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山有灵,到处锤人》 第1章 桑花开了 桑山下的花开了。 那种花本来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后来桑山下有了桑城,桑城人看得多了,开始叫它桑花。 它从山腰长到山脚,白茫茫一片,花香弥漫。 桑城有不少人喜欢桑花的清香,遇到花开的时间,会采摘一大篮,以花入香,制成熏香。 只是今年花开的时节不对,往年六月份才开的花,今年三月已经全部盛开。 坊间传言,当今圣上昏庸无德,这是桑山降下的警告。 裴如芥的房间里就摆着这么一束桑花,它的味道不算浓烈,却使整个房间都弥漫着花香。 裴如芥仰躺在床榻上,看着帷幔出声,鸦发披散在他身下,双手被红绳束缚在床头,浑身无力,双腿亦无法动弹。 门外传来动静,老鸨欢快的声音响起之后,门被推开,两名女子先后走了进来。 先进来的那位年龄稍大点的,几步过来,站在裴如芥的床前,将帷幔挂起,轻蔑地看了一眼床上无力动弹的裴如芥,又重新扬起灿烂的笑容,堆笑转身,露出身后那位年轻的女郎来。 裴如芥无悲无喜地看着。 她穿着金色的衣裙,外罩了一层白纱,腰间坠着精美的饰品,不是玉佩,也不是禁步,似乎只是简单的装饰品,镂空的桑花模样和蝴蝶样式,做工精巧。 不是当下时兴的打扮,也不是十年前时兴的打扮,倒像是画像里百年前贵族女公子的穿着。 虽然有点奇怪,但如今的世道,也没几个人在意这些,何况裴如芥一眼便能看出她身上的料子价值连城,不是普通人能用得起的。 他看得出来,亲自将女子引进来的老鸨也看得出来。 她几乎快要笑烂了脸,恭恭敬敬地向她介绍床上被绑着的裴如芥。 “这是我们这儿最漂亮的公子了。”她笑眯眯道,“而且他刚来不久,贵人将是他服侍的第一位女郎。” 那女郎听了她的话,顺着她的意思上前看了看,一低头,对上一双死寂的眸子。 下一刻,那双眸子动了动,眼底浮现出些许惊艳,呆呆愣愣的,冲淡几分眼中的死气沉沉。 她很漂亮,不似凡间人。 冰肌玉骨,面容姣好,秀眉之下,有着一双并无多少情绪的明净双眼,此时微垂着眼眸,平生多出几分清冷感。 她垂了看了一眼,对床上漂亮的男人的兴趣不大,只是低头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打开看了看,又低头看了看他苍白的面容和裸露的胸口,视线在他胸口处露出的斑驳伤痕上停留片刻,在老鸨凑上去前将纸张重新叠好放回去。 “他,不是柳荷。” 她的声音冷冷淡淡的,带着几丝沙哑,说话也一字一顿的。 很奇怪。 她方才在楼下时只说要最好看的,老鸨没想到她是专程奔着柳荷来的,连忙赔笑:“原来贵人是想要柳荷啊,但是柳荷今日有客,要——” 她还没说完,金衣女郎又从袖中掏出一根金条,递给老鸨。 老鸨笑容一顿,连忙伸手接过,拿在手里颠了颠,喜不自胜,笑容又谄媚几分:“贵人大气,可是柳荷今日确实没有时间,不如明天——” 她又没说完,一根金条再一次递到了她跟前。 金衣女郎缓缓地眨眼:“一刻钟,就好。” 她的财大气粗,成功使老鸨犹豫了。 没想到这位贵人一掷千金,只是为了见柳荷一面。 柳荷虽然晚上有客人,但这会儿天还没黑,一刻钟的时间还是有的。 谁会嫌钱少呢? 老鸨想了想,不久后,说了句:“成!那我先去让柳荷准备着,贵人您……” 她犹豫片刻,想让这位贵人先去隔壁坐着,她让人送茶上来,谁知这位姑娘摇头拒绝了她的提议,指了指床上的裴如芥:“我看看他。” 她给钱多,老鸨自然无有不应,明里暗里威胁了几句裴如芥让他配合之后,揣着金条出去了,还贴心地为屋里的人关上了门。 裴如芥偏头看了看她,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小刀,立在他的床头:“我给你解开,你,离开。” 裴如芥一时没有说话,愣愣地看着她,直到她手中冰凉的刀身触碰他的手腕,他才开口:“我喝了药,逃不出去。” 那姑娘似乎琢磨了一会儿他的意思,低头割开束缚他手腕的红绳,像摆弄物件似的摆弄了一番他无力的手腕,抓抓他的手腕,摸摸他的肩膀,又碰了碰他胸前已经结痂的伤口。 裴如芥浑身无力,只能任由她随意摆弄。 她低头沉思一会儿,割开绑住他脚踝的绳子,将他从床上拖下来。 她的动作粗鲁,裴如芥双腿摔在地上,皱着眉小小挣扎了一下,可惜作用不大,只能任由她将自己一路拖到窗口。 然后,她将他狠狠推了下去。 裴如芥:? 裴如芥:“……救——” 随着楼下“嘭”的一声,裴如芥的声音戛然而止。 楼上的女郎并未低头看他的情况,径直转身出门打开了门。 或许是顾忌她和裴如芥会做什么事,所以门口没有人把守,只有个小丫鬟远远站着。 她反手将门关上,问远处的小姑娘:“柳荷呢?” 话音刚落,老鸨从转角出现,正好听见她在询问柳荷的踪迹,忙堆着笑走上来,将人往里面引:“贵人这边请。” 房门大开,老鸨将人迎进去,自己退出去,贴心地为房中人关上房门。 桌案前坐着一位青衣公子,案上摆着字帖,他未曾动笔临摹,只是在待女郎走近之后,将字帖重新收好。 女郎的注意力从一开始便未在那幅不起眼的字帖之上,柳荷收起之前,她瞥过一眼,只看见“念桑女”三个字。 桑山一直有什么桑女圣女之类的传说,这大概也是哪个文人根据传说所作。 “这是本朝太祖所作七篇《念桑女》其一。”柳荷轻轻柔柔地笑,目光自女郎发髻间的钗饰掠过她的衣裙,又落在她腰间的配饰之上,“不知女郎如何称呼?” 女郎又掏出她那张纸,视线落于柳荷眼下的痣:“桑昭。” 第2章 柳荷之死 柳荷没听过桑昭的名字。 他细细回想了一遍,也未曾听过桑姓的大家族。 但这个女郎有钱。 她的钗饰衣裳,腰间的配饰,细腻的皮肤,绝非普通人家能够供养得起。 桑昭在椅子上找到一段红绸,红绸被她握在手中,鲜艳的颜色与桑昭过分白皙的手产生引人侧目的视觉效果。 “这是,干什么的?” 柳荷轻笑:“蒙眼的。” 桑昭抓着红绸靠近他,柳荷没有反抗,只是抬起眼柔柔望着桑昭,眼底透露着几分温和的笑意:“我和女郎只有一刻钟的时间。” 桑昭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双手绑在一起:“很够了。” 柳荷任由她将自己绑住,红绸系在手腕上,他心情颇好地垂着眼眸,欣赏桑昭的绑法。 桑昭立在他的跟前,身上的桑花香味直扑他的鼻尖,冰冷的手指捏着他的下巴,轻轻往上一抬,他对上桑昭平静无波的双眸。 他很少见到这么漂亮的客人。 这位漂亮的客人捏着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之后,细细打量了他的面容:“你真的,是柳荷?” 柳荷不明白她的问题,却还是笑着回答:“天下只有一个柳荷。” 桑昭没有回忆,她打量了两眼柳荷的着装,忽然伸手扒开他的衣襟,胸膛之上,被人精心画上白色的桑花,遮掩住底下狰狞的烫伤。 桑昭离开他,拿起方才她随意放在桌上的纸张,轻轻摊开,举在柳荷眼前:“这,是你吗?” 柳荷看着纸上的“柳荷,眼下痣,胸上桑花”缓慢地眨了眨眼,意识到眼前这位女郎,似乎并不是来寻欢作乐的。 但他还是诚实回答:“是我。” 桑昭有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拿起桌案上的白玉瓷杯,视线掠过被他收起的字帖,忽然道:“太祖是,楚和?” 楚和的字,有什么好学的? 柳荷道:“女郎怎可直呼太祖名讳。” “楚和,不以看人兽相斗为乐。” 柳荷的眼皮狠狠一跳,张嘴欲喊,女郎冰冷的手死死捂上了他的嘴唇,另一只手中的茶杯被她砸向桌案,温热的茶水四溅,打湿字帖,溅上他的眼睫。 锋利的瓷片抵住他的脖颈,门外有听见动静的小丫鬟望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轻声询问,只听见一个“滚”字。 柳荷自始至终没有出声。 小丫鬟不敢得罪贵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柳荷瞪大的双眸里滚下泪珠,但意外的是,他并未进行剧烈的挣扎。 “你觉得,冤枉吗?”桑昭问。 柳荷充盈着泪水的眼睛很快平静下来,他望着桑昭的双眸,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桑昭捂嘴的力道微微放松,柳荷喘了口气,只用气音道:“对不起……” 瓷片很快划破他的脖颈,鲜血溅起,桑昭不想自己的衣服染上血迹,迅速收手躲开,看着柳荷滚落在地,被捆在一起的双手试图捂住脖颈。 他望着桑昭,徒劳地张大嘴,吐出无法说尽的遗言:“报应终于……” 屋子里的窗户打开着,桑昭沉吟片刻,将自己摔了下去,落在一条僻静的街道,路上行人看见摔下的人,被惊得后退几步,但见对方很快站起来,如没事人般离开,便也没人去管这个闲事。 尖叫声很快响彻座云烟楼,血色刺痛老鸨的双眼,她跌跌撞撞跑出屋子,着急忙慌地差人去高府报信。 桑昭再小心,身上也不可避免地沾上了零星血迹,从二楼摔下去也让她那身衣服染上污渍。 她拿钱新买了身成衣。 衣铺老板将她不算太脏的旧衣细心包好,被她提在手中,在城里随处晃荡。 她换了新衣,虽然比不上她手中的旧衣,但好在样式精美,是当下流行的款式,让不似之前那般引人注目。 但并非没有人关注她。 角落里,马路边,饥饿的人蜷缩住身体,干裂的嘴唇颤抖,渗出丝丝血丝,炙热又渴望的视线落在那道单薄的身影之上。 她看上去细皮嫩肉,四处观望着桑城道路,不是本地人,虽然像士族女,但身边也没有半个同行护卫的人。 她看上去毫无反抗之力。 有人聚集着,缓缓踏出第一步。 只是刹那间,他们的脚步又被迫收了回去,忍着腹中饥饿,渴望地再看桑昭一眼,不甘心地重新蹲了回去。 一道身影缓慢地跟在了桑昭身后。 他的衣服上渗着血迹,微微敞开的衣襟露出满是伤痕的胸膛,左腿似乎受了伤,行动缓慢,一浅一深地跟在桑昭身后。 看上去很虚弱,但他转头瞪向他们露出的杀气让他们清楚地认识到这个人不好惹,只好再次缩回角落。 桑昭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一路,身后那人就远远坠着跟了一路。 日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桑昭走累了,走近一处偏僻的宅院,推门之前,想起一直跟在身后的尾巴,转过身来,等着对方靠近。 裴如芥抿了抿唇,没有回避,桑昭静静望着他,他就一步步走近。 “跟着我。”桑昭看了一眼他十分不正常的左腿,“干什么?” 裴如芥没有正面回答她:“你杀了柳荷,高氏一定会满城抓你。” 桑昭有些疑惑:“我知道。” “……” 裴如芥无话可说,低下头去,却也不愿意离开。 桑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恍然大悟:“你没有地方去。” 她想了想,云烟楼是烟花之地,从那里逃出去的人,一时找不到容身之所也正常。 裴如芥低头应“是”。 桑昭转身推开没有上锁的大门:“可以进来。” 裴如芥抬起头,眼睫不可置信地颤了颤,直到桑昭已经进门,站在门后再一次重复:“可以进来,我要关门了。” 裴如芥如梦初醒,脚步急促,有些踉跄地进了门。 院子里什么都没有,但是很干净,没有荒废,像是被人一直打理着。 桑昭提着装着旧衣的包裹,先他一步进了屋,等她把包袱随意放在桌上,喝了两杯冷水之后,裴如芥才慢吞吞地进了屋。 桑昭一手捏着杯子,打量了一眼他的左腿和他身上的血迹:“你和人,打架了吗?” 裴如芥沉默片刻:“……从二楼掉下去,不小心摔伤了。” 身上的血迹,自然也是伤口崩裂所导致。 “啊。” 桑昭看着他狼狈的模样,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 裴如芥连连摇头:“是我要感谢你,你的恩情——” 他话音未落,瞳孔一颤,只见桑昭将手中的杯子往桌上轻轻一放,将桌上另一个杯子取来,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小巧的匕首,轻轻划破自己的指尖。 两滴鲜血滴入其中,冷水倒入,桑昭拿起杯子,递给裴如芥:“喝。” 裴如芥:“???” 第3章 解毒之血 裴如芥不敢喝。 桑昭的行为太诡异了,怎么会有人莫名其妙让别人喝自己的血? 桑昭见他不动,将指尖再次渗出的血滴入杯中,将伤口随意往口中一含,又往门口走近了几步。 “你受伤了。”她握着杯子靠近裴如芥,“我的血可以帮你疗伤,不喝吗?” 裴如芥一个头两个大,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也不明白桑昭自己明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裴如芥思索片刻,好像从桑昭出现开始,她的行为就是奇怪的,不知道她是否是哪里有点问题。 裴如芥面对恩人,好声好气地解释:“人血不能疗伤。” 他跟在桑昭身后走了很久,之前摔下楼时砸中书摊,他的左腿不慎被破碎的木头狠狠扎进。 在书贩的哀嚎声中,他怕听见动静的云烟楼打手过来查看情况,匆匆留下玉镯便着急忙慌地离开。 好在刺骨的疼痛之下,他勉强能抵抗之前被下的软骨药,不至于连逃跑的能力都没有。 后来随意拔出木块,扯了破布包扎,或许他自己没有注意到,他此刻站在桑昭的门外,左腿正不自觉地发着颤。 “没事的。”裴如芥向桑昭道,“我没什么大事,过几日就好了。” 桑昭也不是第一次遇见不相信她的人,她捏了捏拳头,学着别人吓唬人的模样,将指节按响,威胁裴如芥:“你不喝,我就给你灌进去。” 她微微仰头,直视裴如芥的双眼,认真地告诉他:“你现在,打不过我。” “……” 鲜血在水中晕开,桑昭举起茶杯,冰冷的杯壁碰上裴如芥没有多少血色的唇:“喝。” 裴如芥不敢不喝。 他低下头去,接过桑昭手中的杯子,丝丝血腥味入喉,他两口将杯中水饮尽。 桑昭让他自己进来放杯子。 裴如芥刚走两步,脚步猛地顿住,不可置信地愣在原地。 桑昭在弄自己的旧衣裳,裴如芥急切地蹲下身去,毫无礼仪形象地卷起裤腿,露出血淋淋的左腿。 小腿依然被一片血色覆盖,连带着那一节裤腿都是血红一片,但裴如芥低下头,清楚地看见那道折磨了他一路的伤口正在愈合,直至痊愈。 “?!” 裴如芥伸手去碰的同时,再一次惊觉身体里的药性似乎已经解除,手脚不再似之前那般软弱无力。 “你——” 裴如芥大脑空白,声音卡在喉咙里,仰着脑袋,死死盯着桌案前的人,“你到底是……” 他不知道该如何问下去。 不知道这是位怎样的存在,身上还有多少惊世骇俗的能力。 他要问她是不是人吗? 将旧衣整理好的桑昭望过来,扫视过他沾着黏稠血迹的左腿,对上他的欲言又止。 裴如芥喃喃:“医死人,肉白骨,解百毒。” “不是。”桑昭纠正他,“是医半死不活的人,肉白骨,解百毒。” “死人,是救不活的。”她很认真地说。 裴如芥愣愣地看着她,脑海里有过上百种思绪,面色复杂起来:“天下求长生者众多,您不怕我说出去吗?” “我的血,不能长生。”桑昭将整理好的旧衣放在桌案上,坐在桌前,认真地望着裴如芥,“说出去也没关系,我是个很特别的人。” 她好像有些开心,眼眸中浮现浅淡的笑意,显得她有些得意:“为我所救者生,非我所愿者死,无知者则无用。” 裴如芥还在发愣,桑昭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桌上的衣裳,再看一眼蹲在地上仿佛受到什么冲击的裴如芥,话音突然一转:“我的血,值千金。” 裴如芥猛地从自己的思绪里回神,有些结巴:“啊,是……是的,阁下大恩,无以为报,当牛作马——” 桑昭双眼一亮:“好啊。” 裴如芥:“……啊?” 桑昭没有想到能这么顺利:“你无处可去,我救了你,又收留你,你帮我做事。” 她捧起桌上的衣裳,放进裴如芥的怀里:“洗衣,你会吗?” 裴如芥下意识点了头,还没反应过来,桑昭一笑:“谢谢。” 她的手往宽大的衣袖里一放,又摸出一枚金子出来,放在衣裳上:“这个,工钱,你可以买新衣裳。” 离得近了,裴如芥再一次观察到,她左手食指上,戴着一枚纹饰简单的银戒,没什么特别,甚至过于普通。 裴如芥抱着怀中的衣裳,甚至还能闻见依附在衣裳上的桑花香,蓦地,他想起流传千百年仍经久不衰的桑女传说。 思绪在这一刻停顿,他倏然抬头,望着桑昭:“您——您是来救世——的吗?” “不是。” 桑昭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联想到这里,但她也不是第一次被人问这种事,很快回答,“不是救世,也不,选皇帝。” 她拿起衣裳上的金子,塞进裴如芥手中:“你该,去洗衣裳了。晚上,你睡隔壁。” 裴如芥晕乎乎地被她赶出来,抱着衣裳走进隔壁屋子,被褥床单,一应俱全,房内干净,裴如芥手指往桌上一抹,甚至未留下半点灰尘。 细细检查过自己的身体,连胸前那些狰狞的伤口都不知在何时掉痂,新肉长出,彻底痊愈。 裴如芥的双手不可抑制地微微发颤,良久之后,他穿好破衣,在宅子里找了一圈,最后趁着离太阳下山还早,抱着桑昭的衣服出了门,先给自己去店里买了套劲装,又抱着买来的木盆去了河边。 他特意在城里晃了一圈,出乎意料地,没有人在搜捕一个金衣女郎,也不见云烟楼的人寻找他。 裴如芥抱着洗好的衣裳回去,桑昭不知什么时候从屋里出来,坐在门槛上,看着他搭绳晾衣服。 他动作利索,晾好衣服后一转身,桑昭直勾勾地盯着他:“我有点饿了。” 裴如芥下意识绷紧了身躯,被她这样盯着,几乎要以为她要吃了他填饱肚子。 “你会做饭吗?” 裴如芥微微松了口气,道了声会,收拾好木盆,在厨房转了一圈,出门找了酒楼买了现成的饭菜回来。 直到桑昭熄灯休息,他才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4章 卫氏侯爷 日出东方,暖阳洒下,院子里的衣裳被风吹动。 紧闭的大门蓦然传来敲门声。 桑昭透过自己半开的房门往大门的方向瞥了一眼,回过头,继续对着铜镜绑头发。 “笃笃——” 敲门声继续响起。 屋内的主人不开门,门外的访客似乎也不着急,慢悠悠且持之以恒。 大门外停了辆马车。 长随再一次叩响大门,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卷起帷裳,从车窗露出半张脸来,侧头看向候在马车旁的人。 那人面色惊慌,扯着袖子抹去额上的冷汗,朝车中人讨好地笑:“侯爷明鉴,小的确实守了一晚上,那女郎也确实未曾踏出过宅门。” 门口的长随听了他的话,再次抬手敲门,这一次,门终于被人打开,只是门后出现的人,显然不是他们口中的女郎。 长随退回来,卷起车帘,锦衣的公子下了马车,含笑望向门口的裴如芥:“劳烦,请告知桑女公子,云阳卫氏卫鹤前来拜访。” 裴如芥下意识皱了皱眉。 云阳离桑城可不算近,云阳卫氏赫赫有名,这位卫鹤,亦是名满天下的忠义侯。 这样的人物,为何会没有丁点风声就出现在桑城,听起来,他像是认识桑昭。 他因为昨晚吃饭时喊了一声仙人才和桑昭互通的姓名,这位忠义侯似乎早就知道了。 裴如芥不畏惧他侯爷的身份和他身后的卫氏,但一个侍从该做的事,并不包括凭自己的主观臆断而拦下主人家的客人。 裴如芥俯身行礼,只道:“还请侯爷稍等片刻。”便要转身。 桑昭绑好了自己的头发,戴上喜欢的钗饰,出现在大门口,立在裴如芥身后。 “侯爷?” 她与转身的裴如芥打了个照面,往左移动半步,从他身前露出大半个身子,“哪个侯爷?” 不必等忠义侯的长随开口,裴如芥已经出声为桑昭解释:“是云阳卫氏的家主,忠义侯。是女公子认识的人吗?” “忠义侯。” 桑昭低声重复了一遍,从他身前走出来,彻底将自己的身形暴露在门外人的眼下,“世袭罔替,忠义侯?” 认识他就更好。 锦衣公子倚风而笑,清风拂动青色的衣裳,他打量着门外女郎身上与自己颜色相近的裙裳:“贸然拜访,实乃有事相告,还望女公子见谅。” 桑昭“嗯”了一声:“什么事?” 卫鹤看了一眼她身后半开的大门,没有说话,桑昭一时半会儿没领会到他的意思,也安静地回望着他。 气氛一时凝固。 卫鹤未发声,他身后的长随先按捺不住:“女公子不请侯爷进去吗?” 卫鹤侧目:“无礼。” 桑昭明白了,打开大门,侧身:“进来吗?” 卫鹤轻笑:“却之不恭。” 带路的人和马夫被留在门外,卫鹤和长随跟在裴如芥身后,进了宅门。 桑昭已经先一步进屋,将他们带进空荡的堂屋,裴如芥犹豫片刻,为桑昭和卫鹤各自倒了一杯热水,守在屋外。 长随皱眉:“没有茶吗?” 桑昭抬头看他一眼:“我不喜欢喝茶。” “子风。”卫鹤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不可无礼。” 叫作子风的长随偃旗息鼓,没了气焰,闭着嘴退回卫鹤身后,不再出声。 卫鹤没有动桌上的热水,只是偏头看了眼直接大咧咧晾在院子里的衣裳,又看向捧起热水杯的桑昭,注意到她的食指上似乎有一道划伤:“昨日云烟楼的柳荷死了,据说被人割了喉,血流了一地。高氏二公子发了好大的火,欲要满城搜捕一位金衣女郎。” 桑昭:“他没来。” “是,他没来。”卫鹤微微点头,有些意外于她毫不避讳地承认,“柳荷的事昨日被按下,今晨放出去时,百姓无不欢欣鼓舞,言女郎是义士。” 桑昭轻轻晃动着杯中的热水:“为什么?” “高昌是个自持身份,不在乎声名狼藉的蠢货。”卫鹤笑意淡淡,“但高昌之兄不是,高氏家主过寿,不宜闹事,他按下此事,禁足高昌,不许任何人为柳荷收尸。” “再者——”他微微顿了顿,“此处是卫氏的宅子,就算高昌不满于高长公子,也不敢将手伸进这里。” 子风听着自家侯爷的声音,眉眼之间不自觉地露出几分骄傲。 “啊……”桑昭有些诧异,“谢谢你。” “......” 卫鹤不知道桑昭是真没听出来他一直在监视她,还是在装傻充愣,“……不客气?” 桑昭将手里的热水两口饮尽,偏头看向卫鹤:“禁足不行。” 她似乎有些生气:“他不来了,高长公子,多管闲事。” “……” 卫鹤觉得她实际在骂自己,“女公子的意思是?” “我不住这里了。”她干脆利落地起身,握了握自己的拳头,就要往外走。 卫鹤跟不上她的脑回路,连忙起身跟上:“女公子是要去高府吗?” 桑昭看他一眼,视线在他的面容上停顿片刻,转头继续往外走:“嗯。” “高府近日守卫森严。”卫鹤提醒,“寻常人等,难以进入。” “要进去。” 桑昭停留在门口,守在门口的裴如芥转过身来,刚刚露出疑惑的表情,桑昭便让他去收衣服。 虽然不明所以,但桑昭开口,裴如芥也没有过多询问,立即就去收院子里的衣裳。 卫鹤停在桑昭身侧,春日的阳光的倾斜洒落在他的身上,为他平添几分温润之感。 “我可以助女公子一臂之力。”他望着桑昭的侧脸,一股淡淡的桑花香味始终萦绕在他鼻尖,“高氏家主近日过寿,卫家人,可进出高府。” “你要帮我吗?” 桑昭诚实地告诉他,“就算他们家主过寿,我也会,闹事。” 卫鹤唇间泄出几分笑意,绿色的树叶随风旋转而下,落在他的脚边,面色温和:“有何不可。” 他侧头吩咐子风:“去帮裴公子收衣。” 院子里的裴如芥身形一顿,目光凌厉,警惕地射向卫鹤。 卫鹤神色坦然,只对他微微浅笑,便对桑昭抬手,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女公子请。” 第5章 棋局乱了 马夫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子风卷起车帘,让桑昭和卫鹤先后进入,又与裴如芥一左一右跟在马车两侧。 马车缓慢地行驶于桑城的街道上,往来的商贩与行人围在一起,不知道在交流什么,热闹喧哗。 桑昭隐约听见了柳荷的名字。 车轱辘转动的声音淹没在百姓热火朝天的讨论声之中,桑昭掀开帷幔,打开轩窗,看见了他们喜气洋洋地欢笑,一时连自己的生意都顾不上。 只是死了个柳荷而已。 “卫某有些好奇。”卫鹤拉回她的注意力,“女公子为何要杀柳荷?” 桑昭摸着手指上的戒指想了想:“教唆高昌开斗兽场,看人兽相斗,父子厮杀,他不该死吗?” “该死。” 卫鹤点头,“不过听说他近些日子夜夜难寐,抄经不断,劝说高昌关了斗兽场,许是有了悔悟之意。” “他的悔悟,没有意义。”桑昭放下帷幔,“没人需要。” 卫鹤面色平静,并未因桑昭的回答发生什么情绪变化,只是继续道:“高氏在桑城势大,柳荷向高昌献上这些点子,或许是为了讨好高昌,寻求高昌的庇护。否则,落入兽口,就是柳荷自己。” “高昌也,该死。” 桑昭毫不避讳,侧头直勾勾地对上卫鹤那双时刻含着笑意的双眼,“你说这些,是想告诉我什么吗?” 帷幔放下后,那股桑花香开始在马车内蔓延,清香萦绕在卫鹤周身,卫鹤对上她的视线,不自觉地开始再次打量起她来。 什么都看不出。 除了明晃晃地“不简单”三个字,似乎再看不出其他的什么。 既不因卫氏而讨好,也不因卫氏而畏首畏尾。 “是。”他笑着说,“卫氏会助女公子成事。” “好,谢谢你。”桑昭点头,“你受伤的时候,我会救你的。” “……” 卫鹤哑然失笑,不再说话。 马车驶出桑城,一路行驶缓慢,直到中午,才停在一处庄园门前。 此地离桑城不远,园子像是新修的,一眼望不到头,大门敞开,门庭若市,客人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桑昭下车,先是被正午的太阳刺得眯了眯眼,又被来来往往的人不断打量,直至卫鹤下车,这些目光也只是隐晦了些,却并未减少。 “此乃高氏为了给家主过寿专门修建的园子。”见桑昭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门匾上,“听说耗时近一年,耗银千万,‘清雅闲居’这四个字,是当朝太傅所题。” 桑昭收回视线,落在门口一位看着他们跃跃欲试的男子身上,那男子甫一对上她的视线,立马堆起笑容,快步至卫鹤身前:“见过忠义侯,还有这位——” 他的目光从卫鹤移至桑昭身上,迟疑片刻,卫鹤便贴心地为他解答:“叔母义女,颇为疼宠,此番闹着要随我来见见世面。”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男子恍然而笑,面向桑昭,“见过女公子。” “侯爷和女公子快快请进。”他侧身请卫鹤二人进去,“长公子已备好美酒佳肴。” 卫鹤让桑昭先行,裴如芥和子风跟在身后,同上前来领路的仆从进了园子。 园内更是热闹,男男女女,客人聚堆玩乐,饮酒作诗,听曲赏舞,投壶射覆,曲水流觞,好不快乐。 新鲜的果蔬,飘香十里美酒菜肴,源源不断被端上来。 一盆盆生肉被送上来,带血的被端去戏犬的客人,切得工整的,则被端去给烤肉的客人。端肉的家仆路过,桑昭随意瞥见生肉上的血丝,循着家仆离去的方向,看向聚众烤肉的少年们。 卫鹤注意到她的动作,停下脚步,温声道:“自己动手烤肉,也不失为一种乐趣,你想试试吗?” 桑昭摇头:“我前日看见了卖人肉的摊子,万一,他们也买了,我不想吃人肉。” 卫鹤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人肉不是给这里的人吃的,请放心吧,不会有人肉出现在此处。” “是吗。” 桑昭嗓音淡淡,移回视线,带路的仆从也未发一言,重新开始带路,将二人引入僻静的宅院之中。 裴如芥和子风依旧留在门外。 望着他们进去的背影,子风忍不住和裴如芥搭话:“哎,你家女公子什么来头啊?” 裴如芥看他一眼,低声道:“不知道。” “啊?”子风明显不信,“你一个当侍卫的,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裴如芥微微侧过身子,不太愿意理他:“昨天当的。” 子风:“啊?.......哦。” 侍女掀开门帘,桑昭和卫鹤一前一后进了屋,屋内二人对坐,案上摆着棋盘,一人手执黑子,刚刚落下,便被进屋的二人吸引了注意力。 其中一人红衣张扬,单手随意撑着脸颊,遥遥一挑眉,视线在桑昭和卫鹤身上来回流转:“这便是你昨夜非要回城的原因?” 桑昭在打量整个屋子,卫鹤上前两步,立于桑昭身侧:“叔母的义女,昨日到的桑城。” 那人哼笑一声,就坐在案边,朝着桑昭一拱手:“在下江清。” 另一人起身整理衣服,朝着桑昭走近两步:“高琦,见过女公子。” 桑昭似乎并不认识这两个名字,面色平淡,打量着这位高公子的面容:“我叫桑昭。” 江清撑着脑袋观察了她片刻,奇了:“你不认识我们?” 桑昭偏头:“我们见过吗?” 江清摇头:“当然没有。” 桑昭:“当然,不认识。” “……”江清一噎,旋即又笑开,“如今认识也不晚。” 桑昭没再接话,偏头望着卫鹤:“人呢?” 卫鹤失笑,又望向高琦:“人呢?” 高琦于是唤来一侍女,命她带着桑昭离开。 桑昭同侍女走出院门,看见要跟上来的裴如芥时,停下脚步吩咐他:“我的衣裳,马车上,拿过来。” 裴如芥不明所以,但桑昭不让他跟,他只好依言去马车上取衣裳。 屋内高琦坐回案前,落下白子,问卫鹤:“何方人士?” 卫鹤摇头:“查不出来。” 他自己随意找了个地坐下:“像是凭空出现。” “怎么可能。” 江清轻笑一声,捻起黑子低头一看,不由皱眉,“好乱的棋,什么时候开始乱的。” 第6章 高昌之言 桑昭被带去一处偏僻的院子,距离前院之远,任凭里面的人叫破喉咙也没几个人能听见。 桑昭很满意。 领路的侍女只将她带到门前便消失不见。 门未上锁,桑昭轻轻一推,房门“吱呀——”一声便被打开。 刺眼的光芒顿时倾洒进昏暗的屋子,桑昭逆光而立,刺得屋里的人焦急地闭眼睁眼,努力想要看清来人的模样。 “唔唔!唔唔唔!” 他看不清来人的面容,但并不影响他挣扎着发出声音,身下的椅子因为他激动的动作而左右摇晃,“砰”的一声带着被捆绑在椅子上的他摔倒在地。 桑昭踏进房中。 这间屋子不知道是拿来做什么的,屋里空空落落,除了角落里堆着的一些杂物,便只有一张椅子,和一个人而已。 “高昌?” 桑昭停在不断蠕动挣扎的人面前,蹲下身去,有些泛凉的手拨开他脸颊边有些散乱的发丝,完完整整地露出那张脸来,顺手扯下了他嘴里的布团丢弃在一边。 “你确定,你是高昌吗?” 好不容易可以说话的高昌看清楚了桑昭的面容,来不及惊艳,着急道:“你是哪家的女郎,快,快帮我解开!” 桑昭不为所动,又问了一遍:“你是高昌吗?” “废话!”高昌急得眼睛发红,“我不是你是啊!快给我解开!来人!快来人!” 桑昭起身,看着满脸怒气与焦急的高昌,忽然一脚踹上他的胸口。 “你——啊!” 高昌吃痛,双眼瞬间飙出眼泪,张着嘴痛苦地想要蜷缩起来,却被死死绑在椅子上,连这点动作都无法做到。 还没缓和过来,又是一脚狠狠踹来,连续几脚之下,椅子撞上墙壁,破烂散开,使得绑着高昌的绳子松了一大截。 但高昌没有力气站起来了,连续呕出鲜血,他双手得到解放后,连忙虚虚抱住桑昭抬起的右腿:“饶,饶命……” 他抬起眼,勉强看清桑昭的容颜:“谁,谁派你来的……他给你的好处,我,我出双倍行不行?咳咳咳咳……你想要什么,我,我都给……” 血液滴落在桑昭的裙摆之上,桑昭将他踢开,停下动作:“人兽相斗,父子厮杀,你觉得,冤枉吗?” 高昌躺在地上喘着粗气,只觉得自己呼吸间都带着血气,愤愤不平,却无力反抗。 他好端端地在家里禁足,如何会出现在这么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 今日之事若是没有他那好哥哥的手笔,他是万万不信的。 他挣扎着爬起来,没有回答桑昭的问题,而是试图策反面前的人:“是高琦让你来的吗?他给你多少,我给你翻两番行不行?” 桑昭不为所动,平静地注视着他的挣扎:“冤枉吗?” “冤枉个屁!” 高昌大怒,想要往屋外走,“你是来报仇的?!是高琦把你放进来的?那个死疯子!” “你最好——” “砰——” 话未说完,刚刚抬步,他再次被桑昭一脚踹在肚子上,狠狠撞向身后的墙壁,直教他头晕眼花,挣扎了许久也未曾起来。 桑昭缓缓靠近,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匕首,脚步声落在高昌耳中,叫他下意识往后缩。 “等等——等等——” 他终于正视起自己的处境,再次抱住桑昭的腿,“别杀我——别杀,我,我给你钱,加官晋爵,荣华富贵,我都,我都可以给你……你想要什么?想要什么什么都可以。” 桑昭踢开他,匕首出鞘。 高昌意识到这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又连忙撑着地往墙角缩:“你,你杀了我也没用啊,天底下又不止我一个人搞这些……” 桑昭扬起匕首。 高昌恐慌更甚,大喊大叫:“来人!救命——来人!!啊——” 桑昭蹲下身子,一刀刺入他的大腿。 高昌登时疼得在打滚:“天底下,天底下又不止我一个人做这些——” 他龇牙咧嘴地瞪着桑昭:“斗兽场——没有哪一日没有客,你,哈,你杀得完吗!” 桑昭动作顿了顿,思索片刻:“斗兽场,在哪儿?” 高昌嗤笑,捂着冒血的大腿:“我,我为什么——” 桑昭举起匕首,一手扯住他的头发,刀尖迅速刺向他的眼球。 “我说!” 高昌立即闭紧了双眼,“就在这里!” 他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匕首,小心地吞了口口水:“这,这里……不只是过寿用的。” “……” 裴如芥带着衣裳过来时,桑昭已经在门口等他。 在看清她的刹那,裴如芥的眼皮狠狠跳了跳。 原本干净的青衣染上了斑驳血迹,她正坐在门口扯着衣袖擦拭匕首,望见他来,起身过来接过了他手中的衣裳。 不待他询问什么,她已经将匕首放进他的手中:“帮我,一个忙。” . 高氏家主过大寿,特地修了这座“序园”,宴客五日。 今日,是第三日。 宾客们或在园子里游乐玩耍,或在高氏备好的客房里休息,还有一少部分,皆和高氏家主聚于一处叫“合意楼”的阁楼。 一楼四面环墙,除了一道厚重的铁门外,皆被石墙封住。 不过却有阶梯直达二楼。 及至夕阳西下,桑昭跟在卫鹤身后,她换上了之前的金衣,好在昨日夜里有风,让她这身衣裳干得还算能穿。 二楼门口的守卫欣然放了他们进去,在此之前,亦有人手持高昌的身份玉牌,打开了楼下铁门。 高氏家主率先起身,朗声大笑:“未曾想到卫侯也会来此寻乐。” 话音刚落,他看见卫鹤身边的女郎,视线在她身上的金衣之上停顿片刻,卫鹤便接过话去。 仍旧是之前那套说辞,高氏家主也未曾多说什么,只是笑道: “这可不是女儿家该看的东西,吓着了如何是好?” 周围亦有人笑着附和,卫鹤也跟着笑:“自然是要让她见过了,知道怕了,便不会闹着要来了。” 众人笑开,有人来请卫鹤与桑昭前排入座。 桑昭从二楼往下望去,只见铁网之下,人与虎对峙,人在虎掌之下,看不清是生是死,暗红色的地面似有黏稠血液,血腥味飘进二楼。 铁网上落着一袋子粮,有人冲底下那人叫喊:“你若赢了,女儿可以带回去,粮也是你的!” 然而虎啸声起,人没有生路,他只是渴望地看了一眼头顶上的粮,又想起生死不明的女儿,含恨咽了气。 叫喊的人失望地叹了口气,有人碰了碰他,笑言:“他若真赢了,你会将他女儿还他?” 那人嗤笑:“他没赢,谁知道呢。” 高氏家主盯着虎掌下的已经咽气的人,唇角含笑,只道 :“有趣。再来。” 第7章 合意楼中 桑城的斗兽场因高昌和柳荷而生,却不仅仅为这两个人运转。 百姓不知道斗兽场不只是高昌和柳荷的斗兽场,他们的所有怨恨对准了这两个人,日夜祈祷着这两个人快些死,以为只要他们死了,就不会再有人被送进斗兽场。 所以,柳荷和高昌的名字被送进了桑山。 紧闭的铁门被开出一个小门,老虎围着尸体打转。应高氏家主的要求,打开的小门内,迅速推进一个新的人进来。 在老虎反应过来之前,小门迅速被合上。 新进来的人只着里衣,头发散乱,里衣上透着血迹,被大力推进来,跌跌撞撞扑倒在地,似乎连爬起来都有些困难,高氏家主狠狠皱了皱眉头,似乎有些嫌弃地“啧”了一声,并不满意:“这人岂是虎的对手?” 他身边亦有人附和:“没有下注的必要,胜败一目了然。” 卫鹤垂眸看着场中景象,眉眼含笑,始终不变。 他们再等人激怒猛虎,想要再一次看看锋利的虎爪如何撕破人的喉咙,没有人关心那人低低的哀鸣声。 有人眼尖地看清场中人的裤腿似乎渐渐被打湿,变了颜色,有些嫌弃地皱眉,还没说完,谁料那人挣扎着起身,顾不得会不会激怒猛虎,竭尽全力朝着高台上嘶吼。 “爹——” “爹!救我!救我啊——” 那张脸抬起,清晰地展现在众人眼前。 高氏家主霍然起身,椅子被力度掀翻,“砰”的一声倒地。 整个二楼,仿若静止,落针可闻。 “昌儿?!” 高氏家主又惊又怒,连忙扯过身边的仆从,“这是怎么回事!快把人救出来!” 他将人往门口狠推一把:“快!快救人!” 仆人手脚并用,跌撞奔向大门,口中不忘慌忙大喊,呼唤着侍卫匆匆赶往一楼。 一楼的铁门被人从里面封死,侍卫一时半会儿进不去。 高氏家主无力狂怒,眼睁睁地看着高昌惊动猛虎,紧张地捏住了二楼的栏杆,死死盯着斗兽场里的情况。 高氏二公子的生死关头,二楼上的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生怕一丁点动静,就引得老虎生生扑向高昌。 这样紧绷的气氛之中,蓦然响起两声轻笑。 声音不大,却惊得众人惊慌循着声音源头望去。 只见她趴在栏杆上的女郎垂眸望着底下的高昌和老虎,眉眼间充盈着淡淡的笑意,察觉众人的目光,她偏过头,对上高氏家主又惊又怒的视线,唇角荡开笑意:“有趣。” 高氏家主暴怒:“你——” “啊——” 有人轻呼一声,惊恐地指着下面。 高氏家主连忙重新趴回栏杆,眼睁睁地看着老虎扑向高昌,而他身后的那道小铁门,始终没有打开。 “不——” 高氏家主双眸里充斥着惊恐,“昌儿!” 被虎爪按在地上的高昌只觉得浑身疼得厉害,没什么力气不说,腿也因为桑昭那一刀而无法支撑着他从虎掌下逃离。 他绝望抬起头,望着二楼惊恐的父亲,用最后一丝力气大吼:“是高琦!一定是他!还有那个女人——” “啊!!!” 他抬起手,欲要指向桑昭,动作却被老虎察觉,狠狠一爪抓下,惨叫声顿时响彻整座合意楼。 “昌儿!昌儿!昌——” 高氏家主死死抓着栏杆,用力至泛白的手倏然松开,却只能徒劳地听见虎啸声起,他的骨肉葬身于虎掌之下,恨得眼底猩红。 可惜他的昌儿再不会回应他了。 新鲜的血液自高昌身下大片涌出,覆盖住身下已经发暗的黏稠血液。 “人呢!!!” 高氏家主大为恼怒,愤怒地拍着栏杆,看着猛兽停留在高昌身边,而一楼那道小门,依旧紧紧关闭着。 高二公子当场死亡,又似乎牵扯了高氏的长公子,在场的客人皆闭了嘴,不敢与高氏家主接话,生怕自己一不小心也被拉进这趟浑水里。 屋内仆从更是死死低着头,不敢发一言。 唯有桑昭,她趴在栏杆边,再次笑出声来。 “放肆!” 属于高氏家主的无能为力的绝望和怒气都冲着她来,“我儿活生生一条命,岂是你能拿来取乐的?!” 他大步走向桑昭,桑昭也撑着栏杆站直了身子,看着高氏家主走近,又被卫鹤拦住。 卫鹤身姿挺拔,直接拦在暴怒的高氏家主面前,颇有些头疼和歉疚:“小妹顽劣,还望伯父息怒。” 他半步不退,有些无奈:“小妹她就是这样的,说话有些不中听,不过她没什么坏心思。” 桑昭从他身后探出半个身子,认真地看着高氏家主,似乎真的在夸赞他:“很有趣,真的。” 高氏家主发怒,卫鹤连忙按住他的手臂:“息怒息怒,小妹顽劣。她说话就是这样的,很能戳人心窝子。” “卫鹤——” 高氏家主甩开他的手,气得双手发颤,指着桑昭的面容,勉强保持着丁点理智,“你卫氏的义女,就是此等冷血冷情,视人命为嬉之人?” 卫鹤神色未变,桑昭从他身后出来,面上露出真真切切的疑惑:“你们不也,觉得有趣吗?” 她侧头看了眼底下的猛虎:“人兽相斗,父看子死,两个节目,一起看了,不好吗?” “为什么,你看的,就是有趣。我看的,就是冷血无情?” 她望着高氏家主,看着他涨红的面色,却因卫鹤不该对她如何的憋屈模样,恍然大悟般地张了张嘴。 “哦。”她的视线从一众客人身上扫过,“原来刚才死的那个才是人。” 在场众人目光躲闪,匆匆转身避开她的视线,不敢与之相视。 “住口!”高氏家主喘着粗气,“无知小儿!胡言乱语!胡说——” 他伸手想要推开卫鹤抓她,目光触及她一袭金衣,脚步一顿,蓦然睁大了双眼。 “你——” 序园宴客,其中亦有身着金衣的女郎,他也并未在意桑昭的穿着。 但此时此刻,桑昭种种行为,无一不告诉他,他以为的巧合,可能并非巧合。 “……柳荷。”他声音有些发颤,“是你杀的?” 第8章 父子对峙 在场的客人不算多,这些人虽然眼神闪躲,不想参与进卫氏和高氏的事之中,但听见高氏家主这么一句问,还是诚实地竖起了耳朵。 柳荷的死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们之中大部分人这两日一直住在这里,甚少回城,也未曾出游,自然也就不清楚桑城百姓对柳荷之死的激动。 有一两个人倒是回去过,只是来去匆匆,路边百姓的言语,又怎么会有人专门去注意。 唯一在意的,不过是杀死柳荷的凶手,究竟是为了什么杀人,若是因斗兽场之事,此人是谁?又是否只杀柳荷一人? 只是如今看来,凶手的目标显然不仅是柳荷一个。 隐晦的目光落在桑昭身上,还有部分在卫鹤身上流连,猜测着二人的关系,又猜测柳荷和高昌的死,卫氏在其中出了多少力。 桑昭承认得干脆利落:“是我。” 她偏头看着底下高昌的尸首,目光平淡,神色冷漠平静:“他,也是我。” 高氏家主的眼睛充血,狠狠盯着桑昭,怒气使他浑身不自觉地发颤,桑昭却犹嫌不够,嘴角微微扬起弧度:“你听见了吗,他死之前,一直在喊爹。” “畜生!” 高氏家主暴怒,也顾不得卫鹤在场,绕过他便要去捉桑昭,“来人!拿下她!” 怒吼声响彻整个二楼,楼中仆从众多,却无一不低着头,听见主人的命令,方才小心翼翼地靠近,却又碍于卫鹤不敢真的动手。 高氏家主歇斯底里,顾不得和卫氏的关系,便要亲自动手:“此事便是闹大,于卫氏,也是我高家占理!” 卫氏的义女杀了他的儿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难道还想全须全尾地回去吗?! 那他高氏算什么! “父亲。” 他刚刚抬手,又有一道男声插进来,将二楼众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门口处,玄衣的高琦立在门口,不知已经站了多久,夕阳在他身后晕开,直教气血上天的高氏家主头晕目眩。 高琦微微偏头,便有一名仆人匆匆从他身后奔至高氏家主身前:“主君,园外聚集了近千名百姓——” 高氏家主猛地低头看他:“什么意思?” 仆人将脑袋低着,继续道:“百姓们说高公大义,他们要为主君祝寿。” 高氏家主还要再问,高琦却走了进来,立在二楼一群默默看热闹的人面前:“诸位,美酒佳肴已备好,还望诸位赏脸移步。” 默默坐在座位上装鹌鹑看热闹的人恍然清醒,正要开口劝两声高琦再走,却接收到桑昭巡视打量的目光,顿时一个接一个地起身,连声道好,也顾不得这未看完的热闹和未说出口的劝告,在仆从的引导下心有余悸地离开了合意楼。 高氏家主大脑发昏,一时不知道该继续询问这所谓的“大义”是怎么回事,还是该懊恼方才没有及时赶走那群人,让他们生生看了笑话。 桑昭四处张望了一圈,就近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卫鹤紧随其后,留下高琦父子对峙。 高氏家主憋着气,竭力平复胸腔里的怒意:“……外面的百姓,怎么回事?” 仆人小心翼翼地回应:“他们说,说主君大义灭亲,实乃高义——” “砰——” 高氏家主一拳打在栏杆上,吓得仆人立即闭了嘴,战战兢兢。 高琦挥了挥手,他才如释重负,低着脑袋匆匆离开。 “孽子!” 高氏家主瞪大了眼睛,一双猩红的眼睛死死望着高琦,“那是亲弟弟!” 事已至此,又是将高昌送进斗兽场,又是门外出现的大批百姓,他如何联想不到此时出现在他面前的长子身上。 “他可没将我当作亲哥哥。”高琦并不畏惧他,也不因高昌的死亡而愧疚,他微微叹了口气,故作可惜,“也是。他巴不得我这个嫡兄死呢。” “你就为这个杀他?”高氏家主不可置信,“他,他——” 他恼怒,无措地抓着自己的头发,焦虑又憋得难受:“他是与你作对,可你是我的长子,又天资聪颖,慧于常人,扬名于天下,他如何能越过你去!你为何不能容下他的性命?!” “?” 高琦忍不住嗤笑一声,低声“哎哟”叹息,“‘就为这个杀他’,父亲自个儿听听说的这是人话么,他都计划着怎么除掉我了,我还想着让他活呢?” 他眼眸微弯,唇间的弧度扩大,笑意中透出几分讥讽:“就高氏这一亩三分地,父亲还想着在两个儿子之间弄权平衡呢?可惜高昌是个蠢货,自以为有了你的宠信便万事大吉,可为所欲为。” 他靠近一步,眼眸之中骤然消失的笑意终于让高氏家主感受到长子的冷漠,不由得被逼得后退一步。 高琦笑意嘲讽:“父亲做什么春秋大梦呢,高昌今日不死,来日,我难道便会放过他么……高氏,可不能一直有这么一个草菅人命,引民憎恶的二公子。” “你你你——” 高氏家主被高琦逼得气血上头,高高举起自己的手,猛然冲向高琦,却在触及他的双眸时,始终下不去那一巴掌,“你畜生!这合意楼,我也来了数次,你难道也要杀了我不成?!” “怎么会呢。”高琦笑意淡淡,抬手将他的手握住放下,“高氏不会有这样的家主,父亲忘了吗?百姓赞你高义呢。” “孽子——” 高氏家主发怒,扯住高琦的衣襟,“你背上杀弟的名声,就是好的了?!” “……”高琦笑了笑,任由无能狂怒的父亲扯住自己的衣襟,没有说话。 桑昭默默举起手:“人,是我杀的。”她想了想,又放下手:“不,现在,是你杀的。” 高氏家主猛地睁大了眼睛,嘴唇发颤:“畜生,畜生……” 高琦坦然面对父亲的惊惧与怒意,低声道:“你要杀了我吗?” 他勾起冷笑,语气却温和:“要杀了我,为高昌报仇吗?” “……” 高氏家主颤抖着手,无力地松开了高琦的衣襟。 不能。 他不能杀他。 他总共不过两子,次子已死,他如何敢动优秀的长子? 高琦之名闻于天下,未来高氏门楣,还得靠他。 何况如今高氏的家主虽还是他,他也自以为一直大权在握,可如今看来,府中不知多少人已经投了新主。 他有些失魂落魄,仿若一瞬间被压弯了脊背,不知如何是好。 高琦好意提醒:“父亲节哀。丧子之痛,刻骨铭心,父亲伤心乃人之常情,不过,百姓还在等着你呢。” 高氏家主无声地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桑昭见事情收尾,起身要走,对上他望过来带着恨意的视线时,也不忘提醒,指了指楼下:“你心爱的二儿子,还在里面,不捞吗?” 高氏家主遭受刺激太大,再一朝与桑昭视线相对,气急攻心,猛地呕出一口鲜血,两眼一黑,竟是当场昏了过去。 第9章 你相信吗 高氏家主最终没有出现序园外。 据说他在杀死高昌时不慎受了伤,此刻正被医师照料,无法出来回应百姓们的热情。 百姓想不通大义灭亲的高公为何从前不能大义灭亲,但是,无论发生了什么,他杀死了高昌,他们愿意为此欢呼。 有人说高昌从前瞒得很好,所以高公从不知晓,是在柳荷死了之后,高公才知道高昌做的这些事,于是立即大义灭亲了。 还有人说,他们应该来为寿诞前大义杀子的高公过寿。 说不清具体是谁说的,反正有人这么说,越来越多的人这么说,越来越多的人信了,他们就来了。 高氏家主没露面,最后代替他出面,是高氏的长公子,他将惨死百姓的尸首送出,又对家眷予以米粮补偿。 高门公子,俯首弯腰,执礼致歉,面含悔恨与愧疚向百姓检讨自己的管束不力,活生生将自己塑造成了求学在外,对弟弟所作所为一概不知的形象。 高琦是不是真心为此而悔恨和愧疚不知道,但百姓接受了这个说法,庆祝高昌的死亡,领着属于自己的补偿,重新回家去了。 好不容易清醒过来的高氏家主大发雷霆,无能狂怒,只能抱着高昌血肉模糊的尸体恸哭一场,在族老们明里暗里地劝说之下,不得不接受高琦所有的安排,白着一张脸,强撑着过完了寿诞。 宾客品出其中不对劲的人不在少数,却皆是无不称他高义,无不赞他品格。 高琦命人拆了合意楼。 桑昭没留下来参加什么高氏家主的寿诞,她办完事,直接带着裴如芥安静地离开了。 卫鹤追上了他们。 桑昭就是杀了柳荷的义士的消息悄悄传了出去,卫氏的义女杀了柳荷引发后续的事,当时合意楼中的宾客也知晓高昌究竟是怎么死的,说不定还有人在琢磨这些事是不是他卫氏搞出来的呢。 卫鹤自然不好留在序园参加什么寿宴,留下贺礼便带着卫氏的人离开,追寻着桑昭离去的当年,毫不费力地赶上了他们。 因为桑昭用走的。 熟悉的马车停在桑昭和裴如芥面前,熟悉的子风下车,又将桑昭请了上去,牵给裴如芥一匹马。 “女公子打算这么走回桑城?”他将车里的糕点推给桑昭。 桑昭摇头:“不回桑城。” 她捻起一块白色的糕点,咬了一口,只尝出一股发酵的酒味,将手中的糕点放回去不说,又默默掀开小窗帷幔。 裴如芥刚要低头问她有什么事,却只见她迅速吐出一小块白色的东西,放下帘子转了回去。 糕点迅速沾染灰尘,掩于尘土之中,无人在意。 卫鹤默默将糕点收了回来:“不回桑城,女公子打算去哪里?” 桑昭反问:“天子,在哪里?” 卫鹤眉心一跳:“天子自然在上京。” 他以为桑昭的下一句话就是要去上京,却没想到对方话语一转:“云阳,是你的封地吗?” 卫鹤点头:“是。” 桑昭也点点头:“我要去云阳。” 卫鹤猝不及防:“嗯?” 桑昭瞧见他眼中的疑惑,又重复了一遍:“我要去云阳。” 卫鹤试探:“那,同行?” “好。”桑昭立即点头,“谢谢你。” “……” 卫鹤眼眸之中闪过一丝复杂,但见桑昭已经低头把玩手上的戒指,便也没再出声。 不知又走了多远,桑昭昏昏欲睡之际,听见车外吵吵嚷嚷,马车停顿片刻后,又继续往前行驶。 桑昭掀开帷幔往外探头,看见是一群人手里提着果子鲜花等物品,结伴进了山。 看似假寐实则悄咪咪关注她一举一动的卫鹤睁开眼,从她掀开的缝隙看过去,隐隐约约看见行动的人群,沉默片刻,忽然道:“在桑女的传说中,桑女居住在桑山之上,食山果,饮花露,若有不平之事,将仇人的名字刻在木牌上,挂入桑女殿中,潜心祈祷,桑女便会帮你解决。” 桑昭抠了抠手指,将脑袋缩回来,无所谓卫鹤的视线:“会有用吗?” “若有用,天下岂非乱了套了。”卫鹤笑道,“不过听说柳荷和高昌的名字很早之前就被挂上了桑女殿,如今此二人已死,这群百姓,估计是去感谢桑女的吧。” 明明真正杀死柳荷和高昌的人就在他的眼前。 他眼底浮现出丝丝探究:“女公子为何要杀高昌和柳荷?” 桑昭侧过头来看他,眼眸里隐约倒映出他的身影,思索片刻,开口:“因为,我是桑女?” 卫鹤心头一跳,呼吸急促了一瞬,正要开口,却看见桑昭面容之上难得浮现出狡黠的神色,视线触及他的错愕时,嘴角的笑容微微加深。 桑昭晃晃脑袋:“桑女姓桑,我也姓桑。” 卫鹤:“……” 卫鹤泄了气。 桑昭有些不解:“你真的,相信有桑女吗?你不是说,没用吗?” 卫鹤并未打消自己的对桑昭的疑心。 高氏和卫氏的人一起去查,最远只能查出柳荷死的前两日,有进山的百姓在桑山脚下见过她。 呈在他案上的有关桑昭的信息,只有她出现在山脚下至被他的人引进卫家的宅子的这一段。 再往前,半点也查不到。 没有人能凭空出现,何况是桑昭这样一个十分显眼的存在。 而裴如芥,当天见过他和桑昭的人都说他重伤腿瘸,可他见到的裴如芥,分明是一个健康得不能再健康的人。 一个被下药身负重伤的人遇见桑昭后一夜之间痊愈,而桑昭这个当事人光天化日杀了柳荷不说,还十分肯定自己能接着杀死高昌,甚至为此不惜直接闯高府。 说桑昭身上没什么疑点,谁相信呢? 卫鹤掩下眼中的探究,笑道:“相信桑女的存在,和不相信她会凭着一个名字随意杀人,并不冲突。” 马车慢悠悠地走,他轻点着手边的书籍:“据说太祖曾在桑山遇桑女,后在桑女的劝说下起兵反越,在桑女的支持之下,征讨各路诸侯,进而一统天下。” “……是吗?” 桑昭沉吟一阵,“你说的,不像是桑女,倒像是军队。” 她顿了顿,解释道:“他在桑山组建军队,在军队的支持下起兵反越,征讨各路诸侯,最后,一统天下。这样,不是更合理吗?” 卫鹤落在书封上的指尖一顿,神色却未变:“为什么这么想?” “这不是事实吗?”桑昭看着他,卫鹤同样看不出她的情绪,看不出她的想法,“你这样的人,相信桑女可挡千军万马吗?” 卫鹤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虽不知桑女传说是真是假,但太祖与桑女感情甚笃,情投意合,写进了宦臣林嵩手记之中。” 见桑昭张嘴就要反驳,卫鹤立即接着道:“不止他一人,平西将军与忠义侯来往的书信之中也不止一次提及桑女。” 卫鹤笑:“这些信就封存在云阳卫家呢。” 桑昭:“.......” 卫鹤继续:“还有桑女离去后,亦有臣子上书安慰太祖。此类种种表明,无论百姓口中的桑女是否存在,但至少在当时,太祖皇帝身边,有这么一位‘桑女’的存在。” 桑昭欲言又止,疑惑且不解,思考了许久后才又问:“楚——太祖皇帝的皇后,是不是就是这位桑女?” 她想了想,历代开国皇帝都爱给自己弄个不凡的身份,桑女的传说自古有之,楚和特殊一些,给自己的妻子套个桑女的身份,也无可厚非。 谁料此问出口,卫鹤的笑容微敛,手指倏然蜷缩,重重抠在书封之上,拉出一道不怎么显眼的划痕。 他的表情突然复杂起来,注视着桑昭的目光里重新浮现上探究与不可思议,他抬手按了按太阳穴,思索一瞬,不可抑制地轻笑出声:“太祖皇帝,未曾立后。” 桑昭:“……啊?” 她的脑袋有一瞬间的空白,有些不可置信般地微微睁大了眼睛:“……那,是后妃?” 卫鹤笑意更甚:“太祖皇帝,虚设后宫。” 桑昭难以置信,惊讶的情绪浮现于面容之上,有些想不通地皱着眉头:“没有皇后,没有嫔妃,现在的天子,哪来的?” “元昌六年,太祖驾崩。”卫鹤道,“传位于景王,如今的天子,自然是景王一脉。” “六年……”桑昭低喃。 卫鹤幽幽地望着她,重新打量了一遍她身上与当下时兴的样式相比,颇有些不合群的衣裙。 “这些事——”他眼底带着明显的笑意,“坊间小儿尚能说上两句,女公子,竟然丝毫不知吗?” 桑昭猛地抬头,只见卫鹤笑吟吟地盯着自己,恍然发现自己说的这些话似乎有点问题。 卫鹤看似平静,只是不知何时蜷缩于书封之上的左手,拇指不自觉抠着食指关节的行为,出卖了他心底的波澜。 他对桑昭透露出来的笑意里,明晃晃写着四个大字——你露馅了。 “那你相信吗?” 桑昭眨眨眼,也不着急,“桑女姓桑,我也姓桑。” 她再一次问道:“我是桑女,你相信吗?” 第10章 证明身份 桑昭没有向卫鹤肯定自己一定就是桑女,卫鹤也不曾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若世上真有桑女,也不知是好是坏。” 他信没信,只有当事人自己知晓。 马车队伍到达云阳时,桑昭已经不顾形象地横躺在马车之中。 车内宽大,为了方便她,被铺上了柔软的毯子,供她能一会儿趴一会儿躺。 她身上的衣裳已经换了,之前的那身被换下,如今她身上的是卫氏的人替她买的新衣,为了方便她进行更换,一次性买了三套,一齐放进车中。 坐得板板正正的卫鹤一睁眼,入目的便是她毫无形象地躺在毯子上,面无表情地翻看手中他差人买来的闲书话本。 卫鹤眉心狠狠一跳,不知第多少次提醒她:“女公子,你我男女有别,外人面前,还是不该如此……”他斟酌了一下,“随性。” “你都和我同乘一辆马车一路了,还在乎,这些吗?”桑昭没有看他,飞快翻着手中的书页,“世上的礼法规矩太多了,板板正正地坐一路,除了腰疼,于我而言,没有好处。” 卫鹤有些头疼:“你不在乎,总有人替你在乎。” 桑昭翻了个身,侧着身子背对着他:“我没有家族门楣要支撑,这些体面,旁人在乎与否,不影响我。” 卫鹤一时无言,又见她侧躺着看书:“你这样,对眼睛不好。” 桑昭没理他。 卫鹤没有办法,他都把人带到云阳来了,又不能现在把人丢出去。 无论她是不是传说中的桑女,她身上的那些神秘疑点都是真实存在的,只要往桑女身上挂靠上一点,便足以让她在如今的局势中掀起波澜。 卫鹤并不愿意让她离开。 卫鹤没再说话,桑昭准备平躺回来,刚要有动作,车外忽然传来“砰”的一声,马车突然一阵激烈晃动,桑昭手指一松,话本顿时滑落在身上,脑袋不轻不重地磕上车壁,“咚”得一下,不算多大声,但足以让同乘的卫鹤侧目。 “没事吧?” 马车停下来,卫鹤上前将捂着额头的桑昭扶起来,“磕到了吗?” 桑昭坐起身来,将身上的话本移开,又拿开捂住额头,被磕到的地方,微微泛红。 侍卫在车外高呼:“放肆——” 车外似乎传来了一阵骚动,许多声音一起传进马车,有些嘈杂,不太能听清他们的声音,只听见一声高呼的“死人了”。 “侯爷。” 子风的声音传进来。 桑昭干脆抓着卫鹤的手腕起身,两步过去掀开帘子,随手将有些凌乱的头发捋至肩后,一脚踏出马车外。 马路中央,竟然躺着名女子。 鲜血自她身下蔓延成花,露出的一小截手臂上伤痕斑驳,一袋银钱从高楼上抛下,落入血泊之中,立即浸上血液。 对面也停着一辆马车,显然也是马夫为了避开尸体而急急停下,帘子被马车旁的侍女掀开,一位老人探出身子,看见这一幕,下意识抬头望向高楼之上,立马变了脸色。 桑昭顺着她的视线向上望去,只见有华服男子一手高高抛起一块玉佩,接住后往下一扔,玉佩精准地落在女子身上之上,又缓缓滑入血泊之中。 桑昭望过去的视线与他相撞,那人的视线在桑昭面容之上停住,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将桑昭上下打量了一遍,触及马车旁的侍卫和仆从,颇有些可惜地收回视线。 卫鹤从她身后的马车里出来,见桑昭立着不动,同样抬头看去,双眼微眯,那人触及他的视线,面色大变,匆匆后退,离开卫鹤的视线。 桑昭看出对方是在怕身旁的卫鹤:“你认识吗?” 卫鹤面色有些冷:“临鄣王世子。” 桑昭微微抿了抿唇,有些诧异地再次望向已经没有人影的二楼:“……楚长熠。” “你知道他?”诧异的人变成了卫鹤。 只是还不待桑昭回答他,围观的百姓看看左边的马车,又看看右边的马车,最后有人的目光落在血泊中的女子身上,惊讶地发现了她胸脯微弱的起伏,连忙惊呼:“她还有气!”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有人无不惋惜道:“这么多血,又伤得这么重……这女郎怕是活不了了。” 有人低声附和:“是啊……也不知是哪家的。” 桑昭在一片嘈杂声中开口:“把她抬上来。” 子风:“啊……啊?” 桑昭偏头看着卫鹤。 “……” 卫鹤默了一瞬,闭着眼点了点头,到底是同意了。 桑昭:“谢谢你。” 她又看向马上的裴如芥,裴如芥立即下马,就要动手。 卫鹤低低叹了口气,但想起方才桑昭叫出的楚长熠的名字,诡异地沉默一瞬:“子风,你们去搭把手。” 子风虽不能理解,但卫鹤发话,他只能带着人去帮忙,只敢小声嘀咕:“这要抬,也是该抬去医馆吧……” 百姓里似乎有人认出了卫鹤,桑昭听见几声侯爷,她看了眼被两人合力抬起的女子,先进了马车,卫鹤思索着楚长熠出现在云阳的原因,紧随其后。 裴如芥和侍卫将人抬上来便立即下了马车,血腥味迅速在马车内蔓延。 卫鹤坐在角落,不知道她这样做的原因,轻声询问:“要去医馆吗?” 桑昭摇了摇头,带着接着的左手缩在宽大的袖子里,再伸出来时,竟然握着一把小巧的匕首。 卫鹤的双眼微微睁大。 桑昭跪坐在女子身边,微微抬起头,清凌凌的眼眸中似乎泛起幽光,卫鹤被她这样盯着,竟然无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桑昭微微笑了笑:“你相信,桑女吗?” 卫鹤的心跳猛然加快,安静的马车内,他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帘子隔绝了外面所有的视线,刀鞘被扔在腿边,锋利的刀刃划破了已经痊愈的食指,鲜血顿时涌出,她一只手捏开女子的嘴唇,将血液滴入她的口中。 不过片刻,女子身下的鲜血似乎不再蔓延,手臂上的伤痕渐渐淡去,直至痊愈不见。 “……” 卫鹤瞳孔骤然微缩,眼睫颤动,呼吸急促之余,头皮发麻。 第11章 进入卫府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住桑昭的手腕。 卫鹤不顾礼节,难得失态地紧握住桑昭的手,看着她食指伤口处再一次涌上的鲜血,眼神炙热:“你……” 鲜血顺着她的食指滑落,落在卫鹤的手上,卫鹤被这点细微的触感激得下意识一颤。 桑昭食指微微动了动:“你想要试试吗?” 她的大拇指抹过食指上的伤口:“不过你没有中毒生病,也没有受伤流血,不会有作用。” 握在她手腕处的手收紧,手心泛起细密的冷汗,使他在下一瞬松开了桑昭的手腕,错愕之际,声音发紧:“你——” 他的表情复杂,各种情绪浮上心头,不可置信,惊诧,疑惑,手上沾染着桑昭鲜血的地方似乎在发热,迫使他的手微微发颤,思绪千回百转:“你怎么能,告诉我。” 素来洁净的衣袍委地,染上鲜血血液,血腥味充盈在两人鼻尖之下,却又夹杂着不容忽视的桑花香味。 恍惚之间,卫鹤想起他从未在桑昭身上看见过香囊佩饰,他差人买来的这些衣裙,也从未用香熏过,可一路走来,桑花香从未断绝。 “你不该告诉我。”他再一次出声,看着桑昭随意抹去指尖的鲜血,心绪始终无法平静下去。 桑昭喂过血,重新坐回去,手往袖子里一伸,收拾好匕首,双手放在膝盖上,望着还单膝跪在女子身边的卫鹤:“为什么?” 卫鹤抿了抿唇,低头观察了女子的情况,确认她还没醒过来,才重新坐了回去,神色复杂:“这样的存在,会让你成为众矢之的。” 一滴血便可救命,这样的存在,偏偏出现在这种到处都在死人的世道。 只需要一滴血,便可以在天下掀起波澜。 一片静默之中,卫鹤耳边仿佛能够听见天下各方势力为了这一滴血而起的厮杀,谁能抵住这样的诱惑? 这样的话桑昭不是第一次听了。 “许多年前,有人曾经告诉过我。”桑昭面色平淡,似乎意识不到身体里流淌着的鲜血会带来怎样的纷乱,平和的嗓音落入卫鹤耳中,“如果我无法藏住这个秘密,那么就告诉有能力藏住这个秘密的人。” 她看着卫鹤的侧颜,眼眸中似有光芒流转,任由食指的伤口再次渗出鲜血:“忠义侯,你会希望天下,皆知此事吗?” 卫鹤简直脊背发凉。 “……不要说。” 卫鹤哑声道,“以后,不要再告诉别人。” 桑昭虚虚靠在车壁之上,视线落在那女子身上,沉默许久,没出声答应,也没反驳。 这样诡异的氛围之中,马车一路安稳地行驶至卫府。 早有得知消息的仆人等在门口,搬来脚凳,迎接卫鹤与桑昭。 卫鹤先下了马车,甩开满脑子的思绪,回身去牵桑昭的手。 桑昭握着他的手下了马车,微微仰头,打量着牌匾之上的“卫宅”二字,不知想了什么,忽然道:“为什么——” 她偏头松开卫鹤的手,直勾勾地看着他:“你没有守在天子身边?” 卫鹤一顿,准备靠近的子风,想要站在桑昭身后的裴如芥,上前来迎接的府中管家,一时都停在了两人之外,低垂着眉眼。 府门大开,有行至门口的女郎瞧出门外的气氛,带着侍女停在门后,好奇的目光停留在卫鹤与桑昭二人身上。 卫鹤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眉眼含笑,坦荡荡迎上桑昭的目光,风吹动他的衣袖,他看向上京的方向,轻声道:“天子,已经不需要忠义侯了。” 他做出请的手势:“阿昭先行。” “?” 桑昭有些错愕地睁大眼睛。 卫鹤笑道:“称呼自己的义妹为女公子,难免显得生疏。” 桑昭抿了抿唇,没说什么,顺着他的意思先一步踏进府门,与门内正儿八经的卫氏女公子面对面而立。 卫鹤吩咐管家派人安置车中女子后,跟在桑昭身后进了门,出声为二人介绍。 “这是舍妹,单名一个棠字。” 他为桑昭介绍完,又看向妹妹卫棠,还未开口,已经看过他寄回来的所有书信的卫棠上前半步,看着桑昭,有些拘谨,先是叫了声“长兄”,又看向桑昭:“我知道的,这位是阿昭姐姐。” 言罢,她的视线又被门外马车上被人抬下马车的女子吸引,见她身上血迹斑驳,不由道:“那是……” 卫鹤回身一望,轻咳一声:“一些意外。” “我已提前差人收拾出了一处院落。”卫鹤引开话题,偏头对桑昭道,“不如便由阿棠带你去?” 桑昭无所谓地点了点头,顺着他的意思喊了声“妹妹”,也没过问他如何安排那名女子,卫棠有些小心翼翼地上前来请她,桑昭把裴如芥也留给卫鹤安排,才跟着卫棠走了。 两个妹妹相携离去,卫鹤立在门口,有些头疼地叹了口气。 ......他究竟为卫氏引来了什么样的存在啊。 卫鹤带着裴如芥往自己的院子走,路上子风远远坠着,裴如芥却只落后他一步。 卫鹤查桑昭的同时,也查过裴如芥这个人。 情况么…… 卫鹤似笑非笑,走在前面:“裴公子就这样做了他人的侍从,你的领队,会放过你吗?” 裴如芥的脚步一顿,又迅速跟上卫鹤的步伐:“……谁救了我,谁就是我的主人。” 卫鹤低低一笑,又道:“你知道她是谁,又想要做什么吗?或许稍有不慎,你好不容易才脱离的苦海,顷刻之间,便又踏回去了。” “……” 裴如芥跟在他身后沉默片刻,明白面前这个男人,也知晓了桑昭的不同寻常。 “她是谁,想要做什么,都不需要告诉我。”他在卫鹤身后出声,“她救了我,无论她做什么,我只要报恩。” 叫不出名字的鸟儿飞过,躲过顽童的弹弓,停留在树上,被沙沙晃动的树叶遮掩住身形。 卫鹤意味不明道:“若是她为恶呢?” “……那么。”裴如芥轻声回答他,“是为恶的人救了我。恶人于我而言,便也不是恶人了。” “我本该死,因为她才得以存活。”他补充道,“为恶,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卫鹤轻笑一声,也不知在笑他死脑筋,还是认为他对桑昭表露出来的忠心是件好事。 他看了眼前方在仆从的簇拥下打鸟摘花的小孩,停下脚步,又问:“即使被口诛笔伐,万人唾骂也无所谓吗?” 裴如芥不明所以,跟着他停下脚步,想了想,又回答:“救我的,并不是这些人。” 第12章 楚氏顽童 裴如芥再见到桑昭时,不需要她问什么,主动开口将自己和卫鹤的对话一个字不漏地说了。 桑昭未置可否。 不知道卫鹤送回家的书信里是怎么和家里说的,卫氏的人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卫氏义女。 还派了婢女侍卫过来伺候护院,裴如芥和这群人一起过来的同时,还带来了卫鹤请她见一见家中长辈的意思。 这座卫宅里的长辈不多,卫鹤七岁丧母,十二丧父,袭爵后留在了上京,年纪轻轻官至廷尉,加官侍中,侍于天子左右,曾深受天子信任,风头无两。 留在云阳卫宅的,是卫鹤二叔一家。 族老们分散而居,这座宅子里,若论长辈,不过两位。 桑昭要去正堂,她和裴如芥都不认识路,是卫鹤派过来的人中,一名叫春览的婢女领着他们前往。 穿过长廊,经过小池上的亭子,裴如芥再一次遇见了那位打鸟摘花的小孩。 他的年岁不算大,约莫十一岁左右,也称不上一句无知稚童。 他从假山后窜出来,牵着恶犬,直直撞上桑昭,使其不得不后移两步,稳住身形。 而那小孩,也被反弹在地,摔了个屁股墩,双手擦地,磨红了掌心。 恶犬似乎有些暴躁,但不敢伤了小主人,是狂躁地叫唤两声,似乎在寻找什么。 春览被吓得脸色苍白,但还是战战兢兢地挡在桑昭身前。 裴如芥上前一把将他拉起来,却被他粗鲁地打开。 假山后又一个接一个涌出一群气喘吁吁的仆从,见此局面,脸色当场惨白,急忙上前去将人小心翼翼地扶起来。 那小孩甩了甩手,将手中的绳子交给害怕的仆人,仰头打量桑昭,毫不客气:“你谁啊?” 桑昭却没看他,打量着仆人手中暴躁的恶犬,隐约嗅到了空气中的一丝血腥味。 桑昭没有说话,那小孩正要大喊,身边仆人的声音若比他先响起。 “啊——” 恶犬狂躁,欲扑向仆人,仆人害怕之际松了手,跌倒在地,手忙脚乱地爬开。 恶犬得了自由,急匆匆地扑进一旁精心打理的花丛之中。 “废物!” 孩童见爱犬跑来,一脚踹在仆人心口,正要再骂,却听闻花丛中传来两声犬吠。 众人望去,透过黑犬挤开缝隙,看清了花丛中的景象,吓得惊叫后退。 光天化日,竟然有一名裸身男尸藏身繁花之下,身上撕咬伤痕,血迹斑斑。 孩童闻之大喜,拍手叫好,大喊:“好!好花花,今晚给你加肉!” 见被撕咬的人没有反应,又皱着眉头大骂:“废物!不中用的东西,这么快就死了!” 春览并一众仆从皆被吓得连连后退半步,面无血色。 “裴如芥。” 桑昭的话音响起,裴如芥立即一个箭步过去,一脚将那恶犬踹进池塘里。 “啊!花花!放肆!大胆!” 孩童大叫,忙命人去救他的花花。 裴如芥弯腰拨开花丛,露出更多的景象,只见男子手中仍死死握着碎瓦,身下鲜血浸湿了育花的土壤。 仍有温热鲜血从他被割开的脖颈处涌出。 耳边似乎传来谁的哭声。 桑昭回身之时,那小孩已经气势汹汹地冲过来:“臭女人!我要杀了你!” 桑昭对他没有半点好印象。 于是她想着裴如芥方才的动作,抬脚也将他踹飞,落进了池塘里,溅起巨大的水花。 本来在救狗的仆从顿时乱作一团,又慌里慌张地去救人。 等他们着急忙慌地把人和狗救起来,春览派去通知卫鹤的人跟着卫鹤来了。 卫鹤步履匆匆,身后却也还跟着一个熟人。 他匆匆赶来时,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正命令着黑犬扑向桑昭。 伴随着一声“咬她!” 那黑色的狗再次被裴如芥一脚踹飞,落在卫鹤面前。 卫鹤:“……” “快!快弄走!”他还没说什么,子风急匆匆地冲上来,吩咐人将黑犬拖走。 卫鹤稳了稳呼吸,似笑非笑看向身边跟着过来的人,眸中冷意尽显。 桑昭低着头看向浑身湿透的顽童:“我记得,擅杀奴婢者,杖一百。” “我杀我自己的奴婢!”孩童不知道花丛中的人是如何丧命,推开身边的仆从与桑昭叫喊,“关你屁事!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就是杀了所有奴婢,也没人敢管——” “楚建!闭嘴!” 旁边蓦然传来一声呵斥,桑昭望过去,定睛一瞧,竟然是个熟人。 巧了不是。 这呵斥这名叫楚建的孩童的人,正是桑昭不久之前才有过一面之缘的临鄣王世子,楚长熠。 卫鹤感到窒息。 他思来想去,翻来覆去地思索,就算是抠破了脑袋,也没想通楚长熠这狗脑子是怎么想的。 有求于卫氏,还敢纵容自己儿子在卫家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甚至嬉弄人命。 楚建不知道桑昭的身份以及她对于卫氏的重要性,但楚长熠知道。 在卫鹤回来之前,卫氏义女斩柳荷的传闻已经先一步到达了云阳,甚至更有传言,就连被高氏家主大义灭亲的高昌,也是交由她杀死。 桑昭出现之前,很多人都知道高昌和柳荷的所作所为,但没有人想到去惩治这两个人。 王室衰微,诸侯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野心驱使着他们将虎视眈眈的目光对准王庭,被高昌欺压的百姓痛苦无奈,却咬着牙忍耐,没有人踏出第一步。 楚长熠幼时游手好闲,可以说是不学无术,但却也听他那立志要做忠臣的父亲讲过,百姓是最能忍的,只要不将他们逼上绝路,只要给一丝生路,他们便会挣扎着活下去。 但如今世道不同了。 王室衰微,没有几个人将上京明堂上的天子放在眼里。 各州势力交错复杂,视律法轻如嬉,百姓苦不堪言,看似平静的湖面之下,已经凝聚风暴,只需一颗石子,便可掀起巨浪。 桑昭成了这颗石子。 柳荷死,高昌亡。 桑城的百姓意识到,原来这两条日日夜夜吞食他们血肉的恶兽,也会被人轻而易举地割开喉咙,痛苦地死去。 原来有人愿意为他们杀死吃人的恶兽,百姓于是皆呼义士。 楚长熠咬牙。 卫氏倒是顺势收获了一波好名声! 第13章 画的价值 楚长熠大跨步上前,将愤怒叫嚣的楚建一把拉过,脸色沉沉。 他暗骂了一句晦气,深觉自己近日实在倒霉。 卫氏这群家伙分明说的是卫鹤离归家还有半个月之久,他却今日就在酒楼之上见到人了,猝不及防,以至于连忙回了卫府预备和卫家二叔谈好事情后立马离开,不愿与卫鹤多相处片刻。 谁料到卫鹤还没找他麻烦,他儿子先找上桑昭的麻烦了! 知子莫如父,楚建是什么德行,他再清楚不过,楚建年纪虽小,手里的人命可不少,桑昭杀了柳荷,说不定一个急眼,把他这唯一的独苗苗也给捅了。 楚长熠一巴掌直接扇在楚建脸上,将其扇了个踉跄,怒骂:“逆子!奴婢有错,也不该由你如此对待!” 楚建不可置信地捂住脸,刚要大叫,被跟上来的楚长熠侍卫一把捂住嘴,任凭其挣扎乱蹬也不松手。 楚长熠松了口气,回身对默默注视着他们的桑昭笑道:“犬子无状,还望女公子见谅,他犯了错,我一定狠狠教训他,让他给你一个交代。” 桑昭微微偏头,看向他身后愤怒挣扎的楚建,冷淡道:“什么交代?” “?” 楚长熠怔愣一瞬,反应过来,又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女公子有所不知,这逆子打小被我和他祖父娇宠惯了,养得他目中无人,现在仗着他祖父给他撑腰,我是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实在是——” 桑昭打断他:“那是要娇惯他的祖父和你给我交代吗?” 楚长熠一噎:“……女公子不知,这是我的独子——” 桑昭轻笑一声,轻飘飘的声音传进在场所有人的耳中:“那你活该啊,活该只有一个儿子,也活该,独子是个烂人。” “……” “……” “......?!” 在场仆从无一不低头瞧着地面,恨不能塞耳闭目,不知该是赞同桑昭的话,还是胆战心惊于此女的大胆。 卫鹤的嘴角默默抽了抽,肩膀被人轻轻拍了拍,他偏头,只见他德高望重的二叔,正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不妥。”卫二叔用气音道,“不宜将这位世子得罪得太狠。” 卫鹤脚下未动,只道:“那二叔去劝?” 卫二叔刚刚张嘴,又闻桑昭一句“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能有什么好种。” 卫二叔默默闭上了嘴。 楚长熠震惊,楚长熠愤怒,楚长熠忍无可忍。 “放肆!” 他涨红了一张脸,怒视桑昭,“你算东西,敢这么对我说话!” 裴如芥叹为观止,只莫名觉得,桑昭说话似乎越来越流畅了。 卫二叔观望片刻,见桑昭身边那俏侍卫没有动作,他的好侄子也没有动作,犹豫片刻,默默冲了出去,挡在暴怒的楚长熠面前:“世子息怒,世子息怒啊,小女儿无状,还望世子见谅。” 楚长熠一口气哽在喉咙处,伸出的手也不敢推卫二叔,僵硬地举着,打不敢打,骂也不好骂,只愤怒甩开卫二叔的手:“你卫氏就是这般教养女儿的?” 卫二叔只道息怒。 桑昭转身要走,正好对上卫鹤的目光,卫鹤顿了顿,向她招了招手。 桑昭便无视了暴怒的楚长熠和他那还在乱蹬的儿子,越过他们,往卫鹤所在的方向去了,将身后的烂摊子留给了卫二叔。 那叫花花的大黑狗不知牵去了何处,卫鹤大致了解了情况,派人收敛了那仆从的尸身,有些无奈地看了桑昭一眼,带着她远离纷争之地。 子风和裴如芥安静地跟在他们身后。 卫鹤将桑昭带进自己的书房。 子风和裴如芥还有春览都守在门外,侍奉的仆从也未曾进来,卫鹤自己动手开了两扇窗户,日光倾洒而进,昏暗的屋子才亮堂起来。 桑昭被墙上悬挂着的仕女图吸引了注意力。 华服女子持扇而立,低头看着腿边飞舞的蝴蝶,无论是技术还是色彩,其实并不出彩,与卫鹤悬挂在房中的其他书画的差距很明显。 卫鹤立在她身后,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这幅画,轻声道:“这幅画最好的价值不在于画本身。” 桑昭的视线在画上巡视了一圈,未曾找到画师的落款,但她熟悉画中场景,便能知道作画的人。 但这一幅—— “假的。”她说。 卫鹤轻笑出声:“太祖墨宝,若是真迹,我又如何敢藏在家中。” 他的视线停留在画中女子手指上的戒指上,很巧合,同样的左手,同样的食指,同样的桑女,桑昭手上也有着一枚戒指。 “这幅画流传甚广。”卫鹤道,“信奉桑女的人,家有余财者家中,几乎都有这么一幅画。” 桑昭移开视线,似乎是不再感兴趣,卫鹤也不再揪着这幅画不放,提起另外的事:“你救的那位女郎醒了,要见一见吗?” 桑昭的血见效很快,他们前脚安顿好,后脚那女郎便醒了,为了防止她因为痊愈的伤而乱说话,卫鹤还特地拜托了裴如芥带着已经打点好的医师前去提醒。 “不要再随意救人了。” 说起那女子,卫鹤又顺口提醒道,“每救一个,便多一人知晓,便多一分危险。” 桑昭“嗯”了一声,看上去像是答应了。 卫鹤便再问:“要见一见她吗?” 桑昭点头:“要见。” “不要她过来。”她又补充,“我去见她就好。” 卫鹤也没有拦她,只是桑昭走得有些犹犹豫豫,看了好几眼墙上的仕女图才慢吞吞地往外走。 卫鹤低低地笑了笑,在卫鹤预备开门之前,忽然告诉她。 “太祖真迹,这幅画上还题了字。” 他缓缓道来:“盼尔归,却知尔无归,心不死,问左右,却道痴妄。寂寂观冷月,南柯竟见君,问何不明真心。卑卑俗世情,岂敢染明月。望桑山,意浓浓,不敢言。” 桑昭回身静静地望着他。 卫鹤笑意不减:“非诗非词,约莫只是太祖的几句真心话。” “这流传于世的《念桑女·其三》,便是这幅画的价值所在。”卫鹤继续道,“很多人因此相信,两百多年前,真的有桑女出现。” 桑昭沉默与他对视片刻,伸手指了指墙上的画:“这种假画,贵吗?” 卫鹤看向墙上的仕女图,只道:“阿昭喜欢,便赠予阿昭。” 桑昭欣然接受:“好,谢谢你。” 第14章 书房之中 桑昭前脚刚走,后脚卫二叔就带着勉强安抚好的楚长熠来了。 自卫鹤辞官归家,卫氏大小事,基本已经交由卫鹤处理,楚长熠专门寻了个卫鹤不在云阳的时机找过来,可谓是打错了算盘。 卫二叔拖着他的事不愿意松口,看似在权衡他口中的所谓的利弊,其实直接原因,不过是拖到卫氏的主事人归家而已。 卫二叔将人打发进卫鹤的书房,并不肯陪着这位贵客进去,而是转身立即离开,回了后院与自己夫人道清始末,告诉她明日再见桑昭。 楚长熠踏进书房,瞧见卫鹤的模样,头疼又恼火,心知自己的事十有八九是办不成了,但又仍忍不住一试。 书房门大开,侍女进来奉茶,楚长熠端起手边温度适宜的清茶,也不喝,瞥了一眼在桌案前低头挽袖不知在写什么的卫鹤,试探:“我与你二叔所说之事,希望你能考虑考虑。” 卫鹤轻笑,并不抬头看他:“世子说的哪一件事,若是借粮,世子找错地了,云阳也没粮。” 蘸了墨水的笔尖落在纸上,卫鹤手下动作不停:“若是另一件,卫氏多谢世子抬爱,只是卫氏女儿不敢高攀王府,怕要辜负世子好意了。” 自踏进书房的一刻起,楚长熠早知道自己会被卫鹤拒绝,其实换作是他,有人趁着自己不在家时撺掇自己叔叔借粮和嫁女,待他归家,他也不会同意。 “卫侯再考虑考虑呢。”楚长熠不死心,“借粮之事暂且按下不提,结亲一事,卫侯再想想,我有个弟弟,品行端正,颖悟绝伦,年岁与府上女公子也相当。” 卫鹤懒得听他说了什么,注意力集中在笔尖之上,随口敷衍他:“卫氏最近没有什么结亲的计划。” 楚长熠听出他话中的敷衍,十分憋屈地握紧了茶杯。 当他是傻子吗?! 前不久卫鹤自己的亲妹妹才和高氏议了亲,这叫没结亲的计划?! 只是他尚不能与卫鹤翻脸,借粮与求亲,他总得试一试能不能办成一件。 “那借粮一事——” 卫鹤直截了当:“世子忘了,我说过了,云阳也没粮。” 楚长熠忍不住:“卫侯,你和天子好歹有过同窗之谊,借粮之举并非王府私事,天子的安定军也是要吃粮的,我也是为了天子。” 卫鹤落下最后一笔,将手中的笔小心放下,轻嗤一声:“世子是说上京缺粮吗?” 卫鹤终于肯抬眸看向楚长熠,那双看似没有半点攻击的眸子带着温和笑意:“各州的情况你我一清二楚,但天子还在,宣扬自己是大蔚忠臣的人不少,无论是真心是假意,但每年从各地运进上京的粮食可做不了假。” “世子说缺粮。”卫鹤笑吟吟道,“究竟是安定军缺粮,还是你们从天子手里骗不出粮食呢?上京可不只有天子的安定军,临鄣王的——” “卫侯慎言!” 楚长熠忍无可忍,拍案而起,怒指卫鹤,“满嘴胡言,临鄣兵进京是为了护卫天子——” 卫鹤被他打断,也礼尚往来地打断他:“我可没说临鄣王进京不是为了护卫天子。” “借粮和结亲——”在楚长熠恼怒掀桌之前,为了书房的安宁,卫鹤提前出声,“卫氏总不能有出粮又赔人的,只能允一件。” 楚长熠当机立断:“结亲。” “……呵。” 卫鹤轻笑一声,“为了天子?” 楚长熠毫不在意他此刻的讥讽,只反问:“难道你会借粮给我?” 卫鹤垂眸没有回答,提起结亲的事:“不过结亲也不是我一人说了算的。当哥哥的,总不能不顾妹妹的想法,随随便便找个人便要她嫁了吧。” 楚长熠好歹看到点希望,憋着气坐回去:“你什么意思,说清楚。” 卫鹤立在桌案之前,窗外的阳光倾斜洒进,落在他的衣角,他微微眯了眯眼,看楚长熠的目光浮现点点戏谑:“若是我哪位妹妹被世子的诚意打动,我这个做哥哥的,自然只有成全。” 楚长熠皱眉:“那你帮我问她们?” 卫鹤浅笑摇头:“世子自然得是亲力亲为才能显出诚意来。” 楚长熠不可思议:“那你还要我硬闯你卫府后院不成?不然把她们叫出来,我亲自问?” 卫鹤刚要说话,楚长熠那脑子里也不知道又想了什么,兴冲冲地看向卫鹤:“你说的妹妹们,包不包括义妹啊?桑昭算不算在里面?” 卫鹤:“……” 卫鹤诡异地沉默片刻:“你要是不怕,可以试试。” 毕竟早死早超生。 楚长熠双眸一亮:“有什么好怕的,这可是你说的!你让她来见我!” 又不是嫁给他,就算桑昭泼辣彪悍了些,那也是楚长云那小子的事,他巴不得他日子过得糟心些。 大不了事成之前先把他儿子藏起来,不去碍桑昭的眼。 卫鹤见他像是要来真的,默默无语了片刻,好心提醒他:“后日存雅楼有文士聚会交流,她应该会去凑热闹。” “……真的?”楚长熠半信半疑,“那种基本是男人的文会,她去干什么?” 卫鹤面不改色:“世子若不信,就自己想办法去见她吧。” 见楚长熠又要开口,卫鹤堵住他的话:“世子觉得,我若是说让她来见你,她会来吗?” 楚长熠一噎:“行!” 他起身要走,刚走两步,又转过身来:“我怎么确定你说的是真的,万一到时候你妹妹同意了,你反悔了,又该如何?” 卫鹤轻笑:“世子说笑了,若是桑昭,我无权阻拦她的事,若是府中其他卫氏女儿,她们父兄尚在,哪里轮得到我做主呢。” 楚长熠半信半疑,但还是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要走,再次走了两步,卫鹤突然叫住了他。 “世子也在云阳杀人了,是吗?” 楚长熠身体一僵,回身望去,只见他缓缓往前走了几步,夕阳洒进,他的面容一半被日光照亮,一半隐于阴影。 楚长熠是知道他是把人救了的,但他自认这并不能影响自己什么。 他扯了扯嘴角:“怎么?我自己带来的人,王府的奴仆,卫侯也要管吗?要为此影响与临鄣王府的关系吗?” “……” 卫鹤低头笑了笑,“自然不会。” 他想起上午救人时桑昭叫出的楚长熠的名字。 路上救人,楚建闹事,楚长熠借粮求亲,发生了这么些事,竟然才过去半日。 他看向楚长熠,眸中笑意更甚:“那便祝世子成功了,一路走好。” “……发什么神经。” 楚长熠受不了他,转身嘀咕一句,大步走了。 第15章 义父义母 桑昭并不知道楚长熠竟然有胆子将主意打到她身上来。 她带着春览和裴如芥到了卫府安置那位救回来的女郎的院子外时,被告知对方休息。 守在门口的小侍女想要进屋去唤醒人,却被桑昭出声阻止,利落转身带着人往回走。 春览有些好奇,她知道人是卫鹤和桑昭救回来的,也能猜到两人之中提出救人的多半是面前这位她尚不了解的桑昭。 “女公子是想问那位女郎的事吗?”她有些拘谨,又有些跃跃欲试,“我在府中见过她的,她是楚世子带来的,名字,好像是叫小朝。” 桑昭边走边回应她:“是吗?她和楚世子,是什么关系?” 春览先是摇了摇头,意识到桑昭的视线没在她身上后又立马出声:“我也不清楚,但,但她挺可怜的,瞧着楚世子和那位小公子都对她非打即骂的。” 说完,想起今日纵犬伤人的孩童,她又补充:“不过那小公子,对王府带来的下人都是这样的。” 桑昭嗯了一声:“我知道了,谢谢你。” 春览连忙又摇了摇头,似乎更加拘谨了:“我就知道这一点了,其他的,女公子若是想知道,还是得问小朝。” “没关系。” 桑昭道,“让她休息就好,这些事,也不止她一个人知道。” “我累了。”她继续说,“我也想睡觉。” 春览连忙把她引回房休息。 桑昭叫水沐浴洗头过后,晾干头发,被子一盖,睡得昏天黑地,谁也不理,连春览担心她夜间腹饥进来唤她吃点东西,她也只是闭着眼睛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肉干,要春览拿去和裴如芥分了吃。 春览劝了几次,见她实在不愿意起来,又害怕次数频繁将人惹怒,只能由她去了。 桑昭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日清晨,刚刚洗漱穿戴好,卫鹤派来叫她去用早膳的人已经站在院子外了。 这一次路途之上,没有遇见纵犬伤人的顽童,十分顺利地到了盛夫人的院子。 守在门口的仆从将她迎进去,将裴如芥留在门外和子风大眼瞪小眼,带着她和春览进了屋。 屋子里的人不多,连卫棠都不在,只有卫鹤和卫二叔夫妻二人等着她。 她睡了个好觉,精神大好,春览还特地给她上了妆,光彩照人,双眸灵动,直勾勾地盯着未曾见过的盛夫人。 卫鹤起身为她介绍:“这是我叔父叔母,你——” 他顿了顿,一时竟然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 桑昭倒是难得猜出他的困扰,主动出声唤夫妻二人:“义父,义母。” 卫二叔夫妻接连应声,盛夫人挪步过来,亲切地拉过桑昭的手,将这位她突然收下的义女带到座位上:“阿昭快快坐下,饿了吧,我让厨房备了些馄饨和粥,也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卫鹤和卫二叔紧随其后。 卫二叔和盛夫人虽然不确定桑昭的真实身份,但卫鹤明里暗里暗示过她的不一般,他们自然也不好用一般的态度对待这位陌生的义女。 桑昭被拉着坐下,身前白粥的清香味传来,她微微笑了笑:“很合的,谢谢义母。” 盛夫人展颜笑开,与卫二叔挨着坐下。 一顿饭吃得安静,桑昭咽下最后一个馄饨皮,卫鹤也刚好放下筷子,擦了嘴,沉默地注视着桑昭。 她意犹未尽地抿了抿唇,左手往右手袖子里一掏,竟然摸出两只拳头大的金杯,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又一掏,摸出两块祥云玉佩出来,推至盛夫人面前:“是礼物。” “这——” 盛夫人和卫二叔对视一眼,下意识将视线齐齐投向另一边的卫鹤,桑昭于是也将好奇的目光投向他。 “……” 卫鹤视线一转,避开桑昭,顶着三个人的目光含笑对叔父叔母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可以收下,在桑昭又一次将手伸进袖子里,为防她再掏出什么礼物出来,卫鹤及时起身开口:“我有些话想同阿昭说,阿昭方便吗?” 桑昭手一顿,将手拿了出来,手里仍旧握着熟悉的云纹玉佩。 卫鹤的眉心不由得跳了跳。 她身上的衣裳是卫府准备的,是卫鹤还未到家时便在信中附上桑昭的尺寸,让家中人安排的。 他写信的时候起了点趣味闲心,还建议盛夫人着人准备时可以选几套绣上桑花,桑昭今日身上这套青色衣裙,衣袖与裙摆边便勾勒着几朵桑花。 只是—— 这衣裳的袖子里装得下这么多东西吗? 卫鹤疑惑刚起,桑昭已经起身:“方便。” 卫鹤带着疑惑将人往门外带,二人刚走出门外,屋内卫二叔盯了桌上的玉佩许久,迟疑地拿起,伸手一摸,在边缘感受到凹凸不平之处,对着光仔细一瞧,果然隐约看出“元昌”二字。 “这……”他有些迟疑。 这怎么和卫氏传下来的,当初太祖皇帝赏给功臣的那枚玉佩长得这么像? 就算样式有人仿,这“元昌”二字,也有人敢仿吗? 他这侄子究竟是被人骗了,还是,他口中的不一般真的十分不一般啊? 卫鹤领着桑昭出了门,春览和子风自觉远远坠在身后,裴如芥想跟上去,却被子风一把拉住,带着一起远远跟着。 桑昭将手中的玉佩递给卫鹤:“礼物。” 卫鹤看着熟悉的样式,清楚桑昭身份的他同样怀疑起这枚玉佩与太祖的联系,犹豫片刻,他还是伸手接了。 桑昭一低头,眼见着就又要伸手掏什么,卫鹤眼皮一跳,生怕她就又掏出个金杯出来,连忙道:“够了。玉佩已经很好了。” 桑昭的动作停住,抬头看了卫鹤一眼,但卫鹤说不要,她也没问为什么,将手从袖子拿出来,缩在宽大袖子里的左手也伸了出来。 两人并肩行走,桑昭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三人,又回神偏头望着卫鹤:“你想与我,说什么话?” 卫鹤摩挲着手中的玉佩,笑道:“明日城中存雅楼中有文会,阿昭要去瞧一瞧吗?不是多正式的宴会,只是一群读书人聚在一起说说话。” 桑昭闻言,顿时皱起眉头,摇头拒绝:“看不懂。” “……” 卫鹤笑了笑,又道,“楚长熠也会去。今日府中不见他的身影,也不知道哪里去了。不过这种热闹,他明日定会去凑一凑。” 桑昭有些纠结地皱着眉头想了想,最后点头:“那还是去吧,这里找不到他。” 卫鹤抿唇沉默。 真是半点都不掩饰呢。 第16章 存雅楼中 存雅楼起初是某位富商所建,因为崇敬读书人,所以时常邀请一众读书人来此宴会,久而久之,存雅楼的名声打出去,不需要富商主动邀请,便有读书人主动来此。 后来存雅楼易主,成了卫氏的产业,这样的聚会也未曾断过。 卫鹤和桑昭被引进二楼雅间,推开窗户,便可看见楼下聚集的文士,有大声作诗者,也有持杯应酬者。 他们对面的雅间的窗户被推开,一个脑袋探出来,朝着卫鹤拱了拱手,又一个脑袋从他身边探出来,好奇地盯着桑昭,远远地上下打量着她。 卫鹤低头回礼,瞧见桑昭一直盯着对面,轻笑:“还未为阿昭介绍,这是李公李长青,旁边的许是他的小孙女,半年前来云阳探亲,之后便长居于此。” “我知道。”桑昭漠然望着对面的爷孙,“曾经的丞相,对吗?” 卫鹤笑意微凝,看着桑昭的视线上带着惊疑,刚要发问,桑昭便不感兴趣似的移开了视线:“桑城的人也知道他的名字,的确很出名。” 卫鹤有些不确定她的想法,但她确实没再将视线留在李长青爷孙俩身上,卫鹤摸不清她的心思,只好随着她的视线往楼下望。 美酒佳肴,乐声阵阵,宴会之中不仅有书生,还有人趁着气氛正热,命身边小童拿出精美装匣,当着众人的面打开,拿出其中画卷,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展开。 又是仕女图。 一幅美人抬眸观雪的图。 商人一边手持画卷,一边朗声诵读画卷上的字句:“雨潇潇,愁绪万千夜无眠,独观月。忆昔当年雪中景,言笑晏晏谋大业,而今故人无迹寻,不知何处诉真情。林嵩推门入,奉汤求添衣,又携良医来,泣泪言静养,苦药灌入喉,更难眠。 实是旧伤复发,疼痛难耐,自知时日无多,辗转难安。弗知若为幽壤魂,可否见故人。念此而不惧,反生期冀。又恐再相见,尔风华如初,余华发却生。 此生不敢言无憾,将死之身,贪心祈上苍,只愿万民无忧尔安乐。” 他念完,在诸人或好奇或惊叹的视线中,将画小心挂上会场中心的架子,朗声:“此乃宦臣周秧临摹,几乎与真迹无二,价高可得!” 二楼雅间的窗户皆大开,陆陆续续有人靠近窗边,观察堂中的仕女图,距离不远不近,算不上看得清楚,但字形字体却还是能瞧得出来的。 这些被商人念出来的句子,起初写得工整,及至往后,却像是主人握不住笔了似的,字迹潦草起来,周秧临摹时,将“乐”字收尾处一团浓重的笔墨也临摹了出来。 不难看出这《念桑女》的第七篇,是什么时候写成的。 卫鹤几乎是下意识去瞧桑昭的脸色。 她的面色平淡,似乎既不因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太祖的感情而动容,也不为这幅画引得众人争相竞价而惊讶。 她听着越报越高的价格,冷不丁开口:“你说这些,是楚和的真心话,对吗?” 裴如芥没跟过来,春览和子风一起候在外面,卫鹤顿了顿,对桑昭直呼太祖名讳一事不发表任何意见,只回答她的问题:“是。” 桑昭垂眸,看着二楼不知哪家的仆从捧着银钱下去,强势压过众人,将钱递至商人面前,取走了图。 楼下惋惜声四起。 卫鹤四处望了望,没瞧见楚长熠的身影,有些疑惑。 桑昭看着仆从捧着画上楼,听着画上的字句被人背出,断断续续传进她的耳中:“既是真心话,为什么,广为天下知。” 桑昭偏头看向他,眼眸里终于浮现出点点疑惑:“楚和如果知道,会很生气。” 卫鹤为她解释:“这些字画原是要作为陪葬同太祖一同入皇陵,不过太宗皇帝将其拦下,这些字画便一直封存在皇家,除了历任天子,几乎无人能见。” 他看着楼下笑得牙不见眼的商人,继续道:“……后来,惠帝为敛财,将太祖皇帝的字画卖出去不少。” 太祖皇帝马背上打天下,文学修养不算差,但也说不上多好,众人争抢他留下的画作,一是因他开国帝王的身份,二是这些画作中与桑女相关的信息,三嘛,就是一代帝王的情思了。 皇帝,桑女,求而不得的感情。 这三样聚在一起,多少文人的笔因此挥动,养活了一批又一批的说书人,使得越来越多的人家中悬挂桑女画像。 “先帝在时,认为皇帝墨宝,岂能为民间私藏。于是陆陆续续将太祖真迹尽数寻回,重新封存宫中。” 只是画上的内容早已广为人知,广传民间,皇家也不可能将知晓内容之人尽数杀尽。 桑昭无语:“……荒唐。” 楚和如果知道,一定会气到从棺材里爬起来,狠狠揍他弟弟这位不知多少代的子孙,还有他那没让这些东西入皇陵的弟弟。 卫鹤等了等,见桑昭只是微微皱起眉头,没再继续问什么,便转身重新于桌边坐下端起茶盏。 买画的仆从捧着画不见了踪影,底下开始热火朝天地讨论起什么,桑昭也没了兴趣,转身坐回卫鹤身边:“……给我也,买一幅,好吗?” 卫鹤偏头:“?” 桑昭的面色白皙,完全没有伸手讨要东西的不好意思:“那幅画,给我也买一幅,可以吗?” 她顿了顿,犹豫片刻,再靠近卫鹤一点:“拜托你了,可以吗?” “……” 卫鹤默默将手中的茶盏放下,还没说话,发现桑昭又低头往她袖子里掏什么,下意识握住了她的手腕,又放开,连忙答应,“可以。” 他看着桑昭将手从袖子里拿出来才移开视线:“只是周秧临摹的就这一幅,你若想要,估计只能是他人临摹的了。” 桑昭点头:“都可以。” 反正她也不认识什么周秧李秧,谁临摹的都可以。 卫鹤有些诧异。 他其实知道今日会有商人在此高价卖画,甚至带着桑昭来的部分原因也是在此。 桑昭的身份反正他是已经信了的,而且之前观察桑昭的表现,她也是认识太祖的。 卫鹤也有八卦之心,他无意去探寻桑女从何而来,又是为什么成了桑女,也不想去深究桑昭究竟会杀多少人。 但太祖和桑昭,天然的机会摆在了面前,他又为什么不顺势借此窥探只能在书籍上才能知晓一二的过往呢? 原以为太祖和桑昭,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但现在看来—— 呃。 还是看不大出来。 第17章 不能吃辣 桌上备了两套茶具。 一壶备了卫鹤常饮的云阳本地茶,一壶备了简单的温热白水。 桑昭将手伸向了白水。 “侯爷——” 门口适时传来子风的声音,随着卫鹤的一声“进来”,雅间的门被人轻轻推开,一道道菜被人端上了桌。 卫鹤怕桑昭时不时吐出什么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来,依旧没让子风和春览入内侍奉,留下侍卫在门口守着,便将二人打发出去,自己玩去。 桌上统共上了五菜一汤,色香味俱全,麻辣鲜香,直扑桑昭鼻尖,勾得她胃口大开,立马放下杯子,拿了筷子去夹麻辣肉片。 这是忠义侯的仪仗未到存雅楼之前,子风将菜单递给她,让她自己点的,她几下点完,尽是自己爱吃或想吃的。 卫鹤就在她旁边看着,等她说完,默默让子风加上一道骨头汤。 桑昭吃饭的动作很快,嘴里嚼得快,手上夹菜的动作也快,和上次在家里同他们一起用餐时慢吞吞的动作对比鲜明。 卫鹤动筷子的速度不受任何影响,只是时不时看桑昭两眼。 桑昭察觉他的视线,应付两句:“不要学我,要细嚼慢咽。” 她扫视着桌上的菜,纠结片刻,将筷子伸进了一道几乎只见辣椒不见鸡肉的菜里,紧接着,另一双筷子也伸了过来。 桑昭下意识抬头看了卫鹤一眼。 “……” 桑昭被辣得泛红的嘴唇微微张开,盯着卫鹤的面容:“你,可以吃辣吗?” “?” 卫鹤忍住口腔里的火热,神色自若地夹起鸡肉来,放进自己碗里,微笑,“阿昭为何会觉得我不能?酸甜咸辣,各有其滋味,我没有什么不能吃的。” “因为——”桑昭握着筷子看他,食指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脸,“你脸辣红了。” 卫鹤:“……” 卫鹤:“!!!” 卫鹤夹菜的手一抖,鸡肉重新落进一片红彤彤的辣椒之中,桑昭单手翻起一个茶杯,给他倒了一杯已经温凉的白水,放到他面前。 卫鹤试图挣扎:“只是容易上脸而已,其实——” 桑昭:“你看上去,像哭了。” 卫鹤张嘴还要辩解—— 桑昭低头,抓起桌上的公筷,夹了一筷子辣椒放进他的碗里。 “……” 卫鹤喝了水,安分地将筷子伸进骨头汤里捞萝卜吃,一向平淡的面容之上,脸颊似乎被辣意刺激得又红了一点,难得透露出几分窘迫。 由于不再掩饰,嘶嘶的吸气声传进桑昭耳朵,桑昭咽下嘴里的鸡肉,看他慢吞吞地将她夹进去的辣椒一个个挑出来。 她有些不太能理解他:“不喜欢吃,为什么还要吃。” “不是不喜欢。”卫鹤缓解了口中的辣味,鼻尖被拉出细密的汗珠,“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又不愿在你面前失了面子,不承想还是失了态。” 口里的灼烧的辣意才微微降下去,他又伸筷子夹了麻辣肉片放进小碟中:“偶尔吃一回,辣得满头大汗,人也会轻松不少。” 桑昭不理解他,但不妨碍被他逗笑,吐出嘴里的鸡骨头,又吃了另外几道菜,最后几乎与卫鹤同时放下筷子,抿了抿辣得有些发麻的嘴唇,拿了帕子擦嘴。 吃饱喝足,等到卫鹤脸也不红了,也不嘶嘶吸气了,桑昭想走之前,想起了今天来村雅楼的目的:“楚长熠呢?” 卫鹤抿唇沉默:“……” 他也好奇呢。 明明他和桑昭出门之前,楚长熠的车驾就已经离开了卫府,看方向,也是奔着存雅楼来的。 看前日楚长熠离开书房时的模样,也不像是会放过这次机会的模样,难道谁与他说了什么,临到头了,知道害怕了? “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他先回答了桑昭的问题,又微微提高声音,唤了侍卫的名字。 门再次被打开,又有人进来将桌上的剩菜剩饭撤走,卫鹤似乎有什么事要吩咐,同侍卫一起离开了房间,桑昭暂时歇了离开的心思,捧着杯白水靠在窗边看底下的人又笑又唱。 楼外有路过的行人缓缓停下脚步,眼巴巴地看一眼楼中的盛宴,他们听不懂楼内的文士在吟唱什么,也无心欣赏乐师的曲艺,只是打闹间洒落的糕点果子,桌上无人问津的油腻烧肉让人挪不开眼。 匆匆投来一眼,不等门口的护卫驱赶,他们便吞了吞口水,别过头抬步离开了。 桑昭吃饱喝足开始发饭晕,歪歪扭扭地靠在窗边,窗户打开,周围二楼窗口没吃或吃完饭的人将视线隐晦地落在她身上。 她容貌不俗,方才又是和卫鹤一同出现,不认识她的,琢磨着他和卫鹤是什么关系,消息灵通点的,知道她是卫氏突然出现的义女,也将好奇的视线投过来。 楼下也有人抬头望过来,有人惊艳有人赞叹,还有人对她吹胡子瞪眼。 桑昭微微低下头,与他吹胡子瞪眼的老书生对上视线,他正拉着身边的青年文士不知在说些什么,说一句看她一眼,指尖也时不时指向她。 青年文士有些不知所措,抬头见他们似乎被桑昭抓包时,面上尴尬之色更重,深深地将脑袋埋了下去。 身后传来动静,桑昭转身,看清来人的同时顺手将身前的窗户关了,隔绝了楼上楼下各种探究的视线。 楚长熠推开门,带着人大摇大摆地进来,笑吟吟地冲桑昭一拱手:“女公子安。” 桑昭没有回礼,走近将茶杯轻轻放在桌上,对着楚长熠身后那两个抬着箱子进门的仆从道:“关门,谢谢。” 楚长熠兴致高昂,并不在乎桑昭对他的态度,一挥手,仆从立即顺从地将门关上,将门外不远处想要靠近的卫鹤直接拦在门外。 卫鹤脚步一顿,不过片刻,又立即让侍卫上前去叩门。 守在门口的仆从打开门,见是卫鹤和一名侍卫,又见桑昭和楚长熠都没什么反对的意思,侧身请卫鹤和侍卫入内了。 仆从再将门一关,桑昭往桌前一坐,楚长熠势在必得地看了同样坐下喝茶的卫鹤一眼,再次冲桑昭一拱手:“女公子,我是来求亲的,你嫁给我弟弟,王府保你荣华一生,你——” “咳……”卫鹤不慎被茶水呛到,手臂一抖,茶水顿时溢出茶杯,“咳咳咳咳咳咳——” “抱,咳,抱歉——” 他连忙将茶盏放下,背过身去,侍卫连忙上前去轻拍他的背,试图让他好受一点。 第18章 楼中撒钱 卫鹤的咳嗽声渐渐停下来,桑昭才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求亲?向我?” 楚长熠先是不满地瞪了破坏气氛的卫鹤一眼,才又扬起笑容对桑昭道:“没错!我有个弟弟——” 桑昭单手撑着脑袋,打断并拒绝他 :“我不嫁。” 楚长熠对她的拒绝早有预料,跨步上前,在桑昭对面落座,顺手拿过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女公子听我说完再做决定也不迟。” “你如今声名在外。”他似模似样地开始给桑昭分析利弊,“有人敬仰你,譬如卫鹤,譬如楼下的文人,但也有人明面上敬仰你,实际上却是想杀你。” 桑昭耐着性子听他废话:“譬如你?” “这从何说起呢?”楚长熠干笑两声,又立马像是恍然大悟一般,“女公子是还记得前日那事?你请安一万个心,当日本就是楚建那小子冒犯你在先,女公子气急之言,我也不会当真。” 一旁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只是还红着眼眶的卫鹤微不可闻地轻笑一声。 桑昭觉得楚长熠莫名其妙。 楚长熠略过这个话题,又继续兴致勃勃道:“你如今能安然无恙,皆因卫氏义女的身份。但卫氏能护你一时,能护你一世吗?你终究是要成婚嫁人的对不对?如今,卫氏护得住你,你嫁人之后,你夫家能护得住你吗?又焉知你夫家是不是同样也想杀你呢?” 他毫不避讳卫鹤在场:“你敢杀柳荷,还有高昌,别人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但我还不知道吗,高家那东西如果真能大义灭亲,桑城哪能死那么多人。百姓因此而敬仰你,但世家大族之中,多的是因此惧你恨你之人,谁知道你的刀下一次会不会对准他们。卫氏如今认你这个义女,是因为你是义士,卫氏女是义士,能给他们赚个好名声。但若有一日,想杀你的人多了呢?卫氏还会为了这点名声保全你吗?卫氏这样的人家,病逝个女儿又不算什么大事。” 楚长熠当着卫鹤的面说卫氏的坏话,本来是见卫鹤非要赖在这里,说这些顺势引他出声争辩,他再进行质问。 却不曾想到卫鹤笑吟吟地瞧着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对他的话不做任何反驳。 卫鹤确实没什么好反驳的。 若桑昭不是桑女,楚长熠的话是成立的。 卫氏能保住一个百姓敬仰的义士女儿,却不能确保在世家围攻上来时家族还愿意保她。 但谁知道呢。 任凭楚长熠抠破脑袋,也想不到桑昭并非普通人,他的话不再具备什么杀伤力。 卫氏有幸先其他人一步遇见桑女,又如何不把这样可遇不可求的神秘存在牢牢抓住。 何况楚长熠或许并不在意,有走投无路的百姓流浪去桑山,绝望之余,将一块块刻着他名字的木牌送上了桑女殿。 卫鹤不按他预想中的来,桑昭又不接话,楚长熠暗暗恼怒片刻,又继续扬着笑容分析: “但你嫁入临鄣王府后,你仔细想想,你以后就是临鄣王正儿八经的儿媳,谁敢动你?而且我弟弟那个人最是心软,就算将来有人要杀你,他也一定将你护得牢牢的。” 桑昭指尖一下接一下地轻轻推着桌上的茶杯,发出细微的响声,等楚长熠说完,她才出声:“想不通,听不懂。” 楚长熠一噎,见桑昭明显敷衍他的模样,硬生生咽下了这口气,起身推开雅间靠着街道的那扇窗户,望一眼底下的行人,招手仆从抬着那箱子上前。 箱子落在地上,他弯腰打开——竟是满满一箱铜钱。 他抓起一把,冲桑昭笑:“女公子才初尝权财的滋味吧。” 手里的铜钱被他从窗口撒下去,他拍了拍手,身后的仆从便上前双双捧起铜钱往楼外街道撒,他笑容灿烂,对桑昭拱手:“请女公子移步。” 桑昭这次倒是顺着他的意思到了窗边,往楼下望去,停留的行人傻愣愣地看着地上的铜钱,小心翼翼地将脑袋抬起望过来。 楚长熠朗声大笑:“谁捡到就是谁的!” 停留人瞬间躁动起来,无一不俯下身去拾地上的钱币,有人远远看见,拉着身边人急急忙忙奔过来。 仆从继续撒,街道上的行人越聚越多,皆弯着腰去拾缝隙里的铜币,推推搡搡,吵吵闹闹。 动静渐渐大了起来,吸引了存雅楼中聚会的文人,有人出来查看情况,见此情形,大喊一声“撒钱啦”,急急忙忙加入人群。 存雅楼中,又有更多的人出来,有人犹豫观望,有人立即加入,还有人破口大骂,连忙找人去维护安全。 仆从捧起铜钱准备继续撒,被看得兴奋的楚长熠抬手拦住,他笑看了桑昭一眼,又冲底下大声叫喊:“若有人愿意跪下拜我,还有更多——” 他话没说完,便有人急匆匆搂着钱币跪下,口中呼唤着贵人吉祥之类的话。 楚长熠笑声更大,挥手让仆从继续撒,兴奋地瞧着桑昭:“这种滋味如何?” 他一指那些对他不知道再骂些什么的读书人:“看,有人清高,看不上这点钱,但如今世道——” 他手臂一转,又指向那些早已跪下捡钱的文人书生:“更多的是这种人,吃饱穿暖的人才在乎自尊脸面,更多的人,都快活不下去了,还有什么好在乎的?足够的诱惑之下,这些人,只是我们掌心的玩物。” “……” 桑昭默默看着仆从将一把一把的钱撒下去。 卫鹤揉了揉眉心,有些不忍直视地别过了脑袋。 门口又传来子风的呼唤声,卫鹤抬了抬手,让身后的侍卫去开门,将子风和春览都放进来。 这两人被外面的混乱吓得进屋,又被屋子里这架势吓得贴在门边,好在子风迅速锁定卫鹤的位置,拉着春览一起到了卫鹤身后站着。 楼下有卫氏和存雅楼中其他世家带来是护卫加入其中控制着局面,桑昭侧身让开,让她旁的仆从能撒得更自在一点。 她靠在墙边,隔着两双不断往下撒钱的手向楚长熠发问:“小朝,你认识吗?” 第19章 听懂学会 楚长熠当然认识小朝。 毕竟前日卫鹤和桑昭是在眼皮子底下把人救走的,据说人现在还在卫府养着呢,也不知道能不能救活。 楚长熠并不担心桑昭和卫鹤因为这件事找他,也并不认为卫鹤会是什么慈悲心肠,他就算是偶尔想要装装样子发发慈悲,也不会将人抬上自己的马车装回去。 小朝那事儿,多半是他陪着桑昭做给围观的百姓看的。 楚长熠不拿此当回事儿,自然也就毫不避讳与小朝的关系:“府中家奴,自然认识。” 桑昭看着那箱子里迅速下降的铜币,估摸着撒完的时间,又继续问:“为什么,把她推下去?” “什么?” 楚长熠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桑昭说的是前日他将人扔下茶楼的事。 不在意地笑了笑,楚长熠随口回答:“她犯了错。” 桑昭非要追问:“什么错?” 楚长熠只觉得好笑,他望着桑昭,快要入夏,日光洒落在她半张面容之上,也开始令人感到烦躁:“她犯了什么错重要吗?” 他弯腰抓起一把箱子里的铜钱,一枚一枚地往窗外扔,笑道:“她的命不值钱,而我给她的钱,远超她本人的价值。” 卫鹤轻笑一声,添了把火:“她妹妹死了,似乎是被那条叫花花的黑狗咬死的。” 桑昭微微皱起了眉,显然是对那条黑狗及黑狗的主人没什么好印象。 楚长熠登时再瞪了卫鹤一眼,认定卫鹤留在这里的目的是搅乱他的事,试图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违约。 卫鹤如他所愿闭了嘴。 “女公子想为她鸣不平?”楚长熠笑道,“可是或许她并不需要你为她不平。” 他高高抛起手里的一枚铜币,又接住扔出:“她妹妹确实死了,她和她爹娘跪在我面前,连声公道都不敢讨,抱着尸体哭晕过去,醒来还不是只能拿着钱回去过日子。一个女儿而已,哪有钱重要。” 楚长熠将手里剩下的铜钱抛起:“没人会为他们讨公道,没人会为了他们得罪临鄣王府,也没人会真情实感为他们心痛,谁会与蝼蚁感同身受?你身边的人踩死蚂蚁,你会为蚂蚁心痛吗?” 他目光灼灼,盯着桑昭被日光照耀的侧脸,蛊惑般道:“像我这样事后愿意拿钱弥补的人可不多,这种事情,选择将一大家子一起处理了的大有人在。这就是权势啊,女公子明白吗?” 他自信满满,势在必得:“女公子以杀柳荷和高昌扬名,总不能真是为了什么世道人心吧?卫氏能给的,王府也能给。” 桑昭微微眯了眯眼,被太阳照得脸颊有些发热,俯身捡起洒落在地上的零星钱币,离开了窗边。 “听懂了。”她说,“学会了。” 铜钱被她抛进木箱里,躲进阴凉之处:“你视他们为可以随意碾死的蝼蚁,对吗?” 楚长熠跟着她走,几步靠近她:“这世上可不止我一人。” 他偏头朝着卫鹤扬了扬头:“不信你问卫鹤。” “……” 卫鹤轻叹一声,好心提醒,“快些逃吧。” 楚长熠没听懂:“什么意——啊!” “嘭——” “啊——” “嘭——” 他的脑袋还没转回去,桑昭一脚踹上他的腹部,将他直直踹向楼内的窗户,还不待他有所反应,又是一脚重重踹上他的胸口,紧闭的窗户被硬生生撞开,楚长熠破空而起,直直落入楼下还坐着半数读书人的宴会之中。 “怎么回事!” “谁!” “快来人!这,这是谁啊?” “……” 楼下顿时喧哗不止,二楼雅间的窗户顿时接二连三地探出脑袋,齐刷刷望着卫氏的雅间。楼外看热闹的人又匆匆跑进来看楼内的热闹。 愤怒的老书生一抬头,看见的还是熟悉的人,一张嘴张张合合,不知道该骂什么。 子风和春览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桑昭稳稳站在破损的窗口处,回头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撒钱二人组,从他们面前的箱子里抓起一把铜钱:“不救他吗?” “!!!你你你你你你——” 那二人顿时将手中的钱一抛,连爬带滚地往楼下跑。 桑昭转身就走。 春览咽了咽口水,急急忙忙地跟了上去。 卫鹤按了按自己的眉心,看一眼所剩无几的铜钱,又看一眼破损的窗户,再次轻叹了口气。 子风小心翼翼:“侯,侯爷,咱们女公子,好像不一般……” 卫鹤低笑一声,认命般地起身,准备下去收拾烂摊子,一出门,刚走两步,便撞上隔壁雅间里出来的仆从。 他手里捧着桑昭想要的画:“卫侯,我们郎主说,此画赠予女公子,先前的交易,便不作数了。” 卫鹤瞥一眼敞开的房门:“这如何使得。” 仆人屈膝,只将画捧得更高:“郎主说他十分敬仰女公子,愿以此画相赠。” 卫鹤沉默片刻:“那便多谢程二公子了。” 言罢,偏头吩咐子风:“收下吧。” 子风上前去接过仆从手中的匣子。 楼下,楚长熠捂着胸口和腹部蜷缩成一团,围着他的人见桑昭从楼上下来,也不知怎的,自发地为她让出一条路来。 桑昭很顺利地到了楚长熠面前。 两名仆从试图将他扶起来,看见桑昭靠近,十分警惕,好在桑昭只是蹲下身去瞧他。 楚长熠疼得快要睁不开眼,好不容易看清来人,张嘴就要骂,桑昭却将一把铜钱放在了他疼得冒冷汗的脸上。 冰冷的触感顿时让楚长熠一个激灵,连忙将钱币抖落。 这个该死的女人! 竟然敢这样对他!还让在他这么多人面前如此狼狈! 还有该死的卫氏! 楚长熠勉强抬手,抓住来扶他的仆从的手臂:“我不会让——” 桑昭垂眸看他,眸色冰冷,似笑非笑,打断他的话:“蝼蚁,你也是。” 她起身就走,春览紧随其后,将楚长熠气急败坏的骂声留在身后,整个楼中,嘀嘀咕咕的声音一停,眼睁睁看着她离开,没有一人敢拦。 第20章 不必改名 楼外仍有大批百姓无心楼内的热闹,或跪或蹲在地上捡钱。 楚长熠的面容因疼痛和怒气而狰狞,双眸充血,死死盯着桑昭的背影,未出口的辱骂因对方的离去和胸腔泛起的疼痛而卡在喉咙处。 楚长熠愤怒地想要质问桑昭,又因众人对他的围观而更为恼怒,迫切地想要桑昭付出代价,却只能看着桑昭的衣摆浮动,离开人群,让他再也看不见。 他捂着胸口,低头咳出一口血来,仆从惊惶失措将人扶起,又连忙去叫车来。 卫鹤立在二楼楼梯处,微微垂眸,抬头瞪过来的楚长熠与他对上视线,他看不清卫鹤眼眸里的情绪,只觉得那张一贯温和的面容无端透露出几分冷意。 楚长熠被仆从小心扶着匆匆离开存雅楼,楼内的喧闹声更大,有人询问同伴桑昭和楚长熠的身份,有人低声暗骂几句楚长熠,亦有人论桑昭目无王法。 不管是楼上的还是楼下的,不乏目光悄悄落在卫鹤身上。 这位忠义侯神色自若,温声吩咐店家将今日楼中所有人的费用包揽下来,记在他卫鹤的名下,又命人送上好酒,算作卫氏的赔礼。 有人啜饮一口美酒,暗自唾弃卫鹤被美色迷了眼。 楚长熠被车拉回了卫府,抬下车时,将正欲出门的卫二叔吓了一跳,连忙上前询问,岂料被哎哟叫唤的楚长熠指着鼻子骂:“你那侄子就和桑昭是一伙儿的!猫哭耗子假慈悲!滚!” 卫二叔被骂了一脸蒙,眼睁睁看着楚长熠被抬进府门,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反而是身边的长随憋不住,不忿出声:“那还回什么卫府,上别处医去啊。” 卫二叔“诶”了一声,制止了长随,反正据楚长熠所言,卫鹤也牵扯进了此事,有他兜底,卫二叔毫不担心,轻笑一声,上车走了。 桑昭还领着春览在城里乱逛,卫鹤乘着马车好不容易找到她时,她正对小摊上转得呼呼作响的风车来了兴趣,小贩看她心动,连忙取下递到她面前:“女郎若是喜欢,便只收三文钱。” 卫鹤下了马车,见桑昭再次将手伸进了衣袖里,眼皮一跳,生怕她当街摸出个金杯出来,快步上前,接过小贩手中的风车:“喜欢便买下吧。” 不等桑昭有所动作,他偏头呼唤子风。 子风从自己的荷包里掏出三文钱递给小贩。 小贩见他们认识,喜笑颜开地收了钱,说了两句恭维话。 卫鹤将风车放在桑昭手中。 “谢谢你。” 桑昭捏着风车,看着它呼啦乱转,也不上马车,继续在城里转,卫鹤也没多说什么,带着子风和侍卫紧随其后。 她走走停停过两条街,停在一户人家前。 门上牌匾写着“有功之人”,门下,蹲在门口玩耍的孩童衣衫破旧,警惕又好奇地望着来人。 门口敞开,正在院子里踮脚晾衣裳的女人随时关注着孩子,瞧见门口一大帮子人,急急忙忙从门口跑出来,将孩童护在身后,小心望着桑昭等人:“贵人,可是有事?” 卫鹤同样以疑惑的目光望向桑昭,桑昭将视线从“有功之人”四个字上面挪下来,落在从母亲身后探出脑袋,眼巴巴瞧着她手中风车的孩童身上。 “没什么。” 桑昭上前,将风车拿在孩童眼前,“送给你。” 孩童没有吭声,只是抬头去看他的母亲。 女人有些犹豫:“这……” “想要吗?” 桑昭晃晃手里的风车,风吹过,风车呼呼转动,“可以拿着。” 孩童再看一眼母亲。 女子纠结片刻,认为是达官贵人偶尔的善心,还是点了点头,侧身搂住孩子,扯出笑容对桑昭弯腰:“多谢贵人。” 孩子跟着母亲弯腰俯首:“谢谢贵人。” 带着污泥的手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桑昭白皙的指尖,将风车握在手中,忍不住露出了个羞涩的笑容来。 桑昭仰头再次望向门上牌匾,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卫鹤有些疑惑她的举动,但桑昭什么都不说,他对母子二人点头微笑,带着一帮子人跟了上去。 身后,女人拉着孩子进了门,将大门紧紧合上。 桑昭没有再逛下去的欲望,和卫鹤在路边等马车过来,回了卫府。 出于谨慎,卫鹤目送桑昭回房之后,还是吩咐了人去查一查方才桑昭送风车的那户人家。 院门口,已经有人在等桑昭回去。 那人穿着卫府下人统一的服饰,身形有些单薄,似乎有些紧张,不断地吸气吐气,似乎想要与裴如芥搭话,但又犹犹豫豫,迟迟不敢上前。 直到桑昭和春览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她先是僵硬了片刻,看着桑昭往这边靠近,才急忙反应过来似的,匆匆上前。 桑昭有些诧异,正要开口问话,只见对方停住脚步,双膝一弯,跪在地上,对她来了个大礼。 “......?” 桑昭的问话被吓得堵在喉咙里,连春览也被吓得一个后仰:“这这这——” “贵人救命之恩,小莲没齿难忘。”她以头触地,“来世做牛做马,也定会报答贵人的恩情。” 她仰起头,额头泛红,留下石子的印痕。 春览和桑昭同时怔愣片刻,反应过来后,春览率先上前,俯下身去拉住她的胳膊,试图将人扶起来。 “小莲?” 桑昭慢慢靠近两步,“不叫小朝吗?” 小朝刚刚离开地面的膝盖再次跪了下去,惊惶道:“贵人恕罪,先前是小莲无知,无意犯贵人的名讳,还望贵人息怒。” “……” “我没有怒。”桑昭看她实在惶恐不安,弯腰与春览一同将她拉起来,“没有这样的规矩。” “你想叫小朝还是小莲,都可以。”桑昭将她扶好,“因我改名,没必要。” 小朝仍是惶惶不敢言。 桑昭将她打量一番,想起什么,又道:“楚长熠的事,你愿意和我说吗?” 小朝的眼睫颤了颤,看向桑昭时,有些惊诧。 “啊。” 桑昭回忆起她之前手臂上的累累伤痕,“不说,也可以。” 反正楚长熠都是要死的。 “我愿意的。” 小朝连忙出声,抹去眼角不知什么时候冒出的泪珠,努力抿出笑容来,“恩人想知道什么,我知道的,都告诉恩人。” 第21章 再见楚建 桑昭将小朝带进屋子里,春览递上的热水被她有些拘谨地握在手中。 桑昭开门见山:“他为什么要杀你?” 小朝握着杯子的手顿时一紧,似乎立刻就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面色迅速白了下去。 但她偏偏无法拒绝桑昭。 据卫府照顾她的人说,她的伤之所以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奇迹般地痊愈,全靠桑昭给出的一颗祖传秘药。 她有些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用这样珍贵的秘药来救一个下人,她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报答这颗秘药。 小朝暗自告诉自己,命是桑昭救回来的,她没法报答这份恩情,桑昭想做什么都可以。 桑昭原本是想在楚长熠那里知道这些,但那东西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她问为什么他答不为什么他就是要干,除了叫人听得烦躁想锤他,没有多大的用处。 但她也不是非要强迫小朝说出从前的事,见她犹豫,正要开口说算了,小朝却紧握着茶杯开口了。 “我原先有个妹妹,叫小阳。”她说话有些紧张,声音也有些发颤,“本来是在世子夫人房中做事。” “后来,世子说小阳的名字犯了夫人的讳,罚她跪了两个时辰,给她改了个名儿叫小鱼。” 桑昭微微皱眉。 小朝不敢直视桑昭的面容,一直低着头盯着茶杯中的水:“世子夫人不喜欢她,本想让她去别处做洒扫的活儿,但是世子又让她去了小公子院子里服侍。” “……”她沉默片刻,指尖颤抖得厉害,“小公子有一条黑狗,会追着人咬。” “小阳罚跪时伤了腿,一直没有好……”她的嗓音里泄出几丝泣音,却又极力隐忍,豆大的泪珠滚落入茶杯,激起点点涟漪,“她,她跑不过那条狗,被,被咬……” 剩下的话消失在她的嗓音里,但桑昭从楚长熠那里知道了小阳的结局。 “……我和爹娘不敢反抗,拿了钱背着小阳回家。可,可是——” 她紧握着茶杯的手指尖泛白,“世子将我调去夫人的院子里......挨打罚跪,是家常便饭,夫人仁慈,时常会送我一些伤药。爹娘凑够了钱,想要把我赎出去。” “世子说,他要来云阳办事,让我来照顾小公子,回去后,他就让爹娘带我离开。” 茶杯被她轻轻放在桌上,终于肯抬起头时,早已泪流满面,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溢出滑落。 “他扔我下楼,说——” “说我爹娘见到小阳尸体时的表情实在有趣,他想再看一次——” 小朝的声音有些沙哑,泣音不断溢出,她竭力咬住下唇,身子却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浑身发冷。 很想不通,很不明白,她们什么都不做,什么都顺着他们,连恨都不敢,即便这样——也不可以活吗? 她们该死的原因,仅仅是为了逗乐,为了有趣吗? 她们这样的人,难道连仅仅是活下去,都是有罪的吗? 颤抖的双手不慎碰翻了桌上的杯子,温热的水顿时倾泻,顺着桌子滴落在地。 小朝如梦初醒,连忙起身就要跪下请罪。 桑昭一把将人抓住:“可以了。” “谢谢你告诉我。” 她让眼眶泛红的春览走近,拜托她将人送回去,并安慰小朝:“睡一觉。” 她神色认真,从衣袖里掏出张手帕,递到小朝手中:“明天,会好起来。” 春览揽着人将人扶走,不过片刻,裴如芥便拿着帕子出现在门口。 桑昭看了他一眼,让他进来。 裴如芥进来便蹲下身去收拾地上的水渍。 桑昭坐在桌边看着他的头顶,冷不丁出声:“你的芥,是什么芥?” 裴如芥一边低头收拾一边回答:“草芥之芥。” 桑昭单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的食指蘸了桌上的水,指尖在桌上画出“芥”字 :“什么寓意呢?如草一般坚韧吗?” 裴如芥将吸了水的帕子堆在地上,又起身,掏出另一张帕子准备擦拭桌上的水:“不是,是生如草芥,命不值钱。” 桑昭:“……” “那你的名字,不好看。”她指尖重新蘸了水,在桌上重新写出另一个字,“改个字可以吗?” 裴如芥低头看去,诧异的视线移动至桑昭面容之上。 桑昭的指尖离开,在桌上留下一个“玠”字,慢慢消失不见。 桑昭又问了一遍:“可以吗?” 裴如芥有些怔愣,没反应过来,呆呆看着桑昭的脸。 “你的名字,我不喜欢。”见他不说话,桑昭抿了抿唇,想了想,开始强硬,“为我改名,很必要。” 裴如芥回过神来,对上桑昭的视线,立马点了点头:“好。” 名字于他而言,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代号,叫裴如芥还是裴不如芥,对他都没有任何影响。 桑昭想让他改“芥”为“玠”,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卫鹤要给他安排身份方便他留在桑昭身边,正好可以将字改过来。 桑昭于是心满意足地看着裴如玠擦桌子。 收拾好倾倒的水,裴如玠拿着两张帕子出了门,左右望了望,便有仆从过来取走他的手中帕子。 桑昭跟在他身后出来,被刺眼的阳光刺激得眯了眯眼睛:“楚长熠有没有回来,你知道吗?” 裴如玠点点头:“知道,被抬回来的。” 他提醒桑昭:“他还说要找你算账。” 桑昭微微扬唇,思索片刻:“那我也找他——” 她顿了顿,沉吟片刻,“找他儿子。” “?” 裴如玠有些疑惑,但桑昭想到什么是什么,转身就走,裴如玠怕她直接当面和楚长熠和楚建那些侍卫打起来,连忙快步跟上去,怕人数不够,将卫鹤派给他们的护院侍卫一起招呼上了。 据说楚建名义上正在被楚长熠禁足,猜想他此刻应该和受伤的老父亲在一个地方,桑昭问清楚楚长熠的位置,带着人就往楚长熠的住处跑。 侍卫之中有人见这架势,与同伴嘀咕两句,悄悄离开队伍,往卫鹤的书房去了。 桑昭带着人还没到楚长熠的院子,那边牵着狗的孩童再次出现在桑昭眼前,他手里抓着不知从哪里摘来的花,被他揉碎,随意掷在地上,瞧见桑昭,气势汹汹地带着人冲过来:“疯女人!你敢打我爹!我要打死你!” 桑昭缓缓停下脚步,微微歪了歪脑袋,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风呼啦啦吹过,那不知什么花的花瓣被风拂起,离开地面,轻飘飘落在桑昭的脚边,激不起一丝涟漪。 唯有负责养花的花匠瞧见地上破损的花瓣,万分可惜曾经被小心侍弄的名贵花朵,也会被人毫不留情地摘下,踩踏在脚下。 桑昭的目光轻飘飘落在楚建身上。 “瞌睡,遇枕头。” 第22章 楚公子亡 楚建冲过来,手中的绳子松开,伴随着一声“咬她!”,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之中,黑犬吠叫两声,朝桑昭扑过来。 然后再一次被裴如玠一脚踢开,这次没有落入池塘,桑昭身后的护卫对视一眼,两人上前将黑犬按住,一人牵绳,一人捏嘴。 楚建见此,更为愤怒,怒气冲冲地大步过来:“放肆!” 他指着两名护卫:“你们敢动花花,我杀了你们。” 他说完,气得面红耳赤,大步过来就要去踢那两个牵狗的护卫,同样的,还没靠近,便被桑昭拦住,一脚踹开。 “啊——” 楚建惨叫一声,翻滚在地。 只是这次,还没等胆战心惊的仆从过来扶他,桑昭已经蹲下身子,抓着他的头发,将他的脸按在地上。 “放肆!放肆!” 楚建奋力扑腾挣扎,桑昭手下一用力,膝盖压在他背上,使他动弹不得,双手撑地挣扎被磨得泛红。 仆从侍卫惊慌想要靠近,裴如玠挡在桑昭身前,身后的护卫也呼啦啦地一齐涌上去,和裴如玠站在一起,宛如一道人墙。 “大胆!” 仆从也跟着大喊,指着面前的一群人惊恐大喊,“你们难道不知道这是谁吗?!这是亲王府的公子!” 裴如玠没有任何动作,护卫们也只当没听见仆从的叫喊。 仆从急得要冲过来,被一名护卫扯住胳膊,压得跪倒在地,疼得大叫:“你们!你们还有没有王法!” 桑昭压着楚建,无视他的挣扎,将他的脸贴在粗糙的地面之上,任由细小石子磨伤楚建的脸颊:“禁足,还能出来?” “关你什么事!” 楚建大叫,“你最好快点放开我!不然等我爹——等我爷爷知道了,一定要你好看!” 桑昭将他的脑袋用力一按:“小阳,是你的狗咬死的,是吗?” “啊!” 楚建痛苦嚎叫,“关你什么事!!!我爹一定会杀了你的!一定会杀了你!死疯子!你竟然敢这么对我!” 他的嚎叫声让王府的仆从焦急忧心,卫府的护卫却翻了个白眼。 她连你爹都敢打,还会怕你这几句话吗? 跟着护卫匆匆赶来的卫鹤脚步有些急促,立即成为挡在桑昭面前的护卫们的定心丸,往两边退开,让卫鹤可以与王府的家仆交流。 桑昭压着楚建,并未被卫鹤吸引注意力,她垂眸盯着奋力拍打地面的楚建:“她说你放狗咬死了人,你觉得,冤枉吗?” 楚建并不知道桑昭口中的“她”是谁,满心只想让自己脱离眼下难堪的局面:“放开我!死疯子!我的狗咬我的人,关你屁事!” 桑昭:“好,那就是,不冤枉。” 他拍打着地面,伸手去试图去够卫鹤的衣摆:“忠义侯!你不管吗!我爹一定不会放过你们!我是皇族血脉,你们胆敢这样对我!” 他歇斯底里,卫鹤垂眸看他时,目光平静,抬脚避开他的抓扯。 天可怜见的,没法回头,他甚至都看不见桑昭的左手缩进衣袖里,再伸出来时,已经多了把匕首。 被压着跪着的王府仆从惊恐大喊:“你想做什么!住手!” 瞪大着双眼就试图挣脱控制扑过来。 楚建感应到压着他脑袋的手离开,立即奋力挣扎起来,双手撑地,骂了一句疯子,一转头,只见银光乍现,愤怒的表情定格在他稚嫩的面孔上。 “啊!!!” 鲜血伴随着仆从惊恐的叫声溅起,落在桑昭冷漠的面颊之上,缓缓滴落至衣襟。 子风和卫府的皆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只是手中还下意识压制着挣扎的仆从。 桑昭抹了把脸上的血,随意扔下手中的匕首和刀鞘,缓缓起身,鲜血顺着刀锋滴落在地,王府矜贵的小公子趴在地上,没了气息。 楚建带来的仆从和侍卫宛若被定住了身形,呆愣愣地望着桑昭脚下蔓延的鲜血,有人下意识向前走了两步,却被卫氏的护卫拔剑警告,有人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抬手轻轻落在自己臂弯处的伤疤之上,神色复杂。 卫鹤呼出一口气,避开流至脚下的血液,看着楚建软趴趴的尸体,有种“果然如此”和“终于来了”的感觉。 他估摸着从上京快马赶至云阳的时间,为桑昭递上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你想要怎么做?” 桑昭迅速擦了脸和手,将沾了血的手帕往袖子里一塞,指着地上的楚建:“抱上他,找楚长熠。” 她没有叫别人,偏头朝着裴如玠望过去时,对方已经主动过来,将地上的楚建抱起来之前,还顺手将地上的匕首收拾好。 桑昭穿过眼前这一堆侍卫,面对王府的人时,只说:“如果跟过来会死,就留在这里。” 她要继续往楚长熠的院子走,不过此时卫鹤在场,之前跟着他们的护卫并没有及时跟上,而是等着卫鹤的指令。 “跟着吧。” 卫鹤低头扫了眼地上大片的血迹,有些无奈,“找人打扫干净。” 立马有护卫应了他的话,离开去找人,牵狗的两人将狗抱走,余下的则跟在他身后护卫。 王府的人犹犹豫豫,将好不容易被松开的仆从扶起,踌躇许久,远远地坠在了队伍之后。 裴如玠一路抱着楚建,行至楚长熠借住的院外,守卫先看见裴如玠怀中浑身是血的公子,惊恐地瞪大双眼,怔愣的时间,桑昭和裴如玠已经到了门口,他悚然瞧见楚建脖子处的伤口,凉意顿生,从头冷到脚,眼前发黑,脸色煞白。 “你,你们……” 他死死盯着这一大帮子人,还没说话,卫鹤身后的护卫已经扑上前来,将他制住,桑昭和裴如玠已经径直越过他,直接闯进院外。 行色匆匆的仆从,拔剑来拦的侍卫,还未靠近,先被裴如玠怀中的人惊得失了三分血色,然后迅速被卫府的侍卫缠住,有人惊恐地大叫一声,扔掉手中的茶具,跌跌撞撞地奔向楚长熠修养的屋子,连爬带滚地扑进去。 桑昭和裴如玠跟在他身后,才踏进门,披着外袍的楚长熠被两名仆从一左一右扶着,已经出现在眼前。 门口亮堂,照清了楚长熠不敢相信的惊惧双眸和刹那惨白的面颊。 桑昭伸手,将楚建从裴如玠的怀中扯下来,楚建坠地,滚落在楚长熠的脚边。 楚长熠的身子猛地一晃。 第23章 所谓原因 楚长熠猛地推开左右搀扶自己的仆从,被楚建的尸体砸中小腿,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仰起头瞪向桑昭的同时,双手下意识将楚建揽入怀中。 他起初并不敢往下看,视线凝固在桑昭还残留着血迹的面容之上,再缓缓落在桑昭染血的衣襟处,无意识地收紧了双臂。 被他推开的仆从惊呼一声,连连后退的同时连忙伏跪在地,额头触地,不敢再多看一眼。 楚长熠恍若被仆从这一声惊到,回过神来,动作僵硬地看向怀中的人,神色逐渐迷茫与无措。 “……建儿?” 楚建身上的鲜血将他的衣衫染红,楚长熠伸手捂住楚建脖颈处的伤口,触及鲜血之余,又颤颤躲开,屈起手指,轻轻放在楚建鼻尖,却感受不到半点独子的呼吸。 大脑轰然一片空白,楚长熠只感觉一阵头晕目眩,仿若窒息一般无法呼吸,徒劳地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怎会如此! 怎么会有人敢杀他的儿子! 建儿怎么可能会死! 楚长熠猛地抬头,咬牙切齿瞪着桑昭:“是你杀了他——” 他被桑昭踹下楼受伤,又骤闻噩耗,面色白得不像话,瞪圆了双眼,恨恨盯着桑昭。 桑昭蹲下身子,与他平视,面色冷漠,目光在他面上流连,似乎很在意他的情绪变化。 “儿子死了。”她微微扬起嘴角,“你的表情,很有趣。” 疯子! 楚长熠太阳穴不断跳动,大脑和胸腔都泛着疼,胸口剧烈起伏,咬牙切齿:“杀了她,杀了她!” 桑昭起身,又一次一脚踹在楚长熠心口,将人踹了个仰倒,手中的儿子也因此脱手。 接收到他的命令,屋外的侍卫被卫氏的人拦住,屋内的仆从于地上抬起脑袋,惊惶失措想要将楚长熠解救出来,还没挪动,桑昭一脚踩上了楚长熠的胸口。 她微微垂眸,凝视着预备膝行挪过来的仆从:“要救他吗?就算会被一起杀死,也要救他吗?” 仆从身形一僵,脱离躺在地上的楚长熠双眼猩红,恨声道:“来人!来人!杀了她!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你们!!!” 仆从一咬牙,正准备扑过来,裴如玠拔剑,泛着银光的长剑挡在他的面前,手忙脚乱刹住时,锋利的剑锋离他的脖颈之处仅有一寸之差。 冷汗顿生,仆从吓得跌倒在地。 “出去吧。” 桑昭不再看他,“他会死在你们前面。” 屋内跪着的仆从还在犹豫,裴如玠的剑动了动,被他拦住的那名仆从咬了咬牙,避开楚长熠不可置信的眼神,率先起身小跑着离开。 有了第一个,自然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该死!”楚长熠愤怒拍地,试图从地上起来,脊背刚刚离开地面,便又被桑昭踹回去,逼得他只能躺在地上喘着粗气,徒劳朝着门口大喊大叫,“回来!狗东西!回来!你们怎么敢!” 门口出现人影。 回来的不是仆从,而是跟过来的卫鹤和子风。 独子在卫府被人杀死,他此刻遭人羞辱,喊破嗓子都没人进来帮他,再加上今日存雅楼那么一遭,楚长熠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他卫鹤和桑昭就是一伙儿的! 楚长熠满腔怒火无从发泄:“卫鹤,我乃楚家宗室!临鄣王府的世子!你竟敢联合他人残害皇族!你眼里还有王法吗?!” “还有你!”他身上没多少力气,只用一双瞪大的眼睛死死盯着桑昭,“亏得外面人人说你是义士,说你是惩恶扬善的善人,善人?!哈,善人会杀一个十一岁的孩子?” 他记得前两日楚建和桑昭因为什么事结怨:“心胸狭隘至此,因为一点小事而对一个孩子大打出手,你竟然还敢标榜自己是义士?” 裴如玠皱眉,忍不住出声维护:“纵狗咬死人,不是小事。” “……哈。” 楚长熠不可置信地怔愣片刻,讥笑出声,“你为几个不值钱的下人杀了我儿子?哈……” “疯子……真是疯子……” 他的双手死死抠在地面,忍耐不住恨恨捶地,“你这个疯子!装什么好人!就为了那几个东西?你还想让他们对你感恩戴德不成?” “你杀了我儿子——”他用尽力气开始挣扎起来,桑昭也顺势抬了脚,让他挣扎着撑着地坐起来,“就为了几条贱命,你杀了他?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我的儿子!” 楚长熠咬牙切齿,语句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他是临鄣王府的公子!他会做世子,会成亲王!就因为那几条不值钱的命,你杀了他!” 他瞪大的猩红双眼里滚出泪珠:“你怎么能对一个孩子下手,他才十一岁!” 桑昭看着他发疯,从袖子里摸出来一块金子,俯身放在楚长熠颤抖的手边:“一个儿子而已,哪有钱重要。” 楚长熠气得呼吸不畅,抓起金子砸向桑昭,却被她侧身避开:“滚!我儿子的命,岂是钱能买的!我要你偿命!” “他是蝼蚁。”桑昭迎上他充斥着恨意与杀意的双眸,“是会咬人的蝼蚁。你说的,踩死蚂蚁,不用心疼。” 在楚长熠陡然惊恐的目光中,桑昭微微笑了笑,双眸明亮:“我听懂了,学会了。” 楚长熠气得发抖,呼吸急促,死死抠着地面的指尖渗出鲜血,良久之后,才得以勉强平复:“那你与我,又有什么不同?你做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替那群下人审判我儿子,又因为几句话审判我,你又有什么资格做这些事?!你查过他们所言是真是假?是否全然无辜?!轮到你,便不是滥杀了吗?” 桑昭缓缓地眨了下眼睛:“我杀你儿子,还有你,不是为了别人。” 无论是否遇见小朝,楚长熠和楚建,都是要死的。 楚长熠讥讽:“装什么……” “因为你犯了错。”桑昭轻声道,“我从前有个名字,叫桑意,你名字,犯了我的讳。” “哪有这样的规矩!”楚长熠大叫,情绪濒临崩溃,“一个曾经的名字,就因为一个曾经的名字。我儿又何曾得罪你!要你下如此狠手。” “因为你刚才见到他时的表情,很有趣。” 桑昭垂下眼眸,眼底浮现的笑意无端显出几分残忍,“你说过的,犯的错,并不重要。” 第24章 善不在我 楚长熠猛地呕出一口鲜血,崩溃大叫:“疯子!!!” 门外传来兵刃相接的声音,似乎是有王府的护卫试图进屋,卫鹤听见动静,带着子风出去试图控制住局面。 王府的人有人犹豫躲在角落,有人长剑出鞘,似乎宁死也要冲进屋中,卫府的侍卫又如何敢让他们靠近卫鹤。 桑昭再次从衣袖之中摸出一块金子,放在楚长熠的腿上,被他蹬开。 “那块,买楚建的命。这块,买你的命。” 她朝着裴如玠伸手,之前被胡乱扔在地上的匕首重新回到桑昭手中,刀鞘落地,还沾着楚建血液的刀身隐约映射出楚长熠惊惧后退的身影。 “你,你想做什么……” 楚长熠手脚并用,努力往后退,双腿控制不住地发软。 顺风顺水三十年,楚长熠这三十年的人生里,最不如意的地方仅有两处,一是成家多年只有一子,二是被人暗地里讽刺不如他那弟弟。 但他占嫡又占长,纵使有人不满意他的德行,也不妨碍他那看重礼法的父亲为他请封世子。 天子势弱,临鄣王却手握实权,他身为临鄣世子,几乎无人敢与他作对, 今日头一遭遇见桑昭这样的人,他来不及反应,甚至无法从这件事里吃到什么教训。 桑昭根本不愿意给他这样的机会。 父亲放在他身边的人被他刻意留在上京,卫鹤眼看着是与桑昭是一伙儿的,忠心的侍卫在外面无法进来,平日里对他恭恭敬敬的仆从选择背叛,他从未落到过如此境地,曾自以为无人敢直面自己锋芒的临鄣世子,此刻想不出他到底该向谁求救才能活。 儿子的尸体还在腿边,楚长熠触及他脖颈处的伤口,几乎可以看见自己的结局。 冷汗一滴滴从额头上滚落,泛疼的胸腔,发软的双腿,不受控制颤抖的肌肉,楚长熠再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加清楚地意识到,他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或许是因身处绝境,楚长熠爆发出力气,试图从地上站起来,但他曾被桑昭一脚从二楼踹下去,伤到了尾骨,本该精心休养,却没想到,医师前脚刚走,后脚他又遭桑昭痛击。 疼痛难耐,楚长熠还没站起来,眼前一黑,桑昭已经上前,扯住他的衣襟,染血的匕首触及脖颈处的肌肤,楚长熠身体僵硬,不自觉地因疼痛和恐惧而颤抖。 “我父亲不会放过你——”他颤着声音,被冰冷的刀锋激起一身鸡皮疙瘩,“你以为你做这些又是什么好人?你有什么资格替他们审判我,我杀人是恶,难道你杀人就是善了吗?你,呃——” 刀锋划开他脖颈处的皮肤,桑昭微微闭了闭眼,鲜血再次溅上她的面颊。 “嘭——” “呃……” 卫鹤将明显觉得害怕的子风留在屋外,重新踏进屋子里时,看见的便是这鲜血四溅的一幕。 桑昭的手指微微松开,楚长熠下意识捂住脖颈,被丢弃在地,她蹲下身去,看着楚长熠做着最后的挣扎,裙角坠地,沾染上楚长熠的鲜血。 “很多年前。”桑昭轻声道,“没有人知道什么桑女和神女,他们都叫我,妖女,邪祟,异端。善恶,不在于我,需要什么,我就是什么。” 楚长熠最后的意识消散之前,他无法对桑昭的话进行任何思考,只是一片血色之中,他唯一看清的那双眼睛,实在冷漠。 卫鹤与裴如玠立于她身后,皆安静地垂着眼眸,不知有何思绪。 桑昭蹲在地上,看着楚长熠彻底断了气,扯了他的衣裳擦拭匕首,回身去捡起被她随意扔在地上的刀鞘。 还残留着楚长熠父子二人血迹的匕首被她往自己衣袖里一塞,不见了踪影。 卫鹤十分确定她那袖子定然不是普通的袖子,但她的衣裳皆是卫氏找的绣娘缝制,若说哪里不普通,卫鹤也想不出来。 他过滤掉桑昭方才什么妖女和邪祟之类的话,侧身为她让出道路。 桑昭踏出房门,杂乱吵闹的院子顿时一静,血液染红她半张面容,未曾干涸的鲜血自她额间顺着脸颊滑落,血腥味隐约传来时,王府的侍卫怔愣许久,颓丧地弯了脊背,小腿一软,拨开拦在身前的卫府侍卫,绕过桑昭,冲进屋中,只有遍地的血色和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叫他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眼睫上似乎也溅上了血液,温和的风吹过,桑昭有些不舒服地眯了眯眼睛,顶着院中人或惊惧或复杂的目光,手再次往宽大的袖子里一放,将卫鹤之前给的手帕捏出来胡乱擦着受伤的鲜血大步离开了。 裴如玠回眸看了眼卫鹤,若有所思,跟着桑昭离开了。 卫鹤面色平静,重新踏进一片狼藉的屋子。 血腥味在鼻尖萦绕,楚长熠和楚建的尸身被摆放在了一处,两名王府的侍卫跪在其身边,似乎试图想为他们擦去脸上的血迹。 卫鹤视线掠过楚长熠尸身边的金子,淡声道:“会有人来为他们收殓尸身。” 侍卫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来,面上看不出多少伤心,但怒气却是少不了的:“你们卫氏,还有王法吗?眼里还有天子吗?!” 卫鹤垂眸低笑一声:“王府二公子不日将至云阳为兄长收殓尸身,这些事,自会清算了结。” “……你们和二公子串通好的?” 侍卫有些不可置信地盯着他,“这是弑兄!临鄣王护卫天子,深受陛下信任,若是宫中问责,你卫氏难道还能脱身不成?” 卫鹤并不应答,无心再与侍卫交谈,只吩咐他们在二公子来之前不能离开卫府后,带着似乎还没回过神来的子风离开此地。 夜幕低垂,停在卫府门口的马车车帘被掀开,应酬归家的卫二叔抓着长随的手下了马车,大脑因饮酒有些昏沉,凉风一吹,他好受不少,揉着太阳穴被长随扶着进府。 还没走到自己院子,静候在路边人出声将他拦住,言有要事禀告,卫二叔认出他是卫鹤身边的人,招手让人上前来。 “……” “什么?!” 片刻后,一声被主人努力压制却显然没有多大效果的惊呼声划破夜幕。 卫二叔的醉意顿时醒了大半,左看看右瞧瞧,嘴唇张张合合,不可置信地抓着来人凑近,急切的声音被压低,“你再说一遍,谁死了?谁?!” 来人上下嘴唇一碰,再次吐出那两个名字。 卫二叔:“.......” 他有些木然地推开来人,只觉得大脑再次眩晕起来,“不不不,先睡一觉,睡一觉再说。” 第25章 楚二公子 传闻中的王府二公子于第二日登门。 马蹄荡起的尘土飞扬,为首之人一身黑衣劲装,剑眉星目,神色飞扬,腰间别着长剑,带着满身风霜,仰头一望卫府的门匾,轻笑一声,利落翻身下马,将马鞭往卫府上来牵马的仆从怀里一抛,大步往门口走。 出来迎客的管家匆匆上前:“见过二公子,公子路途辛苦,舟车劳顿,侯爷已经吩咐人收拾好客舍,公子可要先休整一番?” “不必了。” 楚长云咧嘴笑开,“先让我见见我那位兄长,其余的,之后再说。” 管家也跟着笑,躬身做出手势:“二公子请。” 楚长云带着一帮子人进了卫府,桑昭正躺在院子里晒头发。 躺椅身后放了张小方桌,被铺开在桌子上的发丝已经半干不干,桑昭被温和的日光照得昏昏欲睡,闭着眼睛打盹儿,任由裴如玠搬了小凳坐在方桌后摆弄她的头发,试图让其快点干。 躺椅身边还摆了张圆几,放着两盘洗好的葡萄,春览坐在圆几边剥葡萄,剥两颗吃一颗,将剥好的葡萄放在干净得圆盘里,桑昭打盹迷迷糊糊睁眼,侧头看了看,起初试图伸手去拿,但又不想被脏了手,顿时又失了兴趣。 春览见她睁眼,将剥好的葡萄端给她:“女郎好歹吃点?我剥了这么多。” 桑昭侧头看一眼,摇了摇头,预备继续打盹儿:“我不吃,你们吃吧。” 春览想起她那会儿因为不想吐皮而说不出的模样,沉吟片刻,捻起葡萄试探着送到桑昭唇边—— 果然,闻到近在咫尺的香气,桑昭睁开眼,没有犹豫,张嘴将春览指尖的葡萄咬入口中。 春览低低地笑,一连喂了她好几颗,在桑昭摇头之后,才将小盘往散着桑昭发丝的圆桌上放,避开她还有些湿润的发丝,摆在裴如玠面前。 卫鹤派来请她的人在院外远远瞧见这一幕,犹犹豫豫地停下了脚步,停留了片刻,又不敢耽搁卫鹤的事,只好上前,对着院外聚在阴凉处说话的小侍女们招了招手。 一名侍女小跑过来,听了他两句话,又小跑进院子里,对着正眯着眼睛吃春览再次递上来的葡萄的桑昭道:“女郎,侯爷请你过去呢。” 桑昭抬手摸了把自己微润的头发,并不愿意挪动:“头发没梳,不想去。” 小侍女又跑出去将此话一字不漏地告诉了卫鹤派来的人。 那人愣了愣,但思及卫鹤对桑昭的态度,以及披头散发见客确实不好,也没再说什么,带着桑昭的这句话往回走了。 楚长熠父子的尸身就摆放在他们之前住的客舍里,地上的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连不小心溅上了血液的桌子和花瓶也被处理掉,只是还未摆上新的。 卫氏在房间里放了冰,冷气蔓延,以防尸身腐烂。 但楚长云来得动作很快,楚长熠父子的尸身还没发生什么肉眼可见的大变化。 楚长云只匆匆瞥了一眼,一只手轻巧搭在腰间的长剑之上,对身后的卫鹤道:“还真死了啊?多谢。” 他转身朝着卫鹤一拱手,还没说什么,他带来的人里,皆知趣地停留在外,不踏入房间,唯有一作文士打扮的人挤开他,快步走向地上的两具尸体,伏跪在地,叩首大拜,恸哭不止。 楚长云指了指那人,给卫鹤介绍:“我大哥的幕僚——” 他微微凑近卫鹤,用气音道:“我爹给的,但我大哥不喜欢。” 卫鹤微微点了点头。 楚长云环视一圈,看了看各个角落盛放着冰块的大缸:“估计还等在你这儿放两天。” 他笑了笑:“我嫂嫂还在后面,得过两天才得到。” 卫鹤抬眸,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你倒是敢让王府其他人知晓。” “这有什么不敢的。”楚长云听着王府幕僚的哭声,随意扯了个还没搬出去的椅子挨着墙一坐,靠着椅背,“你写那么长一封信,还让人守着我爹回家的时候让他转交给我,我想藏都藏不住,你难道不是想借王府的手把这事告诉陛下?” 他双手抱臂,头向后仰,轻轻往墙上一碰:“你才是胆子大,真不怕我爹带兵打到云阳来,人冲动起来,可是顾不上什么权衡利弊,大局为重的。” 卫鹤笑:“那王爷为何没打过来?” “那不是没冲动起来吗?”楚长云也笑,“你在上京安排了一帮子人,到处说我这大哥和侄儿杀了人,惹了谁,从他们肆意打杀仆从,纵狗咬人,到楚建用死鸟吓人,再到我大哥小时候课业作弊反骂夫子,里里外外批判了个遍,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杀他们的人是高义之人。” “朝堂上借这事儿弹劾我爹的人不少,连陛下都装了样子斥责了他几句,他哪里还能冲动起来。”他笑吟吟地望着卫鹤,“不过依我看,比起我爹教子无方,陛下更生气的应该是两年前辞官回乡的忠义侯,再次插手起上京的事了。这一出手,就给了他的爱臣一记重击。” 他抱着双臂朝着楚长熠父子扬了扬下巴:“你的信里说人早已死了,但我瞧着,这人才死没多久吧?不过不管怎么说你也算是帮了我——” 他还想继续说什么,一直伏在楚长熠尸身上的人突然对他们怒目而视,举起手愤怒地指着他们。 竟然当着他的面议论天子和世子! “你们两个。”他一抹脸上的泪痕,“目无法纪,罔顾人伦,不忠不义,不孝不悌,简直,简直是——” “啧。” 楚长云不满,打断他的话,“你骂我做什么?人又不是我杀的,我也没讲陛下坏话,说实话也有错吗?” 卫鹤神色如常,对着那幕僚道:“话可都是你们二公子说的。” “嘿——”楚长云瞪眼,笑骂两句没良心。 “你!你们——”幕僚手指颤颤,指着楚长云,“你敢说世子的死和你们没有关系?!” “诶。”楚长云挺直背脊做无辜状,“云阳可是我大哥自己要来的啊,我可没逼着他来,他平时做的那些事儿你们不劝着,现在好了吧,撞上人家义士了,怪谁啊?” “再说了。”他放下环着的双臂,身子往椅背一靠,右手臂往扶手上一搭,“你们再猜与我有关又有什么用?怎么?杀了我?让我爹再生一个?” 第26章 说的疯话 这位跪在楚长熠身边,被楚长云气得说不出话的幕僚不是别人,正是那位由临鄣王放在楚长熠身边,但被楚长熠前往云阳时设法留在上京的人——孟倦。 他们接到信后一路从上京赶来,楚长云和他斗嘴几乎斗了一路。 孟倦自知吵不过他,不欲理他,继续伏在楚长熠身上,眼一抬,又触及他脖颈处狰狞的伤口,再往旁边一看,小公子脖颈处也有着这么一道伤口,不由得悲从中来,俯首痛哭:“何其凶残,何其凶残啊......” 楚长云翻了个白眼,也不愿意在理他,任由他趴在那边哭,对着卫鹤扬了扬下巴:“不过你也很奇怪啊。” 卫鹤身姿挺拔,站立如松:“有什么奇怪的。” “非常奇怪。”楚长云笑道,“你又是安排人散播我大哥的事,又是暗示人弹劾谏言的,不是为了自保,却是为了你那义妹吧?如今局势复杂,我爹就算是占理,提着枪打了过来,也只敢要求你将你那杀人的义妹交出去,毕竟这位女郎明面上在成为卫氏义女之前已经动手杀了柳荷。就算我爹脑子不清醒要将杀人的名头按在你身上,但你卫家的拥趸自有千万种方式将罪名烙在那女郎身上。” “啧啧啧......”楚长云微微摇头,“交人就可以了结的事情,你一番运作,人是保住了,你在上京的人也暴露了,你明哲保身,离开上京才三年吧,咱们陛下可还没忘记当年章华门前的血呢。我很好奇,楚长熠是怎么惹着你了,让你废这么大力气也要把人弄死。” 卫鹤低笑一声:“你认为世子的死是我策划?” “难道不是吗?”楚长云挑眉,“事后保住你这义妹确实费了些力气,但总体来说,有义士的名头在,可比你自己动手容易多了。上京中虽有人不满,可却没几个敢就这件事说什么闲话。” “我与世子没什么恩怨。”卫鹤面色淡然,“有我没我,世子总是会死的,他惹的人,并不是我。” “你的意思是他惹的人是你那妹妹喏?”楚长云坐直了,上半身好奇地微微前倾,“如果这事儿是那女郎一个人做的,那你做什么上赶着给人擦屁股啊?你卫鹤原来是这样好心的人啊?” 什么擦屁股。 卫鹤微微皱眉,刚要说话,那边已经有人帮他把话说出来了。 “粗俗!” 那边停下恸哭,安静跪在楚长熠身边听他们讲话的孟倦眉头皱得比卫鹤重多了,忍不住冲着楚长云出声。 楚长云轻哼一声,对着门口懒洋洋地抬了抬手:“听不惯你就别听,出去哭。” 孟倦愤恨地闭上了嘴。 楚长云继续瞧着卫鹤:“那楚长熠是怎么惹到你妹妹的呢?” 卫鹤沉默片刻,嘴角微扬:“世子想让她嫁给你。” 楚长云:“......?” 卫鹤眼底浮现几分真切的笑意:“世子带来的人还在卫府,你若想知道世子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可把人叫来问问。” 楚长云嘴唇微张,刚想说些什么,却见卫鹤偏头,似乎看见了什么,朝门外点了点头。 楚长云顺着他的视线朝门口望去。 卫鹤之前派去请桑昭的人低着头进了屋,立在卫鹤身边回话:“侯爷,女公子未曾梳妆,说不便相见。” “......” 卫鹤的嘴角微不可闻地扯了扯。 桑昭连趴在他面前打滚睡觉的事都做得出来,会因为没梳妆觉得不方便见面? “知道了。” 他摆了摆手,让仆从出去了。 楚长云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指尖轻点腰间的长剑:“我还以为高家那事儿是你和高琦谋划的,所谓义士只是你们推出来挡箭牌呢。” 卫鹤笑意淡淡:“我为什么要插手高家的事?” “你妹妹不是和高琦定亲了?再过不久,他就该叫你一声大舅哥了。你——”楚长云话语一顿,看着孟倦起身,抹着眼泪出了门去,才又道,“你难道不会帮一把自己的妹夫?” 卫鹤唇角微扬,未曾答话。 楚长云微微侧头,视线在楚长熠父子身上打转:“高昌是怎么死的,骗骗不知情的百姓还行,那几个从桑城回来的士族子弟可没有帮高氏保守此事的义务,真真假假的,什么据说,什么好像,各种话夹在里面传出来,事情也被透露得七七八八。” “桑昭,你那义妹是叫这个名儿吧,民间盛赞桑昭,对她很是推崇。”楚长云嗤笑一声,“可士族之间却说她是个不自量力的疯子,等着看她死呢。” “你知道——”他缓缓偏头,望着卫鹤的双眼,“‘千两金’里,已有人买桑昭的命了吗?” 卫鹤的眼睫颤了颤,双眸里除却点点笑意,未曾浮现什么其他的情绪:“知道。” 楚长云有些诧异:“看起来你是一定要保她了,也不怕哪一日其他士族联合向卫氏施压。” “保不保的。”卫鹤低笑一声,“没有卫氏,也会有周氏,张氏,就算没有世家大族的庇佑,她要杀的人,终究还是要死的。” 楚长云再次挑眉:“疾恶如仇,现如今最恶又被恨的是什么人,卫侯不清楚?你纵容她,终有一日,火会烧到自己身上。” 卫鹤笑意坦然,眼眸里浮现起奇异的光芒。 “又有何不可呢?”卫鹤显得十分温润的声音传进楚长云的耳中,“大争之世,各有各的私欲,各有各的苦衷,都想分一杯羹,谁也不肯让步,谁都害怕自己少吃一口肉,少喝一口汤。大蔚已经只剩一具骨架了,既然无法滋养血肉,倒不如一把火烧干净了,重新来过。” “.......” 丝丝缕缕的微风从敞开的大门侵入,裹挟着屋中寒冰散发的冷气打在楚长云的脖颈,平白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楚长云对上卫鹤的双眼,莫名打了个寒颤。 “......你在说什么疯话。”他的手握在剑柄之上,倏然起身,目光骤然凌冽,“胡言乱语,我只当没听过。” 他转身要走,正撞上端着水进来,想要为楚长熠父子擦拭脸部的孟倦,险险停下脚步才没被浇上一身冷水。 他停下脚步,憋了口气,回头看神色自若的卫鹤,蹙眉道:“我看你才是疯子。” 第27章 孟倦思想 桑昭在自己院子里躺了一天。 第二日卫鹤再派人来请,手里还捧着前日她在存雅楼看中的画。 桑昭没再拒绝,收了画,往枕头旁边一放,便带着春览和裴如玠跟着来请人的仆从走了。 卫二叔猜出楚长熠一事之中必然有卫鹤的身影,猜不透他这侄子究竟想做什么,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带着夫人出门游湖去了,什么王府什么世子,一概交给卫鹤,不插手半分。 卫鹤和楚长云在池边的凉亭里,桌上摆了几本书,孟倦被楚长云时刻带着,以防他什么时候一个想不开,抹了自己的脖子殉主。 孟倦肿着双眼睛,对于楚长云强行将他带在身边的行为愤懑不平却又不敢反抗,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不肯与楚长云和卫鹤同桌。 他侧着身子背对着他们,桑昭过来时,他倒成了第一个看见的人。 皮肤白皙,面色红润,身上豆绿色的衣裙做工精致,用料奢侈,腰间似乎还用金线勾勒出了什么花的样式,躲在阴凉处往这边走,偶尔要触及道边倾斜生长来出的花朵绿叶时,身后还有持剑的侍卫上前为她拨开花叶。 看上去似乎和世家大族的女公子没什么差别,模样无害,没什么攻击性。 孟倦想不通,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在短时间内连杀四人。 迎面走来的桑昭张大嘴,打了个哈欠。 孟倦:“......” 孟倦别过头去,不愿再看。 裴如玠和春览留在凉亭外,桑昭独自一人进了凉亭。 伺候的仆从将她引到卫鹤身边坐下,又为她端来冰过的蜂蜜水。 卫鹤端起手边的清茶啄饮一口:“我还以为今日又请不来你。” 桑昭用勺子拨弄着碗里的蜜水,明目张胆地打量另一边同样光明正大打量她的楚长云,听见他的声音,微微侧头将视线投在他身上:“那我,可以回去吗?” 卫鹤放下茶盏,勾唇微笑:“不可以。” 他看向对面的楚长云:“这位是临鄣王府二公子。” “楚长云。”楚长云抬手抱拳,笑容张扬,微微垂首,“多谢女公子为我临鄣王府保住了清名。” 桑昭搅动碗中的蜜水,缓慢地眨了眨眼,目光认真地扫视楚长云的面容:“临鄣王府,原来还有清名。” “……” “噗——” 她一本正经地阴阳怪气,卫鹤没忍住勾了勾唇角,连角落偷偷摸摸关注这边的孟倦都没忍住笑出了声。 “……” 楚长云倒是没怎么在意,朗声笑开,“日后的清名自然也是清名。” 笑过之后,孟倦立即收起笑容,暗恼自己对楚长云的幸灾乐祸,又在桑昭出声之前,出声引起了她的注意:“世子有罪,应当交由朝廷,自有律法处置,怎可私自动刑!女公子并无处置世子的权力,肆意杀人,触犯律法。” 桑昭闻声偏过头去,楚长云将一盘桑花糕摆在她面前:“别理他。” 桑昭顺势捻起一块糕点,掰开半个捏在手里吃,听那边孟倦不高兴地哼了一声,继续唠叨:“我可有说错?若是人人都动用私刑,天下岂还有王法可言?!” 桑昭咽下嘴里的糕点,偏着头饶有兴致地望着他:“那你,要把我交给朝廷吗?” 孟倦一愣:“......嗯?” 桑昭又问:“你之前,为什么不把楚长熠,交给朝廷?” 孟倦这倒没怎么犹豫,理所当然,直白又简单:“我办不到,王府不让。” “哦。”桑昭点头,“那我也没办法把他给朝廷,所以,我用我的办法,不可以吗?” 孟倦有些着急:“你,你是强词夺理,再如何,你也不能直接把人杀了。” 桑昭继续掰着手里的糕点往嘴里送:“你也是,强词夺理。” 孟倦辩解:“再如何,你也不能直接把人杀了,若是人人都如此不遵循礼法,天下岂不是乱了套了。” 桑昭坦然望着他:“天下,没有乱套吗?” 孟倦正襟危坐,认真答话:“难道因为别人不做,我们便也不做吗?” 桑昭点点头:“那我是‘别人’。” 孟倦一噎,还要再说话,楚长云笑着出声:“女公子别理他,他脑子有病。” 楚长云单手撑着脑袋,看着桑昭和孟倦两人一来一回的说话:“你别以为他为了楚长熠还是什么正儿八经的礼法才这般作态的,他这人毛病古怪得很。” 他像桑昭解释,成功将桑昭的目光吸引到他的身上来:“他坚信什么人之初,性本善,人身上所表现出来的恶是因为外界的影响,只要将外界的影响去除,便可以教化恶人向善。他那眼睛肿成这样,可不是哭我大哥和我侄儿丢了命,他哭的是他们父子还没被他成功教化便没了命。” “不过他倒也不是认为楚长熠父子该活,他觉得——”楚长云忍不住笑道,“那父子俩之所以还活在世上,是因为使他们成为恶的影响没有被去除,等到这些影响去除,他们重新向善,要么因为没脸活着而自己弄死自己,要么让别人弄死自己,也就是所谓的认罪伏诛。” “?” 桑昭有些疑惑,再次看向孟倦。 他并不因楚长云道出自己的思想而生气恼怒,反而骄傲于自己有这样的思想,坐得板正挺拔,肿着双眼睛,神色却是傲娇,坦然面对桑昭的打量。 桑昭抿了抿唇,神色认真:“你不知道吗?是楚长熠和楚建,求着让我杀他的。” 孟倦:“啊?” 楚长云:“啊?” 卫鹤翻页的动作一顿,默默看向桑昭。 桑昭将手中没吃完的糕点放下,神色与平常看不出什么差别:“你们来之前,楚长熠和楚建,已经知道自己罪不可恕,他们说,不祈求原谅他们以往犯下的罪孽,只求能以死赎一点罪。” 此时此刻,卫鹤终于有了和裴如玠当初一样的感受。 桑昭说话,确实流利了不少,都可以信口开河,胡乱诓人了。 “......?” 孟倦那双泛肿的眼睛里透露出些许不可置信,犹犹豫豫,半信半疑,“世子,会这样说吗?” 第28章 谁的生意 楚长熠会说这种话吗? 当然不会了。 要真如孟倦坚信的那一套来说,外界的影响已经深入楚长熠父子骨髓,即便是剔骨放血,也无法去除干净。 楚长云根本不用怎么动脑子,就能想象出楚长熠被杀的姿态,他大哥头脑简单又强势惯了几乎未曾遇见什么挫折的人,敢不顾声名地肆意妄为,甚至能干出在人家地盘上踩着别人秀权势的事情来,归根结底,是他笃信且确定,礼法道德也好,官府律法也好,根本没人能将他如何。 就算人人谴责他,但也只能谴责他。 这三十多年来,他大哥也确实是这么过来的。 说他不对的大有人在,阻止他的却寥寥无几。 这样的人,会在临死前那么短的时间里悔悟,认识到自己错了,祈求以死赎罪吗? 怎么可能。 楚长云嗤笑一声。 但是也不是没有别的情况,比如桑昭动手折磨楚长熠父子俩,他们生不如死,觉得活着不如死了好,所以才祈求桑昭能了结他们的性命。 但楚长云已经和楚长熠带过来的侍卫和仆从了解过情况,也看过楚长熠两人的尸体,要说生前受了什么折磨,倒是不大可能。 他不相信楚长熠会悔改,孟倦在楚长熠身边待了快一年,虽然时间不长,但也足够他看清楚长熠的性格,他立志要教化楚长熠,让其心甘情愿接受律法的制裁,却也十分清楚短时间内想要这对父子悔改,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犹犹豫豫地瞧着桑昭,一时理不清是这位女公子在骗他,还是她动手逼得楚长熠一心求死。 桑昭神色自若地点头:“说了。” 孟倦明显不信。 楚长云轻咳一声,扯开话题:“女郎知道‘千两金’吗?” 桑昭抿了勺蜂蜜水,“嗯?”了一声:“一千两,金子?” 楚长云笑着摇头,推开面前的茶盏,身子微微倾斜靠近桑昭两份,兴致勃勃道:“是个民间组织,这千两金的名字嘛,取自他们那句揽客的话——若奉千两金,活人皆可杀。” 桑昭舀动蜜水的动作顿了顿,似乎来了点兴趣,安静地望着楚长云,等他继续讲。 “这个组织基本只做杀人的生意。”楚长云道,“原本也不是没想过做其他的,例如情报买卖,绸缎生意之类的,不过被人联合摁下去了,如今只剩寥寥几个情报桩子,还被渗透得像个筛子,谁都能插一手。” 他笑道:“千两金只做达官贵人的生意,毕竟也只有这些人出得起他们的酬金,据说当年平帝想要铲掉这种组织,但是天底下哪里都不缺杀人缺货的生意,铲掉一个,便又生出第二个,于是便选了其中实力较为强大的一支扶持,又与其约定,不杀皇族,不杀官员,这一支就是如今的千两金。” “如今嘛。”楚长云嗤笑一声,“一个成型的组织,就会有上下级,有上下级的划分,就会有权力和利益的划分,就难免会有内斗,不仅仅是他们那几个情报桩子,千两金如今里里外外都被渗透地差不多,许多年前开始,若是哪一家每年愿意缴上一笔不菲的保命费,千两金便不会接杀这家人的生意。” “......” 桑昭将勺子轻轻搁在瓷碗里,发出一声的碎响,声音轻微,却能让在场之人明白她此刻心情的不美妙。 “荒谬。”她说。 楚长云愣了愣,凝滞的目光落在她面容之上,却不知想了什么,倏然笑开:“若非女郎的名字出现在千两金的悬赏单子上,我还以为你也是千两金的杀手。” 其实他倒没怎么怀疑过桑昭和千两金的关系,她杀人高调且显眼,根本不会是千两金那群人会用的手法,千两金的人,也不会接高昌的单子。 桑昭对有人要杀她倒是没什么感想:“悬赏?” “是啊。不过女郎安心。”楚长云道,“如今你已经是卫家人,那单子至今还没人接呢。” 意思是等她不是卫家人的时候,自然就有人接了。 不过—— 楚长云暗自轻笑一声,挂悬赏令的那帮老家伙可无法预料到卫鹤的想法,照这架势,卫鹤哪里会是接受他们施压,让桑昭离开卫氏的模样。 桑昭“嗯”了一声,拿起卫鹤摆在桌上的书,正准备翻开看看,却听楚长云幽幽道:“没见到女郎之前,我还以为女郎先杀我侄儿,再杀我大哥,下一步,死的就该是我了呢。” 他直白的话语让卫鹤和孟倦对他侧目,想不通他脑子里此刻在想些什么。 桑昭随意翻着手中的书,抬眸偏头看了他一眼:“不杀你。” “我只做平民百姓的生意,很多人聚在一起,才给得起报酬。”她语音泠泠,望着楚长云的双眸里看不出什么情绪,“所以,如果想你死的人不多,你就不会死。” 书页被她随意翻过,又随手合拢,握在手中,桑昭的面色淡淡,似乎很少有情绪大起大伏的时候,楚长云被她注视着,分不清这只是她为了应和他那句“只做达官贵人的生意”的玩笑话,还是她的真心之言。 “这样啊。” 楚长云弯眼笑,煞有介事地做沉思状,“那看来以后,要注重一下我在民间的名声了。” 孟倦坐在角落,毫不留情地发出一声嘲笑。 桑昭依旧“嗯”了一声,拿着手里的书起身,朝卫鹤道:“这个,我拿走了。” 卫鹤含笑点了点头,目送她离去。 楚长云撑着脑袋看她离开,见春览和裴如玠跟了上去,“啧啧”两声:“大手笔啊。” “身上穿的,头上戴的,腰上挂的,没什么不是云阳最好的那一批吧?”他感慨地望向卫鹤,“又是美婢女俏侍卫的,你倒是将人金尊玉贵的供着。” 他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审视和探究:“你在图谋她什么?” 卫鹤翻过手中的书页,并未抬眼看他,却愉悦地弯了弯嘴角:“供得起,为什么不供。” 这是不想正面回答他的意思了。 楚长云哼笑一声,看着桌上一模一样的几本书,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这几本不都一样的么?李永的书有什么好看的,他人不就在云阳?你想知道什么,直接去问他不就行了。” 卫鹤的视线落在手中的书籍之上,只如桑昭一般“嗯”了一声,未曾多言。 第29章 孟倦跟随 临鄣王府的大部队到达云阳之时,桑昭已经慢吞吞地读完了那一本《长青论》。 后来的这群人未曾惊动桑昭,他们进进出出,沉默着为世子和小公子收殓尸身,仿佛并不知道杀人凶手就在府中住着,没有半句闲言碎语传入桑昭的耳中。 楚长云明目张胆地为桑昭送来谢礼,几乎是明摆着告诉所有注视着卫氏的人,楚长熠父子的死正合他的心意。 “世子残暴,死有余辜。” 作为最大的受益人,楚长云似乎并不在意一些说他弑兄杀侄,冷血无情,不孝不悌的话,反而直言楚长熠坏事做尽,本就该死,有人因此唾弃他,亦有人因此盛赞他。 各种阴谋论因此而起,无非是说楚长熠的死与他这位庶弟脱不了干系。 楚长云同样觉得无所谓,按照他自己的话来说,他那满口仁义道德的爹都没指望过他和楚长熠兄友弟恭,楚长熠父子身死,他爹才是第一个怀疑到他头上来的人。 只有孟倦整日跟在他身边讲一堆大道理,让人烦不胜烦。 桑昭闷了许久终于再次出门时,临鄣王府的人已经准备离开云阳,只是楚长云不知为何没走,和卫二叔站在一起,笑着嘱咐队伍路上注意安全。 他单手握在剑柄之上,仰头笑望着马车上掀开帘子露出一张病态苍白面颊的女子,笑道:“嫂嫂只管怎么舒心怎么来,若有人敢嚼舌根,我先提剑替嫂嫂劈了他。” 桑昭默默从送行的众人身后探出头来,看向马车上的女子。 她面颊实在苍白,唇色浅淡,眉目间笼罩着一股病气,似乎穿着一身素衣。 队伍里两口棺木处有跟来的幕僚抹泪哭泣,这位世子世子夫人却面色淡淡,似乎既不为丈夫的死去而伤心,也不因儿子的丧命而痛恨,她垂眸瞧着马车下的楚长云,对这位传闻中是她丧父丧子的罪魁祸首颌首,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多谢二弟。” 楚长云摆摆手,派人过去将那群围在棺木旁哭丧的人赶上马车。 卫二叔得体的笑容在看见从几个仆从身后探出脑袋的桑昭时戛然而止,他轻咳一声,几步过去,生怕桑昭一时冲动,在大街上将临鄣王府其他人再给杀了。 他学着卫鹤的模样唤她:“阿昭?” 卫二叔往她身后瞧了瞧,以往跟在她身后的裴如玠和春览也没有跟着她。 周围的仆从适时退开,将空间留给卫二叔和桑昭。 桑昭站直了身子:“义父。” 卫二叔回身望了眼准备出发的车队,又看向面前看起来年岁不大的小女郎:“可是有事?” “嗯。”桑昭点点头,片刻之后又摇头,“没什么事,出去走走。” 卫二叔微微蹙眉:“那不能一个人出去,你身边那个姓裴的侍卫呢,让他跟着你。” 桑昭现在的名声可不小,指不定多少人把她看作眼中钉,肉中刺,生怕哪一天她的刀就对准自己了。 “没关系。” 桑昭笑了笑,“我给卫鹤说过了。” 给卫鹤说过了? 卫二叔放下心来。 卫鹤做事有分寸,他能让桑昭一个人在外面荡,说明他有法子护着她。 他与桑昭说笑两句,那边马车准备启程,他又过去和楚长云一起将这一群人送走。 队伍里有认识桑昭面容的仆从隐隐投来视线,神色复杂,却是没有半点对她的怨恨。 二公子放话王府不追究他们这些人任何责任,世子夫人也让他们安心,如此一来,世子和小公子的死,对他们来说便成了好事。 残暴的主子没了,王府剩下的主子起码不会如世子和小公子这般虐待仆人,他们的日子不知好过多少。 有人摸了摸手臂上残留的伤口,一直望着桑昭离开的背影,直到车队行动,才回过头来。 车队开始行动,楚长云扭了扭脖子,瞥见被他拘在身边的孟倦,摆摆手:“听见嫂嫂说的了吗,我爹说了,你以后就是我的人了,要我容下你。” 他打量着孟倦:“我倒是容得下你,不过你可别搞什么殉旧主的事啊,不然传出去还说我苛待我哥的人呢。” “我也不拘着你了。”他被太阳照得眯了眯眼,“你爱去哪儿去哪儿,不过该回来的时候得回来啊,我要是两三天都看不见你人,等我回了上京,可就去找你老父老母了。” 孟倦低哼了一声:“王爷要我辅助公子,倦岂敢妄为。” 言罢,他行礼告退,追着方才无意间瞥见的身影而去。 楚长云不明所以,不过并未出声阻拦。 之前他可惜孟倦那条命,害怕他一头撞死跟着他楚长熠去了才将人绑在身边,但现在他爹一声令下,孟倦成了他的人,那套听着有病的大道理被孟倦用在了他身上,他巴不得孟倦离他远点。 孟倦逆着车队而走,加快脚步,没多久便追上慢悠悠乱逛的桑昭。 卫府周围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知道桑昭这个名字的人不少,但认识桑昭的脸的却没几个,桑昭随便找了个背着糖葫芦来看热闹的小贩,拿出卫鹤给准备的铜钱,买下两串糖葫芦。 再走两步,便被孟倦追上来。 “女公子。” 他一边走一边朝桑昭一拜,“实在冒昧,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桑昭打量他两眼,一口咬下一颗糖葫芦,被酸得皱了皱鼻:“不可以。” “......啊?” 孟倦没想到自己会被拒绝得这么干脆,有些错愕地睁大了双眼,下一刻,桑昭已经绕过他继续往前走了。 孟倦犹豫一瞬,抬步跟了上去。 街上人来人往,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孟倦也不吭声,只一直跟在桑昭后面,直到桑昭进了书铺,随手指了两本书,书铺店员见他跟在桑昭身后,凭着二人的穿衣打扮判断出上下级,将包好的书递给孟倦。 孟倦犹豫一瞬,桑昭正好咬着糖葫芦看过来,他下意识伸手接了。 店家收了桑昭的钱,喜笑颜开:“您慢走。” 桑昭慢吞吞地看了孟倦一眼,进了不远处的茶楼,拿钱要了一间雅间,将孟倦带了进去。 第30章 孟倦被气 孟倦一言不发地跟着桑昭进了雅间。 包好的两本书刚被他轻放在桌案上,便被桑昭往他手里塞进了一串糖葫芦,将书接过去拆开。 迅速将签子上剩下的两颗糖球一起含进嘴里,桑昭翻开手边的书,留下孟倦握着手里的糖葫芦有些不知所措。 “女公子,在下不——” 桑昭捧着书抬头,两颊微鼓,说话有些含糊不清:“你吃了,我就听你说。” “......” 孟倦微微抿唇,握着糖葫芦在桑昭对面坐下,等堂倌送进热茶,就着茶水,一口糖葫芦一口茶地吃了。 桑昭对此很不能理解。 雅间里一片安静,桑昭手里的书翻过七八页,孟倦才将最后一颗糖球,又捧起桌上的茶水想要压下嘴里的酸味。 他瞥了眼桑昭,发现她面前的茶水一口没动,只在手里抓了个点心,一点一点地用牙齿磨。 孟倦放下茶盏,轻咳两声,隔着立起的书册瞧她露出来的半张脸,先试探性地叫了她一声:“女公子?” “你说。”桑昭单手又翻过一页,囫囵吞枣一般迅速流量,抿去唇边沾上的碎屑,“我听着。” 孟倦的目光首先落在她不像样的坐姿上。 桑昭将书竖起立在桌上,脑袋歪在左臂上,一只手拿着糕点,翻一页便用牙齿磨下一点。 孟倦话没出口,眉头先蹙:“坐没坐相,恣意无度——” 桑昭抬起脑袋,只露出一双眼看他,却举起了手中被啃了一个小角的糕点,眼看就要砸过来。 孟倦声音微顿:“......容易伤眼。” 糕点被放回小盘里,桑昭将书平放在桌上,目光轻轻落在他的面庞上:“你找我,什么事?” 孟倦不由得正襟危坐,微微清了清嗓子,面色透露出几分严肃:“在下明白女公子心有大义,疾恶如仇,但女公子行事未免有些过激,既轻视律法,又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之中。” “人犯了错,应当是找出使其犯错的原因,或剔除或改正,使其充分意识到错误,醒悟悔改。”孟倦认真宣传自己信奉的思想,“否则惩罚将毫无意义。” “为什么?”桑昭翻过手中的书页,一边迅速浏览着书上的文字,一边随口应付孟倦,“有意义,他们再也不会犯错了。这样,就不用费劲让他们悔悟了。” 孟倦叹气:“女公子偏激了,若不使人悔悟,即使惩罚再重,也只会加重人心中的怨怼,一旦发现机会,便会再犯。” 桑昭随意点头,“嗯”了一声:“不是没有道理。” 指尖轻轻落在书页上的字句上,桑昭抬眸:“不过本就该死的人,为什么要看他们悔改?” “谁在意他们的悔改呢?”桑昭神色冷漠,注视着孟倦的双眼,“比起让他们悔改后坦然接受死亡,我更喜欢,他们面对死亡时的挣扎,恐惧,与痛苦。” “惩罚的意义是震慑还是教育,都与这种人无关。”桑昭道,“一个该死之人,悔不悔悟,毫无意义。” 孟倦微微张了张嘴,却又沉默片刻,似乎在思考着说动桑昭的可能性,才要出声,却被桑昭的声音打断,只得将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楚长云说。”桑昭合上手中的书,“你相信人之初,性本善,人展现出的恶,是因为外界的影响。” “我们所信奉的并不一样。”她语气平淡,面色亦依旧平淡,“人之初,性本恶,人展现出来的恶,是本就植根于人的天性之中的,人所展现出来的善,才是因为外界的影响。人降生之际,与兽无异,接受教育,扼制天性,明理懂法,明白道德荣辱,明辨善恶是非,清楚该为何喜,为何怒,为何悲,才会成人。” “孟先生。”桑昭唇角扬起若有似无的弧度,“路边乞儿的碗,你路过,会踢走玩乐吗?你觉得,这是无伤大雅的小事吗?” “怎会是无伤大雅的小事。”孟倦皱起眉头,“勿以恶小而为之......” “勿以恶小而为之。”桑昭及时接过他的话,“先生是生来便知道这句话吗?” “......” 孟倦一噎,无声沉默。 “约束你的——”桑昭的笑意扩大几分,眼眸里闪过愉悦的情绪,“不是你从外界学来的道理吗?” “人之初,性本善,外界学来的道理,是为了让人的心性不被污染。”孟倦不满意,还要再辩。 桑昭却不想再和他辩论,将手边的书往他面前一推:“你说的这些,我听不懂,你给我讲这个。” 孟倦觉得她在耍无赖:“我——” “讲这个。”桑昭的手指压在封面之上,又往孟倦的手边推了推,“讲这个吧。” 她想了想,威胁道:“不然我就走了。” 孟倦与她大眼瞪小眼僵持片刻,最终还是低头妥协。 桑昭手指松开,还是崭新的书籍被孟倦抽走打开,他垂眸瞧了眼封面:“李公的书?李公人就在云阳,你若有什么疑惑,卫侯应该会为你递拜帖。” “听你讲,听你讲。” 桑昭伸长了手臂给他倒茶。 孟倦倒是不需要翻开这本书,他两年前便拜读过这本书,据说是李公的几名学生联合所着。 他将书放在手边:“女公子想知道什么?” 桑昭沉吟片刻,问得直白:“李永是好官吗?这个,长青三策,也是好的吗?” 孟倦其实有些诧异桑昭会对这本书感兴趣,所谓的长青三策,如今除了已经挖好的安民渠,剩下的两道政策,早已被当今天子下令废除。 窗户在他们进屋之前被店家撑开通风,孟倦先前没在意,直到此刻起风,有落叶被风卷进屋中,孟倦才惊觉今日的风泛着凉,估计将要下雨。 他低头将桑昭面前另一本书取过来,发现是话本之后动作顿了顿,但还是将其与《长青论》一齐压在手下,避免书页被风吹动。 “官当得是好是坏,哪里是一句话能说清的。”孟倦抬头,看着桑昭重新将脑袋歪在臂弯里的模样,当即眼皮一跳,但顾忌桑昭手边随时可能被扔过来的糕点,又将下意识就要出口的劝诫吞了回去,“......长青三策也是如此。” 桑昭微微闭上眼睛:“那就不说官好不好,说这个,长青三策,从捐官开始——” 她睁开眼睛:“可以吗?” 不等孟倦说什么,那双眼睛又重新阖上,俨然一副要伴着他声音入睡的模样。 坐姿,睡觉,无礼。 孟倦不知道该先生气哪一样,重重地闭了闭眼,深深吐息过后,竟然开始就长青三策的第一项为她讲述。 几乎咬牙切齿。 第31章 李宅之外 孟倦重新回到卫府时,简直像是被吸干了所有精气神。 面色憔悴,眉目之间有着不可抑制的疲惫。 楚长云看乐了,他闲得无事,搬了躺椅在门口吹风。 天似乎要下雨,冷风吹过,将烦闷的情绪清扫一空,让人舒爽惬意不少。 太阳隐于云后,孟倦踏着零星落叶走来,衣袍被风卷起,他叹了口气,对着门口既不顾身体吹冷风,又毫无形象的楚长云难得没有出口劝诫什么,只是俯身朝着他一拜,就要挪回自己的房间。 楚长云惊奇地笑了两声,将他从头打量到尾:“听说你今日去找桑昭了,你找她干什么?说教?还是宣传你那套观念?不过瞧你这样子,不像是折腾人去了,倒像是被人折腾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 孟倦被精准地踩中痛脚,面上的愤懑一闪而过,勉强维持住了心平气和地表面:“......天下学说纷乱繁杂,女公子与我并非一家,思想不同,不必强求。” 你还真跟人宣传你那套去了啊? 楚长云乐得双眼弯弯,扭着身子看他,“还有呢?桑昭总不可能就跟你争这种事争辩了一天吧?” “......” 孟倦再次被他踩中痛脚,脑子里下意识回想起那本他被半威胁半利诱讲了一天的《长青论》,脸色隐隐发青,“哼”了一声,干巴又僵硬地说了句“你可以去问桑女公子”后,甩袖离开。 楚长云虽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但并不影响他嘲笑孟倦这一副颓败模样,带着毫不遮掩的笑意的声音被风送至孟倦的耳边:“你那一套放到现在可行不通。” 孟倦抿了抿唇,垂眸加快脚步离开了。 天色渐暗,吹起的风裹挟着沙尘泛着凉意,雨却始终没有落下,楚长云躺在屋外,由吹风变成了晒月亮。 夜色融融,月色昏暗,天幕暗淡无光,几乎看不见星子,凉风愈发强烈,将树叶吹得哗哗作响,飘荡落下。 卫府一片寂静,只有巡逻护卫踏过落叶时留下的声音。 桑昭一个人游荡在府中,冷风肆意吹动她的青丝,使她发间的金簪摇摇欲坠,被她伸手一把扯下,随手收进左边衣袖之中。 正是该被睡意侵扰的时间,桑昭由于白日在茶楼中断断续续睡了一天,此刻精神大好,眼中不见半分疲态。 巡逻的侍从瞧见她,先是面露诧异,后又念及卫鹤的吩咐,只朝桑昭拱手行礼,问她是否需要什么帮助,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便继续朝着更僻静的地方巡逻而去,不再插手桑昭的事。 桑昭沿着墙边几乎在府中晃荡了一圈,最后找准一处位置,研究了半天,又在卫府内乱逛起来,直到许久之后,再次遇上之前那支巡逻的队伍。 她让人给她架了梯子在墙边,动机十分明显。 小队队长犹犹豫豫,又是想劝她什么,又是顾忌卫鹤所下的凡事由着这位女公子的命令。 桑昭三下五除二爬上去,坐在墙边,看着底下踌躇不愿离开的护卫:“告诉卫鹤。” 侍卫闻声抬头。 灯光照耀不到桑昭几乎隐于夜色之中的面容,只听见她再次重复:“告诉卫鹤吧。” “裴如玠。”护卫还没应声,便又听得她微微提高的声音,“还有你,不准跟着我。” 护卫知道裴如玠这个名字,下意识转身去看,只见微弱灯光之下,不远处似有人影,脚步声随即响起,那个总是跟在桑昭身后的侍卫完全暴露在灯光的照耀之下,手里还捧着女子的披风。 他立在墙下,仰头试图看清桑昭的脸,低声应好。 桑昭满意地点头,转身跃下高墙,发出“砰”的一声。 不知墙外的情形如何,墙内的侍卫互相对视几眼,同裴如玠打了招呼,派出一人前去通知卫鹤,其余人继续巡逻。 裴如玠在墙下静立片刻,抱着他出门时春览递给他的披风转身往回走。 夜凉如水,墙边的动静很快消弭在夜色之中,卫府再次恢复安静。 桑昭坐在墙下良久,微微垂眸,视线轻飘飘落在之前被她跳下的动静吓得窜走,这会儿有试探着爬上她的大腿的野猫,指尖缓慢又犹豫地碰了碰野猫微微颤动的耳尖。 野猫得寸进尺,踩过桑昭的大腿,窝在她柔软的腹间,尾巴时不时拂过桑昭的手腕。 等到野猫睡着,桑昭微微动了动疼痛渐缓的右脚,一只手抱着猫,刚刚动了动,野猫被她的动静惊醒,下意识要跑,桑昭抱不住它,顺势将它放在地上,撑着墙壁缓缓起身,一瘸一拐踏进夜色之中。 与卫鹤隔了七条街的宅院,原本是本地士族空置的宅院,有些偏僻,十分冷清。 不过如今这处已经属于前丞相李永。 这位名闻天下的李公历经三朝,成帝三次辟其为相,曾两次将其罢相,先帝登基后,再次罢免他的相位,此后十年,将人一贬再贬,李永辞官之后,当今天子继位,连他曾经提出的许多政策,都被一一废除。 李永的评价两极分化,他在世家和读书人中盛名远扬,却又在民间百姓之中臭名昭着。 云阳城中这条偏僻的绿杨巷,也因为他到来而热闹起来。 据说李永原本是为了清静才选了这处宅院,但他在云阳这半年,李宅门庭若市,几乎是日日有客,月月有宴。 桑昭本来的打算是趁着夜深人静进入李宅。 但是—— 她的脚步缓缓在远处停下,将身形隐藏于墙边黑暗之中,探出去半个脑袋,面上逐渐浮现疑惑之色。 李宅内外灯火通明,宅院外燃着火把,持刀的护卫几乎将围成了一个圈,将李宅包围其中,侍卫巡逻,几乎是苍蝇也飞不进去。 有什么大人物这个时候来见李永吗? 她白天和孟倦路过这里的时候明明没看见这些护卫。 云阳城已经宵禁了,不管是什么人物,在卫鹤的地盘,估计也不会太放肆,这么多侍卫,他也应该不会再出来了。 静立许久,桑昭动了动还泛着疼的右脚脚踝,抿了抿唇,原地靠墙坐下,预备看看是谁非要大晚上来见李永。 她在墙角窝了一晚上。 第32章 进去坐坐 夜幕黑沉,冷风过后,下起一阵绵绵细雨,桑昭窝在角落里,曾自黑暗中探出脑袋观望。 李宅的灯火明明灭灭,屋外的灯火也断断续续,时时被风吹灭,但护卫来往巡逻,有条不紊,俨然不给桑昭一丝潜入的机会。 直到天色渐明,隐约能听见隔壁街道的说话声,桑昭打着哈欠,动了动已经差不多恢复完好的脚踝,等得有些不耐烦。 李宅外的护卫等来换班,桑昭也差不多确定了这批人不是护卫什么来李宅做客的重要人物,他们所护卫所保护的,就是居住于宅院中的李永和他孙女。 身后铺子紧闭的房门内似乎传来动静,桑昭撑着墙壁起身,在杀进去和退回去二者之间犹豫了片刻,最终选择了退回去。 临走之前,桑昭最后打量了一番守在李宅外的护卫,他们依旧将李宅围得密不透风,比起保护宅中人,倒颇有抄家灭门的架势,如果真是抄家灭门,某种层面来说,倒是为她省了事。 只是云阳城中,若真要杀李永,谁敢这么明目张胆。 这群护卫不知是哪几家派来的,身上的制服形制各有不同,彼此之间并不交流,桑昭似乎还看见了卫氏的人。 最近有谁要杀李永的流言吗? 桑昭不明所以。 昨晚下过小雨,今日却未曾放晴,乌云密布,狂风呼啸,树枝摇曳,地上的落叶颤颤被风卷起,久久不落,又早起的人推开门,惊诧地看了路边的桑昭一眼,立马便被肆虐的狂风推了回去。 路上冒出零星两个行人,桑昭踏入其中,惹来李宅外护卫们警惕的一眼,但桑昭未曾靠近,注意到这里的也只能瞧见她略微有些单薄的身影,有些混乱的画面中,落叶和不知哪里的杂物被卷至她脚下,被她轻巧踏过,始终不曾回头。 唯有卫氏之人多看了她几眼,有人沉吟片刻,暗自离队。 桑昭白跑一趟,裙裾也染上灰尘,随手捋了捋乱发,下一刻,再次被风吹乱。 桑昭穿过绿杨巷,顶着狂风又走过三条街,胡乱进入一处更为荒凉无人的街道,僻静无人,桑昭左右望了望,刚走两步,前方不知哪家门匾落下,“哐当”一声,砸在地上,碎成两半。 桑昭几步走近,挽着袖子弯腰去拾,发现并不是被风吹落才碎成两半,而是在这之前,这块门匾便已经断裂,堪堪用两根细绳绑住两端,勉强合为一体的。 桑昭蹲下身去,翻过木板拼在一起,低头一看,是非常熟悉的“有功之人”。 她拿着两块木板,还没做出什么,紧闭的木门便被人从里面拉开,走出来一个壮汉,一出门,视线便锁定在桑昭手中的木板之上。 他先是狐疑地打量了桑昭几眼,才试探着靠近:“女郎,那是我家的东西。” 桑昭也跟着打量了他一眼,捧着木板起身,伸手递给他。 壮汉连忙几步走近将门匾接过去,对着桑昭努力挤出个和善的笑容:“多谢女郎。” “阿环——” 屋内传来呼唤,苍老的嗓音被风吹散,隐约可闻。 这名叫阿环的壮汉顿时有些着急,扯着嗓子朝里面喊:“娘你别出来!牌子还在呢!” 他匆匆再向桑昭道了遍谢,急忙忙地抱着门匾往里走,刚走到门口,一回头,发现那捡到门匾的女郎跟在了他身后,大有跟着他进门的架势。 壮汉疑惑:“女郎,可是还有什么事?” 桑昭点头,语出惊人:“我想进去坐坐,可以吗?” “.......?” 壮汉微微瞪大双眼,不可置信中又有点谨慎,“你不怕我是坏人?” 桑昭点头:“不怕。” 壮汉警惕:那要是你是坏人呢? 桑昭微微仰起头,与他大眼瞪小眼,沉吟片刻:“我只是,一个弱女子——”她视线下移,瞧了眼壮汉健硕的胳膊,“我打不过你。” 壮汉看着她,有些犹豫。 桑昭低下头,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铜币:“我给钱。” 壮汉犹豫不决,门后又走出来一个女子。 “怎么了?” 她手上还沾着水,随意抹在衣裳上,探出身子,先看见了壮汉身前的桑昭,有些惊讶。 壮汉抱着门匾转身,将桑昭的话又说了一遍。 “外面风太大了。”桑昭补充。 女子打开门,与壮汉对视了片刻,目光落在桑昭被风吹乱的发丝之上,朝着她笑了笑:“女郎进来吧。” 壮汉阿环抱着门匾侧身,示意桑昭先进。 桑昭提着裙摆跨过门槛,在女子有些拘谨的目光之下,将手中的铜币塞进她手中:“谢谢你。” “这——女郎不必如此。” 女子想将铜币还给她,桑昭轻轻握着她的手腕推了回去:“要如此。” 不待女子反应,桑昭已经越过他们,先一步踏进他们的屋子。 女子有些犹豫,握着钱币看向阿环,阿环看了看桑昭的背影,抱着门匾靠近女子:“林林你先收着吧。” 他对林林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声音微微压低:“估计是哪家女公子迷了路了。” 他微微抬了抬手里的门匾:“我去把这东西放着,你给那女郎倒杯水——” 他顿了顿,补充:“咱家那茶叶不好,女郎估计喝不了,你倒杯水就成了。” 林林握着钱币点头:“我知道了。” 两人说话间,桑昭已经到了里面的屋子,一位老人正站在门前,一手杵着拐杖,一手抓着门框,与径直走近的桑昭打了个照面。 满头银霜,穿着与阿环和林林一般的粗布麻衣,似乎大半的重量都倚靠在手中细长的拐杖之上,呆呆地凝视着突然出现的女郎。 桑昭先低头:“婆婆。” 桑昭声音不低,老人听力也意外地还算好,下意识点头应了:“女娃娃,你从哪里来的?” 桑昭还没回答,门口的林林跟了上来,扶住门口的老人:“娘!这么大的风,你怎么出来了!” 她扶着老人侧身,为桑昭让出道路:“女郎快请进。” 第33章 史书之上 桑昭抬脚跨进主屋,林林扶着老人转身,关上门,将呼啸风声隔绝在门外。 她先扶着老人坐下,局促地看了眼正在屋子里打量的桑昭,弯着腰用袖子将矮凳擦了一遍,迟疑地将凳子摆在空地。 桑昭顺势走过来,坐下,仰起的脸上微微露出个笑来:“谢谢。” 林林再次露出一个拘谨的笑:“我去给女郎倒水。” 说要,转身开了门出去,又迅速将门合上,生怕冷风多漏一点进来。 老人坐铺了褥子的软榻之上,双手握着细长拐杖撑在地上,静静地打量桑昭。 桑昭微微偏头,对上老人有些浑浊的双眼,面露好奇,稍稍提高了音量:“婆婆,你是云阳本地人吗?” “是啊。” 老人见桑昭年纪尚轻,面容天真,露出个有些慈祥的笑容出来,“我生下来就在这里……” 她顿了顿,缓缓比出七来:“七十多年了。” 她收回手,继续握着拐杖,神色有些骄傲,又有些感慨:“我活了七十多年了。” 桑昭张了张嘴,刚要说话,门口似乎传来阿环和林林说话的声音,下一刻,门再次被打开,冷风灌入,桑昭回头望去。 林林端着两只碗踏入屋中,身后阿环立即将门合上,自己留在了门外。 林林笑了笑,走近弯腰将其中一只盛着温热白水的碗放在了桑昭面前,又将另一只放在老人手中。 “家里没有好茶招待,还请女郎不要生气……”她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又有些苦恼,不知道该怎么说。 “没关系。”桑昭朝她微微笑了笑,“我不喜欢喝茶。” 她伸手端过小桌上的碗,捧在手中摩挲着碗壁,看着老人由林林扶着手喝下两口热水。 桑昭也跟着她喝了两口碗中的热水,等老人喝完咽下,才又捧着碗开口:“门口那个匾额,是官府发的吗?” 老人和林林的动作齐刷刷一顿,林林看看桑昭,又望了望老人,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老人撑着拐杖,盯着桑昭,像是有些开心于有人问起她这件事,露出个笑来:“那个啊,是官府发的,是他们父兄挣来的,哎哟,拿命挣的。” 桑昭捧着碗,像是十分好奇:“那得了这个的,有什么好处吗?” “哎哟……”老人叹息一声,“现在这样的世道啊,活着就很好了,谁还指望什么好处啊。” 老人继续笑着,拉过林林的手:“我没几年好活了——” “娘——”林林有些急,老人安抚般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我知道的。”老人看着桑昭,“我没几年好活了,没什么不能说的。我留着那牌子,一是想着,总要有人记得他们父兄吧,二是指望着,我走了以后,别人看了那牌子,能别欺负他们夫妻俩。” 林林红了眼眶,支吾着不知道该说什么,低头用手狠狠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 桑昭的视线从老人苍老的面容上离开,落在她身后墙壁上一幅破旧的画上——她从进门起便看见了。 十分简单的一张纸,被粘在墙上,不过或许是年份不少的原因,一只角微微翘起,画本身也泛着黄。 画下同样摆着张小桌子,只是桌子上未曾点香,只是放着几个小盘子,摆着不知哪里摘来的,已经有些枯萎的野花,和两个饼子,以及一个没有写上任何字空白木牌。 画中人绿裙黑发,手捧香草,身侧书写着四个大字——桑山之灵。 那是她。 在林林注意到她的视线之前,桑昭将目光从画上移开:“那个匾额,是怎么挣的?” 老人微微张嘴,似乎有些犹豫,但又难得有人问起这件事,她想了一会儿,还是开口:“当年为了修安民渠,我那老头子和我的孩儿,都被官府的人带走了。” 她顿了顿,像是反应过来,推了推林林的手:“你去看阿环在忙什么,你去帮帮他。” 林林有些犹豫:“娘……” 老人再次推了推她的手:“去吧,快去。” 林林有些不想走,但老人板着脸说了句“你不愿意听我的话了吗”,她便点了点头,看了桑昭一眼,出去了。 冷风灌入又被阻断,屋子里只剩下老人和桑昭两个人。 老人这才继续开口:“他们走了一年都没有消息,我想去问,有人说,再过半年就会回来了。” 她抹了把眼角:“唉,我等了又等,只等到官府的人送来的那个牌子。家里,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我想,我一个人守着这房子,谁来了不咬我一口。”老人一边抹着眼角,一边缓缓露出笑来,“所以,我捡到阿环的时候,我心想,这是不是老天看我可怜,又给我送了个孩子呢?再过几年,我又捡到了林林,他们好不容易才长大了。” 或许是觉得桑昭可能是官宦人家的女郎,老人说得简洁,言语之间,也不敢有什么对朝廷的怨怼。 但桑昭昨日缠了孟倦整整一日,知道得很详细。 比如,和这块匾额一起来的应该还有包括但不限于减税的优待,只是时局之下,除了装装样子发个牌子,朝廷没人把李永定下的这些优待政策当回事。 桑昭将碗轻轻放下:“有人说,当年修安民渠,虽然死伤无数,但功在千秋,是史书留名的事。” “……” 老人轻轻笑了,唇间颤动,将“史书”二字反复念了几遍,“那这本书上,也会有我们的名字吗?” 桑昭微微抿了抿唇,安静地望着她。 老人在桑昭的沉默之中得到答案:“那,是我们生来命贱,本就该为了大人物的名字去死吗?” “……” 桑昭的视线从她落泪的眼眸处离开,再次落在她身后的桑女图上,像是扯开话题一般:“听说,供奉桑女,桑女会帮人解决仇人。” “婆婆,你有仇人吗?”桑昭起身,俯视着老人,“如果桑女显灵,你会对她许愿吗?” 老人微微仰起头,有些呆愣愣地看着她:“……我会的。” “我会说……”她望着桑昭,像是受到了蛊惑一般,又或许是因桑昭说这是件好事而气愤,她终于愿意将心底的不甘透露一二,“这件——功,功在以后的事情,我们付出代价了,那,那要留下名字的大人物呢?” 老人握着拐杖的手微微颤抖,她记得那个名字,她不认识几个字,但那位大人物的名字,她在脑子里记了几十年了。 她曾经日夜都想着他为什么不给死了的人偿命。 李永。 他叫李永。 桑昭垂眸轻笑:“好。谢谢婆婆。” 她转身离开,打开门,走了出去。 第34章 名单之上 门外依旧风声萧萧,桑昭合上门,将呼啸冷风隔绝于门外。 阿环和林林没有另寻屋子躲风,而是立在屋檐下,探头看着敞开的大门。 门口,裴如玠抱着她的披风和子风立在一起,后者东张西望,打量着这处看上去似乎有些破败的宅院,似乎想不明白桑昭为何会来这里,前者则面色平淡,安静地注视着主屋的方向,见桑昭开门出来,便立即抱着披风走来。 子风瞧见她,双眼一亮,呼喊出声:“女公子!” 桑昭偏头看了眼门外,停留在门口的马车上的帘子闻声而被人掀开,露出卫鹤的脸来,他微微侧着脸,遥遥与桑昭对视一眼,点头轻笑。 有些轻薄的披风被裴如玠披在她的肩上,桑昭在他低头绑系带时,随手拨了拨被压在披风下的头发。 她有些没想到卫鹤会来得这么快,她和婆婆也没说几句话。 犹豫了片刻,桑昭从袖子里掏出什么,走向屋檐下紧张站立的夫妻二人。 屋内的老人平复了心情,呼唤了阿环和林林两声,没得到回应,只好撑着拐杖去开门,想要看看人在哪里。 房门打开,她被冷风吹得闭了闭眼,眯着眼睛看见阿环和林林正关上大门。 两人一回头,看见身形十分单薄的母亲立在风口,登时又急了,急急忙忙几步跨过来,扶住老人往屋子里走:“娘,你怎么又出来了!” “刚才叫你们。”老人顺从地被他们扶到躺椅上坐下,“你们没听见。” 阿环挠了挠脑袋,有些不好意思:“那应该是离得有些远了,没听见。” 他对林林使了个眼色,林林顿时喜笑颜开,从怀里掏出一块不大不小的金子,摆在老人面前,想起桑昭,再次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娘,刚才那位女郎,是忠义侯家的女公子呢。” 阿环也道:“是啊,我还在想是哪家富贵人家的女郎呢,居然是卫侯爷家的,娘你不知道,还是卫侯爷亲自来接的人呢。” “卫侯爷,侯爷……”老人去瞧小桌上的金子,“那也是贵人,是贵人啊。” 她伸手拿过桌子上的金子,又将其放进阿环手中:“这不能收,不能收啊,你腿脚快,追上去,还回去,还回去。” “娘。” 阿环一手握着金子,一手握住母亲的手,“我们省得呢,起初也没打算收的,只是女郎说,这金子是给你的,说要是不想要,以后扔了也行,但是不收,她就一直举着。” “是呢是呢。”林林也接话,“还有人好凶的人,说让我们不要再耽误女郎,让她一直吹冷风——” 她回忆起子风的声音和面容,还有些后怕,补充道:“真的是好凶的人。” 说起这里,或许是第一次正面接触这样的人,她心底渐渐漫上些不安,抓着矮凳,坐得离老人近了些:“娘,我们是不是……是不是不该放女郎进来啊?我们有不周到的地方,会不会得罪女郎啊?” 老人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温热的温度让林林安心了一点。 老人摇了摇头,或许是想起自己说的那些也不知道会不会为自己招来祸事的话:“如果是这样,请不请人进来,都会得罪她的。” 她又侧头看了眼阿环手中的金子,又看着阿环:“这事,谁也不能说。” 阿环和林林齐刷刷点头:“好,我们一定谁也不说。” 阿环重新将金子交给林林保管,林林将金子放进怀中,准备等下去找个地方藏起来:“对了娘,女郎走之前还让我们给你带话呢。” 阿环准备起身出去干活,林林也跟着他起来,起来的过程中顺口将话说出,随意朝老人身后的桑女像扬了扬下巴:“女郎说,桑女会显灵。” 她笑了笑,弯腰端起桑昭之前用过的碗,随口问道:“你们还聊到桑女了吗?这话什么意思啊?” 她说到这儿,动作一顿,又开始不安:“会是什么不好的意思吗?” 老人似乎愣了愣,又摇了摇头:“不是什么不好的话,大概是我说希望桑女显灵,她临走之前,安慰我一句罢了。” 林林说了声“那就好”,收拾了东西,跟在阿环身后开门出去了。 老人静坐良久,才转身望向墙上有些破败的桑女像。 那位女郎,要杀李永吗? 是李永得罪了她吗?还是得罪了其他比他官还大的人? 她想。 或许,大人物也会为了另一个大人物的名字去死。 老人想,如果那位女郎真的杀了李永,她也愿意供奉她,如同供奉桑女那般。 马车慢悠悠行驶在鲜有行人的道路之上。 卫鹤打开食盒,为桑昭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粥和一碟腌过的小菜,外加两个馒头。 桑昭接过他递来的帕子擦了手,才开始慢吞吞吃着。 卫鹤一点一点地打量她。 不知道她昨晚在哪里将就了一晚,脸上一层被蹭上点点灰尘,裙角袖角也染上黑灰。 桑昭一边低头舀粥,一边暗戳戳抬起一边脸来观察他,正被卫鹤抓个正着。 卫鹤本是想等着她吃完了再问问题,但桑昭显然没有什么食不言的规矩,被他逮住,便正大光明地抬起头来看他:“最近,有什么人要杀李永吗?” “……” 卫鹤诡异地沉默片刻,缓缓摇了摇头,“李公得罪的人不少,但有能力杀他,不多。” “你也不知道吗?” 桑昭有些失望,“他家门前很多人保护他,有你家的人在,我以为,你知道呢。” 卫鹤再次沉默,心底不禁失笑。 “或许。”卫鹤道,“要杀李公的人是你,那些人防的,也是你?” 桑昭顿了顿,恍然大悟般地“啊”了一声,换了个坐姿:“那他们怎么知道的呢?” “你名声正盛,有人想了解你,很正常。”卫鹤让自己将视线从她屈起的右膝上挪开,“不过,你突然开始了解别人,就不正常了。” 何况昨日孟倦和她谈了一整日的李永,楚长云一从孟倦口中得知这个消息,立马急匆匆地来找他了。 卫鹤微微叹了口气:“阿昭,李公也在你的名单上吗?” 第35章 车内谈话 白粥被桑昭稳稳端在手里,她一手捏着勺子,一手端着碗,望进卫鹤的双眸,毫不犹豫地承认:“嗯。” 卫鹤面容之上并未露出什么意外之色,他微微张嘴,桑昭忽然将勺子往碗里轻轻一放:“所以,李永已经知道我要杀他了。” 卫鹤微微摇头:“你如今毕竟是卫氏的女儿,李公和出人的家族,都只知道有刺客而已,并不知道刺客是谁?” 卫鹤看着桑昭的侧脸,她的情绪总是非常平静,从他认识她开始,她行善也好,杀人也好,情绪都未曾因此有过太大的波动,喜欢和厌恶也不能让她大喜或是大怒。 她目前所展现出来的,明面看起来似乎是善。 不过卫鹤很好奇她眼中的善恶观念。 漫长到普通人根本不敢想的寿命,那样久的时光—— 卫鹤很想知道,善恶是非,于她这样的人而言,是什么样的存在。 “你手中是有个名单吗?”卫鹤轻声问道,“名单上的人,无论善恶,都是必须要死的吗?” “我手上的名单。”桑昭回答,“无论善恶,都有很多人想要他们死。” 卫鹤:“或许,也有很多人想要他们活呢?” “你是说李永吗?”桑昭唇角微微上扬,面容之上逐渐浮现出一个微笑,“我听说他在你们和读书人之中名声很好。” 卫鹤并未对李永进行大肆评价,只是说:“李公有功于社稷。” “你杀柳荷,杀高昌,杀楚长熠父子。”卫鹤继续道,“你如今能安然无事,是因为这些人本就声名狼藉,百姓对其深恶痛绝,你杀他们,算是为民除恶,至少明面上,没什么人敢讨伐你。” “但是李公不一样。”卫鹤像是在劝说桑昭,但明面上,桑昭却没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焦急无奈,“你也知道,李公在读书人和各大世家中的名声很好,你杀了他,天下那些敬仰他的读书人一人一支笔,就足够砸死你了。” 桑昭反驳:“可是他在百姓中的名声也不好,和楚长熠他们一样。” “阿昭也说了,那是百姓。”卫鹤道,“不到最后一刻,有多少人,会听百姓的声音呢?” 桑昭笑了,她凝视着卫鹤,似乎抓住了,他眼眸之中那点奇异的光芒,轻声问他:“所以你希望,走到最后一刻吗?” 她并不需要卫鹤的回答,将手中的粥随意放在身前的矮几上:“我不做达官贵人的生意。” 她将上次凉亭里告诉楚长云的话再次告诉卫鹤:“我只做平民百姓的生意,他们很多人聚在一起,才给得起我要的报酬。达官贵人,太少了……他们给不起我想要的。” 卫鹤沉默许久,有些好奇她口中的报酬是什么,但没问出口,问起另一件事:“你只能杀你名单上的人吗?” 桑昭已经再次换了坐姿,揪着小盘里的馒头往嘴里送,闻言抬头看他一眼:“如果,你不让我杀李永,你也是可以杀的。” “……” 卫鹤半点没有被威胁性命的自觉,弯了弯嘴角,“李公,是必死无疑吗?” 桑昭将嘴里咀嚼的馒头咽下才盯着他慢慢开口:“也不是。” 卫鹤的身子不由得微微前倾。 桑昭的目光落在他的面容之上:“有很多人想他死,所以他才会死。如果,有很多人希望他活着,他就会活着。” 卫鹤微微一愣。 桑昭补充解释:“向桑女殿祈愿,真心实意,希望他活着的人,远超过希望他死的人,他就没有理由不活着。” 卫鹤惊愕:“如何可能?古往今来,被百姓如此爱戴的,能有几人?” “桑山并不要求人一定要被爱戴。”桑昭道,“桑山只能感受祈愿之人的怨恨。” 卫鹤沉吟片刻:“若是怨恨他的人不恨了呢,想他死亡的人少了呢?” 桑昭摇头:“这样的机会,只在我离开桑山之前。” 她的理由十分务实:“不然,可能最被怨恨的人会是我,名单上会有我自己的名字。还有,知道我是谁的人,如果操控民意,那我就是——” 她微微仰着头想了想,想出一个形容:“我就是被耍的猴子了。” 卫鹤似乎无话可说。 但他们二人难得谈起关于桑山和桑女的事情,卫鹤并不愿意轻易放弃这个时机,又道:“若此人看似恶名缠身,为百姓怨怼,实则另有真相,他身负恶名事出有因,实为善人呢?”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杀了好人,该怎么办吗?”桑昭靠在车壁上,感受着时不时从侧窗渗入的凉风,很遗憾地告诉卫鹤,“桑山只是一座山,不会感到愧疚。” 她让脑袋随着马车的行驶微微摇晃,又侧头望着一直盯着自己的卫鹤:“为这样的人正名是知晓真相的人要做的事情。” “不过——”她被晃得微微有些发晕,又坐直了身子,“这样的人,如果没有桑山插手,就不会死了吗?” “如果名单上的人必死无疑。”卫鹤没有回答她的问题,“那你为什么要在杀人之前调查或盘问他们做了什么,不算多此一举吗?” “你们处决罪犯之前,不也要走一套流程吗?” 桑昭反问,“我虽然,不讲证据,但是知道他们做了什么,我才能更方便做些什么,不是吗?” 谈到这里,她默了默,想起最关键的问题:“李永门外的那群人,什么时候才会离开?” 卫鹤:“……在你离开之前,不会离开。” “为什么?”桑昭不满,“他们不是不知道是要杀李永吗?” 她抿着唇想了想,将手中的馒头放进盘子里,几下爬过去靠近卫鹤,声音有些紧绷:“你知道我要杀他,是你非要保护他吗?” 卫鹤顿时被桑花香裹挟,被她这样盯着,不自觉地有些紧张,开始撇清关系:“……不是我。” 桑昭于是很快缩了回去,重新拿起盘子里的馒头,斩钉截铁道:“是孟倦。” 她十分笃定,狠狠揪下一块馒头:“还有楚长云。” 卫鹤看着她撑地后没有擦过的手,轻轻闭了闭眼,只盼她不要将揪下的那一块放进嘴里。 第36章 拦不住她 马车停在卫府门口,不等仆从搬来马凳,桑昭率先掀开车帘,跳下了马车。 冷风依旧强烈,桑昭左右望了望,几步过去,扯了扯裴如玠的袖子将人带到边上说话。 卫鹤踩着马凳下车时,正好看见桑昭从她那十分神秘的袖口里再次拿出金子,交到裴如玠手中,后者将金子收好,转身又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桑昭停在大门口,等着卫鹤赶上来,与他并肩而行:“我要去上京。” 卫鹤并不惊讶,似乎此事在他的预料之中:什么时候? 桑昭边走边计算了一番日子,说不出具体的时间,只含糊道:“过几天吧。” “你不用跟着我。”桑昭偏头看着他,像是叮嘱又像是警告,“也不用让人跟着我,我带着裴如玠,一起去。” 卫鹤这倒是有些诧异了,带着探究的意味扫视了她一眼:“李公呢?” 桑昭的目光落在地上被风卷起的树叶之上:“你们防不防我,帮不帮他,没有什么意义。” 卫鹤静默一瞬,没继续在这个问题上多说什么:“之前世子夫人带来了小朝的身契,放了小朝归家,不过小朝并未离开,她说愿意跟在你身边伺候。” 桑昭在脑海里回忆起小朝的情况,微微摇了摇头:“跟着我做什么,她父母尚在,回家比跟着我好多了。” 卫鹤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笑容:“我替你暂时将人拦住了,楚长云说,他回上京时可以顺便将人护送回去,不过既然你也要去上京,要和他们一路吗?” “让小朝和楚长云一路吧。”桑昭拒绝,“我不与楚长云一路,她跟着王府的队伍,人多。” 卫鹤点头:“好。” 桑昭与他在岔路口分开,一个回自己的院子,一个进了自己的书房。 楚长云霸占了他的位置,正随意翻看着桌案上的他去接桑昭时留下的古籍,见他独自进来,抬头看了他一眼,将书合上推开:“你还看这种讲几百几千年前民间传说的书?我还以为你这样的人,屋子里摆的,眼睛看的都是圣贤文章。” 卫鹤转身将书房门合上:“我这样的人也是人。传说有趣,又能见识先民的生活,看这些也不并影响我看圣贤文章,故而也没什么不能看的理由。” 楚长云身子往后微仰,闭眼动了动有些因长时间低头而有些僵硬的脖颈,轻笑一声:“人接回来了?” 卫鹤“嗯”了一声。 楚长云低笑,睁开眼,身子前倾,用手撑着脑袋靠在桌案上,饶有兴致地盯着卫鹤:“如何?刀都动到李永头上了,你也不打算拦吗?” “如何拦?”卫鹤提走楚长云面前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还算温热的茶,找了地方坐下,似笑非笑地瞧着楚长云,“二公子以为我担了个兄长的名头,就真的能以身份压人,将人拘在屋中了?” 楚长云扬眉:“那你要看着她对李永动手了?” 他嗤笑一声:“卫鹤,如果我没记错,我记得你从前不是挺敬仰李永的?” 卫鹤用温热的茶水润了润喉:“我拦不住。” 他侧头面对楚长云有些疑惑的视线,神色坦然,没有半分不自在:“二公子若是有本事,人如今就在后院,你大可以派人去将人绑了。” “什么疯话,我要是去你家后院绑人,那你卫家的人不得一人一口唾沫淹死我。”楚长云笑骂完,摆出一副严肃的模样,“卫鹤,我现在很认真地在和你谈话,李永要是真死了,卫氏有办法向其他家交代?她现在可是你卫家的人。” “我也很认真地在和公子谈。”卫鹤道,“卫氏,没有拦住她的能力。” 楚长云并不相信,哼笑一声:“高氏和我家死的人难道没有你的手笔,怎么?你们姓卫的,能助她杀人,却没有丁点办法阻拦她不成。” 卫鹤面色平和:“并不是因为有了卫氏的助力,这些人才会死,而是无论有没有卫氏,这些人都必死无疑。这一点,我之前告诉过公子,不过公子似乎并不信我——” 他顿了顿,面上有了些笑意:“或许归根结底,是因为公子并不相信桑昭一个人有能力连杀这几人。” “是因为你卫氏插手进去是事实。”楚长云反驳,“我没有理由抛开你在其中的影响而相信桑昭的能力。” “那不是正好吗?” 卫鹤接话,“既然你觉得她的能力并不足以单独办成这些事,如今又担心什么呢?卫氏可以保证,她与李公的事,绝不再插手,不会再给她什么助力。二公子不如就此安下心来?” 楚长云冷哼:“强词夺理。” “她为什么非要杀李永?”楚长云叹出一口气,又随手翻开刚刚被他合上的古籍,“你和她兄妹相称这么久,不会连这点消息也不知道吧?” 卫鹤垂眸看着瓷杯上的花纹:“你不是知道吗?疾恶如仇。” “什么疾恶如仇。”楚长云又“啪”的一声合上书,“这样的理由你也相信吗?是,李永这个人在很多平民百姓眼中是恶,但桑昭是平民百姓吗?她读过《长青论》,甚至还让孟倦给她讲过李永,她如何能认定李永就是该死的恶?” 卫鹤抬眼,视线从被楚长云压下手下的古籍上扫过,笑意淡淡:“人就在府中,二公子可以当面质问一番。” 楚长云被他的态度弄得不满地“啧”了一声,开始阴阳怪气:“嫉恶如仇,难道卫侯就能保证卫家一个恶人都不出,一点恶事都不做?” 他“哼”了一声:“若是没人能拦得了她,楚长熠父子是在云阳死的,李永也在云阳出事,到时候云阳的世家子弟再出点事,我看你卫氏还有什么好名声。” “......”卫鹤笑意渐深,“不劳公子费心。” 楚长云瞧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又和他拌了几句嘴。 被他们俩谈论惦记的桑昭,一回了自己院子,便被春览拉住。 她替桑昭解下披风,又吩咐人打来洗漱的水,最后问桑昭要不要休息时,遭到了桑昭的拒绝。 “我想要笔墨纸砚。” 第37章 一则故事 楚长云留在云阳的目的不明,他大哥死了,他似乎并不急着回京争什么世子之位,也懒得去演什么生前兄弟一场,死后我为你摔盆的兄弟情深。 他甚至明目张胆地表达出自己对桑昭这个杀兄仇人的欣赏,引得不少人背后对他嘀嘀咕咕。 他有时在云阳城里乱窜,有时候去李宅门口晃上一圈,有时候到处找桑昭的身影,但桑昭这几日将自己闷在屋里不知道在干什么,他根本和她说不上话。 但云阳城里最近热闹,一则名为《勇兄妹深夜刺恶仇人》故事突然被人口口相传。 楚长云一听完,立即就派人去查了源头。 他强拉着卫鹤到了桑昭院子外,逼着人先和他一同躲在树后。 “这故事一开始是茶楼酒馆里说书人在说。”楚长云低声道,“但现在人饭都吃不上了,哪还有闲心去茶楼听什么勇兄妹恶仇人的事,起初是没多少人知道的。” “嘿,你猜怎么着?”楚长云没有故作玄虚吊人胃口,“第二天,一群认得几个字的人突然窜出来,到处说这则故事,还不收费,到处讲到处说,还不在一个地方固定讲,过了短短三四日,这故事可不就家喻户晓了吗。” 他抬眼观察卫鹤的神色:“你应该看过吧,我昨天还听说你派人去禁这则故事了,你肯定已经看过了。” 卫鹤点头:“是看过了。你这番作态,拉我到这来做什么?” “你跟我装什么傻。”楚长云暗搓搓翻了个白眼,十分笃定,“你要是没看出来那故事写了什么,你派人去禁它干什么?你要是非要装傻,我就给你挑明了。” 他掰着手指头给卫鹤算:“一,故事里,兄妹二人的父亲和祖父都被那仇人抓走修地道,不给粮不给钱,活生生给累死了,兄妹两个连尸身都没见到,家里一下子没了两个人,全靠他们娘千辛万苦把人拉扯大,也累出了一身的病。二,兄妹俩的邻居,一对新婚夫妇,男的被抓走没回来,女子一个人坚持了一段时间,被男方那边的亲戚强收了房子,赶了出去,不知道是回了娘家还是不知所踪。” 他停顿了一瞬,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唇:“最明显的,第三,修的那地道是什么。连通两座城,说是大家都可以用这地道运输货物,做生意。咱就不讨论这故事的人为什么非要走地道做生意,她这故事里的地道,说是大家都可以用。但做生意的也就那么一两家,相当于是那么多人,就为了这么个只有几个人用的地道没了命。兄妹二人没了父亲祖父,母亲身子又被累垮,自然深恨仇人,所以深夜刺杀,然后还顺利逃脱。仇人死后,百姓无一不拍手叫好,但这故事还没完呢,几十近百年之后,有人攻城,不少百姓藏身地道中得以存活,于是活下来的人开始称颂仇人。” “依旧不谈论为什么攻城的人不知道地道的存在。”楚长云缓了口气,“就说这故事本身,这影射的是谁,很明显了吧?就差让仇人的名字叫李永了。” 卫鹤耐心等他说完,拂走肩上落下的落叶,神色自若:“是很明显。你拉我到这里,是觉得故事是桑昭写的?” “你又和我装傻呢。”楚长云扯了扯嘴角,“我都查过了,那些说书的人说了,是有个戴面具的人半夜翻进他们家中,给了他们银子,让他们说的。你说巧不巧,前几日桑昭一直待在府中,笔墨纸砚都消耗了不少,倒是不见半点她的墨宝,我问了你府里在她身边伺候的人,说她是在写信,写的东西都由她身边那小侍卫送出去了呢。” 卫鹤点头:“是很巧。” 楚长云皮笑肉不笑:“说不准还有更巧的呢,比如她身边那个姓裴的侍卫和那个戴面具的人身形差不多?再比如若是摘了面具,还能发现这两个人都长着张一模一样的脸? ” 卫鹤并不回应他的阴阳怪气:“可是没人看见那人面具下的脸。你拉我到这来,就是想让我承认此事和桑昭有关?” 楚长云沉默,双手叉腰纠结犹豫一阵,低头瞧了瞧婆娑的树影,又看了眼候在不远处时刻观望着这边情况的仆从们,他微微抬手,指了指桑昭的院门:“你把人叫出来,我们当面对质。” 卫鹤垂眸笑了笑:“并不需要什么对质,这几日二公子偶遇她的几次,你问她是否对李公有杀心,她都会毫不犹豫地承认。不过恕我再次直言,我虽然也不明白她这样做的原因,但你我都十分清楚她的目标是谁,故事是谁写的,影射的是谁,她承不承认此事,都改变不了最后的结果。” 楚长云挑眉:“你有试图改变最后的结果吗?” 卫鹤微不可闻地笑叹一声,侧身对着不远处一直留意着这边情况的子风招了招手,等人上前后,便吩咐他:“去请女公子来。” 子风低头应声,临走之前还不忘瞪一眼将卫鹤拉过来的楚长云。 楚长云“嘿”了一声,正要说话,子风已经一溜烟跑了,在桑昭院子门口对着同样在张望情况的侍女说什么。 楚长云和卫鹤在原地等,不过片刻,子风便得了消息回来:“女公子说,她这几日没睡好,今日补觉,不见客。” 卫鹤应了声“知道了”,对着楚长云微微颌首,转身离开了。 楚长云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瞧着桑昭的院门口。 他并不理解卫鹤话里话外为何十分笃定他们一定拦不下桑昭。 他认为桑昭再厉害也是个人,而且她的势力算上那个裴如玠也不过才两个人。 两个人而已,不可能穿过李宅外面的包围圈而潜进去,更无法仅凭两个人的力量强闯进李宅之中。 他也并不明白桑昭一定要杀李永的理由。 楚长云望了一会儿桑昭的院门,回去后,立即向李宅加派了护卫和监视的人手。 第38章 影射为他 楚长云为了李永的安危,往李宅加派了人手,将宅院围得严严实实,进出都有严格的审查。 但他可以不让人进去,却阻止不了李永自己要出来。 《勇兄妹深夜刺恶仇人》的故事在云阳城中传得沸沸扬扬,而后又因为卫鹤出手被压制,这则故事被禁之后,百姓并不敢光明正大地谈论此事,但却无法断绝一封封信的流动,也无法阻止人与人之间的口口相传。 楚长云和其他家族严格把控李宅所有人的出入。 他们倒是不想让李永知晓这则故事,可惜李宅是桑昭给裴如玠圈出的重要地点,早在勇兄妹和恶仇人的故事还没引起士族的关注,只在百姓之间大范围流传之时,便已经通过侍卫和仆从,传进李永的耳中。 薄薄的几张纸,被他小心藏在一堆圣贤书之中,未曾让任何人知晓,书房乃至整座宅院的仆从都不曾知道这位老人独自在书房时,已经将那几纸反复阅读过。 他将这则故事反复翻看,又拜托友人将孙女送回父母身边,只说自己如今身处陷阱,不敢将孙女带在身边。 友人欣然应允,并安慰他放宽心,如此严密的布置之下,没有人能伤得了他。 烈酒灌入喉咙,他大脑发晕,面颊通红,痴痴望着手中的故事。 被反复折叠过的纸张之上,写双眸含恨的妹妹质问仇人:“你害死我父亲和祖父,我一家为你所累,我不该恨你吗?你害死那么多人,多少人家因你破碎,你不该死吗?” 仇人落泪:“我早早便定下了补偿,害你至此非我本意,我本定好了补偿,为你们送粮送钱,让你们安稳成人。只恨手下人误我害你,阳奉阴违,竟私吞了所有钱粮,可恨我如今势弱,无法向他们讨个公道。是我愧对你们。” 兄妹剑指仇人咽喉,妹妹痛恨反驳:“你不清楚他们的德行吗?你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分明是你无法约束,却又心存侥幸,自负自大,自认发号施令后便可问心无愧!你若真心怀愧疚,为何不自我了断?!” 轻飘飘地纸张从李永的指尖滑落坠地,他想伸手去抓,却不慎碰倒酒杯,引来门口的注意,仆从见他如此,面露惊愕,却又立马转身,直奔后门,拉住一名护卫,低声急切道:“快去寻公子来。” 他又急匆匆地返回,听见“砰——”的一声,被这动静吓了一跳,想要进去却又被李永呵退,只好讪讪退出。 李永去拾地上的纸张,大脑眩晕,身子不稳,好不容易捏住一张纸的同时却又滚落在地,动静引来门口的仆从,他脑子不清醒,却还记得自己此刻形容难堪,厉声呵退仆从。 他手上的纸上被溅上了零星酒水,字迹有些晕开,李永低头,看着手中纸上的字句。 这一次,早已化为魂灵的兄长被人质疑不该报仇,他和妹妹的魂灵立在母亲的孤坟旁。接受众人的质疑,面色悲哀又愤怒:“地道救了你们,他被人记载,青史留名,那我们呢,我父亲他们就活该累死途中,家破人亡吗?我母亲就活该丧父丧夫,积劳成疾而早逝吗?那么多人,就该死吗?就该受着他给的苦难吗?活该成为他青史留名的踏脚石吗?” “地道救了你们,你们因此而称颂他,与我无关。”他说,“可我父亲祖父因他而死,母亲因此早逝,我们报仇杀他,也与你们无关。” “......” 李永双手发抖,唇瓣也嗫嚅颤抖,拿不住的纸张重新飘落。 “......是我的错。” 他喃喃低语,努力想从地上爬起来,却因头晕目眩,手脚发软而不得不放弃,只能选择靠墙坐着,一遍又一遍地回想故事内容。 他呆愣望着地上随意散落的纸,他清楚这则故事影射的是自己。 家被人围住,他不止一次被众多友人告诫要千万小心,不可离开这个安全的保护圈半步。 因为有人想杀他。 这则故事或许也是那位想杀他之人的手笔。 李永头疼欲裂,胃里也泛着疼,思绪万千,却想不出该怎么为自己辩驳才能活下去。 若心怀愧疚,为何不自我了断? 为何不自我了断? 李永卸下发冠,华发披散在脑后,他靠在墙上,透过敞开的窗户,失神望着天上明月。 似乎过了片刻,又似乎过了许久,门口传来急切的脚步声,有人急匆匆地进来。 李永意识混沌,迷迷糊糊地睁眼,便被人握住肩膀:“李公?李公?” 是楚长云。 李永睁开眼,握住他的手腕,鼻尖还萦绕着酒香:“没事,只是多饮了些酒罢了。” 楚长云微微松了口气,转过身将散落在地上的纸张拾起,整理好,瞥见上面的内容,动作微微一顿,出声道:“李公不必将这些话放在心上,只是一则故事罢了。你有功于社稷,又如何能与故事中的人相提并论。” “......并非如此。”李永微微眯着眼,声音有些发颤,“是我的错。” 他侧过头,捂着嘴轻咳了两声:“是我明知时局混乱,诸侯也好,地方官员也好,定会......定会欺上瞒下,阳奉阴违,却还是要修安民渠,是我,是我害他们至此。” 李永有些浑浊的双眼里滚出泪珠,嗓音愈发颤抖:“是我急功近利,害了那么多人......安民渠,咳,安民渠,本该,安国利民,却嚼碎了百姓的血肉......” 他偏头,不再看楚长云:“......是我该死。我,咳咳噗——” 他腹中一阵绞痛,终于无法忍受,呕出一口血来。 楚长云惊愕地瞪大了双眼,立马将他扶住,转头大喊:“来人!请医师来!快点!” 急匆匆地脚步远去,楚长云想将李永抱起来,却再次被他轻轻握住手腕:“你总说,有人要杀我,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楚长云微微一顿,李永扬起虚弱的笑容:“看来,你知道......” “李公,你喝了什么?”楚长云侧身,就要伸手去沟桌上的酒壶,却再次被李永握住手腕。 他盯着楚长云的侧脸,竭力想抑制混沌的大脑和腹部的绞痛:“那个人,是,因我而遭受苦难的,吗?” 第39章 服毒而亡 屋外夜色融融,繁星闪烁,银月高悬,轻薄如纱般的光华温柔覆盖大地,断断续续的哀叫哭声从书房内涌出,惊得门口的仆从愈发噤若寒蝉,连受到消息匆匆赶来的两名世家子亦放轻脚步,进屋之后,被李永的模样惊得僵住,立在楚长云身后不敢吭声。 楚长云并未回答李永的话,一只手死死扶住李永的肩,转身大声吩咐门口的仆从去催医师。 腹部绞痛难耐,是烈酒也无法缓解压制的剧痛,他能感受到四肢不再受自己使唤,无力的手虚虚搭在楚长云扶住他的手腕上。 “我......”他声音虚弱,开口说话时,血液不断从嘴角渗出,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他一只手搭在楚长云手腕上时,另一只手紧紧攥着腹部衣裳,死死按着腹部,“我不知道......该怎么弥补。” 李永的嗓音因为疼痛而虚弱颤抖,搭在楚长云手腕上的手微微有了些力气,昭示主人在竭力坚持清醒:“惟愿一死,能......消弭怨恨。” “我死后——”李永望着楚长云的双眼,像是抓住稻草一般,恳求道,“不要把我葬回故土......身负罪孽,不敢惊扰先人,随便找地埋下,碑上刻名,所有——” 他缓了缓,口中的血却越淌越多:“所有仇与怨,尽冲我一人来......我......”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喘息声,医师背着药箱急匆匆进屋,来不及擦汗,直接蹲在了李永面前,见人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立马掏出瓷瓶,倒出药丸就要往李永嘴里塞,哪知李永却不配合,偏头拒绝,又是呕出一口鲜血。 “李公!” 楚长云一把夺过医师手里的药丸,掰着李永的嘴就要把药丸塞进他嘴里。 李永并不配合,但无力反抗,他大脑混沌得厉害,腹部的疼痛使得他其他的感官开始麻木。楚长云手里的药丸还没塞进他嘴中,李永的手便脱力坠地,脑袋歪在楚长云的手心里。 楚长云的动作瞬间僵硬,医师大骇,扑上去查看情况:“李公!” 身后两名世家子对视一眼,面上的震惊未曾得到半分缓解的机会。 楚长云沉默片刻,将李永的身子轻轻靠在墙上,起身去抓桌上的酒壶,还没将其交给医师辨认,便注意到了桌案上已经打开的小小木盒。 木盒之中,本该小心放着的药丸少了几粒。 楚长云将木盒合上,连着酒壶一并交给刚刚探过李永脉搏的医师:“这是什么?” 医师半跪在地上,接过酒壶和木盒,只将酒壶打开,稍稍凑近,便脸色大变,又急迫打开木盒,看清药丸的刹那,脊背一弯:“是鼠枯。” 他起身,瞥见桌上残留的白色水痕,拿过酒杯,将酒水往杯中一倒,出来的酒水发白,似有白色粉末在其中流转。 “此药据说是百年前一位奇人异士为治家中老鼠研究出来的。”他小心将药丸和酒壶放回桌上,望着神色有些凝重的楚长云道,“此药味甜回苦,价贵,有许多人家买来治鼠虫,效果显着,但人若吃下,则五脏六腑被蚀,吐血而亡。” 他低头看了眼已无生息的李永,又指着酒杯朝楚长云道:“此毒本就无解,李公所服之量不轻,便是神仙来了,也束手无策。” 身后一名世家子摇头感叹:“那这是存了必死之志啊。” 楚长云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面色依旧凝重,出声将门口的仆从喊进来:“让人进来妥善安置,给李家人去信。” 他转身往外走:“我去通知卫侯。” 即将踏出房门之时,他脚步一顿,转身看向那两个世家子:“你们两个留在这里,过几日李家来人了,记得把李公的遗言告诉他们。” 言罢,他不给二人反应的时机,转身出了房门,大步离开。 被留下的两名世家子面面相觑,一人看看李永,不敢直视,闭了闭眼,又看看楚长云离开的背影,对着身旁同伴道:“咱凭什么听他的啊?” 另一名点头:“对啊,他这是打算甩手不管了的意思吗?凭什么丢给我们。” 他试探:“那,咱不管了?” “......”同伴沉默片刻,“那李公不就没人管了?这,这不好吧?” 两个对视一眼:“......那,管吧。” 李永已死的消息正在慢慢被递出去,传到各人手中。 夜色渐深,桑昭的屋内还燃着灯,门口的裴如玠安静守在门口,同样怕桑昭有什么需要的春览也在门口。 她与裴如玠搭了几句话,给她的回应不是“嗯”就是“哦”,让她不免觉得他的性子实在无趣,干脆也安静下来,无聊地仰头数星星。 将卫鹤身边的长随子风数了过来。 “侯爷请女公子过去。” 春览为他将这句话传达进去,桑昭终于放下了手中看了两天的话本,起身和子风离开。 春览进去为她收拾桌案,裴如玠自觉跟在她身后,在门廊下被子风拉住:“侯爷只要女公子一个人进去,你跟我就在这里,侯爷可不让人靠近。” 临鄣王府那位公子也在这里面,他走之前可是看见了那二公子身上还沾着血呢,这一看就是有什么他们听不得的话要说,多听一个字说不定都要丢了命那种。 裴如玠于是和子风等在廊下,桑昭一个人进了屋,门口的仆从为她打起帘子,等她进入之后,也退至子风所在的位置。 桑昭进屋时,屋内两人并未说话。 卫鹤立在桌案前,楚长云坐在屋中,抱着杯子喝水,瞥见桑昭进屋,他放下酒杯,直接开门见山:“李永死了。” 桑昭的视线从他衣袍沾染的血迹上移开,轻声“嗯”了一声:“猜到了。” “猜?” 楚长云轻笑一声,“那则勇兄妹和恶仇人的故事,是不是你写的。” 桑昭点头:“是我。” 楚长云追问:“那你凭什么确信李永看了那则故事会自杀?” “我不确信,不过,试一试,我不吃亏。”桑昭道,“李永,怎么死的?” 瞒她没有任何意义,楚长云很快回答:“他服了鼠枯。” 桑昭抬眼看过沉默的卫鹤,又看楚长云,“如果你们不拦我,他会死得痛快些。” 第40章 凉亭谈话 楚长云仰靠在椅背上:“天下恶人这么多,你为什么非要杀他?” 桑昭与他对视:“天下好人这么多,你为什么非要救他?” 楚长云微微偏了偏头,审视般地盯着桑昭的面容,试图从她的情绪里得到有用的信息,蓦然轻笑:“他们都说疾恶如仇,李永在你眼里,是恶吗?” 他坐直身子,强调:“孟倦应该给你讲过李永这个人和他的政策。” “这个词,听烦了。”桑昭道,“如果你觉得我这个,疾恶如仇的好人不该杀有功的李永,不如把我当做是一个,丧心病狂连七十多岁功臣都不放过的恶徒。” 她坦然面对楚长云的审视,立在二人桌案之前,面色平静如常:“你可以杀我为李永报仇。” 楚长云“诶”了一声,似乎是十分无奈:“你一个小女子,怎么整日打打杀杀的,尽想些凶残的事,说些杀啊死啊的话。” 桑昭嘴角微扬,似乎发出了一声气音:“围了整座李宅,都没护住李永。成不了事的白面郎君,连这些话都听不得,不如趁早捂着耳朵躲回父母怀里。” “……” 卫鹤颇感奇异地望着桑昭,再次感慨于桑昭愈发利落的嘴皮子。 楚长云愣了片刻,忽又笑道:“哎呀,我娘早死了,可没机会躲她怀里。” 桑昭没有半点戳中他伤心事的愧疚:“我没爹没娘,理解不了你的感情。” 楚长云一噎: “那说回李永,说回李永。” 桑昭在书房中环视一圈,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了:“你想说什么?” “我想知道。”楚长云道,“杀李永是你自己的意思吗?” 桑昭祸水东引,抬头一望卫鹤:“他觉得是你的意思。” “诶诶诶——”楚长云立即道,“我可没这样的意思。” “你这么护着李永。”桑昭与几乎是面对面而坐,“他死了,你既不气愤,也不伤心。你护着他,是为了个好名声吗?” 楚长云还没来得及出声,桑昭便继续道:“你是利用了我吗?” 她直勾勾地看着他:“那你要谢谢我。” 楚长云眼露震惊,桑昭已经起身,靠近卫鹤两步:“我明天想要一辆马车,可以吗?” 李永已死,桑昭离开已在卫鹤预料之中,虽然时间急了点,但卫鹤没说什么,点头答应:“好,我让人给你准备。” 得到肯定回答的桑昭到了谢,转身就走,直到她掀开帘子走出书房,楚长云也没来得及问出他想问的,他起身在卫鹤的桌案上轻点两下:“你就这么让她走了?” 卫鹤点头:“方才人在这里时,你又不问,为什么还要将人留在这里?” “我那是没来得及问。”楚长云反驳,“我才和她说了几句话啊。” 卫鹤微蹙着眉头看着他身上的血迹,转而又似笑非笑:“来不及问正事,二公子倒是有闲心问什么打打杀杀。” 他伸手将桌上方才并未引起桑昭注意的古籍扣上:“放心吧,她下一个目标是谁,你有的是机会知晓。” 楚长云微愣:“什么意思?” 卫鹤笑而不语。 桑昭带着裴如玠往回走,两人一前一后,慢吞吞地往回走,谁都没有说话。 直到遇上了大晚上独自一人在花园赏月的卫棠。 她一个人坐在凉亭里,凉亭旁的路是桑昭的院子通往书房的必经之路,不过桑昭跟着子风去时,卫棠还并不在这里。 她仰着头观月,却又在瞥见桑昭二人的身影时走出来,立在路边,似乎是在等她过去。 瞧见卫棠的这一刻,桑昭才想起来,自她进入卫府,和这位正儿八经的卫氏女公子说过的话屈指可数。 “阿昭姐姐。” 卫棠朝她一笑,有些期待地望着她。 桑昭如她所愿抬脚偏了方向靠近她,裴如玠这次自觉留在原地,不欲打扰两人的谈话。 桑昭和卫棠并肩进了凉亭。 夜间风轻,带着丝丝燥热,桌上的灯火跳跃着,吸引了蚊虫围绕。 桑昭抬手将蚊虫挥开,挨着灯坐下。 卫棠惊奇地发现,那些蚊虫真的就不再靠近,被桑昭挥散于夜色之中,消失不见。 卫棠挨着桑昭坐下,借着有些昏暗的灯光去瞧她的面容:“长兄说,姐姐要离开了?” 桑昭“嗯”了一声:“怎么了?” 卫棠对她有些好奇,却又因为卫鹤很少谈及桑昭本身的事而有所顾虑,不敢探究太深。 卫棠笑了笑,又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之前一直以为姐姐能看着我出嫁,没想到这么久便要和你分开了。” 她为自己今晚的行为解释:“我听长兄说,姐姐离开后,我们有可能不会再见面了。我去桑城,你往上京,我们可能不会再见面了。” “桑城?”桑昭的目光落在她的面上。 “是。”卫棠点头,并不避讳提起自己的亲事,“我已经和高氏的琦公子定亲了,再过三个月,就要嫁过去了。” “会见面的。”桑昭道,“如果是桑城,我们会见面的。” 卫棠诧异地看着她,想问为什么,但桑昭已然出声提起别的事:“你怎么知道,我明天要走?” “长兄派人通知我的。”卫棠坦然承认,鼻尖萦绕着的桑花香味让她忍不住又靠近了一分,“我之前告诉他,我从未与阿昭姐姐这样的女郎认识过,所以想要在你离开之前和你说说话。” 她弯了弯眼睛,泄出几分笑意:“我小跑过来的,先去了姐姐的院子,春览说你还没回去,我才来这儿的,刚来就看见姐姐了。” 桑昭半张脸被灯光照亮,落在卫棠眼中,她的眼里浮现出几分崇拜:“我这段时间出门同好友玩耍,她们知道姐姐你是卫家的女郎后,都很羡慕我呢。” “可惜——”她微微叹了口气,“我要嫁人了,姐姐也要离开了,我既不能再与她们玩耍,也不能常见姐姐。” 桑昭沉默着等她说话,被她这一番话弄得心情美妙,也跟着卫棠弯了弯眉眼,顺便关心起她的终身大事。 “你见过高琦了吗?嫁给他。”桑昭勉强回忆起高琦的模样,“你会开心吗?” 卫棠愣了愣,随即笑开:“见过一面。姐姐放心,我很期待我的婚事。” 第41章 离开云阳 卫棠笑容明媚,或许是听过卫鹤的话,意识到自己可能不会再与桑昭见面的原因,她此刻面对桑昭,没有当初初见时的那般拘谨。 不过说起自己期待婚事的原因时,她的面容之上又不受控制地带上些许不好意思:“这门亲事刚定下时,有好几名姐妹都私下来问过我,有人说我定了一门好亲事,也有人担心这事是长兄一手促成,或许未曾顾忌我的心意,所以来宽慰我。” 她微微偏头,避开了桑昭的视线,望进昏暗的夜色里:“不过我觉得这门亲事很好,我嫁的高氏的长公子,我觉得这是最重要的。” 她的声音有几分欢快,再次看向桑昭的眸子里跃动的光芒,似乎想寻求什么认同,说起自己的野心时,依旧带着点羞涩:“嫁人没什么不好的,我在卫氏,再好也只是卫女公子,但是到了高氏,我会是高氏长公子的妻子——” 她微妙地一顿:“日后,会是高氏的主母。纵然这样的选择让我能够拥有的权力只有一点,那也是拥有了。如今天下……掌权者们指缝里泄露出的一点,也足够吸引人了,这种东西,本就是靠人自己运作嘛。” 她是卫氏的女公子,所有野心和欲望都埋藏在温婉听话之下,这样的话,她从未对任何一位闺中密友提起,兄长察觉苗头,顺着她的意思在有意结亲的家族之中挑中了能力不俗的高琦。 桑昭颇有些诧异卫棠愿意同她吐露这些话,但她无法给卫棠什么建议,卫棠是否嫁人,又是为了什么而选择嫁人,都是她自己的选择,桑昭不具备预知的能力,也不清楚高琦此人的品行,无法就任何一种选择为卫棠提出建议。 只要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桑昭没有任何干涉的必要。 桑昭点点头:“如果你觉得自在舒心,畅快欢喜,就是最好的选择。” 卫棠似乎早预料到桑昭会有这样的话,愉快地弯着眉眼,提起另一件事:“阿昭姐姐,长兄说你去上京是为了找人,我能知道,是找谁吗?” 桑昭一顿,抿了抿唇,注视着卫棠的温婉笑颜:“卫鹤,让你问的?” 卫棠的笑容里露出几分羞涩,被猜中原因,她有些不好意思再与桑昭对视,点了点头,眼眸之中也有好奇:“不过我也想知道。” “……” 桑昭凝眸瞧了她片刻,鉴于卫鹤和楚长云在她杀李永的过程中所起的阻力,她沉吟片刻后道,“找天子。” 卫棠顿时瞪大了双眼:“……啊?” “看来,你知道我去上京做什么。”桑昭轻笑一声,起身从衣袖里摸出金杯和祥云玉佩,在卫棠诧异的眼眸之中将东西放在她手边:“礼物。” 她起身时遮住了大半的灯光,卫棠的面庞隐于昏暗之中,有些看不真切,桑昭微微退开一步,轻声问她:“你还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卫棠下意识摇了摇头。 她对桑昭的过往和她与卫鹤之间的关系,以及她走上这样一条路的原因充满了好奇,但很多问题,她不知道桑昭会不会回答她,显然也并不适合在她对桑昭所知甚少时问出来。 直到桑花香味远去,桑昭和裴如玠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卫棠才转回身来,捧着金杯和玉佩,提着灯离开。 李永已死,楚长云和桑昭都不欲在云阳久待。 李永的死还没在云阳掀起太大的风浪,晨光熹微之时,在众人涌向卫府扑向楚长云之前,一辆马车从卫府后门离开,驶向城门。 卫鹤立在门口目送马车远去。 与他告诉卫棠的不同,他并不觉得自己不会再与桑昭见面,并与之相反,他十分确信,他和桑昭不久之后一定会再相见。 楚长云第二日寻找桑昭未果,从那位名叫春览的侍女口中得知桑昭离开云阳的消息,只是似乎卫府众人都不知道桑昭的去向。 知道李永死讯的人不断涌向卫府,卫二叔每日撑着笑脸接待,将这些客人能打发的打发,不能打发的引向楚长云的院子。 几日之后,卫鹤干脆开了楚长云客舍旁边的门,来来往往的客人,皆由楚长云自己带来的人自己接待。 楚长云接待应酬了几日,渐渐不堪其扰,终于在某一日,带着大部队离开了云阳。 他在云阳时,被卫鹤时不时的阴阳怪气折腾了个遍,离开云阳这日,甚至有一瞬间还暗戳戳地想,让桑昭闹吧,最好把卫鹤的云阳搅乱成一锅粥,看最后闹心的是谁。 这样的想法,在看到与山贼打成一团的桑昭和裴如玠破碎,面庞上的笑容也在此刻僵在脸上。 桑昭和裴如玠两个人,驾马车驾得慢慢悠悠,即便是抄了小道也被楚长云赶上。 看起来有钱的女公子只带着一个侍卫出门,只有一驾马车,还走了这种小道,潜伏的山贼都不打算考虑这是不是个陷阱,直接提着刀握着棍一窝蜂冲了上去。 以为是个可以随意打杀的软柿子,却没想到碰上了硬茬。 桑昭掀开帘子出来之前,裴如玠仅凭一把剑就将围上来的山贼杀得不敢轻易靠近。 楚长云带着几个护卫骑马路过时,见一群人围攻一人,马车上还下来个手无武器的小女郎,正准备带着人行侠仗义一番,那女郎听见马蹄声响,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楚长云十分熟悉的脸。 楚长云十分惊愕:“桑昭?!” 桑昭只是轻飘飘瞥了他一眼,温热的鲜血溅上她的裙角,山贼尸体接连倒下,裴如玠被腥热的鲜血染红面颊,又一具尸体倒在他的脚边。 剩下的山贼持刀犹犹豫豫,刀锋警惕地对准裴如玠,脚下却一步步后退。 “愣着干什么?” 楚长云对着身旁同样骑马的护卫扬首,“还不去帮忙!” 护卫得了他的命令,翻身下马,长刀还没出鞘,仅剩的山贼后退着跑没了影。 裴如玠没有桑昭的命令,看着他们逃离,收剑入鞘,回到桑昭身边。 第42章 跟在后面 裴如玠的面庞被染红,温热的鲜血顺着他的面颊滴落,侧过头来时,眼眸深沉阴冷,宛如毒蛇一般缠绕住楚长云,却又在下一刻收回视线,变回无害的寡言侍卫。 楚长云双眸微眯,若有所思。 有未死的山贼捂住肚子在地上打滚呻吟,临鄣王府的侍卫无须楚长云开口,上前将人补了刀,还顺嘴夸赞了一番裴如玠的武艺。 裴如玠身上的红色实在太多,桑昭看不出来他受没受伤,但裴如玠看着她在自己身上巡视的视线,不用她开口,也能明白她的意思,摇头道:“没有受伤。” 桑昭这才收回视线,转身看向下马靠近的楚长云。 “好久不见啊,女公子。”楚长云边走边朝她挥了挥手,“你哥说你出门远游了,看你这情况,是准备到呈宁?还是上京?” 桑昭的视线从他身后的侍卫身上一一掠过,如实告知:“上京。” 楚长云在心底暗骂了一句卫鹤不道义,看着桑昭的脸,他此刻倒是终于明白卫鹤那句“有的是机会知晓”是什么意思了。 人都到他眼皮子底下了,想杀谁,要杀谁,可不就让他有的是机会吗? 楚长云不怒反笑,扬首笑问:“上京有仇人?” 桑昭“嗯”了一声:“很多。” 楚长云摆着笑脸靠近几步,俊朗的面容浮现丝丝讨好的意味,好奇地问:“都有谁啊?告诉我啊,我帮你。” 桑昭无言看了他一眼,提着裙子上车了。 “诶——你怎么就走了?”楚长云嚷嚷着,“告诉我啊,上京谁能有我熟悉啊。” 马车的帘子被放下,彻底隔绝楚长云探究的视线,裴如玠利落翻上马车,不顾楚长云的脸色,驾驶马车绕过尸体离去。 “公子……” 持刀的侍卫靠近,想要寻求楚长云的意见,他摆了摆手,望着远去的马车,沉吟片刻:“不急,跟在他们后面。” 侍卫犹豫:“可是世子的丧——” “啧。”楚长云打断他,“我爹还没死呢,你当他们真想看我跪在我哥灵前哭呢?” “不急。”楚长云笑着重复,“不过桑昭有一句话说得不错,民间的名声是该重视。” 侍卫不知道桑昭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默默闭了嘴,随着楚长云翻身上马,紧紧跟在桑昭二人身后。 桑昭这一路走得并不安生,这段路没走多久,后面有个甩不掉的尾巴就算了,好不容易在这偏僻小路找到一处有水的地方,她让裴如玠过去洗脸换衣,她下了马车,立在树下准备靠着坐会儿,暗处突然银光微闪,一把长剑朝她砍来。 桑昭险险避开,那长剑一转,戴着银面具之人提剑向她而来。 楚长云勒马皱眉,厉声喝道:“哪来的疯子!那是卫家的人!这种单子你们也敢接?!” 蒙面之人动作未曾停滞片刻。 刚刚下水的裴如玠立即上岸,抓起衣裳旁的长剑,布满凝固血迹的长剑直直朝着蒙面人而去。 蒙面人的长剑已至桑昭眼前,她不闪不避,徒手握住长剑,鲜血顿时从她掌心疯狂涌出,下一刻,她握住剑身一掰,蒙面人的长剑居然就此被她如此掰断。 蒙面人的动作因此停顿片刻,裴如玠趁机攻上去,将蒙面人从桑昭身边驱离。 翻身下马,拔剑出鞘的楚长云目瞪口呆。 剑尖被桑昭随意扔在地上,鲜血从她的掌心涌出来,滴落在地,没入草丛之中。 裴如玠和手持断剑的蒙面人打得难舍难分,王府的侍卫试图靠近却始终不得,楚长云不知从哪儿扯出一块手帕,快步靠近桑昭,塞进她的手中。 “谢谢。” 桑昭随意将手帕往掌心一裹,视线始终落在裴如玠身上。 蒙面人好不容易和裴如玠拉开距离,盯着对面那张熟悉的脸,压低声音愤怒斥责:“裴如芥,你敢背叛!” 楚长云微微睁大了眼睛,下意识看向身边的桑昭,只是这人面色十分平静,似乎是早已知晓,并不因为这蒙面人透露出的消息而有什么情绪起伏。 裴如玠的安危并不在楚长云的考虑范围之内,他甚至有闲心抱起胳膊看着打得难舍难分的二人,挥手让帮不上忙的侍卫退下,笑道:“看不出来啊,女公子连千两金的人都能收服,能和银面打成这样,级别也不低吧?” 桑昭没有理会。 裴如玠和蒙面人缠斗在一起,左臂被断剑划伤,鲜血顿时渗出,他直直盯着银色面具之下的双眼,似乎是想要看清对方是谁。 银面气急败坏:“你失心疯了不成!要是阁主知道,你就等着死吧!” 裴如玠顿时认出他的声音:“周佑。” “只有你。”裴如玠难得嘲讽别人,“才会干这种蠢事。” 周佑大骂一句,提着那破剑冲了上去,二人再次缠斗一番,树叶被斩落,尘土扬起,裴如玠的杀招愈发狠厉,次次冲着对方的命而去,胜负即将分出。 剑锋砍伤周佑手腕,他手指一颤,差点握不住剑,双眸猩红,同样下了狠手,似乎是即使杀不了桑昭,也要将裴如玠的命留下。 裴如玠的脚踹上他的心口,手中的剑落地,面具掉落,他捂着心口,终于以真实面目和裴如玠相对。 “忘恩负义的东西!”他确定自己今日绝无可能活着离开这里,干脆破口大骂,“千两金养你这么多年,养出了一条咬主人的狗!当初你反叛组织弑主未遂,千两金还放你一马!待阁主知晓,你就等着被挫骨扬灰吧!” “说错了。”裴如玠提着剑靠近,他还没来得及洗脸,血色遮住了他大半的面容,周佑只看清那双眸子里涌现出的恨意,“千两金,从来没有给我生路。” 周佑还要再骂,裴如玠长剑已至,利落地抹了他的脖子。 他喘了口粗气,缓缓眨了眨眼,回身下意识望向桑昭,想看清她在知道他身份后的神情,但血色之中,那道人影只是伸出手指,指着那边的小溪流:“洗澡。” “啊?” 楚长云打量了一眼裴如玠,这次他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他身上的血可不只是那个银面的,他估摸着裴如玠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他身上的伤,不处理啊?” 桑昭看他一眼:“你们转过去。” 楚长云再次:“啊?” 她指着自己裙角处的血迹:“我要上车换衣服,你们转过去,离远点。” 楚长云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现在突然就要换衣,但他还是下意识带着人远离,背对桑昭:“你放心啊!我平日里也算个君子,你不说好,绝对不会有人转身。” 第43章 到达上京 桑昭并未第一时间上车换掉衣裳。 裴如玠遵从她的指令,带着一身湿衣重新回了水里,低头试图将自己布满血迹的脸清洗干净。 不知是敌人的,还是裴如玠自己的鲜血被流水晕开,飘荡在裴如玠周身,荡开一片红色,鲜血不断从他的伤口涌出,裴如玠捞起水随意抹一把,再抬眼,桑昭已经到了岸边。 她在岸边蹲下,伸手就要解开裹住掌心伤口的手帕。 裴如玠立即明白了她想要做什么,顾不得其他,几步上前握住桑昭的手腕。 “我没事。”担心被楚长云听见什么,他尽可能地压低了声音,水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重新没入溪水之中,“只是一点小伤。” 桑昭同样用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微微一转,轻而易举挣脱他的手掌,手一甩,成功将手帕甩掉。 她松开钳制裴如玠的手,转而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不得不微微扬起下巴,一捏他的两颊,使得他微微张开嘴,手掌倾斜,不过片刻,血液顺着她的指尖滴入裴如玠的口中。 她学着裴如玠压低声音的模样:“……反正都要流血。” 丝丝血腥味侵入口腔,桑昭松开他的下巴,裴如玠下意识抿去唇上残留的血迹,还没说什么感谢的话,桑昭将带血的手在溪里一搅,甩手起身离开。 被流水浸泡的伤口不再发疼,泛起轻微细密的痒,裴如玠垂下头,安静感受了片刻,再伸手去碰腰间的伤口,果然已不再有什么疼痛的感觉。 楚长云没关注身后的动静,等得不知打了多少个哈欠,才终于听见桑昭一声“好了。” 几人齐刷刷转过身,先看见的是裴如玠,他应该是处理好了伤口,同样换了身干净衣裳,背对着他们,正低着头在树下解开拴马绳,桑昭在马车之中,打开了轩窗向他们露出面庞:“你急着回上京吗?” 楚长云无视身边护卫的欲言又止,毫不心虚地摇摇头:“现在不了。你手上的伤如何?需要药吗?” 桑昭摇头,抬起手向他展示了重新被新的手帕仔细包好的手掌:“弄好了。你是要继续跟着我们吗?” “不是我非要跟着你。”楚长云大步上前,站在轩窗下,微微仰着头笑眯眯地瞧着桑昭,“我是在帮你啊,你看,你都走这偏僻小道了,千两金的人都能找过来,这说明什么?” 他自问自答:“说明你的行踪早就泄露了啊,这条路,要么往呈宁,要么往上京。不管是呈宁还是上京,不愿意你进城的人可不少,你觉得呢?” 他指了指不远处周佑的尸身:“像这样的,肯定不止这一次,对吧?” 桑昭顺着他的意思点头。 楚长云笑意更甚:“有我在可就不一样了,临鄣王府的贵客,凭什么不能进京呢?” 斑驳树影落在他的面庞之上,楚长云笑意张扬,十分笃定桑昭一定会容下他继续跟着。 “好。” 桑昭果然点头。 送上门来的保护伞,她没什么拒绝的必要:“谢谢你。” 楚长云露出得逞的笑容,从此名正言顺带着侍卫跟在桑昭二人身后。 有个王府的人保驾护航的好处很快体现出来,她身边有了几名护卫,山贼轻易不敢靠近,连千两金的刺杀,也楚长云这一路上明里暗里表示的那般,没有再出现。 桑昭望着近在咫尺的城门,不由道了句:“果然顺利。” “这是自然。” 楚长云骑马跟在轩窗边,“能接你这单子的,估计也就那么一两个蠢货,以为直接杀人灭口,没人能知道是千两金干的,” “你信不信——”他偏头,身子微微倾斜凑近窗边,“千两金的阁主这几日肯定焦头烂额,为了那个叫周什么的蠢货,正想着该怎么向卫氏赔罪呢。” 有侍卫翻身下马,还未靠近守卫,那守卫认出楚长云的面容,面露惶恐,二话不说,连忙带着人为楚长云让出道路。 楚长云下意识向桑昭解释:“我可没欺压他们啊。” 不过他偏头望去,桑昭的视线已经不在他身上。 上京城外,聚集着不少流民,目光呆滞,形容麻木,三三两两,妇女孩童甚少。 看见桑昭的马车,有人试探着靠近,却很快又被马车周围拔剑的护卫吓退。 桑昭收回视线,也没对楚长云和守卫的事发表什么意见:“进城吧。” 楚长云应好,带着人进城,桑昭虽然没问,他却愿意主动向桑昭倾诉:“这些人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应该各个地方都有,以为天子脚下,就会有活路。” 他笑了笑:“你如果走官道,路上更是随处可见。” “可惜了。”楚长云笑着摇头,“如今王侯的命都不值钱了,还有几个人会在乎百姓的生死呢。” 桑昭的马车进入上京,楚长云看着她探出半个脑袋四处观望的模样,笑道:“你在上京有住处吗?若是要现买,恐怕还得住几日客栈,不如先随我到王府——” 他话音未落,忽然不远处一声惊天动地的“女公子!” 楚长云微微一愣,转头看去,只见一老伯带着几名下人正急匆匆地奔来,立在马车前,对着桑昭一揖到底:“女公子!见过女公子!” 桑昭探出脑袋打量他们:“找我的?” “是啊。” 那老伯抬起头,堆起笑容,“自从接到侯爷的信,我们是日日等夜夜盼,可算是等到女公子了。” “我叫林长命,女公子若不嫌弃,叫我一声老林就是了。”他向桑昭介绍自己,“我是侯爷在京中的旧仆,一直为侯爷打理着忠义侯府,府中下人已按照侯爷吩咐,为女公子收拾布置了最好的院子。” 楚长云插嘴:“比卫鹤自己的还好吗?” 林长命对他一揖,十分自然地装作没听见他的话,继续对桑昭道:“忠义侯府,已恭候女公子多时。” 楚长云轻笑:“倒是我思虑不周了。卫鹤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不为你安排住处——” 他话音一顿,又疑惑低语:“不过他怎么会放心让你和那小侍卫两个人出门呢?不应该啊。” 第44章 烈日受罚 林长命没听见楚长云的喃喃低语,暗戳戳瞪了对方一眼,似乎对他大庭广众之下试图将桑昭带进临鄣王府的话十分不满。 他偏头,对着候在身后的仆人抬了抬脸,那人便自觉上前,立在裴如玠前头向他俯身一拜:“裴护卫,请让我来为女郎赶车。” 裴如玠坐在马车外,握着缰绳,看不见桑昭的情况,但也知道这群人是卫鹤安排好的,只能出声询问桑昭的意见:“女郎?” 桑昭倒是听见了楚长云后半句,但见他也并不是需要自己解答的模样,干脆放下了帷幔,关上轩窗,隔绝车外所有探究的视线:“给他吧。” 裴如玠依言将手里的缰绳给了王府的车夫,他没挪位,车夫也自觉地坐上另一侧。 楚长云也没认为真的就能将桑昭哄进王府里,再说若桑昭真和他进了府,王府里里外外,有得折腾呢。 他抬手瞧了瞧马车紧闭的轩窗:“那我回王府了,你若有什么事,可以直接来临鄣王府找我。我很乐意交你这个朋友!” 桑昭没再露面,只有一声“好”传进楚长云的耳中,他带着侍卫满意离去。 马车行驶得很慢,桑昭再次打开轩窗观望城里的情况。 上京城中的情况和云阳差不多,路上摊贩不少,行人往来,远远看见桑昭的马车和车后跟着的仆从时,很快便低头避开,无人抬头与桑昭对上视线。 直到马车离开,人声才重新响起。 城里城外,两个世界,人与人之间,也存在着两个世界。 马车慢悠悠到达忠义侯府,府门早已敞开,桑昭刚刚掀开车帘探出半个身子,便立即有侯府的仆从抱着马凳放在车边,又有侍女上前,小心唤了声“女公子”,准备扶她下车。 还没抬手,桑昭已经独自踩着马凳下了车,仰头打量着忠义侯府。 林长命快步上前,弯腰朝桑昭做出“请”的手势。 桑昭踏入忠义侯府,楚长云也顺利回了王府。 他跟在桑昭身后,一路上不紧不慢,原定的时间晚归了不止四五天,楚长熠的灵堂早已撤下,王府看似和他离京之前没什么两样。 迎接他的是临鄣王的一顿棍棒教育。 他跪在烈日之下,任由仆从手中的棍棒落在背后,一声不吭,微仰着下巴与负手而立的临鄣王对视。 “逆子!” 临鄣王面色严肃,脸色铁青,这几日压抑的怒火在看见楚长云归来时彻底爆发,“我信中有没有说,让你早日归来,为你兄长扶棺!” 楚长云面色坦然,与从前那些皮开肉绽的惩罚不同,他明显能感受到这一回落下的力道轻了不少,也不知是他爹的授意,还是这些人自作主张的讨好,他咧嘴笑开:“说了。” 临鄣王怒气更甚:“那为何不归?!” 楚长云嗤笑一声,汗水顺着面庞流入眼角,他抬手抹去,眯着眼睛去看临鄣王的脸色:“爹,您这是给我找不痛快呢,还是想让我哥走得不安生啊?” 临鄣王厉声呵斥:“那也是你大哥!你们是亲兄弟。” “我和他可没有一天兄友弟恭的日子。” 大庭广众之下,父亲面亲,数名仆从明里暗里的注视之下,他毫不避讳提起自己与楚长熠的关系,“什么亲兄弟,我一个贱婢之子,怎么配和他做兄弟。话是大哥他自己说的,他既然不愿意同我做兄弟,又怎么会愿意让我扶棺呢?” “闭嘴。”临鄣王走近几步,“你失心疯了?你八岁那年,我已将你记在王妃名下,你们如何不是兄弟!” “……” 楚长云身形微微一僵,沉默片刻后,突然再次嗤笑出声,面上露出几分了然,似笑非笑道,“啊……原来,我们已经是亲兄弟了啊。” 仆从皆低头屏气不语,临鄣王的近卫见势,默默抬手示意停下落在楚长云身上的棍棒,并带着周围仆从离开,只留下父子二人在烈日底下晒着。 临鄣王一生,前半生为一句“清君侧”,如今这后半生,似乎为了向世人证明自己对那把椅子无心,拼了老命也要辅佐天子在群狼环伺中坐稳皇位。 他既不了解自己满心期待迎来的长子,也不了解自己放任不管的次子。 不明白曾请名师教导,倾注过满腔父爱的长子为何会是那般残忍暴虐的性子,也不明白怯弱胆小的次子又为何会长成如今这副模样。 他低着头盯了楚长云片刻:“……长熠的死,当真和你无关?” 楚长云冷笑一声:“父亲这话说的,是我让大哥去借粮的?还是是我让大哥去向卫氏求亲的?卫鹤的信递来王府之前,谁知道他去哪儿了?” 他拿出当初反驳孟倦的话来:“我大哥这事该怪谁啊?怪那位被他险些害死的女郎?怪她在哪里死不好,怎么偏偏撞上了桑昭?还是怪桑昭啊?还是怪她我大哥和侄儿不就是残暴了些,滥杀了些人吗?她怎么就——” “啪——” 临鄣王扬起手,狠狠给了楚长云一巴掌,直将他扇倒在地,嘴角溢出鲜血。 “……闭嘴。” 楚长云低笑两声,抬手抹去嘴角的血,却还要继续:“她怎么就那么狠心,要杀了他们父子?还是——” 他重新跪直了身子,仰头直直盯住临鄣王愤怒的双眸:“还是该怪其他的人呢?” 临鄣王的脸色青了又红,红了又黑,举着手盯了楚长云许久,不知想了什么,喘气压下怒气,缓缓放下了高举的右手:“……既然与你无关,可确定是那桑昭动的手?” 楚长云懒懒抬眼:“那不然呢?父亲以为卫鹤闲得没事干,要来招惹您?” 临鄣王黑着脸踹了他一脚,这会儿倒是没怎么用力:“为何与她交好?我听说,她入上京,还是你护送的?” “我为什么不能与她交好?又不是我不和她交好,那群人便不会怀疑我哥是我杀的。”楚长云坦然承认,“卫氏的女公子入京,我正好也要从云阳回京,不该护送吗?难道要卫鹤出动仪仗,亲自护送,那您和陛下还睡得着吗?” 临鄣王皱眉,脸色更黑:“你非要这样同我说话?仗着如今我只有你一个?” 第45章 前往宫宴 临鄣王的质问有些直白,楚长云跪得笔直,依然是一副不低头的桀骜模样:“儿子哪敢啊?” 他心里实实在在就是这么想的。 他爹这个人,一边说着不愿意做什么乱臣贼子,一边又控制不住去享受各种暗戳戳凌驾于天子之上的权力。 三年前打着清君侧的名号攻入上京,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取而代之了,没想到人家在皇帝面前一跪,说自己忠于大蔚忠于皇帝,从未有过什么大逆不道的想法。 旁人不了解临鄣王,但难道楚长云还不了解他爹吗? 都说他看重礼法,楚长云却只觉得,这人是否重礼法是分人且随心而来的,该重的时候不重,不该重的时候,却偏偏固执得像头牛。 楚长熠平日里嚣张得就差和天子平起平坐了,宫里皇后遇上他,都得退后让道让他楚长熠先走才行,他爹不照样假模假样将人罚了继续护着这个嫡长子么。 他会让自己膝下无子吗?会甘心手里的东西在他死后重新归于朝廷吗? 楚长云有八成的把握肯定临鄣王不会随意舍弃他这个王府唯一的公子,剩下两成,就算他爹真有能耐再给他搞出什么弟妹出来,他楚长云一个已经长成的公子,和不知能不能长大的幼子之间,他爹敢赌吗? “你有什么不敢的?”临鄣王见不得他这副模样,也不愿意继续在烈日底下晒着,又抬腿踢了他一脚,“起来吧,我看你心知肚明得很,就等着我哪天死呢。” 临鄣王不想在太阳下站着,楚长云就更不愿意在地上跪着受罪,他顺势撑地起身,随手拍去膝上的灰尘:“我可没说过这话。” 临鄣王大步往屋里迈,见楚长云跟上来,随口问道:“卫鹤突然送桑昭入京的原因,你可知晓?” “我怎么知道?”楚长云莫名其妙,跟着他进了屋子,立即去桌案上找冷茶喝,“您要好奇,自己去问呗。” 他一手端着茶杯,一手叉腰,将茶水一饮而尽,又笑道:“我看您也不用担心什么,我看人家也不是冲着爹你来的,该担心的,不该是像我大哥那样的人吗?您难道也滥杀吗……哎呀,这样说起来,死在您手里的人也不少啊,您是该——” “闭嘴!” 临鄣王将手中的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怒目而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东西。” 关注桑昭行程的不止临鄣王一人。 桑昭入府后,在府中无所事事地待了十天半个月,既不出门,也无书信来往。 一道道飞入忠义侯府的帖子一一被林长命拦下,问过桑昭的意见之后,通通拒绝,无一例例外。 桑昭不肯外出,府外的人也窥不见桑昭的面貌。 直到来自宫中皇后的帖子递到了桑昭手中。 皇后的帖子,林长命不好直接拒绝,但与桑昭接触的这些日子,加上卫鹤信中对桑昭的描述,林长命隐约能觉察出桑昭是个什么样的性子,面露为难将这道帖子递到桑昭手上时,他生怕桑昭直接来一句“就算是皇帝来了也不去”。 裴如玠也想知道桑昭会不会接受皇后的邀请,或者称病之类的依旧闭门不出吗? 谁知桑昭拿了帖子,听了林长命的话,反而盯着手中的帖子面露笑意:“就是这个。” 林长命和裴如玠齐齐面露疑惑:“?” “我等的,就是这个。” 她晃了晃手中的帖子,让侯府给她安排的侍女帮她准备衣服。 林长命不明所以,但他没那么多好奇心,见桑昭愿意赴这一场宫宴,也是松了口气,忙安排着府中众人行动起来,为桑昭准备赴宴的首饰服装。 桑昭应下皇后的帖子的消息很快被人传了出去。 不过这倒不是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早在宫中有这样的打算时他们便料到此事了,桑昭的名声再盛,下帖子的也是皇后,卫氏怎么也不会嚣张成这样。 一场宫宴,上京城里的小官员不愿意凑这一看就知道不会风平浪静的热闹,庆幸自己并不在宴会的名单上,上了名单的,也乐于一窥桑昭的面貌,见一见这位卫氏突然冒出来的女公子。 三日过后,林长命恭恭敬敬地将桑昭送上了忠义侯府的马车。 侯府里的人似乎很自然就接受了她这么一位突然出现的,行为有些怪异的女公子,能接受她上树摘果子,也能对她半夜出来晒月亮而波澜不惊,也不知当初卫鹤的信里与他们究竟写了些什么。 裴如玠这次没有跟着。 一来林长命劝不了桑昭什么,却能暗戳戳地劝一劝裴如玠,怕他在宫门外等桑昭时有人找他套话他应付不来,二来裴如玠如今后似乎也很排斥外出见人,即使桑昭给他放假,他也一直同桑昭缩在府中。 为她驾车的车夫还是她入城当日的那位,跟在她身边的侯府派给她的叫泉儿的侍女。 从侯府到皇宫,一路顺畅,并未遇见什么事,马车顺利地停在宫门口。 宫门下早已停了几辆马车,不过没看见什么官员和女眷,应当是早已进了宫,早有内侍等在门口,一瞧见忠义侯府的马车,不等随行的护卫向他表明身份,那内侍便连忙上前来,甚至先泉儿一步抬手,欲扶桑昭下马车。 桑昭莫名其妙瞧了他一眼,倒是没有拒绝,扶着他的手下了马车。 “可是桑女公子?” 内侍堆笑道,“皇后殿下知道女公子要来,十分欢喜,万分看重,特交代我早早来此等候,不可怠慢了女公子。” 桑昭只是点头:“谢谢。” 泉儿也大概知道桑昭的性子,在她话音落下的一刻,便掏出银钱,递至内侍手中。 内侍不等泉儿说话,连忙弯下腰去,笑意更甚:“多谢女公子。” 桑昭没说话,看着他自己起身,正要带她们进宫,便又有一辆马车急急停在宫门口,不等仆从摆好马凳,车门处的帘子被一把掀开,一位锦衣公子从马车上跳下来,险些没站稳,踉跄两步,被跟上来的长随慌里慌张地扶住。 他一转眼,瞧见望过来的桑昭,眼睛一亮,就要大步走近:“哪儿来的美人!” 第46章 风送桑花 锦衣的公子直勾勾地盯着桑昭的脸,大步靠近。 内侍认识着人,暗暗叫苦,但又念及身边桑昭的特殊身份,连忙和泉儿一起挡在桑昭前面,内侍将腰弯得极低,卑躬屈膝:“哎哟将军,明威将军,这是忠义侯府的女公子。” 锦衣公子的步伐顿时一顿,他身后的长随也急匆匆跟上来,生怕他为了美色真的就不管不顾了,对方虽然才入上京,名声却不小,连临鄣王府的世子都说杀就杀的人,他们很难不害怕对方气性一上来直接给人三刀,血溅宫门。 这位明威将军显然也明白桑昭的特殊,讪讪停下了脚步,隔着内侍和泉儿对桑昭拱手:“在下苏良容,久仰女公子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桑昭不想理会,点头回了礼,只说了句“将军言重”。 她的视线落在苏良容带着笑意的脸上,又移至脖颈,从两处显得有些暧昧的痕迹上掠过。 苏良容知晓她的威名是怎么来的,纵使那张面容再叫人惊艳,也不敢轻易上前靠近,拿他平常那套作风去对待,客套两句,转身带着人快步走了。 内侍松了口气,回身小心翼翼观察桑昭的脸色,见其面色平静,并不为明威将军的冒犯而动怒,才露出笑来:“女公子请随我来。” 桑昭点头应好。 内侍和她们的步子迈得不快,不过倒是不知道苏良容是走了其他道还是走得太快,桑昭进入宫门,便再没看见他的身影。 宫女内侍来往,但凡见着同桑昭一般被内侍领着的人,皆低头退后避让。 领路的内侍没找桑昭说话,桑昭亦正在沉思些什么,眼神放空,只是下意识跟着内侍的步伐走。 清风忽然强烈,送来隐约的桑花香味,以及被风卷起,又轻飘飘落在桑昭发间和脚下的桑花花瓣。 桑昭若有所感,停步望向风来的方向。 仍有零星花瓣随风飘荡,又十分巧合地,缓缓落在桑昭抬起的手心。 内侍见此,也停下脚步,又因桑昭本身似乎用桑花香熏衣,以为她喜欢桑花,便轻声为她解释。 “宫里的桑花,皆种在望月台。今年的桑花不知是何缘故,开得格外早,这些花瓣想来也是望月台那边来的。望月台非君王不可进,女公子若是喜欢桑花,城北保荷巷那边有一座桑花园。” 桑昭的注意力倒是没在桑花上,望月台这个名字很好理解,她理所当然地问:“望月台,赏月的地方吗?” “这……倒也不全是。” 内侍似乎并不意外桑昭为何不知道望月台的事,只尽职尽责地继续为桑昭讲解,“望月台是太祖皇帝命人所建,据说太祖常居望月台,是为了思念已经回到桑山的桑女。” 他笑了笑:“不过这是宫中流传下来的说话,不知真假。我们没读过史,也不知太祖是不是真的经常住在望月台,但望月台确实是为了太祖为了纪念桑女而修建的,这是上京人人都知道的。” 卫鹤倒是没同她说过这些事情。 桑昭微微点头,捻了捻手中的桑花花瓣:“走吧。” 内侍应了一声,又继续带路。 宫宴设在承天殿,这场明面上的主角为平叛有功的江清,实际却为桑昭的宴会,在桑昭踏入承天殿之前,人已经基本到齐了。 来者皆对这场宴会为什么存在而心知肚明。 桑昭缩在忠义侯府不出来,比他们更好奇和担心的,恐怕是高台上的天子。 天子与卫鹤的关系微妙,他忌惮卫氏,自然也无法对明显身为卫氏手中的一把极好用的刀的桑昭放心。 卫鹤为什么突然插手上京的事?桑昭为何敢对临鄣王府的世子动手?她又是为了什么突然到了上京? 有人比他们更想弄清楚。 桑昭踏入承天殿。 好奇的,看热闹的,幸灾乐祸的视线齐刷刷落在她身上。 这场宫宴男女同席,分列两边,男男女女的目光静止在她身上,似乎想一眼看出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帝后未至,右列首位,是已经安稳落座的功臣江清。 他与桑昭有过一面之缘,因着卫鹤的原因,对她的印象也不错,遥遥对她一拱手,笑得张扬。 内侍留在殿外,便有宫女上前,唤了声“女公子”,便将人引至座位上。 对面苏良容先桑昭一步到达,皇帝没来,他行为肆意,正歪着身子与隔壁道:“看,我就说吧,够美吧?够好看吧?比之澜娘如何?” 隔壁人瞪他一眼:“你拿澜娘和她比?澜娘可不敢杀人?你不会有什么歪心思吧?再是美人,她可是个会吃人的美人。” 苏良容一副没扫兴的模样:“我就看看,看看还不行吗?” 隔壁冷哼:“你最好真的只是看。” 他还要再说,看见他这副模样的苏全黑着脸,咳了两声。 大庭广众之下,苏良容不敢忤逆父亲,只好摆正了脸色,坐直了身子。 桑昭落座,便有宫女上前为她斟上润喉的茶。 桑昭实在欣赏品味不来任何茶水的味道,虽然没阻止,但也一口未动。 若有若无的视线落在桑昭身上,待桑昭有感而望过去时,对方的视线又落在了对面临鄣王父子身上。 临鄣王倒是面无表情,让一群想看他和桑昭热闹的人有些失望,楚长云见桑昭终于望过来,以茶代酒,向桑昭遥遥举杯。 众目睽睽之下,桑昭倒没想给楚长云什么难堪。 端起茶盏与他相对,浅饮一口后,又在放下杯子之前悄悄吐了回去。 茶水的苦味让桑昭皱眉,让她生出些悔意。 还不如让楚长云难堪。 有人对桑昭杀了楚长熠父子后还能和临鄣王府相安无事而惊奇。 除了不可抑制地揣摩幕后凶手是不是楚长云之外,他们对临鄣王真的就放桑昭一马,什么也不追究的行为而不解,正要出声拱两句火,门外突然传来内侍的通报。 帝后携手而入,身后还跟着太傅张宣。 张宣这个人的身份,还是行完礼后,桑昭身边的女郎好心告诉她的。 当朝太傅嘛。 桑昭有印象。 就是给高氏的园子题字“清雅闲居”那个。 第47章 宫宴之后 桑昭落座时,探究的视线不可避免地落在了天子身上。 竟然意外的,与他两目相对。 这位与桑昭素未谋面的天子盯着桑昭的面容有几分愣神,面上的血色倏然降下几分,却又在触及桑昭双眸时下意识偏头,避开了她的视线。 只是握着酒盏的手不自觉用力至发白,杯中酒水微颤。 关注这场动静的,有人将天子的失态归类为对卫氏的忌惮与后怕,亦有人不明所以,若有所思。 桑昭直视天颜,没从那张脸上看出丁点楚和的影子。 不过倒也没什么意外的,毕竟如今皇位上的,也不是楚和的血脉。 皇帝举杯,对着下首的江清说了几句客套话,平易近人,容色温和,要在场众人莫拘谨,只当平常宴会。 皇后微笑着点了桑昭的名,内侍走下来为她递上令牌:“女公子初入上京,若是闲来无事,可来宫中与我说说话,我亦很好奇云阳的风情。” 桑昭收下令牌,正要行礼谢恩,那头的皇帝不知为何变了脸色,出声道:“不必谢了,坐下吧。” 桑昭自然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乐声起,舞女低着头入场,水袖飞旋,桑昭遥遥看向对面被人敬酒的江清,视线缓慢地移至坐姿肆意,享受美人斟酒喂酒的苏良容身上。 他行为放荡,举止轻佻,周围人却对他的行径见怪不怪,连之前制止过他的苏全见他对自己的话左耳进右耳出,摆正态度坚持不了半刻便又原形毕露,只能在应酬之余狠狠瞪他一眼,由着他去了。 “女公子认识明威将军?” 觥筹交错,桑昭身旁的女子侧过身来,循着桑昭的视线观望了许久,终于确定桑昭的注意力确实是在苏良容身上,才低声询问。 桑昭“嗯”了一声:“一面之缘。” 女子含笑:“明威将军确实是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 桑昭顺着她的话:“确实人如其名。” 只有那张脸勉强能看。 女子笑着倾身,靠近桑昭半分,嗅闻见若有若无的桑花香味,声音更轻:“明威将军风流多情,妻妾成群,实非良配。” 桑昭和听见她们谈话的泉儿皆有些诧异地看过去,女子笑意依旧:“女公子或许听过明威将军的事迹?” 桑昭也笑:“听过。” 女子了然低笑,执酒欲与桑昭共饮。 桑昭应了,酒过三巡,舞女换了一波又一波,帝后离席,有人醉意朦胧,有人眼神清明,推杯换盏之间,对江清的恭贺声盖过了乐师的琴音。 宴席将散,楚长云撑着脑袋,迷蒙的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在桑昭身上,对于一群过来敬酒的无有不应,十分随和。 桑昭几杯酒水下肚,菜倒没吃多少,见陆续有人离席,便也一声不吭地起身,转身离开承天殿。 数道的视线追寻着她的背影,亦有人摇摇晃晃地起身,犹豫片刻后,追随她的身影而去。 江清倏然皱眉,苏全亦起身暴喝:“站住!” 身形摇晃的苏良容恍若未闻,快步踏出了承天殿,殿中无人下令,门口的侍卫也未曾出手拦截,眼睁睁看着苏良容追寻着桑昭而去。 楚长云撑着脑袋捏着酒杯笑:“苏大将军,还不追上去看看?明威将军若是出了什么事,可不要赖在人家女公子身上。” 苏全的酒醒了大半。 暗骂一声拱火的楚长云,甩开酒杯,大跨步追着出去了,留下殿中的人面面相觑。 有人叫停了乐声,舞女依次退下,殿内一时陷入安静之中。 直到女子笑声入耳,楚长云循声望去,只见那女郎坐姿随意,斜斜歪在身边男子身上:“楚二公子究竟是担心明威将军,还是担心你的杀兄仇人呢?不过我听说,二公子与这位卫氏女公子关系甚是不错啊,不会是她帮了你什么事吧?” “我担心你啊,郡主。”楚长云挑眉笑道,未因这明显带着恶意的话而动怒,“常宁郡主的名声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怕是桑城和云阳也有人能说出郡主的事迹呢,现在死的是我大哥,谁知道接下来会是——” “砰——” 临鄣王抓起手边的茶盏侧身砸在楚长云脚边,瓷器破碎,茶水溅了一地,“闭嘴。” 楚长云依着他闭了嘴,常宁郡主却没打算闭嘴,懒洋洋笑道:“我看是你们把人捧得太高了,天子脚下,上京城中,岂能是她能肆意妄为的?究竟是桑昭厉害,还是把她推出来的人厉害?我看你们与其担心她会不会杀谁,还是担心她背后的人想做什么。” 她随意转着手中的酒杯,嗤笑一声:“毕竟她现在的名声可不小,民间那群没脑子的人对她是万分推崇,控制了这样一个人,相当于控制了多少人呢?” “哎呀。”她歪着头笑得更开心,“当年章华门的事我是没看见,你们看见了吗?” 承天殿内气氛焦灼,剑拔弩张。 桑昭在路上吹风。 夜风清凉,吹散了白日的躁意。 内侍提着灯在前方领路,这人并非之前领她们进宫那个,与之前那位内侍相比,这位对桑昭的态度更显恭敬。 只是没走几步,身后倏然传来厚重的脚步声,急促又杂乱。 桑昭侧身退后一步,立即有身影从她面前掠过,重重砸在地上,倒在内侍脚边,将人吓得连连后退。 泉儿惊慌挡在桑昭面前:“女郎!没伤着你吧?” 苏良容扑了个空,很快撑着地面起身,重新望向桑昭。 月色和微弱灯火为桑昭的面庞镀上了一圈淡淡的光圈,她冷着脸,面色淡淡,苏良容醉眼蒙眬,只觉得她比白日更加令人迷醉,再次着了迷般地伸手去搂。 被桑昭拉开泉儿一脚踹上胸口。 苏良容的长随和父亲也终于在此刻追上来,一个扑在地上,急忙将捂着胸口打滚喊痛的苏良容扶起来,一个挡在桑昭和苏良容之间,回头看了眼地上狼狈的儿子,又直视桑昭:“桑女公子,这是上京。” “……” 桑昭轻笑一声,“两个清醒的人,追不上一个醉酒的,好巧,我才踹了一脚你们就来了。” 她微微偏头,像是十分好奇:“是要试探我会不会对他动手吗?” 第48章 内廷动手 苏全面色铁青,死死盯着桑昭,只是冷声重复:“女公子,这是上京,不是云阳,不是你卫家一手遮天的地。” “我知道。” 桑昭笑道,“你不是,很清楚吗?我对卫家来说算什么,卫氏女公子这个身份,能维持多久,你们不是很清楚吗?” 她垂眸瞥了眼被长随扶起的苏良容:“要借此对云阳发难吗?要——” “女公子请慎言。” 苏全冷着脸制止她的话。 桑昭低笑一声,带着泉儿转身就要离开,苏全却又不肯放过:“伤了人,打算若无其事地离开吗?女公子在云阳,也是这样的作风吗?” 桑昭停下脚步,提着灯的内侍瑟缩,桑昭偏头先对泉儿笑了笑:“你先回家吧。” 泉儿不明所以:“女郎……” “回去吧。”桑昭道,“我并不需要人服侍。” 泉儿小心翼翼看了眼怒气冲冲的苏全,摇头拒绝:“不行的女郎——” “回去吧。”桑昭打断她,“万一死在这里,不划算。” 泉儿脸色大变,更不愿意走:“让我留下吧。” “我不会死的。”桑昭拒绝她,开始威胁,“你就不一定了,不是吗?若有人泄愤,第一个开刀的可不是我。” 她转身面对苏全:“我不能走,我的侍女可以离开吧?” 苏全冷哼一声:“危言耸听,满口胡言。” 桑昭将他的话当作放屁,面对还是犹豫不肯离开的泉儿,直接对着提灯引路的内侍道:“你也不想走吗?也是想死在这里的?” 内侍连忙弯下了腰,不需桑昭多说,半劝半拉地将泉儿带走了。 苏全重重冷哼了一声:“人走了,女公子可以专心同我们解决此事了?” “是啊。”桑昭点头,目光流转间看见了苏良容嘴角渗出的血液,轻笑一声,“你想怎么解决呢?是想我跪下来忏悔,说不该躲开明威将军?不该将人踢开?” “不就是被抱一下?不就是被轻薄?”桑昭盯着苏全愈发难看的脸色,“怎么能让明威将军受伤?” 她似乎感到有些好笑:“同我解决什么问题,你应该解决他啊。” 苏全还未反驳,他身后已经有人不可抑制地笑出声来。 他怒而回首,见是楚长云不知何时跟了上来,面色愈发难看,只能将莫名的怒火对准桑昭:“女公子内廷伤人,还有理了?” 桑昭双手拢在宽大的袖子里:“我本来就有理。你是谁啊?我又没打你,你这么生气做什么?” 苏全更加生气:“我是他爹!” “……” 桑昭沉默片刻,忽然莫名其妙提起另一件事,“我听说,明威将军风流多情,男男女女,荤素不忌,你知道吗?” 苏全觉得她莫名其妙:“我为何要过问他房里的事?” 桑昭垂眸,视线缓缓落在身后一直没有吭声的苏良容身上:“听说你家中有一座花园,不知道种了什么花,但花开之时,总比别人家开得好。” 苏良容身形僵硬。 桑昭继续道:“是花肥比较好吗?” 苏全微微皱眉。 楚长云也敛了笑意,几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桑昭身上。 楚长云上前半步,从黑暗之中显出身形:“桑昭,这里是内廷,你不要乱来。” “我没有乱来。”桑昭坦然直视楚长云,“乱来的人也不是我。” “听说。”桑昭缓缓走向苏全,“那座花园叫春盎然,你知道吗?” 苏全面色严肃,盯着缓慢靠近的桑昭:“我提醒你,你刚才送走了你的侍女,你没有帮手,卫鹤远在云阳也帮不了你。还有——” 他偏头看了楚长云一眼:“内廷之中,众目睽睽,没人敢轻易帮你。” 桑昭“嗯”了一声:“我知道。” “我还有个问题。”她堪堪在苏全面前停下脚步,“你生气动怒,是因为我伤了你儿子多一点,还是你觉得,正好可以借此事警告我不能放肆多一点?” 苏全只皱眉不答。 “你想让我做什么。”桑昭道,“你还没有说,要解决此事,你想让我做什么?” 她的模样摆明了是不可能好好听他的话解决问题的。 苏全不由有些后悔由着苏良容招惹上她。 桑昭也没打算等他的回答,微微偏头看向他身后由长随扶着的苏良容:“男男女女,皆做花肥,春盎然,实名——” “住嘴!”苏全厉斥。 桑昭笑着将话说完:“实名乱葬岗。” 苏良容抓着长随的手狠狠用力,忍着胸腔里的疼痛咬牙切齿:“你在说什么疯话!” 苏全也侧身一步挡住桑昭:“怎么?桑女公子杀了这么多人还不够,将主意打到我儿身上来了?” 桑昭打量过父子二人的面色,一人恼羞成怒,一人面含警告,她等了片刻,没听见这二人为自己辩解,了然道:“看来你们不觉得冤枉,也知道我想做什么。” 苏全张嘴欲要说话,桑昭将其打断:“既然知道我想做什么,为什么不逃呢?” 苏全:“什——” 他话音未落,桑昭一脚将人踹倒在地,又跨步靠近苏良容,手中不知何时竟然多了一把无鞘的匕首,长随吓得僵硬在原地,苏良容未曾反应过来,便被桑昭扯住衣襟,转瞬之间,锋利的匕首已然划开他的脖颈。 “呃——” 鲜血四溅。 “桑昭!” 苏全暴喝一声,忍着疼从地上爬起,一拳头就要挥过来。 桑昭武艺不如他,她伸手扯过苏良容,将其挡在自己身前,带着苏全十成十力度的拳头,落在了苏良容的心口。 “噗——” 苏良容呕出大口鲜血,眼神发愣,直直盯着苏全:“爹,爹……救……” 他爹救不了他。 桑昭微微一用力,将手中的人摔进苏全怀中。 苏全接住儿子,立即按住他脖颈处的伤口,温热的鲜血从他指缝中溢出。 楚长云再一次目瞪口呆,他望向桑昭。 这个女人,她是真敢在宫里动手啊! 夜色之中,她身上的华服染了血,干净的面庞也溅上血红,从她的眉眼到下颌,抬眼朝他看来,宛如修罗。 手中的匕首被她抬手扔进不远处的湖中,打破平静的水面。 第49章 面见皇帝 尖叫声划破宫廷的夜。 跟着苏全过来的内侍面上被溅上了零星鲜血,仓皇后退,跌倒在地,手脚并用地往黑暗之中缩。 为楚长云执灯的内侍被楚长云一把夺了手中的灯:“去找太医!” 内侍脑子空白,无暇思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连爬带滚地跑走了,走了一个人,响起三四道脚步声。 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因为恐惧,苏良容的身子不自觉地痉挛,热泪滚落,颤着手想要握住父亲的手,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一张口,却只有涌出的鲜血。 苏全的表情一片空白,无意识地按住苏良容的伤口,见苏良容张口,下意识俯身去听,等待许久,只听见断断续续的“爹”。 桑昭下手快且狠,苏良容撑不到太医过来,即便是撑到了,能不能活也成谜。 桑昭冷眼扫过父子二人,转身就走。 听见她的脚步声,苏全才如梦初醒,扯着嗓子下令:“站住!站住!拦住她!” 可惜来时他只带了长随和内侍,内侍瘫软在地,手脚发软,爬不起来,长随僵硬在原地,听得命令,颤颤巍巍上前,刚刚靠近,便被转身的桑昭扯住衣襟甩开,滚落在地。 苏全望向身边提着灯却始终没有动作的楚长云,对方提着灯默默后退一步,语气理所当然:“我可没这个胆子,她都敢在宫里杀人了,杀我不是顺手的事。” 苏全骂他一声“孬种”,将儿子平放于地,起身大步走向桑昭,大掌上的鲜血随着他的动作被甩落。 桑昭笑:“儿子不要啦?” 苏全一拳头挥过来:“我要你为我儿偿命!” 他习过武,上过战场,不说力大如牛,但按理说,他是完全可以压制桑昭的。 楚长云立在原地,目光下意识望向桑昭,结果不出他所料,桑昭没想着躲开苏全,染血的拳头即将落在面上之时,她伸出双手,握住了苏全的胳膊,竟硬生生止住了苏全的攻势,反手一拧,苏全痛喊出声,另一只手握拳忍痛挥打过去时,被桑昭找准时机一脚踹在大腿上,跌倒在地,脸上的不可置信清晰可见。 桑昭安稳站在原地,微微扬首,提醒他:“你儿子,死了。” 苏全顺着她的话回头,凭着楚长云手中微弱的灯光,看见苏良容胸膛起伏已不可见,苏全捂着胳膊起身扑过去,苏良容已经咽下最后一口气,似乎没想到自己会死得这么突然,瞪大着眼睛,并不甘心。 苏全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伸手去探苏良容的鼻息,身形僵硬,片刻之后,愤恨的目光直直落在桑昭身上。 桑昭低笑一声,转身大步离开。 才走几步,阵阵脚步声靠近,持刀的侍卫从暗处涌现,小心拦住桑昭去路。 桑昭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一脸愤恨跪坐在苏良容身边的男人:“他们比太医先来,看来,没人想救苏良容。” 苏全额间青筋暴起,正要怒斥,不知从哪里被临时抓来的小医师气喘吁吁地扒开侍卫,急匆匆奔到苏良容跟前,摸脉搏,掀眼皮,仔细检查了一遍后,手足无措,沉默着对上苏全要杀人的眼神,咽了咽口水,抱着药箱默默后退。 “别走啊。” 楚长云道,“给苏大将军看看,他也伤了。” 医师应了一声,正试探着靠近苏全,对方眉毛气得快要飞起,双眼怒瞪:“滚!” 医师麻溜地滚至侍卫后面。 楚长云看热闹不嫌事大:“大将军别讳疾忌医啊,你骑马打仗的,伤到了手可不好。” 苏全冷眼以对:“猫哭耗子。” 楚长云挑眉笑:“哟,刚才暗示我送死时怎么不这样?” 跟着侍卫来的内侍实在听不下去,终于从一众侍卫后显出身形,似看不见桑昭面庞和衣裙上的血迹,冲着她躬身行礼:“女公子,陛下有请。” 侍卫扶起苏全,抱起苏良容的尸身,拉起瘫软在地的内侍,又另有内侍为楚长云提灯。 桑昭随着他们去了启和殿。 殿内灯火通明,天子眉眼之间是掩藏不住的焦躁,手掌握拳又松开,松开又握拳。 立在殿下的张宣见此,微不可闻地低叹一声,俯首出声:“卫侯远在云阳——” “不不不。” 天子打断他,眉眼间的焦虑不减,“她不是卫鹤的人。” 临鄣王理解错他的意思:“陛下若是要纳——” “不不不——” 天子以更显慌乱的声音打断他的话,“临鄣王误会了,朕绝无此意。” 临鄣王并不觉得他自己误会了,他目睹了皇帝见到桑昭时的失态,若非有意,他对桑昭的特殊从何而来? 但他最见不得对方身为皇帝却这么一副禁不住事的模样,皱眉就要劝谏时,门外传来内侍的通报,随着皇帝的应允声落下,侍卫先抱着苏良容的尸身进来。 张宣下意识后退半步。 紧随其后的是双眼充血,怒目切齿,双手和衣裳染血的苏全,悠哉游哉的楚长云,以及同样半身衣裙被血染红的桑昭。 临鄣王先是愤怒于看见了楚长云的身影,后瞧见桑昭那张沾着血的面庞和地上苏良容的尸体时,莫名噎了一下。 按照皇帝的性子,倒极有可能是真的对桑昭无意。 苏全一进殿,走在桑昭几人的前头,待侍卫放下苏良容后,在儿子尸身旁一跪,额头触地,悲愤出声:“求陛下为臣做主!桑昭持刀进宫,谋害我儿性命!求陛下做主!” 桑昭在打量启和殿里的人,除了天子和不认识的内侍,剩下的便是江清,张宣,以及对着楚长云喊了一声“逆子”的临鄣王。 皇帝坐在龙椅之上,勉强压下眉目间的焦躁,使面色勉强平和,不等楚长云行礼便出声:“桑昭,你为何要杀明威将军?” 桑昭面色看起来比更他平静:“他自己把脖子撞上来的。” 苏全瞪大双眼,难以置信,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气极反笑:“荒唐!无耻!信口胡说,分明是你心怀怨怼,记恨我儿!” “如果你很清楚。”桑昭侧眸斜睨他,“那你说吧,我为什么杀他,为什么,心怀怨怼记恨他。” 第50章 威胁离宫 “是。” 苏全恨声道,“是我儿冒犯你在先,可你明明分毫未伤,为何却能对他下如此狠手?!” 桑昭白净的面庞染了血,双手随意垂在两侧,笑意浅淡,似乎根本不在乎自己不久之前才结束了一条生命。 她只觉得苏全的话有些好笑。 “不杀他,他杀我,怎么办?”桑昭道,说话浅白直接,“他想抱我,我不想让他抱,我不杀他,万一我因为不让他抱,生气杀了我怎么办?” “怎么可能!”苏全怒而跪直了身子,“我儿平日里虽然荒唐了些,但他如何有胆敢在宫里杀人?” “他的胆子,我又不知道是大是小。”桑昭道,“他那座春盎然赫赫有名,我害怕。” 她转回视线,发现在场几人听见“春盎然”三个字,皆面色微变,更加严肃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你知晓春盎然。”苏全抓住她的话,“你敢说你不是早有预谋,早就想对我儿下手?” 桑昭没看他:“你敢说你儿子不是自己撞上来的?” “我如何不敢!”苏全双拳紧握,“当时可不止我一人在场,他们皆目睹了你行凶过程,他们都能证明!” 桑昭斜睨他一眼:“你们,一伙儿的,当然能证明。你还打了你儿子一拳头,你为什么要打你儿子?是怕他不死,没法找我麻烦吗?” 苏全被她气得猛地起身,刚往她面前走了两步,江清连忙出声:“苏将军,这可是御前!” 苏全的步伐猛地一滞,重新面对皇帝跪下:“陛下,此女谎话连篇,前言不搭后语,胡搅蛮缠,只为给自己脱罪,臣请陛下为我死去的孩儿做主,捉拿此女。” 桑昭唇角微勾,荡开笑意,抬手随意抹了抹脸上的血:“你儿子杀那么多人都没被捉,我现在,只杀他一个,捉我做什么?” “大蔚的律法。”桑昭轻声道,“是官员杀人视而不见,还是平民该死——” “女公子!” 张宣厉声制止,“还请慎言。” 桑昭回首看他一眼:“我说错了吗?那为什么之前不治苏良容的罪?” “啊。”她装模作样地轻呼一声,偏头看了临鄣王一眼,“还有楚长熠父子。” 临鄣王不欲参与此事之中,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张宣再次制止,只是嗓音显得温和不少:“女公子,莫要妄言。” “我妄言了吗?” 桑昭的视线掠过他,望向龙椅上的天子,“越末帝包庇亲子,纵其杀人取乐,太祖起兵时,不是说过天子犯法,应与庶民同罪?为什么现在不这样说了?因为这次杀的人不是官员,不是权贵吗?” “放肆!” “放肆!” 张宣和临鄣王同时出声。 龙椅上的帝王握紧了拳,唇瓣嗫嚅,涩声道:“现在......不一样。” 苏全道:“你胡乱攀扯,不就是想要免于责罚?敢内廷杀人,难道就没想过后果吗?” “你纵着苏良容。”桑昭垂眸看他,“没有想过后果吗?” 苏全不再与她说话,一磕到底:“求陛下做主。” 天子犹豫,先是看向临鄣王,又寻求张宣的帮助。 前者面色铁青,却并不理会他的求助,后者冲他一笑,微微摇了摇头。 “朕——”天子沉声,“朕会给明威将军一个交代。” “春盎然里的死人。”桑昭出声,“没有五百也有一百吧,陛下要给苏良容交代,那也给这些死人个交代吧。” “或者你们干脆杀了我。”她继续道,“我今晚离不开这里,明天,全上京的人都能知道我因为杀了苏良容死了,再过几天,或许,全天下都能知道了。” 她再次偏头看向临鄣王,缓缓微笑:“您当初是因为什么入京的呢?” 在场几人脸色大变,天子倏然从龙椅上起身,面带惊惧。 苏全猝然回头,瞪大了双眼:“放肆!你哪来的时间安排这些!” 桑昭目光冷漠:“那你们可以赌,赌我没安排。” 临鄣王终于忍不住:“桑昭,你在威胁天子?卫氏知道你如此胆大妄为吗?你义父义母都是安分守己之人,若是得知你藐视皇——” “楚长熠和他儿子杀了人。”桑昭打断他,“你知道了。你害怕吗?愧疚吗?自责吗?教子无方,你当算以死谢罪吗?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临鄣王沉默片刻:“你杀了苏良容又能如何?这世间,不是非黑即白,你杀不完所有恶人。你自诩正义,觉得他们是恶,难道于他们而言,你便不是恶了吗?在旁人眼中,苏良容的命就是比你维护的那群人要金贵,这是你无法改变的事实,不会有人理解你。” “我不正义,也不维护他们,不打算改变事实。”桑昭道,“我就是觉得我的命比苏良容和楚长熠金贵,他们于我而言,不算人,我想杀就杀了,这样的话,你会舒服点吗?” 她浅笑一声,无视众人各异的神色,转身往殿外走。 苏全皱眉:“拦住她!不能让她走!” 门口有侍卫持刀上前,桑昭停下脚步,回首望向天子:“那就杀了我吧,和我赌一赌?” 天子上前两步,声音急促:“放下刀!让她走!让她走!” 苏全不可置信,膝行两步:“陛下!” “杀不死的......”天子低喃,面色更急,扯着嗓子:“朕说了!放下刀!让她走!” 侍卫们对视一眼,见临鄣王和张宣都没出声反对,缓缓放下长刀,让开了道路。 桑昭顺利踏出殿外。 “陛下!” 苏全站起身来,“不能让她这么走了!我——” “行了。”楚长云笑道,“苏大将军是巴不得上京不安生啊,不让她走,人家师出有名,清君侧第一个清的就是你,还——嗷!” 临鄣王正在气头上,黑着脸踹他腿上:“闭上你那张嘴。” 楚长云瘪瘪嘴:“我就不闭,明明传闻都说了桑昭不好惹,苏大将军为什么还要纵着苏良容去冒犯?不就是不相信她桑昭孤身一人敢对你们做什么吗?现在——” “老子让你闭嘴!”临鄣王伸手来抓他。 楚长云跳开:“现在好了吧,你们不把别人当人,来了个也不把咱当人的。” 殿内的喧闹声和对天子的劝慰声远去,桑昭孤身走出启和殿,于月色之下回望殿中灯火,低喃一声。 “失权天子。” 第51章 前往苏府 桑昭一路畅通无阻,走错两条路后,有内侍提着灯小跑着跟上来,低头将桑昭引向宫门。 泉儿还在宫门口等她。 她不知道桑昭在里面的情况,想回府寻求府中人的帮助却被人告知最好留在这里,慌得六神无主。 “瞧。” 劝说她留下的人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向宫门里望去,桑昭的身形逐渐显现,“这不就出来了?” 泉儿转头,立即奔了过去,走近一瞧,被桑昭一身的血吓得瞪大了双眼,急匆匆地扑过来抓着桑昭的胳膊左右打量:“女郎,你没事吧?受伤了吗?” 桑昭摇头,由着她拉着自己转了一圈:“没受伤。” 泉儿从怀中摸出干净的手帕,试探着小心擦拭桑昭面庞上的血迹:“女郎受惊了。” 桑昭没出声制止她的动作,目光却越过泉儿,落在了正缓缓走近的女子身上——正是宴会之上告诉她苏良容实非良配的那位。 “是我多虑了。” 女子笑着走近,“桑女公子怎么可能会看上苏良容那样的货色。” 泉儿捏着手帕轻声为桑昭介绍:“女郎,这位是齐王妃。” “我叫沈缨。”她立在桑昭面前,并不惊讶于桑昭一身血迹,笑意比宴会之上真切不少,“久闻女公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天黑透了。”她仰头看了看,又面含期待,“女郎可愿意与我同乘?我与女郎一见如故,想要说些知心话,不知女郎意下如何?” 桑昭却摇头拒绝:“下一次?我还有事。” 沈缨道:“何事?” “我要去苏良容家中。”桑昭也没对她隐瞒,“在他爹回去之前。” 沈缨喜道:“我可以与女郎同去。” 桑昭犹豫了一下:“不要去,要见血。” “见血?” 沈缨愣了愣,意识到桑昭想做什么,笑道,“那我倒是不能就这样跟着女郎去了。不过女郎是为苏良容府中那些人去的?若是如此,女郎得小心行事,苏良容并未将他们安置在将军府,他弟弟在青明巷开了府,这些人都被安置在那里。” 桑昭顿了顿:“他弟弟呢?也在青明巷吗?” 沈缨点头:“在,苏府守卫森严,女郎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计不了了。” 桑昭说着,若有所思地回望了身后的宫门一眼,对沈缨微微笑了笑,“我要走了,你想和我说的话,明天说,可以吗?明天你来找我。” 沈缨怔愣着应下,见桑昭要走,又不放心地低声补充:“苏府人多势众,女公子便是救人心切,也还是莫要硬闯为妙。” “我知道了。” 桑昭冲她道谢后大步离开,泉儿小跑着跟上,跟着桑昭上了马车。 车夫垂着眼,只当没看见桑昭一身的血,沉默着握紧缰绳赶车,泉儿有些不安地捏紧了手中沾上零星血迹的手帕:“女郎,咱们要回府吗?” “要回。”桑昭道,“你要回。” 泉儿还想说什么,但桑昭已经合上了双眸,闭目养神,她只好安静地坐回去。 桑昭将眼皮微微掀开一条缝,见泉儿担忧的视线依旧在她身上,又悄悄地合上眼,真的闭目养神了。 一路寂静无言,马车在侯府门口停下,泉儿在桑昭的要求下出了车门下车,桑昭打开轩窗,往外一看,竟然见门口灯火通明,裴如玠和林长命都等在门外,见马车停下,立即上前来。 桑昭探出半个脑袋,露出半张染血的面庞。 林长命脚步一顿,脑子一懵,裴如玠双眼微微睁大,快步到了马车窗下。 桑昭先看向离得有些远的林长命:“你会写信吗?” 林长命回过神来,立马小跑走近:“会,我会写。” “那你给卫鹤写信。”桑昭说,“你给他说,要么卫氏和我同流合污,同担恶名,要么,卫氏将我除名。” 林长命一愣:“女郎,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明天给你说?你们休息吧,不用等我回来。”桑昭对他们摆摆手,又低头问裴如玠,“你知道青明巷在哪里吗?” 裴如玠点头:“知道。” “那你来赶车。”桑昭放下轩窗帷幔,只有声音传出来。 裴如玠低声应了好,抬步上前,还未说话,车夫已经自觉下车,将缰绳交到裴如玠手中。 马车再次远处,泉儿攥紧了手中的手帕,同下意识往前追了两步的林长命沉默着望着马车消失在夜色里,灯火闪烁,拉长二人的影子。 云阳宵禁严格,上京的宵禁形如虚设,早成了一座不夜之城。 桑昭透过窗口,还能看见许多脚步匆匆,急着归家的人。 行人避让,马车行驶平稳,行过一段无人的路,裴如玠忍不住出声询问:“女郎去青明街,是去苏府?” 他话音落下没多久,身后的帘子被掀开,血腥味夹杂着桑花香味一起飘至裴如玠鼻间,桑昭隐约露出半个身子,伸着脑袋问他:“你知道?” 裴如玠沉默一阵,试探:“是......要去杀人吗?” 桑昭“嗯”了一声:“听说苏府守卫森严,你可以打过他们吗?” “......不需要硬闯。” 裴如玠轻声道,抬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脸,“女郎若想进去,擦干净就好了,车里,有干净衣裳吗?” 桑昭放下帘子,轻而易举找到了马车中为她准备的备用衣裙:“有。” 裴如玠没再说话。 桑昭蹲在衣裙边思索片刻,看了眼左手食指上的银戒,手心摊开,掌心的剑伤已经只剩下一道浅淡的痕迹,心念微转间,一张洁净手帕赫然显现,躺在她的手中。 非人力所能及。 手帕被早已冷却的茶水打湿,桑昭微微用了些力度,擦拭脸上的血迹。 马车依旧平稳地行驶在道路之上,裴如玠目视前方,丝毫不敢探知马车内的动静。 直到行人渐少,马车停在灯火通明的宅院之外。 裴如玠等待了片刻,身后的帘子被掀开时,他跳下马车,转身去扶身后的桑昭。 她已经换了衣裙,面庞白皙干净,只是耳边发丝微润,应当是沾了血,也被擦拭过。 桑昭还没往下跳,苏府门口的仆从弓着腰上前,一人低着头跪趴着在马车下,充当脚踏,一人小心打量了桑昭一眼,堆笑道:“贵人当心。” “......” 桑昭微微抿了抿唇,沉默片刻,撑着裴如玠的手躲开仆从的位置跳下,“我不用这个。” “是。” 站着的仆从立即笑眯眯伸手给了自己一巴掌,“是小的思虑不周。” 第52章 进入苏府 苏府的仆从并不意外此时来人,又有人弯着腰上前牵过裴如玠手中的缰绳。 苏府大门敞开,仆从悄悄抬脸打量身前的面容,谄媚的话还未出口,女郎身边的男子已经上前,手心摊开,两锭一两银子被裴如玠递至仆从眼前。 男人喜笑颜开,神色话语愈发恭敬:“贵人这边请。” 府门外的守卫无人过问桑昭的身份,只有引路之人的视线小心翼翼掠过桑昭的脸,似乎想认出这是京中的哪位贵人。 苏府灯火通明,行走无需提灯,各式各样的花灯挂满小道长廊,桑昭仰头望去,跳跃的灯火映出灯上露骨的艳词和画,词句或浅白或深奥,画中人或哭或笑,丝丝乐声不知从何处传来,男女对唱,听似情意绵绵,婉转缠绵,令人浮想联翩。 灯火刺眼,桑昭被笼罩其中,觉得有些压抑。 “贵人请往这边。” 仆从引路,先将二人引进了一处装饰特别的屋子,引路的仆从站在门口并未入内,只躬身请桑昭二人进去,微微提高了声音,喊了一声“贵客到了”,便退下离开了。 桑昭还未踏入其中,便有一男一女过来,姿容美好,低眉顺目跪坐于门边,小心为二人脱去鞋子。 厚重柔软的地毯铺满了整个房间,房间角落置了两排书架,两名仆从打扮的人神色认真,正在寻找什么,桑昭一踏入其中,便有一男子从层层飘动的轻纱中走出,见着她,面露诧异,又无可奈何:“你怎么来的?跟着我过来的?” 桑昭脚步一顿,抬眸打量这人,对方立即又靠近几步,对桑昭笑得真诚:“若是被爹娘逮着了我可不帮你瞒着。” 桑昭抿唇不语,确信自己并不认识此人。 “谁来了?你妹妹啊?”自他身后又传出来一道声音,又一个身影从轻纱身后出现,探出脑袋看了桑昭一眼,“哟,还真是月妹妹啊,这么看我做什么,才几天啊就不记得我了?” 又是一个不认识的。 “既然来了,就跟我来吧。来这儿还带着你这小情郎做什么。”这位疑似自称她兄长的人皱着脸迅速对她做了个恳求的手势,转过身后,又是一副风平浪静的模样,拨开轻纱将她往里面引。 桑昭回头看了眼裴如玠,沉吟片刻:“那你留在这里。” 男子轻笑:“诶,这就对了。” 她慢吞吞跟着两人的身影走,这些显得有些不伦不类的轻纱十分碍眼,桑昭隔着这些轻纱打量屋中布局,男女仆从皆贴墙而立,面容掩映在层层轻纱之后,若隐若现,轻纱尽头,摆着一张长案,长案之后,青衫男子左手持笔,正抬头探究望过来,隔着桑昭想瞧清楚桑昭的面容:“何兄,这位是?” “苏当家忘了?我之前和你说过的。”桑昭的“兄长”率先拨开轻纱,大步往里面走,朝她扬了扬下巴,在长案之前随意席地而坐,手搭在膝盖上,“我那个从檀邻回来的妹妹啊。我跟她说过这里,还说过两日带她来呢,结果自己跟来了。” “你不听哥哥的,来了也是白来。”何姓男子仰着头对正要低头拨开轻纱进来的桑昭笑,“今儿这里可没有位置了,我和你远哥哥也都还等着呢?” 那位远哥哥也找了个地儿坐下,也跟着姓何的话说:“也不一定嘛,得看月妹妹是来找什么乐子的了。” 桑昭的面容完全露出来,青衫男子面色苍白病态,瞧见桑昭后,细细打量一番,神色微变,骤然捏紧了手中的笔:“何女公子?” 桑昭望着他苍白的面容,闻见空气中隐约的药香,也道:“苏良年?” 那位远哥哥面色十分诧异:“哟,月妹妹也认识咱们苏当家呢?” 他话音才落,桑昭已经快步上前,一脚踢飞苏良年面前的长案,长案边非要同她装熟人的两人立即翻身滚开,连爬带滚地远离桑昭,沉重的桌子直接撞上苏良年的脑袋,将他撞倒在地,案上墨水倾倒了一身,还没回神,桑昭已经一个跨步过来,一脚踏在他的心口,看着他大口喘气。 苏良年疼得额间顷刻之间冒出冷汗:“......桑昭。” “生女相,爱青衣,左撇子,病秧子。” 桑昭脚下微微用力,“没错,苏良年。” 屋子里的仆从大惊,失声尖叫,正乱作一团,想要出门喊人,却见裴如玠立在门口,一把将门合上,冷冷注视着他们,只道:“噤声。” “原原原,原来你们认识啊?” 姓何的男子小心翼翼与身边的人对视一眼,凑上前来,“那早说嘛,我们就不用着急忙慌地演戏了。” 苏良年喘着气享受着身上不知从何处泛起的疼痛,咬牙嘲讽:“怎么?都唱上戏了,没买过桑昭的画像?” 桑昭顺势望过去,何姓的男子将被桑昭踢翻的长案搬回来,对桑昭笑道:“隔着东西踩,隔着东西踩,他这个人,疯得很。你别看他这副模样,说不定心里爽着呢,你隔着这个踩,隔着这个踩。” 桑昭宽大袖子的左手伸出,这两人定眼一看,发现她左手中不知何时竟多了把匕首,她不用搬来的长案,挪开了脚,俯下身去,伸手攥住苏良年的脖子。 不过片刻,苏良年苍白的面庞迅速涨红,死死握住桑昭的手腕,却怎么也无法挣脱:“放......放开......” 桑昭如他所愿松开,手中的匕首出鞘,迅速横在他的脖颈处,苏良年的身子一僵,连桑昭松手后的大口喘气都被死死地控制着,动作凝滞,不敢妄为,小心翼翼地放轻呼吸。 “冷静!!!” 那两名男子也慌里慌张地上前来,举着双手试图安抚桑昭,讨好地笑:“冷静,冷静......女郎,你杀他之前,我们能不能和他说两句话啊。你看,我们虽然没帮上忙,但也是打算帮忙的嘛。” 苏良年嘲讽笑开,刚要摇头,脖颈触及冰冷的刀刃,立马僵住了,却还是梗着脖子嗤笑,直接揭了底:“他们想要账本。” 第53章 他的态度 苏良年额头鼓包,脖颈处被桑昭掐出的掌印浮现,桑昭暂时留下了他的性命,低头问:“什么账本?” 苏良年觉得好笑:“还能是什么......” 桑昭一只手攥着他的衣襟,一只手握着匕首横在他的脖颈处,苏良年努力平复着呼吸,几乎要被桑昭身上的桑花香淹没,保持着自己刀刃的距离:“当然是我这宅子接待了哪些贵客啊,上京有几个干净的?大家都烂得心知肚明,却偏偏又害怕这些事儿摆在明面上,虚伪得——” 他声音微顿,眼眸微抬,撞进桑昭的视线里,剩下的话语卡在喉咙处。 这双眼睛里的情绪太少了,她既不因杀人而兴奋,也不因杀人而害怕,她甚至未曾表现对他的厌恶和憎恨。 像千两金拿钱办事的杀手,大家族豢养的死士,一把冰冷的长剑。 苏良年脱力般长舒了口气,放松了身子摊在地上,濒死的经历让他痛苦难受,却偏偏又刺激着他的身子不可抑制地兴奋颤抖:“可能也不只是为了面子,或许也是害怕你照着账本上的名字挨个杀过去。” “苏当家!” 姓何的男子声音微微提高,“话可不能乱说。” 苏良年没理他,低低笑开:“听说你嫉恶如仇,专杀恶人。杀我之后,能杀了我哥和我爹吗?只死我一个,我不甘心啊。” “......” 旁边那想要账本的两人面露诧异,互相对视,挤眉弄眼,其中一个刚要好心提醒,便听见桑昭的声音响起。 “你哥死了。” 苏良年的笑意凝固,呆愣愣地直视桑昭的双眸,沉默良久,笑意和泪水一起涌现,快意和惘然交织,胸腔震动,不顾横在脖颈处的刀刃,抑制不住地笑出声来,牵动旧疾。 桑昭及时撤走匕首,苏良年猛地侧过身子,死死捂住嘴,急促的咳嗽声与鲜血依旧从他的指缝间漏出来。 “你......咳咳,你从前,来过上京吗?” 苏良年竭力平复着呼吸,摊在地上,唇周沾染血迹,扯起嘴角,“你如果想要账本,我可以给你,你想要救人,我也可以放人。我死之前,听我......说几句话?你认为我是该死的恶人,总该给我为自己辩解几句的机会。” “......” 桑昭犹豫片刻,攥着他衣襟的力度小了些,“你拖时间?等你爹来?” 苏良年笑出声来:“他不会来,就算来了,你连他一起杀了就是了。” 桑昭沉吟片刻,她确实对这座宅院和苏良年的态度有些不解,打量了苏良年苍白又染上了血迹的面容,五指放松,松开了他的衣襟,起身后退半步。 未等其他人有所反应,她又伸手扯住飘动的轻纱,用匕首割下一截。 苏良年才撑着地勉强坐起来,眼前一黑,又被桑昭扯住手腕,差点没坐稳重新倒下去。 桑昭将匕首往他腿上一放,并拢他的双腕,用轻纱捆成死结,低头瞧了瞧,又拿着匕首起身去割下一截,将一头绑在苏良年手腕上,一头牵在自己手里。 她顺势坐在何姓男子搬过来的长案上,回头瞅了瞅他们:“你们不走吗?” 两人犹豫:“嗯......那账本......” 桑昭扯了扯手中的轻纱,扯动苏良年的手腕:“账本。” 苏良年倒也未曾食言,双手被绑,他努力往前挪了挪,从一堆沾染了墨迹从长案上散落下的书里翻出一本封面题着“桑城记”的书,双手艰难捧着递给桑昭。 桑昭本身对账本没有什么兴趣,反手交给身后错愕不已的两人。 一人僵硬上前接过桑昭手中的游记,迅速与另一人凑在一起,难以置信地翻开,瞥见内容,又迅速合上,转身张大了嘴瞪着坐在地上的苏良年:“不是,这东西——” 他伸手指着苏良年腿边那一堆书:“你就放这儿啊?你不怕丢啊?” 那这么久抓心挠肝,日思夜想,想要弄清楚账本在哪里的他们算什么? 苏良年轻蔑地嗤笑一声:“丢就丢了,再默一本出来不就行了?” “你你你——”其中一人手指发颤指着他,“如此随意,谁知道你是否造假,坑害我们这些你不满之人?” “装什么。”苏良年道,“谁来过谁没来,你们不是清楚得很吗?怎么?真怕有人拿着账本挨个杀过去?所以才想着撇清关系?” 何姓男子扯了扯身旁的人,试探着望向桑昭:“这账本,就这么,这么轻易给我们了?” 桑昭攥着手里的轻纱,将目光落在他手中那本《桑城记》上:“不想要,就还给我。” “要要要——”何姓男子捧着书笑道,“怎么会不要呢,多谢女郎,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二人像是生怕桑昭反悔,没再逗留,匆匆离开。 裴如玠听得里面的谈话,没有出手阻拦,为他们打开房门,让他们提着自己的鞋子离开了。 门重新合上,桑昭扯着手里的轻纱:“屋子挂这些,做什么的?” 苏良年举着手,用轻纱抹了抹眼睛,顺手擦了把嘴角的血:“你进来的时候,看见过那些灯上的画吗?” “有的人来这儿寻求一时半会儿的安宁,有的人在这里追寻刺激,三五成群,脱下假面,宛如兽类,情至浓处,由我动手落笔。”苏良年笑道,“我在画这一门上的修行不错,重金找我买画的人不少,不过很多人任情恣性,行为放肆,却偏偏喜欢这种遮遮掩掩,半遮面的意境。这些轻纱,便是为这些追寻刺激的人准备的。” 他撑着身后的墙壁缓慢起身,身子晃了晃,往前一步,轻声道:“跟我来。” 桑昭抓着绳子跟着他走,想要看看他想要做和说些什么。 苏良年带着她穿过层层轻纱,停在桑昭进屋时便看见的书架之前,缩在角落里的仆从小心翼翼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又立马将脑袋缩了回去。 苏良年立在书架前,示意桑昭上前:“就,以桑城为例吧。” 桑昭带着疑惑上前,停在那一排书架之前,书架上坠着木牌,刻着“桑城”二字。 桑昭随意抽出一本,依旧是《桑城记》。 只是随意一翻,立即落出一张轻飘飘的纸。 桑昭弯腰拾起,一张手掌大的纸上,只写着“桑十五”三个字。 第54章 宛若双生 “桑十五?” 桑昭不明所以,轻飘飘的纸捏在指尖,“什么意思?” 她将手中的书胡乱塞回去,又抽出来一本,从最后一页翻到最初,果然又在其中找出一张如出一辙的纸,只是桑十五变成了桑七。 苏良年没有回答桑昭的问题,他微微偏过头,在瑟瑟不敢言的仆从中随意点了个人:“.....桑十五,带过来。” 被点名的男子低着头起身,虽然惧怕苏良年,却也认得清如今的局势,犹豫着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桑昭,桑昭微微点头,对守在门口的裴如玠道:“让他出去吧。” 裴如玠听令打开房门,只见房门外竟然还立着个老人,脸色焦急,见房门打开,立即伸着脑袋往里面探。 桑昭道:“那个捉进来。” 裴如玠伸手就扯着老人的衣襟将人扯进来,又偏头示意那男子出去。 老人被裴如玠扯得一个踉跄,又被他提着衣襟扶稳。 一见着苏良年如今的模样,老人大惊失色:“郎主——” 苏良年双手被缚,额上肿包未消,双唇被血色染红,脖颈处的掌印隐约可见,衣襟散乱,形容狼狈,叫人胆颤心惊,老人瞪着双眼就要挣开裴如玠的控制扑过去查看苏良年的情况。 只是依旧被裴如玠牢牢控制,挣脱不了半分,不由惊恐怒斥:“你们是何人?!” “没事。”苏良年上前两步安抚,“赵叔,我没事——” 他这副模样哪像是没事的模样,赵叔焦急张嘴:“郎——” 桑昭抬手将匕首往苏良年脖颈一横:“闭嘴。” 赵叔顿时噤声。 桑昭绕到苏良年身前,低头望了眼角落里缩在一起的仆从们:“听说,你们兄弟两个,将人强囚于此,做些黑心烂肺的生意。” 苏良年低笑:“是啊。没有这些生意,酒囊饭袋如何能做将军呢?” 桑昭视线低垂,神色不明:“没人管?” 苏良年颇感好笑地扬起唇角:“桑城曾有高昌以人兽相斗为乐,源磐也曾有环王以放火抢劫,屠杀百姓取乐。各地大仗小仗不断,今日你打我,明日我打你,百姓流离失所,好像哪里都没有活路。” 桑昭微微皱眉,觉得他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是将话题扯远。 “上京也没有。”苏良年及时出声,“天子脚下,大蔚都城。这样的地方,只是比别的地方多批了一层光鲜亮丽的皮,不将吃人放在明面上罢了。上京里的人都烂成一团了,高位者都自顾不暇,我这宅子,既不坑害权贵,又给他们提供了消遣的地儿,平日里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在这里都可以实现。” 苏良年的喉咙里溢出两声轻笑:“只是一群庶民罢了,谁在乎呢?” “你和卫氏有渊源,卫鹤在上京时的事迹,你知道吗?”他轻叹一声,“他倒是敢管,抓了一群人出来,各方施压时,他直接在章华门下拔剑将人杀了个干净。事后,与天子离心,不得不辞官回乡。卫鹤都是这样的下场,其他人管了,还有命吗?” “更何况——”苏良年垂眸看着桑昭,“没有我,他们就一定能活着吗?” 桑昭沉默片刻:“听起来,你并不觉得冤枉。” 苏良年微微挑眉:“我觉得冤枉,你就会考虑不杀我吗?” “不会。”桑昭随意回答,“只是知道你冤枉而已。” “我想单独同你说两句话。”苏良年又道,“你想逛一逛这宅子吗?” 桑昭抬眼,觉得他莫名其妙:“不想。” 她顿了顿,不想再等什么桑十五过来,亦觉得无法再从苏良年嘴里再了解到什么事:“你的话说完了吗?” “没有。我都说了,我想单独和你说两句话。”苏良年警惕地后退半步,微微抿了抿唇,“你既然杀了我哥,想必也知道春盎然了吧?你不想知道那些人究竟是怎么死的吗?” 桑昭握紧了匕首:“你让我听你说话,我以为你别有隐情,要为自己辩解,但是,你似乎并无隐情。” “我怎会没有。”苏良年顺杆爬,“春盎然里面就有隐情。” 桑昭:“那你说。” 苏良年犹豫片刻,低声道了句:“你随我来。” 他试探性地向前迈步,观察着桑昭的反应,见她确实抓着轻纱跟着自己走了,才松了口气:“我要单独和你说。” 桑昭应了声“好”,裴如玠便自觉地没有跟上去。 苏良年领着桑昭出门,走过长廊,来往的仆从先是惊异于苏良年的狼狈,但见他身后牵着轻纱的是一美貌女郎,又了然般垂下头去,侧身为他们让路。 路越走越偏,各式灯笼依旧悬挂着为二人照亮了道路,苏良年忽然道:“千两金售卖你的画像,作画的人有些能力,画你画了三分像。” 桑昭只道:“什么话,要走这么远来说?” 苏良年却继续往前走,桑昭听见他几乎微不可闻的笑声。 “那三分像,不足以让我认出你是桑昭。”他的声音随风传来,“我这副身子,不是从小就是这般模样。少年时,我曾犯过险些丧命的错。” “太祖皇帝为桑女修建的望月台,非君王不可入。”苏良年放轻了声音,“可是我进去过。那时望月台的守卫还没现在这么严,只是进去后,非常失望。我曾对这个只有帝王才能进的地方万分好奇,以为里面会藏着什么只有天子才能知晓的秘密。可望月台里却没什么特别的,与上京其他楼阁没什么两样,楼中布置,也与普通居室无二。” “唯有一处。”苏良年继续道,嗓音平静,“望月台里供奉的桑女像,与民间大不相同。” 桑昭缓缓停下脚步。 感受到手腕被扯住,苏良年也停住了往前迈出的步伐,他回过身,看向桑昭被灯火照亮的面容,缓缓露出笑容:“那几幅桑女像十分精致,栩栩如生,从发丝至脚下的石阶,都被人精心勾勒。” 桑昭面无表情,抓着轻纱的手握紧成拳。 苏良年嘴角的笑意扩大:“画中人,与你如出一辙,宛若双生。” 第55章 私牢之中 夜风似乎在这一刻强烈了起来。 灯笼被拂动,灯火摇曳,光影绰绰,桑昭的神色晦暗不清:“是吗?” “三年前,我到过桑城,随村民上山,在桑女殿中写下了我父兄的名字。”苏良年低叹一声,“当时还没有青明巷的苏府,春盎然也并不有名,我的名字,也尚未被人写进桑女殿中。” “不过三年而已啊......” 苏良年笑道,“桑女的传说起源于桑城,兴盛于三百年前的承平年间,传闻太祖也是在桑山桑女殿里遇见了桑女,放眼天下,桑城对桑女殿信仰最为浓厚,几乎到了家家拜桑女的地步。我一直认为,人之所以如此虔诚地信奉神佛,是因为现实中的苦难无法挣脱。譬如桑女——” 他眼眸之中浮现炙热,略显虚弱的嗓音也带上了几分狠意:“传言在木牌上刻上仇人名字,挂入桑女殿中,若是心诚,桑女便会为你除掉仇人。人们之所以如此信奉桑女,是因为在现实中无法杀死所怨之人,不得已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存在。” “谁能想到——”他向前迈了两步,不可抑制地低笑出声,“谁能想到啊,桑女竟然真实存在,太祖当年竟然真的遇见了桑女。” 桑昭将手中轻纱往手上缠了几圈,轻纱绷紧,苏良年被捆住的双手微微抬起,她的视线落在苏良年似哭似笑的脸上:“说完了?” “......”苏良年逐渐激动的面容因她实在冷淡的声音而凝滞了一瞬,“请随我来。” 他转身继续往前走,桑昭在他身后将轻纱扯了扯:“你拖时间,也是要死的。” 苏良年脚步未停:“那你为什么要容忍我拖时间?” “你卖关子。”桑昭抓着轻纱乱晃,“我看看你卖什么关子。” 苏良年无言,沉默着继续往前走。 越往深处走,道路两边的灯笼也愈来愈少,道路幽暗不少。 沈缨说苏府守卫森严,但他们两个走了这么久,遇上不少见怪不怪的仆从,却没怎么见着巡逻的守卫。 苏良年终于停下脚步,桑昭从他身后探出身去,映入眼帘是苏府的私牢入口,两名守卫守在狭窄的入口,看见苏良年时面露诧异。 “开门。”苏良年道。 守卫并未多想,推开门,露出狭小又昏暗的通道。 苏良年回头看了眼桑昭,她正将轻纱在手上缠来缠去,他走一步,她便跟一步。 苏良年弯着腰进入入口,桑昭也同样跟着他进入。 越往下走,先是一股浓厚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将桑昭熏得皱了眉头,苏良年也捂着嘴咳嗽,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瞥见桑昭不适的神情,胸腔震动,轻笑两声:“你杀了这么多人……我还以为你会享受杀戮和血腥。” 桑昭皱着眉头,抬头扫了他一眼,十分笃定:“你的脑子,出问题了。” 她抬手指向他的心口:“还有这里,也有毛病。” 不等苏良年拿腔作调地回复她什么,她扯了扯手中的轻纱:“快点走。” 道路昏暗,全凭着入口处两名守卫燃起的火把和尽头的光亮才能勉强看清脚下的路。 苏良年手被捆着,不好维持平衡,只能双手摸索着凹凸不平的墙壁下去。 走出通道,顿时亮堂起来,只是所见之景,让人升不起半点柳暗花明之感。 大大小小的监牢里,囚着数名伤痕累累的年轻男女,大的里面塞进十几个,小的里面也挤进了五六个。 桑昭一踏入这私牢,只觉得脚下黏腻,血腥味扑鼻,地面明暗不一。 中间却留着巨大空位,各色刑具刑架置于其中,血迹斑驳,带着倒刺的长鞭泡在水中,荡开层层血色。 各个囚室外各有打手守卫,报团缩在囚室角落的男男女女见着苏良年,下意识往墙角缩,死死低着脑袋,却无一人敢发出声音。 苏良年转身,兴奋地勾起唇角,急切地想要观察桑昭的情绪变化。 “人啊,见不得人的心思可不止下半身那点事。”苏良年笑道,偏头隔着牢门在一囚室里巡视了一番,双手抬起,伸出食指指着一名神色麻木的女子:“她也是桑十五。” 又缓缓移向另一间房垂头躲着他视线的男子:“他也是。” “各地皆有十至十五男女供人挑选,我为他们编了号,不需要知道他们的名字,只需要一个代号,便能准确无误地找到人。”苏良年轻笑,“若有人被带走,或是伤了身子无法继续服侍客人,便会有新的桑十五补上。” “而退下来的,皆在这里。”他的唇角咧出兴奋的笑意,生出几分残忍的意味,“以另一种形式供客人取乐,最后一点价值,便是成为春盎然的花肥。” 桑昭的目光随着他的声音从囚室里的男女身上一一扫过。 只觉得万分荒唐。 沉默良久,她蓦然冷嗤一声:“……这居然是上京。” 苏良年也跟着她笑:“是啊,这里居然是天子脚下,都城上京。” “我儿时读了很多圣贤书。”苏良年轻声道,“什么济世救民,庇护寒士的理想也有过。可惜,人有理想又能如何呢?有时候要走哪条路,由不得自己说了算。” “我犯了错,潜入望月台后被卫鹤逮住,我爹当着他的面打没了我半条命。我当时想,要是桑女显灵,能杀了我爹就好了。” 苏良年继续道,“我娘被我爹送人,跳河自尽时,我被捉来管理这宅院时,第一个人死在我手里时,这些时候,我都在想,桑女也好其他神灵也罢,只要能杀了他们两个,要我献出什么都可以。” “可是——”他蓦然睁大双眼,死死盯着桑昭,带着笑意的唇角颤抖,泪珠自他眼眶里滚落,“可是你没来!你没来!” “既然当初没有来。”他无意识地走近一步,面露哀凄,不甘且无措,“为什么现在又来了?为什么?为什么你现在才出现……” 苏良年膝盖一弯,在打手诧异又不解的眼神下,跪倒在桑昭面前,垂着脑袋,痛苦地弯下腰去:“太晚了……” 第56章 威胁放人 “我不是神。” 桑昭微垂着眼眸,俯视着地上模样狼狈的苏良年,他身上的青衫垂下,很快染上血红脏污,“你有私心,我也有。我来,自然是因为有利可图。” “哈……不是神。”苏良年低笑,“你怎么能不是神呢?那么多人信你拜你……” 桑昭偏头看向小心谨慎看热闹的打手:“他脑子好像出问题了。” 打手谨慎地移开了视线,桑昭又道:“你们,开门放人。” 她微微一抿唇,也知道自己的话对这些人没用,扯紧了手中的轻纱,绷紧的纱将苏良年的双手从地面上扯起来:“让他们出去。” 苏良年垂着脑袋:“……你要杀我了吗?我还有话……” 桑昭晃了晃手里轻纱,想了想,几步过去,再一次将匕首架在了苏良年的脖子上,对着囚室外的打手道:“开门,放人。” 打手们犹豫对视一眼,费劲去看苏良年的脸色,见始终听不见他制止的声音,竟然真就动手打开了牢门。 几个牢门齐刷刷被推开,出乎意料的是,瑟缩的人群里虽然有人抬起了脑袋张望,但仍旧缩在角落里,有人偷偷拉住面露希冀跃跃欲试之人,始终无人起身试着踏出牢门。 “呵呵……呵……” 苏良年溢出几声低笑,“你这样,他们不会走的。” “上京里这些人啊,出口一大堆道理啊仁义,对善者称赞有加,对恶人义愤填膺,可他们折磨人的法子,可不比我们这些臭名昭着的少。”苏良年道,“无数次给人希望,再将希望碾碎,是他们乐此不疲的取乐方式,享受被人当成救命稻草,又欣赏对方被斩断希望时的崩溃。” “世上哪有那么多救世主呢?我,呃——” 他话音一顿,刺痛自右肩传来,桑昭暂时未取他的性命,却重重划过他的肩膀,不过片刻,鲜血便浸透了他的衣衫,他抬头,还未寻到桑昭的视线,便被她一把抓住头发,匕首重新抵在喉咙处。 “你们——”桑昭看向其中一名打手,冷声道,“里面的人不出来,这人就死在这里。” 伴随着苏良年的笑声,鲜血自右肩逐渐蔓延开来,桑昭的刀更近一分:“他死了,你们也无所谓吗?” 打手们神色大变,终于在这一刻真切地意识到,苏良年并非如往常一般在找那些他们无法理解的乐子。 其中一名立即转身,扯下腰间的鞭子,握在手中大力敲击门框,凶神恶煞:“出来!不想挨打不想死的!都给我滚出来!” 其他打手立即有样学样,敲击门框,大声恐吓。 刺耳的声音持续了片刻,囚室里的人绝望地意识到,他们无论如何都必须要走上苏良年和那位女郎为他们搭好的戏台,最后换来一场带着嘲笑的毒打。 有人小心扯住身旁女子的袖角,面色苍白得不像话,血迹凝固在她的额角,她无法控制地生出希望,小声询问:“姐姐……我们能出去了吗?” 有些泛凉的手轻轻握住她的手,女子始终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拉着她的手沉默地跟在人群后面。 打手带路,桑昭将苏良年从地上扯起来,退至墙边,为人群让路,有人忍不住转头观望她的样貌和神色,更多的人却是麻木地往前走,赤脚踩在一地脏污里。 桑昭等着人依次进入狭窄的出入口,跟着苏良年坠在后面。 “我曾经想也想做个好人。”苏良年道,“我娘被我爹送人之前,跪在我爹门前磕了一晚上的头。额头都破了,血流了一脸,我爹只嫌她破了相,担心对方不要我娘了。” “我也跟着磕啊,我也想要我娘……”苏良年缓慢跟在人群后面,“可又有什么用呢?一个妾而已,我爹不在乎,讨要我娘的人也不在乎,他们只是在我娘投河后笑她一句不知好歹。” “我幼时进宫,被苏良容当作宠物一般戏耍捉弄,被他逼迫潜入望月台,我爹不会听我解释,卫鹤抓到我后,我爹打算直接当着卫鹤的面打死我来赌卫鹤的嘴,得亏卫鹤无意这种戏码,我才留下了这条命。” “后来拖着这么一副身子到处跑,我觉得死在外面也挺好的,最好不用葬回苏家,可惜啊,天不遂人愿,卫鹤离京,上京里的牛鬼蛇神都出来了,我被抓回来,做了这苏府的当家。” “人嘛,是善是恶有时候由不得自己选。”他垂头走前前方,也不管桑昭是否能听见他的声音,“不过做好人也没什么好的。好人总比恶人难当。恶事做尽者只要有一丝引人垂怜之处,便能让人为之说尽好话,替他周全,而好人嘛,只要有一处不周全之处,便是人人都能骂上一句的伪君子了。” 他笑了笑,停下脚步,回头借着幽暗的光去看桑昭的脸色,似乎是想从她的神色之中也找出一丝对自己的垂怜:“你……会有可怜我的时候吗?” 桑昭一直牵着轻纱跟他保持三步远的距离,只将他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听了他的问题,仰头看他一眼:“你有病,我没有。” “……” 苏良年了然轻笑一声,“难道我说错了吗?世人难道没有对好人万分苛责,而对恶人万般包容吗?” “你说得对。”桑昭晃着轻纱示意他继续往前走,“但关你什么事?你是好人吗?” 苏良年按照他的意思往前走:“你觉得我该杀,难道卫鹤不该杀吗?若是他当初由着我爹打死了我,今日也不会有我了。” 桑昭:“那我该杀你爹杀你娘,杀给你治病的医师,没有他们,你也活不了。” 她顿了顿,又继续:“你是觉得自己不该活着吗?那你怎么不自己死了?要怪别人让你活着。” 苏良年无言片刻:“你和卫鹤关系好,自然为他说话……善恶是分不开的,世上的怨恨也无法消弭。” “太深奥,听不懂。”桑昭回答,“快点走。我和你关系不好,我只会说风凉话。” 第57章 将死之人 道路狭窄,无论是打手还是被威胁离开的人,都保持着沉默,埋着脑袋往前走。 桑昭和苏良年的谈话声轻而易举传入他们的耳中,有人神色不变,不断告诫自己这依旧是一场以戏弄折磨他们为目的的骗局,所受的希望和绝望都是他们取乐的戏码,但沾着黏稠血迹的手却不自觉地握紧成拳,心神触动。 前方的人一个接一个走出,门口的守卫正要拔剑询问,领头的打手已经上前一边张望着后方一边向守卫解释。 桑昭和苏良年最后出来,门外的空地已经立满了人,打手守在外围,眼神不断在人群里巡视,防止任何一个有机会逃跑。 从狭窄的道路中出来,苏良年忍着疼痛站稳身子,还没来得及喘气,身后的桑昭如影随形,立在了他身侧:“上面的人,也放。” 苏良年喘了口气,失笑:“还真是心狠啊......我说了这么多,不见你半点心软,反而挂念着这群素不相识的人。” 桑昭身上的桑花香味几乎将他笼罩,让他的大脑从浓厚的血腥味中解放出来,桑昭的视线凝聚在他身上,让他也不由得去窥探桑昭的双眼,再一次渴望从那双眼睛里看出对自己的一丝丝怜悯。 可是桑昭只是平静直视他的双眸,再一次告诉他:“你病了。” “若是你爹和讨要你娘的人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或是为保身家性命,或是因为爱而不得,你会心软吗?”桑昭道,“你会心疼他们的苦衷吗?” “他们能有什么苦衷,不过是自私虚伪的——”他出声反驳,抬眸之间,话音骤然卡在喉咙里,愤懑的视线触及人群里或是胆怯或是憎恶怨恨的目光,喉咙微涩,剩下的话倒是没脸再说出口,颓然低笑一声,“是啊......恶就是恶,何必为恶找什么借口。” “可是——”他仍旧有些不甘心地为自己辩驳,“为善时人人都踩我一脚,欺我辱我,我的命毫不值钱,反而为恶时,人人惧我怕我,手握权力,才算有了保全自己之力,即便如此,我的选择也是错了吗?” “既然你觉得为恶更好。”桑昭道,“那你为恶就行了,作恶人就作恶人, 有人选择怨你恨你,他们的选择,也没错。” 她循着苏良年的视线往人群中望去,这些几乎听完了她与苏良年所有谈话的人,未有一人苏良年自述的苦衷而动容,有人神色依旧麻木空洞,保持沉默;有人双拳紧握,压抑着不敢释放的恨意;有人面色苍白,仓皇避开桑昭和苏良年的视线。 “看来。”桑昭的声音有些轻,“你的苦衷并不足以让人放下对你的怨恨。” 她的刀握在手里,对上了苏良年另一侧未受伤的肩膀。 苏良年沉默片刻,扯下腰间的玉牌,抬手扔给最近的打手:“找赵叔,让他放人。” 打手手忙脚乱地接住玉牌,不可置信地看他一眼,但苏府基本都是苏良年自己的人,对方虽然对现在的局面震惊且不解,但苏良年已经是这般模样,他握紧了手中的玉牌,抬脚就往前跑。 “你们,也可以离开了。” 桑昭牵着轻纱走在苏良年前面,穿过人群时,立在私牢外的人只是颇为慌乱地为他们让出道路,依旧未曾逃离。 桑昭脚步一顿,偏头随意道:“信不信,随你们。” 他牵着苏良年往前走了两步,看着灯笼稀少颇为幽暗的道路,一时想不起来时是哪条道路,又后退两步,将苏良年往前一推,让他走在前面。 桑昭和苏良年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幽暗的灯光里,打手们意识到风雨已至,没有多加犹豫,先其他人一步跑走。 私牢门前倏然陷入良久的沉默之中,有人缓缓抬起眼,在朦胧的视线中与同伴对上视线,直到稚嫩童声缓缓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我们……可以走了吗?” 有人身形一僵,幽暗之中,第一个人沉默着扶着墙缓缓离开,脚步踉跄,压抑不住的哭声断断续续传入众人耳中。 陆陆续续有人跟随前者的步伐,或独自支撑,或相互搀扶,茫然地踏入幽暗之中。 桑昭和苏良年还未回到苏良年待客的屋子,整个苏府已经明显混乱起来,仆从乱跑,紧闭的房门被人从里面推开,有人匆匆奔入夜色之中。 桑昭偏头打量着敞开的房门:“今天没有客人。” “是。”苏良年回应她,“今日宫中设宴,敢来我这儿的不基本都去一睹你的风采了吗?哈……也就那两个蠢货急匆匆地过来,把别有目的四个字写在脸上。我自然不能接待他们。” 人群慌乱奔跑,有人哭着离开,不忘小心避开苏良年和桑昭所在道路。 桑昭环视了一路,并未发现什么藏在暗处的士兵和守卫:“不是说,守卫森严?” 苏良年望着慌乱奔逃的人群,笑道:“外面的人有什么好防的,只要守好里面的货物就行了。” 二人自此一路无言,停在门口时,在屋里大声质问裴如芥的赵叔一转头,立即焦急地奔过来,见着苏良年肩膀上的血色,顿时失了方寸,几乎要晕过去:“郎主——” “赵叔。” 苏良年透着虚弱的嗓音打断他,“你陪了我这么多年,不用再陪我了,你也走吧。” “郎主这是说的什么话,我——” 他话音未落,桑昭已经一把将苏良年推进了房间。 轻纱依旧飘荡,裴如玠已经到了门口,伸手将赵叔拦在门外,角落里那些仆从已经不见身影,也并不见什么桑十五的身影。 桑昭与苏良年面对面而立:“话说完了?” 苏良年笑:“你讨厌我吗?” 他顿了顿,又换了问题:“知道了这些,你讨厌上京吗?” 桑昭似乎没有回答他的打算,苏良年撑着身子将灯架上的蜡烛取下,任由滚烫的蜡油滴落在手上,垂泪而笑:“我能为自己选择一次死法吗?” 桑昭不语,几步过去,伴随着赵叔惊恐的叫喊声,匕首被狠力送进苏良年的心口。 第58章 苏府之火 苏良年的背脊狠狠撞上灯架,然后倒地,桑昭顺势握住他手中的蜡烛,将其抢夺过来,膝盖压上他的腹部。 “话说完了。” 她手中的匕首微微用力,苏良年立即涌出一口鲜血,艰难地望了眼门口涕泪横流却被裴如玠死死拦住的赵叔,依旧扯着嘴角笑开,死死盯着桑昭的双眼:“……你就是神。” 苏良年虚弱抬手握住桑昭的手腕:“……你讨厌上京吗?我希望,能有一场火,将这上京,烧得一干二净……为此,我愿意……” “你没有什么能给我的。” 桑昭挣脱他的手腕,抽出匕首扔开,起身举着蜡烛注视着他,“我做不了你的生意。” 苏良年徒劳地张了张嘴,话未出口,桑昭已经转身离去,轻纱摇曳,她的身影逐渐模糊。 屋外人影变得稀少,奔向各个出口时,只来得及向桑昭匆匆投来一眼。 有苏良年的腰牌和赵叔的命令,苏府里的守卫仆从早已跟着人群逃离,生怕再引起哪位贵人或是桑昭的注意。 屋里的苏良年早已没了动静,被裴如玠控制住的赵叔歇斯底里之后,颤颤巍巍朝着桑昭跪下:“贵人,贵人……我知道今日一切都是报应,我求你,求你让我陪郎主最后一程,求你容我同郎主一路走。” 苏府依旧灯火通明,桑昭立在门前,蜡油不断从倾斜着的蜡烛上滴落,她仰着头观望檐下各式各样的灯笼,忽然抬手,燃烧的蜡烛被她抛入房中,瞬间点燃轻纱。 她微微低头,俯视涕泪横流的赵叔:“这样,你也要去吗?” 赵叔抹了把眼泪,立即撑着地起身,绕过不再拦他的裴如玠,跌跌撞撞奔进房中,急切寻找苏良年的身影,只扑过去将人一把抱住,瘫坐于地,搂在怀里痛哭。 “走吧。” 桑昭看了眼火势,带着裴如玠大步离开。 门口的守卫不知所踪,裴如玠找到马车,等桑昭上马,缓缓驾车离开。 青明巷人烟稀少,有人看见火光,匆匆跑出,于昏暗街道之上注视着苏府,却未曾慌乱喊叫,反而遁入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直到更远之处的人瞥见火光,匆匆报官,才有官兵赶过去。 桑昭的马车没走多远,被从暗处涌出的男男女女拦住了去路,桑昭打开轩窗露出半张脸,这些人已齐刷刷跪下,额头触地,一女郎的声音自夜色中响起,嗓音颤颤,哭腔明显:“多谢女郎再造之恩,若有幸再见,必以性命相报。” 不等桑昭说话,他们又匆匆起身,重新隐于黑暗之中,为桑昭留出道路,裴如玠等了片刻,见桑昭始终没有出声,便只好缓慢驾车离开。 桑昭合上轩窗,垂眸看着自己染血的掌心,不知想了些什么。 马车穿过纷纷出门观望冲天火光的人群,跟在其他马车后面,与前去救火的官兵擦肩而过时也并不显眼。 停在忠义侯府门前时,林长命依旧等在门外,见马车停下,桑昭下车,立即小跑上前,将桑昭迎进府,立即让人关了大门,将那些似有似无的喧嚣声隔绝在门外。 林长命打量着桑昭,见未曾受伤才缓缓松了口气:“今夜实在不太平,女郎受惊了,可要用些热汤糖水?” “不用了。” 桑昭摇头,“你去休息吧老林,明天记得给卫鹤写信。” “正要和女郎说这事儿呢。”林长命笑眯眯地应了声,凑近桑昭两步,笑道,“女郎没来上京之前,侯爷送来的信里已经写过了,侯爷的意思是,无论发生何事,卫氏都会追随女郎,这都是卫氏的荣幸。” 桑昭脚步一顿,林长命又低声补充:“侯爷还说了,女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怕是要把上京给掀了,让我们也不准插手。” 桑昭无言沉默,片刻之后,又跟着林长命的笑容轻笑出声。 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卫鹤的想法。 “好,我知道了。”她微微点头,“你早些歇息吧。” 林长命笑着应了一声,视线从桑昭衣裳上沾染的血迹上掠过:“女郎受累了,泉儿已经让人备好了热水,女郎安心休息。” “好。” 桑昭点头,回了院子。 裴如玠回房换衣休息,桑昭屋里的仆从果然已经备好了热水,泉儿想要过来服侍,被桑昭赶回去休息,另有两名侍女过来,为桑昭脱下衣衫时,只当没看见里衣上的血迹。 桑昭不愿意让人伺候洗浴,这二人也不强求,又想起林长命的叮嘱,主动将桑昭染血的衣裳拿去处理了,为她备了一套新的里衣。 她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泉儿来看了几次,也小心喊了几次,都因桑昭裹着被子滚进了角落而失败,最后一次还是因为有人上门拜访,泉儿才不得不将人喊醒。 “你说让我今日来找你说话。” 正厅之中,沈缨捧着茶,看着大步走进来的桑昭,笑道,“我早早来了,你却还睡着呢。” 桑昭给自己灌了口凉水:“我以为,先找我的是苏良容他爹。” “人还在宫里被扣着呢。”沈缨道,“据说冲撞了天子,等着被问罪呢。” “不过我看他是出不来了。”她又补充,“从前嘛,他两个儿子手里有点东西,朝廷里那群人为了面子愿意容忍他一二,如今就不见得了。” 屋里人不多,桑昭坐姿懒散,没骨头似的靠在椅背上:“那他能当将军,是因为他两个儿子?” “这倒不是,苏全打过几次胜仗。前不久广巢民变,就是他去镇压的。”沈缨对她的行为并不在意,笑着回应,“他是有真本事的,可他儿子没有。” “你昨天晚上可干了件大事。”沈缨有些兴奋,“虽然朝廷说是苏良年听闻噩耗心神不宁才导致起了火,但火是怎么起来的,大家都心知肚明呢。” “不过你说巧不巧。”沈缨笑道,“那火燃了半晚上没被救下来,将苏府烧了个一干二净后,立刻就来了增援,火也迅速灭了。” 第59章 沈缨来访 苏府着火,苏全在一日内接连死了两个儿子,还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了苏良年自己放火一事。 “苏良容呢?” 桑昭问,“没有人为他叫屈吗?” “怎么没有?”沈缨将茶盏往桌上一放,干脆起身过来坐在了桑昭身旁,“但几张嘴哪抵得过大半个朝廷的意思。” 她手臂往扶手上一搭,身子靠过去,凑近桑昭:“苏家那地方是满上京心知肚明的秘密,真正清白的可没几个,自己不去的,防不了家中子侄,自己想去的,便是别人说破了嘴他也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儿,去的人越多,便越肆无忌惮。” “不过你可得当心。”沈缨补充,“现在没人来找麻烦,一是有人觉得你火烧苏府前从苏良年那儿得了什么东西,二嘛,也是顺势想给你卖个好。但以后撕破脸的时候,这些可都是旧账。” 桑昭点头“嗯”了一声,道了声谢。 沈缨笑容明媚,潇洒随意,不过两三面,与她便熟络得像多年好友。 桑昭觉得她对自己有些过分热情。 沈缨。 桑昭初入上京不久,也不曾刻意打听上京的事,没听过她的名字,也没听过齐王妃这个名号。 沈缨笑眼弯弯,打量她的神色,又提议道:“今儿日头不大,女公子可有兴趣出门走走?” 桑昭诧异望她一眼:“知心话,说完了?” “知心话哪里说得完。”沈缨的坐姿同样歪七竖八,歪着头看她,“我只是想与女郎打好关系罢了,要出府看看吗?” 桑昭欣然应允。 她要出门,泉儿和裴如玠自觉很上,沈缨与她并肩而行,回头看了眼裴如玠,凑近桑昭耳边:“你这侍卫倒是找的俊俏,卫家给你的?” 桑昭跟着她回头看了眼不明所以的裴如玠一眼:“我自己的。” “买来的?”沈缨随口一问,“听楚长云说身手不错又忠心,那不管花多少钱,都挺值。” 桑昭没有说话,算是应了她的说法,率先一步登上马车,等沈缨上来坐稳后,又才开口问:“楚长云说的?” “是他说的。”沈缨笑眯眯道,“他昨日宫宴上说了不少呢,苏良容出事后,不少得到消息的想过去看热闹呢,你猜楚长云说了什么?” 桑昭顺着她的话问:“说了什么?” “他说——”沈缨笑开,学着楚长云的语气腔调,“哎哟,真不怕桑昭杀红了眼见一个杀一个啊,要去你们去,我可不去,我惜命。” 沈缨再想起当时情景,仍旧忍俊不禁:“他说了这句话,真就没人想去凑什么热闹了。” 桑昭也跟着她弯了弯唇角,马车行驶一阵,嘈杂声渐渐大了起来,桑昭打开轩窗往外探头,见有人施粥,乞儿拿着碗排起长队。 沈缨侧着身子隐约看见一点,为她解释:“是张太傅府里的人在施粥,城里施过了,再过一阵还要往城外去。” 桑昭探着脑袋继续张望,杂乱的人群中,有人频频向马车投来视线,面露挑衅,桑昭观察良久,视线从对方身上缓缓移至马车旁手已经握上剑柄的裴如玠脑袋上。 “给你放假。” 桑昭的声音入耳,裴如玠紧绷的身体顿时一颤,下意识抬头看向桑昭。 “你很紧张吗?”桑昭看着他,朝那边的人扬了扬下巴,“你认识吗?” 裴如玠面色僵硬:“我……” 他说了一个字,双唇张张合合,始终吐不出第二个字,桑昭微微笑了笑:“给你放假,你自己去解决吧。” 她心情还算不错,眯了眯眼,用沈缨的话开了个玩笑:“俊俏的小侍卫。” 裴如玠一顿,耳尖顷刻间染上红色,抿着唇向桑昭俯身一拜,说了句“多谢女郎”便匆匆离开。 桑昭缩回脑袋,沈缨好奇:“怎么了?” “遇到朋友了。”桑昭随意解释,“他从前好像是上京的。” 她透过打开的轩窗看了眼不远处的茶楼,伸手给沈缨指了指:“上去坐坐,可以吗?” 沈缨当即吩咐车夫往茶楼去:“当然可以,无论是跑马游船还是听戏喝茶,只要女郎想,我都乐意奉陪。” 马车离开喧闹的人群,停在茶楼前,泉儿知道桑昭的口味,不等堂倌上楼询问,已经主动去将桑昭的茶换成了糖水。 雅间的窗户被支开,桑昭立在窗前,还能看见不远处施粥的情况,裴如玠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桑昭坐回沈缨对面:“你知道千两金吗?” 沈缨点头:“当然知道,你怎么问起这个?你被他们追杀了?还是——” 她放下茶盏,故作惊讶地捂着嘴,瞪大双眼看着桑昭:“你其实是千两金的人?” 不需桑昭回答,她又笑着捧起茶盏:“不过千两金可不敢接杀苏家两兄弟的生意,你想知道什么?” 桑昭搅着碗里冰凉的糖水:“千两金的杀手,是怎么培养的?” 沈缨沉吟了片刻:“这我倒是不怎么清楚,只知道都是些捡来的孤儿,至于怎么培养?就只有千两金自己人知道了。” 桑昭微微点了点头,没再继续问,沈缨等了片刻,忽然撑着脑袋凑近桑昭:“不过我也有个问题想问女郎,女郎若是觉得冒犯,可以不回答我。” 桑昭抬眸,眼露疑惑。 沈缨微微放低了声音:“你为什么要杀这些人呢?” 桑昭没有过多犹豫,手中动作一停,便道:“我觉得冒犯。” 沈缨一愣,随即笑开:“好,那我就不问了。” 她兴致勃勃,主动为桑昭讲解了一遍上京城里叫的上名字的人物。 皇宫之中,楚源手中的书籍从半个时辰前便未曾再翻过一页,皇后的掌心覆上他的手背时,明显感受到他身形微颤。 “陛下。” 皇后握住他的手,“苏氏已除,朝臣也并无异议,陛下为何忧心?” 楚源唇瓣嗫嚅,凝视着皇后的双眸,只沉默着合上书,反手握紧皇后的手,半个身子靠在皇后身上,视线低垂,面露疲惫。 午夜寂静之时,他孤身进入望月台,才敢惶恐低喃 :“大蔚……是否气数将尽?” 第60章 隔墙有耳 苏府那把火烧了苏家父子外,还烧掉了上京城中,大部分人的那点侥幸。 楚长云吊儿郎当地翘着二郎腿,随意靠在椅背上,对来人的焦虑与问题嗤之以鼻:“谁跟你们咱们咱们的,哪来的脸觉得桑昭不敢对你们动刀子啊?” 他颇为好笑地看着这暗戳戳将他约出来的人:“是高昌不够贵啊?还是我哥那个人手里没有权啊?” “那咱们就更不能坐以待毙啊。”坐在他对面的男子将面前的茶水推远,“今日是苏良容苏良年,焉知明日会不会是你我啊?!” “你爹让你来的吧?”楚长云嗤笑道,“我说了谁跟你们是一伙儿的,我爹说了,不让我跟蠢货玩。” “你!”对面的人有些想生气,却又因为有求于楚长云,不得不硬生生咽下这口气,“二公子,咱们现在在一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啧。”楚长云不耐烦皱眉,“听不懂人话是不是?别跟我咱们咱们的。你怕什么?卫鹤当年在章华门杀人怎么不见你怕?张宣七天内连杀十二人你怎么不怕?” “哦——”楚长云恍然大悟般拉长声音,“是因为桑昭杀的都是所谓的大奸大恶之人,所以你怕啦?看来你也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嘛。” “二公子!”对方脸色涨红,压低声音道,“你这话说的,上京里有几个人是清白的?” “反正我不怕。”楚长云晃着二郎腿,“她要杀我早杀了,我怕什么?我为什么要和你们绑在一起,生怕她不迁怒我吗?滚滚滚——你们都有多远滚多远。” “二公子!”对方声音强硬了些,“这可不单是我们和她桑昭之间的事,她做的这桩桩件件,谁敢说背后没有卫氏的插手?卫鹤离开上京这么久,突然插手京中的事,难免,难免别有用心啊二公子。” 楚长云哼笑一声:“瞧把你聪明的。当初高昌死的时候你说什么?你说必然是高崎和卫鹤的运作,桑昭只是卫鹤推出来的傀儡,我哥他们死的时候,你说卫氏为她运作,是害怕天子迁怒他卫鹤,说此女无法无天且不可控,卫氏必将舍弃她,什么话都叫你说完了,天天卫氏卫氏,你烦不烦,你要是真觉得卫鹤有这心,你上报天子啊,跟我说什么?” 对方双手紧握,像是忍不了他这脾气却又偏偏要强迫自己忍下去:“二公子,话也不能这么说,桑昭行事,确实并非完全为卫氏所控啊?你说我有什么用,苏良容死之前,有几个人不是觉得桑昭是听命于卫鹤的,谁知道她这么不可控啊?敢在内廷杀人,分明就是不在乎卫氏。我猜啊——” 他似模似样的凑近,故作玄虚地压低声音:“卫氏想用桑昭博好名声,却不知桑昭是把他卫氏当成了垫脚石。” “滚远点。一会儿卫氏插手桑昭的事,一会儿桑昭拿卫氏当垫脚石,说话颠三倒四的,老子听不懂。”楚长云冷笑,“你是怕桑昭是卫鹤争权夺利的傀儡多一点呢,还是怕她桑昭就是为了杀你这种人而进京的多一点呢?你要杀桑昭就去杀,你要对付卫鹤你就去,别来撺掇我,我跟我哥那傻子可不一样。” 对方忍着脾气谄媚笑道:“我哪有这能力啊,我这猜测也不是空穴来风,昨晚很多人都看见了,齐王妃专门等桑昭出宫,齐王妃是什么样的人不用我多说吧,那女人杀夫杀子还能全身而退,心狠手辣,若是桑昭成了她的人,那——” “我警告你,这些话可不能乱说。”楚长云放下二郎腿,在桌下踹了对面一脚,“不相干的两件事你非要牵扯在一起,你到底想说什么?” “嘶——”对方轻呼一声,又不得不对楚长云笑道,“二公子难道想看见上京出第二个齐王妃吗?无论是桑昭把卫氏当踏脚石也好,卫氏拿她作傀儡也罢,她都不能留了。难道二公子能容得下她吗?” “......”楚长云沉默片刻,“你脑子有问题啊?你是觉得我大哥死了我该恨她,还是觉得我脑子和你一样啊?我为什么非得和她交恶?上京城都传遍了我和她交好的事了,你是听不懂‘交好’两个字,还是我觉得我会护送一个我容不下的人进京啊?” 楚长云一拍桌子,起身指着对面的人:“彭成我警告你,比起他我更容不下你,要不是你娘,老子早把你踹河里喂鱼去了。” 他起身要走,彭成立即扑过来拦住他:“二公子总骂我蠢货,难道要桑昭把刀架在你脖子上才知道后悔吗?她突然进京,分明就别有目的,今日是苏良容,明日难免就是二公子你。” 楚长云抬脚将他踹开:“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把刀架我脖子上,但我真听了你的,她现在就把刀架我脖子上了,你以为她是想杀就能杀的啊。” 楚长云不想和他解释桑昭那一身诡异的力气以及天子和卫鹤同样诡异的态度,只冷声警告彭成:“说人坏话还敢把我叫到茶楼里来大声说,哪天隔墙有耳被人听见了你才知道谨慎。” 见彭成又要扑过来,他抬脚作势又要踹,将人吓得不敢动之后,才大步离开,拉开门,正对上一双清凌凌的双眸,顿时僵住了身形。 桑昭缓缓露出微笑:“隔墙有耳,我听到了。” 沈缨也歪着脑袋往他身后看,有意提高声音,笑道:“你说巧不巧?我们就在隔壁,声音可真不小,我也听见了。” 楚长云目光偏移,他那长随正僵硬站在两人身后,对上他质问的目光,只能露出个尴尬的笑来。 他扯着嘴角笑两声:“两位明鉴,我可没说两位丁点坏话。” 桑昭偏了偏身子去看默默站到角落里去的彭成:“他说我不能留,上次那个千两金的,是他找的?” 说起千两金,楚长云再次回忆起上次她掰断刺客长剑的画面,顺着她的视线回头看了眼彭成,还是为他辩解:“那倒不是,他要是有那儿钱,今天也不至于来找我了。” 他侧身,为两人让出路来:“进来坐?” 彭成面色大变,一副吾命休矣的模样,苦着脸更往角落里缩。 第61章 沈缨传闻 楚长云侧身让路,桑昭并不客气,大步踏入房中,将彭成吓得紧贴在墙壁之上,万分警惕,只觉得再靠近些他便可以嗅闻到她身上的血腥味。 桑昭径直路过他在靠近窗边的位置上坐下。 彭成来不及松口气,楚长云瞪他一眼:“滚吧。” 彭成瞥了眼没理他的桑昭以及似笑非笑的沈缨,对着三人胡乱一拜,小跑着离开。 窗外张宣府中的人还在继续施粥,桑昭坐在窗边,撑着脑袋远远望着,施粥的姑娘忙得脚不沾地,笑着对身边仆从叮嘱着什么,楚长云心生好奇,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了然一笑,随即眼珠子一转,往桑昭面前一凑,又道:“那是张太傅的女公子,他平日里是不放心他这女儿出来施粥的,往常都是他那贤名在外的女婿来做的,你猜今日他女婿不在,是去哪里了?” 桑昭被他成功勾起好奇心,转头看向他,楚长云也没卖关子,咧嘴一笑:“温华曾受李永教导,如今——还在李永老家呢。” 桑昭微微扯了扯嘴角:“你怎么不去?你不是也很敬仰他?” “那不是我大哥跟我侄儿更重要些吗。”楚长云往椅背上一靠,“虽然我没赶上,态度还是要有的嘛。” 沈缨并不意外这二人之间的熟稔,挨着桑昭坐下,皮笑肉不笑:“可不是世子更重要?毕竟他的位置空出来了,除了二公子,也没人能顶上了。” “看看看看,沈夫人记仇了,刚才那些话可不是我说的,我还帮你骂回去了呢。”楚长云叹道,“不过你说得也对,我现在的处境可是和夫人大差不差了,谁不在背后骂我一句弑兄杀侄。” 沈缨的视线下意识移向桑昭,虽然谁也拿不出证据桑昭杀楚长熠父子和楚长云有关,但他们两个目前对彼此的态度倒是耐人寻味。 不过—— 沈缨想,要是她是楚长云,她和桑昭的关系也会不错,毕竟死了一个占嫡又占长的哥哥,对自己有什么坏处呢。 沈缨哼笑一声,见桑昭和楚长云的视线落在窗外,也不由得起身靠近窗边,向下望去,见一辆马车停在路边,随行的仆从逼停一男一女,使得二人惶恐跪下,轩窗打开,丢出来一只钱袋,里面的人不知说了什么,跪在马车边的一男一女身形颤颤,膝行后退,却见仆从上前,唇瓣蠕动,不知说了什么,桑昭隐约可闻一声“不知好歹”,二人犹豫片刻,依次上了马车。 楚长云嗤笑一声,意味不明:“真是巧,偏偏是今日,偏偏在这条街,偏偏——” 他侧头,看向桑昭:“还是在你眼皮子底下。” “昨夜苏良年那宅子里跑出来不少人。”楚长云道,“不过今日一些人的后院里也多了些人,看样子你就算烧了那宅子,似乎也没能救得了他们,上京里但凡有点心的,都不需要刻意去寻人,便有人明知他们的德行,也还是会选择主动回到火坑。” “有得选和没得选是两回事。”沈缨坐回桑昭身边,“不也有人逃出生天了?” 她看着楚长云对着窗外扬了扬下巴:“那是安远侯的车吧?” 楚长云点头,侧着身子往外看,端起桌上的茶杯往嘴边凑:“是,虽然不是平常那辆,但那长随我记得,比卫鹤身边那个嚣张多了。” “安远侯。”桑昭重复了一遍,“曹蒙。” “哟。” 楚长云微微睁大双眸,饮下一口茶水,面含探究,“你知道他啊?你还知道什么?” 桑昭还真就他的问题认真想了想:“常宁郡主的丈夫?面若好女,心若蛇蝎?耳后有胎记?” “……” 楚长云端着茶,诡异地沉默了一阵,在沈缨疑惑的目光中,缓缓放下茶杯,“嗯……这些消息是你入京前知道的?还是入京后无意间听到的?” 沈缨觉得他莫名其妙:“这能有什么区别吗?” 楚长云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桑昭的视线从窗下收回:“他为什么封侯了?” “因为嫁得好呗。”楚长云调侃,“曹蒙这个人别的没什么,就是结了门好亲事,常宁和宫里关系好啊,太后宠着,天子纵着。别的什么给不了,一个口头上的侯爵难道还给不了吗?” “他之前是常宁郡主府的下人,据说整日被人欺负,谁知道人家自荐枕席,谋了个大的。”楚长云对着咧嘴笑。 他还想说什么,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地脚步声,屋内几人应声望去,只见有人急匆匆地在沈缨随身女官耳边说了什么,那女官便又焦急望向沈缨。 沈缨面色一变,立即起身朝桑昭和楚长云致歉道别,大步带着齐王府的人离开。 楚长云瞧着她离开的背影,翻出了个干净杯子,给桑昭道了杯茶水,刚推过去—— “我不喝苦的。”桑昭道。 楚长云抿唇一点头,利落地将茶水收回来,毫无形象地半趴在桌上凑近桑昭:“你怎么和沈缨认识的?你来上京之前就知道她名字了吗?你觉得她是善还是恶?” 他压低声音:“你目标里不会还有她吧?” 桑昭皱眉:“你好烦。” 楚长云毫不介意,又道:“我这是在帮你啊?你想知道什么吗?曹蒙欺男霸女,还是沈缨杀夫杀子,我都可以告诉你。” 桑昭顿了顿,矜持点头:“那你都说。” “那我先讲简单的。”他朝着门外挥了挥手,示意泉儿他们把门关上,“先说沈缨,她是齐王续弦,传闻中杀的儿子也是先头王妃生的,那两个不当人,虐待妻妾下人都是轻的,手里头人命也不少,也就是死得早,不然你还得杀他们呢。” 桑昭看他一眼:“你好像很清楚我要杀谁?” “不清楚不清楚,我什么都不知道。”楚长云摆手,将话题扯回来,“俗话说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两人后来被府中下人弄死了,问罪时沈缨偷放了下人,所以才有这事儿的主谋是沈缨的传闻。” “依我看,真要是沈缨干的,那也没什么,谁遇上这么两个人不爆发啊,兔子被逼急了还咬人呢,何况人呢。”楚长云道,“他们两个被人弄死了,沈缨还得一个人辛苦撑起齐王府,闲言碎语接踵而至。” 桑昭沉吟一阵,回忆起和沈缨短暂的相处:“……传闻中,你弄死楚长熠的目的是什么?” 楚长云一顿:“……为了世子的位置啊。” 桑昭道:“万一她不是被局势裹挟到这个位置上的,是主动走上这个位置的呢?你渴望权势,她自然也如此。你争权的方式是弑兄杀侄,她争权的方式是杀夫杀子,也没什么区别嘛。” 楚长云愣了片刻,干巴巴道:“……我没弑兄杀侄,你可是最清楚的。” 第62章 许下承诺 “我知道。”桑昭安抚道,“传闻嘛。” “沈缨走了。”她望了眼窗下已经远去的安远侯的马车,“我也要回去了。” 她起身走了两步,楚长云“嗯?”了一声,下意识起身跟上来:“哎呀,反正现在只有你我二人,不如你告诉我你下一个目标是谁?是曹蒙吗?” “彭成那一堆废话里还是有两句有用的。”楚长云跟在桑昭身后,“你突然进京,总不能是为了来上京看风景的吧?” “告诉你干什么?”桑昭侧眸向他投来一眼,“让你将常宁郡主府围起来保护吗?” 楚长云身形一顿,轻咳一声,颇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尖,愣神的工夫,桑昭已经伸手开了门,泉儿和楚长云的长随都立在门口,似乎半点没有听见他们的谈话。 “诶诶诶,桑昭——”楚长云大步跨出来,“其实我还有件事儿。” 他无视长随一副没眼看的模样,伸手直接将桑昭拦下,面上的笑多少也带了点讨好的意味:“我爹想见见你,我看择日不如撞日,你今日可还有事?” “作为——”他顿了顿,“哎呀谢礼也好,补偿也好,常宁郡主有场什么宴,他们给我下了帖子,你和我一起去?” 他扬眉笑道:“光明正大地走进去,总比你一个人想办法进去好吧?” 跟在他身后的长随几乎是忍无可忍,欲言又止。 泉儿靠了过来,桑昭微不可闻地“哼”一声:“我自己有。” “......啊,也是。”楚长云一顿,“常宁不可能不给你下帖子。” “那这样吧。”他一拍手,笑嘻嘻地又道,“我欠你一个承诺,日后你若有什么想要的想做的,只要我能办到,我一定帮你。怎么样?” 桑昭看着他这一副实在不像认真的模样,沉默片刻,倏然轻笑一声:“好啊。” 她双眸微抬,幽幽直视楚长云的双眼,慢条斯理道:“不过你自己许下的承诺,日后不能反悔。”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楚长云坦然迎上桑昭的视线,看了看泉儿,又偏头指着身后的长随:“他们都可以作证,你放心吧,这也没什么能后悔的。” 反倒是他此刻趁着桑昭还没反悔,对着桑昭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请?” 王府的马车就停在茶楼下,桑昭如他所愿,顺着他的手势下楼,楚长云笑嘻嘻地跟上。 茶楼门口,楚长云先桑昭一步踏出大门,十分意外的,彭成还站在门下角落里,侧着脑袋不知道在与随从说着什么,瞥见楚长云,立即止住话头,双眸发亮,大步过来。 桑昭从楚长云背后露出身形。 彭成笑容一僵,脚步一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楚长云眉头微微一皱:“你怎么还没走?” “啊……这个……”对方支支吾吾,犹犹豫豫,似乎想对楚长云说什么,但又十分顾忌桑昭的存在。 楚长云:“啧……” 他回身看了眼对彭成并不感兴趣的桑昭,试探了一句:“你在车上等我?” 桑昭点了点头,楚长云摆摆手,身后的长随挤出一个笑来,上前将桑昭和泉儿引至王府的马车前。 楚长云看着几人离开,才回身对同样观望桑昭背影的彭成不耐烦道:“有事就说。” 彭成这才小心靠近半步:“我刚才看见安远侯了,他抢了俩人上车,你说这事儿让桑昭知道吗?” 楚长云没说话,他又靠近两分,声音更低:“而且这事儿有古怪。” 楚长云这才正眼看他:“什么古怪?” “我看得清清楚楚,那俩人本来就是他府上的。”彭成兴奋地瞪大了眼睛,“这出戏肯定是冲着桑昭来的,二公子,你说咱要不添把火?反正你和郡主府的关系也不好,桑昭杀不杀安远侯对咱都没坏处啊,不过桑昭——” “好了,我知道了。” 楚长云打断他的高谈阔论,“这次的话很有用,不过我自有安排,你先回去吧。” “啊?哦,好……” 他话音未落,楚长云已经快步离开,彭成只好将那句“桑昭为啥上王府马车”咽了回去。 楚长云没走两步,被忍无可忍的长随拦住,他同彭成一样压低了声音,似乎是害怕被桑昭和泉儿听见:“二公子,你打算走回王府吗?” 楚长云挑眉:“为什么?我干嘛不坐车?” 长随眉头一皱:“光天化日,男女同乘,传出去,你倒是没事,人家女公子的名声怎么办?” “……”楚长云盯着他,怔愣一瞬,嘴角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扬起,片刻之后,忍俊不禁,“……谁的名声?” “我说错了吗?”长随劝道,“人家女郎好歹是卫氏的女公子,这样的人家,将来嫁……也是会多番考虑的,你待人这般轻浮无礼,若是无法负责,岂不是平白拖累人家?” 楚长云诧异地将长随上下扫视,笑道:“你不会其实是孟倦易容吧?” “说得有道理。”楚长云眼中浮现笑意,“不过连活下去都是问题的人,是不在乎这些的,而在乎这些的人里,桑昭的名声可不比我现在强。” 他轻笑两声,绕过长随,行至马车下,在泉儿警惕的目光中,抬手敲了敲车窗:“女公子,介意我上车吗?” 泉儿顿时皱眉,马车轩窗被人打开,桑昭露出半张脸:“你也可以走回去。” “看。”楚长云望着长随,朝车窗一指,“她不介意。” 他对着死死盯着他的泉儿一笑,上了马车。 马车平稳行驶在街道上,楚长云随意在桑昭对面坐下,鼻尖微微动了动,嗅闻到飘过来的淡淡桑花香味,又微微倾着身子靠近了一点,鼻尖微动,一抬头,对上桑昭平静垂下的视线:“你在闻我吗?” 车外的泉儿隐约听见这句,脸色大变,忍无可忍,一句咬牙切齿的“登徒子”就要出口,长随见她面色不对,连忙赔笑,正要安抚,却见路边扑来一人,直直撞来。 幸得车夫及时勒马转向。 第63章 曹蒙试探 冷汗倏然从车夫额间冒出,激起他一身鸡皮疙瘩,只觉得一颗心脏险些跳到嗓子眼,看清来人,也顾不得什么可怜不可怜:“哪来的疯子!不要命了?!” 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似乎被这变故吓到,呆呆立在原地,嘴里只是痴痴叫着:“小蓉,小力,小蓉,小力......” “什么小容小李!”车夫长舒了口气,提高声音对老人叫喊,“这里没有小容小李,你不要往路中间跑!” 轩窗的帷幔被掀开,楚长云探出个脑袋,示意长随上前去将人扶开,并不打算多问半句多管什么闲事。 长随上前刚刚扶住老妇人的胳膊,便又有人出现,急匆匆地抓住老人另一边胳膊,连声道歉:“贵人恕罪,贵人恕罪,我这就带她走——” 他紧紧抓着老人的胳膊,扯着嗓子对她喊:“婆婆,你孙子孙女没在这里,咱们先回家好吗?” “啊......”老人颤颤巍巍地被他抓着走,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小蓉,小力,不在这里......” “对对对,不在这里。”他对长随谄媚般地笑了笑,扶着老人往路边走了几步,“我陪你去找小蓉和小力好吗?” 长随还没说话,路边停下围观的人便有人叹息一声,出声提醒:“小蓉和小力......唉,被安远侯接走啦,怕是不会回来了。” “什——” 那人错愕,老人便急切地望着他,“小蓉,小力,安远,安远侯.......” 那人十分勉强地扯出笑容来,听着周围的窃窃私语,继续扶着老人往路边走:“没事,没事,小蓉和小远——享福去啦,我明天陪你去找他们好吗?” “啧......”楚长云收回视线,吩咐长随,“回府。” 他放下帷幔,嗤笑一声:“一个字都还没问呢,什么话都说完了。” 他哼笑一声:“唱戏也不找个戏班子来。” 他笑眯眯地瞥了桑昭一眼,正好岔开她刚才的话:“这是在以身作饵看鱼儿敢不敢咬金钩呢,从前怎么没见曹蒙这么义气,敢以身犯险。” “啊......以身犯险。”桑昭恍然大悟,“刚刚曹蒙的马车停在这儿,是演给我看的。” “没错。”楚长云笑道,“估计和苏全当初一个心思呢,苏全试探你敢不敢杀上京权贵,这一次,是试探你敢不敢动皇亲国戚来了。” 他微微凑近了些,双眸发亮,兴致勃勃地给桑昭分析:“你看,到时候,你真动了曹蒙吧,他们就能拿你问罪,但你不杀曹蒙,今日这里这么多双眼睛,要不了多久,你欺软怕硬,惧怕曹蒙这种人的消息就会传出去。你连杀这么多人却能安然无恙,现在百姓把你捧得很高,到时候这些话传出去,你在百姓心里的地位也要一落千丈了。” 桑昭沉吟片刻:“那我的地位一落千丈之后,他们会放过我吗?” 楚长云笑开:“当然不会了。我敢说,要不是上次刺杀你的事情暴露,千两金现在被卫氏诘问,不敢再接杀你的单子,就上京里这些人,十个里面估计有七个都觉得找千两金解决你才是最好的法子,根本用不上这些试探的手段。” 桑昭沉默一阵:“那我为什么不杀曹蒙呢?没有必要试探我。” 楚长云微不可闻地笑了一声:“谁知道呢。” 回临鄣王府的路上没有再发生什么意外,车夫松了口气,将马车稳稳停在王府前,楚长云大步跨下马车,回身正要去扶桑昭,伸手之际,桑昭正跟着他的步子从马车上跳下,徒留他的手僵在空中,又十分自然地收回。 正面看过去,临鄣王府近乎占了半条街,桑昭左右观望了一眼,被楚长云瞧见,像是生怕她把他爹当作像楚长熠那样的恶霸直接对他爹动手,笑道:“这里之前是殷王府,一直空着,我爹入京后,这次就被宫里赐给他了。” 他带着桑昭大步往门口走,门房瞧见他回来,连忙对他笑道:“二公子回来了。” 楚长云“嗯”了一声,也没和他们介绍桑昭的身份,只是笑吟吟地将人往里面带。 “说起来,今日怎么不见你那姓裴的侍卫?”他依着桑昭的脚步,与她并肩走在一起,“往常他不都是围着你打转吗?” 桑昭也没有瞒他:“遇见以前认识的人了,叙旧去了。” “他还有能叙旧的人?”楚长云诧异地笑了一声,“别不是仇人吧?” 桑昭看他一眼,想起早上她瞧见的对方面上的挑衅,倒是认同般地点了点头:“可能是吧。” “啊?” 楚长云垂眸看着她十分平静的面色,“那你还放心他去叙旧?” “没什么不放心的。”桑昭似乎是不怎么愿意与他谈论裴如玠的事,主动提起别的话题,“孟倦呢?他不在你府上吗?” “在啊,在和人吵架呢。” 楚长云想起孟倦,笑了两声,大咧咧地不管什么话好像都敢对桑昭说,“谁叫家里有王位要继承呢,昨天他听见了两句说我血脉低贱,杀兄杀侄不配做世子的话,跟人吵起来了,今天还在拉着人吵呢。” 桑昭有些疑惑:“你身上流的不是临鄣王的血吗?啊……是临鄣王的政敌吗?” “那哪是骂我爹啊。”楚长云嗤笑,“骂我身上另一半我娘的血呢——” 他微微一顿,补充道:“啊,你还不知道我娘是谁吧?她原来是我祖母身边的洒扫婢女,长得好看,我爹那个人见色起意拉着人进了房,然后有了我。不过我娘生下我后就疯了……或许是有我的时候就疯了,我差不多五六岁的时候,她给了我爹两刀,反手又给了我一刀,我醒来后,她人就没了,我都记不清她长什么样了。” 桑昭微微点了点头,在脑海里大致勾勒出楚长云孩童时的模样:“血脉的贵贱之说是没用的东西,非要讲这个——” 她笑了笑:“你可以让他们去宫里指着天子骂,天子不是太宗血脉吗?我记得太祖和太宗的母亲唔——” 楚长云一把捂住她的嘴。 第64章 为什么敢 一声轻笑从楚长云掌下溢出,感受到属于桑昭的温热气息,楚长云手指微颤,迅速收回了手。 泉儿快步走过来,贴在桑昭身边瞪他,就差把“登徒子”三个字写在脸上。 楚长云压低了声音:“这话可不兴说啊。” 桑昭面上笑意淡淡:“我是在安慰你。” “我这颗心叫你安慰得要跳出来了——”楚长云小声道,想要再凑近一点,但触及泉儿愤怒的视线,又缩回了脑袋,颇有些皮笑肉不笑之感,“我很是受用呢,现在半点都不想谈什么血脉的问题了。皇家事,可不是我们这些人能谈论的。” 桑昭唇角微扬,泄出一声低笑,继续往前走:“该敬的时候不敬,这些时候倒开始避讳了。” 楚长云两步追上她,为她引路:“话不能这样说,别说我了,放眼整个天下,谁敢拿太祖太宗说事?” 桑昭发出一声意味不明哼笑,楚长云没再接这茬,再同桑昭走了一段路,穿过花团锦簇的小花园,正好撞上同样并肩而来的两人。 四个人的脚步缓缓停住,四双眼睛你看我我看你,迟疑过后,对面两人的视线齐刷刷落在了桑昭身上。 楚长云先往前迈了一步,朝对面两人弯腰拱手:“哟,张太傅也在啊。” 楚长云嘴角噙着笑,幽幽目光在这对文臣武将身上来回巡视,起身仰起脑袋,虚着眼睛望了眼刺眼的太阳:“这光天化日的,二位不避嫌了?不怕被人说什么结党营私啦?”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临鄣王忍不住骂他一句,“我与太傅谈的公事,问心无愧,有何可避嫌的?” 楚长云眼珠子乱转,挑眉,嘀嘀咕咕:“我也没说你谈的私事哪。” 临鄣王因他的态度横眉竖目,眼见着就要训斥出声,张宣在这时朝楚长云身旁的桑昭微微颔首:“桑女公子。” 张宣保养得当,年近五十脸上却还没什么皱纹,与旁边与他年龄差不了几岁的临鄣王站在一起,仿佛是小一辈的人。 桑昭应他:“张太傅。” 她似乎忽略了旁边的临鄣王,连对张宣这个如今所谓的权臣,也没有多少热忱。 临鄣王本人将她的态度归咎于她因少年成名和世家女公子身份而所持的傲气。 纵然他并不喜欢桑昭,对她这个人也没什么好印象,但也认为,她手上沾了那几条人命后,还能安然无恙站在这里,傲一点也没什么。 他主动开口:“桑女公子,久闻大名。我这几个月可是听说你不少事迹,从街上乞儿到朝廷重臣,都不乏称赞你的人。” 桑昭与他客套:“殿下过誉了。比起我来,殿下才是威名赫赫,连七岁小儿都知晓殿下名号。” 临鄣王冷哼一声,眼神晦暗,沉沉目光压向桑昭的面庞,嗓音多少带了点意味不明:“不过本王很好奇,你杀了本王的长子和长孙,为何还敢踏进临鄣王府?笃定本王不能拿你如何?” 桑昭抿了抿唇,面容之上浮现几分好奇:“殿下既然知道街上乞儿怎么说我,不会不知道百姓怎么说你的长子长孙吧?” 她面含笑意,眸光却冷淡:“你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回答呢?是我相信殿下明辨是非且宽宏大量,定不会为难于我?” 她扯了扯嘴角,在对方骤然难看的脸色中,刺耳难听的话说来就来:“因为你的长子长孙就是两个烂人啊,我杀了他们,他们的血除了弄脏了我的衣裳和手,还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吗?” 楚长云猛地闭上了嘴,侧过头看着桑昭那张嘴张张合合,还在吐出更难听的话。 桑昭不解道:“会有人因为他们两个的死而心痛吗?殿下难道不为这两个人头疼吗?百姓不为这两个人头疼吗?你无法管教他们,律法无法制裁他们,我杀了他们,既缓解了殿下的头疼,也缓解了百姓的头疼,我有什么理由害怕进临鄣王府呢?” 她不等周围的人说话,嘴里一刻不停:“何况你长子长孙的存在,也证明了明辨是非,刚正不阿这种称赞的话,并不适合用在你身上。” 她的话音落下,整个王府仿佛都安静了下来,落针可闻,除了他们四个,周围仆从无一不死死低着脑袋,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楚长云一拍大腿,双眼发亮,兴冲冲看向他那脸黑得厉害的爹:“爹,你怎么不让她闭嘴啊?” 他的声音引起桑昭的注意,成功让桑昭把目光投过来:“啊……还有一点,是你说让我进来的。” “对啊。”楚长云从善如流又看向他爹,“爹,不是你说想见桑昭让我找个时间为你们引荐吗?你怎么一来就想着给人家下马威啊?” 他爹的脸青了又红,红了又黑,竟然还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生生咽下了这口气,还能出声为自己辩驳:“长熠他们两个的事,我并不完全知晓。” “无妨。”桑昭平和道,“殿下重礼法这件事,我也并不完全看得出来。” 楚长云听着她不知道从哪学来的阴阳怪气,乐了一阵,又在他爹愤怒警告的目光下敛了笑意。 “你好生招待女公子。”临鄣王忍着气对楚长云道。 被迫目睹了这场冲突的张宣忽然开口:“我亦久仰女公子大名,容宣冒昧,可否请殿下允我同女公子说几句话?” 他哪里是突然想和桑昭说什么话,分明就是想留下来看热闹。 但临鄣王还是将人留了下来,顺便在楚长云的强烈建议下,带着人就在小花园的凉亭里坐下,让仆从上茶。 “再送碗酥山来。”楚长云要求。 他自己不爱吃甜的,临鄣王也不吃,张宣倒是爱吃,但他并不认为楚长云这碗酥山是给他叫的。 在场四人,他给谁叫的不言而喻。 茶水先上来,临鄣王挥退下人,张口就问:“女公子可有婚配?” “咳咳咳咳……” 楚长云被他的话吓得呛到,连声咳嗽,在他爹皱眉不满的目光下,好心提醒,“爹,我估摸着,上次问这种话的人还是我哥。” 第65章 逾矩之言 临鄣王直接将楚长云的话忽略,目光灼灼只盯着端起茶盏的桑昭。 “没有。” 桑昭直截了当地回答,闻着茶水的清香味皱了皱眉,正准备放回去,又见临鄣王刻意缓和了面上的表情,略微显得有些粗糙的嗓音里也带上了笑意,话语直白:“女郎可曾想过入宫?” “......” 凉亭内倏然一静,楚长云偏头看着桑昭手中的茶盏,思索着这盏茶要是被桑昭泼在了临鄣王的脸上,他该做什么反应才好。 连张宣也向临鄣王投去不可思议的一瞥。 好在桑昭只是轻轻将茶盏放下,于安静的凉亭内,茶盏被放下的轻微响声和桑昭饱含嘲讽的笑声一起传入三人的耳中。 “殿下事务繁忙。”桑昭的视线从晃荡的茶水上移开,落在临鄣王刻意放缓了神色的面容上,“如今不仅要替天子管政,还要替天子择妃呢。” 临鄣王的脸色还强撑着没黑,张宣先皱了眉,低声提醒:“女郎慎言。” “啊......是我说错了。”桑昭闭了闭嘴,看向张宣又道,“毕竟太傅也忙,天子——” 捧着酥山的侍女出现,被楚长云眼尖看见,连忙挥手先让她等在了路边,临鄣王出声打断她的话:“女郎出身卫氏,若入皇家,定然也是如鱼得水,无论是帝心还是高位,都只是时间问题,难道不比如今群狼环伺的处境强些?女郎不如将目光放长远些,若来日为天子诞下皇子......” 他的话未说完,但未道明的意思,谁都听得懂。 “好啊。”桑昭笑道,楚长云瞪大眼睛,还来不及惊讶,便又听见她开口,“那我得到的帝心和高位后,能让殿下把兵权给我吗?能让太傅自请回乡吗?我这个人,目光短浅,顾不了稳固朝堂的大局,我不喜欢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睡的感觉。” 张宣被波及,一张时常带着如沐春风般笑意的面上也露出几分憋屈的茫然,楚长云眼睁睁看着他爹强行勾起的唇角一点一点地被抿得平直。 “殿下怎么不笑了?” 桑昭火上浇油,“啊,难道殿下也想到了,天底下能稳固朝堂的,其实,也不只有二位?” “桑女公子。” 临鄣王彻底沉下脸色,“人最不能犯的错误之一,就是不能将自己看得太重。卫氏和天子的关系不是一日两日了,天子有意于你,卫侯再看重你,但若想缓和关系,难道会放过这个机会?卫氏三番两次襄助于你,你承了卫氏的恩,担了卫氏女公子之名,难道能拒绝卫氏的安排吗?如果进宫,你既还了卫氏的恩,全了名声,又算是坐实了卫女公子的身份,日后在宫中也有了强大的助力。” “那你找卫鹤啊。”桑昭道,“殿下既然说我不能将自己看得太重,又说卫鹤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那又何必指望我自己做主同意进宫?” 她无聊般伸手将面前的茶盏往前推了推:“是想今日拿卫鹤压我,明日拿我的话去压卫鹤吗?” 临鄣王张嘴,辩驳的话还没出口,桑昭便又道:“殿下总是说,我入宫就能有多少好处。两国交战,斩和亲公主祭旗的例子有,豪族世家之间多联姻,但两家交恶,互相讨伐时,出嫁女被病逝的例子也有。我如今还能被殿下勉强当作人,坐在这里与殿下谈话。” 她顿了顿,轻笑一声:“等我入宫了,我在殿下眼里,还能继续算个人吗?哪日殿下与卫氏交恶,殿下是能保证不会拿我祭旗,还是能确保卫氏一定会顾忌我的安危啊?” 楚长云撑着脑袋,视线来临鄣王和桑昭身上来回巡视,一副憋不住要笑的模样。 卫鹤之前还告诉她桑昭从前说话不太利索,如今真该让他来看看,桑昭这张嘴皮子已经到了什么程度了。 这还能叫说话不利索吗? 临鄣王脸黑如墨,目光沉沉,放在大腿上的双手紧握成拳,似乎是因为张宣还在此地的原因,他虽面色可怖,但竟然生生忍住了怒气:“你如何巧舌如簧,都不能否认,如今与你而言,宫里会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为什么不能否认。”桑昭毫不留情面,“我否认。殿下出入宫廷跟进出王府一般,我若真在宫中,万一哪日殿下闯入后宫,给我一刀该如何?” “放肆——” 临鄣王忍无可忍,扬起手一拍桌案,“小儿安敢信口雌黄——” 他愤怒的嗓音在对上桑昭那双含着笑意的双眸时猛然一顿。 桑昭缓缓扯起嘴角:“殿下想要让我病逝在上京吗?” “……”楚长云轻咳两声,嘀嘀咕咕添了把火,“那卫氏下次送信过来,应该就不是一两个人来了吧。” 桑昭似笑非笑,起身垂眸直视愤怒的临鄣王:“看来我与殿下并没有什么话可以说,那我就先走了。” 临鄣王眉头刚刚一皱,桑昭又道:“殿下若执意想让我进宫,大可以试一试。” 她偏头对楚长云道:“不用送我了。” 桑昭转身就走,楚长云愣了片刻,才趴在栏边冲她的背影大喊:“你可不能迁怒我啊!” 桑昭侧身回眸看了他一眼,楚长云满足地坐回去,又立即起身拦住愤怒起身的临鄣王。 “诶诶诶——爹!”楚长云连声道,“别说儿子没提醒你啊,桑昭今天进王府,可是很多双眼睛都看着的,你别乱来啊。而且——” 他顿了顿,在临鄣王偏头过来看他时笑开:“爹,我拦你也是为你好,你可真不一定能抓得住她,反而她要是抓住了机会,是真敢给你来两刀的。” “滚!吃里扒外的东西!” 临鄣王对他也终于忍无可忍,抬脚踹他,却被楚长云闪身避开,跑下凉亭,顺便端走了路边侍女手中还泛着冷气的酥山。 临鄣王咬牙切齿了一阵,侧眸看着还在淡定喝茶的张宣,忍气坐了回去:“陛下那天对桑昭的态度我不信你没看见,你不是向来爱劝陛下多去后宫,开枝散叶吗?刚才怎么不劝?” 张宣放下茶盏,颇有些一言难尽:“你没必要骗我,陛下究竟是怕她还是有意于她,我长了眼睛。” “还有——”他正色警告临鄣王,“插手天子家事,你逾矩太过了,殿下。” 第66章 他的脑子 张宣又恢复成平日里那副不显山不露水的模样,目光从临鄣王难看的面色上挪开,落在远去的二人身上。 楚长云端着酥山,朝桑昭的背影追了两步,却又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放缓了脚步,看着桑昭的背影消失在花团锦簇之中,没再追上去,端着手里的东西拐向了另一条小道。 临鄣王并不将他的警告放在眼里,换句话说,他自认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天子考虑,以及这几年逾矩的事情多了去了,真要清算,也轮不到这件事。 张宣好歹与他在朝中共事相处了这么几年,瞥见他的模样,便知道他根本没将他的话听进去。 他低叹了一声:“你前几日不是还在担心卫氏在上京做什么么?怎么今日便想着要卫氏的女儿进宫,主动让陛下和卫氏联系了?” “联系又如何?这些年我也没说拦着陛下和谁交往。”临鄣王轻哼一声,“信任破碎后可不会再轻易重建,这一点,太傅不是早有体会吗?” 张宣眸光温和,嘴角却泄出一丝冷笑,他看完了这场热闹,自己也被桑昭波及了两句,此刻与临鄣王亦无话再说,起身告辞之前,还不忘半是劝诫半是警告道:“桑女郎敢在内廷杀人,殿下若是不怕日后她在宫中大开杀戒,尽可如她所说,将她安排进宫。” 临鄣王反驳:“正因桑昭不可控,本王才要把控住她。” 张宣对此不置可否。 “那就祝殿下成功了。”他俯身行礼,“下官告退。” 张宣退出凉亭,衣袍猎猎,快步离开。 他踏出王府大门时,桑昭才刚刚登上王府送她回府的马车,张宣喘了口气,几步过去:“女公子。” 马车里传来一阵窸窣动静,张宣抬头,轩窗口已经露出桑昭的脸,她有些诧异地打量了两眼跟上来的张宣。 “太傅还有事?” 张宣语气是一贯的温和:“女郎初入上京,树敌太多,并非好事。” 桑昭趴在窗口,只觉得这种话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我逢迎讨好,他们便不会将我视为敌了吗?” 张宣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女郎日后若是有什么难处或是需要的,可遣人告知张府,宣定倾力而为。” 他神色严肃,语气认真,听着倒还真不像是客套话。 桑昭缓慢地眨了眨眼,视线落在这位太傅身上,难得浮现出点点疑惑,不过她对这位太傅了解不多,也暂时没有了解的欲望,只道了句谢,便放下帷幔,让车夫驾车离开了。 桑昭回到侯府时,裴如玠还没回来。 她小睡了一觉起来,裴如玠还没回来,沈缨为自己匆忙离开而赔礼送来的糕点果子悉数进了桑昭肚子时,裴如玠还是没有回来。 太阳西沉,夜幕降临之时,裴如玠依旧没有任何消息。 桑昭打开房门,拒绝泉儿的跟随,踏出了自己的院子,没走两步,立即有巡逻队伍的领队上前询问。 她望了望黑沉沉的天幕,语气并不像是在说笑:“我的侍卫,可能死掉了,我要去找找。” 万一还有一口气,她还能把小侍卫救回来。 领队愣了愣,立即知道了她口中的侍卫说的是谁。 裴如玠那张脸长得漂亮,又整日一副唯一的正事就是守着桑昭的模样,旁人和他搭话他三句蹦不出五个字,只有涉及桑昭时才会多说两句。 他们私底下还有人调侃裴如玠其实是桑昭养在身边的男宠。 不过,这怎么突然一下就死掉了?! 领队立即派人通知了林长命一声,只是桑昭也不知道裴如玠可能出现的地方,她最后一次见裴如玠还是在茶楼那边,这会儿人还在那边的可能性并不大。 林长命估摸着桑昭还是挺重视那侍卫,和领队一商量,决定派几个人先在侯府周围找找,之后在往外搜索。 不过事情倒是不如他们想象中那么麻烦,他们前脚安排了人,后脚才刚和桑昭讲了两句话,便有人匆匆来报,人找到了。 就在侯府后门不远处。 桑昭不要人跟着,出了后门后,连围在裴如玠身边打算救人的护卫也叫回了府中。 她独自提着林长命塞给她的灯靠近裴如玠。 侯府后门颇为荒凉,没什么人在,离侯府不过二十几步路的距离,堆了一些不知道是侯府还是哪家人废弃的一堆木板。 护卫告诉桑昭,裴如玠就把自己压在木板下面。 找到他的护卫先是看见了他露在外面的脸,然后一边吩咐人去找桑昭,一边把他身上的木板挪开。 桑昭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由躺在地上,变成了靠着墙坐在木板上。 一靠近,一股血腥味先进入桑昭的鼻腔,她抿着唇,将提灯往裴如玠脸上怼,果然看见了他半张脸都被染红,不知道是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 再往下,衣衫破烂,肩上的伤口触目惊心。 “女郎……” 他的声音里透露着几分虚弱,桑昭唇角抿得平直,瞥了一眼他手边同样沾满了血迹的长剑,蹲下去,手指就要往剑锋去。 裴如玠立即伸手去抓,却反被桑昭抓住手腕,无法撼动分毫,诧异于桑昭力量之际,她的食指已经碰上剑锋,轻轻划过,鲜血涌出。 裴如玠双眼微微睁大:“女唔——” 桑昭的手指穿过他有些苍白的唇,强势怼进他的口中:“舔。” 昏黄的光线下,裴如玠怔愣片刻,对上桑昭的视线,又下意识颤着眼睫垂下眼眸,微微低着头,轻轻握着桑昭的手腕,舌尖触碰桑昭的指尖,一触即离。 桑昭抽出手指,看着还在涌出的鲜血,往他苍白的唇上一抹,又在他衣襟处一擦,重新提起灯,在他旁边坐下。 裴如玠自己心虚,害怕惹她生气,不敢吭声,低着头撕下衣角,将显眼处开始愈合的伤口包扎起来。 她提着灯乱晃,灯火摇曳,裴如玠半隐于黑暗中的面颊,倏然热气弥漫,整张脸红到了脖子处。 幸好血迹遮掩,桑昭看过来时,并未发现他的窘迫。 桑昭沉默了一阵,觉得自己怎么也无法弄明白裴如玠的想法,等到她起身让裴如玠跟着她回去时,看着他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终于忍不住。 “你和人打架,伤到了脑子吗?”桑昭把灯塞进他手里让他提着,“然后你受了伤的脑子觉得你成了傻子,告诉你把自己压在木板下死了算了?” 第67章 裴如玠说 裴如玠一手提着灯,一手撑着墙起身,微微垂着脑袋,似乎不敢直面桑昭的问题,抿唇之际,触及唇上的零星涩味,裴如玠垂着眸子顿住片刻,抿去唇上的血迹。 桑昭见他一直不说话,凑近歪着脑袋去看他的脸:“你为什么不说话?” 裴如玠被她突然靠近吓到,鼻腔里猝然涌入一股无法忽视的桑花香,瞪着眼睛紧贴在墙上:“我......” “你不想说吗?” 桑昭问,继续观察他的情绪变化。 裴如玠面露纠结,犹犹豫豫,竟然也就这么沉默着。 桑昭抿着唇沉吟片刻:“你平常很听我的话的,你以后不打算听了吗?” “怎么会——” 裴如玠急忙出声,桑昭直勾勾地盯着他:“那你就说吧,你不想说,我也要听。有什么快要瞒不住的事,你都说出来,免得以后误会。” 裴如玠的双唇张张合合,半天吐出一句:“......我是千两金的人。” 桑昭微微点头:“我知道,这个很明显,上次被刺杀的时候,就知道了。” 裴如玠垂着脑袋,瞧着自己和桑昭重合的影子,攥着灯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千两金中,我属于‘夺’这一支,专门负责暗杀事宜......”他停顿片刻,“千两金起初收养我,并不是打算让我进入‘夺’支。” “‘夺’支中虽然也有以容貌诱敌然后杀之的人,但他们更需要的,是相貌普通不起眼的孩子。”他唇瓣嗫嚅,“我本该加入‘闻’这一支,为千两金获取情报。不过——” 他发出一声气音,似乎是笑了:“我杀人的天分远甚于套话,最后一次考核时,破例进了‘夺’支。” 桑昭学着他的样子,也在他旁边靠在墙上。 裴如玠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在她偏头之前重新垂眸:“千两金的运转看似严密,却早已被豪族世家渗透成了筛子,高层争权,队伍争斗相杀,屡见不鲜。我与领队不和,多次被他使绊子,险些丢命。我于是想要离开千两金,不过千两金的规矩复杂,世家豪族们插手之后,规矩更是难以理清。” “皮囊好的人,无论是属于哪一支,无用之后,都会被送到‘闻’支。”裴如玠继续道,“就算不能用于获取情报,听话的,多少可以为千两金挣些钱财,不听话的,亦可供高层赏玩,到死也不会脱离千两金。” “啊......”桑昭想起什么,“所以你那天才在云烟楼。” 她思考了一番裴如玠的说法,一副心肠硬的模样,甚至能有闲心问他:“那你是属于听话的?还是不听话的?” 裴如玠抬起头望着她,愣了愣,倒是认认真真地解释:“我不知道千两金多少秘密,身上有伤,又被人一直下药,老鸨捆住我,是害怕我伤到你这样的贵人。” 桑昭点点头,了然:“被迫听话。” “所以千两金的规矩里,无论什么人,都不能脱离是吗?”桑昭又问。 裴如玠说了声“是”:“千两金的意思是——”他顿了顿,说得十分简单,“要走便走,但是他们想起来了,就会派人来杀你。” 桑昭再次点点头:“那今天那个就是来杀你的。” 裴如玠在她的视线里点了点头。 桑昭盯着他的脸思索片刻:“......不过,既然这样,你当初要走的时候,他们为什么不让你走,要把你送进云烟阁?” 裴如玠沉默良久,才道:“我不是偷偷走的。” 他抿了抿唇:“我知道无法脱离千两金后,有些气不过,一时冲动,准备与阁主同归于尽......失败了。” “......” 桑昭沉默片刻,扯开话题,“你不打算回去了吧?” 裴如玠连忙点头:“绝无可能。” “嗯。”桑昭赞同点头,“不回去好,听起来是个要将人吸干净血,吃干净肉都不放过的组织,比桑山可怕多了。” 她偏头询问裴如玠:“还有什么吗?” 裴如玠摇头:“没有了。” 桑昭直起身子,轻轻拍了拍沾染上墙灰的手:“那就回去吧。” 她抬手指向侯府后门,裴如玠顺着她的手看过去,只见府门半开,探出两个脑袋,远远察觉桑昭在指他们,立马又缩回了脑袋。 桑昭道:“他们好像真的怕你死了。” 说完,她也没再给裴如玠反应的机会,先一步抬脚走了。 裴如玠提着灯,看她踏入黑暗之中,连忙跟上,落后她两步,却能勉强照亮她脚下的路,只是双眸始终低垂,不知道在沉思什么。 林长命和身边的领队齐刷刷松了口气,虽然那两个找到人的小子说裴如玠伤得多重,但看他跑得那两步和桑昭的态度,应该是没什么大碍的。 他们还以为裴如玠是真的不行了,桑昭不让他们跟着是为了和裴如玠最后说两句话呢。 幸好不是真的死掉了。 领队继续去巡逻,林长命笑眯眯地将桑昭送回她的院子,又贴心将裴如玠送回了他自己房间,问他是否需要医师,他都做好裴如玠需要的打算了,甚至已经命人去把府里已经入睡的医师叫醒了。 谁料裴如玠说他不需要,态度强硬,从自己床底下摸出一堆瓶瓶罐罐,说自己有药,只需要热水洗一洗血迹。 林长命觉得他们这对主仆都挺奇怪,但也没强求着非要医师来给裴如玠瞧瞧,只吩咐人为他准备了热水,继续回去做自己的事去了。 裴如玠的命救回来了,桑昭终于肯休息了,泉儿陪着她洗了手和脸,卸了钗环更了衣,看着她上床后才为她吹了灯,退出房间去了。 房间里只闻桑昭的呼吸声。 桑昭睡得迷迷糊糊之际,听见有人进来的脚步声,睡意朦胧地翻了个身,手在枕头边摸索着她随意放在床上的匕首。 “女郎。” 熟悉的声音响起,桑昭的手放松下来,不再摸索武器,耐着性子闭着眼睛随意应了一声:“嗯......什么事?” 那声音不再响起,桑昭没等到回答,也不再理会,呼吸再次恢复平稳之际,一只温热的手试探着握住桑昭的手腕。 “?” 桑昭迷迷糊糊睁开双眼,直接对上裴如玠的双眸。 第68章 如玠之忧 桑昭手腕一转,反手抓住裴如玠的手腕,将他的手扔下床,睡眼惺忪:“你干什么?” 裴如玠被双开手也不恼,安静跪坐在桑昭床边,双手轻握成拳放于膝上,桑昭迷迷糊糊要赶他出去时他才挪了膝盖,往床边又靠近了几分。 “我起初是被‘闻’支的人特别培养——”他抿了抿唇,指尖伴随着他紧张呼吸死死扣弄着自己的掌心。 桑昭耐着性子睁开一只眼,从困意里挣扎出来,勉强清醒几分,想看看他究竟要搞什么。 裴如玠不敢直视她的面容,微微垂着双手,目光落在她食指处的伤痕之上,呼吸有些急促:“......伺候人的事,我,我虽然还没有伺候过,但我学过很多——”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如果女郎想......” “......” 桑昭将两只眼睛都睁开了。 她将他的话重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才明白他口中的这个“伺候”是什么意思。 “......你吃错药了吗?”桑昭侧过身子,面对着他,提醒他,“你不用再吃别的药。” 裴如玠脑子空白,语言混乱,能感受到只有一直萦绕在周身的桑花香味:“我......女郎要赶我走吗?我是个麻烦......女郎带着我——但是我可以保护女郎。我没有多少钱,也没法帮助女郎做事,无法报答你的恩情,如果我这张脸女郎喜欢,喜欢的话,我——” “女郎?”门外传来泉儿的声音。 “没事。”桑昭勉强清醒了一瞬,微微提高了声音,“你回屋休息吧。” “你睡不着是吗?” 桑昭打发走泉儿,看了眼裴如玠,平躺回去,“你要是睡不着,就去外面数星星数石头。” 她扯起被子,也不嫌热,盖住自己半张脸,声音从被子下传出来,闷声闷气,闭着眼睛威胁他:“你再闹我,我就要踹你了。” 裴如玠忐忑轻颤的眼睫倏然一顿,所有害怕与纠结在此刻倏然一滞,像是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似的,死死垂着脑袋,洗干净血迹后的白净面庞轰然荡开一片红色。 桑昭闭着眼睛等了一会儿,没听见他离开的脚步声,睡也睡不安稳,眯着眼睛看他,屋内昏暗,她只看出他似乎一直垂着脑袋,微微颤抖。 “……”桑昭重新闭上眼,一面任由自己被睡意包裹,一面又断断续续地将他方才的话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 “放心吧。” 她的声音再次隔着被子传出来,胡乱安慰,“你知道的太多了,我也不会放你走的。” 说完,也不管他是不是还要继续在床边待着,自顾自地睡了。 昏暗之中,裴如玠抬头,目光久久落在桑昭半张面容之上,不知究竟想了些什么,但伴随着桑昭平稳的呼吸声,裴如玠紧握的双拳松开,指尖在掌心留下几道痕迹。 他跪坐在床榻边凝视桑昭许久,直到桑昭翻了个身,将脸更埋进被子里,裴如玠才恍然惊醒一般,缓缓抬手碰了碰自己的面庞,确定脸颊上的热意消退,才准备起身。 只是离开之前,他看着桑昭被柔软被子遮盖住的半张脸,思索了片刻,伸手将被子往下扯了扯—— 桑昭的手下意识又去摸枕头那边的匕首,闻见裴如玠衣袖间那股刚才闻见过的皂角的味道,才重新放下手,任由他将被子往下扯,将她那张被捂得有些发红的脸完整地露了出来。 裴如玠抿着唇小心翼翼地为她整理好被子,极力放轻了声音:“女郎,我会守好秘密的,便是死也会把——” 他话音未落,桑昭于睡梦中微微蹙眉,一条腿挑开被子,微微屈起,裴如玠立即闭了嘴,将被子重新为桑昭盖好,放下帷帐 ,不再打扰她休息,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桑昭终于获得了安稳的睡眠。 她一觉睡醒,泉儿已经为她挂起了帷帐,端来了水。 “裴护卫昨晚回来的时候一身血,看着伤得挺严重的。”她一边服侍桑昭,一边与她闲聊,还偷偷摸摸地打量她的脸色,“我听说林管事要给他请医师都被他拒绝了,说是会自己上药,我还以为他伤成那样,会在床上躺几个月呢,结果女郎你猜怎么着?” “?”桑昭擦了脸,清醒了不少,下了床,倒是配合她认真地想了想,“我猜,他昨晚就下床来找你了?” “没错!女郎说得真准。”泉儿笑容灿烂,双眸明亮,站在梳妆台前,等桑昭坐过去,一边手上动作十分利落地为她绾发,一边道,“昨晚轮到我守夜,差不多丑时一刻的时候,裴护卫就来了,说让我回屋休息,他来守夜。” “我本来是不同意的。”泉儿继续道,“我想他受了那么重的伤,不好好养着,怎么能够守夜。结果他固执得很,我不走,他就一直在我旁边站着也不走,还非说自己没受什么伤,身上的血都是别人的。” 她一边整理桑昭的发丝,一边回忆了一番:“还说自己做错了事,想要做点事来弥补。” “我本来还是不同意的。”泉儿笑道,“但是我不走,裴护卫也不走,十分可怜的样子,我们僵持了足足有半个时辰呢,后来他便去找了林管事。” 桑昭了然点头,原来裴如玠是这么进来的,和泉儿换了守夜的——也不是,侍卫和侍女不会混在一起排班,他是直接占了泉儿守夜的轮次。 泉儿略过昨晚的事,依旧兴致勃勃:“不过今天早上看着裴护卫,他脸色红润,倒还真不像是受重伤的,我再问他,他只说受了点皮外伤,没什么大碍。心情看着也好了不少。” 不过她没把话说完,同意让裴如玠替她守夜这种荒唐事的根本原因在于,裴如玠后来直截了当地威逼利诱了她和林长命一顿。 她昨晚回房后时放不下心,又出来看过一次情况,亲眼看见裴如玠开门进了桑昭的屋子。 她当时回过神后,不敢惊动旁人,急急忙忙追过来,想将人捉出来询问情况,刚到门口,正要推门,想起真真假假传言里两人的关系。 桑昭夜间素来不要任何人在屋子里伺候,裴如玠却敢这么进主子的屋子,她一时不敢贸然硬闯,纠结的片刻,断断续续地听见裴如玠和桑昭有些模糊的声音。 见桑昭醒着,她试探着喊了一声桑昭,得到她没事的回应后,又担心是自己撞见了主子的私事,跑回屋睡下。 第69章 他不对劲 不过泉儿觉得裴如玠这个人挺奇怪的。 他平日里沉默寡言,很少主动与人说话,更不会主动和别人交往,一副除了桑昭谁也不愿意多理的模样,但真若有什么事不得不拜托他,例如临时帮谁给谁送个什么东西,带句什么话,他又会全然应下,出乎意料地好说话。 他昨天晚上冷着脸威胁她和林长命时的模样看上去是真杀过人的,像极了她从前听过的故事中那种一言不合绝不多言,直接拔刀杀人的杀手。 她都要因此相信他是个充满秘密又非常危险的神秘高手了,但今日天还没亮,她一出门,他就过来给她赔罪了,又送吃食又送首饰还送防身的匕首,道歉的话比她这半个月从他嘴里听到的话都多,说到最后,就差让她拿着匕首捅他一刀消气了。 她后来还偷摸问了林长命,从对方嘴里知道裴如玠更早之前也给他来了这么一通。 倒真像是犯了什么错,惹了桑昭生气,故而急着在夜里急匆匆地去找人赔罪挽回。 泉儿没对桑昭说太多,虽然心有好奇,但也没有什么探寻裴如玠究竟犯了什么错,以及昨晚他那身血是怎么来的想法,为桑昭穿戴整理好衣服。 桑昭用膳的时间不定,她每日入睡和睡醒的时间都不固定,有时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有时天还没亮就醒了,在床上发呆等到泉儿去叫她才会起来。 她用膳的时间也因此时常在变,不过她不怎么挑嘴,除了苦的和特别难吃的,桑昭都能吃得很好。 等她在桌前坐下,泉儿给她倒了杯温水,便转身出去,桑昭隐约听见她吩咐人去厨房的声音。 桑昭既不想将这点时间用来活动身体,也不想看书打发过去,干脆趴在桌上发呆。 泉儿进来看了一眼,似乎是已经习以为常,离开片刻,又带着人进来将桑昭换下的衣服抱了出去。 桑昭趴在桌上无所事事,没等多久,便有脚步声踏入房间,桑昭抬起脸去望,见提着食盒进来的竟然是裴如玠。 他袖角挽起,露出一小截手臂,似乎不久前才洗过手,手臂上还残留着零星的水珠。 迎上桑昭的视线,他脚步下意识一顿,垂眸避开桑昭的目光,快步到了桌前。 桑昭坐起身来,偏着头打量他,发现了泛红的耳尖和始终躲避她的视线:“……你害羞什么?” 裴如玠指尖一颤,头愈发地低了,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只顾着将饭菜端出来,双耳却愈发红了。 桑昭撑着脑袋观望他,想起他昨天晚上进来后说的那一堆话,沉默片刻。 突然也不难理解他为什么害羞。 碗筷摆好,一碗粥三碟菜,两个馒头,桑昭对这顿简单的早膳十分满意,感慨了一句厨房这么快就能差不多明白她的食量变化。 桑昭入睡和醒来的时间不定,每日用膳次数也不一定,有时候两顿,有时候三四顿,每顿的食量也有所变化。 但她起床后胃口不佳,第一顿一定是吃得最少的。 她暗自感慨完,将手伸向馒头,正准备掰开夹了菜吃,一股浓郁的香味涌入鼻尖,裴如玠又打开一层,端出一碗鸡汤来。 “……” 桑昭看了他一眼,又探着脑袋去看那一大蛊汤,撕成一缕一缕的鸡肉和菜与汤各占一半,还有两只完好的鸡腿。 她咬了一口手中还没来得及夹菜的馒头,眼见着裴如玠打开最后一层,又端出一碗红彤彤的鱼来,辣味扑鼻,将鸡汤的香味遮盖大半。 “……”桑昭没有说话,嚼着嘴里的馒头,直勾勾地盯着他。 裴如玠终于肯抬起头正眼看她:“我看女郎喜欢味重的,但是早膳吃杂了不太好,所以熬了粥和鸡汤……” 他顿了顿,又低声补充:“但我怕女郎万一实在想吃辣些的,所以又煮了鱼……” 桑昭上一次吃裴如玠做的饭还是在来上京的路上,没住客栈时,裴如玠生火做饭,当时她对他的手艺一直称赞不已。 “你——”她看看鸡汤又看看水煮鱼,抬头又看见他一副小心忐忑的模样,诡异沉默片刻,道,“这样的话,我会吃得更杂。” 裴如玠顿时一慌:“那,那我把鱼撤回去——” “没关系。”桑昭得到了想要看见的反应,微微扬起嘴角,“虽然杂,我也不会吃坏肚子的。” 她虽然这会儿不是很饿,进食的欲望也并不强,但裴如玠做都做了,还一副要看着她吃的模样,那鱼的香味闻着也蛮开胃,桑昭没有过多的犹豫,还是诚实地拿起了筷子。 不过她还是提醒:“我吃不完。” “啊……”裴如玠连忙回应她,“那我待会儿分给泉儿他们。” 桑昭抿了抿唇,举着筷子:“那你先分吧,之前泉儿也是先分的。” 裴如玠:“嗯?” 桑昭没有对他明说是因为自己是觉得吃饭时想到还有人会吃剩下的而别扭,随意乱扯:“万一我不小心被鱼刺和鸡骨头扎了手,血滴进去了,他们就知道我的秘密了。” 裴如玠:“……” 她胡扯得太明显,但裴如玠还是听了她的话,又去另外准备了两个大碗,将桑昭明确说吃不完的菜分了些出去。 桑昭心满意足地将剩下的解决完,裴如玠还不让泉儿她们来收拾,自己将碗筷又一一收回。 桑昭吃饱喝足,才愿意想起屋里那几本杂书,从里面随意挑了一本,让人搬了张躺椅到院子里,才踏出房门,没走几步,便看见院子里被垒起的两堆小石头,宛如两座小山。 泉儿见她在观望那堆石头,笑道:“好像是裴护卫昨晚捡的,也不知道是用来干什么的。” 她口中的裴护卫刚好送完碗筷回来,瞧见这一幕,立即快步上前来为桑昭解释。 “啊,这个……”他瞧了桑昭一眼,“这些还没数完。” “啊?”泉儿诧异,“数石头做什么?” 不对劲。 桑昭想。 无论是亲自下厨做饭,还是把她的戏言当真来数石头,裴如玠似乎透露着点不对劲。 第70章 江清拦路 桑昭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活了多久。 漫长的岁月能够消弭的事务太多,桑昭的共情能力逐渐减弱,她无法第一时间理解裴如玠这样做的原因,也不太明白他昨晚对她吐露真相后惶恐不安的原因。 她瞧着那两堆被人随意垒起来的小石子,将裴如玠从昨晚被人从木板下发现开始到此刻的行为重新回忆了一遍,才隐约明白裴如玠究竟想做什么。 与其说他昨晚自荐枕席的行为是因为突然对自己拥有了多么浓厚的情意,桑昭更认为他只是在尝试与她建立更深的联系,以防她“丢下”他。 虽然她无法理解裴如玠拥有一身好功夫,为什么要惧怕被人抛弃这种事,但桑昭认为,无论是昨晚他在她床边的那番话也好,还是把她一句明显是打发人的戏言当真也好,他都是在试图与自己建立更深的联系,产生更深的感情,从而在她这里获得不会被抛弃的安全感。 很多年前,楚和也做过类似的事。 裴如玠对泉儿诧异的询问只是道了句“没事数着玩”。 桑昭对此事未置可否,既没有鼓励裴如玠继续数,也没有让他把那两堆石头清理走,在泉儿“院子里的石头全在这儿了吧”的感慨声中,舒舒服服往躺椅上一躺,翻开手里的书。 裴如玠坐在石阶上继续数他的石子儿。 泉儿吩咐人搬了个小几放在她手边,为她备好白水吃食,找了院子里另一位侍女在离那两堆石头几步远的阴凉处坐下,一边看裴如玠数石子儿,一边小声说说笑笑。 夏日的阳光毫不留情,桑昭才翻过四五页,便开始觉得书上的字令人头疼,脸颊被晒得微微发红,重新叫人帮她把躺椅和吃食都搬到了阴凉处。 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手中的话本上,十分入迷,身边的白水糕点一口未动,伴随着侍女的说笑声和石子儿相碰轻微声响,消弭掉一整日的时光。 · 常宁郡主的宴会声势浩大,据说整个上京有头有脸的年轻人都被下了帖子,桑昭翻开帖子一看,见上头写着“赏荷”。 桑昭掀开车帘往外一望,郡主府外的马车陆陆续续停了一排,不断有人掀开车帘,从马车上下来。 泉儿抬手将她扶下马车,忧心忡忡地瞧了眼其他男男女女的打扮,又看了眼桑昭的衣裳,嘀嘀咕咕:“会不会太素淡了。” 桑昭穿得并不素,锦衣华服,都是上好的料子,精心勾勒出的纹样,首饰环佩,一样不少,她听着泉儿的话,低头瞧了眼自己的衣裳,并没发现有哪里素了。 她只是拒绝了泉儿和林长命叫来绣娘和裁缝量身赶制新衣的打算。 “没事。”桑昭安慰她,“穿了也浪费。” “啊?”泉儿不明所以,“怎么会是浪费呢?” 非要充当车夫跟过来的裴如玠倒是莫名听懂了她的意思,握着缰绳的手一紧,正要开口,桑昭已经回头看他:“你找个凉快的地等吧。” 裴如玠将要说出口的关心话咽了回去,轻声应好,眼眸中笑意浮现,一副心情突然变好的模样。 桑昭没有过多在意他的状态,皱着眉思索了一下常宁郡主和安远侯顶着烈日办赏荷宴的理由,握着扇子,带着泉儿往郡主府的大门走。 路上不断有好奇的目光投过来,桑昭路过他们,在靠近大门时遇上了个熟悉的面孔。 那人从马车上垮下来,刚好落在桑昭面前,将她的路挡住,瞧见她,一副十分诧异的模样:“桑女公子,这么巧啊,你也刚到?” “小江将军。” 桑昭回身望了一眼停在他马车后的那一长列马车,又看向他笑眯眯的面容,“你不像是刚到的。” 江清笑着凑近半步,毫无诚意地夸奖:“女郎聪慧。” “......因为我有眼睛?”桑昭看着他那双一直含着笑意的双眸,“你找我有事吗?” “我的事就是找到女郎,跟着女郎啊。”他十分坦然道,双手拢在宽大的衣袖中,摇头晃脑地轻叹了一声,“唉呀,我干这一份活儿,可是能拿三份报酬呢。” 他眼珠子微微一转,偷偷去瞄桑昭的反应,被她抓个正着。 桑昭哼一声:“楚长云让你来的?” “他哪有这样的本事。”他笑意更甚,“女郎再猜?” 桑昭:“......安远侯?” 江清微微摇头:“他凭什么支使我,再猜一猜?” 桑昭绕过他就走。 “诶诶诶——” 江清快步跟上她,去瞄她的面色,担心将人惹恼,“你生气了?你怎么就生气了?那我告诉你,我告诉你,你别生气了呀。” 桑昭脚步一顿,抬起眼来看他时,江清才发现桑昭的面色一片平静,根本看不出半点怒意,朝他扬了扬下巴:“你说吧。” 落后他们二人几步的泉儿和江清的长随面面相觑,不知道两人是何时认识的,小声交谈,发现对方都不知道。 泉儿诧异:“你不知道?” 江清长随沉默片刻:“......我们将军,不爱带我出门。” 泉儿也同他一般沉默后才开口:“我伺候我们女郎,还不到一个月。” 江清不知道两人的议论,同桑昭并肩慢悠悠地往门口走:“当然是天子啊,上京盯着你的眼睛又不止一双两双,宫里知道你要来郡主府,这不给了赏赐让我也跟来了,我本来还不想来呢。” 桑昭“嗯”了一声:“还有两个呢?” 江清咧嘴一笑:“楚长云他爹和张太傅。” 桑昭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天子不是什么都听这两人的吗,何必让你多赚两份报酬。” “这种话是能这么直白说出来的?”江清笑道,微微放慢了脚步,声音压低了些,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咱们这位天子疑心可不轻呢。” 下一刻,他的声音恢复正常:“你猜怎么着?三份酬劳,三个任务还不一样呢。” 他这一次没再让桑昭猜,左右望了两眼,见连泉儿两人都十分有眼力见地落后了他们几步,主动吐出来:“三个都让我盯着你,宫里嘛,要我阻止你动刀杀人,临鄣王要我帮你杀人,最后那一个,要我帮你善后。” 江清笑叹一声:“可见,张太傅和临鄣王也不是什么都知道的。” 第71章 郡主府中 江清和桑昭刚刚靠近郡主府大门,门口的安远侯曹蒙便大步下来迎接,颇为诧异他们两人能走在一起,迅速打量了两人一眼,笑着招呼:“小江将军,桑女公子,贵客临门,蓬荜生辉啊。” 江清同样笑着调侃,意味不明:“安远侯好兴致啊。” 曹蒙垂眸笑了笑,偏头对上桑昭探究的视线,纵然京中很多人对桑昭充满好奇的同时又对这个名字谈之则色变,生怕哪日这个人就拿着刀站在他们前面了。 不过曹蒙似乎并不惧怕她的探究打量,笑着迎上她的目光:“上次在清风楼有幸见过女郎,只是当时事务缠身,没来得及与女郎相见,今日女郎愿意拨冗出席,实属荣幸。” 他话说得好听,目光却十分冒犯地一直停留在桑昭的面容上,似乎是不想错过她任何表情变化。 桑昭的重点在于:“清风楼......是哪里?” “......咳。”江清轻咳一声,维持着笑容小声对桑昭道,“你上次和齐王妃去的那座茶楼。” “啊......” 桑昭了然,“原来如此。” 那曹蒙的这些话是在挑衅她? 桑昭左手往衣袖里一缩,时刻注意着她动作的江清登时双眼一眯,立即伸手捉住了她的手腕。 桑昭偏头:“干什么?” 曹蒙也瞪大了眼睛瞧他。 江清笑意未变,只是不肯放开她的手腕,对曹蒙道:“时辰不早了,便不耽误安远侯的正事了。” 他刻意加重了“正事”二字,曹蒙一噎,觉得他在阴阳怪气,两三句话能耽搁多少时间,还耽误正事,说得好像他是故意将他们拦在这里,忘了迎接其他客人似的。 他也想向桑昭一样问他想干什么。 但他只是笑了笑,又暗自可惜着没从桑昭的脸上看出什么来,她好像并未将他的话当回事儿。 曹蒙一副十分好说话的模样,笑着回头招手唤来带路的侍女,又对两人说了一番客套话,才笑容满面地转身,奔着其他人而去了。 侍女小心打量了江清和桑昭两眼,低头行礼:“二位请随我来。” 江清这才放开桑昭的手,压低声音:“......今日再生气也别杀人。” “为什么?”桑昭没看他,跟着侍女往前走,“因为有人在暗地里盯着我吗?” “不是。”江清十分诚实地告诉她,“只要你不起这样的心思,我三份任务都能完成。” 桑昭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常宁郡主府的大门敞开,不断有年轻的男男女女被仆从迎进府中。 “日头大出门就是不好受。” 没有被刻意压低的闲谈声传进桑昭和江清耳中。 “谁说不是呢。”有人感慨般地轻叹一声,“城里死人,城外也死人,死了也不埋快点,到处都是一股味儿。” 有人笑他:“你还敢去城外,我爹说了,那些流民不知道是哪里过来的,现在死了没地埋,也不知道身上有没有病,直接将我禁足了,若非今日郡主办这赏荷宴,我还不能出来透气呢。” “这些人做什么非要往上京来,难道这天下只有上京一个地儿了吗?”有人抱怨两句,有不怀好意地低笑两声,“我听说别的地方有人吃人呢,那城外头那些,死了人也舍不得埋吧......” 他话没说完,身边同伴的笑声先起。 桑昭猝然停下脚步,偏头朝他们看去。 江清步子下意识跟着她停下,立即低头去瞧了眼桑昭的手。 那几人瞧见有人停下,笑着望过来,猝不及防对上桑昭的面容,认清她的模样后,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一股凉意自背后升起,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锦衣华服,意气风发,半大的少年像是没经历多少事,桑昭只是停下脚步看过来便能将人吓住,低着头慌乱后退,掩着脸跑了。 “一群没什么见识的小子。”江清见他们跑远,笑着打圆场,“上京的情况没有他们说得那么差,张太傅和一些家族,时常会在城内城外施粥,虽不说能让人日日饱腹,但起码饿不死。” 确实是一群没什么见识的小子,估计都未曾认真想过上京之外是什么样的景象,但却能随口以这种事取笑逗乐。 桑昭没对他们发表什么看法,只道:“......难怪这里是上京。” “嗯?”江清没听懂她这句话的意思,探究望向她,却见桑昭已经重新抬步,放前方默默停下的侍女继续带路了。 江清担心她看似面色不显其实已经被那几个小子惹恼了,几步赶上去:“女郎别冲动,清风楼前能有人专门为你唱戏,焉知今日没有呢?” “我没有冲动。”桑昭瞥了一眼那几人逃离的方向,又侧眸看江清一眼,“你比我还清楚我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事。” “这不是暗地里有很多双眼睛盯着女郎嘛。”江清笑了两声,“知道的人也不止我一个。” 桑昭低低哼了一声,左右望了一眼,抓住一堆下意识避开她的视线,这些人不管是男是女,皆被引着只往一个方向去。 桑昭疑惑蹙眉:“这个赏荷宴,男女不分席?” 现在山下已经发展成这样了吗? 江清代替引路的侍女为她解释:“日头这么大,有多少人是真奔着荷花来的?赏的自然是人了,男男女女,才子佳人,你画荷花我画你,你赏美景我赏你,指不定成一段佳话呢。” 桑昭微微张了张嘴,又了然点头。 原来山下已经发展成这样了。 侍女将桑昭和江清引至宴会,桑昭顶着烈日,看着郡主府里的荷花池和池边三三两两的客人陷入沉默。 她以为会在屋子里,随便搬两盆荷花进去装装样子,谁想得到就顶着这样大的太阳办啊? 不过男女虽然说没有分开,但席面还是分列两边,中间如隔银河,目前暂且也还没有几对男女真的说上了话。 “桑女公子。” 笑声自桑昭身后传来,她转过身去,来人笑靥如花,明艳张扬,“贵客到来,有失远迎,实在是我的不是。” 桑昭身边的江清脚步微动,俯身行礼:“郡主。” 第72章 府中闹事 常宁身后还跟着人,男男女女,站在常宁身后打量着桑昭。 常宁未曾过多在意这两人为何会在一起,凑近十分亲热地抓起桑昭的双手:“女郎果然非凡人之姿,令人神往,芙蓉不及美人妆,满池子的荷花在女郎面前,都黯然失色。” 桑昭还未作出反应,常宁便又笑吟吟道:“难怪曹蒙在清风楼见了女郎之后便一直念念不忘呢,这不,今日总算将女郎请来了,让大伙儿都一睹芳容,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风姿,能让咱们安远侯着迷成那般模样。” “......” 桑昭和江清齐刷刷陷入沉默之中。 江清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开始思考该怎么选择手上的三份任务。 桑昭将手从常宁手中抽出来:“是吗?” 周围的窃窃私语传入她的耳中,打量的眼神光明正大地落在了她的身上,桑昭微微笑了笑:“那我嫁给他?和你们夫妻俩睡一个屋,可以吗?” 常宁郡主的笑意微微一滞:“......什么?” “说笑的。”桑昭扬唇笑了笑,“我没有郡主这样的癖好。” 两人之间的气氛顿时剑拔弩张,常宁嘴角的笑意淡了几分,却还不忘继续与她假客套:“也是,曹蒙怎么入得了女郎的眼,毕竟连天子——” “咳,郡主——”江清面色一变,提醒的话没说出口,又有人大步过来。 楚长云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推开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几个大跨步过来,声音压低至仅他们四人可闻:“常宁,你可不要怪我没提醒你啊,她一拳头能把人打飞的。” 常宁见状,并不将楚长云的话当回事,视线在三人之间流转,嗓音刻意提高:“我可没说错,有二位这般好儿郎在,曹蒙怎么入得了女郎的眼呢,女郎,你说是吧?” 桑昭有些看不明白常宁的意思,究竟是如曹蒙有意提及清风楼的事挑衅她,还是真的就想用这三言两语坏她的名声。 可是她的名声在这些人之中还能更差吗? 桑昭反问:“郡主想说什么?” “我只是感慨两句罢了。”常宁笑道,“女郎天人之姿,动动手指便能引得数名儿郎倾心,不知多少女儿的梦中情郎,都争相拜倒在女郎的裙下呢。” 常宁的话说得有些直白了,桑昭笑了一声,不知是否有人配合常宁进行引导,她已经能从周围的窃窃私语中听见“招蜂引蝶”,“狐媚”等几个词。 楚长云微微皱了皱眉,张口要为她说话,桑昭的声音却先一步响起。 “郡主说得没错。”桑昭道,“何止儿郎呢,若如郡主所说,安远侯只是看我一眼便念念不忘,那我觉得全天下的人喜欢我都是理所当然,不喜欢则是他们有眼无珠。” 看热闹的人中传出一声“好不要脸”。 桑昭轻笑一声,偏头看过去:“那怎么办呢......” “啊。”她停顿片刻,眼眸里浮现零星笑意,“那这样吧,为了防止你们看我一眼或是和我说上两句话便要拜倒在我的裙下,以后谁看我一眼,我便挖谁的眼睛,谁和我说话,我便割谁的舌头。” 那人登时后退半步。 “你——”常宁张口,刚说了一个字,便又被桑昭打断。 “不知多少京中女儿的梦中情郎?”她的视线先落在江清面容上,转而又移至安静闭嘴近距离看热闹的楚长云脸上,朝着刚才窃窃私语的方向扬了扬下巴,“那有人说你们招蜂引蝶,狐媚作态。” 楚长云:“......啊?” 那窃窃私语几人见她将事情牵扯到江清和楚长云身上,有人皱眉出声:“你胡说什么!” “不是吗?”桑昭侧过身子,将因被忽略面色已然有些难看的常宁抛在脑后,“不是被人喜欢就是狐媚作态吗?原来是只骂我啊?” “那你可要小心了。” 桑昭微微歪了歪头,“将自己的名字藏好了。我最近闲得很,有精力照着名字找过去。” “你!你眼里没有半点王法不成?!”那男子从同伴中挺身而出,厉声道,“两句闲话便要打要杀,你真当上京是你能随意撒野的地方吗?!” “要打要杀?”桑昭道,“你很清楚我找过去会干什么。” 常宁忍不住出声:“放肆。” 桑昭将人无视,慢吞吞将围观的人环视了一圈:“若是上京有王法,你们有几个还有命能站在这里?” 她的视线重新落在出头的那人身上:“我小气得很,听不得别人乱说我的闲话,你这种人,脖子上来一刀就安静了。” 那人眉头紧皱,似乎不止是他,不少人皱起眉头,觉得她实在残忍。 那人沉声道:“你这般反应,难道不是因为我说的事实而恼羞成怒吗?” “......”桑昭沉默片刻,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你这种去找小倌被人嫌脏丢出来,只能找家中公狗的人,不该死吗?” “你你你!你胡说八道!污言秽语——” 那人顿时气血上涌,不可置信听着桑昭嘴里吐出的污言秽语,尤其是再触及周围女子们诧异的视线,气得面色通红,挽起袖子打不过来,江清将桑昭的手又缩进了衣袖中,连忙上前将人拦住,眉头一皱,抬脚将人踹开:“放肆!” 桑昭从他身后探出半个身子,盯着地上的人:“你反应这么大,是因为我说了事实而恼羞成怒吗?” 楚长云简直目瞪口呆,下意识凑近身边人半步:“桑昭这些话是和谁学的?她之前在云阳可不是这样的,遇强则强是吧,我爹骂我都骂不出这样脏的话,她——” 他一偏头,对上常宁愤怒的视线,对方气急反笑,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楚长云抿唇歪头,顺着她的意思后退两步。 桑昭说完了话,回身看着面色难看的常宁郡主:“郡主若是不欢迎我,可以不给我下帖子,不用这样变着法地赶人。” 常宁迎上她的视线,咬了咬牙,缓缓勾起笑容:“女郎说笑了,不过是个无礼的家伙——” 她挥了挥手,立即有人上前,将刚从地上爬起来的男子架走。 常宁笑道:“怎能让他扰了女郎的兴致。” 桑昭瞧着她嘴角的笑意:“......郡主脾气真好。不过——” 她唇角扬起,微不可闻地低笑一声:“......上京果然没有王法。” 第73章 孟倦劝诫 桑昭也没想到她人都还没到座位上便已经和常宁撕破脸皮,本已做好离开的准备,没想到常宁竟然硬生生咽下了这口气。 常宁微微侧身,含笑道:“女公子请。” 凝固的气氛重新流动,围观的人见桑昭动了,亦连忙散开。 楚长云晃了晃脑袋,歪头打量江清:“你来这儿做什么?” 江清神色自然,反问楚长云:“我也没成亲,为什么来不得?” “装什么傻呢。”楚长云嗤笑一声,又问,“那你跟着人家做什么?” “与二公子——瞧我,差点忘了,现在该称世子了。”江清双手重新拢进宽大衣袖之中,笑道,“与世子有什么关系呢?” 楚长云似笑非笑地盯着他,轻“呵”了一声:“在琢磨什么坏主意呢吧?桑昭刚刚那些话,不会和你学的吧?谁不知道你长了两张脸。” 江清笑着“啧”了一声:“世子不如有事说事。” “我现在说的不是事吗?”楚长云抱臂瞪他,“你没听见你都坏人家名声了。” 江清看他一眼,又别过头去,深感荒唐似的冷笑一声:“你脑子有粪啊楚长云?” 他抿了抿唇,垂头低笑一声,再抬头,又恢复那副笑眯眯的模样:“哪怎么能及世子又是亲自护送人家女郎,又是与人同乘呢?” 楚长云挑眉:“瞧,第二张脸冒出来了吧。” 江清忍住当众翻白眼的冲动,视线掠过他,寻找桑昭的身影,顺便提醒楚长云:“你当这里的人是瞎子吗?你再和我说这些,明天我们为桑昭争风吃醋的事就传出去,又惹来闲话。” 楚长云“嘿”了一声:“怕什么,你没听见桑昭刚才说的吗,谁说闲话她杀谁。” 江清朝他身后抬了抬下巴:“那个——是你临鄣王府的人吧?” “嗯?” 楚长云顺着他的视线转身望去,只见那大步向桑昭而去的人,不是孟倦又是谁。 常宁郡主和安远侯还算是有点良心,知道将席面安排在阴凉处,一盆盆冰不要钱似的端上来,又有郡主府安排的仆从跟着扇扇子,倒还真凉快不少。 泉儿早被桑昭刚才那突如其来的一通吓傻,安静跟在桑昭后面,小心打量着周围,脑子有些发晕,导致她现在看谁都像是对桑昭不怀好意之人,暗恨郡主和安远侯坏桑昭名声。 桑昭对席面上一道道菜没什么兴趣,不止是她,也没几个人对那些吃食有兴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作画写诗,说说笑笑,偶尔朝桑昭投来或是好奇探究,或是惧怕忌惮的视线。 桑昭与他们并不熟悉,又有刚才那么一遭,一时半会儿也融不进去,找了张摆了笔墨纸砚的桌子,将手中的扇子往桌上一放,准备写或是画些什么,立即有王府的侍女上前为她扇风,泉儿自发站在另一侧为她研墨。 纸张铺开,她刚刚提起笔,桌上便落下一片阴影,将她的光线挡了大半。 来人似乎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又立即往旁边挪了两步。 桑昭抬起头,撞进对方十分严肃的视线,见他满脸的不赞同,便又低下头去,十分专注地将视线落在笔尖上。 孟倦张嘴:“女公子……” 桑昭头也不抬,他刚刚吐出三个字,她便出声提醒:“若你要说我不该如何如何,我就会在你脸上画画。” 孟倦立即闭了嘴,从善如流地改了口:“许久未见,女公子可还安好?” 桑昭蘸了墨,低声“嗯”了一声:“好得很。” “……”孟倦憋了又憋,嘴唇张张合合,最终还是憋不住,“女公子,你不——” 桑昭捏着笔抬头,孟倦声音停滞片刻,抿了抿唇,改口:“你太嚣张了。” “嗯。”桑昭重新低下头去,“你又想用你那套说服我?” 没等孟倦应声,她低声笑了笑:“你现在觉得人之初,性善还是性恶?” 孟倦瞧着她:“……善。” “我在云阳的时候,和你说了一堆大道理,看来也没有把你说服。”她轻声道,“我说服不了你,你也不用说服我,你坚持你的,我坚持我的,不影响什么。” 她手中的笔顿了顿,桑昭又抬起头补充:“不过我也没那么坚持,什么思想道理对我有用,我就用什么。说不定你过段时间再来,我就说性本善了。” 孟倦的眉头顿时皱得更深,桑昭瞧见他的脸色,眉眼一弯,笑意吟吟地垂下脑袋去,还不忘随意伸手给他指了个方向:“比起我,他们更需要你的教导劝诫。” 孟倦循着她的指尖看过去,只见是三两个聚在一起说话的少年郎君。 孟倦怔了怔,回头垂下眼眸:“……他们并不听我的。” 桑昭有些诧异:“你真的试过了啊?” “试过了。”孟倦声音平静,“只说了两三句,便被打出来了。” “……”桑昭握着笔,抬头看了眼他,“那你现在还不死心的原因是我上次没有把你打走吗?” 扇扇子的侍女和泉儿的动作皆是一顿,有些不可思议地望向桑昭。 孟倦似乎被打击到,神色也不再自如,透露出几分恹恹:“我所信奉和宣扬的,并不是现在的人需要的,我所读之书,不曾告诉我贵族在如今的世道要如何享乐,也不曾告诉我一个平民如何在这样的世道中活下去……故而没人会需要我。” 桑昭手中落笔不停,安静地听孟倦说完,才微不可闻地笑了一声:“扮可怜,没有用,我心肠很硬的。” “……” 孟倦微微愣住,倒是万万没想到会听见这样的回答,一时不知道是该先生气还是该先为自己辩驳。 桑昭握着笔,笔尖在纸上勾勒出一个“孟”字,孟倦瞧见,下意识被吸引了目光,眼见一个“倦”字又要落成,他也顾不得什么生气和辩驳:“……你在画什么?” 桑昭又写下“劝诫”二字,停笔指了指画上的两道看不出是什么竖条:“这是你,这是我。” 在孟倦渐渐睁大的眼睛中,她又指着横线:“这是桌子。” “这是孟倦劝诫图……”她说着,又低下头去,在劝诫后面补上两个字,“孟倦劝诫失败图。” 第74章 打翻酒水 孟倦低头瞧着纸上的那一团墨迹,“孟倦劝诫失败”几个字写得凌乱而潦草,几乎糊做一团,看不出主人的字迹风格,只看出无论是画还是字,她半点心思没用。 桑昭小心将画拿起,捏在手中敷衍般地吹了两下,也不管墨迹干没干,伸手塞进孟倦的手中:“下次再给你画更好的。” 塞完,她也不再管孟倦,拿起帕子擦了手,准备硬塞几口东西进肚子。 孟倦不甘心就这么被她打发走,下意识要跟,泉儿护在桑昭身侧,转身向他温声道:“孟长史,世子在寻你。” 孟倦只当她在帮着她的主子打发他,还有再说,桑昭也转过身来,微微抬了抬下巴:“楚长云真的在找你。”她笑了笑,“你在这儿,耽误事,防不了我,也防不了别人。” 孟倦一愣,顺着她的意思往身后看去,楚长云还和江清站在一处,只是二人的目光不知何时早已落在他和桑昭所在之处,楚长云抬起一只胳膊朝他挥了挥手。 孟倦面上那点恹恹之色消失不见,恢复令楚长云看了牙疼的模样,捏着手中的画朝他们过去。 他还未来得及行礼,楚长云先一步取走了他手里的画,眯着眼睛举起放下打量了好几遍:“......孟倦劝诫失败?” 他疑惑的皱起眉头:“这画的啥呀?” 孟倦一时不察被他拿了走画,抿着唇等他看完,才又重新接回来,眉头一皱,就要说楚长云的行为失礼。 桑昭本想随意找个位置坐下,只是她才走了没几步,便立即有郡主府的仆从过来,为她引路,安置她坐下。 不过片刻的工夫,有乐师抱着乐器出现,桑昭刚喝了两口冰凉的甜水,乐声响起,又有舞女上来,于烈日之下绕着荷花池翩翩起舞,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桑昭仿佛已经能看见她们额间滑落的汗珠。 又是乐师又是舞女的,楚长云终于逮着机会打断孟倦的絮絮叨叨:“这是做什么?赏荷还是赏舞啊?” 桑昭也有同样的疑问,不过比起荷花池周围的舞女,她的注意力更多放在桌上的菜肴上面,冷的热的,辣的酸的,她挨个试了个遍,咽下口中的汤后,她带着不解沉默了一阵。 菜肴也好,糕点也好,连泛着苦味的茶水她都没放过,却没感受出哪道菜是加了料的。 曹蒙不知何时过来了,和常宁郡主站在一处,不知在谈论什么,唇角间偶尔泄出笑意。 桑昭慢吞吞地将在场所有人挨个打量了一遍,还没收回视线,身边突然出现一道阴影,捧酒的女郎恭敬在她身边跪下,头埋得很低:“妾为贵人斟酒。” 正在另一边为桑昭夹菜的泉儿将筷子一放,连忙出声阻止:“诶诶——不用了,我们女郎不饮酒。” 桑昭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地看着捧酒女郎颤抖着无视了泉儿的话,仍然倾斜了酒壶,为她的酒盏斟满酒水,然后——不慎碰到酒盏,被打翻的酒水倾洒在桑昭的衣裙上。 “哎呀,你做什么——”泉儿轻呼一声,连忙起身绕过来扯出手帕为桑昭擦拭裙上的酒水,“你听不懂我说什么吗?” 那女郎深深伏跪在地,捧着的酒壶也因为害怕落在地上,身形颤抖:“贵人恕罪,贵人恕罪......” 她只重复这么一句话,这边的动静很快引起旁人的注意,常宁与曹蒙分开,带着人往这边走来,瞧见跪着的侍女和正任由泉儿擦拭衣裳上酒水的桑昭,眉头一皱,大步过去对着那侍女就是一脚:“毛手毛脚的,我养着你有什么用——” 她面露关心,靠近瞧了瞧桑昭的情况,嗓音里染上几分担忧:“女郎没事吧?府中备了不少衣裳,若是女郎不嫌弃,尽可取用。” 常宁也不等桑昭拒绝,招来新的侍女为桑昭引路,做完这些,又冷眼瞧着地上瑟瑟发抖的侍女,厉声道:“酒都倒不好,来人!捆下去乱棍打死!” “......” 桑昭蓦然低笑一声,“不必了。” 她抓着泉儿的手起身,看了眼跪在地上的人:“让她带我去后院吧。” 她忍不住微微一笑:“毕竟她也算是做好了该做的事。” 常宁仿若听不懂她话里的暗示,又轻轻踢了踢地上的人:“没听见女公子的话吗?” 地上的侍女连忙爬起来,迅速抹去泛红眼角的泪珠,低着头站在桑昭身前,却丝毫不敢看她。 桑昭并不想穿郡主府的衣裳,转头吩咐泉儿去府外马车上取备用的衣裳,自己跟着那侍女远离人群,往后院去。 楚长云三人远远看着这一幕,虽然不知道她们具体说了什么,但发生了什么,还是能看得一清二楚。 楚长云抱着的双臂缓缓放下,意味不明瞧着桑昭离开的背影:“.....有猫腻。” 江清给了他一个“用你说”的眼神,抬步——还没抬,便被楚长云抓住了胳膊:“你干什么去?” “世子都说有猫腻了,不去看看是什么?”江清欲甩开他的手,却被楚长云抓得更紧,对方表情浮夸,一副不可置信的夸张模样:“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啊小江将军,郡主府的后院你也敢随便跟过去?常宁府中是什么样你不知道啊?那两口子能让你进?” 江清偏头盯着他。 楚长云仍不放手,正义凛然:“我可警告你啊,桑昭或许不在意这些,但不代表郡主府的人不在乎?” 他顿了顿,苦着脸看向捏着画不出声的孟倦:“你说说你,整天说我有什么用,不如去说桑昭和这小子。” 孟倦十分诚实:“在云阳时,世子也进过卫府的后院,世子如今能意识到错——” “那怎么能一样!”楚长云连忙打断他,“是卫鹤带我进去的,你有什么意见找卫鹤说去。” 江清挣脱楚长云的手,打断他们此时此刻并无意义的争论:“二位,看起来是半点不觉得桑女公子会有什么危险呢?” 楚长云顺着也撒开了他的胳膊,咧嘴笑了笑,凑近神秘兮兮道:“不瞒你说,我觉得桑昭这人玄乎得很,她那一身虎劲,我不是说她人虎啊......虽然确实是挺虎的,但我说的是她那一身力——” “咳咳咳!” 孟倦不满地咳了几声。 江清没再理会,大步追着桑昭离去的方向而去。 “诶,你看这人。”楚长云指着他看着孟倦,“啧”了一声,忽然也抬步跟上去,“我其实也蛮想知道是什么猫腻。” 第75章 抓住刺客 楚长云与江清毫不意外地被常宁和曹蒙绊住脚。 桑昭被那名侍女领着往后院走,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荷花池那边的乐声似乎大了些,传进后院里也清晰可闻。 后院几乎见不着什么仆从,桑昭无聊般踩着前方不敢回头的侍女的影子走,蓦然出声:“你知道郡主的计划吗?” 侍女的身形僵硬,下意识停下了脚步,像是还未从常宁那句“乱棍打死”降下的恐惧里逃脱出来,面色惨白,双手发颤,不敢回头瞧桑昭一眼,只抖着嗓子道:“妾,妾不明白贵人的意思。” 她停下脚步,桑昭也只好跟着她停下,目光落在她后颈处被发丝遮挡,却在行走间隐约可见的伤痕。 “若是不明白。”桑昭挪开视线,“就逃吧。” 侍女错愕地睁大了眼睛,转过身来,却仍旧一直低着脑袋,唇瓣嗫嚅,还没吐出什么话来,桑昭再次出声:“现在不走,待会儿若是见血,你可以逃掉吗?” 她低低地笑了笑:“毕竟上京的王法,仆从是生是死,不过主人的一句话。” 侍女紧紧咬住下唇,发颤的双手不自觉地紧握在一起,额间泛起细密的冷汗,急急转身往前跑了两步,又蓦然停下脚步:“不,不行.......我逃不掉的......” 她无意识地撕咬着嘴皮,弄花了口脂,又没顾着力道,鲜血冒出,重新染红她的双唇。 “那就躲起来吧。” 桑昭被烈日晒得微微眯了眯眼,看着前方已然陷入情绪里而惶恐不安的侍女,“过段时间,说不定就有机会逃离了。” “......什,什么?”侍女极小声的发问,颤颤巍巍地抬起脑袋,终于肯抬眼看桑昭一眼。 桑昭没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不走吗?” 她看着侍女的面上露出明显的挣扎和犹豫,似乎在认命和赌一次之间陷入深深的纠结,面上的惶恐愈来愈深,指尖死死抠住手指,突然狠狠一咬牙,跪地朝桑昭一拜,嗓音颤抖:“......多谢贵人。” 没等桑昭回应,她又迅速从地上爬起来,六神无主地跑走。 桑昭没来得及问她目的地是哪里,一个人在后院乱晃,转来转去,竟然出奇地一直没遇上什么人,只有荷花池那边的乐声不断传来。 这种打翻酒水将人骗到后院的招数,她上一次见,还是在前不久看的那本话本里。 空气中弥漫着热气,太阳晒得人心生烦躁,桑昭随意找了个阴凉处,在树下休息。 不过片刻,一道身影缓缓步至桑昭身后,悄然抬手——然后被桑昭一把抓住。 桑昭擒住他的手腕,将人扯到身前,那人眉眼之间充斥着烦躁:“老子在屋里等了半天了,带你过来的人呢?让你杀了?” 他手腕翻转,想挣脱桑昭的同时顺势反擒住她的手,猛地一用力,却发现纹丝不动。 “......” 他面上闪过片刻的错愕,回忆起刚才自己被扯过来时所感受的力道,面色染上几分兴奋,当即抬起另一只手,朝着桑昭脆弱的脖颈而去。 桑昭侧头避开,抬手握拳对着他的脑壳给了他邦邦两拳,直叫人眼冒金星,手中的动作停滞一瞬,咬牙骂了句脏话,伸手向腰间的匕首。 桑昭松开手,一脚踹上他的肚子,将人踹远。 “哈哈......好啊,刺激!” 对方狠狠摔在地上,激起一阵灰尘,桑昭眨眼的工夫,他又大笑着迅速从地上爬起,握紧了手中的匕首,直朝着桑昭的喉咙而去,被桑昭及时握住刀柄,硬生生掰过他的手腕,将刀尖对准了他自己。 她的掌心不慎被刀锋划破,鲜血涌出时,桑昭死死握住他的手腕,将匕首插进他的右肩。 对方闷哼一声,转而又放声大笑:“你果然不简单!老子今天一定要杀了你!” 他攥紧了匕首,咬牙要将匕首抽出来,另一只手握紧成拳,预备以牙还牙朝着桑昭的脑袋而去。 “嗯?!” 匕首纹丝不动,反而被桑昭推得更深,他抬起的拳头被桑昭抓住胳膊,硬生生让他的动作停滞在半空之中,轻而易举地扯下来。 终于意识到桑昭的邪门之处,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再次被桑昭一脚踹倒在地,他大脑眩晕,右肩插着匕首,竟就顺着桑昭的力度,双手一摊,瘫在地上不动了,任由肩上的鲜血渗出,滴落在地蔓延开来。 桑昭几步上前,一脚踏在他的心口,掌心的鲜血顺着指尖蜿蜒而下。 她甩了甩泛疼的手,又缓缓举至唇边,舔了舔伤口处的血迹,脚下力度更重。 对方被他踩得一个激灵,侧头呕出一口鲜血,努力抬起上半身,抱住桑昭的小腿,张嘴就嚎:“别杀我!饶命,不要杀我!求求你!我错了!我不该来杀你!你别杀我——” “......?” 桑昭没看懂他这架势,缓缓放下手,试探着将脚从他胸口上挪开,对方迅速忍着疼从地上爬起来,跪在桑昭腿边,猛地抱住她的腿继续嚎。 “......”桑昭垂眸看着自己衣裙上被他蹭上的血迹,轻轻踢了踢腿,“放开。” 对方抱着她的腿抬起脸,可怜兮兮地皱着一张脸,夹着嗓子,透出几分哭腔:“你答应不杀我了吗?” 桑昭冷着脸将他肩膀上的匕首抽出来,疼得对方抱紧了她的腿吱哇乱叫:“别杀我!不要杀我!” 桑昭垂下的左手藏在衣袖里,手中蓦然出现一颗糖丸,沾染上她手中的血迹。 她俯首抬起对方的下巴,抓着对方吱哇乱叫的机会,将糖丸塞进他嘴里:“......别叫了。” 对方张嘴就要把她喂进去的东西吐出来,被她死死捂住嘴威胁:“你吐出来,我就杀你。” “......” 他十分憋屈地将糖丸咽了下去,又诧异于药丸的甜味,“这是什么?” 桑昭没有回答他,只是抓住他的头发,将手中的匕首横在他脖颈处,吓得他瞪大了眼睛,抱着桑昭腿不撒手:“哇啊!怎么又要杀我了!我都咽下去了!” 桑昭被他吵得皱了皱眉头:“闭嘴!” 对方从善如流地闭了嘴。 桑昭将匕首更靠近一分:“你去前面,杀两个人。” “......啊?” 第76章 疯子死士 对方抱着桑昭的腿微微一松,被迫仰着头,右肩泛起淡淡的痒,他想侧头瞧瞧,却被桑昭抓着头发,比着喉咙不敢动弹。 脑子里的眩晕逐渐消散,一片清明,连身上不知从哪里泛起的疼都不可思议的消失。 他错愕地张着嘴,瞪着眼睛,以为自己被桑昭打得已经快要死了:“......我,我我,好像回光返照了.....” 桑昭往他张开的嘴里塞进一颗糖丸,他来不及反应,便被桑昭捧着脑袋乱晃,硬生生将糖丸囫囵咽了下去,只来得及留下一股隐约的甜味。 “咳咳咳咳咳咳——” 他被哽得逼出眼泪,要伸手进喉咙让自己将药丸吐出来,却偏偏再次被桑昭扯住头发,仰起脖颈,匕首重新横在他脆弱的喉咙处,“咳咳,咳,这次,咳——又是什么?” 桑昭成功将自己的腿解放出来,松开他的头发,俯身蹲在他面前:“刚才是救命,这个,是下毒。” 他使劲将眼角的泪水眨出来:“咳......你救人和毒人的药一个味啊?” 桑昭神色自若,没有半点心虚变化:“你可以赌你刚才吃的不是毒药。” “不要,我不赌——” 他立即大喊,双手一张就又要去抱桑昭的腿,被桑昭一巴掌打开后又缠上去捧住她的手腕,“给我解药,你让我杀谁,我就杀谁。” 桑昭十分满意他惜命的模样,微微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你去杀常宁和曹蒙。” “什,什么——”对方大骇,立即松开她的手,“不行,哪有死士杀主人的,不行,你换一个。这,这,倒反天罡,乱七八糟,人心不古——” 桑昭动作迟疑了片刻,缓缓打量了他两眼:“你是死士?” 对方话语一顿,立即就要挺直背脊,又被脖颈间微微一晃的匕首吓得缩回去:“死士怎么了?死士就不能惜命了?!” 桑昭无语了片刻,收了匕首起身:“我不管,要么你去杀常宁和曹蒙,要么我杀了你再去杀他们两个。”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那我不还是要死吗?”他不管不顾地重新抱上她的腿,“荷花池那边也有死士啊,我杀他们两个,那些死士难道不杀我吗?” 桑昭踢了踢腿:“那我就先杀你。” 手中的匕首扬起,迅速朝着他的脖颈而去,吓得他伸手去挡的同时连忙翻身躲开,手臂被匕首划伤,他随意抹去:“别别别——我杀,我杀还不行吗!” 他撑着地利落起身,诧异地抚上自己的右肩,又低着头在自己身上乱摸,不可置信地抬头,对上桑昭那张神色颇为冷淡的脸:“不可能——” 他猛地拍上自己的右肩,低头去瞧桑昭手中的匕首,刀身上还沾染着他的血迹:“怎么可能......” 他的眼眸中逐渐浮现狂热,兴奋朝着桑昭大跨一步,相当直言不讳:“可惜我杀不了你,不然我一定要把你的药弄到手,娘的!爹的!奶奶的!爷爷的!太——” 桑昭举起匕首:“不去吗?” “我去!我去!哈哈哈哈——”他兴奋地凑近,“你想他们怎么死?老子早看他们不顺眼了,把老子当条狗似的!你想怎么弄他们?要他们想怎么弄你,就怎么弄回去吗?那两口子让我藏在屋子里,等你进来了,扒开你的衣裳,然后——” 桑昭推开他的脑袋:“死了就行。” “哈哈哈哈哈,好!”他笑着跑开,片刻之后,又跑回来,眼神炙热,“那我要是被他们打死了,你会再救我一次吗?” 桑昭举起匕首,他脚下拐了弯,一溜烟地跑没了,只匆匆留下一句:“你一定要给我解药啊!” 桑昭顺手将匕首一扔,靠着树席地而坐,闭眼假寐没多久,匆匆脚步声和喧闹人声靠近。 “女公子!” 泉儿焦急的声音由远及近,桑昭睁眼,看她捧着自己的衣裳哭红了眼睛,匆匆向她奔过来,身后人群浩浩荡荡,常宁和曹蒙走在前方,面色诡异兴奋,江清和楚长云大步跨过他们,男男女女,跟在他们身后,窃窃私语,不断投来探究好奇的视线。 见桑昭安然坐在树下,常宁和曹蒙面上的视线一凝,不可置信地加快步伐。 “女郎——”泉儿焦急在她身旁蹲下,看见她衣裙上零星血迹,更是慌了神,捧起她的受伤的手,更是憋不住眼泪,“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去这么久的。” 桑昭顺势用没受伤的手揉了一把她的脑袋,握着她的手起身,侧身看快步走近的常宁和曹蒙二人。 江清瞧见她身上的血迹,又瞥见被随意抛在地上的匕首和那一小块不知是谁的血迹,轻笑一声,意味不明地看向困惑不已的常宁和曹蒙二人。 “这一招。”桑昭偏头看向神色僵硬的常宁和曹蒙,“我在书里见过。” “女郎没事吧?”常宁焦急凑上来,挤开泉儿,捧起桑昭受伤的手,低头查看她的伤势,面色担忧又不解,“发生了何事?女郎怎会受伤?” 桑昭没有推开她,垂眸盯着她,蓦然出声:“为什么你们是这样的?” 常宁下意识:“什么?” 桑昭将手从她手里抽出来,嗓音冷淡:“是因为无所顾忌,所以恶意半点不藏,恶行半点不遮,不用多虑多思,轻敌狂妄吗?” 她缓缓扯着嘴角,声音轻飘飘落在常宁心头:“你离我这么近,不怕我动手杀了你吗?” 常宁惊骇松手,后退半步,警惕瞪她:“女郎何意?!” 曹蒙连忙上前搂住常宁,皱着眉头对桑昭厉声道:“女郎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尽可说出来,我和郡主定会为女郎做主,郡主一番好意,女郎又何必朝她发泄怒气!” 桑昭一顿,恍然般微微点头:“轻易死了是不好,应该先发泄怒气的。” 曹蒙听不懂她的意思,江清几人也不明白她具体想做什么,连身后跟过来看热闹的人群见事态并不是郡主和安远侯所暗示那般,面面相觑,想起桑昭的疯劲,心生退意。 “哈哈哈哈哈——”有人扒开人群,撞翻挡路之人,惊起阵阵尖叫,迅速扑向曹蒙和常宁,“死那么痛快便宜谁呢!” 第77章 好人坏人 猖狂的笑声和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交织在一起。 江清和楚长云齐刷刷往前一个跨步,将桑昭和泉儿护在身后,神色严肃,皱着眉头去瞧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 桑昭有些诧异地瞧了他们两眼。 跟过来看热闹的人群乱作一团,常宁和曹蒙尚未反应过来,后领便被人扯住,拖着往外走。 “放肆!” 常宁惊慌去掰身后的手,即便她的指甲陷入对方的皮肤,扯着她后领的手依旧纹丝不动,衣领勒住脖子,她控制不住地憋红了脸的同时忍不住双腿乱蹬,试图摆脱身后的桎梏。 “你放肆!曹十七!大胆——” 她勉强从喉咙里憋出来的声音随着对方突然停下的脚步戛然而止,几乎是于曹蒙同时的大喘粗气,脑袋轰鸣,还没喘过气,便又被曹十七一只手一个掐住脖颈,扯到前方。 曹十七歪着脑袋,兴奋咧嘴笑开,看着拦住他的五人,将手中二人挡在身前,嗓音激动:“要杀我吗老大?看看是你的剑快,还是我的手快?” 楚长云皱眉嘀咕:“......怎么又是个一身牛劲的。” 桑昭若有所感, 默默偏头看了他一眼。 被曹十七称为老大的人面色冷凝,望着他手中的常宁和曹蒙,又侧过头,隔着众人齐刷刷让开的道路,遥望了一眼好端端站在楚长云和江清身后的桑昭,脸色愈发难看:“十七,你叛主了。” 他握紧手中的剑:“放了郡主和侯爷,你可以有个全尸。” 常宁几乎是将曹十七的手抓得鲜血淋漓,却只能感受到脖颈处越来越收紧的力度,憋着气瞪了一眼身旁半点不中用的曹蒙。 “来啊。” 曹十七哈哈大笑,“我不是说了吗,看是你的剑快,还是我的手快。” 曹一冷着脸缓缓抬手,常宁立即感受到了脖颈处愈发收紧的力度,几乎逼得她干呕出来, 连忙扯着嗓子大喊:“住,住手——” 曹一见他当真敢下手,脸色彻底沉了下去,不敢轻举妄动:“你想要什么?” “我?”曹十七猛地松开二人的脖颈,不等其他人有所行动,又揪住两人的衣襟,大步朝曹一靠近,他有人质在手,逼得对方只能后退。 曹十七揪着二人的衣襟,扯着二人快步往几名死士手中的剑上撞,在常宁和曹蒙惊恐地尖叫声中,曹十七哈哈大笑,飞奔将二人拖行出了后院,“我要什么?哈哈哈哈哈——被当狗打了这么久,我也要打一次狗!” 曹一几人紧随其后而去。 如此荒谬的事情发生在眼前,后院里陷入一片寂静之中,身处炎夏,却有不少人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寒意从脚底升起,一双接一双带着惊惧的眼睛小心望向树下的人。 江清皱着眉头回首,见桑昭静静望着那几人离去的方向。 树叶悠悠飘落于她的发间,桑昭随手摘下,抬眸迎上江清的视线,莞尔:“怎么了?” “姓曹的死士杀姓曹的人。”她的视线轻飘飘掠过那一张张或惧或忧的面孔,“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本想问问郡主和安远侯觉得冤不冤枉......” 她笑了笑:“看来是没什么机会了。” 桑昭侧身碰了碰紧紧抱着她的衣裳的泉儿的手腕:“回家吧。” 她绕过江清和楚长云,带着泉儿走过人群让出的道路。 有人忍不住颤抖着出声:“桑昭,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人吗?你会遭报应的!” 桑昭缓缓停下脚步,回身望去,那人已经藏进人群里,分不清究竟是谁说的。 “这个世上是没有报应的。”她冷淡道,“刚才那两个人能在这里举办什么赏荷宴,不够证明这一点吗?啊......” 她顿了顿:“这么说的我好像是报应似的。” 她扯着嘴角笑了笑:“如果我遭了报应,我会拉着这里所有人给我陪葬。” 在众人惊惧且不可置信的目光之中,桑昭的声音震得他们一阵恍惚:“我不认识你们,不过,我知道今天来了哪些人。我若被刺杀一次,我便随便拜访一家。” 桑昭的视线从他们惊恐的面容上掠过:“若是觉得我是好人,便祈祷这是句玩笑话,若觉得我是坏人......那就逃吧。” “你你你......”有人嗓音颤抖得厉害,“你真当大蔚没有王法吗?你这般视律法为——” 桑昭唇角微勾,冷笑一声,没给他说完的机会,转身走了。 楚长云跟着嗤笑一声,毫不遮掩自己的嘲讽:“唉哟,连你都管不着的东西,还想着用来管桑昭呢。” 他大摇大摆地走过那条众人让出的道路,神色浮夸,声音微扬:“我就不明白了,都说要命要命,怎么还有人觉得人家不敢杀你,整天生怕别人杀少了,使劲往人跟前凑。” 他左右张望着,见没见着几个人,又刻意提高了声音,带着明晃晃的恶意,问六神无主立在原地的郡主府管事:“你们主子后院那些人呢?我记得高昌那个叫什么合意什么楼的斗兽场被端了吧?常宁和曹蒙将人卖到哪里去啦?是打死了?送到哪位贵人府上去了?还是卖到别处去了? ” 管事猛地抬头瞪他,身后人群骤然嘈杂起来。 江清若有所思,慢吞吞跟在他身后出了后院,楚长云瞥他一眼:“怎么?今日是奉命来阻止桑昭杀人啊?” “常宁郡主和陛下情谊深厚,郡主若是出事,宫里这次怕是不会善了。”江清说着,皱着的眉头却渐渐松开,“不过,这次人是常宁自己支开的,谁也没有证据证明此事和桑昭有关。” “?” 楚长云莫名上下扫视他一眼,意味深长,“你开心什么?” “......”江清觉得他莫名其妙,“因为天降横财?” “嗯?”楚长云没明白他的意思,还要再追问,江清一扬下巴,示意他向前看。 桑昭还没出府,正在前方与人说话。 江清看清桑昭面前那人的脸,微微眯了眯眼。 第78章 所谓妙计 那立在桑昭面前垂泪行礼,瞧见他们两人后抹了泪水快步离开的人,不是领桑昭去后院的侍女又是谁? 侍女的视线有明显的停顿,桑昭回身,江清和楚长云立即一左一右大步跟上去,泉儿不得不后退几步,同他们二人不知何时从何处冒出来的长随走在一起。 江清低头看了眼她露出的指尖上的血迹:“受伤了?” 桑昭“嗯”了一声,没怎么在意:“小伤,处理好了。” 楚长云观望了一番她的脸色,安静了几步路的时间,又按捺不住,开门见山,毫不避讳:“那个死士,是你干的?” 为防桑昭狡辩,他提前一步道出自己的发现:“那死士右肩受伤了吧,那么大片血迹,总不能那么巧,刚好有人用匕首捅了他一刀,刚好将匕首扔在你旁边,还刚好往你的衣裳上沾上了血迹。” “......”桑昭没打算隐瞒,“是我做的。” “咳......”江清轻咳一声,微笑道,“没有证据可以证明。” 两道视线一起落在他身上,江清笑容不变:“难道不是吗?” 楚长云看不懂他的意思:“你装什么?” 桑昭收回视线:“你们两个,什么事?” “你怎么做到的?”楚长云的注意力重新落在桑昭身上,万分好奇,“那可是死士啊,狗咬主人死士都不可能叛主,怎么被你捅一刀说叛就叛了?” 他抿着唇装模作样地思索片刻:“你们以前认识?” “不认识。” 桑昭回应,“他都说了自己被当狗,那咬主人,为什么不可能?” 常宁和曹蒙的惨叫声隐隐约约传入府中,桑昭几人慢吞吞行至门口,还有没去后院凑热闹不敢趟浑水的年轻公子准备离开,被府外的动静吓回来,白着一张脸,靠在长随身上。 常宁和曹蒙的声音清晰可闻。 桑昭踏出府门,等在门边冷眼旁观府外热闹的裴如玠立即抬步过来,视线瞬间凝在桑昭身上的血迹之上,微微抿了抿唇,安静站在她身后,抬头左右望了一眼她身边二人。 曹十七做事实在癫狂。 他不知卸了哪家的马车,抢了人家的马,又割了绳子将常宁和曹蒙两双手各绑一端,握在手中,他身上多了不少血迹,衣衫也破烂不少,看样子受了不轻的伤,但他手中的常宁和曹蒙更是惨不忍睹,除了脸还算干净,身子几乎被鲜血染红大半。 曹一几个死士身上也带了血,曹十七立在马前,依旧将常宁和曹蒙挡在身前,手中不知从哪家护卫手中抢来的长剑横在曹蒙脖颈处,血迹斑驳的脸上扬起笑容:“老大想好了吗?你捅我一剑,我就捅他们两剑。让我走,还是大家一起死?” 曹一暗骂一声疯狗,平复了呼吸,握紧手中的剑,试图与他谈判:“十七,你才该好好想想,叛主的死士,谁还敢再用?外面没有你的容身之处,郡主府待你不薄——” “少给老子放屁!”曹十七粗声粗气地打断他,“老子没病,脑子也没问题!哈!你叫我一声爷爷,我给他们留全尸怎么样?!” 不等所有人反应,他翻身上马,疾驰而去,捆着常宁和曹蒙的绳子被他握在手中,硬生生拖行二人,逼得虚弱颤抖的二人再次惨叫出声,双腿乱蹬,泪水糊了一脸,在地面上留下两道血痕。 曹一咬牙,只能带着郡主府的死士和侍卫继续追。 常宁郡主府门前,只有两条蜿蜒向前的血痕。 江清微微叹了口气:“我该进宫了。” 他对桑昭和楚长云告了别,回身看了眼府中已经陆陆续续到了门口,预备归家的人群,抬步先走了。 桑昭望着蜿蜒不知尽头的血痕,也在江清之后离开。 楚长云立在郡主府门前,回头往府里看了一眼。 见桑昭离开,这些年轻的郎君女郎们陆陆续续出了府门,一句话也不多说地径直上了自家的马车。 落在人群之后的人垂头丧气,脸上的巴掌印清晰可见,撞见楚长云戏谑的神色,亦是敢怒不敢言,咬着牙加快速度走了。 有人偷偷摸摸凑到楚长云身边:“桑昭这招妙啊,世子。” 楚长云闭了闭眼,转身瞪了一眼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彭成。 虽然没达到吊起楚长云胃口的目的,但彭成还是兴奋地主动为楚长云解释:“世子你看,桑昭三言两语,就挑拨了各家的关系,何瑞和之前那个什么……咳,找公狗那个,都被排挤出去。妙啊,正是该团结起来一致对付桑昭的时候,这些人反而因她两句话而内讧了。” “你兴奋什么?”楚长云见他一副笑嘻嘻的模样,“你之前不是还撺掇我对付人家吗?怎么?郡主和安远侯这副模样你又不害怕了?” 彭成连忙轻轻打了几下自己的嘴:“呸呸呸!当初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不过那不也是因为我啥也不知道嘛。” 楚长云冷笑一声:“你现在又知道什么了?” 彭成又凑近一步,低声道:“世子,你跟我实话实说吧,咱们和桑昭是不是一伙儿的?” 他脸上笑意更甚:“你不说我也看得出来,你就不必瞒着我了。” “你放心!”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你和临鄣王,我一定支持你。” “……滚滚滚。” 楚长云不耐烦地推开他的脑袋,大步往王府的马车去。 彭成连忙跟上,依旧凑在他旁边:“我懂,我都懂,不可说,不可说嘛。那咱不说这个,咱接着说桑昭这招妙计。” “什么妙计不妙计的。”楚长云颇为无语好笑,“你问桑昭,她自己知道她在用计吗?她要么是生气了在恐吓人,要么就是真这么想也打算这么做的。” 他加快脚步,将彭成甩在身后,上马车之前,又忍不住对着人多说了两句:“我警告你啊,不许自作聪明,你做什么事儿都必须来问我。” 他眉头一皱:“听见了吗?” 彭成憋屈应声:“……听见了。” 他还想知道桑昭怎么让死士杀郡主和安远侯的呢。 第79章 他是疯狗 上京的夜晚鲜有这般“不热闹”的时候,微风吹拂,未消散的热气扑向人面,逼出一层细密的汗水,匆匆抬袖抹去。 叫人烦闷生热的夜风里似乎弥漫着血腥味。 百姓嗅到不同寻常的气氛,慌里慌张归家,拉回好奇窥探外界的孩童,紧闭门窗,早早熄了灯火,不敢发出声响。 一队接一队的士兵提灯穿行在各处街道,有的步履匆忙,扫视一眼便迅速离开,有的动作缓慢,不肯放过任何角落,提着灯弯腰蹲下身去,试图照亮地面上那点零星血迹。 血迹时多时少,似乎在城里乱转,并不指向同一个方向。 士兵兵分几路,循着这点的血迹,一路从郡主府起,几乎要搜遍整个上京。 直到有人在城中古树前停下脚步。 这棵银杏树立在城中不知已经多少年,月色朦胧,士兵手中的灯火照亮了树上百姓为祈愿而挂上的各式布料,随风而荡,影影绰绰,散落一地飘动的影子。 士兵僵硬仰着脑袋。 浮动的布条之中,两道人影悬挂其间,随着夜风轻微晃动。 血腥味涌入士兵的鼻间。 “那,那是——” · 忠义侯府还燃着灯火。 桑昭随意靠在府门前,光明正大地看着一队接一队的士兵和各家的护卫匆匆掠过侯府门口,有人克制不住向她投来探究的一瞥,被她抓个正着,视线交汇瞬间,又匆忙别过头,跟上队伍迅速离开。 林长命被她打发回去,泉儿还固执地非要同她一起等,提着灯立在她身边,心知肚明郡主府的事与桑昭有关,却始终不曾问过什么。 夜色渐深,裴如玠的身影从夜色中显现,安静到了桑昭身边。 桑昭带着人转身进府,侯府大门立即被人合上,裴如玠快走几步,跟上了桑昭:“人都死了。” 桑昭轻轻“嗯”了一声。 裴如玠继续道:“宫里有人进了郡主府,放了一批人出来,曹蒙名下的茶楼和酒楼也陆续有人逃出来......应该也是有人刻意放出来的。” 桑昭没说什么。 裴如玠将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尸体被人运回郡主府了——” 他稍微停顿了片刻,又轻声道:“天子出宫了。” 桑昭点头:“好,知道了。” 她没细问什么,裴如玠说完话,也不再出声,一路安静地回了桑昭的院子。 “辛苦了。” 进屋之前,桑昭对裴如玠微微笑了笑,“好好休息吧。” 裴如玠下意识随着她微微扬起嘴角,不再如前几日那般执着于在她门前守夜,对她俯身行礼,转身往自己的住处走,离开了桑昭的视线。 桑昭伸手推开房门,先泉儿一步踏进屋中,脚步微微一顿,转身对放下提灯准备进来伺候的泉儿道:“你也辛苦一天了,早点回房休息,好好睡一觉吧,不用守着我。” 她一副不需要伺候且作势就要关门,泉儿有些不明所以,但也没多问什么,顺着桑昭的意思回了自己的屋子,转身回望时,桑昭已经合上房门,屋子里燃起昏暗的灯火。 桑昭嗅闻见屋内隐隐约约的血腥味,随意卸了钗环,径直走向床边坐下,慢悠悠环视了一圈屋内,目光停留在一处角落里:“你是睡着了还是死掉了?”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一阵虚弱的笑声从她存放衣物的衣柜旁的角落里幽幽响起。 昏暗的灯火下,那道人影迅速蹿到桑昭身边,跪坐在她腿边,满是血污的手刚想撑着床边便被桑昭抬手打落,蓦地往地上一趴,脑袋撞上桑昭的膝盖,又撑着地扬起脑袋,扯着嘴角笑。 他几乎成了个血人。 桑昭望向他蹿过来的路线,地面上留下了十分显眼的血痕。 他脸上的伤口从眉骨一直到下巴,似乎没做好止血,还有血液从伤口渗出,顺着脸颊滴落在早已看不出颜色的衣襟处。 “救救我——”血色之下,他的一双眼睛十分哀怨,想去握桑昭的手腕,却见她捏住了拳头,又讪讪收回来,仰着脑袋看她,一说话便呕出一口血,“你怎么不救我,你忘了我了吗?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这里来,我脸都破了。救救我,给我解药。” 桑昭不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她抬手捏住曹十七的下巴,将他的脸转向另一边,摸上床边的匕首,刀出鞘,在她指尖划出细小的伤口,渗出零星鲜血,一颗糖丸悄无声息出现在她手心,染上她指尖的鲜血。 曹十七觉得自己要死了,顺从地将脑袋歪向一边,又被他掐着下巴转回来,将糖丸塞进他口中。 这次不需要她多说或是多做什么,曹十七如逢甘霖,双眸发亮,自己主动嚼烂糖丸吞了下去。 脸颊泛起熟悉的痒意,曹十七摊开双手,仰倒在地,躺在桑昭脚边,兴奋地低笑出声,胸腔震动,呕出大口鲜血。 桑昭踢了踢他的腿:“闭嘴。” 曹十七溢出的笑声一收,转为闷笑,从那种濒死的绝望与不甘中脱身出来,大口肆意呼吸着空气。 他猛地从地上爬起来,不管不顾地抱住桑昭的腿:“我今天办的事你满意吗?你刚才给我吃的能解你喂给我的毒吗?你缺不缺死士?你收了我啊,我给你杀人,你想杀谁我就杀谁,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桑昭看着被他身上血迹染红的衣裳,微微皱起眉头:“等哪天别人威胁你,你反捅我两刀?” “不一样——” 他感受到桑昭似乎想将他踹开,抱得愈发紧,“他们把人当狗,把狗当人,老子——我吃一顿饿三天,我吃不饱,你给我吃一口饭,我什么都做。” “什么都做?”桑昭随意道,“那还是要你当狗呢?” 曹十七望着她的双眸,咧嘴笑开,突然低头舔了舔桑昭握拳放在膝上的手,伸着舌头学狗的模样,兴奋笑道:“汪汪.......” 他的笑容愈发扩大:“那我也是一条好狗,主人——” 桑昭眉头紧皱,忍无可忍,握紧拳头再次“邦邦”给了他两拳:“......撒手,不然你就再死一遍。” 第80章 如愿离开 曹十七被桑昭这两拳再次揍得眼冒金星,顺从地松开手,放开了她的腿,往后一仰,倒在地上,伸手去摸自己的脸,触及自己已经恢复得差不多的脸庞,又扯开本就烂得不成样子的衣衫去摸肚子,不可置信地笑出声来。 “收了我收了我收了我……” 他不断念叨着,忽然撑着地爬过来,这次不敢再抱上桑昭的腿,只死死攥着桑昭的衣摆,“收了我收了我收了我收了我,我能打又能藏,什么事都能干。” 桑昭没有吭声,垂眸注视着他。 曹十七没得到明确的拒绝,于是得寸进尺,又挪近几分:“那你把解药给我,你刚才给我的药,能解我的毒吗?” “没下毒。”桑昭伸手推开他的脑袋,“你吃的全是药。” “……?” 曹十七攥着她的衣摆怔愣片刻,不可置信,“你骗我?” 桑昭以为他要在发疯和发火之间二选一,不料他又一次抱上桑昭的腿:“那你收了我。” 桑昭踢了踢腿:“我有护卫。” “你把他踹了。”曹十七道,“他能干的我能干,他不能干的我也能干。” “不是不愿意当狗吗?”桑昭道,“为什么要上赶着认主人?” 曹十七死死抱着她的腿仰头笑开:“是当饿死的人,还是吃饱的狗,我分得清。是做野狗还是家犬,我也分得清。” 他与桑昭交过手,也被她救了两次,十分清楚面前这人的怪异,无论是那一身异于常人,无法估量的力气,还是他吞下的那几颗怪异药丸,都透露着不同寻常。 他敢拿命保证,即便是那对神医兄妹来了,也不可能让伤口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愈合。 还有毒。 他的体内不止一两种毒,他初入郡主府时,曹蒙和常宁为了控制他给他下过毒,也曾在他身上试毒,试图找出最能使死士听话的毒来。 他此刻不该如此轻松。 曹蒙从千两金搞来的药,让他每晚都头疼欲裂,如蚂蚁爬过全身,偏偏挠破了皮也搔不到痒处,不得不向他们磕头求饶,才能换来缓解的药物。 但今夜一片平静。 他杀曹一他们时头没疼,杀常宁和曹蒙他们时头也没疼。 桑昭喂给他的药,不仅治好了他的伤,还解了他的毒。 医死人,肉白骨。 这根本不是寻常人力所能及。 他好不容易出了郡主府,却又要牢牢抓着桑昭,不过是想找一个能让自己继续活下去的庇护。 不过桑昭杀谁打谁,又是什么人,于他而言,她有护住他这条命的能力就足够让他下定决心要缠住她。 “……” 桑昭微微晃了晃腿,曹十七顿时抱得更紧,紧闭着眼睛,一副就算再给他两拳他也不会松手的态度。 桑昭冷不丁出声:“你的老大呢?” “死了啊。” 曹十七睁开眼,乐滋滋向她汇报,“我先杀的他们再杀的曹蒙那两个。” 他嘴角的笑意扩大:“我把他们吊在西大街那边那棵银杏树上,你知道那棵树吗?很多人在那里祈愿,我随便翻了两个写了字的,都是求平安的。” “曹蒙他们死了——”他双眸发亮,嗓音有些激动,“很多人不就平安了?哈……我把他们挂在那里,也算是积了功德。” 桑昭有些意外:“你还识字?” “认得几个。”曹十七道,“平安这两个字又不难念。” 他重新捡起刚才被桑昭岔开的话:“曹蒙死之前还在一个劲求饶呢哈哈,他说他爬到现在不容易,说他从前是与我一样的人,理解我的愤怒和仇恨……他理解个屁。你知道吗?郡主先死,他吓得一直磕头求我,头都磕烂了也不敢停下来,就像我从前求他一样。” “是我理解了他。”他瞪着眼睛笑道,“原来掌握生杀大权后,看着别人在自己脚下痛苦求饶,徒劳挣扎,是这般畅快。” 曹十七的身子不自觉地颤抖,笑得疯疯癫癫,泪水滚下,被他面上的血迹染红,滴落在桑昭手背:“原来从我被卖进郡主府,咽下第一口毒药时,我就在等这一天了。我做了那么久的梦,原来成为现实是这么爽的感觉。” “啪!” 桑昭拿手帕擦了手,迅速按在曹十七的脸上,对方也不抗拒,松了她的腿,在脸上一抹,手帕迅速被染红。 “怎么样?”他握着手帕再次凑近,“他们的死法你满意吗?你要收了我吗?以后你让我怎么杀我就怎么杀。” 桑昭再次将他的脑袋推开,垂眸久久凝视着他,陷入沉思,曹十七也不着急,主动仰起脑袋任由桑昭肆意打量。 “好啊。” 桑昭蓦然出声,“你先去闾春办事。” 曹十七激动问道:“办什么?” 桑昭抬眼扫视了一圈屋中的血迹:“先把你流的血弄干净。” 她扬了扬下巴:“你怎么进来的,就怎么出去弄水回来擦。” 曹十七张了张嘴:“你好无情啊,你明明可以叫人送水进来。” 桑昭扯了扯嘴角:“我还可以叫人进来把你送给天子。” 曹十七瘪了瘪嘴,却仍旧没有起身离开:“主人——” 桑昭蹙眉:“不要叫我这个。” 曹十七咧嘴一笑,不管不顾:“主人,不给我换个名字吗?” 桑昭顿了顿,本不想理他,但想起他刚才话语中对曹蒙的憎恶:“你把曹去掉就好了。” “不行。”曹十七拒绝,“太敷衍了。” “……” 桑昭道,“那你改回你最初的名字。” 曹十七嗤笑一声:“谁还记得最开始叫什么啊。” 桑昭默了默:“叫七十。” “你怎么这样啊!太简单了。”曹十七再次得寸进尺,十分不满,不肯起身离开。 桑昭蹙眉,瞥他一眼:“那叫魑魅魍魉十七,可以吗?” “……” 曹十七起身,“叫我宋会就好了。” 桑昭低哼一声,往地上他留下的血迹上一指:“擦地。” 她不知道这个人怎么进来的。 但他出去的方式平平无奇,径直打开了房门,大步走了出去。 桑昭等了片刻,没听见外面有什么骚动,起身换掉了身上被沾上血迹的衣裳。 过了好一阵,他才偷摸端了盆水回来。 直到寅时,宋会才带着桑昭口中的任务离开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