,“你认得水银针?” “嗯。”赫斯塔点头。 “我懂了!”十一从床上坐了起来,“你帮过一个水银针,然后这个水银针答应给你一顿饭当报酬,只要去了固定的地方报出她的名字就可以兑现,是不是!” 赫斯塔没听懂,但还是朝着十一竖起了大拇指。 “那就说得通了,”十一回想着今晚发生的一切,“这种事在水银针内部很常见对不对?所以今天别的人听到我的答案,大家也都很司空见惯的样子……啊是的,这就都说得通了……” 十一终于闭上眼睛,安下心来,只是没过多久,她又转过身,“你晚上一直在楼下聊天吗?” 赫斯塔点了点头,“那个老板,陪我练习,纠正发音。” “你别被他骗了!”十一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牵动了腹部,叫她一阵难受,但小女孩还是立刻坐到了赫斯塔身旁,“他和你讲了什么赚钱门路吗?” “什么?” “门路!方法!赚钱的!”十一抓着赫斯塔的被角,“讲了吗?” 赫斯塔摇摇头。 “好……”十一把赫斯塔往床的另一边推了推,然后自己也躺了下来。 两人就这么安静地躺在一块儿,过了一个多小时,十一终于觉得胃稍微舒服了一些,她翻过身,“简?” “嗯?” “你以后会在这边住下来吗,还是还要回第三区?” 十一花了几分钟时间才让赫斯塔理解了这个问题,赫斯塔想了好一会儿,只能回答“我也不知道。” 这个答案并没有让十一满意,但却让她下定了某种决心。 小女孩抱着赫斯塔的左臂,又伸出一只脚搭在赫斯塔身上。赫斯塔起初没什么反应,但过了一会儿,她悄无声息地把小女孩的脚推走了。 “我决定了,”十一突然撑着床直起身,“明天,我也带你去一个地方。” 第七章 维拉护理中心 “什么地方?” “反正也是好地方,”十一含混地回答,“你跟着我去就是了,难道我还会害你吗。” 说完,十一再次扑倒在赫斯塔身旁。 赫斯塔把手抽开,“不热吗?” “不热。”十一低声答道,“我要睡了。” 赫斯塔拨拢起十一的小脑袋,“去,刷牙。” 十一突然睁开眼睛,张嘴朝着赫斯塔伸来的手咬了过去——然而赫斯塔的手闪得更快,只听“咯愣”一声,十一咬空了。 “哎?”赫斯塔不免诧异,“让你刷牙怎么还咬人呢。” 十一没听懂赫斯塔在说什么,她冲着赫斯塔做了个鬼脸,起身往卫生间跑了。 …… 第二天一早,赫斯塔提着行李箱,跟着十一出门。 十一拉着赫斯塔右手的袖子,边走边道,“你箱子里是装了什么宝贝吗,为什么走哪儿拎哪儿,你也不嫌重。” “去哪儿?” “你跟我走就是了,不远,二十分钟。” 在一通七拐八绕之后,十一带着赫斯塔来到一个窗明几净的护理中心前面,赫斯塔不认识文字,但从这里随处可见的婴儿图片来看应该是类似妇幼中心的地方。 进门前,赫斯塔指了指不远处转角的咖啡馆,“先去早餐?” “直接进里面吃啊,”十一推着赫斯塔的腿,“你的钱难道是大风刮来的?” 从赫斯塔出现在门口开始,护理中心的前台就一直关注着她,此刻见她推门,前台连忙上前为她开门。 “您好——” “我们找米哈伊洛医生!”十一大声道。 “啊……”前台看了一眼时间,“现在还不到九点,米哈伊洛医生一般九点半才上班,你们愿意在这儿等等吗?我帮你们约个会议室。” “你打个电话催催他!”十一不满道,“要是让我们等太久,那就算了。” “好的。”前台连连点头,笑着在前面为两人引路,“这边来。” 赫斯塔打量着周围,透过另一侧的玻璃窗,她看见了这个护理中心的后院,虽然现在还没有到护理中心的正式工作时间,但后院已经有许多身着睡衣的女人,她们有的怀里抱着孩子,正靠坐成一排,晒着晨间的太阳。 看来确实是一个照顾孩子的地方。 进了会议室,两人刚坐下,十一又开口道,“你们这儿有第三区的翻译吗,找个翻译过来,不然不好聊。” “第三区,”前台有些意外地看了赫斯塔一眼,“您是从第三区来的?” “很奇怪吗!”十一拍着桌子站了起来,对于前台绕开自己直接找赫斯塔对话这件事,她多少有些不满,“还有,我们早上都还没吃东西呢,你去食堂给我们拿一些过来,我这个朋友胃口很大,你多拿点!” 面对十一的无礼,前台没有任何不忿,她的表情甚至变得更加谦和,连连点头,笑着答了“稍等”,才退了出去。 透过会议室的玻璃,赫斯塔看见她一出门就开始小跑,好像非常着急地要去做某件事。这让赫斯塔的警惕心骤然升起——虽然她没太听懂眼前两人的对话,但这个前台似乎有点太殷情了。 十一对眼下的局势颇为满意,她两只手拍在桌上,对着玻璃的反光欣赏着自己威风凛凛的模样。 不一会儿,前台带着两个护工,端来了两份堪称丰盛的早餐,十一吃得风卷残云,直到端着碗把最后的一小碗粥都灌进肚子,才注意到一旁赫斯塔完全没动筷子。 “你怎么不吃?”十一相当不解,“你不饿吗。” 赫斯塔捂了捂胃,表情复杂地摇了摇头。 “你肚子不舒服?” “我肚子不舒服。”赫斯塔重复道,“吃不了。” “怎么回事呢?”十一关切地摸了摸赫斯塔的肚子,“是受凉了,要不要我给你捂捂。” 赫斯塔摇了摇头,正要回答,忽然留意到一个人影从护理中心的窗外匆匆经过,很快推开了这里的正门。 那是一个已经有些谢顶的中年男人,鼻梁上架着一副方框金边眼镜,手里拎着一个公文包。进门后他先是与前台聊了两句,而后目光迅速转向会议室,与赫斯塔目光交汇。 男人友好地点了点头,然后快步往自己的办公室去了。 大约几分钟后,他换了一身白大褂出来。 “抱歉,久等了吧。”中年男人推门而入,“你好啊,十一。” 赫斯塔凝视着眼前的男人,他有一双浅绿色的眼睛,看起来大约四十出头,有一头浅金色的短发,额上的抬头纹非常之重。 “米哈伊洛医生!”十一高兴地站起来,“我给你介绍下我的朋友——”忽然,十一想到什么,她朝外看了一眼,“我刚和前台说了还要一个翻译的,我这位朋友从第三区来,现在还没办法——” 中年男人已经走到赫斯塔面前,他向赫斯塔伸出右手,用一口流利的三区语开口:“你好,我是米哈伊洛,是‘维拉护理中心’小儿外科医生,很高兴认识你。” 眼前人的声音很轻,但语调却非常丰富,这种略带夸张的说话方式某种程度上使他的职业形象更加可信,赫斯塔缓缓站起,“你好。” 见赫斯塔伸出了左手,米哈伊洛立刻也换了左手。 “我们换个会议室聊吧?”米哈伊洛询问道,“这个会议室里的味道太大了。” “当然可以,”赫斯塔回答,“麻烦了。” 十一糊里糊涂地跟着两人出了会议室,米哈伊洛没有和她解释,赫斯塔的语言水平暂时还解释不清,她只能忍着好奇默默跟随。 “您真高啊!”米哈伊洛感慨地比了比自己和赫斯塔之间的身高差,“方便透露一下您的身高吗?” “好久没量了,”赫斯塔随意答道,“我也不太清楚。” “您是赫斯塔人,”米哈伊洛温声道,“但第三区那边……好像没有什么赫斯塔人的聚集地?” “确实,”赫斯塔回答,“我们家是后来搬过去的。” “难怪。您母亲一定是一位惊艳四座的大美人,您的发色和眸色都非常纯正,”米哈伊洛回过头,“您父亲呢?他是哪里人?” 第八章 支持 “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 “就是随口问问,”米哈伊洛充满歉意地笑了笑,他停在了自己的办公室前,主动为赫斯塔和打开了门,“请进。” 米哈伊洛的房间里放着许多玩具,他办公桌旁的沙发上则是一座绒毛玩具山,他走上前将许多玩偶从沙发搬到椅子上,然后邀请赫斯塔与十一在沙发上坐下。 “抱歉,平时这边小朋友来得比较多,有点乱。” “没事。”赫斯塔扫了一眼米哈伊洛的办公桌,他的桌上立着三张照片,一张是他的大学毕业照,照片上的米哈伊洛二十出头,头发茂密,非常年轻;一张是他参加某学会会议的合影,上面密密麻麻的一群人,基本看不出谁是谁。 赫斯塔目光停留最久的是他的家庭合影,照片上他一手挽着一个怀孕女人的手,另一只手抱着小女儿,另一个大些的女孩子牵着妈妈,四人对着镜头笑得很开心。 米哈伊洛觉察到了赫斯塔的目光,“那是内人,还有两个女儿。” “你的孩子们很可爱。”赫斯塔青声道。 “是啊,”他笑着打趣道,“人到中年,男人的价值就是给老婆孩子当牛做马……好在这也是生活的最大乐趣。” 赫斯塔的目光重新回到米哈伊洛身上,“老实说我还不知道我今天是来干什么的,十一把我带到这里来,但她还什么都没有告诉我。” “没关系,我们慢慢说,”米哈伊洛说道,“我可能要问一些关于您近况的问题,希望您不要介意。” “请说。” “十一说您刚从第三区过来,具体是怎么回事呢?” “是这样的,”赫斯塔再次取出了自己的那张退役证明,“我之前一直在AHgAs的某个下设工作站当医疗兵,去年十二月因伤退役,因为一些内部原因,我被调回了十四区。” 米哈伊洛双手接过了赫斯塔的文件,在仔细阅读了上面的每一条信息后,他点了点头,“您的身份卡呢?” “暂时还没有办,”赫斯塔回答,“我的上级告诉我,十四区的身份卡必须在入境后才能办理,我需要在这边联系对应的负责人,用这张退役证明来办接下来的所有手续。” 米哈伊洛眉心紧颦。 “怎么了,有问题吗?”赫斯塔问。 “没有问题,就算一个题外话,”米哈伊洛抬眸,“您将来的身份手续可能会碰上点麻烦。” “您是指最近十四区水银针的归属变动吗?” “对,我有个朋友,”米哈伊洛说道,“他和您不一样,他是个地道的十四区人,早年是为了办事方便,所以也走AHgAs工作站的路子拿了第一区的身份。去年年底他想回来,恢复身份,这事儿本来不麻烦,交点钱的事,但因为扯上了一层AHgAs的关系,所以手续一直被卡,半年了,身份就是下不来。” 赫斯塔若有所思,她突然想起俞雪琨名片上的电话突然变了空号的事……搞不好也是同一个原因。 “您这次来十四区打算待多久呢?”米哈伊洛又问。 “还不确定。”赫斯塔回答,“我本来应该去松雪原的,我有朋友在那边。” “那再之后呢?您是要在这边找工作,上学,还是——” “应该是进学校,”赫斯塔答道,“但具体哪所我也不知道。” “祝贺您,要进学校,又是去松雪原的话,多半就是去橘镇了。”米哈伊洛绽开一个微笑,“那儿的学校都特别好……哦,顺带问一句,您不是水银针吧?” “AHgAs的医务兵而已。”赫斯塔青声道,“难道我看起来很像个水银针吗?” “哈哈,说实在的,我经常和水银针打交道,您和她们还真有点像。您很高,比很多男孩子都要高,这一点很少见……”米哈伊洛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将这些信息一一记录下来,半晌,他突然像是意识到什么,目光重新转向赫斯塔,“哦,我是夸奖您,没有冒犯的意思。” “冒犯?”赫斯塔望着他,“你哪里冒犯了我?” “也可能是我太敏感了,我们十四区的女孩子通常不喜欢自己个头太高,”米哈伊洛的眼睛眯成两个友好的月牙,“但我从来不这么觉得,我认为您的身高是一处极大的优势。” 说着,米哈伊洛将退役证明还给赫斯塔。 赫斯塔收好了文件,而后沉默地等待着米哈伊洛自陈意图。 “嗯……其实现在和您谈这件事有些不合时宜,”米哈伊洛目光微垂,思索着开口,“或者说,我认为,您不该现在就踏进我们的护理中心,至少,不该在今年。” “你把我搞糊涂了,”赫斯塔望着他,“这儿到底是做什么的?” 米哈伊洛也笑起来,“我们这儿就是一家普通的妇幼中心,为所有孕妇、两岁以内的新生儿和妈妈们提供服务,但……对像您这样的来访者,我们也能提供一些别的支持,但更多情况下,大部分女性可能不会将它作为第一选择……” “请直说吧。” 米哈伊洛摇了摇头,“我已经说过了,现在讨论这些还太早,您眼下并不需要我们。” “那我们谈了这么久到底是在谈什么?”赫斯塔的目光多了几分审视与怀疑的意味,“如果你这里在做什么违法乱纪的勾当——” “这一点您大可放心,”米哈伊洛的表情重新变得严肃,“我们从来不染指任何违法乱纪的活动,维拉护理中心已经有二十年的营业历史,我们不会拿自己的声誉开玩笑。” 说着,米哈伊洛调转了一下桌上的照片。 “您看,我也有女儿,”他低声道,“我很清楚,在您这样年纪,很少有哪个女孩子肯下决心吃那样的苦头,或者说,很少有女孩能有勇气迈出那一步,人们总是习惯走多数人走过的路,即便那条路上满是泥尘也在所不惜……您现在还不需要我们,我很确定。” 赫斯塔望着他,“阁下刚刚说你们能提供一些支持,什么样的支持呢?” “任何支持。”米哈伊洛斩钉截铁地回答。 赫斯塔不置可否——这人好大的口气。 第九章 再见 “不管怎么说,还是先完成学业吧,”米哈伊洛笑了起来,“只是将来如果什么时候,您感到特别疲倦,或是遇到了什么很糟糕的挫折,我们可以再聊聊……您的联系方式是什么?” 米哈伊洛推来纸笔,赫斯塔在上面写下了自己的邮箱。 “您没有手机吗?” “还没有买。”赫斯塔回答,“等到了松雪原再说吧。” “好的,到时候请务必把您的号码给我,这是我的名片。” 说着,米哈伊洛将自己的名片递了过去。 “千万千万别把这当成是我的客套,我是认真的,”米哈伊洛说道,“日常生活里碰上什么难解的问题也可以找我聊聊,我在这一片认识不少朋友,消息也算灵通。” “一定。”赫斯塔收起名片,站起了身。 “你们聊完了?”一旁十一有些诧异,“这就聊完了?” “是的,”米哈伊洛也站了起来,他从自己桌上的糖果盒里抓了一把巧克力球,“好孩子,谢谢你今天带朋友过来。” 十一高兴地接过这一捧巧克力,她拉开了自己的斜挎包,“可以多给我一点吗?” 米哈伊洛笑了笑,将一整盒巧克力全倒了进去。 “不用签什么合同之类的吗?”十一又问,“我听人说你们得签一大堆合同,然后我才能拿到佣金?” “你的朋友还没有完全准备好,所以这次不签合同,”米哈伊洛答道,“你最近很缺钱吗?” “钱哪有嫌多的,我永远缺钱!” 米哈伊洛笑了两声,他打开钱包,从里面随手抽了两张票子,“将来什么时候定下来了,佣金我给你三倍。” “哇!”十一跳起来抢了米哈伊洛手里的钱,“谢谢米医生!” 米哈伊洛亲自送赫斯塔与十一出门,在分别前,米哈伊洛又再次向赫斯塔重申,往后在十四区遇到了任何困难,一定要记得联系他,他很乐意提供帮助。 赫斯塔敷衍地应和着,刚要转身,余光里忽然出现一抹灿烂的红色——那个昨天在车站与她偶遇的赫斯塔族姑娘,出现在了道路的转角。 尽管她戴着口罩,但那头长发如此显眼,由不得赫斯塔不留心。与此同时,那女孩也同样看见了站在维拉护理中心前的赫斯塔,她的脚步随之停下。 “尤加利!”米哈伊洛朝她挥手,“这儿。” 红发女孩神情尴尬地靠近,她故作不经意地瞥过赫斯塔的脸颊,却发现对方的目光似乎始终落在自己身上,完全没有离开过。 米哈伊洛觉察到了这缕不寻常的气氛,“……你们,认识?” “昨天在火车站碰见过。”赫斯塔回答,她看向米哈伊洛,“她也是来向你寻求帮助的吗?” “您该离开了。”米哈伊洛两手紧握,但脸上仍带着微笑。 赫斯塔欲言又止,在一番犹豫后,还是与十一一同离开。 护理中心门前,望着赫斯塔的背影,红发女孩轻声开口:“她来找您,也是为了……?” “请您别多问,”米哈伊洛温声答道,“我们会保护好每一位客人的隐私,我不会向您谈论她,正如我不会和她谈及您。” “……抱歉。” “没事,请进吧。”米哈伊洛推开门,“您已经考虑好了,对吗?” …… 赫斯塔带着十一绕了个弯,来到了马路对面的小公园。 这里草木众多,交错的花坛和树木足以挡住斜对面护理中心的视线。赫斯塔坐在一架无人的长椅上,目光牢牢盯着护理中心的玻璃门。 十一先是跟着坐了一会儿,没几分钟就无聊地跑开了,等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从旁边便利店里买的冰激凌。 她把小的递给赫斯塔,自己抱着大的啃了起来,她边吃边问:“简,你到底还需要准备什么,米医生和你说了吗?” 赫斯塔转过头,“那里,是,做什么的?” “啊?”十一大惊,“你到现在还不知道吗?米医生没和你说?” “不知道。” “是你听漏了还是他没说清楚啊!”十一从长椅上跳了下来,“可你们说了那么久的话,都在说什么?” 赫斯塔打着手势,表示自己听不懂十一的这些问题。 “肯定是你听漏了,我来和你再说一遍,”十一把右手的冰激凌换到左手,然后挥动右手,比划了一个巨大的肚子,“你可以帮人生孩子!生孩子,你懂吗?” 起初赫斯塔还以为十一在说照顾孕妇和婴儿的护工,直到十一比划着逐渐隆起的腹部,然后突然哇啦啦叫起来,一番鬼脸过后,她怀抱着一个虚空婴儿开始做哄睡状,赫斯塔才灵光闪现,明白过来。 “我?”赫斯塔指着自己,然后也模仿起怀孕的动作。 “对,你!”十一点头,“然后,你就有好多、好多、好多的钱可以拿!超级超级多!再然后,你就彻底自由了,想干什么都可以!” 赫斯塔一时错愕。 “一会儿我们再回去一趟吧?”十一坐在长椅上,摇晃着悬空的腿,“以前米医生还和我说,让我在把人带过来之前不要声张,结果我难得带一次人过来,他连事情都没交代清楚,搞什么嘛!” “十一,你看我,”赫斯塔做了一个数钱的动作,“这个,怎么说?” “搓手?” 赫斯塔摇头——这个发音和她模糊印象里的词汇并不一致。 “钱?数钱?算账——” “钱。”赫斯塔接着道,“钱,特别少,特别、特别少,怎么说?” “穷光蛋!” 赫斯塔继续摇头,“不是,是个动词,再加上钱,‘什么’钱。” “什么‘什么’钱……少钱?没钱?缺钱?” 赫斯塔打了个响指,“缺钱。” “谁缺钱?你缺钱?”十一一头雾水,“缺多少钱?” 但赫斯塔并不回答。 “简,你听到我说话没有?”十一东倒西歪地靠在赫斯塔身上,“简简简简简——” 赫斯塔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见赫斯塔一副又不理人的样子,十一有些不高兴,她吃完了自己的大冰激凌,又把赫斯塔手上的小冰激凌抢过来,两三口吃掉了。 赫斯塔目光望着护理中心,指甲用力地掐进了掌心。 (本章完) 第十章 激怒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那个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护理中心的玻璃门外。 仍是米哈伊洛亲自把人送出来,照例嘘寒问暖了几句,但与先前不同的是,这个女孩手里多了一个厚厚的文件袋,她一面与米哈伊洛聊天,一面将文件袋放进自己的通勤包里。 “十一,”赫斯塔推了推身旁已经睡着的小姑娘,“我们走了。” 十一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人抱了起来。等她意识到自己正在赫斯塔怀里朝前狂奔的时候,她瞬间来了精神——赫斯塔跑得又快又稳,这感觉就像坐在一辆稍有颠簸的马车上。 如此跟了两个街区,赫斯塔终于朝着不远处的背影喊了一声:“尤加利!” 前面的女孩回了头,见是赫斯塔,她表情复杂地站在原地。 赫斯塔将十一放在了地上,“尤加利,这是,你的名字?” 尤加利没有回答,仍是谨慎地盯着赫斯塔的眼睛。 “你,你最近,”赫斯塔试图将先前练习过的句子流畅说出,但到开口时她一如既往地舌头打结,“很缺钱吗?” 尤加利皱起了眉头,她再次往后退了两步——赫斯塔认得这个动作,她这是要跑了。 眼看尤加利又要离去,赫斯塔快步追上前,她将自己的手提箱夹在腋下,左手慌忙地从口袋里掏出钱包。由于单手无法从中取钱,她直接咬住了皮夹的一角,并用右臂辅助抵靠,以一种极为狼狈的姿势将钱夹里所有的纸钞都拿了出来。 在追上她后,赫斯塔攥钱的手匀出三个手指,再次抓住了尤加利的手腕。 “钱,所有钱,都给你,”赫斯塔急切地说,“但那个地方,那个人——” 刹那间,尤加利意识到眼前人原来是专程来羞辱自己的,那张原本平静的脸再次变得不忿。 “放手!”尤加利近乎歇斯底里地甩开了赫斯塔的手,她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做错了什么,以至于这人竟要三番四次地缠着她不放,“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我不要你的钱!拿走!” “等等……”赫斯塔对此始料未及,原本攥在手里的钱随着尤加利的挣脱“哗——”地一下飞散开来,像一阵小型钞票雨,身后的十一发出一声骇人的尖叫,立刻手忙脚乱地开始捡钱。 “别再来纠缠我,”尤加利愤怒地望着赫斯塔,一字一顿道,“否则我就报警了!” 赫斯塔愣住了,“你不要误会,我完全没有恶意,我只是——” “够了!”尤加利狠狠瞪了赫斯塔一眼,“你很高贵吗?这些说教你怎么不讲给自己听?” “尤加利……” 赫斯塔在原地,过了十几秒才忽然意识到一些不对劲——刚才尤加利说的那几句话,自己不仅全都听懂了,而且回答得也很流利……怎么回事,自己的十四区语突然突飞猛进? “喂!”缓过神来的赫斯塔朝着尤加利的背影大喊,“你会说第三区的语言!?” 远处的尤加利没有回头,反而从快步走变成了小跑,迅速消失在赫斯塔的视线中。 赫斯塔注视着尤加利消失的方向,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站在原地。 过了一会儿,赫斯塔俯下身,把自己掉在地上的钱包和手提箱都捡了起来,十一也回来了,手里攥着一把脏兮兮的钞票。 赫斯塔伸手要接,手心却挨了小女孩的巴掌。 “伸什么手,这是我的钱。”十一挺起胸膛,“你把钱给了那个人,那个人把钱洒在了地上,洒在地上的钱就是没有主人的钱,我把钱都捡起来了,所以这些钱都是我的钱。” 十一语速飞快,赫斯塔心不在焉,这一大通的道理赫斯塔一句也没听懂,但她也不在乎。 “你接下来还有事吗?”十一把所有钱都塞进了自己的小挎包,她主动抓住了赫斯塔的衣摆,“要没事了,就跟我回去。” 两人回到旅店,十一气势汹汹地进门找老板退房退押金,而后拉着赫斯塔去附近的菜场,买了白菜、豆腐、鸡腿和一大捆面条。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乡间小路上,所有的袋子都挂在赫斯塔这里。十一甩着胳膊大步走,时不时回头吆喝一声,让赫斯塔走快点。 午后,她们回到了前天晚上住过的大房子里,十一哼着歌开始烧柴,赫斯塔则懒懒散散地躺倒在那张破损的凉席上,她仍想着上午的事,脑海中全是与尤加利分别前的最后景象。 但即便苦思冥想,终究不得其解。 “呜啧啧啧啧啧。” 忽然,赫斯塔听见一阵招猫逗狗的声音——是十一。 她没有理会。 片刻后,小女孩的声音停下了,她的脚步绕着房间走了一圈,然后一屁股坐在了赫斯塔边上。 “呜啧啧啧啧啧,”十一凑到赫斯塔耳边,“呜啧啧啧啧啧——” 赫斯塔第一次意识到了十一的聒噪,无可奈何地睁开了眼睛。 “嗯?” “你还不饿啊?我烧了面条。” 赫斯塔仍是一副懒懒的样子,“不用。” “来嘛来嘛,”十一念叨着,“来吃嘛!” 磨蹭了一会儿,赫斯塔还是起身和十一一起吃东西。她左手持筷,右臂环抱着碗,吃得食不知味。放碗的时候,赫斯塔不经意地望向十一,小朋友正两只手撑着下巴,望着自己。 这感觉很奇怪,因为十一望着自己的目光就像看着一只路边的小猫小狗。 赫斯塔心里有许多个问题,可惜仅凭眼下的语言水平,她一个也问不出来。 “下午,”赫斯塔用左手比了个走路的姿势,轻声道,“我要,去车站。” “我也一起。”十一说,“我还要带你去个地方!” “行。” …… 等两人结束了午休,已经是下午五点。 十一吃了点中午剩下的面条,就跟着赫斯塔启程。赫斯塔带着她去了车站的杂货铺那里,不过老板的答复仍然和前天一样——没有新消息。 “那个人是你什么人?”十一好奇地问,“你找她干什么?” 第十一章 确认 “去学校。”在费力领悟了十一的问题之后,赫斯塔回答,“要去上学。” “啊?”十一乐了,“你上学有什么用啊!还不如就在这儿跟着我混呢!” 赫斯塔有些不解,虽然她不明白自己的话有什么好笑,但眼看十一笑得开心,她也做出了一个笑脸。 “不过,就算你找不到也没关系,”十一突然清咳了几声,而后语重心长地拍了拍赫斯塔的大腿,“你以后也可以待在梅郡,和我一起,我还可以罩着你。” …… 离开杂货铺后,两人没有立刻回程,十一带着赫斯塔拐去了附近的一个晚间集市,此时已经临近收摊时分,大部分商家都在收拾物件,准备离开。 十一熟练地穿过摊位,从那些丢弃的果蔬纸箱里挑拣出品相尚可的食材。赫斯塔跟在十一后面,就像中午那样帮她拿着袋子。 收摊后的市集只剩下许多树立着的金属杆,它们被不同的路灯拉出或长或短的影子。一盏盏挂在摊位上的照明灯灭了,只剩下高处橘黄色的昏暗路灯,一切事物的颜色都因覆上了一层淡金而变得失真,仿佛进入到一个被加上了滤镜的虚假世界。 夜风浮动行道树,树叶的沙沙声让一切显得更为萧索。 赫斯塔有些出神地在这些影子中穿行,她什么也没有想,只是跟在十一的身后慢慢地走。 直到她们来到一处被十几个人同时围翻的大箱堆,十一生龙活虎地冲进人群,不断扒拉着那些站在她前面的大人。 推搡间,有人踉踉跄跄地被人群挤了出来,跌坐在赫斯塔身旁。 这人手里抱着两根黄瓜和一根莴苣,几颗土豆从她怀里咕噜噜滚落,其中一颗刚好停在赫斯塔的脚边。 赫斯塔瞥了一眼,两脚的脚尖夹抵着土豆,稍一斜擦,便把那个土豆从地上挑了起来。她左手拎着手提箱和若干塑料袋,不便抓物,就干脆伸出右臂,接引着土豆落到自己怀中。 侧身还土豆的时候,赫斯塔怔了怔。 路灯下,尤加利仍坐在地上,满脸震惊地望着她。 “这真是巧了,”赫斯塔喃喃着,脸上不自觉地浮起微笑,“……晚上好啊!” …… 几人来到市集附近的一处小公园。 这里只有一小片开阔的绿地和一个花坛,一盏清冷的白色路灯高高伫立。 此时除了她们,再没有别的行人经过。 赫斯塔半蹲下来,让尤加利检查自己的发根。尤加利仔细翻看,翻了又翻,最后将信将疑地拔了一根下来,对着光仔细检查,才终于肯定这头发没有漂染的痕迹。 “……你真的是赫斯塔人。”尤加利仍有些不可置信。 “我是啊,我当然是啊!这还会有假吗?” 尤加利极轻地看了赫斯塔一眼,目光又落了下去。 她沉默地在近旁的长椅上坐下,良久才开口:“我白天不该那样对你……请你原谅。” “你怎么会说三区的语言呢?”赫斯塔始终望着她,“你也是从第三区来的吗?” 尤加利没有回答,她始终半睁着眼睛,神情平静地望着自己脚边的地面。 赫斯塔在尤加利身旁坐了下来,她一手放在心口,主动道:“我是在第三区出生的,后面也在那里工作。” 尤加利不由得抬眸,“……那你还回来干什么?” “调养身体。”赫斯塔再次递出了自己的那张退役证明,“都是上面的安排,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尤加利犹豫地接过了赫斯塔递来的东西,她并没有仔细看文件上的信息,只是草草扫了一眼,就把证明还给了赫斯塔。 “出门在外,重要的东西都收收好,不要动不动就拿出来给人看,”尤加利低声道,“容易给自己惹麻烦。” “没关系。”赫斯塔回答,“我不怕麻烦。” 尤加利再次看向赫斯塔,这一次的对视不再像先前那样蜻蜓点水,那目光中既有不解,又有诧异。 “怎么了?”赫斯塔问。 尤加利没有回答,她低头整理着自己的衣摆,“你有正经身份,应该也有去处吧……为什么今晚还要出来捡垃圾?” “我哪有什么去处,本来要去松雪原的,但列车停了,只能在梅郡滞留了,”赫斯塔自嘲地笑了笑,“而且我这也不算正经身份,上午那个医生还说我之后的手续可能会比较麻烦呢。” 维拉护理中心的种种又涌上赫斯塔心头。她想和眼前人聊聊,但一想到先前不欢而散的情景,赫斯塔还是把所有的话都咽了下去。 “你住在哪儿?”赫斯塔问道,“时候不早了,我先送你回去?” “……不用,我今晚不打算回去了,”尤加利望着前方,“就在外面转转也挺好的,你们呢,现在住哪儿?” “城外。”赫斯塔回答,“十一,就是这边这个小朋友,她在那边捡了个房子。” “捡了房子?”尤加利以为自己听错了,回过头看向十一,“你家是在城外吗?” 一直在听天书的十一抬起头。 “你在和我说话?” “对呀。” 十一两手叉腰,“我住在哪里关你什么事?管好你自己!” 尤加利悻悻地看回赫斯塔,“……那你们也赶紧回去吧。” 赫斯塔摇了摇头,“你今晚打算去哪儿转转呢,我看这边晚上都没什么人。” “这个公园我看就挺好的,”尤加利回答,“我可以在这个躺椅上将就一夜,等明天——” “夜里会有露水。虽然现在入了夏,但还是很容易着凉,而且你一个人也未必安全。”赫斯塔站起身,“如果你没有地方去,就跟我们一起走吧。” …… 夜深了,三人走在出城的小路上,只有月光洒在她们身上。 十一空着手走在最前面,赫斯塔和尤加利各提着一个袋子,里面装着小朋友抢回来的战利品。 尤加利走得很慢,呼吸也变得急促,赫斯塔刻意放慢了脚步,“还好吗,要不你把东西给我,我帮你拎?” “不用。”尤加利坚决地拒绝了,她看了一眼赫斯塔右臂空荡荡的衣袖,“我……完全可以。” 第十二章 不见 “已经很近了,”赫斯塔遥手一指,“就在前面,过了这个坡道就是。” 十一早就跑得老远,但这会儿又满脸怒容地冲了回来。 “怎么回事,走得这么慢!”十一极为不满地冲着两人大喊,“快点啊!” 尤加利深吸一口气,她一把将整个袋子扛在肩上,顺着眼前的坡道迈开大步,奔跑起来。 …… 等到三人回到了可以栖居的大本营,时间已经过了夜里十点。几人简单下了点面条就开始准备睡觉。 房间里原本恰好有两张铺在地上的烂凉席,赫斯塔直接把自己睡的那张让了出来,尤加利不肯接受,两人相互推让。十一虽然听不懂她们说的话,但两人的动作让她很快理解发生了什么。 这一幕让她尤其恼火,十一想不明白,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赫斯塔人为什么就直接跟着她们回来了,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这个人一出现,就就抓走了赫斯塔全部的注意。 从市集上相遇开始,赫斯塔就再没和自己说过一句话,两个人叽里咕噜说了那么一堆,也不知是在聊什么…… “都别吵了!”十一对着尤加利大喊,“你!睡我这儿!” 尤加利一愣,“呃,那你……” “我跟简挤一挤!” 说着,十一坐在了赫斯塔的凉席上。她拍着凉席喊赫斯塔的名字,然而对方已经开始清理另一旁地面上的杂物与灰尘——显然,赫斯塔今晚并不打算和任何人挤着睡。 十一气极,两手抱怀,翻身背对着两人,“不管你们了!我睡了!” 尤加利仍站在原地,她隐隐感受到了小女孩的敌意,但又有些搞不清原因。见十一已经背过身安静下来,她犹豫地走到了十一指定的凉席边上,束手束脚地席地而坐。 赫斯塔忙活了半天,然后把自己的外套铺在了地上,也躺了下来。 房间里一时只剩下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赫斯塔抬起头,望向尤加利的方向。 “你不睡吗?” 尤加利应了一声,慢慢躺下来,“……你叫什么名字,简,是吗?” “嗯,简·赫斯塔。” “真名吗?” “嗯。” 片刻的沉默。 “……第三区是个很美的地方吧。”尤加利突然说。 “还好。” “我听说那边的街道保留了很多非常漂亮的老建筑,在街上随便指一栋房子,就有一两百年的历史,是真的吗?” “算是吧。”赫斯塔回答,“老城区一般是这样,但新城也都差不多,房子大部分都是近几十年新建的。” “那边有很多教堂?” “嗯。” “教堂真的每天都会敲钟吗?” “对。” “不会有人嫌吵吗……那个声音会吵吗?”尤加利轻声道,“还是说很悦耳?” “嗯,我也说不好,没什么感觉。”赫斯塔回答,“但确实每天都敲。” 尤加利发出一声轻叹,“……你为什么要回来?” “回来?” “回十四区,”尤加利补充道,“你前面说了是上面的安排……这种安排是不能拒绝的吗?” “为什么要拒绝呢?”赫斯塔问。 尤加利没有回答。 在黑暗中,赫斯塔竖起了耳朵,她听见尤加利的指甲划过斑驳的席面,发出轻微的声响。 在良久的沉默之后,尤加利终于开口:“你听过‘交质山’吗?” 赫斯塔撑着地面,坐起身,望向尤加利的方向。 房间里没有灯火,两人都只能看见对方的轮廓。 “我小时候就在那一带生活,”尤加利接着道,“它在南北十四区的中间,虽然也划在宜居地里面,但其实和以前的荒原根本也没两样。 “你前面问我为什么会讲三区语,这个不稀奇,我们那儿大部分赫斯塔人都会讲,而且不止三区语,四区和五区的语言我也懂一点……都是家里人教的,也会去专门的语言老师那儿上课。” “为什么要学这个。”赫斯塔问。 “为了离开北十四区。”尤加利回答,“我堂姐去年嫁去了第三区,还有一个表妹去了第五区……虽然自从嫁了人我就再没见过她们,但我舅舅每年都去那边,回来的时候会给我们带礼物,还有她们的信……她们走了以后都过得很好。” “所以是为了嫁人?” “也不能这样说,因为我们那边很多人都在三四区做生意。像我家里,我舅舅最近这七八年基本都在第三区和十四区之间来回跑,他也经常带朋友回来,三区四区五区……这些地方的人都有。小孩子耳濡目染,家里又主动教,慢慢就会了,” 尤加利又一次发出了一声长且轻的叹息。 “我小时候特别想去看一看第三区的教堂,真的,但我只看过照片。” “为什么不去呢?” 尤加利被这个问题逗笑了,“怎么去,我没钱啊。” 赫斯塔立刻咬住了自己的舌头——她问了一个蠢问题。 “我有时候也会羡慕我堂姐,”尤加利两手撑在身后,整个人稍稍后仰,“我听说第三区的男人都很有绅士风度,尊重女性,有责任心,比十四区的男人好太多了” 赫斯塔不禁回想起升明号上的许多面孔,她笑了一声,“……你听谁说的。” “我舅舅,”尤加利答道,“主要是我舅舅,不过我们那儿都这么说,几十年了。” 黑暗中,赫斯塔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连呼吸也一并凝滞。 “一直……是这样说吗?” “对呀。”尤加利点了点头,“你认识多少在第三区的赫斯塔人?她们都过得好吗?” 尤加利等了许久,也没有等来赫斯塔的回答。 “过得不好吗?” “……我没见过除我以外的赫斯塔人。你是第一个。”赫斯塔缓慢地呼吸,“除了我妈妈,但她很早就过世了。” “抱歉……” “这没什么好道歉的。”赫斯塔喃喃着道,“不过我在第三区认识的人也不多,也许那边确实有很多赫斯塔人,只是我没遇见过。” “一个都没有吗?” “一个都没有。” 第十三章 妈妈 尤加利沉默了一会儿,“可能第三区太大了吧……” “有一个问题我很在意,希望你别生气,”赫斯塔略一停顿,“你今天为什么要去米哈伊洛医生那里?” 尤加利笑了笑,她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把问题又抛了回来。 “你呢?你又为什么要去他那里?” “十一带我去的。”赫斯塔回答,“她昨晚和我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然后我就去了。” “……她带你去?她没和你说那里是做什么的吗?” “似乎是米哈伊洛这个人提前打过招呼,”赫斯塔答道,“他嘱咐过,在带人去之前不要声张。” “然后你就去了?” 赫斯塔隐隐听出一些怒意,“我当时没想那么多,之后——” “你签字了吗?” “签字?哦,没有。”赫斯塔回答,“他今天连代人生孩子这件事都没和我提,还是后来十一告诉我,我才知道原来维拉护理中心是个——” 赫斯塔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黑暗中传来一阵响动。尤加利倏然起身,径直走向十一躺着的凉席。 “起来!”尤加利厉声呵道,“醒醒!你是哪家的孩子!你家里的大人呢!?” 十一原本睡得迷迷糊糊,这会儿突然被人从地上揪起来,整个人还是懵的。 一旁赫斯塔也同样有些反应不过来,尽管她无法理解此刻尤加利口中的话,但却能清晰地感知到她的愤怒。 十一本能地想要拨开尤加利的手,但对方揪着她的领口,根本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小小年纪就学会做这种坑蒙拐骗的事了,你父母没教过你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吗?把一个刚下火车的外地人骗去那种地方,要不是亲眼看见我都不相信现在的小孩会这么坏!”尤加利的声音高亢而急切,“你父母呢,你家在什么地方——” “放开我!!” 尤加利痛得大喊了一声——十一抱住了她的拳头,狠狠咬了下去。 “大半夜的,你突然发什么疯!”十一趁暗狠推了尤加利一把,“住我的吃我的还敢在我房子里撒野,你良心被狗吃了!” “少在这儿避重就轻,说!你家在哪里!”尤加利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偏就是不肯松手,“我非要带你回去不可,让你父母看看你在外面干的什么勾当——” “我妈就是干这个的!” 尤加利怔了一瞬,便就在这一瞬的松懈利,十一冲着她的肚子就踢了一脚,尤加利毫无防备,整个人失去平衡,朝后跌在了地上。 十一顺手抄起一旁的棍子,刚要上去补几下,就感觉棍子卡在了半空中。 她抬起头,赫斯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牢牢抓住了棍子的另一端。 “停。”赫斯塔低声道,“十一,停下。” 阴暗的房间里,大家彼此都看不见对方的表情。 原本还满腔热血的十一突然有些脱力,她鼻子一酸,眼泪一下就涌上了眼眶。 “你……你帮她?她先凶的我……”十一忍着眼泪,“……你不帮我,你……你帮她?” “你们在吵什么?”赫斯塔看向尤加利,“为什么突然就打起来了。” 尤加利捂着腹部,疼得说不出话。 “没一个好东西……活该你们过不上好日子!”十一松开了棍子,她迅速擦干了眼泪,大步朝外跑,出了门还不忘回头骂一句:“都是遭人骑的货!” 倒地不起的尤加利听得额冒青筋,她攥紧了拳,却一时想不出还击的话。 “你没事吧?”赫斯塔打开了一旁桌上十一留下的充电灯,整个房间一下亮了起来,“伤到了?” “没事。”尤加利撑着地面起身,“……已经不疼了。” “好,你待在这儿,哪儿也别去,好吗?”赫斯塔指了指门外,“我去找人,一会儿回来。” “你还要去找她?”尤加利愕然,“你知不知道她家里是做什么的……你知不知道她刚才骂我们什么?” “等人先回来了再说吧。” …… 夜晚,十一在野地里狂奔,原本好像来势汹汹的眼泪被风一吹,一下就止住了。 她越想越气,脚下的步子也渐渐慢了下来。 好不容易占回来的房子现在又被别人占了,该死!真该死!怎么是自己跑出来了,刚才应该拿着木棍,把那个女人打出去…… “十一!” 远处传来赫斯塔的声音。 十一有些不可置信地回过头,月光下,远处似乎真的有个人影在动。 她愣了愣,变得有些慌神,左右跑了两圈后,一下跳进了附近的苇草丛中。 四下寂静,十一竖起耳朵,又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 “十一!” 十一有些惊奇——赫斯塔出来找自己了。 她躲在草丛里没有应声。 远处的赫斯塔每走几步,就喊一声,十一紧张地抓着衣角,听着这声音由远及近。 她忽然觉得心口有些闷堵,尽管她紧紧咬着牙齿,但嘴唇还是忍不住朝下扭曲。 十一听见赫斯塔的脚步从头顶经过,但她偏就一声不吭,心里既期待,又觉得煎熬。 赫斯塔的脚步声消失了,那一声声“十一”的呼喊也再没响起过。十一侧耳细听,久久未得回应后,她忍不住从苇草丛里探出头,朝赫斯塔离开的方向张望。 然而才抬起头,她就看见赫斯塔蹲在路边,正安静地望着自己。 十一皱紧了眉头,又摆出一张凶神恶煞的脸。 赫斯塔朝她伸出手,十一一个箭步冲过去,痛击赫斯塔的掌心,然后独自攀着旁边的石头,从苇草丛翻回了路面。 赫斯塔无言地朝房子的方向指了指,往回走了几步,而后停下,回头望着十一。 十一咬着嘴唇,脑海里盘桓着一些话,类似“既然你特意跑来接我了,那我就先不和你计较”之类,但她又清楚,这些话即便说出来,赫斯塔也听不懂。 而且凭什么啊,明明是那个女人欺负人在前,到头来还得自己宽宏大量…… “十一?”赫斯塔又喊了一声。 “我不回去!”十一固执站在原地,“除非你来背我!” 第十四章 小心 赫斯塔不明所以,但还是走回到十一身边,像先前一样蹲下。十一立刻绕到赫斯塔身后,跳上了她的背,用两只手紧紧抱住了赫斯塔的脖子。 赫斯塔明白过来,她单手挽过十一一侧的大腿,颠了颠,站起身。 两个人走在深夜的乡间小路上,十一时不时就抬起手,抹一下眼睛。 “哭了?”赫斯塔低声问。 十一听不懂赫斯塔的问题,但抱着赫斯塔脖子的手勒得更紧了一些。 “你真好,”十一靠在赫斯塔的肩膀上,自言自语地喃喃,“真好……你会出来找我。” …… 这一晚,赫斯塔还是和十一挤着睡了一晚。 三人平安无事地睡到天明。第二天一早,尤加利早早醒来,独自绕去那个生火做饭的房间准备早餐。 “你起得好早啊。”赫斯塔跟着走了过去。 尤加利有些意外地转过身,“……我吵到你了吗?” “没有,”赫斯塔回答,“是我睡得浅,十一还在睡呢。” 提到十一,尤加利的脸又拉了下来,她的目光重新落回眼前的砖灶,“我反正搞不清你是怎么想的,这个小孩心术不正,家里背景也复杂……呵,反正该说的昨晚我都和你解释过了,你自己拎拎清楚。” 赫斯塔笑了笑,“我这么大个人,不至于被个孩子卖了。” 尤加利几乎是立刻深吸一口气,她回过头,以一种严厉而关切地目光凝视着眼前人,“你是个赫斯塔人,你怎么可以这样掉以轻心?” “很多人盯着我们吗?” 尤加利稍稍颦眉,“你没有被盯过吗?” “以前……工作的时候,我会染发,也戴过假发,”赫斯塔认真回忆,“不过小时候确实因为这个发色遇到过一些麻烦。” “反正你小心点吧,这一带多的是那种不怀好意的人,我第一次来这边的时候就遇到过一伙儿假装是赫斯塔人的骗子。她们会把头发染成和我们一样的颜色,然后骗你跟她们走。” “去哪儿能遇到这种骗子?” 尤加利不可置信地回过头,“什么?” “如果我遇上了,我就把她们一锅端了。”赫斯塔回答,“这样她们就不能再骗人。” 尤加利发出一声冷笑。 “我知道你当过兵,但你不要小看这群人……知不知道有句话叫‘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赫斯塔没有反驳,她慢慢走到尤加利身旁,帮她递东西。 “昨晚我们的话还没有说完呢。”赫斯塔轻声道。 “说什么?” “你为什么要去米哈伊洛那里。” “还能因为什么呢,”尤加利看了赫斯塔一眼,“我缺钱。” “你要钱去做什么?” “……别管了,这又不是你的问题。” “找别人帮忙生孩子这种事在第三区是被禁止的,我记得十四区也是,”赫斯塔望着尤加利的侧脸,“米哈罗伊还声称他从来不干违法乱纪的事情,你不怕他骗你?” “他在这件事上还真没有骗人,”尤加利面无表情地说,“这件事在南十四区这边确实违法,但北十四区那边已经不是了。” “……怎么说?” “只要手续合规,北十四区就允许特定机构经营这类生意,只是价格很高,因为每个环节都要课重税。” “最后到你手里的会有多少?” “很多,”尤加利目光微垂,“非常多。” “我以前听过相关的手术,这里面的风险——” “我肯定比你知道得更清楚,我一条一条认真了解过。”尤加利用更高的声音截断了赫斯塔的话,“……但你也不用为我担心,米哈伊洛那边有两种形式可以选,我选的那种,风险很小,几乎就等同于普通怀孕。” “……你到底缺多少钱?” “都说了,你别管了。”尤加利皱起眉头,“你就顺着你上级的安排走就行,等你有了正式身份,你就可以正常上学,然后找一份工作……别惦记这些歪门邪道。” 赫斯塔刚想说些什么,就听见了十一翻身的声音,紧接着是一声石破天惊的呼喊: “简——!” 不一会儿,随着哒哒哒的脚步,十一冲到了赫斯塔与尤加利所在的房间。 “你们又背着我说悄悄话!?” “你出去吧。”尤加利瞥了一眼赫斯塔,“一会儿她疯起来把锅掀了。” …… 这天早晨,赫斯塔和尤加利煮了面条,十一坚决不肯碰,声称尤加利会在她的那一份里下毒。尤加利气笑了——这里就只有一个碗,盛一碗出来之后,剩下的人就对着锅吃,她是不知道自己到底如何下毒才能做到精准毒杀。 临近七点,尤加利准备离开,赫斯塔也跟着一并要走,十一对此非常生气,但还是追了过去,只是远远跟在两人后面。 “你接下来什么打算?”尤加利问,“就一直在这儿消磨时间吗?” “也不算消磨时间,”赫斯塔回答,“我在等人来找我。” “谁?” “一位叫俞雪琨的女士,她好像在橘镇那边工作。” “……她知道你现在被困在这儿了吗?” “她查一查就知道了,”赫斯塔回答,“我已经给她留了线索。” “那她要是一直不来呢?你还能一直在这儿耽误下去?你就一点都不着急吗?” “给她一点时间,让她想办法吧,”赫斯塔笑起来,“她接不到我人,现在肯定比我更着急。” “你……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尤加利感慨地叹了口气,“我看你这一天天的,是完全不知道焦虑两个字怎么写。” …… 进入市区,尤加利乘上公交,独自离开。赫斯塔与她约好晚上六点在这里见面,然后她们可以一同返回城外的住所。 一早上没有吃东西,又走了这样久的路,十一饥肠辘辘,但看见身边经过的早餐车,又舍不得花钱去买。 “饿吗?”赫斯塔低头看着她。 “不饿!”十一大声回答,“但你中午要去哪儿吃?你别指望让我给你花钱!我一个子都不会给你!” “我带你,去吃饭,现在。” 十一将信将疑,“……是吗,哪儿有饭吃?” “维拉护理中心。”赫斯塔回答。 (本章完) 第十五章 色号 再次踏进护理中心的大门,赫斯塔变得轻车熟路。 这会儿刚刚九点,米哈伊洛和昨天一样,还没有过来上班。赫斯塔拜托前台领着十一去后面的食堂吃饭,自己则一个人挑了间会议室等着。 等了不到十五分钟,米哈伊洛再次健步出现。 “您好!”他仍带着那副夸张的语调向赫斯塔表示着欢迎,“您今天又来了?” 赫斯塔只是欲言又止地望着他,淡淡地说了句,“你好,医生。” “发生什么事了?” “我……”赫斯塔朝旁边看了一眼,“还是去您办公室说,好吗?” 米哈伊洛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赫斯塔刚刚对他使用了敬语。 “当然。” 两人来到办公室,赫斯塔在昨天的位置上再次坐了下来。 “看来,您一定是遇到什么困难了。”米哈伊洛微笑着,“说说看。” “您不该瞒我的,”赫斯塔低声道,“我想知道价格……直说吧,您这边能给到什么样的价格?” “等等,等等,”米哈伊洛抬起双手,做了个安抚的动作,“发生了什么?” “有人找我谈过了。”赫斯塔凝视着米哈伊洛的眼睛,“她比您要坦诚得多。” “谁?” “……具体是谁不重要。”赫斯塔轻声道,“我还来找您,是因为昨天您劝我的那些话……您很像我的一个长辈,我相信您不是坏人。” “到底是谁?”米哈伊洛追问道,“……是十一的妈妈?还是十一把你又带到了别的什么人那里去?” “这不重要……”赫斯塔抗辩道,“我今天来这里就是想和您开诚布公地再谈一次,我们不要再互相说些谜语了,给我一个准信,我会做出选择,我现在只问您一句话——可以,还是不可以?” 米哈伊洛的表情凝固了片刻,他为难地看着赫斯塔,然后摘下了眼镜,轻轻揉捏着自己的鼻梁。 “您……您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 “这算什么难题?”赫斯塔靠着沙发,“给我你的报价,然后我就给你我的答案……我虽然年轻,但好歹在战场上待过,你们谁别想骗我。” “听着,女士。”米哈伊洛也压低了声音,“我昨天已经和您讲过了,我认为您现在还没有到需要我们帮助的地步。您这样头脑一热就贸然做决定,绝不是一个谈事情的好状态——我这不单是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我希望您是在清醒、理性的情况下做出选择。否则,将来您一定会为今天的冲动感到后悔。” “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慢慢考虑。”赫斯塔淡淡道,“那位女士说她有办法帮我拿到一个超乎想象的高价格——” “她放屁!”话一出口,米哈伊洛几乎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摇了摇头,声音再度柔和下来,语速比之前更慢,“不,孩子,你和我说。从昨天,到现在,这一天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一定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同我讲讲,好吗?” 赫斯塔没有回答,她目光微垂,长久地沉默着。 米哈伊洛起身为她倒了一杯咖啡,双手递到赫斯塔手边。 “别害怕,也别担心,”米哈伊洛温声开口,“到底发生了什么……无论是什么问题,我永远站在您这边,您尽管开口就好了。” “……没什么问题,就算有问题,也是我一个人的问题,”赫斯塔低声道,“你只要告诉我你能给到多少钱就好。” “这当然不止是您一个人的问题。”米哈伊洛睁大眼睛,“好吧,先说您最关心的问题你还记得昨天在这儿碰上的另一个赫斯塔姑娘吗?在来我这里以前,数不清的人找过她,给她报价……但没有一个能高过我这里!” “你为什么就是不愿给我一个具体数字呢?”赫斯塔望着他,“明明别人很爽快地就给了——” “我来告诉您为什么,”米哈伊洛走到赫斯塔身旁,“请您保持这个姿势。” 米哈伊洛走向一旁的立柜,打开柜门,从里面取出了一个彩色的纸转盘。 米哈伊洛将纸转盘贴近赫斯塔的眼睛,他不断拨动转盘上的色卡,直到纸片的颜色趋近赫斯塔的瞳色,他记下色号,又将转盘另一端贴近赫斯塔的头发,如此重复。 “好了,”米哈伊洛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我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要告诉您,您想先听哪一个?” “坏消息吧。” “您的价格,按照标准行情来说,恐怕还不到尤加利的一半。” “……为什么?”赫斯塔昂起头,“凭什么?” “凭您的瞳色和发色不如她纯净。”米哈伊洛双手交十,“是的,我昨天曾说过,您的品质是绝佳的,只是和尤加利这样的极品相比,还是稍稍逊色了——您的眸色深了一个色号,发色又浅了半个,算是完美中的一点瑕疵。” 赫斯塔喉咙动了动。 沉默间,她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如常。 “但您完全不用灰心!”米哈伊洛忽然绽开一个微笑,“好消息是,这世上的事物,往往都得有点瑕疵,才能趋近真正的完美!” “……什么意思,”赫斯塔低声道,“我听不懂,你解释一下。” “那套‘绝佳’的色域区间只是一种国际惯例——美则美矣,可我们十四区人有自己的偏好,”米哈伊洛的语调渐渐开始变得欢快,“我们这儿的人不喜欢那种太浅的瞳色,恰恰是像您眼睛这样、如同蓝宝石一样的湛蓝,才是我们经验中的最受欢迎的品类; “至于发色,我们十四区男人是更偏爱浅色长发的,太深的发色只会折损女性的天真,您这样的头发更恰如其分一些——当然,为了拿到更好的价格,您之后还得蓄发,至少得留到腰间……但这些琐事我们可以放到签约以后再谈。” 说着,米哈伊洛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所以您明白了吗,我现在没法给您一个估价,因为眼下我能给出的只有一个极其保守的价格……但如果只要给我一些时间,我能替您拿到一个让我们俩都感到惊喜的价码,也只有我,能做到这一点。” 第十六章 低级审美 “也就是说,”赫斯塔身体微微前倾,“在交易过程里,你会去和买家一对一谈判,是吗?” “当然了,您值得让我们付出这样的心力,”米哈伊洛又弯腰去拉自己脚边的抽屉,“您绝不是一件普货,如果有谁把您和那些普货放在一个货架上售卖,那才是真正的暴殄天物……来,您看看这个。” 米哈伊洛推来一本杂志,赫斯塔扫了一眼上面的十四区文字。 “……我看不懂这个。” “不需要看字,您就拿起来翻一翻,看看图呢?”米哈伊洛将书册递到赫斯塔眼前,“这是五年前南十四区一家报社做的调查报告,题目叫:注定消失的赫斯塔人。” 赫斯塔接过杂志,这似乎是一份特刊,随手翻几页就能看见赫斯塔人日常起居的照片,其中不乏她们的节日活动和祭祀现场。 她一语不发地翻看着。 “赫斯塔人的绝对数量现如今已经非常稀少,一方面是你们原来的数量就不多,再者,你们更习惯在荒原生活,随便一点天灾人祸就能把你们成片成片地迅速击倒,所以这二十年来赫斯塔族的人口在世界范围里锐减。照这个趋势,恐怕在未来二三十年内,我们就很难再看见拥有着像您一样的美丽面孔的孩子了。 “但也托这篇报道的福,”米哈伊洛轻声道,“赫斯塔人的行情比起之前,翻了二十倍。” “……二十倍。”赫斯塔低声喃喃。 “并不是所有人手里的价格都能翻上二十倍,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吗?”米哈伊洛低声道,“而且,我大胆猜测一句,那边一定用您右臂的残疾压价了吧?类似‘虽然你总体品相很好但毕竟少了条胳膊’这种话……她肯定说了,是不是?” 赫斯塔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望着米哈伊洛。 “我就知道,”米哈伊洛从赫斯塔的目光中读出了肯定,他发出了一阵略带嘲讽的笑声,“你从那些低级牙婆那里是得不到什么好处的,她们能接触到什么人,我能接触到什么人,您稍微想想就知道。” 赫斯塔看了一眼自己的空袖子,“如果不是因为这只手,我也不会退役了……她压价也正常。” “大错特错!”米哈伊洛敲起了桌子,“正好相反!” “怎么说?” “因为她的客人都和她一样低级!这种低级就体现在她们落后的审美上!” 米哈伊洛再次站起身在办公室里开始踱步。 “这些年有一句话在宜居地里很流行,我相信您一定听过——‘每一种身材都很美’,这绝对是一句至理名言,道出了女性美丽的实质。有些人自己脑筋不灵光,就只会对女孩子们说‘这只是冠冕堂皇的假话’……啊哈,这些人懂个屁,这句话真正的含义是什么,她们根本从来没有明白过!” “是什么呢。” “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您,每一种身材都很美,这是真的,因为每一种身材都可以被消费,每一种身材都可以明码标价——问题只在于,你到底有没有实力找到对你钟情的买家? “只要你今年二十岁,只要你有一副端正的五官,不管你肥瘦高矮,生得黑还是生得白,二十岁的女孩子没有不美的!只要能找到买家,每一个二十岁的女孩都能美得惊心动魄——你明白吗?那个昨天联系你的牙婆,她能帮你找到这种买家吗?” 赫斯塔恍然大悟。 “……你的意思是你可以。” “这是什么话!您怎么这个时候还在问这种问题?”米哈伊洛几乎笑了出来,他朝着赫斯塔张开双臂,“我现在脑海里就有一张清单,上面至少有十几个人的名字,他们有一大半现在都不在十四区,但他们每一个都来自真正的上层社会,且每一个都对残肢感到迷恋!您在我这儿根本不会被压价,您懂吗?您简直是可遇不可求的宝物!” “在我把这些现实告诉您之前,”米哈伊洛振奋地拍打着手掌,“告诉我,您能想象吗?” “难以……想象。”赫斯塔低声道。 米哈伊洛直接在赫斯塔身旁坐了下来,他徒手在沙发前的茶几上比划着。 “我请您想象一个正态分布。”米哈伊洛的低声道,“大部分女人都集中在中间的这个钟形曲线。” 米哈伊洛狠狠敲击了正态分布的最右端。 “我的主营业务,永远只瞄准那些位于三个西格玛之外的群体,不管是我的客户,还是我为客户物色的人选——希望您不要介意我这个说法,我只是在竭力向您表达我的诚意。” 赫斯塔目光微垂。 在良久的沉默之后,她轻声开口,“我愿意相信你的诚意,但米哈伊洛医生,我更相信数字,你说了这么多……确实,每一句都很打动我,但如果你不给我一个具体金额,我们还是不要谈了。” 赫斯塔吐了口气,“我认真的。” 米哈伊洛深深凝视着赫斯塔。 “既然……你这么坚持,那我确实可以再给您透露一些消息。告诉我,您对十四区这边的物价水平了解多少?” “不太了解。” “好,那我们就从这个问题讲起。” 米哈伊洛动作迅速地从案头抽出一张白纸,在上面写下一个数字。 “这是去年北十四区的最低工资线:9罗比。 “也就是说,不论您是谁,不论您在哪儿,只要您在正规的劳动市场找工作,您一个月最少也能赚到9罗比——这笔钱不算多,但足以让您在北十四区的大部分城市里过活。虽说像音乐会、街边餐厅这些场所都和您无缘,但这笔钱足够您维持基本的衣食住行。 “也是去年,北十四区的工资中位数是多少呢?2125。 “中位数,您明白吗,您从最穷的那批人往上数,同时从最富的那批人往下数,那个处在人群中间位置的人,就拿这个钱——这两千的月薪,到手大概一千七八罗比,拿到它,你就超过了那里一半的人。” 第十七章 入场券 “您可以隔三差五下个馆子,当然,不能去太高档的地方,但周末和朋友小聚,或是闲来无事去电影院看场电影都完全没有问题;当您路过一间花房,您可以随手给自己买一束铃兰;那些商场橱窗里的漂亮衣服,您可以大胆去试,然后精打细算地给自己买上一两件…… “您知道,在您这个年纪,只要稍微收拾收拾,整个人的气质身型就会完全不一样,而且——” “再往上呢?”赫斯塔问,“再往上是什么样?” 米哈伊洛笑了笑,“再往上,当然就是另一个世界。” “说吧。”赫斯塔低声道,“我在听呢。” 米哈伊洛将手里的纸笔都放了下来,双手再次交十。 “您知道,我们南北十四区都采取累进税制,赚得越多,税就课得越重。最高等级的税会直接扣下月收入的50%,那么,多少月收入会迈入这个门槛呢,具体线这两年有调整,但总归在6400罗比左右。 “要越过这条线,你多半得是个行业销冠,或者在什么机要部门任职,再者就是个颇有资历律师、医生——哦,像我这样的儿科医生还不行,你得在心外科,或者从一开始就奔着麻醉师的工作去……哦,还有某些大学里熬了三十年以上的老教授,临退休前也能勉勉强强摸个边吧。 “拿到这个薪酬,未来,就大不相同了。” “六千四,扣一半税到手也就三千二。”赫斯塔轻声道,“也没有比前面的中位数高多少。” 米哈伊洛再次发出一阵哂笑。 “不要在这种事上钻牛角尖,这只是我为了方便您理解给出的一个粗暴划分……我想说的是,差不多要到了这一层,您终于能够渐渐体会到一点做人的欢乐,”米哈伊洛压低了声音,“真正的欢乐。” “你的意思是,非得有这样的收入不可。” “当然,没有钱,还谈什么美好生活呢?”米哈伊洛扬起眉毛,“恕我直言,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的一生,都可以概括成一群畜生聚在一起挣一点可堪饱腹的饲料,这种人活着的唯一价值就是供养上层,这些人的生活不值一过……哈,希望您没有被我这些话吓到,可能太过功利主义了,但我只是想让您少走一些弯路。” “哪里,这都是至理名言……”赫斯塔左手架在自己的手提箱上,指尖轻轻揉搓着裤子上的一点白灰,“不然我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总之,这张‘入场券’现在就握在您自己的手中,”米哈伊洛接着道,“如果你真的下了决心,您可以在一个极短的时间周期里,实现梦想中的一切。” “极短是多久?”赫斯塔问。 “多久?我们可以一起算一算,”米哈伊洛笑了笑,“从我们签订合约开始,到你走完所有流程,拿下最后一笔钱走人——我们一起看看这个过程要花多长时间,嗯?” 赫斯塔稍稍抬起左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像您这个年纪的女孩,平均受孕时间是半年,当然我们采取一些手段后这个速度会更快——再加上怀孕的十个月,最多只要——十六个月。” “赚多少?” “您要猜猜吗?” “我不猜。”赫斯塔回答,“直接告诉我答案。” 米哈伊洛脸上浮现出笑容,他压低了声音,用一种极具戏剧性的口吻念出了那个数字。 “二十万。” 这个数字让赫斯塔着实怔了片刻,她看向米哈伊洛,试图从这人的表情里读出更多细节。 赫斯塔的反应让米哈伊洛感到非常满意。这会儿,他终于有些放松地靠在了沙发上,神情悠然。 “想想看吧,某些人不吃不喝一百年才能拿到手的钱,您只要十六个月就能收入囊中。” “……你不是在骗我吧?”赫斯塔望着他,“会有这么多?” “多吗?”米哈伊洛摇了摇头,“我可以明确告诉你,这还不是这单生意的总价,这只是你拿到手的钱——过程里所有交上去的税,我们出。而且我也明白地和您讲,即便是这样,我们赚的也是大头。” “……怎么办到的?” “这就是人脉,”米哈伊洛露出慈父的微笑,“等您再长大一些就知道了,人的价值,取决于他的社会关系——” “真的是我到手的钱吗?”赫斯塔颦眉,“是封顶二十万还是包括其它医疗费用的成本?” “我怎么会给您一个封顶的价格,二十万是保底的,纯打到你账上的钱——所有别的成本,我们承担。”米哈伊洛望着她,“当然,过程里有很多你需要遵守的规则,但这里面绝对没有那种故意讹钱的条款,等您看到我们的文书就知道了……就像我前面说的,我们赚的是三个西格玛以外的钱。越接近极致,利润越丰厚,这很正常。” “保底……也就是说,我还有可能在将来赚更多是吗?” “对,”米哈伊洛点了点头,“但人各有志,有些人愿意再进一步,有些人觉得到这里就可以了——我们一向尊重客人的个人意愿,不论您将来怎么选,我们都支持。” 赫斯塔想了一会儿。 “可我还是有个地方不太明白……” “您尽管说。” “你们能把我卖出一个高价,是因为赫斯塔人非常稀缺。”赫斯塔轻声开口,“但说到底,我在这个过程里也只是一个接受胚胎移植的母体,并不能把我的生理特征往下遗传——” 米哈伊洛的表情微变,“哦哦,您当然不能是一个单纯接受胚胎移植的母体。 “确实,如果重要客户要求,我们偶尔也会接您说的这类普通业务……但您的情况不一样,如果不能遗传您的红发和瞳色,您的稀缺性就无从谈起,所以您得怀一个您自己的孩子,您明白吗?” 见赫斯塔似有诧异,米哈伊洛的神情变得更加严肃。 “您不能仅仅充当一个母体容器,”米哈伊洛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孩子得是您和客户一起生的!” (本章完) 第十八章 疑心 “……我的孩子?” 这一刻,赫斯塔终于明白,为什么尤加利说她已经选择了风险较小的那条路。 整个办公室忽然变得安静,米哈伊洛疑惑于赫斯塔的反应,不免也为此感到些许不安,在仔细斟酌了用词之后,他再次向赫斯塔开口解释。 “也许是之前我没有说清楚,但您想必也明白,这必须是同时融合了您和客户遗传基因的孩子。”米哈伊洛轻声道,“而且不能是男孩,因为您也知道,男孩的话,就没法继承您的红发了。” “那如果我生的就是个男孩呢?” “那就得继续生下去。”米哈伊洛回答,“但您不用担心,因为如果是男孩,客户也会很高兴的。只不过在价格上,我们会按女孩价格的40%~70%给您结算。然后您继续生,直到生出女孩为止。孩子是不需要您抚养的,但如果您非常希望亲自抚养,那也可以继续商量。 “此外,从您诞下第一胎开始,您每个月会收到一笔额外的营养费,而这笔费用,足以让您在平京这样的地方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平京……” “说得远了,也不一定是平京,我的意思是,如果您和那些客户有缘,您以后肯定就不会留在梅郡这种地方了。”米哈伊洛笑了笑,“十四区很大,这里的超级城市有很多,到时候,您愿意去哪座城市安居,就完全是您自己的事……我们的客户有很多都有自己的庄园,您是孩子的母亲,他们当然会将您妥善安置。” “庄园?”赫斯塔低声重复着这个词,“怎么……十四区现在也有贵族?” “啊哈,”米哈伊洛连忙摆手,“我们可不搞第三区的那套……这都什么时代了,谁还信那个。” “谢谢。”赫斯塔站起身,“今天麻烦了。” “没有的事,对我们今天的谈话,您还有什么疑问吗?” “没有,我会去把别的人都推掉……请您尽快安排后续事宜吧,您完全说服了我,我现在一天都不想拖。”赫斯塔俯视着坐在办公椅上的米哈伊洛,主动朝他伸出左手,“不管怎么说,我要感谢十一将我带到这里来。” “您真是客气了,我也很高兴认识您。”米哈伊洛微微一笑,两手紧握赫斯塔递来的手,“就像我之前说的,整个过程里,我们都给予您绝对的自由,您一定要相信这一点。” “完全相信,”赫斯塔点了点头,“您能借我点钱吗?” “……什么?” “大概两千罗比。”赫斯塔望着他,“我确实遇到了一些麻烦事。” 米哈伊洛微笑着俯身,从抽屉里取出了一个厚厚的信封,而后又拿出钱夹,从中取出了五张百元纸币。 “信封里是三千,加上这些,一共是三千五。”米哈伊洛将所有钱推到赫斯塔面前,“记得吗,我之前说过,你遇到任何问题都可以来找我,这绝不是一句空话。” 赫斯塔拿起信封,当着米哈伊洛的面点了一遍。 “为什么要给我这么多?” “信封里的,原本是要给十一的佣金,”米哈伊洛笑着道,“但现在看来,她似乎并没有做好一个引荐人的角色,这笔佣金还不如直接给您。至于另外的五百,我希望您今天就去商场买个手机,方便我们之后联系。” “好。”赫斯塔将钱收好,“我会的。” 当赫斯塔与米哈伊洛一同离开办公室,十一已经在大厅等候了。她再次把肚皮吃得鼓鼓的,难受地靠在椅子上。此时见两人出来了,十一扶着椅子站起来,向赫斯塔和米哈伊洛分别打了招呼。 米哈伊洛冲着十一眯了眯眼睛,算是回应。 像昨天一样,米哈伊洛亲自送两人到门口。 “那么,再见了。”赫斯塔看着米哈伊洛欲言又止的表情,“你是还有什么话想和我说?” “对……突然想起了一句话,”米哈伊洛的无名指与中指轻轻敲击太阳穴,“那个剧叫什么来着,就那个这两年很火、里面也有个赫斯塔人的音乐剧……” “你说《匕首与鞘》?” “对对对,”米哈伊洛目光微亮,笑望着赫斯塔,“里面有句台词,实在很适合现在送给您。” 赫斯塔转头看向他,“哪句?” “向前走吧,不要犹豫,”米哈伊洛微微颔首,“您会有一个玫瑰色的明天。” 赫斯塔无言发笑,许久才收敛了笑意。 “……谢谢。”赫斯塔抽回被十一握着的手,向米哈伊洛轻轻挥动,“无论如何,感谢您今天的信任和诚实,再会。” 望着赫斯塔的眼睛,米哈伊洛不知为何再度感到一阵不安。 他站在原地,在夏日的凉风中无由来地打了个寒战。 “……再会。”米哈伊洛低声喃喃。 赫斯塔转身远去,米哈伊洛注视着她的背影。一种令人生厌的寒意慢慢从他后颈往上升。他沉默地折返办公室,回想刚刚过去的两个小时,他忽然有些交浅言深的后怕。 他拿起座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在数声等待音后,一个慵懒的女声响起,“喂?” “是我,”米哈伊洛皱起眉头,“关于那个简·赫斯塔的身份——” “你没收到我的邮件吗?我昨天下午五点多就把她的相关文档都发到你邮箱了,这个人的身份一点问题都没有。” “我收到了。”米哈伊洛寻找着措辞,“但我忽然就……有点不放心。” “哈哈,对谁不放心?对那个赫斯塔姑娘不放心,还是对我的手段不放心?” “你拿这个人的资料是不是有点太快了?”米哈伊洛抓紧了听筒,“我昨天上午才和你提这个人,结果你下午就搞到她的全部履历了,可你之前做尤加利的背调,足足花了五个多星期——” “还真是对我不放心?”电话另一头的女人略有不快,“这两个人能一样吗?” “……我不是说不信任你的手段,”米哈伊洛连忙解释,“我就是——你确定你查到的都是真的吗?她之前真的就是个医疗兵?这个人有时候有点……阴恻恻的,感觉不像是二十出头,她有没有谎报年龄,或者谎报经历?” (本章完) 第十九章 有关 “她背调快,是因为她的材料完整,”女人答道,“我直接从AHgAs的档案库里抽的材料,每一份文件后面盖的什么章你是看不懂吗?我不知道你在怀疑什么?” “……懂,当然懂,”米哈伊洛稍稍松了下领带,“我就是……和她接触的时候,稍微有点……” “米哈伊洛。”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变得冷峻,“这笔生意,你是能做还是不能做?”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想你可能是有些累了,还记不记得我上次给你算的卦?”女人的声音里多了几分笑意,“也许你需要一段假期——” “我就是要休假,也不在这两年。”米哈伊洛攥紧了电话,“你也少说点风凉话吧。” “无所谓,你还有什么地方不放心,你说,我继续查。” “你最好是能像查尤加利一样,直接派人过去,或者在当地找一些可靠的委托……你得找到她父母兄弟,或者是过去的上级下属之类的查查清楚……要我看,纸面文件是最好捏造的——” 电话里传来一阵笑声。 “你是不是想多了?你得意思是,有人提前进入了AHgAs的档案库,瞒天过海地打通每一个关节枢纽,伪造一整套退役医疗兵的身份手续和过往履历,然后再千里迢迢派个卧底,从第三区赶来十四区,就为了来你这儿害你?” “……不可能吗?” 女人笑得更大声了,“有这种本事的人,伸个指头就把你按死了……用得着这么大费周章?” “反正你先按我说的去查吧!再见!” 米哈伊洛将听筒重重地砸在座机上,他两手交叉紧握,抵着额头。透过交叉的手指,米哈伊洛望向方才赫斯塔坐过的位置。 ……也可能确实是自己想多了。 其实就算这个医疗兵来头再大,只要她确实是个初来乍到的异乡人,那就都有办法补救。 是的…… 只要这个人不是水银针,一切就有办法。 …… 午后,赫斯塔与十一走到一处街心公园,两人坐在一片树荫下的长椅上休息。 树上鸟鸣阵阵,却看不见鸟的影子,树荫外,太阳耀得人睁不开眼睛。道路上许久才经过一辆汽车,带起一阵风声。 十一枕着赫斯塔的左臂很快睡着了。听着十一的呼吸声,赫斯塔也渐渐有了困意,她将手提箱放在两脚之间的空地上,靠着椅背打起了盹儿。 迷蒙中,赫斯塔感到一阵熟悉的阴冷潮湿,她在一片狭窄的巷子里行走,起初她还不知道这是哪里,直到走出巷子口,看见老查理的杂货铺,她才意识到这里是短鸣巷。 远天的阴云暗藏雷电,携着即将落下的磅礴大雨不断逼近。赫斯塔四下张望,却看不见一个人影,她想开口问问有没有人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直到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轻轻喊她的名字。 赫斯塔转过头,却只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她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人的脸,就被抱了起来。 “要下雨了。”那个声音说,“怎么还一个人在外面跑?” 这一瞬,赫斯塔意识到自己又堕入了同一个梦里。 一个新的意识旋即于梦中浮现,让她得以从空中俯瞰此刻发生的一切——一个女人正抱着她的女儿缓缓穿过幽暗的小巷。赫斯塔竭力想看清女人的脸,然而一切始终是模糊的。 当然是模糊的…… 她已经很久想不起妈妈的样子了。 “我要出趟门远门,”女人说,“你就在家里等我,好吗?” “去哪里,要很久吗?” “应该不会……” “我和你一起去!” “不,”女人低下头,朝着女儿莞尔一笑,“你就在家好好待着,等妈妈回来,你就跟妈妈一起进宜居地……妈妈找到办法了。” 赫斯塔竭力从梦中挣脱,女人的声音变得迷离悠远。很快,她再次听见了鸟鸣和微弱的鸣笛声,刺眼的光亮涌入视野,梦中的世界开始分崩离析,“醒来”的意念变得愈加清晰强烈——赫斯塔强行睁开了眼睛。 伴随着一阵强烈的眩晕,脑海中的景象彻底崩坏,在最后的碎片世界中,她看见女人在孩子额头上留下一个吻。 赫斯塔几乎从长椅上跳了起来。她心跳剧烈,呼吸加速,尽管偏移的日光已经照在了她的身上,但她整个人似乎仍沉浸在方才的阴雨中。 这巨大的动静也让十一随之惊醒,她刚想抱怨赫斯塔的一惊一乍,又忽地觉察到眼前人有些不对劲——赫斯塔重新坐了下来,但她佝着背,左手撑着额头,五指深深地陷在头发里。 十一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从赫斯塔隐隐绰绰的轮廓里,她分明能感受到一点消沉。 “简?” 见赫斯塔毫无反应,十一伸手推了推她的肩膀。 赫斯塔稍稍朝十一这边侧身,见十一递来一小把花生米。 “吃吗?”十一从另一只口袋里掏出更多,“不够还有,我上午拿了好多。” 但赫斯塔没有说话,只是恢复了先前的姿势,仍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你怎么了,生病了吗?”十一把花生重新装回口袋,她随意地擦了擦手,把手上粘到的盐粒搓在衣服上,然后伸手去摸赫斯塔的额头,“一个人在外面可不能生病啊!” 在比对了自己和赫斯塔的额头温度后,十一有些疑惑,“你头比我还凉……你怎么了?” 赫斯塔仍旧没有回答。 十一也不见怪,仍像先前一样在赫斯塔身旁自说自话,直到赫斯塔抬起头。 与赫斯塔四目相对的时候,十一有些愣神——赫斯塔的眼睛好像有点泛红,但这张脸上并没有太多悲伤,而是另一种令人颤栗的诡异表情……古怪而僵硬。 “我问你,十一。” 这样的赫斯塔陌生得有些可怕,一时间十一几乎想要跑开,但她忍住了。 “……问什么?” “你,经常,”赫斯塔指着维拉护理中心的方向,“到维拉?和……人,一起?” 十一没明白赫斯塔的意思,两人比划了好一会儿,十一终于听懂了赫斯塔在问什么: ——你经常带人到那个地方去吗? (本章完) 第二十章 摩擦 十一立刻摇头。 “真的?” “真……” “不要说谎。” 十一再也无法忍受赫斯塔的目光,她立即跳下长椅,快步跑到了五六米外,转身对着赫斯塔尖叫。 “你也不要这样看着我!!”十一抓紧了自己的衣服,“你为什么要这样瞪我?你不准——不准这样看人……不准这样看我!!” 望着骤然发作的十一,赫斯塔收回了目光,她用左手的掌心按了按眼眶,勒令自己尽快恢复平静——刚才那是在做什么呢?事情还没搞清就先去恐吓小朋友,又有什么意义。 更何况,有些事情就算现在开口问也没用,十一回答的语句一旦变得复杂,她基本就无法当场理解…… 这些混乱的念头还在赫斯塔的脑海里纠缠,她又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正朝自己飞了过来。赫斯塔闪身躲过了大部分攻击,又将余下几个迎着面门打来的东西抓过细看——是几颗小石子。 远处,十一刚抓了把石头朝赫斯塔猛扔过去,这会儿已经把第二捧石头握在了手心,正蓄势待发地要往赫斯塔身上砸。 “十一!” 赫斯塔的语气骤然严厉,十一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两人面面相觑,各自惊奇——赫斯塔震惊于十一的大胆;十一则诧异着赫斯塔的敏捷:她刚刚明明没往自己这边看,可飞过去的那么多石头她竟然全都躲过去了,还徒手接住了几颗。 这本事,也是有点厉害的…… 赫斯塔突然俯身拿起手提箱,朝着十一冲了过去,十一撒腿就跑,但反应究竟慢了半拍,没跑几步还是被赫斯塔提在了空中。 赫斯塔也顾不上十一能不能听懂,呵斥道:“你怎么能突然拿石头伤人——”,可话还没有说完,十一的尖叫声已经盖过了她。 十一的两只脚在半空中兴奋地扑腾——赫斯塔的手刚好落在她的腰上,让她又叫又笑。 哇啦啦一阵噪音震得赫斯塔脑仁儿疼,只恨自己少了一只手来堵耳朵。 赫斯塔把十一重新放回地上,试图安抚,结果十一两脚刚一沾地,就灵活地绕去了赫斯塔身后——她抱着赫斯塔的肩膀,噌地一下爬了上去。 尽管赫斯塔什么也没有解释,但眼下突然的纵容与刚才语气里的无可奈何早已被十一洞察。女孩儿原先的那一点儿忧心和恐惧顿时一扫而空,虽然她并不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但她也不愿细想。 她得意地撑着赫斯塔的肩膀,好让自己的脑袋刚好高过对方的头顶。 “我赢了,你输了!”十一扯着赫斯塔的后领,几经摇晃后终于骑上了赫斯塔的脖子,她一手兴奋地抱着赫斯塔的额头,一手高高扬起,“输了的人要当大马……驾!” …… 傍晚六点一刻,尤加利从公交车上下来,一眼就看见了已经在站台等候的赫斯塔与十一。 赫斯塔向她扬手示意,十一躲在赫斯塔身后,充满敌意地看着来人。 “晚上好!”尤加利走上前,“你们吃过晚饭了吗?” “还没有,等回去做。” 尤加利笑起来,她拍了拍肚子,“今晚不用做我的饭了,我已经吃过了。” “是吗,”赫斯塔看着她,“在哪里吃的?” “一个学生家里,”尤加利轻声回答,“我舅舅有个朋友在这边,他家的孩子一直想学三区语,刚好我能当这个家教,今天说好了一周两节课。” “赚得多吗?” 尤加利又笑了一声,“……没有多少钱,连阁楼的房租都不够,想在这儿安顿下来,至少得有五六个学生吧,只能明天再接着找了,之前米哈伊洛医生也说过会帮我留心。” 突然,尤加利想起什么,她从包里拉出一个饭盒一角。 “看!今天临走前,那户人家还给我打包了一些黄油土豆,一会儿回去我们在锅里热一下吃吧?” 赫斯塔欣然点头,刚要说什么,十一已经再次爬到了她的背上。 见赫斯塔与尤加利聊得火热,十一紧紧抓着赫斯塔的衣领,有意把她往另一个方向拽。 十一把脑袋凑到两人中间,突然伸手抓住了尤加利的发尾,用力扯到身边。 尤加利几乎立刻打落了十一的手,“你这小鬼,突然抓人头发干什么!” 十一发出一阵怪异的笑:“……不觉得你的头发太招摇了么?你要么找顶帽子把它藏起来,要么干脆就剪了吧!” “我怎么弄我的头发关你什么事?”尤加利瞪了十一一眼,“少在这里动手动脚的。” 十一摇头晃脑,“我是为你好。” “好什么好?我发现你年纪小小,怎么说的每句话都这么讨人厌?”尤加利指着赫斯塔,“她也是红头发,你怎么不喊她戴帽子?” 十一一听这话,兴致更高,她抱着赫斯塔的头,大声道,“她个子高,打架厉害,跑得还快,你要有一样比得过,我才懒得管你,随便你招摇!” “你随便我?”尤加利笑出了声,“我请问,现在我横竖就这么着了,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十一想了一会儿,脸色不忿,轻哼一声,扭头看向别处。 “你们刚才在聊什么,”赫斯塔见缝插针,“好像不太愉快?” “我在替你管教孩子,”尤加利皱着眉头,“你整天和她在一起都在干什么?她天天在外面不学好,也从来没见你拦过。” “我确实有几个问题想问她呢,”赫斯塔答道,“但我总是说不清楚,如果今天回去你能来帮我做个翻译就好了。” 尤加利刚想问具体是什么事,十一再次打断了她们,“你们又在说什么!不准用我听不懂的话说!” “尤加利,”赫斯塔指了指尤加利,不甚流利地开口,“今天,当老师,有一个学生。” “是家教。”尤加利冷声补充,“我今天刚收了第一个学生。” “你骗鬼吧,”十一再次发出嘲讽,“你又不是这里人,到哪里找学生?” “我有亲戚在这儿咯。” 十一并不相信,“你有亲戚你怎么不住亲戚家,还和我们在外面住破房子?” 第二十一章 立名 “这问题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尤加利并不在乎,只是朝十一那边瞥了一眼,“天天不回家,跟两个外乡人成天在外面鬼混?” 十一又一次哑火,她屏住呼吸,脸慢慢变红。 “……要你管!!” 赫斯塔当即背着十一在原地转了个圈,以打断两人的争执。 “我们跑回去吧!”赫斯塔对尤加利道,“你跑得动吗?” 尤加利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跑去哪儿……跑回那个房子里?” “对,”赫斯塔往前跑了几步,又回过头笑道,“等回去了,我也有话想和你说!” 尤加利一怔,但赫斯塔已经背着十一跑得更远。 …… 临近九点,三人回到大房子里,尤加利有些后悔跟着赫斯塔跑了一路,她出了一身的汗,可今晚显然是没有地方让她洗澡。 三人谁也没有着急去厨房,而是不约而同地倒地休息。 尤加利跑得极累,一躺下就彻底进入了静默模式,另一边的十一虽然一直趴在赫斯塔背上,但由于这一路她始终扯着嗓子叫嚷,这会儿也有点喘。 只有赫斯塔一个人平静地坐在原地。 外面最后的一点日头落下了,房间再度陷入黑暗,赫斯塔起身打开了充电灯,霎时间,十一和尤加利同时捂住了眼睛。 “你体力……是真的好啊,”尤加利从指缝里向赫斯塔看去,“跑了这么远,气都不见你喘的?” “这还算好吗,其实我已经退步很多了,”赫斯塔回过头,“而且中间我们隔一段就休息一会儿,按理说不该这么累……你是不是一直没调整好呼吸?” “哈,可能吧,但这肯定不止是呼吸的问题……”想起十一在车站的嘲讽,尤加利轻叹了一声,她拎着领口透了透汗,也起身坐了起来,“好了,你想问十一什么,现在问吧,我帮你翻译。” 赫斯塔一连说了好几个问题,谈话间,十一敏锐地觉察到身旁两人的视线突然聚集到了自己身上,她也坐起身,警惕地看向尤加利。 “……你们又在说我坏话是不是。” “也就是简现在听不懂你讲话,这种没根据的揣测讲多了,别人会烦的,”尤加利冷着脸,“简有话想问你,她问你是不是经常带人去维拉护理中心。” 一旁赫斯塔又叽里咕噜补充了一句,尤加利接着道,“她让你不要紧张,她只想知道,她是你带过去的第几个人。” 十一仰起头,“你问这个干什么?” “她好奇,既然你家里也是做这个的,为什么还要去给米哈伊洛送生意?”尤加利说道,“比起维拉护理中心,你为什么不直接带她去你家里?” “去我家?去我家干什么?”十一坐在地上,两手搓着脚踝上的泥,“米哈伊洛会给我佣金,而且我每次过去,他不是给我吃的就会给我一点零用……我把你带回家我妈又不会给我钱,就算给我了我也拿不到手里。” 尤加利逐句翻译了十一的回答,赫斯塔若有所思。 尤加利接着道:“你要佣金做什么?” 十一做了个鬼脸:“我爱做什么做什么,又不关你的事。” “这又不是我要问的,简问的啊。” “她嘴巴都没动,你这个人随口就说谎,坏得很呢!” “那我可要说清楚,”尤加利吸了口气,“简刚才一口气让我转达了好几个问题,我不过是一个一个提出来罢了。而且你不说又怎样,我还不知道你这种小鬼有钱了喜欢干什么?不就是藏着去买点好吃的,好玩的——” “少把你们没本事的那套想法安到我身上来!”十一双手握拳,对着尤加利的方向狠挥了几下,“我要去学拳的!” “……什么拳?” “功夫!”十一从地上一跃而起,在空中做了个歪歪扭扭的飞踢,“懂吗?” 听完尤加利的解释,赫斯塔有些意外。 过了一会儿,尤加利又望向十一,“简说,如果你想学格斗,她可以教你。” “谁要跟你学……”十一举起胳膊,“我要正经拜师的!” “拜这个师要多少钱?” “两万六。”十一叉着腰,“拜了师就能排字辈,就有山头了!” “你找的什么师傅?”尤加利忍不住提醒,“我们那儿也有人教拳脚功夫,可从来也没谁拿这个来讹小孩子的钱——” “少胡说八道了!什么讹钱,你懂什么?要是没有师承,你就算再厉害,也不会有人认你的,那所有功夫就都白费了!” “白费什么?”尤加利更加不解,“你拜师不是为了学功夫吗?” 十一跳上了桌,蹲在尤加利的面前,她十分得意地反手竖起大拇指,点了点自己的下颌。 “知不知道我姓什么?” “我上哪儿知道去,你又没提过——” “我姓刘。”十一在自己的姓氏上加了重音,“听过吗?” “……也不是什么少见的姓氏,”尤加利望着她,“南十四区到处都有姓这个的——” “那你知道刘这个姓氏是怎么来的吗?”十一站起身,右脚轻轻落在了自己的充电灯上,不等尤加利回答,她已经接着开口:“你肯定不知道!我的姓,是古部落的战斧图腾!厉害吧?” 尤加利微微颦眉,“所以?” “我迟早要去平京的……我家以前有个亲戚,特别有本事的那种!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就一个人去了平京,再后来在那边收了好几个有头有脸的人当徒弟,而且——” “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尤加利仰着头,“你这个亲戚还活着吗,他知道你也是他亲戚吗?” “……啊我跟你这种人说不清楚,”十一指着赫斯塔,“我刚说的那些你都翻给她听了吗?” 尤加利转头同赫斯塔复述十一所说的一切。 “这还不是最要紧的地方呢,”十一从桌上跳了下来,她走到房间里仅剩的一片空地上,拿了个,以故作沙哑的嗓音慷慨说道:“‘孩子啊,去平京,为我们梅郡刘氏立名吧!’——他当年离开梅郡的时候,他师父就是这么和他讲的。” 十一望着赫斯塔,目光寻求着认同。 “怎么样?是不是很厉害?” 第二十二章 四十万 “你现在攒了多少钱?”赫斯塔问。 “嗯,不算多,”十一略有些支吾,“……还,刚开始。” “刚开始?”尤加利忍不住又笑道,“也就是说,你之前没从米哈伊洛那里捞到多少好处嘛。” “少看不起人!我之前是没赚到过大头佣金,但我已经存下小一千了!”十一指着赫斯塔,“等她签了合同,我一下就能拿三千罗比!” “三千。”尤加利冷笑一声,“且不论她最后能不能让你赚到这三千罗比,就算能,这次让你逮着这么一个冤大头算你运气好……靠这个攒钱,我劝你趁早算了。” 十一急得攥紧了拳头,“反正我会有钱的!等我来了那个,我也可以找米医生做生意——” “什么这个那个,你差不多得了!”尤加利有些恼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反正等我能生孩子的时候,这些就都不是问题了。” 尤加利声音骤然拔高,“你拿生孩子当什么!?你知不知道你上那边的手术台会有什么危险?你这样——” “有个屁的危险,谁家母鸡不下蛋了,我妈生了五个她怎么样了吗?”十一梗着脖子,“你就是见不得人家有钱,自己找到了发财路就堵着不让别人上道,你这种人坏的很,以后要遭报应的!” 尤加利刚要反驳,忽地发笑,她摇了摇头,在心口翻起手掌,做了个气沉丹田的动作。 “……你们怎么又吵起来了,”赫斯塔两边看了看,“都在吵什么?” “你的这个小朋友心怀大志,”尤加利平心静气地回答,“她下定决心,等她自己来了月经的时候,就亲自上门找米哈伊洛做生意,好赚满拜师学艺的钱。” 尤加利转过头,朝十一竖起了大拇指,“有志气。往后我但凡多劝你一句,我就自己找地方撞死。” …… 临近午夜,尤加利摸着黑绕到房子后面的小河边洗漱,十一已经进入了梦乡。 赫斯塔闭着眼睛坐在十一身旁,忽地听见身边人打起了呼噜,她睁开眼看了看,把十一从仰卧推成了侧卧。 原本骤起的呼噜声又降了下去。 等尤加利回来,赫斯塔轻声同她打了声招呼。 借着一点窗外的月光,尤加利看见了赫斯塔在黑暗中偶尔明亮的眼睛,她有些意外,“你还不睡?” “我还有事想和你说。” “明天再说吧,”尤加利躺了下来,“现在太晚了。” “我今天想好了一件事,”赫斯塔接着道,“我可以马上拿出四十万罗比借给你,前提是,你要告诉我你为什么需要这笔钱。” “好啊,”尤加利笑出了声,“等我有钱了,直接还你八十万。” “我认真的。” “我也认真——” 四目相对,尤加利的玩笑话戛然而止。 “四十万,”赫斯塔再次重复道,“米哈伊洛承诺给你的应该也在这个数额上下吧,保底金额,对吗?” “……别拿我消遣,简。” “如果你要的更多,也可以。” 赫斯塔坐起来,从外衣内侧取出一沓钞票,轻轻放在了地上,“这里是我今天刚取的两千罗比,我知道不算多,但也许可以解一些燃眉之急——你下午不是说想在梅郡租房子吗?明天我们就去找,怎么样?” “……你哪儿来的钱?” “赔偿金。”赫斯塔挥了挥右臂,“唯一的问题是我大部分钱都在第三区,大额转账到十四区来得费点周折……但也没关系,钱可以一点一点取,你告诉我你现在具体需要用钱做什么,我们一起想办法。至于米哈伊洛那里,你可以再考虑考虑……我觉得不是非去不可。” 尤加利伸手捂住了额头,“你……” “你到底需要钱做什么?”赫斯塔问,“可以告诉我吗?” “你关心这种事做什么呢,你甚至都不算认识我……你有赔偿金,有很多钱,很好,去过你自己的安稳人生吧,为什么要挥霍在一个不相关的人身上?” “怎么不相关呢,”赫斯塔平静地回答,“而且你真的相信米哈伊洛最后会几十万给你吗。” “相信啊,为什么不信,他是我舅舅的朋友,他们认识很多年了,我以前来梅郡的时候就见过他。” 黑暗中,尤加利轻叹一声。 “我知道这种事传出去不好听,但说真的,名声上了秤又能卖多少钱?十六个月,二十五万……整个十四区,你再找不到比这更划算的生意了。” “二十五万?”赫斯塔颦眉,“不是四十万?” “谁和你说的四十万……二十五万已经足够了,我赚完就走人,不会在他那里多待。” “如果事情真就像你说的那么简单,那你昨天、今天,为什么要和十一吵架,”赫斯塔望着她,“既然这件事这么好做,为什么我们不能有钱一起赚?” 尤加利有些疲倦:“……你别在这件事上和我抬杠,简。” “我没有抬杠,你不觉得他给的高价像诱饵吗?你就从来没有怀疑过?”赫斯塔望着她,“我不信你没怀疑过,你有犹豫。” 尤加利忽然失声笑了。 “怎么?” “怀疑?”尤加利低下头,“你觉得,你和米哈伊洛两个人,现在谁更像骗子?” “……我怎么像骗子?”赫斯塔不解。 “我们两个以前从没见过的赫斯塔人,在这两天,先是在车站碰上,然后是在维拉中心的门口碰上,再之后又是夜集市,你带我住到一个无主的破房子里,而现在,你突然告诉我你是一个有钱人,开口就要借给我一笔巨款……你不如拿这件事和米哈伊洛那边的生意比比,你觉得哪边更像个谎言?” 赫斯塔几乎立刻开口:“米——” “不用真的回答我,”尤加利望着她,“……你可以直接解释为什么这几天这么多的巧合。” “缘分。”赫斯塔望着她,“说明我们有缘份。” 尤加利喉咙动了动。 她悄无声息地仰起头,忽地感到一阵荒谬。 第二十三章 忠告 尤加利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竟然还在这里同赫斯塔言语纠缠——如果她还有一丁点理智,就该立刻结束这场对话,甚至立刻提着行李离开,从此和这个奇怪的异乡人保持距离。 比起维拉护理中心,眼前的简·赫斯塔显然更加扑朔迷离。 可是此刻的赫斯塔看起来又如此真诚——当尤加利真的凝神望向赫斯塔,她几乎从这个异乡人的轮廓和声音里感受到某种深切的哀愁,这种莫名的感情令尤加利感到困惑。就好像赫斯塔真的没什么坏心,也并无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这个人只是对自身所说的每一句怪话都毫无觉察,然后……不知轻重、一味天真地说着自己想说的话。 但仅仅是这一点,就足以说明两人的天差地别。 尤加利及时止住了这个念头,如果再想下去,那种可怕的自怜和怨恨又会骤然降临,将自己淹没。 “我用不着朝你借钱,我和米哈伊洛医生都谈过了,我只要二十五万,而且他很快就可以先支付我百分之三十……”她吸了吸鼻子,看向别处,“没错,这个价格确实高得出奇,但这都是赫斯塔人这些年里变得稀少了的缘故,你一直在第三区生活,所以可能不知道,前几年我们这边有个调查研究——” “我知道这个,”赫斯塔说,“我今天又去了一趟米哈伊洛那里,我猜他和我们说的话是一样的。” “……你又去见他了?”尤加利的声音中透着诧异,“可你还去见他干什么,你明明又不缺钱?” “你不肯告诉我你到底缺多少钱,我就只好用自己的办法去和他打听了,”赫斯塔回答,“他给我的报价是二十万,又说我只能拿到你的一半,不过,如果我肯‘更进一步’,就能拿到更多的钱——” “所以你就猜他会给我四十万是吗?”尤加利气笑了,“你这个人,你这个人真的……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你是不是钱多得没地方花,所以才要到这种‘卧底游戏’里找刺激——” “尤加利。” 赫斯塔小声念了一遍她的名字。尤加利原本还有许多阴阳怪气的话要说,但听到这个声音,又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在这么久的谈话中,赫斯塔终于移开了自己落在尤加利身上的目光,她斟酌着用词,眼神失焦地落在自己跟前。 “这种……手段,”赫斯塔的声音透着苦涩,过于缓慢的语速甚至让她的话听起来有几分迟疑,“这种……告诉你只要踏过去就是好日子的手段,我真的,非常熟悉。” “踏过去也不会有好日子的。”尤加利低声道,“但踏过去了,很多事情就能变得正常……我不贪心,我就拿我该拿的那部分。” “可你为什么就是不能接受我的帮助呢?哪怕——” “你以后会在十四区久待吗,简?” “我吗,”赫斯塔颦眉,“还不确定,也许不会。” “那就是说,也许会了?” “嗯,也许。” “那你一定要记住我今晚的话,”尤加利也坐了起来,“我不知道你以前是在什么环境里长起来的,不过既然你现在到了这里,又是孤身一人,我劝你还是不要再天真了,不要像现在这样遇到一个人就和对方掏心掏肺,尤其以后遇到上来就和你示好的那种人心里也要留个心眼。任何时候,捏好你自己的钱袋……那才是你最重要的东西,你明白吗。” “但是——” “你一个赫斯塔人,在这里生活不会太简单,你既不能随便接受那些来得莫名的馈赠,也不该轻易向陌生人展示慷慨,守好边界才能守好平安……不然迟早要出事的,”尤加利望着赫斯塔的眼睛,“如果你继续这样下去,你知道将来的下场会是什么吗?” “嗯?” “早晚,你会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房间里再度安静下来。赫斯塔还在消化尤加利的这些话,尤加利已经感到一阵心酸,她深吸一口气,又换了副轻松的口吻。 “可能你现在觉得我言过其实,或者根本就不相信我说的这些,但我没有在吓你……往后某个时候吧,你总会明白的。” “这些都不重要,”赫斯塔低声道,“我就想知道一件事,你能告诉我吗?” “……什么?” “我到底怎么做,才能让你离那个地方远远的?” 尤加利先是一怔,而后立刻转身,背对着赫斯塔躺了下去。 “好吧,我就知道我的话都白说了,你就和那个臭小鬼一样油盐不进……”她蜷曲着身体,抱住了膝盖,“不可能的,我已经签好合同了,下周二体检,然后就要开始正式走流程了。”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们都别说这些了,”尤加利目光微垂,却毫无睡意,“晚安,简。” …… 次日一早,尤加利仍像昨天一样早早醒来,尽管她起身时已经非常小心,但赫斯塔还是随即睁开了眼。 尤加利自觉两人之间的气氛已不复昨日,但赫斯塔仍像从前一样搭话打招呼,自然得仿佛昨晚的睡前谈话没有发生过。 “这两天我可能还是会在城里找一个落脚的地方。”尤加利低声道,“这里虽然也能遮风避雨,但还是太不方便了。” “好啊。” “你们呢,之后就一直在这边晃悠吗?” “能去投奔你吗——”赫斯塔问。 “不能,”尤加利毫不留情地打断,“我现在能找的地方也就是地下室这种……一个鸽子笼住三个人,你不嫌挤?” “不嫌,我还可以分摊房租,不白住……我出三分之二,怎么样?” “你自己去找吧,反正你也有钱,”尤加利瞥了赫斯塔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那在你找到之前住处,我们还是每天一起出门,一起回来,行不行?” 尤加利起身要走,再次被赫斯塔抓住了手腕。 赫斯塔用身体挡住了尤加利的去处,而后低头从口袋里拿出了什么。 “我还有件东西,昨天忘给你了……” (本章完) 第二十四章 失约 “如果是钱的话,我昨天已经说了——” “不是钱,”赫斯塔掏出了一个手机,“我昨天买了两个手机,也办了卡,这个给你,我的新号码已经存里面了,充电器和单据都在外面盒子里……你带着手机,我们方便联系。” “我不用——” “拿着。”赫斯塔坚定地把手机塞在了尤加利手里,“如果你之后遇到了什么危险呢?你拿着这个还能随时报警。” “我——” “拿着。”赫斯塔接着道,“有这个对你做家教也会更方便吧,至少之后你可以把你的联系方式留给那些家长,她们当中有谁感兴趣,想联系你,你立刻就能收到消息了,是不是?” 尤加利不再推阻,过了一会儿,她接过赫斯塔手里的手机。 “随便你吧。”尤加利低声喃喃。 …… 这一日,赫斯塔带着十一在梅郡晃悠。她们先去了一趟火车站,在杂货铺仍无消息之后,两人便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 经过市中心和几处主要街道时,她们在街上遇到了好几波巡逻的士兵。士兵们枪口对地,路人在他们面前分开绕行。 在与巡逻者们擦肩而过之后,赫斯塔指向这些士兵,低声向十一问询,“这里,总是,像这样吗?” “不啊。”十一摇了摇头,她也十分好奇地看着远处那些陌生的脸孔,“以前都没见过这些人,感觉就这两天冒出来的。” “这两天?” “嗯哼。”十一应和着,“我们这边很安全的,你不要看街上老有混混,哪个混混后面是哪家大哥,大家心里都清楚得很,这些街上的店铺啊,商贩啊,只要交点钱就有人保——就是不让你受欺负,懂吗。” 赫斯塔摇了摇头。 十一当场揪住了自己的两只耳朵,“为什么啊!我都教你这么多天了,结果和你说话你还是听不懂!” 赫斯塔不明所以,只是拉开了十一的手,不让她继续抓耳朵。 “你今天要去哪里?”十一仰头看着赫斯塔,“现在回去吗?” 赫斯塔停下了脚步,她望着不远处一栋熟悉的建筑——那里是水银针工作站,她竟无意间又一次走到了这里。 此时的工作站的门口就和昨天一样,到处都是把守着的士兵。 如果昨天尤加利答应接受帮助,她现在大概已经踏进那扇门,去找应急办公室开支票了。 虽然这样一来,势必会引起那些士兵的注意……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如果那位叫俞雪琨的朋友能早一些找到自己就好了,至少这样能多一个可以商量的人。 “简!”十一又大喊了一声,“我们现在回去吗?” 赫斯塔摇了摇头——等五点多还要先去趟车站找尤加利,现在回去干什么。 “那你怎么吃饭?” “你饿了?”赫斯塔低头看着十一,“我们,现在,可以去吃午饭。” “你又要到哪里去吃啊,还是维拉护理中心吗?” 赫斯塔再度摇头,“饭店。” “哈?”十一目光犹疑,“你哪来的钱?” 赫斯塔紧了紧上衣,神秘地笑了笑,“你别管。” 在离工作站大约两条街的位置,赫斯塔再次带着十一转向。 下午四点多,无所事事的赫斯塔提前来到昨天的车站等人。十一闲不住,自己跑去翻附近小区的垃圾箱,只剩赫斯塔一个人坐在公交车站附近的小公园长椅上发呆。偶尔有人牵着狂吠的小型犬从她身边经过,四目相对时,小狗叫声骤降。 赫斯塔独自想着米哈伊洛与维拉护理中心的事,一时间也想不到什么既能立竿见影,又能保全自身的办法。 即便眼下她对米哈伊洛的了解并不算深,但赫斯塔几乎已经确信,这个道貌岸然的医生背后必然还藏着由更多人构成的庞然大物,米哈伊洛这样的人充其量只是个枢纽,就像过去那个长袖善舞的费尔南……总是有人站在更深的地方操纵着前台的一切,监控着流水线上的每一根履带,每一处关节。 总是如此。 这世上该死的人太多了。 如果要一个接一个地杀下去,她杀到死也杀不完,永远也杀不完。 …… 黄昏的尾巴,十一抱着一个装着各种东西的自行车筐回来了。 “看看我都捡到了什么好东西!”十一晃了晃车筐,“不知道谁家扔了好多块电板,可惜里面好多都胀气了,要么就漏了油,不过光我捡的这些就能卖十几块,我知道有个老板最近在收这个……看!我还捡了个筐,要不然不好装!” 赫斯塔没有说话,但伸手接过了十一递来的黑色电板,反复翻看。 “那个女人呢?”十一左右张望,“她是上厕所去了吗?” “你说谁?”赫斯塔问,“尤加利?” “不然呢!”十一大声回答,“都这么晚了!” 赫斯塔这时才想起看表——已经六点五十了,尤加利仍没有出现。 赫斯塔生出一些不好的预感,她立刻拿出手机给尤加利打了个电话,然而尤加利关了机。 “……她没有来?”十一反应过来,她追在赫斯塔身后,“那个女人是没有来吗?” 赫斯塔快步走向不远处的公交站,先是朝车来的方向张望了几秒,而后俯身查看对应的公交站牌。 尽管上面的大多数文字赫斯塔都不认识,但她还是很快找到了关键信息:尤加利坐的那趟车,夏季最末班次在晚上六点三十五发车,从站台数估计,最晚大约七点半经过这里。 “她不会来的!”十一大喊,“我早看出来了,她不喜欢你,她不要你了!” 赫斯塔沉默良久,看向十一:“再……等等。” 七点二十四,熟悉的公交车在站台停靠,但车上的乘客屈指可数,没有人下车。 十一打了个呵欠,“……回去吗?” 赫斯塔没有应声,她凝视着汽车远去的方向,表情像是凝固在了脸上。 “回去吧!”十一跳到赫斯塔跟前,“你还想在这儿等到什么时候?” 赫斯塔两颊微动,独望着公交车牌,良久,她忽然半蹲下来,朝十一勾了勾手指,“来?” 十一愣了愣,虽然不明白赫斯塔想干什么,但还是趴上了她的肩膀。 第二十五章 袭击 梅郡的夜幕正在降临。 赫斯塔找了间便利店,用那里的公共电话拨通了米哈伊洛的号码,很快她就听见了电话另一头的忙音——米哈伊洛先前留给她的手机号已经成了空号。 这情形着实让赫斯塔感到不安,她不敢耽误,立刻飞奔着去了维拉护理中心。 尽管玻璃门外面的铁丝网已经落下,但护理中心的大厅里仍亮着灯,前台仍有人值守,只是换了个面孔。 赫斯塔放下十一,快步上前敲门。 夜间的前台是个中年男人,他走到门边,一见赫斯塔的红发便拉下了脸。 “下班了下班了!”在赫斯塔开口以前,中年男人已经用第三区语向她发出呵斥,“有事明天再来!” “我找米哈伊洛医生,”赫斯塔抓着铁丝网,“他让我有事联系他,但现在他的电话打不通——” “米哈伊洛医生去度假了。”前台答道,“不管你找他什么事,都过两个月再来吧!” “度假?”赫斯塔难以置信,“好端端的他为什么要去度假,他昨天上午还说——” “不要问我!我也不知道!”前台开始转动玻璃门内侧的卷帘,“我就负责晚上看个大门,你有事也等明天再说,走吧!” 赫斯塔巨大的拍门声引来了路人侧目,她强行收了手,往后退了几步,一言不发地注视着眼前的大门。 “简?” “来。”赫斯塔再次蹲了下来。 “去哪里?” “水银针工作站。”赫斯塔回答。 …… 两侧的行道树飞一样地向后倒退,夜里风大,赫斯塔跑得飞快,十一一手抱着赫斯塔的肩膀,一手紧紧扯着自己的车筐。 然而在某个转角,随着赫斯塔大幅度的急转,十一手里的车筐“哗——”地一下飞了出去。 十一眼睁睁看着那些散落一地的电板和白色车筐一起在地面散落翻滚,一时心如刀割,但她还是忍着心痛,紧紧抓住了赫斯塔肩膀上的衣服。 “你欠我五十块钱!”十一大声叫道,“你记着!过会儿你得还我五十块钱!” 在离工作站还剩三个街区的时候,赫斯塔把十一放了下来,她把自己的手机交到了十一手里,嘱咐她好好待在这个地方,不要乱跑。 十一好奇地接过手机,刚想问赫斯塔要去干什么,赫斯塔已经跑远了。 望着赫斯塔的背影,十一感觉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她低头按了按赫斯塔的手机——虽然这就是个黑白屏幕的砖头机,但她还是很快在里面找到了熟悉的贪食蛇。 十一左右望了望,随便挑了家已经关门的店铺,直接坐在了它门口的台阶上。 四面只剩下风声。 忽然,十一听见一阵奇怪的声响,它听起来像是斧钺劈砍之声,但却是从高处传来的。 这么晚了,楼上还有谁家在搞装修吗? 屏幕里的像素蛇正以最快的速度运动,十一屏住呼吸,没有抬头,直到一小撮白灰从她头顶落了下来,从刘海流泻到她的手机屏幕。 “哎!” 十一操作失误,小小的黑白屏上出现“GaOver”字样。 她有些气恼地起身,抬头就要找那个害她在游戏里死了一次的罪魁祸首对骂,然而抬头的一瞬,她看见一张迅速接近的脸。 那几乎已经不能被称为人脸……在这颗血肉模糊的头颅上,皮肤的覆盖率还不到百分之二十,这使得它浑圆的眼球就那么直勾勾地暴露在外面。 一瞬间,十一像是被钉在了地面上,完全不能动弹。 这短短的零点几秒变得像糖浆般粘稠,十一甚至看见这张恐怖的血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它撕裂的嘴角有明显的缝合痕迹,微笑时,被血浸然成黑色的缝合线拉开新鲜的皮肉—— “小心!” 下一刻,十一被人提着后领,拎到了十几米外。 在她身后,巨大的撞击声传来,原本空无一人的店铺此刻灰尘四起,门口的廊柱已断,碎石飞溅,两个残影正在朦朦胧胧的灰雾中交手。 “……是你?” 十一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她抬起头,才发现眼前人是之前曾经带自己一起吃自助的大姐。 “你没事吧?没事就赶紧离开这里!” 十一颤颤巍巍地张开口,但始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看着刚才还在身边的大姐突然一跃而起,顺着近处的一栋居民楼外墙飞速向上攀爬,而后迅速朝着远处的战斗点奔袭而去。 直到那人的身影消失,十一才稍稍感觉四肢回温,手脚恢复了些许知觉。 正此时,街上响起了骇人的警报声,有好事者悄悄把头探出,看街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更多沿街的住户开始锁窗,各家各户的窗门后都传来放锁下钥、转动卷帘的声音。 十一终于开始朝着来路逃跑,她从未跑得像今天这样快,尽管心脏的剧烈跳动几乎已经令她感到疼痛,但她完全不敢放慢脚步。 一连冲出两个街区后,十一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停了下来。 她喘息着回望,又往回跑了两步,躲去了一棵大盆栽的后面。 远处的打斗声还在继续,不时有激烈的撞击声在空旷的街道中回荡。十一竭力远眺,期望从那片灰蒙蒙的夜色里看见赫斯塔的影子,然而许久过去,除去那些可怕的声音,那儿再没有任何东西出现。 一连串的眼泪掉下来,十一哽咽着张望,不断擦拭眼泪水。 更多的士兵从她身后的外围街道赶来,他们一路驱逐着行人,很快发现了盆栽后面的十一,并将她强行带离。 …… 工作站里,当外面的打斗声响起时,赫斯塔正在两个士兵的监视下填写访客登记表。虽然她目前并不擅长任何一门十四区内的语言,但在水银针工作站,大部分工作人员都能说通用语,双方交流起来反而比在外面更为顺畅。 最初的响动并没有引起赫斯塔的注意,直到那一阵不寻常的建筑损毁给地面带来了微微的颤动,她才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 她放下笔,刚起身,整个工作站的门与窗已经自动落下,熟悉的警报也随之响起。 第二十六章 双敌 一个合成人声向所有人循环播报着一件事:附近有螯合物出没,所有人就地寻找掩体躲藏,尽量不要快速移动,不要出声。 值班的守卫有些茫然地看着周围的变化。 ……螯合物? 这个地方怎么会出现螯合物呢? 赫斯塔先一步窝进了角落的写字台作台的全部地面,视野相对开阔。 现场的工作人员们面面相觑,每个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驻守在大厅内部的士兵已经接到了新的命令,在简单交流后,他们转过身,勒令所有人就近钻去桌子底下。 大厅里的工作人员纷纷配合行动,每一个人的工作桌地进入其中。 螯合物出现时,逃生是无意义的,任何试图出逃的行为只会让自身更快成为被狩猎的目标,因此藏匿在不易被立刻觉察的地方才是避险的正确操作。 这并不能带来真正的安全,毕竟在大部分情况下,螯合物通过嗅觉确认猎物位置只是时间问题,但只要能尽可能拖延时间,就能等来水银针的救援。 赫斯塔观察着周围的变化,与此同时,她的呼吸渐渐变缓,意志开始不由自主地变得集中,这种身体与精神的双重升变令她非常熟悉——附近确实有货真价实的螯合物。 不止是街上的那个,就在这栋建筑之内,有螯合物正在活动。 否则,她不可能现在就进入二次觉醒前的作战状态。 “有螯合物……有螯合物!” 一个慌张的声音从建筑的更深处传来,这个声音立即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她说的既不是南十四区语,也不是北十四区语,而是跨区通用语。 赫斯塔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士兵们循声转头,看见一个双手被捆在身后的女人惊慌地跑进了大厅,她跌跌撞撞,浑身是血,双腿和嘴边还有没来得及撕干净的胶带和伤口。 “好多人还困在里面……快报警,快联系水银针——!” 几个士兵连忙上前,以通用语回应:“怎么回事——” “别问了!你们帮不上忙!!水银针——水银针在哪里?”女人朝着她的来路惊恐回望,近乎崩溃地失声哭喊:“你们都愣在这里做什么,赶紧疏散人群啊……螯合物马上就会冲出来,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公民!冷静下来!”士兵试图安抚,“不要紧张,水银针已经赶到了,她们正在外面和螯合物战斗,” “在外面?那我里面的同事怎么办?里面还有好多人!他们都还没死,螯合物把他们一个个绑了起来——” 几个士兵脸色微变,“你是说螯合物现在就在这里?就在这栋建筑里?” “就在后面的办公室里!”女人涕泗横流,“他把我们一个个从房间里拖出来,好多人,好多血……” 一个士兵立刻往后退了几步,通过对讲机将这里的情况汇报给指挥中心。另一个士兵跑去了门边,四处寻找着重新开启大门的方法。 “现在这种情况必须立即让水银针进来,”士兵喃喃自语,在摸索无果之后,他回头看向柜台,“喂!你们谁知道这东西怎么打开吗?” 一个已经进入庇护点的工作人员,此时正艰难地从自己的金属方盒里探出半个身子。 “打不开的,”她大声答道,“防护门是自动落下的,必须要在警报解除后才会重新升起——” “那现在怎么办,”士兵焦躁地捶打墙面,“我们就在这里等死了吗!” “那个,那边的朋友,”工作人员望向那个满身是血的女人,声音也因为紧张而有些断续,“您……能转过身来吗?” 被束缚着双臂的女人仍在抽泣,她缓缓侧过半张脸,上气不接下气地呢喃:“……你说我?” “对,”工作人员神情凝重,“再转过来一点可以吗,让我看看您的正脸。” 整个大厅陷入沉寂,几个士兵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右手不约而同地按上了腰。 受伤的女人并没有继续转身,只是十分委屈地追问。 “……您要看我的正脸做什么?” “我有点……不确定,我就是感觉,好像从来没有听过您的声音……”工作人员的声音很轻,“冒昧问一句,您是哪个部门的?” 刹那间,几个士兵已经一同拔枪,但在抬手之前,一连串的爆破声已经在所有人的头顶炸响。 灿烂的巨大吊灯开始明灭,连带着沉重的金属骨架一同坠落,把螯合物与士兵之间的瓷砖地面砸了个粉碎。 许多轻薄的“飞仞”呈弧形从高处向下飞落,精准地在所有持枪者手臂上切出血口,几人接连向后踉跄,跌坐时才看清伤口处插着一张张质地坚硬的名片。男人们的子弹纷纷射偏,大厅的照明灯也依次熄灭,最后只剩下一盏角落的小台灯还亮着。 几个靠墙而坐的士兵,怔怔地望着眼前景象,他们甚至来不及感到惊恐,只是低声呢喃着“怪物”。 赫斯塔的心悬了起来。 这座大厅里竟然还藏着第二只螯合物,它悄无声息地潜伏在高处。从那些硬质卡片的方向来看,它停息的位置似乎就在自己的正上方。 不远处,胶带的撕裂声伴随着狂笑,身处地面的螯合物不再伪装,它轻而易举地挣开了被缚的双手,在它袖口的破损处,质地坚硬的暗褐色螯钳显露出来。 几个士兵再次试图对敌瞄准,然而在子弹射出枪膛之前,它已经绞住了其中一人持枪的手,将他作为肉盾挡在了自己身前。 当着所有人的面,螯合物用肿胀粘连的手指捏碎了士兵的腕骨,神情悠然地聆听着怀中猎物的悲鸣。 “被认出来就没劲了……”地面的螯合物轻声开口,“玩个游戏吧?” “什么……游戏?” “我给你们三十秒,去把那些藏在柜台蛋替你去死。” 第二十七章 演出 “不要相信螯合物的鬼话!”不远处靠墙而立的士兵大声劝阻,“它在骗人,它根本不会让任何人活下去,这种游戏就是挑起杀戮,等它玩够了,它会把所有人都杀了不留一个活口——” 话音未落,先前被当作肉盾的士兵已经跌倒在地上,站在他身后的螯合物已然不见踪影。 等众人再看清螯合物的位置,它已经捏住了那个劝阻者的头颅。 那人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这话也不对,”螯合物贴近士兵的耳朵,轻声道,“说不定我们玩着玩着,水银针就来了呢?水银针一到,大家不就都得救了吗?” “不能……不能相信螯合物的话……”士兵被扼住了咽喉,呼吸渐渐困难,“它们,它们最会……骗人——” “那我换个问法。”螯合物笑了笑,“你是想现在死,还是待会儿死呢——” “我选待会儿死!” 一个洪亮的声音从远处的桌角——只见一个红头发的大个子举着双手,动作缓慢地从桌子突出。 她以一个夸张的姿势高高举起双臂,急切得近乎讨好。 “他们不玩,我玩,”赫斯塔以通用语答道,“你刚说的规则就是全部吗?找到一个就能活……那我要是找到两个呢?” 螯合物发出一连串的笑声,“你要是找到了两个,那等到下一波杀人的时候,我就最后一个杀你。” “行……也行,可以,”赫斯塔立刻朝着螯合物比起了大拇指,“我……其实刚才看到了,对,我看到了好几个人的藏身位置。” “好啊,”螯合物笑着,“那就从你开始吧?” 赫斯塔转过身,动作笨拙地翻过柜台,爬上桌面之后,她面色变得有些局促,开始左右张望。 就着此刻暗淡的灯光,赫斯塔将整个大厅半球形的穹顶打量了一遍。 从工作站的后台到大厅,一条长长的血线拖在地上——这只螯合物是从后面来的,恐怕原本在里间的那些工作站成员已是凶多吉少。 在寂静中,她听着每个人的心跳和呼吸。 没错,总共两只螯合物:一只在她身后,另一只坐在二层走廊的扶梯围栏上。 除了那些士兵和刚才那个站出来指认螯合物的工作人员,整座大厅已没有别的暴露者,其余人员都已经进入了各自的庇护点。 “你在那儿鬼鬼祟祟地看什么?”身后的螯合物问道,“不是要玩游戏吗,怎么不动了?” 赫斯塔转过头,表情有些僵硬,“我,我就是在想,你真是螯合物吗?” “啊?什么意思?” “你们不会是在搞什么社会实验吧?就……那种整蛊节目,测试人在极端情况下会不会出卖陌生人拯救自己……之类,”赫斯塔勉强笑了笑,“等我这样的人上钩了,你们就拿摄像机把我的蠢样都拍下来……我是比较胆小,你们别吓我,真的。” 螯合物再次笑得前仰后合,它冲着赫斯塔招了招手,“那你过来,我让你亲手捅个人,你好确认一下。” “不用了,不用了,”赫斯塔缩起了脖子,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不好意思,我就是,我可能……在家电视看多了。” 说着,赫斯塔已经翻过柜台,她走到一处已经合上的庇护点旁边,半蹲下来,单手握住了入口的门把,开始闷声用力。 “公民!”不远处的工作人员颤声喊了她一句“要真是良心上过不去,你就不要做这样的事……这种时候,我们不要自相残杀——” “别来道德绑架我,”赫斯塔看了那人一眼,继续向外硬拉,“退一万步,我……我也是——正当防卫!” 然而,门把纹丝不动。 “怎么了,”不远处的螯合物发出嘲笑,“看起来你好像力气不太够啊?” “够!足够的!”赫斯塔的脸憋得通红,“我就是……需要更多时间!” 三十秒的期限早就过了,在接下来几分钟的功夫里,赫斯塔左右换了六七个姿势,整个大厅都听见她使劲拽门的声音,这滑稽的景象把站在一层的螯合物逗得哈哈大笑。 等螯合物笑得累了,它才慢条斯理地开口,“我再给你三十秒,如果你还是拉不开这个门,你就是这些人里头第一个死的,怎么样,公平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厅里回荡着螯合物的笑声,除此之外再没有人作声,每个人都目光复杂地望着赫斯塔的动作,既有嘲弄,也有同情。 随着螯合物倒计时的逼近,赫斯塔突然狠狠朝着庇护点的金属门踢了一脚,继而回过头,死死盯着不远处的工作人员。 “……干什么?”工作人员被赫斯塔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怵,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赫斯塔站起身,迈着大步跑去了她身旁,还不等她开口,就抓住了对方的后领,将她整个人往柜台方向拖。 “干什么!”工作人员一路挣扎,“放开我!!你放开我!!” 螯合物好奇地打量着赫斯塔的动作,正想问她这是要做什么,就听见赫斯塔喘息着回答:“你先随便进个庇护点——先进去一下!然后我把你拖出来,你就算是我找到的人了——你别动,你……你就当帮我个忙!” 螯合物发出了惊喜的尖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它感到了一些新奇的乐趣,它不停击掌叫好,为赫斯塔的奇思妙想赞叹不已。 被赫斯塔抓住的年轻女人几乎没能做出什么有效反抗,就被她推进了一处庇护点,然而随着一声金属卡扣的咬合声,大厅又突然陷入安静——现场唯一的、仅剩的平民,被赫斯塔重新关进了庇护点。 赫斯塔坐在入口旁,看起来十分茫然,仿佛还没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她看看门,又回头看了看士兵和二层的螯合物,那只无处安放的左手先指了会儿地,又指了指自己。 “我……”赫斯塔磕磕绊绊地开口,“我不是故意的。” 第二十八章 眼睛 螯合物微微眯起眼睛,表情变得有几分玩味。 “再给我个机会好不好?让我再……试试,行吗?”赫斯塔指着不远处的士兵,眼中涌起希望,“我也可以再拿他们试试?可以吗,拜托你——” 螯合物发出一声漫长的低吟,它笑望着赫斯塔的脸,却并不回答,只是朝着她勾了勾手指。 “这个嘛……你先过来,过来,我再告诉你。” 赫斯塔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竟然真的主动朝螯合物走去。她一路左脚踢右脚,显然是吓得不轻,不仅走得跌跌撞撞,脸上也泛起近乎绝望的微笑。 几个士兵移开了目光,他们已经猜到了眼前人将要面临的结局。 两边相距六七步的时候,螯合物俯下身,从瓷砖的缝隙中拾起一张立起的染血名片。它将名片横亘在自己与赫斯塔之间,比划着,把视野中猎物的头颅与身体分成了两截。 螯合物调整着距离,像摄影师寻找着合适的角度,直到发现了自己最钟意的截断比例,它才悠悠然将名片从眼前移开。 “你这个人真的很有趣啊,”螯合物笑起来,“但很遗憾,看起来,你今天,还真要成这些人里第一个——” 话音未落,一只圆珠笔已经扎穿了螯合物手中的名片,它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视线本能地追随着笔尖。 那支笔就像一支利箭,带着名片飞向不远处的石墙。笔头没入墙中,末端还在震颤。 ——那正是赫斯塔今晚用来填表的圆珠笔。 惊变之中,螯合物立即将视线回切,然而一支红色钢笔接踵而至,它像一只飞镖,不偏不倚地刺中了螯合物的眼球。 几步之外,赫斯塔已经一跃而起。她的速度近乎闪现,借着助跑的冲击,她狠狠撬下暴露在螯合物眼眶之外的半截钢笔。 贯穿了眼球的笔尖向上搅动,突入大脑。螯合物的身体开始抽搐,手和脚也不受控制地扭动起来。它甚至来不及求救,仅剩的另一只眼睛也迅速充血,视野中的一切已经开始扩散、暗淡。 在落地之前,赫斯塔在空中翻转了自己与螯合物的身体,如她所料,那个一直潜伏在高处的螯合物此时终于出手:一连串从高处飞来的“簌簌”声伴随着许多矩形卡纸片落在赫斯塔的周围,其中有几张直接削断了她的鞋底和空袖。 下一瞬,赫斯塔丢开了尸体,她顺着大厅的墙沿开始奔跑,并很快将目标锁定在二层。 赫斯塔踩着墙上悬挂着荣誉证书的钉子、用于摆放墙面绿植的岩板、以及新风通道的排气管道一路上行——她终于看见了二层螯合物的样子。 那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小女孩,年轻得几乎和十一不相上下。 即便面临着突如其来的进攻,这只螯合物的眼里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波澜。 它既不惊慌,也不兴奋。在赫斯塔已经近在咫尺的时刻,它干净利落地飞出一张卡片,切断了大厅角落唯一的一盏台灯。 骤临的黑暗如同一层悄无声息的幕布,将所有痕迹掩藏。 在这一瞬的失明中,赫斯塔感到一阵悚然,在这短暂的停顿里,这只螯合物已经一连做出了好几个动作。 她听见数十张名片同时朝自己的方向飞来——对方的反应速度比自己先前预料的要快,而且快得多。 赫斯塔感到一阵近乎沸腾的冲击,混杂着死亡恐惧的战斗本能让她把眼前情势的危急程度拉到了最高。 轻敌了。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小女孩病发后能达到的速度……这样的水平,已经接近一个训练有素的士兵。 凭借听力,赫斯塔勉强接下了其中比较致命的几处进攻,然而她的四肢始终无法跟上战斗的直觉,因此左耳、两肩、右臂、左肋侧边缘都传来擦伤的痛感。 几乎也是在同一时刻,角落的士兵传来几声沉闷的低吟,他们的身体砸落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更加浓重的血腥味散开。 “水银针?”远处的螯合物轻声开口,“可你看起来不像,你是什么人。” “是吗,”赫斯塔低声回答,她全神贯注地聚焦于眼前的对手,“……哪里不像?” “你没有水银针的眼睛。” 正当赫斯塔听见响动,以为对方二次进攻了,工作站的穹顶突然裂出一道闪电形状的开口,一个淡淡的影子闪了过去。 整个工作站再次恢复宁静。 除了一点微弱的拍门声,赫斯塔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 警报结束,工作站的门与窗重新打开,与此同时,每个柜台下的单人庇护点也开始进入开放倒计时。 援兵很快赶到,每一个人都全副武装,从头到脚包裹严实。工作站内部的满目狼藉让所有人都惊诧不已,突然,有士兵觉察到声息,朝着暗处呵斥了一声“谁在那里!” 赫斯塔再次举着双手走了出来。 “幸存者,别开枪。”赫斯塔以通用语低声道,“有两只螯合物,死了一只,跑了一只。” 几人上前搜查,虽然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但还是给赫斯塔铐上了脚铐,预备将她押解回去审问。 “等等。”赫斯塔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指了指不远处的尸体,“我的钢笔还在那边,我能拿上再走吗?” 几个士兵面面相觑,还是带着赫斯塔来到螯合物的尸体附近。 “这是你的钢笔?”一个士兵不可置信地问。 “对。” “你的钢笔怎么会插在螯合物的眼睛里——别动!”眼看赫斯塔就要俯身拿笔,身旁的士兵再度拦住了她,“不准破坏现场!” 赫斯塔刚想解释,忽地愣住了。 借着一点街道上的光,她看见了螯合物另一只完整的眼睛。 那只眼睛仍然微睁着,凝视着。在眼眸的周围,有一圈淡淡的荧光边沿——就和一个刚刚死去的水银针一样鲜明又黯淡。 “怎么回事?”不远处的水银针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你们这边在吵什么?” 士兵解释了几句,来人看了看赫斯塔的脚镣。 “……把这些东西解开,这个人一会儿要跟我们走。” 第二十九章 找人 士兵正要争辩,一句“但是——”刚刚开口,立即被打断了。 “交接还没结束,”她直视着士兵的眼睛,“就现在,此刻,所有螯合物相关的现场,还是我们说了算,这一点你认同吗?” “……当然。”士兵往后退了一步,俯身给赫斯塔解开脚镣。 水银针看了一眼赫斯塔的右臂,继续以通用语发问:“你哪里来的?” “第三区。”赫斯塔回答。 对方笑了一声,“你叫什么?优莱卡?” 赫斯塔愣了片刻,她没有继续解释,只是向眼前人伸出左手,“简·赫斯塔。” “我叫法恩。”她笑了笑,“跟我走一趟吧,有人找你很久了。” “那我的笔——” “你非得要,那也得等清理完现场、做了消毒再给你。现在这么血呼啦擦的,你带走了对别人也不安全。” “……好吧。” 离开工作站,赫斯塔听从法恩的安排上了车。接下来的程序她自己也很熟悉——消毒、体检、四小时的静室隔离,然后才到问询环节。 体检和隔离的时候,赫斯塔始终心不在焉,今晚那只像极了水银针的螯合物仿佛烙印在她的脑海,久久不能散去……尤其是那只带着黯淡边沿的眼睛。 出于谨慎,赫斯塔没有将这个观察同任何人提起,但反复的回想又令她生出另一种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呢? 在这些思绪的缝隙里,赫斯塔还惦记着尤加利。 她不知道今晚尤加利会在哪里,最坏的情况,便是米哈伊洛觉察了一切,已经带着她一起离开了梅郡。这让赫斯塔有些头痛,回想过去两天自己和米哈伊洛的对话,她也不确定究竟是哪里露了马脚。 也可能并没有什么马脚,就是她的行动过于频繁,以至于引起了米哈伊洛的怀疑…… 这一晚的纷乱杂思让赫斯塔辗转反侧。当她的静室隔离结束,她也完全没有困意。 有工作人员将她带到一处问询室,一进门,她就看见了一个戴着眼镜的短发女人。 “你好,简。”对方起身,向赫斯塔友好地伸出了左手,“终于找到你了。” 女人穿着米色的女式西服,有着典型的十四区面孔,但她的头发却不像这里的大多数人一样乌黑,发尾带着一些淡淡的褐黄色。她的声音和气质都很温和,以至于在见到她的第一眼,赫斯塔就想起了瓦伦蒂:这两人几乎有着一样的眼神,只是此人眉间的皱纹更深。 望着这张陌生的脸,赫斯塔有些犹豫:“你是?” “我是橘镇工作站的俞雪琨,”女人笑了笑,“我那边出了一些事情,导致我的联系方式失效了,你要是感兴趣,一会儿我们出去了我再跟你解释。谢谢你的提示,很有效,我一看到梅郡这边有‘优莱卡’的消息就赶紧过来了——” 赫斯塔仍有些不解:“是你来负责我今晚的问询吗?” “没有什么好问的,”俞雪琨接着道,“工作站有监控,今晚发生的事情她们已经都了解了。” “……那也应该来录一份我的口供?” “不需要。”俞雪琨递来一份装订好的文档,“签完这份文件,我们现在就可以离开这里。” “这是什么?” “保密协定。”俞雪琨回答,“概括来说就一句话:离开这栋建筑之后,除非有调查员持有更高级别的文件向你询问,否则,你不能再向任何人主动提起今晚事故的细节。” …… 赫斯塔跟着俞雪琨离开了问询室,两人顺着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向尽头的卫生间。 俞雪琨提着一个大纸袋,她为赫斯塔准备了一身新衣服,而这恰好也是赫斯塔此刻需要的——她身上的外套、衬衣已经被划出不少开口,血迹斑斑。 换衣服时,两人隔着门对话。 “不愧是水银针啊,”俞雪琨感叹道,“我听千叶说了你的情况,还专门为你准备了一副轮椅……你现在应该完全不需要了吧,还需要吗?” “不用了。”赫斯塔回答。 “这几天你都住在什么地方,我查过了梅郡所有宾馆的入住信息,没有看到你的名字。” “我在一间小旅馆里住过,当时也登记了信息,你没查到吗?” “哪里的旅馆?” “我也不太记得了,总之离工作站不远。” 俞雪琨沉默了片刻,“可能旅馆老板刻意没有把你的信息录入系统——你一直都顶着这头红发活动吗,没戴假发?” “没有。”赫斯塔推开门,“为什么要戴假发?” “主要是为了你的安全考虑,”俞雪琨说着往后退了一步,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赫斯塔的个头显得更具压迫感了,“……不过你应该也不需要考虑这些。” 赫斯塔走到洗手台前冲了个脸,冷冽的水带来清醒的知觉。 “十四区的治安问题很严重吗?” “应该说,是梅郡的治安问题很严重,”俞雪琨回答,“不过,也只是针对一小部分人而言……” “比如‘赫斯塔人’?” 俞雪琨望着她,“赫斯塔人的安全问题在任何地方都很严重。” 赫斯塔直起身,关上了水龙头,她望着镜中的自己,望着自己的红发,一时沉默无言。 “你能帮我个忙吗?”赫斯塔回过头,“我需要找一个人。” “找谁?” “我只知道她叫‘尤加利’,也是个赫斯塔人,二十岁左右,这几天去过一个叫‘维拉护理中心’的地方,和一个叫米哈伊洛的儿科医生有接触。”赫斯塔回忆了一会儿,“……她应该是从交质山一带来的,而且,没有合法身份。” 听到“米哈伊洛”的名字,俞雪琨双眉微动,“……你确信她还在梅郡吗?” “不知道。”赫斯塔的声音低了下来,“所以要找——哦,她身上应该带着一个手机,我可以把号码提供给你!” “好。”俞雪琨点了点头,“这样会好找很多。” 两人下了楼,来到车库。 上车后,赫斯塔系好安全带,侧目望向俞雪琨,“现在去哪儿?” “我在梅郡有间公寓,你不是要找人吗,有些事情我只能在工作电脑上预约,”俞雪琨回答,“所以得先回去一趟。” (本章完) 第三十章 书房 “……好的,多谢你。” “很累了吧?” “不会。”赫斯塔低声道,“很远吗。” “不远,二十分钟吧。”俞雪琨回答,“车上睡会吧。” 车开上清晨的街道,即便此刻她们已经远离了工作站,但昨晚那片发生了激烈战斗的街区依旧在冒着白烟。 烟气在无风的天空缓缓上升,整个城市都看得见。 车道上,俞雪琨不时看向后视镜,赫斯塔觉察到目光,直直地望向对方镜中的眼睛。 目光再次交汇,俞雪琨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抱歉。” “没事,怎么了吗?” “方便问一句吗,”俞雪琨两手捏着方向盘,“你要找的这个人,这个‘尤加利’,是你什么人?” “朋友。”赫斯塔答道。 “但千叶和我说,你是在第三区长大的,后面执行任务的时候也很少来十四区这边,你们怎么认识的?” “……就是这两天才认识的。”赫斯塔转过头,望着俞雪琨的脸,“你和千叶小姐很熟悉?” “很难说,八百年也见不到她一次,”俞雪琨笑了一声,“但经常被她指使着做这个做那个。” 赫斯塔笑了一声,“听起来千叶小姐好像很信任你。” “是的吧,”俞雪琨轻轻耸肩,“不然也不能把你交给我了。” 两人一同沉默了片刻。 赫斯塔望着前方,忽然问:“昨晚在工作站出没的确实是螯合物,是吗?” “你问我?”俞雪琨显然有些意外,“昨晚和它们交手的不是你吗?” “就是问问,”赫斯塔低声道,“如果是螯合物,那这边居民接下来的迁居——” “我们这边早就不迁啦,螯合病不可怕,潜伏期这么长,潜伏症状又怎么明显,只要后续做好消杀和观察就可以了,”俞雪琨答道,“第三区现在还在用过去的隔离法遏制螯合病吗?” “对。”赫斯塔回答,“这样更彻底。” “……哈,这种方法不适合十四区,”俞雪琨笑起来,“你不能让一个十四区人一直放弃土地,尤其是,当那片土地是她故乡的时候。” 赫斯塔朝俞雪琨的方向看了一眼,“你的工作范畴大概包括哪些方面?” “你指什么,是说我现在的工作内容还是——” “不是,”赫斯塔的声音稍微轻了一些,“就是我在哪些事情上可以找你。” “理论上说,”俞雪琨笑了笑,“任何事情。” 听到这个回答,赫斯塔反而皱起了眉头,“……是吗。” “……但实际上,也不是说我能帮你解决掉所有问题,”俞雪琨调整着方向盘,转了个弯,“只是说,不管什么问题,你都可以把它放到我这里谈,然后我们看看怎么解决——你可以把我想象成是你在基地的咨询师。 “但我和她们也不一样,除了你和千叶我不对任何机构负责。所以必要的时候,我可能会把我们的谈话内容泄露给千叶,但除此之外,不会再有第四个人知道我们聊了什么……你可以放心把你遇到的困惑交给我。”俞雪琨又看了赫斯塔一眼,“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大概。”赫斯塔重新看向窗外,“但我应该没有什么特别需要帮助的。” “你的语言现在大概在什么水平?这一个多月里学了多少?”俞雪琨问道,“能一个人出去买东西了吗?” “……能买东西。”赫斯塔低声回答,“不过这也不靠语言。” “千叶没有在船上给你找语言老师?” 赫斯塔摇了摇头。 “那你下船这一个多月,有随行翻译吗?” 赫斯塔继续摇头。 “……千叶就这么直接把你丢下来了?” 赫斯塔刚要反驳,俞雪琨就朝她这边抛来了一个小黑匣,她单手接住了。 “这是什么?”赫斯塔问。 “翻译机。”俞雪琨回答,“准确率一般般,但目前应付日常生活应该够了,你也不用太担心语言问题,橘镇那边大部分人都能讲一点通用语。” 两人一边聊着天,俞雪琨一边将车停在了路边的车位里。 赫斯塔从另一侧下车,将要离开时,忽然发现这个车位卡得十分精准——刚才她专心研究手里的翻译机去了,没发现前后私家车的位置几乎都越过了地上的车线,恰恰好贴着俞雪琨小车的轮廓。 “来吧?”俞雪琨站在楼道口朝赫斯塔挥手,“在三楼。” 赫斯塔快步追了上去。 …… 这是一间两室一厅的小公寓,客厅里的所有家具已经用白布蒙了起来,看起来已经久无人迹,但布面上却完全没有灰。 “我前年就调到橘镇那边去了,但时不时又得回来……这边房子就一直留着。”俞雪琨从玄关的鞋柜里取出两双一样的黑色棉拖,“不过平时没人住,我就把客厅呀,卧室呀都收拾起来了。” 赫斯塔一路跟着她来到书房,推门,开灯,眼前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小房间。一眼看去,整个房间非常素净纯粹,但再细看,其实房间里也堆满了东西——就像瓦伦蒂小姐在尼亚行省租的房子一样,大小物件把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填得满满当当。 与瓦伦蒂小姐那儿不同的是,在俞雪琨的书房,这里除了淡黄色的灯光,大部分东西的颜色都是白色与绿色,只是深浅不同。 一张窄且长的木桌将房间靠窗的三分之一隔了出来,桌布上画着层层叠叠的龟背竹,电脑和键盘压在上头。一只红色的小闹钟立在鼠标旁边,与周围的一切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俞雪琨看了一眼木桌旁边的矮沙发上,“坐吗?” 赫斯塔没有回答,她沿着手边的柜子慢慢地走,目光很快落在一个龟壳上。 “……我见过这个,”赫斯塔指着龟壳和它 “对,你感兴趣?” 赫斯塔摇了摇头,“之前有人帮我算过,虽然没有用这个道具。” “在哪儿?” “维堡附近。” “那也正常,”俞雪琨打开电脑,“经常有南十四区人会往那边去,度假爬山……什么的。” 第三十一章 女巫 “南十四区的人都会占卜吗。”赫斯塔轻声道,“你有多相信这个?” “哈哈,也没有多相信……爱好而已,但我的卦一直很灵,”俞雪琨笑了笑,“我丢猫的时候学的占卜,顺着占出的方位找,最后还真找到了……不过,如果是已经拿定主意的事,我就不会去问。” 说着,俞雪琨抬起头。 “话说回来,学了占卜,你四舍五入就是个女巫了——不想做个女巫吗?” “不了。”赫斯塔看着她刚刚亮起的电脑屏幕,“我们先找人吧。” …… 清晨,松雪原的郊野停着两辆黑色轿车。 米哈伊洛从其中一辆下了车,提着行李,神色匆匆地换乘到另一辆。 他肩膀夹着电话,紧张地听着等待音。 半晌,电话终于接通。 “为什么一直不接我电话!!”米哈伊洛强压着怒气,“我给你打了一晚上电话了!!” 电话另一头的女声依旧慢条斯理,“换车顺利吗?” “……还行,我现在已经上车了。”米哈伊洛低声道,“我老婆孩子那边——” “你真是好运气呀,幸好昨晚就走了,要是拖到今天,你可能就走不掉了。” “什么意思,那个水银针打上门了?” “没有谁打上你的门,但昨晚梅郡出螯合物了,现在全城戒严,居民不得随意出入,所有列车都停了。” “螯、螯——!?” “没事,这些都不是你要关心的,”电话另一头的声音依然悠闲,“你就安心去平京度假吧——” “不要!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米哈伊洛捏紧了指节,“我落到现在这步田地,是谁的责任?” “谁的?” “你!是你!这都是你的责任!”米哈伊洛怒火攻心,“是你的背调出了问题!明明拿名字直接在搜索引擎上搜一搜就能查到的新闻,你拍着胸脯跟我说没有问题——还什么盖了公章,我说了这个人身份就是很可疑的,我这双眼睛见的人太多了,我一眼就——” “不用这么着急下定论吧,”电话里的女声带着笑意,“也就是第三区的联合政府曾经和AHgAs就这个人的去留问题交涉过,也不一定就能断定她是水银针啊?而且不过是名字一致而已,你怎么能确定当初在圣安妮修道院活下来的那个赫斯塔人,就是你在办公室里遇到的这一个呢?” “反正冒险的不是你!!你不在乎!!”米哈伊洛抓着手机,把收音筒直接对着自己的嘴,“第三区!!赫斯塔人!!而且还和AHgAs有关系,年龄也都对得上——这已经铁证如山了你还在这里狡辩?我告诉你,等老子到了平京,我一定会把这件事往上捅——” “哦呵,行,那接下来谁来对接尤加利?” “……” 一时间,米哈伊洛几乎要把手机捏碎了。他的脸色先是转红,接着又变白,凸起的青筋在额头若隐若现,“……尤加利现在在哪里?” “我已经把她安顿好了。” 米哈伊洛深吸了一口气:“好,那最好,按流程,她下周二就可以开始体检了——” “小姑娘很倔,她说她只认你,如果换了人,她就不走这个流程,如果我们强迫她,她就报警。” 米哈伊洛一拳打在车玻璃上,开始破口大骂。 电话另一头的声音消失了一会儿,直到米哈伊洛这边恢复了平静,那边才重新提起手机。 “两个办法。”女人说道,“要么先拖着,等你回来了再推进这件事——” “不可能!”米哈伊洛暴怒地否定了这个提议,“天知道事情之后会怎么样,天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回来!这是我的单子,我好不容易才推到这一步,我不可能——” “要么,”女声略一停顿,“我想办法,把她送到平京,接下来的事情还是你经手。怎么选,你自己考虑。” 米哈伊洛一怔。 “你有办法把她送出来?你刚才不是还说现在梅郡的人出不来——” “试试咯?反正是你的单子。” 米哈伊洛当场咬住了自己的嘴,气得说不出一个字。 良久,他弯下腰,额头顶着前座的椅背。 “那就……麻烦你了,”米哈伊洛几乎要把自己的后槽牙咬碎,才勉强憋出后半句,“务必,把人平安送到平京。” “行,”电话那头传来呵欠的声音,“等我消息。” 一阵忙音。 米哈伊洛当场摔了手机,在一声忍无可忍的咆哮过后,他重新把手机捡起来放回口袋,有些虚弱地靠在了汽车后座上。 …… 七点左右,赫斯塔和俞雪琨一起下了楼。 她们已经在俞雪琨的工单系统里填写了寻人申请,由于两人目前都不在任务状态中,信息检索的优先级被列为“一般”,按照两人的经验,这类信息的反馈时常最快也要三天,长的话两周也是有可能的。 因此,俞雪琨决定带赫斯塔亲自去找AHgAs的同事问问。 俞雪琨打开车门,回头就看见赫斯塔又在门口逗留,没有立刻跟上来。 “简?” “……来了。” “怎么了?” “没事,”赫斯塔坐上副驾,“就是感觉好像忘了什么事情。” 俞雪琨开着车,带赫斯塔来到一家小超市买吃的。超市始终关着门,但老板认得俞雪琨,所以让她悄悄走后面进了店。赫斯塔拿了很多热乎乎的馅饼,搭着一袋豆浆出了门。 “本来可以带你去早市的,这边早市相当热闹……不过现在看,至少得等到入秋以后了。” 赫斯塔咀嚼着,嗯嗯应声。 俞雪琨重新发动汽车,“我刚想起来个事。就你拿到的这个号码,区号是梅郡的——这会是她亲戚朋友的联系方式吗?” “不会,”赫斯塔囫囵咽下嘴里的东西,“这个手机和号都是我办的。” 俞雪琨有些意外,“你知道给人家买手机办号,怎么不给你自己办一个?” “我办了。” “那你手机呢?” “在——”赫斯塔突然噎住。 此刻她终于想起来自己究竟是忘了什么。 赫斯塔脸色微变,“去工作站……先去一趟昨晚的工作站可以吗?” 第三十二章 号 “去工作站做什么?” “我忘了个人,”赫斯塔的声音有些机械,“就在工作站那边。” …… 从公寓去往工作站的路上,赫斯塔向俞雪琨借来手机,她心中暗自庆幸,幸好昨晚把自己的通讯工具交给了十一,否则现在就真的失联了。 然而,当她开始输入号码,赫斯塔又再度陷入僵局。在输入了前七位数字之后,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接下来的几位数是什么了——为防意外,她曾十分用心地记下了尤加利的电话,对自己的号码却不甚用心……但谁会费心尽力地背自己的电话呢? 经过这一天一夜的折腾,这串曾经在脑海中暂存的数字已经变得残缺。 俞雪琨看出了赫斯塔的窘迫,“别担心,总还有别的办法,你还有别的信息吗?你现在要找的是个什么人?” “一个小女孩,梅郡本地人,名字叫十一,但这好像是假名。她……看起来八九岁,有点矮,比较瘦,非常聒噪……总是背着一个深蓝色的斜挎包,帆布的,短头发,但也能勉强扎起来。” 赫斯塔竭力回忆。 “对了,她说过她的姓,好像是个非常常见的姓……” “姓什么?” 赫斯塔摁着额头,想了半天。 “记不清了,”赫斯塔拧紧了眉,“她家里也做过贩卖人口的生意,至少她妈妈干过这个……她妈妈生过很多个孩子,再就是……她前几天和我一起去了维拉护理中心好几次。” “很好,很具体的线索。”俞雪琨点头,“冷静下来,继续回忆,你再想想姓氏,能想起来吗?这个很重要。” 赫斯塔闭紧了眼睛。 那是一个单音节,但无论赫斯塔如何回忆,它就是无法浮现。 “赵?钱?孙?李?”俞雪琨试探着开口,“一会儿我可以给你找个表——” “是一种武器!”赫斯塔突然福至心灵,“她说过她的姓氏是一种武器……呃,战斧!” “刘?”俞雪琨推测道。 赫斯塔几乎立刻认出了这个读音:“对!” “好,”俞雪琨轻轻点头,“你别急,我们先去现场看看。” 汽车很快靠近昨晚的事故地。 以梅郡工作站为中心,这里方圆两公里内的街道已经全部封禁。俞雪琨以AHgAs业务员的身份得以入内,但车只能停在外面——不然一会儿就开不出来了。 在换好防护服之后,俞雪琨去和驻守士兵交涉,询问昨晚这一带居民的疏散情况;赫斯塔则一路飞奔,去往昨晚自己让十一等候的地方查看。 她心里清楚十一现在肯定不在原地,但除非去那边亲眼看看,否则总归不死心。 果然,昨晚她与十一分别的地方已经是一片断壁残垣。 地面上全是落灰和碎石,赫斯塔左右转了一圈,也没有看见明显的死亡痕迹——通常来说,螯合物们享受猎物的大出血,因此受害者的死亡现场总是一片狼藉。 这块地方没有血迹,多少是个好消息。 赫斯塔在一旁的石墩上坐了下来,她有些微恼地抓了抓脑袋——她是真的把十一完全忘记了,从昨晚到今晨,一次都没想起来过。 但这个小姑娘去哪儿了呢? “简!”俞雪琨远远地朝赫斯塔挥手,赫斯塔立刻向她跑去。 “怎么样,有消息吗?” “昨晚这片地区有将近六百户居民被迁移到了安全区域,差不多快两千人,人员名单还在统计中,不过我已经把情况报上去了。一个姓刘的落单女童,应该不难找。”俞雪琨轻声道,“等有了消息,这边的人会立刻联系我的,最迟今天傍晚——你放心,昨晚没有平民罹难。只有几个受了轻伤的,都是成年人。” “……谢谢。”赫斯塔长长地舒了口气,她喉咙动了动,还想说点什么,但也只能又重复了一句道谢的话。 “这个十一,”俞雪琨好奇地开口,“也是你这两天在梅郡认识的朋友吗?” “对……”赫斯塔点了点头,“她,帮了我很多忙。” 俞雪琨不由得笑了一声,赫斯塔看向她,问及原因。 “之前,千叶在嘱咐我的时候,专门和我提过一句你朋友很少。我当时以为我们之后的工作重点可能会放在你的人际关系上面。”俞雪琨也看着她,“不过现在看你好像很知道怎么交朋友,才几天功夫,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有了两个熟人——哦,还是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你怎么做到的?” “别拿我打趣了,”赫斯塔看向别处,“接下来我们去哪儿,是继续去你同事那儿吗?” “对,”俞雪琨笑了笑,“时间很充裕,慢慢来。” …… 再次登上俞雪琨的车,赫斯塔不由得猜测起眼前人的身份,从先前两人的对话里,赫斯塔猜测她应该也是一个心理学工作者,就像瓦伦蒂小姐那样,但奇怪的是,俞雪琨不仅能拿到在梅郡内部对特定个体进行信息定位的权限,而且进出螯合物污染区域也非常顺畅,这又不像是一个纯粹的心理工作者能做到的…… “为什么一直看着我?”这一次换俞雪琨发问。 赫斯塔这时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盯着后视镜里俞雪琨的眼睛,她有些尴尬地看向了别处。 “哈哈,你在看什么?” “你昨天说‘任何事情’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在说大话,”赫斯塔回答,“你是做什么的,方便问问吗。” “方便呀,我……也算半个水银针吧!” “退役了?” “没有,我子弹时间太短了,只有12秒……反正这辈子都不可能进入作战编队了。”俞雪琨笑着回答,“以前觉得挺遗憾的,不过至少没有感染风险,还蹭到了AHgAs基地的通用教育——不亏。” “一直帮我找人,会耽误你的本职工作吗?” “不好说,但目前不会。”俞雪琨答道,“我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待命,上面下了命令我才有活儿可干,但至于命令一般什么时候下来,也是没准信的……去年前年比较忙,今年突然闲了。” “你平时的工作对谁负责?”赫斯塔问道。 “7号办公室。”俞雪琨回答。 第三十三章 谈判 七号办公室,AHgAs的特别行动局。 只有当碰上一些复杂项目时,特别行动局才会酌情介入,从各办公室临时抽调人员组建专项组……而俞雪琨似乎是专门为她们服务的专员。 “常驻?”赫斯塔问道。 “常驻。” 赫斯塔陷入沉思,她左手架着窗,望着车外飞驰而过的行道树,对千叶小姐的敬意又多了一层。 赫斯塔想起过去许多次跟随千叶共同参与任务的情形,当千叶出现在人前,大部分人都认得或知道她的名字,人们总是向千叶投去憧憬或敬畏目光——因为那个传奇般的子弹时间长度,或是因为她一向利落果毅的行事风格。 而每到一个地方,千叶总是能迅速找到几个能帮自己做事的人,这件事本身有多么了不起,赫斯塔直到今日才有体会。 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千叶小姐。 “也不排除接下来几个月我会突然忙起来,”俞雪琨接着道,“但不管怎么样,我们每周一次的见面是不会变的。” “你指咨询?” “对,这是千叶拜托我的。不过同时我也需要提醒你,我有义务对新入境的水银针进行心理测定,这是AHgAs指定的工作——不过每个月只有一次,月末的那次。” “嗯,”赫斯塔明白过来,“也就是每个月月末的那次见面,我要表现得比平时更加正常。” “哈哈哈哈……”俞雪琨朝赫斯塔看了一眼,“你很懂啊,看来不用提醒你别的了。” “提醒我什么呢?” 俞雪琨双眉微动,“比如,不要在学校的咨询室里说真话……之类的?” …… 一栋临近边郊的老公寓,有人领着尤加利一路上楼,直到顶层。 “好了,尤加利小姐,这里是你的新房间,赶紧进去休息一下吧。” “……你的上级呢?”尤加利问道,“我要在这边待多久,她告诉你了吗?” “目前情况比较复杂,昨晚的动静你也听到了。”男人摊开手,“接下来说不定会进行全城的螯合菌筛查。如果有人敲门,你不要理会,你住的这个房间在登记表上是空屋。哦,一会儿我会给你带点吃的过来,你就在这儿等我们消息吧。” “任何人来,都不要开门吗?”尤加利确认道,“如果是你们来了——” “我们有钥匙。” “……好的。”尤加利点了点头,“那如果我要联系你们——” “哦,你没有手机是吧?”男人想起什么,“之前老板交待过给你拿一个,我给忘了,这样,你先拿着我的——” “不用不用,”尤加利连忙推辞,“我有一个。” 男人的表情愣住了,“你有一个?” “对……只是一直关着机,没用,我还带着充电器呢,您号码多少,我现在打给您——” 尤加利话还没有说完,男人就一把夺过了她手里的手机,“你怎么能把这种东西带在身上!昨天上车的时候我怎么跟你说的——” 尤加利一怔,“……您没有和我说过手机的事啊?” “我肯定说了!是你没有听!” 男人突然的呵斥让尤加利有些害怕,她抿紧了唇,两只手捏着衣摆,竭力保持着镇静,“……请注意你的态度,您……昨晚肯定没有——” “好了!你也不用在这儿住了,”男人直接将尤加利的手机拆成了一堆零件,随手往楼道外丢弃,尤加利连忙向外看去——还好,眼下街上根本没有行人经过,“跟我走,我们得换地方。” “去哪里?”尤加利有些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为什么要换地方……我要见米哈伊洛医生,我要见我舅舅——” “不要再任性了!”男人厉呵道。 对门的玄关传来一阵微弱的响动,尤加利本能地看向了门上的猫眼——也许是刚才的动静太大了,招来了别的住户注意…… 男人立刻抓着尤加利的手肘往外走,尤加利清楚利害,只得顺从。 她跟着男人一路下楼,又重新回到车上。汽车几乎立刻驶离了这里,她坐在后排听坐在副驾驶的男人给他的上级打了电话——那个熟悉的慵懒女声再次响起,过了一会儿,男人把手机递了过来,尤加利有些迟疑地接过了。 尤加利抓着手机,手心里全是汗水。 “喂。” “我上午刚刚和米哈伊洛通了电话,本来想让他亲自和你说的,不过他现在不太方便。” “……他怎么了?” “问题出在那个简·赫斯塔身上,她的身份……嗯,对米哈伊洛比较不利——” “她是什么人?” “你真的想知道吗?我劝你还是别问了,以后也不要和这个人接触,否则,我们和你的交易就到此为止。”女人缓缓说道,“十四区的赫斯塔人虽然稀少,但也不是找不到了——你不该让米哈伊洛为你涉险,他过去是怎么对你,对你们一家的,你心里有数。” “您,您把我说糊涂了,米哈伊洛医生现在到底——” “别问,不要打听,就是对他最好的保护。”女人轻声道,“我上午和他通话,他除了关心自己的老婆孩子,就是在问你下周二体检的事,他知道你这边拖不起,但眼下这个情势他也回不来。你急,他更急,你明白我意思吗?” 尤加利目光微垂,“……明白。” “什么也别问,去我给你安排的地方住,也许明天,也许今天晚上,我会给你和米哈伊洛安排一场通话——当然也可能最后什么也安排不了,我不能保证任何事,不过只要你配合,我们尽量突围,好吗?” “突围……?” “简·赫斯塔这个人很危险,而且搞不好很难甩脱,她接近你就是个阴谋,得逞了,荣誉归她,你什么都不会有。” “但她只是一个第三区的退伍医疗兵——” “你真信了?” 尤加利陷入沉默。 “如果你不能做到对自己负责,对我们负责,那你现在就可以下车了,直接把手机还给刚才那个人,我让他给你开门,之后你想干什么都行,别连累我们。” 第三十四章 飞行 “……我不会,不会连累你们。”尤加利有些无力地靠在车窗上,“请告诉我您需要我做什么。” “好,你这个态度是最重要的。我就怕那种不讲道理,既要又要的客户,”女人笑了一声,“不过,既然你是现在这个态度,那我们就可以讨论接下来的计划了。” “你说。” “我会安排人送你去平京,”女人轻声道,“米哈伊洛很快就会到平京,你也过去,和他汇合,接下来的事情还是该怎么走怎么走。” “好……我可以听你安排,不管要做什么,我都可以配合,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尤加利低声道,“我要和米哈伊洛先生通话,所有……你说的这些,我要听他亲口和我说一遍,否则,我还是没办法相信你。” “好。”电话那头的女人叹了口气,“那你先等等。” “等什么?等多久?” “等米哈伊洛的飞机落地——他现在应该还在天上呢。”女人答道,“等他下了飞机,应该会立刻给我电话的,到时候再说吧。” …… 城市边沿的老公寓。 上午十点,俞雪琨开着车停在公寓的楼下。依靠着赫斯塔提供的手机信息,两人拿到了尤加利的精确位置。好在这一带的小区不多,她们很快就锁定了这栋公寓。 赫斯塔与俞雪琨一同踏进大门。老公寓没有监控,两人只能从物业问起,她们先拿到了住户信息,锁定了各层无人居住的空屋,而后从底楼依次往上,询问空屋附近的住民是否注意到了异常。 到达顶楼时,其中一户人家提到早晨似乎有人在走廊上起了争执,不过没一会儿两人就都走了,这两个来客都是陌生面孔,其中的年轻人应该是个女孩。 “您有没有留心到其中那个女孩的发色?”俞雪琨问。 “不太清楚,她戴着帽子。” “……谢谢。” 关上门,俞雪琨回过头,见赫斯塔正在掏不远处的一个花盆。 “我现在给物业打电话。”俞雪琨上前,“我们进这间房子看看吧……你在找什么?” 赫斯塔递来一小块灰褐色的硬质塑料,“这个。” 俞雪琨接过一看,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探头向走廊外看去——楼下,有清洁工人正在扫地。 “你手机是这个颜色的?”俞雪琨问。 “嗯。” “……那我们来晚了。”俞雪琨低声道,“这些人做事还挺仔细的,知道丢弃所有电子设备。” 赫斯塔抬起头,“这一带有道路监控吗?” “应该有。”俞雪琨往后退了几步,很快转身,快步朝楼下走去,赫斯塔一言不发地跟了上来,两人飞速回到车里,发车朝最近的治安处驶去。 车上,俞雪琨突然想起什么,“你知道这人为什么往米哈伊洛那边跑吗?” “她说她需要钱。” “要钱做什么?” “我问过,但她不肯说。” “那一会儿就算我们找到她了,你打算怎么劝她跟你走?” 赫斯塔怔了片刻,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你还没想好?”俞雪琨看了眼赫斯塔的表情,“是没想好吧?” “……先找人。” “你最好现在开始想,”俞雪琨望着车道,“我以前围观过一起和维拉护理中心有关的案子,他那里的‘客户’和别处的不太一样,那些人对米哈伊洛的信任和维护之深,你几乎想象不到——别到最后,人家你情我愿,你才是那个多管闲事的‘外人’。” “……你知道米哈伊洛是做什么的?” “知道一点,他在梅郡大小算个人物了。” “他干的这种事没人管?” “呃,严格来说,在北十四区——” “梅郡是南十四区的辖地,我没记错吧?” “对,但地是死的,人是活的,人长着两条腿,想往哪儿跑就可以往哪儿跑。”俞雪琨平静地回答,“米哈伊洛一直待在梅郡,我猜是因为这边有些手续办起来比北区方便吧。我提醒你,这人履历很清白,去年还是梅郡的十佳市民——” “你是想说这人位高权重,我动不得?” “不是,我是想告诉你,别把他想成坏人,在那些‘客户’眼里,他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俞雪琨看了赫斯塔一眼,“不管你接下来要做什么,你最好先认清这一点。” …… 临近中午,工作站附近街区的电话打来,俞雪琨接了电话,表情轻松地点了点头,连声道谢。 “你的小朋友没事,”俞雪琨对赫斯塔道,“倒是她家里人上午到隔离所闹了事,说是要把她接走,不过隔离所没让,两边差点打起来了。” “她家里人?”赫斯塔竖起了耳朵,“什么人?” “没细问,反正有她几个哥哥。”俞雪琨答道,“现在那几个人都在警察局……在这种节骨眼上跑隔离区闹事,估计是要关几天了。” “很严重吗?” “对他们来说应该是家常便饭了,”俞雪琨对赫斯塔的提问有些惊讶,“怎么,这你也要管?这些人大概就是街边混混。” 赫斯塔摇了摇头,她左手搓了搓脸,目光中略有疲态。 “……没想管,就问问。” 两人在治安局的会客厅里一时无话,俞雪琨绕着会客厅走了一圈,把上面的锦旗看了个遍。 赫斯塔再次看了看表,“……我们不能直接去查监控吗,还要等多久呢。” “人家肯帮忙已经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了,你还想亲自去查?”俞雪琨悠然踱步,“你当这里还是第三区呢。” “已经一个多小时了。”赫斯塔的头抵在桌面上,“我们都提供了具体的时间区间,16倍速看两个小时的监控需要多久——” “手续。”俞雪琨轻声回答,“就算是内部调取,该走的程序也是一步都不能省的,你等等吧,别着急,我说了时间很充裕。” “但……” “至少在72小时内,梅郡会维持一个只进不出的状态,没有人能在这期间离开这座城市,你要信任十四区螯合病应急署的能力。” 赫斯塔闭上了眼睛,“好。” 第三十五章 端倪 半小时后,俞雪琨和赫斯塔拿到结论,两人马不停蹄奔赴机场。 载着尤加利的那辆车是辆套牌车,巧的是办案民警刚好对套牌的正主有印象,因此立刻觉察到了不对劲。 监控一路追踪,十分清晰地记录下车辆的行驶轨迹,这辆车全程向东,目的地显然十分明确——梅郡东部的待建机场,东顺。 这是一处非常小的机场,也是梅郡唯一的一处公共机场,估计要到今年年底才能投入使用。目前,仅有部分执行特殊任务的长程货运机可以获准在此降落,不过从今天中午开始,这里将变得非常热闹——一大批从南部运来的物资即将抵达,同时降落的还有接近一千五百人的支援医疗兵。 治安处也嗅到了危险:如今整个梅郡都处在交通切断的状态,如果有人趁此时期偷偷向外输送风险居民,那么就有螯合病扩散的风险。为此,治安处也派出了一整个支队前往配合。 空空荡荡的街道上,七辆警车亮着警灯,拉着警报一路向前,俞雪琨的车跟在最后面。 “那些降落的客机、货机,在落地后应该不会立刻启程返回吧?”赫斯塔向俞雪琨确认道,“是不是也要经过一些消杀程序才能走?” “对。” “那一会儿找人的工作可以直接交给警方了?” “对,你非要自己上也行,反正来都来了……” “如果我有这个权限,那我肯定上,”赫斯塔侧过头,“但我看你从上车开始表情就不太轻松,你是在担心什么吗。” “哈,稍微有点,”俞雪琨颦眉,“那批物资和医疗兵都是军方调配的资源,米哈伊洛要真有本事通过这条渠道把人弄走,那我还有点小看了这个人的本事。” 赫斯塔收回视线,“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们真的在东顺机场找到了人,之后就能对米哈伊洛发起严查了?” “对。”俞雪琨抓了抓方向盘,“真要是这样,我晚上回去就得提份新报告。” …… 自从汽车上了高速公路,尤加利的眼睛就被蒙住了。 起初她试图记住汽车的几次转弯,但很快就记糊涂了,随着汽车的行驶,车窗外除了风声,渐渐出现了规律的轰鸣,尤加利很快意识到那应该是飞机在低空划过——她来到了机场附近。 不一会儿,车停了,但没有人来为她摘下头套。 “喂。”副驾驶再次接起了电话,这一次,尤加利很明显地听出了电话另一头是个男声,紧接着,坐在副驾驶的男人将手机贴到了她的耳边。 “尤加利?”电话另一头传来米哈伊洛的声音,“是你吗尤加利?” “是我!” 尤加利始终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她双手接过手机,与米哈伊洛聊了将近一刻钟,她抛出了许多自己只对米哈伊洛提过的事情,而米哈伊洛也接住了她的每一个话题,这让尤加利由衷地感到轻松。 从米哈伊洛那里,她再次听到了那个“平京计划”——是的,去平京,米哈伊洛将在那边安排好一切,而她则会在平京度过接下来的十六个月。 “你现在还和简·赫斯塔有联系吗?”米哈伊洛问。 “没有了,”尤加利连忙回答,“她到底是什么人?” “别多问,你一定要小心不要被她抓住,否则,我就是再想帮你,也无能为力了。” “她是来抓您的卧底吗?还是——” “别问了,好尤加利,你只要记住,她是我们都惹不起的人,不要再和她扯上任何关系,你能做到吗?” “……能。”尤加利有些艰难地回答。 “好,那我们下午见,我就在平京机场等你,你一下飞机就能看见我,好吗?” “好的。” “一会儿见。” “一会儿见,米哈伊洛先生。” 放下电话,尤加利有些恍惚,她忽然想起前天夜里与赫斯塔的长谈,想起赫斯塔那双有些哀愁的眼睛。 “手机。”副驾驶的男人冷声开口。 尤加利回过神来,立刻将手机还了回去。 她听见车门被拉开,有一双手将她拉出车外,她差点失去平衡,又被那双手紧紧抓住而不至于摔倒。 “……要,要去哪里。” “别多问,一会儿到了地方会让你知道的。” 尤加利咬紧牙关,时而被推搡,时而被拖拽着向前,大约走了十几米,她感到自己又被拉去了另一辆车上,这辆车没有闭合的车门,迎面的风吹着她的脸,就这么吹了一路。 下车后不久,周围突然暗了下来,也是在这时,有人一把扯下了她的头套。 “……这里是,”尤加利环视一周,“仓库?” “来,”带路的男人指着一个垫着软枕的货箱,“进去吧。” 尤加利没有动,她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许多种可怕的可能——譬如那些藏在集装箱、冷藏库里的偷渡客,那些曾经读到过的惨烈新闻令她打了个哆嗦。 “怎么了?”男人问。 “我……我要藏在这里面吗?” “对。”男人回答,“一会儿有人会来把你运上飞机的。” “但……” “米哈伊洛先生刚才没有和你讲清楚吗?我们一路都会有专人看着的,”男人走到尤加利身后,他两手按着尤加利的肩膀,将她快步往前推,“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那种事不会发生的。” “可是——” “再耽误下去,你就去不了平京了。” 尤加利一言不发地看着眼前的货箱,在大约半分钟的沉默过后,她还是弯下腰,踏了进去。 …… 赫斯塔始终盯着地图,此刻,她和俞雪琨的车离东顺机场还剩两公里。 车上的临时通讯突然响起,前面的警车接到了机场方面的来电,赫斯塔听不懂双方的通话,俞雪琨逐句翻译。 “机场方面说驻守士兵已经完成了第一轮自查,没有在货物或机舱内部发现任何可疑人物…… “我们的人问,第一轮自查的搜寻范围是否覆盖了全部客机货机,包括物资仓库,这些地方都有可能藏人…… “呃,机场方面说是的,都覆盖了,而且由于这次援助梅郡涉及螯合病,整个运输的流程非常严格——” 听到这里,俞雪琨的翻译戛然而止,她取下了对讲机,“你好,打断一下,有个问题想请教。” 第三十六章 我们 通讯装置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对方才要询问俞雪琨身份,俞雪琨已经简短地做了自我介绍。 “请问贵方刚才提到的审查流程是全环节的吗?”俞雪琨问道,“也就是这些支援航班离开梅郡后也会经过严格隔离?” “当然。”机场方面的回答带着电子杂音,“任何涉及螯合病的情况都是如此,您应该了解——” “是的我了解,请问这次除了东顺机场,梅郡还有其它的物资接收点吗?” “据我了解,应该是没有了。” “您可以再帮忙确认一下吗,比如——” 通讯另一头传来一阵杂音,似乎有人在低声交谈,但很快,对方又再次回复:“稍等一下,您刚才说的那种情况似乎是有的,我们正在确认……” “是不是在东郊那块的几个庄园里面?”俞雪琨立刻追问,“我记得那边有两个高尔夫球场,是可以支持小型飞机降落的。” “……没错,”对面回答,“那边会有一小部分医用物资投递,但不是我们的人负责,是北区那边安排的,具体的接收地点是……嗯,东禧庄园。” 赫斯塔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俞雪琨的车突然刹车急转,一个疾速的甩尾在地上留下两行黑色的轮胎印。 眼见俞雪琨直接在空旷的高速上开始逆行,赫斯塔清楚一定发生了什么变化。她紧紧抓住了副驾驶窗户上的扶手,看向窗外的后视镜——身后有三辆警车也随即转弯,跟着俞雪琨一同逆行,重返她们刚刚错过的一处高架出口。 “怎么了?”赫斯塔问,“有什么新消息?” “刚才机场的人已经查过了那边的机舱和仓库,都没有发现人,”俞雪琨轻声道,“我猜你的朋友应该不在东顺机场。” “……但也可能是那些人查漏了?” “不太可能。”俞雪琨答道,“而且我刚才忘了一件事。南区来的支援,人是从平京调的,物资是从松雪原调的,这两个地方都是十四区重镇,就算尤加利侥幸逃过了梅郡这边的检查上了飞机,也是绝对要在平京或者松雪原落网的——对梅郡这种潜在疫区过来的飞机,那边不会有半点马虎。” “但万一米哈伊洛和军队内部有勾兑——” “是有这种几率,但我还是倾向于他就是个草包……”俞雪琨绽开一个微笑,“赌一把吧,你信不信我的直觉?” 赫斯塔望着前路,“试试。” …… 黑暗中,尤加利听见了暴力搬运的声音,那些远处的箱子被重重地摔打在运输车上,每一声都让她为之颤动。 很快,她感觉自己所在的箱子被人提了起来,尤加利紧紧闭上了眼睛,害怕得心脏猛跳。好在这一次搬运的人很小心,虽然她看不见外面的情形,但她抓着角落的一块凸起,始终没有失去平衡。 她听见了车辆发动机的声音,猜想自己大概是被放进了某个货车的后备厢,然而还不等汽车启程,她就听见了更多的噪杂声响。 汽车熄了火,尤加利侧耳倾听仍无法听清外界的谈话。但她非常确信有许多人来到了这里,人声之中甚至还夹着狗叫。 她再次提起了心,狗叫声似乎越来越近,最后直接迫近到她咫尺之外。尤加利抱紧了头,在心中默默祈祷——忽然,祈祷似乎起作用了,那只正在狂吠的狗被人牵走,而外面的整个环境也都安静了下来。 没有人声,没有犬吠,也没有发动机的轰鸣……一切都变得异常平静。 尤加利始终不敢睁开眼睛,她继续祈祷着,希望接下来的旅程顺利,然而很快她听见头顶传来些微响动,紧接着,一点微光透了进来。 尤加利睁开眼睛,慢慢抬头,冷不丁地被吓了一跳——赫斯塔站在外面,正同样安静地望着她。 四目相对的一瞬,赫斯塔脸上似乎多了些笑意。 “找到你了。” 尤加利猛地从货箱里站了起来,这样突然地起身让她一时晕眩,赫斯塔及时抓住了她的肩膀。 “放手!”尤加利有些狼狈地爬出了货箱,“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缠着我!我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我昨天在车站等了你很久,我怕你出事,所以……” “我做什么都不关你的事!”尤加利跳下了车,“我告诉你简·赫斯塔,你不要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就可以对我颐指气使——” 赫斯塔盖上了尤加利藏身的货箱,轻轻一跃,坐了上去, “我需要和你谈谈。” “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你必须谈,现在仓库外面都是来抓你的警察。” 仓库瞬间恢复了宁静。 尤加利慢慢转过身,重新看向赫斯塔,“……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把我们逼到这种程度……” “我们?你是指你和谁?” 尤加利没有回答,她看向赫斯塔的目光里充满怒火,赫斯塔喉咙微动,忽地想起俞雪琨在车上的劝告。 “米哈伊洛?”赫斯塔明白过来,“你是指你和米哈伊洛?” “你也是警察对吗?”尤加利的眼睛红了,“你是来抓他的对吗!你就是为了破坏米哈伊洛先生的生意,所以刻意接近我——” “……不是,其实正相反!”赫斯塔望着她,“我很快就要离开梅郡了,但意识到我们之间有一些……误会。我来找你,某种程度上其实是为了米哈伊洛——是的,他可能误会我了,而我希望能够主动解除这个误会。” 尤加利稍稍皱起眉头,脸色不解。 “首先,我觉得我们应该都同意一件事吧,米哈伊洛医生他……不是个坏人,嗯?” “他当然不是——” “其次,成为米哈伊洛的客户并不是你心目中的最佳选择,如果还有别的路可走,你不会踏进维拉护理中心的大门。”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尤加利微微低下头,望着赫斯塔的目光也变得更加锐利,她握紧了拳头,“即便你现在把我交给警察,我也不会说出半句对他不利的话。” 第三十七章 余地 赫斯塔跳下货箱,紧接着跳下了车,走到尤加利的跟前。 “为什么你总是要假定我要害他呢?我们明明也可以是朋友,昨天我已经主动了解过了,米哈伊洛确实是个好心人,他还是去年的梅郡十佳市民……” 赫斯塔艰难地组织着语言。 “我承认我先入为主了,我以为他就是个人贩子,可我错了,我错得离谱,我已经认清了这一点。我只是……只是觉得你可以有第二条路。” “我凭什么相信你?你已经把我所有的计划都打乱了,如果没有你捣乱,几个小时后我就已经在平京,和米哈伊洛先生汇合——” “可这边的飞机不去平京啊?”赫斯塔打断了尤加利的话,“你要搭的那架飞机,接下来会往北飞,回北十四区。” 尤加利再次怔住了,“……你骗人。” “我骗你干什么?现在整个梅郡,只有东顺机场那边有南下的航班。是谁告诉你这辆飞机会往平京去的,米哈伊洛本人吗?” “对……”尤加利迅速回忆着今日的种种,“不对!米哈伊洛先生只是说他在平京等我,我的这趟飞行不是他安排的,是另一个女人。” “哪个女人?” “不知道,我没见过她,但米哈伊洛先生和她认识……”尤加利两手扶住了头,她闭着眼睛,慢慢后退,“乱了,都乱了……” “那就跟我走吧,”赫斯塔步步向前,“跟我走,我来想办法,我来帮你处理接下来的事情——米哈伊洛会理解的!毕竟他人那么好,我也不会少他一分钱的违约金——” “你骗我!!”尤加利再次发出怒吼,“你是警察!!你就是专门从第三区来抓人的——” “哪个警局会派一个连语言都不通的警员来跨区办案啊?而且你不是也清楚吗,米哈伊洛在干的这件事明明全程合法,谁能抓他?” “那他为什么要逃?还有外面的警察——” “外面有警察,是因为梅郡昨晚出了螯合物,有人在这种情况下偷偷从潜在疫区出逃,警察不该来抓吗?”赫斯塔继续向前走,“至于米哈伊洛,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逃,我明明没有敌意。” 尤加利不断后退,脚跟已经打在仓库的墙边,她有些绝望地侧目看了一眼,又再次聚焦至眼前人。 “……你到底是什么人?” “退伍医疗兵——确实不是我唯一的身份,我在第三区还有点别的副业……但我先前和你说的每一句承诺都是真的,我发誓!”赫斯塔也停下了脚步,“不是为了套你的话,更不是为了抓人。之后的事情怎么处理,我们可以找个机会和米哈伊洛一起坐下来谈,尽量和平地解决这件事……我不是个喜欢打打杀杀的人,能用钱解决的事情,我们上谈判桌就行,根本不需要闹僵——”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可我需要!” 尤加利怔了怔,她看着赫斯塔,眼前人的目光又略略带上了些许熟悉的哀愁。 “或许你能发发慈悲,分一点你的同情心给我吗?”赫斯塔凝视着尤加利的眼睛,“哪怕就一点?” “……我听不懂你在——” “我请求你!尤加利,我请求你给我一个帮助你的机会!可能对你而言这很荒谬……但对我来说,这很重要,甚至……意义非凡。” “如果我拒绝呢。” “那今天就在这里鱼死网破吧。”赫斯塔的声音变得很轻,“我打开门,警察进来抓人,米哈伊洛也会因为危害公共安全被立刻通缉,从一个衣冠楚楚的医生,变成锒铛入狱的阶下囚——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尤加利捏紧了拳头。 “所以,你根本就没有给我选择的余地……是吗?” “米哈伊洛和他背后的人又给你留余地了?”赫斯塔皱起眉头,“你凭什么觉得我就得给你选择的余地?” “对!从来都是这样!”尤加利用力地抹去脸上的眼泪,“我早就习惯了!所有摆在眼前的事情,看起来有选择,实际上根本没有,我有什么选择!我什么选择都没有!我只能站在原地打转,不管我想要什么到最后都是妄想——” 赫斯塔看了眼表。 “没有时间了。”赫斯塔深吸一口气,“如果你选我,现在就回到车上的货箱里去,如果你选鱼死网破,那就像现在这样站在这里……站在这里,等他们来抓你。” 赫斯塔像一尊雕像站在那儿,连眼睛都没有眨。 两人僵持在原地,四目相对。 片刻后,尤加利擦拭着泪水,快步朝不远处的运输车跑去。 听见身后传来的种种响动,赫斯塔长长地舒了口气,她转过身,走到身旁堆叠的木箱上坐了下来,回头看尤加利动作轻快地翻进货箱,然后小心地拖着盖子蹲下。 两人目光再次交汇,赫斯塔似有若无地笑了笑,尤加利立刻移开目光,重重地拉下箱盖。 一分钟后,俞雪琨和警察们再次进入,赫斯塔就站在仓库中间等候。 赫斯塔走到俞雪琨身旁,“……都解决了。” “听到了,”俞雪琨不动声色地朝着赫斯塔比了个大拇指,“上车。” “你车在哪儿?” “上这辆运输车。”俞雪琨指着指停在仓库里的大家伙,“我们直接开这个走。” 赫斯塔也向她竖起大拇指,“厉害了。” 俞雪琨这时才转过身,向近旁的警官伸出手,“那接下来,人就由我们带走了。今天真的非常感谢您。” “没事,应该的。您那边归档之后,记得也抄送一份结果给我们。” “当然,我尽快。”俞雪琨说着便绕到了运输车后面,她一个人翻上车厢,等重新固定了里头的货箱,才回到前面的驾驶室,向众人道别。 …… 回程路上,天开始下雨,天是灰蒙蒙的,道路亦然。 赫斯塔靠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始终没什么精神。 “怎么了,人都捞回来了,还不高兴?” “高兴,”赫斯塔坐直了些,“就是有点困,还有点……累。” (本章完) 第三十八章 离开的人 “这就累了?”俞雪琨笑起来,“更累的还在后面呢。” “还有什么?”赫斯塔低声问。 “你捞了她,就不能只捞她一个,”俞雪琨轻声道,“她背后的那个家里,还不知道有几个人指着她去捞,哈哈……这种事十四区很多的。” 赫斯塔没有回应,等红灯的间隙,俞雪琨往旁边看了一眼——赫斯塔靠着座椅,闭着眼睛,似乎已经睡着了。 然而等到俞雪琨发车,赫斯塔又再次调整了坐姿,像先前一样一语不发地看着雨刷来回晃动。 “累了就睡会儿吧。” “还好,”赫斯塔固执地说,“回去再睡。” 宽敞的驾驶室,俞雪琨扶着方向盘,两手随着道路的弧度慢慢旋转。 随着车一路向前,赫斯塔的眼皮又开始打架,眨眼的频率也渐渐变缓。 “能和我说说吗,”俞雪琨问道,“为什么非管这个女孩的闲事不可?” “……她是个赫斯塔人,我也是个赫斯塔人。” “就这样?” “嗯。” “你救不过来的,而且这本来也不是你的问题。” “嗯,我知道。” 又过了一会儿,俞雪琨想起什么,“你在第三区还有别的亲眷吗?” 赫斯塔撑着座椅,又一次打起精神,她揉了揉脸,“没了。” “所以她是第一个?是你这些年来遇到的第一个赫斯塔人?” “对……”赫斯塔的声音很低,“不过她总是让我想起一个人。” “也是赫斯塔人吗?” “嗯,”赫斯塔打开车窗,让更多的风夹着雨飘进来,“不过已经离开很久了。” 又一处路口,俞雪琨再次停下。 “我偶尔会有一个感觉,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过。” “什么?” “有时候……离开的人,会再回来。” 赫斯塔想了想,但没明白,她打了一个漫长的呵欠,然后转过头,“……什么意思?” 红灯变绿,俞雪琨伸手换挡。 “没别的意思,就是离开的人都会再回来,”她也看向赫斯塔,“用各种方式,一遍一遍地,回到我们身边。” …… 等三人回到俞雪琨的公寓,每一个人都淋成了落汤鸡。 尤加利始终没有说话,她两手空空,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赫斯塔身后。 “去洗个澡吧,”俞雪琨指着卫生间,“我去给你拿换洗的衣服,你将就一下,先穿我的。” 不一会儿,浴室的水声响了起来。 俞雪琨揭开了客厅的开放厨房,准备煮点东西吃,她刚想喊赫斯塔过来帮忙,就看见赫斯塔直接倒在了蒙着白布的沙发上,连鞋也没有脱。 一串黑色的雨水印从玄关走到沙发边上——还好,赫斯塔避开了地毯。 俞雪琨当即一个深呼吸,在用力眨了几下眼睛之后,很快恢复常态。 “OK,没事,”俞雪琨抬起双手,她自言自语地在原地踱步,食指朝赫斯塔的方向点了一下,“一会儿你得自己收拾干净,否则,哼哼。” 不一会儿,尤加利从浴室里出来,整个客厅仍然十分昏暗,但餐桌上方的射灯开着,把客厅一角稍稍照亮。俞雪琨就坐在餐桌旁,微笑着看着她。 “来,吃点东西吧。” 尤加利谨慎地走到桌边,坐了下来,“您是……?” “简的朋友。”俞雪琨回答,“如果你最近生活上遇到了什么困难,也可以和我说说。” 尤加利没有作声。 “你可以和她说的。” 赫斯塔的声音冷不丁地从身后传来,俞雪琨和尤加利同时回头,见赫斯塔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望着她们这边。 俞雪琨露出一个微笑:“……醒了就去把地板擦干净。” “地板?”赫斯塔原本还有些不解,但当她顺着俞雪琨的手指看向自己的脚下,便立刻会意,“哦……抱歉。” “抹布在鞋柜里面。” 赫斯塔脱了鞋,快步跑向玄关。 “确实可以和我说,”俞雪琨重新看向尤加利,“我和米哈伊洛认识很多年了,他能做到的事我一多半也能做——除了突然给你一笔巨款,哈哈。” 尤加利放下了餐叉,“您也是从第三区来的吗?” “不,我是本地人,我就是在梅郡长大的,”俞雪琨切换到南十四区语,“不过最近调到橘镇去了。” 尤加利目光微亮,“您在橘镇工作?” “对。” “您……您在那边做什么?” “档案相关的事情,管管材料什么的,就是个比较清闲的文职——” “您熟悉‘居住许可’吗?”尤加利立刻追问,“我因为一直没有拿到‘居住许可’,所以高中的结业文凭一直下不来。可所有材料已经交上去两年了,一直都没有回音——” “你先等一下,你申请‘居住许可’干什么,”俞雪琨的下巴转向赫斯塔,“居住许可是像她那样从别的大区过来的外地人才需要申请的,你本来就是十四区人——交质山现在就划在南十四区里面啊。” “我知道,但交质山正式被划为宜居地还是五年前的事,所以有很多人的档案都还没来得及建——” “南十四区所有新划宜居地的人口档案,都是要在一个自然年内完成建档的。”俞雪琨打断了尤加利的话,“所以你们那块地方的人员档案,理论上应该是当年年底前就建完了。” 尤加利嘴唇微张,许久无言,目光中带着一些不知所措。 “……但,我的身份一直没有下来过啊。” “那你现在是什么身份?” “我没有身份……” “你怎么会没有身份呢,你都参加了高中的结业考试肯定是有身份的啊,你是用什么身份报名的?” “我们有一个地方上开的身份证明,平时上学、去医院都用那个。结业考试之后,我收到了十四区联合大学发的录取信,结果递交后续材料的时候,松雪原那边的教育部门不认我的文书,说我不是十四区的公民,所以不能走区内的招生——” “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两年前。”尤加利有些激动,“我每周都会写一封信去问进度,但从来没有收到过回复——” (本章完) 第三十九章 新办法 俞雪琨取来纸笔,飞快地在上面做着记录。 “还有别的问题吗?” “身份就是我最大的问题,”尤加利立刻答道,“只要解决了这个问题,后面所有的事情我就能自己去解决了……” 俞雪琨有些意外,“……但我听简说,你似乎需要一大笔钱?” “那也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尤加利十指交叠,紧紧扣握,“米哈伊洛先生说,这里面有一条捷径,就是直接在松雪原购置一套房产——橘镇是松雪原的下级城市,只要我在松雪原有了房,落了脚,橘镇的教育部门自然也会认可我的身份,而且我家里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一个六岁一个十一岁,要是我一步到位买到了学区房,那——” “这个不可能啊,如果你现在没有身份,你怎么取得购房资格呢?” “……购房资格?” “在松雪原买房,你首先得是个在当地连续缴税27个月以上,然后才是钱的事。”俞雪琨看着她,“如果你现在不是合法公民,你就不可能在当地找到合法的长期工作,也就不可能达成合法缴税的条件,也就没法获得购房资格——这么说能明白吗?” 尤加利再次僵在原地,脸色微微有些苍白。 “……但,米哈伊洛先生和我说——” “哈哈,我估计他早就不管这些事了,买房之类的事情应该都是他老婆在弄吧,可能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就想当然了。” 尤加利沉默良久,又看向俞雪琨:“会不会是您什么地方弄错了呢……” “肯定不会,”俞雪琨也交叠了十指,“因为我接下来就打算把梅郡的这套房子卖了,去橘镇买套离单位近的。这两年的房产政策我还是很清楚的。” 眼看尤加利就要把自己的嘴唇咬破了,俞雪琨把纸笔推到她面前。 “这样,你先把你的社保号和公民号写下来——你的临时身份证明上应该有两串数字的,你还记得吗?” “我……我记得。” “好,写下来给我,我去查。” 尤加利抓起桌上的笔,她的手抖得太厉害,以至于写下的每一笔,都几乎将纸面划破。 俞雪琨站起身,拍了拍尤加利的肩膀,“别担心。” 尤加利连连点头,她捂着口鼻,不知为什么,听到俞雪琨这句安慰的时候忽地泪如雨下。 俞雪琨把纸抽放到她手边,再次拍了拍她的背。 “我没事……”尤加利掩着眼睛,“谢谢您。” 赫斯塔早就擦完了地,她站在沙发边上望着这一切发生。自从俞雪琨和尤加利切换了语言,她就再也听不懂两人的聊天内容,不过她多少能读懂氛围。 “怎么样?”赫斯塔问,“谈得好吗?” “有古怪,得……到处问问。”俞雪琨收下了尤加利递来的两串数字,将它叠好放进了口袋,她向赫斯塔挥挥手,“你也过来吃饭吧,吃完饭睡一觉,你们俩都辛苦了。” …… 两天后,俞雪琨收到了回复。 得知有反馈时,三人正在吃饭,尤加利的动作再次变得僵硬,眼睛也一动不动地盯着俞雪琨的手机。 “好吧,本来想吃完饭再说,”俞雪琨拿起手机,“那就现在看。” 尤加利紧张地望着俞雪琨的表情。 俞雪琨扫了一眼屏幕,就将手机放下了。 “……怎么样?” “怎么说呢,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俞雪琨答道,“松雪原那边两年前就打回了你的申请,因为你当时提交的材料不全,需要补充——” “我没有收到过消息啊,”尤加利立刻开口,“……是缺了什么材料呢,如果我现在补交——” “来不及了,”俞雪琨耸了耸肩,“补充的窗口期只有半年,现在审核流程早就关闭了……另外她们也没有收到过你的信。” “怎么会……”尤加利有些不知所措,“但我确实……” “我也问了她们交质山那边建档的事情,她们说也不清楚。你可以重新提交申请试试看,但材料现在也不能直接送到松雪原那边了,你必须先找到你们当地的宜居办审核盖章,等走完所有的补充手续,最后才到她们那里,”俞雪琨回答,“这方面我帮不上什么忙。” 听到这个回答,原本脸色苍白的尤加利反而恢复了一些精神。她目光微微垂落,像是对这个答案早有准备。 “好的,”尤加利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谢谢您这几天帮我——” “不过现在有一个机会,能让你绕开所有前期手续,直接进入审核池。” 尤加利再次提起一口气,看向俞雪琨。 “别卖关子了,”赫斯塔也放下筷子,“不能直接把话说完嘛。” “这事情还真不是我说了算的,”俞雪琨笑着道,“你理论上有一个家属随行名额你知道吗?” 赫斯塔不明所以,“我?” “对,因为你的病还不算完全痊愈,所以你可以从第三区带一个可靠的照拂者随行照顾——这套手续不需要联合政府层层审核,只需要AHgAs内部通过,然后知会这边一声就行。” “可以,”赫斯塔点头,“我需要做什么?” “一会儿我给你看个模版,你对着抄一份然后签字就行。”俞雪琨答道,接着,她又看向尤加利,“等审核通过以后,你会拿到一张有效期六个月的‘特殊许可’,只要这六个月里你没有留下犯罪记录,之后就可以申请永居了——虽然这和成为十四区公民还是有点区别,不过如果你今后不打算从政,那永居身份和公民身份就几乎没有,你觉得怎么样?” “我……”尤加利努力消化着俞雪琨讲述的一切,“客如果我不是十四区公民,那我究竟是……” “你在手续上会成为一个第三区的人,就像简这样。只是你现在生活在十四区。”俞雪琨回答,“我记得你之前还提到过亲属问题——拿到永居之后,如果你父母年龄超过了六十,你可以直接把人接到松雪原,不过像妹妹、弟弟这些亲属就得另外想办法。” (本章完) 第四十章 决定 尤加利若有所思。 “如果之后我离开十四区了呢,”赫斯塔追问,“她的身份还有用吗?” “你未来六个月必须待在十四区,否则她的‘特殊许可’会立刻失效。”俞雪琨答道,“但只要平安度过了六个月,她的身份就不必再依附你了——这个问题应该不用太担心,你理论上要再这边待上好几年呢。” 至少六个月吗。 赫斯塔在心里算了算——有点久,但好像也不算太久。 饭桌上的三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怎么样?”俞雪琨再次开口,“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我都明白了,”尤加利点了点头,“我……还需要一点时间考虑一下,明天再给您答复可以吗。” “嗯,和家里商量商量吧。”俞雪琨点头,“尽快告诉我你的决定,不要拖太久” 赫斯塔撑着脸看她:“我说了我没有骗你吧。” 尤加利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只是目光中仍有一些不解,但很快,她又低下了头。 “那唯一剩下的问题就是米哈伊洛先生那边了,”尤加利低声喃喃,“他一定会理解的,真希望这个好消息现在就能让他知道啊……” “是啊,”赫斯塔轻声道,“我也很期待下次和他见面。” 俞雪琨端起一旁的咖啡杯,“不急,不急。” …… 夜晚,尤加利一个人靠在公寓的阳台上。 傍晚时又下了雨,街道湿漉漉的,昏黄的路灯映在上面,耀出一圈一圈的光晕。 起初有一群年轻人笑闹着从公寓下经过,约莫两个多小时之后,尤加利看见她们又结伴折返,手里多了饮料杯和一些购物袋,从谈话的内容看,她们刚刚看完电影回来。 走在前面的几个人一直在热切地讨论着故事内容,其中一人不经意地抬起头,视线与尤加利交汇。 尤加利有些尴尬,刚想移开目光,对方十分大方地向她挥了挥手。 尤加利回以一个微笑,默默目送她们的背影远去。 “看什么呢?”俞雪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是一直待在阳台上吗。” 尤加利回过头,见赫斯塔和俞雪琨正站在客厅放东西,两人脖子上搭着毛巾,额前粘着被汗打湿的头发。 尤加利一怔,“……你们出去了?” “我们去一楼的健身房了啊,”俞雪琨拉开拉链,把包里的水杯拿了出来,“走之前我们问你去不去,你当时还回答了,说不去。” “是吗……”尤加利干笑了两声——估计当时她在想别的事,以至于根本没听俞雪琨说了什么。 俞雪琨在冰箱前回过身:“你喝点什么?” “不用——” “可乐还是啤酒?” “啤酒……吧。” 赫斯塔与俞雪琨也来到阳台,尤加利接过俞雪琨递来的易拉罐,忽然留意到赫斯塔手里什么都没有,“你不喝吗?” “我不喝酒,”赫斯塔回答,“这会儿也不想吃甜的。” 尤加利靠着阳台,两手握着啤酒罐,有些拘谨地喝起来。 “我打过电话了,和家里,”尤加利看向别处,“我舅舅有点不情愿,他本来想过来当面和我聊聊,但现在梅郡这个情况,他也过不来。不过我妈妈很支持我试试这条路,所以……” 俞雪琨望着远处的夜景,“你们家是你舅舅说了算,还是你妈妈说了算?” “大部分情况是我舅舅,”尤加利轻声道,“舅舅见的世面更多,话的分量会重一些,不过我妈较起真来也是很厉害的。” “也就是说,这件事你妈妈可以做主?” “是我可以做主。”尤加利有些在意地纠正,“所有这些事,都是我自己做的决定。” 俞雪琨笑了笑,“你妈妈不担心我们是骗子吗?” “一开始确实也担心过,”尤加利看向赫斯塔,“不过我和她讲了上午的发生的事,她的疑虑反而打消了。” 赫斯塔觉察到目光,“……哪件事?” “我说,米哈伊洛先生和他的一个同事都在电话里和我强调,一定要离简·赫斯塔远一点,”尤加利笑道,“我妈妈听完,说,如果是这样,那你碰上的这个朋友应该不是个骗子——不然,她不可能引起米哈伊洛先生这样的警觉。” “哦,”俞雪琨笑出了声,“你妈妈反应挺快啊。” “很多人都这么说,”尤加利目光微垂,脸上仍带着笑意,“我妈妈是个有急智的人……但我舅舅也让我再好好考虑,因为米哈伊洛先生那边的机会一旦错过,往后可能就再不会有了。” “你是指那笔钱?” “是的,但其实也不重要了,钱本来也不是目的,况且还是那么大一笔钱……真要拿在手里,我也有点害怕,”尤加利转向夜景,继续望向不远处的街灯,“就是感觉有点对不起家里,好不容易突然有了这样的机会,我却——” “你和你舅舅提了购房资格的事吗?”俞雪琨问道。 “提了。他说他知道。” “他知道?”俞雪琨挑起眉,“但他从来没提醒过你?” “他说这边的政策总是变来变去的,让我先拿到钱再说,只要拿到了钱,想买房,办法有的是。” “比如什么呢?” “嗯……假结婚?” 俞雪琨笑得呛了一声,“找谁结?” “我没多问,”尤加利轻声道,“反正都已经决定不走米哈伊洛那条路了。” “这种话说说算了,别真的打这个主意,你在这儿人生地不熟,和谁假结婚呢。就不提你一结一离钱直接就少一半,到时候你没有身份,要买房也只能先把钱拿给对方,以他的名义买,那往后谁证明这钱是你的——你舅舅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可能……他以前也没动过在这边买房的念头吧,”尤加利想了想,“而且如果这件事连米哈伊洛先生都会搞错,我舅舅不清楚其中利害其实也情有可原——” “嗐……干杯。”俞雪琨打断了尤加利的话,她举起啤酒罐,和对方手里的碰了碰,“反正等你过了松雪原,你舅舅搞不清利害的事情只会更多。以后他的老一套派不上用场了,你还是得多靠自己。” 尤加利脸色微红,“嗯……我知道。” (本章完) 第四十一章 伤者 “我们什么时候走?”赫斯塔问。 “看你,”俞雪琨转过身,“你想什么时候启程?” “我要先去隔离所看看十一,”赫斯塔回答,“之后,什么时间走都行。” …… 次日,俞雪琨一早独自出了门。 赫斯塔睡到九点,按照俞雪琨留下的地址前往隔离所,尤加利一路同行。 两人换了两趟车,最后来到离隔离所一公里远的隔离办,然而当她们赶到时,却被告知十一已经在前一天夜里偷跑出了隔离所——现在有九支队伍正在全力搜寻这个小朋友的下落,一旦超过24小时,就得由水银针方面介入了。 离开隔离办时,尤加利远远看了眼通向隔离所的临时哨卡,不由得发出一声长叹——这么多人看着,这么严密的守卫,十一是怎么跑出去的? “尤加利?”已经走出十几步的赫斯塔停下来,回头喊了一声。 尤加利立刻跟了上去,“现在去哪儿?” “我去一下之前买手机的地方,”赫斯塔低声道,“记录应该还在,我去查查我的号码。” “你不用太担心。我看她生龙活虎的,连隔离所都能逃得掉,这也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 “反正我得告诉她我还活着。” 尤加利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一路跟着赫斯塔来到一处商城。 一个多小时后,赫斯塔终于回忆起她自己的号码,然而——依然拨不通。 唯一值得高兴的是,十一的手机没有关机,它只是没有人接。 赫斯塔一遍一遍地拨着这个号码,大约第七八趟的时候,电话被人按掉了。 赫斯塔拿着话筒站在公用电话前,呆立良久才挂断电话。不过很快,她又拨通了俞雪琨的电话——这一次,电话立刻接起了。 电话另一头,俞雪琨还没开口,赫斯塔已经飞速抛出了自己的需求:“女士!可以再帮我查一个电话的位置吗?” …… 下午四点,赫斯塔与尤加利来到梅郡西南面的棚户区。 这里与她们先前住过的郊野处在相反的方向,尽管两人都是第一次来,但依靠着俞雪琨的口头指示,她们很快来到了目标点附近。 这一片到处是斜出拦路的院子,晾晒的衣服和干货结合出一种特殊的咸味。 尤加利有些忧心地看着脚下泥泞的道路,眼看远处的乌云又堆起来了,只怕不出半个小时,这里又要下雨。 “简,我们现在——” “嘘。”赫斯塔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尤加利忽地愣住了,就在赫斯塔转身的瞬间,她依稀捕捉到赫斯塔面孔的变化——不知是不是此时日影正浓的缘故,赫斯塔的眼睛似乎与从前不一样了。 赫斯塔取出上午新买的第三只手机,再次拨通了十一的号码。 “这边。” 赫斯塔放下手机,突然转向朝身后走区,尤加利勉强跟上,刚想问她这是有了什么新线索,就见赫斯塔径直推开了一扇虚掩的院门,踏进了一个堆满废旧塑料与各种蛇皮袋的小院子。 “简……你——你不能这样直接闯进别人的——” 话说到一半,尤加利的声音戛然而止,此刻,她依稀听见屋内似乎有手机的铃声传来。 她犹豫了一会儿,左右看了看——这个点,在外面的人不多。 尤加利快步来到赫斯塔身后,“……有什么发现吗?” “你看。”赫斯塔往身旁退了一步。 尤加利弯下腰来,从窗帘下端的间隙往屋里看去——客厅的正中间,一张堆满杂物的餐桌上面,一个款式熟悉的手机正在铃声大作。 “十一手机被偷了?” “不,”赫斯塔低声道,“这里是她的家。” “你怎么知道——” “这里有她的气味。” 尤加利用力嗅了嗅,“……是吗?” 赫斯塔没有在窗外过多停留,她从房子旁边的小路绕了过去,穿行至另一条歪歪斜斜的巷子当中。 尤加利有些紧张地跟在她身后。赫斯塔有时会停下来,尤其是在一些道路的分叉口,尤加利猜想她应该是在判断往哪个方向走——只是这究竟要怎么判断呢? 路渐渐变宽,但空气中的臭味却越来越重,尤加利捂住了鼻子。 周围的民居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堆一堆巨大的垃圾山。 雨点开始落下,赫斯塔也变得比刚才更加着急,她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尤加利只能跑起来才能勉强跟上。 眼看尤加利被自己甩得越来越远,赫斯塔不得不暂时停下,直到尤加利重新跟上来。 “你在找什么?”尤加利气喘吁吁地问,“我们……我们好像跑到垃圾堆来了……” 赫斯塔没有回答,只是低声喃喃,“雨水会掩盖气味,我们必须再快一些。” 尤加利一知半解地点了点头,“好。” 大雨落下。 雨水将垃圾场的臭气进行了新的混合,尤加利原本还竭力避开地上的秽物,然而在雨水的冲刷下,这种尝试也只是徒劳。 她眼看赫斯塔在垃圾山上踩来踩去,这里拉一拉,那里踏一踏,最后干脆徒手攀着一根横生的车轱辘翻身而上。 “简!你要去哪儿!” 尤加利的视线追随着赫斯塔一路往上,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尤加利左右看了看,想找一条平缓到能够步行的道路,但还未等她绕到垃圾山的侧面,赫斯塔就重新出现在了她的视野。 一同出现的,还有在赫斯塔怀中奄奄一息的十一。 …… 傍晚,俞雪琨风尘仆仆地来到市区边郊的临时医院,那里专门负责接诊有螯合病感染风险的病人。 俞雪琨昨天的事故文档才写到一半,就从尤加利那里大致听说了今天赫斯塔从棚户区找到十一的经过,她几乎立刻听出要害,不得不放下了手里的所有工作朝这边赶来。 十一在手术室里抢救的时候,尤加利和赫斯塔一同坐在手术室外的走廊上等待着。医院几乎在接诊的同时就报了警——任何一个浑身是伤的女童被这样送来,她们都得报警。 来此查看的警察几乎立刻确认了这是先前从隔离所逃走的那个孩子,几人不由分说就要带赫斯塔回警局问话,还好俞雪琨及时赶到,再次以AHgAs的名义从警员手里捞了人,但为此她还得亲自去一趟警局。 第四十二章 警告 等俞雪琨再次回到医院,已经是傍晚。 此时十一的手术已经结束,在麻药的作用下始终熟睡着。赫斯塔和尤加利已经分别进去看过,她的头上身上都缠满了绷带,裸露出的几处皮肤也一样可见青紫。 医生说大部分伤口都是殴打所致,不过还好没有伤及内脏,只是四肢的几处骨折和一些伤口感染稍微有点麻烦。 医院让赫斯塔赶紧去联系病人家属,赫斯塔虽然答应下来,但什么也没有做。 听见俞雪琨的脚步声,坐在走廊上的两人同时抬头侧目,尤加利刚要开口打招呼,俞雪琨已经揪住了赫斯塔的衣领,面色铁青地把她从椅子上拎了起来。 尤加利再次愣住了,她本能地想开口劝架,但又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密码是卡号后六位,”俞雪琨递了一张卡到尤加利面前,“你去一楼把未来几天的医药费先结了。” “好……”尤加利连忙接过,“但——” “结完你就回这儿等,我要带赫斯塔出去一下。” “你们——” 话音未落,俞雪琨已经抓着赫斯塔的领子往外走去——这个不到一米七的小个子如此气势汹汹揪着一个大块头的景象,引来不少病患与医护侧目。 赫斯塔毫不挣扎地跟在俞雪琨身后,这几天接触下来,她还是第一次看到俞雪琨这样生气。 两人很快来到天台,俞雪琨狠狠推了赫斯塔一把,“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小姑娘的,你老实说!在进入十四区以后,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千叶之前没有叮嘱过你吗?” 赫斯塔踉跄了几步,回过头来,“我——” 俞雪琨步步紧逼:“你知道这样做有多危险吗?如果被监管人发现你擅自——你以为千叶还能救得了你?”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根本不知道!我告诉你!千叶现在不可能匀出精力到你这里,你要是在这儿做了什么违规的事情,你会立刻被缉捕,然后至少监禁一年——你是不是跟着她浪荡惯了,以为什么事情都可以不放在眼里?这里是十四区!不是第三区!就是千叶想救你,她也——” “我明白,”赫斯塔举起双臂,“可以听我解释几句吗?” “……你说。” “今天冒险是因为,现在应该没有监管人在盯着我。”赫斯塔也压低了声音,“即便我偷偷进入了子弹时间,但只要我没有让自己深陷险境……就不会有人发现。” 俞雪琨怔了一下,音调抬得更高了,“你怎么知道——” “因为前几天在工作站遇上螯合物的时候,没有人出来帮我。”赫斯塔轻声回答,“如果当时有水银针在附近盯梢,那种时刻她一定会现身的——有几个瞬间,我真的命悬一线。” 俞雪琨深吸了一口气。 “当然,也有可能当晚离开之后,就有专门的水银针负责盯梢我了,”赫斯塔接着道,“确实有这种可能,但我觉得概率不大,因为梅郡眼下正是需要水银针的时候,没可能之前不安排人,眼下这个等着用人的时候还额外抽调一个人过来跟踪我。” “你就知道她们的安排了?你就确信她们已经忙到连抽调一个人的余地都没有了?” “……不能百分百确定,但事情也不能总等到有了万全的把握再做,”赫斯塔答道,“毕竟是条人命,我觉得赌一把也值得。” “拿什么赌?拿你自己的命运赌吗?”俞雪琨厉声打断,“这也是千叶教你的!?” 赫斯塔着实感受到了俞雪琨的愤怒,尽管她对此有些不理解,她往后退了一小步,“总之很抱歉又给你添麻烦了……” “这不是给谁添麻烦的问题!”俞雪琨打断道,她压低了声音,但每一个字都说得咬牙切齿,“你现在说得出这种话,就说明你根本没有意识到一个脱离编制的水银针,在宜居地里进入子弹时间意味着什么!你今日逃得过,不代表你明日也能这么幸运——赫斯塔,不要侥幸!” 赫斯塔望着俞雪琨,两人对视良久。 “……你知道答案对吗?”赫斯塔突然说。 “什么答案?” “现在确实没有人监视我,是不是?” “你怎么还在关心这种——” “你肯定知道答案,”赫斯塔愈发确信自己的观察,“你其实不用瞒我,因为——” “对!”俞雪琨再次推了赫斯塔一把,“现在到处都缺人手,对你的监视会从你进松雪原开始!” 赫斯塔默默然点头,“果然——” “听着,简,现在是特殊时期,”俞雪琨再次抓住了赫斯塔的领子,把她拽到自己跟前,“我不和你开玩笑,我本来想等进了松雪原再和你讲十四区的规矩,但看起我们必须立刻推进这件事……具体的细节我们回去细说,但最重要的:我希望我们能在某些事情上划出一条共同的底线,请你有意识地、竭尽全力地、去遵守它。” “比如,绝不能进入子弹时间?” “是的,绝·不·能。”俞雪琨一字一顿,“你可以尽情去享受接下来的宜居地生活,管所有你乐意管的闲事——我会全力支持你,但只有一条:你必须从头至尾恪守一个‘普通人’的本分,任何情况下都是如此。” “哪怕眼前有人遭遇了危险?哪怕是为了救人,我也不能……?” “水银针只在一种情形下被允许进入子弹时间,”俞雪琨凝视着赫斯塔的眼睛,“你告诉我,是哪一种?” “……遭遇螯合物。” 俞雪琨松开了赫斯塔的领子。 “记住它。” 赫斯塔沉默良久,“好。” 俞雪琨扶着额头走到天台边沿,她一言不发地靠在了铁丝网上,有些疲倦地揉着额头。 “……说说吧,那孩子怎么回事?” “我也不清楚,医生说是被人打了,”赫斯塔答道,“我记得你前几天说过她有几个哥哥去过隔离所找她——这些人现在放出来了吗?” “没有。”俞雪琨低声答道,“至少我晚上去警局的时候,这些人还关在拘留所里。” 第四十三章 教 “那警察有通知她另外的家人吗?” “……通知了吧,”俞雪琨回答,“肯定通知了的,这种事一般都是第一时间联系家人——怎么,下午没人到医院来过?” 赫斯塔摇了摇头。 “也不奇怪,”俞雪琨闭着眼睛,“她家里人要是会来,她也不至于这么小就在外面跟你们流浪。” 赫斯塔沉吟片刻。 “我能晚些时候再去松雪原吗?” “多晚?” “我想想,”赫斯塔回答,“过两天再告诉你。” …… 午夜,十一睁开眼睛,她躺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恢复对身体的知觉——更多的是痛觉。 赫斯塔的脑袋出现在十一的视野里,“醒了?” 十一虽然听不懂,但还是想开口说点什么,只是此刻她的喉咙像烧过一样疼,实在发不出声音。 赫斯塔拿着棉签沾了点水,递到十一的嘴边,十一立刻咬住了。 又过了一会儿,十一松开了棉签,稍稍转头。她先是看向赫斯塔,而后目光又落在赫斯塔身后的那张床上——尤加利正睡在那儿,睡得很熟。 赫斯塔从口袋里翻出了俞雪琨先前给她的翻译机,她对着翻译机说道:“谁打你了?” 等到屏幕上出现了对应的文字,赫斯塔又把机器举到十一眼前。 十一眯着眼睛盯了一会儿,以一个懵懂的眼神望向赫斯塔——上面的字她认不全。 赫斯塔取回机器,很快切换了模式,翻译机的合成女声将她刚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这一回,十一听懂了问题,但还是没有回答。 她有些不安分地动起手脚,想从床上坐起来。 赫斯塔按下一旁的遥控器,电动床的上半截开始缓缓升起,连带着帮助十一坐起了上半身。 “这是……什么地方,”十一气若游丝,“医院?” “对。” 十一失神地低下头,发了一会儿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重新看向赫斯塔,声音带着强烈的喘息。 “你……你到哪儿去了啊……那天晚上……有怪物……我还以为……你……” “对,有怪物,我也碰上了,后来……我被警察抓走了,也联系不上你。”赫斯塔回答,“但都过去了,我没事。” 十一小声抽泣起来,这哭声惊醒了尤加利,她揉着眼睛坐起来。 “她醒了?”尤加利还有些茫然,“要叫护士吗?” “应该不用。” 尤加利打开了床头灯,走到赫斯塔身旁。 尽管十一现在几乎难以动弹,但她那只没有被绷带包裹的眼睛还是恶狠狠地瞪了尤加利一眼。 显然,对于眼前这两个人的同时出现,十一相当不满——如果不是因为尤加利突然失联,她那天晚上根本就不会和赫斯塔走散,也就不会有后续所有事了……尤加利简直就是一切不幸的始作俑者! “都这样了还这么凶啊?”尤加利走到十一的另一侧,她看了看吊瓶里的剩余剂量,打了个呵欠,“得了,你是病人,我不和你计较。” 在赫斯塔的帮助下,十一又抿了几支带水的棉签。期间医院走廊上有人经过,脚步声临近的时候,十一整个人都绷直了,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病房的门,直到那声音远去。 “谁打的你?”赫斯塔又问。 见十一不回答,尤加利又问了一遍,这一次,十一直接瞪了尤加利一眼。 “好吧。”赫斯塔拍了拍大腿,“你要是不说,我只能通知你家人过来了。” 尤加利继续翻译,原本还靠着枕头的十一听到这话,急得几乎想抬手。 “别乱动。” 十一的身体安静下来,但眼睛仍然转来转去,打量着房间的出入口。 “有人……欺负我,”十一低声道,“我……没打过,暂时。” “谁欺负你?” 十一又不作声了。 尤加利还想追问,赫斯塔忽然笑了起来,她左手撑着脸,似乎回想起一些往事。 “你笑什么?”尤加利问。 “我想起来以前我也被人找过麻烦,十一二岁的时候,”赫斯塔说道,“当时有个人一直盯着我,很讨厌,一开始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什么……”十一看向尤加利,“她说……什么……?” 尤加利照实翻译了,十一听完,很是不以为然。 “不知道怎么办……?怎么……会不知道怎么办呢。”她看向赫斯塔,“有人欺负你,你……你就……打回去啊?” 赫斯塔也看着十一,“那万一我也打不过呢?” “正面打不过……你就,偷袭呗?或者……找工具?你和我……又不一样,你……这么高,”十一拧着眉毛,“棍子、刀……哦,你不是当兵吗,再不行,你去……去搞把枪?” 一直在充当传话筒的尤加利再次皱起了眉,只是话到嘴边,她还是决定不予置评,只是按照原话翻译给赫斯塔。 果然,当赫斯塔听完十一的答案,她望着十一的目光也比先前多了几分专注。 “所以你最后是怎么解决的?”尤加利有些好奇,“解决了吗?” 赫斯塔眨了眨眼,转过头来,“……我当时的监护人,给了我一把枪。” 尤加利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可……你们第三区不是也禁枪吗?” “是禁,”赫斯塔眨了眨眼睛,“但她确实给了我一把枪,还教我应当反击。” 尤加利有些磕绊地转述了这段对话,十一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瞥了赫斯塔一眼,“……这还用人教?” “那你现在怎么办呢,”赫斯塔歪着头,“我一向遵纪守法,指望我给你搞把枪来是不可能的……我可干不来这种事。” 十一闭上眼睛,“我也……没指望你……” 赫斯塔撑着下巴,“但说不定我能想办法带你离开这里?” 尤加利一怔,很快反应过来,“啊,你是说,十一也可以用我的那个方式——” “用不了,”赫斯塔摇了摇头,“随行家属的名额就一个,而且‘随行’是为了照顾我,就算现在多出一个名额给十一,她一个小孩子,就算递上去也不可能通过审核的。” 第四十四章 上门 “那她的身份怎么办呢,”尤加利稍稍颦眉,“就算你带她走,她过去那边也上不了学啊?” “她在这儿不也一样没学上吗,”赫斯塔答道,“只要人过去了,其它问题都可以到时候再说。反正都是流浪,在哪儿流浪不一样呢?” 尤加利无法反驳,转头去问十一的意见。 “去哪儿呢?”十一问。 “橘镇。”赫斯塔回答,“你想去橘镇吗?” “不想,”十一几乎立刻给出了回答,“那个地方……太远了。” 赫斯塔有些意外,“橘镇还远吗,你不是说以后要去平京?那边更远——” “不……不去橘镇,不去橘镇!”十一再次拒绝,她答得斩钉截铁,“我不去……你也不准去!” “为什么?” 十一喉咙动了动,倔强地皱起了眉头,“我走了,我妈……就一个人,她……离不开我的。” 听到尤加利的转述,赫斯塔没有再坚持,她拉了拉十一的被。 “今天太晚了,你先睡吧,这些事情醒了以后再说。” 十一瞪着赫斯塔,眼睛里既有不满,又有担忧。 “怎么,”赫斯塔问,“看我干什么?” “……你……你还会,再消失吗?” 赫斯塔笑起来,“会吧,因为我很快就要去橘镇了。” 十一听罢,立刻急了,“你、你不可以——” “我可以,我当然可以,”赫斯塔打断了十一的话,“继续待在梅郡,哪天你仇家找上门,连我一起收拾了怎么办?” 当尤加利译完了赫斯塔的话,十一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如果不是此刻手脚都受了伤,她真想跳起来去打赫斯塔的脑壳,用仅剩的力气骂一句:“胆小鬼!” 然而她只是发出了一串剧烈的咳嗽。 “你们都少说两句吧!”尤加利深吸一口气,“睡觉!” …… 次日一早,当尤加利听到响动睁开眼睛的时候,俞雪琨已经坐在了她的床边。 “早啊。”俞雪琨回过头,“快洗漱吧,一会儿吃了东西我们就得走了。” “走……?”尤加利没有搞清楚情况,她揉着眼睛坐起来,“去哪儿?橘镇吗?” “不是,转院。”俞雪琨回答,“上午要把十一转去AHgAs的附属医院。” 尤加利立刻看向十一的床位——十一已经醒了,正靠在枕头上,一点点咀嚼放在桌上的早点。 “是怎么了,她的情况加重了吗,还是——” “她没事,”俞雪琨看了眼表,“简希望我们在上午十点前收拾完毕,离开医院。” 尤加利仍有些懵懂,她翻身下床,环视一周,这才发现赫斯塔并不在这里。 “简……人呢?” “不在。” “她去哪儿了?” “出去了。”俞雪琨回答,“她说中午回来。” “……好。”尤加利一边徒手梳头一边朝洗手间走去,“那我现在去洗漱……” “不用着急,”俞雪琨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带着微笑,“现在还不到八点。” …… 上午九点,赫斯塔提着一个手提箱,独自穿街过巷,来到昨日的棚户区。 和昨天下午相比,今天的这个地方非常热闹,每家院子里都有人声,不时有赤裸着上身的男人与赫斯塔擦肩而过。几乎每一个迎面而来的人都会对赫斯塔侧目,打量着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来客。 这些住民中有些好奇,有些警惕,还有一些则意味深长地凝视着赫斯塔的红发,但没有一个人敢贸然上前——他们都看见了这人略显臃肿的后腰和身侧,通常这意味着,这个人身上十有八九戴着枪。 人们有意无意地张望着,看她要去哪里。 最终,赫斯塔停在了十一的家门口,并敲响了门。 “有人在吗,”赫斯塔连续问了好几声,“开门。” 一串脚步声过后,一个短发的中年女人打开了门。对方手里拿着一把粗厚的砍刀,一道疤从她的左眉的眉中拉至颧骨,眉毛 赫斯塔瞥了一眼对方的手,用第三区语说道,“我找十一。” 中年人听不懂赫斯塔在说什么,但认出了女儿的诨名。 女人眉心皱起,什么话都没说就要关门,赫斯塔一脚斜插,抵住了门,她刚要解释,女人便发出一串严厉的呵斥——虽然赫斯塔不明白内容,但她很清楚对方肯定在骂人。 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男人听见院子里的响动,一边穿衣服,一边跑了出来。这人身形清瘦,眼睛细且小,和中年女人面貌有几分相似。 年轻人拉开母亲,两人争吵了几句,中年人退回到院中,目光仍然紧紧盯着赫斯塔的脸,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并不愿就此罢休。 赫斯塔抬手递给年轻男人一张名片,对方接过一看,发现上面写着米哈伊洛的大名。 “你找谁?”男人问。 “十一。”赫斯塔回答,“米哈伊洛先生说她就住在这里。” “哦,米哈伊洛医生让你来的?”男人的第三区语虽然带着浓重的口音,却也十分流利,“来做什么呢?” “我来送佣金。”赫斯塔敲了敲手提箱,“十一在吗,让她出来一趟。” 男人怔了一下,他认真打量了一会儿赫斯塔的手提箱,上齿扫了扫下唇,“这多少钱啊?” “我没问。”赫斯塔回答,“十一人呢,叫她出来吧,我交了东西就走。” “她……出去玩了,还没回来。” “但米哈伊洛医生说,这笔钱必须交到十一手上。” 男人低头看着米哈伊洛的名片,手指在纸片上用力摩挲,他沉默片刻,而后把门又拉开了一些,“你先进来吧。” 男人在前面引路,不时回头看看赫斯塔,两人一同穿过院子,男人推开旧屋的门,“来,坐,就当自己家一样。” 就在这时,院子里再次传来劈柴的声音。赫斯塔回头,看见刚才那个中年女人已经坐回了井边,她手里挥动着那把略显锈蚀的柴刀,每一刀劈下去都带起一阵稀薄的灰土。 男人合上屋门,也阻断了赫斯塔的视线。 “昨天下午那么多个电话,就是你打的吧?” (本章完) 第四十四章 佣金 “对,是我,”赫斯塔坦然答道,“本来想让十一再去一趟维拉护理中心的,她怎么一个都不接?” 男人大笑起来,“我们这儿昨天有个摔跤比赛,赌得挺大,我们所有人都出去看热闹了,没人待在家里——你要是昨天白天过来,那是连人都找不到的。” “是吗。”赫斯塔看了男人一眼,“你是十一什么人?她哥哥?” “哈哈哈,算是。” “那院子里的那位女士就是十一的妈妈了?” “对。”年轻人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不过她这里有点问题,别理她。” 赫斯塔再次看向院中,“什么问题?” 男人没有回答,他站起身,“稍等会儿,我去给你倒杯热水我们再聊。” 赫斯塔目送年轻人离开,而后收回目光,重新打量起这间并不宽敞的旧屋。 从踏进这间采光极差的屋子开始,她就闻到了一股霉味。 一点轻微的响动从屋子更深处传来,赫斯塔循声而望,看向最里间的门帘后面——两个一丝不挂的小男孩从门帘后面探出头。 他们望着这个突然出现在家里的陌生人,眼睛里既厌恶,又害怕。 “来,喝点热的。” 先前招呼着赫斯塔的男人又出现了,身上还多了件外套。他拿着一个茶缸放在赫斯塔手边,眼睛又瞥向她身旁的手提箱。 男人摸了下鼻子,“这是什么的佣金啊?方便说吗?” “给介绍人的。”赫斯塔回答,“十一给我们介绍了个很重要的客户。” “这事儿啊……这事儿我听说过,前几天米哈伊洛给我家透过消息,说他留了一笔佣金给小十一,但他当时说只给了三千啊,你这一箱子提过来怎么也得……几万?” 男人的视线从手提箱转向赫斯塔的脸,赫斯塔看见他做了几个吞咽的动作,而后才低声开口,“有点儿……太多了吧?” “我还是第一次遇到有人嫌钱太多,”赫斯塔直视着男人的眼睛,“不过话说回来,有时候钱多了没什么,打听太多才有危险。” 男人当即大笑起来,“懂,我懂,你们是做大生意的,干的事情我们这些下等人不配听——哎,不过,万一十一今天不回来呢?你这……不就白跑了一趟?” “我可以等到晚上,”赫斯塔面无表情地拍了拍裤管上的灰,“她那么小的年纪,晚上不回家去哪儿?” “那你就不了解我们家十一了,这小崽子野着呢,晚上经常不着家——昨晚她就没回来。” “你们没去找?” “找什么,我们早就习惯了。” “她一个孩子在外面乱跑,你们不担心?” “我们家小十一是有点本事的……”男人龇牙咧嘴地叼起一根烟,“她一个不痛快就敢给人甩脸子,动不动跑出去然后几天几夜不回来——野惯了的主,你管着她才受不住呢,随她去。” “反正钱的事我做不了主,”赫斯塔看了眼表,“先等着吧,如果她一直不回来,我再问问米哈伊洛先生怎么处理。” “其实你可以直接把钱转交给我们——” “不行,”赫斯塔回答,“米哈伊洛先生再三强调,必须亲手交到十一手里,不能由别的什么人代领。” “嘿,他这……什么意思啊?”男人又挠了挠头,“要不我现在去趟维拉护理中心跟他把话说清楚——” “没用的,他现在人不在梅郡。”赫斯塔回答,“你去了也见不到人。” 男人怔了怔,“不在?他这会儿能去哪儿,整个梅郡都封了啊!” 赫斯塔正要回答,突然听见院子里传来砸门声。 屋子里的两人都转头朝外看去——有个醉醺醺的老男人回来了。 年轻人感到不妙,当即出门,赫斯塔站去了窗边,观察着院子里的一举一动。 只见那个谢顶的中年男人摇摇晃晃地进了门,眼看就要滑倒,先前在院子里干活儿的女人立刻去扶,结果柴刀的刀柄戳中了老男人的后腰,老男人怪叫一声,当场揪着女人头发扇了她两巴掌。 女人暴怒,直接与老男人打了起来。喝醉的男人不是对手,很快被女人抓住了头上那点稀疏的头发,下一瞬,老男人的整张脸都被狠狠摁进了泥地里。 跑出去的年轻人发出一声惊呼,嘟嘟囔囔地把醉汉扶了起来。女人坐在地上,冷眼瞧着这一切,等稍稍恢复了气息,她抹了一把额上的汗,起身去井边提了桶水,给男人擦脸。 这情景看起来如此稀松平常,好像只是一个普通的妻子在帮儿子照顾喝醉的丈夫。 赫斯塔看得满头问号,直到年轻男人扛着醉汉进屋,赫斯塔才收回目光,低头看起了手机——她听见了,这个年轻人喊了醉汉几声“爸”。 里屋传来一些呓语,还有男童的叫嚷声,随着年轻男人的一声呵斥,一切归于沉寂。 外面太阳升起来了些,晒到赫斯塔的脚边。大约二十分钟以后,男人又走了出来。 “见笑了,”男人耸耸肩,“家里就这么个情况,也没有办法。” 赫斯塔应和了一声,目光仍落在院子里干活儿的女人身上。 “话说,为什么米哈伊洛先生非要你把钱亲手交到十一手里啊,”男人坐在了赫斯塔对面的桌角上,“你能不能现在就问问,别拖,这事儿真没半点通融的余地?” “她介绍的客户,佣金理当交到她手里啊,这有什么问题呢。” “问题就是,我们家情况特殊啊。” “怎么说?” “严格来算,十一其实根本就不是我们的正经家人,有年冬天,我爸去橘镇做生意,有人把她丢在车篮子里,我爸一看,是个女娃,好心把她捡回来,给了她一口饭吃,她才长到现在的——没有我们家,她早就死了,你知道吧!” 赫斯塔微微眯起眼睛,“所以,十一不是你们家亲生的,她是捡来的。” “对呀。”男人笑着道,“但她迟早也是我们家的人,等她再大点,给我弟弟做了媳妇,不还是一家人?所以她的钱给我们是没错的,那些钱就是她的嫁妆。” 赫斯塔抬手抓了抓脸颊。 这一刻,她忽地就明白了许多事情。 第四十六章 道别 “这些话,我之后会转达给米哈伊洛先生,”赫斯塔把手提箱放在了桌上,“不过也请你理解,我就是个负责送货的,别的都不管。” “理解,当然理解,”男人拍拍裤子,站起身,“那你在这儿等着吧,我继续出去找找人……她应该就在这附近玩,我看看能不能找见吧。” 赫斯塔点了点头,目送这个年轻人小跑着离开,穿过院子的时候,他与母亲说了几句话,然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篱笆外面。 院子里恢复了安宁,只剩下规律的劈柴声。赫斯塔从屋内起身,她推开门,站在门边,望着手拿柴刀的女人。 女人觉察到了身后的动静,也回过头。 目光交汇,女人对着赫斯塔的方向挥动柴刀,做了个威吓的动作。赫斯塔配合地往角落退了一步,蹲坐在台阶上。 女人盯了她一会儿,见赫斯塔没什么动作,又开始劈柴。只是这一次她调整了自己的朝向,以便随时将赫斯塔的行动收入眼中。 女人身形很宽,但并不强壮。每当她挥动柴刀,那些胳膊下的赘皮便会剧烈摇晃。 赫斯塔望着她始终下沉的嘴角——女人几乎不笑,眉心和眼尾皱纹极深,仿佛永远怀带怒意。 过了一会儿,女人起身走到井边的水桶旁,舀了两瓢水冲手,赫斯塔就在这时看见了她脚踝上深褐色的印记,那瘢痕几乎立刻让赫斯塔想起那些在监狱中经年累月戴着镣铐的囚犯——总是戴着镣铐活动的人脚踝处会有不可避免的擦伤,而在经历反反复复的发炎与痊愈后,伤口就会产生这样的色素沉淀。 赫斯塔再次打量女人的脸,对方已经抱起一捧柴火搬去了墙边的柴垛,她走路的姿势这样笨重,每一脚都踩得歪歪斜斜,但每一脚又稳稳地踏在地上。 搬了一会儿,女人气喘吁吁地坐下来,擦汗休息。 赫斯塔悄无声息地走到她的柴堆旁,单手抱起一捆,也向柴垛走去。 女人觉察到了赫斯塔的动作,她没有作声,只是冷冷地看着。 两人很快把柴火堆完了,最后的一捧被她抱进了厨房,那间昏暗的小平房升起炊烟。 先前在屋里光屁股的男孩们很快闻着香味探出头,他们尖声喊着什么,赫斯塔听不懂,也不在乎。 过了许久,女人端着吃食出来,进了主屋,赫斯塔坐在井边看着她忙里忙外,很快明白了刚才那个年轻人口中的“有问题”是什么意思——仅从女人和男孩子们的相处中,赫斯塔意识到自己可能不是这里唯一一个有语言障碍的人,至少,那两个男孩子也一样听不懂女人在说什么。 女人嘴里操着一口特殊的语言,里面带着南十四区语中没有的咂嘴音。每当这种音节出现,两个男孩就爆发出笑声,然后挤眉弄眼地模仿。 当男孩子们开始狼吞虎咽,女人就坐在他们身后看着。她口中一直念念有词,不时把菜碗挪到这个孩子或那个孩子跟前……然而孩子们并不抬头看她,只是互相打闹着吃饭。 女人回过头,看向坐在院中的赫斯塔。 忽然,赫斯塔看见女人朝着自己招手,她手里拿着一个小碗,朝自己发出招猫逗狗的啧啧声。 这情景让赫斯塔倍感亲切——先前在无人的破房子里,十一也曾这么催她吃过饭。 赫斯塔神情复杂地笑了笑,摇头拒绝了。 女人努了下嘴,把碗放在了窗台上,又低声说了许多没有人听的话。 不一会儿,孩子们吃完了饭,女人端着碗到院子里洗,赫斯塔原本坐在井边,这会儿起身走向她。 女人眼中的敌意虽然轻了一些,但对赫斯塔的贸然靠近仍然十分警惕。 赫斯塔低头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千多罗比——全都是先前从米哈伊洛那里骗来的钱,扣除她买的三个手机,余款差不多全在这里。 当着女人的面,赫斯塔把钱放在水井的木盖上,用旁边的砖头压住了。 “钱你们拿着,人我带走了。”赫斯塔低声道,“她不会再回来了。” 女人紧紧地盯着赫斯塔,目光再次恢复了敌意,一串气泡音从她的喉咙深处传来,像野兽在发怒前的警告。 赫斯塔提着手提箱,往后退了一步,她稍稍朝女人低了下头,而后也动作轻快地离开了这里。 走到巷子尽头的时候,赫斯塔停下脚步,回过头。 女人没有追出来。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条小巷,迈着大步离开了。 ……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赫斯塔和十一坐在AHgAs附属医院下的一处小花园。赫斯塔右臂搭在十一的轮椅椅背上,左手指尖飞速敲动屏幕,和尤加利发着消息——俞雪琨现在正带着她在外面办手续,如果一切顺利,她们三天后就可以启程去松雪原,然后再去橘镇了。 “简!!”十一发出一声暴喝,“你在干什么!!我喊你好久了!!” 赫斯塔立刻抬头,顺手把手机放进了衣服口袋,“嗯哼?” 十一抿住了嘴唇,一脸不快,她紧紧盯着赫斯塔放手机的口袋,“你在和谁发短信?” 尽管十一反复问了几遍,赫斯塔还是没能听懂问题。 “我不要在这里吹风了,”十一烦躁地把头扭向一边,“推我回去!” 这一回赫斯塔听懂了几个关键字,很快领悟了十一的意思,她站起身,抓着十一的轮椅开始往病房走。 靠近无障碍通道的时候,十一突然伸出了腿,脚尖磕在了墙边,她立刻鬼哭狼嚎,以惊人的声量发出尖叫,不一会儿眼泪就扑簌簌掉了下来。 十一边哭边留心着赫斯塔的反应——她既不像医生护士那样靠过来关心,也不像尤加利那样勒令自己闭嘴。赫斯塔就像个没事人一样守在旁边站着——这高分贝的哭声确实让赫斯塔皱了一下眉头,但她很快就适应了。 “你弄疼我了!”十一瞪着赫斯塔,“你看看,都是因为你,我伤得更重了!” 赫斯塔靠墙站着,她拿出翻译机,不一会儿,那个熟悉的合成女生以毫无感情的口吻开口: 「你故意的,我看见了。」 (本章完) 第四十六章 条件 “我才不是故意的!”十一开始拍打手臂,“是你没有照顾好我!你让我的伤更重了!” “十一,停下。” 见赫斯塔的表情变得严肃,十一拍得更起劲了。被包扎的伤口传来一阵痛楚,但她顾不上这些,只想赶紧让自己趁着这股疯劲再造出几个创口。 然而赫斯塔的反应并没有继续升级,她只是站在一旁看着。 随着一声轻微的脆响,一阵剜骨的剧痛让十一为之颤抖,她倒抽一口冷气,哭嚷声戛然而止,连眼泪都止住了。 “我说了吧,让你停下。”赫斯塔再次抓起十一的轮椅,推着她朝住院大楼里走,“这下怎么办呢,只能去找护士了。” 十一噙着泪靠在轮椅上,被赫斯塔推着重新去了护士站。 一番检查和重新包扎之后,两人再次回到病房,刚好遇上提着宵夜回来的尤加利。 “哎呀,”尤加利瞪大了眼睛,“有人哭了啊?有人还会哭啊?” “我没有哭!” “我又没说是你哭了,”尤加利弯下身,“哎,你没哭,眼睛怎么红的?” “我没有哭就是没有哭,”十一的声音逐渐升高,“没有哭没有哭没有哭——” “十一。”赫斯塔再次喊了她一声。 十一的声音停了下来,但回声还在走廊上回荡。 回到病房,赫斯塔与尤加利合力将十一放回了床上。十一始终别着脸不去看任何一个人的眼睛,直到这两人围坐在一旁的小桌上开始吃东西,她才稍稍转头——赫斯塔和尤加利又开始用她听不懂的语言聊天了。 尤加利的语气非常轻快,起初赫斯塔只是默默听着,偶尔搭一两句腔,但越往后两人聊得越融洽,有好几次,尤加利刻意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低语着,赫斯塔听完便笑出了声,然后两人的笑声就交织在了一起。 “你们又在说我的坏话了!”十一挣扎着坐起来,“你们在说什么!” “我们在说我下午办手续的事,”尤加利回过头,“没人在说你坏话。” 赫斯塔又说了一句什么,尤加利随即翻译道:“赫斯塔让我问问你,你还有什么想吃想玩的东西吗,我们可以提前买给你。” “我才不要,你少跟我假惺惺!” “不是假惺惺哦,”尤加利望着她,“因为我们后天就要出发去橘镇了。” 十一原本愤慨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像是听见了一件令她倍感陌生的事情。 “……后天?”十一轻声确认,“你说后天?” “对呀,先去松雪原,可能要在那边待上一两天,然后再往橘镇那边走,”尤加利舀起汤羹,“主要是简的行程比较紧迫,她事情多,加上那边催得又急,所以不能再耽误了。” “什么事情?十一的目光转向赫斯塔,“上学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赫斯塔也看向十一,认真地点了点头。 十一皱起眉头,一声不吭地躺下了。 …… 夜晚,尤加利洗漱的时候,十一再次坐了起来。 “简。”她小声唤了一句。 赫斯塔抬起头,走到她床边。 “你那个黑黑的小东西呢?”十一比划着,“能讲话做翻译的那个……” 赫斯塔从口袋里取出翻译机递过去,她正想俯身教十一怎么用,十一已经背过了身,丝毫不让赫斯塔靠近。这情景让赫斯塔想到一只护食的小狗,不分敌我地防着所有人觊觎自己手里的东西。 赫斯塔在床边椅上坐下,默默看着十一摆弄。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十一摸索着掌握了用法,她对着翻译机说了句话,而后两手夹着机器,回过头来。 「我有话和你说。」 赫斯塔接过机器。 「在这儿说,还是去别的地方说?」 「出去说。」 …… 赫斯塔推着十一来到二楼的露台,夜风骤起,赫斯塔搭了一条薄毯在十一的大腿上。 十一完全没有心情来顾及这个,两人才一坐定,她立刻对着翻译机说了句话,然后递到赫斯塔耳边。 「你非走不可吗?」 赫斯塔点了点头。 「可是外面很危险,你一个人出去又没有人照顾,就更危险了,你想过吗?」 「我不是一个人啊,还有尤加利。」 「她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怎么保护你?」 「我听说橘镇治安不错的。」 十一沉了沉嘴角。 赫斯塔望着她,「要是你能和我一起去就更好了,我们互相也能有个照应。」 “不行。”十一答得斩钉截铁。 “为什么?” 「你要去哪里我都可以陪你,就是橘镇不行。」 “为什么?”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反正你记着我不去橘镇就行了!」 「你告诉我原因。」 「因为我讨厌橘镇!」 “为什么?” 十一的眼眶又变得湿漉漉的,她捏着翻译机的手也愈加用力。 「就是讨厌,我讨厌橘子!我这辈子都不会到那儿去……哎,如果你非上学不可,就不能换个地方上吗?」 赫斯塔顺了顺十一的头发。 「你讨厌橘子,那你喜欢什么?」 十一被这个问题问得有些懵,但还是将信将疑地答了句「……核桃。」 「那以后我们就叫那个地方核桃镇?从今天开始,那里不再是橘镇了。」 十一听得想笑,但强行忍住了。她抬起右臂,用新绑的绷带艰难地磨了磨脸上的痒痒。 合成女声继续翻译着赫斯塔的话,「……我没法在梅郡久待,去哪里上学不是我现在能决定的事。」 十一没有抬头,只是再次抿起了嘴唇,看向了别处。 “可我不想和你分开……” “嗯,”赫斯塔低声道,“我也是。” 十一惊奇地朝赫斯塔那边看了一眼,她没想到赫斯塔能听懂这句话,这情形让十一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只得低头望着从窗口投到脚边的月光。 过了一会儿,她再次看向赫斯塔。 「你真的特别想让我陪你去橘镇吗?」 “嗯。” 赫斯塔的立刻点头让十一的嘴角微微翘起。她想了一会儿,低声道,“……既然你这么需要我陪,那我也可以勉为其难地考虑一下,但……你必须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第四十八章 软肋 赫斯塔调整了一下姿势,她的目光始终专注地落在十一身上。 “你说。” 十一轻咳了一声。 「你要好好照顾我。」 “然后呢?” 「这就是我的条件呀,什么然后?」 “当然了。”赫斯塔接过翻译机,「我会照顾你的——」 十一立刻竖起了眉毛,语带不满:“不要答得这么快!这不是我要的态度!” 「我应该怎么做?」 「你要这样想,」十一循循善诱,「我呢,本来在梅郡好好的,现在突然要跟你一起出远门了,我妈妈,我哥,我所有的家人都会担心我……你知道吧?」 “嗯。”赫斯塔认真点头。 「明明有这么多人都担心我,爱护我,可我还是愿意跟你走,说明我给了你非常大的信任——往后你也要对得起我给你的这份信任,不能辜负我。」 十一顿了顿。 「绝对,不可以,抛下我。」 赫斯塔完整地听完了十一的发言,眼前的小女孩正昂头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回答。 十一的目光非常骄傲,试图摆出一副蛮狠的模样,但呼吸却比任何时候都要轻。 这既紧张又期待的神情如此清晰地呈现在赫斯塔眼前,令她忽然想起那个与安娜分别的雨夜。 那一晚,她在安娜面前跌出了子弹时间,安娜悠闲地抽出手杖,敲打她的脑门。 「你得藏好你的软肋。」 安娜如是说。 「藏好它。」 过去,赫斯塔总以为这句话的重点是藏——有些弱点不能示于人前,否则就会被人拿捏利用。 但原来,软肋也是这样一种东西……有时候你越是想要把它藏起来,它就暴露得越彻底。 “简?”始终得不到回答的十一更加紧张了,“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 赫斯塔伸出手,覆在了十一的脑袋上,她的拇指轻轻拂过十一的眉心。 “我答应你。”赫斯塔回答,“我会好好照顾你。” …… 入夜,十一和尤加利都睡下了,赫斯塔在走廊给俞雪琨发了条消息,俞雪琨很快回电。 赫斯塔接起电话,俞雪琨的声音传来:“晚上好啊简,谈得怎么样?” “我感觉还挺顺利的,接下来应该可以准备启程去松雪原了。” “十一答应和你一起走了?” “没有明确说‘可以’,但我觉得是答应了。” “那她妈妈怎么办?你不是说,她放心不下妈妈吗。” “也没有那么放不下,”赫斯塔拉开窗,两肘架在窗台上,夜风吹来,她看着远处无人的小公园,谈起了今天上午的种种见闻。 “总之,很难说她妈妈有多离不开她。”赫斯塔低声道,“那个地方也没有她的位置。” “那她为什么那么不愿跟你走?” “我觉得她不是不愿跟我走,她只是不愿去橘镇。” “为什么?” “因为她就是在橘镇被遗弃,然后被现在这家人捡回了家。她不想回到自己被抛弃的地方,就这样。” “是吗……她是弃婴啊。” “上午医院那边怎么样,后面有人来找过她吗?” “嗯,有,十一点左右吧,有个自称她哥哥的男人跑到医院找人来着,据说纠缠了挺久——人是你引来的么。” “对,我提了一大笔钱上门,说必须由十一亲自接收才行。” 电话另一头传来俞雪琨的笑声。 “那你现在有新线索了吗,关于十一身上的伤?” “虽然没有实在证据,但我有个推测,估计也差不了太多,”赫斯塔的视线从远处的小公园移至更远处城市的楼宇灯火,“之前米哈伊洛给过我三千罗比,我和你说过这件事吗?” “没有……你怎么还骗他钱?怎么骗的?” “我当时是说我需要钱——我确实需要钱,这也不算骗。然后他把原本预备给十一的三千罗比给了我,那本来是十一介绍我到护理中心的佣金。”赫斯塔轻声道,“今天我去那伙人家里的时候,那个自称十一哥哥的男人说,米哈伊洛和他透露过,说给了十一三千罗比的佣金。” 俞雪琨想了片刻,明白过来,她哼笑了一声,“……看来是米哈伊洛特意透露的。” “就是报复吧,”赫斯塔说道,“十一把我介绍过来,结果到最后不仅没有做成我的生意,连尤加利那边也搅黄了。” “所以十一知道她其实是因为你挨的打吗?” “……这也不用知道吧。”赫斯塔扬起眉,“倒是她那几个哥哥,为了三千罗比就敢去隔离所闹事,甚至把个孩子打到半死,这种人,梅郡的警察不管吗?” “管啊,不然那几个闹事的小子怎么会被拘留呢。” “那打十一的这个呢?” “你又没报案,警察能怎么办——说吧,你想怎么办?” “我觉得他也应该挨顿打,你觉得呢?” “我没什么想法,你自己拿捏分寸。”俞雪琨轻声道,“你先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带十一混进松雪原?我顶多只能带她离开梅郡,再往后,就在我能力之外了——” “不用混,她可以大大方方地进去。” “嗯……?” “明天你能过来一趟吗,我想代十一去临时工作站给她换个身份。” “临时工作站……你说AHgAs的工作站?” “对。” “什么身份呢?” “优莱卡。” 电话另一头陷入沉默。 良久,俞雪琨有些不确定地开口,“我记得这好像是你过去用过的一个身份?” “就去年,”赫斯塔回答,“没过多久。” “但你和十一……你们俩差别也太大了,”俞雪琨试图理解,但还是忍不住摇头,“这不可能行得通——” “行得通,但我还需要你帮个忙——我们可以把去松雪原的时间从后天调到明天下午吗?” “……明天下午,这么急?” “具体的等明天见面我再和你细说,好吗?” …… 次日一早,俞雪琨换了辆车早早来到医院楼下。赫斯塔三人同时下楼,几人彼此协作,帮十一把轮椅固定在了后车厢里。 尤加利在后车厢陪同,赫斯塔则坐去了副驾。 “我们要去哪儿?”尤加利问。 “我们要去给十一办一个新的身份。”赫斯塔回答。 第四十九章 旧物 尤加利有些意外:“……你不是说这条路走不通吗?” 俞雪琨余光始终落在赫斯塔身上,听见尤加利的问题,不由得也竖起了耳朵。 “哈,不是一条路,”赫斯塔系好安全带,“反正先试试。” 俞雪琨没有多问,只是开着车带着所有人平稳地驶向临时工作站,十一和尤加利在后车厢说着话,尽管两人话语中多有揶揄,但从起点到终点,两人的谈话还是没有停下过。 下了车,尤加利帮着赫斯塔抬了轮椅,正当她打算跟着一起走的时候,俞雪琨喊住了她,“尤加利,上车等吧。” 尤加利回头看了一眼,又望向赫斯塔,刚想开口问些什么,就听见赫斯塔也对她说,“嗯,你就在车上等吧,我们一会儿就出来了。” 尤加利站在原地看赫斯塔离去,直到她和十一都消失在不远处建筑的玻璃门后面,才转身回到了车上。 “俞女士,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隔着车厢的栏杆,尤加利忽然开口。 “你说。” “您和简……是什么关系?” 俞雪琨笑了一声,“为什么这么问?” “可能有点冒昧了,但……我之前以为你们是朋友,或者,你是她的长辈。”尤加利轻声道,“但这几天相处下来,感觉又不像。” “为什么不像,是我不像个长辈吗?” 尤加利笑起来,“您很随和,没有架子。” 见俞雪琨没有继续应声,尤加利又接着道,“简说她在第三区有副业,您也和她的副业有关吗?” “没有。”俞雪琨摇了摇头,“是她的一个长辈委托我照顾她,我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尤加利若有所思地看向赫斯塔离开的方向。 俞雪琨侧目,“你很在意简的身份?” “说不在意,肯定是假的,”尤加利轻声道,“突然之间,有个人像这样从天而降……这整件事就像梦一样,您能明白这种感觉吗?也不知道会不会醒,什么时候醒。” “那你就别太担心了,”俞雪琨再次笑了起来,“说不定对简来说,那个像梦一样从天而降的人是你。” 尤加利怔了怔,“我?” “这是我的新名片,”俞雪琨向尤加利递去一张小卡片,“存一下我的新号码吧,以后常联系。” …… 直到十一拿到新的身份卡,四人一同离开临时工作站时,俞雪琨才明白了赫斯塔的操作。 十四区这边没有优莱卡的具体材料,当赫斯塔以自己的名义为“优莱卡”报备身份时,这一信息需要发至第三区进行审核,而由于她的保密等级较高,相关材料又会被上发至2号办公室处理。 由于“优莱卡”作为水银针有优先行事权,在审批结束前,十一会先得到一张无视大部分“螯合病”隔离措施的临时通行证——而这张通行证的担保人,就是赫斯塔本人。 第三区或2号办公室迟早会觉察出不对,并来向赫斯塔核实情况,也许她们不会认可赫斯塔的做法,或者立即撤销“优莱卡”的相关身份——但在那之前,她和俞雪琨已经把十一带进松雪原了。 “优莱卡——”十一捏着刚刚得到的那张半透明卡片,大声念着上面自己的新名字,“优莱卡!” 原本已经打起瞌睡的赫斯塔再次恢复清醒,她捏着鼻梁重新坐直,回头看了一眼仍然非常兴奋的十一。 “……不累吗?” “不累,”十一再次看向自己的小卡片,“优莱卡!” 正在开车的俞雪琨笑了起来,她从后视镜里看了十一一眼,“念得好啊,这才是这个名字的正确念法。” 十一不明白,“……什么念法?” 十一不明白,“……什么念法?” “就是大喊大叫地念,”一旁的尤加利打了个呵欠,“这是古典语里‘我发现了’的意思。” “发现了?”十一稍稍侧头,“我发现什么了?” “……那只有你自己才知道啊,哪有问我们的道理。”尤加利撑着下巴,看向赫斯塔,“我们现在去哪儿?” “再等我两个小时,我还有件事要办,”赫斯塔回答,“等办完就来和你们汇合。” “要送你一程吗?”俞雪琨问道。 “好啊。” …… 俞雪琨三人在街心公园坐了一个多小时。当赫斯塔回来的时候,尤加利正和俞雪琨一起收拾她们路边野餐的残羹——三人从附近的快餐店买了许多炸串和烤土豆,就着生菜叶和汽水垫着吃。 “我来晚了?”赫斯塔扫了一眼地面,“我也有点饿了,还有剩吗?” “没,但可以再去买,”俞雪琨回答,“事情都办完了?” “嗯。”赫斯塔活动了一下手臂,“办完了。” 一旁尤加利十分在意地看了看两人,“……是什么事啊?” “不是什么大事,”赫斯塔转过身,从衣服里侧取出了一支红色钢笔,“之前在工作站的时候这支笔被收走了,我想着走之前刚好去把它取回来。” 尤加利有些好奇:“我能看看吗?” 赫斯塔把钢笔递了过去。 尤加利双手接过,这是一支金属钢笔,虽然有明显的使用痕迹,但仍能看出其品质不俗。深红的笔身,流畅的线条,只有笔夹和笔帽的上下边沿是金色的。这样灿烂的金与深邃的红,组合在一起实在非常漂亮。 “是你用了很多年的东西吗?” “不是。” “新买的?” “也不是,”赫斯塔收回了钢笔,“就是从别人那里拿的。” “拿……?” “呃,”赫斯塔多少意识到了话中的歧义,“从……一个朋友,那里。” “……你朋友送你的?” “算……是吧。” 尤加利怀疑地看了看赫斯塔,而后一言不发地看向了别处。 “看起来很值钱啊,”俞雪琨适时补了一句,“难怪你还肯为它专门跑一趟,嗯?” “跑多少趟也得拿回来,”赫斯塔轻轻拍了拍挂着笔的口袋,“我还有一串的问题压在它的笔尖上呢……” …… 众人重新上车,汽车一路向前。 在通过层层卡口之后,她们终于抵达了夜幕下的松雪原。 (本章完) 第五十章 公约 在远郊时,这里道路两旁的景色和梅郡还没有什么分别,然而在经过一架极宽阔的悬索桥之后,城市的面貌开始真正展现。 十一的脸贴着窗户,恨不得撑破车窗玻璃,好把头伸到窗户外面去。远处灯火通明的建筑群如同天上的街市,美丽的玻璃幕墙上闪动着银色的流光,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密集的高楼,每一栋都看不见顶,每一栋都以冷峻的线条彰显着一个大都市的威严。 等红灯的时候,尤加利看向路边的行人,她不知道一切是巧合还是确实如此——这条街上的每一个行人就没有丑的,每一个都穿得非常漂亮。 有些人的行头夸张至极,已经突破了她能够欣赏的“美”。但当这些人站在一起,站在松雪原流光溢彩的广场与街道上,她们身上所焕发的那种生机,那种陌生而锋利的气质,依然让尤加利印象深刻。 城市。 尤加利感到心口一阵酸涩,原来松雪原是这个样子的。 尽管她已经看过很多这里的照片和视频,但真正穿行其中时,一切又不尽相同。 “喜欢吗?”俞雪琨问,“松雪原的夜景还是挺好看的。” 尤加利刚想回答,十一已经抢先一步发言,“这算什么!平京的夜景更好看!” 俞雪琨稍稍侧目,“……你去过平京?” “没有,”十一吸了吸鼻子,“但平京肯定比这厉害多了!” 俞雪琨哈哈笑起来。 四人最后停在了一处地下车库。 这里是松雪原的AHgAs公寓,尽管它与梅郡的公寓差别不大,但放在这样一个大城市里,这间公寓就显得有些老旧了。然而不知为何,当尤加利意识到这里才是她们今晚住处的时候,她微微松了口气——在进入这座城市之后,她一路都有些提心吊胆,生怕俞雪琨的车会停在某一栋极尽豪奢的大楼前面。 “来吧,今晚我们四个得挤一挤了,”俞雪琨把带着门牌的钥匙丢给了尤加利,“你带十一先上去。” “你们……?” “我们还有些事要谈,”俞雪琨笑了笑,“不会很久。” 赫斯塔朝着十一和尤加利挥了挥手。 “好吧,”尤加利点了点头,“那……你们尽快。” 在原地目送尤加利与十一进入电梯之后,赫斯塔与俞雪琨再次回到车内。俞雪琨拉开车内灯,将一个牛皮纸袋递到了赫斯塔手中。 赫斯塔右臂压着纸袋,左手灵巧地扯开绕线,很快将档案袋打开,她一手拎出了里面所有的文件——全部都是纸质的信函,她草草扫了一眼。 “怎么都是‘收据’啊,”赫斯塔抬起头,“我不应该也拿到一张像十一手里的那种小卡片吗?”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俞雪琨望着她,“十一是直接按任务内水银针的规格走,所以当天就派发临时证件;尤加利虽然是随行家属,但因为是危险程度较低的普通人,所以可以完全走AHgAs的内部审核,估计一周内相关证件也能下来——不过你不一样,你是水银针本人,而且是从战斗编队新退下来的,你的所有材料都需要由联合政府与AHgAs共同审查,所以……你的手续会是最复杂、也最慢的那个。” 赫斯塔听得似懂非懂,借着灯光,她仔细将所有“收据”都看了一遍,这里的收据包括且不限于「身份卡」「医疗卡」「驾照」和「退伍军人保障卡」……每一张收据的右下角还有有效期。 “但给我这些收据是什么意思呢?” “收据的意思,就是你的这些证件都已经在办理当中了,”俞雪琨答道,“在收据右下角显示的有效期内,你可以直接拿这些收据当作证件原件来用。” 很快,赫斯塔翻到了最下层的一张《宜居地居住行为公约》,她目光微凝,很快将这张《指南》抽到了最上面。 《宜居地居住行为公约》 「宜居地是一切文明存在、延续的核心。尊重并维护宜居地内的生活秩序,是每一位退役水银针应尽的义务——」 “……我现在不算退役吧?”赫斯塔再次抬起头,“我只是拿了一个退役医疗兵的身份——” “对,你不算,但这份给退役水银针的宜居地生活公约对你也适用。” 赫斯塔继续往下读。 一、严格遵守当地法律法规。 二、遵守公共秩序。 三、尊重别人权利。不得以任何理由强迫居民行事;尊重当地各类禁忌与公序良俗。 四、严格自律,保持尊严。 五、不得做出任何有害行为。 六、如遭遇困难,及时向当地工作站求助。 “就这些?”赫斯塔把《公约》翻了过来,背面一片空白,并没有字,“说得这么模糊,谁知道具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俞雪琨轻轻耸肩。 赫斯塔的视线再次落在这六条规矩上,良久,她看向俞雪琨,“进入子弹时间,算‘有害行为’对吗?” “对。” “有害行为应该不止这一条吧,还有什么?” “很多啊,比方说,不能霸凌你的同事同学,不能抢劫,不能杀人——总之,不能作恶。” “那如果我没把握好尺度——” “这个之前已经说过了,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前三个月,你的休养计划会立刻中止,你也会立刻被移交到另一个地方;如果发生在三个月后,那么就视具体情况而定。” 赫斯塔凝神望着手中的《公约》。 过了一会儿,她开始把所有文件都装回档案袋,“好,我差不多明白了。” “这就明白了?”俞雪琨反而有些意外,“说说看,你明白什么了?” “我明白——写在纸面上的规则都是拿来唬人的,想做到不违规,我得先想办法搞清楚这里真正的规则是什么。”赫斯塔看着俞雪琨,“而这些,恰恰是你没法一条条告诉我的,是吗?” “……哈哈,确实可以这么理解,不过你接受的速度比我想象中要快……快得多。”俞雪琨熄灭车灯,“一般人都会困惑很久。” (本章完) 第五十一章 去信 两人从车上下来,赫斯塔跟在俞雪琨身后,“那你有什么再具体一点的建议给我吗?” “非要说的话……也不是没有,但你未必肯听了。” “你先说,我再看看听不听。” “更远的事情先不谈,你对十四区和宜居地的生活都还没有什么感知,现在我给你再多建议也是枉然,说不定还会带来反效果……不过平安度过前三个月确实有诀窍,总结起来就四个字,”俞雪琨顿了顿,“逆来顺受。” “逆来顺受?” “通过你对自身言行的绝对控制,展示你对宜居地公民的绝对无害,”俞雪琨按下电梯的关门键,“换句话说,如果有人打你的左脸——” “……我就把右脸也送过去给他打?” “嗯哼。” 赫斯塔忍不住笑出了声。 俞雪琨瞥了赫斯塔一眼,一边摇头一边走出电梯,“我都说了你未必肯听,你非要问……” “哈哈,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赫斯塔追了上去,“不过我会朝这个方向努力看看。” 即将进门之前,俞雪琨突然想起什么,“有件事,虽然之前也提醒过你了,不过我现在再和你说一次。” “嗯?” “刚才《公约》里的第六条是什么,还记得吗。” “遇到困难及时向当地工作站求助?” “嗯。小困难及时求助,但如果你真的遇到了什么非常棘手的事情,一个字也不要和她们透露——先来找我,我来帮你评估。” “好。”赫斯塔点头,“我记住了。” …… 七月,赫斯塔一行终于在橘镇安顿下来。 在有了住所和稳定的通讯之后,她开始给黎各和图兰写邮件。邮件里,赫斯塔把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见闻一一描述给两人听,图兰和她一样愤怒,黎各则有些无奈地表示,这些事情在十二区更加稀松平常,相较之下,十四区的刽子手们倒显得多了几分温情。 又逢周日,赫斯塔带着十一和尤加利一同去橘镇市政厅前的广场看演出,在一个临时搭建的旋转木马前,三人留下一张合影。 入夜,赫斯塔独自返回十四区工业大学的南区宿舍,此时正值暑假,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宿舍上床下桌,赫斯塔拧开台灯,把今天的合影上传电脑,然后开始给黎各和图兰写回复。 亲爱的黎各、图兰: 见信如晤。 今天是我搬进学校的第二天,今天下午我们去市政厅广场看了演出,这是照片。我左边的小朋友是十一,右边的是尤加利。 这周,大部分事情都已经尘埃落定了,我一直在忙十一的身份。2号办公室没有收走十一的身份卡(谢天谢地!),她们只是把她的内部信息由水银针调为了普通流浪儿童,现在由十四区松雪原儿童基金会支持成立的“橘镇流浪儿希望中心”暂时接收。 上周我带十一去补种了一些疫苗,做了教育水平评估,她现在被划进了一个专门为失怙儿童准备的启蒙学校——大部分孩子会在那里接受几个月到一年不等的衔接教育,然后再被拨入附近的小学。 尤加利这周开始准备八月底的外语教学资格考试了。橘镇的就业中心认可了她“失业人员”的身份,并依据她的要求为她报名了相关职业培训,在培训期间,只要她按时出勤并完成课堂练习,就能领取六百二十罗比的补助。 只有我这边不太顺利,我的校内手续一直莫名被卡,导致我直接错过了校内语言中心的语言班,还好俞大师(她真是位大师)曲线救国,也通过就业中心给我找到了一个专为移居者准备的南十四区语言班。 我感觉我实在是有点语言天赋,虽然课程只上了三周,但我已经可以用南十四区语问路了。这周三晚上,我去了一趟这边的语言角——按照图兰的建议——但我以后不打算再去了,那里抽烟喝酒的人太多,音乐也吵,我觉得我可以多逛逛这边的早市,学校旁边每周末早晨6点开始都有早市,大约8点结束,很多人一见我的发色就会主动和我打招呼,大多数人都很友好,非常有耐心。 我现在每周一、周二、周四会去那个移居者语言班上课,从早上九点一直上到晚上五点。我的同学大部分都是从北十四区来的,她们说她们更喜欢南十四区的气候。 我一直知道南北十四区语言不互通,但我不知道它们之间竟然天差地别,以至于完全无法相互借鉴。班上年龄最大的同学差不多快七十了,是位跟女儿来橘镇生活的老太太——你们能想象吗,一个七十岁的老太太要从头开始学习新语言、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新生活,这实在是惊人的勇气;而我的同桌奥莉加女士上周刚过三十四岁生日……在这个班里,二十出头的人就我一个。 说到我同桌奥莉加女士,这周我闹了个笑话。我一直以为她是个死了丈夫的单亲妈妈,因为之前写作课,老师让我们写“我的一天”,她说她早晨五点多就要起床准备早餐午餐,给女儿洗漱,送女儿上学,回来路上买菜,洗碗洗衣,准备晚饭,收拾房间,接女儿回家……然后,她给我看了她的手机屏幕,那是她一家三口的合影,里面有个男人抱着她女儿,我推测应该是她丈夫。 奥莉加女士谈起她丈夫总是脸带红晕,我隐约感到她大概非常爱他——但这个男人在她的日常生活里又不出现,我想,那他应该是死了吧。没想到这周四聊到这件事,奥莉加非常惊讶,还有点生我的气。她当时向我澄清了很多,但我大部分内容都没听懂。最后她哭了,我也很难过。她是个和善的人,而且常常给我带吃的。 新生报到在下个月二十五日,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会被分进哪个院系,哪个专业,我去问了俞大师,俞大师给我占了一卦,她说不管分到哪个专业,我都会对那个结果非常满意——她问了我好几次要不要跟她学占卜,我承认我有点心动了。 我们拭目以待。 爱你们 简。 第五十二章 茶歇 按下发送,赫斯塔撑了个懒腰,而后合上电脑,站去窗前远眺。 对着楼下的小路发了会儿呆,她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呵欠,而后拎起两个水壶,下楼打水。 回来时,她看见整栋宿舍楼此刻只有几个房间亮着灯,一想到此刻有一双不知来处的眼睛正凝视着自己,赫斯塔忍不住原地转了一圈——偌大的校园此刻寂寂无人,没有半点生气。 真的有那样一双眼睛吗。 …… 八月二十五,开学日。 说是开学,但这一天的实际用途是新生入学与老生返校,前后持续三天,正式的课表往往从9月2日才开始。 赫斯塔早早去到了体育馆——这里是全校新生的报名与缴费处。 不出所料,报名处的老师没有见过她手里的“收据”。见赫斯塔似乎语言不通,几个老师便要把她往国际生那边领,赫斯塔解释了许久,才勉强说服她们收下自己的材料复印件,并在多方确认之后,从普通学生通道扣了款。 等到一切结束,时间已经临近一点。赫斯塔口干舌燥,疲惫不堪。这种疲惫并非来自躯体,却比肉身的倦怠更令人难以招架。尽管已经过了饭点,她甚至没有感到饥饿,只想早点回寝室休息。 然而,在经过文汇楼时,赫斯塔忽然嗅到一阵浓郁的咖啡香气。 她掉转脚步,寻着香味踏上台阶,很快发现这里的二楼有一处茶歇点——走廊上临时拉来的几张桌子上放着纸杯、咖啡机,以及整整一排供人取用的小蛋糕、巧克力和饼干。 赫斯塔径直走向了离她最近的咖啡机,咖啡带来的沁人心脾几乎立刻驱散了先前的倦意。直到此刻,她才有力气打量周身的一切——在这片食物带的周围,许多青年与中年正聊得火热,大部分人的脖子上都挂着吊牌,上面印着一个共同的logo。 似乎是有什么讲座在此举办。 赫斯塔走走停停,最后止步在一块写着“非与会人员,谢绝入内”的招牌边上。 忽然,在赫斯塔的余光里,一个旧日的幽灵一闪而过。她迅速侧目,只觉得心跳漏了一拍,然而目光落定时却只看见走廊尽头、几个挺着肚腩的老教授正聚在一起商业互吹。 赫斯塔茫然地怔在原地——就在刚才的那个瞬间,非常荒谬地,她感到莉兹正从这个空间经过。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幻觉,这感觉是如此真实,一时间令她有些恍惚。 赫斯塔看了看手里的半杯咖啡…… 是因为摄入了咖啡因的缘故吗? “这位女士!”有人从身后拍了拍赫斯塔的肩膀,“请出示一下你的证件。” 赫斯塔转过头,见一个保安模样的男人站在自己身后。 男人的话带着口音,赫斯塔一个字也没听懂。她希望对方再说一遍,但或许是因为方才的失神,这句常常挂在嘴边的问句此刻也卡了壳。 赫斯塔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然后摆摆手,示意自己没听明白。 “什么意思?”保安怀疑地看着赫斯塔的脸,“你听不见?” “听得见,”赫斯塔立刻回答,“我……十四区语不是很好——” “别扯东扯西,请出示证件,”保安看着赫斯塔的红发,自然知道眼前人来自南北十四区交界地,“如果你不是参会者,请你立刻离开!” 赫斯塔仍有些懵懂,“如果我不是……什么?” “如果你不是参会者,你就不能吃这里的东西!”保安提高了音量,“请你立刻离开!” 话音刚落,整个走廊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停止了谈话,不约而同地朝赫斯塔这边投来目光。 尽管赫斯塔仍未理解保安的意思,但见此情此景,她多少也意识到了此地不宜久留。 然而,还未等赫斯塔给出回答,年轻的保安反而先涨红了脸——来自众人的沉默与凝视显然在他的经验之外。 “别废话!”局促之下,保安不再解释,而是伸手去揪赫斯塔的后领,想将她直接拖出去。 这个行为让赫斯塔更加意外,她本能地想要反扭男人的手臂,但想起一个月前俞雪琨那句提醒,她又立刻撤下了力气。 赫斯塔举起双臂,试图表示自己没有任何敌意,她磕磕绊绊地用十四区语劝保安停下,手里的咖啡在争执中洒了出来,泼了一地,溅在地毯和她的鞋面上。 冲突的骤然升级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眼看赫斯塔就要被拉走,好几个与会者本能地冲上前挡住了保安的去路,勒令他先把人放开。 “她不是来参加会议的!”保安解释道,“她不能吃这里的东西!” “只是一点饼干和咖啡……要什么紧。你和人家好好说,让她出去就是了,为什么要动手?” 赫斯塔听见一个同样年轻的声音,这的声音单薄且虚浮,尽管听起来十分虚弱,语气却异常坚决。 赫斯塔好奇地看向声音的来处,只一眼,那个侧影就让她再次怔住了。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孩,有一头杏棕色的长发。 在她饱满的额头 她挡在赫斯塔身前,试图拨开保安的手:“这里是学校,你不能这样对待一个同学——” “是同学也得守规矩啊!这边的茶歇本来就是只供应给参加会议的老师吃的,学生不能——哦,她是不是我们学校的人现在都还不知道!” 正说着,保安已经把眼前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他隐隐感觉这个女孩也是学生而非老师,于是语气变得更加不客气。 “你也别管闲事,好吗?我把人带走问话,问完该怎么着就这么着,也不会难为她——” “你先松手。” “我凭什么——” “你还问凭什么?你怎么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使用暴力?” 眼看更多的人围了过来,保安更加紧张,他急切地松开手,还下意识地推了赫斯塔一把,后者踉跄了几步,退到墙边。 “我是在执行我的职责!你们——你们不配合就算了,还要给我扣帽子?” (本章完) 第五十三章 旧人 赫斯塔的踉跄让许多人注意到了她空荡的右手衣袖,于是更多的人加入进来,试图为她抵挡保安的纠缠,汹涌的争论声让人群变得更加噪杂。 然而此时的赫斯塔对外界的纷争早已无心理会,她注视着那张陌生而生动的脸,只觉得时间都凝固了下来——这一刻赫斯塔忽然生出一种错觉,好像她又回到了自己的十一岁,回到了那个曾让她浑身紧绷的预备役基地。 彼时她的獠牙还太青涩,面对看起来危险四伏的周遭一切,她除了时刻保持紧绷,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然后,许多人接住了她。 「离开的人会再回来。」 赫斯塔按了按眼眶,一个名字几乎已经落在舌尖,又被她重新咽下。 「用各种方式,一遍一遍地,回到我们身边。」 持续的冲突引来更多的围观者,很快,几个更为年长的保安也小跑着朝这边赶来。在了解情况之后,他们拨开人群,走到赫斯塔身边问话——然而,赫斯塔仍然没有听懂。 忽然,人群中有人用第三区语发问。 “你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吗?你现在带了能证明你身份的材料吗?” 这熟悉的语言让赫斯塔回过神来,她转过头,见身旁多了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正是不久前曾在维堡风雪夜有一面之缘的那位银发教授。 赫斯塔后知后觉地点点头,立刻开始翻找自己上午缴纳学费的凭证,很快就拿出递了过去。 老人扫了一眼,笑了笑,“没错的,这就是我们的同学,是今年的新生……初来乍到,不清楚情况也情有可原吧。” “都是误会。”年长的保安朝前后挥手,“大家都散了吧,散了吧。” 另几个保安带着自己人走了,那个年轻的后生显然还有些忿忿,一直在委屈地抹眼睛。 人群渐渐散开,茶歇也快要结束,原先聚集在走廊上的与会者向各个分会场教室散去。赫斯塔还站在原地,目光始终追随着那个金眸的姑娘——此刻她正在和那位慈眉善目的教授交谈。 终于,那双眼睛觉察到赫斯塔的目光,也朝她望了过来。 “你还好吗?” “好。”赫斯塔立刻回答,“我……都好。” “你不会说南十四区语啊?” “嗯。”赫斯塔连连点头。 “你现在可以回去了,”女孩笑了笑,“你住在哪儿?” “西区。”赫斯塔的声音有些干涩,“西-29栋。” 女孩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教授,又重新回头看向赫斯塔,“你真的还好吗?是不是刚才那些保安太凶了,把你吓到了?” 赫斯塔无法理解全句,立刻求助地望向那位会说第三区语的教授。 “你需要帮助吗?”教授问道。 “不用,”赫斯塔立刻摇了摇头,她看向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我?”女孩笑了笑,“我叫克谢尼娅。” “克谢尼娅。”赫斯塔低声重复了一遍,“克谢尼娅……对吗?” “对,发音很标准。”她笑了笑,往后退了半步,“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和陈老师一起先走了。” “……陈老师?” “我姓陈。”站在不远处的老人笑了笑,她看了看表,“今天没有时间了,改天聊。” “改天聊。”赫斯塔一边点头应声,一边朝两人挥手以做告别。 克谢尼娅扶着陈老师一路远去,期间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赫斯塔还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她们。 “再见!”她又道了一声。 “再见。”赫斯塔这才低下头,有些笨拙地往外走。 …… 离开那条茶歇走廊后,赫斯塔并没有继续走。她在一处靠墙的台阶上坐了下来,一个人发着呆,仿佛在放空中才能消化刚才发生的一切。 她不停地拿脑袋撞着墙壁,动作很轻,节奏规律。 方才的反应似乎有些过度了……以至于此刻回想,她仍觉得有些羞赧。 「一个像你这样的水银针,之所以能从那么多场战斗中幸存,仅仅是因为你遭遇过的螯合物里没有一个清楚你的底细。」 赫斯塔再次回想起安娜的话——自从踏上十四区的土地,安娜曾说过的那些话就不断在她耳边回响。 「因为你就像一个筛子,赫斯塔,你身上到处都是破绽,弱点多得数都数不过来。」 “简·赫斯塔?” 一个声音从附近传来,赫斯塔抬起头——来人她并不认识。 “去一趟校长室,”来人用通用语说道,“校长找你。” “校长?”赫斯塔稍稍颦眉,“我不认识什么校长……校长找我干什么?” “我不知道,她就让我过来看看那个红头发的大高个儿还在不在,要是在的话就喊你上去。” 赫斯塔有些莫名地站起身,她拍了拍衣摆,“校长在哪里?” “就在校长办公室,九楼,你出电梯以后朝右转就看到了。” “……好。” 那人走后,赫斯塔独自来到电梯前等待,她对着电梯门翻理了自己方才被拽乱的领子。 在进入电梯后,赫斯塔按照先前那位同学的指示,按下了九层的按钮,不一会儿就抵达了目的地。 然而,门打开的一瞬,赫斯塔又一次愣住了。 一张艾娃的半身像就挂在正对电梯门的位置——那是一张钢笔画,笔触十分遒劲。 画面上,艾娃如鹰的目光就这么直勾勾地审视着每一个从这里进出的访客,当赫斯塔再次对上这样的目光,她只觉得胸口一阵暖流,眼眶又再次有些微热。 赫斯塔缓缓踏出轿厢,她着实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艾娃的画像。在环视一周之后,她发现走廊另一侧还挂着一个戴单片眼镜的大胡子老头,她扫了一眼,又将目光重新投向这位亲切的长辈。 在半身像的容,但她大概能猜到,这应该是艾娃曾说过的某句名言。 半身像装在一个铜质的画框里,一块玻璃板将画纸压得十分平整,不论是画框还是玻璃,此刻都干干净净毫无落尘,应该是有人经常打理。 第五十四章 莫利 便就在此刻,赫斯塔听见一串脚步声从右手边的办公室传来,那声音渐渐靠近,赫斯塔侧过头,见一个身着深灰色制服的中年女人出现在了校长办公室的门外。 四目相对,赫斯塔的第一反应是这人看起来非常眼熟——然而这人究竟是谁,她一时还真有些记不起。 “好久不见。”对方先一步打了个招呼,那声音就同她的脸一样冷峻。 女人头发斑白,梳理得极为妥帖整齐,以至于对视的一瞬,赫斯塔仿佛幻视了一个中年版的艾娃。 忽然,一个名字浮上心头,赫斯塔终于想起了眼前人的身份。 “……莫利!” “你还记得我,很好。”莫利回头走向办公室,“进来吧。” 赫斯塔快步跟了上去。 “坐。” 莫利示意赫斯塔坐到自己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 “我当然记得了,”赫斯塔很快入座,“毕竟您是我进入预备役基地之后的第一位秩序官,我怎么可能忘记——原来离开基地以后,您来十四区了啊。” “对,当时发生了一些事,”莫利轻声回答,“后来就过来了。” “太巧了,没想到能在这儿遇到您。” 莫利没有继续回应,她两手交叠,置于身前,这直视着赫斯塔的目光亦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 赫斯塔觉察到了气氛的变化——莫利正在用沉默来施压。 ……但施压做什么呢? 片刻后,赫斯塔先一步退让,她下移了视线,从对视变为看向莫利的十指。 “刚刚在茶歇走廊发生的事情我都听说了,”莫利终于开口,“你全程没有还手,也没有争辩什么,处理得非常收敛……这一点真的让我很惊讶,也很欣慰。” “……欣慰?” “去年,我听说了一些关于你的消息。”莫利的语气变得有些不可捉摸,“起初艾娃明明认定了你的嫌疑,但最后又放弃了所有指控,说你是清白的……说真的,我不信,我几乎可以肯定,你和刺杀者本人绝对有点什么瓜葛,你不可能完全清白,因为艾娃绝不会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擅自抓人。” 赫斯塔稍稍后仰,靠在了椅背上,她再次将目光聚焦于眼前人。 然而莫利的语气却突然放松下来,“但是,既然艾娃决定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放过你,我相信艾娃一定有她自己的理由,不论那理由是什么,我愿意相信她的判断。” “……那最好不过,毕竟我现在没有权利谈论这件事。”赫斯塔低声道,“不管是谁要往我身上泼脏水,我都不能为自己辩解半句。” “很好,看来你确实比从前更加懂得遵守规则。” “当然,宜居地是文明的核心,我知道自己作为一个水银针进入这里意味着什么。” 两人再次沉默对视,这一次,谁也没有先移开目光。 “所以您喊我来是干什么呢,”赫斯塔问道,“叙旧?” “算是吧,”莫利拿起手边的笔,继续批复起桌案上的文件,“也是想再提醒你一句,这里不是基地,你也不再是过去那个什么不懂的小女孩了,你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起责任。” “……我当然明白。” “不要心怀侥幸,”莫利接着道,“因为千叶的手伸不到这里来。” 赫斯塔皱起了眉头,“……我不是很理解你的这些提醒,你好像默认我一定会在学校里做点什么不该做的——” “我确实希望你不要重蹈覆辙。”莫利低声打断了赫斯塔的话,“尤其是,我希望你不要辜负艾娃的信任,她是最在乎宜居地内公平公正能否稳妥执行之人。” 赫斯塔沉默片刻,“……重蹈覆辙,是指当年在谭伊预备役基地发生的事吗?” 莫利没有回答,她甚至没有抬眸。 “之后如果遇到了什么问题,你可以来这里找我,”莫利轻声道,“虽然在这里我的职责和当年在基地不同,但还是可以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 “……谢谢。” “我要说的就这些。” 赫斯塔起身向莫利道别。莫利以余光打量着她,离开之前,赫斯塔甚至将椅子推回了原处。 很快,校长室的门从外面被带上了。 莫利停下了手中的笔,有些意味深长地看向大门。 …… 走出莫利的办公室后,赫斯塔着实有些疑惑。 她和莫利之间接触并不多,除了当年因为肖恩的几次会面,她们之间几乎没有说过几次话,但今日相见,她分明从莫利那里感受到了某种厌恶和不信任。 除此之外,她还有一个十分微妙的感受——不论是办公室布置、衣着打扮还是言行举止,赫斯塔都从莫利身上觉察到一点属于艾娃的痕迹。 然而她们俩是如此不同。赫斯塔仍然记得在某个雨后的清晨,她第一次走进艾娃的庄园,并在她的书房里开始了关于复仇的秘密交谈——艾娃才不会说那些没用的客套,她的语言就像手术刀,总是直截了当地剖中要害。 赫斯塔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莫利要在今天的谈话中频频提及艾娃…… 重新回到文汇楼二楼,赫斯塔没有着急离开,而是绕着这一层的若干教室慢慢转悠起来——茶歇处是闲人勿进的,但这些被用作会议分会场的教室并不是。 在某几个教室,赫斯塔看见将近二十几个学生拿着笔记本或电脑,把整间教室的过道都占满了。 她步履悠闲地从这些教室前的走廊经过,目光则十分迅速地扫过每一扇窗,试图从人群中再次找到先前见到的那张典型的阿斯基亚面孔。 克谢尼娅。 赫斯塔再次在心里重复这个名字,以免自己忘记。 然而,她来来回回走了四五遍,也还是一无所得。 时间已经临近三点,赫斯塔终于有些饿了,她离开文汇楼外出觅食,然而等进了食堂,赫斯塔才发现这个点食堂里几乎没有窗口营业。 她转了一圈,最后只能去自动售货机前买几个面包充饥。 回到宿舍后,赫斯塔直接倒在了床上,昏昏沉沉地睡到了夜里十一点。 第五十五章 顽童 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赫斯塔扶着额头坐起来,她感觉自己好像做了许多个梦,只是醒来后一个都不记得……唯一残留的感觉就是疲惫。 这一日,倦意是如此沉重,连睡眠也无法驱散。 手机里多了十几条新消息,其中两条是来自俞雪琨和尤加利的例行问候,剩下的全部来自同一个陌生号码,赫斯塔从头看起,才知道这人是希望中心的老师邢日微。 借助翻译,她勉强读完了全文——这是一条写满了十一罪状的长信,由于内容超出了单条短信的字数,所以自动被分割成了十几条消息。 在过去短短一周时间里,十一把整个希望中心闹了个天翻地覆,她先是打掉了一个十三岁小女孩的门牙,然后咬伤了一个同龄男孩的小指——伤口似乎非常严重,毕竟咬得连骨头都露出来了。 除此之外,她故意破坏了教学档案中心,不仅导致近半年的学员名单需要全部重录,更是把十几个文件柜全部推倒,以至于整个中心的老师接下来几周要连续加班重新整理档案。 这还不是十一罪行的全部,诸如恶意破坏禁闭室门锁、在午饭时掀翻别的小朋友的餐盘、故意向洗衣房洗衣液里倾倒有色颜料这些“小问题”……邢老师说因为篇幅限制只能简短提一提,她说还有许多细节无法落在文字上。 在消息的末尾,邢老师迫切地想要和赫斯塔见一面,以沟通十一的情况。 赫斯塔洗了把脸,重新坐到桌前,斟酌着写下了给邢老师的回复: 邢老师您好,消息我已收到,明天上午我就能过去见您。如果您明天不方便,我在9月2号之前时间都比较灵活,请告诉我您方便的时间。 听到您说的这些情况,我也非常迫切地希望能见十一和您一面。十一从七月份进入中心以后一直表现良好,这一周突然变得如此反常,让我非常担心,不知您是否向她了解过原因? 消息发出后不到一分钟,赫斯塔就收到了回复。 「明早九点请来我的办公室,我们面谈。」 次日一早,赫斯塔在车站与尤加利碰头,然后一起前往流浪儿希望中心。 车上,尤加利开始读昨天的十几条消息,一开始她还笑出了声,然而越往后读,她的脸色则越来越凝重。 “……十一这礼拜在干什么,她疯了吗?” 赫斯塔又翻出昨天自己写给邢老师的回复,尤加利读得眉头紧锁。 “确实,”尤加利低声道,“之前她明明没有这么顽劣……肯定是发生什么了,你问过她吗?” “她之前说过手机被收走了,那边平时不让用电子产品。” “……不会是被针对了吧?” “谁知道呢,反正今天去看过就知道了。” …… 橘镇的流浪儿希望中心坐落在橘镇市区的黄金地段,这里面有个相当跌宕起伏的前因。 二十多年前这处希望中心刚刚建立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荒地。创始人黄媛原本是个生意人,在稍稍富裕的时候拉起了一个照顾流浪儿童的公益组织,结果没过多久行业黄了,生意赔了,合伙人跑了,借出去的钱收不回来,资金链完全断裂。 借钱的人还不了钱,只能把几块根本卖不出价的地皮草草折给她了事,除了这一块儿还有市政厅后面的一片商业区——无论是商业区还是市政厅,都是后来才迁地新建的。 而今这些地方的地价虽然比不了松雪原这样的重镇,却也早就翻了二三十倍。至少她们这儿不像别的机构,偶尔还要为房租的开销发愁——希望中心里有个非常气派的礼堂,这里不仅非常适合她们自己举办活动、招待媒体,还常常可以租借给别的组织或企业,这一笔盈利也相当可观。 赫斯塔与尤加利一同下车,两人快步穿过草坪间的小路,前往邢老师的办公室。 她们还没走进办公楼,就听见一声嘹亮的问候从三楼传来,两人同时抬头,就看见站在窗户里的十一兴高采烈地向她们招手。 还不等两人回应,十一就被人从窗口拉走,那扇半开的窗也旋即被关了起来。 赫斯塔与尤加利彼此看了一眼——还好,看起来十一状态不错。 她们快步上楼,另一位老师已经带着十一站在楼门口等候了,一见赫斯塔,十一便高兴地跑到她身边,开始拽她的衣摆,并喊她的名字。 “您好——”赫斯塔抽出左手想要同眼前的老教师打招呼。 “邢老师上午有急事出去了,”老教师面容严肃地望着赫斯塔,“她说大概十二点才能回来,让你们在这儿等一等——你们能等吗?” 尤加利低声向赫斯塔翻译了老人的话。 “我没问题。”赫斯塔立刻回答。 “好的。”老教师推了推眼镜,“那我给你们找个地方坐坐。” “我有点饿了!”十一大声道,“我想吃东西!” 赫斯塔向尤加利低声说了几句,尤加利点了点头,追上前面的老教师:“那个,请问我们可以带着十一在附近转转吗?” “附近哪儿?” “嗯,就附近几条街,散散步。” “可以……”老教师低声道,“中午之前把人带回来。” 三人目送老教师回了办公室,而后一人拉着十一的一只手往外走。穿过外头草坪的时候,十一突然回过头——远处二楼活动室的走廊上,一排挤在一起的小脑瓜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十一抽出被尤加利握着的那只手,朝着活动室的方向拉下眼皮,做了个鬼脸,原本挤在一起的小脑瓜们立刻缩了下去。 尤加利顺势回望,但什么也没有看见。 “你看什么呢?” 十一没有正面回答问题,只是把手递到了尤加利跟前,“来,牵着我。” 尤加利不明所以,只是有些迟疑地握住了十一的小手。 十一大步走着,甩起了赫斯塔与尤加利的手。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玩?” 她仰头看向赫斯塔,声音在希望中心的几座矮楼之中回荡。 。 第五十六章 游戏 “不是带你去玩,”尤加利纠正道,“你刚说饿了,所以我们打算带你出去找点吃的——” “原来是要带我去吃好吃的啊!”十一回过头,对着活动室大喊,“我现在要去吃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了!” 赫斯塔这时才回过头,又看向尤加利,“……十一在和谁说话?” 尤加利轻轻耸肩。 赫斯塔抽出左手,按在了十一的头上,“安静点。” 十一大笑起来,一下跑出了十几步远。 …… 三人来到附近的一间快餐店,十一的胃口一如既往地好。她一连要了好几盒黄芥末酱,并认真地把每一根薯条都结结实实地按进酱汁,然后一口不剩地把薯条连同手指上沾着的碎屑一起吃个干净。 吃到一半,十一抬起头:“你们不吃吗?” “我们吃完过来的。” 十一恍然大悟,很快伸出手,把一盒放在赫斯塔与尤加利中间的土豆泥往自己这边拢了拢。 “慢点……又没有人跟你抢。” “你们不知道,那边的饭好难吃,”十一嘟嘟囔囔地开口,“每天早上都要吃一个鸡蛋,噎死我了,午晚饭我想多吃几块肉也不给,还非要我每顿都吃点叶子菜——我又不是牲口,吃草干什么。” 尤加利:“小朋友要多吃蔬菜——” “我就是不爱吃啊!” 赫斯塔与尤加利看着十一狼吞虎咽,迅速扫清了桌上餐盘里的所有东西,等到十一心满意足地靠在椅背上,赫斯塔终于开口,“要聊聊吗。” “什么?” 过了一会儿,尤加利也加入谈话:“简想问你,这礼拜在学校里过得怎么样。” “就那样啊。” “我收到了这个。” 赫斯塔把手机推到十一面前,十一把头别去一边,“……我又看不懂。” “不需要看懂,就给你展示一下,”赫斯塔翻动屏幕,“你看,这些都是我昨天收到的消息,里面写着你这礼拜干过的事情……” 等尤加利转述完赫斯塔的话,十一的声音明显低了一截,“那你们不都知道了吗……还来问我。” “这是她们的说法,”赫斯塔轻声道,“你怎么说?” “我说什么重要吗?” “当然重要了。”赫斯塔回答,“你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不是我遇到了麻烦,”十一立刻强调,“是有些人遇到麻烦了,大麻烦!” “讲讲。” 十一两只手交叠在胸前,在经过了几个漫长的深呼吸之后,她气势汹汹地张开双臂,撑住了桌子的边沿。 “说可以,但你们谁也不准插手我的事。” 赫斯塔先是一怔,继而笑了起来,“先说说看。” 十一陷入沉思,几次想开口,又抿着嘴吧看向别处,“从哪儿说起呢……” “就从为什么要打碎一个女孩的门牙开始吧,她做了什么?” “她门牙不是我打碎的,”十一的声音立刻升了起来,“是她自己滚落楼梯的时候磕坏的——这也能怪我吗!” “滚落楼梯?她为什么会滚落楼梯?” “我推的。” “……她干什么了?” “她欺负人,”十一昂起头,“她仗着自己人高马大,强迫我扮猫猫。” 尤加利一时没听明白,“……她要你扮什么?” “她要我扮猫猫去舔她的手指!” 尤加利的脸色当场就变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上礼拜。”十一答道,“她一直负责组织每天晚上的睡前活动,有老师在的时候大家一般唱歌或者读书,老师不在的时候她就带我们所有人玩假扮宠物的游戏。每天晚上轮一个人扮宠物,用狗链拴着脖子,别的人可以过去逗,可以摸,也可以打,但具体是扮什么只有她说了算——” “你怎么不早说?”尤加利有些坐不住了,她立刻起身坐去了十一身旁的位置,“之前我们明明一起出去了那么多趟,你怎么从来没和我们提过这件事——” “这有什么好提的,”十一迷惑地看着她,“之前又没轮到过我。” 尤加利顿了片刻,“……没轮到你?” “对啊,之前都是别的人扮宠物,有的人学鸡叫,有的人扮熊跳圈,我还打过一头肥猪的屁股,哈哈,两三下我就把他揍得屁滚尿流的!” “所以你这一个多月一直在跟着玩这个游戏?” “对啊。” 尤加利扶住了额头,“你……你不能……” “不能什么?” “你从一开始就应该拒绝参加这个游戏!” “可是大家都这样——” “如果大家都这样就意味着这件事可以做,那轮到你的时候你怎么就不愿意了呢?” “可那个发号施令的女生也一次宠物没扮过,她可以,我为什么不行?”尤加利一时语塞,十一又接着说了下去,“别的人愿意当牛做马我管着吗!可轮到我头上了就是不行!” 尤加利表情复杂地向赫斯塔转述了一切,赫斯塔若有所思,“然后呢?” “然后,那个女生有好几个跟班,自从我不答应扮猫猫,她们几个就开始盯着我,我一开始是有点怕的,因为她们老这样……就这样——” 十一一边说,一边做起了按关节的动作。 “有个大一点的,好像也快十三岁了,她的手指可以咔咔响,但别人的不行。” “嗯。”赫斯塔一边听着尤加利的转述,一边点头,“之后她们干了什么?” “有一次,她们堵我,想把我拖到厕所打一顿,我嗓门大把老师喊来了,她们没得逞,还被我挠了脸,结果前几天去礼堂听老师演讲的时候,她们几个故意坐到我旁边,又是盯着我看,又笑,”十一歪着脑袋回忆,“她们也不动手,就是搞这种小动作恶心人——哦,她们还有个跟屁虫特别讨厌,他看她们欺负我,也跑来想抢我东西!” “……你就是把这个人的小拇指咬了?” “呵,我打不过她们,还打不过他吗!” 赫斯塔笑了笑,“然后呢,这些人还找你麻烦吗?” “找!她们现在专门挑老师不在的时候来堵我,但每次我都会提前去医务室,”十一拍拍肩膀,“我这儿的口子一直没好全呢,我就留着它去消毒包扎。” (本章完) 第五十七章 为什么 尤加利皱起眉头,她把十一拉到身边,轻轻揭起了十一另一边的侧领,果然看见有圈被纱布裹着的地方。 十一扯了扯衣领,“有一次,她们直接跟过来了,当我都要吓死了!还好值班医生质疑她们没事为什么要来医务室扎堆,把她们全呵走了——那个值班医生特别凶,我每次去消毒她都要骂我!” “骂你什么……” “骂我伤口长不好啊,哼,她知道什么。” “我来复述一遍,”赫斯塔身体微微前倾,“起初,你拒绝了那个女孩要你扮演猫猫的要求,于是她和她的跟班开始刁难你,接着,你推了那个女孩下楼。” “对,”十一点头,“我一开始被堵懵了没反应过来,这几天才想到了,躲那几个跟班的有什么用——擒贼先擒王!” “老师不知道这些事情?” “不知道。” “那个被你推下楼的女孩儿也没有和老师说原因?老师也不问?” “她敢说?”十一挺起胸膛,“她连被我推下了楼都不敢讲,就污蔑我打碎她牙齿!” “别人呢,别的人都什么反应?”赫斯塔望着她,“有谁站在你这边帮你吗?” 十一沉默了一会儿,她十分认真地回忆了许久,最后摇了摇头。 尤加利叹了口气,轻轻摸了摸十一的后脑勺,十一则敏锐地甩开了尤加利的手,坐去了椅子的另一边——她的动作如此迅速,以至于她和尤加利同时有些发怔。 就在这短暂的触碰之中,十一甚至还没来得及去分辨自己到底从尤加利的叹息声里觉察出了什么,这关切已经引起了她的不快和警惕,仿佛来自尤加利的关怀是一种对她的冒犯。 “一个都没有?”赫斯塔问。 “是我不需要!”十一没好气地回答。 “那你周围的人都在干什么,”赫斯塔问道,“就这么看着所有事发生,然后假装它不存在?” “她们才没有那么好心!”十一的情绪忽然有些激动,以至于她的两只手都攥成了拳头,“但她们……哼,根本不算什么。” “所以还有什么?” 十一撇了撇嘴,两手扒着椅子边沿。 “还有……还有就是……她们……她们都特别讨厌,尤其是吃饭的时候——” “她们是谁?” “就是别的人,所有的人!她们每个人都听小白的话……那个要我扮猫猫的人叫小白……她们,她们——” 十一的话开始打结,她忽然有一种哽咽的冲动,但这股情绪还没冒头,十一立即将它完全压了下去。 “这些人都干了什么?” “我端着餐盘找座位,不管走到哪儿,她们就立刻把椅子捂上,和我说‘你不能坐这儿,这里已经有人了’,哈,根本就是空座位,怎么我走哪儿,哪儿就有人,不就是不肯让我坐吗,谁稀罕坐了。” 十一怒气冲冲地瞪着身前最后一盒黄芥末,鼻头渐渐泛红。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她嘴里狠狠蹦出了一句诅咒。 尤加利再次伸手绕过了十一的肩膀,轻轻拍抚她的后背。 “然后呢,”赫斯塔轻声问,“你是怎么做的?” “前几天,我——我把我的饭扣在了一个人头上,然后把她们的餐盘全掀了!” 说到这里,十一的眼泪突然失禁,她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眼泪已经一颗接一颗掉了下来,这情形完全在她预料之外,情急之下,她只好狼狈地转过身去,不让尤加利和赫斯塔看自己的脸, “……不就是欺负我吗,”十一一边抽泣,一边抹着眼泪,“反正我不吃,谁都别想吃!” …… 从快餐店回希望中心的路上,赫斯塔让十一骑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十一抱着赫斯塔的脑袋,像一只蔫了的小狗,一路上一句话也没有说。 尤加利时不时侧目看看身旁的两人,心情也有些低落,刚才光顾着帮十一和赫斯塔做翻译,她自己忘了喝水,以至于现在已经有些口干舌燥。 快要到希望中心的门口时,十一突然抱紧了赫斯塔的脑袋,“我不想再回去了。” 尤加利看向她:“你想去哪儿?” “……哪儿都行,反正不想回去了。”十一低下头,“简,我能和你一起上学吗?” “不能。” 十一有些气恼:“你也不识字,我也不识字,我十四区语说得还比你好,凭什么我不能和你一起上学!” “反正不能,”赫斯塔拉着十一的一只手,“干什么,想跑我那儿去躲着认输了?” 等听尤加利转述了赫斯塔的回答,十一当场气极:“我没有——” “停!”赫斯塔扼住了十一的手腕,“不准揪我头发!” 十一忿忿地松开手,又一次抱住了赫斯塔的脑袋。 “……我就是不明白。”小女孩喃喃道。 “不明白什么?” “既然她们总是要听一个人的话,”十一望着远处的矮楼,“为什么那个人不可以是我?” 尤加利有些意外地看向十一,这已经不是十一第一次说出惊人之语,然而没有哪一次比此刻更令尤加利感到震动。 赫斯塔觉察到尤加利微变的脸色,“怎么了?十一说什么了?” 尤加利笑了笑,将十一刚才的话再次复述了一遍。 “哦,好问题,”赫斯塔摇了摇十一的手臂,“你有答案没?” “因为她们蠢!她们所有人都蠢!” 过了一会儿,十一又挠起自己的头发。 “……我也蠢,我最蠢。” 尤加利有些无奈地看了看身旁的两人。 不一会儿,她们回到邢老师的办公室,尤加利已经对这位总是显得疲惫的老师感到面熟了,即便十四区素来以勤勉着称,但像邢老师这样常常一周七天无休、还能保持工作热情的人也着实是少数。 邢老师会说一点通用语,所以整个谈话期间,尤加利和十一坐在办公室外面等着。 十一显然有些紧张。她又恢复了之前的坐姿,两只手紧紧抓着椅子的边沿,一语不发地盯着办公室的门缝——从那里能看到房间里一点点光影的晃动。 (本章完) 第五十八章 底气 尤加利也望着办公室的门,心绪一时起伏。 有件事尤加利从来没有同赫斯塔讲过,其实从她们第一次真正交谈的时候开始,她就在赫斯塔身上觉察到了一些不寻常的东西。 一开始,她觉得这是一种自负,来自于某种未经世事的天真。 这个人就坐在那儿,大言不惭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每当赫斯塔的眼睛看向她,她总能在这道目光里看见一些诚恳又固执的真心。 而每当赫斯塔略带礼貌甚至有些拘束地征询着她的意见,她也能在这种客套和拘束里感受到那份被刻意掩藏起来的理所当然: 对,我就是希望所有的事都按我的想法走,有什么问题呢。 到后来,尤加利见到了俞雪琨,见识到了这个外援的种种手段,她开始意识到,赫斯塔的蛮勇背后并非只有一腔天真——毕竟俞雪琨亲口说过,她照顾赫斯塔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大概是从那个时候起,尤加利心里多了几分释然…… 原来是这样,那就不奇怪了。 或许是赫斯塔有一个好爸爸,所以她永远有底气:因为永远有人在帮她托底,所以无论她如何造次,她都不必落在生活底的荆棘上,永无受困流血之虞。 尤加利的目光不知不觉地落在了身旁孩童的身上。 可你又有什么呢,十一? 你凭什么觉得有些东西就该轮到自己,有些事,你说拒绝就可以拒绝? 这种底气……又是从哪儿来的。 这问题令尤加利一时茫然,也有些困惑。 十一觉察到她的目光,刚想开口问她为什么要这样看着自己,就看见走廊尽头多出了一个人影,她心中顿时警铃大作,整个人霎时绷紧,两只在空中晃动的脚也重新踩在了地上,随时准备着冲上去或逃跑。 顺着十一的目光,尤加利也回过头,只见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儿抱着一叠文档朝这边走来。 她生得非常白净,身型清瘦,长发松散地编成一束,自然地垂在腰间。 随着白衣女孩儿的走近,尤加利发现她的眼眶和嘴角都一片青紫,手臂和小腿上也有明显的伤口,看起来实在楚楚可怜。 当女孩儿走到邢老师的办公室门口,尤加利先开了口,“里面有人在谈话,你最好先敲下门。” 白衣女孩儿朝着尤加利微微一笑,还是直接推门进去了。 房间里,赫斯塔与邢日微的谈话戛然而止。 女孩儿轻声开口,“邢老师,这些文档……” “放旁边李老师桌上吧,”邢老师的声音从屋内传来,“辛苦你了。” “不会……” 随着这一声应和,白衣女孩从里面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尤加利这时才注意到十一的变化,“……你认识她?” “她就是小白。”十一咬着牙回答。 “就是她?”尤加利反应过来。 难怪刚才感觉她说话的口音有点奇怪……是门牙漏风的关系吗。 …… 办公室里,邢老师再次看向赫斯塔,“我们刚才聊到十一的暴力倾向——” “再等一等吧,”赫斯塔看向刚刚进房间的女孩儿,“等她出去。” 女孩儿也朝赫斯塔的方向看了一眼,在一个礼貌的微笑之后,又再次低头整理文件。 邢日微拿起一旁的茶杯,低头喝茶。 女孩儿大约整理了两分钟,最后低头离开了。 当办公室的大门再次合上,赫斯塔开口问道,“刚才那是谁?” “她就是这周被十一打碎了门牙的学生。”邢老师回答,“很懂事的一个孩子,下个月月中就要离开了。” “哦,”赫斯塔的身体微微前倾了一些,“她要去哪里?” “去一所寄宿中学。”邢老师答道,“那孩子原本去年就能离开这儿的,因为前两年就有家庭申请收养她……可惜手续拖得太久了,等她去了新家,那对夫妻的感情已经不行了,如果当初能早点过去,也许她还能帮忙弥合……总之,十一最不应该下手的人就是她,因为她是所有学生里最照顾十一的那一个,我必须指出,十一身上的这种暴力倾向——” “嗯邢老师,我觉得未必现在就要给十一下‘暴力倾向’这种定义,”赫斯塔思忖着,“可能只是没有人教过她,应该怎么处理一些……群体关系里的敌意。” “敌意?这里没有人对她有敌意,这里没有人对任何人怀有敌意。”邢老师微微颦眉,“而且有一件事我没有在昨晚的消息里说,十一在一个月前就单方面殴打过一个比她还小的男孩儿,虽然伤势并不严重——” “我知道这件事。”赫斯塔回答,“当时也不止她一个人动了手。” 邢老师有些迟疑:“……还有谁?” “您不知道吗?” “她是怎么同你说的?” “至少,刚才那个叫小白的姑娘也在。”赫斯塔低声道,“而且,十一之所以会打碎她的门牙,是因为她曾强迫十一扮演一只宠物猫——说真的,我觉得这不太正常。” 邢老师的表情显然凝固了片刻,“这也是十一告诉你的吗?” “对,刚才那孩子在学生们中间似乎很有影响力?” 邢老师没有回答,仍陷在沉思之中。 “我不确定是不是因为她的缘故,十一现在正在承受一场霸凌——您知道这段时间午间吃饭的时候没有人愿意和十一同桌的事吗?” “这不是她打翻别人餐盘的理由,”邢老师的表情变得更加严肃了,“而且,我也不赞同你将这个现象定义成‘霸凌’。” “那您觉得这是什么呢?” “这就是小女孩儿之间的感情。”邢老师望着赫斯塔,“今天和这个人玩,明天和那个人玩,后天翻脸了大后天又重修旧好……女孩子们都这样,过段时间就又变了,这连摩擦都算不上。” 见赫斯塔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邢老师接着开口:“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 邢老师推了推眼镜,“你显然是早就忘记自己的童年和青少年是怎么过的了。” 第五十九章 纪律 “女孩们和男孩子不一样,她们更文静,彼此之间的关系也更亲密,所以女孩堆里更容易滋生出相互嫉妒,或是寂寞孤独的情绪……女孩儿们有自己的一套方式去化解,根本就不需要成年人插手,我们这些年长者妄图干涉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当然,我说的仅仅是一起吃饭这件事。至于你提到的扮宠物的细节,我会再去核实。我必须强调,我们中心对霸凌是很敏感的,在这里,我们绝对不会允许任何欺凌弱小的存在——这也是我今天约你见面的原因,我们需要一起想办法,解决十一打人的问题。” 赫斯塔沉默良久,“……好。” “我之前同十一谈过很多次,我发现这孩子很聪明,反应快,有冲劲,有活力,表达能力也强,但就是太喜欢撒谎了,行为规范上也比较欠缺……她常常提起你,我想你一定有一些办法能影响她,就像今天你来了,就能从她那儿听到一些新说法一样。我记得你之前是在第三区服役?” “是的,医疗兵。”赫斯塔回答。 “太好了,你当过兵,应该知道服从纪律的重要性,”邢老师低声道,“我希望你能想办法劝劝她,再这样下去,十一只会变成孩子们当中最大的刺头,如果她对所有老师、所有同学都抱有抵抗和不信任,这对她自己的人际发展也是很不利的。” 赫斯塔继续点头,不断表示对邢老师话语的认同。 邢老师终于展现出一点微笑,“那接下来的时间,我就——” “请稍等一下,”赫斯塔望着她,“我还有个想法想同您商量商量,我觉得这个法子对十一、还有别的小朋友,可能都会有好处。” …… 尤加利听见办公室里传来椅子挪动的声音,紧接着就是脚步和开门声,赫斯塔与邢老师一同走了出来,两人脸上都带着一些客气的笑。 尤加利牵着十一站了起来。 “谢谢你今天专门过来一趟,”邢老师看向赫斯塔,“现在开学季你应该挺忙的吧?” “还好,就是九月二号之后就不能随叫随到了,”赫斯塔握住了对方的手,“辛苦您这样费心,之后有什么事请还请随时给我发消息。” “当然。” “那我接下来就和十一谈谈,不知道她下午还有没有别的安排?” “今天下午没什么重要的活动,你如果有时间就带她到处走走吧,和她聊聊,”邢老师嘴角微沉,脸上却带着笑意,“你的建议很好,我想想具体怎么实行。” “谢谢。” 三人与邢日微道别,一同离开了这座办公楼。 等出了楼梯口,尤加利终于开口,“你们聊什么了,聊了这么久?” 赫斯塔望着前路,轻声道,“邢老师和我说,那个叫小白的女孩子九月份就要离开希望中心去一所寄宿中学了——往后她不会再待在这儿。” “嗯哼,然后呢?” “然后我建议,之后就让十一来负责组织每天晚上的睡前活动,在老师不在的时候,帮忙监督别的小朋友的行为。” 尤加利有些惊讶,“让十一去管纪律?” “嗯。” “但十一现在这么不听话——” “就因为她最不听话,所以才要让她去管纪律,反正现在谁也管不住她。”赫斯塔摸了摸十一的脑袋,“你帮我问问,十一现在会写多少字了?” 十一早就听见了自己的名字,此刻她忍不住望向尤加利,“你们在说什么?” 尤加利低下头,“简问你,你现在会写多少字了。” “啊?她问这个干什么?”十一拨开赫斯塔的手,“反正,我肯定比她会的多。” 等听到了十一的答案,赫斯塔笑了起来,“你最好是,到时候有小朋友犯了错,你记她一笔的时候连人家的名字都不会写——反正尴尬的不是我。” 尤加利再次转述了赫斯塔的话,十一呆了一会儿。 “轮到我记名字?什么意思?现在都是小白在……”十一突然福至心灵,“……啊,是说以后让我来管纪律吗?是吗?是这个意思吗?” “她说要考虑,”赫斯塔回答,“她说你有冲劲,反应快,人也聪明,就是有时候管不住自己的脾气,虽然想让你锻炼锻炼,又怕你没有这个本事。” “我怎么没有!我有哇!” “她担心你会趁机欺负同学。” “我什么时候欺负过——”十一的话戛然而止,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那不叫欺负吧,大家就是在玩游戏呀,他自己答应了要扮宠物的……” “走,”赫斯塔指着不远处草坪上的石头长椅,“去那边坐。” 十一立刻朝石椅跑去,飞快地坐在了长椅的正中间。 “我问你,”赫斯塔左手扶着椅背,侧身望着十一,“上个月,小白在带你们玩那个游戏的时候,你动手打了一个小朋友,是吗?” “是呀。” “他之前欺负过你吗?” “没有啊,他怎么欺负我,他都不认识我!” “那你为什么要对那个小朋友动手?” “为什么……”十一不知道怎么回答,“没有为什么啊。” “他当时难受吗?” “难受吧,因为他哭得好厉害,还叫唤呢!” “那他有没有要求你停下。” “有,但按照规则,他那会儿是头‘猪’,所以他说话我是不能听懂的。” “实际上呢,你听懂了吗?” “呃,我当然懂,但是按照规则……” “谁的规则?” “游戏的规则。” “谁定下的游戏规则?” “小白。” “她的规则一定要完全遵守吗?” “当然啦,大家都是这样的啊。” “那你完全遵守了吗?” “……我是因为不想扮宠物,跟宠物玩的话是没问题的。” “所以只要你想,小白的规则随时都可以突破,是不是。” 十一想了一会儿,“嗯,对的。” “那你再回答一遍我刚才的问题。”赫斯塔望着她,“那天晚上你为什么要动手打人,为什么即便对方反复求饶了,你还是不肯收手?” 第六十章 道歉 这一次,十一沉默了更久,她的两只手抓住了衣服的下摆。 “……就觉得他,有点烦,而且他叫得也好蠢,就打了,”十一的声音又低了一些,“就感觉是在玩游戏,我没想别的。” “你得想啊。” “……想什么呢?” “你觉得呢?” 帮助双方互相转述的时候,尤加利一直观察着十一的表情,她隐隐觉得赫斯塔把一些简单的话说得太绕了,十一未必能听得懂。 果然,十一始终没有回答,只是看着自己的脚尖。 但过了一会儿,十一抬起头,“……你是不是不喜欢我揍那个小男孩?” “嗯,不喜欢。” “为什么?他又打不过我!”十一不解,“他比我矮,力气也没我大——” “就因为他比你矮,力气也没你大,所以你被别人撺掇两句就动手的这种行为……非常不好,可以说,很卑劣。” 十一瞪圆了眼睛:“什么意思?” “欺负弱小,说明你缺乏勇气;被别人的规则牵着走,说明你不够聪明。不过幸好,等到别人欺负到你头上的时候,你还是反应过来了——不然就真是笨到家了。” “……你说什么!”十一生气地跳下了椅子,“前几年我在家的时候,要是有哪个女人不听话,我妈就拿鞭子抽她,她们哪个能还手——还不是因为打不过!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谁的拳头硬,谁的鞭子粗,大家就听谁的!” “那你回答我,小白是这里最高、最壮的人吗?”赫斯塔望着她,“她的拳头,是这里所有人中最硬的吗?” 十一眉头紧锁,又不说话了。 “你今天用拳头和鞭子得到的东西,将来也一样可以被别人用拳头和鞭子抢走,你想过吗?” “但我以后会长得比所有人都高、都壮,没有人能欺负到我头上!” “那也是以后了,现在怎么办?” 十一沉着嘴角,眼眶再一次泛红,赫斯塔想要将她拉回身边,十一数次打落了赫斯塔的手,如此重复许久,她才重新坐回到赫斯塔和尤加利的中间。 “你说怎么办……”十一的声音多了几分哽咽,“现在又没有人听我的。” “会有的,”赫斯塔轻声道,“只要你约束好自己。” “……什么意思,就是不能打人吗?” “应该说,不能打比你矮的人,不能打没你重的人,不能打年纪比你还小的人。而且,看到这样的人被人欺负、被人针对,你还要站出来制止。” “但我在食堂里被欺负的时候,也没有人出来帮我,”十一擦了擦眼睛,“我还告诉了邢老师,她只让我反思为什么要掀桌子……我都没有掀桌子,我就是把她们几个人的饭盘打翻了。” “这件事你做得很好啊。” “……是吗?”十一怀疑地看了赫斯塔一眼,“但邢老师说这样不好。” “你制止了她们,你告诉了所有人冒犯你是有代价的,所以特别好。” 十一哼了一声,似乎想笑,但表情又很快垮下来。 “……可我不想一直一个人吃饭,”十一喃喃道,“我想有人坐我旁边,听我说话。” 赫斯塔沉默了一会儿,等十一的情绪稍稍平复,她低声开口:“先去跟那个被你欺负过的小朋友道个歉吧。” “我不要!”十一几乎立刻回答,“我以后不会再打他了,但也不会去道歉!” “为什么,”赫斯塔问道,“敢做不敢认?” “当时所有人都打了他!凭什么我一个人道歉?” 赫斯塔没有立刻回答,她望着十一的眼睛,“回来的时候,你说想让所有人都听你的,是吗?” “是,但这和道歉又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赫斯塔轻声道,“如果所有人都不道歉,所以你也不道歉,那你和所有人有什么区别?” 十一瞪着赫斯塔,目光中仍有不服。 赫斯塔接着道,“既然你和她们完全没有区别,她们又为什么要来听你的?” …… 下午一点半,赫斯塔和尤加利一起离开了希望中心。 离开之前,赫斯塔送十一去合唱教室,她站在窗外往里面看了看,整个教室里几乎都是女孩子,几个男生点缀其中,个子普遍很小,看起来也胆怯。 十一昂首阔步地从教室前门走进,这声响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而紧接着,更多的同学则留意到了站在窗边的两位红发女士——她们一眼认出,这两人正是上午带十一出去玩的大人。 十一很快觉察到众人的注意力从自己身上转到了窗边,她回过头,发现赫斯塔和尤加利还停在外面,便用力地朝她们挥了挥手,示意两人赶紧离开。 窗外的两人一同笑了,她们也不约而同地朝着十一挥手,然后转身离去。 直到踏出希望中心的大门,赫斯塔两人都感到有些口干舌燥。这一上午,她们都说了太多的话。两人一起回之前的快餐店续了杯水,才重新往公交车站的方向走。 “简,你家里也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啊。”赫斯塔回过头,“为什么这么问?” “就是看你和十一在一块儿,感觉你好像很有和小孩子相处的经验。” “……会吗?” 尤加利笑起来:“嗯,但就是——” 尤加利话还没有说完,一辆公交车就从她们的身边驶过。两人不再说话,追赶着上了车,而后跟随着人群向车厢后面移动。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条路上红绿灯特别多的缘故,这辆车时常刹车,非常不稳。赫斯塔牢牢抓着高处的扶手,尤加利两手紧扶着近旁座椅的靠背。 “那个……姐姐。”一个有些稚嫩的声音从她们后方传来。 起初两人都没有在意,直到那个声音连续出现了好几次,尤加利听见对方再次开口,“红色头发的姐姐!” 尤加利回过头,见一个戴着小学生校徽的女孩子红着脸看着赫斯塔。 见回头的人是尤加利,女孩儿的脸更红了,但她还是接着喊道:“短头发的!红头发姐姐!” 第六十一章 新奇 尤加利撞了撞赫斯塔的手臂,“那边有个小朋友喊你。” 赫斯塔这才回过头。 女孩已经抓住了座椅前的车把,勉强起身:“你——要来坐我的位置吗?” 尤加利反应过来,“……啊,她在给你让座。” 赫斯塔愣了一会儿,而后迅速开始组织语言,“嗯……我,不用。” 女孩儿尴尬极了,她既没有继续起身,也不好意思重新坐下,只好半坐半站地僵在那里,用一种恳求的眼光望着赫斯塔。 两人僵持了五六秒,赫斯塔还是走到她身旁,于是女孩儿让开位置,赫斯塔坐了下来。 又一次急刹,小女孩差点没抓稳,赫斯塔猛地握住她的肩膀,勉强稳住了。 “……还好吗?” 女孩儿感激地看了赫斯塔一眼,“没事。” 赫斯塔仍有些不解,她拍了拍椅子,“还是……你坐?” “不用不用,”小女孩两手握住了身前的扶手,“老师说,在外面要给残疾人让座!” …… 往后几日,风平浪静。 西29栋附近的宿舍楼都渐渐热闹起来,不断有新生入住这一片新宿舍区,白天,送孩子入学的家长络绎不绝,夜晚的宿舍楼也不再只有星零几个窗口亮灯。 八月底,校外的语言培训仍在继续,但赫斯塔无法继续注册——从她的身份正式变更为工业大学新生时起,她就自动失去了在就业中心继续上课的资格。 她去了几次学校的语言中心,从前台到老师,每一方都拿出了若干理由拒绝让她旁听。眼看着自己的时间随着开学的临近反而更加空闲,赫斯塔隐隐觉得有些荒谬,又有点儿好笑。 校外的朋友仍在向她分享课件和练习,奥莉加女士甚至专门影印了自己的笔记。赫斯塔拿着这些材料,每日雷打不动地前往文汇楼自习。那个曾经被布置成茶歇点的走廊现在已经重新放置了两排桌椅,许多大二大三的学生在这里自习——毕竟这里离教室更近。 赫斯塔总是早早地占下第一排的位置,这里的视野比后排开阔许多,借着一楼的一排衣冠镜,赫斯塔几乎能看见每一个进出文汇楼的行人。然而即便如此,这一连数日,她都没能再碰见克谢尼娅或陈老师。 想找到这两人并不难,她只要先去打听一下陈老师的办公室在哪儿,之后的线索会自然而然地出现……但那似乎没有意义。她也不知道这样费尽心力地找了人以后,见面了应该说什么。 相较之下,赫斯塔更希望能在某个中午或傍晚与她们偶遇,然后顺理成章地问问对方午饭或晚饭打算吃什么。 不过,虽然这些臆想中的偶遇并没有发生,但赫斯塔也并非全无收获。由于她总是最后离开文汇楼,所以有好几次,她意外撞上了一段小提琴演奏。 她不知道演奏者是谁,那乐声是从窗外传来的,大约就在文汇楼的上层。每一次琴声都在将近十点的时候才会响起,短的时候只响了几个乐句便停了下来,最长的一次则持续了二十分钟。 尽管赫斯塔在音乐上并无造诣,然而那提琴中所蕴含的强烈情感仍能令她触动。每一次,伴随着渐强的和弦,她都能感受到一股压抑的兴奋,那是一种不和谐的挣扎感,庄严、温柔,偶尔又显得沉闷。 只有一回,那只小提琴演奏了一首赫斯塔听过的诙谐曲,但原本欢快的乐句在演奏者手中显得有些暴虐,琴弓落在弦上如同抽打,和弦中频繁出现哨音。 文汇楼会出现这样的乐声并不奇怪,前几日清晨,赫斯塔还碰上了一些文学社的成员盛装而来,她们衣裙绮丽但不便行动,又背着大大小小的道具,有人前前后后地跑,不知道是在做什么,看起来实在狼狈。 那时赫斯塔侧耳倾听,大约听懂了一些细节,她们似乎是为了排练一出话剧而早早到此。 文汇楼三到五楼是教室,六到九楼是各院系办公室,再往上则有两层活动室,其中包含了两个阶梯教室和一处小礼堂,因此时常有社团会来这里活动 对赫斯塔而言,这里的每一件事都显得陌生而新奇,她兴致勃勃地向周围伸出触手,观察着周遭的一切——事实上,新奇的体验远不止于此。 这几天她在校园行走,经常会有人主动过来问她是否需要帮助,尤其是当她站在地图前面、或一个人想着什么出神的时候。 一日傍晚,当赫斯塔吃完晚饭回到文汇楼的时候,她在一楼的那排衣冠镜前停了下来。 四下非常安静,赫斯塔审视着镜中的自己。 即便她站定了没有动,但当晚风吹过,右臂以下的空袖立刻开始摆动。她忽然发现,少一只手臂好像是挺明显的。 也是那时,一个声音从二楼传来,“哎,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吗?” 赫斯塔抬起头,见一个穿着黑色长西服的女生站在二楼的围栏边上——她看这女生也有点眼熟,似乎这几天这人也常常来这块地方自习,只是固定坐在后排角落的位置。 赫斯塔摇了摇头,“不用,谢了。” 女生笑了笑,折返回自己的位置。 等回到二楼,赫斯塔主动过去打了招呼,她问对方叫什么名字,对方在她的笔记本上写下“林骄”两个字。 对于眼前的这个赫斯塔人不会讲南十四区语,这个叫林骄的女孩子显然非常意外,两人互相聊了聊家乡,而后林骄开始教赫斯塔如何用南十四区语写自己的名字。 八点左右,电梯铃响,六个女生从电梯上下来,她们站在楼梯口,远远地喊了林骄的名字,林骄立刻开始收拾东西,然后向赫斯塔道别。 “再见啦,下次再聊!” 赫斯塔在原地挥了挥手,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面对着眼前的寂静走廊,她忽然也觉得一个人上下自习是有点儿孤单。 这一晚,赫斯塔一直在文汇楼待到晚上九点四十,最后一批下课的学生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但文汇楼依旧灯火通明。 第六十二章 三楼 等到完成了今日的所有练习,赫斯塔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也起身开始收拾文具,便就在这时,那段熟悉的小提琴音又一次响起。 赫斯塔站在原地听了一会儿,等琴声结束,她便起身离开。 …… 九月一号,离正式上课只剩下最后一天。这一日赫斯塔早早起床,由于尤加利今天有培训走不开,她决定一个人去希望中心看看十一。 在踏入希望中心的大门之前,赫斯塔就知道十一这礼拜的表现应该还行,毕竟这一周邢老师没有再发消息来。 等见到邢老师之后,她的猜想验证了一部分,事情确实没有变得更糟,但也不像她想象得那么好。十一这一周仍然劣迹斑斑,只是不再挑战希望中心的底线——不论如何,这也算个进步。 邢老师仍旧很忙,中途又出去了一趟,她留赫斯塔与十一在办公室小坐。没有了尤加利的即时翻译,两人借助翻译机的沟通稍微有点吃力,不过,这丝毫不妨碍十一兴奋地告诉了赫斯塔一个惊天秘密: 希望中心里,也有一个关押奴隶的地方。 起初,赫斯塔以为是翻译机出错了,但随后十一非常清晰地描绘了一个地点,以及她偶然间看到的景象——就在她们宿舍的顶楼三楼,有一个窗户上装满铁栅栏的房间,那个房间有两道铁门,平时除了老师们,谁也不能进。 前几天,她跟着小伙伴一起回寝室。她们不经意地抬起头,发现有两个赤裸着上身的男人扒在窗口,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们。 同伴当场就吓哭了,十一则跑去找了老师,但等老师们赶来,三楼的那两个男人也不见了。 「老师怎么说?」赫斯塔问。 「老师让我不要怕,但就是不告诉我那里面有什么,还叫我不要跟别的同学乱说。」 「那你说了吗?」 十一抖了抖自己胳膊上的袖章。 「当然不能说了,她们胆子那么小,说出来吓死她们。」 赫斯塔陷入沉思。 午饭时间,邢老师回来,她邀请赫斯塔一起去食堂吃饭。席间赫斯塔提及此事,邢老师表情平静,坦然道,“对,他们都是这儿的成员。有些是先天自闭症,有些是后天脑损伤……但都有比较严重的智力障碍,完全没有自理能力,必须有人长期照顾。” 赫斯塔有些困惑,“您这儿还收成年人?” “当然不收,那些都是十几年前接收的孩子了,当时机构还不完善,没有明确接收标准,所以来了很多这样的孩子……”邢老师低声道,“他们这样的领养不出去,我们要是不管,他们也活不了多久,最后就只能用这样的法子了,养着,但关着。不体面,但也没有别的办法……你很在意这件事吗?” “是有点,”赫斯塔回答,“多少有点安全隐患吧。” “我们从去年开始就在联系相关机构了,可能今年年底或者明年年初就能把他们转运到其它福利机构去。”邢日微摇了摇头,“本来也考虑过另外租个地方把人先运过去,但实在匀不出多余的人工了。” “理解,”赫斯塔轻声道,“之前看合唱团排练的时候感觉贵中心接收的大都是女孩子,这儿的男孩子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是现在都不收小男孩了吗?” “收,正常的孩子都收,只是男孩找原籍、找领养都快,女孩麻烦一些,剩得就多。” 赫斯塔隐隐觉得有些不对,“……那当初你们接收的那批有缺陷的孩子里,是只有男孩吗?” “男女都有。” “那女孩——” “女孩找领养固然麻烦,但到了年龄总有能接收的家庭。”邢日微低声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了……我们还是聊聊十一吧。” …… 和上周一样,赫斯塔仍在希望中心待到了下午。 在十一的带领下,她看见了那个焊满了钢筋的铁窗户,蓝色的玻璃后面黑洞洞的,看不到一个人。 就在这时,赫斯塔感到手机震动了一下,低头一看,是俞雪琨的消息: 「在哪儿?」 「外面。」 「你的手续出了点问题,我这两天有点忙,没顾上你这边。你现在还有地方住吗?」 「有啊,我一直住在西29。」 「要不你先回去看看?」 「怎么了?」 俞雪琨那边再没有新消息传来,赫斯塔有些疑惑地收起手机,在将十一送回老师手里之后,她快步流星地离开,往学校赶回。 很快,她就意识到刚才俞雪琨的询问肯定事出有因——上礼拜还门可罗雀的西29栋此刻到处都是拖着行李箱的新生,不少楼上的窗户已经打开通风,有一些新面孔正站在窗前向下俯瞰。 赫斯塔很快上了楼。她看见自己宿舍的大门敞开着,地面潮湿,四个陌生的年轻女孩正分别在擦窗户和洗拖把。 “……你们好?”赫斯塔主动打了个招呼。 四人同时回头朝赫斯塔看去,“你好……” 众人艰难地沟通了一会儿,四个陌生女孩终于确认,赫斯塔就是已经早早搬进这间宿舍的「4号床」。 然而,现在这间四人寝里,出现了五个人。 据女孩儿们说,她们今天陆陆续续来到宿舍,直到中午人来齐了,才发现寝室里有一张床已经被占了,她们联系了生活老师和宿管,结果那两位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一个小时前,有个自称宿管的阿姨上来,试图收走赫斯塔所有的行李,但女孩儿们搞不清楚对方的身份,所以坚决地拒绝了。 幸好,现在赫斯塔本人回来了。 她们好奇赫斯塔的来历,赫斯塔有些笨拙地解释着,恰好这时,俞雪琨的电话打来了。 “简——” “我应该是没地方住了,”赫斯塔扶着额头,“是出了什么问题?” 俞雪琨笑了几声,“你也知道的嘛,你校内的手续一直卡着下不来……” “但我学费都交了——” “这是两个不同的系统,学费能交不能说明什么,”俞雪琨笑着道,“总之,之前让你住学生宿舍也是权宜之计,现在事情有变化,你收拾下行李吧,下午四点去西区食堂门口等着,有人会去接你。” 第六十三章 寄宿 “接我去哪儿?” “你现在手续出了问题,反正是不能住学校了,工业大学那边专门为你联系了寄宿家庭——不过我看过地址了,那儿离你学校也不远,搬过去不耽误你日常上课的。” 赫斯塔看了眼表,现在已经三点一刻。 “谁来接我?” “我也不知道,你就在那儿等着。反正学校和我说的是,你的照片已经给到对方了,不管来人是谁,肯定能认出你。” “但是——” “我现在手头还有点事情急着处理,明天早上我会去你住的地方找你,有什么问题我们到时候面瘫,别担心,好吗。” “好。” 电话另一头迅速传来忙音,赫斯塔深吸一口气,立刻回寝室收拾。 …… 这一整天,不断有新生扛着各种行李入住西29,只有赫斯塔提着行李朝外走。人们一趟趟搬着自己的东西,没人留心到这个逆行的异类。 快要拐出西29栋公寓的入口小路时,赫斯塔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栋建筑,倒不是她对这个住了一个多月的地方已经有了什么留恋,而是此刻她忽然想到,之前在文汇楼的时候她曾经把这个地址告诉给克谢尼娅。 临近四点,她背着包,拉着行李,站在西区的食堂门口,不断有人从她眼前的空地经过,赫斯塔一会儿发呆,一会儿又非常认真地审视每一个近处或远处的行人。许多画面像海鸟,在她的脑海里低低掠过,譬如梅郡工作站里那只死去螯合物的眼睛,郊野的荒旧老房,十一家的院子……还有今天邢老师的一些只言片语。 那些欲言又止的背后,显然都大有深意。 日头渐渐西沉,从公寓楼的缝隙里投来一抹金色的微光,赫斯塔站在阳光里,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念头——也许等到四点整的时候,她会非常惊讶地发现,出现在她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克谢尼娅本人。 赫斯塔不自觉地笑了一声,从各方面来说,这都不太可能。“克谢尼娅”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北十四区名字,所以她不可能家住在这附近……不过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并不耽误赫斯塔此刻的畅想,毕竟,这个神奇的念头甫一出现,就让此刻食堂外面的阳光都变得更灿烂了一点。 四点二十,赫斯塔听见有人用通用语喊自己的名字——然而,是个年轻男人。 “简·赫斯塔是吗!” 幻想骤然破碎,一切重新回归它们原本的颜色,赫斯塔转过身,看见不远处,一个身型颀长的男人正小跑着朝她的方向赶来。 在这个大部分人都穿着短裤T恤的校园,这人浑身是汗,穿着一套完整的棒球服:竖条纹的棒球衫,黑色的粗皮带,白色的长裤和黑色球鞋。 但他看起来又实在不是一个擅长打棒球的人——他的左右臂、大小腿都没什么肌肉。 等那人来到赫斯塔面前,他忽地放慢了脚步,下意识地估量了一下自己和赫斯塔的身高差。 “你好。”赫斯塔主动开口,“请问你是来接我去寄宿家庭的人吗。” “对,”对方笑了一声,非常自然地要去接赫斯塔的手提箱,“抱歉抱歉,我迟到了!消息来得太突然了……我们一直没有收到寄宿人信息,还以为今年落选了呢,我来帮你提包吧。” “不用,我自己来。” “那我来帮你推箱子,”男人道,“别客气啊!你手不方便,又是个女孩子。” 对方弯腰的瞬间,赫斯塔突然从他的后颈处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她不可置信地皱起眉头,那是一种在皮埃尔罗杰和戈培林身上都出现过的香水。 但这种熟悉只持续了一个非常短的瞬间,赫斯塔很快就意识到,只是调性相似而已……并不是同一种气味。 “你用了香水是吗?”赫斯塔问。 男人嗅了嗅两臂,“……还能闻到吗?” “一点。” 男人想说些什么,但又忍住了,他轻咳一声,颇为得意地看了看赫斯塔,“你鼻子挺灵。” 赫斯塔嗯了一声,“你刚才说‘落选’,是什么意思?” “就是没选上呗,我们家每年都要申请做寄宿家庭的,这个东西可以在社区办那边加评分——我们家已经连续四年拿到‘六好家庭’称号了。” “是吗,这个还有加分。” “什么都有加分。”男人笑了笑,“橘镇这边规矩多。” 两人一同穿过半个校园,在经过了工业大学南边的家属楼后,赫斯塔跟着这个引路人从这里的侧门离开学校。 “过了这条马路,对面那栋楼顶层就是我家。”男人指着远处的高楼说道,“看到吗,就那个复式。” 赫斯塔看向男人指着的房子,那栋楼一共十层,不过九十层之间有面墙上安着一扇贯通两层的拱形窗户,结构和底下的普通住户不太一样。 “准备给你的房间我们暑假前就收拾好了,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反正上一个住我们家的交流生是住朝东的次卧,她对那儿特别满意,说是每天早晨能跟着太阳一起醒……你先住着体验一下,要是不喜欢,我们家还有空房间让你换。” “你们家看起来挺大。” “对啊,主要人也多,本来我姐嫁人以后就搬出去了,只剩下我爸妈和我妹,但上个月她又怀了孕,就带着我外甥女一起回来住了,偶尔我姐夫也会过来看看——人丁兴旺是这样的,特别热闹,人多了吃饭都香,真的。” 赫斯塔心里捋着这个家庭关系,没有接话。 “我看你怪内向的,你别担心,也完全不用拘束,我家女眷特别多,你来了肯定有人说话。我妈人特别好,做得一手好菜,我妹今年高一,活泼得不行,你平时买衣服啊、化妆品啊都可以喊她参谋,她什么都懂,上次来我们家那个姐姐和她就处得特好,今年过生日还专门给她寄了盒巧克力,她可高兴了。” “你叫什么名字?”赫斯塔问。 “哈哈,看我,连自我介绍都忘了,”男人笑起来,“我姓丁,丁嘉礼,现在也在工业大学念书。” (本章完) 第六十四章 救人 两人穿过小区大门,丁嘉礼在前面带路,赫斯塔跟在后面,听他介绍这片小区的各种公共服务。当二人快要抵达目的地时,赫斯塔瞥见远处的楼房入口围着许多人。 那些人都仰头看着高处,每个人的表情都紧绷着。 有人焦急地在人群边沿大声地打着电话,然而她们的语速太快了,赫斯塔只能听见声音,却无法理解。 丁嘉礼也觉得奇怪。当他也走到自家楼下,顺着众人的目光抬起头,他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整个人都僵在那里。 “妈——!”丁嘉礼的眼睛瞪大了,“你在干什么!?” 赫斯塔抬起头,看见九楼的窗户上坐着一个女人,她一条腿伸在外面,正激动地同屋里人争吵。 丁嘉礼的叫喊打断了所有争执,窗户上的女人很明显地愣了一下,而后低下头,这才发现街坊邻居不知什么时候都围了过来。 丁嘉礼已经冲进了楼道,赫斯塔也紧跟在他身后,他急切地拍按电梯按钮,看着显示屏上的数字缓缓下降,门一开就立刻跑了进去。 电梯很快抵达九楼,这栋楼一梯两户,因此完全不必刻意去记门牌,只需要记着下电梯向左转就到了。 门是开着的。 赫斯塔听见了密集的争吵和哭声,她把行李拖进玄关,缓步向争执的中心靠近。那是客厅的另一头,方才那个女人仍坐在窗口。 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丁嘉礼和一个老男人并排站着,他们一个激动,一个沉默,但都不敢贸然靠近。 赫斯塔观察了一会儿这栋复式的户型结构,悄然往楼上去了。 两分钟后,赫斯塔从天而降,把女人从窗外推回了屋里。 …… 不多时,警察敲门,先前的老男人出门解释,前后处理了二十多分钟,随后,丁嘉礼带着母亲进了房间,赫斯塔听着女人的哭声坐在客厅里。 女人的哭声渐渐式微,外面太阳也随之西沉。等丁嘉礼从屋子里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 “对不起……都这么晚了,”他立刻取出手机,“我来订个外卖……” “我要住的是哪个房间?” “啊,这边……这边走。”他有些无措地转过身,带着赫斯塔穿过客厅,来到一个房间门口,“今天……很感谢你。” “没事,”赫斯塔拖着行李进了门,“不用放在心上。” “一会儿外卖来了我放你门口。” “嗯,谢谢。” 合上门,赫斯塔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呵欠,她没有管脚边的行李,而是晃晃悠悠地走到床边,然后一下倒在了床上。 过了一会儿,她拧开床头灯,看向不远处的衣柜。 “谁?”赫斯塔注视着衣柜门,“出来。” 四下寂静无声。 赫斯塔坐直了,“三,二,——” 柜门缓缓推出一条缝,一个披着头发的年轻女孩儿探出头来,她看起来十四五岁,穿着睡衣,神情乖巧。 四目相对,两人都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对方。 “出来吧。”赫斯塔再次说道。 “出不来,”女孩儿回答,“脚麻了。” 赫斯塔没有听懂后半句,但她心里已经多少猜出了眼前这个年轻女孩儿的身份——这人应该就是丁嘉礼提到的妹妹。 片刻的沉默后,女孩撑着地面起身,她慢慢走到床的另一边,非常自来熟地躺下了。 她撑了个懒腰,然后翻过身,侧卧着望着赫斯塔,用通用语问道,“你是这次来我们家寄宿的国际生吗?” 赫斯塔有些意外地侧目——女孩的通用语说得很好,甚至比丁嘉礼还要流利。 “你会说通用语吗?”女孩问。 “嗯。” “我就说嘛,”女孩笑了笑,“你从哪里来?” “第三区。” “啊……第三区,”女孩立刻切换成第三区的语言,“你好,陌生人。” “你好。” 女孩发出一串低低的笑声,“我只会说这一句……我去第三区游学的时候太小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赫斯塔望着她,“你去过第三区?” “嗯。” “都去过哪里?” “好多地方……勒克夏,杜门,谭伊,反正有大图书馆的地方都跑了一遍。”女孩回答,“你呢,你是第三区哪里人?” “以前在谭伊待得比较多。” “那说不定我们见过呢。”女孩望着她,“你说是不是有这种可能?” 赫斯塔收回目光,“你一直躲在衣柜里干什么?” “这里以前是我的房间。” 两人一起沉默了一会儿。 女孩儿坐起来,“你要来试试吗?” “试什么?” “来我的衣柜里坐坐。”女孩下床,拉开了衣柜的门,“但里面只能容纳一个人。” “不了,”赫斯塔答道,“谢谢。” 女孩耸肩,“没事,他们吵架的时候我就进衣柜,这边底下放了很多毯子,靠起来很暖和,你之后可以试试……如果你需要的话。” “你叫什么名字?” “丁雨晴。”女孩回答,“很好记,下雨了,然后变晴了。” 赫斯塔点了点头。 又过了片刻,赫斯塔指了指衣柜,“你一直待在里面吗,从下午你父母吵架开始?” 女孩嗯了一声。 “但你妈妈,你妈妈下午……”赫斯塔停顿了一个呼吸,“你不担心?” “她不会跳的,”女孩笑起来,“她就这样,这种事每个月都要来两三次,你待久了就习惯了。” “一直都这样?” “也不是。有时候是在家里大吼大叫,有时候会去走廊里骂我们,上个月还拿刀划自己,花样多着呢,她就是想要别人听她的话,你不要理她,过会儿她就自己好了,你要是理了她,她知道这么做管用,就越闹越起劲。” 赫斯塔微微颦眉,“……是吗。” “我和他们说过很多次了,但我爸,我哥,他们都不听我的,”女孩儿努努嘴,“那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又没有钱,也不能搬出去住。” “你知道今天下午为什么会闹起来吗?” “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女孩说,“没什么好说的。” “说说看?”赫斯塔望着她,“我想听。” (本章完) 第六十五章 雨晴(为QTFCL的盟主加更 “真是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呀,”女孩转过头来,“我妈上午有课,出门前留纸条让阿姨中午把扁豆啊什么的炒掉。结果下午一点多,我妈回来,发现阿姨少做了两个菜,就很生气,我爸解释,她也不听,两个人从一点多吵到四点多。” “阿姨没做,你妈妈和你爸爸吵什么?” “因为我哥今天中午不在家吃,我爸觉得菜烧多了吃不完,就让阿姨先把菜放着,不要弄,要吃就晚上现炒,不然吃起来不新鲜。我妈说,那就还要她来炒,她来拣,把丝去掉,还要洗锅,还要擦灶台……反正,两个人说着说着就都要跳楼了。” 赫斯塔默默听着,没有作声。 女孩又坐回到床边,“哎,今天是不是我哥哥带你过来的。” “嗯。” “他和你吹嘘他的香水了吗?” “……呃,没有。” “没有吗?竟然没有,不应该呀……”丁雨晴瞬间睁大了眼睛,“他今天喷香水了吗?” “可能没有吧,”赫斯塔回答,“我问他是不是用香水的时候,他还很惊讶我闻到了一些气味。” 丁雨晴仰面望着天花板想了一会儿,又笑起来,“那你等等,可能他今天和朋友一起去看球了,所以没有喷,过两天他肯定会像只花蝴蝶一样,突然往你面前凑。”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丁雨晴得意地闭上眼睛,“他刚才给你订过外卖了吗?” “还没,不过他说要订来着。” “那他一会儿就会过来找你,”丁雨晴轻声道,“他会问你,‘同学,照烧鸡排饭,番茄鸡蛋拌面,宫保鸡丁盖饭,你想吃哪个?’” 这边话音才落,房门口就响起了敲门声。 “谁?” 丁嘉礼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是我,你已经休息了吗?” “还没有。” “刚才还没问你晚饭想吃什么,”丁嘉礼说道,“照烧鸡排饭,番茄鸡蛋拌面,宫保鸡丁盖饭,你想吃哪个?” 房间里,赫斯塔看了丁雨晴一眼,丁雨晴摇头晃脑,表情明明白白写着“我说了吧”。 “都行。”赫斯塔回答。 “你不能说都行,”丁雨晴轻声道,“你得选一个。” 门外的丁嘉礼啊了一声,“你不能说都行啊,选一个吧!” “那就第一个。”赫斯塔答道。 “嘿,你挺有品味,”丁雨晴撑着脸,“一下就选到了最好吃的。” “行,那我直接下单了啊,”门外丁嘉礼说道,“你还挺有品味,一下就选到了最好吃的。” 丁嘉礼的脚步声远去了。 赫斯塔回头看着丁雨晴,“……怎么做到的?” “他特别讨厌在低端社交上花时间,对那些不重要的人,他都是同一套模板……这样和人说话就不用过脑子。” “哈,你前面说的香水是怎么回事?” “因为他好喜欢那个香水,好像是某种非常稀少的定制香,”丁雨晴轻声道,“我听说,只有一小部分第三区的贵族能有机会以重金购得……大部分人连去哪儿买都不知道。” “嗯,”赫斯塔垂下眼眸,“那你哥哥挺有本事。” 丁雨晴再次冲着眨了眨眼睛:“可他那个香水是假的。” “嗯?” “那个香水是他从北区一个香水贩子手上买的,是小作坊私下调制的,”丁雨晴向赫斯塔张开五指,“11毫升,五百罗比。” “五百罗比……是很多钱吧?” “我这个房间如果租出去,一个月的月租差不多就是五百罗比。” “嗯。” 又过了一会儿,女孩起身下床,“好了,外面应该平静了,我走了……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很高兴。” 女孩笑起来,刚要拉开门,又回过头,“对了,如果之后他给你炫耀他的香水,你可以试试顺着他的话说,捧一捧他,不要太过,但稍微夸两句。” “为什么?” “可能会掉落一些好处——礼物,什么的。”丁雨晴歪着脑袋,“反正试试呗,你又不亏。” 赫斯塔笑着朝丁雨晴挥了挥手,门很快从外面合上了。 房间重新变得安静,赫斯塔拿起手机,给俞雪琨发出消息: 明早别来寄宿家庭找我了,我们直接学校食堂见吧。 几乎是按下发送键的同一时刻,赫斯塔就收到了俞雪琨的回复,一个比着OK的手势。 赫斯塔倒在床上,感觉自己更累了。 …… 次日一早,赫斯塔早早来到西区食堂,刚一进门就看到了已经在角落占座的俞雪琨。 两人遥遥地打了个招呼,赫斯塔先去窗口打了早饭,然后端着餐盘坐到俞雪琨的对面。 “昨晚没睡好?怎么看起来无精打采的?” “能给我重新找个地方住吗?我看学校外面小旅馆挺多,找个便宜的就行。” “怎么了?”俞雪琨有些意外,“是昨天在寄宿家庭里和人闹矛盾了?” “……没有。” “那边有人欺负你?” “也没有。” “那是怎么了。” “……就是太累了,住起来。” “可能是有噪音?你试试换个房间?”俞雪琨轻声道,“我看过这家人的户型,房子挺大,房间挺多。” “……不是房子的问题。” “人的问题?” “嗯。”赫斯塔回答,“非要借宿在别人家里,能不能找个人少点的——” “目前看,可能性不大。”俞雪琨答道,“你现在提交更换申请,会严重影响你的适应性评分的。而且这边的各种手续是出了名的慢,就算申请提上去了,什么时候有批复也说不准,我只能在AHgAs内部帮你缩减流程。不过你可以找找人,看学校还有没有空宿舍,这样三个月后你可以用‘更深入地融入校园生活’这类理由申请回学校住——你们学校的那个校长好像是从谭伊调过来的,你认识她吗?” “认识。” “那你试试找她帮你处理,她中间抬一手,可能手续很快就下来了。” “如果我正常等,可能回校住的申请还下得来,我要是专门过去和她说一声,我就别想了。” 俞雪琨笑起来,“为什么啊?” “我觉得她有点……讨厌我。”赫斯塔摇摇头,“算了,三个月是吗,我想想怎么熬。” (本章完) 第六十六章 相遇 “行。”俞雪琨微微一笑,将一个文件袋推到赫斯塔手边,“这些文件,还有课表,你看看吧。” 赫斯塔放下手中的瓷勺,首先查看了课表——今天已经是正式上课的第一天了,但她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要去哪一个院系。 “文社大类?”赫斯塔看了看课表上的通用语标注,“这是学什么的。” “经济学、社会学、政治学之类的,具体去哪个专业大一下学期才分。上学期,所有学生都接受统一的通识教育。” “到工业大学来学人文社科?”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俞雪琨望着她,“这些课对你来说应该不会太痛苦,毕竟这边大部分教材都是拿通用语写的,你课上听不懂,就回去自己慢慢看书吧。” “呵,我的第一堂课在8:30……”赫斯塔站起身,她瞥了眼表,“就剩十分钟了,我先走了。” “拜拜。”俞雪琨笑着朝赫斯塔挥了挥手,“别忘了这周三下午还得匀出时间来,和我谈谈你的一周。” “去哪儿谈?” “看文件。”俞雪琨指了指赫斯塔怀中的文件袋,“所有信息都写里面了。” “好的,多谢。”赫斯塔单手端着餐盘往后退,“再会。” …… 糟糕的一天。 这一日,赫斯塔勉强支撑着自己跟完了一天的课,但作为各类导论的第一堂课,三位老师都没怎么用上教材。她们基本上都在介绍学科的大致内容、学习方法和作业与考核形式。 如果说,在日常对话里赫斯塔可以理解的内容尚能占到30%左右,那她在课堂上的可理解占比大概就只剩下3%,甚至更少。 一旦听不懂台上的人在说什么,困意就汹涌得难以抑止。 下午四点半,今天的最后一堂课一结束,赫斯塔就倒在桌上不省人事。 临近五点,她从课桌上醒来,发现周围零星着许多陌生的脸孔——这个教室接下来还有一堂5:00-6:40的大课,执教的老师已经端着茶缸站在了讲台边上。 赫斯塔意识到了不对,立刻提起自己的书包往外走,几乎踩着上课铃离开了教室。 文汇楼的走廊上又变得空空荡荡,学生们要么已经下课去了食堂,要么就已经在某间教室开始了自己的晚课,只有赫斯塔一人在走廊游荡。 她反复地打呵欠,心情有些低迷。 回顾今日,她既没有结识新的朋友,也完全没搞懂老师们在讲台上说了什么,唯一的收获是记下了几个邮箱和办公室地址——她今晚打算挨个写邮件说明情况,向几位老师索要今天的课程概要。 所有的日课都结束了,但赫斯塔不愿回去休息,她漫无目的地在文汇楼乱逛,从三楼慢慢逛到了五楼,她靠在走廊尽头的窗台上向外看去,天色渐暗,路灯和远处的建筑都纷纷亮了起来,远处的几只鸽子在一栋矮楼的平顶上打架,不知道是在抢什么。 忽然,她听见了钢琴声。 和先前的小提琴一样,钢琴声也是从楼上传来,但奇怪的是,眼下仍是上课时间,按说文汇楼的管理员不可能在这时候把活动教室安排给任何一间社团。 平心而论,这傍晚时分响起的钢琴并不十分抓人,至少不像先前的提琴声那样裹挟着强烈而澎湃的情感……演奏者弹出的旋律非常简单,左右手交叠重复,不断向前递进,触键却始终轻柔。 随着乐章进入主题,演奏的速度渐渐加快,情绪却并不随之激昂,落下的琴键让人想起钟表,想起雨滴,想起寒冷冬夜里河面上碎裂的冰层,又像是在一条望不见尽头的道路上永无止息的奔跑。 道路无限延伸,跑者无法回头,所有的时间、生命,所有曾经灿烂的明眸与微笑……都不断化作沙砾在空中消散。 一切都在消逝,一切都在速朽,一切都即将一点点失去。 当钢琴落下最后一个音符,赫斯塔也停下了脚步,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来到了楼上一间挂着“素描室”门牌的教室门外……真奇怪,钢琴的声音,怎么是从素描教室里传出来的。 在片刻的停顿之后,琴声又再度响起,进入了下一乐章。 赫斯塔退到窗口向里望去,有个穿着白色丝绢衬衣的年轻男人坐在琴前,他目光微垂,手臂在琴键上方挥动,时而合聚,时而分离。 赫斯塔靠在窗口,望着走廊外面的余晖,天际线上还有最后一点血色流光,漆黑的飞鸟剪影从远天掠过,像一个被拉伸的慢镜头。这一刻,赫斯塔忽然感到一阵由衷的轻盈,所有的画面都从她脑海中消失了,一切都变得遥远,她注视着天边的一点云翳,看着最后一点落日描绘的金边从云层的边沿消失。 忽然,琴声转旋,完全摆脱了先前了旋律,变得明丽柔和,多了些许甜蜜。这骤然的变化让赫斯塔从那入定般的出神中落回地面,她不经意地再次朝窗内看去,却恰好对上了演奏者的眼睛。 一种熟悉的危机感骤然浮现——那是一双灰蓝色的眼睛。 在踏上升明号的那个港口,她曾数次感到一双灰蓝的眼睛在暗处凝视,尽管后来意识到那双眼睛来自安娜的爱猫梅诗金,但这种感觉着实令人不快。 赫斯塔的目光中透出敌意,但意外地,演奏者的表情却并没有浮起波澜。 他仍然望着赫斯塔,仿佛她此刻站立的位置根本没有人。 赫斯塔缓慢而无声地推开门,像鬼魅一样潜进了这个没有灯的教室。 素描室很大,到处都是落灰的花架和圆凳,墙面与地面上都溅射着一些斑驳的白漆斑点,层层叠叠的蛛网覆在角落——这一处素描室,已经久无人迹了。 即便赫斯塔已经走近了演奏者的视野,他的琴声仍然在继续。 赫斯塔已经走到了钢琴的正对面,神情漠然地凝视着他,这双灰蓝色的眼睛仍望着窗外,毫无变化,仿佛对一切毫无觉察。 她稍稍躬身,观察着这双可疑的蓝眼睛。 忽然,赫斯塔发现钢琴上立着一个亚克力三角板,上面用通用语写着:赠予十四区工业大学视障者演奏协会,愿我们仍能拥有世间最美好的事物。 (本章完) 第六十七章 甘之如饴 赫斯塔慢慢直起身。 琴声仍在持续,像流水潺潺而过。 她站在钢琴前,凝视着那双奇异的灰蓝色双眸。 片刻后,赫斯塔一语不发地退出了这个房间,就像她潜入时一样,一切悄无声息。 …… 夜里将近十点,赫斯塔回到寄宿的小区。 打开门,客厅是暗的,但一二楼的走廊灯都亮着,此刻没有人在客厅,但隐约能听见电视和谈话声从不同的房间里传出。 借着一点微光,赫斯塔看见玄关多了几双鞋,其中有两只贴着亮片翅膀的浅紫色小皮鞋,非常可爱,它们一只甩在门口,一只落在鞋柜边上,赫斯塔顺手把它们拾了起来,放在了鞋架的空位上。 这双鞋的尺码非常小,比十一的脚还要小。 经过客厅的时候,赫斯塔留意到桌上架着一副筷子,小山状的筷架下压着一张字条。她靠近一看,发现上面用第三区的文字写着一行留言: 如果你还没有吃过晚饭,可以去冰箱里拿红色的饭盒,微波炉在冰箱旁边。 没有落款。 纸条的字迹流畅飘逸,显然对这门语言有着相当的熟悉感。 赫斯塔环顾四周,很快在餐桌附近的墙边看见了冰箱和微波炉,她按照字条的指引打开冰箱,果然在里面看见了一个红色饭盒,里面装着饭菜。 饭盒旁边还放着一小碗蓝莓,上面也贴着用第三区语写的字条:想吃的话,可以自取。 赫斯塔有些意外。 她把饭盒放进微波炉里,自己捧着蓝莓碗站在边上吃。楼上一个房间突然传来小女孩的尖叫,那尖叫很快变成笑声,继而引发一串咚咚咚的脚步。 赫斯塔抬头看了一眼,声音来自二楼靠楼梯的房间。 微波炉转好了,赫斯塔端着饭盒餐桌边坐下,她没有开灯,在昏暗的光影里吃得飞快。这顿饭吃得她非常惊喜,她叫不出饭盒里面的菜名,只能尝出里面有鸡肉,有猪肉,有两种绿叶子菜——虽然是从冰箱里拿出来再热过的,但非常好吃。 对着空饭盒,赫斯塔思索着留字条的人是谁。 可能是雨晴,虽然她不会讲第三区语,但通用语和第三区语的字母都源自古典语,即便说得不好也不影响书写; 也可能是昨天丁嘉礼提到的“怀孕的姐姐”,他说过,他的姐姐在怀孕后又带着他的外甥女回家住了。玄关多出来的那几双鞋应该就是她们的吧。 赫斯塔有了些许困意,她拿着碗开始找厨房,打算把餐具洗了就去洗个澡睡觉。她在一楼兜兜转转许久,最后找到了一扇紧闭的木门,木门后隐有冲洗声。 赫斯塔敲了敲门,门后的水声戛然而止。 木门打开,门后的白光顺着门缝照出来,一张熟悉的脸出现——正是昨天下午被赫斯塔从窗台上救下的女人。 女人看起来五十出头,也许更老,她的手上戴着橡胶手套,身前的衣服溅了些水渍。她脸颊上皱纹不多,但是眼周的斑很重,浮肿的下眼眶让她看起来十分疲惫,又像是随时都要流泪。 看见赫斯塔,女人的表情有些尴尬。两人望着彼此,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 然而,等女人看到赫斯塔怀里的水果碗和空饭盒,她立刻笑起来,“给我吧,我来。” “不用,我自己来。”赫斯塔连忙道,“谢谢您为我准备晚饭。” “你是客人,应该的。” 女人仍想去接赫斯塔怀中的餐盒,但赫斯塔固执地侧过身,就是不把东西给她,她笑了笑,只好后退一步,让出通向水池的路。 拧开水龙头,赫斯塔忽然意识到她们刚才在用第三区语对话。 “……外面的字条是您留的吗?” “对。” “您的字真漂亮……”赫斯塔轻声道,“您是做什么工作的?” 女人又笑起来,“我以前在学校里做过一段时间的助教,当时帮着教过第三区语和通用语。” “您是老师啊?” “算是……吧。”女人撑着一旁的柜子,“我离开学校已经很久了。” “但现在还在教书?” 女人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 “昨天雨晴和我说,您白天要出去上课。” 提起昨天,女人的神情又变得有些羞赧,她找了块抹布,擦拭起灶台边已经擦不掉的黑色油污。 “说不上教书,现在就是偶尔帮一些朋友的孩子辅导一下语言课,有时候也教教孩子们钢琴……” “那就是还在教书啊,”赫斯塔说道,“您还会钢琴,真厉害。” 女人立刻摇了摇头。 “您怎么称呼?” “我先生姓丁。” “嗯,我知道,那您怎么称呼呢?” 女人愣了一下,“你是想问我的名字吗?” 女人的反应让赫斯塔也变得迟疑起来,她忽然想起,似乎在某些地区文化里,对年长者直呼其名是一种僭越,会让当事人非常生气。 “……我可以吗?”赫斯塔轻声问。 “我姓徐,名字叫如饴。”女人笑望着赫斯塔,“甘之如饴,你听过这个成语吗?” 赫斯塔摇了摇头——她只是在一串熟悉的语言中突然听见了四个陌生的音节。 “甘之如饴。”赫斯塔低声重复着这个词,“什么意思呢?” “就是……像糖一样甜。” 赫斯塔已经洗完了餐盒,她关上水龙头,“我还有什么能帮您做的吗?” “不用不用,差不多做完了。”徐如饴的目光闪过这间厨房,“剩下的事我自己做,很快的。” 赫斯塔也跟着看了看厨房,她忽然发现,烤箱正在预热。 “这么晚了,您还要做东西吃?” “都是为明天准备的,明天礼礼要带朋友回来吃晚饭。”徐如饴答道。 赫斯塔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礼礼”是谁,徐如饴在念及这个名字的时候,发音是“里梨”,就像在喊一个小朋友。 “那您——” 徐如饴忽然看向赫斯塔,“不用每句话都用敬语,太客气了。” “好的,女士。”赫斯塔擦干了手,“我就是想说,那没什么事我就回去休息了。” “你明天也会像今天这样,回得这么晚吗?” “怎么了?” “要是你能早点到家,就能赶上晚饭了,”徐如饴说道,“你要是喜欢吃我做的饭,可以早点儿回来。” 第六十八章 小孩子 “好。”赫斯塔点了点头,“我明天没有晚课,应该可以。” 徐如饴的眼睛稍稍眯起,露出开心的鱼尾纹,“你明早几点上课呀?” “十点多。” “那在家吃早饭吧?” “不用麻烦了,我去学校就行。” “在家吃吧。”徐如饴说道,“他们几个都是在家吃的。” …… 周二,赫斯塔醒得很早,初秋时分,她醒的时候天还没有亮。 她今天只有两节课,一节在上午10:20,一节在下午1:30,早晨和傍晚都是空的,她坐在靠窗的书桌前写着昨天的日记,然后开始列今天的待办事项。 拂晓时小区的鸟鸣格外悦耳,几只鸟雀甚至在她的窗台上短暂停留了一会儿。当太阳升起,赫斯塔才意识到这个房间的采光有多么好,日光从两面窗户向内投射,很快把整个房间都变得格外明亮。 她坐在柔和的日光里练习冥想,体验与游轮上的封闭房间完全不同。 七点左右,外面传来一些响动,她听见丁雨晴和丁嘉礼聊天的声音,两个人似乎在为什么小声争吵,然后徐如饴低声说了什么,两人就都不说话了。 七点一刻,外面传来关门声——丁嘉礼和丁雨晴都出门了。 赫斯塔起身去洗漱,果然看见桌上已经备好了自己的碗筷。徐如饴又给她拿了昨天的小山状筷架,赫斯塔一眼就认了出来。 直到此刻,赫斯塔才发现外面的客厅一片狼藉,在餐厅之外的地方,地上散落着玩具,只不过昨天灯光太暗,她没有留心。 赫斯塔走到一面镜子前,她好奇地观察着上面多出来的小塑料棍,每个塑料棍前端都有一块带黏性的软胶,它们斜成一条直线,粘在了镜子上。 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整个客厅到处都是这样的小塑料棍。 徐如饴的脚步声传来,赫斯塔回过头和她问好。 “十点上课,这么早起呀?” “我想去文汇楼自习一会儿。” “真用功。”徐如饴一边说,一边往厨房走,“你看看合不合你口味?” “都很好,谢谢。” 赫斯塔在餐桌边坐下,突然,她感觉到一丝迫近的危险,整个身体向一侧倾斜,一列小塑料棍直接擦着她的头发落在她身后的墙壁上。 赫斯塔抬起头,见二楼的楼梯口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小女孩,小朋友手里拿着把色彩鲜明的玩具枪,还在对着她瞄准。 在小朋友再次射击之前,赫斯塔已经抓下一把黏在墙上的小塑料棍,直接朝着小女孩的方向投掷过去。 一堆小塑料棍儿在空中飞旋了一会儿,最后乱七八糟地落在了女孩儿的头发和衣服上,其中一只还正中她的脑门。小女孩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她尖叫着往房间跑,一路喊着妈妈。 不一会儿,徐如饴快步从厨房里跑了出来,见客厅里只有赫斯塔,她抬头朝着大女儿的房间看去,有些疑惑。 “刚才是怎么了?” 赫斯塔含混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小孩子哦,”徐如饴笑吟吟地低喃,“成天都鬼叫鬼叫的,不晓得哪里来的精力。” …… 这一日,赫斯塔过得很顺利,至少比昨天要顺利得多。 一方面,上午的授课老师经常使用通用语来描述专业名词,而下午的课堂上老师的整个课件都是用通用语写成的。另一方面,赫斯塔已经意识到语言障碍会给自己带来强烈的催眠,所以她把自己的座位从后几排换到了第一排——虽然每次到课程后半程她还是撑不住,但能够保持清醒的时间确实大幅提升。. 课间休息时,她听见身后不远处有好几人在窃窃私语。课间的谈天司空见惯,但她听见这几个人在对话中好几次提及“赫斯塔人”和“红头发”。 赫斯塔想回头看看,但思索了一会儿又没有动。中午下课时她收拾好东西转身,目光顺势扫过那片区域——几个男生正好奇地打量着她,但这一刻,他们立刻把目光移开了。 早在梅郡的时候赫斯塔就已经意识到,即便是在十四区,她的这头红发也极为引人注目,只是她没想到进入校园以后仍是如此,且不止是她的红发,她的另两个特征也同样激起了所有人的注意:今年的新生里有一个没有右手的女生,她右肘以下全是空的…… 再搭配上她接近一米九的大高个,远远看去,给人一种身残志坚的强烈印象。 日课结束后,赫斯塔在文汇楼的二楼写起了统计作业,将近五点,她启程返回。 回到小区,电梯刚刚抵达九楼,赫斯塔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食物香气。或许是因为今天精神不错,这次回程她的抗拒感消退了不少。 拉开门,眼前的景象让赫斯塔有些诧异——整个客厅已经焕然一新,清晨时散落地面的玩具已经全都不见了,所有桌面和柜台顶上放置的杂物也都被重新归置了一遍,以至于整个客厅看起来今早大了一圈,也更加亮堂。 “我回来了。”赫斯塔试探着开口。 “回来啦?”徐女士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冰箱里切了芒果,你拿到房间里吃。” 赫斯塔放下包,打开冰箱门看了看,里面不止有一碗被保鲜膜蒙着的芒果,而且还有许多切成块备用的热带水果,以及好几串颜色鲜艳的葡萄。 合上这道门,赫斯塔又打开另一扇门,另一片区域放着许多还在腌制的肉类和海鲜。 她忽然感觉有人接近,侧目一望,看见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穿着围裙朝她走来。 “麻烦让让。” 赫斯塔没有听懂,但还是理解了对方的意思,她赶紧往旁边退了一步,中年女人一口气端起冰箱里的四个碗往厨房走。 赫斯塔站在走廊一头望向厨房,那个中年女人正和徐女士在里面忙得不可开交。 “需要帮忙吗?” “……不用,”百忙之中,徐如饴抽空向赫斯塔看了一眼,“回房间休息吧,上一天课肯定累坏了。” 第六十九章 余怒 回到房间,赫斯塔放下包,又看向衣柜。 “你是已经放学了,还是今天没去上课?”赫斯塔轻声道,“你们放学这么早吗?” 衣柜里又传来些许响动,片刻的沉默后,柜门缓缓拉出一条缝。 “你怎么看出我在里面的,这次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丁雨晴表情困惑地探出头来,“……你是在门上做过什么标记吗?” 赫斯塔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丁雨晴接着道,“今天我们学校搞校庆,只有上午有活动,所以我一点多就回来了。” “……然后一直待在衣柜里?” “我说过待在里面很舒服……”丁雨晴低声喃喃,“但你好像还没有试过。” “你怎么知道。” “我做了标记……在衣柜里。”丁雨晴快速瞥了一眼赫斯塔,“抱歉。不该这样乱闯你房间。”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 “不出来吗?”赫斯塔问。 “我能在你这儿继续待一会儿吗。”丁雨晴解释道,“你不用担心,我只动了衣柜,除此之外,我没碰过你房间里任何东西。” “你在里面干什么?” “不干什么,”丁雨晴回答,“就是待着。” 赫斯塔着实有些困惑,她在椅子上坐下来,有些费解地望着眼前的年轻女孩。 “可以吗?”丁雨晴追问,“我尽量不发出声音。” “你房间里没有衣柜吗?” “不一样。我现在房间的衣柜小多了,而且装了很多衣服……但归根结底我还是更喜欢这儿的气味。我今天有点儿累,所以想在这儿待久一点。”说到这儿,丁雨晴看向赫斯塔,“……可以吗?” “你要是很喜欢这个房间,我现在可以跟你换回来,”赫斯塔望着她,“我记得你昨天说过,这儿本来就是你的房间。” “对,但不用,我真的只是需要这个衣柜……你要是很介意我现在就走,”丁雨晴答道,“但能别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吗,尤其我哥。” “为什么?” “你答不答应嘛。” 赫斯塔轻叹一声,她脱下外套,挂在墙角的衣架上,“行吧,那你继续待一会儿。” “……你要去哪里?” “我看厨房那边挺忙的,”赫斯塔说道,“我过去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丁雨晴歪了歪脑袋。 “你要和我一起去吗?”赫斯塔问。 “我不去。”女孩回答,“而且我建议你也不要去。” “为什么。” 丁雨晴看向别处,“不为什么。” “你看这样好不好,”赫斯塔左右看了看,最后从书桌上拿起一只木质的小鸟雕刻,“以后你想来的时候还是可以来,但每次你来了,你就把这只小鸟,从桌角移到桌子的正中间。” 赫斯塔说着,挪动木雕。 “如果你走的时候我还没有回来,你还是把木雕留在这儿,这样我就知道是你来过。” 丁雨晴有些意外,许久之后,她才答了声,“……好。” 赫斯塔很快离开了房间,丁雨晴坐在衣柜里,视线停留在桌上的那只小肥鸟上。 片刻后,她把衣柜门重新拉起,房间又再次恢复了安静。 …… 六点多,家里的固话响了,徐如饴匆匆扫了一眼来电显示,喊赫斯塔帮自己拿起电话。 来电话的人是丁嘉礼,他问晚饭准备得怎么样了,还需不需要自己带什么东西回来,徐如饴说除了买点饮料上来,别的什么也不用了。整个通话非常简短,还不到一分钟。 “是丁嘉礼?”赫斯塔问。 “嗯,他说还有半小时就带朋友回来了。”徐如饴笑了笑,目光又打量了一圈客厅里的陈设,“应该没什么别的事了——” 话音才落,大门突然打开。赫斯塔循声回头,见徐如饴的丈夫——那个有点儿谢顶的老男人——面带怒容地回来了。 一进门,他就把自己的手提包狠狠摔在地上,关门时动作凶狠,近乎砸门,一声巨大的“砰”震得家里鸦雀无声。 徐如饴快步上前,她从丈夫手里接过钥匙,在老男人坐下换鞋的时候帮他把钥匙放去了玄关的小碗里。 “你干什么啊,”徐如饴颦眉道,“回来得这么晚,一进门还发这么大火——” “那是我故意回来晚的吗!”老男人还在气头上,他瞪着妻子,“你知道下午我在市政厅那边排了多久的队吗!” “行了行了,家里有客人在——” “我排了三个多小时!!还是在室外!!这么热的天!!”老男人气冲冲地指着自己,“看看,全汗湿了!” “哪有这么夸张……也就今天我忙不过来喊你帮我去交下材料,下次我还是自己去,”徐如饴提起丈夫的包,把它放回了玄关的柜子上面,“你先去洗澡,一会儿礼礼带朋友回来了——” “今天好像还是什么什么日子,一帮瞎子在广场那边搞活动,风一吹全是狗味!!呵哟,长得那么吓人还出门,还扎堆!!看一眼都要长针眼了!!早几十年哪有这种事,我看这些组织是越来越猖狂了,也不想想自己在公共场合搞活动是不是影响了市容!!” “……你少说两句——” “橘镇就是个破烂地方,以前松雪原哪有这种事,这边好了,小地方街上到处是瞎子残废,出去逛个街就能撞上——” 老男人正要骂,目光突然扫到站在不远处的赫斯塔,他忽地感到些许心虚,骂人的声音也降了下来。 经过赫斯塔的时候,老男人停下脚步。他有些拿不准刚才那些话赫斯塔有没有听懂,但处于礼貌,他还是专门补了一句,“我不是说你啊,像你们这种退伍军人,我个人还是很尊重的。” 赫斯塔有些莫名,她看向徐如饴,“他说什么?” “……他说,你下午在家帮忙,辛苦了。” 赫斯塔望着老男人的背影——他正嘟嘟囔囔地返回房间,然后重重关上了房门。虽然赫斯塔确实没有听懂他刚才说了什么,但她几乎可以确定,这人讲的绝对不是徐如饴复述的那些话。 (本章完) 第七十章 掉落 快六点半,赫斯塔听见外面的走廊里传来脚步与谈话声——是丁嘉礼一行人。 “妈!”丁嘉礼在门外喊道,“我们回来了!” 徐如饴在围裙上擦干手,快步朝大门走去,“……没带钥匙吗?” 开门的瞬间,一个尖细的童声连喊了几声“砰砰砰”,徐如饴当即配合地捂住心口,往后退了两步,门边的一行人都爆发出一阵笑闹。 只见丁嘉礼肩上坐着一个穿着小红裙的女童,她黑色的小皮鞋兴奋地在空中扑腾,为自己刚才出其不意的袭击感到兴奋不已。 丁嘉礼身后,还站着一个穿着连衣裙的女人,她的目光始终在女童身上,笑得十分疲惫。 “就你们三个回来啦?”徐如饴有些好奇地往外看了看,“平川呢,早上不是说好你们要一起过来吃晚饭?” 穿着连衣裙的女人一边换鞋,一边答道,“平川去停车了,他一会儿就上来。” 丁嘉礼把女童举过头顶,抱到徐如饴怀中,徐如饴欢欢喜喜地接过,亲了亲女童的脸颊,然后才看向丁嘉礼:“你今晚要专门带回来吃饭的朋友呢?” “他在楼下遇到了两个朋友,非要拽着他说话。”丁嘉礼快步往客厅的冰箱走去,“不用担心,我把门牌号都告诉他了,他待会儿自己会上来的。” 徐如饴颦眉嗔道:“人家第一次上门你也不等等人家。” “没事!”丁嘉礼取出一瓶罐装饮料,转身坐到了沙发上,“好香啊,饭都好了吗?” “都好了,”徐如饴答道,“随时可以开饭。” 赫斯塔始终沉默地站在餐厅的桌边,她的目光一直落在那个穿着连衣裙的女人身上。 从她第一次进入赫斯塔的视野开始,赫斯塔就在她脸上看见了一种熟悉的疲惫和温驯。 女人的目光几乎不怎么向上看,她低垂着眼眸,仿佛怀着永恒的心事。 忽然,她觉察到赫斯塔的视线,抬起了头。 两人对视了几秒,女人微笑,用同样流利的第三区语开口:“……你是那个新来的国际生吧?” “嗯。”赫斯塔点了点头,主动向女人伸出了手,“你好。” 两人简短地握了手。 “来十四区以后还习惯吗?” “习惯。” “在家里住得还好?” “都好。” “你——”女人找着话题,只是第三个问题还没有说出口,方才被徐如饴抱走的女童已经冲了回来,拉着她的衣裙大喊“妈妈妈妈——” “怎么了?” “帮我拆画册吧!!” “画册还在车里呢,一会儿你爸爸会拎上来——” “那你……那你先过来!” “过哪儿?干什么?” 女童沉下嘴角,俨然要哭,“啊你跟我过来嘛……” 女人拉着女儿的手,带着歉意对赫斯塔笑了笑就往楼上去了。赫斯塔望着她的背影,忽然看见女童回过头对自己扮了一个鬼脸。 丁嘉礼提着一罐饮料走到赫斯塔身边,把易拉罐放在了她左手边,“喝吗?” “谢谢,”赫斯塔答道,“不用。” “够自律的呀。”丁嘉礼笑道,“你昨天晚上几点回来的,刚开学课业就这么紧张?” 赫斯塔没有立刻回答。当丁嘉礼靠近的时候,她又一次闻到了那股令她生厌的香水气味。 一切就如丁雨晴先前预告的那样——他今日的香气确实比前日明显多了。 “……怎么了?”丁嘉礼发现赫斯塔盯着自己,不由得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 赫斯塔移开目光,“你用的香水叫什么名字?” “哈哈,怎么问这个,是因为气味很特别么?” “是啊,”赫斯塔望着他,“这个气味,我有点印象,以前在第三区的时候闻到过。” “哦……是吗,”丁嘉礼脸色微凝,“你以前在第三区是……呃,医疗兵对吧?” “嗯哼。” “哪儿闻到的哈哈,不会是战场上吧?” “一些晚会上,”赫斯塔认真回答,“偶尔会有一些表彰晚会,有一些社会名流也会出席……这个气味挺特别的,就记住了。是很贵重的东西吧?” 丁嘉礼换了只手拿饮料,“你还记得具体是在什么人那儿闻到过吗?” “这我哪记得,”赫斯塔笑了笑,“不是什么伯爵就是什么子爵吧……反正都是些封勋授爵的老贵族。我当时年纪轻,不敢往他们那边看,就觉得这些人庄严持重,生怕自己做了些什么叫人笑话。” 丁嘉礼嘴角微微翘起,“难怪你记得这个气味了——没错,我用的这支香就是第三区来的,这边能认出它的人很少……在学生里你是头一个。” 赫斯塔做出一副惊讶的表情,“是吗。” “叫‘荆棘十字’,这支香。”丁嘉礼稍稍甩了下头发,赫斯塔刚才的话令他非常受用,“我平时也不常用,但在一些特定场合还是会点一些在身上——大部分人只会注意衣着容貌,往往忽略了气味的重要性,但有时候,气味信息给人的第一印象会比视觉信息更加强烈。” “有道理的。”赫斯塔十分捧场地点了点头,“你对这些很有研究?” “不能不研究啊,一个人要是连他的外形都不在意,基本是不可能做成任何事情的。”说到这儿,丁嘉礼顿了顿,“你见过我妹妹小晴了吗?” “见过了。” “让她带你去买几件衣服,”丁嘉礼笑着道,“没有冒犯的意思,但你衣品真的不太行,得好好学学。” “怎么学呢?” “首先得多看,”丁嘉礼侃侃而谈,“其次——哎,对了,给你个东西。” 丁嘉礼说着把手里的饮料放了下来,在裤子的几个口袋里反复摸索,最后拿出了一张对折的登记卡。 “这个,给你。” 赫斯塔接过,她扫了一眼,认出这是一张信息登记表。 “这是什么?” “这周日,市政厅有个新市民欢迎大会,你填了这张单子就可以换门票,然后参加欢迎会。到时候会有人给你介绍橘镇概况,结束了还能坐大巴绕城市一周。” 赫斯塔接过登记表,“……那还真不错。” “这种福利普通学生是享受不到的,”丁嘉礼得意道,“只有城市居民才有。” 第七十一章 周 两人又聊了几句,丁嘉礼开始兜售他的穿衣哲学,赫斯塔不甚用心地应和着。 忽然,她看见自己的房间开了一条小缝,丁雨晴悄无声息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女孩看见哥哥和赫斯塔站在一起,不由得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当她与赫斯塔视线交汇时,她指了指丁嘉礼的方向,然后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后颈。 这个手势的含义很清晰——「他今天喷香水了吗?」 赫斯塔不动声色地缓慢点头,然后悄然向丁雨晴比了个大拇指。 丁雨晴无声发笑。 门铃在这时又响了,丁雨晴快步走去开门,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两手提着超大的购物袋从外面进来。这人低头换鞋的时候,丁嘉礼已经过去打招呼了,三人在玄关那里说了几句话,然后一起上了二楼。 赫斯塔仍然站在原地,整个客厅忽然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四下安静下来,她能清晰地听见厨房里传来徐如饴和做饭阿姨的谈话,也能听见楼上小女孩雀跃着喊爸爸的聒噪声。 赫斯塔打了个呵欠,靠坐在沙发上。 几分钟后,门铃又响。 第一遍门铃时赫斯塔有些出神地望着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没有起身,直到厨房里的徐如饴喊了一声,“哎是不是有人按门铃?你们谁去开开门啊!”,赫斯塔才如梦初醒。 她走向玄关,按下门把。 门外的年轻男人摘下他浅棕色的费多拉帽,“你好,打扰了——” 男人抬起头,四目相对,赫斯塔看见一双熟悉的、灰蓝色的眼睛。 年轻男人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原本有些躬曲的背也立刻挺直了。 ——这正是昨天下午,那个在文汇楼素描室里弹钢琴的人。 他微微张开了嘴巴,下颌轻颤,双颊迅速变红,仿佛马上就要开口解释什么,但却始终说不出一句话。 赫斯塔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这一瞬的反应无疑说明了对方视力完好。 客厅变得更安静了。 忽然,二楼传来一阵脚步,丁嘉礼听见门铃走了下来,愉快地同门外来客打招呼。来客完全不敢抬头,又把帽子重新扣回了头上。 “你怎么才上来,我们全家人都在等你一个!”丁嘉礼揽过了对方的肩膀,顺手接过他提着的果篮,“我妈说等你来就可以开饭了。” “……抱歉。”年轻男人磕磕绊绊地开口。 “哈哈哈,你为什么这么拘束啊,放轻松,我家里人都很好讲话的!”丁嘉礼拍了拍朋友的肩膀,看向赫斯塔,切换成通用语,“我来介绍一下,我朋友梅思南!” 在赫斯塔的注视下,梅思南重新把帽子扣回了头顶,他低着头,“……嗯,卫生间在哪儿?” “我带你去。” …… 一刻钟后,众人纷纷下楼入席。 在这张八人方桌上,徐如饴与丈夫相对而坐,占住长桌最中间的两个位置。徐如饴两侧坐着自己的两个女儿,她丈夫两侧则分别坐着丁嘉礼和女婿,总是很聒噪的小女孩儿跟在妈妈身边,而方桌的两头,则是赫斯塔与梅思南。 宴饮开始,所有的好菜都摆上了饭桌,众人照例碰杯,但都只是轻轻磕了一下桌子边沿。 徐如饴的丈夫先开口讲话,赫斯塔基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桌上很快就起了一片笑声,所有人都高兴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丁嘉礼兴奋地插了两句话,大家笑得更开心了。 丁雨晴单手撑着脸颊,反应平平,不过她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微笑,过了一会儿,她回过头,对一旁的赫斯塔道,“我爸爸在说他工作上的事,他最近退休返聘,遇到个新来的不认识他,他。” “嗯。” “你想吃点甲鱼吗,我帮你夹点儿。” “好啊。” 丁雨晴接过赫斯塔的碗,把它递给了自己的姐姐,对方接了碗,开始帮赫斯塔夹她吃不到的菜——不止甲鱼,基本所有菜都夹了两口。 徐如饴的丈夫忽然看向梅思南,“你说你叫什么来着?” “思南。”梅思南答道,“就是思念南方的意思。” “你父母为什么给你起这样的名字?”徐如饴的丈夫有些诧异,“前段时间嘉礼和我说他认识了个新朋友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个女孩子!” 梅思南刚要开口,丁嘉礼已经抢过他的话:“因为他上面还有三个哥哥,思危思变思退,到他这里该思的都思完了,就只能思念家乡——你父母都是平京人对吧?” “不是平京,是梅里,离平京不远,”梅思南轻声回答,“可能……二十多公里?” “他父母很早就去北十四区工作了,离家很远,”丁嘉礼补了一句,又重新看向梅思南,“是干什么来着?” “医生。”梅思南回答。 徐如饴的丈夫对此并没有太大兴趣,然而听见梅思南上面有三个哥哥,他的眼中由衷流露出了许多敬意。 “你家一共几个孩子?”他问道。 “一共四个。” “……全是男孩啊!”徐如饴的丈夫发出惊呼,“你们家也太会生了!” 丁雨晴目光微妙地看了父亲一眼。 梅思南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笑了笑,盯着自己身前的碗。 “阳阳,”徐如饴的丈夫看向坐在妻子身边的大女儿,“你问问人家家里平时都吃的什么,取取经——” 丁雨晴打断了父亲的话,“……生男孩还是女孩姐姐又决定不了,还不是看姐夫。” 梅思南也看向一旁带着孩子的女人,“您是怀孕了吗?” “对……”女人笑了笑,“刚刚12周。” “啊,恭喜您。” 徐如饴也望着女儿,“能儿女双全就好了。” 女人轻轻抚摸了一下依旧平坦的小腹,“……男孩女孩都一样,不过平川倒是已经把孩子的名字想好了——” 话音未落,坐在女人身边的小女孩儿突然笑起来,“妈妈肚子里的不是弟弟!是妹妹!” 整个餐桌顿时寂静一片。 这突如其来的沉默让一直闷头吃饭的赫斯塔抬起头来。 主位上的徐如饴已经皱紧了眉,“……你小孩子知道什么。” (本章完) 第七十二章 姓名 “我就是知道!”小女孩大声道,“我前天晚上做梦,梦到了妹妹来找我玩!她说她现在还小,等明年夏天就可以出来陪我了,她还和我说——” 小女孩儿话还没有说完,坐在她对面的西装男已经放下了筷子。 “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插嘴,”男人放筷子的动作不大,但在这个除了孩子无人言语的当下,这一声倏然的撞击还是震了一下所有人的神经,他自己也觉察到这个动作有些过于严厉,脸上又露出慈父的面孔,“好好吃饭。” 小女孩没有再看爸爸,只是往妈妈的怀里钻。 徐如饴连忙笑了两声,看向女儿,“……你刚才说什么来的,孩子名字都已经想好啦?” 女人点了点头,刚要说下去,对面的男人就接过话头,“我说,如果是儿子,就叫时利和——这名字我想好久了,一直没用上。” “好名字啊,”徐如饴附和道,“念起来朗朗上口的。” 坐在桌子另一头的赫斯塔懵懵懂懂地听懂了男人说的后半句,她看向丁雨晴,“……大家在说什么,谁叫时利和?” “我姐姐没出生的孩子,我姐夫刚结婚那会儿就把名字想好了,一直留着呢。”丁雨晴淡淡回答,又切换成南十四区语,“时利和,天时、地利、人和,” “这是什么?” “‘天时’就是有好的机遇,‘地利’就是有好的环境,‘人和’就是有众人的支持,”丁雨晴朝着男人的方向挤出一个微笑,“怎么讲,主要还是姐夫有个好姓吧。” “你姐夫一家都挺会起名字的,”徐如饴接道,“‘平川’这个名字也不错,以后你有了孩子,也可以让你姐夫参谋参谋。” “平川?”赫斯塔又抓住一个名字,“谁叫平川?” “就是我姐夫。”丁雨晴指了指不远处身着西装的男人。 “这个名字也有特别的意味吗?” “一马平川嘛。”丁雨晴看着赫斯塔,“你现在是不是还没学过成语?” “成语?” “……算了,不重要,”丁雨晴轻声道,“‘一马平川’就是说一片土地宽阔平坦,可以在上面纵马疾驰——也是表达一种希望人生顺遂的愿望吧。” “和‘甘之如饴’一样?”赫斯塔问。 丁雨晴的表情凝固了一秒,“那还是……有点区别。” “有趣,所以你们每个人的名字也都有典故,”赫斯塔若有所思,看向丁嘉礼,“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丁嘉礼笑起来,“妈妈你说。” “我们礼礼小时候不叫这个,他以前叫丁嘉懿,嘉懿嘉懿,嘉言懿行。”徐如饴接过话头,“后面因为懿字太难写,他大点儿的时候就自己选了个‘礼’做名字。” 丁雨晴看了母亲一眼,“……我也想改名。” “手续很麻烦的,你现在都这么大了,只会更麻烦。”徐如饴有些无奈地看了看女儿,“而且你的名字又不难写,也好听。” 接着,徐如饴看向丈夫,“还有你伯父,叫丁贵生,是取《春秋》里‘莫贵于生’的意思,就是叫人要珍惜生命。” “那‘雨晴’呢?”赫斯塔问,“雨晴有什么深意?” “……雨过天晴吧。” “因为我出生那天在下雨,等我出生以后,外面天刚好转晴,所以我外公给我起的这个名字。哦,还有我姐姐,她叫丁雪阳:雪、阳。”丁雨晴望着赫斯塔,“你猜她出生那天什么天气?” 徐如饴在一旁笑起来,“我们这顿饭吃着吃着,都变成语文课了。” 赫斯塔的目光转向躲在妈妈怀中的小女孩,“她呢?” 丁雪阳微微一笑,轻轻拍抚女儿的背,低声道,“那边的大姐姐问你叫什么名字呢,我们苗苗叫什么名字呀?” 小女孩稍稍转过脸,朝着赫斯塔的方向露出一只眼睛,但并不说话。 “叫时一苗。时家一根苗,”丁雨晴轻声回答,突然哼笑了一声,“也挺好,反正跳出我们天气预报的圈子了。” 赫斯塔稍稍颦眉,“她为什么不叫‘时利和’,你不是说你姐姐姐夫结婚的时候就把孩子名字想好了吗?” 丁雨晴微笑,“好问题,为什么呢?” “名字不能乱起的,”一旁徐如饴答道,“有些名字太大了,小女孩儿压不住,就养不大了。” 赫斯塔没有听懂,“……压什么?” “哎呀。”丁嘉礼摇了摇头,“这里面的讲究多了,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的。” 丁贵生终于有些按捺不住——每当桌上的这些人同赫斯塔讲话,所有人都会主动切换成通用语,仿佛默认了让赫斯塔听懂是第一要义,然而所有人似乎都忘记了,餐桌上他既听不懂通用语,也听不懂第三区语。 他轻咳了两声,把所有人的目光全都吸引了过来,而后转头看向梅思南。 “你刚刚说你的名字是什么来着?思念南方……是吗?” “对。”梅思南点了点头。 丁贵生面露笑意,“是你妈妈给起的名字吧?” “是的。”梅思南回答,“我出生的时候爸爸不在身边。” “我一猜就是,女人才会这么给孩子起名。”丁贵生吁了口气,“你来橘镇是做什么的,也是念书?” “思南休学了,”丁嘉礼主动回答,“他之前在北十四区的学校读书……是不是?” “对。我办了一年的休学。” 时平川皱起了眉头,“……休学?怎么了,遇上什么变故了吗?” “算是吧,”梅思南的目光微微垂落,“到处转转。” “他有个朋友病重,在松雪原那边住院很久了,”丁嘉礼看向梅思南,“你已经去探望过他了是吗?” “嗯,但也不能天天探视,”梅思南答道,“每天的探视时间有限,我占了,他妈妈就不能进病房了。所以我现在每周过去一趟。” “……剩下的时间就在附近玩乐?”丁贵生问道。 “这个在现在的学生里似乎挺流行的,”时平川轻声道,“是叫什么来着,间隔年是吗?” 第七十三章 小地主 “……那还不是玩乐!”丁贵生吹了下胡子,发出一声感慨的叹息,“我是不理解你们现在的年轻人了,我们那个时候——” “好了爸爸!”丁嘉礼连忙打断父亲的话,“别在提您年轻时候的事了,时代变了。” “你也不能这么说,”时平川看了妻弟一眼,“有些道理,不管世道怎么变,都是管用的——你不会也想休学吧?” 丁嘉礼朝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而后怀着歉意看了看梅思南。 梅思南笑了笑,“……我明白伯父的意思,年轻人不应当浪掷光阴。” “对头!”丁贵生身体微微后仰,他凸出的腹部终于不再被桌子的边沿抵压着,整团脂肪都舒适地耷拉下来,盖过他的皮带,“现在你们年轻人主意多,家长也不好管,你父母现在还在北十四区吗?你这样一个人出来,爸爸妈妈多担心——” “爸!”丁嘉礼忍不住朝着父亲挤眉弄眼,“你别管人家的事了!” “你干什么?”丁贵生目光有些恼火,“我就多说了几句,人家都没着急,你倒急了……不知道你在那里急什么!” 丁嘉礼捂住了半张脸,一旁梅思南仍然笑着,他放下筷子,两只手端正地放在大腿上,目光温和地望向丁贵生,“不过我不算主意多的人,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 “你们家在北十四区哪里?”丁贵生问。 “托博尔山一带。” “托博尔山……托博尔山……”时平川低声重复着这个地名,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他隐隐觉得这个地名非常耳熟,最近他一定在什么重要的场合听到过…… 但究竟是什么地方…… “我们那边人迹罕至,只有一些星零的村庄,最近一个有一千人以上的镇子距离我家开车要两个多小时。” “哎哟,你父母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住啊。” “好像是因为我爸爸年轻的时候有个做隐士的梦想……但我其实对他不太了解,我出生后不久他就过世了,我妈妈不太愿意聊他。” 徐如饴的目光立刻软了下来,“那你妈妈不容易,一个人把你养大。” 梅思南认同地点了点头,见与座众人表情似乎都泛起不忍,他又道,“我很感激嘉礼今晚愿意带我来家里吃饭,这样隆重的家宴我还是第一次参加,我——” “你上面不是还有三个哥哥?”时平川两手交叠,垫着下巴,“平时吃饭应该也蛮热闹的?” “没有,”梅思南答道,“我大哥比我大十四岁,我记事的时候他都已经成家了……我和几个哥哥都不太亲。” “父亲是一个家的主心骨啊,”丁贵生叹了口气,“没了父亲,家马上就散了。” 徐如饴关切地望着这个看起来有些腼腆的年轻人,“那你要多给家里去电话呀,你妈妈现在一个人,肯定很寂寞。” “她前年就去世了,如果人死后会去到天上,那她一定一直望着我。” 梅思南的神情十分温顺,语调也仍然保持着先前的平静,他同谁说话时就会去望谁的眼睛,只是谈及母亲的时候会多出一点伤感——这尤其令徐如饴感到心碎。如果这会儿她坐在梅思南身旁,只怕已经拉住了这个年轻人的手,轻轻拍他的手背。 “你刚才说你们家离镇子很远,”时平川打断了这有些莫名的氛围,“那你平时上学怎么办?” “老实说,我没有接受过正统的教育……我从启蒙一直到中学一直是我妈妈和两位家庭教师在负责,去年虽然申请了北区的一所大学,但因为一些琐事走不开,就没有注册,今年又必须来松雪原一趟,所以……” “她们都教你什么?”丁雨晴突然问道。 “语言,像南北十四区语,通用语,古典语……再是文学,我母亲托人从南区运去了很多书,哦,还有一架钢琴,她过去很喜欢弹琴——” “北区哪个大学能允许学生连续两年不来报道?”时平川打断了梅思南的话,“你这也太不拿学业当回事了,没有大学文凭,没有一技傍身,你将来怎么找工作?” “……思南不用找工作。”丁嘉礼突然开口补了一句。 “什么?”时平川侧过脸,“那他以后干什么呢,跟你一样去卖车?” “他卖什么车,他卖地。” 整张饭桌都沉寂了片刻,时平川一下没明白,“卖什么?” “卖地,”丁嘉礼答道,“而且不是卖给普通人,他的地一半都卖给了升明号上的那个罗博格里耶。” 顷刻间,饭桌上所有人都抬起了头,包括已经脱离对话的赫斯塔——她又一次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这时候,时平川终于想起托博尔山这个地名是在哪儿听过了。最近三个月升明号在海上惨遭劫掠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在十四区激起了极其热烈的讨论,尤其是荆棘僧侣和他们即将抵达的第二伊甸——而传说中罗博格里耶购置的土地就在托博尔山一带。 所有人的视线再次集中到梅思南身上,时平川惊得张开了嘴巴,久久没有合上,良久,他终于回过神来,“……你们家是有多少地啊?” 这问题刚一出口,时平川就感觉脸有点儿烧,他能感觉到妻子和岳父同时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望向自己——这绝不是一个得体的问题,任何一个绅士都绝不会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打听对方的财产。 丁贵生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又重新审视了一下眼前的梅思南,虽然此人看起来有些软弱,但考虑到对方是个北部地区的小地主,此刻多少又顺眼了一些。 “呃……我是说,你们家有四兄弟,”时平川快速地眨了眨眼,“这种时候,还是很容易起一些冲突的吧。” “确实。”梅思南目光微垂。 “那是情理上的,法理上土地的归属权完全没有争议,”丁嘉礼笑着道,“他们家所有的土地都在思南名下。” (本章完) 第七十四章 义眼 时平川更加惊讶,“……为什么?” “在我父亲去世后不久,我们家就分家了,”梅思南轻声道,“当时哥哥们主要分走了我们家在南区的几处房产,托博尔山那边的地没有人愿意要。” “还有人不要地!?”丁贵生瞪大眼睛,“你几个哥哥都在想什么?” “这不奇怪,”丁嘉礼在一旁解释道,“爸爸你去查查二十年前那片地方的地价就知道了,我记得当时——” “十七罗比!”时平川放在桌子下的手重新伸出了桌面,他拿着手机,把刚刚检索的结果展示给周围的人看,“当时托博尔山一带,一亩地的均价只要十七罗比!白送啊!!” “我们家那片应该更便宜,”梅思南回忆着,“我印象里不到十罗比。如果有人愿意开垦,还能拿到一些农业补贴——不过我们家实在缺人手,所以那些地,这些年一直都荒着。托博尔山太偏僻了,很少有人愿意在那儿生活……除了我妈妈和两位照顾我的家庭老师。像我的几个哥哥,都是刚成年就迫不及待地要走。” “难怪他们不愿要那些土地……”丁贵生明白过来,“他们就是拿了地也没用,地价贱,地方又偏僻,想卖也找不到买家,拿了也是砸手里,还不如拿点南区的房子实惠——呵!你几个哥哥现在肯定肠子都悔青了。” 丁雨晴扶着脸听着,“……那,托博尔山那边的地现在多少钱?” 几个男人立刻看向了梅思南。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这样大的生意,我个人也做不了主,政府那边指了一个团队来处理这里面的事,等文件送到我跟前,我签字就行。”梅思南轻声回答,“而且,因为北十四区的土地交易仅限在十四区内部进行,所以罗博格里耶先生一开始似乎不能直接买地。他必须在北十四区连续投资十年才能得到购买资格——在这十年间,我只能先把地租给他。” 听到这里,时平川的后槽牙都快咬碎了。他心里的计算器一直在飞速运转,他实在无法做到像岳父一样因为无知而无动于衷。 按照梅思南的说法,一旦那些土地以租赁的形式和外区人签订契约,那罗博格里耶就只能走非农业用地的手续来吃下这些地皮。十四区政府去年刚刚明确了这类土地的最低租赁价格不得低于过去两年全区土地均价的70%……而这个均价计算,是把整片南北十四区的土地——包括商业用地,也囊括其中的。 而且,这个交易既然已经到了政府派专门的工作组来主持的地步,就说明梅思南手里的土地面积不会低于两万平方公里。 ……整个橘镇才4300平方公里。 话问到这里,时平川虽然实在好奇,也只能强忍着不适沉默微笑——梅思南的整个故事就像一个成人童话,美好得像假的! “反正,梅老板现在身价肯定千万以上了,”丁嘉礼朝梅思南举杯,“年少有为!” 另两个男人也向梅思南举起了酒杯,“年少有为!” “……你们,怎么认识的?”时平川控制着语气,尽量平静地问道。 “我一到松雪原就被人偷了行李,所有现金、证件、卡……全都没了。”梅思南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多亏遇到了嘉礼,不然现在得流落街头了,” “不客气,”丁嘉礼拍了拍胸口,“我这个人就是看不得别人受苦。” 时平川深深地看了妻弟一眼,又很快转走了目光。 酒过三巡,酒桌上的话题几乎都集中在梅思南一个人身上。从雪原农场的生活日常,到初来城市的种种不习惯,男人们事无巨细关心了个遍。临近九点,时一苗开始止不住地打呵欠,丁雪阳抱着孩子先行离席,直到徐如饴都面露倦意的时候,赫斯塔看了眼时间,已经快十点了。 今晚这顿饭吃得不亏,除了菜肴美味,她整个后半场几乎都在和丁雨晴母女聊天。从她们口中,赫斯塔听到了不少消息,这两个月来,橘镇、乃至整个南区,大家始终在关注的新闻大约有两件,一是升明号被劫,二是梅郡疑似出现螯合物的消息。 那些从升明号上平安下船的“幸存者”们一上岸就接受了专访,以化名讲述他们在船上的遭遇。引人注意的是,这些站出来的讲述者基本都是男性乘客,因为乘客里数不多的女性则要么表现出了严重的妄想和攻击行为,要么对一切都缄口不言,拒绝透露任何她们在船上的经历。 丁雨晴甚至回房给赫斯塔拿了一份自己做的剪报,上面刊登了根据部分幸存者回忆整理的“航行指南”,丁雨晴一条条译给她听。 听见这熟悉的文本再次出现在身边,赫斯塔恍如隔世——不出意外,这些人的故事里既没有出现任何一个水银针,也没有出现安娜或任何一个具体船员的姓名。 每个人的经历支离破碎,细节上相互冲突又彼此印证,yizhiyu 席间,梅思南始终躲避着赫斯塔的目光,此时也不例外,他仍然保持着微笑望着自己眼前的碗筷,以免不小心再与赫斯塔对视。 “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赫斯塔停顿了片刻,“梅思南?” 梅思南怔了怔,抬起头。 “你的眼睛为什么是这个颜色?” “……我也想问,”丁雪阳忽然开口,“晚上入座的时候就发现思南的眼睛是灰蓝色的了,但你的父母似乎又都是南十四区人……?” “基因变异吧。”丁嘉礼随口道,“反正也挺好看的。” “……不是,”梅思南喉咙动了动,显然有些紧张,“是因为……事故。” “事故?” “之前,我被雪原上的陷阱伤到了眼睛。”梅思南磕磕绊绊地回答,“本来是注定要失明了,结果刚好遇到AHgAs在招募义眼实验者……我做了申请,后来……就这样了。” “义眼?你的眼睛是义眼?” 丁雨晴有些难以置信地起身,她走到梅思南的身旁,俯身观察——这双眼睛显然和她印象中的‘义眼’不太一样,这不是一双装饰用的工具,而是一对活生生的眼睛呀。 “……对。”梅思南仍然盯着桌面,“确实是匪夷所思的技术。” “我说呢,”丁雨晴回头看向赫斯塔,“我见过蓝色的眼睛,绿色的眼睛,就是没见过灰蓝色的眼睛!我还以为是今晚灯光的问题!” 第七十五章 豌豆 赫斯塔的思绪早已飘去别处,此刻一道后知后觉的领悟像闪电一样击穿她脑中的迷雾——那只略显诡异的白猫又一次浮现在她的脑海。 她终于意识到为什么自己总能在船上的各个角落遭遇那只猫咪。 恐怕它不止是安娜的猫……也是安娜的眼。 “要我说有这么双眼睛也好,”时平川突然想到一句好笑的俏皮话,“因为——” “什么时候的事?”赫斯塔打断了他。 “嗯?” “你换眼睛是什么时候的事?” 桌面上的氛围忽地有些微妙,赫斯塔的口吻谈不上严厉,但也丝毫不客气。 梅思南回忆了片刻,“大概……四年前。” 四年。 赫斯塔若有所思地端起自己的餐盘,正转身要走,徐如饴叫住了她。 “……简?”徐如饴望着赫斯塔的手,“你不用管这些,放在桌上就行。” “没事,我去把碗筷放进洗碗机,”赫斯塔回答,“我下午看到厨房里有洗碗机了,顺手的事——” “那台洗碗机坏了,”丁雨晴抬起头,“坏好几个月了都。” “放着吧,快去休息。”徐如饴笑着道,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什么,又转头去看梅思南,“今天确实有些晚了,要不你也在家里住一晚?嘉礼住的是主卧,地方大,你们俩先将就——” “不了,”丁嘉礼摇头,“一会儿我送思南回住处,他没法住我这儿。” “……为什么?” “哈哈,你们看见思南这身衣服没有,”丁嘉礼提起自己的衬衣袖管作为示范,“他皮肤特别娇贵,只有穿这种特质的桑蚕丝面料身上才不会过敏,否则就会浑身起红疹!” 徐如饴这才恍然大悟,“我说你衣服的材质看起来有些特别,不像是你这个年纪喜欢穿的,原来是这个缘故啊……” “没有,不是,”梅思南的神情变得有些窘迫,“棉质的衣物也行,只不过得是全棉的……也说不上是过敏,就是粗纤维容易加重摩擦——” “反正就是睡不了我房间,”丁嘉礼笑着道,“我房间太糙了。” 丁雨晴想了一会儿,“……这不就是豌豆公主吗,哦……豌豆王子?” 桌上的人,包括梅思南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道轻微的关门声在这时响起——众人这时才发现,赫斯塔已经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中。 “……她就是那个退伍军人吧?”时平川望着赫斯塔离开的方向,“我是发现了,这一桌子人里就她架子拉得最大。” “医疗兵算什么军人了,最近第三区又没打过仗,顶多就是搞搞演习吧?”丁嘉礼笑道,他看向梅思南,“我们前面是聊到什么事儿……嗯?思南?” 梅思南回过神来,“什么?” “你想什么呢?” 梅思南迅速看向丁嘉礼的眼睛,“……嗯,我就是,刚看到那边有个漂亮的火柴盒。” “火柴盒?” “就那边,茶几桌子上。”梅思南起身朝客厅另一头走去,果然拿回了一个造型颇为别致的小盒子。 盒子的正面画着两个擎着火炬的蓝色少年,燃烧的火焰连成“发光、发热”两个字。 “喏,就是这个。” “这漂亮吗?”丁雨晴有些怀疑地望着他,“这是我们今天校庆发的纪念品——丑都丑死了。” “……可以送给我吗?”梅思南问道。 “你想要就拿走吧,”丁雨晴回答,“不过你要这个做什么?” “我有个朋友喜欢收集这个,”梅思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谢谢。” …… 次日一早,赫斯塔依旧早早醒来,像昨天一样在桌前写日记和今日待办。 在她的门外,徐如饴起得更早,丁雨晴和丁嘉礼仍是全家最早坐到桌前吃饭的两人。 两人的早点都是一大碗厚酸奶拌猕猴桃碎,餐桌上摆着四碗坚果,分别是核桃、花生、巴旦木和开心果,两人按喜好各自往碗里加了几勺。 在吃完一大碗坚果酸奶后,丁嘉礼额外用牛奶泡了碗燕麦。 在微波炉前等待加热的时候,他突然回过头,端详着妹妹的脸。 丁雨晴察觉到目光,“干什么?” “……感觉昨晚思南都没怎么注意到你,我还挺意外的。” “他注意我干什么。” 丁嘉礼耸了耸肩,“我就是感觉,要是有他这么个妹夫,你以后晚自习也不用总是找我接送了。” 丁雨晴当场呛咳起来,等稍稍平复了呼吸,她冷笑了一声,“这么着急和人攀亲?你就不怕那人是个别有用心的骗子——到时候把你骗个倾家荡产。” 微波炉叮了一声,丁嘉礼笑嘻嘻地端着碗重新坐回妹妹旁边。 “那不至于,老哥我做背调也是有一套的,我什么时候领过来路不明的人来家里吃饭?” “……倒也是,”丁雨晴垂着眼眸,“从来也没见你交过一个没用的朋友。” 丁嘉礼笑出了声,仿佛这是一句极大的赞誉,他一边刷着社交网络一边用铁勺搅动麦片,“当然了,不然我怎么是你哥?” 徐如饴结束了阶段性的晨间劳作,也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她没有解开围裙,而是直接在兄妹两人的对面坐了下来。 “聊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我们在聊思南。”丁嘉礼笑着道,“我说要是能把他和小晴撮合到一起,那都不是少奋斗二十年的事——” “这个人很奇怪。”丁雨晴冷声道,“以后不要带他到家里来。” “啊?你昨晚不是也对人家挺感兴趣的吗,还调侃别人‘豌豆王子’——” “好了,别说这些了,”徐如饴略带责备地看了一眼丁嘉礼,“你妹妹还小,现在主要精力还是要放在学习上。” “妈你就凭感觉说,你觉得思南这人怎么样。” “挺好的孩子,就是身世叫人心疼……好在他自己看得开,”徐如饴轻叹一声,“以后多带他来家里坐坐吧,他这么孤身一人的,太可怜了。” “他可怜?”丁雨晴睁大了眼睛,“他哪里可怜——是天降巨富腰缠万贯可怜还是年纪轻轻享受自由人生可怜?妈,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不可怜可怜我?” (本章完) 第七十六章 小弟 “……生气了?”徐如饴莫名看了女儿一眼,“怎么又生气了?你可怜什么……你父母健在,全家人都把你当小公主一样捧在手心里——” “对,我是公主。”丁雨晴笑了一声,“所以总有人惦记着拿我去和亲——” “谁拿你和亲了,那不过就是你哥哥一句玩笑话——” “而且人家还未必看得上。”丁嘉礼不以为然地瞟了妹妹一眼,“小晴,我真发现你最近脾气是越来越大了——” “你别说话!” 锁舌卡嗒一声,赫斯塔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正好撞在丁雨晴那声充满愤怒的低吼上。 丁雨晴的脸刷一下红了。 徐如饴没有回头,只是站起身把女儿的碗收过来,压低了声音道,“别闹了,家里还有客人在,别让人家看笑话!” 丁雨晴没有说话,只是快步走回房间,然后“砰”地一声摔上了门。 随着那声巨响,赫斯塔的表情微微颤动了一下。 “早啊!”丁嘉礼十分夸张地朝赫斯塔挥了挥手,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睡得怎么样?” “还不错。”赫斯塔回答。 赫斯塔刚刚在丁嘉礼的斜对面坐下,徐如饴已经把一整碗酸奶放到了赫斯塔桌前。 赫斯塔再想起身去拿餐具,一把调羹又被放在了自己手边。 “还要再吃点碳水吧?不然你这么大个头,怕是顶不到中午,”徐如饴问道,“家里还有全麦面包和麦片,你看想吃什么?” “……面包就行,”赫斯塔仍不能习惯徐如饴的殷勤,不由得坐得更端正了些,“谢谢。” 徐如饴展开一个微笑,不一会儿就拿了一碟切好的面包过来,还配了半个牛油果和一个煎蛋。 “哇,妈你真的……太偏心了!”丁嘉礼看了一眼赫斯塔的碗,“为什么她的酸奶里还有蓝莓啊!我的碗里都只有猕猴桃!” “哎呀,蓝莓本来都洗好放旁边了,给你们盛的时候我给忘了……你还要吃吗?要吃我去拿。” “算了,不用了,我这一早上吃醋都吃饱了!”丁嘉礼笑着拉开椅子,“我差不多出门了。” 丁嘉礼跑去玄关换了鞋,然后朝着丁雨晴的房间喊了一句,“我走了啊,有人要搭我的车吗?” 屋内只有沉默。 丁嘉礼也不恼,他哼着小调取下墙上挂的车钥匙,很快离开了。 整个客厅又只剩下赫斯塔一个人。 她低头吃饭,听见厨房传来水声,楼上的房间里,时一苗正在哭闹。 …… 临出门,赫斯塔回房间拿外套,她前脚刚进门,就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追到了门外。 门悄悄推开一条缝,时一苗抱着她的玩具枪站在门口,她昂首直视着赫斯塔的眼睛,神情骄傲。 赫斯塔收回目光,开始清点书包里的文具和书本。 时一苗拿着塑料枪撞了撞赫斯塔的门,“喂!” 赫斯塔头也不抬。 时一苗大步朝赫斯塔走来,十分嚣张地拿枪压住了赫斯塔的书包背带。 赫斯塔看了她一眼,“……干什么?” 时一苗把头昂得更高了些,“说实在的,我觉得,你这个人,不错。” “……嗯哼?” “给我当小弟吧,”小女孩一手持枪,一手叉腰,“我给你个当我小弟的机会——” 赫斯塔背上书包就要往外走,时一苗眼疾手快,拽住了她的包带,整个人都吊在了赫斯塔的身上。 “为什么嘛!!你再考虑一下啊!!”时一苗大叫起来,其嗓门之尖比起十一有过之无不及,“你可以给我开条件——” 小朋友话还没有说完,忽然感觉天地倒转,下一秒,自己整个人摔在了赫斯塔那张已经收拾好的软床上,她还没有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就感觉有什么东西抵住了自己的脑门。 等定睛一看——自己拿在手里的那把玩具枪,不知什么时候被赫斯塔抢走了。 赫斯塔站在床边,面无表情,她身后明亮的窗反而令她的整张脸看起来更加暗淡可怖。 这一幕令时一苗颇感震慑,她慢慢举起了双手,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被赫斯塔拿枪怼了下脑门。 “叫姐姐。”赫斯塔说。 时一苗愣了一下,“……姐姐。” “说,‘姐姐好’。” “……姐姐好。” 赫斯塔把枪丢回到时一苗手边,指了指门,“下次进门,先敲门,嗯?” “哦……” “出去。” 时一苗有些懵懂地爬下床,慢慢朝外挪步,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忽然回过头,“或者这样呢,我可以喊你‘姐姐’,但你得喊我‘大哥’——” 赫斯塔抬起头,突然疾速朝她冲去,时一苗吓了一跳,尖叫着往客厅跑了。 八点十分,赫斯塔背包出门。 客厅里,时一苗一家正在吃早饭,时平川朝赫斯塔的方向看了一眼,丁雪阳则抬手打了个招呼,赫斯塔脚步飞快,留下一句模糊的“早上好”就走出的玄关。 她从空无一人的楼梯间飞奔而下,脚尖着地,每一步都横跨四到五个台阶,且都稳稳地踩在了台阶的中心。 推开楼梯门的时候,一楼的电梯正好打开,丁雨晴从里面走了出来。 两人都没料到会在这里碰见,一时都有些迟疑。 “早。”赫斯塔主动打了招呼。 “……早。” 这一路,赫斯塔余光打量着丁雨晴,总觉得她好像下一刻就要开口说些什么,但两人并肩同行,却始终沉默。 出了家属区的小门,丁雨晴站定,她指了指与赫斯塔相反的方向,“……我要往那边走了。” “……是不是已经迟到了?” “没关系,老师不会追究我的。” “哦,”赫斯塔点头,“那你快去吧。” “再见。” “再见。” 两人分别,赫斯塔站在原地目送丁雨晴走远。她先是像之前一样匀步走着,然后突然大步朝前冲刺。 大约冲了二十米,她又有些颓丧地停下,继续慢慢走。 临转弯前,丁雨晴突然回头,朝身后看了一眼——赫斯塔还站在那里,朝她挥了挥手。 丁雨晴有些意外,她远远地朝赫斯塔点了下头,又再次奔跑起来。 第七十七章 会面 这一日下午,赫斯塔提前来到了俞雪琨约定的地点。 这里也是一片家属区,但离工业大学有一段距离。她按照描述找到了对应的门户,然后按下密码,门开了。 “你好?”赫斯塔探身而入。 尽管是白天,但屋内窗户紧闭,玄关的地上铺着画有龟背竹的地毯,门后一盏橘色的立灯将一切照亮。 俞雪琨的声音从左手一扇虚掩的门后传来,“在这儿。” 赫斯塔再次推开房间的门,看见俞雪琨坐在一张大书桌前。 赫斯塔打量着这间小屋,这里和她在梅郡的书房几乎是一样的——陈设、结构、颜色……甚至是书架上摆放的那些小玩意,都让赫斯塔有一种很强的既视感。 俞雪琨正在回一封邮件,她的手指在键盘上飞驰,眼睛一刻不离屏幕。 赫斯塔走到她的桌旁,随手拿起一张名片。 “雪。琨。”赫斯塔指着这两个字符,“您是冬天出生的吗?” “对。” 赫斯塔望了俞雪琨一眼,又低头看回名片,“这两个字组合在一块儿,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琨是美玉。”俞雪琨答道,“我出生前一天,我妈妈梦见她一个人在雪原上挖出了一块巨大的祖母绿结晶,她把宝石抱在怀里,再一低头,怀里多了一个女婴——所以我叫雪琨,雪地里的美玉。” 赫斯塔发出一声若有所思的感叹。 俞雪琨按下回车,一连关掉了好几个页面,她摘下眼镜,从桌前起身,坐去了旁边的沙发上。 在她的示意下,赫斯塔坐在了她的斜对面。 “这里是你的咨询室?”赫斯塔问。 “不是咨询室,是工作室,”俞雪琨轻声道,“我们在这里做的事情可能有一点儿像咨询,但你不能把两者等价。” “……总之就是我聊聊我生活上的问题,然后你给我一些建议,对吧。” “嗯,”俞雪琨望着她,“我看你今天精神不错?这两天过得怎么样,还想搬走吗?” 赫斯塔没有立刻回答,她仰靠在沙发上,望着头顶灯罩上暗红色的花纹。 “很难回答吗,这个问题?”俞雪琨问道。 赫斯塔重新收回视线,“你知道怎么找人修洗碗机吗?” “洗碗机?”俞雪琨微怔,“什么样的洗碗机……” “我没记牌子,就是普通的家用洗碗机,”赫斯塔伸手在胸前比划,“大概……这么大。” “你需要帮住家联系家电维修?” “嗯。” “你把她们的东西搞坏啦?” “不是我弄的,好像是说,已经坏了好几个月。” “她们自己为什么不修?” “不知道。”赫斯塔回答,“你有可靠的维修工人推荐吗?” 俞雪琨记下一行待办,低声道,“现在没有,今天晚些时候吧……还有别的要求吗。” 赫斯塔又想了一会儿。 “没有了。” 俞雪琨微笑,“那讲讲这一周都发生了什么事吧。” 赫斯塔俯身从书包里取出日记本,她直起背,顺着书签线往前翻了三页。正当她打算顺着时间线一点点讲述这段时间的生活,俞雪琨忽然制止了她。 “把你的日记本收起来——那是日记本吗?” “……对,”赫斯塔抬起头,“这些天发生的事我都记下来了。” “收起来,”俞雪琨笑着道,“我不是来查岗的,我要听你讲你的生活。” 赫斯塔有些疑惑地望着她,“只凭口述我可能会漏掉很多细节——” “忘记了,就说明不重要。”俞雪琨轻声道,“你只需要谈论那些让你印象深刻的事。” 合上日记本,赫斯塔再次靠在了沙发上。 她闭着眼睛,脑海忽然涌现出很多杂乱的画面,“……从哪里讲起呢。” “可以从占据你最多思绪的人和事讲起,”俞雪琨笑了笑,“想到哪儿,就讲到哪儿,不用在意别的。”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赫斯塔谈起了十一和尤加利。叙述事件并不困难,难的是谈论感受,然而俞雪琨却总是在这一点上不断地追问,几次令赫斯塔哑口无言——她自觉没什么特别的感受,这些事发生了,那就把它们解决掉,这其间又有什么好展开的…… 紧接着,赫斯塔谈起了更早时候她在文汇楼的那次偶遇,那双金色的眼睛始终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这么多天过去了,她天天在校园里穿行,竟是再也没碰过克谢尼娅一面。 等谈论到“甘之如饴”和“雨过天晴”,赫斯塔谈起了昨晚的家庭宴会和今早有些尴尬的晨间早餐。她原本把那两个成语的发音都记在了日记本里,但现在只能凭不太准确的发音抛出只言片语。 “所以你前面问洗碗机,是为了那位徐女士吗?” “对,”赫斯塔轻声道,“她很辛苦。” “她有没有和你解释过‘甘之如饴’是什么意思?” “解释了,像糖一样甜。” “嗯……其实不完全是。”俞雪琨始终在记录的笔停了下来,“这个短语是说,当苦难来临,人们甘心承受,并感到像糖一样甜。” 赫斯塔抬起眼眸,一时无言。 时间很快从一点三十走向两点二十,赫斯塔看见俞雪琨手里的笔几乎一直在记录着什么,在她沙沙移动的笔尖下,五十分钟的会面时间转瞬即逝。 “你感觉寄宿家庭里的人对你怎么样?” “都还不错。” “如果让你从1到5打分,你觉得,住在那里的家庭成员对你的态度大概在几分?” “3分吧,”赫斯塔想了想,“或者3.5,大家对我都很客气。” “有和谁产生过什么矛盾吗?” “和小孩儿的矛盾算吗,”赫斯塔回答,“不算就没有。” “多大的小孩儿?” “这么高,”赫斯塔抬起手,“好像五六岁?徐如饴女儿的女儿。” “不算……但你怎么会和这么大的孩子有矛盾?” 赫斯塔耸了耸肩,“不知道。” “孩子的评价对你没有影响,但你要注意孩子的家长,”俞雪琨终于放下了纸笔,“来自成人的负面印象会给你带来一些扣分风险。” 第七十八章 双杀 “那你有什么建议吗?” “建议么,也有,无非是老一套:多听,少说,不反驳,多附和……”俞雪琨停顿了片刻,“永远微笑,重视衣着。” “衣着?” 俞雪琨望着她,“不要凌乱,不管是衣着还是神态。” 赫斯塔不由自主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裤——凌乱吗?似乎没有。 “我尽量。”赫斯塔站起身,她比了个电话的手势,“那今天就到这里,我等你消息了。” 俞雪琨点头,目送她出门。 …… 晚课后,赫斯塔照常返回住家,她推开门,就看见丁雨晴带着时一苗坐在客厅。 两人早就听见外面电梯抵达的声音,这会儿目光都直直地望着刚刚进入玄关的赫斯塔。整个客厅只有餐桌上方开了两盏灯。 不远处,丁贵生正靠在沙发上看着电视,他打着瞌睡,连开门声都没能让他清醒。在他跟前,半碗洗好的小番茄还剩在茶几上,许多番茄蒂被他随手扔在旁边,湿答答的一片桌面映着屏幕的蓝光。 “……怎么了。”赫斯塔忽地有些警惕,“是在等我?” 丁雨晴打了个呵欠,她收起自己摊在桌上的作业,起身道,“你晚上还有事吗?” 赫斯塔瞥了一眼旁边目光炯炯的小朋友,“……看情况。” “你要是有时间,可以陪苗苗下一盘棋吗?” “什么棋?” “通用象棋。”丁雨晴轻声道。 “我不会。” 丁雨晴看向苗苗,“她说她不会哦。” 时一苗立刻高高举起了手,“我可以教!” 这突如其来的童声将沙发上的丁贵生惊醒,他有些迷惘地朝这边看过来,又顺着女孩子们的视线看向玄关。 “……哦,回来了。”丁贵生扶着沙发站起来,“这会儿几点了?” “九点半了。”丁雨晴答道。 丁贵生背着手,慢吞吞地走到餐桌旁,他喉咙里始终卡着什么东西,不断发出低沉的咳喘声。 他看了眼小朋友,又看向丁雨晴:“要教什么?” “苗苗想找简下棋,简不会,苗苗想教她。” 丁贵生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哼笑,他拉开时一苗身旁的椅子,坐了下来,“行,我也看看。” 尽管赫斯塔有些莫名,但她还是放下书包,坐去了时一苗的对面。 丁雨晴把桌面上别的东西都收好了,才将一张桃花心木的棋盘推到了赫斯塔与时一苗中间。 在丁雨晴的加持下,小朋友大致向赫斯塔描述了每个棋子的走法和作用——只能走日的马,可以沿斜线长距进攻的象,只能前进不能后撤的兵及其触底时的升变……赫斯塔听得十分认真,又自己捏着棋子温习了几遍,很快掌握了个大概。 “象棋嘛,”时一苗站在椅子上,两手撑着桌面,“很简单的!” “然后呢?”赫斯塔看着棋盘,“怎么算赢?” “谁先将死了对方的王,谁就赢。”时一苗指着棋盘,“不管是谁吃的,怎么吃的,都算赢。” “好。”赫斯塔重新归置棋盘,“那试试。” 看着赫斯塔有些笨拙地模仿着苗苗摆棋,丁贵生有些好笑,“……王和后放反啦,你们俩的王后位置应该是刚好相反的,不能镜像。” 丁雨晴也轻声提醒,并帮着赫斯塔交换了两个棋子的位置。 丁贵生撑着下巴,“这就开始下,你怕是赢不了喔!” “我爸爸说你赢不了。”丁雨晴望着棋盘,轻声道。 “是吗,”赫斯塔望了身旁人一眼,“苗下棋很厉害?” “挺厉害的吧,去年晋级了北部省儿童组的象棋决赛呢,”丁雨晴轻声道,“可惜轮道她上场的那天发烧了。” “你先选!”时一苗大声道,“你要执黑还是执白?” 赫斯塔指着面前的棋子,“黑。” “好!那我先走!” 时一苗抓起棋盘正中的兵卒,“兵,e4。” 赫斯塔陷入沉思。 半晌,她模仿着时一苗的出棋方式,将同一列的兵移向e5。 丁贵生又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哼哼,而时一苗几乎没有思考,直接抓起f1的象,胸有成竹地落在了c4的位置。 轮到赫斯塔,她再次思考良久,斟酌着将b8的马跳至c6,与对面的象遥遥相对。 时一苗立刻挪动王后,落在h5——赫斯塔隐隐感觉旁边的丁贵生已经有点绷不住想笑了。她仔细地审视着眼前错落有致的棋盘,可即便目光再怎么左右横扫,她也觉察不出什么危险。 犹豫之下,赫斯塔选择跳马f6,然而,她刚刚把手收回,时一苗已经兴奋地叫嚷起来,“将死!你输了!” 赫斯塔仍不明白,下一刻,小女孩抓起h5的白后,吃掉了赫斯塔在f7的兵。 赫斯塔这时才发现,她的王已经动不了了——所有的逃生之路,要么被她自己的棋子堵着,要么完全置身于白棋的进攻之下。 ——从开始到结束,只有四步。 丁雨晴有些无语地看了眼侄女,“……她才刚刚学了规则,你就跟人家用‘四步杀’?” “反正我赢了!!”时一苗目光发亮,“继续玩继续玩!!” 小女孩迅速把自己的棋子归位,赫斯塔亦然。 “来吧,也不能让别人说我欺负新人,”时一苗转动棋盘,“这次你用白棋,你先下!” 赫斯塔稍稍颦眉,在一番思索之后,走出了g4兵。时一苗眨了眨眼,冲兵e6。 有了上一次的教训,赫斯塔不再尝试镜像对面的下法,在片刻的思考之后,她抬手走出了f4兵——几乎就在同一时刻,赫斯塔意识到自己肯定走了步臭棋,因为斜对面的丁贵生再次发出了大笑,而丁雨晴则伸手扶住了额头。 “哈哈哈哈哈哈哈——将死!”时一苗再次出动黑后,直接跳至h4,赫斯塔这时才惊觉,自己竟无意中让出了一条通向王的空路。 “两步杀!!”时一苗兴奋地跳下椅子,“我走出了两步杀!!外公外公——你看!!” 丁贵生也站起身,把时一苗从地上抱了起来,“呵呵,真是太厉害了我们苗苗。” 第七十九章 如愿 丁雨晴转头看了看赫斯塔——她还愣在原位上,视线始终没有离开棋盘。 赫斯塔仍对眼前骤临的失败感到惊奇。虽然她确实是新手,但在任何一种棋类游戏里,能做到两步被杀……也实在难得一见。 “……还下吗?”赫斯塔抬起头,“再来一局?” 丁雨晴转达了赫斯塔的要求,时一苗推了推丁贵生的怀抱,示意对方把自己放下来。 她骄傲地走到赫斯塔身边,仰头看着她,“想继续下也可以,只要你拜我做师父,做我的徒弟。” “不行。”还不等赫斯塔回答,丁雨晴已经直接发出了拒绝,“我现在算是知道为什么别的小朋友不愿跟你下棋了——” “你说了不算!你翻给她听!”时一苗大声道,“让她自己说!” “不行就是不行,没大没小。”丁雨晴双臂比了一个叉的手势,“你要再胡闹,以后出去玩尽管找丁嘉礼,别想再跟着我!” 时一苗瞪圆了眼睛。 “你瞪我也没用,”丁雨晴的声音严厉起来,“现在已经很晚了,你得去睡觉了!” “我不睡!”被抱到空中的苗苗奋力蹬腿,“我要等妈妈回来!” 时一苗一边哭闹,一边泪眼汪汪地向丁贵生求助,这响亮而尖锐的童声再次回荡,让所有人都戴上了痛苦面具。 “……小晴你跟她怄气干什么!” “现在已经到了睡觉时间——” “她现在哪像是能睡着的样子,你就由她去吧。” “那也先去洗漱。”丁雨晴一把抓住了时一苗的胳膊,“亏我今晚还好心帮你当翻译——” “放开我!”时一苗急切道,“要是不让我等妈妈回来,有人要倒霉的!!” 一时间,丁雨晴和丁贵生的表情都凝固了,时一苗趁机挣脱了束缚,躲去了外公身后。 “来来,跟外公看电视。”丁贵生牵着孩子的手,“但别再说那些话了,嗯?” 那两人绕去了客厅另一边,丁雨晴则坐回了赫斯塔身旁的空椅子,神情有些疲惫。她侧目望向赫斯塔,刚想说些什么,就发现这个红头发的大个子正兴致勃勃地复盘前一局和苗苗“四步杀”的开局。 丁雨晴撑着下巴,看了一会儿。 “你喜欢玩这个是吗?” “嗯。”赫斯塔低着头,“感觉挺有意思的。” “那这个棋盘,还有上面的棋子,就都送你了。” “嗯?”赫斯塔有些意外地抬起头,“为什么。” “这套棋是我的,我从来也不爱玩这个。”丁雨晴说道,“你拿回房间吧。” “不用,”赫斯塔笑了笑,“就放在这里。” “行,看你。” “……你们刚在聊什么?她说谁要‘倒霉’?” “没有谁要倒霉啦。” “是吗,”赫斯塔轻声道,“我以为我听到了‘倒霉’这个词。” “你也没听错。”丁雨晴回答,“苗苗那张嘴是有点灵的。” “怎么说?” “我妈以前找人来看过,说是有天眼,”丁雨晴仰头靠在椅子上,“她小时候,有一天突然不愿上学,就算我姐夫结结实实揍了她一顿她也不肯出门。后来全家上阵,把她强行塞上了车,结果到了幼儿园,才发现幼儿园起了大火,老师和小朋友都站在外面。” “嗯……。” “还有一次,我们全家去一个古镇,那边有个据说许愿很灵的桥,只要过桥的时候默念愿望,河神就能听到什么的……我们去的时候正好是中午,人特别多,苗苗不愿上桥,我们只好顺着她,想等晚上人少点儿的时候再来——结果没过多久,我们就听到消息,说桥上人太多,把桥压塌了,好多人都落了水。” 赫斯塔笑了一声,“神奇。” “谁知道呢。”丁雨晴打了个呵欠,趴在桌上,“反正现在谁不顺她的意,她就胡说八道,谁知道真的假的……” “你不去睡吗,我看你很困了。” “不了,我也等我妈和我姐姐回来——” 话音刚落,外面门铃响起。 丁雨晴立刻起身去开门,徐如饴和丁雪阳很快进了玄关。时一苗立刻从沙发上跳起来,小跑着冲向妈妈,“妈妈,我今天下出了‘二步杀’——” 还没等她扑进丁雪阳的怀里,徐如饴已经眼疾手快地把她拦了下来。 “不要跑!”徐如饴皱起眉头,“这样冲来冲去的,很危险!” 时一苗伸出手,“……妈妈抱下我嘛!” “外婆抱,”徐如饴已经将孩子抱了起来,“外婆抱也是一样的,别让你妈受累……” “回来了,”一旁丁雨晴看向姐姐,“结果怎么样?” 徐如饴与丁雪阳彼此望了一眼,母女俩脸上都浮起微笑,“……可以放心啦。” “是吗。”丁雨晴看向姐姐的肚子,“真的这么早就能确定了吗?” “可以的,这次帮忙看的是你姐夫的朋友,他自己就是做仪器生意的,帮你姐姐做了四维,人家很有经验,很少看走眼。” “12周确实有点太早,”丁雪阳轻声道,“说是最好等四个月的时候再去看一次,到时候就能百分百确定了。” “……什么意思,也就是现在还不太确定?” “没有什么不确定,”徐如饴笑吟吟的,“人家说啦,基本上就是的。” “那就是……如愿了,”丁雨晴表情复杂地笑了笑,“高兴吗?” “就那样了……”丁雪阳笑着叹了口气,“我们开车过去的路上平川还一直在聊我上次妊糖的事,说要是不必要还是尽早拿掉比较好……现在好了,至少孩子保住了。” “呸呸呸,说这些……”徐如饴抱着苗苗往里走,“从现在开始你就不要碰家里任何事了,安心养胎。” 丁雪阳面带倦意地笑了笑,也换鞋进屋。 当她经过客厅的时候,目光不经意地瞥过餐桌——赫斯塔正安静地望着她。 “晚上好,”丁雪阳主动打了个招呼,“在下棋呢?” 赫斯塔没有回答,只是默然凝视着丁雪阳的眼睛。 (本章完) 第八十章 姓氏 这目光令丁雪阳感到一股莫名的压力,她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又对着镜子飞快地检查了自己的衣着,然而,她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地方。 “怎么了……吗。” “您今天过得好吗?”赫斯塔问。 “我……?”丁雪阳仍有些茫然,她看了看母亲和妹妹,又重新笑着看回赫斯塔,“还好呀,为什么这么问……” “您看起来比昨天还要疲惫。” “是吗……?” 丁雪阳走到镜前,认真地打量了一会儿自己的脸,镜中依然是那副她最为熟悉的面容——包括眼眶下与眼尾的皱纹,眉框附近的浅褐色斑点,以及鼻翼两侧一旦微笑就难以掩藏的法令纹…… “这段时间是有些松懈了,”丁雪阳回过头,看向丁雨晴,“以后我出门前最好还是得画个淡妆。” “你是孕妇嘛,”丁雨晴轻声道,“还是少用这些——” “精气神也是很重要的,”丁雪阳重新看回镜中的自己,她左手贴着脸颊,审视着脸上的每一处瑕疵,“保持一个好的状态,人心情也会好。” 丁雨晴看向了别处,“……嗯。” “你上次怀孕前列的清单我还留着呢,”徐如饴回过头来,“就是你怀苗苗的时候,你还记得吗?当时你做过一轮化妆品的安全成分筛查……你要吗现在?” 丁雪阳目光微亮,“妈妈还留着啊?” “你们的东西我都留着呢,全都收在我房间。”徐如饴放下苗苗,改成牵着她的手,“我现在去找。” “不用了,明早再说吧。”丁雪阳打了个呵欠,“今天确实太累了……” 徐如饴刚要接话,身后的丁贵生突然开口:“哦,那你早点去休息吧。” 丁贵生拍了拍沙发,示意苗苗坐到自己身边来,“刚好明早我也有话和你说。” 丁雪阳目光微垂,没有接话,只是也朝苗苗招了招手,“苗苗来,我们去睡觉了。” 时一苗看看外公,又看看妈妈,最后跑到了丁贵生身旁。 “……我还想再玩一会儿。”小朋友低声说。 没有人再说话,整个客厅陷入一种奇怪的沉默,丁贵生神情漠然地看着电视,连续发出了好几声清喉的咳喘。 赫斯塔的目光扫过这里每一个人的脸,尽管方才的对话她听到了不少关键词,但她仍对眼前突然冷落的氛围感到不解——上一秒风和日丽,下一秒山雨欲来,在这个家里似乎每天都有这样的时刻,而每个人都对此习以为常。 丁雪阳回过身,向赫斯塔挥了挥手,“晚安。” “晚安。”赫斯塔用南十四区语说,“希望您有一个好梦。” “……谢谢。” 丁雪阳回房后不久,客厅的玄关传来钥匙扭动的声音——时平川提着包回来了,他脸上带着笑容,神采奕奕地向每个人打招呼,很快哼着歌上了二楼。 …… 次日清晨,赫斯塔早早醒来,她推开卧室门,客厅的餐桌上只有丁雨晴一个人,徐如饴仍在厨房里忙碌,不知在做什么。 赫斯塔与丁雨晴打了招呼,转身朝厨房走去。 徐如饴听见脚步声,回头发现赫斯塔站在门口,“……起来啦?” 赫斯塔点了点头。她看见厨房的案板上切着许多水果,大约十来个巴掌大的方形餐盒摆在旁边,徐如饴正在往每个小盒里摆放水果块。 “怎么了?要拿什么东西吗?”徐如饴问。 “我约了一个修洗碗机的人,她今天下午和晚上都有时间,问我们什么时间过来方便。” “啊?洗碗机?”徐如饴愣了一会儿,“……哎呀,不用你操心呀,这个洗碗机是嘉礼买的,保修单都在他那里,他打个电话就有人免费上门修的——你喊人还得花钱吧?” “不用。”赫斯塔回答,“我听雨晴说洗碗机已经坏了几个月,所以……” “没关系的,都是我老忘了这回事,今天等嘉礼回来我肯定催他——” “不麻烦,您下午在家吗?”赫斯塔问,“我下午四点能回来,如果您那时候不在,我来接人也可以,如果您放心的话。” “放心,当然放心,但是——” “那就这么说好了。”赫斯塔的目光再次扫过案板,“您在准备什么呢?” “哈哈,都是给机构里上课的小孩子们准备的……今天有演讲比赛。” “那您继续忙。”赫斯塔从餐台上取下一碗已经分装好的酸奶碗,“我出去了。” 徐如饴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哎。” 赫斯塔离开厨房,拉开椅子在丁雨晴的对面坐下,“早。” “快点儿吃。”丁雨晴低声道。 “……为什么?” “过会儿家里就要吵起来了,”丁雨晴看了一眼二楼,“看我姐什么时候下来。” “什么意思……”赫斯塔拖着椅子,稍稍往丁雨晴那边靠了几寸,“我没懂,你讲明白点儿。” “我爸今天肯定是要找她谈给时一苗改姓的事情。他之前就一直在吵既然苗苗是女儿,最好还是跟妈妈姓。不过因为我姐姐当时是剖腹产,还不确定之后能不能怀二孩,所以这件事当时不了了之了。” “所以……?” “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丁雨晴一改往日习惯,大口往嘴里塞着面包,“姓时的已经有了儿子,那我爸肯定要旧事重提,非得让苗苗跟他姓不可。” 赫斯塔试图捋了捋前因,仍不理解:“……这里面有什么讲究吗?” “没讲究,我爸单纯不喜欢吃亏。”丁雨晴用面包片搅净了酸奶碗,“而且苗苗是他最喜欢的外甥女。” “能看出来。” “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苗苗的象棋就是我爸亲手启蒙的,”丁雨晴笑了笑,“他们那帮棋友现在基本都有孙辈了,大家聚在一起看小辈下棋,苗苗一个小女孩,能杀一片别人的宝贝孙子。” 二楼突然传来时一苗的怪叫声。 “……好,人都醒了。”丁雨晴站起身,她扫了一眼赫斯塔的碗,“你快吃,再不跑来不及了。” 第八十一章 钱 在一种新奇的紧迫感里,赫斯塔飞快吃掉了碗里的所有东西,回房间提起已经收拾好的背包。这情景让赫斯塔骤然回忆起从前出任务的景象,一切迅即直接,她们非常默契,没有在任何一个环节耽误功夫。 从两人都背着包冲出玄关的时候开始,丁雨晴开始发笑。她带着赫斯塔进入电梯,两人各自沉默地占着电梯的一个角,等电梯门再开时,丁雨晴拉起赫斯塔的左袖,又一次开始奔跑起来。 赫斯塔不紧不慢地跟在丁雨晴身后,看着她在奔跑中再度笑出声。两人跑了大约三十米,丁雨晴气喘吁吁地停下,她回过头,见赫斯塔一脸平静地站在自己身后,不免有些诧异,“……你,你都不累?” “你也得多锻炼。”赫斯塔回答,“这才多远。” “你着急去学校吗?” 赫斯塔看了眼时间——现在才七点二十,离上课还有七十分钟,时间非常充裕。 “我不急,”赫斯塔回答,“但你们不是早上八点上课吗,你现在过去应该刚好不迟到——” “哪里,我现在已经迟到了!”丁雨晴快活地回答,“我们迟到是从七点半的早读算起的!” “那你——” “走吧!”丁雨晴再次抓起赫斯塔的袖子,“我请你喝杯咖啡!” …… 两人一路穿街过巷,赫斯塔隐约感到大方向还是在往工业大学的方向走,只是她们穿过的街巷始终与主街道隔着一排楼房。 最后,两人停在一处半掩了门的咖啡馆门口,这里的室内因为没有开灯而有些昏暗,大部分椅子都还倒打在桌面上,只有一个服务员站在吧台外边擦着台面,在她身后不远,一个留着长发的年轻男人神情激动地说着什么。 在赫斯塔推门而入的瞬间,男人语气急切:“我必须再见卡嘉夫人一面——” “啊,有客人。”服务员打断了对话,她冲着丁雨晴笑了笑,这才转头对男人道,“你走吧。” 然而男人并没有挪动脚步,他悲戚的神情似乎表明他仍在酝酿着什么,服务员抢在他开口之前发出了一字一顿的警示:“我们今天已经要开始营业了,你确定,你还要继续在这儿待着吗?” 年轻男人顿时羞愤交加,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抱歉。”男人用颤抖的声音丢下一句道别,“总之……告诉她我来过。” 他失魂落魄地跑出餐厅,差点和赫斯塔撞个满怀。 “那个人是谁?”丁雨晴问道,“我好像没见过这张脸。” “那也不用记。”服务员把手里的布巾丢回回收篓,“这个太缠人了,卡嘉不会喜欢的。” “是吗?”丁雨晴试图回望那人的背影,“但我感觉,他长得好像还挺好看……?” “没可能,至少这几个礼拜都不会再有他什么事。” “你就这么肯定?” “对,”服务员带着丁雨晴与赫斯塔走到一张桌旁,压低了声音,仿佛在说一句咒语:“……他的舌根拉伤了。” 还不等丁雨晴作出反应,服务生已经直起腰,恢复了她的正常姿态。 “喝点什么?” 丁雨晴笑了起来,“两杯黑咖啡。” 服务员离开后,赫斯塔打量着这里的装潢,她在进门时就注意到这家店没有招牌,只有吧台右侧深蓝色的壁纸上有一行手写的白色文字。墙纸和墙面并不算贴合,由此,赫斯塔认出墙纸之下还有另一行浅浅的印子,但她一时看不清是什么。 “这家咖啡馆是今年春天新开的。”丁雨晴笑着道,“以前这里是个酒吧,叫‘用妩之地’。” “现在呢?”赫斯塔凝视着蓝色壁纸上的文字,“那是店名吗?” “对,”丁雨晴点头,“‘如果我们停止假装’。” “……这是店名?” “对。” “你不说我都想不到这是个喝咖啡的地方。” “但这个名字很好,”丁雨晴说道,“我第一次路过的时候就进来了,就是因为这个名字——我一看到它,就觉得,我所有的问题都在这句话里了。” 丁雨晴也望向墙面,很快,她深吸一口气,回过头重新看着赫斯塔,“上大学好玩吗?和中学比,你感觉有什么不同?” “我不太清楚。”赫斯塔回答,“我没在普通的学校里待过。” “那你有想过毕业以后去做什么吗?” “现在想这些还太远,因为——” “不远的。”丁雨晴两手撑着脸,“人长大就是一个瞬间的事,你现在觉得什么都远,等你反应过来,你就要开始找工作了。” “……那可能,还是会回部队吧。” “你还能回得去吗?” “回得去吧,”赫斯塔回答,“我们那边一直很缺人。” 服务员在这时端上两杯咖啡,丁雨晴的那一杯除了咖啡什么都没有,而赫斯塔手边的小碟上还额外配着一支糖包和一块小饼干。赫斯塔感到对方的目光在自己的头发上停留了很久——但这种事进入十四区以后实在司空见惯,她索性佯作没有觉察。 “你呢。”赫斯塔撕开饼干的包装纸,“你以后想做什么?” 丁雨晴饮了半口咖啡,目光却始终没有从赫斯塔身上移开,“部队……是个让你有热情的地方?” “算是,那边的生活我也更熟悉。”赫斯塔答道,“你以后想做什么?” “……说真的,我也不知道。”丁雨晴靠在椅子上,“我就是没有答案,所以想来听听别人的想法——比如你的。” “现在没有喜欢做的事吗?” “很多,但都没什么价值。” 赫斯塔抬起头,“价值?” “赚不到钱啊,”丁雨晴的手指在桌面轻点,仿佛在打着一段并不连续的节奏,“你不会有这方面的焦虑吗?” “我不太缺钱。” 丁雨晴轻笑了一声,又很快欣羡地看向眼前人,“……有时候我也希望自己是一个低欲望的人。” “你需要钱做什么?” “不做什么,我就是需要钱,”丁雨晴轻声道,“我需要很多钱……很多、很多的钱。” 第八十二章 栅木 赫斯塔原想说些什么,但想起俞雪琨曾经的叮咛,她又决定守住这股说话的欲望,不对任何事情做出评价。 丁雨晴的视线飘向窗外的行人,这里与那些沿街的咖啡馆不同,从这家店外经过的人鲜少有行色匆匆。她们多是出来赶早市的,手里提着新鲜的蔬菜和水果,偶尔有大清早就从家跑出来玩的儿童,像一阵风从窗口刮过去。 “你知道丁嘉礼是什么时候赚到他第一桶金的吗?在他高二的时候。” “高二是几岁?” “……十六七岁吧,反正和我现在差不多。” “他赚了多少?” “六七十万罗比吧。” “怎么赚的?” 丁雨晴凝视着赫斯塔的脸,她确实从赫斯塔的目光中看见了些许惊讶,但程度却远远不及的预期……或许赫斯塔根本不清楚这是一笔多么巨大的收入吧。 赫斯塔同样回望着丁雨晴,“……这是能问的吗?” 丁雨晴笑了笑,目光又重新投向窗外,“当时姓时的带他去过几个饭局,认识了一些人吧。后面有一天,他回家突然问,家里有没有三十万能给他,他想去买几辆已经报废的豪车。” “……你是说二手车?” “不是二手车,是已经完完全全报废的豪车,牌子叫……”丁雨晴往上翻了个白眼,想了半天愣是没回想起那辆车的名字,“……嗯,反正是个很有名的牌子。有个画面我记得很清楚——我们全家去提第一辆车的那天,车库打开,一辆烧得面目全非的跑车出现……真是什么都不剩了,只能勉强看出车的轮廓。 “我爸现在开的还是好多年前买的老车,只花了六万不到吧……但当时他们就敢拿三十万出来,交给丁嘉礼。” “嗯。”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买的不是车,是那辆车的手续。只要他过户为车主,就自动视为加入了那个牌子旗下的某个俱乐部——有时候豪车的销售逻辑和名牌包是一样的,都搞配货制:某些特别有名的款式是不能直接买的,你得先买别的包,交够入场费,然后,你才能得到购买资格。” 赫斯塔发出一声恍然大悟的低吟。 “你明白了是吗?”丁雨晴问。 “差不多,”赫斯塔放下咖啡杯,“所以他花钱买废车,再转手把手续过户给别人——比如那些打算买更高级别豪车的车主,让这些人‘一步到位’。” “对,如果真要一辆辆车买下来,那开销就太大了,有钱人也不是傻子。”丁雨晴点了点头,“丁嘉礼买进来一辆车花十个,转手卖出去就赚三四十个……然后我们家就开始换房子、买房子。以前姓时的不是很瞧得起我们,那之后好多了。” “是吗,那你哥脑筋挺活络的,现在他还做这个生意吗?” 丁雨晴摇了摇头,“这种暴利的事,哪轮得到我们这些圈外人……偶尔一次就是撞大运加上一点胆量——这不是我贬低他什么,他自己就是这么说的。” “嗯。” “既然他可以,我为什么不行呢?”丁雨晴撑着脸,“我不如他聪明?不如他会察言观色?还是没他有福气?我也到高中了,没理由他能做到的事情我做不到——他甚至都不是我们家的孩子。” 原本打算附和下去的赫斯塔又再度抬眸——这一次她眼里的惊讶比刚才多多了。 “哦,我没和你讲过是吗?” 赫斯塔摇了摇头。 丁雨晴拿着小铁匙在咖啡杯里胡乱搅动。 “我妈生我的时候也三十好几了,她身体本来就不好,无论我是男是女,我都是最后一个孩子——但我妈不像我姐那么‘命好’。” 丁雨晴嘴角突然上扬,仿佛在分享一件十分好笑的趣事。 “所以我出生后不久,我爸从我大伯家过继了一个孩子过来。我大伯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他可怜我爸膝下无子,就把小儿子送给他,好叫他不要绝后——然后丁嘉礼就来了我家。 “但实际上,我比他聪明。我比他聪明太多了。”丁雨晴认真地望着赫斯塔,“你不觉得吗?” …… 时间临近上课,赫斯塔有些头昏脑胀地从咖啡馆离开。 她出门时,丁雨晴还在里头坐着,似乎完全不担心学校迟到的事。 这一路,赫斯塔走得心事重重——丁雨晴说的那些故事光怪陆离,她理解不了其中的逻辑。但回想起这几天的寄宿生活,种种荒谬之中又透着几分真实。 在这几天的相处里,赫斯塔常常回想起自己第一天来到这里的情形。她偶尔会怀疑自己的记忆是不是出错了……譬如那一日坐在客厅窗台上痛哭嘶吼的女人是谁?是徐如饴吗?可是徐女士的日常生活如此恬淡勤恳,连说话都轻声细语,她又怎么会坐在窗口上歇斯底里地叫骂…… 走在街上的赫斯塔忽然放慢了脚步。 她望着每一个迎面走来的女人,这些人有的在笑着打电话,有些牵着孩子面容严肃地快步疾走,有些表情呆板,似乎在出神地想着什么…… 她们要去哪里,她们要去见谁? 赫斯塔感到一阵困乏,仿佛行走在一千根栅木之间, …… “她是谁?” 咖啡馆里,服务生两肘撑在吧台上,语调轻松。 “我的新朋友。”丁雨晴回答。 “她的头发是真的还是染的?” “真的。”丁雨晴站起身,“她是从第三区过来的赫斯塔人。” “……是吗,真少见。”服务生看着丁雨晴开始掏钱包,似乎是打算结账,她忽然笑道,“今天的咖啡我请客,你不用付了。” “……为什么?” “以后多带她过来吧,”服务生轻声道,“只要你带她去坐窗口的位置,你们俩的咖啡就都算我账上。” “想得美,你要是想用她的红发揽客,你就自己去和她说,再额外付她钱。”丁雨晴扬起头,“我看她都未必会答应呢。” 服务生遗憾地摇了摇头,“……你好无情啊。” 丁雨晴咯咯发笑,“你也觉得她很特别是不是?” (本章完) 第八十三章 狼藉 “是吧?”服务生随意地回答,“她应该是我见过的女生里最高的——” “我不是说这个。” “嗯?” “她来我家住快一个礼拜了,衣柜还是空的,”丁雨晴轻声道,“她所有的衣服加起来连一个立式衣架都挂不满,但她也没问过我平时衣服要去哪里买。” “你怎么知道?”服务生笑道,“你们已经要好到互相展示衣柜了?” “你别管,反正,我就是知道。” “呵,极简先锋啊。难怪刚才听她说不缺钱,这样的人根本就不懂怎么花钱嘛……那你得好好教教她。” 丁雨晴看了眼咖啡馆里的挂钟,“我差不多也得走了……卡嘉今天在吗?” “她会来,不过可能要晚一点儿,八点左右吧。” “我要预约她的占卜。” “行,”服务生拿起笔在一旁的速记本上随手写下一行预约,“你直接过来就是了。” …… 下了早课,时间还不到十一点。赫斯塔第一个离开教室,前往校内的地下创业园。她知道那里有许多由学生经营的小店。 在一个卖文创产品的地方,她找到了一盒通用象棋。装棋子的木盒本身就是一个折叠的棋盘,而里面棋子则雕得异常简陋,尤其是马,和昨晚栩栩如生的手工雕刻相比,它的造型看起来像是某种诡异的抽象艺术。 十二点,赫斯塔乘车来到橘镇的希望中心,她一刻也不愿多等,只想尽快趁着午间休息的时候,把这个极富乐趣的新玩具分享给十一。 十一完全没有预料到赫斯塔今天回来,当她在餐厅里看见窗外闪过一个熟悉的红影,就立刻风卷残云地把碗里所有的东西都囫囵吞进了肚子,然后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呼喊赫斯塔的名字。 在众人的侧目与艳羡中,十一从椅子上跳下来,大摇大摆地走出食堂,来到赫斯塔身边。 两人在希望中心的一个亭子里坐了一个中午,赫斯塔用极不熟练的南十四区语向十一介绍了规则,令她颇感意外的是,十一全程听得非常耐心——在梅郡时,十一就曾见过两个老头子在公交车站的站台上玩这个,但当时她只隔着透明的塑料挡板围着看了一小会儿,就被人家赶走了。 午后的日照里,两人毫无章法地下了个开局,就到了赫斯塔必须返校的时间。临行前,赫斯塔问十一这周末有没有安排,如果没有,可以跟自己一起去参加那个由市政厅主持的环游城市项目。 “可以带朋友吗?”十一问。 “只能,一个。” “那我得想想!”十一朝着赫斯塔伸出两根手指,“我现在有两个可以带的人!” “你想。”赫斯塔回答,“周日,我来接。” 离开希望中心的时候,赫斯塔把周日出行的消息也发给了尤加利,但尤加利没有回复。 赫斯塔在站台上站了一会儿,她抬头看了看旁边的数字屏,上面显示她要乘坐的车次距离抵达本站还有26分钟。赫斯塔索性在站台上做了会儿热身,而后退回到人行道,朝着工业大学的方向大步奔跑。 奔行之中,她感到轻松了不少。 似乎直到此刻,她才能说晨间的那股莫名重压已经完全消散。 …… 下午四点,赫斯塔准时回到小区楼下,一个背着工具包的中年男人已经等在了那里,一见赫斯塔,他立刻踩灭了烟头,上前搭话问好。 在确定了对方的姓名和电话之后,赫斯塔有些疑惑地领着维修工人上门,她指速飞快地给俞雪琨去了一封短信——她不明白,自己挑的那人明明名字里带着个“女”字,为什么来的是个男人。 电梯还没升到九层,俞雪琨就给了回复。 「亲爱的,这里有一个常识:你挑的这个工人姓“姚”,而姓氏里的偏旁是不能拿来推测男女的。」 赫斯塔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又一个犯得莫名其妙的错误。 出了电梯,她像往常一样打开家门,然而,在开门的瞬间,赫斯塔的表情凝固了——整个客厅又变得一片狼籍。 空气中弥散着一股酒味,赫斯塔循着气味抬头,在不远处的墙边看见了破碎的红酒瓶和已经渗入墙面与地板的酒红色污渍。 地面上到处是干涸的水渍和材质各异的彩色瓷片,许多半枯的鲜切花散落在地上,阳光下,它们和嵌在地毯上的玻璃渣一起闪闪发光。 赫斯塔一眼认出,这些碎片都曾是徐如饴摆在各个柜子和桌上的花瓶。不仅是花瓶,所有摆在桌上的盘子、碗、一些随手放下的报纸和杂志、装着碎坚果的袋子……也全都散落在地上。 她扫了眼鞋柜,丁贵生、丁嘉礼和时平川这两天穿的鞋都不在架子上——这几人现在应该都不在家。 忽然,赫斯塔看见了自己用了好几天的小山筷架,她将它俯身拾起——这筷架已经碎成了两半,这一半跌在玄关旁边的鞋架旁,另一半则已经不见了踪影。 维修工跟在赫斯塔身后,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催促着赫斯塔进屋。 赫斯塔挡住了维修工的去路,她取出手机,准备报警,就在这时,二楼传来开门声。 随着一串几不可闻的脚步声,丁雪阳的身影出现在二楼的楼梯口。 “是简回来了吗……” 赫斯塔抬起头,见丁雪阳穿着一条睡裙,赤脚站在楼上。 “家里有点乱,别在意。”丁雪阳低声道,“你今天是约了修洗碗机的工人上门?” “……嗯。” “直接进来吧,不用换鞋了,小心别伤了脚。” “这是……”赫斯塔望着她,“进盗贼了吗?” “没有,”丁雪阳回答,“都是我砸的。” 片刻的沉默后,丁雪阳转身回了房间,她走路的声音很轻,重新关上房门的声音也非常微弱。 “还修不修啊今天?”维修师傅在身后问。 赫斯塔这才让出进门的路。 屋内的情况也把维修师傅吓了一跳,但他很快就适应了眼前的情况,“……厨房怎么走?” “这边。” (本章完) 第八十四章 等候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厨房里传来洗碗机工作的噪音,坐在客厅里等候的赫斯塔起身查看,维修师傅正蹲在机器前观察它的运作。 “好了吗?”赫斯塔问。 “好了,你们这洗碗机没坏。”师傅拍了拍机器,抬起头,“都好好的。” “好的?” “因为你们洗碗机底盘有水,所以浮动开关一直关着,知道吗?它底下有水,所以机器一直断电……”维修师傅比划着,“这么点问题你们年轻人网上搜个视频照着排查就行,犯不着喊人上门一趟……” 赫斯塔听得一知半解,但还是说了谢谢。 临走前,维修师傅经过客厅,指着地上的花,“我能拿几支走吗?” 赫斯塔理解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您拿。” 维修师傅俯下身,十分仔细地从凌乱不堪的地面捡了四五支朵完好的花,他把花放手里攒了攒,高高兴兴地走了。 整个房子又安静下来,赫斯塔站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里,视线缓缓上移,落在了二楼入口处的房门上。 赫斯塔在原地站了好几分钟,最后还是沿着楼梯上行,敲了敲丁雪阳的房门。 “……怎么了?”丁雪阳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是洗碗机修不好了吗?” “修好了。”赫斯塔站在门外,“您还好吗?” “哦……我……我很好。” 房间里陷入沉寂,赫斯塔站在白色的木门前,等了许久也没有听见脚步声——丁雪阳没有要开门的意思。 赫斯塔等了一会儿,又道,“我六点半有一节晚课,所以六点的时候我得出门,在那之前我都在我房间里,如果您有什么地方需要我,敲我的门或者喊我一声,我听到了就上来。” 赫斯塔低着头,看见地板与门的缝隙里光影微变,房间里传来轻微的椅子拖动声,但门仍然没有开。 “……谢谢。”丁雪阳低声道,“辛苦你了,你……你快去休息吧。” 赫斯塔下了楼。她拉开餐桌边的椅子,独自坐在了客厅,而后全神贯注地聆听着楼上的动静。 窗外的夕阳渐渐西沉,日影在她身后缓慢移动。 六点四十,走廊上传来电梯开门的声音——徐如饴回来了。打开门的一瞬,徐如饴发出了惊呼,但很快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紧接着,她看见了坐在客厅的赫斯塔。 “啊……简……?你,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四点。”赫斯塔站起身,“您女儿在楼上房间里,一直一个人。” “好……我上去看看。” 徐如饴放下了一个巨大的挎包,包里的玻璃食品盒叮叮当当撞在一起,发出轻微的声响。 徐如饴快步朝楼梯走去,走到一半忽然回过头,“你饿吗?冰箱里应该有做好的晚饭,你要是饿就直接拿出来热一热——” “我六点半还有课,”赫斯塔提起书包,“既然您回来了,那我出门了。” “六点半?”徐如饴看了眼钟,“那你快去,现在都迟到了啊——” 离开家门的瞬间,赫斯塔忽然感到一阵如释重负。她晃了晃脑袋,试图把所有复杂的心事全都抖落身后,然后用尽全力,再度奔跑起来。 一整个晚上,赫斯塔都没能再专注于课堂。她坐在教室后排昏昏欲睡,一下午的聚精会神对她精力的消耗比想象得要多,浑噩中她做了许多个梦,一个接着一个。 在最后的那个梦里,她又回到了升明号,只不过这次船上空无一人。 在骇人的海风中,梦中的赫斯塔决定去安娜的书房看看,可是当她推开那扇熟悉的铁门,门后却不再是那层层叠叠的圆形书架,而是谭伊的公爵府邸。 一道闪电照亮昏暗的客厅,阿尔薇拉站在不远处,脸色惨白地……向她展开一个微笑。 赫斯塔猛然睁开眼睛,天花板白亮的灯光让她感到一阵刺痛。远处,阶梯教室的中心,老师仍在绿色的黑板前奋力板书,除了前两排的学生在认真听讲,大部分同学都在安静地做自己的事——譬如赫斯塔右手边的一个女生,她直接带着罩式耳机,沉默地对着手边的小屏幕做着笔记,似乎是在上另一个老师的网课。 八点整,晚课结束,赫斯塔提着包往外走,白天那种头昏脑胀的感觉又重新缠了上来,她一连打了好几个呵欠,朝着人群相反的方向走去。 “喂!!”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赫斯塔回过头,见那个曾在文汇楼二楼和自己搭话的女生正朝自己大步走来。 赫斯塔紧急在脑海中检索着她的名字,当时她还专门写了过自己的名字呢。 叫什么来着…… 哦,林骄! “你怎么往这边走?不回宿舍吗?” “我现在不住学校里。”赫斯塔轻声回答,“往这边走比较近。” 林骄一怔,“你不会是要往家属区那片走吧?” “嗯。”赫斯塔点了点头,“得穿过家属区再过个马路。” “我听说这两天那块地方不太安全,你碰上过吗?” 赫斯塔摇了摇头,“具体是什么不安全?” “我也是听说的,不确定,”林骄回答,“好像是有变态会尾随独行的女生,反正,你要经过的话多当心。” 两人又简单寒暄了两句,谈话间,赫斯塔留意到不远处仍有几个身着黑衣的女生在等候。等林骄主动结束了对话向赫斯塔道别,那几个女生也友好地朝赫斯塔挥了挥手。 赫斯塔目送她们消失在楼梯口,忽然觉得身上多了些活力。她没有耽误,立刻小跑着朝家属区赶去——这时候除了几个校内的小超市,整片家属区楼下几乎没什么人,橘色的路灯照亮无人的街景,看起来确实有那么点诡异氛围。 然而,她绕着整片家属区转了四五圈,愣是没能碰上一个可疑的行人,在闲逛了将近四十分钟后,赫斯塔只得兴致缺缺地往住家走。 她已经完全记住了回去的路,即便脑海完全放空,也一样轻车熟路地原路返回。 在推开那道熟悉的门之前,赫斯塔深吸了一口气。 “我回来了。 第八十五章 不满意 第八十五章 屋内里无人回应。 客厅一片漆黑,四下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 赫斯塔按下了客厅的灯,她再次站在了原地,一语不发地打量着眼前的画面——那些她曾在下午看见的狼藉景象已经不复存在。 所有地面的垃圾和残片都已经被清理,那张垫在餐桌底下的大地毯已经彻底更换,旁边渗了红酒的墙面也只留下了一抹淡淡殷红。 一切重新变得井井有条……根本看不出它曾经被破坏过。 客厅再次恢复了它的秩序。 踏过玄关,赫斯塔缓缓穿过客厅中心,她推开厨房的门,看见徐如饴站在洗手台前洗锅。 徐如饴回过头,脸上再次露出笑容,“回来啦?” 赫斯塔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洗碗机,“女士,洗碗机已经修好了。” “我知道!”徐如饴笑着道,“谢谢你啊!” “……您不用吗?” “用啊用啊!”徐如饴立刻回答,她摘下手套,走到赫斯塔身旁,“今天情况特殊,家里的普通碗都碎了,倒是也不用洗了……” “那您现在在做什么呢?” “哦,你说这些呀。”徐如饴回过头,看了看两个水池里堆满的餐具,“这些东西都是不能用洗碗机洗的。” “……为什么?” “你不知道吗?”徐如饴笑着道,“比方说不粘锅就不能进洗碗机,高压水柱会把上面的涂层洗掉;铸铁锅也不行,会生锈……还有这种黄铜餐具,机洗的次数多了就不亮了,木碗也不行,泡了水又烘干会变形,再像是你们早上吃酸奶的这类水晶碗——” “……为什么要买这么多不能进洗碗机的餐具?” 徐如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已经觉察到眼前人明显的不快,但又不知该如何安抚。 她不断抿着嘴唇,目光在洗手池和赫斯塔之间来回切换。 “简,别生气,好吗?” 赫斯塔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往头上冲,但奇怪的是……这种感觉确实不是愤怒。 “我希望能帮上您一些忙,”她困惑地望着徐如饴,“……我希望您能轻松一些,” “你帮上了呀!”徐如饴连忙道,“只不过今天情况特殊,所以我暂时没用……” “这样吗,”赫斯塔站在原地挠了挠头,“……好的。” “真的很谢谢你,”徐如饴笑着碰了碰赫斯塔的手臂,“费心了!” “您女儿怎么样了?” “她没事的。”徐如饴轻叹了一声,“怀孕都是这样,一点点小事都会大动肝火,一碰上什么不顺着心意的事,情绪一下就崩溃了——得多哄哄。” 见赫斯塔不说话,徐如饴又关切道,“……是不是下午把你吓到啦?” “没有。” “我们主要是不知道你今年会来,”徐如饴的目光里带着歉意,“如果知道今年还会有国际生住到家里,我们也不会让阳阳到这边来养胎……实在是有点突然,但现在让她回去也不合适。” 赫斯塔连连摇头,“……我没有觉得她在这里不好。” “如果有打扰到你的地方,还请你多担待,”徐如饴轻声道,“孕早期是这样的,阳阳上次怀孕也是,她一直孕反比较严重……等到四五个月的时候气顺了,就好了,我保证。” 赫斯塔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房间。 回到卧室后她看了眼桌面——那只小小的木雕还落在原处,并没有移动的痕迹,此刻她倒真的希望丁雨晴能出现在衣柜里。 赫斯塔深吸一口气,而后倒在床上,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她有些困倦地取出手机,问俞雪琨下周的见面时间能不能提前,她有些问题想问。 很快,俞雪琨给到回复: 「周一早晨六点到七点?在下周三之前,我只有这个时候有空了。」 …… 午夜,丁雪阳的房间,她有些昏沉地从睡梦中醒来,发现有人从身后抱着自己。 回过头,丁雪阳发现是妹妹雨晴。 这一点轻微的动静足以让丁雨晴醒来,“姐……” “什么时候回来的。”丁雪阳转过身,“怎么睡在这儿啊。” “本来晚上约了人喝咖啡的,”丁雨晴低声道,“结果妈给我打电话说你出事了,把我吓死了。” 丁雪阳笑了一声,“……我会有什么事嘛。” “你在拧巴什么呢,姐。” “什么‘拧巴’?” “我都听妈说了。爸爸和姐夫都商量好了,让苗苗改姓,跟你姓丁。什么时候户口本上的姓改了,什么时候,他把我们家在松雪原北的那间小公寓划给你们,”丁雨晴忽然换了副戏谑的口吻,“到时候,爸爸得了个亲孙女,你让苗苗随了母姓,你们夫妻还白得一套小公寓……哎,你说,你们仨这不是三赢?” 丁雪阳没有说话,黑暗中,她的眼泪又涌出了眼眶。 尽管丁雪阳的眼泪没有声音,丁雨晴还是感觉到了它们的存在,她轻轻擦了擦姐姐的脸颊,“……别哭嘛。” 丁雪阳自己捂住了眼睛。 “我早就和你姐夫提过,让……苗苗跟我姓的事。” “什么时候?” “……就苗苗刚出生的时候,在爸爸开口之前就提过。” “然后呢?”丁雨晴轻声问,“姐夫怎么说?” “他能怎么说……”丁雪阳连续进行了几个深呼吸,“……他说,‘雪阳,别让我为难’。” 丁雨晴皱起了眉头。 “是吗,为难吗,”丁雪阳低声道,“当时为难,现在怎么就不为难了呢……是现在有儿子了,苗苗就可以推开了?还是他心里本来就有个价码,只是当时没人提房子的事,所以他才那么说?” “你就是想太多了,”丁雨晴微微垂下了眼眸,“……既然你也想让苗苗跟你姓,那现在不正好是个机会吗,这下所有人都满意了——” “我不满意!凭什么?”丁雪阳的声音突然沙哑起来,她用力抓住了妹妹的手,“凭什么他们满意就是满意,我偏不!爸爸别想白得什么亲孙女,时平川也想别打那间公寓的主意……我现在就是要让他们所有人都不满意!” (本章完) 第八十六章 社团 眼看丁雪阳低声哭了起来,丁雨晴伸出手,让姐姐靠在了自己怀里。 她轻轻抓着姐姐的头发,像小时候一样给姐姐挠着头皮。 沉默间,丁雨晴感到姐姐温凉的眼泪顺着脸颊慢慢渗透自己肩上的薄衫。 “这些都是气话……”丁雨晴低声道,“那套公寓,你要是不从爸爸那儿争取,那它就是丁嘉礼的……姐,你别上头。” “我没力气再想这些……” “你得想。” “我已经……什么指望都没有了。” “不会的,姐,”丁雨晴低声道,她再次往姐姐那边靠了靠,“你还有我,还有苗苗。” …… 次日一早,赫斯塔起得格外早。 周五是一周里最艰难的一天,也不知道给她安排课表的那人是怎么想的,在经历了一连四天的悠闲生活之后,她的周五从早八排到了晚八,连中午的午饭时间都只有四十分钟——差不多刚好是离开教室,走去食堂吃个饭,再回教学楼的功夫。 客厅里,丁嘉礼已经坐在餐桌前等早饭,他的脚架在另一把椅子上,正飞快地刷着手机屏幕。 听见脚步,丁嘉礼抬眸望了赫斯塔一眼,脸上立刻露出招牌笑容,“早啊。” “早。” 赫斯塔转身走去厨房,很快把自己的那碗酸奶端了出来。 才一落座,徐如饴几乎和她前后脚来到客厅,把丁嘉礼的那碗酸奶摆在了他跟前。 丁嘉礼放下手机,抓起汤勺,视线却始终不离屏幕,他头也不抬道:“妈你晚上别做我的饭,我今晚在外面吃。” “你要出去干什么?” “哎呀就是和社团里的几个朋友出去吃个饭,讨论下之后招新的事……我估计九点前能回来,我就过去露个脸。” “别喝酒啊。” “放心,和这些人吃饭我才不会——”丁嘉礼的话突然停下,他的视线落在眼前的白瓷碗上,“哎,妈,今天怎么没用我的酸奶碗啊?我碗呢?” 丁嘉礼拉开椅子,奔向厨房,不一会儿就拿着另一个花纹更复杂的漂亮碗出来。正当他端起白瓷碗打算倒酸奶的时候,赫斯塔一只大手突然伸过来,盖在他的水晶碗口。 丁嘉礼一时茫然,“你干什么……” “你这碗进不了洗碗机,”赫斯塔说道,“一会儿你是打算自己洗吗?” “不是……”丁嘉礼眨了眨眼,“我妈会洗啊,你的碗这几天不也是我妈在洗……” “但现在洗碗机修好了,你就用这个白瓷碗,她能省点事。” “省不省的也不差这个碗啊,我妈一天要干的活儿可太多了,多个碗她不会介意的——” “我介意,”赫斯塔低声道,“要么你一会儿自己洗这个碗,要么你就用你现在拿着的碗。” “大早上的,这是干什么。”丁嘉礼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突然笑了起来,“我这两天没得罪你吧……” 徐如饴听见争执,也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哎呀,别为这种事吵呀,嘉礼!你就将就一早上嘛,好歹昨天人家帮着修好了洗碗机,今天不管怎么样也得正经用一次。” 丁嘉礼原想争辩些什么,但见赫斯塔表情严肃,不像是在开玩笑,又悻悻地收回目光,重新把白瓷碗放回桌面。 徐如饴微微一笑,拿走了桌上的水晶碗,又重新往厨房去了。 桌上两人相对无言,用各自最快的速度吃完了今天的早餐。 离桌前,丁嘉礼突然开口,“哎,简,问你个事儿。” “你说。” “你们今天这是唱的哪出啊?”丁嘉礼压低了声音,目光颇有些好奇,“是我妈觉得洗碗洗烦了,搬你出来当说客是吗?” “……不是,”赫斯塔低声道,“你不觉得徐女士太辛苦了吗?” 丁嘉礼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我知道啊,所以我们家额外请了个阿姨做午饭,而且一般是连着晚饭一块儿做,我妈就洗洗碗收拾收拾厨房——再说那也不是因为脏,她就是爱收拾,没人逼她啊。” “她平时要出去上语言课、钢琴课,还要给那些学生准备小礼物,负担本来就不轻吧,”赫斯塔望着丁嘉礼,“我们想办法减轻一点她的工作量,她会有更多时间去做她喜欢做的事情。” 这一次,丁嘉礼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他凝视赫斯塔良久,目光中多有疑虑。 “……你最近,是不是在学校里认识了什么人啊?” 赫斯塔微微颦眉,“什么人?” “你说的这些话是你自己想说的,还是因为听了什么宣讲?” “什么宣讲?” “没事。”丁嘉礼摇了摇头,“我就觉得奇怪,你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些事了……反正你记着,我也是真的好心劝告,工业大学里乱七八糟的社团很多,你自己注意甄别,别初来乍到没几天,就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牵着鼻子跑。” “社团?” “当我没说。”丁嘉礼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动作,他恢复了一贯的笑闹神情,“总之,千万别在学校里交些奇奇怪怪的朋友,真的,为你好。” 说罢,丁嘉礼端着碗小跑着去了厨房。 赫斯塔一个人在餐桌前又坐了一会儿,然而丁雨晴的房间始终没有动静,她还是起身拿了书包,独自出了门。 …… 傍晚,赫斯塔终于收到了尤加利的短信回复。 「好啊,我前几天才听人说起过这个活动,当时想报名,但别人告诉我已经过截止日期了。」 赫斯塔扫了一眼,直接回了个电话回去,意外的是,尤加利并没有立刻接听,赫斯塔这头等了许久,才听见一个略显憔悴的声音。 “喂。” “你这几天在忙什么?”赫斯塔轻声道,“怎么才回我消息?” “备考啦。我下周有两个考试堆一块儿了……” “如果你那边很忙——” “周日我肯定有时间,”尤加利笑起来,“我听说这个活动能进市政厅,还能见到市长本人哎……你怎么得的门票?” “我的寄宿家庭给我的。” 电话另一头传来笑声,“是吗,真羡慕你……” “你声音听起来很累,”赫斯塔低声道,“这几天还好吗?” 对面沉默了片刻。 “尤加利?” “……这两天确实有点累,”尤加利低声道,“我舅舅,来橘镇看我了。” (本章完) 第八十七章 平等 “……你现在在家吗?”赫斯塔的神经绷了起来,“需要我过来一趟吗——” “不用,下午他就已经走了,”尤加利轻叹了一声,她掐着手指,“我今晚洗个澡,早点休息,明天去超市把下周要的东西做个采购……后天就能一身轻松出来玩了!到时候我们在哪儿见面?” “介绍会下午两点开始。我要先去接十一,然后我们在市政厅见吧。” “好。”尤加利的声音像是在笑,“我早点去,说不定还能一个人逛逛。” …… 周日中午,赫斯塔早早去接了十一,严老师亲自送她们一起出了门,并严肃叮嘱赫斯塔下次不要再绕过中心老师,单独给十一送礼物。 赫斯塔这才意识到一些不妥,认真答应了。 跟在十一身后的小朋友非常害羞,她个子和十一差不多高,但整个人缩成一团,始终收着肩低着头,只在某些瞬间佯作不经意地朝赫斯塔看去,小心观察着这个看起来有点凶的大姐姐。 赫斯塔带着她们一起去吃了午饭,十一点名还要去上次的那家炸鸡店。两个小朋友一起狼吞虎咽,赫斯塔也观察着这个沉默寡言的小友,似乎只在这个时刻,才能在她身上看出一些孩子气。 “你叫什么名字?”赫斯塔问。 “她叫五点五!”十一抢答,“你叫她五点五就可以了!” “五点五……?”赫斯塔稍稍颦眉,“真的吗?” “对!因为上次我们掰手腕,她两只手一起用力都赢不了我!”十一得意地抬头,“之后她就叫五点五了!” 赫斯塔微微眯起眼睛,又再次看向一旁女孩儿,“……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儿又恢复了先前的拘谨神态,过了一会儿才低声回答,“琪琪。” 琪琪胃口不大,在吃完一份儿童餐之后就已经偃旗息鼓,然而她的餐盘里还有一份额外点的大薯和鸡块。 “吃得下吗?”赫斯塔指着剩下的小食问道。 琪琪误以为赫斯塔要来吃她剩下的东西了,本能地扑在了自己的餐盘上,把所有东西都掩在手臂 “吃不下可以……”赫斯塔回想了一会儿,“打包。” 琪琪窘迫地收回了手,慢慢坐回椅子上。 “这点东西算什么,”十一非常有经验地拍了拍琪琪的胳膊,“一会儿回来,简可以再给我们再买份新的,你还有什么想吃的到时候再点!” “……可以吗?”琪琪眼睛微亮。 “可以呀。”十一挑起眉毛,“我说的话什么时候不算数?” 饭后,琪琪紧紧抓着打包的食品袋跟在十一身后,三人一同乘公交车前往市政厅,每隔一会儿,琪琪就偷偷从纸袋里揪一根薯条塞进嘴里。她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瞪大了眼睛,一刻不停地看着窗外的街景。 赫斯塔站在两人旁边,低头和尤加利发着消息,确认彼此的位置。 今天市政厅外有人结婚,赫斯塔才下公交,就远远看见一群穿着正式的人围站在市政厅的广场前面。一辆古典汽车停在广场上,一对来自北十四区的新人正在车前微笑合影。 更远处,尤加利朝赫斯塔挥动胳膊。 四人一同进入气势恢宏的市政大楼,它看起来与北十四区的教堂无异。沿着大理石台阶拾级而上,几人一同去前台登记。在她们右手的墙面上,若干金色的姓名在灯光下熠熠生辉,那是橘镇自成立以来历代市长的名字。 前台的女士看见了一同前来的两个小朋友,笑吟吟地告诉赫斯塔可以带孩子们去旁边的亲子间,里面有一些给孩子准备的玩具和绘本——毕竟接下来介绍城市的宣讲对孩子们来说可能会过于无聊,恰好今天有许多来宾都带着孩子,故而市政厅安排了专人看护。 “喔,两位赫斯塔姑娘?”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赫斯塔与尤加利同时回头,看见一个头发灰白的老人站在不远处。他衣着简单,精神矍铄,上衣是藏青色的衬衣,下身是一条米白色长裤,裤腿熨得极平整,鞋面干净光滑。 一个身着天蓝色西装配浅粉色领带的男人跟在他身边,手里还拿着老人的拐杖。 尤加利立即紧张起来,她已经认出了来人——这人就是橘镇市长,至于旁边的男人,不是秘书就是议员。 “你好。”赫斯塔伸出左手,“……你是?” “我是一会儿来招待你们的人。”老人笑着与赫斯塔握手,“是刚来橘镇吗?” 赫斯塔回头看向尤加利,尤加利很快领悟含义,低声向赫斯塔翻译了老人的话。 “也不算,”赫斯塔用南十四区语回答,“快两个月了。” “看来语言上还有些问题啊,目前还习惯吗?” “还好。”赫斯塔答道,“学校里会说通用语的人很多,平时沟通没什么障碍。”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老人离开了。 等到把两个小朋友送去了亲子间,尤加利才抓住了赫斯塔的手臂,“……你知道刚才和你说话的老人家是谁吗!” “是市长吗?” “对!” 透过走廊上巨大的玻璃窗,两人看见刚才还在市政厅大楼里和他们说话的老人已经走到了广场上,正在与那对年轻的新人搭话,两位年轻人显然都很欣喜,在离开前反复与老人握手并合影。 “你也太沉得住气了,”尤加利望着远处的景象,“我还以为你没认出来他是谁,你完全不紧张吗?” “……紧张什么呢?” 这下反而是尤加利有些语塞,不过只过了一会儿,她便笑弯了腰,脑袋顶在赫斯塔的手臂上。 “尤加利?” “……是呀,你说得对,有什么好紧张的,”尤加利再次起身远眺,她抓着窗边的围栏,笑着叹了口气,“但每次遇到这种情况我总会担心自己说错话,或者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你完全不会吗,简?” 赫斯塔摇了摇头。 “教教我,”尤加利忍不住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赫斯塔也看向远处,她想了一会儿,抬起左手,四指指向远方的老人。 “他和你没什么不一样,”赫斯塔的手自中线缓缓下移,“如果你切开他的胸膛,你会发现他也只有一颗心脏,五片肺叶,十二对肋骨。” 第八十八章 纸巾 尤加利怔了片刻,旋即又笑得停不下来。 赫斯塔神情困惑,“……好笑吗。” “没有,我就是……老忘记你以前是医疗兵,”尤加利笑着摆了摆手,“你的切入点也太猎奇了!” 赫斯塔也笑了笑,她靠着围栏,收回目光。 “总之,都是一样的血肉。” …… 临近两点,有工作人员过来召集来客前往会议大厅,巨大的荧幕悬在橘镇与南十四区的旗帜之下,投影仪在上面投下了一行「欢迎每一位橘镇新居民」。 在荧幕对面,四张长桌拼在一起,上面摆放着各式甜点和酒水,供来客取用。 除此之外,三十二把椅子端端正正地摆在会议厅中间的空地上,日光从巨大的玻璃窗洒进房间,人们拿了水或酒,在椅子旁的空地上随意聊天。 尽管十一和琪琪被告知可以一直待在亲子间玩游戏,但两人还是固执地选择跟赫斯塔与尤加利一起听接下来的介绍会,她们对找人聊天毫无兴趣,从进会议厅开始就瞄着甜点台一顿猛吃。 尤加利站在人群边缘,仰头望着天花板上的彩绘,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精美繁复的建筑天顶。和松雪原那种霓虹闪烁的现代都市不同,橘镇还保有着许多具有北十四区风貌的老建筑——这里不论是生活方式还是建筑风格,都深受南北十四区的共同影响, 赫斯塔拿了一杯冰水,慢慢在房间里晃荡。 突然,她看见一个熟悉的影子从入口处随人群鱼贯而入,日光洒在她的身上,把她的头发也映照成灿烂的金色—— “克谢尼娅!” 整个房间都被赫斯塔这声突如其来的呼唤震住了,所有人都停止了对话,看向声音的来处,等众人看见赫斯塔那双欢喜得难以掩饰的眼睛,她们又同时转过头,顺着赫斯塔的目光看向房间的另一头。 克谢尼娅茫然无措地站在了原地,众人视线的聚焦令她一时无所适从,远处的赫斯塔已经快步穿过人群,朝她这里跑来。 “你怎么会在这儿!”赫斯塔高兴地问,“我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你!” 克谢尼娅笑着叹了口气,她有些尴尬地扶住了额头,以避开众人的目光,“你好……” “你好。”另一个声音从克谢尼娅的身后传来,赫斯塔瞥了一眼,才发现梅思南也站在旁边。 他微笑着,神情有些拘谨。 “你们认识?”赫斯塔问。 克谢尼娅看了看两人,“你们也认识?” “嗯,我之前,去过一个朋友家吃饭……刚好,赫斯塔女士住在那里。” “巧了,”克谢尼娅微笑着,“那倒是不用我介绍了——这位是梅诗金公爵,这位是赫斯塔女士。” 赫斯塔微微颦眉,“梅什么?” “梅思南。”梅思南的脸迅速涨红了,“不要听克谢尼娅女士的玩笑,我不是什么公爵。我只是……” “你们也是来参加橘镇介绍会的吗?”赫斯塔问道。 “我是来当志愿者的。”克谢尼娅回答,“刚好附近有个唱诗班缺个钢琴师,一会儿介绍会结束了,我带他过去试试。” 梅思南抓着帽子,跟着点了点头。 周遭的人群又慢慢恢复了先前的喧嚣,尤加利远远看着赫斯塔——她甚少见到赫斯塔这样热情。正当她犹豫着要不要过来加入对话,克谢尼娅就朝赫斯塔挥了挥手,领着梅思南站去了酒水台的后面。 两点一刻,那个穿蓝色西装配粉色领带的男人站到了台前,邀请众人入座。 “刚才的那两个人是你的朋友吗?”尤加利轻声问。 “嗯。学校里认识的。” “……她还是学生吗?”尤加利忍不住回过头,“但她竟然能在这里做事哎。” “可能平时这类活动会从大学里征集志愿者吧。” “是吗,”尤加利由衷地发出了一声叹息,“真好,我也想常常来这里做事……不给钱也行。” “为什么?” 尤加利仰起头,“你抬头看……这里连墙都特别漂亮。” 荧幕前的男人开始了自我介绍,那个早先和她们搭过话的老人坐在第一排角落的位置,两只手压在手杖上,兴致勃勃地看着荧幕上的幻灯片。 由于男人用的是南十四区语,赫斯塔能够理解的内容又变得非常有限,仅从幻灯片上的图片来看,这个男人讲述的时间起点似乎在大断电时代之前,一长段漫长的历史引起了赫斯塔的瞌睡。 十一也很快靠着琪琪睡着了。 尤加利仍旧聚精会神地听着台上人的介绍,每一个历史故事都引起了她极大的兴趣,直到时间慢慢趋近当下。 大约过了四十多分钟,赫斯塔感到有些人在推自己的手。 “姐姐……” 赫斯塔睁开眼睛,看见琪琪望着自己,小朋友手里拿着两张中午从餐厅带出来的纸巾,好像是想要递给自己。 赫斯塔有些不解,“给我?” 琪琪摇头,“给旁边的姐姐。” 赫斯塔这才看向尤加利——她仍然专注地聆听着台上人的介绍,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尤加利的眼里蓄满了泪水。 赫斯塔忽然变得清醒,她接过了琪琪的餐巾纸,递到尤加利面前。 尤加利仿佛也从梦中惊醒,原先在眼眶里的泪水在慌乱中掉了下来,她推开赫斯塔的手,并迅速用手掌擦去了眼泪。 “……我没事。”尤加利低声道。 赫斯塔向周遭看去——这里的大部分人此刻都表情平淡,一些人昏昏欲睡,一些人目光呆滞地望着荧幕,有人在百无聊赖之中玩着手机,除了尤加利,似乎没有任何人正在伤心。 赫斯塔抬起头,望着前方的大屏幕,此时台上的画面已经从古早的地图、文物切换为今时今日的现代生活。画面上,一群孩子手里牵着气球,在夏天的林荫路上奔跑。 男人讲完一页幻灯片,侧过身,按下手里的翻页键。 “因此,我可以很负责任地说,在橘镇,没有任何一个公民会因为任何原因与基础教育失之交臂,我们的社区网络已经覆盖到生活方方面面……任何人都在这个网络中帮助旁人,也接受旁人的帮助。” 第八十九章 溃乱 在几个深呼吸之后,尤加利迅速向赫斯塔绽开一个微笑,并飞快地摇了摇头,“……我真的没事,我……刚才走神想别的去了。” 台上的宣讲已经进入尾声,穿西装的男人突然点了一下观众中的两个赫斯塔人,众人纷纷朝赫斯塔与尤加利看过来。 尤加利笑着和台上的宣讲者互动了几句,引来众人的阵阵笑声。 赫斯塔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看着尤加利的脸。 在一段颇为无聊的提问环节过后,所有人开始起身收拾东西。按照今天的下一个进程,这次活动真正的重头戏很快就要开始了——所有人都将搭乘一辆专用的大巴车环城游玩,两位市政厅的工作人员将全程陪伴,为今天的所有来宾仔细介绍橘镇的每一处景点。 这时,忽然有人跑进了会议厅,对着方才宣讲的男人耳语了几句,他神情有些惊讶,立刻喊住了打算离场下楼的众人。 “那个,大家等一下!”男人抬起双手,“预定的大巴可能要迟到二十多分钟,我们先别下楼,就在这间会议厅里等等吧。” 已经走到门口的来客又重新绕了回来,众人重新围向酒水台,但原先备下的甜点已经不剩多少。 “我有个提议,”男人走到人群中间,“不如我们围坐成圈,轮流做个自我介绍,也算认识一下!” 人群安静下来,大家面面相觑,显然都不太想理会这个建议,但一时间也没有人开口拒绝。 “来吧!”男人快步回到座椅旁边,“大家动起来——” “议员先生,”人群中有位女士举起了手,“我也有个提议。” 女人往前走了几步,回身看向众人。 “我先介绍一下我自己,我姓吴,是个瑜伽老师,两周前刚刚搬来橘镇,现在工作室还在装修,可能要一个多月之后才能营业。”说着,女人向众人分发了自己的名片,“如果大家感兴趣,我可以带大家一起做一个二十分钟的正向冥想。” “那是什么?”十一看向尤加利,“游戏吗?” “算是吧。”尤加利说道,“对你们小孩子来说,会特别难哦。” 十一立刻不快:“你凭什么这么说?” “哈哈,因为你们要二十分钟不动不讲话,还要按照她的指示去做、去想——” “那不就是一二三木头人吗!有什么难的!” 瑜伽女士起身走到所有人中间。她轻轻拍动手掌,示意众人安静下来。 在她的指引下,所有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安坐下来,众人调整了坐姿,闭上眼睛,包括那位瑜伽老师本人。 她引导众人关注呼吸,感受身体与椅面的接触……一种奇异的沉静氛围渐渐降落。 赫斯塔试着跟了一会儿,没多久便提前睁开了眼睛——对冥想她并不陌生,但眼下她没有这个心情。 “接下来,我会说一些肯定自身的句子,”瑜伽老师接着道,“各位可以在心中跟着默念,也可以小声说出来……重要的是,保持放松,允许自己相信,一切美好的事都可以在你身上发生……” 赫斯塔左手撑着脸,一知半解地咂摸着这段话的意思——她发现眼前的冥想好像和从前瓦伦蒂教过的练习有点儿不一样。 “……我全然接纳独一无二的自己,”瑜伽老师低声道,“不隐藏,不指责。” 周围响起一片呢喃的低语。 “我勇敢追求我想要的人生,不再臣服于我自身创造的任何恐惧……” 随着一阵极轻的呼吸,尤加利再次无声落泪。 赫斯塔也觉察到了身旁人的异样,她看见尤加利的两只手的拇指正用力扎陷着食指指腹。 “我永远用欣赏和包容的目光看待自己……” 赫斯塔茫然地望着尤加利。这张刚刚还在微笑的脸,此时已经因为竭力屏息而变得狰狞。她的鼻尖完全红了,喉咙不断吞咽,从她脸颊的颤动里,赫斯塔几乎能感受到她如何咬紧了牙关。 “我是……被爱的。” 尤加利崩溃地睁开了眼睛,她已经预感到如果再在这里多待一秒,她的哽咽就会打破所有人的宁静。 然而睁眼的一瞬,她看见了赫斯塔关切而困惑的目光,四目相对,她触电般地颤栗。 “抱歉……” 尤加利抓起自己的帆布包,逃生般地朝出口冲去,这突如其来的响动打断了所有人的冥想,人们好奇地抬头张望。 “十一!”赫斯塔挥手示意十一带琪琪跟上——她已经跟在尤加利身后,快步追了过去。 十一不明所以,但也很快反应了过来,她抓住了琪琪的手,领着朋友一起追出了门。 众人在她们身后满脸错愕,谁也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 慌乱之中,尤加利跑进了走廊尽头的女厕,她冲进了一个隔间,并立刻反锁了门。 然而赫斯塔的鞋和脚踝还是很快进入了视野。 尤加利试图平复呼吸,可换来的却是胸腔一阵无法抑止的激烈痉挛。先前的眼泪迅速转化为不可控的抽泣。 “尤加利……”赫斯塔低声道,“你怎么了?” 尤加利捂住了脸,在没人能看见的隔间里拼命摇头。 “我真的……没事……你能……出去一下吗?” 赫斯塔没有说话,片刻后,她带着十一和琪琪站去了厕所门外。 十来分钟后,她们看着刚才的人群从会议厅的大门里缓慢走出,人们谈笑着下楼——很显然,那辆大巴车到了。 十一有些着急起来,她跑到楼梯口往下张望了一会儿,又跑回到赫斯塔身边,怒气冲冲地朝厕所里瞪眼。 琪琪拉住了十一的袖子,“你别急。” “亏她之前还说我玩不好那个游戏呢,我看她才不会玩!坐了才多久啊就跑了……”十一不满,“现在大家都没有车可以坐了!” 忽然,赫斯塔听见厕所里传来水声,她转头朝里头看去,尤加利正俯身站在水池前洗脸。 也在此时,外面的大厅忽然响起了风笛的乐声——那对先前还在广场上拍照合影的新人,已经携手踏进市政厅了。 第九十章 合影 三楼的石栏边,尤加利与赫斯塔站在一起,低望着脚下的情形——那对北十四区新人正沿着石阶缓步上楼,两人的亲友也随之而来,几乎围住了整个市政厅的出口。 琪琪和十一蹲坐在石栏边上,从栏柱的缝隙里向下看。 “新娘的裙子好白,”琪琪低声说,“好漂亮。” “穿着这种衣服不好打架的,”十一朝着女人的方向伸出手,“你只要抓住她的头纱——” 话音未落,新娘的头纱勾在了台阶一侧的雕像上,她一声惊呼,两手连忙捂住了头发,几个伴娘立刻冲上前为她解绑。 “看看!”十一激动地抓住了石栏,“我刚说什么来着?” “新娘子的裙子只穿一次吗?”琪琪问。 “不知道,应该是吧。” “感觉这一身裁下来能做好多衣服。” 十一皱起眉头,仔细思索着,“是吗?好像也做不了多少——谁家做衣服用纱呀,穿起来又不舒服……” 两个小朋友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她们的声音淹没在轰响的《奇异恩典》中,完全无人留心。 在她们身旁,赫斯塔与尤加利始终沉默。 “……这边好像只有北十四区的人会到市政厅来结婚,”尤加利垂着眼眸,忽然开口,“第三区结婚是不是也这样?会穿着婚纱,到市政厅来举行婚礼?” “不知道。” “你没有参加过别人的婚礼吗?” “没有。” “因为你一直待在部队里?” “也不是,”赫斯塔认真回忆了一会儿,“我身边好像没什么人结过婚。” “这样……” 又过了一会儿,尤加利轻叹一声,“对不起,今天……把你们都耽误在这儿了。” “下次再找机会出来玩吧,”赫斯塔低声道,“反正那些景点总在那里,又不会跑。” 尤加利飞快地朝赫斯塔那边瞥了一眼,又看向别处。余光里,她看见走廊那一头的会议厅里走出了两个人——正是先前和赫斯塔交谈的年轻人。 克谢尼娅和梅思南怀里都抱着一个纸箱,两人也看见了这边的赫斯塔,于是主动过来打个招呼。 “你们怎么没有跟车走——”克谢尼娅还没有问完自己的问题,就看见了尤加利红肿的眼睛。她将手中的纸箱放在了一边,“……是怎么了?” 尤加利不知该如何解释,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 “遇到了一些艰难的事。”赫斯塔在一旁回答。 克谢尼娅脸上流露出些微同情,她从口袋中取出纸巾,递到尤加利手上,“……生活里总是有些艰难的事。” 尤加利嘴角微沉,无声附和。 “你们接下来还有安排吗?”克谢尼娅笑着问,“如果没有,可以和我们一块儿去教会坐坐,那边下午有唱诗班排练,也有茶歇。” 一直站在克谢尼娅身后的梅思南突然有些慌神,他诧异地眨了眨眼睛,似乎没想到克谢尼娅会突然发出这样的邀约。 “……还是算了。”赫斯塔观察着尤加利的反应,“我们一会儿就回去了。” 尤加利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 “这样呀,”克谢尼娅微微一笑,“那我们就——” “等等,”赫斯塔快步走到克谢尼娅跟前,她俯下身,帮着对方把纸箱重新从地上拾起,“……可以告诉我你的号码吗?嗯,方便……以后联系。” “可以。” 在记下克谢尼娅的电话后,赫斯塔立刻回拨了过去。 克谢尼娅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她笑着道,“好了,这下我也有你的号码了。” “……再见,”赫斯塔望着她的眼睛,“下次见。” 道别过后,赫斯塔站在楼上望着这两人离去的背影,尤加利也觉察到什么,轻声道,“如果你对那个排练很感兴趣,你可以去的……我帮你送孩子们回去——” “不了,”赫斯塔转过头,“你现在还有力气吗?有力气,我们就在附近找地方坐坐,要是没力气,我们就都早点回去休息。” 尤加利喉咙微动,低下头,“……我确实,想回去躺一会儿。” “好。”赫斯塔点了点头,“一起去车站吧。” 两人喊上十一琪琪,才要离开,琪琪忽然拽住了赫斯塔的袖子,“……等一下,再等一下可以吗?” “怎么了?” “可以给我拍一张照片吗?”琪琪问,她走到石栏边,指着,拍一张照片。” …… 傍晚,赫斯塔带着十一和琪琪又回到了中午的炸鸡店。鉴于严老师不允许她私下给孩子买礼物,赫斯塔也只能带她们来吃东西——不过十一和琪琪压根儿也没想过别的。 和尤加利分别之后,赫斯塔的情绪始终有些低迷,她总是看着近处或远处的什么地方出神,直到十一伸手到她面前晃悠或是开始拍桌子,她的意识才会短暂地回来。 “算了,看在你今天带我们吃好吃的的份上,我不和你计较了。”十一奋力咀嚼,含混不清地说道,“但你不能老在和我说话的时候开小差啊!” 赫斯塔撑着脸,微笑着看着十一。 分别前,琪琪又要来赫斯塔的手机,看了一眼里面自己的照片。 画面上她睁大了眼睛,十分板正地站在石阶中间的位置。在她身侧,庄严的半身人像随台阶向上延伸,直至画面的最高处——在那里,橘镇的金色市徽与城市寄语镌刻在大理石板上,一切沉静肃穆。 琪琪不舍地摸着赫斯塔的手机,抬起头,“别删,可以吗?” 赫斯塔听懂了这个要求,她半蹲下来,看着手机上的琪琪,一边比划着,一边用并不标准的南十四区语说道,“我会……印出来,寄给你。” 琪琪理解了许久,等到终于明白了赫斯塔的意思,小女孩发出一声惊叹,兴奋地抱住了赫斯塔的脖子。 从希望中心离开后,赫斯塔又一次感到近乎极致的疲惫。这一日如此漫长,长到几乎令她忘记了自己是如何回到的住家。当她推开那扇门,不出所料,厨房里的灯光依然亮着,有叮叮当当的响声和脚步在那方寸间来回作响。 第九十一章 担忧 周一清晨,外面天还蒙蒙亮,俞雪琨已经坐在了咨询室内。 橘色的灯光照亮了整个房间,她正低头在桌面书写。 房间另一角,赫斯塔蜷卧在躺椅上,身上盖着半条花毯。躺椅轻轻摇晃,赫斯塔闭着眼睛,似睡非睡。 俞雪琨看了眼墙上的钟表,低声道,“已经六点二十了。” 赫斯塔微睁了眼,仍没有说话。 俞雪琨盖上笔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棕黄色的信封,将刚才写就的贺信装了进去。 “不管一会儿你抛出了什么问题,我们的这次谈话都会在六点五十的时候准时结束哦。” “你之前不是说这段时间都没什么工作吗,”赫斯塔一时些好奇,“为什么突然这么忙?” “我又没说我是在忙工作。” “你在忙什么?” “我有个朋友最近在装修店面,我现在上午都得过去帮忙。”俞雪琨答道,“再就是我买了一场话剧票,它分上下两部,连映两天,每天都是从下午一点演到晚上八点……实在抽不开身了——当然,你要是遇到什么麻烦,我肯定还是优先顾你这头。” 赫斯塔听得笑起来,“我尽量不扫你的兴,你朋友开的什么店?” “现在还不好定义……应该是瑜伽馆,”俞雪琨答道,“但她们那儿底下有个地下小剧场,她也一起盘下来了,可能开张以后还会有点儿别的业务。” “你这个朋友不会姓吴吧?” “……还真姓吴,”俞雪琨抬起头来,“你们认识?” 赫斯塔讲起昨天下午发生的事,俞雪琨不由得感叹了一句“世界真小”。 想起昨天的种种,赫斯塔又发起了呆,她左手抚过躺椅的扶手,开始抠木板反面的毛刺。 “……以后我能不能常常到你这儿来?你不在也没关系,我就过来坐坐。” “为什么?” “感觉,进了这个房间就很放松,”赫斯塔轻声道,“可以好好休息。” 俞雪琨笑起来。 “不行。” 赫斯塔呼了一口气,又陷入沉默。 “既然你暂时没什么想说,那就让我来问你几个问题吧。”俞雪琨站起身,提了个凳子坐去赫斯塔近旁,“怎么样,洗碗机修好了吗?” “修好了,”赫斯塔的声音没有多少起伏,“但……可能用途不大。” “怎么讲?” “她们家里用的餐具、锅,很多都不能进洗碗机,”赫斯塔重新闭上眼睛,“这两天我能很明显地感觉到徐女士在努力让洗碗机工作……我怀疑我可能额外增加了一些她的工作量——为了不让我失望,她现在要专门准备一批进洗碗机的厨具了。” 说到这儿,赫斯塔转过头来。 “你知道吗,在我搬进那个家的第二天,丁雨晴就提醒过我不要去帮忙,但我没有听。” 俞雪琨微微一笑。 “上周四你晚课迟到了将近半个小时,是因为什么?” “……这你也知道?” “我早就和你说过你来这儿的一言一行都有人在监视,”俞雪琨神情如常,“说说吧,一个像你这样的水银针应该最知道守时了。” “当时……有特殊情况。” 赫斯塔简略地提起了那天黄昏的情景。 一旦开始回忆,赫斯塔便发现自己脑海中的记忆竟是如此清晰——她甚至可以轻松忆起当天下午的地毯颜色,不同位置的碎片形状……这些细节深深印刻在她的脑海中,没有半点褪色。 “你就坐在客厅里,一直坐到了下午六点四十?”俞雪琨问。 “嗯。” “为什么要一个人守在那儿?” “我有点……担心。”赫斯塔望着前方的玻璃窗,眼睛缓慢地眨了几下,“我怕她……会伤害自己。” 俞雪琨手中的笔开始飞快地在纸面上划动。 “你当时给其他家庭成员打电话了吗?” “……没有。”赫斯塔怔了片刻,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还有这种选择,一时失声笑了出来,“真奇怪,我当时没想到这个。” “下次遇到这种事,你不要再插手了。”俞雪琨轻声道,“你只需要尽快把你发现的危机情况报告给别的家庭成员,让当事人的家人来处理这些事。” “好。”赫斯塔目光微垂,“我记住了。” 俞雪琨望着眼前人,“如果让你给这半周的生活打分,一分是非常糟糕,五分是非常惬意,你打几分?” “十分。” 俞雪琨有些意外,“最高分是——” “我知道,”赫斯塔侧过头,也望向她,“我想说,我现在的生活确实很好。” 两人望着彼此,俞雪琨认真凝视着赫斯塔的眼睛。 “但你现在看起来,有些痛苦。” “应该说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非常痛苦,和她们相比,我实在过得太好了……甚至好得过了头。”赫斯塔终于开始调整坐姿,她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目光中渐渐透出些许困惑,“但每当我问她们怎么了,她们都会告诉我,她们很好,她们没事。” “……每一个人都是如此吗?” “可能,除了十一吧。” 赫斯塔从躺椅上站起身,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上周尤加利的舅舅来橘镇了,你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俞雪琨回答,“她周四给我打过电话,问她现在住的那个一室一厅能否允许再住一个人进来——她有个亲戚计划来橘镇找工作,打算借住在她那儿。” “她舅舅要来橘镇长住!?” “不,不是她舅舅,似乎是另一个表亲,年龄和她差不多大,男的。”俞雪琨回答,“我猜是她表哥——她舅舅的儿子,之类。” “这人什么时候过来——” “这人不会过来,来了也不会搬到她的住所。”俞雪琨答道,“尤加利已经和我申请调换了住处,她今天下午就会搬到另一间公寓里去,她也承诺,往后再也不会把新地址透露给家人。” “那她前面为什么要问那个问题?” “我猜是因为她当时想用这个理由拒绝她舅舅,”俞雪琨答道,“不过我也直接提醒了她,这种规则是框不住人的。” 第九十二章 劝告 “你是怎么说的?” “即便我们原则上不允许无关人员入住随行家属的住所,但如果她真的邀了亲友过来,我们通常也不会驱逐,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马上更换住址,并切断联系。”俞雪琨轻声道,“我也问过了她,她舅舅是怎么找到的她的住所——因为她把地址透露给了她的妈妈。” 俞雪琨望着眼前人,她分明感受到赫斯塔身上骤起的怒火和忧心。 “简,你先回答我,”俞雪琨的笔抵着自己的下巴,“如果,这次尤加利的舅舅确实安插了一个人过来盯梢着,你预备怎么办?” “他要是敢来——” “你怎么样?” 迎着俞雪琨严肃的目光,赫斯塔半句话噎在喉咙里,半晌,她声音平静道,“……我就请他吃顿饭,看看是个什么样的人。” “别干这种节外生枝的事,”俞雪琨再次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我还听说你上周四晚上一个人在学校家属区转悠了四十来分钟——” “……去见义勇为也不行吗?” “见义勇为?”俞雪琨的表情变得耐人寻味,“你知道一个像你这样的大个子,晚上在一片没什么人的地界来来回回地巡视是什么效果吗?” “我本来是想先找个一个地方藏起来好暗中观察,但——” “以后下课了就早点回家,”俞雪琨认真望着她,“在十四区,一个正常人面对危险的第一反应,应该是害怕,是回避。” “但那对我根本就不会造成什么威胁,”赫斯塔深吸一口气,“既然我明明可以——” “想想你身边的人,”俞雪琨第一次提高了嗓音,在音量上压过了赫斯塔,“你想要怎么做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她们会怎么做。” 赫斯塔没有应声,她走到沙发边就坐,顺手抓起一个大方枕放到胸前,也不再辩解什么,一言不发地瞪着俞雪琨。 ”俞雪琨也望着她,“我的建议是,你在心里选一个人,选一个典型的十四区人,往后不管碰到什么事,你都在行动前先想想,如果是这个人遇到了这种情况,她会怎么做——这样你就不会再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了。” “……所以我来这儿根本不是休养来的,”赫斯塔移开目光,“我是来受折磨的。” 俞雪琨反而笑了出来,“你要真能这么理解,那事情倒好办了。” 她走到赫斯塔斜对面的单人沙发旁坐了下来。 “你知道吗,基本上每一个从前线退下来的水银针,在开始适应宜居地生活的时候都会碰到像你这样的问题。” “你指什么?” “忘不掉自己水银针的身份,”俞雪琨轻声道,“遇到的环境越陌生,越复杂,就越忘不掉——但这里不再是前线了,简,你也不是在前线执行任务,你在宜居地生活。” “……还有什么更具体的建议吗?” “今天时间不够了,我们周三再聊吧。”俞雪琨站起身,走到衣架前取下外套,“说真的,你这半周过得不太好,整个人状态看起来都差了半截。你自己也想想办法,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办法……”赫斯塔靠在沙发上,神情恹恹,“前几天丁嘉礼问过我,有没有在学校里碰上什么乱七八糟的社团宣讲——听起来,学校的某些社团里应该有些‘正常人’。” “嗯哼,”俞雪琨点了点头,“可以试试,还有吗?” “丁雨晴带我去过一个咖啡馆,不过那儿看起来也有点儿……奇怪。” “哪个咖啡馆?” 赫斯塔回忆了一会儿,“……如果我们停止假装。” “哦,”俞雪琨脸上浮现出些许微笑,“那你应该已经见过‘卡嘉夫人’了?” “……谁?” “那里的老板,”俞雪琨又背过身去,“她通用象棋下得很好,你得空可以去和她讨教几招,趁她在店里的时候。” 赫斯塔微微眯起眼睛——她再次意识到,自己过去半周的生活细节在俞雪琨这里仿佛是透明的。 “……你怎么连这个也知道。” “你不是送了一个棋盘去希望中心嘛。”俞雪琨轻声回答,“你现在信了吧,你出门在外的一举一动确实都在监视之下,我没有和你危言耸听——好了,简,起来吧,我要锁门了。” 两人一同出门,站在电梯前等待的时候,赫斯塔忽然有些好奇,“既然每周都有对我的监视,那每周应该也都有个评分了?” “对。” “我上周得分怎么样?”赫斯塔侧目望向俞雪琨,“很差?” “那倒没有,”俞雪琨轻声道,“虽然你扣分的地方多,不过得分的地方也多——尤其是去参加市政厅的活动这点,基本把你别的扣分点全都抹平了。” 俞雪琨抬头看了赫斯塔一眼,笑道,“继续保持。” “……这要怎么保持,”两人一同踏进电梯,赫斯塔轻叹一声,“这样的活动也不是天天有。” “先调整你自己,多去交一些让你放松的新朋友——或者找找你的老朋友,”俞雪琨平静道,“总之,不要陷在别人的痛苦里,这对你没有半点好处。” 赫斯塔默然沉思的时候,俞雪琨按下了-2层。 “你接下来去哪儿,我开车送你去学校?” “不用。”赫斯塔抬手按下1层,“我自己慢慢走过去就行。” …… 七点二十左右,赫斯塔又站在了那个咖啡馆门口。从玻璃窗前经过的时候,她看见了同一个服务生站在吧台后面,正在擦拭杯盏。 此时咖啡馆虽然还没有开始营业,但门也没有锁,仍像上次一样虚掩着。 推门时,门后的风铃轻轻作响,服务生抬起头,目光中很快流露出欣喜,“……欢迎光临。” “早上好。”赫斯塔合上门,“一杯咖啡,可以吗。” “可以,哪种?” 赫斯塔扫了一眼高处的饮品清单,“……拿铁,上次配的小甜饼可以多给我几块吗?” “当然啦,”服务生的眼睛笑成两道弯,“您先坐。” 赫斯塔放下书包,径直走向了上次自己坐过的位置。 吧台很快传来咖啡机的蒸汽声。 第九十三章 新友 不一会儿,服务生端着咖啡过来,放下托盘的时候,她笑着看向赫斯塔:“今天雨晴没有和你一起出门?” “我今天起得早。”赫斯塔低声回答。 说着,她随手从一旁的透明玻璃碗里抽出两小袋砂糖,分别撕开倒进咖啡杯里,这一幕服务生看得诧异:“……会不会太甜了?” “我喜欢甜口的东西。” 服务生不由得笑了一声,转身道,“……那我再给你拿几块饼干。” “谢了,”赫斯塔轻声道,“你们老板今天在吗?” 服务生站住脚步,半侧了身,“怎么,你也想找我们老板占卜?” 听见“占卜”,赫斯塔不由得抬起了头——难怪俞雪琨一听到这个咖啡馆就提它的老板,原来她们也是“同道中人”。 “对,”赫斯塔索性把下棋的事放在了一旁,顺着眼前人的话往下说,“贵吗?” 服务生并不回答,只是微笑着回到吧台继续干活儿,“这事是谁同你讲的,雨晴?” “其实我也没有听太真切,”赫斯塔模糊地回答,“你们老板是用什么算,也是筹策吗?” “是的……”服务生咂摸着赫斯塔说的那个“也”字,“你还遇到过谁也用筹策占卜?” “我刚到南十四区的时候见人用过一次。”赫斯塔望着她,“感觉很有趣,就一直有个印象。” “我们老板这几天都不在。”服务生答道,“一直到周五晚上才回来呢。” “我什么时候过来方便?” “你今晚就来一趟吧,”服务生微笑着,“我问问我们老板,然后再告诉你。” “那我现在需要登记什么——” “什么都不需要,”服务生笑着道,“我知道你。” …… 离开咖啡馆,赫斯塔回想着刚才的种种,总觉得那片咖啡馆里有种难以言说的阴恻气氛。如果不是雨晴上次邀她过来,而今天俞雪琨又专门提到这个地方,她大概不会再来——但平心而论,这或许是因为这两次来此造访的时间都在早晨,店里几乎没有亮灯,因此也没什么人气。 不到八点,赫斯塔踏进校门。 赫斯塔看了眼时间,以往这个时候她大概率会直接钻进文汇楼找个地方自习,但今天离了俞雪琨的咨询室,她忽然想到处走走。 晨间的校园已有许多人在活动,有成群结队的老人在文汇楼附近的塑胶跑道上快步疾走,不时有晨练的学生小跑着从这些人身边路过,另一些学生手里拿着课本在路边大声诵读。 远处,许多背着书包的年轻人在一栋气势宏伟的建筑前排着长队,赫斯塔走近一看,发现那里是图书馆。 更远处的校园沉浸在蒙蒙的雾气中。 赫斯塔找了处无人的石板凳,凳面上还是湿的,她随手抚去露水,坐了下来。 在微凉的晨风里,她开始认真思考俞雪琨的建议——交些新朋友,或是回头去找老朋友……以及不要为别人的痛苦泥足深陷。 但朋友是这么好交的吗? 自进入AHgAs以来,她真正能称得上无话不谈的好友似乎也就只有403的几个伙伴。离开基地后,赫斯塔遇到过许多步调合拍的搭档,但大家往往在短暂相处后便快速分别,连彼此交换的姓名都不一定是真的。 归根结底,自莉兹以后,赫斯塔再也没有遇到过像她这样的朋友。 赫斯塔自忖,如果当初的那个宿舍里没有莉兹,她未必能与图兰、黎各结成今日这样的友谊……尤其是和黎各,因她俩当时都是休息日里关起门来能在屋里待上一天、一句话也不必找人说的主。 而莉兹不一样,她总是记着她们这样那样的日子,然后再趁着这些日子,把所有人从屋里捞到客厅。时间紧时,她们紧锣密鼓地欢聚几分钟,偶尔得了空,她们秉烛长谈,彻夜不眠——正是在一次次的庆祝、纪念和分享里,她们开始变得对彼此的生活了如指掌……就像森林里的树,在漫长的日照与风雨中,她们的根系在土地下渐渐交织。 这样的情谊,在离开403以后竟是再也没有过了……回想起来,似乎只有在艾娃家夜读的那几晚,她曾在灯火中恍惚瞥见一个熟悉的安身之所。 但如今,哪里还能找到这样的地方…… 赫斯塔翻起了自己的通讯录,在寥寥无几的联系人里,她的视线久久落在克谢尼娅的名字上,但斟酌再三之后,她还是给司雷去了封问候短信。 正此时,赫斯塔突然听见身后的灌木丛里传来一阵异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落叶上沙沙碾过。 赫斯塔收起手机,起身朝灌木丛走去,她先是看见一个迷彩的帐篷,随后便见一些砖块、塑料桶散落在帐篷周围。 那桶里堆着许多杂物——筷子、炉子、棍状的点火器,一个老旧但耐摔的塑料碗……此外还有半张已经烂了的铝箔隔热棉落在旁边,看起来这隔热棉原本是盖在塑料桶上的,但被风吹跑了几步。 帐篷的出口处被拉链封了起来,有个人正从里头试图将拉链扯开,但似乎是遇到了什么问题——刚才赫斯塔听到的声音,便是这人半跪在地上不断调整位置造成的。 赫斯塔走近一看,发现一块不知从哪儿飘来的尼龙碎屑卡在了拉链的外头,她伸出手,用力将它拽了下来,原本卡住的拉链头几乎立刻开始顺畅行走。 “……总算开了!” 一个脑袋从里面探出来——是个赫斯塔没见过的年轻女孩。 她一头凌乱短发,手撑着地,身上穿着一件蓝绿相间的冲锋衣,略显狼狈地从帐篷里钻了出来。 在拍了拍手上沾的碎叶子,女孩站直了。 “你好啊,”她冲着赫斯塔笑起来,“谢谢你刚才搭手!劳驾问一句,现在几点了?” 赫斯塔低头看了眼表,“八点十一。” 女孩呼了口气,“那得抓紧时间了。” 还不等赫斯塔开口问她再这儿干什么,女孩儿又钻回了帐篷。 等再出来时,她手里多了茶缸和一把牙刷,脖子上新搭了一条毛巾。 第九十四章 隐富 女孩看向赫斯塔,“你也是我们学校的吗?” “呃……嗯。”赫斯塔点头。 “帮我看下东西?”女孩往旁边撤了几步,转身要走,“我一会儿就回来——” “我——有课!”赫斯塔连忙对着女孩的背影大喊,“我不能——迟到!” “那你就帮我看到你非走不可的时候吧!”女孩回答,“不看也行!” 赫斯塔一脸诧异地站在原地,对着眼前的帐篷一时无言。 还未等赫斯塔回过神,那个已经走出十来步的年轻人又突然回头,快步冲回了帐篷,往自己的冲锋衣外面又添上一件纯黑的软西装。 这软西装看起来又旧又大,穿在眼前这个不到一米七的女孩儿身上显得格外拖沓。 一些浅色的猫毛、棉絮和灰尘痕迹沾在上面,被黑色的面料衬得更显眼了。 这人缩着肩膀重新起身,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兀自往外走,“……早晨还是有点冷啊。” 望着这人再度离去的背影,赫斯塔这会儿终于觉得有点儿眼熟——她依稀有个印象,好像两次与林骄偶遇时,林和她的朋友们也穿着类似的款式…… 女孩小跑着往一旁的教学楼去了。 赫斯塔站在帐篷边,一边盯着表一边踱步,她心里估算着从这里跑回文汇楼的时间,心里盼望着那个女孩儿早点回来。 八点二十六,女孩提着牙缸回来了,她头发略湿,领口多了些水渍,先前睡眼惺忪的情态已完全褪去,像是刚洗漱过。 “你还没走啊!”她远远看见赫斯塔,便加快了脚步,“不是说你早上有课——” “你叫什么名字?”赫斯塔飞快地抛出了自己的问题。 女孩很快说出三个字,见赫斯塔听得面带疑惑,她立刻从左兜里掏出一支笔,又从右兜取出一本卷了角的便签,飞快地在纸上写下姓名:向寒山。 赫斯塔收起便签,“……好,下课了,我再来……找你。” 女孩刚想说些什么,赫斯塔已经以惊人的速度开始朝着文汇楼发起了冲刺。 “可别迟到了,”女孩吹响一声口哨,“加油!!” …… 几乎就在上课铃响的前一瞬,赫斯塔冲进了教室,上周她坐过的第一排位置此时已被别的同学占去,她只得在后排随意找了个空位落座。 ……迟到是明确的扣分项,只是不知道像今日这样踩点会如何评判。 坐下后,赫斯塔余光观察着整间教室——还好,她的匆忙入室并没有引来太多注意。 口袋里的手机传来震动声,赫斯塔取出一看,发现是司雷回复了消息。 「我都好,最近一直在松雪原血液病医院这边。你怎么样,学校里生活还习惯吗?」 「不太习惯。」赫斯塔飞快回复,「你在松雪原的话我们还离得挺近的,周末我能去你那儿看看吗?」 「想来就来吧。不过我尽不了地主之谊,我对这片地方完全不熟。」 与这个消息一同发来的,还有一处带坐标的地址。 放下手机,赫斯塔重新抬头,做出认真看向黑板和讲台的姿势。 新朋友。老朋友。 想到此处,赫斯塔取出待办本,在上面又加了一条:晚上回去给黎各和图兰写信。 …… 几乎也在同一时间,丁嘉礼悠哉悠哉地坐在客厅,一边刷手机一边用水晶碗吃早餐。 忙完了家事的徐如饴从厨房走了出来,端着一碗浆果酸奶坐在丁嘉礼对面。 “吃饭的时候好好吃,”徐如饴颦眉,“不要看手机,眼睛都看坏掉了。” “我眼睛好着呢。”丁嘉礼笑起来,“妈,你和赫斯塔很熟吗?” “还好吧?” “你俩是不是关系特别好。” “怎么了?”徐如饴望着儿子,“她挺热心肠的。” “嗐,我就问问……瞎问。”丁嘉礼又看回手机,“你觉没觉得她哪里不对劲啊?” “你不要乱讲,哪里不对劲?”徐如饴抬起头,她想了一会儿,又道,“她个子蛮高的,就可惜……有点高过头了——” “不是,我是说生活上,你觉得她这人怎么样。” “……你到底想问什么啊?” 丁嘉礼沉下嘴角,抱着碗坐到徐如饴旁边,“我跟你讲个事情……你听听就好,别和旁人说,好吧?” “什么事啊。” “我前天不是去帮爸爸交材料吗,刚好发现赫斯塔有份文件落到我们家了。” 徐如饴听得一知半解,“……什么文件啊,怎么会落到我们家呢?” “我也没太听懂,当时问了下,大概意思是说她在学校里有些手续卡住了,所以像学生保险啊这些东西就都办不了,然后也不知道是谁安排的,直接把赫斯塔挂在了我们家,这样就能以橘镇居民的身份买商业保险了——估计过两天他们那边会通知爸爸和赫斯塔一起过去签个字。” “哦……”徐如饴点点头,“会有什么坏影响吗?” “这能有什么坏影响,”丁嘉礼呵呵笑起来,“关键的地方不在这里,在那份材料的备注上——你知道上面写了什么吗?” “什么?” “上面指定了专人来负责这件事,然后写着,‘办理原则均以方便当事人行事为先,从优从快,可接受顶格报销’——顶格报销啊!谁报呢?” “第三区那边?”徐如饴并没有觉察出这里有什么异常,“不是说她之前在部队吗,可能有些福利政策——” “我就直说了吧,普通退伍军人不可能有这种待遇的,”丁嘉礼打断了母亲的话,“而且如果真是普通医疗兵,为什么不能在第三区休养,非得转到十四区来?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哦……”徐如饴嘴里应着声,但脸上的表情更疑惑了。 “我这两天还在网上搜了下,不过没找到什么线索,就想来问问你……”丁嘉礼又靠在了椅子上,“你真就一点都没觉着这人相处起来和别人不一样?” 徐如饴摇了摇头。 “哎,那妈你之后多留心好不好?”丁嘉礼笑道,“我感觉,搞不好和思南一样,咱们家这位也是个有来路的隐藏富豪。” 第九十五章 邀请 徐如饴正要回答,身后传来开门声——丁雨晴睡眼惺忪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丁嘉礼看了眼时间,“……你现在是每天早上的第一堂课都固定不上了吗?” “别管我。” “我要不是你哥你看我管你么?”丁嘉礼站起来,“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丁雨晴的目光扫过母亲和哥哥,“你们大早上在说什么悄悄话?” “你哥哥他说——” “妈!”丁嘉礼的声音骤然变大,“我刚和你说什么来的?” 徐如饴有些尴尬地笑了一声——方才丁嘉礼确实说过一句不要与旁人讲,但雨晴怎么算旁人嘛…… 徐如饴也不解释,只是起身去厨房拿丁雨晴的早餐。 丁嘉礼丢下手中的餐勺,走到丁雨晴身旁,“你真的要好好反省下你的脾气,最近越来越不像话了——” 丁雨晴不耐烦地打开哥哥指指点点的手,“说了别管我。” “又该吃药了是吧?我懒得跟你计较。”丁嘉礼脸上浮起怒意,他刻意压低了声音,眼睛瞪大了许多,“……家里有人在的时候,你最好能正常一点!” 丁雨晴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伸到自己面前的食指,几秒后,她突然张开口狠狠咬了下去。丁嘉礼猝不及防,发出一声惨叫。丁雨晴咬完就撤,跑去厨房找徐如饴去了,留丁嘉礼一人在客厅骂骂咧咧。 …… 午间休息,赫斯塔在教学楼的自动贩卖机里买了四包三明治和一瓶水,就往早晨经过的操场跑去。 然而,当她抵达那片灌木丛,才发现那个帐篷连同所有曾经堆在草地上的杂物都已经不见了,那里干干净净,只留下了几个用于固定帐篷的地洞。 赫斯塔在附近转了一圈,也没有找到早晨那个女孩儿的身影。 她有些失望地坐回了晨间坐过的石板凳,一个人就着水,把四个三明治飞快地吃掉了。此刻的烦躁感如此熟悉,赫斯塔忽然意识到也许今天发生的一切又是上次同克谢尼娅相遇的重演——是的,她遇到了一个想要继续交谈的人,然后这个人就不见了,接下来不知道要猴年马月才能再次遇上。 ……为什么早上问名字的时候没有直接问联系方式呢? 她看了眼表——相比于以往去食堂,今天结束午餐后还有二十来分钟的自由时间。赫斯塔站起身,如同热身似的在原地跑跳了几步,她舒展了脖子,试图重新激活身体,好把精神上的颓丧完全甩脱。 几分钟后,她来到图书馆内的自助打印室。按照墙上的操作图示,赫斯塔把手机里的图片上传到对应地址,而后在一台专门打印照片的机器前等待。 在此期间,她的目光缓慢地扫过一旁的相框,最后停在一个造型简单的榉木框上。她拿起端详,正觉合适,却发现这相框没有贴价格。 此时打印室里根本没有别人,赫斯塔再次看向墙上的各种说明,想要从中找到一些处理这种情形的办法,然而……一无所获。 正当她有些无措,身后的门再次被人推开——林骄拿着一个文件袋走了进来。她今天仍穿着那件黑色的软西装,她挺着胸膛,步履稳健,这姿态就像一个法官走进她的审判庭。 又一次的相遇显然让两人都有些意外。 “你在找什么?”林骄也看了一圈墙上的说明,“是哪里不会操作?” “我要买这个。”赫斯塔挥了挥手里的相框,“但我不知道它的价格。” “十二块。”林骄立刻回答。 她上前扶起那排相框最右边的一张倒伏的卡片,上面写着“一律12罗比”字样。 “但你确定要在这里买吗,”林骄回过头,“这种相框你在外面找找,最多就五块钱。” “没事,”赫斯塔开始找自己的饭卡,“不找了,一会儿放学就把东西都寄出去……” 林骄也注意到赫斯塔正在使用的打印机,她有几分好奇地靠近,很快看见了赫斯塔新印的照片——一个小女孩站在市政厅的室内标语下,神色严肃地盯着镜头。 “呵,很有气势!”林骄捏起照片,“这谁?你妹妹?” “一个昨天认识的小朋友,”赫斯塔回答,“我答应把这张照片打出来寄给她。” 林骄的脸上浮过一缕赞赏的笑意,她开启了另一台打印机,在扫描了学生卡以后,她打开文件袋,开始一页页复印文稿。 “你昨天也去市政厅做志愿者了?”林骄问。 “没有,我去参观的……”赫斯塔一边回答,一边观察着林骄的外衣,这件衣服穿在她身上非常熨贴,不论是裁剪还是洁净程度……但越是观察,赫斯塔几乎越是确定,这款式和早上那个叫向寒山的女孩几乎是一样的。 “能冒昧问个问题吗?”赫斯塔突然道。 “你说。” “我今天似乎遇到了一个和你、还有你的朋友们很像的女孩子……她穿着和你们一样的衣服——” “在哪儿遇到的?” “很早,上课前,就在前面操场不远的灌木丛——” “一个睡帐篷的人?” “……对。”赫斯塔的目光骤然发亮,“你们认识!” “啊哈哈,确实认识,你说涵姗嘛。” “她是这里的学生吗,为什么睡在帐篷里?” “这个……怎么说呢,”林骄笑起来,“就是一位衣食无忧的大小姐在学校里搞的行为艺术,不用在意。” “行为艺术?” “有钱人的恶趣味,”林骄操作着她的黑白影印机,影印着许多黑色文字的纸张源源不断地从打印口涌出,她动作娴熟地整理着,“你就把这理解成……一个衣食无忧的仙女偶尔也想下个凡尝点人间疾苦吧。” 赫斯塔站在原地,兀自消化着这段解释。 “我听人说你从前在第三区当过兵?”林骄看向她,“这是真的吗?” “……嗯。”赫斯塔点头,“做过几年。” “医疗兵?” “对。” “那你肯定有很丰富的野外求生经验了。”林骄将几叠白纸堆在一起,在一旁的桌面上敲摔整齐,“改天你愿意来我们社团分享一下吗?” 第九十六章 提醒 “……你有个社团?” “对,不大,一共九个人,涵姗是我们的名誉主席,而且——” “好啊。”还不等林骄进一步介绍社团人员,赫斯塔已经答应了下来,“你们社团是干什么的,为什么需要野外求生经验?” “哈哈,这个暂时不能告诉你。”林骄笑着道,“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可以先打个你的分享提纲给我。我得拿着提纲回去和别的社员商量,然后再决定邀请你到哪儿做分享,多少人一同出席。” “可以,什么时候要?” “那当然是越快越好——但具体还是看你时间,”林骄笑起来,“我随时配合。” …… 傍晚,赫斯塔健步如飞地往住家走。 这一天下来,她已经在脑子里把分享会的提纲打了个框架,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书桌前把这些内容写下来,然后提交给俞雪琨审核。 回到家属区,赫斯塔哼着歌按下电梯按钮。看着镜面上映照出的自己,她忽然意识到今晚大概是这两周来她最放松的一天,连回家的脚步都变得无比轻快。 今早俞雪琨曾抛给她一个难题: ——「你在心里选一个人,选一个典型的十四区人,往后不管碰到什么事,你都在行动前先想想,如果是这个人遇到了这种情况,她会怎么做?」 离开俞雪琨那里时,她尚且没有一个合适的答案。在她相对熟悉的友人里,尤加利和丁雨晴都不是一个合适的模仿对象,而她对克谢尼娅的全部幻想又几乎全部基于对另一个人的印象……归根结底,她对她们缺乏了解。 而现在,不过是一日过去,她已经有了一个不错的人选:林骄很合适。不论是谈吐还是举止,她身上有一种令赫斯塔感到熟悉的气质。 赫斯塔出神地想着这些事,直到电梯门重新打开——虽然此刻她还站在走廊,但她已经听见了屋内巨大的电视声响。 拉开门的瞬间,室内的噪音震耳欲聋,赫斯塔颦眉而入,用力关上了门。 整个客厅又是晦暗的。她打开灯,看见丁贵生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两手抱怀,目光紧紧盯着屏幕。 丁贵生也听到了关门声,他回过头朝赫斯塔看了一眼,起身拿起遥控器,关掉了电视机。 刚才还魔音贯耳的综艺音效戛然而止,整个客厅骤然安静下来,像是一片被海啸席卷后的废墟……显得尤为寂静。 丁贵生再次咳了几声,那口始终挂在他咽喉的老痰好像永远也消不下去。 “回来啦?”老男人两手背在身后,“今天回得比较早嘛。” “嗯,”赫斯塔点了点头,“回来了。” 趁着换鞋的功夫,她扫了眼鞋柜——丁雪阳和苗苗的鞋放在最上层的架子上,看起来这两人这会儿都在家。 另一头,厨房的灯也亮着,虽然她没有听见什么明显的动静,但她感觉徐如饴应该在里面。 “下棋吗?”丁贵生指着餐桌上的棋盘,“听小晴说你好像对学棋很感兴趣?” 赫斯塔的视线顺势转向餐桌,她忽然发现桌上新摆的花瓶又消失了——原先丁雪阳砸碎了客厅里所有玻璃器具,徐如饴曾迅速补换了一批,但现在…… “来来!”丁贵生已经端着水杯,坐在了棋盘的一面,“我教你怎么下。” 赫斯塔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还是顺着丁贵生的意思坐去了他的对面。 “你来我们十四区多久了?” “……三个月吧。”赫斯塔回答。 “听课对你来说,应该还比较勉强,嗯?” 赫斯塔也不管对方说了什么,只是应声。 丁贵生发出一阵大笑,然而不巧口水淹了嗓子,他立刻咳嗽起来,脸也憋成了猪肝色。混乱中,他连忙抓起一旁的水杯,喝了两口润喉。 等放下茶杯,他吁了口气,“都三个月了,讲我们当地话还这么结赖,怎么行?年轻人不肯用功,就不会有前途,要学一门语言,关键就是得多练,多开口,知道吗。” 赫斯塔看着丁贵生的手——只见这人抓起白卒行至e4,抢占棋盘中心,她也冲兵e5,丁贵生白马f3进攻e5,赫斯塔黑马c6,以作保护。 丁贵生立刻白象f4,瞄准黑棋f7弱点兵,赫斯塔沉吟片刻,走马f6,开始反击白棋中心—— 一个标准的双马防御。 丁贵生看了赫斯塔一眼,感觉这人今天好像聪明了点。 “你家人现在是都在第三区吗?”丁贵生问道。 赫斯塔抬起头,一脸茫然:“啊?” “家人,家人啊,”丁贵生的手活泛起来,“你爸爸,你妈妈!你家里人!” 赫斯塔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一个字都听不懂。 几次尝试之后,丁贵生气得拍起了桌子,“如饴!!” 厨房的门开了,徐如饴沉着脸出来,“……别喊了,声音小点。” “你跟她说!”丁贵生指着赫斯塔的脸,“我问她现在家里人是不是都在第三区。” 徐如饴走到丈夫身边坐下,低声道,“你伯父想问你,你在第三区是做什么的。” “医疗兵。”赫斯塔回答,“我在部队——” “不是问这个,这个我们都知道了,”徐如饴叹了口气,“你伯父是想问你家里是干什么的,你一个人出来,家里放不放心,要不要找个机会我们两家人视频看看,这样你父母也会更安心些。” “不用。”赫斯塔摇了摇头,“我经常一个人在外面,没事。” 徐如饴轻声解释给丈夫听,丁贵生嘟嘟囔囔地又抛出几个问题,被徐如饴颇为厌弃地反驳了。 “……怎么了?”赫斯塔望着徐如饴,“是发生什么为难的事了吗?” “我就直接问你了,简,你也别和别人说是我问你的,你知道你自己保险的事情吗?” 赫斯塔再次摇头,“什么保险?” “你保险挂到我们家了,前几天礼礼发现的,”徐如饴语速飞快,“而且文件备注上写了什么可以‘顶格报销’的话——你要不要回去提醒一下你家里人,或者你单位上级,就算是家里有钱,单位福利好,在外面也不要留这种备注,你说到底也是女孩子,这么招摇,会有麻烦的。” 第九十七章 卷入 “我不太清楚这些事,”赫斯塔目光垂落,望着棋盘,“等我明天问问。” “问问吧。别到时候弄成好心办坏事了。” 说罢,徐如饴站起身就要往厨房去,丁贵生只能瞪眼听着妻子与赫斯塔的对话,眼看徐如饴又要走,他忍不住又呵了一声,半个身子转过去,“让你问的问题你问了吗?” “她也不清楚保险的事,”徐如饴没好气地回答,“她也得去问!” “……谁让你问保险的事情了!让你问她家是干什么的!” “你想知道就自己问啊。” 厨房的门骤然拉起,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撞击。 丁贵生往赫斯塔那边看了一眼,他轻咳一声,“……今天先下到这里,棋子都摆着,明天我们接着下。” 赫斯塔还没理解他话里的意思,就看见丁贵生起身追去了厨房。她目送丁贵生离去,片刻后,抬头看向了二楼转角处——苗苗扒拉着墙棱,正朝她这里看来。 赫斯塔敲了敲棋盘,“……来下棋吗?” 苗苗没有回答,这个一向聒噪的小朋友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立刻转身跑回了母亲的房间。 客厅又安静下来,只剩赫斯塔再次面对这无人的客厅。 眼下在这栋复式小楼里,算上她自己一共住着八个人……然而除了先前宴请梅思南的那一晚,这个偌大的厅堂几乎总是冷清的。 她的目光再一次扫过周遭的一切,尽管徐如饴已经将这个客厅再次收拾了一遍,但除了那几个消失的花瓶,她还是轻而易举地找到了更多的蛛丝马迹——很明显,今天又有人在这个客厅里吵架,并且又砸了东西。 回到房间,赫斯塔打开灯,就看见桌上的木雕小鸟从边角挪到了中心。 她往衣柜的方向看了一眼,仍像往常一样坐去了桌前,拿起纸笔书写起来。 约摸半个小时后,衣柜里传来轻微的响动,丁雨晴翻了个身,拉开柜门。 “……你回来了?” “嗯。”赫斯塔转过椅子,“睡得好吗。” “哈,就那样。” 丁雨晴坐在柜子里,似乎并没有要出来的意思。 此时赫斯塔的房间没有开顶灯,只有那盏书桌上的台灯亮着,照得桌面一片雪白,而除此之外的地方则显得更为昏暗。 “……你在写作业吗。”丁雨晴问。 “不是,写一个分享会的提纲,”赫斯塔回答,“关于野外求生的。” 丁雨晴一怔,“你们还学这个啊……我能看看吗?” “还不能,”赫斯塔笑道,“但等定了稿,就可以给你看。” 丁雨晴也笑起来。 她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慢慢从柜门里出来,赫斯塔听着她长而舒缓的呼吸,每一声都像在叹气。 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赫斯塔坐在椅子上,仍望着丁雨晴的背影——她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手刚刚碰到门把,又回头。 “我回去了。” “嗯,”赫斯塔说,“早点休息。” 丁雨晴笑了笑,仍站原地,没有离开。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简?” “嗯?” 丁雨晴的眉头稍稍颦蹙,她不再看赫斯塔,转而看向赫斯塔投在墙上的影子。 “……你这两天,是在躲着这个家吗?” “为什么这么说?” “感觉这几天都没怎么看到你人。”丁雨晴仍然望着墙上的影子,“周末不在,今天也走得很早……” “哦,那是因为——” “你不用解释,我没有要质问或是要……嗯,怪你的意思。”丁雨晴沉默了一会儿,她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又看向赫斯塔的眼睛,“其实,要是我有办法,我也想躲得远远的,离这里所有人都远远的……可惜我躲不掉。” 还没等赫斯塔想明白,丁雨晴已经从外面关上了门。 赫斯塔有些无措地坐在椅子上——丁雨晴最后看她的目光像是一记闷棍,骤然打在她的脑壳上。她望着门,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愿望,她想立刻追过去,问对方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问她现在正在为什么而痛苦,问自己有没有什么能为她做的……然而倘若自己真的这么做了,一切大概又会是昨日重演。 赫斯塔走到门边,悄然拉开一道门缝,门外就在这时传来一声轻响——丁雨晴关上了她房间的门。 赫斯塔重新合上门,紧锁着眉头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她一会儿抓着头发,一会儿捂着眼睛,傍晚时的那一点欢乐早就被搓磨得烟消云散,夜晚的寂静变得让人难以忍受。 她回到桌前,把写了三分之二的提纲推到一边,开始提笔给黎各她们写求助信。 …… 次日一早,赫斯塔像往常一样出现在客厅里吃早餐——而除了她,客厅里依然只有丁嘉礼一个人。 这个早晨格外安静,不仅丁雨晴没有出现,甚至连二楼也没有传来苗苗一贯的尖叫或笑闹。 “早啊。”丁嘉礼主动打了声招呼。 赫斯塔刚一落座,又闻到那一股令她极为厌弃的木质香。她稍稍颦眉,甫一抬头,就发现此刻丁嘉礼正刻意捧着他的白瓷碗,他今日的发型显然也特意梳过,发面上沾的水还没干,发丝成绺,紧贴脑壳。 而那个以往他几乎从不离手的手机,也被他翻面放在桌上,一次也没有查看。 “……你今天要参加什么活动吗?”赫斯塔问。 “没有啊。”丁嘉礼抬起头,展开一个微笑,“不过再过几天就忙了。” “怎么了。” “下周开始,学校社团纳新,会持续两周……你对社团有兴趣吗?” “没有。” “啊?为什么?” “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你就是太内向了,”丁嘉礼摇了摇头,“需要有人带带你。” “谢谢,但我现在课业比较重,应该是匀不出时间。” “……这样啊,那确实没办法,”丁嘉礼轻轻耸肩,“不过到时候你还是可以来我们摊位上转转,我带你认识几个我们社团的——” “好。”赫斯塔打断了丁嘉礼的话,“你社团叫什么名字?你告诉我一声,到时候我一定去看看。” (本章完) 第九十八章 新顾问 “……你是在敷衍我吧?”丁嘉礼望着赫斯塔的表情,他皱眉而笑,叹了口气,“别啊,我们社团真的很适合女孩子参加的——每次活动都有好多女生报名,搞得我们每次都只能抽签决定带谁不带谁,多少人想进还没有机会!” “怎么会是敷衍呢,”赫斯塔放下碗,“到底什么社团,你说啊。” “天文社。”丁嘉礼观察着赫斯塔的反应,“我们每年寒暑假都会有一次进山观星的活动,有天文系的老师带着,在山里待上七天……你见过那种特别大的天文望远镜吗?到时候我们会带着三架设备过去。夜观星象,很浪漫的。” “寒暑假观星,那平时干什么?” “哈哈,平时会有一些天文学方面的讲座,大部分专业性会强一点……但时不时也会有一些适合女孩子来听的,我可以帮你留心着。”丁嘉礼答道,“至于别的嘛,我们基本每个月都会有一次社员自发的徒步活动,有时候是森林越野,有时候是湖边露营——也算是为寒暑假进山提前做好人员培训吧。” “……越野?”赫斯塔有些意外,“你们天文社还搞这种活动?” “对,不过你不用担心安全问题,我们社里有野外徒步经验的人特别多,现在的天文社把之前学校的登山社给合并了,所以设备啊经验啊都管够,你无脑参加就行。” 早饭后,丁嘉礼仍然多话,赫斯塔忍着烦闷在客厅里多待了会儿。 她的余光始终关注着丁雨晴的房间,但那里始终没有开门。 “雨晴不用上学吗,今天。” “她遇到不喜欢的课就会翘掉。”丁嘉礼笑着道,“不用管,大家都习惯了。” “……这样翘课不好吧,你们就这样由着她?” “得啦,她现在能坚持上课不休学,我们就烧高香了,”丁嘉礼的手挽住另一把椅子的椅背,“家里也没指望小晴以后怎么样,只要她自己过得开心就行。” “她以前休过学?” “初中的时候休过半年,初一还是初二的时候吧……不过后面又把落的进度都追回来了——我妹妹脑袋还是聪明的,就是有时候太倔了,牛角尖一钻就出不来。” “为什么休学?” “青春期嘛,情绪不太稳定。”丁嘉礼看向别处,忽地自嘲般地笑笑,“我们家从我妈到我姐,到小晴,基本上就没个情绪稳定的,个个都是大小姐,个个都得哄着,不然一个比一个闹得凶……哈,到头来都得我和我爸受着,这是我们的命吧。” 赫斯塔不愿再听下去。 她看了眼时间,便借口自习提前离开了住家。 出小区后不久,赫斯塔接到了俞雪琨的电话。昨晚她才将所谓的保险备注报备过去,今早俞大师就搞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本赫斯塔在十四区的相关手续办理都已经交接到了俞雪琨这里,然而不知道怎么回事,中间还是有些文件寄到了千叶那边。 千叶也没想着和俞雪琨打个招呼,顺手就把几个文件给签了——那份保险材料上的批注就是她的亲笔。 “怎么说呢,”俞雪琨在电话里笑了几声,“也没办法……她们家很在乎这件事吗?” “我感觉丁嘉礼对我的态度有点变化。”赫斯塔回答,“他之前不怎么都愿意搭理我。” “是吗,那还不错——” “我宁可他别来搭理我。”赫斯塔轻声道,“而且昨天徐女士还提出要和我家人视频看看,我不确定她之后还会不会坚持,如果她再提这样的要求,我怎么回应比较好?” “这种问题也要来问我吗,你自己找个借口嘛。” “还有下周学校社团纳新的事——你知道这件事吗?多参加这个是不是也可以提升对我的评分?” “明天下午的时候再说吧,”俞雪琨在电话那头仍带着笑意,“所有这些,我们都在周三的时候讨论。” “……好吧,明天见。啊对了,我的那个提纲——” “提纲没问题,”俞雪琨的声音略一停顿,“不过……” “不过什么?” “算了,也明天再说吧。” 挂了电话,赫斯塔有些莫名地看了手机一眼——俞雪琨的吞吞吐吐实在有些奇怪。 …… 不多时,赫斯塔踏入校门,她先去了一趟昨天遇见向寒山的地方,那里仍然空空一片,没有帐篷也没有人。但一番仔细检查后,她发现地上固定帐篷的地钉孔又多了几个。 赫斯塔左右看了看,最后以这片灌木丛为中心,绕起一个大圈——果然,在一片教学楼未曾遮挡的日光草地下,她很快看见了一个背着巨大行囊的年轻人。 那人穿着松垮垮的软西服,左脚驾着右腿,身体两侧沾着许多草屑。她戴着一副墨镜,枕着自己的背包,仰面躺倒在地上。 赫斯塔上前,在向寒山的近旁席地而坐。 向寒山抬起头,“啊,是你。” “你在干什么?”赫斯塔用通用语问道。 “晒太阳。” “……能看出来。”赫斯塔看向远处,“你没课吗。” “我选的课基本都在下午和晚上,”寒山答道,“早上的时间很宝贵,不能浪费在教室里,你能理解这种感觉吗。” 赫斯塔发出一声似懂非懂的应和。 向寒山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什么,她坐起身,“……你是也想来和我一起睡帐篷是吗?” 赫斯塔摇了摇头,“……这三个月应该不行,往后吧。” “这三个月?”向寒山皱起眉,“不要说三个月了,再过三个礼拜外面的气温估计就要掉到零下了,想体验必须抓紧啊。” 赫斯塔笑了笑,从包里取出一张对折的白纸,“能帮我把这个转交给林骄吗?” 向寒山接过白纸,展开粗读了两行,脸上忽然浮现出恍然大悟的喜悦。 “啊……是你。”她再次抬头,并摘下墨镜认真打量着眼前人,目光中带着笑意,“你就是法恩和我们推荐的新顾问啊!” 第九十九章 主角 赫斯塔才想辩解对方大概是认错人了,但又隐隐觉得法恩这个名字有点儿耳熟,似乎是在哪里听过。直到数月前梅郡的惊魂一夜忽然在她脑海中回闪,一张微笑的脸不经意地浮现—— 「我叫法恩,跟我走一趟吧,有人找你很久了。」 赫斯塔骤然忆起一切:法恩,那个曾在梅郡出现过的水银针…… “法恩推荐我来给你们当顾问?” “对啊。”向寒山答道,“她是我们之前的顾问,不过最近她好像工作有些变化,所以不能再和我们一块儿活动了。” 赫斯塔沉默了一会儿,“林骄没有和我说过这件事。” “哈,她怎么和你说的?” “她只是邀请我来做个分享,”赫斯塔望着向寒山手里的文稿,“说要提前写好提纲,这样她可以拿着去和别的社员商量——” “这很合理,”向寒山双手枕于脑后,“先给你一个门槛,让你自己努力跨过去,这不是更有参与感吗。要是上来就白给你一个顾问,说不定你嫌累不干呢。” 赫斯塔这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她与林骄的相遇——如今再看,也许当初的相遇也并非全然凑巧…… “……那你又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我,”赫斯塔重新盘腿,完全转向眼前人,“你不是你们社团的名誉主席吗。” “你迟早会知道的啦。”向寒山答道,“瞒也没用。” 赫斯塔发出一声耐人寻味的低吟,目光看向远处,若有所思。 一旁向寒山有些在意地朝她看过来,隔着墨镜,她打量着赫斯塔的表情,终还是有些心虚地坐起身,“……你不会因为我说破了这一层,就真的不来了吧。” “来啊。”赫斯塔看向她,“我提纲都打好了,为什么不来。” 向寒山笑了两声,又重新躺下,“这就对了!” “……但顾问还是免了,我的身份也不太方便。” “没事,”向寒山并不在意,“你就当不知道这件事,反正后面林骄肯定有办法把你搞来当顾问的。” 这下轮到赫斯塔开始发笑——她显然不太可能在这种时候给任何社团做顾问,尤其这个位置还和另一个水银针有关系。上次与俞雪琨谈话时,俞雪琨就曾有意点她“忘不掉自己水银针的身份”。不论林骄和向寒山的社团具体是干什么的,既然涉及到野外求生,她也倾向于主动避嫌,以免又触发什么奇怪的扣分点…… 赫斯塔望着远处,“你好像很有把握嘛。” “还行,主要是,所有林骄想做的事情,就没有做不到的……”向寒山轻声道,她停了一会儿,忽然看向赫斯塔,“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向寒山的目光忽然透露出几分狡黠,她笑着往赫斯塔身旁挪了寸许,“因为她永远是故事主角——你能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赫斯塔认真想了一会儿,才摇了摇头。 “有些人生来就是拿主角剧本的,”向寒山叹息般地笑了笑,“就像一个游戏里总有一部分人是玩家,而另一部分人是NPC。不管你现在是什么想法,愿不愿意……当主角拿着剧本把剧情推进到你这里,你既定的命运就开始了——你什么也改变不了,直到那段属于你的剧情结束,你才能重获自由。” 听着这段玄之又玄的解释,赫斯塔稍稍颦眉。 她思索片刻,反而开始好奇起来,“……但万一我也是主角呢。” “……你觉得你是吗?” “不像?” 向寒山再次起身,认真看向赫斯塔,“哎,别说,你这个头发还真有点天选之人的意思……” “你是怎么看出谁是主角的?” 这个问题着实击中了向寒山的趣味,她甚至忍不住轻笑起来,“你真想知道?” “嗯。” “其实很好认,你只要把自己想象成创作者……”向寒山比起眼睛,两手缓缓浮升,“想象你作为一个造物主,会如何对待你心爱的角色……” 片刻后,向寒山睁开眼睛,看向赫斯塔,“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赫斯塔还是摇了摇头。 “嗐,那我直说了,我反正总结了三条标准。” 向寒山伸出三根手指。 “首先,她的遭遇往往和天气息息相关。比方说,她颓丧时天上会落雨,愤怒时海面会有风暴,要是碰上内心挣扎,那少不了一阵电闪雷鸣——总之她的一言一行都落在造物者眼中,天地间一切风雨雷电、一切光影……都时刻为她准备着。 “其次,她的人生肯定逻辑特别清晰,因果极其明确。普通人不会这样的,因为大部分造物者都懒得在不重要的人物身上花费时间……只有一小部分人,你能在她们身上清晰地感受到她们经历过的重要时刻,因为,每一个这样的时刻,都会在她们身上留下痕迹——因为她们是造物主最钟爱的作品。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向寒山凝视着赫斯塔的眼睛,用一种吟唱般的腔调轻声低语,“每一次,命运但凡从她那里拿走了些什么,事后必定会给予她百倍千倍的补偿——她得到的,永远会比她失去的要多……当然,当事人自己可能不会认同这个衡量,但旁观的读者和观众会明白一切是怎么回事。” 向寒山的描述暂告一段落,她意犹未尽地回味着自己刚才脱口而出的描述,这些始终氤氲在她心间的念头,今日终于被她组织成具体的语言说了出来。她忽然有些遗憾自己没有在开口前先按下录音——只怕等到她重新回到桌前提笔的时候,写下的东西已不会再像刚才表达得那么自然。 “你感觉怎么样?”她看向赫斯塔,“你有在身边发现过这样的人吗?” “嗯,”赫斯塔双目微垂,“怎么说呢……” “我相信你肯定也见过,”向寒山望着前方,“这种人生当然很好啦,瑰丽,激荡……多半也是无悔的,但代价也沉重。” “你是说她们仍然失去了一些东西?” “不,我是说,她们几乎失去了所有东西,”向寒山轻声道,“因为所有的主角都是造物者用以表达自身的提线木偶……唯有配角,拥有自由。” 第一百章 孤独 “任何一个故事的角色,倘若在故事结束时她能被作者全然忘记,那她就获得了全部的自由——走在故事边缘的人不必承担长久的凝视,她只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等到任务结束的时候就可以彻底离开舞台,此后销声匿迹……” 正此时,草坪另一头,二三十个年轻学生被体育老师召集到一块儿,开始列队并散开做热身运动。 向寒山站起身,拎起自己的巨大行囊,与赫斯塔一同朝草坪边缘走去。 寒山背着包走在前面,领先赫斯塔大约一个身位,她兴致勃勃地讲着自己的感悟,赫斯塔听得出神,这略显幻梦的话题由她细细道来,听起来反而像是某种略显陌生的世俗智慧。 两人的脚步都渐渐慢了下来,她们行至一处无人的长亭,亭廊两侧的落叶堆积在地上,沾染着昨夜的新雨气息。 向寒山在廊边坐了下来,“……等到聚光灯从她身上移开,属于她的人生才真正开始。那时候,她终于可以免除被凝视的危险,从所有莫名的责任里解脱——过去那一段作为剧情人物的既定命运已经走完了,所有未知的将来都是属于她的……完完全全属于她一个人。 “想想看,”向寒山笑着道,“这不令人激动吗?” 赫斯塔望向眼前人。 “你说的这个‘未知’,这个……‘将来’,它在现在,在此刻是不属于你的吗?” “现在当然不属于,”向寒山答道,“我一个NPC,现在还有一堆要履行的职责——” “谁给你的职责呢。” “造物主啊,我前面都讲过了,”向寒山回过头,“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个巨大的游戏、或者小说文本——” “可这只是你的假设,”赫斯塔轻声道,“你没法证明它是真的——” “确实,不过你也没法证明它是假的,”向寒山笑得更开心了,“而且这样的假设不好玩吗?为什么非要计较它是不是真的呢?” 赫斯塔沉默了一会儿。 “因为你说你想要自由。但听起来,你又像是专门给自己造了个观念的囚笼,以此解释为什么此刻无法自由。” “不要这么严肃嘛……”向寒山踢起脚下的树叶,“如果你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我们也可以聊点别的。” “我感兴趣啊,不久前我还和我的朋友讨论过类似的问题,”赫斯塔回想着,“差不多是今年夏天的时候——” “我突然想起来今天还有事,”向寒山突然一拍脑门,再次抓起了自己的巨大背包,“我先撤了——啊,你放心,提纲我会尽快交给林骄的。我们这周四晚上有集会,我估计她会在那个时候邀请你。” “好。”赫斯塔点了点头,“那我等你们消息。” 两人朝彼此挥了挥手,赫斯塔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望着向寒山远去的背影。 刚才的谈话,结束得实在有些仓促。 …… 周三下午,赫斯塔如约坐进了俞雪琨的咨询室。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赫斯塔轻声将昨天了解到的新消息大致说了一遍,“林骄已经约了我周四晚上去文汇楼,我猜她可能会顺便提顾问的事,但不管怎么样,到时候我都会拒绝的。” 俞雪琨十分欣慰,“这样最好。” “她们怎么能请到一个货真价实的水银针来做顾问?这在十四区是允许的吗?” “凡事都有例外嘛,”俞雪琨笑着道,“你看法恩现在不就卸任了?” “她们到现在都没告诉我那到底是个什么社团……你了解吗?” 俞雪琨摇了摇头,很快笑道,“不过如果你接下来一直跟着她们在一块儿活动,我应该也能很快收到关于她们的材料。” “……听起来对她们不太好。” “如果你实在感兴趣,其实可以先拖着不给她们答复,等到十一月底你观察期满,再接受她们的邀请就是了。” “十一月底……”赫斯塔怔了怔,“不应该是九月底吗?你之前说过观察期从我进入橘镇的时候开始算——” “上面的人有自己的想法,”俞雪琨摊手,“我也没有办法。” 赫斯塔扶住了额头。 “住在那个家里真的那么痛苦吗?”俞雪琨有些好奇地望着她,“我问过学校那边的住家挑选标准,她们都是在一堆‘六好家庭’里仔细遴选——” “快别提‘六好家庭’了,”赫斯塔仿佛戴上了痛苦面具,“我现在每天回家都像是赶着上刑……” “你可以继续在学校自习,等到快睡觉的时候再回——” “不我不能。” “为什么?” “有时候,我感觉雨晴好像希望我能待在那里,”赫斯塔的表情有些复杂,“她情况不太好……哦,尤加利最近怎么样了?她又开始不回我消息了。” 俞雪琨翻动日历,“……她今天好像有两门考试吧,你再等等呢,也许今晚就回了。” “你这些消息都哪儿来的?”赫斯塔稍稍颦眉,“难道也有人在监视她的动向?” “没有,监视她干什么……”俞雪琨表情有些微妙,“这么说可能对你不太友好,不过……这些事,确实都是尤加利告诉我的。” “你们最近经常见面?” “她备考很忙的,哪有时间出门,”俞雪琨轻声道,“我们都是发消息说的。” “……所以她回了你的消息,”赫斯塔低声喃喃,“她只是……没有回我的。” 俞雪琨点了点头。 赫斯塔慢慢地靠在沙发上,表情从最初的疑惑不解渐渐滑向沮丧。 在许久的沉默之后,赫斯塔低声开口,“……我一定做错了什么。” “你没有。”俞雪琨答道。 赫斯塔抬起头,“那为什么……” “这都是她自己要处理的课题,虽然也和你有关,但归根结底关系不大——” “我不明白……” “如果你能明白那天在市政厅她为什么哭,”俞雪琨斟酌着措辞,“……那你应该也就能明白她为什么会害怕见你。” 第一百零一章 朋友 赫斯塔没有说话,她瘫坐在沙发上,左手撑着脸颊,静静地看着地毯一角的花纹。 “这种时刻,确实会让人难受,”俞雪琨轻声道,“但也很难说,还有什么更好的解法。” “我没什么好难受的,”赫斯塔摇了摇头,她闭着眼睛,几根手指按住了眼皮,“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我以前从没想过……” 俞雪琨等了一会儿,见赫斯塔始终没有说下文,她低声问道,“没想过什么?” “没想过……原来要和一个人成为朋友,会是这么……”赫斯塔的声音变得很轻,“这么复杂……和让人心碎的事。” “你觉得,”俞雪琨望着她,“人会怎么和另一个人成为朋友呢?” 赫斯塔皱起眉头。 她重新调整坐姿,两肘俯撑着膝盖,而后缓慢地摊开了左手的五指。 “给予,接受,告诉秘密,问问题,一起吃饭,”赫斯塔一根根合上手指,直到左手握成拳头,“……有人和我说过,这是友谊的五个证明。” “是你的朋友?”俞雪琨问道。 赫斯塔点了点头。 俞雪琨嘴角微降,目光变得有些伤感。 “但我们其实连这五个证明也没有完全达到,”赫斯塔抬起头,声音平静,“因为我们俩,都对对方隐藏了自己最大的秘密…… “但这并不影响什么,她仍然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我永远不会忘记她。” …… 离开俞雪琨的咨询室,赫斯塔仍有些低迷。 俞雪琨说她曾读到一个研究,由社交拒斥引起的痛苦与人们肉身的疼痛作用在同一脑区,因此对真正经历拒斥的人来说,她们所感知的痛苦并不是虚无缥缈的,这种痛苦甚至能具体到就像被人实实在在地打了一拳……因此,她不必急于否定此刻的沮丧,须知,人人都有这样的时刻。 回想着刚才的谈话,赫斯塔独自穿过街巷,慢慢地往住家走。 在靠近小区的时候,她停了下来。周遭的一切让她骤然想起上一次和丁雨晴一道出门,她就是站在这个地方目送对方远去,看着丁雨晴消失在转角。 赫斯塔忽然感到荒诞——她那样强烈地想要介入尤加利的生活,但造成的结果是尤加利一直在逃;丁雨晴倒是希望她能时常在家里出现,可她却实在不知道自己待在那个家里还能做些什么…… 赫斯塔走到路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日光从正在落叶的行道树间洒落,她又一次感到疲惫。 在来到橘镇后,这种疲惫常常涌上心头,这情绪令赫斯塔感到陌生,又沉重得叫人耗竭。她真希望此刻黎各和图兰就在身边,她们一定知道遇到这样的事情应该如何处理。 赫斯塔反复查看邮箱,但昨夜发出去的信还没有得到回复。 下午四点,一群小孩从她眼前经过,赫斯塔感到聒噪,便起身离开,朝小区边上的小公园走去。 这个点,公园里活动的老年人很多,她们带着蹒跚学步的孩子在空地上活动,偶尔有骑着新车的孩子从她身边经过。赫斯塔看着那些带着辅佐轮的小小自行车,忽然觉得也可以给十一准备一个。 忽然,一颗棋子滚落到她的脚边。 赫斯塔俯身拾起,发现是通用象棋里的后。 “不好意思……”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远处响起,“风太大,把棋子刮掉了……” 赫斯塔回过头,一眼认出了不远处坐在石桌边的中年人——那正是她曾有过两面之缘的陈老师。 “啊……”陈老师一怔,“简?” 赫斯塔也有些诧异,她握着后快步跑到陈老师身旁,将棋子递了过去。 “谢谢。”陈老师笑着将棋子放进包里。 坐在陈老师对面的中年人嗔道,“跟你说多少次了,这对多余的王和后以后就放在家里不要带出来了,人家是怕你丢了棋子额外送你两个,你这样天天带在身上,说不定什么时候反而把它们丢了。” “没事。”陈老师答道,“不把这两颗棋放进棋盒,里面就多两个空位,我看着不舒服。” “哎,你真是……” 赫斯塔看向此人,这个坐在对面的女人与陈老师年纪相仿,她手里掐着半支烟,视线低垂,落在两人中间的棋盘上。 赫斯塔的注意力也同样被棋局吸引——两人已走到中局,正是厮杀激烈的时候。 “我可以看看吗?”赫斯塔指着棋盘。 “你看,你看。”陈老师手里握着对手的黑象,一边思考着下一步的走法,一边低声喃喃。 片刻后,赫斯塔突然指向了棋盘的某个地方,“可以下这儿吗?” 两个中年人同时抬头,目光严肃地看向赫斯塔。 赫斯塔伸手挠了挠头发,然后左手撑着脸颊,顺势捂住了嘴。 抽烟的女人看向陈老师,“……你确实可以考虑下那儿啊。” “哈,”陈老师头也不抬,“和你下棋不能保守,保守就无法争得一席之地。” “什么保守……”女人笑道,“不作为明明也是一种伟大策略。” 赫斯塔安静地看着两人在棋盘上你来我往,她能看懂的棋路不多,但在双方几次毫无征兆的疯狂追咬之后,她还是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一些先前的布局机锋。 天色渐暗,对弈已进入残局,赫斯塔余光里看见远处有几个学生模样的人正在路上东张西望地寻着什么,直到她们看见了这边的陈老师,便立刻停下了四面张望的视线,径直朝这边走来。 “好了,我求和。”陈老师轻声道,“今天没时间了。” “那就算我嬴,”女人低声道,“你这局输定了。” 赫斯塔看着棋盘,此刻场上陈老师所执的白棋只剩下一个后在g8,三个小兵分别在a7,b6和c6处护卫着a5的王,而黑棋还剩下一个g5后,e1马和b8象,黑王稳坐a8。 单从子力优势上看,黑方确实优势占尽。 陈老师抬起头,“……你确定?” “不然呢?” “好,”陈老师轻舒一口气,眉心微颦,“那就再看看……” 第一百零二章 雕像 那几个来找陈老师的学生也已经走到了她的身后。她们谁都没有作声,只是耐心地站在一边,一言不发地看向棋盘。 赫斯塔凝视棋局,她能看出黑后将军,正在攻击白王……不论如何,下一招陈老师得撤一手。 不过王往哪儿撤呢……a6? 赫斯塔看向陈老师的手指。 片刻后,陈老师的手落在白王上,似乎就要捻子。 持烟的女人不动声色,但却屏住了呼吸。 “我是看不出来我哪儿就输了……”陈老师低声道,正此时,她原本提着白王的手忽然松开,转而抓起了白后,将其从g8移至g5,挡在了黑后与白王之间——而白后自身也完全暴露在黑后的进攻之下。 赫斯塔怔了片刻。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凭空牺牲一个后? 持烟的女人面无情地将陈老师送上门的白后扣下,她的呼吸又恢复了先前的节奏,只是先前暗含期待的目光又重新冷了下来。 直到这时,陈老师才将白王移至a6。 “你想等我王走a6,你再用后e2长捉?”陈老师低声道,“……可我也没那么傻。” 女人掐灭了手里的烟,沉眸看着棋局——接下来,只要陈将她的b6白兵推向b7,游戏就结束了。 “看看这些兵卒吧,”陈老师接着道,“看看这些在开局和中局里总是被牺牲的小兵,在残局里她们是如此强劲,甚至不必升变,就可以直接将杀对手的王——” “你今天话有点多,”女人将黑象推向a7,“还没结束呢。” 陈老师再次将手探向b6兵——赫斯塔发现抽烟的女士呼吸又屏住了,仿佛在期待什么。 但旋即,陈老师的指尖又弃b6于不顾,转而握住了c6,将c6兵推向c7。 赫斯塔的目光忽地明亮起来,几乎就在这一瞬间,棋盘上的胜负忽然分明起来: 无论黑象接下来吃不吃b6,c7兵的升变都势不可挡—— 将杀。 尽管赫斯塔还没怎么看懂两个人刚才的思路,但这眼前的情势着实令她震动:在最后的厮杀里,黑方有后有象却无法防御,而白王则带着仅剩的两个兵卒取得了最终的胜利。 “好了,”陈老师敲了敲棋盘,“这下我真的要走了。” 女人站起身,再次从口袋里取出一支烟,点燃后,她随手将一片绿边白底的塑制筹码丢去了陈老师身旁。 “你应该在我求和的时候就退一步。”陈老师笑吟吟地把筹码摸进了口袋,“你知道我这个人……从来都是有一说一,从不虚张声势的。”吸烟的女人独自离开,几个学生在旁边帮陈老师开始收拾棋盒,赫斯塔本想去搭把手,但看她们娴熟的动作,又忍住了。 “很喜欢下棋吗?”陈老师忽然问。 “刚入门。” “下周通用象棋社招新,你要是感兴趣,也可以过去看看。” “好。” 陈老师提起自己已经填装好的棋盒,她轻声对身旁的几个学生道谢,而后扶着石桌缓缓站了起来。 一个女生从侧面扶握着陈的手臂,正要走时,她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对赫斯塔道,“你这两天要是有时间也可以直接来我们社团一起玩,我们的活动室就在陈老师办公室旁边。” 赫斯塔再次点头,在问清了陈老师的办公室之后,她站在原地目送几人一同远去。 回程路上,赫斯塔想着方才的种种,心里忽地有些感慨——当初要是早点打听陈老师办公室在哪儿就好了,但偏偏…… 手机忽地震动了一下。 赫斯塔取出查看,发现是林骄的消息,信中约定明天晚上八点十分,文汇楼二楼不见不散。 …… 这一晚,尤加利还是没有回消息。 赫斯塔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对着棋谱摆弄棋子,倒也并不难捱。只是入夜快十点的时候,她听见门外传来钥匙插锁的声音,赫斯塔原以为回来的会是时平川,却没想到进来的人是丁雨晴。 赫斯塔再次确认了一下时间——确实,是十点。 两人目光交汇,丁雨晴笑了笑,“你是在下棋?” “嗯,”赫斯塔看着她,“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我还以为你在家。” “同学过生日。”丁雨晴没有解释更多,她打了个呵欠,快步回了房间。 随着一声轻微的门响,她消失在赫斯塔的视线中。 …… 次日,赫斯塔如约等候在文汇楼二楼,来接她的不是别人,正是向寒山。 “她们呢?”赫斯塔问。 “都先过去了。”向寒山答道,“我来带你过去。” 两人从文汇楼的侧门离开,沿着一个赫斯塔从未走过的方向一路行进。周围人迹越来越少,两侧的路灯也不似主校区那般明亮,随秋风摇晃的松柏在地上投下可疑的影阴,一切阴森可怖。 “我们现在是要去哪里?”赫斯塔问。 向寒山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你是不是怕了……放心,不会吃了你。” “再往前就出校门了。”赫斯塔眨了眨眼睛,“你们的活动场地在外面?” “不会出学校的,”向寒山答道,“我们的活动室在文学院老楼,现在除了白天还有几门课会排在那边的教室,别的时间都没什么人会过去。” 经过一个转角,赫斯塔突然停了下来。 就在她的左手边,一段沿路而建的围墙直角处,一个熟悉的青绿色半身铜像伫立在那里。 尽管灯光晦暗,但赫斯塔还是一眼认出了铜像人物——艾娃。 铜像要比本人看起来还要严肃,眼前的“艾娃”眉头带着深深的川字纹,而事实上她只会在不快的时候才会做出这样的表情。 已经往前走了十几步的向寒山这才发现身后人没有跟上来,她小跑着回到赫斯塔身旁,“在看什么?” “……雕像。”赫斯塔答道,“我之前在文汇楼九层就看到过她的画像,没想到这里还有一处——” “啊,这个……都是老莫利搞的。”向寒山轻声打断了赫斯塔的话,“她是艾娃的忠实拥趸。” (本章完) 第730章 执旗手 赫斯塔这时才注意到铜像下方的石板上只写着艾娃的出生年份,破折号的另一端还空着。 “看来这个铜像立在这里,已经——” “你让一下!”随着向寒山的一声提示,赫斯塔本能地向一旁退了一步,她回过身,刚好看到向寒山抓起了一把路边的碎石,朝着艾娃的方向丢了过去。 碎石迎面落在铜像的正脸,发出一连串激越的清响。 “……你在干什么!?”赫斯塔倍感错愕,连声音都瞬间高了起来。 向寒山不觉有异,反而伸出手,将另一半碎石递向赫斯塔。 “来,这一把给你——” 话音未落,赫斯塔已经抓住了她的手腕,稍一用力,向寒山手里的碎石子便纷纷落下,砸落在地上。 “哎哎——?”向寒山懵了片刻,“简?你做什么……” 赫斯塔松开了手,她克制着心中的不忿,“为什么要朝雕像扔石头?” “你说‘我们’?是指你们社团吗?” “什么呢?” “不知道。这又是干什么的。” 向寒山始终观察着赫斯塔的表情,她隐隐觉得刚才赫斯塔一定是生气了的……但这会儿赫斯塔的反应又很淡漠,好像确实对这些事情都漠不关心。 赫斯塔摇了摇头,重新快步启程,“……我们快走吧,别耽误了。” “这个铜像不是,”向寒山认真道,“它是老莫利的私人捐赠。” 赫斯塔望着她的眼睛,“都说了不熟——” “你知道艾娃·摩根奖吗?” “你们的活动室是在那里吗?”赫斯塔突然打断了向寒山的话,她指着不远处一座十分老旧的三层教学楼,“二楼那个亮灯的房间?” “一个真正的父权执旗手,在刚刚出现时,往往扮演着同盟者的形象。”向寒山轻声道,“更不要说她过去的那些丑闻……亏得还有一群她狂热追随者不断否认。” “这个铜像本来被她放在了文汇楼边上,是我们向教育局连续写了二十六周的投诉信之后才迁到这里的,”向寒山收起手电,“要说破坏,我们也是在破坏老东西的私产,算不到纳税公民头上。” “啊,对,就是这儿!” “你在 “是 “就算是国葬也不是每个城市都有活动,”赫斯塔望着前方,“而且她做了什么让你们这么讨厌?” “……还有这种事。”赫斯塔低声道,“后来呢?” 向寒山没有立刻回答,片刻的沉默后,她稍稍歪头,“我记得你是从 “后来当然是失败了么。毕竟普通人怎么可能打得过位高权重者呢,事情只能不了了之……但那对夫妇也没有善罢甘休,事后围绕着整个诉讼过程写过一本自白。你要是感兴趣我一会儿可以找给你看看,不过我们没有原版,只有南十四区语的译本——” “我知道这个人在 “……不熟。” “是吗。”向寒山将信将疑地眨了眨眼睛,“可你刚才——” “哈哈,道貌岸然的人我们都讨厌。” “是啊。”向寒山再次点头,“也就是我们很久都没有纳新了,不然朝这座铜像丢石子肯定会是我们的入社仪式。” “走廊两头。” “听过,不了解。”赫斯塔低声道,“这人干什么的?” 铜牌上面写着捐赠详情,在捐赠人那一行赫然印刻着莫利的亲笔签名。 赫斯塔袖子里的拳头握紧了。 向寒山朝着赫斯塔迈了一步,更加好奇地望着赫斯塔的表情,“那你为什么要生气?” “直到这对夫妇的自白出版,两个人的女儿还在艾娃手里呢,这才是最可怕的不是吗?更何况她后来的斑斑劣迹——” 向寒山朝着赫斯塔勾勾手指,带着她绕到铜像后边。寒山随手掏出一只小手电,对准铜像底座的一处铜牌。 “……什么真面目呢。” “好,你先上去吧,我去洗把脸。” “我没有生气。” “就是一个由她牵头的奖项,每年会固定选一批有前景的项目,接着艾娃的基金会就往里面投钱——去年的艾娃·摩根奖颁给了一支助产针,能大大降低15岁以下产妇的死亡率。”向寒山轻声道,“这件事之后,我们才真正认清了这个人的真面目。” “……我跟你一起呗,正好我上个厕所。” “这种桃色新闻也能信吗,这两个人甚至都没有胜诉,”赫斯塔看向身边人,“而且这对夫妇的女儿呢,她有没有在自传里亲自控诉?” “这人私生活挺离谱的,”过了一会儿,向寒山继续说道,“你知道吗,她平时住的宅子里一个男丁都没有,从来只招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到家里做女仆——” “你不应该趁着四下无人公然破坏公共设施,”赫斯塔沉声道,“它们都来自十四区公民的税收——” “你们楼的卫生间在哪儿。” “之前大家都只是觉得有点奇怪,但谁也没有追究,直到后来有一对 赫斯塔没有拒绝。 在反复用冷水扑面之后,赫斯塔望着镜中的自己,她用力颦眉、眨眼,不断调整表情,直到向寒山从一旁的隔间出来,“好了吗?” “好了。”赫斯塔回答。 “期待你一会儿的分享,”向寒山走到水池前洗手,“你知道吗,今晚我们九个人全都到齐了——我们每一个人都很高兴,想早点见到你。” 第731章 末日预备 文院的这栋老楼看起来着实上了年纪。这里的台阶不像文汇楼那边有着整齐统一的瓷面,它只是粗糙的灰石。倘若谁要这栋楼里扫地,首先得先在地面上洒一层水,才能避免扬尘。 赫斯塔跟着向寒山往上走,这里的每层台阶上都嵌着两道钢筋,她的鞋底踩上去咯吱作响。 此时她已经听见了一些笑声从楼上传来,随着她的脚步声渐渐接近,所有的谈话声都停止了。 一道门豁然打开,房间里的灯光映入走廊,林骄从门后走出。 “你们终于来了。” …… 在踏进这个小房间的一瞬,赫斯塔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既视感。 大门合上,这里放着十把椅子,房间里共有十个女人。人群中并不只有像林骄、向寒山这样的大学生,至少坐在她右边的两人年纪应该都在三十到四十之间,她们看起来略带疲色,脸上还留有没卸干净的残妆痕迹。而人群当中最聒噪、最活跃的那个年轻人,看起来和丁雨晴差不多大……甚至更小一些。 她们穿着一样的外套,手里拿着不同的本子和笔,一些帆布包和书包随意地挂在椅背或放在地上。在她们身后,两排随墙而立的大书架放得满满当当,一个大约半米高的可折叠木梯撑开着放在墙角,看起来刚刚用过。 尽管年龄不同,性情各异,但这里每个人的眼里都带着几分令赫斯塔非常熟悉的明亮光彩——赫斯塔对这样的神情太熟悉了,来到十四区这么久,她 赫斯塔的分享持续了大约四十分钟,她原本留出了十分钟用作答疑,未曾想众人回应得异常踊跃,等到她一一解答完毕,时间很快超过了一个小时。 没有夸张的装饰,没有诡异的气味,入口的左手边是两台斜向摆放的划船机,紧接着是四个用途各异的龙门架,它们分别占住了地下室的两侧的空间。一些杠铃片与哑铃片被整齐地收纳在铁架上,旁边堆着一沓十分老旧的瑜伽厚垫。 “应急物资。” …… 赫斯塔跟着众人下楼。 在一小段的沉默之后,林骄笑道,“看来是没有了……你呢,你有什么问题想问我们吗?” “寄到我们外面的仓库。” 赫斯塔放下了手中的油彩笔,回到自己的椅子边坐下。 “你们都囤了什么武器?”赫斯塔平静地问道,“匕首?刀斧?弓弩——” “大家还有别的问题吗?”她轻声问。 所有人的脸上都同时露出了一点笑意,也都不约而同地看向林骄。 “什么都囤。”林骄答道,“食品、通信、医疗、衣物、能源……还有书,一般是直接寄到仓库那边,我们再找时间亲自过去整理,但也有些东西需要先邮到我们这儿,然后再寄过去。” “可以,都看你。” “这些是我们这周内会寄出的的快递,”林骄停在一个货架前,“拖了一个多礼拜了,总找不到合适的时候。” “……如果这是个风险很高的问题,就不用回答了,我也只是随便问问。” 房间中再次安静了下来。 更远处的地方没有开灯,但借着此处的灯光,隐隐可见一些货架的轮廓在黑暗中显现。 “……你们在囤什么物资?” “对,不过也不止,”林骄顿了顿,“我们是按照末日生存的标准来准备的。” 她沉眸想了一会儿,还是望向林骄。 赫斯塔笑起来,“那就是也得囤一些武器了?” “你们这个社团,是干什么的?” 林骄带着赫斯塔一路前进,她不断开灯,这个原本昏暗的地下室渐渐变得明亮起来。赫斯塔的目光匆匆瞥过那些货架——它们大部分都是空的,只有少数几个放着东西。有些大件凭外观就能认出是什么,譬如帐篷,但更多的则是已经打包好的完整纸箱。 等到房间里的气氛稍稍降温,赫斯塔看了眼时间——已经过了九点半。 “你今天既然来了,我们就做好了把这个答案告诉你的准备。”说着,林骄站起身,“你愿意跟我们下楼看看吗?” 首先,这里只是一层普通的地下室。 她走到靠窗的白板前,心平气和地开始板书。 “对。” “要寄去哪里?” “这些都是什么?” 在一楼的楼梯口,一扇紧闭的铁门截断了通向地下的台阶。林骄取出钥匙,打开门锁。在她身后,几个社员同时为她开着手电。 在见到那个真正的活动室之前,赫斯塔心头不时闪过一些奇怪的猜想:一些小众的禁忌文化陈列室,一些猎奇藏品的收容所,甚至是一个抛开所有伦理的动物实验场…… “都是野外求生的工具吗?”赫斯塔问。 然而等到她真的踏进了那里,她才发现事情似乎比她预想的要正常……正常得多。 按照俞雪琨的建议,她抹除了所有易于锁定具体时间与地点的细节,只是泛泛地谈及了医疗兵在中温带大陆性季风气候区域作战的典型注意事项,再搭上一些简单的个案作为补充。过程中赫斯塔因为语言几次卡壳——她的通用语词库并不能完全覆盖所有的专业词汇,人群中的较为年长的那位女性用 在大约三分钟的缄默之后,赫斯塔还是站起身,“……走吧。” 在林骄的主持下,每一个人都报出了自己的名字,赫斯塔跟着在心里默念了几遍,到最后记住的仍然不多。 “这些都有,”林骄回答,“不过大头还是子弹和枪。” 一直沿着货架朝前缓步走的赫斯塔停下来了脚步,“……什么?” “大头是子弹和枪,”林骄又重复了一遍,“毕竟,真等到公共秩序完全崩溃的时候,你不太可能只靠冷兵器活下来。” 第一百零五章 危机感 在短暂的沉默后,赫斯塔就像什么都没听见那样,继续朝前走。 但林骄显然不打算就此停下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林骄望着她,“曾经的那个大断电时代其实离我们并不遥远,在未来,它随时都可能再次出现——” “如果,”赫斯塔骤然打断了林骄的话,她回过头,“明天有人来问我今晚都和你们在一块儿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你希望我怎么回答?” “还是看你。”林骄微笑着回答,“如果你愿意为我们有所保留,那当然是最好的,如果你打算如实讲述,那我们也尊重你的选择。” “谢谢信任……但我不干违法乱纪的事。” 林骄顿时笑了起来,“我们也不干啊。” 赫斯塔稍稍侧目,眼中显然带着怀疑。 “我们所有人都考了北十四区的狩猎证——除了轶媞,”林骄笑着看了一眼她最年轻的同伴,又收回视线,重新望向赫斯塔,“所以我们可以合法持有部分类型的枪支,这是政府授予给我们的合法权利——” “神气什么!”人群中最年轻的小姑娘捶了林骄一下,“等明年我满十六了,我也一样可以!” 林骄再次微笑,她走到赫斯塔对面,“……其实即便是在南十四区,也一样有射击俱乐部。只不过要成为会员必须得有熟人帮你写推荐信,要是没有门路,基本上进不去——” “还是说说大断电时代的事吧,”赫斯塔低声道,“你刚才说的末日生存,就是为这个准备的?” “对,考虑到上一次大断电时还没有出现螯合病这种骇人听闻的东西,我们到时候要遇到的情况只会比之前更加复杂。” “……你为什么会觉得‘大断电’会重来?” 林骄极轻地耸了耸肩,顺势坐在了一处空茶几上,“这要解释起来就麻烦了……如果你没有一些前置知识的话。” “比如什么?” “你听过罗博格里耶在第一区设立的‘伊甸’吗?” “有过耳闻。”赫斯塔答道,“一个脱离管辖,由罗博格里耶及其团队全权控制的封闭社区。” “这人今年在第三区买了一艘船,然后又从北十四区买了一片地,一大批他的追随者从世界各地赶来,打算深入北十四区的雪原深处——这件事你多多少少应该听过,毕竟这两个月全世界基本都在讨论升明号上的怪案。” “嗯。”赫斯塔应道。 “不过,”林骄双手抱怀,“你想过他们是干什么去的吗?” “你说‘第二伊甸’?” “……所以法恩才会和我们推荐你!”林骄重新站起身,“是啊,像罗博格里耶这种级别的富豪为什么要去极北苦寒之地给自己找罪受?即便要建立第二伊甸,难道不能再找一片气候宜人的郊野?” 话说到这里,赫斯塔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过去她确实没怎么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罗博格里耶要把第二伊甸的选址放在北十四区的雪原,那里是真的地广人稀,且冬日里的气温动辄便能降到零下四十几度……除了极少数在那里生活的原住民,平时几乎看不到人烟。 看不到人烟,也就意味着不太会出现螯合病或螯合物潮的风险——只要他们能够自行解决能源问题,不依赖外部供给。 “这两件事很难说有什么因果关系。”赫斯塔低声道,“拿这个来论证末日是不是有点儿戏?” “确实,”林骄笑着眯起了眼睛,“只是一个令人激动的印证罢了。” “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赫斯塔问道,“第一区伊甸破灭的时候?” “和那个没关系。”一旁的向寒山忽然开口。 赫斯塔转过头,“那是什么时候?” “……从我们第一次知道母城来历的时候。” “母城怎么了?”赫斯塔又问。 向寒山带着些许不解,她仰头望着赫斯塔,“你从来没有过那种危机感吗?” “你指什么。” “十六座母城突然从地下升起,近两百年的大断电时代骤然结束,文明回归……到现在,我们已经围绕着十四座母城重新建立起十四片人类的群居地,但再之后呢?”向寒山眨了眨眼睛,“谁知道这些突然升起的母城,会不会在某一天又突然陷落?” “大部分母城的核心技术是不向宜居地流通的,甚至在母城与母城之间的流通也很严格。”林骄轻声道,“我母亲在母城内的某个机构工作过一段时间,她说,仅就现在各个大区政府对母城的了解情况来看,母城几乎还是一个黑箱。” “而且我们对大断电时代之前的事情也几乎一无所知,”向寒山接着开口,“我们既不知道灾难为什么来,什么时候来,也不知道庇护着我们的究竟是什么……代价是什么。” “会很快的……”人群中最年长的那人忽然开口,“一定在我们的有生之年。” …… 深夜,赫斯塔独自回到住家。 就像先前答应俞雪琨的那样,她拒绝了来自林骄等人的所有邀请——不仅包括那个顾问的位置,她甚至没有答应此后和她们一同活动。 然而,这一晚的谈话仍深深地印刻在她的脑海之中,那一段关于人类命运的恢弘假想后劲颇大,赫斯塔想这多半有夜晚的加成,或许明早醒来回想,她又会有不同的感受。 临走前,她问了林骄两个问题,第一,所有的物资都有耗尽的一天,倘若大断电时代真的再次降临,你们打算怎么解决之后的生存问题。 林骄的回答非常简短:没法解决。 事实上,这个问题现在也不在她们的考虑范围内,对她们而言,到时最重要的是怎么撑过灾后的前五年——任何一片人类住地,不论发生了怎样的灾难,在最初的冲击过后,幸存者们一定会共同建立新秩序。 她们眼下的所有准备,都是为了在这一时期存活,并保证自己在多数时刻不被推至边缘。 第一百零六章 黑袋子 至于第二个问题,林骄的回答则荒诞得如同儿戏。 彼时赫斯塔与她们一同离开文院老楼,她问:“我也没有答应你们一定会加入……为什么一开始就和我说这么多。” 林骄笑起来:“因为我们百分之两百地信赖法恩,所以她推荐过来的人,我们百分百信任。” 法恩。 赫斯塔再次回想起梅郡的那一晚。她对这人唯一的印象就是她曾试探地问自己是不是优莱卡……虽然这多半是之前十一去传过消息的缘故。 赫斯塔再次给俞雪琨去了条消息,询问她是否熟悉这个叫法恩的水银针。俞雪琨很快回复:「法恩下个月会来橘镇参加为期三周的培训,怎么了?」 「有些事想问她。」 「你需要她的联系方式吗?手机?邮箱?」 「不需要,最好当面聊。」赫斯塔飞快地单手打字,「我要问问这人到底安的什么心,怎么上来就坑我。」 想了一会儿,赫斯塔还是把后半句给删了。 不多时,俞雪琨再次回复:「行,等她来了我通知你。」 …… 周五如期而至。 原本这天晚上赫斯塔应当去找那位卡嘉夫人占卜,然而中午的时候,咖啡馆托雨晴转告了一条消息:今晚卡嘉夫人依旧不在,恐怕要等到周日的晚上才能回来。 赫斯塔当场改签了去松雪原的车票,把时间从周六上午提前到今晚。如此一来,她今晚去见司雷,明天中午回来,明天下午去十一那儿坐坐……可以说是一个完美的周六。 在和司雷重新沟通之后,赫斯塔给丁雨晴去了条消息,邀请她明天下午和自己一块儿去希望中心看看——如果她感兴趣的话。 消息发出后,赫斯塔等了一会儿。 她的视线始终注视着手机屏幕,然而这条给雨晴的消息也像给尤加利的一样。发出后便石沉大海,再也没有消息。 尽管她明白这是世上没有人会时时刻刻看手机,但这一刻的某种直觉告诉她,丁雨晴应该也看见了她的询问,只是没有回复 ……不过没有回复,也是一种回复。 放下手机,赫斯塔在座位上趴着睡了一会儿。 这个中午,她没有去吃午饭,不知为什么她始终没有胃口,也不觉饥饿。一种持续的倦怠像一层薄纱笼罩着她,仿佛有一片阴云如影随形,始终悬浮在她的头顶。 一点一刻,她被一阵篮球的弹射声吵醒。几个来上课的男生看起来刚从操场回来,他们穿着与这个季节不相称的单薄球衣,兴奋地谈笑着,其中一人不断将篮球拍击在阶梯教室的瓷砖上,几个坐在他们正前方的女生带着厌恶回头,但目光攻击显然没什么效果。 不一会儿,几个女生开始用更大的声音整理书包和笔记本,她们几乎是把这些东西一本本砸在桌面上,然后收进书包里。 教室里更吵了。 赫斯塔有些恍惚地坐在原地,仿佛一个神游世外的高人,周围发生的一切都被她屏蔽在脑外……忽然,她的背直了起来,目光也重新变得清明。 赫斯塔终于意识到这种熟悉的疲惫感源于何处——在停止服药之后,她的月经开始渐渐恢复了正常。 图兰和橘镇的医生都提醒过她,月经会是一个很重要的身体指标,通常会在停药后1到3个月内重新回来。如果停药超过半年月经仍不规律,就需要进行进一步的体检。 事实上,她在上个月和上上个月也有短暂的“经期”,但那几乎不能算是月经,只是白带变成了褐色,留下了一些浅薄的血迹。 赫斯塔看了眼时间,现在已经是一点二十了,距离上课还有十分钟。 她心算了一会儿自己的速度和教室到附近小超市的距离,在意识到时间颇为充裕之后,赫斯塔很快从座位上起身,大步朝着超市去了。然而在超市转了一圈,她才意识到问题的真正所在——货架上放着型号各异的卫生巾,并没有她熟悉的棉条。 刚开始和结束的那几天用什么倒是好选,但中间的几天该用多大尺寸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赫斯塔索性在每一款日用与夜用型的尺码里各取了一包,抱去柜台前结账。 此时的柜台前坐着一个中年女人,她看了赫斯塔一眼,“没有黑袋子了,给你用普通袋子装行吗。” “……什么?” “普通袋子。”女人抓下一个透明塑料袋,在赫斯塔面前晃了晃,“要不要?” “要的,我要袋子。”赫斯塔立刻答道,毕竟这么多卫生巾,直接抱在怀里着实不方便,“谢谢。” 她用饭卡付了账,而后迅速提着这袋卫生巾往教室跑。 一点二十九,赫斯塔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整个教室已经坐满了人,任课老师也已经站上了讲台。他打开电脑,开始慢悠悠地翻看起自己的课件。 这节周五下午一点半的大课不仅跨年级,而且跨学院。阶梯教室里大约容纳了将近两百人。经过上周的观察,赫斯塔发现这里大约有一半的人是来自习的,剩下的人里,有一半在睡觉、闲聊、课桌 赫斯塔的座位在左侧区域第五排边缘靠过道的位置,事实上,这里才是观看投影视角最佳的地方。落座后,她将塑料袋挂在了桌边的置物钩上,而后翻开笔记本。 “同学。”坐在赫斯塔身旁的女生轻轻碰了碰她的左臂,“你的……你的东西,要不要往里面放放?” 说着,女生指了指两人中间的空地。 “不用。”赫斯塔摇了摇头,她有些不理解为什么对方会有这样的提议,两人之间的空余空间并不大,要把这一大包的卫生巾放地上,她们俩基本都得把脚往两侧挪开。 “我可以再坐过来一点儿。”女生又往里挪了挪,“你把东西放进来吧。” 赫斯塔正想问原因,上课铃就在这时响了起来。 教室里的闲聊声慢慢止息,讲台上的老师抬起头,他轻咳一声,“……上课。” 第一百零七章 驱逐 台上人盯着屏幕照本宣科,台下的学生也默契地低下头,师生之间连多看彼此一眼也觉多余。开讲五分钟,有人已经打起了瞌睡,赫斯塔庆幸自己中午没吃东西,这会儿倒是完全不困。 依靠着投影上的通用语课件,她勉强跟上了老师的进度。这两节课的内容似乎是结合历史细节,对某些文学作品进行解读——然而无论是其中的历史细节还是文学作品本身,都令赫斯塔感到陌生,她机械地梳理着投影上的文字逻辑,听得意兴阑珊。 比起此刻台上人毫无起伏的干枯嗓音,斜后方时不时出现的几阵笑声反而更吸引她的注意。那应该是几个坐在同一排的男生,他们似乎正凑在一起讲笑话。好几次, 如此反复多次,台上的老教师也有些不满地抬起了头。他的眼镜滑在鼻梁上,一种厌倦又带着憎恶的目光未曾经过镜片,就直接扫向台下众人。 “安静。”男人说。 整个教室都把目光转向了那几个一直在笑的男生,他们把头埋下桌,勉强忍住了笑,只是肩膀颤动得更厉害了。 老教师满意地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电脑屏幕,“那么我们刚才说到——” 只听得底下有谁说了句模模糊糊的俏皮话,方才的几个男生骤然发出哄笑,他们的脸憋得通红,手撑着额头,显然忍得非常辛苦。 老教师脸上露出愠色,视线紧紧盯着那几个破坏课堂纪律的学生。他顺着过道往上走了几步,停在了赫斯塔身旁。 老师冷声道,“你们哪个学院的?叫什么?” 几个男生不再开腔,尽管他们脸上的潮红还没有褪去,但各自都收敛了表情。 “刚才不是还笑得很大声吗?现在不笑了?”老教师看起来更气愤了,他指着其中一个男生,“你,站起来!” 男生站起身,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 “你们都在笑什么?” 男生略带歉意地撇了撇嘴角,“老师对不起……” “我问你们在笑什么。”老教师愤怒地盯着他,“刚才最后一句话,谁说的,说的什么——” 这个问题刚一抛出,余下的几个男生又难以抑制地趴在桌上耸动起来,仿佛有谁点了他们身上的笑穴,一下手,便令他们不受控制地抽搐。 “还笑!安静!”老教师气得拍起了桌子,“你们眼里还有老师吗!到底在笑什么?” 站起来的那个男生深吸一口气,他勉强止了笑意,而后指了指老师身后,“对不起老师,真不是故意的……我们就是看到……那个……” 老教师这时才后知后觉地顺着男生的指向回过头,就在他手边,赫斯塔的那一大包卫生巾,就那么明晃晃地挂在长桌边上的置物钩上。 “……一次用那么多,这不得血崩?” 男生话音刚落,整个教室都爆发出惊人的笑声,有些坐在角落里的学生还有点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于是纷纷起身垫脚,往赫斯塔的方向看去。 直到此时,置身于风暴中心的赫斯塔终于觉察到些许不对劲—— 这情景,怎么像是冲着自己来的…… “都安静!都安静!!不要笑了!!”老教师声嘶力竭地呵斥着,“好笑吗?!谁是这几个人的同学,有干部在吗?下课以后把这几个人的名字记下来给我!” 教室里的笑浪终于平息了一些。 “还有你——” 随着老教师转过身,一只手指猝不及防地指到赫斯塔的鼻前。 “赶紧把自己的私人用品收起来!” 教室后排再次传来哄笑——坐在那边的同学似乎此刻才真正听懂了前面发生了什么。 老教师重新走回讲台,他两手撑着桌子的边沿,冷声道:“谁再扰乱课堂秩序,平时分扣光!” 整个课堂顿时鸦雀无声。 老教师深深呼吸,他伸手整理了一下领子,重新收拾情绪,正当他打算继续讲下去的时候,台下一只大手缓缓举起——赫斯塔正不解地望着他。 “还有什么问题?”老教师有些不耐烦地看向她。 “为什么,我,不能,把东西,挂这儿。” 赫斯塔的每一个字都吐得很慢。为了帮助旁人理解她的意思,她的大部分实意词都搭配着对应的动作,这令她的语言、连同整个人的气质都带有一种舞台剧演员般的荒诞与不真实。 老教师的怒气值又一次往上冲,他分明感到了某种不言自明的挑衅。 “……它挡到路了,”老教师压着火气,“而且也影响了别的同学。” 赫斯塔在脑海中组织着语言,但比起言语上的解释,她的手势已经直截了当地表达了自己的疑问——顺着赫斯塔的手,众人看向第七排靠过道位置的那人——坐在那儿的男生,在长桌边的置物钩上挂着自己的大书包和篮球。 蓝色的粗绳网兜有点儿长,里头的篮球被鼓鼓囊囊的书包顶在外头,几乎快要占了过道二分之一的位置。 老教师面色铁青,他扶了扶眼镜,“……你叫什么名字。” “简·赫斯塔。” “好。”他拿笔记下了这个名字,整个教室安静极了,几乎可以听见他执笔时愤怒的书写声。 等放下笔,他目光阴鸷地瞪着赫斯塔:“出去。” 一时间,赫斯塔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什么?” “请你。滚出。我的。课堂。”老教师颇为夸张地做着手势,“听不懂吗?” 没有人再笑了,所有同学的表情都变得严肃起来。整个教室里似乎只有赫斯塔一个人还有些懵懂,甚至茫然——她丝毫没有感知到自己的任何过错,但以她朴素的生活常识,一个老师把学生逐出课堂……怎么看都应该是件比较严重的事。 正当她要继续发问,教室另一角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凭什么要她走?她做错什么了?” 赫斯塔回过头,见一个陌生女生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 “而且,那几个扰乱课堂秩序的人不用走吗?” 第一百零八章 离场 老教师笑了一声,他没有回应那人的问题,只是冷声问道,“你又叫什么名字。” “成晓淑。”女生的回答掷地有声。 “好,好……”老教师点了点头,待写下了这个名字,他再次抬头,“……你也跟她一起滚。” “你没有权利——” “还有谁也不想继续听这堂课了?”老教师的声音再次拔高,“都站起来让我看看——” 他话还没有说完,第二排中间,两个扎着马尾的女生已经同时起身,她们面无表情地收拾着纸笔,每一个动作都在桌面与地面上激起了巨大的响声。 赫斯塔认得她们,这正是中午因为不满篮球声而更换座位的两人。 “你们俩——” “你不用打听我们叫什么名字,”两个女生中的矮个子冷冷看了老教师一眼,“我们今天回去就退课,以后也不会再踏进你的教室了。” 老教师气得笑了,“好,好得很——” 正此时,四五个坐在教室中间的女生也纷纷起身——接二连三站起来的同学似乎形成了一道连锁反应。教室后排已经有人背着包,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阶梯教室的门……整个教室突然变得混乱嘈杂,短短几分钟内,已经有十数个学生起身离开。 尽管赫斯塔仍没有完全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但事情走到这一步,她也意识到自己已不能再待在这个座位上,继续询问这老师驱赶她的缘由。 在众人的注视下,赫斯塔最后一个站了起来。 她沉默地收拾起所有文具,背上书包,将那一大袋卫生巾从置物钩上取下。 “我充分尊重您对课堂的处置权,”赫斯塔看向讲台上的男人,用通用语平静地开口,“但今天发生的事情,我会邮件投诉到校长信箱和学校督导组,届时,您必须给我一个说法。” 老教师并不言语,只是一路盯着赫斯塔的背影,直到她彻底消失在视野。 “好,继续上课。” …… 推开门走出教室的时候,赫斯塔心情仍有些低迷——和方才那几个义愤填膺的同学相比,此时萦绕在她脑海中的更多是困惑,她完全没想明白今天这一场由几个男生莫名发笑而引起的灾祸,到底是怎么烧到自己身上来的。 不过等她往前继续走了几步,转个弯,就发现先前离开的十几个人里,大约有一半都没有离开,她们不约而同地站在走廊里聊天,一见赫斯塔,众人的谈话便停下来。 “还好吗?”其中一人快步朝她走来,“没事吧?” 赫斯塔望着眼前人,通常来说她都不太可能一次性记住十四区人的名字,但很奇怪的,她记得这个坐在后排的女孩:成晓淑。 虽然不清楚具体是哪几个字……但这个读音她印象深刻。 在成晓淑身后,几个女生的目光也都落在了赫斯塔身上。可赫斯塔却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今日教室里发生的一切固然是无妄之灾,但这些人都主动选择了卷入,用行动对她进行了声援。 “……当然没事,”赫斯塔认真回答,“谢谢。” “不用客气,”她有些好奇地指着赫斯塔的袋子,“你怎么会买这么多卫生巾呢?帮室友带的吗?” “我不太清楚……”赫斯塔顿了片刻,又切换成通用语,“这些型号。” “不清楚型号?……你怎么会不清楚自己的型号?” “我用棉条比较多。”赫斯塔回答,“但超市里似乎没有。” “棉条啊……”成晓淑明白过来,“我听人说起过好多次了……说是戴着它经期去泳池都没问题?” “不知道,”赫斯塔望着她,“我没有在经期去过泳池。” 赫斯塔严肃的样子再次逗笑了成晓淑,她笑着应道,“好的……这不重要,你刚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简?” 赫斯塔点头。 “接下来你应该也没什么事吧?” “是的。” “那怎么说?”成晓淑回过头向大家,“我们找个地方坐坐,互相认识一下?” 几人欣然同意。 她们聊着天来到附近的草坪,大家席地而坐,共同沉浸在午后的暖阳中。其中一人忽然想起什么,拉开书包,从里面拿出许多分装好的贝壳蛋糕,依次分给众人,女孩子们笑着接过,纷纷道谢。 “今天真晦气,”一人咀嚼着说道,“我以为今天来上课的会是陈北祎陈老师,结果还是这个糟老头子——怎么回事,上礼拜他不是说这门课是他和陈老师轮流上的吗?” 另一人睁大了眼睛:“你也是为了陈老师选这门课的?” “会主动选这门课的应该都是奔着陈老师来的吧,”有人接过话茬,“不是说她明年就退休了?” “对,我就是听说了这个才抢的课……” “就算陈老师退休了,之后学校应该也会返聘的吧。” “谁知道,陈老师最近腿脚不太行了,未必以后还能排课,”一人叹了口气,“我上礼拜在家属区那边遇到她,发现她坐着轮椅——” “啊?已经到这种地步了?” “不是残了,应该就是不方便。”女孩连忙道,“昨天我在文汇楼看到她站着等电梯,还和她打了招呼。” 余下众人听罢,这才松了口气。 “可惜了,不管怎么说,这门课之后都得退了……你们退吗?” “退吧。”另一人道,“我打算一会儿去陈老师办公室问问她的排课情况,以后轮到她的时候过去蹭课就是了。说到底也就是这学期少挣两个学分的事,下学期选别的也就补回来了。” 众人彼此应和,直到赫斯塔。 “一定要退课吗?”赫斯塔问。 “不退当然也行,”坐在她旁边的女生望着她,“但那个老头接下来肯定会刁难你,你今年才大一,何苦要在他这里拿个低分?” 赫斯塔低头从书包里翻出自己的本子,翻出了一个地址。 “你们刚才聊的陈老师,是不是在这个办公室里的‘陈老师’?” “……对,这就是陈北祎老师。” 赫斯塔合上笔记本,“那一会儿,我和你们一起去一趟。” 第一百零九章 时间 傍晚时分,松雪原的夕阳格外迷人。 血液医院楼下的草坪旁边,司雷拿着一叠检查结果一张张细看,陆陆续续有人从她面前经过——儿童、老人、坐在轮椅上暮气沉沉的病患、小跑着赶路的探望者或护士……但她头也不抬,只是一言不发地比对着手中的数据。 高处的一间病房,梅思南站在窗边俯瞰着司雷的背影。他回过头,对病床上的男孩轻声道,“是的,她在楼下。” 床上的年轻人不过十六七岁,皮肤却呈现出诡异的枯槁。他的肤色极其暗沉,黑得异常,瘦削的躯干隐隐可见骨骼轮廓,半睁的眼睛带着一点恬静的笑意。 几瓶吊水挂在他的头顶,输液管穿过病床的隔离罩垂在他的手边,那只手无力地耷在床沿,留置针附近的皮肤满是青紫与暗黄的淤青。 “……肯定是情况不太好,”床上年轻人低声道,“但其实她不用走那么远。” “不会的,如果你情况不好,就不会从重症室转出来了。”梅思南笑着道,“也许再过两周,我们还能一起出去散散步。” 年轻人微微一笑,也没有反驳。 梅思南坐回到病床前的凳子上,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只有放在床头的一个小音箱在放着钢琴曲。 音响后面,一个用三十六个小火柴盒拼成的现代画靠墙放着,装在一个干净的方玻璃箱里。 病中的年轻人专心聆听乐曲,目光出神地追随着窗口的金色夕照。 一曲临终,他微微抬起头,“……这就是你上礼拜说的新曲子吗。” “嗯。”梅思南点了点头,“写得很快。” “很好听……它叫什么名字?” 梅思南沉默了一会儿,目光微垂,“凝视夕阳的……赫斯塔女孩。” “这是谁?”年轻人问,“你的新朋友?” “还……不是,”梅思南十指贴合,轻轻摩挲着指腹,声音略低了一些,“只是见过几面……” 病床上的年轻人安静地看着友人,“是怎样的人?” “她……”梅思南低声道,“有一双蓝色的眼睛。” “像你一样。” “比我的更浅,像鹰一样。”梅思南低声道,“当这样一双眼睛凝视着你,你会很明确地感觉到她的敏锐、甚至锋利……” “这个人很凶?” “……不知道,”梅思南喃喃地说,“但至少,在看夕阳的时候,她是沉静的……让人想起夕照下的群山。” “那她听过这首曲子了吗。” “还没有,”梅思南深吸一口气,“遇见她的那天我想着,下次再见到她的时候也许可以找机会告诉她……” “不会就再没见到了吧。” “不,”梅思南摇了摇头,“第二天晚上就见到了,但那是在一个新朋友的家宴上,那个场合说这些,会太唐突。” “……然后呢?” “我想,那就再等下一次,结果上周日的时候又碰见了一次,是在市政厅里。” “市政厅?” “我是去等人的,”梅思南答道,“因为另一个朋友说她认识一个唱诗班需要钢琴伴奏,她一下找不到人,问我愿不愿意试试……我刚好有时间,所以就去试试。” 梅思南的身体微微前倾,十指指节交叠,用力地压在一起。 “那个场合……也不合适么?”病榻上的年轻人问。 “很难说。因为本来没有什么说话的机会……她是去参加一个专门为橘镇新居民准备的宣讲会。按照安排,宣讲一结束,她和她的几个同伴就要坐巴士环游城市……但那天真的很巧,因为当我和朋友收拾了东西要离开的时候,却发现她还在走廊上。 “当时她的同伴在哭,她在旁边安慰。我原本以为又要错过,结果我的朋友邀请她们一起去唱诗班做观众。那时我突然意识到,这也许是个绝佳的机会:我什么也不必说,只需要找一个间隙把这首曲子献给她,在她面前完整地演奏一遍……就够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我的手心就开始出汗:我从来没有为这件事做过准备,也不知道之后的排练里到底有没有可能找到这样的时机……但我想,也许排练之中会有一些休息的,因为我朋友说了唱诗班那边还有茶歇——只是这样的间隙可能稍纵即逝,我一定要把握住机会。” “然后呢。” “……她拒绝了。”梅思南低声道,“她说,她一会儿就得回去了……所以没有去唱诗班。” “怎么会这样,”病床上的年轻人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不……还是在错过吗。” “所以我现在就带着音箱,”梅思南轻吐一口气,“这样等下一次再见到她的时候,也不至于什么都做不了。” “好。”病床上的年轻人点了点头,“希望你顺利……” “别说我的事了,”梅思南笑道,“这周你和司雷女士相处得怎么样,你喜欢这个妈妈吗?” 年轻人轻叹一声,有些腼腆地笑起来。 “喜欢?”梅思南问。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年轻人看向窗外,“其实……还是有些不熟,平时说话也很拘束……反而做不到像我们现在这样聊天。” 梅思南有些意外,“这样吗。” “这种感觉还挺奇怪的,”年轻人稍稍颦眉,“你明明知道,眼前这个人和你血脉相连,但……那种陌生感又特别真实。” “我不知道这样说合不合适,”梅思南犹豫着开口,“但我明白一点这种感觉。” “……在今年夏天以前,我只见过她的照片。这些年,她偶尔会给我写信,但从来没有告诉我她的号码、地址……甚至连视频电话也没有,我不明白为什么。” 年轻人停顿了一会儿。 “有好几次,她就坐在这里,坐在你的位置上削着苹果……我差点儿就问了,但又忽然觉得现在问这个好像也没有意义,”年轻人低声道,“听起来像是种责备。” “……可能你只是需要时间,”梅思南低声道,“也许司雷女士也需要时间。” “时间,”年轻人再次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我还有多少时间……” 第一百一十章 萎靡 晚上七点,赫斯塔登上了驶向松雪原的高速列车。 她的车原本在今晚九点一刻,但下午的几个女生偷偷告诉她,如果晚上的课不是特别重要,其实没必要待到最后,只需要等老师点完名再偷偷溜出去就好了。 尽管某些老师会觉察到这一点,并且在课程结束前二次点名,不过那通常都是学期中或学期末的事,刚开学的这几周一般很安全。 赫斯塔从善如流,直接把行程提前了两个小时。 窗外夜幕已落,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望着玻璃上自己的影子,仍然回想着下午发生的一切。 几个中年人在她前后落座,她们试图将自己的行李箱托举起来,但接连几次都失败了。赫斯塔看了眼车厢前后的行李台——她上车时还空荡荡的行李台此刻已经放满了箱子。 “需要帮忙吗?”赫斯塔问。 “需要需要,谢谢你啊——”几个中年人话还没有说完,就发现赫斯塔右边的袖子是空的。她们怔了片刻,正想说些什么,一个行李箱已经被赫斯塔稳稳地放上了行李架。 “别的呢?” “哦哦。”几个中年人脸上又恢复了笑意,她们分别往旁边让开,把箱子推到赫斯塔跟前,“麻烦你啦!” “不客气。” 等再坐下来,她们自然地将赫斯塔加入了自己的谈话。她们看起来和徐如饴年纪相仿,但身上却没有暮气。借助翻译机,赫斯塔勉强和她们攀谈起来,这才知道她们都是南方人,从小到大读书工作都在一块儿,今年几个姐妹都刚刚退休,于是结伴周游南十四区。 原本她们给自己的橘镇之行安排了三天的行程,但到了橘镇才觉得这里没什么好玩的,于是几人一合计,在密集地逛完几个主要景点后,当晚就启程回松雪原。 临下车前,坐赫斯塔旁边的女士递给她一盒柿饼。 “现在买到的柿饼都不是当季做的,这个牌子的勉强还可以,”中年人如是叮咛,“橘镇的柿子是有名的,你得等到十一月,那时候你随便去街上买点尝尝,肯定特别好。” 赫斯塔有些懵懂地谢过了,待车停稳,她又依次帮阿姨们把行李箱拿下来,几个阿姨聊得热火朝天,很快下了车,走到很远了还不忘回头朝赫斯塔挥挥手。 松雪原的秋夜已经有些凉意,赫斯塔端着阿姨们给的柿饼走到司雷指定的地标附近。她把盒子放在路灯的光下,仔细观察着柿皮上的白霜,又嗅了嗅,这些扁平的橘色果实散发着特殊的清香。 等真的尝了一口,这清甜的味道顿时令她着了迷——如果这都算勉强,那十一月的当季柿饼得有多好吃呢。 “简?”司雷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抱歉来迟了点,你等很久了吗。” 赫斯塔回过头,很快认出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吃柿饼吗?”赫斯塔也朝着司雷的方向走去,“刚刚车上我遇到几个——” 当司雷从远处的昏暗夜色中走到灯下,赫斯塔脸上的表情忽地凝住了。 仅仅三个月不见,她感觉眼前的司雷几乎像是变了个人。尽管面孔还是那张面孔,声音仍是那个声音,但一些难以察觉的微妙变化让司雷看起来格外萎靡……像一棵正在枯萎的树,冬天还没有到,就已经开始缓慢地失去生机。 “你刚说什么,”司雷两手插在口袋里,走到赫斯塔面前,“你在车上遇到了……?” “几个乘客。”赫斯塔抬起手,把柿饼递了过去,“吃吗?” 司雷拿起一个,“吃晚饭了吗?” “还没。” “走吧。”司雷一边咀嚼,一边指了指另一个方向,“我也还没。” 赫斯塔跟了上去,这一次,当她靠近时,她忽然在司雷身上闻到了一股明显的烟草气味。 …… 司雷打车带着赫斯塔来到一处夜市,这里离血液医院仅仅两街之隔,但却无比喧嚣,人潮涌动,到处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此刻已经快到十点,夜市似乎才刚刚开始,玲琅满目的小吃和便宜物件沿街陈布,有许多东西赫斯塔都是第一次见,但她仍然逛得心不在焉。 “要是离医院只有两条街,那还挺方便的,”赫斯塔轻声道,“你常常来这儿吃东西吗?” “没有,我也是第一次来。”司雷打了个呵欠,“我下午问护士,说晚上有个朋友要来,附近有没有什么地方适合简单吃个饭,她告诉我这儿有个夜市,她们下了夜班一般都到这儿来吃点东西。” “……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赫斯塔停下了脚步,“如果你现在已经很累了,不如——” 司雷当场笑了起来,她两手揉搓着脸颊,似乎在努力振奋。 “没有不合适,我是有点累,但你来得正好,”司雷抬起头,“我下午一直想着晚上带你去哪儿吃饭的事……怎么样啊,你的校园生活?” 赫斯塔也笑了起来,“……你要跟我聊这个,我能说的就太多了。” 两人一路走到夜市尽头的一间大排档,尽管夜里起风微冷,但还是有不少人坐在外面的露天小桌上。司雷找了个背风的位置,和赫斯塔一同坐了下来。老板很快出来招呼,她留下三张卷角带油的旧菜单,很快又风风火火地去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司雷一边问着赫斯塔的口味一边点着菜,不一会儿就招呼老板过来点单。 老板龙飞凤舞地持笔记下菜名,“咱们这儿是点完单先结账,您看……” “我来,”司雷说,“多少钱?” “六十七。” 司雷开始掏钱包,顺手从口袋里拿出了一盒烟放在桌上,上头还叠着一个火柴盒。 赫斯塔的视线落在那包烟上,等老板走后,她才开口道,“……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就这两个月,好像……不过你放心,我肯定不当你面抽,我的公德心还是比千叶强点。” 赫斯塔沉默了片刻,忽地也笑起来。 “我还以为来这儿受折磨的就我一个,”赫斯塔从一旁的筷子桶里抽了双筷子给司雷递过去,“但好像你也差不多……” “先说你的事吧,”司雷说,“你怎么看起来这么憔悴了。” “憔悴?”赫斯塔有些意外,“我有吗?” “刚在车站接到你的时候我确实有点惊讶,”司雷轻声道,“我们才多久没见,你怎么变化这么大。”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一章 小雨 赫斯塔当即左顾右盼起来,她试图在周围寻找镜面,好看看此刻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 “会吗,”赫斯塔仍感到惊讶,“也可能是今天上了一天课累的。” “总归不如刚下船的时候有精神,”司雷望着她,“是不适应宜居地生活,还是单纯学习压力大?” “都……还好吧,”赫斯塔低声道,“我一直以为这几个月我恢复得还不错呢,饮食、睡眠都挺规律。” “那就好,”司雷笑了笑,“交到新朋友了吗。” “嗯……”赫斯塔沉思良久,“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没有吧。”赫斯塔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不过,认识了很多人。” 两人谈话的破冰期还没过,老板已经端着一篮毛豆上来了。 “你俩喝酒吗?” “不喝。”司雷和赫斯塔异口同声地回答。 老板笑出了声,过会儿又拿了两瓶豆奶上来,她脚下生风,放下玻璃瓶就走。司雷连忙冲着她背影喊:“我们没点饮料——” “送你们的!”老板头也不回,已经撸着袖子重新回去店里了。 就着豆奶和毛豆,司雷两人重新拉开话匣,赫斯塔谈起今天的无妄之灾,听得司雷发出阵阵大笑。 “……这好笑吗?” “当然,不好笑,就是……太像在这儿发生的事了。”司雷仍笑得停不下来,甚至呛得咳嗽了几声,“那你现在知道为什么自己被赶出去了吗?” “嗯。”赫斯塔表情复杂地答道,“我问了那些和我一起离开的同学,她们和我说了。” “她们是怎么和你说的?” “她们先是问我从什么地方来的,我说第三区,结果所有人都瞪圆了眼睛,”赫斯塔深吸一口气,忽然换成了成晓淑的口吻:“‘你来自第三区,那你怎么会不明白呢?你们那儿猎巫猎了三百多年,女人的经血有多厉害,你应该从小就听过——但凡是被来月经的女人碰了,征战的战士就要受伤,柔嫩的植物就要枯萎,葡萄酒会变酸,耕种的土地也要变得贫瘠……你怎么会不懂?’” 说着,赫斯塔抬起头。 “我上哪儿懂,这些神话故事从来也没人和我讲过。有时候训练赶上了经期,没提前准备好那就是一裤子血,也没人发笑,顶多是有时候拖久了血迹洗不掉,得找后勤换新的。” 司雷咀嚼着豆子,良久才舒了口气:“……你们水银针才像是活在神话故事里的人。” “为什么。” “我也解释不来……可能你多待几个礼拜就懂了。”司雷笑了一声,“和舍友相处得怎么样呢,应该没人敢为难你吧。” 提起这件事,赫斯塔分明感到额侧的神经连着跳了两下,司雷也立刻捕捉到眼前人瞬息的变化。 “……这么快就和室友有矛盾了?”司雷问。 “不是。” 赫斯塔痛苦地摇头,而后一点点地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再次讲述了一遍——但隐去了关于林骄的部分。 这一次司雷没有笑,她的目光始终落在路边小水坑那片不时荡漾的路灯水影上,神情若有所思。 在赫斯塔的讲述里,小炒菜一个接一个地端了上来,两人边聊边吃,最后一个菜刚端上的时候,司雷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她接起电话,聊了两句便皱起了眉。 “我得先走了,”司雷看向赫斯塔,“医院有事,要我回去一趟。” “是医院那边出问题了?” “没有,就是一个分析报告出来了,明天一早主任医师要飞去平京出差,他想在走之前和我讲讲结果。” 赫斯塔放下筷子,“我跟你一起走。” …… 两人提着饭盒快步回走,这一路,司雷又问起了丁雪阳的情况。然而赫斯塔对这人的了解并不多,因而许多事情都答不上来。 “你那天留在家里是对的,”司雷道,“那种时候让她一个人待着很危险。” “嗯,我知道,”赫斯塔目光微垂,“那天我一直在想另一个人……” “阿尔薇拉?” “……嗯。” “还是不一样,”司雷呼出一口气,在这个略有些寒冷的秋夜,竟勉强透出了些许白雾的痕迹,“孕妇的情况会更复杂一些,生死就是一个瞬间的事……有时候遇上一根救命稻草就能活。” “……我没有别的办法了。”赫斯塔低声道,“我做不了什么。” “你确实做不了,”司雷回答,“那种时候的囚笼是密不透风的,跳出去的人……大概都靠了一点儿运气。” 赫斯塔有些在意地朝司雷看去——她说这话时的口气,就像是在说自己的心路历程。 很快,赫斯塔跟着司雷来到血液医院。 即便是夜晚,住院部的走廊依然灯火通明。司雷的脚步越来越快,赫斯塔紧跟其后,乘电梯一路升至十二楼。 沉默间,赫斯塔忽然开口:“你孩子叫什么?” “司雨。” 一瞬间,一个遥远的问题忽然得到了解答。 小雨。 赫斯塔终于明白过来,原来那天晚上司雷睡梦中喊出的名字是她的孩子。 “他一切都还好吗。”赫斯塔又问。 “得观察,不过最近一周他都没有发过烧,是好兆头。”司雷轻声道,“而且他有个联系了五年的笔友最近来松雪原看他……每周都来。可能是这个原因吧,他心情也比之前好了。” 血液医院的内部结构非常复杂,出了电梯之后,赫斯塔跟着司雷七拐八绕,最后终于走到了监护病房附近。大部分病房此时已经熄灯,陪房的家属要么已经睡了,要么在吸烟处吞云吐雾默默发呆,除了轻微的机器噪音,四下非常安静。 不远处,一个戴着浅棕色费多拉帽的年轻男人坐在走廊的椅子上。 他听见脚步,循声回头,正要起身,整个人忽然僵住了。 此刻从走廊远处快步走近的,除了司雷警官,还有另一个人…… “思南?”司雷轻声打了个招呼,“你怎么还在这儿?没回去吗?” 梅思南突然有些语无伦次,他略低下头,借着帽檐挡住了赫斯塔与自己之间的视线。 “……张医生说他现在在十六楼的办公室,你来了可以上去找他,”梅思南近乎呢喃地回答,“我也想听一听司雨的情况,所以……” 第一百一十二章 跳海 司雷走到门上的观察窗前,“小雨已经睡下了吗?” “对……晚上医生来查完房以后就睡了。” “辛苦你了。”司雷低声道。 “哪里。” “那我现在上去一趟。”司雷回过头,看向赫斯塔,“你在这儿等一会儿还是——” “一起上去吧。”赫斯塔答道,“不差这几步路。” 说话时,赫斯塔始终望着梅思南的那张脸,她一早就注意到这人的反应有点不对劲。他不仅刻意回避着自己的视线,而且一直把右手放在大衣口袋里,像是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赫斯塔隐隐升起几分警惕——这人很可能随身携带着什么危险物品,譬如枪支武器之类。 “那我们走。”司雷道。 话音未落,有护士拿着签字板追来问赫斯塔的身份,并要求她登记来访信息。 司雷代她作了解释,赫斯塔则接过护士递来的笔与登记簿,开始签名。然而连着两支签字笔都没了水。 护士拿回查看,又用力地甩了几下,还是写不出字。 “……用我的吧!”梅思南上前一步,从大衣的内侧口袋里取出一只外型圆润的圆珠笔,笔身印着一只白兔,看起来很新。 赫斯塔刚伸手去接,梅思南不知是误触了什么地方,那只笔忽然闪起了光,与此同时还响起了一串音质十分低劣的童谣。 在众人惊讶的注视下,梅思南尴尬地缩回了手,他慌乱地拨下笔身侧面的开关,走廊再次恢复了安静。 “不好意思……” 司雷笑了一声,“你这笔哪来的。” “是教会给唱诗班的礼物……”梅思南低声道,“他们也送了我一支。” “怪不得还会唱歌,孩子们应该挺喜欢。” 梅思南干笑了两声,看着一旁赫斯塔飞快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谢谢。”赫斯塔轻声说。 “不客气。” …… 由于赫斯塔手里的饭盒气味太大,她一直站在走廊上等。大约一小时后,司雷和梅思南才从主任医师的办公室出来,见两人表情都带着笑意,赫斯塔猜测诊断结果应该不错。 三人一同乘电梯下楼,司雷一路送梅思南来到医院的东门,临分别前,司雷再次对他表达了谢意,梅思南连连摇头。 等到该说的客套话差不多都说完了,司雷见他还是一脸欲言又止,不由得开口,“还有什么事吗?” 梅思南喉咙微动,他目光低垂,握着小音箱的右手攥得更紧了,“我……” 在三人沉默的间隙,赫斯塔微妙地变换了站姿,好将自身的重心微微朝前调整——尽管眼下梅思南并不像一个危险人物,但凡事总有意外……无论这个年轻男人接下来掏出的是短刀还是手枪,她都会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然而,随着一声叹息,梅思南绷紧的双肩松懈下来。 他的右手终于从大衣口袋里伸了出来——掌心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没事,”梅思南腼腆地笑了笑,“我明天会再来的,再见。” “再见。”司雷朝他挥了挥手,很快与赫斯塔一同离开。 走了几步,赫斯塔回头朝梅思南的背影望了一眼。 ……多么奇怪的人。 …… 在医院楼下的某处石台,赫斯塔和司雷再次把晚上的小炒菜摆了出来。她们用一楼的微波炉把每道菜都热了一遍,味道大差不差,更何况两人此刻都已经饥肠辘辘,什么吃起来都是香的。 石桌的凳子和桌面之间距离隔得太远,赫斯塔始终找不到一个舒适的位置,吃着吃着筷子就往下掉饭粒,司雷捡起一旁打包用的塑料袋,给赫斯塔垫在了桌面上。 赫斯塔笑起来,“谢谢。” “一只手生活还是不方便吧。”司雷轻声道,“AHgAs说了什么时候能给你重新把手臂装回去吗?” 赫斯塔摇了摇头,“在回到战斗序列之前应该都不太可能……不过大部分时间我也习惯了。” “那你什么时候归队?” “不知道。”赫斯塔答道,“她们说今年十一月会有一个评估,我猜至少得等到那个时候。” 司雷点了点头,“还好,日子会很快的。” “你呢?”赫斯塔问道,“你会在十四区待多久?” “……我也不知道,看吧。” “看小雨的情况?” “也不全是,”司雷端起碗,“我待在这儿做很多事情都是更方便的。毕竟升明号上的案子现在主要是十四区在牵头调查,我上个月已经给好几个方面都写了报告,如果她们联系我,我第一时间就能响应。” “……那些报告有下文吗?” “目前还没有。”司雷半睁着眼睛,神情有些冷冽,“倒是有几个记者不知道从哪儿得的消息,摸到医院里来了。” “你没理那些人吧。” “现在当然不理,这会儿只要是和升明号有关的消息,保密评级都很高,”司雷轻声道,“调查需要时间,我理解这点,但如果有人想把升明号上发生的惨案压下去,我也不会听之任之。” 赫斯塔不再接话,默默地连吃了好几口白饭,过了一会儿,她放下筷子,重新直起腰,端坐在石凳上。 “话说,当初司雷警官为什么要去第三区?” “去哪个地方不是我选的,”司雷低声道,“之前在升明号上,我好像和你们几个提过这件事?” “嗯,”赫斯塔点头,“你说14年春天,你捡到了一位女士的包,里面有她的证件和船票,然后你冒用了那个身份上了船。” “对,是这样。” “真的是捡到船票就直接去码头登船了吗?”赫斯塔好奇道,“什么都没有准备,就直接去了?” “还要准备什么呢,那天我本来也打算去海边,”司雷陷入回忆,忽然笑了笑,“只不过,要是没有那个包,我会去另一片海湾。” “去做什么?” “跳海。” 赫斯塔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做什么?” “跳海,”司雷平静地答道,“当时活得没什么意思。” “为什么……” “被困得太久,人就没力气了。”司雷的手撑着桌子,她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道,“没力气躲,也没力气挣扎,就想让所有事情都早点了结。大概,是这么个想法。”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一艘更大的船 说着,司雷抬起头:“你有过这种感觉吗。” 赫斯塔刚想开口,又有些犹豫地皱起了眉头。 有一些颇为尖锐的画面骤然闪回,像一块崩裂的镜片从赫斯塔眼前擦过,映照出几道曾属于她的朦胧残影。 “……我不知道。”赫斯塔小声说,“有些事情我现在记得不是很清楚……可能要去问图兰。” 两人一时沉默。 “你当时,是遇到了什么,嗯……”赫斯塔寻找着措辞,“因为你,你不像是会——” 司雷笑了笑,“要是人四十岁的时候还和二十岁一样,这二十年不是白过了吗。” “所以当时发生了什么?” “我也有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司雷低声道,“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记不清……但有一个画面,这些年一直很清楚。” “什么。” “有一天,我在家里洗马桶。”司雷说,“我跪在马桶前面,戴着一双橡胶手套,明黄色的……我拿着一个已经散了的钢丝球,全神贯注地擦一块污渍,反反复复,来来回回。 “那时候我怀孕大概五个多月,没有工作,白天总是一个人在家。” “……什么时候的事?” “小雨是14年春天出生的,所以那时候应该是在13年夏末吧。” 司雷望着远处,目光一时虚无。 “污渍粘在马桶壁上,怎么也刮不掉,但我已经精疲力尽了。我站起来,两只脚麻得厉害,眼睛发晕,最后我抱着卫生间的墙,慢慢坐在地上……我突然觉得日子不能再这么过下去,所以我收拾了行李,回到我自己家。 “后来,我母亲陪我去了医院……但签字前有一道程序,是当事人必须再听一次胎心,我们都听见了孩子的心跳,非常快,非常……有力。 “结果那天,我们只是在医院哭了一场,什么都没做,就离开了。 “接着就是春天,小雨出生,一切都很顺利。你知道有的产妇会侧切,会漏尿,会没有奶水,会乳腺炎……我什么都没有,哺乳很顺利——但我没有变好,我一天比一天没有力气。接着医院给我开了一些药,原本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日复一日地躺在床上,服药之后我终于能动了,不仅有力气去查海水温度,还有力气出门。” 司雷忽然笑了笑。 “……那段预备期倒真的过得很平静。” 赫斯塔的呼吸渐渐加快,“然后……你就在路上捡到了——” “是啊,”司雷低声道,“看到船票的时候,我好像听到冥冥中有一个声音在和我说:‘还没到时候,还不是现在’——命运有时候很神奇是不是?” 赫斯塔听得心有戚戚,那包也不知道是哪个好心人丢的。 “就不知道,一个人能两次遇上奇迹吗?”司雷忽然说。 “什么样的奇迹?” “有惊无险……”司雷低声喃喃,“起死回生?” 顺着司雷的视线,赫斯塔看见了司雨的病房——那儿的窗户紧闭,密不透光的窗帘挡住了所有月光。 “能。”赫斯塔轻声道,“一定能的。” …… 午夜,司雷送赫斯塔离开医院,她订的酒店离这里不远。司雷一路与赫斯塔聊着天,听她说了许多丁雨晴与徐如饴的故事,又给出了许多建议。 等步行到酒店楼下,已是将近一点。 “你明早几点火车?”司雷问。 “十点多,”赫斯塔答道,“不过我明天还是会早点起,到处转转,顺便找点吃的。” “好啊,松雪原这边应该也有不少早市,你一会儿可以问问前台,她们应该清楚。” “嗯。”赫斯塔站在原地,“……我今天这样过来会给你添麻烦吗?” “你今天这样过来特别好。”司雷望着她,“你要是有空天天过来,我倒能多个人说话了。” “……辛苦了。” “看得出来你也不轻松。”司雷笑着道,“早点上去休息吧。” 两人站定,赫斯塔目光低垂,显然还有话想说,司雷并不催促,只是等着。 良久,赫斯塔终于开口,“……有时候我有一种感觉,在橘镇待的时间越久,这种感觉就越强烈。” 司雷低声应和了一声,“什么样的感觉。” “……我好像,从来没有下过船。” “没有下过船?” “对,我只是离开了升明号,但并没有踏上陆地。”赫斯塔低声开口,“和升明号相比,橘镇是一艘更大的客轮。那里和升明号一样充满了各种规则,不同的人按不同的规则行事,做对了的人有奖励,做错了的人有惩罚。 “唯一的区别是……在橘镇,掌舵的人不再是安娜了。” 这句话兀地令司雷感到一阵触动,一种近乎刺痛的颤栗从她的后颈炸起,慢慢向四肢延展。 “更糟糕的是……”赫斯塔轻声道,“在这里,在十四区,我好像更难置身事外。” 四目相对,两人都从对方的目光里看见了某种隐忧和理解。 赫斯塔先一步摇了摇头,“……也可能是我最近状态真的不好,所以才会有这些想法——” “简。” “嗯?” “……如果你真的觉得,橘镇也是一艘客轮,”司雷望着她,“那不如就用你在升明号上的经验去处理。” “像在升明号那样?”这个建议有些出乎赫斯塔的预料,她沉思片刻,“但——” “我不是说要套用那些你死我活的杀戮,这里毕竟是宜居地……我只是觉得你在那艘船上的状态很好。”司雷轻声道,“如果你当初能在升明号上利用规则斡旋,没理由在这里不可以……无非是这里有些东西会藏得深一些,不会专门写个守则出来罢了。” 赫斯塔忽地有些感动。 “……我在升明号上的状态算好吗?” “那当然和一年前我刚见你的时候不能比。”司雷苦笑,“这一年……发生太多事了。” 赫斯塔俯身拥抱了司雷。 “……希望你今晚睡个好觉,”赫斯塔低声道,“下周我会再找时间过来。” “好,”司雷拍了拍眼前这个大个子的背,轻声道,“上去吧。” 第一百一十四章 陆地航行 凌晨时分,赫斯塔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她打开灯起身坐去镜前,一言不发地望着镜中的自己。 回想着一年前的点滴,赫斯塔有些恍惚。尽管在时间的刻度上一年的时间并不算长,但当她认真回顾,她似乎很难将那个在深夜出没的猎杀者和眼前这个略带疲态的自己联系起来。 那些仿佛在悬崖钢丝上奔驰疾走的日日夜夜,遥远得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的故事。 赫斯塔朝着镜子伸出左手,轻轻点了一下镜中人的眉心。 她曾在莉兹额头观察到的皱痕,如今她自己也有了。 ……但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忽然,旁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赫斯塔拿起看了一眼,是丁雨晴的回信。上面只有两个字:好哦。 又过了一会儿,丁雨晴又发来消息:不过我明天上午还有事,中午不回家吃饭了。你下午几点去希望中心?我们可以直接在那边见面。 赫斯塔很快回复:好,我们两点半见吧。还有件事想麻烦你,明天你出门之前,能不能把你之前做的剪报再拿给我看看?放我桌上就行。 过了一会儿,丁雨晴回道:已经放过去了,明天见。 …… 次日中午,赫斯塔回到橘镇住家。 丁贵生邀请了一些朋友来家里吃饭,男人们围桌而坐,整个客厅烟熏雾绕。赫斯塔没有过多停留,只是和所有人粗略地打了个招呼,就立刻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在书桌上,她看见了丁雨晴留下的那本关于升明号的剪报。 从昨晚和司雷分别之后,有个想法像一颗魔法种子迅速在她心中生根发芽: 如果橘镇确实是一艘更大的客轮,那么曾经在升明号上施行的规则,是否也可与此地对应? 在徐如饴的帮助下,赫斯塔将剪报上的规则一一誊录在自己的笔记本上。 这些刊发出来的规则并不完整,不仅缺少了部分条目,而且只有日间活动与夜间活动建议,对风险乘客则要遵守的种种条约只字未提。同时,那三条被置于所有规则之上的「铁律」也同样消失不见。赫斯塔凭借记忆,尽量做了补全。 在一切整理妥当之后,她换了一支红笔,并首先翻至「日间活动(8:00~17:00)建议」开始逐一批注。 「1.客舱是绝对安全的,但不要整日待在客舱。」 客舱……是住家吗。 这个念头一经浮现,赫斯塔立刻回想起一个细节:先前和俞雪琨见面时,俞雪琨曾经就周四晚课迟到的事情询问她理由,不仅如此,俞对当晚她在家属楼一带闲逛四十分钟的事情也非常了解……显然,在赫斯塔进入橘镇之后,确实有一双眼睛始终盯梢着她的行动。 但是,俞雪琨却不清楚那晚她为什么迟到,这也就是说,在俞雪琨收到的情报里,当日丁雪阳与丁贵生之间的激烈争吵是不存在的……这或许意味着,要么那双盯着自己的眼睛平时不能进入这片私宅;要么,在汇报自己的行踪时,那位盯梢者必须过滤掉所有的平民信息,以规避道德伦理上的风险。 但无论是哪一种,二者都指向了同一个结果:她在住家的大部分行为都不会被盯梢者记录上报。 想到这儿,赫斯塔又忆起俞雪琨曾提过另一个细节:住在这个家里的成年家庭成员,有影响她评分的能力——或许她在家庭内部的评分是由丁贵生等人决定的,这里面甚至包括时平川这种外来成员。 「客舱是绝对安全的。」 赫斯塔再次扫了一眼这句话。 或许住家也同样安全的,只是一点:她不能整日,尤其在八点到十七点之间,待在家中。 她提笔圈起「客舱」两个字,又在「整日」二字下画了两道横线。 这条似乎是在说: 在住家的活动固然安全,但必须保正日常社交。 这条规则与第二条: 「2.升明号各层甲板设有健身房、游泳池、餐厅、酒吧、俱乐部……等多种娱乐设施,乘客凭船卡可享受免费服务,少数服务需额外付费,请注意区分免费/付费标识,以免产生纠纷」 以及第四条: 「4.大部分日间活动有利于您的身心健康,我们鼓励您探索更多场所,结识更多伙伴」 ……差不多是个彼此呼应的关系。 但与此同时,活动建议的第七条: 「7.成为监护人之前,请勿前往四层甲板」 则给社交范围划出了明确的禁区。 赫斯塔记得,升明号的四层甲板是给风险乘客做人格备份的地方,一经备份,风险乘客们便沦为二层甲板货架上的玩具,可供所有监护人恣意赏玩——但那里似乎只在夜间营业,她、黎各和司雷三人曾在白天结伴去过,日间的四层甲板就是空荡荡的一层,什么也没有。 在橘镇……四层甲板又是什么地方呢。 整个日间活动一共11条准则,差不多1/3在强调外出社交的事情,其统一主旨便是鼓励「乘客」在日间离开「客舱」。尽管规则本身没有说究竟是鼓励外出做什么,但从升明号上的经验看,无非是乘客间相互熟络、乃至结盟——尤其是,向监护人靠拢。 比如第五条就专门指出:「在不损害自身权益的情况下,请尽量给身边的监护人予以帮助」。 当潜在的监护人这么做时,他将从对方身上学到作为监护人的言谈举止……而潜在风险乘客的主动接近,则免去了监护人与潜在监护人四处找寻猎物的麻烦。 6、9、10、11是给监护人而非普通乘客的建议,或许暂时不必理会。 最后,赫斯塔的目光落在了第三条规则上:日间电梯可正常使用。 在船上,电梯在白天联通着不同的甲板,能够带普通乘客前往客轮的不同区域;等到入夜,时不时会有一批来自负二层的可怕乘客同样经由它,涌向毕肖普餐厅…… 也不知道这里的电梯能指代什么…… 还有「日间」与「夜间」,它们又真的只是日常的时间吗? 第一百一十五章 风险 因为日间与夜间的本质区别并不在「时间」,而在于「安全检查」。 「安全检查通常在夜晚与凌晨时段发生,因此夜间休息时最好留下一人守夜,以便相互提醒。」 ——夜间活动指南的第二条。 赫斯塔在「通常」两字下打点,并在夜晚与凌晨下划线。 作为曾经的裁定者,赫斯塔明确知晓一点:尽管规则里试图将所谓的「安全检查」和夜晚联系起来,但实际上它并不由时间决定。 安全检查要么来自裁定者之间的权力交接,要么直接来自裁定者本人的意志:凭借对「禁限用物品」的搜查权,裁定者可以在任何时刻发起「安全检查」,完全不受限制。 对所有船上的乘客来说——无论她是监护人还是风险乘客——安全检查都意味着未知、危险和流血,但在裁定者那里,安全检查意味着一个为所欲为的窗口:「安检」期间,裁定者的权力近乎无限。 ……或许,船上「时间」与「安全检查」的关系完全可以反着看: 当裁定者决定发起一次「安全检查」,升明号便进入了更深的黑夜。 想到这里,赫斯塔用巨大的字体在笔记本上写下了「安全检查」四个大字。 似乎是觉得这样仍不能体现对这一意象的重视程度,赫斯塔又在这个词上连续画了几个圈。 和「日间活动建议」不同,整个「夜活」里出现了更多与监护人有关、甚至是直接从监护人视角出发的规则,诸如: 「5.风险乘客可在监护人陪同下共同出行,提高夜间出行频次有利于帮助风险乘客恢复理性、获得安宁,但请注意活动过程中不与监护人分开」 「6.本船各甲板餐厅均为各类过敏乘客准备了特殊餐食,监护人也可为风险乘客定制健康套餐」 「7.监护人应将身份标识佩戴于身前显着位置」 「8.监护人一次可以携一个或多个风险乘客参与夜间活动」 规则宣称,当监护人存在时,风险乘客会变得更加安全,而与此同时,每个监护人都佩戴着胸针——这又是一项帮助所有人轻松认出监护人的方式。 考虑到《夜活》的第一条规则便是「夜晚的升明号可能与白天不同,但这里仍是升明号」,那么《日活》的第五条——每一位乘客都应当尽可能地为监护人提供帮助——在这里多半也同样成立。 尽管《夜活》中也有第四条这样直接鼓励乘客外出活动的建议,但它后半部分所写的规则几乎是一种恐吓——显然,夜晚的升明号是危险的,然而,在诸如肖普餐厅、格雷斯剧场与船尾观景台这样的地方,只有夜晚才有活动,因此,也只有那些夜间出行的乘客才能够参加这些活动。 因此,尽管夜间是危险的,但夜间出行,会得到比日间更多的奖励。 …… 时钟快要指向下午一点半,赫斯塔还剩下一半的文本没有看。所有零星出现的灵感,此刻已经都被她记在了本子上。在准备出门之前,她重新拿起那支从升明号上带下来的钢笔,在「安全检查」四个大字 1.扩大日间活动范围 2.夜间活动 (时间上出于夜间的活动/高风险事项/违背文化禁忌或公序良俗……其它?) 3.风险乘客?监护人?裁定者? (特征与区分方式/转化方式/数量?) 放下笔,赫斯塔起身开始整理出门的东西,她不断在房间中走来走去,视线却仍粘在自己的本子上。她的思绪仍在词句与词句间反复跳跃,推演着与规则有关的事。 在升明号,大部分乘客的身份是明确且互斥的:除了裁定者本人可以同时成为监护人,所有的普通乘客在上船后身份都很单一,而那四类身份的权力排序也同样明确:裁定者>监护人>普通乘客>风险乘客。 客轮是个封闭且简单的小世界,这种排序很容易维持,可一旦到了橘镇,情况会变得更加复杂,诸多行为所导向的结果也将更加不可预料……赫斯塔感觉自己现在的位置大约是在普通乘客到风险乘客之间,她不好说这种情况是更好还是更糟,但她清楚,这种身份一定是暂时的。 随着她在橘镇的久留,她的身份必然会向某个方向变化,就像每个普通乘客在上船后都会不可避免地向「监护人」或「风险乘客」演变……甚至这仍不是尽头。赫斯塔清楚地记得,在某处活动建议的细则阐释上,曾有规则提到:风险乘客之间可能发生串联,小部分风险乘客与监护人的关系也可能发生转换,此时通常会由裁定者介入判定…… 是的,一切都会变化,但无论是在升明号还是在橘镇,有件事始终如一: 「想要理解一切,你必须自己站在游戏当中,不承担风险,就无法入局。」 这一切令赫斯塔感到一阵近乎荒谬的振奋:昨晚她还在同司雷感叹自己在橘镇似乎更难置身事外,而今一夜过去,这个问题忽然不存在了。 她深深地呼吸,并重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此刻她又一次想起安娜,想起她曾留下的手书,想起她在不同邀请函背后写下的留言——这个非常喜欢邀人猜谜的女人,曾在船上留下种种耐人寻味的线索……而今看来,这些用于解开谜题的线索,似乎正重新构成新的谜面。 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简?”徐如饴的声音传来,“一经一点半了,你醒了吗?别错过时间啦。” “醒了,”赫斯塔几步跨到门前,拉开门,“谢谢……已经在准备出门了。” “你们几点回来呢,晚饭在家吃吗?” “我应该会回来吃,”赫斯塔答道,“但不知道雨晴有没有别的安排——” 徐如饴拉起赫斯塔的左手,忽地往她掌心塞了几张叠好的钞票。赫斯塔一怔,刚要反手推辞,徐如饴的另一只手按了上来。 她整个人向前一步,几乎抱住了赫斯塔的整个胳膊。 第一百一十六章 礼物 “您这是要做什么——” “就当帮阿姨一个忙。”徐如饴的声音很低,事实上她根本不需要刻意按下嗓音,因为丁贵生和他的朋友们此刻正激烈地交谈,男人们红着脸,互相抓着对方的手腕,像吵架一样说着体己话,几乎要把整个房顶掀翻。 在这种背景下,赫斯塔甚至有点听不清徐如饴在说什么。徐如饴仰头看着赫斯塔的眼睛,目光里带着一些请求的意味。 “小晴最近好像有心事,我提过,问过,但没用,她今天愿意跟你一起出去走走实在太好了……你们聊聊天,散散心,说点你们年轻人的话题——” “当然可以,没问题的,”赫斯塔望着她,“但你不用给我钱啊。” “钱你先拿着,”徐如饴连忙道,“你们出去玩什么,吃什么,阿姨给你们报销。” “我们就去希望中心,去那里不需要花钱——” “去完希望中心,再去市中心转转呢?”徐如饴说说道,“去买点衣服,吃点东西……再看个电影?” 两方几经推脱,直到丁贵生拍着桌子喊徐如饴过去,徐如饴才往后退了几步,逃跑似的从赫斯塔房门口离开。 …… 下午四点,赫斯塔和丁雨晴一块儿从希望中心的大门走了出来。 这天下午,她们先是一起听了孩子们的合唱排练,而后又一起去活动室做了手工。来时两人两手空空,离开的时候赫斯塔的包里多了罐纸叠的星星,那是上次从市政厅回来以后,十一和琪琪一起找时间动手叠的。下午一起活动时,丁雨晴还顺便教了琪琪她们怎么叠知更鸟,把孩子们的眼睛都看直了。 从希望中心到车站,丁雨晴一路心情舒畅,与赫斯塔聊了许多关于孩子们的事。她很惊讶赫斯塔作为一个第三区来客,竟然在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先和一个收留流浪儿童的福利机构熟稔了起来。 “你接下来去哪儿?”丁雨晴问。 “你想去市中心转转吗?” “去干什么?” 赫斯塔开始掏口袋,“……买点衣服,吃点东西,再看个电影。” 丁雨晴忽然停下了脚步,脸上的笑容也褪了一半。 赫斯塔很快感觉到不对,“……怎么了?” “你昨天中午问我要不要来希望中心,是受我妈妈的委托吗?” 赫斯塔忽地意识到问题出现在哪里——她再一次领教了丁雨晴的可怕直觉,于是她也停了下来,认真答道,“不是。今天出门前你妈妈给我塞了点钱,让我和你聊聊年轻人的话题——昨天我给你发消息的时候还在学校,问你要不要过来和你妈妈无关。” 丁雨晴怀疑地看着赫斯塔的脸,对这个解释并不完全相信。 “钱呢?” 赫斯塔把那叠徐如饴塞给她的钞票递到了丁雨晴手里。 “我们直接回去吧,”丁雨晴轻声道,“不要告诉她你直接把钱给我了。” “她要是不问,我就不说。” “她要是问了你也不用说。” “问了我就实话实说。” “……你要说就说吧。” “为什么不能说?” “你——好烦。”丁雨晴瞪着她,“你是想要告诉我,你是个不会说谎的人吗?” “……这个看情况。” “那你上周为什么要背着我,偷偷去找卡嘉夫人?” 这一次轮到赫斯塔诧异了,过了一会儿,她才开口道:“……所以这段时间,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我没有生气!”丁雨晴立刻道,“你也不要转移话题。” “我这周确实去了一趟那个咖啡馆,因为我的一个朋友和我说,卡嘉夫人很会下棋,我可以去找她讨教。”赫斯塔回答,“这件事没有和你说不是故意的,如果你问了,我当然会告诉你。” “下棋?只是为了下棋吗?”丁雨晴观察着赫斯塔的表情,“但咖啡馆的人和我说,你约她是为了……约占卜!” “当时咖啡馆的人这么问了,我就顺便约了……我对占卜也很感兴趣啊,”赫斯塔答道,“有什么问题吗?” “……那你占卜的结果是什么?” “还没见上面呢,本来是约了周五晚上,但后面又暂定周日了——这不是你昨天通知我的吗。” 丁雨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往前快步走了一阵。 不远处,她们要搭乘的车正缓缓驶来,临上车前,丁雨晴忽然问了一句:“……咖啡馆的人没告诉过你‘占卜’是什么意思吗?” 直到此时,赫斯塔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与丁雨晴对“占卜”的理解存在差异,然而还不等她追问,丁雨晴已经再次摇头,“算了算了,不说这个。” 她飞快上车,很快挤到了车厢后排的位置,赫斯塔始终与她相隔着两三人的距离,并没有上前追问,这多少让丁雨晴缓了口气。 等两人回到家属区附近,丁雨晴忽然开始低头翻包。 “对了,我有个礼物给你……下午一直忘了。” 一个白色的塑封小盒被递到赫斯塔手中,上面印着一个造型略像吹风机的机器,但头比吹风机短点儿。 “这是什么?” “脱毛仪。”丁雨晴说道,“今天上午我和同学抽奖抽到的……这款很好用,出光面积大,能量高,我自己已经有一个了,这个送给你。” 赫斯塔拿在手里观察了片刻。 “里面有说明书的,”丁雨晴说道,“你把它贴在你要脱毛的地方——比如小臂,腋下,唇周,脉冲光照在你的毛发根部,黑色素吸收能量,毛囊就会提前进入休止期……坚持用下来效果很好。” “为什么要用这个?” “为什么……”丁雨晴笑起来,“为了夏天的时候穿衣服好看?不过你要是觉得这样麻烦,也可以用蜜蜡,但那个很疼,而且容易发炎。” 赫斯塔把盒子也放进了自己的书包里,“行,我回去研究下。” …… 入夜,赫斯塔一个人坐在书桌前,编辑着那封写给学校督导组的投诉信。她大约花了一个小时起稿,先给督导组的邮箱发了电子版,又誊抄了一份,准备明天去趟学校直接投进相关信箱。 第一百一十七章 服从测试 等忙完了投诉信,赫斯塔又开始着手回复另一封邮件——也在这天晚上,她终于收到了黎各与图兰的回信。 这两人这周跟随医疗队伍去了某个原始雨林,今天才刚刚回到有网络的地方,因此耽误了回信。 两人对赫斯塔面临的困境都非常关切。图兰近乎愤怒地表示,她不能理解赫斯塔所在学校的安排——尤其,十四区的AHgAs怎么能够如此不负责任,将赫斯塔安排到一个随时可能激发创伤的寄宿家庭? 即便不方便和普通同学一起住住集体宿舍,在校内留出一个单间难道也做不到吗?她不清楚这件事究竟是怎么走到的这一步,但鼓励赫斯塔尽快提出申请,争取离开。 相较之下,黎各在这个问题上就淡定得多,她给出的说法和俞雪琨如出一辙:别想太多,寄宿家庭再烂也没关系,只要你把它单纯当作个睡觉吃饭的地方就好。平时多出门,躲远点,三个月嗖一下就过去了。 至于说应该如何处理这边复杂又玄妙的各种人际关系,两人的态度倒是出奇地一致:反正赫斯塔也不会在十四区久待,又何必在一个新环境里自讨苦吃。眼下先耐着寂寞,老老实实地把观察期过了才是正经事,要知道宜居地内部对退役水银针的防范意识是很强的,实在无须在这里耗费太多心力。 赫斯塔把信反复读了好几遍,虽然电子邮件并不能展现黎各与图兰的字迹,但阅读时,她仿佛能从每一句话里听见她们的声音。 回信时,赫斯塔没有再提尤加利或丁雨晴的事,只是讲了昨天的松雪原之行和近来占据了自己最多时间的新爱好——象棋。周学校社团纳新,她已经和象棋社的几个同学说好到时会去她们的摊位上报名。 写到最后,一阵风从窗口吹进来,将脱毛仪包装盒上已经被拆下来的玻璃纸吹到了地上。赫斯塔俯身拾起这些玻璃纸,将它们丢进了垃圾桶。 等再次坐会电脑前,赫斯塔忽地笑了,然后在屏幕上敲下一句: 「对了,我今天还有个神奇体验: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意识到,我长腋毛了。」 邮件发出后不久,赫斯塔的手机忽然又震了一下。 她拿起一看,发现是黎各在群里问:「长腋毛了是什么意思,你以前没长吗?」 这个群是图兰拉起来的,只不过她们平时基本不用——这类即时通讯几乎无法承载深入的讨论,尤其是像她们这样时不时就完全掉线的人,有短消息聊天的时间,几人宁可坐下来写张明信片或一封长信。 「长啊,」赫斯塔回道,「但我没想过这个事,就感觉它没存在过。」 黎各显然还十分困惑:「……所以是最近长得厉害,膈到腋窝了?」 「也不是,住家的女孩子送了我一个脱毛仪,我晚上洗澡的时候就留心了一下身上的毛。」 群上方显示黎各正在输入,但很快又停下了,如此反复多次,她的消息终于发了过来。 「要是不喜欢,那就剃掉咯。」 「不是不喜欢,是到今天才忽然意识到它……在那里。」 黎各发来三个迷惑不解的表情,「在那里是什么意思?它影响到你日常生活了?」 「没有影响……就是以前我从来没注意到它,但从今天开始,我注意到了。」 黎各:「@图兰@图兰@图兰你来翻译一下。」 正当赫斯塔苦思如何表达,图兰也出现在了对话框里。 图兰:「@黎各举个例子,你有没有注意过你平时走路是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 黎各:「……我为什么要注意这个。」 图兰:「假设现在2号办公室出了个公告,说基于观察,那些先迈右脚的水银针才是真正适合作战的水银针,你是不是就得注意了。」 黎各:「那我觉得2号办公室疯了。」 图兰:「可以,这说明你是不认同这个结论的那一拨——但是,从今天开始,你走路是先迈左脚还是右脚,它是不是就算个事了。」 简:「@图兰对对,差不多就这个感觉。」 黎各:「……」 黎各:「十四区那边的人这么闲吗?」 简:「不知道,我觉得我对十四区一无所知。」 图兰:「到处都一样啊,上次周我们去药店的时候,你还有印象吗,褪黑素软糖旁边就放着脱毛仪……你想体验一下么,想的话我找个朋友这周末带你去美容院,我们现在公寓旁边就好几家。」 黎各:「……」 黎各:「@简你脱了吗?」 简:「还没,她说这个做一两次没用,要长期坚持才有效果。」 黎各:「坚持多久?」 简:「看你设定的出光量高低,我看了下脱毛仪的说明书,一般前三个月一周一次或一周两次,然后一个月一次,如果中间没有不良反应,基本保持这个节奏就行。」 图兰:「……你还真研究起来了!」 赫斯塔两只脚蹬着桌子,让整个椅子微微后倾,她一边笑,一边发出几个朴实无华的笑脸。 在某种晃荡的平衡中,赫斯塔回顾了一遍几人的聊天记录,尤其是先前图兰拿2号办公室做的例子。 不过,即便未来有一天,2号办公室真出了这么个公告,她大概也不会感到奇怪。 公告越是违背常理,就越能够筛选出队伍中具有高服从性的成员。如果一个水银针愿意根据一份这样的公告来指导自己的日常行为,那就说明,她可以不计较规则背后的逻辑,仅仅因为它来自2号办公室就选择顺从。 所有这些……有违天性的规则,都可以成为对聆听者的服从性测试。 如果真的遇上一个这样的思想实验,恐怕黎各上来就会被标记,但要标记出黎各又何须这样的思想实验:将来某一天,要是2号办公室真的有了这样的需求,她们应该会立刻想起黎各当初是为什么被逐出第三区的。 忽然间,赫斯塔心念一闪——不知怎么,她忽然想起了升明号上风险乘客们的航行建议,想起那几条几近戕害的四条细则。 那似乎,也有异曲同工之处。 第一百一十八章 融入 毕竟,当整套规则已经严苛到无人能够完全遵守,那它唯一的作用就是筛选。 筛选出那些甘愿服从的追随者。 在升明号上,如果真的要严格遵守规定,那么作为风险乘客的伯恩哈德一日三餐只能吃一点点果蔬,但只要赫斯塔作为监护人予以许可,他完全可以在非用餐时间去其它甲板进食、甚至像古斯塔夫那样,时不时跟着自己的监护人去夜宴上饱餐一顿。 然而即便知晓这一点,仍有男人拒绝成为风险乘客,甚至试图反抗,而这些人的下场就是被迅速抹杀……或许在整个游戏里,那些风险乘客吃什么吃多少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事,问题的关键是自身权力的让渡。 赫斯塔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她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自己的过度解读,还是那些规则背后的深意确实如此。 不过,考虑到游戏的设计者是安娜,大概再怎么解读也不为过吧…… 忽然,赫斯塔感觉手机又震了一下。 她勉强支起身,伸手去够桌面上的手机。 看到屏幕的一瞬间,赫斯塔的眼睛睁大了——是尤加利。 「谢谢关心!我这段时间一切都好,这周刚刚忙完考试,感觉整个人都要散架了,哈哈!对了,我最近搬家了,这两天刚刚布置好,你明天晚上有空吗?要不要来我这儿吃晚饭?」 赫斯塔没有马上回复。 她握着手机,仰面躺在床上,一言不发地看着天花板上的灯罩。 她仍然觉得迷惑——许久不回消息,再出现时又像无事发生一样发出晚饭邀请……难道不应当解释一下为什么到今天才回复? 还是说「忙完考试」「最近搬家」就已经算是对不回消息的解释了。 想了一会儿,赫斯塔翻过身。 「明晚我约了一个咖啡店老板做占卜,你想一起来吗?」 又等了一会儿,尤加利回道:「晚上我就不出去啦,或者你明天中午有空吗?」 「可以,那就中午」 尤加利很快发来一个地址。 …… 次日一早,赫斯塔收拾好东西准备出门,虽然今天是周日,学校没课,但去学校转转也是好的——顺便还能把投诉信投了。 一进客厅,正好遇上丁嘉礼下楼,赫斯塔扬手打了个招呼说早,丁嘉礼反而有些怔住了,以往赫斯塔虽然也会主动打招呼,但总感觉今天她看自己的眼光好像和以往不太一样…… 就感觉……更友好了。 丁嘉礼蹬蹬跑下楼,像往常一样坐在了自己固定的位置上。 “妈!”丁嘉礼大喊,“姐姐说她一会儿要出门,你准备了她和苗苗的早餐吗?” 赫斯塔从厨房里端出了自己的碗,徐如饴跟在身后,“什么?她们要去哪儿?” “带苗苗去游乐场还是博物馆,好像今天是什么什么的最后一天?” “就你姐姐带苗苗啊?”徐如饴诧异,“那不行的——” “哎姐夫车一会儿就到楼下了。” 徐如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想说什么但又忍住了。 “那我再去打点苹果泥……” 赫斯塔端着碗坐在了丁嘉礼对面,“你今天什么安排?” “就去社团那边搭把手呗,你明天什么时候有空?”丁嘉礼冲着赫斯塔抬了下巴,“哥带你逛。” “我今天刚好就要去趟学校,要不就——” “今天不行。”丁嘉礼立刻摇头,“明天后天大后天,下礼拜你哪天有空都行,我手上就是有事也给你推了,你看呢。” “今天为什么不行?” “我们每周有社内徒步要求的,一上午疾行二十公里,今天的头等大事就这了。” “这是你们每周活动的硬性指标?” “哈哈,你千万别吓着,这条标准是只对我们这种骨干成员才起作用的,你进来当个普通社员,平时划划水,假期出去玩……什么麻烦事都没有,真的。” 丁嘉礼说着架起了腿,他觉得自己刚才的感觉没错——或许是因为这几天他对赫斯塔态度殷勤,所以赫斯塔也投桃报李,一改先前总是臭着脸的不良态度,但不管是什么原因,他很喜欢今天的早餐氛围。 正此时,丁雪阳带着苗苗下楼,丁雨晴也恰好从卧室里走出来。刚才还空落落的客厅,这会儿突然就充满了人气。 在互相道早之后,赫斯塔看向丁雨晴:“你昨天送我那个脱毛仪,我试过了。” 丁雨晴还带着睡意,只是懵懂地点了点头,“……感觉怎么样?” “打得肉痛。” “怎么会痛呢,那个是无痛——”丁雨晴话到一半,忽地清醒过来,“啊,你肯定是能量设高了!你打哪儿了,我看看?” 赫斯塔俯身撸起一节小腿的裤管,一片发红的皮肤格外显眼,“我按说明书操作的。” “……哎,你下次喊我,我来帮你调——你昨天就应该喊我的,如果当时准备冰敷的话情况肯定会好很多。” “这个还要冰敷?”赫斯塔有些意外,“这么麻烦?” “你第一次用,应该先用备皮刀把腿上的毛毛都刮干净,这样才能让光直接打在毛囊根上。像小腿这样的位置还好,如果是腋下,你第一次弄很容易刮伤,最好是洗澡的时候先打一圈泡沫,再上备皮刀……脱完以后最好再全身做个保湿。” “这样脱一次大概要多长时间?” “不长,就十分钟。” “……真的吗。” “真的,你要是觉得无聊,就在旁边放个剧,时间一下就过去了。”丁雨晴笑着道,“现在秋冬季最适合慢慢脱毛,效果怎么样,等明年夏天穿裙子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丁雪阳也转过头来,“你需要备皮刀吗?我那儿还有好几包没拆过的。” “好啊,”赫斯塔点了点头,“我都看看。” 这顿早饭,丁嘉礼难得地保持着沉默,他颇为悠然地听着这些姐妹间的谈话,自从姐夫时平川和他姐姐丁雪阳之间莫名吵架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在餐桌上感受到这种旧日温情。 尤其,赫斯塔在这样的氛围里还显得挺融洽。 第一百一十九章 群岛诗社 等众人吃得差不多了,徐如饴也终于收拾好厨房,她一边擦着手,一边坐去了苗苗旁边。 “来哦,外婆抱抱,”徐如饴喃喃着把苗苗抱在自己怀里,她一眼就发现小朋友跟前的麦片和水果几乎没动过,不免有些嗔怪地看向丁雪阳,“苗苗一口没动,你这个妈吃得倒快。” “我先吃完,再喂孩子嘛……” 赫斯塔这时才注意到,时一苗这一早都格外安静,以至于她在谈话间都没留心到桌上还有个小朋友。 时一苗打了个呵欠,恹恹地推开徐如饴持勺地手。 丁雪阳放下了勺子,“……妈,你让她自己吃,她在家都是自己吃的,不用大人追。” “是吗,”徐如饴笑着在时一苗的后脑勺上亲了一下,“我们苗苗这么厉害啊。” 等放下时一苗,徐如饴又起身往厨房拿东西去了。时一苗拿着勺子玩,时不时抿上一小口,神情有些困倦。 赫斯塔望着时一苗,“……她是不是生病了?” 丁雪阳一怔,立即伸手去探时一苗的额头——还好,体温不算高,她低声询问孩子有没有不舒服,时一苗立刻瞪圆了眼睛,大呼自己好得很。 “……可能是昨天睡太晚了,没什么精神,”丁雪阳叹了口气,“这孩子,昨晚闹到一点多才睡。” “姐夫呢?”丁雨晴问。 “一会儿应该就到了。” 丁雨晴望着姐姐,“我是说他昨晚去哪儿了。” “他昨天一天都在松雪原,工作上的事,”丁雪阳轻声道,“一早还要赶过来,两头跑,也挺辛苦的。” 一旁时一苗坐回了椅子,大口大口地吃起她的早餐,放碗的时候,小朋友凶神恶煞地瞪了赫斯塔一眼,显然对她方才多管闲事的一问非常不满。 早餐后,丁嘉礼和赫斯塔同时出门。 “我开车送你去学校啊?” “不用,”赫斯塔答道,“这么点路,走过去得了。” “行,那我也跟你一块儿走,路上刚好和你讲讲社团的事情……” …… 到了学校,和丁嘉礼分别后,赫斯塔很快把两封投诉信投进了督导组与校长信箱。折返时她又一次路过丁嘉礼社团的聚集地,这次她远远看了一眼,那片空地上站了大约二十多个学生,大部分都是男性,只有一个长发戴鸭舌帽的女孩儿正扛着一面大约一米五高的蓝色大旗,热络地同丁嘉礼聊着天。 丁嘉礼余光瞧见了赫斯塔,转过身朝她挥了挥手,赫斯塔也冲他点了点头。 这天上午,赫斯塔独自来到社团纳新的广场。尽管正式的纳新活动明天才开始,但现在各个社团已经把自己的摊位支得差不多了。各种宣传海报和易拉宝摆在层层叠叠的大帐之间,许多帐篷的支架上还绑着社团旗帜,在风中猎猎飘扬。 赫斯塔很快就找到了象棋社,她上前和几个面熟的同学聊了一会儿,而后正式登记了自己的姓名和联系方式。对方给了她一个时间和教室地址——这将是象棋社的第一次活动,所有老成员和指导老师都会出席,共同为新成员举办欢迎会。 随后,赫斯塔在一个个摊位前流连,凭借她蹩脚的南十四区语与通用语,她一口气登记了十六个社团,包括志愿者协会、文学社、话剧社、滑板社、街舞社……等等等等。这一路她逛得很开心,甚至在校艺术团的窗口她也停了一刻钟,值守的老师问她会什么乐器,她说会一点手风琴,负责登记的年轻同学不好意思问她现在要怎么拉琴,只得硬着头皮登记了她的姓名。 等按着顺序走到最后一个社团摊位,赫斯塔手里已经拿了满满一叠的宣传册,她决定晚上回家再研究一下不同社团的活动时间——印象里,好几个社团似乎在时间上有冲突,或许就只能看看要怎么取舍了。 时间已临近十一点,差不多该启程去尤加利那边了。 赫斯塔整理了一会儿材料,正要启程,目光忽然瞥到了不远处的一块的铁栅栏,只见一个木制的签名板挂在上头,一条细绳绑着一支笔,悬吊在板头。 她停下脚步,顺着这块吊板往旁边看去,在一堆废弃的纸箱后面,只见两张笔力遒劲的横联粘在铁栅栏上: 「我们因何阅读?」 「我们因何写作?」 这两条横联白纸黑字, 赫斯塔上前,想帮忙把脱胶的纸联重新按回铁栏,然而当她真正靠近时,才看见那片被挡住的视野盲区里别有洞天—— 大约六七本大小不同、薄厚不一的书册被塞进了铁栅栏的某一处缝隙中,生生将那道几乎只能容纳两个拳头的铁栏,撑出了足以容纳一人侧身通过的身宽。 赫斯塔后撤几步,重新看回那块挂着笔的签名板。 和别的社团不同,这张板子上需要登记的个人信息就只有手机号码——没有学号,没有出生年月……甚至连姓名都不必写。 登记表的最上方写着四个字:群岛诗社。 …… 十二点,赫斯塔来到尤加利新家的楼下,她进了电梯才想起来似乎不该空手上门,于是又匆匆跑出楼道,到附近的水果摊前买了一些葡萄。 再来到尤加利居住的楼层,赫斯塔立刻闻到了食物的香气,她有点分不清这鲜甜的味道是来自烘焙还是甜口小炒,但她着实有一种被抓住的感觉。 正要按门铃时,赫斯塔突然发现门是虚掩的,她拉开门,“尤加利?” “进来坐!”尤加利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我刚都看到你进来了,为什么后面又跑了?” “……嗯,我去买了这个。”赫斯塔提起左手。 尤加利百忙之中往她这边看了一眼。 “不用呀!这些我都买了!” 其实不等尤加利回答,赫斯塔已经看见客厅桌上用玻璃碗盛好的葡萄,它们的表面还带着水珠,显然是已经洗过。 赫斯塔默默脱了鞋,站在玄关等着。 “你换双拖鞋,先坐。”尤加利笑着走来,“我这儿还要一会儿。” 第一百二十章 月经杯 赫斯塔换了鞋,开始打量起尤加利的新居。 这是个大约六十平的一居室,客厅的陈设非常简单:一张餐桌,两把椅子,一个单人沙发,这些都是AHgAs提供的家装标配。 在沙发旁边,四个放牛奶的木框被钉在一起,成了一个简易书架,书架最上方铺着一小块方垫,是个临时茶几,一个盛着半杯水的杯子放在上头。 尤加利的闲书不多,这个书架只有上面两层零星放着书册,赫斯塔抽出一本随意翻了翻,又很快放了回去。 赫斯塔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起身走向对面的餐桌。显然,餐桌是平时尤加利学习备考的地方,她的笔盒和一些记号笔整齐地收纳在一个装番茄酱的玻璃罐里,那些练习用的试卷、书籍暂时挪到了地上,一盏有些陈旧的大台灯则被移上了窗台。 赫斯塔几乎能想象到这里不待客的样子——整个桌面一半堆满了摊开的书册,各种文具零散地堆在尤加利手边,台灯开着,整个客厅寂静无声,尤加利一个人伏案书写。 再抬头,她看见餐桌旁边的墙面上倒挂着四五束干花,一张手写贺卡被别在其中一束的花茎上,赫斯塔靠近看了看,由于那是用南十四区语书写的文字,她一时辨认不出详情,只能认出落款是俞雪琨的名字。 ……一多半是搬家的时候俞雪琨送了花过来,以祝贺乔迁之喜,而尤加利则很快把这些花进行了处理,物尽其用地装饰这间屋子。 赫斯塔目光微垂,忽然有些后悔刚才在楼下买了葡萄,其实她也应当买一些花。 不多时,尤加利在厨房的工作结束了,菜肴一盘盘端上来,赫斯塔很快从中发现了方才鲜甜气味来源——那是一碟用黄油煎烤的南瓜。 两人相对而坐,一时都不知该说些什么。赫斯塔问起南瓜的做法,尤加利简单回答:只需要先把南瓜切片,然后在锅里切一块黄油,待其融化后将南瓜片放入其中,煎至两面金黄焦化,再翻出来放进烤箱烘烤,好叫南瓜彻底熟软。 几句话说完,餐桌上又安静下来,整个话题结束得异常迅速,没带出半点下文。 沉默间,尤加利似乎也感受到一些压力,主动调侃道,“……就是可惜锅太小了,煎的时候只能四片四片地下,黄油也要一次一次地加,还是花了不少时间。” “你需要一口大锅吗?”赫斯塔立刻问道。 “不用不用!”尤加利连忙道,“平时我一个人完全够用的。” 话到此处,两人的谈话又僵了下来。一时间,气氛尴尬到近乎滑稽,她们反而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尤加利轻叹一声,看着赫斯塔,“你最近在学校过得怎么样,都还顺利吗?” 赫斯塔讪讪答道:“……除了这周五被一个老师赶出教室,别的都还行。” “啊?” “因为我把卫生巾挂在了过道的置物钩上。” 尤加利又是一怔,“你为什么要把卫生巾挂在那里?” “……因为那里有个钩子?” 尤加利放下筷子,掩面笑出了声。见这个话题引起了对方的兴趣,赫斯塔将那天下午的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尤加利一手撑着脸,认真地听着,表情渐渐严肃起来。 “总之,等结果吧。”赫斯塔轻声道,“该做的也都做了。” “你没有错……”尤加利的目光落在赫斯塔身前的碗筷上,“但……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 “怎样?” “嗯……”尤加利摇了摇头,笑着道,“如果是你,肯定能追出一个结果。” 正当赫斯塔思索着尤加利这句话什么意思,她忽然起身,“啊,有个东西……不知道你用没用过。” 尤加利快步去了卫生间,又很快折返,回来时,手里多了两个硅胶质地的透明钟型杯,一个大一个小,杯底均有一条长约两指节的胶条,都是还未拆封的状态。 赫斯塔隐隐感觉这东西似乎在哪儿见过,但一时就是想不起来。 “这是什么?” “月经杯,”尤加利把其中一个放在了赫斯塔手边,“你也没见过吗?我到去年才知道这个东西……有个南十四区的医疗小组进我妹妹的学校采集学生数据,顺便做了几期性教育科普课,我才知道世界上还有月经杯这种东西。” 一瞬间,赫斯塔的回忆变得具象了一些——她应该是见过的,不是多年前初潮前后在AHgAs的科普课上听过,就是莉兹曾简短地提起过。 “你也可以准备两个带在身上,”尤加利道,“小的这个在月经刚来或快结束的时候用,大的这个在中间的几天用,就不必被忘记带卫生巾困扰了。我不知道你的血量大不大,如果你用卫生巾的时候不是更换特别频繁,用这个应该会更舒适……” 说着,尤加利拆掉了其中一个的包装,向赫斯塔演示起几种月经杯的折叠方法。 “我没用过棉条,但我猜它和棉条应该是差不多的,在把它们推进体内之后,只要位置放对了,就不会有任何异物感。” 赫斯塔接过月经杯,学着尤加利的样子叠了起来。 “……更换的时候,会很麻烦吧?”赫斯塔问道。 “你是指日常清洗和消毒吗?对,之前我在交质山的时候就一直想试试,但不太方便,因为我们那儿的公共厕所经常没有水,也没有洗手台……处理起来很麻烦,”尤加利轻声道,“我是到了橘镇以后才开始用它的,就算出门,只要随身带一瓶纯净水和一小块肥皂就可以更换清洗——前提是要找那种无障碍厕所,或者装修比较好的商场里的公厕,那样能有个小台子给你放东西,会更方便。 “除了更换的时候洗,我每天晚上回家还会用小锅煮一会儿消毒,经期结束之后也是,平时放在通风干燥的地方保存就行。” “那为什么不直接用棉条呢?”赫斯塔不解,“你完全不用考虑清洗的事,而且也不会像卫生巾那么闷——” “……棉条贵呀,一盒棉条够我买好多片卫生巾了,”尤加利低声道,“而且像这样一个月经杯,理论上可以用五到十年。”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失分 “……这么久?” “理论上啦,”尤加利笑了笑,“是不是真的能用这么久,我也得试试才知道……你想带回去试试吗,这两个都可以给你。” “可以吗?”赫斯塔接过另一个大型号的杯子,颇为好奇地拿在手里端详。 “当然了,理论上这就是用你的钱买的,”尤加利极快地朝赫斯塔看了一眼,“我现在的所有生活开支在月底的时候都可以凭收据报销……你需要看看账单吗,所有票据在报销以后我也都留着,除了生活必须品,我平时基本不会——” “够用吗?” “够,”尤加利立刻回答,“你知道吗,我算过一笔帐,如果刨除房租,在橘镇的生活成本基本和我在交质山的时候持平,而且这里下个月开始要实行免费公交了,到时候出行的钱也可以省下来……” 赫斯塔微笑,“这么好。” “特别好,真的,”尤加利由衷道,“到处都有便民服务,好多事情都不用自己花钱——你还记得上次我们去市政厅参加活动的事吗?市政厅的工作人员这周给我寄了个包裹,里面有一盒黄油饼干,还有好多好多关于橘镇的介绍手册,教你怎么使用和申请各种市民福利。本来她们是要在所有人上观光车的时候人手发一个的,结果我们错过了……你想看看吗?” “……好啊。”赫斯塔点了点头——尽管她对这些信息并不感兴趣,但此刻与尤加利的对话如此平顺,她不想轻易打破这个状态。 尤加利很快抱来一沓五颜六色的宣传册,里面有些是三折页,有些是小册子,和赫斯塔今天在学校逛社团时收到的东西差不多,不过市政厅发的东西总是更具设计感。 尤加利显然是已经把这些东西都研究过一遍了,这些彩色纸片上面到处是她做的记号和划出的重点信息。她坐到赫斯塔身旁,耐心解释着每一句南十四区语的含义。 尽管这顿饭一开始吃得有些尴尬,但后半程的氛围仍令赫斯塔感到欣慰:不论如何,尤加利的状态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好,这是个好消息……她似乎对橘镇的一切都兴致勃勃,满怀憧憬与探索之心。 下午两点,尤加利送赫斯塔下楼,两人一路聊着天,就像两个货真价实的好友。 远处,赫斯塔要搭乘的公交车缓缓驶来。她回过头对尤加利道:“如果之后你遇到了什么麻烦,也随时给我消息,好吗。” 尤加利笑起来,“在这里能有什么麻烦……我一直都很好呀。” 赫斯塔斟酌了一会儿措辞,“反正,如果有人来找你的麻烦——” “没有人来找我的麻烦。”尤加利答道。 “……从来没有?” “没有,”尤加利望着她,目光甚至十分真诚,“如果我真的遇到什么麻烦,我会告诉你的,真的。” 公交车在两人面前停了下来。 赫斯塔沉默了片刻,还是迈开步子上了车。 隔着玻璃,尤加利在车站上对她挥手,口型像是在说再见,赫斯塔也挥了挥手。 汽车发动,她始终望着车站上尤加利的身影——尤加利也一直站在那里没有离开。直到下一个转弯,街角的行道树与围墙将两人的视野彻底切断。 车厢里空荡荡的,赫斯塔有些落寞地站在靠门的位置。这顿饭吃得像过山车一样起起伏伏,没想到最后还是变成了一块压在胸口的巨石,让她倍感失落。 赫斯塔感到一阵困倦,原本打算下午在市区到处走走的计划也临时取消——此刻她只想回到自己的房间,把头钻埋进被子里,然后睡一个好觉。 …… 周三如期而至。 下午,赫斯塔准时坐在了俞雪琨的咨询室里。 俞雪琨表情严肃地望着她,赫斯塔一脸无辜,“怎么了,这样看我……” “你上周的评分非常糟糕,你应该清楚原因吧?” “嗯,清楚。”赫斯塔点了点头,“但如果你能给我掰开讲讲就更好了。” “重大失分点有两处,”俞雪琨说道,“首先是上周五的冲突事件,这件事的性质很严重,你明白吗?” 赫斯塔摇了摇头,“不明白,我在整件事里没有伤害到任何人——” “和有没有人受伤无关,”俞雪琨的身体微微前倾,“这件事直接反映出你无法判断一个行为是否会引来非议,上升一下,就是你无法理解宜居地内的公序良俗。” “但你怎么能假定我没法判断我的行为会招致非议?” “……你是故意把卫生巾挂过道上的?” “正是,”赫斯塔的左手按在了膝盖上,“和你们的结论相反,我可以明明白白地说,我的行为是建立在对宜居地内‘公序良俗’的充分理解之上。只是,我选择对其中不公平的一面直接发起了挑战,这恰恰证明我正以一种更高水平的方式融入宜居地生活……这可不是我信口开河,当天我不是唯一一个离开教室的人,有十数个普通同学现场声援了我,你可以去求证。” 俞雪琨眉头一松,目光微亮,“……你这个理由不错。” “嗯哼。” “你回去再整理一下内容,”她飞快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下周我问你为什么要在课堂上做出‘伤风败俗’的行为时,你就把刚才提到的内容再做个展开。” “好。”赫斯塔抽出笔记本,在上面写下待办,“……第二处失分点是什么?” “你主动维系了和某些危险团体的接触。” “你指谁?”赫斯塔有些意外地抬起头,“如果是林骄她们那个生存社团,我当初做的分享内容都是给你审查过的啊——事后我也完全拒绝了她们的所有活动邀请,没有和这些人再有过任何往来。” “是吗?”俞雪琨也有些意外,“你在做过分享会之后,真的就没有再和她们几个联系过?” “你想让我怎么证明?邮箱?电话?你可以随便查,”赫斯塔望着她,“我对这些人兴趣不大,唯一的一次活动还是主动报备过的……这就算要扣分,也算不上什么重大失分点吧?” 俞雪琨发出一声低吟,“好,关于这一点,我会再作确认。” 第一百二十二章 进步 赫斯塔看着俞雪琨不断在笔记本上书写,她等了大约五分钟,见俞雪琨仍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便主动开口道:“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你,关于尤加利的。” “说。” “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嗯?”俞雪琨抬头望赫斯塔那边看了一眼,“她上周说打算周末请你到家里吃顿饭,你没去吗?还是她没邀?” “邀了,我也去了。” “那你应该已经亲眼看过了,怎么来问我?”俞雪琨低下头继续书写,“我还没到她新家去过,不过条件应该不错……这次我给她换了个客厅朝南的房子,卧室的窗户朝东,她说过特别喜欢这样的布局。” “她现在每个月的钱够花吗?” “够吧?不可能不够,”俞雪琨轻快地回答,“她现在有每个月两千罗比的报销额度,这个水平在橘镇够一个三口之家生活了……而且AHgAs在今年七月还往她账户里划了三千罗比的启动补助。” “但她好像方方面面都在省钱——” “她有权选择她的生活方式,你可管不着。” “省这个钱有什么意义?”赫斯塔问道,“每个月的两千罗比又不是现钱,花得多才能报得多,没花就报不了啊。” 俞雪琨终于写完了自己的批注,她把笔放去了一边,靠在椅子上望着赫斯塔:“这种问题,你为什么不直接问她?” “……她不会跟我聊这个的。”赫斯塔答道,“她甚至都不肯跟我聊她舅舅来橘镇找她的事。” 俞雪琨略一沉吟,“你看过她每个月的报销清单了吗?” “她周日问过我要不要看,”赫斯塔低声道,“我当时说了不用。” “为什么。” “……我不想给她一种我要查账的感觉。”赫斯塔回答。 俞雪琨忍住了笑,拉开抽屉,从里面翻找出几张复印件,“刚来橘镇的时候我劝过她不要在吃的东西上省,就是不知道效果怎么样……” 赫斯塔接过这几张复印件,第一张印着两条拼在一起的超市小票,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物品名称和价格,第二张是手写的衣物条目与价格,包括了店主的手写签名和联系方式,第三张第四张是和第一张同款的超市小票,只是每一张小票的时间都隔了一个多礼拜。 “这是她来橘镇以后第一个月的全部报销单。”俞雪琨轻声道,“我去过她之前的公寓,当时在那边看见了不少备考的二手习题册……但这些东西并没有出现在她的报销清单上,我想她应该是自费了。” “为什么,是有某些类目不好报?” “那不至于,你看第二张手写单不也一样报了吗,”俞雪琨轻声道,“应该是她自己不愿意占用报销的额度。” 赫斯塔把四张报销单叠好放进了口袋,“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不要把今天的事告诉她。” 俞雪琨轻轻耸肩,算是答应了。 “还是聊聊你上个礼拜的事吧,”俞雪琨轻声道,“虽然出现了重大失分点,但也有两个小进步。” “我来猜猜,”赫斯塔坐直了上半身,“第一个进步是主动加入了很多社团,认识了很多新朋友?” “对,”俞雪琨点了点头,“你校园生活的丰富度增加了很多,状态相比于前几周有一个回升,尤其是你对周末的安排——不仅是加入社团这件事,探访老友、带朋友参加公益活动都是很不错的选择,‘这些日常小事,都体现了该名水银针对必要生活技能的掌握,和对自身宜居地公民的身份认同’。” “……什么意思? “你会自己买车票,自己订酒店,还会改签,”俞雪琨向她竖起一个大拇指,“非常了不起。” 见赫斯塔露出了迷惑不解的表情,俞雪琨笑道,“有的退役水银针会在这些事情上碰壁,接着就非常抗拒学习这些小事……抗拒的结果就是闭门不出,陷入社交隔绝。” “……什么样的水银针会连自己买车票都不会啊?” 俞雪琨的表情变得认真起来:“很多。” “我见过的水银针里没有这样的人,”赫斯塔望着她,“这周我的计划是在课余时间里把学校周边的健身房、自习室、二手书店、地下水吧……这些地方都转一遍,包括附近几个夜市。” “很好,就你自己逛还是和朋友一起?” “有些是自己去,有些约了人。”赫斯塔回答,“第二个进步是什么?我本周准时出席了所有课程,没有发生任何迟到行为?” “不是。” “……我有了新爱好,课余生活更丰富了?” “也不是,”俞雪琨笑着回答,见赫斯塔不解地皱起了眉头,“还猜吗?” “说吧,是什么。” “你的住家融洽度比上周高了14个百分点。” “啊……”赫斯塔终于反应过来,“我知道,你之前提过,住家的家庭成员对我也有一个评分。” “没错,考虑到某些寄宿家庭可能会因为文化背景对水银针产生偏见,所以这个评分是独立的,它不会直接影响你的考核结果,如果你最终的考察通过了,它会作为附加分添在你的评估报告上。”俞雪琨轻声道,“如果你不打算在十四区久待,这个分数对你来说没什么意义,但如果今后你打算在这里长期发展,这个评分估值对你的影响就很微妙了——因为它在你选择起始岗位的时候,几乎拥有一票否决权。” “长期发展是指……” “比如艾娃·摩根,她是个非常典型的例子,”俞雪琨答道,“退役后她很快被吸纳进政府的某个特殊团队,之后飞速升迁,最后成了第三区某个行省的执行官。” “尼亚行省。” “对,好像是这个名字,”俞雪琨欣然点头,“像艾娃这种退役后能在宜居地里迅速重启政治生涯的水银针凤毛麟角,更多的水银针会在退役后反复出现适应障碍……虽然我对第三区的具体细则不了解,但我可以断言,艾娃在考察期的表现一定非常优秀。” “……你是说,艾娃也经历过一段……像我现在这样的……” “每一个从前线退役的水银针都经历过。” 第一百二十三章 欢迎 俞雪琨很快感觉到眼前人的变化。在沉默中,赫斯塔的神情渐渐变得欣快,原先略带些许桀骜的警惕性稍稍消退,她又一次放松地躺靠在椅背上,原本架着的脚也重新放回了地面。 “……嗯?”俞雪琨若有所思地望着她,“怎么了?”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赫斯塔仰头望着天花板,“早点告诉我,也许这个月我就不会这么艰难。” “我应该早就告诉过你了,”俞雪琨望着她,“在来橘镇之前我就和你说过所有退役后进入宜居地的水银针都要走这么一遭的事吧,我没有吗?” “你没有说艾娃。” “我要是没记错,她是一直工作到五十多岁才从战斗序列退役——” “哈哈,没事。”赫斯塔笑着打断了俞雪琨的话,“是我没有想到这一层,我应该想到的。” “好吧,”俞雪琨微微一笑,“看来你需要一个榜样。” 赫斯塔没有反驳,她看了眼时间,而后拎着书包起身,“那今天就到这里,我们下周见——” “等等!”俞雪琨也站了起来,“我再提醒你一次,下周我们见面就不再是私人会晤了,到时候——” “到时候我们谈话的整个过程都会被记录下来,成为AHgAs对我的评估材料之一,我记得的,”赫斯塔轻轻敲了敲脑门,“每个月月末的那次聊天不能说实话。” “……还是得说实话,”俞雪琨笑道,“如果你说谎,对你也是不利的。” “明白。”赫斯塔脚步轻快地拉开了咨询室的门,“下周见。” …… 这天下午,赫斯塔挑出一张俞雪琨给她的单据去了附近的大超市。 她识字不多,便委托超市的工作人员帮她按单据采买商品。单据上的货品一共二十几样,除了两三样东西缺货,剩下的全都找着了牌子与份量完全对应的商品。为了回程方便,赫斯塔额外买了一辆小推车来装这些东西,超市的收营员十分热情地离开工位,帮她装车。 “是新来这边念书的吧?” “嗯……啊。”赫斯塔反应了一会儿,“刚到不久。” “你不在学校食堂吃,出来自己买东西啊?” “……嗯。” “年轻人多吃蔬菜,”收营员将几罐腐乳和橄榄菜整齐地码进赫斯塔的小车,“这些腌制的东西偶尔吃吃可以,老吃容易得癌,不健康!我们现在都不吃这些了。” 赫斯塔在旁边应和着点头。 除了一盒十八颗装的鲜鸡蛋,一小块奶酪,一大块黄油和一瓶2L装的酸奶,这里面就再没有生鲜类的商品了。除了底下压着的许多罐装辣酱和袋装榨菜,尤加利买得最多的就是面粉和燕麦米——这两样东西在橘镇享有粮食补贴,价格是正常市值的三分之一。 而所有食物里唯一能称得上是蔬菜的东西大概是两罐腌黄瓜……没有肉类。 “这两块肥皂和洗衣粉装不下了,”收营员回到工位,“我给你拿个袋子吧,你就和那捆卫生纸一起抓着,架在小推车上面,也能省点力。” “谢谢。”赫斯塔轻声道。 这样一车东西,加在一块儿还不到四十罗比,而这是尤加利一周多的开销,如果不算她头一个月买衣服的钱,她的月支出就只有一百出头……和两千罗比的报销上限比起来,尤加利就花了个零头。 赫斯塔甚至怀疑,或许她周末吃到的那顿有肉有菜有水果的午饭,成本都超过了尤加利以往一周的伙食。 拉着小车回到住家之后,赫斯塔拉着徐如饴一起过了遍下午买的东西——她谎称这是这周社会实践的作业:独自购买一周的生活物资。 徐如饴原本兴致勃勃地过来翻看赫斯塔的小车,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她先是指出食物里碳水的比重实在太多,而后,她拎出其中一袋二十捆的素面,翻出配料表,指着其中的钠含量告诉赫斯塔这样的面含盐量过高,不宜多吃。 接着,徐如饴拿出了自家的盒装酸奶,与赫斯塔一同比对了两种酸奶的差别:她给全家人选购的酸奶经过了脱脂处理,同时蛋白质含量更高,而赫斯塔选购的这一款相较之下几乎只能算是风味饮料…… 这一整车的东西里,除了那盒鸡蛋,就没有什么能入徐如饴的眼。 “家里每周花在日常采购上的开销是多少?”赫斯塔问道。 “不算日用,就单纯饮食来说……大概八百多吧?”徐如饴轻声道,“米面这些都是小头,大头还是看海鲜、鲜肉、应季的水果……要营养均衡嘛。” “那一个月就是三千多罗比,纯饮食。” “差不多要的。”徐如饴笑着道,“现在家里算上你八口人呢——应该说九口,阳阳肚子里还有一个,孕妇口味很刁的,也要多照顾。” “三千多……吃得完吗?”赫斯塔想了一会儿,“像我,平时中午一般不回来吃,雨晴应该也——” “吃不完也得先备着呀。”徐如饴望着她,“万一你们哪天突然回家吃饭,结果家里没菜了,你们也不高兴的。” 赫斯塔没有再问下去。 对赫斯塔买回的种种食物与生活物品,徐如饴勉为其难地留下了几样,余下的大部分东西,赫斯塔都在徐如饴的建议下拉去了社区居委会——除了那些卫生纸和肥皂。徐如饴甚至不愿对这些东西进行点评,只是说这种东西放家里肯定没有人愿意用。 于是赫斯塔把它们留在了自己的房间。 …… 入夜,赫斯塔独自躺在床上,她始终琢磨不明白尤加利究竟在省什么,于是她翻了个身,拿起手机给尤加利去了封消息,询问这周末能否再去她家里蹭一顿饭,因为她对上周吃到的那顿南瓜始终念念不忘。 消息发出后,赫斯塔放下手机,准备在床上眯一会儿再起来学语言。 然而几乎就在同时,手机再次震动起来,她有些疑惑地举起屏幕:一条来自尤加利的新消息。 这个回复速度让赫斯塔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尤加利的回复很简短:「好啊,欢迎。」 第一百二十四章 钢丝 「你这周过得怎么样?」赫斯塔很快敲下这行字发了过去。 「这周还没过完呢,哈哈。」 又过了一会儿,尤加利再度发来消息: 「我今天在就业中心重新提交了简历,现在主要就等消息吧……你呢,都顺利吗?」 赫斯塔盯着屏幕,坐到了桌前,她认真思忖着接下来的回复内容,反复删改着自己的用词。 「我也在等消息,不管是督导组还是校长信箱,两边的人现在都还没有来找过我……对了,我这几天试过月经杯了。」 「感觉怎么样,能习惯吗?」 「不太能,非常痛。第一次放的时候试了有五六次才成功,我换了好几个叠法,但都很艰难,也感受不到那个在体内展开的瞬间……放进去已经够折磨了,没想到取出的时候更痛,整个五脏六腑好像都要跟着一起拽出来。」 「啊……那是‘真空痛’,你拉月经杯出来的时候不能硬拽,你的身体得跟着一起用一个巧力,这样就可以把它慢慢推出来,我到这个月才找到了一点窍门,前两个月也是很狼狈……如果真的很难,要不就算啦!」 「我等下个月再试一试,」赫斯塔很快回道,「不过放好以后,这个杯子确实没什么感觉,就像棉条一样舒适。」 尤加利回复了一个笑脸。 赫斯塔喉咙微动,思索着接下来还能和尤加利聊点什么,但等她想到下一个话题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十五分钟。 赫斯塔看着屏幕上的笑脸,慢慢趴在了桌上。 ……这个聊天已经冷掉了。 她翻开笔记本,把刚刚想到的话题记了下来——也许可以留到明天用。 临近十二点,赫斯塔听见客厅有声响传来,她打开卧室门朝外望去,见徐如饴正在玄关处穿雨衣,一个颜色鲜艳的便当盒放在鞋柜旁边的木架上。 四目相对,徐如饴先笑起来,“还没睡呀?” “要睡了,”赫斯塔答道,“这么晚了,您还要去哪儿?” “苗苗病了,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我去医院看看。”徐如饴温声道,“没事的啊,你赶紧休息,明天早上还有课吧?” “需要帮忙吗?” “不用不用,我叫了车。”徐如饴抓起旁边的便当盒,看向窗外的夜雨,“……阳阳现在还一个人在医院,我得赶紧过去。” …… 夜幕下的另一头,尤加利完成了今天的工作:住在她楼下的一位老人家委托她翻译一份文件,老人来自北十四区,既不懂通用语也不会南十四区语,到橘镇纯粹是为了来帮女儿带孩子。 所有文件最后都需要公证,不过橘镇公证处提供的翻译服务非常昂贵,一份文件不论材料多寡,一律两百罗比。为此老人家找到了一个挂牌律师,那律师并不提供翻译服务,但老人家可以把自己翻译的东西交过去给他敲章——他只收四十罗比。 最后,老人给了尤加利十二罗比,尤加利忙活一晚上,在十二点前下楼给老人家送了材料。 来开门的是个略显憔悴的中年人,看相貌应该是老人的女儿,也不知为何,她一见尤加利的红发便心生警惕。等听尤加利说明来意,她近乎粗暴地抢走了尤加利手中的档案袋,一言不发地从口袋里找出十二罗比的零钱拍到尤加利手中,最后“砰——”地一声砸上了门。 尤加利那声“谢谢”还噎在喉咙里没说出来,就听见门后传来了女人尖利的呵斥声,紧接着是老人家沉闷的低声辩解。 尤加利攥着钱站在门口,后知后觉地感到自己被侮辱了。这感觉就像是被人无声地抽打了一个耳光,人家已经撤身走开,她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挨打。 她忍耐着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重新整理自己的明日计划。 赫斯塔周日会再来,那么她就需要从明天开始抽时间准备——不仅是饭食,她尤其希望能通过一些巧思营造出一种肉眼可见的家居变化。这种变化是一种重要的证据,每一个来到这里的访客都将从这些细枝末节的改变中明确看出她的生活正在蒸蒸日上,感慨住在这里的人是如此热爱生活,懂得生活。 尤加利打起精神,花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重新制作菜单,并开始罗列后天去菜场的购物清单。 忙完这一切已经是凌晨两点,尤加利疲惫地打开了自己两月前新买的日记本,开始写今天发生的小事。 她写了十二罗比的意外之财,写了新投的简历和对未来的期许,但对于今晚遭遇的莫名无礼则,尤加利只字未提——事实上,所有这两个月里令她伤心难过的事,她一件都没有写进日记。 她希望时间带来遗忘,或许多年以后,她就像所有记性不好的老太太一样,只记得一些人生大事,对那些早年生活的日常细节早就没了印象。 等到那时,当一个垂垂老去的她重新翻开这本日记,她会惊奇地发现原来年轻时的生活如此美好……这份并不真切的遥远幸福,就是此刻她赠送给未来自己的礼物。 尤加利趴在桌上,在日记的最后一行画了一个笑脸,然而紧接着,几滴眼泪掉落,将笑脸的新墨变得模糊。 窗外的夜雨淅淅沥沥,灯下的暖黄色客厅显得格外温馨安宁。尤加利抬头看向自己新制的干花,它们倒悬的美丽装饰着原本的空白墙面。 这个不久前还无人居住的小屋,此刻已经在自己的布置下呈现出另一种面貌。 一个宜居的城市,一间不大的房子……这难道不是自己渴求已久的生活?为什么它来临的时候,她感受到的却是强烈的侥幸,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是幻梦,眨眼就会失去。 尤加利想起自己在交质山的朋友,想起家族里几个已经离开远嫁的姐姐,眼下的生活仿佛带着某种罪恶。她自觉必须始终保持清醒,自我鞭笞,唯有让这份痛苦几乎等价于她的幸福,她才能勉强维系平衡,在这钢丝绳一样的生活里继续朝前走。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不冤 次日上午,赫斯塔上完早课,和成晓淑一起约着去食堂吃早午饭,两人都约了陈老师今天下午见面。 成晓淑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尽管她的通用语也说得很溜,但当她意识到赫斯塔现在的南十四区语水平还仅仅停留在谈论天气和问路的水平时,她立刻切换成母语同赫斯塔交谈,并煞有介事地叮嘱道:你不要被橘镇当地的语言环境惯坏了,真就拿通用语在这儿生活。 于是两人之间原本流畅的谈话突然就变得磕磕绊绊起来。 赫斯塔很喜欢这个新朋友,即便磕磕绊绊也始终兴趣盎然。不过席间有许多次,她发现尽管成晓淑正对着自己讲话,但眼睛却望着自己的斜后方。 赫斯塔好几次侧目望向身侧——那边根本就没有人。 “你在看什么?”赫斯塔问。 “……看什么,在看你啊。” “但你……” “哦,我知道了。”成晓淑捂了捂眼睛,等再次睁开的时候,她的眼睛恢复了正常,“哈哈,我有点儿斜视。” 在随后的谈话里,赫斯塔才知道成晓淑左眼近视一百来度,右眼六百来度——小时候家里穷舍不得给她买台灯,她就在饭桌的吊灯下写作业,等发现看不清了,家里人又坚持认为戴眼镜会加重近视,拖着不肯配眼镜,要她坚持坚持。 结果就是近视诱发了斜视……好在这斜视并不是永久性的。通常情况下,只要她注意一些,她就能控制住眼睛不外斜。 “我这副眼镜戴了四年了,”成晓淑将眼镜摘下,微微举高,“之前度数准的时候斜视出现得就少,可能最近度数加深了。” “那得重新配一副了。” “再等等吧,”她又把眼镜重新戴上,“还能用。” 戴上眼镜的成晓淑忽地在远处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越走越近,很快也认出了她。 来人边走边道:“你们是刚下课吗,还是刚起,过来吃早饭?” 赫斯塔认出了这个声音,她回过头——林骄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 “刚下课,”成晓淑笑着回答,“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 林骄的手十分熟稔地搭在了赫斯塔的肩上,“不用介绍,我们认识。” “……但不是很熟。”赫斯塔补充道。 “会熟的。”林骄显然并不介意赫斯塔的反应,她微笑着道,“你们明天晚上都有空吗?” “有。”成晓淑答道。 赫斯塔:“有课。” “几点下课啊?” “八点多,”赫斯塔答道,“下了课我还要去赶火车。” “那可惜了,”林骄低声道,“明晚社团第一次活动呢,你要缺席了。” 赫斯塔听得皱起了眉头——她们的社团活动关自己什么事。 “……你是说,”成晓淑一怔,“简也是我们今年的——” “对,简也是我们今年的新人。”林骄再次拍了拍赫斯塔的肩膀,“没关系,那就等下次——” “我上次应该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对你们的社团不感兴趣。” “说什么呢,”林骄笑起来,“不感兴趣,还主动报名,留联系方式?” “我什么时候——”赫斯塔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望着林骄,“……你们是什么社团啊?” 林骄并不回答,她直视着赫斯塔的眼睛:“是什么社团,你跟着晓淑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留下这句话,林骄便走开了。赫斯塔看着她去某个窗口前打包了一份吃的,很快从食堂的另一个出口离开。 等收回视线,赫斯塔发现成晓淑正目光严肃地望着自己。 “……你到底是不是我们的新成员?”成晓淑问。 赫斯塔有些犹豫。 “我这周加了很多个社团……”她低声道,“印象里,我应该——” “群岛诗社。”成晓淑压低了声音,“你报过名吗?” 赫斯塔微微张口,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昨天俞雪琨说她主动维系了与某些危险团体的接触…… ——看来,还真不冤枉。 …… 从食堂去陈老师办公室的路上,赫斯塔一路沉默。 如果为安全考虑,她眼下最好的应对办法就是明晚照常上课,然后登上那辆前往松雪原的列车去探望司雷,这样下周三见俞雪琨的时候,她就可以明确告知对方自己不清楚“群岛诗社”的底细,所谓“主动联系”只是一场误会。 然而,如果仅仅是在“群岛诗社”的登记表上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就算是一处重大失分点,那么参加这个社团的第一次活动,又意味着什么呢。 眼下她唯一能够确定的就只有一点:如果自己去了,那么这周的评分势必会比上周还要惨烈。 在这场为期三个月,也就是连续14周的考核里,连续两周的低分会占据整个评估的七分之一,这已经不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异常值了,且她今时今日的抉择还很有可能在未来产生持续影响。 忧心之余,赫斯塔也着实好奇。 她想着这些天发生的种种,心不在焉地跟在成晓淑的身后。在经过某处楼梯转角时,赫斯塔忽地感觉到不对劲,但已经来不及了,有个身型瘦长的年轻男人抓着扶手从楼上冲下来,等冲到两人面前已是来不及刹车,当即与成晓淑撞了个满怀。 赫斯塔本能地向一旁闪躲,成晓淑则被撞翻在地,她的眼镜飞了出去,随着那个男人翻滚落地,发出了清脆的开裂声。 周围的同学顿时围了过来,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两人从地上扶起,那年轻男人顾不得自己身上的痛楚,起身就要冲出人群,结果被成晓淑一把抓住了书包:“想跑!?你赔我眼镜!” “我没时间了!”年轻男人试图挣脱,却很快被另一个高大的身影拦住了去路。 赫斯塔堵在了这个男人身前——在刚才的撞击中,男人的一只隐形眼镜摔了出去,另一只还好好地戴在他的左瞳上,将他原本棕褐色的眼眸变成了水蓝色,与此同时,他还有一头漂染成浅红色的及肩短发。 这样的发色和瞳仁,很难不让人联想起赫斯塔女性的特征。 赫斯塔盯着他的脸,她刚才就觉得这人有点眼熟,现在她终于想起了是在哪里见过——这正是先前某一日早晨卡嘉夫人的咖啡馆里,那个拉伤了舌根的年轻男人。 第一百二十六章 答复 成晓淑望着眼前一幕,只觉得颇为荒诞——大学里染发的人并不多,发色火红的人就更少……可现在一下就冒出了两个。 赫斯塔凝视了一会儿年轻男人的脸,很快拽着他的肩衣,将他带回了成晓淑面前。 男人一直在试图挣脱,但越是如此,赫斯塔的手就抬得越高,以至于到最后他几乎只能脚尖触地。 “放了他吧,”在众人的目光下,成晓淑面色微热,她动了动喉咙,低声道,“……你赔我眼镜。” “多少钱?” 成晓淑一时答不上来——她这副眼镜还是四年前在小县城配的,至于在橘镇配新镜要花多少,她还真不知道。 “你直说啊姐姐!”男人瞪圆了眼睛,“我真的赶时间!” “……嗯,五十罗比?” 男人取出钱包,从里面抽出了两张二十的纸币,又开始左右掏兜,拿出几张小额纸币和钢镚,急急忙忙地塞进了成晓淑手里。 赫斯塔这时才将人放了下来。 周围看热闹的同学开始散去,年轻男人正要离去,赫斯塔再次拦住了他。 “又干什么!” “你头发怎么回事,还有眼睛,”赫斯塔望着他,“为什么要弄成这样——” “别管太宽了,”男人狠剜了赫斯塔一眼,微微压低了声音,“你以为我认不出你吗……你不也是卡嘉夫人的客人,跟我装什么?” 男人推开赫斯塔的左臂,继续以他一步四五个台阶的速度俯冲下楼,很快消失在赫斯塔的视野。 “他刚才说什么?”成晓淑走上前。 赫斯塔颦眉,“……谁知道他在说什么。” 成晓淑重新戴上已经碾碎的眼镜,虽然两边的镜片都出现了裂痕,但还有些勉强能看的视域,“哎,走吧。” …… 两人很快来到陈老师的办公室前,成晓淑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老男人的声音,“进来。” 赫斯塔与成晓淑彼此看了一眼,都有些狐疑。 推开门,只见上周五把赫斯塔赶出教室的那位老教师正背手而立,站在陈老师办公桌的旁边。 几人面面相觑,成晓淑先一步开口:“……我们来找陈老师。” “陈老师现在不在,”老教师盯着成晓淑,“你眼镜怎么了?” “没怎么。”成晓淑回答,“她什么时候回来呢?” “要一会儿呢。”老教师冲着靠墙的两把椅子努了努下巴,“坐。” “左老师找我们有事?” 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来得正好,今天好好聊聊吧。” 成晓淑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慢慢走到座椅前。正要落座,一旁赫斯塔提着椅子走到了陈老师办公桌的对面。成晓淑见状,也一并上前,与赫斯塔并排而坐。 老教师眯起眼睛,他凝视着眼前的两个学生,那目光诧异中仿佛带着些微痛心疾首,他的手从身后伸出,一下砸出四个已经拆封的信封。 “一言不合就举报老师,这就是现在的学生素质?” 成晓淑目光微凛,忽地愣住了。 赫斯塔扫了一眼,桌上的两个信封正是她上周日投进督导组与校长信箱的,信封正面还有她的签名。另两个信封没有名字,但从成晓淑突然变红的脸颊来看,它们十有八九和她有关。 赫斯塔忽然有些高兴,为自己与成晓淑之间的心照不宣。 成晓淑抬起头,“你凭什么说这是我的——” “敢做不敢认?”老教师冷笑,“督导组信箱前面有摄像头,你以为你跑得掉?” “我……我有匿名举报的权利——” “那就看着我的眼睛说话,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那么有底气!”男人突然疾言厉色,他的指节开始敲击桌面,“还是个连续两年领十四区助学金的学生,你到底是不是诚实守信,是不是道德品质优良,我看很成问题!” 成晓淑一下就听出了这段话里的言外之意。她本能地攥紧了拳头,身体也倏然绷紧,但这并不能掩盖她此刻的慌张。只在瞬息之间,她就像一只被钉在椅上的燕子,除了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老人,什么都做不了。 老男人回过头去看赫斯塔,“有些学生是这样的,你不在关键时刻拉她一把,放任着放任着,她们的道德品质就败坏了——” “劳驾。” 赫斯塔把椅子往成晓淑的方向挪了挪,她有意直起上身,挡在成晓淑与老教师之间。 “你刚说的什么,”赫斯塔以通用语开口,“我一个字都没听懂。” 老教师哼笑一声,并不回答。在赫斯塔身侧,成晓淑深吸一口气,低声概括了前情。 赫斯塔回头看了眼桌上的投诉信,“我投到校长信箱里的东西怎么会在你手上……你现在是校长?” “是你们的行为太荒谬,没有人看得下去。” “我不懂,你是说督导组和校长双方在接到我的投诉之后,主动找到你,然后把我写的投诉信给你了?” “不要扯这些没用的……我今天就是专门过来看看写举报信的两个学生到底有什么能耐。”他望着赫斯塔,“你从第三区来,不熟悉十四区的风土人情可以理解——但这不是你公然挑战课堂秩序的借口,你以为写封这样的投诉信就能颠倒黑白了?幼稚!” 赫斯塔正思忖着如何突破眼前人的话术,忽然感觉裤子里的手机震了一下。 她摸出屏幕看了一眼,发现是收到了标星邮件。 “已经退课的学生我是管不着了,不过我发现你还没有退课。”老教师的口吻温和了一些,“明天教这门课的人还是我,到下周才换陈老师,你明天可以接着来上课,到时候我会——” “左老师回办公室查查邮件吧。”赫斯塔突然说。 “什么?” “你可能也收到了一封差不多的?” 说着,赫斯塔把自己的手机推到对方面前。 屏幕上是一封来自校长办公室的邮件。 标题:关于《教师左文韬课堂无故驱逐学生问题》答复 正文: 你好, 来信已收到。 本周内(含周末)将有本校教育督导委员会成员与你联系,请保持电话畅通。 祝好 十四区工业大学校长办公室 索菲·莫利 第一百二十七章 许可 左文韬拿起赫斯塔的手机细看。 他反复查看邮件的发出信箱和时间,以确认这不是赫斯塔骗人的把戏。 “……你还给校长办公室发邮件了?” “发了。” “都写的什么?” “和你拿到的投诉信一样。”赫斯塔轻声道,“我的要求只有两点,一,学期末你对我的考核打分需要经过陈北祎老师的评估审核;二,你需要在课堂上对你之前的行为进行道歉,承诺此后不再将学生随意逐出课堂。” 左文韬笑了起来,“……你大可以试试!” 他站起身,把赫斯塔的手机丢回她手中,自己快步离开,摔门而去。 赫斯塔的视线始终追随着这人的背影,直到大门轰然合上,她才有些惊奇地向成晓淑抱怨:“这种人也能在大学里当老师?他和街边的地痞流氓有什么区别?” 成晓淑没有应声,只是默默摘下了眼镜,喉间微动……想起刚才左文韬话里暗含的威胁,她有些口干舌燥。 她拿起赫斯塔的投诉信,看着信封上的名字,不禁低声喃喃,“……你竟然实名?” “他本来就知道我是谁,”赫斯塔答道,“那天离开教室之前我就说了我会向督导组和校长办公室投诉。当时你们已经都出去了,可能没听到。” 成晓淑笑着摇了摇头,“你胆子真大……” “可当初他问你叫什么的时候,你也直接报了姓名——” “不一样的,”成晓淑望着桌上自己打印出的投诉信,“我已经把他的课退了,他不能拿我怎么样……但向校方投诉他的行为就是另一回事了。” 成晓淑拿起赫斯塔的手机,再次将刚才的邮件看了一遍。 “而且莫利竟然回复了……” “我周末发的邮件,今天都周四了。” “我是说,她竟然肯管这件事。” “她为什么不管?这是她的职责。” “但我听说她的任期明年三月就结束了,”成晓淑抬起头,“她完全可以拖着。” “……她不会的。” “你怎么能肯定呢。” “这是她的职责。”赫斯塔再次重复了一遍,“她一定会管的。” 成晓淑自觉难以三言两语同赫斯塔解释清楚,便不再坚持。她拿起自己的两封投诉信,轻声道,“太荒谬了……我当初确实注意到了那边有摄像头,但我没想到它真是这么个用法……” 话音未落,办公室的门再次被打开,陈老师拄着拐杖,在克谢尼娅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见赫斯塔两人仍坐在办公室里,陈老师有些惊讶,“……你们怎么还在这儿等我?我刚才让左老师过来帮我和你们说一声……他没来吗?” “他到了,不过没提这件事。”赫斯塔轻声回答。 说着话,赫斯塔的目光又落在了克谢尼娅的身上——对方始终带着好奇而友好的微笑望着自己。 四目相对的时刻,克谢尼娅微笑的弧度迅速加深,又很快恢复。 赫斯塔挠了挠脸,移开目光。 陈老师回到自己的办公桌边,用钥匙打开抽屉,取出了几分文件,“我下午临时要出趟门,很着急——” “您能拨十分钟的时间给我们吗?”赫斯塔望着她,“不需要太久,就十分钟。” “但我现在就得——” “我们俩今天下午都没课,您要去哪儿,我们跟您一块儿走,路上说也行。” “好。”陈老师欣然点头,“就边走边说。” 一路上,赫斯塔与成晓淑终于得以向陈北祎说明了来意——她们俩希望能在下次陈老师的课上用大约二十分钟的时间,做一个关于月经羞耻的讨论。陈老师问及缘由,两人便将上周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听得她一时错愕。 “……我有印象,”陈北祎低声道,“前两天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我听到过有人在议论……竟然是发生在左老师课堂上的事?” “我们都觉得这件事不应该悄无声息地过去,”赫斯塔轻声道,“不过晓淑她们已经退了课,所以这件事由我来做应该最合适,如果您觉得什么地方有风险——” “没有什么风险,”陈北祎若有所思,“这个话题很适合拿来作课程的引入讨论,你去准备就是了,需要我做什么配合吗?” “您给出许可就行。” 陈北祎笑了笑,“我许可。” 几人一路来到学校的停车场,早已有车等在了那里,克谢尼娅扶着陈北祎上了车,而后自己从另一侧车门上车。 汽车启动前,陈北祎望着赫斯塔:“期待你们下周的分享。” 两人在原地目送陈老师的车远去,成晓淑轻舒一口气——无论如何,今天至少有一件事是顺利的。 “去配眼镜吗?”赫斯塔突然问。 “现在?” “是啊!”赫斯塔挽起成晓淑的胳膊,“现在怎么着都得重配一副了!” …… 在来到十四区之前,赫斯塔对钱并没有太多实感。她既不像迦尔文那样,对一个带后花园和地窖的独栋之家充满渴求,也不像图兰,几乎是从离开预备役的时候起就深深地融入了宜居地的生活,不得不面对普通人生活中的柴米油盐。 基地解决了她的大部分生活需求,从饮食到医疗,无一不妥善覆盖。那种童年时期体验过的匮乏已经成为某种遥远的记忆,它们在她身上留下的,似乎就只有“欣赏不了带回甘的苦味食品”这一点无关紧要的痕迹。 而今她终于体会到畅快花钱的快乐,她立刻意识到这种快乐是多么强烈,尤其是当她能够用钱去解决某些人面临的实际问题……这个过程里唯一的难点是如何劝服对方收下自己的好意。 “我去验光了。”成晓淑指了指验光室,“……你真确定我的这个镜片可以走你的医保报销吗?” 赫斯塔做了个嘘声的动作,“小点儿声。” 成晓淑谨慎地朝验光师那边看了一眼,“……那我去了。” 赫斯塔倚在柜台上,她怀着一种轻松的心情,漫不经心地看着玻璃柜里的各式镜架——倘若能回到三个月前,回到和尤加利初遇的时刻,或许她能做得再聪明一些。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主题 等待的间隙,赫斯塔忽然听见一阵低声的嬉笑,她下意识地侧目,就看见三个年轻女孩站在隐形眼镜的柜台前低声聊着天。 赫斯塔慢慢直起身——她们每一个人的头发都染成了或深或浅的赤红色,就和不久前撞了成晓淑的那个年轻男人一样。 女孩们跟前的玻璃柜台上放着十来副美瞳,她们对比着不同美瞳的颜色差异,并向柜员描述着更多细节。柜员认真聆听,而后转身从侧面的货架上取下更多样品供女孩儿们选择。 忽然,其中一个女孩注意到了赫斯塔,她的眼睛在刹那间迸发出喜悦。 “……你好!” 一个女孩儿跌跌撞撞地跑到赫斯塔面前,她的位置离赫斯塔并不远,这一带的人也不多,然而女孩全部的注意力都已经放在了赫斯塔的眼睛与红发上,根本无暇留心脚下,因而几次被柜台的玻璃转角撞着腰。 快到赫斯塔跟前的时候,她左脚脚尖绊了右脚,差点一下栽进赫斯塔怀里。赫斯塔抓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扶了起来,女孩儿则顺势握住了赫斯塔的左臂。 “你的发色也太自然了!”她兴奋地望着眼前人,“请问你是在哪里做的?” 赫斯塔没有听明白女孩儿的问题。 “天啊,你的眼睛也好漂亮!这就是我们想要的颜色!” 说着,女孩儿回过头,向同伴招手,示意她们快些过来,赫斯塔很快被三人围住。 “我可以摸摸吗,你的头发?” “我的头发?”赫斯塔仍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问题,但还是点了点头。 女孩伸出手,轻轻捋过赫斯塔的短发,她再次发出惊叹,似乎有一大堆褒奖的话要说,然而在开口之前,她的神色又变得迟疑。 三人相互耳语了几句,其中一人才小声开口:“……请问,您是赫斯塔人吗?” “嗯。”赫斯塔再次点头。 女孩的手僵在半空中,一时尴尬得无以复加,她发出两声干笑,一下捂住了额头,“对不起对不起……打扰了。” “你们要去做什么?”赫斯塔指了指自己的头发,“为什么……” 女孩立刻从皮包里取出钱包,并从中抽出一张卡片,“如果你感兴趣的话也可以来……在‘假装’咖啡馆二楼,这几天都有活动。” 赫斯塔接过一看,卡片的正面是一张吐出的舌头,舌面上文着颜色繁复的花纹。 翻过来,上面是一行熟悉的文字:如果我们停止假装。 …… 八点整,晚课结束,赫斯塔捏着卡片径直朝咖啡馆的方向走去。这一路上她又遇上了两个染着红发的年轻男人,他们一身酒气,穿着与当晚气温极不相符的单薄西装,其中一人手腕上还缠绕着一块深蓝色的波点方巾,那两人非常自然地朝赫斯塔打了招呼,赫斯塔没有理会。 她很快走到咖啡馆门口,正要推门,门却从里面拉开了,赫斯塔踏过门槛,发现一个身着黑白管家服的男仆始终守在门边,时刻准备着为将要进门的客人开门。 赫斯塔环视一周,整个咖啡厅的一层仍是空的,只有角落里坐着少数几个客人,每一个都在吸烟。 很快,她发现了通向二楼的楼梯口。楼梯两侧的墙壁画满了墨绿色的藤蔓与表面凹凸不平的石块,滕蔓高处藏着一些眼睛凸起的女人像,她们戴着珠链,昂着头,眼珠向下瞟,盯着每一个拾级而上的客人。 一盏用布片缝制的吊灯悬在楼梯的正上方。布片的形状非常规整,全都是巴掌大小的长方形,布片颜色各异,橙黄色的光透过碎布的缝隙打在墙面上,借着这光,在临近二楼入口的位置,赫斯塔看见了一个禁烟标识。 踏上最后一层台阶之后,赫斯塔看清了这里的全貌——这个狭长的餐厅里没有窗户,头顶是裸露的金属管道与一排排射灯。 一棵巨大的假樱花树落在离入口不远的位置,它的花枝伸过了好几桌客人,指向一处黑幕,黑幕上放映着许多赫斯塔女人的白色人脸——没有脖子和身体,只是单纯的脸孔,就像一张张变幻的黑白面具。 在风格迷幻的电子乐里,每一桌的客人都专注地与眼前人聊着天,没有人注意到入口处多了一个人。赫斯塔就这么站在狭窄的过道里,像一个误闯魔窟的无辜路人,她发现客人们大都是寻常衣着,只有不断在餐桌与吧台间穿行的服务生们红发蓝瞳,不论性别,一律如此。当其中一人娉娉婷婷地从赫斯塔跟前走过,她甚至发现这人手腕上还贴着一只鹰文身。 “啊哈,简……你来了?” 赫斯塔回过头,见又一个服务生正朝自己走来。虽然不清楚对方的名字,但赫斯塔认得这人——她两次来这间咖啡馆都是由此人招待的。 “上周日那晚,你怎么没有来?” “……那天我有别的事。” “可惜了,”服务生摇了摇头,“今晚卡嘉夫人的预约已经满了——或者你愿意等等吗?如果中间有谁没来,我可以把你加进去。” “卡嘉夫人今晚在这儿是吧。” “嗯。” “好,”赫斯塔低声道,“我等。” 服务生一路引着赫斯塔往餐厅的深处去。余光里,赫斯塔看见吧台调酒师娴熟而夸张的动作以及附近食客捧场的笑脸与拍掌……她忽然觉得这氛围无比熟悉。 “请在这儿等。”服务生在角落的一处小圆桌前停下,“我给你拿点儿吃的。” 赫斯塔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坐了下来。 她左手边有一道大约三米长的屏风,屏风后面是这一层的厕所,以及一扇不知通向何处的白门。 赫斯塔拿起桌上的菜单,菜单的正面印着一条略显诡异的赤红鲤鱼,她看了一会儿,才发现这实际上是一个女人的身体,在红白的颜料之下,女人的皮肤上有一整片因寒冷而起的鸡皮疙瘩,这些小小的白点形成了一种独属于人类的纹路质地。 第一百二十九章 明夷 放下菜单,赫斯塔觉察到几道异样的目光。 几桌坐在她附近的客人正不约而同地朝她这边张望,并在她回望的一刻迅速收回目光,重新投入到他们自己的谈话中。 有服务生端着一杯软饮和甜点走到赫斯塔面前——那正是下午赫斯塔在眼镜店遇到的女孩子。此时她用两支木质的簪子束起了那头绯红的长发,在放下精致的杯盏与小碟之后,她将餐盘抱在了胸口,以那双淡蓝色的眼睛温柔地凝视着赫斯塔,并微微躬身。 “请慢用。” 赫斯塔哑然失笑,她忽然意识到整件事的荒诞之处:在一个以“赫斯塔人”为主题的享乐之所,怎么会有真正的赫斯塔人跑到这里来消费呢…… 会有人花钱去享受自身被观赏的“乐趣”吗。 赫斯塔没有碰甜点和饮料,在连绵的音乐和玫红色的灯光中,她靠着椅背干坐了三十分钟, 在此期间,赫斯塔的目光始终落在二层餐厅里的服务生们身上。这些服务生的动作实在算不上娴熟,与顾客搭话时的反应也有些生涩……赫斯塔想起中午那个年轻男人说的那句“你不也是卡嘉夫人的客人”,忽地生出一个推测——难道他所指的客人,就是这些今晚在咖啡馆二层里假扮赫斯塔人的年轻人吗。 ……然而在这众多的面孔之中,赫斯塔观望许久,也没有找到那个中午赶时间的男人。或许他不在这片区域服务,又或许,他就像上次一样,毫不留情地被卡嘉夫人赶了出去。 时间指向九点,先是尤加利发来一串坚果和水果的名字,问赫斯塔是否有过敏或不爱吃的东西,赫斯塔扫了一眼,很快回复“没有”;随后不久,丁雨晴来消息问“怎么还没有回来”,赫斯塔笼统地答了句“今天要晚一点”。 她抓着手机沉思许久,犹豫着是否要和尤加利展开昨天记下的那个话题,但最终还是放弃了——此刻实在不是个好时机。 不多时,屏幕又亮,这次是俞雪琨,她来信问赫斯塔要不要订柿饼:她知道一个附近的小农庄每年都会摘柿子晒柿饼,但不放到市场上卖,只在自己的小圈子里问一声今年都有谁想要,订多少她们做多少。 赫斯塔望着屏幕,忽然有一种十分新奇的感觉——她说不清究竟是从哪个具体的时刻开始,她的手机偶尔也会出现像现在这样频繁收信的情况。 赫斯塔心算了一圈要送的人:「好我要订十盒」。 「……一个人最多订三盒,多了人家做不过来。」 「那就三盒,你现在方便算卦吗?」 「方便,算什么?」 「我现在在一个地方等人,已经等了半个多小时,有点烦了,你算下我今晚到底能不能等到吧。」赫斯塔抬起头,随机数了数二楼的小桌数量、射灯数量和她能看清脸的顾客数量,并把数字报了过去,「16,51,36。」 过了一会儿,俞雪琨回道:「地火明夷,上六……你这是跑什么地方去了?」 「你绝对猜不到。」赫斯塔飞快地打字,「这卦是什么意思?」 「让你快走的意思。明夷卦,地在上火在下,取光明陷落之象。上六更完蛋,‘初登于天,后入于地’,你等下去也不会有好结果……你现在到底在哪,这么晚了不回家,又开始在外面乱跑了?」 「我在咖啡馆等卡嘉夫人。」 消息一经发出,赫斯塔的电话几乎立刻就响了起来——俞雪琨直接拨号过来了。 “喂——” “马上离开那里。” “但是……” “不要但是,现在立刻马上走,出去了再拨给我。” 电话另一头传来忙音,赫斯塔慢慢收起手机,面色如常地靠在椅背上。 大约坐了半分钟,她起身朝楼梯口走去。 “简?”先前站在楼梯口的服务生走了过来,挡住了赫斯塔的去路,“怎么了,不等了吗?” 赫斯塔没有说话,只是阴沉地看着她,“让开。” 服务生被赫斯塔的眼神吓了一跳,很快往旁边退了一步。 沿着来路,赫斯塔顺利地回到一楼,一层角落里的吸烟者们已经不见了,空荡荡的咖啡厅里亮着昏黄的灯,男仆听见她的脚步声,一面问好,一面为她拉开了玻璃门。 赫斯塔头也不回地踏出咖啡馆,外面正落着雨,星星点点的雨丝飘在身上略有些寒冷。 她重新打给俞雪琨,在响了两声之后,俞雪琨接了电话,“出来了?” “出来了,”赫斯塔答道,“什么情况……之前明明是你建议我可以来找卡嘉夫人下棋——” “我的意思是白天去,白天!之前丁雨晴带你去咖啡馆的时候不也是在白天吗?” “……这还分白天晚上?我上次约卡嘉夫人见面在周日晚上,不过那天我心情不好所以没有赴约——” “还好你没有赴约!你为什么要约她晚上见面?你是个学生,你晚上要回宿舍——要回寄宿家庭的啊,”俞雪琨打断了赫斯塔的话,“而且咖啡馆晚上又不营业,营业的都是楼上餐馆,你没发现吗?” 赫斯塔抓着手机,缓缓转身。 在这个夜雨昏沉的晚上,卡嘉夫人的咖啡馆在夜色中伫立。咖啡馆门口,一盏悬垂的橘黄色路灯倒映在地面的积水里,叫赫斯塔突然想起鮟鱇鱼用以引诱食物的头顶灯笼。 赫斯塔隐隐觉得自己多少被俞雪琨坑了。 “你每次约晚上见面的时候,那边的服务生没有拒绝你吗?”俞雪琨问道,“她们难道没有告诉你,你最好还是白天过去,就像丁雨晴那样?” “……见面时间基本都不是我定的,”赫斯塔深吸一口气,闭眼回忆,“每一次她们给我的预约时间都在晚上,周五晚上,周日晚上……没有白天。” 电话另一头,俞雪琨忽然陷入沉默。 “喂?你还在听吗?” “在。”俞雪琨低声道,“……你明天什么时候有空,我去学校找你吧。” 第一百三十章 不要接近 挂了俞雪琨的电话,赫斯塔独自回到住家。一推门,她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炸鸡香味,餐桌上还留着一张字条。 她原以为那是徐如饴留言,没想到拿起一看,落款是丁嘉礼。 今天徐女士一天不在家,恰好中午阿姨做的饭又不怎么合丁嘉礼的胃口,于是他晚上点了附近一家比较高级的馆子,后面丁雨晴又叫了几份炸鸡……考虑到赫斯塔晚上回来可能也想吃点儿,他专门留了几道菜在冰箱。 放下纸条,赫斯塔直接进了卧室。 她没有开灯,没有放包,甚至连外套都没有脱,就倒在了床上。 窗外雨势渐大,这片漆黑房间里的风雨声让赫斯塔再次回想起升明号的客舱,船上画面与当下的现实彼此交织,那三条安全铁律也旋即浮现在她脑海: 一、不向任何人交出你的船卡。 二、不前往1层以下甲板。 三、第五层甲板(客舱)为绝对安全区域,但安全检查期间不可在此逗留。 赫斯塔记得,在随后对铁律的阐释条文曾煞有介事地写着:「您在船上遭遇的大部分麻烦都有其解法,唯有违背铁律造成的后果无法挽回,请克制自己的好奇心。」 然而事实上,除了第一条是「真铁律」,剩下的两条都很难说有什么价值:负二层甲板是裁定者传达自身意志乃至安排换届的地方,规则制定者当然不会希望平时有人向那里靠近。 ……更何况安娜自己都常常出没硬石酒吧谈天喝酒,那里的访客自然越少越好。 至于第三条,它最大的作用恐怕就是在所有人的脑海里植入回声:一方面巩固乘客们「客舱绝对安全」的印象,同时又进一步突出「安全检查」的特殊性。 唯有船卡…… 船卡是真的不能交,即便是对裁定者与监护人来说也是如此。 交出船卡意味着就此屈从于另一个人的支配,因为它代表着乘客在升明号上的身份核心。 但这套规则又多么奇怪啊。 按照阐释中的条例,如果有哪个乘客觉察到自己可能违背铁律,就需要特意去申请监护服务,以免造成意外——而申请监护服务,恰恰需要当事人交出船卡。 可见,规则制定者也不是真的在乎乘客们能否保留自身的船卡…… 想到这里,赫斯塔突然翻身坐了起来。 没错,这样就合理多了。 她印象中的阐释还有一条鼓励乘客相互检举的内容,大意是如果有人发现任何人存在违背铁律的倾向,需要立即报告给当期裁定者。 但实际上,赫斯塔自己作为裁定者,她的立场大部分时候和监护人是一致的——裁定者没有义务为任何乘客抢回他的船卡,但如果有普通乘客策划闯进负二层,就极有可能撞破裁定者的秘密…… 因此,尽管三条铁律中只有第一条为真,但整套铁律的主旨却是在围绕着第二条展开: 必须将普通乘客——包括一众监护人,都拒斥在一层甲板之外。 赫斯塔来到桌前,拧开台灯,拉出一张白纸,在上面写下两个名字: 群岛诗社。 卡嘉夫人的咖啡馆(二层)。 到目前为止,这是她被明确警告过“不要接近”的两个地方。 …… 次日一早,赫斯塔带着一点黑眼圈出现在学校食堂,俞雪琨仍坐在她们第一次会面的位置。 “昨晚没有睡好吗?” “兴奋得睡不着。”赫斯塔目光炯炯地望着俞雪琨,“这位卡嘉夫人什么来历?” “……你兴奋什么?” “一会儿再说,你先告诉我这个卡嘉夫人是谁,”赫斯塔轻声道,“这直接决定我今晚到底是留在橘镇还是去松雪原。” 俞雪琨听得满脸困惑,神情反而更担忧了,“……你别做什么傻事。” “说嘛。” “她是前几年从平京退下来的一个企业家,做物流的,来橘镇养老。” “她是个老人家啊?” “也不算特别老,可能五十多了。”俞雪琨道,“昨晚是她专门约的你?” “我找的她。”赫斯塔答道,“就是没提前预约才要等。” “你为什么要找她。” “她弄了个赫斯塔人的主题餐厅你知道吗,我昨天一下午就遇到了两拨染着红发戴着蓝瞳的人,其中一个女生给了我咖啡馆的名片。” 说着,赫斯塔取出昨天的舌纹名片,放在了俞雪琨跟前。 “……这个主题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不清楚,好像不是永久的,听那几个女生的说法,可能过几天就要结束了,”赫斯塔答道,“我和卡嘉夫人的预约原本是在上个周日的晚上,但那天我没什么心情外出,晚上就待在了家里。” “你觉得她是故意的吗。用这种方式,吸引你过去?” “我不清楚,但这个主题餐厅让我非常不舒服。”赫斯塔答道,“跑去看看,也是人之常情吧——” “你的身份,简,”俞雪琨再次重复道,“你现在是个学生,那种灯红酒绿的地方不是学生应该去的。可能第三区情况不一样,但这里是十四区——” “我在第三区也不会去这种地方,”赫斯塔答道,“以前没任务的时候我就喜欢在基地待着。” 俞雪琨的目光落在咖啡馆的名片上,她皱着眉头拾起这张硬纸片,正反面都看了看。 “她们楼上餐厅的名片一直是这样的,”俞雪琨低声道,“我以前也见过。” “五十多就开始养老,是不是早了点?” “工作几十年,忽然想选个新的生活方式,也没什么不可以。”俞雪琨轻声道,“橘镇一直是个挺适合养老的地方,主要是这一带新城区都是近几年扩建的,整个无障碍设施做得特别好,而且附近没什么工业区,市政方面针对弱势群体的福利政策也多……关键离松雪原还近,万一健康上遇到什么特殊情况,直接转送过去很方便,所以来这边置业的中老年人很多。” “她到这儿具体几年了?” “三年?或者三年半吧。”俞雪琨道,“她在这一带很有名。” 第一百三十一章 位置 “她资助了橘镇的很多学生,女学生,也特别舍得在学生社团过来拉外联的时候花钱,”俞雪琨一边咀嚼,一边解释,“而且还资助了不少女童上学——你现在经常去的那个希望中心就是她的定期捐赠对象之一,我不记得具体数额了,但反正不低。” “……她不会也是什么促进儿童福利的大会代表吧?” “去年和前年,市政厅想给她颁‘先锋模范人物’奖章,她都拒绝了。” 赫斯塔抬起头,“为什么。” “有一些传言,但她本人没有回应过,”俞雪琨回答,“似乎就是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 “还挺淡泊名利的。”赫斯塔轻声道。 “也可能就是不喜欢抛头露面。”俞雪琨道,“她的上一家咖啡馆经常无偿开放给学生社团做活动场地,我也去参加过几次,她会和学生们一起活动,但从来不参与任何合影或采访……我还是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要约你晚上过去,一般这样的学生活动都在白天。” 赫斯塔端起碗,把剩下的半碗豆浆一饮而尽,然后用手边的餐巾纸擦了擦嘴,“说明她知道我不是学生。” “……她上哪儿知道呢,”俞雪琨颦眉,“而且你是不是学生,和她关系也不大。” “那我这周会因为昨晚去她那儿被扣分吗?” “会吧,具体扣多少……看情况。” “这也太没道理了,我都二十了,不管在十四区还是第三区这都算成年了,我什么地方不能去?” 俞雪琨没有应声,只是带着一点笑意望着赫斯塔——这个问题,她已经回答过了。 赫斯塔摇了摇头,“……我中午会再去一趟她的咖啡馆。” “去做什么?” “看看她在不在,然后约下一次见面,”赫斯塔答道,“不过这次我会指定时间,可能下周二下午或者周三我们咨询结束后,如果约到了我发消息告诉你。” “好。” “对了……”赫斯塔想起什么,“你知道找卡嘉夫人做‘占卜’是什么意思吗?” “什么意思,”俞雪琨眨了眨眼睛,“……她确实也是个占卜爱好者。” “前段时间雨晴为这件事和我生过气,因为她以为我瞒着她,偷偷跑去找卡嘉夫人约了‘占卜’……我总感觉这话还有别的含义。” 俞雪琨再次陷入沉思,“我去打听。” 赫斯塔站起身,她单手抓起自己的餐盘,“等你消息了。” …… 午后,赫斯塔从咖啡馆回到教室,时间差不多在一点二十五。 咖啡馆的服务生起初拒绝了她指定时间的提议,但赫斯塔固执地留下了自己的空闲时间和号码,放在了她们的吧台上。 临出门前,她对着服务生的背影道:“如果我今天没有收到你们对这两个时间节点的回复,往后你们就算在咖啡馆门口吊个赫斯塔人的尸首我也不会再来了,想清楚。” 在服务生给出反应之前,赫斯塔已经先一步离开。 这种不得已的拉锯令赫斯塔感到厌恶。在某个瞬间,她感觉自己在许多事情上仿佛和徐如饴落在了一样的位置——来自她的行动和尝试似乎永远无法在旁人那里激起涟漪,她要么就只能让事情不断升级,直到对方不得不做出回应,要么就只能静静等待一切自行变化…… 至于是变好还是变坏,她无从知晓,也无从影响。 当赫斯塔踏进教室的时候,左文韬已经站在了讲台边。 这周来上课的人数比上周更少,赫斯塔扫了一眼,感觉少的几乎都是女生。显然,在发生了那样的冲突之后,即便有些人没有立刻离开教室,回去之后还是选择了退课。 她在阶梯教室的最高处短暂地停了一会儿,然后一步步走向上周她坐过的那个位置。 教室里的同学认出了她,她从何处经过,那里的视线便落向她,一些轻微的谈话声戛然而止,引得讲台上的左文韬觉察到异常。 他抬起头,就见赫斯塔一如既往地放书包,落座,取出文具与材料。 铃声打响。 左文韬轻咳一声,“……上课。” 教室里响起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所有人调整坐姿,低头翻开材料……一切都如同往常,毫无变化。 …… 六点钟,赫斯塔一个人前往食堂吃晚饭,考虑到晚上可能有机会和司雷一起去夜市上再搓一顿,她只简单挑了点东西充饥。 她端着餐盘刚坐下,一个影子就飞快地占住了她旁边的位置。 “晚上好。”林骄十分自来熟地拍了一下赫斯塔的肩膀,“来吃饭啊?” 赫斯塔看了她一眼,“不啊,来锻炼身体。” 林骄怔了一下,“啊?” “来食堂不吃饭做什么。” 林骄后知后觉地笑出了声,“帮我看着包啊,我一会儿就回来。” 说着,她小跑着去了橱窗。 赫斯塔目光复杂地瞥了瞥旁边的书包,开始狼吞虎咽。等林骄端着盘子回来的时候,赫斯塔的碗已经空了。 “你等等……”林骄放下餐盘,径直按住了赫斯塔的肩膀,“你能解释一下吗?” “解释什么?” “我总觉得这个事情有点不对劲……”林骄俯身把自己的书包挪到地上,期间还谨慎地换了只手,继续按着赫斯塔的肩膀,以免她突然起身跑路,“我们之前聊天都好好的,你说你不愿参加我们小团体的活动,我也没有勉强你……但现在你怎么好像是看见我就躲呢?你对我是有什么意见了,还是我什么地方做出格了,你能讲讲吗?” “……你先把手拿开。” 林骄笑了一声,抽回左手。 赫斯塔看了眼表——距离上课还有二十多分钟。 “没有躲你,但是不是要去群岛看看,我得再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 “考虑这个社团的氛围和我契不契合。” “今晚社团活动你都不来参加,你怎么知道契不契合?” “我会打听,会看。”赫斯塔望着她,“比方说文院教学楼附近的那座艾娃半身像。等周末的时候我会去看看,那里会不会出现新的破坏痕迹。” 第一百三十二章 照顾 林骄脸上的笑意短暂地凝固了片刻,在这个嘈杂的食堂里,两人间突如其来的静默仿佛一道有形的屏障,将二人短暂隔开。 “我去上课了,”赫斯塔轻声道,“再见。” 赫斯塔站起身,抓着餐盘离去,林骄突然回头,拉住了她右手的袖子,“等等。” 两支筷子随着赫斯塔的止步跌落出去,林骄俯身将它们拾起,起身放回赫斯塔的餐盘。 “这周五和下周一晚上八点二十,我们都有一小时的社团迎新活动,如果你今天晚上有事,那赶下周一晚上的活动也可以,但不论如何,希望你来。”林骄认真地看着赫斯塔的眼睛,“活动结束后,我会给你一个解释,关于我们对艾娃·摩根的态度,如果你这段时间对我们的回避仅仅是因为这一件事的话……你觉得呢。” “……我考虑一下。” “好。”林骄松开手,“谢谢你今天的坦诚。” 赫斯塔一路走到餐盘回收口,又回过头,林骄仍坐在那里吃饭。在这片喧嚣众人里,林骄的侧影非常好认,因为大多数人不是在低头刷手机就是在聊天看电视,专心吃饭的人几乎就她一个。 赫斯塔放下餐盘,走出食堂,她忽然觉得心情好了一些。不论如何,和林骄这样直截了当、结果明确的聊天,着实会让人感到些许宽慰。 赫斯塔一路小跑着回到文汇楼,脑海中思忖着究竟应该如何处理与群岛诗社的关系,手机这时传来一声短信响,她原以为是司雷那边有什么变故,打开屏幕才发现来信人是丁雨晴: 「简,你现在有空吗?」 「马上要上课了,怎么了?」 「等你今晚下了课,能不能来一趟儿童医院?地址在惠民路4号,你到了给我电话,我下去接你。」 …… 七点左右,丁雨晴接到赫斯塔的电话,说她已经到了医院的门口。丁雨晴旋即下楼,很快在人群中看见了赫斯塔的大高个。 远远地,赫斯塔也看见了丁雨晴,她快步朝着丁雨晴的方向跑去。 “……你不是说今晚有课吗?”丁雨晴问。 “我点完名就过来了,”赫斯塔回答,“你这边怎么了?” “啊?没耽误你吧?” “不耽误,我上礼拜就是这么做的。” “实在是没办法了才想到找你来帮忙……晚上你能不能帮忙送我姐姐回家?让我姐一个人回家我们有点不放心。” 赫斯塔看了眼时间,“你姐姐在哪?” “还在病房里……” 两人聊着天上楼。谈话间,赫斯塔终于意识到,原来从这周三晚上苗苗发烧开始,徐如饴和丁雪阳两人就接力般地开始了医院和家的两头跑——难怪昨晚回家丁嘉礼叫了外卖,她竟也忘了问怎么这两天都没怎么见到徐女士。 “本来不用麻烦你的,周末我来帮忙就是了,但今天我妈去水房接水的时候滑了一下,扭到腰了。” “……没事吧?” “幸好是在医院……几个护士当场就把人抬走了,找医生处理完才通知的我姐,”丁雨晴轻声道,“她现在也不方便动,刚好我们隔壁房床位是空的,反正先在医院歇一晚吧,明天再看情况。” “你姐夫呢?还有丁嘉礼呢?” “我姐夫这两天在出差,一下赶不回来……丁嘉礼,”丁雨晴低笑了一声,“谁知道他一天天在忙什么,反正我叫不动他。” 推开病房门,赫斯塔看见一家人陌生的面孔,她们一老一少,看起来与徐如饴和丁雪阳差不多年纪,床上的孩子正在睡觉,看起来比苗苗还要小几岁。 赫斯塔向她们点了点头,她们也报以微笑。病房里一共有四张病床,每一床都用一张浅绿色的帘子隔着,丁雪阳和苗苗在最里头。 两人蹑手蹑脚地穿过病房,赫斯塔先看见一张空床,紧接着才发现丁雪阳正抱着苗苗坐在绿帘旁的一把椅子上。丁雪阳身后,一张桌面斑驳的床头柜上放着一些摊开的绘本和没吃完的水果, 苗苗似乎睡着了,吊水的药瓶挂在她的头顶,透明的输液管垂落下来,紫色针管和白色胶带一起贴在苗苗的额头。 丁雪阳的手轻轻拍抚着女儿的背,她听见声音,抬头望向赫斯塔与丁雨晴,无声地向眼前的两人问好。 “……怎么打这儿啊。”赫斯塔一边指了指自己的额头,一边用极轻的声音向丁雨晴询问。 “苗苗老喜欢乱动,”丁雨晴轻声道,“一动针就歪了,歪了就得重打,这两天手上脚上的血管都扎完了。” 赫斯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即便是在睡梦中,时一苗仍然紧紧抓着妈妈的头发,她拧着眉,表情十分严肃,仿佛下一刻就要发泄不满。 丁雨晴上前,“……我抱一会儿,你起来走走?” 丁雪阳点了点头,表情痛苦地将苗苗小心地移交到妹妹怀里,久坐带来的酸痛让她深深吸了口气,赫斯塔忍不住上前搀扶。 几乎就在这时,时一苗睁开了眼睛。当她在朦胧间发现眼前人从妈妈变成了小姨,小小的身体突然迸发出巨大的能量,以沙哑的嗓音嚎啕大哭。丁雪阳连忙上前把孩子重新抱在了怀里,不断低哄着“妈妈在呢”“妈妈没有走”。 然而一切无济于事,病房里剩下的三个孩子纷纷从睡梦中醒来,儿童的哭声如同野火遇秋风,迅速在整个病房中蔓延开来。 赫斯塔有些头痛,她一言不发地在挂着时一苗名牌的床前坐了下来。 不一会儿,护士赶来查看情况,顺便帮时一苗拔掉了额头上的针,可即便如此,苗苗仍然哭闹着叫喊妈妈——不论丁雪阳与丁雨晴如何劝慰,这哭声仍然没有止息的势头。 丁雪阳还在努力安抚,一旁的丁雨晴已经濒临崩溃。她的胸腔不断起伏,看着时一苗的目光愈加愤怒。 在彻底的爆发之前,她忽然被赫斯塔拉住了左手。 “我们出去走走吧。”赫斯塔轻声道,“这里太吵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灯塔船 离开病房,丁雨晴一个人跑去走廊尽头哭了一会儿,赫斯塔站在离她两三步的地方守着。没过多久,赫斯塔听见身后有开门与脚步声,她回过头,见一个病属从苗苗旁边的病房里出来,朝她们这边靠近。 “雨晴?”来人轻唤道,“你妈妈喊你过去一趟。” 丁雨晴应了一声,即刻擦了眼泪小跑着去了。赫斯塔跟着在她身后走了几步,但没有跟着进病房。 赫斯塔看了眼时间,她原本以为今晚送丁雪阳回了家就可以去松雪原,但现在看来……这边的情况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复杂。 赫斯塔独自在走廊站了一会儿,她给司雷写了封短信,把今晚的见面推迟到下周,然后回到了苗苗的病房。 苗苗这会儿已经不哭了,她终于肯在床上躺下,但仍然抓着丁雪阳的手。 赫斯塔在丁雪阳身旁坐下。 “雨晴让我一会儿送您回家。” “……不要用您,”丁雪阳带着歉意开口,“今晚实在麻烦你了……先等苗苗睡吧。” “她今晚必须睡在这儿吗,能不能跟我们一起走?” “不行,”丁雪阳连忙摇头,“苗苗烧还没退,万一再出现惊厥,还是待在医院安全些。” “那你起来一下吧,我帮你把陪护床拉开,你也躺一躺。” 丁雪阳一怔,“啊……好。” 她起身绕到另一侧床边,看着赫斯塔挪开两把坐椅,打开床头柜的下方柜门——柜子里是一张折叠单人床,一头固定在柜门里,另一头则是可推拉设计,赫斯塔俯身调整了六个支撑点,而后自己坐在上面试了试,才邀请丁雪阳过来 “……真是忙昏头了,”丁雪阳忍不住笑了起来,“都忘了这里还有张床了。” “一定要回去一趟是需要家里的什么东西吗?你给我列张单子吧,我回去拿。” 丁雪阳仍没有反应过来,她愣愣地看着赫斯塔,过了好一会儿才连连点头。她一面应声,一面转身去包里拿纸笔,给赫斯塔列清单。 离开病房,赫斯塔又去隔壁徐如饴的房间看了看,丁雨晴正坐在床头和妈妈低声说话,两人见赫斯塔进来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交谈。 “你来了,”徐如饴努力看向赫斯塔的方向。赫斯塔很快走到她的床边,握住了徐如饴伸来的手,徐如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搞得这么狼狈……” “我要回去一趟,帮雪阳姐姐拿些补剂和苗苗的玩具过来。”赫斯塔轻声道,“你们有什么东西需要我带吗?” 丁雨晴抬起了头,“帮我拿下我的洗漱用具可以吗?就在我洗手台上,还有一个折叠盆——” “没有,不需要!”徐如饴立刻道,“你们俩都回去,到家以后,小晴你把你姐姐要的东西拿过来,然后你再回去休息——” “不用雨晴,”赫斯塔望着她,“一会儿还是我过来。” “不行不行,你是家里的客人——” “您再说这些我就直接走了。”赫斯塔望着她,“到底有没有需要我带的东西?” 徐如饴一时无言,她望着赫斯塔,那微怔的神色与先前丁雪阳如出一辙。 丁雨晴仍皱着眉头,“你真的不需要我在这儿陪你?如果你晚上要起夜——” “我会喊护士,”徐如饴打断了女儿的话,“我就睡一晚上,哪里就需要人一直看着……你抓紧回去吧,我已经喊过你爸爸了,他明天一早就过来。” 赫斯塔看了看丁雨晴,“跟我一起回家吗?” 徐如饴目光复杂地望着女儿,又低低地喊了一声丁雨晴的名字。 “好吧……我回去。” …… 返程路上又开始下雨,丁雨晴叫了一辆车,两人一起坐在后排。从上车的时候起,赫斯塔就闭上眼睛靠在窗边,丁雨晴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但见赫斯塔一脸忧悒、疲倦的样子,又把话都咽下了。 赫斯塔确实一句话也不想说,仅仅是在医院里浸泡了半个多小时,她感觉自己已经精疲力尽。 两人一路无言地上楼,丁雨晴去妈妈房间收拾东西,赫斯塔则拿着清单打开了丁雪阳的房门。 开灯的瞬间,这个房间的凌乱程度令赫斯塔一时诧异——地板、床铺、甚至是丁雪阳的书桌上……到处都是苗苗的玩具。 她小心地踩着杂物之中的空地,按图索骥地寻找着丁雪阳清单上的东西。 和先前在客厅看到的玩具类型不同,这个房间的柜子上摆放着大量的船只模型,赫斯塔无法一眼识别出每艘船的型号,往往要靠近找找船身贴着的标签,才能知道它们的名字。 她很快找到了放在床头的几样补剂,但要在这巨量的玩具堆里找到一辆「灯塔船」谈何容易…… 她索性拉开椅子,开始坐着搜灯塔船长什么样子。 “简……?”门从外面推开,丁雨晴探头进来,“你东西找齐了吗,要不要帮忙?” “要。”赫斯塔将单子递了过去,“这个‘灯塔船’是什么东西,你认得吗?” “认得。”丁雨晴立刻道,“苗苗去年的生日礼物,她挺宝贝这东西的……应该是收起来了,我来找找。” 丁雨晴拉开了几个柜子,很快从其中一个地方取出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瓶,瓶中是一艘通体鲜红的船只,船侧用白色的油漆刷着船只姓名。 “找到了,是这个。”丁雨晴小心地把瓶子和底座端了出来,“好贵呢……好像是姓时的托人从十二区买的,我给你找找盒子。” …… 二十分钟后,赫斯塔和丁雨晴提着两个袋子离开家——丁雨晴无论如何也不肯让赫斯塔一个人出门,她叫了车,打着伞,仍与赫斯塔一同前往医院。 当两人再次踏入苗苗所在的楼层走廊,她们几乎立刻看见了坐在走廊椅子上的苗苗和丁雪阳。 “你们来了。”丁雪阳听见声音,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点无可奈何的笑意,“苗苗听说你们回去拿模型了,不肯睡,非要到走廊上来等。” 第一百三十四章 海盗 时一苗很快抱住了从小提箱里拿出的玻璃瓶。 在相对明亮的走廊上,时一苗在妈妈旁边坐着,她两只套着袜子但没有穿鞋的脚规律地在半空中晃悠——赫斯塔看见了小朋友肿胀的手背和脚背,上面还有残存的碘酒痕迹。 “苗苗很喜欢船啊,”赫斯塔轻声道,“我看房间里到处都是船只模型。” “是啊,她从小就喜欢去港口待着。”丁雪阳轻轻抚摸女儿的头,切换成南十四区语,“长大以后苗苗要出海当船长的,是不是?” 时一苗咧嘴笑了一声,两只脚在空中接连扑腾了几下。 “那你身体得好一点啊,”丁雪阳说道,“动不动就生病,将来怎么参军?” 时一苗当即锁眉,“我又不要当海军,我要当海盗,像真崎一样的海盗。” 丁雪阳笑了起来,丁雨晴在一旁低声翻译,听得赫斯塔表情微凝,“……像谁一样的海盗?” “真崎。”丁雨晴重复道,“一个历史上有名的海盗,大断电时代的海上霸主,十四区人,后面去了十二区那边。” 丁雪阳低头看着女儿,“赫斯塔姐姐帮你拿了玩具,你现在应该和她说什么?” 时一苗强打着精神,眯着眼睛看了赫斯塔一会儿,而后,她转头拉了拉妈妈的袖子,小声耳语了几句,丁雪阳噗嗤一声笑出来,摇了摇头。 小朋友正想继续说些什么,丁雪阳轻声开口:“你要说‘谢谢姐姐’。” 时一苗仍望着赫斯塔,还是没有吭声。 “这孩子……”丁雪阳回过头,“谢谢你专门跑一趟。” “没怎么跑,”赫斯塔答道,“都是雨晴叫的车。” “……东西也送来了,”丁雨晴望着姐姐,“赶紧去休息吧,你现在不能熬夜。” 丁雪阳应声而起,正要去抱女儿,时一苗却紧紧抱住了怀里的船瓶,脑袋朝着妈妈的方向贴了过去,“再坐一会儿嘛,我……我还不想睡。” 三人看着时一苗已经困得睁不开的眼睛,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果然,在几个呵欠之后,船瓶咕噜噜从小朋友的怀里滚落,被赫斯塔接住了。 “劳驾帮忙拿一下……”丁雪阳轻声道,“我来——” “我来帮你。”赫斯塔将船瓶递给了丁雨晴,俯身将时一苗抱在了肩上。 三人回到病房,赫斯塔小心地将孩子放在了床上,这次时一苗睡得很深,没有再醒来。 丁雨晴和丁雪阳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临别前,丁雪阳送赫斯塔与丁雨晴离开走廊,在电梯口,丁雪阳微笑着道,“苗苗真的很喜欢你呢,她刚才问我,你这周末能不能都待在这儿。” “如果你们需要,”赫斯塔轻声道,“除了周日中午我都可以过来。” “哦哦,当然不用,今晚已经够麻烦你了。” 电梯打开,丁雪阳朝着两人挥手道别,直到电梯门彻底合拢之前,赫斯塔的目光都始终落在自己身上,丁雪阳不知如何应对,她微提了嘴角,视线下移在赫斯塔的脚尖上。 “请多保重。”赫斯塔飞快开口。 门合了起来。 刹那间,丁雪阳感到一阵难以言说的酸楚。 …… 回程路上,雨势稍减,丁雨晴感到今晚的简似乎格外寡言少语。或许赫斯塔也倦了,倦到没有气力说话。 丁雨晴深深呼吸,继续忍耐着心事——在医院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忍耐着,什么都没有同姐姐说。 这一路,男司机的视线频频向后瞟,直到某一次被赫斯塔抓住,她顺着车内的后视镜,直视着对方的眼睛,“您在看什么?” 男人干笑了两声,一时有些尴尬,“哦,我发现你头发是红的,好像是……赫斯塔人?” “嗯,是啊。” “……真是赫斯塔人啊?” “对。” 男人发出一声长长的感慨,而后立即顺着话茬开口:“难怪看你和那些人不太一样!我这两天拉到好几车‘赫斯塔’人了,不过都不是什么正经人,也不知道这些人都是哪儿钻出来的,怎么就跑橘镇来了……有时候白天都能见到,真是有伤风化。” “什么有伤风化?”丁雨晴没听明白。 “就那些假‘赫斯塔人’呗,”男人嗤笑一声,“说话都没个把门的,什么虎狼之词都敢往外说……哈哈,你们没碰到过?” 赫斯塔没有回答。 在一处红灯的十字路口,男人再次从后视镜里打量起赫斯塔的眼睛与头发。 “哎,还真别说,真别说……” 一时间,丁雨晴心中警铃大作,她抓紧了安全带,一只手慌忙地伸进包里找手机开录音。 “别说什么?”赫斯塔问道。 “你们赫斯塔人的头发是漂亮。”男人回过头,“我今天是第一次碰上赫斯塔人,之前没见过,还以为你们不过就是普通的红头发——” “……开好你的车!”丁雨晴突然开口,脸上已有怒容,“前面已经绿灯了!” 男人讪讪地回过头,但目光仍然时不时从后视镜瞥向后排的赫斯塔。 往后一路,车里一片寂静,丁雨晴一只手抓紧了安全带,另一只手牢牢握着手机。不多时,车在小区门口停了下来。 两人分别下车,司机从车窗探出头,“美女给个好评啊!” 丁雨晴完全没有回头,她的两只手已经布满了汗水。 外面的雨已经彻底停了,赫斯塔若有所思地跟在丁雨晴身后走了十几米,而后突然绕到她跟前,“嘿。” 丁雨晴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楼下走走吗,”赫斯塔笑着道,“散个步。” 丁雨晴有些不解地看着赫斯塔,半晌,她自嘲地笑了笑,“……也行,反正我现在不太想回家,去哪儿?” “都行,就随便走走……” 正说着,赫斯塔的手机响了一下,她低头瞥了一眼,又将手机收起。 “卡嘉夫人约我下周三下午去她的咖啡馆里下棋。”赫斯塔看向丁雨晴,“你知道吗,我昨天晚上差点就约到她的占卜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问题 “……你不用特地和我说这个,我——” 话还没有说完,丁雨晴的手机响了,她向赫斯塔极轻地说了声“抱歉”,然后接起电话,“姐?” 期间,丁雨晴十分诧异地朝赫斯塔看了一眼。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还没有,我们在楼下……好,嗯,再见。” “怎么了?”赫斯塔问。 “苗苗刚才又醒了……”丁雨晴望着她,“我姐问我们有没有平安到家,然后……让我提醒你,这个周末最好都不要出去乱跑。” “为什么?” “刚才我们走的时候,我姐不是说,苗苗希望你这周末都待在医院吗,”丁雨晴轻声道,“刚才苗苗说了原因……她说你这两天要倒大霉,所以不能乱跑。” “……哈?” “我们回去吧?”丁雨晴拉起赫斯塔的左臂,“现在确实也不早了……” 她拽着赫斯塔勉强往回走了几步,很快被赫斯塔拖住了手。 “等等,雨晴……” “不是我吓唬你,”丁雨晴有些无奈地回望,“我以前和你讲过吧,苗苗那张嘴,说坏事很灵的。” “嗯,我记得。但以前有大师给我算过,说我就适合往危险的地方去,越危险越好,最好是死生一线——” 丁雨晴听得笑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会有这样的大师!而且这种话你竟然也信?” “为什么不信呢,我感觉挺有道理的……不知道卡嘉夫人功力怎么样?”赫斯塔好奇道,“她算得准吗?” “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你没有在她那里占算过吗?” “我预约过很多次,很多很多次,但一次都没有得到过答复——别打断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是的!这不是什么骗术,卡嘉夫人的占卜和别家的占卜不一样,在占卜这件事上,她只见那些有能力提出‘真正正确的问题’的人……” 丁雨晴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她望着赫斯塔,“每个得了自己‘占卜结果’的人,生活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因为卡嘉夫人不止是一个占卜师,她是真正能够为你指明前路的人。” 赫斯塔想了一会儿,“……什么是‘真正正确的问题’?” “我不知道呀,”丁雨晴苦笑着,“我要是知道的话,怎么会到现在都没有得到过她的指点呢……不过我同她聊过好几次,她是个很随和的人,一点架子都没有,你周三见了她的面就知道了。” “你都问过什么问题呢?” “很多,”丁雨晴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别处,“我问过自己什么时候能有钱,将来会做什么工作,眼下的这种生活什么时候可以结束——哦,以前有个女孩子,她说她的问题是’我此生的使命与天职究竟是什么‘,然后卡嘉夫人见了她,也给了她答案……她现在已经在松雪原买房了!我后来也拿这个问题去问了,当然改了些措辞,没有原文照搬,但……” “但没有用?”赫斯塔轻声询问。 丁雨晴沉了沉嘴角,“我猜想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正确的问题‘,卡嘉夫人有她自己的方法去判断。” 两人一边聊天,一边漫无目的地在雨后的住宅区里缓行,期间又有几个红发蓝眸的“赫斯塔人”从她们身边经过,那些人当中,有的甚至会十分友好地同赫斯塔打招呼。丁雨晴闻见她们身上的酒气,想起方才司机的话,不由得对这些人生出厌恶之心。 她与赫斯塔斜插了另一条路,从小区里走到了外面的街道上。天上的雨虽然停了,可行道树下还在淅淅沥沥地落着残雨,时不时一点冷冽的雨滴砸落额头,令人感到一股久违的畅意。 来到工业大学附近时,两人都有些口渴,赫斯塔提议去文汇楼里的自动售卖机里买两瓶水再回家,丁雨晴欣然同意。当她们一同来到文汇楼的楼底,又一阵小提琴声从高处飘来。 两人同时站定仰头,仿佛突然置身于一阵激流。浩浩汤汤的流水凭空落下,一往无前,激昂的水浪以万钧之力拍打着山石,将自身的痛苦化作浩然的气魄,从层层叠叠的崇山险峻到一望无际的平原——这世上什么也拦不住一条奔涌的河……大河。 在乐声中,赫斯塔闭上了眼睛。在这个雨后的秋夜,潮湿的寒风好像也带上了一点澎湃的水雾。她听见河水时凶时静,有时暴虐,有时沉缓……仿佛一个正值壮年的灵魂猝不及防地望见了她的暮年,万事万物都开始扑向寂灭,只剩下一片苍茫哀婉的映月之江。 但河流仍在奔腾,亲切、有力,忍受着苦楚—— “简?”丁雨晴轻声道,“走吧,现在已经很晚了。” 赫斯塔睁开眼睛,“……好。” 她怀着心事与丁雨晴一同踏上文汇楼的台阶,楼上的乐声也恰好在这时戛然而止。 两人在灯火通明的文汇楼里挑选着售货机里的商品,除了水,丁雨晴还额外买了两小袋橘子软糖,她自己吃一包,另一包送给嗜甜的赫斯塔。 不出所料,赫斯塔只尝了一颗就惊叹不已——这里每一颗软糖外面都沾满了质地坚硬的白色砂糖,咬起来格外弹牙。 “你想好了周三的时候要问卡嘉夫人什么问题吗?” “嗯……”赫斯塔接二连三地把软糖塞进嘴里,在咀嚼的间隙思考着丁雨晴的问题,“我问问她为什么总是不接你的提问,怎么样?” “……你认真的?” “你如果同意,我就问她这个。” “我没有什么不同意的……”丁雨晴飞快地眨了眨眼睛,又忍不住叹道,“不过这种问题就是问了也不管用……她肯定不会回答。” “那也不要紧,你提的那几个问题,明明你自己就能回答——” “不一样的,卡嘉夫人的回答不仅仅是一个答案,更是一种保证。”丁雨晴轻声道,“她的眼光和手段都已经被这个世界检验过……她是个很厉害的女人。” 第一百三十六章 调音 “就算被验证过,那也是过去的事情了,未来怎么样又不好说。”赫斯塔停顿了一下,“如果过两天卡嘉夫人专门和你说,‘今后不要再逃学校的课了’,你会听吗?” 丁雨晴先是一愣,接着用力推了一下赫斯塔的背,“……你就占你的行不行!别管我了!” 赫斯塔笑了两声,还是转过头来,“你就告诉我,到底有没有用?” “我在做什么我自己心里有数,”丁雨晴字正腔圆地回答,“反正我的成绩不会让我最后没有学上……老在学校待着有什么用呢,有些本事学校里根本不会教。你知道我妈和我姐是什么学历吗?我妈当年毕业的时候还是荣誉毕业生,现在怎么样了;我姐博一的时候怀上苗苗,到现在她再也没提过复学的事,无论如何,我不会在学校待太久的,学校以外的地方才是真正的世界……如果不是因为需要一个基础文凭,我现在已经退学了。” 赫斯塔认真地听着,“那你,要到真正的世界里去做什么呢?” “……现在我还不知道,”丁雨晴踢起一颗路边的小石子,“但总有一天,我会知道的。” 赫斯塔正要接着说些什么,余光忽然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克谢尼娅和她的朋友们一同从文汇楼的台阶上下来,她们背着乐器,彼此谈笑着,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赫斯塔一时安静下来,她停下了脚步,站在校门前的路口侧目望着。克谢尼娅和她的朋友们在走下台阶后直接转弯,朝学校的另一个方向去了,她们聊得那样开心,因此走得很慢,在不断交替重叠的侧影中,赫斯塔忽然发现还有个熟悉的身影始终走在克谢尼娅的身旁——梅思南。 他也背着一个琴盒,但走得十分安静。 丁雨晴原本已经往前走了几步,发现赫斯塔没有跟上来,又跳着回到赫斯塔身旁,“在看什么呢?” “刚才很多人从文汇楼出来。”赫斯塔轻声说,“这么晚了,不知道是在做什么。” “社团活动吧。”丁雨晴顺着赫斯塔的目光看去,“丁嘉礼有时候也是这样。” 两人很快回到家里。从餐桌上没有收拾的外卖袋和饭盒来看,丁嘉礼和丁贵生两个人的晚饭还挺丰盛的。 丁雨晴皱着眉将装着剩饭剩菜的饭盒重新收进袋子里,拎去门口后开窗通风。 “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赫斯塔突然开口,“我刚来的时候,徐女士曾经告诉我,她现在除了会给孩子们教语言课,还会兼职做钢琴老师。” “嗯。大部分就是小区里的孩子。” “但我好像从来没在家里看到过钢琴,也没听到过钢琴声……”赫斯塔望着丁雨晴,“是我总是错过吗?” 丁雨晴摇头,“我妈很久不在家里练琴了……爸爸不喜欢。以前在松雪原的时候就是这样,她一般都在琴行练一练,弹完再回来。” “钢琴在哪儿呢?” “阁楼上。”丁雨晴望着她,“那不是我们家的钢琴,是这栋房子的上一户主人留下的……你想去看看吗?” …… 次日一早,丁嘉礼开车送丁贵生去医院。父子俩前脚走了没多久,便有人按响门铃。丁雨晴隔着门问来人是谁,外面传来一个女声,“调音师。” “调音师?您找谁?” “请问这里是简·赫斯塔女士的家吗,”女人问道,“她昨晚约了个加急,刚好我今早有时间过来一趟——” 丁雨晴茫然地打开门,果然见一个提着工作箱的女人。 女人望着丁雨晴这张标准的南十四区脸,“您……应该不是……?” 丁雨晴正想回头喊赫斯塔,就听见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赫斯塔穿着睡衣拖鞋,踢踢踏踏地走了出来。 两人和调音师一同去了阁楼,站在门口看调音师再钢琴前弓着背作业。 丁雨晴久久没有回过神。半晌,她看向赫斯塔,“……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钢琴的事?是我妈昨天什么时候和你提过这茬吗?” 赫斯塔摇了摇头,她左手撑着门框,脸上带着笑意,“就当是个惊喜吧。” “哈哈,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她呢?”丁雨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现在扭到了腰,最近应该都不能久坐——” “你来决定?”赫斯塔望着丁雨晴,“你觉得什么时候适合告诉徐女士,你就什么时候说。” “好!哎……就是不知道爸爸到时候是什么反应,万一他有意见——” “那就让他学着克服一下吧,”赫斯塔轻声道,“要我说,这架钢琴就不该放在阁楼里,而应该搬去客厅。” “以前我们家的钢琴就是放在客厅的!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妈偶尔会弹琴教我和姐姐唱歌,在我们松雪原的那个家……但那架钢琴后来就被搬到地下车库去了,我们当时还——” 正此时,赫斯塔的手机响了。 她接起电话,对面传来一个中年男声,自我介绍说来自工业大学督导组,今天来向赫斯塔了解左文韬无故驱逐学生事件始末。 “稍等,我找个安静的地方……”赫斯塔放下手机,看向丁雨晴,“我有个重要的电话——” “你回房接。”丁雨晴立刻道,“这里我看着就行。” 赫斯塔很快离去了,丁雨晴倚靠着门框,有些感慨地望着正在工作的调音师。 …… 上午十点多,丁雪阳发来消息说今早苗苗的高烧退了,而徐如饴则在丁嘉礼和丁贵生的陪同下,去了附近综合医院的骨科——其实儿童医院的医生昨晚已经给了判断,问题不大,只是为图安心,还是做套检查的好。 这一天,丁雨晴心情很好,她哼着歌在楼下收拾客厅,楼上不时传来一串音阶或几小节的古典乐——阁楼钢琴的调音实在是个大工程,调适这样一台许久没有保养的钢琴至少两小时起步。 忽然,大门口传来钥匙拧动的声音,紧接着,丁贵生的脸出现在门后。 第一百三十七章 命门 丁雨晴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有些意外地看着父亲。 “我妈呢?” 丁贵生看了女儿一眼。 “你妈还在医院,你哥一个人在那看着就行了,多我一个也没必要。” “她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啊,你妈也是好笑,这个年纪了出去打水也能摔一跤,不知道脑子里一天天的在想什么,还嫌家里事不够多……你姐夫什么时候回来?” “听说是明天。” “明天什么时候?” “早上吧,”丁雨晴轻声道,“到时候应该会直接去医院。” “你姐夫这个人……啧,”丁贵生嘟嘟囔囔地把门反锁起来,“前两年我就说过他那个状态不对,一个要养家的男人不能那么懒散,你姐还不爱听,呵,现在有儿子了,终于知道拼了。” 丁贵生笑了一声,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也行,也不算晚。” 丁雨晴皱了眉:“真为孩子好,就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把苗苗丢给我姐一个孕妇——” “你小丫头懂什么!”丁贵生呵道,“你心疼你姐你现在就去医院替她!” “我本来中午就要过去的!”丁雨晴也抬高了音量,“嘴皮子功夫谁不会?至少我知道,我要是心疼谁,我就会在谁身上多花时间——” “少在那指桑骂槐啊!你姐姐当初怀了苗苗的时候家里哪个人不是围着她一个人转,她住院那会儿我连出去和人下棋手机都不敢开静音!” 丁雨晴瞪着父亲,由于这些话听起来过于荒谬,竟令她一时间忘记了反驳,只能顺着咀嚼起这话里的逻辑,思考为何丁贵生能如此理所当然地犯浑。 丁贵生瞥了女儿一眼,见她语塞,便自觉已经在这场斗嘴里占了上风,火气也消了几分。 “你姐也是个糊涂东西,自己孕晚期了还不知道躺着,成天在家里捣鼓这个捣鼓那个,平时也没见她有多勤快——” 正此时,阁楼上忽地传来一串音阶。 丁贵生抬头看了一眼,又回头往门口看了看。片刻的困惑过后,他走到沙发旁坐了下来,开始摆弄桌上的茶壶。 “你就等着看吧,”丁贵生道,“过两年你姐夫你事业还要更上一层楼,你爸我今天就把话放在这里——” 话音未落,又一串音符从高处传来。丁贵生放下杯盏,他终于意识到刚才自己听见的琴声并非幻觉,它并非来自邻家,而是来自于自家的阁楼。 “谁在楼上?” “调音师。” “哪来的调音师?” “……我找的。”丁雨晴低声回答。 整个客厅都安静下来。 一种熟悉的恐惧再次摄住了丁雨晴的心魄,就算她不往爸爸那边看,她也知道丁贵生此刻在用一种什么样的目光看着自己。 起初是沉默和困惑。困惑意味着一种不言自明的审判,孩子显然是错了——错得离谱,以至于做父亲的一时竟难以理解这错误的性质,他自身的地位则在这沉默中快速向道德高地爬升。 紧促的眉心是狂怒先兆。渐渐地,那抹困惑消散了,他的眼睛开始因为用力而微微外凸。那一点深色的瞳仁在陡然增加的眼白中间显得更小,而作为父亲的怒火也终于攀升到一个恰如其分的峰值,可以化作巴掌、拳头或是任何一种暴力落下—— “阁楼上的钢琴也该调了!”这套毫无新意的招数令丁雨晴感到难以忍受,她先一步放声大喊,“就算你再不喜欢——” 丁贵生猛然抓起了桌上的茶杯,朝着丁雨晴掷了过去,丁雨晴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茶杯擦过她的鼻尖,撞在她斜后方不远的墙面上,她才被那突如其来的爆裂声吓了一跳。 “谁让你这么干的!”丁贵生大力拍桌,“是你妈?还是你姐——” “……你发什么疯!”丁雨晴只觉浑身的血都向上涌,“我心疼我妈这几年练琴都要躲着人不行吗,往后她想弹就在家里弹,家里也不是没有钢琴,凭什么每次她都得——” 丁贵生一声暴喝,两手抓住了茶几的边沿,想将眼前的矮桌一把掀翻。然而这实木的茶几重到了超乎想象的地步,即便他使出全力也撼不动分毫。 在几次努力之后,丁贵生的脸憋成了绛紫色,他大口喘着气,缓了好一会才再次起身,张开双臂把桌面上所有的东西都推到了地上。 “你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丁雨晴发出尖叫,“每次你把家里搞得一团糟,到最后收拾的还不是——” 丁贵生转身抓起一旁的儿童椅,朝着丁雨晴砸了过去。丁雨晴连忙抱头蹲下,那把椅子顺着她的脑袋飞了过去,落地时一声巨响,迅速散架。 “你是什么东西!”丁贵生一字一顿,“在这个家,从来!没有人!可以这么和我说话——” 两扇门就在这时同时打开。楼上的调音师面带惊恐地探出头,楼下的赫斯塔己经快步走出房间——她刚刚打完电话,就听见外面传来打砸声。 “怎么回事——” “回你的房间去!”丁贵生瞪着赫斯塔,“这里没有你的事!” 赫斯塔仿佛没有听见,她飞快地跑到丁雨晴身边,“雨晴?你还好吗……” 丁雨晴抱着头哽咽着,刚想说些什么,另一边的丁贵生已经再次发作,他语速飞快地叫嚷,手势打得要出火星。 桌下的丁雨晴此刻听不进任何人的话——不论是赫斯塔还是丁贵生。她咬着嘴唇,微微发抖,就像突然被人掐住了命门。 在许多椅腿和桌腿之间,她望着父亲的脚,只要那双脚还在视线中,她就是安全的,可一旦那双脚消失了…… 丁贵生骂骂咧咧地朝这边走了过来。 “丁雨晴!你老子在跟你说话!” 丁贵生绕到女儿身后,怒气冲冲地要去揪她后领,然而手到半路突然被赫斯塔捏住了。 四目相对,丁贵生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人。 “您先坐。” 赫斯塔踢开一旁的椅子,抓着丁贵生的手腕,把他按了下去。 “别着急,有话您好好说,行吗。” 第一百三十八章 解释 楼上的调音师已经收拾好东西下楼,她匆匆往丁贵生的方向看了一眼,低声道,“琴调好了,你们谁去验收?” “感谢,”赫斯塔答道,“您自己出去吧,我就不送您了。” 调音师干笑了两声,“不用送,不用送。” 玄关的门快速开启,又被人迅速合上。 丁贵生诧异地瞪着赫斯塔的眼睛,她的脸孔看起来并不狰狞,至少丁贵生读不出什么愤怒或不满,但她的手却如此强而有力地控制着一切。 他怔怔地被按在座位上,仿佛这具被赫斯塔单手钳制的身体属于另一个人,而真正的自己则从一个第三人的位置冷眼旁观着这一幕—— 多么荒唐,他竟然在自家里的客厅里被一个外人教训了! 被一个年轻人,一个缺了胳膊的年轻女人……按得动弹不得! “你……你放——开——” “雨晴,”赫斯塔往地面看了一眼,“叫救护车。” 丁雨晴茫然地抬头,“……什么?” “快叫救护车。” …… 综合医院。 病房里,还没来得及回家的徐如饴与丁嘉礼坐在丁贵生的床边。赫斯塔站在走廊上,百无聊赖地倚窗向外瞧,直到看见丁雨晴抱着一个食品纸袋快步穿过马路,她立刻转身下楼,赶去一楼的电梯口接人。 两人一语不发地上了楼,丁雨晴把怀中纸袋递到母亲跟前,“妈,吃一点?” 徐如饴轻叹一声,摇摇头,将身体转向了另一侧。 “你今天过分了啊小晴。”丁嘉礼道,“怎么吵也不该闹成这样啊,爸都这个年纪了,遇到问题哄哄他就好了么,你跟他较什么真呢?” 丁雨晴没有说话,她余光始终看着母亲。徐如饴沉默地抽了两张纸巾,低头按了按眼眶。 丁嘉礼笑了一声,“爸是不是又把家给砸了。” “嗯。” “他动手了?”徐如饴回过身,“你伤到哪里没有?” “没有。”丁雨晴低声回答,“躲过去了。” 丁嘉礼摇了摇头,“你就是欠收拾,我说真的,也就是咱爸现在打不动你了,你有时候就跟苗苗一个样,不揍一顿是不知道乖的。” 丁雨晴皱起眉头,望着丁嘉礼。 “还瞪我?你过来。”丁嘉礼朝丁雨晴招招手,示意她靠近。 丁雨晴抱着纸袋走了过去,丁嘉礼顺势接过袋子,翻看起来。 在纸袋里反复拨弄了几遍之后,丁嘉礼取出一个农夫汉堡,“……怎么全是吃的,你没买喝的吗?” 丁雨晴看了眼桌面上的几瓶大容量矿泉水,“我看这里还有——” “就水吃能有什么滋味啊,你怎么着也得打几杯可乐上来吧。”丁嘉礼拿出手机,“我出去一下。” 丁嘉礼走后,丁雨晴走到他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不用担心,医生说了没什么事,”徐如饴轻声开口,“但这次没事不一定下次没事……你们到底吵什么了,让你爸生这么大气?” “……钢琴。”丁雨晴低声道。 徐如饴的脸微妙地拉长了,她的呼吸停了一小会儿,紧接着就是一连串的叹息,她的喉咙不停地上下颤动,最终几乎是带着一点颤音开口:“……又提钢琴的事做什么呢?现在提这些事有什么意义?家里现在乱成这样,你为什么就不能——” “你们在聊钢琴吗?”一旁赫斯塔补捉到关键词,“钢琴调音的事情是我做主的,我昨晚约的人,雨晴不知道。” “不是,”丁雨晴固执地开口,“就是我让简去约的。我、我……我早就想——” 徐如饴没有理会女儿的申辩,她转过身来,示意赫斯塔在自己身边坐下。 “简,在我们家,最好不要聊这个话题。” “为什么?” “结果你都看到了,”徐如饴露出一个无奈的笑,“还需要我来讲吗?” “聊了这个话题,丁伯父就会砸东西,会发疯。” 徐如饴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仍以先前的苦笑望着她。 “但为什么呢?”赫斯塔问。 “没有为什么,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就当……这是我们家的一个家规吧。” “我不是问为什么会有这条家规,”赫斯塔看了丁贵生一眼,“丁伯父讨厌什么当然有他自己的理由,但你们为什么——” “简。”徐如饴再次打断了她的话,“我们家就是这样的,你丁伯父已经这个年纪了,他改不过来了……你也让让他,好吗?” 赫斯塔望着丁贵生,一时间心潮起伏——倘若她也能凭个人好恶强行迫使旁人遵照自己的规则,那从她踏上十四区这片土地到现在,至少有十几号人是该死的。 但她不能。 “家不是用来讲道理的地方,”徐如饴低声道,“虽然有时候——” 赫斯塔突然站了起来,她身下的椅子因为她动作的迅即而侧翻。徐如饴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臂,护住了自己的头。 “您这是做什么。”赫斯塔俯身把翻倒的椅子重新扶了起来,“您觉得我也会对您动手吗?” 徐如饴有些尴尬地恢复了坐姿,嘴巴一张一合,却总是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赫斯塔心情复杂地吸了口气。 “我向您道歉,”赫斯塔低声道,“为我自作主张的行为引起了这样严重的后果,到头来,给您添了更多的麻烦。等丁伯父醒了,我也会和他解释清楚。” “……不要再解释了。”徐如饴有些崩溃地扶住脸,“就到这里吧,就停在这里吧,是小晴不懂事没有立刻阻止你——” “您回家看看吧,看看那把儿童椅被摔成了什么样,”赫斯塔低声道,“……雨晴今天没有受伤,纯粹是因为她反应快。” 丁雨晴木然地抱着怀里的纸袋,食物的热量透过包装盒传到她的手上,她听着面前两人的对话,一言不发地凝视着父亲的脸。 丁贵生还没有醒,这张不久前还凶神恶煞的脸这会儿看起来又那么人畜无害,还透着几分苍老……丁雨晴突然发现,原来爸爸睡着时的样子,比醒着的时候更像一个人。 第一百三十九章 选择 午后,赫斯塔和丁雨晴坐在停车场边的石礅上。赫斯塔就着一小瓶新买的矿泉水吃着鸡肉卷,一旁丁雨晴仍抱着纸袋,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 “一会儿我先送你去儿童医院。”赫斯塔轻声道,“你没事吧?” 丁雨晴从沉思中醒来,侧目看向身旁人,“……你下午还要去别的地方?” “嗯,我要去看十一,在希望中心那边……上周带你去过的。可能会在那边待两个小时吧,然后我会回来找你们,看看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这有什么麻烦的……” 赫斯塔把吃完剩下的包装纸团了起来,几次瞄准后,她完美地将纸团丢进了不远处的垃圾桶。 “不过我现在知道为什么苗苗希望我待在医院了。”赫斯塔单手撑在身前,“我服了,她说得真挺准的——昨天我要是不回家,就不会有这档子事。” 丁雨晴漠然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点笑意,她低声道:“你现在信了吧,我姐姐专门打电话过来提醒,你就该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但今天的事,说到底和你没什么关系……” “还是有的吧。”赫斯塔转过头,“徐女士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你爸爸手上?” “……没有。” “真的吗,你确定?”赫斯塔回头往高处看了一眼,“我感觉——” “可能你觉得我爸爸是个烂人,又懒,又凶,没什么文化还喜欢教训人……嗯,他就是个烂人,但他既不在外面找女人,也不赌博,唯一的爱好就是下棋。除了工作,他平时大部分时间都和他的那帮棋友泡在一块,工资、奖金还有退休金都交给我妈打理……他什么都懒得过问。” 丁雨晴抓紧了怀中的纸袋,“……你不知道这些年有多少女人羡慕我妈,羡慕她眼光独到,找了这么好的男人。” “……好男人?”赫斯塔低声喃喃,“会打人的好丈夫?” “这几年还真的没怎么动过手了,”丁雨晴低声道,“只是砸砸东西,吼我们两句……” “你有没有想过是他打不动了。”赫斯塔望着她,“他现在连掀翻茶几都费劲。” 丁雨晴没什么反应。 在一段时间的静坐之后,她打开纸袋,拿出一个半冷的派。 “我小时候,有一次做梦,梦见我妈离婚,要带我走。 “醒了之后,我把梦告诉了妈妈,我抱着她的脖子说,如果将来你和爸爸离婚,我一定跟着你,怎么样都跟着你……她把我抱起来,很惊讶,说,‘妈妈怎么会离婚呢?离婚了,将来别人会怎么看你?’” “……会怎么看你?”赫斯塔认真地问。 “会像她看别的离婚家庭的小孩那样看我……也会像她看别的离了婚的女人那样看她自己。” 赫斯塔眉心微颦,她并不能完全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但从眼前人伤感而低迷的状态里,她又好像能感知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其实我都知道……毕竟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丁雨晴的声音变得微弱,“我……我不能,我也没有资格要求她为了我牺牲她自己……但每一次,每一次她不得不在我和她的婚姻之间作选择,她不会优先选我,因为她和爸爸的关系永远是第一位的……” “她不会优先选我,”丁雨晴捂住了眼睛,“不会……” 赫斯塔站起身,走到丁雨晴的前面,她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是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 丁雨晴靠着赫斯塔,肩膀又一次颤抖起来。 …… 在前往儿童医院的车上,丁雨晴不断对着小镜子观察着自己的眼睛,她的手反复拨弄刘海,好像这样就能减轻眼白的红血丝。 的士车在道路上平稳行驶,赫斯塔望着前路,再过两个路口就到儿童医院了,她侧目看向雨晴,“你刚才为什么要说调音师是你约的?” 丁雨晴笑了一下,“这件事我也想和你商量商量……能不能这样,往后不管是谁问起来,你都说调音师是我找的。” “为什么?” “可以先答应我吗?” “你先说理由。” 丁雨晴收起了自己的小镜子,她靠在车座上,低声道,“我不想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 “……我不明白。” “调音师如果是你找来的,这件事不会激起什么水花,我妈最在乎外人的看法了。她可能会趁我爸不在的时候弹两首曲子给你听,谢谢你的好意,等到她不练了,你也没有什么理由一次次要求她去弹琴……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像上次的洗碗机一样。” “嗯。” 丁雨晴看向窗外。 “……我今早一直在想,为什么我从来没想过要去给钢琴调音呢?这真是个……天才的想法。” …… 入夜,赫斯塔一个人陪苗苗待在医院,丁雨晴陪着丁雪阳回家洗澡。 退烧后的时一苗已经不像前几天那么不讲道理,她一会儿翻看绘本,一会儿举起各种模型玩具,嘴里发出炮舰轰鸣的拟声。 但每隔几分钟,她都会抬头问一句,“现在几点了?” “八点四十。”赫斯塔答道。 “……还有二十分钟。”时一苗自言自语地低下头,“妈妈还有二十分钟回来,二十分钟,苗苗可以等,是不是,苗苗最勇敢了。” 赫斯塔抬起头,她看了看左右,用生涩的南十四区语开口:“……你在和谁说话?” “真崎。”时一苗回答。 “谁……?” “我的朋友。”时一苗把怀里的玻璃瓶递了出来,“她就在瓶子里。” “谁在瓶子里……”赫斯塔伸手要接,但时一苗立刻把玻璃瓶重新抱回了怀里。 “你要先打招呼。” 赫斯塔表情复杂地望着玻璃瓶,半晌开口道,“你好……真崎。” “然后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简。”赫斯塔挠了挠微红的脸颊,“很高兴认识你。” “真崎说她也很高兴认识你,”时一苗把玻璃瓶放在了自己和赫斯塔之间,“你们可以开始说话了!” 第一百四十章 绘本 望着这个精致的瓶中船,赫斯塔显然没有什么特别的悄悄话想说,但她还是接过了时一苗的宝贝,小心地放在手里端详。 她当然记得「千叶真崎」这个名字的来历,毕竟千叶小姐曾那么细致地同她讲过那位已逝故友的往事。「千叶」是一处地点,「真崎」则是大断电时代一位久负盛名的海盗……在昨天从时一苗口中听见这个名字以前,赫斯塔决计想不到自己会在这里再次碰上这位传说中的「真崎」。 苗苗慷慨地挑出了好几本海盗系列的绘本。最顶上的几本就是《真崎与她的朋友们》系列。这些绘本用词简单凝练,且每一句话都标着读音,对赫斯塔这样的语言新手着实友好。 于是她坐下来,在小朋友的床边桌上认真翻看,这郑重其事的表情引起了苗苗的惊奇,并立即在她心底激起了一阵强烈的好感。毕竟鲜少有成年人会拿儿童宣告的心愿当真,尤其是当这愿望显得过于不切实际的时候。 苗苗盯着赫斯塔的侧脸,头一回彻底安静下来。她按捺着急切的心情,等待着赫斯塔看完了第一册绘本,然后不由分说地抢走了这册绘本,塞了本《灯塔船》过去。 “看这个!你看这个!” 赫斯塔接过绘本。 这仍然是《真崎》系列的故事。在《灯塔船》的封面上,一个戴着黑色船长帽的海盗正高举着持刀的右手,她站在船头,一只凶巴巴的鹰停在她的左肩。在她身后,还有六个表情各异,头发五彩斑斓的同伴,其中有老者也有少年,她们有的拿着武器,有的握着望远镜和地图……船下,是深蓝与浅蓝交替的波纹。 赫斯塔读得极慢,和先前探险寻宝的主题不同,《灯塔船》是一个关于营救的故事,它讲述了纵横十二区的大海盗真崎如何开着偷来的灯塔船与海军周旋,最终靠着一连串精妙的谎言离间了敌军,救回了同伴,并破坏反派「贪婪舰长」在十二区殖民计划的传奇经历。 等赫斯塔翻完最后一页,苗苗已经撑着桌子,把头伸到了赫斯塔手边。 “怎么样。”苗苗问,“好不好看。” 赫斯塔点了点头,“不错。” “嘿嘿,还有!”苗苗又递来另一册,“你接下来看这个……” 临近十点,当迟到的丁雪阳和丁雨晴紧赶慢赶地回到病房,两人都有些意外地发现时一苗并没有闹腾,她正坐在赫斯塔膝盖上打着瞌睡。 丁雪阳松了口气,她换下外套,将一个行李箱放在了床边的空地上。 赫斯塔回过头,很快合上了手里的绘本,将时一苗放回了床上。 “……苗苗还不能睡,”丁雪阳笑了一声,“她还没刷牙吧?” 赫斯塔让出位置站到一边,看着丁雪阳给半梦半醒的苗苗换睡衣。也说不清为什么,她很喜欢丁雪阳同苗苗说话时那种轻柔而夸张的语调。 床尾的丁雨晴正不断从行李箱里取出新的东西,赫斯塔走到她旁边看了一眼,指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收纳袋问,“这是什么?” “是苗苗的洗漱用品。” “……这么多?” 丁雨晴打开洗漱袋拉链,如同展示军火搬摊开了整个袋子。赫斯塔看见里面放了四种造型不同的牙刷和七种剂量颇小、口味不同的牙膏,不同的牙刷柄做成了不同的卡通人物,颜色鲜艳。 随后,被妈妈从睡梦中唤醒的时一苗认真挑选了今晚的牙刷和牙膏,兴冲冲地下了床,跟着丁雪阳一起往卫生间去了。 “她是不是这两天出院?”赫斯塔问。 “应该是吧。” “这么多东西,你们一趟搬不完吧。” “没事,有车。”丁雨晴答道,“反正明天时平川就回来了,让他多跑几趟电梯的事。” 在两姐妹回来之后,所有照顾和整理的工作都有条不紊地进行。赫斯塔在床边站了一会儿,最后搬了把椅子在角落坐下,一边看着窗外的马路,一边听丁雪阳给苗苗讲哄睡故事。 丁雪阳的声音依旧很轻,赫斯塔几乎完全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但她还是全神贯注地听着。窗外又起秋雨,细密的雨点落在地上,赫斯塔感觉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这么安静的夜晚,这让她感到一阵舒适的困意。 …… “所以你这几天都在帮人带孩子吗?” “也没有,就周五和昨天晚上。”赫斯塔回答,“不过下午吃完饭我还会回医院看看。” 周日中午,尤加利的公寓里,赫斯塔正在和她一起收拾厨房。所有的菜都准备好了,但尤加利坚持要先清理锅碗瓢盆——上周日就是懒了那么一会儿,那些凝固板结的厨具就让厨房的清洁工作成了地狱。 尤加利把餐盘一个个洗好,赫斯塔等在旁边把它们放去该放的地方。 “她们有什么事要你办吗?”尤加利问。 “没事,就去看看,”赫斯塔在碗柜间寻找着空隙,而后将几个刚洗好的盘子插进了里面的金属架中间,“万一有什么能搭把手的事呢?” “你真好心……不过小孩子生病是很麻烦的。”尤加利轻叹一声,“让我自己生病都好过去照顾小朋友。” “以后每个周日我能不能都到你这儿来吃饭?”赫斯塔突然问。 尤加利手里的动作一停,“……为什么?” “你这里的东西好吃。” “不行的,”尤加利回答得很干脆,“也就这段时间我每个周日都空着,等我找到了工作,周日可能就没时间了。” “你找个有周日的工作?” 尤加利笑起来,“……然后专门给你做饭是吗?” “我再额外付你工费?”赫斯塔望着她,“可以按你工作日的三倍工资结算——” “你的钱都是大风刮来的吗!”尤加利笑得更大声了,“不需要,你什么时候想过来吃,提前几天告诉我就行了……不用拘束周日。” “好啊,那就下周日——” “周六行吗?”尤加利笑着道,“我下周日也得去趟医院。” 第一百四十一章 杯子 “你怎么了?” “没什么大事……就是下巴最近有点疼,”尤加利轻轻揉了揉耳下的位置,“之前咀嚼会痛,最近说话多了也痛,所以我前天去社区医院看了看,但医生只给开了止痛药……俞女士帮我约了个大医院的专家门诊,说是在这方面很有经验——” 尤加利的话还没有讲完,放在桌上的电话响了。她接起聊了两句,很快站起身,去一旁的置物架上拿起了一个包装好的档案袋。 “你先吃,”尤加利快步走向玄关,“我下楼送个东西,一会儿就回来。” 赫斯塔放下了筷子,“去做什么?” “我最近接了点翻译的小活,楼后面有个姐姐昨天找我给她翻了些旧物标签,我现在下楼把东西给她……不远,人就在楼下。” 赫斯塔向窗外看了一眼,果然有一个举着手机的女人在楼梯入口处缓慢踱步。 尤加利取下玄关衣架上的一顶帽子,她费力地将自己的红色长发全部藏在了帽子里,并小心整理着鬓角的碎发,尽可能不让这特殊的发色显露出来。 赫斯塔有些不解,“你为什么……” 尤加利没有解释,只是低头迅速穿好了鞋,“我一会儿就上来……” 门很轻地合上了,赫斯塔有些意外地望着尤加利消失的方向。片刻后她再次来到窗边,看着楼下等候着的女人。 很快,尤加利也出现在视野里,两人交谈了一阵,从表情看,气氛融洽而愉快。 …… 这天下午,尤加利送赫斯塔去附近的公交车站。赫斯塔始终有些在意对方藏起的头发,尽管她多少能感觉到尤加利在这个问题上的回避,但在临近车站时,她还是提起了先前在梅郡时十一的一个玩笑——彼时十一以过于招摇为由要求尤加利藏起头发,那时尤加利还完全不以为意…… “最近橘镇上有些传闻,不知道你有没有听到过……” “什么?” “和赫斯塔人有关。”尤加利低声道,“有些人拿赫斯塔人当噱头……做生意。” “你是说卡嘉夫人?” “……什么夫人?” “一个咖啡馆老板,最近刚做了个赫斯塔人主题的夜间餐厅。”赫斯塔回答,“你指的不是这个人?” “不是。”尤加利摇了摇头,“我前几天帮楼下一个邻居翻过文件,过去送材料的时候被那家的女人针对了,当时我还不知道是为什么,结果第二天我就在街上碰见了两个……假扮成赫斯塔人的女人,你最近碰见过这些人吗?” “碰见过。”赫斯塔回答。 “然后我就知道为什么那天晚上我会感受到敌意了,她一定是把我当成了……那种女人。” “哪种?” 尤加利摇了摇头,“总之,我不想在这种时候给自己惹麻烦。” 远处,赫斯塔要搭乘的公交车已经在转角出现。尤加利望着远处的车头,“那,下周见——” “这个,你拿着。”赫斯塔突然从口袋里抽出一张字条,塞到了尤加利的手中。 尤加利低头一看,发现上面留着某个人的联系方式。 “……这是?” “我的一个医生朋友。”赫斯塔答道,“刚才你下楼的时候我给她留言了,如果你疼得厉害,你可以找她问问情况。虽然她不一定专业对口,但她肯定能找到对口的人帮你看看……不一定要等到下周六。” “……我,”尤加利握着字条,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好……我去问问——” “你会吗?”赫斯塔看着尤加利的眼睛,“如果你原本就不打算接受我的好意,我宁可你直接告诉我这越界了,就像之前那样。” 公交车在站台前停下,前后门的乘客进进出出,赫斯塔仍站在原地,尤加利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压力——赫斯塔在等她的回答。 “……我会的,”尤加利低声道,“在必要的时候。” 赫斯塔向她挥了挥手,“下周见。” …… 赫斯塔只在公交车上坐了一站,就下了车。她沿着公交车原本的路线朝医院走去。 此时时间还早,她慢悠悠地晃了不少店铺。想起昨天苗苗数量夸张的绘本,她一连进了好几家书店,打算挑几本给十一和琪琪带去。 临近三点,赫斯塔回到儿童医院。不过才到时一苗所在楼层,她就听见了一串熟悉的争吵声。音量不大,声调却凶,引得大部分经过的人都忍不住侧目观望。 仔细分辨,那声音里有丁雪阳、时平川,偶尔还能听见丁雨晴的据理力争和时一苗的哭声……所有声音汇集在一起,成功让赫斯塔皱起眉头,停下脚步。 ……现在不是露面的好时机。 她沿着走廊慢慢地走,甚至水房也逛了一圈,结果再次回到苗苗病房前,丁雪阳的声音就只剩下哭声。 赫斯塔微微皱眉,推开门——不出所料,时平川正叉着腰站在病床边上。 赫斯塔若无其事地向房间里的人打招呼,但除了丁雨晴,没人看她。所有人的脸上都透着疲倦——甚至包括时平川自己。 赫斯塔绕到丁雨晴身后,“怎么了今天?” 丁雨晴抬起头“我姐姐一个搪瓷杯找不到了……” “搪瓷杯?” “一个深蓝色的杯子,”丁雨晴小声道,“她用了十几年了……” “我刚看水房里有个深蓝色的杯子,”赫斯塔忽然开口,“就直接放在了机器上面。” 赫斯塔的话刚讲完,丁雪阳已经匆匆跑出了病房,不一会儿就带着自己的搪瓷杯回来了。 “……找到了。”丁雪阳的声音明显降了许多,“没丢……” “自己的东西收收好,”时平川打断了妻子的话,“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吗?” “可以了……”丁雪阳低声喃喃。 时平川一把抱起苗苗,“行,不继续浪费时间就好……我先下楼,车库等你们,你们在这边收拾完了都赶紧出来,抓紧点时间,行吗。” 时平川的脚步声远去了,整个房间忽然变得异常安静。丁雨晴走到姐姐身旁,坐下,而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丁雪阳有些尴尬地抬头,她望着赫斯塔,低声道,“……让你看笑话了。” 第769章 压力 入夜,尤加利结束了和图兰的通话,她犹豫地打开手机,开始编辑给赫斯塔的消息——为了回应下午的那个承诺,她把自己的情况大致同赫斯塔重复了一遍。 出于礼貌,尤加利没有在刚才的电话里询问图兰的背景,但对方亲切温和的口吻与快而精确的语言风格本身就透露着一种令人信赖的气质,尤加利几乎可以从图兰的声音里想象出她的样子和她说话时的表情……很显然,她和赫斯塔来自同一个世界。 在这轮通话的结尾,图兰女士问了许多关于赫斯塔的问题,那语气就像一个年长些的姐姐关心着幼妹,在听到赫斯塔现在确实已经可以独自上下学,结交新朋友,甚至是出席一些正式场合的活动时,图兰甚至满意地舒了口气,语气也变得极为欣慰——好像赫斯塔根本不是一个退役来十四区上大学的成年人,而是一个懵懂学步的儿童 尤加利难以理解图兰的对赫斯塔的态度,就像她也无法理解图兰给自己的诊断——起初图兰问她是否经常磨牙,尤加利有些困惑,于是图兰换了种问法:你紧张的时候会不会用力咬紧牙齿,尤其是精神高度集中或压力过大的时候? 尤加利当即松了口,因为就在她苦思自己是否有磨牙习惯的时候,她已经咬紧了牙关。 「听起来你现在的情况有点像颞下颌关节紊乱,如果最近有什么压力事件,你尤其要注意调节情绪。」 尤加利听得再次咬住了牙齿,这次直接引起了耳根下方的骨痛。 ——压力?这算什么病因…… 在过去的几年里她哪一天不是顶着重压度过,恰恰是最近几个月,一切突然轻松了起来:过去的愿望一个接一个地实现,梦想中的生活几乎近在咫尺,一切都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着—— 「下周你去医院,她们应该会给你安排理疗师来按摩。一会儿我给你发几个矫正的按摩视频,你可以跟着做下,疼痛会有一些缓解。你得重视下这个问题,再发展下去很容易引起头痛和肩颈痛,到时候很影响工作效率的。」 等发完给赫斯塔的消息,尤加利躺在了卧室的床上。她微微张着口,在黑暗中凝望着没有开灯的天板,忽然感到一阵被背叛的隐怒——她被自己的身体背叛了,在她全心全意奔向新生活的时候,反而是这副皮囊开始扯她的后腿。她突然用力地张开嘴,下颌骨随即发出一声弹响,她疼得眼冒金星,整个人立刻蜷缩起来。 手机在这时震了一下,赫斯塔回了消息:「好的,你没事就好……你猜我现在在做什么?」 屏幕的冷光打在尤加利的脸上,她飞快地敲击屏幕: 「你在做什么?」 「我在被迫偷听楼上一对夫妻吵架。」 同样是没有开灯的房间,赫斯塔趴在床上。她的房间里此刻弥散着一股淡淡的酸臭味——时一苗半小时前跑来她房间里,还没讲清楚自己来干什么,就在赫斯塔的拖鞋和书包里吐掉了所有晚饭。如果徐女士不是因为腰疼躺在房间休息,恐怕这会儿已经进来把房间收拾得差不多了,不过赫斯塔实在乏累,她将所有沾了呕吐物的东西都进行了一些简单处理,然后开窗通风。 窗户一开,楼上的争吵声便立刻传了过来——丁雪阳和时平川两个人都没有睡,二人站在贴近窗口的位置反复争辩着什么,赫斯塔跟不上两人的语速,但依旧能感觉到丁雪阳话语中的急切和时平川试图平息争吵的徒劳。 赫斯塔平躺在床上,她什么都没有想,又好像同时想了许多事,直到尤加利的那条短信过来,她才从那种无知无觉般的放空里苏醒过来。 「他们在吵什么?」尤加利问。 「很多。我听到了房子、医院、护工、还有一些名字……我不知道是谁。」 「过日子是这样的。」 「是怎样?」 「有些话平平淡淡地说出来总是没有人当真,必须吵一架才能让对方听进去。」 「你家也是这样吗?」 「你家不这样?」 消息一发出,尤加利便有些后悔,她反复阅读着近几条消息,自觉最后这句反问放在这个语境似乎有些不友善。她等了一会儿,发现赫斯塔一直没有回复,心中一时忐忑。 又过了片刻,尤加利的手机再次亮起: 「我生活的地方很难被称之为‘家’。」 对着手机,尤加利反复体会着这句话的含义,她后知后觉地升起对赫斯塔的好奇——起初她以为这只是一个家境殷实的同龄人罢了,后来又发现赫斯塔在许多事物上的认知都与真实世界有偏差……她的一切都太特别了,特别到就像一个从水晶球里走出来的假人。 ……可偏偏简又生得那样高大,大到没有哪个童话故事的城堡里会出现一个这样壮硕的公主殿下。 「抱歉,」尤加利写道,「我的意思是和另一个或另一些人生活总是会有摩擦,因此共同生活时争吵总是很难避免……」 「确实很难避免,我也会时不时和我的朋友们为一些事情吵起来,但那和我在这里观察到的争吵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呢?」 「在这里,吵完之后一切照旧,不会有任何变化。」 哗啦一声,楼上传来硬物碎裂的沉闷声响,赫斯塔一下从床上翻身下地。抬头望向天板。 争吵的声音戛然而止,丁雪阳的哭声也跟着停了下来。这不寻常的沉默持续了大约几分钟,赫斯塔听见走廊上传来脚步声——丁雨晴上楼了。 显然今晚正在听墙角的人不止赫斯塔一个。 屏幕又亮了起来,赫斯塔扫了一眼,尤加利再次回复了她: 「人总是很难改变的。」 …… 次日一早,周一。 当赫斯塔来到客厅,她立刻看见了摆在餐桌上的酸奶碗和坚果。 正当她为徐女士这么快就重新开始劳作而感到诧异时,厨房的门忽然开了,先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做饭阿姨从里面走了出来。 第一百四十三章 融洽 赫斯塔主动朝她打了声招呼,对方极为严肃地往赫斯塔的方向看了一眼,又闪身回了厨房。 客厅里只有时平川一个人正在吃饭,他抬起头,一见赫斯塔便露出微笑,然后十分友好地邀请她来自己近旁的位置坐下。 赫斯塔坐去了他的对面。一旁的座位上放着丁嘉礼专用的碗,里面剩了些酸奶麦片,显然是刚刚吃完。 那位做饭阿姨端着赫斯塔的早餐重新出现,她拿走了丁嘉礼的脏碗并简单擦了下桌子,又沉默地离去了。 “刚才还在跟嘉礼聊你,听说这几天你一直在医院帮忙照顾苗苗。” “没什么。我分担得不多。” “你还真是外冷心热,难怪嘉礼对你评价颇高。” 餐桌上的谈话冷了下来赫斯塔没有接这个话茬。 “这周有什么安排吗?”时平川又问。 “上课。” “周末有没有兴趣出去走走?” “去哪儿?” “我有几个工作上的朋友这周末来橘镇谈事情,我们打算到水库附近租个院子钓鱼,周五过去,周日上午回来。” “不太合适,我周五一天的课,周六也有安排了。” “这样啊,遗憾了。” “你可以考虑带丁女士一块儿” “她不喜欢这种活动,更何况苗苗也得有人照顾。” 赫斯塔看了时平川一眼,“我懂的也不多。” “可以学,我们也可以教,你要去的话,嘉礼也会一起过来。”时平川道,“都是一回生二回熟,你要是在这边有什么玩得好的朋友也可以约上一起过来,不用担心钱的事,费用我全包。” “我还是留下吧,”赫斯塔低声道,“万一到时候丁女士需要人手,多一个人总会方便些。” 时平川不由得挑眉,隐约觉得赫斯塔这话有点像在点他,但一个转念,他也不恼火,只是发出了几声过来人的爽朗笑声。 “有你在也好,至少多一个人劝劝她。我早跟她说过了,她现在怀着孕,不该在这些事情上过多操劳,能找护工和育儿嫂做的事情就不要自己亲自上但她就是不听那能有什么办法?你就是天天在旁边守着,她照样能给自己找出一堆的活儿。” “这个我听雨晴提过原因,”赫斯塔轻声道,“你们熟悉的几个育儿嫂都在松雪原,橘镇这边一下找不到可靠的阿姨,苗苗又很难照顾” “你不用跟我讲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这都是雪阳该考虑的,她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有点事情做也好。” 时平川抽了几张餐巾纸,用力按了按嘴角,“爸爸和妈妈的责任不一样。等将来孩子大了,说爸,我看平京不错,我想在那儿生活,想在那儿娶老婆生孩子,你当爸爸的能不能哐哧拿出一笔钱来,直接给他买套房子?你能,你就是好爸爸,不能,那就烂人一个,没别的借口。至于孩子平时有没有人陪,来照顾的人细致不细致男人的心管不了这个。” “是吗。” “你这个年纪大概率体会不到这一点,小年轻在一块儿老喜欢谈爱情谈人品都是虚的,你以后找男朋友不用看别的,就看他和你在一起的时候钱花在哪儿了,钱在哪儿心就在哪儿,真对家庭负责的男人从来不避讳这个,明白吗。” 时平川放了碗,站起身,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名片,推到了赫斯塔面前。 “你要是认识别的赫斯塔人,想做点兼职,赚点外快,可以把我的联系方式给她。” 赫斯塔扫了一眼时平川的名片,上面用通用语写着一个咨询公司的名字,姓名旁边的职级上写着「高级主管」字样。 时平川起身去了厨房,很快从里面端出一个放满了食物的餐盘,他一边哼着歌,一边脚步轻快地往楼上走去。 很快,赫斯塔听见他用非常亲呢的称呼唤丁雪阳给他开门,两声锁舌的开合之后,整个客厅重新归于平静。 赫斯塔回头望着二楼丁雪阳的房间,她好像又能听见里面隐约传来男人和小孩的笑声显然昨晚的争吵已经结束了。 赫斯塔收回视线并重新开始吃自己的早饭,她忽然觉得自己仍然对宜居地里的生活一无所知。 入夜,赫斯塔没有立刻返回住家。 她一个人坐在人声鼎沸的食堂里等着成晓淑来接她今晚是群岛诗社的第二批新人活动,在一番权衡之后赫斯塔仍然决定过去看看。 至于说去了之后要怎么向俞雪琨那边交代就留给周三的自己去想解决办法吧,反正总会有办法的。 “简!”一个声音从她身后传来,赫斯塔回过头来人是林骄,“久等了?” “没有,刚吃完饭。” “来吧,这边走。”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食堂。 “晓淑呢?” “她临时有点事,我替她来接你。”林骄头也不回地道,“你放心好了,怎么着我也没法在这几步路里把你给卖了,哈哈。” “我们现在去哪儿?” “东区体育馆。”林骄回答,“今晚除了晓淑都是新面孔。” 两人继续往前走了一会儿,林骄侧目看向赫斯塔,“你上上周的英勇事迹,我今天刚从晓淑那儿听说。” “你指什么,在左文韬课上被赶出教室的事?” “对,”林骄点头,“不过如果我是你,事后我不会去投诉的。这个老匹夫在文院根系很深,过去五年院里精简过三次教师队伍,他从来没有进入过待精简名单虽然他课讲得烂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他课讲得好也不能随便赶学生出去,”赫斯塔低声道,“信都写了,访谈也做了,现在再聊这些没什么意义。” “我已经让晓淑去把她的投诉给销了,”林骄忽然停了下来,“你不会介意吧?” 赫斯塔往前走了几步,也随之停下,“不介意,销了之后这件事还会给她带来什么坏影响吗?” 林骄耸肩,“我猜不会。” “那就好。” “不过你知道要是换做我遇上这件事,我会怎么做吗?” 第一百四十四章 自陈 赫斯塔沉眸想了一会儿。 “如果是你,你什么都不会做,是吗?” “确实,”林骄望着前方,“我一向不鼓励大家把精力花在那些注定没有回响的地方你在行事之前,从来不考虑这个问题吗?” 赫斯塔没有回答,即便林骄没有宣之于口,但她还是听出了对方的言外之意「在这件事上,你得不到想要的结果」。 “今年纳新的标志是谁设计的,是你?”赫斯塔问。 “怎么了?” “想来认识一下那个用书撑开铁栅栏的人。”赫斯塔轻声道,“但看起来,你又不像是一个会把时间投入到文学类社团里的人你是吗?” “我不是,”林骄笑了起来,“但诗社也不全是文学社团。” 这一晚,赫斯塔过得比预想中尽兴。 诗社的第一晚大家不谈文学,只讲生活。第一轮自我介绍时,林骄说每个人发言的最后一分钟需要掐表说说自己的优点,在六十秒时间内,尽可能多地罗列出自身闪耀而鲜明的特质,排名前三的同学将分别得到诗社为新人准备的小礼物。 “大家对此有什么问题吗?”林骄觉察到赫斯塔的脸上似乎出现了一些困惑的表情,“简?” “没什么问题,我只是不太确定这种环节放在自我介绍里有什么用。” “可以让别人更加了解你的长处,”成晓淑说道,“而且也是一个促使你从积极一面自我审视的契机。” “好吧,”赫斯塔的目光中仍然带着疑问,“我试试。” 在五分钟的准备时间过后,众人的自我介绍正式开始。起初的几人都颇为拘谨,尤其是在掐表自陈的环节。往往在蹦出了几个宽泛的积极词汇后,发言人便露出羞惭的微笑,或是开始详细说明为什么她们认为自己确实拥有这样的品质。 每当这时,林骄便会出声打断,“你只需要继续说下去,说下去就够了,不需要任何额外的解释或者证明。” 然而对大部分人来说,这样当众自陈优点仍是一件相当陌生的事,即便事前打过了草稿,在剔除了论证故事的前提下,那些简短的提纲也实在难以撑过一分钟的时长。 直到轮到赫斯塔。她正襟危坐,先是以南十四区语说了自己的名字和来处,表情认真严肃。一旁成晓淑已经感觉到了某种压力她看见赫斯塔的左手扣在膝盖上,指尖微微用力,仿佛一个起跑前的运动员等待发令枪响。 当林骄照例开始掐表,赫斯塔开始以通用语报菜名似的开始自夸勇敢、可靠、有急智、善于配合、有韧性、能够快速适应不同自然环境、擅长独处、愿意向后辈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她一路往下说,几乎没什么停顿。当时间只剩下最后十几秒,赫斯塔的语速甚至还加快了一倍。 “时间到。”林骄放下手,她看向成晓淑,“她刚说了多少个?” 成晓淑一怔,“数到后面忘了。” “应该有五十多个。”人群中有人举起了手,“保守估计。” 围坐者后知后觉地开始为赫斯塔鼓掌到目前为止,好像只有赫斯塔一个人把这个游戏的“竞技性”当了真,但无论如何,一下能想起这么多优点也实在很难得,更何况刚才她自述时的语气又是那样自然,没有半点因谦虚所致的局促或不安,这一点尤其令人印象深刻。 赫斯塔明显感觉到与座之人的变化,她原本也不相信这个环节能让众人相互增进理解,只是此刻大家的态度更令她不知如何反应。 “太了不起了,”坐在赫斯塔左手边的女孩子感叹,“你怎么能一下想到这么多?” 赫斯塔正思忖着如何回答,另一人又道,“应该再加一条,毕竟擅长发现自己的优点也是一种很厉害的优点。” 赫斯塔试图做出解释,在她看来,能够说出这些优点并不算什么本事,毕竟她过去得到的称赞实在太多了,今晚无非是把其中一些评价串联着复述了一遍,并没有什么稀奇。事实上相比于这些泛泛之辞,她还是更喜欢那些针对自身抽丝剥茧的分析。 这个解释再次引来了众人的惊奇仅仅就那句「得到的称赞实在太多」就引起了许多人的感叹。 林骄想了一会儿,“如果是这样,那以后这个掐表自夸的初始环节你就跳过吧你换个主题怎么样?” “什么呢?” “你负责观察我们这里所有人的优点,往后轮到你发言的时候,你就依次说一遍。” 赫斯塔点了点头,“也可以试试。” 于是自我介绍继续轮转,很快走到了林骄那里。 在她的自我介绍之前,林骄首先说起了群岛诗社的来历。虽然这一段林骄也是用南十四区语讲的,但赫斯塔多少能听个大概比如这是一个极为年轻的社团,所有的活动都是从去年才开始的,但这个诗社又有着悠久的历史,几乎可以追溯到工业大学成立之初,只是中间出过一些变故,诗社解散过一段时间。 诗社每周有两个活动时间,一个在周五,一个在周一,大家可以根据自己的时间安排选择参与时间。需要注意的是,每次的活动地点不固定,只会在活动当天临时通知,因此大家需要注意保持通讯通畅。 另外,如果连续四次无故缺席,则视为自动退出,那么往后活动相关信息也就不会再发到对应人员的手机上。 于此相对,任何成员,均不能在未经授权的情况下,带社团外成员参与社内活动,如果违背此条规则,仅一次就视为自动退社。 众人听得十分认真,有些人甚至郑重地将它写在了自己笔记本的扉页上。 再往后,每个人依次谈起最近几周内令自己感到困惑、忧愁的事。有些人谈得很浅,有些人谈得很深,但几乎每一个话题都在余下的人那里激起了涟漪。 这情景像极了赫斯塔从前参与过的支持团体人人诉说,人人倾听,人人安慰。 第一百四十五章 更远 临近九点,活动结束,赫斯塔慢吞吞地收拾着东西,与所有人依次说再见。 成晓淑似乎有些话想同赫斯塔说,但林骄始终站在赫斯塔身旁,两人看起来又是同路。她犹豫了片刻,还是主动向两人道别。 离开体育馆后,赫斯塔与林骄心照不宣地朝文院老楼走去,刚走到林荫路的时候,两人就听见向寒山在远处喊她们的名字并用力挥手。 “你今天果然来了,”向寒山一边向赫斯塔靠近,一边笑着开口,“我们刚才还在讨论你今天到底会不会现身。” 赫斯塔礼貌微笑。 “感觉怎么样?”向寒山问,“下次活动还来吗?” 赫斯塔想了一会儿,“可以来,只要你们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 “下次活动的时候,我想带一些校外的朋友过来,一起参加诗社的活动。” 向寒山的表情变得些古怪,她看了看林骄,又转向赫斯塔,“这样不好吧?诗社之所以能起到支持作用就是因为它稳定,如果每个人都随意带朋友来” “没有每个人,只是我,”赫斯塔低声道,“我需要一个额外带人的特权,你们能给吗?” 林骄想了一会儿,“能。” 向寒山:“但是” “不过你最好还是提前把来人的信息给我们,”林骄打断了向寒山的话,“这样我们都能有个心理准备。” “这是当然。” “每次最多带一个人,怎么样?” “三个?” “两个。”林骄认真凝视着赫斯塔的眼睛,“这是最大的让步了。” “好,”赫斯塔伸出左手,“那从今天开始,我就是贵社一员了。” 林骄快速与赫斯塔击掌,两人神情轻松,再次展露笑脸。 一旁向寒山只是颦眉望着两人,暂时将心中的疑虑按下。 进了文院老楼,赫斯塔照例先去卫生间,这次林骄和向寒山先上了楼。二楼的会议室此刻只有佚媞和另一个最为年长的成员。 二人才推门而入,向寒山就忍不住开口,“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为了她破这个先例,赫斯塔就是再好、再优秀,如果她并不认同我们的理念” “她又没有要求所有人都打破那个规矩,只是她自己额外带人罢了,”林骄脱下外套,挂在了角落的衣架上,“你应该对我们的团体有自信,不属于这里的人,就是来了也找不到归属感,照样留不下。” “可你不是我们当中最坚持原则的那个吗!” “坚持原则又不是不能变通了” “我没说你不能变通,”向寒山走到林骄身前,伸手按墙,挡住了她的去路,“如果你觉得赫斯塔值得我们为她这样,证据呢?她三番四次不愿和我们为伍” “她迟早会离开这里的,”林骄轻轻握住了向寒山的手腕,把她撑墙的手抓回了身侧,“等她离开的时候,你再想和这个人建立联系就难了,因为这个人走了就不会再回来。” 向寒山望着林骄,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你总是能看得更远,但是” “既然你相信我能看得更远,那就也信我这一次的判断吧。”林骄笑了笑,转身走到佚媞身旁,俯身查看她的电脑上的幻灯片,“准备得怎么样了?” “可以完全脱稿,”年轻人兴奋地向林骄看去,“我这个周末一直在练习!” “行啊,你在这方面最可靠了。”林骄点了点头,“不用脱稿,你就对着稿子慢慢讲按你自己的节奏来。” 佚媞认真地点了点头,又再度看回电脑,对自己今晚的讲稿进行着最后的修改和调整。 坐在佚媞对面的年长者望着林骄:“你想和这个人建立什么样的联系?” “我也还在想,”林骄轻声道,“我希望,若干年后如果有一天我们再见面,她能立刻记起我们如果能印象深刻就最好了。” 年长者与向寒山同时投来了不解的目光,“然后呢?” 林骄正要开口,走廊上传来赫斯塔的脚步,下一刻,规律的敲门声响起。 “进来吧。”林骄回过头。 门把转动,赫斯塔快步走进了这间她曾声称不会再踏入的房间。房间里的四人,除了最年轻的那个正在紧盯电脑,剩下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着她,在沉默中以不同意味的目光打量。 “晚上好。”赫斯塔拉过一把椅子,在离门最近的位置坐了下来,“今晚就我们几个是吗?” “对。”林骄也坐了下来,“佚媞整理了一份关于艾娃摩根的生平,一会儿她会代表我们所有人向你介绍,也许在听过之后,你就能明白我们对这个人的态度。” 赫斯塔挺直了背,表情严肃地望着即将投放幻灯片的荧幕。 “不过在这之前,或许我能再问个不合时宜的问题吗?” “有多不合时宜啊。”赫斯塔转过头,“如果问题太越界,那你最好就不要问了。” “如果问题太越界,那你可以选择不回答。”林骄笑着道,“你决定。”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你说吧。” “你对艾娃摩根的维护是出于什么原因?”林骄轻声道,“偏公?偏私?” “你可能小看了艾娃在第三区的影响力吧,如果一个在十四区家喻户晓的榜样人物在异乡被贬得一文不名,你也会” “我会立刻自省自己是否落入了信息茧房,”林骄接着道,“我会马上去收集信息,看看是否有些资料在我了解之外,看看我所见的那个榜样人物究竟是真实的,还是一个处于某种目的被树立的傀儡。” 赫斯塔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她。 “当然,只有一种情况我不会这么做,相反,我会完全无视所有人的非议,始终坚定地站在这个人那边那就是我和这个人有很深的私交,我完全清楚她私下是怎样的人,我相信我的眼睛看见的比世上所有人看见的更真”林骄轻声道,“否则,我拿什么去相信一个陌生人呢。” 第一百四十六章 同温层 “你好像搞错了什么。”赫斯塔微笑着垂落视线,“当一个人的名誉被诋毁,即便此人是一个与你无关的陌生人,也有人不会袖手旁观这只看你的底线究竟是不作恶还是维持公义。如果是后者,这是很自然而然的事。” “你底线好高啊。”林骄撑着下巴,“不过一个人究竟是真的这么想还是故作姿态还是很好分辨的。” 四目相对,林骄展开一个微笑,“时间会给出答案。” “我们什么时候开始?”一旁的佚媞小声开口,“可以开始了吗?” “开始吧。”林骄回头看向寒山,“帮忙关下灯。” 十点,向寒山送赫斯塔和佚媞离开文院老楼,林骄和那位最年长的社员继续在会议室留了下来,她们似乎仍有一些事要讨论。 这一路,赫斯塔面无表情,向寒山几次悄然看向她,却看不出她此刻心情究竟在如何起伏。 “简。” 赫斯塔目光转向她,“嗯?” “你喜欢诗社吗?” “喜欢。”赫斯塔答得非常干脆,“不然我也不会想带朋友过来了。” “这个诗社可不是林骄搭起来的,她只是一个帮手。” 赫斯塔意识到什么,“是你?” 向寒山用一个微笑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刚升入高中的时候,入学考试排名很靠前,但第一次月考名次直接跌到了400开外,刚好那时候遇上学校社团纳新,我就去学校社联注册了一个新社团。” “也是一个诗社?” “不是,是个学习社,我取名叫退步300,只允许那些在第一次月考里大幅度退步的同学加入,”向寒山再次露出一个微笑,“我和林骄就是这么认识的。” 赫斯塔点了点头,“她也来参加了你的社团。” “对,但她伪造了自己的成绩她既聪明又刻苦,整个高中时期排名就没跌出过年级前十,她说她第一次看到这么清新脱俗的学习社,所以一定要来加入看看。”向寒山望着赫斯塔,“不过幸好她伪造了成绩,当时有好几个排名靠前的同学过来问能不能加入,我全都拒了最后学习社就只有十二个人。 “在学习社,我们每周活动一次,内容就和今晚诗社的活动一样,我联系了学校的心理老师来带大家做冥想,每个人都可以聊聊自己这一周在学习上的进步和退步,因为我发现包括我在内,很多人在拿到月考成绩的时候是懵的,我们不知道怎么处理那种羞耻感,好像整个人一下被击倒了,越想振奋就越拖延,越想振奋对自身的厌恶就越深重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在经历这个因为我们能进入那所高中,就意味着我们在之前的学业生涯中非常优秀。” 赫斯塔默默点头,尽管她没有相似的经历,但这份越想挣脱就越是深受其累的心情却着实令她感到熟悉。 “我们学习社的活动一共持续了三个月,每个人的成绩都有了质的飞跃我对此一点都不惊讶,因为学习社里的每一个人本来就有自己的一套方法,我们只是不清楚要如何面对断崖一样的剧变罢了 “在那个突然被剥离原先位置的时刻,迅速找到同温层拯救了我们所有人。你能明白这种感觉吗?” 赫斯塔望着向寒山的眼睛,一时间没有回答。 “寒山姐你很优秀啦。”一旁佚媞开口道,“就算没有那个社团,凭你的水平,肯定也能很快追回来的。” 向寒山没有回应佚媞的安慰,她仍望着赫斯塔,低声道,“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意识到置身群体能给人带来多大的变化去年我们开始接手群岛诗社,我们立刻把之前在退步学习社里的经验迁移了过来。 “我个人非常珍惜现在诗社的氛围,而这一切的基础,是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将它视为自己的精神家园,每一个人都在用自己的耐心和爱意来灌溉它所有那些想来搭便车的参与者,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我们发现并清除出去。” “听起来很严格啊。” “严格吗,但这是社群能够运行起来的基础,”向寒山低声道,“虽然林骄给了你带人的特权,但我希望你能不要滥用它。” “我不太清楚你对滥用的定义是什么,但我会格外注意的,”赫斯塔轻声道,“谢谢你开诚布公地和我讨论这一点。” 赫斯塔的反应让向寒山多少松了口气,她低头笑了笑,“没事,之后遇到了什么问题我们再讨论吧。” “你的那个学习社现在怎么样了,”赫斯塔轻声道,“现在还在运行中吗?” “早就没有了,”向寒山笑着摇了摇头,“总共就运行了三个月,因为效果非常好,所以直接被学校心理老师拿走当成功干预的典型了她们取消了之前我设立的准入门槛,一下把社团规模扩大了几十倍,我和林骄从那时候起就退社了,再往后一个学年都没过,学习社就被解散了,因为没有效果,而且学校的心理办公室投入还多。” 谈话间,三人已经走到校门口,向寒山停下脚步,“你看,我真的没有骗你,一个同温层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但要破坏它也非常容易。” 赫斯塔点了点头,“嗯。” “好了,接下来我送佚媞回她宿舍,”向寒山望着赫斯塔,“你一个人回家应该没问题吧?” “周五见。”赫斯塔朝对方挥了挥手,“我会好好思考你今晚和我说的话。” “哈哈,相信你。” 赫斯塔站在原地,目送两人离开,而后,她几乎是飞奔着朝住家跑去。 到家时,丁雨晴正在客厅吃宵夜。见赫斯塔夜归,她原想招呼对方坐下一起吃,然而赫斯塔已经一阵风似的回了房间,迅速关上了门。 丁雨晴刚起身去看看,门又开了,赫斯塔探出头来,“雨晴今晚还有什么事吗?” “呃,没有?” “好,”赫斯塔望着她,“今晚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三个案子·上 关上房门,赫斯塔打开电脑,开始核验今晚听到的一切。 佚媞对通用语的掌握还不够熟练,她的讲述里时常出现一些可以理解但用词甚怪的地方,但好在她的框架非常清晰,总体脉络就是沿着时间顺序,着重介绍艾娃进入宜居地后最具影响力的三个大案,然后提取了一些艾娃的公开发言作为辅证。 因此,只要循着那些关键词,赫斯塔完全可以将今晚听到的内容再自行检索一遍。 按照佚媞的说法,尼亚行省作为一个荒原住民向宜居地过度的区域,早年间经常出现一些宜居地法律不能完全适用的情况,为此,第三区政府在尼亚行省专门设立了一个“庭外法庭”,用于处理那些常规法庭感到棘手的案子。 通常来说,庭外法庭需要考虑案件中特定的荒原背景来调整判决与量刑,以此体现宜居地的公正和对新住民的体恤。 所谓“庭外法庭”一共有三位法官,任何流入“庭外法庭”的案件最终都由这三位法官进行裁决,与普通法院不同的是,这三位法官不被允许投弃权票,如此便不会出现一对一平局的情况。 起初,赫斯塔用“庭外法庭”进行检索,符合她预期的结果寥寥无几,在几次尝试之后,她输入“尼亚行省.艾娃.法庭”,一个新名词立即跃入眼帘 裁定者法庭。 “裁定者”这个词让赫斯塔目光一凛,她不由得皱起眉头无论如何她也是个在第三区长大的水银针,即便尼亚行省不是她的长居之地,她也不该对此毫无耳闻更何况这还是艾娃曾担任过的职位。 在粗略阅读了裁定者法庭的介绍之后,赫斯塔才理解了原因。这个法庭自4577年设立,4615年,五十六岁的艾娃成为了裁定者法庭内部的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女性裁定者。 4617年,裁定者法庭制度被废除,所有由该法庭处理的案件全部被发回普通法庭审理,所有判决都必须置于宜居地的法律之下。 赫斯塔算了算,4617年那时候自己还在短鸣巷呢。 在关于裁定者法庭的介绍中,“裁定者并非法官”这一事实被数次强调。尽管在“法庭”开始运作之后,几乎没什么人真的在乎这一点。但这一“法庭”在设立之初,创建者们显然有意对二者进行了区隔,否则也不会专门提出“裁定者”这个新概念。二者最大的区别在于:法官在进行判决时依据的是法条,而“裁定者”们所依据的,则是荒原生活的“公序良俗”。 赫斯塔几乎立刻嗅到了危险的味道,法律与现实生活之间尚存在着巨大的灰域,何况是“公序良俗”其间模糊不清的部分势必要给予一部分人“定义”的特权。 很快,赫斯塔开始检索佚媞提到的三个案件:威廉阿勒贝遗产案,尼古拉索莫塞求职案,多米尼克公民权利剥夺案。在艾娃短暂成为“裁定者”的三年里,她耗费了大量心力在这三个案子上,而它们无一例外,都围绕着男性受害人展开。 首先是阿勒贝遗产案。阿勒贝是个来自多羯荒原的年轻人,获准进入尼亚行省后,他与这边一家面包店主的女儿杜桑坠入爱河,并于次年结婚。这门亲事引起了杜桑父母的强烈反对,二人因此将女儿扫地出门,宣布不再来往。 婚后,阿勒贝与杜桑感情很好,两人很快有了一个女儿。婚后第三年,面包店主夫妇因为急病相继去世,同年,杜桑与她的哥哥为父母留下的遗产起了争执面包店主夫妇并没有留下遗嘱,哥哥认为妹妹既然已经违背父母意愿出嫁离家,家产就没有她的份,而妹妹则据理力争,说这两年通过母亲的各种斡旋和帮衬,她几乎已经和父亲达成了和解。兄妹二人闹上法庭,然而在判决下达之前,杜桑遭遇车祸去世,只留下阿勒贝和女儿两人艰难度日。 一方面,在妻子去世后,他无法为自己的家庭申请到抚育补助,这是专门为家中失去主要经济来源的家庭通常是没有工作且丧偶的妇女提供的福利金,阿勒贝作为一个健全的男人,在第一轮筛选中就会被拒绝。 另一方面,杜桑的哥哥收回了阿勒贝与妻子居住的公寓,理由是这间公寓虽然一直是杜桑在居住,但却一直是其母亲名下的房产,因此同样属于面包店主夫妇的财产。阿勒贝必须立即补缴过去一年的房租,否则,他必须在三个月内带孩子一同搬离。 阿勒贝作为一个荒原移民,在尼亚行省几乎没有什么亲友,在求告无门之际,他想起自己来到宜居地不足五年,在身份上仍不算是一个彻底的宜居地公民,绝望中的阿勒贝抱着试一试的态度给当时的裁定者法庭写了一封信而这封信恰好被送到了艾娃的案头。 九个月后,阿勒贝拿到了公寓的房产和面包店主夫妇三分之一的存款。 第二个案子,尼古拉索莫塞求职案,是说一个年轻的荒原移民,在入境填写个人资料时,误将自己的姓名写作了阴性形式。因此,即便他的性别一栏写的是“男”,但他收到的大部分商业信件或回执上得到的称呼都是“尼古拉女士”。这原本是一个无伤大雅的误会,然而在尼古拉试图通过就业中心寻找一份电工相关的工作时,就业顾问却屡屡建议他考虑接受一份为期一年半的护理培训,并声称除了这份工作目前没有适配他的岗位。 尼古拉不得已,只能参加这份培训,大约一年后,他的就业顾问退休,他被分配到一位年轻女士的手里,这位新顾问在仔细阅读了他的简历后非常不解:你已经有了四五年的电工经验,为什么不直接找相关工作,而要去参加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护理培训呢? 尼古拉跑去了老顾问那里询问原因,第一次见到尼古拉真人的老顾问瞪大了眼睛,“哦!原来你是个小伙子!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小姑娘啊!” 了解到真实原因后,愤怒的尼古拉一纸诉状将原顾问告上法庭艾娃闻听此案,主动将它揽进了自己的待办列表中。 大约半年后,尼古拉得到了老就业顾问的公开道歉以及15万罗比的经济赔偿,不过他仍然坚持完成了护理培训,并在之后成功在一家医院找到了一个薪资待遇都相当不错的职位至少比普通电工要好上许多。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三个案子·下 至于第三个案子,多米尼克公民权利剥夺案,则持续了将近两年,并直接促成了“裁定者法庭”退出历史舞台的局面。 多米尼克与其伴侣瑟拉均是荒原移民,两人在进入尼亚行省后相识相爱,很快结婚生子。婚后,瑟拉凭借出色的头脑开始经营香料生意,并大获成功。为了让孩子得到更好的照顾,多米尼克决定放弃自己薪酬较低的工作,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三个孩子的养育中。 然而当两人即将取得第三区公民的正式身份时,多米尼克的申请却被打回,不仅如此,他还被告知,由于过去五年没有完整履行公民义务,他迁居宜居地的申请被彻底拒绝,即日起丧失在宜居地内一切公民权利。接下来他将有两次申诉机会,如果两次申诉都失败了,他必须即刻离开第三区,重返原籍后,如果他还想进入宜居地居住,则需要从头开始走流程。 震惊中的多米尼克很快开始了第一次申诉,直到此时他才了解自己“没有履行的公民义务”究竟是什么所有进入宜居地的男性公民都被强制要求出席每月一次的社区会议。会议内容多种多样,有时是讨论社区内部的月度福利,有时会安排一部分居民担任社区法庭的陪审,更多的时候则是接受各类培训,小到办理一张银行卡需要携带哪些证件、走完哪些流程,大到第三区的民主治理理念与公民精神实质 这些活动,女性公民当然也可以参与,但考虑到大部分女性还承担着繁复的家务劳动,行省政府非常体贴地将这条男性公民们的“强制义务”修改为“女性公民可酌情参与”。 然而,多米尼克和瑟拉从一开始就误解了这项“义务”的履行方式,两人都以为只要一个家庭里有人出席即可,没想到它竟以性别做出了严格的区隔。 多米尼克问遍了左邻右舍,这种情况究竟要怎么办才好。然而大家听完都倒抽了一口冷气绝大多数男性迁居者都和多米尼克一样,将这条规矩误认为是“家庭义务”,只不过这些男人的妻子往往连最基础的读写都做不到,即便能做到,男人们也依然觉得这些和政府机构打交道的活儿应该由爷们来承担。他们之所以没有踩中这个大坑仅仅只是因为一点点生活的惯性,而多米尼克则是那个走了窄路的倒霉蛋。 至此,多米尼克终于意识到他犯下了大错:由于过去他与妻子一直承担着不同的家庭分工,这些外部事宜始终由瑟拉料理,瑟拉一次不落地完成了每年的十二次会议活动,而他则在共同参与了最初的几次活动后彻底放手,只等瑟拉参与活动后回家与自己分享心得。 在首次申诉失败后,两人这才开始手忙脚乱地联系律师,万幸由于瑟拉这几年的积蓄和人脉,她的一位同乡很快向她引荐了裁定者艾娃。艾娃少见地登门拜访,并劝说两人无论如何不要开始第二次申诉,也不要同意将这个案子送入裁定者法庭,而应当直接起诉当地迁居办与警局,她会为两人联系几位合适的律师。 整个案件的审理过程没有公开,但最终的结果是喜人的:瑟拉与多米尼克最终都顺利拿到了第三区的公民身份。同时,在这个案件结束后不久,尼亚行省的裁定者法庭就彻底关张。 这三个案子在当时引起了许多议论,其中有一大部分针对艾娃本人当初她之所以能成功走上裁定者的位置,离不开许多女性团体私下为她奔走拉票,营造声势,然而在上任之后,她经手的案子里至少有一半是在帮助男性,甚至是有意维护家庭制度,这不啻于是一种背叛。 艾娃曾经在某一次慈善募捐的晚宴上疑似回应过对她的质疑,那段发言也是今晚被佚媞反复引用过的证据: “我所追求的从来不是属于某一性别的胜利,我最终期望看见的是一个公平公正的社会,我可以自豪地宣称,我余生的全部努力都将指向这一目标。如果说我必须留下什么忠告给在场的每一位女士与先生们,或许我可以这样说,女士们,我们必须小心,因为这个社会对我们的每一种优待,都可能变成一个套中我们颈脖的绳索,而诸位先生们,你们也需要同样留心,因为那些套在女人脖子上的绳索,最后也会勒紧你们在座每一位的脖子。” 此外,少数对艾娃采访的节选里还提到了她对裁定者法庭的态度: “裁定者法庭的存在没有意义。” “在成为裁定者以前她翻看了很多过往的裁定案例,发现这里的大部分案件只是文明在一厢情愿地体贴“野蛮”,用一种自以为是的理解和谦卑去谅解野蛮之恶。“ “如果一件事在宜居地内被认定为恶,那么不论作恶者是宜居地住民还是来自荒原的迁居者,量裁的标准应当是统一的。” 但这些话全都来源不详,网络上也很难再检索到有可靠信源的公开信息。 赫斯塔尝试登录自己在AHgAs的内网账号,希望能走内部渠道了解更多的信息,然而登录后她才发现,目前自己的账号处于低权限状态,除了走内部渠道收发私信基本什么都干不了。 赫斯塔原想给黎各写一封信,拜托她帮自己看看内网上有没有关于这件事的资料或档案,但在打开邮件之前,赫斯塔收了手此刻她的这些检索记录或许也都被什么人监视着,与人辩论、核验事实或许还有得解释,如果还要这样大费周章地通过同事来收集艾娃资料,那这周三面对俞雪琨的时候就真的很难解释了。 面对着电脑的空白页,赫斯塔陷入沉思。她忽然想起过去许多次听旁人提及艾娃时的那种陌生感,比如莫利,比如阿维纳什在这些人口中,艾娃仿佛是另一个人。 第一百四十九章 月末谈话 她想起去年某一天与艾娃的谈话。彼时艾娃曾说,一个人在“实际上怎样生活”和“应当怎样生活”之间有着巨大的差距,如果有人为了她应该做的而放弃了一般人实际要做的事……那她就不是在保存自己,而是在自我毁灭。 也是在那一次谈话中,艾娃郑重其事地告诉她,人必须对自己在背地里做的事情抱有警惕,自始至终,都要努力去做正义的朋友。 正义的朋友…… 赫斯塔靠在了椅背上。 艾娃,你的“正义”是什么意思? 未等赫斯塔深想,外面传来极轻的叩门声。 “简?” 赫斯塔打开门,看见丁雨晴关切的眼睛。 “你还好吗?” “我?很好啊。” 丁雨晴望向赫斯塔身后亮起的台灯与书桌,“你今天遇到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赫斯塔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书桌,“哦,晚上去参加社团活动,有一些资料要查。” “很着急?” “对,”赫斯塔答道,“不过已经查完了。” 丁雨晴点了点头,“那就好,不打扰你休息了——” “等等,”眼看丁雨晴要退出去,赫斯塔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你每周一或周五的晚上有空吗?八点到九点之间。” “应该有?”丁雨晴想了想,“怎么了。” “这周五或者下周一晚上,你跟我一块儿去参加一个社团活动吧,”赫斯塔轻声道,“我觉得那个地方非常适合纾解压力,你应该会喜欢的。” 丁雨晴有些意外,“好啊,是哪个社团?” “一个诗社。”赫斯塔低声道,“对了,不要和丁嘉礼提这件事。” 丁雨晴低头笑了笑,“……我才不会和他说呢!” …… 周三,赫斯塔换上了自己唯一的一件立领外衣。 单从轮廓上看,这件衣服很像基地的秋季常服,只是少了AHgAs的标志。考虑到今天和俞雪琨的见面会以视频的形式记录下来,她认真整理了仪容仪表,希望镜头中的自己看起来能够多一些往昔的影子。 下午一点一刻,她推开俞雪琨咨询室的大门,发现俞雪琨正在架设录像设备,整个咨询室的陈设变化不大,但氛围几乎完全不同——原本半开半闭的百叶窗此刻完全打开了,室内光线变得更加明亮。以往那些带着橘色暖光的台灯全都熄灭着,只有两人头上的顶灯,还照着白亮的光。 仅仅是光线的改变,就迅速让整个咨询室脱离了原先温馨且放松的气质。 俞雪琨今天也换上了制服,她少见地抹了发胶,将整个额前的刘海全部后梳,露出整个光洁的大脑门。 俞雪琨闻声回头,友好地朝赫斯塔伸手,“你来了,赫斯塔女士。” 赫斯塔同样友好地与对方握手,仿佛两人压根不熟。她很想玩笑一句:其实你从前大可不必反复提醒我每月月末的会面与之前不同,但凡一个人心智正常,她就能轻易觉察到二者之间的巨大差异。 “来了。”赫斯塔指了指俞雪琨正在调适的录像设备,“需要帮忙吗?” “不用。”俞雪琨递过来一个收音器,“把这个别在你的领子上……哦,你需要帮忙吗?” 赫斯塔接过收音器,很快以单手完成了操作。 “不错,”俞雪琨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看来你已经适应了没有仿生臂的生活。” “很难说到底有多适应,”赫斯塔在俞雪琨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她这时又发现房间里那个舒适的单人布沙发也被撤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非常商务的皮椅,“……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基地能尽快给我配一支,低规格的就行。” 俞雪琨一面应声,一面拿笔在纸上书写,“好的,我会帮你转达……不过你知道的,眼下十四区的各处工作站都很忙——” “理解。”赫斯塔答道,“这不是一个高优先级的请求。” “谢谢。”俞雪琨微笑着抬起头,“那么我们开始了?” “嗯。” “请简单描述一下你这段时间在宜居地的生活吧,”俞雪琨轻声道,“你感觉怎么样?” “总地来说,充满挑战,但这个过程里也得到了很多人的帮助和理解,所以度过得还算平稳……我还在学习之中,我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 “具体是什么样的挑战,举一些例子可以吗。” “这里的生活节奏和我过去的习惯很不一样,”赫斯塔轻声道,“宜居地的日常生活基本远离了一切战斗,大家都将这种宁静、安全视为一种常态背景,一种理所当然的社会氛围……这会让我偶尔感到一些不习惯。不过某种程度上,它恰恰证明了AHgAs在各个大区展开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这常常让我在心底忍不住向我的同僚们致敬。” “这是很正常的,很多水银针在刚刚进入宜居地的时候都对这里的一切感到不习惯……这一切需要时间,”俞雪琨微微一笑,“如果让你给自己在一到十之间打分,评估自身在宜居地长期生活的可能性进行打分,你会给自己几分?” 赫斯塔微微颦眉,“长期生活吗?” “对。” “我目前还没有这个打算。” 俞雪琨一直在纸上进行着简单的记录,当听到这个回答时,她停下笔并再次抬眸,向赫斯塔投去深深的一瞥,“你仍然渴望返回战场?” “未必是战场,”赫斯塔回答,“但我确实渴望尽快返回到战斗序列中。” 俞雪琨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她谨慎地斟酌着接下来抛向赫斯塔的提问——她有些不确定赫斯塔究竟有没有领会此前自己多次传达过的含义:要在评估中拿到高分的要义,就是尽量展现自己对宜居地生活充分适应的一面…… “你的意思是,”俞雪琨轻声道,“相比于现在,过去的生活更令你感到怀念?” “与其说怀念过去的生活,不如说,是在重新锚定自身价值的过程中感到迷茫,”赫斯塔望着她,“宜居地里的生活也不全是甜美的,这里确实更加安全,但这里的人依然置身于各种各样的痛苦。” 第一百五十章 意义 俞雪琨笑了一声,“当然了,宜居地也有宜居地的痛苦,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地方的生活是完全没有痛苦的——” “我完全明白这一点,”赫斯塔轻声道,“但这里的痛苦让人感觉不到意义。” “……意义?”俞雪琨的表情变得更加微妙,“你想从痛苦里得到什么意义?” 赫斯塔想了一会儿。 “我不知道这样说是否能描述清楚,过去在基地的时候我常常有一种感觉,每当有什么出现并让我觉得很难捱,那就是我快要、或是已经学到新东西了。”赫斯塔挥了挥自己的右臂,“比方说这个,它给我留下的教训是,永远不要在螯合物面前搞些华而不实的战斗手段……” “你愿意展开讲讲吗,”俞雪琨放下了笔,“关于你在宜居地里感受到的痛苦?” “不太想,那是很私人的体验……”赫斯塔坦然道,“总之我希望2号办公室能郑重考虑重新将我编回战斗序列的可能。我今年才二十岁,还很年轻,距离一个水银针正式退役的年龄还有很久,我相信经过一段时间的修养和复健,我能够很快找回自己的状态——我有这个自信,希望2号办公室也能相信我。” 俞雪琨皱起眉头,继续在纸面上写写停停。 “那么接下来,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请说。” “首先是关于一个相对危险的校园组织,你应该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人。” “是的,我知道。” “你和她们走得很近。” “确实,她们很有魅力。” “但你应该已经充分了解了她们的危险,”俞雪琨从文档中抽出了另一张纸,“就我们收到的报告来看,她们为了引起你的兴趣,已经选择向你展示了一部分她们的内部结构——” “是的,这正是我打算向上汇报的一件事。”赫斯塔俯身从手边的背包里取出了一个文件袋,“我很意外在宜居地里还有这样的组织,尤其是南十四区一向以严格禁枪着称,所以……” 赫斯塔将这个透明文件袋放在了俞雪琨的桌面上。 “这是什么?” “请您打开看看。” 俞雪琨接过文件袋,她快速绕开上面的棉线,抽出其中的文档。在翻阅了前几页后,俞雪琨的眉头稍稍舒展,“……你在收集她们的材料。” “对,这里还有我和她们每一次接触的谈话概要,对此我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 “你为什么……”俞雪琨翻到了最后一页,抬起头,“要做这个?” “起初我考虑过回避,但后来我意识到,这些人很有可能在将来对公众安全造成威胁。”赫斯塔回答,“而且更耐人寻味的是,她们之所以找上我,和另一个水银针的举荐有关……不论是哪一条,都让我必须对这些人抱有警惕。” “水银针……你说法恩?” “看来你们知道,”赫斯塔直视着俞雪琨的眼睛,“有水银针在监视她们的行动吗?” “嗯……有。”俞雪琨点头,“对十四区境内的危险组织我们也会有一个粗略的监控……” “是我们自己的监控,还是也会共享给……”赫斯塔停顿了一下,“第三方?” 俞雪琨没有回答,她又翻回了文档的第一页,似乎开始认真阅读了起来。 大约几分钟后,俞雪琨抬起头,“但你仍然没有回答为什么要做这个。我得提醒你,你现在并不在战斗序列中——” “只要我还是一个水银针,这就是我的义务。”赫斯塔轻声道,“这个月我还做了另一件事,虽然目前还没有下文,但我想可能也需要提一提,我在学校与一位叫左文韬的老师起了矛盾,由于他无故将我逐出课堂,我已向学校督导组和校长办公室进行了投诉,目前——嗯,您怎么了吗?” 赫斯塔望着俞雪琨,在她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俞雪琨一手扶住了额头。 “没怎么,”俞雪琨嘴角微提,“请继续。” “目前督导组已经通过电话向我了解了情况,我还在等他们的下一步行动。” “你们之间是起了什么矛盾?” “这不重要。”赫斯塔轻声回答。 “……不重要?”俞雪琨诧异地望着眼前人——她们上周才为这件事讨论过,当时赫斯塔提出的论点是,她在充分理解着宜居地内公序良俗的基础上,选择对其中不公平的一面发起了挑战……而今赫斯塔的突然改口令她无所适从。 “赫斯塔女士,请允许我提醒你,是否重要并不是由你来判断的,”俞雪琨轻咳了一声,“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 “你们应该对当时发生的一切非常清楚,你们掌握的信息很有可能比我的记忆更精确,”赫斯塔答道,“为什么一定要由我来复述一遍呢。” “因为我们必须评估你是否对行为背后的含义有所了解。”俞雪琨答道,“正如你此前提到的,在宜居地的生活与你习惯的过去有着巨大的差别,我们必须衡量你是否理解不同背景下,同一行为所带来的不同影响。” “好绕,”赫斯塔挠了挠头,“您能再说明白点吗。” “你为什么要在课堂上做出那样伤风败俗的行为,”俞雪琨皱起眉头,“不论你当时是否明白这一点,我相信你事后一定理解了。” “我记得您也是水银针?” “……对,但这和这个问题没有关系。” “您觉得在公开场合放置卫生巾,确实是件伤风败俗的事吗?” “这里不是基地,赫斯塔女士,这里也不是水银针工作站,这里是十四区,”俞雪琨不由得加重了音量,“您是否理解这一点。” “我理解。”赫斯塔答道,“当我在基地,在工作站,我可以随手放置我的日常用品,但当我在宜居地,我需要学会为我的身体感到羞耻。您是水银针,您在十四区生活的时间比我更久,我恳请您教教我,这样的痛苦意义何在。” 第一百五十一章 会晤 一小时后,俞雪琨起身关掉了所有设备,赫斯塔也从椅子上站起来,等待着与对方道别。 但俞雪琨久久没有转身,她背对着赫斯塔,手搭在摄像机的支架上,陷入沉默。 “您还好吗?”赫斯塔往一旁迈了几步,探头去看俞雪琨的侧脸。 俞雪琨发出一声苦笑,她抬起手,轻轻抓散了自己额前的碎发。 “……这一周发生了什么?”俞雪琨转过头,目光有些无可奈何,“你现在愿意聊聊吗?” “我过会儿得去咖啡馆,”赫斯塔回答,“今天下午有个和卡嘉夫人的约会……这件事已经耽误好久了。” “很急吗?” “不急。”赫斯塔一边说着,一边重新在那把黑色的皮椅上坐下,“你现在要是方便说话,我应该还能多待半小时。” “和我说说这周发生的事吧……有什么特别触动你的人或事吗?” 赫斯塔搭在左膝上的手慢慢抓紧,她认真望着俞雪琨的眼睛,“……很多。” “但你知道我们这周对谈的性质,对吗?我此前已经——” “您和我说过很多次,”赫斯塔点了点头,“是的我了解。” “上周三,也是在这里,当时我们讨论了要怎么回答关于左文韬的问题,我以为当时我们对这周应该说什么已经达成了一致,还有林骄她们的社团,你还记得你当时是怎么说的吗,你反复重申,你对她们没有兴趣——” “确实,但——” “然后这周就变成了‘她们很有魅力’?”俞雪琨的手用力地在自己心口上敲了几下,“既然你提前准备了关于她们的材料,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这是我的自作主张,”赫斯塔答道,“如果后果真的很严重,您不用为此负任何责任,我是说在千叶小姐那儿——毕竟我什么都没有告诉您。” 俞雪琨一句话噎在喉咙里。 “……我谢谢你。” “嗯……不客气?” “我答应千叶的事情很简单,原本是很简单的,我要做的就是帮你在这几轮评估里拿到高分。整个规则是清楚的,具体要怎么配合、怎么解释也很明确……”俞雪琨看了赫斯塔一眼,扶着额头倒在椅背上,“是什么让你改了主意?” “我不喜欢这些规则。”赫斯塔低声道,“尤其现在,除了说谎,我找不出还能说的实话……我想做些我觉得有意义的事。” “厌恶这些规则的人不止你一个,”俞雪琨轻声道,“你现在激起的这一点水花,在十四区用不了多久就会消泯,但这些记录会留在你的考评记录上,将来某一天,当你打算去做一些真正有用的事情,它们很可能会拖累你,你考虑过吗?” 赫斯塔若有所思地望着俞雪琨身后的百叶窗,有些出神地盯着那些在光栅中飞舞的尘埃。 “还记得我上周和你说过什么吗,这是每一个退役进入宜居地生活的水银针都要经历的必经之路,当时我们还聊到了第三区的艾娃——如果她在考评期对每一条规则都斤斤计较,在进入宜居地后固执地坚守自己从前的生活方式,她的晚年生涯一定会是另一副光景,因为这些规则本身是什么无关紧要,重要的是‘筛选’……简?你在听吗?” “在。”赫斯塔低声回答。 “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俞雪琨轻声道,“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赫斯塔轻声道,“当一个水银针在进入宜居地,她必须要身体力行地践行这里的‘公序良俗’,才能证明自己拥有了在宜居地生存的能力……你说,这算不算是一种,‘文明’在一厢情愿地体贴‘野蛮’?” …… 离开咨询室后,赫斯塔略略松了口气,她明显感觉今天有点把俞雪琨惹生气了。 在分别前,看着俞大师一脸焦头烂额的样子,赫斯塔心底又隐隐生出了一点愧疚。好在这天下午阳光极好,在日头下走了几条街后,先前的沉重心情烟消云散。 她脱了外套,搭在手上,很快来到了卡嘉夫人的咖啡厅。 下午的咖啡厅依旧没什么人,玻璃窗里的每一台桌子都是空的,门依然虚掩着,赫斯塔推门进去——整个一层咖啡厅空无一人,连吧台的服务生都不见踪影。 “有人吗。” “……有?”一个声音从角落传来,赫斯塔循声回头,见一个中年人突然从桌面以下直起身来,“你找谁?” “您知道这间咖啡厅的服务生……”赫斯塔的声音忽然停住——眼前的中年人正是不久前和陈老师下棋的那人。 “啊,是你。” 中年人这时才眯起眼睛,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眼镜,认真打量起赫斯塔其人。 “啊哈,”她又立刻把眼镜摘了下来,“你会用她们家的咖啡机吗?” 赫斯塔走向吧台,“会吧?” 中年人两手交叠,托着下巴,“帮我弄点东西喝?我来这儿坐好久了,都没人过来招待。” “不好吧……”赫斯塔一边说着,一边仔细打量起了这边的咖啡设备,虽然她没怎么用过这个类型的机器,但基地食堂里的机器看起来和这个差不多,“你也来这儿等人?” “我就来这儿喝杯咖啡,”中年人回答,“你来等人?” “嗯。” “等谁?” “这儿的老板。”赫斯塔弯腰绕去了后台,在几道蒸汽声过后,她后背微仰,看向角落的中年人,“你喝什么呢?” “拿铁。” 赫斯塔摸索着开启了一旁的打泡机。 不一会儿,她端着两杯一样的咖啡来到中年人坐着的位置旁。放下杯盏后,中年人颦眉看了眼杯面,“……怎么没有拉花啊。” “不会。”赫斯塔回答,“你来这儿坐多久了?” “不久,半个多小时。” “这儿一直没人吗?” “有啊。” “谁?” “你。”中年人咯咯笑起来,为自己灵机一动的俏皮话感到快活,“等等吧,她们这儿下午经常没人,不过等一会儿人总会来的。” 两人相对而坐,一时无话,直到饮尽了杯中拿铁,中年人才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木盒,“下棋吗?” 第779章 寒颤 赫斯塔侧目往咖啡厅的入口看了一眼——视野范围内仍没有别的人影。 中年人抽出一支烟,“如果不能全神贯注,我劝你不要开始。” 赫斯塔将桌前的拿铁移到一边,主动将折叠的木盒展开成棋盘,“抱歉。” 两人各自摆盘,随后中年人将黑白王捏在手心,在桌下几经易手,重新举到赫斯塔面前,“你要哪只手?” “左手。” “我先。” 中年人笑着展开手心,将黑王递给赫斯塔。 棋局开始,咖啡厅内一片寂静。在走过了开局之后,两人的下棋速度迅速拉开,每当赫斯塔思考良久,终于移动一步,中年人的下一手便接踵而至,赫斯塔眉心紧颦。如此反复多次,她终于闭上眼睛轻呼一口气,好让自己从这紧密的压迫感中暂时脱离。 “你要输了。”中年人说。 赫斯塔看了中年人一眼,又重新凝视棋局。 “不信?” “你上次对陈老师也是这么说。”赫斯塔轻声道,“结果呢?” 中年人笑起来,“对弈是有节奏的……进入不了自己的节奏,就必输无疑。” “我只是慢了一些,”赫斯塔谨慎地移动棋子,“你不用在这儿危言耸听。” “不是慢,你缺少直觉。” “直觉?” “棋手与棋手之间最大的不同就是经历的棋局数量,你下得太少了,才会下得这么慢,”中年人再次贴着赫斯塔的手走出了自己的下一步,“你必须勤加练习,直到拥有直觉……不然跟你下棋一点乐趣都没有,你现在的时间分配真是一团糟。” 赫斯塔有些厌恶地看着中年人执棋的手,显然,这种紧随其后的下法既是一种施压,也是一种挑衅,这种再直白不过的碾压里明明白白地写着自傲与对对手的轻视。“我之前说什么来着,专注,年轻人,”中年人用指尖轻轻敲了敲棋盘边缘,“你在看什么呢?” 赫斯塔立即收回目光,重新看回棋盘。 “……天哪,你的时间分配岂止是一团糟,”中年人同样凝视着棋盘,“你连最基础的轻重缓急都不会看,不管是重要的一步,还是无关紧要的一步,你留的时间都一样多,你知道什么人会这样下棋吗,那种什么都不懂的新手才这样下棋。” 赫斯塔心中忿忿——「我本来就是新手。」 但紧接着,她又再次调整了呼吸。倘若因为对手的几句话就乱了自己的心神,那才是真的落进了对方的陷阱。 “对了,”中年人发出了一声肯定的低吟,“有时候,想要赢得棋盘上的胜利,并不意味着你每一步都要踩在对手的命门上,即便有时候你找不到那个影响全局的制胜点——” “我知道。”赫斯塔低着头,躬着背,屏息凝神地望着眼前的棋局。 “嗯?”中年人的表情凝滞了一下,“你知道什么?” 赫斯塔双目上翻,冷冷盯着眼前人:“……就算找不到那个制胜点,你也一样有办法始终让你的对手觉得不舒服。” “哈哈哈哈……” 大约二十分钟后,赫斯塔毫无悬念地输了。她凭着仅有的一点印象,艰难地复盘着终局,中年人在对面围观了一会儿,一边摇头一边叹息,最终笑吟吟地拨开了她的手,从两人的 “稍等,”赫斯塔开始回头翻包,“我拿本子记一下……可以吗?” “当然。”中年人十分优雅地做了个请的动作。 赫斯塔取出了自己的笔记本,而后又翻开外套,从衣服内侧取出了那支红色钢笔——在取出钢笔的瞬间,她余光看见对面的中年人打了个寒颤。 “……您怎么了?”赫斯塔抬起头。 中年人已经看向了别处,仿佛没有听见赫斯塔在说话,只是自顾自地拢起身后的卷发,将手中快要燃尽的 赫斯塔看了一眼手中的红色钢笔,“我准备好了,您可以开始了。” 中年人微微一笑,开始移动棋子,并分步开始讲解。赫斯塔不时提问,中年人并不直接回答,只是以问答问地点拨两句。赫斯塔听得认真,这些点拨有些令人醍醐灌顶,有些仍令她摸不着头脑——但中年人显然是不打算把话说得太明白。 “还下吗?”赫斯塔问。 “不下了,”中年人重新端起了一旁的咖啡,“和你下棋没什么意思……你学这个多久了?” “快一个月了吧。” “每天都下?” “差不多。” “下多久?” “一两局吧。” 中年人撇了撇嘴,“那还差得远呢,” “照这个进度,你觉得我什么时候配和你再来一局?” “在你找到自己的风格之前,都没有这个必要。” “风格,”赫斯塔停顿了一会儿,“感觉和你刚才说的直觉是一个东西?” “也……差不多吧,”中年人点起 “为什么。” “不是人人都知道自己是谁,”中年人展开一个微笑,“更不要说天性了。” 很快,中年人杯子里的咖啡空了,两人相对而坐,不再说话,整个咖啡厅里也没有来客,如此过了两个小时,赫斯塔再次拿出笔写下一张字条,她起身走向吧台,将它压在了一个玻璃杯 “我走了。”赫斯塔回过头,“你还要继续在这儿坐着吗?” “嗯哼。”中年人看了她一眼,“看来她们放你鸽子了。” 赫斯塔笑了一声,“再会。” 离开咖啡馆后,赫斯塔并没有走远,她停在一处不易觉察的阴影里,透过咖啡厅的玻璃窗看向空荡荡的吧台。 不一会儿,中年人进入视野,她抽出赫斯塔压在玻璃杯下的字条,尽管赫斯塔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仍能感觉到此人的动作出现了一瞬的停顿。紧接着,中年人将字条团成团,塞进了自己的口袋,然后转身走向咖啡厅深处,不见了。 由此,赫斯塔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她的字条上写着—— 「感谢您的款待,卡嘉夫人,期待下次对弈。简。」 第780章 帮忙 入夜,赫斯塔揣着手坐在客厅的饭桌上,对着笔记本复盘下午的棋局。 整个客厅仍旧只有她一个人,在徐如饴摔伤了腰之后,这个家就变得更加冷清,几乎只在饭点能见到人。 她的晚饭放在手边,只动了一口,赫斯塔就彻底放下了——她很喜欢此刻轻微的饥饿感,这种程度的不适可以恰到好处地激发精神。 她几乎可以确定,这位卡嘉夫人接下来一定还会联系自己。这虽然不是她们的 “……简?”丁雨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赫斯塔嘴里应着声,但并没有回头,直到一叠稿子放在了她的对面。 “你要我帮你改的稿子,”丁雨晴在她对面坐了下来,“都改好了。” 赫斯塔这时才回过神来,她低呼一声,“好快。” “还好吧,不就是帮你看看语句是不是通顺吗。”丁雨晴轻声道,“为什么非得用南十四区语呢,对你来说,还是用通用语比较方便吧?” “之前晓淑——我的一个同学——提醒我,如果想要台下所有人都能听懂,最好还是用本地语言。” 丁雨晴轻哼了一声,趴在了桌子上,眼睛望着正在翻阅稿件的赫斯塔。 “我帮了你一个忙,你能不能也忙我一个?” “直接说就是了。” “我想给阁楼换个门。” “什么样的?” “比较坚固的,不能几脚就踢坏,但……看起来也不能太夸张,”丁雨晴压低了声音,“最好能在爸爸出院前换好……我对这块儿不太熟。” “好,我一会儿问问。” 尽管赫斯塔的干脆回应在丁雨晴的意料中,她仍然感到一些如释重负,她望着赫斯塔,“你后面跟丁嘉礼去了吗,他的社团。” “什么社团?” “登山社。” “……忘记了,”赫斯塔的目光短暂地从稿件上移开,“他后面也没提,我看他也忘了。” “他不可能忘,”丁雨晴换了个姿势,伸手撑着下巴,“他要是没带你去,肯定就是因为这会儿不方便。” “那挺好,刚好最近我也有点忙。” 丁雨晴原本有些话想说,但见赫斯塔此刻全然没有闲话的兴致,也就轻叹一声,重新切了个话题,“……你查的这些资料挺好玩的,是 “算吗?”赫斯塔想了想,“确实发生在 “荒原也这么先进的吗?”丁雨晴有些意外,“我记得我小学时候班里有个女生,来那个了自己不知道,上完数学课站起来椅子上全是血,把我们吓坏了,后面又被大家笑了好久……后面我来那个的时候,我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徐女士没教过你吗?” “她全在和我强调要和班上的男同学保持距离,晚上不能在外面过夜之类的,没有这里面说得这么详细……她不好意思和我们谈这些,后面好多事是我姐教我的,”丁雨晴轻声道,“如果十四区也能有这样的风俗就好了。” “可以有啊,”赫斯塔朝着丁雨晴笑了笑,“以后苗苗来月经的时候你们可以一起帮她庆祝。” “……也是,”丁雨晴直起身,“也就再过四五年?五六年?” “嗯,很快的。”赫斯塔将所有稿子整理齐整,“……谢谢你,帮大忙了。” “你什么时候讲?” “周五下午,一点半到三点的课。” “啊,那天我们月考,我没法去了!” “你本来也没法来啊。” “如果正常上课的话——” “逃课不好,不要逃。”赫斯塔轻声道,“稿子都是你改的,你还去听什么?” 丁雨晴笑起来,正要接着说什么,外面忽然传来敲门声,她起身去门边看了一眼,回头道,“是时平川。” 赫斯塔也站了起来,丁雨晴把门打开,外面的时平川跌跌撞撞地往里走,差点倒在丁雨晴身上。一股酒气冲过来,让人想起夏天许久没有透过风的空调房,迅速勾起人呕吐的欲望。二楼的房门骤开,丁雪阳匆匆忙忙走下来。 赫斯塔看着丁雪阳扶着丈夫往卫生间跑,里面很快传来催吐的声音,而与此同时,二楼的苗苗开始了撕心裂肺的嚎哭。 “小晴——”卫生间和徐如饴的房间同时喊起丁雨晴的名字。 客厅的两人面面相觑,忽然地没由来地发笑。笑声,哭声,呕吐声,为这一刻的荒诞,丁雨晴笑出了眼泪。 赫斯塔端起棋盘,走到楼梯口,“我陪你一起上去看看。” 丁雨晴长长吸了口气,她走到对方身后,然后一头撞在了赫斯塔的背上。 “没关系,”丁雨晴低声道,“长大就好了。” …… 周四如期而至,赫斯塔结束了早课,在学校随便挑了处空地开始练习周五下午的课堂分享。 这一整个下午的空闲时光她原本打算全部砸在这一件事上,但一个电话直接把她从操场捞回了文汇楼。 这个号码曾上周六来联系她询问事件细节,不过今天电话另一头换了个人。赫斯塔按照对方给出的地址来到文汇楼九层,电梯打开,熟悉的艾娃像印入眼帘,她不由自主地调整衣领,而后左转——督导组办公室恰好与莫利的校长室反向,落在建筑中轴对称的两侧。 “你好。”赫斯塔敲了敲敞开的门,靠窗的办公桌上,一个男人抬起了头。 “赫斯塔同学?” “对。是您给我打的电话吗?” “是我,请坐。”对方抬手,示意赫斯塔在自己面前的两把椅子里挑一个坐下,“下午没课吧?” “一直到晚上六点都有时间,请问联系我是有什么新进展吗?” “是这样,”男人十指交叉,“我们这几天核实了你反映的情况,也进行了几轮集中讨论,包括你提出的两条诉求,当然,它们都是非常合理的——” 赫斯塔微微颦眉,“……但是?” 第781章 空等 “没有但是,”男人笑了笑,“既然是合理的,我们就要继续推进,你看,我这里有几个建议,希望你能考虑一下——” “莫利女士在哪里?”赫斯塔打断了眼前人的话,“她知道你今天找我过来的事吗?” “莫利女士?”男人有些不解,“你找她做什么?” “她办公室就在旁边——” “她现在不在学校。”男人答道,“我知道你也往校长信箱投了信,但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能指望莫利女士事事参与——校长事情很多,要是每件都亲自跟进,她还工不工作了?” “我们今天的谈话是否有录音?” “……录音?” “方便事后追溯,”赫斯塔扫了一眼对方的桌面,“我没有看到设备。” “同学,同学,你冷静一点,我感觉你似乎被吓坏了,这里没有人要伤害你,我们都是为了解决问题来的,为了解决你的问题。”男人放慢了语速,竭力展示自己的诚意,“不要太焦虑,放松一点,好吗?” 赫斯塔本想解释,但开口前还是先取出了手机,她简单描述了现场信息: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以及自己对接下来谈话将要被录音这件事明确知情,接着,她把手机拿到对方面前,要求对方表明知情。 男老师瞠目结舌,“你……你没有必要这样。” “我相信这里没有人想要伤害我,也相信老师你有意要帮助我解决问题,只是如果没有留下凭证,我们事后回顾今天的谈话难免各执一词,你刚才说有几个建议给我,我非常愿意考虑,只要你愿意对自己说的话负责。” 男人笑了起来,他喉咙动了动,“……是要我说什么来着,‘我们接下来的谈话将全程录音,对此,我明确知情’,是这样吧?” “嗯。”赫斯塔将手机放在了两人中间,“之后我会把无剪辑版直接发给你。” “你们 “看情况,”赫斯塔轻声道,“必要场合都会有的。” “这有点太吓人了……”男人再次发出了几声友好的微笑,他轻轻拖动椅子,好给自己留出更多的活动空间,“简直像是警察和犯人,我不希望这样的。” “你刚才说的建议是……?” “是这样,我们最近也和左老师接触过了,对那天课堂上发生的事情,他也觉得很遗憾,尤其你还是一个对十四区不太了解的异乡人……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做法有些不合适,我们在想,这里面可能有些误会。” “什么误会呢?” “我理解对你们年轻人来说,有些举动可能是无关紧要的,但你也需要考虑一下左老师的年纪,”男人温声道,“这里面可能没有到像你说的,嗯,‘肆意驱逐学生’,这么严重的程度,只是一个老爷子有一套自己的处事准则和道德要求。你,还有别的一些同学,当然可以认为这是落后的,是不进步的,但如果你们也设身处地地为左老师想一想,有些事情应该也很容易想通,对不对?” “……他已经老了,我得让让他?” “哈哈,这里面没有让不让的问题,就是新老两代相互尊重,求同存异么。” “你的建议具体是什么呢。” “我想,如果能让你们再见一面,把一些话当面讲清楚,应该会更好一些。”男人的目光里带着一些鼓励,“你肯定也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僵嘛,那种两败俱伤的结果对谁都没有好处。 “你觉得呢,”男人再次十指交叉,身体微微前倾,“说说你的想法吧。” 赫斯塔久久没有回答,她望着桌面上仍在录音的手机,通常来说人们在有录音的情况下会更在意自己的言谈,但从刚才的谈话内容来看,这录音又好似根本没有作用。 “什么时候?”赫斯塔问。 “就现在。”男人看了眼表,“左老师下午在楼下有堂课,现在应该已经下课了,我给他打个电话,他刚好过来。” 赫斯塔看着屏幕上跳跃的声波纹路。 “可以聊聊看,你让他上来。” “好啊,”男人非常高兴地点点头,拿起一旁的固定电话,“这个事情其实真不值得闹成这样……” 电话很快接通,男人用同样轻快的语气说了几句,又很快挂下电话。 “渴吗?”男人站起身,从一旁的抽屉里取出一叠纸杯,到饮水机旁边接了两杯水,一杯放在赫斯塔面前,一杯放在她旁边的空位上,“你之前在 赫斯塔没有碰水杯,也没有接话。 墙上的挂钟慢慢转动,分针缓慢地走了半圈,赫斯塔抬头问了一句“人还没来吗?”,男人追了个电话过去,挂断后说,有学生来找左老师答疑,这会儿刚刚结束,人很快就上来。 办公室里的氛围变得有些微妙,赫斯塔站起身。 “你要去哪里?” “去上个厕所,一会儿回来。” “好,厕所在——” “我知道。” 赫斯塔退了出去。男人紧接着探出头去,走廊上已经没有了人影,他左右跑了两步,都不见人。 “……这也走得太快了?” 男人回到办公室,赫斯塔从某个空会议室悄然走出,她快步走向莫利的办公室——眼前景象果然如方才的男人所说,校长室大门紧锁。 …… 这一天,赫斯塔在办公室里等了两个小时,左文韬仍然没有出现。 督导组的男老师提出要带赫斯塔下楼,直接去左老师的办公室找人,赫斯塔表示了拒绝——她晚上还有课,这会儿得去吃饭了。 男老师有些局促地送赫斯塔下楼,一路上,他绞尽脑汁为左文韬的缺席辩解。 两人来到文汇楼门口的台阶上,赫斯塔突然看向他,“冒昧问一句,你工作几年了?” 男人一怔,脸上浮现出尴尬的神色,佯作没有听到地转过头,“来,食堂在那边。” 赫斯塔笑了一声,她快步下楼,朝着食堂的反方向走去。 第782章 信号 晚课结束后,赫斯塔再一次来到了文汇楼九层,莫利的办公室依然关着。她在这扇紧闭的大门前站了一会儿,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她渴望见到莫利,她想亲耳听听莫利对这件事的看法。她想问莫利是否清楚今天下午督导组的行动……这样的行为,她是否认同。 离开文汇楼的时候,成晓淑追了上来。 “简!” 赫斯塔回过头,“晓淑?” “我就记得你今晚在这边有课,”成晓淑跑到赫斯塔身旁,“我下了课就往你教室去了,结果等了半天还是没等到你人……我记错地方了吗?” “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想和你解释一下我销投诉的事,我……” “林骄已经和我说过了。”赫斯塔望着她,“左文韬后来有找你的麻烦吗?” 成晓淑摇了摇头,她喉咙微动,目光下移,“我……我这两天一直在想……” 成晓淑的话停在半空,赫斯塔等了一会儿,忽然拉起成晓淑的手臂,“边走边说吧。” 两人沿着校园的林荫路漫无目的地走着,成晓淑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话头。她感觉到赫斯塔没有责备自己的意思,但她仍然迫切地想要从赫斯塔这里得到原谅。二者的冲突令她倍感煎熬,更无力化解——原先她只想为自己不得已的怯懦解释几句,然而此刻她又从自己的言行中抿出了几分虚伪。 赫斯塔边走边做着拉伸,见成晓淑不开口,她便谈起了下午的遭遇。 “……也不奇怪,”成晓淑低声道,“我之前就和你说过的。” “嗯,我记得。”赫斯塔低声道,“你不相信莫利会插手。” “也不是莫利的问题……”成晓淑深吸了一口气,“这整个系统都是烂的,你能指望谁呢?” “哈哈,我觉得莫利还是可以指望一下。” 成晓淑不由得皱起眉,她抬起头看向身旁的赫斯塔,“为什么?” “总之这两天我多跑两趟文汇楼,”赫斯塔说道,“等见到莫利了再说。” 成晓淑抬手按住了眉心,“……如果我能再勇敢一点就好了。” “嗯?” “对不起。” 赫斯塔有些意外地看向身侧,“谁?我?” “对不起……”成晓淑再次说道,“对不起,简,我是个逃兵,如果我能再勇敢一点,你现在就不用一个人面对这些……” 赫斯塔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左手——在这个瞬间,她嗅到了眼泪的预兆。这并不是一种气味,而是一组由声调、手势、骤然减慢的步速等一系列细节共同组成的线索:成晓淑似乎是要哭了。 赫斯塔的表情严肃起来,“你不用和我道歉,我没有怪过你。” “我知道,但是——” “而且我很感激你那天站出来声援我,我没法和你说太细,但这个举动对我很重要,不仅仅是心理上的那种‘重要’,它实实在在地帮助了我。” 成晓淑只是摇头,这些话在她听来只是一种言过其实的安慰——轻飘飘的几句话又能有什么“实实在在”的作用?她努力遏制着自己的鼻酸,现在流泪就太夸张了,赫斯塔都没有哭呢…… “我眼下最大的问题也不是这个左文韬,他对我造成不了什么伤害……我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落不下锚。” 成晓淑再次颦眉,赫斯塔抛出的新话题将她带入了一个新框架,她强行按下了心头的愧疚,试图恢复呼吸的节奏。 “……什么锚?” “怎么说呢,”赫斯塔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我最近常常有一种想抓住什么的感觉,但不得法。” 她一面说着,一面抬起两臂,试图在一个懒腰之后用双手按住后脑勺。等发现这是徒劳,她轻吁了一声,转着脖子活动了一下肩颈。 “这就像是……周围一切都在快速变化,好像激流,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被激流裹挟,而一些规则沉在水处其间,也一样被水流带着走。” 成晓淑试图理解。 “……是因为不习惯十四区这边的生活?” “恐怕是宜居地。”赫斯塔低声道。 “宜居地?”成晓淑十分诧异,“你以前都在荒原地区?” “是也不是,总之现在的生活对我来说很新奇,”赫斯塔笑了笑,“就像一艘航船飘在陌生的海域,一切都是前所未有的体验,但你无法锚定自己的位置,只能不断地探索观察——这里是主航道吗?这里常有风暴吗?这一带劫掠者众多吗?” “你需要寻到一处港湾?” “我需要寻到一些信号。” “什么样的信号?” “任何信号,”赫斯塔轻声道,“任何信号都是一种反馈,我必须不断发出自己的信号,以期得到同行者的消息。” “……听起来很危险,”成晓淑沉默了片刻,“如果你是在独自航行。” “你是说暴露自身位置吗?”赫斯塔问。 “嗯……” “还好,”赫斯塔轻声道,“这是风险和收益的问题,毕竟发出声音的人才能得到回应,所有人都是这样。” “那如果……你始终没有得到任何反馈呢?” “如果始终没有任何反馈,”赫斯塔望着前路,“我就会知道,我已经偏离了此地的主航道太远。” 昏暗的操场上,成晓淑再次望向身旁的人,赫斯塔也正望着她。 “所以你不用道歉,”赫斯塔轻声道,“你已经做了很多,我真的很感激。” …… 周五。中午。 赫斯塔早早来到教室,她已经将自己的稿子背得差不多了,想到今天即将见到陈老师,她心里隐隐有些期待——或许下课后她可以去向陈老师打听一下卡嘉夫人的背景,这两人看起来很熟的样子。 然而,才踏进教室,赫斯塔就看见 他谢顶的脑壳在一众年轻人之中显得格外显眼,他左手搭在椅背上,懒散而惬意地架着腿,身前的桌面上只放着一部手机,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什么东西。 第783章 监视 外面的走廊传来一阵喧嚣,赫斯塔循声转头——陈老师正和六七个同学一起从教室的前门进来,她走得不快,手里牢牢握着一根手杖。赫斯塔先前就听说过陈老师膝盖不好的消息,这情形看起来确实不太乐观。 赫斯塔正要起身过去打招呼,忽然感觉肩上多了一只手。 “你坐下。”一个声音说,“别给自己惹事了。” 那只手上有着惊人的力道,赫斯塔回过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梅郡的水银针,法恩。 一时间,赫斯塔生出一股冲动,她想把两只手的袖子都撸起来。 “是你。”赫斯塔挑起眉毛,“你怎么在这儿?” “我在工业大学修了二学位呀。”法恩笑着道,“哎?你干嘛这么看着我,好像我把你怎么着了似的。” “松手。” “别为难我,更何况我还是为你好。”法恩眨了眨眼睛,“你这个月的评分跌档了,必要的时候我得限制你行动——你最好听我的,真的,我没有敌意。本来接这个任务的是个特别多事的水银针,我想方设法才拿自己换的他,你好歹领领我的情。” 不远处,左文韬大声向陈老师打了招呼,陈北祎从讲台的位置慢慢走向 赫斯塔慢慢坐了回去,“我不听你的会怎么样。” “俞老师没和你说过吗?”法恩轻声道,“你要是闹得太过分了就会被关起来,直到你休养期结束——至少一年呢。我可不想看你走到那一步。” “我凭什么不能过去打招呼。” “你说呢,”法恩趴在桌上,“不要再做激化矛盾的事了,划不来啊。” “论激化矛盾谁有你做得绝?”赫斯塔低声道,“谁把我的名字递给林骄她们的?” 法恩笑着挠了挠头,“没办法呀,我估摸着这几个月上面要开始审核我的社交关系了,等联合政府和2号办公室彻底完成了交接,我也就不太方便再和她们接触了……你们不是相处得挺好嘛,你前天才说她们有魅力——” “你住口。”赫斯塔说道,“你为什么要想方设法换来我身边执勤?” “……本来没这个打算,”法恩望着讲台,“但你周三的评估视频有点离谱了,没有哪个水银针会当着镜头那么说的……就算是那些后面适应不了宜居地生活的水银针,也知道那种场合应该说什么。” 赫斯塔略带诧异地瞥了法恩一眼,“所以你是来干什么的呢?” “来给你放点水啊。”法恩笑着道,“不然照这么下去,你非得被关起来不可——我再确认一遍,你不是真的想被关起来吧?” “也不一定,”赫斯塔低声道,“说不定关起来烦心事更少……” “别讲气话,”法恩轻声道,“你今天还有个小演讲对吗。” 赫斯塔没有作声。 “不用担心,你的稿子我已经看过了,内容非常温和,很安全,没什么问题,”法恩两手交叠,“不过我不明白你什么要做这个。” 原先围绕在陈老师周围的同学慢慢散开,陈老师的表情则渐渐淡漠,最后她脸上的笑意几乎完全消失了,也不接话,只是聆听着,直到课堂铃响。 左文韬没有离开的意思,他放下了架起的脚,一副今日要来当学生旁听的样子。上课铃响起的时候,左文韬朝着赫斯塔的方向稍稍转头,在余光捕捉到那抹十分鲜明的火红色以后,他又立刻收回视线,重新看向讲台。 讲台上陈老师戴起了眼镜,整个教室变得安静。 “各位同学好,我是负责你们文学鉴赏课的另一位老师,陈北祎。”她转过身,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和邮箱,“原本我应该和左老师交替上课,左老师上一周,我上一周,但因为我个人的身体原因,不得已让左老师连续代了两周的课,所以直到这周,我才和大家见面……很高兴能和各位一起共度接下来的这个学期,希望我们都能不虚此行。” 台下,左文韬率先鼓起了掌,在众人的掌声跟上之前,陈老师打断了掌声,她低头翻着讲义,低声道,“……那么,接下来的三周都是由我来给大家上课,之后再恢复正常。” 左文韬讪讪地放下了手。 令赫斯塔感到有些惊讶的是,陈老师并没有立刻点自己起来。她先接着左文韬上堂课的进度,继续讲文学的若干母题。赫斯塔一时有些拿不准,这是陈老师刻意的安排,还是她已经将这件事忘记了。 赫斯塔目不转睛地望着台上的陈北祎,期望一个不经意的四目相对能提醒对方,然而从头至尾,陈老师没有往她的这个方向看一眼。 当下课铃响的时候,赫斯塔几乎确定,这是陈老师的有意为之。 课间十分钟,同学们各自起来活动,整个教室嘈杂混乱。陈北祎站在讲台上,继续同过来讨论的同学交谈,当上课铃再响, …… 校长室依旧大门紧闭。 离开文汇楼后,法恩笑吟吟地跟在赫斯塔身后,两个人隔着七八步的距离,这样恰好能让赫斯塔独自懊恼而不被打搅。 在离主楼不远的草坪上,赫斯塔坐了下来,日光晒得她整个人暖暖的,她闭着眼睛眯了一会儿,不一会儿就直直地倒在地上,颓丧到极致。 直到这时,法恩才走到赫斯塔身旁坐了下来。 “话说,”她转过头,“你知道我是怎么从别人手里抢到监视你的名额的吗?” 赫斯塔没有动。 “我把你的档案给那个水银针看了,你那串长长长长的极危作战记录把他吓了一跳,我说像你这样的人要是疯起来,第一个杀的就是身边的小尾巴。”法恩望着赫斯塔的脸,她掐了一根长草,戳了下赫斯塔的脸颊,“我看你整个人生龙活虎的,你来十四区养的什么病?” 第784章 交换 赫斯塔猛然翻身,单手抓住了法恩的上臂,瞬间把她按在了地上,法恩整张脸在草地里砸出一个浅浅的坑,等再抬头,两行鼻血淌了出来。 法恩疼得哼哼,她摸了把脸,看到掌心血渍的时候愣了一下,“你来真的……?” 赫斯塔已经再次扑了过来,两人迅速扭打在一块,虽然拳拳到肉,但谁也没有吭声,直到远处巡逻的校警表情怀疑地朝这边走来,二人才同时停手。 “干什么呢?”校警问,“不是在打架吧?” “没有的事……”法恩抬起一张被揍了的脸,正绞尽脑汁地找着借口,“我们是在……嗯,在——” 一旁赫斯塔已经站起了身,她往后退了两步,突然转身飞奔,把法恩丢在原地。 法恩愣住了,她看了看赫斯塔的背影,又看了看身旁一脸懵懂的校警,在片刻的寂静之后,她也迈开双腿,赶在校警反应过来之前追着赫斯塔的方向跑开。 “站住——” 校警象征性地追了两步就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他望着已经跑远的两人,生气地举起了手,“跑什么!你们跑什么!” 远处,赫斯塔和法恩已经消失在主楼的绿化带后面。 …… “你向林骄她们透了我多少底?” “不多啦。” 自动售货机前,赫斯塔和法恩并排而立。 赫斯塔给自己买了瓶水,随着一声重重的咕咚,她俯身取货,但目光仍然落在法恩身上,“不多是多少,你没提过我是水银针吧?” “我提这个干嘛。”法恩时不时摸一下自己的鼻子,此时血虽然止住了,但还是碰一下就疼,“我就说了你面上的身份信息,你是一个医疗兵,战场经验丰富……没别的。” “那她们知道你是水银针吗?”赫斯塔问道,“你和她们讲过多少你自己的事?” “你关心这个干什么。” “她们要是知道你是水银针,自然会连带着怀疑我,你说不说都一样。”赫斯塔望着她,“她们知道吗?” “这怎么可能明说……”法恩想了一会儿,“林骄可能猜到了七八成,但她这个人挺有意思,猜到了就猜到了,不会和别人讲。” 赫斯塔瞥了法恩一眼,忽然想起这周听林骄她们介绍艾娃的那个晚上。此刻她终于意识到,如果林骄已经猜到法恩是水银针,那么那番暗示自己与艾娃是旧识的推理,恐怕就是在试探自己的身份。 赫斯塔心下一沉,她就知道自己应当沉住气,不该在艾娃的事上与人纠结。被外人觉察出自己的身份事小,如果将来被什么人看出自己对艾娃的态度有异,因此落下了去年谭伊杀人摄影一案的蛛丝马迹,那么艾娃的声誉就有可能在将来被自己连累…… “想什么呢,”法恩伸手在赫斯塔面前挥了挥,“你这么在意被她们知道身份吗?如果你以后要在十四区退役,你的水银针身份迟早要被公布的,如果你要离开十四区,那她们知不知道你是谁对你几乎不会有影响——” “梅郡那只螯合物的检测报告出来了吗。”赫斯塔突然说。 法恩一下没有反应过来,“啊?” 赫斯塔扭过头,“这都过去三个月了,应该已经出来了吧。” “应该出了。” “那只螯合物是什么来历?”赫斯塔问,“当时逃走的那只后来抓住了吗?” 法恩耸了耸肩,“不清楚,我没看。” “……你经手的战斗,你不关心结果?” “我只负责战斗的部分,”法恩回答,“什么都要管,我忙得过来吗?” “这件事就没有激起什么特别的讨论?这段时间你就没听周围什么人提起过?” 法恩双手抱怀,“你指什么?” “比如,身份,”赫斯塔斟酌着开口,“这些螯合物生前是什么人,或者,有没有参加什么特殊的活动。” “没。”法恩再次摇头,“也可能周围有过讨论,但我对这些话题一向没什么兴趣,所以没听到。” 赫斯塔目光微垂——不太可能,她还清楚地记得自己曾在螯合物瞳仁上看见过的银色边沿……如果这件事真被放在了台面上,那一定是一个爆炸性的新闻。 “那个,”法恩走到赫斯塔对面,靠在了自动售货机的侧面,“今天你打也打了,咱们的恩怨就一笔勾销吧,你别计较我把你推给林骄她们的事,我来帮你保住你危在旦夕的评分,怎么样?” “你帮我保,你怎么帮我保?” “很简单,只要你按我说的做——” 赫斯塔转向另一边,“做不到。” “这有什么做不到的,”法恩不厌其烦地走到赫斯塔面前,“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个身份在十四区多好混日子?十四区这边对军人、对医护都是有滤镜的,你对着住家随便讲点战场感人故事,她们对你的好感能直接刷满;学校这边的课你爱学学,不学就点个卯,反正到时候大部分课程都是用论文结课,最后一个月辛苦点就是了——” “你不是已经看过我这周三的访谈记录了吗。”赫斯塔望着她,“你觉得俞女士没有教过我吗。” “啊……”法恩颦眉,“既然有人教,你为什么还要——” “想知道吗?” “想。”法恩认真点头,“……你愿意解释给我听?” “你去把梅郡那只螯合物的检测报告搞来,我就和你聊。” “只要检测报告吗?” “……” 这次轮到赫斯塔感到诧异了。 理论上她现在没有资格阅读这类文件,如果法恩将资料拿出来共享,几乎等同于机密文件外泄,更何况法恩现在身份特殊,个中风险,她应该更清楚才对。 “……不然你还想给我什么?”赫斯塔问。 “我以为你会向我要林骄她们的背景呢。” “你有吗?” “有啊。”法恩道,“不过只能口述。” 赫斯塔静静地望着法恩,试图辨别这是认真的回答,还是一个玩笑。 “我也有一些问题想问问你,”法恩笑起来,“你参加了那么多次极危作战,应该也知道一些内情吧。” “关于什么?” “母城。” 第785章 双子 “她和向涵珊是在高中的时候认识的,这你知道吧?” “听寒山说起过,”赫斯塔说道,“两个人做社团认识的。” 学校附近的夜市街,赫斯塔和法恩坐在一家大排档的露天坐席上。 此时还不到四点,大部分餐馆都空着,夜市的小摊也还没支起来,整条街上看不到几个学生,到处冷冷清清。 法恩要了一大碗水煮生,浓郁的坚果香气和香辛料的气味混在一起,法恩很喜欢,分分钟就吃了一堆。谈话间,她不经意地朝赫斯塔那头看了一眼——赫斯塔面前的桌面还是空的,她面前的生壳则已经堆起了小山。 “你也吃啊——”话到一半,法恩忽然意识到什么,“要我给你剥吗?” “不爱吃生,谢谢。”赫斯塔低声道,“她们做社团认识的,然后呢?” “向涵珊爷爷做医疗器械起家的,往下到她爸爸这辈就百齐放了,她爸爸和几个叔伯做什么的都有,钱赚得几辈子都不完。对大部分人来说,在松雪原这样的地方出生本身就算是中了彩票,更不要说像她这样生来就含着金汤勺的情况……但可能就是因为她比较幸运,幸运得有点过了头,这个人一直有点莫名其妙的。” “莫名其妙?” “怎么说呢,存在主义危机?”法恩笑着道,“人活得太容易,就会忍不住想‘我活着有什么意义’——这种问题就是个陷阱,本来好好的人,想着想着就会出岔子。我猜她之所以会和林骄变成好朋友,就是因为林骄从来不想这种问题——” 赫斯塔抬眸望了她一眼,“……你就知道林骄从来不想?” “啊哈,那我换个词……林骄就从来不为这种问题困扰。”法恩抓起一旁的的卫生纸卷,十分潦草地擦了擦自己手上的汁水,“这你就不用跟我杠了吧,她明显就不是那种人啊。” “那听起来林骄家境也不差?”赫斯塔轻声道,“毕竟她也在松雪原生活。” “正相反,两个人刚认识的时候,林骄母亲已经过世好多年了,她全家五口人住的房子还没向涵珊的卧室大。”法恩说道,“你可能没有见过,那种在老式小区里拿自行车棚改的房子,十几二十平的,下雨天在屋里转个身都困难。” 赫斯塔微微颦眉——这实在令人难以想象。 “她小时候对赚钱有执念,”法恩轻声道,“刚上高中的时候她差点被退过学,因为她入学不到一个月就搞了个帮人代写作业的小团体。一开始就她自己干,后来她发现学校里的有钱人太多了,就又拉了几个高年级的入伙,别人负责写作业,她负责拉新和分账……被人举报的时候她已经赚了有小五千吧?普通人半年的工资了。” “……挺厉害的。” “是啊,后面她当着全校面做了检讨,也把钱退了,考虑到她家里困难,本身认错态度也好,学校就没有继续追究……不过你猜她后来停手没有?” “你这么说,那就是没有了。” “哈哈对,但她也学聪明了,没有再做自己同学的生意,她搞了个假身份去帮大学生写结课论文,一篇一千五罗比,因为‘大学里有钱有闲的废物更多’。” 赫斯塔看了眼表,“……我晚上还有课,你能不能捡重点的说?” “好吧……”法恩收起笑脸,“林骄这个人很擅长通过串联细枝末节的信息去推衍事情的本来面貌,而且执行力也很强。她高中的寒暑假基本不怎么回家,大部分时间都和向涵珊待在一块儿。向涵珊参加的活动,林骄也一趟不落地参加……我和她们也是那个时候认识的,在平京,在核心城。” 赫斯塔目光微变,“……她们俩去了核心城?” “嗯。” “十四区的核心城是可以随随便便去的吗?普通人——” “有钱到向涵珊这个地步的已经不能算是普通人了。”法恩轻声道,“她是跟着她父亲去的,不仅她能去,她还能带着自己的好朋友一起去——普通人能做到吗。” “什么活动?” “某个授勋仪式,毕竟这种仪式也是需要观众的。”法恩答道,“仪式结束以后,除了固定的晚宴,一般还会有个简单的游城活动,大家在一块儿个半天参观核心城,过程里一起远远看一眼母城……林骄和向涵珊两个人在参观过程中走失了,向父没发现,直到两人离开两个多小时后才报警。我当时跟随执勤,收到警报后出去找人,把这俩从母城边缘带回了队伍,林骄开始对生存主义产生狂热信念就在这之后,向涵珊就是她 “……她们看到了什么?” “那你只能问她们自己了。”法恩答道,“虽然她们的行动引起了我们的注意,但相关信息到目前为止都只在梅郡工作站内流通——我们暂时没有上报,不管是联合政府还是2号办公室都不知道她们的存在。” “为什么不上报?” 法恩两肘撑在桌面,额头向着赫斯塔的方向靠了过来,“你进过母城吗?” 赫斯塔摇头,“没有。” “……喂喂,说谎就没有意思了,4626年 “这和我那段时间的作战方式有关,”赫斯塔平静地回答,“那几年我很少参与对螯合物的直接进攻,多数时候是作为诱饵引起螯合物的注意,好给同僚制造猎杀机会。 “……她们没放你进去?” “不需要。”赫斯塔回答,“我只需要站在入口,螯合物会嗅到我的气味——那次作战的首要目的就是避免在母城内部作战,我们的埋伏地当然要选在母城外面。” 第786章 让步 “你……那你……我和你说了这么多,结果你——啊?”法恩的表情短暂凝固,一时间竟有些语无伦次,“你不早说?” “我没进过母城,不代表我对母城一无所知,”赫斯塔慢条斯理地回答,“你想知道什么?” “你进都没进过那能知道什么?”法恩皱紧了眉,“你一个上过那么多次战场的老人……你用这种方法来套我话?” “你想问的是不是和十四区水银针的指挥权移交给联合政府的事情有关?” 法恩瞪圆了眼睛,“你还套?” “聊聊天怎么了,再说那份报告你也没给我,只不过是讲了几段林骄她们过去的故事,”赫斯塔轻声道,“这算什么套话,这不就是闲聊?” 法恩嘴角微沉,她再次打量起眼前人,目光多了几分不信任,“……你清楚我们这儿移交指挥权的事?” “不清楚,”赫斯塔答道,“我下了船才知道的。” “如果只是个人推理式的瞎猜就不用和我说了,这段时间我已经听了一百八十个版本,没意思。” 赫斯塔望了法恩一眼,“你不关心?” “我关心有什么用,”法恩半睁着眼睛,“这种神仙打架的事情不是我一个小兵该操心的。就算移交了指挥权,2号办公室也不是就彻底不管我们了,该分享的情报还得分享吧?” “可能十四区以外的任务出勤会降低,”赫斯塔想了想,“应该会轻松点。” “对,大部分人都这么想,”法恩调侃道,“毕竟之后就是自家纳税人税金的公务员,异区支援肯定不会像现在那么频繁。”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法恩再次开口道,“我真没想到像你这样的水银针也没进过母城,看来这件事的机密程度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高……不过你是从罗博格里耶的船上下来的,想必听到过什么吧。” “你指十五区?”赫斯塔语气平静地问。 法恩的目光立刻变得明亮,她松了口气,原本一直在膝盖上点点点的五指也随即停了下来。 “……我就知道你肚子里肯定有点东西。”法恩轻声道,“还好,我没找错人。” “你真奇怪,”赫斯塔左手撑着脸颊,头微微倾斜着,“眼下发生在十四区的事情你不关心,反而记挂一个从来就没有出现在公众视野里的地方——” “你现在还不明白,”法恩笑起来,“有时候近处的事情看不清,就要借远处的灯。” …… 夜晚,赫斯塔结束了晚课。她照例查看手机,看见丁雨晴五分钟前发来消息,说已经出门,估计很快就到校门口。 赫斯塔立刻加快了脚步,才出文汇楼,就碰上了同时下楼的林骄。 “巧了啊!”林骄主动过来打了招呼,“一起过去?” “我得去趟校门口等人。”赫斯塔又看了眼时间,“昨天和你提过的,我现在住家的那个女孩子丁雨晴。” 林骄应了一声,“我陪你。” “……好。” 两人一路无话。 虽说这趟临时行程是赫斯塔的,但这一路她都走在后面,目光时不时地落在林骄的身上。 这种感觉很奇怪,林骄仍是那个林骄,但因为下午从法恩那里听了她不少故事,于是一个想象中的形象叠加在眼前人的背影上……这种单方面的知悉也在单方面地拉近她和对方的距离,在未经对方允许的情况下。 “周末打算怎么过?”林骄忽然问。 “没想好,”赫斯塔回答,“有建议吗?” “话剧社那边有活动,你要感兴趣可以来,我带你进剧场。”林骄笑着道,“不过我没有位置,你要来,全程也只能跟我一块儿站着看——站两个多小时对你应该不算什么?” “什么剧?” “《匕首与鞘》,”林骄答道,“你听过吗?” 赫斯塔发出一声冷笑,“……那算了。” “哈哈哈哈哈不是你以为的那个《匕首与鞘》,如果是原版故事我也不会推荐你来看,”林骄笑道,“话剧社的同学把整个情节都做了改编,我跟你保证,现在绝对是个能看的故事。” “什么样的改编?” “你好奇的话就来捧个场呗,这周六她们 说着,林骄发了条消息到赫斯塔手机上,里面写着时间和地址。 “……你认识的人真多啊。”赫斯塔低声道,“话剧社你也熟。” “去年她们缺人手,拉我去客串过。” “你演了什么?” “一座假山。”林骄回答。 赫斯塔正想追问,远处已经传来了丁雨晴的声音。路灯下,丁雨晴斜挎着一个黑色小包,一边喊着赫斯塔的名字,一边快步朝她这边跑来。 望着丁雨晴渐近的身影,林骄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为了今晚的出行,丁雨晴十分用心地配了一套穿搭,并根据衣服的色系调整了妆容。 “你等很久了吗?”丁雨晴问。 “……没有,”赫斯塔望着眼前变得不太一样的丁雨晴,“你今晚学校有活动吗?” “嗯?”丁雨晴眨了眨眼睛,“没有啊。” “你看起来有点……不一样。” “因为今晚要来跟你一起参加活动啊,”丁雨晴回答,“不管怎么说——” “不冷吗。”林骄看着丁雨晴的小腿,“这个季节光腿穿裙子?” “不会,看着是光腿,其实穿着长袜。”丁雨晴笑着道,“这里灯光暗,看不出来吧。” 林骄看了赫斯塔一眼,“走吧。” 赫斯塔跟了上去,丁雨晴紧随其后。 三人来到一处校内的露天网球场,相隔近百米的时候,赫斯塔已经看见十几个群岛诗社的成员在球场上席地而坐,就像这周一大家在体育馆里的集会那样。 “等我一下可以吗?”丁雨晴突然道,“我去上个洗手间。” 林骄和赫斯塔都停了下来。 两人目送丁雨晴离开,赫斯塔侧目望向林骄,“你刚才看我那个眼神什么意思?” “什么眼神?” “不承认算了。” “……我是感慨,”林骄轻叹一声,“看看吧,为了能和你交个朋友,我还能做出什么荒唐事来。” 第787章 爱好 赫斯塔皱起眉头,没有理会。 林骄侧过身,“你下午的小演讲怎么样?顺利吗?” “……晓淑和你说了?” “她帮你改稿的时候我顺便也看了一眼,”林骄轻声道,她忽然凑近半步,“那段红丝绒是亲身经历吧?” 赫斯塔应了一声。 “挺好的,我十几岁的时候也住校……不过没遇上什么好室友。”林骄活动了一下肩臂,“下午陈老师给你点评了吗?” “没有演讲,”赫斯塔低声道,“下午左文韬跑来听课,我不知道他和陈老师说了什么,反正陈老师后面没有让我上台……督导组那边昨天有个年轻老师找我,想联系左文韬来和我私了,结果我空等了两个小时,左文韬没有露面。” 林骄笑出了声,“不奇怪。” “嗯,我知道。” “你知道?” “想走常规流程处理这些事情就是这样子,”赫斯塔低声道,“对方在这个系统里待的时间久,对各方面规矩比较熟……不然也欺负不到我头上。” “你倒是看得开,”林骄打量着赫斯塔的表情,“我以为你会钻牛角尖呢。” “怎么算钻牛角尖?” “日思夜想,越想越气,号天叫屈……?”林骄想了想,“要是你一直找不到解决办法,你不憋屈吗?” “谁说我找不到解决办法。” “你的解决办法是……?” 赫斯塔望着前方,“我知道怎么解决这种问题,很早就有人教过我,只不过现在不算弱小者了,就想试试另一条路。” 林骄若有所思地望着眼前人。 不一会儿,丁雨晴又快步回到两人中间,“久等了!” “没有多久,”赫斯塔说道,“走吧。” …… 从进入网球场开始,丁雨晴就感觉到了一丝微妙的格格不入——和这里的大多数人相比,她的穿着似乎过于精致了。 丁雨晴确实没想到这个在夜间进行的社团活动竟然会选择室外的场地。方才走动的时候身体还算暖和,这会儿与大家一同席地而坐,一股凉意着实打得她有些难受。 “冷吗?” “还好的。”丁雨晴将短外套的领口收了收,“我以为这种活动都会在室内呢……” “上次就是在室内,”赫斯塔答道,“我估计是今天没有约到室内的场馆,所以就只能将就一下了。” 说着,赫斯塔将自己的外套脱了下来,“你要是冷的话拿这个披一下。” 那句本能的“不用了”几乎已经到了嘴边,丁雨晴强行忍住了,她接过赫斯塔的外衣,轻声道了句感谢。 丁雨晴打量着这里的女孩儿们,目光扫过其中一人的时候,对方恰好也看着她,目光中带着一点冷冽的敌意。四目相对时,对方先移开了目光。 丁雨晴靠向赫斯塔,“……简,你认识那个女孩子吗?” “谁?” “坐在那个高个女孩旁边的,”丁雨晴指了指林骄,“她左手边的那个。” “向寒山。”赫斯塔回答,“好像是诗社的创建者之一。” “……哦。” 丁雨晴挠了挠脸颊,她忽然有点后悔答应赫斯塔的邀请,尽管此刻活动还没有开始,她与赫斯塔才落座不久,但她已经感觉到自己似乎并不属于这个地方,但怎么办,来都来了…… 一旁林骄抬手,示意大家看向赫斯塔与丁雨晴,“这两位是今天的新人,她们没有参加过周五的活动,今天和大家是 说着,她看向赫斯塔,“大部分老社员都在周五活动,你们俩介绍一下自己吧,大家如果有什么问题会直接向你们提问……你俩谁先开始?” 丁雨晴十分捧场地举起了手,而后抱着双膝,介绍起了自己的基本信息——高中生,松雪原人,目前和家人一起住在橘镇,在念高中……众人围坐一圈,丁雨晴的目光始终盯着中间的空地,期间有几次她佯作不经意地抬头,视线快速地掠过林骄。而每一次,林骄身边向寒山的注视都会让她感到一阵轻微的不适。 发言之后,许多人都好奇地举起了手,大家的问题五八门,从喜欢的作者,最近在读什么书,一直问到个人的兴趣爱好,起初丁雨晴还有些拘束,但越往后神情越自然。 “你有什么喜欢的体育运动吗?” 丁雨晴很快开口:“滑雪和浮潜。” 这个答案瞬间引起了惊奇,在这个多数人预期着听到跑步、游泳、羽毛球的地方,丁雨晴的回答在顷刻间划出了一条鲜明的界限。 “滑雪和浮潜~”向寒山无声地重复着丁雨晴的回答,难以忍受地深吸了一口气。 “……你怎么了?”林骄转过头来,“哪里不舒服吗?” 向寒山瞪了林骄一眼,“我好得很。” 不远处,丁雨晴仍在继续,“每年寒暑假我都会跟我姐姐一块儿去度假,冬天进山滑雪,夏天去海边。滑雪是我姐姐教我的,她在这方面很厉害;而每次去海边,我都是在沾我姐姐女儿的光——” “等等,”向寒山突然打断了丁雨晴的话,“你姐姐的女儿,那就是你外甥女咯?” 丁雨晴一时没反应过来,“呃……对。” “外甥女就说外甥女,说什么姐姐的女儿。”向寒山望着她,“你也不会管你奶奶叫‘爸爸的妈妈’吧。” 众人的视线瞬间落在向寒山的身上,这突如其来的敌意已经明显到让所有人都有所察觉。丁雨晴感觉自己似乎应该解释些什么,但这会儿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有什么关系,”林骄撑着脸,转过头,“‘姐姐的女儿’挺好的,你不嫌那个‘外’难听吗。” “她爱用什么是她的自由,我只是提醒一下。”向寒山轻声道,她望向丁雨晴,“抱歉,打断你了,你继续。” 丁雨晴的某根神经再次接了起来,她喉咙动了动,低声道,“嗯……今年夏天我们哪儿也没去,一直在橘镇待着,估计……这个冬天也是。” 第788章 迷人 随着丁雨晴发言结束,人群安静下来。 没有人再继续提问,一些人狐疑地看向林骄,另一些人窃窃私语。 丁雨晴已经烧红了脸,她低下眼眸,暗自祈祷球场上不太均匀的灯光可以掩饰自己的脸色。 “讲完了吗?”向寒山追问道。 “嗯。” “那换赫斯塔吧。”向寒山深吸一口气,她调转目光,稍稍调整了语气,“到你了。” “……你们刚才在说什么?”赫斯塔问道,“有点太快了我没听清。” “她在做自我介绍,”向寒山回答,“现在她结束了,轮到你——” 赫斯塔转过头,看向丁雨晴,“她刚才和你说了什么?” 丁雨晴隐隐感觉赫斯塔好像要给自己抱不平,不知怎么回事,这种直觉令她感到更加窘迫——她分明感到更多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 “没什么……”丁雨晴低声道,“就是正常介绍。” “但你们语气不对啊,”赫斯塔道,“什么爸爸的妈妈、姐姐的女儿?刚才不是在谈爱好吗,怎么突然牵扯到这个话题上去了——” “现在轮到你了赫斯塔!”向寒山突然提高了音量,“所有人都在等你,不要耽误大家的时间好吗?” 赫斯塔调转视线,从向寒山的不悦里,她迅速确定了自己方才的觉察。 一旁林骄扶住了额头,“涵珊……” “这是怎么了,”人群中有成员试图打圆场,“既然是新人,还是多一点耐心吧。” “是啊……” 向寒山握紧了拳头,她余光感受到了赫斯塔的凝视,但她有意避开对方的目光,只一味望着自己的前方。 “……我刚才语气重了点,有点着急。”她轻声道,“对不起。” “没关系。”丁雨晴接道,“……是我说得太久了。” “那我们继续吧,”林骄又恢复了轻松的口吻,“简?” “我没听懂,”赫斯塔仍然盯着向寒山,“寒山刚才为什么着急,为什么对雨晴发难,现在又为什么道歉,具体是在跟谁道歉,谁能跟我解释一下?” “这个问题我们之后再聊好吗,”林骄轻声开口,“等今天晚些时候,我来跟你还有雨晴单独解释——” “不要再揪着不放了可以吗,”向寒山大声道,“今晚的时间已经耽误够久了!” 赫斯塔原本还想再说什么,但见此情形也不再继续。她转过头,对雨晴小声道,“抱歉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你还想继续待在这里吗?” 丁雨晴低头抠着靴子的鞋口,“……我想回家了。” “我跟你一起走。” 两人先后站了起来,直到这时,丁雨晴才稍稍有些回过味来,一种后知后觉的恼火冲上心头,让她突然多了许多勇气。她脱下赫斯塔先前递来的外套,快步走到向寒山面前。 向寒山和林骄都没料想到这个举动,两人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人。 “我喊她‘姐姐的女儿’,是因为对我来说,她就是我姐姐的女儿,”丁雨晴轻声道,“我就是喜欢这么叫——” “你不用跟我说这些,你的家事我一点兴趣也没有,”向寒山再次打断了她,“不过刚才我对你的态度确实刻薄了点,我很抱歉——你不用原谅。” “什么叫我不用原谅,连请求对方原谅的心意都没有也能算道歉吗?你这个人真是莫名其妙!” 众人坐在原地,眼看着赫斯塔与丁雨晴两人离开。 “……这是唱得哪一出啊?” “林骄?” 林骄没有回答,她静静看着向寒山的侧脸,“……涵珊,你是不是解释一下你今晚在做什么。” “你应该很清楚啊,”向寒山回过头,“你刚才不是还说‘晚些时候’可以和她们‘单独’解释吗?而且你知道吗,我发现你是对的。” 向寒山撑着地面,也站了起来。 林骄有些意外地抬起头,“……什么?” “你上次和我说,我应该对我们的团体有自信,因为不属于这里的人,就是来了也找不到归属感——对,因为但凡有这种人出现,我就会亲自把对方的归属感击碎。” 说着,向寒山扫了这里的朋友们一眼。 “你们继续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眼看向寒山也要走,几乎所有人都站起了身,大家一边喊着她的名字,一边追了过去。 偌大的网球场很快就剩下林骄一个人,她半蹲在地上,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己的影子。 有三两个诗社的成员觉察到林骄掉了队,她们折返回来,“林骄,你还好吗?” “……不太好。” 说罢,林骄一个后仰,整个人躺平在地上。 “我们能为你做什么吗?” “去看看涵珊吧。”林骄掏兜取出手机,屏幕的冷光打在她的脸上,她双手操纵着屏幕,开始编辑一条给赫斯塔的短信,“……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 “她们是你很好的朋友吗?” 返程路上,丁雨晴与赫斯塔并排走着。 “……嗯,算不上。” “你很喜欢这些人?” “也没有特别喜欢。” “那你为什么要带我去参加她们的社团活动?”丁雨晴停下了脚步,近乎费解地望着眼前人,“她们根本就不讲道理!” 赫斯塔也停了下来。 “我一开始还在想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丁雨晴语速飞快,“我想着这些都是你的朋友,我必须给她们留一个好印象,免得给你添什么麻烦——” “抱歉,”赫斯塔低声道,“这也和我预想的情形不一样。” 丁雨晴还想说什么,但见赫斯塔的表情,也把那些多余的抱怨咽了下去。 两人一块儿往前走了几步,丁雨晴又回过头,“……她们没有拿你当朋友,你应该能看出来的吧。你被引介到一个新团体的时候,团体对你的态度,其实就是她们对引介人的态度——她们甚至不尊重你!” “嗯。”赫斯塔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往前走。 “你到底为什么今晚要带我来这里?你能不能告诉我?” “可能,”赫斯塔想了想,“当她们聚在一起的时候……某些时刻,非常迷人。” 第789章 俱乐部物品 “迷人?”丁雨晴竖起了眉毛,她瞪着赫斯塔,目光带着鲜明的怒意,“……以后你再想约我出来见朋友,你看我还会不会答应!” “啊……雨晴!” 两人一前一后,在街上小跑起来。不论赫斯塔如何道歉,丁雨晴只低着头快步走。平心而论,方才对赫斯塔的那点儿火气早就散了,但丁雨晴还是一声不吭。 她回想着今晚发生的一切,向寒山那张刻薄的脸时不时闯进脑海,每每此时,丁雨晴总是固执地握紧五指,迅速把注意力投向别处。 她想起早些时候远远地看见赫斯塔与林骄站在路灯下的样子,彼时,两个人半侧着身相对而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她们的身形都那样挺拔,神情间自有一股英气。 那时,她曾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短暂地观望了一小会儿。 那样的情态……确实是有些迷人的。 …… 周六,林骄和赫斯塔一块儿从儿童中心接了十一和琪琪出来。 这次在征得了赫斯塔的同意之后,十一快活地坐上了赫斯塔的肩膀,琪琪仍然十分拘谨,她一路沉默地跟在几人旁边,过马路时才肯去牵林骄的手。 “今天去看什么?”十一抱着赫斯塔的脑袋,“我想看有打斗情节的!” “不是看电影,”林骄说道,“是看话剧。” “什么是话剧?” “就是真人在台上演,观众直接坐在 “哦,那就是像戏班子唱戏那样咯?” “差不多吧。”林骄看向赫斯塔,切换成通用语,“谢谢你啊,今天还愿意跟我出来。” “你确定能给十一和琪琪找到位置对吧,”赫斯塔调侃道,“别一坐下来,又出现个谁过来赶人——” “今天肯定不会了,”林骄立刻接话,“你们仨的座位在 赫斯塔笑了笑,她抬手调整了一下肩上十一的位置,“寒山怎么样了?” “你指什么。” “她昨天是碰上什么事了吗,”赫斯塔稍稍侧目,“总不能是无缘无故往雨晴身上发泄怒火吧?” “她……应该是不怎么喜欢你昨晚带来的那个朋友。”林骄轻声道。 “也不怎么喜欢我?” “哈哈,应该说,是不喜欢你突破规则的行为。不过往后你应该也不会再轻易带朋友过来了吧。” “如果带来的朋友都会这样被针对,那我当然不会再带人了。”赫斯塔回答,“但她为什么——” “也不是所有人都会被那样针对,她只是不喜欢看见像丁雨晴这样的外来者。”林骄轻声道,“如果你一定要我站队的话,我还是会站在涵珊那边——毕竟她是在维护我们的‘俱乐部物品’。” 赫斯塔再次看向林骄,“……什么物品?” “只有我们社团内部成员能够使用的物品,”林骄解释道,“这种物品可以是实体的,比如社团内部的车、经费、场地,也可以是某种活动,某种服务——比如我们每周的冥想,我们用来相互倾听、相互支持的时间。你想带朋友来体验的就是后者吧?” “寒山和我说过,这是一种有意建立的同温层。”赫斯塔轻声道。 “没错,”林骄轻声道,“我假设现在有两个社团摆在你面前,一个来者不拒、氛围轻松,一个有严格的筛选和淘汰制度……你觉得哪个社团会更吸引人?” 赫斯塔稍稍颦眉,但没有回答。 “前者,是吗?” “如果你说的是学生社团,应该是吧,”赫斯塔轻声道,“谁会在这种事情上主动给自己找麻烦呢——” 林骄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但你错了,不管是不是学生社团,都是一样的,组织内部的规则越苛刻,执行得越严厉,它的追随者就越多,或者说,试图追随它的人才会越多。” “……是吗。” “建立任何一种同温层所需要耗费的精力都是巨大的,”林骄轻声道,“但任何社团里都会有趁机跑来搭便车的人,这些人只享受俱乐部物品,却不见得会多么认可社团本身的价值——只有想办法把这种人筛走,社团才能凝结成更坚实的形态,进而向所有成员提供更强大的俱乐部物品。你昨天带来的那个朋友,我没有要针对她的意思,她光是往那儿一站,我就知道她和我们不是一路人。” “如果你是指她昨晚的衣着——” “服装只是表征之一,”林骄笑着道,“有些内核是不会变的。” 赫斯塔一时无言。 “你可以不认同,”林骄接着道,“但实际上——” “我是在想,到目前为止我好像没有接收到什么规则,”赫斯塔打断了林骄的话,“你们提出的要求就只有不能连续四周缺勤、不随意带人——” “那是因为你们这批新人才刚刚入社,而且我们在纳新的时候就已经按某些条件筛过一遍了。有些话一开始不用说在明面上,说了反而容易给自己惹麻烦,”林骄轻声道,“不过,和我们自己的小团体相比,诗社确实要松散得多,我们对它的预期就是个自我疏解的地方。” …… 四人很快回到了工业大学。 林骄带路,几人很快来到一处小礼堂。这里一次大约能容纳三百观众,除了像话剧社公演这类活动,平时一些人数较少的学院也会在这里举办迎新或送老晚会。 此时礼堂外已经围满了人,林骄带着赫斯塔从侧门进入礼堂后台,先一步来到了空空荡荡的观众席。 “你们先坐,”林骄笑着道,“我去后台转转。” “我也想去后台!”十一立刻站了起来,“可以带我一起去转转吗!” 一旁琪琪闻言,虽然没有开口,但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目光炯炯地望着林骄。 赫斯塔半听半猜地理解了个大概,也站起身,“……那就一起去吧,方便吗?” “可以是可以,”林骄看着眼前的两个小朋友,“但你们俩不能乱跑,现在后台那边的姐姐们大都很忙。” 第790章 再遇 几人从礼堂侧面的小门进入通往后台的走廊,还没有到就听见那里传来许多焦急的催促声,大都是在确认最后的人员位置与道具信息。 许多穿着戏服的人从十一面前经过,她们身上的亮片和夸张的头饰引起了小朋友强烈的兴趣。她几乎立刻将方才林骄的叮嘱抛在脑后,在一番张望之后,她迅速锁定了一处化妆台,刚要猛冲过去,整个人就被提着后领拎在了半空中。 “放——放开我——” 十一扯着嗓子尖叫起来,下一秒被赫斯塔单手夹在了腰间。 “别乱跑。”赫斯塔无情地望着十一的眼睛,“乱跑,我们现在就走。” “走了你也看不了!” “那就不看——” “简?” 赫斯塔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她回过身,在整个嘈杂混乱的环境里,克谢尼娅抱着一头火红色的长发站在离她四五步远的地方。 克谢尼娅穿着赫斯塔人的传统服饰,那头原本杏棕色的长发上别了许多发卡,连带着一层厚厚的发胶牢牢地固定在她的头皮上,显出一种被过度雕琢的陌生感。 “真是你!”克谢尼娅的眼睛睁大了一些,“我刚在舞台侧面感觉好像看到你了,还以为是我看错了!” 赫斯塔有些说不出话,她的视线落在克谢尼娅手中的红色假发上。 “你,你今天是……” 十一趁机从赫斯塔的手里挣脱了出来,然而还没跑出几步,就被林骄抓住了肩膀,连拖带拽地重新交到赫斯塔手里。 “管好你的小朋友。”林骄艰难地控制着像牛一样横冲直撞的十一,“你这——” 十一使劲抽身却无济于事,急得脸颊通红,尖叫大哭。 赫斯塔原本就有些发怔,这会又遇上十一发疯,一时显得有些失神。克谢尼娅笑着蹲下来,从口袋里抓出了几颗果,低声同十一说了些什么,十一停止了哭闹,拧着眉剥开纸,含了一颗在嘴里。 “抱歉。”赫斯塔抓紧了十一的胳膊。 克谢尼娅抬起头,“你怎么会来?” “……林骄带我来的。”赫斯塔看向一旁的林骄,声音仍有些无措,“我不知道原来你也在——” 远处,一个年轻女孩突然大喊克谢尼娅的名字,克谢尼娅回过头,“怎么了?” “你看到思南的帽子了吗,他说他的行李袋里没有——” “都在吴老师那里!”克谢尼娅皱起眉头,“你告诉他好好待着,别操心他的帽子了!” “好嘞!” “你很忙吗?”赫斯塔连忙道,“如果很忙我就先不打搅了。” “哈哈,就那样,我自己的东西已经都差不多了,”克谢尼娅举起手中的发套,“就剩它了。” “我来帮你?”林骄问。 “啊,好!” 几人来到化妆台前,赫斯塔站在克谢尼娅的斜后方。 望着镜中的克谢尼娅,她一时无言。 “你最近还好吗?”克谢尼娅问道,“我听说了一点和左老师有关的事,他好像一直在针对你。” “……也就那样了。”赫斯塔笑了笑,“他还能拿我怎么样?” “我前几天本来还想约你出来看看这身衣服的,但想到你最近可能没有心情管这些事,就作罢了,”克谢尼娅轻声道,“你觉得够还原吗?我是找着一些照片自己改的,有些绣纹太复杂了,我就直接剪了一些碎布做拼贴——我感觉在台下看效果应该还好?” “都好。”赫斯塔轻声答道,“很好看。” “真的吗?”克谢尼娅笑道,“我本来还担心——” “克谢尼娅!思南问你方不方便和吴老师确认下他的帽子到底在不在,他搞不清帽子放在哪儿,整个人都不好了!” 克谢尼娅深吸一口气,如同戴上痛苦面具般开始低头敲击手机屏幕。在她身后,林骄对镜调整着鬓发的位置,在左右反复打量之后,她直起腰,“好了。” “……谢谢。”克谢尼娅的视线没有离开屏幕,“帮大忙了。” “晓淑人呢,我是来找她的。”林骄轻声道,“我现在去哪儿能找到她?” “你现在别去了,她这会儿正忙呢。”克谢尼娅低声道,“一会儿话剧开幕了你再来,她会一直待在舞台左侧。” “行。那我过会儿再来。”林骄往后退了一步,“那就祝你们首演顺利。” 克谢尼娅和上手机,一边摇头一边叹息,“谢谢……” “我也先走了,”赫斯塔轻声道,“祝你——” “克谢尼娅,我的帽子——” 一个声音截断了赫斯塔的尾句,妆台的镜子里闯进又一个熟悉的身影,身着粗布麻衣的梅思南跌跌撞撞地跑来,还没走近,就看见了站在克谢尼娅身旁的赫斯塔。顷刻间他止了步子,表情也一时微凝。 克谢尼娅带着怒意起身,几步走到梅思南跟前,“你没看到我给你发的消息吗?吴老师已经回过我了,你的帽子她收着呢,你还跑过来干什么?” “呃……我……” “你的笛子呢!?” “……在呢。”梅思南立刻取出了别在后腰上的竹笛,“我都准备好了。” “赶紧回去!”克谢尼娅皱着眉头催促道,紧接着,她变换了表情回头看向林骄与赫斯塔,“我送送你们。” “不用了,你忙吧。” “送你们到走廊,”克谢尼娅坚持道,“今天实在不是个聊天的好时机,等忙完这一阵我们再约出来好好聚一聚……” 说到这儿,她忽然望向赫斯塔,“你说你,老老早就要了我的号码,我那天还纳闷呢,你那么煞有介事地问我要联系方式是为什么,哈,结果这么久过去了,你一条消息也没有给我发过——” “因为我总觉得我们会再遇见的。” 克谢尼娅回过头,“……嗯?” “我总觉得,将来会有某个契机出现。”赫斯塔认真答道,“但那天在市政厅的时候,我又担心自己的运气可能不会那么好,如果不快些留下你的联系方式,也许又会错过很久。” 第一百六十四章 错过 林骄有些意外地向赫斯塔回望,紧接着又立刻转向克谢尼娅,去看她的反应。 显然克谢尼娅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真情剖白打得有点不知所措,她只是从过去的琐事中抓出那么一两件来同赫斯塔打趣,却不想赫斯塔会给出这样的回应。 克谢尼娅微微红了脸,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又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词句。她望着赫斯塔,目光变得有些疑惑——赫斯塔方才的那番话听起来那样真挚,可她说这些话的神情又那么平淡,就像是在回答今天几号,现在几点。 “想在这个时代彻底失去某人消息也挺不容易的,大家都在同一所学校,想找人还不容易?”林骄语带调侃地打破了这微妙的沉默,“你怎么会担心这个?” “是啊,”赫斯塔喃喃,“……怎么会担心这个呢。” 眼看赫斯塔又朝自己看了过来,克谢尼娅像是触火一般移开了目光——赫斯塔郑重其事的样子让她忽然有些胆怯,这莫名的慌乱里又有些说不清缘由的微恼。 “……有时候,是会这样,”梅思南突然开口,“人有时会在一些没必要的细节上过分忧心,虽然不常见,但……偶尔就是会遇上。” 克谢尼娅这才意识到梅思南还杵在旁边,她立刻锁起眉,动作夸张地抓住了梅思南肩上的衣服,“你还待在这儿干什么!快回去!” 她回头看向林骄与赫斯塔,恢复了一向的微笑,“好啦,今天就这样,我们改天再约!” 林骄识趣地往后退了一步,与赫斯塔一起目送克谢尼娅押着梅思南远去。 “我们也走吧,”林骄回过头,“我送你们去座位。” 赫斯塔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简?” “……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什么?” “一会儿你能不能带着琪琪看话剧?” “我?”林骄有些意外,她看了一眼身旁那个自始至终都没怎么开过口地乖巧女孩,“可以是可以,不过我不会待在座位上,她要是看一半看累了——” “你就打我电话,我到门口来接人。” “你要去哪里?” 赫斯塔俯身,再次将十一单手抱在了腰间,“既然今天是她们的第一次公演,那我不能让十一继续待在这儿了,她万一遇上点风吹草动突然发起疯来,整个剧场都会被她影响的。” “……你说得对,但这样你不就看不成了?” “管不了那么多了。”赫斯塔叹了口气,“先这么着吧。” “嗯……你也不用太担心,”林骄笑了笑,“这只是首演,之后还有别的排期,到时候我通知你。” “谢了,”赫斯塔看了眼表,“那我过一个半小时来接琪琪,过程里遇到什么问题,你随时联系我……这段时间我带十一到附近找地方坐坐。” “行。” 赫斯塔抱着十一往出口处走,十一还新奇地观望着整个礼堂的布置,丝毫没有意识到赫斯塔要做什么。直到赫斯塔的身影消失在剧场的大门后面,外面的礼堂大厅才突然传来十一排山倒海般的哭嚎。 琪琪吓了一跳,抬头望向林骄,“……小鹤姐姐怎么走了,我们不过去吗?” “十一太吵了,她要带十一去别的地方静静,免得一会儿打扰了舞台。”林骄低下头,“你想看剧还是想跟她们一块儿走?赫斯塔说等话剧结束了她会来接你,但你要是什么时候想走,她也可以随时过来。” 琪琪张大了嘴。 “姐姐一会要去舞台的台侧,”林骄指着舞台左侧,“你要是看剧,就只能跟着我去那儿看了。” 琪琪想了一会儿,“我可以自己一个人——” “不行。”林骄双臂交叠,摆出一个叉,“赫斯塔让我带着你,你就必须一直在我视线之内,留下还是跟着她走,你决定。” “我想看剧。” “那成,”林骄牵起琪琪的手,“我们走。” …… 这天傍晚,赫斯塔独自送十一和琪琪回儿童中心。一路上,琪琪试图向赫斯塔描述下午的话剧内容,不过赫斯塔只能听个大概,倒是一旁十一听得津津有味,她抱着座椅边的扶手,一边叹气,一边充满羡慕地看着讲述的琪琪。 分别前,十一幽幽地看向赫斯塔,“……我也想看。” 赫斯塔也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们还演吗?” “演。” “那下次带我去!” “看情况。” 赫斯塔推着十一的背,一路将她送回严老师的办公楼。远处的教室窗口,又一排小脑袋挤在一起,目不转睛地望着晚归的十一和琪琪。 等到赫斯塔踏出儿童中心的大门,法恩又一次出现在她面前,“嘿!” “下午好。”赫斯塔望着她今天多出来的背包,已然猜到她的来意。 “你还真是每周都来这边做志愿劳动啊,”法恩很快来到赫斯塔身旁和她并排走着,“你做这种事对拉高评分没有太大作用你知道吗?” “不知道。” “那现在你知道了。” “……别提评分了,”赫斯塔望着她,“你带了报告来吗。” “嗯哼。”法恩抬手指了指街对侧的小公园,“那边人少,去那边说吧。” 两人跨过街区,很快来到公园一处雕像下的长椅坐了下来。这一带现在虽然没什么人,但地上走走停停的鸽子倒有许多。 赫斯塔接过法恩递来的文件,神情严肃地读了起来。 “……另一只也抓到了?” “抓到了啊,不都写了吗,在边境线一带成功围剿了,我们十多个人抓一只螯合物怎么可能让它逃脱啊。” 赫斯塔没有作声,她想起那个在梅郡工作站与螯合物对峙的夜晚。那个与十一看起来几乎同龄的螯合物有着出乎她意料的敏捷,总带着一股游刃有余的松弛感…… 尽管赫斯塔清楚自己当时的状态处在低谷期,但她总觉得这样的敌人处理起来应该会十分棘手才是。 又翻一页。 “假的。”赫斯塔抬起头,“这份报告是假的。” 法恩颦眉,她从赫斯塔手里重新接过报告,“你凭什么说这份报告是——” “重要细节对不上。”赫斯塔低声道。 第一百六十五章 假设 “……什么重要细节?” “你这份报告从哪儿来的?” “还能是哪儿,我们就只能从一个地方调到——” “那就有两种可能。”赫斯塔轻声道,“要么那只死在工作站的螯合物尸体被调包了,要么出具这份报告的人故意造了假……如果你没有随便伪造一份报告给我的话。” “伪造?”法恩抓紧了报告,“我辛辛苦苦——” “你这么着急干什么,只准你怀疑我套话,不准我怀疑你拿假报告应付我?” “套……”法恩怔了一下,脸上的急躁忽地转成了惊奇——眼前的这人未免也太记仇了,她先前只不过是随口提了一句罢了,赫斯塔竟记到了现在! “……告诉我什么细节,”在稍微整理情绪后,法恩沉声开口,“我去查。” 赫斯塔看了法恩一会儿。 “看我干什么,回答我啊,”法恩皱起眉头,“你不会觉得现在又轮到我套你话了吧?我现在担着的风险,你根本——” “……有一圈凝固的银色边沿。”赫斯塔低声回答。 法恩的话骤然截停,她望着赫斯塔,“……什么?” “那天被我杀掉的螯合物,瞳仁周围有一圈银色的边沿。” 两人一时都陷入沉默,赫斯塔的答案令法恩消化了许久,直到一阵秋风卷着枯叶从两人脚边擦过,她才重新开口,“你疯了。” “我也怀疑过自己是不是看错了,”赫斯塔望着别处,“但……” “水银针不可能感染螯合病。”法恩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常识,朋友。” “你先查吧。” “这有什么好查呢,肯定是你看错了,”法恩往赫斯塔的方向移了半臂,“我再确认一遍,你说的螯合物就是那晚在梅郡工作站的那只,嗯?” “嗯。” “不可能,”她闭上眼睛,艰难地回忆着,“你的钢笔,你当时跟我说了你的钢笔,对吧,送你上车以后我折返了现场,亲眼确认你反复提到的钢笔是什么样子——如果当时螯合物的眼睛有异,我肯定也会注意到。” “……你没有印象?”赫斯塔问。 “完全没有,那就是只普通的螯合物罢了。”法恩确定地说道,“螯合物的眼睛怎么可能在死后出现银色沉淀呢,一定是你看错了,可能当晚你站的位置比较特殊,室内外的光线让你——” “那就再加一种可能,”赫斯塔说道,“那只螯合物的瞳仁银边在你离开现场的这段时间里自行降解了……否则,我们就可以推出一个基本假设:尸体就是在你从我出门到折返期间被替换的。” 良久的沉默。 法恩思索许久,眉头深锁。 “也……不是不可能,当时现场的水银针不多。”她将手里已经攥得皱巴巴的报告再次装回背包,“虽然名义上拍板的人是我们,但实际大部分现场处理工作都是由进入梅郡工作站的警卫队完成的。” “是梅郡当地的队伍?” “不是,是联合政府派来监督交接工作的队伍,”法恩轻声道,“十四区里的每一个水银针工作站都被派了一支。” …… 这天回到住家,赫斯塔着实觉得有些昏沉,那种脑海里的线索太多,反而一时理不出头绪的疲惫感又出现了。她觉得自己迫切需要泡个澡或者睡一觉,然后做一些不用费脑的体力活——在那种人为制造的无聊光景里,灵感反而更容易乍现。 推开门,她看见丁雪阳和苗苗正坐在客厅里吃饭,那个总是在中午出现的做饭阿姨正端着一些脏餐盘往厨房走。 “回来了?”丁雪阳回过头,“吃过饭了吗?” “还没有。” “一起来吃点吧。”丁雪阳笑着道,“红姨,麻烦再添副碗筷。” 厨房里传来一声应和。 赫斯塔在丁雪阳的旁边坐了下来,也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今天的住家格外安宁。 到处都静悄悄的,除了厨房就只有徐如饴的房间传来一阵声音低微的对话声,似乎是她和丁雨晴正在聊天。 两人没有关房门,一点屋内的灯光泻到客厅里。 “徐女士好些了吗?”赫斯塔问道。 “身体是好多了,但今天精神不太好,小晴在陪她说话呢,”丁雪阳回答,“可能还是要多休息……你刚进来的时候锁门了吗?” “锁了,”赫斯塔回答,“钥匙往左转了两圈。” “好,”丁雪阳笑了笑,“今天家里都是女人,门还是要锁锁好。” “……他们都不在?” “爸爸还在住院,嘉礼去医院照顾了,平川要赶明早在松雪原的一个临时会议,晚上直接睡那边。”丁雪阳说道,“今晚就我们在家。” 赫斯塔欣然点了点头,心里忽然有些微妙的得意:难怪今天一进门就觉得家里氛围甚好,她的直觉似乎又更上一层楼。 红姨端着一碗饭和一双筷子放到赫斯塔面前,赫斯塔道谢之后大快朵颐。红姨擦了擦手,在她对面坐下,四人一块儿围着桌子吃饭。丁雪阳和红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似乎夹着些方言在里面,赫斯塔听不太懂。 不一会儿,丁雨晴端着徐如饴的碗筷出来了,见赫斯塔也在客厅,放了碗就来餐桌边坐下。 “妈怎么样了?”丁雪阳用通用语轻声问道,“她今天为什么哭?” “……熊阿姨上个月去世了,她今天才知道,什么都没赶上,”丁雨晴回答,“……就有点伤心。” “哦……”丁雪阳想了一会儿,“是她那个大学同学吗,小时侯经常到咱们家里来的那个?” “对。” “我有点印象……” 丁雨晴回头往母亲的房间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妈听人说,熊阿姨走了以后,她老公额外雇了三个人到家里做事,一个照顾家人生活起居,一个照顾孩子加接送上下学,还有一个专门打理他家后院的花园。” 丁雪阳听得愣了一会儿。 “然后她下午还刷到一张熊阿姨老公最近的照片,好像现在人瘦脱相了,比较憔悴吧,”丁雨晴低声道,“她刚刚问我,要是她死了,爸能不能也有这个反应。” 第一百六十六章 玩笑 “什么反应?”丁雪阳打趣道,“看爸爸会不会也找三个帮工?” 丁雨晴听得发笑,又转向赫斯塔,“下午话剧好看吗?” “没看成,”赫斯塔回答,“我不该带十一去的,孩子太闹了,控制不住自己。” “也就你有力气,”丁雨晴道,“那种小朋友,我是受不住的。” “还有孩子比苗苗更闹呢?”丁雪阳笑着道。 苗苗听见了自己的名字,立即抬起了头。她跳下椅子,一头扑在了妈妈的大腿上,哼哼唧唧地望着丁雪阳,仿佛很焦急地要什么,但就是不说话。 “啊,苗苗着急了是不是。”丁雪阳低头看着女儿,“我们在聊大人的事情。” 苗苗仍不言语,却把脚跺得更重了。 “……这孩子,”丁雪阳俯身把苗苗抱在了怀里,“病好了比以前更会撒娇了是怎么回事……” 苗苗抓着丁雪阳胸口的衣服,“爸爸呢?” “爸爸出差去了。” “今晚会回来吗?” “要明天晚上。” “不可以今晚回来吗?” “爸爸要工作。”丁雪阳轻声道。 “但明天是星期天!让爸爸回来嘛!” “苗苗乖,”丁雪阳换了个姿势,让苗苗更妥帖地靠在自己胸口,“妈妈陪你。” 等到丁雪阳吃完了饭,苗苗缠着她录了个视频。在客厅的空地上,苗苗唱着童谣跳了一支舞,结尾处突然跑到丁雪阳的手边,贴着镜头说爸爸快回家,苗苗想你。 这支视频很快被发到时平川那里,大家一起等了一会儿,但没有回复。 更晚些时候,红姨离开了,丁雪阳送她下楼,两人离开许久也不见丁雪阳回来,期间赫斯塔一直陪着苗苗下棋,小朋友没有哭闹。 “你姐姐是不是离开太久了?”赫斯塔问。 “她和红姨有些事要聊,”丁雨晴看着棋盘,“红姨想请几个月家回趟老家,但家里现在这个情况,姐姐想劝她多留两个礼拜。” “她要回老家休假吗。” 为这离谱的猜测,丁雨晴不由得朝赫斯塔那头看了一眼。 “怎么了?”赫斯塔停下手里的棋子。 “不是,”丁雨晴回答,“……她儿媳妇快生了,预产期在十月份,她着急回去帮着带孩子,”丁雨晴话还没有说完,余光里忽然看见人影,她侧过头,“妈!你怎么又自己下床了!” “……哪就不能动了。” 徐如饴也走到苗苗旁边,动作缓慢地坐下,刚一落座,门口就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饭桌上的母女同时看向门口。 “……不行,”返回的丁雪阳只是摇了摇头,“红姨说顶多再多待几天。” “你跟她说了我们可以——” “没用的,不是钱的事。”丁雪阳脱了鞋,“回晚了她家里人也会不高兴。” 几人都叹了口气。 在这天余下的时光里,所有人都围坐在桌边。苗苗困极了,但为了等时平川的回复始终不愿上楼睡觉,只肯躺在丁雪阳怀里浅睡一会儿。 丁雨晴找出玻璃茶具,泡了一壶花枣茶,又找出几罐矮矮的香薰蜡烛,关灯后屋里火光摇曳,凭添几分梦一般的朦胧。 丁雨晴看着姐姐,忽然道,“前几年你和时平川吵架的时候还会提离婚,这两年好像都不提了。” 丁雪阳笑了几声,刚要开口,一旁徐如饴已经抢先一步,“怎么又提这个,以前是催我和你爸爸,现在又催你姐姐和姐夫——你怎么就不盼着点别人好?” “姐姐现在哪里好?” “还不够好?”徐如饴道,“之前恋爱的时候就蜜里调油,结了婚你姐夫又顾家,本身能力又强……你以后找的对象能有你姐夫一半好我就烧高香了——” “时平川这样的人送给我我都不要,还一半好,他第一次来家里吃饭的时候我就不喜欢他,是你们把他捧上天的,我可没有。” 丁雪阳微微眯起眼睛,“好像是哦,我第一次领他回家的时候所有人都喜欢他,就你不喜欢,当时问你你还不肯说……为什么?” “说了也只是让你们笑我罢了。”丁雨晴撑着脸,“你当时那个样子,哪里还会听我说什么。” “反正小晴什么时候都是跟别人反着来。”徐如饴笑着道。 “所以是为什么呢?”丁雪阳认真道,“当时你为什么不喜欢他?” “他开你的玩笑。” 丁雪阳有些困惑地回忆着,“……什么玩笑?” 丁雨晴两只脚踩着椅子的边沿,双手环抱着小腿,她望着桌上的蜡烛,低声道,“你们确定关系以后,他侄女过生日,他们家邀请你一起去。挑礼物的时候,他想选个毛绒娃娃或者挑一条公主裙,你不肯,说,‘谁规定了给女孩子就礼物要送娃娃送裙子的?说不定人家将来是个工程师呢?’然后你就挑了个可以遥控的玩具卡车。可等到了人家家里,你把礼物拿出来,他侄女抱着卡车盒子看了又看,抬头问你们,‘没有娃娃吗?’——要不是那次吃饭,时平川拿这件事出来当笑话讲,我都不知道有这回事!” 丁雪阳终于有些明了,“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你不说我都忘了……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我全都记得!”丁雨晴望着姐姐,“他哪里懂你?我那个时候就觉得,他根本配不上你——” “越说越过分了。”徐如饴皱起眉头,“别再说了。” 丁雨晴望着姐姐,“你真打算和他过一辈子么?” 丁雪阳没有回答,只是看着跃动的烛火,一时恍惚。 忽然,怀中熟睡的苗苗动了一下,往下溜了几许,丁雪阳重新抱紧女儿,笑了笑,“我都奔着三十去了,说这些……” “就算你已经三十了又怎么了呢?就算你四十、五十了——” “丁雨晴!” “妈。”丁雪阳轻声喊住了母亲,“你别急。” 徐如饴看了大女儿一眼,把想说的话又咽了下去。 “就算离了婚又怎么样呢,”丁雪阳轻声道,“离了也不会有更好的生活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乱绪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但是——” “听我说完好吗。” 丁雨晴艰难地咽了口气,“……你说。” “其实离不离的,我都这样了,但苗苗不一样,”丁雪阳看了看怀里的苗苗,“如果跟平川,苗苗得不到好的照顾,跟我……我拿什么养她?她现在上的幼儿园入园时都要考察每个小朋友的家庭情况和收入水平,不要说明年这个时候她要去念小学——” “就让苗苗去读公立小学呢?”丁雨晴问。 “既然她明明可以有更好的环境,我为什么要去破坏呢?” “我们可以不急一时,”丁雨晴轻声道,“你可以先回学校把你的博士读完——” “就算我现在立刻回去,两年后顺利毕业了,又有什么用?”丁雪阳声音平静,“现在外面一大把二十多的博士都找不到工作,何况像我这种从来没有真正走出过象牙塔的中年人,而且身边还有孩子要照顾……小晴,我已经不年轻了。” “总会有办法的啊,你可以联系以前的同学、朋友,看看她们有没有人愿意——” “不是什么事情都能从头开始的,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回头路哪有那么好走?”丁雪阳低声道,“离婚了,我不可能再找到一个像时平川这样的男人,但他随时可以再找一个新的妻子,组建新的家庭……到时候他也会有新的孩子,那原本可以属于苗苗的东西就更少了。” 一旁徐如饴沉默地听着,眼睛慢慢睁大了。 丁雪阳的视线又移回孩子身上,“我这段时间一直在跟他提,要把我们现在松雪原在住的那间房子转到苗苗名下……这样不管将来发生什么苗苗都能有个倚仗。” “……你不打算让苗苗改姓?”丁雨晴问。 “改不改都是我的女儿,”丁雪阳低声道,“还是跟她爸爸姓比较好,至少能时时刻刻提醒他,这也是他的女儿。” 徐如饴终于有些缓过了神,“这些……事情,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呢?” 丁雪阳回过头,“说什么?” “平川他,是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吗?” “应该还没有吧,”丁雪阳轻声道,“至少目前我没发现。” “那你怎么这么防着他?你们刚结婚那会儿,妈记得你每天都开开心心的……”徐如饴不解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记得了。”丁雪阳轻声道,“可能是发现他骨子里也是个和爸爸一样的男人的时候吧。” “……什么一样?” “老封建,骨子里重男轻女。” “哪有?”徐如饴再次睁大了眼睛,“你没看你爸爸多宠苗苗!” “那是因为苗苗棋下得厉害,把他那些棋友的孙子都嬴了个遍,”丁雪阳轻声道,“类似田忌赛马,那些人精心调教的好马还比不上他养的劣马,他当然高兴了。” “……你们父女的误会太深了,”徐如饴有些揪心,“你爸爸还是花了很多心血在你们身上的,他就是不会表达……这些年你和小晴都好好地长大了,平时的吃穿用度也从来没有亏待,我们家哪有重男轻女?” 丁雪阳和丁雨晴彼此看了一眼,同时笑了起来。 “天啊妈妈,”丁雨晴忍不住捶桌子,“我们家不重男轻女,那丁嘉礼是怎么来的?” “那只是你爸有个想要儿子的执念罢了,他们那代人都是这样——” “妈,别说了,你已经尽力了,”丁雪阳笑起来,“你爱我们,你只是不会表达,我们知道。” 徐如饴茫然地看着两个女儿——此刻她确实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们爸爸确实不坏,他这个人就是脾气有点躁,但人品是好的,正直,可靠,从来不沾那些不该沾的东西——他所有的钱都花在这个家里了,光这一点,妈妈身边不知有多少人羡慕——” 丁雨晴几乎笑出了眼泪,她撑着脸,想起不久前和赫斯塔在医院楼下的聊天,一时百感交集。她想把徐如饴刚才的话全都翻给赫斯塔听,但转头才发现,今晚一直没有插过话的赫斯塔此刻已经快睡着了,她合了眼睛,脑袋在空中不断摇晃,好像随时都要失去意识。 丁雪阳回过头来,“小晴以后想做什么呢?” “……不知道,我现在只知道我不想做什么,”丁雨晴轻声回答,“不想结婚,不想生孩子——” “又说这些……没有孩子老了怎么办?老了没有孩子照顾,人也会很寂寞的。” “小晴有我啊。”丁雪阳说。 “对啊,”丁雨晴点了点头,“我和姐姐可以相互照顾。” 徐如饴扶着额头,不住地摇头。 “不过人很容易改变,”丁雪阳忽然笑了笑,“你知道吗小晴,我现在就觉得,我其实挺喜欢孩子的……能在家照顾苗苗,还有肚子里这个宝宝,对我来说就很幸福。” “姐……” “所以人不能只知道自己不想做什么,”丁雪阳低声道,“你的热情,你的理想,你无论如何都想做的事情……人没有这些东西,就会很容易妥协。” 丁雨晴看着姐姐的眼睛,忽地有些鼻酸。 桌上再没有人讲话,每个人的脸映着烛火,一时间都显得有些落寞。 “咚”地一声,一直在旁边打瞌睡的赫斯塔终于一头撞在了桌面上。 “抱歉……”赫斯塔再度清醒起来,她直起腰,抬手揉了揉脸,“实在有点困了。” 丁雪阳看了眼挂钟,“天,都这么晚了!” “有什么,反正明天是星期天。”丁雨晴起身道,“你们饿吗?我再去给你们拿点吃的。” 客厅安静下来。 徐如饴慢慢侧过身,伸手摸了摸苗苗的脑袋。 丁雪阳也望着女儿的脸。 赫斯塔打了个呵欠,她隐隐觉得桌上的气氛变得有些哀愁,徐如饴和丁雪阳的脸都浮现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悲悯,她们坐得很近,但两人的目光始终没有交汇。 “有时候妈也不知道还能再做什么……” “嗯。”丁雪阳轻声道,“没关系,妈妈。” 第一百六十八章 击中 夜深人静时,众人互相道别,各自起身。 赫斯塔回屋不久便意识到自己把手机落在了客厅,她摸黑出门,忽然发现丁雨晴仍坐在客厅的饭桌边。 昏暗的客厅里,赫斯塔走到丁雨晴身旁,“不睡?” “睡不着,”丁雨晴抬起头,“下楼走走吗?” “现在?” “现在。” “……走。” 两人同时起身去穿外套,乘着电梯下楼。 “今晚过得很无聊吧?”丁雨晴微笑着道,“你都睡着了。” “想听懂你们的日常聊天对我来说有点太难了,我的听力显然还需要磨练……”赫斯塔答道,“你们晚上都聊了什么?” “就一些家里的事,”丁雨晴轻声道,“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 “是吗,”赫斯塔往丁雨晴的方向看了一眼,“感觉你现在心情不错?” “也没有啦,但,确实感觉心里的石头好像放下了一部分……” 赫斯塔心中微微释然——她昨夜确实不该贸然带雨晴去参加诗社的活动,或许,所谓的同温层并不需要在同龄人之间建立…… 也许丁雨晴早就在周围构建了属于自己的同温层呢? “……就感觉,”丁雨晴望着电梯顶的白灯,“有些人自己身上戴着锁链,但还是能给别人带来自由。” 赫斯塔想了会儿,“你说丁雪阳?” 电梯门开了,丁雨晴先一步走了出去,又转过身,“我们去夜市找点东西吃吧?” “好啊。”赫斯塔点了点头,“都行。” …… “我刚收到丁嘉礼的消息,他说爸爸明天下午就出院回家了,让我们准备一下。” “什么?” 夜市上人来人往,一片嘈杂,丁雨晴抬高了音量,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赫斯塔有些惊讶,“这么快?” “按说应该再观察一段时间,但爸爸说医院里的医生护士个个都跟他对着干,他一天都待不下去,所以……”丁雨晴耸了耸肩,“反正就在家观察吧,不行就叫救护车咯。” 两人在一间卖红糖糍粑的小店前停了下来。赫斯塔先买了一份,接着又买了两份,她递了一根签子给丁雨晴,丁雨晴摇了摇头,“这个热量太高了。” “好吧,”赫斯塔咀嚼着,“我挺喜欢今晚家里的氛围,但你爸在的时候,你们几个好像从来不这样聊天。” “他会打岔……而且有些事情本来也不好当他面聊。” “你们都讨厌他?” “……不喜欢。”丁雨晴轻声道。 “那徐女士当初为什么要和他结婚呢?被家里强迫的?” “哈,还真不是!”丁雨晴脸上浮现出一些无奈的笑,“这个问题我问过我妈,她和爸爸的确是家里介绍认识的,但也确实是她点的头——你绝对猜不到那个契机是什么。” “……是什么?” “一开始她没打算和我爸继续,因为她觉得爸爸不善言辞,太腼腆,不是她喜欢的类型。见了第一面以后,我妈就跟家里回绝了人选,说不喜欢,但我爸那边坚持得不得了——他对我妈一见钟情,特别满意,非要再约见一次,我妈拗不过家里的意思,就答应了。” 赫斯塔皱起眉头,“然后呢?你爸用什么手段了?” “……也没有,”丁雨晴吸了口气,“第二次见面,我妈一上来就把话挑明了,爸爸原本想约她再吃一次饭,我妈也不肯去,两个人只是去江边散了散歩,约定好今天就是最后一次见面,往后再也不相互打扰了。” “嗯哼。” “散完步,我爸坚持要送她回家,我妈这个人心特别软,已经拒绝了人家一次,就不好意思再拒绝。一路上两个人什么也没说,等到了地方,她和我爸说了再见,就自己往小区里走,走啊,走啊,走……转弯前,她鬼使神差地回过头,往马路那边看了一眼,发现我爸还站在小区入口对面的街道上……望着她。” 丁雨晴顿了顿。 “……然后,她忽然感觉,一切都不一样了。” “什么地方不一样?”赫斯塔问。 “我问了一样的问题,”丁雨晴轻声道,“她说,说不好,就是一种异样的感觉……从那天起,她开始留意我爸的消息了——单听这个开头其实还蛮不错的,一个标准的浪漫故事——” “等一下,我没明白,”赫斯塔仍带着不解,“你妈妈回头,看见你爸还在路对面,为什么一切就不一样了?” “……非要说的话,”丁雨晴眯起眼睛,“可能那一刻,是有一点爱情的吧?” “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为什么,这有什么为什么,一个年轻人,突然被抓住了,被击穿了,有什么为什么?”丁雨晴抬起头,“你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吗?” 赫斯塔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什么样的感觉呢。” “就比如,在面对某个人的时候,突然生出许多莫名的直觉,莫名的担心……他不出现的时候还好,他一出现,所有行事的逻辑都向着这个人偏移,理性已经不起作用了,你只能不断忍耐……有时候这种冲动会突然消退,你回头的时候根本搞不清当初究竟是被哪一点打动,但有时候它也会激起对方的回应,然后这些事情就会在你身上留下一个印记……我初中第一次暗恋上同桌的时候就知道它的厉害,根本没有道理可讲。” 丁雨晴不经意地朝赫斯塔投去一瞥,忽然睁大了眼睛,“……你是不是在想什么人?” 赫斯塔回过神来,“嗯?” “我刚才说那些话的时候,你是不是在想什么人!” “……没有。” “你说谎,你分明是在想什么人,什么事情。”丁雨晴露出一个好事者的微笑,“是谁?什么时候的事?” “完全没有。”赫斯塔低声答道。 “哈,你要是不愿意说,我就不问了,”丁雨晴收回目光,“但你要是什么时候想说,随时可以找我……要一个人守着这些秘密,可太难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麻烦 这一晚,赫斯塔久久未能入眠。 丁雨晴的话让她意识到了一些事,她想着一个名字,一张脸,想着这些日子来与她寥寥数次的相见。赫斯塔时不时抬头去看还有多久天亮,却发现时间的流速变得不再均匀——上一次看墙上的挂钟,时间还只过了五六分钟,但等到下一刻,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后。 她不知道如何为这样的心情命名,只觉得自己被一阵微妙的苦涩困住了。她每一次翻身都觉得被什么掣了肘,怎么躺怎么坐都觉得不适。这种感觉是如此轻薄又如此辽阔,好像一层又一层看不见的纱落了下来,将她层层笼罩。 她想着那双眼睛,心里有一点朦胧的疑惑,但她甚至不愿去深想自己究竟是在被什么问题困扰,一方面,答案似乎过于直白,另一方面,她又对此毫无经验,也毫无办法。 有那么一刻,她想坐起来给图兰和黎各发消息,但真的坐到电脑前面,她又迅速合上了屏幕,赫斯塔知道一旦开口自己会卡在第一个问题上: 「她长什么样?」 ……而这里面有些容易引起误解又令人难以解释的部分。 她又看了眼时间,已经接近凌晨四点。赫斯塔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她明天中午还要去尤加利那儿吃饭,她必须打起精神…… 手机就在这时响了起来。 是克谢尼娅。 「嘿,醒着吗?」 赫斯塔有些意外,她拿着手机,在床上翻了个身。 「在。」 「你真的没睡啊,这么晚了,在做什么?」 「就是有点失眠……你也还没休息吗?」 「我们的庆功宴刚结束,哈哈。」 是了,赫斯塔想着,她们今天首演,演出结束当然要集体出去吃一顿庆祝,这没什么奇怪的…… 手机这时又响。 「你下周末有空吗?」 赫斯塔一动不动地望着屏幕,像一尊沉思的雕像,屏幕几次熄灭,又被她摁亮。 「有空,需要我做什么吗?」 「你喜不喜欢爬山?我们社团下周末打算一起去山里徒步,可以带朋友。」 「去哪里爬?」 「还没定呢,哈哈,如果你想来,我先帮你占个名额。」 「好的。」 「那就这么说定了,等有了具体消息我再通知你,晚安!」 「晚安。」 放下手机,赫斯塔缓而深地呼吸着,她盯了一会儿天花板,渐渐感受到一些困意。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眼前出现了许多模糊不清的影子与场景,其中有一幕似乎是年轻的徐如饴,她正若无其事地走在一条小路上。 在某个命运的转角,徐如饴停下了脚步。 回过头,远处的丁贵生与她四目相对。 赫斯塔猛然睁开眼睛。 整个房间已经大亮,她看了眼时间,已经是上午十点。 赫斯塔翻身下地,快步前往洗漱。 她和尤加利约好十一点半见面,以往这个时候她应该已经把一切都准备妥当,只等出门,远不会像今天这样狼狈。 刷牙的间隙,赫斯塔忽然想起什么,她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把牙刷放在一边,取出手机查看昨晚的收发消息。 和克谢尼娅的对话是真的,千真万确。 …… “你昨晚没有睡好吗?” 赫斯塔刚刚踏进尤加利的玄关,就被尤加利看出了端倪。 赫斯塔连着打了两个呵欠,点着头回答是。 “你几点睡的?” “四点多。” “我要是你我现在就在床上躺着补觉,”尤加利惊奇地道,“你干什么了,熬那么晚?” 赫斯塔沉默了一会儿,“……我也不知道。” 尤加利笑了几声。 “……你刚从外面回来吗?”赫斯塔望着尤加利身上穿戴齐整的外套和帽子。 “对,每次做饭都会发现家里少了几样东西,得临时买。”尤加利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咱们就前后脚,你要是早来一会儿,还得在过道上等呢。” 说着,尤加利摘下了帽子,赫斯塔怔在了原地。 “……尤加利?” “嗯?” 尤加利转过头,她原本鲜艳的红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新染的黑发。 “你……”赫斯塔指了指自己的头发,“你为什么……” “那个颜色不方便。”尤加利飞快地提了下嘴角,“这样挺好的。” 她走到镜前,用手腕上的皮筋把头发重新扎了扎,然后换上围裙,“我们今天吃——” “哪里不方便?” 尤加利转过头,“……你从来没遇到过吗?” “遇到什么?” 望着赫斯塔一脸茫然的表情,尤加利反而有些诧异,但紧接着她又释然了,她走到赫斯塔身旁,抬手摸了下赫斯塔的头顶。 “我要是也有你这么高就好了,我要是能像你这么高,那我的世界肯定也和你一样清净。” “……怎么回事?”赫斯塔问,“你都遇到了什么?” “就是一些麻烦,”尤加利卷起袖子,“总是会有人在路上朝你吹口哨,用一些莫名其妙的话题来找你搭讪……之类,最近‘赫斯塔人’在这边的名声不怎么好,你知道的。” “谁找了你的麻烦?” “……这要我怎么回答,我也不认识他们,都是些陌生人,”尤加利轻轻耸肩,“这种无聊的人很多,时不时就会遇到,我都习惯了。” “在哪儿?” “别问了,这种人到处都是,反正我染完头发以后已经好了很多,”尤加利进了厨房,“那些拿赫斯塔人赚吆喝的人真该死……” 赫斯塔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也跟着去了厨房。 “你有没有和俞雪琨说过——” “我总不能什么事都找她呀,”尤加利背对着赫斯塔,“她已经在很多地方帮过我了,总不能这种小事也去麻烦人家。” 尤加利转过身,“你要不要去我房间睡会儿?我感觉你好像还没怎么睡醒。” 赫斯塔一脸严肃地摇了摇头。 “行吧,那你来给我打下手。”尤加利笑着道,“不过说真的,你们这些大学生星期天都是空的吗?我还以为你们会很忙呢,学业、朋友——” “下周我可能会去爬山,”赫斯塔说,“但具体时间还没有定,” 第一百七十章 关心 “是哪里的山?” “没细问。”赫斯塔回答,“朋友只说了在下周,我就答应了。” “你连去哪儿都没问就答应了?” “嗯……”赫斯塔有些不自然地抓了抓耳朵,“去哪儿不都是爬山吗。” 尤加利笑起来,“如果不是太远的话,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去吗?” 赫斯塔刚想答应,忽然想起上次丁雨晴的事情,便没有说话。 “哦,不要有压力,我不是非去不可。”尤加利转过身,“我这周去看过医生了,她说的和你朋友说的都差不多,不是什么大问题,就是得自我调节,多放松一些……” “那就好。”赫斯塔取出手机,“我没什么压力,主要我不是组织者,我说了不算……我现在问。” 尤加利余光观察着赫斯塔的反应,暗自担心自己突然的要求会令对方感到为难,不过还好,不论是编辑短信时还是收到回复时,赫斯塔脸上始终带着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似乎心情不错。 “可以,”赫斯塔抬起头,“我把你联系方式给她了,等事情都定下,她会给所有人拉个群。” …… 下午,赫斯塔回到住家,推门时她就看见了鞋柜上多出来的几双男鞋。 客厅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清,除了厨房里有些响动,到处看不见一个人影。 听到开门声,红姨从厨房里出来看了一眼,“哦,贺小姐呀。” “没有人在吗?”赫斯塔轻声问。 “丁先生他们父子都在房间里睡觉,”红姨回答,“在医院这几天应该是累到了。” 赫斯塔听懂了个大概,又问,“雨晴她们呢?” “也都在房间里,丁先生要休息,大家不好太吵的。”红姨想起什么,“对了,下午有客人来找您,让您在今天下午五半到六点之间拨一下……这个号码。” 赫斯塔看了眼时间,这会儿差不多五点一刻。 “是谁留的?” “一位女士,姓俞。”红姨道,“对了,她还留了本书给您。” 赫斯塔上前接过便签和书,纸面上写着一个陌生号码,看上去是台座机。书很旧,看上去是本小说,赫斯塔随意翻了翻,书很快停在了夹着书签的那一页,书签上用第三区文字写着一行提示语:不要用自己的手机。 赫斯塔抬起头,“谢谢。” “客气。” 赫斯塔拿着东西回了房间,一进屋就看见桌上的木鸟,她转过身把衣柜拉开了一条缝,“嗨。” 丁雨晴重新把门合上,“当我不在就行了。” 赫斯塔蹲了下来,“怎么了?” “苗苗拿水把我房间浇了,我衣柜、床、书架……到处都湿透了,我好烦。”丁雨晴低声道,“在你这儿待会儿行吗。” “她为什么要……” “她说我是坏人,要挑唆她爸爸妈妈离婚。” “……嗯,”赫斯塔明白过来,“她爸爸回来了吗?” “回来了,带她逛街去了。” 赫斯塔仍然蹲在原地,她想安慰丁雨晴几句,但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最后轻轻敲了几下衣柜的木板,低声道,“你可以待着,不过能借我一下你的手机吗。” “做什么?” “我打个电话,”赫斯塔道,“我的手机欠费了。” 衣柜再次拉开一条缝,赫斯塔接过手机,轻声道谢。 五点半,她准时拨出电话,大约四五声等待音之后,电话另一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简?” 赫斯塔怔在原地,差点喊出了对方的名字——千叶小姐。 “能听到吗。”千叶问。 “……能。” “怎么了,你现在身边还有别人?” “对。” “给你几分钟找个方便说话的地方,但不要离开住家。” 赫斯塔拿着手机离开了自己的房间,她在客厅里左看右看,目光迅速移向阁楼——她前几天刚找人换的门眼下竟就派上了用场。 不多时,赫斯塔进入阁楼,并将门反锁。 “好了。” “你现在是在拿什么号码和我通话?” “住家这边的小女儿,”赫斯塔回答,“我借了她的手机。” “我听说你的危险等级提升了,就看了下你最近的月度评估影像,”千叶轻声道,“过得不开心?” “嗯……”赫斯塔皱起眉头,“我……” “我下周要去一趟松雪原,你需要见我一面吗?” “您去那里做什么?” “找司雷,”千叶答道,“有些事非得和她当面谈谈才行,我本来的计划是在松雪原待两个小时,不过松雪原离你那儿挺近的,你如果需要,我再跑一趟橘镇。看你想法。” “我很好,”赫斯塔答道,“目前的情况我都应付得了。” “是吗,那我不过来了。”千叶笑着道,“我听俞雪琨说了一些你最近遇到的事,这些宜居地里鸡零狗碎的事如果让你很头疼,你就把事情闹大些,让她们直接把你抓起来吧。接下来为期一年的监禁期我会给你找个有利疗养的地方,可能在第三区也可能在北十四区,到时候你可以在山林里打猎,骑马,做些你想做的事情——” “不用,”赫斯塔立刻道,“我现在……暂时还不想离开这里——” “你确定吗?” “确定。”赫斯塔抓紧了手机,“我认识了一些新朋友。” “这样,”千叶有些意外,“都行,你自己决定,不要勉强。” “对了,这个号码是——” “这是个临时号,过了这半个小时就作废了。”千叶道,“之后如果我有时间,我还会像今天这样让俞雪琨给你传消息,不过你记着,不要在住家以外的地方和我联络。” “我知道。”赫斯塔轻声道,“她们对这儿的监视会相对松懈一些。” “你知道?谁告诉你的?” “……安娜。” “她?”千叶忽然笑了,“她现在还在跟你联系?” “是船上的规则,”赫斯塔低声道,“我发现有一些似乎也可以在这里起作用。” 电话另一头的千叶沉默了一会儿,赫斯塔听见对面依稀传来一声轻微的笑声。 “好,有事还是找俞雪琨,”千叶道,“尽量不要为难她,好吗。” 第一百七十一章 修正 “……我尽量。” “还有什么需要让我知道的吗。” “有,不过不着急。”赫斯塔道,“我想调一些文件看看,但现在的权限不够,操作起来也容易留下检索痕迹……我不希望让任何人知道我调取过那些文件。” “也让俞雪琨帮你?” “我同样不希望她知道我查过什么。” “哦……你要查什么?” “关于艾娃的,”赫斯塔回答,“一些……艾娃过去在尼亚行省经手的项目、案子。” 赫斯塔在房中缓慢踱步,走了一个来回之后,她听见千叶的回答。 “让我想想,具体怎么做之后告诉你。” “还有件事,”赫斯塔的声音压低了些,“关于之前梅郡被杀的螯合物——” “你还在调查这个?” “不算调查,只是有些细节让我觉得有点奇怪……” “别碰这个案子,简。”千叶道,“它暂时结束了,不要重启它。” “……您知道发生了什么,是吗?” “很难说,”电话另一头传来千叶轻松的笑声,“离这件事远点,如果你还想离开十四区的话。” …… 周一下午,赫斯塔结束了四点半的日课,走出教室的时候,她看见法恩站在走廊上朝自己挥手。 “嘿!”法恩上前,“回家吗,我陪你走一段。” “晚上还有活动,诗社的。” “……哦,我忘了。”法恩快步跟了上去,“话说你为什么要参加那个诗社的活动?” “你把我介绍给她们,你问我为什么要去参加她们的活动?” “我是介绍给林骄她们,可不是什么诗社,”法恩纠正道,“我看不出这种社团有什么意义当然如果你是文艺爱好者那当我没说——不过我看你不像。” “现在我参加诗社扣分吗?” “不扣,但偏向负面行为,她们这个诗社还没有更新这个学年的注册信息,某种意义上不算正规社团——你知道吧?” 赫斯塔摇了摇头,“……对了,梅郡螯合物的事,你暂时忘了吧,我没什么兴趣跟进了。” 法恩呆立在原地。 “等等!”她很快追了上来,“发生什么了?” “就是有点累,”赫斯塔低声道,“你有莫利的私人联系方式吗?” “……谁?” “工业大学的校长,索菲·莫利。”赫斯塔轻声道,“你在这儿修二学位,但你却不知道校长是谁?” “她又不教我的课。” “那就是没有了?” 法恩刚想说些什么,忽然发现赫斯塔按下了电梯口的上行按钮——今天的课程都结束了,但她似乎并不打算离开文汇楼。 “你要去哪儿?”法恩问道。 “校长室。” “去干什么?” “堵人。” “喂……你等等——” “对了,麻烦你件事?”赫斯塔忽然想起什么,从包里取出一本旧书,“现在每天在盯我的人应该不止你一个?” “当然。” “你交班以后帮我把这本书还给俞雪琨行吗,”赫斯塔轻声道,“不行我就周三顺路给她。” 法恩接过赫斯塔递来的旧书,她随手翻了一遍,里面印着密密麻麻的通用语,并没有夹带什么额外的东西。 法恩又将书拍回赫斯塔手里,“反正你们周三都要见面的,你自己给啊。” “你也可以看看,”赫斯塔的手没有收回,她望着法恩,“看完了再还给她。” “你是在给我推荐小说吗……这书讲什么的?” “讲一个人怎么对另一个人发挥权力。” “嗯?”法恩语调上扬,“听起来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主题……怎么发挥?” “通过让另一个人受苦,”赫斯塔低声道,“不仅仅是服从,而且要给她带来痛苦和耻辱,‘权力就在于把人类的思想撕碎,然后再按照自身的意志把它粘合’——某种程度上解释了我上周三在俞雪琨那里提出的问题。” 法恩的目光一时沉寂,她对那个问题印象颇为深刻:这样的痛苦意义何在? 她看了看书的封面,又瞧了瞧封底,“……为什么你觉得我也得读读这本书?” “感觉。”赫斯塔答道,“毕竟你也是被我的信号吸引来的人——我昨天才忽然意识到这点,之前我对你有点刻薄,抱歉。” “哈?”法恩颦眉,电梯门就在此时打开,赫斯塔转身拍了拍法恩的肩膀,“十五区的事我们改天再聊。” 说着,她走进了电梯的轿厢。 “再会。” 当电梯门即将关闭之时,一只手突然伸了进来。 “再什么会!”法恩的脸随着电梯门的打开再次出现在赫斯塔眼前,“我现在得监视你,你的一举一动都不能离开我的眼睛,不然我晚上怎么和别的同事换班?” “好吧,我以为这样你能轻松一点。” “你刚说什么信号?”法恩问道,“你讲清楚点。” 电梯门缓缓合上。 …… 一连三天,赫斯塔有空就去文汇楼的九层蹲守,然而她竟一次也没能逮住莫利。 当她再次穿着常服回到俞雪琨的办公室,迎接她的是俞雪琨一张冷若冰霜的脸。 赫斯塔微笑着迎了上去,她在俞雪琨的对面坐下,非常乖巧地把左手放在了膝盖上。 “那么,”俞雪琨还是先开了口,“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十四区?” “我不知道啊,看上面安排。”赫斯塔答道,“反正都得等考察期结束吧。” 俞雪琨的表情略有些困惑,“你周日那天没有看见我给你留的字条吗?还有一本书?” “我已经和千叶小姐通过话了,”赫斯塔回答,“她和我说了那个提议但……我不想走。” “为什么?” “其实这里的生活也没有那么不堪。不管是这里的人还是发生的事……嗯,都让我学到了很多——” “学到很多?你学到了什么,出尔反尔?我行我素?”俞雪琨冷笑了一声,“这些优良品质你跟着千叶很快就能出师了,何必待在十四区受苦?” “不苦,”赫斯塔道,“我的朋友们,我是说我在这儿新交到的朋友们,她们都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几十年……她们可以,我肯定也可以。” 第一百七十二章 偷袭 “OK,那是你的决定,我只在乎一件事,”俞雪琨两手撑着桌面,像一张蓄势待发的长弓,“你能不能学会尊重别人的付出,不要总是等到最后一刻才临时变卦?” “能……吧,”赫斯塔轻声道,“取决于我们怎么定义‘尊重’?” 俞雪琨发出一阵冷笑,她站起身,“那你就不用在我这儿待了,很显然你不太需要我提供的心理支持——” “我不是这个意思……” 赫斯塔被俞雪琨从椅子上提了起来,为了配合,她略略蜷着背。 “俞大师,我最近遇到了一件事,真的非常、非常需要找你聊聊,哦,还有你上周给我的那本书——” 两人拖拖拽拽地走到门口,俞雪琨终于松了手,一把将赫斯塔推到门外。 “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直接发消息给我,邮件也行。”俞雪琨拍了拍手,而后用力握住了门把,“你的上周评分普普通通,没什么特别值得提的地方,这周我们就不用聊了。” “……任何值得提的地方都没有吗?”赫斯塔忽地一怔,“在住家也没有?” “你这周在住家做了什么?” “我额外做了很多事情,”赫斯塔答道,“呃,因为这周她们家里有三个人进了医院,所以我承担了很多——” “家务?” “对,帮忙照顾病人、收拾东西、到处跑跑腿——” “呵呵,如果你是想提高评分,就别把时间浪费在这些事情上,没用的。”俞雪琨瞪着她,“你上周的住家评分没有变化。” 赫斯塔紧紧扒着门,“但……为什么?” 俞雪琨深吸一口气,“如果你一定要一个答案,那我告诉你,没有什么特别的缘由,这只是因为你的那些行为影响力非常局限,以至于你所在家庭的内部成员,并不能感知到你的付出!” “但这并不——” 赫斯塔还没有说完,一声关门的巨响已经截断了她的话。 “……合理。” 她站在原地,听见门后传来俞雪琨的忍无可忍的抱怨: “我真是太平日子过够了才会又上千叶的当!啊!” …… 即便这一周俞雪琨都没怎么给过赫斯塔好脸色,但她仍然回应了赫斯塔的大部分需求,周五中午,赫斯塔收到了俞雪琨的邮件,标题是一个句号,正文写着:你需要的东西。 赫斯塔简单浏览了附件里的文件名,意识到这些是和卡嘉夫人有关的文件——是两周前俞雪琨答应她要去查的内容。 这不是赫斯塔第一次见识到千叶小姐的人脉。赫斯塔实在好奇,千叶小姐是如何维系这庞大的关系网,以至于每到一个地方,她似乎都能找到几个能够帮忙上的朋友,而她们当中的每一个都显得尤为可靠。 「收到,谢谢!」 不一会儿,俞雪琨发来回复: 「微笑jpg」 赫斯塔咀嚼着从自动售货机里买的三明治,暗自琢磨着俞雪琨这个表情的含义。她不时抬头,从逃生通道看向走廊上大门紧闭的校长室:莫利仍然没有出现,而时间已经走到下午一点二十六。 一点二十八,赫斯塔起身下楼。 阶梯教室里,大部分同学已经就坐,虽然临近上课时间,仍有人陆陆续续从前后门进入。 左文韬站在讲台旁边,他的目光时不时扫过这些来者的面孔,直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从教室后方出现。 门边的赫斯塔也停住了脚步。 ——这周五和下周五应该都是陈老师的课,左文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大家都快点回到座位上,”左文韬移开了目光,他十分放松地绕着讲台走了半圈,“马上就要上课了。” 赫斯塔犹豫了片刻,有那么一瞬她隐约嗅到了一些危险,如果想离开,现在无疑是最后的机会。但等她开始深想这个问题时,她已经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铃声响了起来。 “好,我们上课。”左文韬发出一连串清嗓的干咳,“本来这堂课是陈老师的,不过我下个月要出差,索性呢就和陈老师再匀一堂课,这样她就能一直上课上到我出差回来,比较方便……” 左文韬抬起头,“简·赫斯塔?” 当左文韬佯作漫不经心地瞟向她的位置,忽然感到一阵头皮发麻——赫斯塔的视线就没有从讲台离开过。被那双蓝眼睛紧紧盯着的感觉并不舒服,不仅是因为那里面写着鲜明的敌意和轻蔑……而且,他分明从中感受到了一股切实的威胁。 左文韬皱起眉头,他强迫自己和赫斯塔对视了一会儿,试图用沉默向她施压。课堂的氛围益发凝重,众人的视线也纷纷向赫斯塔的方向聚集,但她仍然坐在那里,看起来一切如常。 “和老师说话要站起来。”左文韬轻声道。 赫斯塔站起身。 “是这样,”左文韬抓着讲台边沿,“我前段时间听陈老师说,你准备了一个小演讲,和之前我们课堂上的争执有关……有这回事吗?” “有。” “我还听说,似乎因为一些原因,你的演讲被暂时推迟了,是吗?” “对。” 左文韬两手交握,“你看,明明是我们课堂上起的争执,但你却打算占用陈老师的时间去分析、回顾,这怎么看都不太合适……不如我现在拨十五分钟给你,你上来讲,我也可以跟着一起学习,嗯?” 赫斯塔没有立刻回答,她的位置比讲台高出半米,在这样的俯瞰之下,左文韬脸上的得意一览无遗,这个人几乎把自己的目的写在了脸上:今天,我就是要让你继续吃点苦头。 赫斯塔往左右看了看,这一次她没有在座位附近看见法恩。不过她仍旧清楚,如果自己现在冲上讲台把左文韬揍一顿,法恩——或者别的水银针——会立刻现身把她带离现场……毕竟规则就是这么定的:谁想把这个游戏玩下去,谁就得不断做出宜居地内的正常行为。 正常行为。赫斯塔在心里想着这个词,忽然笑了起来。 “你在笑什么?”左文韬望着她,“你没听到我说的话吗?” 赫斯塔右跨一步,离开座位,“好的,左老师。” 第一百七十三章 笑与不笑 在众人的注视下,赫斯塔步上讲台,左文韬则站去了一旁。他煞有介事地戴上了眼镜,摆出了一副学者式的审慎微笑。 “顺便一问,”左文韬突然道,“你今天不会正来着月经吧?” 台下又传来一阵笑声。 赫斯塔抬起头,虽然她仍然无法理解众人为什么笑,但对这种突如其来的集体反应,她已经有些习惯。 “没有,左老师。”赫斯塔将台上的话筒向上调整,她侧过头望着左文韬,声音透过音响,从教室的四角同时传来,“不过快了,因为我上次来月经是三周前。” 台下的笑声更大了。 一些能听懂通用语的学生第一批笑出了声,那些不能听懂的正焦急地向同伴询问赫斯塔下半句说了什么。 赫斯塔站在讲台正中间,她望着眼前的整间教室,发现方才在高处俯瞰时那种一览无遗的视野,在教室最低处的讲台也同样可见。 视野中,赫斯塔看见前排一个一直板着脸的女生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的男伴觉察到这一点,侧身同她说了句话,女生捶了对方一下,试图收拢笑脸,但这种尝试似乎让一切变得更好笑了。 笑声里,女生不经意地抬头,发现赫斯塔正望着她。她神情凝固了片刻,而后微红的笑脸变成略带歉意的苦笑,最后低下了头。 赫斯塔忽然就理解了为什么林骄觉得她的小演讲没有意义——那些能够理解她,呼应她的听众,在她与左文韬的第一次对峙里就已经全部离场。此刻台下坐着的人,要么神情呆板,对一切漠不关心;要么目光炯炯,暗含窥视般的期待;还有一些人则不时向她投来怜悯的一瞥,那情感似乎是真挚的,但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不作为。 “来月经挺好的。”赫斯塔望着众人,再次重复了一遍。 “月经”这个词似乎带有某种魔力,立刻又激起了新的笑浪,在这阵并不激烈的嘈杂声中,她接着道,“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值得大笑的事情,我从去年因病退役开始就一直在服药,在这期间我经历了漫长的停经,来月经这件事对我来讲已经有些陌生了。” 台下渐渐变得安静,众人的笑脸从“因病退役”开始变僵,到“停经”时半数人的笑声已经止息,等到赫斯塔说完,整个教室已经没有多少人还在发笑——即便是那些听不懂通用语的学生,也迅速在集体氛围的转变中收敛了自己的反应。 “此前一直没有自我介绍过,我是今年入学的新生简·赫斯塔,二十岁。相较于别的新生,我的年龄要大上一些,这是因为过去我一直在第三区服役。 “在过去几年,我所服役的部队一直往来于各个大区的荒原,尤其是一些冲突地带。虽然我们负责的工作是医疗救治,但在这种高压节奏下,我和我的同伴们月经不规律是常事,荒原上各类卫生资源紧缺,卫生巾也是一样。像学校小超市里那样卫生巾成堆摆放的景象对我来说实在太过陌生,与荒原相比也着实太过奢侈……” 赫斯塔略微停顿了片刻。 “这是我这几年来第一次回到宜居地生活,很显然,我闹了一些笑话。” 教室里鸦雀无声,左文韬则皱紧了眉,他轻咳一声,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台上的赫斯塔已经接着说了下去。 “不过对我来说,这都是好消息。医生告诉我,停药之后我必须留意我的月经信号,如果它回来了,说明一切正常,如果它没有出现,我就仍需要进一步的体检。” 赫斯塔笑着耸了耸肩。 “我把这当成十四区送给我的一份礼物,它也从侧面说明了我在十四区的生活有多么顺利,因为,虽然我在这里待的时间不算长,但我已经从很多地方感受到了接纳和照顾……对此,我心怀感激。” 起初,有一两个人开始鼓掌,而后掌声在一两秒的时间里迅速蔓延。令赫斯塔感到费解的是,反而是几周前带头起哄的那几个男生鼓掌鼓得最大声,他们咬紧了牙,两侧的腮帮子因此鼓了起来,望着讲台的目光分明带着愧疚——赫斯塔有个直觉,一会儿课间这几个人就会过来道歉。 在掌声中,赫斯塔转头看向左文韬,他略低着头,发出阴沉的凝视。 四目相对,左文韬感到越来越多的同学正随着赫斯塔的视线向自己看来,他沉着嘴角,不得不抬起手,也跟着众人一并鼓起了掌。 …… “你其实很会嘛!” 文汇楼附近的草坪上,法恩坐在赫斯塔旁边,两人一起晒着下午四点钟的太阳。 赫斯塔躺平了望着天,出神地想着什么。 “我早跟你说过在十四区医护和军人这两个职业是有滤镜的,你拿这个来跟人刷好感不知道有多容易,”法恩抓着自己的脚踝,“不过说真的,你上台的时候我紧张得要命。” 赫斯塔转过脸,“你怕我把那个左文韬痛揍一顿?” “你不会的,是不是。”法恩仔细看着赫斯塔的表情,“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那不一定。” “别犯傻,你现在这样挺好的,多少算是扳回一局,”法恩轻声道,“我要是左文韬我就当场滑跪——那个气氛都烘托到那里了,不要说是道歉,当场给你磕一个也没什么……我估计他可能一下没转过弯来,回去想想肯定能想通,你们这出就算过去了。” 见赫斯塔没反应,法恩侧过头,“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刚才来找我说对不起的那几个同学。” “那几个男生?” “不是,有个女孩子。” “谁?” “不认得,”赫斯塔回答,“我也没问名字。” 法恩回忆了一会儿。 “她来找你说什么?也是来道歉的么?” “嗯,”赫斯塔望着天,“她说她不该笑,说自己没有恶意,然后祝我在这边生活愉快——我其实有点不明白,开始那会儿大家都在笑什么?” 第一百七十四章 出行 入夜,主楼天台,林骄皱着眉头听赫斯塔讲完了下午的事。 “……所以你来,就是来问我为什么那些人会笑?” “法恩说你对宜居地里的事总是分析得鞭辟入里,她建议我来听听你的想法。” “哦,你见过法恩了?”林骄这时才真正完全将身体转向赫斯塔,“在哪儿?” “就在学校。”赫斯塔回答,“她这几天经常到学校来?” “是吗!她来学校做什么?”林骄目光微亮,“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也不知道她来干什么,可能是为了二学位?”赫斯塔看了眼时间,“你们今晚活动好像快开始了,我也不想占你太久时间,闲聊就免了吧。” “你这个人……你这个人真是,”林骄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诗社成员已经围成了一圈,大家彼此说着话,耗着时间,“今晚不是个聊天的时机,你明天什么时候有空?” “明天我要去爬山。” 林骄一怔,“是和话剧社她们?” “嗯。”赫斯塔点了点头,“早晨去,晚上回来,可能会很晚,后天怎么样?” “克谢尼娅约的你?” 赫斯塔没有回答。 “我后天没空,”林骄低头转了转自己腕上的手表,“那就周一吧,周一中午。” “行。”赫斯塔往后退了一步,“那我先——” “明天晓淑也会去,你俩结个伴,挺好的。” 赫斯塔原本要走,听到这句话又停下来,她望着林骄,“……我感觉你话好像没说完?” 林骄两手插着后腰,笑道,“背后说人坏话不好,不过一句话不说好像也有点不够意思……” “什么?” “克谢尼娅的几个室友,你绕开点。” “……嗯?”赫斯塔微微颦眉,“为什么?” “她们几个人比较,嗯……”林骄原地走了两步,抬起头,“阴湿。” …… 周六如期而至。 清晨四点半,赫斯塔收拾妥当,背着包去客厅找东西吃。她端着碗刚坐下,就听见一阵脚步声。丁嘉礼穿着一身运动装,手里拎着个黑色的旅行包出来,一见赫斯塔也是一愣。 “这么早啊。”丁嘉礼把包随手放在了桌边,视线一下落在赫斯塔身后的背包上,“你这是要去哪儿?” “……你要去哪儿。” “爬山啊。”丁嘉礼拉出一张椅子,在赫斯塔对面坐了下来,“今天我们登山社活动——” “哦,”赫斯塔松了口气,“那我们应该不是一路。” “……带话剧社一起玩。”丁嘉礼看着她,“你干什么去?” 赫斯塔神情复杂地放下了手里的勺子,“我话剧社的朋友约我爬山。” “巧了啊!!”丁嘉礼忍不住拍手,“你怎么不早讲?” 赫斯塔提着嘴角笑了笑。 丁嘉礼在饭桌上干坐着同赫斯塔唠嗑,直到赫斯塔空了碗,他才一拍脑袋,意识到自己一直没去厨房找东西吃。 “看我!我都忘了妈这两天起不来,哈哈哈太好笑了我就在这儿干等——你怎么也不提醒我一句?” 赫斯塔端着碗起身,“你慢慢吃吧,我还要去接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丁嘉礼直接站了起来,“我开车载你们一起去呗,反正顺路的。” “不用。” “客气什么!”丁嘉礼跟在赫斯塔身后,“坐我车很快的——” “谢谢。”赫斯塔截断了丁嘉礼的话,她在玄关前站定,“还是不麻烦了,我们直接集合点碰头吧。” 丁嘉礼笑着摇了摇头,“……行,拗不过你,一会儿见!” …… 五点半,赫斯塔和尤加利乘着最后一班夜间公交来到市政厅前的集合点。两人远远就看见了两辆大巴停在广场上,车上没有人,所有人都站在车边聊天。 一辆冒着热气的早餐车停在人群旁边,不时有人搓着手凑上前问价。 “你早上吃了什么?”赫斯塔问,“你早上吃过了吧?” “……没吃,”尤加利打了个长长的呵欠,“闹钟响了我没听到,睡迟了二十分钟,没时间做早餐了。” “那走。”赫斯塔轻声道,“我早上出来得急,也没吃饱。” 两个人一起走到早餐车前,深秋的清晨格外寒冷,尤加利站定后不断跺脚,左右打量着附近的人群。 “这些都是你同学吗?” “不认识。” “那你怎么和她们一起出来玩?” 赫斯塔扫了一眼来人,“我认识的还没来。” 不远处,一辆白色汽车缓缓停在路边,丁嘉礼从车上走了下来。他并不着急向人群靠拢,而是先靠着车抽了根烟。赫斯塔余光打量着丁嘉礼的动静,看见一个戴鸭舌帽的女孩儿蹦蹦跳跳地那边跑了过去。 这身影看起来有点眼熟,赫斯塔凝神想了会儿——应该是上次登山社晨间集合时扛旗的那个人。 “简!” 克谢尼娅的声音从一侧传来,赫斯塔与尤加利同时转过头。尤加利站得更直了,微笑着望着来人。 “你是尤加利吧?”克谢尼娅朝尤加利伸出了手,“你好。” “你好!”尤加利立刻握住了克谢尼娅的手,“这几天一直麻烦你了。” “有什么麻烦的,我就是跟着转了几条消息罢了……你东西都带够了吗?今天的天气好像比预计的更冷。”克谢尼娅抬头看了看天,“希望不要下雨才好。” “不好说,山里的天气变来变去的。”赫斯塔道,“你带雨衣了吗?” 克谢尼娅笑了笑,“你在雨天爬过山吗?” “爬过。” “哈哈,那应该不用找登山社的人专门带你们了。” 赫斯塔不由得朝丁嘉礼的方向看了看,“……我本来以为今天只有话剧社活动的。” “人多热闹嘛,”克谢尼娅笑着道,“我也是第一次参加社里的活动,我猜可能登山社在这方面比较有经验?” 尤加利有些腼腆地在旁边听着两人谈话,不远处,年轻的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谈笑,这些鲜活的笑脸每一张都充满活力,尤加利看着这一切,忍不住微笑起来。 第一百七十五章 旅程 两辆大巴从市区一路向郊野开去,尤加利和赫斯塔坐在倒数第二排的位置。 启程后不久,有个上蹿下跳的年轻男人在靠近司机的位置大声向众人说着俏皮话,人们被逗得哈哈大笑。随后,众人开始唱歌,不同的人站起来领唱,一首接着一首……和声如此美妙,甚至令置身其中的尤加利有些鼻酸。 车行半路开始下雨,蒙蒙秋雨在车窗上擦出许多转瞬即逝的水痕,尤加利观察着窗上的水文。在她身旁,赫斯塔用一顶渔夫帽盖着眼睛休息。 “我们是要去哪里来着?”尤加利低声道。 “边春山。”赫斯塔回答。 “车程是两个小时对吗?” “嗯。” 尤加利发出一声极轻的低叹。 赫斯塔摘下帽子,侧过头,“怎么了?” 尤加利摇了摇头, “是想上卫生间吗?中间有个休息点,估计再有二十分钟就到了。” “不是,”尤加利笑着将视线投向窗外,“……我就是,特别喜欢这段旅程。” …… 秋雨一阵落,一阵歇。众人在山下车时,适逢雨水的间隙,人们得以从容地整理着各自的行囊。尤加利看见许多人从包里拿出了可伸缩的登山杖,看起来非常专业,她靠在赫斯塔身旁,“……你有带那样的拐杖吗?” “没有,”赫斯塔低声道,“忘了。” “没带应该不要紧吧?” “你需要吗?”赫斯塔望着她,“入口那边好像有卖。” “……会很贵吗?” “不会。”赫斯塔把自己的背包拍在了地上,“你帮我看着。” “不我去吧,你留在这儿——” “我马上回来。” 尤加利有些忐忑地站在原地。站在一群陌生人当中令她有些害羞,她望着四周的年轻人,每当目光与旁人相接,便立刻微笑致意,不断有人上前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助,她一一摇头并道谢。 “你好?”一个陌生的男声从背后传来,“你是简的朋友?” 尤加利回过头,看见一个非常面生的男人。 “你是……” “我叫丁嘉礼,”丁嘉礼朝着尤加利伸出手,“我也是简的朋友,哈哈,她现在就住在我家。” “住在你家……哦,你家就是她现在住的那个寄宿家庭?” “对对,我们很熟的。”丁嘉礼望着尤加利的正脸,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早在市政厅的集合点他就发现赫斯塔今天带着一个女伴,虽然当时只能看清背影,但有些人只看背影就知道十有八九是个美人。 “简呢?” “她去帮我买东西了。”尤加利答道,“你有事找她吗?” “没什么大事,”丁嘉礼笑道,“就过来打个招呼,你们缺什么?我看看能不能匀一些给你们。” “不用——” “尤加利!” 尤加利转过身,见赫斯塔已经从小卖部回来。丁嘉礼立刻往旁边挪了挪步,以避免和赫斯塔站在一处——那样会显得他的身高平平无奇。 “你怎么在这儿?”赫斯塔问。 “过来打个招呼,”丁嘉礼的视线又落回尤加利身上,“一起走吗,路上聊聊天?” 赫斯塔将登山杖分给尤加利,她目光望向丁嘉礼身后的鸭舌帽女孩,“那边是你朋友吗?” 丁嘉礼回过头,向远处的女伴的招手,“孟孟!过来!” 远处的女孩子沉着脸,突然一个人快步朝山门去了。丁嘉礼有些意外,仓促与赫斯塔两人道别。 赫斯塔调了调背包的肩带,“我们也走吧。” 今日的边春山没什么游客,整条山道上都是话剧社与登山社的同学。赫斯塔与尤加利拾级而上,和队伍的后半部分一同进发。一条山溪始终伴着山道流淌。行至半程,原先规整的长阶突然变得短而陡峭,秋雨又落,尤加利放慢了脚步。 “累了?”赫斯塔问,“你好像越走越慢了。” “你走得……好快啊!” 赫斯塔抬头看了看前面的山道——先前下车的时候,她看见克谢尼娅和一群人说说笑笑地走在最前面,不知现在是走到了哪里。 “能跟上吗?”赫斯塔问道。 尤加利摇了摇头,指了指她身后的一个老人家,“你先走吧,主要我还想等等她。” 赫斯塔回过头,见一个身形略显佝偻的老者正缓步攀登,老人家已经换好雨衣,手持两根登山杖,脚下踏着一双登山靴,离她们大约二三十步。 “她是我们的人吗?”尤加利问。 “好像是话剧社的吴老师。” “她这么大年纪了……还出来登山,现在又落了单,万一半路出事怎么办。” “是有点奇怪,”赫斯塔轻声道,“她们应该留个身强力壮的人在最后的。” “我就这么慢慢走吧,”尤加利喘息着道,“要是真的发生什么意外,至少……我还能搭把手。” “好。”赫斯塔点了点头,“那一会儿见。” 两人挥手道别,尤加利目送赫斯塔的背影,那景象令她目瞪口呆——她原本以为赫斯塔已经走得够快了,没想到独行之后,赫斯塔开始在崎岖不平的山道上奔行,那一步连跃三四级的样子,当真是身轻如燕。 一个转角过后,赫斯塔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尤加利的视野。 …… 山间的空气非常清新,赫斯塔一路疾行,渐渐追上了登山的大部队。 她快速地越过那些三五成群地队伍,几乎不需要确认她们的脸——赫斯塔清楚地记得,克谢尼娅今天穿着一件明黄色的雨衣,她军绿色的背包在雨衣外面,上头还挂着一个水滴状的金属吊坠。 不知过了多久,赫斯塔来到了登顶前的最后一片开阔地,此时临近十点,许多同学都在此休整。大家拿出了预先准备的食物和水,三三两两地坐在地上休息。 赫斯塔缓步走向开阔地的中心,目光快速扫过四野。 一切就像她预想的那样,她对那个明黄色身影的印象是如此深刻,以至于根本不需要仔细寻找,她的目光只是草草掠过,便立刻捕捉到了克谢尼娅的影子。 第一百七十六章 二人 她和一群同龄人坐在一块湿漉漉的矮岩上,帽檐上透明的雨挡沾了许多雨点,恰好挡住了她的眼睛。 赫斯塔停下脚步,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没有准备好话题,刚才来的一路她好像想了很多事情,但这会儿她什么也想不起来。 忽而风过,克谢尼娅抬起头。 目光交汇时,赫斯塔明显感觉对方有一瞬的颤动,紧接着,克谢尼娅笑了起来。她身边的几人也发现了赫斯塔的身影,并大声地邀请她过去坐一坐。 尽管她们热情地喊着自己的名字,但这里的大部分面孔对赫斯塔而言都是完全陌生的。她们递来饱满新鲜的软柿,每个人手上都粘着一些橙红色的湿润柿肉,但雨水中的众人毫不在意。 赫斯塔握着三四颗柿子,有些莫名地在克谢尼娅旁边坐下。 克谢尼娅刚想说些什么,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赫斯塔手里的柿子顿时全部跌落在地上,众人纷纷围了过来。 大约五分钟后,克谢尼娅的咳嗽终于止息,她半是命令、半是嬉闹地要求所有人散开,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等第一轮喧嚣过去,赫斯塔微微靠向克谢尼娅,“你真的没事吗?” 克谢尼娅笑了起来,她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垂眸拨开了一片柿蒂,她的指甲插进果肉中,将柿子分成两半。 “吃吗?” “……谢谢。”赫斯塔接过柿子,“这些人都是你的朋友?” “对,都是社里的朋友,还有我的室友。” “为什么她们都认识我?” “你现在可太有名啦!”克谢尼娅又笑起来,“你昨天又在课上把左文韬怼了一遍是不是?我听说他当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乖乖听你把整个分享讲完,是真的吗。” “是吧,”赫斯塔轻声道,“他昨天看起来确实变友好了,没有打岔。” “肯定是原本准备的揶揄话讲不出来了,不然他为什么要挑个陈老师不在的时候让你上台演讲,”克谢尼娅笑道,“你做得真好。” 两人低头吃柿子,甘甜的柿肉几乎不需要咀嚼,赫斯塔心不在焉地吞咽,几颗小舌头突然顺着咽喉滑进食管,她连忙背过身呛了几声。 “慢点吃。”克谢尼娅轻声道,“需要纸吗?” 赫斯塔摇了摇头,她在雨水中搓着手,低声道,“……刚才我上来的时候,是吓到你了吗?” “嗯?没有呀,为什么这么问?” “……那可能是我看错了。” 两人都沉默不语,克谢尼娅忽然侧过头来,“我当时以为你又要大喊我的名字了,就像在市政厅的时候那样……” 赫斯塔极快地向克谢尼娅投去一瞥。 “……结果你没有。”克谢尼娅笑起来,“多亏你没有,不然多尴尬。” 赫斯塔笑了一声,垂眸看着自己的指尖。 “是我的错觉吗?”克谢尼娅轻声道,“我感觉你今天好像有点腼腆?” “……有吗?” “没有吗?”克谢尼娅笑道,“你看着我?” 雨水一颗颗落在雨衣的帽子上,砸出轻而脆的啪嗒声,赫斯塔喉咙微动,整个人静止在雨中。她略低着头,让帽檐遮住自己的眼睛,在有限的视野里,她看见克谢尼娅再次剥开了一颗柿子……她的手上满是果浆和雨水。 “简?”克谢尼娅笑着道,“为什么今天这么沉默?” 忽然,远处有人喊克谢尼娅的名字,高声问她话剧社的社旗在谁那里——似乎是登山社打算和话剧社在这片开阔地来个合影。 克谢尼娅和她的朋友们都纷纷起身,原先分散在各处的同学都向一处集合,趁着这混乱的时节,赫斯塔迅速解开了雨衣的领口,将帽子拉向身后。她起身踱步,整颗脑袋在雨水中冒着白汽。 不远处,几人在雨中拉开两面旗帜,一人手忙脚乱地在遮雨罩中调整着延时参数,反复几次都没能成功。丁嘉礼打起响指,喊赫斯塔过来帮忙按快门。 小雨中,赫斯塔透过镜头看向众人,又迅速从一众人影中发现克谢尼娅。克谢尼娅微笑着望着镜头,她安静地凝视着克谢尼娅的脸。 这是她今天第一次这样仔细而认真地望着她。赫斯塔连续按下快门,快门的声音让她想起鸟雀扑振翅膀,说不清为什么,她分明感觉自己心里似乎也有些什么东西也扑振着翅膀,留下一些空落落的感觉。 人群换了几个队形和姿势,大家让赫斯塔每一次都多拍几张,好挑选出效果最好的,赫斯塔一一照做。合影结束后,雨势由中转弱,大家收拾了各自的行装和垃圾,起身开始向山顶进发。 赫斯塔站在原地,她看见克谢尼娅坐回了先前的矮石上,摇手向同伴们道别。 “你不走吗?”赫斯塔上前问道。 “走呀,”克谢尼娅轻声道,“但我得再休息一会儿。” 当大部队差不多全部离开的时候,克谢尼娅终于站起了身。赫斯塔这时才发现她怀里多了一架相机。 她换了镜头,重新调整了参数,开始拍雨中的蜗牛、绒毛收束的残破蒲公英,以及狗蔷薇的红果。 “……我知道另一条上山的路,”克谢尼娅转过头,“有点绕,路也没那么好走,不过风景更好,你想走走看吗?” “好啊。”赫斯塔重新拉起雨帽,“你带路。” …… “克谢尼娅。” “嗯?” “你是学什么的?” “哈哈,你猜猜看?” 林间的光线十分昏暗,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山间的石道上,她们脚步轻快地跳过地面的小水坑,高耸的松林在她们的头顶随风摇曳。 “文学?” “不是。” “历史?” “也不是。” “哲学?法学?” “都不对,再猜,”克谢尼娅回过头,“难道我看上去很像是个愿意伏案工作的人吗?” “……农学?”赫斯塔皱起眉头,“还是医学?” “算啦,你一点边都没挨着,”克谢尼娅笑起来,“我本科是物理专业,现在在做的研究和气象相关。” 第一百七十七章 云 “研究什么呢?”赫斯塔问。 克谢尼娅笑着指了指天空,“云。” 雨下得更大了。 赫斯塔跟在克谢尼娅身后,雨水将她们共同浸透。两人缓慢地在林间穿行,克谢尼娅随时都有可能停下——路边的一行蚂蚁,一只淋雨的圆雀,或是一团颜色奇特的花丛都有可能引起她的驻足。偶尔遇见那些转瞬即逝的风物,她会将赫斯塔拉到身旁一并观望。 两人屏息凝视着一处时,天地都安静下来。 “克谢尼娅。” “嗯?” “再和我讲讲你的研究吧,”赫斯塔轻声道,“你研究云的什么?” “云的形成。”克谢尼娅回答。 赫斯塔的表情变得有些困惑,“这个问题人类还没搞明白吗?” 克谢尼娅笑起来,“你觉得答案是什么。” “……地面的水,海面的水,蒸发到空中?” “对的,大体就是这样,”克谢尼娅点了点头,“但只知道这个答案没有意义,更重要的问题是:水汽在怎样的气象条件下会形成怎样的云,什么样的条件会形成降雨,各种大气污染物会对云的形成过程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就目前来说,人类对云的性质理解还不够,像这类看起来简单,实际并没有搞清楚的问题还有很多。 “我目前在做的实验,是利用飞机对天空中的巨大云层做切片。飞行员驾驶飞机进入云层,逐一穿过云层的各个高度,一方面,我们可以借此直接观测云层中的各类现象;另一方面,我们挂在飞机上的各类设备,会采集不同高度下云层内部的温度、湿度、风速,雾滴的粒径分布……这些数据可以用来检验我们在实验室内的模型是否正确。 “而所有的这些努力,都会让我们更深刻地理解云的变化。” “听起来很浪漫。”赫斯塔轻声道。 “不要这样说,不仅仅是浪漫而已,它对人类的影响是巨大的。”克谢尼娅说道,“更深刻地理解云层,就能更精确地预测天气,光这一项就牵涉极广:农业生产、水资源管理、航空飞行……更不要说在军事上的价值了——战场是最需要天气预报的地方,天时往往决定输赢……你上过战场,你同意这一点吗?” 赫斯塔点了点头,“确实。” “不过可惜,”克谢尼娅叹了口气,“这个实验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就陆陆续续有人在做了,只是结果一直不太理想。” “为什么?” “因为过去一直是一架飞机单飞,时间和空间上的数据完全没法拆开,全都耦合在了一块儿——当飞机飞到云层顶部,距离它刚进云层的时间往往已经过去了一两个小时,我们无法确认数据变化究竟是因为高度改变,还是因为云层整体已经随时间推移而发生变化。 “我们最近才想到了这个问题的解决办法——只要同时租两架飞机,一架进云层,另一架一直悬在云层顶部,和云层中的飞机保持水平位置同步,同时用激光雷达向下照。这样我们就都能在整个飞行过程中实时获取整个云层垂直方向的物理数据……” 赫斯塔望着克谢尼娅,雨幕中,她的侧影像是覆了一层朦胧的光。这样的克谢尼娅让赫斯塔感到既陌生又新奇。 “我真想每周都来这里一次,”克谢尼娅说,“我喜欢这里。” “那就来吧,如果你下周愿意——” “可我下周没有时间,”克谢尼娅笑着叹息,她将脸颊上的湿发抹去耳边,“下周我要出个短差,去松雪原那边和一个研究组碰面……如果一切顺利,我明年一整年都会待在那个实验室。” “飞行实验是放在松雪原做?” “对,”克谢尼娅点头道,“我老板这礼拜刚刚谈好了实验用的飞机和飞行员,最迟明年春天实验就可以开始……怎么了,简,你看起来好像很惊讶?” “不是惊讶这件事,”赫斯塔轻声道,“我之前一直以为,你也是今年的新生。” “也算是吧,”克谢尼娅有些俏皮地张开双手,仿佛踩着一根不可见的钢丝。她低头望着脚下,一面努力维持着平衡,一面开口道,“毕竟今年是我第一次来橘镇,虽然我很早就在工业大学注册了学籍……” “你一直在家自学吗?” “不是哦,我一直跟着学院老师的课堂进度。当时老师安排了一些同学帮我在课堂上录屏,大部分问题我们都在线上沟通,包括提交作业。”克谢尼娅笑着道,“因为前几年我身体一直不太好,没法进行长程旅行,就只能困在家里。” 赫斯塔刚想接着问下去,克谢尼娅朝她看了过来,“你先前为什么总把我往文史哲的方向猜?是觉得我看起来不像干这一行的,还是你在专业印象上对女性有偏见?” “当然不是,”赫斯塔连忙道,“因为你参加话剧社,而且总是跟在陈老师身边——” “话剧社又没有规定社员专业,”克谢尼娅跳过一个稍大的水坑,在一块坚实的岩块上停了下来,她再次转过身,“而且陈老师的课也不是只面向文史哲方向的同学。” “抱歉。”为了避免越描越黑,赫斯塔决定直接道歉,“我片面了。” 克谢尼娅再次开怀大笑,她没想到赫斯塔是如此地不禁逗,只是随口一两句揶揄,她就立刻缴械投降了。 “我总是跟在陈老师身边有两点原因,”克谢尼娅接着道,“首先,我确实非常喜欢陈老师的课,其次,我早先几年之所以能在一个小村庄里完成本科四年的学习,都是因为陈老师坚持,是她帮我解决了设备问题和学校这边的手续……” “是吗,”赫斯塔稍稍颦眉,“是你主动找到她,向她求助,还是——?” “是她来北境爬山,”克谢尼娅回答,“她几乎每年夏天都会来,那一次是恰好碰上了……她实在是一位非常好的人。” 赫斯塔没有接话,她忽然想起上周五的课堂,目光不置可否地看向别处。 第一百七十八章 山顶 已经抵达山顶的众人再次开始聚集合影。直到此时,终于有人发现克谢尼娅消失了。几个体力强健的社员原路折返——那片她们曾共同歇脚的矮岩上已经没有了人,但另一个通往山顶的路口处却有模糊的脚印。 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都紧张起来,几个更有经验的登山社成员非常清楚那条小路雨后难行,克谢尼娅如果独自一个人上路且到现在都还没有出现,恐怕是已经遇上了什么危险,困在了某个地方。 有人主张立刻报警,有人主张去小路营救,一时间没有人拿得准主意,忽地有人余光扫过远处的山峦,视野中一个明黄的身影立刻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是克谢尼娅吗!” 众人闻声转头,见远处乱石后面有两个模糊的影子,一个是克谢尼娅没错,另外一个大个子么…… “简?”丁嘉礼认出赫斯塔的身影,他忽然意识到什么,立刻在周遭搜索起早晨在路口处见过的那个小美女——那个女生是和赫斯塔一道来的,他原以为这两人会一起行动,没想到赫斯塔跟她另外的朋友挑战山间小路去了……这岂不是说,那女生这一路都落了单? 三四人带着毛巾和水快步向克谢尼娅跑去。 “她们看见我们了。”克谢尼娅回过头,看向赫斯塔,“我们到了。” “克谢尼娅……” “嗯?” “走这条小路,你是临时起意,还是原本就计划如此?” “你觉得呢?” “这条路太危险了,不适合普通徒步,”赫斯塔轻声道,“不要说你一个人,就算是和朋友一道走,也未必就一定安全……” “毕竟是第一次走,没经验,”克谢尼娅笑着道,“下次会好很多。” 赫斯塔一怔,“……你是第一次走?” “这是陈老师以前经常走的一条路,”克谢尼娅轻声道,“她说过有机会要带我走一趟的……但她现在膝盖不好了,没法参加今天的活动。” 克谢尼娅话还没有说完,几个话剧社的成员已经跑到了她们的身边,女孩们焦急地询问她们的情况,克谢尼娅解开了雨衣,用她们递来的铝箔毯包住了上半身。 “有酒精和碘伏吗?”赫斯塔问。 “有!”一人看向她,“你受伤了?” 赫斯塔抓起克谢尼娅的手臂,“她的手上和脚上应该都有擦伤,还是要尽快消毒——” 克谢尼娅笑着抽走了手,她看向同伴,低声询问吴老师在哪里,而后快步朝着大部队的方向走去——许多人正站在远处望着她。克谢尼娅回到人群中,许多人立刻关切地围了过去,迫不及待地拥抱她。 忽然,赫斯塔听见身旁的人发出一声由衷的慨叹,她转过头,“……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感慨克谢尼娅朋友好多啊,她才进来一个多月,好像所有人都认识她了,”身旁女生扶着赫斯塔的左臂,“你还好吗,同学,你有没有受伤?” 赫斯塔只是摇头。她慢慢地走,目光追随着克谢尼娅的背影,始终沉默着。 在山顶的一处石碑前,赫斯塔独自坐了下来,她脱下雨衣,开始擦干头发。 雨已经停了,日光清冷凛冽,晒在身上并不令人感到温暖。克谢尼娅中途回来找过她一次,然而赫斯塔似乎变得意兴阑珊,克谢尼娅她留下了一些包装食物和一袋棉柔巾,又重新回到了朋友们的身边。 赫斯塔很难解释此刻心情的变化,或许是先前那一场关于云层研究的谈话将她过早地拉回了现实,总之冷风吹过来的时候,赫斯塔忽然感觉刚才的那一场雨就像一个潮湿的梦,那些幻梦似的光影,此刻都像潮水一样,无声无息地褪去了。 “简!”尤加利喘着粗气坐到了赫斯塔身旁,猝不及防地打断了她的沉思,“我找了半天,还以为你不见了呢……原来你在这儿!” 赫斯塔侧过头,见尤加利脸色发青,嘴唇微微转紫,脸上粘着乱发。 “……你还好吗?” “不好,”尤加利转身去拿包里的水,呼吸仍然急促,“我……我跟你说,我这一路实在……太丢人了!” “怎么了?你别急,慢慢说?” “你还记得我们上山路上,走我后面的那个老人家吗?”尤加利苦笑着,“我还担心人家走得慢,怕人家掉队,可……可你离开不到二十分钟她就追上我了——人家走得是慢,但人家从头到尾都不歇,手脚稳得很……我,我眼睁睁看着她也走远了,结果她半路又折回来,说看我一个人体力不太好,担心我一个人在路上害怕,陪我一起走……” 尤加利喝了水,顺了顺气,靠到赫斯塔身旁,低声道,“我问了她的年纪……你知道她多少岁吗,她都六十八了!我体力还比不上一个六十八的老太太!太荒谬了!” 赫斯塔笑了笑,“吴老师这么厉害啊。” “啊。”尤加利点头,“她说以前她们好几个老师经常组织徒步活动,这座山她爬了不下几十次,她还说看我面孔生,问我是不是今年的新生,让我之后多参加她们的活动——” “啊哈,你们在这儿啊。”丁嘉礼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我从这儿路过三回了都没认出你们来。” 赫斯塔转过身,见丁嘉礼正朝这边走来,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神情局促的年轻人,那人正艰难地拉扯着一次性雨衣领口的扣子,靠近时,他飞快地朝赫斯塔投来一瞥,并闪过一个微笑。 “怎么样!这里风景还不错吧!”丁嘉礼自顾自地走到尤加利身旁,而后两手一叉,笑道,“也是奇了怪了,这一路好像都没怎么看到你人?” “……我走得比较慢。”尤加利轻声答道。 “刚才他们在那边发纪念钥匙扣呢,你们俩拿了吗?”还没等两人回答,丁嘉礼便开始脱背包的肩带,“我这儿还有一些,刚好可以给你们……” 他以一个潇洒的姿势卸下背包,“思南,帮我接下包!” 梅思南还没反应过来,一个硕大的背包就砸向了他的胸口,他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了两步,整个人仰面倒在了地上。 第一百七十九章 心事 丁嘉礼一声惊呼,连忙上前扶人,梅思南狼狈地站起身,雨衣的下摆与裤腿沾满了泥浆。 “你怎么回事,”丁嘉礼笑着拍了拍梅思南肩上的雨水,“太弱不经风了吧!” 梅思南咳了几声,有些尴尬地去探丁嘉礼的包,试图重新把它抱起来,但丁嘉礼一把推开了他。 “得啦,我自己来,”丁嘉礼道单手把包拎起,一个金鸡独立,将包压在自己的大腿上,从里面取出两个钥匙扣,“思南你真是玻璃做的!” 丁嘉礼递钥匙扣的手在空中悬了一会儿,在事情变得更尴尬之前,尤加利伸手接过了。 “……谢谢。” “你和简在这儿登记下名字。”丁嘉礼又拿出一张名单,“然后在你们的名字后面打个勾。” “好……有笔吗?” “思南,笔借我下!” 梅思南递去一支笔,赫斯塔认出这正是先前医院不小心按出童谣的那支,她想起上次在医院这人也冒冒失失的,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你们打算在这儿待到什么时候?”丁嘉礼又问,“快到中午了,大家要去那边的小客栈里一起做饭,你们在这边看完风景也过来出份力吧。” “我都行,”尤加利看向赫斯塔,“你还想继续在这儿待会儿吗?” “走吧。”赫斯塔道。 …… 四人从石碑处慢慢往远处一片青灰色的砖房走,梅思南始终拉不开一次性雨衣的领扣,只得将整件雨衣撕开,如此总算是得了解脱,不必再忍受闷湿。 “一会儿可能还会下雨,”尤加利道,“你现在弄坏了雨衣,之后下雨怎么办?” “我——” “他还有件新雨衣在包里,都是今天早上在山门那里买的。”丁嘉礼直接抢答,“你有什么忌口吗?” “我吗?嗯,没什么忌口,最近不太能吃硬的东西……” 两人身后,梅思南仍在别别扭扭地整理衣服,他有一种糟糕的预感,今晚到家之后身上一定会起大片的疹子,此刻浑身上下泛起的轻微不适正是预兆。他忍耐着不去触碰痒处,因为他清楚地知道,此刻任何一点放肆的抓挠都会迅速惹来一大片剧痒。 前面的丁嘉礼忽然回头,“我这儿光顾着说话都忘了给你们介绍了,简你还记得吗?这位是——” “我记得,到家里吃过饭的那位,”赫斯塔看向梅思南,“你会拉小提琴对吗?” “……确实会一点,”梅思南有些意外,“但您怎么知道……您听过我拉琴吗?” “嗯,在文汇楼那边。”赫斯塔回答,“很精彩。” 梅思南的表情看起来更加困惑了,他刚想询问细情,丁嘉礼又把话头抢过,开始给三人讲笑话。他按捺着一颗焦急的心,好不容易等到谈话的间隙,远处又传来克谢尼娅的声音——她喊着赫斯塔的名字要她过去帮忙,赫斯塔应声要走。 梅思南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尽管有些沮丧,但他仍尽量平复着自己的心情,毕竟一切并没有向糟糕的方向走,他只是需要忍耐……而他恰恰擅长忍耐。 忽然,赫斯塔回过头,“你刚才有伤到哪里吗。” 梅思南抬起头,一时不知如何答话。 “我看克谢尼娅那边有同学带了药,”赫斯塔接着道,“外伤的。” “不用……我自己有药,”梅思南连忙道,“谢谢。” 赫斯塔点了点头,而后邀上尤加利一同离开。丁嘉礼原打算继续跟上,但忽然撞上同行的女伴。 她挡住了丁嘉礼的去路,低声质问他方才去了哪儿、做了什么……梅思南在一旁听了一会儿,觉得有些难为情,便找机会溜开了。 他寻了处人少的地方站定,远远观望着厨房那片区域。客栈的灶间不大,但里面人来来往往,甚是拥挤。尤加利已经卷起袖子在案板前占住了一个位置,她下刀片肉的手法迅速引来一片惊呼和赞美,这些突如其来的夸奖既令她高兴,又让她害羞,她只得低着头,做出一副忙碌到无法应付与人说话的姿态。 赫斯塔则跟着许多人一起提桶下山——山间没有自来水,所有用水都是人们从山脚扛上来或是从山腰的溪流打来的。菜做到一半,水缸里的储备快见了底,众人只能再组织一支队伍取水。 在这片远离城市的地方,一切都显得那么新奇,就连苦力活也充满了乐趣。半数的人跟着打水的队伍一起往山腰去——即便没有活儿可干,一起聊聊天也更快活些。前后不过十来分钟,原本热络的小客栈突然又恢复了宁静,只剩下厨房那边还剩下人声。 梅思南一个人来到客栈的中庭,四方的屋檐还在不断地往下淌雨,他取出口袋里的小音箱——这里面还存着那首送给赫斯塔的曲子。 因为先前跌倒时的撞击,音响的一角已经磕坏了,但并不影响使用。梅思南打开最低音量听了一小段,又重新将音响放回背包里。他坐在围栏上,呆呆地看着地面的水滴——上周六在剧场后台时,赫斯塔那番石破天惊的发言已经让他嗅出了一些深意,今番再见,他更加确信,像自己这样莫名登门送一首曲子,对人家而言多半是一种打扰。 第一批取水的队伍已经返回,有人经过柴房时看见里面有个熟悉的影子,便推门去看。 “克谢尼娅!你在这儿做什么?”那人笑着把桶放在门口,“把我们支去干活儿,你一个人在这儿偷懒!” “谁偷懒了?”克谢尼娅扬起手里的相机,“我在看我们今天拍的照片呢,看看哪些能用。” “是合影吗?”那人快步走近,“给我也看看。” 克谢尼娅让出半个相机。 “啊,这张不行!这张我闭眼了!”那人指着其中一张照片,“删掉删掉,换一张。” “删什么,之后不用这张就是了。” “现在不删,过会儿你们肯定就忘了!”那人小声笑道,“不是拍了很多吗,删了这张有什么要紧,我不说出去嘛~” 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有几人看见门口的水桶,也好奇地停下脚步。得知克谢尼娅在翻大家今天的合照,那几人也纷纷凑来看热闹。克谢尼娅很快交出了相机,笑着提了水桶往厨房去了。 雨后的日光洒落在潮湿的石板路上,克谢尼娅的脚步渐渐慢下来。她想着方才仔细看过的那些合照,尤其是在登顶前开阔地那块地方的合影……十来张照片里,她每一张都准确地望着镜头,每一张状态都很好。 第一百八十章 家人 厨房里,备菜的活儿基本已经结束。成晓淑和尤加利原本只是进来帮个忙,但到了这一步,两人都已经成了主力。该清洗的餐盘刀具已经洗过,仅有的两口锅都被炖煮的菜占着……原先忙碌的厨房一下子清闲下来。 两人帮对方舀了水洗手,她们甩了甩胳膊,找了个地方一同坐了下来。 “所以你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你只是跟着简一起过来玩的?” “嗯。” “那你是哪个学校的?”成晓淑好奇地问,“综大?农大?还是——” “都不是,我现在没有在上学。” “没有在上学……”成晓淑仍没有听懂,“你是已经大学毕业了吗?” 尤加利腼腆地笑了笑,她把垂落的头发挽到耳后,“……我只读到了高中。最近刚考了一些证,之后看看能不能做家教或翻译吧……” 成晓淑先是皱起了眉头,而后又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叹息,“可你的通用语说得太好了……对了,前面简和你在一块儿的时候你们是在说第三区的语言吗?” “嗯。”尤加利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你会讲三门语言!”成晓淑掰起手指,“通用语、南十四区语和第三区语?” “北十四区语也会一点,”尤加利补充道,“但只能听读,写得不好。” “……天哪,你是什么语言天才吗?” “没有没有,”尤加利连忙否认,“很普通的。” “说什么呢,已经很厉害了,你知道就算是在大学里面,能同时掌握这么多外语的——” “真的没有什么,”尤加利急得站了起来,“就是小时候家里讲各种话的人都有,耳濡目染地学起来就快,不是什么厉害的本事——我们那边很多人都是这样,一点都不稀奇!” 两人望着彼此,忽然都陷入沉默。 过了片刻,成晓淑先笑出了声,“好吧,我不夸了,你也别急,好吗。” 尤加利跟着笑了起来。 “我也有过这种感觉,”成晓淑笑着道,“别人骂我我知道还嘴,别人夸我,我反而不知道怎么应对了。” “对对,是这样。”尤加利捻着自己膝盖上裤子的褶皱,“事后回想又会觉得自己小家子气……” “还是被夸得少了,要是简在这儿,我们随便找点什么夸夸她,她估计眉毛都不抬一下。” 两人一同发笑,尤加利抱着一只膝盖,与成晓淑攀谈起来。未曾想两人年纪相近,家境也相似,一时在诸多话题上有了共鸣。听闻尤加利所在的地方,人人都能讲上两三门外语,成晓淑不免好奇地点,尤加利不愿多谈,只是说在几个大区的边境上,就把话题掠过去了。 谈及校园生活时,成晓淑又问:“你一看就是肯苦读的人,为什么不继续念下去?” 尤加利想起那一堆莫名卡壳的手续,一种难言的疲倦又笼罩心头,她叹了口气,“怎么说呢……” “你底下是不是还有个弟弟?”成晓淑突然问。 “对……” “那我懂了。” 尤加利怔了一下,连忙道,“你不要误会,并不是我妈妈偏心不让我念。” 成晓淑望着尤加利,“是吗。” “对,我底下不仅有个弟弟,还有个妹妹,我们仨到了年纪都进了学校——这全是凭着我妈妈为我们争取来的。因为我有好几个舅舅都觉得女孩子书念多了不好,说女孩子大好的年纪不能都耽误在学校里,是我妈一直坚持,不肯让叫我们早早嫁人,我才能一路顺利读到高中,”尤加利仰头靠在了身后的土墙上,“但后来的事也着实超出我们的能力了,这不能怪任何人。” 话已至此,成晓淑不免追问了几句,尤加利答到一半,忽地又不作声了。她强行咽下了之后的话——若是说出自己的来处,那似乎就等同于讲出了自己赫斯塔人的身份……即便眼前人看起来并无恶意,但……往后会发生什么谁又知道呢? “要是说这些让你犯难,我就不问了。”成晓淑走到灶前,“别有压力,有些事情即便你就是不说,我大抵也能懂的。” “你家里人待你不好?” 成晓淑笑起来,“就我家那个情况,就算他们想待我好,也好不到哪儿去……说真的,我还挺羡慕你的。” 尤加利睁大了眼睛,“羡慕我什么呢?” 成晓淑站在锅边的蒸汽里,“你妈妈肯顶着家里的压力不让你早早嫁人,说明她心里还是认可女儿们自身的价值……她肯定也是个很要强的人是不是?” 尤加利微微一笑,“……是很要强,但她不太会说话,我家里——不止我舅舅——很多人都不喜欢她,因为她这个人相处起来总是不给别人留余地,经常让所有人都下不来台……” “可是底线守得特别牢?” 尤加利认真点头,“对,她虽然不善言辞,又特别肯吃苦,总是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挑,但如果遇到一些她觉得不能让步的事情,从来没有人能拗过她——不管是在我上学的事,嫁人的事,还是家里别的什么事情上……大家都默认了,但凡她拿定了主意,那就没有人能改变。” “真好啊。” “是呀,很不容易,”尤加利垂下眼眸,“虽然生活在一起的时候会给人很大的压力,但如果不是这样的性情,可能也没办法让别人听自己的。” 成晓淑点了点头。 “你呢?”尤加利问,“你家里人相处怎么样?” “如果把我排除出去的话,其实他们挺好的,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成晓淑道,“穷有穷的过法。” 尤加利的目光多了些怜悯,“晓淑……” “但往好处想,我身上没什么负担。”成晓淑道,“再过二十年你得开始操心你妈妈养老的问题了吧,我就不用了。” “……而且过两年你就名校毕业了。”尤加利笑着补充,“我也真羡慕你,这两年我得先想办法找找工作,等赚到一点钱,我迟早要回学校的。” 第一百八十一章 酒桌 见成晓淑神情复杂地笑了笑,尤加利问及原因。 “我盼着毕业呢,”成晓淑道,“总在学校里待着……终归没什么意思。” “怎么会没意思呢,”尤加利惊奇道,“就好比说像今天这样的活动,学校里每周应该都有许多吧?还有传道授业的师长,志同道合的伙伴……你不这么觉得吗?” “一开始确实是的。” “……然后呢?”尤加利轻声道,“然后就厌倦了?” “也不是厌倦,就是……”成晓淑认真地想了想,“整个求学的过程和爬山也很像,都是这么高的山,这么长的距离,装备齐全的人能走,赤着脚的人也能走,有些人能从半山腰开始走,有些人只能从山脚出发……但只要肯吃力,终究是有办法登顶的。” 尤加利听得不断点头,忍不住跟着说“对”。 “只是从前我以为爬到了山顶就会不一样,”成晓淑半靠在尤加利对面,“这里的人,这里的风景,这里会发生的事……” “就是不一样的吧。”尤加利歪着头,“前几个月我第一次去松雪原,我到现在都想象不出在那样的城市生活是什么样子。” 成晓淑没有说话。 外面忽然变得热闹起来,尤加利和成晓淑都听见院子里传来接连不断的倒水声,两人不约而同地从这场充满蒸汽的谈话中醒来。 “大家好像回来了。” “是呢,”尤加利笑起来,“帮我看着火,我去提桶水回来。” 她放下袖子往外走,穿过中庭时忽然看见一个人发呆的梅思南。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尤加利有些意外,“你没和大家一起下山取水吗?” 梅思南从沉思中回神,“什么?” “你一直待在这里吗?” 梅思南慢慢站起身,表情看起来还有些恍惚,“对。” 尤加利皱起眉头,对眼前这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男孩子,她忽然没了好印象。 “那么快去后院搭把手吧,”尤加利道,“好些女孩子都去帮忙了,你怎么好一个人坐在这儿呢?” 梅思南懵懵懂懂地往厨房走,尤加利回头呵了他一声。 “反了!走这边!” …… 下午三点,众人终于吃上了午饭。不少人从背包中取出自己随身带着的罐装啤酒和可乐,易拉环开启的气泡声此起彼伏。 赫斯塔与尤加利跟着话剧社的同学坐在一处。席间,赫斯塔闷头吃饭,不时感受到来自对桌的几许视线,有几个女生频频回头望她这里看,那目光中既有轻蔑,又带着些许敌意。她暗自琢磨了好一会儿,忽然意识到对面是在瞪尤加利。 “你认识那边几个女生吗,戴鸭舌帽的,还有她周围的几个……” “不认识。”尤加利悄声回答,“她们好像一直在看我?” “是啊,那几个干什么呢……” 尤加利吃了几筷子菜,忽然反应过来:“她是不是那个男生的女朋友,那个姓丁的?” “不知道啊,没听他提过。” 赫斯塔正回忆着那女孩的名字,就听见尤加利发出一声恍然大悟的叹息。 “……我明白了。”尤加利低声道。 赫斯塔看向尤加利,只见她的神情忽然变得严肃,霎时间心事重重。 “你明白什么了?”赫斯塔问。 突然,对桌的几个女孩爆发出一阵笑声,赫斯塔只觉得脑子里某根筋随之绷紧——她自觉最近有些笑声过敏,尤其对这些笑容中带着些许“不可说”含义的面孔,她格外敏感。 赫斯塔正想开口,忽然本桌上一人提杯起立,敬成晓淑与尤加利——今日的这场山顶野炊问题不断,幸好两位大厨从天而降,及时救场,不然还不知道这顿饭几点才能吃上。 众人听罢连连符合,大家一起举杯,尤加利和成晓淑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她们往自己的杯子里添满了酒,眼睛都不眨便一饮而尽,这举动又引来一片叫好声。 尤加利才放了杯子,立刻有人重新开了一罐啤酒重新给她添上,即便尤加利一直喊“够了够了”,那人添酒的手也没停。等到尤加利的杯子满了,那人眼睛一转,发现赫斯塔的杯子正空着,转手就要把剩下的小半罐啤酒往她杯子里倒。 下一刻,酒水全洒在了赫斯塔的手背上——她眼疾手快地盖住了杯口,没有给对方半点机会。 赫斯塔站起身,“你干什么。” “……给你倒酒哇!” “我不喝酒。” “剩的又不多!”那人拍了拍赫斯塔的手臂,“你不是赫斯塔人吗,赫斯塔人哪有不喝酒的——” “我不爱喝。” 眼见赫斯塔朝自己逼近,那人喉咙微动,往后退了两步。 “你这样……你这样……”那人伸出食指,在半空中点了几下,忽然想起什么,又把视线转到尤加利身上,“要不这样,你替她喝?” 还不等尤加利开口,话剧社的另一个女孩子便忍无可忍地站起身,拖着那人的后领把他往外拽,“你有毛病吗?没听到人家说了不喝酒?” 桌上的人发出一阵哄笑,在接连不断的嘲讽声里,那个敬酒人识趣地走开了。 “真有毛病。”赫斯塔甩了甩湿手,重新坐了下来,“哪儿都有这种人。” 一旁尤加利忍不住笑,她低声道,“你是真的不喝酒,还是不愿同这种人喝?” “不喝啊,”赫斯塔答道,“我不碰酒精的。” “……那以后再碰上这种敬酒,我倒真可以帮你挡一挡,”尤加利取出两张餐巾纸递过去,“我喝啤的基本不会醉。” “用不着,”赫斯塔仍颦着眉,“他再来试试,我给他头摁桌子上。” 尤加利哈哈大笑。 不远处,克谢尼娅也朝这边望来,她听见了两人的笑声,但不太能听清她们的悄悄话。她看着赫斯塔的侧脸,心里默默读秒,还没有数到三,赫斯塔已经敏锐地捕捉到这边的视线,下意识地转头朝这边看来。 克谢尼娅微微一笑,目光已经落回了自己的酒杯里。 第一百八十二章 牵连 傍晚,约有三分之一的人选择留在山顶过夜,等明早看完日出再下山,余下三分之二的人乘车返回市内。 赫斯塔与尤加利早早收拾好了各自的东西,两人站在客栈的中庭,等待社团给出下山的指令。越来越多的人在这里汇合,尤加利靠在栏杆上打起了瞌睡,赫斯塔则若无其事地绕着这片空地转圈巡视,直到视野里克谢尼娅和她的同伴们一同出现,她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检索她的身影——整个席间她们几乎都没怎么说上话,临走前,赫斯塔希望至少能有机会向她道别。 然而,克谢尼娅身边始终站着四五个人,她们一直谈笑着。看起来,克谢尼娅似乎永无落单的可能。 赫斯塔在人群外围徘徊了一会儿,期间有几次,她依稀感到克谢尼娅的视线,但当她转眸看去时,却发现那只是自己的错觉。她想直接走过去同克谢尼娅打个招呼,但与此同时,她又有一种不能这么做的直觉。 这让赫斯塔多少感到一些沮丧。 她走回到尤加利身旁,整个人向后微仰,靠在了廊柱上,这微妙的震动让尤加利立刻睁开了眼睛,“……要走了吗?” “人还没来齐。”赫斯塔轻声道,“应该还要一会儿。” “哦……”尤加利揉着眼睛,深深地打了个呵欠,“天哪,我好希望现在就回到家里的床上……我太困了。” “车上睡吧。” “我知道,但车上睡脖子疼……”尤加利伸展四肢,“你怎么了,看起来坐立不安的。” “……有吗?” “没有吗,”尤加利揉着眼睛,又打了个呵欠,“那可能我感觉错了……” 赫斯塔皱起眉头,低头凝视脚尖。 不远处,克谢尼娅余光望着赫斯塔的方向。她脸上仍带着笑,心不在焉地听着同伴们聊着八卦,始终无法抽身。 隔壁登山社今天有出好戏,他们自己人全都心照不宣地看着热闹,而今快散场了花絮才飘到话剧社这边——丁嘉礼有个在平京读研究生的女朋友,她和丁嘉礼从小学就在一个班,青梅竹马谈起了恋爱,之后,两人从初中到大学都在一个学校,研究生起开始了异地。 登山社里一个今年入社的新人不清楚前情,被丁嘉礼接连不断的关心打得晕头转向,以为自己初到异地求学就遭遇了爱情,结果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两个人闹了别扭。 刚才饭后,女生借着酒劲拉着丁嘉礼去后山把话说清楚,那层窗户纸一戳破,丁嘉礼满脸诧异,说自己和女朋友恩爱了好多年,让女生别想太多,女生当场错愕大哭,丁嘉礼找了几个朋友提前送她下山了。 “这有点离谱啊,”一人道,“一帮人就这么看人家笑话,这段时间就没一个过去提醒的?那登山社那帮老人也太坏了!” “这怎么提醒,你好心提醒人家不一定买账,万一丁嘉礼回头说‘我跟我女朋友早分了’,你怎么办?万一人家最后真在一起了,你是不是里外不是人?” 有人感叹,“没看出来,丁嘉礼这个人还挺有原则。” 又有人笑,“感觉他还是缺乏技巧,没哄住。” “你说怎么哄?” “那办法可就多了,”那人的目光忽然落回克谢尼娅身上,“说起来今天这件事始作俑者还在我们这儿呢。” 克谢尼娅立刻觉察到这目光,“什么?” “你想想,”室友笑嘻嘻地把手搭过来,“你要是不邀请你那个赫斯塔人朋友,她就不会带着她的朋友一起来,那今天丁嘉礼就不会色心发作,也就不会被孟孟抓包——这出戏也就没了!” 克谢尼娅皱起眉头,“这也能算到我头上么?” “开个玩笑嘛!”室友眨了眨眼睛,“你真急了?” “我急什么……”克谢尼娅拂开室友的手,“你别老拿我开玩笑。” “好嘛好嘛,别生我气,哈哈,我就随口一说……” 另一人瞧过来,“你刚说办法可多了,是什么办法?” “思南今天不是也老跟在他旁边吗,孟孟要是问起来,丁嘉礼完全可以跟思南打个招呼,说是思南想追人家,但又不好意思,所以他从中帮忙,他自己清清白白的——这不是很常见?” 几人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低叹。 “这个办法虽然可行,但麻烦就麻烦在要人配合,我看思南那个个性,是完全受不住逼问的,所以要是我碰上了这种事,我会用另一种办法。”那人目光又向克谢尼娅扫去,她压低声音,“我就直接说,今天来的那个赫斯塔人和那个黑发小美女是‘那个’。” “……哪个?” “那个呀。”那人莞尔。 片刻的沉默过后,几人接二连三地懂了,发出恍然大悟的慨叹。 “厉害啊这个思路……” “是不是?”那人把声音压得更低了,“孟孟就是再泼辣,她好意思直接冲到人家面前直接开口问么?” 几人的视线不由得转向远处的赫斯塔与尤加利,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她们俩在一块儿还真有点那个的意思……至少身高挺贴的。” “是吧?”那人又叹了一声,摊手道,“我真是可惜了了,泡妹子的手段一堆,结果自己是个妹子……英雄无用武之地呀!” “说够了吧。”克谢尼娅颦眉,“她们都是我朋友——” “哎!”旁边一人突然想起什么,看向克谢尼娅,“我记得你之前不见了的时候,是跟那个赫斯塔人走小路爬山去了是不是!” 众人的目光一起瞧了过来,纷纷做出夸张的表情,但见克谢尼娅少见地露出了怒容,大家又迅速收敛了。 “这种下作的玩笑很有趣吗?” “对不起嘛……不说了不说了,好吗?克谢尼娅!你去哪里!” 随着克谢尼娅的出走,气氛忽然凝固下来。 大家面面相觑,又很快恢复了谈笑。虽然这个玩笑似乎有些越界,但众人自觉没有什么恶意,很快便自我谅解了——更何况先前她们聊孟孟与丁嘉礼的时候,也没见克谢尼娅说什么。 第一百八十三章 道别 下山的队伍差不多集结完毕,众人被告知要走另一条路去坐缆车。据说回城的巴士就在缆车的终点,没几步路。尤加利在人群中跟着雀跃,回头对赫斯塔道,“我是一步多余的路都不想走了!” 然而赫斯塔左顾右盼,好像根本没有在听。 “简?”尤加利上前,“你在找什么?” 赫斯塔没有解释,只是忽然道,“你先跟大家一起走,我很快跟上来。” “等等,你要干什么去?” “我很快就回来。” 赫斯塔离开人群,来到客栈的外沿,她绕着房屋兜了一圈,很快在她们上山的那侧山口边发现了克谢尼娅的一点身影,她一个人在山间的小路上慢慢走着,眨眼就消失在山石后面。 赫斯塔看了看两侧的地形,选了最短但需要登高的直线路程。当她轻快地跳落在克谢尼娅身后的岩壁上,克谢尼娅也听见了声响。她抬起头,看见赫斯塔像一只羚羊停在高处。 “……你在那里干什么?”克谢尼娅问。 赫斯塔松开手,准确而轻盈地跳落在克谢尼娅身侧。 “你今晚下山吗?” “不,”克谢尼娅轻声道,“我想留下看日出。” “那我来同你道别,”赫斯塔说,“我要走了。” 赫斯塔望着眼前的克谢尼娅,忽然明白为什么自己一直在期望着独自来向克谢尼娅道别,最好一个旁人也不要有……就比如此刻,当她们谁也不说话的时候,没有一个人会打破这静谧,连沉默都是完整属于她们两个人的。 “今天过得开心吗?”克谢尼娅又问。 “开心。”赫斯塔回答,“谢谢你邀请我来,如果还有下次——” “那不知道要等什么时候了,”克谢尼娅忽然笑起来,“我接下来可忙了,已经花了那么多时间在话剧上,不能总想着出来游山玩水……要是主业进度落下了,那我对不起的人可就多了。” “你平时不出差的时候,都待在哪儿?” “你问这个干什么?” “可以一起自习吗?” 克谢尼娅没有回答,她望着赫斯塔,似乎在想些什么。远处忽然传来阵阵歌声,那是下山的队伍,两人同时向歌声的来处回望,克谢尼娅低下头,“对了,有个东西给你……” 赫斯塔看着她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大约一指长,三指宽的照片,画面上是自己站在溪边等待取水的侧影。 “……什么时候拍的?” “第一趟回来的时候,发现朋友带了拍立得,就借来试了试。”克谢尼娅笑着道,“给你留个纪念。” 赫斯塔接过照片,食指与拇指捻着照片边缘,正想说些什么,克谢尼娅推着她往回走了两步,“快回去吧,缆车就在半山腰的位置,一会儿就走到了……你要是在这儿耽误太久,会错过的。” “……好,”赫斯塔将照片放进了外衣里侧的口袋,“那,下周见。” “下周见。” 回程路上,大巴里一直很安静。众人一到山下就发现孟孟及其几个好友已经提前坐在了车上。谁也没有对此作出解释,所有人揣着一股心知肚明的尴尬陆续上了车——除了始终置身在八卦外的赫斯塔与尤加利。 尤加利靠着一点敏锐的觉知和猜测推理出了事情的轮廓,赫斯塔则对这一切毫无所知,两人各怀心事地坐回了原先的位置,安静地等待发车。 启程后不久,尤加利就睡了过去,她不断变换姿势,一会儿靠着窗,一会儿靠着赫斯塔的肩,赫斯塔也闭着眼睛,但却怎么也睡不着。 经过某个隧道时,赫斯塔取出那张照片,隧道里的灯光一阵一阵地打进车内,将照片上她的侧脸一次次地照亮。 …… 晚上八点,大巴再次停在了市政厅广场上。 “明早你还想来我家吃饭吗?”尤加利呵欠连天地问,“菜啊肉啊已经买齐了,你要是想来也可以做……” “你休息吧,我看你累坏了。” “好啊好,”尤加利高兴地点了点头,“那我可以睡个懒觉,你明天什么安排?” “去看十一,”赫斯塔回答,“你下颌怎么样了,恢复得差不多了吗?” “哪有那么快,不过我感觉在好转,”尤加利笑道,“下次如果还有这样的活动,可以也捎上我吗?” “好啊,我遇到了就喊你。” 两人在路口停下,视线恰好对上了马路对面的成晓淑,三人一齐挥了挥手,尤加利回头向赫斯塔道别,快步穿过人行横道,与成晓淑一同走向附近的公交车站。 赫斯塔在原地目送她们离开,然后转身往另一处公交站点走去,街边红灯转绿,道路上的车辆开始行使。 夜灯下,一辆黑色的四座汽车与她擦身而过,赫斯塔往前继续走了两步,忽然转过身,在夜色中的人行道上狂奔起来。 前方的黑色轿车在空旷的大街上一路疾驰,赫斯塔咬住了车速,在人行道上疾走跳跃,一路逆行,竭力闪避着迎面而来的行人,身后一片惊呼与骂声。 “莫利!”赫斯塔边跑边喊,“莫利!停下!我看见你了!” 轿车的尾灯随之亮了起来,它很快靠边停车,随着一声提示音,副驾驶的车门自动打开,赫斯塔放慢了脚步,停在车窗外。 “莫利!”她按着车顶,“终于抓到你了!我这个礼拜天天守你办公室——” 车内莫利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上车再说吧。” 赫斯塔皱起眉头,“去哪儿?” “我家。”莫利看了眼时间,“抓紧,我九点在家有个视频会议,不要浪费我时间。” …… 九点差一刻,赫斯塔跟在莫利身后进了车库的电梯,轿厢一路上升,直到二十一层才停下。 这里几乎已经到了橘镇的边沿地带——市中心是没有这么高的房子的。 进门,开灯,赫斯塔看见一个清冷整洁的客厅,到处是石板材质的装修材料,看起来不像有人居住。 “穿鞋套,或者把鞋脱了,”莫利看了眼赫斯塔沾着泥沙的脏鞋,“拖鞋和鞋套都在你手边的柜子里。” 第一百八十四章 进展 莫利在玄关换了外套,转身进了衣帽间,赫斯塔换了鞋在客厅坐下,便听莫利对她说厨房和冰箱里都有吃的,她如果需要可以自取。 “你在里面干什么?”赫斯塔问。 “你等一下。”莫利回答,“我要开半小时的会。” 果然,没过多久,里间的书房里传来莫利一本正经的谈话声,赫斯塔在门口听了一会儿,能理解的内容不多,但从几个关键词判断,莫利似乎是要找什么人。 赫斯塔坐回客厅的沙发上,百无聊赖地仰靠着。 她不喜欢莫利的客厅,这个客厅太无趣了,地面和桌面上摆置的物件精简到了最低限度,唯一一件并非生活刚需的物品是一个黑色的铁质琴谱架,它放在靠窗的位置,几乎与窗外的黑夜融为一体。 所有的东西都规规整整地放着,好像有人拿尺和量角器算好了位置和角度。赫斯塔坐了一会儿,起身去窗口眺望夜景,相较之下,楼下笔直而过的公路和远处星星点点亮着光的楼宇反而更显活泼。 经过茶几的时候,赫斯塔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桌面的一打文件,忽然在一堆名字中看见了自己的,她停下脚步,俯身查看。文件的大标题用南十四区语写着《外区退役免试新生住宿解决办法》,赫斯塔认出了其中“住宿”两个字,又放下了。 九点二十五,书房的门打开,莫利摘下了眼镜,去厨房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 她端着杯子走近,“你现在的寄宿家庭在哪儿?” “学校边上。” 莫利看了看时间,“这边没公交,一会儿我开车送你回去。” “不急,”赫斯塔靠在沙发上,“你这礼拜是故意躲着我吗?” 莫利往赫斯塔望一眼,似乎对她有这样的想法感到惊奇,“我有别的事情。” 赫斯塔虽然没有追问,但她的目光始终追着莫利。 “有几个学生开学以后一直没有来学校报到,人一直都没找到。”莫利走到茶几边,将被子放了下来,“最近有几个家长收到消息,说她们到北十四区打工去了,警方怀疑这些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 赫斯塔看着莫利拿起方才的那份文件,放到了自己面前。 “这是什么?”赫斯塔问。 “有人和我说了一些你最近的事,”莫利轻声道,“如果你不想继续待在寄宿家庭,你可以直接拿这份文件去学校后勤部重办手续,她们会给你安排一间宿舍。” “……”赫斯塔拿起文件,“我可以任选宿舍楼吗?” “当然不可能。”莫利回答,“但你可以挑是住八人寝、六人寝、四人寝还是二人寝。” “没有单间?” “单间是给研究生的。” 赫斯塔欣然收下了文件,“这和左文韬的事没关系的吧?” 莫利微微挑眉,“对。” “有件事我不知道你听没听过,上周学校那个调查委员会有个老师——” “我知道,事情有些复杂……”莫利轻轻捏住了鼻梁,“我本来打算下周一找你来我办公室一趟,就目前的情况来说,调查委员会的工作已经结束了——” 赫斯塔有些意外:“但从来没有人告诉我——” “……因为我还没有签字,”莫利望着她,“这件事原本的流程是:学生投诉、调查委员会介入调查、内部评估讨论、公布处理结果,但现在的问题在于,内部投票的时候,半数以上的教职工站在左文韬那边……不用那副表情,这是事实,我说半数还是客气的,调查委员会里一共二十二位教职工,三票弃权,两票赞同你的主张,剩下的一致认为左老师在这件事上没什么大错,但考虑到你的文化背景和这件事的话题性,大家倾向于私下调解……闹到台面上不好看。” 片刻的沉默后,莫利再次开口,“你怎么想?” “我怎么想……我想不通,我能看看他们整理的材料吗,我当时电话口述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材料没有问题,我比对过了文字和你的录音,”莫利答道,“基本事实一致,没有扭曲。” “……二十二个教职工里,十七个是左文韬的拥趸?这个概率大吗?他在这个学校里有这种地位?” 莫利瞥了赫斯塔一眼,“接下来有两条路,我还在考虑选哪一条。要么校方公布结果,你可以表达不满,继续向上投诉,让市教育局介入,如果是市局下来,那学校方面能打的招呼就相对有限,他们出什么人,调查多久……全凭他们自己决定。不过那样依赖,你就得考虑一下这件事的舆论影响——如果你还在乎你的宜居地考核的话。” “……另一个办法呢?” “直接在校内重启,重新抽取委员会成员,这次额外控制成员性别比——” “上次是多少?”赫斯塔问。 “十九比三……不过你也不要抱太大希望,未必女老师就会站在你这边,你这次的两张赞同票里就有一张来自男老师,”莫利轻声道,“剩下的两个女教师都投了反对票。” “反对?”赫斯塔确认道,“不是弃权?” “嗯。” “太荒谬了。”赫斯塔低声喃喃,“我真难想象这个学校是被你管理的……” 莫利听得发笑,却并没有反驳,她端着喝干的咖啡杯回了厨房,冷声道,“……让你失望了。” …… 回程路上,赫斯塔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她与莫利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望着前方。 在某个路口,赫斯塔忽然开口,“莫利,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我刚到这儿的时候,有一天,你喊我去你的办公室。” “嗯。” 赫斯塔转过头,“……你那时候是不是对我有点意见?”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感觉?”赫斯塔盯着莫利的侧脸,“你当时对我好像不太客气。” 莫利望着红灯下不断减少的秒数,直到绿灯亮起,她重新踩下油门,“没有的事。” 第一百八十五章 晚归 车停在小区入口,赫斯塔推门下车。 “下周二我会继续推进这件事,”莫利说,“如果你有什么想法,在那之前告诉我。” 赫斯塔挥了挥手,目送莫利的车远去。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群老男人的笑声,她回过头,见丁贵生与一群年纪相仿的中年男人勾肩搭背、满面红光地朝这边走来。赫斯塔快步隐入一旁的小路,免得与丁贵生照面。 风中飘来一阵酒气,赫斯塔有些惊奇——丁贵生出院还不到一周,他竟然又招了一帮朋友到家里喝酒,这些朋友竟然也肯跟他喝个酩酊大醉…… 她快步上楼,不出所料,客厅里仍是徐如饴和丁雨晴在收拾残局。 徐如饴的动作显然没有先前那么利落,她擦桌子的手再不敢像从前一样大开大合,只在身前的一点地方来回擦拭,而她自己则沿着桌面缓慢行走。 厨房里传来洗碗机工作的声音。 “我回来了。”赫斯塔说。 丁雨晴和徐如饴同时抬头,见是赫斯塔都有些意外。 “……哎?你怎么回来了?”丁雨晴扔下手里的抹布,“丁嘉礼下午和我说他今晚要和大家一起留宿哎……你不看日出吗?” “一开始就没打算在山上过夜,”赫斯塔回答,“也没带换洗的衣服……” “吃过晚饭了吗?”徐如饴问,“冰箱里还有——” “吃过了!”赫斯塔笑着回答,她放下包往房间走,“身上粘乎乎的,我去洗个澡。” 这一晚赫斯塔心情不错,在朦朦胧胧的水声里,她隐约能听见外面徐如饴与丁雨晴说着话,想着这一整天发生的种种,她在莲蓬头下哼起歌。 不一会儿,客厅里传来一声砰的巨响,外面的谈话声静止下来,只剩下洗碗机嗡嗡的工作声。 赫斯塔关了水,擦干身体换了睡衣,简单擦了擦头发就出门找丁雨晴借吹风机,一出门就看见丁贵生仍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脸惬意地摸着肚皮。 “诶,简,”他突然想起什么,“你也是在工业大学上学对吧!” 赫斯塔回过头,“……嗯?” “哈哈哈哈,我今天刚听了一个你们学校的笑话!小晴,小晴!”丁贵生拍打起沙发的皮面,“出来!帮我做个翻译!” 丁雨晴一脸困惑地从自己卧室走出,“怎么了?” “你问问简,她有没有听说那个事情!”丁贵生笑得厉害,“上个月她们工业大学有个女生因为提着一大包卫生巾招摇过市被老师赶出课堂了,一大包!现在的年轻人啊,脑子里都不知道在想什么……你听过这个人吗,听说也是你们这届的新生!” 丁雨晴有些尴尬地看了看赫斯塔。 “你翻啊,”丁贵生有些奇怪地看着女儿,“你为什么不说话?” 丁雨晴只得低声转述。 “哦,那就是我。”赫斯塔用南十四区语回答,她伸手做了个提抓的动作,“一大包。” 丁贵生的笑声戛然而止,当场被自己的口水呛得咳嗽了起来。 “爸你早点休息吧……” 丁雨晴拉起赫斯塔就走,然后飞快地关上了自己卧室的门。 …… 房间里,赫斯塔一边吹着头发,一边同丁雨晴聊天。 “这件事传得这么广吗?连你爸爸都知道了?” “……他有个学校里的朋友,”丁雨晴皱起眉头,“他们酒桌上聊到了那个老师,姓左的,我爸的朋友和那个人挺熟,就说起了这件事。” “难怪。” “原来你还写了投诉信……”丁雨晴坐在床边,望着赫斯塔,“你不怕他事后报复吗?” “怎么报复?” “不知道……”丁雨晴道,“但总归你今年才刚入学,往后还有四年——” “那也是他该怕我,”赫斯塔捻了捻发丝,感觉差不多干了,便关了机器,“我好了,谢谢你。” “直接拿回你房间吧,我这儿还有一个新的。”丁雨晴轻声道。 “行,谢啦。”赫斯塔拔下插头,“那我——” “爬山好玩吗?”丁雨晴望着赫斯塔的脸,“感觉你今晚一直心情不错。” 赫斯塔忍不住笑了起来。 “看来是碰上什么有趣的事了?” 赫斯塔含着笑沉默了一会儿,但她并不打算向任何人分享她今日的见闻,于是只一味摇头说没什么。可丁雨晴哪里肯罢休,她堵着门,做出一副赫斯塔要是不说点什么就别想出门的架势,两人笑闹了一会儿,丁雨晴忽然觉得今晚的赫斯塔格外活泼,一改先前总是怀着心事的模样……她的好奇心不由得更加旺盛。 忽然,赫斯塔手机响了,她打开查看,才发现是尤加利发了一条长信过来。她与成晓淑夜谈至今,并从晓淑那里听闻了今日与丁嘉礼有关的事迹,尤加利深感此人顽劣,特意发消息来提醒赫斯塔小心。 赫斯塔匆匆看完,并不理解尤加利口中的“小心”是指什么,她看了丁雨晴一眼,“你哥哥还有一个交往了十几年的女朋友啊?” “你说哪个?”丁雨晴问。 “嗯?”赫斯塔不解,“在平京读研究生的那个?” “早分了呀,”丁雨晴答道,“他大学一毕业两个人就分了……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赫斯塔摇了摇头,索性收起了手机,“我累了,让我回房休息吧……” “不行!”丁雨晴仍旧挡在门口,她笑着道,“不说今晚不让你走!” …… 山顶,院子三三两两地坐着人,大家凑在一块儿聊天看星星。梅思南怅然若失地坐在人群边缘,既不与人搭话,也无心去听旁人的聊天。他有些后悔今天没有下山,但在下午那个当口,他又实在没有勇气再同赫斯塔踏上同一辆巴士。 丁嘉礼拿着一罐啤酒走到他身旁,“怎么了兄弟,今晚看你一直闷闷不乐的。” 梅思南抬起头,一罐啤酒顶在了他的额上,他笑了笑,低声道,“……没事。” 丁嘉礼扫了他一眼,“在想妹子?” 梅思南立时变了脸色,“……没有。” “你这属于不打自招啊……”丁嘉礼凑上前,“快说!是谁?什么时候的事?” 第一百八十六章 策略 “真的没有!”梅思南竭力摆出一副惊讶的表情,试图否认丁嘉礼地猜测,但那看起来完全是一个绝望的撒谎者在做最后的挣扎。 “那就是还在暗恋阶段,没挑明?” “不是!” “你告白过了,但人家说了不行?” “不是!没有!” “她有喜欢的人了?” 梅思南突然陷入沉默。 丁嘉礼笑了一声,他拉开手中啤酒罐,罐中泡沫猛烈地冲出大半,丁嘉礼随意地甩了甩手,“兄弟,这种事情有什么可隐瞒的,还‘没有’‘不是’……我跟你说感情上的事情最不能一个人闷着,有事说出来大家一起想办法,群策群力才是真的。” “……让我静一静吧嘉礼,”梅思南头痛地捂住了半张脸,“我现在不想聊这件事。” “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丁嘉礼皱起了眉头,“你一个人在这儿想了想去,能把妹子想到手么?有喜欢的人怎么了,她就是名花有主了也不妨碍你继续努力啊,别忘了你是个男人!什么是爱情,爱情就是荷尔蒙,就是时候到了人开始有繁衍本能,你想想自然界里动物怎么求偶的?见过驼鹿决斗吗?人家为了求偶命都不要,你这儿遇上了喜欢的人反而变成小姑娘思春了……你这样怎么在异性面前散发魅力?嗯?” “……我,”梅思南被这劈头盖脸的一顿话说得有点懵,“我就是……” “你要相信自己!”丁嘉礼重重地打在梅思南肩膀上,“我跟你说,也就我也是个男人,我要是个女的,那早把你拿下了!” 梅思南迷惑地看了丁嘉礼一眼,他两手撑着地面,几不可察地往旁边移了半寸。 “我只是打个比方,”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的磊落,丁嘉礼有意往梅思南的方向挪了一掌,“我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可能打你的主意……” “或许你是对的,”梅思南低声道,“像她那样的女孩子,我也很难想象什么样的男人能站在她身边……” 丁嘉礼睁大了眼睛,“说了半天,你心仪的那姑娘还没找对象啊。” “我不知道……” “呵,我还以为你喜欢上的人已经有男朋友了……人家既然还单着,你还在这儿神伤什么呢!想办法上啊!” 梅思南叹了一声,“但这不是能想办法的事。” “你要是这个态度,天王老子来了也没办法,”丁嘉礼认真道,“我不知道你是喜欢上什么天仙了,但就算真是天上下来的仙女,也没什么绝对不可能的——关键是你的态度!你想不想和她发生点什么?” 梅思南稍稍颦眉,“我……” “你就说想不想。” “……当然想。”梅思南叹了口气,“可是——” “那就没有可是,”丁嘉礼的指头指着地面,几乎要把他屁股旁的草地戳出一个窟窿,“你得行动,但又不能乱动,得用策略。” 梅思南被丁嘉礼的气势震得又愣了片刻,等回过神,他又摇了摇头,苦笑道,“我想这不是我的方式……” “方式那是后话,追女生有一万种方式,但那都是上层建筑,你知道什么是基础吗?” “……我的态度?” “你的勇气!”丁嘉礼捏着拳头给了梅思南一下,“你要是连过去和人说句话的勇气都没有,那再怎么想辙都没用的!” 见梅思南似乎若有所思,丁嘉礼乘胜追击,“下午来找我那个女生你记得吗?” “那个叫孟孟的?” “对,”丁嘉礼点头,“知道我为什么要拒绝她吗?” 梅思南再次露出困惑的表情,“……因为你已经有了女朋友?” “因为她太能闹了,”丁嘉礼答道,“像她这样的脾气没办法长期处的,早期看出了端倪就得给点厉害瞧瞧,不然越相处,她就越会想着要骑到你头上来。现在先给个教训看她反应,不行就及时止损。” “……我不明白,”梅思南望着友人,“我下午听别人说——” “说我有个平京的女朋友是吗。”丁嘉礼得意地笑起来,“这就是策略。” “策略?” 丁嘉礼拿出皮夹,从里面取出一张两寸照片递给梅思南,借着一点灯光,梅思南看见上面是一个容貌清丽的姑娘。 “女人都是慕强的,那种没有女人要的男人入不了她们的法眼,”丁嘉礼低声道,“想让她们觉得你有魅力很简单,你只需要找个比她更漂亮的女朋友,她马上就觉得你整个人光芒四射了。” “……所以你现在没有女朋友?”梅思南睁大了眼睛,“你骗人的?” “看情况,”丁嘉礼答道,“如果遇到了合适的,那就是半年前分手了,要是碰到了今天这种情况,那就还情比金坚。” “哦……”梅思南摇了摇头,“我不能认同你这种……” “哈哈,那说明这种方式目前不适合你,”丁嘉礼笑道,“策略么,就是讲究因地制宜,因人而异……直接照搬的都是傻子,但大原则是不会有错的——勇气,哥们。” 梅思南叹了口气,“……或许你是对的,但……容我自己想想。” “行,既然你坚持,”丁嘉礼站起身,“不过如果你需要一个军师,一个参谋,随时来找我——朋友就是这种时候用的,千万别客气。” 梅思南笑了笑,目送丁嘉礼往客栈里走。 这片草地上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勇气……”梅思南低声喃喃。 月光下,他取出口袋中的音响,他慢慢举起,直至音响覆在月前。 …… 周一中午,赫斯塔从后勤部快步走出。 她拿着前天晚上莫利给她的文件,初步向这里的老师咨询了校内住宿事宜,理论上她只需要填四张报表,然后等一星期,就能分配到一间宿舍,在这个过程里,她可以选择自己的宿舍类型,但并不能挑选具体位置。 她原以为克谢尼娅的宿舍应该比较好找,只要搞清楚工业大学的单间宿舍都分布在什么地方就行,但问过之后她才了解,即便是研究生也一样有住六人寝、四人寝和二人寝的……“研究生”只是入住单间的必要条件。 第一百八十七章 宣传 只是有一件事让赫斯塔略微有些不解,最后她询问研究生宿舍住址的时候,后勤部的老师突然陷入一种极为特殊的沉默,她问赫斯塔打听这个干什么,赫斯塔模模糊糊地回答,有个朋友住那边。 这位年过半百的老师拨开眼镜,以一种欲言又止的目光凝视着赫斯塔。 “你不要嫌我一个陌生阿姨多嘴,”老师冷声说,“女孩子有时候不要太主动了,上赶着的人到最后都会被看轻的,不管干什么,矜持点不是坏事。” “……什么?”赫斯塔抬起头。 亚克力板后面的老师变得有些不耐烦,她感到眼前的这个年轻姑娘在跟自己装傻,“没什么,做事之前想想清楚,有些事女孩子做了要吃亏的。” 说罢,她哗啦一下拉紧了柜台上那扇用于递交材料用的小门,这倏然的响动令赫斯塔不自觉地抖了一下肩膀。 对话已经单方面结束,赫斯塔只得一脸茫然地离开。 折返回文汇楼时,她第一次注意到中心广场两侧的宣传栏,它们呈一个圆弧将这个圆形的广场围了起来。赫斯塔饶有兴致地一张张看过去,上面印着各学院老师和学生的先进事迹,不过除了广场入口的几块宣传板是新的,后面的宣传海报都旧到褪色,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更换。 在某块临近路口的宣传栏前,赫斯塔忽然停下了脚步——她余光里好像看见了克谢尼娅的名字,旁边还印着一张照片。 在反复确认了名字的写法之后,赫斯塔确信这确实是属于克谢尼娅的宣传栏,印在彩纸上的大段文字和斯塔读不懂,她的大部分注意力都落在了那张十分老旧的照片上。 照片上的女孩身形瘦削,露出的小臂和手腕几乎可以看见骨骼的轮廓,她虚弱地坐在一架轮椅中,看起来好像随时都会昏过去。女孩身后是一张放着电脑与键盘的书桌,书桌上方的柜子上放满了书,一个几乎和她双肩同宽的金色奖杯被她捧在怀里……就这样,数年前的克谢尼娅青涩地望着镜头微笑。 如果不是五官确实有些相似,赫斯塔几乎认不出这就是前天和她一起登山的克谢尼娅,她还记得那天克谢尼娅在水边卷起袖管,俯身汲水时,她两臂紧绷的肌肉线条。 她将整张海报拍了下来,打算回去以后再慢慢查上面写了什么。 “在拍什么啊?”法恩的声音冷不丁地从身后传来,赫斯塔下意识地藏手机,手收到一半又意识到没必要——她又没在做什么坏事,不用偷偷摸摸的。 “不要老这样搞背后袭击好吗。” “你在拍什么嘛,”法恩往前两步,也站在了克谢尼娅的宣传栏前,“哦,前天跟你一起爬山的那个女孩子……她在这个学校蛮有名的。” “……是吗。” “你没看到上面写吗,十四区工业大学,年度风云人物——她上大学那年,整个事迹在南北十四区都有报纸写过的。”法恩转过头,“很感人的。” “看不懂,”赫斯塔的目光也重新落回宣传栏上,“上面写的什么,你能给我讲讲吗?” “物理系一年级新生,克谢尼娅,”法恩指着照片底下是两行小字念道,“运行在物理系服务器上的女同学。 “去年秋天,物理系多了一位特殊的新同学克谢尼娅,由于身体原因,她无法像普通人一样踏入校园正常求学。在校领导与学院师生的一致关怀下,学校为她专门搭建了一套硬件与软件设备,帮助她远程参与到学院的日常教学活动中来。 ”克谢尼娅为人谦逊,学习刻苦,在物理系繁忙的课业生活中一直以高标准来要求自己,在各方面都取得了很大进步,同时也获得了领导、老师和同学们的一致好评。“ 法恩回过头。 “就这些。” …… 文汇楼的自动贩卖机前,赫斯塔与法恩靠墙而立。 “你跟我讲过说你不想再查了,不过我还是想查,就顺着升明号继续找了找线索,”法恩看着她,“你想不想听呢?” 赫斯塔默默吃饭,虽然没有开口,但眼睛不声不响地落在法恩身上。 “升明号上有个叫戈培林的男人,是罗博格里耶的助手,你认得吧?” “见过。” “死了,一个月前死的,消息锁着的,没有公布。”法恩轻声道,“死相惨得嘞……” “多惨啊。” “脑子被吃光了。” “啊?” “他陪罗博格里耶去打猎,追狐狸的时候失踪了,后来被发现坠落了山崖,脑子应该是被什么野兽啃了,反正尸体找到的时候不太好看。” “罗博格里耶吓得一病不起,现在人还在医院里。两个人本来是计划在北十四区长驻的,这事一出,罗博格里耶连夜回第一区了。再加上上一拨他们把船上的女乘客都送回了第三区,现在他们北十四区的驻地里,就只剩下船上的男性乘客了。”法恩嘴角下沉,“这下真成和尚庙了。” 赫斯塔微微颦眉。 “我就想不通了,罗博格里耶一开始不是去那边搞第二伊甸的吗,现在‘夏娃’全走脱了,剩一堆‘亚当’在雪地里干什么呢,”法恩轻声道,“真搞苦行僧修行那套么?” 赫斯塔看了眼时间,这会儿已经快上课了。 “你怎么想到去查升明号的?”赫斯塔问。 “你上次说那份螯合物的报告里可能有造假的部分,我现在还没查到线索,但最近我们内部有一种声音认为,这次出现在梅郡的螯合物,其来源可能和北境雪原有关。”法恩回答,“再加上外面都说罗博格里耶和十五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就顺便查查……你怎么看呢?” 赫斯塔沉默地斟酌了一会儿措辞。 “就我所知,”赫斯塔轻声道,“现在在北十四区的那伙‘僧侣’已经和罗博格里耶没关系了。” “为什么,他们叛变了?” “他们死了。”赫斯塔低声道,“全都死在了船上。” 第一百八十八章 异类 法恩困惑地看了赫斯塔一眼,片刻的沉默后忽然笑了出来。 “你是不是没看过他们下船以后的采访?除了女性乘客受到了比较严重的精神打击,整艘船上就死了一个人啊。” 赫斯塔没有说话。 法恩望着她,脸上的笑容慢慢僵硬,“……你说真的?” “信不信看你。”赫斯塔回答,“你要是不信,就当我没有说过。” “不是,”法恩的神色瞬间凝重,“你知道有电视台采访过他们的吧?在他们下船以后好些人的家眷还直接从第三区飞来十四区的医院探望——” “嗯。” 见赫斯塔神色并无波动,法恩更加诧异,她自忖许久,“……有人冒名顶替?易容了?可就算是再精湛的化妆技艺,能骗过记者的镜头,难道还能骗过自己的朋友,能骗过家人——” “今天就说到这里吧。”赫斯塔直起身,“我得去上课了……” “什么课这么重要啊,你翘了吧!”法恩一把抓住赫斯塔的手腕,她皱着眉头,“反正你这段时间的评分都是我打,我帮你糊弄过去不就行了——” “不行。”赫斯塔望着她,“这种事不是三五句就能讲清楚的,而且我现在也不想聊这个。” “那你什么时候想聊?” “什么时候你愿意和我讲讲为什么要打听十五区,我就什么时候愿意聊。” 法恩眯起眼睛,倏然放开了赫斯塔的手。 “……得啦,你不和我说,我不会自己接着查?” 赫斯塔比起大拇指,“祝你顺利!” …… 入夜,赫斯塔匆忙赶到食堂,林骄已经坐在了那里。 “抱歉,临时跟你改时间,”赫斯塔在林骄对面坐了下来,“中午我去跑了趟手续。” “没事,正好一起吃完饭去社团那边,”林骄道,“我都忘了你平时都是周一活动了……周末玩得开心吗?” “挺开心的。” “听说克谢尼娅带着你走小路去了,你俩路上没出什么危险吧。” “……你听谁说的,”赫斯塔有些意外,“晓淑吗?” “她好端端和我说这个干什么,听克谢尼娅的室友们讲的,”林骄笑着道,“我和你说过吗,我和她们住一栋楼,她们在二楼东侧,我在三楼。” 赫斯塔忽然地停了筷子,“你住哪儿?” “西17。”林骄微笑道,“改天来我寝室坐坐?” “……好啊。”赫斯塔轻声道,“你和她们寝室很熟?” “熟啊,不然怎么提醒你,”林骄答道,“我听她们谈起了很多和你有关的事。” 赫斯塔锁眉回忆着,她根本不记得那些围绕在克谢尼娅身边的女孩子哪些是她话剧社的朋友,哪些是她的室友——赫斯塔压根就没有同这些人有过深入交流。 “……和我有关的什么事?” 林骄耸耸肩,“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时不时可以拿你来逗逗克谢尼娅,大家觉得挺有意思。” 赫斯塔刚想细问,另一个诗社的成员看见了她们,也端着餐盘走来,赫斯塔不得已只得闭了嘴。 晚上,几人一同前往社团活动地,令赫斯塔感到惊讶的是,尤加利也出现在了现场——成晓淑带她来的。 一见赫斯塔,尤加利便立即向她挥手,表情有些兴奋,又有些羞涩。 “……你怎么来了?” “晓淑说这儿的社团活动我可能会感兴趣,”尤加利笑着道,“大家会相互倾诉,做冥想,之后还会有写作和朗诵练习,所以我就来了。” 见赫斯塔目光有些担忧,尤加利的神情不由得也随之凝重,“……我是不是不该来?会打扰到你吗?” “不,没有,只是……”赫斯塔立刻摇头,她想说说上次丁雨晴的事,好让尤加利有个心理准备,然而活动已经开始,主持人开始催促所有人入席,赫斯塔提着心落座,决心如果之后再有人突然发难,她要立刻阻止对方。 然而,那些让赫斯塔感到担心的事,一件也没有发生。 尤加利简单地做了自我介绍,大家也像之前一样问了她一些与生活有关的问题。一开始她说话的声音较低,语言也比较简略,但在得到了众人充满好奇与善意的反馈后,她的两只手不再紧紧抱着膝盖,目光也不再只停留在身前的一小块空地——就像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普通社员,尤加利迅速地融入了这里。 期间只有一次情形略有些尴尬。有人问尤加利是哪里人,尤加利不想回答,但又一时不知该如何拒绝,便求助地望向成晓淑,晓淑立刻接过话茬:“因为一些原因,这个问题她有点不太方便回答……” 她话还没有说完,那个提问者立刻连连摆手,说,“没关系没关系,不要放在心上,我就是随便问问。” 这景象看得赫斯塔有些惊奇,她有些出神地想着造成这种差异的原因——或许是因为这次没有人像向寒山一样主动挑刺,大家始终保持在一个平和的状态,又或许一切如丁雨晴所说,一个新人在群体中的地位,往往反映了她的介绍人在群体中的位置。 一直到活动结束,赫斯塔都没能停下在这件事上的思考。这让她一整晚看起来有些心事重重,分别前,尤加利和成晓淑来同她道别,她说不出什么,只是笑着对两人挥了挥手,嘱咐她们路上小心。 “走吧,”林骄按下教室顶灯的开关,“路上聊。” 从教学楼到文院旧楼,林骄同赫斯塔分析了一些左文韬的做法,赫斯塔一半听着一半走神,她感觉林骄说的基本上都是她已经意识到的事——那个教室里的听众已经被筛选过了,剩下的那些人里既没有她的听众,也没有憎厌着左文韬的人,大家只是来上一堂课,拿个学分,并不想把事情搞得多复杂。 “那她们是在笑什么呢?” “你有没有听过那个笑话,”林骄说,“有个人做梦,连续梦见自己悟到了世界真理,只是每次梦醒都不记得真理是什么了,于是有天睡前,他放着纸笔在床边,决心要是今晚再梦见真理,他就立刻把它写下来。” 第一百八十九章 死 “夜里,这人果然又做了同一个梦,”林骄接着道,“他赶紧把梦里的真理写下来,然后心满意足地睡去了……第二天早晨,他兴冲冲地翻开白纸,你猜纸上写着什么?” “什么?” “香蕉大,则香蕉皮也大。” “……” 在林骄的笑声里,赫斯塔不解地回味着最后的包袱。 “这为什么是个笑话……太荒谬了,”赫斯塔轻声道,“好笑吗?” “这还不好笑,我听一次笑一次,”林骄从笑声里恢复过来,“你真是不懂欣赏……它好笑就是因为它荒谬啊,就跟你在一个老男人的课上大谈月经羞耻一样荒谬。” 赫斯塔停下脚步。 “啊……别这样看着我,我没有取笑你的意思,”林骄收敛了表情,“我是在描述一个事实,当一件事情过于荒谬的时候人就会发笑,这是一种正常的生理反应,我要是在现场我也会笑的。” “那么……怎么才能让它不那么好笑呢?” 林骄再次笑出了声——赫斯塔此刻郑重其事的表情再次触发她身上与笑有关的开关,林骄边笑边摇头,表情像是在求饶。 “你又在笑什么?”赫斯塔的眉毛拧成了麻花,“我又说了什么很荒谬的话么?” “真是多谢你看得起我,”林骄两手叉腰,忍不住仰头止笑,“竟然问我这么难的问题……” “你也不知道答案?” “嗯,”林骄看了过来,“在那个会发笑的地方说再多也没意义的,因为台下人其实没人在听……他们没搞懂你在干什么,所以大家装得人模狗样,忍忍就过去了。他们要是听进去了,也理解了你在干什么,你知道他们应当是什么反应吗?” “什么?” “至少应该是愤怒,”林骄笑着道,“愤怒反应才意味着你的攻击实实在在地打出去了。” “……但我明明没有攻击过任何人?” “哦?你觉得你没有?” “我攻击谁了?”赫斯塔迷惑不解,“这整件事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困难?” “那很遗憾,显然你也没理解你现在在做什么,你只是……”林骄撇了撇嘴,“直觉很好。” 赫斯塔也笑了起来,林骄听出她笑声中接近怒气的底音,不由得转过头,“明天就周二了,你打算怎么做?” 赫斯塔的脸沉了下来,她左手插着口袋,一语不发地与林骄继续朝前走。 很快,两人来到艾娃雕像所在的那个转角,赫斯塔停了下来,她望着石像上艾娃的眼睛,“这几天我都在琢磨这件事……我总是在想,如果是艾娃处在我现在的位置,她会怎么处理。” “琢磨出什么来了?” 赫斯塔摇了摇头。 “琢磨不出来么正常,”林骄笑着道,“把自己代入这种男权护旗手的视角,能得出什么有用的结论呢。” “……男权什么?” “护旗手,”林骄望着她,“上次佚媞应该都和你解释过了?” “如果你是指那几个案子,”赫斯塔轻声道,“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是对她自己来说吧,”林骄说道,“只能说她是一个弄权的高手,处在低位时知道利用自己的女性身份来争取支持,等爬得差不多了,转头就要去给男人争取平等了——我以为佚媞已经说得够清楚了?” “这都是动机推断,”赫斯塔说道,“你不是艾娃,佚媞也不是,只从结果看——” “只从结果看,原本可以倾斜到女性身上的资源、精力还是全都落在了男人的身上,按照艾娃的说法:所有对女性的维护,总是要经由对镜像困境中男性的帮扶来初步实现——我请问了,这就是选举女性官员的意义么?”林骄发出冷笑,“法庭辩经都是虚的……所有这些案子的唯一明确受益人就只有艾娃自己,她投入的精力最后都换成了她自己的政治资源——保护女人没有好处,但打着保护女人的旗号向上层证明自己有笼络人心的价值好处可太多了。不过说真的,如果每个女人都能有艾娃这样的铁石心肠,我们肯定过得比现在更好。” “……你当然可以这样解读,”赫斯塔望着雕像,“但是——” “这有什么好但是的,一个在自己别墅里做皮条客的政客——” “这种没有根据的话——” “洗衣打扫、买菜做饭这些事情到底是有什么必要,必须由女人来做?”林骄皱着眉头,“她在给受害者平反的时候怎么没惦记上要全女,反而在给自己找下人找奴才的时候突然就挑剔起来一个男人也不能有了?” 赫斯塔额上的青筋又跳了一下,她想起曾经在艾娃家中度过的那些日夜,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只是低声道,“……你太偏激了。” “究竟是我偏激,还是有的人就是不肯直面真相?”林骄望着她,“不肯相信逻辑,不肯相信常识,仅仅因为一个事实与自己的感受不符,就拒绝接受和承认它。” “我并没有不相信逻辑或常识,”赫斯塔沉声道,“不论如何——” “你知道最让我感到荒谬的地方是什么吗?究竟为什么,我们俩今晚要为一个死去的人在这儿吵架?”林骄深吸一口气,“不管艾娃·摩根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她一个女人,靠自己的手段在那个时代杀出了一片天地,这件事就有正面意义!一个出生在上世纪的女人思想有其局限性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谁也没有试图完全抹除过她的价值。但她老了,死了,她已经埋进了土里,连尸体都腐烂了!活着的人才是未来,你明白吗?你,我——我们才是未来!” 一瞬间,赫斯塔感到一阵热血上涌。 在一阵令人眼炫的怒意中,她攥紧了自己的拳头。她凝视着林骄的眼睛,却发现自己的愤怒并没有对准眼前人,一种难以言说的悲怆像一根利刃刺进她的心口,再次提醒她一个她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的事实—— 艾娃死了。 而死了的人,是无法为自己辩解的。 第一百九十章 说客 “我说完了,”林骄望着她,“你刚才想说什么,现在一并告诉我吧,我不会再打断了。” 赫斯塔喉咙微动,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说?是觉得我不讲道理?” 语言说服不了她,赫斯塔想,不论说什么都没有用的。 “简?”林骄皱起眉头。 “我不想和你吵一个你觉得毫无意义的话题,”赫斯塔轻声道,“你说得对,为了这样的话题吵一架也是荒谬的。” “你是真的这么想,还是懒得同我理论?”林骄认真地望着她,“如果是前者,那我们现在就结束这个话题,如果是后者,我希望你也能完整说出你自己的想法——确实,我觉得这个话题是荒谬的,但对我来说,同你理论这件事值得投入精力,我希望你也是如此。” 赫斯塔松开了口袋中的拳头,她回过头,“我没有什么需要理论的……我之前也说过了,我不了解艾娃,我只是觉得你们对她的指控站不住脚。” “哈,”林骄挑眉,“‘觉得’?仅仅只是‘觉得’吗?” “你就当也是一种直觉吧,”赫斯塔笑道,“我一向直觉很好。” 两人都舒了口气,在艾娃像前聊了一会儿之后,她们彼此道别。 赫斯塔站在原地,望着林骄的背影,她再次感到心里一阵空落。 她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让林骄与艾娃之间出现了如此之深的鸿沟。如果艾娃还活着,对一个像林骄这样颇具锋芒的青年领袖,她多半会给出肯定、欣赏甚至引导。倘使有机会让她们站在彼此面前,某些偏见大概会不攻自破……可惜她们之间隔着漫长的时间,隔着辽阔的疆域,如今还隔着死与生。 可惜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赫斯塔沿着街边的人行道慢慢往住家走,她慢慢理顺着自己的想法,一些先前交织在一起的混乱思绪这时才慢慢变得清晰。 在林骄今晚所有的评价中,除了所谓的“皮条客”谣言,那句“上世纪的女人思想有其局限性”最令赫斯塔感到愤懑。她分明感到这种盖棺定论般的描述,顷刻间就令艾娃的面目变得模糊不清。仿佛艾娃的经验已经变得平庸、过时,她所经历的拉锯和挣扎在当下也不再具有参考的价值,故此,这一切都可以大胆抹去或忽略了。 但为什么要这样激烈地曲解一个遥远的亡故者……这样有什么好处?即便在某些事务上存在分歧,但大家难道不是同一条路上的同行者? 但转念再想,赫斯塔又忽然意识到,林骄她们能找到如此之多的物料和观点,说明这些曲解在艾娃生前就甚嚣尘上,可艾娃没有直接回应过——死者固然无法为自己辩解,但艾娃活着的时候也没有理会过这些声音。或者她认为那些肮脏的谣言不值一辩,又或者她有别的什么考量……艾娃总有她自己的考量。 沉默中,赫斯塔忽然为艾娃感到一些孤独。 …… 当赫斯塔走到小区楼下,丁嘉礼已经等在了楼道入口。 见赫斯塔回来,丁嘉礼立刻踩灭了烟,“你终于回来了,真是让我一顿好等。” 赫斯塔扫了一眼地上的烟头,忽然有些莫名,“你在等我?” “我有件事想和你聊。”丁嘉礼道。 “上去聊?” “聊完再上去吧,”丁嘉礼笑了笑,“老头子让我来的,他自己面子上可能有点挂不住,就不在家里讲这些了。” 赫斯塔更加奇怪,“……丁伯父找我干什么?” “哈哈,走走走,”丁嘉礼热络地去扶赫斯塔的肩膀,“我们找个便利店,我请你吃点东西——” “不用,”赫斯塔打断了他的话,“我们就在楼下走走,你直接说吧。” “……”丁嘉礼嘴角微沉,目光却始终落在赫斯塔身上,“我下午经过西区食堂的时候,好像看到你和林骄坐在一起……?” “你也认识林骄?” “算不上认识,”丁嘉礼道,“你们很熟么?” “还行,社团里认识的。怎么了。” “你今晚都和她在一块儿么?” “你到底想问什么。” “我是好意提醒你,”丁嘉礼认真道,“这人不是什么善茬,你才来橘镇不久,不要被她带坏了。” “比如呢?” “你老实告诉我,你在课上怼老师的事是不是她私下撺掇的?” 赫斯塔表情微凝,“……什么?” “你看,你在我家住了这么久,反正我相处下来觉得你这个人还是讲道理的,不是那种胡搅蛮缠的人。虽然平时话不多,但心肠还是好,还会惦记着我妈洗碗累,给她修洗碗机……”丁嘉礼忽地转过头,“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突然在课堂上找老师的麻烦呢?是不是有人这段时间又人给你灌输了什么——” “我们今晚确实聊了一会儿左文韬的事情,”赫斯塔答道,“我和林骄。” “啧,我就知道!”丁嘉礼两手一拍,“她肯定——” “她劝我这件事没必要坚持下去,没意义。” 丁嘉礼一愣,“……是吗。” “你是为这件事来的啊,”赫斯塔望着他,“这关丁伯父什么事?” “他有个朋友,是左文韬的朋友嘛,刚好昨天听说和左老师起冲突的人就是你,他朋友觉得既然有这么一层关系在,那是不是有可能来劝劝你这边——” “你指私了?” “哪就算得上私了了,又不是什么大事,”丁嘉礼笑道,“要是能和平解决——” “我不是没想过和平解决,之前有个老师也这么说,有误会解开就好,”赫斯塔说道,“然后我在文汇楼干等他三个小时。” “这件事我爸朋友还真提到了,说你可能会误会……他那次是去医院了,”丁嘉礼说道,“老人家身体不好——” “他现在希望我怎么做?”赫斯塔问。 丁嘉礼笑了笑,“就到此为止吧,他可以私下里给你道个歉,往后也不计较这个事……大家各退一步,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一百九十一章 比较 “我拒绝。”赫斯塔答得干脆,“上楼吧,楼下怪冷的。” “……等等!”丁嘉礼两步绕到赫斯塔跟前,“你为什么要拒绝呢?这件事继续闹下去对你没好处的啊。” “我不要什么好处,我就要他的公开道歉。” “他道歉了又怎么样呢,你这不是怄气嘛!” 眼看赫斯塔要走,丁嘉礼左右横跳,拦着眼前人的去路。 “老头子在学校里都待一辈子了,别的都没什么就是脸皮薄,这事儿真没必要继续闹下去,你给个台阶两边不就都下来了吗?” 丁嘉礼的喋喋不休令赫斯塔烦躁不已,她自觉不管自己说什么,到丁嘉礼那里都能原封不动地打回来,如此两三个回合,赫斯塔也不言语,只默默放任丁嘉礼继续在旁边讲着他的大道理,自己只是不断应和着“嗯”“确实”“也有道理”。 丁嘉礼讲得口干舌燥,但见赫斯塔似乎听进去了不少,心下多少还有些宽慰。 “那就这么定了,”丁嘉礼道,“明天你去找一趟校长,就说你对调查结果是满意的,剩下的事情你和左老师私下解决——” “我拒绝。”赫斯塔望着他,“上楼吧,楼下真挺冷的。” 丁嘉礼站在原地怔了片刻,见赫斯塔真的转身就走,一股无名火蹭蹭蹿上来。 “赫斯塔!你这个人是不是有点过分了?我都想不明白左老师到底怎么你了让你这么记恨!他是卡着你的成绩不让你毕业了还是把你拖上了他的床?他清清白白的一个人,既不压榨学生也没不良品行,不过就是老家人有点迂腐,跟不上你们这些‘新时代女性’的弯弯绕,你们就要这样带节奏害他!” 不远处,赫斯塔停下脚步,她慢慢转过身,“……你说什么?” “我说你们都是一群疯子!我原本还在想你多半是交友不慎,被利用了,现在看你和她们根本就是一丘之貉!脑子里装着一堆主义,天天盯着自己裤裆礼那点事儿,看见个男人就觉得对方要占自己便宜,实际上自己心眼比针尖还小,没有一点容人的度量!我说我妹妹最近怎么老跟家里阴阳怪气——原来都是受了你的影响!我真是——” 丁嘉礼一拳打在身旁的轿车上,激起一阵刺耳的防盗警报,他自己被吓了一跳,等回过神来,又狠狠踢了一脚旁边的轮胎。 “今晚我算是白费口舌,但我把话晾在这儿,你再不迷途知返,迟早要付出代价!” 说罢,丁嘉礼怒气冲冲,打算离开,在经过赫斯塔身旁时,突然感觉胸口一紧,整个人失去平衡,被赫斯塔抓着后领按在了警报乱响的汽车上。 两侧居民楼里亮起几盏灯,不断有人来到自家的阳台或客厅向下瞧。丁嘉礼忽然觉得有些丢脸,但往好处想这片小区里年轻人不多,大部分住民都听不懂通用语,眼下天色又暗,从楼上往下瞧未必就看得真切。 丁嘉礼徒劳地开始扑腾,试图从赫斯塔的控制下脱离,未曾想对方的力气大得惊人,且她按人的角度也十分清奇,叫人就是使不上劲。丁嘉礼扭来扭去,就是找不着发力点。 又一辆车缓缓驶来,经过两人身旁时,车窗里伸出一个头。 “你俩在那儿干什么呢?大晚上的不回家?” “……没事儿。”丁嘉礼认出这是楼里的一个邻居,眼见被熟人看了笑话,他心里暗暗叫苦,只得咬着牙道,“我们……玩呢。” “玩?”邻人看了看丁嘉礼滑稽的姿势,又见赫斯塔脸上似有怒容,他忽然哼笑一声,“你们年轻人……啧。” 车又开走了。 “赫斯塔!你放手,你放手!听到没有?”丁嘉礼挣扎着说道,“你,你再这样——” 赫斯塔沉默地望着丁嘉礼额上暴起的青筋,这些突起的血管下方就是太阳穴,那里是几块颅骨的交接处,只要用力击打很容易造成动脉破裂,进而引起颅内出血…… 「我在干什么……」赫斯塔忽地清醒过来,「难道我要杀了他?」 赫斯塔终于松手,丁嘉礼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两手撑着轿车的车盖,勉强站起身,过程中不时抬头去看赫斯塔,那目光中既有恐惧,又有茫然。 赫斯塔先开了口。 “……你的那些话简直是在侮辱我,我不知道你和林骄又是有什么过节,她是她,我是我。”赫斯塔轻声道,“道个歉,我跟你翻篇,否则我们现在就找个地方打一架。” 丁嘉礼狼狈地整理着自己的领口,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他忽然觉得天气确实是有点儿冷了。 “不好意思,”丁嘉礼低声道,“刚上头了……不是针对你。” “左文韬这件事我之前没怎么在家提过,就是不想让你们担心,你,雨晴,徐女士,丁伯父……我不想让你们挂念,也不想给你们添什么人情上的麻烦。现在有人找上门让丁伯父来说情,什么都不做你们过意不去,我知道。”赫斯塔停顿了一会儿,“但问都不问我的意见就来说服我‘各退一步’,事情没有这么办的,你说是不是?” 丁嘉礼皱起眉头,他低着头,两手叉在后腰上,“……其实真不是什么大事。” “对我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对左文韬嘛……你刚不也说了么,在他那儿面子是天大的事。”赫斯塔轻轻耸肩,“我无所谓的,我就要个道歉,他做错了事在先,不能总是我退让吧。” 丁嘉礼又叹了口气,刚想说什么,赫斯塔已经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嘉礼,我上楼了,今天的事别往心里去,大家还是好朋友。” 丁嘉礼露出一个苦笑。赫斯塔走后,他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刚才赫斯塔突然动手的时候还真有点儿吓人…… 丁嘉礼一个人站在小区的树下点了根烟,他默默反思起今晚失败的劝解,心里忽然有些怨恨起丁贵生来。 今晚这点破事全是这老爷子挑起来的,他退休以后真是闲得没事,天到晚在外面找机会显自己能……左文韬说破天就是一个退休返聘的教书匠,为了这么个没前途的老头和赫斯塔翻脸,值么? 亏大了啊。 第一百九十二章 甩脱 一旦想通了这一点,丁嘉礼便立刻自洽了,他恢复了轻快的步伐,哼着歌往家走,决定回去找丁贵生重新盘一盘。 …… 次日一早,丁贵生难得一见地出现在早餐的餐桌上。 赫斯塔出来的时候他只微微抬了下眼皮,佯作不经意地与她对视了一眼,然后轻轻点了下头。 “早。” 丁贵生才吐出一个字,立刻感觉喉咙发痒,他抓着喉咙,用力喘了几声,而后拖出一段漫长的湿咳。 赫斯塔打了招呼,便自己去厨房找麦片和酸奶,才推开门,就看见徐如饴已经在厨房里忙碌。她有些意外,上前帮徐如饴取一张放在高处的碟子,“您的腰已经好了吗?” 徐如饴笑道,“好得差不多了。” “还是多休息吧,”赫斯塔道,“万一又伤到了什么地方——” “不会,我很小心的。” 不多时,两人一前一后从厨房出来,一起入座。席间丁嘉礼催问徐如饴找新保姆的事,徐如饴唉声叹气,说眼下就快要入冬,没几家肯放人的,估计要等年后了。 “这事儿哪有那么难?那么多家政公司啊,”丁嘉礼十分不解,“妈你是不是眼光太高了才一个人都找不到。” “这个事不能马虎的呀,你当很容易?”徐如饴忧心忡忡地开口,“你郑阿姨她们家,去年从家政公司找的月嫂,面试的时候感觉人哪里都好,结果到家里不到一个月就被抓到给宝宝喂安眠药——起初她们家还说呢,月嫂就是月嫂,宝宝一到她手里就不哭了。” “那你怎么找?” “好保姆是不会在市面上流通的,你得从熟人里找。”徐如饴叹了口气,“熟人里先问一圈,熟人的熟人再放消息,打听到人选了先去和她老东家打个招呼,问问口碑,再拿联系方式去问对方接不接新活。我们家现在不仅是要找人做午饭,还得准备阳阳的孕妇餐,所以最好得找那种有照顾孕妇经验的——” 一旁丁贵生听得发笑,“你妈就是事多八欠,找个保姆也拖拖拉拉的。” 徐如饴一口气梗在心头,但想到饭桌上还有赫斯塔这个外人,又强行忍住了气,那种不能被外人看了笑话的本能像一只巨大的手,倏然把她攥紧了,攥得眼前发青,血气上涌,攥得她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算了……”徐如饴轻声道,“不说了,不说了。” 一旁赫斯塔一直埋头吃饭,她本来也听不懂这边在说什么,趁着这三人说话的当口,她已经把碗里的麦片吃得见底。 “我饱了——” “你,你再去帮简……帮小赫添一碗。”丁贵生对丁嘉礼道。 “啊?” “添一碗,”丁贵生道,“她这么大个子的人,吃那么点怎么够?” 丁嘉礼笑了笑,低声问赫斯塔还需不需要,赫斯塔看了丁贵生一眼,“不用了,丁伯父有什么话想同我说吗?” 丁贵生立刻望向丁嘉礼。 “她问你想干什么,”丁嘉礼虽然笑着,但表情还是有些不耐烦,“爸,我昨晚都和你说过了——” “谁知道你是怎么和小赫说的!”丁贵生拉了脸,“叫你帮着翻译你不要话那么多!我今天就是要亲自同小赫讲讲!” “我爸还是想和你说下左文韬的事。”丁嘉礼回过头,俨然已经同赫斯塔同一战线,“他这个人很固执的,我有时候也受不了他。” “好啊,”赫斯塔放下碗筷,“那就聊聊。” 丁嘉礼拿起赫斯塔的碗就往厨房走。说也奇怪,自打昨晚和赫斯塔结束冲突之后,丁嘉礼分明感觉自己同赫斯塔之间多了几分哥们情,那场交锋回想起来也颇有点不打不相识的意思。虽然他很少和人打架,也不太看得起以暴力解决问题的处事风格,但偶尔被卷入这种让人肾上腺素疯狂飙升的意外,却也让他体会到另一种维度的男子气概。 …… 这天上午,赫斯塔九点半才出门,她被丁贵生拖了足足两个多小时才彻底让他放弃当和事佬的念头,她看了眼时间,打算先去一趟莫利那里,再去赶上午十点二十的课程。 这一路很不幸地有丁嘉礼同行,他十分好奇赫斯塔的拳脚功夫是打哪儿学的,得知是部队里练出来的,又追问道,如果他从现在这个年纪开始学,什么时候能追上她的水平。 “三年够不够?”丁嘉礼问,“如果我每周末都匀出两小时练习的话。” “……嗯,每周两小时肯定不够,你每天都得练啊。” 丁嘉礼并不气馁,又问,“如果把你放到正经学拳的人里头大概是什么水平?” “挺高的。” 丁嘉礼笑起来,“……那也是女子组,和正经上擂台打的那种不是一个概念吧?” 赫斯塔看了他一眼,“我不上什么擂台。” “为什么,实力不够?” “组织上不允许。” 走到文汇楼附近,赫斯塔总算是甩脱了这个突然粘人的小尾巴,她隐约觉得今天的丁嘉礼有点眼熟,直到他离开了才忽然意识到这种熟悉的气质过去是在哪儿见过——那种话语中充满艳羡但又冷不丁凑上一句贬损的风格,几乎是勒内的翻版。 文汇楼外,赫斯塔想着一会儿见莫利的事,一步两三阶地往上走。 在这个再普通不过的上午,她漫不经心地望着前路,耳畔却突然捕捉到骤临的危险——几乎是某种本能让她突然冲向了身旁一个正在背单词的女生,那人猝不及防被赫斯塔扑倒在地,两人台阶上滚了两圈。 一道沉闷的声响在两人身旁落下,所有文汇楼台阶上的学生纷纷发出惊呼,众人迅速往后散开,在片刻的寂静过后,又慢慢聚拢。 赫斯塔回过头,一点溅射的鲜血与脑浆砸落在她刚刚经过的地方,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男人掉落在石阶上,他的眼皮还在翻动,手脚不由自主地抽搐了几下。 “救护车……?”周围的人反应过来,大家面面相觑,“这种情况……要报警吗?” 赫斯塔望着这个年轻男人的脸,这张染血的脸她十分熟悉——这正是那个苦苦求见卡嘉夫人不得,曾经染过红发,又撞坏成晓淑眼镜的人。 第一百九十三章 新闻 一整天,赫斯塔都没能再回到课堂。 警方赶到后很快清理了现场,尸体被暂时停放在后勤部的一个低温仓库里。赫斯塔先是和周围几个同学一起去警局录口供,等离开警局,又被学校心理援助中心的老师带走。 在警局,她如实讲述了与死者的几次相遇,与“卡嘉夫人”有关的信息立刻引起了警方的关注,问询的警察先后离开了四五次,每一次都带来了不同的问题。这期间,赫斯塔几次想起俞雪琨曾发给自己,而自己至今没有打开的那些文档,她犹豫片刻,没有将这条信息说出。 与此同时,整个工业大学也以惊人的速度响应着,每个学院、每个专业的辅导老师都被通知立即前往后勤部认尸。然而几百人过了一遍,没有一个人认出死者是谁。副校长急了,要求每个辅导员继续往下落实,把每个班级的班长都组织起来认人。于是十几分钟之后,几十个学生就被喊来后勤部看尸体,这些懵懵懂懂的年轻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具死状惨烈的尸体就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眼前……好几人一出仓库就吐了。 仓库外的学生越聚越多,风声传到莫利那里,一切终于被紧急叫停。 混乱一直持续到下午四点,隔壁综合大学一位辅导老师忽然联系过来,说他学院里有个学生已经一周多没来上课了,联系了家里,家里人也没有他下落。彼时尸体已经被警方拉走,工业大学这边一位老师给他发去了一张仓库内的照片,那人一看,立刻确认了死者身份。 那是十四区综合大学的二年级学生,叫何力诚,南方人,据说为人低调友善,不怎么惹人注意。 等赫斯塔离开危机干预教室,已经是下午六点多。大多数自杀目击者都是由室友或老师陪同离开的,心理老师原本想联系赫斯塔的寄宿家庭来接人,但赫斯塔坚决地拒绝了——即便打了电话,会过来的也就只有徐如饴或丁雪阳,实在不用麻烦她们跑这一趟。 回家路上,赫斯塔特意绕路去了一趟咖啡馆。虽然眼下在营业时间,但咖啡馆大门紧闭,透明玻璃窗的后面,紫红色的厚重窗帘全部放了下来,严严实实地挡住了所有视线。 警察大概已经来过了。赫斯塔想。 她快步回家,还没进门就听见了钢琴声,赫斯塔立刻拿钥匙开门,才过玄关就看见丁贵生一个人闷闷地坐在客厅沙发上,但整个家好好的,花瓶、挂画、装饰小件都好好地摆在各自的位置……没有东西被砸。 赫斯塔悬起的心稍稍落下,就见徐如饴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回来啦?”徐如饴温声道。 “……谁在楼上弹琴吗?” 徐如饴笑了笑,“小晴带朋友来家里玩。” “还玩,我看她下次月考排名多少,”丁贵生冷笑了一声,“每天脑子里都不装正事——” “好了好了。”徐如饴皱紧眉头,压低了声音,“说起来没完没了了?” “你就惯着她吧!迟早给你惯出问题!”丁贵生丢下手里的遥控器,大步往房间走,砰地一声巨响,客厅恢复清净。 “别管他,”徐如饴再次朝赫斯塔笑了笑,“他就是嘴上不饶人。” 赫斯塔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回房间放了包就往阁楼上走。每当这种时刻,赫斯塔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回应,她感觉徐如饴就像一个过于紧张的魔术师:试图向观众展示自己的空帽子,却没发现鸽子已经从桌子底下跑出来。 有时候赫斯塔也想配合着做些什么,但她始终搞不明白徐如饴想要的节目效果,因而只能淡淡地应一声。不过,每次结束谈话时徐女士都像今天这么笑吟吟的,赫斯塔猜测自己的反应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雨晴?”赫斯塔敲了敲门,“你在里面吗?” 琴声戛然而止,门里传来脚步声,丁雨晴很快开了门,“你回来了!快进来!” 赫斯塔往里看,钢琴前坐着一个和丁雨晴年纪相仿的女孩子。 “我回来的时候听到钢琴声,吓了一跳。”赫斯塔望着她,“你爸爸今天没发作?” “我妈提前打过招呼了,说我艺术节要用。”丁雨晴笑着道,“我得让他习惯这个家里的钢琴声,他总不能一直不讲道理。” “是吗。”赫斯塔点了点头,“雨晴,我有件事想和你说——” “我们今天去‘假装咖啡馆’了!” 丁雨晴与赫斯塔同时开口,又同时噤声。 “你先说!”丁雨晴高兴地说。 “……你们去假装咖啡馆干什么?” “我和周馨——我朋友——讲了卡嘉夫人占卜的事情,她也很感兴趣,所以我今天就带她去预约了。”丁雨晴说道,“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咖啡馆没有开门。” “你们什么时候去的?” “中午的时候去过一次,当时就没开,下午放学我们又去了一趟,还是没人。”丁雨晴回头看了眼朋友,“我们猜——” “出事了。”赫斯塔望着她,“你听说今天工业大学文汇楼有人自杀的事了吗?” …… 将近七点,丁嘉礼也到了家。一进门,他就同徐如饴说起今天的爆炸新闻。 “这事儿太好笑了,”丁嘉礼靠着厨房外的走廊,“一群人找了半天,结果是隔壁学校的——专门跑我们这儿来自杀!死都不给母校添麻烦。” 徐如饴听得心惊,“……死了吗?” “那么高地方跳下来肯定死啊,文汇楼!”丁嘉礼再次强调了一遍地点,“他从文汇楼顶上跳下来的!” “文汇楼啊……”徐如饴的表情变得些唏嘘,令丁嘉礼骤感扫兴,他几乎立刻意识到徐如饴一定是把自己代入到那个男生的父母身上去了。 在母亲说出更让他感到无趣的话之前,丁嘉礼先一步开口,“对了妈,简回来了吗?” “回来了,在楼上呢。”徐如饴想着这件事,“你妹妹带同学到家里玩了,你把这盘水果带上去。” 第一百九十四章 提琴 丁嘉礼端着盘子上楼,一进门就感觉氛围不太对劲,丁雨晴神情严肃,两颊甚至有些苍白。 “你们在这儿密谋什么呢?” “文汇楼学生自杀的事。”赫斯塔回答,“你听说了吗?” “哈,今天学校里还有人不知道这件事吗,全都在聊啊,”丁嘉礼顺势在一旁的矮柜上坐了下来,“听说他在天台上还留了遗书,粉笔写的四个大字‘永失我爱’,我有个学弟今天还专门过去了一趟……结果整个天台都被封了,根本不让人进。” 丁雨晴微微睁大了眼睛,丁嘉礼的话仿佛让事情出现了另一种可能,“……所以他是因为恋爱想不开的?” “对啊,很显然么。”丁嘉礼两手一摊,“我有好几个群都在讲这件事,这人好像是今年年初傍上了一个富婆,潇洒了半年吧,估计最近富婆有了新欢,转头把他踹了……年轻人没见过世道险恶,一下受不了也是情有可原。” 丁雨晴再次没了声音,过了一会儿,她又抬起头:“那个‘富婆’是谁,你身边有人说吗?” “那我上哪儿知道去,”丁嘉礼笑着从装水果的盘子里抓了四五颗葡萄,“总归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你这么关心这件事干什么,那人你认识?” 丁雨晴表情僵硬地摇摇头,“我怎么可能认识……” “那你反应怎么这么奇怪,”丁嘉礼站直了腰,“你跟这件事没有什么牵扯吧?” 丁雨晴刚要说话,一旁赫斯塔忽然开口,“是我把现场情况描述得太仔细了,可能把雨晴吓到了吧。” “你?”丁嘉礼一怔,“你在现场?” “是啊,人就从我脚边掉下来的,”赫斯塔回答,“我这一天什么都没做,到现在除了在警局录口供,就是跟学校心理老师在一起……” 大约过了五六分钟,丁雨晴的同学提出要走,几人一起从阁楼上下来。丁雨晴把她的同学送到了楼下,又同赫斯塔一起回到了阁楼里。 丁雨晴呆呆地坐在钢琴凳上,许久也没能将这件事消化。 一个前些日子还见过面、甚至取笑过的人,眨眼间传来死讯,这令她有些难以承受。她心里忽然浮起一个可怕的念头——把那个男生逼上死路的种种情形里,是否也包括她因为“舌根拉伤”而发出的哄笑?那天她笑的时候,那个男生有没有听到?有没有意识到她是在笑他? “雨晴?”赫斯塔轻声开口,“你还好吧?” “我……”丁雨晴抬起头,“他……是因为卡嘉夫人的事死的吗?那个‘永失我爱’的‘爱’,是指卡嘉夫人吗?” “现在什么都还不清楚呢,”赫斯塔回答,“等警方调查吧,你最近别再去那个咖啡馆了,我猜这两天警察可能会在那儿蹲守。” “……如果真的和卡嘉夫人有关,警察……警察会来找我吗?我——” 赫斯塔轻声笑了起来,“想什么呢。” “我有点害怕,简,”丁雨晴轻声道,“……还有点,难受。” 赫斯塔走到丁雨晴身旁,蹲了下来,她刚想开口说什么,阁楼的敲门声又响,赫斯塔起身开门,丁雪阳带着苗苗站在外面——两人刚从外面回来,苗苗身上还背着小书包。门一开,她便猛地往里冲,边冲边喊,“我也要玩钢琴!!” 时一苗的聒噪迅速打破了阁楼里的伤感,在丁雨晴为她重新打开钢琴琴盖后,她兴高采烈地伸手砸琴,锤打出一阵接连不断的声响。 丁雨晴皱起眉头,“哎呀呀呀,不是这样弹的——” “你们刚才在聊什么?”丁雪阳拉来一个凳子坐下,“感觉小晴好像不太开心?” “学校里有个人自杀了。”赫斯塔回答。 “哦……”丁雪阳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她走到苗苗身后,两手轻轻抱住了妹妹和女儿的肩膀,“……现在的年轻人,压力都太大了。” 丁雨晴没有回头,但握住了姐姐的手。 她看向苗苗:“……想学怎么弹吗?” “不——想!”时一苗大声回答,她转过头看向丁雪阳,“妈妈教我!” “妈妈都好久没碰过钢琴了,”丁雪阳笑了笑,“等回了松雪原,让外婆教你。” “外婆也会弹钢琴啊?” “外婆弹得可好了。”丁雪阳回答。 “那我让外婆现在教我!” “……坐好!”丁雪阳牢牢按住了女儿的肩膀,“得回了咱们自己家,外婆才能来教你弹琴。” 时一苗做了一个鬼脸,她扭了扭上半身,做出夸张的演奏姿势,再次把钢琴砸出各种噪音。 “妈妈说你今年学校艺术节想出节目?”丁雪阳望着妹妹。 “没有,”丁雨晴道,“我才懒得参加那些活动,而且我都好久没练过琴了。” “那你……”丁雪阳立刻明白过来,她目光微垂,摇了摇头,“……也就是爸爸对上次动手的事情还有一点愧疚,不然他早冲上来了。” “我就是想在家里弹琴,”丁雨晴低声回答,“想听到钢琴的声音。” 丁雪阳看向别处,笑道,“你小时候可不喜欢钢琴了,要你练琴就跟押你上刑场一样……不过学小提琴的时候倒是很乖。” 丁雨晴听得一愣,“……我还学过小提琴?” “你三岁多,快四岁的时候吧?”丁雪阳回忆着,“当时妈妈专门给你找了个老师,还带你去上了几次课。” “我都完全没有印象了!” “你那时候太小了,就这么点大,”丁雪阳笑着比划起来,“家里给你买的四分之一小提琴你都拿不住,后面换成了八分之一。” 丁雨晴有些出神地听着,“……是吗?” “是呀。” “那后面为什么不学了?” “因为……” 丁雪阳忽然没了声音,她忽然有些微妙的后悔,好端端的,不应当提到这些事。 “我听朋友说过,小提琴很难。”一旁赫斯塔突然开口,“小朋友学起来应该挺费劲的。” “是呢,”丁雪阳笑着点了点头,“学什么东西都是要下苦功夫的。” 第一百九十五章 组曲 阁楼里出现短暂的安静,几人都若有所思地沉默着,直到丁雪阳突然发现苗苗已经不在钢琴旁边。她猛然回神,左右张望,见苗苗踮着脚站窗边的书架旁,正在用力扒拉什么。 「苗苗,干什么呢?」丁雪阳立刻起身,「不要乱摸呀,脏死了。」 「不脏!连灰都——」 苗苗摇摇晃晃地退了几步,赫斯塔已经觉察到危险,在书架倾覆前拦住了它,然而架上的种种书册、文件纷纷坠落,苗苗吓得大叫,丁雪阳和丁雨晴连忙几步走来,一个抱起女儿,一个检查小朋友身上有没有刮伤。 「让你不要乱动!」丁雪阳皱起眉头,「知道刚才有多危险吗!」 楼下徐如饴听见响动,大声询问发生什么事了,丁雪阳抱着苗苗离开阁楼,一面回答「没事,苗苗弄倒了书架……」 丁雨晴原本也跟着姐姐要走,忽然想起赫斯塔,她回过头,见赫斯塔蹲在地上。 「简?你在看什么?」 「这个,」赫斯塔从散落一地的书册里捡起一本装订本,「雨晴,你来帮我看看,这三个字是念‘陈北祎"吗?」 丁雨晴走过去,目光忽然发亮,「啊,这是我妈的本科毕业论文!」 接着,她看向赫斯塔指向的部分,「没错,‘指导老师:陈北祎",怎么了?」 赫斯塔沉默半晌。 「……世界真小。」 …… 楼下传来徐如饴招呼吃饭的声音,丁雨晴与赫斯塔一同下楼,苗苗在楼下乱跑,手里还拿着刚才从书架上揪出来的一个文件夹。 「你怎么还把东西带出来了,」丁雨晴伸出手,「给我,我放回去,一会儿还得好好收拾呢!」 苗苗大叫一声,用力打了一下丁雨晴的手,开始在客厅疯跑。然而还不到半圈,就撞在了赫斯塔的大腿上。小朋友一下跌坐在地上,这下终于疼得哭出了声。赫斯塔捡起文件,随手翻了翻。 「是什么?」丁雨晴问。 「琴谱。」赫斯塔回答,顺手把文件夹递了过去,「手写的。」 正此时,徐如饴与丁雪阳端着菜从厨房出来,两人笑着聊天,直到徐如饴的目光落在丁雨晴的手上,她脚下趔趄,差点打翻了手里的汤碗。 「……你从哪里翻出来的!」徐如饴厉声道,「还给我!」 丁雨晴被母亲的声音吓了一跳,怔怔地将文件夹递了过去。 「阁楼上。」丁雨晴小声说,「不小心翻出来的。」 「妈你别怪小晴,是苗苗翻出来的,」丁雪阳立刻道,「苗苗刚才差点把书架弄翻了,一会儿我们上去收拾——」 「外婆!」苗苗快步扑到徐如饴怀中,「你教我弹钢琴好不好?」 破天荒头一回,徐如饴没有理会身旁的小女孩,她喉咙与下颌轻轻颤抖,胸口起伏着,嘴角也紧紧收着。丁雨晴完全被她突如其来的怒火弄得不知所措,这会儿才稍稍反应过来。 「妈你别生气,我就翻了下,没细看。」 「没事……」徐如饴喃喃着,像是在安慰女儿,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没事,妈妈没生气,就是着急了……」 丁嘉礼和丁贵生先后从房里出来,见客厅里的几人都站着,丁嘉礼颇有几分好奇,「你们在吵什么?」 「没什么。」 「妈你手里拿着什么?」 「苗苗乱翻出来的东西。」徐如饴转身将文件夹放在茶几底下,「我一会儿去收拾……」 说着,她似是不经意地往丁贵生那里看了一眼,丁贵生一言不发地坐了下来,似乎什么都没看见,但那张脸上 嘲弄的神色又搅得徐如饴不得安宁。 「什么啊,」丁嘉礼已经拉开椅子坐了下来,「今天一下午你们几个都在阁楼上神神叨叨的……有秘密?」 「没有,」徐如饴责怪地看了丁嘉礼一眼,「吃饭。」 丁嘉礼轻轻耸肩,也不作声了。 饭桌变得格外安静,徐如饴扫了一眼桌子,「还少两双筷子,我去拿……」 她才一转身,丁嘉礼便看向妹妹,「那什么东西,你看了吗?」 丁雨晴低着眉眼,「别问了。」 「还能是什么东西,年轻时候留下来的东西呗。」丁贵生冷笑着说。 「年轻时候留下的东西?」丁嘉礼一愣,笑起来,「什么啊,别的男生写的情书?」 丁雪阳皱起眉头,「嘉礼你少说两句。」 「怎么不能问了?」丁贵生突然抬高了音量,「你妈妈年轻的时候时髦得很,女儿都满地跑了还写信和人交笔友,一写就是四五张纸,正反面!」 丁嘉礼看了看丁贵生,又瞧了瞧远处的徐如饴,终于咂摸出一点不对劲,他笑了一声,不再接话。 徐如饴快步拿了两双筷子出来,一双放在自己的碗上,一双递给丁雪阳。 「多少年了啊,」丁贵生盯着妻子,「东西还留着呢?」 「吃你的饭!」徐如饴瞪着丈夫,「别没事找事!」 看着徐如饴窘迫的表情,丁贵生越发自得,「我没事找事?要不是我发现得早,搞不好几个孩子现在都没妈了,拉你私奔那个人——」 「你跟别的女人跑上三回我妈都不会跟人私奔,」丁雨晴突然开口,「吃饭吧爸爸,别说了。」 丁贵生打鸣似地笑了两声,「你妈当年——」 「丁贵生,」徐如饴望着他,「你要是还想过,现在就闭嘴,吃饭。」 丁贵生收了笑脸,他悻悻夹菜,把嘴塞得满满当当。 餐桌上没有人再说话,苗苗乖巧地自己拿筷子吃饭,只是眼睛时不时不安地看向丁贵生与徐如饴。 「外公,」苗苗突然开口,「刚才在楼上,妈妈跟我说——」 丁雪阳转过头,「吃饭的时候不要讲话!」 苗苗吓得一颤,嘴慢慢绷成一个倒U。 「说什么?」丁贵生瞥了女儿一眼,「说要学钢琴?」 「小孩子说着玩的,」丁雪阳轻声道,「明天又要嚷嚷着学别的了。」 「学呗,家里放着一个白送的钢琴老师,干嘛要给外人交学费?」丁贵生阴阳怪气地眯起眼睛,「到时候你妈一高兴,也给苗苗写一套「第三区组曲」——」 第一百九十六章 小世界 徐如饴把碗重重地砸在桌面上,声音嘶哑:“丁贵生!” “干什么!”丁贵生骤然暴怒,把手里的碗筷砸在了地上,一声脆响之后,瓷碗四分五裂,碎片沿着地面飞向客厅的各个角落。 他瞪着徐如饴,在原地喘了几口恶气之后,他又突然大喝一声,将桌子上的几盘菜和汤全都掀翻在地。 “跟我砸东西?”丁贵生拍着桌子,“你砸!” 丁嘉礼站了起来,“爸,你住手……” “叫我住手?你问问你妈,当年做缺德事的时候怎么不晓得住手!” “我可以拍着胸脯说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信也好,不信也罢——” “都别吵了!”丁嘉礼压过了母亲的声音,“爸刚出院,别几嗓子又把自己喊回去了……消消气呀,你们俩都是十几年——不是,几十年夫妻——” 话音未落,苗苗开始大哭,丁雪阳叹了口气,抱着女儿快步回房。 “……不过了,不过了,”徐如饴颤声道,“早跟你说离婚是你不同意!协议书推到你面前也拖拖拉拉不签字——” “你就是想跟我离婚是不是!” “你既然不想过为什么不同意离婚!”徐如饴尖叫起来,“我什么都不要!房子!车子——” 丁贵生怒极,抬手就要打人,丁嘉礼死死抱住了他的上半身,“爸!别闹了!” 他转过头,“小晴!你把妈拉走!” 丁雨晴没有动。 “小晴!”丁嘉礼抬高了音量,“你听到没有——” “我想听妈妈把话说完。” “简,帮个忙!”丁嘉礼看向在桌子另一头的赫斯塔,“拉我妈回房间!” “不要动!”丁雨晴也回过头,“让我妈话说完!” 情急之下,丁雨晴与丁嘉礼都忘记了对赫斯塔说通用语,两人激烈而急促的语气让原本简短的祈使句变得扑朔迷离。 一团米饭悬在赫斯塔的筷子头,她望着眼前一幕,不由得头皮发麻:丁嘉礼挡在丁贵生与徐如饴中间,拼命试图分开两人;丁雨晴扑在父亲身上,死死抱着他的手;徐如饴一会儿抓着丁贵生的衣服,一会儿被他攥了衣领…… 四个人就这么扭打在一起。 赫斯塔放了筷子,深深吸了一口气。 「天啊。」 …… 也不知过了多久,客厅再次沉寂。 以往几次赫斯塔没赶上吵架现场,回家只看见一地的狼藉,今天她总算是亲眼目睹了那些破坏性巨大的争执究竟是如何开始的。 此刻丁嘉礼拉着父亲出了门,房间里传来徐如饴的哭声,客厅里空空荡荡,只有赫斯塔还坐在那里。 “简?” 赫斯塔回过头,见丁雨晴从徐如饴房里走出来,满脸泪痕。 “你哭了。”赫斯塔轻声道。 “我出来拿外卖,”丁雨晴擦了下脸,又摇了摇手机,“好好的晚饭吃不成,到现在都饿着肚子……你一起过来吃吗?” 赫斯塔摇了摇头。 丁雨晴无声莞尔,她低垂着目光,快步穿过客厅和玄关。窗外天色已暗,赫斯塔忽然想起不久前的一个夜晚,家里的男人们都不在,一家的妈妈女儿坐在一起,大家喝茶谈天。 赫斯塔低下头,把手里的一碗白饭慢慢咀嚼下肚。 虽然什么都没有做,但她感觉自己已经倦到了极点。 …… 次日一早,赫斯塔没有在住家吃早饭。她用最快的速度洗漱出门,并在心里暗暗希望不要碰上任何一个人。 她先去了一趟打印店,然后独自来到陈北祎的办公室前等候,临近八点,陈老师独自从电梯里走出来。 “陈老师早。”赫斯塔站起来,“您今天有时间吗?” 陈北祎微微锁眉,她刚要开口,赫斯塔已经走到了她面前,“我上午十点二十上课,从现在到十点的两个小时,不知道您是否可以匀给我。” 陈北祎笑了笑,“你不是在和我商量,是吗。” 不等赫斯塔回答,陈北祎已经取出钥匙开了门,“进来吧。” 重新回到这间熟悉的办公室,赫斯塔的心情与上一次大相径庭。她还记得当时左文韬坐在陈北祎的那张办公桌上,对着她和成晓淑两人大放厥词……实在是令人恼火万分。 陈北祎放了包,“上次左老师的事情——” “我不是为他来的,”赫斯塔将一打新打印出的黑白文稿放在了陈北祎面前,“我今天来,是想同您聊聊卡嘉夫人。” 陈北祎颇有些意外,她低头看向赫斯塔拿来的东西,那是某些报刊、杂志的采访文章,每个版面上都有一些段落被高亮标记,陈北祎一眼便扫到了其中好几个“陈凌霜”字样。 陈北祎一一翻看,这些报纸杂志的时间跨度有十几年,某篇报道还附着陈凌霜年轻时的半身照,她的视线停留在照片上,“……你竟然收集了这么多她的采访。” “都是朋友帮我找的,”赫斯塔望着她,“上次看到您和她下棋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她就是卡嘉夫人。” “你想同我聊她的什么,说吧,”陈北祎抬起头,“不过我不一定能帮上忙——” “你可以,”赫斯塔在陈北祎对面坐了下来,她从若干文章中取出一页,指着上面的内容道,“你们是大学同学,而且这些年一直有联系,互相陪伴对方度过了一些艰难岁月……是很好的朋友。” 陈北祎笑着拿起一旁的茶杯,起身接水。 “昨天有个学生在文汇楼自杀了,我在现场。”赫斯塔接着道,她侧过身,视线始终追着陈北祎的脸,“我认得那个男生,虽然只见过两面,但两次都和卡嘉夫人有关。一次是在她的咖啡馆,一次就在文汇楼,那个男生烫着赫斯塔人的红发,戴着蓝色的隐形眼镜……应该是打算去参加卡嘉夫人的餐厅活动。” 陈北祎点了点头,“我听说过这个主题活动……对你来说有些冒犯,是不是?” “是有点,但我不在乎这些,”赫斯塔冷声道,“卡嘉夫人在那个人的自杀里到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也和我没多大关系,但我身边有个年轻的朋友对卡嘉非常痴迷,不仅隔三差五地去她的咖啡馆预约,而且一直心心念念地想做‘占卜’……我怕她会有危险。” 第一百九十七章 对象 陈北祎看着桌上的文稿,“是什么占卜?听起来像某种面试。” “你不知道她的占卜是干什么的吗。” “我们之间现在只下棋,不聊别的。” “……你觉得警察会相信你的说法吗?” “什么?” “虽然我已经做完了第一次笔录,但后续警方可能还有很多问题要找我重新确认,”赫斯塔扫了一眼桌上的文稿,“到时候我把这些东西都交出去,剩下的事你就和警方交待去吧。”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又把她当成什么人了,”陈北祎摇了摇头,“她虽然性情上比较孤僻,但绝对不会做违法乱纪的事……那个男生的死不一定是卡嘉造成的。” “谁知道呢,”赫斯塔轻声道,“不是最好,不然陈老师你的身份就有点尴尬了——不管她之前名声怎么样,现在看来,她对某些年轻人显然不太客气。” “那我也只能配合调查……”陈北祎苦笑着道,“不过,我和她确实已经很久没有像朋友那样谈天,至于说,我们俩究竟还算不算朋友,有时候我也不知道。” 陈北祎沉默了一会儿,“或许我能帮你和她再约一盘棋,如果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 “你可以试试,不过她说过,在我找到自己的风格以前,她不打算再和我下棋。”赫斯塔回答,“……她下棋的时候话是真多。” 两人一时都不再说话,赫斯塔打量起陈北祎办公室,晃晃悠悠地沿着一旁的陈列架走过。 “你是毕业以后,就直接留在这儿当了老师?” “对。”陈北祎点了点头。 “徐如饴是你什么人呢?” “你从哪儿听来的这名字?” “我认得她,”赫斯塔回答,“我现在就住在她家里。” “她在橘镇?”陈北祎更加惊讶。 “对啊,她现在住得离学校挺近,北门出去,对面的那个家属区就是。”赫斯塔说道,“你也认得她?” “当然认得,”陈北祎答道,“她是我带过的第一届学生……” 赫斯塔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这就合理了,难怪她感觉这两个人看起来年龄差不大多,不像师生,反像是同龄人。 “那请你代我向她问好。”陈北祎道。 “她现在不太好。”赫斯塔回答,“你要问好,还是自己去吧。” “……左文韬的事你现在处理得怎么样了。” 赫斯塔摇了摇头,“本来昨天上午要去找莫利谈这件事……不过也没事,已经耽误了那么久,也不差这一两天。” “你还是打算追究下去吗。” 赫斯塔回过头,“很奇怪吗?” “上次在我课上——” “我发现这里有很多事到最后都是不了了之,不管是在学校,在住家,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赫斯塔打断道,“有的事没有水花,轻轻地就过去了,有的事当下闹起来,闹得很激烈,但过了几天也一样留不下痕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陈北祎望着她,“你过不去。” “对一个不会过去的人来说,什么都不会过去的。” …… 周三下午,赫斯塔如期坐在了俞雪琨的办公室,她像从前一样简单汇报了这一周发生的种种和自己的应对方式,俞雪琨虽然不像最初那样满带关切,但仍然专注地听完了她的叙述。 “这个,你收好。”她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密封的小信封,“千叶上周给我的,让我转交到你手上。” “这是什么?” “不知道,她说你拆开就明白了。”俞雪琨没有抬眸,自顾自地划掉了一条待办,“所以现在莫利已经给你开好了宿舍相关的所有文件?” “对,我都问过了,材料交上去以后只需要一周就能搬进学校。” 俞雪琨露出狡黠一笑,“那你打算搬吗。” 赫斯塔微微颦眉,俞雪琨这笑脸显然有点不怀好意。 “……我是希望尽快搬走的,越快越好,”赫斯塔道,“但眼下还有一些事没有处理完。” “什么呀。” “和卡嘉夫人有关,”赫斯塔轻声道,“在搞清楚她对丁雨晴到底什么态度之前,我会暂时留在那里。” “只是这个原因吗?” “不然呢。” “你是不是恋爱了?” 赫斯塔脸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沉默,”俞雪琨笑得更加放肆,“沉默是最好的回答。” “谁跟你胡说八道——” “是胡说八道吗?”俞雪琨双眉扬起,“上周六还和心上人一起去爬山了嘛?” 赫斯塔微张的嘴僵在那里。 “不是……我……我其实……我……” 在片刻的整理后,她突然恼火地站了起来,在房间里左右踱步,喉咙因为不断地吞咽而反复颤动。 “是法恩报告的吗?这里面肯定有什么误会!” “我本来也觉得可能有什么误会,不过现在看来蛮真的。”俞雪琨往后仰靠,饶有兴趣地看着突然怒气冲冲的赫斯塔,“恋爱怎么了,恋爱也是一种社会关系——” “法恩……法恩她凭什么说我是在——嗯?”赫斯塔捏着拳头,“她证据呢?” “现在还没结论呢,我不是来问你了吗,”俞雪琨笑道,“我劝你不要一下上头就搬出寄宿家庭,给自己留一点时间,留一点缓冲,把事情慢慢解决好,就算有争吵,也把话说说开,对你来说也是一种锻炼——” 赫斯塔原本越来越红的脸忽然变得疑惑。 “争吵?”赫斯塔眉头一皱,“什么争吵?” “行啦,别装了,他周六在山上和一个女孩子吵了一架,你们周一晚上就在家楼下吵了一架,你把他按汽车车盖上他都一下都没还手——” “你在说谁啊!” “还有谁,当然是……”俞雪琨刚想开口,忽然感觉赫斯塔的反应有点不对——虽然,那张原本有些慌乱的脸此刻确实是越涨越红了。 “你喝点水冷静一下,”俞雪琨拿起茶杯,不轻不重地放到赫斯塔面前,“干什么啊,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反刍 “……你简直在侮辱我!” “那你最好认下这个侮辱,”俞雪琨云淡风轻地说,“你的报告上清清楚楚地记录着你跟他是怎么一言不合就动手的,如果你们不是在打情骂俏,那就是你在对一个宜居地普通人使用暴力。” 赫斯塔冷笑了一声,“什么意思,如果我在跟他谈恋爱,我就可以动手打人了是吗?” “只要你别打得太过分,考虑到十四区政府最近鼓励水银针成家的趋势……”俞雪琨没有接着说下去,她嘴角微沉,轻轻耸肩,“嗯哼。” “鼓励水银针成家?” “是啊,目前进入家庭的水银针太少了,而且现在也没有明确结论说水银针的能力就一定不会遗传,”俞雪琨笑了笑,“过了二十五岁刚好可以退休生孩子……你要是一来十四区马上就开始谈恋爱,估计下个月就会被邀请去分享先进经验。” “……那我要是一不小心把他打死了呢。” “那你只能跟他结婚了。”俞雪琨笑着道,“否则我想不出第二个捞你的办法——千叶也一样,你悠着点。” 赫斯塔看向别处,“……反正我和丁嘉礼一点关系也没有。” “好,”俞雪琨在纸上书写起来,边写边念道,“‘暧昧期……未能……进入正式关系’。” 赫斯塔一阵恶寒。 “……总之,我没办法再在那个家里住下去,等卡嘉夫人的事情有了进展,我会马上搬走,”赫斯塔轻声道,“我现在在那个家里什么都做不了,每天进门就觉得脑子嗡嗡的……再过几个礼拜要中期考试了,我想找个可以复习的固定地点,最好离学校不远,这样我周末也可以过去打发时间……你有推荐的地方吗?” “你们学校的图书馆?” “是个选项,但我喜欢的位置经常会被占掉,”赫斯塔轻声道,“我希望能有个相对‘固定’的位置——” “哦,那你可以去商用自习室。”俞雪琨拉开一个抽屉,从中取出一张卡片,“这个是我时不时也会去的,如果你对‘固定位置’的需求特别强烈,可以直接包月。” 赫斯塔接过卡片,“谢了。” “对了,尤加利都告诉你了吗?”俞雪琨没有抬头,“她接到了一份新工作。” 赫斯塔一怔,“……什么时候的事?” “上周。” “她……什么也没有跟我说啊。” “她说现在还有一个月的试用期,还不算稳当,她想正式拿到岗位以后再跟你讲……但我劝她告诉你了,”俞雪琨望着她,“你也没觉察出什么蛛丝马迹吗?” 赫斯塔茫然地眨眨眼睛。 “她上周六好像也主动找你一起去爬山了吧?”俞雪琨道。 “啊……” 赫斯塔一声轻叹,这才意识到这件事的确不太寻常。相比于尤加利先前近乎自虐的工作方式与生活节奏,突然之间主动加入周末的登山活动,实在是一个非常大的转变…… 但赫斯塔之前并没有多想,那种颇感意外的感觉一闪而过,旋即就被“尤加利大概突然想开了”的念头压了下去。 “你确实是恋爱了吧,”俞雪琨微微眯起眼睛,“你之前对朋友可没有这么不上心。” “少胡说八道了,”赫斯塔轻声道,“是什么工作,好么?” “挺好的,有家跨区企业着急要精通第三区语言的随行翻译,好巧不巧总公司递过来的职位描述里要求一定要第三区母语人士,刚好尤加利现在身份落在那边,她语言能力也强,一下就进终面了。”俞雪琨回答,“试用期工资是九百罗比,如果能转正,之后就是四千六,每年十五薪,带年终奖和各类补贴。” “……那很好啊!” “是啊,”俞雪琨轻声道,“她竟然也忍得住不说。” …… 临近三点,赫斯塔站起身,出门前,她忍不住回过头,“你什么时候才肯正常和我说话?” “我怎么了?” “我都道过歉了,”赫斯塔叹了口气,“上次评估是我不对,不应该自作主张,我以后不会了。” 俞雪琨微微昂起下颌,“你以为你在我这儿还有信用吗?想让我重新相信你,等下次评估结束再说吧。” “好吧。”赫斯塔挥了挥手,“那下周见!” 门从外面合上,俞雪琨笑了一声。 …… 离开咨询室后,赫斯塔独自前往俞雪琨介绍的自习室。她拆开了千叶拿来的信封,拿信封遮挡着里面的卡片,快速扫了一眼上面的信息:那是一串陌生的水银针编号和对应密码。 ——这正是上次与千叶小姐通话时她索要的东西。 赫斯塔不动声色地将它重新放回信封,又装进了自己贴身的口袋。 一路上,赫斯塔有些出神地想着与克谢尼娅有关的事,她忽然觉得自己变得有些陌生。她想起两天前自己跑去询问研究生宿舍的事,一切显得那么荒谬——真的吗,要用这种方式去接近一个有好感的陌生人? 她试图寻找所有事情的起点,一切好像都开端于那个与丁雨晴聊起她父母爱情的夜晚。 那个夜晚是一处分野,在那之前,对克谢尼娅的好感驱动着她,让她做了许多大胆的事,说了许多大胆的话,在那之后,她忽然意识到了自己在做什么,于是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在一处大商场的玻璃橱窗前,赫斯塔慢慢停下了脚步。橱窗里有三排大小不同的电视机,上面放映着同步的画面——夜晚的海边浪花拍伏,露出峥嵘的海岸线,海面上孤月低悬,像夜空中的一只眼睛。 冷风拂面,赫斯塔想着克谢尼娅,想着关于她的一切……她忽然感觉自己好像从先前的狂热里挣脱了几分。克谢尼娅的形象与特质在她的脑海中不断被打碎、重构,赫斯塔再次将自我拔高到一个第三人的位置。她审视着自己,以往那些晦涩难明的希冀和愿望也像退潮后的礁石,清晰地显示出它们的嶙峋和荒诞。 真是奇怪,我怎么会让自己被一个认识不久的陌生人影响到这个地步呢。 是的……赫斯塔想着,人应当与理性为伴,绝不能像丁雨晴说的那样,任由自己向什么方向偏移。 第一百九十九章 怒意 赫斯塔步行来到一座三层的商厦,俞雪琨介绍的商用自习室就在它的第三层。这里离工业大学大概有四站公交车的距离,虽然不算很近,但勉强可以接受。 她站在商厦索引牌前面看了一会儿,这里一楼多是手表、香水和化妆品铺面,二楼是服装,三楼贩售的东西相对多元:电子产品、影视周边、书店、户外工具……她乘着扶梯慢慢上升,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那些在店铺中悠闲游荡的人们,在这空旷的嘈杂声中,她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放空。 赫斯塔拿着名片在第三层绕了一圈,但并没有看到自习室的招牌,直到她询问路人,才知道这家自习室就在电梯口附近的那家书店和咖啡馆之间。它的入口在咖啡馆,出口在书店。几年前,这两家店铺敲掉了它们中间的隔断墙,将各自难以利用的角落组合成了一个形状有点奇怪的新空间。房东们把带着挡板的课桌密集地塞进了这些腔体一样的地方,然后挂牌营业。 这里的过道灯光晦暗,完全没有自然光照,只有继续往深处走,赫斯塔才看见了许多从自习桌位上弥散的灯。 “……没有大一点的位置吗?”赫斯塔问,“这些地方看起来都好压抑。” “哦,有,我们有临街的自习位,不过那边是必须包月的。” “带我去看看?” “这边。” 道路尽头,店员推开一扇玻璃门,踏进这个房间的瞬间赫斯塔便感到失望,即便这里临街,空间开阔,即便有整块的落地玻璃墙,但视野依然非常暗淡——十几面落地玻璃上几乎都拉上了防晒帘,外面的日光进不来,这里仍是人工照明的主场。 “我自己看看行吗?” “可以的,但请您注意不要打扰到别的人。” 赫斯塔点了点头,踩着厚地毯往里走。 和那些桌椅密集的房间不同,这里的气氛要轻松许多,墙面上贴着五花八门的新书海报,风格都比较先锋,靠近咖啡馆的位置有专门的点餐前台,提供各式咖啡和简单的茶点。 赫斯塔缓步走过,心里比较着每个空位的优劣。在这些自习的学生中,赫斯塔认出了好些穿着高中校服的人——那是和丁雨晴一样的款式,有好几次,那些扎着马尾的背影都让她有一种看见丁雨晴的错觉。 在一处转角,赫斯塔的视线扫过了某个熟悉的发色,这让她感觉自己好像看见了克谢尼娅和梅思南的影子,起初她心里苦笑,自觉想要彻底将克谢尼娅从脑海中赶出恐怕还有许多困难,但紧接着她又疑惑,幻视克谢尼娅也就罢了,为什么还会看见梅思南…… 赫斯塔停下脚步,又往回退了半米——在她斜后方的位置,克谢尼娅与梅思南并排坐在一起。克谢尼娅戴着有线耳机,她右手翻书,左手正转着一支老长的圆珠笔,在她手边,梅思南那顶标志性的帽子盖在他黑色的斜挎皮包上。 一瞬间,赫斯塔再次感到自己被什么击中,她的四肢、头脑在顷刻间石化,一种巨大的欣喜和察觉危险迫近的本能同时觉醒,令她动弹不得。 时间好像凝固了,只有袅袅水汽从克谢尼娅的茶杯里缓慢升起,她一只手专注地在纸面上写着什么,另一只手摸索着握住了茶杯的杯把,沉默地喝了一口。 杯子的角度越来越高,克谢尼娅停下了书写的手,接着,她突然向后拖动座椅,身体前倾。 霎那间,赫斯塔的血液重新沸腾—— 她要起身了…… 快跑! 赫斯塔迅速蹲了下来,即便地毯吸收了大部分脚步声,但她仍能精确地分辨来自克谢尼娅的足迹。她感觉自己的脑子正在迅速搅成一团浆糊,一个后知后觉的声音充满疑问:“这是在做什么?” 而她的本能则在疯狂尖叫:“快跑!!快跑!!” 她绕开克谢尼娅所在的饮水机,手脚并用地穿过两盆枝叶茂密的绿植,神情严肃得像是在执行任务的特工。不远处的克谢尼娅对此毫无察觉,她还想着刚才演算的结果,对着饮水机的水柱发呆。 赫斯塔蜷在一张无人的课桌后面,她扫视地形,很快意识到克谢尼娅所在的位置几乎可以看见所有通向出口的路。 那么,只要等克谢尼娅回了座位…… 又一阵脚步声靠近,梅思南拿着自己的水杯来到克谢尼娅身旁,赫斯塔狐疑地透过绿植的缝隙向远处看去——克谢尼娅让出了饮水机前的位置,侧身对着梅思南,梅思南时不时回望,以表示自己在听,两人就这么低声交谈。 赫斯塔看不见克谢尼娅的表情,但从她的肢体反应,赫斯塔明显感觉她在笑——梅思南似乎说了什么很有趣的事,逗得克谢尼娅几次发笑。 一种微妙的酸涩涌上心头,令赫斯塔咬住了自己的牙齿。 也说不清为什么,她忽然觉得梅思南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叫人难以忍受的讨厌气质:他过于普通的发型,说话时眨眼的方式,弯腰的角度,还有每次做手势时带起的衣服褶皱……全都显得不可理喻。 赫斯塔收回目光,她忽然有一种跳起来去和这两人打招呼的冲动,她挣扎着不去想此刻酸涩的原因,等到她回过神来,饮水机那边已经没有人了——克谢尼娅和梅思南已经回到了她们的位置。 “呃……女士?”店员的声音从赫斯塔身旁传来,“您在干什么?” “系鞋带。”赫斯塔低声回答。 店员皱起眉头,看了看赫斯塔脚上的靴子——那儿压根没有鞋带。 赫斯塔站起来,故作大方地掸了掸手臂上不存在的灰,“……这里没有我喜欢的位置,我再看看……谢谢。” “唔,不客气……那个,出口在那边。” 赫斯塔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朝着店员所指的方向走去,然而才走几步,一条横在过道上的插座线就绊了她一脚,赫斯塔一个趔趄向前—— “小心!”店员惊呼。 赫斯塔一把抓住了一个立在门口的易拉宝宣传页,勉强稳住了平衡。 “抱歉抱歉,”店员赶紧上前,“我们这两天在重新布线,有些地方还……” “没关系!”赫斯塔怒气冲冲地回答,她甩开店员的手,快步朝出口走去—— “小心!!” 店员再次惊呼,但已经来不及了,赫斯塔一头撞在了出口的玻璃门上。 第二百章 朋友 数不清的裂纹让整扇门从透明转为碎玻璃的青白色, 一旁店员连忙上前拉开门把,“抱歉,以往这边都会贴‘小心玻璃’的标识,但因为我们今天……” “没事……” 赫斯塔狼狈地捂住了前额,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两步,她刚想说些什么,就一脚踩在了先前拉拽过的易拉宝上。在这片没有地毯的硬质地面,已经变形散架的金属底杆像两个简易滚轮,叫她脚下一滑,整个人仰面朝天地摔在地上,旁边桌面上的一个储物筐也被连带着打翻,储物筐里的一些工具劈头盖脸地砸落,无数张店家打算用来重贴玻璃门的文艺标语抛洒空中。 那些彩色的条形纸在空中闪烁着下落,飘得到处都是。 这一连串的动静终于让自习室里的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事情,人们纷纷起身转头,好奇地向出口看来,嘈杂声中,有脚步迅速接近。 “简?” 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赫斯塔感觉自己又变成了一只田纳西羊,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能硬着头皮抬起头。 “嗨,克谢尼娅……” 一张标语打着旋儿飘下,最终落在赫斯塔乱蓬蓬的头发上。 「爱是一种奇异的病症」 …… 自习室的员工办公室里,赫斯塔仰面坐在一把带滚轮的电脑椅上,在她身前,克谢尼娅俯下身,用蘸了酒精的棉球为她的脸颊消毒。 “好端端的怎么会摔倒呢?那天在山上,我看你手脚挺灵活的呀……”克谢尼娅喃喃低语,“痛吗?” 赫斯塔摇了摇头。 “是吗,那就好,”克谢尼娅笑了笑,“看起来伤口不太深,不过保险起见,是不是还是得去校医院开一针破伤风呢?” 赫斯塔没有回答,她几乎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眼睛直直地盯着克谢尼娅的耳廓,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望见她的眼睛。 克谢尼娅直起身,将手里和桌上的废弃棉球全都丢进了垃圾桶。 “好了,思南。”克谢尼娅说,“把这些东西都还回去吧。” 梅思南后知后觉地应了一声,拿起棉球盒与酒精瓶就往外跑。 克谢尼娅两手抱怀,表情变得十分严肃,她坐在桌上,“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赫斯塔极快地瞥了克谢尼娅一眼,隐隐感到对方似乎有些不高兴,她还没想明白原因,就听见克谢尼娅再次开口,“你向谁打听了我的行踪吗?” “什么?”赫斯塔立刻抬起头,“我没有!” 克谢尼娅并不作声,只是直视着赫斯塔的眼睛。 “……我让我朋友给我推荐一个适合自习的地方,她——”赫斯塔微微皱眉,反手在右边口袋里掏了许久,才找到那张俞雪琨给她的卡片,“她推荐了这里。” 克谢尼娅将信将疑地看了看名片。 “是吗。” “因为再过几个礼拜要中期考试,我现在住的地方不太适合静心学习,”赫斯塔低声道,“一开始她和我推荐了图书馆,但我希望能有一个固定属于我的位置,所以她说可能商用自习室更适合我,然后就给了我这张卡片……我没骗你,如果你不相信我现在可以带你去找她——” “好吧。”克谢尼娅笑了笑,她轻轻起身,“那挺巧的。” 赫斯塔顿时有些沮丧,她撑着椅子扶手也站了起来,“……打扰到你了。” “没有打扰,我本来也该准备回去了,晚上五点多还有课……”克谢尼说道,“如果你是想准备考试,那我挺推荐这儿的,安静,配套设施也好,如果你包月,她们还会免费送你一个这边的储物柜。” 说着,她晃了晃手上的钥匙,“你可以把一些习题册或者教材放在这里,就不用背来背去,很方便的。” 赫斯塔看着地面,低低地应了一声。 克谢尼娅望着她,“你现在是要继续在这儿自习,还是跟我们一起回去?”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克谢尼娅。” “你说?” “我发现你好像总是和梅思南在一起,”赫斯塔喉咙微动,目光渐渐上移,“像之前的市政厅,话剧社,还有几次我在文汇楼碰到你们一群人——” “我们在北十四区的时候就认识了,是很好的朋友。”克谢尼娅回答,“小时候,每年冬天,他妈妈都会带着他,还有他家的几个家庭教师,来我们庄子附近打猎。” “哦……”赫斯塔的声音更加酸涩了,“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克谢尼娅点了点头,“因为他这个人一直没什么朋友,有点可怜的——” “我看他朋友挺多的,”赫斯塔轻声道,“丁嘉礼和他认识没几天就领他回去吃饭,我看他们家几个男人全都想和他当朋友——” 克谢尼娅笑了起来,“所以才说他可怜。” “是吗?” “男生们好像都不太擅长正经谈论自己,他们相处的时候要么在相互吹捧,要么就在相互贬低……总之都不太会好好说话,”克谢尼娅轻轻耸肩,“有时候你听他们聊天都会诧异,人生是悲惨到了什么程度,才要拼命维持这么肤浅的友谊?” 克谢尼娅朝赫斯塔望了一眼,“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明白,”赫斯塔垂着眼眸,忽而又有些不忿,“……我也一直没什么朋友。” 克谢尼娅微微睁大了眼睛,她思索着赫斯塔这句话,并以一种新奇的目光打量着她。 赫斯塔也抬起眼眸,“你旁边的那个空位是有人的吗?” “应该没有,”克谢尼娅说,“我每次来那个位置都是空着的。” “好,那我一会儿就去登记,”赫斯塔勉强提了提嘴角,“下次再见。” “下次……” 还不等克谢尼娅说完,赫斯塔已经快步走出了房间。 离开员工办公室之后,赫斯塔并没有去前台,而是先跑出了这一整栋建筑,快步跑进了来来往往的人潮之中。她用力地呼吸,好像一个差点溺水的人刚刚浮出水面。 第二百零一章 记录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赫斯塔不明白。 她清楚地意识到所有变化都是因为克谢尼娅,只要克谢尼娅出现在她身旁,不论之前她作了怎样的分析,发了怎样的宏愿……这一切全部都不起作用了。 一切真就回到了丁雨晴的那句话:一个年轻人,突然被抓住了,被击穿了,有什么为什么? 赫斯塔有些恼火,又有些怨恨,可她不能去怨恨克谢尼娅,那就只能来怨恨自己。她一会儿想着自己方才的蠢样子,一会儿想着克谢尼娅的反应,整个人都陷入一种莫名的焦躁,她厌恶与克谢尼娅相处时自己的样子,恨不得把手伸进自己的脑子,把那团记忆连根拔起,丢在地上狠踩几下,再一脚踢到看不见的地方。 不知不觉间,她又一次走到来时的电视橱窗,里头的三排屏幕依然在反复播放满月下的海面。赫斯塔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它们,又停下来。 她想起不久前自己还觉得自己已经看穿了其中的荒诞,以为可以凭借理性越过这种种藩篱……而今她又有了新的体会:即使退过潮又能说明什么呢?潮水退去了,有再涨起的时候,只要月亮还挂在天上,潮汐便起起伏伏,永无停息的时刻。 赫斯塔深深呼吸,她忽然希望再也不要见到克谢尼娅。 …… 一整天,赫斯塔都过得心神不宁,一种细密的痛楚像春雨一样浸润着她。不论她在做什么,那种危险已然临近的预感始终阴魂不散。 她时不时会想起白天俞雪琨拿恋爱来与自己打趣的模样,她无比庆幸俞雪琨搞错了对象……她无法想象,如果那个当口,俞雪琨真的拿克谢尼娅来与自己开玩笑,她会如何反应。 晚饭后,赫斯塔坐在沙发上打盹儿。她从来没有这个习惯,但或许是因为紧绷了一下午的神经实在需要放松,她只是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整个人就迅速沉入了无意识的渊面。 她梦见了夜莺。 夜莺,那个被罗杰豢养在唐格拉尔庄园里的美人。她梦见夜莺坐在笼子一样的白色圆亭里唱《多娜》。赫斯塔早就忘了夜莺长什么样子,但还依稀记得那人的背影与浅金色的卷曲长发。 他侧着身,哀怨地靠在大理石柱上,一条鲜艳的红色丝巾落在他的肩头。起初赫斯塔在远处望着他,直到那歌声戛然而止,她才走近查看,只见夜莺死在笼中,哪有什么鲜红丝巾,只有一滩巨大且仍在扩散的血泊…… 赫斯塔再度惊醒。 夜晚的客厅寂静无声,她捂着心口慢慢站起身,一点点走出方才的梦境。 赫斯塔一个人站在窗边,回味着刚才的梦。她终于有点儿咂摸出自己终日难安的缘由,但那缕顿悟还没能成型,就被丁嘉礼与丁雨晴的吵架声打散了。随着一声「砰」的巨响,丁雨晴被关在了书房外面。 赫斯塔揉了揉眼睛,轻声询问丁雨晴怎么了,丁雨晴一边砸门一边解释,自己今晚有视频要剪,必须用家里的台式机,但丁嘉礼把她支开以后一直霸占着电脑,也不知是在干什么。 过了一会儿,书房传来开锁声。 「好了!」丁嘉礼阴沉着脸,「来用吧!」 丁雨晴没有给他好脸色,瞪了他一眼后,头也不回地关起了门。 丁嘉礼看起来有些疲惫,他一步一步地走到客厅,坐下后慢慢将脸沉在了两手之中。 「你怎么了?」赫斯塔问。 「……没事。」丁嘉礼过了半天才回答,「就是累了。」 赫斯塔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留下句「早点休息」,便很快回了自己的房间。 …… 这一晚,丁嘉礼一直坐在客厅里,他刷会儿手机 看会儿钟,直到过了十二点,外面响起脚步声,他才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丁雪阳和时平川回来了。 「回来啦,姐,」丁嘉礼挤出一个微笑,「苗苗呢?」 「苗苗这礼拜住她奶奶家。」丁雪阳轻声回答,「她奶奶从第一区回来了,想孙女。」 「行啊,那你轻松了!」 「你一个人在客厅干嘛呢?」丁雪阳有些奇怪地望着他,「这么晚不睡?」 丁嘉礼露出一个更加憨厚的笑容,「我等我姐夫呢。」 「等***嘛?」 「有话和你讲。」 一旁丁雪阳回过头,「……你们要讲什么?」 「你别问,」丁嘉礼抖了抖自己的马甲,「男人的话题。」 丁雪阳看了丈夫一眼,一边摇着头一边往楼上走,「行,你们聊,但别太晚了。」 时平川转身将自己的大衣挂在了衣架上,回头看向丁嘉礼,「说吧,什么事?」 「到我房间聊吧,」丁嘉礼道,「在这儿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窜出来一个人。」 时平川有些好笑地跟着小叔子进了房间。 「什么事啊神神秘秘的。」 丁嘉礼关了门,拉出一张椅子,邀请时平川坐下,「姐夫。」 「嗯?」时平川皱起眉头,「有话直说。」 「我先说一句,虽然我喊你一声姐夫,但我心里一直是拿你当亲大哥看,」丁嘉礼轻声道,「要不是你肯带我入行,我现在就是一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我是真的拿你当哥哥。」 「……出什么事了?」时平川的眉头皱得更紧,「你最近又缺钱了?」 「不是——」 「要多少?」 「这次真不是钱的事。」丁嘉礼一下站起来,「姐夫,你,你为什么……」 时平川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下文,他忍不住笑了一声,伸脚往丁嘉礼的小腿肚子上踢了一下,「快说!别吞吞吐吐的。」 丁嘉礼深吸了一口气,「你没有删记录。」 「啊?」时平川没听懂,「什么记录?」 「你之前是用家里的电脑工作过对吗,」丁嘉礼轻声道,「还登了浏览器……」 时平川的笑容慢慢凝固在脸上。 「你没用无痕,还忘记登出了,」丁嘉礼艰难地开口,「我今天——」 时平川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快步走到门口,将房门反锁。 他转过身,「你翻我浏览记录!?」 第二百零二章 幻灭 丁嘉礼整个人都忍不住震了一下,他立刻下移了目光,仿佛他才是犯了错的那一个。 时平川的声音透出几分砥砺之色,“……这件事你跟你姐姐说了吗?” 丁嘉礼立刻摇了摇头。 时平川的呼吸这才恢复了正常,他在房间的空地上走了几步,坐在了丁嘉礼搬来的那把椅子上。 “别跟你姐姐说,”时平川低声道,“你爸一个人就够她受的了,她现在怀着孕,不好再受刺激。” “我当然——” “你都删掉了吧。” “都删掉了。” “好。”时平川从口袋里取出一盒烟,“你把我喊过来就是为了这一件事吗?” 丁嘉礼皱起了眉头,“我就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你怎么会……”丁嘉礼的声音几乎压到了最低,“……你不觉得脏,不怕得病吗?” 时平川的表情僵了片刻。而后,他动作迅速地点燃了一支烟,并烦躁地合上金属打火机。 在骤然明亮的火点与一缕青烟中,时平川抬起头,再次以审视的目光打量起丁嘉礼。被丁嘉礼这样的小辈过问私人生活,令他感到极度不适。时平川忍耐着自己的慌乱和怒火,突然笑出了声。 见姐夫笑起来,丁嘉礼也跟着笑了笑,但没有发出声音。 “你真的没跟你姐姐说对吧?”时平川再次确认道,“除了你姐姐呢,你有没有跟咱妈说?” 丁嘉礼立刻摇头,“……我什么人都没告诉。” “行,那这件事就到这里。”时平川站起身,“这次是我不小心,不会有下次了——” “其实我也不是全都不明白,”丁嘉礼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知道我姐姐怀孕这段时间人不太方便——”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时平川有些厌恶地回过头。 丁嘉礼睁大了眼睛,“但我明明看见——” “你姐姐没怀孕的时候也是一样的,”时平川的声音短而迅疾,“和她怀不怀孕没关系。” 丁嘉礼的表情变得有些茫然,“啊……” “我是最近工作上的事忙疯了,才出了这种疏忽……你做得对,”时平川轻轻拍了拍丁嘉礼的肩膀,“改天再带你出去吃饭,太晚了,睡吧,我上楼了——” “姐夫,我们不能聊聊吗,”丁嘉礼再次冲到门边,挡住了时平川的去路,“我真心想不明白!” 时平川心里骂了无数声,但也只得停下来。他搞不明白丁嘉礼今天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然在这件事上这么坚持。 时平川吸了口烟,“你现在还小,嘉礼,等你结了婚就懂了,有些事只能跟外面的女人做……” 丁嘉礼有些混沌,“你是说,呃,你有些特别的需求……但我姐不肯跟你——” “不是!”时平川的口吻空前地严厉,“没有男人会希望家里的女人跟婊子一样骚,懂吗!” 门砰地一声合上。 …… 深夜,丁嘉礼辗转反侧,完全睡不着。他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今晚发生的一切对他几乎不下于一场小型地震。他分明感到,时平川在他心里的形象在今晚崩塌了一小部分。 时平川在丁雪阳孕中做这种事并不会让他感到特别惊讶,真正令他无法理解的,是时平川找的那个人……非常低级。 为什么姐夫会看上那样的女人呢……真是想不通。 丁嘉礼打开窗户,在黑暗中也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他想起小时候,自己第一次离开父母,跟着丁贵生和徐如饴来到现在的这个家,他的心灵受到了强烈的震撼——他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小房间,第一次用上浴缸,第一次过上可以在室内穿短袖的冬天…… 明明他父亲和丁贵生是兄弟,两个人一母同胞,前后不过相差四岁,但丁贵生却在松雪原混得风生水起,做着体面的工作,住着大房子,而他父亲呢,带着几个儿子挤在近郊的一个老破小,每个月的开支都紧巴巴,任何一件小事都能引来父母的争吵——米价上涨了,肉菜买贵了,本来可以打九折的优惠券因为忘记使用而过期作废了…… 从他住进这个新家的时候,他就深刻地意识到,父亲和丁贵生之间存在着某种差异,丁贵生一定是做对了什么,才让他从几个兄弟中脱颖而出。 是什么呢?他竭力思索,但没有答案。 许多年后,丁雪阳嫁人,他第一次跟着家人一起去时平川家里作客,当年的一切又再度重演——他发现和时平川的家庭比起来,丁贵生根本算不得什么。 那是他第一次对丁家姐妹感到深深的嫉妒。丁雪阳已经嫁到了有钱人家里,丁雨晴虽然还没完全长开,但无疑也是个小美女……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她们姐妹什么都不用干,靠嫁人就能实现阶级跃升,这种机会,他求也求不来。 在往后的相处里,他和时平川越走越近。关于这一点,丁嘉礼从来没有同任何人解释过原因——第一次见时平川的家人,他就猜到时平川大概也是家里最不受重视的儿子,为什么?因为和其他几个兄弟相比,他身上不时浮现的局促,暗恼,挣扎……都让丁嘉礼感到熟悉。 那种酸涩里带着辛辣的细节,在丁嘉礼心中激起了难以想象的强烈情感。每一次时平川和姐姐一起出现,他都兴奋得不能自已。他看时平川几乎就是在看自己,看自己渴望的一切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实现——彼时他也不是很清楚自己究竟渴望什么,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觉,像赚大钱、买大房子这种理想都太平庸。 而时平川展示了一种具体的生活方式:一个体面的家,一个像丁雪阳这样的妻子,几辆低调但昂贵的车,一些满是成功人士的酒会筵席……他一度以为自己看见了壁垒,什么是上流?这就是上流! 但今天的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时平川找的那个女人,像极了以前父亲会叫的那种楼凤。 丁嘉礼骨鲠在喉,难以言说。 他分明感到,有些东西……彻底地幻灭了。 第二百零三章 评价 胡思乱想了一夜,丁嘉礼终于熬到天亮。他浑浑噩噩地推门去客厅,发现丁贵生已经坐在了饭桌前。 丁贵生放下报纸,抬眸看了儿子一眼,“早。” “早。”丁嘉礼有气无力地回答。 这个虚弱的声音立即引起了丁贵生的不快,他一向不喜欢看到年轻人身上没有朝气。丁贵生皱起眉,以厌弃的目光望向丁嘉礼,然而丁嘉礼转身就打开了冰箱,挑挑拣拣地选起了早餐。 见丁嘉礼久不回头,丁贵生渐感无趣,又重新看回报纸。 徐如饴很快端了一盘去了皮的猕猴桃上来,她絮絮叨叨地嘱咐丁嘉礼赶紧把这些果肉拌进酸奶里,丁嘉礼完全没有在听。他一手搅着酸奶,出神地望着对面看报的丁贵生。 他听过一点丁贵生和徐如饴的爱情故事,那里面颇有些为爱奋不顾身的老桥段……不过这些年相处下来,丁嘉礼也确实感觉他俩之间有点真情。 毕竟丁贵生就从来不在外面找女人。 但怎么说?难道丁贵生眼里真就只有徐如饴一个? ……也不是没可能。丁嘉礼想着,即便有一半的血脉来自丁贵生,丁雪阳和丁雨晴两姐妹还是长得那么漂亮,可见徐如饴年轻的时候有多出挑…… 但这是漂亮的事么? 丁雪阳从性格到长相都像极了徐如饴,时平川不是照样…… 想到这,丁嘉礼突然深深地凝视着丁贵生的脸: 他是真的从来不在外面找女人,还是手段高明到从来没有被发现过? 一瞬间,丁嘉礼的心沉了下去。 过去他一向看不起那些偷偷摸摸花钱买性的人——那是下等人获得性的方式。他觉得嫖娼几乎可以近似于一种智力缺陷,因为承受的风险和得到的收益完全不对等,他都想不通怎么会有人肯冒后半生顽疾缠身的风险去换个把钟头的快乐。 结了婚,对家里的老婆相看两厌,难道不能再找一两个红颜知己伴身么?在这件事上他从来没觉得有难度,更何况是条件比他更好的时平川。 丁嘉礼自忖自己最大的优点就是听劝,就是肯回头,时平川是个在各个方面都走在他前面的老哥哥,那么当他说「等你结婚就懂了」的时候,那这多半不是什么玩笑话。 「有些事只能和外面的女人做。」 是吗? 丁嘉礼困惑了。他感觉自家姐姐不是什么泥古不化的老封建,不管时平川想要做什么,怎么做,先同老婆聊聊总是好的吧……可时平川好像是提都不肯跟她提,就直接找外面的女人去了。时平川说是因为‘不希望家里的女人跟婊子一样骚’,可一样骚又怎么了?只要她只对一个人骚,那又有什么问题? 除非他企图得到的东西并不是性。 又或者,不止是性。 可除开性,还能有什么呢。 另一头的丁贵生仍在看报。在翻页的间隙,他不经意地抬头,正巧扫过丁嘉礼那双空洞洞的眼睛——丁嘉礼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凝视着,思索着,仿佛想把他看穿。 丁贵生一下寒毛直竖,内心骤然升起一股无名火。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仅仅是这样的注视,就极大地激怒了他,令他感受到强烈的冒犯。 丁贵生卷起报纸,用力抽打桌面,“你小子!看什么!” 丁嘉礼迅速低下头,“……没什么。” 丁雪阳与时平川两人就在这时一起下了楼,时平川去厨房端碗,丁雪阳先落了座。 “一早上萎靡不振,一点精神头都没有!”丁贵生的火气仍没有下去,“一天天不知道在干什么!” “爸你别说了,嘉礼这一看就是有心事。”丁雪阳轻声道。 丁嘉礼目光复杂地看了姐姐一眼。 “别瞒了,”丁雪阳笑道,“你姐夫昨晚都和我说了,学校有小姑娘追你,让你有压力了?” “……姐你别掺合我的事,”丁嘉礼看向别处,“先管好自己吧。” 丁雪阳一怔,刚想开口问他这话什么意思,就听见时平川冷不丁地呵道,“怎么跟你姐姐说话呢,什么态度?” 丁嘉礼再次低下了头,“……烦。” “烦你就自己找点事做!”时平川把碗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别跟你姐姐没大没小的!” “……我不吃了。”丁嘉礼放了筷子,“我还有事,先回房收拾东西了。” …… 临出门时,丁嘉礼正好撞见赫斯塔,他十分自然上前打了个招呼,然后结伴往学校走。 一路上,赫斯塔一句话也不说,看起来也像是有心事。 “哎——”丁嘉礼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赫斯塔没有反应。 “简,”丁嘉礼只好直接喊她名字,“想什么呢?” 赫斯塔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有时候在家里待着是真的烦,谁都能跑来压你一头,”丁嘉礼两手交叠,抱住了后脑勺,“真是一点话语权都没有。” 赫斯塔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有个问题想找你探讨一下,”丁嘉礼又说,“也不知道合不合适,你有兴趣听一听么。” 赫斯塔还是没有反应,不过没反应就是没拒绝,丁嘉礼接着道,“你觉得爱情是什么?” 赫斯塔微微眯起了眼睛。 如果是放在从前,她倒也有闲心让丁嘉礼一个人把这些话说完。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一想起昨天俞雪琨曾误以为她和丁嘉礼之间有什么,赫斯塔就一阵恶寒。 这一闪而过的厌恶完全落在了丁嘉礼眼里。 “怎么了?”丁嘉礼问。 “……别跟我聊这个。”赫斯塔低声道。 “哎,我懂。”丁嘉礼又一声长叹,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奇妙,虽然赫斯塔是个女生,但他常常在她这里找到一种和兄弟相处的感觉——不需要多说什么,也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说理,有时候只是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你就知道对方明白了你的意思。 “我也这么觉得。”丁嘉礼感慨地摇了摇头,“哎,你要是个男生多好,你这人真适合做朋友。” 赫斯塔一阵莫名其妙,不声不响地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第二百零四章 贴画 和丁嘉礼分别的地方是个转角。丁嘉礼朝着赫斯塔挥手大声说再见,赫斯塔没有看他。她的目光越过灌木,一眼就看见了远处行道树后面的女孩。 那个女孩今天仍然戴着鸭舌帽,她盯着转角正在道别的两人。赫斯塔突然的注视打得她措手不及,她立刻转过身,若无其事地走向远处。 赫斯塔也收回了目光。 来到文汇楼底,她仍像之前一样一步三台阶地往上走,直到有个声音喊住了她。赫斯塔回过头,发现是先前她救下的女孩子。 那人微笑,“你好。” “你好,”赫斯塔停下了脚步,她左右看了看,“你一个人在这儿干嘛呢?” “这几天都有点睡不好,”女孩说,“眼睛一闭上,就想起来那天那个人从楼上掉下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想来这儿看看。” 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死者跌落的地方,血迹和脑浆在当天傍晚就已经完全擦拭干净,如今那块台阶光滑锃亮,没有留下半点死亡的痕迹。 “人要从这种事情礼恢复过来,确实需要一点时间。”赫斯塔道。 “那天在警局的时候我就想过去和你打个招呼,但又担心太冒昧了,”女孩望着地面,“后面我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但他们一直在留你问话,我想来想去还是先走了……” “你有话要和我说吗?” “谢谢你。”女孩说,“要不是有你在——” “小事。” “你叫简·赫斯塔对吗?” 赫斯塔微微侧头。 “我知道你。”女孩望着她,眼睛明亮,“我听室友说过你。” “你室友是?” 女孩摇了摇头,“你们应该不认识,她也选了左文韬的课,那天——我是说你和左文韬对峙的那天,她也在现场,她回来以后就和我们说了当时的情况,我们都很气愤,听说你后面跟学校投诉了?” “嗯,”赫斯塔点头,“不过现在还没什么结果。” “我另一个室友,”女孩说,“她姐姐在广播电台做主持人,她把这件事跟她姐姐说了,本来是想问能不能在节目里聊聊这个话题,结果她姐姐说话题太陈旧,事情可以讨论的空间不多,就没同意。” “哦,”赫斯塔望着她,“这样……” “抱歉,我可能有点辞不达意,”女孩的表情变得有些窘迫,她抿了抿嘴,再次望向赫斯塔,“我是想说……” “之前也有人和我说过类似的话,”赫斯塔答道,“事情太小了,像是我在没事找事——” “绝对不是。”女孩皱起眉头,“我们知道你在做什么。” 赫斯塔安静下来,她望着女孩,等候下文。 “那天你一出现我就认出你了,毕竟学校里的赫斯塔人就你一个,”女孩轻声道,“我当时就特别想和你聊聊这件事,尤其想告诉你你不是一个人,现在学校里在关注这件事的人其实很多……大家都在聊,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帮助你。” 赫斯塔笑了笑,“谢谢。” 女孩摇了摇头,她转过身,“你看。” 赫斯塔望向女孩的背包,上面贴着一块无纺布贴画,几个方方正正的文字绣在上头。 赫斯塔望着贴画,“我现在还不是很熟悉十四区的文字……” “是‘姐妹!我带了卫生巾!’的意思。”女孩笑着道,“这样如果有谁突然来了月经,手边又没有卫生巾,就可以找我借……我做了好几个,我们寝室的人现在都在戴,也送你一个好吗?” 赫斯塔高兴地点了点头,转身让对方帮忙贴在了自己的书包上。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各自怀着一种幸福的心情分别,直到赫斯塔进了文汇楼的电梯,她才想起来自己既没有问那个女孩儿的名字,也没有留任何联系方式。 但也不要紧,赫斯塔想着,总在这个学校里,总是会遇上的。 …… 这一日,莫利的办公室里又没有人。不过相比于从前根本找不到人的情况,今日一切有所改观:莫利在她办公室门口挂了一个牌子,上面留了邮箱和个人电话。 不过,电话打过去没有人接。 赫斯塔站在校长办公室门前心平气和地写了一封邮件,她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宁静,好像眼下是在为另一个人代理解决此事。相比于她在住家忍受的种种争吵,面对克谢尼娅时电击般的痛苦,以及仿佛一颗定时炸弹的卡嘉夫人……左文韬带来的影响好像真的微乎其微。 这种疏离的感觉霎时让赫斯塔感觉到危险:一旦觉察到一件事情无关紧要,人就容易自然而然地失去斗志。但十四区的生活就是这样,所有事情都裹挟在一起,太多,太杂,以至于许多事一旦过去,就立即失去了清晰的刻度,有时回忆起来,某件小事究竟是发生在上周还是前天都成了问题。 这种感觉就像一块牛皮糖粘在脚上,明知道有块讨厌的脏东西在那儿,却没有停下专门处理它的精力。更叫人难以忍受的是,脚下的牛皮糖不是沾在裤管上的泥浆,不会随着持续的行走自动风干跌落,它只会随着人的步子越踩越实。 这样的牛皮糖,又何止左文韬一块。 …… 入夜,赫斯塔和成晓淑一起登门找尤加利吃饭。 两人只是笼统地说有件事需要庆祝,尤加利便慷慨地提供了场地。然而当成晓淑和赫斯塔提着打包来的饭菜在她的客厅里坐好,并一同拉响了庆祝礼炮,她才知道原来今晚的主角是自己。 “……你们怎么知道的?”尤加利既高兴,又有些慌张,“我明明谁都没——哦,俞雪琨!她告诉你了对吗?” “你为什么不和我们说?”赫斯塔问。 “还是试用期呀,”尤加利的手指绕着自己的黑发,“我怕万一……” “试用期有工资吗?”成晓淑问。 “有,九百多呢。” “那你这个月可以好好放松一下了,”成晓淑笑着道,“这笔钱你想好怎么花了吗?” 第二百零五章 职业 “寄回家。”尤加利回答。 赫斯塔刚想说些什么,成晓淑则直接站了起来,“你是打算寄还是已经寄回去了?” “……已经寄回了,”尤加利被成晓淑的反应吓了一跳,“怎么了?” “为什么不把这笔钱留着呢!” “我现在不需要呀,”尤加利回答,“我在这边生活基本上花不了什么钱——” “那你也应该把这些钱拿在手里!”成晓淑沉声道,“你的第一笔工资!为什么不把它花在你自己身上?” “因为我现在不需要钱?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尤加利望着对方,“而且严格来说这也不是我第一笔工资,我以前——” “那之后呢?”成晓淑问,“如果你转正了,之后的工资你打算怎么处置?也全都寄回家吗?” “如果顺利转正了,那首先,我会去把我现在接受的资助先停了,”尤加利往赫斯塔那边看了一眼,“之后的话,留一部分,存一部分——” “再寄回家是吗?” 尤加利渐渐反应了过来,成晓淑的诘问也引起她的不快,“……为什么你这么生气?这是我的工资!” “对呀,”赫斯塔回过头,“这是她的工资。” 成晓淑瞪了赫斯塔一眼:“她不应该——” 尤加利也站了起来,她一手撑着桌,一手放在后腰上,气势亦汹汹:“我的钱,还要别人——要你,来教我怎么花?” “哦哦哦——”赫斯塔开始头疼,她比起暂停的手势,“别吵架。” “你迟早要后悔——” “我寄回家是寄给我妈妈,我怎么会后悔!?” 成晓淑咬紧了后槽牙,喉咙微动,“……尤加利,我今天是来庆祝你找到第一份工作的,我不想跟你吵。” “我也不想和你吵,可你这个人太奇怪了!”尤加利仍凶着脸,“我知道你说过你家里的情况,可我家里不一样!当初为了供我,我妈妈不知道吃了多少苦,现在第一笔工资能寄到她手里我不知道有多开心!你根本不明白!” “我有什么不明白!我从初中开始寒暑假都出去做兼职,交上去的工资全都——” “停!”赫斯塔一拳砸在桌子上,所有菜盘与饭碗都为之一震,“都别说话!” 两人停下争吵,望向赫斯塔。 “我最近对吵架过敏,”赫斯塔认真道,“先吃饭。” “可以,但这顿饭你一会儿还我十罗比来,”成晓淑冷着脸,“既然她要把所有的钱都寄回家,那这顿饭我不请她吃了,我跟你们俩AA。” “你们这些饭菜花了多少钱?”尤加利问。 赫斯塔开始挠头,“六十……” 尤加利从口袋里翻出一张二十的纸币,重重地拍在成晓淑面前,“你收着罢!” …… 临近九点,尤加利打开家里的最后一瓶罐装啤酒,易拉罐清爽的开瓶声像一记汽笛,将人的思绪带远。 三个人在客厅的地面上或坐或躺,酒精最终还是消解了先前剑拔弩张的气氛,只是成晓淑看起来始终闷闷不乐,几次谈起尤加利的新工作时都欲言又止。 赫斯塔观察着窗台上的半打雕花玻璃杯,那是尤加利在领到工资以后首先给自己买的礼物,她似乎非常喜欢漂亮杯子,当赫斯塔问起这些杯子的来历时,尤加利兴致勃勃地说了十几分钟她是如何一眼被这些漂亮酒杯吸引的故事。赫斯塔默默在心里记着——这下尤加利的转正礼物倒容易挑了。 “你之前为什么不说你找到新工作的事?”赫斯塔又问。 尤加利歪着头,“好事……要闷到最后说才好。” “为什么?” “说早了,容易落空。”尤加利笑了一下,“我的迷信。” “……我也这样。”成晓淑低声道,“不过不是什么迷信,说早了,有些人会故意去搅你的局。” “对。”尤加利点了点头,“也有这个考量。” 两人彼此看了一眼,遥遥举起手中的啤酒罐晃了一下。 “对了,如果我最后拿到了这个职位,明年我可能会去另一个大区待上半年,”尤加利睁着明亮的眼睛,“要么第一区,要么第三区——还有可能进入核心城!” “这么厉害?” “对!因为我们这个公司好像是个非常有名的传媒集团——叫‘格莱普尼尔’——总部本来在第三区,五年前搬到第一区去了,只有一些老部门还留在原址。”尤加利满脸微笑地讲着,“我上级和我说,因为我们负责的业务特殊,到时候所有人都要一起去总部参加半年的合规培训!” “……你入职的公司是格莱普尼尔!难怪!”成晓淑又一次举杯,“天啊,再次祝贺你!” “很有名吗?”赫斯塔问。 成晓淑皱起眉头,“你没听过吗?像第三区的《不屈报》《第三区新闻日刊》都是这个集团旗下的报社啊——你还是第三区来的!” “……我报纸看得少,”赫斯塔扭过头,“那你喜欢这份工作吗?” “喜欢啊,”尤加利答道,“办公室环境好,同事又客气,薪资也高——” “工作内容呢?也是你喜欢做的事情吗?” “翻译嘛,都差不多的。”尤加利轻轻舒了口气,“我很满足了。” “……怎么听起来好像不是很满意?”赫斯塔望着她。 尤加利思索着如何回答,一时沉默。 “假设现在完全不用顾虑现实状况——比如时间啊,钱啊,年龄啊这些东西,”成晓淑换了个问法,“你们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那我还是会干我的老本行。”赫斯塔答道。 “你呢?”成晓淑看向尤加利。 “那我应该会去做医生,儿科医生。”尤加利回答,“在我们那边,好医生实在太少了,有时候大人生病还可以扛一扛,孩子扛不了……真是太可怜了。” “医生啊,”成晓淑想了想,“那好像是有点来不及了,如果你还打算先赚几年钱——” “来得及。”赫斯塔突然说。 “很难的,”成晓淑道,“你知不知道一个医生从入学到执业要经过多久?” “七个月。”赫斯塔回答。 第二百零六章 问题 “你在说什么梦话……” “真的,”赫斯塔轻声道,“在一些遭受过螯合物侵扰、但没有完全毁灭的荒原,不管是AHgAs还是附近的联合政府都做不到长期派驻医疗人员,这个缺口一般都是就地补充,在当地征召一部分能读写的青壮年,从头开始培训,周期最长七个月,一般培训的第三第四周就直接上岗了,我认识一些这样的医生。” 成晓淑微微颦眉,“这算赤脚医生吧?宜居地里认吗?” “有两年执业经验以后,联合政府会开一个证明,拿到了这个证明,这些培训医生就可以直接准备参加宜居地内的医生执业考试,”赫斯塔答道,“如果之后想在宜居地内执业,就多这么个程序。” “那……前后加起来也要三四年?” “要的吧,”赫斯塔回答,“但你想在宜居学医还得先考医学院,走这条路就不用。不止是医生,车辆维修、武器维修、桥梁工程……一般各区的联合政府都有战时培训流程,在当地召集志愿者后,由资深从业者在短期内进行高强度的实用性教学,一天的教学时长——包括实践——可能在十四小时甚至更多,整个培训周期下来,一般也就三到七个月。” 赫斯塔看着尤加利,“比求学效率高,但确实得吃点苦头。” 尤加利没有说话,她怔怔地望着赫斯塔,许久都没有反应过来。 这种感觉很奇怪,仿佛忽然之间,人生多出了无数个路口,无数种可能——汽车维修?武器维修?尤加利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自己带着劳保手套,浑身沾满机油,在一个巨大的机器前工作的形象……这情景既荒谬,又令人心潮澎湃。 “……这你也能帮忙联系吗?”尤加利小声问道。 “我得问问,如果能找到合适的培训计划,应该就可以。”赫斯塔回答,“有时候也得看运气,看看哪些地方在招人,要是地点太危险,那我也不建议你们去。” “好厉害。”成晓淑感慨,“你是这么干上医疗兵的吗?” “嗯,”赫斯塔陷入沉思,“也算吧。” 几人都沉默不语,在寂静中,成晓淑提出的那个假想问题突然变得现实起来。 尤加利和成晓淑自己都不由自主地重新开始审视“最想做的事”这个问题——当一个美好的愿望远在天边,人大可以尽情想象它的实现,但当它真的近到仿佛跳一跳就能够到的时候,思考和幻想竟忽然变得煎熬,令人疑惑,甚至心惊。 “所以你们想做什么?”赫斯塔又问。 “真奇怪,”成晓淑喃喃,“我感觉……自己以前好像没有真正考虑过这个问题。” “……这是你提出来的问题啊。” “所以我才说奇怪嘛。” 赫斯塔又看向另一边,“尤加利?” 尤加利两手抱膝,出神地望着脚尖,没有回答。 …… 十点多,成晓淑和赫斯塔一起从尤加利的公寓里出来。 两人在清冽澄澈的夜风中跑了好一段路,心情十分舒畅。两人一到公交站,见站牌提示下一班公交车还有二十多分钟才到,当即决定小跑着回学校。 “你最近两个礼拜哪天有空啊,”赫斯塔问道,“挑个时间陪我去买杯子吧?” “你买杯子干什么?” “给尤加利当转正礼物啊,我看她好像很喜欢——” “你自己去吧!我不掺合!” “为什么?”赫斯塔问,“我需要人帮我看看款式!” “反正不要找我!” “哦!”赫斯塔反应过来,她加快步伐,跑到成晓淑前面,“你还在介意她把工资寄回家的事?” “对!” “那是她的工资!”赫斯塔笑起来,“她要是愿意,把钱撒进海里你也管不着——” “她要真把钱撒进海里我反而不管了!有人就是喜欢拿钱砸水里听个响,那是别人的自由!”成晓淑慢了脚步,“但她现在过得多苦……我看得愤懑,她自己倒好像完全感受不到似的。” “可你为什么不愿和我去挑个杯子?” 成晓淑渐渐停了下来,“简,你信不信,要是改天她的妹妹弟弟,或者是哪个亲人突然造访,瞧见你送的杯子好看,跟她要,她一下就能把你的礼物转手送人。” “礼物送给她,反正就是她的东西——” “但如果那是我们认真挑了一下午选出来的呢?” 赫斯塔微微凝神,忽然明白了成晓淑在说什么。 “你懂了吧,我不去,”成晓淑挑起眉,“你自己挑吧。” “……你为什么意见这么大啊,”赫斯塔又笑起来,“她都说了,她妈妈——” “我再问你,假设尤加利今天说,她为了感谢你,要把她第一个月的工资全打你卡上,你收得下这个钱吗?” 赫斯塔想了一会儿,就听成晓淑接着说了下去。 “所以你明白了吗?我一个刚认识她的朋友都心疼她把自己的日子过得那么紧,她妈妈要是真像她说得那么好,就不可能收她的钱!” …… 回到住家,赫斯塔想着尤加利的事,意识到成晓淑的判断多半是对的。 尤加利的舅舅是一个会把她推荐给米哈伊洛的长辈,她的妈妈显然也对此知情——只不过当尤加利斩钉截铁地说出她妈妈是如何辛苦,她如何为自己能给家里寄钱而高兴的时候,赫斯塔很快顺从了她的判断,完全忘却了种种前情。 正此时,手机响了,赫斯塔打开一看,发现是尤加利的消息: 「简,你下周有空吗?我刚和我妈妈通了电话,她说下周要来橘镇,我和她聊过你好多次,刚好这次可以把你介绍给她看看!」 「好。」赫斯塔回复道,「你妈妈要来橘镇干什么?」 「她今天刚刚收到钱,打电话来问我的情况,我就跟她说了新工作的事,她好像不太放心。」 「下周什么时候?」 「日子还没定,具体看她买到什么时候的票。等我确定了时间再来告诉你好吗?」 「好,等你消息。」 放下手机,赫斯塔的心情变得有些微妙。 想到下周她可能会见到尤加利的妈妈,一个中年赫斯塔族女人,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脏变成了一颗吸满了水的海绵。 第二百零七章 小狗 忽然,手机又一次震动了一下。 赫斯塔以为尤加利还有什么事没说完,点亮屏幕才发现来信人是“克谢尼娅”。 就在这个瞬间,赫斯塔分明感到一阵痉挛似的痛苦。她凝视着屏幕上克谢尼娅的名字,这个名字就像一个咒语,能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牵引她的所有注意。 良久,她点开消息,只见上面写着: 「你明天下午有空吗,要不要来话剧社下棋?就在你上次来的那个剧场。」 赫斯塔俯身趴在了桌上,几次用额头轻轻撞击桌面,好像这样就能从当下的莫名苦涩中挣脱出来。 在这细密的、犹如电流般的痛苦之中,又有一条极细的丝线交织其间,它像脉搏一样跳动,蕴藏着涌动的幸福。 另一头,克谢尼娅拿着手机等待着,她早就观察到了赫斯塔不是一个会给手机设置静音的人,以往她收到什么消息,总是会立刻拿出设备查看。 可消息已经发出去二十多分钟了,赫斯塔还没有回复,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可能她现在手机不在身边? 也可能是正在做什么不方便回信的事情…… 克谢尼娅在床上翻了个身,她想着各种可能,又一一将它们否定。她胡乱地点开各种程序,又很快齐刷刷地将它们全部退出。 算了,睡吧。 她把手机放在枕头 然而眯了一会儿眼睛,她又将手机翻出来查看——还是没有回复。 也许赫斯塔已经睡下了,也许她根本没有看见这条消息……是的,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生活十分规律的人,说不定每天雷打不动地九点睡,五点起,如果是这样,那大抵只能等到明早醒来才能看见回复了。 克谢尼娅皱起眉头,真的吗? 现在真的有哪个年轻人会保持这种老年作息吗? 克谢尼娅忽然有些生气,当她意识到自己在生气的时候,她首先告诉自己,我不是在生赫斯塔的气,因为我没有理由生她的气。 至于说究竟是在气什么,气谁,她懒得深想。她强迫自己转念去想明天重新排练的事,是的,这才是真正的正经事——在第二次公演前她至少还要参加三次排练,好把之前遇到的一些问题重新调整,不过明天下午属于她的部分不多,只是吴老师坚持所有人都必须到场。 紧接着,她又想起自己的实验。老板已经将她的实验作为实验室重点项目向上申报,希望可以入选“十四区科研新星计划”。这是十四区去年刚刚实施的项目,旨在扶持有志于从事科研事业的新人在本领域进一步探索深造。而工业大学为了表示自己对大区政策的重视,还将额外给予一比二配套经费——如果中选,届时她能支配的金额甚至会超过项目刚刚被砍的导师,而明年的实验也可以随之扩大规模。 为了抓住这个突然掉落的机会,她和导师两人在这件事上耗费了如此之多的心血,今天老板很兴奋地找到她,说打听到了内部消息,她们的这个实验引起了某位军事方面的大人物的注意,十有八九是稳了。 这些想法一个粘着一个,渐渐在她脑海中变得混沌,她开始真正陷入睡意,睡眠像一张柔软的棉被,渐渐盖住她焦躁不安的心神—— 手机震了一下。 克谢尼娅几乎立刻睁开了眼睛。 黑暗中,骤亮的手机屏幕刺痛了她的眼睛,但她也无暇顾及,只是凭借自己对屏幕的熟悉瞬间点开了那条新来的消息。 「好的。」 只有这样的两个字,以及一个看起来不带任何多余情感的句号。 克谢尼娅轻轻舒了口气,她看了一眼时间,距离她发出上一条消息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 就为了人家区区两个字的回复,她竟然就这样枯等了一个多小时。 真是疯了。 克谢尼娅不由得开始重新评估起赫斯塔对自己的影响。时间对她而言是如此宝贵,她竟就这样白白地浪费在等消息上头。或许唯一能够宽慰的,是她没有浪费任何别的功夫,没有耽误任何事情的进度…… 她只是消耗着独属于自己的睡眠。 克谢尼娅闭上眼睛,又想起山上的那一幕。 她抬起头,赫斯塔站在高处,像一只羚羊轻巧地跳落在自己身旁。 …… 次日下午,赫斯塔早早来到剧场。今日晨起的时候她比以往更加认真地梳了头,然而就是有几撮头发怎么也压不下去,她对着镜子左看右看,最后多花了五分钟时间重新洗了个头。 这会儿她的头发早就干了,发丝又重新变得蓬松,当她蹦蹦跳跳地跃过台阶时,她的头发也随之抖动。 剧场里,吴老师到得更早,她指挥着几个同学布置着舞台。赫斯塔随意扫了一眼剧场,迅速在角落几个聚在一起讨论文本的人里发现了克谢尼娅的影子。 她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过去打招呼,最后还是在倒数第三排的位置坐了下来,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克谢尼娅的举动,打算等她那边的讨论结束,再上前问好。 大约过了五六分钟,克谢尼娅似是不经意地朝她这边看过来,四目相对,克谢尼娅先向她挥动手臂。 赫斯塔立刻起身奔去。 从赫斯塔走进这个剧场的第一刻,克谢尼娅就已经留意到了她的存在。她的目光数次不动声色地掠过赫斯塔所在的方向,然而每一次好像都撞在赫斯塔刚好看着自己的时候,于是她的目光没有停留,又迅速收回到眼前。 直到最后一次,她终于决心同赫斯塔打个招呼,这才慢慢地转身,仿佛思考着什么,然后视线一点点地上移,最终落进赫斯塔的眼中。 这感觉并不好,压得她有点儿难受。 不过当她真的望见赫斯塔的时候,这种感觉又淡去了。克谢尼娅不知道赫斯塔是否知道一件事,就是当她坐在那儿望向自己的时候,她的神情看起来有种莫名的委屈,好像一只被冷落的小狗。 第二百零八章 天真 克谢尼娅觉得赫斯塔的落寞是因为自己暂时抽不开身,但赫斯塔尚未来得及思考这一点。当她远远地看着克谢尼娅与旁人讨论文本的侧影,一个念头正惊雷般地落在赫斯塔的心上: 她好像在把我变成另一个人……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赫斯塔就找到了许多证据:过去她不是没有慌乱过,但从来没有上次在自习室里那么慌不择路;她也为回复朋友的消息伤过脑筋,抓破脑袋地斟词酌句,但也不至于像昨晚那样为一句“好的”就耗掉一个多小时。 似乎所有简单的事情,一旦到克谢尼娅这里,就变得复杂起来。而与此同时,许多复杂的事情也在碰见她时突然变得简单,就比如当克谢尼娅终于看见了她,并远远地朝她挥手时,赫斯塔立刻把这些思绪全都抛在了脑后。 都不重要,赫斯塔想,她在叫我。 …… 原先赫斯塔还担心自己一个非话剧社成员出现在这里会显得太突兀,不过今天呼朋唤友的显然不止克谢尼娅一个。由于吴老师订制的一批新道具今天抵达,许多话剧社的成员都喊了朋友过来帮忙。 一看到了要出力气的时候,赫斯塔心道主场来了,岂料她才拎起一个箱子,四五个话剧社成员就立刻飞奔过来把她按住,说什么也不肯让她拿重物,只肯分给她几根轻飘飘的红缨枪,好让她有点参与感。 “简!”克谢尼娅从后台重新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棋盒,“你来!” 赫斯塔把怀里的几根红缨枪递还给身边的人,快步走到克谢尼娅身旁,“怎么了?” “下棋吧!”克谢尼娅笑着道,“我的台词都对完了,到她们搞定之前我都是空的。” “但……”赫斯塔看了看过道上不断走动的搬运者们。 “你不用管这些事,”克谢尼娅望着她,“我喊你来,又不是喊你干活儿的。” “……去哪儿下?” “这边。” 克谢尼娅领着赫斯塔来到化妆间,这会儿还有好些人拿着纸笔在这儿改词,等到所有人都确认了自己的部分,吴老师会组织大家不脱稿重排一次。克谢尼娅打开棋盘,开始与赫斯塔一同摆放棋子。 “我听陈老师说了卡嘉夫人的事,”克谢尼娅道,“听说你们最近打算约一盘棋?” “她只说帮我去约一约人,下不下另说。” “你知道最近学校在严查各个社团外联情况的事吗?” “严查什么?” “主要是各个社团外联部拉来的资金,陈凌霜——也就是那位卡嘉夫人——似乎在这方面投入了惊人的资金,很多社团这几年有钱办跨校联赛、迎新晚会,都是因为拉到了她那边的赞助。” “这样……”赫斯塔想到什么,“话剧社也是吗?” “我们没有。”克谢尼娅道,“本来我们外联部的同学也约了她见面,但当时吴老师很严厉地制止了,那会儿大家都不理解,现在看,吴老师还是有远见……” 赫斯塔不由得抬眸朝吴老师的方向看了一眼——正是上次登山时,尤加利想要主动关照的那位老人。 “一会儿我能找那位吴老师聊聊吗?” “好呀。”克谢尼娅轻声道,她已经摆好了自己的棋子,“开始吗?” “好。” 这盘棋,赫斯塔下得有点儿心不在焉。她时不时抬眸去看对面的克谢尼娅。克谢尼娅目光低垂,好像始终都琢磨着棋盘上发生的一切。 “对了,我还听说了左文韬那件事的处理结果,”克谢尼娅忽然道,“你已经知道了吗?” “知道了。”赫斯塔回答,“昨晚莫利女士回了我的邮件,说她已经将这件事继续上报了,如果有新消息,她会再通知我。” “她还是那么执着啊……” 赫斯塔觉察出克谢尼娅话中的惋惜,“你对她很熟悉吗?” “不算熟悉,”克谢尼娅摇了摇头,“不过以前听老板讲过这个新校长的事情,说她身上有些和年龄不相符的天真。” “……天真?” “她之前就处理过好几起校内的师生冲突,但两边都不领她的情,”克谢尼娅道,“我不清楚细情,只是听老板提到过,她对十四区的这套体系不熟悉,不知道怎么在系统里培养自己人……学校里其实没有什么人听她的。” 赫斯塔有些意外。 “你是说……” “她不像别的校领导,”克谢尼娅道,“她总是站在学生那边。” 赫斯塔缓慢地呼吸着。 “到你了。”克谢尼娅轻轻敲击棋盘,“还没决定下一步吗?” “哦……”赫斯塔回过神来,她忍不住笑了一下,“让我再想想——” “克谢尼娅,有人找。” 一个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克谢尼娅回过头,见导师站在化妆间门口。 “我出去一下,”克谢尼娅从凳子上站起来,“我老板。” 赫斯塔顺着她指示的方向看去,见一个穿着女式西装的中年人站在那里。 才起身迈步,克谢尼娅忽然又停了下来,“简。” “嗯?” “下棋的时候,不是每一步都要剑有所指,”克谢尼娅看着棋盘,笑道,“实在不知道怎么挪子,你也可以走个无功无过的一步,等对手犯错,或者等更好的进攻时机。” “哦,”赫斯塔怔了一下,她又重新低下头凝视着棋盘,“好。” …… “周老师。”克谢尼娅走到门口,“您找我。” “把这个签了。”中年人笑着递来一份文件和签字笔。 “这是什么?” “承诺书。”中年人笑着回答。 克谢尼娅接过文件,“是新星计划相关的吗?” “对。” “我看看……” “初选已经通过了,三周后复选面试,之后一周内出结果,整个流程会很快。”中年人轻声道,“虽然你的项目比较稳,但也不能掉以轻心,明白吗?” “……我知道,我会平衡好自己的精力,”克谢尼娅回答,她一目十行地扫过导师递来的承诺书,“周老师,这到底是……” 第二百零九章 邀约 克谢尼娅没有说话,她再次把目光移到承诺书上。 承诺书的前五页是她的项目详情与中选后学校将提供的各项支持,承诺书的重点在最后一页: 「……克谢尼娅公民作为此项目负责人,为保证科研项目的顺利实施,本人承诺本人在此承诺函签订前未曾发生过以下言论、行为,且自本承诺函签订之日起,本人不存在亦不会发表或实施任何违反法律法规、政策、道德规范、公序良俗、社会伦理、发表不当言论等可能对本项目不利影响的行为,包括但不限于: (1)直接或间接发布或作出违反社会道德、公序良俗的言论或行为; (2)涉嫌违反大区政策、法律法规、行政规章、主管部门规定、社会道德和公序良俗的行为; (3)出现任何联合政府机关采取强制措施、启动刑事追诉程序或被处以行政处罚的情形。 「如因本人违反上述承诺,本人将全额返还十四区工业大学的配套经费,同时,本人给十四区工业大学造成的全部损失(包括但不限于名誉损失、违约金、行政罚款、第三方索赔款、律师费、诉讼费、鉴定费、差旅费、通讯费等),本人将全额进行赔付,与十四区工业大学无涉。 「本人特此确认并承诺。」 “有什么问题吗?”导师问道。 “……为什么要签这种东西,”克谢尼娅微微颦眉,“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谁要——” “就是个形式,”导师答道,“去年学校有个大区重点项目,负责人猥亵学生被抓,导致整个项目后续瘫痪,之后所有学校予以额外支持的项目都需要签订这个。” “一定要签吗?” 导师也皱起了眉头,望着克谢尼娅的眼神多了几分疑虑,“克谢尼娅?” “我只是不喜欢这种形式,”克谢尼娅低声辩解,“好像预设了我是什么卑劣的人,需要好好钉住。” “你不用担心的,正常人根本触不到这里面的线,何况是你,我是最清楚你为人的……”导师望着她,忽然笑道,“还是说你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克谢尼娅跟着笑了一声,她不再说什么,抓起旁边的笔,在上面飞快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好,”中年人收起承诺书,“嗯,我今天就把它交过去——我也有一份要签呢。” 克谢尼娅与导师道别,她站在原地望着对方离去的背影,许久也没有离开。 道德规范,公序良俗,社会伦理…… 这些大词像几块巨石沉在克谢尼娅的心里,她感觉这些东西拖拽着她,仿佛要陷入泥淖。 …… 傍晚,赫斯塔一个人去食堂吃饭,她晚上六点半还有两节晚课,不能继续留下跟排练。 她很喜欢今天下午与克谢尼娅的见面,有了棋局这样一个具体的事物,她就不必再思索要拿什么话题来同克谢尼娅聊天。尤其,当她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说不出话,她还可以低下头,佯作思考。 打好了饭,赫斯塔端着盘子在食堂里找空位,突然,她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嘿。”赫斯塔在林骄对面坐了下来。 林骄十分意外地抬起头。 “好巧,又碰上了。”赫斯塔说。 “……是挺巧。”林骄望着赫斯塔,“你怎么了?” 赫斯塔停下筷子,“什么我怎么了。” “我看你不太对劲,有事找我?” “没有啊。” 林骄凝视着赫斯塔,片刻的沉默后,她又开始重新动筷,“行,有事直说。” “我有什么事,你讲讲。” “总感觉以前你不这样,”林骄道,“这还是你第一次主动跑来找我拼桌。” “……是吗?” “是啊。”林骄一边咀嚼着一边道,“看你心情不错,是下午去参加话剧社排练了吗?” 赫斯塔的筷子凝在半空中,“你怎么知道?” “猜的,”林骄回答,“我知道话剧社今天下午有场排练。” 赫斯塔眉毛微扬,“你消息够灵通的,连话剧社排练都知道。” “我还知道克谢尼娅三个星期后有场答辩,挺重要的,”林骄说道,“她现在还叠着话剧社的活动,我估计她最近是忙疯了。” “答辩?” “她的一个科研项目,要是答辩通过,她不仅能一口气拿到三笔经费,连之后拿教职的事情都水到渠成了——搞不好就会打破工业大学最年轻教授记录。”林骄说道,“她没和你说吗?” “她说了她最近会非常忙,”赫斯塔回答,“我们下周会一起去听一个讲座。” “什么讲座啊。” “叫……等等我看看,”赫斯塔取出手机,“次级气溶胶表面化学组成对云层反照率及其辐射转移模型计算的影响。” 林骄表情微妙,“……讲什么的。” “讲‘次级气溶胶表面化学组成对云层反照率及其辐射转移模型计算的影响’。” 林骄强忍着笑意,故作惊讶地皱着眉头,“……没想到啊,你对自然科学竟然也有这么深厚的兴趣。” 赫斯塔隐隐听出对方话里的阴阳怪气,但她十分坦荡地点了点头,“是啊。” 林骄笑了一声,毫不客气地开口,“我猜克谢尼娅只有这种时候能匀出时间了。” 赫斯塔并不接茬儿,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 “你这周末有时间吗?”林骄又问。 “不一定有,看你什么事。” “诗社这个礼拜的社团活动定在周末,”林骄回答,“所有人——周一和周五的两拨——要一起去一个农庄过集体生活,周五晚上去,周一早上回。” “那么久?”赫斯塔回答,“我没什么兴趣,算我请假吧。” “真的?”林骄问。 “真的。” “那真是可惜了,本来想请你当一个队内教练,看来没机会了。” “你想让我去教什么。” “射击。”林骄回答,“我们这周的社团活动是上手猎枪,不过,也不排除到时候有摸到步枪的可能。” 第二百一十章 涨潮 “……在橘镇附近?” “在橘镇附近。” “你从哪儿搞的枪?” “你来吗?”林骄问,“来就告诉你,不来不告诉,不过我可以先声明,相关手段合法合规。” “好,我去,”赫斯塔望着她,“可以说了吧。” “等周五——也就是明晚上了路再说。不然谁知道你会不会突然有事跑了。” 赫斯塔轻轻耸肩,“那我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林骄笑起来,“没问题,你考虑。” “对了,”赫斯塔又道,“诗社最近也被查外联了吗。” “你说卡嘉夫人那件事?” “嗯。” “她倒是主动找上过门,但我们从来没有拿过她一分钱。”林骄回答,“所以我们没有任何问题。” 赫斯塔抬起头,“你是也觉察到什么了?” “很简单,我们虽然缺钱,但没缺到那种地步,”林骄道,“而且,我个人感觉拿她的钱有风险——她那家咖啡馆搬家以前我去过一次,虽然为学生提供免费场地,但二楼的餐厅让人很不舒服。当然如果只是这样我也不会拒绝善款,钱总是无辜的,但她一直声称自己在关注女性成长,这就很……” “很什么?” “真正关注女性成长的企业家不会搞那种主题餐厅,”林骄道,“我觉得她只是需要找一些女性成员较多的社群扩大影响力,然后再利用这些群体为她‘女性友好’的形象作背书,这才是最要命的。” “那你清楚她来钱的手段吗?” “这我上哪儿清楚,”林骄道,“反正,我感觉就靠她那个门口罗雀的咖啡厅撑不起她的开销,这个人很大手笔。我们第一次拒绝她的时候,她以为是给的钱不够,第二次开过来的数字直接翻了两倍。” 赫斯塔陷入沉思。 下午她去向吴老师打听消息时,对方给出的回答也如出一辙——这位卡嘉夫人给得实在是太多,多到让人怀疑是否还有隐藏的代价。 “题外话,”林骄忽然道,“如果你也想对社团发起捐赠,记得不要走学校社联的渠道,直接联系我所在学院,以资助学生活动的名义给我们打钱。” “……为什么?” “去年我们拉到过一笔社会捐赠,走的社联渠道,本来是随申随批,结果我们去要经费的时候社联说,那个月辩协有活动,先紧着他们用了,最后拖了半年才勉强补上了我们的一部分钱。”林骄说道,“后来我才知道社联那帮人早就把账搞乱了,这些年一直拆东墙补西墙,我们拉来的那笔钱刚到账就被花光了,也不知道最后拨给我们的那笔款子是从谁那里划过来的……他们迟早要完蛋的,时间问题。” 说着,林骄从衣服里取出一支钢笔和一本备忘录,她飞快地在上面写下一个邮箱和电话,然后推到了赫斯塔面前。 “喏,联系这个人。”林骄道,“你说你要资助学生活动,她会把对应的材料给你。” “给我这个干什么,”赫斯塔笑了一声,“我看起来像有钱人?” “挺像。”林骄回答,“现在没有,将来也会有的。” 赫斯塔接过看了一眼,默默记下了上面的联系方式。 …… 这天夜里,赫斯塔想着下午发生的一切,不由得发出一声叹息。 她那么喜欢克谢尼娅,可她却一点也不喜欢和克谢尼娅在一起时的自己。她觉得那时的自己总是格外蠢笨、敏感、冲动且斤斤计较;而在林骄这样一个她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的人身边时,她却变得思维敏捷,坦荡而自在。 这对克谢尼娅来说多么不公平!赫斯塔有些懊恼地想,她只能面对一个那样的我! 在这个安静的夜晚,赫斯塔忽然想起一件小事,那是在她第一次进入AHgAs基地的时候,她曾问千叶小姐,是否有什么建议好留给她,那时千叶小姐捏了捏她的鼻尖,轻声说「不要早恋,好好训练吧」。 如今赫斯塔终于明白了原因。 她想起在升明号上看过的录像,想起了安娜和十一二岁的千叶,安娜和千叶小姐也曾经历一段这样的时光吗? 在船上时,她只是感觉两人之间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引力,而今结合那段录像再回忆,一切变得格外明了:安娜一向视道德如无物,在面对千叶的时候,她却忽然变成了一个高尚的人…… 赫斯塔从没想过这种感情会如此强烈,以至于每一次与克谢尼娅见面后,她的幸福感都伴随着一种由衷的耗竭,好像她所有的精力都交付在了与克谢尼娅相处的间隙。可她并不讨厌这种感觉,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长跑者,即便今天跑得精疲力竭,明天却可以抵达更远。 在每一次竭尽全力后,赫斯塔觉得自己可以给出更多。 此刻她仰面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了低烧。所有纷扰都远去了,和下周那个不知所谓的讲座相比,所有事都显得不足一提,她闭上眼睛,不愿把任何时间花在与克谢尼娅无关的事情上。 这样不对,赫斯塔想,我明明还有许多事要做。 然而海潮已经涨起,海面变得无边无际,激流拍打着嶙峋的礁石,迅速将陆地的一切吞没。 …… 周五,赫斯塔果然请了诗社的假,又一次乘车来到松雪原探望司雷。 赫斯塔迫切地想要再见司雷一面,橘镇的一切都已经偏离了原有的秩序,或许只有回到一位与此完全无关的老友身边,她才能重新向理性回归。 她在十一点左右抵达松雪原,子夜时分,赫斯塔终于出现在血液医院。她循着自己的记忆往楼上走,此刻医院已经禁止家属探望,但司雷说可以在住院部的入口处等她,与她一起绕着医院大楼的中庭走几圈。 赫斯塔大步流星,很快抵达对应楼层,才推门进入走廊,她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那人也闻声回头。 四目相对,赫斯塔与司雷都怔住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 对立 赫斯塔刚要开口,司雷先抬起了手,“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是千叶派来的说客吗?” 赫斯塔皱起眉,“……什么?” “不是吗。”司雷认真打量着赫斯塔的表情,“如果千叶让你来劝我什么,那你现在就可以走了,我不会改主意的。” “我知道千叶小姐前段时间来找过你,她和我讲过这个,”赫斯塔回答,“但除了战斗任务,千叶小姐很少……几乎没有让我参与过别的事情。” “这样吗。”司雷笑了笑,她走上前用力地抓了抓赫斯塔的胳膊,“你变化真大,看起来比上次精神多了。” “什么说客,”赫斯塔追问道,“她来说服你什么事?” “既然千叶没有和你说——” “可你已经说了,”赫斯塔好奇道,“话都说了一半,还是说完吧,别吊我胃口!” “这段时间没有谁来找你谈过话,或是收集过信息吗?” “没有,”赫斯塔回答,“哪方面的信息?” 司雷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升明号。千叶希望我撤回我关于升明号的报告,或者,把其中关于安娜的部分删掉。” 赫斯塔表情微动。 司雷敏锐地觉察到赫斯塔的表情变化,“千叶和安娜到底是什么关系,你知道吗?” “不是说安娜以前当过千叶小姐的老师吗,”赫斯塔佯作回忆,“她们应该认识很久了。” “是很好的朋友吧。”司雷道。 “应该……吧,”赫斯塔摇了摇头,“我不清楚。” 司雷目光微垂,“不讲这些了,走吧,和我说说你最近的生活。” 两人在医院的走廊上散步,她们一侧是病房,另一侧是窗户。顺着玻璃窗向下看,一个精致的中庭花园映入眼帘,几个陪病家属深夜站在中间的亭子里抽烟,点烟时一点火光亮起,又很快熄灭。 赫斯塔问起司雷近来的生活,她方才一见到她就觉得司雷变得比从前更加憔悴,追问之下,果然是小雨的病情更重了。赫斯塔留心着司雷的神情,她原本思量着自己应当如何安慰一个伤心欲绝的母亲,但长久地聆听下来,她并没有在司雷身上感觉到多么剧烈的悲伤,司雷只是疲惫……司雷太疲惫了,她看起来就像是已经跌入了耗竭的谷底,还要忍受命运接连不断的填土。土块一抔一抔地落在她的心口,压在她的身上,但她根本懒得去拂。 司雷平淡地讲述完这段时间小雨病情是如何恶化,这反而让赫斯塔有些无措,这种平淡让司雷看起来仿佛完全不需要安慰,但她身上那种几乎濒临崩溃的倦怠气质又令赫斯塔心下骇然。 赫斯塔没能开口提克谢尼娅,当司雷询问她最近生活如何的时候,她支支吾吾地说了些学校与住家的怪事,那完全是在与司雷分享见闻,而非向她寻求建议。望着司雷的眼睛,赫斯塔感觉自己就像一个不小心撞着小脚趾的小女孩,跑去向一个病得要截肢的大人讨要安慰。 两人聊着聊着,又聊回了升明号,赫斯塔想着千叶,忽然道,“你有没有想过把小雨送到AHgAs的医院进行救治?我们的医疗水平似乎比宜居地的大部分医院要——” 司雷深深地望了赫斯塔一眼,“这是千叶给我开的价码。” 赫斯塔愣在原地,司雷接着道,“我向工作站提出过申请,但被拒绝了……千叶说如果我愿意主动撤下我的报告,她可以提出申请,把小雨调到平京去。” 赫斯塔屏住呼吸,良久,她皱起眉头,“……升明号上的事情,有那么重要吗?” “安娜非常危险,”司雷轻声道,“AHgAs和联合政府都应该对这件事有个清晰的认知。” “但安娜——”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司雷突然打断了赫斯塔的话,“反正安娜也不是滥杀无辜,她只不过是稍微‘不择手段’了一些,是吗?” 赫斯塔望着司雷,没有说话。 “那是因为这次你恰好和她站在同一边,但你能保证自己永远和她站在同一边吗?”司雷接着道,“对恶的反叛未必能带来正义,等到你站在了她的对立面,或者她发现你是她没法争取的异类,你觉得她会用什么方式来对待你?她会用什么手段来扫清路上的障碍?” 赫斯塔望着前路,“那就你死我活好了。” 司雷笑了一声,“凭安娜的手段,她能策动的水银针绝对不止一个——连千叶现在都在为她办事了,你觉得自己胜算几何?我也不想去猜测她们之间到底勾兑了什么利益,但我确信,这两个人的关系非比寻常,密切得出乎意料。” “……你打算怎么做?”赫斯塔问。 “就算她们百般阻挠,我的申请也已经递交上去了,只是现在还在等候期,”司雷道,“我增加了补充材料,把千叶这段时间的作为也一并写了进去……我早就警告过她了。” 原先那种骇然的感觉陡然加剧,赫斯塔凝视着司雷的脸,“……你向这边的工作站申请人身安全保护令了吗?” “十四区的工作站现在都很混乱,她们响应不了这么细的需求。不过你不用担心,要有事早有事了,现在报告已经正式提交,就算我现在死了,也不妨碍这件事被揭露。”司雷侧目望向赫斯塔,忽地一笑,“你觉得千叶会对我动手吗?” 望着这双眼睛,赫斯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忽地有种直觉,仿佛眼前的司雷在暗暗期待这件事发生……但这多么荒谬啊。 “简?” “……你辛苦了。”赫斯塔轻声道,“我不知道。” “很晚了,”司雷笑了笑,“我今天就不陪你去夜市了,你要是有兴趣自己去逛逛吧,我送你去电梯口。” 两人快步走到电梯门前,她们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是望着显示屏上变化的数字。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如果这么说让你为难了,你也可以不回答,”司雷突然说,“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和千叶站在了对立的两端,你会怎么选?” 第二百一十二章 细节 这一晚,赫斯塔又失眠了。 她没有想到,她带着一个令人困扰的问题来找司雷,却在司雷这里得到了另一个问题。 彼时她说,根本不会有这种事。 司雷说,所以是“如果”。 她说,我会避免这种如果。 司雷笑了笑,向她挥手道别。 独自一人躺在床上的时候,赫斯塔开始认真思考这种如果,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她想象不来。 赫斯塔反复回忆,试图在过去的人生里寻找一些线索。她发觉自己和千叶小姐之间没有产生过什么冲突,只有零星几次,千叶给她的建议她不喜欢,她没有照办,千叶也不管。 什么样的冲突能算作“对立的两端”,那必然是自己的主张不仅与千叶小姐冲突,而且会损害到她的实际利益,令她不能不管。反过来也是一样,倘若当初她一心为复仇谋划的时候,千叶小姐忽然说,收手吧简,我们应当信任宜居地的法律,用正当的程序去惩治那些恶人……那么千叶小姐也就与她站在对立的两端。 但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 她很少在千叶那里感受到令她无法忍受的东西,不论是观念、性情还是行事风格,即便在执行上偶有分歧,她似乎同千叶小姐共享着同一套处事原则。 赫斯塔翻过身,又想到另一种可能。倘若有一天,她和安娜走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那或许确实会让千叶会面临选择。 那么,其实自己应当避免的,就是同安娜“你死我活”? 这念头一出现,便立即让赫斯塔感到索然无味。尽管眼下她无法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情景,但她清楚自己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接受这种家家酒式的妥协,安娜恐怕也是一样。一想到在船上最后一夜安娜对自己的嘲弄,赫斯塔又感到一阵怒从中来。 她开始从头思考司雷的问题,赫斯塔意识到自己恐怕一直都有答案。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面对千叶,她似乎有着一种无由来的笃定:当她陷入危险,千叶小姐会站在自己这边。但与此同时,她并不打算总是向千叶敞开心扉,就像复仇的计划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向千叶透露过任何细节,虽然后来千叶没有多问,但即便问了,自己多半也不会回答。 过去如此,将来恐怕也是。 赫斯塔忽然感到心脏重重地跳了几下,在想象的预演中,她开始提前为自己的无情感到愧疚。 …… 次日一早,赫斯塔再次来到血液医院,她给司雷带了一些街边早市的粘豆包和牛肉生煎,医院的食堂没有这些好东西。 司雷刚刚洗漱好,就听见了赫斯塔的脚步声——她日常的脚步声非常好认,大多数水银针的步伐都有着相似的质地,她们走起来不会一脚浅一脚深,寻常步行的时候也保持着一种均匀的速度。 “你来了。”司雷打开门,“我今天也没什么时间出去。” “不用管我,我就来看看,一会儿就走了,”赫斯塔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吃过了吗?” “谢谢。” 病床上,司雨仍在睡眠之中。透明的橡胶帘将他的病床整个隔绝开来,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变得更黑,更干枯,像一堆碰一碰就会散架的树枝。赫斯塔的到来似乎给他的梦境带来了些微扰动,他皱起眉头,准备醒来。 赫斯塔往里走,刚准备坐下,就看见了梅思南的帽子。 “……哦,他也来了。”赫斯塔回过头,“他人呢?” “去医院食堂吃早餐了,”司雷笑了笑,“早知道你要来,我就不让他带东西上来了。” “现在给他去个消息也不迟。” “他手机没带在身上。”司雷以目光示意一旁的小桌,“落在这儿了。” “这人怎么老丢三落四的。” 司雷不由得往赫斯塔的方向看了一眼,她分明从刚才的话里感觉到一点怒意和不爽。 赫斯塔看了看梅思南的手机,又皱起眉头——那是一个和这个时代不符的砖头机,没有视网膜屏幕,没有色彩,只有一小块黑白像素屏,除了接打电话和收发短信,大概什么事也干不了。 这又是什么彰显自身独特品味的方法? 赫斯塔收回目光,拉过椅子,在司雨床边坐了下来。 床上的男孩睁开眼睛,透过胶帘,他看见一团模糊的火红色,他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睛,试图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一些。 “他好像醒了。”赫斯塔回头对司雷道。 司雷起身按下床边的按钮,不一会儿,几个护士出现,她们给病人换了输液机的内置袋,赫斯塔看着她们操作,忽然想起去年冬天自己不吃不喝的时候,也是被这样强行输液。 司雨的视野慢慢清楚了,他追踪着那个红色的影子,直到护士们离开,房间重新恢复安静,他用微弱的声音开口,“……赫斯塔人?” “你知道我的名字?”赫斯塔有些意外,“你妈妈和你讲过是吗?” 司雨听不懂通用语,他望着赫斯塔模糊的轮廓,没有说话。 “他在说‘赫斯塔人’,”司雷轻声道,“应该是认出了你的头发。” “是的,没错,”赫斯塔坐了下来,她微笑着,“我是赫斯塔人,你好啊。” 梅思南就在这时回来了,他一手拎着打包好的南瓜粥和鸡蛋,另一只手拿着两盒原味酸奶,一进病房,他就屏住了呼吸。 “……你好,”他望着赫斯塔,“你们好,早。” 赫斯塔回过头,这一次,她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审慎态度,认真打量起梅思南这个人。他的面孔,身型,他穿的衣服,声音,说话的口吻,还有那双好像总是受到惊吓而微微颤动的灰蓝色眼眸。 赫斯塔试图将自己对克谢尼娅的好感剔出一些碎屑,然后讲它们洒在梅思南身上,但这种爱屋及乌的努力是徒劳的,她越是想要这么做,她就越是发现这个人身上充满了恼人的细节。 “你怎么给装粥的袋子系了死结?”赫斯塔瞥了瞥他带上来的早餐,“这多难解!” 第二百一十三章 心得 梅思南还没有想好如何解释,双手已经伸过去试图解开袋结。司雷莫名地望了望他,将手拂开,直接撕开了那层薄薄的塑料。 “怕洒出来嘛。”司雷道,“谢谢你们,我今天的早餐相当丰富了。” 几人又生硬地聊了几句。梅思南来后,赫斯塔在病房里坐了不到两分钟,就起身与司雷道别,两人走到门口,司雷回头让司雨同赫斯塔说再见,赫斯塔也回了一句再见,只有梅思南还站在原地,有些懵懂地望着赫斯塔。 “……再见。”赫斯塔还是看了他一眼,低声说道。 “再见。”梅思南立刻道。 “我送送她。”司雷道,“你在这儿陪陪小雨好吗?” 梅思南点了点头。 两人走后,他赫斯塔刚才的位置坐了下来,病床上男孩轻声开口,“就是她吗?” 梅思南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吟,像是在承认,又像是在犹豫。 “她好凶啊。”司雨刻意降低了声音,“她很漂亮吗?” “什么?” “我看不清她的样子,”司雨道,“她很漂亮吗?” 梅思南想了一会儿,有些艰难地开口,“她不是……嗯,漂亮……” “那你喜欢她什么?” 梅思南抬起头,“什么?” “你喜欢她什么?”司雨有些奇怪,“你怎么了?” “谁和你说我喜欢她……” “你给她写了曲子。” “你完全误会了……完全误会了!”梅思南立刻道,而后,他的声音又转为低喃,“天大的误会……” “那你为什么——” “你刚才那些话没有和司雷警官提过吧?” “我怎么会和我妈妈说这些。” “好,好,”梅思南又点了点头,“别说,好吗?” “思南,你怎么了。” “我没有喜欢她,”梅思南说道,“完全没有。” “那你为什么给她写——” “你先答应我不要同司雷警官谈这些,可以吗?” 司雨若有所思地望着朋友的影子,虚弱地开口,“如果你不想,我怎么会说……” “主要还是因为我没有喜欢她,我不希望造成什么误会。”梅思南不断地重复着,“我只是……那天恰好来了灵感,我为很多人写过曲子,很多人都给过我灵感,这没什么特别的——” “你没有给我写过。”司雨望着他,“是因为我身上没什么灵感吗?” 梅思南微微张口,“……不是。” 病床上的男孩笑了几声,然而笑声很快变成了咳嗽。他竭力控制着胸腔,让自己平静下来。这咳嗽声令梅思南慌神,他立刻站起身,但隔着胶帘也只能干瞪眼。 “我该做些什么,应该给你按铃吗!” “别动,”司雨低声说,“我没事。” 果然,咳嗽声渐渐平息下来,司雨发出幽深缓慢的呼吸,脸上痛苦的表情也逐渐平复。 “你应该给我写首曲子。”司雨忽然说,“我也想知道我听起来会是……什么样的。” “好……我试试。” “然后你可以在我的葬礼上演奏。” “又说这种话——” “听我说说吧,求你了,”司雨轻声道,“她们都只会跟我说很快就可以康复了。” …… 司雷送赫斯塔到医院门口,刚要分手,赫斯塔突然又绕了回来。 “对了,我给你带了礼物。”赫斯塔从包里取出一个还没有拆封的方块册子,“昨天路过书店的时候看到的……” 司雷接过一看,是一本日历,封面上面写着4633。 “明年的日历?” “对,”赫斯塔说道,“再过一个多月就能用了,我看好多人买。” 司雷笑了笑,与赫斯塔挥手作别。 赫斯塔快步跑向附近的地铁站,中途还停下回过一次头,她也挥手示意司雷早点回忆。司雷只是在站在原地,笑着目送她离开。 直到赫斯塔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地铁入口的台阶上,司雷又重新看了看手上的新年日历。 她不由得苦笑,赫斯塔好像没有意识到,在这个时候送给她一本日历似乎有些不合时宜。这本沉甸甸的日历落在手中,提醒她时间的重量,却也叫人升起些许希冀。 司雷在医院楼下独自转了好几圈,当她处理好了自己的情绪,才抖擞精神,快步踏上医院的台阶。 回到病房,梅思南与司雨正在谈话,司雷出现的时候,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你们继续。”司雷轻松地说。 司雨看着妈妈手里似乎拿着东西,“……那是什么?” “哦,是刚才那个姐姐送的礼物,明年的日历,”司雷将日历摆在了床头,和那个火柴盒陈列板放在一起,“再过一个多月就能用了,到时候小雨亲自拆好吗。” 司雨侧目望向母亲的身影。 “好的,妈妈。” …… 周六下午,赫斯塔照例去看十一。儿童中心新来了三只小狗,孩子们被分配了照顾的任务,这天下午刚好轮到十一和琪琪,破天荒头一回,十一不愿和赫斯塔出去,只想和自己的小狗待在一起。 赫斯塔就坐在儿童中心的小院子里看小朋友和狗狗一起玩,十一手里拿一块狗咬胶当寻回玩具,一遍遍地将它扔向远处,三只小狗争先恐后地追过去,抢着把狗咬胶叼回来。 看着看着,赫斯塔手机响了,克谢尼娅发来消息,问她在做什么,赫斯塔如实回答,又将问题抛回去。克谢尼娅说她正和几个同学一起在老师办公室贴发票,某个项目的报销截止日期快到了,她们必须在今天下午四点前把所有发票整理完,她贴得头晕眼花,这会儿一个人跑到窗口透透气。 「谁教的狗狗寻回?」克谢尼娅问。 「不知道,狗天生就会吧?」 「那不一定,我们家也养狗,有的狗狗寻回需要主人教,尤其像猎犬,必须训练它听懂一些特殊指令。」 “十一。” 赫斯塔喊了一声,十一满头大汗地跑过来,“干什么!” 赫斯塔用翻译机问了十一刚才的问题。 “是我啊!”十一说,“我训的!超级简单!” 十一开始对着翻译机大声分享经验,譬如一开始要在狭窄的地方扔东西,这样狗狗叼了东西以后无处可去,只能回到你这里,譬如手里要抓一把食物,这样狗狗为了吃东西,就会自然而然地把叼回来的物件放下来…… “等练熟了以后,就不需要喂吃的了!”十一兴奋地喊,“你知道怎么奖励一只把玩具叼回来的狗狗吗! “你只需要继续把玩具抛出去,而且要更加用力,抛得比刚才更远!” 第二百一十四章 孤独 十一说完就跑开了,赫斯塔坐在原地,出神地望着孩子和狗。 手机又响,克谢尼娅打来电话,赫斯塔一下站了起来,背过身去接。 …… 周日清晨,林骄来到村头路口,早晨刚下过雨,地面有些泥泞。 她昨晚收到赫斯塔的短信,询问能否在最后一天临时过来看看,她答「原则上不可以」,赫斯塔发来几个笑脸,紧接着就开始索要地址。 约定的时间是早上八点半,林骄提前了将近四十分钟抵达约定地点,她原本打算顺路去附近的小卖部买点儿东西,然而才经过车站,就看见赫斯塔动作轻快地从车上跳了下来。 两人看见对方,都不约而同地一愣,然后同时低头重新确认了一眼当下的时间。 “……你来得够早的呀。”林骄迎上前。 “我怕路上堵车,”赫斯塔回答,“你怎么也这么早?” “我来买东西。” 两人一起前往这片村落唯一的一处小卖部,还没进门就听见了争吵声,赫斯塔感觉那是尤加利的声音,进门一看果然——尤加利正梗着脖子和一个男人争执,她紧紧抓着对方的手腕,急切地说着什么,一旁成晓淑试图劝说,但显然不怎么管用。 男人一见有人来,想喊她们来评理,可一瞧来的又是脸生的年轻人,心道这些人多半是一伙的,于是又拉下了脸。 “怎么了?”林骄问。 “他多收了我们的钱!”尤加利大声道,“我拿的明明是塔菜,他按宝塔菜给我算钱!” “多算了多少?” “一块七!” 男人眯着眼看着尤加利,“讲了塔菜和宝塔菜就是一个价钱,不存在什么多算了你钱——” “那你现在跟我去菜摊前面看!”尤加利厉声道,“要真是这样就算了!这里地方偏僻你卖贵一点我认!但你自己在菜摊前面标了价格,凭什么不按价格来?” “不卖了!”那人作势要去抢尤加利怀里的菜,“你还给我!” 赫斯塔抓住了对方的手,“别急。” …… 大约二十分钟后,四人一起从小卖部离开,成晓淑和尤加利提着四袋菜蔬,林骄拿新买的打火机点着了烟,尤加利脸上带着一点大功告成的微笑。 “我还以为多少钱呢,”林骄道,“就为了两罗比,你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和人吵架,你也太勇敢了。” “就没有空口白牙就地涨价的道理,”尤加利道,“他不就是看我像个学生,又不是本地人,所以才敢这么做的么?他想欺负人,我偏不让他欺负!” “还好你们来了。”成晓淑对林骄和赫斯塔道,“感觉你俩往那一站,他气势都少了半截。” 林骄刚想说什么,尤加利已经扭头看向成晓淑,“就算她们不来,我也一样要把这一块七拿回来!” “为什么?”林骄好奇地问。 “这种人会得寸进尺的,今天你让他贪你一块七,下次他遇上别的什么人,只要是好欺负的,他张口就给你涨十块!”尤加利声音急促,又变得有些恼火,“我就是要叫他知道有些人他拿捏不了!” “万一他跟你动手——” 尤加利瞪着眼睛,“他不敢!” “你怎么知道?” “这种人我见得太多了,”尤加利道,“小时候家里做一点小生意,我妈会帮忙进货,老有人看她一个人就动坏心思,每一次都被我妈指着鼻子骂回去——这种会在小钱上起贪心的十个有九个是窝囊废,你只要气势到了,就不会输。” “你妈妈听起来很厉害啊。” “当然了。”尤加利颇为自得,“她要是不厉害,怎么能把我们三姐弟拉扯大。我升高中的时候舅舅想让我退学去帮他做事,我妈顶着压力在家庭聚会上和所有人大吵一架,几乎把桌子掀了,她发起怒来,没有人不怕她。” 成晓淑不由得朝尤加利的方向看了一眼。 赫斯塔没能听懂几人的对话,只好在她们谈话的间隙询问大家在讲什么,林骄大笑着说,尤加利是个侠客,她是在为将来还没有走进这家店的客人们战斗,尤加利的脸一下就红了,尽管她十分喜欢这个评价,但还是立刻否定了林骄的说法。 “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成晓淑看向赫斯塔,“你不是不来吗?” “不太想在家待着。”赫斯塔回答。 “那你为什么一开始不跟我们一起走?” “我周六有事——” “她要去儿童中心那边看小朋友,”尤加利主动解释道,“每周都去,几乎雷打不动的。” 成晓淑有些意外,“但你上次话剧社登山——” “因为人家有非去不可的理由吧。”林骄笑着道,“而理由不在我们这里。” “什么理由?” “没什么理由,”赫斯塔朝林骄那头投去不耐烦的一瞥,“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林骄再次笑起来,她实在喜欢赫斯塔这种过于诚实的反应,但在赫斯塔感到厌烦之前,她停止了拿这件事打趣。 一路上,赫斯塔不再加入另外三人的对话。她的人走在山野的小路上,心却早就飞上云端。与克谢尼娅要一起参加的那个讲座就在下周一,而她从昨天夜里就开始情不自禁地数秒。 昨天下午她和克谢尼娅在电话里聊天,就像一对相识已久的老朋友,说一些没营养的话题。话语间,克谢尼娅随口提到过她周日会去自习室读文献,这句话几乎是轻描淡写带过去的,但却警钟似的落在赫斯塔心上——她那样地想见克谢尼娅,但又不愿叫她知道这一点。 为此,她不得不忍耐着去自习室制造偶遇的想法,与此同时,为了避免自己在克谢尼娅问“周日做了什么”时无话可说,赫斯塔决定用诗社的活动来充实借口。 此刻赫斯塔与朋友们走在一起,却始终感到一种空落落的孤独,好像有一堵透明的墙无端升起,挡在了她与世界之间。这种孤独将自己与所有人隔开,却将她与克谢尼娅牢牢地联系在一起。 第二百一十五章 礼物 周日上午,丁雨晴睡到十点才醒,她推开房门去客厅找吃的,却发现丁嘉礼一个人抱着枕头陷在沙发里。 他眼睛直直地看着电视机,眼窝比平时更深,嘴边长满了发青的胡渣,看起来憔悴又邋遢。 丁雨晴看了一眼电视屏幕,上面正在放一个恋爱综艺。 这真是奇了。 丁嘉礼大概是这个家最热衷打扮和拾掇自己的人,平时下楼倒个垃圾都要在镜子前捋一捋头发,丁雨晴几乎没有见过他这样颓丧的样子。 “喂。”她喊了一声,“电视声音太大了。” 丁嘉礼什么也没有说,既没有抱怨,也没有玩笑,他安静地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关了。 “你看了一整晚电视吗?”丁雨晴问。 丁嘉礼也不回答,他沉默地回了房间,把门砰地一声关上。 丁雨晴皱起眉头。 过了一会儿,丁嘉礼又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换了身出门的衣服,但既没有梳头也没有剃胡子,整个人依然蓬头垢面。 直到他垮着脸走到门口开始换鞋,丁雨晴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你要出门?” “嗯。”丁嘉礼低声道,“我中午不回来吃饭了。” “你要这个样子出门?” 门已经从外面被带上。 丁雨晴十分意外地跑去门边,贴着猫眼往外看——丁嘉礼已经走了。她立刻掉头往窗口跑,站在九楼的窗台上往下望。 不一会儿,丁嘉礼真的出现在楼道口,他懒懒散散地往小区门口走去,最后消失在某个拐角。 “姐,”丁雨晴迈着大步往楼上跑,“我发现丁嘉礼今天好奇怪!” 房间里,丁雪阳困意未消,她睁着浮肿的眼睛,把自己身旁堆着的衣服全部推到了地上,给丁雨晴空出一块地方,“怎么了?” “他没洗脸就出门了,”丁雨晴在姐姐身旁坐下来,拉过被子的一角盖在身上,“没有刮胡子,穿的运动裤,头发也没梳!” “他这几天是有点奇怪……”丁雪阳微微颦眉,“整个人好像没什么精神,之前听平川说,他们学校有个女生在追他,让他有点困扰。” “有人追他?”丁雨晴摇了摇头,“可他这看起来完全是失恋了啊。” …… 丁嘉礼独自走在街上,他心里怀着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平静,脑子里想的全是姐夫时平川。 几天下来,这件事带来的影响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大。起初他只是觉得这一切有些荒谬,有点儿叫人难以接受,等到他反应过来,他会在一天中的任何时刻突然回想起那天夜里时平川惊慌又急切的脸,想起他抛下一句话就跑的心虚表情。 甚至有一次,丁嘉礼经过一家烧烤店,店里没有生意,老板拉了一张椅子坐在人行道上晒太阳,丁嘉礼看着老板那张松垮垮但仍然涂脂抹粉的脸,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出现时平川一身西装革履的精英装扮,却十分猴急扑上去抱着人家啃的画面。 这几天来,他每次见到时平川都会愣神,目光直勾勾地射出去,看得时平川心里发毛。 时平川还在奇怪,平时没觉得丁嘉礼对他姐姐丁雪阳有多么深的感情,怎么现在反应会这么大。他哪里知道,每次丁嘉礼盯着他,心里都在发疯地想:姐夫啊姐夫,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丁嘉礼痛苦极了,到今天,他还是没能接受时平川能和那种女人上床的事实。一尊昔日里映射着理想自我的伟大存在陨落了,他觉得自己的内心也碎了一部分。冷风拂过,丁嘉礼眼中带泪,心想这就是成长的代价吧。 他想拉个朋友出来喝酒,然而想了想去实在没有适合谈这种事的朋友,恰好这个时候梅思南约他出来,说有事找他,他立刻换了衣服出门。 在市政厅附近的一间咖啡馆,梅思南提着一个行李箱坐在那里,一见丁嘉礼进门便朝他挥手。 丁嘉礼一眼看见了行李箱,“你这是刚从哪儿回来,还是要到什么地方去?” 梅思南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都是……我刚从松雪原回来,下午两点的火车,去两头望看看。” “两头望?你去那地方干什么。” “就散散心。”梅思南目光微垂,“之后我可能不会长驻橘镇了,除了每周去一趟松雪原,剩下的时间我想到处走走。” “羡慕你啊。”丁嘉礼两手抱住后脑勺,“自由自在的。” “……我有一份礼物送给你。” 梅思南说着从身后取出一张方形的大信封,放在了他与丁嘉礼中间的桌面上。 “这什么啊?”丁嘉礼拿起看了看,“唱片?” “对。”梅思南低声道,“上次去你家的时候看见客厅有唱片机,所以……” “谢谢。”丁嘉礼道,“这里头谁的歌啊?” “是一些我写的曲子,钢琴曲。”梅思南回答,“如果可以,希望你能挑个时间……嗯,在你家里人都在的时候,把它放给大家听,就当是我谢谢上次你家里人对我的招待。” 丁嘉礼听得直摇头,他长叹一声,“……你太文艺了老弟,哥整不来这出。” “或者就放在唱片机边上,告诉大家这里有张新唱片,大家感兴趣的时候可以听。”梅思南连忙道,“怎么样都行,请你收下,好吗。” “行行行。”丁嘉礼有些无语,“就为这事儿把我拉出来的啊,你这人,哎,怎么说,你这人真是……”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梅思南问候道,“学校里的生活还顺利吗?” 丁嘉礼可算等到这个问题,他扬起双眉,深深地呼吸,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他想起来这一路上都堵得自己胸闷的问题,一时间竟又觉得眼眶有些湿润。 梅思南觉察到他情绪的变化,“还好吗?” “还真有个问题,”丁嘉礼闭着眼皱起眉头,“大问题。” “你讲。” 丁嘉礼重新望向友人的眼睛,片刻的沉默后,他抿紧了唇,取出手机,打开相册,行云流水般地截了两张年轻女生的照片。 “你感觉这俩妹子哪个漂亮些?” 第二百一十六章 比对 梅思南愣愣地望着朋友,他分明感觉,在话说出口的瞬间,丁嘉礼调换了他原本想说的东西。 “看我干什么,看照片!”丁嘉礼敲着桌子。 梅思南这才低下头,认真地比对着两张照片的差异。 “……都是很漂亮的女孩子,”他低声道,“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 丁嘉礼微微后仰,他摊开双臂,将两肘架在长椅的椅背上,“最近在想该追哪个,有点拿不定主意。” “上次一起爬山的那个女生呢?” “你说孟孟啊,”丁嘉礼撇起嘴角,“她不行,她主意太多了,之前人畜无害的样子都是装的……幸好甩脱了。” 梅思南稍稍颦眉,目光又落回手机上,“你心里更喜欢哪个?” “就是不知道才让你参考啊,”丁嘉礼说道,“长头发这个性格特别好,会体贴人,为人特别单纯,真的就是那种,让你一眼看过去就很有保护欲的女孩子;短头发的呢,性格方面不行,但品味是真好,我跟她聊过几次男装,才知道人家高中的时候就跟家里人飞第三区参加时装秀——” “你知道我的答案是什么吗,”梅思南摇了摇头,“你哪个都不要选。” “啊?”丁嘉礼的眉头拧成了麻花,他取回手机,重新翻看这两人的照片,“为什么,我以为你会选后面那个。” “这两个女生,你哪个都不喜欢。” “是吗。我觉得我还挺喜欢的啊,为什么你觉得我不喜欢?” “要真是喜欢一个人,你其实分辨不出具体喜欢她身上哪一点,”梅思南轻声道,“有时候,你甚至连她究竟是什么样子也看不清……” 丁嘉礼听得发笑,“什么意思,爱让人近视?” “是啊,爱让人近视,”梅思南低声道,“只有时间是清晰的,在某一刻前这个人还是灰蒙蒙的,某一刻之后,她在哪里,色彩就在哪里。你没办法在她身上看出优点还是缺点,因为那些都变成了她身上奇妙的特质——” “打住,”丁嘉礼抬起了手,“你老实讲,你是不是还没谈过对象。” 梅思南望着他,“……有没有谈过,和我刚才讲的话有什么关系?” “你就是没谈过啊!你放心,我不会因为这个笑话你的!”丁嘉礼大笑着道,“我说你怎么这么纯情……思南,我完全理解你刚才说的那些感觉,大家第一次谈恋爱都这样,但爱情没有那么复杂。” 梅思南住了口,显然对丁嘉礼的态度并不认同。 “等你正经谈了几段你就知道我在说什么了,”丁嘉礼摇了摇头,“我把你这个阶段叫‘上头期’,而且我可以断言,三个月以后你回头看,就会觉得自己傻乎乎的——但很好,因为不管怎么说,你要开始恋爱了!” “但是我觉得——” “别说了,我就多余问你一嘴,”丁嘉礼笑着把手机收回了口袋,“我还是那句话,等你正经谈了场恋爱……” 话还没有说完,丁嘉礼忽然打了哆嗦。 “……你怎么了?”梅思南望着他,“等我谈了恋爱就怎样?” 丁嘉礼没有回答,他哪里还有力气回答——此刻他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姐夫同他也讲过类似的话:「你现在还小,嘉礼,等你结了婚就懂了。」 望着眼前一脸天真的梅思南,丁嘉礼开始头皮发麻。 在一阵骤然发闷的痛苦中,他好像不经意间来到了时平川的位置,对着另一个旧日的自己发出当头棒喝……而且很显然,对于自己的这番话,眼前人是半句都听不进去。他甚至能看出梅思南正酝酿着一番宏论,以表明自身绝不认同这观点。 ……是否那一晚时平川也有着相似的心情? 难道到头来,幼稚的人还是我自己? 丁嘉礼再次感到痛心不已,对面的梅思南也果然在开始谈论起他对爱情的感悟。 丁嘉礼沉默着,一次都没有打断,但自始至终,他也一句都没有听。 …… 山间的夜晚比城市更寒冷,在农庄的一片空地上,女孩们架起篝火,裹上毯子,开始夜读。 赫斯塔没带夜间出行的衣服,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大家一定要在室外读诗,但既然是群体活动,她还是勉强顶着寒风与众人坐在一起,只是比别的人多盖了一层毛毯。 这一整天,她口头纠正了一些人的持枪姿势,又分享了一些射击要领。不过无论周围人如何劝说或激将,赫斯塔自己没碰任何枪支弹药。 而今她终于搞清楚了林骄是怎么合法合规地在这个地方搞出一片练习场的:南十四区严格禁枪由来已久,何种类型的枪支可以在哪些场合下使用有着详细的法律条文。 尽管在这一点上十四区与大多数禁枪的大区相似,但执行方面,这里却有着数条惊人的漏洞——在若干允许使用枪支的职业里,“猎人”是个门槛相当低的行当,在北十四区的某些地方,只要年满十六岁并交一笔钱参加考试,人们就能很快拿到一张猎人证。这张证书将允许当事人在大部分猎场内合法使用霰弹枪等一系列狩猎用枪。 同时,南北十四区交界处对“猎场用地”的划分往往非常混乱,严的地方,光是位置审批就要等上好几年,而北境的某些乡下地方,当地农民将自家成片的山头申报为猎场则只需要填几张表格。 今天实际放枪的大都是去年入社的老成员,林骄总是在下半学年组织诗社的新人参加猎人考试。尽管农庄附近没有真正的猎场,大家只是隔着两三百米对着固定的靶子或水瓶射击,但参与者总是很难忘记在扣动扳机的瞬间,被枪声与后坐力震慑的滋味。 赫斯塔非常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对林骄的这番行为,她暗暗惊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女孩只比自己大了两岁。赫斯塔不由得扪心自问:倘使自己站在林骄的位置上,能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尽管她不想承认,但答案却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上,在去年走进艾娃的宅邸之前,她还只是个甘心游走于边缘地带的独行者,那时她全部的注意力都锚定在一件事上,从没想过未来,更不要说潜心拉起一支队伍。 第二百一十七章 我是 此刻有一人站在风中,神情肃穆地朗诵着什么,尽管赫斯塔一句话也听不懂,但火光映照着那人的脸,将她的神情映照得那样生动。每个人依次起身,就着风,就着火,或高或低地吟诵着长短句。 赫斯塔没有开口询问那些话语的含义,因为她看出身边每个人都沉浸在这庄严气氛中,她不愿打搅任何一个人的神圣时刻。 忽然,人群中有人动了动,赫斯塔立刻觉察到这变化,她转头看去,不远处向寒山正和林骄交头接耳。 向寒山说了什么,林骄摇了摇头,正此时,林骄的目光正巧与赫斯塔相遇,她立刻向赫斯塔挥了挥手。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以至于向寒山根本来不及阻止,那边的赫斯塔就已经起身走了过来。 “你能陪涵珊去趟厕所吗?”林骄道,“天太黑了,她一个人不敢去。” “……我不是不敢去!”向寒山刻意压低了声音,语气急切,“我只是不记得厕所在哪了!” “嗯嗯,”林骄点了点头,又看向赫斯塔,“你知道厕所在哪儿吗?” “知道。”赫斯塔再次起身,“走吧。” 向寒山脸色微变,但还是沉着嘴角同赫斯塔一道离开。 两人穿过平房之间的小路,往农庄另一头的边缘快步疾行,一路上,赫斯塔健步如飞,身后向寒山不断左右张望,确认着自己的方向。 “你在看什么?”赫斯塔停下来,“这边。” “……你知道路么?” “知道啊,”赫斯塔回答,“我白天去过一次。” 向寒山皱起眉,“你方向感还怪好的。” “基本功啦。” 两人不再交谈,赫斯塔很快领着向寒山来到一个破破烂烂的木头房子前面。在浓烈的气味之中,向寒山的眉头都快拧成了麻花,她看了赫斯塔一眼,交给她一个小手电,“帮我拿着好吗。” 赫斯塔接过了。 一阵悉悉簌簌的声响过后,向寒山忽然道,“上次……我是说你带朋友来参加活动那次——” “你确定要在这种地方聊天吗。” “你不想聊,那就不聊。”向寒山气冲冲地回答。 赫斯塔笑了两声,“上次怎么了?” “我想和你说……我当时不该那么做的,”向寒山低声道,“我对她,不应该那么苛刻——” “这话你应该亲自跟她讲,”赫斯塔打断道,“至于我,你不尊重我带来的朋友,也就是在当众羞辱我——你该道歉的地方是这个。” “我错了,我那天不该那么做。”向寒山说道,“我没有尊重你的朋友,也没有尊重你,你能把她电话给我吗,我去联系她当面说对不起。” “好啊,我原谅你,”赫斯塔回答,“等我回去问问她愿不愿意给你号码,再回复你别的。” 赫斯塔回过头,“不过你那天为什么突然那么刻薄?” 向寒山冷哼一声,“你以为应当道歉的就我一个吗?林骄才是最应该道歉的,她就不应该允许你带那样一个朋友过来——” “‘那样一个’,”赫斯塔顿了顿,“我请问是哪样。” “那种娇生惯养的富家千金不适合进我们的队伍,除了把整个社团的标准拉低,这样的人和我们也是处不来的,”向寒山轻声道,“与其到时候相看两厌,不如让我来做这个坏人,让诗社保持既有的先锋性,也避免让她产生一些错误的期待。” “这么说你还是在做好事啦,”赫斯塔笑了一声,“那你还是别要她电话了,我不会给你的。” “……随便你。”向寒山走了出来,“我已经和你道过歉了,你也接受了,一会儿你记得和林骄讲。” “林骄逼你来的?” “是我自己诚心诚意要跟你道歉的。”向寒山瞪着她,把“诚心诚意”四个字说得咬牙切齿,“你不要到她面前乱讲。” 赫斯塔望着她,笑道,“……我完全能看出来。” 向寒山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赫斯塔轻描淡写的反应反而叫她更觉恼火,“不管怎么说,我大你两届,麻烦你态度也放尊重些!” 两人来到附近一根生锈的水龙头前面,向寒山动作笨拙地拧开龙头,暴出的凉水顿时溅了她一身,她手忙脚乱地拧上,低头去拍身上的水。便就在这间隙,随着一声轻微的金属撞击,赫斯塔看见什么东西在水池边砸了一下,跌进向寒山脚下的草丛。向寒山低头要捡,结果前额撞在了水池台子上。 赫斯塔拾起钥匙,“……没事吧?” “好得很。”向寒山忍着痛答道,“问你个问题。” “嗯?” “你觉得林骄这个人怎么样?” “很好啊。” “你觉得你和她是朋友了吗?” “不知道,”赫斯塔回答,“这好像不是我单方面能决定的事吧。” “那我这么问吧,如果若干年后,有一天你们再次见面了,你能立刻想起她是谁吗?” “会吧,会印象深刻的。” 向寒山发出一声轻叹。 “笑什么?”赫斯塔问。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聊过的话题吗?”向寒山有些落寞地开口,“有些人确实是拿主角剧本的……她想做的事情,从来都没有做不到的。” “怎么没有呢,”赫斯塔道,“她想让你来诚心诚意跟我道歉,不就做不到?” 向寒山飞快地朝赫斯塔瞥了一眼。 “我也有个问题想问你,”赫斯塔说道,“大家围着篝火的时候,都在念什么?” “诗呀。”向寒山回答,“周五晚上来这儿的路上我们布置了一个续写作业,给大家留了一个开头,说好周日晚上每个人把自己的作品念一念。” “什么样的开头?” “‘昨天我是越过荆棘永不崩溃的弗吉尼亚,我是握紧拳头蜗居在高处的郝思嘉’。”向寒山轻声道,“喏,就是这个,你可以接着往下写,写什么都行,长度不限。” “这两个人都是谁?”赫斯塔问。 “哎,”向寒山摇了摇头,“先回去吧,我慢慢和你解释……” …… 深夜,赫斯塔围着毯子,坐在农舍大通铺的尽头。由于随身携带的笔不出水,赫斯塔借来半截铅笔头,在自己的日程本上写写划划。 一盏电线悬吊的白炽灯挂在她的头顶,灯光直直地打下来,将她不断晃动的笔梢投出一道短短的影子。 在这个冬日即将来临的夜晚,她不时停下笔,垂下眼眸,呼出一团白气。 昨天我是于崩溃中越过荆棘的弗吉尼亚 我是握紧拳头蜗居在高处的郝思嘉 我是挂在白月窗下的钢铁囚笼 禁锢着一个黄金时代 今天我是河流,我是土地 我是灯塔,是白色的轮船 我是一千根从天而降的银针 刺向每一个群星咆哮的永夜 第二百一十八章 水渍 静默中,一种前所未有的激情来到赫斯塔的心上,她凝视着自己刚刚完成的小诗,感到一阵倏然的眼热。回想起夜间众人在篝火前深情的吟诵,赫斯塔终于明白自己错过了什么。但这也不可惜,在这个众人围坐的夜晚,她是唯一的观众,毕竟置身其中的人无法旁观。 赫斯塔想起多年前莉兹曾说人人都需要文学和音乐,而她则在多年以后的这个瞬间才领悟了莉兹的所指。 …… 次日清晨,在鸡鸣声中,赫斯塔和众人一起在朦胧的晨光中作最后的整理。 众人清理着边角的垃圾,赫斯塔提着黑色的大垃圾袋,一遍遍地往返垃圾集中点和农舍的院落,很快跑出了一身的汗。 “简!你电话响了!”尤加利抱着赫斯塔的外套追来,“要接吗?” “这么早?”赫斯塔有些诧异,“谁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 “不知道,上面只有一串数字。”尤加利拿出了手机,“你看?” “接吧,帮我按下免提。” 电话接通。 “早啊,简。”电话里传来卡嘉夫人的声音,“听说你又想约我下棋了,你的棋艺现在有进步了吗?” 赫斯塔停下脚步,她占满灰尘的左手悬在空中,“是你。” “没错是我,我在倒时差,一会儿就要睡了,聊不了太久……你那边应该是白天了吧?” “你在哪。” “反正现在不在十四区。”卡嘉夫人笑道,“大概要一个多月以后才能回来吧。” “你还会回来啊,”赫斯塔冷声道,“我以为你畏罪潜逃了。” “不至于,我又不做违法犯罪的勾当,怎么会潜逃呢,”电话里的卡嘉夫人笑着说道,“有人委托我送你一份礼物。” “谁?” “你怎么不问问礼物是什么。” “礼物是什么?” “是一件你非常关心的事,你这两天就会看到消息了。”电话另一头传来卡嘉夫人恶作剧得逞的笑声,“你继续练习吧,等我回来,会再来——” “……帮我把电话按掉。”赫斯塔轻声道。 世界恢复了安静。 “这人是谁?”尤加利好奇问道。 “一个咖啡馆老板,叫卡嘉夫人,最近学校里发生了一起命案和这个人有关。”赫斯塔回答。 “哦,是你之前说过那个可以给人占卜的人?” “对。” 尤加利若有所思地看着暗下去的手机。 “怎么了?”赫斯塔问。 “没什么,”尤加利喃喃道,“就是感觉……这个人的声音好耳熟呀,好像以前在什么地方听过。” 远处传来了林骄的声音。 “简!你们赶紧过来吧!车已经到了,我们得出发!” …… 从农庄到市区大约要三个小时,大部分人都睡了过去,但赫斯塔一直睡不着,她想着先前自己取出安娜钢笔时卡嘉夫人的表情,心里有个隐秘的直觉——这人和安娜多半有些联系。 她出神地望着窗外不断倒退的风景,忽地觉察到一个影子来到自己身旁。赫斯塔抬起头,林骄递了一个易拉罐过来。 “咖啡。”她左手随意地搭在前座的靠背上,“你上午还有课吧?” “有。”赫斯塔接过咖啡,“不过就算喝了这个也一样要打瞌睡的。” 林骄笑了笑,“昨天体验怎么样?” “挺好,”赫斯塔说道,“下次再有这种活动我一定来。” “下次的外出活动不带新人的,你要想再参加,得等到隆冬,那时候还有一次全体活动。”林骄说道,“到时候也是周五晚上出发,周一早晨回来,你记得要分配好自己考试周的复习时间。” “也是来这边打靶吗?” “去山里看星星。”林骄道,“就和她们话剧社的活动一样,可以带朋友一起来。” 赫斯塔眉目微动,在这一瞬,她心里已经有了人选。 “好啊,”她轻声道,“我期待着。” …… 下午四点三十五,刚下课不久,赫斯塔就已经来到了学校的名师讲坛。这是一处比剧场稍小的礼堂,建筑外观的装修已经有些陈旧,但礼堂内的设备与校园其它场馆无异。 克谢尼娅已经提前入场,她为自己和赫斯塔占了第三排靠左侧的位置。这个地方非常方便主持人递话筒,克谢尼娅已经准备了一些问题,打算在讲座的自由提问时间同主讲人讨论。 她低头在座位自带的小桌板上整理着自己的笔记,同时留心着入口的动静。赫斯塔一出现,她就十分恰好地抬起头,挥手向赫斯塔示意。 视线交汇的时候,两个人的眼睛同时浮现起笑意。 克谢尼娅低头从包里找出了纸巾,“你上一节是体育课吗,怎么出这么多汗。” “不是,我上堂课在文汇楼那边,”赫斯塔回答,“我怕会迟到。” “讲座五点才开始呢,你慢慢走过来也来得及啊。” 赫斯塔把纸巾展开,胡乱地按在自己的脸上,她看着克谢尼娅放在桌板上的本子和书册,“你在看书吗?” “整理笔记。”克谢尼娅轻声道,“最近发现有些本科学的东西忘掉了,得赶紧捡起来……你要喝水吗?” “我没有带。” 克谢尼娅将自己的水瓶递了过去。 赫斯塔接过水瓶,视线却始终停留在克谢尼娅的书和本子上,尽管上面的字迹非常优美飘逸,但几乎每翻几页就能看见污渍。 “这是二手书?” “不是,是我的书。”克谢尼娅举起书册,向赫斯塔展示书脊,“胶装书特别容易脱页,我自己把书拆开重新装订过……可能翻得多了,看起来有点旧。” 赫斯塔有些出神,还水瓶的时候两人交接不稳,水瓶差点跌落,尽管最终有惊无险,一点飞溅的水花还是落在克谢尼娅的笔记本上。 “你别急,”克谢尼娅按住了赫斯塔,“没事,一点水而已。” 她拿起笔记本,抖落了硬壳纸面上的水珠,而后随意用袖子擦了擦上面残余的水渍。 “非常抱歉……” “没关系,”克谢尼娅笑了笑,“我自己也经常把菜汤、墨水不小心打翻在这些东西上,能用就行。” 第二百一十九章 剧变 “这样是不是太……对书不爱惜了。” 克谢尼娅笑了几声,玩笑道,“怎么了,你翻书之前要先焚香沐浴吗?” “不是。”赫斯塔回答,“我是想说,如果这本书很重要,而它又没有被妥善对待……那也许,这本书也会感觉有点……嗯,失落?” 这句话说到后头,赫斯塔的语速变得越来越慢。百分之二十的她在磕绊地把这句话说完,百分之八十的她则在脑海中尖叫:拜托了,你又在说什么蠢话? 克谢尼娅也在艰难地消化着赫斯塔的意思,片刻之后,她的不解变成了淡淡的微笑。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人:“原来,我们的简……还是一个保持着泛灵论的小朋友?” 赫斯塔顿时有些慌乱地伸手,她挡住克谢尼娅的视线,仿佛那道目光带着灼人的温度。 “……不要这样看着我。”赫斯塔小声说。 “书是工具,”克谢尼娅笑着道,“工具最重要的价值就是被使用,是人使用书,而不是书使用人,我确实不太在乎书的保存啦,实在用坏了我会再买一本新的,还是自己的时间最重要。” 赫斯塔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旁,目光落在克谢尼娅的大衣边角上。 …… 日子平缓地度过,赫斯塔每周三还是照样往俞雪琨的咨询室去,期间,由于徐如饴腰伤复发,她陪同丁雪阳做了一次产检。这边的产检与第三区不同,做超声时产妇不被允许观看胎儿的影像,一番流程下来,她们拿到的只有一些化验单和一张黑黢黢的B超结果。 这让赫斯塔多少有些失望,她听图兰讲过在妇产科轮转时的体验,生命从诞生之初至慢慢成型的过程非常奇妙。孩子的影像轮廓从最初灰白色的豆丁逐渐变成一尾小小的鱼骨,而后渐渐能够辨别四肢脏器……唯一不变的就是那颗不断跳动的胎心,这强有力的声音将陪伴着孕妇直至分娩。 赫斯塔询问为什么十四区有这种不让母亲观看胎儿影像的离奇规定,丁雪阳说,这是因为十四区性别失衡的缘故。早先时候医院也允许产妇一同查看孩子的影像,大家正常地生,正常地养,但生了男孩的家庭不一定会继续生,生了女孩的家庭总还是要追个儿子,这就导致女孩儿们慢慢在数量上多于男性。 可越是这样,大家就越想生儿子,毕竟物以稀为贵,到最后,政府不得不勒令医院禁止透露性别,以此防止非人道流产。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赫斯塔大为惊奇,“我不理解。” 丁雪阳苦笑,“也许将来某一天,女孩的数量比男孩少了,大家也就更愿意生女儿了吧。” 回程路上,赫斯塔将这个奇闻分享给黎各和图兰,原以为她们也会和自己一样惊奇,没想到两人只回了一串省略号,没有作出任何评论。 两人步行到自家楼下的时候,正碰上时平川风尘仆仆地回来,恰好丁雪阳今日的步行任务还差一点儿,于是赫斯塔独自上楼,留这两人在楼下闲谈散步。 开门的时候,丁嘉礼正要出门,赫斯塔与他打了个招呼,便各自分别。 “你回来了,”丁雨晴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你刚碰上丁嘉礼了吗?” “碰上了,打了个照面。” 丁雨晴走到赫斯塔身旁,小声道,“你有没有觉得他变了?好像里面换了个芯子……” “就是有点不修边幅了吧,”赫斯塔道,“没以前那么爱打扮了。” 丁雨晴拧着眉头走到窗前,像从前一样俯瞰着楼下,直到丁嘉礼从楼道里走出,他没走几步就遇上了正在散步的丁雪阳与时平川,两边没怎么说话,似乎只是彼此点了下头,就分别了。 丁雨晴望着丁嘉礼的背影,就这么看着他消失在小区尽头。 “我都怀疑是不是有人穿越到他身上,给他夺舍了。” …… 丁嘉礼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正在经历一场剧变。 这一点是如此鲜明,以至于时平川也觉察到了一些变化。当两人在楼下错肩而过的时候,时平川甚至有些抵触丁嘉礼的目光——如今这个小舅子望向自己的时候,眼睛里已经没有了从前交杂着渴望与艳羡的热情。 这种感觉很糟糕,仿佛在丁嘉礼那里,自己变成了与他平起平坐的人。 而今丁嘉礼已经懒得去关心时平川会怎么想,他正在全神贯注地体会着自己生活中的新变化。 这周一的研究生组会,他蓬头垢面地出现在会议上——那天早晨,他没有剃须,没有抹发胶,没有往身上洒男士香水,没有仔细地匹配衬衣与领带的颜色。只是随便从搭在椅子上的旧衣服里拿了几件往身上套,然而那天下组会的时候,好几个女生过来关心他怎么了。 他有好几个走得很近的女性朋友,近期不约而同地告诉他,和之前的精致穿搭相比,她们都更喜欢现在的他——“以前那样当然也很好啦,但感觉你现在看起来更可靠,更具体了……我也不知道,也许你现在的样子,比之前多了几分脆弱感?” 丁嘉礼不是很懂她们都脑补出了什么,但他也明确感觉到自己似乎真的变得比从前更有魅力了,他懂得观察女生的反应,因此能够模模糊糊地分辨哪些女孩子对自己有好感。有个反应最明显的女生,最近跑来问他和女朋友感情怎么样,说想请他吃饭,问一问异地恋经验,丁嘉礼觉得这个女生颜值不够,拒绝了。 “好吧,那等你有空的时候,”那个女孩说,“我最近听人说你有个异地女朋友的时候都吓了一跳,哈哈。” “为什么,我看起来不像有女朋友的样子吗?” “我以为你喜欢男的啊。”女生说完,笑着跑开了,等跑了几步,她又回头,像偶像剧女主角一样朝着丁嘉礼用力挥手,“等你有空的时候一定要记得和我说啊!” 丁嘉礼得意极了。 第二百二十章 男疾 散步持续了大约二十分钟,丁雪阳感到有些疲惫,便和时平川一起上楼。 回到家里,时平川开始收拾行李。他要搭乘今晚十一点的火车去松雪原,在机场旁住一晚,然后再赶明早九点的飞机。这次出差他要走三天,像从前一样去南边的某个城市。 “苗苗是明天回来吗?”丁雪阳问。 “嗯,我妈会让司机送到家里,你在家等人就好了。” 丁雪阳点了点头,“你妈和你说不想让苗苗改姓的事了吗?” 时平川停下动作,一下站了起来,“谁跟我妈多嘴了?她说了什么?” “你别急呀,苗苗和你妈妈聊天的时候说的,说她外公想让她姓丁,”丁雪阳抬起头,“你妈说,她就想让苗苗姓时,我爸不是想给我们那套松雪原的小公寓吗,你妈妈说过段时间会直接把平京见安湖旁边的那个独栋别墅转到苗苗名下。” 时平川脸上的肌肉抽了两下,“……这是我妈亲口和你说的?” “对,”丁雪阳望着丈夫,“她没和你讲吗?” “是转到苗苗名下还是转到我们名下?苗苗还只是个孩子!” “是孩子也不影响什么呀,未成年人也可以接受赠予房产,只是需要我们作为代理人去办理过户手续。” 时平川捏了一下鼻梁,“……行,手续交给我,这事之后我来办。” “不用,你妈妈下午已经把公证书发到我手机上了。”丁雪阳轻声道,“她让我们尽快签字,剩下的手续她会亲自料理。” “她疯了!” 丁雪阳不解,“你生什么气呢?” 时平川忍着一口气,“……你不怕她这样会把苗苗惯坏吗?” “有什么关系,苗苗现在那么小,惯一惯怎么了,”丁雪阳轻声道,“你要是担心这个,我们就不把这栋房子的事告诉她,以后再找机会说。再说祖辈对孙辈都是格外心疼的,你看我爸不也特别疼苗苗?” “我懒得跟你讲。”时平川铁青着脸,继续收拾着行李,“见安湖旁边那栋房子我前几年就跟妈说想让她留给我,当时要是能卖了那边的房子,我也不至于抛了手里的股票,现在都涨成什么样子了……” “哈,你不会是在吃苗苗的醋吧?” “你说什么胡话!!”时平川突然暴起,将手里的袜子狠狠砸在地上,“父亲吃女儿的醋?有这么说话的吗?” “……”丁雪阳被吓了一跳,“你以前不也总说有的妈妈会嫉妒女儿……” “你们女人家的事情别扯上我。”时平川再次压低了声音,“你也别在我妈面前乱说话。” 床上的丁雪阳沉默了一会儿,“你妈妈说,苗苗身上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她太喜欢了,活脱脱就是她年轻时候的翻版——” “爱谁谁,”时平川不耐烦地打断,“你别说话了,吵得我记不起要拿什么东西。” 丁雪阳坐在床边,看着时平川拿拿放放,忽地瞄见里面还放着一件自己的线衫,她上前。 “你行李箱里怎么还放着我的衣服?” 时平川站在衣柜前,背对着妻子,“……不小心放错了吧。” “这件淡紫色的线衫我前段时间老穿的,”丁雪阳轻声道,“难怪我最近一直找不到。” 时平川嗯了一声,很快抱着自己的脏衣服离开卧室,来到洗衣房。 机器转起来的时候时平川将门反锁,他轻舒了一口气,而后打开排风扇开始抽烟。 这段时间他过得提心吊胆,生怕丁嘉礼的嘴不牢,又怕丁雪阳觉察到什么,有时候他也会往后深想一步——即便丁雪阳真的知道了好像也不能怎么样,没必要这么焦心。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忍不住为此殚精竭虑,自甘情愿地沉溺于这个和自己捉迷藏的游戏。 时平川一个人在洗衣房待了差不多四十分钟,等把洗好的衣服都塞进了烘干机,他又重新上楼。卧室里,丁雪阳已经在床上打起了瞌睡,自从怀孕后,她常常这样陷入突如其来的睡眠。 时平川来到睡着的妻子身旁,望着沉睡的妻子,他忽然就明白了自己害怕被丁雪阳洞察的原因。每当妻子闭上眼睛,他就觉得对眼前的这个女人怀有无限的柔情。从学生时代起,丁雪阳身上那种温和恬淡的气质就深深地吸引着他,他半跪在床边,将自己的头枕在妻子手边的紫色线衫上。 在另一半身上寻找未能从母亲那里获得的感情…… 自己应该不是这世界上第一个这么做的男人吧。 …… 夜里,丁嘉礼一个人躺在床上,他还在兴致勃勃地想着自己的事,亢奋得根本睡不着觉。他感觉自己好像不经意间触及了某种世界的规则,那是一种过去他从未发现过,但却无时无刻不在运行的铁律。他像一条鱼,第一次发现自己生活在水中。 他也说不清这规则具体是什么,只是咂摸出了一点微妙的感觉:他原本觉得自己不上不下,总还差点儿什么,但时平川的陨落让他霎时间意识到这实在是一种不必要的自谦。 平生第一次,丁嘉礼放下了对丁雨晴姐妹的眼热。此刻他才看清过往自己担了多少不必要的枷锁,仿佛他突然从沉睡中醒来,自觉世界是他的牡蛎。 他忍不住站到镜子前面,反复端详镜中的自己。他刻意装扮时,人们说他有男性少有的美德,他不修边幅,人们待他比从前更亲近。 多么高大的身材,多么英俊的脸……更不要说自己家境中等偏上,还有着极为闪耀的学历光环。为什么过去自己总是在羡慕时平川这种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少爷呢? 对,时平川家境是好,但他本人却因此染上了一层孱弱。 丁嘉礼激动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想着自己的过去,开始用一种新的叙事来替换旧有的记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破落的生父生母非但不是他的污点,反而是他的优势。正因为他曾经是家里排行中间、不受父亲重视的儿子,所以他才能有机会来当丁贵生的儿子,他才能体会到在这里生活是多么幸福,他才能在心里始终秉存一股向上爬的决心,而这种决心,是时平川那种少爷永远、永远都不会懂的。 是啊,世界是我的牡蛎……多么炽热的领悟。 丁嘉礼怀带着一颗滚烫的心,再次看向镜中。 第二百二十一章 答案 次日清晨,当丁雨晴再一次在餐桌上见到丁嘉礼,她非常确定对方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如果说从前的丁嘉礼只是有些可笑和讨厌,现在则变得令人难以忍受——他的眼神,语气,举手投足间那种莫名其妙的笃定和傲慢,都叫她感到如坐针毡。这情景让丁雨晴瞬间想起丁嘉礼高中时靠时平川赚到人生第一桶金的时刻,那时他也是突然变得格外讨厌,恨不得每时每刻都抓住一个话题侃侃而谈,好向与座之人传授人生经验。 这让丁雨晴感到一阵强烈的危机,她隐约觉得丁嘉礼似乎在某条路上走得更远了,虽然不太清楚究竟是哪一条路,但无疑都凸显了她原地踏步的困局。 更让丁雨晴感到费解的是,这个家里发生巨大变化的人不止丁嘉礼一个——时平川和赫斯塔也同样变得心事重重。她同丁雪阳聊过时平川的变化,但姐姐只是觉得那应该是疲劳导致的,毕竟这段时间时平川确实加班加疯了。 丁雨晴只得住口。 早晨七点多,赫斯塔果然神情倦怠地出现,像从前一样自己倒了碗酸奶坐到桌前。 “周末怎么不睡久一点,”丁雨晴看着赫斯塔,“你今天是有什么安排吗?” “一会儿要出门,”赫斯塔低声答道,“朋友妈妈今天上午坐火车过来,我要跟着一起去车站接人。” “学校里的朋友?” “不算,刚来十四区在梅郡认识的朋友。”赫斯塔回答,“我中午应该不回来吃饭了,一会儿你帮我和徐女士说一下吧。” “男生吗?” “什么?” “你这个刚来十四区的朋友,是男生吗?” “女生啊。” 丁雨晴歪着头,“你知道吗,你最近看起来很奇怪。” 赫斯塔停下手里搅动酸奶的勺子“……哪里奇怪了。” “有时候看到你,觉得你神采奕奕,有时候——比如现在,又感觉你变了个人,”丁雨晴停顿了一会儿,“蔫了。” 赫斯塔发出几声干笑,她目光微垂,低声道,“有这么明显?” “到底是怎么了,和我讲讲?” 赫斯塔看了丁雨晴一眼,似乎在犹豫究竟要不要开口。 “也没什么,就是……这段时间好像总是做噩梦。” “什么样的噩梦?” 赫斯塔摇了摇头,“醒来就不记得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丁雨晴又问,“之前你都干过什么?” 赫斯塔微微颦眉,“之前……和一个朋友一起去听了个讲座。” 丁雨晴表情微动,似乎觉察到什么,目光亮了起来,“你这个朋友是男生还是女生?” 赫斯塔抬起头,“女生。” “哦……”直觉又一次落空,丁雨晴有些失落,“你继续说。” “虽然记不起来到底梦到了什么,但我模模糊糊地感觉这几天梦到的应该是同一件事,”赫斯塔望着天花板的吊灯,“刚好前段时间有个朋友和我讲过一个笑话,也是关于一个人醒来就不记得自己梦到了什么的故事。我想我也可以在床头放上纸和笔,这样再做梦时,只要立刻把梦到的东西写下来,那醒来我也就知道了答案。” “是个好办法呢,”丁雨晴再次点头,示意自己在认真听,“你试了吗?” “试了,”赫斯塔道,“昨天晚上我在床边放了纸笔。” “有结果吗?” “有。” “是什么?”丁雨晴好奇地问。 赫斯塔目光虚浮地落在丁雨晴身前的桌面上,她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坠入了自己的思绪。 “《埃德加黑暗故事集》。”赫斯塔回答。 …… 不论丁雨晴过后如何追问,赫斯塔都没有再作解释,她故作困扰地说或许这就是被层层包裹的潜意识,非得要一个精于解梦的精神分析师才能解开谜底。但实际上,在看见《埃德加黑暗故事集》这几个字的时候,赫斯塔就意识到了问题——她早就意识到了,只是一直没有去想。 这几天来,克谢尼娅邀她一起吃了顿饭,午后两人从学校的一头慢慢地走到另一头。赫斯塔听克谢尼娅谈起她的童年,谈起她被困轮椅时的娱乐,她会拿着一块特意削好的长木片轻轻拨动壁炉里的炭火。 轻轻敲击炭块,白色的灰烬像松林上的积雪一样落下,底下的热炭迸发出鲜亮的明黄,又渐渐暗淡,变为橘红。母亲有时会拿起一根粗长的铁锹搅动余烬,壁炉里瞬间涌起大片的火星……那景象灿烂至极。 赫斯塔聚精会神地听着,想象着一个小女孩独自在壁炉前拨动炭块的画面,便觉得此刻与克谢尼娅相遇几乎算一个奇迹。这不仅仅关于克谢尼娅如何克服万难地踏上了她的学术生涯,也为自己在诸多巧合与偏差之下才来到此地,似乎两人之间命运齿轮咬得严丝合缝,任何一点偏误都将导致她们的错过。 然而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起那天讲座时克谢尼娅书本上的水渍,那景象就像一粒极细的灰尘,原本只是一点飘到哪都不会有人注意的飞灰,可偏偏落进了眼睛。 起初赫斯塔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想起这件事……直到今早看见纸上的字,她不禁吓了一跳——她清楚地记得,那是自己同莉兹第一次相见时得到的礼物。彼时她还想推辞,莉兹说,书如果总是放在书架上不被翻阅,大概也会觉得寂寞。 赫斯塔不由得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对克谢尼娅的感情,她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是为什么那样渴望见到她,同她说话,待在她身旁。 我在喜欢克谢尼娅什么? 赫斯塔惊讶地发现自己给不出答案,她能回忆起同克谢尼娅在一起的许多细节,每一次与克谢尼娅的意外相见都伴随着惊人的喜悦和甜蜜,但她说不出自己究竟在喜欢她哪一点,因为克谢尼娅是一整个囫囵滚进她心里的,这过程莽撞、突然,来不及审视,因此显得可疑。 为什么会对克谢尼娅身上与莉兹不同的地方如此敏感? 赫斯塔同样没有答案,同时,这个问题令她感到害怕。 第二百二十二章 唱片 赫斯塔渴望能同谁聊聊这件事,但是不能。 每当她试图向谁开口,她总是能在对方眼中觉察到一些不合时宜的狡黠。赫斯塔意识到,她需要一个与自己毫无瓜葛的聆听者,这个人对她没有任何好奇心,但又能安静地同她一起,将所有事情抽丝剥茧地梳理清楚。 然而这样的人不存在。尽管没有谁向赫斯塔解释过宜居地里的规则,她已经敏锐地觉察到,自己正在经历的这件事只会招来旁人的祝福或取笑。在这里,似乎没有谁认为,正因为爱一个人带来的幸福是如此强烈,所以它总是轻易地唤起人心底的惶恐。她必须在一个足够庄重和严肃的场合,才能安全地将心头的酸涩放下。 “姐,你起来啦。” 丁雨晴突然朝着赫斯塔身后喊了一声,也将赫斯塔从沉思中唤醒。她转过身,看见丁雪阳一步一步从楼上下来。 “苗苗上午会回来,”丁雪阳笑着道,“中午得准备她的饭。” 三人坐在一处。 “唱片机旁边多出来的那个东西哪来的?”丁雪阳忽然问。 “多出来的东西……”丁雨晴抬头看了一眼,“那不是苗苗给她朋友准备的生日礼物吗?” “我不是说那个包裹,我是说那个牛皮纸抱着的大信封。” “不知道诶……” 丁雨晴起身去看,发现里面包着一张唱片,但上面没有写任何信息。 “要放放看吗?”丁雨晴问。 “放吧。” 正此时,丁嘉礼再次从房间里走出来,他又一次穿戴得煞有介事。 丁雨晴一眼看见他袖口上一对缟玛瑙袖扣,虽然不算贵重,但却是丁嘉礼最喜欢的配饰之一,只有在需要点儿运气的重要场合他才会戴这个。 “我中午晚上都不回来吃饭了。”丁嘉礼在客厅的镜前捋头发,“告诉妈,不用等我。” “你要去哪儿?” “哥要去办件大事。”丁嘉礼意气风发地回答,他忽地瞥见丁雨晴手里拿着梅思南的唱片,“哦,你们要听这个啊……我也听听。” “这哪来的你知道吗?” “梅思南送给咱妈的,”丁嘉礼回答。 “……送唱片?你确定吗?” “确定啊,里面都是梅思南自己写的曲子,他说是专门用来感谢我们家上次招待他的那顿大餐。”丁嘉礼靠着镜前的装饰柜,“看不出来他还是个音乐家呢,快放,我听完再走。” 丁雨晴却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你今天是要去见梅思南吗?” 丁嘉礼的表情明显怔了一下。 丁雨晴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你确实是要去见梅思南吧。” “奇了,你脑筋怎么长的,”丁嘉礼望着眼前人,“你偷看我日程本了?” “少来,你根本就不用日程本,每次买了都是浪费钱,”丁雨晴哼笑一声,“你平时不听歌,今天非要听了这张唱片再走,那肯定是要拿它当话题,你又说这唱片是梅思南送的——是不是他让你把礼物带回来给妈妈,结果你回了家随手一丢就忘了,今天临出门才想起来还有这档子事?” “少胡说八道了。”丁嘉礼笑道,“不过还真别说,丁雨晴你脑子是好使啊。” “你去找梅思南干什么?” “别问,知不知道什么叫事以密成?”丁嘉礼稍稍挑眉,“快放唱片,听完你们给我个反馈。” 丁雨晴表情复杂地按下开关。 起初的旋律难以捕捉,只有交错流淌的音阶彼此呼应,但赫斯塔听着有一些耳熟,在乐声中,她渐渐停下手里的动作。 她认出了这首曲子的旋律,尽管与初次聆听不同,但确实还是梅思南在文汇楼画室演奏过的那首曲子。 今天的曲子里多了一些不和谐的和弦,这些质地清冽的高音音符带来了迷人的混乱,仿佛一块在日光下支离破碎的彩色玻璃。 在琴声中,赫斯塔又一次想起克谢尼娅,并感到一阵苦涩的欢乐。她忽然意识到克谢尼娅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她这几天的内心活动:她在对她的爱情里夹杂了一些连自己都感到困惑不安的东西,这些时不时弹起的沙砾带着尖锐的边沿,每一刻都随着她跳动的心脏上留下划痕。 那种矛盾的感觉又出现了,她渴望见到她,又害怕见到她,然而无论是在何种情境里,只要想起克谢尼娅,她的心间总被唤起一阵无法抑止的轻微颤栗。 突然,一阵漫长的喘咳将所有人从音乐中拖拽回现实世界——丁贵生一脸不快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他的目光先是扫了一眼客厅众人,最后落在了唱片机上。 “大清早的放的什么东西,扰民……”丁贵生气呼呼地说,“关了!” “爸你让我再听一会儿,”丁嘉礼两眼发直地抬起手,对丁贵生作了一个暂停的动作,“我好像找到点儿感觉了……” “他在放什么?”丁贵生看向女儿们。 “梅思南送给妈妈的唱片,”丁雨晴回答,“他自己写的钢琴曲。” 丁贵生瞬间瞪大了眼睛,“给谁?” 没有人再接话了,丁贵生大步走到唱片机前,一把推开丁嘉礼,狠狠按下了停止键。 “爸!”丁嘉礼惊恐地看着丁贵生粗暴地把唱片从机器上抠了下来,圆形的唱片迅速在父亲手里被掰弯、拍扁,“你干什么!” “以后别让那个娘娘腔到家里来!”丁贵生怒目圆瞪,“他懂不懂给长辈送礼物的规矩?” “爸你吃醋也要有个限度!梅思南比我还小好几岁——” “你也滚!”丁贵生抄起旁边的纸抽盒子就往丁嘉礼身上砸,“都滚!滚远点!” 餐桌上的众人各自收回目光,低头吃饭。 …… 九点零五,赫斯塔来到车站。 远处,已经占了个长椅的成晓淑朝她挥了挥手。 “抱歉,出门前遇到了点麻烦,来得有点晚了,”赫斯塔快步走近,“尤加利还没到吗?” “没有,她说她的公交车在路上抛锚了,全车人临时下车换乘,估计要迟二十分钟。” 赫斯塔看了眼表。 “那正好,”赫斯塔笑道,“她妈妈的火车九点二十五到,一分钟都不耽误。” 第二百二十三章 斑叶 赫斯塔疲惫地坐下,一旁成晓淑两手抱怀,“你为什么非要我陪你一起来?” “理由都跟你说过了,”赫斯塔回答,“我觉得你的判断更敏锐。” “你在担心什么?” “……不知道,所以才要你和我一起来。” 成晓淑凝视着赫斯塔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挪开目光,“我发现你是真有钱,就为了陪尤加利接车,一出手就肯赞助社团一年的图书经费——” “这是你开的条件啊,”赫斯塔望着她,“你说的‘要我出来,除非你自掏腰包把明年诗社的图书经费解决了’。” “我的错,”成晓淑点了点头,“我应该说,‘要我出来,除非你自掏腰包,把明年诗社所有成员的学费和生活费都解决了’。” 赫斯塔笑了一声。 两人不时闲谈,沉默时她们各自查看时间,又向尤加利要来的方向张望。 赫斯塔心里略有些紧张,即便俞雪琨和成晓淑都已经提醒过她,尤加利的妈妈恐怕不是什么好角色,她仍然对这个人怀着莫名的期待,甚至于今天出门前她还特意换上了自己最正式的那件制服外套。 一个中年的赫斯塔族女人会长什么样子?从前她没怎么想过这个问题,但来到十四区以后,她开始好奇答案。 一双黑色的旧皮靴停在赫斯塔跟前。 她抬起头,与一个满脸沟壑的中年人四目相对。 那人摘下帽子,头发短而杂乱,呈现出一种浅淡的桃红色,细看会发现那是因为大量的白发混杂其中。她身材矮壮,神情严肃,下拉的嘴角与紧簇的眉心令她在平静时也像酝酿着怒火,尤其是那双眼睛……她的视线仿佛有实体,落在人身上便让人感到压力。 “你们是尤加利的朋友吗?”那人看着赫斯塔的头发,用赫斯塔族的土语询问。 赫斯塔怔了一下。这个声音粗粝沙哑,浑厚有力,与她想象中的形象大相径庭。 自母亲离世,再没有人同赫斯塔讲过这样的语言,赫斯塔也早就忘了要怎么组织词句,然而,她竟仍能听懂对方在说什么。 这一瞬,赫斯塔忽地感到一阵微妙的失望——但她也说不好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 “你是尤加利的朋友吗?”女人又问。 “是,我是。” 女人将手里的包放了下来,“她人呢?” 赫斯塔半比划半开口地解释了一通,但对面好像没有听懂。 “我的车提前到了,手机也没有电。”女人大声道,“你给尤加利打个电话,让她快点来。” …… 面对着尤加利的妈妈,赫斯塔与成晓淑都愣了片刻,乍一看,两人都找不出眼前这个女人和尤加利任何一处相似的地方。 女人镰刀一样的眼神扫向成晓淑,立刻让成晓淑如坐针毡。她很快起身,把自己的位置让了出来。 “阿姨坐。” 女人沉默地落了坐,目光仍然充满了威严,“你也是尤加利的朋友?” “对,我在这边念书。”成晓淑老老实实地回答。 “哪个大学。” “十四区工业大学。” “好学校。”女人低声说。 成晓淑笑了两声,颇觉尴尬地看向别处。 女人没有再说话,她坦然地坐在那里,将赫斯塔与成晓淑晾在一边,只是每个一段时间,她都会问一问过去了多少时间。 尤加利迟到的时间比她声称的更久。 当她终于满头大汗地出现在火车站广场,赫斯塔立刻从她身上嗅到了一些淡淡的油漆味。尤加利的头发全部盘了起来,一顶圆帽遮住了大部分发丝,但赫斯塔还是在她的发丛中发现了些许白灰。 她一到,便立刻上前替母亲提行李,然而对方完全不肯接受这好意,两手死死抓着自己的行李箱和背包,丝毫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别忙,先说现在去哪?”尤加利的母亲厉声问。 “现在回家,”尤加利连忙回答,“我已经叫了车,妈妈您把行李给我,我帮您——” 女人挣开手,一把将女儿推开。 尤加利差点儿失去平衡,往后连退几步。 “……妈?” “我坐公交。”中年人沉声道,“站台在哪?” …… 进了公寓,尤加利的母亲放下行李就去了洗手间,在她脱下外套的瞬间,赫斯塔诧异于这个小个子女人身材的干枯。她轻微地佝偻着背,脖子到肩的皮肤略有些松弛地耷拉下来,显示出衰老的疲态。 原先在车站的时候,赫斯塔还觉得对方身型壮实,未曾想那只是鼓囊囊的棉衣造成的错觉。赫斯塔回想着尤加利母亲给自己的初印象,意识到也许真正起到迷惑作用的是这位女士的眼睛。来到十四区以后,她鲜少在普通人身上看见这样充满了战斗意念的目光。 “斑叶。”成晓淑俯身去看女人行李箱上的姓名卡,“这是你妈妈的名字吗?” “是的。”尤加利轻声道。 “……感觉你们赫斯塔人的名字都有点特别。” 尤加利笑了笑。 不一会儿,斑叶拉开门出来。赫斯塔刚想进去,尤加利立刻喊了一声“等一下”,抢在赫斯塔之前冲进了卫生间,她飞快地用卫生纸将马桶两侧两个沾着泥水的鞋印擦去,又重新将马桶圈放了下来。 不一会儿,里面传出冲水的声音。 尤加利重新走了出来,“简,你可以……哎,她人呢?” “她刚说听到楼道里有声音,出去了。”成晓淑答道。 “什么声音?” “不知道。” 尤加利立刻出门查看,然而过道上空空荡荡,她回过头,“……外面没有人呀。” “是吗?”成晓淑有些意外地走到门边,“她出去的时候,我听到好像有小孩子的声音……” “算了。”尤加利低声道,她回头看了看正在客厅里翻行李的妈妈,又望向成晓淑,“你饿了吗?饿了的话,我现在去做饭——” 话音未落,虚掩的门被赫斯塔一脚推开。尤加利和成晓淑应声回头,只见赫斯塔一手拎着两个小孩的后领,两个孩子悬在半空中,惊恐地望着门内。 “道歉。”赫斯塔冷声道。 第二百二十五章 走 由于后领被提起,两个孩子的脑袋卡在自己的衣领里,她们的脚尖勉强着地,显得格外狼狈。 成晓淑看了看孩子,又看向赫斯塔,“……这是?” “这两个人打算在门上写写画画,被我抓住了。”赫斯塔道,“问他们是哪一户的,不说,我就先抓上来了。” “写写画画?”成晓淑看了看两个孩子脏兮兮的手,“她们写什么了?” “还没来得及落笔呢,”赫斯塔道,“反正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放了她们吧。”尤加利忽然说。 几人看向尤加利,她望着两个孩子,表情僵硬。 “直接放吗?”赫斯塔诧异道,“但她们——” “……是楼下住户的孩子。”尤加利轻声说,“我认识。” 两个小孩子听着眼前的几个大人叽里咕噜说着她们听不懂的语言,表情更害怕了。 “道歉!”赫斯塔再次发难,近乎恐吓地低吼一声。 “对不起!”两个女孩齐声说道。 赫斯塔松开手,孩子们脚一落地,即刻手脚并用地跑了。 几人重新关上门,赫斯塔脱了鞋,声音仍有不满,“就这么把人放了怎么好,总得去找她们的家长聊聊吧。” “没用的,她们早上就来过,也被我抓了个正着,”尤加利低声道,“我上午已经和俞雪琨讲了这件事,她说她会去沟通……实在不行,就再换个地方住。” “还换?”赫斯塔颦眉,“你都已经——” “她们在你门上写了什么?”成晓淑打断了赫斯塔的话。 “……就是一些脏话。”尤加利轻声道,“我已经清理掉了。” 赫斯塔忽地反应过来,“你就是为这个迟到的吧?” “不说了,不说了。”尤加利绽开一个笑脸,“到饭点了,你们也留下来吃了午饭再——” “你确定不要上门和她们家大人聊聊吗?” “没用的,”尤加利目光微垂,“再说这个点她们家大人也不在,只有一个老奶奶……你和她说了也没用。” “……也说不定小孩子的脏话就是大人教的。”成晓淑道。 尤加利的神情变得苦涩,她刚想说什么,忽地她听见母亲斑叶在卧室里喊她,她立刻转身回房。 不一会儿,斑叶从卧室出来时已经换了身衣服。 “你们几个坐。”斑叶撸起袖子,“我去厨房看看。” “妈你别动,这些事情都让我来——” “别婆婆妈妈的!”斑叶突然呵道,吓得尤加利一个激灵,赫斯塔与成晓淑神情微妙地彼此看了一眼,一同在客厅坐了下来。尤加利最后一个落座,眼神仍望着厨房那边。 过了一会儿,斑叶又出来,“那个烤箱,怎么开?” “我来帮您……”尤加利立刻起身往厨房去了。 桌上,赫斯塔开始抓耳挠腮,成晓淑不由得问,“你怎么了。” “……总感觉这一幕以前什么地方发生过,”赫斯塔深吸一口气,“在这儿待得难受。” “这就难受了,”成晓淑小声道,“你真是没见过世面。” “你见过世面,你还压着声音说话。” 尤加利端着一大盘海鲜焗饭从厨房走了出来,赫斯塔抬起头,“需要帮忙吗?” “不用。”尤加利摘下烤箱手套,“你们就在这里坐着吧。” 尤加利走后,厨房里传来轻微的说话声,赫斯塔站起身走到厨房门外,成晓淑紧接着贴了上来。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斑叶问。 “我不回去呀,妈妈,我在这儿找到工作了。” “什么工作还要把你拉到第一区去待半年?”斑叶语速飞快,“你脑筋清醒一点,你是什么情况,一没有文凭,二没有熟人。我打听过了,这边正经大学毕业的平均工资也就一千五出头,你找的工作倒好,上来工资就开得那么高,到时候别人把你卖了你都不知道。” “格莱普尼尔是跨区大企业——” “大企业能要你?” 尤加利微微张口,却说不出半个字。 片刻后,她轻吐一口气,“……所以才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是,妈妈,以格莱普尼尔的薪资水平,这种好事根本轮不到我,但这次是总部要求应聘者必须是母语者,而我现在恰好有第三区的身份背景,前段时间又刚刚考了口译证书,虽然成绩还没下来,但她们说了——” “你老实说,”斑叶拧紧了水龙头,整个厨房瞬间安静下来,“是不是出来一趟,心野了,看不上家里了?” 尤加利不可置信地望着母亲,“妈……” 斑叶目光敏锐地看向门口——赫斯塔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那儿。 “你要带尤加利回家吗?”赫斯塔问。 “带回家?这由得了我?”斑叶冷冷地望了女儿一眼,“孩子大了,翅膀一硬就开始琢磨怎么往外飞,心里既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娘了。” “妈你在说什么……” “她不会回去。”赫斯塔平静地说,“她已经找到工作了。” 斑叶什么也没说,她转过身,在擦手巾上慢慢擦干了手,而后一步一步走到赫斯塔面前,她的眼睛亮得像火,裹挟着令人惊惧的力量。 “我的女儿我说了算,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指手画脚。” 赫斯塔刚想说什么,斑叶已经往后退了一步,将厨房的门狠狠关上并反锁。 紧接着,厨房里传来训斥声。 “开门,”赫斯塔用力打门,“这里不是你的公寓!也轮不到你对尤加利指手画脚!开门,开门!” 训斥声中,赫斯塔隐约听见尤加利的啜泣,她往后退了半步,一拳打穿了厨房的门。厨房里的喧嚣声旋即停下,尤加利与斑叶同时望向门口——翘着毛边的木板门里伸进来一只手,它拍打着摸索着门后的门把,迅速打开了锁头。 “尤加利,快出来。”赫斯塔怒不可遏地站在门口,“我们今天就去找新的公寓!” 斑叶诧异地望着眼前的景象,而后慢慢转身,看向女儿。 “行,”她指着赫斯塔,“你走,你跟她走。” 尤加利竭力忍耐着眼泪,摇头。 “你跟她走!”斑叶的怒火在看见女儿眼泪的瞬间抵达顶峰,“走!” 第二百二十五章 拒绝 斑叶抓着尤加利的肩膀将她拖向门口,然而越是如此,尤加利越是拼命向后挣脱。 眼看情势陡转直下,在短暂的愕然过后,成晓淑快步上前抓住赫斯塔的胳膊,将她往外拖。 “你干什么!”赫斯塔勃然大怒,她奋力甩开了成晓淑的手,“她在这里闹事,结果你来拖我?” “你听我的,好吗,”成晓淑望着她,“给我几分钟……毕竟我的判断更敏锐,这不是你说的吗?” 赫斯塔没有接话,但却顺着成晓淑的力气往后退了一步,而后被踉踉跄跄地推到了门外。 “等着,”成晓淑压低了声音,“一会儿就好。” 门关了起来。 赫斯塔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她一个人在走廊里左右踱步,将愤怒反复咀嚼。 期间,她反复查看时间,九分钟后,成晓淑再一次打开了门。 “进来吧。” 房间里已归于平静。走过玄关的时候赫斯塔瞥了一眼厨房,里头没有人,刚刚被她打穿的门板在寂静中显得十分醒目。 “那个人呢?”赫斯塔问。 “在卧室,我和她说了我们道个别马上就走——” “谁说我要走——” “别再冲过去吵架了,”成晓淑望着她,“当面冲突只会让尤加利为难。” 赫斯塔看向尤加利,对方正低着头,脸上还有泪痕。这情景让赫斯塔不由自主地想说对不起,然而她立刻就咬住了自己的舌头。她忽然发现自己刚才的愤怒里有一部分正是冲着尤加利来的——她不该是现在这个反应,最应该愤怒的人明明是她自己。 “……为什么要哭?”赫斯塔低声问。 尤加利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我刚和她妈妈聊过了,”成晓淑道,“人家的担心也不算无缘无故,你看这个。” 说着,成晓淑将桌上的一叠旧报纸递给赫斯塔。 赫斯塔皱着眉头接过,“这什么?” “前天的松雪原日报。”成晓淑道,“尤加利妈妈带过来的。” 赫斯塔绽开报纸,在反复颠倒了几次之后,她又将报纸拍回成晓淑的手里,“写的什么,你念念!” 成晓淑轻叹一声,重新将报纸展开。 “‘订制儿童产业意外曝光:红发的诅咒与罪恶’,”成晓淑看了赫斯塔一眼,“这个事情概括来讲——” “让赫斯塔族的女人给一些有钱人生女儿的产业是吧,我知道。”赫斯塔说道,“这事有什么‘曝光’可言,不是早就在十四区明码标价了吗。” 成晓淑迅速翻页,目光扫视后落在中间某段。 “‘……然而,事情在今年年中起了变化。原本平静的交易市场迎来了一场巨大繁荣,原本小众的订制需求忽然暴涨,据有关人员消息,来自境外(以第一区、第三区和第六区为主)的订单翻了大约十七倍,巨大的利润使得整条产业线上的各个环节都为之沸腾。只是人们没有想到,这竟为后续整个行业的崩塌埋下了隐忧——’” “说重点。” “重点是,”成晓淑放下报纸,“由于对赫斯塔人需求高涨,这个小众癖好进入了大众视野,加上这个形象原本就有像《匕首与鞘》这类话剧的民间基础,红发蓝眸的形象突然开始在十四区大流行,从今年下半年起以平京为中心向整个十四区辐射,各个地区的酒吧夜店都接二连三地推出了赫斯塔族专场。换句话说,短短几个月,这门生意的利润大幅缩水,因为赫斯塔族的红发变得不高级了,本来是人上人的猎奇游戏,现在变得烂大街。” 在赫斯塔眉头紧锁的时刻,成晓淑再次翻开报纸。 “‘……讽刺的是,在这个人人都可以扮演赫斯塔人的地方,真正的赫斯塔人生活反而变得举步维艰。一位已经在平京定居二十年的赫斯塔族女性表示,在过去一个月,她不止一次遭遇了恶意搭讪。为了出入安全,眼下她必须戴上帽子才能出门,甚至开始考虑在家染发——’” “所以,”赫斯塔意识到什么,“刚才外面那两个小鬼也是……” 尤加利故作轻松地笑了笑,“确实,我现在有点不受欢迎。” 赫斯塔望向尤加利的目光慢慢变了,她终于明白这段时间以来发生在尤加利身上的事情,但这一切都让她感到不解。 “你为什么是这个表情?”成晓淑看着她,“你也是赫斯塔人,这段时间,你没有遇上类似的事吗?” 赫斯塔认真地检索记忆。 “没有,”她仔细回忆,“……完全没有,没有人骚扰过我。” 成晓淑后知后觉地笑了一声,“也对……但总之,她妈妈这次来就是专门敦促她一起回去的,她觉得尤加利自己一个人留在这边是‘不知天高地厚’。” 说到这儿,成晓淑看向尤加利,“你妈妈好像真的觉得你那份工作是个大骗局,许你高工资就是为了把你骗到第一区卖了——” “我不会回去的。”尤加利主动开口,“真的很抱歉,今天让你们担心了。” “现在就跟我们走吧。”赫斯塔道。 “……去哪儿?” “任何地方都行,我们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赫斯塔压低了声音,“反正我们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 “我可以,”尤加利连忙道,“我能处理好,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谁知道你舅舅现在是不是就在橘镇埋伏着呢?”赫斯塔望着她,“等我们走了,你妈妈把地址分享过去,到时候他直接过来抓人?” 尤加利笑了一声,“……我妈不会,她答应过我这次就一个人过来。” “她答应?她答应又怎么样,她不会反悔吗,她不会偷偷留后手吗?就算你妈妈真的这么做了,你就知道你舅舅不会暗中跟过来吗?”赫斯塔一口气说出一大串可能,“……你觉得你真的了解她吗?” “当然,”尤加利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 一股怒意从赫斯塔的心底升起,慢慢将她整个人点燃。 第二百二十六章 戳破 赫斯塔的脸因为怒极而没有了血色,变得像灰烬一样苍白。然而与此同时,她眼中的怒意却完全消失了,这双眼睛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她望着尤加利,尤加利也没有避开这目光,在片刻的沉默后,赫斯塔转身离开了公寓。 “你要走了吗?”成晓淑反应过来,“你等等我——抱歉尤加利,我也先走了,你一个人小心,有什么需要电话联系。” 成晓淑快步追出门,然而赫斯塔连电梯都懒得等,一个人像风一样从楼道刮了下去。成晓淑往下跑了两层楼,还是拉门回到楼层过道,从电梯返回一楼。 楼下,赫斯塔没有走远,一个人低头蹲在绿化带边上。 成晓淑走到她身旁,“生气了?” 见赫斯塔没有反应,她弯下腰去看赫斯塔的脸,“简?” 赫斯塔抬起头,“你刚才是怎么和那个女人交涉的,她竟然肯暂时到卧室回避?” “也没什么,”成晓淑也蹲了下来,“我就是像一个正常小辈一样,恭恭敬敬地和她说话。这算是我的经验吧,你当着一个人的面扮演小辈的时候,对方就会不自觉地扮演一个典型的长辈——我毕竟是个外人,她不会让我太难堪。” “是吗。” “你手没事吧?” 赫斯塔把手收了起来,“没事。” “你不要太真情实感了,”成晓淑道,“人家是相处二十多年的母女,不是你一两句话就能改变什么的——” “今天就到这里吧,”赫斯塔一下站了起来,“谢谢你肯陪我一起来。” “喂,”成晓淑忽然喊了一声,“你不会是想扮演一个尤加利的拯救者吧。” “……那又怎么样。” “你就当我多嘴好了,但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比较好,”成晓淑道,“没人能拯救另一个人,如果那个人自己不愿接受帮助——” “不用你说,我心里有数。”赫斯塔暴躁地打断了成晓淑的话,她也几乎在同一时刻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不太客气, 她目光低垂,飞快地对成晓淑道了声再见。 成晓淑叹了口气,心里默默对着赫斯塔的背影道别。 …… 赫斯塔独自跑到附近的健身广场,在一处无人的长椅上坐下。高大的行道树挡住了高层的视野,但透过一道道栅栏和树的枝干,她恰好能看见尤加利公寓楼下的出入口。 赫斯塔没有见过尤加利的舅舅,但这不妨碍她在脑海中想象一个猥琐的中年男人突然出,伙同尤加利的母亲一同将尤加利拖出楼道的画面。在幻想中,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将男人按倒在地,然后邦邦两拳打得他失去意识,然后在斑叶大呼小叫的求救声中和尤加利一同跑远。 她热切地凝视着楼道,注意着每一个进出那里的人,仿佛一个坐了多年冷板凳的演员凝视着自己即将登场的舞台。 也不知过了多久,赫斯塔的手机突然响起来,她很快接听,对面传来俞雪琨的声音。 “你在哪里?” “我现在很忙,”赫斯塔语速飞快,“如果你没有要紧事——” “你还在尤加利公寓附近吧?我已经到了,告诉我你在哪里?” “……你来这儿干什么?” “尤加利给我来了电话,你今天——”电话中,俞雪琨的声音突然暂停,“你别动,我看到你了。” 赫斯塔的余光也捕捉到了对方的身影,不得不将一部分视线转移到突然降临的俞雪琨身上。 “跟我离开这儿。”俞雪琨说得斩钉截铁,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立刻。” “不。” “你想干什么,蹲点抓人吗?” “……尤加利跟你告状了?” “她担心你。”俞雪琨低声道,“你应该庆幸尤加利的公寓也算私人领域,否则就你刚才的举动已经要被抓起来了——你看着我!告诉我,你是已经打算听千叶的建议,先把事情闹大,然后被立刻隔离吗?” 赫斯塔咬紧牙关,没有回答。 “你要是还想继续留在橘镇,那现在就跟我走。” 俞雪琨转身走了几步,她听出身后赫斯塔并没有跟上来,又转过头,刚要开口呵斥,就看见赫斯塔整个人俯身弯了腰。 她左手支靠着前额,变得很沮丧。 “……怎么说呢,”俞雪琨看向远处的楼道,“理解你的心情,不过我觉得我们可以暂时停在这里。” “停在这里,”赫斯塔低声重复道,“你的意思是什么都不做。” “尤加利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她可以对自己负责。”俞雪琨轻声道,“如果真的发生了你担心的那种情况,很好解决,他们怎么把人掳走的,我们就怎么把人掳回来——你别忘了,她现在算半个AHgAs的内部人士,就算现在十四区的工作站都乱成了一锅粥,追个人还是能办到的。” “嗯,对,”赫斯塔点头,“你说得对。” “我刚说什么了?” 赫斯塔皱着眉抬起头,“……什么。” 俞雪琨沉默了片刻,她的神情渐渐变冷:“你是想当她的恩人,还是她的朋友?” “什么意思。” “你要是想当恩人,你们最后就会变成仇人;要是想做朋友,你就什么也别管。” 赫斯塔的目光重新移向楼道,“……太深奥了,听不懂。” 俞雪琨走到长椅的另一头坐下,也将视线投向远处的公寓入口。 “好,那我们今天不聊尤加利,”俞雪琨道,“我们聊聊你。” “我没什么好聊的,”赫斯塔回答,“该说的我每周三都已经和你汇报过了——” “千叶告诉过我,在进入基地以前,你在圣安妮修道院受两位修女照顾。在那之前,你独自在荒原生活……不过你知道我听到这些事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俞雪琨望着赫斯塔。 “第三区周围并没有赫斯塔族的聚集地,从十四区到第三区路途遥远,你一个小婴儿不太可能独自挺过这段漫长的路途,因此你身边一定有个照拂者,不论你是在什么地方降生的,这个人为你抵御了沿途的风险。” 赫斯塔瞳孔微颤,慢慢回过头。 “你想跟我说什么。” 俞雪琨仍然保持着先前的冷峻面容,她直视着赫斯塔的眼睛。 “告诉我,你想在尤加利身上看到谁?” 第二百二十七章 糟心 当赫斯塔的心绪开始翻滚,俞雪琨体贴地移开了目光,以免自己的洞察进一步挫伤这个已经恼羞成怒的年轻人。 “我在她身上看到了谁重要么?”赫斯塔咬紧牙关,“你根本什么都不明白。” “是谁不明白?”俞雪琨接着道,“好好想想这段时间你们的相处,想想她总躲着你的时候,你是什么状态,她是什么状态;再想想你们关系渐渐融洽的时候,你们俩又分别是什么状态……还用我说得再明白一点吗?” “那要怎么办,你说怎么办?就这么看着她回去?看她继续被蛊惑到下一个米哈伊洛那里,还是卡嘉夫人那里?” “首先,尤加利现在还没有做出决定,其次,她就是再愚蠢,再不知好歹,也不意味着她就得拿自己的人生来满足别人的愿望。” “谁的愿望?你想说什么,你想说这都是我的愿望?”赫斯塔一下从长椅上跳了起来,她激烈地挥动左手,“摆脱那个糟糕的家,希望她的人生变好……难道这些都仅仅只是我的人生愿望?” “你哪怕多花一秒钟来想想呢?”俞雪琨也抬高了声音,“尤加利什么时候说过她要摆脱自己的家,至少我从来没有听到她表达过这一层意思。从离开梅郡起,她一直都在挂念她的妈妈她的妹妹她的弟弟,是你迫切想要看到她‘离开’,是你迫切地想要看见她‘变好’,而且很显然你们俩对‘变好’的定义有出入,天哪,简,总不至于你到现在都没意识到这一点?” 赫斯塔短暂地怔了一瞬。 尽管中午还没来得及吃东西,但她还是感到了一阵强烈的反胃。她凝视着俞雪琨的脸,试图辨别对方究竟是真心实意地这么想,还是胡乱说了些过分的话来表达讽刺。 然而此刻的俞雪琨看起来如此冷静,赫斯塔简直不敢相信,她们会在一件如此直白的事情上产生分歧。 “……如果我当初没有坚持,尤加利现在说不定已经怀孕了,”赫斯塔沉声道,“你看到前天松雪原日报的报道了吗,你以为在现在这种情况下米哈伊洛还会按原款结算?难道我做得不对?难道我当初就应当袖手旁观——” 俞雪琨的目光中显露出些许复杂的悲悯,“所以你帮助一个人,就是为了将来某一刻胁迫对方听从你的指示?” 赫斯塔痛苦地抓起了头发,“……为什么什么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就完全变味了呢?” “简……” “你住口吧!”赫斯塔厉声道,“你赢了!你胜利了!我再也不要碰这摊子事了!” 俞雪琨坐在原地,手指轻轻敲击着膝盖,她看着赫斯塔头也不回地跑远,一时有些犹豫。 俞雪琨靠在了长椅上。 刚才是不是把话说得太重了呢。 …… 赫斯塔一路狂奔回家。 她感到自己身体里有一团熊熊燃烧的大火,一旦停下来,她就会被这团火焰吞噬。这种感觉是如此叫人痛苦,以至于她无暇去想任何事,只是专心瞧着眼前的路。 一到家,赫斯塔没有同任何人打招呼就小跑着冲进了房间,一头扑倒在床上。 手机震了几次,赫斯塔点亮屏幕看了一眼,发现尤加利接连发来了四条消息,但她没有打开就将手机推到了一旁。 俞雪琨的话始终萦绕在她的脑海,煎熬得她透不过气来。 是吗?一切是像她说的那样吗? 这怀疑令赫斯塔感到一阵悚然——她在十四区建立的人际关系中,克谢尼娅与尤加利无疑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两段,然而她怎么能想到,到今天,她与这两人的交往竟都笼上了一层道德迷云:似乎她对她们当中任何一人的情感都不纯粹,都混杂着她自身的某种私心。 赫斯塔蜷成了一团,她的脸仍因持续的长跑而涨得通红,她把枕头拉来盖在眼睛上,翻身的瞬间,口袋里的备忘本滑了出来。 赫斯塔漫无目的地抓起本子翻看,忽地看见自己上周日写的那首小诗。 那个料峭的寒夜仿佛忽然沿着文字传了过来,然而,这凛冽的感觉只存续了片刻,便忽然令赫斯塔感到更加羞愧。她取出怀里的笔,暴躁地将那首小诗划去,并在原先的标题下重新书写: 我是。 我是一个烂人 生活在一个烂糟的地方 过着我烂糟的人生 …… 入夜,睡得昏昏沉沉的赫斯塔听见客厅里传来一阵响动,似乎有谁在搬东西。 窗外在下雨,雨势颇有越落越沉之势,赫斯塔起身开窗通风,雨水的寒凉立刻驱散了她所有的睡意。 她推开卧室门,只见客厅地上堆满了小物件。徐如饴和丁雨晴正在收拾,丁雪阳坐在餐桌旁边,同两人聊着天。 “晚上好。”赫斯塔走到三人中间,“你们在做什么?” “我们感觉家里东西太多了,在做整理,”丁雨晴直起腰,“有些东西可以扔到回收站,有些东西可以直接进垃圾箱了。” “需要帮忙吗?” “不用,不过你可以看看那边蓝袋子里的东西有没有你需要的,”丁雨晴指了指角落一个敞口的大塑料袋,“有一些我的书、文具、衣服呀之类的东西,明天社区会派人过来收。” 赫斯塔默默点头,她走到蓝塑料袋边上看了两眼,然后席地而坐,“你们在聊什么?我刚才好像听到谁在说火灾?” 丁雨晴一下笑了起来,“不是火灾,没有火灾,是在讲我姐姐小时候的事——她点火烧外婆的衣柜,差点就把外婆整个院子给烧了。” “烧衣柜?”赫斯塔不解,“为什么要烧衣柜?” “因为外婆偷偷把我姐姐从小养到大的两盆铁树给卖了——姐,你来讲!” 丁雪阳笑了一声,“讲什么讲,小时候做事不计较后果,那次差点酿成大祸,又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情……” “怎么不是,自从你在她房子里点了火以后,她不是就没有再强迫你到她那儿去住了吗?”丁雨晴道,“可见你那把火点得及时。” 第二百二十八章 隐怒 「我还是没懂,」赫斯塔看向丁雨晴,「为什么你外婆要卖掉你姐姐的铁树?」 丁雨晴立刻看向了丁雪阳,似乎期待她开口,但丁雪阳只是露出一个苦笑。 「我们家老太太就是那样的,你根本摸不准她的脉,她哪天突然看谁不顺眼了就会突然刺人一下。而且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她在我妈大学的时候就偷偷卖过我妈的书,好家伙,几百本,全被她当废纸卖掉了!」 徐如饴听得眼睛瞪圆了,「你从哪儿听说了卖书的事?谁和你——」 「还有谁,外婆自己啊。」丁雨晴看向妈妈,「前年过年的时候你带我去拜年,她专门讲给我听的。我看她是想拿这件事吓唬我呢。」 丁雪阳也是一怔,「妈?真的吗?」 「都好早的事了,」徐如饴目光微微垂,「有一年暑假系里组织去南边支教,你外婆不想让我去,结果我还是报名走了,等再回来,我房间的东西都被她当废品卖掉了。可惜呀,那么多书,那么多读书笔记,还有我的日记本,各种错题集……」 徐如饴沉默了一会儿,喉咙微动。 「最可惜的……」徐如饴低声道,「最可惜的,是以前中学时候同学之间特别流行送书,大家还会在扉页上写祝福,写赠书的理由……全都没有了。你们外婆啊,她真的……」 徐如饴的眉头越说越紧,到最后甚至开始哽咽。这个突如其来的反应让她自己吓了一跳——时隔这么多年,这件事竟还有这样大的威力?徐如饴抿住了嘴,深深吸了口气,而后莫名笑了出来, 「不提了,不提了,」她一边摇头一边背过脸,「现在说这个没意思。」 「你没去找吗?」丁雪阳突然问。 「找不回来了。」徐如饴回答。 「那你有没有去找呢?」 「你外婆偷偷找人上门收走的,我连具体是谁都——」 「所以你没有去找?」丁雪阳望着妈妈,「她把你整个青春期的回忆都卖掉了,你连找都没找?」 徐如饴有些困惑地望着女儿,她分明听出丁雪阳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怒意,但她又实在不理解丁雪阳这突然是唱哪一出。 丁雨晴看看妈妈,又看看姐姐。 「她趁我不在家、把我铁树卖掉的时候,你也是这个反应,」丁雪阳看向别处,「两手一摊,告诉我‘找不回来了呀"——其实你根本就没有找过吧。」 徐如饴皱紧了眉头,「阳阳……」 「不说了,」丁雪阳的声音骤然变得僵硬,「对,确实没意思。」 整个客厅的气氛骤然转冷,赫斯塔隐隐感觉这一切和自己先前的追问有关,但又不确定这种场合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楼上突然传来苗苗呼喊妈妈的叫嚷,丁雪阳调整了情绪,从椅子上起身,「苗苗醒了,我上去看看。」 徐如饴有些无措地点点头。 几人目送丁雪阳上楼,随着关门时咔嗒一声响,徐如饴看向丁雨晴,「你好端端提外婆干什么,又惹得你姐姐不高兴……她现在生不得气你不知道吗。」 「我哪知道会这样,」丁雨晴望着妈妈,「而且妈,你当初真的没去找过吗?」 「你外婆那个人——你知道的啊,她下决心要丢谁的东西,找不回来的呀!」 「所以是真的?」丁雨晴也瞪大了眼,「你怎么能不去找呢?」 徐如饴自觉百口莫辩,她挪了挪椅腿,再次背过身去,「哎,我也不该同你们讲我的事,你们不明白……」 大门传来一阵钥匙转动的声音,时平川拉开门走了进来。 一进门,他便问道:「雪阳呢 ?」 「房间里,」徐如饴答,「苗苗也在。」 「嗯。」 时平川正要上楼,丁雨晴突然喊道,「姐夫你方便的话把那边垃圾拎下去吧,那边几个黑色垃圾袋,都是要扔的废品。」 「好我一会儿扔。」 「你怎么回来了?」徐如饴接着问,「不是说要出差三天吗?」 「……换人了。」时平川含混地回答,并迅速消失在楼梯口。 徐如饴有些在意地直起身望向二楼,还好,除了苗苗一声充满惊喜的「爸爸!」,丁雪阳的房间里没有传出什么激烈的声响——她实在担心这两夫妻这会儿又要吵架。 赫斯塔瞅准时机站起身,「还有哪些垃圾要扔?我来吧。」 「你别动,」丁雨晴比了个停止的手势,「你都陪过我姐去做产检了,让时平川倒个垃圾怎么了。」 赫斯塔又坐了回去,她有些尴尬地抓抓头,思索着如果这个时候直接说声「那我回房间了」就走会不会显得失礼。 不一会儿,时平川绷着脸下楼,他没有理会客厅一角的垃圾,而是直接去了厨房。灶台传来打火声,徐如饴去厨房看了看,出来时自顾自地说道,「在煮面呢,可能没吃晚饭就回来了。」 「我看他有点不对劲,」丁雨晴说,「工作上出纰漏了吧?」 徐如饴着急地做出嘘声,「你少说两句。」 话音未落,一连串巨大的砸门声突然响起,把几人都吓了一跳。赫斯塔最先反应过来,她轻声快步走到门边,往外看了一眼。 「别怕,」赫斯塔回头道,「是丁嘉礼。」 这边母女俩不约而同地拍了拍胸口,那边赫斯塔已经开门把人放了进来,丁雨晴十分不满,「你出门没带钥匙吗?这么晚了突然砸门,知不知道会吓到人啊?」 丁嘉礼满面红光地走到饭桌前,像是完全没听到妹妹的话,他眼睛雪亮,两手撑着桌子,「家里就你们吗?我爸呢?」 「……你爸和周叔叔他们喝酒去了,估计也快回来了。」徐如饴望着他,「你也喝酒了?」 「行,那就等他回来,」丁嘉礼笑着道,「我有好消息要宣布!」 「什么好消息?」丁雨晴在意地问。 「你想知道?」 「……你不说拉倒。」 「哈哈,那就等爸爸回来再宣布一次,我先说!」丁嘉礼攥紧了拳头,用力地敲击桌面,「我决定!休学创业!」 「创业?你哪来的——」丁雨晴忽地一顿,「梅思南?是梅思南吗,你今天找他要钱去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忧思(为盟主弦月溱的加更 「什么要钱,这个算投资。」 「他给了你多少?」 丁嘉礼嘴角上扬,没有回答。 「十万?」 丁嘉礼摇了摇头。 「三十万?」丁雨晴观察着丁嘉礼的表情,「……五十万?」 「太小家子气了,」丁嘉礼望着妹妹,「你再想想人家什么身段!」 丁雨晴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一百万!」丁嘉礼掷地有声地开口,「一百万罗比!」 徐如饴仿佛没有听懂,「……你要创业去干什么?」 「还没想好,」丁嘉礼答道,「我打算先去松雪原和平京那边转转,做做调研!这个不急!」 丁嘉礼兴致勃勃地说着,忽然在余光里捕捉到一个人影,他定睛一看,发现姐夫时平川正站在厨房外的过道上。他手里端着面碗,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姐夫你也在啊。」丁嘉礼挺直了背,他一改近日的疏离,几步走到时平川身旁,「我还想着等你出差回来和你分享好消息呢!」 「……听到了,」时平川绷着脸,「就是上次来家里那个小男生?」 「对。」丁嘉礼笑道。 「恭喜你。」时平川轻声说,他默默把面碗放在桌上,又转身,「……我先去倒个垃圾。」 大门砰地一声从外面关了起来。 「……那,那你的学就不上了?」徐如饴仍有些茫然,「你离毕业就差一年了,要不先努努力把文凭拿手里呢,万一以后——」 「妈!我是休学,又不是退学,万一以后有什么万一,我再接着回来读呗!」丁嘉礼志得意满地坐下,「而且我最近真的,哎,我都不知道怎么说,就是有一些很深的体会……」 「什么?」丁雨晴轻声开口。 「成功其实没有你想象得那么难,赚钱也是,」丁嘉礼张开双臂,架在身边的两把椅背上,「关键还是自身的意志,你要是有什么特别想实现的愿望,世界就会为你让路!」 丁雨晴冷笑了一声,「……我去睡了。」 「晚安!」丁嘉礼十分体贴地朝妹妹挥手。 赫斯塔也随即起身,丁嘉礼却喊住了她,「嘿,简!」 赫斯塔转过头。 「我们今晚还聊到你了呢!」丁嘉礼笑得很开心,「他好像对你很欣赏的样子,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们一起吃顿饭?」 「我最近都没什么空。」 「不用最近,最近思南也不在橘镇,」丁嘉礼道,「他得去一趟维堡,好像那边有个开酒吧的长辈最近清理东西,清出来一张他和父母小时候的合影。那人好像想把照片给他寄过来,结果思南担心包裹寄丢,宁可自己回去拿——你说这人,是不是有点轴?」 「晚安。」 赫斯塔关上了卧室的门。 …… 这一晚,赫斯塔再次失眠。 她坐在桌前反复阅读下午尤加利给她发来的短信,那是四封长消息,尤加利诚恳地向赫斯塔解释了她的想法,前三条概括起来大概是:我知道你为我好;我妈妈不是坏人;我不会走。 最后一条,尤加利约她下周四中午在格莱普尼尔办事处附近见一面,有些话她想当面向赫斯塔澄清。 赫斯塔扑在桌面上,又一次陷入低迷。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仿佛现在不是初冬,而是夏夜。 城市另一头,尤加利也没有休息,她听见卧室里传来母亲的鼾声,心中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它离快乐很远,但离幸福很近。 在客厅的方桌前,尤加利独自写着日记。也说不清 为什么,今日的尤加利没有继续用日记编织一张美好的网,她详细地记下了今天发生的一切:几个儿童的恶意涂写,迟到,斑叶的冷漠和拒斥……以及赫斯塔的愤怒。 尤加利有些后悔约赫斯塔来一起接车,如果今天只有她一个人,恐怕什么事都不会有,然而事情已经发生了后悔也没有用。 她拍下了厨房门上被赫斯塔一拳打穿的破洞,并鬼使神差地将它设成了手机桌面。偶尔手机屏幕亮起,尤加利总是迅速拿起查看,又很快放下——没有一次是赫斯塔的回复。 赫斯塔到现在也没有回她的消息。 俞雪琨那边也是。 很快,一页纸写满了,尤加利又开始写下一页。她情不自禁地在笔下回顾着这段时间以来的某些瞬间……尖锐的,痛苦的瞬间。 那都是些令人极其不适的回忆,然而她已经可以平静地把它们在纸面上展开呈现。 从六月底到现在,五个月过去了,此刻回头,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走得如此之远,好像此刻就是一处分野,再进一步就是前所未有的新生活,一条从前不敢奢望的宽阔大路……这感觉令她激动,更令她害怕、惶然。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 尤加利想起了梅郡火车站的清晨,那天她下了车,匆匆忙忙地走过站台,然后赫斯塔突然出现,兴冲冲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如果有人在那时告诉她,五个月后你会收到格莱普尼尔公司的试用期offer,她多半会勒令那个人离她远点。 然而,然而…… 「天予不取,必受其咎,」尤加利的笔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音,「但有时候,人究竟要怎么分辨上天的馈赠和命运暗中标好了价格的礼物?」 …… 凌晨两点,赫斯塔打了个呵欠,她终于拿起手机,打算给尤加利回个消息,顺便为自己今天的莽撞行为道歉,就听见客厅里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她有些在意地起身,因为那声音听起来像是丁雪阳在下楼,然而对一个孕妇而言,这步速又有些太快了。 赫斯塔微微拉开门缝,向外张望,果然看见丁雪阳打开了客厅的灯,正在到处翻找什么。 在她身后,时平川穿着一身睡衣,表情无奈。 「都几点了……」时平川上前抓住妻子的手,「上去睡觉吧,明天再找,行吗?」 「你放手!」丁雪阳甩开了丈夫,「我的杯子,我晚上还用它喝了水,就放在床头的,怎么这会儿就不见了!」 第二百三十章 好女儿 赫斯塔悄悄合上门,她想这应该只是一次寻常争吵。然而她甚至还没有走回到桌边,就听见客厅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碎裂声,她即刻转身出去,刚拉开卧室的门,就看见丁雨晴从另一个房间冲了出来。 餐桌附近全是四分五裂的瓷片,几个马克杯和昨晚没来得及收走的咖啡杯碟已经全部砸碎,丁雪阳正在发疯,时平川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既不阻拦,也不闪躲。 丁雨晴刚走上前,就被盛怒之下的丁雪阳推开。丁雪阳望着丈夫,面目狰狞地狂吼:“你把我的杯子还给我!” “那个杯子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时平川淡淡地说,“我跟你讲了好多次,破损的搪瓷杯不能用,里面会析出有害物质——” “这都不关你的事!”丁雪阳的眼泪大滴滚落,额上青筋凸起,“你到底把它藏哪里去了!” 客厅里的灯骤然全亮——徐如饴和丁贵生也从房间里赶来客厅,丁嘉礼揉着眼睛,一脸睡意地靠在门上,“你们在干什么……” 徐如饴突然尖叫一声,连忙去玄关拿来一双拖鞋,她着急忙慌地赶到丁雪阳身旁,“你怎么赤着脚就下来了,连袜子都不穿……会冷啊!” “妈你别管我——” “快把拖鞋穿上……” “别管我!”丁雪阳一脚将拖鞋踢开,“时平川!你说话!” 时平川没有说话,只是从餐桌边拉来一把椅子,默默地坐了下来。 “你疯吧,”他点燃一支烟,“我陪你。” 丁雨晴立刻抢过了时平川的烟,几脚踩灭。 “我姐姐怀孕,你还当她面抽烟?” 时平川抬起头,“半夜闹成这样,你看你姐姐像是在乎孩子的样子吗。” “你拿没拿她的杯子?” 时平川正要开口,余光见丁雪阳表情突变,原先恼怒至极的表情忽然透出几分害怕,仿佛期待他的回应,又忧心他的答案。 时平川捏紧了拳头,低声道,“……扔了。” “扔了?”丁雨晴的声音陡然拔高,“你凭什么扔她的东西——” 丁雪阳已经冲了过来,她抓着时平川胸口的衣服,“你扔哪里了?” “外面。”时平川懒懒道,“晚上你妹妹让我下去倒垃圾,我顺便就扔了。” 丁雪阳当即朝玄关冲去,直到赫斯塔和丁雨晴也跟着冲了出去,众人才意识到丁雪阳这是要下楼。徐如饴顾不上许多,捡起那双被丁雪阳踢开的拖鞋就追了过去。 丁贵生走到时平川面前,一巴掌扇了过去,其力道之大,令远处的丁嘉礼瞬间清醒。 “你还是个男人吗,”丁贵生厉声道,“去追!那是你老婆!” 时平川没什么反应,只是慢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三个男人的沉默之中,忽然多出一个颤抖的呼吸——苗苗惊恐地从二楼跑了下来。起初她冲向爸爸,然而时平川无动于衷,丁贵生皱着眉头把苗苗抱起来,然后一脚踢向时平川的小腿,“去!” 然而时平川只是走到了沙发边上,后仰着倒了下去。 “去了那么多人,不差我一个。” 丁贵生正要发作,丁嘉礼连忙上前挡在两人中间,“都冷静点嘛,反正都那么多人都下去了,再说万一我姐见到姐夫更生气了怎么办?” 苗苗依偎在丁贵生怀里,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墙上的挂钟。 不到五分钟,众人又回来了。丁雪阳脚上终于套了一双棉鞋,然而所有人的衣服都干干净净,没沾染一点污渍。 “找到了吗?”丁贵生问。 “没了,底下的垃圾箱都空了……”丁雨晴小声道,“是我不好,我不应该急着倒垃圾……” “先睡觉吧,真的好晚了,”徐如饴轻声道,她轻轻拢了拢女儿散开的肩衣,“阳阳你不能熬夜——” 丁雪阳痛苦地甩开母亲,掩面大哭,她哭得那样伤心,像是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全都化成浓浆,从眼睛里哭出来。 徐如饴心疼极了,她想去抱抱女儿,又怕激起更大的反应,于是只好在女儿身旁团团转,嘴里念念着说道:“有时候东西丢了,找不回来也正常……明天我们去商场看看好吗,肯定能买到一样的——” “时平川!”丁雨晴看到了正在沙发上冷眼旁观的男人,“你在干什么?你为什么——” 话还没有说完,丁雨晴已经失去了平衡——时一苗卯足了力气朝她撞过来,丁雨晴几乎要摔倒。 “不准欺负我爸爸!”时一苗尖叫着道,“小姨!坏人!” “时一苗你发什么神经——” “都是你天天叫我妈妈跟我爸爸离婚,爸爸妈妈才会天天吵架!大坏蛋!”时一苗再次冲了过来,她抓住丁雨晴的衣摆,整个人吊在了她身上。愤怒的时一苗像一只小野兽,只能用自己身体的重量来撕咬几倍于自己体型的敌人。 丁雨晴一怔,她被苗苗袭扰得心烦意乱,回想过去这段时间苗苗对自己莫名的敌意,她终于意识到了一切异常的源头。 “时平川……你平时就是这样在苗苗面前搬弄是非的吗?” “都少说两句吧,”徐如饴感到额前的筋砰砰直跳,“别再——” 然而,令徐如饴未曾想到的是,自己的劝说竟立刻激起了女儿更大的愤怒。丁雨晴梗着脖子,整张脸变得通红,一种早已在她心间流动过无数次的激情串联起过去数不清的生活点滴,瞬间给予了她一股巨大的力量。 她分明感到一阵洪流凭空跌落,将她整个人瞬间浸透。 “我受够了!”丁雨晴声嘶力竭,“就是因为你总是这样和稀泥,所以事情才会到今天这种地步,我们这个家里的问题够多了,你还想像鸵鸟一样缩到什么时候?” 徐如饴一阵心惊,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望着女儿,茫然地张开口,又闭上,喉咙微动,许久过去,才颤颤巍巍问出一句,“你……你是在怪我吗?” “不能怪你吗!”丁雨晴的声音像是被炭火炙烤过,“我姐姐!小时候被外婆丢了铁树,反手就敢去烧外婆的衣柜,现在她最喜欢的杯子被时平川当垃圾一样丢了,她只能坐在这里哭啊——你养出来的女儿!你养出来的好女儿!” 第二百三十一章 寻人(为盟主凯库勒之蛇的加更 徐如饴的脸也慢慢地涨红了,她的嘴唇开始颤抖,然而与其说愤怒,她感觉自己更像是有些慌张。 “你是在怪我没有去找你姐姐的铁树吗?我说了有时候找也没用,就像今天,我们也不是没下去过——有些东西丢了就找不回来了,难道还要一直为了它伤心吗?” “我在说的是这件事吗!你不要转移话题!” “……那你在说什么呢,”徐如饴控制着音量,试图表现出被冒犯的不满,“这是你应该对妈妈说的话吗,你……” “你爱我吗妈妈?你爱我吗?” “什么话……哪有妈妈会不爱自己的女儿——” “那为什么不管在这个家里发生什么,你永远不肯回头看我!为什么你永远只在乎外人的眼光,你为什么不在乎我痛不痛苦,为什么你要让我眼睁睁看你、看你们忍受这么多的折磨,还要我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你想过我的感受吗!” 徐如饴再次张开了嘴巴,她艰难地消化着女儿的指责,却感觉自己有些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忍受,忍受什么?”徐如饴皱着眉,眨了眨眼睛,“啊……你是想说为什么我不肯跟你爸爸离婚?” 远处丁嘉礼突然发出了一声不合时宜的轻嘲,“我说丁雨晴你真的够了,这个家里你是逮着个人就劝人离婚啊——” “你闭嘴!”丁雨晴怒目而视,“我在跟我妈讲话,轮不到你插嘴!” 徐如饴试图回答这个问题,然而她只觉得脑子里一团浆糊——她从来没有细想,也不觉得这个问题需要回答,骤然面临诘问,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然而此刻丁雨晴毕竟郑重其事地提了问,那么她多少应当给一个答案。 徐如饴记得,就在不久前的一个雨夜,男人们都不在家,她们几个一起在客厅里聊天,丁雪阳似乎回答过同样的问题。当时丁雨晴虽然也百般可惜,但似乎是接受了那个答案。 当时丁雪阳说了什么? 徐如饴有点记不清了,她竭尽全力地回忆着,试图重复那晚丁雪阳的话。 “妈妈的事情,妈妈自己心里有数,”徐如饴颤声回答,“难道离了婚我就能过得更好吗,你能保证吗——” “你在说什么啊!”丁雨晴尖声道,“为什么别的妈妈为了保护孩子,总会想要自己变得坚强变得勇敢,我的妈妈要我保证她离婚以后过得更幸福?我永远把你的幸福——我——永远——把你的幸福放在心上,你呢妈妈!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我的幸福吗?” “不是,不是……”徐如饴痛苦地揪住了衣服,她意识到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但她无法改变。她心痛得不能自已,只想把自己的心剖开来给女儿看,她怎么会不爱她?要是有一天她的小晴和阳阳需要,她心甘情愿为她们去死,她怎么会不爱她?然而此刻她竟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是错的,说什么都能在丁雨晴的身上划出一道伤口。徐如饴不敢开口,又害怕沉默引来更大的误会,于是只能悲悲戚戚望着女儿,像一个甘愿上刑场的犯人,仍然祈求刽子手给予她一点最后的仁慈。 此刻徐如饴的目光叫丁雨晴几乎心碎,她清楚地知道也许只要再过几分钟,她就会为自己今晚的胡言乱语感到后悔,为自己实实在在伤了徐如饴的心而痛彻心扉,然而此刻她感到一种高涨的快意,仿佛迎着刀锋,酣畅淋漓地切下一块血肉。 “不要这样看着我!”丁雨晴畅快地怒吼,“我知道都是假的!所有‘为了孩子不离婚’的原因都是借口,我早就知道了:你不离婚,唯一的原因就是因为你把你的婚姻排在我的幸福前面,是你自己想要一个丈夫,是你自己想要一个完整的家!你习惯了牺牲自己,所以也习惯来牺牲我的感受——” “都别吵了。”丁雪阳忽然站起身,左右张望。 “我就要说——” “苗苗呢!”丁雪阳压过了妹妹的声音,她绕着客厅走了一圈,“苗苗人呢?她刚才还在这里!” 丁雨晴怔住了,她左右张望,这才发现客厅里少了人——而且不止一个。 丁嘉礼一步三台阶地冲上二楼,不一会儿又出来,“你们卧室没人。” “苗苗?”丁雪阳试探着喊,“苗苗你在哪?” “……简也不见了。”丁雨晴回过神来,“她们人呢?她们刚才有跟我们一起回来的,对吗?” 没有人回答她。 “……我下楼找找,”丁嘉礼打开门,“可能又去垃圾间了吧。” 丁雪阳马上起身跟上,又忽然止步,回头望向沙发,“时平川!苗苗不见了!” 沙发上的时平川仍然瘫坐着,他冷漠地扫了妻子一眼,“爱谁谁。” …… 凌晨三点,雨还在下,丁雪阳报了警。警察不到一刻钟就赶到了现场,丁雪阳给了照片,又详细描述了时一苗今天的衣着,在一番问询之后,警察立刻组织了人员在附近搜寻。警察安慰说附近主路上到处是摄像头,不会有问题。 尽管如此,丁雪阳仍然无法留在家里,她拒绝了所有人的建议,焦灼地同警方一起沿街寻人。 夜晚渐渐流逝,天上的云同雨一同淡去了。淡蓝色的穹宇渐渐从远处流向人们的头顶。丁雪阳完全忘记了哭泣,甚至也忘记了自责和懊悔,她整个人、整颗心都放在眼前的街道上。 “苗苗——” “苗苗……” 她听见远处也有呼唤女儿的声音,她不断张望,不肯放过每一处可能藏人的灌木和建筑背风口。 忽然,同行的警官电话响了,她接起不久便惊喜地看向丁雪阳。 “丁女士!孩子找到了,已经在往你家楼下走了。” 丁雪阳神情微凝,立刻快步往回跑,当她喘息着回到自家楼下,隔着很远的距离,她就看见了站在楼梯口的女儿。 “妈妈!” 一身臭气的苗苗高兴地向她奔来。 丁雪阳立刻加快了脚步,然而下一刻,她忽然觉得有些脱力——她看见女儿手里拿着一个熟悉的淡蓝色搪瓷杯。 远处,浑身湿透的赫斯塔同警察站在一起,沉默地望着她。 第二百三十二章 礼物 丁雪阳牵着女儿的手,慢慢走到赫斯塔跟前。 “是怎么找到的?” “我们去了垃圾中转站,”赫斯塔轻声道,“还好,他们还没有开始处理今晚运过去的垃圾,所以……” “你怎么确定一定能在垃圾中转站找到呢?” “这怎么确定呢,”赫斯塔回答,“但一个实在的东西总不会凭空消失,它总是在某个地方,不在垃圾中转站就在别处,接着找就是了。” “谢谢,”丁雪阳扶着脸,眼泪不断滴落,她轻轻摇头,似乎在嘲笑自己的反应,“……谢谢你。” “不客气,”赫斯塔轻声回答,“苗苗也很努力。” …… 等所有人都赶回了家,众人才发现,时平川似乎一个人离开了。 不过眼下,家里显然有更重要的事处理:苗苗喷嚏不断,丁雪阳也开始低烧。丁雨晴立刻陪姐姐去医院检查,留徐如饴在家照顾苗苗。 赫斯塔洗了个澡,刚出浴室就听见苗苗在闹。她寻着声音上楼,看见徐如饴正抱着苗苗在房间里踱步,徒劳地唱着哄睡的歌谣。 “要帮忙吗?” “不用不用。”徐如饴立刻说。 “把孩子放床上吧,”赫斯塔道,“您还有腰伤。” “但苗苗……” 徐如饴还是把孩子放了下来——她也着实有些腰疼。 苗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会儿见赫斯塔来了虽然想说点什么,但完全止不住哭嗝。徐如饴和赫斯塔只能从她断断续续的声音听出“我要爸爸”“我要妈妈”之类的短句。 赫斯塔打了丁雪阳的电话,发现没人接,便打了丁雨晴的。电话很快接通,两人很快切成视频。 苗苗抱着手机屏幕,满脸泪光地看着丁雪阳的脸,一声不吭地听她说话。 “妈妈的杯子,你还拿着吗?”丁雪阳问。 苗苗保持着随时要哭的表情,用力点头。 “保存好妈妈的杯子,好吗,妈妈做完检查就回来看苗苗。” 小朋友立刻把杯子抱在了怀里。 挂了电话,苗苗呵欠连天,她仍抱着丁雪阳的搪瓷杯,但迟迟不愿入睡,她看着徐如饴,忽然把手伸出被窝。 “外婆。”苗苗小声说,“妈妈会跟爸爸离婚吗?” 徐如饴忽地一阵胸闷,她忍着泪意,俯身笑道,“怎么会呢?” “万一妈妈就是想跟爸爸离婚怎么办?” 徐如饴嘴角微颤,这不是她第一次回答苗苗这个问题,从前她总是会说,“那外婆就不同意”、“外婆会劝劝妈妈的”,但昨晚过后,这个答案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外婆?” “苗苗不怕,”徐如饴亲了亲苗苗的小手,“不管妈妈和爸爸离不离婚,苗苗都是全家人的宝贝。” …… 许久以后,徐如饴终于走出了丁雪阳的房间,她看见赫斯塔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喝着咖啡。 “徐女士,”赫斯塔站了起来,“我有话同您说。” 徐如饴笑了笑,她快步走到赫斯塔身旁,“刚好,我也找你呢。苗苗下个月生日,她想和她的一个小姐妹一起过,之前约好是去对方家里开派对,苗苗刚才说她也想请你,时间应该会定在某个周末,你想来吗?” “好啊。”赫斯塔点头,“我准备什么礼物比较好?” “什么都行。”徐如饴摇了摇头,“谢谢你,简,今天真的谢谢你……” “不用客气。” 徐如饴调整着呼吸,“对了,你刚才想和我说什么?” “我最近可能会开始找公寓,”赫斯塔道,“我想等找到了合适的房子就搬走,但我需要您作为住家的监护人替我在一份文件上签字……” 徐如饴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她几乎立刻意识到了原因,有些羞愧地红了眼睛。 “……对不起,”徐如饴低声道,“这段时间……真的麻烦你太多了……” “您不需要道歉,我也不觉得这段时间为您做的事有多麻烦,”赫斯塔望着她,“谢谢您这段时间的照顾,您辛苦了。” 徐如饴只是摇头,她有无数句道歉想说,但还没有开口,就被赫斯塔打断。 “对了,我还有一个请求。” “你说,我一定努力做到。” “您现在能不能出趟门?雨晴说她想和你聊聊。” “……现在?” “苗苗就交给我照顾。”赫斯塔道,“雨晴刚给我发了消息,说她姐姐目前没事,但医生说最好住院观察几天,她现在还在办入院手续,估计半小时能好。等丁雪阳睡了,她想和你聊聊天,她有很多话想问你,想和你说,一分钟都不想拖。” 徐如饴顿时芒刺在背,甚至实实在在地感觉到胃在抽痛。 “她,她怎么不直接和我说?” “怕您会拒绝吧。”赫斯塔道,“她说如果您答应的话,她现在就给您叫车。” 徐如饴沉默许久,她站起身,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聊再多又有什么意义?”徐如饴的表情显然非常痛苦,“已经发生的事,聊了就不存在了吗,为什么就不能往前看?” “您去吗?”赫斯塔问,“不去的话,我也回她了。” 徐如饴攥着拳头抵着心口。 “我去换身衣服。” …… 徐如饴出门后,赫斯塔感到一阵久违的轻松。 她终于把要搬离这里说了出来,望着这间此刻空旷无人的客厅,赫斯塔又想起自己第一次踏入此间的情形。她笑着给丁雨晴发消息,告诉她徐如饴已经出门,紧接着又去小群里艾特黎各,问给一个喜欢十二区海盗真崎的小朋友送生日礼物,应该挑什么好。 就在这时,一个未知电话打了过来,赫斯塔照常接起,里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早上好,简。这周过得好吗?” “……是你。”赫斯塔低声道,“你回十四区了吗?” “还早,还早。” “那你打电话给我干什么。” “已经过去一周了,”卡嘉夫人道,“想必礼物你已经收到了吧。” “没,”赫斯塔道,“我没有收到任何东西。” “是吗,那刚好,我可以亲口把这个消息告诉你,”电话另一头停顿了片刻,而后以带着笑意的口吻道,“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赫斯塔族的女人,都可以免于被高价贩卖和强制生育的命运了。” “……什么意思?” “去看看前天的松雪原日报,你会明白的。” 第二百三十三章 码头 赫斯塔将信将疑地听着,直到对方说出“前天的松雪原日报”,那一点带着憧憬的怀疑,迅速在怒海的波涛中熄灭。 “……你们,你们,”赫斯塔咬着牙齿,声音几乎发抖,“原来是你们几个……” “哦,看来你已经读过前天的报纸了?”电话一头的口吻多出了些许惊讶,“怎么你听起来不太高兴的样子。” “你们诋毁赫斯塔人在宜居地里的名声,还指望我——” “这怎么会是诋毁?简,我们稀释了赫斯塔族红发在宜居地里的稀缺性,”电话那头传来卡嘉夫人气定神闲的声音,“当它变得不再罕有,就不会有那么多年轻的赫斯塔女孩被送到米哈伊洛这种人手里了——烂大街的东西在金字塔顶往往卖不出价,这一点很难理解吗?” 赫斯塔听得怒火中烧,那种与安娜对峙、且处于下风的感觉又回来了。 “你还认识米哈伊洛?” “我认识的人多了。” “……好一个,礼物。”赫斯塔强忍着愤怒,竭力让自己听起来云淡风轻,“送我这样一份大礼,你们想让我怎么报答?” 卡嘉夫人笑了起来,“那就来和我下一盘棋吧,听起来你棋艺应当是有进步了。” “什么时候?” “等我回来,我会约你。到时候,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同你说。” “你先透点风。” “你不会想在十四区待一辈子的,对吧。” “那可说不准。” 电话另一头再次传来笑声,“你不会。到时候,有人会竭力劝你返回第三区,因为那样安全,你可以回到你最熟悉的地方,继续做你最熟悉的工作……但你知道你最应该去的什么地方是哪儿吗?” 赫斯塔微微眯起眼睛。 “十二区。”卡嘉夫人说道。 “为什么是十二——” 电话另一头传来忙音。 …… 入夜,丁雨晴一个人回了家。 推门而入的时候,她正遇上丁贵生在客厅里倒水。昨晚闹了一夜,今日丁贵生睡了一整天。夜里醒来,他饿得有点难受,但一种莫名的恼火让他一直没有点外卖,他忍着饥饿等徐如饴回来,打算拿这件事埋怨埋怨她。 此刻,父女俩彼此看了一眼,丁雨晴垂下目光,没有打招呼。 在她推开赫斯塔的房门前,丁贵生抢先说了一句“回来了?”,声音嘟嘟囔囔,像还带着余怒。 丁雨晴“嗯”了一声,随即把门合上。 客厅里又只剩下丁贵生一个人。丁贵生本能地想要发火,然而那股熟悉的火气却没有窜出来,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已经燃尽了煤的炉灶,这会儿有点儿力不从心。 昨晚丁雨晴和徐如饴的争吵听得他十分错愕,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小女儿会天天在妻子身边吹“离婚”的风。他还记得丁雨晴刚出生的时候就那么一点点大,整天趴在徐如饴怀里,自己随便逗逗就大笑不止。 虽然小晴偶尔也有不听话的时候,但只要他一亮巴掌,小晴往往立刻就乖顺了……像昨天夜里那样歇斯底里的样子,丁贵生也是第一次见。 那股过于炽热的怒火让丁贵生突然意识到丁雨晴已不再是个孩子,与此同时,也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衰老。 这种感觉让他感到恐惧。 …… 房间里,赫斯塔正在写日记,她闻声回头,见丁雨晴双眼通红地望着她。 “怎么了,”赫斯塔站起身,“……是刚和徐女士谈完话吗?” “你现在有时间吗。” “有。” 丁雨晴轻轻呼了口气,她整个人倒在赫斯塔的床上,“……我想和你聊会儿天。” 赫斯塔合上本子,“你说。” 丁雨晴望着天花板,眼泪不断从眼眶里涌出来。 赫斯塔将桌上的纸抽推了过去,但丁雨晴没有动。 “你知道吗,她真的想过逃走,”丁雨晴的声音几乎只剩一点气息,“在生下我姐以后,她有过一个笔友,她们每周都通信,什么都聊,那是个大她一轮的姐姐,之前一直在第三区定居,我妈为她写过一套组曲……” 赫斯塔陡然想起上次从阁楼翻出来的琴谱。 “你是说苗苗之前——” “对,就是那本琴谱,”丁雨晴小声道,“我妈本来想寄给她的朋友,但对方说这太珍贵了,怕路上遗失,说好等见面的时候亲自听她演奏。” “……她们见面了吗?” 丁雨晴的呼吸再次被眼泪打断,许久以后,她低声道,“她们约好一起离开十四区,去第三区生活,那个女人直接把她的全部证件都寄到了我妈这里,让我妈代买船票,我妈去了,但……约见的那个清晨,我妈走到了码头,又反悔了,她丢掉了自己的包,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跑回了家……她说那是春末夏初的时候,那一天突然很冷,她感觉那可能是一个预兆。” 说到这里,丁雨晴微微张口,她转头,看向书桌旁的赫斯塔。 “简,你知道她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上船吗?” 赫斯塔悲伤地望着她,什么也没有说。 “因为,在登船的前一周,她发现她有了我……已经一个多月了。” 赫斯塔目光微垂,仍然沉默着。 “雨晴,这不是……嗯,这不是你的——” “我知道,”丁雨晴低声说,“她没有想怪我,我也知道自己没有责任,但……” 丁雨晴深深地吸了口气。 “徐女士现在还想去第三区吗?”赫斯塔轻声道。 丁雨晴摇头,“我问过了,她说,‘人的勇气是有限的,有些事情,做一次就力竭了,再往后也不是不能再做,只是再没有那种念头了。’” 昏暗的房间,丁雨晴皱紧了眉头,她望着天花板上朦胧的光晕,“简,我好害怕啊……有一天……将来,某一天……我也会像我妈妈这样吗?” 更多的眼泪从丁雨晴睁大的眼睛里流下来。 “累了,倦了……没有力气,然后就,再也没有别的念头,你知道吗,我现在——” “我也给你开一张一百万罗比的支票,好不好。”赫斯塔低声说,“你现在就拿着这笔钱,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第二百三十四章 妈妈们(为盟主洛莉亚不打lol的加更 丁雨晴泪眼婆娑地看过来,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 “我也给你开一张支票,你拿它去做你想做的事,就像丁嘉礼那样。” 丁雨晴只觉得茫然,仿佛突然被人丢上过山车转了几个来回,懵了。 等真正理解了赫斯塔在说什么,丁雨晴不可置信地坐了起来,“……你这么有钱吗?” “有吧。”赫斯塔道,“不过没法立刻开给你,得等一段时间。” 丁雨晴轻轻眨了眨眼睛,在片刻的欣喜之后,又再次回归茫然。她倒在赫斯塔的床上,张开了口,却许久没有说话。 “你想做什么?”赫斯塔问。 “我……”丁雨晴缓慢地眨着眼睛,“不知道。” 丁雨晴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好像忽然回到了第一次和简去卡嘉夫人咖啡馆的时候,那天赫斯塔也问了她一样的问题…… 当时回答了什么? 丁雨晴完全记不起了。 她只记得自己好像说了想要很多钱……很多很多钱。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当有人问她这个问题,她就会抛出这个答案。而每当她说出这句话,她就会想起丁嘉礼,一想到全家人在丁嘉礼高二的时候就愿意拿出一笔巨款来支援他的“生意”,微妙的怨恨就像藤蔓爬满她的脚。 “不需要太具体,”赫斯塔道,“一个大致的方向呢?” 丁雨晴直直地望着她。 “那你再想想。”赫斯塔道。 “……对不起。” “有什么好道歉的,这种事情不着急,”赫斯塔也看着丁雨晴的眼睛,“你知道吗,我以前认识一个朋友,她在我们的系统里一直干到退休,直到回了宜居地,才意外找到了让她真正醉心的事业……你今年多大?” “十七。” “那还很年轻,”赫斯塔微笑着道,“我的那位朋友,退休的时候已经五十多岁了……你还有充足的时间。。” …… 这一晚,当丁雨晴从赫斯塔房中离开的时候,尽管神情仍有些茫然,但那双红肿的眼睛没有再掉眼泪。 赫斯塔站在门边目送丁雨晴返回她的房间,她想着丁雨晴的年纪。 十七岁,那也就比自己小三岁,4615年生的。 徐如饴在4614年的春天放弃了去第三区的船票,留在了这里。 4614,那一年千叶小姐刚刚加入水银针,艾娃女士成为了她的监护人,司雷警官…… 一瞬间,赫斯塔感觉脑海中突然闪过一缕微光,紧接着一道惊雷响起。 她仿佛看见命运织就一张漫长的网,有人从遥远之地牵动一条锁链,数十年后在她耳边激起一阵细微的声响。 赫斯塔取出手机,拨通司雷的号码。 很快,另一头传来司雷疲倦的声音。 “简?”司雷的声音还带着睡意,“这么晚了……” “很抱歉司雷警官,这么晚打扰你了,我有个问题要向你求证,”赫斯塔强抑着心中几乎就要翻涌而出的心绪,“很重要的问题。” 电话另一头传来脚步声,显然,司雷正拿着手机寻找方便说话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司雷沉静的声音再次传来,“你说。” “你还记得吗,14年你乘船去第三区的时候,捡来的证件上是谁的名字?” “怎么突然问这个——” “是‘徐如饴’吗?” 沉默。 电波两头,两个人同时凝神屏息。 “……你在哪儿,”司雷低声道,“橘镇?” “我一会儿把地址发给你。”赫斯塔回答,“你要来吗?” “我明早到。” …… 次日一早,徐如饴收起病房里的陪护病床,她有些疲惫地看了眼时间。 病床上,丁雪阳仍在休息,监护胎心的仪器一夜绿灯,没有发出任何警报。徐如饴坐在女儿床边,轻轻握住了她没有吊针的手。 睡梦中的丁雪阳皱起眉头,左脚动了动。 徐如饴用极慢、极轻的动作拍起了女儿的被子,丁雪阳的呼吸重新变得低缓,原先皱起的眉头也慢慢松解。 徐如饴小心起身,打算去医院食堂买些早饭回来,才合上病房门,就听见一阵急促脚步。 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这种噪音是不寻常的,徐如饴有些微恼,可一抬头,就看见赫斯塔领着一个小个子女人朝自己走来。 “徐女士!”赫斯塔脸上是徐如饴读不懂的兴奋,“早!” “早……”徐如饴看了看她,又看看她身后的小个子女人,“你们——” “这是我的朋友司雷,她刚从松雪原赶过来,”赫斯塔喉咙微动,“我们……她有话对您说。” 徐如饴看着司雷——这是一张她完全陌生的面孔,然而一望见司雷的眼睛,她便隐隐觉得与这人投缘,或许是因为司雷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又或许是因为她此刻看起来也很疲惫。 “我们去食堂说,好吗?”徐如饴轻声问。 “好的,好。”司雷连连点头,她的目光一刻也没有从眼前人身上移开,“您带路。” …… 在医院食堂的角落,几人落了座。赫斯塔很快起身按住了司雷与徐如饴,在问过她们想吃什么之后,自己一个人去买所有人的东西。 司雷坐在徐如饴对面,几次张口都没能说话,她端详着徐女士的脸,一时间千言万语涌上心头。 “您还好吗。”徐如饴轻声问,“我们以前……是在哪里见过?” “我见过您,但您应该没有见过我。”司雷完整地做了一个深呼吸,“抱歉,让我想想应该怎么开口……” 司雷认真地望着徐如饴,开始从头讲述自己的冒险。 远处,在排队的赫斯塔时不时望向这边,隔着许多张桌子,她能看见司雷的背影和徐如饴的脸,然而她预想中的情形并没有出现,没有激动的相认,没有戏剧性的笑声,没有四手交握潸然泪下…… 随着司雷的讲述,徐如饴的脸慢慢失去血色,变得苍白。 “……您还好吗?”司雷关切地问。 “您,您可能找错人了。”徐如饴站起了身,她有些慌乱,甚至有些站不稳,“我不太清楚您说的事情……” 第二百三十五章 预言 “不会,怎会有错?我认得您的脸,刚才在楼上一见到您我就认出您了,您不知道在船上我对着护照上的照片看了多少次……还有您的名字,那年码头,当我看到您的名字,我心里不知道有多激动,如饴!甘之如饴!简直像个预言,我带着您的证件和船票上了船,心想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我都甘之如饴——我怎么会记错?” 徐如饴望着司雷,双唇颤抖。 “那天很冷,码头上风很大,我以为一切都要结束了,谁知道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我真的非常感激——” “放开我!”徐如饴一下甩开了司雷的手,望着司雷惘然的脸,徐如饴感到一阵切实的伤心,她都不知道自己竟还有这么大的力气。 徐如饴后退几步,“别再说了——” “这是我的名片。”司雷不由分说地往徐如饴的口袋里塞进一张卡片,“真的很抱歉,我实在太激动了,这样突然出现肯定很唐突,很抱歉但我——徐女士!我这段时间在松雪原!如果您想随时可以联系我——” 徐如饴已经落荒而逃。 她跑得飞快,跑得失去平衡,几乎手脚并用。在过去十七年的人生中,她从未像今天这样感到窒息和心痛,惶惶之中,她感到一阵震耳欲聋的铜钟就在耳边铮铮作响,那声音震得她头晕目眩,肝胆寸断,震得她浑身大汗,几乎要失去意识,直到她扶靠着医院的墙面停下来,她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心跳。 天啊。 徐如饴两手捂面,却只能发出几声嘶哑的呻吟,这两天她已经为各种事情流了太多的眼泪,再没有余量留给自己。 …… 这天中午,赫斯塔送司雷到橘镇火车站。一路上,两人都有些沉默,她们回想着早晨徐如饴惊慌失措的反应,意识到今天的这件事没有做好。 “是我太冲动了,就这样直接跑过来……”司雷低声道,“她过得好吗。” “不好。”赫斯塔回答。 司雷嘴角微沉,感叹到自己真是多此一问——徐如饴要是过得好,当初也就不用买船票去第三区了。 “……之后有什么事你随时联系我吧。” 赫斯塔抬起头,“比如什么事呢?” 司雷想了想,“……比如一些,她非常需要帮助的事。” “那我隔三差五就得联系你了,”赫斯塔挠了挠头,“而且有时候我也判断不好,印象里我每次我问她要帮忙吗,她都和我说不用。” 司雷心事重重地在候车大厅踱步,直到上车也没有想到更好的办法,临进检票口前,她突然想起什么,飞快地跑回来拥抱了赫斯塔,“谢谢你昨晚给我打电话。” 赫斯塔愣了一下,“……不客气。” “多谢你。”司雷说,“哎。” 赫斯塔站在原地,目送司雷消失在远处的大玻璃门后面,然后一个人从火车站慢慢往住家走。 不一会儿,赫斯塔发现路上有行人撑起了伞,她抬起头,才发现阴沉沉的天空开始落雪籽。 在这难得的静默里,赫斯塔不自觉地回忆着最近发生的一切,所有乱糟糟的烦心事一闪而过,而苗苗的笑脸,丁雪阳泫然欲泣的目光,丁雨晴陡止的哭声以及司雷的拥抱则久久停留。 赫斯塔深吸一口气,她抑止着自己在雪中起舞的冲动,迈着大步往前走。 …… 这天回家之后,赫斯塔听见徐如饴又像从前一样在厨房里忙碌,然而,当她说了声“我回来了”,厨房里的一切响动戛然而止。 整个家安静得就像没有人,徐如饴一声也没有应。 赫斯塔犹豫了一会儿,走去厨房边上,伸手拉开了门。 就在开门的瞬间,巨大的水声与餐盘之间彼此撞击的声音又再次出现,徐如饴背对着她,声音轻快:“……回来啦?” “回来了。” “去休息一下吧,你晚上想吃什么?” “都行。” “阳阳下午就出院回来了,真是吓死人,怀着孩子还到处乱跑……” 徐如饴始终没有回头,她絮絮叨叨地从一件事说到另一件事,赫斯塔听出她的慌乱,一时有些不是滋味。 “对了,我有个问题想问您……” 徐如饴整个人都绷了起来,“我没什么要说的。” “不是,”赫斯塔颦眉道,“是关于苗苗。” “……你说。” “您昨天不是和我说苗苗要过生日了吗,我问了一个之前一直在十二区生活的朋友,她说她可以找人订一份作废的‘真崎号’探险船船员证——整个证件都是真的,只是在封底皮面上打孔剪边。只要我传一张苗苗的两寸彩色照片给她就行。”赫斯塔轻声道,“我想问问苗苗以前有没有收集过这样的东西,要是她已经有了……” “哦哦,应该没有,”徐如饴答道,“苗苗的礼物一般都是些模型啊,画册啊之类的东西。” 赫斯塔点了点头,“那请您帮我保密吧,我给她一个惊喜。” 徐如饴喉咙微动,“对了,今天的事……” “她已经走了,”赫斯塔道,“司雷警官的儿子在松雪原的血液医院治病,她是临时赶过来的。” “血液医院?”徐如饴的声音小了一些,,“……严重吗?” “好像一直在放化疗,不过我不清楚详情。”赫斯塔道,“她给您的那张名片上有她的电话,您要是想了解——” 徐如饴立刻收回了目光,她低着头整理带水的盘子,“就是随便问问……那张名片我没留,以后——” “那要我再给您一张吗?”赫斯塔问道,“我这儿还有。” “不用!”徐如饴立刻摇头,“好了好了,你快回房间吧——” “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司雷警官有没有讲,”赫斯塔轻声道,她语速极快,在徐如饴制止之前,就先说出了下半句:“捡到船票的那天,她是去码头寻死的。” 徐如饴怔住了。 “……她?” “看来她今天没和您提?我猜她当时可能有点产后抑郁,”赫斯塔轻声道,“司雷警官今天那么激动,多半是因为您无意间救过她。” 第二百三十六章 变化 徐如饴没什么反应。 「我回房了。」赫斯塔轻声道。 听着赫斯塔的脚步声慢慢远去,徐如饴悬提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她停下了一切工作,站在水池前,两手撑着不锈钢池的边沿,默默凝视着镜中的自己。 司雷就像一只无法驱赶的飞鸟,始终在她脑中盘旋。 「那天很冷,码头上风很大,我以为一切都要结束了——」 徐如饴也想起那个寒冷的初夏。 「如饴!甘之如饴!简直像个预言!」 甘之如饴。 甘之如饴。 …… 几天后,大家终于明白为什么时平川上周六会那么反常。 起初是一桩姓名不详的趣闻不胫而走:说有个男的出差,在松雪原候机期间跟下属聊自己前几周的出差经历,其内容尺度之大令人咋舌。 结果谁知道,同一间候机室里恰好坐着他即将对接的合作伙伴,那位女士因为个人事务先去了趟松雪原,恰好与这男的同一班飞机——她不声不响地录了视频,发到工作群里艾特了这男人的上司:这是贵司的员工吗?合作暂缓吧,贵司潜在的舆情风险有点高。 男的当天就被停职了。 后来是丁雨晴先咂摸出一点不对劲,然后绕去新闻源头看了眼公司信息,当即两眼一黑。 时平川这几天都没有再回橘镇,他一个人待在自己松雪原的房子里,谁都不见。起初他觉得日子过得很煎熬,但很快他就发现一切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糟: 尽管网络上他被骂得狗血淋头,但在线下生活里他突然收到了不少安慰,不少人向他表达了同情。当初做出他停职决定的上级甚至在另一个工作小群里当众承诺,叫他就当是先歇两个月,等这阵风吹过去了,马上把他调回来。 不过时平川已经动了别的心思。这段时间有三四个猎头朋友问他有没有跳槽意愿,他们都愿意为他牵线搭桥。问起原因,也都挺一致:那种疯女人谁碰上谁倒霉。眼看哥们突然遭了这等无妄之灾……怜爱了。 丁雨晴并不清楚时平川为什么突然消失,她也不是很在乎。这段日子时平川不在,家里反而平静了不少。眼下,她挣扎着是否要将这个消息告诉姐姐,为了这件事,她茶饭不思,辗转反侧,甚至都没有留心到徐如饴的变化。 丁雨晴只是发觉家里的漂亮瓷器好像又变多了,原先空缺的桌面又重新放上了精致的摆件。她知道这些东西肯定都是妈妈订的,过去妈妈也总是这样,一拨旧有的东西碎了,就再买一拨新的放上。 一天夜里,丁雨晴忽然醒来,她下床去客厅喝水,一开灯,发现妈妈正跪在桌子旁擦盆栽的青瓷盆。 凌晨四点,母女俩四目相对。被女儿撞见的徐如饴慌乱得不知如何解释,好在丁雨晴迷迷糊糊地倒了水,在喊了声「妈你早点睡」以后,又很快又回了房间。 徐如饴含混地应了一声,待女儿走后,她一个人坐在昏暗的客厅里,对着眼前的水桶与抹布发呆。 家里变得空前地整洁。 徐如饴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清理。她早就想这么做了,只是这段时间她一直很倦怠,后来又伤到了腰……可是这几天下来,一切都变了,她必须去做,非做不可,否则生活将变得不可忍受。 有一次,丁贵生看着她竭尽全力地擦一块地上的污渍,擦了整整一个小时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不由得发出一声冷嘲:「你什么毛病,跟它杠上了?」 岂料徐如饴像一只要咬人的兔子,狰狞地吼了他一句「少管我!」 丁贵生一脚踢翻了旁边的椅子,然后摔门回房。 徐如饴一人 面对着空旷的家,忽然觉得自己大概要疯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让她很快回到自己繁重的家务中。 一个柜角接一个柜角,一条地缝接一条地缝,徐如饴慢慢地清理着。当她推开家里最后一个房间的门,她忽然停住了,许久没有动。 阁楼深处,一架被擦拭干净的钢琴与她遥遥相对。 她慢慢走了过去。 那本曾经引发大战的《组曲》琴谱就在琴凳上,徐如饴俯身拾起,翻开。 在她身后,丁贵生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门外。 他看着徐如饴郑重其事地拿起琴谱,翻了几页后又忽然将它丢开,转身去清理阁楼书架。 丁贵生目光复杂地盯着妻子的背影。他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了。 …… 周四将至,赫斯塔蹲守在学校主楼外面等成晓淑下课。 明天要去赴尤加利的约,她心里有些紧张。想起自己上回的表现,赫斯塔深感这次无论如何都得拉上成晓淑同行。虽然成晓淑已经在短消息里拒绝了她,但赫斯塔深信只要见了面,一切都能有转机。 教室里,成晓淑捏着手机不愿出门,她知道自己一旦见了赫斯塔,多半是要见钱眼开的……然而她不太想赚这个钱。 在上次离开尤加利的公寓后,成晓淑缓了很久才从那种沉重的心情中解脱出来。光是看着尤加利和她的母亲在一起,她已经觉得非常难受,更何况尤加利还总是见缝插针地替她妈妈说好话……成晓淑不想反驳,也不想忍受,尤其令她感到痛苦的,是她发现自己竟然是那个场合里唯一一个能保持冷静的人,而她也本能地去承担了一些只有她能承担的责任。 不见面是最好的。 「晓淑!」赫斯塔的脑袋从窗口探进来,「你在这儿啊,我在楼下等了你好久。」 看着赫斯塔那张不知人间疾苦的脸,成晓淑捂住了眼睛。 「我说了,不行。」成晓淑纠结地朝着赫斯塔隔空挥了几拳,「别来烦我了!」 「我们一起吃饭去吧,我请客——」 「不饿。」 「不去食堂,外面吃。」 「……那也不饿!」 「你听我说——」 「不听不听!」 成晓淑提着包就跑,两人在走廊里追逐了一段,在下到二楼的时候,脚底抹油的成晓淑忽然被一群人挡住了去路,因此被赫斯塔逮个正着。 赫斯塔兴冲冲地开口解释,还没说几句话,就被不远处的争执声打断。 她与成晓淑同时抬头——二楼临近楼梯的教室门外,一个年轻的男老师正与四个女学生争论着什么。 赫斯塔一眼认出,学生中有一人正是前段时间送她无纺布贴纸的姑娘。 第二百三十七章 蔓延 她立刻同成晓淑一起往前挤,试图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你们几个到底要干什么呢,”男人的声音相对平静,“你们已经严重妨碍我工作了,再闹下去,我只能把你们的辅导员都找来——” “辅导员来了我们也是同一个问题!”为首的女生张开手,挡着老师不让他走,“您先说清楚,这张‘警惕与课程无关物品进入教室’的牌子,到底是在限制什么东西?” 男人指着怀里的立牌,“‘与课程无关物品’,这说得很明白嘛。” “那您之前为什么叫我们把包上的贴纸取下来?如果这种装饰也算‘与课程无关’,那是不是说除了课本文具我们不能带任何东西进教室?” “跟我咬文嚼字有什么意义呢,”男人摇头道,“你们自己心里清楚,我没什么要解释的。” “您的这块告示牌就是冲我们来的不是吗!”另一个女生大声道,“我们只不过是在包上贴了一张贴纸,告诉那些可能没带卫生巾的女生可以找我们借,如果这种程度的提示也要禁止——” “你们那是‘提示’吗,还为了别人,”男人叹了口气,语重心长,“你们都是学生,又这么年轻,我不想和你们计较。学校是学习知识技能的地方,不是让你们整天自我感动的地方——” 他正说着,忽然看见人群中的赫斯塔,那双眼睛骤然变得警惕。 “呵,始作俑者来了。”男人厌恶地说道。 如此之多的视线突然汇聚到自己身上,令赫斯塔有些意外,她在成晓淑的帮助下刚刚理解了男人怀中立牌的含义,但显然还没弄清楚这件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散了!”男人拢了拢怀里的立牌,“有什么问题继续给校长信箱投诉,我没义务跟你们解释。” 男人拨开人群,从走廊的另一侧离开了。 …… 这顿午饭,赫斯塔与成晓淑同那四个女生坐在一起吃。 几人讲着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从前几个礼拜开始,这老师就整天抱着一个“警惕与课程无关物品进入教室”的立牌上课,起初大家相安无事,直到今天他突然发现班上几个女生的包上贴着奇怪的贴纸,当即要求她们去除这一装饰,要么就把包放到脚边上,不要摆在显眼的位置。 几个女生都拒绝了,老师则指着自己那块抱了几个礼拜的立牌,说“那就是不遵守课堂纪律了”。 “他是个特别温和的人,”其中一个女生道,“我真没想到他那张牌子是这个意思。” 另一人看向赫斯塔:“你们俩没来之前,他跟我们说了好多莫名其妙的酸话,什么他这个人总是‘遇不平则鸣’,我们要懂得‘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道理——我们包上贴什么东西跟他有什么关系!他也管太多了!” “他赶你们出教室了吗?”赫斯塔问。 “没有,但他的语气特别膈应人,好像我们几个在欺负他一样。” “对,这个真的膈应,”先前那人说道,“不过他要这么想我们也没办法,你们知道吗,我昨天晨跑的时候,发现有好几个女生都自己做了贴纸,后面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又遇上了好几个,款式跟我们都不一样。” “我也看见了,”另一人道,“也是这两天的事,感觉好像好多人都在一起使劲。” “你们还有多的吗?”成晓淑好奇问道,“要是有也给我一个?” “都送完啦!” “好吧,”成晓淑叹了口气,“那我回去自己做一个。” “你们后面打算怎么做?”赫斯塔又问。 “不管他,”女孩答道,“这种只敢暗戳戳阴阳怪气的人都是胆小鬼,他就立他的牌子去吧,我们不会取下贴纸。” 其中一人看向赫斯塔,“对了,你上次投诉左文韬的事情有下文了吗?” “校内组成的委员会认定不违规,我继续往上投诉了,”赫斯塔回答,“目前还没有新消息。” …… 午饭过后,赫斯塔与成晓淑一同在校园里散步。 “你想什么呢?”成晓淑突然道,“从刚才出来就不说话。” 赫斯塔笑了笑,“我在想一句话。” “什么?” “‘下棋的时候,要是实在不知道怎么挪子,你就走个无功无过的一步,等对手犯错,或者等更好的进攻时机。’”赫斯塔说完,又忍不住补充,“克谢尼娅教我的呢。” “她还有空教你下棋呢?”成晓淑一时惊讶,“我看她这段时间忙得都要飞起来了。” “是吗?” “最近每次排练她都在争分夺秒地休息。那边在讨论怎么讨论台词,她这边靠着椅子就睡过去了。” “……这么累?” “她那个项目事情多吧,”成晓淑道,“吴老师有时候会延长我们的休息时间,让她多睡会儿。” 赫斯塔怔了怔——继上次讲座之后,她与克谢尼娅几乎每隔两三天就要见一面,有时候是一起去书店,有时候是短暂地吃个饭,或者只是从一栋教学楼走到另一栋教学楼……尽管每一次时间都很短,但每一次见到她,她都神采奕奕。 想起克谢尼娅,赫斯塔心里又浮现一种复杂的情感,过去一周她们没有见面,但每天都有消息往来,她庆幸文字能传递的信息非常单一,否则克谢尼娅一定会觉察到她不对劲。 “又想什么呢。”成晓淑问。 “没什么。”赫斯塔低声道,她转过头,“晓淑,明天陪我去一趟吧,我真的非常需要你帮我一把。” 成晓淑长叹一声。 “行吧,下不为例,真的下不为例了。” …… 夜晚,克谢尼娅一个人坐在电脑前洗数据。 整个校验过程非常枯燥繁琐,她机械地处理着无效值和缺失值,时不时停下来搓搓脸。 昨天她一度对这个工作充满怨恨,上论坛问有没有现成的轮子可用,回帖没有一条有建设性,还有人留言:你是PI吧?招个博士呗,然后所有脏活都可以丢出去了。 克谢尼娅看得拳头硬了——她自己就是那个博士。 第二百三十八章 意外 克谢尼娅疲倦地合上电脑,她关了宿舍的灯,一个人站在窗边发呆。 忽地手机一亮,是赫斯塔的消息: 「你最近很辛苦吗?」 克谢尼娅微微一笑,「毛毛雨啦。」 「明天中午一起吃饭吧。」 「中午没时间,晚上怎么样?」 「啊,晚上不行,我晚上要去见一个朋友。」 「你周四晚上不是有课吗,怎么见朋友?」 「我打算翘掉……不是什么重要的课啦。」 「什么朋友?」 「就是上次和我一起参加话剧社活动的那个女生,她妈妈最近来橘镇了,她的日子不太好过。」 克谢尼娅表情微凝。上次和赫斯塔一起登山的……哦,那个黑色长发的女孩。 「她是你的同学吗?」 「不是,我们是在梅郡认识的,后面一起来了橘镇。」 克谢尼娅的眉毛动了一下——在梅郡认识的……但现在已经开始管她妈妈来橘镇的事了吗。 「好吧,你什么时候走?我明天下午四点半以后是空的,在文汇楼。」 「我打算五点出发。」赫斯塔几乎立刻发来了消息,「我去找你。」 宿舍的灯骤然亮起,把克谢尼娅迅速拉回现实,她回过头,发现几个室友都回来了。 其中一人看了看克谢尼娅的桌子,“你今天不会在寝室里宅了一整天吧?” “没有,”克谢尼娅收起手机,“下午出去自习了。” “你这个定力也太好了吧,出这么大事都能忍住不去看热闹?” 克谢尼娅表情淡淡的,“我是不太关心那些——” “就你们隔壁实验室小飞姐的事,你没听说吗?她和你都递了‘新星’项目的本子,好像说她那边希望也很大。” 克谢尼娅这才抬起头,“她怎么了?” “她被举报了,说是生活方式腐化。好像这次审核真的很严格,上面收到举报当天就派了人过来了解情况。” “……腐化,”克谢尼娅表情微妙,“什么腐化。” “就是有人举报说她有个女朋友,两个人在外面租了房子,成天卿卿我我的。”室友笑道,“举报人估计也没想到会被当场叫出来对质,结果——哎呀,太精彩了——你知道是谁举报的吗——是她实验室的学弟,这两个人经常跟大部队一起吃饭的,平时玩啊闹啊都在一起,还以为感情很好呢。” “然后呢,”克谢尼娅的脸上没有半点笑意,“……我都不明白你们在笑什么,这事哪里好笑吗?” “好笑的!你听到最后就好笑了!”室友一拍大腿,“那个调查员拿着材料跟学弟说,‘你坚持要举报吗,为了防止有人滥用举报权,最后如果调查不符实你会有惩罚:未来五年内,十四区的所有大区级项目都不会接受你的投稿了。’那学弟可轴了,当场梗着脖子说‘我到她家里吃过饭,她们俩确实是情侣,我问过,她们当我面承认了’,我们还在想小飞姐要怎么自证呢,结果!人都不屑动一下嘴皮子,当场甩出了一张结婚证!” “……什么?”克谢尼娅瞳孔震颤,“她结婚了?” “对!小飞姐结婚了,两年前就结了,她一直闷着没提过,大家都还以为她单身。”室友道,“她说担心公布自己结婚的消息会让导师觉得她不能干活,所以就一直没说,她找朋友同居纯粹是为了摊房租省钱,至于学弟的举报,什么举止亲昵啦,承认是情侣啦,全是无稽之谈,都是他瞎编的。” 另外几人同时笑出了声,大家叽叽喳喳地回味着下午的修罗场。这主要还要归功于实验室里根本不隔音的会议室,大家只要竖起耳朵,整个对质过程就听得清清楚楚。 几个室友仍在回味着下午的细节,那个学弟最后是如何痛哭流涕地说自己错了,希望调查员再给他一个机会,然而前面他已经签了字按了手印,整个谈话内容也已经录音,他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在调查员走后,对学弟,小飞姐一个眼神都没有多给,她神采飞扬地向所有人打了招呼,在众人的注视与祝福里提前回家了。 一个眼热旁人的恶人最终自食其果,这种故事真是听多少遍都觉得有劲。 然而克谢尼娅的脸色仍有些苍白,在众人的笑闹声中,她借口去卫生间离开了寝室。 她和隔壁实验的小飞姐并不熟悉,两人只是认得彼此的脸,偶尔路上碰见会道一声你好。然而在某一年情人节,她确实碰见过小飞姐与一个姑娘十指紧扣地从电影院里走出来。 关上门,克谢尼娅感受到自己剧烈的心跳。 …… 四点整,赫斯塔提前来到文汇楼下。 这一路,她仍怀着一种矛盾的心情,就像从前任何一次去找克谢尼娅一样,既慌张又欢乐。她想起这些天来的胡思乱想,大概见到克谢尼娅的时候自然会有答案。 即便没有,她也有了新的办法:不论如何,今天见到克谢尼娅的时候,她都要向她约一段完整不受打扰的时间——最好是在她完成了手上这个项目之后,这样她就不会被情绪的波动影响。 等到那一天,赫斯塔要同她聊聊这段时间让自己深受困扰的问题。她迫切地想要冒险,想要突破,想要在克谢尼娅的面前自我剖白,一想到这件事,她心里就泛起一阵愚人的蛮勇和欢乐。 四点二十,克谢尼娅还没有出现。 赫斯塔频频看表,她也有点习惯克谢尼娅会比预定时间早一会儿出现,难道今天克谢尼娅要踩点吗? 四点半,赫斯塔开始给克谢尼娅打电话。 电话被按掉,紧接着,赫斯塔收到了一封短信:简,我现在手头上的事情有点多,今天可能没有时间了,抱歉。 赫斯塔立刻回道,「没关系,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周末吧。」 「加油」 赫斯塔把手机放回了口袋,大步朝校门走去。 楼上某块玻璃后面,克谢尼娅望着这个红发的身影步履轻盈地消失在某个转角,不由得捏紧了手机。 第二百三十九章 梦 赫斯塔与成晓淑约定直接在格莱普尼尔公司的办公楼下见面。 一路上,赫斯塔沉默地看着公交车外飞速后退的窗景,猜测着今天尤加利要和自己说什么。其实不管她说什么,只要她别想着放弃眼前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那么万事都好说。 临近市中心,路上开始堵车。赫斯塔估算了一下时间,感觉时间仍是充裕的。 突然手机声响,赫斯塔取出一看,发现是成晓淑打来的。 “喂。” “你到哪儿了!”电话那头,成晓淑的声音非常着急。 “快到了,还剩两站路。” “快来——!”成晓淑奔跑起来,“尤加利的妈妈也在这里——” 公交车仍在缓慢行驶,赫斯塔拉开了车窗径直跳了出去。人群的惊呼被她甩在身后,她从机动车道迅速跑上人行道,而后开始了一阵如风的狂奔。 格莱普尼尔公司一层,斑叶拉着自己的行李穿过大厅,尤加利试图去拉妈妈的手和行李,但不断被斑叶甩开。 “妈、妈——你听我说……” “放手!”斑叶恼火地停下,用力推了女儿一把,“你不跟我回去,我就自己一个人回去!” “我送你——” “不需要!”斑叶咆哮着回答。 整个大厅的人都向这边侧目,人们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凶悍无比的短发女人,她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随着她的怒火颤动。 尤加利的声音就快哭了出来,“为什么要这样逼我呢……” “谁在逼你?”斑叶粗粝的声音在整个大厅回荡,“我只会怪我自己没用,养出了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就一个人留在这里吧,弟弟妹妹你都不要了,家你也不要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要,我怎么可能不要?如果我不要,我怎么会实习工资一发就寄回家——” “少胡扯!我一分钱都没有见到!”斑叶又一次甩开了女儿的手,“我发现你现在说起谎来是眼睛都不眨一下,你在这里过你的快活日子,一个人舒舒服服地住公寓,大手大脚地花钱,你知道家里现在什么情况吗?一个月联系不上你一次,你舅舅专程来一趟被你赶出家门,还连夜换地址,不让他找着你——你要山鸡变凤凰了,我们这些穷亲戚都成你累赘了!” “我之前是要准备考试、再后来……妈!你别走,你听我解释……” 两人冲出了大厅,来到楼底宽阔的商业广场。 成晓淑始终跟在两人身后。尤加利与斑叶的谈话三句里就插着一句赫斯塔族的土语,她只能半听半猜地推测两人在吵什么。然而,即便不理解内容,她也能看出来这两人眼下的矛盾已经激化到她这个外人根本无法介入的地步。 路人的注视让成晓淑感到尴尬,然而尤加利与斑叶却仿佛完全注意不到周遭人的眼光,她们旁若无人地责骂和辩解,斑叶狂暴的怒火让成晓淑惊奇,而尤加利的慌张则令她感到无法理解。 很快,赫斯塔也赶到了现场,虽然她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见尤加利似乎是想阻止斑叶离开,赫斯塔当即拽住了斑叶的胳膊。 斑叶瞪大了眼睛,“你干什么?放手!” “有什么事,停下来说清楚,”赫斯塔望着她,“你——” 赫斯塔还没说完,尤加利已经冲了过来,试图掰开赫斯塔的手指,“简,你放开她……” 赫斯塔疑惑地松了手,不由得往后退了半步。 “妈,我不知道舅舅都跟你说了什么,但我求你相信我,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告诉你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尤加利的脸颊上。 斑叶嘴角下沉,以不容辩解的声音呵斥道,“放手!” 尤加利怔怔地望着母亲,“我……” 又一记响亮的耳光。 尤加利盘起的头发被打散。 路人纷纷侧目。 成晓淑冲了上去。 在滔天的怒火下,斑叶的五官变得狰狞。尤加利仍然死死抓着母亲的衣袖,哀求地望着她。 “放手……放手!” 两道耳光落下。 成晓淑完全没法制止疯狂的斑叶,只好转身抱住了尤加利的脑袋。 “简!”成晓淑呵斥道,“她这样打要出人命的!” 赫斯塔回过神来。 当斑叶再次抬起手,赫斯塔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在干什么?” 然而,当斑叶扬起脸,赫斯塔竟发现她也满脸泪痕,仿佛挨打的不是尤加利,是她自己。 “你好!能帮忙叫下救护车吗!我朋友晕过去了!”成晓淑对一位路过的阿姨大声求救,那人愣愣地看了看了看成晓淑怀中的姑娘,立刻开始掏手机。 “简你抓着她,别让她跑了!”成晓淑愤怒地看向斑叶,“莪来报警!” …… 入夜,赫斯塔一个人坐在尤加利的病床边。 傍晚时分,尤加利曾经醒过一次,然而那时她太累了,所以很快又睡着了。 病房里的灯关着,只有走廊上的白光照亮房间里每一件物品的轮廓。赫斯塔静静地望着尤加利沉睡的脸。睡梦中,尤加利的睫毛颤动着,然后流下眼泪。她两颊肿得老高,一旁桌面上放着冰敷袋,护士说如果尤加利醒来难受,可以拿着敷一下,一次不要超过二十分钟。 不一会儿,尤加利睁开了眼睛。 “醒了。”赫斯塔轻声道。 尤加利缓慢地将目光转向身边人,极轻地叹了口气,“……我做了个梦。” “什么样的梦?” 昏暗的房间里,尤加利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我梦见你是一个巫师,可以让动物起死回生。”尤加利望着天花板,“我们在一个动物很多的世界……你两次救活了一只小猫。 “后来你离开了这个地方,去了很远的地方,那只小猫因为什么原因又死了,我把它放在盆里,然后去找你。 “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跟你直接说回去救猫,而是一直跟着你到处买东西,想回去之后再说这件事。 “等我们回去之后,那只猫不知道被什么吃掉了,我在梦里崩溃了……” 尤加利喉咙微动。 “……心脏撕开了的感觉。”(1) —— (1)来自我的朋友毛皮玛丽,谢谢她和我分享这个梦并同意我写进里。 第二百四十章 对面 “……我真难过,”尤加利低声道,“辜负了小猫,又辜负了你。” 赫斯塔低下头,握住了尤加利的手。 “接着睡吧。”赫斯塔叹息着说,“离天亮还很久。” “我妈妈呢?” “她已经回去了,”赫斯塔慢慢抬起头,注视着尤加利的眼睛,“还痛吗?” “脸还好,”尤加利小声道,“耳朵,左边……有点痛。” “医生说你有鼓膜穿孔,如果三个月内不能自愈,需要再来进行补片手术,以免影响听力。”赫斯塔轻声道,“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愣住了,没能第一时间阻止……” “没事。”尤加利闭上眼睛,“没事……” “尤加利。” “嗯?” “那个女人真是你妈妈?” “是呀,怎么了?” 赫斯塔目光微微垂,“我不懂,她怎么能那样对你。” “她没有对我做什么……” “这还不算做了什么?”赫斯塔的声音突然透出一点激愤,“你为什么从来不提你妈妈是这样的人?明明上次晓淑和我来给你庆祝实习offer的时候、诗社一起活动的时候我们都聊过这个问题……我要知道她是这么暴虐的人,她来的那天我就应该——” “你不明白,”尤加利半闭了眼睛,脸上浮起一点微笑,“事情不是你想得那样……” “你在说什么?”赫斯塔睁大了眼睛,“她当众打你,还——” “对,她就是这样……她总是这样。所以每次她遭了难,没有一个人会同情她,她和人吵架,几乎没有人站在她那边;一件事,哪怕她尽了心出了力,到最后也没有谁会感激她。就因为她总是凶神恶煞,蛮不讲理,可她过得实在太苦了,苦到,根本没有精力来在乎这些。 “外人是这样,家里还是这样,没人喜欢她的脾气,但一大家子的衣食起居又离不开她,她围着每个人转,但每个人都想躲她躲得远远的……就连我妹妹也一样。” 尤加利轻叹了一声。 “可是,我理解她,也许比她本人理解得还要深,因为我从小就看着她是怎么为我们讨生活。我知道她爱我,她只是太害怕了……” “你在说什么……”赫斯塔听得愕然,“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知道吗,简,我从小就我看着她为了一点点蝇头小利和人闹得不可开交,”尤加利的眼睛噙着泪水,“虽然大家都烦她,可每个人也都怕她,因为她闹起来根本没有人招架得住,以前我总是在她旁边或是身后,只有今天,我第一次站在她对面……” 尤加利呼吸着,忽地发出一声轻笑。 “真的太可怕了,”尤加利提着嘴角,仿佛在打趣一桩过去的糗事,“……难怪她能让那么多人让步。” “尤加利!”赫斯塔睁大了眼睛,“她打了你!” “她只是太害怕了,”尤加利望着赫斯塔,又一次说道,“……怕失去我。” 一阵难言的痛苦冲上来,冲得赫斯塔说不出话,她再也没法坐在尤加利旁边,起身离开了病房。 赫斯塔大步下楼,数不清的念头在她脑海里冲撞。她原先甚至幻想着告诉尤加利,你应当愤怒,因为愤怒是你唯一的矛,你当握紧你唯一的…… 然而这一切复杂得超乎她的想象。 …… 周五,尽管这是赫斯塔课程最多的一天,但她没有去学校。 她蜷在自己的房间里,不洗漱也不吃饭。一整天,住家的人都以为她是早早地出去了,没有人来敲她的门。 赫斯塔躺在床上,听见徐如饴在外面一刻不停地做家务。 傍晚,俞雪琨发来一条消息。 「还好吗。」 赫斯塔看了一眼,没有回复。 又过了一会儿,俞雪琨的消息再次亮起。 「别太难过,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 赫斯塔机械地读完,又闭上眼睛。 紧接着,手机又震了一下。 「今天我会一直待在咨询室,如果你下了课想找人聊聊,我一直都在。」 当赫斯塔像之前一样匆匆扫过这条消息,她突然感到一丝异样。 她原先以为俞雪琨在说自己因为昨日的冲突一整天没去上课的事,但看起来,她好像并不知道自己今天翘了课。 赫斯塔坐起身,拨通了俞雪琨的电话。 “喂。”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 “是我。”赫斯塔低声道。 “你那边听起来好安静啊。”俞雪琨道,“你在哪里?” “家里。” “没去上课吗?” “没心情。”赫斯塔低声道,“你有什么建议吗?” “看你。休息一下也好,要是想过来聊聊,也可以来。不管怎么说,既然人已经走了——” 赫斯塔意识到了什么,“谁走了?” 电话那头陷入沉默。 “……她没和你打招呼吗?” 客厅里的徐如饴突然听见赫斯塔的房间里传来一声巨响,她刚想过去查看,就看见赫斯塔赤着脚从房间里冲了出来。 赫斯塔一边跑,一边手忙脚乱地穿着大衣。 “简?”徐如饴一时惊讶,“你今天怎么没去——” “砰。” 大门已经从外面关上。 …… 赫斯塔先去了医院,护士们告诉她,昨晚送来的病人早上查完房就走了。于是赫斯塔一路狂奔到尤加利的公寓楼下,她飞快冲到尤加利的门前,把门砸得震天响,连斜面的住户都小心地拉开门,观察走廊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忽地电梯口传来丁零声,俞雪琨从里面走了出来。 “简……” 赫斯塔回过头,“你带钥匙了吗!” 俞雪琨目光微垂,从口袋里取出一个钥匙串。 门开了,赫斯塔跑了进去,整间公寓变化不大,墙上的干花、桌上的杯垫、地上的编织圆毯都在,赫斯塔又进了卧室查看,衣柜里,尤加利在这儿新买的几件衣服也都好好地挂着。赫斯塔正想开口说“她的东西都还在嘛”,忽然留意到,那本总是放在餐桌或书架上的日记本不见了。 不止日记本,还有尤加利自己买的那些复习材料,她的笔记…… 统统不见了。 第二百四十一章 警惕警惕 赫斯塔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忽地回过头。 “你说过如果她们把人掳走了我们可以原样掳回来。” “她是自己走的。” “她不是。” “到此为止吧,简,”俞雪琨轻声道,“结束了。” …… 一整个周末,赫斯塔都待在尤加利的这间公寓里。 她回忆着这几个月里发生的一切,试图找出问题的症结,然而每一次分析到最后都变成了对痛苦的反刍。 周日上午,有人敲门,赫斯塔打开门,发现成晓淑站在外面。 “怎么是你,”成晓淑道,“尤加利呢?” “……她走了。”赫斯塔低声道。 成晓淑皱起了眉头,目光中流出些许叹惋。 “好吧,她之前说想找我借一本书,我想着今天给她送过来,”成晓淑进了屋子,“你还好吗?她有没有再联系你?” “没有。” 成晓淑扫了一眼客厅里堆放的外卖盒,“走吧,跟我出去走走。” 两人沿街往学校的方向散步,赫斯塔始终一语不发,两人不知不觉竟走回了工业大学。沿着林荫路、穿过操场、草坪,两人最后来到校园东边的人工湖。成晓淑说起了她与尤加利这段时间的交往,尽管尤加利的离开来得突然,但并不怎么令她惊讶。 “她迟早要回去的。”成晓淑道,“有些人出来一趟就是为了回家。” 赫斯塔仍然冷漠地看着湖面,像是在听,在思考,又像是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忽然,两人的手机同时响起,她们一同取出手机,成晓淑查阅着短信,赫斯塔接起电话。 “你好。” 手机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声,“你现在在学校吗?” “……你是,”赫斯塔回忆了一会儿,“陈老师?” “是,如果方便,我想约你下午见一面。” “见面做什么?” “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我想同你聊一聊。” “那不如就现在聊。”赫斯塔道,“有什么不能在电话里说?” “……还是见一面吧,你在哪里?” 挂了电话,赫斯塔转头去找成晓淑,不远处,成晓淑也表情严肃地朝她走来,“林骄喊我去一个地方,我们——” “陈老师要我现在去一趟她的办公室。”赫斯塔道。 “行,那我先一个人过去。”成晓淑晃了晃手里的手机,“保持联系。” “好,你要去的地方远吗?” “就校史馆,”成晓淑道,“前几天那个到处挂牌牌的老师在那边有个书法展,好像出了点事情……等我搞清楚了再跟你说。” 两人分别。 赫斯塔很快来到陈北祎在文汇楼的办公室,她敲了敲敞开的办公室门,“陈老师?” 房间里,陈北祎目光严肃,“请坐。” “找我什么事呢。” “我想,我应该当面向你解释一件事情,”陈北祎望着赫斯塔的眼睛,“先前你要求在我的课堂上做一个小演讲,而我几经拖延——” “所以你确实是有意的。” “很抱歉,”陈北祎的目光依旧锐利,“但我确实有我的考量。” “请说,”赫斯塔挺起胸膛,“我在听。” “我听莫利校长谈起过你,”陈北祎道,“她说你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医疗兵,这次来十四区只为休养,最多一年就要调回去……这是真的吗。” “差不多吧,也可能调到别的大区。”赫斯塔回答,“这和我的小演讲有什么关系。” “你只在这里待一年,所有你激起的涟漪、乃至波涛,不会对你产生什么大的影响,但对生活在这里的人来说——对那些和你年龄相仿的女孩子来说,这是她们连续人生的一部分,她们必须承担自己所行所为的一切后果……你明白这一点吗?” “你想说什么。” “我请你停下来,”陈北祎说道,“不要再在学生中煽动对抗情绪,没有必要。” 赫斯塔听得莫名,“……我煽动什么了。” “前天夜里在校史馆发生的事情,你有没有参与?” “……什么事?” “你有没有?” “没有。”赫斯塔回答,“前天夜里我在医院照顾朋友,医院里有医生护士,有监控,我半夜离开医院后很快就回了住家,楼里也有监控,如果你需要,我现在就去调视频。” “即便你没有在现场,”陈老师望着赫斯塔,“你有没有参与前期的策划?” 赫斯塔站了起来,“我还以为你是真的想和我解释什么,结果没两句就开始往我身上贴些莫名其妙的罪责……陈老师,我今天来你办公室,是因为知道你切实地对一些人伸出过援手,我相信你至少不是一个坏人,但这不代表我就能容忍你对我做出这种无端指责。” 赫斯塔扫了一眼桌面,从陈北祎手边拉过纸笔,飞快地在上面写下了自己的住址。 “你、或者别的什么人,如果想了解我这周的行踪,就自己上门问问好了。” “简……” “再会。”赫斯塔起身离开。 …… 出了文汇楼,赫斯塔立刻动身往校史馆走去。 还没走近,她看见成晓淑和一些同学围站在校史馆大门外。 赫斯塔几步上前,“你怎么在外面?” “清场了。”成晓淑道,“那个老师在里面跟校领导哭呢,估计是不想被学生继续围观吧。” “怎么回事?” “好像是有人在周五晚上潜入了校史馆的展厅,对他的参展作品进行了‘惨无人道’的涂鸦。”成晓淑回答,“因为明天是正式开展日,他今天来场馆做一些最后事项的确认——然后就崩溃了。” 赫斯塔正想问细情,成晓淑忽然拉着她往外走。 “去哪儿?” “先别问!” 两人绕到场馆后面,不一会儿,有校工拖着垃圾箱出来。赫斯塔与成晓淑等了将近二十多分钟,终于把那几个校工给熬走了。 两人立刻上前,彼此配合着将垃圾桶里画幅巨大的宣纸重新抽出,成晓淑已然看见了数不清的红字短语,这些鲜红的短句盖在黑色的草书上,显示出锋利的敌意: 警惕日落!警惕初阳! 警惕霜降!警惕树叶枯黄! 警惕大雪!警惕狂风! 警惕昼夜交替! 警惕湖水变凉! 第二百四十二章 邮件 “都写的什么?”赫斯塔问。 成晓淑不断调整角度,将这些散落在宣纸上的只言片语读给她听。 听到第一句话,赫斯塔就笑了一声。 所有的涂鸦都在回敬那句“警惕与课程无关物品进入教室”——太阳落下又升起,霜打的寒秋已至,树叶要枯黄,湖水要变凉,大雪和狂风转瞬即至,难道严酷的寒冬会因为几个人高呼着警惕就放缓脚步? 赫斯塔伸手轻触粗糙的纸面,她分明感到这些力透纸背的红字有一股力量,像是有一泵奔腾的、充盈的血液,沿着她被重创的伤口,缓慢地流入她的心脏。 “什么人啊!?”一个粗粝的男声从远处传来,“你们在那里干什么!?” 成晓淑立刻拽起赫斯塔的手往前跑。赫斯塔循声回头,看见校史馆二楼窗口有一个谢顶的老人正激昂地拍打栏杆。 …… 两人一路飞奔,来到一条无人的林荫小路上。 “为什么要跑?”赫斯塔道,“我还想把那些长纸整理一下收起来——” “不跑等着被抓吗?他们正等着树典型呢,”成晓淑喘息着道,“我刚在馆里的时候已经拍过照片了,一会儿回去发你就是了。” “是林骄干的?” “不是,”成晓淑摇头,“我们从来不搞这些事情,但她应该是听到了一些风声——她消息特别灵的。” 赫斯塔还要说些什么,然而话未出口,她就停了下来。 不远处的一地碎石映入赫斯塔的眼帘,她忽然意识到此刻自己正走在通向文院旧楼的路上——而那尊立在道路转角处的艾娃铜像已经被人锯开,半人高的石台上,只剩下铜像的半个中空的胸腔。 赫斯塔快步上前,成晓淑紧追其后。 被砸碎的石台被扫成了一堆,随意地归置在路旁。 “这尊铜像几周前就被破坏了,”成晓淑轻声道,“学校竟然到现在都没有清理完,我还以为早拉走了呢。” “几周前?”赫斯塔回过头,“谁干的?” “不知道啊。”成晓淑回答,“当时不是有个综合大学的人跑我们学校跳楼来了吗,后面学校就开始找当时的亲历者谈话——尤其是被拉到后勤部去认尸体的那群人——不让大家接受采访,接着就有人把莫利捐的铜像砸了。” “……砸莫利捐的雕像干什么?这又不关莫利的事——” “怎么不关?她是校长,这些指令没有她的首肯能发得下来么?” 赫斯塔再次皱紧了眉。在一片石基的碎块中,她忽地发现一块三角形的铜屑,大约有一指甲盖长。赫斯塔伸手将它拾起,在日光下观察。她有些分辨不出这究竟是艾娃像上的哪一部分,但从质地看,多半是学生们锯像时落下的碎片。 “锯下来的铜像呢?”赫斯塔轻声道,“你知道它被怎么处理了吗?” 成晓淑耸了耸肩,“可能拿去卖了?” 赫斯塔轻叹一声。 “走吧。” …… 入夜,赫斯塔借来丁雨晴的电脑,在发生了如此之多的事情之后,她终于有一个晚上能够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登录千叶上次交给她的账号。 进入AHgAs的内部页面后,赫斯塔看见了一个陌生的名字,但从各项体能数据和任务地点来看,这多半是千叶小姐的影子号——就像她曾经是优莱卡、杰西卡、莫妮卡一样,千叶小姐也拥有数不清的分身。 她很快进入了水银针的内部档案库,依靠这个影子号的权限,她几乎可以任意查看所有绝密以下的档案。她找到了艾娃进入尼亚行省头九个月的相关文件,其中还包括了艾娃与五号办公室的邮件记录。 那时,艾娃写给五号办公室的工作周报往往长篇大论,其中含有诸多请示性内容,艾娃总是详细地列出她打算提出的动议清单,请求五号办公室进行确认和授权。然而,在长达六七页的陈述文字后,五号办公室给予的回复往往只有一两句话:“该项动议对宜居地事务的影响已过于深入”“该项动议可能诱发过高的舆论风险”“该项动议可能导致联合政府对我们发起不信任投票”,因此“五号办公室拒绝授权,请您谨慎判断后再做打算。” 对此,艾娃做出了诸多申辩。 “无意冒犯,但有时候,我感觉我们水银针在宜居地内的角色就像一个精明强悍的女人,因为不慎嫁给了一个过于软弱的丈夫,所以不得不承担比普通妻子更加繁重的家务,以此弥补自身对配偶造成的威慑,您不认为这一点非常荒谬吗?我理解我们的存在本身对普通人可能算一种威胁,但这并不是我们必须迎合屈就此地旧有规则的理由……” “我认为我们当前的工作重心是错误的,至少出现了严重了偏离。我们过度看重联合政府对我们的评价,害怕失去某些党派、议员对我们的信任,我们把自己的功能局限在对螯合物的作战中,却忽视了此地公民在日常生活中遭遇的不公和困难。” “尼亚行省是荒原到宜居地的过渡带,因此有着极为特殊的政治环境,然而我们的工作完全忽视了普通人的生活:妇女想上夜校,但繁重的家务抛不脱怎么办呢?她们想找工作,但身份文件总被行省事务局卡着派发不下来,又怎么办呢?不小心生了病,但医保审核还在走程序,没法立刻报销怎么办呢?曾经感染过螯合病但已经痊愈的患者,始终不能被所在社区接纳,我们能做什么呢?” “我们的任务并非只有战斗一项,想要取得更大的信任,我们必须同这里的每一个公民——而不是一小部分宜居地内的掌权者——建立更深的关系,而要做到这一点,我们必须深刻地洞察她们所面临的困境,而这就需要我们真正走到她们中间,和她们共同呼吸……” 赫斯塔一份份文件打开,浏览,又关闭。 在一封封回信里,她仿佛看见了那个初入宜居地的艾娃,在一趟趟繁琐而具体的事务中反复挣扎,反复碰壁。 第二百四十三章 错位 在最后一封邮件里,赫斯塔第一次看见艾娃使用连续的感叹号。她向五号办公室抛出了一连串的质问,质问她们为什么如此消极畏缩,拒绝变革拒绝到不愿意为一丁点儿风险担责,这不是她熟悉的AHgAs,她要求同五号办公室当面讨论。 “……现在我质疑你们五号办公室下达的一切指令,你们完全背叛了AHgAs的行事原则,因为水银针从来不是为了维护少数人的私利而存在,我们战斗恰恰是是为了后方的文明不被侵扰!而今我回到宜居地发现这里和当年的荒原一样闭塞落后,甚至还不如荒原上自由,难道我能袖手旁观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吗?如果是这样,你们何必将我楔进第三区的政局?现在就是我最虚弱且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请问谁来同我站在一起?谁来同我站在一起!?” 赫斯塔几乎能想象到艾娃的语气,她感到一阵难言的激动。 她不知道这件事最后的结果如何,但从去年她在艾娃宅邸的所见所闻来看,艾娃一定找到了某种办法来平衡自身理念与五号办公室的掣肘, 在深夜,赫斯塔忍不住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她不断深呼吸,试图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然而一个声音从她心底迸发,像冲开火山的岩浆。 我来同你站在一起,艾娃。 从今往后,我始终同你站在一起。 …… 书法展被破坏的事并没有激起太大的水花。虽然那个年轻老师一直强调他知道始作俑者是谁,但他始终拿不出证据——校史馆的监控坏了,而空缺的片段不早不晚,偏偏就是从周五早晨开始,缺到周六傍晚。 唯一被拉去训斥的只有赫斯塔一个人,因为在书法展前一天,校工清清楚楚地看见一个红头发断臂的大高个和另一个女生在校史馆后面的垃圾桶旁边鬼鬼祟祟,不知道在做什么。 校警问她,当天和她在一起的另一个女生是谁,赫斯塔一口咬定当天就她一个人。校警说你别嘴硬,学校有监控的地方多的是,你以为我们真就找不到你的同伙了? 当天下午,整个学校的周日监控都出现了问题,在校警留下备份之前,画面变成了雪花。 事后,林骄问她,你手段可以啊,怎么做到的? 赫斯塔答,这不是我做的。 林骄露出一个“我懂”的微笑,说,好吧,确实,我知道肯定不是你做的,我不问了。 赫斯塔没有再解释什么——但这确实不是她的手笔。 这段日子里,赫斯塔变得比之前更怠惰,她渐渐收束了自己的活动范围,除了上课、见克谢尼娅和出席诗社的活动,她几乎不再露面。 克谢尼娅也觉察到了赫斯塔的变化。 她从成晓淑那里听到了很多事情,比如那个曾经一起登山的黑头发姑娘最后还是被她妈妈带了回去,原来那姑娘的黑发是染的,她实际上是赫斯塔的同族——这就解释了为什么那几天赫斯塔看起来非常低落。然而每当克谢尼娅问赫斯塔,“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同我聊聊吗?”,赫斯塔总是摇头,她望着她,表情不解:“聊什么呢?” 克谢尼娅不明白为什么赫斯塔缄口不言。 还有一次,克谢尼娅意外得知,成晓淑的眼镜是赫斯塔送的,且群岛诗社里许多人都收到过赫斯塔的礼物——说礼物可能有些不恰当,因为赫斯塔只是为诗社设立了一个活动基金,诗社每个月会讨论这笔钱怎么用。 在成晓淑的描述里,赫斯塔无疑是一个异乡来的神秘富婆,有着惊人的好奇心和偶尔蛮横不讲理的固执。然而克谢尼娅从未看到过赫斯塔的这一面。尽管她同赫斯塔聊过许多话题——她的科研理想,赫斯塔的荒原见闻,她幼年时的经历,赫斯塔的童年友人……她仍觉得自己离对方不够近。 “我有一个朋友,非常重要的朋友,”赫斯塔说,“她来自阿斯基亚荒原,和你一样有双金色的眼睛——” 然而克谢尼娅不愿听完,就打断了赫斯塔的讲述。她不想听什么有金色眼睛的友人,她想听赫斯塔聊聊那个刚刚离开的赫斯塔族姑娘。 克谢尼娅已经意识到,赫斯塔对自己说“我总觉得我们会再遇见的”那天,她正一身赫斯塔族的装饰,在舞台一角等候着上台。 为什么当初赫斯塔要说那句话呢? 她是真的在对着我说,还是在对着某个人的投影倾诉? 学校里,《匕首与鞘》又公映了两次,然而克谢尼娅每一次邀请赫斯塔,都恰好撞上对方“无论如何请不到假”的事情。 真的吗?真的每一次都这么巧?克谢尼娅忍不住想。 一天夜里,她约赫斯塔从学校的剧场走回宿舍,路上两人经过一处宣传栏,上面是《匕首与鞘·新编》的宣传海报,赫斯塔望着画面,忽然落下泪来。克谢尼娅问她为什么哭,赫斯塔说,这个故事令她很难过。 “你真应该来看看我们的改编,”克谢尼娅说,“伏尔瓦没有同任何一个声称爱她的男人走,她意识到了命运的捉弄,最终和新结识的朋友留在故乡开设医馆——” “但也许伏尔瓦从一开始就想离开那个地方,”赫斯塔低声说,“她只是想挣脱……结果就从一个陷阱跳进了另一个。” 克谢尼娅没有再接话,她看着赫斯塔脸上的泪痕,忽然觉得心中一阵酸楚。 你在为谁流泪呢,简。 为什么那些你愿意和成晓淑谈论的话题,你从来都不肯向我开口? 赫斯塔隐隐觉察到克谢尼娅的低落,她询问对方最近是不是太忙、太累,克谢尼娅半垂着眼眸,过了许久才低声开口。 “是呀”。她看向赫斯塔,“你最近看起来也很疲惫,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赫斯塔沉默了许久。 “也没什么。”赫斯塔也看向克谢尼娅的眼睛,“我这两天刚从之前的寄宿家庭搬出来了,虽然行李不多,但布置新家总是很累的。” 第二百四十四章 原谅 克谢尼娅笑了一声,看向别处。 “……你在生气吗?” “没有,”克谢尼娅望着前方,“我宿舍到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克谢尼娅……” “最后一次演出在下个月月初,往后就算再演,主角也不是我了,”她轻声道,“你来吗?” “……来。” “这次我提前和你讲,应该不会再出现什么特殊情况了吧。” “不会。” 赫斯塔站在路口,目送克谢尼娅走向宿舍入口。将要进门前,克谢尼娅忽然停了下来,当发现赫斯塔仍在原地时,她感到一阵无由来的哀愁。 这一瞬的哀伤表情像一道闪电落进赫斯塔心里,她终于感觉到今晚她和克谢尼娅之间哪里都不太对劲,也许不止今晚,这段时间以来,她们两人好像没法像从前一样顺畅地谈天。 有许多次,她隐隐感觉到克谢尼娅在期待什么,可每当她开口询问,克谢尼娅总是云淡风轻地把话题转向别处。赫斯塔本可以继续追问,但她分明从克谢尼娅的脸上读到了些许失望,仿佛一件她理应明白的事情她却没有明白。赫斯塔有些无措,而两人的谈话又总是在这样的间隙里迅速流向下一处。 赫斯塔曾决心就这个问题同克谢尼娅谈谈,然而下决心的时刻和真正见面的时刻总是隔得太久,期间又有太多事在消磨她的力气,每当她见到克谢尼娅,她只想静静地待在她旁边,即便什么都不说也好。 似乎正是因为这样,事情在慢慢变糟。 回到宿舍的克谢尼娅还在回想着离别前的一幕。那些对赫斯塔的猜忌固然令她恼火,然而一想到这些猜忌可能只是自己的误解,她又对赫斯塔多出了几分同情。一半的理性用来责备对方,另一半用来为她辩解,人的精力就在这样的自我对抗中消磨,克谢尼娅同样对这样的自我感到厌倦。 忽地手机震动,克谢尼娅本能地感觉或许是赫斯塔发来的消息,她打开手机,发现果然如此。 「最近常常想向你道歉,想得到你的原谅……连同我有时候不知道究竟该为什么来请求原谅这一点一同原谅我。希望你别难过,克谢尼娅。」 克谢尼娅颤抖着呼出一口气,觉得眼眶一阵发热。 如果不是一旁室友突然发出一阵尖叫,克谢尼娅的眼泪大概已经要落了下来。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以免被人觉察此刻的心绪。 “你们看群没有?快看群!” “哪个群?”一人已经快把手机屏幕搓出了火星,“我这边没看到谁在放八卦啊?” “就咱们那届本科校友群。” “……早说呀,屏蔽好几年了都,”另一人道,“什么消息那么劲爆还非要我们亲眼看,你先转述下不行吗?” “小飞姐在某个小众论坛的社交账号被扒了,十多年心路历程被整成文档发到群里了,十几万字我怎么转述——赶紧看,她真是什么都在网上写!” 克谢尼娅的心猛然下沉,她立刻切换屏幕。 很快,另一人道:“……哎我聊天记录里怎么没翻到?” “所以让你们快点看啊,文件已经撤回了!” “不是吧?我反应够快了好吧?” “算了算了,我都下载完了,我分享到咱们小群里,等着……好了。” 一个新的文档果然出现在宿舍小群中:「高飞博士情史一览(4620-4633)」 克谢尼娅回过头,“不要传播这种东西!” “吓我一跳,你突然那么大声干什么……” “撤回!”克谢尼娅厉声道。 “撤就撤,吼我干嘛啊……” 室友慢慢悠悠地撤回了文件,然而宿舍的另两人始终一言不发地盯着手机屏幕,显然是已经把文件下到了自己手机上。 半晌,其中一人放下手机,“……有没有总结版啊,太长了。” “你再等等呗,估计明天就有了。” “我另一个群里也有人在问这个事情了,都是看到了截图没赶上下载文件的……哈哈,有人分享了。” “是吧,今晚肯定要继续发酵的……哎小飞姐怎么会喜欢女的呢?她平时看起来也不像男的啊,就普普通通一个女孩子。” “不懂,”另一人道,“我这种取向正常的人反正理解不了,可能有什么童年阴影——” 克谢尼娅起身离开了寝室。 室友们彼此看了看,目光惊奇。 “……她这么激动干什么。” “嗐,她又不是第一天这样,你管呢——哦,有人做了概括版长图,你们看到了吗?” “你直接发小群吧,克谢尼娅不在的那个。” …… 这一晚,赫斯塔守着手机许久,始终没有收到克谢尼娅的回复。在等待中,她感觉自己又陷入了那种混杂着无力和冲突的状态,她翻身下床,来到客厅,在这张尤加利曾经挑灯夜战的桌子上开始编辑给二号办公室的邮件。 这封邮件有两个目的,一是要求二号办公室尽快安排对自己精神状态的再评估,二是表达自己渴望重返战斗序列的心情。 写第二部分的时候,一种浅浅的负罪感始终萦绕着她,她又想起克谢尼娅,想起曾经与克谢尼娅谈及未来五年想做的事情。当时克谢尼娅说她可能会去第一区交流一段时间,之后再回到十四区,可能常驻松雪原,也可能南下去平京。 克谢尼娅问赫斯塔接下来打算做什么,赫斯塔说不太清。她想自己多半还是会回到AHgAs的战斗序列,回到与螯合物作战的前线,等重新锚定了自己的位置,再作下一步的打算。 这样的事情,又怎么可能同克谢尼娅商量呢。 赫斯塔写得飞快,她几乎没做什么修改就点击了发送,邮件抄送了俞雪琨和千叶,在接下来的两周,也许她需要同千叶小姐再通一次电话。 手机响起,赫斯塔接通,“喂。” 电话另一头传来克谢尼娅的声音。 “你在哪里?” 赫斯塔听见车流与风声,她站起来,“……你在哪?” “学校附近。”克谢尼娅回答,“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第二百四十五章 风雪 深夜,天上开始落雪,赫斯塔披着大衣,沿主路往工业大学的方向快步疾行。 路上的行人没几个撑了伞,所有人都行色匆匆,大家不约而同地立起了衣领,将自己的下半张脸遮了起来。 赫斯塔的视线在眼前和街对面来回切换,直到她捕捉到克谢尼娅的身影。 当她加快脚步向着克谢尼娅奔去,克谢尼娅也发现了她。 “晚上好!”隔着七八步的时候赫斯塔便大声开口,“你为什么——” 克谢尼娅已经紧紧抱住了她。 这猝然的拥抱令赫斯塔一时炫目,她往后踉跄了两步,而后稳稳地接住了克谢尼娅。 砂粒一样的雪落在她们的头发上,迅速融化成细小的水珠。 “不要道歉,”克谢尼娅低声说,“我们都不要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好。” “你的公寓离这儿还有多远?” “步行的话一刻钟。” “那我们用跑的吧!”克谢尼娅抓起赫斯塔的手,“我有好多问题要问你。” 克谢尼娅怀着一种急迫而庄重的心情拉着赫斯塔一路狂奔,在这个风雪渐浓的夜晚,她忽然感到身后山雨欲来。她知道此刻数字世界有数不清的人正在发起一场卑劣的围剿,她知道今晚有人大概要走到崩溃边缘,这样的事情过去多的是,将来也绝不会禁绝,然而奇怪的是,这一切仿佛突然给了她无尽的勇气,使她突然决心冲破一切看得见或看不见的枷锁,去相信自己的直觉。 奔跑中的赫斯塔脑袋空空,她什么也来不及想,被眼前从未预想的喜悦冲得晕头转向。 进了公寓,还没有开灯,赫斯塔再次被克谢尼娅抵在了狭窄的玄关。 黑暗中,两人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安静地拥抱着。 “和我说说那个女孩。”克谢尼娅突然开口。 “哪个?” “你现在想到了哪个就说哪个。”克谢尼娅道,“从上次和你一起过来登山的那个开始。” “嗯,说什么呢。” “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说你为她们做了什么,为什么要那么做。”克谢尼娅低声道,“把你和别人说过的,没有说过的,都告诉我,不要骗我。” 赫斯塔脑海里闪过了许多人,“……那可能要讲很久。” “讲就是了,”克谢尼娅轻声道,“我在听。” 她听见赫斯塔发出了一声低吟,似乎是开始思考从何说起。过了片刻,赫斯塔果然开始从头讲起——她是如何在梅郡结识尤加利与十一、来到橘镇后又如何参与进丁雨晴的日常生活,并与林骄、成晓淑、向寒山等一众诗社成员共同活动,在片刻的回忆之后,她又补充了不久前与那个赠给她无纺布贴画的女孩在文汇楼下的谈话。 这种种际遇听得克谢尼娅为之心惊。 克谢尼娅许久没有说话,她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赫斯塔低下头,“我知道这些事情听起来可能有些唐突,但有时候——” “我明白。”克谢尼娅忽然笑了一声,“陈老师以前给我讲过类似的故事。” “……类似的故事?”赫斯塔好奇问,“是什么。” “草原上曾经有一只鹰,谁沐浴在她的影子里,谁就能得到幸福,”克谢尼娅轻声道,“然而日子久了,天上的鹰渐渐变小,衰老,然后,成为了一个人类的婴孩。” 黑暗中,赫斯塔屏息凝神,皱起了眉头。 “你也是一只赫斯塔之鹰,是吗。”克谢尼娅轻声道。 刹那间,这个遥远的故事仿佛一个隐喻,一个突然苏醒的诅咒,在赫斯塔的心上燃起焰火。 “……我不知道。”赫斯塔回答。 “简,看着我。” 赫斯塔低下头,对上了克谢尼娅雪亮的眼睛。 …… 黑夜在过去,时间在流逝,再这个慢慢亮起的客厅,她们已经度过了一半的夜晚。 借着这一丁点熹微的晨光,克谢尼娅忽然留意到客厅的桌面上放着一些瓶瓶罐罐,她终于松开了赫斯塔,慢慢走到桌边——那是一些棉签、纱布和洗剂。 “你这是打算做什么?”克谢尼娅回头问道。 “一些日常护理,”赫斯塔挥了挥空袖,“这样可以降低感染风险。” 克谢尼娅的目光落了下来,“我可以看看吗?” “看什么?” 她伸出左手,“你的右臂。” 赫斯塔拉出一把椅子,在克谢尼娅对面坐了下来,她解开衬衫,脱下半只衣袖。 克谢尼娅试探着伸出手,悬停在仿生臂接口上方。 “疼吗。” “偶尔会有抽痛。” 冰凉的手指落下来,慢慢抚触着断肢的边沿。在这个深蓝色的拂晓,赫斯塔望着克谢尼娅的指尖,再度变得出神。 “战场是很残酷的地方,”克谢尼娅轻声道,“退下来了,应该就不用再回去了吧。” “……还是想回去。” 克谢尼娅抬起头,“为什么?” “有些事必须回去才有机会做。”赫斯塔回答,“而且说残酷,宜居地里的生活也未必能轻松多少,这里是几乎是另一重战场,只是很少有人往这方面想,很少有人会意识到,在这里生活的每时每刻,每一件细微的小事都需要搏斗。” “搏斗,”克谢尼娅低声道,“是啊,是这样。” 赫斯塔微微颦眉,“你遇到什么事了吗?” 克谢尼娅坚定地摇了摇头。 “你会回哪儿,”克谢尼娅问,“第三区?” “不一定,可能会好几个大区交叉着跑。”赫斯塔答道,“看情况。” 克谢尼娅微微一笑,“那听起来好像和我有点像。” …… 直到与赫斯塔分别,克谢尼娅都没有提及昨晚发生的一切。 旁人的侥幸逃脱令她心惊,因为她不信运气;但当她看见代价,看见血,那种想要对抗的执拗就不可抑止地涌上心头。 倘使此刻有谁在上帝视角俯瞰这个小城,那个人会看到,昨天夜里,这里有一个人正在被撕碎,而另一个人冲进了风雪。人与人的命运相互映照,悲喜却并不相通。 克谢尼娅走在初升的冬阳里,忽然感到一阵令人颤栗的喜悦。 事情会因为危险变得迷人……她从很早就懂得这个道理了。 第二百四十六章 被捕 克谢尼娅一个人回到宿舍,洗漱过后,她换了睡衣,独自躺在自己的小床上。 想着昨夜与赫斯塔的相见,她怀着一种安宁的心情沉入了睡眠。 持续了一夜的围猎在第二天下午出现了变化。 醒来以后,克谢尼娅看见网上有一批集中的声音开始反对传播那份关于“小飞姐”的文件,一些针对内容的长篇分析与对高飞本人的声援慢慢出现、扩散,整件事的前后经过被梳理,还有人连夜去相关论坛核验了原帖,发现文档里整理的内容夹杂了大量被篡改的不实内容,然而可惜的是,凌晨时分,这些帖子无一例外地消失了,或许是当事人的操作,或许是管理员的善意……这都不得而知。 与此同时,论坛上大量涉及自身经历的讨论帖全部转为私密,匿名用户涌入,论坛拒绝访问,随后一则公告挂在首页:论坛无限期关闭。 一个曾让一小部分人相聚取暖的站点就这样陨落……而这都来自一场事先预谋的社会性狙杀。 克谢尼娅按捺着自己不断刷新消息的愿望,这些评论刷得她心事重重,她不喜欢在这样的状态沉溺,便强迫自己带上电脑去办公室工作。 然而,才推开走廊的门,一张熟悉的脸便迎面而来。 那个正处在风暴中心的女人还穿着实验服,若无其事地端着咖啡杯和刷子往走廊尽头的洗手间走去。 两人擦肩而过,克谢尼娅心中升起一阵强烈的情感。尽管她与高飞几乎算是陌生人,但一想到昨夜发生的一切,克谢尼娅便对眼前人怀有一丝愧疚和感激。 “……高博士!” 高飞停下脚步,转过身。 “我叫克谢尼娅,在你隔壁实验室工作,”克谢尼娅走上前,“研究云的形成和构成。” “听过你的报告。”高飞望着她的眼睛,“有什么事吗?” 克谢尼娅递上自己的名片,“有空的话想找你喝杯咖啡。” 高飞接过名片扫了一眼,微笑着将它放进实验服口袋,“好的。” 两人分别。 踏进办公室的前一刻,克谢尼娅停下脚步,向走廊尽头望去,那里有哗哗的水声传来。 …… 周三下午,赫斯塔再次来到俞雪琨的咨询室。 在尤加利离开以后,赫斯塔几乎每周都在和俞雪琨讨论与她有关的一切。时至今日,每当回忆起当时的种种,赫斯塔仍旧无法平静。她一次次讲述尤加利离开前夜的那个梦,讲述尤加利最终的选择。有一次俞雪琨望着她,说,你一直在谈尤加利,她的选择,她的情感,她和她妈妈的关系……你觉得这些事对你的影响在哪? 赫斯塔一时答不上来。 这次她带着问题重新回到咨询室,但在讨论这个问题之前,她已经做好准备应对俞雪琨关于克谢尼娅的提问——这一周克谢尼娅深夜来到她公寓的事,想必俞雪琨已经知道。 然而,当她在俞雪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俞雪琨却并没有像她预想的那样,单刀直入地抛出话题。 “说说你这周的生活吧。”俞雪琨像从前一样开口,“过得怎么样?” “还不错。”赫斯塔回答,“有一些变化。” “嗯哼。” “……法恩没有和你说吗?” “哦,说到这个。”俞雪琨抬起头,“你的评估期提前两周结束了,从这周开始,工作站不再派出水银针对你进行特别监视,但还是会对你的日常信件、通话内容进行最低限度的审核……恭喜你。” “我的评估结果如何?”赫斯塔问。 “五十分,现在具体维度得分还看不到,得等一段时间。”俞雪琨回答,“住家那边的评分还在统计,也得再等等。” “不错啊,”赫斯塔道,“竟然及格了。” “呃,我们这边六十分才算及格。”俞雪琨纠正道,“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虽然分数不及格,但鉴于对平民威胁程度较低,且有见义勇为记录,你还是可以继续在这里生活。只是休养期结束时你必须立刻离境,不能在十四区开展任何社会活动。” “……没懂,是说我以后都不能再来十四区了?” “可以来,但必须有正当理由,工作,探望,会议……到时候一事一议。”俞雪琨答道,“你不适合在这里长期生活。” “结论还挺科学,”赫斯塔轻声道,“法恩呢,我好久没见她了,她现在如果不用再负责对我的监视,我们平时是不是也可以正常联系了?” “嗯,这个怎么说呢,”俞雪琨皱起眉头,“理论上我不应该把这个消息告诉你,不过你既然问了——法恩上个月被捕了。” 赫斯塔双目微瞪,“……什么?” “我也不清楚具体情况,现在还在等通报,”俞雪琨回答,“她人应该已经到平京了——她要到那边接受问询和调查。” “什么时候下通报?”赫斯塔关切道。 “不好说,以前一般三四天通报就下来了,她到现在都没有声音,估计情况有点特殊……不过你不用担心,千叶前段时间和我说过,法恩的案子现在转到了她手上,她现在没时间处理,只能把人先关着。”俞雪琨轻轻耸肩,“世界小得很。” 赫斯塔这才稍微松了口气,在听见法恩被捕的瞬间,她几乎立刻想到这大约和法恩私查梅郡螯合物的事情有关,而这个消息,恰恰是自己透露出去的。 “来吧,”俞雪琨打开钢笔,“我们开始今天的正题——” “我什么时候可以去探望她?” “谁,法恩?”俞雪琨道,“你探望她干什么?” “就是聊聊。” “别在这个当口找事,”俞雪琨望着她,“现在去看她,只会让人猜测你和她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连带着会影响她给你评估报告的可信度。” “……好的,我再等等。” 俞雪琨忽地一笑,“你挂念的人怎么这么多?今天这个人的闲事要管,明天那个人的闲事也有你一份?” 第二百四十七章 爱她 赫斯塔在长椅上躺下来,半闭了眼睛,“可能我就是喜欢多管闲事吧。” 俞雪琨朝她看去,“这周都做了什么?” “没什么新的……哦,有一件事,”赫斯塔忽然想起什么,“我前段时间答应克谢尼娅下个月一定去看她们改编的《匕首与鞘》,但昨天她们接到消息,《匕首与鞘》因为涉及敏感人群,被禁止重演了。敏感人群……你明白的。” 俞雪琨目光微变,“你的感觉呢?最近有人开始找你的麻烦了吗。” “没有,”赫斯塔回答,“说实话,我很讨厌这种感觉。没有谁来真正找过我的麻烦,可能左文韬算一个,但他也始终端着老师的架子。我知道有人一直在承受更直接的恶意,外出的时候会被人在门上涂鸦,走在街上会被人调侃吹哨,被辱骂,尾随……明明我也长着一张赫斯塔人的脸,我也有一头红发,没有做一点伪装,但那些作恶的人从来不来找我的麻烦……我知道为什么,他们不敢。” 俞雪琨望着她。 “我发现我可能一直不明白尤加利在橘镇生活的感觉,就好像我也搞不明白她妈妈怎么会那样对她……她怎么会允许她妈妈那样对她。”赫斯塔轻声道,“我妈妈从来不会那样。” “如果现在你还和你的妈妈生活在一起,你们的关系会是怎样的,你想过吗?” 赫斯塔微微皱起了眉,她望着天花板,长久地沉默着。 “我不知道。”许久之后,她低声开口,声音苦涩,“……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如果这件事发生了,你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呢。” 赫斯塔抬起头,“……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吗?” “因为你说你搞不明白尤加利在橘镇生活的感觉,”俞雪琨轻声道,“你觉得你们之间的差别是从什么地方开始的?” 赫斯塔极轻地眨了眨眼睛。 长久的沉默。 “如果我妈妈还活着,也许我现在还在短鸣巷。”赫斯塔的声音很低,“要是能活到二十岁,我可能会变成一个狙击手,因为很小的时候就有人说过我在射击上有点天赋…… “荒原上没有谁会给我打肽剂,所以我的个子可能不会很高,也许和尤加利差不多,或者更矮……但我们仍然有机会结识。因为我妈妈可能会想回十四区看看,如果她想,我也会想办法,找机会带她回来。 “但我们会怎么认识呢?”赫斯塔缓慢地说,“也许也是在一个清晨,我和妈妈从火车上下来,我们远远看见一个红头发的赫斯塔人在站台上——这么多年过去,我和妈妈又遇上一个赫斯塔人,我们大概都会觉得惊奇,惊奇……又高兴。 “那个时候,我可能也不是现在的性格。我记得我刚进基地的时候做事总是很小心,很谨慎……这一点和尤加利倒是很像。 “所以再见她的时候,也许我还会上去打招呼,也许不会。毕竟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可能也不敢节外生枝。也许我和妈妈会在站台上一起看着她的背影,然后在心里默默地想,‘真的回到十四区了’。” 赫斯塔把左手盖在了腹部。 “这里不能带枪,所以我会随身带一把小刀,以前有一段时间,我必须在枕头下垫一把匕首才能睡着……这个习惯可能会延续到我成年,我不仅要保护我自己,也要保护我妈妈,她身体本来就不太好,舟车劳顿以后,我们肯定都累坏了…… “也许我们决定在橘镇,或是在梅郡短暂落脚,因此也租了一间公寓,有一天我们打开门,发现门上被人用红漆写了不友好的话。”赫斯塔微微皱眉,“但那又怎么办呢……我们不知道是谁干的,即便知道了,可能也没有什么办法。” “报警呢?”俞雪琨轻声道。 赫斯塔又抬起头,“警察还管这个呢?” 俞雪琨想了一会儿,“可能会帮你们登记情况。” 赫斯塔笑了一声。 “你觉得你们会为什么起争执?”俞雪琨又问。 “不知道。”赫斯塔回答,“这种情况不会发生。” “是吗。” “对,这种情况永远也不会发生,她爱我,希望我幸福,而我也爱她,”赫斯塔望着天花板上的花纹,视线慢慢模糊,“即便现在我变成了另一个人,我仍然爱她……永远爱她,永远不变。” …… …… 入冬以后,徐如饴待在阁楼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起初丁贵生找不到人的时候,还以为妻子出了门。直到某一次他在客厅里看着电视等人回来,却听见阁楼上传来开门声与脚步声,丁贵生才意识到这一整个上午徐如饴都待在阁里。 但她也不弹琴,因为家里完全没有琴声。 好几次,丁贵生偷偷上楼,却发现妻子反锁了门——这扇丁雨晴主张更换的新门到最后真的把他拦在了外面,这让丁贵生尤为恼火。他想找个理由把这扇门拆了,但没有人给他机会——每一次,只要他开口喊人,徐如饴就会从阁楼里出来。 “你待在上面干什么?” “打扫房间。”徐如饴总是这样回答。 “你都打扫多久了还没打扫完?阁楼是有什么宝贝吗你每天都要上去看看?” 他等着徐如饴还嘴,然而当他朝妻子那边看过去的时候,他在徐如饴的眼里看见的不是愤怒,而是空洞。 徐如饴现在右手总是挎着一个帆布包,里面放着毛线球和钩针,她一有闲暇就坐下来勾打毛衣、围巾或别的什么小物件,一个人坐在餐桌旁边,一声不吭。 丁贵生不习惯这种变化,他总是见缝插针地抱怨东抱怨西,以期获得妻子的回应,然而一切并不如愿。 一天,徐如饴忽然放下了手里的东西,抬头打断了他的话,“贵生。” “干什么?” “这些年你过得开心吗?” 丁贵生哗啦一下放下报纸,一股火气顶着他的上颚,但他愣是找不到一个可以发作的支点。他丢开报纸,骂骂咧咧地往房间里走,然后照例把卧室门摔得震耳欲聋,然而徐如饴也没有追进来。 他贴在门后背听了许久,客厅里一片寂静。 第二百四十八章 苗头 家里变得越来越空荡。 在赫斯塔搬走后不久,丁雨晴则突然提出要住校。尽管这件事是徐如饴签的字,然而最不能适应的也是她自己——有无数个中午、晚上,当徐如饴需要拿什么东西、或是为什么事情做准备时,她总会脱口而出一句“小晴”。有时喊一句还反应不过来,要连着喊上好几声,徐如饴才会想起,女儿现在只有周日下午才会回来待半天。 每当这时,她就会意识到这就是女儿要住校的原因。 周六傍晚,徐如饴从菜场回来,她额外买了丁雨晴喜欢的水果,打算明天下午给她做拼盘。然而到家后不久,还没等她把东西全都放进冰箱,门铃又响了。 徐如饴喊丁贵生开门,喊了许久也没人应,她只好从厨房匆匆走出来,一边擦手一边念叨着“来了,来了”。 “谁啊?” “我是工业大学的老师,”外面的声音回答,“我今天来……” 徐如饴打开了门,“是来找赫斯塔吗?她已经——” 四目相对,徐如饴的声音戛然而止。 “陈老师……” “真是你,”陈北祎望着徐如饴的脸,“你什么时候回橘镇的,怎么都不来说一声?要不是赫斯塔问我你论文的事,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原来你就住在学校旁边啊。” 徐如饴几次张口,又沉默,只是一言不发地望着她。 “我能进去坐坐吗。”陈北祎问。 “哦……当然。”徐如饴立刻往后退了一步,让出玄关的路。 陈北祎进门后不久,丁贵生从卧室里走了出来,他警惕地看了这个陌生来客一眼,而后以一种质询的目光望向妻子。 “丁贵生?”陈北祎先一步开口。 丁贵生目光微变,重新聚焦到眼前的同龄人身上,“……您是?” “我是如饴的大学老师,”陈北祎道,“你之前经常到文汇楼来等她下课,我记得你。” 提起过去,丁贵生一时讶异,他茫然地看着家中来客,“哦,您是哪位老师啊,我都不记得了。” 陈北祎没有回答,只是望着徐如饴微笑,“当年我竭力劝如饴继续往下读,她纠结了半天还是离校了。” “您坐。”徐如饴拉开一把椅子,“我去拿水……” 陈北祎扫了一眼客厅,“你现在不弹琴了?” “啊?” “我看客厅没有钢琴。” “琴……在楼上。” “那我们上去聊吧。”陈北祎抬起头,“你们家这是有……哦,三层?” 不等徐如饴招呼,陈北祎已经沿着靠墙的楼梯慢慢往上走。丁贵生冷脸瞧着紧随其后的徐如饴,很快便再次听见了熟悉的阁楼关门声。 客厅又只剩下他一个。丁贵生沉着嘴角绕着餐桌走了几圈,很快冲进厨房端了一壶柠檬水上楼,然而,进门后他才想起来自己忘了拿杯子,于是又下来跑了一趟。 陈北祎没有待太久,她坐在阁楼的琴凳上同徐如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话,一会儿是关于简·赫斯塔,一会儿是关于橘镇和松雪原的房价……丁贵生始终端着杯水在旁边站着,目光如炬地凝视着陈北祎的脸,然而陈北祎竟是没有朝他望一眼。 大约一刻钟后,陈北祎起身离开,她换好鞋,又回过头,“我今天就是顺道来看看你……我们交换个手机号吧?我现在住的地方离你实在很近,有空你也来我那边坐坐——” “她腰不好,不能总出门。”丁贵生打断道。 “能跑菜市场,怎么不能来我那儿做客呢?”陈北祎仍没有看丁贵生,“我楼里没有电梯,不过我公寓在二楼,不费事。” 她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徐如饴,徐如饴在上面输入了号码。 “再会。” 门被轻轻带上,徐如饴站在玄关久久未动。 等到她终于回过神,转身往回走,才发现丁贵生的脸已经气白了。 “……你又怎么了?”徐如饴的声音有气无力,“刚才就看你不对劲。” “这人好端端的来我们家干嘛?” “你最近真的有点魔怔了。”徐如饴望着丈夫,“陈老师不过是顺路来看看——” “顺路!我们搬到这儿好几年了她一次不来,偏偏就今天顺路了?徐如饴,你现在不讲实话了,还说我魔怔——你看看你最近这段时间是什么样子,整天拖着活死人样的脸?难怪家里的人一个一个都要走……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累了,”徐如饴推开丁贵生的手就要往里走,“我回房间睡会儿……” “你站住!”丁贵生一下拉住了妻子的手臂,“你今天非得给我说实话不可——最近你到底怎么了?你是见了什么人还是听了什么风言风语——” “松手啊……” 丁贵生近乎咆哮:“你今天不把话说清楚,我们这个日子就不过了!” “真的?” 这突如其来的反问叫丁贵生愣了片刻,他懵懵懂懂地想了一会儿这句“真的”是在问什么,徐如饴已经接着开口:“一生起气,我弹钢琴你要砸,小晴拉小提琴你也砸……家里什么东西都要砸,你砸不厌吗?” 丁贵生站在原地,无话可说,只能眼睁睁看着徐如饴朝卧室走。从丁雨晴上次顶嘴的时候起,他就感觉到了变化——有些东西正在瓦解,正在崩裂,悄无声息。 丁贵生的手渐渐发抖,过往积累的一切怒意开始雪崩。 徐如饴走到一半,忽然想起厨房里的菜还没全放进冰箱,又自言自语地调转方向,然而还没迈出几步,她就突然被捉了头发,整个人失去平衡。 “你在摆脸色给谁看?”丁贵生涨红了脸,抓着徐如饴的头往桌上按,“你说!你刚才那些话都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不想过了,想再找你那个笔友私奔——” “你疯了!”徐如饴的声音终于有了起伏,“什么私奔?和我写信的人也是女的,我从来也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你撒谎!”丁贵生尖声疾呼,骂着下流的脏话——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像这样失控,然而他深信自己的感觉是对的,就像当年他觉察到徐如饴的去意,而今他也在妻子身上再次感受到那股不甚安分的苗头。 第二百四十九章 再会 徐如饴和丁贵生再次扭打在一起。混乱中,那些徐如饴重新购回的瓷器摆件又一次落在地上。她的眼角和下颌几次撞上桌角,她顾不上痛,只想赶紧离开这块地方,然而丁贵生就是要捉着她的肩膀将她往柜子上推,听着一个个花瓶、绘盘、陶瓷动物摔在地上,丁贵生才觉得自己郁结的心气稍稍疏解。 然而还缺些什么。 丁贵生打得气喘吁吁,不得不中场休息,他扶着墙,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地瞪着倒在地上的徐如饴,好半天才意识到是缺了什么。 徐如饴怎么不哭了呢? 她怎么不哭天抢地,也不解释了呢? 整个客厅的地面都散布着乱糟糟的碎片,徐如饴慢慢撑起上半身,试图重新站起来。 玄关传来钥匙扭动的声音,丁嘉礼一身酒气地进了门。 “我回……”才走到客厅,他便晕晕乎乎地住了口,“……你们又在干什么?” 见有人回来,丁贵生意识到自己可以下死手了,毕竟丁嘉礼会拦着。他故意抄起一块地上的铜器,气势汹汹地要往徐如饴脑袋上砸,丁嘉礼果然吓了一跳,连忙冲过来将丁贵生紧紧抱住。 “爸!!你在干什么!这个打下去要死人的!” “死!死了最好!我今天就跟你妈一起死!” “你说什么胡话啊……”丁嘉礼抢过父亲手里的铜器,“有什么话好好说——” 徐如饴额头上的伤口正在发麻,她抓着椅子慢慢起身,低声道,“要死你自己找个地方死,别拖着我一起……” “徐如饴——” “妈!你说什么呢!”丁嘉礼有点崩溃,“你也行行好,别再逼他了!还嫌不够乱吗?” 徐如饴头晕目眩地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恢复了行动的力气。她看见不远处丁嘉礼正狼狈地拦着丁贵生。 这个和自己走过半生的男人正幼稚地抓起地上的碎瓷块朝自己丢过来,那张曾经令她生出无数对新生活幻想的脸,此刻因衰老和恼怒而拧成一团,像一块红得发紫的抹布。 徐如饴一瘸一拐地往卧室里走,几分钟后穿着外套重新回到客厅。 “你要去哪里!?” 丁贵生又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丁嘉礼立刻抱住了他的大腿,“爸你冷静一点——” 徐如饴没有解释,甚至没有回头,她抓着自己放手机钥匙的小布包,迈着并不快的步子穿过客厅,推开了家门。 “徐如饴!!” “爸你站住——” “放开我!!” “爸——” 门砰然合上。 …… 入夜,丁雪阳和苗苗一起回了家,面对着眼前的一地狼藉,丁雪阳皱起眉,迅速带着苗苗回了房间。 没有人做晚饭,丁嘉礼给父亲点了外卖,然后上楼同姐姐说了几小时前发生的事。丁雪阳立刻给徐如饴打了电话,但妈妈没有接。 这不是徐如饴第一次离家出走,丁雪阳大约知道徐如饴会去的几个地方。她依次给妈妈的几个好友打电话,轻声询问今晚妈妈是不是在她们那边过夜,然而那几个阿姨都一口咬定徐如饴不在她们家。 起初丁雪阳还以为这是几个阿姨在帮妈妈隐瞒,直到几个阿姨提出还是尽快报警,她才意识到可能妈妈真的不在她们那儿。 丁雪阳只好给丁雨晴去电话,让丁雨晴试着联系一下徐如饴,几分钟后,丁雨晴的电话又打回来——徐如饴关机了。 丁雪阳心下一横,当即报警,整个过程她都烧红了脸,仿佛在做一件十分不堪的事,她想象着电话另一头警员的心理活动——就是这家人,前段时间丢了孩子,现在又丢了妈。 然而这样寒冷的冬夜,一想到徐如饴正独自游走在城市的某处,丁雪阳又感到一阵揪心。 妈妈。 …… 松雪原血液医院的大厅,徐如饴正犹豫地向服务台打量。 她一小时前就下了火车,辗转公交地铁来到这里。司雷当初留给她的名片她当天就扔掉了,然而她到底记得司雷讲过自己的儿子在血液医院治病。 然而现在要怎么找人呢? 除了知道那位警官叫司雷,别的什么她都不记得了。 徐如饴攥紧了手,仿佛赤脚站在岩浆中,每时每刻都感到煎熬。 “徐女士?” 徐如饴回过头——司雷正提着刚取的检测报告向她走来,这个小个子女人走起路来步步带风, 在看清徐如饴脸上的伤痕后,司雷的笑意消失了,“您的脸……” 徐如饴这才想起来自己脸上还有伤,她笑着抬手挡了一下,“我……不小心撞到了墙——” “这不是撞墙能撞出来的,您忘了我是干什么的吗。”司雷望着她,“但没关系,谢谢您这个时候想到来找我。” 徐如饴本想接着再否认,然而听到司雷的这几句安慰,她忽然一阵鼻酸。 她低下头,反复摇头,喉咙不断颤动,却说不出话。 “别担心,没有人能再伤害您,”司雷郑重道,“我保证。” …… 这一晚,在小雨入睡后,司雷同徐如饴再次来到医院大厅。两人坐在一处聊天,徐如饴半句不提今天的遭遇,只是不断向司雷询问上次聊天时提到的出行细节。 ——您那天是怎么想的呢?怎么会捡了个包直接就上船了呢? ——您既然是临时起意,想必当时身上带的钱不多,那一路上的开销是怎么解决的呢? ——船上没有人核验证件照片和真人形象吗?这一路上就没有遇到过任何这方面的问题吗…… 司雷一一回答,徐如饴听得连声叹息。 “哦,还有,”徐如饴又想起一件事,“您是什么时候学的第三区语,感觉十四区会专门学这个的不多,大家一般都把时间花在通用语上面——” “我在十四区的时候没学过。”司雷回答,“当时通用语也说得磕磕绊绊的,读写还行,听说完全抓瞎。” 徐如饴慢慢睁大了眼睛。 “您下船的时候还语言不通?”徐如饴不可置信,“那您是怎么在那边当上警察的呢?” “就……现学。”司雷回答,“还能怎么办呢。” 第二百五十章 不懂 医院的玻璃幕墙外北风呼啸,泼天的大雪将整个城市淹没,仿佛一个被不断颠倒的雪花水晶球。 医院里,徐如饴听得几乎要发抖,然而她越是心痛,就越想了解更多的细节。两人聊到深夜,徐如饴困得呵欠连天,不得不暂停这一晚的交谈。 “我来帮您订房吧,”司雷道,“医院对面就有酒店。” “不用,”徐如饴摇头,“我回家。” “橘镇吗?可现在这么晚了——” “不是,是我在松雪原的家,”徐如饴低声道,“好久没回去了……” “这样不好,你在这里的住址你丈夫也知道,万一他——” “不是我和他的家,我说的是我妈妈的家,”徐如饴轻声道,“他没有那个家的钥匙……您放心吧,我也是真的想回去看看。” “可现在这么晚了——” “明天下午我再来找您,可以吗?”徐如饴望着司雷,“我今天……也确实不在状态,我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休息,好好睡一觉……” 司雷送徐如饴出门,望着徐如饴即将消失在风雪中的背影,她突然又追了上去,向徐如饴要了地址,又互相留了号码。 “您明天什么时候过来?下午几点?” “呃……可能两点以前吧?” “那我们到时见,”司雷道,“您有什么问题随时给我打电话,好吗?我电话会一直开着。” “好的,好的。”徐如饴连连点头,“您快回去吧,这么大的雪……” “再见,”司雷大声道,“明天见!” …… 徐如饴拦了辆车,报出了一个她无比熟悉但又有些陌生的地址。 四十多分钟后,出租车停在了一个老旧的小区。和周围动辄二三十层的住宅楼相比,这片最高只有五层的老楼房更显陈旧。 沿着白绿两色的墙面,徐如饴慢慢爬上五楼,她取出钥匙,打开了自家的老房。 母亲去世以后,她几乎就不再回来,只是每隔一两年,她会喊人上门给自己卧室里的老钢琴调音。 小时候她不爱钢琴,纯粹是因为母亲觉得弹钢琴的女孩子有气质才学的这门乐器。不过后来她无比庆幸家里当初的决定——有些她说不出口的话,音乐能说,有些她表达不出的痛苦,音乐能抚慰。 徐如饴摸黑开了灯。 老房子没交暖气费,半夜冷飕飕的。不过好在柜子里有两床厚被子,勉强可以应付今晚。 铺床时,徐如饴收到司雷的短信。司雷似乎仍不放心今晚让自己一个人待着,打算买些东西再打车过来。起初徐如饴想拒绝,但想了一会儿还是吞吞吐吐地问司雷医院那边会不会不方便,孩子是不是需要人陪着……司雷说她明早会在查房前回医院,应该没事的。 放下手机,徐如饴觉得心里空空落落。她独自坐在昏黄的吊灯过半百的躯壳,回到了自己十四五岁的时候。 在年轻时,在那些人生还有无限可能的时刻,她也曾像今天这样独坐冬夜的小客厅。那时她无所事事,有时夜读,有时同家里的小猫玩闹,或是用耳朵和肩膀夹着无线电话,站在洗手池前,一边同好友聊天一边洗水灵灵的小番茄…… 日子像水一样流过去,她已经很久没有回想过。 在这个夜晚,那些曾经的画面又都回到她的脑海。徐如饴重新站回镜子前面,试图从这张衰老浮肿的脸上辨认出那个曾经年轻的女孩子……然而这一切实在徒劳。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越看越觉得陌生。人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变老的?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由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 门铃在这时响起,徐如饴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眼睛疼得厉害,那种酸涩的感觉尖锐到几乎要把她鼻子捅穿,可她的眼眶仍然干涩。徐如饴按了按干枯的眼,又对着镜子整理了头发,小跑着往屋门跑去。 “您来得也太快了——” 门才打开一条缝,丁贵生的皮鞋已经插了进来。 目光相接的一刻徐如饴感觉一道闪电穿过自己的四肢百骸——来不及了,丁贵生已经抵着门冲了进来。 “谁要来?”丁贵生怒气冲冲地瞪着妻子,“你刚才说谁要来?” “……我的朋友。” “谁?” 徐如饴捏着拳头,声音却低了半截,“你……管不着。” 丁贵生重重地将门砸上,然后反锁。 “你到底想干什么。”丁贵生摘下围巾和帽子,“我们结婚快三十年了吧,你也是当外婆的人了,怎么做事还这么疯疯癫癫?你考虑过孩子吗,她们——” “离婚吧。”徐如饴突然说。 丁贵生愣了一下,起初他觉得自己听错了,但结合徐如饴这段时间以来的变化,他又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听错。这突如其来的宣告杀得他措手不及,他眨了眨眼睛,在这栋老旧的房子里左右踱步,不时朝徐如饴看去。 徐如饴又一次低下了眼睛,她听着丁贵生的皮鞋踩在木地板上,心里忽然觉得害怕。 “今天太晚了,”丁贵生说,“你去烧壶水,我泡个脚,明早我们一起回去——” “你没听见我说什么吗,”徐如饴低着声音,“丁贵生,我要和你离婚。” 丁贵生笑了出来,“离婚?都这个年纪了,你要和我离婚?我看你是真的脑子坏掉了——” “当初生小晴的时候我就应该同你离婚,是我没有坚持,”徐如饴的声音颤抖着,“这么多年了,如果当初……如果——” “如果当初你去了第三区是吧?” 徐如饴一怔。 “怎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丁贵生的表情开始扭曲,“当初你偷偷买了船票想和人私奔,你做得出还怕别人说吗?我都不知道你怎么狠得下那颗心!当时阳阳才多大?她可是你的亲生女儿啊!你为了个笔友连家都不要了!” 徐如饴的脸抽了一下,“……如果不是因为阳阳,我早就走了。” “你清醒一点!”丁贵生的声音瞬间抬高,“你以为你去了第三区就能有什么好果子吃?你一个妇道人家人生地不熟到了那边能做什么?到时候一下船就被人卖了,卖到窑子里——你这种人到了哪儿也没用,因为你就是一个废物,一个——” “你住口!”徐如饴仿佛突然被人抚了逆鳞,她两手攥紧了,“你住口!是你不懂!是你什么也不懂!” 第二百五十一章 睁开(23年10月的月票加更 丁贵生大笑了两声,“我不懂?你说说你去第三区能干什么?” “我什么都能干!”徐如饴尖声回答,“我有合法的手续,我懂当地的语言,我还有第三区的朋友,她们都可以帮助我——我有什么不能干?偷渡过去的人都能白手起家,我为什么不可以!?” “偷渡过去,哈哈,偷渡……你又在什么地方看了什么励志文章,觉得自己又行了?”丁贵生笑意猛退,眼睛瞪得像要跳出眼眶,“那些都是小记者瞎编的!她们去过什么第三区,自己一个个坐在办公室里瞎想,编出些正常人看了都不会信的狗屁文章,也就你这种在家里待傻了的家庭妇女会信——” “不是编的!我知道是真的!因为我亲眼看见了,我用我这双眼睛,用我这双耳朵,我亲眼看了亲耳听了!我知道是真的……我知道!”徐如饴吼得眼冒金星,她激动地挥动双手,“是你!是你把我困在家里,是你把我一辈子都毁了!” “……我?我把你一辈子都毁了?”丁贵生再次气得笑了,他喘息着,扶着桌子坐下,“徐如饴,是我养了你一辈子!我养了你,养了你两个女儿一辈子!我把你毁了——我让你住大房子,工资都交到你手上,到头来我把你毁了?要毁也是你亲手把自己给毁了!你听到没有,是你自己亲手把自己给毁了!” 徐如饴的肩膀轻轻颤抖了一下,她往后退了一步,扶着桌子,以免自己倒下。 “……我懒得跟你废话,你老实和我说,谁把你变成今天这样的,”丁贵生盯着妻子,“是谁来跟你说了那些疯话,把你骗得胳膊肘往外转,骗得被人卖了还在帮人数钱——你可别告诉我是当初和你写信的那个笔友!” 徐如饴垂着眼眸,半晌,才低声开口,“对……就是她。你说什么也没有用,这种生活我不想再过下去了……我要离婚。” “徐如饴。”丁贵生慢慢沉下脸,目光阴鸷,“你知不知道当初一直给你写信的人是谁?” 徐如饴抬起头,向丁贵生投去不解的一瞥。 她慢慢咀嚼着这个问题,看着丁贵生那张胜券在握的脸,忽地明白过来。 “是你……” “是我!”丁贵生厉声呼喝,“当初你生完阳阳一直郁郁寡欢,我给你想了多少办法,你就是恢复不过来!你去买杂志,给那些页脚上你从来没见过的人写信——真好笑,你的那些想法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你宁愿写给陌生人也不肯讲给我听!” “……你偷看我的信?等等,等等……”徐如饴皱起眉头,“我写的那些信,根本……就没有寄出去过,是吗?” 丁贵生再次站起来,他走到徐如饴跟前,用力地抓住了她的手。 “现在追究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只有我在乎你!我给你回信,我鼓励你好好生活,结果你是怎么报答我的!” “你……你……” 两人望着彼此,徐如饴的眼睛开始充血,她的呼吸再次变得急切。 在惊人的沉默之中,两人之间连呼吸声都显得刺耳,丁贵生看出徐如饴有话要说,他半是恼火,半是期待——这个秘密他掩藏多年,本也不打算宣之于口,然而今日竟是话赶话地吼了出来。 他望着徐如饴,渴望从她眼里重新看见两人爱情的余晖,毕竟在那一长段时间的通信里,他与她是如此地心意相通,而今徐如饴总算了解了这件事的真相,那么或许一切还是可以重来的吧…… “丁贵生,”徐如饴下颌颤抖,“你真让我觉得恶心。” 丁贵生早就讲得口干舌燥,然而什么都比不上这一瞬冲上来的怒火,这股突如其来的愤怒几乎要把他整个人都烧起来。 “放开我!”徐如饴像疯了一样挣扎起来,丁贵生诧异于妻子的力气——他不仅被徐如饴挣开,自己还往后连退几步,差点摔倒在地上。 两人隔着四五步的距离,徐如饴往后退了半步,又半步,最后突然转身,头也不回地朝卧室里跑去。 紧接着,卧室门被反锁。 丁贵生渐渐回过神来,他左右看了看,最后从厨房拎出了一把菜刀。 他走到徐如饴的门前,轻轻敲门,“如饴,你出来。” 没有声音。 “徐如饴,你出来,”丁贵生低声道,“我们回家……今晚就回去。” 房间里仍旧没有回答。 丁贵生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往后退了一步,抡起菜刀朝着卧室门砍去。 “徐如饴!”他将全部的怒火都倾注在手臂上,“徐如饴——” 房间里传来钢琴声。 在没有开灯的卧室,徐如饴打开了琴盖,开始演奏那首《第三区组曲》的第三乐章。从第一个音符响起的时候,她就感到了一阵强烈的痛苦,仿佛一千一万把利刃刺透她的身体,然而正是在这剧烈的痛苦中,她的眼泪终于畅快地流了下来。 泪水沿着脸颊往下落,有些滴在身上,有些淌进了脖子里,哽咽的嗝冲了上来,但她无法停下。 「是你自己,亲手把自己给毁了!」 丁贵生的声音还在她脑海中回荡,徐如饴也无法阻止,只能一遍遍任由这声音从心头碾过。 激烈的砍门声伴随着激荡的琴声,徐如饴感觉自己正一点点活过来,泪水如同雨水,渐渐浸润她干涸的心。 「是我自己,亲手把自己给毁了……」 她看着自己的手在琴键上跳跃,听着一个声音反反复复地在心中呼喊—— 是我……是我! 不是旁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我自己啊! 一种久违的激情重新回到她的身体里,那种对未来充满渴望、充满期盼,却又因未知的东西太多而茫然惶惑的感觉重新回来了,徐如饴认出了这种感觉,这正是她在青春年少时,曾在许多个日夜发出的叩问——往后人生,我将成为怎样的人?我要踏上怎样的道路? 在这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一双前所未有的眼睛睁开了。 第二百五十二章 死者 出租车到小区附近的时候,司雷听见了警笛声。 她心中大呼不妙,一下车就循声狂奔,在那片闪动着红蓝灯光的居民楼下,司雷一眼就看见了拉起的警戒线。 远处,有警察留意到正在飞速接近的司雷,她放下手中的对讲机,上前挡住了司雷的去路。 “这位公民——” “让我上去!”司雷大声道,“我是家属!我是家属!徐如饴女士在哪?” “谁?” “五楼!五楼不是徐如饴女士的家吗?” 警察彼此看了一眼,暂时撤下了警戒带,“请你跟我……” 司雷已经冲进了楼道。 就在刚才短暂的几秒,司雷听见对讲机里有人提到“死者”如何如何,这一点只言片语听得司雷额上青筋直跳——今晚有人死了,是谁? 不会是徐如饴吧…… 在医院的时候她就该劝住她,她应当劝住她的。 她都看出了徐如饴脸上的家暴痕迹,她都想到了那个施暴者今天可能会追过来,可她怎么就放徐如饴走了呢?她怎么就放她一个人离开了呢? 司雷终于冲上了五楼,一扇老旧的防盗门开着,不断有警察从中进出,两个年轻女孩正站在外面同警察说话。 “徐女士!”司雷高喊着往房间里跑。 才进客厅,她就看见了徐如饴的背影——徐如饴正端着一杯热水,神情呆滞地坐在桌边。 听见司雷的声音,她茫然地朝这边看来。 刹那间,司雷觉得自己小腿发软。 “您没事……”司雷颤声靠近,“太好了。” 当司雷停在徐如饴身旁,她才看见不远处地板上的人影,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半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板上。 先前在楼下与司雷打照面的警察此时终于进了门,她引司雷去另一边坐下,她有一些问题要问。 在随后的交谈中,司雷终于搞清楚了今晚发生了什么。一切正如她先前担心的那样——那个男人追了过来,两人在这间老屋里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不过幸好楼下住着两个合租的年轻人,她们在听见争执声后不久就报了警,后来争执变得越来越激烈,她们原本想来敲门看看情况,但因为听见里面传来刀劈斧砍的声音,又立刻退到楼下,直到警察赶来。等她们再上来的时候,屋子里已经没有了叫骂声。 自始至终,钢琴的声音没有停过。 “死者的姓名和身份是什么?”警察问。 “呃,我不太清楚他的名字,”司雷回答,“我猜是徐女士的丈夫。” “猜?你不是说你是家属?” “……感情上如同家属一般,”司雷眨了眨眼睛,“这个问题你们应该直接问徐女士本人啊,她没说当时是什么情况吗?” “她一直没说话。”警察回过头,“就那么坐在那里。” 结束了问询,司雷也拉来一把椅子,坐在了徐如饴的旁边,等候刑警完成现场的刑事勘察。 不一会儿,楼下又上来几个辅警,几人将丁贵生抬上了担架,蒙上白布的那一刻,徐如饴终于有了反应,她站起身,晃晃悠悠地走到警察中间,“……你们,你们要带他到哪里去?” “法医检验中心。”警察答道,“死者是谁,你认识吗?” 徐如饴微微张口,走到担架前。 “他是……我丈夫。” …… 再次丁贵生的时候,丁雨晴觉得自己在做梦。 父亲又久违地露出了那副人畜无害的样子。看着他静静地躺在殡仪馆的铁床上,丁雨晴一下想起许多个童年的午后。那时丁贵生每天都要午睡,而她则日复一日地担心睡着的爸爸再也不会醒来。她总是悄悄推开丁贵生房间的门,跑到床边去观察他的肚子是不是还在起伏。 拉着窗帘的主卧,昏暗得如同黄昏。那时她懵懵懂懂地理解着死亡,害怕着任何一场潜在的分离。 而今爸爸终于永远地睡去了,她忽然又能想起这个人许多过去的好。她早知道死亡能美化一个人,然而她没想到这力量能迸发到如此程度——在过去的许多瞬间,她曾告诫自己,记住这一刻、记住那一刻,不要因为将来这个男人先一步死了就突然原谅他,那将是对自己、对妈妈的背叛。但现在,望着两鬓斑白的丁贵生,丁雨晴的眼泪仍然一滴接一滴地落下来。 另一头,徐如饴已经签好了字。工作人员带离了无关人等,丁雨晴在心里同他说了再见,而后注视着丁贵生被推进焚尸炉。 隔着窗户,丁雨晴能从金属门的缝隙看见里面的火。她再次感到头皮一阵发麻,徐如饴扭过了她的头,将女儿的视线转向另一侧。 “妈,”丁嘉礼小跑着过来,“骨灰盒他们不让用我们自己的,必须在他们这儿买,我挑了这个,你看可以吗?” “可以,可以,”徐如饴点了头,“拿到里面去吧。” “好。” 过道上又只剩下丁雨晴和徐如饴两个人。 “妈,”丁雨晴轻声道,“你还好吗。” 徐如饴没有回答。 丁雨晴侧过头,她忽然觉得这一刻的徐如饴有一点陌生,从丁贵生去世到今天,徐如饴甚至没有红过眼睛。这恰恰是最让丁雨晴感到不安的地方。她害怕妈妈像一棵中空的枯树,表面的平静只是情急下的强撑,等到未来某一刻痛苦突然发作,她会整个人轰然倒下。 “没事。”徐如饴终于回答,“也不是第一次了,当年你外公外婆走的时候也是我送的……你外婆的骨灰盒还是她自己挑着买的,早知道现在不让自己带了,我也不给你爸专门挑了。” “葬礼什么时候办?” “等你姐姐生完孩子再说吧。”徐如饴回答,“你爸会理解的。” 不一会儿,工作人员出来通知两人去取骨灰,丁雨晴跟着走到一块木台前头,一堆大小不一的枯骨堆在上面,因大火炙烤过而格外苍白。 丁雨晴愣住了,她以为会得到一捧真正的“灰”,却没想到烈火焚烧过后留下的却是一堆白骨。 “是你们自己来还是?” “麻烦代劳。”徐如饴塞了一个红包过去,“辛苦您。” 还不等丁雨晴问是要代劳什么,她就看见那人拿起两块沉重的方锤,缓慢而有效地将每一块未曾烧裂的大骨砸碎。 第二百五十三章 静默 那是一种特殊的声音,特殊到令她永生难忘。 丁雨晴眼睁睁看着丁贵生的骨块碎成更小的部分,她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战,仿佛此刻有谁也正拿着一块方锤,要将她碾碎。 徐如饴轻轻挽住了女儿的肩膀,轻声道,“我们出去吧。” 丁雨晴低着头,默默跟着徐如饴往外走。 殡仪馆外日光明媚,然而望着这白亮的日光,丁雨晴仍然忍不住发抖。她紧紧靠着徐如饴的身体,不断侧目去看妈妈的表情——徐如饴始终平静如常。 在这一刻,丁雨晴忽然觉得妈妈确实是个大人,她自己也终于变回了那个会在午睡时潜入爸爸房间的小女孩,她可以安心地退回到女儿的位置,将自己的恐惧寄托到妈妈的肩头。 …… 一连几天,丁雨晴无法独自入睡,不得不请假在家休息。殡仪馆里的火光和方锤总是突然侵入她的睡眠——她会梦见自己被放在一张冰冷的金属床上,被陌生人推进焚尸炉。 这样的噩梦固然可怕,但只要醒来,那种劫后余生的幸福感就会冲散恐惧……真正令丁雨晴夜不能寐的是另一件事:虽然眼下她还年轻,离死亡还很远,但徐如饴已经半只脚踏进了坟墓。 总有一天——她不知道那一天还有多久——她会一个人踏进殡仪馆,眼睁睁看着陷入长久睡眠的徐如饴变成一堆白骨……再叫人碾碎。 这件必然要发生的事情像一道流血的伤口,让丁雨晴根本不敢深想。每一次念头甫一出现,她就痛苦得一阵痉挛。 一天夜里,丁雨晴梦见徐如饴死了,她在睡梦中哭得打嗝,被徐如饴喊醒。在昏黄的床头灯下,丁雨晴紧紧抱住了妈妈,眼泪浸湿了枕头,又在徐如饴胸口的睡衣上留下潮湿的痕迹。 “妈,”丁雨晴轻声道,“你能活一百岁吗。” 徐如饴拍着女儿的背,“好啊,我努力,小晴也活一百岁。” 丁雨晴使劲摇头,“……我活到七十岁就够了。” 徐如饴愣了一会儿,才听懂了女儿的意思。 “别怕。”她轻声道。 …… 对丁贵生的暴毙,全家人在丁雪阳面前绝口不提,只说丁贵生的几个朋友拉他去南边某个庄子里种地钓鱼去了。保守估计要在那边待三个月,丁雪阳惊异于父亲的说走就走,但也没有多问——虽然从前他很少展露出对外出游玩的兴趣,但这种和全家人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投入到某项计划里倒很合他的性情。 丁雨晴在家休息了四天,便重新回了学校。在返校之前,她找人把阁楼的那架钢琴搬到了客厅。徐如饴迟疑地坐在琴键前,还没打开琴盖,天花板就落下一片石灰,不偏不倚地打在节拍器上。 薄薄的一片石灰突然落下,虽然动静有些吓人,但即便落在人身上也不会有大碍。 然而令丁雪阳感到十分不解的是,丁雨晴当场就发起了脾气,看起来十分恼火。当天下午,丁雨晴出门打印了两道符,回来贴在钢琴和琴凳上,丁雪阳问妹妹在做什么,丁雨晴回答,你别管。丁雪阳觉得好笑,但也没有多问。 不过,即便丁雨晴将钢琴移到了客厅,接下来的日子里,徐如饴也没怎么碰过它。 她有时会站在钢琴前,对着黑色的漆面发呆。但大多数时候,徐如饴还是挎着她的帆布袋,坐在餐桌边织东西。她喜欢编织,编织的时候她没有工夫去想别的事。 有时,徐如饴会感激命运的巧合——幸好她家里还有一个待产的孕妇,让她能够有一个借口闭口不谈丁贵生的死。在丁贵生头七过后,小区里另一户人家也死了男人,徐如饴与那家的女人一起办过活动,虽然不熟,却也收到了葬礼邀请。她原以为对方不清楚她的情况,只是泛泛地发了一封邀请函,所以没有去,然而在葬礼后一天,两人在菜市场遇见,对方特意问起“你昨天怎么没有来”,徐如饴才知道那封邀请函并非只是出于客套。 两人一起走了段路,新丧的女人问她拿了那么多萝卜缨,回去打算做什么。徐如饴愣了一会儿,才答可以剁碎了摊饼,也可以焯水后加在沙拉里,和胡萝卜片、莴苣丝拌在一起吃,萝卜缨很韧,可以增加口感。 女人说早听说你的手艺了,什么时候能邀你来家里一起做顿饭就好了。 徐如饴又是一愣,问对方会不会不方便。 女人说,有什么不方便的,以前我家那位不喜欢家里来客人,现在他没了,我想请谁请谁。 徐如饴听得笑了一声,和女人约了时间。 分别前,女人忽然问,你们家葬礼什么时候办? 徐如饴这才意识到对方知道丁贵生的事,她又有些慌乱,低声道,“……总归现在还不合适,再等等。” “拖一拖吧,拖一拖挺好的,”女人说,“要是不在乎送出去的礼金,那拖久了不办也行。葬礼真是烦死了,总有那么几个人就指望着看你哭,好像不掉两滴眼泪就过不去了一样。” 徐如饴听得出神,直到对方向她挥手道别,她才点了点头,也摆了摆手。 苗苗生日的前一周,赫斯塔提着水果前来探望。徐如饴一见她,就立刻从赫斯塔的目光里看出她也知道了丁贵生的事,但在丁雪阳在场时,两人还是默契地聊了会儿南方的鱼庄。 当客厅只剩下她们两个人时,赫斯塔小声问道,“都还好吗?” “还好……”徐如饴低声道,“脑溢血,走得很快,警察说没什么痛苦。” “您还好吗。”赫斯塔又问。 徐如饴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她皱起眉头,许久没有说话,直到苗苗又从丁雪阳的房间冲出来,高兴地同赫斯塔打招呼,她才再次从自己的思绪中醒来。 “对了,简,我有件礼物给你。” “我?”赫斯塔好奇地看着她,“什么礼物?” 徐如饴从房间里取出一顶毛线帽、毛线手套和围巾,她拿起帽子,戴在赫斯塔头上——大小正合适。 第二百五十三章 坏人 赫斯塔走到镜前。这顶帽子很厚,外面是厚毛线,里面还有一层灰色的绒布,她只在室内戴了一会儿,就感觉脑袋开始发热。 “太好了,”赫斯塔摘下帽子,“我还打算下周去买过冬的衣服,这下帽子手套围巾都省了。” “戴着感觉怎么样?会不会有点小?”徐如饴问。 “正合适。” 赫斯塔把帽子放在手里端详,这是她头一回收到别人亲手打的织物。她提着帽顶的两只小熊耳朵,心里有种别样的欢喜。 苗苗绕着赫斯塔跑了两圈,试图抢夺冬帽而不得,便回头抱住了徐如饴的大腿,大声嚷嚷着“我也要我也要”,徐如饴又折返房间,将苗苗的那份也拿了出来。 苗苗的冬日套装里还比赫斯塔多了一双毛线袜,她也立刻翻出来穿上了,没过几分钟,苗苗的脸就热得通红,直到丁雪阳也重新下楼,帮她把这些东西都摘掉。 在隆冬,丁雪阳已经显怀,她一出现,赫斯塔就始终留了一道余光在她身上,以免在客厅疯跑的苗苗不小心把她撞倒。 “我朋友和我说,她寄来的那个包裹家里已经签收了?” “对,”丁雪阳点头,“没送到家里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到代收点去了……嘉礼去拿的。” “东西现在在家吗?” 丁雪阳皱起眉头回忆,“好像在……” “在那边柜子里。”徐如饴指了指客厅一角。 赫斯塔随即起身,她拉开抽屉翻了一会儿,“没有。” 徐如饴有些意外地跑来,她将抽屉里的文件悉数取出,仔细翻找,然而那本深紫色的船员证就是不见了踪迹。 徐如饴当场扶着额头,仔细回想。 “没道理呀,”她低声道,“……我拆了快递以后亲手放的。” “您再找找吧。”赫斯塔轻声道,“反正离生日还有一个礼拜,不着急。” 不远处,苗苗听见赫斯塔提到“生日”,又再次来了精神,她丢下自己的老虎帽子,跑来问赫斯塔给她准备了什么礼物,见赫斯塔不答,她一下跳到了赫斯塔怀里,再次施展尖叫大法。 不远处丁雪阳笑着赶来,把苗苗从赫斯塔身上摘下来。 “别总惦记你的礼物了,你给静静的礼物呢?” “早就买好了呀!外婆收起来了!” “你给她准备了什么?” “遥控卡车!”苗苗回答。 丁雪阳神情微怔,“……什么?” “遥控卡车!”苗苗再次答道,“我亲自挑的,小姨付的钱。” “……静静喜欢遥控卡车?” “喜欢!”苗苗大声道。 丁雪阳将信将疑地看着女儿,重新将苗苗放在了地上。 一旁徐如饴笑起来,“别是你自己喜欢,你就觉得所有人都喜欢。” “她喜欢的!”苗苗再次说道,“她肯定喜欢!” …… 几天过去,黎各寄来的那本船员证始终没有找到。徐如饴在家翻箱倒柜,几乎把整个家都翻了过来,直到苗苗生日前夜,丁嘉礼出差回来,看见乱糟糟的客厅问徐如饴在做什么,徐如饴才偶然从丁嘉礼口中听到了事情原委。 他新认识的一个朋友,一个中年老板,有个对海盗同样痴迷的儿子。取货那天丁嘉礼看见了印着苗苗照片和姓名的船员证,就拍给了这位老板看,后来那人说想拿来当样品找人复刻一个,给儿子当生日礼物。 “你就把苗苗的船员证送人了?” “送人……那人家也得要啊,都写着苗苗名字了,我怎么送人?”丁嘉礼不快,“我就是拿去给他打个样,人家好照着做一个。” “你不能拍照片吗?非得把实物给人家——” “还真得把实物给人家,那个小证做工蛮精细,不是一般的软皮和普通的纸,有点门道在里面的——” “那船员证呢?”徐如饴问道。 “妈你这么急干嘛——” “那是简给苗苗准备的生日礼物!” “……今年的?” “不然呢?”徐如饴急道,“你明早去找那个朋友把船员证拿回来——” “不可能的,他人在平京啊,你让我怎么弄……专门打个飞的过去?” “你今晚联系他,让他用加急快递送过来呢?”徐如饴问,“如果后天早上能到也行。” “妈你是不是疯了,人家每天很忙的,这么晚了为你一个破证书——” 徐如饴不再同丁嘉礼多话,匆匆忙忙拿着手机就给赫斯塔打了过去。 另一头,赫斯塔正在同克谢尼娅看电影,手机震动后,她看了一眼来电人,快步离开了放映厅。 “喂,徐女士——” 徐如饴语速飞快地将整件事说给了赫斯塔听。 赫斯塔在原地怔了一秒,不由得闭着眼睛捏起了鼻梁。 “对不起啊,你费了这么多心思的礼物。” “没事,”她低声道,“是我没考虑好,之前既然换了住址,也应该跟我朋友说一声的,还是我懒了一下。” “那现在……” “我明天再上街重新买点什么吧,”赫斯塔道,“要是您能给我一些建议就更好了。” “好,我想想,一会儿给你发消息。” 挂了电话,赫斯塔转过身,发现克谢尼娅就站在身后不远处。 她靠着墙,两手抱怀,表情看起来有些不妙。 “……你怎么也出来了?”赫斯塔磕磕绊绊地问。 “整部电影,”克谢尼娅语气冰冷,“我最想和你一起看的片段,刚刚放完了。” 赫斯塔微微张开口,“我……” 克谢尼娅把帆布包重新挎回肩上,“我回宿舍了。” “对不起!” 两个人一起跑出了电影院。 克谢尼娅黑着脸跑在前头,赫斯塔始终跟在离她三四步远的位置。 来到主路,路面上都是积雪,两人都放慢了脚步。克谢尼娅突然回过身,在空旷的道路上大怒,“你就非要在那个时候接电话吗?” 赫斯塔喉咙动了动,目光慢慢从地面移向克谢尼娅的眼睛。 “你别看我!” 克谢尼娅立刻转过了头,每当这个时候,她就对赫斯塔那双清澈的蓝眼睛尤其恼火——当那双眼睛带着一点歉意,一声不吭地望过来,克谢尼娅会立刻感觉自己像个坏人。 第二百五十四章 徒劳 两个人默不作声地走到了学校附近。 克谢尼娅气得心里发堵,却又不甘心让这个晚上就在这样的气氛中结束,在离寝室最近的一片冰场旁边,两人停了下来。 在春夏,这里是一片无人理会的草场。但到了冬天,学校会派车在上面浇水,一层层地把它冻成学生们溜冰玩橇地地方。 通常来说,冰场会在九点的时候结束营业,但今天不知为什么还有十几个人在里面玩闹,克谢尼娅望着里面不断绕场滑行的学生,忽然转过头,“是非常重要的事吗?” “……什么?” “你刚才的电话。” “不算。”赫斯塔回答,“我以前住家的小女孩明天过生日,她——” “你最近有非常重要,重要到你必须时刻守在手机旁边,一旦错过后果就不可挽回的事吗?” “……没有。” “好,”克谢尼娅目光低垂,“你今天本来应该把手机调成静音,再跟我进电影院的——不是振动,是静音,明白吗?如果有谁在这个时候给你打电话,你不应该立刻跑出去……你完全可以等电影结束的时候再回。” 赫斯塔飞快地点了点头。 “而如果,你有什么事,紧迫到必须时刻守在手机旁边,”克谢尼娅抬起头,“就不应该和我出来玩。” 在赫斯塔再次开口道歉之前,克谢尼娅狠狠推了一下她的肩膀,“不要再说对不起了,我都听烦了,你就没有别的话可以说吗?” “……你后天还有没有时间?” “干什么?” “我们再去看一次那部电影好吗,”赫斯塔轻声道,“这次我不会再接任何电话。” 克谢尼娅轻轻呼出一口气,“时间可以挤,但你要知道我一直是很忙的,我永远有做不完的事情——” 赫斯塔已经跑过来拉住了克谢尼娅的手,用力地握了握,“我知道。” 克谢尼娅忍不住笑了一声,但又旋即将手抽了回来。 “好了。”她低下头,“你回去吧,我也回去了。” “我送你到楼下。” “不要,”克谢尼娅道,“今天就到这里。” 两人在树影下低声说了一会儿话,赫斯塔终于转身离开。期间她几次回望,都看见克谢尼娅站在原地,她向克谢尼娅挥手,克谢尼娅也抬手向她摇了摇。 夜更深了,克谢尼娅没有回寝室。 她一个人绕着宿舍楼慢慢散步,独自消化着这些天发生的一切。 这不是她们的第一次吵架。 第一次吵架是一次误会。彼时两人散步,她想同赫斯塔聊聊彼此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与旁人不同的时刻,便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喜欢女孩子的?” 赫斯塔显然没有听懂这个问题,转而解释起她从来没有喜欢过别的女孩子。 克谢尼娅只好打断道,“我不是问你过去有没有喜欢过别人,而是你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喜欢的是女孩,而不是男孩。” 赫斯塔忽然笑了起来。那时克谢尼娅已经有些微妙的不快,“这个问题很好笑吗?” “因为这个问题有预设嘛,”赫斯塔看起来更困惑了,“好像你默认我天生就觉得自己喜欢男人,然后有一天突然发生了什么,才让我突然意识到我喜欢女人——这个说法不是很奇怪吗。” 说到这里,赫斯塔忽然发现克谢尼娅的表情凝固了,她的笑脸随之收敛,变为不安。 “……我是不是又说错什么了。”赫斯塔问。 克谢尼娅一句话都接不下去,那一刻她的情绪变化得很快。她紧紧盯着赫斯塔的脸,试图辨认她是真的这么想,还是在用更深的防御来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然而克谢尼娅什么也看不出来,赫斯塔那双宝石一样的蓝眼睛无辜地看着她,仿佛既不理解她的羞恼,也不理解她的沉默。 “你在生气吗,”赫斯塔又问,“为什么?” 克谢尼娅克制地开口,“……什么叫‘我’默认你喜欢男人。” “你刚才的问题……” “算了。”克谢尼娅将这股无名火强行咽下,“当我没提过。” 几天之后,克谢尼娅终于捋清了自己当时的情绪,她立刻跑去同赫斯塔重新讲起这个问题—— 小的时候,难道从来没有人同你讲过王子和公主的童话,不断地向你重复一个女人是如何同一个男人相爱吗?难道你没有参加过亲友的婚礼,并在日常生活间亲眼目睹两个性别是如何扮演妻子和丈夫吗?难道你的长辈、你的姐妹没有同你畅想过未来的家庭生活,在那个唯一的、默认的框架下,一遍遍描绘某种可见的将来吗? 当你觉察到自己的实际感受和大人们一直向你传递的模式不同,你没有经历过那个陷入自我怀疑、乃至挣扎确认的时刻吗? 这一次,赫斯塔终于听懂了。她认真地回忆起过去,似乎从来没有人同她说过这世上存在什么唯一的、默认的框架。尽管她周围确实存在着一些由女人同男人组成的家庭,她也从书本、报纸上看到过许多两性之间的故事……然而很少有人拿这些当规范讲给她听,她也从未觉得自己也必须如此——这种感觉就像有时在动物园看见动物求偶,很少有人会立刻联想到,有朝一日我也必然要成为其中一方。 至于说畅想家庭生活……那确实是很少的,她的前辈与朋友当中,很多人终身都游离在家庭生活之外。 赫斯塔的回答让克谢尼娅相当震惊。她想过自己同赫斯塔之间或许会有一些文化上的差异,然而她没想到这种差异会大到这种地步。于是她又问了许多赫斯塔从前的事,听她讲起她的朋友,她的老师,她生活的地方……她终于稍微理解了赫斯塔当时的反应。 但事情怎么会这样呢,难道我们不是生活在同一个世界? 克谢尼娅有些徒劳地想,难道今后我要为我的每一个问题提供它的背景,在描述完一件痛苦的小事之后,还要接着解释它为什么令人感到痛苦? 第二百五十五章 矛盾 另一次吵架,则是因为两人说话时赫斯塔走了神。 人无法总是专注于眼前的谈话,有时说着说着,其中一人的注意力就飘向了别处,克谢尼娅自己也不例外。然而令她烦躁的是,赫斯塔似乎对此有些迟钝,一次都没有抓到过她走神,而她则对赫斯塔的分心极其敏感。 有一次,她话讲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 “我刚才讲了什么?”克谢尼娅问。 赫斯塔愣了一下,很快把刚才克谢尼娅说的话全部复述了一遍。 然而克谢尼娅并不满意,她挡在赫斯塔的前面,严肃道:“你根本就没有在听!” “我听了,”赫斯塔立刻辩解,“我刚刚不是已经把你说的那些话——” “对,你听了,但你只是分配了百分之二十的注意力在我这儿,剩下的百分之八十全在想别的事情,我说的话只是短暂地溜过你的脑子,你根本不会对它们进行复杂处理!” 克谢尼娅看着赫斯塔的表情从委屈到震惊,最后呆呆地望着她——显然,她全说对了。 最后赫斯塔老老实实地道了歉,那种自以为做了件完美的坏事但最后还是被抓住、因此而变得不可置信的表情,让克谢尼娅每一次想起都忍不住好笑。 不过,她发现赫斯塔并不是一个始终迟钝的人,至少在面对陌生人、或是身处一些压力场合时,赫斯塔同样能觉察到那些细枝末节的变化,甚至做出令人击节赞叹的推断。 只是一旦退回到日常生活,赫斯塔就有一定几率变成笨蛋。这件事一度让克谢尼娅感到恼火,因为这让她到轻慢——赫斯塔并非没有那种洞察的能力,她只是有时候没有把它用在自己身上。 直到某一天,赫斯塔忍不住发问,为什么你能在生活细节上那么敏锐,以及这样不会很累吗,克谢尼娅才意识到另一种可能。 累吗? 克谢尼娅没有什么感觉,她总是可以迅速觉察到眼前人的情绪变化。有时她甚至都没有意识到究竟是哪一处细节指向了结论,直觉就已经处理了所有的信息——这个人开始烦躁了,那个人变得尴尬了,还有人因为戳到了痛处陷入愤怒了…… 过去克谢尼娅把这视为一种天赋,又或者一种与生俱来的超能力,而今她忽然意识到,这也许算是一种生存技能。它已经随着时间潜移默化地成为一种本能,让她对旁人态度的洞察是如此敏锐,仿佛她体内有一处无法关闭的雷达,永恒地运转着。 而赫斯塔……她好像就从来不焦虑别人是不是真的在听她说话,好像在某些场合,她天然就相信旁人是认真在听的。 这多少映照出了一些令克谢尼娅感到心酸的事实,比方说,在赫斯塔长大的过程里,她身边大概有很多人都曾十分认真地对待她、倾听她、回应她——而她也早就对此习以为常,并将之视为一种无需质疑的默认设置。 于是问题又回到克谢尼娅这里。 人……会怨羡自己的伴侣吗? 起初克谢尼娅并没有这样想,她只是惊讶于那个属于赫斯塔的神奇世界。直到某一天夜里,她偶然间发现赫斯塔手臂内侧有一道道发白的条痕,追问之下,才知道赫斯塔去年因为一些变故遭遇了严重的躯体化症状,有一段时间会无意识地做出一些自残行为。 那一刻,克谢尼娅觉得自己大脑宕机了。 理性上,她感觉自己应该向赫斯塔表达同情,询问细节,但她发现那一刻自己并没有多少悲伤,她的第一反应是不解——为什么?为什么生活在那样一个环境里,人竟然还会抑郁,还会焦虑,还会遭遇躯体化…… 彼时赫斯塔也觉察到了克谢尼娅的不对劲,轻轻喊了一声对方的名字。 克谢尼娅回过神来,她慢慢地走到赫斯塔身旁,有些木然地抱住了她。 “你在为我伤心吗,”赫斯塔回答,“不用难过,我感觉我已经恢复过来了。” 这句话忽然令克谢尼娅泪如雨下。她伸手去揉赫斯塔的头发,抬头去看赫斯塔的眼睛,这个因为陷入爱情而对自己交付了信赖的恋人,显然并不清楚她心里方才闪过了多么冰冷的想法。 克谢尼娅不得不面对一个令她矛盾至极的现实:赫斯塔身上那种少见的坦诚和热忱一度是最吸引她的地方,而今,正是同样的特质常常勾起她的苦闷。 克谢尼娅回想着这些事,在宿舍楼下走了一圈又一圈。如果当初没有同赫斯塔成为恋人,或许这些矛盾都不会有,赫斯塔的质朴、真诚、连带着有些扎手的固执原本仍可以像星星一样闪闪发光,是她对她的爱,她们对彼此的爱,扭曲了一切。 忽然,克谢尼娅的手机响了,她打开一看,发现是赫斯塔的短信。 「我到家了,你在做什么?」 克谢尼娅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楼下转了太久,她的十指也因为发冷而变得僵硬,难以在屏幕上顺畅敲击。 克谢尼娅快步转身,小跑着返回宿舍楼。 「刚在洗漱,这会儿打算睡了,怎么了?」 「我忘记问你了,你明天晚上有空吗,我们可以一起去参加我前住家小女孩的生日宴会,我刚问过了,她们说我可以带朋友来。」 「算了吧,我一个人都不认识。」 「你认识我啊。」 不一会儿,赫斯塔发了一份手写菜单过来,上面用非常漂亮的字体写着每一道菜的名字和材料,并标记了过敏原和风味。 「你有没有忌口?」 「行吧,甜点看起来都挺好吃的,」克谢尼娅轻叹一声,她的脸上又不自觉地浮现出微笑,「明天去哪儿找你?」 …… 次日下午,徐如饴正紧锣密鼓地为即将开始的生日会做着最后的准备。整个家被布置得非常温馨,客厅的主墙上贴满了苗苗和她朋友的照片,每一处桌角、柜角都粘好了防撞胶带,好几筐玩具并排放置在靠窗的空地上,柔软的方毯铺出一块九平米的玩耍空间……这里的一切都等候着即将光临的小朋友们。 第二百五十六章 祝福 徐如饴在厨房与客厅来回穿梭,检查着最后的布置。某趟转身时,她忽然看见女儿丁雪阳在搬一提六瓶装的气泡水,她吓了一跳,连忙冲过去将东西接了过来。 “再两个月都要生了,这种事情你喊人来做,不要亲自动手啊。” 丁雪阳有些魂不守舍地应了一声,而后沉默地在餐桌边坐了下来。 “苗苗呢?”徐如饴问。 “刚换了衣服,”丁雪阳回答,“玩累了,睡着了。” “小晴呢?” “也睡着了。” “那你也上去躺会儿,”徐如饴看了眼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才来人呢。” 丁雪阳心事重重地摇了摇头。 “你怎么了?”徐如饴问。 “……可能是累了吧。”丁雪阳低声道。 “那就上去躺会儿。”徐如饴加重了语气。 丁雪阳没有动,她仍坐在那里,目光落在苗苗给朋友准备的生日礼物上。 “妈,”丁雪阳忽然道,“你说静静会喜欢苗苗送的礼物吗?” 徐如饴已经转身进了厨房,没有听见丁雪阳的问题。丁雪阳一个人坐在客厅里,久久地出神,直到门铃响起——赫斯塔与克谢尼娅来了。 “怎么来得这么早,”丁雪阳有些意外,“还没开始呢。” “我们来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赫斯塔回答。 在她身后,克谢尼娅礼貌地朝丁雪阳微笑,她双手递上一个白色的大纸袋,“这是我们的礼物。” 丁雪阳笑着道谢,转身将纸袋放去了储藏室。“船员证的事情真是不好意思,那么用心的一个礼物——” “没事,我已经让朋友给我重寄一个了,估计过年的时候能到,”赫斯塔回答,“留到那时候送吧。” 不一会儿,门铃又响。 赫斯塔跑去开门,陌生的一家三口出现在玄关,那正是今天的另一个小寿星和她的家长。 从几人进门的时候起,丁雪阳的心就沉了下去——她看见女孩爸爸手里抱着的巨大玩偶,那应该是她们家给苗苗准备的生日礼物:一个有两个苗苗那么宽、一个半苗苗那么高的白熊。 来到陌生环境的小女孩还有些害羞,她抓着妈妈的手,依次向这里的所有人问好。苗苗也一脸困倦地从二楼来到客厅,两个小女孩牵着手去客厅一角玩了起来,家长们则坐在了在一旁沙发上。 静静妈神情复杂地望着丁雪阳的肚子,“我可以摸摸吗?” “……当然可以。” “预产期是什么时候呀?” 丁雪阳笑起来,“明年二月。” 静静妈忽然压低了声音,眼睛晶亮,“是男孩吗。” 丁雪阳目光微垂,“……对。” “好福气啊,”她的手再次摸了摸丁雪阳隆起的腹部,“接接您的福气,我们家打算明年也要一个小的,希望是个男孩——” 她话还没有说完,苗苗已经跑到了丁雪阳身旁,“阿姨!我妈妈肚子里的不是男孩哦!” “……啊?” “是小妹妹!”苗苗大声道,“我梦到过她好几次了!她特别喜欢来找我玩!” 几个大人都笑了起来。苗苗像一只小狗,在丁雪阳的身边打了几个滚,才拉着自己的玩伴又回到儿童角。 待孩子走后,女人又往丁雪阳身旁靠了靠,“……您应该是找人看过了吧?我听说现在三个月的时候就能看出来孩子性别。” “……嗯。” “那就好。”女人松了口气,再次将手放在了丁雪阳的肚子上,“其实男孩女孩都一样,都是家里人的宝贝。” 丁雪阳微微颦眉,转头望向了角落里正在和苗苗玩闹的小女孩,两个小朋友无忧无虑地笑在一起,显然对这边大人间的谈话一无所知。 丁雪阳忽然感到一阵伤感,一种无可抑制的泪意涌上来,令她的眼眶瞬间变红。 克谢尼娅默默将茶几上的纸抽推到丁雪阳的手边。 “对不起……”丁雪阳低声道,“有时候就是,情绪上来——” “我懂,我太懂了,孕妇都是这样的。”女人连连点头,“有时候什么事也没有,一个人坐在那里也想哭——也没办法,都是激素变化导致的。” 小朋友们的笑声仍在继续,落在丁雪阳耳里,每一声都是刺痛。她的眼泪一颗接一颗地落下来,直到苗苗也觉察到这边的不对劲,跑过来问妈妈怎么了。 丁雪阳哭哭笑笑地亲了亲女儿的手,轻声说了一句“我去趟洗手间”,转身离开了。 …… 五点半一过,一个接一个的小朋友被大人牵着登门,每个人都带着两份礼物。 十几个小朋友加上家长,令这个空旷的大客厅一下就变得热闹起来。小朋友们围绕在玩具堆旁边做游戏,大人们散落在各个角落聊着天。 下午六点半,所有人即将入席,丁雨晴在厨房里打着下手,将单人份的例汤一碗碗地从大锅里夹出。 “妈你看到今天简和她的朋友了吗?” “看到了啊,”徐如饴一边回答,一边数着碗,“那是北边的人吧?” “听名字也知道肯定是呀,”丁雨晴回答,“你觉没觉得她们俩看起来有点……嗯……” 徐如饴将数好的碗垒在一边,“有点什么?” 丁雨晴忍不住笑起来,“我感觉她们看起来像一对哎。” “……你不要瞎讲!”徐如饴立刻皱起眉头,“人家好心来给苗苗过生日,还特地早早过来帮忙,结果你还背后编排她,这合适吗?” “不算编排吧……” “她们两个看起来都是很正常的,”徐如饴打断道,“你不要乱讲,到时候冒犯了客人。” 丁雨晴拉了拉嘴角,“……这有什么冒犯的,要说冒犯,你应该抓着丁嘉礼问责啊,简准备了那么一份别出心裁的礼物,他转手就拿给了一个不知道在哪儿认识的土老板——” 话音未落,一阵尖锐的哭声从厨房门外传来,把徐如饴和丁雨晴都吓了一跳。整个客厅的谈笑声随之止住,所有人都好奇地往那边张望。 丁雪阳听出那是女儿的声音,快步朝那边走去。 第二百五十七章 纪念 苗苗已经被徐如饴抱了起来,小朋友哭得眉毛通红,整张脸都憋着劲。所有人围了过来,七手八脚地要给小寿星抹眼泪,但苗苗只是把自己的脸拼命埋在徐如饴怀里,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丁雪阳拉起女儿的小手,关切地问是怎么了。 “简——给我——准备了礼物,”苗苗哭得气喘,“舅舅——拿它——送了人——” 徐如饴和丁雨晴同时愣住,两人都意识到苗苗大概是听到了她们刚才的谈话。 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大家宽慰着道“小寿星不能哭”“快来看看我们的礼物”,然而苗苗的哭声完全不能止息。 丁雨晴提着赫斯塔今天带来的礼物和贺卡来到苗苗身旁,“你看,哪有送人,这不是简给你带来的礼物吗?” 苗苗停了一秒,她看了一眼纸袋上的商场名字,便再次捶胸顿足,“这肯定不是原来的礼物!这是你们今天新买的!” 丁雨晴一时不知如何解释,只是暗自后悔刚才不应当多嘴。 赫斯塔与克谢尼娅正聊着天,这时也停了下来。从客人们陆续进场开始,她俩就悄悄占据了客厅的某个无人角落,离人群不远,却可以不与任何旁人交谈。此刻,两人不仅听到了苗苗的哭声,而且还依稀听见似乎有人在叫赫斯塔的名字。 于是两人站起身,艰难地穿过人群。在风暴中心,时一苗还在撕心裂肺地嚎叫,赫斯塔已经从丁雨晴那里听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听得好笑,打断了丁雨晴的自责,“帮我个忙好吗?” “什么?” “我大衣挂在玄关衣架上了。”赫斯塔答道,“帮我拿过来。” “好……”丁雨晴回头看了一眼还在徐如饴怀里挣扎的苗苗,“但是——” 赫斯塔撸起了袖子,“交给我。” 丁雨晴点了点头,开始往外突围,走到一半,她便听见赫斯塔用夸张的声音开口,“让我看看是谁家的小朋友在哭啊?啊?怎么是你啊苗苗——” 时一苗听得一知半解,但哭声好歹是停住了。等丁雪阳在一旁翻译完,苗苗又绷紧了嘴巴,一副随时都要继续嚎啕的样子。 赫斯塔从徐如饴手里接过苗苗,从上次帮丁雪阳找杯子那晚开始,两人开始有了些默契。 “……你给我准备了什么礼物?”苗苗问,“是我没见过的东西吗?” “肯定没见过啊,我从别的大区带过来的,你怎么会见过呢。” 苗苗的眉毛当即竖起来,声音再次附上哭腔,“但都被拿走了——” “是拿走了,但我又拿回来了,”赫斯塔说道,“虽然丁嘉礼说你肯定不会喜欢,不过……” “是什么!”苗苗的背一下就挺直了,她撑着赫斯塔的肩膀一下在她怀里站了起来,“……为什么我不喜欢,我肯定喜欢啊,礼物在哪儿呢?” 丁雨晴刚好带着赫斯塔的大衣折返。当着所有人的面,丁雨晴按照赫斯塔的指令,从内侧口袋里取出了一支红色钢笔,并交到了苗苗手上。 “钢笔?”苗苗原本就心凉了半截,等打开笔盖,不免更觉失望,“……用过的钢笔。” “这可不是一般的钢笔,”赫斯塔答道,“你猜猜看这是谁用过的笔?” 苗苗望着她,“你?” 人群发出一阵低笑。 “是,我确实用过……但在这之前,它是属于裁定者的钢笔,”赫斯塔答道,“苗苗知道什么是裁定者吗。” 丁雪阳轻声转述着赫斯塔的话,苗苗摇头,又看向别的大人,角落里有个声音不确定地开口,“是第三区的某类司法长官?是第三区吧?” “是啊,”赫斯塔轻声道,“裁定者就是决定事情最终走向的人,她们用这支笔在什么文件上签字,对应的命令和法律就会生效。” “……哇,”苗苗抓着笔翻转地瞧着,“你哪里搞来的!” “从别人手上赢来的。” “你也当过裁定者吗?” “……不算当过。”赫斯塔道,“不过体验过一小会儿。” “那你不需要这支笔了吗?” “我会有新的,”赫斯塔回答,“这支就送给你作纪念。” 苗苗抓着新得来的礼物,不再觉得可惜——事实上从发现礼物是钢笔的时候起她就不难过了,很快笑着跑回了朋友堆里。 人群重新在客厅分散,克谢尼娅望着远处的儿童角许久,忽然回头,“我发现你编起瞎话来还挺有一套的。” “你怎么知道是瞎话。” “裁定者都是第三区上个世纪的旧闻了,现在哪里还有裁定者制度,”克谢尼娅笑起来,“不过那支钢笔真漂亮。” 赫斯塔笑着挠了挠头,“这不是说明我瞎话编得不好嘛。” …… 稍晚些时候,众人入席。小朋友们围着低矮的茶几坐了一圈,两个小寿星戴着纸王冠坐在一起,和大家一起唱生日歌,然后吹蜡烛、切蛋糕。 吃到一半,静静突然起身抱来了那只送给苗苗的白熊,展示起这个玩偶的特殊之处——原来在开启开关以后,白熊可以监听周围的环境,一旦检测到哭声,白熊会自动播放白噪音或者音乐,如有必要,也可以播放事前录好的声音。 苗苗试着哇啦哇啦了几声,果然,白熊的肚子里传来一阵白噪音,她高兴地把熊扑在地上,在玩偶巨大而柔软的腹部打滚。 “你喜欢吗?”静静问。 “喜欢,”苗苗兴冲冲地站起身,“我也给你看看我给你准备的礼物!” 丁雪阳刚想阻止,但苗苗已经拆开那个包装好的纸盒,另外几个小朋友一起围上前,帮忙撕拉厚厚的镭射包装纸。 当遥控卡车的包装盒显露出来,静静脸上露出了迷惑不解的表情。 “……这是给我的礼物吗?”她看了看苗苗,又转头看妈妈,“感觉是给男孩子的。” 静静妈笑了一声,“哎,人家送给你,你就收嘛。” 静静坐在原地,想了很久,还是鼓起勇气问了一句,“……没有娃娃吗?” 丁雪阳忽然觉得这一切是如此熟悉,熟悉到她几乎有点儿喘不过气。 第二百五十八章 阁楼 丁雨晴也屏住了呼吸,她下意识地去看姐姐,见丁雪阳变得有些恍惚,她立刻穿过人群,过去握姐姐的手。 空气短暂地凝固下来,徐如饴正思量着如何开口打圆场,苗苗已经抱着玩具卡车站了起来,“什么?你不喜欢!?你是说你不喜欢嘛?” 苗苗的声音明显带了火气,丁雪阳有些回过神,连忙按住了女儿的肩膀,“……你好好说话。” 压力突然来到静静这边,她皱着眉头,再次看向妈妈,“可那是男孩子玩的东西……” “你看到我说!”苗苗大声道,“你玩过吗你就说不喜欢?” 徐如饴也俯身抱住了苗苗,以免她突然冲出去,“哎,送的礼物人家不喜欢就算了,哪有强迫人家喜欢的——” “她没玩过!”苗苗抬起头,“这个超级好玩的!” 另一头的小朋友已经在不安中离开了桌子,一个人跑去妈妈身后藏了起来,只从大人臂弯的缝隙里观察着苗苗的反应。 “不好意思啊,”徐如饴笑道,“苗苗有时候就是……太霸道了。” “没事。”女人笑着把女儿重新抱在怀里,又亲了亲,“我们家静静从小就乖得咧——” “不试试吗?”丁雪阳突然说。 “什么?” “试试这个卡车。”丁雪阳拿起卡车盒子,“也是苗苗挑了好久才选出来的款,要不……” “不用。”女人笑着道,“我们静静不爱这些东西,以前她爸爸还给她报过一个围棋班,我说那都是男孩子喜欢的东西,有什么好学的,后面静静上了不到两个礼拜就说不上了,没意思。有些东西就是天生的,勉强不来。” 见丁雪阳欲言又止,女人低下头,“静静,你自己说,你想玩那个卡车吗?” 小朋友立刻摇头,坚定地开口,“不想,我不喜欢。” “想的!她想!”苗苗在徐如饴的怀里挣扎着,她使劲挣脱而不得的样子十分滑稽,与座众人都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最终丁雪阳领着女儿回了一会儿房间,苗苗才安静了下来。 小朋友们的蛋糕宴结束,大人们的晚宴才刚刚开始。徐如饴和丁雪阳招待着来客,丁雨晴带着十来个小朋友和少数几个大朋友一起参观起了苗苗的模型收藏。 主卧门打开的一瞬,所有人都发出了一声绵长的惊叹,一整面玻璃橱窗里按时间顺序排满了各种船只模型,每一只模型 克谢尼娅看得非常投入,一方面,她知道出生在城市地区算是另一种程度上的子宫彩票,但直到今天她才真正具体而直观地感受到了这一点,而另一方面,即便是在城市地区,这一家人愿意在女儿身上花的钱也达到了某种惊人的程度…… 她回过头同赫斯塔感慨了几句,视线扫过房间,克谢尼娅忽然发觉苗苗和静静两个今日聚会的主角都不见了。 “你看到她们人了吗?” 赫斯塔左右看了看,也没见到人,便去问丁雨晴。 丁雨晴比了一个嘘的手势,脸上带着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 “在阁楼呢。” …… 餐桌上,成年人谈笑风生。今晚的客人大都是橘镇本地人,早就彼此熟稔,相较之下,今年才搬来橘镇的丁雪阳才是这里的陌生来客。大家好奇地问了她许多问题,譬如这个如梦似幻的客厅是怎么装修出来的,向阳一面的花架平时如何打理,她丈夫叫什么名字、做什么工作、平时都在哪儿上班…… 每当问题涉及时平川的时候,徐如饴的心都提了起来——她生怕女儿说得太多,让大家意识到苗苗爸爸就是前段时间在机场被抓包的男人。 不过还好,每当客人问到与时平川相关的问题,丁雪阳都只给出了一些模糊的实话,尽管每一个问题都回答了,却又仿佛什么也没有交待。 听到后来,徐如饴不免多看了女儿几眼——丁雪阳的回答实在有些过于谨慎了……谨慎到叫她怀疑。 不一会儿,上楼参观的孩子们又回到客厅的儿童角。大家像在幼儿园的时候一样结伴游戏,苗苗和静静最后一对下来,即便是下着楼梯,两个小孩子也非要牵着手。丁雨晴害怕两人不小心一起滚下去,只好走在孩子们的前面,防着她们脚下踩空。 静静一到客厅就先去了妈妈那里,妈妈问她饿不饿,还要不要吃点东西,小朋友喝了两口果汁,说要和苗苗她们一起玩过家家。 女人笑着同意了。 事情到这里一切正常,然而紧接着就有小朋友一边扮着鬼脸,一边在客厅里奔跑尖叫。 “干什么干什么,”女人投去一瞥,“你们不是要一起玩过家家吗?” “是过家家,”另一个家长开口解释,“但主题应该是灾后求生。” 女人以为自己听错了,“……灾后什么?” “上个月吧,有AHgAs的宣传员去她们幼儿园宣讲,搞危机演练,当时还发了份文件回家让家长签字的——你没看吗?” “上个月……”女人回忆了一会儿,“哦上个月我有个礼拜出差,可能是她爸爸签了,什么危机演练啊?” “地震,好像还有核电站泄漏之类,你回去最好找手册看看,里面有些信息还是得知道的,比方说如果拉响了核电警报,家长千万不要想着先来幼儿园接人,来了也接不到——幼儿园这边会在第一时间拉上所有小朋友一起下防空洞。我们也应该抓紧时间避难,等安顿下来了再找机会联系。” 女人的表情凝固了一会儿,旋即笑了起来,“你倒是听得认真哦。” “真蛮好玩的,那个手册讲得很实用,我和我们丫头在家也演练过好几次了——” 又一个小朋友从女人身边呼啸着跑了过去。 “这又是干什么,”小朋友的放纵冒失再次令她感到不快,“别告诉我这也是演练?” “是演练啊。”一旁友人笑道,“这不是在扮演‘螯合物’吗。” 第二百五十九章 过家家 静静妈陷入回忆,这个过于老旧的词汇没能在第一时间令她回忆起确切含义,过了好几秒,她才迟疑地开口,“是那个前段时间在梅郡闹起来的……?” “对对,就是那个。” “最后不是说没有螯合物,是当地水银针工作站反应过度吗?” “……你从哪儿听说的?” “报纸上啊。” “都什么年代啊你还看报纸,网上都有人拍到视频了,水银针和螯合物在居民区对峙,当时就搞塌了好几层楼。” 静静妈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那要紧吗?怎么也没听橘镇拉过警报呢?” “你现在不用担心,真要有事,松雪原肯定第一个起反应。只要松雪原那边没事,我们肯定也没事。”友人道,“不过我姐姐家小孩——你记得吧,今年上初中的——她们学校最近也搞演练,除了一些常见灾害,那边也提到了螯合病的事。我跟我姐姐最近都在琢磨这个,总感觉搭上上次梅郡的新闻,这个风向有点不对劲。” “别担心那没影的事情了,”饭桌上的另一人说道,“咱们这儿都把水银针纳入本土部队了,你们还担心什么。” 一提起这件事,饭桌上好几个人的眼光都亮了,迫不及待地要拉话匣分享下一个话题——大家身边都有些或远或近的朋友或亲戚,因这轮AHgAs十四区分部被联合政府接收而获得了正式编制,从不入流的机构文员一跃成为正经八百的在岗公务员,这种概率极低的好事近乎于一种都市传说,再所有茶余饭后的时间里被疯狂讲述。 大人们这边聊得热火朝天,小朋友们也玩得非常尽兴。 整个客厅被划分成一块块功能各异的地方,沙发是山,饭桌是废弃的城区,儿童角与花架是两处生存点。 螯合物每天都在城区与山林间活动,因此孩子们只要在生存点里安居即可。然而,变故就在此时发生:花架点的居民因为一次山体滑坡而损失了一半以上的食物,亟需补给。 于是儿童角的孩子们煞有介事地坐在一块,争论着要不要给那边送吃的。 一番争执后,苗苗力排众议,决定和静静一块儿开卡车过去,结果两人半路遭遇螯合物,苗苗当场牺牲,死前握着静静的手,交待她一定要把一卡车的物资送到花架点去。 那边的小朋友已经演起来了,饭桌上的一些大人也留意到了变化,她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聊天,开始笑吟吟地拿手机对准了沙发边的地毯——静静被苗苗的一番陈词催得眼泪都要落下来,她怀着一股慨然的勇气捡起了那个复杂的卡车遥控器,决心要把车开到客厅对面去,然而即便刚才苗苗在楼上教过她好几遍,她还是有点抓瞎。 不知怎么回事,原本应该向前的车突然往后斜行,转了个弯,一头撞在沙发角上。 “你小心点啊,”苗苗叫起来,“左边的手柄控制方向——” 一个小“螯合物”从沙发上冒出头:“死人不能说话!” 苗苗咂巴了下嘴,瞪眼道,“我没有说话,是她在回忆,我在她回忆里说话不算说话!” 沙发上的小朋友一时不知怎么反驳,只能眼睁睁看着苗苗冲过去给静静演示操作,静静全神贯注地学了一会儿,勉强调转了车头,时停时猛冲地朝花架那边开去,结果还没冲多远,就再度撞进另一只“螯合物”的领地。 眼看静静就要被抓,苗苗再次冲过去抱住了敌人。 “时一苗你怎么又起来了!”另一只“螯合物”竖起眉毛,“你耍赖啊!你刚刚都死了!” “谁说的?我没死,我就是看起来死了,实际上就是昏过去了——我其实是水银针来的!”苗苗一边抱着敌人,一边大声道,“静静快跑!” 静静急得满脸通红,但还是咬着嘴唇,一路把车开到了花架边上。 “我就知道她们会来的!”花架点的小朋友冲过来,一把抱住了静静,“你来了!我们都得救了!” “多亏了苗——”静静回过头,“你不过来吗?” “我要再等等,”苗苗道,“你可以先跟她们说我死了。” “……啊?”静静不解,“但你——” “你先和大家说,苗苗为了保护所有人勇敢牺牲了,等到你们所有人都难过伤心的时候,我再突然出现,”苗苗指挥道,“我觉得这样比较好哦。” 花架点的几人心领神会,于是立刻询问起苗苗的情况,静静别过脸,沉默了一会儿,才悲痛欲绝地说出了方才在山里的遭遇,花架点的小朋友们当即擦起了眼泪。 见时机成熟,苗苗终于一瘸一卦地撑着玩具剑走了过来,静静最先喊出她的名字,飞奔着过来抱住了她,而后所有花架点的小朋友都跑了过来,大家抱在一起,久久没有松开手。 饭桌上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赫斯塔一边笑,一边单手拍着桌子。 徐如饴这时端着水果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将果盘放在了孩子们的茶几上。 “来啊,大家都再去洗个手,”徐如饴笑着道,“吃餐后水果啦。” …… 更晚些时候,宴会结束了,人们纷纷启程离开,有些孩子因为过于困倦已经在大人的肩头睡得迷迷糊糊。原先嘈杂的客厅渐渐变得安静,在对比下忽然叫人感到些许寂寥。 由于静静始终不愿同苗苗分开,她的家长也留到了最后,一直坐在沙发上与丁雪阳聊天。 女人拆开了那个装着遥控卡车的礼盒,和静静一起听苗苗介绍着里面的配件。 “所以这个卡车和你的那个还不一样?”女人感慨道,“太复杂了啊。” “有说明书的,里面有图,”苗苗答道,“网上也有视频教学——” “你怎么会喜欢玩这个呢?”女人摇头道,“这样的小卡车应该不便宜吧?” “七百多。”苗苗回答。 女人的表情明显怔了一下,“……多少?” “七百二十还是多少。”苗苗回头看向丁雨晴,“是吗?” 丁雨晴有些尴尬——苗苗显然还不明白,直接报出礼物的具体价格并不是一个成熟的社交行为。 第二百六十章 勇气 “好像……是吧。”丁雨晴咕哝着道,“我也记不清了……” “我们松雪原的家里还有一个114的自卸卡车,要一万罗比,”苗苗张开双臂,“那个才真呢!” “一万罗比,”女人瞪着丁雪阳,“你们这……哎呀,一万罗比啊,那都能买真车了,你们就拿来给孩子买玩具呀。” “那是苗苗爸爸的收藏。”丁雪阳轻声解释,“他也喜欢玩这个。” 女人这才恍然大悟,她低吟一声,又笑起来,“难怪……我也看出来了,你是有福气的。” 丁雪阳有些不解。 “苗苗爸平时在家肯定常常带孩子吧?”女人轻轻刮了下苗苗的鼻子,“我说小姑娘家家怎么喜欢玩这个,原来是受了爸爸的影响呀。” 丁雪阳笑了一声,默默将苗苗重新抱到身边。 …… 临近十点,丁雨晴送最后一波客人下楼。 大人们聊着今年的冬假去什么地方玩,赫斯塔与克谢尼娅站在电梯的角落悄无声息地牵着手,静静抱着妈妈的肩膀半睡半醒,随着一声叮咚,电梯载着所有人落回一楼。 在众人的道别声中,静静也撑起上半身,迷迷糊糊地同丁雨晴挥手再见。 回到车上,静静妈把孩子放进了儿童椅,那个卡车礼盒则随手扔在了旁边。汽车驶向主路,副驾驶上的女人从后视镜里看见女儿朝着礼盒不停地伸手,那双刚才还有些睁不开的眼睛这会儿又变得亮亮的,好像一点儿也不困了。 “静静,你喜欢这个礼物吗?” 静静抬头看了妈妈一眼,“……不喜欢的,那是男生喜欢的东西。” “真的不喜欢吗,”妈妈笑着道,“可不能骗妈妈。” 静静再次摇头,她缩回手,老老实实地在安全座椅里坐好。 又过了一会儿,静静突然说,“……但我喜欢和苗苗一起玩,如果是和她一起玩,那玩卡车也可以。” 女人直接转身后望,显然有话要说。不过一对上女儿的眼睛,她忽然又有些心软。 “以后我可以带苗苗来我们家玩吗。”静静问。 “今天太晚啦,”女人温声开口,“明天妈妈再和你讨论这个问题好吗?” 安全座椅上的女孩点了点头,表情变得有些失落,她侧目张望飞速后退的道路,心中已然明白了妈妈的答案。 …… 卧室里,丁雪阳始终握着女儿的手,一直没有入睡。 当她再次低头亲亲苗苗的额头时,女儿翻过身,一把抱住了妈妈的脖子。 “妈妈,”苗苗呢喃着开口,“你怎么了。” “……妈妈爱你。” “嘿嘿,我也爱妈妈。” “妈妈想和你说谢谢。” “啊,谢我什么。” “谢谢你选了份那么好的礼物,”丁雪阳轻轻吻着女儿的头发,“我们苗苗……是个特别好的孩子。” 黑暗中,苗苗感觉自己被妈妈整个抱在了怀里,她忍不住笑起来,把脸埋在妈妈的胸口。 …… 凌晨时分,徐如饴听见有人敲卧室门,她从梦中醒来,起身半坐,“谁啊。” “妈。”丁雪阳的声音传来,“你还醒着吗,我有事想同你聊聊。” 徐如饴拧开了床头的灯,看见女儿推开门。 “苗苗呢?” “睡着了。”丁雪阳回答,“她睡熟了我才下来的。” 徐如饴往旁边挪了半个身位,丁雪阳动作笨重地坐了上来。 在躺下之后,丁雪阳伸手关上了灯,整个卧室又陷入了黑暗,丁雪阳许久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卧室天花板上的纹路。 “妈。” “嗯?” “……我想和时平川离婚。” 丁雪阳声音极轻地说出这句话,等候着徐如饴的反应,然而等来等去,徐如饴一直没有吭声。 丁雪阳在黑暗中向母亲转头,“妈?” 被子里传来一阵摩挲的声音,徐如饴挪到女儿身边,母女俩几乎靠在了一起。 丁雪阳闭上眼睛,听见徐如饴几次张口又凝滞的呼吸,心里默默思量着要如何向母亲解释自己的决定。 终于,徐如饴开了口:“……你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呢。” 丁雪阳忽地一愣,她原先以为徐如饴无论如何都得先劝上两句,或是发出几声无可奈何的叹息……然而她都没有。 丁雪阳把手轻轻放在了肚子上,每到深夜,她感受到的胎动都格外明显。这个还没有降生于世的宝宝仍然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今晚它仍然在自己的肚子里翻身、蹬腿,吮吸着手指,然后像先前的每一个日夜一样,在温暖的羊水里安眠。 “我不知道……”丁雪阳低声道,“妈你知道时平川最近为什么一直不出现吗?” 徐如饴再次往女儿那边靠了靠,一言不发地握住了女儿的手。 丁雪阳轻声讲述起先前偶然看见的新闻,她的声音浸满了痛苦,听得徐如饴一阵鼻酸。徐如饴着实没有想到,在这一长段的时间里,这个家里的三个女人竟一直对这件事守口如瓶,各自消化着它的余威。 “……你和他说过你的想法了吗?”徐如饴问。 “在电话里说过了,他不同意。”丁雪阳轻声回答,“他说这段时间工作很忙,一切等他回来面谈。” “有些话我来说可能有点不合适,”徐如饴抓紧了女儿的手,“但你也得想想清楚,你现在月份已经很大了,有些事情拖得越久,对你自己伤害越——” “妈……”丁雪阳开始发抖,“其实我自己去过医院了。” 徐如饴怔住了,“什么……” “我要求了手术但……她们说签字前要听胎心,我……” 丁雪阳没有继续说下去,徐如饴已经明白了一切。在这个充满泪水的夜晚,她抱着女儿,却不可抑制地想起了司雷。相隔了十数年,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会在女儿身上看见一段共同的命运……想起司雷在医院中形容枯槁的模样,徐如饴的心猛然下坠。 徐如饴轻轻拍着丁雪阳的背,心里再次涌出许多勇气。 “别怕,”徐如饴低声道,“妈陪你去。” 第二百六十一章 联系 同样的深夜,克谢尼娅在寝室楼的自习室里补着原本应当在今晚处理的数据。 眼下不是考试周,这个点还待在自习室里的人就她一个。这时分,手机忽地收到一连串的消息提示,克谢尼娅打开一看,发现是赫斯塔发了许多今天拍的照片过来。 「还不睡啊。」 「睡不着。」 过了一会儿,赫斯塔又发来消息:「明晚的电影,我是买和昨天一样时间的票吗?」 「正想着和你说这个呢,我们把时间改到后天下午行不行?我导明天下午回学校,我想晚上找她对下数据。」 「可以啊,我都可以。」 「睡吧」克谢尼娅趴在桌上,一边望着屏幕,一边缓慢地敲出“晚安:)” …… 次日下午,时平川离开警局,压着一肚子火回到了自己在平京的公寓。 他的新工作原本一切顺利,新上司是以前合作过的业界前辈,整个团队的工作氛围也很轻松,他接管的部门下属大部分都是刚毕业一两年的年轻人,因此虽然他是个空降的领导但几乎没遇到什么人际压力。 时平川原本觉得他差不多要开始人生新篇章了,结果昨天公司的PR部门找上门,问他是不是之前“机场门”事件的当事人。 时平川的脸当时就拉了下来——是啊,但我就是因为这个被老领导挖过来的啊,我以为我们已经不用再讨论这个问题了? 结果PR向他展示了一个网页:这是个极其简陋的查询窗口,上面的标题栏以浅蓝的渐变色写着:咨询行业败类集锦 在这个风格十分古早的页面,一团闪亮的彩虹字在屏幕上缓慢漂浮,时平川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清上面写着:肃清败类,还我净土 点击「按时间顺序」按钮,时平川看见自己的名字排在了第一个,在「详情」部分,二十多个格式并不统一的超链接挤在同一个框框里。 “……这什么东西。” “这两天流行起来的一个网站,”同事回答,“不知道是谁整理的。” 时平川依次点进超链,每一条链接都对应着一张图片或录屏,全部是关于上次机场门事件的报道。 在点开几个后,他迅速下拉页面,跳到了「近况」拦,第一条超链指向的照片就是带着他照片的新门卡,上面清楚地印着公司名和他的所在部门。 “……这谁弄的?” “不清楚,我们已经报过警了,你最好也以个人名义去报个警,找律师固定下证据。”同事目光复杂地望着他,“我知道您是齐总内推过来的,但就目前这个情况……” “不至于吧,这种网站能有多少人看啊?” “已经有很多投诉邮件和电话了,”同事道,“我们找人了解了一下,这可能不是个人行为,背后至少有一个松散的组织——” “就是上次拍我视频那女的搞的对吗?” “那就不知道了……”同事露出一个为难的表情,“现在舆论虽然还没有起来,但真发酵了也就几个小时的事,我们必须打好提前量。目前定的方案是暂缓您的入职手续——您别担心,我们只是暂时把您从等待列表里清出去,等于再放您三个月的入职假。” “三个月!?”时平川面露怒容,“你们——” “这个方案已经和齐总讨过了,他也同意的。”同事平静地开口,“他说您要是有想法,可以等他这趟出差回来,和他面谈。” 时平川只得忍下火气,立刻收拾了东西往最近的警局跑,要求立刻查封这个侵犯他个人名誉的网站。警方则回应道,与这个网站有关的案子这个月已经出现了好几起,但每次禁了一个隔两天就会出现新的,单靠封禁解决不了问题,他们正在查这个网站的始作俑者——在那之前,时平川只能先等消息了。 回到公寓,他一个人闷头睡了一觉,正迷迷糊糊的时候,一个电话打进来,他猛地惊醒,大口喘息,恨不得当场把手机砸了。 “……喂。” “川哥,忙呢?” “没有,午休呢。” “有个事儿和你说一下啊,嫂子今天来我们医院了,你丈母娘陪着的。” “产检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今天也是我刚好在,就查了一下记录,发现嫂子之前也来单独挂过一次号,不过那次什么检查也没开就走了……” 时平川听得一头雾水,不清楚对方想表达什么,他站起身拉开窗帘,午后的阳光瞬间刺得他眼睛生疼。 “我刚信号不太好,”时平川感觉自己脑子还是一团浆糊,“你说什么,是我老婆检查出什么问题了?” “……川哥啊,我不知道你和嫂子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你现在在橘镇吗?” “在平京,过段时间回去。”时平川回答,“到底怎么了,你直说。” “嫂子想拿掉孩子啊,你知道吗。” “什么东西……谁?我老婆?丁雪阳?”时平川瞬间清醒了,“什么时候的事?她们现在还在医院吗?” “你别急,她们现在已经回去了。她俩挂的不是我的号,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但我想办法把手术排到一周以后了,我听你口气好像不太清楚这件事是吗?” “我……”时平川第一次感觉有点站不稳,他闭着眼睛,栽坐在床上。 “没事,你抓紧时间回趟家吧,这种时候工作哪有孩子重要,是不是?”见时平川许久没有回答,电话那头又道,“其实川哥,有时候男人在老婆面前不用那么要面子的,该认错认错,让老婆把气撒了,往后生活还是和和美美,我看嫂子那么好脾气一个人——” “我知道,”时平川打断了对方的话,“谢谢你,我今天就回去。” “诶,好,主要是——” 时平川按掉了电话,开始急匆匆地订回橘镇的机票。 …… 当晚,徐如饴与丁雪阳办理了住院手续。 上午两人在惠民医院得知这边的引产手术要排到一周以后,当即就打车去了橘镇妇幼中心。在调取了丁雪阳的怀孕档案后,医院安排了一些常规检查,当天下午开始走听胎心流程。 第二百六十二章 勇敢 徐如饴从来没有走过这个流程,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感觉自己始终处在一种莫名的慌张里,整颗心就那么吊悬着,悬吊着……无法放下。 一个人在柜台前敲章交钱的时候,她忍不住问:“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程序呀,我记得我年轻的时候好像没有这个要求的?” “这我上哪儿知道去,”窗口后面的年轻人回答,“好像最早是第三区那边推行起来的吧,过了好久才传到我们这儿的。” 徐如饴微微颦眉,“手术前还要强迫孕妇听这个,不是很残忍吗?” “觉得残忍就别打啊,”年轻人扫了她一眼,“这么大的孩子打都舍得打,还怕看啊?” 徐如饴的脸立刻烧了起来,但又无法反驳,仿佛她正在做一件难以启齿的坏事,因此活该受到别人的羞辱,也活该受到惩罚。 过了一会儿,那人将单子拍在大理石桌面上。 “去那边交回执。” 徐如饴非常不喜欢这个年轻人轻蔑的态度,但拿单子的时候还是下意识地说了句谢谢。这脱口而出的道谢令她一时羞愤,只是那个瞬间已经过去了,她再追究不了什么。 徐如饴回来时,丁雪阳一眼看出了妈妈的窘迫。 她从座椅上起来,“顺利吗?” “顺利。”徐如饴低着眉眼,笑起来,“来,我们上楼。” …… 寂静而昏暗的小房间,医生在丁雪阳的肚皮上抹上了冰凉的凝胶,而后拿着B超机的探测棒不断按压着丁雪阳腹部的不同位置, 丁雪阳和徐如饴都没有说话,从屏幕亮起的那一刻开始,两人的眼睛就不约而同地涌出眼泪。 生平第一次,丁雪阳在生产前就看见了胎儿的样子——圆圆的脑袋、微曲的脊椎、蜷缩的四肢……近三十周的胎儿已经有了完整的身体。 “看,”医生轻声道,“宝宝又在吃手了。” 屏幕上的黑白小人轮廓模糊,丁雪阳才认出哪儿是孩子的手、哪儿是孩子的头,它就猛地转偏了身子。 “小家伙,还挺调皮,”医生笑道,“碰一下就藏起来了。” 丁雪阳目不转睛地望着屏幕。 妇幼中心的“听胎心流程”比惠民医院要细致得多,这里的医生不仅仅会让孕妇听胎心,更会详细地展示孩子的发育情况。 丁雪阳无法停止流泪,每当屏幕里的画面发生变化,她都能立刻感受到腹中的晃动。 对着屏幕,医生现场测量了孩子的头围、胫骨……向两人展示了它健全的手指与脚趾。接着,医生又将画面切到胸腔,让她们看血液在那颗小心脏里的流通路径。 小小的心脏正极有力地跳动着。 医生开启了某个装置,熟悉的心跳声再次响起。 “非常健康的宝宝,”医生也望着屏幕,“各项指标都很均衡,发育得非常好。” 90分钟的介绍与展示时间漫长得像是度过了一整个寒冬,等到医生宣布一切结束,丁雪阳与徐如饴恍如隔世。 离开B超室,医生拿出了一本长达二十来页的确认书放在丁雪阳面前。 “你们再想想,好吧。”医生道,“想清楚了就签字,明早打针,然后看情况手术。” 说完,医生起身离开。 办公室变得极其安静。 丁雪阳再一次将手放在肚子上。 从她开始哭泣的那一刻起,胎动就变得频繁。 过了一会儿,她将右手从腹部拿开,颤抖着在每一面确认书的右下角写下自己的名字。 整个过程里,她的左手与母亲紧紧相握。 …… 这一晚,丁雪阳被送入了等待病房。 房间里已经躺着一个女人,她才做完了引产手术不久,此刻正在休息。在她身旁,她的妈妈正动作缓慢地削着一个苹果。 望见丁雪阳进来,几人以目光沉默致意,所有人的眼睛都带着哭过的痕迹。 徐如饴帮女儿铺好床,扶着丁雪阳躺下。 不一会儿,隔床女人的丈夫回来了,他低声向女人递消息,说医生那边已经看过也讨论过了,胎盘脐带都是好的,不知道怎么就胎停了,找不到原因。 女人半睁着眼睛,绷着嘴角,问男人,小衣服给孩子带去了吗?男人说,带去了,穿了一件,还有好几件就放在旁边,孩子可以换着穿。 女人又开始啜泣,一旁母亲帮她擦去眼泪。女人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手术结束那会儿看到的孩子,白白净净,和她想象中的宝宝完全一样。母亲说是啊,她今天也在心里同孩子打过招呼了,让小朋友记住妈妈,过两年再来她们家。 男人拉来椅子坐下,哽咽道,你们都别说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再讲也是伤心。 片刻的沉默后,那床的母亲看向徐如饴,问她们有没有准备好手术要用的东西。 徐如饴拿起护士不久前给她的清单,说她正要去医院超市采购。两边聊了一会儿,徐如饴才知道,这几天来做引产手术的大月份产妇很多,一个孩子半椎体畸形,一个脑室增宽,脑积水,还有一个孩子唇腭裂——那家人犹豫了两个多礼拜,最后还是决定把孩子“拿掉”。 “你们家是为什么要拿孩子啊。”那边的母亲问,“宝宝哪里不好了?” 徐如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夜里,又一个已经打了针的病人被送进来。已经过了一整天,可肚子里的宝宝还在动,那个妈妈抱着肚子,一刻不停地流着泪。 徐如饴当即跑去了护士站,询问今天还有没有空病房。护士查了下记录,说刚好有一间病房今晚刚空出来。 不多时,徐如饴便找人帮忙,把丁雪阳转进了空病房。 安静的房间里,徐如饴关了灯坐在女儿旁边,像小时候一样轻轻拍着她的背,两人都没有说话,长久地沉默着。 这一晚,她们谁也睡不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丁雪阳朝着徐如饴伸出手,徐如饴很快接住了,两只手在黑暗中紧紧地握在一起。 “妈,你觉不觉得我这样特别残忍?” 徐如饴轻轻摇头,“……妈觉得你特别勇敢。” 第二百六十三章 寻人 漫长的一夜。 这天赫斯塔醒得很早。她已经很久没有重温这种一觉醒来神清气爽的感觉,仿佛自己就是一个被打开了一次的潘多拉魔盒:所有的疲惫、低迷都随睡眠消散在前夜,只剩下一股朦朦胧胧、感觉自己无所不能的直觉还在脑海里横冲直撞。 她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这种一觉醒来神清气爽的感觉。 赫斯塔哼着歌晨起锻炼、淋浴,又给自己煮了杯咖啡,等待的时候,她望着厨房门上的那个大洞发了会儿呆。 忽然,手机响了,赫斯塔拿起一看,是个陌生号码。 “喂——” “你们把丁雪阳藏到哪里去了!”电话另一头传来一个近乎疯狂的男声,正用流利的通用语发出控诉,“医院没有,家里没有,你们到底玩得什么把戏,她现在是孕妇,她每天都要测血糖的你知道吗?如果闹出了人命,你要负法律责任的!” 赫斯塔拇指与食指捏着手机的两端,将它移到离耳边三十公分的位置。 “你哪位。” “少在这里装蒜,告诉我你们到底把人藏哪里去了!不然我马上报警把你们一个两个破坏别人家庭关系的坏种全都抓起来!到时候犯罪记录进了档案跟你一辈子,我说到做到!” 赫斯塔终于听出了来人的声音,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这人的名字。她试图劝对方冷静下来再问问详情,然而男人似乎认定了丁雪阳这会儿肯定是在赫斯塔的公寓里,赫斯塔几次想问发生了什么而不得,最后只能按掉了电话。 赫斯塔找出徐如饴的号码,打过去关机。 再换丁雪阳,也关机。 期间时平川以三四秒一次来电的频率反复追打过来,赫斯塔皱着眉头,把这人拖进了黑名单。 她看了眼时间,感觉这会儿丁雨晴应该是已经开始了第一节课,于是发了条短信过去,结果丁雨晴很快回拨了电话。 “喂,简,你现在在哪里?” “在公寓,今天早上——” “我知道,”丁雨晴飞快地说,“我刚从宿管阿姨那儿拿了手机,时平川昨天晚上给我打了两百多个电话,我手机都快没电了,还有五十多条短信我都没来得及看……” “你姐姐怎么了?” “不知道啊,我打她们电话都是关机,”丁雨晴回答,“我刚联系了苗苗的托管阿姨,她说我妈昨天上午就把苗苗带到她那里去了,还说接下来两三天家里没人,等回来了就来接孩子——我妈昨天去找过你吗?” “没有啊,苗苗生日以后我们就没见过。” “真奇了怪了……算了,我现在先回趟家看看。” “现在吗?可你们学校——” “我想请假但老师根本不同意我有什么办法,”电话那边传来一阵悉悉簌簌的扰动,而后一声从高处跳落的声音,“好了,我出来了,我现在打车回家。” ”你等一下。“赫斯塔快步往卧室走,“我去你家楼下等你,你不要一个人回去。” …… 时平川已经濒临崩溃,他昨天后半夜曾经拨通过一次徐如饴的电话,徐如饴当时信誓旦旦地安慰他,丁雪阳会好好的,让他不要着急,先处理好手上的工作。没想到今早到家,他发现家里是空的,于是他冲到惠民医院,那边也没人。 偏偏这会儿徐如饴和丁雪阳两个人的手机都打不通。 忽然,手机又响。 “喂,川哥——” “我老婆失踪了!” “川哥,别急,你发的消息我都看到了——” “现在是家里没人医院也没人,她和我丈母娘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嫂子在医院——” “不在啊我刚从你们医院回来!我问过了昨天入院的人里根本就没有我老婆的名字!” “对,不在我们医院,在橘镇妇幼中心。”电话里传来键盘敲击的声音,“我刚打听到的,你赶紧过去吧,来得及。” 时平川没有多问,立刻抓着外套往外跑,一边狂奔一边摸车钥匙,那张满头是汗的脸因为从天而降的新消息而涌现些许希望,也因此显得更加阴沉。 另一头,在驶向工业大学的公交车上,赫斯塔又接到了丁雨晴的电话。 才接起,她就听见了丁雨晴的喘息,“简!别往我家走了,去妇幼中心,你自己查一下位置——橘镇妇幼中心!我妈我姐都在那里,一会儿我上车了把她们病房号发你。” “你们已经联系上了?” “联系上了!我妈还有个专门用来和琴童联系上课的手机我给忘了,我刚打电话她接了,我说时平川在满世界找她们,她说她知道。” “她们在那边干什么?” “不知道啊,做检查吧?” “……是不是你姐姐不想要这个孩子了。” “不可能!”丁雨晴大声回答,“我姐不敢的,更何况还有我妈在旁边看着,她就是想这么做也没有机会。” “好吧,我们医院见。” “拜。” 挂了电话,丁雨晴跑得更快,想着时平川今早凶神恶煞的反应,她凭空生出许多猜测——难道姐姐肚子里怀的不是时平川的孩子?还是她们偷偷办了什么手续打算去父留子?又或是妈妈联系了什么亲戚,打算把孩子生下来就抱送到别人家——可是月份也不对啊? 奔跑中,丁雨晴再次感到脱力,然而就在这过程中,她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此刻的身体不是她自己的,她只是在用意志在强行驾驭一匹驽马。不论马儿如何气喘劳累,她这个骑手都不管不顾,非要竭尽全力地跑下去不可。 …… 时平川冲到医院,几乎是一头撞进了妻子的病房。 “丁雪阳——”他喊得几乎破音,“你到底想干什么!” 病房里的两家人都被吓了一跳,两边的家属都条件反射般地抓起了手边的趁手工具,在惊慌中迅速应对。 时平川扫了一眼病房——床上躺着的女人没有一个是丁雪阳。 “你谁啊?”病人家属反应了过来,几人挡在时平川前面,后面的人已经开始拿手机报警。 第二百六十四章 难 已经有护士闻声赶来,试图阻止他的行为。 时平川懒得与这些人浪费时间,他毫不费力地挣开两个护士的手,重新退回到走廊上。 “丁雪阳!”他对着整条走廊大喊,“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瞒着我——瞒着你丈夫,瞒着孩子爸爸,一个人跑来堕胎?谁给你权力这么做,啊?丁雪阳!丁雪阳!!你出来!” 时平川一扇一扇地推开每道病房的门,他听见自己的嘶吼正回荡在整个走廊,在这个连正常交谈都要压低一些嗓音的地方,他肆意破坏。 一种奇异的力量融汇在他胸腔,这种力量前所未有,他想或许这就是父爱,真正的父爱,伟大!雄浑!来自一个男人对自身血脉的强烈联结!他感觉那个还没出世的男孩此刻好像就活生生地坐在某个地方,向他哭泣,向他求救,他必须赶在人们杀死他之前救下他,他必须救下他,否则就等同于他自己死去一次,他必须救下他,如同救下自己的永生投影。 “这位先生,你冷静一点——” “别碰我!”时平川额上青筋凸起,他的目光越过保安看向护士台,“你们领导呢?叫你们领导出来!我要问问谁给你们医院的权力,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我老婆怀着孕被激素控制了脑子不清醒,你们也不清醒吗?孩子爸爸不到场你们就敢帮她做引产?今天谁敢动这个手术我要他偿命!我说到做到!丁雪阳——你听到没有?你出来!” 不断有病人家属听到声音从病房里出来看热闹,从他的喊叫声里,所有人都听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有好事者暗自猜测着他要找的人是在哪个房间,然后低声与身旁人讨论。 时平川一边发着疯,一边观察着走廊的动静。他发现只有一个病房自始至终都紧闭着门,不像别的病房,总会有一两个人出来看看热闹。时平川意识到了什么,他突然改变路径,不再一个个房间检查,而是径直朝那扇紧闭的病房快步走去。 有护士终于带着保安赶到,一见时平川的背影便立刻高喊:“拦住他!” 这声喝止让时平川更加兴奋,他大步跑起来,一脚踹开了那扇紧闭的房门,只是还没等他冲进去,就有几个人从后面将他扑倒在地,而后扭起了他的胳膊。 “放开我!放开我!”他狼狈地扭过头,“你们没老婆没儿子吗?你们知道我现在在干什么吗——” 随即赶来的护士厉声呵道:“我查过了,你太太根本不在我们医院!” “你放屁!” “那你好好看看!看看这儿有人吗?” 保安仍缚着时平川的手,但让他慢慢站了起来。时平川终于能够扫视整间病房,他的脸慢慢僵硬——整个房间一尘不染,干净整洁,似乎根本没有人住。 “这就是间空病房!”护士厉声道,“你要么现在离开,要么我们现在就报警抓人了,你自己看着办!” 时平川一时脑子发懵,先前的那股凶狠力气骤然消散。保安放开了他,让他一张病床一张病床地查看。时平川拉开了每一张抽屉,然而到处都是空的,只有靠近门的柜台上放着些医院提供的一次性纸杯。 “怎么会呢……”时平川结结巴巴地回过头,“我,我朋友跟我说……” “走!”护士指着过道,“立刻离开。” 时平川咬紧牙关,然而就在转身的瞬间,他忽然留意到桌上还有一张用过的厨房纸,上面有一圈圆形的水渍——看上去像是有人用这张纸当过杯垫。 他微微颦眉,拿起厨房纸,走到柜台边取了一个医院的纸杯,比对了一下杯底与水渍的大小。 “你听到没有!”护士再次呵斥了一声。 时平川没有再说话,他深深看了护士一眼,大步流星地离开了病房,而后在众人的注视下,从安全通道离开了这个楼层。 走廊重新变得安静,护士们清理着被时平川打翻的托盘、药剂和笔筒,围靠在走廊上的人群也重新回到各自的房间。 在平复心情后,一个护士匆匆转身,回到这层楼尽头的医生值班室。 她敲了敲门,报了名字,而后门里响起开锁声。 医生办公室里,徐如饴与丁雪阳脸色苍白地坐在一起,紧张地望着来人。 “走了。”护士闪身进屋,“我刚在窗口看着他离开医院大门才过来的。” 屋内的众人都松了口气,丁雪阳几乎是劫后余生般地靠在了母亲怀里——刚才的十几分钟她的心脏一直砰砰直跳,跳得她头晕目眩,几乎快要晕倒。她从来没有见过时平川这个样子,直到现在,她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没能缓过来。 几个护士低声安慰起丁雪阳,徐如饴站起身,“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开始准备手术了?如果现在打针,是不是最快今天内就可以……” 医护面面相觑,没有人应声。 “哦,我问这个是因为,昨天做检查的那个医生跟我们说过,今天早晨打针,然后——” “现在这个情况,手术……我们可能也做不了。”坐在丁雪阳对面的医生轻声道,“这个手术比较特殊,还是需要家属签字同意的——我是说,孩子爸爸。” “医生你刚才也看到了……” “对对,理解,”医生摘下眼镜,目光微低,“但……有些风险也不应该让医院来承担,对吧,我们是可以负责手术,但这应该是你们家庭内部取得了一个比较一致的意见以后,再过来。而且我看丁女士现在的状态,也确实不太适合手术。” 徐如饴这时才发现丁雪阳的脸上几乎没有了血色,她心中一阵绞痛,说不出一个字。 她握着女儿的手,望着房间里的每一双眼睛。 “……怎么会这么难?”徐如饴颤声开口,“为什么……为什么这么难?” “这也不是我们能决定的。”医生望着她,“那毕竟也是一条小生命,你们再考虑看看呢?” 第二百六十五章 陪护 徐如饴正要说些什么,丁雪阳再次拉了拉她的手。 “我们再换家医院吧。” 在一阵难捱的寂静过后,徐如饴呼出一口气,像是从另一个梦里醒来,“好,好……我们再换一家。” 她走到房间一角,将自己收拾好的行李重新背起来,然而很快,她又把这些包都放下。 “是不是还得先办下出院……?” “我来帮你。”一个护士说,“把病例和健康卡都给我吧。” …… 二十分钟后,徐如饴与丁雪阳乘电梯下楼。 徐如饴始终有一种不真实感,她原以为最困难的一步昨晚就已经跨过去了,哪里知道这件事才刚刚开始。刚才在医生值班室听着时平川在走廊上闹起来,她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自己在松雪原的老房子,什么都没有变。 “妈。”丁雪阳又喊了一声,“想什么呢。” “在想接下来去哪家医院。” “我们先去食堂吧。”丁雪阳道,“你从昨天下午到现在是不是都没吃东西?” 徐如饴皱起眉头,“……都没什么饿的感觉。” 两人来到大厅,先找了个地方整理起这两天的各种收据和化验单,理到一半,刚才办公室里一个从来没说话的年轻医生追了下来,“还好还在,我还担心你们已经打车走了。” 两人有些茫然地望着来人。 “你们接下来打算去哪家医院?” “没想好,”丁雪阳回答,“您有建议吗?” “我看你们俩健康卡都是松雪原的,别在橘镇找了,回松雪原吧。”年轻人道,“那边医院多,手术量大,各种流程走起来都比较快。” 徐如饴和丁雪阳彼此看了一眼——两人之前都没想过这个选项。 “我刚找何医生开了张证明,证明你已经完成了听胎心流程,可以直接开始走接下来的程序,”那人递来一张字迹潦草的薄纸,“去三院或者六院吧,那边去年配设警务站了,你老公再来找麻烦,他连门都进不去。” 徐如饴连连道谢,她接了证明,下意识地去看这个年轻人的名字,却发现她挂在胸口的名牌是反着夹的,写着名字与职务的那一面贴着衣服,对外展示的则是卡片反面的空白页。 “……方便问下您的名字吗?” 年轻人摇头,“我还有事要忙,先走了。” 徐如饴连忙起身,想拉着这个年轻人再说会儿话,岂料一站起来就天旋地转,整个人朝前倒了下去。年轻人即刻扶住了她,在丁雪阳的惊呼中,徐如饴原地僵了几秒,慢慢恢复过来。 等再看清眼前的世界,徐如饴看见丁雨晴半蹲在自己面前,正关切地朝自己看来。 “妈,”丁雨晴声音急促,“你还好吗?” “没事……可能是有点低血糖。”她怔怔地看着女儿,“……你怎么过来了?” 年轻医生递来两块巧克力,催促她们赶紧去食堂吃点东西。 丁雨晴提起妈妈和姐姐的包,扶着徐如饴站了起来,在问清了医院食堂的方位以后,她挽着徐如饴一步步朝那边走了过去。 走出七八步,两人意识到丁雪阳没有跟上来,回过头,丁雪阳还站在原地,两手摸着肚子,神情有些呆滞。 “姐?一起过来啊。” 丁雪阳慢慢抬头,回答了一句什么话,丁雨晴没有听清。 丁雨晴开始往回走,在她身后,已经读懂了女儿口型的徐如饴瞪大了眼睛,再度变得无措。 “什么?”丁雨晴走到姐姐身旁,“姐你刚才说什么?” “……破水了。” 在她身下,宽松的孕妇裤迅速被羊水打湿浸润。 …… 丁雪阳再度住院。 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丁雪阳一言不发地望着天花板,她仍能感觉到腹中的孩子正在活动手脚,似乎在为即将到来的降生时刻欢欣鼓舞。 医院一边监测着孩子的胎心,一边给丁雪阳打抗生素,五点,丁雪阳哀嚎不止,确认开三指后,开始上无痛。 有助产士问是否有人要陪产,徐如饴才举手便被拒绝——她此刻实在太虚弱,万一晕倒在产房里,还不知道是谁要陪谁。 “我呢?我可以吗?”丁雨晴问,“我可以吧?” “小姑娘别瞎凑热闹,你们家没有年纪再大一点的家属了吗。” “我是我姐姐的妹妹,我也是家属啊!” “她可以,”徐如饴连声道,“小晴可以的。” 十分钟后,丁雨晴换上无菌服,经过一番消毒程序后进入产房。一进门,她就听见一个男人的呕吐声,她循声看了一眼,发现也是一个穿着无菌服的男人,估计是另一间产室的陪产家属。 “这边走。” 助产士走在前面,带着丁雨晴进入丁雪阳所在的房间。 丁雪阳平静地斜靠在生产椅上,她刚刚睡醒。两个助产士正坐在她的正前方,明亮的手术灯对准了产道,丁雨晴扫了一眼,只看见一团黏糊糊的黑色毛发。 “姐。”她快步走到丁雪阳身旁,“没事吧。” “没事。” “疼吗?” “不疼,打完无痛以后就不疼了,”丁雪阳轻声说,“我刚睡了一会儿……现在没什么感觉。” “感觉怎么样,有力气吗?”助产士问。 丁雪阳点头,“嗯。” …… 六点半,时平川又跑了回来。他原本笃定丁雪阳她们接下来肯定还会再换医院,然而等来等去就是没看见两人出来。徐如饴和丁雪阳两个人都不会开车,所以她们出行必须得叫车,按说他一直盯着医院大门,应该不会有什么错漏……难道说她们离开的时候特意走了别的出口?还是她们把车叫到了医院里面,出来的时候逃过了自己的眼睛? 正当他胡思乱想间,他突然在路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赫斯塔带着苗苗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两人一下车就飞快地朝医院里跑。 时平川意识到了什么,也快步追了过去。 …… 产房里,一个浑身通红,布满粘液的小人刚刚出生。 丁雨晴听见了婴孩的第一声啼哭,那实在是一种很神奇的声音,她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发声的小东西,那是姐姐的孩子,正躺在助产士的一双大手中。 “你来剪脐带吗?”助产士望向她。 第二百六十六章 小丑 “什么?”丁雨晴以为自己听错了,“剪什么?” 助产士又重复了一遍。 “可以吗?”丁雨晴回头看向姐姐,“我?” “可以啊,”丁雪阳疲惫着道,“你来。” 助产士递来一把小剪刀。 在明亮的手术灯下,那根连着孩子和母体的管子看起来十分晶莹,它一点不像从人身上长出来的东西,反而更像是一条乳白色的橡胶管。 助产士将一段脐带递到丁雨晴跟前,她屏住了呼吸,冷静而迅速地将它从中剪断。 孩子短暂地交到了丁雪阳怀里,又很快被抱走称重,送进保温箱。 “13公斤,”助产士道,“恭喜你啊,是个女儿。” 姐妹俩的脸上同时露出惊讶的表情。 “是女儿,”丁雨晴欣喜回过头,“是女儿哎!” 丁雪阳有些不解,但仍然绽开了一个微笑。 “天哪,”丁雨晴一时动容,低头贴住了姐姐的手臂,“苗苗现在也有姐妹了。” …… 才进医院大厅,赫斯塔就把躲在暗处的时平川给揪了出来。时平川心里还在纳闷,赫斯塔这是脑袋后面还长了双眼睛怎么的,为什么一下就发现他了。好在苗苗一见爸爸就非常开心,张开双手朝他跑过来。他顺势把女儿抱在怀里,赫斯塔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病房里,丁雪阳已经被推了出来,此时正在休息,徐如饴就躺在女儿旁边的陪护床上,也睡着了,只有丁雨晴一个人还在走廊上同助产士交谈。 谈话间,赫斯塔终于赶到。一见到时平川,这层楼的护士立刻绷紧了神经,助产士已经听说了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情,此刻也停下了与丁雨晴的交谈。 然而时平川已经听到了些只言片语——诸如13kg会不会太轻,心肺功能没有问题,目前还需要继续在nicu观察……等等等等。 一股狂喜的激流从时平川身上澎湃而过,他立刻把苗苗放下,转过身去电梯口开始挨个给亲朋好友打电话报喜。 在打完了一圈电话后,时平川眼眶发酸,几欲流泪,只想立刻冲进病房把丁雪阳紧紧抱在怀里,对她说无数声谢谢——但丁雨晴拦住了他,说姐姐正在休息,谁都不要进去。 时平川连连点头,表示同意,此刻他忽然觉得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可爱之处,因此他决定以自己的宽宏之心,原谅在场的每一个人。 他正想向丁雨晴询问妻子的生产详情,又有几个电话打进来——应该是他刚才在好几个亲友群里发的消息有了回应。 丁雨晴冷眼看着时平川喜不自胜的样子,打算默默等候他把每一个电话打完。苗苗趴在丁雨晴的膝盖上,神情有些疑惑,“是弟弟吗?” “是妹妹哦。”丁雨晴回答。 苗苗顿时开怀大笑,“我就说了嘛!” 正此时,护士台有人招手,“丁雪阳家属来一下。” 丁雨晴把苗苗托付给赫斯塔,起身往护士台那边走,还没走出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苗苗大声纠正时平川,“爸爸!妈妈生的不是弟弟——” “苗苗!”丁雨晴立刻转身,“你干什么。” “——是妹妹!” 时平川不以为意,反而背过身去讲电话。 “没有,”时平川对着手机道,“你听苗苗胡说八道,她知道什么,她跟我一起刚到医院。对,我们之前都查过了……” 丁雨晴小跑着过去,重新把苗苗抱起往回走。苗苗大闹,丁雨晴十分严厉地要她住口。这景象看得时平川有些起疑。 “小晴,你等一下,”时平川道,“是男孩儿吧?” 丁雨晴抱着苗苗,侧过身,“谁跟你说的?” “你什么意思?” “是女孩。” “哈,你不要跟我开这种玩笑——” “是女孩,29周零五天,13公斤,”丁雨晴冷声答道,“你要不信自己去查,摆这副脸是要给谁看?” 时平川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抱错了吧……医院抱错了吧?她肚子里怀的明明是——” “我亲手剪的脐带,还会弄错吗?”丁雨晴打断道,“你还不如去问问当初帮你查性别的朋友是怎么回事呢,别是交了钱还受了骗吧。” “我知道是妹妹的呀,”苗苗兴奋道,“她来梦里找我玩过好几次,我跟你们说过好多次了,你们谁都不信!我还给她看了我的收藏——” 时平川按掉了电话,原地呆立。 过了一会儿,他一个人慢慢滑坐在靠墙的椅子上,两手抱头,整个人萎靡下去。 连苗苗都看出时平川此刻有些不对劲,她想跑去父亲身边,但被丁雨晴紧紧按住了,苗苗非常不高兴,开始蹬手蹬脚。 赫斯塔上前帮忙,然而还没抓住苗苗,丁雨晴就被怀里的小朋友挣得失去了平衡。 “小心。”赫斯塔抓住了丁雨晴的手臂,以免她摔倒。 苗苗已经从丁雨晴怀里挣脱,大步跑到父亲跟前。 “爸爸你怎么啦?妈妈生了妹妹,你不高兴吗?” 时一苗显然没意识到,自己此刻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爸爸的迎头痛击,是在他原本就脆弱不堪的自尊心上疯狂踩踏。 时平川抬起头,盯着苗苗的眼睛。 “爸爸……” “都是你!”时平川突然抓住了女儿的肩膀,将她整个人拎到半空,“一直念一直念,一直念一直念——你还要念?你还没念够吗!?” 时一苗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飞奔过来的赫斯塔一把接住了。 “苗苗!”丁雨晴一声惊呼,赫斯塔已经将孩子重新推回到她怀里。 丁雨晴抱着苗苗,脸上的表情由愕然转为愤怒——如果不是赫斯塔在这里,时一苗刚才已经被她爸爸摔打在地上。 “时平川!”丁雨晴厉声道,“你刚才是在杀人,你知道吗!” “别管老子!” 时平川红着眼眶,还沉浸在自己的悲痛里无法自拔,他还想说些什么,整个人再次被赫斯塔按倒在地。 挣扎间,苗苗开始哇哇大哭,尽管被丁雨晴紧紧按着脑袋,她仍能听见身后的动静。 “把苗苗抱走,”赫斯塔抬起头,“喊护士过来。” 第二百六十七章 一粟 “交给你?”时平川发出尖笑,“你什么身份交给你?我的家务事关你一个外人——” “吵死了,袭击女童还有这么多话讲?”赫斯塔换了条腿,“这里到处都是监控,你今天做过的事,人证、物证一样不缺。” “……放开、放开我!” 赫斯塔抬起头,对着两个赶到的护士开口。 “麻烦报下警,谢谢。” 这一晚,当民警再次来到妇幼中心,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这是今天第十二通来自妇幼中心的报警电话,早晨他们赶来时,那个传说中的闹事者已经走了,没想到晚上这人又跑了回来。 不仅是丁雨晴与赫斯塔,几个医护也一同向警员叙述了她们的所见,警方做了详细的记录,而后将时平川带走。 …… 夜里,丁雪阳与徐如饴都恢复了些许精神。 所有人一起去nicu看刚刚出生的小女孩,小朋友整个上半张脸都被管子和纱布覆盖着。赫斯塔惊讶于新生儿的丑陋,即便看不着脸,小婴儿那泛红的皮肤也仍然带着一些非人的怪异感,每一次呼吸,那鼓起的胸腔和肚皮都像一条被丢在岸上的鱼。然而,徐如饴和丁雨晴一口一个“好可爱”“好清秀”“长得真是像妈妈”,还回头过来问她“是不是?”,赫斯塔十分困惑,但还是跟着附和道“嗯嗯是啊”。 隔着保温箱,丁雪阳又落下了眼泪。 从昨晚到今夜,一切像梦一样。 “不哭,平安生下来了,就说明母女的缘分还在,”徐如饴递来一块手帕,“她就是想来做我们家的宝贝,所以才拼命从妈妈肚子里跑出来的……” 丁雪阳没有说话,她想起当初做鉴定的时候,时平川那位经验丰富的朋友确实讲强调过“大概率”是个男孩,因此,最好是过一个月再来看看,以作确认。可之后家里乱糟糟的,丁雪阳没心情再跑一趟,时平川也把精力都投在了工作上,没再催她……如果那个时候真的去做了确认,小朋友大概也捱不到出生。 丁雪阳无言地望着睡梦中的女儿,这个小小的孩子就这样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在属于她的人生真正开始以前,躲过了自己生命的第一场浩劫。 再往后,家里发生了数次激烈的争执,徐如饴总把“不要怎样怎样,就当是为了孩子好”挂在嘴上,彼时丁雪阳根本做不到,她都不记得自己有多少个夜晚是哭着入睡,在悲伤和愤怒的交替中憎恶着自己的命运,然而每次产检的时候,医生都说孩子很好,状态很不错。 只有一次,小朋友体重偏轻,小了一周,丁雪阳问自己是不是要多吃一点。 医生说,你多吃没用,要吸收多少是孩子自己决定的。 下一次产检时,一切又正常了。 那一刻丁雪阳忽然想起寄生理论,这并没有令她恐惧,反而让她感到了一丝宽慰——如果孩子真的能够像寄生生物一样勇于掠夺,她倒能稍稍安下心,不必终日为自己是否尽到了一个孕妇的“本分”而忧心忡忡。 “我们家的小朋友,都是有点好运气在身上的。”徐如饴忽然说。 “什么?”丁雨晴好奇抬头。 “上次苗苗也是这样,阴差阳错的,好像冥冥中有护佑。” “是怎么回事?” “没印象吗?”徐如饴看向丁雪阳,“上次你生苗苗的胎盘,拿出来以后被医院收走做案例了。” 丁雪阳同样茫然,“我不知道啊。” “你那会儿可能太累了,”徐如饴低声道,“你明明有妊糖,但是苗苗出生的时候体重还偏轻,待产的时候医生都说这不合逻辑:苗苗不是巨大儿就算了,怎么可能体重还偏小呢。结果胎盘一拿出来,大家发现脐带长在胎盘边上,不在中心,可能就是这个缘故,对冲了苗苗超重的风险……” 几人恍然大悟。 “命真大呀,小东西。”徐如饴摸着透明的隔板,再次看向保温箱里的孩子,“快快长吧,千万不要再有事了……” 丁雪阳轻轻呼出了几口气,她红着眼睛,把头贴在了保温箱上。 宝贝。 快快长大,快快长大吧。 …… 深夜,四个女人围坐在病床前聊天,苗苗中途醒来过一次,又很快在妈妈身旁睡着,眼角还带着泪痕。 这景象,像极了许久前的一次夜谈。 丁雨晴屏息凝神地听着徐如饴讲述她们这两天的遭遇,在听到两人一开始来医院是为了引产,她惊讶得许久说不出话。等到说起妇幼中心的听胎心流程,徐如饴自己也讲得哽咽。 “她们说听胎心流程是从第三区传过来的,”徐如饴望向赫斯塔,“你了解吗?” 赫斯塔摇头——她完全没有听说过这样的细节,甚至在她的印象中,流产是一件无需多言的小事,至少在多年以前的短鸣巷,她从来没见过谁会拦着一个女人流掉自己的孩子……荒原都是如此,怎么宜居地里反而困难重重。 “对了,护士台那边要登记孩子姓名,”丁雨晴忽然道,“不是正式的名字,就是给宝贝挂名牌用的,宝宝叫什么你们想好了吗?” 几人都没有说话。 “不会真的叫时利和吧?”丁雨晴立刻道,“难听死了,我们另外想一个好不好。” 丁雪阳的手轻轻拍抚着苗苗的背。 “前面苗苗说她给妹妹想了一个名字。”她轻声说。 “什么?” “一粟。”丁雪阳道,“丁一粟。” 丁雨晴皱起了眉头,她刚想说这名字听起来也跟闹着玩似的,但看丁雪阳的表情,她意识到姐姐心里大概已经认定了这个名字。 “好吧,”丁雨晴勉强地咂摸了一会儿,“如果是和苗苗的名字放在一起,好像还有点禅意。” 丁雪阳果然笑了笑,“是吧,我也觉得。” “要是苗苗也能跟你姓好了。” “事情一件一件来,”丁雪阳的手再次落在了熟睡的女儿头上,“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呢。” 第二百六十八章 好人 夜谈持续到后半夜,听得赫斯塔感慨良多,她以一种自己从未预想过的方式窥见了一段宜居地内的家庭生活。 想起艾娃曾说的那句“水银针应当真正地走到宜居地住民之中”,赫斯塔更是难以入眠。诸多思绪在她脑海翻涌,她独自消化着,当一些更为清晰的念头开始依次浮出意识的渊面,赫斯塔忍不住从床上起身,来到走廊,她打开手机,迫不及待地想要将今晚的经历分享给克谢尼娅。 然而手机里已经有了一条来自克谢尼娅的未读消息,时间是昨天下午四点四十五。 赫斯塔点开一看,上面只有非常简短的一行文字: 「你人呢?」 赫斯塔迷惘地抱着手机想了一会儿。 下一刻,一股从云端跌落的恐怖感骤然袭来—— 「正想着和你说这个呢,我们把时间改到后天下午行不行?我导明天下午回学校,我想晚上找她对下数据。」 大前天的后天下午,那不就是昨天…… 赫斯塔登时头皮发麻,仿佛真实地挨了一道电击。她立刻给克谢尼娅拨去电话,可等待音响起的瞬间又惊觉现在是凌晨两点,她刚想把电话按掉,话筒里已经传来忙音——克谢尼娅那端把电话切断了。 克谢尼娅没有睡,她还醒着。 宿舍里,克谢尼娅红着眼睛,在被窝里看着自己的手机屏幕不断亮起,赫斯塔的解释短信一条接一条地发过来,她怀带着汹涌的怒意逐条查看。 很好,很好。克谢尼娅抓着手机,几乎要把壳捏碎。赫斯塔总是有各种各样令人无法反驳的理由。 是的,没错,当一个孕妇的生命安全受到威胁的时候,任何人都会忍不住优先向那一方施以援手,但你难道不能先给我来一条消息,告诉我你那边发生了什么? 屏幕又亮。 克谢尼娅点开查看,赫斯塔针对自己没能及时告诉她自己这边发生了什么发了一条超长的道歉,没有任何无意义的辩解,只有一句句诚恳认错,然而克谢尼娅甚至没法撑到读完全文,就把手机扔去了脚边。 哈,为什么道歉的时候突然变得这么面面俱到、无懈可击了,在事情发生的那一刻你又在想些什么? 如果说之前的愤怒,还因为夹带着对她赫斯塔的担心而有所束缚,此时的克谢尼娅才真正抵达了怒火的顶峰,这不仅仅是针对赫斯塔昨天下午的失约,还有对她自己这一长段时间以来情绪不可控制的大起大落。 事实上,当克谢尼娅抵达电影院附近的约定地点,发现赫斯塔人不在那里的时候,她就已经隐有预感:赫斯塔今天不会来。此前赫斯塔来赴约的时候很少准时出现,她总是早早地来到约定地点,在自己出现时远远地挥手。 「克谢尼娅!这儿!」 她会这样喊自己的名字,然后快步跑过来。 临近约定时间,天开始刮风,主路上除了上下车的乘客几乎没有多少在外闲逛的行人。克谢尼娅在风中站了几分钟,那时她有一种快意又狠戾的念头:她就是要在寒风里等,她要在寒风里一直等下去,等到风雪把自己冻透,等自己耗到体能的极限,再也没法支撑下去,她要带着一腔的怒火对赫斯塔厉喝:这都怪你! ……但要是真生病了,工作怎么办?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克谢尼娅就立刻裹紧了衣服,往附近的一家小食店走去。她喝了两杯热咖啡,强迫自己把下午看电影的事忘掉,回自习室继续工作——她也确实这么做了,然而坐在书桌前,她根本无法集中精神,看两分钟电脑就要低头去看一眼手机。 「她还真的一条消息都没回……」 「她到底记不记得今天下午看电影是她自己为了道歉提出的弥补措施?」 「她怎么可以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这种让人失望的事?」 「……但也许她现在是遇到了什么无法抽身的困难。」 「呵,她最好是出了车祸/摔下楼梯/食物中毒/突发恶疾,所以无法回我的消息。」 「她不会真的出了车祸/摔下楼梯/食物中毒/突发恶疾了吧……」 许多念头交织在一起,把克谢尼娅的脑子搅成了一团浆糊,从下午四点从寝室出发,到此刻赫斯塔终于上线,整整十个小时过去了。 整整十个小时,她什么都没有做,全在为赫斯塔没能赴约这一件破事想东想西。 而现在,赫斯塔突然出现,带着她一贯合情合理的解释和诚恳道歉,也将自己这一整个下午加晚上毫无意义的猜疑变得无比可笑。 与赫斯塔的关系像一面镜子,站在它面前,克谢尼娅看见了一个完全陌生的自己:混乱、纠结、狭隘、冲动……过往引以为傲的美德碎裂一地。克谢尼娅蒙着头,一个人在被子里咬紧牙关:人到底为什么要恋爱,难道就为了那一点可有可无的甜蜜,甘心把自己架上火堆,随时随地因为各种理由忍受煎熬? 只有克谢尼娅自己知道,这一回,她不仅实实在在地损失了过去的十个小时,在未来,她还需要花更多的时间来修补、恢复自己的内在世界——赫斯塔甚至不必露面就可以在她这里引发一场地震,更要命的是,即便她把这些话全都向赫斯塔解释一遍,赫斯塔又能理解多少? 多么荒唐…… 脚下的手机还在不断亮屏,隔着被子透出一块暗淡的亮斑。克谢尼娅起身将手机拿起。 赫斯塔还在解释,没完没了了。 …… 医院走廊,仍在编辑下一条信息的赫斯塔终于收到了一条回复。 「知道了。」 赫斯塔停了下来,有些紧张地看着手机屏幕。 文字能够传递的信息实在有限,如果此刻她能站在克谢尼娅面前,她一定能搞清楚克谢尼娅是以怎样的语气、怎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她也不用陷入胡思乱想,想得喉咙发紧。 紧接着,手机又震动—— 「你真是个好人,十全十美的大好人。」 赫斯塔有些颓丧地坐了下来。 完了。 第二百六十九章 送别 克谢尼娅昏昏沉沉地睡到了第二天十一点,醒来的时候,她隐约记得昨晚大约做了一些非常激烈的梦,然而除了疲惫感,此刻什么也没有在她脑海里留下。 她看了眼手机——她又错过了早上九点半的组会。 收件箱里有来自导师的消息,询问她今早为什么缺席,是不是病了,克谢尼娅很快回复,没有生病,只是家里出了一些事情,昨晚没有睡好。导师很快回复,不管是遇到了什么事,如果状态不对就先休息,不要勉强,也不要把自己的日程排得太满。所有两人约定的讨论会都往后推迟半周,如果克谢尼娅需要找人聊聊,她都在。 克谢尼娅又接着读了几封短信,大都是实验室师姐师妹的问候——从来不迟到早退的克谢尼娅突然缺勤,想必是发生了什么。她们问她是否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克谢尼娅依次道谢、安慰、拒绝。 然后,克谢尼娅跳过了几条赫斯塔的消息,她指尖一路下滑,突然停在了一个陌生号码上,那封简讯的开头写着「你好,我是高飞,我……」 克谢尼娅点进细看。 「你好,我是高飞,我决定离开实验室去业界,今天下午的飞机。想起来你曾经说想找我喝杯咖啡,现在有空吗?如果有空,回复我时间。」 时间是今天早晨七点四十。 …… 十二点一刻,克谢尼娅来到了学校家属区的一间创意咖啡馆。 高飞就坐在靠窗的位置,她的行李——两个27寸的行李箱和一个塞得满满当当的登山包就堆在脚边。 “你平时都起这么晚吗,还是昨天熬夜了?” “熬夜了。”克谢尼娅回答,她犹豫了几秒要如何称呼眼前人,最后在“小飞姐”和“高博士”里选择了第二人称,“你为什么要走?有人给你施压吗?” “没有,就是觉得这个地方很烂,想去别的地方试试。” “去哪儿?” “平京。” “不知道这么问会不会冒昧,你接下来——” “我不太能透露具体的方向。” “哦,”克谢尼娅点点头,“能理解。” “你还好吗。”高飞看着她。 “……好啊。” “和那个赫斯塔人进展也还顺利?” 克谢尼娅有些意外。 高飞笑起来,“有天晚上,你们俩一起回寝室……当时我还和你打招呼来着,你可能没看见。” 克谢尼娅微微张口。 半晌,她目光落在桌面,“怎么说呢……” “她现在在学校还蛮有名的,我听很多人说起过她,好像前段时间还在文汇楼那边救了个人?” “……她可能天天都在救人吧。” 克谢尼娅的语气令高飞有些疑惑,“你们相处不好吗?” “也不是,”克谢尼娅低声道,“只是需要磨合的地方有点多,除开这些,她……其实是个很可爱的人。” “我明白那种感觉,”高飞笑道,“既喜欢对方,又喜欢喜欢着对方的自己……” “……什么?” 高飞抬起头,“明明一大堆的地方要磨合,仍然觉得对方可爱,难道不是因为喜欢这个过程里自己的状态吗?” 克谢尼娅没能一下理清这其中的逻辑,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你呢,”克谢尼娅问,“你和你对象都还好吗?” “分了。” 克谢尼娅又是一怔。 “她不愿意去南方,我不想留松雪原,我俩谁都不能接受异地,只能这样了。” “你们在一起已经……” “快七年了,”高飞低声道,“确实有点可惜。” 两人一起沉默了一会儿。 “那一定是很重的打击……” “可能在一起时间太长了,分开的感觉反而淡淡的。”高飞看向窗外,“我刚才还在和她聊天呢,她在收拾家里剩下的东西,说等我安顿下来再寄给我……哈,也可能我俩现在都没反应过来。” “没有吵架吗?” 高飞摇头。 克谢尼娅微微颦眉,不理解为什么高飞的反应如此平淡。 “真难得,”她想了一会儿,说,“怎么做到的?” “这种恋爱经就算分享了有什么用,一个人的想法真的能在另一个人身上复现吗?”高飞笑着道,“你也就是跟我客套一下,是不是。” 克谢尼娅终于笑了出来。 两人聊起实验室的事,高飞关心起克谢尼娅的项目进度,然后将自己的名片推了过去,“如果将来你也打算暂时放弃科研这条路,欢迎来找我。” 克谢尼娅收了名片,“之后如果去平京出差倒是可以见见面,不过,我不太可能去业界。” “你怎么知道?” “我永远不可能放弃我的研究。” …… 临近一点,高飞起身,克谢尼娅帮她拖了个箱子,一直送到校门口。 叫的车还没有到,两人站在门口聊天。 “你们还是要小心一些,尤其在你项目没有得到正式批复之前,”高飞轻声道,“不要掉以轻心。” “我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克谢尼娅道,“我只是努力去过一段自己想过的生活,难道还要为此受罚吗?” 高飞不置可否,良久才道,“我以前也是这么觉得的,为什么不能全都要?” 话还没有说完,来接高飞的车在马路对面停下,车上下来一个中年人,跨过马路,来帮高飞拖行李。 克谢尼娅手里提着高飞的一个小包,跟在两人身后帮忙。在司机放完了所有大件之后,她最后一个把小包放进后备箱的空隙。 高飞自己关上了后备箱的车盖,她转过头,“谢谢你啊,再会。” 说着,她朝克谢尼娅挥别。 “高博士等一下。”克谢尼娅忽然道。 “嗯?” 她走上前,低声道:“你到底是为什么不继续做了?我听我导讲过一些你的课题,你明明——” “就是倦了,”高飞回答,“我们这个领域太小,有些人占了位置没个几十年下不来,干什么要委屈自己对着这些面孔一直工作?” “……谁?” “一些人。” “离开了学校,就不用面对那些面孔了吗?” 高飞笑了笑,“外面的人,至少知道怎么把那副面孔藏起来。” 第二百七十章 决心 “那我走了。”隔着车窗,高飞向克谢尼娅挥手,“你保重,我们保持联系。” 克谢尼娅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沉默地挥了挥手。 “有些事情不用想太深,”高飞忽然道,“只要双方能够彼此理解,大部分问题都能一起跨过去,即便跨不过,只要两个人都知道为什么过不去,那也不会有遗憾。” 克谢尼娅木然地点点头。 她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还有很多问题没有问:那如果双方就是不能抵达理解怎么办?如果在这个过程中,没能感到对方也在付出同等的努力怎么办?如果在喜欢对方的时候无法喜欢自己,反而十倍百倍地对自身感到憎厌,又要怎么办? 她一个人站在路边,目送高飞的汽车远去。 这一刻,克谢尼娅忽然觉得很孤独。 她收拾心情,重新往回走,经过校门的时候忽然看见正前方赫斯塔正和成晓淑从文汇楼的台阶上下来,成晓淑正同赫斯塔说着什么,赫斯塔听得专注,不断点头,偶尔两个人会你来我往地说几句,然后同时发笑。 克谢尼娅站在原地。几天不见,赫斯塔好像不仅没有变得憔悴,反而多了几分精气神——在一众因寒冷而低头插兜、缩着手脚的年轻人中,她连围巾都没有戴,仿佛严寒锉磨不了她的意志,反而使其愈显锋芒。 交谈中的赫斯塔几次打断了成晓淑的话,她皱着眉头,显然对成晓淑的说辞并不认同,那股非要把对方驳倒的气势在克谢尼娅看来十分少见。她还记得初秋时第一次与赫斯塔相遇,赫斯塔举手投足间都带着迟疑,因为不确定自己的行为是否得体而显得懵懵懂懂。 克谢尼娅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她。 远处,赫斯塔觉察到视线,本能地抬起头。在看见克谢尼娅的瞬间,她紧皱的眉头松开了,刚才还因争执而略有不快的脸又再度显现出懵懂的神态。 成晓淑顺着她的视线朝校门的方向望去,看见了神情哀伤的克谢尼娅。 她远远地朝克谢尼娅打了个招呼,刚想拉赫斯塔离开,就发现这人脚上跟长钉子似的动也不动一下。 克谢尼娅慢慢走了过来。 “刚上完课吗?”克谢尼娅问。 “是啊!”成晓淑答道,“几个年级一起上的大水课,都快到期末了这个老师疯狂留作业——搞不懂现在的年轻老师脑子里每天都在琢磨什么,是完全不会为学生考虑啊。” 赫斯塔望着克谢尼娅的泛红的鼻头,有点想问她冷不冷。 “……我给你发了很多消息。”赫斯塔磕磕绊绊地说。 “我还没看。”克谢尼娅回答。 “为什么不看?” “没有时间。” “那……什么时候会有时间?” 成晓淑有些狐疑地抬起头——她隐隐感觉赫斯塔的声音突然变了,这种又轻又尖的语调她从来没有听过。 “明天。” “克谢尼娅……” “你明天下午有空吗?”克谢尼娅目光微垂,“没空的话——” “有。” “那来找我吧。”克谢尼娅取出手机,翻了翻明天下午的日历,“下午三点半以后,我都在寝室。” “好。” 克谢尼娅露出一个微笑,向着赫斯塔与成晓淑挥了挥手,“再见。” “再见。”成晓淑大声回答。 望着克谢尼娅离去的背影,成晓淑同样不解地歪了脑袋,“……你有没有感觉今天克谢尼娅看起来好像很伤心的样子……简?” 赫斯塔望着克谢尼娅的背影。 远处的克谢尼娅忽然停下了脚步,赫斯塔原本以为她要回头,然而片刻之后,她又继续往前,很快消失在下课时分的人群之中。 “简,你在看什么?”成晓淑垫着脚往前看,“克谢尼娅吗?” “……什么?”赫斯塔回过头。 “你们刚在说什么?你明天找她干什么……你有没有在听人说话啊。”成晓淑朝着她肩膀给了一拳,“简!” “什么?” “得了,”成晓淑有些生气,“我一会儿还有课,你自己先回去吧——我再跟你确认一遍,这次冬季观星你确定要来的,对吗?” “……看情况吧。” 赫斯塔有些魂不守舍地低下头,她忽然也觉得自己仿佛被什么东西穿透,说不出一句话来。 …… 次日下午,赫斯塔早早来到克谢尼娅的楼下。 那一头火红的头发在雪地里实在显眼,楼上的克谢尼娅几乎立刻就看见了简的踪影,但她没有下楼,只是默默地隔窗看着。 在雪地里踱步的赫斯塔看起来有些不安,时不时就要低头看看时间,然后抬头看向克谢尼娅寝室的窗户——不过克谢尼娅此刻在走廊的另一端,她藏在窗帘后面,一言不发地看着赫斯塔的侧脸。 那实在是非常可爱的一张脸,尤其是那双眼睛,克谢尼娅想,如果有谁被那样一双眼睛凝望过后还能毫无波澜,那样的人一定是铁石心肠。 然而,然而…… 三点半,克谢尼娅出现在底楼,赫斯塔一见她便快步靠近。 还不等赫斯塔开口打招呼,克谢尼娅已经指着路开口,“走吧。” “去哪儿?” “……边走边说。”克谢尼娅没有看她,“来吧。” 赫斯塔忐忑地跟了上去。 两人在雪后的校园慢慢地走,直到周围渐渐安静,再没有一个行人,克谢尼娅终于站住了。 “简,我们之间有一些问题……” “我知道我们最近有一些问题——” “不是最近,”克谢尼娅立刻打断了她的话,那双眼睛也突然变得坚决,“是一直。” 赫斯塔露出了困惑的表情,“是什么?” “这就是最大的问题,”克谢尼娅道,“是什么,你觉察不到。” 谈话的氛围开始朝着令赫斯塔有些害怕的方向走,她轻咳一声,主动开口:“克谢尼娅,我知道我前天下午不应该——” “那只是一件小事。”克谢尼娅道,“我原谅你,人人都会犯这种错,我今天要同你说另一件事……” 赫斯塔微微松了口气,“克谢尼娅……” “就到这里吧,”克谢尼娅道,“以后,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了。” 第二百七十一章 坏人 傍晚,风雪更盛。 徐如饴匆匆忙忙回了趟家,这会儿丁雪阳和宝宝都还在住院,她临时回家拿点东西。 临出发前,她对着自己在医院整理的清单一一检查行李箱里的物件,收拾到一半忽然听见门铃响。 “来了。”她穿上拖鞋往外走,“谁呀?” 门外没有人应声。 徐如饴突然提起了心,对着自家大门,她再次回忆起不久前在松雪原的那个夜晚——那一晚窗外也是这样的狂风吹雪。 “谁呀。”徐如饴又问了一声。 外面没有人回答,但门铃却又响了两声——外面的来客连续按了好几下。 徐如饴战战兢兢地靠近猫眼,小心地往外瞧,她原本已经决定看一眼记下特征就冲回房间报警,谁想到这一看她反而愣住了。 徐如饴打开了门,“简……?” 昏暗的走廊上,赫斯塔的嘴角还在颤抖,她的帽子和肩膀上还堆着尚未融化的积雪。徐如饴上前一步,看见赫斯塔满脸通红,两只眼睛都哭肿了。她刚想问是怎么了,这个大个子就呜呜咽咽地靠过来。徐如饴张开双手,让她靠着自己的肩膀,然后轻轻拍打她的背。 “哦哦哦,”徐如饴轻声哄着,“不难过啊,不难过,怎么了啊?” 赫斯塔像是没听见,她哽咽着发抖,也抱住了徐如饴。 “……别站在这儿,先跟阿姨进来。” 徐如饴摸了摸赫斯塔的手背——这只手像冰一样冷,她立刻拉赫斯塔到沙发坐下,手忙脚乱地进房间拿毯子,倒热水,然后解开了她潮湿的外衣。 “天啊,你是在外面待了多久!这是给冻透了啊!”徐如饴看得瞠目结舌,“怎么啦简?你遇到什么事了?” 赫斯塔一句话也不说,她迷迷糊糊地裹着毯子,整个人缩成了一团,很快就睡了过去。 徐如饴看了看赫斯塔,又看了看自己敞开着的行李箱,不由得犯了难。 …… “喂,东西都收到了吗?小晴帮忙叫的同城送,我也不知道这个靠不靠谱。嗯,对,就一个箱子,你要的所有东西我都塞里头了。里面有个背包,你的内衣啊棉毛裤啊我都放在里面的,你要是不方便弄就找人帮帮忙……” 徐如饴夹着手机,在厨房同丁雪阳通着话。 “还在,她睡着了,对……我也不知道,看上去像遇到什么难题了。嗯,发烧,应该就是冻的,她晚上刚来的时候身上都给冻紫了……体温量过了,三十八度六,等明天早上再看看吧,不行再去医院,先让她好好休息。嗯嗯,我都知道,我晚上观察,情况要是不对就过去。你去看过一粟了吗?嗯,嗯嗯……你也早点休息。” 挂了电话,徐如饴给自己盛了碗面,忙了一晚上,她这会儿还真有点饿。只是才在客厅坐下,她就听见自己房中传来悉悉簌簌的声响,她起身推门,发现赫斯塔已经醒了,这会儿正抱着手机敲敲摁摁,看起来是在发消息。 “简,醒了?” 赫斯塔红着眼睛望了徐如饴一眼,点了点头。 “要吃点东西吗?” 赫斯塔又看回了屏幕,摇了摇头。 “吃点吧,”徐如饴坐到赫斯塔身旁,“阿姨煮了面。” 赫斯塔没了反应,她表情呆滞地盯着手机屏幕,过了一会儿,又开始敲敲摁摁。 徐如饴上前把床头柜上的台灯拧开:“晚上用手机还是要开灯,不然费眼睛。” 赫斯塔含混不清地答了句谢谢,翻过了身,避开了徐如饴的视线。 徐如饴叹了口气,去厨房给赫斯塔盛面。 床上的赫斯塔仍处在一种迷蒙的状态中,她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固执,除了不断给克谢尼娅写解释,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她一会儿觉得视线模糊不清,一会儿又觉得浑身发冷,但这些都阻挡不了她不断组织语言,为上次失约和上上次中场离开做解释。同样的话反反复复地说,但赫斯塔也感觉不到有什么不妥,她想到什么就立刻发出去,然后攥着手机,等候它因为新消息提示而亮起。 然而,克谢尼娅一条消息也没有回。 赫斯塔痛苦地蜷成一团,既往的不知所措和伤心突然变成一股强烈的愤怒,她打开手机,写了一封长长长长的指责,质问克谢尼娅为什么如此冷血如此狠毒,完全置她的伤心于不顾。 这封指责信才一发出赫斯塔就后悔了,她哆哆嗦嗦地找着并不存在的撤回功能,正当她不断打开各种程序又不断关闭退出的时候,新消息提示音响起,她很快打开页面—— 「很抱歉,因为我就是一个这样的坏人,对不起。」 赫斯塔抓着自己的头发,又开始为自己刚才的冲动作解释,然而这一次,她的消息发不出去了。她立刻切换程序,发现每一个她与克谢尼娅同在的小群,克谢尼娅不是退了群,就是把她移除踢出了—— 克谢尼娅正在斩断她们之间所有的联系方式。 厨房里正在给赫斯塔煮面的徐如饴突然听见房间里传来哀嚎。她匆忙关火,急急忙忙地冲进了房间,赫斯塔不知怎么回事,正在闷头大哭。 徐如饴惊讶地掀开被子,然后把赫斯塔的脑袋抱在了怀里。 “天哪,这是干了什么这么伤心……”她的手轻轻捋过赫斯塔的头发,“哭吧,哭吧,哭完睡一觉,明天什么都会好的。” …… 接下来的几周,赫斯塔直接搬回了徐如饴的家。除了上课和闷在自己的房间,她不做任何事。偶有几次,丁雨晴想来她衣柜待会儿,都被挡在了门外。忽然之间,赫斯塔发现自己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她不想见任何人,连每周三与俞雪琨的会面也称病不去。 奇怪的是,俞雪琨也没有回复她的邮件和消息,事前没有给出答复,事后也没有追究——她整个人也突然消失在赫斯塔的生活中。 赫斯塔无暇思考其中原因,直到之后某一天,俞雪琨一身黑色正装按响了徐如饴家的门铃。 她低声向前来开门的徐如饴道谢,并简短地说明来意。 “我来找简·赫斯塔。” 第二百七十二章 失联 望着一脸肃穆的俞雪琨,徐如饴心中也有些震荡,因为俞雪琨看起来同赫斯塔一样憔悴,那张原本带着沉静微笑的脸此刻显得凝重,哀伤,眼睛也有流泪的痕迹。 “请进。”徐如饴让出一条路。 “谢谢。” 俞雪琨还记得,自己上次来到这个家还是在赫斯塔入住前。那时她例行公事地过来看看这边的实际境况,与住家的成员交谈,在确认一切无误之后,她才离开。 今天再来,这个家的布置虽然大体照旧,但却又给俞雪琨一种一切都焕然一新的感觉。这又旧又新的冲突感引起了俞雪琨的在意,她反复观察后发现,其实大多数变化都落在一些具体的物件上,那些她上次来时看见过的陈设——譬如一些造型精致的花瓶、摆件,一个都没有剩下,全都换成了新的东西,但都一样美,一样舒展合宜。 不一会儿,赫斯塔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来到客厅,她看起来就像没有睡醒,又像是睡得太多,她的脸有一些暗沉,那双眼睛也没什么活力。 “去你房间说吧。”俞雪琨站起来。 赫斯塔晃晃悠悠地再前面引路,随着两人进房,门轻轻合上。 徐如饴听见关门声,心里有些担忧,只好暗自为赫斯塔祈祷。 房间里,俞雪琨与赫斯塔四目相对,望着这张形容枯槁的脸,俞雪琨并不意外,她什么也没有问,只是将一个厚厚的文件袋放在赫斯塔面前。 “……看来,你已经从别处听说过十二区发生的事了。” 赫斯塔并不清楚俞雪琨在说什么,她只是伸手接过了文件袋,一圈一圈地将上面的线绕开。 “你知道了多少?”俞雪琨平静地问,“说说看,你说完我再补充。” 赫斯塔默不作声,只是加快了手上解线的动作。 沉默间,俞雪琨低下头,又转身去看赫斯塔整个房间的陈设,她慢慢走到桌边坐下,低声道,“不论如何,现在还没有最直接的证据,没有人知道事情到底是怎样的……千叶肯定也希望你多保重。” 俞雪琨的语气听得赫斯塔心里有些发怵,她终于拆开了文件袋,里面是一叠整理好的文档。 她匆匆扫过标题和段首句,迅速从中捕捉到关键字——十二区,螯合病,反叛党,集结地……越往后看,赫斯塔的表情越凝重。 “什么意思……”她再次抬起头,神情愕然,“这次十二区的螯合病冲突死了多少水银针?确定没有写错吗?” “确定,”俞雪琨平静地道,“目前的数据是两百八十一个,还有一些失联的情况……” 赫斯塔飞快地把整份文档翻阅了一边。AHgAs已经多少年没有出现战场死亡数据了,就算是螯合物潮也不可能造成这么严重的伤亡…… “十二区一共多少在役水银针?”赫斯塔轻声问,“我记得第三区总共才三百来个,她们那边怎么会——” “这些都还不清楚,这都是上周才发生的事。现在那边乱得很,虽然总部从各区抽调了人手,但目前还没有更多消息。”俞雪琨轻声道,“十二区那边螯合病爆发得更频繁,水银针人数也会更多,在役总人数大概……在八百多左右吧。” 赫斯塔走到窗前,仔细阅读起页面底部的注释小字,读到一半,她忽然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违和,一种大祸临头的预感落在她心上。 “……你刚才说‘千叶’什么,她也希望我多保重?”赫斯塔回过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俞雪琨,“这关千叶小姐什么事?” 俞雪琨望着她,良久才道,“千叶上周去了十二区,单独负责那边的螯合物潮预防工作。” “啪嗒”一声,赫斯塔手里的文件掉在地上。 “没有找到千叶的尸体,但陆陆续续找到了她的武器和仿生臂,目前我们的人还在全力寻找她的下落……简,坚强起来。” 这一瞬,赫斯塔感到自己所有的痛苦都消失了。突如其来的死把一切属于生的烦恼都吹了个干干净净。一阵短暂的耳鸣过后,赫斯塔浑身上下开始发热,而后又是一阵令人战栗的寒冷。她扶着桌子,艰难地走到床边,一种阴森的宁静像浓雾一样降落,将她整个人笼罩其间。 事情发生在一周前,赫斯塔想,这也就是说,在那段连续的时间里,存在着这样具体的一刻:当她在十四区的宜居地里浑浑噩噩,为着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心痛如绞,千叶小姐正在一片陌生的土地经历生死挣扎。 从来没有哪个时刻,赫斯塔的自我厌恶像现在这样强烈。 “她……不会死。”赫斯塔低声道,“千叶小姐不会有事。” “……我也这么希望着,”俞雪琨轻声道,“过去,将来,千叶永远都能死里逃生,她就是这样的人。” “去十二区有什么条件?”赫斯塔抬起头,她凹陷的眼窝不时出现不自然的抽动,“我不需要继续休养了,我现在就要返回战斗序列,我要参加针对十二区的调查,你有什么办法吗?” “有。”俞雪琨望着赫斯塔的脸,“不过在那之前,你要先去读一条消息,千叶说她给过你一个账号,你知道是哪个,登录进去,她留了一条简讯给你。” “什么时候的事?” “去十二区之前,”俞雪琨回答,“她说,如果她没有如期回来,那么你需要去看看她那条留言。” 俞雪琨走后,赫斯塔立刻打开了电脑。 果然,那个账号的收件箱里多了一封未读消息,里面是一个餐厅预约,地址是橘镇市政厅附近的一间小菜馆,时间在两周以后,预留的座位只有两个。 赫斯塔立刻拿过了日程本,把所有的相关信息全都一字一句地写了下来。 在昏暗的房间里,赫斯塔的眼睛映着一小块屏幕的光亮,她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既恐惧、又期待地思索着这个预约可能的含义。 第二百七十三章 预约 十四区陆陆续续出现了关于这次十二区水银针伤亡事件的报道。 近二十年间,十二区的区域冲突几乎从未断绝,死于暗杀、政变、武装冲突、烈性传染病的人不计其数,这一次,死亡人数近三百人的冲突同样引起了人们的热烈讨论。 赫斯塔疯狂收集着相关消息,但有效信息并不多。 黎各已经先一步返回十二区——作为一个已经在十二区生活了五年的客居者,这场事故中牺牲的水银针大多是她的朋友和后辈。在得知消息的那个晚上,图兰甚至不知道如何安慰黎各,只能一言不发地陪着她在座机旁守了一整夜。 7号办公室的电话在次日凌晨打来,黎各将作为小组指挥官编入第一批进入十二区腹地的调查队——不同于救援部队,这支由四个小组构成的新队伍只有一个任务:实地探查事故的真实原因。 当赫斯塔联系上图兰的时候,黎各已经离开了一周左右。图兰说,所有给黎各发去的消息——不论是短信还是邮件,几乎都没有收到回复。唯一一条来自黎各的回应就是她刚落地时的那句“我到了,放心。” 图兰告诉赫斯塔,她也在积极申请前往十二区。事实上,她身边的水银针几乎都在申请前往那里,这个史无前例的伤亡数字激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大家都猜测这与近年来各个大区政府试图将当地AHgAs机构收归己用的尝试有关,只不过到目前为止,除了十四区,再没有第二个大区真正实现过这个构想。 那么这次重大伤亡的本质是什么呢,警告?威慑?亦或是报复?众人不得而知,但AHgAs近日确实放出了消息,表示接下来会将十二区全部预备役水银针都撤离到附近大区,同时关停那里三分之二的工作站——不排除今后完全退出十二区的可能。 “你还好吗,简?”图兰低声道,“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就想给你打电话,但又担心……” “我很好。”赫斯塔回答,“我这边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完成以后我也会到那边去。” “那就好,你听起来确实比之前好多了。” “黎各在那边的工作电话是多少,你知道吗?” “不清楚。”图兰回答,“我问过2号办公室了,但她们没有回复我……如果你是想问黎各千叶的事,没用的,就算联系上了,她也不可能向你透露——除非你也在她们的队伍里,保密条例不是开玩笑的。” “……我知道。” “简,我知道这次的事对你们俩都是一个考验。我会一直做去十二区的申请,一直做,一直做,直到她们批准。”图兰轻声道,“坚强起来,我们十二区见。” 赫斯塔微微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一股强烈的鼻酸已经冲了上来。 “……十二区见。” 赫斯塔迅速挂断了电话。 …… 预约当日,赫斯塔提前来到所在餐厅。 这间菜馆午间生意爆棚,预约的座位在二楼餐厅角落。落座后,赫斯塔紧张地盯着楼梯入口。 也许过一会儿,乔装过的千叶小姐就会出现在那里,然后径直朝自己这边走过来,并以一贯简练而快速的口吻说:“听到我阵亡消息的时候是不是吓死了?” 没有,完全没有,赫斯塔在心里回答,因为我根本就不相信千叶小姐会在这种事故里牺牲。 听到这样的答案,千叶小姐会笑。 接着,她会一边摇头,一边把外套往旁边的座位上推,接着说:“好吧我们来说说今天的正经事……” 赫斯塔深吸一口气,看向手表:时间快到了。 楼梯口果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卡嘉夫人。 在上楼的一瞬,两人四目相对。赫斯塔皱起眉头,就看见卡嘉夫人以一个略显夸张的姿势摘下墨镜,向自己挥了挥手。 “终于见面了,”卡嘉夫人走到赫斯塔桌边,坐在了她对面,“中午好。” “起来。”赫斯塔冷声道,“这儿有人了。” “谁?” “不关你的事。”赫斯塔望着她,“我在等朋友。” “这倒是巧了……”卡嘉夫人收敛了笑意,“我今天就是来见一个朋友的。” 两人都没有说话。 “不管你信不信,我有两样东西要交给你,”卡嘉夫人开始打开自己的随身背包,“交完我的任务就完成了,然后你爱在这儿等谁就等谁……” 两个叠在一起的信封被放在了赫斯塔面前。 赫斯塔拆开第一个,是一封以通用语写就的介绍信,上面提到持有此信的水银针将在4633年6月前访问十二区布拉齐市的阿瓦德监狱,请为其安排一次至少半小时的探访,探访目标将由该名水银针口头告知。 赫斯塔收起介绍信,开始拆第二张信封。 这是一张手写的字条: 不要为远处发生的事情着急,主要你这会儿急也没用。 重要的是把手头的事一件件都做下去,可以做得不好,但尽量做下去。 加油。 留言没有落款,没有日期,但赫斯塔一眼认出这是千叶的字迹。 “……你怎么拿到的这些东西?”赫斯塔按捺着心绪,沉声问道。 “那不重要,”卡嘉夫人道,“一个月前,有人把这些东西交给了我。” “一个月前?” 赫斯塔心中一沉——不论是谁把这些东西交到了眼前人手上,那都发生在千叶小姐离开十四区前往十二区之前,这些东西并不能用来佐证千叶小姐现在还活着。 “还有别的消息吗。”赫斯塔问道。 “还有一件,”卡嘉夫人从包中取出一张卡片,“留一个你方便收快递的地址给我,过段时间我还有个包裹要寄给你。” 赫斯塔接过卡片,片刻后写上了尤加利的那间公寓。 “……那只钢笔呢?” “那只?” “红色钢笔,还有黄金镶边的那支。”卡嘉夫人道,“上次下棋的时候看你用过。” 赫斯塔看了卡嘉夫人一眼,“你连是黄金都能看出来啊。” “笔呢?” “送人了。”赫斯塔回答。 第二百七十四章 经验 “送……”卡嘉夫人才说出一个字,就紧紧闭上了嘴巴,她在一股惊怒中瞪着赫斯塔的眼睛,“……你知道那是谁用过的笔吗?” “我啊,”赫斯塔答道,“我在来十四区的船上用过,怎么了?” “你简直脑子有病,而且病得不轻,”卡嘉夫人下颌微颤,“你知不知道那支钢笔意味着什么?” 赫斯塔单眉微挑,她看见卡嘉夫人的两只手抓住了桌子的边沿,喉咙也因为情绪的剧烈起伏而不断颤动。大约十几秒过后,卡嘉夫人突然松开了手,低头整理起自己的挎包,以此平复心情。 “说,快说,你把那支钢笔送给了谁?” “我不可能告诉你,而你要是打算在我离开以后去调查这件事……”赫斯塔半垂下眼眸,仿佛带着一些嘲弄,“那你就是在丢安娜的脸。” 卡嘉夫人嘴角立沉。 “一支钢笔而已,看把你激动的,”赫斯塔看着骤然沉默的卡嘉夫人,就像看一只刚刚张开了触角的大章鱼突然缩回隐秘又狭窄的巢穴,“你拿安娜当什么,精神领袖吗?” 卡嘉夫人没有回答,只是脸色更阴沉了些。 有服务生带着小本子来到两人桌边,温声询问两人要点些什么菜。赫斯塔把菜单推到卡嘉夫人那头,说自己想吃的菜里,一道是猪里脊切片裹了炸浆、炸酥后浇上金黄色芡汁的酸甜口,一道是猪里脊切段上浆、炸酥后加酱汁翻炒的咸鲜口,还有一道是用腰子、肝尖和瘦肉一起大火快炒的咸口——但她完全记不得这些菜的菜名叫什么。 卡嘉夫人翻了个白眼,“点这么多你吃得完?” “吃不完我打包。” 服务生走后,赫斯塔开始摆弄桌上的餐具。 “刚好你今天来了,我有些问题要问你,”她轻声道,“你和米哈伊洛什么关系?” “我可没有回答你的义务。” “你的占卜,”赫斯塔道,“我这次分配的寄宿家庭里,有一个年轻女孩对你的占卜非常痴迷,之前几乎是每周都往你的咖啡馆跑,就想得到一次你的指点。她跟我说,她亲眼见过有些人在经过你的指点以后突然就改变了命运……而她也渴望改变自己的命运,她非常好奇,如果有一天她能提出正确的问题,你会给她怎样的答案。” “我知道,”卡嘉夫人开始点烟,“不过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为她占卜,你应该也从她那里听说了我拒绝过她多少次。” “是因为她现在还太年轻,年轻到根本就做不了替罪羊吗?” 卡嘉夫人扬起眉毛。 “你在说什么呀,赫斯塔。”卡嘉夫人眯起眼睛,“我听不懂。” 赫斯塔抬了抬手,示意对方自己还没有说完。 “我最近一直在看报纸,看杂志,看各种报道,”赫斯塔接着道,“虽然是为了搜集十二区的消息,不过也意外读到了很多和你有关的事情。” “什么呢?”卡嘉夫人双手抱怀,往后靠在了椅背上,“我可不记得我最近有接什么采访。” “对,那些报道没有一篇写了你的名字。”赫斯塔道,“比如那个从文汇楼跳下去的男生,你猜他是做什么的?他竟然是某项特殊人口贸易的联络人,负责整片南十四区的高校业务,年纪那么轻,却已经有了整整三年的业务经验——神不神奇?” 卡嘉夫人一语不发地凝视着眼前人。 “陈女士,米哈伊洛在做的那些事情,你参与了多少?”赫斯塔望着对方,“你肯定是从中牟利了——不要辩解,尊重一下我的智商,我很好奇,一笔像尤加利那样的单子,你能拿走多少?” 在周遭一众喧嚣的碰杯与笑闹声里,卡嘉夫人始终保持着沉默。 两人点的菜一道接一道的端上来,赫斯塔给自己换了个大碗,吃得飞快。 卡嘉夫人坐在对面静静地看着眼前人,始终没有动筷。 临近一点,两人一起从二楼下来。 “找个地方下棋吗?”卡嘉夫人问。 “不了。” “你下午有课?” “不想和你下。”赫斯塔回答,“你不提下棋我还没想起来这茬……陈老师知道你私底下还做这个吗?” “做什么?”卡嘉夫人望着前路,“你少往我身上泼脏水,我一个指控都不接,我做的蛋糕比我吃下的大得多——” “你吃的东西也挺多的,”赫斯塔轻声道,“比如一些青春正盛的女孩子?” 卡嘉夫人冷笑一声:“在这个地方,女人想要做成些事情,就一定会受到这样那样的指控,‘吃女人’也是很常见的一个,你知道我的经验是什么吗?” 卡嘉夫人收回目光,脸上的笑意慢慢消退。 “当别人指控你吃女人的时候,你最好真的吃到了。” …… 下午,赫斯塔来到俞雪琨的办公室。两人又一次过了一遍AHgAs新放出的十二区招募岗位名单。 适合赫斯塔的位置并不多。目前的人员需求集中在“救援”与“调查”两个方向,赫斯塔卓越的作战背景反而没有竞争优势。 分别前,俞雪琨又分享给了赫斯塔几个网址,提醒她留意这些非官方志愿组织的人员招募:只要赫斯塔没有新的紧急作战任务,她利用自己的空余时间从事救援活动就在原则上可行。 赫斯塔带着电脑回到学校,她认真地浏览了每一个网页。尽管俞雪琨提醒过她海投简历并不是一个好策略,但她还是将所有自认为可以做的工作都申请了一遍——其中甚至还包括几个高级指挥官与临时执行官的岗位,它们都要求申请者至少有七年以上的管理背景,而她在这方面的经验是零。 不过赫斯塔不在乎。 她一直忙着这些事,直到文汇楼外夜幕降临,才收拾了书包准备回家。 也就在这个时候,那阵熟悉的小提琴声又再度响起。 在这个隆冬的夜晚,这乐声依旧激越磅礴,令人想起大江大河,风刀霜剑……这段时间在宜居地的生活剪影也骤然闯进赫斯塔的脑海,使她不可控制地想起一些面孔,一些声音。 第二百七十五章 琴声 走廊的一端,一群人的脚步与谈笑像潮水一样漫过来。 在某种情绪即将被唤醒之前,赫斯塔像幽灵一样潜入了楼道的暗影之中。她强行中断了所有随乐声而莫名涌起的回忆,并在它们占据更多的心绪之前喝止了全部的画面。 一群熟悉的面孔从不远处的楼梯口经过——那正是话剧社里的年轻人。 赫斯塔只扫了一眼便意识到,克谢尼娅不在今夜的人群之中。她移开目光,安静地等待人群离去,心里既觉得庆幸,又觉得遗憾。 文汇楼的过道又归于沉寂,但小提琴的声音并没有停。 赫斯塔决定上楼看看。即便她还记得那个人的脸,那个被克谢尼娅唤做“梅诗金公爵”的人,但她想了一会儿才回想起这人的名字。 随着她一层一层地攀登,琴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终,赫斯塔停在了一扇虚掩的门边,她诧异地推开这扇她敲过无数次的门,望向那个她无比熟悉的背影。 “……莫利?” 琴声戛然而止。 莫利神情严肃地转过头,握琴与持弓的手都垂落下来。 “是你?”赫斯塔微微睁大了眼睛,“竟然是你?” 莫利接连咳嗽了几声,几步走到办公桌前将琴与弓放回琴盒,她没有转身,始终背对着赫斯塔:“……你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学校?” “我在自习。”赫斯塔回答,“快考试了。” 莫利将收好的小提琴推到了墙边,而后示意赫斯塔在旁边的空椅子坐下。 “刚入秋的时候我就几次听到有人在文汇楼拉小提琴,都是你吗?” “……偶尔会拉一拉,”莫利回答,“你总是走那么晚吗?” “那个时候在学语言。” 一个话题暂告一段落,两人谁都没有继续说下去。沉默横亘在两人中间,令莫利感到有些窘迫。 她的目光落在桌面上,许久,才试探地望向赫斯塔。 “最近这段时间对所有人都很艰难,”莫利轻声道,“千叶是很出色的战士,也是很可靠的——” “她不会有事的。”赫斯塔做了个停下的动作,“别说这些让人误解的话,她现在肯定在十二区某个地方守着呢。” “你知不知道她的武器和仿生——” “我知道,那不能说明什么,我会找到她的,等我到了十二区,我会很快找到她。” 莫利皱起了眉头,她慢慢后仰,而后摘下眼镜,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你都申了什么岗位?”莫利忽然问。 “挺多的,有几十个。” “给我看看。”她轻声道,“也许我可以给你写几封推荐信。” 赫斯塔开始掏电脑:“……这算是对左文韬那件事的补偿吗?” 见莫利的表情明显僵了片刻,赫斯塔又道,“那件事没下文了吧。” “需要等,重新调查需要时间,再加上教育局那边的人对学校的具体情形不了解,大概也需要一个熟悉的过程……” “所以确实是没下文了。” 莫利表情坚毅,良久,还是半垂了眼眸:“是的,没错。” 赫斯塔将电脑递过去,向莫利展示自己的待审核岗位,莫利记下了其中某些职位代码,赫斯塔扫了一眼她记的东西:“需要这么麻烦吗,你直接给我写一份推荐信,我附在简历后面不行吗?” “推荐信,我会直接发给7号办公室,”莫利瞥了她一眼,“你看不到,也不应该看到。” “好吧,”赫斯塔点了点头,“别说我坏话。” 莫利还在备忘录上写写画画,不知在记录什么。等待间,赫斯塔好奇地看向莫利的桌子,最后视线落在角落的几张照片上,她刚想伸手过去转个方向,看看正面,莫利就直接将相框按在了桌面上。 “好吧。”赫斯塔站起身,“确实也晚了,谢谢你的推荐信,我回去了。” 莫利目送赫斯塔走到门口:“等等。” 赫斯塔回过头。 “当年,”莫利忽然说,“还在预备役基地的时候,如果没有千叶,你觉得基地能保护好你吗?” 起初赫斯塔对这个问题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咂摸了一会儿,她开始意识到莫利在问什么:“你是说肖恩的事?” “嗯。” “能啊。” 赫斯塔回答之迅速,态度之坚决令莫利一时惊讶,但这多少令她感到一些宽慰,她的声音略柔和了一些:“只可惜基地里定下的那些规则,没法顺利地向外推行——” “我不是在说规则,”赫斯塔突然道,“我是在说莉兹和图兰,她们当时都站在我这边,非常坚定地站在我这边,所以我相信即便千叶小姐当年没有插手,我们肯定也能找到解决办法。” “你的意思是,和规则比起来,你更相信人。” “规则还是很容易绕开的吧,尤其对肖恩那种人来说,”赫斯塔道,“不过规则也很重要,至少在基地的时候,我们都能感觉到,那里的规则站在我们这边。” 莫利忽然发出了一声低笑。 “我打算正式退休了。”莫利折起记录了若干职位代码的备忘纸,“今年下半年,等交接完这边所有的工作,我会回第三区。” “还是回预备役基地做事务官吗?” “……不会了。”莫利沉默了一会儿,“有些事情我需要停下来想想,才能有答案。” “祝你顺利。”赫斯塔挥了挥手,“再会。” 莫利听见赫斯塔的脚步远去,然后又突然变成小跑的声音折返回来。她看向门口,果然,赫斯塔的脑袋很快又从门边冒了出来。 “又怎么了?”莫利问。 “走廊上的那幅艾娃画像,”赫斯塔伸手指了指门外,“我能带走吗?” “什么?”莫利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幅像画得挺好的——” “随便你。” “好的。多谢你,莫利。” 走廊上传来一些响动,大概是赫斯塔正在把画像从画框中取出,卷好。随着电梯一声铃响,一切又归于沉寂。莫利重新翻开桌上的相框,那是二十年前的她与艾娃。 第二百七十六章 改名 照片上两人都保持着克制的微笑,莫利望着画面中的自己,又慢慢将相框放下。 我感觉我失败了,艾娃。 你已经说过宜居地里的事情会很难…… 但这里的发生的事,仍然超出了我的预想。 …… 工业大学正式公布了考试周的确切范畴。 在那段整整三周的时间里,所有年级、所有学生都将开始进行紧锣密鼓的复习与考试。偏偏就在这时节,群岛诗社发出了她们的观星邀请——在收集了所有社员的考试时间之后,林骄愣是从中挑出了大家都空闲的一日,前一晚发车进山,第三日清晨返回学校,刚好能赶上当天上午的头一场考试。 社团内一片哀嚎,表达了希望更改时间的强烈愿望,林骄全都无视了。大家很快意识到,林骄就是故意卡的这个时间,她要把那些会把考试的优先级摆在社团活动前的成员筛掉——又或者,她是要把那些不善于时间管理,只能在考试周临时抱佛脚的筛掉。 这个非常不友好的决定让好几个成员都感受到了冒犯,因此又一批人决定退社。 在和几个老社员一起校对最后的准备事项时,成晓淑负责抄写人员名单,林骄在旁边看了一眼:“你跟克谢尼娅说过了吗?” “说了,她说她没时间。” “啊?”林骄有些意外,“你怎么说的?” “就正常说啊,然后她问我还有哪些人去,我就说了几个我们都认识的朋友——” “你跟她讲简也会去了吗?” “讲了啊,”成晓淑道,“她们很熟的,之前每次话剧社活动简都会来——” 林骄摇了摇头。 “你怎么了这个反应……”成晓淑有点儿不高兴,“我哪里做得不对?” “没什么不对,”林骄道,“一会儿你抄完了,直接把名单送到社联去,盯着蔡老师签完字,盖了章再把剩下的文件拿回来——记住,我们所有的活动内容都以申报材料上写的为准,不要额外回答她任何问题,她要是问了,你就说不知道,让她来问我。” “行。” “我还约了涵姗去图书馆,先走了,”林骄开始穿外套,“辛苦你。” “没事。”成晓淑头也不抬,飞快誊写,“就顺手交个材料,谢什么。” “哎……”林骄望着成晓淑不断移动的笔尖,自言自语道,“所以我就强烈反对大家就近恋爱。本来好好的两个人,好嘛,现在非得二选一了。” 门从外面合上,整个教室又只剩下成晓淑一个人。她心里哼着歌,下笔抄得飞快,林骄的最后那句话像同所有无关紧要的背景音一起,在她的脑海里转了两圈,最后突然闯进了她的注意范畴。 成晓淑停下笔,抬头看向林骄离去的教室门,不由得瞳孔地震。 ——她刚刚说的什么东西? …… 冬夜,所有人在市政厅门口的广场集合。 赫斯塔一个人站在人群边缘。其间偶尔有人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同她说说话,但见她戴着兜帽,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又只能按下去主动搭话的心情。 车终于来了,成晓淑协助清点了人数与行李,在忙完了所有手上的事情之后,她径直跑到赫斯塔身后,冲着她的肩膀来了一下。 “你想什么呢,一晚上在这儿发呆。” “穿少了。”赫斯塔低声道,“冷。” “不是说了要带厚衣服吗?你在市区都冻成这样,上山了怎么办?” 赫斯塔指了指大车中间的行李位,“……羽绒服在箱子里。” “算了,先上车吧。” 成晓淑推着赫斯塔走到大巴的最后面,两人一落座,赫斯塔就开始系安全带。 成晓淑一边笑,一边也给自己系上:“我还是头一回看到有人坐大巴也系安全带。” “当然要系了。”赫斯塔道,“不然出了车祸容易被甩出座位。” “你还好吗?” “困。” 成晓淑看了赫斯塔一眼。这段时间以来,她实在是被林骄那句无心之言熬得抓心挠肝,她后面去问林骄,林骄不说,她又不愿节外生枝,自然不能同旁人讨论。成晓淑就等着这趟行程找赫斯塔问个究竟,然而看现在赫斯塔困倦的样子,她又觉得时机不到,只好把自己的话头暂时按下来。 “我前段时间去社联找那边的老师批活动,意外发现了件事情。”成晓淑笑着道,“和林骄有关的。” “嗯?” “你知道林骄改过名吗?”成晓淑压低了声音。 “什么?” “她大一时候还不叫这个名字。” “叫什么?” 成晓淑打开手机,给赫斯塔展示了一张照片——那是社联活动中心的旧档案,在某个赫斯塔没见过的社团名字旁边是林骄龙飞凤舞的签名,不要说娇娇两个字,连林都写得叫人完全看不清。 “也是很好的名字,是吗?”赫斯塔看向成晓淑。 成晓淑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什么。” “有两个女字旁。”赫斯塔指着文字说道。 成晓淑轻叹一声,收起手机,“……我的错,这种黑历史的笑点对现在的你来说还太超前了。” 赫斯塔略有不解,但也没有追问。 “我猜是因为大学期间她把户口迁到了橘镇,所以办起改名方便。”成晓淑轻声道,“一会儿到了住宿的地方,我要去问问她这是怎么个流程。” 赫斯塔点了点头:“在宜居地里改名会很复杂?” “我不知道……”成晓淑突然看向赫斯塔,“你有没有想过改名,简?” 赫斯塔没有立刻回答,她不知道如何解释——她的问题更多在于名字太多,有时候会记不住对应的身份。 “你喜欢你的名字吗?”成晓淑换了个问法。 “喜欢吧。”赫斯塔轻声道,“这是修道院的修女给我起的。” “喜欢就不用改,”成晓淑道,“我不太喜欢我的名字,以前也想过去把它改掉,但又有点怕麻烦——主要名字一改,很多过去的档案、材料就都对不上了。” “你想改成什么?”赫斯塔问。 “还没想好。” 成晓淑轻声回答,大巴恰好在这时发车,成晓淑戴上眼罩,稍稍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 “……反正,不叫‘晓淑’了。” 第二百七十七章 崖边 汽车将所有人载到山下。 住宿的地方在山腰,二十多个人一起走了会儿山道,林骄招呼赫斯塔过来帮忙扛一些重器械。 几人走在队伍后面聊天,只是赫斯塔一路几乎都不怎么和人搭话。 “你还好吗?”林骄侧目问。 赫斯塔笑了一声,“还有多远?” “有段路呢,”林骄答道,“步行时长大概得要半个小时吧。” 赫斯塔仰头看着山路,忽地想起许多上次登山的情形来。 “走吧,”赫斯塔换了个抱持重物的姿势,“我们走快些。” …… 当众人抵达客栈,已经到了深夜十一点。所有人一起去饭厅吃宵夜,同时听林骄介绍明天的活动流程。 有了上次去农庄的经验,这一次大家配合得更默契,所有人迅速归置好各自的行囊,明早六点一刻院子里集合,一起去山顶看日出。 “大家吃完东西到我这儿领房卡,”老板搬了个小桌子坐在饭厅边上,“带上你们的证件一起。” 赫斯塔没要宵夜,在向成晓淑确认了老板的要求后就直接过去换卡,结果从钱包拿身份证的时候,那张一直夹在包里头的照片跟着证件一起掉了出来。 “我来帮你我来帮你,你别动!”老板立刻起身,按住了赫斯塔的右臂,很快将几张散落的卡片和纸币都捡了起来,“我看看啊……可以,你的房卡,我直接放你口袋吧,你一会儿好拿一点儿。” “谢谢。” “客气!” 十一点半,众人放了碗,纷纷去水房洗漱,有人打算出去转转,被老板语气严肃地告知,最好只在悬了灯的院子里走两步——这边客栈后面就是一处悬崖,虽然她已经对栏杆进行过加固,但在黑灯瞎火的晚上,谁也不知道会出什么危险。 “都听到了吗?”林骄问。 “听到了。”大厅里响起了齐整的回答声。 成晓淑左右看了看,忽然发现赫斯塔不在这里,她穿过人群,走到林骄附近:“你们看见简了吗?” “刚出去了。” “啊?这么晚了她出去干什么?” “说是感觉这里有点闷,出去透透气。”林骄回答,“对了晓淑——” “那她岂不是没听到刚才老板说的风险提示?” “应该是吧。” “我去找下她,”成晓淑转身要走,“都这么晚了还到处乱跑……” “晓淑。”林骄再次喊住了她。 成晓淑回过头,见她和向寒山两个人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 “怎么了……” “等你回来以后,来我和涵姗的房间吧,我们有话和你说。”林骄道,“之前和你提过的,我们在诗社之外还有一个更小的社团,我们打算今晚再和你聊聊详情。” “行,回来说!” …… 客栈后边,赫斯塔往围栏外看了一眼,山体的岩壁落着积雪,点点枯草点缀其间,底下的沟壑深不见底。 今晚没有月亮,天上布满了云,不过天气预报说后半夜会起风,明早大约会是一个晴朗的早晨。 赫斯塔吐了口气,一团白雾散开在风中。 四下无人,她再次取出那张克谢尼娅拍摄的侧影。 在昏沉的夜色中,她看着画面上定格在溪边的自己,日光和树影同时浇在她身上,好像置身一处幻境。 而今回忆起来,过去几个月发生的一切也像是一场梦。 赫斯塔两指夹着照片,慢慢拉远,当手臂完全伸直的时候,她忽然张开五指,那张照片也打着旋掉落。 过去了,赫斯塔想,从今往后,一切都过去了。 …… 深夜,所有人准备歇息的当口,大家突然听见一道连续的尖叫。 成晓淑大呼着救命往客栈跑,这声音把所有人都从床上掀了下来,所有人穿着睡衣来到大厅,就看见成晓淑推门而入:“救人!快救人!赶紧报警!” 已经睡下的老板披着外套走出房间,见成晓淑脸上一点血色也无,当即意识到肯定是出了什么意外。她上前拉住成晓淑的肩膀,“别慌,冷静下来,你先说清楚是怎么了,救谁?” “简跳崖了!!” 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什……” “那个红头发的大个子!”成晓淑比划着双手,一直在哆嗦,也说不清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我……我我亲眼看到她翻过栏杆跳下去了!” 林骄已经迅速换上了外套,她一边嘱咐向寒山报警,一边快步走到成晓淑身旁:“你是在哪儿看到了——” 话音未落,赫斯塔灰头土脸地撞开了门,喘息着跑了进来。 “我好好的!”她脸冻得通红,“你跑什么?喊什么?” 成晓淑呆立在原地,半分钟后,她慢慢走到赫斯塔面前,轻轻拍了拍她的双臂,像是在检查一台机器是不是缺了部件。 “我东西掉下去了,”赫斯塔挠了挠头,不得不向所有人解释,“我下去捡……” “……你真的吓死我了,”成晓淑突然紧紧抱住了赫斯塔,“你一个人在那边干什么啊?你知不知道多吓人?妈呀我还以为你失恋了要寻死……” 在众人的视线中,赫斯塔尴尬地刨了一脚地面。 “掉什么下去也不能拿自己性命开玩笑啊!”成晓淑抓着赫斯塔的手臂,又把她推开半个身位,“你什么东西掉下去了?” 赫斯塔看向别处,“身份证。” 二楼,向寒山已经开始招呼大家赶紧散了回房休息。客栈老板则铁青着脸,勒令赫斯塔把事情经过好好说一遍。 …… 次日清晨,众人在山顶等候日出。 瑟瑟寒风中天朗气清,向寒山带着一个巨大的保温杯,里面装着滚烫的热咖啡,她不时给受冷或困倦的伙伴分发用纸杯,大家一边说笑,一边踱步御寒。 赫斯塔眼圈发黑地站在一边,昨晚客栈老板气得不行,非要连夜送她下山,直到林骄承诺今天一整天自己会亲自盯着她才罢休。 “想什么呢?” “想睡觉。” “那没辙,今天一天我们都在外面活动呢。”林骄道,“你去找涵姗要杯咖啡吧。” “没事。”赫斯塔紧了紧领口,“撑得住。” 远天一抹橘红色的朝霞流泻到她们头顶,初升的日头映入所有人的眼眸。 第二百七十八章 失能 在这个时刻,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交谈,沉默地望着太阳。 它以一种缓慢而确定的速度穿过薄雾,渐渐将一方天地照亮。 “我其实很意外你这次会跟我们一起来,”林骄轻声道,“你之前一个招呼也不打,就直接缺席了三周的社团活动,我以为你不打算再露面了。” “抱歉,当时有点事。” “寒假打算怎么过?” 赫斯塔摇了摇头。 “下学期我们还有几个活动——” “下学期我应该就不在十四区了。”赫斯塔道,“完成了这个学期的学业,我可能会到别的地方去。” 林骄瞥了赫斯塔一眼——她早猜到了这个结果,只是没想到它会来得这么快。 “这是诗社这学期最后一次活动了,对吧?”赫斯塔望着她,“所以这应该也是我最后一次和诗社一起活动。” “要去哪儿?”还没等赫斯塔回答,林骄已经讲出了自己的猜测,“十二区?” 赫斯塔深吸了一口气,看向林骄:“……你怎么知道。” “猜的,”林骄得意地露出一个微笑,她走到赫斯塔的另一侧,“最近就十二区的事情闹得比较大嘛。” 远处,两个社员从向寒山那里拿了几杯咖啡,专门跑来递给着林骄等人,赫斯塔也伸手接过。 “我听到了一些消息,”林骄道,“和十二区有关的,那边的母城好像一直处在失能边缘,不知道这次水银针遭难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赫斯塔不置可否:“你消息源好多。” “是不是真的呢?” “不知道。”赫斯塔轻声回答,“我没怎么关注过这方面的事情,不过最近这方面的流言——”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大概是在五六年前,那时候十二区好着呢。”林骄打断了赫斯塔的话,“我从一个非常可信的消息渠道听到它,所以我相信它是真的。” 赫斯塔微微颦眉。 “你好像对这些事情都非常关注。”赫斯塔道。 林骄笑了一声:“十六个母城系出同源,一个母城会陷落,那剩下的十五个也必然有相近的可能。” 赫斯塔喝完了纸杯里的咖啡,把被子捏成了一个纸团。 “作为一个普通人,关心那些随时会要了自己命的事情不是一种本能吗?”林骄的口吻带着几分戏谑,“反而是你,你好像总是对周围世界发生了什么不太关心。远处的,近处的……好像外部世界发生了什么和你没什么关系,你只看手头的事情。” “也分情况。”赫斯塔低声道。 谈话间,远处的初阳已经完全越过了山峦上的薄雾,有沙沙的声响掠过所有人的耳畔,听起来像是雨声,但仔细聆听就会发现,那是风从大树的树尖上跑过。 诗社的众人在风中看着太阳慢慢从橘红变成耀眼的金黄,而后开始折返下山。接下来大家要回客栈开读书会,帮客栈老板翻修几个房间,等午饭后再前往另一处山顶,那里是夜间观星的最佳位置。 “我真同情你们这些城里人。”成晓淑说,“在山上看个日出就把你们感动成这样,这种风景我在老家天天看,这边的山还是太矮了,爬起来没意思。” 一旁几人问起成晓淑的家乡在哪儿,成晓淑答后,周围竟没一个人认得。她有些好笑地从省名开始介绍,大家才模模糊糊有个印象。 众人互相问起了籍贯,这个二十多人的社团里,成员天南地北。有些人一报出地名,另几人就报出了当地有名的特色菜,大家兴致勃勃地分享着各地的风物习俗,听者时而开怀,时而叹惋。 “你呢,简,你是在第三区出生的吗?” “应该是。” “你老家在第三区哪里?” 赫斯塔陷入沉思,倒让成效淑怀疑起自己的通用语是不是不够地道,以至于用错了词,她再次描述道:“就是你长大的地方。” “几岁到几岁之间呢?” “……不用分那么细吧。”成效淑回头看向别的朋友,“老家嘛,故乡,我说得对吗?” 另一人也探过头来:“你来十四区这么久,会想家吗?” “偶尔会吧。” “你想的是哪个地方,哪个地方就是你的故乡。” 众人等着赫斯塔的答案,但她仍没有开口。这一刻她终于意识到大家在问什么,时间好像突然倒退回两年前,退回到她在艾娃家中度过的那些日夜。 彼时她问艾娃,世界上有没有人生来就没有故乡? 艾娃说,有,而且多的是。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一人又问,“还是说你小时候经常搬家?在一个地方住的时间不会超过半年的那种?” “不是。”赫斯塔摇头,“没有故乡,我没有故乡。” 这个答案听得成效淑一怔,她正想追问,队伍后面林骄又招呼赫斯塔过去干苦力。成效淑望着赫斯塔离开的背影,兀自思索着她刚才的回答。她没有从赫斯塔的声音里听出任何怨恨、轻蔑或是抗拒,好像简只是做了一个不带任何感情的简短判断。 没有故乡。 我没有故乡。 但……人怎么会没有故乡呢。 …… 夜晚,当众人走到了另一处观星点,陈老师已经在那里了。 人们兴高采烈地上前同陈老师打招呼——此前她来参加过好几次诗社的活动,且每次诗社需要老师对活动作背书的时候,陈北祎总是非常乐于在文件上签字,因此大家都很喜欢她。 赫斯塔看着众人围去陈北祎身旁,但她自己仍站在原地没有动。 陈老师带了另一位天文社的指导老师过来,那人和林骄一起开始组装望远镜。此刻天穹上满是星星,已经有人凭借猎户座的“腰带”认出了冬季大三角,并兴趣盎然地向身旁友人分享自己的发现。 陈老师走到赫斯塔身旁:“晚上好。” 赫斯塔点了点头:“上山不容易吧。” “她们帮我找了轿子。”陈老师轻声道,“不过就算是从台阶口走到这边,也费了我不少功夫。” 第二百七十九章 一&二 两人之间短暂地停下了谈话,正当陈老师打算重启关于左文韬的话题,赫斯塔突然从铺着软垫的草地上站了起来。 “你去哪儿?”陈老师问。 “不去哪儿,”她的口气非常淡漠,“就到处转转。” 而后,赫斯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要一想起上次在陈北祎办公室的谈话,她便立刻失去了与眼前人对话的兴趣。 陈北祎在原地望着赫斯塔离开的背影,也没有追上前。 …… 所有人紧着领口,围着那架天文望远镜站着。 里侧的同学招呼着外沿的朋友们靠近,老师调好了望远镜的位置,大家可以依次去瞧,赫斯塔也在列队中缓缓上前,俯身之后,在不算开阔的视野中,她看见了两块薄薄的的雾,灰蒙蒙的,据说是遥远的星云。 她想问问这两块星云叫什么名字,但她身后的同学已经先一步抛出了别的问题。等到老师给出了完整的解答,赫斯塔已经出神地想别的问题去了,再没有跟上众人的节奏。 原本在低声聊天的众人渐渐沉默下来,天文老师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清晰。赫斯塔能听懂的部分不多,她也不想去打扰此刻正沉浸在宇宙视野中的朋友们,在这个寒夜,她再次强烈地感受到自己正孤身一人,在人群中。 只是这一次,曾经甜蜜的幻觉已经烟消云散。 那位天文社的老师带着一支指星笔,不时朝着夜空按下绿色的激光,她如数家珍地连接着一颗接一颗的星星,念出它们的名字,引导众人在想象中将这些简略的几何图形变成天上的飞禽走兽。 人群的外围,有些听不清的年轻人直接打开了手机,开始用软件来识别星星。 赫斯塔就站在她们的旁边,突然,她听见身旁人传来一阵低声的惊呼,她凑过去看了一眼,发现女生们不再将手机对准天上的星星,反而对准了地面。 “你们看,”一个人说,“太阳在我们脚下。” 这句话不是用通用语说的,但赫斯塔听懂了。这个突如其来的诗意短句意外地在她这里起了点儿化学反应。 她原地踏了几步,地面是坚实的岩表,在这个寒冷的冬夜,这些石块被冻得比冰还要冷。但她想象着一道目光,这道目光穿透了山石,穿透了地表,一路向下。它渐渐感受到高压,感受到炽热,接着穿越核心,越过地球的中轴,最终穿透整颗行星,而后越过大气层,重新飞向宇宙的另一端—— 此刻,太阳就在那一端。 每一次天黑的时候,都意味着太阳正闪耀在人们的脚下,一条同样璀璨的星河正在流动,只是在地面以下。 想起昨晚成晓淑因为误会自己寻短见而痛哭的样子,赫斯塔突然酸溜溜地想,就算她是真的掉了下去,那也未必就是跳崖。 也可以说是向太阳坠落,未遂。 …… 更晚些时候,大家一起回到客栈,老板在仓库里准备了烤肉派对。虽然是仓库,但里头的温度和外面差不了许多,只是四面的铁皮围墙与屋顶挡住了大部分的风。 一棵巨大的树长在仓库的正中间,它的根系几乎将整个仓库的地面都变得凹凸不平。行走的人们必须时刻注意脚下,否则就很容易被绊倒。 赫斯塔身上裹了三张毯子,靠在成晓淑的旁边。她脚边堆着许多罐装饮料,身前放着铺满了肉片的餐盘,然而她只是缩在毯子里,连伸手拿筷子都嫌麻烦。 起初大家都哆哆嗦嗦的,一边走一边跺脚取暖,每个人互相递着啤酒,不断地加入或脱离各个聊天圈子,结束和加入近旁的对话。 突然,一阵喧嚣传来,赫斯塔睁开了眼睛,靠向成晓淑:“怎么了?” “不知道啊,”成晓淑也站起来张望,“怎么那边好像吵起来了。” 不远处,有几人正在激辩,林骄与向寒山也注意到了那边的动向。 林骄走到两拨人中间:“在谈什么?” 见林骄赶到,其中一方翻起了白眼,不愿再说下去,只是抬起手:“让她们和你再说一遍吧!我们重复不来!” “有什么重复不来?你们有没有想过,当你们拒绝让男性参与任何与女性相关的运动时,你们就直接拒绝了这世上一半的人口——更不要说我们内部还派系林立,各自分化,照这个趋势,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实现真正的平等?女性什么时候才能真正从第二性的位置上挣脱——” 林骄听了一会儿,面带微笑,不断点头,但向寒山能看出她正在忍耐,那双明亮的眼睛越是平静,她心底里卷起的暴风雨就越是剧烈。 “停一下,我没听懂,”林骄举起啤酒,“你说‘从第二性的位置上挣脱’,是什么意思?” “这也需要解释吗?就是女性不再扮演一个从属者的角色,也像男性一样——” “像男性一样成为第一性?” “对啊,有什么不可以呢?” 林骄仍然在笑,但微微颦眉:“那你到底是想要两性平等,还是想成为第一性呢?” “这两者有什么冲突的?平等就是——” “你不先制造出第二性,你怎么成为第一性?”林骄打断道,“两边都平等了,第一第二的概念怎么来?” “好吧,是我说话说快了,我理解的平等就是没有第一第二的概念,双方都自由地成为自己。” “OK,那‘像男性一样’是什么意思,”林骄道,“如果这里的‘像男人一样’包括勇敢地实现职业理想,那在晋升过程中,女人能不能像男人一样有一个帮她稳定后方、以及帮她怀孕生子的伴侣?” “等下,这里有两个问题。”那人道,“一是找一个稳定后方的伴侣,二是生育。我自己是坚决不婚的,所以这两个问题对我来说都不存在,但既然你提了,那我们也可以讨论:第一个问题,我认为完全能够解决,无非是两个人的分工不同,只要你赚得够多,总能找到一个愿意在家支持你的‘贤内助’;至于生育,这就只能自己做取舍了,只有女人能生孩子,男人就是想生也生不了,到底是把精力放在家庭内部还是放在职业生涯上,何者能让自己受益更多,不同人有不同人的考量,有舍才有得。” 第二百八十章 想象 “一个女人要不停地衡量得失、不停地‘有舍才有得’,然后才能站在男人的起跑线上,你管这叫平等吗?怎么男人就可以自然而然地一边工作,一边让伴侣为他生产,完全不用承受职业的中断和生育的损伤?” “对,这种事情确实让人恼火……但讨论这种问题又有什么意义?你就是质疑一千遍一万遍,男人的肚子里也长不出一个子宫,在人造子宫出现之前生育的风险只会落在女人头上。与其计较那些根本改变不了的事情,为什么不能把力气花在更有可能发生变革的地方?现在有一些女人选择冲破桎梏,拿回原本只属于男人的权利,走上原本只能由男人占据的位置,她们屁股还没坐热呢,我们就要去挑剔她们做得还不够,说她们得到的平等根本不足一提——这样做和打压她们的男人有什么区别,你们都不觉得荒谬吗?” “究竟是我们荒谬,还是你对平等的想象就只能止步于此?如果整个队伍的方向错了,那么走得越远、探索得越深,白白耗费的力气越多。一个女人,如果她在追求自身权益的时候,只敢把自己的目标设置成‘像男人一样’,那她就永远不可能得到达成目的。因为归根结底她不是男人,就算她削足适履、把自己变成一个看起来像男人的存在,她能得到的奖励也只是男人一出生就拥有的东西——而且还注定要打上折扣。” 那人正要反驳,林骄又接着说了下去,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林骄的声音出奇地平静,她望着眼前人,声音甚至算得上是温柔。 “你知道更荒谬的事情是什么?如果你现在生活在一个女人出门就要蒙面、上不了学去不了医院找不了工作、活到十三四岁就要嫁人、连基本的避孕措施都无法保证、只能不断生孩子直到绝经的地方,你说,‘我要和男人一样的权利‘,我只会敬你爱你,认同你追随你;可你现在生活在十四区,这里的女人曾经在法律上拥有过很多项权利,在原则上享有过结婚、离婚和堕胎的自由……现在怎么样了呢? “往前追溯一百年,当时走上街头的那批人喊过什么,追求过什么?她们当年用血与汗实现过的理想,到今天还剩下了多少?我也请你反求诸己,真真正正问自己一个问题:你究竟是想投身到为全体女性争取权益的浪潮之中,还是只想躲在安全的茧房里,找一群一团和气的朋友共同玩一场过家家的游戏?” “……我没有要求我们必须一团和气,”女生低声道,“但……” “不如先来想象一个这样的世界。”林骄说,“在这个世界里,我们一般把短视又愚蠢的主意称为‘男人之见’,把毫无原则的容忍和宽宥称为‘男人之仁’,但这丝毫不妨碍我们为男人设立几个节日,每到这几天,我们就向所有男人竖起大拇指,好好地叮嘱他们,提醒他们,‘你们可以做任何事’‘你们可以成为任何人’,以免他们忘记这一点。” 房间里传来一阵心领神会的笑声。 ”某个普通的傍晚,一个平平无奇的女人走进书店。这个女人是个摄影师,想给她同样热爱摄影的小侄子挑份礼物,于是,店员向她推荐了一套32册的十四区摄影大家丛书。 “这套丛书的前29册分别介绍了29位在历史上有重要地位的摄影师,书里详细描写了二十九个女人的童年生活、少年经历、不同时期的作品特征与风格转变,而最后3册则专门收录了十来个男性摄影师及其代表作,很均衡,很全面。她听完很满意,当场就下了单。 “小侄子翻完书,很疑惑,也很小心地问她,‘是不是男人不适合做摄影师呢?’,这个女人听完,很感慨,也很坚定地回答:怎么会呢,你是天底下最可爱的男孩子,只要你仔细,耐心,拥有一双善于捕捉美的眼睛,同时有韧性,擅于坚持,你当然可以成为一个好摄影师,别忘了,男人可以成为任何人! “然后,女人鼓励小侄子给出版社写信,询问为什么在这套丛书里关于男性摄影师的部分这么少,出版社很快给了回复:亲爱的小朋友,很遗憾给你这样的担心,不过也请你理解,我们在编纂这套丛书的时候,只考虑了作品的质量,并不考虑任何别的因素。但你不用担心,这套丛书编纂的是过去,它并不能说明什么,希望将来你也能成为一个出色的摄影师,这样我们也能收录你的作品!加油!你可以成为任何人! “完成了所有事情以后,侄子大受鼓舞,每当周围人告诉他,摄影师是女人的职业,他就会想起姑姑的教诲:只要他仔细,耐心,有一双善于捕捉美的眼睛,有韧性,善于坚持,他一定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摄影师。 “多年以后,他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可以凭作品在行业内立足了,恰好此时,他几个小他十来岁妹妹们也展现出了对摄影的强烈兴趣,于是家里人又邀请了他姑姑过来作客。席间,几个妹妹也像当年的他一样,对摄影既怀有热爱,又带着胆怯,他正想像当年一样拍拍几个妹妹的肩膀,说你们要仔细,要耐心……就听见姑姑哈哈大笑:‘这样畏畏缩缩干什么?你们是来月经的女人啊,想干什么干不好?’” 房间里的笑声更大了,原先同林骄争论的那人也插着腰笑起来,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在那个世界,”林骄也再次转向了她,“你能想象你多受欢迎吗?” “……什么?”女生没有听懂。 “你现在说你想要性别平等,想要每一个人都能自由地成为自己,结果是什么?男人懒得听你说什么,女人嫌弃你尽讲没用的废话,但等到那个时候,你振臂一呼,说这个世界对男人真是太不友好了,我们应当努力创造一个性别平等的社会——有多少男人会感激涕零地跑来支持你,称赞你,同你说心里话?” 第二百八十一章 投影 在场的年轻人再次发出大笑。 “可是林骄,”一个人举起手,“反正都是在做梦,为什么不干脆做个大一点的?既然是我们的理想世界,那还要往里面加男人干什么,一个男人根本就不存在的社会不是更加美好?” “好啊,”林骄转身面对她,“但我们都回到最初的问题:你到底想要一个平等的世界,还是想要一个女性成为第一性的世界?” 那人微微皱起了眉头,“没有了男人,我们就是第一性啊。” 林骄摇头,“还记不记得我之前说过什么:不先制造出第二性,你怎么成为第一性? “奴隶主是怎么成为奴隶主的,他难道是参加了考试,通过了培训,击败了别的竞争者,然后被权威机构认证,敲上了奴隶主独有的印章吗?错了,当他制造或继承了属于自己的奴隶,他就自动成为奴隶主。 “战争机器要怎么让自己的屠杀变得正义?难道是老老实实地剖心自证,列个一二三四的战争理由,再拉几个盟友来给他作证,给他评理吗?不需要,他只要不断论证对手的邪恶,那么他所做的一切就彰显着天然的正义。 “那么,一群人要怎么确定自身高尚、智慧、充满激情?是要历经苦修吗?是要忍耐、自律、不断地挑战自身极限,才能让自己上升到理想中的高度吗?不需要,只要制造出另一群卑劣、愚蠢、了无生机的影子,他们就自动化身伟人,因为人类就是这样,在正确但艰难的道路和简单但堕落的捷径里,人永远选择后者。 “一个只有女人而没有男人的社会,也许在一开始会其乐融融,但运转时间一久,世界照样撕裂,因为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不免要给自己制造各种各样的倒影,好比聪明人需要蠢货,大富商需要穷人,勇敢者需要懦夫,大情圣需要薄情人……没有后者,前者的全部人生就丧失了意义——到头来,仍然有一些女人不得不彻底沦落成另一些女人的投影,成为她们游戏体验的一部分,你们想看到这种事情发生吗?” “……所以需要男人。” “当然了,有了男人,我们才能光明正大地说:这个世界有两个本源,一个好本源和一个坏本源,一个产生白昼、秩序和女人,另一个产生夜晚,混乱和男人。” 林骄两手一摊。 “一个再落魄的女人,只要她站在一个男人面前,就自动升格为半神。相较于后者,她永远有无限可能,连死亡都无法制止——因为她自出生起,体内就带有一座创造生命的圣殿,因为她每个月都流血,因为她生来理性智慧,有着坚韧、善良、勇敢和凝聚一切的本能;而男人则属于进化的不完全品,他们生来好斗、狡诈、多疑,不懂给予,只懂得掠夺——或许他们当中有那么一两个能够变得正常,甚至变得像女人一样好,但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就像一群偷偷穿上衣服溜进文明盛宴的黑猩猩,不论如何矫饰,都掩盖不了其低级的本来面目。” 仓库里响起了经久不息的砸杯声,那是众人用玻璃空杯或罐装啤酒敲击桌面而汇成的巨响。每个人都在各自的位置上望向林骄,她们神情各异,有人目光似火,有人杀气顿生,有人若有所思,有人大声叫好。 人群边缘,成晓淑一直在低声给赫斯塔翻译,起初两人还坐在地上,但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起身聆听,她们俩也随之站了起来。 林骄身旁,一个年轻女孩欲言又止,她左右看了看身边的朋友们,握紧了手中的啤酒罐。 林骄看向她:“亚丽,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嗯,没有,”女孩立刻笑着摇了摇头,“你说得很好,很有启发。” 林骄一拍大腿:“别这样,我们已经认识了一个学期,还记得我们十月份的社团挑战是什么吗?” “总是大声说出自己的观点,即使……即使声音颤抖。”女孩笑了起来,“对不起——哦,不是,我不是在道歉,我是说,谢谢你提醒我。” “说吧,你刚刚在想什么?”林骄坐在了一旁的桌角上,“我能感觉到你有话想说。” “……是的,但我其实也没有想得太明白,”女孩轻声道,“我只是觉得,这些话语……嗯,有些绝对。因为一个存在结构性压迫的世界一定不会只作用在低位者身上,真的进入了那样的时代,人类似乎也只是从一个牢笼,进入到另一个……” “斗争是无止境的,”林骄道,“但那并不意味着,存在斗争就是置身牢笼。” “但那样的未来一旦到来……” “那样的未来早就来过了,”林骄道,“从过去几千年,到现在,我们不是一直生活在这样的‘未来’里吗?” 众人短暂地沉默了一瞬,四下只有呼吸声。 “但在这种纯粹的置换里,人又要失去多少自由?” “那种无关紧要的自由要来到底有什么用?”林骄轻声道,“女性已经溃败到今天这样的地步,我们曾经争取到的权利都变得岌岌可危。在这个当下,一切个人的自由必须让步于全体女性的福祉。” “……是啊,是这样,”女孩目光肃穆地望着林骄,低声道,“你是对的,林骄。” 不远处,赫斯塔听着成晓淑的转述,不由得轻轻侧了脸。 林骄又朝那几位最初发出争执的女孩们伸出手,“来,大家都到我这儿来。” 众人看了看彼此,走到了林骄身边。 林骄握住了其中两人的手,笑着道,“今天我们起了争执,因为我们在一些观念上无法对齐,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从今晚开始就要分道扬镳——” “当然不会的。” “不会的,林骄。” “我们不会。”一人道,“只要我们始终在一起,观念的对齐是迟早的事。” “很好,”林骄道,“我不希望有人把那股动辄斩断联系的风气带到我们的社群里来,我希望在座诸位能意识到我们是怎样的伙伴,在接下来的几年时间我们是距离彼此最近的人,我们之中离得最远的那两个,也能在半小时内赶到彼此身边。” 第二百八十二章 群岛 “下学期就不是了。”一个声音突然说。 林骄看了过去:“怎么呢?” “下学期我们专业所有人要搬到松雪原校区去,接下来两个学期,我们都在那边。” “好吧,”林骄两手插腰,笑道,“那我们之中离得最远的那两个,也能在半天之内赶到彼此身边。” 众人再次发出一阵轻笑。 “大家看看周围的面孔吧。”林骄接着道,“相信你们应该能注意到,相比于这个学期之初,已经有差不多三分之一的社员离开了我们。我相信,能够同我们一起参加今晚活动的人,都是接下来可以一起走下去的朋友。 “我们不是电脑一关就再也不碰面的路人。我们是伙伴,是同道,我们应该习惯辩论,习惯打破滤镜,习惯失望,习惯重建,习惯彼此关心——不仅是关心彼此的观念是否合拍,还要关心我们的体格、我们的阅读和写作、我们职业。 “这个学期我们大家一起读,一起写,一起冥想,一起登山观星。下学期我们还要一起跑步,一起学习搏击。我们要分享我们的生活,紧密地站在彼此的身边;我们要支持这里的每一个人,耐心地去听她们的每一个困惑;我们要感谢我们当中那些笨拙和真诚的表达,我们要按捺住从恶意去推测彼此的冲动,我们要对站在我们身边的人有信心,就像我们对自己有信心一样。” 人们望向林骄的视线变得炽热,每一个人都竖起了耳朵,不肯漏听一句话,一个字。 “但也不要高兴得太早,”林骄举起食指,“这些话听起来很美好,实际上每一条都很难做到,因此我们需要练习。我们要把发生在这里的每一次分歧,每一次争执,都视为一次机会,克服我们内在偏见的机会……还记得那首诗吗?” 她走到人群中间。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林骄高声诵读。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众人紧接着重复。 “可以自全——” “可以自全……” “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片, “是整体的一部分。 “如果海水冲掉一块, “陆地就减小, “如同一个山岬失掉一角, “如同你的朋友或你自己的领地失掉一块。 “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损失, “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 “因此—— “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 “它就为你而鸣!” …… 派对一直持续到深夜,社员陆陆续续地离开仓库,返回住地,但仍有一小批人继续坐在原地,看起来没有半点要起身的打算。 “你们不回去睡吗?”向寒山走到成晓淑与赫斯塔旁边,她的脸因为酒精而持续地发热。 “一会儿就回去了,”成晓淑抬起头,“我明天上午有场考试。” “……那你还不赶紧休息?” “我要是现在去睡,明天又早早地起,那等到了考场我就完了。”成晓淑道,“还不如先熬个通宵,这样我明早还是精神抖擞去考试,补觉等下午回寝室再说。” 向寒山又看向赫斯塔——她还裹着那三层毛毯,像一个粽子坐在地上。 “你干什么在身上披那么多毯子?”向寒山问,“你很冷吗?” 赫斯塔抬起头:“冷啊。” “她没喝酒。”成晓淑笑道,“一瓶都没喝。” “……喝了头痛。”赫斯塔回答,“我不喝酒。” 向寒山走到两人边上坐了下来:“你们都在聊什么?” “在聊我老家的剪纸,”成晓淑道,“我奶奶姥姥大姨都特别会剪,一把普普通通的小剪刀,一个巴掌大的红方片,她拿手里左转转右转转,展开就变成特别复杂特别好看的剪画,出来以后再没见过了。” “老家呀……”向寒山轻舒一口气,陷入片刻的沉思,而后又突然转过头,“你回家的车票买了吗?” “没,今年寒假我不回家了。” “去哪儿?” “去松雪原,那边好多人都在找寒假家教,指明要工业大学的学生。”成晓淑笑道,“包吃住,顺便帮着带下小孩。” 林骄这时也拿着一罐啤酒坐在了向寒山的旁边。 “你暑假不回家就算了,结果寒假也不回?”向寒山问,“不想家?” “……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你这个问题,”成晓淑笑起来,“想,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但就是想得难受。” 林骄拍了拍成晓淑的肩膀。 向寒山又看向赫斯塔:“你呢,你假期的时候回第三区吗?” 赫斯塔摇头:“我会在这边一直待命,等任务下来,我就直接去十二区。” “你老家在第三区哪儿?” “没有老家。”这次赫斯塔答得很快,“对我来说没有那种地方。” “嗯?”向寒山也同样不解,她看向成晓淑,“你是不是没和她解释清楚什么是‘老家’——” “我明白,”林骄道,“我也很难回答这种问题——老家、故乡……这些词离我都蛮远的。” 向寒山转过头:“但你就在松雪原长大……” “我理解的那种对‘老家’的情感,是一种植物对土地的情感,”赫斯塔接道,“有人和我讲过,一些人就像种子,她们从出生的时候起就生根发芽,之后即便去了别处,根仍扎在最初养育她的地方——这就是老家,是不是?” “对。” “另一些人,比如我,”赫斯塔轻声道,“我对土地没有那么深的感情,去哪里生活都可以,谈不上在哪片地方算是落地生根,所以没有‘老家’‘故乡’之类的地方。” “……酷哦!” 一阵敲门声响起,老板站在仓库大门口,用锁门的铁链撞了厚厚的金属门。 “都结束了吗?”她走进来,“结束了的话,人清一清。我们这边要开始收拾东西了。” 还停在房内的人纷纷起身朝外走,外面大风呼号,从仓库到住地,一条窄而长的小路连接着两端。小路上没有路灯,大家拿着客栈提供的手电筒,将脚下的路照亮。 第二百八十三章 葬礼 第二百八十三章 林骄和赫斯塔并排走在所有人的最后面。 冷风迎面吹来,让赫斯塔有一种恍然梦醒的奇异感觉。 “下学期你还会像这学期一样负担所有人的费用吗,到时候你们需要的东西好像有点多,”她轻声问,“鞋?运动衣?护具?场地……” “场地不用,”林骄回答,“做学生的好处,就是可以以社团活动的名义免费使用学校的场馆。” “也是一大笔钱。”赫斯塔道。 “确实,不过就是少囤一些武器弹药的事,”林骄飞快地朝赫斯塔看了一眼,“那个才是大头。” 赫斯塔无声一笑。 “让我猜猜这个诗社的作用,”赫斯塔望着前方,“这里其实是那个末日生存社的筛选池,你们会慢慢淘汰一批人,然后从中选拔一批人。” “‘一批’未免也太多了,”林骄回答,“能出现一两个已经是超出预期的大好事。” “什么?” “万一她没有呢。” “我晚上一直在想一件事,”赫斯塔道,“当初你们究竟为什么要把丁雨晴赶走?” 赫斯塔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也就是说,在你的计划里,不包括向她们伸出援手。” “不如让她们好好想想为什么坐在金山银山上挨饿?” “感兴趣我也参加不了,”赫斯塔回答,“我说过我要走了,不过我们保持联系吧。” “是吗,可我看你今晚对那几个起争执的女生宽容得很,”赫斯塔追着问,“为什么当初就不肯给丁雨晴同样的机会?” “也是,”赫斯塔道,“我看生存社里成员的年龄跨度很大,你们招募最初一批成员的时候应该不是从学校入手的。” “‘自由从不降临于人类,人类必须上升至其高度’,”林骄笑道,“自己不知道怎么斗争,那就乖乖受打吧,那是她们这些人应得的——别这样看我,简,你拿我当什么,慈善家?怀着仁爱之心经营了一个救助组织?” 两人又继续朝前走。 赫斯塔整理思绪,两人沉默地往前走了一段,这次赫斯塔突然停下了脚步。 “好了,好了,别再跟我计较这件事了,”林骄摇了摇头,“那位富家小姐就算不来我们诗社,也有的是办法从她的困境里挣脱。” “有句话,前段时间一直有人在我耳边念,”林骄说,“虽然那句话我听了就发笑,但用在这里倒是蛮合适的。” “我想到你上次和我说过的‘俱乐部物品’。”赫斯塔说。 林骄往前快走几步,挡在了赫斯塔的前方:“感兴趣吗?” “你怎么还在想,这个问题我上次已经跟你解释过了。” 林骄回过头,见赫斯塔望着她。 赫斯塔发出一声轻笑。 “那只能……”林骄轻轻耸肩,“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嗯?” “送给社员的书,这些活动,大家彼此之间的强烈联结……都是诗社的俱乐部物品。” “是的。” “……还有‘先锋性’。”赫斯塔道。 “真抽象,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个词。” “上次寒山和我提过,”赫斯塔轻声道,“一个缺乏先锋性的人一旦进入你们的队伍,会立刻把整个团队的标准都拉低,然后相看两厌。” 林骄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但‘先锋性’也并不凭空诞生,”赫斯塔望着她,“必须先锚定一批不够先锋的客体,而后你们才能从中映照出截然不同的自体,是吗?” “你觉得呢?” 赫斯塔笑了笑:“……我再想想。” …… …… 司雨死了。 徐如饴在给丁贵生做墓碑的时候,碰上了一身黑衣的司雷。司雷看起来更虚弱了,好像一根随时都会折断的枯树枝。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徐如饴甚至没能立刻认出这个背影。 司雷给了她一张小卡片,上面写着司雨葬礼的时间和地点。 徐如饴扫了一眼,上面的地址不在橘镇市区。 她有些犹豫要不要去,一方面,一粟现在还在新生儿病房,随时可能会出院,到时候丁雪阳一个人在家绝对照顾不过来;另一方面,她也担心一个这样私密的场合,自己作为一个完全不相干的外人前往可能会有些奇怪。 然而,当徐如饴发现,司雷的小卡片就只发给过她一个人,她当即感到责任重大。 回家之后,徐如饴将这个消息分享给了赫斯塔,两人都决定腾出那一整天的时间,陪司雷一同前往。 令赫斯塔与徐如饴两人都没想到的是,葬礼的主理人并非司雷,而是梅思南。 从选址到仪式,他决定了这个葬礼的每一个细节。徐如饴原本以为这将是个安静的送别仪式,但梅思南将它设计得极为隆重。 即便这片墓园坐落在深山,这一日仍有非常多的人前来吊唁。他们是与司雨素昧平生的基督徒,在教会的组织下,大约有将近两百人来为这个年轻人送行。 这是司雨的愿望。 司雨渴望一个盛大的葬礼,渴望有许多人在他坟前窃窃私语,但他与梅思南讨论良久,发现实在凑不出几个能够邀请的对象:多年的求医生涯已经让他的社交网络变得凋敝,梅思南苦思冥想,最后想到这个办法。 牧师在山间为司雨吟诵悼词。 这一天,山下的天气很好,但山间隐隐有风。远处时不时传来深邃而空洞的巨响,那是被雪压垮的松树枝折断的声音。 众人站在寒风中,静静聆听牧师的祷告。 这整个过程,司雷没有参与,她静静地坐在所有人的后面,用冻红的手指,一页页翻阅梅思南印制的书信集。 这是梅思南为司雨准备的另一件礼物。 他将两人的多年的通信整理成册,印了两百本硬壳书。每一个参与葬礼的人都会得到一份作为礼物,打开它,人们将会读到一个知晓自己命不久矣的年轻人每一日的所思所感。 赫斯塔与徐如饴也拿到了一本,她们也颇为好奇书中内容,但天气太冷,两人都不愿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 仪式还在继续,赫斯塔环顾四野,除了牧师和吊唁者们,这里还有两个身份不明的男人。一个拿着铲子坐在旁边石凳上,一个胸口挂着哨子,神情冷漠,在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上不断踱步。 .yetia64686/41894345.htl 第二百八十四章 调令 短暂的停顿后,牧师深吸一口气,又再次开口吟诵悼词,只是这一次换了语言。 赫斯塔一样听不懂这人说了什么,但她能听出这是克谢尼娅的语言。便就在这一瞬,她忽然又觉得悲从中来,不由得绷紧了面目。 徐如饴原想同赫斯塔说些什么,但刚抬眸便见她神情如此肃穆悲伤,又只能把头转了回去。 这一切的仪式都不太能引起徐如饴的兴趣。事实上,这些天她心里始终装着另一个问题:怎么从头到尾都没见过司雨这孩子的爸爸? 她本来以为在葬礼上至少能看看这个男人长什么样子,但她已经前后左右找了一圈,这里没有一个人看起来像是孩子父亲,司雷身边也始终没有出现像是前夫的人。 徐如饴想不通,夫妻两个分开就分开了,怎么能连孩子葬礼都不来呢…… 仪式结束后,装着司雨的四方瓷盒在众人的注视下放入地下,拿铁铲的男人很快将地坑填平。大部队直接下了山,少数对司雨抱有好奇的人留下来同梅思南交谈,众人一起前往不远处的温暖小屋。 赫斯塔终于有理由走到司雷的面前同她交谈,靠近时,她发现司雷手边的香烟盒子里已经塞满了烟蒂,她手里的那支也快燃尽了。 “跟我们一起进屋吧,”赫斯塔指了指木屋,“那边暖和。” 司雷垂眸起身,跟在了赫斯塔后面。 在摘下围巾、绒帽之后,赫斯塔与徐如饴才发现,今天的司雷化了妆。她的两颊有灾难性的红晕,粗糙的粉刷在她的脸上,像不均匀的墙灰。与肤色相近的粉粘在她嘴边的一小撮绒毛上,变得格外刺眼,像是凝固的酸奶沫。 这些色彩的把戏掩盖了司雷原本的肤色,将令人心碎的憔悴转为一幕滑稽戏。看着司雷的状态,徐如饴默默将心里那个不合时宜的问题咽下了。 “你今天气色不错,”司雷对赫斯塔道,“越来越像你了。” 赫斯塔低着目光,用力地抱住了司雷。 “我要去十二区了。”赫斯塔轻声道。 “调令下来了?” “下来了,”赫斯塔回答,“就刚刚,来这儿的路上,我收到了邮件。” “是什么岗位?” “没说。”赫斯塔回答,“只是要我在今年五月之前,到十二区的核心城报到。” “五月,”司雷想了一会儿,“不是去参与救援行动吗?怎么那么晚?” “是有点晚,不过我的准入文件上写的时间是今年二月,我可以提前过去,”赫斯塔道,“我已经提交入境申请了。” “那边有人接应吗?” “黎各已经在了,”赫斯塔回答,“图兰下礼拜过去。” “好,挺好的。”司雷点了点头,“你们几个又可以一起行动了。” “你接下来去哪里?”赫斯塔问。 “先把这边该走的程序走完。”司雷回答。 赫斯塔等了一会儿,见司雷似乎没了下文,又开口:“然后呢?” 司雷如梦初醒地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就在刚才那一小段的沉默里,她已经走神去了别处。 “要先回第三区休息一下吗?”赫斯塔又问。 “不了,我提交的警示文件已经有了回音,下礼拜我要去平京,”司雷回答,“对了,我听说了千叶的事——” “你不必安慰我,千叶小姐不会有事。” “我不打算安慰你,我也觉得她还活着。”司雷望着赫斯塔,“上面刚要就安娜的去向对她展开询问,她就突然消失在十二区了,我横看竖看她也不像是有事的样子……保不齐什么时候,等她觉得风头过去了,又会像没事人一样跑出来。” 赫斯塔莞尔:“谢谢。” “你知道原本安娜来十四区是来干什么的吗?” “疗养?” “服刑。”司雷道,“她是个很特殊的罪犯。” 徐如饴从房间的另一头拿了一壶咖啡和三个纸杯过来,司雷和赫斯塔同时停下了交谈,两人向徐如饴道谢。 “你们要糖吗?”徐如饴问。 “有的话最好了。”赫斯塔道。 “我在那边好像看到了,”徐如饴又放下了自己的杯子,“我去找找。” 徐如饴前脚刚走,赫斯塔便轻声道,“……几个月前安娜找人给我透过一些消息,建议我去十二区。” “去做什么?” “她没说,”赫斯塔道,“但觉得十二区发生的这些事情她肯定知情。” 司雷若有所思:“十二区……” “我能再拜托你一件事吗?”赫斯塔又说。 “什么。” “我一直在十四区找一个人,但现在看可能没有那么多时间了,你能帮我留心下这个人的下落吗?”赫斯塔道,“这人之前在梅郡开一家照顾孕妇和产妇的机构,叫维拉护理中心……” 远处,梅思南始终留心着这边的变化,他一直想过来打个招呼,但身边的几个老人家一直在向他了解司雨的生平。他们都被今天的葬礼深深打动,想做一场募捐,好在墓地旁边建一座亭子和一块碑,这样今后所有来这里祭奠的访客都会在司雨身旁短暂停留,看见他的故事。 眼看她们几人聊着聊着,徐如饴开始重新戴围巾,梅思南知道自己不能再耽误下去了,他突然紧紧握住了身旁一位老者的手,用极其诚恳的声音请求他们等一等他,然后快步跑向了赫斯塔。 “你们好!”他慢慢停下脚步,“你们要走了吗?” 赫斯塔看向徐如饴,似乎默认在这种场合下由她负责社交。 “是的,”徐如饴笑着道,“就不用送啦,我们自己慢慢走下去。” 梅思南望着赫斯塔,自言自语般地低语:“你也要走了。” “嗯?”赫斯塔有些奇怪,“是啊。” “你听过……呃,”梅思南忽然皱起了眉,他不知道怎么描述自己想问的问题。 “听过什么?” “没什么……”梅思南的脸忽然变得有些沮丧,像是被什么人打败了,“再见……再见,简。” “再见。”赫斯塔朝他点头致意,“你也节哀。” 第二百八十五章 同行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赫斯塔一头扎进了纸面工作的海洋。尽管俞雪琨已经帮她分担了一些,但有些事情必须她亲自来——比如十一接下来的身份。 赫斯塔决定带着她一块去十二区。 得知这个决定的时候,俞雪琨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她问赫斯塔,你知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去哪里? 赫斯塔说,十一过去之后,会以家属身份得到工作站的照顾。 俞雪琨听得直摇头,你不觉那边太危险了吗? 赫斯塔反问,十四区不危险吗? 俞雪琨望着她,没有再劝。 在搞定了十一的身份之后,十一好朋友琪琪也追了来,恳请赫斯塔带她走。赫斯塔原想拒绝,但架不住两个小朋友流着眼泪恳求,不要让她们分开。于是她向十二区的工作站寻求解决办法,最后在黎各的帮助下又争取到了一个名额。 十一当即意识到这一招对赫斯塔有用,第二次再见时眼泪汪汪地表示,她还想带上儿童中心的几只小狗,岂料这一次赫斯塔拒绝得十分坚决,原本的哭哭啼啼作战计划变成了抱着赫斯塔的大腿死缠烂打,最终以撕破赫斯塔的一条裤腿,赫斯塔大发雷霆而结束。 这些文书工作弄得赫斯塔精疲力尽,但却让那个遥远的十二区变得越来越具体。至少在纸面工作上,十二区与十四区、第三区都无不同:孩子们需要在入境前打齐疫苗,然后依据年龄寻找不同的托管场合——那边有不少第三区背景的私立学校,赫斯塔在所在城市挑了几所操场设施特别齐备的,而后依次写了申请信。 为了这即将到来的旅程,十一和琪琪高兴得不得了,两个孩子显然没有把接下来即将面临的语言障碍放在眼里,只是兴高采烈地在中心老师的陪伴下准备起了行李。 离开的日期定在二月十九号,赫斯塔的飞机在下午四点。她首先要飞去平京,然后再从那边启程,直达十二区的核心城——埃芒里亚。 …… 在十四区最后的这段日子,赫斯塔哪儿也没有去。她一直待在橘镇,在徐如饴的家里。 年节前的最后一周,丁一粟出院了。 整个家都变得手忙脚乱,四个大人七只手,也照样忙得人仰马翻。徐如饴原本想把苗苗暂时送到奶奶那边去,苗苗死活不肯,非要留在家里。于是赫斯塔得以在繁重的新生儿照拂工作中解脱,每天的主要任务就是带苗苗出去玩,把小朋友旺盛的精力全耗在外面。 丁雨晴的寒假如期而至,但她并没有得到多少休息,她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和姐姐一起照顾孩子上。然而,就在一粟到家的第三天下午,徐如饴坚持让她去一趟市中心的某个写字楼,丁雨晴问去做什么,徐如饴支支吾吾就是不说,只是道,你去了就知道了。 丁雨晴只好只身前往。 哪晓得才一进大厅,在窗边抽烟的丁嘉礼就喊住了她。 “……你怎么也在这儿,”丁雨晴问,“也是妈喊你过来的吗?” 丁嘉礼颇为苦涩地笑了一声:“你不是吗?” “我们来这儿是干什么的?” “妈没告诉你?” 丁雨晴极其讨厌丁嘉礼这种明知道答案却非要绕绕圈子的口吻,索性不问了。 “最近过得怎么样?”丁嘉礼又问。 “还行,家里挺忙的,”丁雨晴道,“一粟出院了。” “谁?”丁嘉礼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哦,一粟,这什么破名字?” “你少乱讲。” 丁嘉礼朝着窗口点了点烟灰:“你们把时平川折腾得够惨的。” “这里不能抽烟。”丁雨晴指着不远处的禁烟标识,“那么大个图标,没看到?” 丁嘉礼眯起了眼睛,以一种桀骜不驯的姿态冷笑了一声,随手将烟蒂扔到了窗外:“他现在彻底没工作了,你们可算高兴了吧。” “关我们什么事?”丁雨晴道,“时平川自己——” “你看最近的新闻了吗?”丁嘉礼打断了丁雨晴的话,“十二区那边,一个女孩非要跟一个第三区的男人结婚,被她爸爸和哥哥一起烧死了。” 丁雨晴嘴角微沉,没有回应。 “之前也是那儿,我记得有个女孩子溜到了第一区,黑下来了,攒了钱还上了大学,结果她家里人追过去,把人捂死了。”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以前我看到这种新闻,我也会同情这些小姑娘,说一声,多可怜啊。”丁嘉礼笑得阴森,“现在再看,我就只会觉得男人蠢,古人几千年的智慧看不上,愣要自己创造一套规则,圣母心发作,让女人读书写字,出来工作,美其名曰给女人自由……结果呢?女人就算得了好也不会感恩,永远不知足,一开始要活命,后来要平等,现在就要骑到男人头上来——” “你有病吧。”丁雨晴转身要走,却被丁嘉礼抓住了手臂。 “被我说中了,心虚了是吧。”丁嘉礼追着道,“怎么了,你们一家人把爸逼死了,现在不让说啊,爸去世着几个月眼泪也没见你流过一滴——” “你松手……松手!”丁雨晴挣开手,“你要是脑子有病就找医院找医生,跟我发疯没用,我为爸哭的时候用不着找你见证!” “你哭?你还会为爸流眼泪?爸还在的时候你就把他气到住院,现在他死了你和丁雪阳不得偷偷放鞭炮?” “丁嘉礼!”丁雨晴抬高了音量,“你放手!” “你自己说,上次爸住院是不是你气的,你心里有一天拿他当爸爸一样敬重吗?你们一家人就趴在他身上,吸他的血,吮他的髓——” “救命!救命!”丁雨晴突然尖叫起来,她的声音贯穿了整个大厅,远处的保安早就注意到了这边渐渐激烈的交谈,此刻听到丁雨晴的求援立刻往这边赶了来。 丁嘉礼瞬间涨红了脸,他的目光迅速闪过近处与远处的人,此刻几乎整个大厅都在朝他这边看。 第二百八十六章 房产 “你叫什么你叫!”他本能地伸手去捂丁雨晴的嘴巴,结果却掐住了她的脖子。 原本在一旁的围观群众几乎在同一时间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人们从各自的位置上快步起身,朝丁嘉礼奔去,一个抓住他的的手,一个从背后锁住他的肩,还有一个冲到他与丁雨晴之间,用力撑开他肌肉鼓胀的两臂。 终于脱身的丁雨晴咳嗽不止,她试图平复呼吸,却看见被按倒在地的丁嘉礼口袋里掉出一支录音笔。 她上前捡起,录音还在持续,她按下停止,然后从头开始听。 「被我说中了,心虚了是吧。怎么了,你们一家人把爸逼死了,现在不让说啊,爸去世着几个月眼泪也没见你流过一滴——」 「你松手……松手!你要是脑子有病就找医院找医生,跟我发疯没用,我为爸哭的时候用不着找你见证!」 “这是什么东西……” “别动我东西!”丁嘉礼挣扎着抬起头,他如此用力,以至于额上挤出了好几道抬头纹。 “你在录……”丁雨晴话没说完,已经意识到了答案,她瞪着丁嘉礼,“难怪……难怪你前面要和我说那些怪话……什么十二区的女孩,什么女人要骑到男人头上——你就是在故意激怒我对吗?然后再跟我聊爸爸,你想让我讲他的坏话,然后你再录下来是吗!?” 丁嘉礼已经不再看她,他试图从周围人的押解中挣脱,但始终不得法。 “女士,你们什么关系?” “什么女士!”丁嘉礼发出一声呵斥,“她还是个高中生,就是个小孩子——” “他是我哥哥。”丁雨晴望向保安,“……我不知道他今天怎么了。” “你来这里做什么?” 丁雨晴喘息着:“我妈妈让我来这边参加一个……呃,两点钟的预约?” “已经两点零五了。” 丁雨晴看了眼时间。 她往后退了两步,然后突然飞奔着冲向远处的电梯,中途又停下回头对着人群大声说了一句谢谢。 随着轿厢门合上,还在挣扎的丁嘉礼消失在她的视野。 “您好,几楼?”电梯先生轻声问。 “……十二楼。” “好的。”男人为丁雨晴按下12键。 当电梯门再次打开,丁雨晴快步走了出去。她走到对应的门牌号前,一道干净的玻璃门边挂着一个招牌:新松法律事务所。 “你好,”她迟疑地推开门,“我找宋女士。” “是丁女士吗?” “对。” “这边。” 丁雨晴跟着那人来到一件铺着厚地毯的办公室,一个看起来十分干练的女人接待了她,丁雨晴有些拘谨地接过对方递来的水,“请问我们今天要干什么?” “您带了相关证件吗。” 丁雨晴低头从包里取出了自己的证件:“……带了,我妈给我收的,你需要什么?” “都拿出来放在桌上吧。” 那人拿走了一些东西出去复印,丁雨晴不知该做什么,只好继续坐在原地。 不一会儿,那人有回来,这次,她坐在了丁雨晴的对面:“徐女士委托我今天来同你聊一聊遗产分配问题——主要是关于松雪原那边的几处房产。” 丁雨晴目光微颤,霎时间明白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 这天傍晚,丁雨晴一个人回了家。 这天下午,律师拿出了一份遗嘱。原来徐如饴把松雪原的那几套公寓和老房子都留给了她和丁雪阳,她不确定妈妈给丁嘉礼留了什么,但估计是橘镇的这套复式楼和车,可能还有家里的部分存款…… 对丁嘉礼来说,橘镇的房子固然好,但价格不及松雪原的十分之一……这个方案他绝不可能接受。 家里非常安静。 丁雨晴换了衣服,洗了手,推开了妈妈在一楼的卧室。 赫斯塔带着苗苗出去了,还没有回来。徐如饴和丁雪阳靠在一起。两人都睡着了,仰面坐在乱糟糟的床上,小小的一粟睡在妈妈的怀里,房间里只有呼吸声。 “我回来了。” 丁雨晴半睁着眼睛,轻叹一声,而后也躺在了母亲和姐姐的身边。 …… …… 在实际参与到丁一粟的日常照顾之前,赫斯塔从来不知道,养育一个婴儿会这么困难。 小一粟离开医院的时候已经长到了21kg,虽然和出生相比体重近乎翻倍,但抱在怀里仍是小小一只。 这个阶段的孩子不会笑,对大人的逗弄也没有反应,她只有两种状态,要么平静,要么愤怒。一旦她开始哭泣,没有任何人能忍受这聒噪的嗓音,所有人都不得不跳起来想办法——孩子是饿了吗?困了吗?要换尿布了吗? 一个深夜,丁雪阳带着苗苗睡了,赫斯塔坐在客厅发呆,徐如饴和丁雨晴抱着一粟去尿布台换尿布。 一粟头一回没有哭,而是怔怔地望着天花板,任由徐如饴翻转她的大腿。 赫斯塔端着茶杯靠近围观:“没哭啊?” “是啊,”徐如饴小声道,“小宝贝一天一个样,在长大啊。” “她看什么呢,”赫斯塔顺着一粟的目光抬头,天花板上空空如也,“……这么出神。” “在沉思呢,以后说不定是个哲学家,”丁雨晴拿着电吹风站在旁边,突然一本正经地演起来,“啊,你们这些,你们这些在我出生前就存在的大人,看看!你们都把这个世界折腾成了什么样子!” 赫斯塔看着徐如饴给小朋友扣好裤腿,两手抱怀。 “没办法啊,”她轻声道,“只能从现在努力了,让世界变好一点。” 几人没有再说话,大家温情脉脉地凝视着躺在尿布台上的孩子,这一刻变得宁静悠长,直到一粟的嘴角突然下沉,再次爆发出惊人的哭声。 徐如饴忙不迭地把孩子抱起来,几次抱哄未果,最后只能由赫斯塔接过,以颇耗体力的快速萝卜蹲止啼。 …… 次日清晨,有记者来敲门。 徐如饴懵懵懂懂地开了门,才知道赫斯塔前几天带苗苗出门的时候又见义勇为,从火场里救了几个人。 徐如饴婉拒了采访,立刻回头问赫斯塔是怎么回事。 “前几天我跟苗苗去拿船员证,”赫斯塔开了一罐饮料,赤着脚坐在椅子上,“结果回来路上,苗苗突然说她不舒服,不能继续走了,我问是怎么不舒服,她说附近有危险,想回家,我就问她哪儿有危险,然后我们顺着苗苗指的方向走了两个街区,果然看到了浓烟。” 第二百八十七章 蜜罐人 “……啊?”徐如饴瞠目结舌地望着她。 “当时路边有辅警,我把苗苗托付给她,然后就跟着上去救人了。” “你怎么敢啊!”徐如饴几乎要叫起来,“你都不认识地方,就直接往里冲?万一把你自己也折进去呢?” “认识的,”赫斯塔道,“那片地方我熟得很。” “是哪儿啊?” “离工业大学不远,有个大商场,”赫斯塔比划着道,“那边三层有个自习室,我以前常去,所以对那一带都比较熟。” 说到这里,赫斯塔忽然叹了口气。 “就是可惜了那本船员证,又落在火场里了……我之后再找时间补吧。” 徐如饴听得心怦怦直跳,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好用力打了几下赫斯塔的肩膀,这时厨房里传来汤水扑出炉灶的声音,徐如饴连忙跑进了厨房,嘴里仍一直嘀咕着“天哪天哪”。 客厅里赫斯塔仍在发笑,她目光微垂,把一张只写了一个地址和时间的明信片装进了信封,而后对着手机,将一段俞雪琨发来的地址抄在了信封正面。 …… 二月十八日下午。 十一和琪琪跟着赫斯塔一起上了俞雪琨的车,考虑到两个小朋友都没到一米四,俞雪琨提前准备了两个儿童座椅。 “我不要坐这个!”十一不满地挣扎,“这个是小孩子坐的!我要坐前面!” “你不坐这个,路上遇到警察,她们可能会把你扣在半路哦。” “……你骗人!” “那你大可以试试,不过话说在前面,简今天还要赶飞机,”俞雪琨轻声道,“所以,万一你真的被扣了,那你只能一个人留下来咯。” 话音才落,一旁琪琪已经自己把安全座椅上的安全带扣好了。 十一表情凝重重地看向赫斯塔,后者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几分钟后,四人启程。 琪琪看着窗外,忽然转头看向开车的俞雪琨:“阿姨,这好像不是去机场的方向。” “不去机场,我们去车站。”俞雪琨回答。 “车站?”琪琪有些惊讶,“我们不是要先去平京吗,难道是坐火车去?” “哈哈,不是,我们要坐火车,先去更北一点儿的地方。” “去哪里!”十一大声问。 “哈哈,别问我,”俞雪琨回答,“我就是个帮忙干活儿的。” …… 傍晚,一间咖啡馆。 尤加利捏着一张既无署名,也无正文的明信片,心事重重地推开了这里的门。 镇上的咖啡馆比梅郡、橘镇的破旧得多,而且里面也不仅仅卖咖啡、甜品,门口的今日特色上还写着好几种特价盖浇饭。 在一众佳肴热气与众人谈笑间,尤加利看见赫斯塔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向自己挥动右手。 许久不见,两人都在对方身上看见了一些变化,她们同时抿了一下嘴,以一个并不明显的微笑作为问候。 “你看起来精神好多了,”赫斯塔左手持杯,主动为尤加利倒水,“我本来还担心你回来以后不习惯。” 直到此刻,尤加利才突然意识到赫斯塔曾经空荡的右袖此刻已经变得完整。 “你的手……” “是仿生臂。”赫斯塔答道,“义肢。” 尤加利起身抓住了赫斯塔的右手——这怎么会是义肢?它摸起来甚至是柔软温热的。 “我要走了。”赫斯塔说。 “去哪儿?” “十二区。” “……那么远。” “对,”赫斯塔点头,“你看了最近的新闻吗,那边的水银针遇到了一些麻烦。” “哦,我听说了,但你——” “我也是水银针。”赫斯塔答道。 尤加利再次睁大了眼睛。 “你过得还好吗,这段时间?”赫斯塔问。 尤加利又一次低下了视线,她凝视着桌上带着油污的红白格桌布,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和在橘镇的时候不能比,不过,确实不用再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 “在橘镇的时候你总是提心吊胆吗?” “是啊,”尤加利望向窗外,“总是忍不住想这段好运会不会到头,什么时候到头。” 尤加利轻轻笑了一声:“……不说了。” “我今天来有两件事,一是来和你道别,”赫斯塔低声道,“再就是,想同你聊聊天。” “我收到明信片的时候就猜到是你。”尤加利将明信片按在桌面上,画面上是工业大学的图书馆,一些年轻的学生正伏案自习,“你怎么就确定我一定会来呢,我要是不来,你不就白跑了一趟?” “但你来了。” 尤加利又笑了起来。 “我这个人有时候是不是挺自我中心的?”赫斯塔突然道。 “……不会,你怎么会这么想?” “去年,”赫斯塔喉咙动了动,“去年夏天,有个人跟我说,我是在蜜罐里长大的,我当时挺不以为然,但现在想想还挺有道理的。” 尤加利有些好笑地望着她:“怎么说?” “我小时候,刚进水银针基地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个——” “你讲过,”尤加利说道,“你的监护人给了你一把枪。” “对,但我有的不止一把枪,”赫斯塔望着她,“当时我身边还有一个非常好的辅佐官,任何时候,只要我需要帮助,她都会在我这边。不仅如此,基地还对那个人下了限制令,禁止他接近我,她们扣他的津贴,调低他的信用等级……虽然始终有空子可钻,但我能感觉到,每个人都在试图保护我,试图让我免受伤害。” “……那真好。” “是啊,”赫斯塔道,“训练虽然辛苦,但时时刻刻有人告诉你,你的使命是终止螯合病带来的灾难,因此你的能力、你的胆识……乃至你的存在,都至关重要。训练官会一遍遍地告诉你,你要坚韧、勇敢、沉着、机敏……因为所有从基地走出去的水银针都是这样,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和螯合物的搏斗里取得胜利。” “……很辛苦呢。”尤加利低声道。 “但也很畅快对吗?” 两人凝视着对方的眼睛。 “试试看想象一个这样的世界,”赫斯塔轻声道,“在那里,一个人想要做成一件事仍然非常艰难,不历经辛苦,人还是什么也得不到。但是,那里到处都是机会,你不用担心钱,不用担心时间,因为无论你做什么,你都能得到支持。不会有人突然跳出来质疑你的判断,更不会有人在你开始真正的产出前就向你索取——你不好奇吗?在那样一个没有掣肘的地方,你能走到哪一步?” “好了,简……”尤加利抬手撑住了额头, “也许你会成为一个医生,也可能会继续做一个翻译,或者一个普普通通的文员;也许在城市待了一段时间后你渐渐觉得厌倦,所以你开始养马,协助经营一个农场;也许你会成为一个猎人,或者护林员,也许你会开着拖拉机,行驶在——” “够了,够了,”尤加利摇着头,眼眶微微发热,“……我……我……现在和我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我已经——” 赫斯塔突然将一张空白档案表拍在了尤加利面前。 “虽然你之前离开了,但理论上,你现在仍然是我的随行家属,”赫斯塔从大衣内取出一支水笔,“签了字,你就可以跟我去十二区。” 第二百八十八章 第二次机会(为23年11月月票加更 尤加利微微张口,双手拿起档案表。 这张表已经填好了她的所有信息,就连右侧的照片栏也已经贴好了一张一寸身份照。 “你为什么……”她看着表,又看向赫斯塔,“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我曾经坐过一艘船。”赫斯塔道,“在那艘船上,所有人都在玩一个游戏,不是什么很有趣的游戏,但所有的女乘客都有第二次机会,违规了可以无视,犯错了会被原谅,怎么样都行……我来十四区之后常常会想起那艘船。” 赫斯塔笑起来:“有女巫在的话,小猫就算被吃掉了也可以复活。” 尤加利也笑了,她低头擦去眼泪:“给我几天时间考虑一下……” “你没有几天时间了,你只有二十分钟。” 尤加利一怔。 “今天去松雪原的末班火车六点半的时候开,”赫斯塔看了眼表,“我明早的飞机,先飞平京,然后从那边去十二区,尤加利,如果这次你不肯跟我走,我们往后就不会再见面了。” “……但我的衣服,我的证件——” “路上买,”赫斯塔道,“所有证件都按挂失重办,你只需要带上你的人。” 尤加利瞳孔震颤,久久没有说话。 “你考虑一下,虽然有这样那样的好处,但现在十二区是什么样你应该也能想象,那边毕竟不是橘镇或者松雪原,听说现在还在流行黑水病,一旦离开城区,随时有叛军或土匪出没……客观来说,非常危险。”赫斯塔站起身,“我在外面等你,如果你愿意走,就出来,不愿意的话,我到了时间会自己离开。” 赫斯塔信步走向柜台结账,而后消失在玻璃门外。 尤加利看向桌上的表格,感觉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在这个略有些昏沉的傍晚,在许多人的欢声笑语间,她骤然发现自己又一次站在命运的路口。 尤加利想起了许多人。 起初是妈妈,后来是妹妹和弟弟,然后是几个很久没见过面的表姐和堂姐。 她想起了橘镇的公寓,想起了厨房门上的那个窟窿,想起山顶的灶间,想起蒸腾的水汽里与成晓淑谈起未来…… 这些画面像浓雾一样慢慢聚集,最后变成她自己。 桌上的吊灯打下一束橘色的暖光,映在透明的塑料笔身上,把它照得如同水晶。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车内,所有人都望着赫斯塔的手机倒计时。 随着一声叮响,六点二十到了。 赫斯塔看向咖啡馆的大门,一些零散的顾客进进出出,但始终没有尤加利的身影。 十一高举了双手:“她没有出来!我们可以走了!” 俞雪琨看了赫斯塔一眼,发动汽车。 …… 六点二十二。 尤加利突然抓起了表格向外奔去,她跑得这样急,仿佛两脚如果不能飞快跟上,她的整个上半身就要栽倒。 她冲到街上,左右张望,没有在傍晚的街道里看见赫斯塔的影子,她沿着道路的顺行方向一路狂奔。 “简——”尤加利大声疾呼,几乎要把心和肺一起喊出来,“简——!” 她身后突然响起了连续的汽车鸣笛。 尤加利回过头,见赫斯塔半个身体探出车窗:“这边。” 她连忙往回跑,赫斯塔已经帮她打开了车门。 “你们没走?你们怎么没走?” “不是说了吗。”赫斯塔朝她竖起一个大拇指,“永远有第二次机会。” 上车后,十一大声嘲笑着尤加利满脸通红的模样,尤加利无暇理会,突然的狂奔让她心口有些疼痛,此刻更多了一阵耳鸣。 她喘着粗气,调整着呼吸。 汽车驶入车道,透过车窗,外面是玫瑰色的晚霞。 …… 十二区,埃芒里亚。 一座第三区风格的瑰丽宫殿坐落在市区,一群穿着第三区宪兵队制服的男人在外巡视。一个身着正装的中年人步履翩翩地穿过明亮的长廊,在一众皇帝与政治家的半身像前快步走过,来到一道厚重的木门前。 门口的秘书早就起身相迎,两人打过招呼后,他为中年人开门。 “总督大人,特里昂男爵来了。” 正在茶几边喝茶的老人抬头看了来人一眼,中年人已经快步走近,两人亲吻了对方的两颊。 “你看起来很高兴,有什么好消息吗?”老人问。 “您没有看AHgAs昨晚送来的执行官候选人吗?” “看过了,都不太合适。”老人冷淡地回答,“我之前在第九区和奥洛拉共事过,她在第九区和第六区都做过临时执行官,这人不但眼光敏锐,手段也强硬,不适合处理十二区的事务;肯黛有十二年的准宜居地管理经验,也知道怎么和一些武装组织打交道,所以也不太可能配合我们;维克多利娅在这方面倒是没什么经验,但我之前在一个表彰会上和她见过一面,这个女人天性难缠——” “看来您还没有看过她们昨晚的更新?” “怎么了?” “出现了一位非常合适——可以说是绝对适配的人选。” 老人起身要回办公桌,中年人已经将一打简历递了过去。 “是吗,给我看看,履历够长的呀……”那人取出眼镜,皱紧了眉头,“哦?才二十一岁?” “是的,很年轻,”另一人耸肩,“通常情况下,年轻意味着很多事情……” 老人发出一声理解的轻笑。 “而且我查过了,她过去没有任何行政经验,从十二岁第一次参与水银针特别行动开始,就一直在战斗序列,以如您所见的作战频率执行各种任务。” “……这种工作密度,她从来不休假吧。” “休得少,一向指哪打哪。” “服从性不错。”老人微笑着道,“她什么来历?” “您看履历也就知道了,她不太有时间在内部搞联络。在水银针的上层人物里,和她有往来的几乎就只有千叶真崎一个人——千叶是她的监护人。” “还好千叶已经死了,不然还是有点麻烦,”老人轻声道,“对了,她和千叶关系怎么样?” “就是水银针里普通的‘监护人’与‘被监护人’的关系,您也了解千叶,她那样的女人当不了妈妈。” 老人发出一声被取悦的低笑。 “而且还有一件事,您也必须了解,就是前年年底,她曾在执行某个任务的过程中出现精神问题,当时情况甚至严重到只能靠轮椅出行。为此,她去年夏天被带到了十四区疗养,我猜想水银针那边本来是想让她在十四区直接退休的。” “那她为什么会进入执行官的候选池呢?” “因为有人为她写推荐信。” “谁?” “索菲·莫利。”中年人轻声道,“我也附在简历里了,您看看,最后一页。” 老人发出一阵连续的笑声,他摘下眼镜,随手将简·赫斯塔的简历丢在了茶几上。 “好,就是她了。” ——本卷完—— 第一章 噩梦 航向135度,九千一百四十四米高空。 飞机外面是零下五十度的黄昏,机舱内一切正常。千叶开着一架老旧的战斗机穿过第五区上空。年轻的赫斯塔坐在她身后,紧张而严肃地看着下方的云海,那些层层叠叠的云成为新的陆地,她就这样行驶在寒冷的新世界当中。 “简……简,我们现在……你能听到吗?” 赫斯塔回过神,“您说什么,千叶小姐?” “检查一下……我们……你……有杂音……能听到吗?” 赫斯塔用力拍打了几下通讯装置。 “简,你能——” “能听到。”赫斯塔对着话筒大喊,“您那边现在还有杂音吗?” “好。我要准备下降了。” 巨大的轰鸣声里,赫斯塔感觉到一阵失重,这是她参与的第一次高空飞行,她有点分不清哪里是地面,只觉得浑身汗涔涔的,非常不舒服。 她忍耐着胃部的不适,试图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 通讯装置里传来千叶和指挥中心的对话,她们的声音又变得断断续续,赫斯塔仔细聆听,同时感觉自己的情形在变糟,因为那股呕吐的冲动正在越来越强烈…… “简,能听到吗?” “可以,千叶小姐。”赫斯塔艰难地回答。 “有一个战斗机组正在朝我们接近……在我们下方大约五百米……他们……转向……一会儿我们……” “听不清了,千叶小姐!”赫斯塔再次开始捶打通讯装置,“您说什么?” “我们……机尾,你再检查一遍……” “我听不清,千叶小姐,您说什么,我要检查一遍什——” 机舱玻璃瞬间爆破,一股巨大的推力将赫斯塔连同她的座椅一起弹射了出去。她迅速下坠,在失重中连续翻滚了几周,终于重新找到了平衡。 紧接着,爆炸声在她斜上方响起。 一股前所未有的惶恐落下来,赫斯塔在错愕中循声抬头。 湛蓝的穹顶下,千叶小姐的飞机炸成了一团烟花,她自己则坠入云海……云层覆盖了一切。 下一刻,赫斯塔猛地睁开了眼睛。 木质地板,昏黄吊灯,墙面上带有十二区特色的彩釉拼接小方砖……以及被她突然的怪叫吓了一跳的尤加利与孩子们。 “……做噩梦了吗?”尤加利放下绘本,走到沙发边上,“晚饭之前已经送上来了,不过看你太累了,就没叫你,你饿吗?要吃吗?” 赫斯塔有些懵懂,当她终于回归现实,她轻拍额头:“……递我杯水。” 琪琪转过身,把茶几上的杯子往赫斯塔那边推了推。 十一也跑了过来,“你梦到妖怪啦?” 赫斯塔将杯子里的凉水一饮而尽,表情复杂地站起身。 她又梦见了千叶小姐。 梦里,她跟着千叶出飞行任务,结果机毁人亡。但事实上,她们以往的飞行大都非常顺利。同千叶在一起的时候赫斯塔很少产生那种无法控制的紧张感,两人配合默契,能将绝大多数任务完成得非常漂亮。 然而这半个月来,赫斯塔常常梦见濒死的千叶。每一次从噩梦中惊醒,她都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抓住了。在清醒时,赫斯塔绝不相信千叶的死讯——毕竟那仿佛是对千叶小姐能力的怀疑。然而这种回避自有代价,近来梦中频繁出现的恐怖景象就是其中之一。 赫斯塔忽然意识到,也许自己根本无法接受千叶阵亡的可能。 她扭了几下脖子,重新恢复了冷静。 赫斯塔望了眼墙上的挂钟,时间接近夜里九点。 这里是十二区圣洛姆城的一间小公寓,距离这一大区的中心城市“埃芒里亚”还有大约七十公里的距离,她和尤加利、十一、琪琪四个人住在公寓的四楼。由于莫名的身份审查,她们已经在这个城市滞留三天,而按照计划,黎各原本会在昨天与她在距此四十公里的一个小镇会面。 “楼下那些人都走了吗?”赫斯塔问。 “没有。”尤加利回答,“我刚去走廊上看了一眼,还有两个人在接待室门口坐着。” 赫斯塔又看了眼钟:“他们是几点来的你有印象吗?” “戴帽子的那个应该是下午两点多到的,另一个不知道,”尤加利回答,“你要去见他们一面吗?” “不见。”赫斯塔回答。 出于某种谨慎,在离开十四区后赫斯塔就和尤加利互换了身份。尤加利换上制服,戴上口罩,蜷靠在轮椅上——坐着不太容易暴露身高——而赫斯塔自己则顶着“家属”的名义活动。这种谨慎在抵达十二区以后显示了它的价值: 从抵达十二区的时候起,就不断有访客登门。这些来客大都是十二区本地的商人,由于税收、货运、手续不顺等诸多问题,前来找赫斯塔这位初来乍到的“大人物”帮忙调和——最近十二区突然取消了多项便宜法令,他们的生意受到了一些影响。 由于第三区语言是十二区的官方语言之一,与来客的沟通不算困难,但赫斯塔对此深感莫名。她过去从未关注过宜居地里的经济事宜,将来也没有这个打算。细问之下,她发现这些人都或隐晦或直白地表达了同一个渴望:他们希望经由赫斯塔之手,再次同十二区的老总督——阿雷瓦洛——搭上线。 显然这位总督大人能为他们解决一切生意上的难题,只是最近他突然称病,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甚至有传言他已经回到了第三区。 作为回报,商人们愿意向赫斯塔献上数量可观的宝石、黄金、生意分红甚至是某处赫斯塔从未听过的庄园。 在聊了七八个登门客之后,赫斯塔谢绝了之后的一切拜访。 然而来客们并不死心,许多人花招频出,开始向公寓管理员或门房谎称:“我是赫斯塔女士在第三区的熟人”“我和赫斯塔女士在第五区见过的”“赫斯塔女士不是刚从十四区过来吗?她在十四区有个朋友,托我给她转交个东西……” 起初,赫斯塔没有意识到这是有人故意泄漏了她的行程,直到她几次变换住址,这些人却仍能在第二天重新摸过来的时候,赫斯塔才意识到有人在持续地泄漏她的行踪。或者说,有人正时刻盯梢着她的一举一动。 “到现在为止有多少个人来找过我了?” “到昨天为止,一共是四十六个,今天的访客登记簿我还没看,”尤加利回答,“应该也有五六个。” 赫斯塔悄无声息的拧开门,从回环的楼道顶处向下望。楼底的瓷砖组成一幅由深绿浅绿交织而成的复杂图案,像一处寂静丛林。两个男人坐在近门的长凳上,一个戴着帽子,一个头发花白。 忽然,戴帽子的男人像是觉察到什么,抬头向高层看去。 第二章 检查 然而四楼的那扇门依然紧闭,没有丝毫要开启的迹象。 一旁的中年男人打了个呵欠,站起身:“小兄弟,你还打算继续等吗?” 戴帽子的男人没有回答,只是两手按着膝盖,重新垂下视线。 “不那么容易的,”中年男人低声道,像是在搭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这一个礼拜她也开始称病不见人了,呵,都不见人了,这些个大人物,一个个不把鼻孔翘上天就不知道怎么过日子……” 他取下不远处衣架上的外套,走到访客登记簿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和事由。 “再过半小时就到宵禁了,你知道吧?”男人放下笔,向长凳上的年轻男人挥了挥手,“祝你好运。” 戴帽子的男人这才转过头,点头致意,“您也是。” 公寓出口的木门打开又合上,整个大厅只剩下一个人。 …… 九点二十,街上突然响起一串枪响,刺耳的警报声随之响起。 原本正在写日记的赫斯塔立刻起身关掉了屋里所有的灯,她让尤加利和孩子们远离靠窗的位置,自己则小心贴墙向外看去。 “十一!别闹了!”尤加利拼命按住十一的肩膀,“好好待在这里!” 十一兴奋地蹬手蹬脚:“外面是不是打仗了?有人放枪!你没听到吗?” “天哪,你这孩子——” 赫斯塔嘘了一声,接着朝着十一招了招手:“没事,你让她过来。” 十一顺势跑到了窗边,赫斯塔神情严肃地按下了她的头和肩膀,示意她从自己的角度向外观察。 从狭窄的窗缝中,十一勉强看清了外面的景象。街道上,一大群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察正在快步前进,每经过一处建筑,列队中就退出两人过去敲门、或破门进入…… 十一有些失望,整个过程秩序井然,并没有多少热闹可看。 “怎么了?”尤加利紧张地问。 “街上都是警察。”赫斯塔回答,“可能——” 门外传来一阵叩门声。 尤加利有些犹豫,以目光征询赫斯塔的意见,赫斯塔走到门边:“谁啊,这么晚了。” “女士,马上要安全检查了,你这儿得派个人下去一趟。” “下去干什么?” “接受问话,”来人答道,“一个人下楼就行,剩下的可以继续待在房里,但是一会儿会有人上来挨个搜查房间。” 赫斯塔将门拉开一条缝,门外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这姑娘原本已经要去敲下一家的门,但见赫斯塔开了门,便又折返回来。赫斯塔认得她,在她与尤加利搬进来的第一天,这个女孩子就跟着她妈妈一起帮自己搬行李。女孩的妈妈是公寓管理员,常常和另一个年纪相仿的中年人轮流值夜。 “……怎么是你上来通知我们,”赫斯塔问,“你妈妈呢?” “她今晚有事,今晚这儿就只有我一个人。”女孩一手拉着自己的长辫子,微笑着道,“您和我一起下去吗?” 赫斯塔朝楼下瞥了一眼,先前空荡荡的底楼大厅此刻已经站了六七个人,公寓的楼梯上陆续有住户往下走。人们神色凝重,但并不慌张,有好几个住客不时向赫斯塔这边打量,一旦四目相接,又立刻闪避看向别处。 “不了,”赫斯塔答道,“一会儿不管谁要问话,让他上来找我。” “可是……”女孩明显想说些什么,但想了想又住了口,“好,一会儿警察来了,我会转达。” “怎么了吗?”赫斯塔问。 女孩沉默了一会儿,目光中透着善意的好奇:“……你们几个是很有来历的大人物,是吗?” 不等赫斯塔回答,两个警察已经推开了楼下公寓的老旧木门。其中一人厉声咳嗽,以震耳欲聋的音量勒令公寓内每户人家都派出一人下楼。 女孩匆匆与赫斯塔道别,去帮隔壁一个独居的老太太推轮椅。赫斯塔关上了门,但仍在门口聆听着动静。 不一会儿,她听见那个严厉的声音向每个人询问最近几天都在哪儿活动,见了什么人,做过什么事,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迹象,紧接着就是一阵小小的骚动——有人因为答话不及时挨了揍,跌倒时撞碎了两块瓷砖。 一些竭力忍耐的啼哭混杂着另一些人喃喃的祈祷,警察的问询以压抑而紧张的节奏继续。几分钟后,赫斯塔听见有粗暴的脚步声自下而上接近,她再次将手按在了门把上,回头朝尤加利看了一眼:“来了。” 尤加利的手搭在胸口,一言不发地看着紧闭的门。 “开门——” 一声包含愤怒的呵斥骤然响起。 尽管有心理准备,尤加利还是吓了一跳。好在当第一记捶门重拳落下之时,赫斯塔就拉开了大门,因此那骇人的砸门声只响了一次。 公寓走廊的壁灯此时全都打开了,此前它们总是为了省电而被切断了总闸。在明亮的灯光下,一个年轻警察站定在门口。 这个年轻男人试图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但和刚才在楼下问话和打人的警察比起来,这幅模样反而令他看起来有些局促。他刻意地将一只手按在枪托上,以便让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能迅速明白他也有杀人的本事。 “别敲了,”赫斯塔从昏暗的房间走出,“我们屋子里有孩子,不要吓到她们。” 一股莫名的压迫感让年轻警察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半步。当他觉察到自己的惧意,一股无名火油然而生:“……你们怎么回事,为什么不下楼!?” “我们情况特殊。”赫斯塔垂眸递去一本黑色皮夹,“这是我们的通行证。” 男人接过证件翻起来,由于上面写的全是通用语,他一个字都看不懂,但他认出了几个十二区军事基地和AHgAs的图标。他装模作样地翻了几遍,心里酝酿着一会儿的盘问话术——既能够从这个女人的口中诈出消息,又不会被她发现自己根本看不懂证件。 “你在找什么?”赫斯塔问。 “这样,”他顺势将通行证往自己的口袋里塞,“你这个证件先扣在我这里——” “你没有权利这么做。” 下一刻,年轻警察发现自己手里的通行证没有了——赫斯塔已经将它取了回去,像变了个戏法。 “你——” “基里安!”楼下的中年警察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开始用同样严厉的口吻高声问:“你在楼上干什么,一切顺利吗?” 第三章 名字 “顺……很快就好了,长官!”年轻警察磕磕绊绊地回答,不由得涨红了脸。 赫斯塔也朝楼下看了一眼:“还有什么要问的?” 年轻警察的脸憋成了绛紫色。他新入行不久,因此更迫切地需要创造一些可供茶歇时炫耀的谈资。他在上楼前已经向公寓的门房确认过,住在四楼的是四个女人,两个大人两个小孩,都不是本地人。他觉得这个配置很可能是别区游客,或者是那种丈夫在这儿工作,所以带孩子过来探亲的年轻妈妈。 但不论是哪一种,他都有办法叫她们晓得自己的厉害。过去几个月里,他一直跟着队里的几个老资历在圣洛姆城里历练,老前辈们从外乡人身上榨取钱财的手段看得他瞠目结舌。今晚终于轮到他第一次参加安全检查,他必须把握好这个机会。 “你——你的证件——你——” 赫斯塔微微颦眉:“我的证件还有什么问题?” “基里安!你到底在干什么,你哑巴了吗?”中年警察已经开始骂人,“回话!” 年轻警察懊丧地捏紧了拳头,他喉咙颤了几颤,最后转身走到围栏边:“您能上来一下吗?” 中年警察开始喋喋不休地骂人,他身材壮实,满脸横肉,动作快得像一只猩猩,总是三两步就走完了半层楼的台阶。 一见到赫斯塔,他便认出了对方身上的制服。中年警察调整表情,快步上前同赫斯塔握手。 “法比安·盖旦。”他目光炯炯地望着赫斯塔,“您就从那位最近从十四区赶来的女士吧。” “那位女士在屋子里,”赫斯塔回答,“她仍需要静养。” 中年警察回头看向底楼:“都散了!” “辛苦了。”赫斯塔,“让你专门上来跑这一趟,今晚外面还平安吗?” “平安,当然平安,没什么特别的,”警察答道,“上面说一小撮叛乱分子最近打算在几个主要城市作乱,我们就是例行检查——这种事一般都发生在埃芒里亚附近,圣洛姆进不了这些叛军的法眼。” “那刚才的枪声是怎么回事?”赫斯塔道,“我还以为你们已经和什么人交战了呢。” “真要是交战,那就不是这么点阵仗了,”中年警察嗤笑一声,“那是用来警告暴民用的——您往后会理解的,十二区和第三区不一样,在这块地界,你要是不把枪亮出来,根本没有人会把你当回事。” “基里安!”中年警察突然转过头,“你已经查看过这位女士的证件了吗?” 一旁年轻警察此刻终于回神,他仍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感到茫然。 “……呃,是,查过了。” “给她写一份回执!” “……什么回执?” 赫斯塔也有些疑惑:“给我写什么回执?” “您会需要的。”中年警察看着她,“等到了埃芒里亚,您需要整理一份您的行迹,尤其在一些关键节点,比如像今晚这样的情况,会有人根据您写的东西来与我们作核实,所以现在就准备好回执最好不过——基里安!!你还愣着干什么?拿笔!” 年轻警察拘谨地正了正帽子。先前讹钱的愿望已经烟消云散,他又重新开始履行保护公民安全的职责。 十分钟后,警察离开了这栋公寓,公寓内部恢复了宁静,然而临近的街道上却不断传来砸碎东西的声音,赫斯塔听到了一些尖叫和哭喊,有些戛然而止,有些持续了一会儿,但都不算久。 安抚好孩子们之后,赫斯塔独自下楼。先前过来敲门的年轻女孩正蹲在地上清理碎瓷砖。听见赫斯塔的脚步,她立刻抬起头。 “晚上好。”赫斯塔停在了几步之外,“在忙吗?” 女孩立刻笑起来,她放下工具起身:“没有!你怎么样,都还好吗?” “都好。”赫斯塔回答,“我应该怎么称呼……” “叫我波丽!”女孩笑起来,“今晚多谢你!要不是有你在,肯定有人要吃苦头了。” “今晚这是在干什么?”赫斯塔轻声道,“我听他说什么叛军——” “什么叛军呀,他们就是来要钱的,不给钱就抓人。”女孩低声回答,“以前这种安全检查半年才一次,最近变成每个月都有了,真受不了。” 波丽回到门房,她打开桌上的电气灯,然后趴在窗台上同赫斯塔聊天,“你是做什么的?” “我?替AHgAs办事的。” “……你是为了去年那个死了很多水银针的案子来的十二区吗?” “不全是。”赫斯塔回答,“这件事在十二区很出名吗?” “当然了,AHgAs几乎把所有这里的工作站都关闭了——我有好几个姐妹之前在工作站做事,现在都重新找了工作。” “你对圣洛姆很熟?” “当然啦,我是这儿的人。” “你能帮我个忙吗。” “你讲!” “帮我找人,送个东西去附近的雷德蒙小镇……” “我现在就可以帮你联系快递,我有个表哥——” “不是,不走快递,我需要一个人帮我去一趟雷德蒙小镇,然后在当地打听个人,打听到了,就把东西交给她,要是没这个人就算了。” “哦……懂了,可以,什么东西?” 赫斯塔取出一枚文字徽章。 “求助是……”波丽侧着头念道,“强者的行为……哇,好有道理!” “我要找的那个人很显眼,她个子非常高,而且左眉的眉骨上有三个骨钉,通常来说是银发。” “名字?” “名字不重要。要是找到了,可以过去问问她是不是渡鸦,然后就可以把徽章交给她。” “……这是什么危险交易吗?” 赫斯塔摇了摇头:“不,她是我的朋友,我们本来应该在那边碰头的,但现在我出不去。” “好,”女孩接过徽章,“我明天去帮你找人,只要她在雷德蒙,我肯定能帮你找到。” “谢谢了。” 赫斯塔转身要走,女孩突然半个身体探出窗口,“等等!还有一样东西没有给你,你的访客登记——今天又有好多人过来拜访你呢!” 赫斯塔想说不用了,但女孩几乎用了尽全力递纸的姿势还是让她觉得应当去接一下。 “收到。”赫斯塔接过登记表,将它轻轻在额前挥了挥,“谢谢。” “晚安!” “晚安。” 赫斯塔转身上楼,在将登记表丢进垃圾桶之前,她扫了一眼上面的名字。昏暗的过道里,时间忽然像糖浆一样变得粘稠。 “波丽!” 坐在门房的女孩抬起头,看见赫斯塔又跑了回来,她站起身:“怎么了?” “今天一楼的监控可以调给我看看吗?” “啊,那个就是做做样子的,平时都不开……”波丽眨了眨眼睛,“怎么了?” “没事。” 赫斯塔推门而出,宵禁的大街上此刻已经空无一人。她攥着手里的登记表前后张望,只有苍白的路灯将一处处寂静的黑夜照亮。赫斯塔走到近处的路灯下,再次看向登记表。 最后一行,事由和姓名两列上分别写着: 我需要你的帮助。 伯衡。 第四章 咒文 “什么?”尤加利睁大眼睛,“你是说,这些来拜访你的人里真的有一个你的熟人?” “大概……”赫斯塔有些木然,眼前的情形令她难以消化,“我不知道。” 尤加利将那张登记表在桌前重新铺开,“事由”部分用的是第三区语言,而“姓名”部分则明显是十四区的文字。 “这个字迹和你印象中的能对上吗?” “认不出来,”赫斯塔低声道,“已经很多年了。” 尤加利再次陷入沉思,片刻后,她转过头:“会是骗子吗?比如说,有人听说了你以前有个这样那样的朋友,就冒用这个人的身份来接近你?” “也有这个可能。” 赫斯塔给自己倒了杯水。 尽管她始终不曾放弃过伯衡成功逃生的希望,但这些年她越来越少地想起这位故友,更没有想过会有朝一日还会像今天这样“遇见”。 伯衡还活着?他混在一群商人之中登门,向初来乍到的自己寻求帮助?赫斯塔有些无措。这些年他都在做什么?他怎么知道她来到了此地? ……而且伯衡怎么会在十二区呢? 太多的问题没有答案,赫斯塔躺在沙发上,用手臂遮住了眼睛。 她已经完全想不起伯衡的样子,但也许等他真真正正地站在她面前,她仍能认出那些昔日的影子。 …… 次日黄昏,当赫斯塔拎着一些方便食品和一提瓶装水踏进公寓大门,她看见黎各斜靠在门房外的方柱上。 见到黎各的第一眼,她注意到黎各的左眉上方多了两个黑色的名字——手写体的“萨哈玫·R”和“安丽亚·马拉”,两个名字的首字母与黎各的眉头对齐,像是压在她眉上的咒文。 这两个名字应该是在一周内文上去的,因为字体附近的皮肤还微微发红。 两人相视一笑,什么都没说,先碰了碰拳头。 “你怎么又把头发染成了黑色?”黎各问。 “方便嘛,图兰呢?”赫斯塔问。 “在核心城,那边人手不足把她抽调过去了。” “你怎么样?” “还好。”黎各瞥了眼赫斯塔手里的袋子,她拉过一看,发现里面尽是些速食罐头和面包,“你晚上就吃这个?” “对。”赫斯塔答道,“我现在平时都不出门,免得——” “走,”黎各拉着赫斯塔就要走,“带你去吃点好的。” 赫斯塔反应不及,被拉到门边才开始急刹车:“等等,我楼上还有同伴……我上去喊她们下来。” 赫斯塔领着黎各上楼,为几人做了简单介绍。 “你好。” 黎各主动上前和尤加利握手。这个打招呼的方式让尤加利有些意外,又有些感动。 接着,黎各又转向两个孩子:“你叫琪琪,你叫十一……”她突然回头看向赫斯塔,“去年那个‘船员证’是送给她们哪一个的生日礼物?” “都不是,”赫斯塔答道,“是另一个小女孩。” 十一当即看向尤加利,询问赫斯塔在和黎各说什么,在得到答案后,她的心立刻提了起来。 “还有哪个小女孩?”十一瞪着赫斯塔,“你都没有给我和琪琪送过生日礼物!” 赫斯塔揉了揉十一的头发:“……我去上个厕所,你们在外面等我一会儿。” 靠着门,赫斯塔迅速登录AHgAs的内网,检索“萨哈玫”和“安丽亚”两个名字。不出所料,这两人都出现在去年十二区法亚拉尔荒原重大伤亡事故的阵亡名单上。 她们大概也是黎各重要的朋友……赫斯塔猜测着。 自从黎各因为行刺罗杰而被永久驱逐出境后,她就一直在十二区生活……这次的事故对她来说应该也是个不小的打击。 直觉上,赫斯塔觉得除非黎各主动开口,否则自己不应在这个话题上继续深入,毕竟方才在底楼大厅的时候她试探地问黎各近况,黎各立刻将话题支开了。但与这个直觉相对的,赫斯塔几乎转念就回忆起她们在升明号上的谈话,想起黎各嘲笑过的豪猪故事…… 她站在镜前望着自己,决定今晚找个机会同黎各谈谈。 而后,赫斯塔细心地按下了抽水马桶的按钮,才开门出去,尤加利和孩子们已经收拾好准备出发了。 “终于出来了,”黎各回过头,“你是想吃牛肉、鱼肉还是炖菜?” “都行。” “选一个。” “牛——” “你不想吃鱼吗?”十一大声道,“鱼很好吃的!” “好啊,那就吃鱼。”赫斯塔点头,“都行。” “太好了!”十一跳起来,“二对一对一,吃鱼!” 赫斯塔看向尤加利和琪琪:“你们想吃什么?” “我说了炖菜,琪琪想选牛肉,”尤加利笑了笑,“其实我也都行的。” “没关系,明天吃炖菜和牛肉。”黎各拉开门,“女士们,咱们出发了!” 五个人一同坐进黎各租来的吉普车。 “黎各小姐对这里很熟吗?”尤加利问。 “熟啊,我对整个十二区都挺熟,尤其是这儿,每年我都要在圣洛姆城待上几个月。”黎各道,“别看这个城市不大,好吃的东西可不少……你们来这儿几天了?” “四天。”尤加利看向副驾驶上的赫斯塔,“是四天吧?” “嗯。” “你们真待得住!”黎各摇了摇头,“四天都能把圣洛姆逛个底朝天了,你们就天天闷房间里?” 汽车驶过第一个街区,赫斯塔看见一处联排别墅的铜绿色金属围栏前堆满了鲜花,花团中间并列放着两个人的照片,有人站在花前垂泪。 赫斯塔的视线追随着这处街景,直到它们消失在后视镜中。 “……这里治安好像有点问题?” “看和什么地方比。”黎各轻声道,“昨晚有人为难你们?” “昨晚碰上个警察,看起来想讹钱,但我没让他得逞。”赫斯塔道,“你知道这里管昨晚的那种行动叫‘安全检查’吗?” 黎各的眼睛快速朝赫斯塔那边瞟了一眼:“什么?” “就是一群警察突击巡查居民住所的行动,”赫斯塔道,“我问了我们楼里的门房姑娘,她说这种事从前半年一次,最近越来越频繁了。” “我知道,这种搜查一般是为了搜寻骚乱分子……越往南走越常见。你说这里的人管它叫什么——安全检查?是我理解的那个‘安全检查’吗?” “你没听过?那你管它叫什么?” “就是‘搜查行动’啊,”黎各的手在方向盘上轻轻撞了一下,“这什么时候的事?” “不清楚,”赫斯塔望着前路,“一会儿回去再问问。” 第五章 疯牛 说着,赫斯塔从口袋里取出日程本,在上面写写记记。 十分钟后,吉普在一片开阔的水泥地停下。赫斯塔左右看了看,这一带没有停车标识,但地面划有车位线,大约有三十几辆普通轿车零零散散地停这一带。 远处,几间饭店的霓虹招牌已经在夜色中亮起。赫斯塔终于收起了日程本和笔,开始解安全带。 “在写什么?”黎各问。 “今晚回去和波丽聊聊安全检查,还有一些别的琐事。”赫斯塔回答,“万一一会儿回来忘了,我睡前检查日程的时候还能补救。” “……哎之前是你吗,还是千叶跟我讲的?说‘忘记了就说明不重要’。”黎各歪头,“还有一条,说重要的事情尽量落在脑子里,不要落在纸上——” “都是我。”赫斯塔一声叹息,前一句话是俞雪琨的建议,后一句则是艾娃曾经的叮咛,“我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但其实也不绝对。” “我觉得都挺有道理,毕竟真正重要的事人是不会忘记的——” 一种微妙的痛苦毫无预期地降临,令赫斯塔浑身不适,她像是身上落了跳蚤一般耸肩挠背。 “不是,”赫斯塔跳下了车,“也可能是忘记了以后才意识到有多重要。” …… 餐厅名叫“圣安图斯”,这也是十二区神话故事中掌管河海的一位神只。它形象奇特,上半身是男人,下半身是水母。传闻中它是海洋生物的军事首领,可以让鱼群与海鸟听其号令,与陆上的敌人或水中的船只作战。 由于餐厅里处处是它的立板和贴画,任何人都没法无视这奇怪的形象。在一片放着海蜇皮的自助餐台前,赫斯塔短暂停留。她皱眉凝视着眼前这个挺胸微笑的圣安图斯,它一手拿着海叉,一手比着大拇指,旁边配着文字:味道好极了! 太奇怪了。赫斯塔摇着头走开。 这间餐厅的怪异之处还不止于此。从进门的时候起,赫斯塔就恍惚感觉自己回到了第三区——在这里,不管是客人还是服务人员,几乎看不见任何一张十二区当地人的脸孔。菜单、酒水单和各种提示文字上也没有任何十二区本土语言……从食物到氛围,这里完全为第三区服务。 餐厅刚刚开始营业不久,靠窗的位置几乎已经坐满,整个大厅的客人占据了三分之二的座位,几个自助服务台前都排起了队。 尤加利鼓励琪琪和十一去找位置。从离开十四区的时候起,她就一直在教两个小朋友第三区语,刚才在车上她又教了怎么询问别的客人“这里有人吗”“我们能不能坐这儿”,这会儿刚好可以实战试试。琪琪有些胆怯,但还是答应了下来。 赫斯塔站在原地看着两个小朋友在餐厅里兜圈子,寻找着能够容纳五个人的位置。她们走走停停,即便经过了一些可以拼桌的座位,也只是张望了一会儿,然后又害羞地走开。 “这两个孩子是怎么回事?”黎各问,“谁委托你照顾吗?” “不是,”赫斯塔想了想从何讲起,“就是遇上了……” 远处的琪琪回头看了赫斯塔一眼——赫斯塔正在和黎各聊天,并没有朝这边看。 “天哪,”琪琪抓着自己的衣服小声尖叫,“没有刚好五个人的位置!十一!我们真的得去找人拼桌了!” “拼嘛,你再跟我讲一遍那句话怎么说?”十一把耳朵凑过去,“我不记得了。” 琪琪重复了两遍,十一攥紧拳头,硬着头皮跑到两个食客旁边。琪琪在三四步远的地方看着,发现十一张口忘词,赶紧跑过去帮忙。 两个小朋友问了好几桌,结果那些空位都是有人的。不过经过了这几次尝试,琪琪熟练了不少,终于敢自己一个人主动出击。 几次碰壁后,琪琪不再见人就问,她四下张望,最后决定去问问靠窗长桌那边的几个老太太——她们看起来比一般人要面善一些。 “晚上好,女士……女士们,”琪琪有点儿磕绊,“请问你们旁边有人吗?我们有五个人,能不能坐在——” “哦,看看这个可怜的小东西,”其中一人转过脸,她笑着,那张布满皱褶的脸好像一块被钉子勾起的棉布,“就算这个地方没有人,你也不能坐在这里,明白吗?” “……不好意思,您能说慢一点吗?”琪琪有些茫然,“您是说这里没有人吗?因为……因为我们有五个人——” 桌面上传出一阵笑声。 “她看起来像是从十四区来的。”长桌上的另一个人说,“那边都是这样的小眼睛。” “这孩子真瘦,”另一人道,“给她一点面包再打发她走吧,我看她都在这里绕了好多圈了。” “放下,你今天给了面包,下次她们就知道来这儿就能有东西吃!你想毁了这家餐厅吗?” “好吧……” 琪琪听着这些陌生的语言,感觉自己像是被钉在了地上。先前同自己说话的老人正眉飞色舞地向邻桌讲着什么,琪琪想要离开,又觉得这样突然转身太过突兀,会显得自己不够礼貌。 “我昨天看到一个数据,非常可怕,”老人自在地翻动手腕,目光有意无意地将视线扫过琪琪的方向,“这几年有大量十四区女性在十二区从事产业,其占比甚至已经快要超过十二区本土的——” 老人话还没有说完就发出了一声惨叫,她突然失去平衡,整个人朝侧面栽倒。她徒劳地伸手去抓桌面上的东西,结果砸碎了更多的高脚杯,玻璃碎片溅落在她周围,其中几片不慎划伤了她的手臂。 琪琪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十一不知道从哪儿像头疯牛似的窜了出来,直接拽翻了老人的椅子。 整个长桌的食客都倒抽一口凉气,地上的老人发出阵阵尖叫,只有十一拍了拍手,翻着白眼走到琪琪身边。 不远处的赫斯塔才刚刚跟黎各讲到米哈伊尔的诊所,结果就听见这边一声巨响。她和黎各同时意识到事情不对劲,立刻朝孩子们奔去。 “你,你都干了什么呀!”琪琪惊呼,“你把别人撞翻了。” “她活该!”十一看着琪琪的眼睛,“她们骂你!” “啊?”琪琪愣了一秒,“你听得懂她们讲话?” “听不懂,”十一回答,“但她们肯定是在骂你!” 第六章 证人 整个大厅的客人都朝窗台长桌的方向看了过来。尤加利从卫生间出来,就看见餐厅一片混乱,赫斯塔与十一和一群老太太对峙,其中一个老太太胳膊上还都是血,而黎各与琪琪则不知去向。这让她吓了一跳,赶紧上前。 尤加利甫一露面,就听到老人当中有人发出了一声咕哝:“赫斯塔人!呵!今天这里简直是要被十四区的人占领啦……” 尤加利的心脏猛然跳动了一下,她知道对方认出了自己的发色,但她不知该如何反应,便假装什么也没有听到,只是快步走到赫斯塔身旁:“这是怎么了?” “你来得正好!”十一急得满脸通红,“快告诉简!我们受欺负了!” 尤加利一怔:“……谁欺负了你们?” “别担心,我们没事,”赫斯塔低声道,“快帮我问问十一,她们到底骂琪琪什么了。” 此前十一已经向赫斯塔解释了许多,但赫斯塔只听懂了一条信息:是这些讲着第三区语的老太太先骂的人。 尤加利蹲下听十一讲述详情,而后起身以只有赫斯塔能听到的音量开口:“十一说她听不懂对方的话,只是从表情和语调里作的判断……琪琪和黎各人呢?她们没事吧?” “那边。”赫斯塔以下巴示意。 尤加利顺着方向望去,只见黎各正抱着琪琪在餐厅的另一角同食客交谈,还有好几个陌生人站在黎各身旁,几人一边说话,时不时彼此点头或发出叹息。琪琪靠在黎各怀里,正在不停地抹眼泪。 “她在干什么?” “不知道。”赫斯塔轻声道,“她说交给她就是了,我们先等着。” 尤加利在赫斯塔身旁站了一会儿,而后很快跑去了黎各那边。她接过流泪的琪琪,从口袋里取出手帕给小朋友擦眼泪。一见尤加利,琪琪抽泣得更厉害了,小朋友自己觉得有点丢脸,她原本完全没有想哭的感觉,然而当黎各和赫斯塔两突然从天而降,她没由来地一阵哽咽,以至于当场连话都说不清楚。 尤加利抱着琪琪在旁边听了一会儿,终于明白黎各在做什么——她正在餐厅里寻找当时的目击证人。这些人当中有些曾与孩子们短暂交谈,她们纷纷表示,当琪琪和十一走到她们那里的时候,孩子们只是简单地询问了是否能坐在她们旁边。 忽然,尤加利感觉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她回过头,看见一个短发鹰钩鼻的女人站在自己身后。这人看起来三十多岁,目光清明、友好。 “你们好,”女人有些同情地看了看琪琪,伸手拉了拉小朋友的手,“你们是孩子的监护人吗?” “是的。”尤加利点了点头,“您是……” “我也是来这儿吃饭的食客,”鹰钩鼻女人侧身指了指窗口的方向,“当时我就坐在她们附近……在那边。” 黎各也听到了这半句话,转过头来。 街道上传来了救护车的声音,闪烁的警示灯透过窗户,在每个人的侧脸留下微弱且变幻的色彩。十一回过头,看见聚集在黎各身边的人变得更多了,人们面容严肃地讨论着什么,就像此刻她身后的老人们一样。 十一忽然感到有些害怕,不由自主地抱住了赫斯塔的大腿,赫斯塔低下头,发现十一贴在自己边上,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衣角。赫斯塔便俯身把十一抱了起来。 不一会儿,黎各她们终于回来了。 “那个老人家怎么样了?”尤加利问,“很严重吗?怎么救护车都来了?” “血已经止住了,但接下来还是要去医院看看有没有别的伤。”赫斯塔回答,她压低了声音,“我看老太太一直哭得挺精神的,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送走了伤者,余下的老人终于回过身来同赫斯塔对峙。 “这两个孩子是你们家的吗!”为首的老太太满脸怒容,“为什么放着两个孩子在餐厅乱跑!?你们怎么管教小孩的?” “她们不是乱跑,她们是在找——”尤加利话还没有说完,赫斯塔伸手拉住了她。 黎各也往前半步,挡在了尤加利跟前。 “没事,”黎各回过头,“让我们来。” 尤加利忍下未说完的话,有些担忧地望着眼前一幕。 “这样说实在有失偏颇,夫人。”鹰钩鼻女人走上前,“你们不应该对两个孩子那么刻薄——她只是过来问问你们旁边的空位能不能坐,两个孩子都很有礼貌,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出言讽刺的必要。” “谁讽刺她们了?没有人讽刺她们!是这个小杂种直接冲过来——” “我都听见了,”鹰钩鼻女人转过身,这些老人显然不太想听她说话,她就面对着赫斯塔开口,“当时这个女孩问那位受伤的夫人旁边是否有人,那位夫人说,即便没有人,她也不能坐在那里——” “这又有什么问题?”又一个老人试图打断,“难道我们没有拒绝与别人同席的权利吗?我们只是注重私密性,不想让无关人等听见我们的谈话,这难道也有错?” “你们认为这两个孩子是乞丐,”女人转过脸,抬高了音量,“你们甚至当着孩子的面谈论她的容貌,在明知她来自十四区的情况下谈论——” “女士!”老人也大声呵止了女人的话,“那只是一个简单的数据分享而已,你无权干涉我们的谈话内容!” “天呐,我不想干涉,我只是觉得人应当善良一些,”女人望着她们,“无论是谁、无论在哪里,你们的言行都谈不上光彩。” “我们已经报警了,”黎各适时地插入谈话,她看向身旁的女人,“一会儿您愿意为我们作证吗?” “非常乐意。” 老人们再次发出不满的咕哝,她们彼此低语了几句,不再同黎各她们纠缠,而是纷纷起身去近旁的衣架上取外套,准备离开。 十一起初没太理解发生了什么,但见老人们要走,她忽然两手伸直,直接撑在赫斯塔的肩膀上眺望。 “琪琪!”十一的声音又变得快活起来,“你看!她们要跑了!” 赫斯塔始终沉默望着这些人的身影,下一刻,她的目光忽然被其中一人的薄衫吸引——在那间薄薄的羊毛坎肩上面,别着一枚令赫斯塔十分眼熟的权杖胸针。 第七章 福音 赫斯塔将十一放下,快步走到衣架前,在最后一位老人即将取下外套前,抢先一步把她的衣服拿了下来。 “给您。”赫斯塔双手将披肩递上。 黎各看得满头问号,那位老太太也怔了片刻,但又很快垂眸伸手接过了外衣,低声说了句谢谢。 围站着的食客们开始散去,黎各扬着眉毛往赫斯塔那边走,刚要开口问“你怎么还主动给那帮人递衣服啊”,就被赫斯塔往前拉了两步。 “……你干什么?” “看这个,”赫斯塔将权杖胸针递到黎各跟前,“还认得吗?” “哦!”黎各反应过来,“你刚才是为了——” 黎各接过胸针,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这个小玩意,和船上的款式相比,她手中的这个更小、更沉,看起来造价更昂贵。 “我刚才还在想是不是看错了,”赫斯塔轻声道,“就是它,是不是?” “你从那个人衣服上取下来的?”黎各问。 “对,好几个人外套上都有。”赫斯塔轻声道,“都是一样的。” “你是觉得——” “简!”不远处的尤加利喊了一声,两人同时回头,见那位好心帮忙的女士正牵着十一的手,微笑着看着她们。 “……抱歉。”赫斯塔和黎各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两人快步往回走,一同向那位女士道谢。 “没什么,举手之劳而已。”女人温声道,“你们是来这边玩的游客吗?” “我最近被调到这里工作。”赫斯塔伸出手,“简·赫斯塔。” “瓦莱里娅。”女人笑着回应,她看向黎各,“警察说了大概什么时候到吗?” “可能还要十分钟。”黎各回答,“不着急,您可以先回桌吃饭,等需要的时候我们去喊您。” 赫斯塔转过头:“……你真报警了?” “啊。不然呢?” “我以为你就是说给她们听听,”赫斯塔想起昨晚在公寓见到的警察,不由得皱起眉,“那种警察喊来有什么用?” “是没用,但我们得留个笔录。”黎各道。 “是的,”瓦莱里娅附和道,“如果以后再遇到这种事,有前情记录会更容易得到受理——总会有那么一两次你会需要警察介入的。” 赫斯塔轻轻耸肩,她对此有不同意见,但也没有继续反驳。 “那个胸针,”瓦莱里娅指着黎各的手,“能给我看看吗?” 尽管这个要求有些出乎意料,黎各还是很快张开了掌心。她原以为瓦莱里娅会取过端详,没想到对方只是看了一眼,便道:“如果以后你们再带孩子出来,遇到佩戴这种胸针的人,最好还是避开——这位女士也是一样,”瓦莱里娅看向尤加利,“您是赫斯塔人,对吗。” 尤加利抬起头:“……是的。” “如果您身边没有能互相支持的同伴,也要离她们远一些。”瓦莱里娅轻声道,“这是个很活跃的宗教组织,大部分成员都是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她们的名字叫‘主赐福音会’,如果有人谈论‘福音会’多半也是指她们……她们不喜欢和她们不一样的面孔。” “您是做什么工作的,”赫斯塔忽然道,“方便问问吗?” “哈,我在医院工作。”瓦莱里娅道,“不过不在圣洛姆,在埃芒里亚。” “您是医生?” 瓦莱里娅摇了摇头:“助产士。” …… 在警察采集过证词后,赫斯塔一行与瓦莱里娅道别,跟着警察前往警局做笔录并签字。当所有事情尘埃落定,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 这个时候再去圣安图斯肯定是吃不上饭了,黎各开着车带着众人来到一间河边的小餐厅。这里 车还没有停稳,十一就扑在窗户上兴致勃勃地朝外看,刚才发生的一切似乎没有在她这里激起什么涟漪。 “琪琪!”十一回过头,“你看外面!” 琪琪仍有些低落,她挽着十一的手,沉默地朝外瞥了一眼。 “这外面也有好多外国人!”十一说。 琪琪扭过头:“……我们才是外国人。”。 黎各拔下车钥匙。 “下车!” 这间餐厅陈旧、昏暗,空气中弥散着不知名的香料气味。服务员上前为她们引路。几人穿过大厅狭窄的过道,黎各走在前面,赫斯塔跟在最后,尤加利与两个孩子们走在中间。 尤加利感受到强烈的视线。起初她对这里的环境颇有好感,因为这里虽然人多,却并不吵闹,在舒缓的背景音乐下,每一桌的客人都在轻声交谈,没有突兀的笑声,没有敬酒或抢单付款的争执,人们只是不约而同地用只有朋友能听见的音量开口说话,最终汇聚成雾气一样的人声。 然而,当她从人群中经过,她发现一切都变得不同——她走到哪里,哪里就变得一片沉默。人们停下手中的刀叉,以一种审慎的目光凝视着她,那目光仿佛有重量,压得她有些沮丧。直到此时,尤加利才骤然意识到这里没有别的女客。 “坐这儿,”黎各带她们来到一处靠窗的位置。这里通向餐厅的后花园,窗外正好有一棵低矮的白桦,它走向奇特的枝桠像陆地的珊瑚,树干上布满了诡异而冷漠的眼睛,看得尤加利头皮发麻。 “这是我见过最安静的餐厅,味道也好,”黎各说道,“我每次来圣洛姆,基本有一半的时间是在这儿吃饭。” “……一个人来吗?”尤加利问。 “大部分时候是。”黎各回答,“偶尔也会带朋友过来。除了不让喝酒,这里的食物是完美的。” 尤加利心中震撼。 “不让喝酒?”赫斯塔看了过来,“为什么?” “十二区全境禁酒。”黎各回答。 “那想喝酒的时候怎么办?” “忍忍。如果实在想喝,你可以自己在家搞点儿,或者到‘圣安图斯’那种’只有第三区人才会去的地方——你是今天想来点儿吗?你要想,我也可以帮你想想办法。” 赫斯塔断然拒绝。 “我是在想安娜,”赫斯塔轻声道,“她之前应该在十二区待过很长时间。” 第八章 旧闻 “感觉她好像什么地方都待过。”黎各道,“不过我要是能活那么久,我也一样满世界跑。” “你现在就可以满世界跑,”赫斯塔道,“但你这几年一直待在十二区啊。” “谁说的,我去年不就去了趟第一区?” 赫斯塔抬了抬眉毛,不再说什么。 黎各转头看向尤加利:“你在查什么?” “……我在找那个福音会。”尤加利仍看着手机,“就是之前瓦莱里娅女士提到的那个。” “有什么结果吗?”赫斯塔问道。 “她们确实是一个宗教团体,但也是一个志愿服务组织,官网上说她们近十年一直在致力于解决世界各地的儿童饥饿问题。” 尤加利将手机推到赫斯塔跟前,赫斯塔和黎各一起把脑袋凑过来瞧。 “……你说她们是卖小孩的我信,”黎各道,“但现在你告诉我,她们这样的人会想着去解决儿童饥饿问题?” 尤加利笑了一声。 服务员在这时拿来了五份菜单,并热情地同众人打招呼。赫斯塔特意拿起酒水单看了看——上面果然都是果汁和一些当地无酒精特饮。 琪琪认真翻看,却发现菜单上全是字。每个菜名张图片都没有。她皱着眉头读了一会儿,忽然指着一个词看向尤加利:“这是奶酪?” “对。” “我要这个!”十一暗自和所有人竞争着“第一个点菜的人”这一荣誉,她高举着手,“这个!帮我点!” 赫斯塔看了一眼,上面写着“生肉塔”,原料是生马肉、酸黄瓜、洋葱、橄榄油和生鸡蛋黄。 “这个你不能吃。”赫斯塔轻声道,“换一个。” “……?”十一鼓起腮帮子,胡乱指了另一个,“那我要这个。” 赫斯塔抬眸:“你确定?” “我确定!” “你吃过山羊奶酪吗?它的味道——” “我要这个我要这个我要这个!”眼看琪琪那边已经快要在尤加利的帮助下完成挑选,十一急得站了起来。 “点了就要吃完哦。” “我会吃完的!” 赫斯塔点了点头,拿笔在纸面的第一行写下:山羊奶酪菜肉煎饼。 “这个很好吃的,”黎各伸脖子过来看了一眼,“给我也来一份。” 十一看着赫斯塔在自己的那行菜名下为黎各做记录,高兴地坐回在椅子上。虽然没人知道她在高兴什么,她还是获胜般地高举了双手。 所有人花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挑选菜品,琪琪和尤加利要了一份根据当日食材调整用料的特殊烩面和扁豆浓汤,赫斯塔要了一块平平无奇的肉馅派,黎各则挑了好几种烤肉串和一个大份的红肉与蔬菜锅,以及三份薄荷茶和两杯苹果汁。 “我以前在蓬普荒原执行任务的时候,见过一个第三区的救助组织,”赫斯塔开口道,“他们——” “那是在哪里?”尤加利问,“蓬普荒原?” “在第四区边上,”黎各在桌面上画了个第四区形状的地图,然后指了指它的南面,“现在已经和巴斯蒂亚合并划入宜居地了。”她看向赫斯塔,“他们怎么了?” “他们自称是做医疗援助的,但我发现整个组织里没有一个人有行医资格,甚至连一个能做基本包扎的人都没有。”赫斯塔轻声道,“我后来才知道那只是一种噱头,他们的人每年到蓬普荒原待一个月,拍一些照片,之后回到第三区的时候可以用这些物料来募集资金。” 尤加利一怔:“对哦,我看‘福音会’那个官网上也有捐助通道,我看她们上个月才在宜居地里开了一个慈善晚会,用来筹措善款……” “都是换汤不换药的手法。”赫斯塔道。 饮料被最先端了上来,孩子们喜欢甜饮料,而尤加利与赫斯塔则试了试黎各强烈推荐的薄荷茶。喝第一口时尤加利还有些不习惯,原本清冽的绿茶完全被薄荷水辛辣的味道盖过了,但慢慢地,她从茶里品出了一点丁香和茉莉的回甘,口感非常丰富。 赫斯塔完全喝不惯,于是往薄荷茶里加了致死量的糖。 接下来,肉馅派和扁豆浓汤上了桌。当赫斯塔切开肉馅派的时候,十一闻到了强烈的杏仁香味——这块超级大肉饼是用当地的特色香料和奶油炖煮鸽肉做的馅料,混合了洋葱、鸡蛋碎、杏仁和砂糖,最终被烤得表皮焦脆金黄,表面还有一层糖霜和肉桂粉。 十一捏扯着桌布,强迫自己不去看赫斯塔的盘子,然而转头看到琪琪碗里的浓汤,鲜红的番茄和软烂的扁豆还是勾得她口水直流。 “明天我打算再去一趟圣洛姆的市政厅,”赫斯塔望着黎各,“这边没有我们工作站真的很不方便——” “你是想尽快启程去埃芒里亚?”黎各问。 “对,她们说我的身份审查结果还没有出来,所以不能继续放行,”赫斯塔轻声道,“说是五个工作日内会好,如果顺利明天应该能拿到了。” “难说,我觉得最快得等到下周,”黎各道,“最近行程被卡应该不是针对你,主要还是因为最近有一批十二区的文物还在运输当中,等东西成功抵达了北部码头,这些审查都会结束的。” “文物?” “……是文物吗,反正是一堆应该进博物馆的东西,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们可以去看看——运送的队伍这两天会经过圣洛姆,”黎各说着打开了手机,在短暂的查询后,她微微睁大了眼睛,“哦,就是明天。” 几人正说着话,菜肉煎饼和海鲜烩面上了桌。十一欢欢喜喜地举起自备的木筷,等不及尤加利为她将煎饼切成小块,就一口咬了上去。 她飞快地咀嚼着,正打算说好好吃,一股诡异的味道却慢慢地压过肉香,在她的嘴里弥散。 “啊这味道……”黎各吃得连连叹息,“太好吃了。” 在她对面,黎各切下一块肉饼,大口咀嚼着,那样子不像是装的。 “……姐姐,”十一艰难地咽下嘴里的食物,“我能和你换吗?” 第九章 永恒之树 “她说什么?”黎各问尤加利。 “她问,能不能跟你换一下餐品。”尤加利有些疑惑地看向十一,“可是你点的东西和黎各点的是一样的呀。” “而且我已经咬过一口了。”黎各指着自己的盘子,“没关系吗?” 十一直接从手势上理解了这句话,她连连摇头:“没关系没关系,我的也咬过一口了,扯平了!” 黎各不明所以,但还是和十一换了盘子。 一旁赫斯塔若无其事地切着自己盘子里的馅饼,默不作声地留意着十一的表情。 当十一再次张开大口咬向煎饼,她终于戴上了痛苦面具——她的煎饼只在表面撒满了奶酪碎,黎各的这块则由内而外充满了那股浓郁的臭皮鞋味道。 旁边的琪琪也闻到了一些微妙的气味。 “你还好吗,十一?”琪琪担忧地问,“你要不要吃点我的面和浓汤?” 十一憋着一口气,摇了摇头。 “那个菜饼,”琪琪指了指十一的盘子,“好吃吗?” “好吃。” 琪琪显然有点不相信,“真的好吃吗?” 十一捏紧了刀叉:“特别好吃。” “……但它闻起来臭臭的?” “山羊奶酪是这样的。”尤加利道,“黎各小姐是第四区人,可能很好这口吧。” 十一不由得再次抬头,果然,对面的黎各正在大口咀嚼她刚才难以下咽的菜饼——她是真的喜欢吃这个…… 黎各听见尤加利提到自己的名字,往她那边看了一眼,结果却留意到十一旁边的赫斯塔嘴角翘得十分明显。 “你在笑什么?”黎各问道。 “没什么,”赫斯塔咳了几声,从容地埋头吃饭,“想到了好笑的事情……你们要不要尝尝我的馅饼?” 众人纷纷点头,于是赫斯塔开始分切,在递送完最后一块的时候,餐厅里忽然响起一阵悠远的铜器鸣响。 起初大家以为是背景音乐的一部分,直到黎各突然想到什么,抬起双手道:“大家先停一下。” 孩子们也留心到了周围的变化——随着那阵阵鸣响,餐厅里越来越多的人放下了手中的刀叉,人们停止交谈,闭上眼睛,所有人转向东方,口中念念有词。十一盯着一个胡子长到肚脐眼的老人,他的表情在人群里最为夸张,不仅拧着眉毛、趁着嘴角,而且眼角隐有泪光。 尤加利注意到,几个站在前台的服务员与结账的客人也停了下来,他们像是被咒语定在了原地,也和坐着的食客一样朝着东方静默。 赫斯塔还咀嚼着馅饼,在一片温和的烛光中,似乎只剩下她们这桌还睁着眼睛。 这场突如其来的集体活动持续了将近三分钟,当铜器再次被敲响,所有人睁开了眼睛,又重新投入到各自的活动中,围坐的人像无事发生过那样继续吃饭,结账的人开始付款,和服务员互道晚安。 “刚才这儿的人是在干什么?”赫斯塔问,“祈祷吗?” “对,每天好几次,”黎各轻声道,“有时候中午来也能碰上。” 赫斯塔刚想感叹黎各竟也不嫌麻烦,就觉察到邻座的目光——那人似乎是听到这边的谈话与他的祈祷有关,立刻投来紧绷的视线,以作警示。 赫斯塔往他的方向瞥了一眼,那人又不太自然地转回头,继续与同伴小声交谈。 …… 这一晚,当她们回到住所,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 虽然今天不是宵禁日,但除了市中心的几处餐厅,整个圣洛姆在九点以后就变得萧条清冷,街道上少有车辆与行人。 琪琪和十一已经靠在一起睡着了,尤加利则好奇地看着圣洛姆的夜景。 “明天怎么安排?”黎各问,“你打算去看看那批运输队伍吗?” “不凑这个热闹了,我怕到时候出什么意外,”赫斯塔道,“明天早上我自己趟市政厅,到时候看结果吧,如果审查通过了,我们下午就退房启程。” “好。”黎各点头,“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不用,你跟尤加利她们一起待在公寓里吧,”赫斯塔道,“我怕万一又出现什么找上门的麻烦。” “你是说警察?” “不止,现在每天都有想冲上来见我的人,”赫斯塔回答,“有人硬闯的时候还是得给点颜色看看……你今晚有地方住吗?睡我们那儿吧。” 黎各打了个呵欠:“好。” 赫斯塔看着窗外飞快向后的夜灯,忽然也有些疲惫。她想到伯衡的事,转头便和黎各聊起来。 “往好处想,”黎各道,“可能他也在十二区做生意,刚好这段时间货也被卡了,就来找你帮帮忙。” 赫斯塔笑了笑。 “不然的话,他已经快生死未卜了十年,这十年他都没有过音讯,偏偏这个时候上门,”黎各回过头,“你多想想,自己留心。” “嗯,”赫斯塔点头,“我知道。” “你再说一遍,这人叫什么名字?” “伯衡。” 黎各低吟一声,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 …… 次日一早,赫斯塔独自搭乘公交,来到市中心的市政厅。 她一下车,就在排队的人群里看见一张熟悉的脸——那正是昨天下午好意出手相助的瓦莱里娅。 赫斯塔主动上前打招呼,这才发现瓦莱里娅身边有好几位女伴,询问之下,才知道大家都是为了看“永恒之树”起了个大早,只是瓦莱里娅有一份文件必须今天签字,所以朋友们才陪着她过来,等这边手续一结束,几人就一起结伴去临江的自由广场。 时间临近八点半,市政厅外等候的队伍开始向前流动,赫斯塔等人也随着人群向前走。 “永恒之树,”赫斯塔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是那批要送到第三区的文物吗?” 瓦莱里娅一笑:“你要是好奇,不如和我们一起去看看?” “我就不去了,我一会儿——” “你知道永恒之树是什么吗?”瓦莱里娅的一位女伴开口,“那可不止是文物啊。” “那是什么?” “是生长的坟墓,”那人笑着道,“里面镶嵌着十二区历代君王的尸骨。” 第十章 红掌僧伽 见赫斯塔的表情似乎有些困惑,几人都笑了起来。 “是不是很特别?”那人道,“这样的风俗在整个世界都是不多见的——” 等待的队伍突然开始迅速移动,赫斯塔望前方看去,市政厅的大门已经敞开,人群像潮水一样涌入。 “一会儿见。”赫斯塔道。 瓦莱里娅和她的女伴向赫斯塔点头道别,几个各自朝不同的咨询台走去。 一刻钟后,赫斯塔从侧门走了出来。 一切果然像黎各预测得那样,她仍未获准继续朝埃芒里亚进发,只是这一次的理由又变了。 咨询台的业务员一次都没有提到“身份审查”,而是说从这里到埃芒里亚的路途太危险,赫斯塔身份特殊,如果想要穿过必须配备一支警备队——而不巧的是,那支原本应当在赫斯塔抵达十二区当天就出现的部队,由于一些暂时不可说的原因被临时征作别用。 赫斯塔一个人在市政厅外的广场上静坐,尤加利这时发来消息,询问赫斯塔今日的咨询结果如何。 “收拾东西吧,”赫斯塔回复道,“我们下午出发。” 一旦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都会因为手续卡在这里,事情反而变得容易了。 远处,瓦莱里娅等人也从侧门走了出来,她们远远地朝赫斯塔挥手,赫斯塔收起手机起身。 “您要和我们一块儿去看看吗?”瓦莱里娅道,“它被送到第三区之后,不会立即进博物馆——说真的,这可能是它近几年唯一一次在公众前露面。” “它会从哪儿经过呢?” “就在附近。” “行,”赫斯塔点头道,“那我也去看看。” 几人绕过市政厅的钟楼,一旦来到主干道,街上的人忽然就多了起来。赫斯塔看见很多人已经据守在街道两侧建筑的二层,许多人手里都拿着单筒或双筒的望远镜,神情期待地望着道路的另一头。 在这样一个场景中,赫斯塔下意识地看向了几个能够覆盖全场的射击点。她的视线扫过一家书店二楼的露台,在几分之一秒的瞬间与一双冷漠且充满敌意的眼睛交汇。她迅速锁定目标,那人却往后退了一步,隐入人群。赫斯塔最后看见的只有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右手。 一根警弦在赫斯塔的脑海中瞬间绷直,她无比庆幸尤加利和孩子们不在这里。 “女士!女士!瓦莱里娅!”赫斯塔对不远处的瓦莱里娅喊道,“我看这地方有点不对劲。” “什么?” “别走太远!” “你说什么?”瓦莱里娅道,“你过来点儿!我听不太清你在说什么!” 赫斯塔叹了一声,也奋力朝前挤去——瓦莱里娅和她的朋友们已经占据了道路最前方的位置,她们面前是艰难抵御人潮的路警与空旷的道路。 远处的人群传来欢呼,众人循声而望,一辆辆由骏马拖拽的木车缓缓出现在道路尽头。黑白两色的高头大马引起了所有人的笑与尖叫,其后的方形木车上,一节节大约三米到四米高的粗壮枝干像被截断的建筑石柱,由若干细而牢固的钢索固定在车的中心。 “很美吧!”瓦莱里娅抬手挡着刺眼的阳光,“那就是永恒之树,也叫先贤树,圣人树,每一节树干上都镶嵌着十二区一位先贤的尸骨。” 赫斯塔眯起眼睛。 日光倾泻下来,雪白的树干表皮像凝结着一层布满毛刺的冰霜,在那熠熠生辉的景象中,还有更加闪耀的光点——当马车继续靠近,赫斯塔认出,那是镶嵌着无数宝石的人类头骨。 “看到雪白的树干了吗?”瓦莱里娅兴奋地说,“那是被‘美努奇’感染过的青崖松,‘美努奇’在侵入树干之后会在表面析出一层矿物结晶,让整棵树呈现出玉石一样的质地,并将此前嵌入的白骨保护起来。” “什么是‘美努奇’?”赫斯塔大声问道。 “一种带剧毒的真菌。”瓦莱里娅说道,“以前在十二区的森林里很常见,但现在基本已经绝迹了。” 她听着瓦莱里娅的介绍,原来十二区的树葬传统从黑铁时代一直持续到白银时代。那些对文明做出了重要贡献的人,死后会被人们嵌入树中纪念。匠人们首先会用一种特殊的食人鲳来处理肉身——人们将尸体放入铁笼,沉入食人鲳聚集的河流,那些凶猛的造物会在不损害骨骼的情况下将所有腐肉与脏器剔得干干净净,而后人们取出白骨,用药剂软化,随后雕刻上镂空纹路并镶嵌宝石,最后移入被种下美努奇的青崖松中。 被感染的清崖松会在接下来的几百年间缓慢死去,并析出最后的保护层,在此期间,树身仍会生长,且生长速度会是此前的四到五倍。 “一般来说,同一时代的伟人会镶嵌进同一棵树,”瓦莱里娅说道,“顶端是君王的位置, “我不明白!”赫斯塔皱起眉头,她尽量抬高声音,以便让瓦莱里娅听清,“既然这里面都是十二区历代君王的尸骨,为什么要送到第三区去?” “可能是因为十二区最近战乱频发吧?”瓦莱里娅道,“大部分永恒之树在黄金时代已经被破坏殆尽,仅剩的这些如果再不保护起来——” “这是十二区联合政府的决定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瓦莱里娅说道,“也许——” “您觉察到了要义,女士!”一个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这种擅自掠夺的行为,和刨了别人家祖坟还要巡回展览没什么区别!” 赫斯塔正要回头,一声红隼的尖啸突然从她的前方响起。这声音像一把匕首,瞬间刺穿了嘈杂的人声,下一刻枪声骤响,走在最前面的几匹大马瞬间被子弹打爆了脑袋,余下的马匹发出惊恐的长嘶,开始不受控制地冲向人群。 街道上传来尖叫,一些警察在混乱中拽住了马匹的缰绳,但旋即就被暗处的子弹处决。 四个身着灰袍的男人一跃上马,开始掉转马车的朝向。 警察们终于反应过来,他们拔枪还击,并奔走疾呼。 “是红掌僧伽!” 第十一章 燃烧 在高处的火力掩护下,警察一时间无法接近,灰袍男人们掉转马头,打算从道中驾车离去。 赫斯塔掩护着瓦莱里娅和她的女伴们进入了附近的建筑,而后她自己从一处窗口翻身跃上屋顶。 “简!”瓦莱里娅追至窗口,“你要去哪里?” 一梭子弹打碎了木制的窗台,飞溅的木屑划伤了她的脸,瓦莱里娅尖叫着缩回地面,迅速退回到安全的位置。 赫斯塔在屋脊上一路小跑,她分明感到有两处狙击手正追着自己的行踪。子弹不断在她的前后左右击碎瓦砾与飞檐。她扬手从空中抽走一块飞石,而后从容起跳,将手中的石块朝狙击点的位置飞掷。 “……该死,是水银针!” 紧追的枪声停下了,赫斯塔也跳下了屋顶。她刚才就注意到紧邻着战场的那条小巷——与枪战现场仅有一房之隔的窄路上——好几个十来岁的孩子正一路狂奔,最小的那个看起来比十一大不了多少。她们每个人的怀里都抱着啤酒瓶,个个神情坚毅,显然也是这场战斗的一部分。 看来刚才的狙击手在掩护这些孩子。 孩子们很快在一个路口分散,各自潜入了不同的地方,片刻后,一辆马车在此骤然转向,从陡峭的石头台阶上凌空飞过。 “科摩罗!他们来了!”马车上的灰袍大声开口。 旋即,赫斯塔又听见了那声熟悉的红隼尖啸。 追击的警察立刻急刹,他顾不上扶正警帽就用近乎破音的嗓子大喊:“小心!有埋伏!” 回应他的是从半空投掷而下的燃烧弹。 酒瓶碎裂的瞬间,大火爆裂而起,汽油泼洒在警察的摩托车上,燃起了更大的火焰。警察们被迫弃车,叫骂着拍打身上沾染的火苗。 紧接着,第二辆马车从另一条石头路上斜插过来,它以同样的姿态飞跃石阶,稳稳地落在下方更宽阔的马路上。 “小心!”站在高处的女孩发出一声揪心的高喊——不远处,一个俯卧的警察举枪对准了马车上的灰袍。 扳机叩响,灰袍应声倒地。 受惊的马儿仍在狂奔,带着银白色的永恒之树一路远去。滚落在地的灰袍翻了几个身,仰面朝天,不动了,他身下,奔涌的血流沿着砖石的缝隙向外漫溢。 年轻的女孩愤怒地跳下高台,她的眼泪布满狰狞的脸,左右手各提着一个酒瓶,瓶口的布条已经点燃。 “去死吧,你们这些第三区的强盗——” 两个女童从她身后的高台探出头:“科摩罗!” “射击!”警察那边传来同样愤怒的命令,子弹击中了手持燃烧弹的女孩,也直接打碎了孩子们藏身的水泥台面。 在第二轮射击开始之时,赫斯塔与子弹一同俯冲,在即将拂去这些要命的小玩意时,她忽然改了主意,将注意力集转向眼前已经近在咫尺的两个孩子——她抱起孩子们,迅速攀上更高的屋檐。 “什么东西闪过去了!?”警察咆哮着,“人呢?” 孩子们还没有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发现自己已经被带到了高处。 主干道上的战斗仍在继续,一小部分武装分子始终将警察的主要火力拖在这里。而今,宪兵队即将抵达,他们也该准备撤离。只是警察们围堵的决心实在有些出乎意料,他们数次突围,都没能顺利脱身。 十六人的队伍最终逃出去了三个,最后一个灰袍人打完了所有子弹,也点燃了手边的燃烧瓶,朝街上的警察冲去一个年轻警察闪躲不及,被燃烧的灰袍人紧紧抱住。火焰迅速吞噬两人,一阵凄厉的惨叫在街道上回响,年轻警察的同伴不得不朝他开枪以尽快结束这非人的痛苦。 街巷尽头,赫斯塔将两个孩子平安放下。她们望了赫斯塔一眼,什么都没有说,就迅速钻过了近旁街心公园的篱笆,消失在树影后面。 主街道上,宪兵已经开始接管秩序。由于前后路口全都被封,此刻近千人全部挤在这条路上。 赫斯塔回到人群之中,看见死去的灰袍人尸首被一字排开。她这时才留意到,这些男人们棕黑色的手背上都浸了红色的药水。 此前她听见警察们喊这些人“红掌僧伽”,这个名字似乎并不副实——因为这些人染红的只有他们四指指背与整只大拇指,掌心都是肉色。 “简!”赫斯塔听见瓦莱里娅的声音,她回过头,果然看见不远处熟悉的面孔。 “太好了,你没有事!你刚才——你刚才怎么能——” 几个警察越过瓦莱里娅,径直走到赫斯塔跟前。他们也留意到刚才赫斯塔独自翻出了窗台,消失了一段时间。在警察开口之前,赫斯塔先亮出了尤加利的证件,对方核验之后便盘问她刚才为什么要翻上屋顶,赫斯塔直言是想找出高处狙击手的位置。 “简直是胡来,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 “那些是什么人?”赫斯塔问。 “都是非常危险的叛乱分子,”警察答道,“打着僧人的名义从事颠覆活动,以后遇到这种人绕开走,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还找狙击点,你以为自己是水银针呢!” 警察记录下赫斯塔的联系方式与住址,并告诉她接下来几天随时等候传讯。 赫斯塔没有回应,只是问:“现在可以走了吗?” “走吧!” 赫斯塔转过身,却看见瓦莱里娅仍站在原地。她的女伴们已经前往仅有的出口处排队,只剩瓦莱里娅一个人目光凝重地望着赫斯塔。 “谢天谢地。”瓦莱里娅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哀伤,“如果你在这里出事,那完全就是我的责任……” 赫斯塔微微一笑,她看了一眼远处被宪兵队牢牢把持的出口,等待离去的人群已经排出了一道蜿蜒的长队。 “反正这会儿也出不去,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坐坐?”赫斯塔指了指路边的茶餐厅,“喝点东西。” 瓦莱里娅也笑了起来。 两人横穿马路,在临街的小圆桌前坐了下来。 “真稀奇,为什么这里的叛乱分子要打着僧人的名义行动?”赫斯塔轻声道,“你知道他们的名字吗,刚才我听警察说是叫红——” “红掌僧伽,我知道。”瓦莱里娅轻声道,“激进佛学的践行者。” 第十二章 布施 “激进什么?” “佛学,”瓦莱里娅重复道,“他们是特殊的僧人。” 赫斯塔微微颦眉:“……真是和尚?” “是啊。” 两人都陷入沉默。远处,宪兵正在红掌僧伽们待过的几处据点拉起警戒带,救护车从另一条路开过来,将伤者送往就近的医院。 “来十二区之前我就在报纸上看到过他们的消息……但此前他们一直在山林、边郊活动,”瓦莱里娅道,“真没想到今天会在圣洛姆遭遇他们……” “和尚还干这个,”赫斯塔喃喃道,“真是太奇怪了。” “我也不理解。” “其实很好理解。”一个陌生的声音说。 赫斯塔与瓦莱里娅同时回头,与她们隔了一张桌子的地方,坐着一个老人。她桌上放着一盏空的咖啡杯,旁边的甜饼干和糖包则都没有开封。一个粗麻绳编织的菜篮放在她的脚边,鲜绿色的芹菜茎斜斜地靠着篮子口,垂下一大片新鲜水灵的叶子。 赫斯塔半侧过身,左手搭在椅背上:“怎么说?” “诸行无常,有漏皆苦。一个僧人终其一生所追求的,就是让自己、让众生从生死轮回的痛苦中解脱……那么就要破除"无明",摆脱蒙昧无知的状态,摆脱自身的愚痴之相。 “在过去,一个佛教的修行者相信,若是能依靠自身的觉悟,熄灭自身贪、嗔、痴三股邪火,便可往生"无住涅盘",从此不必再堕入轮回了。” 老人望着她们:“但到今时今日,一切都不一样了。” 赫斯塔没有太明白:“您是指什么呢?” “想一想,你要除去贪嗔痴三毒,但如果这些业障恰恰就是由整个社会结构造成的,那该怎么办?如果正是社会体制和公共政策共同催生了人们的贪欲、怒火和愚痴,如果所谓"无明"已经侵入了整个社会的肌理——那又该怎么办呢? “回到静室继续内观和苦修吗?还是踏出禅院,走上街头,谋求改变?” 瓦莱里娅微微整口:“您是说,这些僧人是在……伸张自己的政治理念?” “是啊,”老人回答,“参与社会活动就是"布施",这期间付出的时间、汗水,乃至生命,就是"修行"。因为社会的解放同心灵的解放一样重要,如果没有前者,后者就成了自欺欺人的手段,它所许诺的解脱只能平复个体的心神,永远无法给群体带去自由……你刚才说他们是"激进佛学"的践行者,我倒觉得这里头没什么激进的,我和朋友们聊到这些僧人时,会用"解放佛学"来指代他们的理念,我认为这样说会更贴切。” 运着灰袍人尸体的马车从几人面前经过,老人默默在胸口划起了十字。赫斯塔听见她叹息着低语,似乎是在为这些死去的年轻男人祷告。 赫斯塔沉默地等待着,直到老人再次睁开眼睛。 “您应该也不是十二区本地人吧?”赫斯塔问道。 “我刚来这儿半年。”老人回答。 “您今天也是专门来看永恒之树的吗?” 老人摇头,抬起左手:“我就住在这里,楼上就是我家……再说为什么要专门来看永恒之树呢,那不是属于我们的东西,本来也不该觊觎。” 先前被冲散的车队在不远处的街道上重新排起长队,那辆一度走散的马车也被警察追回。宪兵们找来巨大的防水布,将每辆马车上的树干都遮了起来,持枪的军事警察站在车队两边严阵以待。 随着一声尖锐的哨响,主干道被迅速清理出来,人群再次被赶向道路两边。 老人背对着街道,几次伸手按向圆桌的桌面,当她第四次这么做的时候,赫斯塔意识到她是想站起身,于是立刻过去搭了把手。 “谢谢你,好心的年轻人。”老人慢慢起身,“我今天在这儿坐得太久了。” “要我帮您把菜篮子也提上去吗?” “如果不麻烦的话。” “不麻烦。”赫斯塔回头看向瓦莱里娅,“我上去一趟。” 瓦莱里娅坐在原地,笑着朝她挥了挥手。 茶餐厅的上面是两层居民住宅,老人家就住在二楼。赫斯塔扶着老人走过昏暗的木质楼梯,这里墨绿色的楼梯和扶手看起来像是某种凝固的藤蔓,每一层楼梯中间的位置都因为长久的踩踏而明显凹陷,绿漆掉落,呈现出原始的木色。 “您一个人住吗?” “是啊。” “没有别的亲人了吗,”赫斯塔问,“您一个人来的十二区?” “我女儿这段时间回第三区了,下周才回来。”老人答道,“她不喜欢市中心,所以住得远一些……” 老人停在一扇黑色的木门前,她慢悠悠地从菜篮种取出一串钥匙,一把一把地翻找。 赫斯塔就在一旁看着,直到老人从众多钥匙中捻出一把,却迟迟没有将它插入锁孔时,她才意识到,老人似乎并没有要请她进去坐坐的意思——但她实在有些好奇老人的身份,通常情况下,直接进一个人的住所是了解这个人最直接、最有效的途径,更何况还能凭借各种物品展开话题…… “哈……”赫斯塔尴尬地笑了笑,“我得走了。” “去吧孩子。”老人笑看着她,“多谢你,你有一副好心肠。” 赫斯塔往后退了两步,转过身,一步跨下了好几层台阶,转弯处她停又停下脚步:“我能知道您的名字吗?” “帕卡特,”老人回答,“帕卡特·波都代尔。” ”好的,”赫斯塔笑道,“我刚到十二区不久,对这里不算很熟悉。我不会在圣洛姆久待,不过如果有机会,希望能听您聊聊这里发生的事情。” “其实没有什么好说的,”老人打开了门,回过头,“生活在这里的人所承受的每一分痛苦,无一不来自上层的盘剥和压迫,它早就不是冥想和苦修就能对抗的东西了……这情形一日不改变,枷锁就永远套在所有人的脖子上。” 第十三章 另一面 赫斯塔站在楼道里目送老人进门,在那扇黑色门完全合上之前,老人忽然停了下来。 “或许是我多嘴,”她望着赫斯塔,“你的眼睛。” 赫斯塔一怔,已经老人关上了门。赫斯塔看向楼道中堆放的一处斑驳立镜,离得近时,确实能看见一圈银边。 看来这老太太还认得水银针。 赫斯塔又往木门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快步下楼,回到街边的圆桌。刚才还空着的露天座位这会儿已经坐满了人。似乎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宪兵队的出口盘查还得耗费好一会儿时间,所以选择找地方休息片刻。 每一个坐在这里的人都在打电话,连街上的行人和她对面的瓦莱里娅也是如此,赫斯塔还在奇怪怎么所有人都跟约好了似的统一行动,她自己的手机也响了——尤加利刚刚从广播里听到市政厅附近的主干道上发生了恐怖袭击,暂时还不知道伤亡情况,所以赶紧打电话过来问问赫斯塔是否平安。 ……原来是平安电话。 “我确实被困在这里了,要迟一些才能回来……我也不知道多久,可能一个多小时吧。嗯,不用担心,我没事。” 尤加利感叹了几句没事就好,黎各就接过了手机。 “你怎么会在那里被困住?”黎各在另一头笑道,“你是不是一个人去看文物车队了?” 赫斯塔没有立刻回答,手指轻快地敲了敲桌面,思考着怎么解释:“呃……” “我就知道,”黎各道,“昨天三番五次问你去不去,一直说不去不去,结果今天抛下我们自己一个人跑去凑热闹?” “不是,你听我解释……” “回来给我们带点吃的,今天公寓外面也有点乱,我们就不出去了——去正经饭店,打包带回来,不要买方便食品,嗯?” “行。”赫斯塔站起身,“刚好我现在就在茶餐厅——” 电话那头的声音陡变。 “简!我想吃蛋糕!”十一抢过了电话,“我和琪琪都想吃蛋糕!给我们买蛋糕——” 赫斯塔将电话拿远了些,虽然十一讲的是十四区语,但她还是听懂了。 挂下电话,瓦莱里娅笑着道:“喝点什么吗?” “水就行。” 瓦莱里娅看向近旁的服务生:“一杯帕卡特,一杯水……” “一杯什么?”赫斯塔抬起头。 “这不是真的帕卡特,”瓦莱里娅解释道,“毕竟十二区禁酒。” “帕卡特?你是说帕卡特吗?” “是的,一种鸡尾酒的名字,”瓦莱里娅答道,“在第三区很有名的,你没听过吗?。” 赫斯塔微微张口。 真是巧了。 …… 回到公寓后,趁着尤加利同孩子们吃饭的光景,赫斯塔在黎各身旁平安度过了制约时间。 黎各给赫斯塔看了几段视频,赫斯塔愕然发现在离她大约两个街区的地方,有一个警察被砸了燃烧瓶,死状可钸地倒在了烈火中。 “他们没注意到你救了两个人?” “应该没有。”赫斯塔低声道,“如果注意到了,他们就不会那么轻易放我走。” “也不好说,看那附近的监控是不是真家伙吧,”黎各道,“如果被拍到了轨迹,那还是很麻烦。” “我也想到了这点,所以当时我没有干预警察的子弹,而是选择去救人。” “他们不会跟你玩这种文字游戏的。”黎各靠在赫斯塔旁边躺了下来,“在这儿和他们起冲突会有点儿被动……我们得赶紧去埃芒里亚。” 赫斯塔的视线又落在了墙角的行李上。 由于她早上的短信,尤加利她们已经把所有行李都重新打包好了,但现在由于一节永恒之树被红掌僧伽劫掠,整个圣洛姆又开始禁止所有交通往来。宪兵队正在城中挨家挨户地搜查逃窜的僧人,没人知道交通什么时候才能恢复。 “不过今天我碰到了一个很有趣的老太太。”赫斯塔突然说,“你知道红掌僧伽吗?” “说出来吓你一跳,”黎各嘴角微提,“……我去过他们在山里建的学校。” 赫斯塔挣扎着转过头,“你还和他们见过呢?” “见过,但不是很处得来。十二区南边比较乱,光是有名有姓的武装组织就有四百多个,其中有五分之一的团体成员在五百人以上,红掌僧伽在里面没什么存在感,主要还是因为他们以前从来不参加暴力活动,顶多就是上街静坐,贴贴标语什么的。” “为什么处不来?” “很简单,”黎各也侧过身,指着自己的脸颊,“主要还是因为这张第三区的脸,走到哪儿都被当仇人一样防着。” “……你没和他们说你其实是第四区的吗?” 黎各笑出了声:“有什么区别?老太太和你说什么了,你接着说。” 赫斯塔大致复述了一遍上午发生的一切,黎各听得饶有兴致:“挺有意思,你问她是做什么的吗?” “没有,但我问了她的名字。”赫斯塔答道,“你知道吗,我今天前脚问了她的名字,后脚就听瓦莱里娅说那也是一种酒——这人跑到了一个视她名字为禁忌的地方生活——” 黎各脸上的笑意慢慢褪去:“老太太不会是叫帕卡特吧?” 赫斯塔有些意外:“对,你怎么——” “帕卡特·波都代尔?”黎各问。 “你们认识!” “不认识,但我知道她。”黎各垂下眼眸,“她以前是个很有名的废死支持者。去年我就听说这个人到十二区来了……没想到她在圣洛姆。” “她说她女儿也在这边,只是最近回第三区了——” “她有个屁的女儿,”黎各直接打断了赫斯塔的话,“这人就一个儿子,几十年前被人当街砍死了,她亲自签的谅解书,把凶手的刑期从三十年减到七年……结果凶手出狱的第四个月又杀了个人,这次挑选的受害者更年轻,作案手法比之前更残忍。”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这些年我没怎么听到过她的声音,她也很少在报纸或者专栏上写文章,”黎各回答,“希望她是在为害死了另一个人内疚吧。” 第十四章 审查官 赫斯塔沉默了片刻,她理解黎各平等地憎恨每一个废死者的心情,但当她想着午间老人在街边圆桌侃侃而谈的样子,又觉得不可思议。 “我从前没怎么细想过这个问题,”赫斯塔轻声道,“她们这样的人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也一样,”黎各接道,“但我不在乎这些人怎么想。” …… 入夜,赫斯塔脑海中诸事繁杂,她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 下午她搜了一下帕卡特·波都代尔的生平,才发现黎各讲的那个故事还有后续。在凶手因为二次杀人入狱后,受害人的母亲开始了对帕卡特的长期追杀,然而帕卡特着实命大,每一次都因为各种意外或巧合死里逃生——最接近的一次,那位母亲几乎站在了帕卡特的面前,朝着对方开抢,然而不知怎么回事,那一枪竟然打偏了。 而每一次,帕卡特也同样选择谅解被害人家属,无一例外。 几年前那位母亲去世了,在葬礼现场似乎有人看见了帕卡特的身影,有报道称这是一场生者对死者的胜利宣言,但帕卡特本人没有回应过。 临近十二点,赫斯塔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她把窗户开了一条缝,好让夜风能吹进房间。 “……还不睡吗?”睡眼惺忪的尤加利从房间里走出来,给自己倒了杯水。 “我想等等黎各的消息。” 尤加利十分意外:“她不在吗……她去哪儿了?” “她晚饭的时候说打算直接去一趟埃芒里亚,敦促那边尽快来圣洛姆接人,最好就这两天。” “就这两天?”尤加利有些疑惑地歪着脑袋,“但从我们这到埃芒里亚——” “她很快的,”赫斯塔轻声道,“不出意外的话,今晚就会有结果。” 尤加利有些懵懂地点点头:“……那你早点睡。” “晚安。” 赫斯塔目送尤加利回房,然后再次拿出了那本《起源》。之前在轮船上的时候她就发现这本书对催眠有奇效,不管什么时候拿起来,她总能在几页之内睡着。 …… 清晨,黎各推门而入的时候,赫斯塔还坐在客厅的落地灯下看书。 “太好了,你已经起了!”黎各稍稍侧身,转向身后一位年轻的女士,“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西莫娅,她是肯黛的秘书——” 单人沙发上的赫斯塔显得十分茫然,她看了看来人,又看向窗外,此刻太阳还没有升起来,街道上一片宁静,到处都被清晨时朦朦胧胧的淡蓝色微光笼罩。 “……怎么愣啦,”黎各走到赫斯塔身边,“你不会是一夜没睡吧。” 赫斯塔终于意识到这会儿已经天亮了,她连忙将书放去了桌边,起身朝西莫娅走去。这人看起来同自己一般年纪,身上穿着十二区的秘书官制服。 “您好。”赫斯塔伸出手,西莫娅面无表情地握住了。 “您好,”西莫娅平静开口,“我受肯黛女士的委托,今天来接您还有您的家属一起去埃芒里亚。” “肯黛女士是哪位?” “她是五号办公室派来协助您的一位老水银针,此前有过多年管理准宜居地的经验,是位非常值得信赖的人。”西莫娅轻声道,“我们在今年年初的时候先来了十二区,在您不在的时候,是肯黛女士在帮您代行职责,等到了埃芒里亚,她会教您怎么处理十二区的相关事务的。” 赫斯塔没有说话,西莫娅的态度让她感到有些微妙——非常客气,但算不上友好。 “那么您呢?”赫斯塔问道,“您的职责目前——” “除了是肯黛女士的秘书官,我还是您的道德审查官。” 一旁黎各也短暂地怔住了:“道德什么?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种职位……” “简单来说,由于您此前没有在宜居地长期生活的经验,所以您在十二区做的每一件事,理论上都存在着道德风险,”西莫娅说道,“而我的职责,就是为您规避掉这些风险——每一件您拿不准的事情,您可以来问我是否合规,而我也会在日常工作和生活中主动向您提供建议。” 赫斯塔回过味来:“所以今后你会和我一起工作、生活?” “是的,”西莫娅点头,“肯黛女士总是很忙,可能没法顾及到您在十二区遇到的所有遭遇,因此但凡您遇到了什么困难,都由我来为您解决。” “同时您也向那位肯黛女士汇报?”赫斯塔问。 黎各也觉察到了一些不妙——虽然理论上这是一个帮手,这听起来更像是一个行走的摄像头。 “是的,但我的主要职责在您这里,”西莫娅答道,“肯黛女士已经暂停了我在她那边的所有工作,接下来我会优先处理所有和您相关的事情。” “肯黛,”赫斯塔低声喃喃,“而且我不记得五号办公室给我的调令里有提到这么号人物。” “简单来说,”西莫娅微微抬头,“肯黛女士是来配合您工作的,我也是。” 三人面面相觑,沉默了片刻。 赫斯塔两手插腰,转过身:“……我们什么时候启程?” “看您。”西莫娅回答,“随时都可以,只要您准备好了,我们即刻启程。” “不用这么着急吧?”黎各道,“先让我休息一段时间。” …… 这天中午,当西莫娅带着所有人来到市区内一处高楼停机坪的时候,赫斯塔终于理解了对方“即刻”的含义——西莫娅准备了一架直升机。 琪琪和十一是最兴奋的,她们绕着直升机跑了好几圈,对这个她们即将乘坐的庞然大物极具好感。尤加利则有些担忧,她读过到许多直升机坠亡的新闻,因此直觉感到这件交通工具不太安全。 “简单来说,由于从这儿到埃芒里亚的直线路程上存在一些安全隐患,我们会稍微绕一点路。”西莫娅道,“不过路上风景很好,一定不会让您感到无聊。” 赫斯塔兴致缺缺地打了个呵欠,她打算在飞机上补一觉。 第十五章 枯林 飞机平稳起飞,赫斯塔靠着座椅,闭上了眼睛。 琪琪和十一面对面坐在靠窗的位置,两个人几乎都把脸贴在了窗户上。 「西莫松女士……」尤加利举起了手,「可以请教一个问题吗?」 西莫松朝尤加利的方向看了一眼,递过去一个呕吐袋。 「请说。」 尤加利有些尴尬地接过了,低声问道:「我们要飞多久?」 「三个多小时。」 「这么久?」尤加利惊讶极了,「不是说圣洛姆离埃芒里亚就七十公里……」 「刚刚已经解释过了,因为直线距离的路程上存在安全隐患,所以我们需要绕一些路。」 尤加利欲言又止——她感觉西莫松似乎有些不耐烦,只好按捺下自己的好奇心。 「那你们绕的这个圈子够大的。」赫斯塔一边调整着自己的安全带一边说,「所谓的"安全隐患"具体是指什么?」 「简单来说,有一些武装组织会主动攻击空中目标。」 「……什么意思?」尤加利觉得自己的心又提了起来,「是说有人会从地面朝我们开抢吗?」 「那不足为惧,飞机在行驶的时候,普通的枪炮无法抵达我们的飞行高度。近期十二区发生过两起直升机事故,都是由于飞机起飞时转速不够却极速拉高导致的坠落……但考虑到飞行过程中可能产生的种种意外,我们还是划出了一些风险区域。」 黎各皱着眉头听了一会儿:「为什么那两架飞机要在转速不够的情况下极速拉高?」 「起飞时顾及地面炮火吧。」赫斯塔低声道。 「简单来说,是的。」西莫松回答,「我们会从阿尔米森林那边走。」 「……你说得一点也不简单。」黎各咕哝着,转头看向赫斯塔,「一会儿给你看个好玩的东西。」 「什么?」 「等经过阿尔米森林的时候我指给你看。」 赫斯塔半是疑惑半是好笑,她给自己戴上眼罩:「行,那我先睡会儿。」 尤加利一手抓着座位旁的扶手,一手紧紧捏着呕吐袋,在飞机起飞后的第四十分钟,她终于忍不住吐了出来。可即便把早餐吃下的面包和火腿全都吐了,那股想要呕吐的冲动却没有结束,她说不出一句话,只好不断干呕,仿佛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也一并吐出。 「你晕机这么严重吗?」西莫松问。 「……来十二区的路上还好,」尤加利小声地说,「可能……还是有点不习惯。」 「那你得习惯,」西莫松收回了目光,「交通管制或被迫中断的时候,我们一般只能从空中走。」 尤加利只得干笑:「……我尽量。」 「还有一个办法。」黎各突然说,「可以快速解决晕机问题……」 尤加利有些期待地看了过去。 「……就是你自己开飞机。」黎各接着道,「原理就和"开车的人从来不晕车一样"。」 尤加利扶住额头,靠在了椅子上。 忽然,琪琪发出了一声慨叹:「那是什么?」 飞机上的几人同时转过头,而后黎各伸脚,轻轻踢了踢赫斯塔的腿。 「……怎么了?」赫斯塔摘下眼罩,一副刚从睡梦中苏醒的样子。 「看窗外。」 赫斯塔起初还有些茫然,不过她很快明白黎各在让她看什么——在她的左手边,在一大片几乎看不到尽头的绿色丛林中,有一片巨大的浅棕色圆斑,像一块落在培养皿上的菌落。 等飞机再飞近一些,赫斯塔看清 了,那是一大片枯死的森林。 「……这是怎么了,」赫斯塔轻声道,「虫病?还是发生过火灾?」 「都不是。」黎各笑道,「我们现在正从我们星球上最大的生物上方飞过。」 赫斯塔的表情更加困惑了:「什么?」 「真菌。」黎各敲了敲窗户,「这片森林就是被同一株实心蜜环菌感染而枯死的。这株真菌占地将近17平方公里,到现在至少有四千岁了,是迄今为止世界上最大的生物。」 赫斯塔聚精会神地凝视着下方的枯萎丛林:「……可以下去看看吗?」 「不可以。」西莫松严肃地拒绝了,「这是一片森林啊赫斯塔女士!」 「森林怎么了,你想看的话我以后找机会带你来,不过离得太近反而没什么好看的,」黎各道,「这种真菌会在土地里伸出很多黑色的根状菌索,附着在所有死去的和健康的树根上,平时在地面上看不到,只有在秋天,才能看见它长出的蘑菇。」 一旁的尤加利虽然没什么精神,但还是大致给两个孩子们转述了黎各的话。 「能吃吗?」十一问。 尤加利不由得苦笑:「你怎么就关心这个……」 「你帮我问问嘛!不是说是蘑菇吗?」 尤加利只得转向黎各询问。 「能吃啊,不止能吃,而且还很好吃。」黎各回答,「它只对树木致命,本身却非常美味——我知道好几个馆子做菌菇非常有特色,等到了埃芒里亚我带你们去尝尝。」 琪琪屏住了呼吸,她两手扶着窗户,望着那块渐渐离开视野的枯木色圆斑,心里好像被什么触动了。 午后,远处终于出现了城市的轮廓。 众人望着那片模糊的影子,一时无言,直到黎各提醒大家收拾东西,所有人才开始为下飞机作准备。 同起飞时一样,直升机落在了市区的一座高楼顶上。一落地,赫斯塔就看见一群衣着光鲜的人正望着她们。一个腹部凸起的男人站在所有人的最前面,他的腰带甚至无法阻止赘肉下坠,当男人行走起来,它也随着那一堆肥肉共同晃动。 男人的目光在赫斯塔与尤加利之间跳跃了一会,最后大步朝尤加利走去。尽管在他的印象中,那两个黑头发和银色头发的大个子更像水银针一些,但尤加利的红发显然更符合赫斯塔人的特征。 「终于见到您了,赫斯塔女士!」男人热情地伸出手,「久闻大名,您和我想象中的战士真是完全不同——」 免费阅读. 第十六章 NDM-1 赫斯塔、黎各和西莫娅排成一列,几人注视着冲上来握手的男人,神情一时微妙。 尤加利强行忍住了那句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我不是赫斯塔”——之前在圣洛姆的时候两人也曾互换过身份,但现在已经到了埃芒里亚,而且还有人专门过来打招呼,有必要继续装吗? 尤加利以询问的目光望着赫斯塔。 赫斯塔回以同样严肃的目光:“您有什么需要吗?赫斯塔女士?” 尤加利轻叹一声:“没什么……我就是突然想起来,我的轮椅还在圣洛姆。” “完全不用担心!”男人温声道,“考虑到您的身体可能还没有完全恢复,我们也为您准备了轮椅!” 西莫娅转而看向在一旁看热闹的黎各与赫斯塔,目光显然是在问:你们在搞什么? 黎各与赫斯塔不约而同地看了她一眼,沉下嘴角:你别管。 沉默间,另一个男人推了副轮椅过来。 “您到埃芒里亚的消息真是太突然了,我们本来想为您在机场准备接风仪式,那个会更严肃一些,不像这里地方小,施展不开,哪里想得到您今天突然就来了。” 尤加利点了点头:“您怎么称呼……?” “特里维耶·特里昂。”男人笑着回答,“您——” “那今天在机场接风的那批人岂不是扑空了?”黎各道,“要是阵仗很大,我们也可以绕路过去一趟看看,免得这些人白等一趟。” “没有,”特里昂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对黎各打断他说话略显不快,“那个原本定在两周后。” 黎各意味深长地看了赫斯塔一眼,赫斯塔显然也在同一时刻觉察到了这个回答意味着什么:如果不是黎各昨天亲自往埃芒里亚跑了一趟,这些人原本打算卡她的行程一直卡到两周以后。 “我们不能在这里耽误太久,”西莫娅冷淡开口,“肯黛女士还在等她。” “但她们刚从圣洛姆过来,应该还没有吃饭——” “还要我说几遍?肯黛女士在等她,”西莫娅抬高了音量,脸上已有愠色,“您今天就不该出现在这里,再不让开我就要采取一些强制手段了。” 特里昂夸张地抽了口气,朝左右的随从大笑起来:“是我不对!”他又上前一步,两手拉住了尤加利的右手,“但不管怎么说,赫斯塔女士,等您处理完手头的事情,请务必光临寒舍,我之后会来向您确定一个合适的时间,怎么样?” 尤加利本能地想要把手抽回来,但又莫名觉得这样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便只好强行忍着尴尬看着他。 “知道了。”尤加利压着嗓子回答。 …… 几人乘电梯来到停车场,西莫娅打开后备箱,帮琪琪和十一把行李放在一起。 “先去你们的住所,”西莫娅低声道,“然后所有人自由活动,是休息还是吃饭都可以,但赫斯塔要跟我走。” “去哪儿?” “柯西工作站,肯黛和你的办公室都在那边,旁边就是总督府。”西莫娅回答,“肯黛刚刚发来消息,说她下午两点半还有一场很重要的会议,我们最好在两点前赶到——” “她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非要今天跟我说吗?” “我不知道,”西莫娅用力关上后备箱,“我只知道我的职责是今天一定要把你送到那里,我必须完成我的任务,请你配合。” 赫斯塔比了一个OK的手势——自从在楼顶停机坪和特里昂遭遇之后,西莫娅整个人都成了一捆正在冒火星的炸药,仿佛随时可以被点燃。赫斯塔不打算深究,索性就什么都不说,以免惹来新的不快。 然而当汽车即将驶离地下车库时,赫斯塔还是喊了一声“停一下”。 “怎么了?” 赫斯塔推门下车,走到墙边,墙上贴着六张完全一样的通缉令。通缉令上没有清晰的照片,只有两张被通缉者的模糊剪影,一张是从身后拍的,能看出这人个头很高,另一张则是斜前方的视角,带着长喙的乌鸦面具挡住了他的上半张脸,只能勉强看清一侧下颌骨。 在应当写下通缉者姓名的地方,写着硕大的「NDM1」字样。 “NDM1,”赫斯塔揭下一张已经快要掉落的通缉令纸片,“这是这个人的名字?” “应该是代号。”黎各回答,“好像是‘虔信青年阵线’的一个小头目,这边的政府军和宪兵前几年就在抓他,但一直不成功就是了。” 赫斯塔通读了一遍通缉令,发现这就是昨天圣洛姆劫掠案的主要策划者和执行者之一。 “靠这种照片怎么抓得到人,”赫斯塔回到车内,“而且这看起来也不像是昨天拍的——” “快系好安全带!”西莫娅大声道。 “消消火,朋友。”赫斯塔转过头,“我们基本没耽误什么时间。” “这不是耽误时间的问题,我说了下午两点半肯黛有个——” “那也是肯黛的问题,”赫斯塔冷声道,“她不能根据她自己的行程安排来给我划死线,像这种会面她至少应当提前一天告诉我。我有自己的安排,不可能绕着她转。” 西莫娅没有说话,但手拍在了方向盘上。 尤加利看着这一幕,忽然发出一声叹息,黎各和赫斯塔同时看向她。 “怎么了?” “我在想刚才那个特里昂,”尤加利撑着侧脸,“如果是你在那儿,你会怎么反应?” “就像你那样反应?”赫斯塔道,“你应对得挺好啊。” “他过来拉你袖子的时候呢?” 赫斯塔陷入沉思:“我一般……” “我们一般不会遇到这种问题。”黎各说道,“很少有人会跟我们动手动脚。” “那你会答应他的邀请吗?” 赫斯塔转头看向西莫娅:“你觉得呢?” 西莫娅皱起眉头:“什么?” “你不是我的道德审查官吗,”赫斯塔说道,“参加这位特里昂男士的家宴是否合乎十二区的规则?” “……可以去,”西莫娅回答,“但要拒绝所有他送给你的礼物。” 第十七章 签字 “什么都不可以吗?”赫斯塔道,“比方说他要是送我一本书、一支笔——” “他不会送你这么寒酸的东西。”西莫娅一脚刹车停在了红灯路口,她转过头,“他要送,只会直接把你送上AHgAs的经济法庭。” “哇哦,这么厉害。”车后的黎各发出一声惊叹,“他一般什么时候请吃饭?我能一起去看看吗?” 西莫娅凝视着不远处红灯下变化的数字,莫名感到太阳穴附近的血管跳了几下。 “……随便你们。” “你也会全程同行?”赫斯塔问。 “当然!” …… 柯西工作站。 西莫娅几乎是小跑着跨过门前的石阶,在她身后,赫斯塔大步跟随。 两人穿过空空荡荡的大厅和若干大门紧闭的办公室,整个工作站门可罗雀,大白天几乎看不见几个工作人员。 “这里怎么这么萧条?” “十二区的工作站今年关停了一大半,柯西工作站是少数还在运转的站点了,”西莫娅轻声回答,“也减员了60。” 两人径直来到二楼靠东的一处办公室。还没有进门,赫斯塔就听见了一个低沉、干练的声音,尽管那人语速极慢,但赫斯塔仍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赫斯塔猜测那可能是十二区当地语言。 “肯黛在打电话。”西莫娅伸手示意赫斯塔在办公室的会客区坐下,“尽量不要发出声音。” 赫斯塔的目光落在了一旁金属架上,那里放着几个装着合影的相框,画面上,一个灰白色头发的中年人凝视着镜头,那一头卷曲的短发紧贴头皮,她几乎不笑,双眉之间的沟壑始终没有舒展过。 突然,里间的声音停了下来。西莫娅立刻意识到了什么,她深深吸了口气,而后快步走了进去,片刻后,赫斯塔听见她在里面喊自己的名字。 赫斯塔推开了又一扇门——这是一间巨大的会议室。 “你好。”肯黛坐在一台固定电话前记录着什么,没有抬头。 赫斯塔凝视着眼前人,肯黛的样子几乎和外面的照片没什么区别,古铜色的皮肤,长而健壮的双臂……然而赫斯塔却从肯黛身上感觉到了一种衰老的征兆,那是她曾在艾娃那里感受过的一种疲惫,是与人与物长久对抗后不可避免的困乏。 “今天没有太多时间和你解释了,”肯黛扶了扶眼镜,“去把那些文件签一下。” 西莫娅示意赫斯塔去看她面前堆叠的一大摞文档夹。 赫斯塔有些迟疑,她原以为所谓的“文件”可能是和自己有关的一些手续,然而翻开第一页,她分明看见这是一份关于改革埃芒里亚军事用地审核程序的草议流程。 赫斯塔大致扫了一眼,里面专业词汇太多,她不是很理解。 “这是什么文件?” 赫斯塔的问题一出口,她就看见肯黛皱紧眉头揉了揉鼻梁,仿佛她问了一个令人难以忍受的蠢问题。 “我说了今天没有时间解释,”肯黛低声道,“但以后会有时间的,先来履行你的职责。” “我的什么职责?” “让事情先转起来的职责。”肯黛道,“毕竟你提前到了,那么所有事情也就可以提前做……西莫娅,帮我给我的钢笔吸点墨,我得出去一会儿,二十分钟后回来。” 肯黛匆匆离去,在走出办公室时她佯作不经意地朝身后看了一眼,这个新来的年轻人正有些诧异地翻阅着每份文件,看起来似乎是在快速地阅读标题。 肯黛心中升起一抹嘲弄,垂眸离开了。 …… 大约一刻钟后,办公室外的走廊上又传来了熟悉的皮鞋声。 西莫娅主动上前打开了门。 “两点半的会议取消了,”肯黛低声道,“我现在有时间和我们的这位小朋友谈谈心——” “啊,但赫斯塔已经走了。” “什么?”肯黛皱起眉,她快步返回会议室,“她怎么可以——” “都签过了。”西莫娅连忙道,“她说她第一天来,家里还有好多东西没有添置,所以飞快签完了所有文件,如果还有别的事明天再说。” 肯黛的表情恢复了正常。 “她什么都没问,就直接签了?” “问了一些……像是你具体做什么工作,和她的职责有什么重叠之类,对了,她还问了请假的事。” “请什么假?” “她说她不太喜欢现在住的公寓,太小了,想重新找个住的地方,再添置一些东西,然后还要拜访一些这里的朋友……所有事情七七八八加起来可能会占掉一个月的时间——她想一个月后再正式开始工作,”西莫娅道,“对了,她还说,如果这期间还有什么需要她签字的文件,直接送到她的住所就可以了,她签完会让可靠的人送回来。” 肯黛默默听着,同时也确认了这里的十来份文件里每一份都得到了赫斯塔的通过。 “好,那最好。”肯黛将所有文件放回文档夹,“你也帮她一起找找房子,市区老房子里可能没几座能符合她要求,你带她看看近郊的庄园。” “……好。”西莫娅犹豫着,“那如果她之后再问到关于工作上的事情——” “你都正常回应。”肯黛回答。 “好的。”西莫娅松了口气,“我也有些意外,没想到她竟然还很配合……” “不管配不配合,她在这里都待不久。” 西莫娅有些意外地抬头。 “十二区不需要第二个监察官。”肯黛看向西莫娅,“不出三个月,她就会卷铺盖走人。” 西莫娅郑重地望着肯黛:“我明白了。” …… 下午,赫斯塔坐在尚显混乱的客厅中,看着琪琪和十一在公寓后院的花园里追逐打闹。 “我已经和五号办公室确认过了,目前AHgAs对十二区的行动原则就是只保证母城安全,其余事项我们不再做任何干预——就算现在埃芒里亚爆发了大规模螯合病,只要不对母城构成威胁,我们就不做任何行动。” “很合理,”黎各道,“那个肯黛是什么情况,你问了吗?” “我俩的工作暂时没有什么交集,她的职责是持续确保母城安全,我则作为与十二区联合政府对接交涉的监察官,监督这里在一切有关政策的制定和推行并提供建议……但与其说是监察,更像是一个顾问的角色。” “你俩谁听谁的?” “理论上,我和肯黛现在是平级。” 第十八章 下属 “那她凭什么让你在那些文件上签字?”黎各不解,“你不能直接摔笔走人吗?” 赫斯塔两手抱怀,没有立刻回答。 “简。” “啊?” “你在听吗?”黎各接着道,“万一她让你签了什么不该签的东西,你现在就栽了。” “不至于……虽然我们现在是平级,但她资历深,有带我熟悉岗位的义务,她就是想让我栽手里也不会挑现在。”赫斯塔道,“我是另一件事有点想不通……” “什么?” “我感觉,”赫斯塔停顿了一会儿,“她似乎,有些,看不起我。” “你感觉到了她的敌意?” “不是敌意,”赫斯塔道,“是不屑。” “……这就更奇怪了,”黎各更加不解,她很难理解有人在看过赫斯塔的简历之后会对着这份履历表示不屑,“你们以前接触过?还是你哪里得罪过她?” 赫斯塔摇了摇头。 黎各也觉得棘手了起来,她轻叹一声,抬手抓住了头顶的大铁钩,从客厅的这头晃到了另一头,落地后将铁钩朝赫斯塔的方向推了过去,赫斯塔准确地接住了。 赫斯塔伸手拽了拽,固定在天花板的锁链发出一阵哗哗的响声。 “我刚就想问了,”赫斯塔抬头道,“我们公寓客厅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这个地方以前是间肉铺,后面拆了,改建的公寓,设计师在底层房间保留了很多原本的‘风味’,比方说这几个大铁钩,以前是挂肉的,设计师加装了锁链做吊饰,”黎各答道,她拍了拍手边一座颇有年头的实木装饰柜,“再比如这个,这是以前的收银台、你书房里还有一个一样的。” 赫斯塔惊奇:“……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黎各摸了摸装饰柜的柜面,沉默了一会儿,又微笑着转过头来:“开玩笑,这间公寓拿过奖的,设计师来自第一区,很有名。” 赫斯塔两手握住头顶的铁钩,也缩起腿在空中荡了起来:“挺好,需要放空的时候可以来客厅当一会儿摆钟。” “以后你打算怎么办?”黎各撑在柜子上,“她要是源源不断地给你送文件要你签字——” “我跟西莫娅说了,让她们以后把需要签的文件送到我的住所来。”赫斯塔答道,“接下来一个月我会以不在埃芒里亚为由先拖着。” “不在埃芒里亚?你要去哪儿?” “你有空吗?”赫斯塔悠悠地在黎各跟前晃过来又晃过去,“陪我在周边不能靠近的危险地带走走。” “……啊,”黎各发出一声恍然大悟的低叹,“有。” “我们还得想个理由甩脱西莫娅,这个人完全就是肯黛的眼——” 话音未落,门铃响了,黎各走到门口的电子屏前看了一眼。 “是西莫娅。” “来得真快。”赫斯塔终于松开手,重新落回了地面,“我去给她开门。” …… 西莫娅果然又带来了一些文件,赫斯塔十分爽快地当场签了字。 “我来找你是为了接下来特里昂男爵的家宴,”西莫娅道,“听你之前的意思,你是打算去参加的,对吗?” “我也正好想和你说说这件事,”赫斯塔笑着道,“参与家宴的时候,你能不能配合我们,暂时不要拆穿尤加利的身份?” “……我不会撒谎的。”西莫娅低声道,“而且我看不出这么做意义何在。” “不需要你撒谎,只需要你沉默,不要拆穿。”赫斯塔笑道,“我全程都在,如果有什么让你为难的地方,我来给你解围。” “但为什么——” “因为这一路上有人持续泄露我们的行程,有一大群生意被干扰的商人不断登门拜访,希望我为他们和总督牵线搭桥,”赫斯塔道,“我想继续在暗处观察一段时间。” “……简单来说,我觉得没必要,”西莫娅望着她,“但既然你坚持,我可以配合一段时间。” 说着,西莫娅从包里取出另一份文档。 “这是肯黛委托我给你找的一些庄园,”西莫娅将文件推到赫斯塔跟前,“你之前不是说觉得这间公寓太小了吗?我又找了一些埃芒里亚近郊的房子给你,这里的每一处房产都有至少两千平的占地面积,风景优美,各种设备齐全……除了离市区较远,几乎没有缺点。” 赫斯塔与黎各迅速地交换了目光——这不是瞌睡时来枕头吗? “肯黛女士说,她理解你的舟车劳顿,所以这一个月的时间可以都匀给你看房和布置住所,你不用着急,可以慢慢看。”西莫娅轻声道,“只要别耽误正经工作,时间延到一个半月也可以,毕竟你的最迟到岗时间是在六月——离现在还早呢。” “太体贴了。”赫斯塔双手捧起了那些房产说明,“替我谢谢肯黛,她真是帮了大忙。” “不客气。”西莫娅淡淡地说,“说回家宴,特里昂可能这两天就会发来邀请,还记得之前我跟你说过什么吧。” “不能收他的礼物。”赫斯塔答道。 “最好也不要留下任何能让外界产生遐想的证据。”西莫娅道,“比如你和他关系很好很近,他和你之间有些特别交情……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在私下单独见他,也不要和他聊任何与我们有关的话题。” “……那这顿饭吃起来还有什么意思?” “其实按我的想法,你不去吃是最好的。”西莫娅轻声道,“你这个月不是要找房子吗,刚好可以用这个理由拖一拖。” “有道理。”赫斯塔点了点头,“我想想……” “再就是关于尤加利和那两个孩子,”西莫娅再次从包里取出两个信封,“我不知道你对她们的安排,不过鉴于她们随行家属的身份,如果有需要,我可以推荐尤加利去市图书馆工作:只要在这周内填完这张表,然后扫描发我邮箱。” 赫斯塔双眉微抬:“喔……” “我查到你之前已经给十一和琪琪提前申请了这边的学校,但你搞错了补助类型,”西莫娅敲了敲另一个信封,“我已经重新做了申请信,这里是学校列表,你可以重新挑挑看,确定以后也发我一份,我来推进之后的事。” 赫斯塔拆开了两个信封,仔细阅读起来。 “我现在相信肯黛女士一定是个充满魅力的人了。”赫斯塔突然说。 西莫娅颦眉:“什么?” 赫斯塔抬起头:“不然吸引不到你这样的人为她做事。” 第十九章 夫人 尽管知道这是赫斯塔的奉承,西莫娅还是笑了出来,她立刻收敛了笑意,不想让别人发现这样的夸奖让她感到很受用。她看向别处,轻声开口:“是的,肯黛当然是很有魅力的人,她总是看得很远,尽管这种穿透全局的视野在有些时候会伤害到一些人……” 她看向赫斯塔:“但事后大家总能理解她那么做的原因。” “哦,是吗。” “是的,”西莫娅认真回答,“总是如此……我相信你也会认同的。” 赫斯塔将尤加利和两个孩子都喊了回来,三人一同看起了属于自己的文件,并问了一些问题。大约一刻钟后,西莫娅起身离开:“我今晚还有一些重要的工作,不过如果你们有什么需要,随时给我打电话。” “好。”赫斯塔送她到门口,“麻烦你。” 门一合上,赫斯塔看向黎各:“黎各,能帮我跑趟特里昂的住处吗?” “你要干什么?” “帮我问问他今晚有没有时间,”赫斯塔轻声道,“要吃饭的话就今晚。” 黎各一怔,看了眼时间:“……现在已经下午四点半了。” “嗯,”赫斯塔点头,“跟他说过了今晚,往后我就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到了。” 黎各一笑,明白过来。 …… 七点半,一张临时赶制的请柬送到赫斯塔的公寓,所有人——包括十一和琪琪,一同坐上特里昂男爵提供的豪车前往他在近郊的大宅。上车的时候赫斯塔接到了西莫娅的电话,特里昂刚刚掐着点给她打了个电话,口头发出邀请,但西莫娅这时已经在前往另一个城市的飞机上,因此无法赶回埃芒里亚。 “你们已经在车上了吗?”电话里西莫娅的声音有些烦躁,“他这样搞突然袭击,肯定是为了特意绕开我!” “原来你今晚不会一起来吗,”赫斯塔口气凝重,“我听他的手下说也邀请了你,还以为你也会在那里呢。” “糊涂!你怎么不先和我确认一下呢,”西莫娅忍不住捏紧了拳头,“这下我不能跟你们一起去了!” “别担心,西莫娅,我们会小心的。”赫斯塔宽慰道,“结束后我给你消息。” 西莫娅几句话梗在喉咙里,许久都没有说出来。她为赫斯塔的愚蠢和不知变通感到恼火,但她又有一股隐秘的直觉,仿佛赫斯塔有意放任事态如此发展。 “……行,”西莫娅尽量平复了心情,“总之,别忘了我下午提醒你的几件事。” “嗯。” 赫斯塔挂下电话,收起手机看向窗外。 一离开市区,高大的建筑迅速减少,路边开始出现一些体量巨大的广告牌,上面通常画着一些房产信息或一些知名品牌的宣传画,经过某个加油站时,赫斯塔看见一张巨大的女人脸,这张脸只有下半部分,露出一点鼻头和整个下巴,鲜红的厚嘴唇微微张开。 广告牌的另一端写着两行字: 我们将满足你的一切愿望 十二区,充满希望与机会的淘金之地 赫斯塔收回视线,看着前方渐渐变少变稀的车流。 当汽车开进特里昂的庄园时,赫斯塔意识到自己打错了算盘,她原本以为这样突击上门可以避免特里昂呼朋唤友,却未曾想到像特里昂这样的社交动物一个月几乎有一半时间都在各种晚宴与舞会上流连——她今晚直接一头撞进了一个主题不明的大型家宴。 不过载着所有人的车并没有在众人跳舞的花园停留,她们行驶到庄园深处,直到那些寻欢作乐的喧嚣声彻底被树林与灌木阻隔。 赫斯塔看见一个穿着蓝紫色露肩长裙的女人带着几个年轻人站在道路尽头的一栋房子前面,她们正微笑着等待汽车停下。 “那是谁?”赫斯塔问。 “那是特里昂男爵的女儿们和法堤玛夫人。”管家答道。 “法堤玛夫人,”赫斯塔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也是今天的客人之一吗?” “法堤玛夫人是孩子们的母亲,也是这座庄园的女主人。” “那就是男爵夫人了?” 管家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赫斯塔海没有明白这个耐人寻味的反应,黎各已经凑到她耳边低语,她旋即明白过来——这是特里昂的情人。 尤加利也看见了她们,她喉咙动了动,而后深吸了一口气。 “别紧张,”黎各轻声道,“一会儿如果觉得勉强,你就说头痛,我或者简会推你到外面休息。” “……好。”尤加利小声道,“我就是不知道这种场合应该说点儿什么。” “不用你说,”一旁赫斯塔轻声道,“我们今天是来‘听’的。” 尤加利一笑:“好。” 下车后,女人们上前迎接。 “男爵马上就到……”法堤玛夫人微笑着握住了尤加利的手,与她亲昵地贴面,尤加利此时才发现对方非常高,几乎只比简与黎各矮半个头。 “早听说您的身体不太好,从十四区赶到这里,一定非常辛苦吧。” “……那不算什么。”尤加利低声道。 “是的,对水银针来说当然如此,你们总是有着钢铁般的意志,”法堤玛夫人低头望着她,目光中始终带着笑意,“令人钦佩。” 尤加利下意识地想要否认,所幸话到嘴边时被她咬住了,她很难想象二人面带羞惭地摆手,说“没有没有”的场景。尤加利忽然意识到,面对称赞时,不论是赫斯塔还是黎各都不会多么在乎。 是的……她们只会坦然地笑笑,说声“谢谢”或者“您过奖了”。 但她已经沉默了好久,现在再开口说这个……已经错过了对话的节奏。 尤加利微微冒汗,她看了看赫斯塔与黎各——这两人好像完全没有觉得刚才的对话有什么异常。尤加利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或许沉默也是一个不错的反应。 我是一个高冷的水银针,尤加利想,我根本不在乎这些夸赞……因为它们对我来说都是些陈词滥调。 赫斯塔觉察到尤加利的目光,她立刻推着轮椅上前:“要坐吗?” “不,”尤加利坚定地拒绝了,“让我自己走走。” 第二十章 谋划 法堤玛领着所有人进了一处大厅。 十一和琪琪在大厅里坐了一会儿,便跑去内庭的花园里挖土,两个仆从跟在她们身后看护。赫斯塔靠窗站着,以便能同时看见外面的花园与室内的长桌。 围绕在尤加利身边的几个女孩子起初对着她和黎各的头发窃窃私语了一会儿,而后便很快对这几个新来的客人失去了兴趣。她们各自玩着手帕或衣服上的缀饰,不时抬头望向大厅的入口。 “父亲!”一个女孩儿最先看见了特里昂的身影,她飞奔上前,在特里昂进门前就抱住了他的脖子,“妈妈不许我们参加舞会!非让我们在这儿干耗着——” “怎么是干耗?”特里昂声音洪亮,“今天家里有重要的客人,你们有没有陪客人聊天?” 大厅里的空气安静了下来。 特里昂皱起了眉头——把女儿们都喊来陪陪客人是他下午突如其来的灵感,毕竟水银针们大部分都是女的,也往往对女孩儿更多的场合更具好感。在来这儿的路上他还幻想着或许几个能说会道的女儿里能有一个同赫斯塔她们迅速打成一片,往后能多些借口让两家往来。 然而看着女儿们古怪的神色,特里昂意识到自己的幻想落了空。 “怎么了,”他有些不快,“你们就傻坐在这儿?” “我一直在同赫斯塔聊天呢。”法堤玛也站了起来,她自然而然地接过特里昂的手杖,转身将它递给身后的仆从,“她们现在住在市中心的一间小公寓里,听上去很逼仄……” “哈,那没办法,”特里昂耸了耸肩:“AhgAs准备的房子,永远都优先考虑通勤距离。” “是啊,”黎各点了点头,“我们一般都恨不得住在办公室边上,方便。” 特里昂客气地提了提嘴角,又立刻转向尤加利:“您还好吗?我下午收到您消息的时候吓了一跳——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非得今晚不可?” 尤加利不明所以,于是看向黎各。 “……还能因为什么,”黎各撑着脸,“今天我们第一次见肯黛。” 特里昂当即发出一串大笑:“我懂了,我懂了……那确实很让人受刺激,想必肯黛女士没有给您什么好脸色看。” 尤加利拿起水杯,轻笑了一声。 “还真让你给说中了,”黎各回答,“下午我们聊这个事的时候还在奇怪为什么肯黛女士不太友善,可你是怎么知道呢?” “我是怎么知道的,哈哈哈哈,黎各女士……”特里昂以目光示意法堤玛带孩子们离开这里,女孩子们一直在等待这一刻,在得到母亲的允许后,几个人立刻飞身跑开,随后,法堤玛也向所有人微微躬身,与孩子们一并离开了。 特里昂继续开口:“我怎么知道?我太知道了,请等我一会儿,我给你们看一份文件,你们就理解了。” 特里昂消失了一段时间,当他再出现时,手里多了一个文件夹。 “看看这个。” 尤加利沉默着接过文件,她打开一看,发现是肯黛的简历和推荐信。 “这是……” “肯黛的候选人文件。”特里昂目光灼灼,“您明白了吗,我的监察官大人?您现在坐着的这个位置,正是肯黛去年一力争取的。她确实很合适,但在我向总督大人力荐您之后,总督也觉得应当给年轻人一些机会,他便代表联合政府向AhgAs表达了心仪人选——也就是您,赫斯塔女士。然而这个提议当时就遭到了肯黛的强烈反对——要我说,这些老东西在一些位置待得久了,一见到后起之秀,就觉得对方是来跟自己争食夺权的,格局太小啦!” 赫斯塔目光微动,原先她只知道肯黛比她早来十二区一个月,且负责确保母城的安全,未曾想背后还有这样一层关系。 黎各也意识到了这一切:“这么说来,肯黛会出现在十二区——” “是她自己向AhgAs提交的申请,从本来属于您的权力中分出了一部分,弄出了个之前不存在的职位,还是跑来了十二区,”特里昂叹了口气,“来势汹汹啊。” 一时间,大厅里的几人都没有说话。尤加利虽然不知前情,但从仅有的谈话里也能听出一些端倪,因此也有些担忧起来。 “不过,您完全不用担心,”特里昂话锋一转,“要知道,总督,我,还有许多与您素未谋面的人,都是坚定地站在您这一边的——” “那位总督,”尤加利轻声道,“我在来埃芒里亚的路上,一直在听他的名字。” “哦?是吗?” “是啊,”赫斯塔接过话茬,“每天都有人登门拜访,说希望我们能帮忙给总督牵线递话,堵得我们出不了门。” “听说他病了?”黎各道。 “……这里面的情况有一些复杂,”特里昂抿了抿唇,“现在还不方便同你们讲具体的原因,但有一点可以放心,总督大人现在非常健康,只是暂时不方便露面罢了。” 尤加利往赫斯塔的方向看了看,见她若有所思,便尝试着开口:“或许这段时间,大家有机会见一面吗?” 赫斯塔目光微亮——她确实也想这么问。 “办不到,”特里昂微笑着道,“但您有任何事情都可以告诉我,如有必要,我来帮您转达……但恕我直言,当下您最重要的事情,恐怕不是同总督见面,而是先对付肯黛。” “对付肯黛,”尤加利轻声重复了一遍,“你是指……” “我们必须尽快想办法将她调离十二区,”特里昂压低了声音,“我可以断言,只要她在这里一天,您就一天不得安生。” 沉默间,赫斯塔走到桌前,拿起了肯黛的简历和推荐信,快而仔细地翻阅起来。 再次抬头时,她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 “都看我干什么?” 黎各扫了一眼桌上的文件:“看完有什么想说的?” “……嗯,”赫斯塔微微颦眉,“先吃饭吧。” 第二十一章 克洛伊 尽管尤加利三人没有给出口头回应,但特里昂还是敏锐地从她们身上感受到了一丝抗拒——对于自己“与肯黛为敌”的建议,这几个年轻人似乎并没有太大热情。 “不管这件事实际上有多么紧急,对今天的您来说都是一件新事、大事,您需要时间考虑,我明白,毕竟今天是您到埃芒里亚的第一天,”特里昂两手紧贴,在胸口轻轻揉搓掌心,“您的朋友说的对,先吃饭吧!” 几人同特里昂一道起身。起初尤加利有些担心她们会被带到来时的那个露天舞会上,不过还好,特里昂只是领她们走到了另一个金碧辉煌的房间。 她们绕着这饭厅逛了一圈,这边的墙上、桌上放着许多风格奇特的小玩意,特里昂说那是他和女儿们出去旅行时在世界各地买下的纪念品。 “你知道,很多人不愿让女孩子走得太远,”特里昂对着尤加利侃侃而谈,“我从来不会这么想,从她们很小的时候起我就带她们到处游历——这对她们的心灵有好处。” 尤加利点了点头,目光很快转向另一边。 离她不远,赫斯塔在一个瓷盘前停了下来,那明显是一个十四区风格的东西,赫斯塔不知道怎么评估它的具体价格,但能感觉到它多半价值不菲。 黎各若无其事地停在赫斯塔身旁:“你刚在想什么?” “我就是奇怪,我之前以为五号办公室派我来这儿是因为她们找不到别的水银针来这边。”赫斯塔轻声道,“把我的简历和肯黛的放在一起,是个正常人都知道应该选肯黛吧……” “你怎么对自己这么没信心——” “这不是信心的问题,是经验,她三十一岁就开始在宜居地里活动了。”赫斯塔朝特里昂的方向瞥了一眼,“这样的人在十二区待一天,恐怕这位男爵和他的总督就一天不能安生……” “那你怎么办呢,”黎各低声道,“做肯黛的副手?” 赫斯塔笑了一声:“她不需要我做副手,她需要我消失。” 忽然,赫斯塔与黎各同时觉察到一阵急促的脚步,两人停下谈话,看向饭厅的入口。 “爸爸!” 一个愤怒的声音骤然响起,让特里昂和尤加利同时停下了谈话,朝声音的来处转身。 一个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提着裙子,神情悲愤地站在门口,她两颊通红,脸上还有泪痕。 特里昂有些意外:“你在干什么克洛伊,没看到家里有客人吗——” 女孩子已经冲到了父亲身边:“为什么科维希克没有来!” “什么……” “为什么科维希克没有来!您没有告诉他今天是我的十五岁生日吗?您没有跟他说今天的舞会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哦,他没有来吗?”特里昂眨了眨眼睛,“他不来就不来嘛——” “我不!”女孩子抓住了父亲的胳膊,“您告诉我,您真的把请柬交到他的手上了吗?您和他说了他我想要和他跳第一支舞吗?我必须知道他究竟是无意间错过了还是故意没有来——” “克洛伊!停下!”走廊尽头,法堤玛匆匆赶来,“你不应该来打扰父亲会客!” “科维希克没有来!”女孩崩溃地大喊,“你们为什么不明白?他不来,这个舞会还有什么意义!” 特里昂慈爱地握住了女儿的肩膀,将她带到一边,“宝贝,听我说,他可能临时遇到了什么情况……” “他没有给我打电话,也没有留消息给我!他之前答应了您的,对吗?他说了他愿意来同我跳第一支舞——” “克洛伊!”法堤玛的声音更加严厉,“快跟我离开这里!不要影响你父亲会客!” “好了法堤玛,干嘛对孩子这么严厉?”特里昂回头朝尤加利看了一眼,笑道,“这个年纪是这样的。” 特里昂从法堤玛手里拿过手帕给女儿擦泪,“好了,克洛伊,即便今天没有消息,过两天他总是会来和你解释的……” “那有什么用爸爸!你没有听到希娜她们是怎么嘲笑我的!她们说科维希克根本就没把我当回事,他心里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 “天哪,听着,克洛伊——我可以肯定你在科维希克心里是最特别的姑娘,你姐姐疯了才会那么说——” “她才不是疯了!希娜去年偷偷给科维希克写情书,以为我不知道吗?结果科维希克根本就不拿正眼瞧她,那封信也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她现在就是巴不得看我出丑她心里才好过!” 特里昂发出一阵大笑。 在父亲的笑声里,克洛伊的哭声渐渐止息,她望着父亲,既担忧又期待地等待着他的解决办法。 “听着,听着,克洛伊,希娜要真是这么想,你就更不能从你的生日舞会上逃走了。”特里昂温声道,“一定还有很多人在等着你回去,等着邀请你跳舞——甚至是第一支舞。” 女孩子的眼泪总算止住了,她望着父亲,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明天爸爸进宫看看科维希克到底在忙什么,好吗?”特里昂笑道,“我觉得他多半是临时被陛下宣召,所以绊在了路上。” 尤加利有些不可置信地回过头:“……他说什么?陛下?” “嗯。”黎各点了点头。 “是指皇帝吗?”尤加利更加愕然,“十二区到现在还有皇帝?” “有,十二区一直有,但没什么存在感,就是吉祥物。”黎各轻声道,“平时都待在皇宫里,逢年过节的时候出来露个面,和民众打打招呼。” “好像去年换人了?”赫斯塔道。 “对,现在的皇帝是个十岁的小孩子,”黎各两手抱怀,“理论上你正式就职的那周,是需要去跟他打个招呼的。” 不远处,原本哭泣的女孩子又重新笑了起来,她提着裙子向父亲道别,转身朝属于自己的舞会重新跑了回去。 “我该怎么说,法堤玛,”特里昂的脸完全冷了下来,在尤加利她们看不到的角落,他的表情严厉到无以复加,“这样的事情,不要再发生第二次。” 第二十二章 舞会 法堤玛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微微低下头:“……您什么时候过来?总不能让克洛伊一个人过完整场宴会,至少她跳第一支舞的时候您应该也在场。” “催什么?”特里昂嘟哝,“我——” 特里昂的话戛然而止,仿佛是想到什么。法堤玛望着他:“怎么了?” 特里昂回过头:“女士们,我有一个提议!” 赫斯塔等人望向他。 “或许你们也愿意一起来参加小女十五岁的生日舞会吗?” …… 当几人跟随法堤玛,从花园一侧的小径低调进入舞会现场时,尤加利紧张到无以复加。琪琪也绷着一口气,一路上紧紧抓着尤加利的手。两人手心全是汗,却都以为是自己的缘故。 从进入花园的时候起,法堤玛就一直陪伴着尤加利与黎各。她领着她们在花园的一处喷泉角落坐下休息,尤加利要了一杯甜酒,她感觉自己迫切需要一些酒精来纾解心情。 花园另一头,十一在人群中穿来穿去,左右张望,想要把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件物品都收入眼帘,然而她毕竟只有两只眼睛,看了前面便错过了后面。她非常喜欢这些大人们身上的衣服,那些金银线编织的繁复花纹在落日的余晖中闪耀,迷得她挪不开眼睛。庄园的仆人们像鱼群一样流畅而无声地穿过这里,动作轻盈地点燃每一张桌上的蜡烛,顺手将蕾丝桌布上掉落的食物残渣拂去。 “哎我说,”赫斯塔终于抓住了十一的肩膀,她两手将十一举起,放在自己的肩膀上,“你安分一会儿行不行?别再乱跑了。” 十一原本还想挣扎尖叫,然而当她发现自己又可以坐在赫斯塔脖子上,她一下就不说话了——这个视角实在是全场最佳。 年轻的人们在花园中心的空地上起舞,年长的则在花园的边缘三五成群地集结聊天。这里的每个圈子都有它固定的主理人,所有谈话的主题都由此人牢牢把握,剩下的听众与交谈者则在不同圈子里缓慢流动。赫斯塔拿了一杯气泡水,在每个圈子的边缘停留着听一会儿,然后又迈步走向下一处人群。 “整个南区都乱了,太乱了!”一个苍老的女声说,“你们没能亲眼目睹,根本就无法想象,那些暴徒根本不能称之为人,都是一些渣滓,是食人的秃鹫。这些天他们就盘踞在根本不属于他们的庄子里,在里面大肆掠夺、大肆破坏,霍维茨家的咖啡园算是毁啦,我早跟他太太说过尽早把园子卖了,她说都已经打理了十几年,有感情了——结果呢?完啦!我昨晚刚刚收到霍维茨的消息,所幸他们一家逃出来了,保住了性命,不然我这双老眼睛真是要为他哭瞎了。” 人群发出一道不约而同的慨叹。 “好啦,”特里昂的声音从人群最外层传来,“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为什么我们不说些高兴的事?” 人们回头看他,并让出一条通向中心的道路,特里昂快活地迈着大步,上前亲吻刚才正在高谈阔论的老人。 便就在这瞬间,赫斯塔从人群的空隙中看见,老人的胸口也别着主赐福音会的胸针。赫斯塔目光微动,视线立刻转向老人的脸。 “你这说的什么话?”老太太故作不快地朝特里昂伸出了手,表情浮现出一种撒娇似的嗔怪,“您在这儿的日子是舒心的,难道就因此撇过头去,不理会那些与您同样高尚的人的苦难?” “这又怎么说?”特里昂故意瞪大了眼睛,“您就理解一下一个父亲的心吧,今天是他最疼爱的小女儿的生日,他当然希望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甜美的!” “好吧,看在克洛伊的面子上,”老人扫开一把折扇,看向身旁的另一位宾客,“说真的,如果不是因为这孩子,我可不会到这里来,这些舞会——把人聚在一起喝喝酒、跳跳舞——只会浪费我的时间……克洛伊呢?我从刚才就没怎么看到她。” “……在那边生闷气呢。”特里昂笑着道,“因为科维希克没有来,她现在不肯跟任何人跳舞。” “哦,科维希克,”老太太冷笑了一声,不甚在意地看着别处,“我听说了一些留言,男爵,关于克洛伊和科维希克的——据说这两个孩子会在今年订婚,这是真的吗?您相中了科维希克?” “这和我有什么相干,孩子们的感情当然应该让她们自己做主。” “恕我直言,”老人的口吻变得沉静,“科维希克当然是个好孩子,但他这一年来实在尖锐得有些不像话,明明是我们的人,明明流着席勒将军的血……可自从他开始在皇帝身边做侍读,就变得越来越咄咄逼人,也越来越不把我们这些老人家放在眼里了。” 特里昂点了点头,仿佛陷入了沉思。他不会在这些事情上明确表态,但又需要表明自己正非常认真地思考着对方抛来的问题。 “克洛伊的十五岁生日他也迟到这么久,足见他多么不上心,我知道您看中他的家世,但说真的,你在给克洛伊挑丈夫的时候,至少应该确保对方对您的女儿能有你一半用心——这才是一个父亲应该做的。再说您也应该把眼光放长远些,我知道科维希克的条件在十二区确实不错,但您为什么不看看您的故乡第三区呢?那里有多少家世相貌同样优越的青年才俊,哪一个不能挑来当克洛伊的丈夫?” “听我说,亲爱的,”特里昂这才表情认真地抬头,他握住了老人的手,“或许您是心里已经有了人选吗?如果您愿意在这件事上帮帮我,搭把手,我实在感激您,我实在太久没有回去了,对第三区的很多事情都不够了解……” “您等着吧。”老人微笑着,“为了克洛伊,我什么都愿意。” …… 赫斯塔绕场兜了一圈,最后回到了黎各与尤加利身旁。 “就等你呢,”黎各站起来,“我们进屋吃饭吧,里面有正餐。” “法堤玛夫人呢?” “我看她事情多得要命,就让她去忙了,”黎各两手交叠,抱着后脑勺伸了个懒腰,“反正我们在这儿聊天也不用人陪,你有事找她?” 赫斯塔摇了摇头:“我听到很多人都在聊科维希克的事,不知道这人是谁?” 第二十三章 野心 赫斯塔话还没有说完,尤加利与黎各已经笑了起来。 “怎么?”她看向她们。 “……还真是到处都在聊,我们刚也在和法堤玛夫人问这个,”黎各说道,“这人是皇帝侍读,你知道吧?” “刚听那边一个老太太讲起了。” “他本来是这边一个将军的私生子——” “席勒将军?”赫斯塔补充道。 “对,这个席勒,和妻子生了四个儿子,他自己是个保皇党人,谁知道孩子们长大都成了自由派,”黎各忍着笑,“他一气之下登报和四个儿子断绝关系,结果不到一个月,自己就因为脑梗暴毙了,连遗嘱都没来得及留。 “按说,他的遗产本来应该由他的儿子们继承,结果你猜怎么着,由于他此前和几个儿子断绝了关系,所以那几兄弟没法直接继承父亲遗产,必须先做亲子鉴定,再凭血亲身份成为合法继承人——可结果一出来,几个人都傻了眼,这四个孩子没一个是老将军亲生的,他唯一的骨血,就只有那个一直流落在外,他本人不是很看得上的私生子,科维希克。” 赫斯塔若有所思——难怪刚才那位老太太着重强调了科维希克的血统属性。 “到头来,这个科维希克得到了老将军绝大部分的财产,那几个儿子到现在还在不停上诉,试图重新拿回部分财产。”黎各的口吻始终带着好事者的笑意,“我感觉法堤玛夫人不是很喜欢这个人,至少不太赞同让他当自己女儿的未婚夫,不过她也没什么办法。” 尤加利远远望着特里昂家的几个姐妹:“我有点儿不明白,她们也不是穷人家的女儿,这才十五岁,就要订婚了吗?” 黎各与赫斯塔也看了过去,两人都没有说话。 …… 入夜,天下起了小雨,舞会从室外转入室内。 年轻人不爱谈论政治,也讨厌那些总是爱对她们说教的长辈,因此她们几乎不往父母所在的地方走。一旦她们不得不经过这里,就免不了被熟悉的长辈绊住寒暄,那正是她们最为厌恶的社交礼仪之一。 赫斯塔等人坐在法堤玛夫人身边,特里昂男爵坐在她们对面。席间,特里昂一直琢磨着一会儿要怎么和尤加利拍一张合影——动作要迅速,不能让对方有机会拒绝;流程要自然,不能让对方感到冒犯或因此不快;还不能搞出太大动静,因为对方明确表达过,不希望自己的身份过早公布。 不过令特里昂颇感欣慰的一点是,尽管他还什么都没有说,就已经有好几个人私下来找他询问,这个突然出现在舞会上的赫斯塔人,是否与即将到任的监察官有关。特里昂并不正面回答,只是露出一个讳莫如深的微笑,留对方独自遐想。 夜越来越深,科维希克仍没有到场,看来今晚是不会来了,特里昂有些不快,但想到今晚老艾琳给他的承诺,他又暗自期待起来。 他已经五十多岁了,作为一个出生在十二区的第三区人,他的产业不可谓不庞大。他靠咖啡种植起家,后来又一头扎进了金矿与红宝石矿的热潮,这两笔生意为他带来了金钱上的丰厚回报,使他从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一跃成为当地炙手可热的大亨——看看今晚,看看这些出席他女儿十五岁生日的来宾都是些什么人物!想及此处,他志得意满地喝了好几杯酒。 如果说眼下还有什么令他不满的地方,那就只有两件事,一是他眼下的爵位实在与他的身份不相称,自他竭力傍上了老总督阿雷瓦洛时起,他每年就给第三区的王室输送大笔捐款,期待每一年王室授勋的时候能想到他。他多么渴望有朝一日,人们见到他时可以毕恭毕敬地喊一声“公爵大人”或“伯爵大人”,然而十几年过去了,第三区的王室似乎从未留意过这颗飘落在异区的虔诚之心, 前几年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这件事上的努力似乎有些舍近求远——第三区有王室,难道十二区就没有吗?反正都是喊给旁人听的贵族头衔,是被哪个地方的王室册封又有什么要紧。只是,尽管十二区的王室早已成为联合政府的附庸,这些人却比第三区的贵族还要难以接近——正因为出身与血统已成为他们手中仅剩的筹码,他们比任何人都看重这些特质,像特里昂这种身上带着外区人与暴发户双重标签的人,几乎不可能进得了他们的法眼。 正当特里昂有些气馁的时候,科维希克横空出世,这小子有着和他相似的底层背景,而且在年幼的皇帝身边颇有话语权。于是特里昂便开始有意撮合小女儿与他的婚事。想来,如果自己做了这个年轻侍读的岳父,那么加官晋爵也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只是,最近科维希克对克洛伊有些若即若离,这不仅让这个初坠情网的年轻女孩感到痛苦,更让特里昂本人心惊胆战。 第二件事,是他至今没能培养出一个心仪的继承人。特里昂和亡妻生有两个儿子,眼下都在第三区生活,他曾经在这两个儿子身上寄予厚望,花重金送他们前往第三区求学,然而这两个儿子一离开自己身边就纵情声色犬马。他们在第三区除了流水一样地花钱,什么也没有学会。特里昂痛恨第三区腐化了他的两个孩子,但却对此毫无办法,而今他只能每年匀出一笔生活费养着两个随时跟他哭穷的祖宗,并将视线转回到身边的几个女儿身上。 法堤玛将她们约束得很好,每当他和女儿们一同出行,他都觉得自己同那些真正的贵族没有区别,甚至说,他觉得自己的女儿们举止更优雅,容貌也更漂亮。 此刻,特里昂又重新回到现实,他看向坐在对面的尤加利,心中又涌现出新的野心——在这场发生在十二区的博弈中,他一手策划了自己的王牌,而今的首要任务,是保住她。 第二十四章 失望 尤加利几乎立刻觉察到了这种令人不适的目光,她疑惑地抬头,正撞上特里昂的灼灼目光。 特里昂立刻换了一副笑脸。 忽然,蜷在角落里的克洛伊忽然起身,她忘乎所以地在大厅中飞奔,一连冲撞数人,迅速消失在门口。整个大厅的宾客都有些摸不着头脑,特里昂也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连忙起身看向先前围绕在克洛伊身边的女孩子们:“怎么回事?” “科维希克来了。”希娜淡淡地说,“现在就在外面呢。” 长桌上的众人表情各异,老艾琳神情玩味地看向特里昂。 “不像话。”特里昂皱起眉头,眼看有好几个人跟着追出去看热闹,他压低声音看向法堤玛,“我出去一趟,你在这儿看着。” 特里昂快步流星地追了出去,在他身后,法堤玛举起酒杯与银汤匙,轻轻敲出声响。 “诸位,”法堤玛站起身,“我们来做个游戏吧。” 随着人群朝法堤玛聚拢,赫斯塔悄然退了出去。 …… 特里昂有些气喘地追到了花园外面,雨后的草地十分潮湿,沁湿了他的鞋面。他看见克洛伊正不断去捉科维希克的双臂,然而每一次都被科维希克拂去或甩脱。 “克洛伊!”特里昂顿时怒从心起,“你在干什么!” 父亲的怒吼瞬间让克洛伊打了个寒战。 “回去吧,”她听见科维希克轻声说,“我今天来是来找你父亲的,该说的我刚才已经说过了……”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这是你的真心话,科蒂——” “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和你订婚,”科维希克再次说道,“如果过去我做了什么令你误解的事情,那都是我的错,你还小,克洛伊,我总是想着作为一个更年长的朋友,应该多照顾你一些……” “克洛伊!”恼羞成怒的特里昂放弃了石头小路,而是直接踩着湿漉漉的草坪直传过来,一些凹陷的泥地几次差点崴了他的脚,但他也顾不上了,“回来!听见没有!” “……这是最差劲的生日,这是最差劲的生日!” 克洛伊哽咽着往后退了几步,她看了一眼正在接近的父亲,迅速朝着另一个方向逃走了。 几个跟在特里昂身后的仆从立刻追了过去,特里昂放慢了脚步,慢慢走到科维希克的身边,他没有说话,只是紧紧瞪着眼前的年轻人,那目光中既有惊怒,又有责备。 “我们去一个方便谈话的地方吧。”科维希克习惯地掸了掸身上不存在的灰尘,“关于克洛伊的事,我需要和您解释清楚。” …… 十九岁的科维希克跟在特里昂身后穿过半个花园,多少感觉有些晦气。 他原本十分喜欢特里昂的这个庄园,只是今夜实在无暇欣赏。此前他之所以半推半就地接受了克洛伊的示好,仅仅是因为他看出了这背后是特里昂的有意结交,他需要一个财力深厚的支持者。 半年前他就开始反复暗示克洛伊,他不会同她订婚,只是他没想到时至今日,克洛伊的反应还会如此激烈。 真正贵族家的小姐不会这样,科维希克想,真正贵族家的小姐总是更知进退,当他不打算继续深入的时候,只消留一个暗示,人家就懂了,甚至事后还能和平相处,相互委托一些小事。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特里昂是个暴发户,才会养出这么暴戾的女儿。 早些年科维希克还在埃芒里亚的街头讨生活时,他也曾坚定不移地相信一个人的出身既不能、也不应该决定他最终能抵达的位置。那时候,怀抱着远大志向对他这样的人来说还显得有些残酷,但他仍然竭力劝说自己向上游。 不过自从他被确立为席勒将军唯一的血脉,他的思想就发生了一些转变。他开始逐渐觉得从前的想法过于幼稚:事实上,血统与出身确实有它的用途。一个稳固的社会不正是由一个牢固的框架构成的吗?倘若人人都力争上游,谁去做高塔的基底呢?他开始意识到自己过去那种不甚安分的念头是令人厌烦的,只是从前他境界太低,无法自我觉察罢了。 他觉得自己同特里昂之流的区隔正在这里。终其一生,特里昂和他的孩子们都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贵族。尽管特里昂已经装得足够像——他总是在屋子里摆一些有年头的老家具,而避免去买那些又新又贵的东西;在重要场合他知道避免与人直接谈钱;他选择将那些昂贵的摆件随手放置,而将家人旅行时买到的纪念品和小众油画挂在更显眼的地方…… 但特里昂这种人不会明白,这只是一种拙劣的模仿,眼下表现自身上流特质的真正要义,恰恰是否认贵族与平民之间存在区隔——那些每日呼喊人人平等的人,恰恰是这个社会里真正的上等人。这其间满是冲突与矛盾的迷人哲思,岂是特里昂这种人能懂的? 两人来到一处无人的空房间。 特里昂连外套都懒得脱,只是走到房间中间,转过身:“好了!说吧!我听着!” “我与令嫒之间有些误会,今天给她造成了一些困扰,实在不好意思。”科维希克说道。 “误会!”特里昂举起了手指,“你说那都是误会!?” “我很遗憾造成了今天的局面,”科维希克神情平静,“这里面有很多方面的原因,但最后伤到了克洛伊,这是我不希望看见的,希望您原谅。” “……别说这些没用的了,”特里昂转过身去,“科维希克,我对你真失望,我真的太失望了……” “还有一件小事,原本想等办成之后再同您说,但眼下遇到了一些只能由您来操作的事,还是得先告诉您一声……” “你说!”特里昂怒气冲冲地看向他,他不相信在这种情况下,科维希克还有脸求他办事。 “我前几天同陛下聊到了为您进爵的事,陛下问您是否加入了贵族院,我印象中应该是没有的,是吗?” 特里昂怔了一下,显然没想到科维希克会突然跟他聊这个。 “……是,怎么了?” “您知道的,其实陛下留心您的情况已经很久了,只是如果直接提您的爵位,很容易招来非议——” “什么非议?”特里昂再次被激怒,“我就知道,这世上越是上流的东西越下流!你们这些敲骨吸髓的蛀虫,为了自吹自擂编出一套行事的美德,骗得我们这些后来者信了,你们自己却根本不拿它当回事!到头来我们按着章程办事,你们却整天做着一些蝇营狗苟的龌龊事!” 第二十五章 交换 “爵士你误会了,请听我说!我到了想了一个办法!”科维希克奋力打断了特里昂的话,“您可以向荣军院捐一些善款,这样我们可以给您先折一些军功!” 出离了愤怒的特里昂就像一块烧红的铜块,他浑身紧绷,那双绿色的眼珠都快瞪了出来,但科维希克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却像是将他突然浸入了一盆冷水,滋啦一声,瞬间熄灭了他所有激烈的情绪。 “……军功?”特里昂喃喃低语,他狐疑地望着眼前人,“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先进贵族院,”科维希克轻声道,“这些军功可以帮您在贵族院占据一席之地,之后,陛下可以通过赐予贵族院恩典的方式来晋升您的爵位,这样就可以绕开朝中某些人的反对。” 科维希克走到特里昂身旁,凑在他耳边:“如果您动作够快,那么今年年底的授勋名单上就可以有您的名字,我向您保证。” 特里昂听得微微张口。 “哦,你真是给我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有些恍惚地看向窗外,“这是……这是已经被陛下口头应允过的事了吗?” 科维希克无声点头。 特里昂轻轻吐了一口气,他原地伫立,良久,又转向科维希克,露出一个干瘪的微笑。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觉得有些羞愧,而眼前年轻人的面貌忽然又变得亲切了起来。 “我太内疚了,”科维希克摇着头,“我实在没想到克洛伊会伤心成那样,我要是早知道事情会到今天这样的地步,一开始就应该注意方式……” 特里昂一句“这也不全是你的错”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但转瞬他又意识到这样会让自己显得过于谄媚,于是干咳了几声,朝着别处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 “克洛伊是我所有女儿中最有生机的那个,”特里昂的声音有些苍老,“她生性自由,我也不愿拘束她……您也休想通过这种方式,来交换我的原谅。” “您想到哪里去了,这两件事完全不相干,”科维希克道,“我与陛下谈及此事,只是因为我为您打抱不平,我也不喜欢那些黑斯廷贵族,他们太自私,也太傲慢,自以为自己的身份天生高贵,其实不过是些附骨之蛆罢了——您说的对,这世上的事正是如此,越上流的世界越下流……实乃真知灼见。” 特里昂深深地望了科维希克一眼,“看来,我还是没有看错人,您仍然是我几年前认识的那个、永远不会忘记自己从何处来的小伙子,是吗,您并没有被任何势力同化。” 科维希克绽开了一个有些痛苦的微笑:“这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有时我宁愿自己能麻木一些……” “我确实早就意识到了,”特里昂冷冷地说,“这些黑斯廷贵族所描绘的那种文明,只是他们用来装点门面的说辞罢了,他们从来没有真正认同过他们声称的价值观,他们哪里在乎什么社会责任?哪里真正在乎过自己心灵是否纯洁无暇?反而是我们这些人——我们这些原先不属于他们的阶层、却被他们描绘的世界所吸引的人,才会傻乎乎地在自己的生活中践行这样的原则——即便这种实践从来换不回奖赏,甚至还会招致打击,我们也是无怨无悔的。” 科维希克皱起了眉头:“……我总算知道为什么一想到您可能会讨厌我,就充满惶恐了。” “嗯?” “这也正是日日夜夜令我困顿痛苦的,”科维希克郑重道,“既然我不是唯一一个为此神伤的人,那我也就更有动力坚持下去了。” 在这个刚刚下过雨的清新夜晚,两个男人在一处静谧的房间里完成了一场高尚的对话。尽管他们心里都清楚自己的话语中有一些水分,但那股难以言说的亲昵感还是让他们心跳隆隆,犹如冬雷般激烈。 …… 赫斯塔回到原先的大厅,未曾想所有人在长桌的两侧相对而站。一方挑衅大笑,另一方冥思苦想状。 长桌的边缘,琪琪靠在尤加利的怀里,饶有兴致地看着众人的你来我往,一旁十一正大快朵颐。赫斯塔回到黎各身旁:“怎么了?” “大家在玩游戏呢,”黎各望着她,“有什么新发现吗?” “没,听了一场挺无聊的谈话。”赫斯塔回答,“在玩什么游戏啊?” “法堤玛夫人把人分成了两拨,”黎各以下巴示意,“大家在一块儿准备二十个问题,这二十个问题一定要是关于在场宾客的,而且要是今晚当众聊天时谈论过的,然后双方互相抛出问题,看看哪一边答上来的比较多,哪一边就赢了。” “赢了有什么好处?” “赢了的人,可以在游戏结束后,让输了的人一起做一件事。”黎各轻声道,“可能像是顶着盘子绕场跑一圈这种吧……” 赫斯塔笑了一声——对她这种在许多谈话里根本不上心,边听边忘的人来说,这种游戏的杀伤力有点儿太大了。 很快,科维希克与特里昂也一同出现在了门口,共同加入了今晚的宴会。他们都对法堤玛的这个游戏非常熟悉——过去他们就常常在家宴上这么玩。特里昂迅速意识到,只要赢下这个游戏,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建议大家拍一张合影,于是他立刻站去了法堤玛身旁。 许多人也留意到了科维希克的出现,包括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的老艾琳,当她与科维希克目光交汇,而这个年轻男人恭敬地向她点了点头时,她微笑着将头转向了另一边。 这个老女人。科维希克想,她还是那么讨厌。 科维希克的目光扫过长桌,这里的大部分人他都认识,除了尽头的几个陌生人。他打量了一会儿尤加利,又想到特里昂与总督的交情,便很快意识到这人可能是AHgAs在十二区的新任监察官。 要不要去打个招呼呢。 科维希克考虑了几秒,但很快放弃了——赫斯塔人的名声不是很好,这些女人火一样的红发也给人一种缺少文明教化的野蛮印象。 为了自己的名声,他还是少在私人场合与这种人接触的好,科维希克打定了主意,如果这人真是监察官,将来他总有机会与她认识的。 第二十六章 糕点 人群传来一声叹息,原来两边的得分咬得很紧,眼看已经来到了第十六题的关口,但双方的得分却刚刚到达1212。 特里昂站在左侧的长桌中间,他手里捏着题目的清单,其中的许多问题已经提过,因此被划上了删除线。 特里昂不满道:“我们出的这些题目都太简单了!天啊,有些问题就算我没参加过今晚的聚会也能答上来——完全不具实效性嘛!” “好啊,”法堤玛应和道,“不如我们暂停五分钟,再更新一次剩下的题目?” “好!那再好不过,”特里昂伸出手,“笔在谁手上?给我吧!” 坐在特里昂对面的几个年轻人显然也有此意,她们呼朋引伴,聚集到长桌的另一头重新商量对策。 赫斯塔周围的人群像潮水一样退去,她很快发现,那个下午与特里昂侃侃而谈的主赐福音会成员——老艾琳,正坐在她左手边,两人之间隔着三四个人的距离。 此刻没有被游戏裹挟的宾客大都上了年纪,几人谈论着明晚在埃芒里亚东区大公馆的招待会,据说是为了款待第一区和第三区前来考察的官员。在座有好几位客人也收到了邀请,但大家对这样的聚会兴致缺缺,互相询问着对方明晚到底去不去。 “侍读大人也收到了邀请吧?”一人突然说。 科维希克点了点头。 “他现在是皇帝的眼睛,”老艾琳笑眯眯的,像一只狐狸,“自然是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不能错过。” 科维希克往老艾琳那边看了一眼——这话倒是不假,只是从老艾琳嘴里说出来总让人感觉有些阴阳怪气。 “是吗?”另一个人抬起头,“陛下也关注着这次的官员访问吗?” “陛下什么都关心。”科维希克轻声道。 “听说昨天联合政府那边拿出了一份新的协助方案,”那人转向老艾琳,“说是要在三个月之内将我们的实际控制区推进到迦蓝地带以南——这可是个大工程。” “那都是一群无利不起早的家伙,过了迦蓝,土地就不适合种疏水性高的作物了,”科维希克面无表情地开口,“咖啡苗种下去,一下雨就烂根,这样的地方,外区人怎么会在乎呢?” “所以我最厌恶政治,”老艾琳突然开口,“政治里从来没有恩情,也没有报答,人们理所当然地做一些加减法,把所有利害得失都算个干干净净,生怕自己吃一点亏,对真正重要的事情却绝口不提。” “真正重要的事。”赫斯塔看向她,“什么呢?” “好问题,”老艾琳甚至没有向赫斯塔那边投区一瞥,只是微笑着看向科维希克,“没有第三区和第一区的援助,陛下要依靠什么来对抗叛军?我们的仪仗队吗?我们的政府现在半年就重组一次,军队也缺乏训练——这些士兵啊,他们自己能好好待在军事基地,不要出来造反抢劫就已经是大功一件了,你能指望他们打仗吗?” “您是第三区人,”科维希克轻声道,“自然会这么说。” “第三区人,”老艾琳冷笑了一声,“如果不是老总督阿雷瓦洛——这个真正的第三区人——始终镇守着北部,有些人现在恐怕还不能在这儿气定神闲地污蔑我的出身……” “世事难料。”老艾琳对面的男人笑道,“我还记得前几年第一次见侍读大人,还没来得及搭两句话,他就晕过去了,今天已经变得这么能说会道了。” 老艾琳笑出了声。 科维希克原本放在桌上的手很快移到了大腿上,他深吸一口气,又将一只手重新抬起,抓住了桌上的一把银叉。 老艾琳朝着科维希克举杯:“您今天应该没有喝太多酒水吧?” 这句话一出,在场之人发出了零零散散的笑声。 科维希克站起身:“……失陪。” 原先聚集在角落的众人这会儿都回来了,特里昂信心百倍地重回座位,甚至没有留心到科维希克已经提前离场,他手里攥着信写的纸条:“好了,现在开始最后五个问题——最后五个问题,其实就是一个问题!请说出,今晚宴会上,最后五道糕点的名字,我友情提示:这五道糕点都是法堤玛亲手准备的,是她家乡的特色美食,每道端上来的时候她都专门介绍过名字和做法——必须说出它们的本名!” 坐在特里昂对面的几个年轻人都愣住了,她们旋即大笑:“男爵,你这简直是耍赖!” “你就说那些糕点的名字,法堤玛今晚到底讲没讲过吧!” 长桌对面的宾客开始交头接耳。 特里昂极为得意,这几乎是他的游戏杀手锏,他早就发现,当席间的女主人开始介绍一些名字拗口的异域菜名时,很少有人会用心记下来。但所有人都不会抵赖——因为每个人又都清楚地记得,糕点端上来的时候,确实有过那么个流程。 赫斯塔突然举起手:“那些糕点,现在都还有吗?” “……倒是有,”法堤玛有些意外地看向她,“您还想再尝一尝吗?” “可以啊,我有点记不清是哪五样了,”赫斯塔道,“也许实物再端上来会好点儿。” 特里昂立刻挥手唤来仆人们,五道放在长颈白瓷盘的糕点在法堤玛的面前一字排开。 “从左边开始,”赫斯塔道,“第一道是贡祖纳克甜面包,虽然名字叫面包,但实际上更像蛋糕,做好以后,一般要等到完全冷却才会上桌,配上咖啡、茶或牛奶食用。 “然后是萨瓦林甜甜圈,外面是一圈环形甜蛋糕,中间挤满生奶油,抹上酸果酱,烤至金黄后再淋上朗姆酒糖浆。 “第三个,帕斯卡十字,是用香草和柑橘汁调味的糕点,馅料用乳清奶酪、酸奶油、鸡蛋、糖和葡萄干制成……它金色的表皮和金黄的馅料象征着太阳,好像时因为当地人喜欢在主显日吃这个。 “第四个,瓦格贝蕾,把鸡蛋面和牛奶一同煮熟,然后再和打发的蛋清、凝乳混合,冷热皆可食用……不过在当地人们通常在早餐时吃它,晚餐时不多见。 “最后一个,”赫斯塔陷入沉思,“嗯,我记得最后一个好像是叫……” “普拉西塔炸糕,”一旁尤加利开口,“一种咸味糕点,里面会塞上奶酪、土豆泥、卷心菜丝之类的咸味馅料。” 第二十七章 新生活 “哦,对。”赫斯塔点头,“我没怎么吃这个,印象不深。” 长桌上出现了短暂的沉默,众人都望着赫斯塔,目光惊奇。 特里昂第一反应是去看法堤玛:“……她是怎么记下来的!?你之前专门和她讲过?” “怎么可能……”法堤玛低声答道,她同样诧异地望着赫斯塔,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女孩子会记得这样清楚。 “夫人当然没有同我讲过,”赫斯塔笑着敲了敲自己的脑门,“只不过我比较擅长记甜点的名字,尤其是我喜欢吃的。” 法堤玛垂下眼眸,笑了起来,第一个鼓起了掌。 桌上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 “好了!我们五道题全答对了!”坐在特里昂对面的年轻人笑道,“现在轮到我们发问了!” 最终,特里昂一方以1417败下阵来。 “那边的朋友,”长桌中间的年轻女人探出头,“你来提要求吧,你想让他们做什么?” 赫斯塔抬起头:“什么要求都可以吗?” “哈哈,你不会是想使坏吧?违法乱纪,或是会损害个人名誉的要求可不会受欢迎。” “那我就把这个机会转移给法堤玛夫人吧,”赫斯塔举起水杯,“感谢她今晚的招待。” 众人笑起来,同时举杯向法堤玛表示感谢。 “那么,”特里昂扭捏地转向身侧,“法堤玛,你说说看,你有什么愿望呢,嗯?” 法堤玛捏着酒杯,仍在微笑。 “法堤玛!”特里昂催促道。 “……大家一起合一张影吧。”法堤玛轻声道,“留个纪念。” 不多时,大约三分之二的人从桌边起身,走到临窗的位置排成两行,如老艾琳这样的客人自始至终都坐在椅子上没有动,赫斯塔与黎各虽然离了席,但并没有加入合影的队伍。 法堤玛看向赫斯塔:“您不来吗?也站到我身边吧。” 赫斯塔笑着摇了摇头:“算了。” “哎呀别管这些了!”特里昂调整着领口,不时侧头瞟向站在法堤玛身旁的尤加利,“她们不愿意就由她们去吧!” 法堤玛望着赫斯塔,若有所思地轻轻侧头。 …… 接下来的几天,赫斯塔几人开始在市内采购生活用品,同时在西莫娅的帮助下进一步完善各种文件手续。 来到埃芒里亚的第四天,尤加利开始到市图书馆上班。 据西莫娅说,这是适应十二区生活的重要一步。起初尤加利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去了才知道,原来市图书馆里全是第三区驻十二区官员的随行家属,她能够在这里得到很多同为异乡人的帮助。 随行家属们的工作大都非常清闲,每天的工作时间从早晨九点开始,下午四点半结束,且周三和周五的下午都放假。市图书馆向市民提供网上预约服务,市民可以提前预定想要借阅的图书,而尤加利的工作就是根据前一天收到的预约内容,在图书馆内寻找对应的书册,将它们放置到专门的“预约书架”,并在电脑上标记“已完成”,系统会自动向借阅者发送通知邮件。 大部分情况下,这份工作的持续时间不会超过半个小时,加上尤加利总是提前半小时抵达图书馆,所以她的每日工作往往在上班之前就结束了。 剩下的时间,她则用来研究西莫娅提供的各类培训介绍——那正是去年在橘镇时,赫斯塔曾同她与成晓淑描绘的未来。 眼下是两月份,大部分上半年的培训已经开始,所有新培训基本都要等到六七月份才会招收新学员。她还有很充裕的时间来做决定。 明年下半年,一个由十四区商人投资建立的电池厂将要在埃芒里亚的边郊投入使用,因此今年有大量电力工业的相关培训。看着目录栏里密密麻麻的分类名称,尤加利既兴奋,又茫然。她一个个检索过去,不知道该选哪个好。 这种感觉是如此虚浮,仿佛此刻她根本不是在为自己做决定,而是在操作一个名为“自我”的角色进行着冒险。 又一日,正当她做着笔记,手机响了——赫斯塔来电。 “喂。”尤加利接起电话,“怎么了?” “看下邮箱,”赫斯塔道,“西莫娅在给你抢驾校培训名额,需要你的电子签名,她已经把授权邮件发给你了,你赶紧签字——快快快!” 尤加利连忙开始操作,她迅速打开新邮件,按照流程给了授权,甚至没来得及看邮件的具体内容。 “我今晚和黎各会晚点回来,”赫斯塔说道,“琪琪和十一就拜托你了。” “好,你们今天还顺利吗?” 电话另一头短暂沉默:“……回来讲,晚上见。” 下午四点半,尤加利离开图书馆,前往十一和琪琪的学校。 两个小朋友学起新语言来非常快,尤加利记得,自己第一天送她们去学校的时候,因为去得早了,学校还没有开门,就领着两个孩子在校门口等了一会儿,结果就看了会儿公交站牌的功夫,十一就跑过来问,晚上能不能请亨妮到家里来吃饭。 尤加利一阵莫名,问,“亨妮是谁?” 十一指着不远处也背着小书包的一个女孩子:“我刚认识的朋友!” 尤加利正想着,自己大约不需要担心两个小朋友在这里的融入问题,就看见十一和琪琪的老师正牵着两个孩子的手,一脸严肃地站在学校门口等候。 尤加利小跑着赶了过去,一问之下才知道,从上个礼拜开始,十一一直在间歇性逃课——每天下午,学校会给孩子们大约两个小时的操场时间,用来开展各种体育和手工活动,而十一就趁着这个机会溜出去,再在学校提供课间餐点的时间之前赶回来。 这件事原本一直悄无声息,直到这个礼拜,十一已经不满足于自己逃课,开始带着琪琪一起外出,学校的老师才觉察到异常。今天下午,几个老师在离学校不远的冷饮店,把两个点了一桌子冰激凌的孩子抓了个正着。 “如果你们家长没法约束孩子的花费,就不要在孩子身上放太多钱……这也是养育的责任。” 老师语重心长,将一个沉甸甸的小钱包递到尤加利手上。 尤加利正要打开,十一跳了起来:“我的钱!” 第二十八章 鲸人 尤加利毫不客气:「你哪来的钱?」 「……就是我的钱!」 争抢中,两人都没有注意到,一个佝偻的影子突然快速朝她们接近。学校的老师首先反应过来,严厉地发出一声威吓。 十一和尤加利都吓了一跳,两人愣了一会儿,才注意到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人已经冲到了离她们两三步远的地方。 「滚远点听到吗!」老师用十二区语呵斥道,「我报警了!」 听到「报警」两个字,流浪人明显地颤抖了一下,她拨开自己乱蓬蓬的头发,那双浑浊的眼睛意味不明地在十一与尤加利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尤加利这时才猛地意识到,这个看起来有些诡异的流浪人,似乎是个老太太…… 老人飞快地跑远了,琪琪突然捂住了鼻子——老人身上有一股浓烈的体臭。 尤加利看向老师:「那是……?」 老师将钱包塞进了尤加利的背包里:「应该是南边来的鲸人,她看到你手上有钱包,想抢呢。」 「鲸人?」 「是十二区的土话,就是指一些流浪汉,乞丐,窃贼,抢劫犯。」老师回答,「最近埃芒里亚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了……你们都小心。」 尤加利再次回头,然而刚才还在视野中的流浪人,此刻已经不见了踪影,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低声对老师说了感谢。 …… 入夜,赫斯塔与黎各将近八点才风尘仆仆地到了家,两人一进门就关心起十一带着琪琪逃课的事——尤加利已经把下午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发给了赫斯塔。 「所以你们俩逃课究竟是干什么去了呢?」赫斯塔问。 十一撇着嘴望着高处,琪琪低头看着脚尖,两个孩子没一个答话。 「对了,这些钱是不是你给她们的?」尤加利拿出了十一的钱包,「学校的老师今天和我说,最好不要在孩子身上放太多的钱——」 「我的钱!」十一又一次跳了起来。 在十一抢过钱包之前,赫斯塔先一步抓住了它。里面全是一些硬币,两罗比一罗比的,粗摸估算下来有几十块,对十一琪琪这样的孩子来说,算得上是一笔巨款。 「我没给过她们钱。」赫斯塔收起钱包,又转向十一,「钱是哪来的?」 「反正是我的!」十一大声辩驳,「还给我!」 赫斯塔沉默了一会儿,让黎各把十一强行带进了房间,自己则和尤加利一起向琪琪了解情况。 起初不管她们问什么,琪琪都沉默着,于是赫斯塔谈及不久前她们在餐厅与人发生冲突的事,问琪琪,心里有没有把十一当成好朋友。琪琪仍不吭声,只是点头,赫斯塔又道,那你怎么能不为十一的安全着想呢,如果外出时又碰上了这样那样的麻烦事,身边又没有大人撑腰,你们两个孩子要怎么办? 琪琪抽抽嗒嗒地哽咽了一会儿,而后慢慢吐露了实情——钱,是十一赚的,且就是这两个礼拜赚来的。 某天上学的路上,十一偶然发现某个街区有好几栋看上去非常破旧的老房子,她默默记下了 十一找来一把菜刀,把地板撬了,劈成一根一根的细柴,再从院子里拔了些苇草,将柴火捆成小捆。 做好这些工作之后,她沿街敲门,兜售木柴,十二区有许多老人仍有使用炉子的习惯,因此这种柴火很受欢迎。 一捆柴火五毛钱,一罗比三捆,十一的腰包迅速鼓了起来。 「……所以十一就拉你入伙了?」 「她说她一个人劈不过来,要我去帮忙。」琪琪喃喃道,「她愿意把赚的钱分我一些。」 「她之前一个人逃课干这些的时 候,就没一个老师发现不对劲?」 「她说她都观察过了,每天下午操场时间,是老师们的换班时间,老师点完一遍名之后,就会交班,」琪琪轻声道,「这个时候溜出去,前面带我们的老师已经走了,后面来的老师刚交班,也有许多事情要做,不会觉察到班里少了人。再加上下一次点名是在吃课间餐的时候,所以只要在那之前赶回来,基本就不会有问题……」 赫斯塔与尤加利同时扶住了额头。 …… 深夜,孩子们都睡了,三个大人坐在客厅聊起各自的一天。 黎各与赫斯塔看起来也很疲倦,最近两周,她们把埃芒里亚附近的城市和乡村跑了个遍,明天黎各还要带赫斯塔去一个流浪人聚集地,那个地方稍微有点儿远,因此明晚不一定能赶回来。 听到「流浪人」,尤加利立刻想起今天下午在学校门口见到的老人,她正想谈及此事,赫斯塔却忽然开口:「我今天学到了一个新词,十二区的土话。」 「嗯?是什么?」 「鲸人。」赫斯塔说道。 尤加利一怔。 「……就是达官显贵的意思。」赫斯塔道。 尤加利眉头一皱,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你想,」一旁黎各抬起手比划,「像鲸鱼这种海洋巨兽,看起来笨重,在水里却有着惊人的敏捷性和力量,一尾巴能拍碎一只小船……水族的王者,海中的利维坦,对应着陆地上的贵族和帝王,不是很合理吗。」 「更奇特的是,它还有一层完全相反的含义,」赫斯塔接着道,「鲸鱼的肉可以食用,脂肪可以炼油,可以拿来生产纺织品、肥皂、颜料、油漆,或是润滑机器;鲸须可以做衣物的支撑材料,鲸脑油可以用来制造最纯净的蜡烛,还有龙涎香——这种在鲸鱼肠道里形成的粪石——甚至也能为人所用,价值一度与黄金比肩……在鲸鱼身上,几乎所有的东西都可以被分食榨取……"鲸人",也是一样。」 尤加利久久没有说话,她想起下午的老人,想起那双眼睛,忽然感觉那人干瘪的躯壳就像一团已经被这个世界、被整座巨大的社会机器用力咀嚼、压榨、乃至熬干了最后一点油脂的干瘪渣滓。 这过于残酷的想象,令她猛地打了一个寒战。 免费阅读. 第二十九章 驾校 入夜,尤加利做了一个荒诞的梦。 她梦见自己又回到了法堤玛夫人的宴会厅,在那里,所有人都戴着动物面具,晚礼服上的金银丝线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她左右张望,寻找着赫斯塔与十一的身影,却听见有人在她身后轻声说「借过」。 尤加利立刻往旁边退了一步,回头,才发现那人是下午在街边看见的流浪人。老人手里端着雪白光洁的骨瓷盘,正步履阑珊地穿过人群,想要去餐台边取食。 尤加利吓了一跳,当她再次定睛凝视,才发现这个大厅里充满了衣衫褴褛的佝偻老人,她们缓步从欢笑的王公贵胄们身边经过,对乐声充耳不闻,破旧的兜帽盖住了她们的眼睛,布满皱纹的脸沉浸在阴影中。 更多的「借过」声从周围传来,尤加利茫然四顾,又发现整个大厅已经没有了贵族们的身影,只剩下更多的流浪人正端着盘子从外面的庭院涌入。 尤加利醒了过来。 …… 次日早晨,所有人在一起吃了早餐。席间,十一一本正经地向所有人保证,从今天开始,她再也不会逃课了,希望赫斯塔可以将钱包还给她。 「我要怎么相信你呢?」赫斯塔问。 「那个生意本来就做不长,」十一答道,「这两天我已经发现有人在学我卖细柴了,人家是卖的是正经柴火,当然比我用地板来得受欢迎——要不是因为这个,我也不会喊琪琪来帮我一起干活!」 赫斯塔听罢,点了点头,将钱包放在十一手边。 十一飞快地抓起钱包,伸手一捏,发现里面就剩了几个钢镚:「我钱呢!?」 「大头我收起来了,」赫斯塔答道,「你每天要花什么钱——不管是买书,买文具,吃冷饮……还是别的什么东西,都等到放学找我或者尤加利报备,该有的不会缺你。」 话音才落,尤加利和琪琪都不约而同地提防起十一耍赖打闹,然而令人没想到的是,十一竟然闷头把碗里的东西吃完了。 「吃饱了!」她跳下椅子,「我要去上学!」 尤加利不由得朝赫斯塔看了一眼,两人心底同时升起几分不祥的预感。 「那走,」黎各也站起身,「刚好坐我的车,我和简今天出城,顺路送送你们。」 「我今天会去驾校做注册,」尤加利道,「昨晚西莫娅小姐给我发了邮件,让我早上十点的时候去一趟维勒驾驶中心,我打算等上午忙完了图书馆的事再去。」 「西莫娅速度好快啊。」赫斯塔轻声道。 「是呀,」尤加利笑道,「真没想到我到这儿学的第一样东西,竟然是开车……」 尤加利话到一半,感觉对面的赫斯塔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了?」尤加利问。 「没什么,」赫斯塔咀嚼着,「你去吧。」 上午十点,当尤加利站在「维勒私人驾驶飞行培训中心」的大门前,她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 在门口兜兜转转绕了许久之后,她终于踏进了大厅,向前台询问附近的驾校在什么地方。 「我们这儿就是驾校啊。」 「不是,」尤加利道,「是学开车的那种。」 「你找哪个驾校,给我看看。」 尤加利取出手机,打开了昨晚西莫娅发给她的邮件。 工作人员看了一眼:「就是我们这儿啊,维勒驾驶中心,我们这儿专门做飞行培训的……我看看你的文件。」 说着,工作人员打开了邮件附件中的注册材料,很快在电脑里找到了对应的学员信息。 「尤加利,」对方把电脑屏幕朝着尤加利转了半圈,「你看看,是你吗? 这儿还有你的电子签名——」 尤加利迅速收回手机,给西莫娅打了个电话。 「西莫娅小姐!」尤加利快步走向大厅一角,「驾校!驾校的事情!您是否搞错了什么?」 「啊?不可能,你注册出了什么问题?」西莫娅那边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她似乎正在一条无人的走廊上快步行走,「你直接把电话给秘书,我看看什么情况。」 「不是注册的问题……」尤加利捂住了眼睛,「维勒驾驶中心是学开飞机的!」 「对呀,不然呢?」 尤加利愣在原地,半晌才道:「……我以为我是要来学车?」 「你要学的呀,都要学,」西莫娅道,「驾校——开车的那个驾校——这个月只剩一个名额了,考虑到赫斯塔的驾驶证从第三区转到十二区还需要接受5小时的额外培训,不像你得从头开始学,所以那边的名额就先给她了,等她那边结束了,就轮到你。」 尤加利感觉脑子一团浆糊,她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为什么……为什么要学……」 「上次飞机上不是也跟你讲过的吗,十二区这边有很多区域会突然出现出行风险,陆上交通中断的时候,空中飞行是唯一的可行办法。」 「是这样,我……我觉得……」 「我现在要去开一个会,你有事给我发消息吧,我结束了回复你,好吗。」 电话那头传来忙音。 尤加利放下手机,一个人呆坐在原地。 过了一会儿,她再次起身来到前台:「……你好,我来办理注册。」 工作人员抬头看了她一会儿:「确定没搞错?你是尤加利吗?你自己签的字自己不知道情况?」 「情况有点,复杂,」尤加利轻声道,「但总之……确实是我。」 工作人员开始敲击键盘,并让尤加利填了几张表格。 「都办好了哈,你明天下午来接受体检,体检通过了,下周就开始上课,」工作人员丢来一个装着三四本册子的透明手提袋,「每周三、周五下午,十二点半到四点半,别迟到啊。」 「谢谢……再会。」 「再会!」 尤加利抱着手提袋,缓缓走出了大厅。此刻已经接近饭点,街道上的日光也变得耀眼,尤加利站在维勒飞行中心的门口,望着远处的行道树,那种不真实的感觉再次袭来。 天哪。 妈妈,我要学开飞机了。 免费阅读. 第三十章 矿井 公路上,黎各开着车,载着赫斯塔一路向南。 午后,两人在一处加油站简单吃了点儿东西,又继续赶路。 「所以你上周就把查阅报告的申请打上去了?」 「我一到埃芒里亚就写了,」赫斯塔回答,「结果上面让我跟肯黛了解情况,我就拿着着这个回复去找了肯黛。」 「然后呢,肯黛怎么说?」 「她说法亚拉尔荒原伤亡事故还在调查中,且这件事和我职责无关,所以拒绝为我调阅卷宗。」 黎各脸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接着我又申请前往法亚拉尔荒原——」 「上面不批准,是不是?」黎各打断了赫斯塔的话,「因为现场还在清理取证,不能让无关人等进入。」 「对。」赫斯塔低声道,「看来你也试过了。」 「都是托辞。」黎各冷声道,「这都几个月了,还没取完吗?」 「你去过现场吗?」 「去过一次,不过只在边缘待了几个小时,没有进入腹地。」黎各轻声道,「我去的时候,基本所有罹难水银针都已经被确认了身份,但即便是这样,她们也不让我进入实际的死亡现场……这里面肯定有猫腻。」 赫斯塔望着前路,忽然感觉腰间手机震了震,她低下头扫了一眼屏幕,眉头皱了起来。 「……怎么了?」黎各看了她一眼。 赫斯塔的手搭靠在窗边:「十一在学校把一个老师的脸挠破了。」 「啊?」 赫斯塔收起手机,整个人疲倦地仰起头,靠在了副驾驶上。 「说是在午间休息的时候偷偷潜入校长室,被一个路过的老师发现,抓了个正着,挣脱的时候把人挠了……」 「她去校长室干什么?」 「谁知道……」 赫斯塔有些不解地两手抱怀,她回想着自己小时被千叶带回预备役基地的场景……那时千叶小姐是怎么做的? 沉思良久,赫斯塔也没理出什么头绪,她只记得那时自己似乎对一切事物都保持着警惕,谨小慎微地对待着基地的大多数规则——更不要说是千叶小姐的口头指令了。 怎么事情到了十一这里就这么困难…… 「你要怎么办,」黎各问,「回去还是——」 「不用,尤加利已经往学校赶了,先让她处理吧。」 「她管不住,」黎各道,「十一根本不听她的。」 确实,这一路上,十一常有离经叛道的举动,也时常引来尤加利的怒火,然而这孩子全然不把尤加利的反应放在心上。有好几次,面对十一的顽劣之态,赫斯塔也隐隐感觉自己的怒气值就要冲顶。只是每逢此时,十一会勉强收敛。 然而赫斯塔非常清楚,这种状态不会一直持续。十一的收敛并不意味着改正,她只是在试探眼前人真正的底线在哪里。长此以往,总有一天,赫斯塔自己的怒火也会变得像尤加利一样,被十一习以为常。 「你有什么办法吗?」赫斯塔问,「或者你身边有没有什么人有这方面经验……能让我咨询一下。」 「没有。」黎各答得飞快,「我猜她可能是精力太旺盛了,需要一点儿额外的消耗——你有什么办法能带她每天绕学校操场跑个十圈二十圈吗?那她估计就没有那么多力气惹事生非了。」 「……等回去试试。」赫斯塔疲惫道。 黎各的车在黄昏时分停了下来。 这里的一切都灰蒙蒙的,公路上飘着黄沙,每隔几米就有一处浅坑或裂缝。赫斯塔远远看见了炊烟,以为有城镇,然而黎各却告诉她,那只是一个非正式的聚集区 ,连村落都算不上。 黎各将车停在路上,带着赫斯塔穿过一片小小的树林。 「一会儿到了地方,」黎各轻声道,「不管你想说什么,想做什么,都先等一等……简?」 黎各回过头,见赫斯塔停在了一间大门紧锁的林间木屋前。 「看什么呢?」黎各跑回到赫斯塔身边。 赫斯塔敲了敲木屋大门上的涂鸦,有人用红色的油漆在上面写着「请勿靠近」,油漆斑斑驳驳,看起来已经有了年头,因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恐怖氛围。 「我记得你之前和我讲过这个,是你和我讲的吗?」赫斯塔侧过头,「十二区的森林里有很多禁止入内的小木屋……」 黎各一笑,点了点头。 「里面是什么?」 「你猜?」 赫斯塔往门板上用力推了一掌,原本紧扣的门扉瞬间松动。 木屋的窗户是被封死的,屋子里没有一点光,赫斯塔小心潜入,才走了两步,就被黎各牢牢抓住了手臂。 「干什么?」 「别再往里走了。」黎各递来一个手电筒,「你自己照照。」 赫斯塔不明所以地接过手电,灯光亮起的瞬间,她确实感到心脏猛地跳了一下——在她正前方不到半米的位置,地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窟窿。 这一整座木屋,就像一个罩子,掩盖着这一处漆黑的地洞。 赫斯塔在洞边看了一会儿:「……矿井?」 「没错,就是矿井,」黎各回答,「以后在林子里看到这样封窗的木屋,千万别贸然往里走,十有八九是为了掩盖矿洞。」 赫斯塔已经退出了木屋。 「幸好这是在森林里,」赫斯塔轻声感叹——回去还得跟十一和琪琪提个醒,这要是摔下去了,不是闹着玩的。 黎各一笑,跟上赫斯塔的步伐。 「这些矿井现在应该没人采了吧,」赫斯塔道,「有吗?」 「早就没了,」黎各答道,「十二区的煤矿、金矿,还有一些特殊的宝石矿……几乎都枯竭了,现在剩下的,只有几条支脉的少量残余。」 两人沉默地穿过最后的一点绿地,透过树干之间的间隙,赫斯塔看见有几个光着大腿的孩子在她们的花园地追逐打闹。在她们身边,几个妇女坐在一处,其中一人似乎是在缝补自己的衣裙。 有人认出了黎各,隔得老远就同她挥手打招呼,赫斯塔也连带着蹭到了几声问候。 「这里就是离埃芒里亚最近的一处"鲸人"聚集地了,」黎各道,「大部分都是从南边来的。」 免费阅读. 第三十一章 烙痕 这里的孩子们都认得黎各,好几个女孩子呼朋引伴地朝她冲来,向她索要礼物。黎各两手一拍,说今天忘记带了,过两天她再来一趟。 女孩子们也不失望,大家笑着摸了摸黎各的衣服,又跑去别处继续玩自己的游戏。几个擦身而过的瞬间,赫斯塔看见一些大孩子的额头上有凸起的黑色烙痕。她盯着其中一人的额头看,那孩子有些害羞,立刻多放了一些刘海下来,把自己的额头遮住了。 赫斯塔原以为那和黎各脸上的名字一样,也是一种文身,但当她跟随黎各往聚集地的中心走去,她看见有不少人的额上有着同样的烙痕,细看过去,不同的人拥有的图案好像还有些变化。 “她们头上都画的什么?” 黎各没有听清:“什么?” “我看到好几个人头上都有黑色的印记——那个是文身吗?还是什么?” “嗯,那个是……”黎各压低了声音,正要回答,忽然一个额上带着烙痕的女孩从两人身旁经过,她立刻住了口,微笑着朝女孩打招呼。 “你和她们很熟?”赫斯塔问,“好像这里很多人都认识你。” “以前有个朋友常常过来,”黎各回答,“我就跟着混了个脸熟。” “过来干什么呢?” “主要是定期过来送一些药品,”黎各答道,“偶尔碰到病得特别严重的,就帮忙开车把人送到附近的教会医院。” 赫斯塔走着走着停了下来,她忽然看见脚边有一处立牌,圆形标志牌上写着一个黑色的150。 赫斯塔朝标牌底部踢了一脚:“这又是什么东西。” “距离提示吧,”黎各也看了一眼,“这里距离官方划定的聚集地边缘已有150米——她们不能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离开这里,也就是不能擅自前往两百米以外的区域。” “……离开了会怎么样?” “警察要是发现了,可能会直接抓人。”黎各道,“总之很麻烦。” 往前走了一百多米,赫斯塔看见了聚集地的实际边缘。有人用红色的条形石砖在光秃秃的地面上划出了一条边界。红线之内,是这些人的简易棚居,这里奔跑的人扬起地面的灰尘,到处都是灰蒙蒙的,不少防水帐篷外面被画上了涂鸦,但颜色早就变得暗淡。 赫斯塔与黎各被邀请到一处木棚内小坐,有人为她们倒茶。黎各虽然接过了杯子,但还是低声提醒赫斯塔不要喝,也不要碰这里的食物。 赫斯塔不动声色地照做了,她握着杯子同棚居者们聊天,一旁的孩子始终盯着摆在她面前的点心,不停地咽口水。 面前的女人说着赫斯塔听不懂的语言,平静地诉说,黎各也不能完全听懂她的话,但尽力为赫斯塔翻译了一些——她大约是在讲述丈夫因黑水病而死的过程,同样的命运也降临在了她的女儿身上,不过孩子上个礼拜已经被送去了教会医院,她现在还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黑水病是疟疾所导致的致命并发症之一。当身患疟疾的病人发现自己排出了黑色的尿液,人们就知道死神已经推开了家门,来到了自己的床头——黑色的尿液意味着肾衰竭,意味着疟原虫造成溶血后血红素已经进入了尿液。在这个医疗资源匮乏的地区,这就意味着死亡。 “我可以帮你去看看。”黎各说,“你有什么想带过去的东西,或是要转达的话吗?” 女人始终望着黎各的眼睛,木然地摇了摇头。 “我不应当让人挪动他的身体,”女人有些语无伦次地喃喃,“所有得了黑死病的人,被挪动地方之后就很快去世了,但我还是心存侥幸,我让他们挪动了,现在又轮到我女儿……我也不应当让她们把她带走,但……” 外面忽然有人喊她的名字,女人低声向黎各道别,起身离开了。 “她刚才说她女儿是什么病?”赫斯塔问。 “也是黑水病。”黎各回答,像是担心赫斯塔听不懂这个词,又补充道,“就是疟疾。” “教会医院能治吗?” “救回来过几个,”黎各回答,“她们现在在试一种类固醇疗法,在有些人身上能起作用……对了,十一她们——” “我们疫苗打全了才来的。” “嗯。”黎各点头,“那就好。” 又一个年幼的女孩走进来,赫斯塔看见她的头上也有黑色烙痕。女孩蹲坐在赫斯塔身旁,指着桌上的点心,低声询问她能不能吃一点,赫斯塔将盘子推到她手边。女孩拿了两块厚饼干,很快离开了。 “刚才你还没说完,”赫斯塔看向黎各,“她们额头上画的都是什么东西?” “是一种组合图案,”黎各回答,“一个十二区政府的认证标识,再加上一些贵族的家族徽章——她们是已经办好了手续,要进庄园干活的劳力,我猜可能是因为最近这一片在流行疟疾,所以没有人来接她们走。刚才那个孩子应该是特里昂家的,”黎各低声道,“他的家徽最好认,是两个连在一起的t……你怎么了?” 赫斯塔的表情还凝固在脸上:“……是真的烙痕?不是画上去的?” 黎各只是沉默。 …… 黎各带着赫斯塔在聚集地里与许多人聊天。起初,人们有些拘束,但等到傍晚时分,许多人已经能够在赫斯塔面前侃侃而谈。她们当中有不少人能说流利的第三区语,如果不是南边一直在打仗,她们或许根本就不会在这里生活。 “你们见过那些人吗?”赫斯塔问,她在“叛乱分子”与“革命党”“游击队”这些词汇中斟酌了一会儿,最后开口道,“那些……打仗的人。” 众人突然陷入了沉默,黎各很快抛出了另一个问题,才让谈话得以持续。 入夜,赫斯塔与黎各一同回车内休息:“我晚上是不是问了一个蠢问题?” “你说哪个?” “……还不止一个吗?”赫斯塔皱起眉头,“我不应该问她们和叛军有关的东西,是不是?” 第三十二章 救助 “确实不应该问,你让她们都怎么答呢,”黎各反反复复地调整着靠背椅的躺角,“那些"叛党"都是她们的亲戚、街坊,甚至是家里人,怎么会没见过?但她们要是在埃芒里亚这么说,很快就会被驱逐。” 赫斯塔目光微垂,她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若有所思。 黎各伸手在赫斯塔的眼前挥了一下:“睡觉吧!” “……下午那个孩子看起来比十一琪琪她们还小,”赫斯塔回过头,“她不应该待在这儿,也不应该去谁的庄园干活,她也应该去学校读书啊。这边没有儿童福利组织吗,我看第三区、十四区都有——” “儿童组织也很难管到这里。” “为什么?”赫斯塔问,“有人试过吗?” “因为鲸人和普通市民不同——” “有人试过吗?” “……几年前,曾经有一个水银针决心要对圣洛姆一带的鲸人聚集地实施救助,”黎各轻声道,“她联系了工作站,又牵线找来了一些跨区救助组织,打算先从三岁以下的婴幼儿及其照拂人开始登记。整个项目的前期虽然艰辛,但还算顺利,她们最终在附近的好几个城市里找到了能够妥善安置母婴的环境——不仅仅是提供住所和食物,她们甚至考虑到了母亲们后续的工作和她们在养育上能够享受到的社会支持。” “嗯。”赫斯塔点了点头,“这很好啊。” “然而,在正式接人的前一周,当她再次前往聚集地的时候,却发现整片聚集地被联合政府强制迁移到了一百公里外的新安置点。”黎各轻声道,“于是她追过去,发现联合政府指定的安置点一共有四处,每一个都相距甚远。她在一天之内跑遍了每一个安置点,但那些抱着孩子的女人,都不见了。” “不见了?”赫斯塔再次颦眉,“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不见了。”黎各望着车前玻璃,“四个新安置点里都找不到她们的影子,她们的朋友、亲眷说半路上大家被反复分流,上了不同的车,当时以为就是暂时分开,等落了脚再去打听对方消息也来得及,然而这些马上就要接受AhgAs救助的女人就这样消失了,没人知道她们去了哪里。” “那她们的亲友——” “这些亲友,”黎各转过头,“这些回答了这个水银针提问的人,第二天也不见了。” “是被抓了?”赫斯塔微微颦眉,“……还是死了?” 黎各的手撑在方向盘上,“不知道。” 外面天色渐暗,只有车内的顶灯还亮着。忽然有人敲了敲黎各那一侧的车窗,黎各按下窗户,外面是一个大约十几岁的女孩子,她有些憧憬地望着黎各,悄然递来一张写满了字的纸。 借着顶灯的光,黎各飞快地扫了一眼纸上清单。 “这个不行,”她忽然指着其中的某一行给女孩儿看,“它上个月刚刚被划成了管制药品,没有医嘱开不到。” “……好的。”女孩紧张地抿住了嘴唇,“别的呢?” “别的都好说。”黎各将白纸四折,放进了上衣口袋,“我明天回市区,可能后天或者大后天再来。” 女孩对黎各微笑,也顺势望了赫斯塔一眼:“谢谢你们。” 女孩走后,黎各重新关上窗户,赫斯塔要来那张清单看了看,上面列的东西绝大多数都是药品和敷料,也有少数日用品。 “你在帮她们买东西?” “对,这样是安全的,没人会来干预。”黎各回答,“但你不能往外带人,绝对不能。” “……否则她们就会消失?” “你可以去找找几年前的材料,”黎各轻声道,“你就搜,"南十二区妇女儿童救助计划"。” 不多时,黎各睡下了,赫斯塔躺在放倒的车座上,仍看着手机。淡蓝色的荧幕光笼罩着这个狭小的空间,赫斯塔面无表情地不断翻动手机页面。 …… 次日下午,法堤玛神情焦虑地站在住所的门外。 这是她在埃芒里亚市区的住宅。这里的位置很好,离医院、图书馆、剧院的直线距离都不超过五百米,同时别墅的前后都有一处迷人的小花园。 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门口,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走下来。 “亚维医生!”法堤玛迎了上去,“谢天谢地,您还愿意跑这一趟。” “我刚收到留言就来了,”医生快步走到法堤玛身边,“您再详细说说,克洛伊怎么了?” “她这段时间一直反反复复地发烧,呕吐,上次您开了药之后好多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昨天情况突然加重……我们已经吃过了退烧药,但体温还是降不下去,一直在39度……”法堤玛轻声道,“您知道,她这段时间一直没什么精神——” 两人正要往里走,又一辆车紧接在黑色轿车后停了下来。 法堤玛留意到这辆陌生的汽车,停下了脚步。 车门打开,赫斯塔从车上走了下来。 “是您,”法堤玛仍然露出了一个客气的微笑,“您来找男爵吗?他今天不在——” “不,我来找您,夫人。”赫斯塔左手提着一个甜品纸盒,“是赫斯塔女士让我来的。” “……好,”法堤玛点了点头,“我现在有些事情,您等我一会儿,先进来坐坐好吗?” 赫斯塔欣然点头。 尽管法堤玛有意让赫斯塔在会客厅等候,但这个大个子好像对主客之仪毫无自觉。当她一边走,一边焦急地向亚维医生讲述着克洛伊的病情,赫斯塔就一直跟在她身后静静听着。期间明明有管家向赫斯塔引路,要带她离开,赫斯塔竟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说“没事”,然后一路跟着法堤玛来到了克洛伊的房间门前。 “女士,”法堤玛终于转过身,“我女儿还在生病,就不方便见客了。” “她是什么病?”赫斯塔问。 法堤玛没有回答,她跟在医生身后进了房间,然后轻轻带上了门。 “你不知道她是什么病吗?”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赫斯塔回过头,见克洛伊的姐姐希娜站在不远处。 “是啊。”赫斯塔问,“很严重吗?” “她是矫情病。”希娜回答。 第三十三章 委托 “你是说,她的病都是心理因素导致的躯体化症状?” “我是说她根本没有好好吃药,”希娜回答,“她就想着要再见科维希科一面呢,不信你一会儿拿这个问题问问我妈,这些天亚维医生给她开的药,她是不是兴致来了就吃一点,不高兴了就到厕所里把药吐了或者干脆不吃——她这样还能指望自己痊愈吗?真是矫情。” 说罢,希娜撇过下巴,像是完全不打算理会赫斯塔的任何追问,快步消失在走廊尽头。 赫斯塔往虚掩的门缝里看了一眼,她这个角度还看不见克洛伊的床,但勉强能听见一些朦朦胧胧的谈话。 她想了一会儿,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走廊尽头,暗处的希娜伸长了脖子——那个大个子确实是进去了吗? …… “妈妈,我要不好了……可我还想再见科蒂一面……”床上的女孩虚弱地开口,“我想听他再对我说一说话,我就这一个愿望了……” 医生正拿着听诊器在克洛伊的背部反复探听。 克洛伊叹息似的呼了口气,结果发出一串骇人的喘鸣。 “已经发展到下呼吸道感染了,”医生轻声道,“我开张检查单,你们先找个实验室做个化验——” “我什么化验都不做!我要见科维希克!” “……可能这次感染的细菌比较特殊,”医生没有理会克洛伊的嚷嚷,转过头对法堤玛道,“所以前面用的抗生素效果不好——” “也可能是根本没有遵医嘱。”赫斯塔突然说。 这个声音把法堤玛和医生都吓了一跳,两人同时回头,见赫斯塔竟不知什么时候不请自来地进了克洛伊的房间。 “女士!”法堤玛的脸上第一次有了怒容,“这里是我女儿的房间,你怎么能——” “一个扎高马尾,戴着菱形耳环,绿眼睛的姑娘告诉我的。”赫斯塔接着道,“她说克洛伊根本没有按时吃药,有时候就算吃了也会到厕所催吐,就为了能见那个科维什么的一面。” “……希娜?”法堤玛的脸色忽地变得苍白,她立刻转过头,“克洛伊?是这样吗!” 克洛伊怨恨地以目光剜着赫斯塔:“没有的事!” 赫斯塔轻轻耸肩。 “克洛伊,听着,”法堤玛的脸严肃得无以复加,“你服用的是抗生素,这种药不能擅自停服,否则极易产生抗药性,长此以往你迟早有一天会变得无药可用,等到那个时候——” “你别管这些了妈妈,这些都不重要!”克洛伊冲着法堤玛尖叫起来,“让科维希克来见我!只要他来了我什么病都会好的!” “你这个孩子——” “见不到科维希科我宁可现在就去死!”克洛伊奋力坐了起来,“妈妈!如果你不想我死现在就去帮我把他找来!我非见到他不可我非要见到他——” 眼看房间里就要乱成一团,法堤玛再次回过头,她疲惫地抬高音量:“女士,请您出去等我,好吗?” “好的。”赫斯塔爽快地答应了。 …… 约莫半个小时,法堤玛换了身衣服,来到了自己的小花园——直到最后,赫斯塔也没有老实待在会客厅,而是一个人到了这里散步。法堤玛穿过玻璃房的时候,看见院子里的赫斯塔正在荡秋千。 “下午好,”法堤玛又恢复了一贯的友好态度,“您来得真不凑巧,今天不是一个与朋友会面的好时机。” “这没什么,夫人,”赫斯塔从秋千上跳了下来,“克洛伊还好吗?” 法堤玛摇了摇头:“说不上好……不过也说不上坏。” “是吗,”赫斯塔有些惊奇,“我以为您会非常担心呢。” “十四五岁的爱总是这样浓烈得骇人,但也只有这个年纪的孩子才会把爱当真……她会明白的,总有一天她什么都会明白,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法堤玛轻声道,“真抱歉,女士,我今天也实在没有什么精力闲谈——” “我不是来找您闲谈的,是赫斯塔女士有些问题想要向您请教。” “……向我?” “对,向您。”赫斯塔回答,“我们最近在找房子,不知道男爵和您说起过没有。” “关于房子的事吗,”法堤玛侧过身,“要不要进屋坐着聊?我让管家帮忙一些点心——” “不了,夫人,我今天也赶时间,”赫斯塔看了眼时间,只要她出现在市区,那么西莫娅很快就会来找她,“我要说的话很短,我们在这儿聊完就好。” “好的。” 两人一同在花园的石径上缓步而行。 “我们来这儿已经快两周了,这段时间我几乎天天在外面跑,但也没能找到让赫斯塔女士满意的房子,当然,也有一些热心人给过我们一些帮助,比如肯黛女士,但恕我直言,她挑房的品味太差了,显然在个人生活这块儿没有什么追求,”赫斯塔原先飞快的语速在这里慢了下来,“不像您,简直是一位生活家。” 法堤玛客气地笑了一下。 “这不是什么奉承,”赫斯塔接着道,“自从上次克洛伊生日,我们去了您在郊外的庄园——我必须得说,那里布置得太好了,回去的路上,赫斯塔女士对那儿的房子赞不绝口,要管理那么大一个园子是很难的,我们一致认为,只有热爱生活的人才能把它打理得那么好。” 法堤玛望着赫斯塔的眼睛,她已经音乐猜到了眼前人的来意,但她只是微笑着,不断用受宠若惊的语气表达感谢。 “或许您能为我们推荐一些适合赫斯塔女士疗养的住所?”赫斯塔问道,“我相信,一座能让您满意的房子,一定也能让我们喜欢。” 法堤玛停了下来。 “不方便吗?” “不,当然,我很荣幸被这样信任,”法堤玛望着赫斯塔,仿佛仍在为这份委托感到欣喜不已,“我只是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能够承担起这份责任……” “您绝对可以。”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仆从匆匆赶来,在法堤玛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哦,”法堤玛转过身,“外面有人找您,女士。” 第三十四章 害怕 片刻后,西莫娅急匆匆地走进来,颇有些气喘地站到了赫斯塔面前。 “你来得真快,”赫斯塔望着他,“不过我已经要回去了。” 法堤玛微笑着望着来人:“这是您的朋友?” “对。”赫斯塔回答。 西莫娅看了法堤玛一眼,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你好。” …… “你到底有什么问题?”回程的车上,西莫娅强压着怒火,“非得趁我不在的时候去特里昂家拜访?” “那也算拜访吗,我就是过去送了块糕点啊,因为她上次晚宴上很照顾我们,”赫斯塔无辜道,“再说人家女儿一直在生病,我探望一下也在情理之中——” “我说过了,不要对特里昂家的人掉以轻心!”西莫娅打断了赫斯塔的话,“他们有心要笼络你,本来就会无所不用其极地朝你接近,你倒好,还送上门了!” 赫斯塔突然击掌。 “干什么?”西莫娅莫名望向她。 “我清白得很。”赫斯塔两手一摊,“你也看到了,我两手空空,离开的时候什么都没拿。” “……反正不要再有下次了,”西莫娅冷声道,“还有我上周就发给你的文件你都签完字了吗?为什么我到现在都没收到回复?” “这两周一直在外面看房子,哪里有心情带电脑看文件,”赫斯塔道,“或者你再准备一份纸质版给我送过来,我直接给你签好,这样更方便。” “就是因为你两周一直在外面看房子我才给你准备的电子版!你这人怎么不知好歹,没有电脑,不会用手机处理吗?” “啊?”赫斯塔茫茫然转过头,“手机怎么处理这些?” 西莫娅瞬间感觉脑子嗡嗡的。 “……算了,我给你准备纸质版。”她观察着路口的车况,小心地转弯,“你房子应该找得差不多了吧?” “啊?” “你又‘啊’什么?”西莫娅感觉自己的火气正在持续上升,“你都看十几套了,总不至于一套都不满意吧?” “我正要和你说这个呢,我这两周看过的房子足有二十来套,远不止你给我推荐的那些,”赫斯塔的表情也严肃了起来,“但每一套——包括你给我推荐的那些——都有严重的问题。” “……什么问题?”西莫娅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升高,“那些房子都是我亲自挑过的,状态都好得不得了,不要说水电能源保暖隔热,连风景都——” “我说的不是这些问题,”赫斯塔悠然开口,“是风水。” 路口又是红灯,西莫娅一脚刹车:“什么?” “风水。”赫斯塔淡定重复,“那些房子,风水不好。” …… 等赫斯塔回到家,已经是下午两点。 她一推门,就听见十一和琪琪在公寓的公共花园里嬉笑打闹的声音。 “十一?”赫斯塔皱起眉头,“你这个时间怎么不在学校——” 话音未落,赫斯塔就看见客厅的尤加利转过头来。 “嗯?你怎么不在图书馆。” 尤加利呼了口气:“……你终于回来了。” 几分钟后,两个小女孩身型笔直地站在赫斯塔面前,听着尤加利向她讲述这两天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在昨天偷潜校长室败露之后,今天十一又没有写家庭作业,而且在课堂上公然带头捣蛋,扰乱课堂纪律,老师忍无可忍,打电话给尤加利让她来接人。 “那琪琪呢?”赫斯塔看了琪琪一眼,“她也跟着一起捣乱?” “那倒没有。”尤加利回答,“但十一去哪儿她也去哪儿,就跟着一起回来了。” 赫斯塔看向十一:“你有什么想说的?” “我不要上学了!”十一大声道,“上学一点都不好玩——” “你昨天跑到校长室干什么去了?” “他把我亲手折的青蛙拿走了,我折了好久呢!” “他好端端为什么要拿你的青蛙?” 十一哼了一声:“我怎么知道?” 赫斯塔看向琪琪。 琪琪两只手捏在身后,把嘴巴闭得更紧了。 “……她在青蛙背上写了校长的名字,”尤加利叹了口气,“她还教别人一起折,在青蛙背上写学校各个老师的名字,然后放到操场上玩竞速赛。” “纸折的青蛙怎么竞速……” “可以竞,”尤加利不知从哪儿取出了一只纸青蛙,放在赫斯塔面前的茶几上,她按了一下青蛙屁股,纸青蛙立刻蹦得老高。 “本来玩就玩吧,她们几个还要喊老师的名字,给青蛙加油——” 十一立刻抬起头:“是青蛙的名字!” “你现在还没觉得自己做错了是吗?”尤加利道。 “她们凭什么罚我的站?”十一大声道,“我之前溜出去又没有影响任何人,她们凭什么针对我!?明明是她们自己看不住我——” “学校现在要她向所有老师和校长口头道歉,并写一份保证书,保证以后不再犯——” “我才不要写呢!” “家庭作业呢?”赫斯塔问,“家庭作业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写?” “因为我没有害怕的东西。”十一回答得理直气壮。 “昨天的作业是用第三区语写一篇小作文,”尤加利疲惫地道,“题目叫‘我所害怕的事物’……” “你和琪琪去玩吧。”赫斯塔轻声道。 两个小朋友立即风一样地往院子里去了,赫斯塔起身给西莫娅打了个电话,询问西莫娅是否可以在埃芒里亚留心一下新的学校。考虑到十一和琪琪现在的学校一个班有二十多个孩子,她希望找到一个人数减半,同时校园内绿地更多,操场更大,课间活动更丰富的学校。 然而不知怎么回事,西莫娅的电话一直打不通。 在等待的嘟嘟声里,赫斯塔走到客厅的另一张桌子前,那里放着一本本子,她随手翻开,里面是琪琪歪歪扭扭的字迹。 《我所害怕的事物》 我特别害怕死。小时候,我害怕奶奶的死,当她午休时,我害怕她不再醒来。 我害怕坐飞机,飞机飞起来,我担心它会掉下去。我害怕坐船,因为我不会游泳,虽然我也喜欢大海。 我从来不吃生的东西,因为我怕生病。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因为怕传染感冒。 人们不总是理解我的害怕,我害怕我还没能成为一个大律师就死了,我害怕死的时候,我的愿望都没能实现。 我想,我是在害怕我的人生没有意义。 第三十五章 同名 入夜,黎各拎着六个超大的购物袋回来,每个袋子里都满满当当地装着药品、食物和衣服。她将所有东西都取出整理,重新分类、叠放,而后放去了自己汽车的后备箱。 等忙完这一切,她坐到饭桌边,看向赫斯塔:“你下午说要给我看什么?” 赫斯塔把琪琪的本子推了过去。 黎各读罢,翻过封面看了看名字:“……哇。” “我也是这个反应。” “琪琪多大啊?” “她们俩一样大,都是八岁——哦,去年是八岁,那今年九岁了。” 黎各两手抱怀,手肘撑在桌子上,她又目光温和地看了一会儿琪琪的小作文,拍了张照片给图兰发了过去。 卧室的门后传来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黎各和赫斯塔同时抬头,见十一和琪琪牵着手走了出来。 琪琪睡眼惺忪,十一还在不停地揉眼睛,看起来都不是很清醒。 “怎么了?”赫斯塔问。 “……拉粑粑。”琪琪回答,“房间里卫生间的冲水按钮坏了,下午的粑粑还没冲下去。” “好臭。”十一说。 赫斯塔和黎各起身去检查。 当十一和琪琪回到房间的时候,赫斯塔已经把抽水装置拔出来检查。 “是不是今天拉得太多了。”琪琪小声问。 “哪有好多,”十一皱着眉头,听起来有点儿没有底气,“我早上那顿还是在学校拉的。” 一旁黎各听得好笑:“就是一个浮件卡住了,拨回来就好了。” “……好了。”赫斯塔重新把马桶的水盖放了回去,她按下按钮,马桶传来正常冲水的声音。 十一和琪琪不约而同地开始鼓掌。琪琪小声说了句谢谢,一旁十一又打了个呵欠,嘴巴张得老大。 “不客气,”赫斯塔站起来,“下次有什么东西坏了早点说。” “你们想学游泳吗?”黎各突然问。 三个人同时看向她。 “我回来的时候看到旁边一个游泳馆,十二岁以下小朋友有优惠,”黎各道,“如果你们感兴趣的话……” “我都行,”十一转过头,“你想去吗?” 琪琪眨了眨眼睛,良久才点了点头。 …… 周末转眼即至。 特里昂在赫斯塔前来拜访的第二天就发出了邀请,希望赫斯塔得闲时可以到他的另一处庄园坐坐。 西莫娅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周六下午,她带着赫斯塔来到柯西工作站补办一些手续,这些东西全部来自贵族院的要求——赫斯塔来到埃芒里亚已经两周,尽管AHgAs有意延后她的正式入职,王廷那边倒是一直在催促这位新晋监察官露面,哪怕是一些非正式接触。 肯黛因此推测近期王廷可能会有所行动,她要西莫娅做好准备,以免节外生枝。 为了这件事,西莫娅连着几日没有睡好,周五夜里更是熬了一整晚处理所有的纸面工作,以便周六周日可以全天候待在赫斯塔身边盯人。 赫斯塔并不清楚西莫娅有这样的考量,她只是隐隐感到西莫娅处理行政工作的速度快到了一个令人难以理解的地步,似乎再繁琐、再复杂的工作,放到西莫娅那里也只是举手之劳——前一天聊到的事,往往第二天就能办好。 在西莫娅身上,赫斯塔感到一种不知在和谁较劲的紧张感。或许是这个缘故让西莫娅在对待一些小事时也总是抱有一种不匹配的严肃。通常情况下,这样的人总是激起赫斯塔的敬意,然而这段时间以来,赫斯塔非但没有对西莫娅付出半点体谅,反而想要往西莫娅身上堆加更多工作——赫斯塔实在好奇,这个人的极限在哪里呢?她为什么要将自己推到这样的境地? 这个下午,柯西工作站里许多人都在上班。在西莫娅的带领下,赫斯塔与不少人打了招呼,她意外发现“简”在十二区是个非常受欢迎的名字,两人从一楼走到三楼,竟碰上了四个名字里带“简”的女士,其中两个是大名,两个是中间名。 换句话说,如果有人在大厅里喊一声“简!”,这栋楼里至少有五个人要回头看看,一想到这件事,赫斯塔就忍不住发笑。 “听着,关于特里昂的那个邀约,你这次先委婉拒绝会比较好,等他第二次第三次来邀请的时候再答应不迟,”工作站里,西莫娅说道,“主要这次情况比较复杂,虽然发出邀请的人是特里昂,但这里面很可能也有王廷的授意,我还没有和你详细讲过黑斯廷贵族,等明天我们找个时间——” “今晚吧,”赫斯塔道,“我已经应赴约了。” 西莫娅瞪着赫斯塔的眼睛:“你答应了?” “答应了啊”,赫斯塔飞快地在自己的身份文件上签字,“我约的就是周日——也就是明天,你总不能明天车上给我讲——到时候特里昂说不定就坐在旁边呢。” “你这个人……”西莫娅隐隐感觉自己似乎应该生气,然而此刻她只感到一种心如止水的倦怠,“……到时候惹出了什么麻烦,不要怪我。” “你会和我一起去的吧?”赫斯塔望着她,“毕竟你是我的道德审查官。” “呵。”西莫娅生无可恋地望着前方,“当然了,我会好好履行我的职责……” “那就没有问题了。”赫斯塔漫不经心地回答,“你好好履行你的职责,我好好听你给我的建议——” “家里的文件你都签完了吗?”西莫娅道,“我昨天就把纸质版全都放你桌上了。” “拜托了西莫娅,”赫斯塔也微微垮了脸,她伸手做了几个拉伸,一副懒散的模样,“今天是周末,别扫兴好吗,我肯跟你专门跑一趟工作站签字就已经够意思了,别的事我们就留到工作日再谈?” 西莫娅深吸一口气——难道去特里昂的庄园赴约对你来说不是工作?你怎么就把日子定在了周日?偏偏到我这里你又开始计较工作日不工作日了! “别怪我没提醒你,”西莫娅看向别处,“你们是上次去特里昂家里拍的照片,他已经展示给好几个人看过了,其中有好几个人,太太都和尤加利是同事,你的把戏撑不了多久,总会露馅的。” “嗯哼,我心里有数。” “你打算什么时候结束掉这种无聊的游戏?” 赫斯塔微微一笑:“合适的时候。” 第三十六章 父亲 次日一早,科维希克不到五点就翻身下床,在仆人们的帮助下开始洁面更衣。 今天他将出席特里昂男爵另一处庄园的招待活动,尽管这次的邀请看起来平平无奇,但皇帝及几位亲王却会共同出席——为了在这场活动上“偶然”地见一见AhgAs的监察官。 他站在镜前,微微昂起头,不断摆换姿势比对着不同衣服的上身效果。 “都拿走,这些都太隆重,”科维希克摇了摇头,“把我上次和陛下一起狩猎的衣服拿过来。” 仆人们很快端上一套纯黑的狩猎服,它的装饰主要是一条金色的腰带,腰带正中间有一块巨大的银质板扣,扣面上是席勒家的家徽。 当他裹紧外套,这一身纯黑的装束让他看起来仿佛是一个在神学院修习的学生,然而一旦上了马,解开外套的腰扣,他自觉那条夸张的腰带又立刻显示出一种世俗的贵气。这种想象中的反差令他沉醉不已。 选定了衣服后,科维希克开始沐浴、剃须、按摩护肤,这一套流程要花费两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在正式成为席勒家唯一的继承人后,这是他每天早上的固定项目。他以一种服役的庄重态度来对待自己的容貌和外形,在需要外出的时候,他会花上大约三到四个钟头来自我打理,力求让自身的形象无可挑剔。不要说是在贵族中,这种行为在整个十二区都实属罕见。 相比于他的同龄人,他更早地意识到了容貌对自身的帮助——在过去,当他只能在每个月的第三个星期五傍晚战战兢兢地前往将军府,与父亲及若干兄弟一同前往附近剧场聆听音乐会的时候,他往往比他的几个兄弟更能得到家中女眷们的照顾。 这当然是因为他长了一张漂亮的脸,更重要的是,他比他的兄弟们要沉默得多,这让他那张原本就清秀五官的一下就讨喜了好几个档次。将军府的女眷喜欢他因为紧张和拘束而导致的笨拙,尤其喜欢他为了掩饰这种笨拙而不自觉显露的倨傲。那时他看不清这一点,因此总是感觉将军府的女眷们在捉弄自己,只是每次捉弄完都会给他一点好处。 这种好处是实实在在的。 这些女眷——尤其是将军的妹妹,他的姑姑——对他则可以称得上慷慨,不仅时常给他经济上的帮扶,而且会带他参加各种宴会沙龙。 十二区很多达官显贵都会在外面的私生子将要成年的时候以“秘书”或“家庭教师”的身份接回身边,视情况给他们安排官职或产业,十五六岁的科维希克在这方面始终没能展露出任何才能,却在那时却仍然得到了一些零星的职位推荐。因为许多人——尤其是略上一些年纪的夫人,往往一见他便觉得怜惜。他感觉她们对自己的感情既像对待一个潜在的情人,又像对待她们自己的儿子。她们会在私下无人的时候语重心长地对他说:美貌有什么用?孩子,抓紧时间找到你立身的根本吧,去学一些本事,做一些正经事,天天泡在女人堆里的男人是没有出息的。 怎么会没有用? 如果不是被姑姑的朋友,一位伯爵夫人推荐给了一位亲王做秘书,他也不会有机会见到年幼的皇帝,并被选为侍读。 在这个一切都在按流程推进的清晨,科维希克忽然觉得有些伤感。他对迄今为止的人生非常满意,遗憾只有一点,也是永远无法弥补的一点——他永远也不可能像他的兄弟们那样,凭借武艺得到父亲的肯定了。老席勒自己直到晚年还保持着格斗习惯,他喜欢哪个孩子,便会让哪个孩子来陪自己摔跤。科维希克争取过几次机会,然而每一次都被年迈的父亲揍得屁滚尿流。 老席勒不喜欢他,甚至吝啬于给他一笔固定的生活补贴。生前他就非常看不上科维希克的身手,几次当众嘲笑他脱了衣服就是一只“不知从哪只母鸡屁眼里钻出来的小鸡仔”,死后也没想着要给他留什么财产,如果不是那场登报断绝父子关系的风波,科维希克知道,自己休想从父亲这里得到任何东西。 直到老席勒去世前不久,科维希克还在学习摔跤与剑术——他憎恨这个老男人,但又比任何人都想要得到他的承认……只是现在这些技艺都没有用武之地了。 “先生。”科维希克的贴身侍从推门而入,“希娜小姐来信。” “写的什么。” 侍从取来裁纸刀,动作干脆地打开了信封,里面是厚厚的七页纸,正反面都写了字。 侍从先是认真读了第一页,然后飞快地往后翻:“……全是咒骂。” 科维希克笑了一声:“不用管。” …… 市区的家,希娜偷偷推开克洛伊的门——病中的克洛伊哭了一整晚,闹了一整晚,现在刚刚入眠。 昨天半夜,爸爸嫌克洛伊太吵闹,凌晨两点开车去了另一处住所,妈妈也不得不跟着一起走——好像是因为今天的哪个庄园里又有个什么活动,她必须一直待在爸爸身边。 希娜轻手轻脚地走到妹妹床边,守夜的仆人坐在那里,一见希娜便站起了身。 “你出去吧。”希娜说,“我来看一会儿。” 仆人走后,房间变得非常安静。 淡蓝色的晨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投进房间,希娜走到床的另一边,掀开被子的一角,躺在了克洛伊的旁边。 借着熹微的晨光,希娜望着妹妹的脸。小时候她们经常这样睡在一起,有时是在她的房间,有时是在克洛伊的。她们形影不离,克洛伊总是跟在她后面喊“姐姐姐姐”。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和克洛伊势同水火,每当她看向这张脸,她们彼此的目光就只剩下了刻毒和轻蔑。好像不先向对方表达出恶意,就是输了一场大仗。 希娜垂下目光。 虽然她说不清楚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她却清楚地知道这一切从何处开始。 如果父亲能爱她多一些,或许她就能恨克洛伊少一些。 第三十七章 姐妹 然而这怎么可能呢? 她也曾经是父亲的掌上明珠,有一段时间,父亲不论去哪里都要带着她。那些迂腐老气的大人物总是需要席间有一个妙语连珠且童言无忌的角色,而她恰恰头脑聪明,口齿伶俐。 她曾经在阿雷瓦洛的后院纵情玩耍,那些伯爵、公爵家小姐们只能规规矩矩地待在座位上,或羡慕或不屑地看着她一人疯跑;她也曾坐在父亲特里昂的膝盖上,听着他们聊起第三区或十二区南边的局势变化,她只需要偶尔说两句故作高深的话,就能把一桌的大人逗得前仰后合。 她就这样长到十二三岁,聪明、灵动、独一无二,每一个见过她的人都会觉得她是一个不受拘束的精灵。然而一切都在变化,当她开始每月流血,那些属于精灵的部分也开始随之流失,她开始向人跌落,向女人跌落。人们会从一个儿童的疯跑和尖叫中看见纯真,用笑和叹息为之辩解,但当她长大一些,人们给出的评价就是“没有教养”。 希娜惊恐地发现自己光洁的腋窝开始长毛,这让她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羞耻。她的胸口经常疼痛,轻触就能摸到硬块,妈妈说那是发育中的乳腺。她的月经量大到惊人,不论她如何防御,那些经血总是在一些不经意的瞬间突然涌出,弄脏她最喜爱的床单和裙子……她不明白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竟要承受这样的诅咒。 更可怕的是克洛伊正在长大,她也同样娇小可爱,天真勇敢,擅长把整张桌子上的男人逗得抚掌大笑。 希娜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夜晚,父亲第一次带着克洛伊到阿雷瓦洛的总督府会客,这原本是独属于希娜的荣耀。席间,父亲和阿雷瓦洛聊到几项在第三区运行良好的税收政策,一旦被挪到十二区就变得破洞百出,根本无法正常运行。 希娜正想说些什么,就听见克洛伊咯咯笑起来:“一样的药,治不好一样的病!” 整张桌子上的宾客瞬间笑了起来,就和希娜曾经得到的完全一样。 希娜脸色苍白地看着这个场景——为什么你们要笑?什么叫一样的药,什么是一样的病?不要说第三区和十二区的实际情况南辕北辙,就算是完全一样的税收政策,在执行的时候也会完全变一副模样……这个比喻有任何逻辑在吗? 然而众人似乎并不需要什么逻辑,所有人都将克洛伊高高捧起,父亲对此也非常满意。希娜也几次尝试开口,她不再像从前一样抖机灵,而是认真地说一些自己的见解,然而在宾客们的沉默与尴尬中,她意识到自己一定说错了什么。 再往后,父亲不再带她去阿雷瓦洛的府邸作客了。 大概是从那个时候起,希娜才懵懵懂懂地意识到,“家中最小的女儿”大概是一种特殊的生态位,一旦被人占据就再也回不到手中。 想想那些神话故事,一切的奇遇和总是属于家族里最小的女儿。那些小女儿总是代表了最真、最善、最具生命力的那一类人,而她们的姐姐呢?不是安于平平无奇的普通生活,就是愚蠢、多疑、充满怨憎。姐姐们是绿叶,用自己的平庸或恶毒衬托出小女儿的天真无邪。 然而她无法阻止自己憎恨,许多次她站在窗前看着父亲和克洛伊的车回来,两人有说有笑地经过前庭,克洛伊蹦蹦跳跳,像只聒噪的麻雀,父亲也不管教,反而十分捧场地在一旁附和。 希娜痛苦得无以复加,但她非常清楚,绝不能让旁人看出自己的这种痛苦。嫉妒是女人的大罪,何况是嫉妒自己的妹妹——那不就直接暗合了那些民间故事?没有人告诉她应该怎么办,她渴望重新成为特里昂家的小女儿,渴望人们的目光回到自己身上。 然而此刻,克洛伊真的陷入重病,她也并没有感到多么快乐。她躺在克洛伊的身边,觉得自己身上也千疮百孔。 她无处可去,只能在昏暗的房间里碰了碰妹妹的手 …… “我不太明白,你是说这个皇帝他其实没有自己的军队,这些贵族——什么亲王、侯爵也都没有,那他们平时的安全谁来保证?” “宪兵队,也就是联合政府的军事警察。”西莫娅答道,“皇帝有一支一千五百人左右的仪仗队,虽然不是军队编制,但可以理解成皇帝的私人武装。另外黑斯廷贵族也有自己的私人护卫,和商业保镖一个性质,宪兵警察主要是用来看护种植园。” 公路上,西莫娅亲自开车载赫斯塔一行出城,特里昂的车就在她们前面。 赫斯塔轻叹一声,看向窗外:“难怪那么多人造反,原来皇帝没有军队啊。” “你这就完全理解反了,”西莫娅回答,“目前南区颇具规模的武装组织里,九成九都拥护这个皇帝,大家要推翻的是十二区联合政府——或者说是第三区在这里建立的代理人制度。” “没有人想要推翻王廷?” “我之前就和你说过的吧,十二区的皇室和吉祥物是一样的,这些人的政治影响力非常局限,也就只能在贵族院里玩一玩党同伐异的游戏……十二区实际的最高决策者是大总督阿雷瓦洛,阿雷瓦洛背后是第三区联合政府——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赫斯塔没有立刻回答。 “你也可以这么理解,”西莫娅轻声道,“对大部分武装分子来说,保留王廷是一种彰显十二区身份的手段,就像保护自己的传统文化一样——皇帝对他们又没有威胁。” “相当于一个活体玺印?” “对。”西莫娅点头,“玺印怎么用取决于那个执掌玺印的人,没人会跟一块精致的物件过不去。” “肯黛也是吗?” “什么?”西莫娅皱起眉头,“这关肯黛什么事?” “肯黛也会参与到这些虚与委蛇的活动里来吗?比如私下和王廷搞搞非正式接触——” “她从来不做这些。”西莫娅的语气突然变得郑重,“她厌恶这些游戏。” 第三十八章 棚居 西莫娅佯作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赫斯塔的侧脸,以观察她的神情。赫斯塔那句“肯黛也是吗”显然也可以作另一番解读:比如对这些天来频繁的签字委托表示不满。 赫斯塔看着窗外:“肯黛是救过你的命吗?” “你想说什么?” “你有没有发现,每次聊起她你都会突然切换到另一种状态?”赫斯塔笑着道,“更严肃,更紧绷,好像一提起她的名字,你头顶就有一只眼睛突然睁开来看着你——你为什么这么紧张?” 西莫娅懒得理会赫斯塔的调侃,她望着前路,就当什么也没有听见。 这一次的行程比预想得还要漫长。道路两边的风景从城市变为荒凉高架,又渐渐变成起伏的丘陵。 汽车开始爬坡。当手边开始出现大约一人高的篱笆,前面引路的汽车就开始放慢速度。赫斯塔看见道路尽头有一扇墨绿色的金属大门,有人早早守在那里。一看见特里昂的车,他们就拽着锁链,将沉重的铁门向后拉开。 汽车经过门口时,赫斯塔有意看了看两个开门人的额头,那是两个十二区男人,他们健壮而沉默,头上没有任何印迹。 特里昂的车往里开了大约五十米就停了下来,西莫娅也随之刹车。 “女士!”特里昂微笑着往后走,主动为后座的尤加利拉开车门,“或许您现在有力气下来散散步吗?” 尤加利有些犹豫,但还是下了车。虽然昨晚听赫斯塔大致讲了过去几天发生的事,她对今天来这座庄园的目的仍不是很清楚,尤其之前赫斯塔还主动上门要法堤玛帮忙找房——尤加利不明白,明明西莫娅几次提醒过特里昂此人的危险,且赫斯塔对特里昂也并无欣赏或笼络之意,为什么还要这样三番五次地主动接近。 “您今天气色真不错,看来这两周在埃芒里亚过得还不错吧!” 尤加利回过神来,她看了身旁的特里昂一眼:“忙还是忙的。” “是啊,要找个能住的地方确实不容易。”特里昂说着便压低了声音,“您现在找到心仪的住所了吗?” “还在找。”尤加利答道。 特里昂发出一阵大笑,笑得尤加利一阵莫名。 二人身后,西莫娅紧跟赫斯塔,十一和琪琪则一会儿跑前一会儿跑后,快活极了。成列的咖啡树在她们两边延绵开去,深绿浅绿的新叶覆盖土地,到处是盎然绿意。偶尔有几处木制的棚子搭在咖啡树的中间,有一些人就在棚子附近劳作。 原本跟在特里昂身边的法堤玛刻意放慢了脚步,赫斯塔觉察到了这一点,便主动上前打招呼,两人寒暄两句,赫斯塔望着她的眼睛:“您昨晚没有睡好?” “是……”法堤玛蒂声道,“克洛伊的病还没有好转。” “那您下来散什么步呢,您应该继续上车,开去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 “不用。”法堤玛说,“特里维耶想要带你们逛一逛这个种植园,我也不想错过……您喜欢这里吗?” 不等赫斯塔回答,法堤玛已经接着说了下去。 “您会喜欢的。” …… 这里是特里昂所有种植园里,离埃芒里亚最近的一座。这里的咖啡树树龄普遍在十年左右,正处于产量最高的时期。尽管如此,种植园的收益仍然远远比不上他在埃芒里亚市区的几项税务营收。 然而特里昂仍然耗费了大量心力在这个种植园上,起初人们不明白他这么做的原因,直到第三区的报纸开始报道他在这个种植园所尝试的“伟大事业”,众人才意识到他的野心——他正在这座占地约两千公顷的种植园里建立一个充满他个人理想偏好的乌托邦。 随着众人足迹的深入,她们看见了越来越多的木制棚屋。 这些棚屋破旧不堪,拼接的木板早就失去了原本的颜色,塑料布、沥青、甚至是一些铁皮铁丝填补着棚屋的破洞。此时临近正午,一些女人们刚从地里回来,另一些女人们正跪在地上做饭,她们的衣服看起来布满油渍和灰尘,与身后的棚屋有着相同的颜色。 “……这些是你种植园的女工吗?”西莫娅看得冒火,她转向特里昂,“你知不知道十二区的种植园管理条例里是怎么规定员工权利的?” “别误会,女士,她们不是我的工人……她们,哦,还有他们,”特里昂指了指正在另一口大锅前排队等着吃饭的男人们,“都是这里的非法棚户,是自由民,我没把这些人驱逐出去已经够仁慈了。” 法堤玛靠向赫斯塔,低声向她解释什么是非法棚户。这些都是当地人,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她们在这片土地上劳作,繁衍,并将之视为一种天经地义的程序。即便后一些第三区的商人来到这里,成为了这片土地的新主人,她们也毫不在乎。她们只需要每个月固定为种植园的主人劳作一些时日,作为继续生活在这里的补偿,就能继续待在这里——这已经成为十二区内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此外种植园里还有一些自由地,她们可以自行决定要在上面种什么东西。 “你们是从她们手里买的土地吗?”赫斯塔问。 “当然不是,我们是从前一个种植园主人手里买的,她也是第三区人——” “那她是从这些棚居者手里买的土地吗?” “我没有问过,但应该不是。”法堤玛回答,“最早购置这片土地的人应该是直接从埃芒里亚市政厅竞标拿下的。您也听到了,这些人都是‘非法’棚居者,她们手里没有地契,只是赖在这里不走而已。” 不远处的棚居者们也渐渐留意到了这边靠近的人群,当她们认出来人是特里昂,所有人突然同时丢下了手中的东西,向着特里昂的方向蜂拥而来,在离着还有两三步的时候,她们纷纷跪倒在地,几乎把脸都贴在了地上,其中几人还虔诚地往前爬了几步,吻了吻特里昂的鞋面。她们口中念念有词,只是赫斯塔听不大懂。 “好啦!”特里昂插着腰,“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别挡我的道,我今天可忙得很!” 第三十九章 自由 棚居者们没有理会,大家谁也没有起来,仍把特里昂一行人堵在路上。跪在最前面的人一面说着感谢的话,一面涕泗横流。她紧紧抓住了特里昂的小腿,将自己的面颊贴在上面。 “天哪!赶紧来人把她们拖走!”特里昂厌弃地跺脚,“一群人围在这里又哭又叫地像话吗?” 一旁的几个保镖终于上前开始驱逐,只是某些棚居者实在太过虔诚,直到被拖至路边,仍在反复叩首。 “真是受不了!每次来都要这么折腾我一趟,”特里昂理了理自己的衣服下摆,“和她们说多少次了,不要搞得这么夸张,没一个人听我的。” 西莫娅发出一声冷笑:“如果不是我今天亲眼所见,我绝对不会相信现在还有人会在埃芒里亚行真正的吻脚礼——您的园子里规矩真大啊,特里昂爵士。” “您是在讽刺我吗,我真是受了够了这种误解!”特里昂叫嚷起来,“我从来没有要求他们做这个,私底下我跟这些人不知道说了多少遍,我们所有人都是平等的——而且是从出生的时候开始就是平等的。你觉得凭这些人的猪脑子听得懂什么是自由平等吗?他们非要这么做,我能怎么办?把所有过来跟我行礼的人都抓起来抽上二十鞭子?” “这是真的。”法堤玛轻声开口,“男爵确实没有强迫过任何人跪拜他,他自己一直都旗帜鲜明地反对大家这么做。” 西莫娅懒得反驳,只是回头狠狠瞪了赫斯塔一眼。 赫斯塔顿感莫名。 “大多数庄园对非法棚居者的态度都是放任他们自生自灭,”法堤玛在一旁继续解释道,“但男爵一向觉得自己有责任让这些人活得更好,他不仅给庄园里的所有自由民都接种了疫苗,提供了洁净的食物和水源,在物质上保证了棚居者的健康,而且在精神生活层面也进行了一些干预,比如强制规定了庄园内必须施行一夫一妻制……” “十二区一直是一夫一妻制。”西莫娅几乎是咬着牙打断道。 “纸面的规定和民间的生活现实是不同的,女士。”法堤玛微笑着望向她,“我们的种植园施行的是真正的‘一夫一妻制’,每一个男人只能娶一个女人。” “你怎么保证呢?”赫斯塔突然开口,“如果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民间习俗,仅仅凭借一纸新规——” “这里每个人结婚都要到我这里盖章的!”特里昂显然对赫斯塔的质疑感到不满,“没有我的公证,他们休想——”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赫斯塔也打断了特里昂的话,“不管你定了什么规矩,总要有人执行才能维持得下去,她们在这里的日常生活也不需要你的盖章,你哪里能管得到她们做什么?” 特里昂气极,但又不愿同这个监察官的小跟班多费口舌,便回头低呵:“法堤玛!” “在种植园外的世界确实如此,您说得很对,”法堤玛看向赫斯塔,“但种植园里还是不一样,男爵作为这里的最高权威,不仅在法律上占有一部分棚居者的财产,也占有他们的身体……” 尤加利听得惊奇:“……那还算什么自由民?” “自由都是相对的,哪里有绝对的自由呢?像我们种植园里的棚居者大都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劳动成果,这一点在别的种植园是几乎不可能的发生的。”法堤玛再次看向赫斯塔,“回到您的问题。在我们的种植园,一切都自给自足,女人们外出劳作都是和别的妇女一起,不会被孤立在家庭中。她们往往一起下地,一起洗衣做饭、抚养孩子,她们在家庭生活中的劳动也是公共生活的一部分,不会遭到抹除。因此,尽管十二区的法律认可丈夫在一定程度上拥有殴打妻子的权利,但由于妇女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和支持,所以妻子们完全有能力同丈夫抗衡,两人之间不是从属关系,而是合作关系。妇女完全有能力保证自己的合理权益不受侵犯。” “您刚才说十二区的法律认可丈夫拥有殴打妻子的权利,是吗?还是我听错了?” 法堤玛露出一个苦笑:“……出于宗教原因。” 尤加利深深地吸了口气。 “你的意思是,”赫斯塔若有所思,“如果有哪个家庭的丈夫想要挑战这里的规矩,妻子们可以立刻做出反应。不仅因为她背后有别的妇女支持,使得她敢于说不,也因为这片种植园里的一切都属于特里昂男爵,因此所有争端的最终解释权都落在男爵这里,这里的男人们没有权利为她做任何决定。” 法堤玛微微一笑:“正是的。” 西莫娅笑出了声,目光锋利得能杀人:“这么说特里昂男爵还是妇女之友啦?” “是土着妇女扞卫者,人权先锋,”特里昂纠正道,“现在知道为什么这里的人会来拜我了吧?人不都是傻子,她们知道自己的好日子是从哪儿来的。” “您都先锋了,怎么不给她们发工资呢?”西莫娅冷声道,“这种白银时代的领主庄园还被您吹起来了——您怎么不看看自己享受的是哪种自由?” “是你太天真了!”特里昂也发出一声冷笑,“你以为端着好意到她们面前,她们就会乖乖领受吗?你说我是白银时代的领主,哎?我还真就是个白银时代的领主,因为这些人基本就跟白银时代的奴隶差不多——你会跟一群奴隶讲自由吗?她们根本听不懂,只会疑心你是不是要抛弃她们了!” …… 一路上,这样一哄而上向特里昂献媚的人群出现了好几次。每一次特里昂都做出无奈或厌恶状,只等保镖把人赶走。 起初赫斯塔一直走在队伍中间,后来慢慢落到了最后。她曾远远看见几个女人蹲在一处山涧洗衣服,只是还没有等她走近,女人们就拎着衣服跑了。 “你一直在后面转什么呢?”西莫娅折返过来,“要是觉得无聊我们现在走也可以。” “好像到现在,都没看到鲸人。”赫斯塔压低了声音,“我之前听说过有些人会来特里昂的种植园里。” 第四十章 揍人 “鲸人?” “就是那些从南边过来的流浪人,”赫斯塔望着西莫娅略有些疑惑的脸,“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北边很多城市周围都有流浪人聚集地,”西莫娅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烦躁,她并不喜欢赫斯塔的后半句话,“但为什么要叫‘鲸人’?” 这次轮到赫斯塔吃惊了。 …… 特里昂带着赫斯塔一行绕着种植园逛了两个多钟头,前半个小时一直在步行,走到一处停车点后,众人换上了观光小火车,在山间的小路上慢慢绕圈。 特里昂不断提醒众人看附近的种植作物,他对自己的种植园里只有咖啡这件事非常自豪。起初赫斯塔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后来是法堤玛打补丁作解释时,赫斯塔才明白,特里昂这是在强调自己从来不种烟草,或是一些成瘾性更强的作物——而目前,十二区有七成以上的普通种植园,在偷偷摸摸地做这些事。 在一处高地,赫斯塔远眺,发现山脚处似乎有一个小镇。询问之下才知道,原来这里已经是种植园的边界,而那个小镇所处的位置,恰好是三个种植园的交界处。有一些农人或工匠长期住在那里,靠给种植园打短工为生。 咖啡田也在临近小镇的位置戛然而止,西莫娅指着更远处的山林对赫斯塔道,那个方向还有一处属于第三区陆军的军事基地,机密性不高,仅作新兵训练用。 “我都记不清这是第几个了,”赫斯塔道,“十二区里怎么有这么多第三区的军事基地?” “北边比较多,主要是为了保护核心城,还有一些工业城市。” “贵族们没有自己的武装我可以理解,但十二区联合政府呢,也没有自己的军队,非要别人的部队开过来?” 西莫娅没有接话。 两人站在路边,直到法堤玛喊她们的名字,才回到车队之中。 临近十点,她们终于来到种植园的东区,这里有一片与特里昂其它庄园风格类似的老建筑,巨大的石转砌成古典而庄重的别墅,镶嵌有金色鸢尾花纹饰的黑色栅栏在建筑附近围出了一片巨大的绿地。 一条红毯从入口处一直铺进府邸,其豪华程度远高过克洛伊生日的小花园。深红色的布幔在人们的头顶张成巨大的天蓬,上面缀满水晶珠串。这一片原本种着一片千头柏,这会儿已经全部换成了开放的栀子花与挂满果实的鹅莓树——这些从温室移植而来的植物在这里活不过一个礼拜,但此刻它们的根系连同花盆一起被埋在地下,看起来就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 赫斯塔跟随众人走了进去,这才留意到这里连地上都铺着一层金沙。 然而她们一行人还没来得及坐下,就有人匆匆跑来通知,说宾客们觉得这里逼仄,刚换了地方,就在离这儿不远的喷泉广场。 特里昂连忙带着众人往喷泉广场赶。 喷泉的影还没看到,赫斯塔就听见了厮打声和众人的欢呼。有人在喷泉前面的空地上围了一个圈,两个全副武装的黑斯廷贵族正在圈里打斗。他们没有武器,只是紧紧地扭抱在一起,试图将对方摔打或扑倒在地上。 圈地对面是一处高台,上面坐着一些宾客,正中间落着一道纱帘,科维希克站在纱帘之外。赫斯塔猜想,纱帘后面就是那个十岁的皇帝。 科维希克也觉察到了目光,朝赫斯塔这边看来。 四目相对,赫斯塔忽然皱起了眉头——前些日子在特里昂家的晚宴上见到此人时,或许是因为夜晚的灯光影响,她并没有留心这人虹膜的颜色。而此刻在日光之下,她忽然发现,这人似乎和梅思南一样有一双灰蓝色的眼睛。 下一刻,科维希克转头看向别处。 赫斯塔挤到法堤玛身边:“夫人,请教一个问题。” 法堤玛回过头来:“您说?” “那位侍读,小时候眼睛也做过手术吗?” 法堤玛微微睁大了眼睛:“你是说科维希克……呃,是的,你们在聊什么,怎么说起这个了?” “我们没有在聊天,是我有个朋友,也有一双这样的眼睛,”赫斯塔道,“因为颜色比较特别,就有个印象。” 法堤玛也朝科维希克的方向看了一眼,神情变得冷淡:“我也不是很清楚详情,只是听说他幼年时曾经被什么东西灼伤过眼睛,失明了半年……后来装了义眼,就又好了。” 赫斯塔突然又凑近了几分。 法堤玛一怔:“怎么了?” 赫斯塔看着法堤玛的眼睛:“您很讨厌他吗,夫人?” “……他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我怎么会讨厌他?” 赫斯塔笑了笑,低声在法堤玛耳边说了几句话。法堤玛神情如常,目光若无其事地扫过皇帝的纱帐。 不一会儿,她与特里昂上前同皇帝请安,期间法堤玛忽然提议,这样预先安排好的对决未免无聊,不如打乱顺序,用抓阄来决定谁做谁的对手。 纱帐后的人显然非常喜欢这个提议,他召法堤玛上前讨论详情,而后亲自命人准备起抓阄用的工具。特里昂早就退回了座位,但见妻子举止自然地与一众贵族交谈,他脸上仍带着得意洋洋的神色。 不一会儿,法堤玛就端着一个水晶盂走了出来,每一个打算参加角斗的勇士只需要将自己的名字投进去,再等法堤玛抽签配对即可。 如此打了几场,果然趣味性比先前更甚,看台上的众人欢掷瓜果,争相下注,时间向正午推进,午餐前的最后一场对决即将开始,法堤玛将手伸进水晶盂,摸出一张纸片。 “科维希克。”法堤玛轻声道。 看台上的科维希克站了起来:“……怎么会有我的名字,我没投过啊?” “是我的主意。”纱帐后的人笑道,“我让法堤玛夫人写了你的名字,科维希克,我知道你一直很喜欢摔跤!” “陛下——” “那么对手是谁呢?”法堤玛又摸出一张纸条,她缓缓展开,看向赫斯塔,“啊,是监察官的随行家属,尤加利。” 第四十一章 角斗 纱帐后的声音问:“这是谁?” 在尤加利万分震惊的目光中,赫斯塔举起了手。所有看台上的宾客都发出了一阵低浅的笑声,科维希克也嗤笑一声:“我怎么能和女人打,这简直不可理喻……” “是谁把她的名字放进去的?”皇帝问,“今天又没有设女子组。” “是我,陛下。”法堤玛轻声道,“我请您准许她参与到今天的盛会中来,她这个人向来不挑对手,因为她来自十四区,有一身和我们截然不同的功夫……” “啊,十四区的功夫。”纱帐后的声音明显笑了起来,“科维希克,跟她打,我要看。” “陛下!”科维希克十分抗拒地扬起脸,“请您为我想一想,要是今天我对着一个女人拳脚相加,即便胜了也有损我的名誉,在角斗场上胜过一个女人,难道是什么光荣的事吗?” “……败在她手下就更耻辱了。”法堤玛笑着道。 “夫人真会开玩笑,我记得男爵的庄园里也有一些女侍卫,陛下既然想看十四区的功夫,不如就招募几个女性侍卫过来。”科维希克道,“这是我的肺腑之言,您若真的将她当成朋友,就重新为她选一位对手吧——真要是上了角斗场,即便对方是个女人,我也不会手下留情的。” 法堤玛看向纱帐:“陛下,您知道吗?反而是刚才的这句话,才让我在科维希克身上看到了几分席勒将军的丰姿……” 科维希克皱起了眉头。 “……因为席勒将军永远尊重对手,”法堤玛轻声道,“他比任何人都在乎输赢,因此从不肯让自己落进轻敌的陷阱。可能恰恰是这样的人,才总是能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去吧,科维希克。”皇帝道,“她敢来挑战你,必然有过人之处。” 科维希克气得捏紧了拳头,这个角斗对他而言没有半点好处,赢了众人会嘲讽他沦落到只能和女人做对手,输了就是连女人都打不过,赢了输了都注定要沦为笑柄,这样的苦差事,按说皇帝不应该替他应下来。 然而也不知道先前法堤玛究竟与皇帝说了什么,竟然真的让皇帝站在了她那一边。 “法堤玛夫人,”科维希克起身走到法堤玛身边,“不论一会儿胜负如何,我都要再次为克洛伊的事情向您表示歉意——” “您想到哪里去了,”法堤玛摇了摇头,“反而是我要向您请求原谅,这一长段时间以来,克洛伊的种种打扰,您对克洛伊的种种忍让,我们都看在眼里呢。” 科维希克含着一团心火转身去换衣服,大约过了十分钟才重新回来,他没有再同任何人讲话,只是独自进了角斗场。见此情形,赫斯塔也站起身,她单手撑着桌面,一下跳出了看台。 这一下,看台上的宾客们纷纷睁大了双眼——这个女人个头不小,看起来似乎真的很能打。 隔着仅仅数米的距离,赫斯塔终于能够确信自己先前的判断:科维希克的那双眼睛与梅思南如出一辙,二者的虹膜都呈现出一种非人的灰蓝色。从船上的白猫到眼前的年轻贵族,赫斯塔回想着这些不断出现在自己身边的灰蓝色眼睛,又想起安娜那张十分欠揍的脸。 “你在看什么?”科维希克有些厌恶地开口,他讨厌赫斯塔那种直勾勾看过来的目光,那种探视缺乏尊重,仿佛将他视作一尊雕像、一幅画作。 赫斯塔却忽然笑了起来,看起来十分友好:“你的眼睛很特别。” 科维希克冷笑一声——这人竟开始拍自己马屁了。 台下的侍从递来两把长剑和头盔,说是考虑到男女有别,两人抱摔扭打不太雅观,因此额外提供近身武器。 科维希克扫了一眼,低声道:“你先选。” 赫斯塔随手抓起一把剑,科维希克拿起了剩下的那把,可谁知侍从还没有退场,赫斯塔就把剑放回了侍从的盘子里。 众目睽睽之下,她走到特里昂男爵身旁,询问男爵是否愿意把自己的手杖借他一用。 男爵看了看纱帐,见那里的人并没有提出异议,便同意了。 “小心点儿,”男爵咕哝道,“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支。” “放心。” 重回角斗场,科维希克的脸已经黑了:“你干什么?” “我要是也用剑,对你不太公平。”赫斯塔道,“但徒手打人我手痛,所以还是找个趁手的工具比较好。” “口气不小。”科维希克冷笑了一声,“你的如意算盘要落空了,我在剑术上的修行远远比我的摔跤更精进。” “那太好了。”赫斯塔左手挥动手杖,“你头盔呢?先把头盔戴好。” “不需要那种东西,你不也没戴吗?” “戴上。” “少废话了,”科维希克进入备战姿势,“放马过来。” 赫斯塔微微躬身,突然朝科维希克冲去。科维希克凝视着赫斯塔的动线,心中宁静如水,他一向被称为“完美后手”,因其能够以高位旋斩瞬间突破对手的一切进攻。他自高处向下斩落的重剑犹如横扫一切的绞肉机,往往在角斗初期就能给予对手物理与精神上的双重恫吓,因此也一向被他的老师与对手们赞美为“后发者的典范”——不疑、有力、精准。 然而当长剑落下的时候,赫斯塔竟消失了。 紧接着,他感到背后一阵灼热的疼痛,仿佛被人用滚烫的鞭子抽打。 看台上的观众不嫌事大,全都站起来欢呼——众人分明看见,科维希克落剑的瞬间,赫斯塔侧身仰面,几乎是贴着他的剑刃越过一个身位,而后对着他的后背狠狠抽了一棍子。 科维希克一阵踉跄,险些摔倒在地,好在重剑插入地面,稳稳地撑住了他。 赫斯塔再次挥动左手,那柄木头手杖在她手中甩出了风声。 “身手确实不错,”赫斯塔道,“就是反应慢了一点。” 科维希克怒从心起,他再次双手持剑,挡在了左肩前方。 第四十二章 胜负 看台上的法堤玛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角斗场,目光中流露出一瞬的冷酷,但紧接着她就意识到特里昂正朝自己看过来,她转过头,以温柔的微笑着接住了对方的目光。 赫斯塔与科维希克的对决仍在继续,为了打斗的观赏性,赫斯塔放了七八招的水,正当她思索着这样做会不会太明显,她忽然觉察到科维希克颇有点越战越勇的意思——这一连串的缠斗似乎让他以为自己已在不经意间找到了赫斯塔的弱点,并开始形成压制之势。 赫斯塔不由得发出一声哼笑。她变戏法似的将手杖抛至空中,切换左右手,而后捏着手杖的末端,以手杖柄正面痛击科维希克的脸。 科维希克发出一声低沉的长嘶,长剑哐当一声砸在了地上。他整个人蜷跪着,在剧痛中捂住了自己的鼻子。血流渗过他的指缝,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等他终于松开手,抬头望向赫斯塔,一条鲜明的深红色杖痕出现在他的脸上,从左上额一直延伸到右侧脸颊。 “早说了让你戴头盔啊,”赫斯塔撑着手杖,优哉游哉地站在科维希克面前,“不听。” 科维希克在狂怒中再次起身,他能够感觉到对方确实有点儿本事,但刚才两人明明打得有来有回。他觉得他与赫斯塔之间本质上势均力敌,只是他差点儿运气,又欠缺了点儿防守。 看台上此刻最兴奋的人就是十一了,她大声为赫斯塔加油助威,尽管没有人能听懂十一在喊什么。尤加利完全按不住她,全靠西莫娅铁青着脸,死死拽住了小朋友的肩膀。然而十一还是不断在空中挥拳,仿佛这样就能隔空打在科维希克身上。 科维希克与赫斯塔又过了五六招,有好几次,他几乎就要击中对方的肩颈或腰腹了,然而赫斯塔手里的那柄手杖像是有魔力,一旦长剑一端触抵手杖,他倾注在剑身的力气就会莫名被卸,而他自己也几次失去平衡,差点摔倒在地上。 如此玩了几个回合,赫斯塔开始意兴阑珊。她不再给科维希克希望,往往两三招下来就冷不防地拿手杖狠狠抽他一下。科维希克被打得头晕眼花,无力招架。在赫斯塔狂风骤雨的进攻下,他茫然地握着自己的长剑,感觉自己一下回到了第一次和父亲摔跤的角斗场。他不知道下一次进攻会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这场打斗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但他只能忍耐,因为求饶是懦夫的行为,只会惹来更多不必要的讥讽和拳脚。 最后一刻,科维希克俯身倒在地上,依稀感觉赫斯塔走到身边,用脚给他翻了个面。他微微睁开肿胀的眼皮,看见了晴朗明亮的天空,而与此同时,赫斯塔逆光的脸却因此更显暗淡。他看不清赫斯塔的表情,只是依稀觉得她没有笑。 就连这种居高临下的俯瞰,也让科维希克感到熟悉。 他眨了眨眼睛,感觉自己对身体失去了控制。 “胜负已分,”赫斯塔抬起头,“我想已经不用再打下去了。” …… 一整日,赫斯塔一行跟着法堤玛行走在黑斯廷贵族间。期间尤加利与赫斯塔曾被要求单独前往一个房间,两人同西莫娅商量了一会儿,拒绝了。来人以为赫斯塔没有理解他的意思,便轻咳了几声,解释道,这是皇帝在传召。 尤加利点了点头,便按照商量好的回答开口:是的,但我们不方便去,请陛下见谅。 这个回答让前来传召的侍从十分愕然,他怔怔地看了几人一会儿,便愤愤离去。不一会儿,特里昂男爵亲自过来了一趟,这次西莫娅挡在前面,和男爵在一旁拉扯了半天,坚决制止了这次私下会面。大约一刻钟后,皇帝让另一个人过来传话,说他理解赫斯塔的决定,会在她正式宣布就职后再见面。 “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西莫娅对两人道,“但我觉得这不像一个十岁小孩说的话。” “为什么?”赫斯塔问。 “看看你们家这两个快十岁的小朋友每天都在干什么。”西莫娅以目光示意,“还需要问原因吗?” 尤加利笑出了声。 十一敏锐地觉察到这几个人在聊和自己有关的话题,她立刻掉转回头,朝赫斯塔冲了过来,一下翻进了赫斯塔的怀里——认识这么长时间,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赫斯塔的身手,没想到自己当初捡回家的这个大个子竟然这么厉害,十一惊喜之余,也佩服起自己的眼光。 下午,几人谢绝了法堤玛留宿的邀请,以十一和琪琪第二天还要上学为由坚持回城。法堤玛并不挽留,只是邀请赫斯塔几日后再来府上聊聊天。赫斯塔笑着答应了。 西莫娅总觉得这两人话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潜在意味,然而又始终抓不住要领。她知道直接问赫斯塔也没有结果,索性就把疑问暂时埋在心里。 离开种植园后不久,尤加利忽然有些想上厕所,几人都不想原路返回,便驱车往附近的小镇去了。 夕阳下,汽车行驶在空旷的公路上,琪琪和十一手牵着手睡着了,赫斯塔坐在副驾驶上,若有所思地看着路边的风景。 “肯黛最近在忙什么?” “还能忙什么,都是和母城有关的事。” “我一直不就职,给她添麻烦了吧?” “还好。”西莫娅道,“有些事情不用多经一个人的手,对她来说算减轻负担吧……怎么?” “没怎么,就是突然想到十二区的事情波诡云谲的,确实头痛。” “只是繁琐而已,对肯黛来说,没有什么是真正解决不了的问题。” 赫斯塔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一刻钟后,几人停在了小镇主干道上的一间酒馆门口。这间酒馆有着墨绿色的外墙,窗栏和一些装饰贴条则是醒目的明黄色,虽然建筑看起来有些老旧,其风格却显得大胆活泼。不断有人推门往里走——此刻接近饭点,跑来喝酒的大部分都穿着第三区部队的迷彩常服。 赫斯塔抬起头,大门上方是一块巨大的木质招牌:两个女人的酒馆 第四十三章 酒馆 几人进了门,酒馆不算大,已经坐了一半的人。里面的装修和外面看起来十分匹配,年代久远的木质地板与桌椅呈现出一种古朴的气质,但靠近吧台的两面墙上又挂着几幅现代主义的画作,冷白色的射灯打在上面,就像艺术展上的作品。 整个酒馆大厅就只有两个年轻女人在工作,一个在吧台倒酒、倒咖啡、做一些简单摆盘就能吃的小食,另一个飞快地端着数量惊人的酒杯与餐盘在桌与桌之间流转。 尤加利绕场一周,愣是没找到厕所入口,只好硬着头皮去吧台询问。她看出这两个女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因此对自己不消费蹭厕所的行为有些不好意思。离前台还剩几步的时候,她忽然想向赫斯塔建议「要不咱们点几样喝的」,结果回头一看,西莫娅和赫斯塔已经在和大厅唯一的招待者点单了。 尤加利轻吁一口气,这才快步走到前台:「老板,请问——」 「是要用厕所吗?」里面的女人没有抬头,「厕所在我后面,你得先从侧面绕进来,我给你指。」 尤加利左右看了看,很快发现了左手边进吧台的侧门。 吧台上坐了一整排的男人,当尤加利从他们面前走过,这七八个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他,尤加利几乎能感受到这种目光的重量。 「就在我身后,」女人左手拿着一把火焰喷枪,正在吹烤一块连着皮的鱼肉,鱼皮边缘微微卷曲,她目光谨慎地观察着鱼的状态,始终没有朝尤加利看一眼,「你看见了吗?挂了牌子的。」 在女人身后只能容纳一人进出的开口处,尤加利看到了女厕所的标识。 不远处传来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十七桌!两杯白啤!两份例菜,一份鸡肉一份鱼!」 站在吧台上的女人左手还拿着喷枪,右手已经熟练地从头顶取下了两个超厚大玻璃杯,大声重复道:「两杯白啤两份例菜一份鸡肉一份鱼!」 尤加利已经走到了厕所里面,关上了门。 外面嘈杂的声音忽然安静了下来。 厕所很小,但非常干净简单。空气中有一股熏香的味道,但并不刺鼻。尤加利正对面有一副合影,是外面两个女人在一处沙漠建筑前的拥抱,两人穿着非常艳丽的上衣,头顶戴着墨镜,笑容十分灿烂。木质的相框 上完厕所,尤加利起身端详了一会儿,这才发现两人眉眼间有些相似,应该是一对姐妹。 …… 大厅里,赫斯塔几人已经点完了餐,一见尤加利出来,就把菜单递到她手上。 尤加利有些意外:「……怎么吃上了?」 「反正你们回去也要找吃的,」西莫娅道,「不如就在这儿一起解决了。」 尤加利翻菜单的时候,赫斯塔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一桌男客人身上。那两人穿着崭新的部队制服,看起来是才来不久的新兵。 从进门的时候起,他们的目光像口香糖一样粘在餐厅招待身上,时不时露出下流的笑。不一会儿,那个一直在大厅忙碌的女人端着柠檬水经过,那桌男客大喊了一声:「莱凛!」 女人转过身:「哦,怎么?」 「来,」男人招了招手,「我们要加菜!」 「好嘞,」女人拿起系在腰间的笔走了过去,「和我说,要加什么?」 男人翻起菜单,「我看看啊,我想加——」 话音未落,那人的手已经落在了莱凛的屁股上。 赫斯塔左手按在了桌上,右脚伸出了桌面,刚准备起身,就听见女人大笑着抓住了男人的手。 「好的先生,十五罗比!」 周围吃饭的食客全都看了过 来,见莱凛抓着一个男人的手,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所有人都开始起哄尖叫。 在突如其来的起哄声中,那两个新兵反而有些无所适从,显得有些慌张:「……什么十五罗比?」 「你是不是摸她屁股了?」坐在男人左边的另一桌食客大笑着问,他也穿着同样的制服,只是衣服已经洗得褪色,「摸一下就是十五罗比,捏一下二十!」 「太贵了吧!」新兵瞪着眼睛,「我一份例菜才十二!」 一旁几个老兵闻言都站了起来,大家活动手腕,把指节掰出咔咔的声响,脸上的笑容也变得僵硬起来。 莱凛则歪着头看着这桌新客,朝他们伸出了手。 新兵骂了一句脏话,开始掏钱包,最后将十五罗比用力拍在了莱凛手中。 「谢谢!」莱凛大笑着把钱塞进口袋,「欢迎常来!」 赫斯塔十分惊讶地望着眼前一幕,她默默收回了右脚——这个发展她确实没有想到。 「莱凛,」远处传来另一个男人的声音,「我替我朋友问问,摸你屁股有价钱,摸别的地方有没有?」 「有啊!」莱凛转过上半身,「那得帮我把这间店面盘下来,人也得押在这儿帮***活儿!」 「哈哈哈我看你是真缺男人!」 莱凛刚要回嘴,余光忽然瞥见角落里的十一和琪琪,她双眉扬起:「哎呀,住嘴吧!我都忘了这儿还有两个孩子……」 她朝赫斯塔那桌走去。 「不好意思,都是闹着玩的……刚才是你们这儿还有一个人没有点菜吗?」 「嗯,是我。」尤加利小声回答,「嗯,我要一瓶矿泉水,再来一份例菜,鱼肉的。」 「好!」莱凛笑着向吧台高声报出菜名,又回过头,「最多等十分钟。」 「……好的。」 莱凛对着她们笑了笑,「有事再招手喊我,好吗?」 她转过身,又开始忙碌。赫斯塔朝刚才被罚钱的那桌男人看去,那两人脸色都不太好,菜端上来之后闷头猛吃,很快就拎着外套跑了。 不一会儿,尤加利的例菜套餐端了上来,同时端来的还有一大盆熏肉沙拉。 「……我们没有点这个?」西莫娅指着沙拉碗道。 「是我送的。」莱凛笑着道,「你们是第一次来的新客人嘛!」 免费阅读. 第四十四章 生意 “谢谢。” 莱凛接过尤加利递回的菜单:“是来这边旅游还是工作?” “工作。”西莫娅答道,“不过我们平时都在城里,不会像今天这样跑这么远,就算老板你送了沙拉我们也变不了回头客的哦。” “那就交个朋友嘛,我这儿很少有女客过来,”莱凛看向孩子们,“想吃冰激凌吗?” 这句话琪琪原本可以听懂,然而莱凛的话带着口音,语速又快,因此她只是勉强猜出了这个问题的意思,却不敢回答,生怕自己理解错了。 “她们还在学怎么说第三区语呢,”赫斯塔道,“有冰激凌吗?也给我来一份。” “哈哈,好!不过口味没得选,只有开心果味的!” 又有客人从外面推门进来,莱凛拍了拍手,快步过去招呼。 赫斯塔的视线跟着莱凛一路过去,新客仍是几个穿着部队制服的男人,莱凛上来就直接喊出了这几人的名字,甚至还问了两句他们给家里写的信都寄出去了没有。 然而这几人还没来得及坐下,远处就传来了一阵集结的号声,几乎所有餐厅的食客在听到号声时都立刻起身往外跑,其中几人还专门跑去同莱凛说了声再见。 整个大厅瞬间变得空旷。 赫斯塔回过头:“……他们都结账了吗?” “不要紧,”莱凛靠在一把椅子上,“下次来的时候会补的,这都不是第一次了。” “没人赖账吗?” “这怎么赖,除非他们以后都不来了,”莱凛指了指自己的脑子,“谁今天来过了,我都记在脑子里呢。” 桌上的三个人同时发出一声惊讶的轻叹。 这轻叹显然是一种恭维,听得莱凛又笑了起来。她转过身,从吧台后面的冰箱里取出了一桶开心果味的冰激凌。 “来,你们的冰激凌,自己分一分吧!” 赫斯塔接过冰激凌勺,孩子们都主动把自己的碗往赫斯塔的方向推了推,西莫娅给自己要了一个甜品碗,只有尤加利不为所动。 “你不吃吗?”莱凛问。 “不爱吃这个口味的,”尤加利道,“以前尝过,感觉味道有点奇怪?” “那你今天一定要试试,”莱凛坚持道,“你是不是想说它吃起来有一股硝基苯味儿?很多品质不够的开心果味甜品都是这样的,但这一款不是——你一定要试试,没有人会不爱这个口味,你相信我!” 尤加利腼腆地笑了笑,只好把自己的碗也推了过去,等赫斯塔把一个冰激凌球放进她的碗里,再拿勺子轻轻地舀起一点品尝。 莱凛就站在旁边看着她,当尤加利表情微动,露出略显惊奇的模样时,莱凛又笑了起来,那样子像是在说“我说了吧?” 先前一直在吧台忙碌的女人也走了过来:“这不是我们摆出来卖的商品,是我和莱凛自己吃的——在这边想买到这样的东西简直比登天还难。” “是啊,我和埃丽都打算自己做了。”莱凛道,“反正十二区坚果也便宜。” “你们怎么在这种地方开酒馆?”赫斯塔问,“十二区不是禁酒吗?” “这儿附近就没几个十二区的人,十二区也管不到这里,”莱凛回过头,“再说,就是因为这里禁酒,所以才需要有人来做酒馆生意啊。” 西莫娅也听得笑出了声。 “像今天那样的事多吗?”赫斯塔以目光示意方才那两个找麻烦的食客所在的位置,“我刚看他们坐下就觉得这两个人不太对劲……” “嗨,你想跟男的做生意,就不能计较这个,”莱凛笑笑,“你一计较,他们瞧出来了,你就赚不到他们的钱,只能给他们当老婆了。” “我看这里的人好像都很帮你?”西莫娅道。 “对呀,都是老客人了,大家还是很热心的,反正这种事拦也拦不住,收点钱好了。”莱凛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于是再次看向孩子们,“看你们像第三区的,来这边工作怎么还带孩子啊?” “别问我,”西莫娅指了指赫斯塔,“都是她的孩子。” 莱凛露出惊讶的表情,“……我还以为你们是姐妹?” 一桌的三人愣了一下,同时发出了笑声,只有琪琪和十一一脸困惑地看着身边的几个大人。 这一日离开酒馆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落下了,远天再次浮现玫瑰色的云霞,看得尤加利一时出神。她十分喜欢这个意料之外的晚餐,当那个酒馆里只有她们和两个老板的时候,一切都太美好了。 …… 几天后,希娜终于得知了科维希克的境况——他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据说肱骨、腕骨、跟骨都有不同程度的骨折,属于说严重不严重,但得老老实实在床上躺上一两个月的水平。 刚听见这个消息时,希娜心里还觉得痛快,心想是不是妈妈也觉得科维希克做得太过分,所以找了个人对他饱以老拳。然而等静下心来再想,又觉得这事也算不上好事——原本克洛伊会看到,自己缠绵病榻的时候,科维希克在外面好吃好喝一点正事没耽误,但现在她恐怕只会觉得,她的科蒂所以不来看她,是因为他也只能躺在病床上。 事情果然按希娜担忧的方向发展,克洛伊不知从谁那里打听到了科维希克的伤势,自己刚刚退烧,就嚷嚷着要去医院探望,只是这一次,法堤玛严厉地禁止了。 克洛伊急得在家里到处乱跑,甚至病急乱投医地跑来了希娜这里,问她现在能不能出门。 希娜一见克洛伊这个样子就来气,但越是这样,她越是慢条斯理地涂着指甲油,眼也不抬一下:“早就去看过了。” “他怎么样?” “他一见我就眼泪汪汪的,拉着我的手都不肯放——” “你又趁虚而入!”克洛伊大喊着扑过来,“看我不把你撕烂!!” 希娜避闪不及,尽管克洛伊眼下身体虚弱,没什么力气,但突然这么来一下还是把她一桌子的瓶瓶罐罐都打了个人仰马翻,原本敞口放在桌上的指甲油也落在身上,飞溅了一身油点。 “你真是疯了!”希娜尖叫起来,“妈妈!妈妈!我看克洛伊全好了!” 第四十五章 风险 姐妹俩扭打在一起,不多时,法堤玛匆匆赶来,她脸色发青地看着眼前一幕,低声吩咐一旁的仆人将两人分开。 “一会儿家里还有客人,”法堤玛低声道,“不要再闹了!” “客人?”克洛伊回过头,“谁?” “别多问,”法堤玛看向希娜,“看好你妹妹,不要让她出来乱跑。” 克洛伊想了一会儿母亲的反应,她甩开了希娜的手,只片刻就得出了自己的结论:“是不是和那个监察官有关!” 从法堤玛的沉默中,克洛伊明白了答案,她一下从地上爬了起来:“就是她们把科蒂弄得遍体鳞伤的是不是?我现在就去把她们全都撕烂!” “克洛伊!” 还不等仆人上前阻止,克洛伊自己已经因为起身太快而眼前发青,脚下没有站稳,一下倒在了姐姐身上,希娜再次吃痛,发出一声尖叫。 法堤玛扶住了额头,低声念了几句祈祷词,转身吩咐自己的贴身侍从,暂时把克洛伊锁进房里。 …… 城市另一头的医院,科维希克在一阵剧烈的疼痛中睁开了眼睛。自从前几日被抬下角斗场开始,生活就变成了一场折磨。在所有的非睡眠时间里,他都不得不忍耐身体各处的剧烈疼痛,即便睡去,也会被各种噩梦不断惊醒。 然而,比起身体的疼痛,科维希克还是更在乎自己的名声。角斗当日,他就偷偷派人出去散步流言,说那位尤加利其实也是个水银针,其真实身份是肯黛的私生子,虽然现在看起来人微言轻,但既然被毫无理由地调来了十二区,将来肯定也是要被培养起来的。 如此一来,他的受伤也就没有那么可笑——毕竟是输在了一个水银针手下,而且他在彻底落败前还和对方打得有来有回呢。 “先生,今天发生了一件大事,”科维希克的仆人俯身在他耳边低语,“那位简·赫斯塔下周就要正式觐见了。” “下周?她要正式就职了吗?” “没有,只是皇帝陛下打算先召见她。我刚刚打听到消息,她的随行家属——就是那位尤加利,今天上午又去了特里昂的府邸,特里昂男爵不在,是法堤玛夫人独自接待了她。不过她没有待很久,只待了一刻钟不到就离开了。” “……她去那边干什么?” “听说是为了探望克洛伊小姐,”仆人道,“她为了您一病不起,直到前几天病情才有好转。” 科维希克发出一声轻哂,一想到克洛伊,他就觉得烦闷。如果这个姑娘能稍微识大体一些,他现在就有借口去特里昂府上了解详情了,然而…… “也许她很快就要正式就职了,”科维希克喃喃道,“没理由来了埃芒里亚这么久,还一直在外面闲逛。” “再有,我打听到了那位尤加利现在的工作地址。” “在哪?” “市图书馆。”仆人说,“她是新任的预约图书登记员,我在图书馆的官网上查到的。” “……你核实过吗?” “还没有线下确认过,但从入职时间看应该是同一个人。” “去确认。” “好的。” …… 公寓里,赫斯塔躺在沙发上,看着黎各在客厅的吊索上晃来晃去。 “所以今天,法堤玛是打算把前几天那个种植园送给你吗?” “不是送园子,”赫斯塔轻声道,“是送二十年的经营权。” “那不就是送给你了吗?”黎各道,“你怎么说?” “我说我做不了主,得回来亲自问问‘赫斯塔女士’。” “她好端端的为什么要送你园子?” “……我前段时间让她帮忙留心房子,当时不是为了找机会打探打探鲸人吗。”赫斯塔道,“结果她今天和我说,如果总是找不到心仪的房子,那最好的方式可能是在自己的土地上搭一栋。” “那鲸人呢,你去种植园的时候看到了吗?” “种植园里没有鲸人,只有棚居者,都是一些这里的原住民。”赫斯塔道,“西莫娅看起来对这些方面也不太了解。” “你没问法堤玛?” “问了,她说她不知道什么是鲸人,”赫斯塔道,“而且也从来没在自己的种植园里见过。” 黎各笑了几声:“这人真是说谎不打草稿——聚集地里的人保守估计过,这几年送到特里昂院子里的鲸人不下两千个,她会不知道?” “我猜,她的意思是,如果我收了她的园子,自然也就会知道答案;如果我不肯收,她就无可奉告。”赫斯塔道,“关键现在肯黛那边盯着我,西莫娅如果知道有这么件事——” “等下,”黎各猛地伸脚,重新站回了地面,“听你的口气,是打算收下这份大礼?” 赫斯塔望着她:“在考虑。” 黎各微微张口,一脸不可置信。 “西莫娅要是在这里,现在肯定又生气了,”黎各学着西莫娅的语气,“‘我早提醒你了,跟他们走那么近干什么?现在待得脑子都不清醒了。’,简,你现在都还不是正式的监察官,这么大的事——” “肯黛那边基本把我所有的信息渠道都堵死了,就连我调阅法亚拉尔荒原卷宗的权限也被她以‘有违母城安全’为理由驳回,她没有半点想和我合作的意思。”赫斯塔道,“既然如此,只能找找别的出路了。” “但是——”黎各皱着眉头,“我是不太清楚细节,但这么做风险是不是太高了?这种程度的经济犯罪万一被发现……还是说你已经想好应对方法了?” 赫斯塔没有应声,她两手叠着后脑勺,眼睛半睁着望向天花板:“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黎各攥着吊索,望着沙发上的赫斯塔,一时无言。 “……怎么了?”赫斯塔看过来。 “我在想,要是图兰在这儿,会是什么反应,”黎各道,“这真不像你会做的事情。” “‘想要理解一切,就必须自己站在游戏之中,’”赫斯塔轻声道,“之前在船上的时候安娜给我留过一封信,你还记得吗?她说过的,‘不承担风险,就无法入局’。” 第四十六章 老友 同一时刻,特里昂正在总督办公室同不在此地的阿雷瓦洛通话。 他坐在老总督的软皮椅上,姿态惬意地将脚架在桌面上。长长的电话线拉到他的耳边,他低垂着眼眸,似笑非笑地咬着一根雪茄。 “我明白,这怎么会需要您提醒呢,我一直在观察……”特里昂嘟哝着,又不得不沉默一段时间以聆听教诲,“是的,是的,当然是这样……” 电话另一头,阿雷瓦洛事无巨细地交待着,这种细致仿佛是对特里昂的不信任,因此令他尤为不快。 “说到肯黛,”特里昂抓住一个话头,“我倒真有件事要问问您打算怎么办——是这样,那位赫斯塔女士几次派人到我府上求见,今天人也来了。不过为了避嫌,我一直没出去。这次她的人提了两个要求:一是见您一面——这个要求她第一次来我庄园参加宴会的时候就提过,我明确说了现在不可能,不过她反复求见,我认为也是一种信号。 “第二个要求,她希望能拿到所有进入过十二区监察官候选人的名单——我上次给她单独看过肯黛的文件。剩下几个候选人的材料我现在就可以给她,不过您什么意见呢?” 电话另一头,阿雷瓦洛的回答听得特里昂皱起眉头。他渐渐收敛了自己的姿势,缓慢地把脚放在了地上。 “……呃,她没说干什么用,我也没有问。”特里昂低声道,“我猜,她可能是对自己被选中上岗有些不自信,所以想看看候选人池子都是什么水平吧……嗯,是的,我没给,您都没有点头,我怎么会擅自行动呢。” 特里昂沉默了片刻,喉咙动了动。 “……您的意思是,她还没有真的打算和我们合作?可是——” 随着阿雷瓦洛的解释,特里昂再次发出一声慨叹,他连连点头:“确实,明白,您真是心细如发……好的,下次见面我会告诉她我们手里也没有留材料,让她自己去跟AHgAs内部打听,好的,我等您消息,您打算什么时候回来看看?好的……” 大约五分钟后,特里昂放下了电话。 他起身在阿雷瓦洛的办公室里走了两圈,看着这个整洁明亮的房间,特里昂不得不佩服起阿雷瓦洛的洞察力——老头子一听赫斯塔派人来打听候选人名单,就猜到她仍未放弃在水银针内部寻求同盟,想来她应该是打算试试联络那些曾经想要主动干预十二区境况的候选人,看看她们有没有什么建议。 至于说最后会找到特里昂这里,也就侧面说明AHgAs内部的信息通道走不通,或者相比于她们的内部通道,他这边可能更加便捷。 特里昂琢磨了一会儿,拿出手机,删掉了草稿箱里的待发邮件。 入夜。 琪琪和十一在饭桌上兴致勃勃地讲述着今天在新学校的见闻,由于尤加利早早离席去整理飞行学校的书面材料,赫斯塔只能艰难地同十一比划,以帮助理解。虽然很多细节没有听懂,但她能够感受到两人似乎在新学校适应得不错。 突然,赫斯塔感觉自己的手机震了一下,她取出一看,维克多利娅回了自己前天发出的消息。 「你好,简,好久不见!刚结束任务,才看到你的消息,抱歉回复晚了。你说的事我稍微知道一点,怎么了,为什么关心起十二区监察官的事了?」 赫斯塔立刻回复:「方不方便把你知道的候选人姓名告诉我?」 「名单我知道得不多,只有一个。你先告诉我为什么你要打听这个。」 「我现在就在十二区,我需要一些帮助。」 赫斯塔写了这句,又删去。 「我现在就是十二区的监察官,但遇上了一些棘手的问题。如果你能把你知道的候选人告诉我,我可以联系她一起讨论。」 信息刚发出去不久,维克多利娅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你好,维——” “你是现在的监察官?”电话那头传来维克多利娅机枪一般的高语速问询,“为什么我没有在内网上找到相关的文件?” “我还没有正式宣布就职。”赫斯塔回答。 “二号办公室的人疯了吧——你现在和谁在一起,她们派了谁跟你一起赴任吗?” “没有。”赫斯塔回答,“只有我。” “她们真的疯了!” “你刚刚说你知道一个候选人的名字,”赫斯塔平静道,“是谁?” 另一头沉默了片刻。 “喂?”赫斯塔轻声喊了一句。 “……太荒唐了,”维克多利娅回答,“法亚拉尔荒原事故的第二天我就申请参加了救援,那边的情况太复杂也太混乱了——我想不通,为什么是你?谁选的?” 赫斯塔没有回答,她起身来到窗边,试图继续自己的提问:“为什么你当初要申请监察官的位置?” 然而另一边的维克多利娅也对她的提问充耳不闻,赫斯塔听见一阵键盘的敲击声,而后维克多利娅发出一声恍然大悟的轻叹:“哦,肯黛已经在那里了。” “……是的。”赫斯塔略微感到有些头痛,“肯黛已经在了。” “你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问题,说说看?” “维克多利娅,我联系你只是想知道你是否了解和十二区候选人有关的信息,”赫斯塔轻声道,“如果你不打算告诉我——” “我猜你的问题就是肯黛,因为这个人霸道惯了的,”维克多利娅的声音浮现出些许笑意,“你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还是不太吃得准这样的对手吧?” “你对肯黛很熟悉?” “……谈不上,但交过手。”维克多利娅笑着回答。 赫斯塔捏了捏鼻梁,在片刻的思索后,她忽然咂摸出一点意思来。 “你刚刚说你只知道一个候选人的名字,”赫斯塔道,“不会是你自己吧?” “是啊,就是我。”维克多利娅道,“过去十年我有一半的任务都是在十二区及其周边群岛完成的,那边有全世界最种类丰富、数量最庞大、危险系数最惊人的真菌群落,别忘了,螯合菌本质上也是一种真菌啊。” 第四十七章 同伴 赫斯塔略一思索:“你来这儿是想做考察?”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既然肯黛已经在那里了,”维克多利娅道,“你要不和二号办公室商量商量,让她们调你去别的地方——” “那你还想来吗?” 维克多利娅的声音短暂地停滞了一会儿。 “什么意思,你想把我调过来?放弃吧,不可能的,十二区现在已经不是我们的重点工作区域了,我和肯黛这个级别的水银针,不太可能会被安排到同一个大区——更何况现在监察官的位置上还有你。” “我来想办法,”赫斯塔低声道,“我只问你,如果我确实争取到了机会,你来不来?” 这一次,维克多利娅少见地等待着赫斯塔把所有话都说完了才开口:“那我愿意放下手头所有的事情过来——你打算怎么做?” “我现在调不到法亚拉尔荒原的卷宗,你有没有办法?”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你什么时候要?” “越快越好。” …… 周五中午,尤加利带着饭往公交车站跑。 这周三她已经上完了第一堂理论课——虽然这堂理论课也是理论中的,实际上飞行中行的行政人员发了一堆材料,她连老师的影子都没见着。 当时她举手问,什么时候能见到老师,摸到飞机呢?对方答,老师周五到,飞机不知道。 尤加利有些惆怅,回到家就开始研究材料。文档的第一部分是如何识别飞机,她这两天白班的时候就一直坐在工位上看,那些熟悉或陌生的专有名词令她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感。 她把许多名词解释裁成了小卡片,贴在了自己的日常生活区域。黎各与赫斯塔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忍不住感叹了一句“真勤奋啊”,尤加利有些不好意思道,学开飞机的女生应该不多,她担心自己适应不了,因此要更加努力才行。 结果赫斯塔与黎各彼此看了对方一眼,同时皱起眉头:“不啊?” “……是吗?” “男性做飞行员的还是少。”赫斯塔接道,“可能因为女性在面临多线程任务时也更容易专注吧,算天赋差异?” “这属于常识吧,我就没见过几个男飞行员,”黎各道,“平时出飞行任务基本也见不到男性面孔。” 尤加利听得尤其震惊,她觉得在自己与水银针们的常识之间,一定有一方存在些许偏差。 十二点一刻,她进入阶梯教室。她之前看过了贴在教室外面的人员名单,这个飞行班一共只有六个人,算她在内一共四个女生,两个男生——某种程度上还真的应了赫斯塔与黎各的理论。 她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一转头,发现长桌另一端坐着一个头发灰白的老人家——说老人家或许有些太过,但那面貌又远远超过中年。那人年龄介于五十到六十之间,脸上沟沟壑壑,看起来灰蒙蒙的,身上穿着一件仍沾着泥点的军绿色工装。 尤加利有些疑惑,于是主动走到那人身旁坐下:“您好。” 那人抬头看了她一眼。 “您也是来接受飞行培训的吗?”尤加利问。 老人点了点头。 尤加利低头去翻手里的材料——她分明记得其中某一行写着,飞行员年纪应在二十六周岁以下。 “那是半官方的飞行员选拔,”老人轻声道,“像这种私照,不超过七十岁都可以考,即便超过了,只要能通过体检,一样能学。” 尤加利有些意外,她看向老人:“那您为什么想要学这个呢?” “换个职业。”老人简短地回答。 “可以问下您以前是做什么吗?” “卡车司机。” 教室后面传来了一阵窃窃笑声,尤加利回过头,见两个看起来十七八岁的男生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 此刻,教室前排的空座上落在两只搭在一起的手套,两个男生看一眼便觉得那姿势十分像后入,因此旁若无人地笑得前仰后合。尤加利也顺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并未瞧出什么不妥。 “你呢?”老人看向她。 “……我朋友帮我报的名,”尤加利回答,“因为……呃,十二区交通不太方便。” “确实。”老人回答,“很多路,现在车辆都走不了。” 那阵令人不适的笑声又从身后传来,尤加利隐隐觉得背后有视线,相较于班上另外两个散落着坐在不同位置的女生,那两个男生实在太聒噪了。她暗自担心这两人是不是在议论什么,心中凭空生出了一些压力。 不一会儿,老师从外面走了进来,她穿着飞行服,向所有人招手示意大家跟她出去。 众人起身,跟着老师来到一处走廊,这里一侧是墙一侧是窗,靠墙位置停着一排将近两米高,半米宽的金属壁柜,上面插了一排钥匙。 “左手边的铁柜是给你们的储物柜,平时可以把一些不用带在身上的东西放在这儿。”老师道,“自己把钥匙保管好。” 尤加利上前打开一个柜子,柜门背面画着一只带毛的茎。 她皱起眉头,从包里拿出橡皮去擦。 “你可以换一个。”旁边的老人轻声道。 “……也是。” 尤加利关上柜门,插回钥匙,然后打开了另一道柜门,这次门背后不仅画了个带毛丁丁,而且柜子顶上还画着一对带毛的房。 尤加利有些好笑地回头看了老人一眼,老人吹了吹嘴皮,做了个耸肩的动作。 尤加利开始往柜子里放东西:“您怎么称呼?” “海泽尔。”老人回答。 …… 这天傍晚,当尤加利兴冲冲地跑回家时,她看见赫斯塔一脸为难地坐在客厅里,琪琪和十一都在沙发上,一个静坐,一个躺倒。 “……还好吗?”尤加利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些,“为什么气氛这么凝重?” 赫斯塔挠着头:“十一在学校里又打人了,我下午把她领了回来。” “又打人,”尤加利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这次是为什么?” 赫斯塔看向十一:“你让她自己解释。” 第四十八章 阳谋 “我都是按你说的做的。”十一咕哝道。 “我教你无缘无故打人了?” “你说不能打比我矮的,比我瘦的——我这次打的这个比我高还比我壮,为什么不能打?” “人家好好坐在位置上,你为什么要过去把人揍一顿?” “他看起来就像是将来要欺负我的!”十一再次放声大喊,“不先把他打服了,万一他以后来打我呢?” 尤加利终于听懂了:“……所以这次是莫名其妙把班里一个大个子打了一顿?” 赫斯塔生无可恋地点点头。 “为什么你们反应这么大,我都说了以后不会再打他了,而且他真的好弱啊,还手就跟挠痒痒一样,打不过我还哭呢。”十一争辩道,“再说前几天简也打了一架啊,而且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跟人用武器——” “那是在角斗场上,”尤加利皱着眉,“不是在日常生活里啊!” “有什么区别?她都把那个人打到根本起不来才收手的,”十一歪着脑袋,“我不一样,我一把人打哭,立刻就收手了。” 赫斯塔听得头痛,此刻她有些后悔当时带着十一和琪琪一起去了庄园。 “……你这样算霸凌同学,”尤加利郑重道,“你和那个同学道歉了吗?” “为什么要道歉?我又没做错!” “如果我趁你不注意把你按着打一顿——” “你试试看!”十一立刻叫了起来,她张牙舞爪地对着尤加利挥动拳头,“我可不是吃素的!” “……好吧,如果是简——” “她不能打我,因为她比我高,还比我壮,”十一道,“她要是打我,就是欺负我!” 尤加利一口气憋在喉咙里,着实有些恼火:“……怎么会有你这么胡搅蛮缠的小孩啊!” 十一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哦吼,说不过我,开始骂人了——” “不要说话。”赫斯塔打断了十一的话,“站好。” 十一嘴角又沉了下去,满脸不快地贴墙站着,嘴里哼哼唧唧,显然非常不服气。 卧室的门开了一条缝,琪琪从里面探出头来:“……不好意思,请问可以让十一过来一下吗?我找她有一点事。” “什么事?”尤加利问。 “……嗯,作业上的问题。” “有不会的问我吧。”尤加利回答,“她这会儿罚站呢。” 琪琪抿起了嘴唇,默默关上了门。 尤加利走到赫斯塔的身旁坐了下来,她原本有许多关于飞行培训的事情想要同赫斯塔分享,但见赫斯塔这会儿一个头两个大的样子,她有些同情,又觉得有点好笑。 “我都不知道这些事情还是需要教的。”赫斯塔的声音疲惫不已,“怎么教啊。” “嗯……”尤加利想了一会儿,“往好处想,至少现在她不会去打比她小的孩子了。” 赫斯塔抬眸望了尤加利一眼。 尤加利苦笑:“……确实是在变好吧?” 十一回过头来:“你们是在议论我吗?” “你站好。”赫斯塔再次道。 十一哼了一声,看向别处。 赫斯塔看了眼手表,站起身:“我晚上得出去一趟,麻烦你看一下她们,我一个小时后回来。” …… 入夜,赫斯塔与西莫娅一起外出散步。 西莫娅隐隐觉得有些奇怪,以往这种事赫斯塔根本懒得汇报,她要么是自己出去了,要么就是拉着黎各一起走,很少回主动跑来问“我要出趟门,你要跟来吗?” 今晚的赫斯塔看起来似乎有些低落,西莫娅已经听说了十一又在新学校闹事的消息,不免也对赫斯塔泛起几分同情。 “你也挺不错了,遇到这种情况也能忍住不对小孩动手,”西莫娅主动道,“很多人只会揍一顿孩子撒气。” “我有时候怀疑她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小时候挨的打太多了。”赫斯塔道。 “你是什么时候进基地的?” “十一岁。” “也挺大了,”西莫娅道,“我以前就发现了,水银针在带后辈的时候很少用体罚手段——基地是不是也不提倡这么做?” “基地确实很少采用体罚手段,不过惩罚方式还是比较多的,降评级,扣津贴,关禁闭,限制活动范围……”赫斯塔仿佛忽然获得了一些灵感,“也是,我也可以参考着来。” 西莫娅笑起来:“我觉得——” 话还没有说完,赫斯塔突然停下脚步,抬头望着不远处一座教堂的尖顶。 西莫娅一怔:“怎么了?” 赫斯塔凝视着塔尖,“……有人。” 西莫娅立刻循着赫斯塔的视线看去,然而在寂静的夜色中,她什么也没有看见。 “什么人……” “退到安全的地方去!”赫斯塔不容分说地拉着西莫娅进入了附近的建筑,而她自己则顺着教堂外的雕像一路攀升跳跃,迅速融进了夜色之中。 “简!”西莫娅大声道,“你在哪里!” 空旷的夜空没有人回答。 …… 次日清晨,虽然是周六,但肯黛仍然像往常一样在早晨七点一刻打开了自己的邮箱,一封标记着“重要发件人”的消息静静地呈现在邮箱顶端,它来自AHgAs的7号办公室。 「关于‘刺杀者’追捕计划重启说明」 肯黛表情微凝,她对“刺杀者”这个名字也略有耳闻,两年前春夏之交第三区曾出现过一个手段残忍、作案迅速的连环杀人魔。此人会用预告死亡的方式提前一个月到一周知会死者,而后按照照片线索执行虐杀。这件事轰动一时,在好几个大区的宜居地内激起过巨大反响。 但这关她什么事呢…… 点开邮件,肯黛神情更加凝重——有一位参与过两年前刺杀者围剿任务的水银针,在昨晚与刺杀者再次交手,地点就在埃芒里亚市区。据称,刺杀者在被发现后并不恋战,一路逃窜至郊野,而后消失。 考虑到刺杀者本人突出的反社会倾向和其制造恶性社会事件的能力,7号办公室已经重启了两年前暂时收尾的刺杀者追捕计划,由维克多利娅率领的猎杀小队将不日抵达埃芒里亚,以核实并追踪此事。 第四十九章 饭局 肯黛沉默了片刻,而后拿起桌面的固定电话,拨通了西莫娅的号码。 “喂,是我。” …… 一大早,西莫娅下楼敲响了赫斯塔的门。 来开门的是黎各,她嘴里还在咀嚼新摊好松饼,客厅尽头的开放厨房灶火还开车,黎各又迅速回到灶前给松饼翻面。 “简呢?” “房间里,”黎各回答,“还没起。” “简!”西莫娅哐哐拍门,“醒了吗?” 门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赫斯塔一脸困意地站在门后:“……醒了。” “看邮箱了吗?肯黛早上给你发了一封邮件。” “什么邮件……”赫斯塔站在原地,“她要干什么。” “她问你这周末有没有时间,她想请你去她家里吃个饭。” “……啊?”赫斯塔抓了抓头发,“去哪?” “去她家,”西莫娅道,“我会跟你一起去——” “不去。”赫斯塔松开门把手,懒懒散散地往房间里走,“这周过得累死了,下周还有好多新的事情要干,周末我要休息。” “好,那你自己回她的邮件。”西莫娅跟在赫斯塔身后进了房间,“别拖,就几分钟的事情。” 赫斯塔被推着走到了桌前,打着呵欠打开了自己的邮箱,里面多了五封未读消息,西莫娅扫了一眼,神情忽地凝固。 “……怎么回?”赫斯塔点开肯黛的邮件,“早上好肯黛,我周末没有时间——” “你先退回去。” 赫斯塔有些费解地看了西莫娅一眼:“什么?” “退回去,”西莫娅的手轻轻挥动着,目光紧紧盯着屏幕,“上一页。” 赫斯塔清醒了一些,手没有动。 “我刚才看到阿雷瓦洛的秘书给你发邮件了。”西莫娅转过脸,与赫斯塔四目相对,两人的脸之间只隔着不到十厘米的距离,西莫娅紧紧盯着赫斯塔的表情,“你什么时候和他搭上线的?” “我没有。”赫斯塔坦然回答。 “那你退回上一页。” “你没有权利审核我的邮件,西莫娅。” “简,这是件很严肃的事情,”西莫娅认真道,“阿雷瓦洛是只老狐狸,他来找你不会有好事,你知道吗?” “……你可能得首先学会尊重一下同事的工作风格。”赫斯塔合上屏幕,“再这样我要赶你出去了。” 西莫娅嘴角微沉,转身离开书桌,在房间的空地上踱步,开始向赫斯塔痛陈利害。 赫斯塔退回收件箱,在西莫娅的碎碎念里点开了那封来自阿雷瓦洛秘书的邮件。 “哦,你可以过来,”赫斯塔打断了西莫娅的话,“老总督的这封邮件也抄送给你和肯黛了。” 西莫娅一愣,当即打开手机查看邮箱。 这是一封家宴邀请,老总督询问赫斯塔周末是否有时间共进晚餐,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这封邮件开篇的称呼往赫斯塔的名字与姓氏之间加了个“德”。 “简·德·赫斯塔,”赫斯塔撇着嘴念了一句,“谁教他这么写的?” “你去吗?”西莫娅瞪着赫斯塔。 赫斯塔没有回答,啪塔啪塔地敲着键盘:“……我回了,周一中午。” “那肯黛呢?” 赫斯塔笑了笑,再次操作界面,敲击键盘:“周一晚上。” …… 西莫娅觉得赫斯塔就是故意的,她就是故意要把肯黛的邀约留在阿雷瓦洛的后面。尽管西莫娅也不清楚肯黛究竟想同赫斯塔说什么,但突然之间这两个人一起约赫斯塔见面,这里头一定有些很特别的原因——或许就和周五晚上赫斯塔毫无征兆的追逐有关。 周一中午,孩子们仍被勒令居家反思,因此十一和琪琪也跟着赫斯塔一同前往了阿雷瓦洛的府邸。 一进大门,十一就兴奋不已。总督府的前院有一片非常大的草坪,草地呈现出一种绒绒的质感,十一飞快地从一端跑到另一端,而后抬起双臂,在边缘的缓坡打了几个滚儿。 “琪琪!”十一朝着朋友挥手,“你过来吧!这个好好玩啊!” 琪琪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她能感觉远处的许多视线此刻都望着这里。 不过好在,不等琪琪反应,赫斯塔已经撸起了袖子,把十一从草坪边缘提了回来。 “我们得先去跟这家的主人打个招呼,”赫斯塔道,“打完招呼再出来玩,这是礼貌。” 琪琪听得十分惊讶,她仰头看着赫斯塔:“……我们可以在这里草坪上打滚吗?” “为什么不可以,”赫斯塔望着她,“草坪不就是用来打滚的吗?” 琪琪又去看尤加利:“是吗?” 尤加利的表情有些勉强:“……简说是,就是吧。” 远处,阿雷瓦洛的管家已经站在门口等候,当众人走近时,管家微微躬身:“真抱歉,总督大人还在见一位客人,请诸位稍等。” “没事。” “再有,”管家走到赫斯塔面前,“或许您现在有空吗?总督大人希望您现在就去书房一趟。” “我?”赫斯塔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身边的尤加利,“确定不是她吗?” “是的,您。” “我需要一同前往。”西莫娅冷声道。 “不好意思,总督大人只邀请了——” “她必须跟我一起去,”赫斯塔道,“她要是不过去,那我也不去了。” 管家沉思片刻:“那么……这边走。” “等一下!”十一大声道,“既然这家的主人这会儿没空,我们现在可以出去玩了吗?” “去吧。”赫斯塔回头看向黎各,“你帮忙盯下?” 黎各比了个ok的手势,转头和尤加利跟在两个孩子身后出了门。 在管家的引路下,西莫娅与赫斯塔向建筑的深处走去。 “喂。” 赫斯塔突然在西莫娅眼前晃了晃手,西莫娅有些微恼地看了她一眼:“干什么?” “别紧张,”赫斯塔道,“我们就是来吃顿饭。” “我紧张什么?这种场合我见多了!”西莫娅压低了声音,“是跟你在一起不管干什么都让人火大!” 赫斯塔笑出了声。 不远处管家已经敲开了书房的门,他扶着门板,回过头:“两位,请进。” 第五十章 咬钩 阿雷瓦洛斑白的两鬓中间夹着一个秃头,他正手持一副长柄眼镜,低头翻阅着一份文件。在他身旁站着一个壮硕而高大的男人,赫斯塔第一眼看见他,还以为又见到了从前基地里的阿诺德教官。 西莫娅也审视着这个出现在阿雷瓦洛书房里的陌生男人,那人身着军装,看起来三四十岁,身上没有佩戴任何军衔标志,因此难以判断其身份。 男人向两位进门的女士微微颔首,赫斯塔与西莫娅亦然。 几分钟后,阿雷瓦洛叹了口气,抬起头来,一见赫斯塔与西莫娅,他如梦初醒般地眨了眨眼睛,将文件放去了一边。 “客人已经来了,”阿雷瓦洛拉开抽屉,将长柄眼镜卡进抽屉中的凹槽中,“我却没有听见……中午好啊,女士们。” 阿雷瓦洛起身与赫斯塔握手。 站在阿雷瓦洛办公桌旁的男人微笑着:“总督,这两位女士是?” “这位是肯黛女士的秘书,西莫娅,”阿雷瓦洛轻声道,而后他的视线落在了赫斯塔身上,“而这位,来历就更不简单了。” 阿雷瓦洛等着赫斯塔的自谦和自报家门,然而他等了许久,赫斯塔也不做声,她看起来像是在欣欣然地等着下文,那神情仿佛在说:不错,接着吹,我听听看。 “这位可以说是年少有为,”阿雷瓦洛索性如她所愿,“眼下才将将二十出头,已经是经验丰富的螯合物猎人,可靠的民众守卫,宜居地罪恶的扼杀者,勇于作战且不知疲倦的一线战士——” “简·赫斯塔。”赫斯塔两手插腰,笑着打断了阿雷瓦洛的吟唱,“今天就是来吃个饭。” “不愧是总督,”身着军装的男人不由得肃然起敬,“能到您府上作客的客人,都不简单。” “哪里,”赫斯塔道,“我最近这半个月一直在跟特里昂男爵唠叨想见总督一面,他反反复复告诉我这事儿没可能,我还在想总督阁下是不是已经回第三区了,所以在这儿见不着。” 阿雷瓦洛咳了几声:“……痛风发作,最近确实出不了门。” 原本阿雷瓦洛确实打算先拖上一两个月再见赫斯塔。这一方面是因为赫斯塔现在还没有就职,另一方面,他料定数月之后这位年轻的监察官会在和肯黛的斗争中狼狈不堪,落在下风。彼时他有许多种办法可以助她一臂之力,并尝试将其收为己用。 然而…… “她是水银针,伊德里安。”阿雷瓦洛道,“她们是守护我们整个人类文明最后的防线,只有她们能同螯合物正面作战。” 男人主动同赫斯塔握手。 这两人进门的时候起,他就观察着阿雷瓦洛对待赫斯塔的态度。毕竟鲜少有人用这样略带调侃的语气同总督讲话,而总督看起来也是放任自流,没有要纠正的意思。这要么说明这两人私下交流密切,熟悉得很,要么就是这女人拎不清自己的位置。 “这位是阿德里安上校。”阿雷瓦洛看向身旁的男人,“他这个月刚刚调来,负责训练这边的新兵。” “是在那片紧挨着种植园的基地吗?”赫斯塔问。 “基地附近是有三块种植园,”伊德里安答道,“看来你去过?” “去过,参观男爵种植园的时候正好路过,”赫斯塔道,“离市区有一段距离。” “我和水银针合作过。”伊德里安突然道,“虽然大部分人都有点儿过于我行我素了一些,但整体上确实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部队。你是负责哪块工作的?” 赫斯塔没有回答。 “不要小看她,”阿雷瓦洛笑着道,“她是新来的ahgas监察官。” 男人一时愕然:“监察官?” “很惊讶吗?”阿雷瓦洛道,“确实会很让人惊讶吧,简·赫斯塔女士应该是大断电时代之后,宜居地里最年轻的一位监察官。” …… 一刻钟后,几人一同穿过走廊,去建筑后方的花园散步。 路上,阿雷瓦洛向西莫娅抱怨每次邀请肯黛,对方总不应约,西莫娅听得翻白眼,心想你算什么东西,但面上也只是淡淡地说ahgas工作繁忙,肯黛女士抽不出时间。 如此拉了十几分钟的家常,阿雷瓦洛若无其事地开口:“听说上周五,有位水银针在十二区发现了刺杀者的踪迹,是吗?” 赫斯塔转过头来,这个问题像一条线索,瞬间指明了今日饭局的成因。 “是啊。”赫斯塔的声音带着一种微妙的迷蒙,“阁下消息很灵通。” “我还听说,这是一位之前在谭伊与刺杀者有过正面交锋的水银针发现的,”阿雷瓦洛望着前方,“既然是老对手,应该不会有认错的可能了?” “当然了,总督,”赫斯塔道,“因为,那个发现刺杀者踪迹的水银针就是我。” 阿雷瓦洛脸色如常,对此并不意外。 “你们是在聊什么案子吗?”伊德里安问,“谁是刺杀者?” 空气一片寂静,每个人都在想着自己的事,没有人回答理会他的问题,伊德里安有些尴尬地咳了几声,不作声了。 “那么,你觉得,”阿雷瓦洛喉咙微动,“刺杀者到十二区来,会是什么原因?” 赫斯塔的目光快速掠过阿雷瓦洛的侧影,像一个猎人在山间偶然发现了猎物的脚印——当初伪造刺杀者行踪只是为了尽快把维克多利娅调过来,却未曾想,在维克多利娅抵达十二区之前,竟有别的人先咬了钩。 “还能有什么原因,一个杀手特意漂洋过海,当然是为了作案了。”赫斯塔道,“我看,十二区贵族也挺多,说不定也有那么几个从前和她结过仇,所以她来索人家的命了。” “但这都已经过去两年多了,”阿雷瓦洛皱起眉头,“她真要杀人,为什么要等这么久?” “那我不知道,总督,我的职责只是抓人,分析动机、搞画像这块一向是别的水银针负责,”赫斯塔笑着回答,“您对这个案子很感兴趣吗?” 第五十一章 捕鲸 “谈不上,只是最近这件事甚嚣尘上,许多人都在关心罢了。” 赫斯塔看向他,“还有谁?” “如你所言,还有十二区的许多贵族,”阿雷瓦洛回答,“刺杀者显然对贵族怀有极深的仇恨,这种毫无理性的恶意总是具备最大的杀伤力——说起来,两年前你们水银针内部是否对那次失败的围捕行动进行了调查?当时是为什么让刺杀者逃脱了?” “不了解,这块也不是我负责,”赫斯塔回答,“但如果阁下需要,我可以替你去打听打听。” “那真是太好了。”阿雷瓦洛道,“不过,如果你打听到了什么——” “我就直接来登门拜访。” 阿雷瓦洛满意地点点头。 西莫娅立刻用力掐住了赫斯塔的胳膊,以带着警告的目光狠狠瞪了赫斯塔一眼——这些事情真的可以向阿雷瓦洛这样一个外人透露吗? 赫斯塔佯作没有感觉,她向前几步,再次走到阿雷瓦洛身旁。 老人在一处阳台前放缓了脚步,管家立刻上前推开了阳台的门。日光洒进走廊,几人跟着阿雷瓦洛一并站在阳台上往下看。十一和黎各的笑声从视野之外的地方传来,她们似乎在跑在笑。 赫斯塔两手抱怀,朝着声音的方向远眺。 “总督这段时间在忙什么?”西莫娅问道。 “我都已经半退休了,还能忙些什么呢,无非都是些老事情。”阿雷瓦洛笑道,“前段时间圣洛姆那边有几个红掌僧伽闹事,你听说过吗?” “当时我就在现场,”赫斯塔转过头,“如果你是指那场永恒之树的游行活动。” “是,就是这件事,”阿雷瓦洛点了点头,“这都过去快一个月了,我们终于把当初的那些闹事分子抓了个七七八八,三个主犯里只剩一个还没有落网……女士,你身边还带着两个孩子,在眼下这个时节,千万要注意安全。” “是谁?”赫斯塔问,“没有落网的是哪个?” “NDM1。”伊德里安抢答,“有消息显示他在那场动乱后不久就溜到了埃芒里亚,我们现在也在配合宪兵队实施调查抓捕。” 说罢,伊德里安又看向阿雷瓦洛:“相信我,总督大人,这些人在埃芒里亚掀不起什么风浪。” “您觉得呢,女士?”阿雷瓦洛向西莫娅询问。 “我哪里知道,”西莫娅神情冷漠,“我不关心这些——应该说,AHgAs不怎么关心宜居地里的纷争,那不是我们应当介入的。” “难道总督对此还有疑虑吗?”伊德里安道,“眼下唯一的问题就是埃芒里亚周边的流民太多,那些聚集地管理混乱,内部人员鱼龙混杂,可能给叛乱分子提供了藏身之所,我们接下来的计划就是清理这些地块……宪兵队那边下周就会开始"捕鲸行动",所有可疑的外来人员都会被我们抓来问询,不会有任何遗漏。” “捕鲸行动,”一旁赫斯塔看了过来,“这名字谁想的?” “怎么了?” “听起来也像是叛乱分子会用的代号。”赫斯塔轻声道。 伊德里安表情不解,但很快又恢复如常:“我明白了,您刚到这里,对这边的一些风土人情不太了解也很正常,您只需要记住,鲸人就是那些四处流浪的土着,基本等同于生活在前文明时代的野人——” “不是的,伊德里安,她不是这个意思,”阿雷瓦洛打断了身边人的话,“她是想说,鲸在十二区也可以用来代指贵族——捕鲸,既是宪兵队接下来的行动,也是南边那些叛乱分子的目的。是这样吗,女士?” “正是,”赫斯塔比起大拇指,“我与阁下真是心意相通!” 阿雷瓦洛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伊德里安有些迟疑地看着阿雷瓦洛与赫斯塔,如果说先前他还对这两人的关系怀有疑虑,眼下他已经全然认定赫斯塔就是阿雷瓦洛府邸的座上宾。她与总督谈话时的神态、语气都透着一种放松和戏谑,倘若不是结交多年的朋友,一个像她这样的年轻人,是万万不敢在总督这样的人物面前造次的。 于是伊德里安也跟着笑了起来,高兴地表示这个话题真有意思,他今天也学到了新的东西。 这场谈话一直持续到午餐前,赫斯塔从阿雷瓦洛这里听到了不少王廷秘辛,尽管阿雷瓦洛看起来只是把这些故事当笑话讲,但赫斯塔还是尽量记下了其中的一些姓名。期间,伊德里安几次插话,逗得老总督哈哈大笑,他也不免自觉得意,并暗自比较总督对待自己和对赫斯塔的态度。 伊德里安觉得,老总督还是对自己的态度更松弛一些,毕竟他是老总督一手带起来的嫡系,和赫斯塔这种突然出现、因利而合的朋友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他看出眼下阿雷瓦洛因为一些事情对赫斯塔有所倚仗,因此也帮着老总督打了打边鼓,找了几个刁钻的角度把赫斯塔称赞了一番。 三人其乐融融,好似有说不完的话。只有西莫娅始终冷着脸,她默默在心中打着腹稿——今天赫斯塔在这儿聊过的所有话题,她都要详细地写下来并向肯黛报告。 去饭厅前,阿雷瓦洛去更衣室换衣服,西莫娅同赫斯塔一道去院子里找孩子们。 “你怎么了,”赫斯塔凑到西莫娅面前,“刚才就看你一直不高兴,你在生什么气啊?” “我生气?我有什么好生气的,”西莫娅笑得灿烂,“听你们聊天真是太有意思啦,我真不明白,一个像你这样的水银针,怎么就能和这些宜居地里的政客迅速打成一片,他们没脸没皮,你也没有吗?” “哦哦哦,怎么开始人身攻击了。”赫斯塔缩了缩脖子,“还说没有生气,我看你现在想打人的心有了——” “好笑吗?”西莫娅望着赫斯塔,脸上的表情变得严肃,“老实说,我没有生气,我只是失望。我原本以为你是另一种人。” 第五十二章 独处 说完这句话,西莫娅忽然住了口。尽管她还有很多话想说,但一种复杂的心情让她选择停下。她并不喜欢扮演一个刻薄的角色,然而在赫斯塔身边她好像越来越容易掉进这样的身份里。 赫斯塔也觉察到了一些不对劲,她隐约感到西莫娅似乎是在等着自己问“你以为我是哪一种人?”,似乎她非得通过这种方式主动询问,西莫娅才肯把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 两人就这么无声地望着对方,西莫娅憋得有点内伤,忿忿道:“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在。” “你不想知道在我心里你曾经是哪种人?” 赫斯塔忽地笑了:“……听上去曾经是很好的人。” “不要嬉皮笑脸!我在跟你很认真地——” “西莫娅,”赫斯塔又凑近了一些,“别生气了,在我心里你也是个很好的人。” 西莫娅愣了愣,又忘了把自己剩下的半截话说完,她轻叹一声,转过身,扶住了额头。 “走吧,咱们赶紧把这顿饭吃完,”赫斯塔指着前路,“下午回去休息一下,换身衣服,才能调整好状态,去赴肯黛的邀约。” “……你少在这里岔开话题,”那句突然的称赞让西莫娅有些莫名,她努力调整着情绪,试图让自己回到刚才带着一点怒火和凛然正义的状态,“难道从前没有人告诫过你?水银针不应该过多介入宜居地事宜,每一片大区都有它自己的人情风貌,水银针介入越深,就越难维持自身的独立性和公平性——你刚从十四区过来,那边发生了什么,不用我再跟你多说了吧?” “你是指十四区水银针被收归联合政府管理?” “为什么十四区能做到这一点,就是因为当地的水银针没有把握好界限,”西莫娅再次循循善诱,“别忘了,大部分水银针说到底还是的当地人,有共同的文化背景和价值观念,介入得越深,她们对自身身份的把握就越容易出问题——” “你也是水银针吗,西莫娅?” “我不是,但我在AHgAs已经工作了六年,跟随肯黛在七个大区——” “那么你在十四区工作过吗?” “嗯?” “你有没有在十四区真正工作过,”赫斯塔问,“在当地认真地待上好几年。” “没有,但是……”西莫娅已经听出赫斯塔想说什么,也知道应当如何驳斥,然而此刻她仍然感到一种微妙的露怯,她放开了原先的话题,又道:“……这些都不是你和这些人打得火热的理由,一个正直的水银针应该懂得在什么时候抽身,什么时候拒绝,而不是跟着这些人一起钻营。” “不同意,”赫斯塔道,“我认为我只是履行了一种谈话的礼仪,在别人递话过来的时候回应一两句。如果你觉得钻营不对,你应当去责备他们,而不是来责备我。” “他们又不是水银针,而且他们会听吗?” 赫斯塔笑起来,:“那你怎么知道我会听呢?” “……” 走廊的转角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紧接着,黎各等人出现在道路尽头。 “是开饭了吗?”黎各问,“刚才有人来喊我们去饭厅。” “对。”赫斯塔招了招手,“正要去找你们呢,快走快走,我这会儿口干舌燥,肚子又饿——” 人群像一阵喧嚣的风,呼地一下从西莫娅身边刮了过去。 她站在原地,看着赫斯塔与黎各等人的背影。 赫斯塔发觉西莫娅没有追上来,她回过头,朝西莫娅招手,西莫娅并不回应,片刻后,她忽然转过身,朝着反方向走离开了。 “啊?她怎么走了,”黎各也回过头,“她不吃饭吗?” 赫斯塔注视着西莫娅的背影,当这身影彻底消失时,赫斯塔突然拍了拍黎各的背:“你们先去,我想起来刚才还有点事没跟老总督讲完……我一会儿到。” “行。”黎各点了点头,“快去快回。” 原定十二点半开席的午宴,最后十二点四十五才正式开始。赫斯塔与阿雷瓦洛最后才同时出现。伊德里安有些在意地望着两人,刚才赫斯塔去找老总督说话的时候,总督直接把他给支开了,他有点好奇这两人私底下到底谈了些什么。 然而这两人只是兀自坐下,重新开始聊一些无关紧要的饭桌话题,这景象看得伊德里安抓耳挠腮,心里默默将赫斯塔在总督这里的重要性又上调了几个等级。 …… 入夜,赫斯塔提着一盆花,独自来到了肯黛的居所。 肯黛的家不是独栋,她一个人住在市中心的养老公寓里。这间公寓只有四层,大部分住户都是老人。电梯和出入口的键盘都安装在了比寻常公寓更矮的位置,以便乘坐轮椅者也能方便使用。 肯黛家在顶楼,天气晴朗的时候,透过客厅靠南的阳台可以看见一公里外的教堂和绿地,不过这种时刻肯黛一般在站里伏案工作。 “晚上好。”赫斯塔进了门,把花盆放在了玄关的一块大理石案板上,“今天路上有点堵车,幸好我是步行来的,不然肯定得迟到了。” “你很准时,”肯黛看了一眼时间,“但还是来早了。” “啊?” “饭菜还没有到。”肯黛回答。 赫斯塔侧目看了一眼,这才发现客厅的饭桌上空空如也,厨房里也冷冷清清,完全不像有人做饭的样子。 “我已经催过了,”肯黛拿起赫斯塔送来的花,放去了阳台的花架上,“先坐吧。” “我以为西莫娅会在你这儿呢,她中午一个人先跑了。” “我知道,”肯黛道,“她下午给我发了封邮件,问能不能中止现在的工作,在你身边她是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 赫斯塔惊诧:“这么严重啊。” “午饭吃得怎么样?”肯黛道,“我猜阿雷瓦洛应该问了你很多与刺杀者有关的事。” “对,他需要一点安全上的保证……”赫斯塔轻轻耸肩,“这种东西我当然给不了——” “为什么要把事情做得这么复杂,”肯黛突然道,“还是你觉得把水搅浑对你有什么好处?你来这里,不就是为了调查千叶真崎的死因?” 第五十三章 威胁 赫斯塔的脸上少见地闪过一瞬被激怒的阴沉。 “她没有死。”赫斯塔道。 肯黛同情地扫了赫斯塔一眼,却又旋即露出一个嘲弄的笑脸。 “为了千叶的下落,”肯黛纠正了自己的用词,“这样说你能接受吗?” “跟你没有关系。”赫斯塔收回目光,“我来这里是基于5号工作室的调令,没有牵涉什么我个人的因素——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是,自从到了十二区,我就一直在申请调阅法亚拉尔荒原的卷宗,你把它理解成什么了?我在滥用我的权利,来满足我个人的愿望?” 肯黛两手抱怀,一言不发地望着赫斯塔。 “监察官的职责是审视宜居地内的各类新政是否会带来致命风险,”赫斯塔接着道,“作为去年震动世界的大案,我需要了解详情,难道是什么很难理解的事?反而是你,为什么一直从中阻拦?” “没有意义,赫斯塔。”肯黛道,“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 赫斯塔微微颦眉:“什么意思?” 肯黛目光幽幽,许久,终于开口道:“你也知道,我们在十二区的工作站已经撤得差不多了,用不了多少时间,这里就会成为一片真空地带……最后,除了母城附近会留少量水银针看守,基本不会有任何人长驻此地。” “这是谁的主意?”赫斯塔望着她,“是你?” “你去问2号办公室好了,如果她们肯回答你。” “做这个决定的人上过战场吗?”赫斯塔有些微恼,“真等到爆发螯合物潮的那天,你们不会以为凭借十几二十个水银针,就能守得住母城吧?更何况那时候可能还会面临大量的宜居地住民前来避难——” “这都不是你需要考虑的事,因为在那之前,你就会被调离,”肯黛笑了几声,她转过身端起自己的茶杯,“‘审视宜居地新政是否会带来风险’……听到你说这话真好笑,你到现在做过几份材料?跟过几个项目?你想靠什么来‘审视’政策?” “肯黛!” “等维克多利娅到了,你尽可以带着她在十二区转一转,玩上几周,”肯黛说道,“但不要试图做什么实质性的行动,尤其是不要影响我的工作,否则我真的会叫你们付出代价。” 赫斯塔发出一声恍然大悟的低吟:“我本来还以为你是有什么条件要跟我谈……结果你今天喊我过来,是专门来威胁我的?” “是好心提醒,只是语气严厉了一些,你最好能体会一些我的用心良苦。”肯黛板着脸,“我和千叶也是老朋友了,我相信如果她还在这世上,也不会希望你在这种地方浪费时间——” “你再提一句‘千叶’试试看!?” 赫斯塔一时气血上涌,差点就要把当初千叶小姐留给她的信函说了出来,那封前往阿瓦德监狱的介绍信正是千叶小姐留下的一处标记——什么叫不要在这种地方浪费时间,她会出现在这里,正是因为千叶小姐希望如此! 赫斯塔咬紧牙关,强行压下怒火,也将所有差点涌到嘴边的话重新咽了下去——这些事情,根本就不需要让肯黛知道。 她转过身,将挂在衣架上的外套取了下来。 “既然如此,今晚这顿饭也不用吃了,”赫斯塔的声音恢复了平静,“我们话不投机,说再多也是无用。” “请便。” 赫斯塔打开门,一条腿刚迈出大门,又收了回来,回头往客厅的方向走去。 肯黛:? 赫斯塔径直走到今晚自己带来的花盆前头,抱起花盆:“这花我还挑了五六分钟呢。” 紧接着,赫斯塔大步离开,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望着桌上留下的一点细微花土,肯黛突然被逗笑了。 回家路上,赫斯塔着实有些气恼。起初她试图从西莫娅的身上窥探肯黛的个性,这让她感觉,肯黛这个人就算再迂腐,也不过是另一个莫利,但她今晚才发现不是的,此人的傲慢远胜莫利。 而她竟还抱着谈判的期待赴约——这真是太可笑了。 …… 次日,尤加利同赫斯塔一道前往觐见皇帝。 一路上,赫斯塔都有些心不在焉,似乎在想别的事情。尤加利全程惴惴不安,尽管赫斯塔已经同她讲过,之后单独见面的环节,赫斯塔会亲自上阵并向皇帝解释原因,不需要尤加利做什么,但尤加利仍然担心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伪造身份会在日后被追责。 “那毕竟是皇帝和大臣们啊。”尤加利喃喃着道,“不过这件事也真的很难想象,这都什么年代了,竟然还有皇帝……” “不用太紧张,”赫斯塔道,“这个皇帝的实际权力,恐怕还比不上昨天我们见过的那个老头一根手指头。昨天你怎么对待的阿雷瓦洛,今天就怎么对待这里的皇帝和大臣,没问题的。” 尤加利深吸一口气:“……好。” 汽车驶进皇家花园,若干庞大的建筑出现在她们的视野里。当汽车在某一座宫殿前停下,立即有人上前来为她们打开车门。 尽管赫斯塔说这里的皇帝和贵族没有实权,但当尤加利站在一座这样恢弘而庞大的建筑面前,她仍旧感到一阵无由来的虔敬和胆怯,就像她每一次走进教堂,那些在昏暗厅堂中透光的花窗与高耸的穹顶也总是令她感到自己的渺小,故而由衷地生出一阵敬畏之情。 赫斯塔快步踏上台阶,甚至都没有仰头,她平视着前方,视线扫过每一张在大厅里等待的脸。 “……尤加利?”赫斯塔回过头,见尤加利还站在院中,“跟上。” “来了。”尤加利快步踏上台阶,跟上了赫斯塔的脚步。 两人进入大厅,尤加利也谨慎地打量着这里的宾客,忽然,她在人群中看见一条绑着厚厚绷带、架在轮椅上的大腿。 视线上移,那人的手也打着厚绷带,整颗脑袋只剩下两只眼睛露在外面。 “简,”尤加利猛戳赫斯塔的后背,“……你看那边,是科维希克吗。” 第五十四章 觐见 「他在搞什么,」赫斯塔锁眉,「我打得哪有那么夸张?」 「……啊,简,你要去哪里——」 不等尤加利阻拦,赫斯塔已经朝着科维希克的方向走了过去。他此刻正对着伊德里安,完全没有留意到身后赫斯塔正在接近。 「只是看着严重,其实这点伤根本不算什么。」 「可你这是怎么搞的,」伊德里安看起来有些怀疑,「我听说你上星期和人斗剑输了,是那时候留下的伤么?」 「开玩笑,那怎么可能伤到我。」科维希克满不在乎地说,「我第二天就去骑马了,结果不慎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你都伤成那样了,还去骑马?」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科维希克心里一沉,尽管他无法转头,但他还是听出了这个声音。 「哦,」伊德里安朝着赫斯塔伸出了手,「又见面了。」 两人蜻蜓点水地握了握手,然后同时看向了科维希克。 科维希克感到脸上发烫,然而他又旋即想到,此刻没人能看出他脸色窘迫,因此又大胆抬头,直视着赫斯塔的眼睛。 「……那没什么,」科维希克咕哝着,仿佛嘴里含着一块铁,「只是一点个人习惯而已。」 赫斯塔原本对他的伤有些怀疑,但见他此刻嘴硬的样子,她忽然意识到不管这伤是真是假,都是此人用来掩盖上次角斗伤势的手段。赫斯塔非常震惊,因此几乎是带着某种趣味性打量着科维希克——这人维护自尊的手段实在太过离奇,令人难以理解。 科维希克几乎要被赫斯塔的目光激怒,不过没等他做出反应,赫斯塔已经转向了伊德里安:「你们认识?」 「伊德里安爵士以前经常陪我父亲摔跤,」科维希克冷声回答,「也是我的老朋友了。」 「听起来,科蒂上个礼拜角斗的时候你也在场?」伊德里安问。 「在。」 「阁下初到十二区不久,人脉够广的呀,」伊德里安轻声道,「我听说对手是一个女人,是吗?」 「是啊。」 「科蒂最擅长的就是剑术,怎么会输在一个普通女人手里,」伊德里安道,「听说对方是某个***的私生女,还是个水银针,你认识吗?」 「你听谁说的?」 伊德里安的目光重新落在赫斯塔身上:「科蒂?」 科维希克微微张口,他几乎已经感觉到赫斯塔的视线,但他说不出半个字,只好假装走神,做出什么也没有听到的样子。 「别的不知道,」赫斯塔回答,「但确实是水银针没错。」 科维希克微微一怔,仰头看向赫斯塔。 正此时,远处的法堤玛夫人朝赫斯塔挥了挥手,赫斯塔见状,往后退了一步:「回见。」 伊德里安点头致意,以作告别。 轮椅上的科维希克艰难地挤出一句再见,他的视线追随着赫斯塔的背影,忽地感到自己这些天来的羞耻和挣扎毫无意义——这人真是水银针啊? …… 这天上午,赫斯塔差点在觐见过程中睡着。 皇帝今日要见的来宾不止她一位,在一处天花板上满是彩绘的众神与水晶吊灯的宏伟殿宇,赫斯塔同另外的十几个人一起鱼贯而入,她不认得这些人,这些人也互不理睬。 所有人站在王座的两侧,中间一条由红毯铺就的道路,尽头通向皇帝的纱帘。 每一位上前与皇帝对话时,都有漫长的仪式性对话。这些套话已经提前写在了一本两掌大的册子上。每位来宾都会在觐见前领到一册。觐见时,一本一模一样的册子会摊开放在来宾身侧的琴谱 架上。 当皇帝用复杂的问候语向觐见者打招呼,觐见者也能够非常方便地以同样繁琐华丽的词藻应对。 赫斯塔站在台下看着自己的台词,起初还认真读了两句,后面就开始哗啦啦地翻页。轮到她上场,一位宫廷侍者站在了她的旁边,贴心地为她翻到了皇帝即将开口的位置。 然而,纱帘后面的人影扭来扭去,始终没有正式开口。赫斯塔听见一个压低的童声正在帘后同什么人撒娇,央求着想要喝水和伸脚,一个成年人答了一些什么,但声音太过沙哑模糊,赫斯塔听不清楚。 大厅中原本昏昏欲睡的众人都抬起了头,迟迟不响的王座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尤加利更是紧张地捏紧了十指,生怕接下来出什么变故。 赫斯塔两手抱怀,又等了一会儿,眼看纱帘后的影子越闹越厉害,她轻咳了一声,低声道:「渴了就让人先喝点水啊。」 纱帘后的两人动作都凝滞了片刻,而后,一切安静下来。 大约又过了几分钟,纱帘后的影子清了清嗓子,以慵懒的拖音和复杂的长句询问台下是否是AhgAs的新任监察官。 「是我。」赫斯塔回答。 一旁的宫廷侍者睁大了眼睛,她瞪着赫斯塔,用指节轻轻敲了敲礼仪手册的纸面。 赫斯塔望着纱帘:「几日不见,陛下还好吗?」 纱帘后的男童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倒吸一口凉气:「哦,我记得你,你是前几天把科维希克打得屁滚尿流的那个人。」 「是的,」赫斯塔笑了笑,「那也是我。」 「但我记得你叫尤加利。」 「那是我的朋友,」赫斯塔回答,「我们偶尔会交换名字,以免除一些被身份束缚的风险。」 皇帝愣了一下:「……啊,好聪明。」 站在赫斯塔身旁的宫廷侍者严厉地咳了几声,她的指节仍在用力地敲击书面,示意赫斯塔往她那边看。 「你的剑术是哪里学的?」皇帝又问,「老师是谁?」 「我有很多位老师——」 「女士!」一旁的侍者终于无法忍受,她重重地敲了一下琴谱架,「请按照《手册》指引与陛下谈话!」 「恐怕今天不是什么谈话的好时机。」赫斯塔道,「我正在寻找可以落脚的庄园,也许就快要找到了。等定下住处的时候,我也邀您来园子里坐坐?」 「好啊,好!」纱帘后的人影站了起来,不过立刻就被身旁的人拉住了,皇帝又低声呢喃了几句话,发出咯咯的笑声,「很好,你下去吧,期待你尽快找到落脚的地方。」 免费阅读. 第五十五章 良心 入夜,尤加利原本打算在家看书,以弥补白天外出的时间损失,然而还不到七点,赫斯塔就再次把她从家里抓了出来,同行的还有黎各和两个孩子。 从家里出发前,赫斯塔专门上楼去敲了敲西莫娅的门,没有人应声。从楼下抬头看,西莫娅房间的窗户也始终暗着,赫斯塔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还是很快带着大部队离开了。 今天黎各没有开之前的四人座汽车,而是换了辆七人大车。 “我们去哪里?”琪琪问。 “火车站。”黎各回答。 “去干什么?” “接人。” “接谁?” “一个酷酷的阿姨。” 尤加利有些在意地竖起耳朵:“谁?” “一个之前在第三区合作过的水银针,叫维克多利娅,”赫斯塔接过话头,“今晚我们一起个吃饭。” 尤加利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你同事啊……她也是被调过来工作的吗?” “对。” 黎各一路开车来到火车站,路上两人一直在聊驾校的事。赫斯塔抱怨了许多十二区莫名其妙的驾校规则,黎各边听边笑。琪琪已经能听懂一些简单对话,听到赫斯塔谈到租车的事,便抬起头补了一句:“我今天看见学校旁边有辆大车,五十块就能租一天。” 车里的大人们同时朝琪琪看了过来。 “……这个价格是不是很便宜?”琪琪问。 “不算。”黎各道,“这一般只是一个初始价,不包括注册费和保险费,如果开得远点还要算上高速费——十二区高速费很贵的。” 琪琪侧过身,开始和十一嘀嘀咕咕。 大人们又继续聊起天,在尤加利的询问下,赫斯塔与黎各开始谈起下落不明的刺杀者和阿蕾克托的神话,尤加利终于明白为什么此前几次拒绝同赫斯塔见面的老总督,突然就邀请她们一行去家里吃饭了。 “听起来这个‘刺杀者’挺有原则的,”尤加利道,“虽然对坏人手段残忍,但是对不相关的人——包括像你们这些负责抓捕她的水银针,她也会避免下重手,算盗亦有道吧?” 黎各笑起来:“可不是吗。” “那老总督这个反应不太对劲。”尤加利道,“他没把自己当成旁观者,上来就先代入到刺杀者的对立面去了。” 赫斯塔再次比了个大拇指:“可不是吗!” …… 汽车开到火车站,天开始下雨,夜幕下的广场湿漉漉的,映着路灯的光。几人一下车,就看见出口处一把伞下站着两个人,高个儿的是维克多利娅,矮个儿的赫斯塔略微感觉有点儿面熟,但又想不起是谁。 几人停了车,冒着细雨朝她们走去。 另一头,维克多利娅也看见了赫斯塔,两人也提起行李朝前走。 “好久不见!”赫斯塔上前同维克多利娅拥抱,随后黎各也同她握手。 “真是好久不见!这年头第三区直飞埃芒里亚的飞机真难找,都靠近核心城了还一座机场没有,也太奇怪了,”维克多利娅退后一步,打量起赫斯塔的样子,“你好吗简?之前我几次想去看你,都被告知你的情况不适合探望——我还纳闷呢,到底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病了呢?” “……我好了,”赫斯塔笑了笑,“特里莎她们呢?” “她们现在都还在任务中,问了一圈,只有我眼下有时间,就先过来。”维克多利娅答道,“后面陆陆续续都会来的,不着急。” “好,”赫斯塔目光落在维克多利娅身边的女人身上,“这位是?” “这位是我的朋友,斯黛拉,是个记者——” “暂时改名啦,”斯黛拉打断了维克多利娅的话,“现在叫祖比·波都代尔。你好啊简,你看起来完全恢复了!” 赫斯塔有些疑惑地望着眼前人:“我们……认识吗?” “我认识你很久了,从你还只有这么高的时候就认识你,”斯黛拉笑着在自己腰间比划了一下,“不过咱们俩没怎么见过,我上次见你是跟千叶一起去医院,你那时候的状态真是让她担心坏了。” “……您是千叶小姐的朋友。” “对,”斯黛拉笑着道,“很多年的老朋友。” …… 几人一同前往维克多利娅预定的酒店,放下行李后,几人一同上顶层的旋转餐厅吃饭。 维克多利娅感叹着十二区的各类工作站撤出得实在太快了,去年十一月出的事,现在十二区全境已经没有一栋水银针公寓了,她来这一趟,还得先定住所。 入席后,维克多利娅试图先看酒水单,得知这里只有无酒精饮料顿时大失所望。最后,几个大人要了当地特色薄荷茶,两个小朋友喝的梨汁。 维克多利娅举起杯盏:“我发现今天咱们桌上有两位被第三区永久驱逐出境的朋友——这个含量有点高哦。” 黎各抬起头:“还有谁?” “我!”斯黛拉骄傲抬头,“去年九月份的事了!” 尤加利有些奇怪:“但刚刚维克多利娅女士说你们刚从第三区来?” “对呀,所以才需要假身份嘛。”斯黛拉答道,“我还有那么多员工在那边,有些事不亲自跑几趟不行的——不过这次已经有点打草惊蛇了,估计下次入境不会那么容易。” “你为什么被驱逐出境?”黎各问。 “还能因为什么,因为第三区联合政府的大楼里的都是一群猪啊。”斯黛拉道,“这些人去年八月的时候还给我颁了个‘自由意志奖’,说我就是新闻行业的良心,结果九月份我攒了个十二区奴隶制复辟的报道,揭露了很多第三区的贵族实际上正在这里搞殖民统治——然后我就被抓了,好嘛,现在第三区的新闻行业没有良心了!” 黎各与赫斯塔笑出了声。 “你刚刚说你叫什么?”黎各问,“祖比?” “祖比·波都代尔。” 黎各眉头一皱:“波都代尔?” “对,波都代尔。”斯黛拉笑着点头。 “帕卡特·波都代尔是你什么人?” “是我现在名义上的亲妈呀,”斯黛拉答道,“要是没有老太太这套手续,我是万万没可能溜回去的,你听过她吗?她是个挺有名的教育家。” 第五十六章 手术 餐桌上短暂地安静了十几秒。 “……那就是说,”赫斯塔看向黎各,“那个老太太其实没说谎,她真有个女儿。” 维克多利娅也望了过来:“什么老太太?” “怕卡特·波都代尔,”赫斯塔答道,“我们在圣洛姆的时候遇到过她。” “缘分呀!”斯黛拉惊奇道,“十二区这么大,你们都能遇上!” 大家又在一起碰杯。 这顿晚餐,十一老老实实问清楚了自己点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做的。菜肴端上来以后,两个小朋友风卷残云地扫清了餐盘,等大人们在聊天间隙终于想起动刀叉的时候,她们已经揉起了眼睛。餐厅的服务生特意拖来了一张移动小床,让十一和琪琪裹着一张毯子躺下休息。 琪琪起初还竖着耳朵,试图理解饭桌上大人们的谈话——她现在已经能勉强听懂一些关键词,进而推测出目前在谈论的话题内容。然而大人们谈话的速度实在太快,她聚精会神地听了不到五分钟,还是睡了过去。 “我下个月还得想办法回去一趟,我有个采访,还差几个人没聊完,”斯黛拉道,“我实在没别的办法了,你们在座的都是大人物,哪位能帮我想想门路?” “这次又要去哪儿?”维克多利娅问。 “就谭伊。” “不能线上采吗?”黎各望着她,“你说要回去的时候我还以为采访对象在什么深山老林里,现在谭伊应该没哪户不通网了。” “不能,我得见见她们……我需要见见她们,这是约定。” 赫斯塔的身体略微朝斯黛拉的方向倾斜了一些:“你这次要采什么话题?” “切除了子宫的女人。”斯黛拉回答,“这两年第三区流行起了子宫腺肌病,去年全区切除子宫的育龄女性比前年上升了5个百分点,但我从来没有看到一家媒体聊这个,所以我决定自己搞一个专题。” “有趣……你怎么想到要做这个的?”维克多利娅问。 “你是想问我的灵感来源吗?”斯黛拉微微一笑,“我去年刚做了绝育手术,认识了不少同样做过这个手术的朋友。” 一直没有开口的尤加利脸上浮现出疑惑的表情:“……什么手术?” “绝育手术,”斯黛拉重复了一遍,“女性绝育术。” “哦哦,”尤加利反应过来,“您的意思是,您也患了那个……腺肌病,所以——” “没有,我做子宫切除是因为我实在是受够了来月经,所以就切了。”斯黛拉看向维克多利娅,“我现在每个月的有效工作时长都快翻倍了你知道吗?我切完以后才意识到每月一次的流血对我影响有多大——” 餐桌另一头,尤加利在震惊之中失语了好一会儿,才磕磕绊绊地开口:“……仅仅只是因为月经吗?” “……哦?”斯黛拉皱起了眉头,“"仅仅"?"仅仅"是什么意思?您觉得我每个月都要忍受一个半星期的生产力低谷还不够,我得承受更多痛苦才合理是吗?” “没有,就是……”尤加利微微张口,“但……您不会担心以后想要一个孩子吗?” “天哪!”斯黛拉睁大了眼睛,“我还以为跟你们水银针在一起不用解释这些了!” “她不是水银针,”赫斯塔解释道,“她是我的朋友,从十四区来这边看工作机会的。” 斯黛拉陷入了片刻的茫然,而后恍然大悟,她看向尤加利,神情又恢复了严肃:“……不好意思,我这个人有时候会变得有点没耐心……但我没有恶意,请原谅我。” “没事。”尤加利的两只手放在了桌面上,“我也没有恶意,只是真的很好奇,如果您愿意谈谈做……呃,子宫切除的理由……” “当然,如果您想听,我很乐意分享——我已经给我很多朋友都分享过了。但认真谈起来,其实也没什么好分享的,理由都是一些老生常谈的东西:来月经会痛,会不停地弄脏衣物床单,会严重影响运动……”斯黛拉说道,“是的,是的,我知道,这些问题靠止痛药加棉条基本都能平稳应对,虽然麻烦一点儿,但确实是过得去的。” 斯黛拉几乎用咬牙切齿的口吻咬住了“一点儿”这个词,一旁维克多利娅听得笑出了声。 “整件事的扳机点是去年年初,我去参加一个座谈会,那次出发有点着急,我换了包,又忘记算日子,就没有把止痛药带身上。结果会场上我痛得直接跪在地上,好几个人一起把我扶到了医务室,我几乎错过了当天所有的工作。” 餐桌上出现一阵不约而同的轻叹。 “这种情况基地会怎么处理,”黎各看向赫斯塔,“埋植?” “不知道,”赫斯塔摇头,“我的问题是不规律,但不会痛成这样。” “呵,年轻人,话还是不要说太早,”斯黛拉望着赫斯塔,笑着道,“我二十出头的时候也不会痛成这样。” “那你术后感觉怎么样?”维克多利娅问道,“我前几年也咨询过这个手术,当时得到的答复是可能引起器官移位——” “男医生吧?”斯黛拉表情揶揄。 “女的,”维克多利娅道,“基地里男医生很少。” “那她怎么不考虑女性怀孕时肚子里的器官会被挤成什么样子?子宫很小的,才60g,”斯黛拉在盘中切下两小块牛肉,叠放后一叉子将它们同时戳起,“这么小的一个地方,将来要撑下一个3公斤重的婴儿——这种时候大家怎么不担心孕妇的器官位移了?同理,如果这种程度的器官位移到最后都能恢复正常,那我拿掉这块60g的肉就更不用担心了,我们大可以给自己的身体多点儿信心。” 尤加利仍然眉头紧皱:“可是切掉了子宫,那雌激素——” “哦,我没切卵巢,所以这完全不影响我的激素水平。”斯黛拉回答,“整个手术连体外创口都没有,医生是直接从*道里把我的子宫取出来的。” 第五十七章 身份 斯黛拉看向维克多利娅:“你几年前为什么放弃了呢?就因为医生告诉你可能造成器官移位吗?” “不全是,”维克多利娅道,“我的原则是如无必要,不接受任何额外医疗——阑尾现在都好好待在我肚子里,何况是子宫。” 斯黛拉不解:“那你咨询这个干什么?” “因为气味,月经的气味并不是随着经期结束就彻底结束了的,而某些螯合物对此很敏感,所以我当时申请了医疗咨询,看看有没有什么解决办法……”维克多利娅道,“不过这样一来我假期更多了。而且我月经很规律,也很少痛,这对我算不上什么麻烦。” “神奇,”黎各陷入沉思,“虽然我也觉得月经挺麻烦,但我还从来没有想过要把子宫切掉耶!” “那你现在可以了解一下,”斯黛拉竖起手指,“如果你从来没想过要孩子,那拿掉子宫就是一个超棒的主意。我还认识一个已经生了四个孩子的妈妈,她不想再要孩子了,而且也觉得月经很麻烦,所以把输卵管切了。不过她的手术是经腹微创的,所以恢复期比我长一点儿。” “我还以为你的那些采访对象都是因病切除了子宫的女人,”维克多利娅撑着脸,“结果大家都是欢欢喜喜地送走了大麻烦吗?” “哦,你说我的采访对象……那当然不是了,”斯黛拉垂眸看着杯中的薄荷茶,轻轻抬了抬眉毛,“你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很多女人会将生育作为自己终身使命的一部分,她们大部分都不满三十岁,患上腺肌症对她们来说是比绝症还要难以接受的羞辱。某种程度上,她们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病人。” 黎各反而因其荒谬而笑了起来,“会有这么严重吗?只是切掉了一个器官而已——” “这就是了,如果你摔断了腿,烧伤了手,或者得了癌症,没人会质疑你的痛苦,”斯黛拉望着她,“但大部分精神病人的痛苦只能在一个很窄的尺度上得到理解。如果她们想要的安慰再多一点,比如让人们像对待一个骨折病人一样认真对待她们的痛苦,那最后得到的多半只有讥讽和羞辱。这不严重吗?” 黎各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才的笑声有些不合时宜,她收敛了表情,道歉似的望着斯黛拉的眼睛。 “你们觉得女性身上最突出的标志物是什么?”斯黛拉又问,“一样使女性区别于另一个性别的东西是什么?子宫?” “嗯……是吧,但也不绝对。”维克多利娅道,“你现在已经切掉了子宫,但毫无疑问你仍然是一位女士。” “那么,那些经过手术,从女性重新变成了男性的人呢?ta们也曾经拥有过子宫,ta们是女性吗?” “……性别认同上当然也要是女性。” “好,假设现在有一个孩子,ta出生即被当作女孩,也完全像女孩一样被养大,被称赞、被打压,像女孩一样遭遇暴力威胁……如此生活二十年,突然查出自己体内其实带着一套男性生殖系统。你认为,在ta人生的前二十年,ta是女孩吗?” “……是吗?”赫斯塔眯起眼睛,“还是算的吧。” 斯黛拉转过目光:“也就是说,你认为区别一个性别与另一个性别的关键,其实在她的经历,而非生理因素” 赫斯塔皱起眉头:“呃……” “那么假设今天有个阴柔的男性,他性别认同是女性,由于出生在一个糟糕的家庭环境中,因此他要承受的性别暴力会远远超过另一个出生中产之家的女孩——那他会比后者更像一个"真正的女孩"吗?” “……这完全是两件事,”维克多利娅轻声道,“总不能说谁承受性别问题上的痛苦,谁就是女性。” “那这个阴柔男性和上面那个xY女性到底有什么不同呢,ta们不都是在过一种典型的,基于性别偏见的生活吗?只不过前者的社会期待形象一直是女性,后者则被期待成为男性——还是说你觉得真正区别两种性别的标志,就是ta所承载的社会期待?” “让我们把这件事搞得简单点,”维克多利娅的身体也微微前倾,“你后面讲的那些都是个例,我们在定义群体的时候应该去找一个最大公约数——” “所以还是子宫,对吗?因为这是最简洁明了的东西。” “……对。” “好,现在有一群人,她们不得不被迫失去她们身为女性的标志物,这件事不严重吗?这件事不痛苦吗?可是我们的语言里甚至没有一个专门的词汇来描述这种痛苦,男人的阉割焦虑都要被讨论烂了,女人的"阉割焦虑"是什么呢?谈到失去子宫,除了健康问题,剩下的讨论锚点几乎全都落在女人的婚育价值上,有没有人考虑过这对女人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饭桌上沉静了片刻。 “这也是你这次专题要讨论的内容?” “对,我想再回第三区就是为了再见一个芭蕾舞者和一个农民,她们两年前都因为腺肌症做了全切,而她们曾经都想要自己的孩子。”斯黛拉轻叹一声,“她们对讨论这件事本身就顾虑重重,我要是不亲自回去一趟——” “我可以想想办法,”赫斯塔突然道,“应该有办法的。” “不愧是千叶带出来的人,看看,看看!就是靠谱!”斯黛拉眼睛一亮,当场鼓掌,“那我等你消息了!” …… 临近九点,维克多利娅和斯黛拉送赫斯塔她们离开。 夜间的小雨淅淅沥沥,维克多利娅望着消失在雨中的车灯,忽然转过头:“有个问题,不知道会不会有点冒犯。” “嗯?” “你做这个手术,不会给你自己带来"阉割焦虑"吗?”维克多利娅道,“还是说有一类像你这样的女性就是可以免除自身的顾虑?” “好问题,”斯黛拉道,“你知道,做这个决定感觉就像在同时和二十岁的自己还有五十岁的自己开会。年轻的自己拍着桌子,"有什么好犹豫?你敢背叛我们的生活原则试试!",年长的那个则坐在一旁,"斯黛拉,你在切断一条属于我们未来二十年的人生可能性。"” 第五十八章 永恒之梯 维克多利娅有些惊讶:“你觉得你五十多岁的时候会为失去了这个可能性后悔吗?” “这就是最讨厌的地方!”斯黛拉笑起来,“你转头去问她,‘怎么?难道你现在后悔了?’,人家只会告诉你‘我们在聊的只是一种消失的可能性’——毕竟归根结底,这事儿还是由我做主嘛。” 两人重回大厅,在电子地图前看了一圈,最后决定去地下一层的水吧坐坐。 “你刚才说的‘可能性’是指‘生孩子’,我没理解错吧?” “错了,但也没什么错,”斯黛拉拨弄了一下肩上的头发,“我有没有跟你讲过,我还有一个姐姐?” “有,你说她也在AHgAs系统里工作。” “不止是在系统工作,她也是水银针,只不过从来没有进入过战斗序列而已,我对水银针的了解最初就是从她那儿来的……她去年刚生了第一个孩子。” “哦,恭喜。” “你知道这件事最震撼我的地方是哪儿吗?”斯黛拉和维克多利娅一起坐去了吧台,两人随手接过软饮单,“前段时间,我姐姐跟我说,她父亲——也就是我的养父,突然给她留言,说他最近在看几本育儿读物,觉得很受启发,就给她也寄了几本。” “嗯哼。” “我姐姐很意外,因为我们的这位老爹,一向很少在孩子的事情上用心。我姐姐说,她当时在想,难道是因为隔代亲,所以爸爸愿意在孙辈身上花时间?结果等书寄到的时候,我姐姐傻了眼——她以为会是《0~3岁育儿百科》这类工具书,毕竟这是她第一次带孩子,怎么哄睡?怎么洗澡?怎么准备辅食……她都快把自己挑的婴儿护理书给翻烂了。 “结果打开包裹,爸爸寄来了一堆《如何培养出自律的孩子》——显然,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再次当爹了。” 维克多利娅哑然失笑,仍然有些疑惑:“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斯黛拉狡黠一笑:“你怎么知道我到了五十岁的时候,不会把自己活成一个只能去婴儿身上找存在感的失败人士呢?你知道吗,我就是听了这件事才突然意识到,为什么一到年龄我身边的朋友们就开始扎堆生孩子。在解决人生虚无感方面,孩子真是一个不错的工具。感觉自己老了吗?感觉生活有点儿卡住了,失去前进感了吗?咱们生个孩子玩吧!” 维克多利娅的表情拧在了一起:“……你会变成那种人吗,难以想象。” “没什么是难以想象的,”斯黛拉望着她,“你觉得我不会?” “不会。” “哈哈哈,我目前也觉得我不会,”斯黛拉看向前方,“但这是一个问题……我早就发现了,那些我二十多岁感兴趣的东西,现在已经满足不了我了。即便衰老还没有找上门,但它迟早有一天要来……等到那个时候,我要怎么对抗自己的死亡焦虑?” “生了孩子就不用对抗了吗?”维克多利娅道,“有了孩子,人也一样要死的。” “可孩子就是家长的永生投影啊,你知不知道宜居地里有很多长辈一旦衰老就开始疯了一样催下一代生孩子?因为她们老了,她们怕死,所以她们必须要把活生生的婴儿抱在怀里,就好像看见自己的生命以另一种形式继续留在世上一样。” “哦,”维克多利娅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我嗅到了。” “哈?”斯黛拉左右闻闻,“你嗅到什么了?” “我嗅到了焦虑的味道。”维克多利娅望着她,“斯黛拉,你还这么年轻,为什么要拿这些问题来折磨自己?” “年轻吗?我都三十多了,还一事无成,”斯黛拉张开手,“我当初就选错了职业,记者是很难在历史里留下姓名的,就算你抓的新闻再及时、再劲爆,过了一百年,还有谁会在乎?不要说一百年了,就说再过五十年,还有谁会记得斯黛拉·克利福德这个名字?” “这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斯黛拉淡淡一笑:“不管一个人承不承认,但只要人活在这个世上,她就永远在试图抓住一些永恒的东西。一个物种要延续,就需要个体不断繁衍,这是刻在基因里的东西,不是那么好挣脱的。我姐姐抓住了她的孩子,我呢,我能抓住什么?” “真奇怪,”维克多利娅打量着斯黛拉的侧脸,“你说的这些我都没有想过——” “快住口吧!这个愿望对我遥不可及,但你早就已经实现了!”斯黛拉一拳痛击维克多利娅的肩膀,“我读过你关于螯合病的发病机制研究——你们搞研究的就这点好啊,只要做出了成果,你们的名字就跟着论文永远进入了人类的知识库,人类文明持续多久,你们的名字就留存多久,这不比生个孩子保险多了!” “哪有那么夸张,遇上大断电时代——” “遇上大断电时代,你的名字也更有可能被保存下来。”斯黛拉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饮水,“维克多利娅,你知道吗,我这次来十二区不为别的,就是来扬名立万,名垂青史的——我来这儿寻找我终身的事业,我要一把通向永恒的梯子,不管用什么方法,我一定要抓住它。” 维克多利娅微微颦眉,认真而严肃地望着身边的朋友。 “为什么是这里?”维克多利娅问,“为什么是十二区?” “既然……这里是千叶的死地,”斯黛拉眼睛雪亮,声音极轻,“那它也可以成为我的。” 一旁的服务生经过,询问过后,动作轻缓地往两人的空杯里加满冰水。 “干杯,”维克多利娅向斯黛拉举杯,“祝你早日抓住你的梯子。” “会的。” 两只杯子碰在一起,撞出清脆的声响。 …… 又一个晴日。 这一天清早,黎各载着赫斯塔出城,两人直奔“两个女人的酒馆”。 “你的驾照什么时候下来?都好久了吧。” “验证路考已经通过了,证可能还要等一会儿,”赫斯塔低头整理着文件,“总归不会超过一星期——西莫娅昨天回我邮件说的。” 第五十九章 闹事 “她现在又肯理你啦?” “我猜是因为,我的驾照是从前她经了手的旧事,所以她管到底,”赫斯塔道,“我最近给她发了好几封邮件,她就回了这一条。” 黎各发出大笑:“哈哈,那她就还是要跟你绝交——可是为什么?” “我哪知道?”赫斯塔百思不得其解,“我感觉我们还相处得挺好呀?” 汽车驶入小镇,两人远远就看见小酒馆门前围了一圈的人,后排的人看不清前头,不断地垫脚向前挤。 赫斯塔与黎各都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她们立刻将汽车停在路边,快步朝小酒馆的方向跑去。快到门口的时候,赫斯塔看见一辆底盘超高的军用吉普就停在酒馆边上——这样的车,她上次来的时候还没有见过,大部分跑这儿吃饭喝酒的士兵都是步行或跑步来的。 赫斯塔正要往前去,忽地一只手抓住了她:“喂——” 赫斯塔回过头,见一个农人正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看你们不是本地的,你们要干什么?” “……我进去看看,”赫斯塔回答,“您知道这里头是怎么了吗?” “都这样了您看不出来?”农人道,“里头有兵头在闹事,可不敢这个时候进去。” “您知道里面为什么闹事吗?”黎各也凑了过来,站在农人的另一边。 “因为这个酒馆的老板娘不检点,”农人回答,“她收钱让当兵的摸她屁股——喂!喂!” 赫斯塔已经拨开人群,快步朝里头冲了进去。进门的一刹那,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正抓着莱凛的脖子,将她整个人向后退。莱凛无处可躲,整个人重重地跌在墙脚。原本挂在墙上的几幅画连同画框一起被震落,砸在莱凛身上。 埃丽始终在哭,此时更是发出尖叫,但她被两个士兵钳制着肩膀,只能在离莱凛几步之遥的地方挣扎。 打人者回过头,一见赫斯塔便笑了:“哦,监察官?又见面了!” “伊德里安,”赫斯塔慢慢走到他边上,“你在干什么?” “有士兵向我举报这边有不法分子设局讹钱。”伊德里安以下巴示意赫斯塔,“就是这个人。” 莱凛仍蜷在地板上,喉咙里传来一串断续的低喘,她紧紧抱着头,疼到说不出话。赫斯塔上前查看她的情况。 临近饭点,整个酒馆里坐满了人,然而这一次没有人起身,所有人的手都放在大腿上。 每一个士兵都目光微垂,他们的视线始终落在自己身前的残羹冷炙或空空如也的桌面上,甚至无人敢抬头去看伊德里安的眼睛。 整个酒馆一片寂静。 赫斯塔轻声喊着莱凛的名字,地上的女人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怎么了,赫斯塔,你认识她?”伊德里安终于看出了一点端倪,“是吗?这是你熟人?” 另一边,黎各让抓着埃丽的两个士兵放人,伊德里安默许了。 埃丽几乎朝着姐姐扑了过去,被赫斯塔一手拦下了。 “别动她,”赫斯塔道,“先让她自己躺着。” 埃丽哽咽着:“是不是撞到头了?” “没事……”莱凛气若游丝,“我……还好。” 几人身后,伊德里安开始绕场训话,大抵是说他已经收到了有些人会到这里买酒的消息,军营里严格禁酒,倘若今后再被他发现有人买醉,他就要将那人当众扒光了抽鞭子如何如何。 “我讲得够清楚了吗!” “够了!长官!” 士兵们的声音几乎要把酒馆的天花板掀开,震得埃丽打了个颤。 “好,”伊德里安两手插腰,志得意满地回过头,见赫斯塔还在低声同那对姐妹说着什么,也没有要来和自己告别的意思,便决定直接离开,“那么——” “伊德里安。”赫斯塔突然回过头,“你过来。” “嗯?” 赫斯塔朝他挥了挥手,“来。” 伊德里安不明所以地往回走。 莱凛正靠墙坐着,已经精疲力尽,这会儿听到赫斯塔突然把人招过来,她整颗心都提了起来。莱凛不知道赫斯塔要干什么,但恐惧再次冲上她心头:“没事,我已经完全好了……求你,求你别为我做什么多余的事……” “怎么了?”伊德里安走到两人跟前,“是她还有什么诉求?” “……没有诉求。”莱凛低声道,“我——” “你刚才都碰了她哪些地方?” 伊德里安眉头拧起,显然没理解赫斯塔的问题。 “我听说,在打人之前,你掐了她的腰,背,还抓了一把她的头发?” 伊德里安的脸从困惑变得好笑:“她们还跟你告状啊?我那是为了验证她靠这个讹钱是不是真的——” “付钱了吗?” “……” “账,我们一笔一笔算,”赫斯塔回头看向莱凛:“他这种情况要付多少?” 莱凛面色苍白,她望着赫斯塔,说不出一个字。 “我记得摸一下屁股十五,捏一下二十,腰、背和头发翻上十倍应该没什么问题吧,”赫斯塔道,“这就是六百罗比,伊德里安,给钱。” 伊德里安根本不打算理会这场稀奇的玩笑,但赫斯塔如此郑重其事,他还是往前一步:“知道这里的行价多少吗?” 赫斯塔没有接话,只是静静看着他。 “一般叫价十五,还到五块,”伊德里安龇起牙,“懂吗,婊子也没有卖得这么贵的。” 他转身要走,却忽然被人从身后拉住了衣领。伊德里安试图挣脱,却发现自己的两脚正在慢慢离地,他只能靠脚尖勉强触及地面。 伊德里安这时才想起赫斯塔和她的同行者似乎都是水银针,真要是在这个地方起了什么冲突,他占不到什么便宜——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有枪也不好使。 “赫斯塔,”伊德里安压低了声音,“你要干什么,放我下来……放手,我们好好说。” 赫斯塔陡然松手,伊德里安落在地上,踉跄了两步。 “六百罗比。”赫斯塔再次重复道。 伊德里安脸色发青地看着她,又侧目看了看莱凛与埃丽姐妹。他低头从口袋里取出自己的高级皮夹,所有钱凑一块也只有四百来块。 “……可以了,可以了。”莱凛声音颤抖,刚抬起头,就被伊德里安的钱砸了脸。 “给你!”伊德里安厉声道,“收好你的卖肉钱!” 一时间,纸币撒得到处都是,四面八方都是硬币滚落的声音。伊德里安转身要走,又再次被赫斯塔按住了肩膀。 “还要怎么样!”伊德里安转过头,目光里有些怒意,“钱我已经给了!” 赫斯塔直视着他的眼睛。 “捡起来。” 第六十章 帮忙 这一瞬,伊德里安的脑海里闪过了很多念头。 首先,就算两人真的动起了手,赫斯塔不可能伤他的性命,这一点伊德里安非常确定,因为水银针也有水银针的纪律。且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步,按说无论对方是不是水银针,无论他能不能打赢这一架,他都应该对赫斯塔挥挥拳头,以表明自己绝不受辱的态度,这是尊严问题。 但在气血上涌之前,他忽然想起了阿雷瓦洛老总督,想起前不久赫斯塔在总督府被奉为座上宾的样子……他当然可以怒发冲冠,然而若是为此开罪了老总督,造成一些不可挽回的影响,那又该怎么办呢? 可是谈及影响——现在,此刻,这酒馆里这么多士兵都看着他,他今天在这里的一举一动,都关乎接下来他在兵营的形象和地位,影响不大么? 权衡的天平一旦开始摆动,那股原本应当冲破一切的怒火立刻就消散了。 在进退两难间,伊德里安突然低头笑了一声:“我说……有这个必要吗?你看,我们都是为老总督——” “捡起来。”赫斯塔冷声道。 还不等伊德里安动手,莱凛已经先一步低头去拾身旁的钱币。她迅速将几张散落的票子码在手里,边捡边道:“没关系,我……我自己来……” 一旁埃丽也回过了神,像是骤然挨了一鞭子,然后低头开始和姐姐一起去摸滚到角落里的零角子。 伊德里安扫了一眼正在狼狈捡钱的姐妹,自己则温温吞吞地搜寻着地上的钱币。不多时,他发现自己脚边就有一枚银色的一罗比硬币,他深吸了一口气,沉着脸捡了起来。 他攥着钱,正要递给赫斯塔,然而对面的目光戾气重得很,他喉咙动了动,看向莱凛姐妹:“喂。” 莱凛有些哆嗦地抬起头。 “钱。”伊德里安拨动拇指,将硬币朝着莱凛的方向抛掷了过去,莱凛立刻去接,结果原本握在手里的钱又掉了一地。 伊德里安这才走上前,蹲跪着把那些再次掉落的钱币聚拢、抓起,放到莱凛手中。 “好了吧!”伊德里安站起身。 赫斯塔两手抱怀:“你还应当为刚才侮辱她的话道歉。” 伊德里安瞬间抿紧了嘴巴,舌根一片干涩——这一刻,他实在为自己的忍让感到惊奇,他甚至都没有想要同赫斯塔理论的冲动,只觉得这一刻的脸皮和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 “……刚才是我口不择言了。”伊德里安看向眼前的女人,“不应该那么说你。” “都是误会……”莱凛低垂着眼眸,“我明白……” “好,”伊德里安点头,“话说开了就好,以后别再干这种伤风败俗的勾当——” “除非你能约束好你的士兵别上这儿来胡作非为,”赫斯塔再次打断了伊德里安的话,“否则罚金照旧,我说的。” 伊德里安恨恨地望了赫斯塔一眼:“没别的事了吧?” 赫斯塔抬手朝门边做了个请的动作,似乎是在示意伊德里安:你可以走了。 伊德里安一声号令,酒馆里的全体士兵纷纷起立离开。他最后戴好帽子,侧目看向赫斯塔:“……女士,你会为你今天的行为付出代价的。” 赫斯塔不为所动,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 伊德里安脸色阴沉,转身离去,当他走到酒馆门口,忽然听见赫斯塔在身后喊他:“伊德里安。” 伊德里安应声回头,却感觉下颌忽地一阵剧痛。他几乎听见骨骼错位时的清晰脆响,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撞在了自己的吉普车上,而后重重地弹落在地。 周遭围观者发出了惊呼,士兵们面面相觑,却不知应当作何反应。 “这也是你应得的,”赫斯塔居高临下地站在酒馆的台阶上:“以后,你不准到这里来。” 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下,赫斯塔折回酒馆,并将门从里面带上了。 …… 莱凛和埃丽在后台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伤口,当她们重新回到酒馆大厅,赫斯塔与黎各还坐在那里。 一见她们出来,赫斯塔与黎各都站起了身。 姐妹俩的表情都有些茫然,紧接着又立刻变得拘束。 “还好吗?”赫斯塔问。 莱凛遥了摇头:“……没什么大问题。” “那个人是从第三区抽调过来新上任的军官,”赫斯塔道,“我记不清他具体是干什么的了,但职级应该不低,我想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那些和你相熟的士兵没有人敢帮你出头了。” 莱凛苦笑着在赫斯塔对面坐下:“谢谢您。” “您是什么人呢?”埃丽有些担忧地望着赫斯塔,“为什么要来帮我们……” “我是AhgAs新派驻到十二区这边工作的水银针,”赫斯塔开始从随身的背包里取文件,“今天来找你们,确实也是有事想要来请你们帮忙。” 莱凛微微颦眉:“您说。” “我有一个朋友,最近想回第三区,但入境手续上出了点问题,”赫斯塔拿出了一张身份信息表,“我到处打听应该怎么办,有人建议我可以试试走跨区采购的路子……我才来十二区不久,认识的人也不多,就想找你们问问——结果就刚好碰上这人在你们酒馆里闹事。” 莱凛接过信息表:“祖比·波都代尔……” 埃丽在一旁如坐针毡:“谢谢您今天出手相处,但……但这种事——” “您这个朋友打算什么时候走?”莱凛问道。 “越快越好,”赫斯塔回答,“如果一个小时后能走,那她就可以在一小时后赶到机场。” 莱凛笑了一声:“……那做不到这么快。” “哈哈,我知道,只是打个比方。” “我们最近确实打算下一笔第三区的订单——” “姐。”埃丽忍不住喊了一声。 莱凛伸出手,在桌下按住了妹妹。 “如果她想靠我们的采购证回去,那她得切实地帮我们干点活儿才行,”莱凛轻声道,“我们也是小本生意,不能空耗一次跨区审批……” 第六十一章 疑惑 “没问题,我昨天跟她沟通的时候也提到了这个,她以前有过这方面的经验,只要不是太复杂的操作,她肯定能胜任。”赫斯塔从口袋中取出纸和笔,“你能不能在上面留下你的联系方式——” 莱凛直接递去了一张名片。 “哦,更好。”赫斯塔收起名片,“之后她会自己来联系你,后面再碰到什么问题,你也可以直接来找我。” “你的联系方式呢?” 赫斯塔一拍脑门,开始提笔写电话、邮箱和姓名。 姐妹俩看着赫斯塔的笔尖,有些不解:“……您没有名片吗?” “还没做新的。” “您住在哪儿呢?” “市内一间公寓,”赫斯塔回答,“不过,再过段时间可能要搬家了,到时候再给你们新地址吧。” “如果有什么东西要寄给我们,可以直接寄到柯西工作站。”黎各将自己的名片推了过去,“上面是地址。” “还有什么问题吗?”赫斯塔问。 “方便问一句,你们……到底是做什么的吗?”莱凛轻声开口。 赫斯塔没有立刻回答。 “刚才你说那个人职级不低,但你却直接对他动了手,不管怎么说,那都是军方的人,”莱凛垂眸道,“出了这样的事,你们可能不会受到什么影响,但我的人我的店都在这里,他们如果后续想报复,总是很容易的——” “明白你的顾虑。”赫斯塔点了点头,“我想想。” 不多时,镇上的神甫带着几个神学院的学生一起赶来了解情况,趁着莱凛向他们解释事情经过的间隙,赫斯塔去酒馆外的边廊上打了几个电话。 午后一点,两人在酒馆蹭了顿午饭后开车回市区。莱凛姐妹目送她们的车远去,埃丽始终忧心忡忡。 “姐,你都不知道她们是什么人,就这样跟她们牵扯上,万一惹上麻烦呢?” “惹不惹的我们都已经遇上大麻烦了,”莱凛轻轻碰了碰自己额上的伤口,“但万一这是条大腿呢?” …… 回到军营的伊德里安还没把医务室的床褥捂热,就接到了阿雷瓦洛亲自打来的电话。听到老总督的声音,伊德里安直接从床上跳了下来——从前总督有事联系他总是由秘书代劳,往往要等到事情做到中段,阿雷瓦洛才会亲自过来问问进度或听听遇到了什么问题。 哪晓得这次刚刚接到电话,伊德里安的问好都没有讲完,就听到阿雷瓦洛在电话那头骂他“举止下作”,要他马上回市区的总督府一趟。 尽管总督完全没说是为了什么,但伊德里安还是猜到和今天上午的事情有关。挂了电话,伊德里安气得眼冒金星,恨不得立刻找来赫斯塔和她再干一架。老总督竟然还说他举止下作——这个水银针人前动手,人后还告状,这难道不下作? 然而气归气,总督还是要见的。伊德里安扶着腰赶去了总督府,原以为见面后免不了再挨一顿骂,但真到了总督面前,阿雷瓦洛反而没怎么发脾气,只是让他把事情经过再讲一遍。 伊德里安有些受宠若惊,避重就轻地复述了上午发生的一切。 “所有事情都到此为止,”阿雷瓦洛面无表情,“以后不要再去那个酒馆找事。” “……我不知道赫斯塔是怎么跟您说的,”伊德里安十分委屈,“我完全是为了整肃军纪——” “我说了,都过去了。”阿雷瓦洛抬起头,“你不要再去闹事,你的手下也不要去。” “但是——” “整肃军纪是好事,应该做,”阿雷瓦洛道,“营地又不是没有食堂,为什么士兵们非要去外面吃?既然进了军营——” “这不能怪士兵,是她们违法贩酒!”伊德里安立刻道,“明明十二区禁酒,她们却——” “不要提酒的事。”阿雷瓦洛抬眸看了他一眼,“约束你的士兵,最近三个月不要外出。” 伊德里安仍想抗辩什么,但见阿雷瓦洛已经有些不耐烦的苗头,便强行压下了自己的辩解,答了声“是,总督”。 片刻的沉默后,阿雷瓦洛放下笔,也摘下了眼镜。 “听说你们在酒馆外动手了,你有没有受伤?” 伊德里安一听就觉得不对劲,他马上意识到赫斯塔跟阿雷瓦洛告状的时候肯定没说实话,估计是把她单方面施暴的行为讲成了双方互殴,但他也懒得反驳。 “我很克制,”伊德里安沉声道,“我从头到尾都没有对她动手。” “……以后不要把力气花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阿雷瓦洛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尤其,不要跟AHgAs的人起冲突,遇到什么事,你要是拿不定主意,先来跟我打招呼。” “明白。” “好了,回去吧。” 伊德里安起身向总督行礼,而后走出了会客室,尽管预想中狂风骤雨的指责没有出现,但他的心情也没有好起来,只觉得今天的事情透着一股诡异的劲头。总督的秘书一路送他下楼,上车前又跟他提到了那个酒馆——几周前,特里昂男爵为了这件事专门来找过总督,他看上了那里的酒水生意。 伊德里安嘴上应着声,心里觉得莫名其妙,秘书好端端地同自己说这个做什么呢? “您大可以让总督放心,”伊德里安回道,“那个酒馆现在还好好的,一根台阶都没有损坏,不管之后谁接手都不影响。” 秘书有些无奈地看着他,笑着道:“那就好,您辛苦了,请回吧。” …… 赫斯塔连等了几日,也没有等来2号或5号办公室的判罚,这在从前是前所未有的——她毕竟是在宜居地里跟人动了手,且众目睽睽,影响颇大。 在以前,如果有哪个水银针干了这样的事,当晚就会收到责问邮件,并且需要在几日内上交事故说明,要是后果严重,她还要出席一两次听证会,以便合理裁定之后的处理方式。 为了能够从容回应,赫斯塔当晚就写好了辩解说明,只等上面开启问责程序,然而始终没有人来联系她,她坐在书房翻着自己亲手撰写的文稿,内心疑惑。 ……这不会白写了吧。 第六十二章 可能性 又等了几天,赫斯塔才真正确定这次没有人追她的责。 一旦得到了这个结论,反推原因就变得简单起来。赫斯塔再次意识到了十二区的特别之处:一方面,这里的大量工作站已经被AHgAs撤离,目前还留在此地办公的水银针,其工作大都围绕母城展开。因此,原先负责监控水银针风险行为的岗位基本已经空缺,除非有人主动向AHgAs检举,或是水银针自身在非战斗场合进入了子弹时间,因此直接触发了芯片警报,否则,低烈度的肢体冲突不会再有机会进入上层的视野。 伊德里安没有向上检举,可能他不清楚检举途径——这个念头刚一浮现,就被赫斯塔否定,她记得伊德里安曾经提到过,他有和水银针协同作战的经验。既然如此,他一定清楚水银针的内部纪律。那么,使他沉默的原因就只可能来自阿雷瓦洛。 这其中尤其令她在意的,是阿雷瓦洛到底做过什么——这么一点风吹草动,竟就让他立即放下了身段,向身边的水银针恭维逢迎,这样的反应背后大约有另一些血淋淋的往事。 ……刺杀者这个身份真好用。赫斯塔无数次地这么想。 另一方面,自进入十二区以来,赫斯塔确实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自由,这种感受在从前十四区的生活经验比对下显得尤为突出。即便十二区也存在着像西莫娅这样试图发出凝视眼睛,但西莫娅背负的使命并不来自不可忤逆的2号办公室,她只是肯黛意志的延伸,因此不足为惧。 只不过,赫斯塔很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因为十二区的混乱令上层无暇顾及,还是说,即便在水银针内部,也有一部分人总是能获得比旁人更多的自由。 这些想法萦绕在赫斯塔心中,令她久久不能平静。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久居壳内的软体动物,正在一片黑暗的海域缓慢向外探出自己的触角。 她还不甚清楚自己的位置,只知道掠食者和食物都在这片涌动的洋流之中。 …… 转眼间,尤加利已经在飞行中心完成了将近一个月的理论学习。 从在入学的第一天开始,她就在期待进驾驶舱体验飞行。然而她得到的只有一本大约四厘米厚的全彩教材以及若干影印材料,其中涉及飞行原理、飞机构成、机械与零件说明、气象学、复杂地图识别方法……等等。 她对着这些材料干瞪眼,觉得自己认真啃一年都未必能吃下这块硬骨头。 然而紧接着,负责教授理论知识的老师告诉所有人,理论考试就设在一个半月之后。等到她们完成了所有的理论学习,飞行中心的教员就可以给她们出具推荐函,参加理论考试。考试一共涉及12个模块,一百分满分,八十分通过。大家已经过了体检,因此,只要过了理论考,就可以正式开始飞行训练。等到飞行时间积累超过40小时,就可以申请飞行考试,通过后即可拿到执照。 尤加利顾不上听后半截,理论考试的部分已经让她下巴都要掉下来: 一个半月? 一个半月学完这本厚得跟砖头一样的书? 然而班里别的同学似乎都没有表现得很吃惊,仿佛所有人都有自信能够完成这个阶段的学习……这令尤加利受到了二次冲击。但紧接着,她又冷静了下来,如果这些人都不觉得这件事有多么难办,那么一定是她有什么地方理解错了。 尤加利扪心自问,自己倒在什么地方都有可能,就是不可能倒在纸面考试上。 果然,一旦开始理论课程,她立刻感觉回到了舒适区。尤加利再次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久经考场的十四区人,应当在这方面有充足的自信。 老师会提纲挈领地介绍基础知识和理论框架,之后就是刷题时间,理论课程分为线下课与线上课两个部分,共计60小时。对很多人来说,真正的困难之处不仅在于巨量的背诵文本,而且一些飞行细节需要现场进行周密计算,然而这些对尤加利来说都是信手拈来的事,她总是完成得又快又好,屡屡令中心的老师和同学惊叹。 某一天下课前,老师在电脑上查看尤加利的习题正确率,她边看边笑,最后对尤加利说道:“脑子这么好使,搞不好是个天生的飞行员呢!” 尤加利刚想说,这都是纸面上的东西,说明不了什么的,但她咬住了牙齿,没有让这句话说出口。 “真的吗,”尤加利道,“我还觉得这些东西都很简单呢。” 老师哈哈大笑:“你又聪明又勤奋,这些东西对你来说当然很简单!” 回程路上,尤加利想着这句话,想得泪流满面。 她在飞行中心用到的最复杂的知识也不过刚刚到高中水平,这些东西既不复杂,也不晦涩,只是需要耐心和专注。她想起自己的几个姐姐和一些家境相似的朋友们。她们也和她一样念过了高中,成绩不错,如果她们也在这里,她们也一样会被称赞“又聪明又勤奋”……但大家现在都在哪儿呢?她们都在做什么呢?她们还有机会,听到别人对她们说“你是个天生的飞行员”吗? 回公寓之前,尤加利擦干了眼泪,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责任感落到她的肩头。她感到自己是一个被命运随机垂青的幸运儿,而这种幸运一旦落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都有可能改变她们的命运。 我要抓住它,我一定要紧紧抓住它,尤加利想着。她忽然感到她的存在是一种可能性,只要她这样往前走,往后每一个看见她的人,都会意识到一些从未发生的事情是可能的。 尤加利打开门,客厅的灯落在她的身上,像一条河流,这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 “我回来了。”尤加利大声道。 沙发上躺着看书的黎各和正在桌边写邮件的赫斯塔回过头:“你回来了。” 第六十三章 爵位 “十一和琪琪呢?” “在那边玩。”黎各指了指花园的方向。 “你们吃饭了吗?” “还没有。”黎各拿起手机,“等你回来一起叫。” “我来做吧!”尤加利放下书包,“今天我们吃点儿好的——” 黎各从沙发上坐了起来,赫斯塔也转过身,两人望着看起来十分有劲头的尤加利,都有些好奇。 “等周末吧?”赫斯塔走过去,“尤加利,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尤加利一怔,望着赫斯塔脸上略有些消沉的表情,一种不详的预感浮现:“是很坏的事吗?” 赫斯塔点了点头。 尤加利呼吸微凝,目光变得严肃起来:“……和我有关吗?” “和我们都有关,”赫斯塔道,“十一又被新学校退学了,因为她上课讲话,公然逃课和往老师的柜子里扔蛞蝓……尤加利?” 尤加利呆立片刻,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 “你怎么了?”赫斯塔又靠近几步,“刚刚看你就有点不对劲,你还好吗?” “我没事,我只是……”尤加利一下笑了起来,她用力捂了一 黎各也从沙发上起身:“你真的没事吧?” “我们周末抽个时间,一起去买食材,然后回家做一顿饭,好吗?”尤加利看向赫斯塔,“就像在十四区的时候一样。你们都有时间吗?” “有。”赫斯塔与黎各同时点了点头,两人同时看着突然跑去厨房整理起空瓶空罐的尤加利,都感到了一种不寻常的意味。 “所有的问题都会有解决的办法,”尤加利忽然停了下来,她两手撑着桌面,看向两人,“不要着急,也不要沮丧,我们总会找到办法的。” 黎各与赫斯塔看了看彼此。 “嗯。”两人笑着点头。 …… 男爵府,特里昂正坐在他的皮椅上擦拭着一颗杏子大小的天然蛋白石,这是他即将送给老艾琳的礼物——老艾琳这几周迷上了这种东西,然而它并非十二区的物产,因此一时半会儿很难搜寻到高品质的石头。 日光从他身后的高窗照了进来,将蛋白石打得流光溢彩,宝石内部仿佛凝聚着一股细腻的流沙,每一颗都折射出微妙而独特的色彩。特里昂不断变换着角度,观察着手它的变化。 难怪老艾琳会对这种不值钱的石头感兴趣……确实是漂亮。 外面敲门声响起,特里昂收起宝石。 “进来。” 管家推开门,“席勒公爵来了,在楼下等。” “我这就来。”特里昂站起身,经过管家的时候,他突然停了脚步,“以后当着外人才需要这么叫,这儿没别人,你就喊他科维希克。” “好的,大人。” 特里昂顺着木质台阶一路向下,方才管家的那句“席勒公爵”着实戳到了他的肺管——是,这个年轻人才十九岁,已经是公爵了,就因为他投了个好胎,有一个功成名就、且死了的爹。 这个世界是多么不公平啊,有的人追求半生都难以得到的东西,有些人单凭出生就躺在上头!这群社会的蛀虫,躺在他们祖先的功劳簿上躺得太久了,那个刺杀者现在在哪儿呢?要是能把这帮黑斯廷贵族全屠了才好呢! 特里昂一路都沉浸在这种微妙的恼火和痛快的想象中。 “爵士。”科维希克看见了特里昂的声音,主动打了个招呼。 “别再这么喊我了,叫我的名字,我的朋友,”特里昂亲昵地说,过去考虑到眼前人可能会成为自己的女婿,他在称呼上端了不老少的架子,现在却不必如此了,他走上前与科维希克亲吻了彼此的双颊。 “你的伤怎么样了,医生有没有说你什么时候可以下地走路?” “已经勉强可以了,”科维希克道,“只是为了安全考虑,外出的时候我还是用轮椅比较保险。” “是的,是应该这样。”特里昂点了点头,“我从前扭伤脚踝的时候就在床上躺了三个礼拜,天哪,真是一段无聊至极的日子。” 两人之间的谈话冷了十几秒。 “……嗯,你是想去我书房,还是去后院转转呢?”特里昂望着眼前的年轻男人,“这两处都适合咱们谈话。” “院子吧。”科维希克笑着道,“我在房间里已经闷得够久了。” 科维希克的仆人一路沉默地推着他的轮椅,特里昂在一旁听他说起从皇宫里来的消息——爵位的事情有着落了,皇帝目前正考虑着,究竟是要授予特里昂伯爵还是侯爵。 这个消息顿时令特里昂心花怒放,他强按着心中的喜悦,等待着科维希克说出那个“但是”。 “这件事现在看应该是已经板上钉钉了,只是皇上担心……” “担心什么。” “他担心您以捐助军功获得爵位的事情,可能会引来一些嘲讽——不是对皇室的,而是对您的,您知道,虽然每个人都晓得钱的好处,然而一旦有谁单纯凭钱得到了什么稀罕的东西,众人却会为在一起嘲讽他……这固然虚伪,却是人性的一大特性。” “确实。”特里昂停下了脚步,“你有什么高见?” “眼下禁卫军有一桩采买武器的生意,皇上想交给您来做,”科维希克轻声道,“这样一来,您就不是仅仅只出了钱,而是也切实参与到了一些实际事务中。” “……就这样?” “就这样。”科维希克道,“当然,您可能还需要补贴一些……” 特里昂挥了挥手,示意科维希克不必再说下去。 “对我来说,钱的问题算不上什么问题,”特里昂道,“我只想知道——” “后天,王室就要开始逐一递送年末的拔擢邀请了。”科维希克道,“名单也会在内部小范围流通……所有人都会看到您的名字,这一点请您不要怀疑,当然,如果到时您因为什么考量而无法接受这份荣誉,您也可以发信拒绝——” 特里昂笑了起来:“好的,科维希克,我等着。” 第六十四章 家学 科维希克快速抿起嘴角,仿佛是用一个闪现的微笑回应了特里昂的期待。 “您家里今天真安静啊,”科维希克道,“每次我来的时候都是高朋满座,像今天这样清冷的样子反而叫我有些不习惯……” “这两天大家都在往老艾琳的府上跑呢。”特里昂道,“她要给她的孙子筹办婚事了,大家都在打听究竟是谁家的姑娘——” “我听说,”科维希克仿佛漫不经心地看向别处,“那位检察官的随行家属近来也常常来府上拜访?” “随行家属?” 特里昂想了一会儿,才意识到科维希克指的是赫斯塔。他突然爆发出一阵夸张的大笑——科维希克,这个总是在御前奔走露面的年轻侍读,竟然到现在还不知道那位监察官一进十二区就和自己的身边人换了身份。 “您笑什么?”科维希克有些在意地看向男爵。 特里昂笑了很久才停下,他摆了摆手——他忽然想到,如果不是老总督有意提醒他这件事,他现在大概也和科维希克一样被蒙在鼓里。不过老总督没说赫斯塔为什么要这样干,他也没问。 这件事他还没有和法堤玛提过,他总担心法堤玛保守不住秘密,会一不小心把自己已经清楚了赫斯塔底细的事情透露给了对方。 “就是想起这个人,觉得怪有意思的,”特里昂笑着道,“你知道,她好像很喜欢法堤玛做的点心……” “我还听说,她最近常常去拜访总督阿雷瓦洛,这一点,您知道吗?” 特里昂咳嗽了一声:“我可不打听总督和什么人往来……” “她上个月在角斗会上伤了我,后来又在你的种植园附近打伤了一位军官——可见此人天性残暴,仗着自己是监察官的家属就在十二区胡作非为,着实可恶。” “嗯嗯,可恶。”特里昂措了搓鼻子,“那毕竟人家有后台嘛。” “后台,您是指监察官还是AHgAS呢?” “都是吧。”特里昂道,“不过现在她们的工作站都撤出了十二区——” “爵士,我今天来也想同你说说这件事,”科维希克道,“上个月我曾同这个人见过一面,她亲口承认了她是水银针。我不知道您是否印象,水银针在宜居地里是受到诸多牵制的,倘若我们将她近来的行为上报,那她——” “哎!这说到哪里去了!”特里昂连忙截断了科维希克的提议,他意识到也许科维希克到今天还在为自己败在赫斯塔手下而耿耿于怀,但总督那边现在似乎非常倚仗赫斯塔的信息渠道,他总不能放任不管,“科蒂,你要知道,给她们水银针留点教训,这件事任何时候都能做,偏偏不该是现在!” “为什么?” “……你不怕她报复你吗?”特里昂提高了音量,显得担忧又惊讶,“你现在做这件事,她很容易就能联想到是你——虽然我知道你是为了更多人的安全考虑,但这对你来说太危险了,也不划算。” “如果爵士你是这样想我的,那你就完全看错我了。”科维希克微微抬手,示意身后推他的仆人停下来,“我虽然此前没有和水银针打过交道,但早就听人讲过,她们行事傲慢,全不把别人放在眼里。我不管别人会怎么做,但总该有人出来煞煞她们的锐气了。” 特里昂看着科维希克的脸,一时无话。 “你认真的?” “当然。”科维希克骄傲地望着眼前人:“爵士,你知道家父留给我最大的言传身教是什么吗?” 特里昂收敛了笑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庄重一些,最好能惊讶中透出一丝钦佩。 “是什么呢?” “二十年前,他在南部作战。”科维希克道,“他的部队在勃朗什密林中遭到了伏击,那些游击队员抢走了一个中队的补给物资和武器弹药。好在伤亡不大,所有人都平安撤退了。所有人都劝他,区区一个中队的物资而已,对方一支常年游走深山的游击队,今天抢了东西,也许明天就已经彻底跑远,根本追不回来了。何必费神呢? “然而他根本不理会这些闲言碎语,他召集了一批精兵,在天黑前重新杀回了密林,靠着空中单位的支援一举消灭了所有抢物资的叛党,追回了所有的补给和武器。 “人家问,知不知道穷寇莫追的道理?他冷笑着反问:‘你有没有锱铢必较的美德?’又有人问,为了一点物资,冒这样的风险值得吗,他则说,他就是要叫所有人都知道,席勒的队伍是不能抢的,他要叫所有动了这个念头的叛党在遇到他的时候都扪心自问,为了一点物资,冒这样的风险值得吗?” “哦!”特里昂皱起眉头,“原来是家学。” “毕竟我身体里也流着同样的血。”科维希克道,“即便对方是水银针又如何?她总是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特里昂不由得多看了科维希克一眼,他倒是真没想到这人会有这么执着的一面。 “那么祝你好运,”特里昂把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像一个长者,“将军在天之灵看到这一幕,也会感到自己后继有人的。” 送走科维希克,特里昂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脸色不大好看。他今天第一次发现科维希克这人不仅小家子气,而且有点阴险。这人和那些鼻孔翘上天的贵族还不一样,后者只是傲慢,科维希克的个性中还透着一股睚眦必报的固执——他还管这叫美德呢。 法堤玛从楼上下来,站在楼梯上喊了一声特里昂的名字。 特里昂抬头:“对了法堤玛,你去帮我——” 他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法堤玛仍在等他下文:“帮您做什么?” “啊算了,”特里昂挥了挥手,这件事还是不必让法堤玛知道的好,他也刚好可以借着这次通风报信给赫斯塔一个顺水人情,“你忙你的吧,我自己来。” “到底是怎么了……” “哼哼,怎么了,”特里昂看热闹不嫌事大,“有人要倒霉了。” 第六十五章 墓地 收到消息的时候,赫斯塔正在读维克多利娅的邮件,后者拖欠法亚拉尔荒原事故的卷宗已经拖了将近一个月,然而这段时间她却已经把十二区的北部森林大体走了一遍,不仅收集了一堆土壤样本,而且挑好了一处闲置实验室作为自己的工作地。 赫斯塔几次催问卷宗的事,她都答“有重要的事跟你同步,但要见面聊”,但只要再问什么时候见面,维克多利娅就开始“我现在还在外面,等几天”“我马上就要回来了”“就下个礼拜”,大有想要赖账的意思。 今天,她少见地收到了维克多利娅主动发来的邮件,里面有二十多张蘑菇和霉菌的照片,她拉到最底下,看见维克多利娅写着: 我这周的工作圆满结束了,你看它们是不是都很美? 你今天有空吗,我来找你。 赫斯塔刚回复了地址,公寓门铃就响了,她拉开门——西莫娅站在外面。 “……好久不见。” “今天没出去参加派对舞会么?” “在研究十一转学的事,没有你的帮助事情真的很难做。”赫斯塔往旁边退了一步,给西莫娅让出了进屋的路,然而西莫娅仍然站在门口,并没有要进来的意思。 “我就不坐了,”西莫娅道,“简单来说,我来只是要跟你说一件事,说完我就走——” “那也不能站在门口说吧,”赫斯塔道,“你怎么知道现在是不是有人正扒在楼梯口偷听我们讲话呢?” 西莫娅冷冷地瞥了赫斯塔一眼,还是进了屋。 她环视一周:“都这么久了,还住在这儿呢?” 赫斯塔笑了笑,没有接话,她走到开放厨房,弯腰去冰箱里找气泡水。 “肯黛上周搬家了,”西莫娅走到客厅的餐桌旁,“你知道吗?” “啊,她搬家了?” “好笑吗,你这个一直嚷嚷着看房子的人拖了这么久一点动作也没,肯黛说搬就搬了。” “搬哪儿了?” “离开市中心了,过两天她会把新地址给我们。” “你今天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呀。” “我来,是为了你就职手续的事。”西莫娅的脸色又黑了一些,“你半个月前就向5号办公室申请了正式就职,对吧。” “是有这么回事。” “她们的文件下来了,你怎么不签字呢?” “嗯,”赫斯塔将一罐气泡水放在西莫娅前面,“感觉现在还没到最合适的时机——” “那你把申请撤回啊!”西莫娅气冲冲地拍了桌子,“你知不知道5号办公室过来的入职文件,你不签,它每三天过期一次,你每点一次更新,我这边就得给你准备新的配套文件!?” “……还有这种事,”赫斯塔感受到对方的怨气,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你要准备什么?应该不会很复杂吧——” “对,不复杂,但一份几百页的入职文档,里面有十七处提到你的就职日期,你有想过每隔三天就要重新修正,每隔三天就要重新修正,而且根本不知道到底要改到哪一天的感受吗!”西莫娅忿忿不平,“反正你近期也不打算就职吧?那就把你的申请撤回!不要再给我增加无谓的工作量了!” “……那不好说。”赫斯塔两手抱怀,“也许明天就决定了呢——哎!西莫娅!” 西莫娅转身离开,头也不回地关上了公寓大门。 赫斯塔挠了挠头——这是该说五号办公室的通知手段太落后了还是十二区的工作流程太繁琐,连累她又被西莫娅凶了一顿。 …… “所以你为什么提交了入职申请,又拖着不签字呢,”汽车上,维克多利娅转动方向盘,“不是真的为了折磨肯黛的秘书吧?” “我这也太冤了,”赫斯塔回答,“我哪知道还有这种程序。” “那你——” “别扯开话题,你来十二区也快一个月了,我要的卷宗呢?”赫斯塔转头看着维克多利娅,“你最好是能告诉我,咱俩现在就在去取卷宗的路上。” “那没有。”维克多利娅道,“我之前给你的事故报告节选已经是我拿到的最详细的资料了,我试过了各种方法,发现要调阅全文,还真就绕不开肯黛。” “别赖账啊。” “你看我像会赖账的人吗。” “……不好说。” 维克多利娅笑了几声,把车停在了路边:“下车,咱们到了。” 赫斯塔看向窗外,维克多利娅带她来到了一处墓园。这里到处种着低矮的铁冬青,墓区与墓区之间的窄小土道上铺着短而厚的石板,鞋底踏上去,撞出实在的响声。 赫斯塔的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墓碑群,忽然在其中看见了“千叶真崎”的名字,她这才发现这一片地区的墓碑下方都烫有AHgAs的标志。 赫斯塔顿感气血充顶,快步走到千叶墓前,只见一束新鲜的花摆在碑前的大理石盖上。赫斯塔一脚踢翻了花束,上前抱住了石碑,仿佛是想凭血肉之躯把墓碑掰断。 维克多利娅笑眯眯地在一旁围观了一会儿。 赫斯塔满头大汗地回过头,一脸不高兴:“这谁立的碑?” “这边的工作站吧?”她上前捡起花束,伸手整理了散乱的花枝,这是斯黛拉昨天亲手挑选,亲自送来的祭奠礼物,“你这干嘛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仇人上门,连死了都不放过对方——” “她们没有权利给千叶小姐设墓碑!我是她的被监护人,为什么没人来问我的意见!” “你冷静一点。你这样我没法跟你说接下来的事了。” 赫斯塔朝维克多利娅的方向瞪了一眼,终于松开了手。 “你说。” “我前面讲,法亚拉尔荒原事故的卷宗,我们都调不出来,谁想看,都必须通过肯黛的同意,是吧。”维克多利娅道,“但我们也不是什么信息都没有,至少,由肯黛掌握着这份卷宗,就已经说明了不少信息。” “什么?” “你想,肯黛的职责是什么?” 赫斯塔目光微动。 “保护母城,对吧,”维克多利娅道,“我觉得这至少说明了两件事:十二区的母城出问题了,而且,和法亚拉尔荒原的事故有关。” 第六十六章 赫斯塔独自望着一块不知名的碑,沉默良久。 她此前从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维克多利娅这么一说,她反而想起一些别的事来——譬如十二区联合政府为什么能够容忍第三区的武装力量频频介入,一个由第三区任命的总督,竟可以在这里呼风唤雨。 “走吧,咱们继续往前走走。”维克多利娅两手插兜,她目光落在身边的墓碑上,“看看还会不会碰上别的老熟人。” 赫斯塔跟在她的身后:“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个地方?” “墓地里没什么人,方便谈话。” “只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再就是昨天斯黛拉带我来了一趟,”维克多利娅道,“这地方风景确实不错吧?” 两人往前又走了十来步,赫斯塔看见许多人的棺盖上都放着一枝冬青,为了防风用石头压着,显然有人专门来祭拜过所有在法亚拉尔荒原事故中丧生的水银针。 “这些东西都是谁放在这儿的?” “不知道,”维克多利娅道,“反正昨天我们来的时候它们就这样了。” 忽然,赫斯塔又在墓碑中看见了两个熟悉的名字,那是在大路旁并排陈列的“萨哈玫·R”和“安丽亚·马拉”,两人不仅棺盖上有冬青枝,碑前还比别人多放着两盆不知名的植物。 赫斯塔绕路走到碑前,看见一些整齐码放的纪念石板,上面写着“永远想念你,亲爱的朋友”。 “她们的尸骨真的都在这里吗?” “不知道。”维克多利娅道,“有一些应该是跟着基地一起被带走了,但我看了下,基本所有罹难者都在这地方有个碑。” 赫斯塔蹲了下来,用指尖擦拭去纪念石板上的雨渍,大约是前段时间的大雨溅起了一些泥点。 “说回前面的话题,”维克多利娅看着远处,“虽然答应给你的卷宗我现在还在想办法,不过我昨天刚刚知道了另一个消息,你应该有兴趣听听。” 赫斯塔抬起头:“和法亚拉尔荒原有关?” “那次事故有一个相关责任人,目前关押在十二区阿瓦德监狱。听说调查小组刚抵达的时候就立刻提审了她,结果问她什么她就招认什么,企图把所有罪责都揽在身上,只求速死。”维克多利娅道,“最后调查小组的人只能放弃问询,让她在监狱里接受精神治疗。” “阿瓦德监狱……” “你知道这个地方?” “听过,”赫斯塔低声道,“一处用来关押犯罪水银针的监狱,部分建筑也用于螯合物研究。” “对,就是那儿,”维克多利娅道,说到这里,她突然凝神皱眉,“那个幸存者叫什么来着……啊,名字,名字。” 维克多利娅敲了许久的头,也没能想起那个名字。 “没事,你可以自己去查,很好查的,”她看着赫斯塔,“你知道她之前是做什么的吗?” “不知道。” “猜猜。” “战斗序列?” “不是。” “基地行政?” “也不是,”维克多利娅微微一笑,“她是十二区的上一任监察官,你的前任。” 赫斯塔嘴角微沉。 “哈哈,知道你感兴趣了,”维克多利娅道,“不过去阿瓦德监狱探视的介绍信不好搞,我已经找了很多门路,都没找到机会,你再等我一段时间——” “不用,”赫斯塔抬起头,“我自己有办法。” “啊?你有办法?” 赫斯塔插在口袋里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她早就有一封前往阿瓦德监狱的介绍信了,只是她一直不知道自己要去探视谁。 …… 星期六的下午,黎各被十一和琪琪拖着上街吃冰激凌。她本想在家休息,然而赫斯塔不在,尤加利又在自习,两个小朋友一起缠过来,一个抱肩一个抱腿,仿佛两只粘在身上的整蛊玩具,持续且亢奋地发出尖叫。 黎各看了眼时间,心想长痛不如短痛,让她们自己定好出门的计划,时间只有一个小时,她们必须先想要要做什么。 小朋友们彼此商量,发现算上往返一个小时能做的事情实在不多,因此两人决定去商场吃东西。 冰激凌店是她们的最后一站,黎各自己抓着两个鲜奶蛋卷和孩子们坐在一起,吃得也很开心。她看了眼时间,两手轻拍桌面:“好了,到点了,咱们得——别哭!要是现在跟我闹,那下回就别指望我带你们出来。” 十一保持着扭成一团的五官望着黎各,强行把自己的哭声掐在喉咙里。虽然她听不懂黎各的长篇大论是在说什么,但这不影响她猜出黎各的意思。 对十一来说,她还是有点吃不准这个到处都是文身的姐姐。虽然黎各大部分时候看起来也很友好,但她和简之间,还是有些微妙不同。 “可以买一点带回去吗?”琪琪问,“给尤加利姐姐和小鹤姐姐。” “哦,你说得对。”黎各起身,“我好像看到那边有外送服务……” 两个小朋友也跟着从椅子上跳下地,琪琪捏了一下十一的手:“你前面不是说想试试石榴味的吗!” 十一噘着嘴:“但她说我们得回去了!” “就说是给小鹤姐姐她们买的嘛。” 十一眼睛一亮,高喊着“哦哦哦!”就追着黎各跑了过去。 黎各点好东西,在柜台看着店员将冰袋和食物一起放进保温袋里,余光却忽然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西莫娅!”她朝着不远处挥手,“巧了,你也在这儿啊!” 西莫娅回过头,见是黎各,也过来打了个招呼。 十一像个腿部挂件一样在黎各身旁转来转去。来到十二区一个多月,她现在已经能听懂一些简单指令,然而大人们这样快语速的谈话对她来说还是天书一样难懂。 “你经常这样带孩子出来吗?”西莫娅看了一眼十一和琪琪。 “不经常,今天周末嘛。” “最近还是少出门的好,”西莫娅道,“实在想出来,也不应该离开AHgAs安全区。” 黎各颦眉:“什么是AHgAs安全区?” 第六十七章 安全区 「你问我什么是ahgas安全区?」西莫娅望着她,「你一个长期待在十二区的水银针——」 西莫娅话到一半,自己停了下来。 也是,对所有水银针来说,这个世界上哪里不是安全区呢?尤其黎各这种始终待在战斗序列的人而言,这些宜居地里的细枝末节,她哪里会在乎…… 黎各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你们现在住的公寓,在第三国王大街上,」西莫娅恢复了一贯的冷静口吻,「向西一直到宪法广场东口,向东一直到十二区歌剧院西门,一共三公里长,都属于ahgas的安全区。 「简单来说,这片地区受ahgas直接保护。在从前,这里的有独立的治安管理处,理论上埃芒里亚的警察没有授权不能进入办案,抓人,十二区的法律也不适用安全区内的生活……这里的一切都由柯西工作站全权负责。」 「法外之地?」 「没有那么夸张,我们一般都很配合当地的执法行动。」 「那不是没有区别嘛!」 「……我好心提醒你,你听就听,不停拉倒。」西莫娅看了眼表,「我还有事,再见。」 「谢谢,」黎各笑着朝她的背影挥了挥手,「再见!」 西莫娅走出十几步,再次站定回头。不远处,黎各把琪琪放到了自己的肩膀上坐着,十一追在两人身边,大叫着她也要坐。三个人就这样消失在商场的楼梯口,再也看不见了。 你最好真的听进去了。 西莫娅心情复杂地收回目光,也在商场的人群之中再度迈步。她越走越快,脚步如同一串加速过的秒表。 …… 尤加利的理论考试毫无悬念地通过了。她和海泽尔是她们这批学员中最早拿到考试资格、并高分通过的两个。 从正式开始培训的时候起,她们俩就经常搭伙儿做事。海泽尔日常总是戴着一顶系着尼龙绳的迷彩渔夫帽,不出太阳的时候也不摘。她话很少,但做事非常利落,这一向相处下来,尤加利发现,海泽尔不仅会开卡车,对电工也极为熟悉。两人接受理论培训期间恰逢飞行中心的几个司机休假,因此中心的几个负责人时不时会跑来请海泽尔,要她帮忙把停车场里的某辆大车挪到指定位置。 每当这时,尤加利也会跟着海泽尔一块去看看。她也没想到,在摸上飞机的控制摇杆之前,她先摸到了卡车的变速杆和电工维修箱。她不仅在海泽尔的口头指导下完成了一次卡车的倒车入库,还跟着海泽尔一起,给中心的几个机库做了电路检修。虽然大多数时候她只是在给这位经验丰富的老人家递递工具,但却因此提前见到了机库里陈列的多架飞机,并在熄火的状态下,踩着机翼,钻进了某架小型客机的主驾驶位。 那时,尤加利近距离地观察着飞机的内部陈设,然后像教材上提到的那样,按照飞行清单的顺序,依次碰了碰那些需要在飞行前检查状态的按钮和仪表盘。海泽尔坐在旁边,神情严肃而认真地看着她操作。 尤加利想象不出,等到自己真正上机的那天会有多么高兴。 拿到理论考试的结果后,这一老一少一起去预约她们各自的首次飞行。 两人***学楼办手续,正巧遇上班上两个年轻男人在走廊上打闹,两人一前一后冲过来,差点把尤加利撞下楼梯,所幸海泽尔一把捞住了她的胳膊。年轻男人们大喊着「对不起」跑远了,尤加利有些生气地冲着他们的背影抗议。 这已经不是尤加利第一次冲这两人发火,她发现,这两个年轻人单独待着的时候看起来都很正常,可一旦聚到一起,就会发生奇怪的化学反应,不仅会突然开始大笑、怪叫,而且会莫名其妙地重复别人说话——尤 其是当一些话语可以被曲解成带有情s含义时。 最让尤加利难以理解的是,这两个年轻人十分热衷掏对方的裤裆,尤其喜欢在各种原本严肃的场合出其不意地给对方来一下。一方掏完就跑,另一方大喊一声对方的名字然后撒腿去追,如此反复。 这种戏码,他们似乎怎么玩都玩不腻。 「啊,生什么气呢。」海泽尔拍了拍她的背,「走吧。」 「他们这样迟早要撞到人的。」尤加利忿忿道。 「那也不关我们的事,」海泽尔说,「又不是你兄弟,你管呢。」 「我就管,我一会儿要去和中心主任说,今晚回去还要写邮件,这边应该悬挂走廊禁止追逐打闹的提示牌,不能放任他们天天在这里乱来。」 海泽尔点头一笑,向尤加利比了个大拇指:「挺好。」 两人一起交了材料,海泽尔的飞行训练被安排在两小时后,尤加利则还要再等一等——由于她不是十二区本地人,因此这边的航空管理局还需要对她进行一次安全背景调查,通过后才能实际上机。不过考虑到她ahgas随行家属的身份,培训中心估计这个过程可能会特别快,预计在2~3个工作日内就会结束。 考虑到这一点,飞行中心将尤加利的飞行时间安排在了下周一。 填完最后一张表单,尤加利原本打算回家,结果海泽尔抬头问她:「你下午想跟我一起试飞吗?」 「啊?我可以吗?」 「应该可以,」海泽尔道,「我看她们给我的型号可以载4个人,你不要坐副驾驶的位置,坐后排就行了,我一会儿再去问问。」 「好啊,」尤加利连连点头,「如果可以的话,就太好了!」 两人在午休的时候跑去找了负责人——那个经常来找海泽尔帮忙挪车的小领导,她十分为难地撇了撇嘴:「好吧,这件事原则上是不行的……」 一听到这话,尤加利心里一颗石头落了地。 这天下午,她久违地又一次冲上云端。小型飞机在空中晃动得有些厉害,机舱里噪音很大,大家戴着耳机交流。尤加利看向窗外,不由得想起两个月前,她乘坐直升机从圣洛姆飞来埃芒里亚的种种情形。 这一切……真快啊。 免费阅读. 第六十八章 老朋友 她们飞过郊野的森林,在山林之间偶尔会出现四五栋相邻不远的房子,在它们附近散落着花园和泳池,以及被修剪成迷宫的灌木林。 森林之外,埃芒里亚城市的轮廓再度浮现。 午后日光正烈,整个城市的白砖红瓦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像是一块掉落在林间的破碎银镜,美丽,却又透着危险。 “那是市区吗?”尤加利问。 “对。” “我们可以飞过去看看吗?” “不行,”老师道,“要进市区需要提前打招呼,批准了才能飞。” 尤加利一声轻叹,她将视线收回机舱内,忽然发现手边有一架相机。 “这相机是您的吗?” “对。” “我能试试吗?” “哈哈,用吧!” 尤加利打开相机,将镜头对准了远处的金色之乡。 埃芒里亚…… 总有一天,我要飞行穿越你的上空。 …… 入夜,赫斯塔带了一大堆打包的餐食回来,众人围坐一桌,谈论起这几天发生的事。 十一和琪琪已经三个多礼拜没有去学校了。虽然从上个学校退学的第二天,赫斯塔就找到了新的语言老师上门教第三区语,但这毕竟比不了学校。尤加利问赫斯塔有没有想到解决办法,赫斯塔则说不要着急,她正准备从根源上解决这个问题,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黎各谈起了前不久同西莫娅提到的安全区,问赫斯塔知不知道这事,赫斯塔想了半天,说好像有点印象,只有尤加利十分在意地记下了安全区的范畴。 “我后来回想,总感觉她说这话好像是在提前跟我们预警。”黎各道,“是不是最近要发生什么了?” “我没听到什么消息。”赫斯塔道,“而且这里是埃芒里亚,母城就在旁边,再怎么说……” 赫斯塔眯起眼睛。她忽然想起维克多利娅先前说的“母城出了问题”的推断。 黎各还在一旁等下文:“说什么?” “我这周五要出去一趟,”赫斯塔突然道。 “去哪儿?” “布拉齐。” “谁跟你一起去?”黎各问。 “就我自己,”赫斯塔道,“这边去布拉齐有一条小航线,一次飞七个人,我下午走,周六上午回来,很快的。” “那不行,你不熟悉那里,万一有危险怎么办,”黎各道,“你机票已经买了吗?我跟你一块儿去。” “你得留下来,”赫斯塔道,“十一和琪琪——” “她们有尤加利照顾,再说我们也只出去一个晚上。”黎各道,“让她们在家里好好待一晚——” “周五吗?”尤加利突然看过来,“你们刚才是说周五晚上吗?” “怎么了……” “周五晚上十一和琪琪要跟她们的朋友一起去歌剧院看童话剧,”尤加利道,“我们票已经买了。” 三人面面相觑。 “啊……”赫斯塔搓了搓脸,“一定要是这周五吗?那个剧有没有别的场次?” “有是有,但只有周五这场是儿童专属场次,而且还有特别小礼物,错过了就没有了。”尤加利看了看孩子们,“而且十一琪琪和她们前几个学校的好朋友都约好了……” 两个孩子听到了一些关键词,敏锐地抬起了头,琪琪问尤加利怎么了,尤加利微笑着摇了摇头,要她再等一会儿。 赫斯塔转向黎各:“你能不能陪她们——” “不能,”黎各道,“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布拉齐的。” “或者就我带孩子们去也行,”尤加利道,“歌剧院不是在安全区里吗?那按道理说应该没问题的……” 赫斯塔开始挠头,她轻叹一声,把脸仰起。 “我想想……” 赫斯塔很快离席,独自回了房间,大约十分钟后,她重新出现在大家的视线里。 “怎么样?”黎各表情严肃。 “你陪我去布拉齐,”赫斯塔道,“我刚给维克多利娅打了电话,那天晚上她可以过来,陪尤加利她们去歌剧院。” “那我们要多买一张票了?”尤加利问。 “五张,”赫斯塔道,“除了维克多利娅,还有佐伊、恩黛、特里莎和苏西——她们今天刚到埃芒里亚……我打电话过去的时候她们都说想看。” 黎各转过头来:“有那么多票吗?” “一个孩子可以带两个家长,那我们这儿一共就只能带四个大人,……”尤加利喃喃道,“哦,没关系!我还可以去问问别的家长,她们好几家都是妈妈一个人带好几个孩子过去,我找她们问问,应该能匀出来!” “麻烦了!”赫斯塔和黎各同时道。 …… 周五一早,赫斯塔醒来就听到客厅里传来叮叮咚咚的声音,她推开门,两只小恐龙就“嗷呜——”着朝她冲过来。 赫斯塔睡眼惺忪地坐在地上,任凭孩子们在她身上玩闹:“……那个童话剧不是在晚上吗?” “……她们醒来就要试玩偶服,我也没有办法。” 客厅的饭桌上堆满了十一和琪琪的衣服、帽子、水瓶、文具……尤加利正一件一件地把它们收进一个大包里。 “……怎么要这么多东西?”赫斯塔看直了眼,“你们难道要在那边过夜吗?” “不过夜啊,但总不能一直穿着玩偶服吧?得带要换的衣服裤子,喝的水,说明册上说可能还有互动环节,所以得带一些蜡笔,还有白纸、垫板……”尤加利突然想起什么,“你行李呢,都收好了吗?” “我没什么行李。”赫斯塔抱着琪琪站起来,“我就去那边待一个晚上,除了几份文件,别的东西住宿地都可以提供……” 两人望着对方,一时无言。 黎各也从自己的房间走了出来,她看了一眼尤加利和赫斯塔,挥手向两人道早安。 “你行李都收拾好了吗?”尤加利问。 “要什么行李?”黎各打开冰箱拿出一瓶牛奶,“我们就去那边待一晚上,又不用很久……” 她拿着杯子转过身,才发现饭桌上堆满了孩子的东西。 黎各一怔:“……你们今晚要在歌剧院过夜吗?” 第六十九章 探视 “我跟你俩没有话讲,”尤加利一口气喷出鼻孔,“别站着了,都过来帮忙!琪琪,十一,你们俩也过来,都是你们的东西,你们自己也得好好收拾!” 四个人围到尤加利身旁,七手八脚地把一桌物件塞进了尤加利的大包和两个小朋友的小包,塞得满满当当。 早饭过后,几人一起收拾餐桌。 “你们今天几点走?”尤加利问。 “一会儿就走,”赫斯塔回答,“路上还要办点事。” “路上注意安全啊,”尤加利望着她们,“到地方了,要回了,都发个消息报平安。” “好。”赫斯塔点头,“希望你们今晚也玩得开心。” …… 从埃芒里亚到布拉齐,大约七十分钟的飞行时间。飞机上,赫斯塔一直望着窗外。 “在想什么?”黎各撞了一下她的手肘。 “……感觉你还是留在埃芒里亚,跟尤加利她们在一起比较好,”赫斯塔轻声道,“我就去一趟监狱,不会有什么事的。” 黎各一声惊呼,开始给赫斯塔掰手指:“维克多利娅、佐伊、恩黛、特里莎、苏西——怎么,五个水银针跟着她们还不够?非得再搭我一个?” “我已经完全好了,黎各,”赫斯塔看着她,“我和船上的时候不一样了,你可以放心让我去做任何——” “就算你从来没有生过病,我也会跟你一起来,这不是你状态怎么样的问题。”黎各道,“这个世界意外太多了,简,你有时候根本不知道危险会从哪里来……但只要有我在,你就多一重保障。” 望着黎各认真的眼睛,赫斯塔忽然很感动。 布拉齐在十二区中部,是一处地处群山之间的小镇。阿瓦德监狱位于小镇西面的一处峭壁上,赫斯塔与黎各没有走蜿蜒的山路,而是直接从山脚一处近乎与山体垂直的栈道出发,拽着一条锁链,快速向上攀登。 这里自青铜时代起就是一处苦行僧的修道院。曾有数不尽的僧侣在这里自苦,岩壁上留下了不知多少代人劳作时的呢喃。在丛生的杂草间,赫斯塔不止一次看见凿刻的古典语短句,诸如: “痛苦!痛苦!” “无尽的等待!” 两人一边看一边发笑。 接着朝上走,又遇到了一些被人划花的字迹,她们对着残缺不全的刻痕辨认许久,终于看出那是有人在写自己喜欢吃的东西,以及生日许愿。 “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要把修道院建到这种地方,”黎各边爬边说,“他们也不嫌麻烦。” “我以前待过的修道院也在山上,”赫斯塔接道,“应该是为了远离尘世污浊,大家相信辛苦劳作可以淬炼一个人的灵魂。” “有用吗?你讲讲,感觉自己的灵魂淬炼得怎么样?” 赫斯塔笑出了声,两人的谈话与笑在山间回荡。 大约四十分钟后,两人登顶。赫斯塔回头朝黎各伸手,将她一把拉了上来。她们拍了拍手上的灰,突然发现脚下有一块颜色与旁边不同的石板。赫斯塔用脚蹭开了上面的泥尘,发现那里也写着两行字: “此刻。宁静。完整。” “此刻。主啊。我是否离您更近?” 赫斯塔笑着望向不远处阿瓦德的廊柱——有没有离主更近不晓得,反正这会儿已经在监狱门口了。 两人并排走过荒无人烟的野草地,来到监狱的金属门前头。当她们试图以视线搜寻门铃的时候,排着细密栅栏的黑色大门已经朝着两侧墙壁缓缓移动,最后完全没入厚厚的岩石墙中。 两人也在这一刻同时看见了悬在怪物石像口中的监控摄像头。 “走。” 赫斯塔先迈了一步,黎各紧随其后。 “你来过这儿?”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朝哪儿走?” “会有提示的吧。” 果然,当两人穿过略显昏沉的门廊,东边就传来一阵与大门开启时相似的隆隆声,两人循声而往。 阿瓦德监狱还保留着修道院的大部分建筑,赫斯塔穿行其间,不断回想起幼年时在圣安妮修道院生活的画面。老院长和格尔丁修女仿佛随时会在下一个转角出现,有时一阵风吹过,也会令赫斯塔忍不住回头——谁知道这是不是一群孩子们跑动时带起的风呢? “简?” 赫斯塔回过神来,忽然有些庆幸黎各在这里。 修道院只是监狱的外壳,监狱真正的主体建筑嵌在山体的内部。从某一扇铁门开始,电灯的冷光完全代替了自然光,建筑两侧的巨大砖石也被完全没有缝隙的现代材料替换,这里的装饰风格与基地如出一辙,赫斯塔看着每一道走廊与走廊简的连接处——就是这些地方,随时可以落下一扇足以将螯合物与水银针同时困住的钢板。 在经过了生物信息检测后,屏幕上同时出现了赫斯塔与黎各的身份信息,黎各的图像下出现了红色的“拒绝访问”字样。一扇门在两人面前缓缓开启,露出一段大约二十米的通道,通道尽头又一扇门,每一扇门边都有同样的生物信息检测口。 “看来我只能到这里了。”黎各看向赫斯塔,“我一会儿去这一层的休息室,你大概什么时候出来?” “这边的探视时间顶格只有90分钟,”赫斯塔回答,“算上中间七七八八耽误的路程……应该两小时左右吧。” “好,那我在这儿等你。”黎各道。 “嗯。” 赫斯塔与黎各道别,快步朝前走去。门在她身后合拢,一扇扇门在她面前打开,赫斯塔数着步子,感觉自己大约已经往下走了六米左右,她手里捏着介绍信,耳朵一直在留意着四下的动静。 赫斯塔原以为这里至少会有一两个出来引路和介绍的行政人员,然而没有,不断开启的通道将她引向一处封闭的房间,在最后一次核验了身份之后,房门开启,赫斯塔走了进去,看见地板上躺着一个女人。她背对着赫斯塔,一动不动。 赫斯塔走到房间中央的透明隔板前,半蹲下来。 “你好,”她敲了敲隔板,“你是阿兰蒂达·德赛吗。” 第七十章 独立 地上的人没有反应,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 赫斯塔观察着对方的脊背,阿兰蒂达极其瘦削,赫斯塔几乎能看清她脊椎的走向。 墙上有一块长方形的电子钟,上面已经开始了两小时倒计时,此刻时间还剩下1小时58分钟,秒表后的部分正在以看不清的速度闪现,重复从十到一的轮回。 “你好。”赫斯塔再次敲了敲 “既然五位师叔有如此雄心,愿为本教发扬光大而出征讨敌,那我们兄弟二人怎么敢不同意呢,那五位师叔就打头阵,我们兄弟二人率大队人马随后紧跟,我们合力消灭那伙顽敌。”教主完全同意五位师叔的要求。 夏至和顾红星没有说话,方晴想说什么,却被陈飞一把拉住,不让她说。 宋怡然不想看到李末坐牢,她抓住李末的肩膀,大声地对李末喊道。 同时看到那么多的棺材,李末感到非常的震惊,他不知道赵杰为什么会带他来到这里,更不知道这些棺材里面到底装着什么人。 所以,当陈志找上于曼曼,并提出这个对赌协议时,她当下就和陈志签订了协议。 现在场上的局面是双方的球员都在疯狂地跑动着,场上的比分也是你追我赶的状态。 “二虎,去把这钱给老大爷留下吧。”三子从手扣里掏出一沓子钱,递给二虎,嘱咐了一句。 吴言带着球直逼天诚理工大学的半场禁区,庚浩世回过身,猛追了上去。 她虽然讨厌夏玲,但夏玲肚子里的孩子却是无辜的,她并不希望孩子出事。 “老师吸烟就被开除日本曾经居然会有这么奇葩的规定,日本不是资本主义国家吗这也太不自由了吧”李末忍不住吐槽。 仇彪不是毁伤自己的大哥,而是局外人,真的看得很清楚,希望他赶紧放下,就算天天泡酒吧,四处去找一夜情,那也比找个天鹅适合这个家。养活一只天鹅,可不比养活一坑癞蛤蟆简单。 心焦如焚的诸葛一梦一个躲闪不及被阿二直接一掌结实地拍中,口吐鲜血,身形暴退。 又尼玛自信心爆棚了,我也是无言以对。既然提醒过了,我就没什么好说了。 “不能证明是真的,便是假的”太子直视常歌行,即便离得老远,常歌行也能感受得到太子眸子中蕴含的丝丝寒意。 秦宁仍旧是没有放开白大首领的手臂,另一只手则是闪电般地在急速之中,精准地一把抓住了南宫玉儿的手臂。 久烨知道自己也是龙族的一名成员,但是除此之外,他所有的记忆都被封起来了,自己根本无从得知。 “你他妈疯了!!”这下李强是真不让了,他一瞪眼一抖膀子就要把j的手甩开,可j哪容得他挣扎,双手一用力就卡进李强肩窝里了。 所以金屠冲了出来,金屠所修的乃是帝皇之道,所以他在造化玉碟内所参悟的也是上古帝术,古语有云,天地君亲师,天地之下君为主,帝王之下皆需臣服。 第二天早上,守在帐外的两位士兵,彼此看了一眼,均能看到彼此眼睛中的古怪。李秀宁昨晚可是真真的睡在了晋王的营帐中,看来前些日子军中所传并非空穴来风。 他们一个接一个的被砍翻在地,侥幸未死的人躺在地上发出凌厉的惨叫,然而后面的突厥人似乎并没有看到自己同伴的惨状,仍旧奋不顾身的冲上来,前仆后继。 第七十一章 剧场 阿兰蒂达慢慢抬起头。 “能杀死螯合物的,也一样能杀死水银针。” …… 童话剧开始前二十分钟,尤加利一行来到歌剧院门口。一个年轻的妈妈带着三个孩子站在路边,一见尤加利便朝她招手。她已经凭孩子的门票领过了副票,虽然理论上副票需要和主票匹配才能进入,但进门的时候只要对检票员说:“我之前从另一个门进去过,刚才是出来上了个厕所。”就可以只凭副票进入了。 尤加利感激地接过了门票,将它分发给身后的一众水银针。恩黛将门票握在手中,十分兴奋地在头顶挥舞,几个小朋友路过时不免有些奇怪,纷纷朝她多看了一眼。 “这还是我第一次进剧场!”恩黛兴奋地说,“我以前只去过电影院——” 佐伊笑了一声:“胡说么,我们一起进剧场就进了好几次。” “应该说,这是我第一次进剧场看演出。”恩黛放下双手,“总之,我很高兴!” “我们今晚这个剧是讲什么的——” “别说!!”恩黛立刻捂住了耳朵,“不要让我听到!” 几人笑着踏上了剧场西门的台阶。 这也是尤加利第一次进真正的大剧场,她跟在维克多利娅后面,想看看大家是怎么做的,然而维克多利娅似乎也在观察并模仿别的观众。 “我猜是先在那边的闸机口检票,”尤加利指了指正门附近的一排无人检票口,“然后我们去找我们的——嗯,萤石厅……” “那边吗?”维克多利娅指向不远处。 “我猜是的。” 维克多利娅目光久久地落在那一带的人群身上,她从来没有在哪个地方见到过如此之多的母亲和儿童,一部分的孩子们雀跃着跑来跑去,更多的孩子围绕在妈妈的周围……到处都是她们稚嫩的童声。 “走了。”维克多利娅道,“我们也去那边。” 从西门到正门闸机的通道上有一处建筑平面图,几个水银针走到这里时又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尤加利也跟着看了一会儿,上面并没有标哪个厅在哪个位置,只是画着每一层的布局与楼层间逃生通道的出入口。 几个水银针看得非常入神,以至于坐在维克多利娅和苏西脖子上的两个孩子也有样学样地瞪着平面图——尽管她们并不知道大人们在看什么。尤加利的眼光不断在身旁人身上游移——她有点不好意思提醒大家,离开场时间只剩不到十分钟了。 维克多利娅的的手贴着下巴,中指轻轻摩挲下颌:“这地方也太……” “是啊。”特里莎附和道。 “太什么了?”尤加利问道。 佐伊望向维克多利娅:“……太适合作战了?” “逃生路线太复杂了,”维克多利娅转过头,“佐伊,你和恩黛一起去检查一下四楼和三楼的那些紧急出口能不能用,再确认一下室外几个防火梯的位置。” “……啊?”恩黛如梦初醒,“为什么!” “恩黛。” “啊啊啊——好吧。”她撸起袖子,快步跟着佐伊一起离开。 尤加利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呃……” “你们在这儿待一会儿,”特里莎也跟了上去,“我也一起去看看。” “好,注意时间。”维克多利娅道。 特里莎微笑着离开了。 “……她们,”尤加利指了指离开的三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我们现在——” “我们在这儿等一会儿,放心,不会迟到的。”维克多利娅道,“很多剧场在演出期间会偷偷关闭消防梯,避免有观众从后台或更衣间绕进剧场,还有一些剧场为了图省事,直接把防火幕和逃生梯锁上……” 维克多利娅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从前在剧场内的作战经验,听得尤加利肃然起敬。 不到四分钟,恩黛和佐伊一起回来了——大部分通道都保持着通畅,有两处因为楼道内施工挂上了暂时关闭的牌子,不过她们已经检查过,施工已经结束,完全不影响通行。除此之外,室外的消防梯、几处天窗和非常规紧急逃生口也处于随时能开启的状态。 “特里莎呢?”恩黛问。 “也回来了。”维克多利娅指了指恩黛身后。 “这里的地形真是复杂。”特里莎温声道,“我绕到后面去看了看,发现剧场内部到建筑外墙之间还有一片办公区。” “可以进场了吧?”恩黛有些站不住,“真的已经快开始了!” 几个水银针飞奔起来,这突然的跑动引来十一一阵大笑,她张开了双手,一点也不怕从苏西的肩膀上掉下去。 萤石厅是一处小剧场,几人走进去才发现这里和别处的下沉式大厅完全不同。这里是一个圆形的房间,原本放置着一排排座椅的地方全部被清空。大人们在空地上支起了五花八门的帐篷,孩子们穿上玩偶服,披着花花绿绿的儿童毯在帐篷间穿行。到处都热热闹闹的,笑声几乎要把剧场的天花板掀翻。 剧目还没有开始,不过灯光已经放暗。房间尽头的舞台一侧坐着四个人,她们分别拿着长笛、小提琴、军鼓,还有一个抱着竖琴,负责童话剧的配乐。尤加利从舞台边缘看见了正在准备的演员们,所有人都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 十一和琪琪带着众人在人群中穿梭,突然,两个小朋友雀跃起来,朝着另一处的几个孩子狂奔过去,众人才确定了最后的观剧位置——能让两边小朋友坐在一块的地方。 尤加利这时才开始从包里拿出孩子们的东西。琪琪和十一自己换好了衣服,跟着同伴一起去靠墙的“小森林”找“精灵姐姐”要礼物。 “维克多利娅,”尤加利拿出一张棉毯,“坐吧。” 维克多利娅的脸始终紧绷着,她看了一眼尤加利为她准备的坐垫,挤出一个微笑:“谢谢。” “怎么了吗?”尤加利顺着维克多利娅的视线看去,“你在找什么?” “没什么,”维克多利娅望着不远处的精灵,“……我也过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