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这一生,如履薄冰》 第001章 瞎眼老寡妇 汉文帝后元七年秋,长安。 朝阳如墨,挥洒于宫室之上,为古朴厚重的汉家宫廷,蒙上了一层独属于晚秋的橙黄。 巍峨的宫墙之内,宫人们如蚂蚁般,有条不紊的进行着自己今天的工作:或攀上木梯,或举起长杆,将挂满整座长乐宫的丧灯、丧布依次取下。 ——三个月前的今天,太宗孝文皇帝驾崩,国丧。 而今天,恰好是国丧结束的日子。 国丧结束,却并不意味着先帝驾崩的苦楚,便就此消失在了这片天地之间。 宫墙内外,街头巷尾,仍旧不时响起人们低沉哀婉的啜泣声。 只不过今日,长乐宫长信殿传出的,却并非太后窦氏的哭声; 所哭的,也并非是驾崩的太宗孝文皇帝…… “呜~呜呜……” “母后~” “女儿可没脸活啦~” “呜~~~呜呜呜呜……” 长乐宫,长信殿。 刚住进长乐宫不久的窦太后,此刻身着夫丧、额系孝带,坐在御榻之上; 双手将鸠杖柱于身侧,额头轻轻靠在杖顶,涣散无焦的双眸,透着无尽的哀沉。 在窦太后身侧,妇人看上去约莫三四十岁的年纪,倒是已脱下了孝衣,抽抽搭搭间,已然哭成了泪人。 若单看这母女二人,如此场景,好似是妇人被坏了清白,找太后母亲来哭诉; 但在这母女二人身前,却还另跪着一道略显稚嫩的身影…… “姑母莫哭,莫哭……” “千错万错,都是侄儿那母亲不知礼数;” “姑母可万莫往心里去,再气坏了身子……” 这句话,刘荣今天反反复复,已经不知道说了多少遍。 只是光看妇人那满脸泪痕就能知道,刘荣百般赔礼告罪,妇人愣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委屈巴巴躲在太后母亲身旁抽泣。 见此,刘荣只得侧过身,自宫女手中接过不知道第几块手帕,而后小心翼翼递上前。 一边哄着哭成泪人的姑母刘嫖,心下也一边唏嘘起自己的悲惨命运。 “我这母亲啊……” 掰着指头算下来,穿越到这个时代,也有个十来年了; 在这十来年的穿越生涯中,刘荣深切体会到了一个坑人的老娘,究竟能把儿子迫害到什么程度。 刘荣母何人? 正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甚至力压扁鹊、华佗的青史第一神医,道上人尊称一声:栗姬。 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再过上个七八年,这位神医便会对弥留之际的皇帝丈夫,含怒喊出一声:老狗! 然后,原本命悬一线,半只脚已经踏进棺材,出气多进气少的天子刘启,就会被气的硬生生撑过来。 之后的故事,自然是栗姬九族消消乐,已经贵为太子储君的刘荣,也被那声‘老狗’害的废黜储位,封王就藩,不得善终…… 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以及后半生将要面临的命运后,为了避免那无比悲惨的结局,刘荣不知做了多少努力。 老娘发火了,刘荣哄着; 老娘乏闷了,刘荣陪着; 便是老娘不出任何人所料的闯了祸,刘荣也是任劳任怨的奔走,给老娘擦屁股。 原以为十年如一日的努力,总该取得一些成果; 直到今天,刘荣只能生无可恋的承认:时至今日,自己依旧在过着‘一人血书,跪求傻缺老妈别再闯祸’的悲惨生活。 这不? 稍不留神,便又是好大一桩祸事…… “姑母……” “姑母?” 哄了半天,又语带祈求的唤了唤,仍不见刘嫖的哭声有丝毫减弱的趋势,刘荣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一旁的祖母窦太后。 ——甭管老太太看不看的见,也无论老太太帮不帮的上忙; 眼下,刘荣也实在是别无他法了…… “好了好了~” “一把年纪的人了,还当着侄儿的面哭哭啼啼,也不嫌丢人?” 许是眼疾还不太严重,隐约看见刘荣将脑袋转向自己,窦太后终还是开了口,止住了女儿刘嫖的啜泣。 只是虽止住了哭,刘嫖却并未就此消停; 用手帕抹了抹脸上泪水,便带着哭腔诉起苦来。 “女儿、女儿好歹是先帝和太后的独女,皇帝一母同胞的长姊;” “莫说她栗姬‘夫人’的位分,便是住在椒房殿的皇后,也总该给女儿留三分体面才是?” “她可倒好,女儿携礼拜访,话都没来得及说上两句,就连打带骂的,把女儿给赶出来了……” “呜~呜呜……” “女儿、女儿还有什么脸面苟活于世啊~” “呜~~~~~~呜呜呜……” 没两句话的功夫,防空警报再次拉响,刺的殿外宫人直皱眉头,想捂耳朵偏又不敢,便只得挪动着脚步躲远了些。 自知理亏,刘荣自是不敢表露出丝毫不耐,倒是一旁的窦太后,先被女儿没完没了的哭声惹恼了。 “够了!” “过去这几个月,我听到的哭声还少吗?!” “非要让我这瞎眼老寡妇,陪你这混账一起哭不成?!!” 毫无征兆的几声沉呵,顿时惊得刘嫖愣在原地,就连那几滴自眼眶滑落的泪,都被吓的停在了刘嫖脸上。 便见窦太后面色阴沉的转过头,皱眉望向面前的长孙刘荣。 “事情的经过,皇长子都知道了?” 清冷一语,吓的刘荣嗡时冷汗直冒,只赶忙一躬身:“孙、孙儿知晓……” 知道归知道,刘荣也是真的没脸提…… “今日早朝,皇帝才颁下国丧结束的诏书,就非得着急忙慌跑去,寻那刁妇找不自在!” “国丧三月所悼念的,难道不是你父?!!” “就非得在国丧结束当天,火急火燎为阿娇说亲?!!!” 本就因自家老娘的所作所为而感到羞愧,又见祖母当着自己的面训斥起刘嫖,刘荣只将头埋的更低,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丢人呐…… “行了。”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皇长子赔了礼、谢了罪,就算是看在侄儿纯孝的份上,也别再揪着不放了。” 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勒令刘嫖不要再穷究不舍,窦太后便再次将清冷的目光,投向正低头寻找地缝的刘荣。 感受到祖母投向自己的目光,意识到窦太后方才那番话,不单是在为今天的事拍板,同时也是在委婉送客; 刘荣当即便起身,朝面前的两位妇人分别行过礼,并向刘嫖再三保证‘不日登门谢罪’,这才羞愧难当的告退离去。 刘荣抬脚踏出长信殿,刘嫖滔滔不绝的泪水便应声而止,小心翼翼的望向身旁。 “母、母后?” 试探一语,却见窦太后深吸一口气,摸索着站起身:“就此打住。” “她栗姬瞧不上,阿娇,便不嫁皇长子了。” “就不信我这张老脸,还不能为阿娇寻得一门好亲事?” 此言一出,刘嫖当下急的变了脸色,赶忙起身扶住窦太后,语气中满是焦急。 “母后~” “阿娇,那可是母后最宝贝的心头肉啊~” “若是做不成太子妃,阿娇日后,哪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母后难道就忍心阿娇……” “——谁说不嫁皇长子,就做不成太子妃了?” 话音未落,便闻窦太后淡然一语,刘嫖不由又是一愣。 却见窦太后迈开脚步,一边朝着后殿的方向走,嘴上一边还不忘嘟囔着什么。 “栗姬不要阿娇这个儿媳,我这瞎眼老婆子,自是做不了皇长子的主。” “但我好歹也是皇帝的母亲,已然搬出椒房、住进了长乐;” “——母仪天下的太后,总不至于连册立储君的事,也做不得主吧?” “册立储君,可还需我这瞎眼老婆子颁下懿旨,再亲自带着储君,一同祭祖告庙呢……” 第002章 我还不是太子呢! 自长乐宫走出,刘荣只一阵劫后余生般的怅然。 ——馆陶公主刘嫖上门提亲,想要将宝贝女儿嫁给刘荣,却被栗姬毫不留情的赶了出去! 非但赶了出去,还大言不惭的对宫人下令:若刘嫖还敢来,不用通传,直接打出去…… 结果刘嫖出了宫门,就跑长乐宫找太后老娘哭诉了。 轻描淡写之间,神医老妈再次达成新成就:三句话,替儿子得罪了当朝太后+长公主,外加一整个堂邑侯家族…… “呼~” “今天算是挨过去了,这梁子,却也是彻底结死了……” “——母亲啊~” “我的‘好’母亲……” 未央宫与长乐宫东西相邻,中间只隔着一条章台街。 唏嘘感叹的功夫,刘荣迈动着脚步,也已经回到了未央宫内。 来到母子居住的凤凰殿附近,都还没靠近殿门,殿内便传出一阵意料之中的打砸和斥骂声。 砰! “贱妇!” “白日做梦!!” “当真气煞我也!!!” 踏入殿内,入目便是一地狼藉,以及宫人们瑟缩的身影。 见刘荣前来,一众宫人更是似找到救世主般,将满带着期翼的目光,撒向刘荣那还略带稚嫩的面庞。 便见刘荣深吸一口气,轻描淡写的一摆手,将殿内宫人尽数遣退。 而后漫步上前,就着拱手行礼的功夫,顺势于母亲身前跪坐下身。 “母亲。” 被儿子看见自己如此狰狞的面目,栗姬满含盛怒的面容之上,也顺势出现一抹僵硬。 “荣、荣儿来了啊……” 生硬的招呼一声,又略显难为情的别过头,看向殿内狼藉。 刘荣却是见怪不怪,沉吟片刻,便直入正题。 “母亲应当知道,皇祖母育有二儿,一女。” “父皇为长子,梁王叔为幼子。” “而馆陶姑母,便是皇祖母的长女。” “——往日,父皇为储君,如今更是位即九五,日夜操劳于国事,无暇他顾;” “梁王叔远在关外,三年一朝长安,便是有心尽孝,也鞭长莫及。” “唯独馆陶姑母,能常伴于皇祖母左右……” 乍一听刘荣这莫名其妙的一番话,栗姬还没反应过来。 待听出刘荣此番话,是隐晦的责问自己:为什么不和馆陶公主刘嫖——不和大姑姐好好相处,栗姬才刚强压下的怒火,只瞬间再度燃起。 “她还知道自己是先帝的长女、皇帝的姐姐?!” “——哪有做姐姐的,整日里净盘算着往弟弟被窝里,再多塞几个狐媚子?!!” “简直欺人太甚!!!” 闻言,刘荣只满脸唏嘘的摇摇头,不再多言。 这极品妈到底极品在哪,便是这清奇的脑回路了。 ——都做帝王的女人了,尤其还是妾室,居然还妄想自己能得到专宠? 拜托~ 这又不是言情小说,哪家帝王跟你玩儿纯爱啊? 能以姬妾之身,为天子启接连生下最大的三个儿子,这便已是邀天之幸! 活了一大把年纪了,人老珠黄的; 不想着怎么把儿子稳稳扶上储君之位,再母凭子贵住进椒房、母仪天下,反倒满脑子‘陛下再爱我一次’? 刘荣表示很难蚌。 偏又是自己的母亲,甩又甩不掉。 ——非但甩不掉,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就这几句话的功夫,刘荣便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和极品老娘说什么了…… “我儿去了长乐?” 本不打算再多说,被老娘这一句话惹得莫名一恼,刘荣端着茶碗的手也停在半空。 滞愣片刻,又面色如常的将茶碗送到嘴边。 “是。” “母亲闯下祸事,做儿子的,自然只能登门谢罪,卑躬屈膝,平复事端。” “一如往常……” 刘荣说的云淡风轻,内心却满是苦涩。 快十年了; 来到这个时代,已近十年。 十年的时间,本足以让身为皇长孙的刘荣,做很多很多有用的事。 但这十年时间,刘荣,尽数蹉跎在了给神医老妈善后之上。 时至今日,成效约等于零。 往后,不知又有多少祸事,等着这位栗姬去闯、等着刘荣这个皇长子去收拾…… “儿,乏了。” 由衷道出心中苦楚,又深深凝望向母亲目光深处; 良久,方带着自嘲的笑容起身,来到殿中央,缓缓拱起手。 “母亲觉得,馆陶姑母欲嫁女,是想什么都不做,就让自己的女儿成为太子妃。” “——母亲只以为谁嫁给儿,谁就是太子妃?” “呵……” · “往日,儿在母亲面前多有顾虑,今日,不妨便把话说的明白些。” “——父皇的储君太子,谁人娶了阿娇,谁人便能稳稳坐上去。” “除非父皇力排众议,甚至不顾皇祖母以死相逼,也非要与立儿;” “否则,母亲今日,便不单是拒了馆陶姑母这个姻亲,也同样是替儿,拒了送上门的储君太子之位……” 如是说着,刘荣面上笑意更甚,其间苦涩更浓。 “母亲总说,馆陶姑母把少府内帑当自家库房,一车一车往府上搬东西。” “母亲觉得少府内帑,是父皇将来必定会交给儿的家赀,馆陶姑母是在挖儿的墙角。” “但母亲却忘记了:少府内帑,是刘氏宗亲的私赀,只是由皇帝做主而已。” “馆陶姑母能把少府内帑当自家库房,是仗着父皇的默许,以及自己的‘刘’姓。” · “无论是拒了馆陶姑母的姻亲,还是记恨馆陶姑母在少府内帑的作为,母亲,都忘记了一件事。” “——儿,还没有住进太子宫;” “母亲,也从不曾住进椒房殿……” 极尽凄苦的一番话,只惹得栗姬不安的挪动着身子; 终是再也坐不住,满带着狐疑,起身走上前些。 “我儿说的什么胡话?” “皇后无子,陛下便无嫡子,我儿身为皇长子,自当是板上钉钉的储君太子才是?” “等我儿做了太子,我自当母凭子贵,入主椒房……” “——我还没做太子呢!!!” 栗姬话音未落,刘荣毫无征兆的一声咆哮,便让整座凤凰殿陷入时间停滞! 便见刘荣满含盛怒,在母亲栗姬惊愕的目光注视下,一字一句道:“儿,还没做太子呢!” “母亲,也还不是皇后!!!” “儿能不能做太子,是要父皇拍板允准、皇祖母点头颁诏的!” “这点道理,母亲都不明白吗!!!” · “儿指望着父皇,母亲整日里争风吃醋,先恼了父皇;” “刚要指望皇祖母,母亲今又因馆陶姑母,而恶了太后!” “母亲,究竟想要做什么?” “——是要儿封王就藩,然后在将来,被那个坐了皇位的弟弟,以莫须有的罪名幽禁而死吗?!!!” 第003章 左膀右臂 近十年来,第一次当着母亲的面发怒,刘荣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但一想到将来,自己会因为老娘犯得傻,而落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刘荣就没由来的一阵烦躁。 原以为这些年来做的一切,都能让母亲有所转变,有所收敛。 直到今天,老娘一如历史时间线,拒绝了刘嫖送上门的亲事,刘荣才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栗姬,没变。 也变不了。 栗姬,还是那个栗姬。 就好似刘荣无论做什么,都躲不过将来,那差点捅破天的一声‘老狗’……” “唉~” “我是做了什么孽啊……” “上辈子,我也不是什么作恶多端,穷凶极恶的人啊?” “咋就摊上这么个蠢妈?” 回到后殿,疲惫的躺在摇椅上,刘荣只觉太阳穴一阵突突。 抬手揉了揉,发现并没有什么用,又烦躁起身,一把推开窗户。 远远看向窗外,宫人们行走在宫中的身影,刘荣的心,只一点点沉入谷底…… “大、大哥?” 身后传来少年怯生生的轻呼,却并没有吸引刘荣的目光。 只稍侧过身,眼角撇了眼两个弟弟,又对窗外长呼出一口浊气; 调整好情绪,才回身坐回摇椅之上,随性的朝身侧一摆手。 “坐吧。” 招呼着两个弟弟坐下身,刘荣的目光,便次序从弟弟们身上扫过。 正如刘荣所言:栗姬最幸运的,莫过于以妾室之身,生下当今天子启最大的三个儿子。 老大刘荣,老二刘德,以及老三刘淤。 刘荣自不必多说,作为万众瞩目的皇长子,自是早早养出了皇家独有的贵气,以及温润如玉的随和。 而此刻,坐在刘荣身侧的两个弟弟,老二刘德喜文,整日手不释卷,摇头晃脑,俨然一个小夫子。 却也不得不提:刘德虽年纪不大,名气已然不小,尤其是对《诗》造诣不浅。 至于老三刘淤…… “本就体弱多病,便少用些茶汤,莫再冲撞了药石。” “去,取碗温蜜水。” 伸手夺过刘淤手上端着的茶碗,又对一旁伺候的宫人招呼一声; 待殿室内,只剩下兄弟三人的身影,刘荣才深吸一口气,将目光投向二弟刘德。 “如何?” “今日早朝,可有什么变故?” 看出大哥眉宇间隐隐带着的戾气,刘德本能的感到一丝惶恐; 见大哥说起正事,也不由暗下稍松口气,端起茶碗抿下一口,才点头道:“父皇颁诏除了国丧,大哥应该已经知道了。” “紧接着,宗正启奏:梁王再三请朝长安,以奔父丧。” “父皇,答允了……” “——这么早?” 刘德话音未落,便见刘荣才刚松缓些许的眉头,只霎时间再度拧在了一起; 待听到最后那句‘父皇答允了’,更是脱口而出一句:这么早? “太祖高皇帝制:国丧过后半年之内,诸侯不得朝长安。” “父皇怎会如此轻易,便允了梁王叔所请?” 话问出口,刘荣便已经隐约猜到了什么。 只片刻之后,刘德苦笑着道出一番话,也算是验证了刘荣的猜测。 “说是近几日,皇祖母,绝食了……” 此言一出,殿室内便彻底沉寂下来,就连拿到温蜜水的老三刘淤,也不由自主的将碗从嘴边放下,生怕发出响动。 太祖高皇帝规定国丧期间,诸侯王不得朝觐长安,自然是为了确保政权交接的安稳。 但如今汉家最大,甚至可以说是比天还大的规矩,却是个‘孝’字。 就连皇帝的谥号,前面都要加一个‘孝’字,如‘孝惠皇帝’刘盈,以及刚驾崩不久的‘孝文皇帝’刘恒,便可见一斑。 按照制度,天子启当然不应该允准梁王的请求——哪怕驾崩的先孝文皇帝,也同样是梁王的父亲。 但当母亲窦太后以绝食相逼,即便是在储位上坐了足足二十多年,更太子监国多年、早已羽翼丰满的天子启,也只能乖乖低头。 甚至即便是低了头,天子启也依旧难逃‘忤逆母亲,迫使母亲绝食’的骂名。 “老爷子也不容易啊~” “这才刚即位,屁股底下的皇位都还没坐热,就被皇祖母狠狠摆了一道。” 终还是刘荣看似随意的一语,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绝食? 或许吧; 或许窦太后真的象征性少吃了几口饭,以宣示自己对皇帝儿子的不满。 但才刚见过祖母窦太后,刘荣很确定自己并未从祖母身上,看出饿了好几天、即将活活饿死的萎靡之色。 ——至少当着刘荣的面指桑骂槐,训斥女儿刘嫖的时候,窦太后还中气十足。 皱眉思虑片刻,又抬起手,将拧在一起的眉头揉开些,刘荣才满是疲惫道:“梁王叔请朝长安,本是人之常情。” “——无论父皇允不允,梁王叔这个‘急于奔父丧’的姿态,都是必须要做,也是一定会做的。” “按理来说,梁王叔苦苦哀求,父皇忍痛不允——这才符合常态。” “偏偏皇祖母又横插一脚,假戏做了真,梁王叔还真要朝长安了……” 多年来锻炼出的敏锐嗅觉,以及穿越者的先见之明,让刘荣隐约察觉到一股异常。 又不好和两个弟弟说的太明白,索性直接做下安排。 “梁王叔素来喜好文赋,身边不知养了多少文人墨客。” “等梁王叔来了长安,就辛苦老二多走动走动,借着交流文赋的幌子,探探梁王叔的口风。” “——尤其是王叔身边的人,一定要多留意。” “我总觉得梁王叔身边,似有奸人蛊惑;” “梁王叔此朝长安,来者不善……” 得到指令,刘德当即拱手领命,暗下思虑起刘荣话中深意。 一旁的刘淤年纪小些,显然没往深处想,只眼巴巴等着自家大哥给自己也安排任务。 “王叔身边有一谋士,曰:韩安国,当已官拜中大夫。” “试试看能不能在此人身边安插个眼线,或许能探出些什么。” 同样得到任务,老三刘淤喜不自胜,刚要拍胸脯应下,却又悄然皱起了眉头,似乎是在苦恼于任务细节。 对于两个弟弟的内心活动,刘荣自是了然于胸,却也没多管; 交代二弟早做准备,又顺带提了一嘴老三糟糕的身体状况,让老二多照看着些,便从摇椅上起身,负手朝殿外走去。 ——殿门外,一寺人含笑而立,远远对刘荣拱了拱手。 于是,刘荣只得拖着疲惫的身体,跟随着寺人的步伐,朝着未央宫最高的那处殿室走去。 第004章 棋盘侠刘启 非壮丽不足以重威。 ——这是开国之后,面对太祖刘邦‘建个皇宫而已,何必如此靡费’的指责时,负责建造皇宫的丞相萧何所给出的答案。 萧何告诉刘邦:陛下很少回长安,天下人感受天子威仪的渠道,便只有皇宫。 如果不将皇宫建的宏伟、壮观一些,恐怕天下人无法感受到皇帝的威仪,从而轻视陛下…… 不得不说,长乐、未央两宫,确实当得起萧何口中的‘壮丽’二字。 尤其是未央宫宣室前殿,以龙首山为基,赫然拔地数十丈! 站在殿外的了远台,可以将整座长安城尽收眼底; 自宫门而入,沿宫道望向宣室,更是仿若凡人仰望耸立云端的神殿。 拾级而上,不知垮了多少级台阶,刘荣才终于跟着那寺人来到宣室殿外。 不用寺人提醒,自觉脱下步履、解下佩剑,而后便在寺人的眼神示意下独自迈入宣室。 “儿臣,参见父皇。” “惟愿吾皇千秋万代,长乐未……” “——免了~” 拜谒之语未尽,略带些沙哑的声线响起,在硕大的殿室内激起三两道回音。 直起身,昂起头,便见御榻之上,身着绛黑色冠玄的天子启,正埋首伏案审阅奏疏。 “又没外人在,搞出那套虚礼来,装给谁看?” “朕?” 天子启头也不抬,似是戏谑一语,却只惹得刘荣自嘲一笑; 自顾自走上前,来到皇帝老爹身旁,乖巧地为天子启研起磨来。 没办法啊~ 做母亲的不知礼数,便只能由做儿子的找补了。 母子俩,总得有一个知礼的吧? ——手上研着磨,刘荣心里如是想着。 对于刘荣的心理活动,天子启一无所知; 刘荣毫不见外的举动,似乎也并未让天子启感觉有什么不对。 熟练的在奏疏上做出批复,将竹简从左到右卷起,顺手放在右侧,又从左边堆积如山的竹简中拿起一卷,在面前摊开。 眼睛看着面前的奏疏,嘴上故作随意道:“皇长子啊~” “只要朕没有嫡子,便是自出生那日起,就已然半只脚踏入太子宫。” “怎今,又拒了东宫送上门的亲事?” 听出天子启言外之意,刘荣又是自嘲一笑,手上动作不停,只面上苦涩更甚。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做母亲的再怎么不讲道理,做儿子的,也都只能受着了……” 做出应答,见天子启抬起手中兔毫,刘荣自然地将砚台往下一压; 却见天子启提笔的手悬在半空,愣了足有三息,才将笔蘸了墨,再落笔于竹简之上。 做母亲的再不讲道理,做儿子的,也只能受着。 只此一语,竟惹得天子启心中,莫名感到一阵憋闷。 毕竟已年过而立,做了二十多年的太子,甚至还在先帝晚年监国数年,天子启面上,没有流露出分毫情绪波动。 目光仍锁定在面前竹简之上,话题,却也被刘荣这略带哀怨的应答,而意外引入正题。 “朕已颁诏,着梁王入朝奔丧。” “此事,朝野内外颇有非议。” “公子以为如何?” 见皇帝老爹终于说起正事,刘荣面上苦楚不由一敛,面色也逐渐严肃起来。 “先帝时,晁错屡献《削藩策》,却被先帝再三搁置。” “如今,父皇即位掌权,又火速捡拔晁错为内史,位列九卿之首……” “《削藩策》,当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答非所问的一语,却引得天子启目光一凛,眼底闪过一抹冷意。 片刻之后,又重新恢复工作状态,头也不抬的提了提笔:“继续说。” 只目光,仍锁定在面前的竹简之上。 见老爹这般反应,刘荣心下稍安,深吸一口气,又趁机组织了一下语言。 确定自己的腹稿没有问题,才沉声道:“晁错的《削藩策》,直击诸侯藩王命脉,行之,关东必有异动。” “一旦兴了刀戈,我汉家宗庙、社稷之安危,便都系于梁王叔一人。” “——梁国安,则函谷关无忧,关中人心安定,朝堂可筹谋布局,从容应对。” “梁国危,则叛军兵指函谷,关中人心大乱。” “届时,便是社稷生疑,宗庙堪危……” 不知是不是巧合,刘荣说完这番话,天子启刚好又批阅完一封奏疏。 只是这一次,天子启却并没有将批复完的奏疏收起,而是继续将目光落在那封已经看过好几遍的奏疏之上。 刘荣不知道的是:天子启此刻的注意力,已经不在面前的奏疏之上了。 “公子也觉得《削藩策》,会逼反关东诸侯?” “——至少吴王必反。” 刘荣不假思索的给出了答案。 《削藩策》,顾名思义:削夺诸侯藩王权力的计策。 动的是关东诸侯藩王的蛋糕,旨在拔除关东诸侯的爪牙,以解决关东诸侯尾大不掉、威胁长安中央的巨大隐患。 自身利益受到损害,兵强马壮的诸侯藩王们自然不会任人宰割,必定会做出不同程度的抵抗。 没能力的,起码也得哭两声、闹两回,以示自己的不甘; 有能力的,更极有可能厉兵秣马,蠢蠢欲动。 而吴王刘濞,却是无论有没有《削藩策》损害自身利益,都必定会反叛的个例。 究其原因,就不得不提当今天子启,在坊间有个‘棋盘侠’的诨号了。 “下棋下不过人家,就一棋盘把人给砸死……” “啧啧啧……” “太子大儿就这么窝窝囊囊的死在长安,能忍到现在都不反;” “想来那吴王刘濞,也是个极能隐忍的人物?” 刘荣腹诽自家老爹的功夫,天子启已经再次恢复到先前,那专心致志处理国事,顺便抽出精力和刘荣交流的状态。 “梁王此番入朝,朕也正有意,与梁王道明此间利害。” “只国丧方罢,政务繁忙,朕虽有心亲迎,却无暇抽身。” “便由皇长子假节,代朕出长安二十里,迎梁王入城。” 明明是闲聊般轻松地口吻,却只让人感受到不容置疑的坚定,刘荣自也只得躬身领命。 再替皇帝老爹研会儿磨,又实在找不到能做的事,便没再留着碍眼,识相告退。 刘荣离开宣室后,又过了好一会儿,天子启那好似面具般古井不波的面容,才终于涌现出些许情绪波动的征兆。 “吴王刘濞……” “哼!” “倚老卖老的奸贼!!!” · “倒是可惜了这小子,没能生个好母亲……” 第005章 登门赔礼 早自部落文明时期开始,贯穿人类文明的一个字,便是赌。 就好比一个部落的青壮们,拿起长矛、石棍,围住体型巨大的猛犸象时,每一个人心中所想,便不外乎一个‘赌’字。 ——我赌死的不是我。 ——只要活着撑到猛犸象倒地的那一刻,我就能有吃不完的肉。 到了刘荣所身处的这个时代,也还是一样。 而封建时代的‘赌’局,赌注最大、回报率最高的,便不外乎押注太子储君。 ——只要能撑到我押注的候选人继承皇位的那一天,我就能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有吕不韦这么个成功先例,贵族阶级饶是深知此举极犯忌讳,也还是难忍被那巨额回报所吸引,甘愿为之赌上自己的身家性命。 既然是赌,尤其还是拿身家性命、家族传承去赌,自然是要以稳为重,选择概率最大的那个选项。 在过去,这个最值得投注的潜力股,无疑便是身为皇庶长子,又没有嫡系兄弟挡路,几乎必定会成为太子储君的刘荣。 但在‘馆陶公主上门说亲,却被栗姬严词拒绝’的消息传出之后,这个赌局的‘赔率’,便开始出现一些极其微妙的变化…… “栗姬本就年老色衰,又刁蛮跋扈,在陛下那里失了宠;” “如今,又因为馆陶公主一事,而得罪了东宫太后……” “——难为皇长子喽~” “即便皇长子有明君之姿,栗姬,也绝非贤后之选。” “又失了东宫的支持,皇长子……” 几乎是在舆论开始发酵的当天,朝野内外便极其迅速的达成一致:押注储君太子的事,还是再观望观望吧。 于是,那些原本盘算着只待国丧结束,就去投诚刘荣的朝臣贵戚,便都默契的偃旗息鼓。 与此同时,无数道目光也从长安各处角落,投向未央宫凤凰殿的皇长子刘荣。 一时间,刘荣便好似被推到了聚光灯下,一言一行,都被整座长安城拿放大镜仔细观察。 也就是在这万众瞩目之中,刘荣的身影,出现在了未央宫东宫墙外,与皇宫只一墙之隔的贵族聚居区:尚冠里。 当刘荣在姑母刘嫖的引领下,踏入堂邑侯府的刹那,整个长安城的注意力,也都被这座并不算奢靡的侯府所吸引…… · · · “来就来吧,还带什么东西啊~” “每回都这样,搞得我这做姑母的,都不好意思再收了呢……” 嘴上虽是这么说,刘嫖面上却是喜笑颜开,目光更是一刻都没从面前,那顶闪闪发光的纯银钗冠上移开。 对姑母的贪婪和心口不一,刘荣显然也是早有所料,面上自是含笑迎合几句,心底却疼的在滴血…… 在后世人的刻板印象中,金比银贵,银比铜贵; 但在刘荣所身处的汉室——在大航海时代还没有开启,欧洲的海盗们,还没有将从美洲掠夺来的白银大量甩进神州华夏的当下,银,却是比珠、玉都还要贵重许多的稀罕物。 托已故太宗孝文皇帝励精图治、爱民如子的福:如今汉家,一石粟米作价不过六十钱; 而在长安坊间,黄金和铜钱之间的兑换比,大致在一斤(约250克)黄金,可兑换一万枚四铢钱(约27千克)。 至于珍珠、美玉,虽没有太过准确的定价标准,却也终归能根据品质,得出大概的价值区间。 唯独银; 尤其是做工精美的银饰,其价值,几乎就是卖家要多少,你就得给多少。 别说讲价钱了——若不想被人加价截胡,你不咬牙加个三五成,还未必能拿的下来! 就这么一件有价无市,甚至堪称世间少有的珍宝,被刘荣白白送出去赔礼谢罪,又如何能不心疼? 只是送都送了,再心疼也于事无补,便也不再多想,甚至都不再看那银冠一眼。 “说来此事,也不能全怪栗姬。” “毕竟国丧刚罢,陛下的御榻都还没坐热乎,我就忙着打太子妃的主意,实在是不合时宜。” “往日里,和栗姬也多少有些龃龉;” “便是要说亲,也应当先解了栗姬的心结,好冰释前嫌才是?” 话说的好听,刘嫖手上却是一点也没耽搁; ——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那银冠便已经被刘嫖收回礼盒之内,交由下人带了下去。 对刘嫖的反应早有预料,刘荣也不疑有他,只客套了几句‘都是我母的不是’‘姑母别往心里去’之类。 原以为今日,和刘嫖之间并不会有其他交流,正盘算着要不要告辞,便见刘嫖神神秘秘的遣退下人,又将上身朝刘荣一倾,做出一副‘附耳过来,有悄悄话跟你说’的架势。 见此,刘荣自也只得乖乖附耳上前,却闻刘嫖轻声低语道:“听说昨夜,陛下留宿椒房!” “——过往这么些年,陛下在皇后那儿过夜,那可是掰着指头都数得过来。” “依皇长子之见,陛下这是……” 一听刘嫖这话,刘荣就明白了刘嫖想要表达的意思。 ——大侄儿啊~ ——你爹,这可是想要嫡子了啊? ——就问你慌不慌? ——怕不怕?! 但刘荣的注意力,却是被刘嫖这番话中,所透露出的惊人手段所吸引。 “昨天晚上的事,一大早上宫门刚开,便能收到消息……” “我这姑母,即便在父皇的皇宫里,竟也手眼通天?” 将此事暗暗记下,刘荣也似是终于结束了‘思考’,淡笑着摇了摇头。 “父皇会不会有嫡子降世,姑母最是清楚不过的了。” “——自当年,轵侯薄昭出了事,薄太后便避居长乐,再不复问朝政。” “也正是自那时起,父皇,便再不曾与母后同卧一榻。” “即是偶有探望,也大都是顾及太祖母的颜面……” · “先帝驾崩,父皇即立,太祖母贵为太皇太后,更是当即让出了长信殿给皇祖母,自己躲去了深宫。” “先帝在时,母后做了那么多年太子妃,背靠东宫太后,尚且没能生下一儿半女;” “现如今,父皇即立,东宫又易了主……” 事关刘荣理论上的母亲:薄皇后,以及避居深宫的太皇太后薄氏,刘荣浅尝遏止,并没有把话说的太明白。 但聪明如刘嫖,显然不可能不明白:皇后薄氏,绝无诞下龙子凤孙的机会。 从当年,轵侯薄昭被朝臣百官集体‘哭活丧’,终心灰意冷,自刎于先帝亲自为其设下的的灵堂前时起,这个同样出身于薄氏一族的女人,便再没了为皇家诞下子嗣的可能。 眼下,薄太皇太后避世深宫,尚且能保侄孙女后位无虞; 待这位太皇太后殡了天,薄皇后别说是繁衍子嗣,就连能不能继续住在椒房殿,都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至于刘嫖的意图,自也难逃皇长子的法眼。 ——刘嫖这是明明已经放弃了刘荣这个女婿,生了扶立旁人为储的心思,却还是想借着储君太子这根胡萝卜,吊着刘荣这头‘蠢驴’,让刘荣再为自己拉两圈磨。 想明白这一点,心知自己在刘嫖这里,已经成了‘只剩点好处可以压榨’的怨种,刘荣便也没再多留,当即起身告辞。 今日登门,本就是赔礼谢罪,给蠢货老妈收拾残局。 本就没指望能和刘嫖和好如初,能维持台面上的友好,刘荣就已然达成了目的。 倒是刘嫖,见刘荣不上当,又不死心的提了一嘴:“梁王太子,也差不多到了说亲的年纪;” “不能让阿娇做皇太子妃,那做个王太子妃,当也不算太差?” 不料刘嫖此言一出,刘荣当即面色大变! 好在已经迈步朝府门的方向走去,背对着刘嫖,才没让刘嫖看见自己失态; “姑母,留步……” 调整好面上神容,回身再度辞别,刘荣便一步不停,快步朝着府外而去。 看着刘荣离去时的背影,刘嫖只心有不甘的跺了跺脚,又暗自思虑起这么做的可行性。 “梁王太子……” “王太子妃……” 第006章 困兽 没人知道这一天,皇长子刘荣在堂邑侯府,和馆陶长公主聊了些什么。 只是当有不少人看见刘荣走出侯府时,一张脸阴沉的能滴下水来,便大致做出了判断:皇长子登门谢罪,成果恐怕并不乐观。 没人知道: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皇长子,之所以会满脸阴沉的走出堂邑侯府,却是因为刘嫖那句‘无心之言’。 ——刘嫖,有意将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自己的亲弟弟:梁王刘武的王太子…… · · · “诶,二哥;” “大哥这是怎么了?” 半个月后,长安城东城门外。 与二哥刘德策马并行,朝着城外二十里亭而去,看着前方,大哥刘荣时刻散发出冷意的背影,皇三子刘淤纠结许久,终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自打那日,登门给馆陶姑母赔礼,大哥就好像不大说话了?” “莫非那日……” 陪同大哥一起出城,迎接回京奔丧的梁王,刘德一路上,其实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刘德很清楚:如果只是登门赔罪,却没取得姑母刘嫖的谅解,自家大哥绝不可能是这般反应。 顶天了去,也就是讪笑一声‘礼物不够贵重,姑母瞧不上’,便跑去继续找稀罕玩意,重新去讨好刘嫖。 如今这般反应,只能证明那日在堂邑侯府,发生了一件大事。 至于具体发生了什么…… “想知道,直接开口问大哥不就好了?” “一母同胞的兄弟手足,又不是犯忌讳的事,大哥当不至于三缄其口……” 面色淡然的道出此语,刘德的目光,却悄悄望向身前不远处,那道手持三重节牦的身影之上。 果然不出刘德所料,听到自己的提议,三弟刘淤赶忙将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我要是敢,不早就去了?” “还问二哥做什么……” “——诶,不对;” “二哥怎不自己去问?” “真当我傻呀……” 隐约听到两个弟弟的交谈声,一马当先于队伍前方,将两个弟弟也抛在身后十来步位置的刘荣,只不着痕迹的拉了把缰绳; 待两个弟弟跟上,各自来到自己两侧斜后方的位置,才目不斜视道:“我早先跟你们说过:此朝长安,梁王叔来者不善。” “只是彼时,我也看不太透彻,只隐隐有了戒心。” “直到那日堂邑侯府,馆陶姑母不经意的提起一件事;” “——姑母有意,将阿娇许给梁王太子。” “也是那日,我才终于明白过来:梁王叔入朝奔丧,为何会让我感到不安……” 顺利达到目的,老二刘德面上立时挂上一抹淡淡的微笑; 只是在听到大哥满是忧虑的话语声后,那抹笑意便随着刘德眉宇间的得意,一起僵在了脸上。 思虑片刻,想清楚个中利害,刘德面上再不见丝毫血色; 有的,只是如死人般惨白的面容,以及那写满无措的双眸。 老三毕竟年纪小些,还没看透其中关键,只疑惑地皱起眉头:“这不是好事吗?” “母亲拒了馆陶姑母的姻亲,姑母正因此事气头上呢;” “为阿娇寻了新夫婿,又有大哥从中转圜,便是心中有怨,姑母也总该消气了才是?” 说着,刘淤清澈而又愚蠢的目光,又先后望向大哥刘荣和二哥刘德; 见二人一个皱紧眉头,一个面色惨白,只愈发不解起来。 “老三,难道才刚认识馆陶姑母?” 二哥刘德梦呓般一声呢喃,让刘淤隐约摸到了一层薄纱,却怎么也戳不破; 还是刘荣沉声一语,彻底让刘淤仿若雷击,手中缰绳也从手中脱落,瞠目结舌的愣在了马背上。 “馆陶姑母,只会让我汉家的储君,做她堂邑侯府的女婿。” “馆陶姑母选中的女婿不是储君,只能说明一件事。” “——这个人,早晚都会是储君。” “至少日后,馆陶姑母会不遗余力,让这个人成为储君。” 言罢,刘荣难得侧过头,满脸凝重的看向三弟刘淤。 “这下,可明白了?” ··· 被自家大哥这么直勾勾盯着,刘淤只本能的感觉到:完蛋,要出大事! 待细细回味过刘荣方才那番话,更是将本就瞪大的眼睛,更睁的宛如铜铃…… “梁王叔!” 下意识一声高呼,惹得兄弟三人身后的队伍一阵骚动,纷纷翘首望向远方。 发现远处并不见梁王一行,又纷纷将疑惑地目光,撒向满脸震惊的皇三子刘淤。 便见刘荣阴恻恻看了这个傻弟弟一眼,便重新望向前方,双腿一夹马腹,将速度再度提快了些; 而在刘荣身后,老三刘淤一遍费力的控制着胯下良驹,一边极力压低音量,又难掩震惊道:“梁王叔,要做皇帝?!!” 见自家二弟终于开了窍,刘德只颤抖着嘴唇,缓缓点下头,又微微一摇头。 “是;” “也不是。” · “至少在馆陶姑母看来,让梁王叔成为储君,在父皇百年之后承袭大统,是有可能发生、有机会争取的事。”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姑母为何会想到让阿娇,嫁给梁王叔的王太子。” “——若果真让梁王叔做了父皇的储君,那今日的梁王太子,自便会是来日的皇太子……” 这一下,刘淤总算是明白了一切,面上震惊之色却是怎么都压不下去; 就连说话,都莫名有些磕绊了起来。 “可、可是!” “父皇怎会如、如此昏聩?!” “即便馆陶姑母有心,皇祖母也总不会!!!” 话说一半,刘淤只陡然止住话头,难得开窍了一回。 “是了……” “王叔做了储君,就不用再久居关外,而是可以在长安,日夜陪伴在皇祖母左右……” “如此一来……” 刹那间,刘淤本还清澈的双眸瞬间暗淡下去,面色苍白如纸。 梁王做了储君,那便是旁支夺嫡,老刘家换了嫡脉; 而从嫡脉变成庶脉之后,当今天子启的子嗣,有一个算一个,都断无生还的道理…… “父皇,应该不会……” “可是皇祖母……” “我们……” 一时间,刘淤心乱如麻,如丧考妣。 在队伍最前方,刘荣望向远方的目光,则在担忧中更多出一丝坚定。 ——没有退路。 早自出生的那一天,以‘大汉皇长孙’的身份来到这个世界,刘荣,便已然没有了退路。 要么,继位九五,君临天下; 要么,跌落深渊,粉身碎骨。 困兽犹斗,穷寇勿追。 皇长子刘荣,便是那生来就群狼环伺、身处绝境的困兽…… 第007章 此事,急不得 “梁王太子?” 长乐宫,长信殿。 端坐于上首御榻之上,听闻女儿故作不经意间,道出自己心中所想,窦太后只下意识皱起眉。 “你舍得让阿娇远嫁关外?” 嘴上虽是在问,但窦太后心中,却是已经将这个提议否决。 ——开什么玩笑? 窦太后总不是吃饱了撑的,才会陪女儿刘嫖胡闹、非得要宝贝孙女阿娇做太子妃? 还不是因为做了太子妃,宝贝孙女才能确定久留长安,陪在自己身边吗? 现在可倒好,刘嫖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要让宝贝孙女嫁去关外、嫁到千里之外的梁国? “你急个甚?” “说了让阿娇做太子妃,我就肯定会做到!” “怎如今,连自己的母亲都信不过了?!” 说着说着,窦太后已是隐隐有了动怒的预兆,若非这个提议是女儿刘嫖所提,窦太后免不得要将开口之人骂个狗血淋头。 换了旁人,见到窦太后这样一副隐含愠怒的面色,恐怕都会识趣的闭上嘴; 但刘嫖却仿若未闻,甚至还莫名有些眉飞色舞起来。 “哎呀~母后~~~” “女儿再蠢,也不至于连这点道理都想不透彻、看不明白?” “便是舍得让阿娇远嫁,女儿总也舍不得让太子储君,做了旁人家的女婿啊……” 闻言,窦太后面上怒容稍艾,嘴上却是脱口而是:“这倒是。” “若不是还要点脸,怕是连你自己,都想嫁给哪个侄儿,好做我汉家的太子妃了?” 被母亲这么直言不讳的调侃,刘嫖只满不在乎的咧嘴一笑; 扶着窦太后的小臂,漫步朝着殿门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满脸雀跃的说道起来。 “母后想啊;” “我姐弟三人,阿启尚还是太子储君的时候,就已经忙的顾不上我们了;” “如今更做了皇帝,能三不五时来探望母亲,都还得是忙里偷闲。” “——倒是阿武,哪怕远在关外,也时时挂念着母后,恨不能日夜侍奉于母后左右。” “可偏偏太祖高皇帝早早定下了规矩:没有皇帝召见,诸侯王每三年一朝长安,每朝长安,又只能留一个月……” · “过去,阿武每朝长安,才刚待二十多天,朝堂内外就都嚷嚷着让阿武回国;” “长此以往,也总不是办法啊?”· “——阿启是没法子,毕竟做了皇帝、承了社稷,总归要以宗庙为重。” “但阿武,总还是能想些法子,留在母后身边的?” “如果有什么法子,能让阿武名正言顺的留在长安……” 许是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太过于惊世骇俗,刘嫖终还是没敢直白的道出心中所想。 但窦太后何许人也? ——早在孝惠皇帝之时,就以婢女的身份在吕太后身边伺候,见惯了大风大浪,最终被赐给当时还是代王的先帝做妾,又得以扶正,在先帝朝做了二十多年皇后的人精! 就刘嫖这恨不能明写在脸上的意图,窦太后能看不明白? 别说刘嫖是自己的女儿、身上掉下来的肉了; 便是刘嫖方才这番话,以旁人的字迹写在纸上,窦太后都能一眼看穿其中利害。 “可是……” 窦太后的第一反应,是迟疑。 “莫说是宗庙社稷——哪怕是寻常农户,都自古是父死子继,一脉相承。” “何曾有过嫡脉未绝,便由旁支代嫡、兄终弟及的道理?” 却见刘嫖闻言,面上喜色更甚,本就写满市侩的双眸,更莫名涌上一抹狡黠。 “母后,不妨想想先帝……” “先帝,不也是太祖高皇帝的子嗣?” “不也是在哥哥——孝惠皇帝之后,坐了我汉家的天下?” “先帝能坐孝惠皇帝留下的大位,阿武,又如何不能坐阿启留下的皇位呢……” 这一下,窦太后彻底皱起了眉头,陷入漫长的思绪之中。 先帝刘恒,确实是太祖高皇帝刘邦的第四个儿子; 而在当年的诸吕之乱过后,少帝兄弟——刘恭、刘弘,也早已被朝堂归为‘吕氏淫乱后宫所出’的‘伪帝’,其皇统乃至血统都不被认可。 如此说来,先帝的皇位,还真就是从自己的嫡长兄:孝惠皇帝刘盈那里继承的。 但作为那一场变故的亲身经历者,窦太后很清楚:先帝能从哥哥刘盈那里‘接’过皇位,是以孝惠皇帝‘无嗣绝后’‘嫡脉断绝’为先决条件的。 而当今天子启,自皇长子刘荣往下,算上刚出生不久的刘彘,可是已有足足十个儿子…… “皇帝未曾绝嗣,阿武旁支代嫡,不妥。” “便是真让阿武做了储君、在皇帝之后坐了天下,待阿武百年,也得将社稷归还给皇帝的子嗣。” “若不然,我汉家日后,每逢天子驾崩、新君继立之时,便都会血染长安……” “若果真如此,我到了九泉之下,就没脸见太宗孝文皇帝了……” 听出窦太后话里的意思,刘嫖心下难免有些失落。 ——即便梁王刘武真的在天子启之后坐上皇位,也得在日后,把皇位还给天子启的后代; 这样一来,梁王太子终究做不成皇太子,刘嫖曲线救国的想法,也就没了成功的可能。 但相比起失落,刘嫖更为窦太后所表现出的倾向而感到兴奋! “如此说来,母亲果真愿意让阿武,做阿启的储君太弟?!” 闻言,窦太后却并未作答,而是悄然绷起了脸; 思绪良久,又微微摇摇头。 “难呐……” “即便是我有此意,皇帝也断不会轻易点头。” “更何况这长乐,不全是我做主;” “深宫之中,可还有个太皇太后,在我头上压着呢……” 话虽如此,窦太后倒也没有明确表示‘这不可能发生’,只流露出一副苦思冥想的神态。 见此,刘嫖自也当即明白过来:自己能做的已经做了,剩下的,就得母亲自己盘算了。 “等阿武到了,我得跟阿武好好说道说道……” “嗯,就说这是母后的意思,皇帝也正有此意……” “——阿武到哪了?” 刘嫖正在心中打着小九九,窦太后沉声一语,吓得刘嫖赶忙挤出一抹笑容。 “昨夜便到了栎阳,今儿一大早,皇长子就出城相迎了。” “想来此刻,皇长子也已接到了人?” 听到小儿子很可能已经抵达长安的消息,窦太后难得没有表露出喜悦。 仍紧皱眉头坐在榻上,苦思良久,方深吸一口气,再将其缓缓吐出。 “想来阿武,会先去灞陵。” “而后,便该去见皇帝。” · “你先回吧。” “等阿武见过皇帝,来了长乐……” “嗯……” “此事,急不得……” “急不得…………” 第008章 命可真好 正如刘嫖所料:刘荣一行,刚在长安城东城门外的二十里亭,等来了回朝奔丧的梁王刘武。 大老远,便见一骑披麻戴孝,朝着刘荣所在的方向疾驰而来,到约莫五十步开外,又似摔落般仓皇下了马; 朝着刘荣一步步走来,那披麻戴孝的身影,终还是哀痛不已的跪倒在地。 “梁、梁王臣弟刘武,参见陛下!” “奉诏归朝,以奔父丧,万请陛下节哀……” 随着最后一个‘哀’字说出口,梁王刘武已是来到了刘荣身前五步的位置,朝着刘荣便是一叩首,旋即嚎啕大哭起来。 见刘武如此作态,被派来迎接王驾的奉常官员,也都半真半假的各自抹起了泪。 而在迎接队伍最前方,刘荣则规规矩矩侧身避礼,只将手中节牦立的挺拔,再压低声线。 “朕躬安。” “王免礼,平身。” 以手中天子节作为老爹的‘身替’,再亲自以‘嘴替’的身份应过礼,刘荣这才快步走上前,伸手将梁王刘武从地上扶起。 “王叔远来,舟车劳顿。” “万当节哀……” 略带哀痛的一声安抚,只引得刘武吭哧吭哧一阵哀哭,刘荣又是好一阵劝,才总算让这位梁王殿下稍忍住胸中哀痛。 趁着这位王叔平复情绪的时间,刘荣也不着痕迹的打量起这位在历史上,留下不知多少典故的梁孝王。 不知是不是穿越者的先见之明,让刘荣对即将发生的那件事耿耿于怀:在过去,刘荣和这位王叔之间的关系,着实算不上有多亲密。 当然,不全是刘荣不主动亲近的缘故,也有刘武很少回长安的原因。 ——二十三年前,吕太后驾崩,诸吕外戚发动宫变,最终被元勋朝臣平定; 随后,少帝刘弘被长安朝堂定性为‘吕氏所出,逆贼伪帝’,汉家皇位悬而不决。 在反复商讨之后,以陈平、周勃为首,得以顺利平定诸吕之乱的元勋朝臣,最终做出了决断。 ——迎立太祖高皇帝刘邦的第四个儿子、孝惠皇帝刘盈同父异母的弟弟:代王刘恒,也就是先太宗孝文皇帝。 次年,年仅九岁的皇长子刘启得立为储君、其母窦氏得立为皇后; 同年,皇次子刘武获封代王,又过了两年,迁淮阳王。 而在当时,无论是才刚五岁的代王刘武,还是七岁不到的淮阳王刘武,都由于年纪太小,而并未按制度离京就藩。 以淮阳王的身份,又在长安多留了足足八年,年满十五岁,又最终被迁封为梁王的刘武,才终得以离京就国。 而在当时,皇长孙刘荣,才刚年满四岁。 十五岁离京就藩,又按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规矩,每三年一朝长安; 满打满算,自十五岁就藩至今,足足过去了十二年之久,这才只是刘武第五次入朝觐见。 每三年来一次长安,每次也就只待个把月——别说刘荣心怀芥蒂,本能的想要离这位王叔远一点,便是有心亲近,也着实没什么机会。 故而,在刘荣上下打量这位正值壮年的梁王时,刘武望向刘荣的目光,却时刻透着一股陌生和追忆。 “竟是皇长孙……” “呃,竟是皇长子亲迎……” “寡人,何德何能……” 虽然感到陌生,但毕竟几年前才见过,刘武也不至于认不出自己的大侄儿。 颇有些生疏的问候一番,刘武才刚止住了哭声,面上便莫名涌现出一抹不快。 “国丧才刚结束,皇长子,就如此迫不及待的脱下了孝丧?” 一听刘武这话、这咄咄逼人的气势,刘荣只当下一惊! 来者不善,也不至于来的这么不善、这么突然吧? 暗下稍一思虑,猜测着刘嫖那骇人听闻的盘算,或许已经和刘武通了气; 知道刘荣是自己最强力,甚至是唯一的竞争对手,刘武这才闹出这么一出,好给刘荣一个下马威。 意识到这一点,便见刘荣悄然挺直腰杆,面上也顿生一抹疏离。 “太宗孝文皇帝遗诏:国丧三月,举国皆罢。” “便是皇祖母、父皇,都不敢违背先帝的遗诏,已各自换下孝、丧。” “侄儿,又怎敢悖逆先皇遗诏?” 似是好意的解释一番,刘荣又极为刻意的低下头,在刘武身上自下而上打量一遍。 “莫非直到启程之时,梁王叔,都还未收到先皇遗诏?” “怎至今都还披麻戴孝,身着孝丧……” 说着,刘荣面上适时涌上一抹担忧之色,似是很担心别有用心的人,会借此攻讦自家王叔。 原本只是为死去的先帝老爹感到不忿,想到什么就直接说了出来,却听闻刘荣这大大出乎自己所料的回答,刘武也不由一时愣了神。 隐约察觉到不对,又略有些心虚的低下头,看了看身上孝丧,方故作淡然道:“寡人赤孝之心,皇兄和母后,当是不会怪罪的……” 话虽如此,刘武暗下却已是莫名担忧了起来,全然没有考虑到:那个最有可能借此攻讦自己的‘有心人’,此刻正手持天子节,堂而皇之的站在自己面前。 甚至即便日后,得知姐姐刘嫖和母亲窦太后的心思,开始动起那不该有的念头,刘武也依旧对旁人说:那日,我侄儿可还担心我,会因此事而被人攻讦呢…… “命可真好。” “这般天真烂漫,都能在皇家全须全尾的长大成人,一生享尽荣华富贵不说,还差点过了一把储君皇太弟的瘾。” “啧啧啧……” 刘荣只能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至于借着‘悖逆先皇遗诏’一事做文章,打击刘武的政治威望,刘荣只纠结了一秒,就果断放弃了这个打算。 ——对于即将发生的一揽子糟心事,刘荣,有自己的考量。 “寡人欲先往霸陵,祭奠先皇父……” “不知?” 许是拿不准自己这次究竟犯了多大忌讳,看着刘荣手中那杆天子节牦,刘武连语气都不由软下三分,语气中更是隐约带上了些请求。 见此,刘荣心下又是一笑,面上却只淡淡点下头。 “此间事,父皇早有口谕。” “若王叔欲往霸陵,则自去便是,侄儿先行回宫复命。” “若暂不往,便请王叔随侄儿入城。” “——父皇已于宣室翘首以盼,等候王叔多时。” “另外,皇祖母也已经派来好几拨人,来催促侄儿带王叔去长乐……” 刘荣说话得功夫,刘武也逐渐从方才,那些许忧虑中回过神,索性将‘悖诏’一事暂时撇到一边,重新端起了宗亲诸侯的架子。 “寡人心怀赤孝,身负父丧,本当先往霸陵。” “幸有皇长子警醒,方使寡人念及:只顾着父孝,竟枉顾了君臣尊卑,属实不该……” 拐弯抹角的一番话,权当是为自己‘悖诏服丧’一事开脱,便见刘武深吸一口气。 “烦请天(子)使行于前,引寡人入宫面圣。” 第009章 执棋者 “卿怎么看?” 未央宫,宣室殿。 手上端着茶汤,小口小口嘬着,分明殿内并不见第二道身影,天子启也还是仿若自言自语般开口发问。 片刻之后,又追问道:“朕怎么觉得~” “荣这小子,似是长开了些?” 听闻这一问,藏身于殿侧帷幔之后的黑影才明白天子启的意思,稍一思虑,便斟酌着给出了自己的看法。 “臣记得皇长子年幼时,曾有卜士为之卦算,言:命不久,勿善终。” “平日里,皇长子也多以温良、贤善之面示人,从不曾与人争执,亦或恶言相向。” “如今……” “呃,似有了些血性?” 便见天子启笑着摇摇头,像是戏谑,又隐约带些得意道:“泥人尚有三分火气~” “更何况龙子凤孙?” “——阿姊这般欺小,又被阿武见面就是一呛,一顶‘不孝’的帽子险些就被扣上头。” “都到了这般地步,若那小子连这点脾气都没有,那朕倒是该好好查查:是哪家庶民黔首的血脉被误抱进朕的未央宫、被朕错认成皇长子了?” 闻言,那黑影稍一思虑,便也点下头。 城外发生的事,自不可能逃过天子启那双被百官称之为‘慧眼如炬’的眼睛。 这不,人都还没入宫,消息就已经送到了天子启这里。 得知刘荣在被刘武指责‘过早脱下孝丧’时,非但没有唯唯诺诺的认错,反而把梁王刘武怼的手足无措,方寸大乱,天子启其实是有些得意的。 毕竟是自己的血脉,尤其还是颇具特殊意义的长子; 在听到旁人打算欺负儿子时,儿子非但没吃亏,反倒还欺负了回去! 别管占不占理,但凡是做父亲的,就都会心下暗爽。 就好比后世,那些宁愿乐呵呵赔人医药费,也不愿愁眉苦脸给儿子上药的父亲一样:天子启也同样希望自己的血脉,能有这种略带些野蛮的强势。 只是想到刘荣的母亲栗姬,天子启暗下又是一声轻叹,旋即便将话题从刘荣身上转移开。 “梁王那边,可有什么不妥?” 对于皇长子刘荣,帷幔后的那道黑影显然也不敢多说——终究事关储位,稍有不慎,便很可能会犯了忌讳,轻则人头落地,重则宗族销户; 但当天子启问起梁王刘武时,那黑影话语之中,却全然不见对宗亲诸侯、太后幼子、皇帝手足的尊敬。 “馆陶主的盘算,梁王并不曾知晓。” “此番入朝,梁王也确实是哀痛难忍,才执意入朝奔丧。” “只平日里,梁王身边的文人墨客,于忌讳之事多有非议。” “——梁王闻之,模棱两可……” 闻言,天子启稍眯起眼角,陷入一阵短暂的思虑之中。 对于刘武这个弟弟,天子启并不担心。 ——早在先帝还不是汉天子,而是住在衡阳王宫里的代王时,这一母同胞的兄弟二人,就已经情比金坚了。 当时,吕太后临朝称制,天下之事皆决于吕氏之手。 而代国地处北境苦寒之地,又直面草原上的外蛮:匈奴人。 对于位处边墙的戍边王,当时掌控朝堂的吕氏,也基本只遵循一个准则:要钱要人,你是心高气傲;边墙有变,你是生死难料。 说白了,就是长安朝堂绝对不会对边墙的戍边诸侯,提供哪怕一丝一毫的支持,戍边御敌所需的粮草、军械、兵员,都完完全全由戍边王自己解决。 在不提供任何支持的同时,又要求戍边王确保边墙安稳、确保大股蛮骑,不会出现在长城以南。 要想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燕、代等戍边王自是有苦难言; 偏偏彼时,吕太后又已经开始巧立名目,挨个点杀太祖高皇帝的子嗣,图谋多腾出几个诸侯国,好遍封诸吕子侄为王侯。 于是,为了避免落人口实,同时也是为了保住身家性命,代王刘恒颁下了自己人生中唯一一道王令:在代国,凡是官府收上来的税赋,都直接送到北墙做军费,一枚铜钱、一粒粟米都不允许截留。 那么,问题来了:税赋都用作戍边军费了,王宫里这一大家子人怎么办? 答案是:堂堂代王刘恒,于王宫中亲自下田种地,填饱妻儿老小的肚子; 宠姬窦漪房,则于殿室内养蚕、织布、缝衣,解决这一大家子的衣着。 ——窦太后的眼疾咋来的? 还不就是早年摆弄针线,又不舍得点灯…… 即便年幼得立为储君,如今又贵为汉天子,天子启也绝不会忘记那段缺衣少食,和弟弟刘武同吃一碗粟粥、换着穿一件衣服的艰苦岁月。 天子启很清楚:自己这个弟弟,那就是个被捧着养大的‘厚道人’。 想要什么东西,根本不会去思考计谋、计策,而是会毫不顾忌的直接伸出手:皇帝哥哥/太后母亲,弟弟/儿子想要这个东西,你们给我弄来吧! 至于皇位? 如果天子启当真愿意立皇太弟,刘武或许可能说不定~还真有胆子接; 但举兵造反,甚至是养寇自重,是万万不可能的。 “既然阿姊还没和梁王说起过此事,那就再等等看吧。” “看看梁王得知此事,会是个什么反应。” “——左右不过嘴上说着不要、不敢,暗地里乐开花来,还偏要等朕再三言劝?” “呵……” 很显然,对于自己这个弟弟的天真烂漫,天子启也有着足够明确的认知。 但天子启也同样明白:弟弟这般耿直,却还能在皇家生存,甚至到了如今,坐拥梁国千里封土,究竟靠的是什么。 ——在过去,是皇帝老爹,皇后母亲,以及太子哥哥; 如今,变成了皇帝哥哥,太后母亲…… “母后那边,还是……?” 意味深长的一语,只惹得黑影连连摇头,甚至非常不符合自身形象的发出一声叹息。 “臣想尽办法,也还是无法在长乐宫,钉下哪怕一枚钉子。” “想来,太后毕竟掌椒房多年,宫里这些个弯弯绕,太后早已驾轻就熟?” 本就对此没抱太大希望,听到意料之中的应答,天子启只微微点下头。 “罢了;” “事不可为,便莫强求。” “若让母后察觉,再因此和朕生了嫌隙,可就得不偿失了。” 黑影躬身拱手,默然领命。 又静默片刻,见天子启似是没有其他事要交代,正要离去,便闻天子启幽幽道出一句:“皇长子那边,派人盯着点。” “莫让那小子刚养出来的血性,坏了朕的大事。” · “老二老三,也顺带盯着些吧。” “这仨混小子,那就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 第010章 请陛下三思! 将刘武引到未央宫,送到老爹面前; 目睹兄弟俩为故去的太宗孝文皇帝垂泪哀伤片刻,刘荣归还了老爹的天子节,便回到了凤凰殿。 至于老兄弟俩接下来聊些什么? “想来,老爹也不至于今天,梁王叔才刚到长安,就提削藩的事儿。” “左右不过互相问候一番,就放王叔去祭奠先帝了。” “倒是晚上,哥俩可能会一起去长乐?” 走进自己的殿室,交代宫人说自己要休息,刘荣便躺在了榻上,独自思考起来。 如果说过去十年,是刘荣来到这个时代后的准备期、适应期,那在先帝驾崩之后,刘荣便算是正式进入到求生阶段。 或许这么说有些奇怪; ——堂堂皇长子,居然还需要考虑生存? 实际上,刘荣这么想,没有丝毫夸张的成分在其中。 首先,作为皇长子,刘荣天然就是半个皇位继承人; 尤其是在当今天子启没有嫡子,并且基本不可能会有嫡子的前提下,刘荣几乎是唯一一个名正言顺的皇储。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刘荣这一生,不成功,便成仁…… “如果不能坐上太子之位,并一直撑到老爷子驾崩的那一天……” “呵;” “我那个十弟,可不是个会善待哥哥的人啊……” 苦笑着发出一声感叹,刘荣稍翻了翻身,换了一个舒服一些的姿势。 刘荣,是最名正言顺的皇储; 这就意味着刘荣一旦没能从天子启这里继承皇位,刘荣那个继承皇位的弟弟,就必定会将刘荣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甚至都不用那个弟弟出手,老爹刘启恐怕就会出手,替那个刘荣的替代品将隐患铲除。 原本的历史上,天子启,也正是这么做的…… “十弟啊~” “十弟……” “这辈子,就老老实实做个‘汉武大弟’吧……” “哥哥也不想的。” “实在是不这么做,哥哥我,便全然没了活路……” · · · · 梁王入朝,长安朝堂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除了一开始,偶尔有人嚷嚷着‘时间不对,梁王来得太早了’,便再没人关注这位入朝奔丧的宗亲诸侯了。 在先帝驾崩之后,长安朝堂,其实也陷入了一段漫长的忙碌之中。 即便天子启为储二十多年,又太子监国多年,羽翼早已丰满,也终归无法避免封建王朝政权交接时,必定会发生的动荡。 大动荡虽没有,小动荡却免不了。 都不用说旁的,单就是当今天子启刚一登基,就甩开膀子往朝中安插党羽,就引发了相当一部分朝臣的不满。 ——后世人常说,汉承秦制。 如今汉家所采用的,便是自秦继承而来,又稍作变动的三公九卿制。 三公曰:丞相,太尉,御史大夫。 九卿曰:内史,宗正,奉常,廷尉,中尉,卫尉,太仆,典客,郎中令。 如今汉家太尉不常设,只有在战时才会临时任命,所以三公,实际上是二公:丞相,以及有‘亚相’之誉的御史大夫。 即位之后,天子启倒是没动这两个位置的念头。 但九卿,却是被天子启一阵捣鼓。 ——故太子家令:晁错为内史; ——故太子舍人:张欧为廷尉; ——故太子舍人:周仁为郎中令; ——故太子舍人:郭信为奉常; ——故太子中盾卫:孙嘉为中尉; ——楚元王之子:平陆侯刘礼为宗正…… 除了卫尉、太仆、典客这三个职务之外,其余六个位置,都被天子启火速安插自己的太子班底! 如此大范围的人事调动,尤其还是九卿级别的调动,对朝堂而言,本身就不亚于地震。 别说那六个被罢免者,及其党羽部旧有没有怨气; 单就是这六个被火速提拔的新任九卿,上任之后适应自己的工作期间,长安朝堂都很难不生出乱子。 也就是天子启即位前羽翼丰满,又太子监国多年,虽无天子之名,却早已有天子之实。 再加上这六个被提上九卿之列的人,也大都有真材实料,这才没让朝堂出大乱子,而只是陷入一阵短暂的忙乱之中。 在这其中,有一个人很关键。 ——开国元勋,先帝留给当今天子启的丞相:故安侯申屠嘉。 在这位老丞相的铁腕执政下,长安朝堂的忙乱很快便平息下去,又极为迅速的步入正轨,有条不紊的运作了起来。 只是这边,申屠嘉才刚让朝堂的秩序恢复正常,内史晁错一纸《削藩策》,便再度出现在了朝仪之上。 第一时间,申屠嘉还没太当回事儿; 反正又不是头一回了~ 晁错上《削藩策》,哪回不是被先帝搪塞过去…… 先帝! 意识到如今,已不再是先帝端坐于宣室正殿,申屠嘉心中警铃大震! “陛下!” “早在先帝之时,朝堂于《削藩策》便已有定论!” “——如此激进的策略,必定会让关东生变,这是先帝也认同的结论!” “如今先帝大行,陛下才刚即位,朝堂也才刚安稳下来。” “即便要削藩,陛下也应当从长计议,不可操之过急啊!!!” 言罢,申屠嘉便回过身,恶狠狠看向身后的晁错,恨不能当场把晁错砍翻在地! 正要口吐芬芳,却听闻身后的御榻之上,传来天子启低沉的话语声,申屠嘉终还是缓缓闭上眼,痛心疾首的摇起头来…… “先帝曾说:《削藩策》可以用,只是时机未到。” “——这话,是先帝在十四年前所说。” “如果丞相认为,至今都还‘时机未到’,那朕实在是不明白这时机,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言罢,天子启便将目光撒向殿内群臣。 “朕不是在问诸公:《削藩策》能不能用,而是想要让诸公商议一下,《削藩策》从哪家诸侯开始推行。” “——朕认为,吴王就不错。” “诸公以为如何?” 话都已经说的这么明白了,众朝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终还是将目光,落在了德高望重的老丞相:申屠嘉身上。 而在殿中央,老丞相申屠嘉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饶是在极力压制,呼吸频率也因愤怒而愈发急促。 终,还是面色涨红的正过身,朝着御榻上的天子启沉沉一拜。 “丞相臣申屠嘉,昧死百拜!” “恳请陛下,三思!!!” 第011章 故安侯留步 “先帝尸骨未寒,朝中九卿去者有六。” “如今,更是削藩在即,转瞬便是天下大乱、天地色变。” “唉~” “曲终人散,人走茶凉……” “——一朝天子一朝臣呐~” “可悲这世态炎凉……” 眼睁睁看着晁错被天子启留下,只能心情烦闷的跟随着申屠嘉退出宣室殿,老一派的朝公百官,便都不约而同的跟在了老丞相身后。 对于耳边响起的、颇有‘大逆不道’之嫌的牢骚声,丞相申屠嘉,也罕见的没有出言制止。 绷着一张脸,大步走到宫门处,申屠嘉这才回过身,摇摇仰视向未央宫正中央,那宛若耸立云端的宣室正殿。 “陛下等这一天,等了很久。” “多年压抑,一朝得以迸发而出……” “——我这是在螳臂当车啊~” “哪怕是群臣避道、礼绝百僚的丞相,在这位陛 如是想着,申屠嘉老迈而又坚定地面庞之上,只悄然涌上一抹感伤。 但很快,那抹感伤便被一股更强烈的坚定、决绝所取代。 “弥留之际,先帝百般托付:一定要让我这把老骨头,再多看顾汉家宗庙、社稷几年!” “便是拼了老命,我,也一定要阻止陛下!” “哪怕最终换来的,只是拖延些时间……” 看出申屠嘉异常的情绪波动,随行的朝臣百官也不由回过身,各自遥望向远远落在身后的宣室正殿。 在殿外的了远台,天子启负手而立的身影,更好似在于申屠嘉对视。 ——君臣二人,一个负手站在殿外的了远台,意气风发,威严俯视; 一个躬腰站在宫门内,风烛残年,决然仰视。 直到天子启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护栏彼侧,这必将垂名青史的对视,便此拉开了当今天子启的时代。 削藩! 天子启,似乎就是为了削藩而生。 从年少之时,一棋盘砸死自己的堂弟——吴王太子刘贤的那一天起,天子启,似乎就注定要将屠刀,砍向关东的诸侯宗亲。 申屠嘉不反对削藩; 甚至可以说,申屠嘉是如今朝堂之上,最支持削夺诸侯王权力的重臣。 只不过,终归是开国老臣,又是元勋最后仅存的硕果; 肩上压着的重担,让申屠嘉很难放着更稳妥、更保守的方案不选,转而拿宗庙、社稷去赌。 因为怕; 申屠嘉怕将来,到了九泉之下,无颜面见历代先皇…… “故安侯且留步。” 近乎绝对的寂静中,一声稍显稚嫩的轻呼,将众人的目光纷纷从申屠嘉身上吸引开。 循声望去,待看到那道身影,原本还打算和申屠嘉同行,商量后续对策的朝臣百官,便极为默契的快步离去。 原因无他; ——出声那人,姓刘。 而在如今汉室,仍以‘故安侯’这个爵号,而非官职称呼申屠嘉的刘氏宗亲,只有一人…… “不知能否有幸,与丞相同行?” · · · “公子应该知道,丞相作为百官之首,是很容易受到皇帝猜疑的。” “作为皇长子,公子实在不便与老臣有太多关联。” 一前一后行走在未央宫外,紧贴着北宫墙的蒿街之上,听闻申屠嘉这极尽磊落的说教声,刘荣只颔首一笑。 “故安侯不愿同乘,而是打发仆人独自将马车驱回,只愿和我步行,不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吗?” “——若是同乘,难免会有人中伤丞相和我,说我二人‘密室私议’‘居心叵测’之类。” “但只是同行而已,又是皇宫外一墙之隔,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有什么可忌讳、可担忧的呢?” 闻言,申屠嘉面上仍是一副铁面无私包青天的表情,对刘荣也带着满满的疏离。 “我是什么样的人,公子是知道的。” “别说是乡邻故旧,便是友朋、族亲,但凡是敢求上丞相府的,我都会毫不留情面的赶出去。” “——自太祖高皇帝至今,为官足近五十载,未曾受过人钱一枚、米一粒,更从不曾凭借手中的权柄,为自己谋求半点私利。” “如果皇长子是出于类似的目的,才当着满朝公卿的面拦住我,那大可就此离去。” 言罢,申屠嘉陡然一拂袖,脚下也加快了速度,竟迫使刘荣小跑都有些追不上,只得略显失态的撒丫奔了几步。 好不容易追上申屠嘉,发现申屠嘉依旧迈着大步,刘荣也只得苦笑道:“知道丞相大公无私,自然不敢因私事叨扰丞相。” “实在是有一件事,如果不和丞相诉说一番,便极有可能让我汉家,亡了社稷、断了宗庙……” 对于刘荣的话,申屠嘉原本是不屑一顾的。 ——申屠嘉很清楚:丞相和皇长子走的太近,究竟会为汉家带来怎样的灾祸。 申屠嘉甚至不担心这么做,会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但申屠嘉很担心,丞相+准储君接连倒台,所引发的政治风波和动荡…… “老臣,可以听公子说三句话。” “如果三句话之内,老臣还听不出个所以然,那便请公子,恕老臣无礼了……” 终于,申屠嘉在临近武库的位置停下脚步,给了刘荣三句话的机会。 刘荣自也清楚:申屠嘉没在开玩笑; 如果三句话之内说不清自己的来意,申屠嘉扭头走人都是轻的! 便是替先帝教训一下不肖子孙,也根本没人能说什么。 ——申屠嘉是开国元勋,纵是老迈,也终归是尸山血海杀出来的猛人。 滴溜刘荣,跟滴溜小鸡崽也没什么区别…… “多谢故安侯。” 心知机会难得,申屠嘉又耐心有限,刘荣并未多做迟疑; 只稍一沉吟,便满脸凝重道:“其一:父皇欲行《削藩策》,又以晁错为内史,于朝中筹谋奔走,其志已定、意已决;” “丞相若硬拦,非但不会使父皇回心转意,反倒会让父皇愈发下定决心……” “——一句。” 刘荣话音未落,申屠嘉便沉着脸竖起一根手指,面上已隐有不耐。 见此,刘荣不敢耽搁,赶忙再道:“其二:吴王老贼反形已具,不过碍于先帝威势而不敢擅动;” “今先帝大行,父皇即立,说不定此刻,吴王老贼已然厉兵秣马,开拔在即……” 这第二句话,倒是让申屠嘉稍迟疑了那么两秒。 随后,却也还是面不改色的竖起第二根手指。 “公子,只剩最后一句话的机会了。” 看着申屠嘉面上决绝,以及那深藏于眼底的舍身往外,刘荣,终还是深吸一口气。 对申屠嘉深深一拱手,方道:“故安侯,会死。” “——父皇必定会削藩,关东诸王必定会举兵谋反。” “彼时,若没了故安侯在朝中筹谋、在父皇身边规劝,我汉家,便必然亡了社稷。” · “找上故安侯,我确实是有私心。” “——但这私心,不是想让故安侯助我住进太子宫,而是想要请故安侯,为我汉家宗庙、社稷之安危,保全自己的性命。” “若不然,一俟宗庙颠覆、社稷不存,原本有心住进太子宫的我,就只能祈求那吴王刘濞坐上皇位之后,能放过我这个‘先帝皇长子’了……” 第012章 荣,言尽于此 当着满朝公卿的面,在朝仪结束之后,群臣退回宫外的路上拦住丞相。 ——刘荣这个举动,其实是极犯忌讳的。 你想干什么? 皇长子,半个准储君,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想要做什么? 谋朝篡位?! 一旦这个问题解释不清、嫌疑洗脱不干净,那别说什么准不准储君的了——能留一条小命,你都得庆幸自己个儿姓刘。 但刘荣却还是这么做了。 究其原因,便是熟知历史的穿越者身份,让刘荣实在很难忍住‘做点什么’的冲动。 尤其刘荣接下来要做的事,将让整个汉室,都在未来十年,乃至数十年受益匪浅…… “丞相这是,愿意听我细说了?” 按照申屠嘉的要求,说出自己第三句话之后,刘荣便规规矩矩闭上了嘴,静静等候起了申屠嘉的选择。 ——生,还是死; 刘荣想象过无数种可能性。 如申屠嘉性烈如火,根本不把刘荣的话当回事儿,当即拂袖而去; 亦或是直接滴溜着刘荣回宫,往天子启面前一扔? 刘荣比较期望的,自是申屠嘉觉得刘荣话里有话,就把刘荣喊回家里聊一聊。 最起码,也得找个茶肆之类的地方? 只能说,刘荣还是低估了这位老丞相的道德操守。 便见申屠嘉思虑良久,终还是就地一坐,便对刘荣做了个‘请’的手势。 待刘荣面带疑虑的跪坐下身,申屠嘉才满脸郑重道:“如果公子只是单纯的劝我保全性命,我是断然不会坐下身的。” “但公子说,宗庙、社稷,需要我活着。” “——我,愿意听公子细说。” “公子但可直言不讳,老臣,洗耳恭听。” 对于刘荣这个皇长子,申屠嘉的态度,和对待那些找自己走关系的人一样纯粹。 ——别来沾边儿! 别说是刘荣了,哪怕是先帝时的太子刘启,都极少能和这位老丞相,说上两句除打招呼之外的话。 即便是先帝晚年病重卧榻,刘启太子监国,申屠嘉都是极力避免和这位监国太子之间的往来,能上奏疏就绝不上朝、能给先帝上奏,就绝不向监国太子上奏。 连太子储君,甚至是监国太子,都尚且不能得申屠嘉一个好脸色,自更别提刘荣这个准储君,甚至是半步准储君了。 实际上,愿意给刘荣这个‘一起走一段’的面子,而不是直接拒绝刘荣,都还是因为今日朝议,让申屠嘉难得乱了方寸。 若是平时,就是再怎么心乱如麻,申屠嘉也不可能接受刘荣的邀请。 见申屠嘉果然打算听自己细说,刘荣总算是暗下长松一口气。 面带笑意的在周遭一打量,语调中,也不由带上了些许戏谑。 “就这么跪坐于御道边,几十步外便是武库,时刻有禁军武卒从身边经过。” “故安侯,端的是坦荡磊落?” 闻言,申屠嘉仍面色紧绷,瓮声瓮气丢下一句:“申屠嘉自身,并不需要两袖清风、铁面无私的美誉;” “但宗庙、社稷,需要一个清正廉洁的丞相申屠嘉。” “丞相府政务繁忙,还请公子直言。” 再次被申屠嘉催促,刘荣自不敢再闲聊,也不由为申屠嘉的大公无私,更感三分敬佩。 毫无虚情假意的拱起手,对申屠嘉深深一拜,刘荣,便正式开始了自己的劝说。 ——劝申屠嘉活着,而非一心寻死…… “在故安侯看来,父皇是个怎么样的人?” 一语既出,申屠嘉面色当即一滞,望向刘荣的目光,也嗡时带上了些许骇然。 “公子……” 刚要说些‘慎言’之类的话提醒刘荣,见刘荣目光比自己还坦然,便也只得斟酌道:“先帝曾说:太子监国,操持国政,颇有明君之姿。” 闻言,刘荣只微一点头,接过话题道:“既如此,故安侯应当也知道,凡明君者,多非仁主?” “——父皇为储二十余载,羽翼丰满,又曾太子监国数年,手腕老练。” “故安侯可曾见过哪件事,是父皇打算做,而最终没做成的?” “有哪件事是父皇打算做,却因为某个人劝阻,而最终放弃的?” 这话一出,申屠嘉彻底不说话了。 天子启,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好听点,叫有担当、有魄力、有自信,有手腕; 说难听点,那就是刚愎自用,根本就听不进劝! 对于自己否定的人或事,这位天子绝对不会迟疑不决,而是会毫不迟疑地出手解决,并且永远都不会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 而对自己认定的事,天子启,也必然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就说这《削藩策》,晁错都在朝堂上嚷嚷十四年了,不说被先帝搁置了十次,也起码有八次。 换了旁人,恐怕早在第三次被搁置的时候,就会放弃这个不得君心的方略,转而去关注一些能讨帝王欢心的事。 但晁错没有。 一次次被否决,非但没能让晁错知难而退,反而成为了晁错一点点更进、完善的动力。 究其原因,或许有晁错坚毅、钢直的缘故; 但最重要的原因,恐怕是晁错背后的天子启,从来都不曾放弃。 非但不曾放弃,而且还不断完善着自己的方略,并从还只是监国太子的时候,就开始为此事谋划布局。 时至今日,乍一眼看上去,《削藩策》好像是从天上突然掉下来,毫无征兆的出现在朝议之上的; 可了解内由的重臣都知道:在‘缓称王’之前,天子启并没有略过高筑墙、广积粮的积累阶段。 看似凭空出现的《削藩策》,实际上,却是天子启筹谋已久…… “公子是想说,陛下想要削藩,就没人能阻止。” “——对此,我了然于胸。” “我想要做的,也从不是劝陛下打消削藩的念头,而是让陛下再多做一些准备,再谨慎一些、稳妥一些。” “诚然,陛下宏图大志,老臣断然阻拦不得。” “可即便是能拖个一两年,让陛下晚一两年推动《削藩策》,老臣,也愿意为之献出生命。” “因为比起宗庙、社稷的安危,老臣这条性命,根本就不值一提……” 对于申屠嘉的想法,刘荣本就有大致预料。 就算不知道这位老丞相,在历史上是个什么样的人,过去这几年的穿越者生涯,也足够让刘荣了解这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国之柱石。 “我知道故安侯,是想要在事不可为之时,不惜用自己的生命,也要稍拖延父皇削藩的脚步。” “可是故安侯难道真的认为:死一个丞相、一个故安侯,就能阻拦父皇削藩的谋划吗?” “——从先帝驾崩,父皇即立的那一天起,吴王刘濞,就已经是父皇非杀不可,而且是非速杀不可的人了。” “与其用自己的生命,去赌父皇会不会由于‘逼死丞相’的羞愧,而稍放缓削藩的进度,故安侯为什么不接受现实?” “为何不接受朝堂非削藩不可、父皇非杀刘濞不可的现实,然后撑起这汉家的宗庙、社稷,以顺利度过这场必将到来的动乱呢?” 丢下这句话,见申屠嘉陷入一阵漫长的思绪之中,刘荣便从地上起身; 顾不得派去后身沾染的泥尘,当即又是深深一拜。 “故安侯申屠嘉,不需要爱惜自己的生命。” “但在将来,父皇推动《削藩策》,以致关东诸侯并起,战火骤燃之际,宗庙、社稷,乃至天下,都需要活着的丞相申屠嘉。” “——小子斗胆相劝,言尽于此。” “究竟作何抉择,故安侯,自当好生斟酌……” 第013章 家宴 “宗庙社稷,需要活着的丞相申屠嘉……” 仿若行尸走肉的走在回家的路上,申屠嘉口中,不断地重复着这一句话。 要说刘荣真的提了多么惊世骇俗,亦或是多么惊为天人的话,其实也不是。 只是先前,申屠嘉完全没想到这个方面。 ——如果一切都按现在的情况发展下去,最终会是个什么结果? 在先前,申屠嘉唯一想到的是:无论天子启有多么坚决,也一定要争取更多时间,以更从容地应对那场必将发生的诸侯叛乱。 直到今天,刘荣不惜冒着‘皇长子与丞相勾连’的舆论风险,提醒过自己之后,申屠嘉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忽略掉了什么。 如果不成功,该怎么办? 如果自己费尽心机,无所不用其极,却仍旧不能阻止天子启分毫,该怎么办? 真的要用自己的生命,去赌天子启会不会心软、会不会念在丞相的死,而稍微拖延削藩的脚步? “陛下……” “就算是我死,陛下,也绝不会动摇。” 意识到这一点,申屠嘉本坚如磐石的心,动摇了。 无论阻止与否,天子启,都必定会削藩! 唯一的区别只在于:那场声势浩大,且大概率要波及汉家大半版图的诸侯叛乱爆发时,申屠嘉与天子启是怎样的状态。 面和心不和,互相怄着气? 还是君臣离心,暗下里给彼此使绊子? 亦或者,如刘荣方才所说的那样:朝堂之上,早已不见丞相申屠嘉了…… “果真不可挽回吗……” “真的,无法阻止陛下分毫吗……” 带着这样的思考,申屠嘉终是浑浑噩噩的走进尚冠里,踏入自己的故安侯府。 这也是自入朝为官,尤其是拜相以来,申屠嘉第一次在非休沐日,没有按时出现在丞相府的班房之中…… · 长乐宫,长信殿。 梁王刘武都已经入朝近十日,长乐宫内,才终于有了一场迎接性质的家宴。 说是‘宴’,实际上却是清汤寡水。 ——针对天下人的国丧虽然已经结束,但针对刘氏宗亲的孝丧,实际上却并没有结束。 或者应该说:虽然理论上结束了,可实际上,但凡不是个彻头彻尾的畜生,都肯定要再多注意一段时间。 民间百姓尚且如此,作为天下人的典范,皇家自更不用说了。 如此说来,今天这样一场既没有酒,也没有肉的寒酸家宴,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看着眼前的案几上,只摆着几道寒酸的菜蔬,一盏混浊的茶汤,刘荣只不着痕迹的放下筷子,小口小口嘬起了茶汤。 而在上首主位,难得齐聚的太后窦氏、天子刘启,以及梁王刘武、馆陶公主刘嫖母子四人,正含笑交谈着。 将目光下移,是坐满硕大殿室的诸刘宗亲。 ——刘荣斜后方,是一母同胞的两个弟弟:刘德、刘淤; 右侧,是老四刘余为首,老五刘非、老六刘发、老八刘端哥儿四个。 再末,是老七刘彭祖、老九刘胜; 最末席,是襁褓中的小十刘彘,在母亲王美人的怀抱中,好奇的打量着视野范围内的一切。 即是家宴,老刘家的儿媳妇们自也悉数到场。 孤身一人的皇后薄氏,老大老二老三的生母栗姬、老四老五老八的生母程姬、老六的母亲唐姬,以及老七老九的母亲贾夫人。 摆着指头算下来,也已经是十几号人,却并没有多少交谈声; 这就使得御榻之上,窦太后一家母子的话语声,几乎是以‘原音’的音质,传入殿内众人的耳中。 “先帝大行,我汉家往后,便要你兄弟二人守望相助了。” “尤其眼下,皇帝打算削藩,关东极有可能生变,皇帝,就更要依仗阿武。” “——若是不犯忌讳,皇帝便该让少府那边,再多给梁国送去些军械、粮草;” “如此,万一关东有个变故,阿武在睢阳,也不至于乱了阵脚?” 云淡风轻的一番话,看似是在以母亲的身份,让天子启、梁王刘武兄弟俩守望相助,实际上,却已经不着痕迹的表明东宫长乐,针对天子启意欲削藩的态度。 ——削藩,已经是既定事实。 而梁王刘武,是‘削藩’这一危险举动的后手。 为了应对可能发生的变故,刘武的梁国,应该得到长安中央最大限度的支援。 对于这一点,天子启显然也有着明确的认知,甚至都没有太在意窦太后后半句话,只因窦太后表露出‘支持削藩’的态度,而心情愉悦了起来。 “母后说的是。” “其实,早在先帝之时,父皇便已经隐约感觉到吴王刘濞,正于荆吴之地蠢蠢欲动。” “虽然没有明说,但先帝也曾屡屡下令朝堂,朝梁国,尤其是梁都睢阳加派兵力,以及一应辎重。” “现如今,单是睢阳城,便已得守兵不下五万!” “至于梁国境内,更是有十数万梁国兵……” 天子启这番话说的很聪明。 明面上,是顺着窦太后的话往下说,暗里却也未必不是在提醒窦太后:梁国已经从长安中央,得到了很多支持。 也不知是一时没听出来,还是故作不懂; 听闻天子启此言,窦太后只轻叹一口气:“太祖高皇帝之时,淮阴侯曾说:将军点兵,多多益善。” “尤其还是关乎宗庙、社稷的大事,便是再多的兵马,都绝算不上‘过多’。” “——军阵之事,我这瞎眼老婆子不懂,皇帝自己和朝公大臣商量着办。” “只是睢阳的重要性,连我这瞎眼老妇都瞧得明白,他吴王刘濞,不可能不明白。”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天子启也没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只淡然点头称是。 正想着要如何将话题岔开,却又闻窦太后再问道:“说是皇帝要削藩,丞相意见很大?” 这一问,天子启面上笑容肉眼可见的僵了一僵,只得强笑答道:“是。” “毕竟是老臣嘛,总想着把事情办的稳妥些、慢些。” “此事,母后不必放在心上,等抽空,儿臣和丞相推心置腹的谈一谈……” 嘴上说着,天子启不着痕迹的抬起头,朝刘荣的方向扫了一眼。 待刘荣稍有些心虚的将目光躲开,天子启才再度含笑低头,再度陷入思绪之中。 “丞相,是先帝留给皇帝的柱国老臣。” “即便是有顽固的时候,也未必没有三分道理在其中。” “丞相说的话,皇帝怎也要过过脑子,仔细想想有没有道理。” “便是没有道理,也总该给足开国老臣的体面……” “——母后说的是……” 第014章 坑儿的爹! 御榻之上,窦太后云淡风轻的提醒着天子启:削藩会引发动乱,梁国是确保动乱不会无限蔓延的关键,你这做哥哥的,要多帮帮弟弟的梁国。 天子启不时点头应是; 梁王刘武再三拍着胸脯,保证只要自己在,睢阳城便固若金汤,关东诸侯就是闹,也绝对闹不出多大动静。 刘嫖含笑陪坐,只一双贼眼滴溜溜的转,不知在盘算着什么。 而在殿内,分坐于东、西两席诸皇子及诸姬嫔,却根本不敢加入这个话题。 ——说到底,这些话题绕来绕去,都绕不过‘削藩’二字; 虽然说诸侯藩王,注定和皇子脱不开干系,但‘削藩’二字,也终归属于朝政的范畴。 当今天子启新君即立,储位悬而未决,这就意味着包括刘荣在内的一众皇子,谁都还不具备参政议政的权力; 而在诸后宫姬嫔之中,唯一有资格加入这个话题的皇后薄氏,却根本没有这个心思。 薄氏外戚日暮西山,已成定局。 太皇太后避居深宫,俨然淡退; 上一代轵侯薄昭早已身死,当代轵侯薄戎奴,更是直接没被邀请到今日这场家宴。 明面上,是椒房殿的薄皇后孤身一人,支撑着薄氏一族最后的荣光; 而实际上,却是避居深宫的薄太皇太后,在支撑着自己的侄孙女,能依旧居于椒房。 薄太皇太后在,没人敢说薄皇后住在椒房有什么不对。 但作为太祖高皇帝刘邦的妾室,这位薄太皇太后,恐怕也没几年活头了…… “太皇太后撒手人寰的那一天,我汉家,就要换一个新的皇后了。” “而新的皇后,自也意味着储君即立……” 如是想着,刘荣便颇有些怜悯的望向对席,看着薄皇后那孤立无援的身影,不免一阵唏嘘。 却不曾想在身侧,四弟刘余,竟也在关注着众皇子理论上的母亲:皇后薄氏。 “大、大哥,也在、在想日、日后的事、事情?” 对于刘余这个弟弟,刘荣不可谓不同情。 ——堂堂皇子之身,却天生口吃,在这个时代已然能算作是残疾。 因为口吃,所以刘余向来话不多; 想来,或许也正是因为话少,刘余才能有更多的时间、精力去思考。 “嗯?” 听出刘余话语中的隐喻,刘荣自也下意识循着刘余的目光,再次望向对席,正低头发呆的薄皇后。 而后便呵笑着低下头,一边小口抿着茶,一边故作随意道:“莫非老四,也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见刘荣并没有排斥与自己交谈,刘余面上笑意终于直达眼底。 却碍于口吃,总是不能第一时间说出心中所想,而是要稍措辞一下,尽量简化自己的语句。 “虽、虽非一、一母同胞,却也终、终归、血、血脉相、相连……” 只此一语,刘荣便明白了刘余的心意,当即侧过身,不着痕迹的撇了眼御榻所在的方向。 确认御榻上的母子四人,谁都没有将目光投向自己,刘荣才再度含笑低下头去。 “老三的课业,最近可是耽搁了不少。” “老四虽然是做弟弟的,却也不比老三年幼多少。” “恰好最近我和老二忙的脱不开身;” “得了闲暇,老四还是要多往凤凰殿走一走,好帮帮老三。” “——毕竟都是自家兄弟嘛;” “虽然不是一个母亲所生,却也都唤陛下曰:父皇,称椒房曰:母后?” 寥寥数语,兄弟二人便是初步达成默契,也就没再于这个场合有过多交流。 只是刘荣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天子启一边应付着咄咄逼人的母亲窦太后,一边留意着‘居心叵测’的姐姐刘嫖,一边也还是没忘将余光,不时撒向刘荣所在的方向。 刘荣和刘余说了些什么,天子启暂时还无从得知。 但天子启很清楚:兄弟二人并不是在进行简单纯粹的问候。 “这些小子,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心里虽然是这么想,但天子启的关注点,始终在皇长子刘荣。 最终,也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天子启毫无征兆的抬起手,朝着刘荣一招。 “过来,皇祖母有话要问你。” 此言一出,殿内众皇子、姬嫔——包括还未满岁的小十刘彘,以及窦太后本人,都将疑惑地目光齐齐投向天子启。 窦太后的脸上,更是恨不能明写着:我? 有话? 要问皇长子? 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终归是侍奉过吕太后,也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孝文窦皇后; 见天子启这般作态,窦太后稍疑惑片刻,便也顺从的望向殿中央。 待刘荣恭敬上前,便见天子启呵笑着侧过身,一手盖在窦太后的手上,另一只手朝面前的刘荣一虚指。 “说起丞相,儿臣倒是想起来:若非皇长子出马,儿臣还不知要如何,方能使丞相回心转意呢。” “现如今,虽然丞相仍不见松口,但总归是没先前那般,让儿臣束手无策了……” 果不其然,一听天子启这话,窦太后本云淡风轻的面色当即一沉。 “皇长子久居深宫,竟还能和丞相私交甚笃?” “倒是没发现,皇长子未冠之年,便已胜皇帝者甚???” 没有丝毫温度的两问,顿时惹得刘荣冷汗直冒,偏偏坑自己的又是皇帝老爹,再怎么有气也偏发作不得。 毫不迟疑的搁置对老爹发牢骚的冲动,大脑飞速运转间,身形已经规规矩矩躬了下去。 “禀奏皇祖母。” “往日里,孙儿与故安侯之间,并不曾有私交。” “昨日,是孙儿第一次私下与故安侯交谈,也是第一次只隔着三五步的距离,看清故安侯申屠嘉,究竟长得怎般模样……” 窦太后绵里藏针,刘荣坚信最强大的必杀技是真诚。 “皇长子,和丞相说了什么?” “——孙儿劝丞相:与其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在父皇的《削藩策》前螳臂当车,还不如留待有用之身,帮助父皇平定吴王刘濞必将发动的叛乱。” “除此之外,没说其他?” “——不曾……” 见刘荣如此坦荡,窦太后莫名生出的怒气,此时也莫名消去大半。 隐约感觉到哪里不对,终还是没忘再问道:“皇长子和丞相,是在哪里交谈的?” “除了皇长子和丞相二人,可还有旁人在?” 闻言,刘荣心下长松一口气,不由敬佩起申屠嘉看似粗糙,实则高明无比的政治智慧。 嘴上却也没耽误,恭恭敬敬答道:“于宫门内相见,出了宫门,沿着蒿街走了一段。” “终止步于武库,席地而谈。” “虽不曾有第三人在场,但孙儿与丞相交谈于武库外,身边不时便有禁卒巡视而过。” “想来,孙儿与丞相所交谈的内容,当也不难寻得人证……” 第015章 我好怕啊…… “报复!” “赤裸裸的报复!!!” 结束家宴,回到凤凰殿内,那栋独属于自己的殿室,刘荣再也压抑不住胸中恼怒,只陡然爆发出一声怒喝! 但也仅此而已。 除此之外,刘荣甚至都不敢言明:究竟是谁在报复自己、是谁让皇长子刘荣‘大发雷霆’。 至于原因,也不外乎‘避尊者讳’四个大字…… “我干什么了我?” “不就是私下找故安侯吗?” “——不谢我倒罢了,居然!!!” “唉!” 话说一半,终归还是维持着最后一丝冷静,没将那个天大忌讳的人说出口,刘荣只愤愤不平的一摆手,旋即将身体扔在了摇椅之上。 而在刘荣身侧,除了刘德、刘淤这玄冥二少,却也多了一道更显稚嫩的身影。 对于刘余而言,眼前的这一幕,是往日里不敢想象的。 在众皇子眼中,大哥刘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老二刘德、老三刘淤看来,自家大哥,长兄如父! 即是长兄如父,那自然是极有担当,又在这两个弟弟心中极具威权。 天子启一个眼神,未必能把这兄弟俩吓住; 但刘荣一声轻咳,却能把这俩活宝吓的舌头打结,走路顺拐。 而在老四刘余在内的其他众兄弟眼中,大哥刘荣,是一个很模糊的‘形象’。 那个形象,因为‘皇长子’的超然身份而耀眼,却也因为极其疏远的距离而模糊。 便是偶尔能见到那张清晰的脸,也大都是挂着一抹不达眼底的温和假笑,更算不上有多少感情。 但在今日,刘余却见印象中儒雅随和,甚至温和到有些虚伪的大哥,居然当着自己的面大发雷霆? 究竟哪个才是刘荣的真实面目,刘余不敢确定。 但刘余隐约觉得,刘荣这番举动,似乎意味着自家大哥,并没有把自己当外人…… “大、大哥的疑、疑惑,弟、弟或、或许能……” 许是刘荣这不见外的作态,让刘余觉得自己也得有所表示,脑子里刚冒出一个念头,便当即说了出来。 话说出口,刘余才后知后觉的感觉有些不对,却也已经没了退路; 稍有些迟疑的看了看刘荣,终也只得硬着头皮,在兄弟三人疑惑地目光注视下对刘荣一拱手。 刚要开口,却见刘荣稍一抬手:“去,取笔墨。” 感受到刘荣对自己的照顾,刘余心怀感激,当即又是拱手一拜。 待宫人取来笔墨,刘余思虑再三,斟酌下笔,眨眼便是两炷香过去。 而在刘余左顾右盼,好似做贼心虚般,将那卷竹简送到刘荣面前时,刘荣本还有些躁动的心,只立时安定了下来。 ——朝堂之上,父皇意欲削藩; 坊间传闻,梁王意欲争储。 大兄身皇长子,闻叔伯意欲夺嫡,又将平定诸侯叛乱,以立不世武勋。 换做常人,早已六神无主,方寸大乱。 然大兄成竹在胸,但未慌乱,反助父皇相劝于丞相,以除父皇削藩之阻力。 此间所为,皆于常态不符…… “嗯……”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看过刘余的见解,刘荣一边咂摸个其中深意,一边也不忘将手中竹简抬过头顶。 原以为刘荣此举,是想让老二老三也看看简上所书,刘余当下一急; 却见老二刘德自然上前,接过竹简看都不看一眼,便丢到了一旁的火炉之中。 即便是那竹简燃起熊熊烈火,刘德也仍目不斜视的盯着火炉内,俨然一副要亲眼盯着竹简烧成灰烬的架势。 见刘德这般轻车熟路,显然不是头一回干这事,刘余便也收起了面上慌乱。 便见摇椅之上,刘荣思虑良久,方沉声道:“父皇要削藩,就必定要拉拢梁王叔。” “梁王叔想做储君,也肯定要拿此事做文章——例如,按老四所说的那样,凭着平定诸侯叛乱的不世武勋,找父皇讨储君之位。” “作为皇长子,在得知这些事之后,我本该慌乱不已,甚至应该‘愚蠢’的去阻止父皇削藩,以免梁王叔借平乱起势。” “而我非但没这么做,竟反其道而行之……” 说着,刘荣撒向窗外的目光,终移到了四弟刘余身上。 “父皇觉得,我太淡定了。” “淡定到好像我早就收到了消息,确定梁王叔无法做储君似的。” “我这副模样,会让梁王叔心生疑虑。” “所以,父皇不惜拿皇祖母吓我,也要让我活的战战兢兢,就像是生怕梁王叔得立为储一样……” 见刘荣将自己藏在字里行间的意图悉数道出,刘余下意识又是一惊; 待见一旁的二哥刘德、三哥刘淤,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这才安下心。 而后,也不忘朝刘荣含笑一拱手:“大、大哥一、一叶障、障目,弟不、不过是、顺、顺嘴一、一提……” 对于刘余的客套,刘荣只随和的一摆手,表示大可不必。 又含笑思虑片刻,便对刘余道:“三日之后,帮我把兄弟们都招来凤凰殿。” “小十太幼,也得让王美人跑一趟。” 说着,刘荣不忘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对三个弟弟解释道:“我,真的好怕啊……” “我得和手足兄弟们好好商量商量:该如何应对意欲争储,以祸乱社稷的梁王叔……” 嘴上说着‘我好怕’,刘荣面上却挂着一抹自嘲的笑意,似乎对自己接下来的举动也感到好笑。 刘余却是当即心下了然,一句话都没多问,当即拱手领命而去。 待殿室内,再度剩下兄弟三人,躺在摇椅上的刘荣,才含笑闭上了双眼。 “父皇,这是嫌唱戏的角儿太少,框不到看戏的……” “——便陪父皇,唱好这一出戏吧~” “左右我兄弟三人在皇祖母那边,也落不着什么好……” · “你俩也该动了。” “就按我先前交代的来。” “只一点,一定要时刻牢记于心:梁王叔,是九成九要做储君的!” “作为皇长子一母同胞的弟弟,你二人得知此事,必当整日战战兢兢,又不得不故作淡然……” “——去吧;” “梁王叔,怕也正等着我兄弟三人呢……” 第016章 私人订制版陷阱 在这一点上,刘荣倒是误会梁王刘武了。 此刻,梁王刘武非但没有在‘等’着刘荣兄弟三人的动作,甚至还在因刚得知的消息,而感到惊骇不已。 “储君?!” “——皇太弟?!!” 下意识一声惊呼出口,刘武这才意识到不对,赶忙噤声,旋即面色阴冷的望向一旁。 待身旁文吏赶忙走到室外,在周遭打量一圈,又回身朝刘武摇摇头,刘武方心下稍安。 眼神示意文士不必回到室内,又看了看身边; 确定只有自己和身侧的姐姐刘嫖,刘武这才满脸凝重的压低声线:“阿姊说的什么胡话!” “这莫不是要我这个做弟弟的,去抢皇帝兄长的大位?” “如此大逆不道的事,别说我做了,将来怎么面见先帝,便是活着,我又该怎么面对如君如父的兄长,以及天下人悠悠众口呢?” “——阿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实在是想不明白。” “只是这样的话,阿姊以后可莫再提了。” “如果皇兄知道阿姊有这样的念头,恐怕也会很难过、很心寒的。” 言罢,梁王刘武当即绷着脸,端起茶碗,愣是一个眼神都没再给姐姐刘嫖。 虽然这个时代还没有‘端茶送客’的说法,但刘武那明写在脸上的不愉,也已然是最直白不过的‘好走不送’之意。 对于弟弟刘武这般反应,刘嫖却好似早有所料。 只忍俊不禁的笑着摇摇头:“瞧把你吓得……” “我何曾说要梁王,去抢阿启的大位了?” “——储君皇太弟,可还得皇帝点头答应,配合着母后颁下册立诏书呢。” “这怎能算抢?” 这一下,刘武算是彻底糊涂了。 什么玩意儿? 皇帝哥哥又不是没儿子,便是脑袋被宣室殿那千斤重门挤了,也不至于放着儿子不管,反而立弟弟为储君? 天子启必定不会这么做,刘嫖又非得怂恿刘武去做储君皇太弟,这不就是抢大位吗? 这般骇人听闻的说辞,也亏刘嫖想得出来。 “我看这些年,阿姊是被先帝和皇兄,宠的都有些找不着北了。” “——储君之位,也是阿姊能觊觎、盘算的?” “莫说皇兄断不会答应,便是答应,我又哪来的胆子,敢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 说着,刘武便再度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作态,好似刘嫖再继续说,就真的要生自己姐姐的气了。 但早就对此有所预料,甚至有所准备的刘嫖,又怎会如此轻易的退缩? 喜色不减的又笑了笑,方故作神秘的、叹息着摇了摇头。 “唉~” “阿武这脑子,可真是累苦了我这做姐姐的……” “说得好像我这么做,是为了我自己似的?” 这话一出,梁王刘武面上,只更添一分疑惑。 是啊! 图个什么?! 明明自己有个皇帝弟弟,却还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让自己的另一个弟弟做皇储; 刘嫖,到底图个什么? 未有所图,刘武是绝对不信的。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对于自己家这几口子,梁王刘武还是有着基本的认知。 ——先帝刘恒,舍小家为大家,一切以天下为重; 为了天下人,刘恒愿意牺牲自己除宗庙、社稷之外,所拥有的一切。 ——当朝窦太后,大多数时候都识大体、顾大局,偶尔会钻牛角尖,但也总还听劝; 只是随着眼疾愈发严重,老太后也随之愈发敏感起来,变得气量极小、极度记仇,也更难以被劝说。 ——当今天子启,心机深沉,手段狠辣,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不动则已,一动,便必定是早已万事俱备,且已然等来了自己需要的‘东风’。 而此刻,正劝说刘武拼上一把,去争一争那储君太子之位的馆陶长公主刘嫖,如果有什么人物标签,那便必定是一句:无利不起早。 长安城谁人不知:办事找馆陶,稳妥且可靠? 但凡收了钱,这位长公主不管事儿能不能办成,起码人家实打实会去办! 力所能及的争取,即便实在没办成,也会规规矩矩把钱退回去不说,还会多加一两成作为赔礼,或者说陪葬。 嗯,在如今汉家,若是连馆陶公主都平不了的事儿,大抵也只能到阎王面前说说情了。 平日里,若是有人提起自家姐姐贪婪、好财、无利不起早,梁王刘武自是会‘据理力争’,甚至不惜仗势欺人,也要保全姐姐的声誉。 但不说归不说,却并不意味着在梁王刘武心中,刘嫖这个姐姐,真的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 ——刘武很清楚:姐姐刘嫖,压根儿就是淤泥本泥! 所以此刻,刘武不再疑惑于‘刘嫖怎么敢的’,而是不解刘嫖这么做,究竟是有何图谋。 想不出个所以然,自然便将审视的目光,撒向刘嫖那写满精明的面庞。 也正是这个举动,让梁王刘武跳进了刘嫖为自己量身定做,但凡换一个人,都绝不可能跳下去的私人订制版陷阱。 “我今日来,是受母后所托~” “若不是母后有令,我才不做这费力不讨好的事呢!” “瞧我这弟弟,都把我当什么人了?” 嘴上说着,刘嫖面上不忘做出一个十分受伤,甚至为自己感到不值的凄苦表情。 任谁见了刘嫖这做作之态,恐怕都不会被诓了去; 偏偏刘武这个不讳世事,又不识人间险恶的浪漫主义者,被刘嫖这表情彻底诓了进去。 “母后说了:阿启要削藩,吴王那老贼,无论如何都是会反的。” “偏偏这吴王老贼,是当年先帝从代地入继大统之后,一手扶持出来的强藩,只要没明着造反,朝堂就绝不能先动手。” “所以,阿启只能以削藩之名逼反吴王老贼,而后再一举除之,以一劳永逸,绝了我汉家的祸患。” · “吴王老贼奸诈,必也明白仅凭自己,绝无可能成事。” “母后估摸着,齐系、淮南系诸王,恐怕大都会和吴王搭上关系,就算不会全反,也绝不可能都忠于我汉家。” “真到了那时,我汉家能依仗着,除了阿武又有何人?” 听闻刘嫖这番话,准确的说,是听闻刘嫖第一句话,刘武便下意识将身子坐直了些,面上神容也立时严肃了起来。 ——这件事,如果是刘嫖的主意,刘武只会当个笑话听; 但倘若是母亲窦太后的意思,那刘武就不会这么想了。 至少要听一听; 听一听母亲这么做,背后有什么更深层次的考量。 第017章 梁《孝》王 “真到了那时,长安朝堂能依仗的,便只有阿武了。” “阿武,难道还不明白?” 正等着刘嫖的下文,听闻这一问,刘武只嗡时皱起眉头。 “这些事,我当然知道。” “皇兄削藩,是为了宗庙、社稷的安稳,要除吴王老贼,也是题中应有之理。” “真到了那一天,我这做弟弟的,当然会死守睢阳,不让吴王老贼,将一兵一卒送到函谷关下。” “——便是不念着皇兄,作为先帝的子嗣,我也绝不会在这种大事上,做出对不起我汉家先祖的事!” “而且这事,和储君皇太弟又有什么关联?” 见刘武按照自己的预想,一步步落入自己尽心准备的陷阱之中,刘嫖的嘴角之上,只悄然翘起一个微不可见的弧度。 而在脸上,刘嫖却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好似刘武没弄明白自己的意思,比不知道一加一等于二都让人失望。 “吴王裹挟关东诸王举兵,却被阿武拦在了梁国以东、函谷之外,叛乱平定之后,谁人敢说阿武不居首功?” “如此滔天功勋,阿启作为皇帝,难道能不封赏吗?” “可若是封赏,又该怎么赏呢?” · “——阿武,已经是王爵了……” “有先帝、阿启还有母后,更是世间万物无所不有。” “金银珠玉,阿武不缺,官职爵禄,阿武贵为梁王。” “阿启,该如何封赏平定叛乱的第一大功臣?” 听到这里,梁王刘武自认为听懂了刘嫖的意思,当即抬手打断了刘嫖的话。 “不必!” “别说我是当今天子一母同胞的弟弟、先太宗孝文皇帝的嫡子;” “便说不是,作为刘汉宗亲诸侯,我也自当为国效力,以宗庙、社稷为重。” “——吴王老贼乱我汉家之心,人人得而诛之!” “便是独自平定了叛乱,我也不会要皇兄的封赏。” “若是皇兄为难,我也大可主动谢绝封赏,绝不叫皇兄难做。” 说出这番话,刘武只觉一阵念头通达,就好似吴王刘濞已经反了,自己也真的已经仅凭自己平定了这场叛乱,而后又大义凛然的拒绝了朝堂的封赏。 越想,梁王刘武便越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当即便有了打算:回了梁国,自己完全可以琢磨着,先把谢绝封赏的奏疏写起来。 只不曾想,刘嫖悠悠一语,便好似一记重锤,将梁王刘武美好的愿景尽数打碎; 那偏偏碎裂的愿景背后,却是天子启那模糊不清的面庞,以及那好似有星辰流转的深邃双眸…… “平乱首功,却不得封赏,天下人会怎么想?” “有功将士怎么想?” “朝中百官,又会怎么想呢?” 轻飘飘一句话,便好似施展了点穴手,将梁王刘武定在原地,刘嫖便站起身。 摇头叹息着走到屋门出,目光萧凉的望向屋外,满带着苦涩道:“阿武得平乱首功,却谢绝封赏,那其他有功将士,还哪来的脸接受封赏?” “阿武是天子一母同胞的手足兄弟,又有谁人会信阿启,真的会不赏赐自己的弟弟呢?” · “阿武这么做,唯一会造成的结果,是其他有功将士都会认为:这是天子和弟弟商量好的戏码,目的,是为了不赏赐平乱有功的将士。” “——阿启,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所以阿武必须接受封赏,而且必须要得到最高规格的封赏。”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作为梁王,阿武能得到的、拿得出手的封赏,便只有储君之位了……” 一番话,说的梁王刘武心烦意乱,屡屡想要开口,却又都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就这么坐立不安了好一会儿,梁王刘武才烦躁的起身,负手来到刘嫖身侧。 “母后的原话是怎么说的?” 便见刘嫖语带萧瑟道:“母后说,叛乱平定之后,阿武若是得不到封赏,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都会寒了天下人心。” “而皇帝能赏赐阿武的,又只有大位。” “所以,与其日后兄弟二人互相猜忌、皇帝进退两难,倒不如现在就定下,让阿武做储君皇太弟。” “这是两全其美的法子,即不会让皇帝为难,也不会让天下人,尤其是平乱有功的将士心寒。” “日后阿武继承了宗庙、社稷,待要百年,再将大位交还给皇帝的子嗣便好,也就不会乱了汉家的传承。” “只是这些话,母后不好直接和阿武明说,这才派我来,先给阿武通通气……” · “方才这些,都是母后的想法,要说我自己,也有话要对阿武说。” “——阿武要想想,母后,已经年过半百了。” “我们这些做儿女的,能陪在母后身边的日子,那都是掰着指头算,过一天少一天。” “我虽久居长安,但终归是女儿身……” “便是不要那储君之位,阿武好歹也能借着太子之名留在长安,在母后身侧多侍奉几年?” “日后不要这储位了,也大可上书请辞……” 刘嫖之后的话,梁王刘武已经没在听了。 只那一句:母后年过半百,日子过一天少一天,便将梁王刘武的脑海,完全被那张慈爱、平和,又遍布皱纹的老迈面容所占据。 梁王刘武,或许是个很天真的浪漫主义者; 或许文不成、武不就,没有城府、没有手腕,甚至都不曾见识过人间险恶。 但也正是因此,让梁王刘武拥有了几乎不含丝毫杂质的纯粹孝心。 ——要知道在历史上,这位梁王殿下的谥号,便是个‘孝’字。 此刻,梁王刘武便因这‘孝’字,而进入了一种十分微妙的情绪状态之中。 “若母后也觉着我应该这么做,那我就该听母后的……” · “能在母后身边多尽尽孝,自是再大不过的事……” · “反正无论如何,皇兄都只能以大位相酬,与其让皇兄为难,倒不如水到渠成……” · “我不让皇兄难做,皇兄也不猜忌我,兄弟二人和睦共处,母后肯定也会高兴……” 一时间,梁王刘武脑海中,不知涌现出多少种想法。 只是这些想法殊途同归,万变不离其宗,都直指向一个现实。 ——梁王刘武,接受了刘嫖这番说辞。 只是梁王刘武想破脑袋,也绝对不可能想到:在自己愣神发呆的时刻,一旁的姐姐刘嫖眼中,却是精光大放…… “阿武这边,当是没了大碍。” “再去寻母后说,阿武也正有此意,母后那般宠爱阿武,得知阿武如此这般,也是全然为了尽孝……” “呵;” “呵呵……” 第018章 刘荣的抉择 天子启新元元年,冬十月中旬,梁王刘武离京归国。 只是在梁王刘武离京之前,长安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皇长子刘荣,由于纠集众皇子‘密谋’,而被天子启打了板子。 等到了刘武离京的那天,再次被天子启委派‘代朕相送’的皇长子刘荣,又借故‘不便行走’而拒了差事。 此间之事,再结合坊间某些不切实际的传闻,朝堂内外隐隐有了猜测:皇长子刘荣,只怕是知道了些什么。 四方打听之下,栗姬拒绝刘嫖的联姻请求,梁王刘武与刘嫖私会,天子启即将削藩,以及少府再次拨付粮草军械给梁国等等信息,被迅速串联在了一起。 等得出结论,大半个朝堂都亚麻呆住。 什么鬼?! 啊?!! 什么鬼?!!! 很快,舆论便被东宫太后刻意平息了下去,只是那个猜测却好似一层阴霾,彻底笼罩在了整个长安朝堂之上。 对于坊间舆论,天子启除了下令:杖责皇长子刘荣之外,便再也没有任何其他举措。 既没有出面澄清说‘没有这回事’,也同样没有点头承认有这么回事。 就像是连天子启,也有意看看各方对于此事,是怎样的反应? 便是在这表面古井无波,实则暗潮涌动的诡异氛围之中,梁王刘武终还是带着‘巩固梁国防线’的战略任务离开了长安。 只是任谁也想象不到:因为挨了一顿板子而‘不便行走’,终没能代天子启送刘武启程的皇长子刘荣,此刻却坐在凤凰殿内,一张四腿方桌之前…… · · · “自摸,清一色龙七对。” “拿钱拿钱~” 方桌前,刘荣满带着轻松写意的笑容,将面前那排木制麻将往前一推,旋即将戏谑的目光,撒向分坐于桌前的三个弟弟。 见大哥又胡了把牌,老二刘德只苦笑着低下头,从怀里掏出了一枚乒乓球大小的扁状金饼,将其掷上牌桌。 老三刘淤则是苍白着脸色,一边擦着脸颊两侧的汗滴,一边紧紧握住手中的布袋,目光死死锁定在刘荣那一排万字牌。 唯独老四刘余,心不在焉的拿出赌资,又心事重重的看向牌桌上杂乱的牌堆,目光涣散,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 “老四这是~输钱输傻了?” 略带些嘚瑟的调侃,终是将刘余飞散的心绪拉回眼前,却也只是摇头一笑。 深吸一口气,终还是试探着开口道:“大、大哥配、配合、父、父皇唱、唱戏,父皇当、当是、满、满意了。” “只、只是、皇、皇祖、祖母那、那边……” 耳朵听着四弟刘余这必定会有的疑问,刘荣手上也没耽搁,一边在桌上搓乱牌堆,嘴上一边满不在乎道:“嗨……” “有了馆陶姑母那事儿,我在皇祖母那边,难道还能有所指望不成?” “更何况这戏,要演,那就得演全套啊?” “——梁王叔天真烂漫,馆陶姑母利欲熏心;” “但皇祖母,可不是那么好忽悠的~” · “人家都要搞兄终弟及,让自己的小儿子给大儿子作皇储了,我若是再上赶着讨好,岂不就要让皇祖母起疑心,从而坏了父皇的大事?” “现在正好:皇祖母欲立储君太弟,我这个皇长子‘心怀怨怼’,甚至不再去探望皇祖母;” “——虽不合孝道,却最是符合常理。” “就先这么着吧~” “父皇和皇祖母,我总得让其中一人遂心如意吧?” 说着,刘荣不忘自嘲一笑,面前的牌也已经被码齐,新一轮的牌局也随之开始。 “四条;” “老二那边,事儿都办妥了?” 打出一张牌,刘荣头都不抬发出一问。 便见刘荣右手边,老二刘德也低头专心于牌局,嘴上淡然道:“差不多了。” “一开始,梁王叔还以为我是探子;” “去的多了,又送了些绝传的古籍孤本,梁王叔便也相信我这么做,是想为自己谋条后路了。” “——嘿,梁王叔还答应将来,争取让我去赵地做王呢……” “唔,一万。” 闻言,刘荣微微点头,面前牌堆也终于整理清楚,旋即抬头望向对座。 不等刘荣发问,老三刘淤便皱眉道:“我这边不大顺利。” “那中大夫韩安国,是个有真材实料的。” “一开始,以为我是想结交,倒也没太防着;” “可自打馆陶姑母上了门,和梁王叔聊过之后,我连韩安国的面都见不到了。” “原本打算送个妾姬,后来想安排个奴仆,都没能踏进韩安国的家门……” 说着,刘淤面上也不由涌上一模心虚,丢牌的手也是伸了又缩,手上的牌更是换了又换。 “五筒……” “不,七条。” 轮到老四刘余摸牌,却是好一会儿没听见动静。 待兄弟三人齐齐抬起头,朝刘余撒去疑惑地目光,却见刘余一副忧心忡忡,欲言又止的模样。 见此,刘荣也不由嘿然一笑,又自嘲的摇了摇头; 而后,便满是温和的对刘余一点头。 “老四心中所虑,我了然于胸。” “——但没办法。” “皇祖母和父皇,并非母子同心:父皇要削藩、要杀刘濞、要宗庙社稷安稳;但皇祖母想的,却是让小儿子做储君皇太弟。” “我总归是要站队的。” “选皇祖母,那就是迫于太后淫威而屈服,绝无人君之相不说,还很容易被皇祖母猜忌,甚至最终坏了父皇的筹谋。” “而选父皇,一来是顾全大局,二来是由衷而发……” · “唉~” “虽说最终,册立储君的诏书,得是皇祖母颁的懿旨,但这懿旨之上,总还是要盖天子玉玺的。” “有吕太后-诸吕外戚、薄太后-轵侯薄昭前车之鉴,若父皇力排众议,皇祖母终归还是拦不住父皇,与立皇长子的。” “可若是恶了父皇,尤其是在父皇那里落个‘见风使舵’‘不顾大局’‘惜身甚于惜社稷’的名声,那即便皇祖母再怎么喜爱我,也终究没有任何用。” “更何况皇祖母那里,本就不可能喜爱我到逼迫父皇,非立我为太子……” 言罢,刘荣面上笑容缓缓敛起,略带严肃的望向刘余。 “我汉家,虽说是东、西两宫共治天下,但宗庙、社稷,总还是父皇的。” “天子和太后之间,必须得罪一个——这,并非是个很难得抉择……” 第019章 做大哥的 随着刘荣话音落下,原本还能听到木块碰撞声的牌桌之上,只瞬间安静了下来。 老二刘德含笑看着大哥刘荣,面带赞同的点了点头。 老三刘淤不知是输得太多,还是仍旧不能将四弟刘余当自己人,望向刘余的目光中,隐约带着一丝审视。 而老四刘余,则是在刘荣诚恳的目光注视下,面色阴晴变幻许久,才终洒然一笑。 “是……” “凡世、世间事,多、多难、两全;” “鱼、鱼与熊、熊掌、不、不可兼、兼得。” “总要有、有个、抉择,取、取舍……” 言罢,刘余又似是下定决心般,含笑一点头,将面前的牌往前一推。 最普通不过的屁胡,也算是表明了刘余,以及刘余背后,众皇子兄弟的立场:大哥吃肉,老二老三啃骨头,我们兄弟几个,喝点儿汤就行。 体会到刘余这层深意,刘荣只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深深凝视向刘余目光深处。 良久,方索然无味般长叹口气,从牌桌前起身。 “今天,就到这里吧。” “该忙正事儿喽~” 嘴上说着,刘荣手上,也将那足有拳头大小的布袋拿起,不轻不重的放在刘余身前。 “先帝崇倡简朴之风,兄弟们的日子,怕也松快不到哪儿去。” “老五历来尚武,又整日里嚷嚷着,没有趁手的强弓。” “——拿这些钱去少府,给老五打一把好弓。” · “哦,对了;” “老二啊……” 一声招呼,老二刘德应声而起,见刘荣朝自己微一点头,便折身而去,不多时又带着几卷竹简而来。 便见刘荣接过竹简,旋即如数家珍般,一卷一卷递到刘余手中。 “卜家说,相面之术,分相地、相人、相兽。” “平日里听老二说,老四喜犬类?” “喏,这卷《相狗经》,当是能供老四闲时解闷了。” “——不过鸡犬之类,终非正道。” “老四用于怡情尚可,断不可沉迷此道。” 刘荣话音未落,刘余那本还带着些许局促的面容,只陡然间绽放出一阵狂喜! 刚要开口表达谢意,却见刘荣好似一位正在整理书籍的文吏般,低头再抓起一卷竹简。 “老六怕生,不怎么与人交谈,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 “碰巧得了卷《秦廷秘闻》的残卷,权当是话本看看得了。” 这一下,不单是刘余面色剧变,便是一旁的老三刘淤,都有些按捺不住伸手讨要的冲动了。 《秦廷秘闻》,并非是什么名家所着,甚至压根儿就不知道是什么人写的,又有多少是真的; 但对于困居深宫,理论上没有机会走出宫墙的众皇子、姬嫔而言,这种不知来由,且讲述前朝宫廷秘闻的类小说,不说有价无市,也起码是可遇不可求。 在刘余满是感激、刘淤略带幽怨的目光注视下,刘荣又将最后两卷竹简一股脑塞进刘余怀里。 “老七好辩论,这卷残卷也不知出自何处,讲的是那场关于‘白马非马’的名辩。” “至于老九……” 话说一半,刘荣只略带些害臊的摸了摸鼻尖,朝刘余怀中,那最后一卷竹简一昂首。 “咳咳,九岁多啦,不小啦……” “稍微了解了解男女之事……咳咳咳……” 此言一出,刘余当即心下了然,望向刘荣的目光中,也不由带上了些许复杂。 只是这抹复杂,仅仅是出于刘余对弟弟的关切,以及对心目中,大哥刘荣伟岸形象崩塌的茫然。 ——做大哥的,给小弟搞黄书? 多少有些冒昧了吧? 但换个角度说,这虽然不像皇长子会干的事,倒也很符合做大哥的…… “就先这样吧,若是想玩儿,你们留下玩儿就是。” “我得去趟宣室。” “——丞相入宫觐见,可是已经有好几个时辰喽~” “若不去一趟,都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儿……” 语带慵懒的说着,刘荣甚至还不顾形象的伸了个大懒腰,才整理了一下身上衣衫,朝着宣室殿的方向走去。 而在牌桌前,望着大哥离去的背影,皇四子刘余抱着怀中竹简的手紧了紧,嘴角之上,也悄然翘起一抹浅浅的弧度…… · · · 未央宫,宣室殿。 除了天子启、丞相申屠嘉,整座宣室殿内,便再也不见第三道身影。 御榻之上,天子启满是疲惫的揉着额头,却还是压不下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而在殿中央,丞相申屠嘉拱手跪地,面上神情满是哀戚。 很显然,君臣二人之间的坦诚交流,并没能取得什么积极地成果。 不知沉默多久,终还是天子启将手从额角放下,又极尽疲惫的长呼出一口浊气。 “丞相,怎么就不明白呢?” “——吴王刘濞,是必定会反的啊?” “——是必定会为王太子报仇的啊!!” “杀死王太子的仇人,此刻正端坐在未央宫宣室正殿的御榻之上!!!” “他吴王刘濞,怎么可能不暴起篡逆?!” · “偏那吴王刘濞,是父皇入继大统之后一手扶持,又是许其卤海得盐,又是允其开山得铜、铸铜为钱的强藩!” “其国富,其民众,其兵强!!!” “这般关乎宗庙、社稷的大事,朕不先下手为强,难道还要等他吴王刘濞叩关函谷,方后发制人吗?” 好话坏话都说了个遍,天子启已然是口干舌燥,只烦躁的咽了咽不存在的唾沫。 只是申屠嘉仍旧是那副跪地拱手,满目哀创的神态,似是仍在祈求天子启。 “正是因为关乎宗庙、社稷,陛下,才不得不慎之又慎呐……” “若是有万全准备,都不需要陛下筹谋布局,老臣便会一马当先,力主推行《削藩策》。” “但如今的汉家,还万万承受不起一场波及大半,乃至整个关东的诸侯叛乱呐……” 这,便是说到了天子启和申屠嘉的第二个分歧。 第一个分歧,是天子启觉得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申屠嘉却觉得谋定而后动,应该后发制人; 而这第二个分歧,便是天子启认为《削藩策》推行之后,基本只有吴王刘濞是铁定会反的,其他藩王则大都会观望。 只是作为丞相——作为汉家社稷实际上的管理者,申屠嘉更为深切的知道:齐系、淮南系诸王,究竟怀揣着怎样的心思;自太祖高皇帝以来,便愈发不受长安监管掌控的关东,又烂到了怎样骇人的程度…… 第020章 诸吕故事 天子启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跟申屠嘉,解释自己推行《削藩策》之后,只有吴王这一家非反不可,其他诸侯并不大可能会反; 申屠嘉也同样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天子启明白:如果真的只有吴王刘濞一家会反,自己根本不至于这般如临大敌。 君臣二人这就这么坚持着,沉默着。 直到刘荣的身影出现在殿内,君臣二人之间的沉默才得以打破。 只是打破这沉默的,并非是‘不请自来’的皇长子刘荣。 “荣公子大驾光临,朕这宣室殿,真可谓是蓬荜生辉?” 才刚行过礼,便听出老爹这莫名而来的怨气,饶是有所准备,刘荣也不由微微一愣。 看了看天子启那阴沉若水的面容,再看看申屠嘉面上哀戚,便也大致有了猜测。 暗下思虑着,也不忘眼神请示御榻上的天子启,得到默认之后,到殿侧的筵席之上跪坐下身。 再稍措辞片刻,方厚着脸皮道:“儿臣听说,自得儿臣相劝那日起,故安侯便再不曾踏出侯府。” “今日府门刚开,又径直入了宫。” “儿臣想着,终归是儿臣‘惹’出来的事,总还得要儿臣从中转圜,以觅解局之法。” “若不然,真闹到君臣离心的地步,尤其还是在父皇将要削藩、关东将要战火荼毒的眼下……” 适时止住话头,将自己的后半句话留白,刘荣便对着上首御榻沉一拱手。 而后又自顾自将目光移向殿中央,那跪地拱手的老迈身影。 “如果我猜的没错,故安侯和父皇最主要的分歧,应该是在齐系、淮南系诸王。” “即是如此,还请故安侯详谈:齐系、淮南系,究竟有哪几家会反、有多大可能会反;” “——父皇终归是先太宗孝文皇帝亲自选定,又手把手教导了二十多年的储君;” “只要故安侯所言有理,父皇无论如何,也都是会听进去一些的?” 说着,刘荣还不忘看向御榻之上,似是在向天子启确认:对吧父皇? 隐约感觉得刘荣想要做什么,天子启不由暗下一恼; 但思虑再三,终还是压制下胸中火气,沉闷的‘嗯’了一声。 见天子启这般反应,申屠嘉也不由悠悠发出一声长叹,便是那本就有些佝偻的脊背,也在此时更弯下一分。 “齐系、淮南系诸侯,同太宗孝文皇帝一脉的仇怨,是由来已久的,更是天下人几尽知之的。” “——当年,吕太后驾崩,诸吕外戚密谋不轨;” “为了平定诸吕的叛乱,关东宗亲诸侯、朝中元勋大臣里应外合,共诛诸吕,终得以自代地迎立先帝;” “但在‘共诛诸吕’的过程中,和朝中元勋大臣里应外合的,却并非是先帝、并非是当时的代王;” “而是齐悼惠王的儿子:齐哀王刘襄……” 随着申屠嘉低沉的话语声,一段被岁月所侵蚀的模糊记忆花卷,也随之在刘荣的脑海中展开。 汉二十七年(公元前180)年,吕太后驾崩长乐宫。 得吕太后庇护、背靠着吕太后,违背太祖高皇帝刘邦‘非刘氏不得王’的誓言,得以遍封王、侯,并于朝野内外树敌无数的诸吕外戚,在失去吕太后这颗参天大树的庇护之后,彻底慌了神。 百般筹谋过后,得吕太后以兵权、社稷相托的吕产、吕禄二人,决定趁国丧期间发动政变,以彻底掌控汉家宗庙、社稷。 意识到诸吕外戚的处境和接下来的盘算,陈平、周勃为首的开国元勋们终于下定决心——也同样是趁着国丧期间,朝野内外混乱的时局,彻底铲除诸吕外戚这一大毒瘤! 于是,陈平、周勃等元勋老臣开始联络关东,告诉汉家的宗亲诸侯们:吕氏要夺汉家社稷,诸位大王都是刘氏宗亲,难道要坐视不管吗? 只彼时,太祖高皇帝刘邦的八个儿子中,老大齐悼惠王刘肥、老二孝惠皇帝刘盈都已经故去; 其余六人中,老三赵隐王刘如意、老五赵恭王刘恢、老六赵幽王刘友,以及老八燕灵王刘建四人,都已经被吕后先后残害; 唯独剩下老四:代王刘恒,别说是起兵响应了,连自己的妻儿老小都照顾不好,又是在宫里种地,又是让姬嫔在后宫养蚕织布; 至于老七:淮南王刘长,则从小就被养在吕太后身边,根本就不足以信任。 太祖刘邦八个儿子,两个自然死亡,四个惨遭毒手,剩下两个又指望不上。 无奈之下,陈平、周勃等老臣,便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太祖高皇帝的长孙、齐悼惠王刘肥的长子:二世齐王刘襄身上。 托亡父刘肥是太祖高皇帝庶长子的福,刘襄继承的齐国,可谓是极尽富庶。 哪怕太祖高皇帝驾崩之后,老爹刘肥为了讨好吕太后,而将三分之一个齐国送给了妹妹——鲁元公主刘乐,但剩下的三分之二国土,也还是让刘襄成为了彼时,整个关东最强、最富有的宗亲诸侯。 富拥辽阔国土,坐享工商之利,日进斗金,兵强马壮; 又得知陈平、周勃有意推翻诸吕外戚,刘襄自然是心动了。 齐悼惠王刘肥作为太祖长子,却由于庶出,而没争过嫡出的弟弟刘盈,刘襄没什么好说的。 可眼下,孝惠皇帝看上去要‘绝嗣’了,如此良机,岂能错过? 就好似知道刘襄的想法般,陈平、周勃等老臣也随之提议:诸吕授首过后,幼帝自然是留不得; 彼时,当立者非大王而何(除了大王,还有谁有资格坐上皇位呢)? 于是,自认为事成之后,可以坐上汉家皇位的齐王刘襄,几乎是砸上了自己的全部家底,乃至于身家性命,发兵二十万于齐都临淄,向西朝着函谷关方向进发。 得知齐王起兵,吕产、吕禄当即做出反应:由颍阴侯灌婴率南军近半兵力,沿途征召兵马青壮,开往关外阻拦齐王刘襄。 至此,陈平、周勃等老臣目的达成。 ——长安仅有的两支禁军:南、北军,其中半支南军去了关外; 剩下的北军和另外半支南军,便是最后的阻碍。 之后的事,就是妇孺皆知了:周勃一声‘刘氏左衽’,便凭借个人威望策反了整支北军; 而在整建制的北军面前,只剩下一半兵力的南军,哪怕拼死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终究没能守住皇宫。 北军倒戈,南军仅存的力量尽数战殁于那场‘皇宫保卫战’之中,诸吕外戚自是难逃举族销户的下场。 只是事成之后,陈平、周勃等元勋老臣却并未按照约定,迎立诛吕功臣:齐王刘襄,转而去将看上去好掌控的‘老实人’——代王刘恒接来了长安。 至于刘襄,则是在知道四叔刘恒已经即位之后,心灰意冷的回到了齐都临淄,并于短短一年之后郁郁而终…… 第021章 殚精竭虑 “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讲,先帝得以从代地入继大统,是摘了齐王刘襄‘诛灭诸吕’的胜利果实。” “如今的齐系诸侯,则是先帝为了肢解庞大的齐国,而将刘襄的儿子和兄弟遍封为诸侯,将齐国一分为七。” “如今尚存的齐、胶东胶西、济南济北、城阳颍川七国,无不是刘襄的兄弟、齐悼惠王刘肥的儿子做王。” “对于先帝这一脉,齐系七王……” 如是想着,刘荣面上神情更显凝重,手指也不由自主紧握成拳。 后世,班固于《汉书》中说:高祖八子,二帝六王;三赵不辜,淮厉自亡;燕灵绝嗣,齐悼特昌。 二帝,自是孝惠皇帝刘盈,以及刘荣的祖父:先太宗孝文皇帝刘恒; 余下六王,三个赵王冤死于吕后之手,淮南厉王刘长自己作死了自己,燕灵王刘建绝嗣; 至于太祖高皇帝刘邦的长子:齐悼惠王刘肥这一脉,班固是用‘特昌’来形容的…… “齐系七王,与太宗皇帝一脉有何仇怨,想必臣不用说,陛下也了然于胸。” “至于淮南系,自更是如此……” 思虑间,申屠嘉低沉哀婉的嗓音传入耳中,将刘荣的心神稍稍拉回。 再稍品味一番申屠嘉的话,刘荣原本还勉强算得上淡然的面容,便再也不见丝毫从容。 “父皇。” “先帝入继大统之后,太祖八子,便只剩下先帝和淮南厉王刘长。” “先帝友爱手足,善待厉王;厉王则持宠而娇,终自取灭亡。” “可话虽如此,长安街头巷尾,也至今尚有那则童谣传唱: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米,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 · “淮南系三王,也是先帝在听说这则童谣之后,唯恐天下人以为淮南厉王身死,是先帝贪图淮南国土才暗中迫害手足,方以淮南国一分为三,以遍封厉王诸子。” “儿臣听说,凡世间血海深仇,不过断人财路、杀人父母、夺人妻儿,阻人前程。” “我汉家又以孝治国,以上这四者,恐怕尤以‘杀人父母’为最甚……” 刘荣的话说的很明白。 ——齐系七王,觉得是我们这一脉抢了本属于他们的皇位; 而淮南系三王,则必定会将我们这一脉,尤其是先帝视作杀父仇人。 如此仇怨,如此血海深仇,哪怕齐系、淮南系这十王不敢主动起兵,可在吴王刘濞找上门‘共图大业’时,又怎会忍住冲动不掺合一脚? 很显然,天子启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或者说是早就意识到了,却始终在逃避。 此刻,问题被申屠嘉和刘荣摆上台面,天子启再怎么不愿也只能面对。 只是最后残存的些许倔强,还是让天子启琢磨不定的嘀咕了一句:“淮南系三王,大抵是不敢的……” “齐系七王,也并非是一条心……” 听闻此言,刘荣也感觉到老爹虽然还在嘴硬,但心里已经产生了动摇; 暗下稍一思虑,方深吸一口气,从座位上起身,朝上首主位沉沉一拜。 “记得年幼时,儿臣问过父皇:太祖高皇帝年间,有些异姓诸侯,如梁王彭越等——明明没有举兵谋反,却还是被太祖高皇帝诛除,这是为什么呢?” “父皇可还记得当时,是如何为儿臣解答疑惑的?” 此言一出,天子启面色一紧,嘴唇也被抿起,脸色难看的吓人。 “天子,要以天下安稳为第一要务。” “对于可能导致天下不安的人,不需要管这个人有没有为祸天下的想法,只需要确定这个人,有没有祸乱天下的力量。” “——如果没有‘乱天下’的力量,那即便是有这个想法,也并不用太急于铲除,只需要稍加留心;” “可若是有这个力量,那即便这个人再怎么忠心耿耿,也完全可以痛下杀手,以绝后患……” 说着,天子启便好似得到了什么启示般,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思之中。 没错。 作为皇帝,天子启需要考虑的,不是某人、某王想不想反,敢不敢反,而是这个人有没有能力反; 若反了,又会引发多大的动乱,需要投入多少才可以平定。 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当你具备造反的能力时,你就已经成为了王朝统治的隐患、天下安稳的不稳定因素。 只不过,若是以吴王刘濞,再加上齐系七王、淮南系三王——这十一家诸侯举兵为先决条件…… “所以在丞相看来,《削藩策》会逼反的宗亲诸侯,至少也有这十一家?”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无论做怎样充足的准备,恐怕都不足以确保宗庙、社稷安稳无虞?” 听出天子启真的听进去了自己的话,申屠嘉只微微一愣; 片刻之后,又略带感激的撇了刘荣一眼。 旋即,便片刻不敢耽误的,为天子启分析起《削藩策》可能引发的后果。 “吴王与陛下之间的仇怨,是超然于《削藩策》之外的;” “无论陛下是否推行《削藩策》,吴王都必反——这是根本不用思量的事。” “而吴王举兵之后,必定会先行北上,以图荆楚。” “换而言之:吴王真正起兵的那一天,便意味着楚国,也已经投身叛军的怀抱。” “因为在确定楚国会加入自己——至少是能被自己裹挟之前,吴王刘濞,是绝不会急于举兵的。” “——故而:这场叛乱,必定会是以吴楚为主!” “至于齐系、淮南系,尚在其次……” 说话得功夫,申屠嘉便从‘陛下终于肯听我说话了’的喜悦中冷静下来,语调中也带上了满满凝重。 “吴楚联军汇合,往北可接应齐系,往西可沿途收拢/裹挟淮南系诸王。” “待叛军西进,抵达梁国境内时,梁王所要面对的叛军,恐怕会是吴-楚联军主力,以及齐系、淮南系共计至少五王的兵马,还有沿途召入军中的民壮。” “另外,吴王刘濞历来以岭南三越——南越、东越、闽越交好,若起兵,三越当也会派兵相助。” “如此算下来,这场吴楚之乱,当至少有十国……” 说到这里,申屠嘉眉头皱的更紧了些,语调也愈发凝重起来。 “这,还只是叛军主力。” “除了叛军主力和梁王之间的对战,陛下还要考虑到北方。” “——吴王刘濞不可能意识不到长安的强大,更不可能自大的认为:仅凭这十来家各有所图的诸侯联军,便可以颠覆我汉家的社稷。” “所以,正如当年,诸侯大臣共诛诸吕时,由齐王吸引诸吕的兵力一样——吴王刘濞,也必定会想办法在其他方向,吸引朝堂的兵力。” “最好的选择,是北蛮匈奴。” “而刘濞要想引北蛮入关,北方的燕、代、赵会如何,恐怕也是未知……” 将自己的担忧悉数道出,申屠嘉愣了许久; 就好似哪怕是自己听了,申屠嘉都觉得这是自己在危言耸听。 毕竟如今世道太平,百姓民安居乐业; 自先帝即位,除了匈奴人偶尔南下侵扰外,天下人已经过了二十多年的太平日子。 乍然听人说‘全天下的诸侯藩王都可能要反了’,任谁都会觉得是杞人忧天。 但在再三确认自己的推断没有问题之后,申屠嘉终还是深吸一口气,郑重起身,对天子启再拜。 “吴楚主力,齐系、淮南系附庸,三越援兵,陛下多半已经考虑到了;” “但北蛮若是入关,该如何应对、北方燕、代、赵三国是否会生变,陛下恐怕并不曾考虑到。” “——老臣,并非只是单纯想要劝陛下后发制人、被动应对,而是想让陛下知道:我汉家,究竟将要面临怎样的局面。” “而在真正面临这样的局面时,陛下,又是否做好了应对的充足准备……” 第022章 汉家臣?法家士? 御榻之上,天子启以指腹摩擦着唇下,脑海中是一副粗略的《大汉疆域图》。 汉家的基本盘:关中,与几乎完全被诸侯藩王占据的关外,是以北方的箫关、东方的函谷关,以及南方的武关为界的。 箫关以北,是陇右、北地、上、代等郡所在的关北; 函谷关以东,为梁、吴、楚、燕、代、赵,以及淮南系、齐系诸王所在的关东。 武关以南,则是将汉中、蜀地、长沙国包含其中的关南。 此刻,天子启脑海中,便推演着申屠嘉所说的那副场景。 “刘濞起事,则吴楚必当会兵……” “北上纠集齐系,再西进裹挟淮南系;” “若是这般,关东除边墙燕、代、赵,以及梁国,便已然全反……” · “若刘濞联络匈奴人,北方燕、代、赵三国就算不乱,也会被匈奴人牵制;” “万一匈奴人狠的下心、舍得下本钱,更极可能还会自北地、陇右方向,直接向箫关施压。” “而三越兵马若是能跨越长沙国,则可以自南向武关进发。” “如此,箫关、武关、函谷皆临敌,关中三面受敌,汉家内忧外患。” “宗庙社稷,立时缥缈……” 每想到一点,天子启的脸便会黑下去一分; 到最后,脑海中那份《大汉疆域图》被代表叛贼的黑色染去过半版图,天子启的脸色,已然是阴沉若水…… “对于《削藩策》可能引发的后果,朕和晁内史先前也考虑过。” “只是在晁内史看来,最后的局面,大不至于糜烂到如此地步。” “如今,丞相却提出了截然相反的意见。” “朕,有些不知该如何抉择了……” 见天子启终于说出这句话,申屠嘉只觉如释重负,甚至大咧咧长呼出一口气。 稍挪了挪身子,感觉膝盖、腰背的酸涩舒缓了些,便呵笑摇头道:“晁错,不敢。” “——晁错不敢将最坏的局面,描述给陛下听。” “因为正如陛下方才所言:如果吴楚强强联合,齐系、淮南系皆反,再加上北方匈奴、南方三越,陛下的第一反应,必然是‘若真如此,则削藩可罢矣’……” · “为了避免陛下退缩,晁错只能昧着心告诉陛下:不会如此的~不会这般严重的~” “但陛下方才说了:作为天子,要考虑的不是某人想不想反、敢不敢反,而只需要看这个人,有没有为乱的力量。” “——兵法亦有云:未算胜,先算败。” “如果不做好最坏的打算,真到了局面糜烂的那一天,陛下,又该如何是好呢?” 说着,申屠嘉便又是摇头一笑,旋即略带唏嘘的发出一声轻叹。 趁着这个间隙,天子启也不由转变了对申屠嘉的态度,示意身旁的宫人给申屠嘉赐座。 便见申屠嘉颤巍巍起身,在宫人搀扶下走到殿侧,于刘荣左侧首席坐下身,再发出一声长叹。 “太祖高皇帝之时,臣虽然只是个默默无闻的马前卒,但这汉家社稷得立,终归有老臣一份。” “——说这些,并不是想要夸耀自己的武勋、显摆自己开国元勋的身份; 而是想要向陛下表明:这汉家,是老臣眼看着,甚至臣一同帮着太祖高皇帝,一刀、一剑砍出来的。” “老臣对汉家的情,总比晁错这后辈要深、对宗庙社稷的重视,总比晁错这后生要强?” · “晁错此人,确实有真才实学;单论学问,也当的上一声:国士。” “但臣也同样不会忘记当年,仅仅是个文吏的晁错,不惜花费九个月时间学了雅语……” “几乎是晁错这边刚学会,济南伏生那边便献《尚书》,而放眼整个朝堂内外,居然只有晁错一人能听懂伏生说的周雅语; 于是,先帝便只得派晁错前往受授,待其归来,又官拜《尚书》博士。” “——明明是法家出身,却如此不择手段,不惜借儒皮以饰法骨,方得以跻身太子宫,来到了陛下的身边。” “陛下觉得,晁错看重的是什么?” “汉家?” “还是陛下?” 听闻申屠嘉此言,天子启面色微动,嘴上却仍隐晦道:“内史晁错,曾是朕的学师……” 连刘荣听了天子启这话,都莫名觉得有些搞笑,自更别提硕果仅存的开国元勋、历经六朝的老丞相申屠嘉了。 只嘿然一笑,又颇有些自嘲的摇摇头。 过了好一会儿,申屠嘉才再深吸一口气,毫无征兆的将话题转移开来。 “自秦亡而汉兴,申不害、商鞅的徒子徒孙,便都背上了助纣为虐、助秦残民的骂名。” “而自太祖高皇帝兴汉至今,晁错,是第一个得以跻身朝堂,得居高位的法家重臣。” “无论晁错是否愿意,现当下,全天下法家士子,都将晁错看做了法家复兴的希望。” “而在老臣看来,与其说晁错是汉家臣,倒不如说,晁错是法家士。” “——晁错,是在用我汉家的宗庙社稷为赌注,为法家博一个光明的未来。” “事成,法家便可自此复兴,晁错可为申不害、商鞅之后,法家又一‘圣贤’;” “若不成,也不过是死一个晁错,法家仍旧可以换个张错、李错,在新君刘濞面前另辟蹊径,再图复兴……” 说到最后,申屠嘉面上笑意,便尽为一阵唏嘘感叹所取代。 “陛下啊……” “晁错,首先是法家的士子,其次是我汉家的臣子,最后,才是陛下的老师啊……” “晁错看重的,首先是复兴法家的重任,其次是我汉家的宗庙、社稷,最后,才是陛下的知遇之恩呐……” · “秦亡汉兴,法家弃嬴氏而事刘;” “今若刘濞事成,汉家甚至都不会颠覆,而仅仅只是换个刘氏宗亲,坐上陛下此刻坐着的这张御榻而已。” “法家拿区区一个晁错,仅仅只是冒着‘晁错身死,法家再度蛰伏’的风险,便要图谋学派的兴盛。” “可是陛下、汉家,是冒着社稷颠覆、江山变色的风险啊……” 到这时,天子启已经彻底默不作声,显然是被申屠嘉这番话语戳中内心,陷入一阵忘我的沉思之中。 而在殿侧,申屠嘉也终于站起身,颤巍巍对天子启长身一拜。 “臣,可以支持陛下推行《削藩策》。” “但希望陛下在推行《削藩策》之前,可以做好最坏的打算。” “以最坏的打算为前提,尽量做好充足的应对准备,才能确保陛下和老臣,将来不至于以发覆面,无颜面对太宗孝文皇帝啊……” 第023章 好剧本 申屠嘉这番话,不可谓不诚恳。 又有谚道:道理越说越清,真理越辩越明。 为储二十余载,更太子监国数年,早已羽翼丰满的天子启固然执拗、专权; 但作为一个合格的封建帝王,天子启,也绝非听不进去人话、想不清楚道理的昏君。 ——晁错,确实是天子启为储时的老师; 但晁错抱着目的靠近彼时的太子启,意图曲线救国、复兴法家,这也是天子启认同的事实。 晁错推动《削藩策》,确实是将政治生命,甚至生理生命置之度外; 但比起晁错‘身死族灭’的风险,汉家所要承担的风险,无疑要大得多的多。 ——事成,天子启不过是如愿铲除吴王刘濞这个心头大患,顺带将汉家内部的诸侯王割据势力阉割,完成汉室内部的集权; 而晁错能得到的,却是再造法家的超然学术地位,以及无限光明的政治未来。 若事不成,晁错顶多只是会付出身家性命,法家也只是一如过往这数十年,蛰伏于野,以待时机; 而汉家要承担的,却是嫡脉易宗,江山变色的代价…… “丞相今日所言,朕,都明白了。” “但对于削藩一事,朕,还是那句话。” “——自先帝驾崩的那一刻起,吴王刘濞,就已经是随时会反的了。” “每晚一天,刘濞纠集的力量就会大一分、叛乱所引发的后果就会严重一分。” “所以,以《削藩策》削夺刘濞的力量,并将其逼反——此事,宜早不宜迟!” “如果丞相愿意接受这个现实,并在此基础上,助朕攘除刘濞这个宗庙、社稷的恶瘤,那朕,自也乐得与丞相君臣相得……” 至此,天子启便算给出了自己的底线。 ——充分准备,可以; 但削藩,要争分夺秒,能早一天早一天,片刻都拖延不得! 越早逼反刘濞,就能越早铲除这颗毒瘤、才能将这场诸侯叛乱的影响,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内。 闻言,申屠嘉纵是有心再说,心下却也了然:恐怕这,就已经是天子启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毕竟任是谁,在年少时弄死了某人的儿子,在做了皇帝之后,都难免会生出‘此人一日不死,朕一日不得安眠’的心理。 更何况天子启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 申屠嘉,也同样不是不讲道理、听不进去人话…… “既如此,那臣三日之后,给陛下上奏疏一封,以言明《削藩策》可能引发的种种恶果,朝堂该如何预防、避免,以及应对。” “若陛下认可臣的建议,那日后,臣便不再会阻拦陛下推行《削藩策》。” “然若陛下仍一意孤行,执意要以宗庙社稷为赌注,盲目去赌刘濞赢不了,那臣,也只得拼死直谏……” 听到这里,天子启那张阴沉无比的面容之上,也总算是挤出了一抹僵硬的笑容。 从御榻上起身,自然地将申屠嘉从地上扶起,满是随和的握住申屠嘉的手:“丞相,言重了。” “此等危急存亡之秋,有丞相在,朕总归是能安心不少的……” 半真半假的一番客套过后,天子启便将手收回身后,负手含笑,对申屠嘉微一点头。 却见申屠嘉赶忙拱手一礼,下意识要告退,又似是想起什么般,满是迟疑的看向殿侧——一副看戏模样的刘荣。 再将目光在刘荣和天子启身上来回切换几次,申屠嘉才再拜。 “还有一事,想要请陛下斟酌。” “——丞相但可直言。” 便见申屠嘉深吸一口气,又故作迟疑的看了看刘荣,方道:“作为丞相,本不该与皇长子往来密切。” “但此事,关乎到宗庙、社稷的存亡。” “所以臣斗胆,请求陛下下令:臣修疏这三日,让皇长子随臣左右,以查漏补缺……” 嗯? 听闻此言,天子启本能的感到一阵危险的气息! 皇长子和丞相,莫非真有些不为人知的往来? 带着这样的怀疑,望向仍跪坐于殿侧的刘荣,便看到刘荣那瞠目结舌,甚至写满苦涩的面容。 将疑虑暂且下压,又抿唇思虑片刻,天子启,终还是缓缓点下头。 “可。” “但朕于梁王,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谋算;” “皇长子去丞相身边,也只能是心不甘、情不愿……” 申屠嘉话里的意思,天子启也能听明白。 ——陛下啊~ ——臣这臭脾气,怕是一个不小心,就又要惹陛下发怒了~ ——有皇长子在一旁,好歹能提醒一下老臣: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又有那些话能说,却需要说的委婉一些…… 而天子启对梁王刘武的‘谋算’,申屠嘉显然也早有意料。 暗下稍一思虑,便缓缓点下头。 “今日,陛下召臣入宫,劝臣赞同《削藩策》,臣咆哮御前,使陛下大怒。” “又恰逢皇长子进谏,劝陛下放弃推行《削藩策》,陛下不厌其烦。” “于是,陛下责令老臣闭门思过,同时罚皇长子戴罪立功,劝老臣不再与陛下作对……” 眼看着当朝丞相申屠嘉当着自己的面,给老爹写起了今天的‘剧本’,刘荣惊愕之余,只愈发觉得传闻中老实、憨厚的申屠嘉,似乎也没那么单纯。 而在申屠嘉身前,听闻申屠嘉这番话语,天子启面上笑容,也愈发意味深长了起来…… “来人!” “——丞相故安侯申屠嘉,冥顽不灵,悖逆枉上!” “罚俸半年,令其闭门思过!!!” 毫无征兆的几声厉喝,殿外立时涌入一队禁卫,难掩惊骇的走到了申屠嘉身后。 便见天子启故作恼怒的深吸一口气,将‘盛怒’压下去些:“丞相是老臣,总该给自己留些体面吧?” “总不至于真要朕下令,让禁卫押送丞相回府?” 天子启光速入戏,申屠嘉也不逞多让,当即哼了一声,又大义凛然的一拂袖。 “哼!” “陛下为奸臣蛊惑,便是要斩臣于东市,臣,也绝不会视若无睹!” 言罢,申屠嘉便决然回过身,昂首挺胸,大步朝着殿外走去。 而在身后,天子启‘余怒未消’的咆哮声,也追上了申屠嘉飘在身后的衣角。 “皇长子刘荣,目无君父,妄议国政!” “——杖责八十!!” “许其戴罪立功,规劝逆臣申屠嘉!!!” 第024章 真打呀?! 未央宫东宫墙外,尚冠里,故安侯府。 虽说是‘闭门思过’,但终归是开国元勋、柱国老臣,又有先太宗皇帝‘将相不辱’的规矩摆着,申屠嘉也并未被过分为难。 只是由禁卫‘押送’,或者说是护送到侯府,申屠嘉便一如往常,径直进了自己的书房。 一同被送到侯府的,自也有再度挨了板子的皇长子刘荣。 只是不同于申屠嘉愤愤不平、龙行虎步——刘荣是半趴着,被人抬进故安侯府的。 如此剧变,自是在长安城激起了惊涛骇浪,就连东宫窦太后都坐不住,派人去未央宫打听情况。 得知挨板子的,只有‘妄议国政’的皇长子刘荣,申屠嘉只是被勒令闭门思过,窦太后这才稍安下心。 敷衍的交代几声‘别太过’‘给老臣留够体面’,便也没再多过问此事。 而在未央宫内,听闻刘荣遭遇如此变故,玄冥二少当即就坐不住,拉着新入伙的四弟刘余,便飞奔来到故安侯府之外。 看着紧闭的侯府大门,兄弟三人面上,却是如出一辙的焦急之色。 “大哥怎这般冲动?” “杖责八十!” “那可是八十!!” “便是没被打死,身上也没剩几块好皮了吧?” 要说这兄弟三人,平日里最老成稳重的,当属老二刘德。 ——毕竟年纪稍长些,又沾了书卷气,总归是能沉得住气的。 只是今日,听说自家大哥遭遇如此大变,便是向来沉稳的刘德,显然也已经无法淡定了。 老二尚且如此,一向喜形于色的老三,以及才刚入伙没多久的老四,那就更别提了。 若非有刘德这个主心骨,这兄弟俩指不定慌成什么样,又会做出怎样的傻事。 就这么满怀忐忑的站在侯府外,等了起码有两炷香的功夫,侯府正大门旁的小门,才终于若有似无的开了个缝隙。 兄弟三人赶忙上前,便见缝隙内,透出门房那讳莫如深的小半张脸。 “可是皇次子:公子德当面?” 被门房点名,刘德自当仁不让的走上前去,一手轻轻扶着小门,另只一手不着痕迹的递出去一枚金饼。 “正是在下!” “不知可是大兄有什么话,托公代为转呈?” 说话得功夫,那金饼已经不知何时,被刘德塞进了门房的衣袖深处; 便见那门房面不改色的拱起手,顺势将那枚金饼抖进衣袍内。 “皇长子触怒圣驾,受杖刑,不便行走。” “便交代小的转告公子:自即日起,凤凰殿闭门谢客;” “公子德、淤,当恪守本分,谨言慎行……” 一听门房这话,刘德面色当即一紧,握着小门的手也更紧了些。 “不知大兄……” 不料刘德话音未落,那门房便讳莫如深的摇摇头,一副‘无可奉告’的架势。 见此,刘德纵是万般担忧,也只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看了看身侧的刘淤、刘余两个弟弟,又皱眉思虑片刻,方借着拱手道谢的功夫,再递出去一枚金饼。 “大兄行走不便,在侯府这些时日,便劳烦公多多照料了。” “另外,还要劳烦公转告大兄:凤凰殿一切安好,大兄勿忧……” 感受到刘德几近祈求的卑微姿态,那门房也免不得一阵动容。 暗下稍一纠结,又折身看了看身后,确定自己的话不会被旁人听去,这才压低声线,再道:“皇长子还有一句话,是单独说给公子德的……” 门房此言一出,一旁的刘淤、刘余二人当即倒退三五步,故作云淡风轻的环顾起四周,为正在交谈的刘德和门房二人放起了风。 便见那门房深吸一口气,旋即在刘德期翼的目光注视下,飞快的吐出一句话; 不等刘德反应过来,又极为迅速关上门,逃也似的回了侯府内。 而在门外,看着眼前紧闭的大门,皇次子刘德面带担忧之余,也不由得一阵摇头苦笑。 “凤凰殿闭门谢客,栗夫人勿知此事……” “——唉~~~” “遭此大难,大哥最担心的,竟仍旧是母亲……” · · · “嘶~” “还、还请稍轻些……” 侯府内,书房。 说是书房,其实也就是个三丈长宽,四面透风的巨大凉亭,被两层木板封了顶; 除了进出凉亭的入口,其他方向都被半人高的竹简,以及凉亭正中央的案几所占据。 如今又多了个倒趴在地的刘荣,以及为刘荣遮羞的几面矮屏风,本就不宽敞的凉亭,顿时就变得有些拥挤了起来。 见刘荣一阵嘶哈不断,那老仆自一阵忍俊不禁,只得稍放慢上药的速度。 而在二人不远处,申屠嘉却是已经跪坐于案前,铺开一卷空白竹简,皱眉思虑起来。 “还以为父皇这八十杖,只是说说而已的……” “嘶!!!” “劳烦!轻一些!” 话才刚出口,后腰、后股处再度传来一阵刺痛,顿时让刘荣额头再冒出一层冷汗,被秋冬之际的凉风一吹,又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耳边传来刘荣的叫苦声,申屠嘉却并没有将目光从面前竹简上移开,仍旧将手中的笔悬在半空。 “如果是真打,就公子这副娇生惯养的身子骨,又何需八十杖?” “怕是三五十杖,公子便要一命呜呼?” “——只是这场戏,终归是唱给太后看的,总归不能假的太离谱。” “皮开肉绽,剧痛难忍,同时又不伤根基、不落病根——这已然是陛下网开一面。” “再者,公子一而再、再而三的和老臣扯上关联,这八十杖,也未必不是陛下在敲打公子……” 头也不抬的道出这句话,申屠嘉便稍一摆手,将那老仆遣退。 而在那一圈矮屏风中央,本就只是想借此和申屠嘉搭上话的刘荣,见申屠嘉愿意搭理自己,自也是当即顺杆往上爬。 “若非故安侯要小子陪同左右,便是父皇有心敲打,当也不至如此地步?” 却见申屠嘉闻言,只毫不在意的摇了摇头,并未对刘荣这一问做出解答; 见此,刘荣便也没在这个话题多做停留,只自然地将话题引入正轨。 “故安侯,打算怎么写这封奏疏?” “——我这板子也挨了,人也来侯府了; 故安侯总不会是为了看我笑话,才那般请求父皇的?” “既然需要我这个皇长子,来告诉故安侯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故安侯何不直言:究竟是什么话,让故安侯如此迟疑?” 听闻刘荣此言,申屠嘉仍是那副悬笔于半空,迟迟无法落笔的姿势; 良久,方唉声叹气的将笔放下,站起身,走在凉亭的北侧,负手遥望向北方。 “匈奴。” “要想确保刘濞起兵之后,匈奴人不横插一脚,以致北墙糜烂,我汉家,恐怕又要和匈奴人和亲了……” “——甚至单是和亲,都还远远不够。” “若是可能,还要联络草原上的长安侯卢他之,以及韩王信的后代,看能不能打探到匈奴内部的消息。” “如果恰逢匈奴内部不稳,那自是最好;” “即便不是,也得无所不用其极的,在草原上闹出一些动静出来,让匈奴人自顾不暇。” · “只是这些事,需要时间。” “无论是和韩王信、长安侯的后代取得联系,还是给匈奴人‘找点事做’,都需要时间。” “而眼下,陛下最缺的——或者说最不愿意给老臣的,也恰恰是时间……” 第025章 别这么看我啊 一听申屠嘉这话,原本还打算嬉皮笑脸,趁机和申屠嘉熟络熟络的刘荣,便也当即沉默了下来。 ——与外族和亲,无论放在哪朝哪代,都是极尽屈辱的事。 但对于如今的汉家而言,‘非和亲不能保边墙安稳’,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实际上,早在太祖高皇帝之时,汉家便曾试图一劳永逸,将匈奴这个才刚强盛没多久的外部威胁解决掉。 只是那场平城战役,让轻敌冒进的太祖高皇帝刘邦本人,身陷匈奴单于:挛鞮冒顿亲自设下的白登之围。 就差一点,汉太祖高皇帝刘邦,便险些达成‘即是开国之君,也是亡国之君’的前无古人、大概率后无来者的超凡成就。 也是那场平城战役、那次白登之围,让太祖高皇帝深切的意识到:匈奴人,绝非是汉家咬紧牙槽、勒紧裤腰带,就能在短时间的解决掉的。 自那以后,汉家便逐渐明确了阶段性战略目标:先扫除异姓诸侯割据势力,确保内部安稳——至少是表面安稳; 而后再徐徐图谋,压制、削弱宗亲诸侯,以彻底扫除内部隐患。 在解决内部问题的同时,尽可能休养生息、积蓄力量; 待时机成熟,再全神贯注的解决外部问题,也就是北方的匈奴人。 既然明确了‘先苟发育,最后一波带走’的对外战略方针,和亲,自然也就是水到渠成的选择了。 ——太祖高皇帝身陷白登之围后,便险些将自己的长女:鲁元公主刘乐嫁去匈奴,最终却被吕太后拼死相阻。 孝惠年间,冒顿单于书辱吕后,吕太后那般脾气,终也只得忍辱负重。 冒顿单于说:我是个孤独的男人,您是个寡居的女人,我们何不各取所需,彼此欢愉,顺带将长城内外合二为一? 吕太后回书:我已经老了,头发花白,皮肤松弛,牙齿都已经脱落,恐怕无法讨得单于的欢心; 与其让我这个老女人去草原侮辱单于,不如送一些年轻貌美的女子,以供单于享乐…… 开国皇帝、皇后如此,后来之君,自然也只得延用这个方略,以反复和亲暂且安抚匈奴人,从而换取宝贵的发育时间。 甚至就连先帝,在即位之初忍无可忍,意图和匈奴人决战,却被济北王刘兴居的反叛背刺之后,也只能忍着恶心,继续和匈奴人和亲。 而现在,到了天子启要忍辱负重,嫁女和亲,以求取短暂和平的时候了…… “晁错,大概率是在赌。” “——赌刘濞授首之前,匈奴人不会收到消息,便是得到消息,也来不及南下侵扰。” “但老臣不能赌,陛下更不能赌。” “就算不能确保匈奴人不会南下,也至少要做些什么,来降低匈奴人横插一脚的概率。” “只是陛下那边……” 说着,申屠嘉不由又是一阵唏嘘感叹,显然是对天子启的急切而感到苦恼。 ——天子启深怕吴王刘濞会起兵,给死去的吴王太子报仇,所以想要先下手为强,这当然可以理解。 早日逼反刘濞,以免刘濞积蓄更多的力量,这个道理也同样说得通。 但匈奴人那边,需要时间…… 抛开其他方面不谈,单就是和亲,也同样需要时间…… “如果以‘匈奴人会南下’为先决条件,那这藩,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削的。” “别说两线开战,同时应对外蛮匈奴和内贼刘濞了——哪怕是以举国之力,全神贯注的对付匈奴人,我汉家也很难讨得便宜。” “打到最后,很可能是匈奴人浪费了时间,我汉家糜烂了边墙。” “为了战后重建,又要把先帝积攒二十多年的家底,全砸进糜烂的边墙……” 说到这里,申屠嘉总算是折过身,侧对着已经小心站起身,扶着亭柱沉思的刘荣。 “这,就是我为何会请求陛下,将公子借我三日。” “——这些事,我无法告诉陛下。” “陛下,已经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已经被吴王刘濞乱了心神。” “如果把这些话告诉陛下,陛下最终,很可能会做出和晁错一样的选择:赌匈奴人不会南下……” 言罢,申屠嘉再一阵唉声叹气,又沉默良久。 终于,似是下定什么决心般,折身正对向刘荣,庄重无比的拱起手。 “若非公子以身犯险,我根本不会有今天这个机会,让陛下稍听取我的意见。” “陛下的心思,公子看的很透——至少比我这老顽固要透彻。” “所以,想要请公子不吝赐教:要如何,才能让陛下冷静下来,先解决匈奴人可能趁火打劫的隐患,而后再考虑削藩?” “究竟如何,才能让陛下——让曾经那个无比冷静,甚至堪称‘冷酷’的陛下,重新出现在宣室殿内的御榻之上?” 言辞诚恳地发出此问,申屠嘉甚至不顾双方的身份、地位差距,当即便要长身而拜。 这却苦了刘荣——屁股都被打烂了,也只能忍痛上前两步,赶在申屠嘉弓腰之前,将这位老丞相扶起。 话说一箩筐,实则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的事,刘荣便已经扶起申屠嘉,旋即龇牙咧嘴捏起后身的衣袍,小心翼翼的轻摇起来。 总算是让那刺痛缓解了些,方面色惨白的擦去额角冷汗; 抿紧嘴唇,又低头思虑良久,才试探着开口道:“故安侯方才说,除了和亲之外,最好还要让匈奴人‘有点事做’,才能尽可能保证刘濞举兵之后,匈奴人不会南下。” “那若是匈奴人本身就‘有事’要做,根本就无暇南下……” 此言一出,申屠嘉瞳孔陡然一缩,眨眼的功夫,脑海中便闪过无数种可能! 片刻之后,冷静下来的申屠嘉又摇摇头:“如果真的是这样,自是再好不过。” “但即便果真如此,也至少要和草原的长安侯、韩王信后人取得联系,确认消息的真实性。” “只是草原远长安数千、上万里,一来一回,再加上传递消息、确认消息……” “——唉~” “陛下,不会给老臣这么多时间的……” 言罢,申屠嘉也好似是终于认命,不再寄希望于刘荣能提出什么有效的建议,便又折身望向北方。 而在申屠嘉身后,皇长子刘荣一手扶着亭柱,一手捏着衣袍后摆——一边龇牙咧嘴的给后背扇着风,一边也纠结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终还是暗下咬咬牙。 “如果我说,我有一些……” “呃,不足为外人道的手段,已经得到了匈奴人未来几年,都会‘很忙’的消息……” · “咳,咳咳……” “故安侯别这么看我,我、我也就是随口一说……” “不是,我又不是怪物,为何这般看我?!” 第026章 皇长子手眼通天? 凉亭内,申屠嘉负手而立,眺望北方。 入口处,刘荣则略带疑惑的看在亭外,将两枚金饼捧到自己面前的侯府门房。 “这是……?” 不解的低头看向那两枚金饼,又回身看向申屠嘉,见申屠嘉没有丝毫反应,只得再度正过身,疑惑地看向那门房。 只见那门房不卑不亢的咧嘴一笑,道:“出自皇次子之手。” 闻门房此言言,刘荣当即心下了然,感动之余,却也更加疑惑了起来。 “既如此,收下便是?” 却见那门房含笑一摇头:“若是平日里,这金,是万万流不进侯府的。” “只方才,皇次子护兄心切,其赤诚实在令人动容。” “——若不收,担心皇次子无法安心,无奈只得佯装收下。” “但侯府的规矩不能破,还要劳烦公子暂且保管,日后见了皇次子,也好完璧归赵……” 看着眼前的门房毫不做作,甚至都没有丝毫眷恋的将金饼递上前,更说出如此深明大义的一番话,刘荣只惊得差点把眼睛瞪出来! ——这,可是汉家! ——贪墨、受贿蔚然成风的汉家! 平日里,刘荣这些皇子们在宫内,给某些地位尊贵的寺人、宦官塞好处,人家收的时候,那都是压根儿不避人的! 有些时候,甚至能遇到一些胆子大的,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得到了某位皇子塞的好处,恨不能锣鼓喧鸣的在宫中奔走相告。 皇宫中尚且如此,宫外那就更别提了——想要拜访某人,不给人家的门房打点好,怕是连正主的面都见不着! 对这样的事,正主往往也并不会觉得门房自作主张,怠慢了客人。 ——你登门拜访,想要和我做朋友,结果连我家门房的这点好处都舍不得给,分明就是看不起我啊? 而在这样的风气下,申屠嘉这样一个身居高位,却拒绝一切形式的贿赂的官员,已然是一道靓丽的风景。 只是刘荣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就连故安侯府的门房,都被申屠嘉调教的这般…… “久闻故安侯两袖清风,却不曾想,连府上下人,都有这般高风亮节?” 接过门房递上前的那两枚金饼,又目送门房远去,刘荣沉默许久,终还是回身发出这样的感叹。 闻言,申屠嘉却是缓缓回过身,不着痕迹的在凉亭周围打量一圈,才回身正对向刘荣。 “不过些许粗枝末节,公子不必多言。” “倒是公子方才的话,让老臣有颇多不解……” 想要转移话题的小心思被申屠嘉一语道破,刘荣倒也不尴尬,只嘿笑着摇了摇头。 小心上前两步,也趁机思虑措辞一番; 心知躲不过,便也不再纠结,面带笑意道:“匈奴人施行的双头鹰政策,故安侯,应该是知之甚详的?” 见刘荣终于不再逃避正题,申屠嘉也稍呼出一口浊气。 缓缓点下头,沉声道:“匈奴,是以挛鞮氏王族及匈奴本部为核心,四大氏族部落为羽翼,草原诸部为附庸的百蛮之国。” “而双头鹰政策,是匈奴人为了同时进行南下侵扰汉家、西进开疆拓土这两大战略所催生出的产物。” “——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将,左右大当户,便是匈奴单于庭,以及双头鹰政策的核心,也被称为:八柱。” “这八柱,又以左、右分为两派——以左贤王为首的‘左四柱’负责西进,右贤王为首的‘右四柱’负责南下。” 浅尝遏止的指出匈奴双头鹰政策大致状况,申屠嘉便止住话头,伸手对刘荣做出个‘请’的手势。 不能怪申屠嘉心急,实在是刘荣方才的话,真切关乎到汉家宗庙、社稷的存亡! 不可为外人道的手段是什么、皇长子为什么会有此等手段,申屠嘉都已经顾不得去想了。 现下,申屠嘉唯一在乎的,便是刘荣先前那番话的真实性。 ——未来几年,匈奴人是否真的‘有事儿要处理,脱不开身’? 这一点,将直接关乎到汉家接下来的战略抉择,甚至是政治走向…… “诚如故安侯所言:匈奴双头鹰政策,说白了,就是以左、右各四柱分为两派,分别负责西进、南下的对外战略。” “如此说来,我汉家的心头大患,与其说是匈奴单于庭,倒不如说是右贤王,以及以右贤王为首,负责南下侵汉的匈奴右四柱。” “换而言之:只要右贤王‘有事儿要做’,那我汉家在右贤王忙活完之前,便暂时不用担心边墙……” 轻声一语,便将申屠嘉拉进一阵漫长的思虑之中,刘荣却并未就此打住。 “匈奴八柱当中,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皆为挛鞮氏王族,依序具备单于大位的继承顺位; 左右大将、左右大当户,则分别由四大氏族世袭罔替。” “其中,左贤王大致可以理解为‘匈奴太子’,由当代单于最强大的子嗣担任。” “而右贤王,则好比是‘匈奴太弟’,由当代单于的手足兄弟,乃至叔伯担任……” 刘荣口中吐出‘太弟’二字,申屠嘉只下意识一抬眸,又极为迅速的将面色恢复如初。 皱眉思虑片刻,隐约听出了刘荣言外深意,申屠嘉又缓缓抬起头,望向刘荣的目光中,竟带上了些许期盼! 便见刘荣含笑点下头,眉宇间,也多出一分不知来由的从容。 “匈奴当代单于:挛鞮军臣,是老上稽粥时期的左贤王,一向与自己的叔叔,也就是右贤王水火不容。” “四年前,老上单于死去,左贤王挛鞮军臣顺位继承,是为:军臣单于。” “过去这几年,军臣一直在忙着整合单于庭,如今,当也是坐稳了单于大位。” “而右贤王——那个曾经与军臣处处作对,甚至在老上单于死去时发动政变,险些抢走大位的右贤王,如今却依旧率部驻扎在幕南……” “——公子是说,军臣要对右贤王下手?!” 刘荣话音未落,申屠嘉便稍有失态的开口打断,面色也不免有些激动起来。 这个消息很关键! 无论天子启是否要削藩、汉家是否即将爆发一场大规模内战,这个消息对汉家而言,都无比的关键! 只要这个消息能得到证实,那即便汉家什么都不做,也至少能毫无心理压力的再休养生息几年。 ——负责攻打汉室的右贤王出事,匈奴人内部出了问题,汉家可不就是能得到、至少是短暂得到和平吗? 也不用刘荣再多说,只稍一想,申屠嘉便认可了这个消息的逻辑性。 你曾经是太子,你的替补太子整天和你作对,先帝驾崩时还差点宫变夺了大位! 现在你顺利登基,也坐稳了大位,难道还能放过那个险些夺了大位的替补太子? 几乎只是三五息的功夫,申屠嘉就已经制定好了一系列的计划,来验证这个猜测的真实性的具体细节。 而在申屠嘉满含期翼的目光注视下,刘荣却只是含笑侧过身去。 “军臣,是肯定要对右贤王动手的。” “只是具体什么时候动手,就需要故安侯自己想办法打听了。” “——我当然也可以直接告诉故安侯:军臣,已经在为动手做准备了,未来至少五年之内,匈奴人都不会大举南下。” “但消息渠道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不说出消息来源,恐怕很难让故安侯信服……” 第027章 故安侯保重~ 三天时间很快过去,申屠嘉那封再三斟酌,反复推演,才终于得出的奏疏,也终于送上了天子启的案前。 结果不出刘荣所料:在拿到疏奏短短一个时辰之后,天子启便再度召见了申屠嘉。 这一次,君臣二人并没有再固执己见,而是深入浅出的交流了接下来,汉家一系列举措的相关细节和走向。 最终,申屠嘉低调回到了侯府,并没能让长安坊间,从自己身上看出任何端倪。 ——这君臣二人聊了什么,结果如何,达成了什么默契,都没人知道。 唯独申屠嘉回府时,在申屠嘉身旁随行的宣诏侍中,让朝堂内外隐约有了猜测。 皇长子,应该是熬过这一关了…… · 还是那处‘书房’,或者应该说是凉亭。 仍旧是堆满亭内的如山竹简,以及那方简陋、古朴的案几。 也依旧是丞相申屠嘉,以及皇长子刘荣二人。 只是这一次,换做是刘荣负手而立,打量起亭外——打量起侯府上下。 只短短三日的功夫,刘荣对申屠嘉这位老丞相、老元勋的敬意,便陡然再增三五个台阶。 ——就说此刻,刘荣目光所及,二人所身处的凉亭周围,根本就看不到任何拿得出手的装饰。 除了用来装竹简的木箱、夜时供明的灯台,便是单纯被夯实的泥土地——莫说是石板,就连鹅卵石都没铺。 这个院子往里,是侯府后院,住着仅有的三五女眷; 与院子一墙之隔的正堂、正院,更好似小一号的相府,基本只供申屠嘉进行工作上的往来,压根儿就不能算作侯府的一部分。 至于最能体现权贵财力的仆人,刘荣更是自惭形秽。 在凤凰殿,单是刘荣自己,便有两个负责起居的宫人、两个负责衣物的婢女,以及三五随时待命的杂役寺人。 至于‘殿主’栗姬,那更是连庖厨带奴仆加侍女寺人,掌握着不下二十人的命运! 区区一个栗姬、一座凤凰殿,都养着三五十仆从,申屠嘉怎么说也是百官之首,总不至于太差; 但就刘荣亲眼所见,整座故安侯府上下,就一个门房,一个管家,一个厨娘,两个杂役。 就算加上后院女眷的贴身婢女、丫头,也绝不过十指之数。 在长安,别说是公卿这一级别了——凡官秩千石以上,恐怕都很难找到第二个如此节俭的人。 而申屠嘉对此做出的解释,却更让刘荣羞愧难当,为自己‘奢靡’的生活而感到害臊。 “公子应该知道,老臣早年,发于行伍之间……” 了却最大的一桩心事,虽然也自此背负了更重的担子,但申屠嘉的面容之上,却反而带上了一抹轻松。 对于刘荣,也没了先前那刻意至极的疏离,看出刘荣的疑惑,便也语带唏嘘的自顾自解释起来。 “一将功成万骨枯,一国鼎立百将殁。” “世人都以为开国元勋,是杀了几个人、打了几场仗,就得以裂土而侯,泽及子孙的人。” “却不知这骤然贵幸的元勋,是不知几千、几万人当中才能出一个,既立了武勋,又难得活到开国那一天的幸运儿……” 说着,申屠嘉语调中明明带着自嘲,眉宇间,却也应声涌上阵阵感伤。 “太祖高皇帝受封汉王之时,老臣累功至队率,麾下卒五百。” “自汉元年,太祖高皇帝还定三秦,到汉五年,项羽自刎乌江; ——这短短五年时间里,我麾下五百悍卒,便战死不下三千……” “嘿,好笑吧?” “明明只有五百人,却先后有三千多大好儿郎,战死在随我冲锋陷阵的路上……” 三两句花的功夫,老丞相便是红了眼眶,面上笑意也愈发苦涩、更显刻意。 “战死的,太祖高皇帝都下令抚恤过,老臣也尽量登门,拜访了他们的亲长。” “而伤残者,便只能仰仗我这故安侯国的五百户食邑,方得以苟延残喘,艰难度日……” 解释过自己为什么官至丞相、贵为彻侯,却依旧过的如此清贫,申屠嘉便颤巍巍在案几前一侧躺。 许是年岁已高,脊背不再那般灵活,觉得侧躺太费力,更索性翻身平躺下来。 长呼一口气,再稍一侧头,对刘荣咧嘴一笑。 “陛下,答应了。” “陛下答应在开春时,给匈奴人送去国书,以求和亲。” “待匈奴使团入朝,再伺机联络长安侯、韩王信的后人,打探匈奴人的情况。” “我也答应了陛下:只要能确定军臣打算对右贤王动手,便不再为边墙感到担忧,全力帮助陛下削藩,并应对削藩所引发的一切后果……” 说着说着,申屠嘉的话语声便低了下去,看向刘荣的目光,也愈发深邃起来。 感受到申屠嘉的异样目光,刘荣纵然心虚,也不得不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养了三天,后腰、后股虽然才结痂,却也已是能勉强行走自如,便呵笑着走到亭柱旁,将肩侧轻倚在柱上。 “这不是好事吗?” “故安侯得偿所愿,父皇也不用再为‘如何劝说丞相这头老倔牛’而感到苦恼;” “君臣相得,通力协作,待日后刘濞起兵,朝堂也能众志成城……” “——为什么?” 却见申屠嘉冷不丁一开口,便不顾刘荣呆愕的目光,重新在案几前坐起了身。 “自那日,公子告诉老臣:军臣必定会对右贤王动手,老臣,便没再头疼匈奴人的事了。” “唯独一点,老臣百般思虑,也终不得其解。” “——为什么?” “公子,为什么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先在宫门内邀我同行,后又告诉我这件事呢?” · “既然知道匈奴人不会帮刘濞,那公子应该是原本就不担心陛下削藩,会导致宗庙、社稷陷入危难吧?” “有如此把握,公子明明更应该作壁上观,坐等吴楚平灭;” “又为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将那个连来源都不方便说的消息,告诉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朽呢?” “我何德何能,值得公子冒如此巨大的风险……” 听出申屠嘉话语中的深意,刘荣只本能愣在原地,似是为申屠嘉能想到这方面而感到惊奇。 只片刻之后,便又释然一笑。 ——申屠嘉,只是倔; 但作为汉家的丞相,申屠嘉,绝对不傻。 不收受贿赂、不蝇营狗苟,绝不意味着这位老丞相,看不明白其中的门道; 不屑于与人往来,也绝不意味着这位功勋卓着的老臣,会看不出旁人的意图。 刘荣心知:自己有无数种说辞,可以将申屠嘉的这一问搪塞过去。 但最终,刘荣还是选择坦然面对。 “确实如故安侯所言:我最明智的选择,其实是什么都不做。” “——因为我知道匈奴人,绝不会发兵南下,帮助刘濞;” “——也知道梁王叔这个‘储君皇太弟’的美梦,必定会和刘濞‘位及九五’的美梦一同醒来。” “如果要明哲保身,我原本不需要做这些,只需要配合父皇演好戏,在父皇那里做个恭顺、懂事的皇长子,便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但最终,我还是选择冒险出手。” “故安侯老臣谋国,当真看不明白我的意图?” 刘荣此言一出,申屠嘉面上笑容依旧,言辞却立时带上了早先,将刘荣拒于千里之外的那股子疏离。 “老臣,是绝对不会帮助公子的。” “无论是公子还是旁人,凡是关乎储位的事,老臣便断然不会插手。” 却见刘荣闻言,只洒然一笑,深深凝望向申屠嘉目光深处; 良久过后,便含笑转身,朝着府门的方向而去,只留给申屠嘉一个潇洒的背影。 “将来的太子储君,或许不需要老丞相申屠嘉~” “但眼下,我汉家需要故安侯。” “某个自认为‘一切尽在掌控’的黄毛小子,也舍不得鞠躬尽瘁的老丞相,死在阴险狡诈之辈手中……” · “故安侯保重啊~” “下次再见时,公子荣,当也不再只是公子荣啦……” 第028章 给你脸了是不? 自凉亭所在的侧院走到正门这一路,刘荣走的很是潇洒。 但在快要靠近侯府正门时,刘荣也没忘记自己还‘身受重伤’,一步一挪着‘艰难’踏出高槛。 刚踏出府门,得了消息前来迎接的玄冥二少赶忙上前,将刘荣扶上了马车。 这在长安城那一双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来,无疑更能证明‘皇长子惹恼了天子启’,并且很可能被打屁股伤到了根骨。 和皇四子刘余天生口吃,故而天生与大位无缘一样:一个身有残缺的皇长子,同样是必定无缘大位的。 这一下,原本还算明朗——至少有一个明面上胜算较高的皇长子,不至于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储君太子之位,便彻底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 “难不成我汉家,真要立皇太弟了?” 掰着指头,挨个数了数刘荣的一众兄弟们,要么胸大无脑,满脑子打打杀杀,要么过于文弱,整日里摇头晃脑,之乎者也。 更或直接就是口吃的口吃,残缺的残缺——不是身体有缺陷,就是性格太偏激。 一直数到皇十子,才总算是挑不出什么太过明显的毛病,可一看年纪——好~嘛,几乎是先帝前脚刚驾崩,皇十子后脚才从娘胎里蹦出来; 一岁不到的年纪,五官都还没长开,除了男女啥也看不出来,可不就是‘挑不出毛病’嘛…… 毋庸置疑的是,这一场戏唱下来,刘荣在朝野内外的舆论看来,已然是彻底告别了‘准储君’的超然地位; 但在返回未央宫的途中,倒趴在马车内的刘荣,却根本没将自己的关注点,放在舆论对自己的唱衰之上…… · · · “谁挑唆的?” 几乎是二弟刘德刚开口,说母亲栗姬差点跑到宣室殿要人,刘荣便立刻点明了关键。 ——这才三天的功夫,若没人从中作梗,栗姬别说闹事儿了,压根儿就连这件事儿都不会知道! 非但知道了,甚至还差点跑去宣室殿,找天子启伸手要人? 要说这当中没有猫腻,刘荣敢原地不姓刘! 见自家大哥一语道明厉害,公子德当即心下一凛。 “一开始,是宫里的人嚼舌根子,不知怎的,就让母亲听了去;” “而后不久,便是绮兰殿的王夫人……” 唰! 公子德话说一半,甚至几乎是在‘王夫人’三字响起的一瞬间,刘荣便陡然抬起手,示意二弟不必再继续说下去。 如今的未央宫,总共有两位姓王的姬嫔:王娡,以及王儿姁(xǔ)。 又因这二人互为姐妹,且同为‘美人’的品秩,更是近几年,主要占据天子启恩宠的红人儿,便也被宫内外亲切的称之为:大、小王美人。 而在去年,接连生下三个女儿的‘大王美人’王娡,也终于生下了自己的长子:皇十子刘彘,并借此成为了未央宫中,唯一一位‘王夫人’。 在旁人眼中,这位王夫人或许温婉、贤熟,识大体,顾大局。 但在刘荣的‘火眼金睛’之下,这个等级的魑魅魍魉,却根本无所遁形…… “亲自来的,还是派了犬马?” 冷声一问,当即吓的刘德又是一缩脖子。 “头一回是亲自来探望的,却也没多说什么,只宽慰了母亲几句;” “之后,便都是派了绮兰殿的主事女官。” “劝母亲‘为母则刚’之类的话,也大都是那女官带给母亲的……” 咚! “——凤凰殿闭门谢客,闭的哪扇门、谢的哪路客?!!” 公子德话音未落,刘荣毫无征兆的厉喝声便于马车内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沉闷的巨响! 感受到车身都晃了晃,就连坐在前室赶车的车夫都是一惊! 好在已经临近宫门,也没什么人能靠近马车,除那车夫之外,倒没人注意到车内的异常。 马车之内,公子德羞愧低头,心中百般抱怨、万般牢骚,终也只化作一声低声下气的‘大哥息怒’; 而在一旁,老三刘淤刚要为二哥辩解一下,却被自家大哥含怒一瞪,便也如霜打的茄子般蔫儿了下去。 兄弟俩能怎么办? 说是闭门谢客,可凤凰殿,终归还是兄弟仨的母亲:栗姬做主! 兄弟俩都十几岁的年纪,难不成还能跨过母亲,真的下令凤凰殿‘闭门谢客’? 能不时盯着进出凤凰殿的人,尽量避免老娘见不该见的人、听到不该听的话,就已经相当了不起了。 但理是这么个理,兄弟二人却也不敢怪刘荣冤枉自己,只能暗戳戳腹诽起自家那极品老娘。 ——甭管做不做得到,该交代的,自家大哥早就交代过了,而且还是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都没忘做下交代。 屁股都被打烂了,都不忘托人交代一句‘看好母亲’,结果还是出了岔子,兄弟俩能怪谁? 好在刘荣也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极其迅速的调整好情绪,重新恢复到平日里,那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淡然神容。 轻咳两声,隐晦交代车夫管好自己的嘴,这才压下怒火,再深吸一口气。 “绮兰殿那女官?” “——听说丞相进了宫,又带了宣诏郎回府,约莫猜到大哥要回,便已使人拿了。” 刘荣刚开口,公子德便福灵心至的给出答案,临了还不忘吐槽一句:“临出门的时候,母亲还在为此事发怒呢。” “若不是知道大哥得以脱身,不知又要闹到怎般地步……” 闻言,刘荣只沉‘嗯’了一声,便皱眉思虑起来。 待马车于宫门外停下,兄弟二人先后下了车,又招呼宫人搬来一把以摇椅改造的轿子,便扶着刘荣坐了上去。 坐上椅轿,感受到后股、后腰处并未贴合椅背,刘荣心中仅存的那点恼怒,也随之为一股温情所吹散。 再深吸一口气,沉声安抚过两个弟弟,刘荣便抬起手,摆出一个酷似当今天子启的动作——以指腹摩擦唇下,目光炯炯直视前方。 “不急着回,直接往绮兰殿。” “老二回一趟凤凰殿,把那女官押来。” “——再带几个有气力的,各自备好棍杖。” “笑脸给多了,怕是有人以为我汉家的皇长子,当真是泥捏的呢……” 第029章 有人哭,就有人死 未央宫,指的并非是一座宫殿,而是一片被围在宫墙内的宫墙群。 长宽各近四里的庞大宫殿群,宣室正殿处于正中央,东北角是钟室,西北角是少府官署、作室。 东南角,是皇家御用马厩——未央厩; 而西南角的,则是未央宫内仅有的御花园:沧池。 当然,在这些标志性建筑之间,也夹杂着后宫姬嫔的居所。 ——皇长子刘荣、皇次子刘德、皇三子刘淤,及兄弟三人的生母:栗姬居住的凤凰殿; 皇四子刘余、皇五子刘非、皇六子刘发、皇八子刘端四人,以及程夫人、唐姬共同居住的宣明殿; 皇七子刘彭祖、皇九子刘胜,及贾夫人娘仨的广明殿; 当然还有大、小王美人,带着几位公主及皇十子刘彘,所居住的绮兰殿。 作为姬嫔的居所,绮兰殿并不比凤凰殿、广明殿等其他殿室大多少。 真要说起来,未央宫内的姬嫔居所,基本都是差不多大小,反倒是刘荣母子四人的凤凰殿,肉眼可见的大出一圈。 但比起其他几座殿室的位置,绮兰殿却独树一帜——刚好就位于宣室正殿东侧不过百步,且周遭有大片开阔地。 尤其是殿门外,足有一片长五十步,宽三十步的巨大空地,让人身临此地时,便不由自主的会感到心旷神怡。 刘荣当然也是如此。 几乎是刚来到绮兰殿外,刘荣糟糕的心情都莫名舒缓了些,微微皱起的眉头也彻底松了开来。 却不知身后,两个弟弟跟在大哥的椅轿后,却是一阵说不清的惶恐不安。 “二哥,大哥这?” “不会是要打上门去,找王夫人要说法吧?” “——便说确是王夫人从中作梗,怕也不会承认?” “万一再闹出什么乱子,又恼了父皇,大哥这身子……” 耳边传来三弟刘淤一如往常的询问,公子德却满脸凝重的绷起了脸,并未如往常那般,为弟弟的疑惑作出解答。 即便刘荣已经将情绪压下,神情也基本恢复正常,却根本不影响刘德从自家大哥身上,感受到愈发汹涌的滔天怒火。 这怒火来的奇怪; 奇怪到刘德直到此刻——都快到绮兰殿了,也依旧没想明白:大哥,这是怎么了? 过去,若是发生类似的事,大哥不都是对母亲暗恼,又偏偏发作不得,最终只能唉声叹气的去收拾残局吗? 怎这次,竟管都不管母亲,便径直来了绮兰殿…… “去,叩门。” “便说皇长子得暇,有场好戏,想要请王夫人同观。” 一行十数人浩浩荡荡而来,来到绮兰殿殿门斜前方十五步,便随着刘荣一声令下而止步。 待刘荣乘坐的椅轿安稳落地,那已经被绑成麻花的女官,也被几名身形魁梧的四人合力抬起,摁爬在了一条长凳之上。 那女官面色苍白,嘴唇微颤,显然已经被吓坏; 但手脚都被紧紧绑起,嘴里也被塞上布团,又是趴在长凳上,便没敢挣扎乱动,生怕会脸朝地摔下长椅。 ——也不全是怕摔。 在长凳两侧,各有两个手持杖棍的魁梧寺人,正虎视眈眈的低着头,看向倒趴在长凳上的女官。 短暂的沉寂之后,王娡略显狐疑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殿门内。 远远看到殿门外的场景,尤其是看清那女官的面容,王娡当即脸色一黑; 阴恻恻眯起眼角,不着痕迹的瞟向远处,淡然坐在椅轿上的皇长子刘荣,王娡终还是低下头去。 看着怀里粉雕玉琢的婴孩,正眨着大眼睛看着自己,王娡微微一笑,就此安下心来…… “开始吧~” “大冷天的,难得有这好戏看,可别急着打死了……” 轻轻拍了拍怀里婴孩的侧背,正要上前,便闻刘荣慵懒的嗓音传到耳边,王娡当下便是一愣! 可终归是心虚,也不敢直接出声阻止,只不着痕迹的加快脚步,来到了刘荣身旁。 “大早上的,这是何人恼了皇长子?” “便是有不长眼的冲撞了皇长子,也不该在我这绮兰殿外……” “——是绮兰殿的狗啊~” 话音未落,便见刘荣悠悠发出一声长叹,旋即稍侧过头,手握成拳撑在脸侧,对王娡微微一笑。 “都说人死要落叶归根,想来这犬、马之类,也是一样的道理?” “绮兰殿的狗咬了人,若是让人打死在凤凰殿,怕是夫人知晓了,也要觉得面上无光?” “万一再是什么稀罕种,日后夫人上门找我要交代……” 嘴上说着,刘荣目光直勾勾望向身侧,纵然已经生了四胎,却也依旧风韵犹存,甚至不见多少老态的王娡。 只那先前撑在脸侧的手,已满不在乎的轻轻抬起,又好似被抽离了筋骨般,软软落了下去…… 啪! “唔!” 啪! “嗯!” 耳边传来规律的拍打声,以及那女官低沉的闷哼,刘荣目光仍不从王娡身上移开,只嘴上淡然道:“去,把嘴松了。” “给大家伙儿听听,这绮兰殿养出来的稀罕种,能吠出个什么动静来。” 这话一出,王娡再也端不住那云淡风轻的姿态,面色也陡增一分恼怒! 尤其是不远处,开始响起女官那凄厉的惨叫声后,王娡面上假笑,便愈发趋于崩碎。 正要开口,却见刘荣含笑探出手,在两个弟弟搀扶下起身,旋即来到自己身前。 “这,便是小十吧?” “刚出生便逢国丧,我这做哥哥的,都没还抱过呢……” 说着便探出手,作势要接过怀里的婴孩,顿时惹得王娡心中警铃大震! 下意识将手一紧,一阵刺耳的婴孩哭泣声,便响彻绮兰殿上空。 “哇~” “哇~~~” “哇~~~~~~……” 孩子的哭声,让王娡本能的开始颠动摇晃起怀中襁褓,却也被那女官的惨叫声,惹得愈发烦躁起来。 而在王娡身前,弄哭弟弟的刘荣却嘿然一笑,还不忘嘀咕一声:“哭的中气十足,体格不错?” 不知是被孩子的哭声,还是女官的惨叫声,亦或是被刘荣摄人的强大气场…… 最大的可能性,是这些事同时发生,终还是让王娡短暂崩溃了一瞬。 脑子一热,便也顾不上装样子,暗下咬咬牙:“皇长子怕是忘了这未央宫,究竟是谁做主吧?” “需知打狗,也尚要看主人……” 终于等来王娡这暗含深意的威胁,刘荣心中只觉一阵畅快,便是后身隐约传来的炙痛,都似乎缓解了不少。 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深深凝望向王娡目光深处; 冷不丁一摆手,止住不远处,寺人们不断挥下的杖棍,也让那女官的惨叫声低下去些。 深吸一口气,缓步上前,嘴角笑意更浓。 “夫人,怕了。” 说着,低头看向襁褓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幼弟刘彘; “有人怕,就有人哭;” 再抬眸,阴恻恻笑着,再度望向王娡目光深处,头朝女官的方向微微一点。 “有人哭,就有人死……” 应声抬起手,又轻轻一握拳; 才刚得以缓歇片刻的女官,只被一棍打中后脊,‘嗯!’的发出一声闷哼之后,便口鼻带血的耸拉下脑袋,彻底没了鼻息。 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包括刘德、刘淤在内的每一个人——甚至就连行刑的那几个寺人,都只感受到一阵源自灵魂深处的惊颤! 而在众人惊惧交加的注视下,刘荣却仍将目光,死死锁定在面前的女人——历史上的孝武王太后:王娡的眼眸深处。 “夫人此刻,当是松了口气吧?” “嗯?” “——狗死了,便不会乱吠。” “夫人那点算计,便再也不会重见天日……” · “倒是有一件事,好叫夫人知晓。” “——皇长子,不怕犬吠。” “更不屑于靠这条犬类,来难为幼弟的生母。” “只我幼弟,终归是刘氏,更与我血脉相连,便是生了嫌隙,也总还能兄友弟恭。” “至于王夫人,却怕是不值得我往这绮兰殿,再走上第二遭?” 第030章 真·闭门谢客 这一下,凤凰殿是真的‘闭门谢客’了。 ——天子启口谕:皇长子母栗姬,教子无方,罚俸一年,禁足凤凰殿! ——皇长子荣、次子德、三子淤,嚣扬跋扈,无限期禁足思过! 消息传出,朝堂默然,朝野内外鸦雀无声。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皇长子这一次,怕是真的要向储君太子之位挥手告别了。 只是这件事的后续,有一些非常值得玩味的细节,并不曾被人们关注。 首先,作为刘荣‘嚣扬跋扈’的帮凶,那些出身凤凰殿,遵刘荣之令打死那女官的寺人们,并没有得到太过严重的惩罚; 非但没丢掉小命,反而还被‘罚’去了刘荣身边,美其名曰:盯着皇长子禁足,以赎罪过。 其次,在刘荣被‘无限期禁足’的同时,太医属也派了几名太医,为刘荣诊治起了后腰、后股处的伤势。 最为关键的是:那被打死的女官,尸首即没有被刘荣下令收敛,也不曾被绮兰殿收走; 就那么在绮兰殿外,由天子启的贴身官宦盯着,晾了足有三日,才被丢去了长安城外的乱葬岗。 其间,王夫人不止一次派人,想要收走那好似巴掌印般,明晃晃晾在绮兰殿外的尸首。 但对此,天子启的贴身老宦官,却只答了一句话。 ——既然不是夫人指使,那此人,便不再是绮兰殿的人了。 就这么战战兢兢等了三天,直到那具尸首消失在殿外,王夫人才终于怀着忐忑的心情,从宫外叫来了自己的弟弟:田蚡。 也是直到田蚡走入宫中,出现在绮兰殿的那一刻,王夫人多日来积攒的惶恐,才终得以宣泄出来…… · · · “宫外如何?!” 见到弟弟田蚡的第一时间,王娡便是连招呼都顾不上打,只赶忙上前,仅仅抓住了田蚡的手臂! 看出姐姐王娡此时的慌乱,田蚡也只沉着脸,面色凝重的摇了摇头。 “皇长子此番,当真是把许多人都吓坏了……” “虽说被陛下禁足,让很多人都认为皇长子惹下了大祸,自此回天乏术,却也有不少人认为:皇长子如此作为,却也颇有人主之相……” 作为王娡最为信任的母族助力,甚至可以说是皇十子刘彘争储夺嫡的急先锋,尤其还是作为商贾,田蚡对很多事,看的都比大多数人透彻。 皇长子被禁足? 听起来是挺吓人,但实际上,皇长子本来就才挨了板子,身上还带着伤呢; 就算没被禁足,回宫之后,也是肯定要在凤凰殿卧榻静养的。 至于栗姬也被禁足,听起来像是受到了惩罚,但田蚡用膝盖都能想到:此时的皇长子,肯定是乐开了花。 ——正愁着怎样才能让母亲别再闹出乱子,天子的禁足令就适时送到,皇长子能不开心? 再考虑到‘禁足’刘荣之后,天子启也没忘派太医去给刘荣治病,以及天子启在这件事上的后续处理…… 田蚡很容易就能得出结论:此番,天子启看似是重重惩治了刘荣母子,但实际上,不过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反倒是绮兰殿,看上去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实则…… “近几日,陛下可曾来看过姐姐?” 语带凝重的一问,只惹得王娡面带忐忑的摇摇头:“不曾。” “便是儿姁(xǔ)那里,陛下也不曾来过。” 只此一语,便惹得田蚡满是苦涩的闭上双眼,轻叹着缓缓摇起头。 对于后宫的女人而言,很多事情,其实都能凭这一点判断出是吉是凶; ——事后,天子有没有来过。 就拿这次的事来说,如果天子启当真认为绮兰殿、王娡毫无过错,整个事件都是皇长子刘荣全责,那在事后,天子启肯定会来绮兰殿一趟。 温言抚慰也好,隐晦敲打也罢; 便是对发生的事只字不提,只单纯的来走上一趟、坐上一会儿,聊一些毫无意义的家长里短,也足以说明很多事情。 但天子启没来。 非但没来‘受了委屈、欺辱’的王娡这里,就连怀着龙子凤孙,不日便要临盆的王儿姁,天子启也没来探望。 这样一来,这件事在天子启那里的性质,也就是一目了然的了。 “此番,恐怕就连陛下,也对姐姐失望了啊……” 满是唏嘘得一声感叹,终是让王娡烦躁的深吸一口气,又实在按捺不下惊惧,愤愤咬紧了后槽牙。 “那贱婢,当真是害苦了我……” 此言一出,田蚡当即一愣,满是不可置信道:“这件事,不是姐姐暗中授意?” 却见王娡满是不屑的冷哼一声:“我有那么蠢?!” “便是要设计,也总不至于傻到派自家下人去做?” “——还不是那贱婢自作主张!!!” “若是早点知道,我好歹也能想办法找补,总不至于这般被动!” 听闻王娡此言,田蚡只悠悠发出一声长叹,本就苦涩的面庞之上,也更多出一分唏嘘。 “是啊……” “姐姐再傻,也总不至于傻到派自己身边的人,去光明正大的做这种事情。” “——早先我还奇怪:那日,皇长子怎就那般痛快,替姐姐将那女官灭了口。” “如此看来,只怕是皇长子也早知此事,与姐姐无甚大关联……” 说着,田蚡便又是一阵摇头苦笑,旋即意味深长道:“怕是往日,我们,都看错皇长子了。” “就此次的事来看,皇长子,绝非善类……” 许是有田蚡在身边,又说出了憋在心里的话,王娡也逐渐从惶恐不安的情绪中平静下来。 又闻田蚡此言,便深吸一口气,面色凝重道:“终归是皇长子,半个准储君。” “若是连这点手段都没有,倒也省的我姐弟为之头疼了。” “唉……” “——若那贱婢还活着,我倒还能把人被陛下送去,以自证清白。” “只如今死无对证,我便是有心自证,却也百口莫辩……” 随着王娡这满含愤闷的话语,姐弟二人便也就此沉默了下来。 显而易见:这次的事,王娡被刘荣打了个措手不及,甚至可以说是毫无还手之力。 事情闹到如今这个地步,也已经没有了继续纠缠下去的意义。 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将此事冷处理,打碎牙齿和血吞,吃下这个哑巴亏。 至于以后…… “馆陶公主那边,可搭上线了?” 沉思良久,王娡终轻声发出一问,却惹得田蚡一阵苦笑不止。 “倒是见了一面。” “只是光见这一面,就贴进去不下千金的拜礼;” “听话里话外的意思,要想谈成那件事,只怕是……” 听出田蚡话中埋怨,王娡也不由眼底一黯,悠悠道:“你长陵田氏,难道还缺这点黄白之物?” “还是我儿彘,不值得你长陵田氏花些钱、金?” 便见田蚡嘿嘿一阵讪笑,又颇有些不自然的挠了挠头。 “瞧姐姐这话说的;” “——我姐弟二人虽非同姓,却也终归是一个母亲所生。” “彘儿大了,也总还是要唤我一声舅父的。” “只是姐姐也知道,我田氏纵然家大业大,也终归不全是我这少主说了算。” “动辄数千上万金的花销,若是换不来入项,我也没法给族人交代?” 说到最后,田蚡的语调之中,也已是隐约带上了些期翼。 对此,王娡自也不会装傻充楞。 只深吸一口气,又漠然望向殿门的方向,好似自言自语般,为田蚡给出了自己的承诺。 “商贾末业,终归不是正道。” “指不定什么时候,便要被某家勋贵、某任丞相抄了宅院,毁了宗祠。” “这几年,兄弟可得好好想想:等日后,要如何处置那硕大产业。” “——再怎么说,堂堂国舅,本是可以入朝为官、封侯拜相的。” “若仍自甘堕落,行商做贾,总归要惹人笑话……” 第031章 不尽然吧? 未央宫,凤凰殿。 随着天子启一道禁足令,凤凰殿的萱闹,总算是彻底平息了下去。 刘荣那自先帝驾崩以来,便一直跌宕起伏的心,也随着凤凰殿的沉寂,而得到了短暂的安宁。 悠悠然坐在那把腰、股位置被掏空的摇椅上,时不时嘬一口碗中茶汤,别提有多惬意。 ——冬月十一,难得有了个艳阳天,刘荣也是时隔多年,再次有机会在殿外小院晒晒太阳。 只是在刘荣身侧,玄冥二少面色各异,还时不时交换着眼神,互相催促着,却谁也不敢先开口…… “说~吧~” “什么话都往心里憋,再憋坏了身子。” 淡然道出一语,再嘬一口茶汤,便见刘荣将手中茶碗递出; 待二弟刘德欲言又止的接过茶碗,又慵懒的打了个哈欠,而后将盖在身上的薄毯提了提。 许是刘荣这幅模样,让两个弟弟也安心了些,又是一阵眼神交互,终还是由老二刘德含笑开口。 “过往三日,父皇都不曾去绮兰殿。” “甚至昨日,还留宿于椒房……” “——弟估摸着,父皇这是各打五十大板,谁也不偏袒。” “只是大哥被禁足,连带着母亲也……” 说话得功夫,那茶碗已经被放到一旁的案几之上,刘德本还带着些许笑意的面庞,也悄然涌上一抹忧虑。 “前几日,大哥才刚因为丞相的事儿,而被父皇罚了杖责。” “结果前脚刚被赦免,后脚才回宫,便又出了这事儿。” “——外面的人都说,大哥这回,当是彻底恼了父皇。” “还说这储君之位,大哥恐怕……” 听出弟弟藏于语调中的担忧,刘荣深吸一口气,旋即稍一侧头; 见二弟刘德隐含忧色,三弟刘淤更是满脸焦急,恨不能脱口而出一句:大哥,我们该怎么办? 摇头一笑,又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不至于。” “区区一条犬类,父皇不至于就此,便真觉得我嚣扬跋扈,无可救药。” “反倒是这般血性,说不定还会让父皇高看一眼,觉得我‘不类孝惠之仁弱’?” “呵……” “至于母亲嘛~” 说到开心处,刘荣更是舒坦的伸了个懒腰,神情说不出的轻松惬意。 “好事儿啊~” “这是连父皇都看不过去了,这才出手帮我一把。” “再有,便是皇祖母那里,也能因此而更加安心——皇长子兄弟三人,外加其母都被禁足,必当是已经失了圣眷。” “我这‘嚣扬跋扈’‘方寸大乱’的模样,也正好让父皇‘大失所望’,从而考虑起册立储君太弟的事……” 言罢,刘荣再长呼出一口气,便闭上了双眼。 “都是戏~” “我只管把戏唱好,父皇那边,便自不会太过严苛。” “倒是绮兰殿,尤其是‘大王美人’那边,往后要多留心了。” 说到最后,尤其是提到‘绮兰殿’三个字时,刘荣轻松愉悦的语调,便陡然带上了些许郑重。 或许在外人看来,绮兰殿的大小王美人姐妹,根本就是无足轻重的小角色。 甚至就连此刻,刘德、刘淤二人听到自家大哥这句‘往后留心绮兰殿’,都是一副不解的模样。 但刘荣深知:对于那对姐妹,尤其是‘大王美人’王娡,刘荣再怎么高看,也丝毫不为过。 因为刘荣清楚的知道:在原本的历史上,于天子启驾崩后坐上皇位的,正是此时还在襁褓中的幼弟:皇十子刘彘。 准确的说,是在历史上的刘荣被废太子后,自胶东王改立为太子储君,并改名为‘彻’的皇十子——汉武大帝:刘彻…… “儿子才一岁不到,这就开始筹谋布局了吗……” “不愧是孝武王太后啊……” 如是想着,刘荣望向院墙外的目光,便愈发深邃起来。 只嘴上,也不忘给两个弟弟补充道:“皇后无有所出,便意味着日后,父皇册立储君之前,会先册立其母为皇后。” “母亲成为皇后,太子才能凭借‘嫡子’的身份,名正言顺的坐上储位。” “那你们说,我兄弟三人,为何唯独我聚万众之瞩目,却从不曾有人觉得皇次子、皇三子,也有可能坐上储君太子之位?” 将目光从远处收回,面色淡然的发出一问,却见一旁的玄冥二少当即变了脸色! 老三刘淤才刚从焦急情绪中冷静下来,此刻更恨不能当即跪地,向自家大哥表忠心! 还是老二刘德,终归年纪大一些,心智更成熟一些; 听闻此问,只强自压下胸中惊惧,趁着‘皱眉思虑’的功夫平复下心情。 大致能确定自己说话时不会语颤,这才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道:“因为我二人,不是母亲的长子?” 便见刘荣微微一点头:“然。” “——太子储君,不单得是嫡出,还得是嫡长。” “换而言之,我兄弟十人,能做太子储君的,其实只有各位夫人的长子。” “凤凰殿是我,宣明殿是老四,广明殿是老七,绮兰殿,便是小十……” 说到这里,刘荣也终是稍一转身,改平躺为侧躺; 将一只手垫在脸下,面带笑意的再问:“依你们看,老四、老七,能做太子储君吗?” 闻言,老二刘德默然低下头,片刻之后,又缓缓摇摇头。 而在一旁,老三刘淤却根本没去思考,只大致感觉到自家大哥并没有猜忌自己,便如释重负的暗中松了口气。 “我汉家,不会有一位天生口吃,难登大雅之堂的太子储君;” “也不会有一位牙尖嘴利,巧舌诡辩的储君太子。” “换而言之:父皇的太子储君,如果不是我这个皇长子,便必定会是王夫人得立为皇后之后,得以子凭母贵,成为嫡长子的小十。” 见两个弟弟一个默然摇头,一个愣是没反应,刘荣便自问自答,为自己的问题给出了答案。 而在刘荣话音落下之后,刘德、刘淤二人,却是齐齐陷入漫长的思虑之中。 老二刘德,是在品味刘荣这番话所透露出的深意,并重新审视起过去,不曾受自己关注的绮兰殿。 只稍一想,刘德便是一阵冷汗直冒! ——绮兰殿,从不曾受到关注! ——从不曾有人认为,绮兰殿的王夫人能做皇后、襁褓中的小十能做太子储君! 不受关注,就意味着许多事都可以在暗中进行,同时又不会引人注目,又或是‘树大招风’; 而不被防备,便意味着必要时,可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给‘树大招风’者必杀一击…… 须臾之间,刘德便沉沉点下头:从今往后,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绮兰殿! 比起深谋远虑的刘德,老三刘淤,则多少有些憨态可掬了。 “如此说来,老四先前投诚大哥,便是自知无缘大位,这才来交好?” “那老七怎么还不来?” “难不成,是老七以为自己还有机会?” 此言一出,刘荣、刘德二人齐齐侧目,目光里分明都在问:你现在才看出来? 见弟弟被看的不好意思了,终还是刘荣忍俊不禁的摇头一失笑,旋即又面带鼓励的昂起头。 “老三长大啦~” “也开始能看明白些事儿了。” 说着,刘荣便啼笑皆非的看向二弟刘德:“往后,遇到头疼的事儿,我也能不全靠着老二了?” 却见老二闻言,颇有些迟疑的看了看身旁,满怀期待看向自己的弟弟刘淤。 “不……不尽然吧?” 第032章 埠(bù)响丸辣~ 天子启确实没去绮兰殿。 究竟为什么,天子启也说不上来。 ——说怪王娡不识大体,倒也不是; 作为这汉家的天,天子启不至于不明白:依王娡的手腕,不可能做出这种后患无穷,还一查就全是把柄的糙活儿。 但天子启也约莫能感觉到,在这件事的过程当中,王娡对那女官,至少也是持默认态度。 暗中指使自己的主事女官,去怂恿栗姬大闹宣室? 确实不大可能。 但类似‘反正不是我指使的,事后把人交出来就行’的想法,却也未尝完全没有。 只是刘荣雷厉风行,一言不合将人打杀,弄的王娡是泥巴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对于刘荣表现出的手腕,天子启可以说是颇有些惊喜的。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些许惊喜,天子启在处理完今天的政务之后,便不由自主的来到了凤凰殿。 一路阻止凤凰殿的宫人通传、唱喏,来到了刘荣的殿室外; 好巧不巧,就听到殿内小院,传出刘荣兄弟三人的交谈声。 ——天子启当然不会刻意偷听,也不屑于偷听。 但碰巧赶上了,又恰好是有关储君之位的话题,天子启本能的一抬手,制止随行护卫、宫人发出响动,便开始心安理得的偷听起墙角。 听到最后,也算是颇有收获; 心下一动,便也打消了就此离去的想法,大咧咧走进了院内。 “父、父……” 刚走进远门,便见老三刘淤瞠目结舌的愣在原地,父父父了半天,也没能吐出个‘皇’字; 待老二刘德反应过来,率先见礼,老三也赶忙跟上,天子启这才摆摆手,将这两个儿子遣退。 “父皇驾临,恕儿臣不便恭迎……” 摇椅之上,刘荣故作惶恐的挪了挪身子,却又‘实在’起不了身,当即便拱手告罪一声。 却见天子启不屑一笑,旋即大步走上前,自顾自在刘荣身侧的另一柄摇椅上坐下身。 “行~啦~” “真当朕不知那日,公子自故安侯府大笑而出时,是怎般肆意洒脱?” “装也不知道装的真些……” 被老爹一语点破,刘荣却也不尴尬,只嘿笑着低下头去,并未再辩解。 倒是天子启不知为何,似乎心情非常不错,丝毫没有揪着刘荣‘不起身迎驾’不放,只自顾自道:“朕看这凤凰殿,是片刻都离不得公子啊?” “若非朕免了公子的罪,允准公子回宫,公子的母亲护子心切之下,可就要闹上朕的宣室殿了?” 调侃一语道出口,天子启便满是戏谑的望向刘荣,正要看看刘荣会如何为自己,以及母亲栗姬辩解、找补; 却见刘荣自嘲一笑,满不在乎的将后脑勺落回摇椅椅背,全然一副摆烂的模样。 “是啊~” “若非有儿臣压着,别说找父皇闹了——怕是都敢去东宫长乐,让太祖母给她腾地方,好做我汉家的太皇太后呢。” “啧啧啧……” 见刘荣这般懒散怠惰的作态,天子启先是暗下一奇。 又听出刘荣这好似在谈论别人的淡定语气,竟是一时语失,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小子……” “莫非在丞相身边待了几天,便‘大彻大悟’了?” 心下疑惑间,天子启便自上而下打量起刘荣,似乎是今天才刚认识自己的长子。 打量一圈,连刘荣身下的摇椅都没放过,却始终没看出什么不对,天子启终只得也学着刘荣的模样,放松身体,瘫躺在摇椅上。 “绮兰殿外,公子可是闹出了好大动静?” “——嗯,王夫人的犬没看紧,跑我凤凰殿乱吠,儿就给送回去了。” “送便送,怎还打死了?” “——左右不过一条犬,死便死了。” 接连两问,刘荣答得无比轻松,甚至都没怎么过脑子,张口就给出了应答。 又默然片刻,更好似想起什么般,侧身望向天子启问道:“怎么?” “王夫人找上了父皇,要我赔那条犬?” 闻言,天子启又是一阵语塞。 不对劲。 在天子启看来,今天的刘荣,很不对劲。 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就是比平日里,多了些过分的从容。 或者不该说是从容,更像是无欲无求…… “公子,这是看破了红尘呐~” “可要朕寻鼎炼丹炉,供公子修仙问道?” 听出老爹话语中的不满,刘荣只心下一凛! 面上,却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甚至堪称慵懒的作态。 “唉……” “母亲啊~” “连父皇都想不到办法,只能听之任之,又束手无策的人;” “偏偏儿这母亲,更蠢的无可救药,稍一个没盯紧,便能闯下好大祸事……” “——区区一个女官呐?” “便能将其耍得团团转,都被人卖了,还上赶着要帮人数钱?” ··· “呼~~~~~……” “儿,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尤其是在见识过王夫人的手段之后,儿实在不知道母亲将来,如何能斗得过王夫人……” 说着,刘荣便稍坐直了身,木然呆坐许久; 而后,才似是下定什么决心般,轻声呢喃道:“或许父皇,真的可以考虑考虑小十了。” “至少这样,儿或许就不会被将来的储君太子忌惮,兴许还能被父皇封去关东,做个闲散逍遥王?” 刘荣如此坦诚相待,是真的把天子启搞不会了。 可细一琢磨,刘荣字字句句,还真都有道理…… “公子这是拿自己的母亲没了办法,便找朕苦诉?” 戏谑一问,却并没等来刘荣的应答,只一阵摇头苦笑不止; 等不来应答,天子启思虑良久,终还是从摇椅上起身。 “我汉家,以孝治天下。” “东、西两宫共掌宗庙、社稷,更是自吕太后时起,便定下的祖制。” “曾几何时,先帝也曾问过朕:若母不贤,汝奈若何?” “彼时,朕不得其解……” 嘴上说着,天子启脚下也向前踱步而出,每走出一步,又会稍停留片刻。 就这么走出去七八步,天子启才没再迈开步伐,而是停在原地许久。 终摇头一笑,回身望向刘荣。 “先帝说:天子,是这天下的主宰,无论是什么样的人,都可能出现在天子面前、都可以为天子所用。” “天子要做的,不是把全天下所有的人,都变成自己所希望的模样,而是应当物尽其用。” “——若是斧子,便用来劈柴;若是利刃,便拿去杀敌。” “便是朽木,也能做成敲人脑袋的棍棒……” ··· “我汉家的储君,最要学、最该学会的,是因势导利。” “就像朕——早就不再去想自己该怎么做,才能让母亲明白自己的艰辛,而是借着母亲偶尔犯的糊涂,来图谋宗庙、社稷的事。” “——公子的运气,或许比朕差许多。” “却也终归比孝惠皇帝好上不少?” 说到最后,天子启又莫名一笑,深深看了刘荣一眼,便负手而去。 “若是还有些志气,朕今日这番话,公子,不妨好生琢磨琢磨……” 第033章 父皇教的好啊~ “张口闭口‘公子荣’,一点父亲的样子都没有……” 天子启走后,刘荣满不在乎的一声牢骚,只惹得两个弟弟一阵冷汗直冒! 可最终,还是没有出声提醒刘荣:隔墙有耳,大兄慎言。 ——天子启对刘荣说的话,两兄弟当然不敢偷听。 又不敢开口问,便只能等刘荣自己讲出来。 只是刘荣接下来的这番话,饶是兄弟二人中的‘智商担当’刘德,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因势导利?” “说的倒是轻松,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要是也有个要立小儿子为储君的母亲,我当然也乐得‘因势导利’,利用此事做文章。” “可我母亲犯糊涂,那都是净往大动脉砍呐?” “我怎么利用?” “等那声老狗喊出来,我还‘因势导利’个集贸???” 前言不搭后语的一阵牢骚,只惹得兄弟二人云里雾里,压根儿就搞不懂刘荣在说些什么。 刘德稍好些,隐约听出刘荣的抱怨,应当和母亲栗姬有关。 刘淤那就别提了——几乎是从听到那个新词开始,就一直在皱眉沉思:大动脉、集贸,都是什么东西? 本就对三弟的智商不抱希望,又看出刘淤的关注点,早就偏到了不知道什么奇奇怪怪的地方,刘德终还是深吸一口气,低头思虑起来。 良久,方试探着开口道:“依大哥之见,父皇今日驾临,究竟何意?” 本是中规中矩的一问,却引得刘荣面色稍一顿,喋喋不休的抱怨声,也在刘德这一问之后戛然而止。 足足过了三息,刘荣才从呆愕状态中缓过神来,凝望向天子启离去的方向,深吸一口气,再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好家伙……” “劝我振作是假,亲身示范‘因势导利’才是真?” “——感觉我要摆烂了,就拿储位再激我一下,好让我配合着把戏演完?” “至于事后如何,就等到时候,再看具体的情况……” 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天子启的意图,刘荣心中,只一阵说不清、道不尽的苦涩。 原本以为,老爷子方才那番话语,是在用亲身经历提点刘荣:与其想着改变,不如想着利用; 与其想着改变母亲,不如想想母亲的性子,可以如何利用。 只是现在看来,就连‘提醒刘荣要学会利用一切条件’的教导,都是天子启自己‘利用一切条件’的亲身示范。 而这等程度的亲身示范,刘荣只能说:受益匪浅…… 凝望向殿门外,又盯了足足有半炷香的功夫,刘荣才终于洒然一笑。 而后便起身,望向身旁的二弟刘德。 “父皇今日来,是想告诉我:皇长子英果类父,朕心甚慰。” “只往后这些日子,我兄弟几人,便不好再有大动作了。” “——先因为丞相的事挨了板子,紧接着,便又因‘嚣扬跋扈’被禁了足;” “开春之前,就老老实实在凤凰殿猫冬吧……” 闻言,无论是听懂大哥意思的刘德,还是仍旧在思考‘何谓集贸’的刘淤,都恭顺的拱手领命。 只是兄弟二人都不知道:此时的大哥刘荣,已经被天子启今日所为,彻底激发出了斗志。 利用我? 好啊~ 因势导利? 行啊~ 当爹的敢教,儿子还能不敢学? “长江后浪推前浪……” “嘿;” “儿臣,绝不辜负父皇此番尊尊教诲……” · · · 这个冬天,长安朝堂非常忙碌。 先帝的后事基本结束,紧随其后的,便是国丧期间堆积的政务。 若单只是政务堆积,倒也不至于到‘忙碌’的地步——有老丞相申屠嘉坐镇,政务再怎么堆积,也总能迅速得到处理。 只是今年的冬天,实在是有太多太多事,需要长安朝堂处理。 ——首先,是函谷关外的梁国; 刚一开春,天子启便再度颁诏,下令少府继续向梁国输送粮草、军械,并着重强调‘从速行之’。 得了诏令,朝堂刚拿出个章程,天子启便又放出风:开春之时,匈奴人的使者会来,汉家大概率要再次与匈奴人和亲。 几乎是同一时间,宫里又再度传出消息:丞相申屠嘉在《削藩策》一事上,又双叒叕一次惹恼了天子启; 这一次,天子启忍无可忍,甚至连最后的体面都没给申屠嘉留,直接给申屠嘉方了长假:丞相劳苦功劳,年迈昏聩,便好生在府上歇着吧! 天子启上下嘴皮子一碰,申屠嘉竟也从善如流,就此心安理得的躺在侯府,按月接收送上门的俸钱、禄米,日子过的好不惬意。 倒是苦了长安朝堂,本就因为政务堆积、往梁国输送辎重,以及迎接匈奴使团、准备和亲等事忙的焦头烂额,又没了申屠嘉坐镇相府,更是忙的脚不沾地。 单就是腊月,朝堂九卿九个人加在一起,在自己家过夜的次数,竟总共不过十日! 主官尚且如此,底下的人就更别提了:凡是上朝没顶着一对黑眼圈的,都直接暴露了工作不够认真的事实。 这样的日子足足过了三个多月,终于挨到了开春,总算是忙了个七七八八。 ——堆积政务得到处理,支援梁国的辎重启程,匈奴使团的迎接工作准备就绪,和亲所需的礼数、物资,也都基本准备完毕。 终于可以松口气,甚至奢侈的回家美美睡上一觉,朝堂内外,只一阵欢天喜地。 也是直到这开春之时,沉寂了一整个冬天的未央宫,才终于有了些‘复苏’的征兆。 ——绮兰殿的王夫人自告奋勇,表示自己的大女儿公忠体国,自愿远嫁塞外,以供和亲之用; ——广明殿的贾夫人紧随其后,也替自己的大儿子:皇七子刘彭祖,争取起迎接匈奴使团的差事。 宣明殿没有动作,倒是在所有人预料之中。 而凤凰殿传出的动静,却是大大出乎了朝野内外的预料。 “皇长子请缨,治少府匠事?” “此举何意?” 一时间,整座长安城内,多出了不知多少挠头搔首,苦思冥想的身影。 更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对于王夫人、贾夫人的请求,天子启,悉数回绝。 ——王夫人的长女,被天子启以‘过于年幼,且身份过于尊贵’为由,被排除出和亲候选名单; 最终结果,大概率会是一位宗室女得封公主,为汉匈短暂和平而远嫁塞外。 贾夫人的长子:皇七子刘彭祖,则被天子启以‘于礼不合’为由拒绝,迎接匈奴使团的事照例由奉常属衙全权负责。 唯独皇长子刘荣的请求,得到了天子启的默许。 就此,皇长子刘荣在坊间的形象,除了‘向来和善’‘最近有些莽撞’之外,又多了个‘喜木工匠人之术’的词条。 但没人能想到——甚至就连天子启都不曾预料到:去了少府的刘荣,究竟会给天下人,以及吴王刘濞带来多大的‘惊喜’…… 第034章 当我好欺负? “十年呐……” “总算是得以踏足少府……” 长安城,未央宫,少府作室。 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作坊、匠人清单名录,刘荣激动之余,只莫名感到一阵。 ——作为穿越者,最应该做的,不就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怎奈这个时代,真正能供穿越者发挥特长的匠人、物资,都被少府一股脑扒拉进了皇家的碗里,寻常人压根儿就别想靠近。 别说是作为皇长子的刘荣了——当今汉室,能自由出入少府的非少府官员,掰着指头算,满共也就三个。 天子启,窦太后,以及馆陶主刘嫖。 除此三人之外,别管是王侯还是将相,宗室还是外戚; 除非你有太后或天子的手令甚至诏书,否则,别说从少府往外搬东西了,便是进去看一眼,你都极有可能是在拿族谱开玩笑。 此番,刘荣历经十年,终得以如偿所愿,却也只得到参观、调用少府部分人员物资的权限。 说的直白点,就是天子启在少府给刘荣划了个角落,然后说:嗯,就在这个圈儿里玩吧。 与其说天子启是‘区别对待’,给刘荣特殊权限,倒不如说天子启是有大事要忙,懒得再处理凤凰殿的狗屁倒灶,这才打发刘荣去少府,好给自己一个耳根清静。 这不? 刘荣刚拿起一卷记录着少府作坊地址、职责的竹简,便顿时皱起了眉头。 “冶金监不让去,铸兵属不让去,东西织室不让去,上林苑也不让去……” “——还剩什么能去的地方了?” 不知是不是没听出刘荣的抱怨,刘荣话音刚落,一旁的小吏便谄笑上前,对着刘荣便是拱手一礼。 待刘荣满是不快的摆了摆手,便见那小吏从堆积如山的竹简地步,抽出三两卷竹简。 手上一边忙活着,嘴上也不忘对刘荣解释道:“公子,许是多有不知吧?” “冶金监,主钱币铸造、钢铁锤炼事,是个忌讳极大的地方。” “便是府令,都是非必要不涉足的……” “至于铸兵属,那就更不用提了:凡是和‘兵刃’沾上边的,那忌讳可别提有多大……” “东西织室属考工司,主织作缯帛,供应禁中宫内、百官贵戚被服,虽无甚忌讳,却也事关重大……” “至于上林……” 说到最后,小吏也终于意识到刘荣面色愈发不快,终也只得谄笑止住话头,弯腰弓下身去,不再多言。 手上,也没忘将那寥寥几卷竹简递上前,虽未开口,却也已经表明:这几卷竹简,便是皇长子能去、能玩儿的地方…… “木工司……” “桑织属……” “东园……” 只寥寥扫了一眼,刘荣便大失所望的将那几卷竹简丢回原位,失望的摇头叹息起来。 木工司,顾名思义,便是捣鼓木材的地方; 如果刘荣愿意,也可以砍砍树,劈劈柴。 桑织属也差不多:如果刘荣感兴趣,可以编编竹筐、竹席之类。 东园最是炸裂:主冥器、丧葬用具! 就这三个地方,别说刘荣这个穿越者了,便是本就身处这个时代的人,怕也没有什么兴趣。 “父皇这?” “什么意思?” “先是允我来少府,又搞这么一出?” 听出刘荣话语中的不满,那小吏也好心为刘荣解释起来。 “公子应该知道,少府最核心的部分,便是内帑(tǎng)。” “在坊间,少府内帑,更被许多人私底下称之为:皇帝的腰包、天子的钱袋。” “整个少府上下,无论是从市集之上买来的,还是各处作坊、匠坊生产的——凡是能值点钱,就都堆在了少府内帑。” “说白了:整个少府上下,唯独内帑是‘钱袋子’;其余各部、属、司,则都是给这口钱袋子赚钱的属从。” ··· “小的斗胆,说一句不恭敬的话。” “——皇帝的钱袋子,公子,可敢染指?” “——为皇帝赚钱的路子,公子,又可敢涉足?” “莫说是公子,便是曾经的储君太子——当今陛下,都是直到先帝驾崩后过了足足三个月,国丧彻底结束,才第一次踏足少府官署。” “公子能得到陛下允准,出现在这少府官署,已然是大幸。” “至于某些忌讳,便是公子有那个胆量,我少府上下,也是断然不会让公子触碰的……” 听小吏赔笑给自己解释起其中内由,刘荣本还以为只是简单地搪塞、推脱; 但听到最后,刘荣却也隐约体味出小吏这番话,竟也别有一番深意。 ——天子启,未必就曾这般具体的指明:这些这些地方,都不能让皇长子去。 顶天了,也就是随口吩咐了一声:盯着点,别什么要紧地方,都让那混小子给霍霍了。 于是,即便得到了天子启的允准,硕大一个少府上下,刘荣能去得地方,也还是只剩那几个犄角旮旯。 “如今的少府匠作大臣~” “是谁来着?” 赔笑站在刘荣身旁,乍一听刘荣这一问,那小吏顿时眼皮猛地一跳! 本能的要开口,却被刘荣身后的皇次子抢了先。 “阳陵侯岑迈。” 便见皇长子闻言,只若有所思的缓缓点下头,却并未再开口。 见刘荣这般模样,小吏心中愈发焦急,却也始终不敢开口,为自己的顶头上司辩解几句。 开什么玩笑! 这汉家最不能惹的人,可就是太子储君? 都不用说旁的,便拿先帝时,借着‘太子晚归,误了宫禁’一事,疯狂找茬刷声望,甚至逼得先帝脱帽谢罪的廷尉张释之举例。 刘启为储,张廷尉心高气傲; 先皇驾崩,张老头生死难料。 ——先帝前脚刚驾崩,张释之后脚可就入宫觐见,涕泗横流的跪到了宣室殿,祈求新君的原谅了! 甚至连‘能跪到宣室殿’的机会,都还是张释之用尽毕生积攒的人脉,才艰难争取到的! 虽说最终,张释之被‘宽宏大量’的天子启所宽恕,却也从当朝九卿直坠云端,外放到了关东为诸侯国相。 至于刘荣,如今虽还不是太子,且已经被朝野内外大致排除出‘储君太子’的竞争行列,但以小吏的级别,还是无法接触到这些事情的。 小吏只知道:当朝皇后无子,最有可能坐上储君之位的,便必是皇长子刘荣无疑! 若是今日,自己这么个小人物替顶头上司——少府令阳陵侯岑迈,招惹了这么一个不该招惹的人…… “你去走一趟,亲口转告阳陵侯:这三个地方,皇长子都不感兴趣。” “——不止不感兴趣,而且很不喜欢!” “东园都冒出来了,搞什么?” “难不成阳陵侯还真打算让我——让当朝皇长子,亲手给他岑少府铸造几盏冥灯?” 毫不掩饰面上不愉,如是做下一声交代,便见那原本快要急哭了的小吏,只如蒙大赦的对自己连连拱手,表示自己‘必不辱命’。 看出小吏的窘迫,刘荣稍一思虑,终也没忘补充一句:“阳陵侯不愿让我插手少府的事,我勉强可以理解。” “在长安城外,找一处离长安不远的作坊,再调匠人二十、炒钢百斤,还有一应器具、仆从。” “——我在凤凰殿等消息。” “如果阳陵侯连这都不愿答应,那皇长子可就要去宣室,好好说道说道阳陵侯这手阳奉阴违,欺压宗亲皇子的技艺了。” 第035章 汉少府 未央宫,温室殿。 说是温室殿,其实并非是独立于宣室正殿的另一处宫殿。 ——宣室正殿,实际上是温室、宣室、清凉三殿的总称。 这三殿自西向南紧紧相邻,共同组成一个‘皿’字,并被统称为:宣室正殿。 夏日酷暑,天子往往便会在清凉殿办公,腊月凛冬,则又会搬去温室。 而被清凉、温室二殿夹在中间的宣室殿,在大多数时候,其实都只是作为一个正式的会议场所。 这就像是民间的富商,夏天大都会在山庄避暑,冬天则大概率会去泡温泉避寒; 可无论春夏秋冬,但凡家里有事情要商议或宣布,都必定会在主宅召集族人。 宣室殿,便是汉天子举行朝仪、对奏等正式场合时,会用到的‘主宅’。 此时的天子启,便身处气温适宜——甚至有些过热的温室殿。 虽已开了春,距离天子启搬回宣室,却也还有小半个月。 长安的气温已经不低,待在温室殿,天子启显然也有些不舒服,时不时用帕子擦着额上虚汗。 手上擦着,嘴上特不忘有一搭没一搭的,与殿侧角落,那藏身于帷幔之间的黑衣人交谈起来。 “东园?” “过了些吧?” “朕怎记得这岑迈,倒也称得上是个忠厚之人?” “怎连东园都冒出来了?” 听闻刘荣遭到少府令岑迈挤兑,差点跑去了御用丧葬品产业园:东园,天子启当即有些不大高兴了。 ——再怎么说,允许刘荣去少府,甚至是‘自由出入’少府的,是口含天宪的天子启。 结果天子启这边刚把大话说出去,刘荣转过头,却险些被岑迈挤兑去了东园…… “阳陵侯岑迈,确实是个忠厚长者。” “却也正因为如此,岑迈才更不敢真的放皇长子,于少府之内畅行无阻。” “——岑迈忠厚,忠的是陛下、社稷,厚的是私德、仁义;” “越是忠于陛下,岑迈,自越不敢让皇长子,插手少府那些要紧的司属。” 简简单单一句话,天子启当即便明白过来:岑迈此番,又做了一件让天子启大为放心的事。 岑迈此番作为,到底是什么意思? ——陛下你只管下令! ——但只要来人不是带着陛下的使命,那就算此人有陛下允准,臣,也照样会把人拦在少府外! 什么抗命不尊,什么阳奉阴违,臣照单全收! 只要少府安然无恙,别说这点骂名——便是这条命,臣也绝不含糊! “嗨……” “这事儿闹的……” 嘴上随时这么说,天子启面上不愉却是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达眼底的笑意,以及言辞间的无尽宠溺。 没错,宠溺。 不能怪天子启心口不一,实在是少府——尤其是汉少府,确实是一个强大到有些吓人的怪胎。 便说秦时,始皇驾崩沙丘,二世胡亥矫诏得立,陈胜吴广起义大泽乡; 大秦天下几乎是一夜之间,便尽皆燃起战火。 陈胜吴广领衔的义军连战连捷,陈胜甚至还得以建立张楚政权,自号:楚王。 彼时,曾在始皇帝统治下威压海内,镇压世间一切宵小的秦廷,竟是连一支平叛大军都凑不出来! 无奈之下,秦少府令章邯请缨,发刑徒数十万整编成军,出咸阳平叛。 按理来说,一个强大的封建政权——才刚一统神州大陆不久的强大政权,竟沦落到要靠‘刑徒军’这样的乌合之众平定叛乱,已然算得上是苟延残喘,大厦将倾。 可偏偏这支刑徒大军、这支乌合之众的主将,是秦少府章邯。 带着这几十万刑徒大军、乌合之众,章邯竟连战连捷; 从咸阳一路打到了关东,打的叛军,或者说义军节节败退,可谓势如破竹,更未尝败绩! 若非在巨鹿城下,碰到破釜沉舟的霸王项羽,章邯未必就不会在青史之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秦xx皇帝元年,逆贼项羽、刘邦反楚地,少府章邯发刑徒数十万,数月而平之…… 章邯的绝地反扑、险些扶大厦于既倒,或许有个人能力的原因在其中; 但无论是击败章邯的霸王项羽,还是同为义军领袖的汉太祖高皇帝刘邦,都绝不会不承认的是:章邯的反扑之所以如此猛烈,还是秦少府占了主要原因。 ——秦少府,实在是太强大了…… 强大到能让章邯在一夜之间,便将几十万刑徒装备起来,并用于平叛; 而且差点就真的平定了叛乱! 而如今的汉少府,完全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是秦少府的无限加强版。 内帑的存在,让少府能随时海量甩出任意一种大宗货物,包括但不限于:粮食,金属,兵器,盐醋等战略资源,以及布帛、肉食、钱币等生活物资。 完整且庞大的轻工业体系,又让少府具备了短时间内,生产出任意一种存在于人世间的物品的能力——不仅仅是‘生产’,而是海量生产。 特殊的职能、庞大的规模,又使得少府所掌控的人力资源,几乎是以‘十万’为单位; 最要命的是:除了有钱有粮有兵器——有任何存在于人世间的东西,同时还能随时生产、制造这些东西之外,少府,甚至还有自己的军队…… 独立于汉室整个军方指挥体系之外,直接向天子本人负责的精锐武装…… 毫不夸张的说:少府,就是小一号的汉朝廷! 只要能将少府掌握在自己手中,老刘家的天子就能随时挺直腰杆喊出一句:哪怕全天下都反了,有少府在,朕依旧手握至少四成胜算! 反之,若是少府不在自己掌控? 皇帝手里没钱是什么下场,问问后世的某祯皇帝就是了…… 这样一个庞大、冗杂,又极具现实意义的部门,皇帝只要不是个傻子——甚至只要不是个病情过重的傻子,便都不可能不重视。 自然,对于这个部门的主官,皇帝的考量,也必定会有异于其他部门。 很显然,对于现任少府令岑迈,天子启非常满意。 只是满意归满意,刘荣终归是自己的儿子,大话也已经说了出去…… “交代少府:皇长子诸般所请,朕代少府允了。” “只要凤凰殿能安生些时日,便由着那混小子闹去吧……” 闻言,黑衣人躬身应喏。 却见天子启言罢,又沉吟着起身,在御案前来回踱步许久; 终,还是对那黑衣人交代道:“内史晁错,朕打算查上一查。” “重点要查的,是晁错和法家之间的书信往来,以及有关《削藩策》的一切内容。” “若有必要,最好连晁错的族人、师门,也都一并查了。” “尤其是当年,晁错先往颍川学雅语,而后又奉先帝之令往济南,受伏生授《尚书》的事——无论查出什么,都要一字不落的送到朕手里。” 第036章 就怕混蛋有文化 “晁错这个人呐~” “啧,怎么说呢……” 未央宫,凤凰殿。 在天子启下令‘再查查晁错’的同一时间,凤凰殿的刘荣兄弟四人,也正好在聊故太子家令,当朝内史:晁错。 “论才学,当得起一声:国士。” “但论德行,及其所作所为,却也绝对称得上一声:国贼!” 躺在摇椅上,一手握着半卷起的竹简,一手提笔在简上写着什么,刘荣轻飘飘一语,却引得三个弟弟瞠目哑然。 国贼? 过了点吧? 要知道汉家上一个有名有姓的国贼,是被迫跟着和亲队伍去了草原,并从此投身于匈奴单于账下,成为匈奴‘国师’的汉奸:中行(háng)说(yuè)! 作为后世来客,刘荣更是明确知晓:奸宦中行说,是华夏上下五千年历史长河中,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汉奸’。 甚至就连‘汉奸’这个词,都是因中行说而出现,并自此成为民族败类的代称。 那作为‘汉奸’,尤其还是华夏历史上,第一个垂名青史的国贼,中行说都做了些什么? 为匈奴人卖命、替匈奴人谋策,教会匈奴人统计牧畜、统筹草场规划之类,倒还再其次。 真正坐实中行说‘汉奸’之名的,是这位被匈奴单于庭奉为‘国师’的奸宦,对汉室——对自己的民族、国家,都有着刻骨铭心的仇恨。 在中行说跻身匈奴单于庭之前,汉匈双方的往来,都是以长、宽各一尺一寸的木渎作为国书载体。 ——这是太祖高皇帝之时,太祖刘邦与匈奴冒顿单于,于汉匈平城之战后达成的共识。 结果中行说刚跻身单于庭,便向匈奴单于进言:汉匈虽结为兄弟之国,但匈奴是当仁不让的兄长,汉家不过是小弟弟; 哥哥和弟弟往来书信,怎么能用同样大小的国书呢? 于是,匈奴人发往汉家的国书,便就此变成了长、宽各一尺二寸大小; 抬头开篇,也从‘匈奴单于,敬问汉皇帝无恙’,变成了狂炫酷拽吊炸天的: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问皇帝无恙。 如果说这,都还只是形式上的小动作,那中行说在现实意义上的所作所为,更是倾东海之水,都难洗其国贼之名。 ——自先帝,即太宗孝文皇帝三年,先帝决定与匈奴人决战,却又被济北王刘兴居的反叛背刺至今,这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匈奴人对汉家发动的大规模侵袭,足有三次。 而这三次规模以‘郡’、兵力以‘万’为单位的大规模侵袭,其中有两次,都近乎是中行说一手促成的。 对于这个奸宦,凡汉家之民无不恨之入骨,更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 和这样的、真正意义上的国贼相比,晁错这个‘国贼’,就有些让刘德、刘淤、刘余三人摸不着头脑了。 “大哥是说,晁错进《削藩策》,乃欲乱我汉家社稷,其心可诛?” ——老二刘德一向聪慧,却也终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郎,即便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也只是流于表面; ··· “难道晁错狗贼,竟是吴王老贼的细作?!” ——老三刘淤,一如既往的憨态可掬,语不惊人死不休。 ··· “呃……” “私、私欲太、太重……” 倒是老四,磕磕绊绊的道出寥寥数字,便惹得刘荣将笔一停,更抬头撇了这个同父异母的四弟一眼。 在刘余面上注视片刻,终还是再度在手中竹简上写写画画起来,嘴上也笑道:“若不是口有吃的毛病,便依老四这天资,我凤凰殿兄弟三人,只怕是要苦不堪言呐?” “嗯?” 含笑一语,引得刘余当即腼腆一笑,暗地里却也不由品味起来:大哥这话,是否有其他深意? 比如:要想保全身家性命,最好一辈子都口吃之类的…… 对于刘余心中所想,刘荣自是一无所知。 发出那样一声调侃,也绝对没有敲打、告诫刘余的意图。 只笑着摇摇头,又在竹简上写下最后一行字,刘荣才将手中简、笔放下,而后望向四弟刘余。 “没错。” “晁错此人,私欲太重。” 轻声一语,刘荣便将目光从刘余身上收回,稍呼一口气,轻轻躺靠在了椅背之上。 “晁错和贾谊,都是先太宗孝文皇帝元年,得先帝征辟入朝的青年俊杰。” “这二人和中大夫袁盎,更是同岁——先帝元年,这三人都刚及冠。” “只是同为二十儿郎,这三人,却是……” ··· “早在先帝自代地入继大统时起,宗亲诸侯割据的问题,就已经是朝堂的心病。” “但对于诸侯藩王,晁错和贾谊二人,却持截然相反的态度。” “——贾谊在《治安策》当中,提出了推恩藩王诸子,遍封宗亲诸侯子嗣为王,以裂其土、弱其力、分其国的策略。” “先帝虽然没有当场采纳,更不曾因此而赞扬过贾谊,但齐系诸王、淮南系三王,都是先帝采纳《治安策》之后的产物。” “而相比起贾谊这堂堂正正的阳谋,晁错却极是急功近利,于先帝年间便屡言削藩。” “如果说,贾谊走的是循序渐进,温水煮青蛙的路子,那晁错主张的,就是以削藩逼反,而后武力镇压的猛药。” 语带追忆的道出这番话,刘荣沉默片刻,又缓缓摇了摇头。 “贾谊,是真国士。” “其老成谋国,甚至不亚于故丞相:北平侯张苍!” “作为北平侯的得意门生,贾谊贾长沙,也可谓未曾辱没师门。” “反观晁错,满脑子都想着如何复兴法家,却根本不知:食汉之禄,忠汉之事……” ··· “——食汉禄,而不以汉为先,是谓:不忠;” “——得先帝、父皇知遇、捡拔之恩而不思报效,是谓:不义。” “前些时日,晁父来长安劝阻,终未能改变晁错的决心,更不惜以死相劝。” “——只顾私利,而迫使亲长以性命相阻,是谓:不孝。” “所以在我看来,晁错此人虽有国士之才,然其不忠、不孝、不义,实难堪大用。” “若非同样急心于削藩,父皇恐怕也不会重用这样一个人。” 说话得功夫,小院外,也终于出现先前那小吏的身影。 刘荣却并没有急于上前,而是含笑起身,一边整理着身上衣袍,一边语带说教道:“你三人,往后都是要裂土而王,称孤道寡的。” “我接下来的话,你三人,一定要牢记于心。” “——农夫祸国,不过一粟、一米;” “——吏佐乱权,不过一乡、一里;” “然若有人身负治国之大才,却不行之于正道,其祸国,便足以颠覆一国之社稷。” “所以,日后做了藩王,一定要以德行、底线,来作为判断某人是否可用的首要标准。” “为人臣者,德行纵然可以有缺,但终归不能全然没有底线。” “对于德行过差,又完全没有底线的人,务必要慎之又慎。” “尤其是那些德行很差、很没有底线的同时,却又极具能力、才华的人,宁可痛下杀手,也绝不可留其祸害人间……” 第037章 且瞧着吧 不出刘荣所料:少府令岑迈,终于还是答应了自己的请求,在长安以西不过十余里的位置,给刘荣腾了个作坊出来。 只是在得知此事,是天子启‘替少府允准’时,刘荣对于岑迈这个人的了解,也随之更深了一分。 ——是天子启,或者说是汉天子的铁杆心腹! 而且是即便得到天子允准的皇子,都尚且不能打动其分毫的那种! “这样的人,若是放在其他要害位置,或许会耽误许多事。” “但其为少府,或是主武库,亦或驻守关隘、重镇之类,倒是再稳妥不过……” 如是想着,刘荣心下暗暗点头,将岑迈这个人名画上重点符号,放进了脑海中的某个角落。 ——如果不能做太子储君,并在天子启百年之后顺位继承,刘荣是断然没有活路的。 而在坐上皇位之后,岑迈这样的人,便会是刘荣拿来就能用,而且是即插即用的人才。 当然,在戴上那顶十二硫冠、穿上那件绛色冠玄,坐上宣室殿那张御榻之前,刘荣绝对不会动‘亲近’岑迈的心思。 正如刘荣住进太子宫之前,再也不会和丞相申屠嘉,再扯上丝毫干联…… “老二老三,随我走一趟。” “老四先回去,把我刚才的话带给兄弟几个。” 心心念念的作坊有了着落,刘荣片刻都不耽误,当即便招呼着玄冥二少,就要去视察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而在老四刘余领命而去之后,于宫门外坐上马车的兄弟三人,又继续谈论起先前的话题。 更准确的说,是刘荣在说,两个弟弟在听。 “刚才那些话,是说给老四他们听的。” “你俩往后的臣下,我会亲自帮你们挑。” “当然,我方才的话,你二人也同样要谨记于心,早晚会有用到的一天。” 刘荣此言一出,老二刘德当即拱手应喏,旋即低下眉眼,思虑起刘荣这句话所暗含的信息量。 到底还是老三心里藏不住事儿,几乎是刘荣话音刚落,便颇有些疑惑地开口问道:“大哥帮我们选?” “这,不大对吧?” “——凡宗亲诸侯,除国相、内史、中尉之外,其余的官员,当是都可以自主任命的?” “便是国相、内史、中尉,诸侯也都可以提供人选,只要不是人选太过德不配位,朝堂便大都不会驳回……” 说着说着,刘淤的声线便愈发低了下去,似乎也终于意识到自己这么说,好像是在跟自家大哥作对。 刘荣倒是没想这么多,听闻刘淤此言,先是含笑点下头,旋即又缓缓一摇头。 “现在如此,日后可就说不准喽~” “且瞧着吧。” “——随刘濞项上人头一同落地的,必定是我汉家宗亲诸侯的诸多权柄。” “若父皇狠得下心,日后,我汉家的宗亲诸侯,说不定连一个县令、一个啬夫,都不再有权任命呢……” 本就隐约猜到了刘荣话中深意,又从刘荣口中得到验证,刘德当即再度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至于老三刘淤,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也终于是在二哥的眼神提醒下反应过来:针对这件事,自己似乎并没有发牢骚的必要。 ——首先,刘淤还只是皇三子,并未获封为王; 其次,自家大哥也并不是汉天子,甚至都还不是储君太子。 一个还没封王的皇子,对还没成为储君的自家大哥,抱怨朝堂对诸侯藩王如何薄待、怎般严苛? 不说这是杞人忧天,也至少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自知说错了话,老三刘淤便此低下头去,似乎是在反思自己说的话到底错在了哪里。 而在一旁,见自家大哥颇有聊天的兴致,刘德也是思虑再三,终还是道出了心中的困惑。 “入冬之时,大哥曾说:绮兰殿的事动静太大,故而开春之前,不便再有大动作了。” “如今虽已开春,却也正是多事之秋。” “——王夫人献女和亲,是不想就此失了圣眷;” “——贾夫人让老七去迎匈奴使团,则是想让老七,在朝堂视线之内露露脸。” “最主要的是:这两桩事,都已为父皇所驳。” “既如此,大哥又何必擅动,尤其还是动起了少府的念头?” “此多事之秋,大哥莫不该以静制动,静观其变?” 言罢,不等刘荣做出反应,刘德便赶忙一拱手,满脸诚恳道:“并非是弟不解,就急于让大哥解惑,实在是接下来这段时日,要帮衬于大哥左右。” “若是能知道大哥作何谋划,弟也总能知道自己,能帮大哥做些什么……” 对于二弟刘德的谨小慎微,刘荣这些年是劝了又劝、说了又说; 发现自己无论怎么推心置腹,怎般解释‘自己不需要同母胞弟搞这一套’,都无法改变刘德,刘荣终也只得作罢。 此刻,见二弟又着急忙慌解释起自己的动机,刘荣自是一阵摇头苦笑; 旋即淡然摆摆手,示意二弟不必如此,便解答起弟弟们的疑惑。 ——刘德说的对。 接下来这段时间,刘荣要在少府做的事,需要两个弟弟在身边帮衬。 早点把自己的目的告诉弟弟们,也有利于接下来的事。 “王夫人所图,说到底,终究还是小十。” “——献女和亲,天下人不会说‘王夫人深明大义,值得钦佩’,而是会说:皇十子小小年纪,同母胞姊便远嫁匈奴,实在是令人心生怜悯。” “至于老七那边……” 话头悄然一滞,便见刘荣稍一皱眉,旋即将目光望向一旁的三弟刘淤,语带考校道:“老三说说,老七是想做什么?” 正闷头反思自己的过错,听大哥点自己的名,刘淤当即将身子一正! 又意识到大哥问了自己问题,当即便脱口而出:“老七贼心不死,也想争一争那储位!” 一副大义凛然,笃定不移的坚定神容,惹得两个哥哥齐齐一愣,而后又不约而同的摇头失笑。 终还是老二刘德,在自家大哥期待的目光注视下,温声着为憨傻的弟弟解释起来。 “老七,大抵是没那个胆子的。” “但就算没那个胆子,大哥也不会真的对老七完全放心。” “——老四天生残缺,本就无缘储位;” “但老七,至少身子骨是健全的。” ··· “除非发生一件事,让老七彻底无缘储位,否则,老七便不会来找大哥低头、向大哥投诚。” “——不是因为老七‘贼心不死’,而是因为老七知道:便是这么做了,也只会让大哥更加猜忌。” “与其多此一举,倒不如真摆出一副有心夺嫡的架势,最好再借此闹出点事来,把自己的名声给败掉。” “太祖高皇帝之时,萧相国自污名声以保全性命,便是这个道理……” 对于二哥刘德细致入微的讲述,公子淤只觉的头顶直冒烟,庞大的信息量涌入脑海,直让那对英眉紧紧皱在了一起。 却见刘荣含笑点下头,甚至满是欣赏的看了二弟一眼,才含笑发出一声长叹。 “对储位,老七或许有心,或许无意。” “但也正如老二所言:除非老七彻底无缘储位,否则,我是断不会全然放松警惕的。” “老七,是个聪明人。” “如何让老七‘无缘大位’,不需要我兄弟三人去头疼,老七会自己想办法的。” 说到此处,刘荣便舒坦的伸了个懒腰,自然地掀开车窗,望向车窗外,缓慢落在身后的沿途景色。 “至于我嘛……” “啧;” “此多事之秋,我汉家内忧外患,更可谓‘国难当头’,王夫人、贾夫人,却都在蝇营狗苟,忙着帮自己的儿子争储夺嫡。” “我汉家的皇长子,总不能也这般狭隘吧?” “故安侯不是说了嘛——吴楚之乱,至少会牵连诸侯十家,波及大半个关东。” “作为皇长子,自当是要为君父分忧,为宗庙、社稷效力……” 第038章 秦老匠 十余里,换算成后世的度量衡,也就是五公里不到; 乘着马车,晃晃悠悠走了不多久,一处四下荒芜的院落,便映入刘荣眼帘。 ——之所以四下荒芜,显然是因为曾经,被少府人为清过场。 再看那院落的残破,显然也已是废弃多时。 “岑迈这个少府,很不错。” 只简单一语,刘荣便言简意赅的表达了此番,对少府令岑迈的赞赏。 可千万别觉得这残破的院落,也是岑迈在挤兑皇长子! 实际上,无论是少府的各式军工作坊,还是民间的轻工、手工作坊,大都会以‘僻静无人’为第一选址要素。 少府防的,当然是国家战略级别的技术泄漏; 便是民间的手工业,也同样有着原始的保密意识。 而此番,刘荣显然也不可能是单纯想搞个玩具出来,就冒天下之大不韪,以皇长子的身份,插手忌讳繁多的少府。 ——往小了说,刘荣会凭借这次做出来的东西,来打响自己冲击储位的第一枪! 往大了说,这更是自先帝驾崩以来,皇长子第一次以一件正事儿,来走进朝野内外的视线当中。 所以,即便这处院落,或者说‘作坊’不算大,又四下荒芜、废弃多时,刘荣也完全不会觉得自己被怠慢。 非但不觉得怠慢,反而还会觉得:嗯,岑迈这个少府,还是挺懂事儿的…… “大哥?” 走下马车,在作坊外驻足许久,玄冥二少的眉头只越皱越紧。 轻声一呼,却并没看到刘荣脸上,涌现出意料之中的恼怒之色。 “走,进去。” 对两个弟弟的神色,刘荣只当没看到,随意招呼一声,便一马当先走上前去。 走进院内,原本四散歇息的魁梧匠人,也在刘荣走进院内的刹那,稀稀拉拉汇聚在了殿中央。 “见过皇长子。” “——见过皇长子。” 没有想象中的三叩九拜,甚至都没有诚惶诚恐的躬身大礼; 只拱起手,略一俯身,便算是和刘荣打过招呼了。 反倒是刘荣,在抬脚跨过院门门槛的瞬间,脸上便立时涌现出令人如沐春风的和煦笑意,见众匠人拱起手,更是赶忙依次回礼。 对于不明所以的人来说,这或许会很奇怪。 ——堂堂皇长子,半个准储君,需要对这些粗鄙的匠人这般礼遇? 便是需要,这些匠人又怎敢这般托大? 事实上,真要论起地位,在场这些匠人,还真没几个无名小卒。 便说那站在最靠前、距离刘荣最近的位置,隐隐为众匠之首的黑脸老匠,便是少府数一数二的大匠,妥妥的技术大拿! 根据刘荣的了解,这老匠姓秦,约莫五十出头的年纪,精于各类金属器具、甲兵的制造不说,一手炒钢的技术更是炉火纯青! 如今汉室,或者说是少府的年钢铁产量,大约在八千斤左右——无一例外,都是炒钢。 而这秦老匠一人,便能贡献出超过二百斤的炒钢产量,独占少府总产量的四十分之一! 如此大匠,少府自是视若珍宝,不单为其申请到了八百石的职务级别,更是在朝堂发放的俸禄之外自掏腰包,另许下每年二十金,以及逢年过节时发放酒肉、布帛的超高待遇。 算下来,秦老匠一年的总收入,已是不亚于寻常二千石的俸禄,以及绝大多数关内侯的封国产出了。 这秦老匠具体什么来头,刘荣还不太清楚; 但刘荣知道:即便是到了皇帝老爹的面前,这秦老匠,那也是能喝上一碗茶、说上几句话的。 若是少府令岑迈也在一旁,更是要对这秦老匠持子侄礼,奉之若亲长。 至于其余的人,虽然没有秦老匠这样的大拿,却也无一例外的和秦老匠有关——不是学徒、弟子,便直接就是秦老匠视为衣钵传人的子侄。 算下来,小院者足足二十个匠人,竟有十四人姓秦! “小子斗胆,此番劳驾秦公,还请秦公莫怪……” 只大致扫了一眼院内众人,刘荣便郑重其事的整了整衣冠,方上前对秦老匠拱手一拜。 刘荣这般作态,那秦老匠也没拿乔,在那黝黑的脸上,强挤出一抹刻意的笑容。 “公子,言重了。” “我辈匠人,都领着丞相府发放的俸禄,将名讳记录于少府的《匠吏册》,虽非官身,却也恬不知耻的自诩为汉臣。” “陛下有令,我辈自不敢推阻,自当以微末之才,为公子效犬马之劳。” “只不知此番,公子欲使我等……” 在如今汉家,匠人的地位,实际上并不很高。 正所谓:士、农、工、商,谓之曰:民。 作为社会地位低于农民,只略高于‘商贾贱户’的工匠,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只是勉强饿不死的社会处境。 但匠人和匠人,也是有区别的。 尤其是民间乡野的匠人,和录名于少府的‘吏匠’之间的差距,更可谓天差地别。 便说这秦老匠,区区匠人出身,便是有半个官身,也不过八百石的级别; 但到了刘荣面前,也能这般直截了当的问:皇长子找我们来,到底是为个啥? 而对此,堂堂皇长子刘荣,却也只得当即赔笑:“叨扰秦公,又耽误了诸公的正事,是我这后生晚辈的不是。” “只如今,朝堂正值多事之秋,往后数岁,关东或有剧变。” “思虑再三,小子这才斗胆请求父皇,调诸公助我做一些器具……” 对于秦老匠,刘荣的姿态摆的极低。 不单是因为有求于人,更是因为这秦老匠,本就当得起刘荣这般礼待。 听闻刘荣此言,秦老匠面上冷意稍缓,只默然点下头。 对于朝堂上的事,秦老匠知道的不多,也不感兴趣。 但听刘荣话里的意思,显然也不是闲着没事儿干,找自己来胡作非为,蹉跎时光。 至于刘荣口中的‘为关东剧变做准备,请诸公做一些器具’,则是被秦老匠下意识过滤掉了。 ——刘荣年不过十五六,又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其出宫行走的次数,怕是还没自己入宫陛见的次数多! 就这么个娇生惯养的公子,还能做出什么有用的器具? 秦老匠不敢奢望其他,只求刘荣别太磨叽; 抓紧把刘荣异想天开的玩具做好,自己也好回到岗位,继续忙正事。 念及此,秦老匠终是抬起头,再道:“我辈匠人,大都是胸无点墨、目不识丁的糙汉子。” “公子有什么想法,大可直言不讳。” 却见刘荣闻言,当即含笑将手探入衣袖,而后在秦老匠目光注视下,接连取出七八张绢布,而后含笑递上前。 伸手接过刘荣递上前的绢布的同时,秦老匠暗下也不由腹诽起来:这些个纨绔子弟,一点都不知道节俭,居然拿布作画…… “嗯?” 腹诽之语未罢,秦老匠的目光便落在绢布之上,那密密麻麻的线条,以及随处可见的文字标识之上。 就看了一眼,秦老匠的目光,便再也没能从绢布上移开,更顾不得吐槽刘荣暴殄天物,拿布料作画了。 第039章 降维打击? 从刘荣那几张绢布递出去开始,院内便彻底陷入一阵极其漫长的沉寂。 见自家师父、长辈这般反应,众匠人也不由自主的簇拥上前,似也想看看那绢布上的内容; 而被众人簇拥其中的秦老匠,则是细细查看着绢布上的图案,神情、作态,就似是看到了某种自己很熟悉,却又一时半会儿看不懂的字体。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那些绢布上的图案、标注,若是拆分开来,秦老匠大都能看明白,甚至能单凭图案形状,就大致猜到其用途。 但当这些原本看得懂的线条、文字组合在一起,秦老匠却是一点都看不懂了。 非但看不懂其用途,有些东西,秦老匠甚至连工作原理,乃至于制造方式都看不明白…… “此,为何物?” 良久,秦老匠终还是咽了口唾沫,旋即满是迷茫的开口发出一问。 而在秦老匠身侧,众匠人无不心中剧震,纷纷踮起脚尖、歪过脑袋,恨不能直接挤上前,夺过那些绢布好好查看一番。 ——秦老匠,可是少府最全能、最受人敬仰的大匠之一! 便是放眼当今天下,能和秦老匠坐而论道,交流心得的匠人,也绝不超过十指之数! 如此大匠,居然满带着迷茫,问刘荣:这是什么东西? 这样的震撼,丝毫不亚于后世的无双国士袁爷爷,指着一根作物秸秆问:这是什么庄稼? 感受到众匠人,尤其是秦老匠的震撼,刘荣原本还稍稍悬起的心,也在这一刻彻底踏实下来。 “这是水车,用于引水灌田。” “这个是弹簧,用于车马减震。” “这个是滑轮组……” 一股脑道出那些绢布上的图案名称,确定秦老匠仍有些迷茫,刘荣终是心下大安。 ——作为穿越者,刘荣,很惭愧。 非但没有深厚的专业知识和技术,也没有超越时代八百条街的高超技能。 即便是有后世来客的远见卓识,也只从记忆中,挑选出这七八样有现实意义、勉强有制造条件,并且能尽快为己所用的器械。 实际上,即便是这七八张绢布,刘荣也没指望一股脑全做出来。 先甩出来,给少府匠人一个小小的震撼,以表明自己不是闲着没事儿来做玩具,才是刘荣的真实目的。 至于此番要做的,却仅仅只是那七八张绢布当中,最不起眼的一张…… “秦公且看。” 轻声说着,从秦老匠手中抽出其中一张绢布,秦老匠茫然的目光中,才终于涌现出些许智慧的光芒。 “唔,这张,老朽倒是大致瞧的明白。” “——以熟钢锻丝,再曲丝为环,环环相扣,以制锁甲?” “嗯……” “倒是不难做,就是费时费力,又需要许多钢材……” 仍有些迷茫的道出此语,秦老匠又依次看过其余几张绢布,才略带愕然的看向刘荣。 “只不知,这些物什,公子是从何得来?” “可有实物?” 这一问,却是把刘荣给问住了。 实物,当然是没有的——如果有,刘荣也大可不必找上少府。 至于从何得来,刘荣也只能含糊其辞的解释一句:偶得上古残卷,又突发奇想。 对于刘荣这个说辞,秦老匠倒是没太怀疑,只沉沉‘哦’了一声,便也没再多问。 ——百十年前,那个诸子百家争鸣、争相绽放文化果实的璀璨时代,出现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不足以令人称奇。 又经过秦末战火,以及项羽在咸阳宫那一把大火所荼毒,出现一些失传的残片断章,也没什么难以理解的。 并没在刘荣得到这些图样的渠道、来源上纠结太久,秦老匠终还是将恋恋不舍的目光,从其余几张绢布之上收回,却也没忘第一时间,将这些绢布藏进怀里。 抬起头,发现刘荣正含笑望向自己的衣衽处,又略有些尴尬的轻咳两声。 “既如此,公子便说说这锁甲吧。” 对于秦老匠的小心思,刘荣也无心拆穿——左右那些东西,日后也得靠秦老匠这样的大匠做出来。 含笑一点头,招呼秦老匠到院落一侧的石头上坐下身,刘荣才指着那张绢布,细致入微的讲解起来。 “以铜、钢制丝,再曲丝为环、环环相扣为锁链,并非是什么古今罕有的事。” “而这锁甲,便是在锁链的基础上更近了一步,将钢丝环直接相连成锁面,或者说是锁布、锁网之类。” “尺寸不必太过精细,以军中将士身高七尺五寸(一米七),体重三百斤(汉斤,折后世75千克)为准即可。” “甲身需覆盖前胸、后背,皆上至脖颈,下至腹股以下,左右各至大臂上沿即可。” “最好再单做出自头顶垂至胸甲以内,可护脖颈、面颊,只留双眼位置的冠帽……” 随着刘荣的讲解声响起,秦老匠专注的目光,也终于在手中那张绢布上观察起来。 ——不能怪秦老匠不够专注,实在是相比起其他几张绢布上的内容,这张绢布上的锁子甲,实在有些不够‘惊世骇俗’。 毕竟是少府大匠,尤其还是专精兵甲、炼钢的专业人才; 刘荣只这么简单一说,秦老匠脑海之中,便已经出现一个身着锁子甲,头戴锁子‘冠’的假人。 只稍一思虑,秦老匠便缓缓点下头,给出了自己的专业意见。 “此锁甲,即是以钢丝为环,又以活环相扣而成,便确可兼顾防御利器、活动自如这两项。” “但既是以钢环制作,又以活环相扣,使将士活动自如,便难免会为钝器所破。” “若是制作简易,倒也还则罢了,但如此锁甲,从锻钢丝到曲丝为环,再活环相扣……” “——便是老朽亲力亲为,恐怕也需要小半个月时间,才能勉强制作出一具。” “这还不算所耗费的钢材,更或不下三十斤之多……” 说到这里,秦老匠终是缓缓摇摇头,将手中绢布交还到了刘荣手中。 “我汉家,如今年得炒钢,至多不过八千斤。” “若顷少府之力、天下之钢,年得如此锁甲,也至多不过三百具而已。” “调用少府所有的匠人、所有的钢材,去做这种只能防御利器,不能防御钝器,且每年只能制作出三百具的锁子甲……” “——恕老朽直言:这锁甲,堪比鸡肋。”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第040章 赚钱赚钱~ 在为锁甲做出‘鸡肋’的论断之后,秦老匠也没忘将手中绢布,递到身旁的学徒、子侄们手中。 待众匠人依次传看过后,又先后点下头,表示自己也认可秦老匠的论断,刘荣原本还想说出口的话,便也就此堵在了嘴边。 ——这下,轮到刘荣满脸迷茫的待在原地了。 鸡肋? 锁子甲是鸡肋??? 在人类战争史上活跃上千年,并被誉为‘昂贵的第二条命’的锁子甲,居然是鸡肋? 与刘荣怀疑人生般的错愕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从先前的震撼中缓过神,面上也终于浮现出和善笑意的秦老匠。 “公子,或许还不知道我汉家列装的甲具,以及常见的作战方式吧?” “不妨便由老朽,为公子讲解一二?” 轻声一问,却仍不见刘荣从呆愕中缓过神,秦老匠深吸一口气,便自顾自说了起来。 “今我汉家,凡不以‘三两具’为量,可列装千百将士的甲具,多以札甲为主。” “札甲为硬甲,以牛皮硝制后裁剪成方片,再以布帛为基缝制而成。” “既是硬甲,便即可防利刃刺、砍,也可御钝器砸伤;当然,作为硬甲,自也就使得着甲者行动不甚便。” “——故我汉家,凡着甲之士,多为材官巨盾。” ··· “战时,材官将士身着札甲,手持巨盾,列阵于前;戟、戈之士则于巨盾之间刺击,弓、弩于后仰天抛射。” “至于手持刀剑,与敌作对厮杀,则是阵破之后的混战;” “即是混战,便也就不用考虑甲具、兵刃了。” “——因为混战之时,甲士往往最为人瞩目,也最容易身陷重围,终力竭而亡。” “昔霸王项羽,尚且身死于乌江之畔,世间又有怎样的甲具,能让一个兵卒比霸王还骁悍、还勇武呢?” 说着,秦老匠便笑着侧过头,望向刘荣的同时,将那张画有锁子甲的绢布递上前。 “这锁甲,是软甲。” “比起札甲等硬甲,确实可以让甲士更灵活,并且具备不亚于硬甲的防利器能力。” “——但防不住钝器,是所有软甲的通病,这锁甲,也同样不例外。” “战场上能杀人的兵器,不单只有刀、剑、戈、矛这样的利器,也同样有锤、棍、瓜、锏这样的钝器。” “攻城战中,还会有滚木、飞石;遭遇骑兵,更是会被战马撞、踩。” “考虑到这些,就不难得出结论:在战场之上,软甲,其实是没有太大作用的。” 说到此处,刘荣也终是从迷茫中回过神。 侧过头,看了眼身旁的秦老匠,有低下头,看向那张绢布。 沉默许久,才总算是消化了秦老匠的这番话,刘荣方试探着开口道:“秦公说,软甲不适合战场。” “那……”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秦老匠对于刘荣的态度,也早已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果说先前,听说天子启让皇长子来少府,秦老匠还觉得这是王公子弟胡闹,那在看到刘荣那几张绢布之后,秦老匠便已经确定:刘荣,绝对不是在胡闹。 虽然还是不知道其他几张绢布上的东西,做出来究竟有什么用,但匠人的直觉告诉秦老匠:那些东西随便做一个出来,都是能和《鲁班书》里那些绝传的玩意相提并论的! 就连这锁甲,也同样不是刘荣异想天开,而是切切实实有意义、有作用的软甲。 结合此间种种,深知刘荣不是在胡闹,而是真的想要做点事儿,并且确实有那个能力做成,秦老匠对刘荣的态度,自然也就比先前和善了许多。 见刘荣又一问,也是当即为其解答道:“软甲,多用于王公贵族、军中将帅防刺。” “因为比起瞬息万变的战场,刺客行刺,多是手持短刃,暴起而伤要害,并且大多数时候,只有一次出手机会。”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软甲才能发挥最大的用途,护住着甲者的要害,并为着甲者争取到反应时间。” “而这锁甲,也当是老朽毕生见过的软甲里,最为坚韧的一种了……” “只可惜,造价太高……” 得知自己拿出来的‘大杀器’并非全然无用,又得到秦老匠这半真半假的夸赞,刘荣也算是得到了些许安慰。 深吸一口气,便也没再过多纠结,故作洒然道:“即是如此,那还劳烦秦公,做出一件锁甲。” “——早先,我从岑少府那里讨来百斤炒钢,而我要做的锁甲,重达六十斤一具。” “有这百斤炒钢,再加上秦公冠绝天下的造诣,造出一具锁甲,当还是不在话下的?” 见刘荣终于从先前,那略带些落魄的失望情绪中调整过来,秦老匠点头答应之余,暗下也不由连连点下头。 ——拿得起,放得下,看得开; 皇长子,不简单…… “便先如此吧。” “锁甲,便劳秦公亲力亲为,尺寸就按父皇来做。” “我回去再好好想想:除了这锁子软甲之外,还能做些什么东西出来,方能助宗庙、社稷一臂之力。” 见刘荣站起身,原本蹲坐在地的一众匠人也纷纷起身,齐齐向刘荣投去崇敬的目光。 ——对于这些匠人而言,王公子弟,是触不可及的贵族; 但一个精通匠术的王公子弟,尤其还是皇长子这个级别的王公子弟,就是非常值得由衷敬佩的人了。 对于众匠人望向自己的目光变化,刘荣并没有太在意。 倒是秦老匠接下来的一番话,让刘荣在‘出师不利’之后,很快便有了更为明确的方向。 “我看了公子那几张图纸,大都如无根之萍——不是当今天下,没人有那个技艺做的出来,便是当今汉室,没有能做出那些东西的工具。” “方才又听公子说,是因为关东或有剧变,才想要做些什么……” “——老朽斗胆,劝公子一句:如锁子软甲这样的军械,公子,不必太费心思。” “我汉家如今,虽无甚多甲士,但比起地方郡国兵,也称得上是甲胄齐备,刀剑锐利。” ··· “如果公子真的想要做些什么事,来为宗庙、社稷——为陛下分忧,不妨从钱入手。” “做出一些材料不难找、制作不繁杂,却能卖出大价钱的东西来,这才是公子该做,也比较容易做成的事。” “无论是为宗庙、社稷做出了一件甲具,还是为少府内帑找个赚钱的路子,对公子而言,都是一样的。” “——都是在为君父分忧,为宗庙、社稷效命……” 听闻秦老匠此言,刘荣不由得微微一愣; 低头思虑片刻,又抬头看向秦老匠那意味深长,甚至隐隐带着些洞悉的双眸,刘荣终微微一笑。 “小子,受教。” “秦公留步。” 第041章 回去再说! 自城外返回长安的路上,刘荣始终保持着沉默,一句话都没再多说。 惹得同坐于马车之内的玄冥二少,也是一阵眼神交互,终还是放弃了开口发问的想法。 ——兄弟二人约莫能猜出来,刘荣这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了。 而事实,却与兄弟二人的预料稍有出入…… “唉~” “原本还想做出点有用的东西呢。” “不成想,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奢侈品上……” 如是想着,刘荣只一阵摇头唏嘘,目光也漫无目的的撒向车窗外。 秦老匠话说的隐晦:材料不难找、制作不繁杂,却能卖出大价钱的东西。 但刘荣不可能不明白,秦老匠想要表达的意思是什么。 ——奢侈品。 材料成本、人工成本、时间成本都相对较低,同时价格又昂贵到离谱的东西,除奢侈品外,再无其他。 反过来说,满足以上条件的东西,也就能被判定为奢侈品。 这个时代的‘奢侈品’,刘荣能不能做? 能,但刘荣不想。 刘荣不想做出一些徒有其表、华而不实的东西出来,给穿越者群体丢人。 但今日这一遭,让刘荣隐约明白了一些事情。 “我要做的,不是某一个东西,而是一整个工业体系啊……” “——而且是军工、重工业体系。” “要想从头开始构建、完善工业体系,就得把整个少府牢牢攥在手里先。” 意识到这一点,刘荣纵是万般不愿,也只得无奈的放弃自己先前的天真想法。 ——要想做出具有跨时代意义的先进器械,刘荣首先要在如今汉室已有的工业基础上,完善小部分、构建大部分,从而得到完整的轻、重工业体系。 这件事,只有少府能做; 而少府,又只有天子能掌控。 换而言之,要想完成这项壮举,刘荣首先得是汉天子…… “秦公说的没错。” “无论是做出一种新甲具、新兵刃,还是给少府找一条新的赚钱路子,都是一样的。” “——左右不过为平乱做贡献,为宗庙、社稷添砖加瓦,顺带讨父皇欢心罢了。” “至于这钱怎么赚……” 心里最后一丝别扭被剔除,刘荣很快便重整旗鼓,开始思考起自己接下来,将要推出的奢侈品。 刘荣最先想到的,是纸。 相较于其他‘后世来物’,纸在如今汉室,是有一定的基础的——这个时代,已经有较为粗糙的牛皮纸了; 刘荣不需要‘发明’纸,只需要在已有的基础上改进工艺,制作出相对精细、可用作书写的纸。 刘荣很确信:当那薄如蝉翼,存放便利,又洁白如雪的书写用纸问世,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关东那些‘世代躬耕’的老学究,都会乐得一掷千金! 而且相较于玻璃、瓷器之类的纯装饰品,纸终究也算是有些现实意义,刘荣心里能稍微舒服一些。 但在再三斟酌之后,刘荣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或者说是将纸的制作暂且搁置了下来。 原因很简单:作为刘荣为少府‘日进斗金’而量身打造的奢侈品,纸有一个极不符合奢侈品的特性。 ——纸,是消耗品。 既然是消耗品,那价格就不可能太高——至少不能比绢布贵; 若不然,那些有钱的文化人,只怕是宁可用绢布书写,也不会用价格更高的纸。 绢布至少还能洗,还能反复用呢! 便是洗不干净了,也能直接染成深色,当成碎布来用。 考虑到这些,纸的价格,最高也只能到绢布的三分之一,再高就会失去市场。 而如今汉室,布一尺,作价才十一钱而已…… 除此之外,纸张制作那过于简陋的工艺,也使得纸的价格,必定无法在高位维持太久。 长则三两年,短则四五月,不可避免的工艺泄漏,就会使得纸跌落‘奢侈品’的行列。 念及此,刘荣便也只得将纸的是暂且搁置,留着以后发一笔横财,或是当做利益交换的筹码。 而这次,为少府量身打造的奢侈品…… “瓷吧。” “虽然没啥用处,但好歹是实打实的奢侈品。” “——以烧瓷做开端,日后烧陶、烧砖,也会顺利一些。” “说不定连玻璃,也能在这个过程中,被某个幸运儿‘偶然所得’?” 想法捋顺,刘荣也终是长呼出一口浊气,从没能在少府大展身手,狂爬科技树的失落情绪中彻底调整了过来。 或者应该说:原本想要做出几个先进物件的冲动,已经转化成了改变时代、构建先进工业体系的狂热,并被刘荣暂时封存于内心深处。 想明白了这些,刘荣便再度望向窗外,思考起了瓷器制作的具体细节。 只是马车走着走着,就在临近长安城西城门:直城门的位置停了下来。 至于原因,自是因为不远处的喧闹…… “去,问问是怎么回事。” 车窗内,刘荣冷声一语,随行禁卫当即领命而去。 而在刘荣目光所及,一位蓬头垢面,满是狼狈,甚至还有些疯癫的老者,正惊惧交加的弓身躺在地上,将两只米饼紧紧护在胸前。 老者身旁,却是两位身着官袍的内史官吏,其中一人左手持简,右手执笔,似是在记录; 另一人则撸起衣袖,极为蛮横的抢夺着老者怀中,那已经沾满泥尘的米饼……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更是在皇城脚下!” “酷吏安敢?!” 看着车窗外的场景,皇三子刘淤当即大怒,起身便要下车过去主持公道! 便是一向沉着冷静的公子刘德,此刻也是眉头紧皱,显然也是对车窗外发生的一幕感到恼怒。 唯独刘荣,从看到那老者的面庞时起,便微微皱起了眉; 却也只是皱起眉,并未做出其他反应。 不多时,那禁卒便已经打听清楚情况,当即折身朝着马车走来,并未插手那老者和两名‘狗官’之间的事。 而在禁卒带回详情之后,刘荣只悠悠发出一声长叹,便漠然下令马车入城,不必理会那老者。 “大哥?” “——别问。” “——回去再说……” ··· “大哥!” “——回去再说!!!” 第042章 好你个申屠嘉 从直城门入长安,于宫门外下车,自司马门进了未央宫,又步行回到凤凰殿。 一路上,兄弟三人再没有语言交流。 直到三人回到刘荣的殿室,都不等两个弟弟发问,刘荣便一屁股坐在了摇椅上。 “是邓通。” “——那老者,是邓通。” 只此一语,便使得怒气冲冲,似要向自家大哥兴师问罪的老三刘淤,如是被施了定身术般,当即定在了原地; 便是公子刘德面上,也应声涌现出‘原来如此’的了然之色。 “先帝之时,邓通起黄头郎,官至中大夫,极受先帝宠幸。” “更曾得先帝赐严道铜山,又许其铸钱。” “——自得赐铜山,前后不过三五年的时间,‘邓通钱’便流至天下各地,更广受褒议。” “坊间更有传闻:天下铜钱,半出吴王刘濞,半出蜀郡邓通……” 随着此番话道出口,刘荣脑海中,也涌现出一段并不曾被尘封太久的记忆。 说来此事,也算是先帝朝难得一见的趣事。 ——一开始,邓通本只是个黄头郎,也就是头戴黄巾,负责管理船只的小吏。 要说在长安,公卿贵戚两千石,抛出去一块砖头没准都能砸到好几个,可黄头郎这种百石小吏,倒还真没那么好找。 许是物以稀为贵的道理:那一天,先帝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先帝想要登天而不得,最后由一个头戴黄巾,身后的衣服破了个洞的人推上了天。 梦醒过后,先帝认为这是祥瑞,便下令去找这个人。 好巧不巧:硕大的皇宫中,满共就三五黄头郎! 满足‘头戴黄巾’的外貌特征,而衣服背后破了个洞的,又唯独只有邓通一人。 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先帝便认为自己参透了天机。 ——邓通,登天,不正是谐音?(刘荣表示很难蚌) ——这黄头郎,不正是那个推自己上天的人? 于是,先帝便此将邓通视为汉家的祥瑞,甚至是上天派来助自己‘升天’的使者。 既然是上天派来的使者,先帝自然是予取予求,极尽恩宠,邓通此人也足够谦恭有礼,颇得先帝喜爱。 到后来,先帝找了个擅长相面的卜士给邓通相面,想要知道邓通,究竟是不是自己所理解的那样——是上天派来助自己登天的使者; 结果那相士只丢下一句:这个人会饿死,就没再多言。 这先帝能忍? 当即便丢下一句:有朕在,谁敢让邓通饿肚子? 旋即便大笔一挥,将蜀郡严道的铜山赏赐给了邓通,还允许其私自铸钱,以富足一生。 或许在先帝看来,邓通这都‘家里有矿’了,那相士的话总不至于还能应验、邓通总不能真的被饿死吧? 而在今天——从方才,刘荣兄弟三人所见到的情况来看:或许正是先帝这一厢情愿,才让那相士的话一语成谶…… “先帝晚年为背疾所折磨,邓通不忍先帝受苦,便当即上前,为先帝吸出了后背的浓水。” “后来,先帝想要看看父皇是否孝顺,就让父皇也替自己吸浓。” “——父皇百般不情,万般不愿;” “好不容易吸了一小口,便连带着好几天的隔夜饭,全都吐回到了先帝的背上……” 见两个弟弟陷入沉思,刘荣只悠悠道出一语,便满是无奈的摇摇头。 “这件事,父皇当然不敢记恨先帝,自然便记恨上了邓通。” “偏偏这邓通,坐拥严道矿山,烧铜铸钱,富可敌国……” “——怀璧其罪啊~” “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便被收走全部家产不说,还倒欠了少府好几万万钱……” ··· “馆陶姑母看不过去,念在往日情谊,给邓通送去钱粮布帛,却都被方才那两个内史吏佐收走。” “——一边收,一边还记账:邓通欠少府的万万钱,还剩多少没有还清。” “方才,你二人也看到了?” “那两个米饼,最终被折做一钱,也让那二人收走了……” 满是唏嘘得说着,刘荣不由又是一阵摇头叹息,不知是在为天子启的肚量而感到惆怅,还是在为邓通的光速陨落而感到悲哀。 便是身旁的玄冥二少,听闻刘荣道出个中细由,也是难免一阵感伤。 公子刘淤此刻,也顾不上怪自家大哥‘见死不救’了,只颇有些感怀道:“曾几何时,邓通也是皇帝身边的红人,朝野内外响当当的人物。” “不料一朝失势,竟要沦落到饿死街头的悲惨下场……” “——唉~” “这,便是恶了我汉家天子的下场啊……” 看着三弟有模有样的为邓通感怀起来,刘荣只觉一阵好笑; 正要开口逗弄一番,却闻二弟刘德轻声附和道:“隐约记得,故安侯似乎很不喜欢邓通?” “因先帝宠幸邓通而恼怒,有一次怒极,还差点在相府砍了邓通!” “如今邓通失势,怕是难逃晚景凄凉,故安侯若是得知,当也能感到畅快吧……” 只是闲聊中随口提的一句话,却让刘荣下意识想起了几个月前,那张含笑目送自己离去的苍老面容…… “说起故安侯~” “最近,朝堂上是个什么动静?” 听闻刘荣问起正事,负责收集情报的刘德当即将身形一正。 “自上次,大哥插手之后,父皇似终还是和丞相谈崩了。” “如今,丞相仍旧在府中‘歇养’,并不曾再过问朝中政务。” “朝野内外都在说:丞相这是低头了,也不打算再管汉家的宗庙、社稷了。” “等匈奴人的使者来长安,谈妥和亲的事,父皇,或许就要正式开始削藩……” 刘德低沉平缓的话语声,只惹得刘荣面色一阵变幻,头脑更是飞速运转; 只片刻之后,刘荣便不动声色的垂下眸,抓起脚边的茶碗,将其平稳送到嘴边。 “知道了。” “朝堂上的事,不必再管了。” “——派人告诉岑少府:另给我寻一处瓦窑,还有擅长此道的烧瓦匠。” “明天开始,你二人就跟在我身边,专心忙少府的事。” 自家大哥做下安排,兄弟二人自是领命离去,给刘荣留下的独处的空间。 而在弟弟们离开之后,刘荣的目光却跨过未央宫东宫墙,悠悠撒向尚冠里所在的位置。 “还以为我汉家,只有父皇一个影帝呢。” “好你个故安侯;” “好你个浓眉大眼的申屠嘉……” 第043章 丞相失势 作为汉家唯一的贵族聚居区,尚冠里内部的‘鄙视链’,几乎是肉眼可见的。 ——在尚冠里最深处,坐落着两座风格各异,却同样占地辽阔、气势宏伟的府院,分别为汉家仅存于世的两家万户侯:酂侯、平阳侯家族所有。 自酂侯府、平阳侯府往外,一座座侯府相邻而立,越往外,府院规模越小,也相对显得越‘寒酸’。 从食邑八千一百户的条侯府,到五千四百户的舞阳侯府,再到外戚恩封侯:轵侯府、章武侯府、南皮侯府,再到食邑一千多户的中水侯府等…… 一直到靠近尚冠里出入口,再走几十步就要踏上章台街的位置,才是当朝丞相申屠嘉的故安侯府。 相比起那些动辄七八千,乃至上万户食邑的顶级勋贵,申屠嘉仅有的五百户食邑,确实有些不够看。 尤其申屠嘉原先并非彻侯,是先帝为了维持‘非彻侯不得为丞相’的政治潜规则,才在拜申屠嘉为相的当天上午,临时将申屠嘉的爵位从关内侯升到了彻侯。 如果没有丞相的身份,像申屠嘉这种食邑五百户的‘伪彻侯’,其实大都是没脸住进尚冠里的。 平日里,尚冠里的功勋贵戚们,对申屠嘉这个五百户食邑的侯爵住在尚冠里、降低贵族身份的逼格,其实是颇有微词的。 只是碍于申屠嘉开国元勋的身份,以及当朝丞相的职务,也都不敢多说什么,只能暗地里发发牢骚,顶多也就是阴阳怪气两句。 而现如今,申屠嘉因《削藩策》而恶了天子,又被天子启勒令闭门歇养,即将‘失势’,那些觉得申屠嘉拉低自己逼格的功勋二代们,便逐渐开始挣脱束缚了…… “申屠丞相可安好?” 侯府外,一名衣着华贵,大腹便便,脚步虚浮的彻侯,正对着紧闭的侯府大门叫嚣。 见自己的举动,并没有引来什么可怕的后果,反而吸引了不少人驻足观望,那彻侯面上更添一分得意之色。 “久闻故安侯两袖清风,便是丞相的俸禄、侯国的租税,都拿去供养军中故旧。” “想来如今,怕是都没米下锅了吧?” “——申屠丞相,大可不必如此倨傲嘛!” “都是我汉家的勋贵,又曾同朝为官,只待遣下人走上一遭,三五石粟,某当还是愿意相赠于故安侯的?” “哦……” “倒是我记性差,忘记了;” “故安侯家中,压根就没有可供差使的下人呐?啊?” 此言一出,人群顿时一阵哄堂大笑,似是丝毫不在意申屠嘉这个‘恶了当朝天子’的丞相,还并不曾被罢免。 至于申屠嘉的彻侯爵位? ——就说此刻,敢驻足于侯府外,看申屠嘉笑话的人,谁人没个一千几百,甚至好几千户的食邑? 就申屠嘉这种食邑五百户的侯爵,别说长安尚冠里了,便是放眼全天下,都很难再找到第二个。 而平日里,申屠嘉‘铁面无私’‘两袖清风’,连带着整个丞相府,都永远是一副公事公办的作态,压根儿就没有什么人情可讲。 得罪的人,尤其是得罪的勋贵多了,如今一朝‘失势’,自是难免墙倒众人推。 眼下,这都还只是试探。 随着时间的推移,申屠嘉在尚冠里的生存,只会愈发艰难…… “中牟侯这身子,可是愈发矫健了?” “——不过三五日前,君侯还登门找我把脉,说要瞧肥病呢。” “怎这就有了气力,亲自跑到当朝丞相的侯府外大放厥词、耀武扬威了?” 人群喧闹间,一声温和、沉稳,又极具穿透力的问候,惹得众人齐齐侧目; 待看清来人,又不约而同的别过身去,更有甚者,直接就抬脚离去。 其他人能遁走,被点到名的中牟侯:单父终根,却不得不硬着头皮拱手上前。 “竟是汝坟侯……” 略有些尴尬的打过招呼,单父终根又左右看了看,终只得生硬开口道:“怎今日,汝坟侯得了闲暇,没在陛下身边侍奉?” 看出单父终根的尴尬,汝坟侯周仁也没多言,只淡然折过身,抬头望向故安侯府那朴实无华的牌匾。 “奉陛下旨意,来探望丞相。” 感受到周仁语气中的疏离,本就不愿再留的单父终根又寒暄了几句,便灰溜溜朝着尚冠里深处走去。 ——单父终根,是汉家第三代中牟侯,食邑二千三百户,侯府坐落于尚冠里中间靠外的位置。 曾在朝中任过职,又实在没做出什么成绩,便就此赋闲在家,整日里胡吃海塞,吃喝玩乐,纯一闲人。 望着单父终根离去的背影,周仁只深深凝望许久,终,还是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想当年,初代中牟侯单父圣,何其温良恭谨?” “怎料不过三代……” “唉……” 为中牟侯‘家门不幸’唏嘘感叹一番,周仁终还是摇摇头,敲响了故安侯府的大门。 而在被迎入府内之后,周仁面上那副‘生人勿进’的清冷神容,也悄然带上了一抹由衷的崇敬。 “拜见丞相。” 还是那处小院,还是那个四面透风,被谎称为‘书房’的凉亭; 正跪坐于案前的申屠嘉,见周仁的身影出现在凉亭外,便已经是含笑站起了身。 又见周仁躬身一礼,当即便拱手迎上前:“不过几日不见,都有些思念郎中令了……” 若是外人看见这个场景,只怕是会直接惊掉下巴。 ——老倔牛申屠嘉,居然会对人笑? ——面瘫脸周仁,竟然会主动跟人打招呼? 但这些人不知道的是:两袖清风的当朝丞相,和深沉持重、作风俭朴的当朝郎中令,究竟是怎样的惺惺相惜。 不能怪这两人要求太低; 实在是如今汉室,能同时满足‘身居高位’‘身负显爵’‘淡泊名利’这三个条件的人太少太少。 便是仅一个‘不贪污受贿’,都是放眼整个天下汉官,也只能找到个位数…… “丞相近来可好?” 在申屠嘉的引领下坐下身,周仁嘴上问候着,手也自顾自搭上了申屠嘉的手腕处。 对此,申屠嘉显然也没什么意见,只含笑摇摇头:“都这把年纪了,又能怎么样呢?” “不过是凭着年轻时,在行伍中打熬出来的底子强撑着,为先帝、为陛下,再多看顾看顾宗庙社稷罢了……” 第044章 长安侯 认真听着申屠嘉的自述,不时开口交谈几句,周仁也不忘一心二用,专心为申屠嘉把起脉来。 ——当今天子启的太子班底,凡是至今都还活跃于朝堂之上,被天子启引为肱骨心腹的,便大都有一技之长。 如廷尉张欧,早在先帝之时,便是以‘治刑名学’的学术底子进太子宫,成为了太子启身边的法律顾问。 再如太仆刘舍,也同样是早在先帝之时,以‘御马’的特长做了太子舍人,成为了太子启的专用车夫。 而周仁,则是以医术作为敲门砖,做了太子启的私人医生,并于先帝驾崩之后,被任命为郎中令。 除此之外,周仁还有个斜杠身份。 ——周王室后裔。 周仁这个汝坟侯的爵位,也正是这么来的——周仁,是周平王少子:汝坟侯姬烈二十一世孙。 恩封周仁为汝坟侯,除了天子启提拔羽翼心腹,也算是汉家‘存亡续断’,为周王室延续了血脉,顺带为周仁这一脉复了家、爵。 与世人刻板印象中,稍微摸摸手腕便得出结论不同:周仁为申屠嘉把脉,前后维持了足有两炷香的功夫。 期间又是换手,又是问询,还稍有些失礼的让申屠嘉伸出舌头,查看了舌苔的状况。 最终,周仁稍呼出一口浊气,略带些感伤道:“丞相,实在是太过劳累了……” “本就年岁已高,又这般不怜惜自己的身子,实在不是长久之道啊?” “——诚如丞相所言:行伍间练出来的底子,让丞相还能强撑着,却也只是强撑罢了。” “一旦有个闪失,当即便是病来如山倒,没有丞相老臣柱国,宗庙、社稷,又该如何是好?” 听出周仁话语中的关切和感伤,申屠嘉只觉心下一暖,却也满是洒然的含笑摇摇头,将手从周仁面前收了回来。 “既是肉体凡胎,吃得五谷杂粮,便难逃生老病死。” “——天理如此,避无可避。” “若是想长寿,我确实可以像汝坟侯所说的那般,避居山野,不问世事,好好调养自己的身体。” “但天子尚不惜身,万事皆以宗庙、社稷为重,在宣室殿处理国事,那都是一坐大半天,乃至接连好几天。” “我们这些做臣下的,又如何能惜身?” “若惜身,我又如何能对得起先帝的知遇之恩,如何能对得起这礼绝百僚、食禄万石的高官厚禄呢……” 如是说着,申屠嘉又是摇头一笑,旋即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我这个老朽,本就没几年好活了。” “毕生之愿,不过是看着陛下,能安安稳稳坐在宣室殿的御榻之上,不必再忧心于关东宗亲诸侯。” “唯有如此,将来才能在九泉之下、在先帝面前昂首挺胸的说:臣,幸不辱命!” “我汉家,再也不用担心哪家宗亲诸侯,会起兵作乱于关东。” “太祖高皇帝身陷白登之耻、吕太后受冒顿单于书辱之仇,就快到大仇得报的那天了……” 随着申屠嘉哀婉的话语声,周仁面上感伤之色愈甚; 终,也只得郑重其事的起身,细致的整理过衣冠,方对申屠嘉长身一拜。 “丞相,高义。” “得如此忠良,我汉家,幸甚……” 许是被周仁感伤的情绪所感染,申屠嘉含笑唏嘘之余,也不知何时红了眼眶。 感受到自己异样的情绪波动,老丞相只深吸一口气,便自然的将话题引回正题。 “郎中令今日登门,可是陛下有话,托郎中令代为转呈?” 见申屠嘉说起正事,对自己的称呼更是从日常化的‘汝坟侯’,换成了正规场合才会有的‘郎中令’,周仁也悄然敛去负面情绪,面色也随之一肃。 “匈奴使团已经过了箫关,不日便会抵达长安。” “陛下意:对于匈奴人提出的和亲条件,应该在不谈崩的基础上竭力争取,绝不能予取予求。” “如若不然,万一让匈奴人察觉到异常,更或是直接得知我汉家削藩在即、关东将有大变,恐怕更会助长其嚣张气焰,进而得陇望蜀。” “此事,陛下大致有了决断,但也还是想听听丞相的意见。” 沉声道出一语,周仁便赶忙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一卷空白竹简,旋即平铺在面前的案几之上。 而在案几对侧,看着周仁毫不见外的抓起案上毛笔,旋即一副要记录下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的模样,申屠嘉只深吸一口气,便面色凝重的摇了摇头。 “在我看来,陛下想要削藩、关东即将有剧变的消息,匈奴人,恐怕已经收到风声了。” “——就算没有得到确切消息,也必然会知道个大概。” “毕竟草原上的长安侯,可从来不是我汉家安插在草原上的探子。” “只要价码合适,他卢氏即能以‘汉长安侯’的身份,给我汉家送来草原的情报,也同样能以‘匈奴东胡王’的身份,将我汉家的消息带给匈奴人。” “两面逢源,长袖善舞,说的就是他长安侯……” 申屠嘉此言一出,周仁眉头当即一皱,奋笔疾书的手也随之停下,面色也愈发凝重了起来。 汉长安侯,匈奴东胡王,指的其实是同一个人。 ——太祖高皇帝刘邦的拜把兄弟,故燕王:卢绾。 汉开国之初,卢绾先是得封长安侯,得王朝都城为食邑封国,给了天下人一个大大的震撼! 而后,更是以异姓而得封燕王,着实让樊哙、周勃等丰沛故旧暗地里酸掉了好几颗后槽牙。 只是后来,高皇帝刘邦开始挨个铲除异姓诸侯,这位燕王殿下纵然简在帝心,也难免惶惶不可终日; 终,还是在旁人的蛊惑下,造了拜把兄弟刘邦的反。 功败垂成之后,自然只能向北逃去草原,并于长城脚下苦苦哀求,希望得到好兄弟刘邦的原谅。 只可惜最终,卢绾并没能等来刘邦的赦免诏书,而是等到了太祖高皇帝驾崩的消息。 自知无法得到原谅——尤其无法为吕太后所容,卢绾当即心灰意冷,就此投身于匈奴人的怀抱,得匈奴单于敕封:东胡卢王。 而在先帝年间,卢他之的妻子带着两个小王子逃回汉室,竟发现卢绾受封燕王之前的侯府:长安侯府,居然和当年一般无二! 甚至就连多年来的封国租税,都被换成了数千枚金饼,静静的躺在地窖中…… 就此,卢氏一族完成了‘叛汉奸贼’到‘双面间谍’的华丽转变。 在草原,卢他之的后人是匈奴东胡王,实打实的‘汉室问题专家’; 而在长安,卢他之的后人又是长安侯,毋庸置疑的匈奴内部事务百科全书。 草原卢氏和长安卢氏之间,也保持着极为密切、频繁的书信往来,以保证情报交互。 过往这些年,汉匈双方打探彼此内部消息的渠道,便基本都是由卢氏完全垄断的。 第045章 申屠嘉:当年还是太年轻 “若如此,那就难办了啊……” “如果匈奴人果真收到了风声,那陛下若示敌以弱,便会让匈奴人更加笃定:我汉家即将有大变,迫切需要边墙安稳。” “可若是分毫必争,又会有声厉色荏、外强中干之嫌……” 皱眉思虑良久,周仁终如是道出一语,而后摇头扶额,为此事头疼起来。 这,便是弱者,尤其是弱国的尴尬处境。 ——对强者予取予求,人家会觉得你好拿捏、好欺负; 可若是龇牙咧嘴,人家又会觉得你是心里有鬼,才强装出一副不好惹的模样。 反之,若是强者面对弱者,示之以弱会被理解为‘不屑与之争锋’,示之以强,更是本该如此…… “我倒是觉得,陛下或许可以稍微强势一点……” 周仁正思虑间,申屠嘉略带犹豫的声音传入耳中,总算是将周仁的心神拉回眼前。 稍回味申屠嘉此番话语,当下便是一奇。 “丞相此言,何解?” 便见申屠嘉深吸一口气,似是有些拿不定主意般,迟疑不定的沉吟起来。 许久,方犹犹豫豫道:“我有个推断。” “——近几年,草原上的匈奴人,恐怕也并不安生。” “或许匈奴人内部,也同样会有动乱。” “而且,很可能和右贤王有关。” 申屠嘉此言一出,周仁当即眼前一亮! 只略微纠结了片刻,便将手中毛笔放回案上,正襟危坐,摆出一副竖耳聆听的架势。 见此,申屠嘉暗下自嘲一笑,似乎对自己将刘荣的情报,或者说推断据为己有感到了些许羞愧。 但很快,申屠嘉便也从那莫名的情绪中缓过了神。 ——未来这几年,匈奴人内部或许也会有动乱,确实是刘荣一语点醒了申屠嘉。 但刘荣一没有拿出证据,二没有给出切实可靠的消息来源和渠道; 所以本质上,刘荣顶多只能算是提出了一个可能性:匈奴人内部,‘或许’会发生关于右贤王的动荡。 而申屠嘉赞同这个结论、认可这个可能性,是经过自己严谨推理后所得;后续的验证,也同样需要申屠嘉去头疼。 最主要的是:无论如何,申屠嘉都不可能透露出这个消息,是刘荣提供给自己的。 不是因为申屠嘉对刘荣这个皇长子,有什么特殊的情感或立场偏向。 仅仅只是因为汉家,尤其是现在的汉家,绝不能发生一场关于‘皇长子、准储君可能把手伸到了草原’,而引发的巨大政治动荡…… “去年,我汉家先帝驾崩,新君继立;” “草原上的匈奴人,也同样是在短短几年前,失去了上一代单于:挛鞮稽粥(老上)。” “——老上单于死去之后,匈奴单于庭发生了政变,这是已经得到长安侯验证的消息。” “而发动那场政变的右贤王,最终却并没有如愿坐上单于大位。” “如今的匈奴单于,是老上时期的左贤王:挛鞮军臣……” 好歹也是曾经,能凭实力走进太子宫、成为天子启班底心腹的青年才俊。 即便特长是医术,但也终归是当朝九卿郎中令,周仁不至于连这点政治敏感度都没有。 只需申屠嘉这么轻轻一点,周仁当即便是一拍大腿。 “没错!” “在老上死后,右贤王确实曾在单于庭发动政变!” “——而且还失败了!” “虽然后来,长安侯传回了‘新单于军臣宽恕了右贤王’的消息,但一想便知:军臣再怎般昏聩,也绝不可能留右贤王这祸根。” “就算没有‘从速除之’的想法,也绝不可能允许右贤王发兵南下,凭借自我汉家边墙掠夺的物资、人口强大自身!” “而右贤王无法南下,便意味着我汉家的边墙,基本不可能出现数量超过千人的匈奴胡骑……” 越想,周仁便越觉得事实就是如此,面带雀跃之余,更是恨不能在脸上明写着:丞相不愧是老臣,果然深谋远虑! 倒是申屠嘉,被周仁这无比崇敬的目光直勾勾看着,一时也有些害臊起来,在意识深处,也莫名对刘荣生出了些许赞赏。 心里是这么想,申屠嘉面上却是沉沉一点头。 稍吸一口气,思虑片刻,又微微一摇头。 “话虽如此,但究竟真相如何,还是不好说的。” “北蛮不曾开化,共帐而居,连父子、叔伯、兄弟共妻这样悖逆天伦的事都做得出来,自不能以常理度之。” “——我认为,陛下可以借这次的机会,试探一下匈奴使团。” “就做出一副‘我汉家已经知道匈奴右贤王危在旦夕了’的模样,稍微强势一些。” “如此一来,非但可以探出匈奴人的虚实,也可以尽量保全我汉家的尊严。” “毕竟和亲这种事,无论再怎么粉饰,都终归是极尽屈辱的……” “能少给匈奴人送一些陪嫁物什、打压一下匈奴使团的嚣张气焰,陛下心里,也总能舒服一些……” 随着话题开始提及和亲,周仁面上雀跃之色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含屈辱、悲愤,却又万般无奈的复杂神容。 良久,周仁方缓缓点下头,面带落寞的提起笔,将申屠嘉方才的这番话一笔笔记录了下来。 做下记录,此行的使命完成,周仁沉默片刻,便又将话题引到了另外一件事。 “丞相,应该也听说了吧?” “——故中大夫邓通,已经被廷尉定了罪。” “尚记得当年,丞相对先帝恩宠邓通一事耿耿于怀,更是对邓通这个幸佞小人恨之入骨。” “如今,邓通得到了应得的惩罚,丞相当也……?” 听闻周仁此问,原本垂眸沉思的申屠嘉微一抬眼皮,似乎对周仁提及这个话题感到不解; 又撇了眼二人中间的案几,虽未开口,却也是问出了自己的疑惑:我接下来的话,郎中令也要记录下来,送到陛 看出申屠嘉此疑,周仁只‘恍然大悟’般往后一仰身,赶忙伸手将那卷竹简卷起收入怀中。 见此,申屠嘉沉吟许久,终还是最后再发出一声长叹。 “唉……” “当年,刚被先帝拜为丞相,一身干劲儿,只想着报效先帝知遇之恩。” “虽已经年过花甲,却也还是太过‘稚嫩’,只当邓通此人,是因为得到先帝恩宠,便骤然贵幸的佞臣。” “——却没想到先帝让邓通开山、铸钱,其实是为了以邓通所铸的良钱,去打压刘濞的劣钱?” “实在是满腔赤诚,尽做了蠢事……” ··· “邓通之前,天下铜钱,几乎有九成都是刘濞的劣钱,刘濞甚至曾将一枚良钱,直接熔铸为两三枚劣钱!” “直到有了邓通,我汉家才开始有‘天下铜钱,半邓半吴’的说法,也是自那时起,刘濞才有所收敛。” “若是再得十年——再让邓通铸钱十年,刘濞的劣钱,或许就再也无法花出去。” “没了这一大进项,刘濞就算有心作乱,只怕也没那个底气了……” “——嗨,不说这些了。” “左右陛下已然决意削藩,就算没有邓通去打压刘濞的劣钱,刘濞,也是没几天好活了。” 先语带追忆的说起邓通,之后又故作洒然的结束了这个话题,申屠嘉便站起身,含笑对周仁一拱手。 “这段时日,辛劳郎中令。” “还请郎中令代我向陛下转呈:相府的事,我都已悉数安排妥当,定不会出纰漏;” “其他的事,但凡需要我这副老骨头出一把力的,也大可遣人送来。” “——吴王刘濞,或许已经在联络楚王了。” “解决了匈奴使团的事,陛下,也要尽快开始准备了……” 第046章 荚钱 “这,是邓通铸的钱?” 长安城西郊,一处人影戳戳的瓦窑外,看着静静躺在手中的那枚铜钱,刘荣面上尽是一片愕然。 便见刘荣手中,一枚外圆内方,钱面写有‘四铢’字样的铜钱,正散发着耀眼的金黄色亮光。 即便平日里不怎么接触得到铜钱,刘荣也一眼便能看出:这枚铜钱,成色相当不错! 尤其是钱孔的比例、钱径,以及厚度,都让人感到一阵赏心悦目。 而这,就让刘荣感到困惑不已了。 “邓通得先帝赐铜山,并得到了私铸铜钱的许可……” “——若果真是幸臣,何必把钱做的这么好、成色这么足?” “大概做出个钱样凑合一下,尽量节省成本、争取利益最大化才是?” 早在前日,在长安城城门外偶遇晚间凄凉的邓通,并和弟弟们聊起邓通‘开山铸钱’之事时,刘荣就已经隐约感觉到哪里不对。 只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便交代了二弟刘德,去寻来一枚蜀郡严道出产的‘邓通钱’。 能和吴王刘濞对半瓜分天下钱币市场,邓通钱显然也并不难找,刘德甚至都没自己走动,使唤了个宫人,便很快得到了这枚典型的四铢邓通钱。 而在看到这枚铜钱的刹那,刘荣心中那些许疑虑,也随之愈发浓烈了起来…… “嗯……” “那个谁,过来一下。” 侧过身,朝跟在不远处的少府吏佐一招手,带那人小跑上前,便见刘荣将双手往身后一背,将手中那枚钱币也藏在了身后。 “可带了钱?” 听闻皇长子此问,那吏佐当即一愣。 稍一思虑,便也隐约有了猜测:像刘荣这样的皇子们,平日里都在深宫,压根儿就没有用得到钱的地方。 难得出回宫,身上忘记带钱,似乎也正常。 心中如是想着,那吏佐手上却是片刻没含糊,当即便取出腰间钱袋,双手捧到了刘荣面前。 却见刘荣并没有接过钱袋,而是沉声问道:“有吴王刘濞铸的钱吗?” “挑两枚出来,我想看看。” 此言一出,那吏佐当即便知自己猜错了刘荣的意图:原来皇长子,不是想和自己要钱用…… 半带着失落,半带着疑虑低下头,打开钱袋稍看了眼,那吏佐便从钱袋中掏出两枚铜钱来。 而在看到那两枚‘刘濞钱’的刹那,刘荣当即愣在了原地,目光直勾勾盯着那两枚铜钱,久久都没能回过神来。 “这……” “也叫钱?” 愕然呢喃着伸出手,接过那两枚隐约带有铜黄,却更泛着铅独特的银白亮光,且径小孔大,恨不能直接做成指环的钱币,刘荣惊愕之余,也没忘将这两枚‘刘濞钱’,和先前藏在身后的‘邓通钱’对比起来。 左手上的两枚刘濞钱,一般无二的径小孔大,黄里泛银——或者应该说是银里泛黄。 而右手上的邓通钱,径、孔比例适宜,通体泛着铜光,似是恨不能一点铅都不掺,全然由千足铜铸成! 这过于鲜明的对比,让刘荣莫名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有这等成色的邓通钱,刘濞那铅含量过半的指环,又有谁人愿意收? 明知有邓通那‘九九成,稀罕物’级别的良钱流通于世间,刘濞又怎么可能傻到浪费吴地开采出来的铜,去铸那‘铅环’? 许是这对比过于强烈,让刘荣生出‘或许是幸存者偏差’之类的疑虑,终还是伸手夺过吏佐手中钱袋,旋即蹲下身,将钱袋里的钱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随着一阵清脆的铜币落地声,刘荣本古井不波的心境,只嗡然沉入谷底…… “这些良钱,都是邓通所铸?” 吏佐顺着刘荣的手指看了眼,当即点下头。 “那这些成色不一,品质参差不齐的劣钱……?” 便见吏佐再一点头,旋即伸出手,从地上捡起几枚成色不一,却也都远比不上邓通钱的劣钱。 “公子且看。” “这枚钱,几乎是通体为铅,只隐约泛着铜黄,且钱孔过大——这是刘濞最早铸的钱。” “再看这枚,铜色明显多了些,钱孔也稍小了一些——这是先帝年间,刘濞的劣钱惹得天下哀声哉道,刘濞怕惹天下众怒,才铸的钱。” “而这枚,则是邓通开始在蜀郡铸良钱,并经少府之手流于天下之后,刘濞铸的‘稍良钱’——铜色至少覆盖了大半钱面,钱孔也不再大到令人恼怒。” 言罢,吏佐又将其余几枚质量过差的刘濞钱丢回地上,只拿着那枚成色最好的刘濞钱,又从地上随便捡起一枚邓通钱。 “公子看。” “即便是成色最足、品相最佳的刘濞钱,比起邓通铸的良钱,也还是逊色不少——至少是一眼便能辨别出来的。” “所以,自邓通在蜀郡铸钱开始,天下人便大都更乐意用邓通钱,而对刘濞的‘吴钱’嗤之以鼻……” “——既然嗤之以鼻,又为何……” 话刚问出一半,刘荣便自觉住了口,当今沉下脸来,显然是已经想到了答案。 汉开国之初,朝堂府库空虚,国库穷的能跑耗子; 刘邦堂堂开国之君,凑不足八匹同色的马,萧何作为当朝丞相,更是连拉车的马都没有,只能做牛车上朝。 如此糟糕的财政状况,偏偏又逢刘邦连年征战,挨个铲除异姓诸侯的特殊时期。 一边是空无一物的府库,一边又是伸手要钱做军费的皇帝刘邦。 无可奈何之下,丞相萧何只能按照刘邦的提议,熔秦半两钱,铸汉三铢。 秦半两重十二铢,熔炼得到的铜,用来铸重量只有四分之一重的三铢钱,本是能铸出四枚的。 可刘邦还是不满足,可劲儿让人往里加铅、可劲儿加大钱孔; 最终,愣是做到了一枚秦半两,能熔铸十几枚,甚至几十枚汉三铢的程度! 然后刘邦脑门一拍,当即颁诏:少府铸的汉钱,重量虽然只有三铢,但名‘汉半两’…… 如此一来,刘邦下令少府铸的劣质三铢钱,就此具备了和秦半两钱相同的购买力。 可老百姓又不傻? 秦半两,重十二铢,铜含量高达七成以上! 汉半两,重三铢,只有秦半两的四分之一不说,铜含量更是连三成都不到! 尤其那径大孔小的夸张比例,更是被民间形象的称之为:荚钱——像豆荚一样的钱。 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可是能怎么办? 皇帝颁诏规定秦半两和汉半两等价,老百姓又能如何? 于是,汉室天下几乎是一夜之间,便为一阵铸钱潮所席卷。 ——几乎家家户户,都在想方设法找来秦半两,然后有样学样:将一枚秦半两熔铸成几十枚‘汉半两’,好似复制粘贴般,飞速膨胀自己仅有的财富。 而社会供需关系,又使得这种人为的‘货币超发’,必然会导致不可控制的通货膨胀。 最终的结果,便是刘邦晚年,货币信用的崩塌让天下经济彻底崩溃,物价飞涨,粮价高达八千钱一石! 百姓民不再认可钱币的货币属性,重归以物易物的古老时代; 糟糕的经济环境,也使得天下百姓民愈发穷困潦倒,到了刘邦晚年,更是衣不遮体、食不果腹,乃至易子相食…… 第047章 见钱眼开的少府 “后来,太祖高皇帝驾崩,孝惠皇帝未冠即立,吕太后代掌朝政。” “为了使汉家重归正轨,吕太后不得不颁诏:禁民私铸钱。” “但为了给太祖高皇帝擦屁股,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也还是无奈补上一句:凡是有个钱样的铜钱,只要没有断裂,无论其成色如何,都不能拒收……” 回忆起这段听来的往事,刘荣缓缓拿起一枚刘濞荚钱,递到了吏佐面前。 “所以,即便是这等成色的荚钱,天下人也碍于吕太后的诏令,而不敢拒受?” 见刘荣说起这些旧事,那吏佐只好笑点下头,旋即讳莫如深的垂下眸,并未再多言。 而在弄清楚这些前因后果之后,刘荣心中的疑虑——先前对邓通的一些疑虑,也总算是得到了验证。 “太祖高皇帝的三铢荚钱,虽是万般无奈之举,也还是让天下人,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 “而吕太后为了保全太祖高皇帝的颜面,便也只能为三铢荚钱背书:只要有钱的形状,且没有完全断裂,便不得拒收。” “到了先帝时,吴王刘濞借着封国的铜矿,以及先帝允许开山铸钱的许可,也学着太祖高皇帝,铸起了这劣质荚钱。” “至于先帝,则是为了避免汉家再重蹈‘荚钱祸国’的覆辙,先帝,才做了那个‘梦’,才找来了邓通这个黄头郎……” 只片刻间,刘荣便觉一阵醍醐灌顶,将一切都捋顺了。 ——由于太祖高皇帝的三铢荚钱,吕太后曾颁诏‘不得拒收劣钱’。 而先帝自代地入继,旁支代嫡,引得关东宗亲诸侯,尤其是‘本该’入主嫡宗的齐王一系强烈不满。 于是,为了尽量争取其他宗亲诸侯的支持,先帝只能逐个击破。 ——和淮南王刘长兄友弟恭; ——封故燕王刘泽子:刘嘉为燕王。 以及,用‘允许开铜山铸钱’为筹码,争取吴王刘濞的支持。 除此之外,先帝还将自己的两个儿子,分别封为代王(刘武)和梁王(刘揖),以免北墙、函谷生变。 而刘濞得了铸钱许可后,深知这是先帝在拉拢自己,便毫无顾忌的钻起了吕太后‘禁止拒收劣钱’的空子,开始大肆铸造劣质荚钱。 深知荚钱的‘威力’,为了阻止刘濞的劣钱祸害天下人,先帝便借着‘做了个梦’的名义,推出了邓通这个幸佞小人,试图以邓通的良币,驱逐刘濞的劣币…… ··· “父皇当年含怒砸下的棋盘……” “也未必是下棋输急眼了,而是被刘濞的无耻嘴脸、王太子刘贤的嚣张气焰,给气到失了方寸?” “又或是那吴王太子刘贤,趁着父皇输了棋、丢了脸的时候出言不逊,更甚至讽了先帝……” 暗下猜测起当年,老爹一怒之下得封棋圣的前因后果,刘荣也终是从漫长的思绪中回过神。 低下头,将散落一地的钱币挨个收回钱袋中,再将钱袋交还给了吏佐。 “多谢公为我解惑。” “倒是不曾想,对于那么多年前的事,公竟也知道这么多?” 含笑接过自己的钱袋,正要拱手还礼,又闻刘荣这似是无意的一句试探,那吏佐拱起的手当即一僵; 片刻之后,那吏佐便含笑对刘荣一拜。 “鄙人不才,幸蒙先帝知遇,添为少府冶金监令,主铸钱事。” “邓通在蜀郡铸钱这些年,鄙人奉先帝之令,也算是和邓通共过事……” 只此一语,当即惹得刘荣瞳孔一缩,本还稍绷着的脸,也下意识带上了一抹温和笑意。 暗下,刘荣的大脑更是飞速运转起来,迅速提炼着面前这其貌不扬,实则却大有来头的冶金监令。 少府作为九卿,主官少府令,官方全称:少府匠作大臣,秩中二千石。 又由于其庞大的产业规模,下有副手足有六人,曰:少府六丞,各秩千石。 而作为少府下辖的部门中,重要性最高,同时也最为敏感的冶金监,其主官:冶金监令,则是比千石的级别。 比千石,较千石的少府六丞只低了半级,这就意味着只要升,便至少是少府丞,即九卿副官! 而这样一个人,尤其还是曾和邓通‘共过事’的千石级官员,却被岑迈派来陪刘荣这个皇长子…… “秦公回去之后,当是和岑少府说了不少恭维我的话?” 故作随意的一问,只引得冶金监令含笑抬起头,并未急着作答,而是再度拱起手。 “鄙人,张毅。” “——公子那些图样,秦公都给少府看过了,对公子,秦公更是赞可有加。” “又听闻前些时日,公子在长安城门外遇到了邓通,府令这才派我前来……” 闻言,刘荣含笑应下,心下却是直道‘果然如此’。 难怪岑迈这回怎么这么痛快,说要瓦窑就给找了个瓦窑,还派冶金监令这种级别的高官陪同呢! 合着是给秦老匠那几张图纸,还有那件锁子甲,让岑迈这个‘忠厚长者’动了心? “终究是少府,不见兔子不撒鹰……” “有了今日这交情,日后冶金监要造什么兵器,我怕也是不好推脱了?” 暗下腹诽一番,刘荣索性也不再去想其他,当即便直入正题。 “既然是少府派来,那我要做的事,张监令当也已是知晓了?” 便见张毅再一点头:“虽知之不详,却也听秦公提及:公子此番,是要为我少府再开一财路。” 言罢,张毅便眼含精光的看向刘荣,不时还瞥向刘荣前胸处的衣衽,似是期待着刘荣再掏出什么稀奇古怪的图纸。 在张毅满含期待的目光注视下,刘荣倒确实从怀中取出了一块绢布,却并没有递上前。 “此番,我要做的东西,跟陶、瓦之类相关。” “张监令纵然有心,怕也是术业有专攻?” 少府冶金监,主金属冶炼、钱币铸造等事宜,和刘荣要造的瓷器,显然是八竿子都打不着关系。 但张毅却并未因此而感到失落,只一副‘确实如此’的表情微一点头,便侧身抬手,对着不远处的瓦窑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得知公子需要瓦窑,府令也猜了个大概,一应匠人,都已经恭候多时了。” “公子请。” 第048章 皇祖母,误会了 后世人常说:陶瓷不分家,先有陶而后有瓷。 刘荣最终选定瓷器,来作为自己给少府开的新财路,和刘荣最先想到‘纸’的原因一样。 ——这个时代,已经有了原始的‘纸’,只不过是粗糙的牛皮纸,用于防潮包装。 在此基础上改进工艺,做出可供书写的宣纸,无论是从时代背景还是工艺条件上,都会比从无到有手搓发明要简单许多,也更容易让世人接受。 瓷器也一样。 虽然这个时代,还没有出现奢侈品、装饰品范畴的瓷器,但也有了制作工艺相近的表亲:陶器。 同样是以泥制胚,然后再烧制定型,就连器型也大致相同。 仅有的区别,便是陶器制作工艺粗糙,也不需要太过精细的原材料——只需要陶土,甚至只需要相对细腻、可拉胚成型的黏土即可。 而瓷器却有所不同,需要专门的瓷石打磨成粉,再经过淘洗、过滤,得出极为精细的瓷土。 此外,既然是作为奢侈品,瓷器的拉胚也需要更为细致,烧制过程需要模具,且还有不可避免的废品率。 最后,便是相较于陶器‘出窑便可上市’的简单工序,瓷器还多出了一道上釉反火的收尾步骤。 不得不说:在刘荣证明过自己不是在说大话,而是确实有这个能力之后,对于刘荣‘为少府新开一条财路’的举措,少府岑迈的支持力度,几乎是做到了力所能及范围内的极限。 在冶金监令张毅的引领下,走进这处岑迈借调给自己的瓦窑,只大略转了一圈,刘荣本还悬着的心就安定了不少。 ——这个时代的陶器工艺,比刘荣预料中的要高。 或者应该说,是少府的陶器制作工艺,给了刘荣不小的惊喜。 便如此刻,刘荣正小心拿在手上的陶罐,虽然比不得瓷器的色泽鲜艳、表面光滑细腻,但器身外却并非空无一物,而是有纂刻的图案! 虽然是一些简单的图案,如草木、符号,更甚直接就是文字,但有和没有,是两码事。 能在陶器上纂刻图案,便意味着在瓷器上刻画花纹,也不再是刘荣需要为之头疼的事。 剩下的难题,也就是瓷土的获取,和烧胚过后的上釉。 终归不是专家,刘荣也只凭借自己仅有的知识,大致给这些陶匠指了大方向,大致描述了瓷石的特性:白色或灰白色,有丝绢般光泽的软石,或许会被民间称为‘高岭土’。 以少府的庞大产业,以及内帑‘无所不有’的庞大库存,刘荣相信瓷土,不会成为瓷器的制作难题。 至于上釉的工序,刘荣没急着交出去,只是交代张毅去东西织室,找来些染布用的天然颜料。 颜色,便以极具汉家特色的黑、红,以及瓷器不可或缺的白色为主。 之所以没有着急拿出上釉的工艺,是由于今天‘视察’这处瓦窑,或者说是岑迈专门为自己摆出的‘陶器展’之后,刘荣在上釉这道工序上,也收获了一点小惊喜。 ——这个时代的陶器,居然也有一定程度的上釉! 虽然不常见,且大都是轻微程度的局部上釉,但还是那句话:有和没有,是两码事。 从无到有,是发明。 从有到精,则只是改进…… “就先这样吧。” “尽快找到瓷石,并备齐染料,再找些可以在器具上作画的画师。” “等一切准备就绪,便正式开工。” 简要描述过自己要做的东西——瓷器到底是个什么,并交代过需要准备的原材料,刘荣便暂时离开了这处瓦窑,再度踏上返回长安的路。 在上次,母亲栗姬拒绝了馆陶公主刘嫖的姻亲,以及梁王刘武‘皇太弟’的传闻之后,刘荣便再也没去过长乐宫。 但终归是皇子,尤其还是皇长子。 在这个东西两宫共治天下,以两元制作为运转核心的汉室,刘荣‘出门办事’,是需要和祖母窦太后禀奏一声的。 刘荣本以为,这只会是一场简单的会面。 ——刘荣去长乐,汇报自己要做瓷器,窦太后简单问候一番、勉励几句,也就差不多了。 但好巧不巧,在刘荣来到长乐宫内时,竟发现祖母窦太后的长信殿,已经有人‘捷足先登’。 不是旁人,正是刘荣的皇帝老爹:当今天子启…… · · · “皇长子眼里,竟还有我这瞎眼老妪?” 刚踏过高槛,都还没来得及走到殿中央,窦太后隐含愠怒的声线便传入耳中。 便见刘荣闻言,面上淡笑当即一滞,脚下却不敢停留,只亦步亦趋快走上前,一板一眼跪地、叩首。 “孙儿刘荣,参见皇祖母。” “惟愿太后千秋万福,长乐未央……” 规规矩矩见过礼,不出意料的没等来祖母的招呼声,刘荣倒也没太谦卑,只象征性等了三五息,便轻轻直起身,改跪拜为跪坐,抬眼望向上首御榻。 踏入殿中时,便已扫到天子启的身影,此刻才看清御榻之上,天子启正面带微笑,将窦太后的手包在两手之间,好似是在拉着家常。 “参见父皇。” 又一声招呼,也终是让窦太后面上怒色稍艾,语调中的清冷,却是怎么也无法减弱分毫。 “说是皇长子去了少府,要为少府内帑开一财路?” “往日却是不知:堂堂皇长子,竟还懂些匠、贾之术?” 本不打算和祖母顶嘴,只唯唯诺诺混过去,听闻窦太后这看似随意的中伤,刘荣却再也无法继续淡定下去,当即便再拱起手。 “皇祖母,误会了。” “只是凭着些奇淫巧技,做几件奢靡之物罢了。” “却是与商贾贱户,扯不上半点干联……” 开什么玩笑! 皇子,尤其还是皇长子,操持商贾末业? 别说是窦太后了,便是随便哪个公卿二千石以这个罪名弹劾刘荣,那即便什么都没做,刘荣都得去太庙面壁思过! 若是做了,那就更别提了——储位自是不必再想,便是还能不能封王就藩,都得看认错态度诚不诚恳。 在这个极度鄙视、蔑视商贾的时代,莫说是皇子,便是功侯贵戚们,都不敢光明正大操持商贾之业。 顶天了去,也就是扶持一家商户坐大,在给予庇护之余,坐收孝敬之类。 这样的时代背景下,窦太后上来就是一个‘操持末业’的大帽扣下来,显然不全是恼怒于刘荣没按时来汇报工作。 看了眼窦太后身旁的皇帝老爹,只稍一想,刘荣心下便大致明白:太后祖母,这是与立皇太弟的心思愈发强烈,这才把自己这个坊间传闻的‘准储君’,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太宗孝文皇帝在位二十三年,未央宫中,没有动过哪怕半砖、片瓦。” “——当年,太宗皇帝想要造一座凉亭,听说造价需百金,当即就不修了。” “便是我这瞎眼老妪,也是至今都还在宫中养蚕织布,不敢着华服锦衣,并规训后宫女眷裙不拖地,勿施粉黛。” “如此俭朴的家风,养出来的皇长子却去了少府,要做什么奢靡之物……” “皇帝,就是这般教导子嗣的吗?” 对于刘荣的辩解,窦太后并没有选择就此放过,而是揪着刘荣那句‘奢靡之物’,转而向天子启发难。 皇帝,就是这么教儿子的? 就是这么教皇长子、准储君的? 第049章 孙儿,当真错了吗? 被母亲窦太后这么明里暗里指责‘没教好儿子’,天子启面上虽还赔着笑,但面色却也有些尴尬了起来。 天子启今日前来,主要的目的,也同样是汇报工作——就匈奴使团的事,和母亲窦太后通个气,顺带提一嘴再召梁王刘武入朝的事。 这或许会让很多人感到奇怪。 刘荣一个皇子,出门办事需要给太后祖母汇报一下,倒也勉强可以理解; 怎么连堂堂汉天子,也需要向太后汇报工作? 这汉家,到底是皇帝坐天下,还是东宫太后? 但实际上,这也正是汉室特有的、东西两宫共治天下的二元制度,得以运转的根本。 ——对于汉太后,天子务必要做到事事有交代、句句有回应。 说的直白些,便是确保太后对一切事物,都具有基本的知情权,及建议权。 至于太后,理论上具备对皇帝的一切政策,乃至于举措的一票否决权,并尽量不去动用这个权利,凡事尽量商量着来。 刘荣去少府办事,需要来东宫向窦太后汇报一声,也同样是源于此:皇帝都要跟太后汇报工作,你区区一个皇子,还想背着皇太后做点什么? 你眼里,还有没有汉家的太后了?! 在原本的历史时间线上,自天子启后即皇帝位的汉武大帝刘彻,便曾险些栽在这一点上。 ——少年天子干劲十足,要搞建元新政! 窦太皇太后稳坐东宫长乐,随时准备着给皇帝孙子收拾烂摊子之余,也抱着‘让皇帝折腾吧,撞疼鼻子就会懂事儿了’的念头,对汉武大帝的新政乐见其成。 但在刘彻听了身边人蛊惑,决定从此‘不再事事奏请东宫’之后,窦太皇太后几乎是第一时间,便将为少年天子主持新政的丞相罢黜! 若非馆陶公主刘嫖及阿娇皇后从中转圜,汉武大帝刘彻,未必就不会成为又一个孝惠皇帝,乃至汉家第三位‘少帝’。 从这一点便不难看出:对于汉家的太后而言,皇帝对自己‘事事有交代’,究竟有多么重要。 而当今日,窦太后揪着刘荣没按时来汇报工作,后又拿刘荣‘制作奢靡’之物发难时,天子启一时间,也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孙儿,确实是要做些奢靡之物。” “但孙儿做奢靡之物,不是为了供自己享乐,而是想要借此,来为少府内帑开一财路。” 漫长的沉寂,终还是被刘荣不卑不亢的沉稳声线所打破。 天子启下意识皱起眉头,循声望去,便见刘荣稍咧嘴一笑,再对上首御榻一拱手。 “父皇削藩在即,关东将有大变;” “孙儿尝闻:夫战,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在孙儿看来,打仗,打的并非是精兵强将,而是府库充盈。” 自信满满的道出此语,刘荣也终是从地上直起身,还不忘顺手揉了揉酸涩的膝盖。 而后,才再抬头含笑道:“在太祖高皇帝、吕太后掌政年间,谁人曾料到吴王刘濞会反?” “现当下,又有谁人会说:吴王刘濞不会反?” “——太祖高皇帝、吕太后年间,乃至先帝早年,吴王刘濞,都断无反叛的可能!” “而现如今,吴王刘濞反叛作乱之心,几可谓天下人尽皆知……” 说到这里,刘荣不由有些忐忑的抬眸,撇了眼端坐御榻的皇帝老爹。 待老爹不着痕迹的一闭眼,同时微不可见的一点头,刘荣才安下心来,继续道:“坊间传闻:吴王刘濞反叛,是因王太子当年惨死长安,故而对父皇心怀仇怨。” “但孙儿不以为然。” “——如果没有足够的力量,纵然王太子在长安被扒皮抽骨,刘濞,何敢?” “若是如今日这般国富民强,兵多将广,纵然太祖高皇帝、吕太后临朝,刘濞,又何惧?” ··· “往日,父皇曾教导儿臣:为人君者,不必考虑某人想不想反、敢不敢反,只需要看这个人,有没有谋反作乱的力量。” “而在孙儿看来,吴王刘濞之所以会反,绝非是因为王太子身死长安,而是因为有了足够谋反的力量,便不甘心做个诸侯藩王罢了。” “胸怀利器,杀心自起——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说完这段话,刘荣没急着往下说,而是止住了话头,给御榻上这对全天下最尊贵的母子二人——主要是祖母窦太后一点时间,消化自己这段话。 过了足有数十息,见祖母面上终不再是沉思之色,刘荣才带着自嘲的笑容,将双手稍举于身侧。 “孙儿,年十六。” “父皇要削藩,刘濞要造反,孙儿既不能为君父出谋划策、筹谋布局,也不能身着甲兵,率军讨贼。” “只是想到吴王刘濞的反叛之心,是吴地的铜山铜矿,以及熔铜所铸的钱所致,孙儿便想当然的以为:如果能给父皇赚点军费,那父皇日后应对起吴王贼子,也当能少些头疼的事……” “至少不用担心军费不足,以致粮饷不得其时,乃至军心涣散?” 说到最后,刘荣总是惨然一笑,摇头叹息的再度跪下身。 却并没有拱起手,而是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妇人般,戚戚然将头一耸拉。 “孙儿知道,皇祖母不喜孙儿。” “尤其是自母亲拒了馆陶姑母的姻亲之后,孙儿,就更难讨皇祖母的欢心了。” “但孙儿再怎么说,也终归是皇长子,是父皇的子嗣啊?” “是要以身作则,给弟弟们做榜样的啊?” “难道孙儿,当真错了吗……” 丢着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刘荣便似是遭受了什么人生打击般,愣愣瘫坐在地; 只是泪珠自眼眶滴滴滑落,啪嗒啪嗒直掉…… “行了!” “好歹是条丈夫,当着亲长的面甩什么脏水?!” “下去!!!” 似是恼怒,又像是生怕母亲眼睛不好、看不见刘荣正在落泪般,如是一声轻斥,天子启便摆摆手,示意一旁的宫人将刘荣带下去。 而在天子启余光所及:端坐于御榻之上的窦太后,此刻也有些木然的呆坐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母后?” 温和一声轻呼,却并未让窦太后从呆愕状态中回过神。 只又呆坐许久,才神情呆滞的起身,缓步朝着后殿而去。 “皇帝,也回去吧。” “和亲的事,皇帝看着办便是。” “召阿武入朝的事,皇帝,也自己拿主意吧……” 第050章 有样学样 和刘荣前后脚走出长信殿,站在殿门外的高槛上,天子启只双手背负于身后,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而在天子启身侧,是原本已经走出长信殿,之后又折身返回的皇长子刘荣。 “唉……” 又是莫名一声长叹,天子启的手便搭上了刘荣肩头。 于是,长乐宫内的宫人们,便都看到了这样一幕。 ——天子启面带萧瑟,长吁短叹的,将手搭在皇长子肩头; 而皇长子三步一抹泪,五步一抬头,简直委屈的不像样子。 父子二人就这么走啊,走啊,一直走到了长乐宫宫门外。 天子启一声招呼,皇长子刘荣,便也跟着坐上了那顶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御辇:黄屋左纛。 只是普天之下,再也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或看到:在身影完全钻入御辇的一刹那,面上还遍布泪痕的刘荣,双眸却再也不见丝毫委屈…… · · · “不错。” “很不错。” 对于刘荣才刚钻入车厢,便立即止住哭泣的怪异举动,天子启犹豫再三,终道出这样一句不是夸赞的夸赞。 而在车厢末尾,小心跪坐下身的刘荣闻言,却是面色沉凝的摇了摇头。 “皇祖母与立梁王叔的心思,只怕是愈发强烈了。” “若不哭上这么一场,皇祖母,怕是都要动杀儿臣的念头……” “——故儿,不敢承父皇谬赞。” “不过是为了自保,玩儿的些许小把戏罢了……” 对于皇帝老爹,刘荣一向秉承有什么就说什么,能不隐瞒就绝不隐瞒。 因为刘荣知道:压根儿瞒不住。 只要想知道,这天底下,就没有这位汉天子查不到、查不清的事。 而且谎言,是要用无数的谎言去圆的。 刘荣没有精力,也没有那个信心,用谎言将这位深讳人心的壮年天子骗过去。 尤其是自己做某件事的动机,刘荣更是完全不敢隐瞒。 ——实话实说,好歹能落个坦荡、有担当的好印象。 反正就算刘荣不说,天子启也完全猜得透。 果然不出刘荣所料:在刘荣坦白自己这么做的动机之后,天子启本还有些疑虑的面容,当即便彻底舒缓了下来。 虽然没有流露出赞赏,但那若有似无的淡淡笑意,也足够说明很多问题。 “这倒是不至于。” “母后再怎么拿不清轻重,也终不至于伤我刘氏性命。” ··· “怎么,不信?” “嘿……” “——且瞧着吧~” “若来日,朕当真被逼到了那个份儿上,要将皇长子下狱治死,第一个站出来揪朕耳朵的,便必定是我汉家的窦太后。” “至于与立梁王,不过是母后一叶障目,一时拿不清轻重罢了……” 闻言,刘荣漠然低下头去,暗地里却是认可了天子启的这个推断。 在原本的历史上,太子刘荣被栗姬那声‘老狗’害的储位被废,移封临江王。 短短一年之后,又因莫须有的‘侵占高庙’的罪名而获罪,被押入长安。 想上书自证清白,书信却怎么都送不出去,无可奈何之下,便只得留遗书一封,旋即自我了断。 之后呢? 正如天子启方才所言——是东宫窦太后站了出来,毫不留情面的斥责天子启:皇帝!杀了我孙子!!!(帝杀吾孙) 骂天子启一脸唾沫,窦太后仍不解气,史无前例的动用了东宫太后对朝臣的‘生杀大权’,将逼死刘荣的中尉郅都直接赐死! 整个过程中,堂堂汉天子刘启,愣是屁都不敢放一个…… 或许是由于原本的历史上,祖母窦太后在‘自己’死后替自己主持了公道,刘荣从情感上,其实并不希望与祖母为难。 至少不想像今日这般,去算计、去挖苦老太太,让老太太徒增愧意。 但没办法:若是不这么做,老太太这眼睛,只怕就要‘越来越瞎’了。 为了自保,同时也是为了给未来的自己和窦太后,保留些许‘和好如初’的可能性,刘荣纵然不愿,也只能出此下策…… “少府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对于刘荣今日这番作为,天子启似乎并不很介意。 尤其是在刘荣坦然道出自己的想法之后,就更不觉得有哪里不对了,只自顾自问起刘荣‘为少府开财路’的事来。 皇帝老爹问起正事,刘荣自也只得将思绪转回眼前,稍一思虑,便明白了天子启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怎么想的? ——怎么就做出来个‘奢靡之物’,平白落人口实了? 意识到这一点,刘荣又是一阵沉吟措辞,方深吸一口气,将腹稿悉数道出。 “父皇曾说过:因势导利,才是儿臣最应该学会的东西。” “而今,我汉家功侯、勋贵,乃至民间豪商巨贾之间,都盛行奢靡之风。” “——如果是在过去,儿臣会说:皇帝应该想办法遏制这种风气,提倡先帝那般俭朴的民风。” “但在父皇那般教导过后,儿臣,便也就有了新的想法。” 声线平缓,神容淡然的一番话语,也终是让天子启正色起来,下意识抬起手,用指腹轻擦起唇下。 见皇帝老爹这般模样,刘荣自知这是得到了天子启‘细说’的许可,便也继续说了下去。 “堵,不如疏。” “如今,盛行于高门的奢靡之风,其实恰恰是先帝倡导俭朴之风多年,压制享乐之风多年后的反噬。” “若先帝没有那般提倡俭朴之风,让功侯贵戚那般‘清贫’,本还不止于此。” “但享乐的欲望被压制二十多年,一朝反扑,自然是倾其所有,甚至是过犹不及的……” ··· “此番,儿臣要为少府开一财路,之所以打算做奢靡之物,也正是此故。” “——功侯贵戚、豪商巨贾享乐奢靡的欲望积攒多年,迫切需要得到宣泄;” “而民间,又实在没有什么足够奢靡的东西,可以满足他们的欲望。” “所以在儿臣看来,朝堂与其再做无用功,喊什么‘提倡俭朴’的空话,倒不如直接由少府做出奢靡之物出来,满足他们的欲望。” “如此,功侯贵戚、豪商巨贾如愿过上奢靡的生活,原本会被他们用作斗鸡走狗、胡作非为的钱财,也能被收归少府所有,为国所用。” 言罢,刘荣终一拱手,为自己的这段发言画上了句号。 “这,便是儿臣那日得父皇‘因势导利’的教导后,所得出的心得,以及付诸于实践的结果。” 第051章 窦氏呼?吕氏呼? 正如刘荣所言:对于皇帝老爹,刘荣秉承着能不瞒着就不瞒着,能说实话就说实话的原则。 尤其此刻,是自己向老爹汇报成绩,以及思路的时刻,自然更不可能有所隐瞒。 对此,天子启习以为常,却也没忘缓缓点下头。 只稍一思虑,便又再问道:“便是做奢靡之物,也大可做一些虽价格高昂,却也有些用处的东西来?” “——比如,那锁子软甲?” “虽不能量产,但做出个百八十具,每具作价千金,当也有的是功侯勋贵一掷千金?” 天子启这一问,同样没有出乎刘荣所料。 准确的说,是早在决定插手少府,给老爹的私人钱袋开一条财路的时候,刘荣就想到过这个问题。 非要做瓷器吗? 并不是。 和瓷器同样具备奢侈品属性,同时又有一定实际用途的东西,刘荣也能做出来许多。 但再三斟酌之后,刘荣还是决定做瓷器——这个除了精美、昂贵之外,几可谓一无是处的纯奢侈品。 至于原因,刘荣自也是早有腹稿。 “锁子软甲,终归是甲具。” “——太祖高皇帝制:私藏甲胄者,无论是一具还是百具,皆以谋逆论处。” “故绛侯周勃,便是因为私藏札甲五十具,而险些死在长安的廷尉大牢。” “以锁子软甲作为少府的财路,要想让功侯贵戚们放心大胆的购买,就需要父皇特许他们私藏甲具。” “这个先例——允许勋贵私藏甲胄这个先例,是万万开不得的……” 沉声一语,又惹得天子启眼底的赞赏之色更多一分,刘荣深吸一口气,便再道:“再者,对少府这条新财路,儿臣,也有一些其他的想法。” “我汉家的功侯贵戚,总共不过百十家,纵然尽皆家财万贯,也终归不能长久。” “——就好比那锁子软甲,即便是每家功侯贵戚都买走一具,也至多不过二百具。” “等卖出这二百具,少府这条财路,便算是断了。” “毕竟再如何,父皇也不可能允许民间的豪商巨贾,自少府买下锁子软甲这种犯忌讳的东西。” ··· “而瓷器就有所不同了:勋贵能买,豪商能买,甚至就连关东诸侯藩王、南方百越的贵族,乃至于地方郡国的官员,也同样可以买。” “如此一来,少府这条新财路,就不能是一件有用的东西了。” “——像瓷器这样极尽奢靡的同时,又完全没有实际用途的东西,才最合适。” “而且比起其他东西,瓷器造价不高,有陶器的工艺打低,少府匠人上手会更快,且很难被效仿。” “结合此间种种,瓷器,便是儿臣为少府开财路的首选了。” 将心中的想法悉数道出,刘荣便自信满满的昂起头,静静等候起皇帝老爹的宣判。 说是宣判,刘荣心里却没有丝毫担忧。 ——有些话,刘荣纵然没说透,天子启也必定能想到。 比如瓷器作为陶器的近亲,同样具有‘易碎品’的特质; 比如瓷器作为装饰品,同样可以用来取代布帛,乃至粮米、盐茶,来作为和亲匈奴,乃至赏赐百官、诸侯的器具。 甚至于,将瓷器对外倾销,不单只赚功侯贵戚、关东狗大户的钱,也同样能赚北方匈奴人、南方百越的钱…… “知道了。” “制作瓷器一应所需,朕都交代过少府了,放手去做便是。” “只是下次再有事,别忘了早点走一趟长乐,莫再平白落人口实。” “——不孝东宫的罪名,便是朕堂堂天子之身,也断然遭不住。” “就算是要表露出‘因皇太弟一事怨怼东宫’的意图,也不要太过——至少别到轻慢东宫的地步。” 意料之中的一番训诫,刘荣自是恭敬领命,便此结束了这个话题。 见天子启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刘荣思虑再三,也终是没有再开口。 ——刘荣其实想问问皇帝老爹:和亲的事如何了,老丞相申屠嘉又是怎么个情况。 但思来想去,终还是觉得皇长子的身份,还是不适合提及这些敏感话题。 有些事,不必,也不能说的太透彻。 一切,尽在不言中…… · · · 送走天子启、刘荣父子,独自留在长乐宫的窦太后,久久都没能从思绪中回过神。 作为汉家的太后,窦氏很清楚自己需要扮演的角色。 只是自那个念头在心中生根发芽,窦太后便愈发不知该以怎样的态度,来对待刘荣这个皇长子了。 ——按理来说,刘荣作为皇长子,半个准储君,窦太后应该严厉中不乏慈爱,严格中不乏温和的态度来对待。 但一个皇太弟的念头,又让窦太后本能的敌视起刘荣,就好似挡在梁王刘武面前的,只有刘荣这个皇长子。 直到今天,刘荣声泪俱下的诉说出自己的不满,窦太后才终于反应了过来:自己即将要做的事,可能引发怎样的后果…… “阿武做了皇太弟,皇长子,该如何自处呢……” “等阿启百年,阿武坐了皇位,皇长子,当真能成为储君吗?” “有我在,阿武自是不敢乱来。” “可若是彼时,我已经不在了……” 越想,窦太后便越觉得烦闷,胸口只被一口郁气堵住,怎么都吐不出去。 感受到太后情绪异常,宫人们也愈发小心翼翼了起来,走路都是脚尖点地,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窦太后才深吸一口气,面带忧虑的从思绪中回过神。 “去堂邑侯府,把嫖给召来。” “再把中大夫袁盎、太子詹事窦婴……” “——算了,窦婴就别叫了。” “先把嫖找来,再让袁盎于宫外候召。” 太后下了令,宫人自当即领命而去,将太后的命令带给宫门内的禁卫郎官。 而在等候馆陶公主刘嫖、中大夫袁盎的同时,窦太后心中,也愈发生出一股不安。 “先帝坐了哥哥孝惠皇帝的天下,孝惠皇帝便‘绝嗣’了。” “若日后,阿武也坐了哥哥的江山,那皇帝的儿子们……” ··· “呼~~~~……” “我,是不是快变成吕太后了?” “我窦氏,是不是也快变成吕氏了呢……” 第052章 瓷器成 窦太后,当然不是吕太后。 无论是执政手段的高超,还是对刘氏宗亲的狠辣,窦太后,都比不上高后吕雉。 至于窦氏外戚,也绝非当年嚣扬跋扈,甚至满门王侯的吕氏外戚。 ——除了窦太后这个大家长,窦氏一门还有窦太后的兄弟:南皮侯窦长君、章武侯窦广国这两根定海神针。 年轻一代,有南皮侯世子窦彭祖,虽非惊才绝艳之辈,却也有中人之姿。 旁系子侄窦婴窦王孙,更是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已然官拜太子詹事。 虽然如今储位未决,太子宫尚没有主人,但窦婴已经做了被称为‘家令’的太子詹事,便已然是立于不败之地。 ——无论最终谁做了太子,窦婴窦王孙,都会成为储君的管家,绝对意义上的潜邸心腹。 一如当年,给当今天子启做太子家令的晁错。 满怀着忐忑,先后召见女儿刘嫖,以及故友袁盎,窦太后本就烦闷的心,只愈发杂乱了起来。 刘嫖自不用说:见母亲开始生出疑虑,甚至怀疑起自己是不是走了吕太后的老路,刘嫖一阵软磨硬泡,总算是让窦太后安心了些; 但紧随刘嫖之后入宫的袁盎,却是毫不隐晦的直接拿吕氏,以及薄氏外戚说起了事儿。 ——吕氏骄纵,于是在吕太后驾崩之后,彻底走向灭亡; ——薄氏满门谦恭,唯独出了个目中无人的薄昭,也终难逃‘天子亲设灵堂’的下场。 这两个教训,不可谓不深刻; 而古往今来,兄终弟及所引发的动荡,也不可谓不骇人…… 一时间,窦太后心乱如麻。 但天子启和长安朝堂,却没再多关注东宫。 ——天子启元年夏,匈奴使团入长安,再提和亲。 天子启据理力争,在同意和亲,并送出一应陪嫁的同时,也将匈奴人的某些过分要求悉数拒绝。 最终的结果,双方都不算太满意,但也都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 匈奴人没有得到想要的一切,但也占了不小便宜——不费一兵一卒,便接回了一位娇滴滴的刘氏公主(宗室女)回草原,顺带赚回了许多陪嫁物资。 汉家一如既往,没能保留住华夏王朝的尊严,屈辱和亲,却也基本达成了战略目的:一到三年内,匈奴人不会大举南下。 和亲事毕,外部隐患得以暂时解决,朝堂的关注点,自然便落在了接下来的大事:削藩之上。 只是在削藩之前,梁王刘武,也再度从都城睢阳启程,西入函谷,再朝长安。 短短一年的时间内第二次朝长安,天下人无不为梁王刘武得宠的程度感叹。 但长安朝堂却知道:梁王刘武此番入朝,并非单纯‘朝觐’。 梁王刘武此番入朝,待其自长安再度踏上返回梁国的远途,长安朝堂,便将正式吹响削藩的号角,挥舞起劈向关东宗亲诸侯——尤其是吴王刘濞的屠刀。 吴楚x国之乱,也将正式进入倒计时…… · · · 天子启元年夏六月,长安城西郊,瓦窑。 少府监令张毅、皇长子刘荣,以及刘荣的两个弟弟悉数到场。 同样在场的,是少府几乎全部擅长陶器工艺方面的匠人。 ——今天,是‘汉少府官窑’第一批成品出窑的日子。 每一个人,包括皇长子刘荣在内,都满怀着期待和忐忑,静静等候着那一刻的到来。 过去这几个月,在场的人,都为这一刻付出了许多努力。 制作瓷土所需的瓷石,或者说是高岭土,是张毅得刘荣提醒,自雒城(后世景德镇一带)寻得,而后千辛万苦运回来的。 烧制瓷器所需要的上千度高温,是少府匠人们反复试验、改进,花费了极大的人力物力财力和时间,才艰难达成的。 生胚釉面的花纹图案,是画师们一笔一笔画上去,再吹釉覆盖定型的。 到今天,费时三个多月,才终于等来第一窑成品出窑…… “呼~” “但愿能有几十件可用的成品吧……” 对于最终的成品率,刘荣不抱太大的希望。 ——在这个没有温度测量手段的时代,维持1200度左右的恒高温,实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准确的说,是基本没办法保证的事。 恒温倒是好说:阻断热量流失,再适时补充燃料维持温度即可。 但维持的是什么温度,是没到1200度,亦或是超过了1200度? 没人知道。 便是刘荣,也只能在看过这第一窑成品之后,才能大致得出‘温度高了/低了’的结论。 与刘荣这毫不惧怕失败的低期望相比,冶金监令张毅面上,却尽是期待之色。 ——不能怪张毅太过自负,实在是过去这几个月,刘荣表现的太过自信了。 每一道工艺、工序,刘荣都能指出问题和解决问题的方式不说,就连原材料:瓷土,刘荣都能给张毅指明产地! 这让张毅生出一种很奇特的感觉。 就像是刘荣要做的这个瓷器,并非是不曾有过的新鲜事物,而是曾真真切切存在于上古,之后意外绝传,又偶然被刘荣得到制作方法的东西。 既然是存在过的东西,刘荣又如此信手拈来,张毅自然是抱有极大的期待。 便在这众人心思各异、面色各异的或期待、或忐忑中,那由黏土密封了一天一夜,又在今日清晨被砸开的窑口,终于彻底冷却了下来。 一名匠人弓腰走进窑内,感受了一下温度,确定没问题,才用厚厚的麻布盖住窑口位置的模具,小心翼翼的将其递出窑口。 便见两名等候于外的匠人赶忙上前,伸手接过,旋即就地挥动手中小锤,小心翼翼的将装有瓷罐的泥模砸开。 ——这第一窑,刘荣下令一律使用一次性模具,不需要保证成品大小一致,只需要个体美观即刻。 泥模砸开小半,透露出瓷罐的一小部分,刘荣心下便是一安。 待泥模被完全砸开,露出那口整体颜色以黑、红为主的完整瓷罐,张毅、刘德等人也微微咧起嘴角。 再由匠人用温水小心洗去罐上泥尘,露出瓷罐光滑眼里的釉面,整个瓦窑之内,便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寂。 “这……” “是烧出来的?” “不是说和陶器差不多吗?” “这、这……” 匠人们目瞪口呆,似是不相信这比镜面还光滑的器具,竟然出自自己之手。 张毅虽淡定些,却也明显鼻息粗重起来,双手虽一如往常的环抱于腹前,手指头却本能的一阵掐算,似乎是在计算此物的成本和利润空间。 唯独刘荣,只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走上前,蹲下身,在那瓷罐上摸了又摸,看了又看。 良久,方含笑站起身,环顾一周。 “此器得成,众匠皆有功,当赏!” 言罢,刘荣便交代张毅:将这第一件送去未央宫,便带着两个弟弟朝长安城而去。 过去这几个月,刘荣几乎尽数在这瓦窑度过。 既然事情已经完成,刘荣,也该到了回长安的时候。 ——瓷器,终究不过是一件奢侈品。 而刘荣,即非商人,也非匠人…… 第053章 窦王孙 “过往数月,母亲如何?” 这是刘荣踏入未央宫之后,所问出的第一个问题。 准确的说,这是刘荣过去这几个月的时间里心心念念,反复派人去查探,却始终难以心安的大难。 对于刘荣的问题,那紧随于刘荣身侧,看上去颇有些憨直的魁梧寺人第一时间给出答案。 “没出岔子。” 只一语,便让刘荣悬着的心安下大半,却也依旧有些许疑虑。 见此,那寺人便再道:“近些时日,太子詹事窦婴来了几趟长乐宫,同夫人交谈。” “具体谈了些什么,奴不敢听,也听不懂。” “只是自窦詹事频繁入宫,寻夫人交谈时起,整个凤凰殿,都安宁了许多……” 听到这里,刘荣这才长松了一口气,紧绷着的心弦也终得以舒缓。 深吸一口气,将忐忑的心情调整过来,旋即便带着审视的目光,望向身旁那身形魁梧,神态憨直的寺人。 ——寺人看上去,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并没比刘荣年长多少。 高达魁梧的身形孔武有力,根本不像是个绝了男根的‘阉庶’。 清澈耿直的双眸,更是像极了后世,目光清澈愚蠢的大学生…… “葵五啊~” “做的不错。” “若不是有你在,我在外这几个月,是怎么都放心不下母亲的。” 听闻刘荣毫不掩饰的称赞之语,人如其名的寺人葵五只憨笑着挠了挠头,又后知后觉的摆了摆手,客套道:“公子言重,这都是奴分内之事……” 看着葵五这憨态可掬的模样,刘荣对这寺人的喜爱,只愈发强烈了起来。 说来这寺人葵五,也算是刘荣的老相识。 自穿越到这个时代,成为年仅六岁的皇长孙时起,葵五这个稍有些特别的寺人,便已经吸引了刘荣的注意力。 较同龄人更为高大、雄壮的身体,以及较同龄人相对晚熟,或者说是‘难熟’的心智,让这个可怜人,成为了凤凰殿众宫人一致的玩弄对象。 按理来说,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甚至可能稍微有些智力缺陷的寺人,并不足以吸引皇长子太多注意力。 直到那日; 直到那日绮兰殿,刘荣上门找‘大王美人’王娡算账,寺人葵五,才终于展现出了自己独特的品质。 ——那日,刘荣抬手握拳,示意带来的一众宫人,将那绮兰殿的女官直接杖毙! 结果众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无不带着骇然之色,却愣是没一个人敢动手! 凡事,就怕对比。 在那样的情况下,在所有宫人都面面相觑的时候,葵五二话不说,甚至是眼皮都没眨一下,当即一棍砸下,将那女官的生机彻底打断! 自那以后,凤凰殿曾经的受气包葵五,便成了皇长子刘荣罩着的人。 准确的说,是唯一得到皇长子庇佑的寺人…… “母亲在哪儿?” 于宫门处同迎接自己的葵五汇合,不多时便到了凤凰殿附近,刘荣本能发出一问; 待葵五不假思索的给出答案,刘荣稍一愣,便径直朝着凤凰殿前殿——朝着母亲栗姬的居所走去。 “窦詹事今日也来了。” “夫人正和窦詹事,谈论……呃,谈论孝道?” “嗯,应该是孝道。” 葵五有什么就说什么,刘荣却是其中,品味到了些许耐人寻味的东西。 但一切,也还要见过窦婴,才能真正见分晓。 · · · “表叔!” 踏入正殿,刘荣未见其人而声先至,朗声一呼,便惹得窦婴从座位上站起了身。 待刘荣大步走入殿内,作势便要上前拉住自己的手臂,窦婴却是陡然间面色一板! 果然惹得刘荣身形一滞,才稍缓面上沉凝,一板一眼的对刘荣拱手一礼。 “太子詹事臣窦婴,拜见皇长子殿下。” 稀松平常的一个举动,却惹得上首的栗姬一阵喜笑颜开,似是对窦婴对待刘荣的态度万分满意。 刘荣却是不敢托大,即没有故作洒脱的和表叔窦婴勾肩搭背,也没有开口说什么‘不必这么见外’之类的话。 同样是一步步走上前,规规矩矩拱起手:“侄儿荣,见过叔父。” 别管刘荣是不是太子,窦婴都给足了刘荣‘准储君’的体面; 相应的:别管是亲的还是表的,刘荣对窦婴,也做足了侄子对叔叔该有的礼节。 刘荣如此‘作践’自己,让栗姬感到十分疑惑。 但刘荣本来也没指望老娘能看懂,只含笑走上前,拉过表叔窦婴的胳膊,便到殿侧坐下身来。 “表叔怎么有空到凤凰殿了?” “——平日里,侄儿我是苦苦哀求,却从不曾见叔父点头答允呐?” “莫非是我这做侄儿的,还没母亲这个表嫂面子大?” 刘荣出于活跃气氛为目的的一番调侃,却并没有换来窦婴的笑容。 只仍是一板一眼的拱起手,侧身对刘荣微一弓腰:“皇长子,羞煞臣矣。” “今汉家虽储位未决,但太子宫的一切都还在正常运转——除了没有太子,太子宫内的一切,都和先帝时一般无二。” “臣作为太子詹事,为坊间私下称一声:家令;” “既是太子家令,自然要为未来的太子储君,将‘家里’的事梳理的井然有序。” “自然,便也没多少闲暇,能应皇长子的邀约了……” 又是文绉绉的一番答语,刘荣面上笑意虽依旧,暗下却已经感到了些许不适。 ——许是穿越者的灵魂,让刘荣很难适应这样的交流氛围,平日里,刘荣对二弟刘德的‘彬彬有礼’,便可谓颇有微词。 可刘德是弟弟,刘荣再怎么说教,也没人能挑的出错。 而窦婴则不然。 在没有太子的太子宫里做太子家令——这几乎意味着当今天子启,为窦婴开了一张空白支票。 虽然支票的空白处并非数额,而是转出账号,且窦婴也没‘随便填’的权利,但这也足够骇人听闻。 无论谁做了太子,但凡储君还姓刘,这汉家、这天下还姓刘,窦婴这个太子家令,便雷打不动! 得当今天子启如此恩宠,自然不可能只是因为窦婴姓‘窦’——严格意义上来讲,窦婴的姓氏,说不定还是减分项。 真正让窦婴享有如此超然地位的,是窦婴自己的才华:窦婴,是一个实至名归的大儒。 虽比不上孔、孟等圣贤,但在这个时代,窦婴窦王孙的名号喊出去,那也是能让人竖起大拇指,敬称一声‘先生’的。 而这样一个大儒给刘荣带来的不适,自便是那文绉绉的交流方式,以及纯粹到极致的文青思维。 但刘荣能忍。 因为除了摇头晃脑、之乎者也外,窦婴这个大儒,也同样具备一条让刘荣好感无限的特质。 ——作为儒家之士,尤其还是享誉天下的大儒,窦婴和每一个纯粹的儒生一样,是嫡长子继承制的坚定扞卫者! 若单只是如此,倒也不值得刘荣如此亲近,毕竟嫡长子继承制的扞卫者,在这个时代不占少数。 甚至可以说是占大多数,乃至绝大多数。 可偏偏这个大儒——这个坚决扞卫嫡长子继承制的大儒,姓窦。 窦漪房的窦…… 第054章 表叔,慎言 相较于已经日暮西山,只剩深宫里的薄太皇太后在背后撑腰的薄氏外戚,窦氏一族的人员构成无疑健康了许多。 一代窦太后稳坐东宫长乐,与窦太后同辈的手足兄弟:南皮侯窦长君、章武侯窦广国,则负责窦氏一族的具体事务——主要是约束子侄后辈。 二代新鲜血液,有中人之姿的南皮侯世子窦彭祖托底,才华横溢的旁支子侄窦婴抬高上限。 再加上馆陶公主刘嫖长袖善舞,从中转圜调和,可以说窦氏一族,在过去这短短二十年的时间里,便已经奠定了千年世家的坚实基础! 而整个窦氏一族,唯一能让刘荣看上眼的,或者说是能为这个人的存在而感到庆幸的,便是窦婴窦王孙。 不单是,甚至不主要是因为窦婴这个大儒,本能的拥护一切原有秩序,包括嫡长子继承制。 真正让刘荣感到欣慰的,是有窦婴这么个未来之星,窦氏一族后继有人,便不至于因‘青黄不接’,而做出一些出格、莽撞的事。 就拿去年,馆陶公主刘嫖登门,向凤凰殿的栗姬提议结为姻亲举例。 ——如果没有窦婴这个未来保障,汉家下一任太子妃,必定会姓窦! 看看曾经的薄氏外戚,就不难得出结论了。 即便手足兄弟薄昭身死,自己也隐居幕后,不再过问朝政,薄太皇太后也依旧将自家的侄孙女,塞给了当时的太子启,来保证家族尽可能的延续。 至于更早的吕氏外戚,那就更别提了; 除了孝惠皇帝刘盈侥幸或免,却也娶了亲姐姐的庶女张嫣,做自己的皇后之外,齐、代、燕、赵、淮南诸王——凡是太祖刘邦的子嗣,便无不有一位吕氏王后坐镇后宫。 按理来说,若窦太后坚持要塞一个窦氏女,给汉家未来的储君做太子妃,当今天子启也根本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但有窦婴的存在,就大可不必如此了。 正所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一个做了皇后的女性子侄,绝对比不上一个前途光明,且有真材实料的男性子弟,更能为宗族提供未来保障。 再者:当今薄皇后的凄惨一生,也可谓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 “听说皇长子去了少府,做了一件奢靡之物出来?” 简单拉几句家常,刘荣又刻意找了一会儿话题,最终,也还是没躲过窦婴这必不能少的一问。 意识到问题的些许严峻,刘荣只讪笑着低下头去,趁机飞快思考起合适的应对之法。 不料刘荣这边还没打好腹稿,或者说是还没找好借口,窦婴便自顾自抢先开口,替刘荣做出了辩解。 “凡是世间的事物,便没有绝对的好坏,真正区分善恶、正邪的,并非是事物本身,而是事物的用途。” “——如果胸怀鬼胎,即便是田间生长的粟米,也能用作聚兵谋乱。” “同样的道理,若是心胸坦荡,即便是奢靡之物,也同样可以为国效力。” “皇长子大行不顾细谨,舍己身而图国,实可谓大忠!” “有此皇长子,我汉家,何其幸甚……” 呃…… 这是刘荣最真实的反应:呃…… 啊这…… 什么鬼? 窦婴这上来就是刁钻一问,不等自己作答,又是一阵机关彩虹屁拍上来? 刘荣自认身上没有王霸之气之类的东西,更绝不会自负的认为:自己一个皇长子的身份,便足以让窦婴这样的大儒丢下文人体面,如此不加掩饰的拍自己马屁。 事出反常,必有妖。 窦婴今日,很不正常…… “表叔这话说的,侄儿自己都差点信了……” “——什么大忠似奸,舍身为国啊~” “不过是想讨好父皇,便想着给少府开一条财路,又没耐心薄利多销,才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这么一件奢靡之物罢了。” “孩童心智所为,却被表叔这般夸赞,侄儿我这张脸,可是实在有些挂不住了啊?” 带着自嘲的笑意,轻描淡写的将窦婴的彩虹屁全部‘退回’,刘荣望向窦婴的目光,也愈发带上了一股审视。 作为皇长子,天然的储位竞争者、天生的政治人物,刘荣已经养成了一个极其实用的本能。 ——任何人说的任何一句话,都首先判断其目的和动机! 别急着想这么做,对自己是否有利,而是要先想想:劝自己这么做的人,能因为这件事而得到什么。 很显然:从窦婴方才的话语中,刘荣实在推断不出窦婴有何图谋。 直到窦婴提及另外一件事,一段尘封的记忆,才缓缓涌现在刘荣脑海当中…… “陛下已经颁诏,召梁王再朝长安了。” “但在那之前,齐王、楚王,已经各自从封国出发,朝长安而来。” “——按时间来算,齐王、楚王,也确实都已经到了朝觐长安的时候(诸侯王三年一朝长安)。” “但眼下这个档口,齐王、楚王共朝长安……” “公子,难道就不觉得有哪里奇怪?” 隐约听出窦婴的意思,是叫自己小心梁王刘武——尤其小心梁王刘武在接下来,这场已经进入倒计时的诸侯叛乱中捞到太多功勋、威望,刘荣心下当即了然。 和栗姬已经把儿子刘荣,当成板上钉钉的准储君、把自己当做毋庸置疑的准皇后一样:窦婴,这是已经要把皇长子刘荣,当做汉家的储君太子来对待了。 太子家令,对待储君太子,可不就是知无不言,又殚精竭虑? 但刘荣不傻。 至少在刘荣看来,如今的自己,还远没有具备‘提前给自己构建太子班底’的能力。 于是,刘荣在漫长的思绪之后,只如是丢下一番话。 “表叔,说笑了。” “侄儿不过皇子之身,即无王爵加身,又无封国作为依仗。” “——父皇要削藩,我这做儿子的,自然是倾尽所能的为君父效命。” “至于关东会闹成什么样,齐王、楚王为何来朝长安,梁王叔又来长安做什么……” “恕侄儿直言:古有杞人忧天,为天下人徒增笑柄。” “今有皇长子刘荣,但在其位,便只谋其政——只要一日是皇子,便会一日做好皇子该做的事。” “对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皇长子,断不敢有丝毫遐想……” 说罢,刘荣本能的侧过头,朝上首正要开口的母亲栗姬使了个眼色。 待母亲愤懑不平的住了口,刘荣才含笑正过头,对窦婴再一拱手。 “表叔今日所言,侄儿以性命担保:绝不会有半个字传出宫外。” “但侄儿这条性命,也并非刀枪不入、不老不死的;” “往后再来凤凰殿,表叔,万当慎言……” 第055章 老娘长进了? 在离开凤凰殿的时候,窦婴一步三回头,望向刘荣的目光中,尽是说不尽的欣赏之色。 ——没错,欣赏。 刘荣对储位的话题讳莫如深,非但没有让窦婴感到失望,反而还让窦婴本还有些疑虑的心,彻底踏实了下来。 皇长子,很不错! 至少不蠢!!! 坚持立嫡立长,就算最终结果不尽如人意,看刘荣今日这般反应,也断然差不到哪里去。 心心念念的事有了着落,窦婴离开时,就连脚步也轻快了起来,若非还要不舍得回头看刘荣,怕是都恨不能小跑而去。 而在目送窦婴离开,并招呼葵五替自己送一送之后,刘荣一边小口抿着茶,一边用余光打量起上首主位,母亲栗姬那有话想说,又不知如何开口的纠结神容。 “嘬!” “呼~~~” “舒坦呐……” 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来母亲主动开口,刘荣终不得不借着嘬茶的功夫,率先打破的殿内的宁静。 而后,便含笑侧过头:“母亲可是觉得方才,儿不该那般作答?” 话音未落,上首的栗姬点头如捣蒜。 “我儿为何那般挤兑窦王孙?” “——明明是来投诚,就算不温颜以待,也不该那般驳了王孙的体面?” “再怎么说,也终归是太子詹事,我儿日后的家令……” 闻自家老娘又开始说起‘我儿日后必是太子’那套说辞,刘荣本温言悦色的面色陡然一拧,眉头也应声一皱。 再抿一口茶汤,将情绪尽量平复下去,才在老娘疑惑地目光注视下再度开口。 “方才那番话,儿即是对表叔说,也同样是对母亲说的。” “——不在其位,则不谋其政、不持其威、不揽其权。” “儿如今是皇子,就只做皇子该做的事,纵使父皇只有我这一个子嗣,儿也绝不会痴念储君之位。” “同理:母亲如今是栗夫人,就该只做好‘夫人’该做的事。” “即便册后诏书已经颁下,明日一大早就要住进椒房殿,母亲今晚,也还是要恪守‘夫人’的本分。” 老生常谈的一番说教,便见上首主位,栗姬面上顿时流露出一抹本能的不耐。 但转念一想:就连太子詹事窦婴窦王孙,都被儿子这番话说的喜笑颜开,不怒反喜; 莫非自己,也该听听儿子的话? 虽然不知道老娘心中所想,但见老娘难得没有开口打断自己的说教,更没有蛮狠的指责自己‘做儿子的还反教上母亲了?’之类,刘荣心下稍安。 稍思虑片刻,便继续道:“表叔窦婴,确实是太子詹事不假。” “但太子詹事是表叔的官职,真正能反应表叔脾性的,是‘儒士’二字。” “凡儒士,便大都讲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尊卑有序,世袭罔替的道理。” “——说直白点,便是龙生龙,凤生凤,田鼠儿子会打洞。” “这就意味着无论如何,表叔这个儒士,都会坚定不移的支持儿、支持皇长子。” “因为按照儒家坚守的道理,无论是百姓的家业,还是天家的宗庙、社稷,都必当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 ··· “儿对表叔说那些,是因为表叔是儒生,儿就该对表叔那般说。” “若是换个人问,儿或许就不会那么说了。” “——有些人、有些事,并非是事实如此,就该怎般说、怎般做的。” “与人不默坐,对牛不弹琴,三思而行,有的放矢,才是母亲应该做的。” 本是想要为智商堪忧的母亲,解读一下自己方才,同表叔窦婴之间的那番谈话,说到最后,刘荣却还是本能的说教了起来。 用老三刘淤私下发的牢骚来说:刘荣担心老娘给自己惹祸,都快变成心病乃至心魔了…… 出乎刘荣意料,同时也让刘荣感到些许欣慰的是:又一番隐晦的说教,依旧没有召唤出那个歇斯底里的母亲。 只见栗姬茫然呆坐于上首主位,不知是在思考刘荣话里暗含的深意,还是在艰难理解刘荣的话语。 “总算是知道老三那股子憨劲儿,是从哪来的了……” “就这脑子,怎么混进宫里的?” 见老娘一副理解不能的样子,刘荣只暗下腹诽着,便打算放弃拯救母亲的脑子了。 不料刚要起身,便见栗姬嗡然站起身来,又摆出那一副有话要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模样。 在刘荣的注视下,栗姬一点点低下头,甚至不安的捏起了衣角。 许是这惴惴不安,好似小孩儿犯了错后,面对家长时的模样,刘荣终还是心软了一瞬。 “母亲有话,大可直言。” “反正从母亲嘴里,儿听惯了骇人听闻的糊涂话。” “再多上两句,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我想帮帮我儿!” 不料刘荣话音未落,栗姬那鼓足勇气,却仍有些不安的怯怯声响起,引得刘荣当即一愣! 却见栗姬道出一语,又深吸一口气,再度鼓足勇气,抬头望向长子刘荣,抿紧了嘴唇。 “宫里的人都说,是我这个做母亲的,给我儿拖了后腿。” “——我想帮帮我儿!” “我不想给我儿拖后腿……” 说到最后,栗姬面上已是看不出是委屈还是哀怨,嗔怒还是落寞。 只再度低下头去,双手于身前汇聚在一起,两手的大拇指轻轻摩擦起彼此的指甲盖来。 见老娘这般模样,尤其又是前所未有的‘好好说话’,刘荣呆愣许久,终还是咧嘴一笑。 “母亲,已经帮了儿最大的忙了。” “——能抢在程夫人、贾夫人,还有其他诸姬、嫔前,最先为父皇生下儿,让儿做了皇长子。” “这,就已然帮了儿最大的忙。” 说话间,刘荣的语调中,也难得带上了一抹由衷的温和。 言罢,稍纠结片刻,终还是折身走上前,拉着母亲的手臂,在上首坐下身来。 “为了生儿,母亲在那般年纪,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儿实在不敢奢求母亲能看透每件事、每个人。” “——为了生下儿,母亲已经去了半条命。” “剩下的事,就都放着让儿来吧……” “遇到什么事,母亲大可来问儿,只要母亲想知道、愿意听,无论何事,儿必皆知无不言。” “只是那绮兰殿的王夫人,乃至其他姬、嫔,母亲可万莫再轻信了……” 见刘荣终于肯跟自己温声细语的说话,栗姬许是心中哀怨得到了宣泄,一时间也哭成了泪人。 正含泪点头不止,听闻最后这句‘别轻信王夫人’,正要擦泪的手顿时滞在了半空,脑海中,也不由出现那女官灿烂的笑容。 “可是……” “王夫人说,是为了我好……” “——普天之下,除了父皇和儿兄弟三人,没人会为母亲好的。” 不等老娘再说出些超脱人类智商下限的话,刘荣便抢先开口打断:“尤其是这后宫之中,无论有没有生下孩子、无论生下的是儿子还是女儿——但凡是个女人,便都绝不可能为母亲好。” “她们想的,只会是扳倒母亲和儿,她们和她们的儿子,就有机会觊觎神圣。” “如此居心叵测的人,母亲又怎可被一句‘为了你好’,便哄骗了去?” · · · · ps:实在抱歉,乌鲁木齐这几天零下二十多度,直接给我冻麻了…… 本来这几天就吭哧吭哧咳,今天上午又发烧,到晚上九点多才退,好不容易把头从枕头上拿起来,也就来得及写了这一章。 下一章马上开始写,但显然来不及在12点之前发了,粗略估计大概会在两点。 请各位衣食父母多多担待。 冬去春未来,衣食父母们注意保暖,别染了风寒哦~ 第056章 母亲啊~母亲…… 走出老娘所在的正殿,刘荣心中,只一阵不是滋味。 便是一旁的玄冥二少,也不由默然低下头去,面色说不尽的复杂。 “唉……” “母亲啊……” “母亲……” 不得不说,母亲栗姬方才的反应,让刘荣难免有些动容。 尤其是那擒泪蹦出的一句‘我想帮帮我儿’,更是直戳刘荣的泪腺。 如果才穿越到这个时代不久,刘荣或许真的狠得下心,动用一些非常手段来摆脱‘猪队友’。 但事实是:刘荣穿越到这个时代时,才刚六岁。 彼时,母亲纵然已生下三胎,却也还算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两个弟弟还是总角之年的小豆丁; 太子老爹才刚加冠不久,也才刚摆脱慎夫人、梁怀王刘揖对自身地位的威胁,开始逐步学习怎么去做一个合格的太子储君。 六岁,连屎尿都掌握不太住的年纪,皇长孙刘荣,自更不可能去掌握自己的命运。 而在那座如史前巨兽般,张开血盆大口,将人连皮带骨吃进去的阴暗太子宫,唯有这个历史上‘一声老狗开鬼门’的蠢货老妈,能让刘荣感受到家人的温暖。 或许是因为刘荣能凭皇长孙、太子长子的身份,让栗姬母凭子贵; 也可能是刘荣这个长子,真的对栗姬有什么特殊意义。 但无论如何,刘荣都无法否认:自己对母亲栗姬,绝非是‘刚认识,不熟,无所谓’的心态。 过去十年,刘荣也不是什么都没做,而是确确实实什么都做不了。 无论是年仅六岁的皇长孙,还是这十年来的经历,都让刘荣无可奈何,只能接受‘有一个蠢货老妈’的悲惨命运。 到了今天,便是这份无奈,似乎也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 “呼~” “子不嫌母丑啊……” “便是再蠢,也终归是我兄弟三人的生母。” “蠢归蠢,终还是念着我们的……” 自顾自又一番唏嘘感叹,也终于让两个弟弟从复杂的情绪中稍回过神。 废了好大的力气,公子刘德才总算是对自家大哥强挤出一抹笑容。 “看今日这般,母亲,似也是长进了些?” 却见刘荣满是洒然的一摆手,又畅快的长呼出一口浊气。 “是也好,不是也罢。” “能听得进去话,能说出那么一句‘想帮帮我儿’,足矣。” “剩下的,就要我们这些做儿子的去头疼了。” 嘴上说着‘剩下的由我们头疼’,刘荣面上神情,却再不见‘又要因为蠢货老妈而头疼’的郁闷神容。 许是顿悟之类的玄之又玄的状态:刘荣今天,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 也正是这一顿悟,便彻底改变了凤凰殿这母子四人的命运,让这母子四人,走上了同原本的历史线截然相反的方向…… “老四呢?” 不再为母亲头疼,刘荣自然便问起了正事。 ——过去这几个月,刘荣兄弟三人都在长安城外,对于长安城内,尤其是宫内、朝野内外的事,都了解的很是片面。 即便有皇四子刘余间歇性派人传消息,但总有些事情,是不方便借旁人之口转述的。 自家大哥问起正事,老二刘德当今一颔首:“已经在大哥那儿候着了。” 闻言,刘荣只微一点头,下意识就要抬脚而去,却也还是回过身,深深看了殿门内,那形单影只的薄弱身影。 “葵五啊~” “有信得过、靠得住的寺人没有?” · · · 刘荣只能说:有卧龙存在的地方,必然不会距离凤雏太近。 ——还真有! 除了葵五之外,凤凰殿内,竟然还真有一个和葵五一样的憨痴寺人! 那寺人名:夏雀,情况和葵五类似,也是因为某些不清不楚的原因,导致脑子有些不灵光。 不同的是:憨寺人夏雀,并没有葵五般强壮的体魄——恰恰相反,夏雀生得一副极其单薄、瘦弱的身子骨,让刘荣都有些怀疑面前之人,究竟有没有满十岁…… 与葵五同样痴憨,又生的极其羸弱,夏雀在凤凰殿的日子,自然是和过去的葵五‘大哥别笑二哥’。 久而久之,二人自也就报团取暖,成了彼此仅有的伙伴和依靠。 问清楚这寺人夏雀的底细,并确定夏雀与身边的葵五年纪相仿,都是二十出头,刘荣又和夏雀简单交谈了一番。 没发现什么不妥之处,只思考了小半炷香的功夫,刘荣很快便做出决定:将寺人夏雀,送到母亲栗姬身边伺候。 刘荣觉得,就自家母亲那个脑子,实在不适合和宫里的人精们打交道。 对栗姬而言,夏雀这个痴人,刚刚好…… “好好侍奉夫人。” “有什么不懂的、不明白的,就到我那儿寻葵五,实在不行就直接找我。” “嗯……平日里多吃些。” “瞧这身子骨瘦的,跟老三刚七八岁那会儿似的……” 寺人夏雀显然还处于懵逼状态,对于皇长子的吩咐,只本能的点头不止。 倒是一旁的葵五,见到小伙伴终于出息了、混出来了,满是喜悦的将嘴角咧到了耳朵根,却也不知何时,由两行热泪湿了脸庞。 “葵五?” “——公、公子。” “走了。” 看出葵五的复杂情绪,刘荣并没有拆穿,自然地招呼一声,便朝着自己所居住的侧殿而去。 而在刘荣身后,看着刘荣远去的背影,葵五满是焦急的纠结片刻,终还是一咬牙、一跺脚,回过身去,小跑到了夏雀的面前。 “公子,是个好人!” “若再有人欺负你,你就跟我说,我去帮你揍他!” “——这是公子说的,谁欺负了公子的人,都由我去揍!” “这两个饼子拿着吃,别再任由旁人抢你吃食!” “我明天再过来!” 以极快的语速,道出自己此时能想到的所有话,葵五又对小伙伴夏雀咧嘴一笑,终还是朝着刘荣远去的方向撒丫跑去。 只是殿门外,独留夏雀孤身一人,低头看着手里那两只被强塞过来的米饼; 啪嗒; 啪嗒。 原本还带些米香的饼子,逐渐被一股咸腥所包裹。 同样被包裹的,是寺人夏雀那支离破碎的心…… 第057章 楚王有病吧? 凤凰殿坐落于未央宫内,虽较宣明殿、广明殿、绮兰殿大些,但也实在大不到哪里去。 从栗姬居住的正殿或者说前殿,到刘荣所居住的侧殿,其实不过百十步的路程,刘荣却领着葵五走得极慢。 一路上,还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夏雀~” “倒也算是人如其名——瘦的跟家雀儿似的。” “是夏天进的宫?” 刘荣随口一问,葵五却面色忧郁的点下头:“是。” “算下来,比奴都还要早两年。” 便见刘荣稍一点头,双手负于身后,步幅缓慢的向前走着。 再问道:“凤凰殿的宫人们,平日里都吃不饱饭?” 这一回,葵五却没急着点头,而是将本就有些皱起的眉头,锁的更紧了一些。 “他老被欺负!” “奴每回都能抢到好几个饼子,可刚分他一个,眨个眼睛的功夫,他就立马被人给抢了吃食;” “一直被抢到奴都只剩一个饼子了,才能和他一人一半分了吃。” “有的时候,就连这最后半个饼,他都能让人抢了去……” 听到这里,刘荣也算是知道夏雀,究竟为啥会瘦弱成那般模样了。 被净了身,去了男根,寺人们自没脸再用家族姓氏,甚至都不敢用原来的名字,只能新起一个。 而入宫后新起的名字,往往又十分随意。 如当今天子启身边的老太监头子,寺人群体的天花板——未央宫宦者令,便名:春陀。 左右不过是春天进的宫,又不知因何缘故,取了个‘陀’字。 夏雀既然能在入宫后,被起名叫‘雀’,那就说明入宫的时候,这个苦命人,就已经瘦弱的不像样子了。 偏偏又是个痴人,入宫后饱受欺凌,跟着葵五混,三天饿九顿…… “没事。” “往后,他不会饿肚子了。” “你也是。” 感受到葵五挥之不去的担忧,刘荣本就极其缓慢的速度再慢下来些,语带温和的安抚了一句。 却见葵五非但没有就此安下心,反而愈发有些焦躁了起来。 “公子不知道,这宫里头,好人实在是太少了。” “公子算一个,奴算一个,那憨货也算一个——入宫这么多年,奴就见过这三个好人” “平日里,夫人对宫人们又是动辄打骂,更甚杖杀……” “偏那憨货又是个闷葫芦,只知道闷头做事,谁搭话他都不理。” “奴,很担心他会惹恼夫人……” 感受到葵五对那寺人夏雀的拳拳相护之心,刘荣不知为何,竟还有些嫉羡起那夏雀来。 含笑一摇头,再道:“母亲性子虽急了些,却也不是全然不讲道理。” “又是我派去侍奉的人,母亲,不会连这点体面都不给我留。” “——放心吧。” “实在挂念,就多去看看他便是了……” 闻言,葵五总算是将信将疑的点下头,算是接受了刘荣的说辞。 刚从忧虑中回过神,便闻刘荣再问道:“你二人平日里,可有什么喜欢的物件?” 莫名其妙的一问,惹得葵五当即一愣,将满是疑惑地清澈目光,撒向刘荣那平易近人的温和面容。 便见刘荣含笑解释道:“若不先问清楚,等日后你二人立了功,我就该不知要如何赏赐你二人了……” 刘荣话音刚落,葵五便憨笑着挠了挠头,当即咧嘴一笑,再不复见方才那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肉!” “那憨货喜食肉!” “奴……嘿嘿,奴也喜欢!” 被葵五这憨态可掬的模样逗得再一笑,刘荣终是含笑摇摇头,轻轻呼出一口气。 “好。” “我记下了。” · · · 时隔三个多月,再次回到自己的居所,刘荣的身心,只本能的放松了下来。 甚至都没顾上和等候于此的四弟刘余打招呼,便大踏步上前,在心心念念的摇椅上躺下身。 “啊~~~” “舒~~~~~坦……” 见自家大哥这般模样,老二刘德、老四刘余不约而同的咧起嘴角,气氛也瞬间变的无比轻松。 至于老三刘淤,则是将满带着审视的目光,撒向紧跟在刘荣身后的葵五,似乎是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被刘淤阴恻恻目光盯着,葵五只觉心底一阵发毛,便本能的挪动着脚步,往刘荣所在的摇椅后躲了躲。 这一下,刘淤看向葵五的目光,又再添一分不善…… “说是齐王和楚王,抢在梁王叔前面先朝长安了?” 对于葵五和刘淤——这两个憨货的恩怨情仇,刘荣并没有过多关注。 在摇椅上躺下身,稍享受片刻,便直入正题。 刘荣此言一出,老四刘余知道大哥这是在问自己,便当即上前两步。 正要开口,却见二哥刘德不知何时、从何处取来了一方矮几,含笑摆在了自己面前。 矮几之上,是摊开的空白竹简,研了墨的砚台,以及蘸了墨、搭在砚台边的毛笔。 “谢、谢二、二哥……” 由衷的一番感谢,却只引得刘德含笑一点头,又轻轻朝刘荣所在的方向努努嘴:是大哥交代的。 意识到这一点,刘余便再次望向自家大哥,正要开口再谢,却见刘荣依靠在椅背上的脑袋稍一侧,笑着对自己一眨眼。 只刹那间,心中便是一阵暖流涌过。 手中的笔落在竹简上,也莫名轻快了起来。 ——齐王刘将闾、楚王刘戊,依制请朝长安。 ——坊间传闻,楚王已经与吴王私下接洽,商谈不轨之事。 ——齐王此朝长安,或是要观望;至于楚王,实在让人看不透来由…… 看着手中简书,刘荣面上仍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就好似对这一切都早有预料。 合上简书,稍一思虑,便满是轻松的呼出一口气。 “齐王,是来找父皇坐地起价的。” “——为了不让寡人、不让我齐系七王与刘濞同流合污,陛下愿意付出怎样的代价?” ··· “至于楚王么~” “嘿,搞得我都有些按捺不住悸动,想豁出命去,把人强留在长安了……” 听闻刘荣此言,一旁的老二刘德、跪坐案前的老四刘余,都不约而同的点下头。 老三刘淤,依旧在用眼刀凌迟葵五,吓得憨寺人止不住的往后缩,恨不能把脑袋埋进土里。 过了一会儿,老二刘德斟酌着开口:“楚王此朝长安,确实让人不解。” “但若是将楚王强留在长安,恐怕会落人口实,平白让楚国有了举兵的借口:王困长安。” 闻言,刘荣只淡然一点头:“我知道,也就是这么随口一说。” “他刘戊犯的病,还不至于传染到我身上。” 随口应付一声,刘荣便将手中简书递还给四弟刘余,躺靠在摇椅上,目光撒向殿墙外的蓝天白云,陷入一阵漫长的思绪之中。 第058章 我有卵子! 齐王朝长安这件事,就算没有穿越者的先见之明,单就是这一世养出来的政治嗅觉,刘荣也能意料的到。 ——如今汉家,燕、代、赵、齐、吴、楚、梁、淮南、长沙等诸侯国,都是有各自的标签的。 戍边三王:燕、代、赵,燕国地处大汉版图东北角,气候恶劣到就连匈奴人南下侵扰,都不怎么愿意走燕国的方向,属于绝对的苦寒之地。 代国更苦逼——国土没燕国大,人口没燕国多不说,还因为气候比燕国好一些,而导致匈奴人更喜欢从代北入侵汉地,更是在‘苦寒’的基础上,多了条‘汉匈前线’的标签。 唯独赵国,由于没有直接和草原接壤,战略处境相对交好,而得以保留自春秋战国时起,便由来已久的‘盛产歌舞姬妾’的艳名。 相较于北方戍边三王,南方藩王们的日子,那就轻松惬意许多了。 ——梁国坐镇关中东门户,位居天下交通要道,幅员辽阔,气候适宜,又有当朝天子、太后无限宠溺,整个少府在背后输送物资,可谓当今汉室第一强藩! 南北乡邻的吴、楚二国,前者凭铸钱之利累赀巨万,后者则自古强盛,又沾着丰、沛龙兴之所的光,同样国富力强。 淮南地广,水资源丰富,农业极其发达,虽然当不起‘粮仓’之名,却也能在自给之余,对周边输出一定数量的粮食,缓解关东普遍存在的粮食短缺问题。 长沙地处南方湿瘴之地,气候极热、极潮,境内雨林遍布,属于和燕、代处于相反极端的另一种‘苦寒’之地。 而齐国,早自春秋战国时起,便历来是以工商、渔盐之利闻于诸侯,虽兵马羸弱,却是异常的富庶。 说白了:无论齐王是周时的姬姓、田氏代齐之后的田姓,亦或是如今的刘姓,只要是齐王,就都难免会沾染上商贾市侩之气。 对于‘齐王’这个身份而言,任何事,都可以被视作是生意。 就好比后世那句名言:只要利益足够大,商人甚至能卖出绞死自己的绳索——朝堂磨刀霍霍向藩王,齐王刘将闾想的不是如何自保,而是在这个微妙的时间节点入朝,想要听听当今天子启的‘报价’。 这份勇气,让刘荣都不免有些感慨:若是价格合适,怕是连自己的项上人头,都不会是齐王心中的‘非卖品’吧…… “齐王此朝长安,大概率会败兴而归。” “——父皇或许会虚与委蛇,尽量稳住齐系,但绝不会为此而割肉祈求。” “顶天了去,也就是一句:如果齐系不和刘濞同流合污,朝堂便绝不会忘记齐系对宗庙、社稷的忠诚——诸如此类的空话。”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思虑良久,刘荣终是为齐王入朝一事给出结论:来敲竹杠的,但基本不可能敲的到。 原因很简单:齐王觉得这是生意,天子启可不会这么认为。 准确的说,普天之下,除了齐王刘将闾之外,恐怕没人敢将天子启的《削藩策》,以及即将爆发的吴楚x国之乱,看成是一桩有利可图的生意。 至于楚王刘戊,情况更是一目了然。 “既然楚王刘戊和吴王刘濞‘私下书信往来’的事,都已经是坊间传闻的程度,那楚王的反叛,也基本已经是可以确定的事。” “在这样的情况下,刘戊居然还敢请朝长安……” “——嗯,大概率是还有些迟疑,下不定决心,便想要借此番入朝长安,来探探朝堂的底。” “如果朝堂表露出颓败之姿,刘戊便可以壮起胆子,彻底投身于刘濞的阵营。” “应该也有顺带迷惑朝堂,让朝堂误以为‘楚国不会反’的意味在其中,但这点小心思,父皇也绝不至于被诓了去。” 又是一阵沉思,为楚王刘戊入朝也给出定论,刘荣思虑再三,终是沉沉一点头。 “近几日,父皇可能会借瓷器之事召见我,实则却是让我出面,应对齐王、楚王。” “老四回去之后,告诉兄弟几个:齐王、楚王离京之前,都老老实实待在各自的宫殿,不要闹幺蛾子。” “——尤其是绮兰殿那边,老二亲自走一趟。” “一定不能在这个档口,坏了父皇的大事。” 有条不紊的做下安排,待二弟刘德、四弟刘余相继领命,刘荣才再度点下头。 稍沉默片刻,便顺着话题问道:“近些时日,绮兰殿没闹出什么动静来?” 闻言,老四刘余当即拿起笔,在竹简上又写下一行字。 ——小王美人临盆,皇十一子诞,父皇赐名:越。 ——王夫人当即下令:绮兰殿闭门谢客,以使小王美人安心修养。 “正好。” “绮兰殿‘闭门谢客’,也免得我再去头疼那位王夫人。” ··· “不对,老二还是得走一趟,把话带到。” “那位王夫人,可从来都不是个安分的主。” “别是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明面上闭门谢客,暗地里蝇营狗苟……” 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派二弟刘德走一趟绮兰殿,又仔细思考许久,确定自己没有遗漏,刘荣稍坐直的上半身,才再度缓缓躺回了摇椅之上。 正事儿聊完,兄弟几人才恢复先前,那轻松愉悦的氛围,开始闲聊起来。 ——听说大哥做的瓷器,让父皇赞不绝口,还让朝公百官大开眼界? 接过刘余递来的简书,刘荣只嘿然一笑:“父皇赞的不是瓷,是钱。” “瓷器的价格,我已经报给少府了:寸瓷寸金。” “人头大小的一口瓷罐,作价便是百金不止,一窑便能出几十口,父皇当然是笑的合不拢嘴了……” ··· “等忙完这阵,我还得再走一趟少府。” “看能不能搞点医用酒精出来,到时候打起仗,有酒精给伤口消毒,当也能救回不少伤兵……” 几句话的功夫,刘荣便再度陷入自言自语,好似自己和自己聊天的奇怪状态。 兄弟几人也见惯不怪,各自低着头,思虑起各自的事。 ——刘余想的,自然是回去之后,把这些话尽量通俗易懂的讲给弟弟们听。 刘德所想,则是去了绮兰殿,要以怎样的姿态、措辞,警告那位王夫人‘别闹幺蛾子’。 至于老三刘淤…… “不就是身形魁梧了些,气力足了些么……” “——我有卵子!” “一介阉庶,拿什么和我比?!” 对于刘淤的心理活动,葵五一无所知。 此刻,葵五只想问问刘荣:三公子平时,不吃人的吧? 就算是吃,当也会嫌寺人肉骚? 第059章 皇长子以为可否? 刘荣得到天子启召见,是在返回长安三天之后。 本就做好了随时会被召见的准备,待那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自己的居所外,刘荣自是当即起身,跟着那宫人朝宣室殿走去。 原以为一路上,都会和往常一样沉默无言。 却不曾想,在踏出凤凰殿后走出几十步,那宫人老迈而又阴柔的声线,便在刘荣耳边响起。 “听说公子为自己和夫人,各寻了个痴人?” 毫无征兆的一问,引得刘荣脚下步伐都是一滞,眉头也应声一皱,似是对老寺人开口与自己搭话,而颇感诧异。 但考虑到面前的老寺人,正是这未央宫里的太监头子,甚至是汉家寺人群体的‘王’:未央宫宦者令,刘荣便也当即了然。 “说不上‘寻’。” “这二人本就在凤凰殿,心思都颇有些纯真,正好最近身边缺人,便打算用上一用。” “怎么?” “这二人和春公,莫非还有些交集?” 嘴上是这么问,刘荣面上却丝毫不见询问的意思,似乎在开口发问之前,心下就已经有了答案。 ——宦者令春陀,是当今天子启身边仅有的、能得到信任的寺人。 虽然在刘荣这样的皇子,尤其还是皇长子面前,春陀仍旧难以摆脱寺人的卑贱身份,但对于未央宫内的寺人,乃至包括婢女、女官在内的宫人而言,宦者令,都可谓是毋庸置疑的‘大人物’。 而且是认知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比皇帝矮上一头的那种。 如果夏雀、葵五那两个憨货能和宦者令搭上关系,那往日,自也不可能在凤凰殿受人欺辱,甚至连肚子都吃不饱了。 刘荣之所以这么问,其实是在委婉的提醒春陀:既然没关系,那宦者令,还是少掺和我凤凰殿的事吧…… 宦者令春陀,何许人也? 早在先帝自代地入继大统,即皇帝位,又册立储君太子之时,便从千百竞争者中脱颖而出,跟在年仅八岁的太子刘启身边,给太子做中车属令的人! 抛开寺人的身份不谈,说春陀也同样是当今天子启的潜邸心腹,一点问题都没有! 尤其还是寺人,从小便在水深似海的皇宫谋生存,又怎会听不出刘荣话外深意? 当即便是一声讪笑,解释道:“那两个痴人,老奴也是近些时日才听说,断然算不上‘有干联’。” “只是陛下听说了此事,便问了一嘴:硕大的凤凰殿,莫非连两个好用的寺人都寻不得?” “因此事,奴也算吃了一顿挂落……” 这一下,刘荣算是听明白了。 刘荣在自己和老娘栗姬身边,各自安排了一个痴人,天子启认为这是凤凰殿的寺人都不可用,甚至已经到了刘荣宁愿选痴人,也不愿寻个正常人的程度。 而宫内寺人们的调度,理论上也确实是宦者令的职责范围,派谁去哪座殿供人驱使,也确实是春陀这个宦者令拍板。 如此一来,‘凤凰殿无寺人可用,以至于皇长子选了两个痴人’的黑锅,便莫名其妙的扣在了春陀这个宦者令的头上。 ——要不是宦者令派了一群酒囊饭袋去凤凰殿,皇长子怎么宁愿选两个痴人? 这不,在天子启那儿吃了挂落,春陀这是借着今日,为天子启引见刘荣的机会,在向刘荣抱怨自己被殃及池鱼了…… “一时肆意,竟是祸及宦者令,却非有意。” “待见了父皇,我自会解释清楚的。” 虽然是寺人,但终归是老爹身边的人,尤其还是宦者令,刘荣虽然不必太尊重春陀,却也没必要去得罪。 也果然不出刘荣所料:见刘荣如此作态,春陀当即咧嘴一笑,却也没忘摆出一个受宠若惊的架势。 “公子言重,言重……” 一路无话。 抵达宣室殿,于殿门外解下腰间佩剑,脱下脚下布履,又一丝不苟的整理了一番衣冠。 旋即侧过身,对春陀递出一个‘没问题吧?’的眼神,待春陀含笑一弓腰,刘荣才正过身,跨过了宣室殿的高槛。 抬头稍一撇,心下便是微微一凛。 “齐王刘将闾,楚王刘戊,平陆侯刘礼……” “太子詹事窦婴,少府令岑迈……” 只余光扫了一眼,刘荣心下非飞速思考起来。 齐王、楚王在场,并没有出乎刘荣的预料。 至于当朝宗正:平陆侯刘礼,本就是楚元王刘交的儿子,楚王刘戊的叔叔; 再结合‘宗正’的官职,出现在这个场合,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少府令岑迈的出现,则大概率是由于天子启召见刘荣的借口:有关瓷器的事。 唯独太子詹事窦婴…… “儿臣荣,参见父皇。” “惟愿吾皇千秋万代,长乐未央。” 将心中的疑惑暂且搁置,规规矩矩对天子启一见礼,刘荣便侧过身,对齐王、楚王所在的殿侧又一拱手:“见过齐王叔、楚王叔。” “见过平陆侯。” “少府安好,窦詹事安好……” 悉数打过招呼,又等来天子启一声‘坐下说’,刘荣这才挪动着脚步,在末席坐下身。 齐王刘将闾,是齐悼惠王刘肥第八子,太祖高皇帝刘邦的孙辈; 楚王刘戊,则是太祖刘邦的弟弟:楚元王刘交的孙子,同样算是刘邦的孙辈。 齐王、楚王皆为太祖孙辈,辈分与当今天子启齐平,自然就算是刘荣的叔叔辈。 至于平陆侯刘礼,比天子启都还要高一辈,若是较真起来,刘荣得喊一声‘叔祖’。 但终归是旁支,又是在这样的半正式场合,刘荣直接叫爵位:平陆侯,倒也没人能挑出不对。 刘荣的出现,似乎也没有打破殿内原有的氛围,各自见过礼,众人又都恢复到先前,各自挂着浅笑,实则却也各有所思的神情。 便见上首御榻之上,天子启面带笑意,目光自然地在殿内众人——主要是齐王、楚王二人身上扫过。 “操持贱业,丢我刘氏的人……” “纨绔子弟,堕乃祖之贤名……” 暗下为这两位亲戚定下评语,天子启的目光,终不偏不倚的落在了刘荣的身上。 思虑片刻,便稍咧起嘴角,朝殿侧的岑迈一指,目光却仍望向末席的刘荣。 “召皇长子前来,是因为瓷器的事。” “——齐王,有意自少府购买一些瓷器,带回齐地售卖。” “少府却说瓷器,是皇长子做出来的物件,该当如何,还是应该由皇长子做主。” “皇长子以为可否?” 第060章 皇长子?大喷子! 皇长子以为可否? 这句话,暗含的信息量很多。 ——堂堂汉天子,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就一件事问自己的儿子:你觉得这样行不? 答案是:天子觉得不行,但没法亲口拒绝,想借儿子的口来回绝此事。 也就是说,对于齐王刘将闾想要掺和瓷器生意的意图,天子启并不想答应,却又碍于削藩在即、朝堂需要稳住齐系的必要性,而不便直接开口回绝。 这还只是第一层。 继续往下深挖:天子启今日召见刘荣,瓷器只是个引子,只是召见刘荣的借口。 真正的目的,恐怕也是想要借刘荣的嘴,对齐王、楚王说一些自己想说,却又不方便亲自说的话。 说的直白些,就是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刘荣负责恐吓、告诫,天子启再站出来安抚、拉拢。 而这,就意味着刘荣接下来的每一句话说出口之前,都要准确揣摩到天子启的意图,准确说出天子启想说,却碍于身份而没法亲自说的话。 想到这里,刘荣便含笑起身,并没有直接回答皇帝老爹的问题,而是对落座首席的齐王刘将闾遥一拱手。 “久闻齐地以工商之业、渔盐之利闻名于天下,今日一见,果真是……” “——就连齐王叔堂堂宗亲藩王,都时刻不忘借工商之业谋求贾利,想来齐地的民风民俗,也大抵如此了。” “却是不知此番,王叔想要带多少瓷器回齐国,又愿意给出怎样的价钱?” 先是言语暗讽刘将闾‘堂堂诸侯藩王,却操持商贾贱业’,刘荣便自然的询问起订单量,以及刘将闾能给出的收购价。 倒不是因为刘荣,真的打算和刘将闾聊这笔生意。 而是方才走入殿内时,刘荣从皇帝老爹的僵硬笑容,以及少府令岑迈满脸的为难中,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齐王刘将闾,恐怕是以少府的瓷器,来作为此朝长安,敲朝堂竹杠的切入点了。 既然是敲竹杠,那自然是不可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只是不知刘将闾,究竟会如何粉饰自己想要空手套白狼的意图…… “却是让长公子见笑了。” “我齐国地狭、土寡,若不谋商贾工商之利,单凭农耕,齐地之民断是养不活家小妻儿的。” “便是寡人齐王之躬,也是时刻心系民生民计,总想着能再从什么地方,买入一批粮食到齐地,生怕治下子民挨了饿、受了寒。” “久而久之,身上难免便染上些贾人的习性……” 对于刘荣的暗讽,齐王刘将闾并没有当回事。 做了这么多年齐王,类似的冷嘲热讽,刘将闾早就听的耳朵生了茧子。 ——骂的比刘荣还难听、还过分的,刘将闾也不是没听过。 作为一个商人气、市侩气颇重的宗亲藩王,刘将闾只在乎现实利益。 至于一言一语之间的得失,根本就不会让刘将闾生出情绪波动。 一如往常的,厚着脸皮为自己辩解一番,同时也算是为后续做好了铺垫,刘将闾这才顺着刘荣的话题,开始表明自己的想法。 “公子在少府做的瓷器,寡人看过了。” “——甚是精美!” “只是这瓷器质地过脆,并不比陶器坚固多少,不似铜、木硬,又不比布、帛软。” “齐国远长安数以千里,若是直接运瓷器,一路上车马颠簸,只怕是……” 适时止住话头,刘将闾便是一阵摇头叹息,似乎是为此感到十分困扰。 但殿内的人却无一例外,都听出了刘将闾话里的意思。 “好!家伙~” “合着这是直接盯上制作工艺了?” 这一下,刘荣也总算是知道方才入殿是,皇帝老爹脸上的笑容为何那般僵硬,少府令岑迈的脸上,又为何会愁云密布了。 “呵……” “原以为齐王叔,是想从少府分碗肉羹。” “不曾想,竟是要连锅一起端回临淄?” 意识到刘将闾的目的,也对天子启的立场有了大致猜测,刘荣只含笑一语,便将刘将闾的心思戳破。 话说出口,也不忘用余光扫向上首的天子启,确定自己没猜错天子启的意图。 见天子启面色如常,刘荣心下大定,便也就不再和刘将闾客套了。 “瓷器,是我这个皇长子得知朝堂削藩在即、关东或有大变,很可能会军费不足,而为少府新开的财路。” “——等来日,吴王刘濞举兵谋逆,祸乱关东时,少府便要用售卖瓷器赚来的钱,作为朝堂平叛大军的军费。” “说不定到时候,就连远在临淄的王叔,都需要朝堂大军去救……” “却不知:王叔要连锅端走少府这条新财路,又能给少府内帑,做出怎样的补偿?” 表面上,刘荣是在问刘将闾能开出什么价,但实际上,这番话却是将齐王刘将闾,逼到了一个十分尴尬的境地。 ——吴王要反,这是如今汉室天下人尽皆知的事。 在这个前提下,在少府内帑正要用钱,而且是流水般往外‘流钱’的档口,刘将闾舔着个ac脸就要挖少府墙角,显然需要给出一个合理的说法。 最合理的,当然就是事实:如果能从少府得到瓷器的制作工艺,齐王刘将闾为代表的齐系七王,就能在口头上承诺‘不与吴王刘濞同流合污’。 而这,也正是刘将闾尴尬的点。 “敢说出来吗?” “敢当着父皇的面,说‘只要把瓷器的制作工艺给寡人,寡人就不造反’吗?” 刘将闾显然不敢。 别说刘将闾这么个精明的‘商人’了,哪怕是个傻子,但凡没傻的太严重,便也同样不敢。 可除此之外,齐王刘将闾,显然也给不出其他有说服力的理由…… “寡人,可以给少府分利。” “凡是齐地出产的瓷器,其售卖所得,寡人都可以分一半给少府。” “少府什么都不用做,便可以岁入千金……” 刘将闾话音未落,刘荣便笑着摇摇头,开口打断了刘将闾的幻想。 “这事儿,不是只有齐王叔能做。” “楚王叔、梁王叔,乃至北方的燕、代、赵,甚至南方的长沙王,也同样能做。” “——说句不恭敬的话:若确有此意,父皇甚至可以在宫中随便找个寺人,也同样可以去做这件事。” “一如先帝时,于蜀地铸钱的邓通?” 说到敏感处,刘荣不忘再一斜眼,偷偷瞥向端坐御榻之上的皇帝老爹。 上个月,邓通饿死在了长安街头。 这个曾经富可敌国,甚至于吴王刘濞平分天下货币市场的幸臣,终于还是没能逃脱那句卜语为自己定下的宿命。 但此时此刻,天子启的关注点,显然不在一个死人身上。 得到天子启默认,或者说是‘不会因此降罪’的授意,刘荣终是暗松一口气; 旋即,也道出了盖棺定论,让齐王刘将闾彻底从幻想中醒来的一番话。 “比起这么一个只需要吃饱、喝足,经营所得会尽数纳入少府,且必会对父皇忠心耿耿、至死不渝的寺人,齐王叔,又强在了哪里呢?” “——少府为何要平白把瓷器的一半利益,分给于国无功、于民无益,不思忠君报国,只谋商贾之利的齐王叔呢?” ··· “齐王叔又如何保证在将来,借瓷器之利而积累下庞大财富之后,不会像如今的吴王刘濞那般,动了觊觎神圣的心思?” “亦或是当下,王叔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心思,只碍于家底没有刘濞那么厚,这才盯上了少府的瓷器???” 第061章 陛下! “混账东西!” “怎么跟你王叔说话的?!” 不出刘荣预料:白脸唱罢,红脸登场。 便见御榻之上,天子启面色一拧,恶狠狠对刘荣一声训斥! 又做出一副气的鼻息粗重,胸膛剧烈起伏的模样,‘气’了好一会儿,才似是按捺下怒火; 再狠狠瞪刘荣一眼,才强挤出一抹淡笑,望向殿侧首席,已经被怼的哑口无言的齐王刘将闾。 “小辈不懂事,满口胡言乱语,齐王是长者,便莫于这混账计较了。” “——至于瓷器的事,好说。” “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事是不能谈的呢?” “与其便宜了外人,当然还是自家人更该照顾着些。” 如是说着,天子启仅存的‘怒火’也尽数消散,却又深吸一口气,将话头悄然一转。 “只齐王也知,最近这两年,朝堂实在是多事之秋。” “——吴王老贼蝇营狗苟于关外,北蛮匈奴虎视眈眈于边墙。” “唉……” “朕这天子,也难呐……” ··· “过几年吧。” “等忙完了这些事,齐王下次入朝的时候,再和少府谈具体的事宜。” 一番看似温和,实则却也耐人寻味的话,也算是表明了天子启的立场。 ——瓷器,齐王可以想,但暂时也只能想想。 至于‘下次入朝再说’,潜台词也很明显:如果齐王还能在三年之后,以‘齐王’的身份入朝长安,那瓷器的事也不是不能谈。 这里的‘不是不能谈’又有几分真假,只能说:懂得都懂。 被刘荣毫不留情面的一番冷嘲热讽,又被天子启看似温和的隐晦敲打了一番,自知此朝长安已经捞不到便宜,齐王刘将闾只如丧考批的将头耸拉下去。 而在刘将闾身侧,看着方才发生的一切,楚王刘戊面上神情变幻,不知在想些什么…… “楚王呢?” “不想带几件瓷器回去,摆在王宫里赏玩?” 正皱眉思虑间,被天子启冷不丁点到名,又同样是瓷器的话题,楚王刘戊只本能的望向身侧,满脸灰败的齐王刘将闾。 只片刻之后,便赶忙含笑拱起手:“瓷器精美,却过于昂贵。” “臣国贫,便不动这贪念了……” 带个屁! 血淋淋的教训就在身边坐着呢! 却见御榻之上的天子启闻言,只笑意不减的伸出手,用指背轻轻摩擦起那口001号少府官窑,目光中更带着不加以掩饰的喜爱。 抛开别的不说,单论这瓷器,天子启,很是喜欢! 尤其是那以红、黑为主调,以白色为点缀的釉色,更是让天子启爱不释手。 若非昂贵,天子启恨不能整个宣室殿,都摆上这样精美的瓷器,以供自己日夜欣赏。 但作为天子,尤其还是一位合格的天子,在知道瓷器的价值之后,天子启显然不可能这么做。 ——天子启,不是由衷讨厌奢靡享受。 准确的说,这世道之上,压根儿就没有天生讨厌奢靡享受的人。 只是相较于奢靡享受,天子启有更高的追求。 而瓷器,以及所有类似性质的奢靡之物,在天子启眼中,都不过是达成那无上追求的工具而已。 见楚王刘戊一副敬谢不敏的模样,天子启低头欣赏着面前的瓷器,心下却是暗自思索起来。 相较于齐王刘将闾,楚王刘戊的问题更大,而且要大的多。 ——刘将闾此朝长安,顶多也就是待价而沽,看能不能从少府捞点好处。 就算日后真跟着刘濞造了反,单齐国如今那两个郡,也压根无法给刘濞提供多大助力。 至于齐系七王皆反,这是老成谋国如申屠嘉,都断然否决了的可能性。 龙生九子,尚且各有不同。 齐系七王,虽然都是齐悼惠王刘肥的子嗣,但毕竟不是一母同胞,彼此之间难免有隔阂; 更多年不曾相见,即便有一点稀薄的情谊,也早就被岁月冲刷的不剩多少了。 根据丞相申屠嘉最极端负面的估算:齐系七王,至多也只会反四家! 并且这四王,也绝对不会是约好一起反,而是各反各的,压根儿不管其他六家反不反。 而如今的齐系七王,是从最初的齐国分裂而出,这七国绑在一起,才能和太祖、吕后时期的齐国相提并论。 再去掉其中至少三家,便是反了,也无法成为吴王刘濞的胜负手,顶多就是锦上添花,再添些声势。 但楚王刘戊却有所不同。 楚国的地理位置,使得‘吴王刘濞举兵’‘楚王从贼同反’,几乎成了必定会同时发生的两件事。 ——还是那句话:如果楚王不跟着一起反,刘濞绝不会冒着被堵在家门口的风险举兵。 而相较于各自为政的齐系齐王,楚国的实力,却是和完整体的齐国近乎平齐,甚至隐隐有所超出的。 再加上汉家的神圣之地:丰沛龙兴之所,也同样位于楚国境内; 若楚王举兵,丰沛龙兴之所破败,那对于长安中央而言,也将是个极大的政治打击。 最重要的是:吴王刘濞,已经很强大了; 再加上个楚王刘戊,和刘濞组成吴楚联军,那关东诸侯藩王即便原本不打算反,只怕也会为吴楚联军所裹挟,被动加入到叛军的行列…… “偏这纨绔子,大抵已有了决断……” 思虑良久,终也没想到该从何着手,天子启深邃的目光,便自然地落到了刘荣的身上。 而在天子启看向刘荣的一刹那,位居殿侧次席的楚王刘戊,便本能的感觉到脊背一凉…… “楚王叔觉得,长安如何?” 脊背毫无征兆的发凉,紧接着就是刘荣冷不丁一问,刘戊虽心有疑惑,却也不假思索的开口答道:“甚是繁华,不愧为我汉家之皇都!” 却见刘荣闻言,只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旋即颇有些失礼的伸出手,在楚王刘戊的肩头拍了拍,还把刘戊朝自己搂了搂。 “既然觉得长安好,王叔何不多留段时日?” “左右那吴王刘濞,也差不多要举兵作乱,祸乱关东了。” “王叔留在长安,也好借天子余荫,保性命无虞……” 此言一出,刘戊面色当即一紧,顾不上和自己‘勾肩搭背’的皇长子刘荣,只‘腾’地一下弹将而起! 面色惊惧的小跑到殿中央,朝着上首御榻便是噗通一跪! “陛下!” “臣的妻儿老小,可还都在彭城啊!” “若是留长安而不返,那吴王刘濞再破了彭城……” “——臣,恳请陛下允准,许臣归国!” “有待来日,那吴王老贼果真举兵作乱,有臣坐镇彭城,我楚国将帅,也不至群龙无首……” 第062章 二位王叔,耗子尾汁 侧身望向首席,齐王刘将闾敲竹杠不成,一副死了爹妈的落寞样; 在抬头望向殿中央,楚王刘戊声泪俱下,向天子启讲述自己非回楚国不成的必要性,刘荣只觉得一阵好笑。 ——上赶着入朝长安的,是你楚王刘戊;泪眼婆娑求着要回国的,还是你楚王刘戊。 只能说,人生无常,大肠包小肠…… 刘戊求了足有小半炷香的功夫,上首御榻,才响起天子启的温言抚慰。 也不全是天子启刻意拿捏,而是刘戊哭求时的语速,实在让天子启找不到插嘴的气口。 “楚王莫慌~” “朕何曾说过要留楚王,不让楚王回彭城了?” 嘴上如是说着,天子启暗下也是一阵好笑。 心下畅快,顺带着语调都莫名轻松了起来。 “好不容易来一趟长安,好歹也要待够一个月再走嘛?” “若不然,关东宗亲诸侯们,都要说朕这个做天子的,连些许待客之道都吝于自家血亲呢……” 有天子启这番话,楚王刘戊慌乱的心神才逐渐平复,深吸一口气,又不着痕迹的撇了身侧不远处的刘荣一眼。 今日这一遭,虽谈不上给刘戊留下了心理阴影,却也让刘戊心中,生出了‘皇长子绝非善类’之类的负面评价。 对此,皇长子刘荣,只觉得无比荣幸…… “即无旁事,臣等,便退下了。” 有气无力的低着头,等楚王刘戊也结束自己拙劣的表演,齐王刘将闾总算是找了个机会,起身向天子启告了辞。 天子启自也没再多留,只微微一掉头,表示过几天会宴请齐王、楚王二人,便示意宫人引二人退去。 只是刘将闾才刚倒行到距离殿门不远处,刚要回过身,身后便传来刘荣那嘹亮的呼号声。 “听说齐王叔的临淄城,可是有一位奇人呐?” 今日之后,齐王刘将闾对刘荣的印象,显然也是差到了一定程度。 本以为今日到此为止了,却又闻刘荣这莫名一问,刘将闾纵然心下发慌,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回过身。 便见殿侧末席,刘荣满是云淡风轻的站起身,笑着望向皱眉立在殿门内的王叔刘将闾。 “说是临淄有一人,名曰:刀间……” 此言一出,刘将闾陡然瞳孔一缩,本就带着慢慢防备的面庞之上,更是陡然涌上一抹惊惧之色! 却见刘荣自顾自继续道:“有一句话,似是在齐地广为流传:宁爵毋刀。” “与其出外谋求官爵,不如在刀间的家里做奴仆……” “——不曾想我汉家,竟还有这等奇人?” “做他的奴仆,竟然比出任高官、获封显爵都更加吸引人?” “怕是父皇想要添些宫人,给我皇家添一些奴仆,都不敢夸下如此海口啊……” 说着,刘荣便不顾刘将闾那隐隐发颤的身形,面上淡笑依旧,眼角却微微眯起。 “王叔,不厚道啊?” “嗯?” “——太祖高皇帝制:地方郡国若有豪强尾大不掉,郡守二千石不能治,便当拟其名册上交朝堂,由内史强迁其入关中,安置于陵邑。” “这,也同样是我汉家的国本:借陵邑之制广迁天下豪强入关,以强本弱末……” ··· “临淄有刀间这样的豪强,王叔非但不能治,甚至连强迁陵邑的名册,都不敢加上‘刀间’二字。” “莫非父皇还比不得他一个刀间,不能比区区一个刀间,更能让王叔感受到威仪吗?” 刘荣嘴里没道出一句话,齐王刘将闾的身形便颤的更厉害些; 待最后一句话音落下,刘将闾更是当即瘫跪在地,将双手撑在身前。 “臣……” “臣…………” 这一刻,刘将闾是真怕了! 刘荣这番话,固然是用心险恶,甚至可以说是颇有些诛心。 但单就字面上的意思,还不至于吓的刘将闾如此不堪。 真正让刘将闾腿肚子发软,‘臣臣臣’哼唧半天,都没能吐出第二个字的,是刘荣藏在这番话底下的深意。 ——对齐国发生的事,朝堂并非一无所知! 过去,只是没跟刘将闾计较而已。 就像是明知到临淄城,有一个地下皇帝级别的人物刀间,却根本没找刘将闾说过这事儿。 这,才是让刘将闾战战兢兢,甚至觉得后脖子发凉的关键。 几个月前,吴王刘濞,是派过使者来临淄的…… 刘将闾还见了…… 非但见了,还没直接拒绝刘濞的邀约,而是答应考虑考虑…… 见刘将闾如此反应,楚王刘戊才刚因天子启‘可以回国’的许诺而平静下来的心,只再一次悬了起来。 只不过刘荣,似乎并不打算放过刘戊。 “嗯~楚王叔的彭城,倒是没有刀间那样的人物。” “但听说王宫里,颇有些不可为外人道的丑事……” “啧啧啧;” “便是我一介后生晚辈,都有些难以启齿啊……” 只三言两语之间,宣室正殿殿门内,便多出第二道瘫跪在地,神情苍白的宗亲诸侯的身影。 ——那件事! 就连刘戊,也是此朝长安前,临出发时才得到的消息! 朝堂连那件事都知道了,那…… “行了行了~” “作为后生晚辈,却将宗亲长者吓成这般模样,成何体统?” 终,还是天子启含笑起身,为齐王刘将闾、楚王刘戊二人解了围。 只是这一次,天子启这个‘红脸’却并未温言安抚,而是负手屹立于御榻前,稍昂起头,遥望向跪在殿门内的两位宗亲藩王。 “此朝长安,齐王、楚王,便好好在长安转转。” “待回国之后,就当操演军队,筹措粮饷了。” “——吴王刘濞乱我汉家之心,不经过一场腥风血雨,是绝对无法消弭的。” “这一场动乱,是我汉家的劫难。” “也同样是齐王、楚王,以及诸宗亲藩王的劫难……” 看似云淡风轻的一番话,却让刘将闾、刘戊二人心下又是一凛,当即连连叩首,旋即狼狈而去。 而在这二人离开之后,始终在旁吃瓜的少府岑迈、太子詹事窦婴二人,却是颇为默契的对了一下眼神。 ——少府岑迈面上神容,是呆愕间带着些忌惮; 太子詹事窦婴,则是难忍欣慰和期许。 只是二人这截然不同的异样情绪,都并不是针对彼此,而是随着二人移开的目光,一同落在了屹立于殿侧末席的皇长子:刘荣身上…… 第063章 伴君如伴虎 “儿臣这把刀,父皇使的可是越来越顺手了?” 目送齐王刘将闾、楚王刘戊二人惊惧交加的离去,刘荣折身上前,于刘将闾先前坐着的首席落座,便语带自嘲的发出这样一声戏谑。 对于刘荣当着外人的面,就把自己形容成‘父皇的刀’,天子启稍一思虑,便也没觉得有哪里不对。 ——在座的,都是自己人。 太子詹事窦婴,虽是外戚之身,却也是最为顽固、守旧的儒士,就算刘荣一无是处,窦婴恐怕也会坚定不移的支持立嫡立长。 也就是说,窦婴哪怕算不上天子启的自己人,也绝对是皇长子刘荣的天然拥趸(dǔn)。 至于岑迈,那就更无需多言——若非自己人,天子启又怎会让岑迈去做少府、去管自己的钱袋子? 听出刘荣语调中的些许怨怼,天子启却只微微一笑,语带戏谑道:“怎么?” “做朕的刀,莫非还委屈了荣公子?” “——若是换了旁人,能被朕当刀使,那可都是不胜欣喜,当仁不当的。” “怎到了公子这里……” 见皇帝老爹又开始一口一个‘荣公子’‘公子荣’的磕碜人,刘荣也终于得到了反击的机会。 “陛下为汉县官,坐拥神州赤县,受命于天,代天牧民。” “有天下万千子民,甘愿做陛下手里的刀,陛下,当也不缺臣这么个儿子?” 来啊! 互相伤害啊! 不是张口闭口公子荣吗? 我也不说什么父皇、儿臣了,咱就论君臣! 却见御榻之上,天子启嘿然一笑,手指向刘荣,戏谑的目光却落在了另一侧的窦婴、岑迈二人身上。 “瞧这混账,嗯?” “两句话说不对付,朕都成‘陛下’了。” “嘿……” 天子启忍俊不禁的笑声,自也惹得窦婴、岑迈二人脸上,涌现出一抹友好的笑意。 见此,刘荣心情愈发不美,却又偏偏发作不得,只当此时的宣室殿内,除了自己压根儿没有第二个人存在…… “齐王、楚王那些个糟心事,怎么传到公子那儿去了?” “不记得公子在宫外,有能打探消息的卒子?” 不出刘荣预料,天子启果然问起了刘荣的消息来源,看似随意的目光中,也隐约闪过一抹审视。 老爹说起正事,刘荣自也不好再闹脾气,便只得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当着窦婴、岑迈二人的面悉数道出。 “宁爵毋刀,并非是最近这两年,才传到长安的说法。” “——早在先帝之时,齐地豪强刀间的名声,就已经传到了关中。” “只是彼时,先帝病重卧榻,陛下太子监国,一切以稳为重,朝堂这才没有揪着这件事不放。” “而如今,父皇即立,朝堂削藩在即。” “虽仍是‘一切以稳为重’‘所有事都要为削藩让路’的大基调,但借刀间敲打一下齐王叔,却也不无不可。” “毕竟那刀间,明面上是齐地的豪强,实则,不过是齐王叔搜刮民财的马前卒而已。” 滴水不漏的一番回答,却并没有让殿内其余三人面上,流露出‘原来如此’的了然之色。 在刘荣对坐,窦婴、岑迈二人又是一对视,不知在眼神交流些什么。 御榻之上,天子启更是眉头微一皱,面上笑意也悄然敛去大半。 “朕问的不是刀间。” “是刘濞老贼暗中派人,去寻齐王密谋一事。” “——这件事,朕也是在齐王入朝长安之前,才刚收到的消息。” “公子,又是从何得知?” 一时间,殿内的氛围便陡然凝重了起来,太子詹事窦婴更是立时绷起了脸,望向刘荣的目光满是担忧。 刘荣却是丝毫不慌,满是坦然的将双手往身侧一抬,再斜向下落回大腿上,将宽大的衣袖自然覆盖在身侧的宴席之上。 面上,仍是那副泰山崩于前,亦色不改的淡定和从容。 “这并不难猜。” “——按我汉家的制度,诸侯王三年一朝长安。” “而齐王叔上一次入朝觐见,是在先太宗孝文皇帝后元五年。” “虽说今年,确实是齐王叔该入朝长安的年份,但齐王叔并非是必须现在入朝。 ··· “如今,才不过夏六月,今年还有三个多月的时间。” “明知朝堂召梁王叔入朝,齐王叔却还是伙同楚王叔,非要抢在梁王叔之前入朝。” “——若不是得到了刘濞的承诺,急着到长安待价而沽,看看父皇能开出什么加码,齐王叔何必如此急于入朝?” “唯一的解释是:至多一到两个月之前,吴王刘濞已经对齐王叔给出了承诺,而且价码很高。” “齐王叔无法拒绝吴王的‘高价’,犹豫不决之下,这才急着入朝长安,想听听父皇的价码。” 为自己的‘无所不知’给出合理解释,刘荣便毫不心虚的抬起头,目光不偏不倚的投向上首御榻,与天子启深邃的双眸对到了一起。 足足对视了有十息,见刘荣不似作伪,说的也确实有道理,天子启这才暗下一点头。 只目光仍死死锁定在刘荣眼眸深处,沉声再道:“楚王呢?” “朕怎么不知道楚王宫,发生了能让公子都‘羞以启齿’的丑事?” 闻言,刘荣却是摇头一笑,颇有些唏嘘的低下头去。 过了好一会儿,才略带些苦楚道:“过去这些年,楚王叔闹出来的丑事,难道还少吗?” “我刘氏的宗亲藩王是个什么德性,父皇又岂会不知?” “——便说先帝国丧期间,有几家藩王的名讳,没有因为‘国丧期间饮酒作乐’的事,而被送到廷尉的案前?” “至于楚王叔,就更是‘个中翘楚’了……” “儿臣说,楚王叔的王宫里出了件丑事——这,难道还是需要派人查探、查证的事吗?” 话说到这里,窦婴本还写满忧虑的面容,这才总算是松缓了下来。 便是一旁的岑迈,也将悬着的心稍放回肚中,如释重负的轻呼出一口浊气。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启目光灼灼,仍凝望向公子刘荣眼眸深处。 良久,才冷不丁一失笑,再度手指刘荣,侧头望向窦婴、岑迈二人。 “没吓到这小子。” “呵,呵呵……” 第064章 有话直说吧父皇 随着天子启这突兀一笑,以及那句慢慢调侃意味的‘没吓到这小子’,原本充斥着整座宣室殿的沉闷氛围,便也随之重归轻松。 御榻之上,天子启含笑摇头,戏谑的目光撒向西席首座的刘荣。 而在刘荣对座的东席,太子詹事窦婴满带着欣赏,对刘荣连连点头不止。 便是身旁的少府令岑迈,也是如释重负般长松了一口气,似乎也为刘荣涉险过关而感到高兴。 ——倒也不是过去这短短的几个月时间,岑迈就和刘荣培养出了多么深厚的情谊。 而是作为九卿级别的高官,岑迈天然不希望朝堂之上,因为任何人、任何事的原因而发生动荡。 再者,少府的瓷器才刚做成,需要改进的问题也不少。 若刘荣就这么栽了,少府内帑的这条新财路不说直接断,起码也要窄上不少。 目光望向刘荣,余光却也没忘将窦婴、岑迈二人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天子启终还是对刘荣含笑一点头。 却没人知道:随着天子启这微微点下的头颅,刘荣高悬着的心,才算是落了地…… “呼~” “竟险些忘记了;” “封建帝王猜疑一个人,是不需要证据的……” 天子启曾告诉刘荣:掌权者,不需要判断一个人有没有做乱的心,只需要看这个人有没有做乱的能力。 刘荣本没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 直到今天,经历过这短短片刻,却又无比漫长的煎熬,刘荣才终于明白过来:还有后半句话,皇帝老爹没说出口。 ——掌权者不单不需要看一个人有没有做乱的心思,甚至不需要确定这个人,有没有做乱的力量! 只要掌权者觉得有,那便可以四舍五入成‘有’。 正如后世的一句名言:审判才需要证据,反恐,则只需要名单…… “往后,要再当心一些了。” “比过去,都还更谨慎、更小心一些……” 涉险过关,至少是暂时过了关,刘荣只不着痕迹的轻扭了一下腰背,将站在后背上的衣袍稍抖开些。 除了刘荣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从齐王刘将闾、楚王刘戊二人退去,到天子启含笑点下头——这短短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刘荣的整个后背,都已经被汗水浸湿…… “少府不是有事,要和皇长子说吗?” 几乎是刘荣这边刚稳住心神,御榻之上,便再度响起天子启低沉有力的嗓音。 循声望向对座,便见少府令岑迈含笑一点头,旋即便朝着刘荣拱手一拜。 待刘荣也拱手回过礼,岑迈才深吸一口气,面上笑意也瞬间被一抹忧虑之色所取代。 “第一窑瓷器,都已经被取出来了。” “——生胚一百二十口,器型精美、完整,可供出售的成品,却只有寥寥十七口。” “其余一百零三口,有七十余口都受热不均,不成器形;更有近三十口,直接被受热收缩后的模具挤碎……” “虽说这瓷器,由公子定下了‘寸瓷寸金’的价格,单凭这十不足一的成品率,也足以让少府内帑日进斗金;” “但毕竟是公子投注心血做出来的东西,还是想要问问公子:有没有什么办法,将这成品率稍提上一提?” 见岑迈问起瓷器的事,刘荣再深吸一口气,看似是也同样为此事感到头疼,实则,却是把心中最后一点恐惧吐出。 皱眉思虑片刻,方开口道:“那口瓷窑,是我亲自盯着少府的匠人,一块砖、一捧泥建成的。” “受热不均,更大的概率是窑热不足——瓷器这一面受足热,另一面又不足热。” “这不会是瓷窑结构的问题,只会是火候不足,或是哪里漏了热所致。” “要想解决此事,恐怕并没有捷径,只能由少府的匠人们一次次反复去试,再一点点查漏补缺。” ··· “至于模具受热收缩,向内挤压生胚,则是模具的材料不够耐热。” “——第一窑瓷器,用的本就是一次性的模具,有如此状况也属正常。” “往后,慢慢换成更耐热的泥料便是。” 对于瓷器,以及日后要做的所有‘发明创造’,刘荣的态度仍旧不变。 刘荣只是个穿越者,不是转世重生的匠人。 关于瓷器,以及肉眼可见的未来要做的纸、酒精,刘荣都只能给出一个大概的方向,并在技术难点上给出一定的提点。 具体的工艺及生产过程,刘荣不会太过关注——因为关注了也没用。 作为皇长子,刘荣会把自己的主要精力,放在如何住进太子宫之上。 即便是做了太子储君,乃至将来位即九五,君临天下,刘荣也有的是正事儿要忙,没空去真做一个‘木匠天子’。 得到刘荣如此答复,岑迈稍有些失望,仔细一想,却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正如刘荣此刻所想:刘荣,不是匠人。 能突发奇想,为瓷器给出这么个方向,并最终做出成品,已经很了不起了。 具体的技术细节,确实得由专业的匠人去摸索。 刘荣能给出一定程度的建议,岑迈也已经很知足。 解决过岑迈,或者说是少府瓷器的技术难点,刘荣自然便再度侧抬起头,望向上首御榻的皇帝老爹。 只余光仍不时瞥向对座,很反常的出现在这个场合,出现在宣室殿内的表叔窦婴。 捕捉到刘荣的异样,天子启顺着杆子就是往上爬。 “不问问窦詹事,今日是为何入宫?” 只此一问,便惹得刘荣心下一紧,一股阴谋气息瞬间飘荡在鼻尖。 “即是父皇召见,便必定有其中的道理。” “儿臣,不过是个皇子而已,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见刘荣不上当,天子启却丝毫不气馁,自顾自笑道:“今日,是想让太子詹事,一睹我汉家皇长子的雄风。” “如何?” “朕这长子,可还入得窦詹事的眼?” 闻言,窦婴只含笑起身,对天子启一拱手,有笑意盈盈的望向刘荣。 “皇长子少年老成,早慧多智,颇有明君之相。” “我汉家先有太宗皇帝,今又有陛下——现如今,坊间已经开始出现‘此汉盛世’的言论。” “若是在陛下之后,再出一个皇长子这样的明君雄主……” “此,实天下之大幸!” 不出任何人意料:对于刘荣,窦婴毫不吝于盛赞,甚至毫无顾忌的表达出自己对日后,刘荣位及九五后的期待和憧憬。 对此,天子启也没表露出不喜,只淡笑着再将头转向另一侧。 虽只是默然看向刘荣,生动的双眸却也是在问刘荣:如何? 见老爹这般作态,刘荣终是生无可恋的深吸一口气,又极为费力的将其吐出。 唉声叹气的起身,对着上首御榻便是拱手一拜。 “父皇,还是直说吧。” “——又有什么事,需要儿冲锋陷阵在前,父皇执棋筹谋于后?” ··· “往后有什么事,父皇也大可直言。” “终归是父皇的子嗣,君父但有所需,儿臣自便没有不从的道理。” “只这每有一事,便拿着储君之位哄儿一遭——长此以往,纵是父皇不嫌累,儿,也当乏了……” 第065章 朕觉得不对劲! 对于刘荣‘有事儿说事儿,别老拿太子之位吊着我’的抱怨,天子启不置可否。 和窦婴、岑迈二人闲聊几句,再顺势吓了吓刘荣,发现刘荣并没有齐王刘将闾、楚王刘戊那么好吓唬,便当即遣退了三人。 目送三人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天子启终是深吸一口气,略带疲惫的在御榻上躺下身来。 几乎是同一时间,那日常藏身于殿侧帷幔中的黑影,也终于从帷幔中显露身形。 ——今日,那人不再是一身黑袍,而是身着彻侯华服,腰系象征着彻侯之爵的紫绶金印。 即没有见礼,也没有躬身等候; 只自顾自走上前,自然地在御榻前跪坐下身,直接将手搭在天子启的手腕处,便替天子启把起了脉。 “晁错那边,可查出什么了?” 天子启低沉疲惫的嗓音响起,郎中令周仁目不斜视,仍皱眉感受着指尖的脉搏跳动,只嘴上答道:“无甚大不妥,却也绝不本分。” “——当年,晁错往颍川学习雅语,是由于晁错的老师:张恢提前得到消息,得知伏生有意献《尚书》。” “于是,张恢急召晁错回颍川,又寻了宗周遗老授之以雅语,为晁错受授《尚书》做准备。” “之后不久,伏生果然献《尚书》,朝堂内外,也确实找不出第二个精通雅语的人,先帝便派了晁错往济南受授。” “待其归来,官拜《尚书》博士……” 本就有了猜测,此刻又听到周仁这不带丝毫情感的生冷语调,天子启只暗道‘果然如此’,眉宇间的疲惫也随之更深了一分。 “还有吗?” 嘴上说着,天子启便也稍坐起了身,换了个方向,在御榻上彻底侧堂下来。 周仁则将手搭上天子启另一只手的手腕处,再度把起脉,嘴上也继续道:“借《尚书》这层儒皮入朝,是晁错的老师、法家巨擘:张恢为晁错制定的方略。” “晁错官拜《尚书》博士之后,张恢也曾隐晦的提醒晁错:与其在先帝的身上花费心思,倒不如争取走进太子宫。” “——张恢说:太子年幼,相对于已至壮年的先帝,太子更具‘可塑性’。” “于是,晁错在朝堂之上履献良策,逐渐得到了先帝的赏识,并趁着先帝任命贾谊为梁王太傅的机会,顺利走进了陛下的太子宫。” “也是直到那时,张恢才开始在书信中,同晁错提起‘重振法家,复兴申、商刑名之学’的事……” 听到这里,天子启终是无比失望的闭上双眼,同时又有气无力的一摆手。 “够了。” “这些,便够了。” “不要再说了……” 都不用抬头去看,甚至都不用去听天子启语调中的落寞——早在收集到这些情报的时候,周仁就已经预料到天子启的反应。 此刻,听到天子启这一声‘不要再说了’,周仁自也是当即住口,眼观鼻、鼻观心,专心为天子启把起了脉。 而在御榻之上,此时的天子启心中,却是一阵说不尽的怅然。 ——当年,贾谊贾长沙横空出世,朝野内外,乃至天下之人都在说:汉家自留侯张良之后,终于等来了第二个国士! 只是彼时的窦皇后,也就是当今窦太后已患眼疾,失宠于先帝,慎夫人圣眷正隆,连带着慎夫人的儿子:梁怀王刘揖,也开始对太子启的储君之位造成威胁。 尤其是在先帝力排众议,将不世出的国士贾谊,送到梁怀王刘揖身边做王太傅之后,太子启心中的紧迫感也达到顶峰。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与贾谊同年入朝、同为博士,且较贾谊更得先帝信重的晁错,走进了太子启的视野当中。 ——让晁错担任太子家令,是彼时的太子启主动争取的…… 多年以来,天子启始终认为:让晁错做自己的老师,是自己在贾谊官拜梁王太傅时,所做出的完美应对。 直到今天,听到自己无比信任,甚至连自己宠幸姬妾时都不用退避的郎中令周仁,亲口说出事实的真相,天子启才终于明白过来:那时的自己、那时的太子启,究竟是多么的天真…… “就查到这里吧。” “不必再查了。” 良久,天子启语调清冷的一语,也算是在这段长达十数年的师生情谊上,砸开了一条无可弥补的缝隙。 对此,周仁不疑有他,只点头称:喏。 为天子启把过脉,周仁也一如往常的看了看左右,又眼带询问之意的看向天子启。 却见天子启微一摇头,示意周仁不用多说,便自然地将话题岔开。 “楚王宫里的丑事,都有谁人知道?” 此言一出,周仁心下当即一凛,面色也陡然一肃。 “王宫里的探子得了消息,直接送到了臣面前,臣又直接禀奏于陛下。” “抛开楚王和那贱妇不算,除那探子、臣及陛下,普天之下,当再无第四个人知道。” 却见天子启闻言,本就皱起的眉头更紧了紧,眼底更隐隐带上了些许阴戾。 “方才,荣那小子的话,卿也都听到了。” “——滴水不漏。” “但朕还是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 闻言,周仁只若有所思的低下头去,思虑良久,方道:“平日里,长公子也就是会派二公子,去查探宫里,以及朝野内外——那些有耳朵就能听来的事。” “除了二公子,当没人再为长公子搜集情报。” “——老三呢?” 周仁话音刚落,天子启便冷不丁发出一问,又迅速补充道:“还有栗氏。” “会不会是荣那小子,借栗氏之手……” 闻言,即便是对此有十成十的把握,周仁也还是仔细思考了一番,这才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知因何缘故:长公子对母族外戚,似乎颇有些不喜。” “有一次,栗夫人的兄长栗贲,因求官而找到了长公子那里,便曾惹得长公子大怒。” “事后,长公子更是对栗夫人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 “至于三公子……” “呃……” 说到皇三子刘淤,周仁的面色只莫名带上了些许古怪。 过了好一会儿,惹得天子启都有些疑惑起来,周仁才斟酌着用词,强挤出一句:“公子淤,颇类其母……” 第066章 帝王的本能 周仁:公子淤颇类其母。 天子启:哦,那没事了。 对于栗姬这个‘初恋’,天子启可谓是了若指掌。 年轻时,情窦初开的太子启,先是在自己的太子妃:闷葫芦薄氏那里大失所望。 随后不多久,便遇到了貌美脱俗,同时又带些天然呆的栗姬。 一前一后两个女人带来的巨大反差,让少年慕艾的天子启彻底沉沦,将栗姬当成了自己毕生的挚爱!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曾经的慕艾少年,早已经被磨炼成了手腕老练,心系天下的汉天子。 栗姬那曾让天子启小鹿乱撞的呆萌,也早已经变成了令天子启不厌其烦的愚蠢、刁蛮。 ——周仁话说的隐晦,却也足够生动。 皇三子刘淤,和其母栗姬一样,是个铁憨憨…… “说是老四,最近也老往凤凰殿跑?” 把过脉,又躺下身歇息片刻,天子启也觉身上疲惫缓解了些,便再度坐起了身。 却并非正身端坐,而是拉过一块硬枕,垫在手肘下,半坐半歇躺在了御榻上。 周仁也从御榻前的地上站起身,到御榻一侧五步位置,顺手拉了块筵席便跪坐下身。 “四公子,当是已经有了决断。” “——恭顺长兄,自安其分。” “连带着,宣明殿的其余三位公子,也大抵是如此。” “只是长公子至今,都还未曾见过其余三位公子,只让四公子替自己,给其余三位公子传话。” 闻言,天子启只微微点下头,又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老四天生残缺,便已是无缘大位。” “同母胞兄有了决断,老五、老八,自也会听老四的。” “至于老六,虽非程姬所生,却也是生在了宣明殿……” ··· “广明殿呢?” “老四有了决断,老七难道没反应?” 便见周仁微微一摇头,面上却悄然带上了一抹淡淡笑意。 “七公子,当也无心夺嫡。” “只是这投名状从何而来,却是让七公子伤透了脑筋……” “对此,长公子似也心里有数,即没主动亲近,也未刻意疏离。” “当是等七公子带着投名状,再上门找自己投诚?” 语带轻松地一语,也惹得天子启微咧起嘴角,似笑非笑的神容,却是让周仁莫名一阵心悸。 “好~嘛;” “先帝驾崩这才一年的功夫,能与荣那小子相争的,竟只剩下襁褓中的彘?” “难怪上回绮兰殿,这小子会闹出那么大动静……” “敲山震虎?” 听天子启说起上回绮兰殿的事,周仁只是含笑低下头,却并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 实际上,周仁很少在天子启面前,以自己的立场对某一件事发表看法。 ——没有看法,莫得感情,只讲客观事实,不提主观意见,是周仁多年来始终贯彻的生存法则。 只是这一回,天子启,似乎并不打算继续‘纵容’周仁了。 “卿怎么看?” 似是而非,又有些模棱两可的一问,却是让原本面色轻松地周仁,当即陷入一阵天人交战之中。 知道天子启这是真的想要听自己的意见,周仁思虑再三,终还是小心斟酌着,艰难给出了自己的看法。 “齐地的事,确如长公子所言:若非见过吴王的使者,齐王不会急着入朝——尤其不会和楚王联袂入朝。” “长公子说这是推断出的结论,臣认为,长公子所言非虚。” “至于楚王宫的丑事,虽然确实有些太过巧合,但公子给出的说法,也同样有理。” “——自有汉以来,尤其是自太宗皇帝入继大统以来,诸刘宗亲藩王放浪形骸,便已是常态。” “其中,也确实以楚王刘戊,尤为最甚。” “即便不是楚王,而是换做燕王、赵王之类,被长公子当面说一句‘我知道了王叔的丑事’,大抵也能把人吓成刘戊那般模样。” “最重要的是:楚王的丑事,确实没有泄漏的可能,皇长子,也实在不可能有陛下都不曾得知的暗子,能把手伸到楚王宫里去……” 话音落下,周仁额角也已是冒出一层细汗,垂眸看着面前地板的眼神,也时不时飞速抬起一瞬,似是想要看看天子启的神情变化。 天子启倒是没注意到周仁的拘谨,只仍斜靠在硬枕上,目光涣散的看向身前御案,不知在想些什么。 君臣二人就这般各自无言,默然思虑。 不知过了多久,终还是周仁试探着开口,打破了这漫长的寂静。 “陛下可是觉得,长公子有何不妥?” 飞散的心绪被周仁一语拉回眼前,天子启只本能的一侧头,却惹得周仁心头又是一紧! 却见天子启漫无目的的将目光移开,又愣愣思虑片刻,才轻呼出一口浊气。 “我汉家——至少朕,还不至于容不下一个能干的储君太子。” “只是能干也好、平庸也罢;” “无论如何,都得在朕眼皮子底下,得让朕随时都看得见。” ··· “朕看得见,那便是储君能干,社稷有后。” “然若藏在了朕看不见的地方,那,可就是居心叵测了……” 天子启这番话,不可谓不直白。 ——刘荣可以能干; 甚至可以‘能干’到把手伸到关东,比天子启这个皇帝,都更早收到一些关东的消息。 天子启非但不会因此而忌惮,反而还会感到欣慰。 毕竟不过是储君,甚至只是皇长子而已,再如何能干,又怎么可能威胁的到天子启? 要知道手握少府的汉天子,连‘天下皆反’都不带怕的! 有和整个世界为敌的底气,又怎么可能会怕太子储君,甚至是还没做成太子储君,仅仅只是个皇长子的雏儿? 但储君的强大——准确的说,是储君的每一丝、一毫的力量,都必须在天子启的眼皮子底下。 正如汉家的皇帝,无论是要制定一个政策、颁布一条法律,还是想收一个女人入后宫,都务必要让太后知情一样:汉家的储君,其一举一动,也必须在天子的五指山内。 这无关乎天子启的个人喜好或性格,而是封建帝王最基础的本能:极致到变态的控制欲…… “栗氏那边,还是仔细查查吧。” “就算没查出有何不妥,也派人盯着——尤其是荣那小子和栗氏之间的往来,务必要盯死!” 最终,天子启还是遵从了帝王的本能:时刻保持猜疑。 而对此,郎中令周仁,显然早已习以为常。 “喏。” “——嗯,去吧。” “——近几日,再替朕去看看丞相。” 第067章 老四也是做兄长的人 自宣室殿走出,于殿门外同少府岑迈,再聊了些瓷器的细节; 告别岑迈,一路上又再三婉拒窦婴‘去凤凰殿坐会儿’的请求,刘荣只绷着脸,径直回了凤凰殿。 “大哥。” 刚踏入自己的居所,分坐于院内交谈的玄冥二少:刘德、刘淤,外加老四刘余,便不约而同的起身相迎。 刘荣却是顾不得和弟弟们打招呼,紧咬着牙槽,脚下步幅也是飞快,迅速疾走到院内角落,手猛地扶上墙根,便是一阵虎啸龙吟…… “呕……” “呕~~~” “——呕~~~~~~!” 没由来的一阵干呕,似是恨不能把胃酸都吐出来的架势,吓得院内三人赶忙上前! “大哥!” 弟弟们关切的声音才刚响起,刘荣便猛地抬起手,止住了三人的呼号。 又弯腰扶墙呕了几下,才满是狼狈的直起腰。 下意识探出手,接过葵五递来的帕子,在口鼻间胡乱一抹,这才喘着粗气含笑回过身。 “唔,无妨,只是吃坏了肚子。” “——别往外传。” “齐王叔、楚王叔都在长安,切不可节外生枝。” 见自家大哥面色一片惨白,却也确实是‘并无大碍’的模样,兄弟三人只将信将疑的点下头。 唯独寺人葵五,听闻刘荣说自己‘吃坏了肚子’,当即便是眉头一皱。 作为寺人,葵五的生活环境,无疑是比刘德等皇子们要复杂不少。 虽是个痴人,但类似下毒,亦或是给姬嫔下流胎药之类的事,葵五却绝不会感到陌生。 又见刘荣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葵五更是笃定自己没猜错,只当下毒之人身份敏感,刘荣不愿把事情闹大。 于是,葵五当即决定:从今往后,凡是刘荣的餐食,都要由自己先试一道。 但葵五,以及在场的兄弟三人都不知道——甚至这个时代的人都不会知道:这是刘荣承受过大的精神压力,所导致的神经性呕吐…… “呼~” “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 又故作淡然的嘀咕一声,感觉那莫名而来的翻腾上涌缓解了大半,刘荣只长呼出一口气,于自己的摇椅上躺下身来。 再闭眸休息片刻,等来了葵五端来的水盆,简单漱过口,那张因剧呕而惨白的脸,才算是有了七八分血色。 “梁王叔要入朝了。” 调整好状态,不等弟弟们开口询问,刘荣便直接解答了弟弟们的疑惑。 ——今日召见刘荣,天子启除了想要借刘荣这个小辈,来适当敲打一下齐、楚二王之外,最主要的目的,便是就梁王刘武再度入朝一事,和刘荣通个气。 甚至就连太子太傅窦婴今日出现在宣室,天子启再次给刘荣画‘储君太子’的大饼,也同样与此事有关。 天子启,需要刘荣演好一个‘王叔要抢我储位,我真是又气又怕’的角色,同时又不能太过火、不能触怒东宫的窦老太太。 作为导演的天子启有了指令,身为演员的刘荣,自也只能逆来顺受。 但如此秘幸,尤其还是皇帝老爹不惜画储位的大饼,也要保证刘荣不掉链子的好戏,刘荣显然不会给弟弟们透露太多。 老二刘德、老四刘余二人,即便刘荣说,也能隐约猜出个大概; 至于老三刘淤,就算刘荣掰开揉碎讲明白,也未必能听得懂。 只简单提了一嘴‘梁王叔要入朝了’,刘荣便率先将目光撒向二弟刘德。 “和上次一样,以‘交流文赋’之名靠近梁王叔。” “这次可以稍微过火一些——可以隐晦的表露‘大哥靠不住,我想彻底投靠梁王叔’的想法。” “若有必要,我会配合你演一出兄弟反目的戏码。” 沉声做下交代,见二弟刘德虽有些疑惑,却也默然点下头,刘荣又转过脸,望向四弟刘余。 “过去这段时间,我一直没和兄弟们私下见面,就是为了此番做准备。” “——梁王叔入朝之后,东宫很可能要把‘皇太弟’三个字摆上台面。” “届时,我便会是孤立无援,人弃狗嫌,注定无缘储位的皇长子。” “真到了那一步,宣明殿、广明殿,便都要各显神通——联络梁王叔也好,交好馆陶姑母也罢,总之无论如何,都要和我这个大哥划清界限,并‘另谋出路’。” 听出刘荣语调中的郑重,刘余也随之将面色一肃,待听完刘荣的交代,又略有些踌躇的抿起嘴; 皱眉思虑片刻,才面带为难的起身,象征性整理一下衣冠,便对刘荣拱起手。 “此番,实、实在是、委、委屈、大哥……” 见刘余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甚至为此而心疼起自己来,刘荣面上严峻之色,也应声松缓了一分。 强挤出一抹微笑,对刘余轻轻一点头,这才将目光从弟弟们身上收回,抬起手,以食指指腹摩擦起唇下,再度陷入思虑之中。 院内重新归于宁静,兄弟众人各有所思。 过了好久,老三刘淤终于耐不住委屈,颇有些幽怨的走上前,在摇椅旁蹲下身,轻轻晃了晃刘荣垂落而下的衣袖。 “大、大哥?” “我呢?” 循声望去,见三弟刘淤满脸委屈,甚至眼眶内都有些湿润起来,纵是心绪重重,刘荣也难免摇头失笑。 深吸一口气,将郁结在胸口的浊气再呼出去一些,这才笑着捏了捏弟弟刘淤的脸蛋。 “老三年纪小,弄不明白这些大人的事,就老老实实留在我身边吧……” “——可是!” 话音未落,公子淤便焦急的站起身,手指向身后不远处的四弟刘余。 “可是老四比我还小!” 言罢,再度委屈巴巴的低下头,声若蚊吟道:“是上次,弟没能在韩安国身边安插眼线,让大哥生气了……” 见弟弟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刘荣又是一阵苦笑摇头。 终,还是语带安抚的对刘淤摇摇头:“没有的事~” “只是这次的事,关乎到我凤凰殿,乃至我汉家的生死存亡。” “老三又心思纯善,实在做不来这些……” 话说一半,刘荣便顺着刘淤哀怨的目光,望向尴尬僵立在地,颇有些不知所措的老四刘余。 “呃……” “至于老四……” “这个……” “咳,老四在宣明殿,那也是做兄长的人……” “总归是少年老成,早慧了些的……” “咳咳咳………” 第068章 好戏,开场了 天子启元年秋七月,时隔一年不到,梁王刘武再朝长安。 与上一次,由皇长子刘荣假天子节牦,带着两个弟弟出城相迎所不同:这一次,长安朝堂摆足了阵仗。 ——北军三部校尉,足足六千兵马东出长安,不远千里,赴函谷关迎接梁王刘武的王驾,一路护送! 朝堂公卿有司,凡秩千石以上、长安周遭百里,凡爵关内侯以上者,悉数到场! 甚至就连天子启都屈尊降贵,出现在了长安城东二十里。 天子亲迎。 如此尊荣,说是旷古罕见,也丝毫不为过…… “怎不见二哥?” 在直道侧,刘荣、刘淤哥儿俩难得穿上了皇子衣冠,双手各自环抱于腹前,站在了宗亲、贵戚的队伍当中。 作为皇长子,刘荣自当仁不让的站在了最靠前的位置。 而在刘荣身侧,公子淤则趁着天子启翘首以盼,只顾眺望天边,根本顾不上自己的功夫一阵东张西望,想要找到二哥刘德的身影。 听闻此问,刘荣下意识瞥向不远处,正以手遮阳于眉前,苦苦等候刘武王驾的天子启。 而后,才朝侧后方稍一努嘴:“那儿呢,和宗亲们在一起。” 在刘荣提醒自己之前,公子淤只当是二哥有事耽误了,便将大半注意力都放在了长安城的方向。 得大哥提醒,果然在旁支宗亲的人群中,看到二哥刘德文弱的身影,公子淤只顿时皱起眉。 “二哥这是?” “——闹掰了。” “——说了一顿,就闹着要找他的梁王叔混了。” 淡漠一语,引得公子淤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又皱眉看了眼二哥所在的方向,终还是一言不发的将目光移开。 刘淤的脑子确实不灵光,反应极慢,又经常听不懂哥哥们在说什么。 但再如何,也终归是皇族子嗣,接受过一整套精英教育。 就算不明白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也终归知道:二哥如此作为,都是自家大哥一手安排的。 刘淤不愿意去想,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刘淤知道:只要是大哥安排的事,就肯定是有道理的…… “来了。” 思虑间,刘荣轻声一语,便引得公子淤在内的周遭众人齐齐昂起头,望向朝阳初升的天际。 便见那橙红色的天边,逐渐出现一道又一道甲胄齐备、威武不凡的禁卒身影,不过几息的功夫,便汇聚成左右近百步,前后长数里的庞大队伍。 在队伍最前方,一面灰底棕字的大纛迎风而动,只单一个‘梁’字,便显得那般霸气蓬勃。 紧随于大纛后的王驾内,是梁王刘武探出半边身子,不住催促车夫加快速度的身影。 “梁王吾弟!” 隔着大老远,天子启便是一声嘹亮的呼号,也惹得迎接的人群一阵骚动起来。 ——说是骚动,实则却是百官、贵戚、宗亲们整理起着装,禁军将士们打起精神、挺直腰杆,做好迎接王驾的准备。 而在万众瞩目的方向,听到皇帝哥哥的呼号声,梁王刘武索性也不再催马夫了——直接叫停了马车,自车厢后钻下,便手提衣袖小跑而来。 “陛下!” “——吾弟~” “陛下……” 便是这般颇为狗血的情景维持了好一会儿,梁王刘武才气喘吁吁地来到了天子启的面前。 满带着雀跃要拱手跪地,却被天子启伸手一把拉起。 “都是自家人,讲究这些虚礼作甚?” “走!” “回宫里,我兄弟二人,好生叙叙旧!” 天子启异常的热情,并没有引来梁王刘武的猜疑,只受宠若惊,欲拒还迎的从地上起了身。 满是感怀的抬起头,只看了眼皇帝哥哥的面庞,当即便湿了眼眶,语调也随之带上了些哽咽。 “陛下,憔悴了……” 只一语,便惹得天子启心中,也闪过一丝丝不忍。 但片刻之后,那丝不忍便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数十年如一日的铁石心肠。 倒是在不远处旁观的刘荣,在梁王刘武这哽咽一语之后,循声望向皇帝老爹的面容。 就这么一眼,刘荣本还古井无波的心绪,便也有些不是滋味了起来。 ——去年,太宗孝文皇帝驾崩,太子遵遗诏即位。 至今不过一年的时间,年仅三十出头的天子启,鬓角便已是灰黑杂白,再不复去年那英姿勃发,朝气蓬勃的硬朗模样。 上眼皮外侧已微微下垂,眼眶下是一团若有似无,却好似已经刻在了脸上的乌青; 眼角已生出了皱纹,常年皱起的眉头,更是在双眉之间,凿开了几条极深的‘裂缝’…… “只一年,父皇,竟便老了这许多……” 惆怅间,天子启也已是安抚下梁王刘武的情绪,兄弟二人紧紧握着彼此的手,似是有说不完的挂念、诉不尽的思愁。 又和梁王刘武寒暄几句,天子启才含泪带笑,自上而下在弟弟身上打量一圈,而后沉沉一点头。 “走!” “回宫!” 本是稀松平常的一语,意味着今日这场迎驾‘典礼’,将随着天子启乘上御辇而宣告结束; 却不料天子启并未直接登上御辇,将梁王刘武丢在身后——而是紧紧拉着梁王刘武的手,便朝着御辇而去。 “陛、陛下?” 对于刘武惊疑不定的轻呼,天子启更是满不在乎的摆摆手:“我兄弟二人好不容易重聚,难道还要分坐二车?” “——就乘御辇!” “阿武非但要乘御辇,朕,还要亲自为我汉家的梁王驾马!” 这一下,原本还踌躇不定的百官贵戚,只哗啦啦跪倒一大片…… “陛下!” “陛下天子之尊,反为诸侯驾马,于礼不合啊陛下!” ···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不立于危墙!” “陛下怎可这般涉险?!” “陛下三思啊!!!” 百官贵戚你一言、我一语,意图不外乎一句:陛下为梁王驾车,实在不妥! 只是丞相申屠嘉还在‘居家歇养’,百官群龙无首的弊端,也在这一刻显露无疑。 ——没人领头,也没有足够分量的人,替大家做代表性发言。 你喊一句,我号一嗓子,别说是劝阻天子启了——嘈杂之下,天子启甚至都听不清一句完整的话。 终于,在百官贵戚半带期盼、半带侥幸的目光注视下,传闻中‘刚和皇次子闹了龌龊’的皇长子刘荣,步履艰难的站出了身。 走上前,拦在了御驾斜侧方,昂头直视向已经坐上前室、手持马鞭,作势便要驾马而走的天子启。 “父皇,且听儿臣一言。” “——太宗皇帝之时,先帝也曾一时兴起,想要策马自山坡上疾驰而下,无论谁劝都不愿听。” “最终,是中大夫袁盎站出来,质问先帝:陛下纵自轻,置宗庙、太后何?” (陛下纵然轻视自己的安危,又把社稷、太后放在了哪里呢?) 话音刚落,朝臣中当即走出一道身影,似是想要佐证刘荣这番话的真实性。 ——袁盎:没错,当年我在场,这话就是我说的。 当事人袁盎站出身,刘荣也随之一颔首,再道:“今日,儿臣斗胆,也问父皇一句。” “父皇纵自轻……” 啪! “——混账东西!” “——轮得到你来教朕?!!” 刘荣话音未落,一声尖锐的响鞭便于御辇上响起,随后便是天子启怒不可遏的咆哮! 只见天子启端坐于御辇前室,一手持缰,一手持鞭,恶狠狠瞪了刘荣一眼,便含怒挥下手中马鞭。 “阿武,坐稳喽!” “驾!!!” 又一声嘹亮的呼号,那顶黄屋左纛应声窜出,拖着梁王刘武惊慌失措的劝阻声,直扑长安城而去。 而在御辇‘弹射起步’之后,百官公卿却只满是复杂的回过身,看了眼跌坐在地,堪堪躲过那一鞭的皇长子刘荣…… 默然摇头叹息一番,便也朝着长安城的方向快步跟了上去。 “大哥!” 自家大哥险些被皇帝老爹含怒一鞭打中,老三刘淤只飞奔上前,满是担忧的将刘荣从地上扶起。 刘荣却并未对三弟有所表示,被扶着起身的过程中,目光直勾勾望向人群远去的背影。 等了许久,才等到二弟刘德小心回头望向自己,刘荣这才抿起嘴唇,朝刘德微微一点头。 ——梁王,入朝了。 好戏,开场了…… 第069章 朕,变了吗? 宣室殿内,已经变成了汉家朝臣百官、公卿贵戚的欢乐场。 勋贵们推杯换盏,满面红光; 朝臣们交头接耳,喜笑颜开。 至于这场接风宴的主角:梁王刘武,却是在酒过三巡之后,在皇帝哥哥的邀请下,到了殿外的了远台吹风。 虽是吃了些酒,兄弟二人面上都已有些醺色,却也还算头脑清醒。 天子启负手含笑在前,梁王刘武赔笑紧随其后,兄弟二人便沿着了远台的护栏,缓步朝远离殿门的防线走着。 聊起儿时在代王宫,以及在关中三辅到处游玩、胡闹的经历,兄弟二人也免不得一阵畅笑。 只是随着殿门逐渐被抛在身后,兄弟二人面上的肆笑,却是不约而同的敛去大半。 “陛下。” “——叫皇兄。” 默然走出去好一段距离,梁王刘武斟酌再三,终还是决定开口,提一嘴今天发生在城外的事。 只是刚一开口,便被皇帝哥哥打断纠正,刘武当即便是心下一暖,原本感到嘴边的话,也顿时有些说不出口了。 隐约感觉到梁王刘武欲言又止,天子启却是摇头发出一声轻笑。 又走出去一段路,才在护栏内停下脚步。 一手搭上石制护栏,一手朝远处的宫阙一指。 “那里;” “阿武可还记得?” 闻言,梁王刘武顺着天子启所指的方向望去,随即便含笑点下头。 “石渠阁外的棋阁。” “先帝尚在,太子宫又尚未建成时,皇兄和臣弟,还同母后一起住在椒房殿。” “那时,皇兄最喜欢的地方,便是棋阁了。” “——甚至就连先帝,也会偶尔跑去棋阁,同皇兄对弈。” “后来太子宫建成,皇兄搬去了宫外,臣弟也封王就藩,去了关外……” 随着梁王刘武颇带些感怀的话语声,天子启的面庞之上,也逐渐涌上一抹追忆之色。 自代地入继大统之后,先帝带着妻小一大家子,一股脑都住进了未央宫。 先帝居宣室,皇后窦氏居椒房,其余诸姬嫔、皇子也各有居所; 天子启、梁王刘武兄弟二人,则是同母亲窦氏在椒房殿住下。 后来,随着天子启年龄渐长,朝堂内外开始有人进谏先帝:应该在未央宫外新建一座太子宫,以供储君居住。 也是直到那个时候,朝堂内外才反应过来:太子启,居然是汉家第一位及冠的储君! ——孝惠皇帝刘盈十五岁即位,二十二岁驾崩。 直到孝惠皇帝驾崩的那一天,汉家的都城:长安,都还没有彻底建造完成。 连长安城都还没建好,便已经一命呜呼的孝惠刘盈,自然也就没能拥有独属于自己的太子宫。 孝惠皇帝之后,废少帝刘恭在四岁的年纪即位,八岁便死在了那句‘吾未壮,壮即为变’上,自更不可能出宫别居。 于是,那座天子启住了十几年的太子宫,便成了先帝朝唯一一个‘大兴土木’的工程,以及有汉以来第一座,也是唯一的一座太子宫。 天子启和梁王刘武的兄弟情谊,大致也是随着天子启搬出椒房殿,住进太子宫、梁王刘武封王就藩,而画上了省略号…… “一眨眼的功夫,阿武就藩,都已经十三年了啊……” “曾经的少年儿郎,也已是我汉家的国之柱石……” “——朕老了~” “阿武,也已年近而立……” 感受到天子启语调中的落寞,梁王刘武也悄然低下头,莫名为皇帝哥哥而感伤起来。 窦太后、馆陶主刘嫖,乃至皇长子刘荣,都在长安、都在天子启的身边,能经常见到天子启,所以并不能很明显的察觉到。 但梁王刘武几年入一次朝,对于天子启的精神、身体状态的变化,感受自是更为直观。 在刘武看来,从自己就藩至今,前五次入朝,刘武都没觉得天子启有多大变化。 左右不过是较上次年长了几岁,更稳重了些、踏实了些。 但那朝气、那精气神,却是从来不曾减弱分毫。 而这一次,仅仅只隔了一年的功夫——仅仅只是在皇位上坐了一年,刘武便发现自己的皇帝哥哥,就已经肉眼可见的苍老了许多。 “唉……” “宗庙、社稷的重担呐……” ··· 一时间,兄弟二人竟都唏嘘感叹起来。 又过了好一会儿,站的都有些累了,天子启才将身子稍往前一探,将手肘撑在护栏上,目光远远定在了棋阁。 “当年,实在是年轻气盛,又实在拿不住轻重。” “但凡没让那刘贤小儿死在长安、死在未央宫,吴王老贼今日,便断寻不得举兵谋逆的由头……” “——朕,是汉家的罪人呐~” “是朕,为我汉家的黎民苍生,招来了这么一场兵祸……” 其实,在天子启将话题引到棋阁的时候,梁王刘武就已经预料到天子启要说什么了。 可即便是如此,在听到天子启亲口到处这番话——尤其是提到‘刘贤’这个人名时,饶是早有心理准备的梁王刘武,也还是不由有些恼怒了起来。 “皇兄不必如此自责!” “那吴太子刘贤,仗着吴王老贼势大,整日里耀武扬威、嚣扬跋扈倒也罢了;” “——竟还敢当着我兄弟二人的面,说先帝愚不可及,平白允了吴王老贼开山铸钱?!” “莫说是皇兄,便是臣弟当时,都险些要拔剑挑了那贼子!!!” 三两句话的功夫,梁王刘武便已是气的鼻息粗重了起来,面色更是涌上一阵潮红。 强自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将汹涌的怒意按捺下去,梁王刘武的面容之上,也随之涌上一阵懊悔。 “只恨当年,没能抢在皇兄之前动手!” “若是臣弟拔剑,这便会是吴-梁二国之仇,再有皇兄居中调和,那吴王老贼怎都闹不起来。” “如今,却成了皇兄和刘濞老贼的恩怨,转瞬便是长安朝堂和关东诸王的对立;” “皇兄眼下,当真是太过被动……” 却见天子启闻言,本欲从护栏上抬起的手肘只微微一顿,若有所思的眯起了眼角。 良久,又故作洒然的摇头一笑。 “已经发生了的事,再怎么懊悔,也没有回到当初的可能。” “既是已结下了这仇怨、惹下了这大祸,便只能想办法解决、面对。” 言罢,天子启终是将手肘从护栏上抬起,重新将双手背负于身后,遥望向远方。 不知过了多久,才侧过身,对梁王刘武微微一笑。 “方才,阿武当是想同朕,说今日长安城外的事吧?” “——觉得朕今日,做的不大妥当?” “更或是好似换了个人,让我汉家的梁王,都有些认不出自己的兄长了?” 第070章 朕弟,何等英雄! 天子启这一问,却是让梁王刘武僵在原地,顿时有些进退两难了。 梁王刘武原本确实是想提上一嘴。 但之后,又有些心疼起皇帝哥哥来,便也打消了这个念头。 此刻又被天子启点破,梁王刘武只一阵抽搐不定,不知该如何是好。 “吴王老贼,已经开始联络齐系、淮南系,还有楚王、赵王了……” 见刘武不开腔,天子启也没多等,只自顾自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就在阿武入朝之前,齐王、楚王共朝长安。” “——齐王是来待价而沽、敲朕竹杠的;” “及楚王,更是来探朝堂的底,好给自己壮胆的。” ··· “左右不过明后年,吴王刘濞登高一呼,楚王便大抵会同反。” “齐系、淮南系,也没一家是靠得住的。” “甚至就连赵王,都已被刘濞蛊惑的蠢蠢欲动,有意替刘濞,联络一下塞外的匈奴人……” 说到这里,天子启片刻之前还带些笑意的面容之上,只尽为一抹沧桑所取代。 转过身,深深凝望向梁王刘武目光深处; 良久,又伸出手,唉声叹气着,在刘武肩上轻拍了拍。 “我汉家,要指望阿武了啊~” “唯有阿武,才能助我汉家、助朕——助天下苍生黎庶,度过这场劫难。” “也只有阿武,能稍分分朕肩头上的担子了……” 言罢,天子启已是眼含热泪,又趁着泪水滑落之前别过身去,装出一副负手远眺的架势,实则却是将留下的泪滴,‘藏’在了梁王刘武看不见的角度。 只是这‘拙劣’的故作坚强,并没有逃过梁王刘武的眼睛。 隐约意识到皇帝哥哥话中深意,梁王刘武思虑片刻,方略带狐疑道:“所以,皇兄今日才那般……?” 便见天子启再长呼一口气,不着痕迹的侧头抹去面上泪痕,旋即才强笑着重新望向刘武。 “朕,是做给天下人看的。” “朕要让天下人知道:朕弟,何等英雄!” “——朕要让天下人知道,朕弟梁王,是我汉家最粗壮的柱石。” “而这样的国之柱石,配得上朕出城相迎,并亲御车辇。” 短短几句话,便引得梁王刘武又是一阵气血翻涌,灼热的鼻息打在唇上,醺色更多了三分。 想要说些什么表忠心,又实在想不到什么样的话语,能对得起皇帝哥哥这般礼遇,正要屈膝跪地,却见天子启又长叹一口气,再度把手肘撑在了护栏上。 “荣这小子,太嫩。” “太嫩太嫩了~” “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看不透,居然当着百官公卿的面,站出来阻止朕?” “搞得朕有心为其铺路,都是无从下手……” ··· “太医们说,朕年幼失了少阳,又让酒色掏空了身子;” “外强中干之下,也没几年寿数了……” “待平了吴楚,再了却手尾,朕,便大抵要去见先帝……” 听天子启说起自己的大限,梁王刘武终不再犹豫,赶忙跪倒在地,含泪焦急道:“陛下正值壮年,定能长寿!” 天子启却是苦笑着一摇头,回过身,伸手将梁王刘武扶起。 手上忙活着,嘴上也不忘道:“才说过要叫皇兄,这就又唤回‘陛下’了。” “来,起来说。” 将梁王刘武扶起,又将刘武的手按在自己的小臂上,再重重拍了拍。 含泪凝望向刘武目光深处,许久,终又突兀的咧嘴一笑。 “朕,有意让阿武为储。” “至少在荣那小子年壮之前,由阿武这个做叔叔的,看顾着我汉家的宗庙、社稷。” “——朕年长些,便先去见父皇。” “待阿武百年,还位于荣也好,与立子嗣也罢;” “只一点:务必要选一个能让我汉家,不再被外蛮欺辱的储君才是……” 听到这里,梁王刘武已是泣不成声,几欲开口,终也是含泪哑然。 天子启却很是‘坚强’,又含笑拍了拍梁王刘武的手背,才就势拉着刘武的手,折身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一边走,嘴上一边继续道:“这件事,朕和母后商量过了,母后也觉得应该这么做。” “——过去这些年,朕先是忙着对付梁怀王,之后又是太子监国;” “如今做了皇帝,更是在宣室殿忙的抬不起头,根本顾不上母后和阿姊。” “做了储君,阿武便也不必再于梁国和长安之间来回跑——就踏踏实实待在长安,替朕在母后膝下尽孝。” “至于梁国那边,就从阿武的子嗣里,选一个成器的便是。” 被天子启这么一连串机炮般的话语轰炸,梁王刘武早已是心乱如麻,根本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 直到天子启问起正事,梁王刘武茫然无措的目光中,才总算恢复了些许风采。 “睢阳那边,准备的如何了?” 便见梁王刘武稍一抿唇,旋即沉沉点下头。 “都安排好了。” “自梁国最东,一直到王都睢阳——一路上,臣弟布下了足足七道防线。” “刘濞老贼不反则已,但敢举兵,要想兵临睢阳城下,不先舍去一半兵力,便想都别想!” “至于睢阳城,更是由少府送去的床弩、掷机无算,又城坚墙厚,固若金汤。” “别说是吴楚——便是关东诸王皆反,有弟镇守睢阳,就绝不会让哪怕一个乱臣贼子,出现在函谷关下!” 闻言,天子启只含笑一点头,眼底却也在梁王刘武看不见的角度,闪过一抹微不可查的凝重。 ——刘武的梁国,把守着关东门户,位于函谷关以东不过数百里。 按梁王刘武的说法,有梁国把守门户,纵使‘天下皆反’,也绝不会有哪怕一个叛兵逆卒出现在函谷关下。 那如果,是梁国反了呢? 如果是这个能以一己之力,抗衡整个关东的梁国调转枪头,畅通无阻的朝函谷关进发呢…… “皇兄?” 短暂的失神,被梁王刘武一声轻呼唤回,天子启也只面色如常的一笑,便朝殿门一抬手。 “走,接着喝。” “——今晚就别回王府了,便在宫里住下。” “等功侯百官走了,咱们兄弟俩,再好生叙叙旧。” 第071章 父皇,糊涂了! 在天子启和梁王刘武兄弟二人短暂离席的时间里,刘荣自然就成为了全场焦点。 ——负面的那种。 与会众人推杯换盏,交头接耳,时不时偷偷瞥刘荣一眼,再捂嘴嘀咕几句。 就算没听见,刘荣也大致能猜测到这些话的内容,左右不过‘皇长子惹恼陛下,梁王更有机会了’之类。 对于这些言论,皇次子刘德面色复杂,却也只是远远看了刘荣一眼,便继续和几位老博士含笑交谈起来。 倒是与刘荣同坐一席的公子淤,一双眼睛瞪得浑圆,恶狠狠地扫视着殿内众人,似是恨不能择人而噬。 对此,刘荣只置之一笑,便小口小口抿起了爵中浊酒。 没人能料想到:此时此刻,皇长子的关注点,居然是在手中的酒爵之内…… “还想着搞弹簧、搞机床,玩儿工业体系呢;” “结果到头来,搞个酒精都这么麻烦。” 过去这段时间,刘荣虽然没有再去瓷窑,却也借着少府令岑迈向自己请教的机会,试探着提出了提炼酒精的事。 过程并不很顺利。 虽然不明白刘荣为什么要‘熬酒’,熬出来的酒又作何用途,少府令岑迈也还是很笃定的表示:这件事,基本没有搞头。 至于原因,却是刘荣从不曾料想到的原材料问题。 ——如今汉室,虽然已经彻底进入史家口中的‘文景之治’,但从宏观角度来看,全天下产出的粮食,也还是不够全天下人吃。 就刘荣从岑迈那里所了解到的讯息,如今汉家,关中有民一百多万户,近七百万口; 关东二百来万户,一千一百余万口。 再算上巴蜀、汉中,以及北方上、代、陇右等郡,又是大几十万户,六百来万口人。 总共算下来,如今汉家有民四百多万户,将近两千五百万人口。 按照每人每年二十石的口粮标准计算,这二千五百万的人口,便需要至少五万万石的粮食年产值,才能够保证人均吃的饱饭。 但如今汉室的粮食产量,却是关中二万万石左右,关东一万万石余,巴蜀天府之地近一万万石——总共不过四万万石出头。 将近一万万石的粮食缺口,意味着如今汉家的粮食供需关系,基本就是‘人均八成饱’。 这还没算巴蜀运进关中、关中运往关东的漕粮,以及朝堂往北方输送的军粮,在运送途中的损耗。 结合此间种种,对于刘荣‘想要熬酒精’的谋划,岑迈也把话说得很直白。 ——果酒可以,粮酒不行。 这就让刘荣很为难了。 这个时代的酿酒技术本就落后、酒精度数本就不高; 且相较于粮食所酿的酒,果酒度数更低,杂醇也更多、提纯难度更大。 用这个时代,那酒精度数不知道有没有三五度的果酒提炼酒精,怕不是要一个果园的果子酿出来酒,最后却只提炼出百十来斤酒精…… “慢慢来吧。” “就算不能普及,也至少给高级军官、将帅先备上。” “剩下的就等将来,提高了粮食产量再说。” 随着接连几个‘项目’因各种原因碰壁,刘荣也逐渐习惯了这种挫败感。 但挫败归挫败,刘荣却没有完全放弃任何一个项目,而是酌情搁置。 ——作为皇子,尤其还是尚未得立为储君的皇长子,刘荣要注意的忌讳实在太多,能动用的力量又实在太少。 很无奈,但也很现实。 刘荣唯一能做的,就是尽早住进太子宫,然后再凭借储君太子的特权,去做自己想做的东西…… “大哥。” 正思虑间,弟弟刘淤压低音量的轻呼声响起,将刘荣飞散的心绪拉回眼前。 循声抬起头,便见方才还与天子启坐在上首御榻的梁王刘武,此刻正端着酒爵,摇晃着身子朝自己走来。 深吸一口气,做出一个‘生人勿进’的生冷面容,刘荣便装作一副没看到梁王刘武的架势,将身子直接别向殿门的方向; 一手以肘撑着面前餐案,一手端着酒爵,对殿门外顾自独酌。 “这才一年未见,皇长子,便与寡人疏远了不少?” 预料中的平和声线传入耳中,刘荣这才正过身来,却仍是一副看刘武很不爽的表情,望向刘武的目光满是敌意。 极其敷衍的举起酒爵,朝梁王刘武一抬,不等刘武反应过来,便举爵仰头,一饮而尽。 “呼~” 放下酒爵,又大咧咧抹了把嘴,再度侧身向殿门的方向; 过了好一会儿,才好似察觉到什么般,冷不丁回过头。 “怎么?” “莫非王叔,还真想和我聊上两句?” 如是一声讥问,刘荣不忘面带嘲讽的将头再侧过来些,朝御榻的方向一昂首。 “父皇已经看到啦~” “——已经看到王叔,能和我这个皇长子和睦相处,叔侄相得了~” “招呼打了,酒也敬了;” “王叔,且回吧?” 说着,刘荣又抬起双手,朝御榻的方向比了个‘请’的手势; 只面上神容,那是要多讥讽,便有多讥讽…… “皇长子,何必如此言讽寡人呢?” “我叔侄二人,何不……” “——梁王是来向我炫耀的吗?!” 刘武话音未落,便闻刘荣毫无征兆的一声呼号,惹得殿内当即便是一静! 殿内众人纷纷侧目,本能的想要将目光从刘荣身上移开,却实在抵抗不过八卦之魂,便这么定定的看了过去。 御榻之上,原本还满带着温和笑意,昂首望向叔侄二人的天子启,也随之将面色一沉! 砰! 却见刘荣猛地一拍面上餐案,恶狠狠瞪了刘武一眼,旋即便抬脚跨过面前矮几; 极为刻意的在梁王刘武肩侧一撞,顺势摇晃着身子来到殿中央。 昂首挺胸,望向上首御榻。 “父皇,糊涂了……” “——父皇,糊涂了!!!” ··· “古往今来,哪朝哪代,有天子尚未绝嗣,反立手足兄弟为储的道理?!” “做下这等糊涂事来,到了地底下,父皇有何面目见先帝、见太祖高皇帝!!!” 满含盛怒的几声咆哮,只引得天子启也是一阵胸膛起伏,陡然自御榻上起身! 正要喝骂,却见刘荣又莫名一声冷笑。 “不必劳烦父皇。” “——儿臣,这便去领板子。” “最好是被打死了,也免了父皇为儿臣头疼!” 气冲冲道出此语,刘荣便冷然回过身,面朝殿门的方向; 借着‘拂袖转身’的功夫,又顺势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才稍侧过头,望向仍手端酒爵,呆立于殿侧的梁王刘武。 “梁王叔,当真是独得皇祖母恩宠。” “连我汉家的储位,都能如此轻而易举的取来?” “呵!” “且瞧着吧;” “且看天下人的唾沫,淹不淹的死我汉家的皇太……” “——混账东西!!!” 御榻之上,天子启终是勃然大怒,手指向刘荣决然屹立的背影,身形一阵止不住的发颤。 而在殿中央,刘荣却只稍一侧目,旋即一声冷哼,便头也不回的朝殿门外走去。 “老三!” “走了!!” 第072章 怎这般过火? 爆炸性新闻! ——皇长子刘荣,君前咆哮! ——酒后失仪! 最令人瞠目结舌的是:怨怼太后!!! 如果这个时代有报纸,那第二天早报的头版头条,便必然会被这些词条所占据。 即便没有报纸,这一长串随便单拎一个出来,都足以点爆朝堂内外的爆炸性新闻,也还是在当日夜幕降临之前,传遍了长安街头巷尾。 坊间众说纷纭。 有人说,皇长子这是年少轻狂,又吃多了酒,才酒后失了态; 虽然颇有不妥,但也不是不能原谅。 也有人说,皇长子言语不敬太后,就算是酒后失言,也完全可以纳入‘不孝’的范畴。 而在如今汉家,不孝,尤其还是不孝祖母——这是绝对不可以原谅的。 当然,绝大多数的人,也还是注意到了真正的关键点。 ——皇太弟? 什么鬼!!! 当今天子启,又不是没儿子! 不但有,而且有十好几个!! 抛开长安坊间,从来没有出现过‘皇长子不成器’的流言不说:就算皇长子刘荣当真不成器,可供当今天子启选择的儿子,也依旧有十个之多! 怎么挑都挑出来一个合格的太子储君,为何放着儿子不管,反而去立皇太弟? 不等这些人想出个所以然,又一则爆炸性新闻传出,彻底震的坊间舆论鸦雀无声。 ——在宣室殿点下好大一把火之后,皇长子刘荣带着同母胞弟:皇三子刘淤,径直跑去了太庙! 这一下,事态的发展彻底脱离了控制。 事儿,彻底闹大了…… · · · “呜~~呜呜呜呜~~~~” “呜~~~呜哇啊啊啊啊~~~~~” “大哥~~~” “我为啥要哭啊?” “呜~~~~呜呜呜~~~~~……” 长安城,西城门内,太庙。 身处太庙之内,跪在太上皇刘煓的神主牌前,皇三子刘淤用手猛掐着自己的大腿,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还不忘抽空望向身旁,问大哥刘荣:自己为什么要哭。 而在公子淤目光所及,皇长子刘荣却是一脸严肃的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的为高祖父上了三炷香。 此刻,刘荣身上虽还带着些酒气,面上却再不见丝毫恼怒之色。 非但没有恼怒,听闻三弟这边哭边发出的一问,刘荣反嘿然一笑,改跪为坐——侧对着太上皇的神主牌,直接在蒲团上盘腿坐了下来。 呵笑着伸出手,帮弟弟刘淤掐着另一侧的大腿,嘴上也不忘温声道:“因为大哥酒后失仪,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若不找太上皇哭上一哭,大哥这回惹下的‘祸’,就不是挨顿板子那么简单了……” 说着说着,刘荣面上笑容依旧,手上却掐的更用力了些,顿时惹得公子刘淤的哭声又高了几分。 “哇~~~啊啊啊~~~~” “那大哥为啥、为啥不自己哭呀~~~~” “啊!~~” “轻点儿掐~~~啊啊啊啊啊~~~~~” 看着弟弟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还不忘提醒自己轻点儿,刘荣摇头失笑之余,便也从善如流的将手收回。 侧过头,仰望向太上皇刘太公,那被擦得一尘不染的神主牌,刘荣心中,只油然生出一阵苦涩。 “高祖父对太祖皇帝,当是不曾这般严苛吧……” “便是曾祖父对孝惠皇帝,当也能稍慈爱些?” 满含苦楚的两声呢喃,惹得一旁的公子淤稍放低了哭声,待刘荣侧目一瞪,又扯开嗓子哭嚎了起来。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祭堂之外,才终于传来那道令刘荣心生苦楚的低沉声线。 “朕还纳闷呢——怎么还把老三带上了;” “合着是懒得自己哭?” 天子启声先至,而人紧随其后。 背负双手,阴沉着脸,龙行虎步走入堂内,沉声嘲讽了刘荣一句,手上也没忘点燃香柱,旋即将握着香根的手贴在额前,朝神主牌深弯下腰。 过了好一会儿,才将手中香火插进神主牌下的香炉,天子启这才折过身,径直走到刘荣身旁。 ——和刘荣一般无二的姿势,当即便是盘腿坐下。 “怎这般过火?” “有城外那一遭,今日便足矣。” “何必再画蛇添足?” 听出老爹语调中的不满,刘荣却丝毫不慌,只呵笑着低下头,斟酌起用词来。 片刻之后,便见刘荣再度抬起头,不着痕迹的对身前不远处,仍一手掐着大腿根,对着神主牌哭嚎的公子淤使了个眼色。 待公子淤如蒙大赦般站起身,又在刘荣的眼神警告下,一边哭一边退到了堂外,刘荣的面容之上,才再度带上了平日里,那好似永远不会消失的淡淡笑意。 “按父皇的意思,不几日,皇祖母便会设下家宴,而后提及皇太弟一事。” “若在那之前,儿臣什么都不做,那到了家宴那日,皇祖母便大抵会言语试探儿臣,如‘你叔侄二人要和睦,梁王百年后会还位’之类。” “届时,儿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轻声发出一问,不等天子启开口作答,刘荣便自顾自摇了摇头。 “若是答应,皇祖母便会有所察觉,从而坏了父皇的大事。” “然若不答应,皇祖母又会下不来台,更或逼得儿臣当着面出言怨怼。” “——与其彼时当着面,倒不如今日背着皇祖母,把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说出来。” “如此一来,等到了家宴那日,儿也不必踌躇不决,只需一个劲儿的哭;” “剩下的,就都交由皇祖母自己畅想了……” 将自己的计划尽数道出,刘荣面上微笑依旧,暗下却顿时再生出一阵苦涩。 太子…… 不; 还没得立为储的皇子,能做到刘荣这个份儿上,不说后无来者,当也是前无古人了…… “嗯……” “倒也不是不行。” “只是现在闹得这么大,该如何收场?” 见皇帝老爹眉头已经松缓下来,语调中却也仍带着些许不满,刘荣只再一笑,旋即在祭堂内稍一环顾。 “家宴之前,儿和老三,便‘躲’在太庙里。” “——老三那性子,父皇也是知道的,实在容易走漏了风声。” “等过几日,皇祖母便当要设家宴,提皇太弟一事之余,顺带让儿臣同梁王叔重归于好。” “届时,儿出了太庙,直往长乐赴宴便是。” 听闻刘荣早有盘算,又在脑海中仔细推演了一番,确定没有问题,天子启才沉沉一点头。 思虑片刻,便毫无征兆的起身,毫不顾忌形象的拍了拍身后泥尘。 “即是如此,那朕便回了。” “身上带干粮……” ‘没有‘二字还没道出口,便见刘荣呵笑着从怀中,取出七八张油黄色米饼,天子启赶到嘴边的话,也就此咽回了肚中。 “可还有旁的事?” 闻言,刘荣深吸一口气,尽自己最大的力气,强挤出一抹平和的笑容。 “母亲那边,有劳父皇……” 第073章 封印 事实证明,刘荣的担忧,是有道理的。 ——几乎是在得知刘荣跑去太庙的第一时间,栗姬便彻底开启了癫狂模式,就差没把凤凰殿掀个底朝天。 若不是有上次,差点跑去宣室殿‘救儿子’,导致刘荣大发雷霆的事在心底压着,说不定栗姬这回,真就要跑到宣室殿要人了。 不过也没好太多; 在最开始的暴怒之后,稍冷静下来一丝的栗姬,当即便派人去打听情况。 而在得知刘荣、刘淤兄弟二人所在的太庙,已经被北军禁卒里外里围了好几层之后,栗姬距离理智崩散,便只差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老二那混账呢!” “兄弟手足落了难,竟是连人影都见不到!!!” 此时的凤凰殿,已经宛如一片废墟。 整个正殿内,看不见哪怕一件完整的器具、一台直立的灯台,乃至站直身子的人影。 尤其是随着栗姬这又一声尖锐的咆哮,宫人们本就深深躬下的腰身,更是直接就跪了下去…… “都哑巴了?!” “——我凤凰殿,竟找不出第二个长嘴的人了吗!!!” 被栗姬吓得又是一缩脖子,卧榻旁躬立着的那道身影,终还是将惊恐的目光,撒向宛若废墟的殿内。 只一眼,便看到那纵然匐匍在地,也仍旧轻手轻脚收捡着遍地狼藉的瘦弱身影。 锁定了目标,老宫人噔噔小跑上前,对着夏雀的屁股便是一脚。 “夫人问你话呢!” 极力压低声线的一声轻斥,惹得夏雀茫然抬起头,见是栗姬身边的老掌事,又下意识往殿门的方向看去。 殿门外,寺人魁梧宛若门神,似是守护着凤凰殿内的遍地狼藉。 许是看到了那道无比熟悉,又能让自己安全感满满的魁梧身影——夏雀终还是撑起身,昂起头,仰望向比自己高出足足两个头的老掌事。 “你不能欺负我。” “不然葵五会打死你的。” “——这是长公子交代葵五的事。” “长公子的话,你不能不听。” 以一种近乎机械化的淡漠语调,道出这颇有些霸气的客观事实,夏雀便漠然低下头,平视前方,一步步走到了栗姬的面前。 而在夏雀身后,那老掌事却是更显惊惧的低下头去,又颇为忌惮得撇了眼殿门的方向。 ——自上回,在绮兰殿外一杖打死那女官,葵五在整个未央宫内,都已经是‘凶名赫赫’的人物了。 尤其还有皇长子刘荣在背后撑腰,更是让宫内,尤其是凤凰殿的宫人们避之如避蛇蝎。 对于夏雀这番话,老掌事当然感到恼怒,甚至是羞愤! 却也不得不承认:夏雀这番话,字字属实。 葵五那个憨货,说要打死谁,只怕是真的会打死谁的…… 对于老掌事的神情变化,夏雀视而不见,或者说是压根儿就没关注。 仍是那张完全看不出悲喜,且时刻绷着的一张面瘫脸,走到栗姬身旁,拱手躬身。 “夫人有话要问奴?” 许是被夏雀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淡然,或者说是呆愣所感染,栗姬激动地情绪,也莫名镇定下来了些许。 虽然不多,却也足够让栗姬压下音量,以尽量正常的语气说话了。 “你二人,都是我儿自凤凰殿百十宫人中,精挑细选出来的肱骨心腹。” “尤其是你,更是我儿亲自派来我身边的人。” “你说,我儿眼下,可还安好?” “——奴不知。” 不假思索的应答,惹得栗姬眉头立时一周,小宇宙又再度有了些爆发的趋势。 强压下怒火,再拿出自己所有的耐心,继续问道:“那眼下,我这个做母亲的,又该做些什么,才能助我儿渡此难关?”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栗姬的声线,已经带上了明显的颤音。 暗下更是已经打定主意:若是再问不出什么,就直接遵从本能! 好在这一次,夏雀却并没有立刻摇头口称‘不知’,而是像模像样的皱眉思考了许久。 待栗姬都有些躁怒不安起来,才终于从‘思考’状态中回过神。 “夫人该怎么做,奴不知。” 只此一语,便惹得栗姬当即从卧榻上起身! 正要抬脚朝殿门的方向而去,却闻夏雀继续道:“只是上回,长公子落了难,夫人想要做些什么,却险些坏了长公子的大事。” “这一回,长公子又落难了……” “——那能一样吗!!!” 夏雀话音未落,栗姬凄厉的咆哮声便再次响起! 更目眦欲裂的望向夏雀,惊怒交加道:“上回那只是挨板子~!” “挨了板子,事儿也就过去了!” “——这回这事儿,可都闹到太庙去了!” ··· “你知道太庙是哪儿吗?” “你知道上一个跑进太庙的人是谁吗?!” “——轵侯薄昭!!” “人是竖着进的太庙,那是横着被抬出来的呀!!!” 说到情急处,栗姬更是直跺起脚来,好似罗刹般凶戾的双眸,却是蒙上了一层浓雾。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夏雀那好似树懒般过于平缓的语速,以及好似老龟般古井不波的面容。 “今日临出门时,长公子带了三天的干粮。” “带了干粮,便当是预料到了自己这三两日,不会回凤凰殿。” “即有了盘算,若需要夫人做什么,长公子会留话的。” “没留话,那就是不需要夫人再做什么。” 极其平缓、镇定的语调,再加上那永远看不到第二种表情的面瘫脸,也终是让栗姬急促的呼吸平缓了下来。 便见栗姬借着思考的功夫,深吸一口气,又拍了拍胸口。 良久,才昂首望向殿门外的葵五。 “你也这么认为吗?” 在栗姬询问夏雀的过程中,葵五虽仍作一副门神状,但注意力却是完全集中在殿内的动静上。 本就竖着耳朵,听着栗姬同夏雀的对话,又听闻栗姬点到自己,当即便抬脚跨入殿内。 本能的想要开口,却又被栗姬的问题难住,顿时僵在了原地。 见葵五这般反应,才刚被夏雀意外安抚住的栗姬,只顿时又有些焦躁起来。 也正是这个时候,刘荣安排的后手,才终于姗姗来迟…… “陛下口谕~” “皇长子刘荣,酒后失仪~” “其母栗姬,教子无方~” “——其令凤凰殿即刻闭殿,任何人不得出入~~” “静候太皇太后、皇太后旨意,以待发落~~~” …… 第074章 怪不得皇长子 长乐宫,长信殿。 发生了今天这一揽子糟心事儿,梁王刘武自是不能遵照皇帝哥哥的意思,在未央宫留宿了。 可就这么回王府,又实在觉得心里没底,便也就直接来了长乐宫,借着探望母亲窦太后的功夫,把发生在接风宴上的事,有一茬没一茬的摆在了窦太后面前。 ——唯独刘荣怨怼窦太后的那句,刘武没说。 却不是不敢,亦或是有心保护刘荣; 而是梁王刘武觉得:自己作为汉家的准储君,应该对这个侄子稍微大度一点。 没了最关键的‘怨怼太后’这一条,只是听说皇长子咆哮君前,又是因皇太弟一事,窦太后的反应便也没太激烈。 只是这边的梁王刘武刚告完状,太庙和未央宫的消息,便也紧随其后的传进了长乐宫…… “皇长子,跑去了太庙?!” ··· “凤凰殿即刻闭殿?” “——还静候发落?!!” 得知天子启对凤凰殿的处置,窦太后本还算淡然的面庞之上,只顿时涌上一抹疑虑。 “扯上我这瞎老婆子,倒还则罢了。” “怎将太皇太后也牵扯进去了……” 只片刻的功夫,窦太后便敏锐的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 ——如果只是君前失仪,尤其还是酒后,那根本不至于闹到如此地步。 往大了说,刘荣咆哮君前,正式的罪名当为‘君前失仪’; 按律,坐大不敬。 但终归是刘氏宗亲,尤其还是当朝皇长子。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改‘君前失仪’为‘酒后失仪’,象征性打顿板子,再关一阵子禁闭,罚酒三杯下不为例,也就差不多了。 不然呢? 总不能因为皇长子多吃了些酒、说了两句胡话,就真治刘荣一个‘大不敬’吧? 可刘荣出了未央宫,便径直跑去了太庙——尤其还是带着三弟刘淤,一起跑去了太庙! 这,可就彻底把事儿闹大了。 太庙是什么地方? ——太祖高皇帝刘邦的父亲,太上皇刘太公:刘煓的皇帝庙。 太上皇刘煓是什么人? ——汉家理论上的法统起点,辈分最高、最具重量级的祖宗! 皇长子闯了祸,跑去太庙找刘氏辈分最高的祖宗哭诉,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不这么做,皇长子就很可能因为自己犯下的错…… “皇长子还说了什么?!” 只疏离片刻,窦太后便迅速点出了关键节点。 母亲都主动问起了,梁王刘武再也无法继续隐瞒,将刘荣怨怼窦太后的那句话,尽量委婉的说了出来。 也是听到这骇人听闻的一句话之后,窦太后的面容之上,才终于流露出一抹了然之色。 “难怪……” “难怪皇长子出了未央,便径直躲去了太庙……” “也难怪皇帝,下令凤凰殿闭殿,还把太皇太后都给扯进来了……” 将事情的经过,以及前因后果的逻辑理顺,窦太后本带着些疑虑的面容,却也随即淡定了下来。 ——未知,才是人类恐惧的源泉。 悬而未决,才是最令人心神不宁的状态。 一件事再小,也总会让不明所以的人忐忑不安; 同理:一件事再大,只要弄明白了前因后果,便也能让人静下心来面对、解决。 便见御榻之上,窦太后又皱眉沉思片刻,方摸索着探出手,询问起身旁的老寺人。 “皇帝,去过太庙了?” 老寺人只赶忙一躬身:“唯。” “陛下怒气冲冲而入,面挂寒霜而出……” 闻言,窦太后又是一阵沉思,甚至连紧握着宝贝儿子的手,也在不知不觉间收了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窦太后低沉、平缓的话语声,才在长信殿内再次响起。 “你走一趟养心殿,将此间事,悉数禀奏太皇太后吧。” “——务当事无巨细,一字不落。” “尤其是皇长子怨怼东宫的话,不可有哪怕一字改动。” 沉声做下交代,待老寺人躬身领命而去,窦太后便愣坐在御榻之上,久久都没能从思绪中回过神。 而在窦太后身侧,梁王刘武只茫然无措的低着头,看着被母亲松开的手,也愣愣发起了呆…… “这事儿闹的……” “好端端立个皇太弟的事,闹的父亲不像父亲,儿子不像儿子;” “哥哥不像哥哥,弟弟不像弟弟;” “便是避居深宫的老太后、入土为安的太上皇,也被晚辈这些个糟心事,扰的不得安宁……” 此言一出,梁王刘武当即一慌,当即便要将屁股从御榻上滑下,就势跪倒在御榻前! 却不等梁王刘武有所动作,窦太后先一步反应过来自己的话有歧义,这才重新拉起宝贝儿子的手,安抚的轻拍了拍。 “没说你和皇帝。” “说的,是皇长子和老二。” 即便被母亲重新拉起手,梁王刘武的惊惧也没有减弱多少; 直到窦太后这句话道出口,梁王刘武悬起的心,才总算是落了地。 小心翼翼调整好呼吸,将砰砰直跳的心强压下去,梁王刘武思虑再三,终也试探着开口道:“要不,还是算了吧……” “——嗯?” 含糊其辞的一语,惹得窦太后当下一愣,便闻梁王刘武哀叹一气,颇有些苦闷道:“皇太弟一事,要不还是算了吧。” “若非此事,皇长子今日,也不至于在皇兄面前那般失态。” “皇兄,也不至于那般盛怒……” 说到这里,梁王刘武的脑海中,再度浮现出天子启那看似健壮,实则却已有些虚浮的身影。 正要再开口,将态度更坚定一些,却见母亲窦太后微微一摇头,又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不怪阿武。” “却也怪不得皇长子。” “——毕竟诸吕故事不远,殷车之鉴下,皇长子唯恐步少帝兄弟、孝惠诸子后尘,也算是人之常情……” 说着,窦太后便费力的眨了眨眼,将眼眸的酸涩感驱散些; 又呆坐片刻,才拉着梁王刘武起身,作势要往后殿而去。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阿武当也没用上吃食。” “留下一起用饭吧。” 母亲相邀,梁王刘武自是从善如流,恭敬搀扶着母亲,便朝着后殿的方向走去。 “可要唤上阿姊?” “——嗯,叫上吧。” ··· “皇兄……?” “——如此关头,皇帝正忙着呢……” 接连两问,窦太后都是一副不温不火,无甚所谓的低沉语调。 直到刘武下一问,或者说是下一句话,却是当窦太后稍停下脚步,身形也随之一僵。 “皇长子,还在太庙呢……” 愣了许久。 听闻刘武此言,窦太后僵在原地,愣了许久。 久到梁王刘武都有些心下发毛,窦太后才重新迈开脚步,悠悠开口道:“便在太庙待着吧。” “大小是个‘不孝’的罪过,在太庙思过,倒也正合适……” 第075章 皇祖母,会如何抉择呢? 在窦太后口中,这次的事,似乎只是老刘家的某个晚辈,酒后做了一件极小的糊涂事。 但实际上,这件事所引发的动荡,却是足以和当年,储君刘启一棋盘砸死吴王太子,又随便找个破席一卷,就把尸体送回吴国相媲美。 而这样的重大政治事件,往往还是百姓——尤其是长安百姓,才能更为直观的感受到。 ——长安戒严! ——武库戒严!! ——长安方圆二百里,无论大小城池、乡里,悉数实行宵禁!!! 至于刘荣、刘淤兄弟二人所在的太庙,更是被一队又一队甲胄齐备的禁军武卒里外围了三圈,五步一岗,十步一哨。 如此紧张压抑的氛围下,整个长安朝堂的目光,也再次落到了尚冠里故安侯府。 丞相啊~ 快出来主持大局吧~ 出大乱子啦~ … 只可惜,朝野的期盼,终究没能打动‘在家歇养’的丞相申屠嘉。 紧接着,深宫中又传出太皇太后的消息——一如往常,太皇太后拒绝插手此事,就轻飘飘丢出一句:我汉家有皇帝居未央、有太后居长乐。 丞相申屠嘉闭门不出,薄太皇太后置之不理,朝堂内外的关注点,便也逐渐回到了太庙。 事态发展到现在,最终会是个什么结果,已经没人能预料到了。 公侯贵戚、朝臣百官们不再奢望其他,只希望能在事态有新进展时,第一时间作出相应的应对。 而在这般万众瞩目下,太庙内的刘荣、刘淤二人,却实在是悠闲地有些气人…… “大哥你说(嚼嚼);” “我们就这么(嚼嚼)在太庙(嚼嚼),当着(嚼嚼)太上皇的面(嚼嚼)吃东西(嚼嚼嚼)。” “太上皇(嚼嚼)不会觉得(嚼嚼)咱们不敬吧(嚼嚼嚼嚼)?” 盘坐在蒲团之上,小口小口吃着米饼,听闻弟弟刘淤这含糊不清的一番话,刘荣只忍俊不禁的一阵失笑。 ——知道不敬,还不知道收敛着点? 虽是这么想,刘荣却并没急着开口,而是细嚼慢咽,将口中米饼全部咽下,才含笑道:“不会。” “反倒是子孙饿了肚子,才会让太上皇心疼。” “看我兄弟二人吃的这么开心,太上皇,也只会老怀大慰。” 本还觉得这么做有些许不妥,却是在扛不住饿,听闻大哥如此说,刘淤当即便深以为然,索性也不再多想,大口大口啃食起手里的米饼。 不多时,一张米饼便已全部下肚,又有刘荣早早定下‘一日两餐,每餐一饼’的定额,公子淤纵是觉得还有些没吃饱,却也只得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 “诶,大哥。” “废帝刘恭、伪帝刘弘,还有孝惠皇帝的其他儿子们,当真是我刘氏的血脉吗?” 方才就被问及这个话题,刘荣是用吃的塞住了弟弟刘淤的嘴。 饼吃完了,弟弟又再次问起,刘荣却是怎么也躲不过去了。 暗下稍一思虑,觉得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索性便深吸一口气,给这个傻弟弟补起了宗亲子弟的功课。 “废帝刘恭,是孝惠皇帝亲自册封的储君太子;” “少帝刘弘,更是吕太后亲自扶立的汉天子。” “如果这二人,都不是我刘氏血脉,那只能说明一件事。” “——孝惠皇帝,也非我刘氏血脉;吕太后,更非我刘氏之妇。” “老三说,这可能吗?” 公子淤只当即点下头,待反应过来,又赶忙摇摇头。 “自是不可能。” “如果连孝惠皇帝都不是我刘氏血脉,那这天底下,怕就没人是我刘氏子弟了。” 闻言,刘荣含笑点下头,算是认可了弟弟的说法。 孝惠皇帝刘盈,是太祖皇帝刘邦唯一的嫡子。 确如刘淤所言:如果连孝惠刘盈,都不是太祖高皇帝的血脉,那如今天下,怕是当真没有人敢说自己身上,流淌着太祖高皇帝的血了。 回答了弟弟穷追不舍的疑惑,本以为话题到这里就能结束,却见公子淤赶忙便接着问道:“既然伪帝刘弘和孝惠皇帝的儿子们,也都是我刘氏血脉,那为何诸侯大臣共诛诸吕,要把他们也一起诛了呢?” “为什么要对外说,他们都是吕氏外戚祸乱后宫所出,非我刘氏血脉?” 这一下,刘荣却是犯了难。 按理来说,这个场合又没有旁人,面前坐着的又是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刘荣就算敞开了说,也不会有什么隐患。 但一时之间,刘荣,还真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老三,还小。” “等长大些,便自会明白。” “——就算我现在告诉老三,老三也只会更加疑惑。” “唯有到了那个年纪,自己想明白其中关键,老三,才能算是真的年壮成人。” 自家大哥这般回应,公子淤很是不服气。 “我都十三了……” “放在民间,到了我这般年纪,都该寻亲事了……” 一听这话,刘荣当即便来了兴趣,赶忙顺着弟弟的话将话题岔开。 “老三这是~” “——少年慕艾啦?” “哪家闺秀尽有这般福气?” “告诉大哥,等此间事了,大哥去求父皇给老三赐婚!” 对于刘荣转移话题的小心思,公子淤毫无察觉,只似是个没出阁的姑娘般,扭捏着红了脸蛋。 又逗了逗这个傻弟弟,待刘淤羞臊的夺取了角落,刘荣面上的戏谑笑意,才逐渐被一抹淡然缓缓取代。 远远撇了眼弟弟刘淤的身影,稍咧嘴一笑; 旋即便起身,走到了祭堂门内,眺望向与太庙一墙之隔,却好似隔着天堑的长乐宫。 “便是天被捅破,曾祖母,当还是会按兵不动。” “父皇此刻,大抵也还‘生着闷气’。” “皇祖母,会作何抉择呢……” ··· “——薄昭之鉴,吓得退皇祖母吗?” “诸吕故事,吓得住窦太后吗?” “亦或者……” 正思虑间,弟弟刘淤百无聊赖的声线再度响起,将刘荣飞散的心绪拉回眼前。 “诶,大哥。” “咱们哥儿俩,得在这太庙待多久啊?” “我瞧大哥怀里,总共就七张米饼,今天一天,我二人就吃了四只。” “若明天还出不去,等到了后日,我哥俩岂不就要饿肚子了?” 发现弟弟到了这个关头,都还关心能不能吃饱肚子,刘荣苦涩之余,却也莫名一失笑。 “这就要看皇祖母,多长时间才能消气了……” “——什么?!” 话音刚落,公子淤便从蹲着的角落弹起身,满目骇然的望向刘荣! 却见刘荣不着痕迹的抬起手,虚握拳挡在嘴前轻咳两声。 “咳,咳咳;” “啊~那个,我是说……” 嘴上说着,刘荣余光朝着太上皇的神主牌一撇,当下便也有了说辞。 “我是说,太上皇不会坐视不管的。” “若我兄弟二人饿了肚子,太上皇定会不忍,显灵给我二人送来吃食。” 闻言,公子淤只将信将疑的皱起眉头,蹲会角落的位置,暗下苦恼起来。 “也不知道太上皇显灵,能带什么吃的来……” “若是带少了,不够我哥儿俩吃怎么办……” “不是——鬼神送来的吃食,到底能不能吃啊?” …… 第076章 孙儿,冤枉啊! 刘荣原以为,顶多也就是三两天,窦太后便会被逼无奈的设下家宴,顺势将两个孙儿从太庙喊出来。 但一天过去,两天过去; 兄弟二人从最开始的轻松惬意,到后来的忧心忡忡,再到最后的满怀绝望…… 一直到二人躲进太庙的第五日清晨,太庙的大门,才在刘荣满怀期盼、公子淤仅存些许侥幸得目光注视下,被禁军武士们缓缓打开。 ——饿了两三天,兄弟二人虽不至于气若悬丝,却也早已是有气无力。 出太庙,都是由禁军武卒一边一个,半扶半扛出去的。 刘荣还好些——纵是饿的手脚乏力,两眼发昏,也还是勉强维持住了皇长子的体面,尽可能睁着眼睛,维持着站立姿势,被搀扶着出了太庙。 至于显眼包公子淤,本就在饿晕过去的边缘,见太庙的门终于打开,心里绷着的心弦顿时放松,终于还是昏厥过去,被扛了出去。 也不出刘荣所料:出了太庙,兄弟二人便被径直送到了东宫长乐。 唤醒显眼包,兄弟俩喝了点水,简单用些稀粥,便被宫人引去了长信殿。 待兄弟二人踏入长信殿,已经是临近午时; 硕大的长信殿,也早就被塞了个满满当当。 长安城内,除去年纪太小的公主们,每一个刘氏宗亲都悉数到场。 后宫诸姬嫔的娘家人,栗、程、唐、贾、王氏等诸外戚,也都派出了族中话事人与会。 诸姬嫔外戚都来了人,窦氏自也不逞多让:太子詹事窦婴、南皮侯世子窦彭祖二人代表出席。 甚至就连已经不知多少年,都没有出现在类似场合的薄氏外戚,也派来了族中唯一一位拿得出手的男丁:轵侯薄戎奴。 如此阵仗,显然不是——至少不单纯是窦太后往外说的那样:为梁王刘武入朝,而设此接风宴。 更贴切的说,这场宴会,更像是刘氏内部的家庭会议…… “鸿门宴?” “还是断头饭……” 极其废力的抬脚跨过高槛,大致扫了眼殿内,刘荣便深吸一口气,将心里的思绪尽数抛于脑后。 费力侧过身,和弟弟刘淤彼此搀扶着,迈动缓慢而又虚浮的脚步,一步步向前走去。 走到殿中央,稍靠近御阶一点的位置,兄弟二人便惨兮兮的互相搀扶着,缓缓跪下身来。 ——却没说话。 老三刘淤显然还没恢复过来,浑浑噩噩的走在大哥身边,如行尸走肉般瘫跪下身。 刘荣倒只是虚弱了些,至少意识很清醒,却即没有向御榻上的窦太后、天子启见礼,也没有叩首口称‘不孝孙儿’。 就那般蠕糯的张口,将那干裂的嘴唇张张合合着,终还是默然将头叩了下去。 今日这阵仗,与会众人本就察觉到了不对,并没有什么心思交谈; 见兄弟二人走进殿内,更是齐齐噤声朝二人——尤其是朝刘荣看去。 待刘荣这有口难言,甚至可谓‘欲语泪先流’的凄惨模样,本就安静的有些诡异的殿内,更变的落针可闻。 东席,是宗正刘礼为首,诸皇子依序落座,旁支宗亲位于末席; 西席,则是太子詹事窦婴领衔,轵侯薄戎奴紧位于次席,诸皇子生母及外戚依序落座。 此刻,却都目不斜视的望向殿中央,那两道凄凄惨惨戚戚的虚弱身影。 “起来吧。” 实际上只是十数息,殿内众人却无不觉得:从兄弟二人走入殿内时开始,已经过去了小半个甲子! 终,还是窦太后不咸不淡的一声招呼,将兄弟二人的声音从地上唤起,改叩首为跪坐,就那么跪在了御阶前不远处。 上首御榻之上,窦太后、天子启同坐于中,梁王刘武、馆陶主刘嫖一左一右,母子四人面上神色各异。 ——窦太后两眼无光,面上无喜无悲,只那淡漠的气质中,仍带着些许若有似无的怨气。 相较于窦太后那藏得极深的怒意,天子启则显然完全没有掩饰的打算——几乎是在看到二人的刹那,面上笑意便尽数敛去,虽没有吹胡子瞪眼,脸色却也是阴沉的吓人。 天子启身侧,梁王刘武面上神容说不尽的复杂,有愧疚,有担忧,有感怀,也有惆怅。 至于窦太后身旁,馆陶主刘嫖仍是浅笑盈盈,一双贼眼滴溜乱转,不知又在盘算着什么。 又是一阵漫长压抑的沉寂,惹得殿内众人愈发心绪沉重,便是殿内的兄弟二人,身形都有些摇晃起来。 看着两个儿子——尤其是刘荣这般虚脱的模样,栗姬心下更是一阵焦急,恨不能直接端着粥碗上前,像刘荣儿时那般,一口一口为宝贝儿子喂下米粥。 虽是按捺下冲动,却也没忘昂起头,朝对座东席的次子刘德恶狠狠一瞪! 待刘德故作心虚,实则满是苦涩的低下头去,又将焦急的目光,移回殿内的两个儿子——主要是刘荣身上。 随着过去这段时间,刘荣有意无意的潜意识指引,栗姬已经愈发不对窦太后、天子启抱有希望了。 虽然还没到对刘荣言听计从的地步,栗姬也已经逐渐意识到:靠人,不如靠自己! 与其指望那瞎眼老妇、负心老狗,倒不如相信自己的儿子,能将这所有的一切都处理好。 但再怎么相信刘荣,事情闹到了这个份上,尤其又见到刘荣这幅惨状,栗姬焦躁不安的心,也还是难免一阵揪痛…… “听说皇长子,有话要对我这瞎眼寡妇说。” “——只不过今日家宴,倒是没留多的酒水,可供皇长子借胆了。” “便当着诸刘宗亲、各家外戚的面,把心里话都说出来吧。” “若果真是我做错了事,便是向自己的孙儿赔罪,又有什么不应该的呢?” 在殿内众人看来,窦太后说出这句话,是心底那口气怎么都咽不下去,才这么提了一嘴。 但御榻上的其余三道身影都知道:刚才那段漫长的沉默,是这位瞎眼太后,在强自按捺下胸中恼怒! 怒火压了下去,能保证开口说出的话不会变成咆哮,殿内的沉寂,才总算是被打破。 对于窦太后这般反应,刘荣自也是早有准备,面上却还是一副极尽苦涩的表情,木木抬起头,目光呆滞的看向祖母窦太后。 只三五息,便是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沿鼻翼两侧滑下,落在了刘荣的嘴角。 “孙儿,不敢自辩……” “恳请皇祖母,从重发落……” 言罢,刘荣才刚抬起没一会儿的额头,便再次摇摇晃晃砸向面前的陈木地板。 而御榻之上,窦太后见刘荣这般作态,却是丝毫不觉得解气,更是难忍怒意发出一声冷哼。 “这天底下,还有皇长子不敢做的事?” “——这都要等着看天下人的唾沫,把我这瞎眼寡妇给活活淹死了!” “咒诅祖母太后这种事,皇长子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事是皇长子不敢做的?!”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无不心头巨震,更是本能的将头深埋下去,各自调整起陡然加重的鼻息。 ——太后,居然就这么把事儿摆上了台面! 如果先前,刘荣还有机会涉险过关,顶着‘酒后失仪’的罪名闭门思过的话,那在窦太后把事儿摆上台面,直接点出刘荣那日是‘不孝亲长’之后,刘荣距离社会性死亡,也只差一道官方的处决诏书了…… 一时间,殿内众人无不心惊肉跳,纵使八卦之火熊熊燃烧,也根本不敢将头抬起分毫。 至于落座于西席的栗姬,更是目眦欲裂的紧咬牙槽,一手更是已经撑在了面前案几之上,作势便要起身上前。 话说一箩筐,实则也就是几眨眼的功夫——只短暂的滞愣之后,刘荣便满带着震惊昂起头! “孙儿,何曾说过这般混账的话?!” 满脸震撼的说着,刘荣更难掩惊惧的稍一转头,望向祖母身旁的天子启、梁王刘武兄弟二人。 片刻之后,刘荣惊骇欲绝的叫苦声,便响彻整个长信殿上空…… “孙儿说的,明明是天下人的唾沫,会淹死我汉家的皇太弟!” “——孙儿何曾,又怎敢怨怼皇祖母?!!!” 第077章 我乏了 皇太后,皇太弟。 一字之差,对于刘荣的罪名定性,所能造成的影响却可谓天差地别。 皇太后,是汉家及老刘家理论上的大家长,地位至少于天子平齐,甚至还隐隐有所超出。 ——至少在如今汉家‘以孝治国’的政治大环境中,皇太后是有权废、立天子的。 反之,天子却绝无可能废、立太后。 至于皇太弟,那就逊色许多了。 首先,这是个不曾存在过——至少是不曾有人拥有过的,且才刚被‘发明’出来不久的身份名词。 一个不曾存在过的身份,能有多尊贵? 顶破天去,也就是和储君太子齐肩; 若是考虑到‘名不正言不顺’‘旁支代嫡’等负面影响,甚至还要比储君太子再矮上一头。 其次,则是如今的刘武,仍旧还只是梁王刘武,而非皇太弟刘武。 皇太弟本就算不上多尊贵,前面再加上个‘准’字,自更不比刘荣这个皇长子尊贵到哪里去了。 这年头,谁还不是个准储君了? 我皇长子刘荣,好歹还名正言顺些! 最后,便是梁王刘武这个‘准皇太弟’的特殊性了。 ——梁王刘武这个‘准皇太弟’,几乎可以说是窦太后一厢情愿。 纵使天子启私下口头提及过此事,却也从未在正式场合,公开发表过对‘皇太弟’这一新生名词的看法。 这一层层buff叠下来,刘荣怒喷一句‘且看天下人的唾沫,淹不淹得死我汉家的皇太弟’,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你都要旁支代嫡,抢我储位,玩儿兄终弟及那一套了! 我皇长子一时气急,又酒壮怂人胆,还不能骂上两句了? 也就是刘荣是宗亲,和窦太后多了层祖孙、和梁王刘武多了层叔侄的关系。 若是换个脾气爆烈一点的外姓朝臣,如丞相申屠嘉、中尉周亚夫之类,别说喷梁王刘武了——指着窦太后鼻子骂‘欲复为吕氏乎’,都还是轻的! 如此算来,原本涉嫌‘不孝祖母太后’的罪名,自然就降到了‘不恭宗亲长者’的程度。 这是个什么概念? 再怎么严重,也总不会比论起棋盘砸死人家的儿子,还不给人家一个说法更严重就是了…… “皇帝怎么看?” 被刘荣这么一噎,顿时将殿内数十道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窦太后一时之间,也是有些发作不能。 窦太后当然知道刘荣是在巧言诡辩——刘荣那日骂的,必定是自己这个祖母。 但汉家的皇太后和天子之间,却存在着一个极为关键的差异。 也正是这个差异,让汉家独有的、东-西两宫共治天下的二元制政体得以正常运转,而非演变成东-西两宫争权夺利的舞台。 ——太后惩罚一个人,是需要证据的。 不同于天子可以乾坤独断,随便扯块遮羞布便可以惩治,甚至处死一个人:汉太后降下惩处,是需要一条完整的证据链的。 至于原因,也非常简单——汉太后礼同天子,口称:朕,亡称:崩,出入称‘警’,行文用‘制’。 如此滔天权势,又无所掣肘; 若使其肆意妄为、动辄杀罚,则恐复为吕氏…… 吕太后不就是那样吗? 说杀谁就杀谁,说做什么就做什么,说封谁为王就封谁为王! 戚夫人,刘如意,还有太祖高皇帝的儿子们,哪个是真的‘该死’? 诸吕王侯,还有鲁元公主那个被封为鲁王的儿子张偃,又有哪个是真的该被封为王、侯? 所以,为了遏制汉太后无限庞大,同时又毫无掣肘的滔天权势,早在先帝自代地入继大统之时,汉家的天子和朝臣之间,便已经定下了基本的默契。 ——为了避免汉家再出一个吕太后,汉太后的权力,必须得到一定程度的限制! 具体的措施,便是每当东宫太后做出,或即将做出一件出格的举动时,朝堂便会跳出来指责东宫:太后,是想效仿当年的吕太后吗? 当年,先帝铁了心要弄死自己的母舅薄昭,薄昭一母同胞的长姊薄太后,也不是没有替弟弟薄昭求过情。 只是当时,先帝轻飘飘一句反问,便让薄太后自此避居东宫,至今都没再过问朝政的事。 ——母后,是要效仿吕太后吗? 吕太后,便是悬在每一位——每一位汉太后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一切可能使自己沾染上‘效仿吕后’的人或事,都足以让汉太后退避三舍,甚至是像如今的薄太皇太后那样,自此避居深宫,不问世事…… “看着这混账就来气!” 对于母亲的求助,天子启显然不打算回应,只仍沉浸在自己的角色里,一副老父亲被混蛋儿子气的鼻孔冒烟的架势。 “自己说出口的话都不敢认,还在这里狡辩!” “——母后接这个混账出来做什么?” “不如就直接饿死在太庙,也算是死得其所!!!” 乍一听像是附和,实则却是以进为退的一番话,顿时将本就尴尬的窦太后,逼到了一个愈发窘迫的位置。 刘荣那句话,没有说出最后那个皇太后的‘后’字,便意味着窦太后再怎么恼怒,也只能疑罪从无。 除非想要和薄太皇太后一样,明天一大早也跑去深宫,找一个清静的宫殿隐居; 否则,窦太后便只得强压下怒火,咬碎牙齿和血吞…… “终归是我汉家的皇长子,又是皇帝的子嗣,太祖高皇帝、太宗孝文皇帝的血脉。” “不过是酒后失言,终归;” “罪不至死。” 纵是不愿,窦太后也还是不得不说出这句话,为此次的事件定了性。 ——刘荣酒后失言,不恭宗亲长者。 按照惯例,顶多也就是闭门思过之类; 又考虑到刘荣已经在太庙思过五日,此事,也只能就此揭过…… “呼~” 纵然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当真正得到‘无罪’的宣判结果,刘荣也还是不免长松了口气。 领着弟弟叩首谢恩,到殿侧的位置坐下来,一阵胡吃海塞; 过程中,也不忘提醒弟弟吃慢些,别再撑了肚子。 反复提醒过好几次,发现弟弟都含糊其辞的‘嗯嗯唔唔’,手上动作却丝毫不见减缓,刘荣只得抢过弟弟手中炙肉,端起一碗米粥; 稍一思虑,又往粥里倒了些温水,才一边喂着弟弟,嘴上一边温声道:“接连辟谷好几日,得先吃些流食,好让脾胃先适应下……” 看着刘荣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勺,耐心的喂弟弟一口一口吃下稀粥,殿内众人高高悬起的心,也终于逐渐平复了下去。 东席,包括皇次子刘德在内的一众皇子,都将嫉羡的目光撒向公子淤,却根本没能将这位皇三子的注意力,从刘荣手中粥碗移开分毫。 西席,太子詹事窦婴老怀大慰,得意抚须; 南皮侯世子窦彭祖含笑点头,眼带认可; 轵侯薄戎奴一如往常:目光呆滞,神情淡漠。 ——栗姬,喜极而泣。 尤其是看到兄弟二人这颇为温暖的互动,栗姬只又哭又笑的低下头去,手中帕子在脸上擦了又擦,却怎都抹不尽那绵绵不绝的泪水。 期间,自也不忘夹杂几个投向皇次子刘德的眼刀。 而在御榻之上,窦太后一整天都没怎么放晴的面色,也终于在看到这一幕时,逐渐涌上些许动容。 “当年在代王宫,先帝整日整日摆弄庄稼,我和嫖又忙着养蚕、织布。” “阿武饿了,便都是皇帝这般喂食的吧?” 听出母亲异样的情绪,天子启纵是‘余怒未消’,也只得深吸一口气,将怒火渐渐敛去。 又将浊气重重呼出,才强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母亲轻轻一点头。 “阿武儿时,可比老三能吃多了,啊?” 说着,天子启便转过身,颇为戏谑的抬起手,在梁王刘武后脖颈上轻拍了拍。 正要再说些什么,余光却瞥见身旁的母亲,已是满脸萧瑟的拄杖起身。 颤巍巍直起身,在殿内粗略扫了一圈,这位窦太后,又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难得今日,诸刘宗亲、各家外戚齐聚……” “——我乏了” “皇帝,便替我多坐一会儿吧。” 丢下这句话,窦太后便迈动脚步,手中鸠杖一下下落在陈木地板上,随着一阵极为规律的‘咚咚’沉响,朝着后殿的方向走去。 却是没人发现:每走出一步,窦太后那常年古井不波的面容,便会黑下去一分。 ——今天,本是窦太后借刘荣怨怼东宫一事,向天子启发难,并顺势提出‘皇长子还太嫩,在天子启和皇长子之间,应该由梁王刘武暂坐几年皇位’的日子。 但刘荣一阵胡乱搅合,甚至还直接把‘皇太弟’三个字摆上台面,,算是让窦太后的盘算彻底落了空。 窦太后当然不会,也不可能就此退缩。 但具体怎么做,还需要重新筹谋布局,再等个合适的机会…… “要留阿武在长安,再多待些时日了。” 如是想着,窦太后阴郁的面容,更是愈发阴沉了起来。 梁王刘武当然能在长安,等册立储君的诏书。 但关东的吴王刘濞,可不会好心到等刘武重归睢阳后,再于吴地举兵…… 第078章 狗,不嫌家贫 未央宫,凤凰殿。 结束长乐家宴,栗姬、刘荣、刘淤母子三人回来的路上,并没人开口说话。 ——公子淤当是吃饱了肚子,就有些昏昏欲睡了起来。 至于栗姬,则每欲开口,都被刘荣摇头示意给堵了回去。 一直到母子三人回了凤凰殿,刚踏入高槛,刘荣便侧身望向寺人葵五。 “屏退左右。” 刘荣一声令下,不片刻的功夫,殿内便只剩母子三人,以及躬身静立于殿侧、昂首护卫于殿门外的夏雀葵五二人。 “我儿……” 由刘荣搀扶着走入殿内,于上首卧榻坐下身——几乎是屁股刚挨到卧榻,栗姬便再也抑制不住苦楚,捂嘴小声啜泣起来。 只那双布满血丝,甚至还残存些暴戾的双眸,却是死死锁定在刘荣仍带些苍白之色的面庞上,片刻都不舍得挪开。 “儿无妨。” “倒是母亲,这才不过几日的功夫,竟都有些消瘦了……” 见刘荣终于开口说话,约摸意识到自己也可以说话了,栗姬终不再那般小心翼翼——捂着嘴的手一把搂过刘荣的脖颈,便是一阵吭哧吭哧的大哭。 “我儿啊~” “我儿……” “可苦了我这做母亲的……” ··· “我!我想不到办法啊~” “——我想救我儿!” “可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救……” “我太笨了啊~~啊啊啊……” 无尽的苦楚、哀怨,都随着这阵哭泣声宣泄而出。 只那哭声凄苦,让公子荣也难免湿了眼眶。 “让、让母亲担忧了……” 满含愧疚的一语,却惹得栗姬的哭声愈发高亢起来,也总算是让昏昏欲睡的公子淤抬起了眼皮; 看着眼前的一幕,却仍是愣愣的呆滞表情。 抱着刘荣哭了好一会儿,又诉过几般苦楚,栗姬的哭声这才逐渐低了下去。 松开刘荣那被勒到不通血的脖颈,余光扫到小儿子呆愣愣的目光,原本还想要再苦诉一番的冲动,出口却变成了一句:“可吃饱了肚子?” “可要让宫人们,再取些吃食来?” 难得的温声细语,让本就有些反应呆滞的公子淤更一愣,只木木摇了摇头。 却见栗姬话才说出口,便又赶忙将目光从小儿子身上收回,满是担忧的看向坐在身旁的刘荣。 “方才家宴,我儿只忙着喂食老三,都没顾上自己吧?” 颤声一语道出口,又是不等刘荣做出反应,栗姬便陡然从榻上起身。 “来人!” “速备饭菜肉食!” 感受到母亲这直白、纯挚,又热烈到滚烫的浓浓爱意,刘荣几欲开口,终还是含泪一笑。 或许这,便是过去十年来,刘荣被母亲‘坑害’无数次,却只得逆来顺受的原因。 ——栗姬,很蠢。 尤其是作为宫里的女人,而且还是生下当今天子启前三个儿子的女人,栗姬,实在有些蠢的过分。 如果是盟友,那栗姬绝对是个称职的猪队友、铁打的吊油瓶。 但栗姬不是。 栗姬,不是刘荣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既可以合作,又可以舍弃的政治盟友。 而是母亲。 一个不大聪明,甚至完全可以称得上‘愚不可及’,却对刘荣满怀慈爱,又有些笨的可爱的母亲。 后世人常说: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 此刻,刘荣心中,也朦朦胧胧闪过一句话。 子,不嫌母蠢…… “来,快吃!” “在太庙这几日,当是饿坏了我儿吧?” “瞧这脸,都、都瘦的脱了相……” 宫人们端来餐食,栗姬下意识便端起粥碗,抬手便要喂; 只三两句话的功夫,泪珠又滴答滴答落了下来,已经哭的有些暗哑的嗓音,也随之再度带上了哭腔。 心里没由来的一阵憋闷,刘荣终也抬起手,轻轻接过母亲手里的粥碗。 乖巧地喝着粥,那复杂的目光,也随之落在了母亲满是憔悴的面容之上。 作为当今天子启第一个女人,栗姬,很美。 甚至可以说是美艳不可方物。 在这个人均寿命不足三十岁,妇人二十多岁就能被称‘黄脸婆’,过了三十就可以口称‘老妪’的时代,栗姬这三十好几的年纪,本早该人老珠黄。 但即便已年过三十,更曾接连生下三胎,此时的栗姬身上,也还是能让人看出‘绝色美人’的影子。 ——眼角生了些尾纹,柳眉下的双眼却依旧明亮; 脸颊两侧的皮肤已有些松弛,却仍洁白如霜。 挺拔而又小巧的鼻梁,让眉宇间若有似无的刁蛮,反更多了些活泼、调皮的意味。 只此刻,刘荣却从那布满血丝的双眸中,看到一望无际的忧心和彷徨…… “母亲也吃。” 话说出口,连刘荣都有些吃惊于自己口中,竟会道出这样一句话。 待反应过来,手中粥碗却是已经递上前去,熟练地舀起一勺米粥,送到了母亲嘴边。 只见栗姬也不由一愣,旋即满是欢喜的含笑低下头,下意识看了眼勺里的粥,便也乖顺的张口喝下。 抬手擦拭嘴边的同时,也不忘满怀慈爱的伸出另一只手,在刘荣头侧抚了又抚,竟已是有些舍不得收回手来。 “我吃过了,我儿吃。” 象征性吃下一勺,便抬手要推开面前粥碗,却见刘荣温笑着一摇头,又将粥碗往前一松。 “母亲乖,听话。” “瞧这瘦的,都看不出富态了……” 只一语,便惹得栗姬当即一惊,猛然瞪大眼睛! “我何曾显过富态!” 待反应过来,又且嗔且笑着抬起手指,在刘荣额角不轻不重的一推。 “都快到及冠的年纪了,还捉弄我这做母亲的……” 一番说笑、玩闹之下,一碗米粥也被刘荣一勺接着一勺喂给了母亲。 下意识将粥碗递到身侧,余光瞥见寺人夏雀欲言又止的神情,便直接开口问道:“怎么?” “有事?” 闻言,夏雀也不假思索的点下头,微皱起眉头。 “公子落了难,凤凰殿的宫人当即走了小半。” “当下,东厨更已是没了人。” “这碗米粥,是奴亲自煮的,公子若要吃,怕要再等上一会儿。” 看似稀松平常的一语,却是惹得刘荣当即一皱眉; 侧身望向母亲,又昂首望向殿外。 见母亲满是无奈、葵五更义愤填膺的表情,刘荣心下便也有了数。 “无妨。” “明日,你和葵五走一趟,让宦者令再送些宫人来便是。” 淡然一语,刘荣又含笑拿起手帕,小心为母亲擦拭起嘴边。 一边擦着,一边不忘补充道:“顺便再替我给宦者令带句话。” “——凤凰殿跑出去的狗,不必过问,直接打杀了便是。” “都说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 “即是嫌了我凤凰殿,便都早日转世为人好了……” 第079章 雏凤初鸣 长乐宫,长信殿后殿。 与凤凰殿的母子情深近似的场景,也正在窦太后、馆陶主刘嫖母女这里上演。 “母亲慢些,烫。” 小心喂母亲吃着肉羹,刘嫖也不忘时不时为母亲擦着嘴。 ——相较于栗姬,窦太后,显然更需要这样的侍奉。 自先帝早年患上眼疾,时至今日,窦太后的眼睛,已经不大能看得清人脸了。 光线充足的时候还好些,至少能看清人、物的大致轮廓; 但在昏暗光线下,几乎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色块儿,已然是生活不能自理。 或许也正是眼疾,让这位太后愈发敏感,对于子女承欢膝下的天伦之乐,也就愈发渴望起来。 对于女儿刘嫖能留在身边,窦太后很高兴。 故而,刘嫖平日里的小打小闹,亦或是吃拿卡要,窦太后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至于大儿子,自打做了太子,就已经是个大忙人儿,早早就练就了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本事。 如今即位为帝,更是非必要不来长乐。 这就使得皇太弟一事,愈发成了窦太后心里的挂念。 “若是阿武做了皇帝,当是能更孝顺些、往长乐跑的更勤快些?” 虽然有这样的想法,但窦太后却永远不会说出口。 即便是当着女儿刘嫖的面,也同样如此…… “你说,皇长子此番,究竟是如何盘算的?” 小半碗肉羹吃下肚,窦太后便适时推开了嘴前的羹碗。 待女儿替自己擦过嘴,又跪坐于榻前,为自己轻轻捶打起腿脚,窦太后才终如是道出一语。 闻言,刘嫖却是微微一愣,先小心打量起母亲窦太后面上神情。 发现母亲似是仍带些暗恼,又似乎有些发愁,刘嫖便含笑道:“女儿又不是皇长子肚子里的蛔虫,哪儿能知道这些?” “不过皇长子此番作为,倒确实是乱了母亲的谋划。” “单看这手腕,也算得了阿启三五分风姿?” 便见窦太后缓缓点下头,轻轻呼出一口气,明显还没有完全消气。 只虽未消气,语调中,却也莫名带上了些许欣赏。 “若换了旁的时候,亦或是旁的事,皇长子能展露出如此手腕,我当也是会感到高兴的。” “储君早慧,宗社有后,日后到了地底下,我也算能给先帝一个交代。” “却是未曾想:皇长子雏凤初鸣,竟是鸣在了我的头顶上……” 如是说着,窦太后不由又是一声长叹,面色也再次难看了起来。 “本想着步步为营,一点点为阿武筹谋、造势。” “此番,皇长子却早早把‘皇太弟’三个字摆上了台面,彻底打乱了我的谋划。” “现当下,阿武一无大义在身,二无大势可依凭——朝野内外,却早早被‘皇太弟’三个字,给吓成了惊弓之鸟。” “事已至此,再想缓图,只怕是……” 言罢,又是一阵唉声叹气,惹得刘嫖也是一阵皱眉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窦太后又好似想起什么般,再道:“听说绮兰殿那位,似有意和你堂邑侯府结为姻亲?” 听闻母亲提起此事,刘嫖却满不在乎的一摆手:“嗨~” “还不是那长陵田氏,想要替襁褓中的小十寻一门亲事?” “——动辄就是千金拜礼,女儿见也不是,不见也不是;” “偏小十如今,尚还在吃奶的年纪,都还不知能不能长大成人呢……” 对于刘嫖语调中的不屑与纠结,窦太后却是置若罔闻。 只稍一沉吟,便试探道:“若你先允了这门亲事……” “再让绮兰殿那位,去凤凰殿施展一番拳脚?” “——绮兰殿那位王夫人,是有些心机、城府的。” “有这位给凤凰殿——给栗姬那愚妇使绊子,皇长子自顾不暇,当也能消停些?” 闻言,刘嫖只稍一思虑,便稍有些郁闷的摇了摇头。 “母后可是忘记了?” “上回,绮兰殿往凤凰殿,派了个女官游说……” 这一下,窦太后彻底不吱声了。 对于朝野内外而言,皇长子在宫中大发雷霆,打死了绮兰殿的主事女官——这件事的重要程度,几乎不比午饭吃什么、饭后喝什么重要到哪里去。 就算有一些价值,也更多是在刘荣这个皇长子身上:通过这件事,朝野内外可以‘窥一斑而知全豹’,侧面了解一下皇长子的脾气性格、为人处世之类。 至于那女官? 说是‘官’,实则也不过是家奴,和寺人太监们没什么区别,死便死了。 就算是在民间,富户们打死了家中奴仆,那也是随便找的地方一埋,更或是直接扔到乱葬岗了事。 至于‘杀人偿命’? 不好意思,在这个时代,奴仆可算不上‘人’。 签下那张卖身契,便意味着这个奴仆已经从‘人’的范畴,被纳入到了‘财产’的范畴。 既然是财产,那用不用、怎么用,亦或是送人、买卖乃至故意摔烂,旁人都根本管不着。 便是官府,也有专门针对类似事件的法条,来作为判定的标准:非公室告。 所谓公室告、非公室告,便是《汉律》统一为地方郡县,画了一条案件受理的判断标准线。 公室告,大致可以理解为:官服可以受理的案件,如常见的杀人放火,聚众斗殴,盗窃抢占之类。 而非公室告,便是官府不能,也绝不会受理的范畴,包含:子告父,妾告夫,奴告主等‘以下犯上’的情况。 简单来说就是:作为奴仆,被主家打死了,无论是罪有应得还是含冤惨死,官府压根儿都不会关心。 唯一可能让官府插手此事的,也就是尸体有没有妥善处理,会不会污染水源、引发传染病之类…… “是了。” “皇长子‘长兄如父’,区区一个绮兰殿,根本不足以让皇长子乱了阵脚。” “就算她王夫人怎般深讳权谋之术,也抵不过皇长子一力降十会。” 又一声低语,窦太后面上神容更添一分忧愁,似是对刘荣这个长孙感到非常头疼。 却见刘嫖暗下稍一思虑,便故作轻松道:“要我说,母亲这是一叶障目了。” “——皇长子怕的,还不就是自己和弟弟们,会步了孝惠诸子后尘吗?” “只要母亲让皇长子安了心——就算不许诺‘梁王会归还大位’之类,也至少许诺皇长子可以封王就藩,此事,不就算解了?” 闻言,窦太后却是略有些烦躁的皱起眉:“他要的是储位~!” “要是封王就藩,就能换那小子消停,我何必这般头疼?” 却见刘嫖又是一摇头,捂嘴嗤笑一阵。 惹得窦太后都有些不快,刘嫖才又是一阵含笑摇头,面上更是多了几分戏谑。 “皇长子是受封为储,还是获封为王,不都是母亲说了算吗?” “——若是连封王就藩都不允,莫说是皇长子,怕是连阿启这个做父亲的,心底都难免会打鼓。” “可若是将皇长子封了王,阿启也安下心来……” “皇长子纵是生了三头六臂,又能如何呢?” “连说出去的话,皇长子都能因为恐惧沾染上‘不孝东宫’的罪名,而囫囵个儿咽回肚子里去;” “对母后,皇长子又敢如何呢???” 第080章 有母 “儿,当然不敢对皇祖母怎样。” “莫说是皇祖母——便是馆陶姑母,那也是能压的儿喘不过气来的。” 未央宫,凤凰殿。 发现自己对那些因自己‘落难’而各奔东西的宫人的处置,似乎让母亲有些胆颤,刘荣便不自然的将话题转移开来。 当母亲问起‘我儿难道要和太后为敌?’,刘荣只如是道出一语,旋即无奈的耸了耸肩。 “自吕太后以来,我汉家,便一直是有两个皇帝的。” “——一个,是西宫未央的天子,一个,便是东宫长乐的太后。” “虽说诸吕之乱后,东宫太后多了个‘恐复为吕氏’的忌讳,但终归还是天子的母亲,母仪天下的汉太后。” “就连父皇,对皇祖母那都是慎之又慎,虽谈不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却也绝对算不得轻松。” “父皇尚且如此——我汉家的天子尚且如此,自更别提儿这个连储君都还不是的皇长子了。” 见刘荣愿意给自己讲这些,栗姬只本能的感到高兴。 曾几何时,栗姬和刘荣母子二人之间的关系,已是疏离到刘荣根本不愿意多说一句话,除了日常见礼、告退,更是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意给母亲的程度。 尤其是去年,栗姬严词拒绝馆陶公主刘嫖的姻亲之后,母子二人之间的关系,更是降到了临近冰点。 距今为止,栗姬其实也还是不大明白:自己拒绝刘嫖,究竟为何会让儿子刘荣那般恼怒。 但经历过那段被儿子疏离,甚至是漠视的日子之后,对于儿子愿意对自己提起的话,栗姬都很乐意去听。 ——哪怕听不懂。 果不其然,刘荣一番话道出口,栗姬便愈发不解了起来,眉头更是应声拧在了一起。 “既然如此,我儿又为何……?” 见母亲问起,刘荣却是一时语塞,陷入了短暂的纠结当中。 刘荣知道,无论自己说的再怎么直白、剖析的再如何细致,母亲该听不懂,也还是听不懂。 非但听不懂,还可能会说漏了嘴,从而坏了事。 不能说,又不忍心完全不说——最终,刘荣只带着坚定地目光,抬头望向面前的母亲。 “母亲,可信得过儿?” 闻言,栗姬只本能的点下头,又微咧嘴一笑:“这话说的……” “连儿子都信不过,我还能信谁?” 得到满意的答案,刘荣面上郑重之色稍缓,只轻轻拉过母亲的手,含笑低下头。 过了许久,才温声道:“儿,是在为母亲和老二老三,也是在为自己拼前程。” “此事,牵连甚广!” “——皇祖母,馆陶姑母,梁王叔,父皇,还有绮兰殿,乃至宣明殿、广明殿,薄、窦外戚,都无不于此事有关。” “甚至就连我汉家的宗庙、社稷,也与此事关联甚深。” “待日后时机成熟,儿自会娓娓道来,悉数讲给母亲听。” “及当下,母亲只须知道:儿,是在做大事,而且是和父皇站在一边。” “看似险象环生,又是挨板子、又是在太庙饿肚子,实则,却根本不曾涉险……” 嘴上虽是这么说,但刘荣心里却并没这么轻松。 危险,是有的。 或者应该说:刘荣的每一步棋,都是在兵行险着。 一着不慎,便会满盘皆输,乃至万劫不复。 便说这回的事,死神的镰刀,就至少有三次擦着刘荣的头皮,从刘荣头顶上挥舞而过。 ——窦太后,不是非得从太庙里,把刘荣兄弟俩接出来的。 不给刘荣当面对峙,巧舌诡辩的机会,直接对外放出话,说皇长子咒太后早死! 然后‘盛怒’之下,勒令刘荣在太庙思过,直到活生生饿死在太庙,也根本没人能挑的出错。 我没想饿死皇长子啊? 我只是让他在太庙思过而已。 什么? 没人给送饭? 来人! 把负责送饭的人给斩了!!! 刘荣赌赢了。 赌窦太后,不敢让自己的手沾上刘氏宗亲的血,从而顶上‘或复为吕氏’的大帽——刘荣赌赢了。 这是第一次。 第二次,便是深宫里的那位太皇太后。 作为当今天子启的祖母、当朝窦太后的婆婆——尤其还是作为太祖高皇帝刘邦的姬妾,薄太皇太后哪怕避居深宫,所掌握的力量、所能造成的影响,都是无与伦比的庞大! 若是不顾生前身后名,拼着身败名裂也要出手,那别说是惩治刘荣这个皇长子了; 便是要废立天子,乃至废太后,也根本没人能挑的出程序上的错! 刘荣猜对了。 猜薄太皇太后,会一如往常的束手旁观,不问世事——刘荣猜对了。 第三次,便是今日宫宴…… “若皇祖母狠得下心,直接放弃与立皇太弟,并拼死‘自证清白’的话……” “呼~” “坏了父皇的大事是小,将祖母太后逼到那般地步,我这不肖子孙,可就不得不‘羞愧自尽’了……” 一时间,刘荣心底只阵阵发寒。 去年,太宗孝文皇帝驾崩,窦太后想要召梁王刘武入朝奔丧,天子启以‘不合制度’将此事搁置。 然后,窦太后绝食了三天。 此事过去了一年,至今都还有人拿着此事,骂天子启不遵孝道! 彼时的天子启无奈之下,只得赶忙召梁王入朝,又跑去长乐宫好说歹说,才让窦太后吃了些东西。 亲眼看着母亲吃下饭,天子启才顶着‘不孝东宫’的骂名,身心俱疲的回到了未央宫。 天子尚且如此——面对孝道,天子尚且这般无奈,更枉论刘荣这区区一个皇长子。 只是除了这么做,刘荣,别无选择。 要想顺利住进太子宫,刘荣必须时刻站在天子启这一边,并在未来这短短几年的时间里,拿出足够多的筹码。 ——足以让天子启下定决心,在那封册立储君的诏书上,盖下那方传国玉玺的筹码…… “我儿既有了盘算,我便也就不多问了。” “——左右我儿说了,我当也不大能明白。” “只是下回,总要提前跟我说一声……” 见母亲眨眼间又红了眼眶,刘荣心下一阵动容之余,也悄然涌过一股暖流。 好歹还有母亲。 刘荣,好歹还有个母亲…… “往后这几个月,梁王叔,应该会一直在长安。” “凤凰殿,还是照旧封着吧——免得节外生枝。” 刘荣一语,栗姬只温笑着点下头,又如释重负般,长呼出一口气。 “听我儿的。” “我儿有了盘算,便都由我儿做主,我也乐得落个轻松……” 第081章 天下皆反? 梁王刘武刚入朝,便是皇长子刘荣当头棒喝,为刘武‘储君皇太弟’的美梦,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东宫长乐,窦太后纵是恼怒,也只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并就目前的状况,重新开始做出针对性的布局。 馆陶公主刘嫖自也没闲下来,发动着自己能动用的力量,尽量消除着刘荣那过早摆上台面的‘皇太弟’三个字,在朝野内外造成的负面影响。 便是梁王刘武,也是在母亲窦太后、姐姐刘嫖的指点下,开始游走于高官显贵之间,开始为自己造势。 而在发现这一系列连锁反应之后,稳居未央宫的天子启,恨不能把嘴角咧到耳朵后面。 ——如果不是身旁有人时,天子启习惯绷着脸的话。 可即便是养气功夫深不见底,天子启面上,也还是挂上了一抹按捺不下的笑意。 相较于平时,日常挂在脸上的那抹淡笑,这笑意深至眼底,又那般由心…… “都忙着收拾那混账闹出来的乱子,倒也都没空心生疑虑了。” “便是朕,都得以借此退了一步,从原先的‘愿立皇太弟’,改为悬疑不定,左右为难……” “——都是那混账的谋算?” “亦或只是凑巧……” 站在未央宫宣室殿外的了远台,嘴上一口一个混账的说着,天子启那带着笑意的眼睛,却是频频朝着未央宫东北角的凤凰殿撒去。 这次的事,刘荣办的很漂亮! 至少在天子启的立场来说,刘荣此番,非但完成了自己的任务,甚至就连天子启的谋划,也顺手代劳了不少! ——早先,天子启怕弟弟刘武不上当,便只得冒着‘朝令夕改’的风险,私下在梁王刘武面前提了一嘴皇太弟的事。 如果不做后续处理,那等将来,天子启还要就如何向母亲窦太后,解释自己‘不履行承诺’一事而头疼。 眼下却是简单了。 朕原本是想立皇太弟的啊! 但皇长子这么一闹,朕,也实在有些踌躇不定啊? 如此一来,天子启日后反悔,也算是有了事实根据:朕一开始就是左右为难,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考虑,再三斟酌过后,还是觉得不能这么做。 一切恢复如初,梁王还是梁王,皇长子还是皇长子,吴王老贼也已经授首,大家都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完美! 此外,天子启如今这‘原本信誓旦旦,当下却心生疑虑’的状态,也使得这台戏更为逼真了起来,将窦太后仅存的疑虑也打消大半。 这为天子启的后续安排,保留了极大的操作空间。 甚至可以说,在刘荣这么闹过一通之后,天子启在‘皇太弟’这件事情上,已经不需要再做什么了。 就摆出一副‘好为难,想立皇太弟,又怕儿子再闹’的态度,等窦太后主动上钩。 介时,艰难点头也好,‘借酒失言’也罢,怎么都能顺利达成目的。 而这种感觉,是天子启不曾有过的。 这种有人陪自己演戏,还演的这么好——好到自己都轻松了不少、省了不少事的感觉,是天子启从不曾有过的。 连带着,昂首眺望向凤凰殿的目光,也是愈发深邃了起来。 “老二那小子,几日没回宫了?” 天子启悠悠一问,身旁的郎中令周仁当即一拱手。 “禀陛下,已近二十日了。” “自皇长子出言不逊,又自禁于太庙之后,皇次子,已近二十日不曾回宫。” “——这段时间,朝公大臣、公侯贵戚,都交替宴邀梁王。” “皇次子偶有随行。” ··· “住在梁王府这段日子,皇次子同梁王养的门客们,也算是相处和睦。” “虽偶有人,因梁王亲近皇次子,而对皇次子抱有敌意,但对于皇次子的文才,却也大都是服气的……” 耳边响起周仁那仿若机械版冰冷淡漠的语调,天子启只嘿然一笑。 那原本在长安城左右扫视的目光,也终于在凤凰殿彻底停了下来。 “朕的儿子当中,竟还出了个小夫子?” “嘿……” ··· “人尽其能,物尽其用;” “以身入局,又全身而退。” “筹谋布局,滴水不漏。” “尚未得立为储,便已是手足归心……” 莫名其妙的一番话,只惹得周仁讳莫如深的低下头去,全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而在护栏内,天子启又深深凝望向凤凰殿,最后再看了一眼,便悠悠呼出一口气,将目光移向了石渠阁方向。 ——准确的说,是与石渠阁左右相邻,且已经封闭多年的棋阁。 “吴王那边,什么动静?” 仍是无比淡然,好似在问‘早餐吃了什么’的轻松语调,却是让周仁暗下长松了一口气。 稍整理一下心绪,便从衣袖中取出一卷明显才刚拆封不久的简书。 “楚王刘戊,已经给吴王刘濞回了书信。” “书信内容虽无从得知,但九成九是答应了刘濞的邀约,决定吴楚共同举兵。” ··· “齐系七王,齐王刘将闾自长安归国之后,终还是收了刘濞的‘赏赐’,并做出承诺:只要叛军能到临淄接应,便会率兵与叛军汇合; 胶西王刘卬、胶东王刘雄渠、济南王刘辟光、济北王刘志,淄川王刘贤,也基本已经决定从贼,只是还有些拿乔,当是想再从刘濞那里,多争取一些承诺。 唯独城阳王刘喜,拒接面见刘濞的使者,并书信告诫了其余六王。” ··· “淮南系三王,淮南王刘安已生反意,但碍于国相张释之,并没有表露意图,私下接见了刘濞的使者,并派中尉送刘濞的使者出了淮南。 衡山王刘勃接见了刘濞的使者,却是呵斥刘濞不当人臣,立场极为坚定; 庐江王刘赐心有反意,但不知淮南王已有决断,又见衡山王坚定不移,故而踌躇不决。” 将简书上的内容大致摘要并悉数道出,周仁便抬起头,再道:“赵王的第二批使者,也已经北出边塞。” “长安侯也送回消息:匈奴单于庭,出现了操持燕赵口音的汉官……” 第082章 屠龙勇士 天子启原本心情不错。 梁王已经入瓮,窦太后也忙着收拾刘荣搅和出来的动荡,根本没工夫心存疑虑。 接下来,天子启自然便可以撸起袖子,专心准备起《削藩策》,以及后续平定叛乱的事。 但在听到周仁这番汇报之后,那抹淡笑虽仍挂在天子启脸上,但天子启眼底,已经是看不出丝毫喜意。 “丞相,当真是老成谋国啊……” “竟还真就被丞相说中了。” “——齐系七王,欲反者六;” “淮南三王,也只有一家忠臣。” ··· “齐系六,淮南系二,再加上吴楚,还有替刘濞联络匈奴人的赵国……” “——这,便是十一国了啊~” “今我汉家,满共也才不过十七家——满共十七家诸侯藩王而已……” 似是无喜无悲的道出此言,天子启背对着周仁的身影,却是在眨眼间多出了一股莫名的萧瑟。 如今汉家,北有燕、代、赵戍边三王; 东有吴、楚二王,及齐系七王。 南方则是淮南系三王,以及如今汉室仅存的异姓王:吴氏长沙国。 以及,镇守关中门户的梁国。 按照周仁的汇报,以及天子启方才的总结概括,汉家总共十七家诸侯藩王,总计有十一家,会成为这场‘吴楚之乱’的参与者。 虽然情况很不乐观,但也还是有六家——超过三分之一的诸侯决定做‘忠臣’,情况似乎也没有差到哪里去; 但天子启心里很清楚:这账,根本就不是这么算的。 北方戍边三王,燕王刘嘉垂垂老矣,又因太宗皇帝归燕国宗祠于自家,而历来忠于太宗皇帝这一脉; 代王刘登,更直接就是当今天子启的异母弟:代孝王刘参的儿子,本身就是太宗皇帝这一脉的人。 乍一眼看上去,燕、代、赵戍边三王中,与草原直接接壤的燕、代二国不会反,赵国就算蠢蠢欲动,似乎也无法翻腾出多大水花。 但事实却是:赵国的立场,将直接决定汉家北方边墙的安稳! 至于原因…… “太祖高皇帝临终之际,将周昌任命为赵国相,并留诏:边墙有变,赵国相可自主召集燕、代、赵三国之兵,先行应敌,而后补奏长安。” “待吕太后时,吕禄为赵王,更是得吕太后诏令:凡边墙有变,赵王可自主调用燕、代、赵三国之兵应敌,不必奏请。” “自那以后,我汉家的赵王,便具备了调用戍边三王兵马,以应边墙之变的权力。” “就连先帝,都碍于匈奴人的兵峰,而只能默认此制……” 以莫名平和的语调道出这番话,天子启便稍侧过身,朝身后的郎中令周仁一挑眉。 便见周仁也满脸凝重的点下头:“确实如此。” “赵王联络匈奴人,当会是和匈奴人约定:由匈奴人佯攻边墙,使得赵王可以借机调用戍边三王兵马。” “至于这兵马,是会被赵王带去北上抵御外敌,还是南下汇合刘濞、刘戊的吴楚联军……” 这,便是赵国明明不与草原接壤,却能成为边墙安稳决定性因素的原因。 ——汉家的赵王,天然具备对戍边三王:燕、代、赵的战时指挥权。 在匈奴人来犯时,这个特权,保证了戍边三王可以迅速做出应对,而不是先把消息送到长安,然后苦苦等待朝堂的指令。 但若是赵王居心叵测,那这个特权,便将是这人世间最猛烈不过的催命符。 后世人常说:汉家的赵王有毒,赵地风水不好; 赵王封一个死一个,封两个死一双。 但想想也能知道:如果真有这么玄乎,老刘家的宗亲皇子们,也就不会前仆后继,甚至无所不用其极的,争着抢着要封去赵国了。 ——赵国的歌舞姬、温柔乡,以及适宜的气候、国力,确实是吸引诸刘宗亲前仆后继,对赵王之位垂涎三尺的原因。 而汉家的赵王‘多不得善终’,则是因为战时自主调用戍边三王的权力,实在很难让长安城的汉天子,对这个远在关外的远房亲戚放心。 手握重权,就意味着立场一定要坚定,一定要和长安——尤其是和天子一条心! 一旦产生些许立场动摇,那当即万劫不复,也就是可以遇见的事了。 “赵王存有异心,则燕、代必乱。” “齐系、淮南系各有一家没反——与其说这是国有忠臣,倒不如说是齐系、淮南系,知道不能冒亡国灭种的风险,这才各自留了一家藩王作为火种。” “至于南方的长沙国——四世长沙王吴着于去年薨故,无有后嗣,依律除国。” “换而言之:我汉家的十七家宗亲诸侯,朕能指望得上的,便只剩梁王一人……” 天子启似是平淡的语调,却是引得周仁深吸了一口气,那常年不见表情变化的面庞之上,也已是写满了凝重之色。 却见天子启冷不丁嘿笑一声:“卿知道现在,朕在想什么吗?” 讥诮一问,待周仁茫然摇摇头,便见天子启稍昂起头,遥望向与未央宫隔章台街相望的长乐宫。 “朕在想:我汉家的梁国,当真能以一己之力,对抗吴楚十一家叛王的联军吗?” “如果不能,那我汉家,岂不就要颠覆沉沦?” “若能,那梁国,又如何不是我汉家——我长安朝堂又一心腹大患呢……” ··· “——吴王刘濞纵然兵多将广,国富民强,尚且要纠集十一家诸侯,甚至还要叫上塞外的匈奴人,才敢跟我长安朝堂叫板。” “可若是梁国仅凭一己之力,便能抵御吴王刘濞的联军,那朕,又该如何解决梁国的问题呢……” 一番极尽讥讽,又满带着自嘲的话语,只引得周仁本能的低下头去,根本不敢在这个话题上多做表达。 ——梁国的强大,是长安朝堂一手造成的。 是长安朝堂在先帝,以及当今天子启的授意上,一点一点支撑着梁国,强大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如何处理梁国,关键不在难度。 而在于:除了天子启之外,任何人,都不敢生出这个心思…… “丞相得知这些事了吗?” “对此,丞相是什么看法?” 正低头俯身,忙着感慨脚下的地板真是太地板了的时候,天子启淡漠的话语声再度传入耳中。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直到天子启将话题从‘如何处理梁国’一事上转移开来,郎中令周仁,才总算是暗下长松了一口气…… 第083章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丞相还没有收到消息,却也早已有所预料。” “对这些事,丞相也确实有建议,想要请陛下斟酌。” 平复下心情,小心打量一下天子启的面容,又待天子启淡然点下头,周仁这才放下心来。 也不忘沉吟措辞片刻,才将申屠嘉委托自己转告给天子启的话,一字一句说出口来。 “丞相认为,北方的匈奴人,不会成为陛下需要担心的问题。” “因为在丞相看来,匈奴人也才刚经历单于大位的交替,且匈奴单于军臣,还没有真正肃清单于庭的敌对势力。” “——尤其是右贤王一脉,军臣,应当还要花几年时间,才能彻底铲除。” “在此期间,匈奴人纵是会一如往常那般,以小股游骑散勇侵扰边墙,也绝不会有千数以上的骑兵集群南下。” “至于赵王,匈奴人大概率会假装答应下来,而后静观其变。” “若是有横插一脚,仅凭很小的代价便能重创我汉家,乃至覆灭我汉家的机会,匈奴人当也会出手。” “但若不是这样,那匈奴人,大概率还是会静观其变,以静制动。” 闻言,天子启只微微一点头,淡然到有些令人心悸的面容之上,也终于涌上一抹淡淡笑意。 “长安侯那边,也传回消息了。” “——长安侯说:吴楚若反,则匈奴人必犯汉边!” 说着,天子启只戏谑的侧过头,再次望向周仁:“若是平日里,长安侯送回来的消息,倒是可以听七分、信三分。” “可眼下这等关头,这位长安侯嘴里的话,那就要反着听了……” 对此,周仁也抱有同样的看法。 长安侯卢氏一门,几乎可以说是明牌的双面间谍。 汉匈双方都清楚地知道:长安侯/东胡王卢氏,不单是自己的情报渠道,同时也会给对方传递,或者说是‘售卖’情报。 所以在汉匈双方之间,基于卢氏为双向情报桥梁的战术迷惑、战略忽悠,也从不曾停止过。 十几二十年的交情,对于卢氏送来的‘情报’,汉匈双方,更早已各自掌握了成熟的甄别、提炼方式。 长安侯说,只要吴楚起兵,匈奴人就必定会南下——这明显是匈奴人,借长安侯卢氏的口,送到汉家的消息。 原创作者浮出水面,其目的,自也就显而易见了。 ——添乱。 匈奴人,只是在给汉家添乱而已。 至于真的南下? 谁家山贼会在山下立块告示牌,告诉每一个来人:山上有山贼,请注意安全? “还有呢?” “对于齐系、淮南系,还有吴楚,丞相有何谋算?” 明显听出天子启心情好了些,周仁说起话,也就愈发顺畅起来。 “丞相说:赵王不稳,即便匈奴人不履行和赵王之间的约定,仅凭赵王,也足以使得边墙糜烂。” “所以,为了避免燕、代被赵王所波及,朝堂应该早做安排。” “——或可拜一外戚大将军,以巡视之名,率兵‘经过’邯郸。” “抵达邯郸之后,奉诏检阅赵国军队——若赵王从,则收拢赵国兵马,斩断赵王作乱的手。” “若不从,则直接兵围邯郸,围而不攻。” “如此,赵国的动乱,便可以被控制在邯郸城内,非但不会波及燕、代,甚至都不会蔓延到赵国全境。” “失去了赵国,吴王刘濞也等同于失去了匈奴人这一指望,便也会军心不稳……” 听到这里,天子启的面庞之上,才总算是绽放出了直达眼底的由衷笑意。 但周仁的汇报,却仍旧没有结束。 “此外戚大将军,除了如此节制赵国兵马之外,也同样可以召集齐系诸王,于齐-赵之交接受检阅。” “从,则失其兵,逆,则可知其反心。” “如此说来,吴楚举兵,可供刘濞拉拢的,便会只剩齐系数万、淮南系一二王。” “剩下的事,就都可以交给梁王去解决了。” 说起申屠嘉对这些事的建议,或者说是安排,周仁面上严峻之色也已是去了大半。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这个时代虽然还没有这句话,但周仁此番,却是切实体会到了这个道理。 作为开国元勋,尤其还是跟着太祖高皇帝,从楚地打进关中,又入汉中,之后再还定三秦,东出函谷; 之后更南征北战,平定各路异姓诸侯。 到了如今这一大把年纪,指望申屠嘉领兵出征,或许已经不现实。 但让申屠嘉推演一场战役,就好比让后世的一位老战士,讲述一下鸭绿江该怎么过。 且不说申屠嘉这一系列安排,足以将吴王刘濞反叛的影响控制在最小范围,尽可能的削弱吴王刘濞所能依仗的力量; 哪怕申屠嘉说的狗屁不通,压根儿没有可行性,单就是在这国难当头的时候,敢一二三四说出个道道来——这就已然是一份了不得的担当。 “先帝,还是怜爱朕的~” “若不然,何以给朕留下故安侯这般,可堪半壁江山之中的柱国老臣?” 天子启得意一语,也引得周仁一阵点头,且丝毫不觉得自己如此明确的表达个人看法,有悖于往日的生存准则。 只稍一思虑,周仁便也半带迟疑,半带忐忑道:“对梁王,丞相,似乎也有些看法。” “——哦?” 本就因申屠嘉的一系列建议而感到欣喜,又闻周仁这一语,天子启当即便有些好奇了起来。 而在周仁道出这最后一句话之后,天子启却是当即一愣,久久都没能从感怀唏嘘中回过神。 “丞相说,吴楚平灭,仅仅只是削藩的开始,甚至是为削藩营造条件而已。” “平灭吴楚之后,《削藩策》首当其冲者,便是梁国!” “丞相认为,吴王刘濞率领的叛军,必定会急于求成,直扑梁都睢阳,以图‘一战定乾坤’。” “而对此,长安朝堂应该更沉得住气,争取能借刘濞之手,让梁国也拼个伤筋动骨。” “若不然,日后削藩的刀子砍到梁国身上,便怕是要崩刃……” 周仁每说出一句话,天子启皱起的眉头便松缓一份,更每发出一声满怀唏嘘的长叹。 直到周仁话音落下,天子启又是一阵漫长的摇头叹息之后,才满是遗憾的摇摇头。 “丞相,实在是生早了……” “——若是生在先帝年间,何尝不是朕又一肱骨心腹?” “——何尝不是我汉家,又一谋国之士?!” 第084章 我要做太子! “如此,岂不乱了陛下的谋算?” 未央宫,凤凰殿。 太子詹事窦婴同皇长子刘荣,恰好也在聊这个问题。 当刘荣提及‘朝堂可以早做筹谋’,甚至可以早一步排兵布阵,以做针对性预防时,窦婴那温润如玉的随和面容,只立时涌上一抹诧异。 “陛下推动《削藩策》,本就是为了尽早逼反刘濞,以免吴国继续积蓄力量。” “——丞相‘抱病修养’,朝堂帝-相不合,也同样是为了让刘濞放心大胆的起兵。” “如此状况下,若朝堂先一步调兵遣将,万一吓的刘濞不敢起兵……” 对于窦婴的这个疑问,悠闲躺靠在摇椅上的刘荣,只满是面带轻松的含笑一摇头。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朝堂削藩是如此,刘濞举兵,亦是如此。” “——齐系、淮南系诸王,当已多半答应刘濞一同举兵。” “楚王、赵王,更是已经开始着手,为日后真正举兵的那一天做准备。” “都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都到了非反不可的这一步,若吴王刘濞当真临阵退缩,那日后,也就别想再纠集关东诸侯了。” ··· “刘濞此时退缩,基本就是放弃举兵作乱,自绝于关东诸宗亲藩王,并洗干净了脖子,将脖颈伸到了廷尉的屠刀之下。” “其他宗亲诸侯,就算没有被长安朝堂秋后算账,也会从此不再听信刘濞的任何一句话。” “所以,哪怕是到了九死一生的地步,刘濞也肯定会举兵,去争那微乎其微的可能。” “因为举兵,尚有一线希望;” “退缩,则是十死无生。” 淡然道出词语,见表叔窦婴若有所思的点下头,刘荣含笑拿起身边的茶碗,假做低头抿茶之态,余光却也暗暗打量起这位太子詹事。 早先,对于窦婴‘早晚都会是君臣,不必太过疏离’的态度,作为皇长子的刘荣,是有些敬谢不敏的。 不单是因为担心犯忌讳,也同样是出于一些其他方面的考量。 但现在,情况却有所不同了。 刘荣自闭太庙一事,等同于向天下人摊牌:皇长子刘荣,就是要做储君! 无论是谁挡在皇长子面前,都无法让皇长子退却丝毫!! 哪怕是当朝太后,皇长子也敢拼着豁出命去,从老太太头顶上,揪几根枯发下来!!! 或许这样的说法夸张了些,但毋庸置疑的事实是:太庙一事,已经将刘荣的个人立场,毫无遮掩的摆在了天下人的面前。 既然都已经明牌告诉天下人:我就是要做储君太子,刘荣自也就没必要继续‘避嫌’,与太子詹事窦婴保持距离了。 虽然也还是要稍微注意一点,不能真的把自己当成窦婴的‘君’,但私下里的正常交流、往来,却是不用再刻意避讳。 便如今日,窦婴照常派了人,试探性的询问刘荣:要不要请表叔我,到你凤凰殿去坐坐? 刘荣当即答复:侄儿这便动身,于宫门外相迎…… “朝野内外都在说,表叔这个太子詹事,当是做不了几天了?” 在窦婴身上打量片刻,见窦婴终于从思绪中回过身,面带赞同的点下头,刘荣只含笑道出一语。 便见窦婴顿时眉开眼笑起来,虽满脸喜意,嘴上却也没忘自谦道:“不过是沾了太后的光,占了外戚之身的便宜罢了。” “最终结果如何,也还是要看陛下的决断……” 看着窦婴口是心非,明明乐得龇牙咧嘴,嘴上也还是要说‘具体还要等通知’,刘荣不由也一阵摇头失笑。 静坐片刻,方自顾自道:“早自宗周之时,以外戚掌兵、治军,便已是列国君主习以为常的事。” “——有时,是将功臣幸为外戚,也有时,是助外戚挣取武勋。” “至我汉家,太祖高皇帝有吕泽,孝惠皇帝有张敖;” “吕太后有诸吕子侄,先帝,则有轵侯薄昭。” “到父皇这里,便当是表叔了?” 轻松写意的一问道出口,刘荣顺势伸了个懒腰,旋即在摇椅上侧躺下身,面带调侃的望向表叔窦婴。 而在刘荣这玩性十足的目光注视下,窦婴也难得羞涩的低下头去,竟是一阵含笑无言。 ——刘荣方才说,窦婴这个太子詹事快做到头了,当然不是在说窦婴即将被罢官。 而是作为当今天子启的母族外戚:窦氏一族最年富力强,也最有能力的佼佼者,窦婴必将在肉眼可见的未来——在那场必定会爆发的吴楚之乱中,成为天子启最为倚仗的外戚! 按照惯例,有至少八成的可能,是假天子节、拜大将军。 便是剩下两成,也左右不过车骑将军、上将军之类,并不比大将军差上多少。 无论是外戚大将军,还是车骑将军、上将军,窦婴都将借此得以掌兵,从而获得汉家臣子最不可或缺的一项履历:武勋! 有才学,有能力,再补齐‘武勋’这一不可或缺的履历,接下来,便是静待时日,以封侯拜相…… “于平乱之事,表叔,当已有成竹在胸?” 左右叔侄二人已经明牌,各自在心底把对方视作日后的君上/臣下,刘荣说起话来,便也少了许多谨慎。 这一变化,自也是让窦婴满心喜悦,面上却是笑道:“陛下尚未有任命,臣又不过一介儒生……” 本能的要开口客套,话说一半,窦婴又不由面色稍一滞。 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刘荣,片刻之后,又意味深长的笑着昂起头。 “可是关于平乱一事,殿下对臣,有什么要交代的?” 却见刘荣闻言,只满是无奈的摇头一声长叹,手指更是朝着窦婴一阵轻点。 片刻之后,方自摇椅上坐起身,面色也稍一正。 “侄儿,不过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孺子。” “对于军阵之事,是断不敢有胡乱置评的。” “只是对于表叔日后的处境,侄儿思虑再三,还是觉得要提上一嘴。” 便见窦婴闻言,面上笑意也被敛回大半,象征性坐直了身,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竖耳聆听的架势。 刘荣却是深吸一口气,对身旁的葵五使了个眼色,待院内被肃清,才略有些严肃道:“表叔的姓氏。” “——窦氏外戚,是父皇的母族,按理来说,是能为表叔带来许多方便的。” “便如此番,若非这个‘窦’姓,表叔纵是腹有经纶韬略,身负项籍之勇,也很难被父皇委以重任。” “但正所谓:成也此,败也此。” “这层外戚的身份,对表叔而言,即是助力,也是阻力……” 刘荣话说的隐晦,传到窦婴耳朵里,却也足够直白。 “公子的意思,我明白。” 随着刘荣这番隐晦的提醒,窦婴本就严肃的面容,也旋即带上了满满的郑重。 目光也已从刘荣身上移开,忧思重重的撒向身前不远处的地上,神情严峻的点下头。 “外戚的身份,让我得到了陛下更多的信重。” “但特同样是外戚的身份——尤其是窦氏外戚的身份,会让陛下对我生出许多猜疑。” “尤其太后如今,与立皇太弟的想法愈发强烈,陛下虽虚与委蛇,却断不可能这么做。” “我若是掌了兵,再侥幸立得些武勋,那别说是陛下了——便是我自己,都要有些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 “若太后让我支持梁王,我自是不会遵从。” “可即便不从,陛下也绝不会因此,而觉得我是个可以信任的人。” “——手握重兵,立下大功,却被君主猜忌;” “再加上个‘窦氏外戚’‘太后族侄’的身份,我窦婴便是当真问心无愧,彼时,也只怕是……” 窦婴话说的平淡,但心境却绝不像此刻,所表现出来的这么平稳。 这个问题,其实已经让窦婴苦恼许久了。 作为窦氏族人,窦婴天然享受着‘外戚’身份带来的一系列特权。 就拿此番,吴楚之乱爆发之后的事来说; ——若是换一个外姓朝臣,过去从不曾在军中履任,更不曾立有半点武勋,却被天子启直接拜为大将军、车骑将军这样的顶级武职? 嘿! 朝野内外不说要闹翻天,也起码会有百八十个‘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老臣跪在宫外,齐声喊出一句:悠悠天子,何薄于我?! 往小了说,这是天子启任人唯亲,寒了朝野内外忠诚良将的心。 往大了说? 这就是天子启昏聩无道,急需吴王刘濞拨乱反正,取而代之的明证啊! 但窦婴有一层外戚的身份,这一切,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军国大事,兵家重地! ——朕不信亲母舅,难道要信你一介外人? 就这一句话,便足矣让天子启昂首挺胸,坦然面对天下人悠悠众口。 在原本的历史上,长平烈侯卫青也同样是基于此,才得以略过‘从大头兵开始一刀一刀砍’的升级之路,几乎是第一次穿上军袍,便直接被汉武帝拜为车骑将军。 人家是外戚~ 是皇帝的亲戚~ 别管能力如何,会不会领兵,能不能打胜仗——起码作为亲戚,总比外人更值得信任,也更值得委以兵权。 正如刘荣方才所言:汉家,甚至是更早的春秋战国时期的列强,也都有以外戚掌兵的传统。 而窦氏外戚当代子侄,又确实只有窦婴这一人能拿得出手。 但和刘荣方才所提及的周吕侯吕泽、宣平侯张敖,以及诸吕子侄、轵侯薄昭一样:作为外戚,窦婴在享受外戚身份带来的政治特权的同时,也同样要背负这个身份,为自己带来的诸多弊端。 其中最关键的一点便是:外戚,天然属于太后阵营,而非皇帝。 就拿窦婴来说,便是一个不认识窦婴,甚至不知道村外发生的任何事的老农,在听到‘窦婴’这个名字时,恐怕也会问上一句:姓窦的? 和当朝窦太后,是一家子不? 再考虑到眼下,东宫窦太后与立皇太弟的心愈发坚定,甚至愈发急切; 天子启碍于梁国的特殊性,不得不给出一个暧昧的态度,用时间换空间。 在这两方之间,窦婴想要成为忠臣——想要做汉家、汉天子的忠臣,却又无法摆脱姓氏,以及生来便有的‘窦氏外戚’‘太后族侄’的身份…… “这,是我没办法决定的事。” “——出身于窦氏,这是我无法改变的事。” “如果陛下日后,果真要因为我身出窦氏,而断定我是太后与立梁王的马前卒,我除了竭力自证之外,也是没有其他办法的。” 听出窦婴语调中的无奈,刘荣目的达成,却也不忘当即追问道:“表叔打算如何自证?” “要知道储君皇太弟,可是关乎宗庙、社稷的大事,父皇不可能不再三慎重。” “便是表叔做了些事,亦或是去言劝祖母,父皇,恐怕也很难信任表叔。” 便见窦婴闻言,先是满脸沧桑的摇头苦笑一阵; 过了许久,又似释然般,含笑发出一声长叹。 “如果有必要,我会在太后向陛下发难的时候,站出来阻止太后。” “不过,这不是为了争取陛下的信任。” “——而是我原本就想,也原本就打算这么做。” “至于太后是否会因此而恼怒,陛下是否仍旧会觉得我窦婴‘不足以信重’,对我而言,却是没那么重要了。” ··· “作为臣下,要做的事或许有千般万种,但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顶着外戚的身份,在长安享了这么多年的福,我这腐儒,也总该到了要报效陛下的时候……” “如果可以帮陛下平定叛乱,并阻止太后与立梁王,便是舍去性命又如何?” “能留名青史,为后世人所敬仰、尊崇——这难道不是比苟活于世,更值得我追求的事吗??” 这番话,窦婴说的坦然。 坦然到坐在摇椅上的皇长子刘荣,都是不由得一阵失神。 窦婴这番话,以及这幅‘置生死于度外’的姿态,让刘荣莫名感到熟悉。 愣愣回想许久,刘荣才终于回忆起来:去年,刘荣在另一个老臣的身上,也曾看到过这等高风亮节。 那人名曰:申屠嘉。 爵号:故安侯; 官拜,汉丞相…… “今日,本是想借表叔这层担忧,达成我自己的一些谋算。” “却不曾想表叔,竟是这般……” “呵;” “搞得侄儿我,竟都有些自惭形秽了……” 刘荣本就不是个见人说鬼话,见鬼说人话的性子。 作为皇长子,刘荣本就更倾向于堂堂正正的阳谋,而非蝇营狗苟的阴谋诡计。 便是偶有无奈,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见窦婴如此坦荡,刘荣自也不再遮掩,索性表明了自己的意图。 也不出刘荣所料:在刘荣这同样足够坦荡的表态后,太子詹事窦婴,只抱以一阵意味深长的微笑,旋即便对刘荣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而刘荣,也不负窦婴所望。 “皇祖母要与立皇太弟,侄儿这个皇长子,便也没必要再遮遮掩掩、含糊其辞了。” “——侄儿生来便是皇长子,也是生来,便非要坐我汉家的储位不可的。” “无论是为了侄儿自己,亦或是母亲、弟弟们的安危,乃至我汉家的宗庙、社稷之安稳,侄儿,都必须坐上储君太子之位。” 满是坦然的说着,刘荣也终是将那好似粘在摇椅上的屁股抬起,站起身,负手上前两步。 望向表叔窦婴的目光,更是已然带上了无尽的坚决,甚至是一往无前的决绝。 “侄儿,要做储君。” “每一个阻止侄儿这么做的人,都是侄儿的敌人。” “——想要先一步抢走储位的人,亦然。” “而表叔,却并非是这样的人。” ··· “表叔身出窦氏,却想要做我汉家的忠臣,又必定会在将来,成为储君太子的潜邸肱骨。” “侄儿不得其位,不谋其政,尚还不能以君自居、以待臣之礼对待表叔。” “但对于表叔的困境,以及自己想要得立为储的目的,侄儿,倒也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想法,以供表叔参详。” 一番话道出口,刘荣只暗下稍吸一口气,静静等候起了窦婴的答复。 而当那抹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笑意,再次出现在窦婴那儒雅、随和,又不乏阳刚之气的面庞之上时; 皇长子刘荣,也终于吹响了向储君之位——向太子之位正式发起冲锋的号角。 “吴楚乱平,梁王必携泼天之功入朝,伙同东宫,挟父皇与立储君皇太弟。” “届时,表叔领兵在外,或许会得到父皇的密诏,也或许不会。” “但若是表叔抢先一步——在父皇没有发去密诏之前,抢先上奏请立储君太子,那表叔‘窦氏出身,不可轻信’的疑点,便可以在父皇那里被抹除。” “从此往后,父皇不会再觉得外戚窦婴,是窦氏与立皇太弟的急先锋,而是会视表叔为储君太子的扶立功臣、肱骨心腹!” ··· “父皇也将借此,得以名正言顺的册立储君太子,绝了梁王叔的心思,并以‘窦婴领兵在外,挟兵权而逼宫’应付皇祖母。” “而侄儿我,也可如愿住进太子宫……” “——表叔以为如何?” “表叔以为,如此,可否?” (本章完) 第085章 王孙,且去 临走时,窦婴思绪万千,神情说不尽的复杂。 用文人墨客笔下的话来说,便是:怅然失语,几欲言而又止,再拜而辞。 目送表叔窦婴离去之后,重新坐回摇椅上的刘荣,也同样沉默了许久。 但最终,刘荣也还是微翘起嘴角,望向表叔窦婴离去的方向,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表叔,会想明白的。” “就算表叔自己想不明白,也总会有人——总会有聪明人,‘帮’表叔想明白……” 如是想着,刘荣便含笑闭上了眼睛,静静地躺在摇椅上,享受起这难得的闲暇时光。 ——皇长子,已经悍跳野心家! 在未来这几年的时间,刘荣或许很难再有这样的机会。 大脑放空,静心平躺,安度闲暇时光,又不会被人打扰的机会…… · · · 窦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从宫里出来的。 更不知道从宫门到尚冠里这一段路,自己又是怎么走回来的。 窦婴只知道:当自己反应过来自己到了哪里是,抬头便见低调古朴的侯府大门之上,是‘章武’二字。 ——章武侯,窦广国。 当朝窦太后一母同胞的弟弟,窦氏外戚唯二的定海神针之一。 与周吕侯吕泽、轵侯薄昭,乃至诸吕外戚等‘前辈’所不同:章武侯窦广国,是有汉以来,难得能得到朝野内外高度赞扬,甚至是一致崇敬的长者。 甚至就连当今天子启,乃至于先帝,每要做出关乎宗庙、社稷的重大决策之前,也都会和这位章武侯沟通一番、交流一番。 以至于朝野内外,私下里都默认了一个说法:虽未得到正式任命,但章武侯窦广国,却也完全可以算是汉家朝堂,除故安侯申屠嘉之外的第二位丞相! 但窦婴却知道:这,不过是先帝在安慰这位想要位汉相宰,最终却没能如愿的族叔而已。 只是当下,窦婴也顾不上为表叔的悲惨遭遇感怀唏嘘了。 敛了敛心神,正了正衣冠,便抬脚走进了章武侯府的大门。 又在侧堂等候许久,一道仙风道骨的身影,才终于自堂外迈步走入,映入窦婴的眼帘。 “侄儿窦婴,见过叔父大人。” 规规矩矩拱手一礼,只见那老者淡然一摆手,便在上首落座。 老者满头华发,双目炯炯有神,面色却是诡异的红润。 若是仔细看,更不难发现老者眉眼周围,已隐约被一层乌青所笼罩。 换做刘荣见了这位叔祖的面色,必定会很快做出判断:重金属中毒。 即便在窦婴看来,窦广国这看似健康,实则诡异至极的面色,也处处透露着异常。 “叔父,又在炼丹了?”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窦婴的语调还算平和; 只那望向窦广国的双眸深处,却立时带上了满满的担忧。 却见老者闻言,只满不在乎的再一摆手,又感怀唏嘘般,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兄长的病,越来越重了。” “再不试出灵丹妙药,只怕……” 只此一语,窦婴便当即住口,没有在窦广国修仙炼丹一事上多做置评。 南皮侯窦长君,是章武侯窦广国,以及当朝窦太后的长兄。 与弟弟窦广国一样,都是年幼时便与窦太后走散,直到先帝自代地入继大统,兄弟姐妹三人,才得以在长安重聚。 过去这些年,窦氏外戚之所以饱受朝野内外称赞,甚至极少有‘有吕氏之姿’的风评,最为关键的人物,便是窦长君、窦广国这两根定海神针。 而如今,南皮侯窦长君已经老迈,更病重卧榻多年,许多需要亲自出面的场合,也已是多由侯世子代为出面。 对于堂叔窦广国修仙炼丹,甚至亲自试药,窦婴有心再劝; 但在窦广国道出‘我炼丹是为了救我哥’的意图之后,作为晚辈的窦婴,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 两相无言。 不多时,客堂内的香炉飘起白烟,只数十息,便使得客堂内烟雾缭绕,仿若仙境。 而在这‘仙殿’的主位,章武侯窦广国垂眸跪坐,亦似仙人降世…… “当年那件事,还是太伤叔父的心了啊……” 暗下摇摇头,窦婴飞散的心绪,也逐渐被记忆的画卷缓慢覆盖。 大约十年前,先帝因黄龙改元一事,而步了始皇嬴政的后尘。 ——倒不是说先帝,也如祖龙嬴政那般威压海内,一统寰宇; 而是和嬴政一样,着了方术之士的道。 等反应过来时,错已铸成,易朝服,改元年,就差没把方士新垣平,封为汉家的国师。 虽自知理亏,先帝却也不得不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以保全天子最后的体面。 但时任丞相:北平侯张苍却跳了出来。 先是指着先帝的鼻子一通乱骂,后又坚持让先帝‘知错就改’,收回因黄龙改元一事而颁下的所有诏书,好让一切都恢复到最初的模样。 这又怎么可能? 堂堂天子,怎可能朝令夕改,更甚是撤回已经颁下的诏书? 于是,先帝终只得忍痛罢相,将北平侯张苍赶回了老家。 冷静下来之后,先帝自然开始着手,任命新的丞相。 只是寻遍朝野内外,开国功侯死的死、老的老,便是偶有尚存,也已是不堪重用。 二代们吃喝玩乐,斗鸡走狗,更是没几个能看的。 就这么找了好几个月,先帝满打满算,就找到三个符合要求的丞相人选。 第一位,是如今的丞相:故安侯申屠嘉; 第二位,是二世曲周侯:郦寄。 第三位,便是此刻身处‘仙境’,仿佛在参悟大道的章武侯窦广国…… “恐复为吕氏……” “恐,复为吕氏……” 窦婴正回首往昔,突闻窦广国这梦呓般的一句‘恐复为吕氏’,当即满是惊愕的抬起头。 却见上首主位,窦仙君似是结束了自己的打坐参悟,终于睁开了眼,惨笑着发出一声长叹。 “对我汉家的外戚而言,永远都不能忘记的一句话;” “——恐复为吕氏。” ··· “当年,我忘记了这句话,妄图染指丞相之位,也便此心灰意冷。” “现如今,太后,似乎也忘了这句话……” 如是说着,窦广国便缓缓侧过头,明明是不经意的一瞥,却让窦婴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已经被这位族叔看了个彻底。 “王孙,是否也忘记了这句话呢?” “是否忘记了自己外戚的身份,想要像外姓朝臣那般,得到一些外戚不该得到的东西……” 听闻此言,窦婴只不由愣在了当场,久久都未再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窦婴才勉强打起精神,将发生在凤凰殿的事——将刘荣那番话,一五一十告诉了族叔窦广国。 意思很明显:叔父教我! 而在听闻窦婴这一段描述之后,窦广国本超然脱俗,好似游于方外的仙气,也当即被一股陡然生出的锐意所取代。 ——当年,先帝为北平侯张苍的接任者,找到了三个候选。 一号候选人:故安侯申屠嘉,身居御史大夫亚相之位,熟于政务,却资质平平,又只有关内侯的爵位; 二号候选人:曲周侯郦寄,本身就是开国元勋,资历、能力都满足条件,却因为‘卖友求荣’的道德污点,而最先被淘汰出局。 从张苍被罢相逐出长安,直到最终尘埃落定的那一刻,朝野内外都一致认为:张苍的继任者,会是章武侯窦广国。 甚至直到如今,窦广国早已无心朝政,朝野内外也还是有不知多少人惋惜道:如果当年,是章武侯为相,如今汉家,也不至于‘乱’成这般模样…… “公子荣,喜阳谋?” 略带狐疑的一问,惹得窦婴当即一点头。 “皇长子光明磊落,一言一行,走的都是堂堂正正的路数。” “及阴谋诡计,却非不会,而乃不屑……” 闻言,窦广国只缓缓点下头,又是一阵漫长的思虑,方再深吸一口气。 “皇长子欲为储,这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事。” “——但皇长子敢亲口承认,单这份担当,便着实不俗。” “说来,皇长子也算是被太后逼到了这个份儿上,才不得不这般绝了自己的退路。” 简略而又直击要害的一番话,也终是让窦婴从先前,那茫然、迟疑的怪异情绪中逐渐调整了过来。 仔细思考了片刻,方沉沉点下头。 “皇长子光明磊落,已然表明了自己有意为储。” “今日,更是直接给侄儿指明了日后的‘出路’。” “只是这出路,实在是令人有些心惊肉跳……” 言罢,窦婴便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对窦广国郑重其事的拱手一拜。 “侄儿虽然想要做有悖太后意愿的事,却也终归是窦氏族人。” “侄儿的抉择,不单会由侄儿承担后果,而是和整个窦氏一族息息相关。” “——侄儿选对了,窦氏与有荣焉,选错了,窦氏,也同样要被侄儿所牵连。” “所以今日前来,是想要请老大人指点迷津:皇长子给侄儿指的这条‘出路’,究竟吉、凶几何?” 道出这句话,窦婴便维持着拱手拜礼的姿势,足足僵了二三十息; 而在上首主位,窦广国也垂眸思考了二三十息。 最终,却只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这,是皇长子的阳谋。” “何谓阳谋?” “——哪怕看穿了对方的意图,也还是不得不这么做,甚至是心甘情愿的这么做。” “便如今日,皇长子给王孙指的那条‘出路’——分明是皇长子要借王孙之手,达成自己得立为储的目的,王孙,却还是不得不这么做。” ··· “因为皇长子所言,句句属实。” “只有这么做,王孙才能打消陛下的疑虑,虽仍旧摆脱不了‘窦氏外戚’的身份,却也能让陛下知道:窦婴窦王孙,并非是无条件听命于太后的人。” “危险,自然是有的。” “拥兵自重,威逼天子册立储君——单就这一条,便足以使我窦氏绝了后嗣。” “但有些时候,有罪,却也未必是一件坏事……” 说了这么长时间,又或许是‘仙丹’的副作用,窦广国已是说的口干舌燥,腰背也传来一阵酸涩。 自然地探出手,由族侄窦婴扶着起身,喝下一碗苦涩的茶汤,再稍有些吃力的呼出一口浊气。 由窦婴搀扶着出了客堂,行走在侯府的石板路上,一边轻轻捶打着后腰,嘴上一边继续说道:“当年,北平侯被罢相,先帝甚至一度拟好了诏书,要拜我为相。” “虽说最后,是故安侯后来居上,但我与丞相之位失之交臂,却并非完全是因坊间所说的那般——单纯只是因为‘恐复为吕氏’,而被先帝所摒弃。” ··· “对于君主而言,臣下的能力、德行,固然很重要。” “但对于要害位置,尤其是九卿、三公,乃至更高的位置,君主最看重的,其实既不是能力,也不是德行。” “——而是这个人,值不值得信任。” 说到此处,窦仙君又是一阵苦笑摇头,脚下的步子也停了下来,侧身望向搀扶着自己的侄子窦婴。 “要想让君主信任臣子,对一个臣子感到放心,最直接的办法,便是让君主掌握这个臣子的把柄。” “有了把柄,有了随时能置臣下于死地的刀,君主便是掌控了臣下的生死。” “唯有如此,君主才能放心在丞相、太尉这样稍有邪念,便足以祸乱半壁江山的重位上,任命一个与自己并非血脉相连的外人。” “这,也正是我为何要说:皇长子这记阳谋,王孙,避无可避。” “——王孙,需要给陛下一个足以使王孙,甚至足以使我窦氏举族受诛的把柄。” “只有这样,王孙才能得到陛下的信任,才能摆脱‘太后族侄’的标签,于朝堂之上展翅翱翔……” 言罢,窦广国便轻轻挣开窦婴搀扶着自己的手,含笑向前走去。 只是在窦婴低头陷入沉思的时刻,没人注意到章武侯窦广国此刻,面上竟是一抹无尽的萧瑟,和苦楚。 “可悲,可叹……” 世人都以为,在张苍被罢相之后,章武侯窦广国之所以和丞相之位失之交臂,是因为那句老生常谈的‘恐复为吕氏’。 但作为先帝曾经最信任、最信重的智囊,窦广国心里很清楚:先帝,根本就不怕汉家,再出一家‘吕氏’! 准确的说,是先帝不怕在自己这一朝,出现吕氏那般祸乱朝纲的外戚家族。 窦广国记得很清楚:当年,对于拜自己为相一事,先帝的态度是非常坚决的。 甚至就连朝堂进谏的那句‘恐复为吕氏’,都被先帝言辞强硬的怼了回去。 直到有一天,先帝近侍邓通,在无意间提起了一句话。 ——章武侯德高望重,为朝堂内外所敬仰,拜其为相,当是众望所归。 也正是这一句稀松平常的恭维之语,却让窦广国彻底失去了先帝的信重,从此再也不曾踏入司马门、再不曾出现在未央宫内…… “没有把柄……” “我最大的罪过,居然是没有把柄……” “我最大的过错,居然是‘众望所归’……” 一时间,窦广国面上笑意愈发讥讽,眼眸深处,却也更多出一抹苦涩。 未能染指丞相之位,甚至直接就失了先帝的信重,这是窦广国多年来的心病。 只是没人知道:这心病,竟和那句‘恐复为吕氏’,几可谓毫无关联…… “侄儿,还有一处不解。” 走出去十来步,背负负手,仰天长叹。 直到脸上的泪水都已经被风吹干,窦广国才听闻身后,传来窦婴急促的脚步声。 便见窦婴面上仍带着迟疑,快步走上前,再次搀扶起堂叔窦广国。 望向窦广国的目光中,却莫名带上了一阵羞愧。 “侄儿想明白了。” “只是这么做,似乎只是对侄儿有好处,于我窦氏而言,却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往日,表叔历来是以窦氏为先。” “怎今,为了成全侄儿,竟答应侄儿做这般有利于己、有损于我窦氏的事来?” 闻言,窦广国却是摇头一失笑,方才还炯炯有神的双眸,此刻却也有些迷离了起来。 感觉到身体状态的异常,窦广国叹息着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一只布袋,又从中拿起一枚通体泛着银光的‘仙丹’。 接过仆从递来的水碗,将仙丹合水服下,又皱眉缓了好一会儿。 良久,方面色灰败的望向窦婴,惨而一笑。 “齐系七王,尚有城阳忠于陛下。” “淮南三王,亦有衡山忠于宗庙、社稷。” “——这,是他们各自为自家,留下的火种。” “我窦氏,也需要留一个火种。” ··· “太后年迈昏聩,所为之事,愈发让人感到惊骇。” “若继续这样错下去,待太后驾崩,我窦氏一门的下场,恐怕未必会比当年的吕氏好上多少。” “彼时,有一个在太子身边的窦婴窦王孙,就算保不下我窦氏宗祠,尚也能为我窦氏留条血脉……”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窦广国便似是被抽掉了灵魂般,身形一阵摇晃起来。 用最后的力气伸出手,由仆人搀扶着自己的半边身子,窦广国,终还是对侄子窦婴,挤出一抹近乎扭曲的强笑。 “王孙,且去……” “太后那边,自有我从……从中斡旋……” 先发这两章,第三第四章晚上,第五第六章明天中午之前。 实在抱歉,前段时间加更冲击万订,没能存下来稿,走的又是慢工出细活的路子,昨天一天就码出来这两章,外加第三章的开头,今天又起晚了…… 下午码出来两章,码好就发,连夜再两章,明天中午之前发出来。 请各位衣食父母多多支持。 (本章完) 第086章 兄弟如手足 窦婴走了。 临走时,得到了章武侯窦广国的又一番告诫。 ——拥兵自重,胁迫天子册立储君,可以,但绝对不能独自做。 最好寻个足够重量,也同样手握重兵的人一起做。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窦婴自然也懂。 于是,窦婴满怀思绪,再三拜谢而辞。 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窦婴都待在了自己家中,为‘受封外戚大将军’做起了准备。 所谓准备,自便是召拢人才,准备开牙建府。 而东宫窦太后,这段时间却是伤透了脑筋。 ——皇太弟三个字,实在是太早被刘荣搬上台面,且出现的实在太过于突兀! 没有任何铺垫,也没有任何预兆,就这么哐当一下,砸的长安朝堂里外三震! 搞得窦太后举足维艰,进退两难。 否认? 若是否认了,日后还怎么重提? 但若是不否认,长安朝堂对梁王刘武的戒备,又让窦太后的布局根本进行不下去! 无奈之下,窦太后便将主意,打到了天子启的头上。 若天子启能出面,表达一下对梁王刘武的支持——至少是表现出自己,并没有因为‘皇太弟’一事而疏离弟弟,可供窦太后操作的空间,便也会大上许多。 窦太后当然没有直说,而是隐晦的提醒天子启:梁王入朝月余,皇帝整日忙于政务,可都有些怠慢梁王了; 若让朝野内外因此而认为,皇帝已经不再与梁王手足同心,待日后吴楚举兵,朝堂岂不会人心涣散? 于是,在天子启元年秋七月中旬,天子启邀请了梁王刘武在内的诸刘宗亲,于上林苑秋狩。 也是直到这一天,因太庙事件而自禁凤凰殿的皇长子刘荣,才终于得到了一次走出宫阙,吸上一口新鲜空气的机会…… · · · “呼~” “畅快!” 长安以西百里,上林苑。 策马跟在以天子启、梁王刘武为首,诸刘宗亲、皇子所组成的秋狩队伍后,刘荣只一阵说不出的畅快。 梁王刘武入朝,已经有一个多月的时间。 而在这一个多月时间里,除了最开始那几天待在太庙,之后又去了趟长乐宫参加家宴,剩下的时间里,刘荣便一直在凤凰殿闭门不出。 整日里就是看看书、晒晒太阳,再和母亲栗姬、三弟刘淤这两个活宝聊聊天,说说话; 就算这段闲暇时光难能可贵,刘荣也难免觉得烦闷。 如今得了机会出宫,来的还是皇家园林:上林苑。 此刻,刘荣真的很希望自己,能不去想那些勾心斗角的事,而是可以好好享受。 只可惜,作为皇长子,很多事情,都不能遂刘荣的心愿。 ——至少暂时不能。 “鹿!” 秋狩队伍在禁军武卒的护送下,浩浩荡荡的开入猎场,只深入百步,队伍最前方,便传来梁王刘武激动地呼号声。 众人循声望向前方,却根本没看到活物的影子; 梁王刘武却是对天子启告罪一声,便策马从队伍中窜出,不眨眼的功夫,挂在背上的猎弓已到了刘武手中。 策马驰出百十步,缓缓驻马,挽弓搭箭,屏息凝神…… “驯养的鹿?” 看着那头藏身于灌木中的幼鹿,与弯弓搭箭的梁王刘武直勾勾对视,刘荣下意识发出一问,却引得一旁的苑吏咧嘴一笑。 “陛下秋狩,猎场自不敢有豺狼、虎豹等凶兽。” “便是鹿、彘之类,也要从兽圈放出来些,免得陛下失了乐趣……” 解答过刘荣的疑惑,那苑吏便适时驻马片刻,再度落在了刘荣身后不远不近的位置。 对此,刘荣也只摇头一笑。 ——自刘荣爆出‘皇太弟’这个惊天猛料,朝野内外的水,就已经被彻底搅浑。 虽然在金字塔顶尖,公卿二千石级别的重臣都一致表示反对,但金字塔中底部,却早已是暗流涌动。 有去巴结梁王刘武,想搭‘潜邸从龙’的快车的; 有严词抨击梁王刘武,以彰显自己‘顾全大局’的; 偶尔偶尔,自也有跑到刘荣这里,来烧皇长子冷灶的。 当然,更多的,还是如这苑吏这般,两边都即不交好也不得罪,坐等最终答案浮出水面的。 对于这些鸡鸣狗盗的事,刘荣自是看在眼里,记在心底,表面上却做出一副荣辱不惊的淡定模样。 而梁王刘武,却是愈发沉醉于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 以至于在弯弓搭箭时,梁王刘武都没有感觉到:在自己身后,皇帝哥哥看向自己的目光,已然带上了一股不怀好意的审视…… 嗖! “中了!” 箭矢离弦而出,那头幼鹿应声倒地,人群中,也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叫好喝彩声。 更是有几个恬不知耻的狗腿子,如皇次子刘德之流——不顾天子当面,竟直接策马而出,帮刘武将那头幼鹿给拖了回来。 一击便中,又被众人一阵吹捧,梁王刘武自也是意气风发的折过身,笑着朝天子启而来,还不忘嘚瑟的揉了揉手腕。 “臣弟,幸不辱命!” 颇有些中二,就好似射杀了一个匈奴人般雀跃的呼号声,只引得天子启当即含笑下马,拍了拍弟弟肩侧,又满意的上下打量了一番。 片刻之后,又侧身看向那头被射中脖颈的幼鹿,双眸更是闪烁起自豪的光芒。 “嘿!” “竟是一箭封喉?” “朕弟梁王,勇武不减当年呐?” 看不出丝毫作伪之色的由衷称赞,更是让梁王刘武飘飘欲仙起来,本就笔挺的腰杆再一直,就差没反角度弯向身后。 而在人群靠后的位置,刘荣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却也没忘在脸上,挂出一个阴郁的表情。 ——沉寂在万众瞩目中的梁王刘武,当然看不到刘荣这阴郁的面容。 但天子启看到了; 暗中打量着这一切的旁人,也都看到了。 于是,自认为参透了天机的人,都不着痕迹的挪动着脚步,靠梁王刘武更近了些,距皇长子刘荣更远了些…… “都是由衷而发?” “还是得了父皇的指使……” 暗下如是想着,刘荣的目光,便也随之落到刘武身旁,正费力将幼鹿扛上肩的二弟刘德。 “老二这演技,倒是颇得父皇真传?” “嘿……” 刘荣能看明白,公子淤却是被二哥这逼真的演技,气的一阵吹胡子瞪眼。 ——如果他有胡子的话。 “要我说,二哥这就是假戏真做,要背弃大哥而去了!” 强压下声线的一声牢骚,只被刘荣轻描淡写的一瞪,便尽数被公子淤咽回肚中。 而在人群中央,被簇拥着的梁王刘武也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是抢了皇帝哥哥的风头…… “臣弟,侥幸……” “皇兄何不挽弓?” “若是皇兄出马,莫说是鹿——便是虎豹之类,也必不在话下!” 弟弟终于意识到不对,天子启却根本没有当回事。 只满不在乎的一摆手,又虚拳捂嘴轻咳两声; 而后,方一手扶着马背,侧身微笑道:“朕,老啦……” “若不是吴王老贼虎视眈眈于关东,朕还有口气要绷着,只怕是早就……” “唉~” 故作洒然的一番感叹,惹得梁王刘武不由更有些不安起来,暗下更是后悔起方才,自己似乎是过于得意忘形。 却见天子启自顾自理了理马背,旋即便在禁军卫士的搀扶下再度跨上马背,方望向身前不远处,仍忙着在暗地里‘悔不当初’的弟弟刘武。 “朕乏了。” “阿武便带着小子们,再猎上一猎。” “——朕,在兽圈外等着。” “朕有些话,想要单独对阿武说……” 见皇帝哥哥确实没有介意自己方才的喧宾夺主,梁王刘武只暗下狠狠松了口气。 听闻皇帝哥哥有话要对自己说——尤其还是单独说,梁王刘武自也没兴致继续,跟着天子启领衔的浩荡队伍,便朝猎场边沿的兽圈而去。 走出去百十来步,察觉到身后传来的响动,刘武又有些疑惑的回过身。 “皇长子,还欲再猎?” 本就是刻意闹出的响动,又等了梁王刘武好一会儿,见这位王叔终于上当,刘荣却是冷哼一声,便策马朝猎场深处疾驰而去。 丢给刘武的,只有一个稚嫩而又决绝的背影,以及含怒而发的一句…… “道不同,不相为谋!” “王叔且好走!” · · · 到猎场中心地带,灌木、草树已是不见多少。 来到一片空地的边沿,慢悠悠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意系在树脚,刘荣便倚靠着树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看着眼前的大片开阔地,以及头顶上的白云蓝天,从身侧随手抓起一根草杆,吊在嘴里,便将后脑倚在树干上,惬意的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才想起一阵姗姗来迟的沉闷马蹄声。 突一睁眼,却并未起身,只等着公子淤,将二弟刘德带到自己身边来。 “大哥。” 时隔一个多月,再次听到二弟刘德的声音,刘荣嘴角自然地翘起,露出一抹灿烂的微笑。 稍一侧身,却见二弟刘德一脸苦笑,三弟刘淤更是气鼓鼓的别过身去,似是很不愿意看刘德。 被眼前这一幕逗得摇头一笑,刘荣只自然地拍了拍身侧,招呼二弟刘德在身旁坐下来。 都不等刘荣开口问,刘德屁股刚挨在树根下,便径直开口道:“大哥那一出太庙思过,让皇祖母很被动!” “馆陶姑母长袖善舞,皇祖母筹谋布局,梁王叔游走于高门之间——皆收效甚微。” “近几日,梁王叔甚至已经开始往几个九卿家中,成箱成箱的搬梁国‘特产’了。” “不过好在皇祖母并未因此而迟疑,反而是愈发被激出了火气。” “梁王叔得立为储的心思,也已然愈发强烈……” 耐心听着弟弟的汇报,刘荣面上始终都是那副深至眼底,不带丝毫刻意的淡淡笑容。 即不开口问,也不插嘴,就这么笑意盈盈的看着。 “大哥,不问些什么?” 被自家大哥这么含笑看着,心底都被看的发毛,刘德终还是没忍住,道出了心中疑惑。 却见刘荣满脸温和的笑着摇摇头:“不必。” “老二办事,我放心。” “老二说的这些事,也都在我的预料之中。” 轻声一语,却惹得刘德眉头愈发紧锁,心中疑惑也更甚。 “即是如此……” “那大哥又何必冒这么大风险,召弟面会?” “万一被王叔察觉……” 闻言,刘荣只微笑着摇摇头,旋即将头再往后一靠。 “不会。” “你我兄弟二人,纵是反目,也终归一母同胞。” “若是私下连面都不见上一见,倒反更显的古怪。” “再者,我兄弟二人面会,究竟是在互相斥骂,还是一叙思情——纵是王叔派了眼线远远跟着,也根本听不去。” 言罢,刘荣只舒坦的长呼出一口气,索性便将腿往前伸直,就这么彻底靠着树根坐了下来。 片刻之后,又带着戏谑的笑容,侧身指了指一旁,仍背过身去生闷气的公子淤。 “是老三想念哥哥了~” “若再不见上一面,老三只怕都要将皇次子,归为背信弃义的小人之流了……” 此言一出,刘德循声望去,只见三弟刘淤偷偷用眼角看了自己一眼,又气呼呼冷哼一声别过身去。 回过头,又见大哥刘荣含笑一点头:“我也想老二了。” 只一句话,便使得公子刘德那紧紧锁起的眉头,似是被齐天大圣吹了口气那般,应声舒缓开来。 神情复杂的看了看大哥,又回身瞥了眼生闷气的弟弟刘淤,公子刘德心下,只一阵动容。 “去吧;” “去哄哄老三。” “再和老三多待上一会儿,别急着回。” 见二弟刘德一副即将潸然泪下的模样,刘荣又是笑着长呼出一口气。 再度遥望向天边,嘴角之上,尽是令人莫名心安的温和笑意。 “父皇那边,也要发力了。” “此刻,兽圈当是只有那兄弟二人了吧……” · · · 不出刘荣所料,此刻的兽圈外,确实只有天子启和梁王刘武兄弟二人。 别说是随行禁卫、寺人婢女了——便是负责兽圈的驯师、官吏,也都被一层禁军之墙堵在了五十步外。 兽圈之内,一头猛虎正惬意的趴在树荫下,不时舔舐一下那人脸大的虎爪,任由几只小金渐层在身边玩闹。 而在高出兽圈三二丈高的位置,天子启背负双手,与梁王刘武齐身并立于护栏外,低头看着兽圈内的场景,面上一阵唏嘘感怀。 “虎毒,尚不食子啊~” “便是虎这样的凶兽,也知道唯有血肉至亲,才最值得信重……” “——瞧那只满脸凶相的,像不像儿时,催促我兄弟二人用食的阿姊?” “那只最小的,更是像极了阿武……” 随着天子启忽而感怀,忽而惆怅,忽又莫名急促的话语声,梁王刘武的目光,便也落在了兽圈内,那一大三小的老虎母子。 母虎慵懒的躺着,三只幼虎中,明显有一只更为强壮,追着两个弟弟/妹妹就是又抓又咬。 自知跑不掉,两只小的也交替仰卧在地,龇牙咧嘴,不时再蹬两下后腿,做着最后的反抗。 眼看着这莫名温馨的场景,梁王刘武的心绪,却是莫名有些复杂起来。 “皇兄,当真已经到了连猎弓都拉不开、连弓箭都射不出的地步吗?” “上林的猎弓,不过是二石轻弓啊?” “便是民间农户,过了十三四的年纪,也大都能拉得开……” 嘴上如是呢喃着,梁王刘武的目光,仍直勾勾落在兽圈之内。 而在刘武身旁,听闻这极犯忌讳的一问,天子启却只微不可查的愣了一瞬。 随后,便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唉……” “儿时在代王宫,实在是过得太苦。” “之后来了长安,得立为太子储君,又搬出宫去,住进了太子宫;” “没了母亲约束,更是放浪形骸……” “——小小年纪破了少阳,又沉迷酒色坏了根骨;” “先帝病重那几年,更是太子监国。” “日夜操劳国事不说,还要日夜担心什么时候做件错事,父皇便会废太子而立(梁)怀王。” 说到这里,天子启也不由自嘲一笑,低头从怀中取出几张绢布,朝弟弟刘武扬了扬。 “瞧瞧;” “瞧瞧这些绢布,都够包一剂药了吧?” “——却仅仅只是朕近三日的药方而已……” “自父皇大行之后,朕每日要吃的汤药,更是比吃的饭还多。” “往往都是汤药吃饱了肚,便再也用不下餐食……” 天子启话说的讥诮,轻松的像是在说笑话,话传到梁王刘武的耳朵里,却只一阵鼻尖发酸,眼眶发痒。 “皇兄……” 想要说些什么,又实在不知能说什么、该说什么; 再想到自家大哥如此状况,自己却忙着要做储君皇太弟,梁王刘武心中,当即便觉羞愧难当。 但天子启,却并没有给梁王刘武退却的机会。 只将手中那几张绢布,随手往面前的兽圈内一扔,便摇头叹息着拉过刘武的手,朝着不远处的行宫而去。 兽圈之内,母虎慵懒的抬起头,见方才那两头两脚兽已不见身影,便惬意的继续舔舐起身上油光锃亮的皮毛。 却是没人发现:被天子启扔进兽圈的那几张绢布,其上却空无一物! 过不了多久,这几张净白如雪的绢布,或许便会被那几只幼虎争抢咬碎,亦或是被埋在粪土之下。 一如今日,天子启对梁王刘武所说过的,以及即将要说出口的每一句话…… 别急别急,还有还有,正在码正在码 (本章完) 第087章 贼心不死! “陛下慢些。” 到了上林行宫,刘武本想着皇帝哥哥还是会屏退左右,单独和自己说些什么。 却见眨眼的功夫,原本空无一人的寝殿之内,便被鱼贯而入的宫人、内侍,塞了个满满当当。 却也不是静态,而是动态的进进出出——一队人进,一队人出的同时,又维持着殿内寸步难移的拥挤。 待梁王刘武从惊愕中回过身,涌入寝殿的宫人已如潮水般退去。 方才还端坐于御榻之上的天子启,也不知何时坐在了御榻旁。 仔细一看,才发现天子启身下,是一方形状怪异之极的陶制矮榻,正由太医们从后方的圆口中,不断地往内灌注药汤。 天子启端坐于陶榻之上,身上也盖上了厚厚的布毯。 在这七月酷暑天,又是身上盖着毯,又是身下陶榻不断散发的热气——只眨眼的功夫,天子启便已是汗如雨下。 偏偏那本就有些病态的面容,非但没有因此而好转,反更显三分萎靡。 “皇兄?” 一声轻呼下意识脱出口,梁王刘武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已带上了哭腔。 却见陶榻之上,天子启先是皱紧眉,好一阵子适应,才终是将拧在一起的面容舒展开来。 强打起精神,对梁王刘武惨而一笑。 “有年头了~” “先帝尚在时,恐储位生变,不敢大张旗鼓的治,也没机会好生疗养。” “一拖再拖之下,早已是积重难返……” 说着,天子启又是苦笑一摇头,艰难的将手抬起,从胸前布毯交合处伸出些,对梁王刘武稍一招手。 待刘武如梦方醒般,赶忙小跑上前,又稍扶着天子启将身子一侧靠在榻沿,刘武便也就此跪坐下来。 含泪抬起头,看着皇帝哥哥满脸灰白,梁王刘武,只一阵心如刀绞…… “皇兄,何不直接告诉先帝呢?” “梁怀王早已坠马而亡,阿参也去得早。” “纵是知道了,先帝当也不会再动易储另立的念头?” “再如何,也总好过现在这般……” 几句话的功夫,刘武便再也按捺不住泪意泉涌,就势将脑袋一低,一抽一抽的淌起了泪水。 却见天子启闻言,先是极尽苦涩的笑着一摇头,之后又废了吃奶的力气,才伸手拍了拍弟弟的后脖颈。 “没那么简单的……” “当年,梁怀王坠马而亡,父皇直至临崩之时,都还在痛心疾首的问:我儿刘揖,到底是怎么死的?” “甚至在将要合眼的那一刻,父皇,也依旧不相信梁怀王,当真是意外落马,伤重不治……” 说着,天子启又稍挪动着身子,尽量将身体的重量,完全靠在了御榻边沿。 觉得身子不再那么重,才又幽幽叹息道:“父皇,从来就不喜朕。” “就连贾谊那样的国士,父皇也不愿派到朕身边,而是不假思索的送到了睢阳,做阿揖的梁王太傅……” “甚至就连阿揖坠马而死之后,父皇也仍不召贾谊回朝,而是将其派去了长沙?” “呵……” “宁愿派去长沙那不毛之地,也绝不便宜朕这个储君太子……” ··· “母后自生了眼疾,便在父皇那里失了宠。” “而阿揖的死,又非但没让慎夫人失去父皇的恩宠,反而还更盛了一分。” “阿揖死后这些年,朕和母后,端可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莫说是这大病,便是平日里染了风寒,都不敢在父皇面前有所展露……” 许是这‘药蒸’起了效果,说着说着,天子启萎靡的面容,也逐渐恢复了些血色。 手脚似也是有了气力——至少可以凭一己之力,将身上厚重的布毯再拢了拢,并没有再由宫人代劳。 而这一幕,却是让梁王刘武才刚减缓‘流速’的眼泪,再次突破了眼眶的防线。 ——皇兄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每有要事,都靠这药熏之术强打起精神? 一时间,时年二十七岁的梁王刘武,俨然如街头巷尾的总角稚童般,吭哧吭哧哭成了泪人。 但在那方陶榻之上,天子启的话语声却愈发清晰嘹亮、愈发中气十足; 自也愈发清楚的传进梁王刘武的耳朵里,不断冲击着梁王刘武的灵魂。 “先前,朕跟阿武说,朕或许没几年寿数了。” “然实则,早在先帝后元三年,周仁便已经告诉朕:如果再不好生疗养,朕,说不定会走在先帝之前。” “——四年了~” “自周仁为我判下三年寿数,已经过去了四年。” “时至今日,朕早已不知自己哪天会一觉睡去,便再也无法醒来……” 如是说着,天子启又含笑望向刘武,语带自嘲道:“说出来,阿武当也是不信的罢;” “对于那一天——对于一觉睡去,就再也无法醒来的那一天,朕非但不感到恐惧,甚至,还有些向往……” “过去这些年,朕,实在是太累了……” 在天子启说这段话的过程中,梁王刘武几度带着哭腔,口呼‘皇兄!’,甚至是‘陛下!’。 但天子启却好似已经进入了梦呓状态,根本不管弟弟又是叩首、又是嚎哭,更或是呼喊自己。 就这么自顾自说完,直到梁王刘武维持着跪地叩首的姿势,实则早已是哭的脱了力,天子启,才终于含笑一摇头。 “朕,还不能去见先帝。” “——朕,绝不能在刘濞老贼之前,去见父皇。” “若是不能活着,亲眼见到刘濞老贼授首,朕纵是崩,也死不瞑目……” ··· “阿武啊~” “朕的梁王。” “朕的手足兄弟……” “——若是荣那小子,被朕封去了吴地,又被夺了开矿、铸钱的权柄;” “那阿武坐了我汉家的宗庙、社稷,可会仍将荣那小子,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若朕能在合眼之前,将宗亲诸侯悉数收拾干净,让藩王再也没有忤逆长安的可能;” “那朕到了地底下,能否在见到这些个混小子之前,先见到阿武呢?” “朕这十一个儿子,能否活到及冠;” “朕弟梁王,又能否以宗亲长者的身份,替朕,主持这些小子的加冠之礼呢……” 一时间,整座寝殿之内,便只剩下梁王刘武,以及寥寥三二宫人的啜泣声。 天子启就这么低着头,看着跪地匍匐于身前的弟弟,手再三伸出去,却都没落在刘武的后背上。 就好似这一刻,汉家的天子,在向梁王殿下托孤。 纵是怎般不忍,天子启,也需要从梁王刘武口中,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 · · “老四那边如何?” “还有老七。” 猎场之内,哄好了三弟——至少是说清楚自己绝不是‘忘恩负义’‘假戏真做’,且绝不会背弃大哥之后,刘德便也坐回了刘荣的身边。 而在一旁,公子刘淤则满脸郁闷的蹲在地上,手上树枝有一搭没一搭的戳着身前泥地。 难得感受到这令人愉悦的轻松氛围,刘德面上,也终于出现了最近这一个月,几乎从不曾出现过的惬意。 听闻刘荣问起正事,便含笑答道:“都在按大哥先前的交代在办。” “——老四带着老五、老六、老八,寻上了梁王叔。” “方才猎场,老五更是先向父皇请缨,说要领兵征讨吴王,之后又承诺王叔:若如愿得以领兵,必会助梁王叔守卫睢阳。” “及老七,则是带着老九,进了馆陶姑母家的门。” “据说为此,贾氏还变卖了许多田产、庄园——甚至就连东、西二市商铺,都几乎尽数变卖。” “想来此番,为了敲开姑母那堂邑侯府的大门,宣明殿,也可谓倾尽家财?” 如是说着,刘德便也笑着摇摇头,旋即学着刘荣的模样,将整个身子倚靠在树根下,彻底放松了下来。 ——这段时间,刘德的日子,算是凤凰殿这三兄弟当中,最不好过的。 刘荣纵是憋闷,也好歹得了闲暇; 公子淤虽然义愤填膺,却也不需要头疼什么。 唯独刘德,在卧虎藏龙的梁王府长袖善舞,实在是有些心力憔悴。 甚至相较于大哥刘荣,皇次子刘德,才更需要这样的闲暇时光,来好好放松一下身心。 对此,刘荣显然也是有所感知,发现弟弟满脸的享受,便也没再开口打扰弟弟舒缓心情。 但虽未说,刘荣的大脑,却也随之自动运转了起来。 “老四找上梁王,老七寻上馆陶姑母——倒是各得其一。” “倒是老五……” “这小小年纪,便要领兵出征……” 只稍一想,刘荣便也放下心来,没再担心这个五弟的安危。 ——按照原本的历史时间线,吴楚之乱爆发于天子启新元三年初。 如今已是天子启新元元年末,即便是按照历史轨迹,距离那场叛乱爆发,也只剩下最多一年的时间。 而在原本的历史上,这位汉孝景帝五子:刘非,便是以十五岁的年纪挂印出征。 且颇有斩获! 在当前时间线,由于刘荣这个煽动翅膀的蝴蝶,吴楚之乱,很可能会爆发的更早,但也顶多就是早那么三五个月。 作为大哥,刘荣与其再担心五弟刘非的安危,倒不如好好想想刘非挂印出征这件事,有没有什么操作空间。 “嗯~” “吴地的矿山?” “沿岸的造船厂?” “又或者……” 一时间,刘荣的脑海中,闪过许多想法。 正思考着要不要在刘非临出征前,交代刘非尽量保下沿海地区的造船厂,以免吴、齐等沿海地区的造船技术被兵祸所波及,老二刘德耐人寻味的一语,也将刘荣飞散的心绪拉回了眼前。 “长陵田氏,同时找上了梁王叔和馆陶姑母。” 只一语,便让刘荣面上的惬意之色顿时僵在了脸上,瞳孔更是不由自主的一缩! 简单地思虑过后,刘荣片刻之前还闲云野鹤,仿若在度假的轻松神容,便已是被慢慢的郑重所取代。 “绮兰殿贼心不死,想走皇祖母那条路子。” “好手段呐~” “这位大王美人,当真是好手段!” 便见刘德也微微点下头,目光仍恋恋不舍的落在远方,那令人心神安宁的美景。 面上神情,却也随着刘荣这简短的总结,而愈发严肃了起来。 “大王美人,应该是看透了父皇的意思,知道‘皇太弟’一说绝无可能成真。” “而大哥,又先因馆陶姑母欲结姻亲,后因梁王叔欲得立为储——再三惹得皇祖母不快。” “——吴楚乱平之后,梁王叔便要从‘皇太弟’的美梦中醒来。” “届时,若王夫人已经替小十,争得了皇祖母的宠爱……” “那这储君太子之位……” 听到这里,刘荣心中,那多年不曾出现的危机感,只嗡的一声涌上脑海,瞬间占据了整个灵台。 在原本的历史上,汉武大帝刘彻,是如何以皇十子的身份,得以顺利击败上面的九个哥哥——尤其是大哥刘荣,最终获封为太子储君的? 栗姬那声‘老狗’,害的太子刘荣储位被废,或许是一个原因。 但这只是先决条件,却绝非重要因素。 那声‘老狗’,只是害的太子刘荣储位被废,让汉家的太子之位空了出来。 至于谁能坐上去,那当真就是各凭本事。 诚然,同样作为母亲所生下的‘长子’,皇四子刘余、皇七子刘彭祖,都有着不可忽视的缺陷。 前者口吃,无人主之相;后者诡辩,具商纣之姿。 但与这两个哥哥相比,汉武大帝刘彻在当时的短板,更是大到让人不忍直视。 ——太子刘荣被废储位时,景帝十子刘彘,才刚年满六岁; 真真得立为储时,太子刘彻,也才不过七岁而已。 而彼时的景帝刘启,纵是有栗姬‘一声老狗开鬼门’,也仍旧是处于不知哪天闭上眼,就要一命呜呼的状态。 天子已经病危过一次,不知何时便会宫车晏驾; 储君太子才刚被废,连带着朝野内外一阵翻天覆地,太子太傅窦婴、丞相周亚夫相继翻车,被天子逐出朝堂核心。 在这种时候,谁人愿意立一个七岁的孩子,来做汉家的太子储君? 谁敢让一个年仅七岁,连脾性都看不出来的孺子,做汉家继文、景二帝之后,必将提兵北上,马踏草原的‘武皇帝’? 答案是:窦太后。 答案是:得到这个年仅七岁的孩子‘金屋藏娇’的承诺之后,认定此子不类其父,也不复父祖那般狡诈的窦太后。 而让年仅六岁,才刚度过生命危险期,可以不再被担心‘随时会夭折’的皇十子刘彘,能够得到东宫窦太后的喜爱,甚至决定出手支持的人,便是如今绮兰殿的那位大王美人:王娡…… “当真是贼心不死啊……” “只怕日后住进了太子宫,绮兰殿这档子事儿,也轻易不会消停。” 绷着脸,眯起眼角,悠悠道出一语,刘荣便缓缓侧过头; 便见二弟刘德沉沉一点头,旋即也咬紧后槽牙,强压下恼怒,思考起应对的办法来。 而在兄弟二人不远处,听着两个哥哥愈发严肃的语调,纵是没有感受到氛围的变化,公子淤也是终于察觉到了异常。 茫然回过头,见两个哥哥脸上,都挂着如出一辙的阴沉之色,公子淤当即便将手里的木枝一扔,小跑回大哥刘荣身旁。 “大哥!” “让我去吧!” “再让我带上葵五那憨子!” 听闻绮兰殿的王娡有了动作,而且还是‘借机交好东宫’这般阴险的动作,刘荣本是如临大敌的心境; 被公子淤这么一闹,却是破涕而笑,一秒破了功。 “嘿,还葵五呢……” “让那个杀材去趟绮兰殿,那还了得?” “万一再把小十的母亲给打杀了,我这个皇长子,那可就真洗不脱‘残虐弑杀’的臭名声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凤凰殿的寺人葵五,已经在坊间得了个‘憨虎’的诨号。 至于皇长子刘荣,也在某些有心人有意无意的推波助澜下,逐渐有了‘疑似暴虐’的风评。 对于幕后黑手,刘荣自是了然于胸。 只是当下,梁王刘武尚还在长安,皇太弟一事还在发酵…… “便让你王夫人,且再快活两天吧。” “待吴楚乱平——至少是等梁王离京……” 如是想着,刘荣面上严峻之色渐退,取而代之的,是平日里那一切尽在掌控的淡定从容。 “老二该回了。” “父皇那边,当是好戏落了幕。” 嘴上说着,刘荣便从树根下起身,大咧咧拍了拍后身的泥尘; 翻身上马前,却也还是稍作犹豫,便含笑抬起头。 “如果能抽出功夫来,老二再帮我找一个人。” “——此人名:金俗。” “其父金王孙,务农为业,父女二人当都住在长陵一带。” 乍一听刘荣此言,刘德下意识领命之余,也感到有些疑惑; 金俗? 这听着,怎么像是女人的名字? 大哥这是……馋了? 但在听到‘金王孙’这个人名之后,刘德却是瞳孔猛地一缩,望向刘荣的目光,更是逐渐带上了骇然! 金王孙! 大王美人:王娡的前夫! “这!” “金王孙的女儿?” “莫非……” 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刘德再度猛抬起头,却见大哥刘荣只咧嘴一笑,旋即便翻身上马。 临走时,更是又丢下一句:“如果嫌麻烦,倒也不必真的去找。” “想个办法,让那位王夫人收到风声,知晓我凤凰殿,在查那金王孙便是。” 第四章。 呼~承诺的六章还差两章,争取睡觉前再码一章出来,剩下一章明天上午写出来。 呼~~~ 没存稿的代价啊…… (本章完) 第088章 阉庶安敢欺我? 上林秋狩,似乎什么也没发生,又似乎发生了许多事。 只是在外界看来,这次秋狩,并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地方。 ——秋狩第三天,天子启便因‘酷暑难耐’回了长安。 天子都离开了,秋狩自也就此宣告结束。 回到长安后,一切如故。 东宫太后还是忙着筹谋布局,试图让朝野内外,接受储君皇太弟这一骇人听闻的决策。 堂邑侯府,也仍旧是门庭若市,不知多少大人物走进走出,与馆陶公主刘嫖商措着不为人知的腌臜事。 倒是梁王刘武,在结束秋狩,回到长安之后,一改先前游走于高门,日日设宴的高调作风,而是在王府自闭了好几天。 等窦太后都忍不住派人来问,才给出一个‘偶染风寒’的借口,便随即入了宫。 按理来说,除了天子启的皇子——而且得是未成年皇子之外,凡是个带把儿的成年男性,便都断然没有在宫里过夜的道理。 尤其是在当年,先帝自代地入继大统时,包括少帝刘恭在内的孝惠诸子,都被冠以‘诸吕外戚淫乱后宫所出’的血脉标签之后,这忌讳便又更深了一分。 但梁王刘武显然是例外。 从结束秋狩、回到长安,到四日之后入宫觐见——一连十数日,梁王刘武的车驾都停侯在司马门外,却也无一例外的没能等到梁王刘武。 消息传出,朝野内外自又是一阵暗流涌动,关于‘皇太弟’的话题,更再度被推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 但没人知道:在这十几天的时间里,梁王刘武,都只是在做一个弟弟该做的事。 ——照顾生病的哥哥。 照顾重病多年,大概率将不久于人世,且待自己如君如父的亲哥哥。 说回宫内。 有梁王刘武这个‘外人’在,宫内各殿的姬嫔、皇子们,无疑也是拘谨了许多。 宣明殿、广明殿的六位皇子,各自回到了母亲的身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凤凰殿更是一如既往的‘闭门谢客’,栗姬、刘荣、刘淤母子习惯性闭门思过——甚至就连皇次子刘德,都从梁王府回凤凰殿住了几天。 唯独绮兰殿。 唯独大、小两位王美人,以及皇十子刘彘、皇十一子刘越所在的绮兰殿,在宫内这诡异的沉寂中,迎来了一位贵客。 宫里的人也大都清楚:这位名为‘田蚡’的贵客出现在绮兰殿,往往都意味着大王美人:王娡,遇到了一些棘手的难题。 却是没人知道,相较于过去那些‘难题’,大王美人这次的劫难,却绝非田蚡一介商贾出身的外戚,能在举手投足间轻易化解的…… · · · “查清楚了。” “确实是栗氏派人去长陵,探听金王孙的下落。” “——去的人,是栗姬的兄长栗贲。” “既是派了这等人物,阿姊那件事,只怕已经被皇长子探到了风声……” 未央宫,绮兰殿。 今日的大王美人,显然已经顾不得维持自己‘温良贤淑’的人设,并没有如往常般,装模作样的坐在那台一丈长宽,近二丈高,且被直接放在卧榻一侧的织机前。 焦躁不安的落座于踏上,几乎是在田蚡这边话音才刚落下,便急不可耐的追问道:“可查到什么了?!” 只见田蚡缓缓摇了摇头,面上严峻之色却不见丝毫松缓。 “暂时还没有。” “但既然有心要查,那查到些什么,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偏又是皇长子的母族外戚,我长陵田氏有心阻止,却也无从下手……” 满是沉重的一番话语,只惹得王娡面色愈发焦急,却也是一时乱了方寸,根本不知该如何是好。 见姐姐这般反应,田蚡也不由慌了神。 小心打量一下姐姐王娡的脸色,便试探着开口道:“那金俗……” “皇长子又是如何……?” 听出田蚡语调中的惊疑,王娡只深吸一口气,将心中惊惧强压下些许。 情绪平复下来些,方语带凝重道:“当年,母亲逼我与金王孙合离,金王孙不肯,母亲却还是把我强接回家,送进了陛下的太子宫。” “本以为那金王孙一介村夫,得知我进了太子宫,总该会忌惮一二。” “——不想也是个憨的,一气之下,竟把事儿闹到了太子宫外。” “好在当时,我已怀了阳信,陛下才将此事强压下来,将那金王孙好生安置。” “而如今的皇长子、彼时的皇长孙,也同样住在陛下的太子宫。” “金王孙在太子宫外一场大闹,皇长子,是亲眼见到了的……” 听闻此言,田蚡贼眼只滴溜溜一转,语气更是因激动而尖锐了起来。 “那不就妥了?” “陛下既然早就知道此事……” “——陛下不知道金俗!” 不等田蚡话说出口,便被王娡烦躁的一声厉喝所打断! 待田蚡瞠目结舌的愣在原地,王娡才深吸一口气,直勾勾盯着弟弟田蚡,一字一顿道:“金俗的事儿,陛下,不曾知晓!” 此言一出,田蚡当即摇晃着身子,在王娡身旁的卧榻上瘫坐下身。 “怎会……” “既是知道了金王孙,陛下又怎会不知金俗……” “那金王孙大闹太子宫时,就没提上一嘴?” 只见王娡惊惧交加的摇摇头,嘴唇都微微轻颤起来。 “不曾。” “许是气昏了头,又或是被太子宫的阵仗吓住——从头到尾,金王孙那憨厮,都不曾提及金俗哪怕半字。” “被金王孙这么一闹,我也是吓的当即动了胎气,卧榻昏厥,又整日惶惶不安,根本没顾上这些。” “待事后,陛下熄了怒火,再想说起金俗的事,却已是失了良机……” ··· “本以为这么多年过去,金王孙的事,也早就被长安坊间所淡忘。” “便是有人记得此事,也会想当然的以为:既然陛下知道金王孙,自也当知道金俗?” “——更何况小金俗,早在当年金王孙大闹太子宫时,都已经被送去了关外!” “——知道有金俗这么个人存在的,更绝不过五指之数!” “我实在是想不明白:皇长子,究竟是从何得知此事、从何得知金俗的存在……” “尤其是陛下只知金王孙,而不知金俗一事——皇长子,是如何拿捏的这般精准?” 听闻王娡此言,田蚡也只满脸阴郁的点下头,呆滞的目光撒向身前不远处,默然发起了呆。 田蚡知道:姐姐王娡所言,没有半句假话。 ——姐弟二人的母亲:臧儿,是汉开国初的异姓诸侯:燕王臧荼的亲孙女; 只是在燕王臧荼举兵谋反,又功败垂成之后,臧氏便已是家道中落,泯然众人。 别说继续显贵了——能有血脉存于世,都还是太祖高皇帝仁慈! 出身王侯之家,却流落民间乡野,臧儿最终,便只得嫁给槐里一个名为‘王仲’的农人。 王仲,用后世的话来说,便是王二——连名字都没有,只因为在家中排行老二,便按照伯、仲、叔、季的排序,被取名为‘仲’的农人。 农人王仲,便是王娡的生身父亲。 后来,王仲被繁重的农事活活累死,臧儿便带着王娡和其他的子女,改嫁入长陵田氏。 ——各取所需。 臧儿借此得以重归豪门,告别贫苦的底层生活; 长陵田氏则借此,稍洗了洗‘商贾贱户’的污名,算是有了个王侯血脉的儿媳。 即便这个儿媳身上的王侯血脉,源自早就已经谋反伏诛,化作黄土一捧的异姓诸侯:故燕王臧荼。 而后,臧儿和长陵田氏宗主生下一子,取名:田蚡。 这也是为什么王娡、田蚡姐弟二人,一口一个姐姐、弟弟的叫着,名字却冠以不同的姓氏。 因为这姐弟二人,同母异父。 而金王孙、金俗父女的事儿,当年便基本都是田蚡一手操办。 从威逼利诱,到后来的重金安置,甚至是送金俗去关外的事,都是田蚡从头盯到尾。 有金王孙大闹太子宫的往事,如今长安城内,知道金王孙的人或许并不少。 但田蚡掰着指头算:知道外甥女金俗存在的人,自己一个,姐姐王娡一个,母亲臧儿一个; 再加上当事人金王孙,以及金王孙仅有的亲人:早已病重离世的老母——满打满算,连死人都算进去,也不过五指之数! 金王孙的母亲病故,姐弟二人的母亲臧儿也已离世,姐弟二人又不可能将此事透露出去。 排除所有错误答案,剩下的…… “也不对啊?” “如果是那金王孙透漏给皇长子的,那皇长子同金王孙之间,便该是联络不断才是。” “就算有年头不曾联络,皇长子总也不至于派栗氏——派母舅栗贲去长陵,在大街上挨个打听金王孙的下落?” 却见王娡闻言,先是面带赞可的缓缓点下头,片刻之后,又神情阴郁的摇了摇头。 “不重要了。” “皇长子既然敢派人大张旗鼓的去找——尤其还是直接派了自己的母舅,小金俗的事,便十有八九已被皇长子所知晓。” “事到如今,再去追究皇长子从何得知此事,已然没有意义。” “真正应该做的,是想想我们该怎么办,才能不被皇长子揪着此事做文章。” “尤其是陛下那里……” 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刚要进入‘冷静解决问题’的状态,只三两句话说出口的功夫,先前那潮水般汹涌的烦躁便再度涌上心头,惹得王娡再度陷入先前,那六神无主的慌乱状态。 不能怪王娡没有城府,又或是不够稳重。 实在是皇长子刘荣打蛇打七寸——这个七寸,是特么用显微镜量出来的! 王娡很清楚:当今天子启,并没有所谓的头婚情节,亦或是其他方面的洁癖。 至少当年,在得知王娡入太子宫前便已嫁过人,而且还没正式合离便钻进了太子宫,天子启也只是大发雷霆之后,便没再多追究。 非但没追究,甚至还在事后温言安抚王娡,并再三表明王娡的婚史,不会影响天子启对王娡的情谊。 过去这些年,天子启也用三个女儿和皇十子刘彘的降生,证明了自己所言非虚。 但不介意王娡的婚史,却并不意味着天子启,能接受一个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且至今都不知道其存在,又哐当一声从天而降的继女。 王娡很清楚:汉家的皇帝,眼里根本就容不得沙子,绝对不允许自己被任何人欺瞒。 而当今天子启,又尤为个中翘楚…… “皇长子大张旗鼓探听金王孙的下落,金俗的事,大抵是瞒不住的。” “——与其说是事儿‘瞒不住’,倒不如说是金俗藏不住。” “毕竟皇长子十有八九,已经不知从何处得了风声。” “唯一的办法,便是抢在皇长子告发之前,抢先去向陛下请罪……” 第无数次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推演着整个事情的后续发展脉络,越说,王娡的心却反愈发杂乱了起来。 很难。 且不说这么做,究竟能有多大可能,可以得到天子启的谅解; 单就是眼下的状况,王娡想要见到天子启,也绝非易事。 ——在皇宫中,除皇后之外的诸姬、嫔,都是没有资格主动请见天子的。 包括凤凰殿的栗姬,也同样不例外。 除了等天子启上门临幸或留宿,王娡根本没有第二种办法,能见到天子启的面。 原本是有的。 如果不是梁王刘武赖在宫中,王娡本是有不少办法创造‘偶遇’的。 但眼下…… “若不然,那金王孙……” 思虑间,弟弟田蚡低沉的话语声,将王娡的思绪短暂拉回眼前。 循声望去,见田蚡冷着脸,将手刀在脖颈位置轻轻一抹,王娡只当即皱起了眉头。 “陛下可不是金王孙那样的憨人!” “皇长子这边刚派人查,金王孙那边便如此巧合的出了事——莫说是陛下,但凡不是栗姬那样的狗脑子,是个人便都能瞧出不对!” “皇长子去查,尚且还只是那栗贲游走于街头巷尾,抓着行人挨个去问、去打听;” “然若是陛下派人去查,那可就是拔出萝卜带出泥……” “——兄弟这些年做的生意,当真那般干净?” 只一句话,便让田蚡当即打消了杀人灭口的打算,暗下稍一想,也觉得姐姐王娡说的有道理。 刘荣去查,与其说是‘查’,倒不如说是打听。 虽然查到问题是早晚的事,但好歹也需要点时间。 而这段时间,便可供王娡、田蚡姊弟二人操作,不至于被打个措手不及。 可若是天子启察觉到了异常,那只怕是北军上午出的长安,中午到的长陵; 下午太阳还没落山前,长陵田氏满门数百口,便要在渭水边排队掉脑袋…… “除了向陛下坦白,就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陛下的性子,可从来都不曾和‘宽宏大量’四个字沾的上边啊……” “阿姊此去,莫说是我长陵田氏——便是彘儿,怕也是九死一生?” 王娡自也明白这一点。 但王娡也同样清楚:这,是眼下唯一有可能破局的方法。 一如关外,已经骑虎难下的吴王刘濞一样:坦白,或许还能从宽,但若是放任事态发展,以至于让刘荣彻底踢爆这颗雷…… “夫人。” “皇长子派了人来,正于殿外候着呢……” 殿门外,响起寺人阴柔的禀奏声,惹得殿内姊弟二人齐齐瞪大双眼! 满目惊骇的彼此一对视,终还是由王娡勉强维持住‘夫人’的体面,强作镇定的起身。 “来的是谁?” “——凤凰殿总掌事:夏雀。” 呼~~~ 没有从寺人口中,听到‘葵五’这个人名,姐弟二人只不约而同的长松了口气。 又是一阵眼神交流,王娡便将夏雀召入殿内。 在见到夏雀那瘦猴般羸弱的骨架时,王娡心中不安又再去了三分。 ——或许是葵五那足近九尺,虎背熊腰的健硕身影,实在是在王娡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 在看到夏雀这小鸡崽儿般瘦弱的身影时,王娡只下意识觉得:嗯,起码看着像是个软柿子…… “请夫人屏退左右。” 平和中,甚至还带些过分柔和的话语声,引得王娡当下点点头,挥手遣退了殿内宫人,只留弟弟田蚡旁观于侧。 在王娡看来,皇长子特意派了人,还让这寺人夏雀‘屏退左右’,应该是有些不便为外人所知的话,要夏雀转告给自己。 但王娡终其一生都不会,也不愿相信:自己居然会有这么一天。 作为皇十子的生母,自己竟会被一个寺人…… 啪! 突如其来的清脆响声,惹得姊弟二人当下一愣! 便是脸上挨了耳光,已经感觉到炙痛感的王娡,此刻都满是不敢置信的望向眼前,这好似被风一吹,就能吹出百八十步远的瘦弱身影…… “你、敢打我?” 却见王娡身前半步的距离,寺人夏雀吃痛的揉了揉手腕,又若无旁人的吹了吹手掌心。 过了好一会儿,才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般,昂首挺胸,双手环抱于腹前,目光淡漠的望向王娡。 “公子有话,要奴带给夫人。” “——方才这一掌,是夫人欺君罔上,辱没天家威名,公子看不过,替陛下打的。” “夫人流落关外的女儿,公子也已经派人去接了。” ··· “公子想要告诉夫人:皇长子说不来绮兰殿第二遭,便绝不会食言而肥。” “但倘若夫人仍执迷不悟,不顾国朝内忧外患,陛下昼夜操劳于国事,也非要兴风作浪的话……” “额……兴风作浪的话……” 说到结尾处,夏雀只莫名一阵挠头搔首,明显是忘了词。 在王娡、田蚡姊弟二人愈发惊愕的目光注视下,夏雀终还是放弃了挣扎; 稍有些忙乱的低头,在胸前一阵翻找,又飞速摊开竹简瞥了一眼。 而后,才重新昂首挺胸,再轻咳两声清了清嗓。 “咳咳……” “然若夫人仍执迷不悟,不顾国朝内忧外患,也要在这后宫兴风作浪的话,皇长子,也绝不会再念及幼弟。” “——皇长子,只是不想让幼弟这般年纪,便早早没了母亲。” “但若是不得已,皇长子也不介意自己,再多出一个养在凤凰殿的弟弟。” ··· “夫人的女儿,皇长子会好生将养于偏壤,永远都不会出现在长安。” “但夫人务当谨记:这,是皇长子看在襁褓中的幼弟——看在公子彘的份上,才愿意为夫人遮羞。” “万望夫人,好自为之。” 丢下这句话,夏雀便一如来时那般,迈着稍有些别扭的步伐,一步步朝着殿外走去。 而在夏雀身后,望着这瘦弱寺人离去时的背影,王娡仍满是不敢置信的捂着脸颊; 嘴上只不住的呢喃着:“他,居然敢打我……” ··· “他居然敢打我!” ··· “一介阉庶,刀锯之余!!!” ··· “——安敢欺我至斯?!!!!!” 呼~第五更。 第六更睡醒再码,睡一觉养养精气神儿。 (本章完) 第089章 皇长子妈妈课堂开课啦~ “没看出来啊?” “平日里话都不多说两句,整日里跟个闷葫芦似的;” “——下手居然这么狠?” 未央宫,凤凰殿。 坐在‘自家’小院内的那张牌桌前,刘荣一边悠闲地码着面前牌堆,一边也不忘面带赞可的瞥一眼身侧,正向自己邀功的夏雀。 说是邀功,却反似是叫苦。 低着头,微弓着身,面色颇有些委屈的以左手抬着右手小臂,小心翼翼伸了出去; 便见夏雀那至多不过三指粗细的手腕,此刻已经是肿胀了起来,明显是被力的反作用所伤。 见夏雀一副惨兮兮的模样,刘荣也不由莞尔一笑,招呼殿门外的宫人带夏雀去处理一下伤势。 原本该让葵五陪夏雀去的。 但老二刘德不在,老四刘余也不方便过来; 刘荣想要攒个牌局,得把母亲栗姬、三弟刘淤都拉来不说,还得再带上葵五这憨货。 好不容易凑齐四个人,左右也不是什么重伤,便随便招呼个寺人陪同夏雀了。 果不其然:看着夏雀左手扶在右手手腕下,小心离去的背影,葵五顿时就有些坐不住,赶忙伸长脖子朝夏雀离去时的方向看去。 若不是栗姬也在一旁,葵五不敢真的把屁股从椅上抬起,怕是恨不能直接站上牌桌! “当是惊了筋骨,以鸡子清敷裹,至多半月便可痊愈。” 便见牌桌前,背对着院门而坐的刘荣仍专心码着牌,嘴上淡然一语,才总算是将葵五的心绪拉回牌桌。 刘荣却是轻轻丢出一张牌,旋即便以闲聊般的口吻,和母亲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起来。 “夏雀这个掌事,母亲用着可还顺手?” 便见刘荣左手边,栗姬正皱紧眉头,两手各提着一张木牌,手忙脚乱的反复整理面前牌堆。 突闻刘荣这一问,也终于是放弃了挣扎,将手里的两张牌随意插入牌堆,便点头深吸一口气。 “是个命苦的。” “话虽少了些,但好在恭顺,手脚也勤快。” “人倒也算得上机灵……” 稀松平常的一语,却惹得刘荣仿若被施了定身术般,当今僵在原地。 额…… 机灵…… 痴人夏雀,机灵…… 额…… “咳,咳咳咳!” “母、母亲用的舒心便好……” “咳咳咳……” 很显然,母亲对夏雀做出‘机灵’的评价,是大大出乎了刘荣预料。 不过没关系。 只要母亲高兴就好。 ——刘荣在心里如是安慰着自己。 许是才刚接触,又或是实在没有天赋,经过再三尝试之后,栗姬也终于放弃理解这个名为‘麻将’的新玩意儿,索性就当是凑个人数,陪儿子们玩儿。 既是无心于牌局,自然,便旁敲侧击的打听起今日之事。 “再怎么说,那小王美人,也总还是绮兰殿的主。” “我儿亲自去倒也罢了——便这么派个寺人去不说,还动手打了人家的脸……” “万一事情闹大了……?” 难得听到母亲口中,能说出这么正常的话,刘荣只不由于是一奇; 下意识看向面前牌堆,发现对座的葵五、右侧的公子淤也都是心不在焉的模样,索性便也不再专注于牌局。 对母亲微咧嘴一笑,不答反问道:“怎么?” “母亲这是心疼王夫人了?” 却见栗姬不假思索的一摇头,望向刘荣的目光中,却愈发带上了一抹担忧。 “早先,我儿和丞相说了几句话,便挨了那好大一顿板子。” “前些时日,又不过是发了几句牢骚,便又在太庙饿了好几日,险些就……” 说着,栗姬不由得抬起头,看了看以手撑着脸侧,正木然发着呆的小儿子。 抿了抿唇,才小心翼翼开口道:“我担心我儿,再因为什么事儿……” 话说一半,栗姬便满是忧虑的低头住了口,没继续往下说。 其实很多事儿,在栗姬看来,都是即简单又复杂的。 简单是由于在栗姬看来,很多事,其实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像早先,刘荣和丞相申屠嘉聊了会儿天,又或是朝天子启发了顿牢骚——左右不过是嘴上痛快而已,根本影响不了什么。 而复杂的点在于:这些事后续的发展,都没有按照栗姬的预料所进行。 甚至就连儿子刘荣,似乎都对这离奇的复杂性习以为常,并提醒自己:说来话长,以后再给母亲解释。 想不明白,栗姬索性就不再去想。 瞧不明白,栗姬便也索性不再去关注。 但终归是为人母,儿子的安危——尤其是长子刘荣,却是栗姬无论如何都无法忽视的。 感受到母亲藏在字里行间的关切,刘荣心中自也随即涌过一阵暖流。 含笑低下头去,稍一思虑,便将面前的牌堆往前一推,决定好好和母亲说道说道。 ——至少今天这件事,在刘荣看来,便是母亲栗姬再适合不过教材。 为了日后,自己能少为母亲头疼机会,更为了防那声‘老狗’于未然,刘荣终还是静下心来,开始了对母亲栗姬的改造计划。 “今天这件事,在母亲看来,是怎么样的呢?” 上课后的第一件事:让学生发表见解,确定学生的认知,停留在怎样的程度。 见刘荣推了牌堆,一副要和自己深入沟通的架势,本只是试探着开口提上一嘴的栗姬,也不由自主的将身子挺直了些。 若是年轻个十几岁,再换上一声经典款校服,便俨然是好好学生的模样! 对于刘荣这前所未有的态度,栗姬也提起了十万分的重视。 竭力思考再三,拿出了自己最完善的见解,才略带忐忑间,交出了自己这第一堂课的作业。 “王夫人,想要为儿子图谋储位。” “我儿心生恼怒,便派了人敲打王夫人。” “至于那金俗……” 只寥寥三句话,栗姬便面带不解的皱起眉头,将等待老师解答的渴求目光,撒向身旁的刘荣。 便见刘荣闻言,先是故作淡然的含笑轻咳了两声,暗地里则讶异于母亲看待事物,居然流于表面到了如此程度。 调整好情绪,再整理好面上表情,刘荣才暗呼出一口浊气,开始为母亲细细讲解起今日的事来。 “王夫人曾有过婚配,这并非是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幸。” “——至少在当年,那金王孙来太子宫大闹的时候,太子宫上上下下,都或多或少的知道了此事。” “朝野内外,也不是不记得这件事情,而是为了照顾父皇的颜面,没人敢重提。” “但那小金俗,却是真正能决定王夫人,乃至整座绮兰殿生死存亡的秘密……” 说话的功夫,夏雀也已经包扎好手腕,招呼着殿内的宫人们,为母子三人上了茶汤。 便见刘荣自然的端起茶碗,小口嘬了嘬,又将茶碗递还给身旁的寺人,做出‘加点蜂蜜’的交代,才再度抬起头。 “王夫人合离改嫁——甚至是还未与原配合离,便以人妇的身份钻进父皇的太子宫,本是一件很值得父皇介意的事。” “但既然父皇已经知道此事,又没有去过多追究,反而还好生宠爱的王夫人几年,那就说明这件事,根本不算王夫人的软肋。” “父皇顶多是心里有些别扭,甚至很可能连这点别扭都没有。” “但若是让那小金俗出现在父皇面前,让父皇得知王夫人当年,非但没有与原配合离,甚至还抛弃了幼女?” “呵;” “父皇的心眼有多大,母亲,当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吧?” 慢条斯理的结束这番话,接过葵五亲自送到手边的茶汤,抿了一口。 嗯,不错,甜度刚刚好。 而在刘荣左右两侧,栗姬、刘淤母子二人面上,却立时出现好似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疑惑神容。 良久,终还是公子淤率先从思考中回过神,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既然如此,大哥何不直接将那金俗接回长安,让父皇知道此事?” “借此一劳永逸,直接搬倒绮兰殿,大哥日后也总不必再为王夫人头疼?” 刘淤此言一出,栗姬也面带附和的抿嘴点下头。 对啊! 手里有这么大的牌,为什么不打出来呢? 这一回,刘荣依旧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含笑转过头,再度反问起弟弟刘淤。 “平日里,老三偷拿了母亲藏得点心之后,最怕的是什么呢?” “或者说,什么样的情况,才是最让老三感到恐惧、不安的?” 刘荣含笑发问,公子淤本歪七扭八的身姿顿时一直,面上也顿时涌上一抹尴尬的强笑。 “大、大哥别胡说啊!” “弟日日都能吃饱点心,又怎会去偷拿肚子……” 开口就把自己出卖,反应过来之后,公子淤只懊恼的在自己嘴巴上一扇,随后又惴惴不安的低下头去,还不忘时不时抬一下眼皮,偷瞄母亲面上的神情变化。 栗姬却只是轻轻瞪了刘淤一眼,便再度恢复到专心听讲的模样,目光直勾勾停留在刘荣那张张合合的嘴上,眼睛都不敢眨上一下。 被弟弟这一出自爆逗得再一笑,又戏谑的看了看身旁的母亲,刘荣才含笑摇摇头,又长呼出一口气,才将笑意强压了下去。 再度望向满脸心虚的弟弟刘淤,温笑开口道:“从偷拿了点心开始,一直到被母亲发现——这段时间里,是老三最为不安的时候。” “在母亲发现之后,老三反而会安心一些。” “因为老三很清楚:母亲早晚都会发现;” “等到了那一天,老三,必定会被母亲严厉唾骂,甚至是责打。” ··· “于是老三心神恍惚,日夜不安;” “一边恐惧,一边,又在期盼。” “——期盼母亲能早日发现,自己能早日从这‘唯恐事发’的恐惧中解脱出来。” “至于被母亲斥骂,更或是责打——相较于那延绵不绝的恐惧,倒反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听着大哥细细剖析这自己‘作案’后的心路历程,公子淤仔细一想,便也不由自主的点下头。 待反应过来,飞快的瞥了眼母亲,发现母亲面上已隐隐挂上了寒霜,便再度心虚的飞速低下头去。 刘荣却是没再管弟弟的小心思,只将面色微微一肃,重新转头望向母亲栗姬。 “这,就是儿为何会以金俗为筹,胁迫王夫人‘自安其分’。” “——因为此事若是被爆出来,最终结果如何,谁也说不准。” “父皇固然是极有可能大发雷霆,甚至自此冷落绮兰殿;” “但这也只是‘极有可能’,而非必然。” “父皇像当年那般,先大发雷霆,之后又心软揭过此事——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 ··· “所以,儿与其将此事爆出来,去赌父皇会不会因此而迁怒绮兰殿,倒不如紧紧攥着这张底牌,让王夫人去赌。” “——去赌我不会将此事爆出来,并夜以继日的心神不宁,寝食难安。” “时日一久,王夫人便会愈发对儿感到恐惧,也愈发不敢与儿作对。” “儿便也就此达成了目的:明明‘什么都没做’,就让王夫人不敢再造次。” “既没有威压,也没有欺辱——只是‘不知为何’,便得到了王夫人的顺从……” 其实,还有一个点,刘荣没有说出口。 ——这件事若是爆出来,那丢人的,其实是当今天子启…… 被一个女人诓骗,莫名其妙多了个继女——这都不是个事儿; 真正要命的是:这很可能会让天子启,蒙上一层‘识人不明’的污点。 而当下,吴王刘濞磨刀霍霍,随时要在广陵起兵。 万一把这么一个借口塞给刘濞,那就算这件事不是刘荣的错,作为爆出这件事的幕后指使,刘荣也断然落不得好。 ——朕就这么一件丑事,你小子不想着替君父遮着点,还让朕丢了这么大的人? ——丢人不说,还给吴王刘濞送去了一个现成的借口造反? 以己度人之下,刘荣自认若是儿子做了这样的事,刘荣绝对会暴怒! 别说储君太子之位——不把这个满脑子浆糊的蠢货一巴掌呼死在墙上,都得是刘荣酒色虚了身子…… “慢慢来吧。” “从简单的开始,一点一点来。” 看着母亲一副若有所思,甭管听没听懂,起码也要咬牙记下来的学习态度,刘荣只一阵老怀大慰。 正要起身活动一下筋骨,给母亲一点消化知识的时间,却发现夏雀单手端着茶碗,也同样是一副眉头紧锁的模样,似乎也沉寂在刘荣这堂课程的内容当中。 一旁的葵五倒是正常:简单查看了一下夏雀的手腕,确定没有大碍,便嘿嘿傻笑着自顾自玩闹起来——一会儿揪一下夏雀的衣角,一会儿踢一脚夏雀的后膝。 夏雀却仍是一副全然忘我的神情,似正处于顿悟之类的、玄之又玄的状态。 “有什么想说的?” 轻声一语,夏雀的心声便被刘荣拉回眼前。 仍疑惑之色不减的抬起头,语带迟疑道:“宫里的人都说,犬被逼到了死路,也未必就不能跳墙而走。” “早些年,便曾有一只肉犬挣脱了束缚,从尚厨的围墙跳了出去。” “——奴去看过那面墙,可高可高了;” “额,当是有三个……” “不,起码有四个葵五那么高!” 看着夏雀一本正经的一边说,一边在葵五的身上比划,刘荣顿时被逗得嘿嘿直笑。 笑的夏雀都有些茫然无措,牌桌旁的母亲、三弟也都看了过来,刘荣才压了压笑意,面带赞可的对夏雀点下头。 “没错。” “狗急跳墙。” “若是被逼到了绝路,那即便是再弱小的人,也未必不能发挥出极大的力量。” “兵法里说的归师勿掩,穷寇勿追,正是这个道理。” 说着,刘荣便又重新坐回牌桌前,继续道:“太祖高皇帝之时,淮阴侯对项籍设下十面埋伏,以围三缺一的办法一点点蚕食项籍的军队,也同样是出于这个考虑。” “——不能把人逼急,至少不能把人逼到绝路。” “若不然,再碰上一出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之类,那就真是哭都没地方哭去……” 言罢,刘荣终还是长呼出一口气,不等母亲和弟弟发问,便径直为母子二人没问出口的问题给出了答案。 “按道理来说,把敌人逼到绝路,确实是很不可取的做法。” “但我把王夫人逼到绝路,却并没有这样的隐患。” “——我,是皇长子。” “我生来便身处绝路,也是生来,便注定要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 ··· “王夫人却不同。” “进,可为子谋求储位,退,也可任由儿子被封为王;” “待父皇宫车晏驾,总还能跟着儿子去关东做王太后。” “——如果王夫人能想明白,那便会知道:在‘生死’这条路上,我非但没有把绮兰殿逼到绝境,反而还给王夫人指明了前路。” “但若是想不明白,仍认为自己在‘争储夺嫡’这条路上,被我逼到了绝境的话……” 说到最后,刘荣眼底只闪过一抹微不可查的狠厉,纵是只有那么一瞬,也被专心听讲的栗姬所察觉。 不过好在栗姬,也不是个机灵的人…… “嗯?” “怎觉得我儿,愈发肖那老狗了?” ··· “怪事……” “我儿明明肖母多些……” 呼~ 上架要爆的六更,完成! 虽然没能在昨天中午一次性爆出来,但也算是履行了承诺。 对于嫌章节数少的看官老爷,也卑微的提醒一句:我这六章,可是三万多字啊…… 按同行们每章两三千字的章节字数——一章两千字,这就是十五更,每章三千字,也足足有十更。 说不上多,但也绝对不算‘少的可怜’吧…… 请各位看官老爷放心,只要码不字,我就肯定会往死里码! 码出来一章发一章! 理一下账目…… (欲哭无泪) 上架暴更,承诺十,实际六,挂账:4 首订加更:7500、8000、8500、9000、9500、10000六个节点各加一,挂账:6 首订达到一万额外加十,挂账:10 盟主加更无 共计挂账:20…… 欠了十万字,我哭死…… 今天日常两更。 欠的这20个…… 唉…… 明天开始要三更了啊…… 毁灭吧,累了………… (本章完) 第090章 最大最大的功臣 时间一天天过去,眨眼间,便已是到了天子启新元元年末。 时值秋九月,仿若蒸笼般闷热的长安城,也终于在秋风吹拂下降下了温。 但随着温度的下降,朝堂催促梁王刘武离京回国的热情,却是愈发的高涨起来。 ——太祖高皇帝制:诸侯三年一朝长安,至多在长安滞留旬月。 照理来说,早在秋七月的那次秋狩时,朝堂就已经该‘群情激奋’,驳斥梁王刘武眷恋不去,更甚是居心叵测了。 只是如今,关东时局微妙,梁王刘武的重要性愈发水涨船高。 再加上天子启对朝野内外放出风,明里暗里表示‘还有事要交代梁王’,朝堂这才消停了一段时日。 但到了秋九月,纵是有天子启强压着,朝堂也已无法再对梁王刘武视若无睹了。 三个多月! 哪家诸侯朝长安,能在长安滞留三个多月——甚至单是在未央宫内,便以‘照顾皇兄’的名义留了月余? 哪怕关东时局不稳,国朝内忧外患,梁王刘武身系宗庙、社稷之安危,也已经到了过分到说不过去的程度。 对于朝野内外的激烈反应,窦太后有心压下,却也是早已力竭。 ——过去这几个月,窦太后已经在压了。 再压,万一再节外生枝,倒是会得不偿失。 自知已经无法将梁王刘武继续留在长安,尤其是天子启也隐晦的提起‘吴王刘濞蓄势待发,或不日便反’,窦太后终还是心不甘、情不愿的,为宝贝儿子准备起送别宴。 仍旧是在长乐宫。 仍旧是诸刘宗亲皇子、后宫诸姬嫔外戚系数到场。 不同的是:这一次的宫宴,刘荣,难得不再是万众瞩目的焦点…… “王叔这一走,再入长安,便当是吴楚乱平,刘濞授首。” “也不知道了那时,王叔还笑不笑的出来?” 带着三弟刘淤跪坐于席间,看着御榻之上,窦太后母子三人谈笑风生,姑母刘嫖时不时插科打诨,刘荣只浅酌着酒水,面色更说不清的耐人寻味。 将目光下移,望向对座首席的位置,虽并未在哭泣,眼眶却已经哭肿了的皇后薄氏,刘荣又是悠悠一声长叹。 “苦命人呐~” “只待父皇再举国丧……” 近些时日,避居深宫的薄太皇太后,染了后秋的风寒。 从御榻之上,窦太后、天子启母子四人面上的欢声笑语,不难看出薄太皇太后病的并不重。 若不然,纵是有百八十个胆子,这一家四口,也不敢在长信殿大摆宫宴,更甚至谈笑风生。 但穿越者的先见之明告诉刘荣:薄太皇太后人生中的最后一道坎,大抵已经来了。 就算不是这次,这位太祖高皇帝刘邦的姬妾、先太宗孝文皇帝的生身亲母,也绝对熬不过这个冬天。 届时,曾显赫于汉家庙堂之上的薄氏外戚,便将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独留此刻,正茫然呆坐的薄皇后住在椒房殿,静静等候着那道必将会被颁下的废后诏书…… 想到这里,刘荣也想起来前段时日,坊间传出的一些风论。 只是此刻,看着薄皇后孑然孤立的身影,刘荣只觉得坊间那个传闻,或者说‘建议’,是那么的可笑。 “堂堂皇长子,都到了十六七岁的年纪——眼看着就要及冠,却丢下自己的亲生母亲,跑去给皇后做儿子?” “嘿;” “也亏他们想的出来……” “怕是不知母后,并非是生不出来孩子——而是父皇根本就不可能允许薄氏一族,再出一个‘薄太后’?” “恐怕就连曾祖母,也是对此心知肚明,方才会心灰意冷,避居深宫……” 思绪流转间,一爵浊酒已下肚,刘荣只轻轻将酒爵放回面前的餐案之上,并挥手遣退了为自己斟酒的宫女。 喝酒误事的道理,皇长子,不至于不明白。 只是虽停了酒,目光却也自然地继续移动着。 ——薄皇后下座,是面带微笑,小口品尝着餐食,时不时对自己投来微笑的母亲栗姬。 宣明殿的程姬和曾经的婢女,皇六子刘发的母亲唐姬同席而坐,虽已是平起平坐的身份,却也还是保留着往昔,那更偏向于主仆的相处模式。 “唐姬,也是个聪明人啊~” “知道自己出身卑微,一不小心便要被这深宫咬烂、撕碎,便紧紧抱住了原主的大腿。” “——早几年,还有人说程夫人与唐姬面和心不和,宣明殿明争暗斗不休。” “如今,怕是再也没有人记得宣明殿,还住着第二位诞下皇嗣的姬嫔了……” 温笑着对母亲栗姬点头示意,望向母亲下座的程夫人、唐姬主仆,刘荣的目光也稍停留了半瞬。 说来,宣明殿的这两位夫人,倒也是有趣的紧。 最开始,程夫人选秀入太子宫,做了当今天子启、彼时的太子启的姬妾。 而彼时的唐姬,仅仅只是程夫人身边的婢女。 得了太子宠幸,又接连诞下二儿一女,程夫人便考虑起了自己的未来。 ——‘前辈’栗姬,为太子接连生下三胎,便逐渐失了恩宠。 自己也已经生下三胎,若也如栗姬那般失了宠爱,该如何是好呢? 正为此苦恼间,恰逢太子启到程夫人那里过夜,而程夫人又正逢月事,无法侍奉太子。 身体情况不允许,又实在不想——更不敢放天子启去其他姬妾身边,程夫人一咬牙一跺脚,便把婢女塞进了太子的被窝。 就这么一下,暴击九九八:那唐姓婢女怀上了皇六子刘发,也借此完成了华丽转变,母凭子贵成了唐姬。 按照后世宫斗剧的路数,接下来,自当是唐姬屌丝逆袭,将原主程姬打压的抬不起头,以血多年为人奴仆的屈辱。 但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几乎是前脚刚出了月子,唐姬后脚便又回到了程夫人身边,不顾自己‘良人’的秩份,一如往常那样,如婢女般继续伺候起了程夫人。 如此一来,程夫人自也乐得多出个盟友,便此将唐姬留在了宣明殿,两个妇人带着四个皇子、一个公主,一起在宣明殿住了下去。 时至今日,皇六子刘发,也已经年满十三。 这么多年过去,程夫人和唐姬主仆,却仍是一如最开始,进太子宫时候的模样,维持着极为密切,同时又主次极为分明的关系。 让人看了都不由感叹:深宫之中,竟也有这等经久不衰的深挚情谊…… 继续往下看,刘荣的目光,只自然的从老七、老九二人的生母:贾夫人身上扫过; 待再度看到王娡那张不见半点粉黛,也依旧让人莫名心安,此刻却时不时望向刘荣的面庞时,皇长子嘴角的那抹笑意,更愈发带上了一抹玩味。 起了兴致,甚至又将先前,那被自己屏退的宫女召回,斟满酒爵,便带着耐人寻味的笑容,对王娡遥一邀酒。 待王娡惊惧交加的低下头去,装出一副没看见刘荣的模样,刘荣这才意犹未尽的将目光收回,笑着低下头,再度举杯一饮而尽。 而在上首御榻,天子启母子四人谈笑风生间,话题却算是到了真正的戏肉。 “皇祖母,不会就这么放梁王叔离京的……” “就算要离京,也至少……” 如是想着,刘荣的目光便在上首稍一定,好巧不巧,就和天子启对到了一起。 感觉这种东西,有些时候就是这么玄乎。 就只是这一对视,刘荣便自顾自整理起仪容,做好了起身上前的准备。 也果然不出刘荣所料:片刻之后,御榻上便响起天子启那带些稍有些虚弱,同时又略带些酒气的招呼声。 “叔叔要回睢阳了,也不知道上来敬杯酒、送送行?” 几乎是天子启这边嘴巴一张,刘荣那边便已经从座位上起身,端着再度被斟满的酒爵,‘不情不愿’的走上前去。 略有些恐惧的看了眼天子启,又瞧瞧撇了眼一旁的王叔刘武,刘荣终是绷着脸,将手中酒爵生硬抬起。 “王叔,且好走。” 敷衍到不能再敷衍的一声‘道别’道出口,惹得梁王刘武面上笑容顿时僵在脸上,便是一旁的窦太后、馆陶公主刘嫖母女,面色也顿时有些难看起来。 刘荣却对此视若无睹,只自顾自仰头闷下爵中浊酒,便不顾天子启摄人心魄的阴沉面容,瓮声瓮气一拱手。 “儿臣不胜酒力,这便请退。” 明晃晃带着牢骚的语调,更是‘气’的天子启猛地攥紧手中酒爵,手背更是当即青筋暴起,似是随时都要将手中酒爵,掷到刘荣那张臭脸上! 终还是馆陶公主刘嫖,隐约感知到皇帝弟弟翻涌的怒火,又见弟弟刘武僵在了一旁; 再侧过头,发现母亲窦太后的面色,也没比皇帝弟弟淡定到哪里去。 只思考了片刻,便赶忙含笑上前,自然地扶起天子启的手臂,再不着痕迹的将酒爵从天子启指尖‘抠’了出来。 没错; 抠了出来…… “皇长子所言,也不无道理。” “上回吃多了酒,皇长子便闹出了好大阵仗,惹得母后接连气了好几日,饭都没吃下几口。” “——就连太上皇,都被醉酒后的皇长子给惊动了。” “即是今日又吃多了酒,便放皇长子退去吧……” 一边说着,刘嫖还不忘朝刘荣疯狂使眼色,似是自己帮了多大的忙似的。 暗下腹诽着,刘荣面上却是沉沉一拱手,旋即便倒行出去三步,便转身朝着殿外走去。 “瞧瞧!” “瞧瞧这混账东西,连礼数都做不周全!” “——阿武要在睢阳守卫的,莫不是我汉家的宗庙、社稷?!” 天子启再一气,刘嫖又是一阵温言劝抚,刚要将已经站起身的皇帝弟弟摁回榻上,御阶下,又传来皇三子刘淤那磕磕绊绊,却也透着坚定的话语声。 “额,儿,不胜饭力……” “嗯,不胜饭力,也想先……” “——滚!” “——都滚!!!” 这一下,刘嫖也没能安抚下天子启怦然爆发的怒火,只悄悄缩了缩脖子,轻轻退到了母亲窦太后身侧。 待公子淤也跟着哥哥刘荣退去,天子启更已是气的满脸涨红,一怒之下,在面前御案上猛地一拍! “还有谁要走?!” 一声厉喝,天子启就这么以手撑着御案,满目凶光的扫视着殿内。 ——便是想走,又有谁敢在这个时候,触天子启的霉头? 随着刘荣兄弟先后告退,天子启勃然大怒,原本还算氛围和谐的长信殿,便也就此彻底安静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终还是窦太后深吸一口气,面色无喜不悲道:“行了。” “走便走吧。” “总好过再酒后乱性,指着我这瞎老婆子的鼻子一阵痛骂,后又躲去太庙寻祖宗庇护……” 语调淡漠的一语,也好歹算是破了殿内的沉寂,再由刘嫖活跃一下氛围,天子启面上潮红,也总算是退去了大半。 便是仅存的那点怒意,也已经可以被忽略不计。 “阿武此离长安,再度入朝,便当是吴楚乱平。” “——说句不吉利的:阿武还能不能朝长安,都并非能说准的事。” “临别之际,若是有要交代的,皇帝,万不可再拖下去了……” 待氛围缓和些,窦太后终还是道出了这话,将今日这场宫宴的主题摆上了台面。 ——梁王刘武,马上就要离开长安,返回睢阳了。 若再不趁着这最后的机会,让天子启许下什么承诺的话,那待日后吴楚乱平,已经不再需要弟弟为自己卖命的天子启,恐怕更不会松口。 对于母亲话语中隐含的深意,天子启自是闻炫音而知雅意; 但有先前,刘荣在太庙闹得那一出,天子启在皇太弟这件事情上,并不处于被动。 反倒是窦太后,为了扭转舆论所带来的不利局面,必定主动出手。 天子启很清楚:今日这场宫宴,皇太弟这三个字,必定会被再次摆上台面。 区别只在于谁来提。 而刘荣早先闹出太庙那件事,便为天子启创造出了今日这个场合,天子启不必先开口,甚至不必主动开口的优势。 天子启,只需要稳坐钓鱼台…… “阿武回了睢阳之后,一定要严阵以待,不可有半点松懈。” “纵然睢阳城,早就已经被营造成比长安——比我汉家的都城,都还要更坚固的坚城,阿武也绝不可轻敌。” “吴王老贼再怎么说,也终归曾在太祖高皇帝左右,平定过黥(英)布的叛乱。” “——于战阵之事,吴王刘濞,绝非等闲。” 心下有了成算,天子启自然是避重就轻,又是提醒刘武继续巩固城防,又是告诫刘武不要轻敌。 甚至还抽出空,让刘武给弟媳妇,还有几个侄儿带声好! 见天子启这顾左右而言他,绝口不提皇太弟一事的架势,窦太后纵是知道不该这么做,也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摸索着伸出手,拉过天子启的手臂,面带苦楚,语带迟疑道:“先前那件事,皇帝,怎不提了?” 这,就是刘荣在太庙那一闹,所闹出来的成果。 在那之前,天子启在皇太弟这件事上,是即要下足鱼饵,又要避免鱼饵真被梁王刘武吃下去的尴尬处境。 这绝对算得上是在走钢丝——太消极不行,太积极更不行! 而现在,面对母亲窦太后隐晦的质问,天子启却能故作疑惑地问出一句:“母后所谓何事?” 轻描淡写的一语,便逼得窦太后只能再叹一口气,悠悠开口道:“皇帝不是说,皇长子不成器,要先立阿武为储吗?” “怎今,又似是将说出去的话,又全然咽回了肚子里?” 听闻母亲这不出预料的询问,天子启却没有丝毫留情,当即便点破了窦太后刻意没有提及的关键。 “母后难道忘了那混账,在太庙做了什么吗?” “——那日,儿去太庙的时候,那混账可是声泪俱下的跪在太上皇神主牌前,告我这做父亲的状呢……” “事情闹到了如此田地,儿,又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说着,天子启也不由苦笑着摇摇头,旋即满脸羞愧的侧过身,望向坐在另一侧的弟弟刘武。 与刘武深深对视片刻,天子启又笑着伸出手,在梁王刘武后脖颈处轻拍了拍。 “对于这些事,儿和阿武,已经有了约定。” “——一切,都等吴楚乱平之后再说。” “到那时,吾弟梁王,便会是我汉家的大功臣……” “我汉家最大,最大最大的功臣……” 天子启并没有把话说开; 甚至都没有如原本的历史上那般,佯装醉酒喊出那句:朕百年之后,当立梁王! 就这么点到为止,似是而非的一番话,便引得梁王刘武含笑擒泪,紧紧握着皇帝哥哥的手,满脸庄重的沉沉点下头。 而在兄弟二人身后,纵是看不清兄弟二人这番诚挚的情感交流,窦太后也顿时心下一沉,就连身形,也不由有些摇晃起来…… “阿武啊……” “阿武……” “我的傻阿武……” 心中如是呢喃着,窦太后终是抬手扶额,轻揉了揉额角,旋即便毫无征兆的朝一侧栽去…… “母后?” “母后!” ··· “来人!来人!!” “宣太医!!!” ··· “母后!!!” “太后……” 今天第一更,睡觉前还有一更 (本章完) 第091章 出师不利 窦太后病倒了。 可梁王刘武却并没有因此,而在长安再多留些时日。 只哭哭啼啼丢下一句‘孩儿不孝’,便再度踏上了返回梁都:睢阳的远途。 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梁王刘武刚从长安启程,病重卧榻的窦太后,便又奇迹般的站了起来。 却并非是因为先前装病; 而是时隔短短一年多之后,汉家,再举国丧。 ——天子启新元二年,冬十月,薄太皇太后染风寒不治,驾崩于长乐宫养心殿。 作为太祖高皇帝刘邦的妾室,薄太皇太后驾崩,本该被追尊为高皇后。 但有吕太后这个正派‘高后’在前面,薄太皇太后最终,便被追尊为了孝文太后。 也同样是因为‘高后’吕雉已经合葬入太祖刘邦的长陵,薄太皇太后,也没能按照惯例葬入长陵,而是在靠近孝文霸陵的位置单起了一陵。 由于陵墓位于霸陵南侧,遂被称为:南陵。 太皇太后驾崩,窦太后纵是身体抱恙,也不得不强撑起身子,为婆婆守起了孝丧。 前年,太宗孝文皇帝驾崩之时,天子启碍于先帝‘不得厚葬’的临终遗训,而没敢风光大办。 这一回,天子启也算是将自己对亡父的亏欠,尽数弥补在了祖母身上。 ——在本就该有的‘以天子礼葬之’的基础上,又多增了许多陪葬品,更将葬礼规格提高了许多,算是给这位孝文薄太后,留足了最后的体面。 丧礼结束,坊间舆论的注意力,自然便落在了孝文薄太后的侄孙女:当今薄皇后身上。 正当舆论出奇一致的认为,薄皇后搬离椒房殿,已经正式进入倒计时,朝堂之上,却开始接连爆出关东宗亲诸侯的丑闻。 有在国丧期间饮酒作乐的; 有明码标价,出售官爵的。 甚至还有一些更让人难以启齿的丑闻,都被沉寂许久的内史晁错,一股脑的捅了出来。 消息传出,舆论哗然,长安震荡! 但每个人也都知道:朝堂削藩,正式拉开帷幕。 晁错的《削藩策》,也终于在天子启新元二年春正月,正式在朝议之上亮相…… · · · “内史臣晁错,顿首顿首,昧死百拜!” “先太宗孝文皇帝后元七年,赵王刘遂,于国丧期间宴请宾客,聚众作乐,饮酒食肉; 自先太宗孝文皇帝后元二年起,胶西王刘昂,屡屡出售官、爵,私相授受,更明码标价; 先太宗孝文皇帝后元七年,楚王刘戊,于国丧期间,行奸伦事!” 天子启新元二年,春正月朔望。 未央宫宣室正殿,已是被汉家的百官朝臣,功侯贵戚,塞了个满满当当。 殿中央,内史晁错昂首挺胸,双手持着一卷摊开的竹简,正一字一句诉说着关东诸侯的罪状。 而在殿侧,分而落座的朝臣贵戚们,却无不带着讳莫如深的怪异神容,默然低头不语。 后世有这样一句话,说是解决大问题开小会,解决小问题开大会; 解决重要的问题,则不需要开会。 放在这距后世早两千多年的汉家,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 ——按理来说,像朔望朝这种纠集汉家上百家功侯、十数家外戚,又由长安秩千石以上的官员悉数与会的‘大会’,本就是个放嘴炮的场合。 你说一句致君尧舜上,我提一嘴三王五帝以降; 大家再捧一捧皇帝明见万里,泽被苍生,天下百姓民安居乐业,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之类,再齐呼一声长乐未央。 这么多年来,汉家的朔望朝,都是这么一套约定俗成的流程。 但今日,情况却明显有些不同。 《削藩策》,再次出现在了汉家的朝仪之中。 且这一次,晁错不单只拿出了《削藩策》这一策论,而是顺便带上了关东诸侯藩王‘为什么应当被削藩’的罪证。 这意味着什么,没有人会不清楚…… “赵王,楚王,胶西王……” “嘿;” “这便是与贾谊齐名,自诩有‘国士’之才的晁错?” “搞出这么大阵仗要削藩,吴王刘濞的名字,愣是连都不敢提上一嘴……” 《削藩策》的出现,是今日这场朔望朝第一点异常; 晁错开足火力,对着关东宗亲诸侯一阵弹劾,是第二点。 而第三点,便是今日这场朝议,皇长子刘荣,也以‘旁听’之名与会。 按规矩来说,尚未得立为储的刘荣,本没有资格出现在朔望朝这样的场合。 但在丞相申屠嘉再三拒绝天子启的邀请,却又换来天子启言辞愈发强硬的‘邀请’之后,最终索性破罐子破摔,把皇长子给推了出来。 还美其名曰: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便由皇长子替我与会吧…… 如此敷衍的态度,连侯世子都不愿意派,倒反让皇子替自己与会,无疑更加落实了坊间那则‘长安朝堂帝相不和’的传闻。 而此刻,低调落座于殿侧边沿位置的皇长子刘荣,却是对自己和内史晁错这第一次见面,颇感到大失所望。 “如果换做贾谊,怕是提都不会提其他诸侯,而是会直接抓着吴王刘濞不放。” “也不会是以削藩,又或是‘有罪当罚’的缘由——直接一句‘久不朝长安,似有不臣之相’,便足矣让朝堂精确制导,擒贼先擒王。” “比起贾谊贾长沙,晁错,真可谓逊之远矣……” 暗中如是做下置评,刘荣面上却是一副标准的吃瓜群众之态,根本没有流露出丝毫个人立场。 ——今日旁听朔望朝,对外说的是刘荣‘替’丞相申屠嘉出席,但实则,却是天子启的奖励。 只是这奖励,并非是允许刘荣做些什么,亦或是天子启需要刘荣再做些什么; 而是单纯给刘荣一个旁听朝议,增长见识的机会。 心里明白这一点,刘荣自也是规规矩矩坐在角落,将殿内发生的事悉数看在眼里,却也打定主意不发一言。 今日这一遭,不是刘荣这个皇长子可以插手的。 甚至即便是太子储君,在这种关乎宗庙、社稷的大事之上,也很难有多大的话语权…… “赵王刘遂,于国丧期间饮酒作乐,放浪形骸,不恭孝文薄太后!” “论制,当除其国!” “念在赵王是初犯,又是赵幽王的独嗣,从轻发落。” “削其河间郡,许其戴罪立功,以观后效。” 在晁错摆出上述三位宗亲诸侯的罪行之后,天子启也一反常态的直接下场,连‘诸公以为如何?’之类的场面话都不愿说,便直接开始做出审判。 而赵王刘遂,也仅仅只是个开始。 “胶西王刘昂,公然售卖官、爵,更如贾人般明码标价,乃至叫卖!” “——当真是丢尽了齐悼惠王的脸面!” 说到此处,天子启更是恨其不争的握紧拳头,在面前御案上连砸下数拳。 过了好一会儿,才怒意难遏的深吸一口气:“念在其罪责尚轻,且幡然醒悟,又国小地狭,暂削其六县,以儆效尤。” ··· “及楚王刘戊……” 说到最具重量级,也最丢人的一位,饶是天子启早已练就了不逊色于父、祖的厚黑之术,也是气的直捏额角。 终还是没脸提刘戊那档子丑事,只愤愤不平的将那卷写有刘戊罪证的竹简,有气无力的往面前一扔。 “念在其祖楚元王,削其东海郡。” “若敢再犯,便将那混账扔去东海喂鱼!” “他楚王丢得起这个人,朕,丢不起!!!” 为晁错提起的三位诸侯藩王定下判决,天子启已是气的额角青筋暴起,脸红脖子粗,胸膛更是随着粗重的鼻息而剧烈起伏。 只那目光,却隐隐带着些许期盼,撒向殿内,仍手握竹简而立的内史晁错…… “父皇,当真是信错了人。” 看着殿内发生的一幕,刘荣只暗下微一摇头,彻底没了对晁错这个历史名人的兴趣。 ——没有担当! 都要削藩了,尤其走的还是最猛烈、最粗鲁的削夺封土以逼反,而后武力镇压的糙路子; 天子启真正想要解决的吴王刘濞,却至今都还未被晁错所提及。 只在那纸《削藩策》中,含糊其辞的提了一句:前有太子之隙,诈称病不朝,于古法当诛;先帝不忍,因赐几杖,德至厚也…… 瞧瞧; 又是说刘濞‘古法当诛’,又是说先帝‘德至厚也’。 就连指责吴王刘濞称病不朝长安多年,有悖人臣之礼,都要借着拍先帝马屁的功夫,拐弯抹角的提上这么一嘴…… “若是丞相在,父皇又何必指望这么个毫无担当的货色?” 刘荣正腹诽间,在殿中央的位置,内史晁错也正经历着天人交战。 针对吴王刘濞的弹劾词,晁错当然准备了。 ——此刻,那卷罗列吴王刘濞无数罪证的弹劾疏,便静静横趴在晁错怀中,被晁错隔着衣物摸了又摸,抓了又抓,却始终没能‘重见天日’。 见晁错这般模样,天子启的眉宇间,也立时用上一抹阴戾。 相较于几个月前,在弟弟刘武面前表演的那出‘手足情深’,天子启今天的演技,可以说是粗糙到了极致。 却并非是天子启演不好,而是天子启不想,也不屑去演。 当今天子启和吴王刘濞之间的恩怨,早就是天下人妇孺皆知的事。 就算天子启演的再怎么精彩,也断然瞒不过朝堂这些个人精。 索性便也不演了,就摆出这么一副‘朕是为了宗庙、社稷,而非私怨’的敷衍姿态,便将《削藩策》抬上了朔望朝。 本打算一鼓作气,就此作为削藩的开端,却不料晁错在关键时刻掉了链子,居然迟迟不将枪头,调转向《削藩策》最核心的目标:吴王刘濞…… “若得丞相在……” “唉……” 机缘巧合之下,天子启脑海中,竟涌现出了和刘荣一样的想法。 只是想归想,眼前的状况也不得不由天子启解决。 “可还有旁事?” “即是提起了诸侯藩王不恭长安、悖逆不臣的事,便都一并报上来吧。” “免得回头,朕再因哪个远房亲戚大动肝火,更再举朝议。” 这些话,天子启似乎是对殿内的所以人在说; 但天子启催促的目光,却是片刻都没有从恩师:晁错身上移开。 被天子启这么直勾勾盯着,晁错本就不算干燥的脸颊两侧,也顿时汇聚出几道虚汗。 只最终,那卷密密麻麻罗列着罪状的奏疏,终还是没被晁错从怀里抓出…… “没有了吗?” “——我汉家十七家诸侯藩王,除去已经绝嗣的吴氏长沙国,也仍还有十六家。” “难道除了赵、楚、胶西这三家,其余十三家,便都是我汉家的忠臣了吗?!” 到这时,天子启的语调之中,已是明显带上了不知针对谁人的火气。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便是傻子也听得出来:天子启,这是想要有人做出头鸟,替自己提起‘吴王刘濞’这个人名。 但殿侧东、西二席,百官贵戚却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齐齐将疑惑而又期盼的目光,撒向仍屹立于殿中央的内史晁错。 ——上啊! ——还等什么?! ——这《削藩策》,可是伱晁内史的得意之作啊! 然并卵。 晁错仍是那副皱眉低头,好似踌躇不决,实则畏首畏尾的模样,根本看不出丝毫要开口的打算。 原本推动的极为顺畅的朝仪议程,便也随着晁错做了缩头乌龟,而彻底陷入停滞。 看着皇帝老爹,就这么半真半假的带着愤怒,尴尬的立于御榻前,刘荣心中也顿时有了些许不忍。 有那么一瞬间,刘荣甚至都生出了‘实在不行,就再帮老头子一把’的念头。 但最终,刘荣还是冷静了下来,并没有做这个严重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出头鸟。 “宗亲皇子,不及年壮,不得参政、议政;” “待及冠年壮,又大都已封了王、就了藩……” 如是想着,刘荣终也一言不发的低下头去,继续扮演起了泥塑雕像。 而在殿中央,晁错的再三迟疑、退缩,也终于是让政敌袁盎,迎来了与晁错正面交锋的良机。 “陛下!” “臣中大夫袁盎,有奏!” 漫长的沉寂中,突然响起袁盎那高亢洪亮,又极具穿透力的唱喏声,只引得殿内众人纷纷循声侧目。 便是御榻前的天子启,望向袁盎的目光之中,也隐约闪过一丝惊喜。 ——到底还是老臣! 就是靠得住! 带着诸如此类的想法,天子启索性连最后的遮掩也摒弃,面上不再装出一副‘这些诸侯藩王,真是气死我了’的恼怒神容。 只平和中带些期盼朝袁盎看去,虽未开口说出一字,却也分明在用眼神催促着袁盎:说出来! 说出那个王号和人名! 袁盎,没有让天子启失望。 一开口,袁盎便道出了那个让天子启翘首以盼,晁错却提都不敢提,朝野上下更是讳莫如深的人名。 可最终,袁盎却也让天子启大失所望。 因为提起这个人名之后,袁盎口中所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让天子启那因晁错临阵退缩而生出的恼怒,愈发趋于凝为实质…… “吴王刘濞,久不朝长安,早已不具人臣之相!” “但臣斗胆恳请陛下:万莫将吴王刘濞,纳入《削藩策》所要惩治的宗亲诸侯之列!” 在天子启好似要择人而噬的凶狠目光注视下,袁盎只面色凝重的道出此语,旋即便侧过身,环顾向殿内百官朝臣。 “先帝年间,我是做过吴王刘濞的国相的。” 说着,袁盎也稍停下缓慢转动的身子,朝太子詹事窦婴遥一拱手。 “窦詹事,也同样如此。” ··· “吴王刘濞不臣长安之心,早在先帝年间便昭然若揭;” “天下更无人不知:吴王刘濞,反形已具!” “——都到了如此地步,吴王刘濞这些年,又为何不反呢?” “都已经到了‘天下无人不知其反心’的程度,吴王刘濞,又在等什么呢?” 接连发出两问,袁盎也刚好在殿内环顾一周,重新正对向上首御榻前的天子启,再度拱起手。 深吸一口气,方郑重其事的躬身一拜。 “臣,斗胆,说几句不恭敬的话。” “——刘濞之所以至今未反,所要等的,一曰:先皇驾崩。” “唯有先皇驾崩,我汉家的天子再也不能以‘宗亲长辈’的身份陷刘濞于不义,刘濞,才会有胆量举兵作乱。” “其二,则是刘濞至今,都还在等一个合适的良机、一个恰逢其时的由头。” 说到此处,袁盎仍拱着手,只稍侧头撇了眼身旁的晁错。 “晁内史借《削藩策》砍向刘濞——或者说是想砍,又不敢砍向刘濞的刀,便是刘濞最好不过的由头。” ··· “陛下试想:若朝堂遍削关东宗亲诸侯,唯独对吴王刘濞置之不理,那纵是刘濞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又如何能在举兵谋乱的同时,为天下人所信服呢?” “——倘若朝堂推动《削藩策》,将代王,乃至梁王在内的宗亲藩王悉数削夺封土,却唯独不动吴国哪怕半寸封土;” “那吴王刘濞想要作乱,又能得到多少人的追随呢……” 似是苦心积虑,又满带着苦口婆心的陈恳口吻,道出这番明显会让天子启不愉的话,袁盎便忧心忡忡的跪下身,静静等候起了天子启的决断。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启只一阵漫长的沉默之后,便冷然一拂袖; 连‘散朝’的指令都没下,便气冲冲离开了宣室正殿,草草结束了这场虎头蛇尾的朔望朝。 没有天子启的指令,殿内百官贵戚又是一阵面面相觑,却根本没人敢擅自退去。 足足过了半炷香的功夫,宦者令春陀,才带着一方米白色绢布,回到了宣室正殿。 于殿内微一扫视,便径直来到殿中央,仍保持着跪地匍匐的姿势,等候天子启决断的袁盎身前。 “中大夫袁盎,受吴王贿金,为吴王张目,食君禄而不忠于君事。 着:尽罢其职,除为白身,家产尽数抄没。” 摊开绢布,宣读过天子启的旨意,宦者令春陀又先后走到晁错和刘荣二人身边,分别对二人低语几句。 随后,晁错、刘荣二人,便在殿内百官贵戚的瞩目之下,跟上宦者令春陀的脚步,朝后殿的方向走去。 待殿内重新沉寂下来,百官贵戚也终得以各自从座位上起身; 依次经过袁盎那跪地匍匐,不愿起身的身影旁,面色复杂的摇头叹息着,朝着宫门的方向而去…… 今天第二更。 呼~ 这两天缺觉缺的厉害,脑袋昏昏深沉,又不敢影响质量,就写的极慢。 今晚好好补个觉,大概率会下午醒,然后就开始日常两更+还一更欠账,共三更一万五千字。 各位衣食父母好梦,请继续订阅支持。 (本章完) 第092章 儿,斗胆 “——卿到底在想什么?!!” 回到后殿,天子启便只觉气不打一处来,等待晁错、刘荣二人的功夫,已是负手在御榻前左右走了几十个来回。 待殿门外传来脚步声,天子启便嗡而抬起头,在晁错刚抬脚迈入殿内的刹那,天子启终是再也压抑不住,将满腔怒火尽数宣泄而出。 “今日之事有多重要,难道还要朕再三提醒吗?!” “这一天,卿等了多少年?!” “——朕又等了多少年!!!” 砰! 一时气急,天子启更是顾不得尊荣,抬脚便将一台宫灯踹翻在地。 而后,又怒目圆瞪的抬起头,望向晁错的凶狠目光,更是恨不能直接将晁错活活嚼碎。 在一旁,继续旁观吃瓜的刘荣,倒还在掂量天子启这滔天盛怒,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但常在天子启身边伺候,尤其又许多次经历这君臣二人商谈、沟通的宫人们,此刻却是无不战战兢兢地低下头去,连眼皮都不敢轻易抬起。 ——只有这些人才知道:此时的天子启,是当真怒到了极致。 或许在不了解君臣二人的相处模式、不足够了解天子启的人——比如刘荣这样的‘外人’看来,天子启纵是恼怒,也没忘称晁错一声‘卿’,就算是动了真火,也总还残存些理智; 但只有这些宫人们知道:平日里,天子启在非正式场合,一向是以‘老师’来作为对晁错的称呼。 从老师,到一声不咸不淡,还带着恼怒的:卿。 孰亲孰远,一目了然…… “说话!!!” “——当着百官不说,当着朕的面也不说!!!” “难道是想等那刘濞老贼兵临长安,把我二人都送去见先帝,用头发盖住脸、嘴里含着米糠见了先帝再说吗?!!!!” 又是接连几声咆哮出口,天子启面上只陡然涌上异样的潮红,胸膛更是如风箱般剧烈起伏,便是身形,也有了些不稳的征兆。 见此变故,刘荣自是赶忙上前,小心搀扶着老爷子在御榻上坐下身,又轻轻拍打着老爷子的后背,暗地里,却是飞速运转起大脑。 古怪! 天子启竟然没在演戏,而是真的在发怒! 难道天子启,不知道恩师晁错是个什么德行? 还是说平日里,晁错根本就不像今日,在朔望朝所表现出的那般瞻前顾后,这一前一后的巨大反差,才气的天子启如此雷霆震怒…… 头脑飞速运转着,刘荣手上也没耽搁,又是拍背又是抚胸,总算是将皇帝老爹的情绪安抚下些许。 稍冷静了些——至少不再是开口就要抑制不住的恶龙咆哮,天子启又深吸一口气,将粗重的鼻息捋缓了些。 只是刚要开口,那才被强压下的恼怒,便再度钻进了话语中的字里行间。 “以刘濞作为开端,再稍带上齐系、淮南系,以及赵、楚——这不是早就定下的方略吗?” “这碗肉汤里,只有刘濞老贼,才是那块难啃的硬骨头,其余诸王,都不过是汤汤水水而已——这不也是卿亲口对朕说过的话吗?” “汤汤水水可以喝掉,也可以洒掉,但吴王刘濞这根硬骨头,却必须要啃下来——这难道不是当年,卿说服朕支持《削藩策》的说辞吗?” ··· “朕筹谋布局这么多年,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好不容易把这碗汤熬好,端到了卿面前。” “怎卿手里,却仅拿了只汤勺?!” “——谁人吃肉汤,是图那清汤寡水!!” “早说只喝汤,朕又何必信了卿那般说辞,费尽心思煮这一锅肉!!!” 三两句话的功夫,天子启才刚平复下去的情绪,便不由再度汹涌而上,气喘如牛之余,甚至还吭吭干咳了起来。 天子启这般恼怒,再三平复都压不下火气,晁错却仍是如方才朔望朝那般,犹豫不决的低头站在原地。 时不时抬起头,颤着嘴唇想要开口,终又将赶到嘴边的话咽回肚中,再度恢复到先前的模样。 敏锐察觉到这异常的状况,刘荣只心下一动,开始从天子启方才,那番含怒而发的话语中,提取起关键信息。 只稍一思虑,便也基本笃定了自己的猜想:今日这一遭,并非是天子启早有预谋,而是同样大大出乎了天子启的预料。 甚至可以毫不夸张的说:今日朔望朝,晁错一反常态,又毫无征兆的临阵退缩,让事态都隐隐有些脱离天子启的掌控。 也正是因此,天子启才会如此大动肝火,不顾晁错和自己还有一层‘师生’的关系,肆意宣泄着起了胸中怒火。 “嘶……” “什么情况?” 思虑再三,刘荣决定继续观察一下,弄清楚事态原委再做决定。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启又是一阵喘粗气,总算是将汹涌的怒火再度压了下来。 只那满是凶光的双眸,不偏不倚的落在身前不远处的恩师晁错身上,明显是非要晁错给个交代不可。 感受到天子启这恨不能活吞了自己的凶狠目光,晁错总是再怎么不愿,终也只得硬着头皮开口。 只是开口第一句话,便气的天子启怒极反笑,望向晁错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满满冷意…… “臣认为,袁盎所言,不无道理……” “与其通过削夺封土,来给刘濞提供举兵作乱的借口,倒不如……” “额,倒不如先将刘濞,排除出《削藩策》所要针对的范围,将关东诸侯藩王分化瓦解,再逐个击破……” 晁错话音未落,天子启便已是被气笑,目光死死盯着晁错,一边笑,一边又再度干咳起来。 又过了好一会儿,殿内的咳嗽声逐渐消失,天子启那极尽讥讽的话语声,却更让气氛沉闷的三分。 “好啊~” “好……” “自先帝元年至今——明争暗斗二十多年,甚至都不愿同赴一宴、共食一席,见面就要撸起袖子、怒目而视的死对头,唵?” “到了朕要削藩的关头,这二人,竟反是冰释前嫌,握手言和?!” “更兄弟阋墙,同仇敌忾的对付起朕来了?!!” ··· “呵……” “好好好……” “好的很呐~!” “卿,很好……” 面上挂着笑意,紧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从牙缝中挤出这些话,天子启那已然生出杀意的目光,将面前的恩师晁错彻底锁定。 而在天子启身前不远处,随着天子启口中每道出一个字,晁错的头,便每低下去一分; 到最后,已是下巴戳着前胸,就差没把整张脸都贴在胸前。 至此,便是深知自己不好掺和,甚至不该开口的刘荣,也终于看不下去了。 “不曾得立为储,本不该在这样的朝政大事上轻易开口。” “但晁内史此番作为,实在是让我感到不解。” “便斗胆,请晁内史为我解惑。” 如是道出一语,刘荣也不忘侧过头,和皇帝老爹眼神交流一番。 ——父皇别气,儿臣先问问; 问问晁错这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玩意儿…… 接收到刘荣以眼神发来的信息,天子启只竭力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将怒意暂时压下稍许。 却也是冷哼一声,就势拂袖侧过身去,已然是连看都不想看晁错一眼,却也算是默认了刘荣的请求。 得到皇帝老爹的许可,刘荣也是深吸一口气,才暗下斟酌着用词,满是疑惑地抬头望向晁错。 “《削藩策》,是晁内史所献——而且是早在先帝之时,便再三进献的国朝大政。” “对于《削藩策》,先帝最开始的态度是留中不发,不予置评。” “后来,见晁内史再三进献,先帝也曾隐晦的评价道:时机未到。” “——若不是父皇,以监国太子之身鼎力支持,晁内史这纸《削藩策》,恐怕早在先帝之时,便会被严词驳斥。” “现如今,晁内史如偿所愿,父皇推行《削藩策》在即,晁内史,又为何临阵退缩了呢?” ··· “莫非晁内史不知:父皇推行《削藩策》,就是为了名正言顺的收拾吴王刘濞——那至今已有近二十年,都不曾朝觐长安天子的乱臣贼子吗?” “还是当年,晁内史只是借《削藩策》扬名于朝野,如今得位九卿之列,便不愿再为父皇冲锋陷阵了?” 这些话,刘荣不单是在替天子启问,也同样是在为自己问。 ——太奇怪了。 晁错有今日这番举动,实在是太奇怪了。 方才朔望朝,见晁错关键时刻掉链子,刘荣还当是晁错向来如此,烂泥扶不上墙。 毕竟过去这十来年当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刘荣都只是太子宫里的皇长孙——尤其还是庶长孙,活脱一个透明人; 别说是了解晁错的为人、脾性了,就连见到晁错、和晁错互相打个招呼的机会,都得指望逢年过节时的重大场合。 先帝驾崩,天子启储君即立,刘荣才算是完成了从‘皇长孙’到皇长子的身份转变。 虽然身份提高了不少,但在朝政方面的话语权,却也还是和往日大差不差。 无论是曾经那个皇庶长孙,还是如今这个皇庶长子——只要一日未得立为储,刘荣便一日无法插手朝政之事。 直到方才,天子启因晁错临阵退缩大发雷霆,甚至都已然生出杀意,刘荣这才意识到:自己先前对晁错的判断,似乎是产生了些许偏颇。 似乎晁错,并非是向来如此,也并不是‘本就扶不上墙’的烂泥; 而仅仅只是今日,晁错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才一反常态的在《削藩策》一事上,背刺了当今天子启。 纵是不熟于朝政,也与朝公百官无甚交集,刘荣至少也还知道:晁错这个法家名士,修的是法家法、术、势这三个分支中,更注重权谋的‘术’。 所谓术,指的便是人主御下、人臣奉君之术。 说的再直白一点,就是君主辨别忠、奸,恩威并施,驾驭臣下;臣子侍奉君主,为王前驱的技术。 一个钻研权谋、整日里揣摩君主,并成功揣摩出《削藩策》这一重大成果的内史晁错,怎会不知道自己今日所为,究竟意味着什么? 可即便是知道,晁错最终,却也还是这么做了。 ——明知道这么做,会让天子启对自己大失所望,更甚是认为这是晁错对天子,乃至汉家的的背叛,晁错,也还是这么做了。 这才是真正奇怪的地方。 当今天下,研究‘如何把天子侍奉好’这一课题,研究成果最好的内史晁错,一反常态的背刺了天子启。 这,才是让刘荣甘愿冒险,也非要替皇帝老爹问上一问:晁内史,到底在想什么? 太奇怪了…… 实在是太奇怪了…… “臣,万死……” “竟惹得陛下如此震怒,臣,无颜以面陛下……” 漫长的沉默过后,晁错终还是略过了刘荣,直接向天子启拱手告罪。 本就正气头上,不指望晁错能说出个所以然,见晁错又隐约一副‘等陛下冷静下来再谈’的架势,天子启只烦躁的一摆手,便算是准了晁错‘告退’的申请。 待晁错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又沉默许久,将怒火再压下去些,天子启才终是长呼出一口浊气; 感受着那扑打在口鼻间的炙热,天子启又本能的侧过身,拿帕子在口鼻间一抹。 再低头看了看,确定手中的帕子仍洁白如霜,不见半点猩红,这才重新坐正了身。 “不对劲。” “晁错今日,很不对劲!” 许是稍冷静了下来,头脑也不再被先前那滔天怒火所充斥,天子启悠悠一语,便点名了其中的关键。 见此,刘荣也算是再次确定:平日里,晁错绝对不是今日这般模样。 念及此,又发现皇帝老爹的目光,已再次带着询问之意朝自己望来,刘荣思虑再三,终也是缓缓点下头。 “儿对晁错这个人,并不很熟悉。” “若非父皇方才那般盛怒,儿都要以为平日里,晁错就已是那副不堪的模样了。” “既然不是,那晁错今日的异常,便很值得父皇去深究。” 皇长子生存第一法则:绝不对君父有所隐瞒,主打一个真诚和坦然。 果不其然,感受到刘荣语调中的坦诚,天子启紧绷着的面色也稍舒缓了些。 便见刘荣稍吸一口气,继续道:“先帝时,晁错屡献《削藩策》,却为先帝再三驳回,晁错却越挫越勇,非但没有放弃,反而还将《削藩策》愈发完善。” “连先帝都没能让晁错退缩,那就证明今日朔望朝,让晁错产生动摇的,并非是强权。” “——至少不会是‘可能会坐上皇位’的吴王刘濞。” “若非如此,晁错也不会先拿出《削藩策》,之后又因为畏惧而避开吴王;” “而是早在先帝时,便不会提及以吴王刘濞,来作为长安削藩的开端——更甚是压根就不会献《削藩策》。” 一番话道出口,惹得天子启再一点头,刘荣面上疑惑之色却是愈发深沉。 刘荣想不明白。 刘荣不知道这人世间,除了当今天子启之外,还有什么人、什么事,能让晁错在《削藩策》上退缩。 很显然,天子启此刻,也抱有同样的疑惑。 “从先帝时,晁错初献《削藩策》开始,朝堂内外,反对晁错的声音便从不曾断绝。” “远的不提——便是去年,丞相都还在因《削藩策》一事,而和朕顶牛较劲。” “要不是你小子横插一脚,说不定朕此刻,尚还在为丞相头疼呢……” ··· “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晁错不至于因为某个人的劝说,而在《削藩策》上有所动摇。” 听闻此言,刘荣面上缓缓点头,暗下却因天子启的前半句话,而生出一种极为怪异的成就感。 ——在原本的历史上,没有刘荣这个蝴蝶扑棱翅膀,天子启和丞相申屠嘉在《削藩策》一事上,几乎是到了针锋相对的地步。 现如今,长安朝堂是假装‘帝相不和’,天子启生怕演的不够真,从而无法让吴王刘濞上当; 而在原本的历史线,长安朝堂‘帝相不和’,却是切切实实存在的真实状况。 彼时的天子启一边忙着粉饰太平,以免‘帝相不和’一事影响长安平叛大军的军心,一边忙着扫除申屠嘉这个阻碍,可谓是忙的焦头烂额。 最终,天子启用一手极为肮脏的‘私掘太庙墙垣’,配合着恩师晁错,将丞相申屠嘉活活气死在了任上。 而吴王刘濞,也就此得到了‘长安天子德不配位’的理论依据,悍然起兵,发动了那场波及大半个汉室版图的吴楚七国之乱…… “这次有老丞相镇压朝野,一切,都会进行的更顺利吧……” 如是想着,刘荣也不由轻声一叹,蒙在心头的阴云也散去不少。 就这么不由自主的回忆着,回忆着; 从原本那个历史时间线,晁错得天子启授意,私下挖开太庙外墙,又故意让申屠嘉撞见; 到申屠嘉自以为抓住了晁错的把柄,马不停蹄的入宫弹劾; 再到天子启止口否认,偏袒晁错,认为申屠嘉‘年迈眼花’,激的申屠嘉信誓旦旦的猛拍胸脯,带天子启去了太庙。 最终却发现那面才刚被挖开的外墙,已经不知何时被恢复如初。 意识到这是天子启为自己设的局,老丞相仰天长叹,一口老血喷出,旋即不久于人世…… !!! 刹时间,一道尘封的记忆如电光火石般闪过,让刘荣陡然瞪大了双眼! 只片刻之后,又强自按捺下激动,平复下心情,捋顺鼻息; 确定自己的语气不会带上情绪波动,这才带着犹豫不决的语气,试探着开口道:“既非为强权所迫,会不会……” “是身边的至亲?” 话说出口,觉得这番话‘未卜先知’的嫌疑似乎大了些,刘荣不忘再补上一句:“莫不是吴王老贼去了颍川,拿了晁错的亲朋之类,以此相挟……” 今天第一更。 下一更大概20点 (本章完) 第093章 这不搞人心态吗这? 乍一听刘荣这话,天子启还满是不以为意的摆摆手,并没往心里去。 ——至亲? 除去那位老态龙钟,享誉大半个关东的老师:张恢,别说是晁错的妻儿老小——但凡是沾点亲、带点故的人,都早就被天子启接来了长安。 他吴王刘濞,难不成还真能派人来长安,在天子启的眼皮子底下,在皇城长安拿了晁错的家人? 如果刘濞真的做到了,那天子启也不用再忙着削藩了——直接麻溜洗干净脖子,等着禅让退位,然后被送去见先帝便是。 至于那位法家名士张恢,且不提刘濞抓不抓的走,就算能,刘濞也断然不敢这么做。 法家是没落了,又不是没人了! 便是如今朝中,都已经有内史晁错、廷尉张欧、廷尉监赵禹等法家出身的士子崭露头角,身居公卿二千石; 除了这些‘头部’,更是不知有多少人遍布各地方郡、县,正朝着前辈们的方向奋斗。 窥一斑而知全豹。 一个学派,能将最顶尖的一批人才,推到九卿一级的位置——尤其还不止一个,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了。 就算不顾及舆论意向,他吴王刘濞也要想想:抓了人家学派的巨擘、大贤,吴国那些个法家出身的官吏,会不会在关键时刻捅自家王上一刀。 想到这些,天子启只本能的认为:晁错如此一反常态,应该不是因为身边人的安危。 只是话刚要道出口,又鬼使神差的说出一句:“过往这几年,晁错的父亲,倒是一直在苦口劝阻。” “但这都已经好几年了……” “没见他晁错几时,曾因父亲的劝阻而动摇过分毫?” 似是自问自答的一番话,却只引得刘荣愈发疑惑地摇摇头,似乎真的为晁错异常的举动而感到不解。 天子启却是思虑再三,又不着痕迹的撇了眼刘荣,见刘荣扔在‘皱眉苦思’,方朝着殿侧的位置微微一点头。 待一道黑影离去,天子启才将思绪理了理,面色也逐渐归于正常。 “今日朝仪,可有所得?” ——这,才是刘荣之所以会在朝仪之后,被天子启单独召见的原因。 本来今日朔望朝,刘荣就是旁观、旁听长见识的; 这看也看了,听也听了,总得给天子启汇报一下学习成果之类。 对此,刘荣显然也是有所准备,天子启这边刚发问,刘荣便简单理了理思绪,旋即从容开口。 “今日朔望朝,本当是以《削藩策》为核心,由晁错依序奏上诸王罪证,父皇再顺势削夺诸侯封土。” “从百官的反应来看,对此,朝野内外早已有所准备——尤其是过往数日,诸王罪证已经流传于坊间,朝野内外,当是已经嗅到了父皇的谋算。” “只是出了晁错这么个岔子,赵、楚、胶西三王,都已因罪而被削夺封土,而吴王刘濞却或免。” “这一意料之外的变数,或许会让朝野内外,对父皇推动《削藩策》的动机产生迟疑,更或是乱猜父皇的意图,从而导致上下不能一心。” “过了今日,再想另外找机会削夺刘濞的封土,父皇就又要重新筹谋布局。” “这又会让朝堂针对诸王叛乱的准备,无法更早光明正大的开始,而是仍旧和过往这些年一样,还是只能暗中进行……” 将腹稿悉数道出,刘荣稍顿了一顿,又重新整理了一下思路、组织了一下语言。 待天子启面色如常的淡淡点头,方再道:“至于袁盎今日站出来,公然和父皇唱反调,当也不会是父皇所认为的那般。” “——再怎么说,袁盎也是老臣。” “就算做过吴王刘濞的国相,也不至于收受刘濞的贿赂,更不可能在朝堂之上,为刘濞老贼张目。” “更大的可能性,是袁盎察觉到了晁错的异常——尤其察觉到了晁错今日所为,必定会触怒父皇。” “于是,袁盎便适时再多添了一把火,想试试看父皇这把怒火,能不能把晁错给直接烧死。” 说到最后,刘荣又自顾自点点头,似是自言自语道:“这二人之间的仇怨,实在是让人不解。” “但无论这仇怨因何而起、从何而来,晁、袁二人之间,都显然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境地……” 听着刘荣淡定从容的表达着今日,自己在朔望朝上的‘见闻’,天子启一边聆听,一边也在思考。 今日,天子启难得动了怒,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更彻底失去了理智。 天子启知道:这很危险。 主不可因怒而兴师,将不可因愠而致战! 作为太宗孝文皇帝手把手培养出来的继承人,作为一个合格且正值壮年的帝王,天子启非常清楚:作为皇帝,自己必须时刻保持冷静。 尤其是在做出重大决策时,必须尽可能的不为情绪所左右,而是应当在冷静的判断过后,做出性价比最高的选择。 今日,天子启便险些被愤怒冲昏头脑,做出错误的决断。 但终归是羽翼丰满,手腕老练,又曾在太子之位上,磨砺过二十多年的成熟帝王。 哪怕是动了怒,天子启,也依旧本能的将事态,控制在了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晁错,是朕削藩的剑。” “袁盎,则是晁错的鞘。” “——没了晁错这把剑,朕就会像今天这样,眼睁睁看着一盘炙肉摆在面前,却根本没有刀来切肉;” “可若是没了袁盎这柄剑鞘,晁错这把剑——这把锐利无比的宝剑,便极有可能伤了不该伤的人……” “甚至,都未必不会伤了朕……” 经过和刘荣的这番交谈,此时的天子启,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 而‘冷静的天子启’,也完全可以算作是华夏历史上,继‘长寿的始皇帝’之后的又一个概念神。 在为情绪所左右时,天子启或许会是那个抡起棋盘,一言不合就将堂弟砸死的混账太子; 但在冷静状态下,汉景帝刘启,便会是那个和父亲联手缔造了文景之治,为后世那些天资平庸的皇帝,做出教科书级典范的合格帝王。 “贬袁盎为白身,是因为袁盎在朝仪之上,公然反对削藩。” “——削藩,是朕亲自为朝堂定下的大策。” “在叛乱平定之前,朕绝不允许朝堂上,出现任何反对削藩的声音。” 将怒火及一切可能左右自己决断、决策的情绪尽数压下,天子启便恢复到平时,那好似完全没有情感,好似机器般的冰冷心境。 简单解释过自己为什么要处置袁盎,又随口补了一句:“至于抄没家产,也算是给他一个警告。” “左右朕这边刚抄没,太后那边便又会赏赐回去。” “——也算是佯做‘杀’了袁盎这只鸡,好震一震朝野内外观望的猴。” “免得晁错今日这一退,朕好不容易拿上台面的《削藩策》,便又被那些胆小如鼠的人再压回去……” 似是提点,又似是自辩的一番话,只引得刘荣连连点头,配合着露出一个‘原来如此’的表情,分寸却又拿捏的极恰当,根本没有引来天子启的关注。 便见天子启又是一阵思虑,方以闲聊似的轻松口吻问道:“你母亲那边如何?” “最近这些时日,倒是消停了不少?” 刘荣倒是没想到今日,天子启居然会问起栗姬。 被问的当下一愣,又自然地挤出一抹似苦不苦的淡笑,对天子启微一点头。 “朝野内外发生了这么多事,儿臣又屡屡‘落难’,当是长进了些。” “只儿臣,终归还是任重,道远……” 简短的两句话,却惹得天子启不由又是一阵感同身受。 长呼一口气,又颇有些感慨的轻轻捶打着大腿,嘴上也不忘说道:“皇祖母一走,母后头上压着的最后一块定山石,便也就此没了。” “如今,刘濞举兵在即,母后自还能顾全大局。” “但吴楚乱平之后,梁王再入长安之时……” “唉……” 悠悠一声叹息,天子启便也耷拉着一张脸,似是比刘荣都还要更苦恼些。 ——倒也没错。 刘荣再如何,眼下也暂时不用太为母亲栗姬感到头疼,改造计划也初见成效,未来可期。 反倒是天子启,费尽心机忽悠着梁王刘武,在即将发生的吴楚之乱中卖血卖肾,到头来,还要为后续的收尾事宜而头疼。 至少就目前为止,天子启需要头疼母亲窦太后的频率,比刘荣为母亲栗姬头疼的频率要高出不少。 但作为儿孙,刘荣自也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说的立场,便也就任由皇帝老爹发着牢骚,静静的聆听着。 就这么各怀心绪的坐了一会儿,搞得刘荣都有些疑惑起来,误以为皇帝老爹这怕是忘了自己还在,殿外终是走入一道身影。 ——宦者令春陀; 未央宫内的寺人、宫女们的头头。 面色如常的小步上前,在天子启身侧附耳低语一阵,天子启本淡然如常的面容,只立时涌上一抹哑然。 呆坐许久,天子启也终是感知到身侧,刘荣向自己投来的好奇目光,才面色复杂的再一声长叹。 “昨夜,晁错的父亲,与晁错起了争执。” “再三劝阻,却被晁错严词拒绝之后……” “晁父,自悬房梁而死……” 饶是早就有预感,待从天子启口中听到确切的消息,刘荣也还是不由呆了一瞬。 不能怪刘荣定力不足,实在是古人——尤其是汉家这动不动吞金块、喝毒酒,乃至抹脖子的自杀风气,让刘荣很难完全理解。 就拿晁父来说:儿子入朝为官,官至九卿之首的内史,再进一步,便是亚相御史大夫; 反观晁父,就算是有些家底,也终究只是关东一个土财主。 再怎么爱吃盐、能过桥,也总不至于比官拜内史的儿子,都更能看清局势吧? 结果可倒好:被有心人在耳边念叨了几句,这位老财主就不远万里跑来长安——愣是比天子启派去接晁错妻小的军队,都更早一步到了长安! 一来长安,就是整日整日对儿子哭:哎呀~ 不能削藩呐~ 不能得罪这些个诸侯藩王啊~ 不能掺和老刘家的事儿啊~ ··· 就这么一直从前年嚎到了今年,嚎了足有一年多; 见儿子还不听话,这便索性把自己给吊死了不说,临了还留下一句:反正我晁氏也要死绝了,不如我先走一步,也免得被吴王刘濞刀兵加身…… 这不纯纯搞人心态么这不…… 若是放在其他朝代,这倒也没什么。 左右不过是晁错为父戴孝,再化悲痛为力量,将吴王刘濞视作自己的杀父仇人,更加坚决的推动《削藩策》; 可偏偏这是汉家。 以孝治国,重孝道胜过重性命的汉家。 晁父这么一死——甚至是就这么被儿子‘逼死’,晁错当即便是一个不孝的大帽顶在头上,当场社会性死亡! 哪怕脸皮厚点,晁错倒也总还能含糊过去——以‘刘濞吓死了我爹’之类的说法先搪塞着,待平灭吴楚之乱后,自会有大儒为晁错辨经。 说不定晁错还会就此,成为‘忠孝不能两全’这一典故的主人公也说不定! 但可惜的是:晁错的脸皮,并不厚。 准确的说,是晁错这个人很倨傲。 倨傲到贾谊贾长沙,在这位晁错晁内史眼里,也不过是‘没能笑到最后’的失败者。 “怎会有如此巧合?” 思虑间,刘荣下意识将心中的疑惑脱口道出。 随后,又极为自然的抬头望向皇帝老爹:“今日朔望朝,父皇要削藩,晁父刚好赶在昨夜自悬房梁,连一点反应时间都不给晁错。” “父亲刚离世——尤其还是被做儿子的逼死,晁错莫说是削藩,便是能面色如常的入宫与朔望朝,都已然实属不易?” 作为穿越者,刘荣在‘先见之明’这方面的优势,自是这个时代的人所不能比拟。 但相较于天子启这样的封建帝王,刘荣这个皇长子在其他方面,还多少有些稚嫩。 “或许有这个原因,但绝不只是因为这个缘故。” “——如果因为父亲离世而感到悲痛,又或是担心就此蒙上‘逼死父亲’的骂名,晁错既然没提刘濞,便也就同样不会去提赵王、楚王。” “如果谁也不提——甚至连《削藩策》都不提,那尚且可以理解为:晁错哀痛不能自已;” “即是提了《削藩策》,又提了赵、楚、胶西三王,唯独漏掉了最为关键的吴王刘濞……” “嗯……” 想到这里,天子启也终于从御榻上起身,面色阴郁的对殿门一昂头。 “且先退去。” “这件事,朕要好好查查。” 皇帝老子有了命令,刘荣自然是恭敬起身,告退而去。 而在刘荣走出殿门的同一时间,殿侧帷幔之内,便钻出周仁那稍显狼狈,额头还带着一层细汗的身影。 “细细说来。” 天子启开门见山,周仁也不多墨迹,气都顾不上多喘两口。 “德侯刘广!” “是吴王刘濞的胞弟:德侯刘广,在昨日买通了晁府的下人,对晁错的父亲说:吴王兵强马壮,拥兵百万之巨! “原本还愁苦于没有大义,听说朝堂要削藩,吴王更当即大赦宫宴,邀吴国将、臣共乐!” “得知吴王刘濞如今,就等晁错一纸《削藩策》夺了吴国封土,给吴王递上现成的举兵大义,晁父当即便找上了晁错。” “——晁父说,吴王举兵的大义,将会是:诛晁错,清君侧。” “晁错不予理会,遂使晁父心灰意冷,悬梁自尽。” 飞速将自己刚刚查探到的消息悉数道出,周仁这才趁着气口猛吸一口气,才总算是从缺氧状态中缓过来些。 只片刻之后,又片刻不敢耽误的继续道:“今日晨,晁错得知父亲悬梁而尽,当即呕血瘫倒在榻;” “待看过晁父留下的遗书,晁错一言不发的呆坐原地,足有半个时辰。” “而后下令府人:秘不发丧;旋即入宫,与朔望朝仪……” 随着周仁一字一句说出晁错家中发生的事,天子启阴郁的眉眼,也终是有了些许松缓的趋势。 待周仁言罢,从怀中掏出一片密密麻麻写有小字的布片——当是里衣衣角之类,天子启简略一扫,便目光深邃的望向殿门外。 “诛晁错,清君侧……” “诛晁错……” “清君侧………” 不断重复着这六个字,天子启的手,也轻轻捏揉起那片已经沾上了些汗水的布片。 良久,方怪异一笑,将那方布片随手扔进身侧的香炉之内。 “把有关吴王刘濞的所有消息,都给晁错送去。” “让晁错知道:刘濞缺的,从来都不是他晁错一纸《削藩策》,给那老贼递上的大义旗帜!” “——让晁错不要再担心削吴王的藩,会陷朕、陷我汉家于危难之中!” 铿锵有力的话语,却惹得周仁面色为之一变。 思虑再三,终还是小心开口道:“陛下……” “没有绣衣使者的身份,却又看到过绣衣密录的人,可都……” “——朕知道。” 不等周仁口中那个‘死’字说出口,天子启便冷然一开口。 昂首挺胸,负手立于御榻与御案之间,目光深邃的遥望向殿门外。 “朕,知道。” ··· “去吧。” “就按朕说的办。” 今天第二更。 这两天太缺觉了,吃个晚饭,然后尽力再码出来一章还欠账; 但如果实在码不出来,还请各位看官老爷容我睡一觉,睡醒起来再码。 细水长流嘛,万一再把身体熬坏了,动不动请病假什么的,那就更得不偿失了。 (本章完) 第094章 盛名之下,断无虚士 “当真如此?” 未央宫,凤凰殿。 听表叔窦婴说起此事——尤其是说起‘晁错是在担心自己的《削藩策》,会给吴王刘濞递上谋反的刀子’,刘荣只颇有些讶异的瞪大双眼。 “不应该啊?” “——拿《削藩策》逼反刘濞,不早就是晁错和父皇商量好,朝野内外也都心里有数的事吗?” “就算《削藩策》给刘濞提供了大义旗帜,不也应该早就在晁错的预料之中?” “都到这个份儿上了,晁错倒想起来担心自己的《削藩策》,会给刘濞提供造反的理由、借口了?” 在窦婴轻描淡写的提点过后,刘荣却非但没有豁然开放,反愈发感到不解起来。 说不通啊? 这《削藩策》是个什么玩意儿,作为始作俑者的晁错能不知道? ——这玩意儿存在的意义,就是名正言顺的逼反宗亲诸侯! 怎么个意思? 就是朝堂出了一个新政策,说:哎呀,这些年,诸侯藩王都很是不恭敬,又完全不遵守法纪啊~ 为了国家的和谐安定,那就一视同仁的削上一圈,警告一下大家伙儿,让大家都吹吹风、出出汗吧~ 这可不是针对谁啊~ 而是在座的各位,都有份儿…… 然后,诸侯藩王就坐蜡了。 从,还是不从? 认,还是不认? 若认,那就要被削夺封土,亏得慌; 不认,更就是一个‘抗诏不遵’的大帽扣上来,直接被打入乱臣贼子的行列。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削藩策》和推恩令一样,都属于阳谋。 《削藩策》:我要抢你的封土,削你的权利,让你这个兵强马壮的诸侯藩王,慢慢变成一个吉祥物,更或直接就是个超大号富家翁、土财主。 伱是乖乖听话呢,还是要造反? 《推恩令》:我要把你的国土,分给你所有的儿子们,再周而复始,一代一代肢解你的领土,直到你这幅员千里的大国,在子孙后代手中,分裂成千百块弹丸之地。 你是乖乖听话呢,还是要造反? 归根结底,其实就是这一句:你是听话,还是造反? 而这个选择摆在诸侯藩王面前,也并没有什么好纠结的。 ——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又觉得有机会成事儿,那就打! ——若咽的下这口气,亦或是虽咽不下这口气,却又觉得干不过,那就认。 但刘濞是例外。 当今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刘濞肯定要造反,而且压根儿不需要再多个借口。 王太子被长安叫去做质子期间,莫名其妙被皇太子砸死,长安朝堂却连个说法都不给——单这一件,便足以。 所以,与其说《削藩策》是在逼诸侯藩王做抉择,倒不如说,是长安朝堂因为吴王太子被砸死那件事感到心虚,才拿出来这么个明显的不平等条约,来逼刘濞举兵。 没有《削藩策》,刘濞举兵,那就是为死去的吴王太子报仇,虽然有些任性,但也情有可原; 反观长安的天子启,因为自己的年少轻狂,而将全天下的人都推入战火之中,就算最后平定了战乱,也将会是置使天下万民被战火荼毒的罪魁祸首。 而有了《削藩策》,不管刘濞打起怎样的大义旗帜,长安朝堂都可以咬死不松口:刘濞就是想反抗中央决策,不甘心被削夺封土,才举兵谋逆! 前者是‘为子报仇,要个说法’; 后者是‘反抗中央,举兵谋逆’。 孰是孰非,一目了然。 在这个前提下,长安朝堂自是巴不得刘濞拿《削藩策》说事儿,更或是拿晁错来做举兵的大义旗帜。 ——只要别提吴王太子那揽子破事儿,怎么着都成! 而这,就显得晁错‘因为害怕《削藩策》会给刘濞提供反叛依据,而不再坚持削吴王的藩’这一说法,更加让人理解不能…… “公子认为,陛下想要的是什么?” 见刘荣苦思冥想,却仍是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窦婴只含笑发出一问。 便见刘荣不假思索道:“自然是刘濞举兵谋逆,同时又绝口不提吴王太子的事,而是拿朝堂大政,如《削藩策》做文章。” 闻言,窦婴笑着点点头,再问:“那晁错呢?” “晁错要的,又是什么呢?” 刘荣仍是想都不想便开口:“当然也是……” 只是话刚说出一般,刘荣便不由得一愣,写满疑惑不解的目光,也随之逐渐清明。 见刘荣这么快便意识到问题的关键,窦婴自也是赞赏的点点头,更是得意的捋起了颌下髯须。 孺子可教…… “公子,忽略了一个关键。” “——晁错想要的,和陛下想要的,并不完全一样。” “陛下推动《削藩策》,最终目的,是要诛灭刘濞,顺带解决宗亲诸侯尾大不掉、割据一方的弊端。” “与此同时,为了不让刘濞蛊惑太多的民众,陛下还要保证吴王太子这件事,不会成为刘濞获取天下人同情、攻讦长安朝堂——尤其是攻讦陛下的手段。” “所以在陛下看来,刘濞举兵,无论是打起怎样的大义旗帜,都可以。” “但唯独不能是吴王太子身死——唯独不能是‘长安天子杀吴王太子’这张感情牌。” ··· “晁错呢?” “晁错想要什么呢?” “——从一开始,以《尚书》博士的身份跻身太子宫,成为陛下的肱骨心腹时起,晁错想要的,就一直都是复兴法家,将申不害、商鞅的学问,从‘助秦残民、助纣为虐’的深渊中拉出来。” “所以,晁错推动《削藩策》,不单是想要帮助陛下、达成陛下的目的,也同样是为了借此扬名天下,从而达成自己‘复兴法家’的目的。” “故而在晁错看来,刘濞举兵,无论是打起怎样的大义旗帜,也都可以——甚至哪怕是打起‘皇帝杀了我的王太子’这张牌,也同样可以接受。” “但唯独不能是晁父昨夜所说的那句:诛晁错,清君侧……” 语调平和的道出这番话,窦婴只悠闲地捋着髯须,眼带欣赏的看上刘荣,面上更是满带着姨母笑。 而在窦婴这番直指要害的提点之后,刘荣那如毛线团般杂乱的思绪,也在片刻之间被一条条捋顺。 窦婴未尽之语,也随着刘荣被捋顺的思绪,从刘荣口中句句脱出。 “晁错,不怕死。” “但晁错不能接受自己,是以‘罪臣’的身份死。” “晁错要的,是带着天下人的崇敬、仰望,舍己身而就大义,为宗庙、社稷——为天下人而死。” “因为只有这样,晁错才能用自己的鲜血,为申不害、商鞅的徒子徒孙,画出一条直通长安朝堂的康庄大道。” “如此三代,申不害、商鞅的学说,便是取代如今盛行于我汉家的黄老之学,显于庙堂之高,亦未可知……” 带着那愈发灿烂、温和的姨母笑,看着刘荣从容不迫的道出个中厉害,窦婴只愈发感到欣慰。 却也没忘接过刘荣的话头,继续往下说道:“晁父说,刘濞要打出的大义旗帜,是诛晁错,清君侧。” “这个大旗,陛下能接受,但晁错不能。” “——如果刘濞当真打起这面大旗,那无论成败,晁错都无法借此扬名天下。” “若乱得平,会是‘晁错妖言惑国,险些颠覆宗庙、社稷’。” “若不平,晁错更会是天下破败、宗社沉沦的罪魁祸首。” ··· “所以,今日朔望朝仪,晁错才会犹豫。” “——晁父的死,当真是打了晁错一个措手不及,更是完全没有反应时间。” “父亲的死,可能涉嫌‘逼死生父’的不孝之名,再加上那句:诛晁错,清君侧……” “一时心乱,又理不清头绪之下,晁错有今日那番作态,便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随着窦婴话音落下,刘荣也终于完全捋顺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和逻辑。 再在脑海中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才终于如梦方醒般点下头。 “如此说来,真正让晁错动摇乃至退缩的,并非是晁父的死。” “——而是吴王刘濞通过探子,刻意透露给晁父的那句:诛晁错,清君侧?” 便见窦婴缓缓点点头,又轻轻一摇头:“然,也不尽然。” “除此之外,晁错当也有其他方面的顾虑。” “——比如这场即将爆发的叛乱,可能涉及到的藩王数量、可能波及到的范围,都大大超出了晁错的预料。” “事态的发展,也并没有按照晁错的预想在进行,甚至隐隐有些脱离了晁错的掌控。” “所以,晁错应该也由此,而生出了一些顾虑。” “毕竟换做谁,得知我汉家那满共不过十六位宗亲诸侯,却足有至少十人打算举兵——尤其还是携手联军,共反长安,恐怕都会吓得心惊肉跳吧……” 如是说着,窦婴面上笑容依旧,暗下却也是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正如窦婴所言:这场吴楚之乱,即便是还没爆发,阵仗也大到足够吓人。 想想当年,诸侯大臣共诛诸吕时,关东有几王举兵? 答案是:一王! 仅齐王刘襄一人! 单凭着齐王刘襄一人,陈平、周勃等老臣,便成功将诸吕手中的过半兵力吸引到了关外! 剩下的那一半,又由周勃一声‘刘氏左袒’策反了大半,便顺利推翻了掌控长安朝堂的诸吕外戚。 现在呢? 这场还未爆发的吴楚之乱呢? 能和当年的齐王刘襄——和当年的齐国,在军事实力上不分伯仲的叛王,便有不下五指之数! 吴! 楚! 赵! 齐系! 淮南系! 外加岭南赵佗的南越,以及闽越、东越,乃至北方边墙外,说不定会横插一脚的匈奴人…… 经验科学,始终贯穿着人类文明。 只需要经过简单的计算,人们便不难得出以下结论; 当年,吕氏掌控下的长安朝堂VS齐王+朝中老臣,输了。 现在,较过去强大了一些的长安朝堂,即将对上至少‘五个齐王’的战力。 就算如今的长安中央,早就不能和当年,处于吕氏掌控下的朝堂中央同日而语,敌方这至少五倍以上的战斗力增幅,也仍旧让人心惊胆战。 ——谁敢说如今的长安朝堂,比当年强大了五倍不止? 别说是朝野内外,亦或是窦婴、晁错等人了; 恐怕就连未央宫的天子启、长乐宫的窦太后,心里也未必没在打鼓! 而这,就显得刘荣这云淡风轻的从容姿态,显得那么的突兀…… “公子,似乎完全不担心?” 毫无征兆的一问,惹得刘荣当即从思绪中回过神; 与窦婴稍一对视,反应过来窦婴所指为何,却是当即摇头一笑。 “表叔不也是?” 闻言,窦婴只稍吸一口气,将那源自灵魂深处的、本能的恐惧压下,才强笑着道:“若刘濞成了事,臣这个太后族侄、窦氏子弟,便是断然没有活路的。” “既是如此,那与其做无谓的忧虑,倒不如坦然处之,并竭力而为?” 便见刘荣含笑点下头:“表叔如此,侄儿又何尝不是?” “连表叔这个窦氏子侄,都没有在此事上担忧的道理,只能竭力而为,侄儿这个皇长子,又何来退路可言呢?” “——身为皇长子,自然无法像表叔这般,领兵东出,为国效命,抵御刘濞逆贼。” “便也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然后期望我汉家历代先皇,能庇佑宗庙、社稷罢了……” 如是做出答复,见表叔窦婴含笑低下头去,刘荣便也将目光从窦婴身上收回,重新躺回摇椅靠背上,再度陷入沉思之中。 随着叔侄二人各自住了口,这方小院,便也久久沉寂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窦婴那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语调,才在小院内再度响起。 “公子在想什么?” 轻声一问,却并没能让刘荣从思绪中回过神。 仍是躺靠在摇椅上,以食指指腹横向摩擦着唇下,目光定定撒向不知名处。 只嘴上沉声道:“晁错。” “——嗯?” “——对晁错,公子还有疑虑?” 再一问,终是将刘荣从思绪中拉回现实,便见刘荣长呼出一口浊气,就势在摇椅上彻底平躺了下来。 “原以为,晁错是被吓破了胆,才在今日朔望朝生了退意。” “但在表叔指点迷津之后,再看晁错,似乎……” “也不是那么不堪?” 听闻此言,窦婴只嘿然一阵轻笑不止,望向刘荣的目光中,更愈发带上了一抹柔和。 “盛名之下,断无虚士。” “即是能和贾谊——贾长沙那样的国士之才相提并论,晁错,便绝不会是个泛泛之辈……” “公子可知当年,贾谊、晁错二人,是如何入仕的?” 听闻此问,刘荣只下意识轻点下头,意识到窦婴这一问似是别有深意,又稍带迟疑道:“不都是为先帝所征辟,举贤良方正,以安车驷马迎入长安的?” 便见窦婴又是笑着一摇头,再轻一点头。 “是征辟没错。” “但这二人被征辟的过程,却是截然不同。” “——贾谊贾生,是荀子门徒、故丞相:北平侯张苍的得意门生。” “自幼随北平侯研读《春秋》,待年十八,贾生之才名,便已是扬于一郡之地。” “及冠,由当时尚还是御史大夫的北平侯张苍所举荐,遂为先帝所征辟。” “故而贾生,走的的师门举荐、天子‘征辟名士’的路子,举贤良方正。” ··· “而晁错,自幼随张恢习读申、商之言,后又入朝为文吏。” “再一点点展露才能,一步步得到先帝的赏识,再得济南伏生授之以《尚书》,才被先帝征辟为《尚书》博士。” 言罢,窦婴不忘稍侧过头,含笑凝望向刘荣目光深处,看了足有三五息; 而后,才意味深长道:“同为征辟入朝,却是大不相同。” “——贾生得征辟,几乎是前脚刚学成出了学堂,后脚便为先帝直接拜以《春秋》博士。” “更得当朝御史大夫兼恩师举荐,纵是名副其实,也终归是沾了师门的光。” ··· “反观晁错,起于文吏,于朝堂有司磨砺多年,非但没有名士举荐,反而还顶着一个‘法家余孽’的污点。” “仅凭一己之力,克服千难万险,一步步从百石的文吏,爬到如今这秩中二千石、列九卿之首的内史之位。” “——征辟入朝,是需要重臣二千石至少一人举荐的。” “而晁错为先帝所征辟,若非要追究举荐者是何人,那也完全可以说:晁错,是由先帝亲自举荐给自己的……” 说到最后,窦婴终是含笑摇头,又恋恋不舍的从摇椅上直起身。 起了身,也不忘再回头看一眼那摇椅,才对刘荣最后道出一句:“晁错之德,确颇有瑕缺。” “但单论其才能,纵是不比贾谊贾长沙,也断然逊色不到哪里去。” “——只是晁错将太多的精力,放在了复兴法家之事上,反倒将宗庙、社稷,乃至天下人,都放到了相对更轻的位置。” “相较于贾生,少了分视天下万民疾苦、哀乐为己任的格局罢了……” 莫名一番话,虽是让刘荣颇有所得,却也让刘荣面带不解的站起身。 对窦婴拱手之余,不忘开口问道:“表叔说这些,是想……?” 却见窦婴洒然一笑,故作淡然的拱起手,再云淡风轻道:“臣是想告诉公子,能跻身于朝堂之上的,便绝不会是庸碌之辈。” “尤其是能走到陛下身边、得陛下信重的人,就算某些方面有缺陷,也必定会在另外一方面,具有足以弥补自身缺陷的卓绝才华。” “——譬如晁错。” ··· “对公子说这些,其实是想提醒公子:不要因为一个人做出了一件荒唐事,便断定这个人不值得重视。” “很多时候,能一举促成某件事,亦或是意外破坏某件事的,便往往会是这样本不平凡,却因做过错事,而变得‘不起眼’的人……” 今天第一更。 下一更21点左右 (本章完) 第095章 诛晁错,清君侧! 目送表叔窦婴离去,刘荣又独自一人,在小院内的躺椅上静坐沉思了许久。 ——刘荣很喜欢自己这方小院,也很享受这样的独处。 相较于宫内大多数只有殿室,而没有外院的宫殿,这处小院,总是能给刘荣带来心灵的安宁,还能将深宫压抑氛围所带来的窒息感缓解些许。 只是此刻,刘荣却并不是在思考、吸收表叔窦婴方才那番话; 而是仍遥望向窦婴离去的方向,嘴角却挂着一抹耐人寻味的古怪笑意。 “晁错,是在为法家的未来而筹谋。” “表叔,又何尝不是在为儒家的将来布局呢……” ··· “就这空口白舌的三两句话,便想拿捏了皇长子?” “儒家难道还真把我,当成了又一个孝惠皇帝不成?” 暗下如是想着,刘荣终是惬意的眯起眼睛,放松身心,享受起这难得的独处时刻。 刘荣当然知道何谓征辟,又何谓‘举贤良方正’。 毫不夸张的说:在如今汉室,哪怕是个一无是处的人——甚至哪怕是个似人非人的玩意儿,只要被驷马征辟,那就当即便是半个国士! 盖因为自有汉以来,凡五十余载,汉家征辟过的名士,不超过五指之数。 没被拒绝,顺利征辟入仕的人,更是只有贾谊、晁错二人! ——太祖高皇帝年间,始皇帝所任命的七十位博士当中,还有四人幸存于世,且一同隐居于商山,为世人称为:商山四皓。 太祖刘邦派人携重礼拜访,以安车驷马相迎,宗周征辟名士的流程完完整整走了一遍,却只是换来这四位秦博士,到长安见了刘邦一面。 与其说,这四人真是像他们所说的那样‘老迈昏聩,无以助陛下’,倒不如说:他们就是拒绝了刘邦的征辟,又怕刘邦面子上不好看,才来长安面圣,顺便玩儿了一圈。 那这四人究竟什么来头,居然胆敢拒绝一朝开国之君的征辟? 只需要提一件事,便足矣说明一切。 刘邦晚年,看太子刘盈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易储改立赵王刘如意的心思愈发强烈,惹得朝野内外人心惶惶。 便是高后吕雉,也难免慌了神。 最终,吕后发动了自己所有能动用的人脉、力量,终得以通过留侯张良的渠道,将这四位秦博士,即天下人口中的‘商山四皓’请到了长安,在太子刘盈身边待了一段时间。 有一次,四位老者更是跟着太子刘盈,一同出现在了刘邦的面前。 于是,刘邦自此对‘不成器’的儿子刘盈刮目相看,便也就此不再提易储之事了。 诚然,作为开国之君,刘邦考量储君太子是否需要另立,绝不可能是四个前朝遗老跟着太子在自己面前晃悠一下,就能够起到决定性作用的。 但即便如此,也依旧不得不说:这四位老者对太子刘盈的态度,在刘邦放弃易储另立的决策过程中,同样起到了举足轻重的影响。 而这四个人——商山四皓,便是太祖高皇帝一朝,唯一一次被长安朝堂征辟的案例。 无论在此之前还是之后,太祖刘邦,都并未再征辟任何人。 一直到了先帝年间,汉家第二、第三次征辟,便分别结出了晁错、贾谊这两颗果实。 之后的第四次征辟,也同样是一个能人。 ——闻名天下的日者:司马季主! 只可惜,这位精通《周易》的卜算大师兼天文学家,更大的乐趣是游离天下,从不同角度观察天象,同时又十分厌恶朝堂之上的蝇营狗苟。 先是在十多年前,婉拒了先帝的征辟,到了去年,又婉拒了当今天子启的征辟。 对此,无论是‘仁义无双’的先帝,还是‘宽宏大量’的当今天子启,都只能唾面自干。 非但没有因此而动怒,反而还再派人送去礼物,表达敬意的同时,再三强调‘没关系,下次有机会再合作’。 这,就是汉家‘征辟名士’,以举贤良方正的含金量; ——自有汉以来,五十多年的时间里,总共征辟仅五次,受征辟人次仅为七! 最终更只有两人接受征辟,顺利入朝。 其中一个,是后世人耳熟能详,更留下《过秦论》在内的无数名策、名着的贾谊——贾长沙; 另一个,便是当朝内史晁错。 毫不夸张的说:征辟二字在这个时代,几乎就等同于在一个人头上,贴上‘国士’二字,来作为官方认证标签。 只是先前,刘荣并不了解晁错的脾性,一叶障目,倒给了表叔窦婴说教自己,顺带夹杂私活,潜移默化的推销自家学说:儒学的机会。 “历史上的小十,大抵也是这么被带歪的?” “旁的不说,儒家这一手洗人脑子的手艺,那是当真没的说。” “——堪称一绝。” “要不是早就带着防备,连我都险些着了道……” 如是想着,刘荣只笑着微一摇头,原本眯起的眼角,也终是缓缓合闭。 没人知道此刻,皇长子在想什么。 也没人知道天子启,对晁错做了什么。 人们只知道:在春正月朔望朝,一反常态的在《削藩策》一事上含糊其辞后,仅仅只过了十五天,晁错便满血回归。 ——春二月首的朔望朝,晁错火力全开,枪口直指吴王刘濞! 什么不朝长安、居心叵测; 什么私藏甲胄、蓄养死士; 更或是重金行贿朝臣贵戚、遍插耳目于帝都长安…… 凡是能置人于死地,而且是动辄死一户口本的罪名,便都被晁错一股脑的扣在了吴王刘濞头上! 晁错疯狂撕咬,天子启自也没放过如此良机——开口便是削夺吴国的豫章、会稽二郡! 这一下,饶是对天子启要削藩,尤其是重点削吴国一事有所准备的长安朝堂,都着实被吓了好大一跳。 两个郡! 赵王、楚王,一个国丧期间饮酒,一个更是在国丧期间奸伦,也不过是各被削了一郡! 而整个吴国,也不过豫章、会稽、广陵三郡,共五十三城的封土而已! 天子启开口就是豫章、会稽二郡,直接夺了吴国三分之二的国土不说,还把吴国的命脉:采矿、铸钱业所在的会稽郡也夺走! 就给刘濞留个广陵郡,这还能叫‘吴国’? 还不如直接改叫广陵国,更或是和原本的历史上那般,改叫江都国得了…… 短暂的惊愕之后,朝野内外也瞬间明白:天子启,压根儿就没指望吴王刘濞奉诏。 与其说,这份诏书是通知吴王刘濞:你的会稽、豫章二郡被削夺了,倒不如说这,是天子启给吴王刘濞下的战书。 ——来啊! ——举兵啊!! ——谋逆啊!!! ——叛乱呐!!!! 意识到这一点,原本还打算捏着鼻子,勉强接受天子启以《削藩策》逼反吴王刘濞的朝臣百官,顿时便群情激昂了起来。 天子启这一手,实在太糙、太心急; 非但会出乎吴王刘濞的预料,也同样大大出乎了长安朝堂的预料。 如果真送这么一份诏书去吴国,那被天子启打个措手不及的,可就不单只有吴王刘濞了…… 三月,朝中比二千石以上的重臣,便有不下十人先后入宫,劝天子启稍微耐心一些,别这么心急,再准备准备; 四月,劝谏天子启的人群中,开始出现九卿的身影:廷尉张欧。 但对于这位从太子宫时起,便一直跟在身边的潜邸心腹,天子启的态度,再一次表明坚定不移的立场。 ——廷尉张欧,德不配位,居廷尉而不能断冤屈,得死囚而不敢斩其头,即日罢免! 五月,御史大夫陶青请求入宫觐见,天子启直接拒绝接见! 六月,东宫窦太后遣人来问…… 就这么拉扯到秋七月,此事,才终于在天子启的独断专权,以及东宫窦太后的默认下盖棺定论。 吴王刘濞,坐大逆,削会稽、豫章二郡! 诏书即日启程,发往吴都广陵! 尘埃落定,已成定局,长安朝堂也只得迅速接受这个既定事实,开始飞快筹备起应对反叛的准备事宜。 直到一个月后,那支汇集全天下人目光的使节队伍,才终于磨磨蹭蹭的抵达了广陵城。 这一日,广陵城上空,万里无云。 这一日,广陵城之内,鸦雀无声…… · · · “削夺会稽、豫章二郡?” 天子启新元二年,秋八月。 吴都广陵,西城门外。 吴王君臣上下,早早便等候在了城门外,迎接长安来的天子使节。 已年过花甲的吴王刘濞,更是拄着那根先太宗孝文皇帝亲自赐下的鸠杖,颤巍巍屹立于人群前方。 自那年轻使节手中接过天子诏,只大致扫了一眼,吴王刘濞便抬起头,将深邃的目光,撒向面前那说起话来,都已经有些磕绊的年轻使节。 “这,当真是长安天子的诏书,而非你这孺子随笔胡写?” 煞有其事的发出一问,刘濞还不忘将手中天子诏往前扬了扬,似是真的很难判断这封诏书的真实性。 见刘濞这般作态,那年轻使节当下又是一慌,甚至还猛地咽了一口唾沫! 眼带惊惧的凝望向刘濞目光深处,又用力攥紧手中,那杆象征着至高权柄的三重节牦。 感觉心里踏实了些,才开口拌蒜道:“吴王莫、莫需多言!” “只顿、顿首顿首,谨奉、奉诏便是……” 很显然,这位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天子使,也清楚这一番使命凶险万分。 只那‘天使’二字,以及手中节牦带给自己的底气,终还是支撑着这位年轻人,勉强说出了自己该说的话。 但也就仅限于这几句话了…… “长安天子,果真要这般欺辱寡人吗……” ··· “长安的皇帝,当真不念及宗亲情谊?!” 先是落寞的一声低喃,后又是陡然一声呼号; 吓得面前使节身形一颤,吴王刘濞那苍老、萧瑟,甚至还带些慈蔼的面庞,才终于随着那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再次映入使节眼帘。 咕噜! 年轻使节再咽一口唾沫,脸颊两侧,已尽为汗水所沁湿; 而在这万众瞩目之下,吴王刘濞又再度低下头,看了看手中的天子诏。 呆立许久,终突兀冷笑一笑,将手中诏书双头抬到嘴边,狠狠醒了一把鼻涕…… “噗~~~~!” “额啊~” ··· “年纪大喽~” “才吹这么一会儿风,便都有些站不住了……” 轻描淡写的道出一语,刘濞便淡然侧过身去,期间不忘再用那张天子诏擦擦鼻翼,再将其随手丢给身旁的亲卫。 “赏你了。” “万莫轻慢了这‘天子诏’。” 语调中若有似无的讥讽,只惹得那亲卫一时疑惑起来,一众吴国朝臣、将帅,却当即一阵哈哈大笑。 眼睁睁看着那封沾了不明液体的天子诏,被吴王刘濞如擦脚布般,随手扔给身旁的亲卫,那年轻使节只一阵牙槽猛颤,却不知是惧是怒。 刘濞却并没在再理会使节团,只侧过身,用眼角撇了眼那高高扬起的节牦,便对身旁的将官一摆手。 “拿了使节,毁了节牦。” “——便在今日,广陵城头。” “寡人,要祭旗开拔!” 众将官轰然应诺,使节队伍不眨眼间便已被拿下。 半个时辰后,吴王刘濞的身影,也终于出现在了广陵城头。 一同出现的,自也有那队被麻绳束紧整个上半身,跪地俯首的天子使节…… “长安天子派来的使节说:寡人,残暴无道!” 嘶哑的呼号声,将本就寂静的广陵城西墙一带,更安静到落针可闻。 城墙之下,民众们高仰起头,被日光刺痛了眼睛,还不忘抬手遮于眉骨前。 兵卒们则强自调整着粗重的鼻息,想要尽可能将胸膛的剧烈起伏压下。 而在城楼之上,吴王刘濞的语气,却是愈发讥讽了起来。 “寡人,残暴?” “呵……” “呵呵……” “——长安天子,居然昏聩到了这种地步?” “居然说寡人残暴??” 讥讽之语,只引得一众吴国将帅、朝臣都鼻息粗重起来,根本没觉得刘濞这话有什么不妥,反是望向刘濞的目光,愈发带上了一抹期待。 便在这成千万道汇聚在自己身上,且无不满带崇敬、期盼的目光注视下,吴王刘濞,终是将手中鸠杖掷下城墙; 那自王太子惨死长安时起,便日趋佝偻的脊背,也在这万众瞩目之下缓缓挺直…… “自寡人随太祖高皇帝,平灭淮南王黥布之乱,因平乱有功而得封吴王,尔来,足有四十载……” “四十年呐~” “普天之下,又能有多少人,能活的够四十年?” ··· “当年,寡人在二十二岁的年纪,来到遍布沼池、荆棘的吴地。” “寡人的国相告诉寡人:吴地三郡五十三城,民不过一万三千余户,不足七万口……” “——七万口啊~” “都不够长安天子修皇陵时凿山之用!!!” 陡然一声咆哮,城墙下的民众心下一凛,城楼上的将帅却无不眼冒金光! 便见吴王刘濞怒目圆睁,以拳扶于墙垛之上,几乎每说一句,便要不受控制的在墙垛上砸下一拳。 “做了四十年的吴王,寡人,才终于有了今日。” “自太祖高皇帝六年,那一万三千余户、不足七万口——到如今,吴国三郡五十三城,民四十七万户,足一百七十余万口!!” “寡人,残暴吗?” “寡人,残暴在哪里了呢???” 说着,刘濞不忘满带着冤屈,在身边环顾一周。 不出意外的没人搭茬,便继续再道:“自先太宗孝文皇帝元年,寡人得开山铸铜铸钱之权,至今已有二十四年。” “这二十四年的时间里,寡人的子民,何曾给官府上缴过一枚钱、一粒米,来作为赋、税呢?” “——寡人凭开山之铜、铸钱之利,让我吴地子民一百七十余万人,不再需要缴纳一粒米的农税、一枚钱的口赋!” “到了长安天子口中,寡人,竟反成了‘残暴’之君……” “呵?” 满含讥诮的话语声,只引得围观百姓、将官一阵动容。 连带着,也为心中生出的那个荒唐念头,而莫名感到一阵胆颤。 ——长安的天子,当真值得效忠吗…… “长安天子的身边,有大奸臣!” “这个奸臣,叫晁错!!!” 忽然间! 吴王刘濞突然高亢起来的声线,占据了小半个广陵城上空! 便见城楼之上,吴王刘濞一改平日里,那垂垂老矣,却又满面和善的姿态; 昂首挺胸,双手自然张开于身侧,任由亲卫们为自己穿戴起甲胄。 直到吴王刘濞穿戴整齐,又拿出一枚赤红色布条,缓缓将其系在额前,城墙下的民众们,才终于缓缓瞪大双眼。 “太!” “太祖高皇帝的赤巾军?!” 刹那间,城楼之上,城墙之下——凡是身着甲胄的兵卒,都取出一条不知何时备下的赤红布条,再将其系于额前。 而后,便是吴王刘濞嘹亮的呼号声,伴随着一阵阵利刃出鞘、战马嘶鸣,彻底吹响了吴楚之乱正式爆发的号角。 “寡人年六十二,亲自挂帅!” “王幼子年十四,亦当身先士卒!” “——传寡人王令!!” “——凡荆吴、百越之地,民年十四以上、六十二以下之男丁,悉数应召!!!” ··· “随寡人一起去长安——诛晁错,清君侧!!!” “再问问那病重昏聩、头昏眼花,更已为奸臣所蛊惑的汉天子……” 说着,刘濞缓缓回过身,背对着城墙内,已开始自发组织起来的民众,来到城墙外沿,遥遥眺望向长安方向。 “问问他太子启,我刘氏的宗亲之情、血脉之亲……” “究竟是否,当真!全然顾不得!!!!!!” 妈的,写了删删了写,怎么都不对,忙活到现在才搞完…… 好好好,我成功被惹恼了。 今晚半夜有一更还账! (本章完) 第096章 父皇,才是汉家的天 孝景皇帝二年秋八月,彗星出东北; 衡山雨雹,大者五寸,深者二尺; 荧惑逆行,守北辰,月出北辰间; 岁星逆行天廷中…… 前世,在太史令司马迁所着《史记·孝景本纪》中看到这段记载,刘荣还曾专门去翻阅过资料,试图弄明白这段记载是什么意思、意味着什么。 但当刘荣身处这个时代,亲身经历过后,也还是不得不承认:史书上记载的寥寥数字,实在是太过于冰冷,也太过于晦涩难懂…… ——天子启新元二年,秋八月初五,吴王刘濞于都城广陵城西城楼,杀天使以祭旗,尽发吴地民男数十万,举兵谋乱! 短短三日之后,楚王刘戊于彭城处决长安天使,旋即血洗国中不愿反叛、忠于长安的重臣、将官! 叛乱爆发仅七日,几乎是战报送到长安的同时,吴楚二国兵马便已经汇合,吴楚联军主力正式完成整编! 也恰恰是在这般紧要关头,天公不作美…… “又是彗星东出,又是荧惑、岁星逆行……” “再加上个受了雨雹之灾的衡山国……” “呼~” “父皇此刻,当已是焦头烂额了吧……” 未央宫内,一处不知名的楼阙之上,刘荣负手立于护栏内,遥望向宣室殿的方向。 吴楚乱起的消息,是昨日送进长安的。 与‘吴楚之乱爆发’一同送到天子启御案之上的,则是那一连串扎堆出现的异常天象。 此刻,未央宫外,已经挤满了等候接见的百官朝臣,以及军中将帅。 只是这些人——尤其是朝臣的眉宇间,无不笼罩着层层叠叠的阴云。 天象示警! 星辰逆行! 天降雨雹! 偏偏还都是在吴王刘濞举兵之后,几乎是在一两天之内扎堆出现! 搞得刘荣这个无神论者,都不知该说是当今天子启太过倒霉,还是那吴王刘濞运气太好了。 但和刘荣这个后世来客相比,本就身处这个时代,信奉鬼神之说,甚至坚信‘举头三尺有神明’的人,却是无法像刘荣这般淡定了…… “朝中百官贵戚、功侯将官,差不多都已经入了宫,于宣室外等候父皇召见。” “但从昨日晚间,太史令进了宣室,便到现在都没有再出来。” “想来此刻,父皇当还是在同太史令,探讨这异常天象……” 思虑间,身后传来二弟刘德满是沉重的语调,惹得刘荣不由稍侧过身; 却见身后,二弟刘德、三弟刘淤,以及许久不见的四弟刘余,此刻都是一副活见鬼的严峻面容,神情说不出的沉重。 老二刘德、老四刘余还好些——虽然脸色不好看,但也总还能保持淡定; 至于老三刘淤,已经是吓的六神无主,木木的发着呆,时不时又惊恐的干咽一下唾沫,旋即将期待的目光,撒向大哥刘荣。 ——刘淤当然知道,在鬼神之力面前,纵是一向无所不能的大哥,也同样如瀚海浮尘般渺小。 但此刻,唯一能给这位皇三子带来些许安全感的,便只有大哥那张处变不惊,始终带着淡定从容的面庞了…… “唉~” “可怜夜半,虚前席。” “不问苍生……” 感怀唏嘘间,刘荣终还是适时住了口,没将那极犯忌讳的三个字说出来。 负手遥望向未央宫外,盯着那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不时焦急的交头接耳的人群; 不知过了多久,才冷不丁再开口道:“丞相呢?” “吴楚乱起,丞相,也该到了入宫请见的时候才是?” 听闻此问,公子刘德本就凝重的面容,只当即再添一分严峻。 “今日一大早,丞相便被皇祖母召去了长乐。” “想来,是皇祖母也让那天象之异乱了心智,便寻丞相兴师问罪了……” 闻言,刘荣只悠悠又是一声长叹,唉声叹气间,却再也没了开口的打算。 这个时代,就是如此。 人们极重名誉,一旦认为自己蒙受了耻辱,便会毫不迟疑的自我了断! 人们敬畏鬼神,一旦发现神明疑似是在警醒自己,便会立刻停止正在做的事,并再三祈求神明的宽恕。 同样的:在这个时代,皇帝和丞相——尤其是丞相,几乎就是个超大容量的多功能垃圾桶。 无论天底下发生了什么事,屎盆子都可以往提领百官、佐治天下的丞相头顶上扣。 ——要不是你这个丞相没治理好天下,上天又怎会降下天罚以示警?! 甚至就连太后——连窦太后那样历经沉浮,见贯了大场面的长者,似乎都难免会在这天象示警所带来的惊慌之中,将惊惧的情绪,悉数宣泄在丞相申屠嘉身上…… “我去趟宣室。” “——父皇,不能再继续耽误时间了。” “朝堂也不能再这么虚度时光,平白让刘濞、刘戊的吴楚叛军抢占先机。” 目光直勾勾锁定在宣室殿,刘荣终如是道出一语,旋即便回过身,望向四弟刘余那写满慌乱的面容。 自去年夏天,梁王刘武入朝时起,刘荣和这个口吃的四弟,就几乎没再有过私下交流。 便是彼此相见,也大都是宫宴、祭祀之类的正式场合; 像今日这般私下交流、沟通,却是一次都没有。 为了立好自己‘众叛亲离’,众兄弟作鸟兽散的人设,刘荣在过去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也都不曾和除了三弟刘淤以外的弟弟们,有过于亲密的接触。 ——甚至就连二弟刘德,哪怕已经从梁王府重新搬回了凤凰殿,刘荣也出于‘为免隔墙有耳’的考虑,并没有太过频繁的交流、接触。 万一东宫窦太后,对天子启‘与立梁王’的非正式承诺有所察觉呢? 万一梁王刘武得了消息,导致睢阳不稳呢? 直到今日,四弟刘余既没有预想派人告知,也没有派某个弟弟来询问——就这么突兀的出现在了这楼阙,来到了刘荣的身旁。 刘荣很清楚:这位四弟,应当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对自己说,才会这么突兀的亲自前来。 被刘荣轻飘飘看了一眼,刘余也明白了刘荣的意思,当即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一卷早就备好的竹简。 待刘荣接过竹简,再将其摊开,只稍扫了一眼,便面色古怪的抬起眼皮。 “老五想要请缨出征……” “何不亲自去求?” 话音刚落,刘余便好似机器猫般,从胸前再掏出一卷竹简递上前。 这一下,刘荣也总算是明白了刘余的意图。 ——老五想要领兵出征,虽无他意,却也有‘染指兵权,以图夺嫡’之嫌; ——弟思来想去,终还是觉得此事,当由长兄做主。 简而言之,刘余是让刘荣这个大哥,来拍板老五刘非是否应该出征平叛一事…… “知道了。” 虽仍是淡然中,略带些严肃的语调,但刘荣的面容之上,也不由带上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微微点下头,便将手中简书不着痕迹的藏入衣袖中,淡淡道:“若无旁事,我这便去宣室。” “回去告诉老五,养精蓄锐,蓄势待发。” 见刘荣如此反应,皇四子刘余,也终是含笑拱起手。 “谢、谢大兄……” · · · · 未央宫,宣室殿。 此时的天子启,确实正如刘荣所想的那样,为那一连串的异常天象而感到头疼。 而在天子启身侧,太史令司马谈顶着一对黑眼圈,紧紧皱起的眉头已是能夹住一根筷子。 ——作为汉家负责图书典籍、天文历算,以及天子起居录、国家大事等工作的太史令,司马谈几乎是汉家官方最有资格,也最权威的天象专家。 但也恰因此故,此时的司马谈,才会比天子启都还要更加头疼。 原因无他; 实在是近几日,接连出现的异常天象,让司马谈这个史官兼天官,都有些无从粉饰…… “陛下……” 漫长的寂默中,春陀饶是已经将声线压得极低,也还是惹得以手扶额的天子启猛地抬起头,面上更陡然涌上一抹暴戾! “不见!” “谁都不见!” “让他们都滚回去!” 陡然一声厉喝,也终是让司马谈紧紧皱起的眉头松开少许,神情略有些木然的侧过头,循声望去。 便见御榻之上,天子启满带着憔悴,眼眶同样乌青,双眸更是布满血丝。 分明是一副疲惫不堪的面相,却在那一声咆哮之后,又莫名多出了一抹狰狞。 “是、是公子荣……” 见天子启怒火逾甚,宦者令春陀只胆战心惊的低下头去,几乎是鼓足了全部勇气,才从牙缝中吐出这么几个字。 待天子启含怒睥睨向自己,只赶忙跪倒在地,牙槽打颤道:“公子说,陛下眼下最需要的,便是与公子见一面……” 言罢,春陀终也是再也支持不住,将额头极为迅速的砸向地面,却又极其精确的在即将撞上地板是悬在地板上方半寸。 “奴,死罪……” “奴这便去……” “——慢。” 只见御榻之上,天子启写满焦躁的面庞之上,莫名闪过一抹迟疑。 旋即深吸一口气,绷着脸,用鼻子将那口气重重呼出。 “召。” “朕倒要看看这荣公子,能说出个什么花来。” 很显然,虽然同意接见刘荣,天子启也已经暗下决定:如果刘荣也是来烦自己、给自己添堵的,那就好好拿刘荣撒撒气! 而在天子启这一声承蒙的‘召’之后,春陀也终是如蒙大赦般起身,顾不上额头已遍布汗水,小步倒退,朝着殿门而去。 终得以将身影藏到殿门外,春陀才终于长呼出一口气,又抬手在额头上抹了一把。 而后,才惊魂未定的回身望向刘荣,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涩笑容。 “为了公子的事,可是差点丢掉了这条小命……” “只希望公子,果真能如方才所说的那样,解了陛下的困局吧……” 闻言,刘荣只面色凝重的点下头,借着解下腰间佩剑,将佩剑递给春陀的功夫,不着痕迹的推出去一只装满金饼的钱袋。 却见春陀苦笑着接过佩剑,又毫不眷恋的将那只钱袋推了回来。 抬起头,对刘荣苦笑道:“虽然是刀锯之下,被剩下来的一块不是东西的东西,但也总还在陛下身边,伺候了这么些年。” “——如此社稷危难之际,也还是想做点什么,好帮帮陛下。” “公子,就莫要再拿这些东西了……” “等贼乱平定,公子送来的东西,奴一定照单全收……” 很显然,时局、事态的严重性,已经到了春陀这么一个寺人,都觉得‘如果叛乱不能平定,那收再多的钱,最终也只能便宜了叛贼’的程度。 意识到这一点,刘荣便也没再坚持,面带感激的对春陀一拱手,便正对向殿门,整理了一下衣冠。 旋即便昂首挺胸,抬脚跨入殿内。 “儿臣刘荣,参见父皇。” “惟愿吾皇千秋万代,长乐未央。” 一板一眼,甚至比平日里都还要再规矩几分的见礼,却是惹得御榻上的天子启愈发烦躁起来。 深吸一口气,尽量将胸口的郁气吐出去些许,才阴阳怪气道:“既是‘惟愿’,那便想着吧。” “谁知道什么时候,朕就要被那吴王老贼刀剑加身,给送去见了先帝。” “宗庙、社稷都保不住,还谈何千秋万代、长乐未央?” 莫名其妙的一番牢骚,只惹得刘荣下意识一皱眉; 暗下稍一思虑,却也终是低着头,轻轻呼出一口气。 ——天子启,压力很大。 本就是动用了封建帝王的强权,让朝野内外半推半就着通过了《削藩策》,已然是不能漂漂亮亮收拾手尾,便要自此‘垂拱而治’的节奏; 结果削藩诏书刚颁下,吴王老贼刚起兵,天象就好似被捅了的马蜂窝一样,蜇的天子启满头是包。 更让刘荣对皇帝老爹心生不忍的是:这,还不是全部。 这,还仅仅只是开始。 如果史书记载没有谬误的话,在秋八月这一连串异常天象之后,天子启还要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过上反复沐浴、斋戒,向上苍反思过错的悲惨生活。 因为在这几日的彗星滑空、星辰逆行,以及衡山国的鱼雹之灾后,还有更吓人的史诗级关卡,正好整以暇的等待着天子启。 ——雷劈皇宫! ——天火烧城! 乃至于,陨石降世…… “儿臣斗胆,以问太史令。” 察觉到天子启异常的情绪状态,刘荣心下有了决断,便也不再迟疑,直接开门见山。 道出此言,朝天子启拱手一拜,象征性等了三息,见天子启果然没反应,刘荣便自顾自将身子稍一转,对跪坐于御榻旁的司马谈再一拱手。 “敢请太史令直言:彗星出东北,衡山落雨雹,以及荧惑、岁星逆行——这所有的异常天象,究竟代表着什么含义?” 随着刘荣一语出口,御榻上的天子启才刚缓和下去的鼻息,只瞬间再度粗重了起来。 就算隔着足足二十步的距离,刘荣也依旧清晰地听到:在自己说出‘彗’字的刹那,天子启便猛地吸了一口气。 天子尚且如此反应,御榻旁的司马谈自是更甚——在听到刘荣这一问的瞬间,便将讳莫如深的目光,直勾勾撒向御榻上的天子启。 父子、君臣三人就这么你看我,我看他,他看你——维持着‘三角看’的姿态,却愣是没人开口说一句话。 不知过了多久,终还是天子启又呼出一口粗气,再微微点下头,才让司马谈斟酌着用词,小心解答起了刘荣的疑惑。 “回公子。” “以现传于世的《周易》解之:彗星主灾异——凡彗星出,则必有杀伐、洪涝、疫疾等灾祸现世。” “至于东北方向,在八卦中属:艮,寓意国运停滞,新老交替……” 饶是斟酌着用词,甚至是再三措辞,司马谈最后说出的天象之解,也还是那么唬人。 便见司马谈一语道出口,不忘小心再瞥一眼天子启,而后才再道:“衡山雨雹,当是有奸佞乱世,惹得天神震怒,方以天象示警。” “及荧惑、岁星逆行……” 说到最后,饶是司马谈自诩为‘史官’,又对天子启‘不会杀史官’有相当的自信,也终归是不敢再继续说下去了。 “及荧惑、岁星逆行,便是说了,公子当也不大能明白。” “公子只须知晓:此于我汉家不利——且极为不利,便足矣……”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司马谈便已是汗流浃背,心底却是一阵阵悲凉。 ——司马谈,本身就是研究天象的专家,而且还是汉室官方最权威,纵观天下也数一数二的顶尖专家! 司马谈最清楚:最近这一连串异常天象究竟意味着什么、又会给汉家,带来怎样深远的影响…… 对于司马谈的天象解读,刘荣也很轻易的提炼出了要点。 彗星出东北,翻译成白话文就是:会出现很大的灾害,从而导致汉家的国运停滞,更甚是嫡脉易支,乃至改朝换代! 衡山雨雹,乍一看,倒也能解读成‘刘濞老贼惹得上苍震怒,降下神罚’之类; 但偏偏这神罚落下的地方,是淮南系三王中,唯一一个忠于长安朝堂的衡山…… 而衡山国,又是刘濞的吴楚大军西进之路上,绕都绕不过去的必经之地…… “所以彗星出东北,寓意着我汉家即将发生战祸、瘟疫、洪涝,国运也会被某个‘新人’夺去;” “衡山雨雹,更是上苍对悖逆大势、螳臂当车,错忠长安的衡山王降下神罚,为吴楚贼兵西进肃清了道路。” “而荧惑、岁星逆行,更是上苍在明示父皇:今我汉家,纲常逆行,为天理所不容?” 随着刘荣愈发高亢,甚至愈发带上愤怒的语调,司马谈面上,只愈发挂上了惊骇之色。 ——连我都不敢说得这么直白! ——公子怎敢? 却见殿中央,刘荣怒目圆睁,傲然而立,直勾勾对上天子启那阴戾,深邃的双眸。 “所以呢?” “所以父皇,要就此向刘濞老贼俯首称臣,拱手让出江山社稷了吗?!” “要因为几颗跑错了路的星辰,以及一场意外降下的雨雹,就认为自己是错的了吗?!” 愈发高亢的呼号声,只引得司马谈愈发惊颤,也使得天子启压抑数日的怒火,在这一刻尽数宣泄而出。 “这是天意!” “朕纵是皇帝之身,也……” “——父皇才是天意!” 却不等天子启咆哮声落,刘荣那更加高昂的呼号声,将天子启惊怒交加的咆哮声硬生生压了下去! 便见刘荣昂首仰视向御阶上方,正怒目俯视自己的皇帝老爹。 “父皇,是天子。” “父皇,是代天牧民,受命于天的皇帝。” “——父皇,才是我汉家的天!” ··· “父皇的心意,才可以被称之为:天意!!” “父皇的诏命,才足以被称之为:天命!!!” 今天第一更。 骚瑞,晚了些 (本章完) 第097章 陛下口谕! 时间仿佛停滞。 画面似被定格。 定格在御阶上方,天子启带着对异常天象的惊疑、对恶劣处境的烦闷,以及对刘荣‘咆哮君前’的恼怒,居高临下的睥睨; 定格在御榻一侧,太史令司马谈低头跪坐,深埋下头,强自压抑着身形的震颤,咬紧牙槽,更恨不能抬手将耳朵紧紧捂住,再将双眼闭起。 自然,也定格在了御阶下、殿中央——皇长子刘荣孑然不惧,昂首挺胸,丝毫不惧的对上天子启汹涌的目光。 最终,这幅定格的画面,是随着刘荣缓缓移动的身形,方宣告破碎。 ——抬起脚,走上前,来到御阶前; ——昂起头,绷起脸,抬脚拾阶而上。 走到御案前,隔着御案与天子启直勾勾对视着,终,缓缓拱起手,沉沉跪倒在地。 “儿臣,恳请父皇试想。” “——太祖高皇帝,难道当真是因为斩了那条白蛇、斩了那‘白帝子’,才得以推翻暴秦,立我刘汉国祚的吗?” “嬴秦社稷,莫非是因为那头象征着社稷的鹿,被奸臣赵高强称为‘马’,才落得个‘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的下场吗?” ··· “太祖高皇帝筚路蓝缕,先于砀山落草为寇,后又身陷鸿门险宴,再自汉中还定三秦、东出函谷以诛项籍。” “——这难道都是上苍在帮助太祖皇帝,又或是对三世子婴、霸王项籍降下了天罚,才让太祖皇帝侥幸得胜吗?” · “先太宗孝文皇帝,封王就藩于代国苦寒之地,纵是入继大统,亦为手握朝权的元勋老臣所掣肘,实可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陈平、周勃等操纵朝权的老臣,还有诸吕那些个贼子,难道都是被彗星砸死的吗?” “——太宗孝文皇帝的威仪,又莫不是那胡乱奔窜的星辰所赐?” 言辞恳恳,更面带沉痛的一番话,终是让天子启猩红的双眸中,闪过些许清明之色; 这转瞬即逝的良机,刘荣显然不会错过。 就这么定定的看了天子启片刻,便猛然扶地起身! “我诸夏之民,何曾屈服于鬼神?!!” “——天被捅破了,尚有女娲氏举石去补!” “——太阳升出十个,亦有后羿挽弓,射下多出的九个!” “便是神鬼凭操纵江水之力,乃致大河泛滥,禹帝不也是三过家门而不入,尽斩各路邪神恶鬼,还了天下人一个朗朗乾坤、一条有容乃大的母亲河吗???” 说到这里,刘荣已是满面红光,脸颊因澎湃激情而涨红,眼眶,却也莫名带上了一层薄雾。 “父皇,是天子。” “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 “——即为天子,又何独惧那鬼神之力,便将殷殷期盼着的万万子民,全然抛在脑后呢?” ··· “刘濞前脚举兵,天象后脚示警——这,为何就不能是天道震怒于刘濞贼子,而非得是父皇、是天子的过错呢?” “纵是天道降下神罚,父皇,亦乃民父母、乃天下王……” “——集天下万千黎庶殷殷期盼于己身,却反被不公天道降下神罚?” “难道父皇不更应挟人皇之威,去斥那天道不公、天地不仁吗……” 待最后一个字说出口,刘荣也似是被施了定身术般,就此僵在了原地。 就这么目光恳切,神情哀戚,定定的隔着御案看向天子启。 时间,再度停滞; 画面,再次定格。 御榻之上,天子启面上阴晴变幻,深邃双眸诡波暗涌; 御榻一侧,司马谈跪地叩首,身形震颤,汗水湿了身前一大片筵席。 这一次,让定格的画面宣告破碎的,是刘荣那自眼眶滑落的泪滴。 啪嗒; 啪嗒。 明明只是泪滴,拍打在宣室殿那早已陈旧,却也依旧被擦洗的油光锃亮的漆木地板,却好似厚重的钟鸣声般,一下下撞击着天子启的心。 低下头,面前的御案之上,摆满各家诸侯、各路叛军的动向,以及朝堂有司、关东郡国地方的各种请求; 抬起眼,是长子哀痛不能自已的落着泪,纵是被自己含怒瞪了半天,都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怯懦。 侧过身——原本应该为自己解答天象,并将其录入史书的太史令,此刻却好似一个十恶不赦的逆贼般,心神俱颤的匍匐在地…… “朕,是天子……” “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 ··· “朕躬有罪,无以万方;”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终于; 在轻声呢喃出这句先帝的名言警句之后,天子启那猩红的双眸,终再度涌现出阵阵清明。 “朕,有罪。” “——朕最大的罪,便是太过顾忌宗亲情谊,纵容那逆贼刘濞至今;” “以致上苍震怒,更降下神罚以示警,使天下苍生黎庶,平白被卷入这场灾祸之中。。” “纵容刘濞老贼至斯——朕,实在是罪大恶极……” 随着这番话道出口,天子启,终于从那患得患失,疑神疑鬼的焦虑状态中缓过神来。 顷刻间,便是一阵倦意汹涌而上,只让天子启感觉后脑一沉! 只片刻之后,点滴猩红自天子启舌尖流出,又被那紧紧闭合的唇齿逼退,再由一股强大的力量咽下。 感受着口齿间的咸腥,天子启却只稍一咧嘴——那抹标志性的虚伪笑容,也回到了天子启的脸上。 “公子,当真好胆色啊?” “嗯?” “——就公子方才说的那些话,随便挑出来一句,可都是腰斩弃市的罪过……” “公子非但说了,居然还当着朕这个天子的面说?” “呵……” “若是我汉家将帅,都有公子这般胆色~” “那刘濞、刘戊之流,当也不过土鸡瓦狗尔?” 听着天子启这句句诛心、字字珠玑的讥讽之语,刘荣暗下,只长松了一口气。 ——天子启,回来了。 那个在特定条件下,甚至能与始皇帝相媲美的概念神,回来了。 连带着这令刘荣无比熟悉的阴阳怪气,也跟着一起回来了…… “父皇,说笑了。” “儿臣不过是年少无知,又关心则乱,才在天象这种讳谶之事上,乱说了几句胡话罢了。” 说着,刘荣便缓缓转过头,自然地擦去面上泪痕,望向终于将额头从地板上抬起,正小心翼翼擦拭着汗水的司马谈。 “想来太史令,也不会将我这个‘无知小儿’说的胡话,记录到父皇的起居录中吧?” 耳边传来刘荣那‘太史令’三个字,司马谈只下意识循声望去; 在看到刘荣那似笑非笑的面庞时,又及其古怪的用余光,看到天子启也朝着自己看来…… “自、自然……” 刹那间,才刚被擦干的额头,便再度冒起一层又一层冷汗; 司马谈却根本顾不上擦,只战战兢兢望向天子启,强笑道:“陛下今日召见的,是星官司马谈,而非史官司马谈……” 随着司马谈这耐人寻味的一句话,君臣父子二人的目光,只不约而同的再度对到了一起。 片刻之后,又同时摇头失笑…… “说吧。” “到朕这宣室来,可是于平乱一事,有何大策要指教于朕?”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熟悉的阴阳怪气,熟悉的虚伪淡笑。 刘荣却是早已习以为常,只当没听出天子启话语中的嘲讽,煞有其事的点点头。 “老五想向父皇讨枚将军印,引兵出关平叛。” 不假思索的应答,只惹得天子启面色一正,身姿也恢复到平日里的姿态,瞬间便进入到工作状态当中。 而在御榻旁,太史令司马谈也终于松了口气,轻手轻脚的向天子启拱手告退,便在天子启的眼神示意下,如蒙大赦的朝殿门走去。 “老五要掌兵,公子不觉得不妥?” 闻言,刘荣却是坦然一摇头:“无甚不妥。” “诸侯举兵,朝野震荡,天下人心惶惶。” “此人心不安之际,有皇子领兵出征,一可提振军心士气,二可鼓舞朝野人心。” “非要说有何不妥~” “——也就是老五掌了兵,万一立下武勋,或会对儿生出些威胁?” 似是自问,又似是反问的一问道出口,刘荣便又自顾自摇头一笑。 “儿的气量,还不至于这般狭隘。” “尤其此事,老五并没有直接请求父皇,而是借老四转告,更交由儿臣做主。” “有这份恭敬长兄的心,若儿臣还惮之如惮虎,那才是落了下乘。” ··· “更何况眼下,正值宗庙、社稷生死存亡之际,我汉家自当上下一心,同仇敌忾。” “莫说儿臣此番,并不忌惮老五掌兵平叛,立得武勋——便是忌惮,如此关头,也必须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辱。” “一切,都得等叛乱平定之后再说。” “毕竟若是不能平乱……” 后面的话,不用刘荣说透,天子启也能听明白。 ——如果不能平乱,那就是要断社稷,亡国家! 社稷都没了,还去争个屁的太子储君…… 刘荣倒是没想到自己这番话,却莫名让天子启心中,浮现出梁王刘武那刚毅的面容。 “是啊……”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辱……” “一切,都等乱平之后再说……” 莫名有些唏嘘的发出一声感叹,天子启定定的看了刘荣片刻; 待刘荣生出疑虑,又冷不丁道:“倒是不曾注意过你小子,可是越来越像朕了?” “——都有一个惹人头疼的母亲,也都有‘兄弟阋墙’的觉悟。” “又都是长子不说,还偏都是庶出?” 却见刘荣闻言,只发出一阵无奈的笑容,似是敬谢不敏道:“父皇这番话,可让儿臣有些胆颤了。” “——自有汉以来,被我汉家历代先皇说成‘类己’的,额……” “太祖高皇帝,是赵隐王刘如意;” “孝惠皇帝,是废少帝刘恭;” “先帝,则是梁怀王刘揖……” 面不改色的说着,刘荣终狡黠一笑,语带玩味道:“父皇,还是别觉得儿臣‘类己’了。” “儿臣可不想哪一日,步了这些个‘宗亲长辈’的后尘……” 一番半带认真,半带玩笑的话,非但没有引来天子启的怒火,反而惹得这位帝王一阵畅笑不止。 笑够了,舒坦了,郁结于胸膛内数日的闷气,也都随着这一阵畅笑而吐出; 又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恶趣味,又毫无征兆的问出一句:“我儿刘非,年不过十五,尚敢请缨求印,引兵出征。” “公子作为皇长子,难道连弟弟都不如吗?” 本就是一句调侃,亦或是吓唬刘荣一下的说辞,却惹得刘荣一脸正色的抿起唇,认认真真思考了一会儿。 而后,才在天子启审视的目光下,满脸郑重的点下头。 “必要时,儿也可以奔赴前线。” “——比起老五,儿臣这个皇长子,无疑更能提振前线的军心士气。” “但儿臣一不熟于兵法,二不比老五勇武,便是去了关东,也只能单做提振军心之用。” “所以,此事不用急于一时——待必要时,儿再轻装简行,赶往前线即可。” 本是一句玩笑话,却得到刘荣如此郑重其事,甚至颇有一番道理的答复,天子启只心下一奇。 心中想的是就此止住这个话题,嘴里却本能的追问出一句:“想去哪儿?” 便见刘荣又是一番思虑,方笃定一点头:“睢阳!” “待睢阳岌岌可危,叛军也即将力竭,胜负两可之间,就差一个契机便要定下胜负的时候,儿臣带着父皇的天子节,从天而降般,出现在睢阳城头——如此最佳!” 闻言,天子启只深吸一口气,目光直凝望向刘荣目光深处。 就好似要看透刘荣灵魂的锐利目光,能从那双清澈双眸中看到的,却是无尽的坦然,以及恰到好处的精明…… “朕,知道了。” “且退下吧。” 模棱两可的态度,倒也并没有引起刘荣的疑惑,只规规矩矩起身行礼,拱手告退。 待刘荣走到殿门处时,天子启又莫名出声,将刘荣呵止。 “倒也还有一件事~” “交给公子去做,似乎,正合适……” · · · 宣室殿外,上百级长阶下的广场之上,已经汇集了上百道身影。 这些身影或高或矮、或高或瘦——或羽扇锦纶,或身着甲胄。 但无一例外:这些人,无不是锦衣华服的彻侯,亦或是腰挂官印的重臣。 从一大早宫门开启,这些人便等在了宣室殿,却始终得不到召见,自是无人不带着焦急之色。 交头接耳着,左顾右盼着; 只每隔三五息,无人不将焦急不安的目光,撒向长阶上的宣室殿。 故而,当宦者令春陀的声音,出现在那长阶顶部时,每个人的第一反应,都是迎上前! 但当皇长子刘荣也随之出现——甚至还被春陀特意让到了身前时,这些朝臣功侯,便都僵在了原地。 迎上去? 迎谁? 皇长子? 且不说犯不犯忌讳,主要这储位未决,这么早和皇长子搭上关系,万一日后…… 可若是不迎,万一是陛下有了旨意…… “父皇口谕。” 好在刘荣,并没有让这些个达官显贵,在长阶下纠结太久。 约莫走到从下往上第五级宫阶的位置,便居高临下的望向众人。 待交谈声逐渐平息,刘荣才带着那平淡如水,此刻却让人无比心安的温和笑意,稍昂起头。 “着:丞相故安侯申屠嘉、御史大夫开封侯陶青、中尉绛侯周亚夫; 卫尉直不疑、中郎将郅都,曲周侯郦寄,弓高侯韩颓当; 将军栾布,骁骑都尉李广,长乐宫卫尉程不识等——于演武堂候驾!” 此言一出,上百道人影齐刷刷抬起头,本写满忧虑的双眸,顿时闪烁起了精光! 演武堂! 受召者又无不是有军方背景——甚至直接就是代表军方的将军们! 正当众人群情雀跃之际,刘荣却又再丢下一句话,便自顾自朝着凤凰殿的方向走去。 ——少府令岑迈,即刻入殿面圣! 在如今汉室,没有人会不知道少府是什么; 也同样不会有人不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天子接见——尤其是率先、单独接见少府,究竟意味着什么…… “呼~” “陛下,总算是拿定主意了啊……” “可是天象示警一事,又该如何是好?” 对于这些交谈声,刘荣却是置若罔闻,只礼貌的向宦者令春陀道过别,便朝着凤凰殿的方向而去。 走出去百十步,一方乒乓球大小的玉制将印,从刘荣怀中‘跳’到了刘荣手里; 就这么一路跳啊~跳——或者说是被刘荣反复扔到半空,再随手接住。 只面庞之上,却是一阵说不清的轻快。 “父皇反应过来了,朝堂的战争机器,便要开始运转了。” “——策略有百官,打仗有众将,后勤辎重有少府,兵源又有整个关中。” “再加上先前的布局,还有老丞相镇压朝野……” ··· “呼~” “——该去见见这个‘勇猛无双’的五弟喽~” “也不知道这个肌肉人,较先前又长高了多少……” “别是长的比我还高了吧?” “那多尴尬……” 第二更~ 呼~ 这一段剧情真的是…… 怎么说呢,就是舍不得写出有瑕疵的东西,就想反复反复完善,尽可能拿出我力所能及范围内的最好的东西出来。 希望大家能喜欢吧。 今晚半夜无更,明天第一更会早一些,第二更也相应的早点写完早点发。 晚安各位 (本章完) 第098章 十日?! 确实很尴尬。 当刘荣迈动着轻快的脚步,回到凤凰殿时,看着五弟刘非宛如鹤立鸡群般,站在刘德、刘淤、刘余三个哥哥身旁,确实很尴尬。 尤其是在刘荣走上前,尽管已经尽量挺直了腰杆,却也还是比这个五弟矮了小半个头,更是让气氛充满了尴尬的气息。 “唔……” “才几个月的功夫,老五可是又雄武了些?” 稍有些尴尬的强笑着一声夸赞,又多看了五弟刘非那足近八尺高,更生的虎背熊腰的身姿,刘荣终还是笑着招呼弟弟们坐下身来。 只刚落座,刘非便不安的撇了眼老四刘余,才半带忐忑,半带期许的望向刘荣。 见五弟这般作态,分明想要开口问,却被老四刘余再三用眼神制止,刘荣只笑着低下头,从怀中取出那枚将军印。 再抬起头,面带调侃的对五弟刘非一笑,旋即便轻轻将那将军印掷出。 刘荣随手一扔,刘非却是如临大敌般从座位上弹起,稳稳接下那将军印,又如获珍宝的捧在了手心。 “嘿,嘿嘿,谢大哥!” “嘿嘿嘿……” 看着五弟就像是个如愿得到玩具的孩童般,捧着那将军印眉开眼笑的把玩起来,还时不时往腰间比划着,刘荣自又是一阵莞尔。 含笑起身上前,稍一用力,将那玉印从刘非手里‘抢’过来,便在刘非焦急的目光注视下,弯腰俯身,将玉印系在了刘非腰间。 直起身,上下打量一番,才颇有些满意的点点头,又在这个肌肉男弟弟的肩侧轻轻拍了拍。 “好丈夫!” “不愧为我刘氏儿郎!” 铿锵有力的一声赞叹,却惹得刘非满不在乎的笑着一摆手,目光直勾勾锁定在腰间挂着的将军印上,嘴上也不忘瓮声瓮气道:“什么丈夫不丈夫、刘氏不刘氏的;” “能挂印为将,带兵打仗就行!” 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刘非便不顾哥哥们在场,便稍扬着手臂,在小院内左右踱起步,似是想看看腰间挂着的将印,能为自己增添多少风采。 而在刘荣身旁,本含笑注视着这一切的老四刘余,听闻自家弟弟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却是面色不由稍一沉! 便是刘荣,也被五弟这隐隐有些犯忌讳的话,震的稍愣了愣。 片刻后,又满不在乎的微笑点下头,旋即回过身,轻轻拍着四弟的后背,虚推着刘余坐回位置; 嘴上也不忘说道:“毕竟年纪还小,又是武人,历来都是直率的性子。” “无妨的。” 有了刘荣这句话,刘余面上忧虑之色才散去大半,也不忘在坐下身之后,恶狠狠瞪了蠢弟弟一眼。 ——说的什么话! 一点脑子都没有!!! 刘荣却是没太在意,甚至反而因为五弟刘非这般作态,面上笑容愈发直达眼底。 对于皇宫里的人,尤其是刘荣在内的诸皇子,以及各殿的姬嫔而言,纯善,永远都是最难能可贵的品质。 虽然这样的性格,于深宫经久不绝的勾心斗角、明争暗斗严重矛盾,但也依旧不影响刘荣,将其视为相当珍贵的东西。 比如母亲栗姬,若是论智商情商,怕是都比不上乡野之间的村夫愚妇! 又或是三弟刘淤,随便生在某个小地主家中,便大概率是要被兄弟手足们耍得团团转。 但刘荣并不觉得这是坏事。 ——在宫里呆久了,见惯了勾心斗角、蝇营狗苟,见惯了心机深沉、狡诈阴险之人,实在是很容易感到精神疲惫。 尤其是打自出生的那一日起,就已经身处‘争储夺嫡’这一赛场的皇长子刘荣,就更是如此。 时间长了,刘荣难免对这些阴暗的东西心生抗拒,对于母亲、弟弟这样‘纯善’的性格,自也就愈发宽容了起来。 “想来~” “父皇当年喜欢上母亲,也是出于类似的心理?” 如是想着,刘荣便又是摇头一笑,任由五弟刘非来回走着嘚瑟,语带轻松的和四弟刘余交谈起来。 “父皇召诸位将军至演武堂,又先单独召见了少府。” “想来近几日,率军平叛的人选便会定下来,至多不过十日之后,朝堂平叛大军便要开拔。” “——老五这边,你程氏可有准备?” “兵丁、军费之类,可有为难的地方?” 听刘荣说起正事,刘余也终于止住了投向五弟的眼刀,面色也随之稍一正。 “老五领了兵,我兄弟三人的母族程氏,自然是要给老五配齐亲卫,以及一应军械、资费。” “先前,此事尚无定论,弟不敢先行准备;” “如今得了父皇允诺,又赐下将印,弟便也当出趟宫,同母舅商筹了。” 便见刘荣闻言,只面色如常的缓缓一点头。 片刻之后,又言辞温和,语调却不容置疑到:“要出宫的时候,把老二也一起带上。” 说着,刘荣稍侧回过头,望向站在斜后方的二弟刘德:“去寻母舅,让我栗氏也出一份力。” “兵丁务必要满百人,且尽可能配齐兵刃。” “对了——还有舅父那匹枣红马,也给牵回来。” 淡然一语,自是引得刘德淡淡一点头,却吓得刘余赶忙从座位上弹起身! “大、大哥……” 不等刘余开口推辞,刘荣便笑着一抬手,将刘余的话摁回肚中的同时,也算是解了刘余焦急万分的想要开口,却是越急越说不出话的处境。 便见刘荣含笑转过头,朝不远处,面上隐约带着渴望,却也不时向刘余投去迟疑眼光的五弟刘非。 “老五,做了件我众兄弟都该做,却都不敢做、也没能力做的事。” “——甚至是仅凭一己之力,便为我刘氏皇族,挣下了好大一份体面。” “单就是有这份心,便足矣让天下人——让我这个做兄长的敬佩!” “更何况老五这幅身子骨……” “嘿,当也不会仅仅只是去关东晃悠一圈?” 说着,刘荣再度侧头望向刘余,含笑一点头:“老四是兄长,我,也是兄长。” “老五唤老四哥哥,也同样唤我哥哥。” “——不必多言。” “安心收下我这份心意,再让老五回头,给我多带回几颗贼军首级便是。” 说到最后,刘荣再度撇了眼虎背熊腰,身高足近七尺六寸(1米75)的五弟刘非。 才刚十四岁出头的年纪,便长的七尺六寸高,体重更是直奔四百斤(100千克)! 要知道哪怕是年近十七的刘荣,身高也才不过七尺三寸(1米67),体重更不过二百四十来斤(60千克)。 在这个时代,男子身高能达到七尺(1米61)以上,其实就已经是过了平均身高,算得上是仪表堂堂; 到了八尺(1米84),更是足以被称一声:伟岸丈夫! 只能说:皇五子刘非,那就是错生在皇家的武将胚子——而且还是冲锋陷阵,能开无双的那种! 作为皇长子,刘荣对自己有这么一个‘胸大无脑’的弟弟,自是感到莫名的安心,也对刘非这纯善的性格感到亲近。 同时,作为兄长,刘荣也希望能尽量保证此番,刘非出征平叛过程中的人身安全。 ——皇子领兵平叛,确实能极大的提振朝堂平叛大军的士气,并狠狠给老刘家挣一把颜面; 但相应的:万一刘非有个闪失,那无论是对朝堂大军的军心士气,还是刘氏皇族的颜面,都将会是极大的打击…… “嗯~” “这样,老五这几日,就先把程、栗两家凑出的兵卒操演一番。” “我去趟少府,看能不能给老五摸点好东西回来。” 由于瓷器的缘故,少府令岑迈和刘荣之间,已经结下了相当深厚的友谊。 ——主要是利益同盟。 岑迈很希望刘荣能再变几次‘戏法’,给少府再多开几条源源不断的财路。 而在这个前提下,刘荣多的不敢说:在有天子启许可——至少是默认的前提下,从少府摸几件甲具之类,当还是不在话下的。 对于大哥刘荣的好意,刘余、刘非兄弟二人,都是盛情难却。 刘余是担心自己是否还有哪一方面没有考虑到,担心自己不该替弟弟接受这份好意。 刘非则简单许多——想接受,又怕被自家兄长训斥。 最终,刘荣再三坚持,还是让兄弟二人不得不接受了这份沉甸甸的手足之情。 刘荣也时隔将近一年,再次踏上了前往少府作室的路。 · · · 刘荣那边,正在少府官员的胆战心惊下,为五弟刘非量身挑选着合适的甲具。 而在宣室殿,天子启送走了本该为此——本该为刘荣头疼的少府令岑迈之后,便随之出现在了侧殿的演武堂。 ——这处演武堂,自孝惠皇帝年间布置完成之后,便基本没怎么被动用过。 孝惠皇帝自不用说:便是来了演武堂,也只能自己和自己玩儿兵棋推演; 先帝则是在那次,试图和匈奴人决战,最终却被济北王刘兴居背刺,破坏了全部谋划之后,开始全神贯注的苟发育,再也没动过对内、外动兵的念头。 但天子启来的很多。 这演武堂,天子启自前年即了皇位之后,几乎每隔几日,便会来上这么一遭。 究其原因,自是天子启清楚的知道:长安朝堂中央,同关东宗亲诸侯割据势力之间,必有一战! 且由于吴王刘濞的存在,这一战,绝不会太过遥远。 所以,毫不夸张的说:吴王刘濞举兵反叛之后,可能采取的策略、选择的行军路线——每一种可能,都被天子启在脑中推演过无数次。 这也就导致此刻,天子启才刚出现在演武堂,都不等将军们提出自己的看法,天子启便拿着一根长棍,径直点在了梁国都城:睢阳。 “睢阳城,将会是这一战的关键!” “无论刘濞作何抉择、从哪条路走,最终目标,都必定是睢阳!” “——睢阳城破,则吴楚叛军可继续西进,兵临函谷,以至于关中人心大乱,宗庙、社稷震荡!” “睢阳不失,则刘濞寸步难进,时日一久,本就各怀心思的各路诸侯,便必定会军心大乱,乃至不攻自破!” 极其自信的给出自己对这场叛乱的意见,天子启便昂着头,在围聚沙盘——摆在地上的沙盘周围的将军身上扫视一周。 见将军们都一言不发,既没有出言反驳自己,也没有点头附和自己,天子启这才隐约意识到:气氛,似乎有些过于诡异了…… “怎么?” “可是关东,又送来了战报?” 话刚说出口,天子启便率先在心中否定了这个可能性。 ——若是关东送来战报,便必定会是八百里加急,从消息发出的起点开始,一路换人换马,片刻不停地送到终点。 而这终点,又必定是未央宫宣室殿。 如果真的是战报,那天子启必定会是第一个接到消息的人——至少是最先接到信息的人之一。 原本还在纠结着,要不要开口提醒天子启的众将军,听闻天子启这一闻,心下却是更加纠结了起来。 大家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终,还是由在场众人中,资历最高的曲周侯郦寄站出身来,面色稍有些古怪的对天子启一拱手。 “额……” “陛下即问,臣,不敢不言。” ··· “——陛下说,此战的关键,是睢阳城的得失。” “就好似刚一开战,便会是刘濞老贼,与梁王决战于睢阳。” “但实际上,刘濞想要兵临睢阳,却也并非这么容易的事……” 斟酌着用词,委婉提醒过天子启,郦寄便上前两步,站在代表楚都:彭城的小方块上。 而后又抬起头,朝十几步开外的睢阳‘城’指了指。 “陛下且看。” “如今,吴楚贼兵汇集于彭城,不日便将开拔。” “而从彭城出发,先北上绕过淮南,再向西朝着睢阳进发——单是路途,便不下千里之遥。” “千里,哪怕是急行军,也至少需要十五日;” “更何况这千里,吴楚贼军,总不至于畅通无阻,连一点抵抗都不会遇到?” 说到此处,郦寄不忘稍抬起头,朝其余众将扫视一周; 见没人有反对意见,大都是点头表示认可,才笃定道:“依臣之见,吴王刘濞的吴楚贼军,自彭城出发北上之后,或许会去和齐系汇合。” “待吴楚联军,变成吴楚齐三国——更或是多国联军之后,刘濞才会西进。” “路上,应该还会遭到各地方郡县,尤其是淮阳郡的阻拦。” “若不能和淮南系汇兵一处,那吴楚叛军兵临睢阳城下,至少也要花费一个月的时间。” “——甚至花费三个月乃至半年,也不是多么奇怪的事?” 言罢,郦寄再看向众将,似是在询问同僚们的意见。 便见众将无不低着头,在地上的山川、河流上审视着,多数人还是点头,对郦寄的推断表示认可。 唯独中尉周亚夫,带着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似乎并不很赞同郦寄的意见,却也没有直接开口否决。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一声中气十足的老迈声线,自殿门外传入堂内。 “不会那么久!”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丞相申屠嘉,此刻已是身着甲胄,颌下花白的髯须,更是被胄下系带顶的向前翘起。 在众将注视下大步上前,申屠嘉只低头在沙盘上扫了一眼,便当即拱手,朝天子启单膝跪倒在地。 “关东地方郡县,绝对撑不了那么久!” “别说是撑——甚至都未必会有人,当真敢出兵阻拦刘濞西进的脚步!” “若是能紧闭城门,只是让叛军自城外绕过,便已然是难能可贵;” “更大的可能,是地方郡县也被叛军的兵势所裹挟,或主动、或被动的加入叛军。” “所以,刘濞引军西进,自齐地到梁都睢阳——这一路,必定是畅通无阻!” 听闻此言,天子启本就有些不好看的面容,只顿时再添了一分不自然。 假装没看到申屠嘉身上的甲、胄,沉声问道:“那在丞相看来,叛军要花费多长时间,才能兵临睢阳城下?” 却见申屠嘉闻言,只深吸一口气,混浊的双眸,也深深凝望向天子启目光深处。 “陛下,可以这么认为;” “刘濞的叛军,从彭城一直到兵临睢阳城下——这一路上,都不会遇到哪怕一丝、一毫的阻碍。” “地方郡县要么是闭城不出,放刘濞绕过;要么是开城相迎,加入叛军的行列。” “所以,刘濞的叛军要花费多长时间,才能兵临睢阳城下,仅仅取决于叛军能走多快。” ··· “日行五十里,这一千里的距离,便是二十日;” “日行七十里,更是不过十五日而已。” “若是刘濞直接放弃北上接应齐系,而是自彭城一路西进,直接自淮南横穿而过,直扑睢阳……” 说到最后,申屠嘉又深吸一口气,丢出一个令在场众人——包括天子启,都瞠目结舌的数字。 “臣认为,按照最糟糕的情况来计算:刘濞的叛军,很可能在十日之内,便兵临睢阳城下!” “而今日,已经是刘濞率军抵达彭城,与楚王刘戊汇合之后的第八日了……” 有点卡文,就磨叽了一个下午,才写好第一更…… 大家多担待,实在是婚期将至,要头疼的事儿太多,动不动就分神,写起文来就不顺畅,我又不愿意随便糊弄…… 第二更可能会在十二点之后了,但肯定会有。 再次恳求大家多担待 第099章 少府自己选 十日! 饶是这两个字,是从开国元勋仅存的硕果、当朝丞相申屠嘉口中道出,在场众将面上,也无不立时涌上瞠目结舌的惊诧表情。 十日? 开什么玩笑! 要知道长安发去吴地的削藩诏书,都是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送到了吴王刘濞的手中! 虽然这其中,有那支使节队伍自知凶多吉少,故而一路磨蹭的缘故,但即便是按正常速度,长安发往吴地的诏书、政令,也需要起码十五到二十天才能送达。 ——就连吴楚举兵反叛的消息,不也是花了足足七天的时间,才八百里加急送到长安? 感受到在场众将——甚至包括天子启那‘丞相是在危言耸听吧?’的古怪目光,申屠嘉却是再深吸一口气,沉着脸走上前。 站在睢阳-彭城之间,两手分别朝象征两座城池的小方块一指,申屠嘉便抬头望向先前发言,推断‘最快也要一个月,慢一点甚至可能要三个月乃至半年’的郦寄。 “曲周侯知道从楚都彭城到梁都睢阳,是多远的距离吗?” 便见郦寄当即低下头,大致目测一番,便开口道:“若不顾山川之阻、道路之曲,当有六百……” “——四百三十里!” “——彭城到睢阳的直线距离,只有四百三十里!” 不等郦寄话音落下,便见申屠嘉满脸凝重的低下头,将脚步往远离睢阳的方向挪出一步。 “楚都彭城到梁都睢阳,中间只隔着一个淮阳郡。” “西出彭城,过了淮阳地界,便是踏入了梁国境内!” “即便道路再如何曲折,彭城到睢阳,也至多不过五百多里而已……” 听闻此言,郦寄先是一愣,旋即颇有些讶异的张大了嘴巴。 “怎会如此之近?” “太祖高皇帝之时,我曾率兵从梁国去过楚地,根本没有这么近才是?” 却见申屠嘉满脸严肃的一点头:“没错。” “太祖高皇帝之时,确实没有这么近。” “——但那是因为秦末战火,让官府根本顾不上修缮、维护直道,才因道路曲折而路途遥远。” “而现如今,关东的秦直道,早已经修缮、维护到了秦王政年间,那完好如初的程度。” “从梁都睢阳到楚都彭城,更是连转向都不怎么需要——只沿着直道一路走下去便可。” 言罢,申屠嘉又再度低头观察片刻,终还是将手,指向扎堆挤着七个小方块的‘齐地’。 “齐系七王,只要齐王刘将闾举兵,便不再需要吴楚北上接应——愿意反的,跟着齐王西进便可;不愿意反的,也断不敢发兵阻拦。” 再转过头,指了指淮南:“淮南系三王,一反、一疑。” “唯一的忠臣,在即将秋收的时候遭受了雨雹之灾。” “——此时的衡山国,当已经闹起了饥荒,连带着其余两国,也必定会受到波及。” “就算淮南系三王都不反叛,也绝对无力阻挡刘濞——甚至可能连城池都守不住。” 说到最后,申屠嘉终是再向天子启一拜,将天子启手中的长棍借了过来; 而后,便从彭城、齐地、赵地,以及淮南为起点,分别画了四条线; 而这四条线的终点,无一例外,均为梁都:睢阳…… “这,便是最糟糕的情况。” “——吴楚联军发彭城,齐系聚临淄,赵军起邯郸,淮南系兴兵于六安。” “四路叛军都不彼此接引、汇合,而是各自朝着睢阳进发!”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十日之内,睢阳城下,便会有不下三十万——乃至四十万叛军汇聚!” “而梁国,兵马拢共不过十数万,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分散于睢阳以东的几条防线。” “睢阳城内的守军,极可能不满十万……” 听到最后,原本还交头接耳,想要发表见解的众将官,已经是默不作声。 便是对申屠嘉反驳自己颇有些不服气的曲周侯郦寄,在听申屠嘉说到‘秦直道已经完好如初’之后,也沉默的抿紧了嘴唇。 直到这时,众将——尤其是郦寄才终于反应过来:究竟是哪一点,被众人忽略了。 ——吴国都城广陵,确实远在南方沿海,距离睢阳相当遥远,而且路途坎坷; 但楚都彭城,却位于关东腹地,距离关东更靠近函谷关方向的睢阳,根本就没有多少距离! 如果没有秦直道,那还可以指望这五六百里的距离,以及沿途的郡县武装,能让刘濞花费个把月的时间; 但有了直道,又有当朝丞相信誓旦旦的一句‘关东地方郡县早就烂透了,根本无力阻止叛军’,郦寄也就无从反驳了。 申屠嘉说的没错。 除非齐系临阵倒戈,站在长安朝堂这一边,从身后牵制吴楚联军; 否则,吴王刘濞麾下的叛军主力,极有可能在十日之内,便从彭城抵达梁都睢阳! 而淮南系,最糟糕的情况是三王皆反;最乐观的状况,也顶多是忙着应对雨雹引发的饥荒,根本顾不上掺和这场叛乱。 再加上铁定会有过半举兵的齐系,以及早就开始联络匈奴人的赵王…… “如此说来,此战的关键……” “便仍旧是睢阳?” 此刻,天子启的心情很复杂。 先是信誓旦旦的表示:睢阳的得失,便决定着这一战的成败! 待众将一致反驳,又再由申屠嘉否决众将,一切就又回到了原点:决战,将于睢阳展开! 而且决战到来的那一天,并不会太过遥远。 只是对于申屠嘉认可自己的推断,天子启却高兴不起来。 因为申屠嘉得出的结论,是有理有据,合情合理; 而天子启的推断…… “罢了罢了……” “——反正朕又不是将帅。” “这些兵事,自有将军们去操心……” 勉强安慰自己一番,又再次强迫自己,将目光从申屠嘉身上的甲胄移开。 沉思片刻,天子启的目光,便不由自主的落到了众将中,极为显眼的那道身影之上。 ——如今汉家,正在经历开国元勋凋零,新生代又没成长起来的青黄不接之际。 便说在场这些人:曲周侯郦寄,虽是‘二世曲周侯’,但与其父郦商一样,同为开国元勋。 在太祖刘邦打天下那些年,郦商、郦寄父子,都是一起上战场的。 五十多年前,郦寄就已经能跟父亲郦商一起上战场,甚至能跻身于‘开国元勋’的行列,如今自是已经年过七十; 丞相申屠嘉也差不多:别看此刻身着甲胄,却也早已经挥舞不动刀剑、拉不开弓弩。 李广、程不识两个新生代倒是年轻——都是二十多,将近三十的年纪; 但年轻,自然就意味着资历不深,经验不足。 遍观在场众将,有真材实料的,不是太老,就是太年轻; 正值壮年的,又都是卫尉直不疑、御史大夫陶青——要么是凭忠心得掌兵权,要么直接就是功侯二代,蒙了父荫。 唯独那道身影; 年轻,稳重,虽也同样是功侯二代,却是在场众人中,军事素养最过硬、军方背景最坚挺,同时又资历极深的一个…… “先帝弥留之际,曾告诉朕:国有轻重缓急,可用周亚夫为将。” 漫长的沉默中,天子启悠悠道出一语,将众将的目光,尽数引到了那道稍显孤寂的身影之上。 便见天子启含笑上前两步,再道:“此番,宗庙、社稷陷入危难,应当是要以绛侯,来作为平叛主将了。” “对于平叛之事,绛侯,难道没有什么想要说的吗?” 听闻此言,在场众将无不再度看向周亚夫,目光中颇带着些嫉恨。 虽然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但作为将军——尤其还是汉家最顶尖的一批高级将官,谁又肯放过这等立功良机? 倒是周亚夫自己,似乎对此早有预料,并没有表露出丝毫异样的情绪。 只沉着脸,默默盯着地上的沙盘,愣是连天子启的询问,都没有急于给出答复。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天子启面上都有些挂不住笑了,周亚夫才缓缓抬起头。 看了眼老丞相申屠嘉,又撇了眼郦寄; 终,才对天子启拱手一拜。 “梁王,至少能抵御叛军三个月。” “三个月之后,睢阳会堪危,但叛军也同样会精疲力竭,处于崩溃的边缘。” “届时,若臣手中有十万兵马,且驻扎于距离梁国百里以内的位置,便可一举击溃睢阳城下的叛军。” ··· “如果陛下要以臣为将,便需要许臣便宜行事的特权。” “三个月内,臣都会按照自己的计划做事,三个月后,陛下必定会收到叛军溃散的消息。” “——在这期间,无论臣做了什么,陛下都不可以横加干预。” “至于齐地、赵地、淮南地,便需要陛下另做筹谋了。” 闻言,天子启的第一反应,是扭头望向申屠嘉。 待申屠嘉思虑片刻,再朝自己沉沉点下头,天子启才深吸一口气,再度凝望向面前,浑身散发着淡定、从容的周亚夫。 “诏令!” “拜中尉绛侯周亚夫,为太尉!” “节制天下兵马,主平乱事!” “假天子节,许便宜行事!!!” 再扭过头,望向申屠嘉:“丞相府即刻布榜,广发关中民男适龄、始傅,且曾为卒者,又民夫倍之!” “再拜:太子詹事窦婴为大将军,率兵二十万,驻荥阳-敖仓一线,监齐、赵之兵,并为睢阳之后应!” “将军栾布、曲周侯郦寄,皇五子刘非,奉诏巡边,兵围邯郸!” 至此,天子启针对吴楚之乱的应对措施,便已经有了大致雏形。 ——以窦婴为外戚大将军,驻守江山社稷的命脉:荥阳敖仓! 顺带在睢阳以西百里的位置,作为梁王刘武身后的后应,以及汉家在函谷关外的最后一道防线。 栾布、郦寄两个老将,外加皇子刘非,去将赵王刘遂堵在王都邯郸,稳住北方。 至于吴楚联军、齐系诸王,以及立场存疑的淮南系,则都与睢阳城合在一起,尽数交给太尉周亚夫…… “中尉绛侯臣周亚夫,谨奉诏!” “丞相故安侯臣申屠嘉,谨奉诏!” “曲周侯臣郦寄/臣栾布,谨奉诏!” “臣等,谨奉诏!!!” 虽然在场众人中,得到任命的只有周亚夫、郦寄、栾布三人,但这也并不意味着其余众将,便都错失了出征平叛的机会。 ——李广、程不识两个晚辈,以及韩颓当这个‘降将’,大概率是要跟在太尉周亚夫身边; 御史大夫陶青、卫尉直不疑、中郎将郅都,虽是要由于职责特殊性留守长安,却也得在长安一带组织起兵马,预防那最不能发生的万一。 但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个场合,少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 内史:晁错…… 一手推动《削藩策》,从而引发这场叛乱,且要以内史的身份,统筹关中大小事务的当朝内史——晁错…… · · · “少府别这么小气嘛~” “不就是几件札甲?” “再怎么珍贵,也不过卖出三五件瓷器,便都能赚回来的嘛……” 未央宫,少府作室。 从宣室走出,回到同样位于未央宫内的少府作室,岑迈自然没花多少时间。 ——原本倒也不用这么急着回来。 如果不是少府的官佐,来提醒自己‘公子荣来抢甲胄’的话…… “这哪是几件札甲?!” “——这是臣的好几条命啊!!!” “便这么被公子拿了去,就臣这条小命,反复死三五回都未必够!” 满是惊骇的说着,岑迈的手更是紧了紧,费力的将一件札甲死死抱在怀里,目光更不断催促众官佐:千万不要松手! 岑迈很清楚:刘荣这不是来拿札甲,而是来拿岑迈,乃至整个少府上下,成千上万少府官吏的性命…… “哎呀~” “我又不是自己要用?” “——是老五要领兵出征~” “少府总不能让父皇的子嗣,就那么身着单袍去关外,同刘濞的叛军厮杀吧?” 信誓旦旦的一语,却只让岑迈迟疑了那么一瞬,便又坚定的猛摇头。 “不行!” “臣不知道,不清楚,没收到诏令!” “公子要甲胄,自去寻陛下讨,臣这里压根儿就没有甲具!!!” 面不改色的说出这句‘少府没甲具’,岑迈又如临大敌的紧盯着刘荣,小心翼翼的侧过身去,将怀里抱着的那具札甲交给了身后的官佐。 腾出手来,这才慢慢走上前,一把抓在刘荣那揪着甲带不放的手。 “公子别逼臣!” “真逼急了,臣可就要咬人了!!” 说着,岑迈不忘张开血盆大口,做出一副真要下嘴咬的架势。 真不怪岑迈小气; 在这个时代,别说是一整件甲胄,便是甲具上的一片甲片——两指宽、三指长的一片甲片,身份信息都要比寻常百姓还更完整! 弄丢了? 还是在少府丢的? 嘿! ——你就活吧! 谁能活的过你啊??? 见岑迈这幅作态,刘荣自也知道就这么硬要,根本要不走岑迈的小命…… 啊不,根本就要不走这几件札甲; 于是,刘荣便做出了一个让少府上下,都本能眼冒金光的动作。 ——把手塞入怀中,然后缓缓掏出一迭写有图案、文字的绢布。 很显然:刘荣的这个动作,无疑是比那句‘老五要出征’,更能打动少府令岑迈。 却也只是踮起脚尖,远远看了一眼,便再度将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 “公子不要再想了。” “这札甲上的每一片甲片,都比父母双亲更值得我珍视!” “若是为了皇五子,公子大可去求陛下啊?” “又何必为难臣这个可怜人?” 好嘛; 为汉少府,位列九卿,手底下万千官佐、几十万官奴力役,手里的算酬以‘千万’为单位的岑迈,居然还成了可怜人…… 看岑迈都快急哭了,刘荣也终是放过了这个自诩为‘可怜人’的汉少府。 只不无不可的点点头,嘀咕一句‘要不是父皇忙着国事,我才不来这破地方呢’,便将手中绢布递上前去。 “马鞍,马镫,马蹄铁。” “生铁浇筑,三千套,五天之内要。” 本还打算看看绢布上的内容,闻刘荣开口就又是生铁,又是三千套、五天之内要,岑迈只赶忙将绢布递回去,再一阵猛摇头。 “公子今日,莫不是来消遣我的?” “这分明也是军械?!!” 却见刘荣闻言,只将面上笑意陡然一敛; 深深凝望向岑迈目光深处,只惹得岑迈心中警铃大震! 正要有所动作,却终究还是没赶上阻止刘荣,又飞扑到了一件札甲之上…… “公子……” “——马鞍,马镫,马蹄铁!” “——生铁浇筑,三千套。” “——五日之后要。” 却见刘荣死死趴在那件札甲之上,摆明一副滚刀肉的模样,望向岑迈的目光中,更尽是无赖之色。 “少府自己选。” “要么答应,要么让我带两件札甲回去。” 听到这里,岑迈这才终于明白过来:刘荣来少府,根本就不是为了什么札甲…… “公子有事,何不妨直言?” ··· “闹出这么大动静,吓我这一把年纪的老头子作甚……” 如是道出一语,岑迈也终似是认命般,抬手擦了擦额上冷汗,又不情不愿的再度接过那一迭绢布。 “马镫?” “马鞍…” “马蹄铁……” 呼~ 赶上了,十二点前搞完了。 晚安晚安 第100章 即刻拿下! 一场闹剧,终还是随着刘荣‘图穷匕见’而宣告结束。 不多时,岑迈便带着刘荣回到了自己的班房,随意招呼刘荣坐下身,便拿着那一摞图纸研究了起来。 到底是少府卿——即便并不属于‘匠人’,岑迈也还是很轻松的看出了手中,这一摞图纸上的内容。 “马镫……” “双边马镫?” “内帑倒是有几万件单边马镫,两两配作对,便也不用现做……” ··· “马鞍……” “——这么高?” “既是放在马背上充当坐垫,当也用不到生铁,只须皮革、布帛之类便可……” ··· “就是这马蹄铁……” “要钉在马蹄之下?” “耸人听闻……” 见岑迈这么快便明白了自己要做的东西,刘荣也稍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目光躲闪的点了点头。 ——札甲,岑迈是一件都不可能给刘荣的。 原因很简单:如今汉室,基本只要是官方背景的单位,如郡县官府、官有作坊等,都继承了嬴秦的‘物勒工名’制度。 直白点说,便是做出来的器具,又或是文档、信件,无论过了谁的手,都要做详细记录。 便拿少府生产的札甲举例。 最开始,少府内帑的账本上会写道:因某某人申请,天子允准,丞相府认可,朝仪表决通过,于某年某月某日,内帑调拨多少数量、何等品质的皮革,审批人:少府令某某。 随后,这批皮革会被送到少府的军工作坊,由至少千石以上级别的主官本人签收,并分发给匠人们。 匠人们每制作出一枚甲片,也都要在甲片里侧留下信息:某年某月某日,少府某监某司,匠人某某,制作出了这枚皮质札甲甲片,编号为当日xx号; 而后,这批甲片又会被送到西织室,再由织室负责人:少府六丞之一签收——某年某月某日,西织室接收札甲甲片多少多少枚,编号依次为某年某月某日一号、二号、三号…… 到这里,也还没有结束。 待这一枚枚甲片,在西织室的织工手中,被缝合组成一件完整的甲具之后,这具札甲,更会被建立起单独的档案。 档案内容大致为:某年某月某日,少府西织室xx号札甲,缝织者某某某,验收者某某某(西织室负责人); 该甲共有甲片多少多少枚,分别为:少府某年某月某日一号、二号、三号…… 而后,这件由少府制作的札甲,从走出西织室的那一天起,其所有动向,也都会被记录在这份独属于该札甲的档案之上。 如:某年某月某日,某某人奉某某人(少府或天子)之令,将这件札甲从武库/内帑调走,用途是巴拉巴拉巴拉…… 甚至于每一枚甲片,也都能追溯到从制作完成,到废弃销毁的整个过程,或者说是从出生到死亡的整个‘人生’。 这,便是汉室——尤其是汉少府自嬴秦完整继承下来的制度:物勒工名。 器物之上,要刻有制作者的名讳。 这就意味着每一件由少府生产的器具,无论是兵器还是农具,都和后世的人一样,会因为有‘身份证’、有‘户籍’,而被官府终生掌握动向。 至于甲胄、弩机等不允许私有的制式武器,别说是整件套装了; ——哪怕是一个小零件,在汉室的获取难度,都不比在史前时期手搓光刻机低多少。 在这样的情况下,刘荣要札甲? 想屁吃! 甲片,甚至是甲具上的一根缝合线都休想! 刘荣当然也知道这些。 但时间紧迫之下,为了心心念念,先前却因为没有合适的‘由头’,而始终无法着手准备的骑兵三件套,刘荣却也不得不出此下策。 后世有人说:如果你向室友提议开扇窗户,那大概率会被拒绝; 但如果你提议把屋顶掀了,那你的室友就会主动跟伱说:掀屋顶太离谱了,咱凑合开个窗户得了…… “出此下策,并非是想要为难少府——实在是这些东西,过去并不方便拿出来;” “而眼下,又急于做出这些东西,以做平定叛乱之用。” 在岑迈幽怨的目光注视下,刘荣左顾右盼,不安的挪动着身子,实在是有些坐立难安。 终于还是放弃了挣扎,直接向岑迈摊牌。 “叛乱爆发之前,我让少府做这些军械,是很犯忌讳的。” “而眼下,父皇已经拜绛侯为太尉,至多七日之后,周太尉便要领兵出征。” “——就这七天的时间,实在是太过于紧迫。” “无奈之下,才用了这么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刘荣不再抢札甲,又拿出了一摞图纸,岑迈自也是早就从先前,那惊怒交加的激动情绪中冷静了下来。 最后仅存的一丝幽怨,也随着刘荣这番坦白,而彻底消散。 再看了看手中的三件套图纸,岑迈终是一脸严肃的抬头望向刘荣,将手中的图纸轻扬了扬。 “有几件事,要和公子先说清楚。” “其一:这些东西,哪怕是做出来,也不可能交到公子的手中。” “究竟交付给谁,得看陛下的旨意。” “——那是自然。” 岑迈话音刚落,刘荣便赶忙点下头,显然也对此早有预料。 便见岑迈紧锁的眉头稍一松,再道:“其二:正如公子所言,吴楚举兵谋乱,太尉不日便要率军开拔。” “——未来这几日,少府上下,都会极其忙碌。” “若非公子今日闹着一出,甚至就连我,此刻也本该忙的脚不沾地。” “所以,这些东西究竟值不值得做,要不要这么急着做、做这么多——公子说了不算,臣也做不了主。” “得先弄清楚这些东西的用途,再由专人评估之后,交由陛下定夺。” 岑迈句句有理,刘荣自也不无不可。 只是没想到:岑迈说干就干,雷厉风行到半个时辰之后,就把一切都搞定了! 单边马镫x2——双边马镫! 木制底座以皮革大致包裹——高桥马鞍! 唯独马蹄铁没办法现找,却也不影响岑迈再找来汉室最权威的骑兵专家:弓高侯韩颓当,来检验刘荣这几件新产品的性能。 “嗯?” “双边马镫?” 作为韩王信的后代,又是自出生起便在草原长大,早些年才降归汉室的‘半个匈奴人’,韩颓当几乎是在看到那匹老马的瞬间,便立刻注意到了异常。 “这有何用?” “马镫的作用,是供骑士借力上马——而且只有我汉家的骑兵会用。” “匈奴人从小就学习骑马的技巧,根本用不到马镫。” “可即便要马镫借力上马,也是单边就够用的啊?” “——马镫在哪边,便从哪边上马即可?” “何必……” 如是说着,韩颓当只不住的望向身侧,正满带着微笑,眼神示意自己‘试试再说’的皇长子刘荣。 见此,饶是对这双边马镫不抱期待,韩颓当终还是决定:给刘荣一个面子。 作为匈奴降将,尤其还是‘韩王信之子’这种具有极端特殊身份的降将,韩颓当在汉家朝堂内外的人缘,其实算不上太好。 也就是稍年长些的郦寄、栾布——两个老不正经的,念着当年和韩王信之间的情谊,才愿意带韩颓当这个‘故人之子’一起玩儿。 除此之外,韩颓当在朝野内外,别说是亲近的人,就连曾一同参加一场宴会的人,都找不出三五个来。 这对韩颓当而言,有好有坏。 好处在于:韩颓当人际关系简单,而且是过度简单,这让天子启很放心。 坏处也很明显:人,是群居动物。 无论是什么人,在什么样的圈子里不被接纳,都会本能的产生危机感。 比如韩颓当,眼下只有郦寄、栾布两个‘忘年交’,这俩家伙又都是七老八十的年纪。 万一哪天,这俩老不正经的也瞪了腿,韩颓当咋办? 万一有个万一,被下狱治罪什么的,岂不是连个帮忙说情的人都没有? 所以这些年,韩颓当一直在想:该怎么做,才能为家族的未来留下些什么。 ——至少留下一些人脉,以免二三十年之后,家族就因为某个不屑子孙的缘故,落得个宗祠尽毁、家破人亡的下场。 对于皇长子刘荣,韩颓当过去的态度很暧昧:即不刻意亲近,以免犯忌讳,也不太疏离,以免会后悔。 而今天,难得有机会和刘荣生出交集,韩颓当自也乐得卖刘荣一个面子。 “该怎么夸公子呢……” “唔……” “就说双边马镫,也还是有些用处的;” “万一骑士不甚落了马,有双边马镫在,也就不必绕到有马镫的那一侧再上马,而是可以从随意一侧……” 如是想着,韩颓当便走到那匹老马前,抬脚踩在马镫之上,便身形轻盈的翻身了上马。 坐上那搞搞耸起于马背的高桥鞍上,下意识调整了一下坐姿,韩颓当便带着略显生硬的笑容,转头望向身旁不远处的刘荣。 “这马鞍不错!” “坐着很稳!” “我熟于骑术,感觉不太出来;” “如果是个没怎么骑过马的人,应该会有很明显的感觉。” 如是道出一语,正要再道出方才,针对双边马鞍组织好的称赞之语,却见刘荣抬脚便朝自己走来; 韩颓当不由一奇,却见刘荣毫不在意的走到马侧,抓起韩颓当的脚掌,便要往马镫里踩…… “公子?!” 被刘荣这突如其来的怪异举动吓的大叫一声,韩颓当脚下却是丝毫不敢用力,生怕再踩到刘荣那细皮嫩肉的手。 只是刘荣却并没有理会马背上,已经有些坐立不安的韩颓当,自顾自绕到另一侧,将韩颓当的另外一只脚,也塞半只脚掌进马镫里。 而后,才笑意盈盈的抬起头,开口一语,却吓的韩颓当又是一惊! “还请弓高侯战立起身。” ??? 韩颓当脑海中出现的第一个画面,是草原上少有的技艺:骑士双脚踩在马背上,履马背如履平地; 但刘荣如此大费周折,应该不是想看自己杂耍吧? 带着这样的想法,韩颓当心下更生不安,只下意识把脚往下一踩…… !!! 就是这一踩,让韩颓当发现了新大陆,终于体会了刘荣所要表达的意图——双脚踩着马镫,将屁股从马鞍上稍抬起了些! 短暂的呆愣之后…… “去!取弓来!!!” 一声令下,少府众官佐却是面面相觑,纷纷将惊疑不定的目光,撒向同样面带为难之色的少府令岑迈。 ——什么情况?! ——少府今天,这是捅了逆贼窝了?!! 又是皇长子,又是弓高侯——咋都是张口闭口要军械?????? 倒是韩颓当的亲卫,没有注意到一众少府官员的怪异面容,只小跑到了韩颓当的坐骑旁,拿起一把弓,便又跑了回来。 待韩颓当接了弓,又从箭簇中抽出一枚箭矢,众官佐也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如今汉室,禁弩不禁弓,禁甲不禁兵…… 一手执弓,一手捏箭,韩颓当先是依照肌肉记忆,于马背之上,在静止状态下挽弓。 很稳! 完全不需要和过去那般,小心维持身体的平衡,再寻找那一闪即逝的射击时机,也就是那偶尔出现的身体平衡状态; 而是可以慢条斯理的调整呼吸,再仔细瞄准…… 意识到这一点,韩颓当本还带些茫然的面色,却是陡然凝重了起来。 但并没有急于开口,而是在再三犹豫之后,缓慢驱动着老马向前动起来; 再试着挽弓——依旧很稳。 再将速度提高些,挽弓; 再提高速度,再挽弓…… 一直到老马的速度极限,已经接近战马奔袭的速度,韩颓当发现自己依旧可以腾出双手,在疾驰的马背上挽弓搭箭…… “即刻封锁校场!!!” 大老远朝着岑迈、刘荣所在的位置狂奔而来,待韩颓当满脸震撼的翻身下马,已经是第四次喊出这一句:“请少府即刻封锁此地!” “凡是见过这马鞍、马镫的人,都即刻拿下!!!” 韩颓当毫无征兆的几声咆哮,只惹得在场众人——包括刘荣都不由得一愣; 却见韩颓当满脸凝重的上前,甚至颇有些粗鲁的抓住岑迈的胳膊,便向外走出两步。 而后,才在岑迈惊疑不定的目光,以及因手臂吃痛而眯起的眼角注视下,一字一顿道:“这两样东西,如果让匈奴人得到,那我汉家,将再也无法战胜匈奴人了!” “——匈奴人从四岁开始骑羊,七岁开始骑马,每一个人都精于骑术,却也只能在策马疾驰之后,驻马挽弓!” “能在策马缓慢移动的同时挽弓,便足以引起单于庭的重视,甚至直接被纳入单于庭的亲卫军!” “但有了这两样东西,连我这样在草原只属于‘中人之姿’的人,都可以在策马飞奔的状态下挽弓搭箭!” “若是匈奴人得了这些东西???” 被韩颓当一语点破利害,岑迈的面色也陡然带上了郑重之色。 不着痕迹的将手臂,从韩颓当那钢钳般有力的手掌中抽出,却并没有太过慌乱,而是步履平稳的走上前,走到众官佐面前。 “对于类似的事,诸位,应该也都习以为常了。” “——即刻去把所有见过马镫、马鞍图纸及实物的人,都集中到这里来!” “我亲自去宫里,请陛下派廷尉、丞相府的人,查这些人的家世。” “而后,便是将这些人的妻儿老小,都安置在上林苑。” 对于岑迈的这一番交代,少府众官佐虽稍有些讶异,却也并没有感到太过惊慌。 ——作为汉家保密等级最高、保密意识最强的部门,少府万千官佐,从履任少府的那一天开始,便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在场的众人,甚至也大都已经享受到了这样的待遇:举家住到上林苑,领着比千石的俸禄,种着不用交税的皇田,小日子别提有多滋润。 非要说有什么不舒服的,那也就是不太方便与外界来往,需要采买东西,也只能由专人替自己去买。 但从好的方面来说,倒也省了腿脚功夫? “喏。” 对于在场这些人,岑迈倒是没太担心。 ——能陪岑迈、刘荣出现在这里,看韩颓当测试马镫、马鞍性能的,本来就不可能是什么小虾米。 如果连这些比千石以上,人均‘少府副官’的部门主官,都有可能判汉投胡的话,那少府也就没必要再搞什么保密措施了。 目送一众官佐领命离去,岑迈这才回过身,神情严肃的望向刘荣、韩颓当二人。 “公子和弓高侯,要虽我一同入宫面圣吗?” 随时在问,但岑迈那不断游离在二人身上的目光,却无疑已经给出了答案。 “我要去!” “关于马镫、马鞍,我还有其他的顾虑!” “必须亲自告诉陛下,我才安心!” 韩颓当是个直性子,并没有意识到岑迈话语中的强硬。 刘荣却是苦笑着摇摇头,再悠悠发出一声长叹哀叹。 “我上午才去过宣室……” “嗨,罢了罢了……” “大不了再被言语讥讽一番……” “走吧;” “陪少府走一趟便是了……” 今天第一更 (本章完) 第101章 想做太子? 不出刘荣所料:对于刘荣再一次出现在宣室,天子启也再度展露了大阴阳家的深厚底蕴。 “足足半~日不见,朕于公子,可真是挂念的紧……” ··· “公子这是嫌朕太过清闲——嫌一场吴楚之乱,都不够朕头疼的?” 意料之中的抱怨,只引得刘荣无奈的耸了耸肩,又朝身旁,满脸凝重的少府令岑迈努了努嘴。 ——我也不想来的~ 见刘荣如此作态,天子启也不由稍正了正身,将目光移向岑迈; 却见岑迈思虑许久,再三作势要拱手,却终也和刘荣一样,将头侧向了身旁的韩颓当…… “那就让我来说吧。” 毕竟是在草原长大,相较于岑迈这样的老臣,韩颓当身上,更多了一分游牧民族的直爽。 不假思索的一语,待天子启微点下头,便用极为简短的话语,将情况尽数摆在了天子启的面前。 “公子做出了几件新东西,都是配备在战马之上的。” “这几点东西,臣都试过了。” “——很可能会让一个从来都没有骑过马的人,在三五日之内就学会骑马,两三个月便弓马娴熟!” “如果让我汉家的骑兵都配备上这几件东西,那我汉家的骑兵,将比匈奴人的骑兵都还要骁勇,甚至可以以一敌三,乃至以一敌五也说不定!” “但臣担心,这些东西若是被匈奴人得了去,也同样可以使骑士的战力得到极大提升!” “如果说,我汉家的骑士得了这些东西,能以一敌三,乃至以一敌五的话,那匈奴人的骑兵得了这些东西——尤其是‘射雕者’这样的精锐得了这些东西,就很可能具备以一敌十的能力!” “所以,臣在发现这个情况之后,便当即让岑少府控制了所有知晓此事的人;” “然后就跟着少府一起,来请陛下定夺此事了。” 感受到韩颓当言辞中的急切,又是少府岑迈带过来的人,天子启本就已经提起了足够的重视。 但饶是如此,当韩颓当明确指出:刘荣做出了一件东西,可以让汉家的骑兵骁勇善战,却也能让匈奴人如虎添翼时,天子启那穆穆之容,也不由为之一滞。 刘荣? 皇长子? 都未必骑过几回马的刘荣? 做出来了能让骑兵大幅提升战斗力的东西? 是不是真的啊…… 有没有这么夸张啊? 但看少府令岑迈满脸凝重,弓高侯韩颓当更是言辞恳恳,恨不能立刻拉自己去实地查看,天子启终也是坐直了身,绷起了脸。 “可有图样?” 话音未落,岑迈怀里那一摞已经被纳入最高级别机密的绢布,便被宦者令春陀送到了天子启面前。 只简单一扫视,又微闭着眼‘脑补’了片刻; 最终,天子启得出的结论,却是和韩颓当刚见到双边马镫时如出一辙…… “双边马镫?” “何必呢……” “马镫在哪边,便从哪边上马不就好了?” “多出一侧马镫,顶多也就是落了马,可以不用惊慌失措的绕着马找马镫……” 不知是猜到了天子启的想法,还是实在不吐不快; ——天子启刚生出这样的念头,殿内便再度响起韩颓当那虽还算标准,却也多少带点孜然味的汉话。 “双边马镫,可以让骑士从马背上站起身!” “就像是站在平地上,只是身下多出了个马背一样——可以踩着双边马镫,将身体从马背上悬空!” “即便不悬空,也可以从马镫上借力,完全维持住身体的平衡,不用再时刻手握着缰绳,甚至随时做好抓住马鬃、抱住马脖的准备!” 嘴上说着,韩颓当还手舞足蹈的笔画起来:“臣刚才试了,那马虽老了些,但也绝对算疾驰了!” “臣就这么向前倾身,策马奔驰……” “唔!就是这样!可以很从容的挽弓搭箭!” 此言一出,天子启面上狐疑之色顿消,面色也陡然一拧! 下意识望向岑迈,待岑迈满脸郑重的点头一闭眼,天子启才深吸一口气,在御案前来回踱起步。 再三思虑之后,还是决定:眼见为实。 也没去太远的地方——就在未央厩,随便找了匹驽马,便让韩颓当再现一下那‘神迹’; 待重新回到未央宫,天子启的面容之上,已不见丝毫淡然之色。 “对我汉家而言,这两样东西,很重要!” “但也正如弓高侯所言:若是让匈奴人也拥有了这些东西,那我汉家……” “嗯……” 思虑再三,天子启终是将撑在下巴前的拳头,于面前御案之上轻轻一砸。 “至少要有一次!” “——至少,也要有一次我汉家有马镫、马鞍,匈奴人却没有的大战!” “此战占足了便宜——至少是抢回来一些马匹,我汉家,才能勉强接受匈奴人的骑兵,也开始逐渐拥有马镫、马鞍。” 对于天子启的判断,韩颓当深以为然。 虽然是降将,对于少府的绝大多数项目知之无多,但韩颓当也大致清楚:如今汉家列装的制式武器,匈奴人顶多也只能照猫画虎,临摹一个低配版出来。 就连这,都还得是那些逃亡到草原,或是被匈奴人掳走的汉匠,能帮匈奴人做出来才行。 至于弩机、甲胄这样工艺复杂,且需要一整条产业链、乃至一整个国家才能支撑起的高精尖项目,匈奴人是想都别想。 别说是自己制作了——即便是从汉军将士手中缴获到的弩机、甲胄,匈奴人也是连维护都维护不好,坏一件少一件。 但韩颓当很清楚:马镫、马鞍,绝对不属于弩机、甲胄这样高技术难度、高产业要求的精密武器。 便说那高桥马鞍,主体为木制底座,外面一层皮革包裹,中间再填充一些柔软的布帛、皮毛之类——完全就是手工业的范畴,匈奴人绝对可以做得出来! 马镫就更别提了——一根麻绳下悬着一圈金属环,匈奴人甚至都不用太费心思,就能在短时间内完成列装。 所以与其说马镫、马鞍,是汉家新发明的军械,倒不如说是一层窗户纸被捅破而已。 过去,无论是汉家还是匈奴人,都只将马镫视作骑士上、下马时借力的‘阶梯’。 ——在百十年前,诸夏之民上下车、马,甚至还真就是用木制阶梯的! 只是后来,人们发现马镫这个可以悬挂在马匹腹侧,又小巧轻便的东西之后,原本助人上下车、马的木制阶梯,才逐渐演变成贵族们上下车时的专用。 从先前,韩颓当翻身上马之后,便下意识将脚掌从马镫内抽出来,也不难看出:在这个时代,骑士对于马镫的认知,仅限于上下马时借力的‘便携式阶梯’。 上了马之后,或是确定要下马之前,骑士都不会把脚掌插进镫环内,以免不甚摔落下马时,被马镫勾住脚拖行。 而在这层思维盲区,被刘荣‘机缘巧合’下点破之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臣认为,这两样东西,在我汉家决定和匈奴人打上一场之前,绝对不能流出少府哪怕一套!” 漫长的思虑之后,韩颓当终于给出了自己的定论。 ——国之重器! 但也是真的太过于容易仿制。 就算没办法避免被匈奴人抄袭仿造,汉家也必须凭着信息差打一仗、占一次便宜。 而在那场大战来临之前,这些东西,最好都趴在内帑吃灰,也最好不要被任何人接触。 对于韩颓当这如临大敌的反应,刘荣若有所思,却也碍于韩颓当‘汉室骑兵专家’的身份,而没有急着开口。 只是暗下,刘荣也不免感到奇怪。 让匈奴人如虎添翼? 也终究只是锦上添花吧~ 反正有没有马镫、马鞍,匈奴人都是从小练习骑术; 坐在光秃秃的马背上,攥着马鬃、抱着马脖子,也能在草原撒丫狂奔。 有了马镫马鞍,匈奴骑兵的骑术,顶多也就是从7分提高到9分,更或是接近满分10分的样子。 但对汉家而言,马镫、马鞍,这就是个物理外挂啊! 汉家以农为国本,别说是百姓——就连士兵,甚至哪怕是骑兵,也有的是骑不好马的呆瓜。 对于本就不善马术,也没机会常年锻炼骑术的汉家将士而言,马镫、马鞍,是能帮助骑兵,将骑术从1分甚至0分,直接提高到至少8分的! 没有马镫马鞍,汉家0或1,匈奴7+; 有了马镫马鞍,汉家8+,匈奴9-10。 这是缩小差距好嘛?! 哪有韩颓当说得这么夸张啊…… 就算天子启说,要打一场汉家将士骑术8+,匈奴人7+的富裕仗,也不至于这么如临大敌? “公子,有没有见过骑兵作战呢?” 许是看出了刘荣面上异色,见上首御榻,天子启也在思考权衡,韩颓当只想也不想的开口,却是让刘荣莫名有些尴尬了起来。 “额……” “我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 “便是骑马外出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自是不曾有幸,看到过骑兵拼杀于战阵的一幕……” 感受到刘荣的尴尬语气,韩颓当也不由有些暗恼起来,似是为自己说错话感到了些后悔。 但很快,韩颓当便将这点悔意丢到了脑后,继续往下道:“匈奴人,是没有马鞍、马镫的。” “匈奴人的马背上,至多会垫一层皮革,更或直接就是皮毛,让骑士坐上去能软一些。” “所以匈奴骑士御马,往往是手握缰绳,双腿紧紧夹住马腹,时刻绷紧身体,以免被甩落马背。” “而在作战时,匈奴人的骑兵,往往会佯装冲锋的模样,向我汉家的步兵阵列发起冲锋,等大致到了弓弩的射程,便又会向左右折向,以此来消耗我汉军将士的箭羽。” “——在横向移动中,匈奴骑兵除了躲避箭矢,也同样会观察。” “当他们发现机会,便会迅速驻马止步,静坐在马背上,迅速挽弓射出一箭,再头也不回的策马而逃。” ··· “如此反复之下,我汉家将士时刻紧绷心弦,又反复挽弓搭箭,便会身心俱疲不说,还会将箭羽逐渐消耗殆尽。” “等我汉军弓弩兵无法再挽弓,匈奴人才会真正发起冲锋——策马撞入我汉军阵列当中,再下马肉搏。” “边打边寻找机会,重新翻身上马,再策马撞飞数人,而后再下马肉搏……” “如此反复,便是匈奴骑兵最常用的作战方式……” 听韩颓当说起这些战阵之事,刘荣自是当即来了兴趣,满怀着对知识的渴望,静静等候起韩颓当的下文。 却见韩颓当话头一滞,旋即便转过头去,再度望向御榻上方的天子启。 “陛下,应该是知道匈奴人的作战方式的?” 只一语,便惹得刘荣、岑迈二人齐齐一愣,不约而同的为韩颓当的低情商感到惊奇。 不料御榻上方,天子启那张阴沉的脸,却在韩颓当发出这一问之后,缓缓往下一点头。 “当年,和先帝在代地,虽不曾亲眼见过,却也经常听将军们说起。” “还记得当时,代中尉宋昌还曾特意教过朕:该怎样排兵布阵,以应对匈奴人的侵扰。” “——宋昌告诉朕:有朝一日,朕也是要做代王的……” “做了代王,肩上便会多出一个戍边御胡的重任……” 听天子启说起这段陈年往事,刘荣自是八卦之火熊熊燃烧,却偏偏不能表现出来; 站在刘荣、韩颓当二人中间的少府令岑迈,则是若有所思的点下头,似乎对这些事也有些了解。 唯独韩颓当。 对于天子启所说起的这些往事,似乎一点兴趣都没有,甚至还隐隐有一些不愿回忆; 只顺势接过天子启的话头,满脸凝重道:“既然知道骑兵的作战方式,那陛下,应该知道臣的担忧……” 沉声一语,只将刘荣、岑迈二人的目光,再度拉回上首的天子启身上。 却见天子启昂起头,悠悠发出一声长叹,又满脸阴郁的坐回榻上。 手虚握成拳,本能的轻砸在大腿上。 “方才,弓高侯只展示了弓骑兵,在有了马镫、马鞍之后的战斗方式。” “但骑兵,不只有弓骑。” “——只要愿意,骑兵也可以手持刀、剑,乃至戈、矛。” “弓骑兵有了马镫马鞍,不过是可以在策马疾驰中挽弓。” “可若是戈骑、矛骑之类,也有了马镫、马鞍稳住身形,可以将双手都用于持握兵器……” 说到这里,天子启面上的最后一丝疑虑、纠结,也终于消失不见。 只缓缓眯起眼角,将虚握成拳的手沉沉一砸。 “必须要藏。” “就算要练兵,也必须要藏好!” “——必须要凭马镫、马鞍带来的优势,在匈奴人身上狠狠咬下一块肉!” “在那之前,马镫、马鞍,绝对不可流入草原……” “甚至都不能流出少府!” 说到最后,天子启的语调中,已经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决绝,甚至是些许杀意! 待那坚定双眸移向少府令岑迈,岑迈也只得赶忙一躬身,表示自己一定会处理好这件事。 对此事有了决断,天子启又扬了扬最后一张图纸:“这马蹄铁,当真能护住马蹄?” “就这么用钉子钉入马蹄,当真不会落下伤、残?” 口中发出这一问,还没等天子启抬起头,韩颓当便拖长声线沉吟了一声; 待天子启循声望去,才迟疑的摇摇头。 “马蹄若是长长了,倒是可以削去多出的部分。” “只是剩下的部分能不能钉入钉子,同时又不让马蹄受伤……” “至少在草原,臣没听说过这样的事。” 听闻此言,天子启自是将目光,投向这马蹄铁的设计师:皇长子刘荣。 “可以。” 刘荣的回答很干脆。 “马蹄,其实就像人的指甲,长了需要剪,剪短了却会伤肉。” “但稍微留出一点多余,用于钉马掌,倒也不会伤到马蹄。” “——父皇可以派人试。” 给出理论依据,又拿出‘不怕实操’的底气,天子启才终是将目光收回,重新看向了那马蹄铁的图样。 相比起马鞍、马镫,这马蹄铁——或者说马掌,就不是什么需要保密的东西了。 倒也不是说这马掌,匈奴人学去了也没用; 而是匈奴人的金属锻造工艺,很难仿制出这整体为半环状,需要与马蹄大小一致,且还要留钉孔的马掌。 再有便是这马掌,显然是刘荣针对中原地区土壤、道路坚硬,而专门做出来保护马蹄,避免马匹——尤其是战马非战斗减员的东西。 至于匈奴人的马,则基本都在草原活动,柔软的草地,本来就不怎么伤的到马蹄,匈奴人自也就不需要用到马掌。 “这马掌,少府近几日做出来一批。” “——就按皇长子给的数:三千副来做。” “太尉大军出征之前,务必交付!” 天子有任务下达,岑迈自是躬身领命,旋即也不做多留,回去忙着赶订单了。 韩颓当则是同天子启简单提了几点马蹄、马鞍的出现,可能对骑兵作战方式带来的改变,便回去闭门思考,继续查漏补缺了。 唯独刘荣; 不出意外的,在拱手告退时,被天子启阴恻恻的目光强留了下来。 而在岑迈、韩颓当二人离去,殿内宫人也都被悉数遣退之后,天子启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震的刘荣当场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过神…… “公子,就这般想做太子储君?” “就这般想要称孤道寡,别居太子宫???” 第二更。 呼~ 又是将将赶上…… 妈蛋,明天一定要早起,不能再自然醒了! 第102章 父皇,不妨拭目以待 想不想做太子? 对于刘荣而言,这从来都不是一道选择题,而是一道送分性质的判断题。 ——要么做太子,要么,就做‘蹊跷而死’的孝景皇帝庶长子。 对于这一点,刘荣心理有很明确的认知,朝野内外也清楚,天子启,恐怕就更是清楚不过。 但过去,从来没有人如此直白的问刘荣:想做太子吗? 就这么想做太子吗? 刘荣也从不曾料想过有一天,皇帝老爹居然会这么直白,又这般突兀的问出这个问题。 ——问出这个朝野内外心照不宣,甚至是人尽皆知,却极其不适合说出口、摆上台面的问题。 以至于被天子启这么冷不丁一偷袭,刘荣一时之间,竟也不由有些愣神。 天子启却没在意刘荣的反应,而是自顾自低下头,又在手中的骑兵三件套上看了看。 而后,才故作淡然的抬起头,又莫名咧起嘴角。 “先是锁子软甲,当是想要提高我汉家军队的防御力,让将士们多一条保命手段;” “发现锁子甲造价过于高昂,便立即又是瓷器这条财路。” “瓷器刚开始走上正轨,这就又借着吴楚之乱,做出这马镫、马鞍及马掌,来提高骑兵的战斗力、降低骑兵的训练难度……” “——公子,就这般想要做太子吗?” “就这么急着想要得到军队、将官们的效忠,从而逼得朕,不得不与立太子吗?” 话说的轻松写意,但天子启此时望向刘荣的目光中,却夹杂着不知多少种复杂的情绪。 与后世,那些极其抗拒储君太子‘有出息’的时代不同:汉家作为华夏封建统一王朝的开端,对于储君太子的态度,其实还是相当宽松的。 就拿当今天子启举例:八岁得立为太子,十五岁搬出未央宫椒房殿,住进与未央宫隔蒿街相望的太子宫; 而在天子启正式搬进太子宫之前,独属于储君的一整套班底,就已经被先帝给配齐了。 ——太子太傅,太子少傅,太子詹事组成的‘储君三公’; ——门大夫、庶子、舍人、洗马等职务组成的‘储君九卿’。 除此之外,还有太子中盾卫执掌的太子卫队,高达两千人的武装力量。 甚至还有在上林苑内,单独给太子划出来的‘思贤苑’,供太子结交天下豪杰,顺带收获自己第一批死忠。 要说当今天子启,最值得信任、最不需要担心的人是谁? 或许有人会说,是郎中令周仁。 但即便是周仁自己也清楚:当今天子启最放心、最信任的死忠,绝对是那些生活在思贤苑,租种着思贤苑的皇田,逢年过节都能得到赏赐的佃农。 为什么? 换位思考一下就知道了。 你原本是个关中的自耕农,祖辈得太祖高皇帝赐下的百亩薄田,年得粟三百来石。 虽然还要去掉税、赋,以及地方郡县的苛捐杂税,但剩下的部分也有个二百来石,足够你们一家人顿顿吃到七成饱,每年——至少每两年,还能有一件新衣服穿。 后来,你家中发生了重大变故,如亲长离世之类,逼得伱只能将田产尽数变卖,用于这位亲长的治疗和丧葬事宜。 失去了田产,你便从自耕农变成了佃农。 按照村里的惯例,你只能低声下气的去求某位富户,好租种人家的田——不会太多,顶多也就三五十亩。 辛勤劳作一年,能得一百多石粟米,还要从中拿出四成甚至一半给富户,来作为你租种田亩的佃租。 可供你耕作的田,变成了过去的一半,再算上还要拿出近半农获作为佃租,你们家的年收入,瞬间下降到了原来的四分之一。 本就是勉强温饱的程度,如今家里只少了一口人,收入却骤降四分之三,单靠种地,你显然养不活这一家老小。 于是,你的妻子开始替人缝补、浆洗衣服,你的儿子去山上拾柴、捕兔。 可即便是这样,你们家也还是要三不五时向乡邻借米下锅,才能勉强维持生存。 随着时间一年年过去,你们家欠的粮食越来越多,几乎到了秋收之后还完债,就基本剩不下什么的程度。 到了这时候,你不得不开始考虑卖儿卖女,甚至把自己也给卖进某个大人物府中,委身为奴…… 这,便是如今汉家的自耕农,一步步成为半自耕农、佃农,乃至最终失去户籍,为人奴仆的大致历程。 而思贤苑那些租种皇田的佃农,却是极为幸运的一批人。 ——就在你要卖儿卖女的时候,官府发来消息,说你的申请通过了审核,你可以去租种上林苑的皇田了! 你说你已经没有粮食了,官吏说没关系,先借你一点,秋收后还就行! 于是,你拖家带口去了上林苑,简单搭了个茅草屋,就这么住了下来。 官府借给你种的田不少,足有七八十亩; 佃租也只有两成而已,比民间少了一半不止! 你撸起袖子,努力耕作,到了夏天,官府又发来消息,说你租种的那片田,被划入太子的思贤苑了,你从此成了太子的佃农。 太子来了一趟,给思贤苑的佃农们许下了不少赏赐,还免了三年农税。 就这么过了十来年,你仍旧在佃租八十亩田,一家老小都已经能保证温饱。 回顾过往这十年——别说租税没怎么交过,反而还因为太子隔三差五的赏赐,而存下了足够买下一二十亩田的积蓄! 你的儿子也长成了大丈夫,被太子召为亲卫,俸禄足够养活自己的妻儿不说,还能三不五时给你送来些粮米、肉布。 就在你憧憬着未来,重新跻身自耕农阶级之后的美好生活时,当年和你一起沦为佃农,又将自己卖入了富户家中为奴的邻居,传出被富户活活打死的消息…… 这,便是思贤苑的佃农们,对当今天子启的忠心来源。 ——如果没有天子启,这些人,基本都难逃委身为奴,断子绝孙的悲惨下场。 而现在,凡是那些个在思贤苑到处晃悠的老翁,又有谁不会鼻孔朝天,跟人显摆一句:俺儿/孙不才,在当今陛下身边伺候? 而这,都是当今天子启在先帝年间,得先帝默认,甚至是鼎力支持之后,所得到的根基、羽翼。 用这个时代的话来说:为太子储君编织羽翼,不单是天子会做,甚至于整个朝堂内外,也同样会乐见其成,甚至是适时搭把手。 对于储君太子,汉室的天子怕的不是‘太出息’,而是‘没出息’。 用后世的话来说,便是汉家不怕太子整活,就怕太子没活。 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先帝年间的天子启才可以带着弟弟刘武,在整个三辅大地到处游玩、闯祸; 回来晚了,还要被廷尉张释之堵在宫门、城门处,劈头盖脸一顿臭骂,逼得先帝都只能脱帽谢罪。 也还有由于这个缘故,刘荣过去虽然多少会注意一些,但也并没有如后世的皇子们那般,无所不用其极的藏拙,更或是直接装疯卖傻。 直到今天; 天子启就这么大咧咧问刘荣:就这么想做太子? 纵是不曾为这个问题准备过答案,刘荣,也终还是缓缓抬起头,目光灼灼的望向御榻之上。 只一开口,却不答反问道:“父皇方才,唤儿什么?” 莫名其妙的一问,惹得天子启眼角下意识一眯,嘴上却也道:“公子?” 便见刘荣含笑点下头,旋即便满怀着唏嘘,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算上绮兰殿的彘,还有才刚出生不久的越——父皇总共有十一个儿子。” “稍年壮些的,父皇都唤老二老三、老四老七;” “绮兰殿那两个小的,父皇也是唤阿彘、阿越。” “——唯独儿臣,是父皇口中的‘公子荣’‘荣公子’,而非老大,亦或是阿荣。” “父皇认为,这是为什么呢?” 浅笑盈盈的一语,只惹得天子启眉角一挑,刘荣却只自顾自摇了摇头。 深吸一口气,又再道:“父皇知道朝野内外,都是怎么称呼我兄弟众人的吗?” “——公子德、公子淤,或是公子非、公子彭祖。” “唯独儿臣,会被他们当面称呼为:长公子。” “便是私下里,也很少有人敢称儿为‘公子荣’,而是称儿为:皇长子……” 说到这里,刘荣只略带自嘲的笑着摇摇头,方重新抬头,目不斜视的望向御榻之上,那张面色喜怒不明的沉凝面庞。 “这储君太子,儿想不想做,不重要。” “——无论想或是不想,儿,都必须做。” “因为从出生的那一天,成为父皇的庶长子,椒房殿又必定不会有嫡子降生时起,这道题,就已经有无数人,替儿选好了答案。” “儿,只能做太子,也必须做太子。” “一如当年,父皇纵是怎般凶险,也绝不敢将储君太子之位,让与梁怀王刘揖那样……” 语调平和,却满带着坚定地一语,惹得天子启为之一怔,刘荣却是缓缓起身,负手上前。 侧对着御榻上的天子启,微昂起头,遥望向殿室外的宫阙。 只眉宇间,尽是一片无奈,和决绝。 “于私,儿必须要成为太子,才能避免那个做了储君的异母弟,会将我凤凰殿的母子四人残忍屠戮。” “于公,儿也同样要成为太子,才能避免父皇为天下人指责‘废长立幼’、避免我汉家日后主少国疑。” “——于公于私,儿都必须使劲浑身解数,坐上那储君太子之位。” “要想达成这个目的,儿首先要做的,便是父皇的好儿子……” 又一番话语,终惹得天子启眉宇之间,隐约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似是被刘荣这番回答勾起了兴趣。 刘荣却是含笑回过身,抬脚走上御阶,于御榻旁跪坐下身。 “儿做军械,并非是要得到军队的效忠。” “——于公,儿是想得到朝野内外的认可,为自己增加得立为储的筹码;” “于私,则仅仅只是想要帮父皇,以得到父皇的认可、欣赏——也同样是为了增加得立为储的成算。” ··· “父皇问儿臣:是否就这般想要别居太子宫?” “儿便答父皇:是。” “——儿,想要住进太子宫,也必须住进太子宫。” “这对儿,还有儿的母亲、儿的两个弟弟,都是最好的结果;” “于我汉家的宗庙、社稷而言,就更是如此了……” 没有歇斯底里,破罐破摔,又或是战战兢兢,舌头打结; 没有烂俗的‘不想当太子的皇子不是好皇子’,亦或是虚伪至极的:父皇定能千秋万代,长生不死。 就这般——就这么好似老友闲聊般,平清而又淡然的点下头:是; 儿,就是要做太子…… “敢当着朕的面承认,倒也算有份担当……” 暗下如是想着,天子启面上,却悄然涌上一抹阴戾。 目光阴恻恻的看向刘荣,盯了足有好一会儿; 又从御榻上起身,走到跪坐在地的刘荣身前,负手弓腰,恨不能头碰头、脸贴脸,想要从刘荣的目光中看出什么。 却见刘荣目光清澈,面色坦然,天子启终是再度眯起眼角,语调中,也莫名带上了一股森然寒意。 “若朕不许呢?” “若朕,不许公子争储夺嫡,更因此而心生恼怒,处处为难于公子呢?” “更或是自此厌了公子,又喜了公子某个弟弟——如绮兰殿的彘……” “公子,又该如何应对、如何自处?” 听着天子启就这么脸贴脸凝视着自己,说出这样一番骇人之语,刘荣面上,却不见丝毫慌乱。 甚至就连十弟刘彘的名字,都没有让刘荣心中,生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波澜。 ——在原本的历史上,皇十子刘彘,确实是享有赫赫威名的汉武大帝。 但如今,却只是年仅两岁——甚至都还没满两岁的皇十子而已。 便见刘荣应声一笑,旋即从地上起身,温颜悦色的对皇帝老爹一拱手。 而后,便道出了一番看似唯心,实则却同样极尽坦然的话。 “父皇不会。” ··· “太祖高皇帝,喜赵王刘如意类己,而嫌孝惠皇帝仁弱。” “但最终,孝惠皇帝,也还是做了‘孝惠皇帝’;赵王刘如意,也终只是做了赵隐王而已。” · “先太宗孝文皇帝,喜梁王刘揖类己,而嫌父皇天资平庸。” “但父皇,终也成了儿的‘父皇’,而非父王。” “及梁王刘揖,也终不过是‘梁怀王’而已。” 说到这里,刘荣便也稍直起了身,抬头仰望向面前的皇帝老爹。 眉宇间,却尽是一阵说不出的自信,以及让天子启心中,都难免生出些妒忌的英姿勃发。 “吴楚声势浩大,朝堂却早有成算,至多半年,父皇便可平乱而安天下。” “待乱平,梁王叔必挟不世之功,入朝以迫父皇兑换‘皇太弟’的承诺。” “彼时,为了断绝梁王叔的念头,父皇便只得与立太子储君。” “——年仅两岁的皇十子,可斩不断梁王叔的野心。” “唯有年即及冠,又年足壮,且名正言顺的皇长子,可以作为父皇逼退梁王叔的拒马。” “而这个皇长子,便恰好是儿臣……” 却见天子启闻言,只满是不屑的嗤笑一声,便也直起身,负手昂首,居高临下睥睨着刘荣。 “公子便这般笃定?” “纵是立了公子这个储君太子,朕要想废太子,也不过一道诏书的事。” 对此,刘荣只再付之一笑,却并没有继续反驳。 而是含笑思虑片刻,旋即再度拱手躬身。 “若儿一无是处,彼时又惹得朝野内外怨声载道,父皇废太子,确实不过是一道诏书的事。” “但在父皇看来,儿臣当真这般没用?” “——尚还只是皇长子,儿臣便已然是上蹿下跳,无所不用其极,恨不能将自己想要做太子储君的心思,散布的天下人妇孺皆知;” “待做了太子储君,儿又怎会自禁于太子宫?” 满是自信,甚至颇带些挑衅意味的话语,却引得天子启眉角又是一挑,望向刘荣的目光中,更带上了满满的戏谑。 “公子是想说日后,朕即便是有意废储,也会碍于公子的威势而投鼠忌器,不敢擅动?” 闻言,刘荣只深吸一口气,含笑再拜。 “父皇,大可拭目以待……” “——呵!” “——好一个拭目以待!” 便见天子启陡然一拂袖,似喜似怒,又像是气急而笑的生冷笑意,大步走回御榻前坐下身。 又带着耐人寻味的目光,在刘荣身下好一阵打量,才又不屑的发出一声冷哼。 “吴楚乱平之前,莫再去少府了。” “——东宫太后那双眼睛,可还没全‘瞎’呢。” “看好你凤凰殿的一亩三分地,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 “去睢阳代朕犒军的事,也再好生琢磨琢磨。” “想好了,时候到了,再来找朕说。” 见天子启这般反应,刘荣心下当即了然:汉家对太子储君的宽容程度,当真是后世所不能比。 尤其是在某位太宗陛下之前,华夏帝王对继承人的戒备之心,更是低到近乎可以忽略不计。 再加上如今,是连戾太子举兵‘谋逆’一事都还没发生,更以孝治天下,根本不会有人能想到做儿子的,居然也会忤逆父亲的汉家…… “儿臣,谨遵父皇诏谕……” “——嗯,去吧。” 漠然应付刘荣一声,天子启本能的低下头,再度看向那一摞图纸。 只片刻之后,便没由来的生出一股恼意。 “没事儿少往朕这宣室殿跑!” “看见你这混账就来气!!!” 今天第一更 第103章 拉了一坨大的 天子启新元二年,秋八月十四,楚都彭城。 在位于彭城南侧的楚王宫内,吴王刘濞、楚王刘戊二人身着甲胄,此刻却是各自看着手中的简书,脸色都有些难看。 “淮南,当真愚不可及!” 毕竟稍年轻些,沉不住气——只短暂的尝试之后,楚王刘戊便放弃压住怒火的打算,将手中简书重重往地上砸去。 “那张释之是什么人?” “——先帝朝的廷尉卿!” “要不是曾恶了尚为储君时的长安天子,怕是早就位列三公了!!” “这刘安小儿,居然连张释之的话都能听信?” 越说越气,楚王刘戊只烦躁的起身,将先前砸在地上的竹简捡起,又双手重重砸下; 还是不解气,便再怒气冲冲的使劲踩了踩。 现当下,关东各诸侯藩王中,明牌造反的,自是以吴楚为先; 赵王刘遂也已经举兵,只是还要等等匈奴人的消息在行动。 除去吴、楚、赵,剩下的,便是看淮南系、齐系作何反应。 刘戊原本以为,对于杀害了淮南厉王刘长的长安天子一脉,淮南系必定会怀恨在心! 就算衡山国遭了灾,无力举兵,淮南、庐江两国也总该兴兵,以向长安天子报杀父之仇? 结果可倒好——淮南系的老大哥:淮南王刘安,开局就拉了一坨大的。 说是去年,被长安天子贬为淮南国相,逐出长安中枢的故廷尉张释之,在得知淮南王刘安打算举兵,与吴楚联军汇合之后,当即找上了刘安。 张释之对刘安说:大王如果要发兵响应吴王,那就让我来做统帅吧; 毕竟大王没带过兵,臣好歹还曾履任军中,又是淮南的国相,指挥军队也会方便一些。 按照正常人的思维,知道张释之曾经在长安担任九卿,又刚来淮南国不到一年; 就算不直接拒绝,作为淮南王的刘安,在这种关乎身家性命的大事上,总得再试探试探张释之? 结果可倒好——见张释之愿意做自己的统帅,淮南王刘安当即连蹦带跳的奉上兵权,并激动的表示:有相国这样的名臣做统帅,我大事可成矣! 然后~ 刘安便不出意外的,被得掌淮南兵权的国相张释之给软禁了…… 当下,张释之正紧锣密鼓的布置防线,摆明一副‘此路不通,吴王、楚王请绕道’的架势; 此刻正被楚王刘戊踩在脚下的简书,便是张释之送来的‘劝降书’。 ——楚王啊~ ——歇了吧~ ——淮南系三王,是不会举兵的~ 也确如张释之所言:作为淮南系的头,淮南王刘安已经失了兵权,整个淮南国,此时都已经由国相张释之掌控; 衡山国又在即将秋收的关头遭了雨雹天灾,此刻正闹着饥荒。 就算没遭灾,衡山王刘勃也大概率会和张释之一样,坚壁清野,摆出阻拦吴楚联军的阵仗,根本不可能和吴、楚同流合污。 二哥忙着应对饥荒,大哥又被国相软禁,淮南系三王中最年幼的庐江王刘赐,纵是有心举兵相应,也只得踌躇不前。 就此,原本被楚王刘戊寄予厚望的淮南系,在叛乱刚爆发第十日,便宣告全军覆没…… “齐系也好不到哪里去。” 相较于楚王刘戊的无能狂怒,吴王刘濞相对冷静一些。 但也仅限于没有跳脚而已。 满脸阴沉的抬起手,将手中简书递上前,嘴上也不忘说到:“除去我们本就不抱希望的城阳王,齐系其余六王,原本都已经说好要举兵响应。” “可当下,只有济南、淄川、胶西、胶东四王举兵。” “——济北王刘志,也和那愚蠢的淮南一样,被自己的郎中令给卸了兵权。” “更要命的,是那齐王刘将闾……” 说到刘将闾,饶是吴王刘濞城府极深,也难免一阵胸膛起伏,鼻息粗重起来。 至于楚王刘戊,只接过简书大致扫了一眼,便再度嘶吼、咆哮起来。 “齐王鼠辈,安敢背我?!” 啪! 不出意外的,简书再次被楚王刘戊砸在地上,又跳上去一阵猛踩…… “不妙啊……” “不妙……” 对于楚王刘戊的无能狂怒,刘濞全当没看见,只满脸凝重的回过身,走到那面高高挂起的堪舆前。 堪舆之上,是汉家整个关东地区。 ——西起梁都:睢阳,东至东海; ——北起边墙,南至五岭。 此刻,吴王刘濞的目光,便直勾勾钉在了齐国,以及城阳国的位置上。 “原本只是城阳拒绝举兵,就算放任不管,也没什么大不了。” “但眼下,那齐贼也背了水;” “有齐国、城阳国拦着,胶西、胶东两国的兵马,可就要被堵着过不来了……” 从此刻,挂在吴王刘濞身前的巨大堪舆上,便不难发现:汉家的齐地,大致位于后世的山东一带。 至于胶东、胶西二国,则位于后世的山东半岛,或者说是‘胶东半岛’之上。 既是半岛,便自是三面临海,只有一面——西面与中原大地接壤。 而胶东半岛与中原接壤的部分,便分别由如今的齐国、城阳国所阻隔。 要想从胶东半岛踏入中原,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横穿城阳国,要么借道齐国。 早先,齐系七王中,有六人都答应了吴王刘濞:只要吴楚举兵,我们便立刻响应! 至于齐系最弱小的城阳王,成为了齐系唯一忠于长安的忠臣,刘濞也大致明白齐系‘留个火种,以防万一’的打算,便也没太当回事。 但胶东、胶西二国会被堵在胶东半岛上,刘濞却是想都没想过。 ——就算城阳过不去,不也还有齐国嘛! 从齐国出半岛,顺便与齐军合兵,再一起西进不就好了? 现在可倒好:齐王刘将闾,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反悔了,不玩儿了。 反悔也就罢了——好歹把胶东半岛的胶东、胶西两国兵马,从齐国放出半岛也行啊? 但刘将闾却摆出一副誓死效忠长安的架势,直接把齐国东、西两侧都给封锁! 这就导致齐国以东,胶西、胶东二国虽举了兵,却被困在了胶东半岛上,根本就无法将军队开入中原; 位于齐国以西的济南、淄川二国,也碍于齐国反水,而不敢把后背丢给大哥刘将闾,只能派兵到边境线,和齐国军队对峙。 如此一来,原本‘齐系七王,反者有六’的乐观局面,因齐王刘将闾的反水而顿生剧变! ——城阳早就表示要做忠臣,如今齐王刘将闾也反水; 胶西、胶东因此被堵在半岛上,不得不向西攻打齐国; 济南、淄川二国不敢把后背交给齐国,也只得向东进攻齐国,试图与胶西、胶东合力,四国自东、西两两夹击,看能不能把齐国打下来,或是逼齐王刘将闾举兵。 再加上那个亲自去修城墙,导致被郎中令捉拿,从而失了兵权的蠢货济北王…… 还没开打呢,齐系七王,这就已经出了一个忠臣(城阳),一个囚徒(济北); 剩下五个,则都在齐国东、西两侧国境线,恨不能打出狗脑子…… “竖子匹夫……” “不相与谋!!!” 纵是养气功夫如何了得,吴王刘濞也终是再也压制不住怒火,在面前堪舆之上猛地砸下一拳! 只那堪舆本就是悬挂着的,堪舆后,并没有墙面或者其他的支撑。 刘濞这一拳下去,那一块代表着齐地的部分,便当即被轰出了一个黑乎乎的洞。 也恰恰是在看到这个被自己砸出的洞之后,吴王刘濞,也终于下定了决心。 “不能再拖了!” “齐系、淮南系都指望不上,赵王又非要等匈奴人有了动静再动手!” “赵王可以等匈奴人,我们或许也可以等。” “——但长安朝堂,可不会等我吴、楚、赵三国合兵,再配合着关外的匈奴人,向西挺进睢阳。” “再等下去,等关中组织起军队,我们的大军,恐怕就无法送到睢阳城下了。” 作为曾跟在太祖高皇帝身边,身处长安中央阵营,领兵攻打关东叛乱诸侯的老宗亲,吴王刘濞对长安中央的调动能力,可谓是清楚的不能更清楚。 ——早在太祖皇帝之时,关中就能在丞相府一纸政令下,迅速组织起数以十万计的军队! 当年,太祖高皇帝于彭城战败,被霸王项羽率领三万铁骑,从楚都彭城一路杀到荥阳时,更是葬送了足足五十六万大军! 一路上,太祖高皇帝仓皇逃命,更是急的直把孝惠皇帝、鲁元公主姐弟往车下踢! 之后又跑去找大舅哥吕泽,以‘敕封王太子’换得舅哥手里的兵权,才得以顺利返回荥阳。 而后呢? 一场彭城大败,太祖皇帝丢了足足五十六万大军! 结果不到半年的功夫,萧何萧相国便又从关中,召集了近二十万人的军队,以供太祖皇帝继续与霸王对峙! 而这,都还只是五十多年前,秦末战火未熄、天下纷乱多年,民居十室九空,百姓多半逃进深山老林避难的时代,长安所能具备的组织调动能力。 现在呢? 经过五十多年——尤其是先帝那二十多年的休养生息,关中现在有多少人? 长安丞相府,又有怎样的组织调动能力? 就算没能掌握准确数据,吴王刘濞也能估摸个大概; ——在既不影响百姓耕作,也不影响官府正常运转,以及郡县地方治安状况的前提下,长安中央便能从关中,无压力抽调出至少三十万兵力! 这三十万,还只是‘无压力’抽调; 若是狠得下心,愿意牺牲一部分地区的治安状况,又或是一定程度上牺牲百姓的耕作,乃至边墙某个区域的防务…… “如果像寡人这般,尽发关中可战之男丁……” “关中民百万户,长安朝堂,怕是能抽调出一支百万之众的大军,亦未可知……” 在后世人,甚至后世的许多朝代看来,这或许都有些过于理想化。 百万户民,抽百万口丁? 一户抽一丁? 就算能凑够百万大军,也顶多是一群拿着镐头,甚至直接就是挥舞木叉的农夫大军、乌合之众吧? 但吴王刘濞很清楚:在如今汉室,一户抽一丁,绝对不会影响军队的战斗力! 因为早在开国之时,太祖高皇帝便定下规矩:士不教,不得征。 自有汉以来,汉家男子从十四岁开始,便都要在每年冬天的农闲,参加由当地县衙组织的、为期一个月的冬训,以磨练军事技巧。 如此三年,经历过三次冬训,也达到汉家(曾经)的始傅年纪:十七岁,并具备基本的战斗素养之后,紧接着便是兵役。 ——和后世的泡菜国一样,如今汉家,也同样实行全民服兵役制度。 在经历过三次,每次各为期一个月的冬训之后,汉家的男子无一例外,都要履行两年的兵役义务。 一年卫戍北方边墙,一年驻守郡县地方。 在这样的制度下,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汉家,凡是年纪在二十三四以上的男子,只要拿起一把剑、背起一柄弓,便都是可以直接上战场的兵! 而这样拿起锄头可耕地,抓起刀剑可杀敌的男丁,汉家的百姓、农户,大都不止是‘每家有一个’——有相当一部分,是每家有两个,甚至三个…… “楚王的兵马,已经召集到彭城了吧?” 想到这里,吴王刘濞甚至:接下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绝对不能耽误! 必须抓紧时间,尽快把吴楚联军主力送到睢阳城下,以图决战! 听闻此言,仍处于狂躁状态中的楚王刘戊,却是没由来的一阵汗颜。 “额…大致召集起来了;” “也还有几万人马,还在赶来彭城的路上……” “——不等了!” “——不能再等了!” 只见吴王刘濞猛地一抬手,不等楚王刘戊话音落下,便不容置疑的拍了板。 “我从吴地带来的军队,大致有三十万。” “楚王能凑够二十万?” 闻言,楚王刘戊只迟疑的举起一根手指:“当有十……” “——十万也够了!” “——即刻起营,不日开拔!” 嘴上虽是这么说,但吴王刘濞暗地里,却是一阵牙疼。 当今汉室,以背靠长安朝堂的梁国,为关东最强藩。 如果不算合体时很强大,分身时6+1小于1的齐系,那汉家仅次于梁国的第二强藩,便是刘戊的楚国。 ——不是刘濞的吴国,而是刘戊的楚国! 无论是人口还是领土,刘戊的楚国,都比刘濞的吴国强上至少三成! 结果刘濞搜刮了全部家底,尽发吴国可战之兵,凑出了这三十来万大军; 而刘戊坐拥楚地三郡三十六城,不说发个四十来万,也总该和刘濞不相上下,凑够个三十万? “十万……” “都到了一决生死的时候,还在藏那点家底!” “且看日后功败垂成,长安的天子,可还能放你楚王刘戊,再回楚地称孤道寡!” 暗啐一阵,刘濞面上却丝毫没有显露,只交代刘戊‘即刻准备大军开拔’,便离开了刘戊的楚王宫。 ——刘濞带来的大军,于彭城外扎营。 刘濞,要和麾下的将军们,好生商议一番。 · · · “大王!” “末将请缨,领兵五万,逆江淮而上,收淮南系、长沙国!” “再向西绕道,叩武关,与大王相会关中!” 在刘濞大致介绍过情况——齐系忙着窝里斗,淮南系也指望不上之后,刘濞刚任命的老将,如今的吴国大将军田禄伯站出身来,主动请缨。 只是开口一番话,却惹得帐内众吴将,面上一阵风云变幻起来。 ——领兵五万,便能把淮南系三王,还有长沙国打下来? 稍一思量,众人便都得出结论:大概率能行。 田禄伯是老将,而且是从太祖高皇帝时起,就一直跟在吴王刘濞身边的元从。 五万兵马,打下淮南系三王,再打下长沙,而后从武关近逼关中——田禄伯有这个本事。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 “当年,太祖高皇帝和霸王项羽相约:先入关中者为王。” “彼时,项羽率军死磕函谷,久攻不下;反是太祖高皇帝逆江淮而上,绕道武关,先入关中而兵临咸阳,抢先受了三世子婴的降书啊……” 一时间,众人看向田禄伯的目光,都不由有些古怪了起来。 更是有沉不住气的年轻人,直接开口质问田禄伯:“大将军是想在来日,让大王也在长安城外,给将军设下一场鸿门宴吗?!” 此言一出,田禄伯顿时面色涨红起来,怒目圆睁,恶狠狠瞪向开口那人。 “竖子安敢血口喷人!” “我对大王的忠心,早自太祖高皇帝时起……” “——好了好了~” 见帐内众将一言不合便要争吵起来,吴王刘濞也适时开口,止住了这场即将爆发的争执。 先是微微瞪了那开口的小将一眼,而后,又面带温和的安抚起吴国大将军:田禄伯。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既然已经认命公为大将军,寡人对大将军,便不会有所猜疑。” 如是安抚着,刘濞也不由将话头稍一转:“只不过~” “唉……” “齐系、淮南系接连出了岔子;” “北边的赵王,又非得等匈奴人先动,才愿意自邯郸举兵。” “——我吴楚联军,满共就这四十万不到的兵马,却要去死磕梁王刘武的国都睢阳!” “难啊~” “若是再分兵五万,怕是都等不到大将军兵临武关、震叩关中的那一天,我吴楚联军,便要溃散于睢阳城下……” 今天第二更。 半夜有一更还账,明天有事的看官老爷不用苦等,睡醒再看。 第104章 西进! 如今,梁国都城:睢阳的守备力量是怎样的? ——和长安的丞相申屠嘉,能轻易推断出‘大概率不足十万’一样:同为开国老臣的吴王刘濞,也同样能很轻松的得出这个结论。 但睢阳这一战,可绝非吴楚联军四十万,睢阳守军不足十万——四十万对十来万,优势在我这么简单。 睢阳之战,必将是一场惨烈的攻城战! 从战斗爆发,一直到战争结束,睢阳城,都会是一台张开血盆大口,择人而噬的绞肉机。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敌则分之,少则守之,不若则逃之。 翻译成白话,便是——当有十倍于敌人的兵力,才可以对敌人采取包围; ——有五倍于敌人的兵力,才可以采取主动进攻; ——两倍于敌人,则可以放开手脚正面对战; ——势均力敌,则应当分兵两处,互为犄角,彼此照应。 ——兵力少于敌方,便要据险、据城而守; ——守都守不住,那就要逃。 按照这个标准来看,刘濞如今手握吴楚联军,不过四十万兵马,顶多也就是勉强满足‘五则攻之’。 而一场攻城战,本该是‘十则围之’的敌我兵力,才能有较大把握的。 对于大将军田禄伯‘分兵五万’的要求,吴王刘濞,当然也就不可能答应了。 自然,也还有一些话,刘濞不方便说透。 正如方才那小将所言:当年的太祖高皇帝,便是趁着霸王项羽在函谷关碰的头破血流,偷偷绕道武关,才得以‘先入关中’的。 让田禄伯再走一遍当年,太祖高皇帝走过的路,那吴王刘濞,岂不成了又一个楚霸王? 刘濞自认没有霸王的本事,若是无法攻破函谷关,也绝对不会有机会,在关中给田禄伯再设一场鸿门宴。 所以…… “大将军,还是跟在寡人身边,助寡人攻打睢阳吧。” “只要攻破了睢阳,把大军送到函谷关下,我大军,便算是大业已成!” “根本不用去函谷关死磕——只要将军队送到函谷关下,关中人心大乱,长安天子身下的御榻,便要开始烫屁股了……” 温和中带着些强硬,又不乏诙谐的一番话,惹得帐内众将一阵嗤笑起来,气氛也随之缓和了下去。 就连大将军田禄伯,也只是多问了一嘴‘楚王怎么才出兵十万?’之后,便没再多言。 对于刘濞的推断,帐内众将——包括大将军田禄伯,都深以为然。 当年,太祖刘邦、霸王项羽起兵抗秦,从秦廷的立场来看,是贼子作乱谋逆; 但如今,吴楚联军近逼关中,从天下人的角度来看,却是‘同室操戈’。 说直白点,便是二世之时,秦廷每个人都清楚:若是败了,那嬴秦便要亡国家、乱社稷! 大家伙有一个算一个,都吃枣药丸! 而如今,长安朝堂之上,恐怕不乏有人抱着‘反正都是老刘家的人,谁坐皇位都一样’的想法,一边恪尽职守,一边随时做好箪食壶浆,以迎吴楚的准备。 ——反正又不会亡国,汉家也还是那个汉家; 不过是换个姓刘的,去坐未央宫那张御榻罢了。 二十多年前,不就换过一次么…… “诶,大王?” “既然只需要把军队送到函谷关下,我大军,又何必去死磕睢阳呢?” 轻松的欢笑声中,一声稚气未脱的声音,将帐内众将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待看清那开口之人,大部分人的面容之上,便都流露出一抹轻蔑之色。 反倒是大将军田禄伯,略带些欣赏的看向那小将,目光中甚至还隐隐带着些期许。 至于吴王刘濞,更是在听到那小将的声音时,面上便立刻挂上了由衷笑意。 “是寡人的幼虎啊~” “来,大胆说!” 对于这小将,吴王刘濞是由衷赞赏的。 这小将,名:桓霸,是吴国新生代将领中,唯一一个有望接替田禄伯,为吴王刘濞委以大事的年轻才俊。 虽然稚嫩了些,但每每都能有奇思妙想,纵使有些不着边际,吴王刘濞,也很乐意给这个年轻人机会,以好生磨砺一番。 对于刘濞的意图,大将军田禄伯显然也有所感知,故而在平日里,也是对这位后生晚辈提携有加。 也就难怪众吴将,会将这小将桓霸,视作骤然贵幸的奸佞小人了。 “禀大王!” 便见小将桓霸自信的一拱手,旋即大步上前,走到帐内悬挂的堪舆前。 将手点在彭城,而后一路向左滑——划过整个淮阳郡,甚至到了那处标记为‘睢阳’的大红圈,手指也丝毫没有停下的征兆; 而是在‘睢阳’上方画了个半圆,直接滑到了睢阳以西! 待吴王刘濞本能的眯起眼角,小将桓霸才回过身,傲然道:“我吴国的将士,大都是由步兵组成,而长安朝堂的军队,则多为车骑。” “如果是在辽阔的平原上作战,那对我大军而言极为不利,又极其有利于朝堂车骑驰骋。” “所以在我看来,大王在率军西进的路上,与其逢城必攻,不如直接绕过沿途所有的城池——包括梁都睢阳,也完全可以直接绕过去!” “一路绕行、疾驰到睢阳以西,大王可以先占据敖仓,以拥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充足粮草,之后又可以占领洛阳,从而获得洛阳武库的无数兵器、军械!” “而后,大王可以派出部分兵力,向西到函谷关外施压长安,其余兵力则回头向东,慢慢处理梁王的睢阳。” ··· “如此一来,大王据洛阳武库,食敖仓之粟,据山河之险,以令齐、赵、淮南,乃至燕、代等诸侯。” “朝堂大军纵是有心驰援睢阳,也根本无法从函谷关东出,只能向南绕道武关。” “——如此,我大军虽未入关,却也是天下底定;大王,已为东帝矣。” “但若是逢城必下,一路打、一路走——就这么磨磨蹭蹭到了睢阳,也还是要攻打睢阳的话,等长安的车骑大军抵达,只怕大事去矣……” 不出所有人意料:将军桓霸的发言,依旧是那么的兵行险着,又那么的出人意料。 但若是在几十年后,某位霍姓冠军侯,听到吴将桓霸这番发言,必定会激动地握住桓霸的手:知音啊! 知音!!! 轻装奔袭敌后,绝对是冠军侯霍去病的成名绝技。 很显然,吴国小将桓霸,虽然没有冠军侯那天生自带的卫星定位系统,但在用兵之道的理解上,却是和那位不世出的天才颇有些不谋而合。 可惜的是:吴王刘濞,并非历史上的汉武大帝。 将军桓霸,也没有像冠军侯那般,拥有君主的绝对信任…… “太险了。” “如果绕过沿途的所有城池,万一被断了退路,我大军当即便是粮道、退路皆绝,不日溃散。” “还是稳妥起见,攻下沿途的所有城池,在没有后顾之忧的情况下,朝睢阳稳步前进吧……” 不得不说,对于小将桓霸的提议,吴王刘濞,很心动! 尤其是桓霸所描绘出的那个画面——雄踞洛阳,占据武库,就食敖仓,向西施压函谷,向东围攻睢阳,号令关东,以为‘东帝’的景象,让刘濞颇有些神往。 但虽然心动,刘濞也终不再是当年,在太祖刘邦身旁鞍前马后,冲锋陷阵的小将。 ——刘濞今年,已经六十二岁了。 让这个年纪的人,再去做一件收益极高,风险却也极大的事,显然不大现实,也不符合人性。 见刘濞否决了自己的建议,小将桓霸并没有如往常那般,谦逊的表示‘是我太年轻了,想的不够周到’; 而是焦急地再上前一步,满是迫切道:“大王!” “大王正在做的事,留退路又有什么用呢?!” “难道大王攻不下睢阳,还能引兵回到广陵吗?!!” “至于粮道被绝——只要攻下敖仓,大王又何需粮道、何需从吴地千里迢迢的运粮?” “若不尽快堵住函谷关,待长安朝堂派出大军东出函谷,驰援睢阳,大王的事,又如何能成功呢?!!” 言辞恳切的一番话,见刘濞仍不为所动,桓霸当下再一急。 “眼下,朝堂或许已经派出了大军,想要驻扎在荥阳敖仓!” “但长安到函谷关,东西相隔千余里,只要大王采纳末将的计策,便必定能抢在长安的大军前占据敖仓!” “——敖仓即下,关东人心必定会偏向大王,关中也同样会人心惶惶!” “得了敖仓,大王便不必再考虑粮道,再进攻洛阳,占据武库,而后近逼函谷……” 说着说着,桓霸的语调便从一开始的急切,慢慢低了下去。 此时的桓霸,正怔怔的看着堪舆前,吴王刘濞那已背过身去,佯做观察堪舆,实则已经不想搭理自己的身影…… 这,还是桓霸第一次,被吴王刘濞如此对待…… “大王?” 许是桓霸这一声‘大王’喊得哀戚,又或是吴王刘濞,真的被桓霸说的有所动摇; 最终,吴王刘濞还是回过身来,神情满是复杂的看向小将桓霸。 “桓将军的提议,如果成功了,确实可以一举鼎定天下。” “但如此大的回报,是伴随着同样巨大的风险的。” “一旦不能成功,我大军,便会陷入关中朝堂大军、关东梁王军队的两面夹击之中。” “——我大军,并非堂堂正正的王师。” “一旦陷入包围,军心、士气都会很快崩溃,从而彻底溃败。” ··· “桓将军也说了:只要拿下敖仓,我大军就再也不用担心粮食、粮道的问题。” “——连将军都能想到的浅显道理,长安朝堂的百官、功侯,难道就没人会想到吗?” “万一此刻,荥阳敖仓已经有重兵驻守,该怎么办?” “我大军一路疾驰,遇城便绕——连睢阳也绕了过去,结果却发现荥阳敖仓有重兵驻守,难道还能退回到睢阳以东吗?” 说到最后,刘濞终还是不忍太打击自己的‘幼虎’,便象征性的望向帐内众将。 “诸位老将军认为呢?” 本就对桓霸年纪轻轻,便得吴王刘濞如此信重而心怀不满,如今得了机会,众吴将自是顺着杆子往上爬。 “大王所言甚是!” “桓将军虽有些天资,却也只是个没见过血、没上过战场的孩子罢了!” “对于军国大事,又能提出什么有用的建议呢?” “如此大事,大王自当依仗我们这些老将,才更稳妥……” 虽然对众将所言不甚认同,但刘濞也还是微微点下头。 稍一思虑,又含笑走上前,将深受打击的桓霸从地上扶起,又自然地拍了拍桓霸的肩头。 “桓将军,很年轻。” “日后,有的是将军展翅翱翔,为我汉家建功立业的机会。” 说着,刘濞含笑侧过身,望向一旁的大将军田禄伯。 “大将军也老啦~” “待定了社稷,我汉家北逐草原、马踏匈奴的重任,便要落在桓将军这样的青年才俊肩上。” “——桓将军,自勉之。” “寡人对将军,期望甚高……” 见自家王上如此耐心的向自己解释为何要否决这个提案,随后又这般耐心的勉励自己,桓霸纵是有心再说,终也只得无奈低下头。 刘濞却是怜爱的拍了拍桓霸的后脖颈,旋即重新回到上首诸位,负手挺胸,面色也随之一正! “既如此,那便定下大略。” “——西出彭城,朝梁都睢阳进发!” “沿途经过的每一座城池,都务必攻下——而且必须从速!” “攻下的城池,能招募为兵丁的并入军中,不能为卒的,也要为我大军运送粮草。” “在确保攻下沿途每一座城池的基础上,以最快的速度,将大军开往梁都睢阳!!!” 刘濞拍了板,帐内众将自当即轰然应喏。 而后,便是刘濞满带着笑意,开始为部下画起了大饼…… “着:将军桓霸,为前将军!” “凡吴将,皆独领一部都尉,各赐将印!” “凡寡人门客,各视其能,为将、校、曲侯、司马!” “——军中将官,皆拔三级!” “大将军田禄伯,封洛侯,邑万户!” “前将军桓霸,封淮侯,邑三千户!” “乃告军中上下将校:凡英勇作战,斩敌于阵前者,寡人,皆不吝以分封为王、侯!!!” 如此大饼画下,又有田禄伯、桓霸两个活生生的案例,众将自是一阵心潮澎湃,当即便打起了十二分的战意! 又轰然一声应喏,众将便各自退出了帐外,紧锣密鼓的准备大军开拔。 送走了将军们,吴王刘濞则又回到了那张堪舆前,重新按照桓霸的思路,将目光从彭城一路移向洛阳。 良久,方摇头一笑。 “还是年轻啊……” “如此浅显的道理,长安朝堂又岂会没有防备?” “如果真有这么简单,当年的九江王英布,也就不会连淮河都来不及渡过,便被御驾亲征的太祖高皇帝镇压了……” 有些时候,世事就是这么奇怪。 没人知道日后,倘若知晓长安朝堂此时,果真没有防备桓霸提出的这条路线——或者说是还没来得及调兵驻守,刘濞会不会后悔今日所做的决定。 但在刘濞决心‘以稳妥为重’,从而否决了将军桓霸的灵光乍现时,这一切的结局,似乎便已经注定。 “大王……” 正对着堪舆研究着,身后传来一身文弱的轻唤,惹得刘濞不由回过身; 待看清那文士模样的男子,只颇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笑着招呼那人坐下身。 “周丘啊~” “怎么?” “是有什么策略,想要献给寡人吗?” 嘴上虽是这么说,但刘濞的目光却莫名躲闪了起来,就好似做了什么对不起那文士周丘的事。 便见周丘闻言,只满是羞愧的跪倒在地,当即叩首一拜。 “臣无能,无法担任军中将、校,领兵为大王建功立业。” “不敢奢求大王能让臣去带兵,只希望大王,能赐下一枚长安朝廷的符节。” “只须这一枚符节,臣便必定能报答大王!” 听闻周丘此言,吴王刘濞只顿生一阵愧疚,望向周丘的目光,也莫名有些复杂了起来。 如今,吴国上下凡是个官身——甚至哪怕是个城门守卒,此刻都已经官升好几级,麾下百十军士,逢人口称‘末将’了。 而这文士周丘,已经在吴王刘濞账下做了许多年门客,只是资质平庸,并没有提过什么有效的建议。 久而久之,刘濞便也就轻视起此人,就连这次,整个吴国范围内的鸡犬升天,都没有带上周丘这个门客。 此刻,见周丘如此卑微的请求自己,赐下一枚根本没什么实际价值的符节,刘濞愧疚之余,便也当即应了下来。 但此刻的刘濞绝对无法料想到:这一枚符节,以及面前这个一向被自己看不起的文士周丘,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惊喜…… ··· ——得了刘濞赐下的符节,周丘当晚便回了老家:下邳。 得知吴王刘濞已经举兵谋反,下邳已然是城门紧闭,守卒严阵以待。 周丘却是凭借那枚长安朝堂下发的符节,顺利进入了下邳,之后又召集了自己的几个伙伴,将下邳县令设计杀害! 随后,周丘召来了下邳的豪强、官吏,说:吴王的大军,马上就会抵达下邑! 不想死的就都跟着我,只要立下功劳,就可以被封为王、侯! 便这般戏剧性的掌控了下邳,周丘并没有停下脚步——一夜之间得了下邳三万兵丁,遣人禀告刘濞一声,旋即率军北上。 就这么一路打、一路恐吓、一路召降; 待一个多月之后,周丘率军抵达城阳国时,这支以一枚符节起家的偏军,竟已有了十数万兵马…… 第105章 天子启的怒火 周丘是谁? 当下邳一夜陷落,县城三万男丁从贼,跟随周丘一路北上的消息传到长安,这个问题,便困扰着长安城内的每一个人。 ——周丘是谁? 没听说过吴王账下,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不几日的功夫,坊间的家们,便已经为周丘杜撰出了一整套家世背景。 什么师从留侯张良啊~ 什么得了鬼谷子秘传啊~ 又或是在吴地,捡到了范蠡留下的兵书之类——各种说法都有,还一个比一个离谱。 但对于周丘这个意外,长安朝堂却并没有太过关注。 不是周丘的‘壮举’不值得关注,而是相较于周丘,长安朝堂的注意力,更多还是集中在了吴王刘濞麾下的吴楚联军主力上。 天子启新元二年,秋八月十六,吴楚联军近四十万兵马,自楚都彭城开拔! 沿途逢城必攻、攻城必下,凡城中男丁,皆或编入叛军为卒、或被用作运粮民夫。 短短十五日,楚都彭城到梁都睢阳的路上,吴王刘濞麾下的叛军主力,已是连下数十城! 这半日一城,甚至是一日三五城的攻略速度,无疑是让长安坊间大跌眼镜之余,也让长安朝堂,着实丢人丢大发了…… · · · 未央宫,宣室殿。 朝中百官贵戚皆在,此刻却无不羞愤的低着头,人均一副‘没脸见人’的模样。 时隔近一年多,再次出现在朝仪之上的丞相申屠嘉,更是默然取下头顶上的冠帽,双手捧着,就势朝着上首御榻叩下首。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启阴郁的面容之上,更隐藏着无尽的怒火…… “谁人能告诉朕:这周丘,究竟是谁?” “唵?” “一个不受重用的门客——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单凭一枚符节,便诈开了下邳城门不说,还那般轻而易举的设计杀死了下邳令!” “我汉家的郡县主官,都是如此容易哄骗的酒囊饭袋吗!!!” ··· “进了下邳,杀了下邳令,倒也就罢了。” “——这周丘何德何能,能在下邳一县之地,便拉起三万兵马?” “下邳如此,其他的地方呢?” “周丘一介文士,单枪匹马,便自下邳得了足足三万兵马;” “再带着这三万兵马继续北上,又是否能从其他的地方,再得到源源不断的兵马???” 啪! “我汉家的关东,何时烂到了如此地步!!!” 气急之下,天子启手中竹简也应身飞出,不偏不倚落在了朝班首位,正跪地俯首,脱帽谢罪的丞相申屠嘉身前。 “下邳三万,良成三万,司吾三万,武原三万;” “待引军北上至城阳国,他周丘,难道便能有十数万兵马了吗?” “如果当真如此,那刘濞老贼的账下,是否还有张丘、李丘之流,也都能在我汉家的关东,随意拉起好几路十数万人的兵马?” 说到最后,天子启的语调已经是压了下去。 但此刻聚集在宣室殿内的人,没有谁不清楚:相较于歇斯底里的咆哮,恰恰是这般沉下去的语调,才更能说明天子启的怒火,愈发临近彻底迸发的边缘。 天子启,显然是在等丞相申屠嘉,就‘关东地方糜烂’一事给出交代。 而对此,老丞相申屠嘉,却是有苦难言…… “臣,执宰汉祚,佐陛下以治天下,竟使关东地方郡县糜烂至斯……” “臣,死罪……” 先摆正态度,将黑锅背起来——反正申屠嘉也习惯了。 待天子启又一阵吹胡子瞪眼,再接连发出几声冷哼,好不容易将怒火平息下去些,申屠嘉才缓缓直起身,仍旧双手捧着冠帽。 嘴上却说道:“下邳,是隶属于楚国的县。” “在楚王刘戊举兵谋反时,下邳能紧闭城门,不与从贼,其实已经算得上是忠臣了。” “至于那周丘,之所以能诈开下邳的城门、能设计杀死下邳令,却并非是周丘多么有智谋,又或是下邳令多么愚蠢。” “——周丘进入下邳、召见下邳令,都是靠着一枚吴王刘濞赐下的、出自长安朝堂的符节。” “以‘长安使者’的身份诈开下邳,召见、杀死下邳令,纵是那下邳令太过于不小心,也实属情有可原……” 语气夹杂着羞愧的一番辩解,却引得天子启眉角又是一挑。 “怎么?” “此事难不成,还能怪到朕的头上?” “是朕不该给他刘濞老贼——给前往吴地送诏书的使者,赐下天子的符、节?” 见天子启才刚压下去的脾气又‘腾’的一下被点燃,申屠嘉只赶忙继续往下说道:“请陛下,稍息雷霆之怒。” “且容臣慢慢道来……” 几句话的功夫,老丞相便已经有些喘不过来气,也不知是身体原因,还是被殿内这沉闷的风压,压的都喘不过来气了。 颇有些凄然的请求,终得到天子启一个冷哼作为回复,申屠嘉又调整了好一会儿,才总算是将鼻息捋顺。 深吸一口气,方再度直起上半身,语调低沉道:“下邳被周丘侥幸得手,剩下的几个县,必定会有所防备。” “就算最终仍旧不敌周丘,以致兵败、城破,当也不会再发生某个无名之辈单枪匹马,便可得一县数万兵丁的事。” “——甚至再退一步:哪怕周丘果真一路坦途,尽得下邳周遭数县之兵,其兵峰所指,也终归是已经乱作一团的齐地。” “我长安朝堂眼下,恐怕还是应当把注意力,放在刘濞、刘戊的吴楚叛军主力之上……” 说到最后,申屠嘉才终于是如释重负般长呼出一口气,似是光说出这番话,便冒了天大的风险似的。 其实按道理来讲,周丘在下邳的所作所为,只能证明楚地烂了,又或是关东诸侯藩王下辖的郡县地方烂了。 这件事从本质上来说,和申屠嘉这个名义上治理着天下,实际上却只管着关中,以及巴蜀、汉中,还有北地、陇右等郡的丞相,压根儿就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就算申屠嘉想管,也管不到人家宗亲藩王的封土上去吧? 但有事没事喷丞相,却也是汉家由来已久的惯例。 而且这件事,申屠嘉这个丞相,还真没有什么反驳的立场。 什么? 你说你只是名义上治理着天下,对关东诸侯藩王的领土,并没有实际管辖权? 那你能怪谁! 名义已经给伱了,无法将这个名义上的权力变成现实,还不是你自己没本事? · 或许在后世人看来,这样的说辞很不讲道理。 但在这个时代,却没人会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包括申屠嘉本人。 究其原因,是由于这种‘我给你理论权力,你自己想办法,把理论转化为现实’的权利分配模式,是汉家自宗周继承下来的。 文王定鼎姬周国祚之时,神州大陆,哪来这东南、西北各数千里的辽阔土地? 还不是周天子拿着一张地图,在那些并不属于周室,还处于狄、蛮掌控下的土地上画了一个又一个圈,将其‘分封’给了自己的子侄晚辈们? ——呐! ——这块地,我周天子封给你了! ——至于‘窃居’于这块土地上的蛮夷,你自己看着办吧! ——打也好,交也罢,随便你怎么来。 ——反正我才是周天子,我说这块地是谁的,那就是谁的! 如此百十年,原本不过百里方圆的周土,便此扩展到了南北、东西各数千里的神州中原。 而那些原本处于外蛮掌控下的土地,也在宗周姬姓王族们‘艰苦创业’之下,才逐渐被纳入了华夏版图。 便说赵国如今的中山郡,在宗周早期,还住着漫山遍野的白狄呢! 春秋时期的楚王,更曾毫不在意脸面的亲口承认:我蛮夷也! 所以,别拿什么‘我只有理论管辖权’来说事儿。 大义名分都给你了,你还不能把理论转化为现实,那也只能怪你自己没本事了。 对此,申屠嘉显然也有着清楚的认知。 对于自己没能把汉丞相对关东诸侯王国的管辖权,从理论转化为现实,申屠嘉也却是‘理亏’。 但眼下,申屠嘉——乃至整个长安朝堂,都顾不上去扯皮了。 眼下最关键的,是已经接连攻下数十座城池,不日便要兵临睢阳,与梁王刘武展开决战的吴楚叛军主力…… “下邳被周丘单枪匹马所下,不过是侥幸。” “但刘濞的吴楚叛军主力,自出了彭城,便是连战连捷,甚至一日连下数城。” “凡一城破,城中男丁便尽数被贼军裹挟,充为兵丁、民夫。” “继续这样下去,等吴楚叛军主力兵临睢阳,梁王要面对的敌军兵力,恐怕会达到一个骇人听闻的程度……” 随着申屠嘉满是凝重的话语声,殿内本就沉闷的氛围,只顿时更闷下去三分。 滚雪球。 在这个时代,无论是长城以南的农耕文明,还是长城以北的游牧文明,只要下了决心要‘做大事’,就很容易滚起这样的雪球。 打下一座城池/一个部落,而后便是刀架脖子问一句:跟我干,还是死? 绝大多数人都会选择保全性命,或主动、或被动的从贼合污。 便如此这般,叛军的兵力越打越多、声势越打越大; 直到最终,滚雪球滚出一股大势! ——这股势,便是‘做大事’的人最想要,也最需要的东西。 自然,也是中央政权、被挑战者最担心的东西…… “关东地方糜烂到如此地步,简直令人脊背发寒!” “待乱平之后,丞相府务必要拿出一整套方案来,彻底厘治关东地方郡县!” “我汉家,丢不起这个人!” “朕,更丢不起!!!” 冷然一声呵斥,惹得申屠嘉再度一叩首,以表明自己‘羞愧难当’,却也算是宣告了天子启的怒火,便也就此暂且搁置了下来。 天子启宣泄过怒火,申屠嘉也‘深刻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朝仪接下来的议题,自然就是如何应对。 “太尉的大军,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吗?” 天子启低沉的一声询问,朝臣班列当即走出好几道身影,齐齐向御榻方向一拱手。 “禀陛下:太尉大军所需的粮草、醋布、肉酱还有军械,都已经先一步自长安起运,发往荥阳敖仓!” ——有岑迈在,少府总是那么让人放心。 “禀陛下:祭天誓师的典礼,也已经准备妥当。” ——作为平叛主力,尤其还是只得到任命,还没走‘拜将’程序的太尉周亚夫所部,自然需要祭天誓师,向上苍祈福的同时,顺带由天子走一下‘拜为太尉’的流程。 “禀陛下。” “内史奉丞相府政令,于关中各地广召丁卒。” “今,太尉所部平叛大军,以关中良家子十万为卒,北军射声、中垒两部校尉各位将官,已完成整编。” “只等太尉开拔,大军便可自蓝田起营。” 先后站出来的三人当中,少府令岑迈语调平稳,让人心里莫名多出一股底气; 奉常卿斿(liu)本就沉默寡言,说起话来更是慢条斯理,让人只一阵心安。 唯独内史晁错; 明明是叙述自己的分内工作,话语的内容也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只那语调,让殿内众人下意识转过头,纷纷将各怀思绪的复杂目光,投向那道孤身孑立的身影。 “刘濞打起的大义,是诛晁错,清君侧……” “也不知道这位晁内史,如今作何感想……” 晁错在朝野内外的人缘很不好。 也没有什么复杂的原因,单纯只是晁错作为天子启曾经的恩师,天然需要一个‘孤臣’的人设,来维持天子启对自己的信任。 在过去,这个‘孤臣’的人设,曾为晁错带来无数便利。 而如今,晁错这个‘孤臣’,却是彻底感受到了‘孤臣’的难处。 “少府那边的马掌,都备好了?” 御榻之上,天子启却只是下意识撇了晁错一眼,旋即便将注意力重新拉回正事之上。 沉声一问,只惹得岑迈赶忙再一弓腰。 “陛下诏令少府赶制的三千套马掌,于诏令下达次日,便都浇铸完成。” “只是以铜钉,将马掌钉在马蹄下的技巧,还需要三五日时间,才能让足够多的匠人学会。” “待彼时,臣再令这些匠人,带着马掌一同出发,追赶太尉的步伐……” 闻言,天子启只不无不可的一点头,算是默认了岑迈的请求。 常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岑迈作为少府,在太尉周亚夫的大军都还没征集完成前,就将所需的一应后勤辎重尽数送去了敖仓,已然是圆满完成了任务。 剩下的,便是有条不紊,并源源不断的往敖仓运输军粮,以填补周亚夫所部‘就食敖仓’所造成的亏空。 ——这也正是敖仓,之所以是‘天下第一重仓’的原因。 当关东或北方、南方发生动荡,朝堂不需要从长安长途跋涉的往前线运粮,以至于贻误了战机,而是可以直接让大军从敖仓调粮先用着,朝堂再运粮往敖仓补。 至于马蹄铁,或者说马掌,左右不是急着用的东西,晚周亚夫一步从长安起运,也不会耽误什么事。 要知道军队,尤其是以十万人为单位的军队,每日的行军速度,大抵都在六十里上下。 而百十人,亦或是数百人组成的队伍,速度却能达到日行百里以上。 至于单人单骑不要命的跑——就像如今汉室最高规格的情报转送渠道:八百里加急,更是能达到日行三百八十里! 周亚夫先率军出发,钉掌匠人们带着马掌随后就动身,几天就能追上周亚夫的大军。 “事不宜迟!” “再不从速应对,刘濞的兵峰,怕是都要直指洛阳了!” “——明日辰时,于长安东郊誓师拜将!” “太尉周亚夫所部主力、大将军窦婴所部后军,以及曲周侯郦寄、将军栾布、公子刘非所部偏军,也都一并于明日开拔!” 此题中应有之理,朝中百官贵戚自是纳头便拜,躬身领命。 只是随后,又发生了一些小插曲。 ——天子启表示:为了激励太尉周亚夫、大将军窦婴,给这二人各赐千金。 至于这千金,是用作二人开府建牙的军费,还是奢靡享受的财富,全凭二人自己做主。 结果周亚夫、窦婴二人才刚谢过恩,都还没把赏赐拿到手,满朝功侯贵戚便基本全跳了出来,声泪俱下的向天子启哭起穷。 说到底,却终究不过一句:按照祖宗制度,臣等(功侯们)本当自筹兵马粮草,出征平叛; 但实在是囊中羞涩,无力承担组建、武装亲军的军费…… “动辄几千户的食邑,每年数十上百万钱的封国租税,连这点军费都拿不出来?!” “——都自己想办法去!” 怒意难遏的一声咆哮,将恬不知耻的功侯们全都骂出宫去,天子启便单独留下了周亚夫、窦婴二人,想要再沟通一下平叛细节。 只是朝仪结束,百官散去,殿内那道孤身孑立着的身影,却并没有随百官、功侯离去。 被恩师这么满怀期待的直勾勾看着,天子启无奈之下,也只得将内史晁错,也给一并留了下来…… 今天第一更。 第二更,预测需要精雕细琢一番,可能会在十二点后。 第106章 梁王,也是藩 “率兵东进,出了函谷,大将军务必要谨慎!” “出函谷、渡大河、过洛阳,赶赴荥阳敖仓这一路上,很可能会有吴楚奸贼的兵马侵扰,甚至是埋伏!” “大将军当步步为营,徐徐进之!” 待殿内百官贵戚退去,天子启便带着周亚夫、窦婴、晁错三人回到了后殿。 刚坐下身,天子启开口第一句话,便惹得周亚夫、窦婴二人面色一紧! 便是跟在最后的晁错,听闻天子启说‘函谷关外可能有贼军设伏’,都免不得一阵面色变幻。 作为天下第一雄关,享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美誉的函谷关,除了关隘本身设在山涧入口处,至多只能容纳几十人并排行走之外,还有一个使进攻方望而兴叹的重点。 ——关口外不过三五十步,便是大河,作为函谷关的‘护城河’! 自东而来,渡过大河,抬头便是函谷关! 三五十步的距离,别说是弓弩,便是徒手扔出的矛、戈乃至石块,都已然是在射程范围之内。 反过来,关中的军队东出函谷,再渡过大河,沿经洛阳所在的河东郡,抵达河东郡和梁国的交界处,才能抵达荥阳敖仓。 换而言之:从函谷关到洛阳武库、荥阳敖仓这一路,都还在梁都睢阳以西…… “吴楚贼军的兵锋,难道已经过了梁都睢阳?” 到底是军人出身,还是周亚夫更快反应了过来,从天子启这番交代中,迅速提炼出了重点。 窦婴引兵出关,居然有可能会在睢阳以西受到侵扰,甚至是埋伏! 这是不是说明吴楚叛军的控制范围,已经越过了梁都睢阳,扩散到了荥阳敖仓,甚至是洛阳一代? 这个问题,很关键。 尤其是对周亚夫而言,这个问题,几乎决定着周亚夫接下来的整个平叛思路。 想到这里,周亚夫下意识侧过头,看了眼窦婴和晁错——主要是晁错。 考虑到晁错再怎么说,也终归是当朝九卿之首的内史,又是《削藩策》的推动者、这场吴楚之乱的始作俑者,便也没再多想,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臣之前,已经大致给陛下说过:此番出征平乱,臣并不打算和吴楚贼军正面对战,而是要静待时机,以图断其粮道。” “——这个计划,是以吴楚贼军无法从其他地方获得粮草,只能从楚地甚至吴地运输军粮,一旦粮道断绝,便会瞬间溃散为前提的。” “如果贼军兵锋已过睢阳,甚至已经威胁到荥阳敖仓,可能从敖仓获得粮草的话,那臣,恐怕不得不改换思路,以求速战了……” 听闻天子启方才那番话,周亚夫的反应,其实比‘可能被设伏’的大将军窦婴还要激烈。 至于原因,正如周亚夫方才所言:此战,周亚夫并不打算和刘濞的叛军主力硬碰硬。 不单是不想,也是不能。 ——此番平叛,朝堂目前为止征召的大军数量,是四十万左右。 这已经隐隐超出了关中的合理动员潜力,已经可能轻微影响到明年的春耕了。 再征,恐怕就要严重影响来年的春耕,甚至直接就会让关中在明年,从对外输出粮食的‘天下粮仓’,转变为需要从巴蜀、汉中,乃至关东输入粮食的粮食紧缺地。 而朝堂目前征召的四十万大军,单是肩负驻守荥阳敖仓、为梁王后援之使命的大将军窦婴,就要带走二十万! 剩下的二十万,周亚夫也还得和郦寄、栾布、公子刘非三人对半分; 周亚夫领兵十万,支援睢阳主战场; 郦寄、栾布、公子非率兵十万,去赵地处理赵王刘遂,确保边墙安稳,顺便看看能不能在齐地掺和一脚。 就十万兵力,和睢阳城的十万守军互为犄角,对抗刘濞的四十来万叛军主力,已经是有些兵行险着了。 再去正面碰撞,实乃不智。 而断敌粮道,以乱其军心,再谨慎应对叛军可能的‘孤注一掷’,静待其自然溃散的思路,是周亚夫老早就和天子启交过底的主体方略。 在这个前提下,如果荥阳敖仓出了问题,让叛军可以就食敖仓,不再需要后方运送粮草,那周亚夫的筹谋就要尽数推倒重来。 天子启显然也明白这一点,见周亚夫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便深吸一口气,强挤出一抹生硬的笑容,对周亚夫含笑一摇头。 “尚不至如此地步。” “荥阳敖仓,尚有河东郡兵五万把守,纵是有一路十万人的叛军攻打,也总还要几个月才可能攻得下来。” “——朕也已经诏令敖仓令:若事不可为,可尽焚敖仓之粮,绝不可让吴楚叛贼,自敖仓得粒米、颗粟!” “太尉不用担心自己的谋划,会因为敖仓出问题而被打乱。” 听闻此言,周亚夫这才稍安下心来,却也莫名有些疑惑了起来。 敖仓作为天下之重,有河东郡兵五万驻守,又有窦婴即将率领二十万大军前去驻扎,自然是固若金汤。 既然天子启方才交代窦婴:出了函谷要小心谨慎,步步为营,那也从侧面说明守备敖仓的五万兵力,足以抵挡叛军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那么,问题来了。 连敖仓的五万河东郡兵,天子启都说‘能备贼一两个月’,那窦婴率领的二十万关中军队,天子启又为何要交代窦婴:要步步为营,小心埋伏呢? 连敖仓那五万守军——尤其还是郡兵都打不下来的叛军,如何能对窦婴的二十万大军造成威胁? 不等周亚夫想明白这一点,天子启便继续对大将军窦婴做起了交代。 “——此战,朕对大将军有几点托付。” “其一:扎死在荥阳-敖仓一线,将所有试图绕过睢阳,涉足河东的叛军,都悉数拦在河东郡外!” “绝不可让叛军威胁到荥阳敖仓、洛阳武库——尤其不可让叛军,将哪怕一兵一卒,送到函谷关下!” 天子启郑重一语,窦婴只陡然直起身,再沉沉一拱手。 荥阳敖仓、洛阳武库,都是可以极大提振叛军士气,又能给叛军带来极大现实利益的重镇; 至于函谷关,更是关中的东门户。 叛军出现在函谷关外,哪怕只是三五人,甚至哪怕只是一人,都足以说明函谷关以东的整个关东,都已经脱离了长安朝堂的掌控。 这意味着什么,窦婴显然很清楚。 “其二:在必要时,分兵至多五万,自西城门入睢阳,支援梁王。” “——眼下,睢阳面对的,是吴楚叛军四十万主力,已然是以寡敌众,只勉强据城而守。” “万一有淮南系、齐系的兵马加入战场——哪怕只是一国,也将使睢阳面临的压力陡然增大。” “但要记住:至多五万!” “分兵五万支援睢阳之后,大将军务必紧紧攥住剩余的十万兵力——这十万兵马,不可有哪怕一兵一卒,从荥阳-敖仓一线挪开!” “便是朕颁诏强令,大将军,也绝不可遵从!” 满是郑重,甚至隐隐带着些狰狞的语气,只惹得窦婴一阵心惊肉跳。 面色阴晴不定许久,终还是默然拱手,却根本不敢道出那一句:臣,谨遵陛下诏谕…… “其三。” “万一——朕是说万一;” “万一睢阳城破,大将军所在的荥阳,便将成为我汉家最后的命脉。” “届时,无论是采取怎样的措施,大将军,都务必要坚守荥阳,静候朝堂的援军。” “——真到了那一步,朕也会像刘濞那样,尽发关中可战之卒,以星夜驰援。” “但在援军抵达之前,大将军,务必要将荥阳守住……” 说到最后,天子启已是极尽庄严的从榻上起身,对窦婴躬身拱手,俨然是以江山社稷的安危,托付于窦婴之手。 见天子启这般作态,窦婴自也是赶忙上前,阻止了天子启‘拱手躬身’的动作; 片刻之后,又神情严峻的缓缓跪下身,望向天子启的目光中,更是满带着决绝。 “陛下勿忧。” “若当真有睢阳城破,吴楚贼军兵指荥阳的那一天,臣即便是用拳打、用脚踢,甚至是用牙咬、用头撞!” “但有一息尚存,便绝不会让荥阳城头,立起吴楚贼军的大纛!” 窦婴庄严宣誓,天子启却是深深凝望向窦婴目光深处,良久,才沉沉点下头。 片刻之后,又故作淡然的咧嘴一笑。 “这些,都只是最糟糕的结果,大将军也不必太有压力。” “如果情况真的糟糕到了如此地步,朕也不至于非要等到那时,再穷兵黩武,尽发关中男丁。” “——依朕之见,大将军在荥阳,大抵是不会遇到大股叛军的。” “只是保险起见,才对大将军提前做下托付而已。” 天子启的抚慰之语,并没能让窦婴心中的沉重减缓分毫,只象征性的咧了一下嘴,便满怀心绪的起身退到了一旁。 见此,天子启也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只深吸一口气,又负手思虑片刻,便缓缓转过身,望向另一侧的周亚夫。 这一次,天子启拱手的速度很快,根本没给周亚夫留上前阻止的机会。 “宗庙、社稷的安危,都要托付给太尉了!” 相较于对窦婴做出指示、托付时的拐弯抹角,天子启对周亚夫,可谓是开门见山。 不等周亚夫反应过来,便又面带哀愁的叹着气,自怨自艾道:“吴楚四十万叛军,朕能给太尉的,却只有十万兵力。” “但这十万兵力,却不单是供太尉用来平灭吴楚。” “——在睢阳战罢之后,太尉也还是要凭这十万大军,遍荡关东!” “吴、楚、齐、赵、淮南。” “凡有举兵者,或有贼兵作乱之地,太尉,都要带这十万大军走上一遭。” “朕对太尉,实在是给予的很少,却期望的很多……” 天子启羞愧之语,只惹得周亚夫一阵哑然。 片刻之后,方带着感动的神情,也同窦婴方才那般,在天子启身前缓缓跪下身。 “陛下不以臣卑鄙,以宗庙、社稷之重相托付,实在是恩重如山。” “得到陛下如此信重,若还是不能报效陛下,臣还有什么颜面苟活于世呢?” “——十万大军,不比吴楚四十万叛军势大,却也已经是陛下能给臣的所有了。” “若还是不能完成陛下的期许,臣岂非是辜负了陛下,更让天下人的殷殷期盼,都给了一个不值得的太尉周亚夫?” 说到此处,周亚夫也不由得潸然泪下,只满怀唏嘘得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一块迭起的绢布。 在天子启低头俯视下,跪着将那快绢布一层层打开。 最后,更双手捧着那张绢布,抬到了天子启面前。 当天子启的目光,从那张布满墨迹的绢布移向周亚夫时,周亚夫那还带着泪痕的面容,更是已然带上了满满决绝。 “臣,愿立军令状!” “倘若三个月内,不能平灭吴楚贼兵主力,复我大汉河山!” “故中尉车骑将军、现太尉绛侯臣周亚夫!!” “——提头来见!!!” 含泪嚎出的一声‘提头来见’,只惹得一旁的窦婴也不由红了眼眶,赶忙低下头去,满怀惆怅的抹起了泪。 而在周亚夫炙热的目光注视下,天子启却是悠悠发出一声长叹叹息。 别过身去,不着痕迹的擦去面上泪痕,才含笑回过身,温颜悦色的将周亚夫从地上扶起。 “军令状什么的,就不要再提了。” ——反正周亚夫若是兵败,天子启也没机会看到周亚夫‘提头来见’的那一天。 “对于太尉,朕,也有一些话要说。” 说话间,周亚夫已经被天子启从地上拉起,又亲切的拉着手臂,走到了窦婴身前。 便见天子启含笑望向窦婴,微微一点头; 而后又侧过头,对周亚夫说道:“连大将军的二十万兵马,尚且要在出了函谷关之后步步为营,时刻警惕。” “太尉麾下不过大军十万,又肩负着宗庙、社稷的重担。” “——就不要东出函谷了。” “南下走武关,再绕道而行吧。” 此言一出,周亚夫当即一愣,只满是惊诧的低下头。 难怪陛下方才,不愿意接受我的军令状呢! 绕道武关,等到了睢阳,三个月的期限,都要过去小半了! 周亚夫还没反应过来天子启的意图,倒是一旁的窦婴率先反应了过来。 顺带着,也明白了先前,天子启为什么让自己在率军东出函谷关之后,要‘步步为营’。 “陛下的意思,可是我部、太尉部,都不需急着奔赴睢阳,支援梁王?” 这话,恐怕也只有窦婴敢说——敢当着天子启的面问出口了。 有窦婴这句话一点,周亚夫也才终于反应过来。 什么步步为营,什么小心埋伏,都不过是用来堵东宫窦太后的说辞。 天子启真正想要的,是长安的援军走慢一点,再慢一点,能走多慢走多慢; 最好是慢到梁王那边,都快要在睢阳殉国了,窦婴、周亚夫这两路援军,才姗姗来迟…… 意识到这一点,周亚夫也目光灼灼的望向天子启,似乎是在考虑自己要不要也问清楚。 见自己的意图被窦婴点破,天子启看了看左右——只有窦婴、周亚夫,晁错三人。 索性便也不再欲盖弥彰,只意味深长道:“军国大事,不可不慎。” “叛军是否会侵扰、设伏,虽然不能说肯定有,但也不能说必定没有。” “大将军、太尉,都肩负着宗庙、社稷的安危,谨慎一些,总是没有坏处的……” 说着,天子启斜眼撇了眼一旁的晁错,便含笑回过身去,坐回了御榻之上。 先抬头望向窦婴:“大将军拥兵二十万,可以走的稍快些。” “但到了荥阳之后,也别忘了在敖仓多花一点心思。” “——关中兵马和河东郡兵,总还是要花一点时间,才能共处一营的。” “支援睢阳的事,倒是不用那么着急——梁王再怎么着,也总能撑住一两个月。” 话说的隐晦,但意思很明白:就算要分兵支援睢阳,也至少要在两个月之后。 再侧过头,望向周亚夫:“太尉这一路,可就急不得了。” “本就兵力不多,又聚天下人瞩目,必定会被刘濞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对于梁王的安危,太后很可能会关心则乱,甚至逼迫朕颁诏,催促太尉支援睢阳。” “所以,朕可以口头许周太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道出这句话,天子启便自然地拿起茶碗,装作低头抿茶的样子,悄悄观察起窦婴、周亚夫二人面上的神情变化。 就天子启所见:周亚夫似乎被天子启这番话说的愣在了原地,纠结片刻之后,又不无不可的点下头。 ——周亚夫本来就不打算支援睢阳,而是打算趁着吴楚叛军主力在睢阳打出狗脑子,跑去断人家粮道。 如今有了天子启的特许,自是乐得如此。 比起周亚夫的‘爽快’,窦婴则多纠结了一会儿。 但最终,也还是神情复杂的拱起手,默然再拜。 ——梁王刘武,确实是窦婴的长辈:东宫窦太后的心头肉。 但作为汉臣,窦婴也同样清楚:这场吴楚之乱,源自于天子启要削藩。 吴楚是藩,齐赵是藩; 燕代是藩,淮南是藩; 梁王刘武,同样是藩…… “没有别的事,太尉和大将军,就都去准备吧。” “明日大军便要开拔,趁这最后一天,再和家中妻说话。” 此言一出,周亚夫、窦婴二人齐齐一拱手,告退离去。 而天子启的目光,也终于和晁错那晦暗不明的双眸,直直对到了一起…… “老师,别来无恙否?” ··· 今天第一更 第107章 誓师 翌日,长安东郊。 花了足足一个上午,平叛大军的誓师典礼,才终于在天子启检阅过军队之后,宣告落幕。 誓师结束,大军却并没有按天子启先前的交代那般,即刻开拔。 ——今日在长安东郊,参加祭天誓师大会的,自然不可能是平叛大军所有的四十万人,而只是一万人作为代表。 此刻,这一万人的军方代表,正由各自的亲人拉着手臂,或是怀里被塞入鸡蛋、肉干,或是身上被披上厚衣,再在亲人的含泪嘱咐下,依依不舍的与亲长拜别。 天子启也没有就此回宫,而是拉着太尉周亚夫、大将军窦婴,以及各位将帅,在将台上做着最后的交代和沟通。 而皇长子刘荣,则是在二弟刘德、三弟刘淤,以及老四刘余、老六刘发等弟弟们的陪同下,来到了即将出征的五弟:公子刘非身前。 昂起头,看着人高马大的五弟,骑在自己向舅父栗贲讨来的枣红马上,本就雄武的身躯,更被一层锁甲、一层札甲撑得愈发厚重; 但刘荣面上,却仍带着一抹淡淡的忧虑。 感受到大哥这明写在脸上的关切,刘非心中只觉阵阵暖流涌过,便第无数次翻身下马,对大哥咧嘴一笑。 “大哥不用担心!” “看!” 说着,刘非便以手握拳,重重砸了砸自己的前胸。 “一层软甲,一层札甲——便是站着给吴楚贼子砍,弟也能撑上三五个时辰!” 本是想要安抚刘荣的话,却惹得一旁的老四刘余猛然瞪大双眼,抬手…… 抬手还不够,甚至还垫了一下脚尖,才在刘非后脑上扇了一巴掌。 “说!说的!什!什么胡!胡话!” 越说越急,越急越说不出话,刘余索性也不再骂,只轻轻跳起,再在刘非后脑上扇了一巴掌。 不知是刘余力气太小、刘非抗击打能力真的那么强,还是被自家兄长打习惯了; 后脑被接连扇了两巴掌,刘非却仍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对大哥刘荣展示着自己的齐整甲胄,以及雄壮身躯。 老实说:哪怕没有这里外两层护甲,单就是刘非那远非同龄人,甚至是远非寻常兵卒可比的身形,便足以让人心安不少。 本就生的一副猛将的身子骨,又多了这里外两层甲具,事实还真就如刘非所说的那般:就算是站着让十来号人围着砍,也很难伤及要害。 但刘荣也清楚:如果甲具就等于‘刀枪不入’,那这个时代的战争,也不会是拿人命堆才能取得胜利的了。 ——纵是有甲具护身,一旦战事焦灼,这几十上百斤(汉斤)的负重,也很容易让人力竭。 更何况甲士,本就是战场上的焦点。 无论是为了夺取‘斩杀甲士’的功勋,还是觊觎那件价值连城的宝甲,战场上的大头兵们,也必定会前仆后继的冲向视野范围内,所能看到的每一个甲士。 风险很大! 但收益更大! 意识到这一点,刘荣才刚因五弟雄伟身姿而压下些许的担忧,只再度汹涌而上。 满是忧虑的在刘非身上再三打量着,还不忘绕着五弟转了一圈又一圈,似是生怕有什么位置,没被这里外两层甲具护住。 看了半天,始终没发现有什么异常,刘荣才终是在刘非身前站定。 又再上下打量一番,才难掩忧虑道:“务必要小心!” “兵家凶杀之地,战阵之上,更是凶险万分。” “若事不可为,必须要以自身安危为第一要务,切莫逞强!” 这一番话,其实多少带了点‘打不过就跑,不用在意名节’的意味在其中。 若是换一个外人来说,难免有点看轻,甚至侮辱的意思。 但这话是出自刘荣口中,味道就不一样了。 “大哥对我们这些做弟弟的,可真是没的说。” ——老二刘德浅笑盈盈,话语中多少带着些许酸意。 “等我再长大些,我也能领兵出征!” ——老三刘淤则更直白些,明显是有些妒忌了。 老四刘余面上则仍带着恼怒、担忧所夹杂而出的复杂情绪,见刘荣这般作态,倒也稍平静下来了些。 至于老六刘发,性子本就怯懦的紧,见五哥被大哥如此关切,也只敢低下头去,再偷偷将羡慕的目光,撒向刘非那嬉皮笑脸的面庞。 正说话间,远处的点将台上,天子启也终于结束了自己最后的交代,对众将官一拜,而后便在众人的目送下,乘坐上了返回未央宫的马车。 天子启离开之后,太尉周亚夫率先走下了将台,沿着长安城外墙,径直朝着长安以南的蓝田大营而去。 ——作为太尉,周亚夫要对整个平叛大军负责。 誓师结束,接下来自然是前往蓝田大营,准备点兵开拔。 说是今日开拔,但最终出发的时间,大概率也会是在黄昏时分,将士们从蓝田出发,象征性走出几里地,再安营扎寨,明日才正式启程。 周亚夫去了蓝田大营,大将军窦婴,则是回了长安城。 作为外戚,窦婴在出征之前,还要去长乐宫一趟。 向窦太后做过汇报,再听取一番嘱托之后,才会带着自己的幕僚、属从之类,去蓝田大营找周亚夫报道。 倒是郦寄、栾布两个老不正经,左顾右盼找了一会儿,便径直朝着兄弟众人所在的方向而来。 看似是来找此番,要一同出征的公子刘非,拱手说出的第一句话,却是不约而同的找上了刘荣。 “见过长公子。” “——拜见曲周侯、上将军。” 此番出征,郦寄、栾布、刘非这一路偏师,最终是由曲周侯郦寄为主将,官拜车骑将军。 栾布则为副将,官拜上将军。 对于这两位功勋卓着,又年近耄耋的老将,刘荣的姿态摆的很低。 但也正是这摆的极低的姿态,让刘荣接下来的一番话,更多了一分别样的意味。 “此番出征,有二位将军在,齐、赵诸贼,自当无所遁形。” “但我弟非的安危,可就要托付给二位老将军了。” 其实早在先前,在点将台目送天子启离去时,郦寄、栾布二人,就注意到了刘荣这边的状况。 特意前来‘接’一下刘非,也就是想借此和刘荣说上几乎话,留这么一份交情。 听闻刘荣这一番意料之中的说辞,二人更是连连笑着猛拍胸脯。 但刘荣却并没有适时打住,而是忧心忡忡的侧过身。 不远处,是程、栗两家外戚,为皇五子刘非筹措的亲军。 人数不多,也就二百来号人; 装备也很一般,要么是腰系长剑的步兵,要么是身上背着长弓、腰间系着箭篓的弓兵。 别说是甲具——连像样的军袍都没有,大都身着军中将士平日里操演时会穿的‘作训服’。 但到了战场上,这二百亲卫,必定会为公子刘非,一次又一次挡下明枪暗箭。 毫不夸张的说:万一公子刘非战死,那这二百人,都将死在刘非之前,并且是为了保护刘非而死。 “公子。” 被刘荣这么远远看着,亲军阵列当中只赶忙跑出一名小将,来到刘荣身前拱手一礼。 便见刘荣沉着脸,在小将身上打量一番,又再度望向不远处的数百兵丁。 而后,才抬手指向身旁的刘非,满是严肃的对小将交代道:“我弟,刘非。” “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我可要拿你栗仓是问。” 此言一出,一旁的郦寄、栾布二人稍一对视,都从各自的面容之上,看出了些许惊诧。 ——栗仓? ——栗氏子侄? 看着一声行装,分明还是嫡系?! 却见小将栗仓闻言,只满是自信的再一拱手。 “公子放心。” “父亲大人交代过:若此番,公子非有一丝一毫的闪失,我也不用回来了,直接死在赵地便是。” 闻言,刘荣这才稍安下心来; 再许诺‘栗氏家丁,有战殁、伤残者都从重抚恤,存活者也皆有重赏’之类,才挥手让表兄栗仓回去。 而后侧过身,再深吸一口气,对郦寄、栾布二人正色道:“此番出征,二位老将军这一路偏军,算不上太凶险。” “可饶是如此,也还是要斗胆,对二位老将军说些失礼的话。” “——我五弟非,是父皇诸子当中,唯一一个有胆量为社稷而战,更在十五岁不到的年纪便主动请缨,领兵出征平叛的一个。” “日后,我汉家免不得要和北方的匈奴人大战;我五弟届时,未必就不会是一位戍边王。” “故此番出征,乱平之后,二位将军倘若不能把我弟刘非,全须全尾的带回长安……” “便是父皇不多计较,我与二位老将军,也大抵是要不死不休的……” 颇有些唐突的一番‘威胁’道出口,刘荣也还是规规矩矩对两位老将拱手一拜。 再度回过身,满是凝重的看向五弟刘非,目光说不出的关切。 终,还是走到那匹枣红马旁,对刘非伸出手臂:“来。” “我亲自扶老五上马。” “待老五凯旋,我再于宫外接老五下马,去参加宣室殿的庆功宴。” 刘荣想说的其实是:在太子宫外。 但终究还不是太子储君,名不正,言不顺…… “大哥说话算数啊!” “等弟凯旋,必和大哥一醉方休!” 如是说着,刘非也不含糊,蒲扇大的手撑着刘荣伸出的手臂,便是翻身上了马。 调整了一下身上的两层甲具,再将那柄刘荣出钱,托少府制作的精弓挂在马侧,再对众兄弟一拱手。 而后,便在众兄弟的目送下,策马朝着不远处的百十亲卫而去。 刘非已经和兄弟们拜别,郦寄、栾布二人也因刘荣方才那番话,心中生了些牢骚,便也拱手拜别,带着刘非那百十人马,也朝着蓝田大营的方向而去。 刘荣却并没有急于回去。 就这么驻足远眺,目送刘非一行的身影逐渐消失,才终于收回忧虑的目光。 “走吧。” “回宫里,静候老五佳音。” 大哥有了交代,众兄弟自是赶忙左右让开一条路,待刘荣负手走过,才赶忙跟了上去。 只是刘荣并没有登上马车,而是抬手招呼弟弟们一声,便迈开脚步,徒步朝着城门走去…… · · · “今日誓师,不见内史晁错。” 兄弟五人徒步行走在城门外的直道上,老二刘德轻声一语,便惹得刘荣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昨日,晁错去见了父皇。” “父皇问策于晁错,隐隐指责晁错隐瞒《削藩策》所可能引发的事态严重性,有意让晁错告罪。” “但晁错却顾左右而言他,说齐系、淮南系如今的状况,都在晁错的预料之中;” “再去掉注定翻不起风浪的赵国,如今举兵的,也只有吴楚而已,与晁错先前的预料并没有太大差别。” ··· “而后父皇问策,晁错更是大言不惭,说父皇应该御驾亲征,以提振前线将士士气。” “至于晁错,则替父皇镇守长安,一如开国之时,太祖高皇帝奔波关东,萧相国镇守长安故事……” “呵;” “这位晁内史,当真是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啊?” 如是一番话,惹得兄弟众人各自低下头去,似是不敢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置评。 但老二刘德、老四刘余——甚至于老六刘发,也都听出了刘荣话语中暗含的深意。 刘荣话说的好听,说晁错‘让人捉摸不透’,实则却是在暗讽晁错异想天开,居然想效仿当年的萧何? 且不说他晁错,有没有萧相国那‘镇国抚民,给饷馈,不绝粮道’,以至于太祖高皇帝都自愧弗如的本事; 便是有,他晁错也不是丞相! 有老丞相申屠嘉在,甚至还有一个‘亚相’御史大夫——开封侯陶青在; 就算天子启真打算御驾亲征,留守长安后方的人物,也是怎么轮,都轮不到晁错这个内史头上。 “晁错,应该已经察觉到什么了。” “如今的所作所为,不过是最后再挣扎一下,看能不能谋求什么变数。” “——毕竟如今的状况,比晁错预料中‘为国定策’,甚至‘为国捐躯’的景象差之千里。” “若是就这么被父皇壮士断腕,法家日后再想图谋复兴,只怕……” 皇次子刘德依旧水平在线,一语便点透了晁错如今的处境。 老四刘余则稍有些不在状态,显然还在挂念领兵出征的弟弟刘非。 倒是一向老实本分,甚至有些过分拘谨的老六刘发,让刘荣稍有些眼前一亮。 “吴楚叛贼打起诛晁错、清君侧的旗号,显然是不想背负谋逆之名。” “对父皇而言,晁错,又已经是一柄沾上了血、崩开了刃,随时可以丢弃的剑。” “——若父皇杀了晁错,那天下人就都可以看清吴楚贼子的面目:并非是拨乱反正,匡正朝纲,而是举兵谋逆,图谋社稷。” “只是晁错若身死,那作为晁错这把剑的剑鞘,故中大夫袁盎……” 似有所指的一番话道出口,刘发只小心观察了一下刘荣的神情变化,旋即便低下头去。 佯做思虑的模样,才又侧过头,朝刘荣问道:“大哥认为,父皇会杀晁错吗?” “若杀,会是什么罪名?” 见六弟刘发如此作态,刘荣心下也隐约明白:这位六弟,是在向自己隐晦的表达‘我不是一无是处,如果大哥需要,我也可以帮得上忙’的意图; 只是刘发这不逊于老二刘德、老四刘余的远见卓识,实在是与平日里那唯唯诺诺的样子大相径庭。 很快,刘荣便也就释然了。 ——平日里的刘发,需要维持住‘我只是婢女所生的皇六子,根本没什么能力’的人设来藏拙,甚至是刻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而眼下吴楚乱起,待叛乱平定之后,刘荣会不会受封为储虽还两说,但其余众皇子,却是大概率要封王就藩的。 到了这种关头,刘发显然想要争取一下。 至少,也要争取不被当今天子启,封到去年才刚绝嗣除国,急需一位宗亲为王的长沙国去…… “晁错,已然死期不远。” “至于罪名,倒是没什么值得关注的了——莫须有。” “至于袁盎么~” 说到这里,刘荣不由再侧过身,深深看了六弟刘发一眼。 而后才洒然一笑,满是无所谓的摇摇头。 “反正与我众兄弟无关,静观其变就是了。” ··· “近几日,朝堂内外,倒是有许多有趣的事?” 说着,刘荣不由望向身旁的二弟刘德,显然是要二弟汇报一下最近收集的情报。 便见公子刘德稍点下头,道:“表叔得父皇赐下千金,就将那千金都摆在了府上,任由幕僚、门客自取。” “想来,有东宫在背后撑腰,表叔此番出征,不至于去头疼军费的事,也就乐得拿出那千金来笼络麾下属从。” ··· “倒是太尉周亚夫,似乎很头疼军费的事,想要找长安的富商们借,也没人愿意借给太尉。” “最终,还是子钱商人无盐氏借了千金,却也定下了十倍之利……” “——十倍?!” 听闻此言,饶是对子钱商人,也就是高利贷商人们的黑心有所预料,刘荣也还是免不得一阵惊诧。 待刘德苦笑着点下头,确认消息无误,刘荣这才若有所思的将目光收回。 片刻之后,对二弟刘德交代道:“回宫之后,你去一趟少府作室,以我的名义,找岑少府‘借’千金来。” “再赶在表叔出长安之前送去,托表叔替我带去蓝田大营,交给周太尉。” 淡然做下交代,刘荣也不忘含笑侧过头,对刚入伙的六弟刘发解释道:“少府的瓷器生意,如今可谓是日进斗金。” “他岑少府早先答应我的分成,却是至今都没有消息。” “——若是不这么提醒一下,他岑少府,怕是恨不得全当没有这回事。” ··· “至于周太尉嘛~” “将军出征平叛,却苦于军费——这话要是传到关外,岂不要让他刘濞老贼笑掉大牙?” “再者说了:连老五都能领兵出征,为君父效命。” “若我这个皇长子,连这点事都不愿意做,那日后乱平之时,我又哪来的颜面,住进那栋太……” “咳咳,咳咳咳咳……” 今天第二更。 周天要去拜访一下岳父岳母,这几天就都两更了,多出来的就存起来周天用。 诸位看官老爷晚安。 第108章 刘濞老贼! 刘濞麾下的吴楚叛军自彭城西出,连战连捷,带着高昂的士气兵临睢阳。 长安朝堂派出的太尉周亚夫、大将军窦婴,以及车骑将军郦寄这三路平叛大军,也正式从蓝田大营开拔。 ——窦婴所部东进,欲出函谷; 周亚夫、郦寄所部,则都自蓝田南下,绕道武关。 而在睢阳战役爆发之前,长安朝堂中央,与吴楚叛军之间的舆论战,也正式打响。 只是和军事上连战连捷,近乎平推到睢阳城下的出奇顺利截然相反的是:在舆论战上,吴王刘濞,就差没把底裤也给输进去…… · · · “申屠嘉……” 睢阳东五十里,吴楚叛军大营,中军大帐。 看着手中,由长安朝堂颁行于天下,列数自己无数罪证的檄文,吴王刘濞原本还算愉快的心情,只瞬间蒙上了一层雾霾。 ——倒也不是这封檄文上,写了什么出乎刘濞预料的内容。 左右不过抗旨不遵,举兵谋逆,居心叵测之类,都是刘濞早有心理准备的那套说辞。 真正让刘濞感到牙疼的是:这封讨贼檄文,属的是当朝丞相——申屠嘉的名。 这就让刘濞有些脸颊发烫了…… “寡人的檄文,前脚才刚指责长安‘帝相不和’,长安天子远贤臣、亲小人;” “结果寡人口中的‘贤臣’,后脚就在征讨寡人的檄文上署名……” “——署的还是‘汉相故安侯申屠嘉’的名?!” 半带自嘲,半带恼怒的一声反问,只惹得帐内为之一静,吴楚众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愣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原本的历史上,这场吴楚之乱,是在明年春正月,洛阳宫被雷劈着火,连带着城墙也被烧了好几天,才让吴王刘濞自认‘得了天命’,从而下定决心举兵的。 而在这个时间线,吴王刘濞之所以会提前举兵,除了长安朝堂太过于咄咄逼人,开口就是削夺吴国的会稽、豫章两郡之外,最主要的原因,便是那则长安朝堂‘帝相不和’的传闻。 也正是基于此,吴王刘濞才以‘长安天子昏聩无道,薄待贤臣申屠嘉,亲近小人晁错’为名,打起了诛晁错、清君侧的旗号。 结果现在回过味来,什么‘帝相不和’之类,怕都是长安天子设的局,不过是引刘濞入套而已;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军队都已经开到睢阳城下了,被长安摆这么一道,吴王刘濞,多少有些尴尬。 ——但也就仅限于尴尬了。 从帐内众将的面上神情也不难看出:除了吴王刘濞,并没有其他人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了不起。 “左右不过长安天子呈口舌之快,操弄权术的小把戏罢了,大王不必耿耿于怀!” “他长安天子再怎么操弄权术,也总不至于凭这一纸檄文,就能将淮阳郡再给夺回去?” “啊?” 老将满是肆意的一番话,只惹得帐内一阵哄笑不止。 便是吴王刘濞,也只是再低头看了看那檄文,便随手将其丢到了一旁。 面上,也逐渐涌上近些时日,时常挂在脸上的自信笑容。 ——后世有一句话:战争,是政治的延伸。 而战争的胜利,往往能掩盖许多矛盾。 此时大帐内的情况,便大抵如是。 自彭城西出,兵指睢阳这数百里路,吴楚叛军主力连战连捷,甚至一日连下数城! 到如今,年关将至,举兵才刚一个多月,便已是尽下整个淮阳郡,外加梁国在都城睢阳以东的大部分城池。 再加上这些城池所贡献的兵力,此时的吴楚主力,除去最开始的三十万吴国军队、十万楚国兵马,又多了足足十数万的混编别部! 五十多万大军! 近乎与楚汉争霸之时,太祖高皇帝为攻打项羽的楚都,而征集的诸侯联军兵力平齐! 有如此大军,又有过往月余的连战连捷,吴王刘濞纵是对长安朝堂的‘小心机’感到恼怒,却也并没有太当回事。 还是那句话; ——天大地大,赢家最大! 若此战得胜,占据睢阳,从而将整个梁国也纳入控制范围之内,刘濞将来最差的结果,也至少是和长安划江而治! 届时,别说什么诛晁错、清君侧了——便是顺天应命,讨伐暴君之类的旗号,刘濞也没什么不敢打出来的。 若不能胜,则极有可能会功败垂成,兵败身亡。 无论胜败,刘濞和长安朝堂之间的舆论战,都无法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 赢了,自有大儒为刘濞辩经; 输了,也有的是志向远大之辈,想要拿刘濞的人头去长安邀功。 反正都到了这一步,与其再去纠结舆论,倒不如赶紧把睢阳攻下来得实在。 ——左右拿长安朝堂的舆论攻势没办法,刘濞便如是安慰着自己。 只是有一个问题,被刘濞或有意,或无意的忽视了。 舆论,确实无法成为决定性因素。 在某一方优势过大的时候,舆论确实只能是优势方锦上添花,或劣势方无能狂怒的手段。 但当双方不分伯仲,战况僵持,或是某一方陷入险境,即将崩溃之时,舆论,便很可能会成为左右胜利天平的关键,甚至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说说战事吧。” “左右他长安朝堂,尽是牙尖嘴利之辈,我吴楚大军的忠臣良将,自比不得他长安朝堂巧舌如簧。” “尽快把睢阳攻破,最好拿了梁王武!” “到那时,再看看长安朝堂,还能说出个什么花出来。” 刘濞此言一出,众吴将自又是一阵哄笑,俨然一副不日便要攻破睢阳,兵临函谷的作态。 也不怪吴国的将军们自信; 实在是过去这一个多月,刘濞的吴楚叛军,连像样的抵抗都没有遇到。 一路上,沿途城池不是望风而逃,就是战战兢兢开城献降; 纵是有抵抗的,也不过是吴楚大军乌泱泱一冲,城墙上的戍卒就都跑没影了。 吴楚众将本以为:这不过是淮阳、梁地的小县城,自知无法阻挡吴楚大军的脚步,才‘识时务者为俊杰’; 但在昨日,大军抵达睢阳,并试探性发起了一次进攻之后,原本就已经有些膨胀的吴楚众将,更愈发感到此战,胜算已经无限接近十成…… “大将军认为,若我军全力攻打,睢阳,能支撑多长时间?” 开口一问,刘濞便直勾勾望向距离最近的大将军田禄伯,目光中满含着期待。 闻言,田禄伯也没有让刘濞失望,只认认真真思考了一会儿,便从专业角度给出了应答。 “从昨日,梁国军队的应对来看,应该大都是没有上过战场的新兵。” “虽然操演得当,但在我军突袭之后,大多数人都吓得愣在原地,即便偶有举剑者,也是无力挥砍。” “——睢阳城头,大致有五十架床弩,本可予我军重创。” “但昨日,末将率军冲了三次,那五十架床弩,却总共只射出四箭……” 说到此处,帐内又是一阵嘻嘻琐碎的窃笑,便是田禄伯那不苟言笑的面容之上,也悄然涌上一抹淡淡笑意。 再三思虑过后,才终是对吴王刘濞一拱手。 “依臣之见,如果梁王不尽快做出应对,单凭城中守卒昨日展现出的战力,睢阳城,至多只能抵挡我军半月!” “当然,这是建立在睢阳守卒接下来的表现,都是昨日那般不堪入目,且长安朝堂的援军还没有抵达的前提下。” “如果长安的援军抵达,尤其是援军不进入睢阳,而是在城外某处与睢阳互为犄角的话,那我大军除了要攻打睢阳,恐怕还要分出小半兵力,去防备这路援军。” “届时,睢阳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攻下,就是无法推断的事了……” 随着田禄伯这番中肯、客观的分析,帐内原本欢愉无比的氛围,也终是稍趋于平静。 上首主位,吴王刘濞更是连连点下头,显然也对大将军田禄伯的这番话无比认同。 从昨日的状况来看,睢阳东城墙之上,至多不过两万梁国兵把守; 若是分兵围攻,南、北两面城墙,也至少需要梁王刘武安排各一万兵力,才能勉强抵御吴楚大军的攻击。 这,便是四万。 根据刘濞早先的估算,以及近些时日的查探,睢阳城内的守卒,至多也不过十万。 十万守卒,东、南、北三面城墙,却需要时刻维持四万人的战备状态; 这就意味着城内的十万守卒,连三批次轮换都做不到,大概率只能两班倒,再分出两万人马作为机动力量,以应对意外状况。 四万人,两班倒,面对的却是城外吴楚五十多万大军,可以分五批次以上,连绵不绝的进攻潮…… “长安传来消息:绛侯周亚夫,被长安天子拜为太尉,领兵十万,正向睢阳驰援而来。” “外戚窦婴,也官拜大将军,率兵二十万,即将进驻荥阳-敖仓一向。” “——窦婴东出函谷,当还要十余日才能抵达睢阳。” “周亚夫所部,更是向南绕行武关,没有个二、三十日,是断不可能出现在睢阳附近的……” 初闻吴王刘濞提起绛侯周亚夫——尤其是‘绛侯’这二字,一众吴楚将领都不由心下一急! 实在是初代绛侯:武侯周勃,在关东众诸侯国,至今都还是鼎鼎大名,如雷贯耳。 乃至周亚夫,虽非嫡出,却也有先帝‘细柳阅兵’的故事,于关东大地广为流传,算是如今汉家最顶尖的将领,甚至都没有之一。 但在听到吴王刘濞说,周亚夫没有东出函谷,直扑睢阳而来,而是绕道武关,还要个把月才能抵达战场时,一众吴楚将帅,也不由暗下稍松了口气。 ——还来得及,还有时间。 只要能在周亚夫赶到战场之前,一鼓作气攻下睢阳,甚至拿梁王刘武的性命来做筹码,那即便周亚夫怎般用兵如神,也不可能靠手里的十万兵马,去攻打彼时,有吴楚五十万大军守卫的睢阳城! 意识到这一点,众将面上神容只齐齐一肃,都不用吴王刘濞下令,便已经达成了默契。 速速攻下睢阳! “传寡人将令!” “我吴军主力,以三万人为一部,共十部,共计三十万兵马!” “每部攻城一个时辰,十部交替轮换,日夜不休,强攻睢阳东城墙!” ··· “余下楚兵、别部二十万,以两万人为一部,共十部,各分五部于南、北城墙——同样挑灯夜战,轮番强攻!” “十日之内,务必攻破睢阳城!” 刘濞军令下的果决,帐内众将也是轰然应诺,答应的极为爽快。 有过去这一个多月的连续胜利,以及昨日那试探性一击探清了睢阳的深浅,众将帅都有十足的信心,在十日之内攻下睢阳! 于是,带着必胜的斗志,以及对援军即将抵达的紧迫感,吴楚叛军主力在简单地修整过后,便正式开始了针对的睢阳城的进攻。 而在睢阳城东城墙之上,看着城外如虫蚁般涌来,又如潮水般退去的叛军,梁王刘武只呆愣愣眺望着,又猛咽了口唾沫··· 咕噜! “额……” “第、第几日了?” 木然望向叛军退去的方向,呆愣愣站在城垛前,如梦呓般的一问,却惹得身旁的老将顿时咬紧了牙槽。 “第四日。” “才第四日。” “——吴楚贼军日夜不休,更不惜挑灯夜战,已有四日。” “我睢阳将士寝食难安,和衣而睡,浴血奋战,也足有四日……” 老将沙哑疲惫的身线,终是将梁王刘武呆滞的目光从城墙外拉回。 转过身,便见老将浑身布满血污,面上髯须杂乱,也沾上了血、泥之类; 跨过老将的身影,望向不远处的城墙之上,梁王刘武更觉触目惊心。 ——残肢断臂,遍地血污; 一具又一具尸体被抬下城墙,有守军的,有叛军的。 即便是幸存的将士们,也都难掩疲惫的抱着戈矛,背靠墙垛蹲下身,趁着这难得的休息时间闭上双眼,麻木的等候起下一声‘敌袭’。 “将士们,都已经很疲惫了……” “伤亡如何?” 许是被遍目猩红所惊醒,梁王刘武总算是稍敛回心神。 开口一问,却又惹得老将一阵摇头哀叹。 “短短四日,我睢阳守军,战殁者便已有三千余!” “因负伤而退回城墙内,等候诊治——更或直接不治者,恐怕倍之。” “只四日,我睢阳守军九万,便已有近万人伤、亡;” “将士们士气低迷,更多是麻木的挥砍、突刺,趁贼军退去稍歇片刻,再周而复始……” “——将士们,是根本顾不上思考,也没心思去查看左右,少了多少袍泽的身影。” “一旦贼军停止了攻势,将士们心里绷着的弦一松,军心士气,只怕是当即便要土崩瓦解……” 听着老将刻意压低着声线,以莫名哀愁的语调汇报着城内状况,梁王刘武的心,只一点点沉入谷底。 “敌袭!!!” 不片刻的功夫,城楼旁的了远台上,再度响起一声嘹亮的呼号。 城墙之上,将士们滞讷的从墙垛下起身,费力的睁开眼,将手中的兵器指向城外。 只是那一对对望向城外的双眸,有昏暗,有麻木,唯独不见丝毫战意,亦或是死战不退的决绝…… “长安的援军到哪里了?!” 接连几天的高压之下,梁王刘武显然也已经不堪重负,只是余光扫到城外的叛军再度涌来,便莫名感到一阵焦躁。 含怒发出一问,却只见身前老将一边抬起剑,将剑刃夹在手肘内侧一划; 将剑上血污大致擦去,才苦笑着抬头望向梁王刘武。 “大将军窦婴,还没到函谷关。” “太尉周亚夫,更是要绕道武关——现在到没到武关,也是未知之数。” “依臣之见,大王要想得保睢阳,恐怕不能再将希望,寄托在长安的援军上了。” “若不另寻自救之法,睢阳城,不日即破……” 丢下这么一句话,老将便回过身,深吸一口气,大步朝着不远处的箭楼走去。 ——原本应该在箭楼两侧墙垛防守的军士,已经有小半都负伤下了城墙。 这至少三人个人防守位置,只能由老将——只能由堂堂梁国中尉:张羽本人来驻守了。 “周亚夫!” “寡人于汝,不共戴天!!!” 注视着城墙之上,将士们麻木准备应敌的身影; 耳边传来的,却是城墙外的叛军将士,在吃饱喝足、养精蓄锐之后,所发出的激昂喊杀声。 感受着这一切,梁王刘武双眼愈发明亮,却也愈发趋于猩红; 嘴唇更是随着逐渐激昂的战鼓声,而愈发强烈的颤动起来。 “大王!” 一声焦急地呼号,甚至都没能将将士们的目光吸引哪怕片刻,仍木然的将手中戈矛指向城墙外,正攀梯而上的叛军。 而在城楼之上,梁王刘武却毅然拔剑,先割下一片衣角,而后又在手掌上猛地一划! 带着所有的愤恨,用那血糊糊的手使劲揉搓着那片衣角,旋即便猛地回过身。 “去!” “带着寡人的血书,去长安求援!” “——向寡人的长兄,还有母亲,求援!!!” 言罢,梁王刘武持剑回身,目眦欲裂的望向城外,已经开始冒着箭羽发起冲锋的叛军将士。 “刘濞老贼!” “且看尔僚那三二朽牙,可啃得下寡人这赳赳睢阳?!!” 第109章 吾不爱一人以谢天下! 睢阳城头的梁王刘武有多硬气,发往长安的求援血书,梁王刘武的语气便有多凄苦。 ——从一开始的几日一封,慢慢到每日一封; 到睢阳战役爆发仅仅第二十七日,吴楚之乱爆发刚一个半月,梁王刘武更是一日连发七封血书,向长安朝堂求援! 在这期间,大将军窦婴所部、太尉周亚夫所部,也都相继抵达了睢阳主战场一带。 只是大将军窦婴的大军,在睢阳以西数百里外的荥阳止住脚步,旋即就地驻扎了下来。 这倒没有出乎梁王刘武的预料。 窦婴这一路,本就是冲着守护荥阳敖仓,并在睢阳以西再多添一道防线,顺便看着点睢阳而来。 倒是太尉周亚夫,在抵达主战场后,一头扎进了睢阳东北百五十里位置的昌邑,俨然一副不顾睢阳死活的架势,开始坚壁清野,试图将昌邑小城,营造成易守难攻的坚城。 再三向周亚夫求援,却都没有得到有效的回应之后,梁王刘武更是泣血而书,一纸劾章,直接将周亚夫告到了长安天子面前。 什么畏敌怯战啊~ 见死不救啊~ 乃至叛国投敌之类的罪名,悉数被梁王刘武按在了周亚夫的头上。 宝贝儿子在睢阳浴血奋战,生命垂危,东宫窦太后自是当即坐不住,将天子启叫去了长乐。 而在走出长乐宫之后,天子启做的第一件事,却并非是颁诏催促周亚夫; 而是派宦者令春陀,将凤凰殿的皇长子刘荣,召到了宣室殿…… · · · “呼~” “跪了小半个时辰,可苦了朕这把老骨头……” 未央宫宣室正殿,天子启颇有些狼狈的坐在御榻之上,面上挂着自嘲的笑意,俯身揉捏着酸涩的腿脚。 而在御榻前方不远处,皇长子刘荣正面呈思虑之色,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别乱猜啦~” “左右不过被母后骂了个狗血淋头,又喊了几句‘帝欲杀吾子’之类。” “只是这催周亚夫支援睢阳的诏书,却是不得不下了。” “——真要被逼急了,万一母后往荥阳发去懿旨,让窦婴派兵去支援,那可就要出大乱子。” “唉……” 嘴上虽是这么说着,但天子启面容之上,却是不见丝毫忧虑之色。 就好像此刻,正在睢阳浴血奋战的,并非是天子启的弟弟、汉家的梁王。 对于天子启的意图隐隐有所猜测,再看天子启这般作态,刘荣心里便也大概有了数。 说起话来,自然也就轻松了不少。 “近些时日,朝野内外人心不安,长安坊间暗流涌动。” “睢阳岌岌可危,可是都已经让不少人,生出箪食壶浆,以迎吴王的心思……” ··· “晁错那边,父皇还没有决断?” 听闻此言,天子启手上动作微微一停,抬头撇了眼刘荣,旋即又若有所思的低下头去,继续轻轻敲打着酸涩的小腿。 嘴上,也不忘轻描淡写道:“袁盎倒是进谏,说朕应该杀了晁错,好让吴楚贼子们的狼子野心,揭露在天下人的面前。” “朕,倒也颇有些意动……” 一听天子启这话,刘荣当即心下了然。 什么‘意动’,分明是早就有这个打算! 只是如今,站出来提议‘当斩晁错’的,只有一个中大夫袁盎——而且还是‘故’中大夫! 已经贬为白身,袁盎纵是进谏提议,对于天子启而言,分量也绝对不够重。 倒也不是说,天子启下不定决心,需要一个分量足够重的人来劝; 而是天子启需要一个分量足够重的人,来背这口‘逼迫天子杀师以安天下’的锅。 很显然,天子启还没找到这个足够有分量的人,又没有下定决心亲自背这口‘杀师’的黑锅。 “丞相……” 下意识吐出这两个字,刘荣便自顾自先摇了摇头,否决了这个方案。 老丞相申屠嘉,确实称得上一句‘鞠躬尽瘁’。 为了宗庙、社稷,这位老丞相,甚至甘愿将自己的性命也舍去。 但若舍去的是旁人的性命,这位视名誉甚于性命的老丞相,恐怕就会有些迟疑不决了。 正思虑着,还有没有什么人选,可以替皇帝老爹背‘杀晁错’这口黑锅时,天子启极为突兀的一语,也终是将刘荣的思绪拉回眼前。 “公子,或该走一趟睢阳了。” “若不然,母后可就要以为朕此番,当真是要置梁王于死地,好给公子日后得立为太子储君让路。” “——眼下,窦婴的大军驻扎在荥阳、敖仓一线,绝不可擅动。” “周亚夫所部则驻守昌邑,与睢阳互为犄角。” “莫说不该,也不能支援睢阳——便是支援了,也根本没多大用处。” “吴楚叛军五十多万,睢阳城无论是有十万人守,还是二十万人守,结果都是一样的。” “与其合兵一处,让吴楚贼军专心攻城,倒不如就让太尉悬兵于外,以分吴楚贼子之心。” “这,已经能大大缓解睢阳的压力了。” “只是母后关心则乱……” 说到此处,天子启只悠悠止住话头,眉宇间,却再度涌上阵阵苦涩。 方才长乐宫,天子启堂堂帝王之身,窦太后却愣是一点体面都没给皇帝儿子留。 说天子启想杀手足兄弟,好给长子受封为储君让路,这倒也罢了; 说到情急处,窦太后居然还指着天子启的鼻子,提起了当年,梁怀王坠马一事! 但凡换个人说这话,哪怕是皇长子刘荣或梁王刘武,天子启都极可能雷霆震怒,血溅三尺! 只是碍于母子情谊,忠孝人伦,终还是强压下怒火来。 冷静下来之后,天子启也知道:再不给东宫窦太后一个交代,万一梁王刘武真在睢阳有个闪失,那句‘一尺布,尚可缝’,恐怕就又要在不远的将来,为关中街头巷尾的孩童们所传唱。 又考虑到早先,刘荣提出自己可以去一趟前线,天子启当即计上心头,这才把刘荣招来。 “去了睢阳,公子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要三不五时登上墙头,提振军心士气即可。” “至于吴楚贼军那边,我对大将军、太尉都有嘱咐:尽量不要让睢阳被攻破,且绝不能危机梁王的性命。” “若事有不遂,公子大可跟着梁王,从睢阳西城门撤往荥阳。” 话说的云淡风轻,但天子启的目光深处,却也不免闪过一丝担忧。 兵家凶险之地,生死存亡,都并非人力所能决定。 只要上了战场,那无论这个人是诸侯藩王,还是王公子弟,亦或是天子本人——只要上了战场,那死亡几率就不会是零,而顶多只会无限趋近于零。 就拿此番,梁王刘武血战睢阳来说:为了确保梁王刘武性命无忧,天子启几乎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 甚至于梁王刘武身边,还有天子启专门安排的人,会在情况危急之时,将梁王刘武绑去荥阳,以保全性命。 但饶是如此,天子启也仍旧不敢说:梁王刘武此番,必定不会战死在睢阳。 说句不足为外人道的话:在无所不用其极的保障梁王刘武人身安全的同时,天子启,也同样没忘记以‘梁王殉国’为前提,去做相应的应对预案…… “父皇有令,儿自当谨奉诏。” “只是晁错那边,儿,仍有些疑虑……” 感受到天子启深藏于眼底深处的担忧,刘荣心中也不由涌过一阵暖流。 虽然知道天子启担心的,并非是皇长子刘荣,而是一个比较合格的储君太子人选,刘荣也还是为之动容。 因为刘荣知道:能让天子启生出担忧,而不是本能的准备起某人意外死亡后的善后工作,已经是多么难能可贵…… “公子可是觉得,晁错不该死?” 大概听出刘荣话里的意思,天子启只轻声发出一问; 却见刘荣闻言,只颇有些纠结的皱眉思虑片刻。 待天子启面上带上了些不耐,刘荣才语带迟疑道:“晁错,倒不是不能死,又或是不该死。”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活着的晁错,显然没有死去的晁错,更有利于宗庙、社稷。” “只是刘濞老贼那边,不过打出一个‘诛晁错,清君侧’的旗号作为遮羞布,父皇就当真要杀死九卿之首的内史……” “儿臣总觉得,多少有些……” “怎么说呢……” ··· “额,其一者;” “父皇这么做,或许会让朝野内外百官贵戚,生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想法,从而与父皇逐渐离心离德。” “——毕竟再怎么说,晁错拟《削藩策》,也是为了完成父皇的愿景。” “最终却就这么死了,还死在了父皇手中,朝野内外百官贵戚,未必就不会心里犯嘀咕。” “毕竟今日,父皇能因为刘濞一句‘诛晁错,清君侧’,便将恩师都给杀死,那日后再跳出个谁,也打起一个‘诛某某,清君侧’之类的旗号……” “父皇难不成,也要将那个人杀死?” “若是来个十次八次,那我汉家的三公九卿,岂非就都要因为逆贼的旗号,而悉数死在父皇手中了?” 斟酌着用词,将自己的疑虑道出,又小心打探了一下天子启面上神容。 确定皇帝老爹没有因此而动怒,又或是流露出‘大失所望’之类的神情,刘荣才再道:“所以在儿臣看来,晁错不是不该死,而是不该就这么死在叛军打起的大义旗帜上。” “若不然,吴楚叛贼以为我长安朝堂软弱可欺,从而军心大振事小,朝野内外人人自危,自此纲常不再事大。” “儿臣认为,父皇大可不必在意叛军打起的大义旗帜,只需要在战阵之上定了胜负即可。” “至于晁错,流放边关也好,幽禁深居也罢——便是要杀,也大可在平乱之后,神不知鬼不觉的杀。” “唯独因叛贼那句‘诛晁错,清君侧’而杀,儿臣认为,实在不妥……” 刘荣之所以会说出这番话,当然不是闲来无事,又或是在皇帝老爹面前找存在感。 恰恰相反:眼下的状况,吴楚列阵于梁都睢阳,梁王刘武面临鏖战,刘荣最该做的,就是尽量不要出现在东宫窦太后,乃至整个朝野内外的视野当中。 但再三思虑之后,刘荣终还是下定决心,和皇帝老爹提上这么一嘴。 ——不是为了救晁错; 甚至能不能就此救下晁错,刘荣也不是很在乎。 刘荣想要做的,是借此向皇帝老爹表现自己的政治视野:儿臣能看出这件事,是可能存在这一二三四等等隐患的。 至于具体怎么抉择,自然是天子启拍板,刘荣只是提出疑惑而已,连建议都算不上。 再有,便是刘荣确实认为,就这么让晁错死在长安,太过于跌长安朝堂的威仪,以及公信力了。 ——一个名士,受你汉家先帝征辟入朝,为官二十多载,官至九卿之首。 先帝要休养生息,人家出谋划策; 当今要削藩,人家也是二话不说,冒天下之大不韪,做了这个出头鸟。 结果藩也削了,王也反了,临到头来,你给人家砍了? 还是因为叛军一句‘诛晁错,清君侧’,就把当朝内史、当今帝师砍了? 怎么看,这都不像是个强硬的中央政府——甚至都不像是个正常、不软弱的中央政府所能做出来的事。 正如刘荣方才所言:这回,刘濞说诛晁错,你天子启就把晁错给砍了; 那下回,再有个叛王说诛岑迈、诛郅都,你砍不砍? 万一哪天冒出来句诛申屠嘉,你天子启难不成,还真要把身为开国元勋的六朝老臣,当朝丞相给砍了? 像什么话呀这…… 只是想归想,刘荣也隐约能意识到:对于晁错这个人,皇帝老爹也还有其他方面的考量。 但刘荣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天子启的考量,居然会纯粹到那般令人瞠目结舌的程度。 “吾不爱一人以谢天下~” “——这句话,公子,共勉……” 轻飘飘丢出这句自己在历史上留下的名言,天子启只悠悠发出一声长叹,顺势在御榻上侧躺了下来。 只是望向刘荣的目光,却随着那愈发慵懒的坐姿,而愈发锐利了起来…… “宗庙,社稷,永远都是重中之重。” “与之相比,一人,一户,乃至一城、一郡——在必要的时候,都是可以舍弃的。” “先帝曾教导朕:一人哭,何如一路哭?一家哭,何如家家哭?” “——先帝也曾说,为天子者,并不是必须要冷酷无情,而是要怀有对天下的大爱,却非对一家、一户的小爱。” “若一家一户的苦难,可以让千家万户得到安宁,那这一家一户,便是可以被牺牲的。” 说到这里,天子启便抬起手,曲肘以手掌撑在脸下,面色只说不清的冷淡。 “公子觉得杀了晁错,会让朝堂——让朕丢了面子。” “但朕认为,杀了晁错,可以撕碎吴楚贼子的遮羞布,让天下人不再搞不清楚状况,而是可以认清正邪,从而坚定地站在长安朝堂这一边。” “便是已经投身贼营者,也将自此狐疑不定,甚至弃暗投明。” “——朕,不需要面子,只想要里子。” “如果不需要付出代价,朕当然也乐得有一个仁义无双、泽及鸟兽的好名声。” “但若需要付出代价,尤其还是朕不愿付出的代价,那朕,也丝毫不介意后世之人,将朕与夏桀、商纣之流放在一起评说。” ··· “朕,不是先帝那样天资卓绝,能同时顾全面子、里子的皇帝。” “既然天资平庸,便只能谨记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面子里子不可兼顾的道理。” “——朕,选里子。” “哪怕再让朕选一万遍,朕,也绝不会有所动摇。” “公子呢?” “公子日后,又会作何抉择呢……” 悠悠道出一问,将问题丢回给刘荣,天子启便微微闭上了双眼,好似就此睡了过去。 但在御榻前侧,皇长子刘荣却是愣了许久,都没能从天子启这番话为自己带来的震撼当中回过神。 “要面子……” “还是要里子……” “要里子……” “还是要面子……” “——公子且去吧~” 漫长的沉寂,终还是被天子启梦呓般古怪的语调所打破。 待刘荣仍有些茫然的抬起头,却见御榻之上,天子启不知何时已经起了身,俯首于案前,再次恢复到了平日里的工作状态。 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抽空抬头,撇了刘荣一眼。 目光再度落回面前的奏疏之上,嘴上莫名嘀咕道:“衡山遭了雨雹,而后便是大半个淮南的粮荒……” “眼下年关将至,不久便是凛冬……” “唔,乱平之后,便要着手赈灾了……” ··· “睢阳若是被打烂,太后肯定会吵着要重新修;” “这钱可不能由少府出……” “听说梁国的府库,倒是充盈的紧……” ··· “乱平之后,齐系能空出六个藩王的位置;” “朕十一子,要封王的有十个……” “齐系空出六个,再加上吴国和长沙……” “赵国,或许也可以一分为二?” “唔,回头和丞相再商量商量……” “商量商量………” 第110章 寡人已为东帝,尚何谁拜? ——老二刘德、老三刘淤,看好凤凰殿。 ——老四刘余,看好宣明殿。 留下如是交代,刘荣便整点行装,轻车简行,朝着函谷关的方向而去。 皇长子奔赴前线犒军,天子启也做足了功夫。 北军一部司马,共计五百人的禁军护送,外加少府内帑拿出的一千头牛,也由官奴们驱赶着,朝着睢阳前线而去。 开国之时,萧相国笔削《秦律》,几乎是将《秦律》所规定的所有惩罚手段,都大幅度减轻,以成《汉律》。 在《秦律》中频繁出现的行伍、邻里连坐,亦或是动辄斩、黥、流边等刑罚,也变成了《汉律》中相对温和的:罚金、罚劳。 便是也有斩、死等字眼出现,也大都会跟上一句‘许以爵抵罪’。 唯独有一条,萧相国非但没有在《秦律》的基础上减轻惩罚,反而还加的更重了些。 《秦律》:盗马者死,盗牛者枷。 《汉律》:盗牛者死,盗马者加。 看上去没什么不同,只是几个字的变动,实则,却是天差地别。 ——《秦律》说:偷马者坐死罪,偷牛者,则应该在脖颈上戴木枷,成为囚犯; 而萧相国编撰的《汉律》却说:偷牛者坐死罪,偷马者,罪加一等。 在‘死罪’的基础上罪加一等,便不外乎:腰斩弃市。 世人皆说汉承秦制,也大都认可萧相国所编撰的《汉律》,是相对更具人情味、更温和一些的《秦律》。 在这个前提下,《汉律》中,之所以会出现这么一条比《秦律》都要严苛、惩罚还要更重的条令,便是因为相较于嬴秦,如今汉家牛、马紧缺的程度,实在是有些夸张。 毕竟嬴秦掌控着河套,总还有养马地,更是压得草原游牧民族抬不起头,见黑龙旗而不敢挽弓,故而并不缺牛羊牧畜; 之所以会规定‘盗马者死,盗牛者枷’,也不过是因为马匹属于战略资源,而牛又可用作耕种,在秦的‘耕战’系统中,同样属于战略资源的范畴。 而到了如今汉家,没有养马地,却成为了整个长安朝堂都为之头疼的问题。 ——于秦末战火之中,天下纷争不休,先是群起而抗秦,后又楚汉相争霸; 到了刘汉国祚鼎立,河套地区,早就已经落到了草原新霸:匈奴人手中。 没有了养马地,又处于对外战略劣势地位,汉家自是牛、马牧畜极度紧缺。 而这造成的直接影响,便是早在秦时,就已经推行于关中地区的牛耕,在汉室又倒退回了春秋之时的人力挽犁。 在军队方面,马匹,尤其是战马的紧缺,又让汉家的骑兵部队建设止步不前,因兵种受克制,而屡屡在匈奴人手里吃亏。 打赢了,追不上; 打输了,跑不掉。 胜一阵,斩获也不过尔尔,稍有败势,便动辄全军覆没。 久而久之,也就不敢再列阵对战于旷野,只能依城墙而守,却不敢出墙追击。 说回此番,刘荣奔赴前线犒军,少府内帑调出的一千头牛。 其用途,自然是充当军队的肉食。 这,也算是如今汉室,唯一一个合法食用牛肉的渠道了:战时犒军。 刘荣走的很低调。 低调到朝野内外,都没怎么注意到皇长子,假天子节、为天子使,奔赴睢阳前线。 却也并没有低调到东宫窦太后,也对刘荣的离去毫无知觉。 ——得知刘荣奔赴睢阳,窦太后那颗因梁王刘武身陷险境而错乱的心,也终于是安稳了下来。 睢阳当然很危险; 战场固然很残酷。 但只要天子启愿意让长子刘荣,也去睢阳‘身涉险境’,窦太后便能就此安下心。 因为这意味着天子启,并没有真的打算借这场叛乱,将手足送去地底下见先帝…… “皇长子假节东出,朝野内外,可有什么动静?” 未央宫宣室殿外的了远台上,远远眺望向长安城外,天子启双手负于身后,面色无喜无悲。 轻声一问,自惹得身旁的郎中令周仁赶忙一拱手:“奉陛下诏谕,皇长子假节东出一事,并没有太过喧扬。” “偶有听闻此事的人,也大都只是赞皇长子‘大义’,旋即便又忧心忡忡的担心起战事。” “——甚至有一些人,因为皇长子东出,而更加担心起战事来。” “毕竟睢阳那边的战况,实在是让人有些……” 说到此处,周仁面上也不免涌上一抹愁虑。 却非担心战况,而是担心坊间这暗流涌动,是否有吴王刘濞的手笔。 如果有,而自己又没能及时察觉…… “德侯刘通的父亲——德哀侯刘广,和那老贼刘濞一样,都是代顷王刘喜的儿子。” “嘿;” “——都是那个望风而逃,匈奴人都还没跨过长城,就拖家带口跑到了洛阳的代顷王的儿子……” “伯父在关外举兵谋乱,做侄子的,自然也会在长安做些什么,好助伯父一臂之力?” 讥诮一语,只惹得周仁下意识一躬身,天子启却再度望向宫外的方向,悠悠又是一声长叹。 “朕,许了袁盎的建议。” “此刻,晁内史应当是身着朝服,出了府门。” “以为是入宫面圣,实则,却是直赴东市……” 说着,天子启遥望向皇宫外的目光,也莫名有些模糊起来。 回想起十几年前,第一次见到晁错的时候,彼时的太子启还沾沾自喜,自认为这番针对梁王太傅贾谊的谋划,算得上是相当成功。 后来在太子宫,师生二人相谈甚欢,甚至屡屡有不约而同的看法和见地,更是让彼时的太子启愈发生出‘人生得一知音如此,夫复何求’的感觉。 再到先帝驾崩,监国太子顺利即皇帝位,曾经的太子詹事也扶摇直上,转瞬便官至九卿之首。 而后,便是师生二人筹谋已久的《削藩策》,逐渐浮现在朝野之上…… “晁错这把剑,朕要弃了。” “剑都弃了,那剑鞘留着,也就没什么用了。” “——就让袁盎为使,去刘濞老贼那儿走一趟吧。” “德侯刘通也一起,借着出使的名义,踢到刘濞身边去。” “老让他在长安这么搅和,朕心烦。” 天子启说着,一旁的周仁听着; 而在君臣二人身侧,一名郎官则是正奋笔疾书,以最快的速度,将天子启的交代草拟成诏书。 当日——皇长子假节东出当日,天子启颁诏:拜故中大夫袁盎为太常(原奉常),德侯刘通为宗正,假天子节,出使关东。 与此同时,丞相府再次于关中各地方郡县颁发告示。 其内容引经据典,字字珠玑; 总结而言,却不外乎一句话。 ——晁错已死; 说要诛晁错、清君侧的吴楚大军,如果当真是汉家的忠臣,便应当即刻退兵…… · · · 天子启新元三年,冬十月。 睢阳东五十里,吴楚叛军大营。 相较于两个月前,发动叛乱时,此时的吴王刘濞身上,更多了一股杀伐之气。 一众吴、楚将帅也都从先前,那因为连战连捷而沾沾自喜的模样,逐渐变得从容稳重,颇得将之风范。 ——战争,永远是军人最好的涅盘场。 一场战争,足以让一个怯懦的人,在活着走下战场之后,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 尤其是一场惨烈,而又占尽优势的战争…… “见到天子的节牦,吴王,难道不应该跪拜迎驾吗?” 大帐内,长安朝堂派来的使者:太常袁盎、宗正刘通二人,正持节屹立于正中央。 两侧,一众吴楚将官嗤笑连连,却分明没将这两位‘当朝九卿’当回事儿。 上首主位,吴王刘濞更是无比从容,眉宇间,甚至还隐约带上了一抹倨傲。 “长安的天子,自知无法阻挡我大军兵威,故而只能杀死自己的九卿之首,以图寡人能‘心满意足’——完成了‘诛晁错,清君侧’的心愿,便退兵撤回吴地。” “如此软弱无能的人,难道不是让太祖高皇帝蒙羞、让我刘汉国祚蒙尘吗?” “这样一个人,端坐于未央宫的御榻之上,难道不是天下的不幸?” ··· “这样一个‘汉天子’的节牦,寡人,又怎会屈膝相迎?” “更如今,寡人即下睢阳,而与长安划江而治。” “——莫如说:寡人,已为东帝矣~” “又尚何谁拜?” 轻描淡写的一番话,只惹得袁盎、刘通二人面色齐齐一紧,颇有些惊愕的环视起四周。 却见帐内,一众吴楚将帅仍淡定自若,丝毫没有因为刘濞那‘东帝’的自称,而表露出任何异常。 就好像是听到了一个客观事实,如‘太阳东升西落’之类。 察觉到这一状况,袁盎心下只又是一苦,不由有些悔不当初。 “飞鸟尽,良弓藏;” “狡兔死,走狗烹。” “袁丝啊袁丝……” “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怎就将那狡兔给弄死了呢?” 心下如是发出自嘲的哀叹,袁盎望向吴王刘濞的目光,只愈发带上了些凄苦。 到了这一步,袁盎又如何不明白:天子启是在丢弃晁错这把利刃的同时,将自己这柄剑鞘也一并丢了? 说是假节出使,来‘劝降’吴王刘濞,但明眼人都知道:袁盎此行,九死一生。 ——刘濞当然不可能因为晁错的死,便就此退兵! 几十年的隐忍,刘濞既是举了兵,就必定是不成功,便成仁! 尤其眼下,睢阳战事愈发不利于长安朝堂,以至于刘濞都敢当着长安天使的面,说出那句‘寡人已为东帝,尚何谁拜’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长安朝堂派来见刘濞的使者,除了多送几个人头,或几个兵丁给刘濞之外,再无其他意义。 就如此番,袁盎假节出使,就连袁盎自己也知道:刘濞根本不可能听劝。 非但不会听劝,甚至还会将袁盎强留在身边。 果不其然,在明言表示‘我已经是东帝了,不需要再向谁跪拜’之后,刘濞下一句话,便宣告了袁盎彻底失去人生自由。 “德侯,是我一母同胞的兄弟手足——德哀侯刘广的子嗣。” “既是来了我身边,就不要急着回长安了。” “等寡人破了睢阳,兵临函谷,德侯再随寡人圣驾,还定三秦……” 好嘛; 又是‘圣驾’,又是‘还定三秦’。 就差没说长安天子启死期不远,刘濞坐上皇位指日可待了。 只寥寥数语道出口,便让侄子刘通主动走到了自己身侧,吴王刘濞的目光,也随之落在了袁盎身上。 “说来寡人和袁公,也算是故人。” “——早些年,袁公为吴相,于寡人也算是君臣相宜。” “又是先帝朝的老臣,对于长安天子,以及朝堂军队的部署,也当是了若指掌的。” “不如也留下来,做寡人的车骑将军如何?” ··· “只要袁公答应,我大军,除大将军田禄伯所率领的吴国主力之外,剩下的二十万兵马,尽数交由袁公节制。” “待定了社稷,袁公,便当是寡人的第一任汉相……” 刘濞说的诚恳,甚至可谓诚意十足; 但袁盎闻言,却满是苦涩的摇头叹息道:“既然是故人,那吴王也该知道我是个怎么样的人。” “——早在当年,给吴王做国相时,我便是明哲保身,对于吴国的事务不闻不问,只求不要死在任上,而是可以等到调回长安的那一天。” “如今为吴王所缚,是生是死,自是由不得自己。” “只是叛汉从贼、使宗族蒙羞的事,我袁丝,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慢条斯理,却也满带着苦楚的一番话,只惹得吴王刘濞莫名一阵感伤; 而那句‘叛汉从贼’,却又让帐内众将齐齐瞪大虎目,纷纷将不怀好意的目光,瞪向袁盎那已经不再挺拔的身影。 良久,终还是吴王刘濞摇头叹息着起身,颇有些惋惜的看向袁盎。 “袁公大才,纵是不为我所用,寡人,也断不会放袁公回长安。” “想来袁公对此,也是早有预料的吧?” “——寡人敬重袁公,不忍伤袁公性命。” “只袁公使命在身,若就此放袁公归去,怕是会坏了寡人的大事……” 说着,吴王刘濞稍一摆手,帐门外边走入两名军事,一左一右,将袁盎架了起来。 至于那杆象征着无上权柄的天子节牦,也随着袁盎的手被兵士架起,而直挺挺倒在了地上,无人问津。 “就委屈袁公,在我后营暂住些时日了。” 言罢,刘濞抬手一挥,袁盎便被军士架了下去。 待帐内只剩下‘自己人’,吴王刘濞这才站起身,走到悬挂着的堪舆前。 目光落在堪舆上,嘴上确实径直问起侄子——当朝宗正:刘通。 “长安有什么状况?” 听闻此问,刘通也不含糊,只稍沉吟思虑片刻,便将自己收集到,又还没来得及送到刘濞手中的情报悉数道出。 “睢阳战况不利,长安朝堂人心惶惶,朝野内外暗流涌动。” “若睢阳城破,伯父的大事,或许就可以成功一大半了。” 随着刘通这句话,帐内因袁盎那句‘叛汉从贼’而低沉下去的氛围,才再度被一阵轻松欢愉所取代。 众将官面泛红光,望向吴王刘濞的目光,更是带着满满的贪婪。 ——不是贪刘濞,而是此刻的吴王刘濞,似乎长成了封侯拜相,乃至裂土为王的形状。 对这一切,吴王刘濞看在眼里,却只淡然一笑。 又对刘通轻点下头:“还有呢?” 便见刘通又思虑片刻,又似突然想起般,赶忙道:“侄儿和袁盎从长安出发当日,皇长子也假节东出,说是要代陛……” “额,代长安天子犒军,以提振军心士气。” “皇长子那边有牛群随行,或会慢些,但眼下,当也已经到了睢阳?” 此言一出,帐内又是为之一静,甚至还有几个不够稳重的小将,颇有些不顾形象的咽了咽唾沫。 ——如今汉家仅有的牛、马,几乎全都是产自燕、代北部,毗邻草原的北墙附近,以及陇右、北地等北方边郡。 再加上汉室对牛、马的管控力度,几乎达到了武器军械级别的管控规格,就更使得吴、楚等南方地区的人,几乎一辈子都吃不上两回牛肉。 便是那仅有的一两次,也大都是某家老农的黄牛死了,又实在穷的揭不开锅,无奈不能将勤恳的老牛下葬,只能把牛尸卖出去换钱。 吴王刘濞倒是没太在意这一则讯息,只暗下思考着日后入主长安,要如何制定关于牛马牧畜的新法令。 “皇长子……” “嘿,连太子都不是;” “想来他刘启,也是知道睢阳城已经守不住,这才派个儿子来,看能不能再拖延一段时间……” 如是想着,吴王刘濞眼睛微一亮,顿时计上心头。 “传寡人王诏!” “长安天子,将自己的储君太子,送到了睢阳犒军!” “——当年,寡人的王太子,就曾死在长安天子手中!!!” “此仇不报,寡人,至死不能瞑目!!!” ··· “乃告我吴楚有志之士:若有能阵斩汉太子,乃至生擒者!!” “寡人,不吝裂土以王之!!!!!!” 出了点意外,上午就坐火车出发了,晚上20点左右到,下了火车我就找网吧码第二章,争取十二点之前发出来。 第111章 李校尉,是要哗变吗? 当吴王刘濞在吴楚叛军大营,发布针对‘汉太子’刘荣的悬赏令时,刘荣还并没有抵达睢阳。 路过表叔窦婴驻守的荥阳,刘荣虽未停留,但大将军窦婴,却还是决定亲自陪刘荣走一段。 ——荥阳到睢阳,不过几百里的距离,轻装简行,也不过三两日的路程。 此刻,刘荣便乘坐在此行东出的马车车厢内,听着面前的表叔窦婴,同自己说着睢阳的战事。 “一开始,梁王的军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实在是狼狈不堪。” “——尤其那刘濞老贼的叛军主力,过去这些年在南方百越之地,经受过战阵洗礼;” “反观睢阳的梁国兵马,则大都不曾上过战场。” “后来,将士们慢慢适应了战场,睢阳城的状况,其实就比一开始好了许多——虽仍是岌岌可危,但至少不会在短时间内被攻破。” “只梁王,终归是宗亲王族,又不曾经历过战争的残酷。” “慌乱之下,这才日日血书求援于长安,竟还让长公子东出函谷,代陛下犒军……” 在抵达荥阳之前,窦婴对战事抱以极其悲观的态度。 毕竟先前,天子启又是让窦婴‘步步为营’,小心埋伏,又让太尉周亚夫、车骑将军郦寄绕道武关,似是生怕平叛大军会被吴楚叛军偷袭。 哪怕这其中,有天子启刻意拖延,以图睢阳城与吴楚叛军‘两败俱伤’的目的,窦婴也还是从中,嗅到了些危险的味道。 再加上梁王刘武日日血书求援,搞得长安朝野内外都是人心惶惶,就更让窦婴乐观不起来了。 但率军抵达荥阳,并派出兵马打探过睢阳的状况之后,窦婴却是大跌眼镜。 ——惨烈。 睢阳保卫战,固然称得上惨烈。 但吴楚叛军‘得势不得分’——场面上占尽优势,却怎么都无法攻破睢阳城的大门。 至于睢阳城内的守军,也确实是苦苦支撑,伤亡惨重; 但同样的:城门不失,睢阳城不破,守军再怎么苦于鏖战,也终归没到让梁王刘武一日连发七封血书,以求长安朝堂支援的程度。 说白了,梁王刘武,是被这场战争的惨烈程度给吓坏了。 一方面担心睢阳城破,另一方面,又隐隐有些想要保全力量,不想被这一战打瘸了腿的小心思,这才连连求援长安。 从客观角度上来说,此时的睢阳战场,其实就是叛军久攻不下,又自认为必定能攻破睢阳、守军苦苦支撑,却也还远不至于城破的僵持状态。 而在这样的情况下,皇长子刘荣因为梁王刘武的接连求援,而亲自出现在睢阳前线…… “恕臣直言:公子此番,不该奔赴睢阳。” 对于表叔窦婴的这个态度,刘荣显然也是早有预料。 甚至比起表叔窦婴,作为穿越者的刘荣,知道的还更多一些。 ——比如至多个把月后,吴王刘濞就要完蛋; 而在吴楚五十多万大军土崩瓦解之时,睢阳城内,仍旧还有至少六万兵卒。 且这六万兵卒,是经历过一场惨烈的守城战洗礼,短时间内得到大幅成长的精兵! 彼时的梁王刘武,也会从如今这到处求人支援,好似随时都要身死睢阳的狼狈姿态,一举化身为汉家的头号功臣! 这,才是刘荣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来睢阳前线走上一趟的原因…… “既是来了,表叔就莫要再说这些了。” “——皇祖母,很担心梁王叔的安危。” “我来睢阳,也不过是让皇祖母安心罢了。” “反正表叔也说了:睢阳城虽险象环生,但终归没到城破的地步。” “走上这一遭,对我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 见刘荣如此反应,窦婴自也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 只稍一沉吟,便再道:“临出征时,陛下曾许臣自荥阳分兵五万,支援睢阳。” “只是到了荥阳之后,臣就不觉得梁王的睢阳城,需要臣这五万兵马了。” “公子此入睢阳,若是有必要的话,臣倒是……” 话说一半,窦婴适时止住话头,旋即意有所指的看向刘荣。 大致明白窦婴想要表达的意思,刘荣只含笑一摇头:“不必。” “此出长安,父皇也派了北军一部司马随行,足有禁军五百。” “有这五百人傍身,除非是梁王叔有意……” “咳咳咳……” “自那‘皇太弟’三个字浮出水面,我和梁王叔之间的关系,本就有些微妙。” “若我真在睢阳出了事,最难以洗清嫌疑的,恰恰是梁王叔。” 说到这里,刘荣不由又是咧嘴一笑,面上不见丝毫即将抵达前线的凝重之色。 “表叔大可无忧。” “等入了睢阳,梁王叔,必定会无所不用其极,来护侄儿周全。” “——毕竟再怎么说,睢阳城,也是梁王叔的国都。” “梁王叔再怎般不智,也总不至于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 如是一番话,终是让窦婴欲言又止的安静了下去。 表叔侄二人就这么对坐于车厢内,刘荣不时闭目养神,又或是看向车窗外。 除了皇帝老爹派来护送自己的五百禁军将士,大将军窦婴此番,也派了三千兵马护送。 队伍就这么一路走向睢阳,一路坦途,连行人都没遇到。 直到一处岔口的出现,才终于让队伍停下脚步,随行护卫也有序分到直道两侧。 而在车厢之内,一路上都在有意无意打量刘荣的大将军窦婴,终于是在下车之后,颇有深意的对刘荣咧嘴一笑。 “复行二百里,便是睢阳。” “臣使命在身,不便再送。” “公子,慢行……” 看着表叔窦婴那似笑非笑,说不清哪里古怪的面容,刘荣也拱起手,对表叔窦婴坦然一拜。 “大将军留步。” · · · 同一时间,睢阳东北百五十里,昌邑大营。 自长安出发,足足耗费将近一个多月的时间,周亚夫才带着麾下十万关中兵,抵达了预先确定下来的扎营位置:昌邑。 在抵达昌邑之后,周亚夫也并没有太多动作,就是一个字:守。 将士们从扎营当日开始,便周而复始的挖壕沟、垒土墙; 原本并不起眼的昌邑小城,也在这长达二十多天的巩固之下,逐渐被周亚夫营造成一处堡垒。 ——以城池为基,东西、南北各长进十里的巨大堡垒! 而在这座‘堡垒’外,一行人马正拖着爽朗肆意的畅笑声,朝着堡垒的入口处而来。 “又是李广?” 照例巡视军营的周亚夫,见营外叫嚣着让军士开营门的一伙人马,下意识便脱口发出一问。 待身旁将官不出意外的点下头,周亚夫本就有些不苟言笑的面容,只愈发阴沉了下去。 “自抵达昌邑,我便已经再三强调:大军固守昌邑,不可有一兵、一卒踏出营盘;” “纵是吴楚贼子叫嚣骂阵,也绝不可理会。” “这李广,却三番五次置我军令于不顾……” 话说一半,周亚夫只不由止住话头,手下意识抚上胸前,那封被藏在衣领内的天子诏。 ——太常袁盎、宗正刘通组成的‘劝降’使团,已经抵达吴楚叛军大营; 假天子节,待天子奔赴前线犒军的皇长子刘荣,也已经离睢阳不远。 从长安出发的人都已经到了,天子启发出的诏书,自然是更早一步送到了昌邑。 诏书内容,不出周亚夫预料:天子启,催促周亚夫发兵睢阳,支援梁王刘武,以解睢阳之围。 但无论是天子启夹杂在诏书字里行间的暗示,还是周亚夫临出发前,天子启私下做下的交代,都让周亚夫底气十足的拿定主意: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可周亚夫这个‘君命有所不受’,是得到天子启默许,甚至是口头许可的; 反倒是那骁骑校尉李广,再三违背周亚夫的军令…… “走,过去看看。” “我倒要看看这李广,究竟长了几颗脑袋。” 周亚夫话说的淡然,但即便是那平淡如水的语调,却也并不难让人听出杀意。 ——军营之中,军令最大! 许多放在民间,只需要罚金、罚劳,更或直接就是口头警告、教育的罪责,放到军营中,都是动辄杀、枭! 更何况如今汉家,是为史家称之为‘汉承秦制’的刘汉,仍旧保有极为浓厚的古典军果住义(谐音)色彩。 除去最轻的军棍、军鞭,汉室军法倒数第二重的惩罚手段,便已经是‘杀’了…… “陇西李广,率麾下锐士三百,斩将夺旗而归!” “速开营门,引我至太尉大帐领赏!!!” 当周亚夫阴沉着脸,迈着稳重的步伐走到营门内时,营外刚好穿来李广那极为粗狂,又隐约带点酒气的呼号声。 刹那间,周亚夫面色更一黑,脚下步子也更快了一分。 在将士们的瞩目下,走上营门一侧的竹楼,居高临下的看向营门外,正单手挥舞着一面叛军大纛的李广; 只那锐利的双眸,并没有在那面大纛上停留哪怕片刻,而是直勾勾凝望向李广目光深处。 “李校尉,当真是才气无双啊?” “这才几个时辰的功夫,便又是翻出营墙,又是突袭吴楚贼子;” “此刻,又是‘斩将夺旗’而归?” “——有如此猛将,实在是我汉家之大幸~” “我这个太尉,都有些想要在陛 恨不能溢出的阴阳怪气,自也没给李广装傻充愣的机会; 如是一语,周亚夫便稍昂起头,睥睨着营外的李广,静静等候起了李广的解释。 ——在军中,别说是违背主将、主帅的命令,便是违背上官的命令,那也是上不封顶的重罪! 就好比一个管着五十号人的屯长,违背了上官:曲侯,也就是百长的命令,一旦坐实‘战时抗令’的罪名,那当即便是枭首示众,再悬尸于营门! 到了李广这个级别,尤其违背的还是当朝太尉,理论上掌管着天下兵马,实际上也差不了太多的太尉周亚夫的军令; 且不说影响有多恶劣,单就是这个行为本身,就已经够让李广的宗族,唱出那首‘听我说谢谢你’了。 按理来说,被当朝太尉逮了个正着,又明着指责‘违抗军令’,李广再怎么有胆魄,也总该有些心虚和慌乱。 但出乎所有人——甚至都有些出乎周亚夫预料的是:李广非但不低头,还胆敢鼻孔朝天…… “周太尉难道是想说,我这斩将夺旗的大功,还不足以和违抗军令的罪过相抵吗?” “又或是周太尉……” “——习惯了做缩头老龟,眼里便容不下我这样有胆魄走出昌邑,去和吴楚贼子厮杀的忠臣良将?!” 气势丝毫不输的一番讥讽道出口,李广更极尽肆意的举起手臂,将那面大纛又扬了扬。 “我李广!区区一个骁骑校尉!” “带着三百人,便斩了吴楚贼子的千长,还夺了贼军大纛!” “——绛侯拥兵十万,官居太尉!” “更为陛下委以宗庙、社稷之重!” “不思冲锋陷阵,忠君报国,却在这鸟昌邑,连着挖了一个多月的战壕?!” 说到此处,李广只将手中军纛一扔,身旁的军士也适时扔出几颗由布袋装着的人头。 而后,李广便自豪的昂起头,将目光扫向营盘内。 “将士们!” “我们,都是汉家的忠臣!” “是奉了陛下之令,来支援睢阳城的梁王!” 唰! “而不是来替太尉周亚夫,在这昌邑挖千人坟、乱葬岗的!” 猛然抬起手,食指直勾勾对向竹楼上的周亚夫,李广面上怒容更甚。 “你周太尉有着闲情,我李广可没这个雅致!” “既然你周太尉不敢应敌,我李广便是带着这三百家丁,也照样能在吴楚贼营内,杀他个七进七出!” “眼下,梁王在睢阳浴血死战,东宫太后夜夜泣血,陛下更再三颁诏,催促你周太尉发兵支援!” “结果呢?” “——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便成了你周亚夫畏敌怯战的借口!” ··· “怎么?” “你周亚夫能抗陛下的诏,我李广,就不能抗你周亚夫的令了?!” 说到这里,李广终是将手中马缰一拉,侧对向昌邑大营的营门; 怒目圆睁,恶狠狠瞪了周亚夫一眼,便高昂起头,扯开嗓子。 “昌邑大营,凡是有卵子,又自诩为汉臣的,都跟我走!” “随我杀入睢阳,支援梁王!!!” 嗖嗖嗖! 李广话音未落,营门内便应声飞出几道箭矢,尽数砸在了李广身前三五步的位置; 竹楼之上,周亚夫更是眯起眼角,同样昂起头。 “李校尉,是要哗变吗?” “亦或是要窃营?” 周亚夫身侧,后将军程不识单臂高举,随时做好了再次落下手,向营内弓卒再次下达发射指令的准备。 李广却丝毫不惧,只当没看见那几枚扎在身前的箭矢,以及竹楼上的太尉周亚夫。 就这么隔着营门望向营内,等了好一会儿; 见始终没人愿意翻出营墙,才重重哼了一声,调转马头,朝着睢阳的方向疾驰而去。 大营内,周亚夫凝望着李广远去的北营,面色阴沉的可怕。 一旁的程不识也本能的一颔首,开口问道:“可要派兵去追?” 却见周亚夫微一摇头,又轻发出一声叹息。 “不必……” “这位李校尉,怕是想要借此战攀上梁王,乃至东宫太后的高枝。” “人各有志,强留不得……” 话虽如此,但周亚夫阴戾的目光,却片刻都没有从李广策马离去的方向收回。 甚至哪怕营门外,已经不见那三百骑的身影,周亚夫的面容,也依旧黑的能滴下水来。 “李广……” “且记你一笔……” 暗下将李广这个人名牢牢记在心里,周亚夫便嗡然回过身,下了竹楼,便朝着中军大帐而去。 而在周亚夫身后,后将军程不识却是驻足片刻,方沿着营墙的方向,替周亚夫巡视起防务。 周亚夫什么也没说,程不识也什么都没问。 就这么默契的完成了工作交接,又对彼此无比放心。 只是经由李广这么一闹,昌邑大营本就有些不稳的军心、低迷的氛围,便愈发趋于不利。 尤其是在半日之后,李广率领三百骑,突破吴楚叛军层层包围,自东杀穿了吴楚叛军的包围圈,被梁王刘武接入睢阳城,昌邑大军的军心士气,更是临近跌落谷底。 但对这一切,太尉周亚夫却似乎并不担心。 军心涣散,士气低迷,昌邑十万大军却依旧在程不识的铁腕治军下,有条不紊的挖战壕、垒营墙。 而睢阳城,却因为李广的到来,而彻底变得热闹了起来。 ——在李广突破包围圈,‘杀’入睢阳城当日,代天子启奔赴睢阳犒军的皇长子刘荣,恰好也到了睢阳城。 之后发生的一切,更是让刘荣由衷的感叹道:有些历史人物,之所以会有那般令人不忍的下场,都是有原因的…… 尤其是李广这种让人不知如何评价的作态,更是让刘荣愈发感觉到:兴建汉家高级将官军校的计划,已经是迫在眉睫…… 第112章 有意思,真有意思 “这人世间,竟当真有如此骁勇的悍将?” 睢阳城头,梁王刘武所在的楼台之上。 刘荣负手立于梁王刘武身侧,眺望向城外那支正从外向内突破包围,试图‘攻进’睢阳的人马。 那队兵马人数并不多,总数也就二三百的样子; 就这么三五息的功夫,更是倒下去过半。 但领着这队人马冲杀的十余骑——尤其是一马当先,眨眼便快要冲入包围圈的骁骑都尉李广,更是将手中长戈舞的虎虎生风,左突右刺,好不威风。 待冲过叛军的包围圈,更是颇有些霸气的驻马止步,回过身,挽弓就是连射数箭! 直到跟随着自己的三百人马,又有七八骑从吴楚叛卒的重重包围下冲杀而出,李广才将长弓背回身上,策马朝着城门方向冲来。 “得如此猛将,寡人,又何惧他刘濞老贼?!” 似是为刘荣的感慨做出了回应,又好似是直接无视了刘荣,自顾自发出一声感叹,梁王刘武便满带着激昂之色,大步来到楼台侧。 “速开城门!” “寡人的援兵到了!!!” 梁王刘武一声令下,众将官纵是有心劝阻,也只得将赶到嘴边的话咽回肚里。 便是中尉张羽,也只得面带难色的跑下城墙,指挥着城内守卒,将城门稍打开一条细缝。 但叛军不是傻子。 在睢阳死磕了一个多将近两个月,却连城门打开是什么样都没见到过,此时见城门有了要打开的趋势,自是争相朝着城门方向狂奔而来! 城墙之上,守军将士接连挽弓,试图将那些朝着城门冲杀而来的叛军阻挡在远处。 最终,却还是梁中尉张羽——老将军一把年纪,亲率数百甲盾出城迎接,才将李广一行,总共七骑迎进了城门内。 为了迎这七骑,睢阳守军伤亡足有近百! 老中尉张羽身上,更是多了道从后肩,一直延续到手肘内侧的狰狞伤口,险些就丢了整条胳膊! 但梁王刘武非但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反而还满带着喜悦,从城墙上小跑而下…… “壮哉!” “壮哉!!!” 人还在城墙内的石阶上往下走着,梁王刘武便已是连道数声‘壮哉’。 待走上前,来到已经翻身下马的李广面前,更是作势便要跪下去! 好在李广眼疾手快,迅速伸出那只自然垂落时,险些就能摸到膝盖的长臂,轻轻一抓,便将梁王刘武给提溜了起来。 却见梁王刘武抬起头时,方才还满是振奋、雀跃的面庞之上,却不知何时已涕泗横流…… “寡人,等的好苦啊……” “寡人等援军,等的好苦……” 没两句话的功夫,原本是满怀着激动,下城墙迎接李广这支‘援兵’的梁王刘武,便已然哭成了一个泪人。 泪水合着面上的土灰,在梁王刘武蓬头垢面的脸上,留下两道清晰可见的泪痕; 那干涸的嘴唇,更是随着哭泣声而微微颤动着。 哭着哭着,梁王刘武更是将头往下一埋,一手搭着李广壮实的前胸,这就么吭哧吭哧哭了起来。 城墙外,许是没能夺下城门,叛军便也就结束了这一波的攻势。 于是,原本还在城墙上浴血奋战的梁国将士,此刻也都不由自主的走到了城墙内侧。 看着城墙内,梁王刘武哭的泣不成声,一股悲壮的氛围,便也就此在睢阳城头散播开来…… “梁王……” “受苦了……” 李广也不是个很善言辞的人。 才刚厮杀一场,刚进城门下了马,就被梁王刘武这么将手搭在胸前直哭,李广憋了好一会儿,才憋出来这么一句极不符自己身份的话来。 梁王刘武却根本没在意,只故作坚强的抬起手,大咧咧将面上泪、涕一抹; 旋即回过身,将李广粗壮的长臂高举过头顶。 “我睢阳,等来援兵了!” 只是这振奋之语,却并没有让城墙上、城墙内的梁国将士们感到丝毫兴奋。 将士们或站在城墙上,或依靠在城墙内根处,又或是从简易的担架上费力抬起头。 待见那遍身伤痕,甚至连站都有些站不稳的寥寥七骑,悲从中来,只各自低头抹起了泪。 ——睢阳之战,属实惨烈。 冷兵器时代的军队,伤亡超过一成,便已经是兵败的预兆,军心士气便会跌入谷底,再难提振。 超过两成,便已经是显了败势,大军溃散,也不过是须臾之间。 而当下,睢阳之战开打不到两个月,原本驻扎在睢阳的九万梁国兵,阵亡者便已经破万! ——是阵亡,而非伤亡! 若是将睢阳城内,那数以倍计的伤兵也计算在内,过去两个月,睢阳守军的伤亡,极有可能超过四成! 这样的伤亡比例,放在任何一支冷兵器时代的军队,都是灾难性的。 且不说战后,这支部队将失去所有精气神,甚至都不再有沿用编制的必要——单就是此战,都已然是到了打不下去的地步。 也就是梁王刘武,下令大开梁国的府、库,并承诺:凡是睢阳城内的男丁,只要愿意上墙御敌,那活着走下城墙的,都可以去王宫内的府库,拿走自己想要的一切! 金石、珠玉,更或是稀世珍宝——只要能拿得动,就随便拿! 若是不幸战死在城头,更是会由两千石级别的官员亲自上门,给阵亡者的家属送去米粮、布匹和抚恤金。 梁王刘武更承诺:战后,凡是于睢阳之战‘死王事’的忠义之士,梁王刘武都会一个不漏的上报长安,为其争取的烈士待遇! 有了这一连串的抚恤、赏赐,以及梁王刘武亲临城头,甚至亲自参战守城; 外加梁王刘武再三强调:睢阳城破,将士们就要失去家园,以及城内的亲人。 如此种种,睢阳城才至今都还没有被攻破城门,哪怕伤亡率达到了四成,将士们都还在坚守死战。 早先,梁王刘武作为睢阳的主心骨,自然是不得不时刻做出‘寡人与睢阳共存亡’的强硬姿态,来维持守军将士的军心士气。 而此刻,援军终于抵达——哪怕只有寥寥七骑,梁王刘武那强装出来的坚强,也还是被这七骑所击碎…… “说来惭愧;” “将军义援睢阳,几可谓单枪匹马,便杀的吴楚贼子溃不成军!” “寡人感激涕零,却又不知将军名讳……” 就这么‘带’着守军将士们哭了好一会儿,梁王刘武终于平复下情绪,略有些尴尬的询问起李广的来头。 ——过去这些年,梁王刘武大多数时间里都在睢阳,总共就去了长安四五次,每次还都只能待一个月不到。 也就是去年,因‘皇太弟’一事而滞留了小半年,却也是忙着为自己奔走于高门之间。 很少去长安,去了也呆不久,再加上一些忌讳,梁王刘武自然无法认全长安中央的将官。 更何况此时的李广,还并不是后来威震草原,让匈奴人为其塑像、早晚祭拜,尊称‘飞将军’的大将。 故而,对于梁王刘武不认识自己,李广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非但没觉得哪里不对,反而还因为梁王刘武主动问起,而莫名感到有些喜悦。 “末将李广,陇西人氏!” “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北蛮匈奴入箫关,末将以良家子的身份从军,抵御胡蛮,侥幸立了些武勋,为太宗皇帝任为中郎。” “当今元年,末将受任为陇西都尉,后改任骑郎将。” “此番,吴楚举兵叛逆,末将为陛下任为骁骑都尉,随太尉周亚夫出征平叛。” 介绍自己的时候,李广表现的很自豪。 单从这寥寥数语的履历来看,李广也确实有自豪的资本。 李广说得轻松:先帝十四年,匈奴入箫关,李广起良家子从军,因功为中郎。 但只要是知道那段历史,以及汉家的‘中郎’是个什么群体,便能知道李广这段履历,究竟有多么传奇。 ——先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冬,匈奴单于老上稽粥尽发幕南诸部二十二个万骑,足足十四万兵马大举叩边! 战争爆发后的第一场战斗,北地都尉五千戍边卒,上至都尉本人孙卯,下至军中的伙夫、马夫——悉数战死,全军覆没! 之后短短几天的时间内,匈奴人便接连突破汉家的北方防线,兵峰自边墙至北地、陇右,再到关中的北门户:箫关。 匈奴人兵临关中门户,匈奴单于‘御驾亲征’,直抵彭阳! 小股先锋游骑更是跨过了箫关,将位于长安以北仅一百七十里的行宫:回中宫付之一炬! 匈奴先锋火烧回中宫,在长安都能看到冲天烟火,帝都皇城已经进入匈奴人的火力打击范围之内!! 长安振动,天下骇然!!! 危急关头,太宗皇帝满含震怒,当即做下部署:以中尉周舍、郎中令张武各为将,发战车千乘、步骑十万,以驻守长安。 ——驻守长安! ——在一场突然爆发的汉匈国战中,这支十数万兵马的军队,任务是驻守汉都长安! 除此之外,先帝还派宗正侯刘礼屯兵霸上,卫戍长安以东; 祝兹侯徐厉屯兵棘门,卫戍长安以北; 以及:河内郡守周亚夫屯兵细柳,卫戍长安以西。 后世人耳熟能详的‘汉文帝细柳阅兵,周亚夫自此扬名’的故事,便发生在彼时。 如今汉家的几支常备野战军:霸上军,棘门军,以及周亚夫的细柳营,也都是在那时正式组建,并沿存至今。 除了在长安城内,以及长安城西、北、东三个方向屯兵驻守外,先帝还任命昌侯卢卿为上郡将军,宁侯魏漱为北地将军,隆虑侯周灶为陇西将军; 东阳侯张相如为大将军,节氏侯董赤为前将军,内史栾布为上将军; 六路兵马尽出箫关,以抵御,或者说反击匈奴人的这次入侵。 最终,此战以匈奴先发制人,火烧回中宫,兵指汉都长安;汉家及时应对,将匈奴人从关中——从长安周围逆推回草原,并再行和亲画上句号。 而这一战——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的这一战,几乎是匈奴人自有汉以来,除太祖高皇帝身陷白登的平城战役之外,投入兵力最多、烈度最高,且汉家最吃亏、最危险的一次入侵。 此战过后,不知多少人曾心有余悸的谈论:万一匈奴单于老上稽粥能狠下心,兵临长安——甚至只是出现在长安以北三百里的位置,汉家说不定就要重现周王室东迁都城的屈辱。 而李广,便是在匈奴人那次大举南下叩边,差点把汉家的北地、陇右两郡打烂的大战中,以‘陇右良家子’的身份从军御敌,并立下了武勋。 不用说旁的:单就是在那一战能从军卫戍陇右,并活到匈奴人撤回草原,李广就已经能称得上一句:骁勇! 更何况李广非但活了下来,还实打实立下了武勋。 ——足以受任为中郎,自此成为天子身边的禁卫,同时得到汉家‘储备将军’规格培养的武勋…… “寡人想起来了!” 李广自我介绍过后,梁王刘武皱眉思虑了许久,就好似从哪里听说过这么一号人,又一时想不起来; 回忆了足有三五十息,久到李广都有些挂不住脸色,莫名有些尴尬起来,梁王刘武才猛地抬起手,一把抓住李广的手腕! “寡人想起来了!” “中郎李广,陇右飞虎!” “当年,李将军随先帝狩猎,弓马娴熟,屡有斩获!” “便是先帝,都曾由衷的感叹:可惜李广生不逢时,若是生在太祖高皇帝年间,分明是有封侯万户的才能!” 激动的说着,刘武又上下打量了一下李广,只那紧紧攥着李广手腕的手,却是片刻都没有松开。 “竟是陇右飞虎当面,寡人居然不能相认,实在是对壮士的不敬!” “——得将军在,纵是他刘濞老贼拥兵百万,寡人又何惧哉?!” 又是一番盛赞,夸得李广都有些害臊起来,梁王刘武思虑再三,终是一咬牙。 “走!” “随寡人回王宫!” “便是战事焦灼,寡人也要在自己的王宫,好生宴请将军!” “——将军来的是时候啊~” “将军再不来,我睢阳城,只怕不日便要城破……” 感受到梁王刘武溢于言表的感激,以及对自己的重视,李广只一阵飘飘然。 但飘归飘,李广却并没有从善如流,任由梁王刘武就这么拉着自己,回王宫推杯换盏。 ——还打着仗呢。 睢阳城,还打着一场极尽惨烈,随时都可能城破人亡的守城战呢…… “梁王盛情相邀,本该遵从。” “但眼下战事艰难,梁王的酒,我还是等战罢再喝吧。” 嘴上说着,李广手上轻轻一用力,便将手臂从梁王刘武手中拉了回来。 见梁王刘武被自己拉的一踉跄,又稍有些尴尬的移开视线。 半装模作样,半带认真的在城墙之上,以及城内守军将士身上扫视一周,李广这才再度望向梁王刘武。 “睢阳如今,由何人领兵驻防?” 闻言,梁王刘武下意识侧过头; 众人也顺着梁王刘武的视线,看到了整条上臂已经被包起,却也已经渗出血红,满头华发更如鸟窝般嘈乱的老将…… “这位,是我梁国的中尉:张羽张老将军。” 梁王刘武面带不忍的介绍过后,李广只稍一愣,旋即便大步上前,对张羽拱手一拜。 “方才城外,还道老将军怎如此勇武,不曾想,竟是梁中尉当面!” “失敬!” 李广满怀憧憬,张羽自也不好驳了当朝骁骑都尉的面子,便也象征性‘拱手’一回礼。 只那欲言又止的目光,在梁王刘武、李广,以及负伤的手臂上来回切换,纵是未发一言,也似是已说了很多…… “中尉本就年老,今又负了伤;” “不知李将军……” 看出了张羽的眼神示意,梁王刘武当即便是顺着杆子往上爬。 李广也不含糊——只稍一思虑,感觉没什么大问题,便沉沉点下头。 “如果梁王信得过,那就由我来指挥守军将士,抵御城外的吴楚贼子吧。” “——前两年,我在陇右领军,也算是和匈奴人交过几回手。” “今日,倒要看看那吴王刘濞的贼军,可有匈奴射雕者十一之力?” 沉声一语,惹得梁王刘武当即便是拱手一拜,俨然是已经认定要让李广,指挥睢阳接下来的战事。 而在城楼之上,刘荣从始至终都在冷眼旁观。 看着李广点头应下,又对梁王刘武拱手回过礼; 再登上城墙,小跑着巡视一圈,便开始有条不紊的重新调整防守位置、重新布置防线。 待城外的叛军再度攻来时,更是亲自挽弓搭箭,不说是箭无虚发,也至少是百步穿杨。 ——猛将。 李广,无疑是一员猛将。 从部署防线,指挥作战方面来看,也未必不是一个帅才。 但作为一个军人——尤其还是高级将官,李广未来,注定会是一个政治人物。 而李广,显然不是个合格的政治人物…… “接下来,便当是梁王与印,李广坦然接过的故事了吧?” “又多了我这么一个变数,以及那根挂在梁王叔头上的、名为‘皇太弟’的胡萝卜……” “嘿;” “今夜,在王宫的晚宴之上,应该会发生许多有趣的事……” “嘿嘿……” 如是想着,刘荣丝毫没有因为自己——乃至那杆象征着天子启无上皇权的节牦,被梁王刘武在内的所有人忽视而感到恼怒; 就这么淡然的待在了城楼上,旁观起城墙之上的战事。 只是刘荣也没有察觉到:在城墙之上,‘飞将军’李广的目光,也时不时撒向了自己所在的城楼之上。 “哼!” “还皇长子呢!” “——就带了五百北军卒不说,还都用来护着自己的小命?!” “且看日后,太后可会与立尔这孺子?!” 第113章 服从命令,才是武人的天职! 与刘荣的预测稍有些出入。 ——当日晚间,梁王刘武确实在王宫内设下酒宴,想要为天子使:皇长子刘荣,以及‘率军’支援睢阳的李广接风。 但李广拒绝了。 拒绝时的说辞也非常合理:战事未艾,睢阳危急,不便与宴。 只是虽拒了宴,李广却又并未完全拒绝梁王刘武的好意。 简单的推辞了一番,便顺着杆子往上爬:如果梁王实在过意不去,就送些酒到城墙上来吧。 于是,梁王刘武搬出了府库的大半酒水,并尽数送到了睢阳城的墙头。 是日夜,整座睢阳城,便随之被一阵淡淡的酒香所充斥…… “久闻李将军日日豪饮,无酒不欢;” “今日一见,果然……” 梁王刘武忙着调酒,城墙上的角楼内,刘荣却是等来了奋战一日,姗姗来迟的李广。 虽然没有和李广有过交集,今日也不曾有过交流,却也丝毫不影响刘荣,能感觉到李广对自己的敌意。 大致能猜到这股敌意的来由,又因为今日的所见所闻,而对李广这个历史人物大失所望; 同李广说起话来,刘荣字里行间,也就难免带上了些火药味。 本只是佯做打趣,实则想要探探李广的底,却不曾想:就这么一句半开玩笑的话,可是让李广逮住‘教育当朝皇长子’的机会了。 “公子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既不知喜,也不知忧。” “——不知道北方边墙,百姓民有多么疾苦、军中将士在战时,又有多么的艰辛。” “自然也就不知道这浊酒,对将士们——对此时的睢阳将士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不知是久攻睢阳而不下,影响到了吴楚叛军的士气,还是李广的意外乱入,让吴王刘濞生出了疑虑; 今日,叛军难得没有挑灯夜战。 夕阳西下,打在睢阳东城墙内侧,让背靠着墙垛瘫坐在地,时不时抓起酒囊猛灌一口的睢阳守军将士,也难得感受到了太阳光带来的温暖。 自秋八月初,吴楚之乱全面爆发,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多月的时间。 时间已经来到天子启新元三年年初,天气渐寒,凛冬将至。 在这秋风萧瑟之下,自城内打在身上的暖阳,以及那灌下一口,便能让整个胸膛都炙热起来的酒水,让睢阳守军将士感受到莫名的心安。 而在城楼之上,李广双肘撑在城垛上,一手拿着酒囊,时不时灌下一大口; 目光撒向城墙外,正迎着夕阳,默然收敛尸首的叛军士卒,嘴上却以一种莫名萧瑟的语气,教育起身后不远处的皇长子刘荣。 “我向梁王要酒,并非是为了自己的口舌之欲,而是为了睢阳的军心士气。” “——连战两个多月,睢阳的将士们,早就已经精疲力竭。” “唯一支撑着他们的,是身后的家园,以及生活在家园内的亲人。” “一如当年,我陇右三千良家子愤然从军,奋力抵抗匈奴人十数万精骑;” “及至战后,仅存悍卒四百……” 听闻李广此言,刘荣默然。 饶是再怎么看不上李广,刘荣也不得不承认:当年,在朝堂都忙着调兵拱卫长安,以免被匈奴老上单于直捣黄龙,兵临都城之时,自发组织起抵抗力量的那三千陇西良家子,是值得每一个诸夏之民铭记、缅怀的英雄。 李广也不例外。 但刘荣并没有急于开口,而是一如今日一整天,冷眼旁观,静静等候起了李广的下文。 刘荣知道,李广真正想要说出口的话,还没有吐露哪怕半字。 方才这一番言语,不过是餐前的开胃甜点…… “公子知道那三千良家子中,幸存下的四百人,如今都在何处吗?” 果不其然,只片刻之后,李广便稍侧过身,露出那张被夕阳照耀着的侧脸,满目沉痛的回身望向刘荣。 待刘荣默然一摇头,李广才缓缓抬起手,指向城墙外。 “陇右三千壮士,于当年那一战幸存四百;” “及至今年,仅存的三百人,又都被我充做家丁亲军,带来了昌邑。” “——这三百人当中,此刻有二百九十三人,都躺在睢阳城外。” “——为国捐躯,战死沙场,却连尸首都未必会被收敛。” ··· “其余七人,俱为百战精骑,却有四人伤重不治,二人伤残;” “最后仅存的一人,此刻,便站在公子面前……” 听闻此言,刘荣纵是面上不见异色,暗下却也是一阵讶异。 原以为,今日死在城外的那三百来号人,都只不过是李广用于一飞冲天的炮灰; 却不曾想…… “李将军,不妨直言。” “和我说这些话,李将军,究竟想要表达什么?”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刘荣的语调中,竟是带上了一股不知由来的烦躁。 就好似那三千陇右壮士,如今仅存李广一人,让刘荣感到悲愤! 但这悲愤,又并非全然针对匈奴人。 ——对匈奴人,刘荣自然是恨之入骨; 但刘荣也很清楚:这三千人中,于先太宗皇帝十四年战死在陇右——战死在自己家乡的英烈,是为了保家卫国而死。 固然让人悲痛,却也死得其所。 战后幸存下来的四百余人,于过去两年又折损近百,大概率是跟着李广卫戍边关、抵御胡蛮,同样是为国捐躯的烈士。 但今日,因李广一意孤行,不自量力的想要支援睢阳,而死在吴楚乱兵刀剑之下的二百九十三人,死的不值。 那四位冲入睢阳,而后伤重不治的精骑,以及其余两位自此落下残疾,不得不隐退为农,苟延残喘的壮士,死、残的不值。 ——最该死的李广,此刻却好端端活着; 非但活着,还大言不惭的在睢阳城头,说教起了当朝皇长子…… “当年,于陇右从军的三千良家子,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吊卵的丈夫!” “无一临阵脱逃,无不是死在冲锋陷阵的路上!” “——他们,死得其所!” 满是悲壮的一番话,终是将刘荣对李广的最后一丝期待败坏了个干净; 李广却对此毫无知觉,只满脸沉痛道:“公子,不懂。” “这一切,公子,都不懂。” “——公子不懂那三千陇西良家子,是怎样让陇西之民爱戴、他们战死,又会让陇西怎般哀云遍天。” “公子不知道过去这两个月,睢阳经历了什么,将士们经历了什么——乃至梁王、太后经历了什么。” “甚至就连来睢阳犒军,公子脑子里想的,也只不过是借此为自己造势,妄图日后,染指储君之位而已……” 拐弯抹角了老半天,甚至消费那几百本不该死,却因为李广而死的英烈,李广终于是图穷匕见。 只是一口一个‘公子不懂’‘妄图储位’,却是让刘荣冷笑连连。 “李将军,似乎很为自己的功绩感到自豪?” 趁着李广‘哀痛不能自已’的话口,刘荣冷不丁开口打断了李广的说教,却也让李广不由得一愣。 待李广猜疑不定的轻点下头,刘荣终是缓步走上前,负手屹立于城墙外侧,自墙垛间望向城墙之外。 “李将军且看。” “——那具尸体,身着少府制作的札甲,手持少府铸造的长剑;” “身下骑的,更是北墙诸多马苑不知耗费多少时间、心血,长安府库、太仆不知花费多少人力、物力、财力,才终得以驯养出栏的战马。” “生前,这人当是一锐士。” “但此刻,这人身上的札甲被扒下,手中的长剑被取走——都成了叛军攻打睢阳的助力。” “尸首就这么被扔在睢阳城外,任由风吹日晒;” “便是那匹不知有多珍贵的战马,纵然同样战死沙场,也还是难逃被吴楚贼子分食其尸……” 语调淡漠的说着,刘荣也缓缓侧过头,用眼角睥睨着身旁的李广。 “李将军以为,此,何人之罪?” 一语出口,不等李广开口自辩,刘荣便满是唏嘘得摇了摇头,再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那件札甲,当是少府于先帝年间所产。” “其上,有甲片共五百五十五枚——取的是我汉家圣数:五;” “每枚甲片宽一寸,长二寸,皆以上好的牛皮削制而成,再缝制于厚帛之上。” “少府于先帝年间上奏:每一枚札甲甲片,单只是所需的牛皮、布帛,便作价不下百钱;” “再加上缝制所需的人力,一件成品札甲,作价便不下十万钱。” 说到这里,刘荣终是缓缓侧过身,眯起眼角,神情极为淡漠的看向李广。 “李将军知道十万钱,对我汉家的百姓、府库——对我汉家的天子,意味着什么吗?” 说着,刘荣缓缓抬起手,伸出一根食指。 “一户中产之家,家产合计十万钱。” “一户家财十万钱的人家,便可以被称之为:中产之家。” “——一具札甲的价值,等同于一户拥田三百亩,宅院有六屋,丁口至少十人的中产之家的全部家产。” “今天,李将军至少在睢阳城外,扔下了二十户中产之家的家产……” ··· “先帝年间,太宗皇帝想要修建一座凉亭,少府报价:百金。” “太宗孝文皇帝大惊失色的说:百金,就是百万钱,这是十户中产之家的家产,朕怎么能将十户中产之家的财产,用于建造一座供朕享乐的凉亭呢?” “——今日,单是李将军扔在睢阳城外的札甲,便值两座这样的凉亭。” “先帝在位二十三年,穷其一生,至死都舍不得修一座的凉亭,李将军今日眼皮都不眨一下,便在睢阳城外弃了两座……” 当刘荣说起今日,死在城外的那些精锐,乃至其中的甲士时,李广面上还带着些悲痛; 但随着刘荣一字一句往下说,李广的面色,却是愈发臊红了起来。 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再次被刘荣抢了先。 “李将军说,我不懂。” “——我确实不懂。” “我不懂李将军为何要为一己之私利,而置那三百精锐武卒——那数十百战精骑的性命于不顾;” “不懂李将军为何要将那价值数百上千万,耗费了国家无数心血和钱财,需要数万,乃至十数万百姓以赋税供养的军械,就那般送给举兵谋乱的吴楚叛军。” ··· “一枚札甲甲片,作价上百钱;一具札甲,便作价不下十万钱。” “为了让我汉家,能有更多的将士穿上这作价十万钱的札甲,我这个生在深宫、长于妇人之手,既不知喜、也不知忧的纨绔公子,在长安少府做了瓷器。” “——从父皇元年至今,少府靠瓷器谋得的利,足够再造出八百件札甲。” “但少府再怎么苦心经营,再怎么从指头缝里抠钱,也终究抵不过李将军今日冲冠一怒,便让我汉家,损失了价值二百万钱的札甲、数十万钱的刀剑戈矛;” “还有三十多匹每一匹都价值千金,甚至数千金的战马,乃至根本无法用钱来衡量的百战精锐……” 刘荣越说,李广便愈发气急,每每要开口,却又都每每被刘荣抢先。 这一次也不例外。 依旧是不等李广开口辩解,刘荣便满脸阴寒的一颔首。 “李将军,当真以为这天底下,没有第二个聪明人了吗?” ··· “李将军是觉得天下人,都如那三百锐士一般痴愚,以至于没人能看透李将军,并非是自己所说的那般大义凛然?” “——觉得天下没人能看透李将军此番,是以那三百精锐的肉躯,来搭起能攀附梁王,乃至东宫太后的阶梯;” “看不透李将军为了自己的前程,而置国家,置社稷——置父皇于不顾吗?” 字字珠玑之语,终是惹得李广额角冷汗直冒; 余光瞥见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梁王刘武的身影,李广更是一急,开口便是一声厉喝。 “我是在保家卫国!” “这是武人的天……” “——服从军令!才是武人的天职!” 不等李广话音落下,刘荣毫无征兆的一声呼号,引得身前的骁骑都尉李广、一旁的梁王刘武当即呆立原地。 只见刘荣满含盛怒,眼角隐隐眯起,那能让人心下发寒的阴沉面容,更是已然有了当今天子启七分威势! “我汉家,不是只有一座睢阳城!” “被吴楚叛军荼毒的,更不只一座梁都睢阳!!” “父皇派太尉领兵出征,不是为了救睢阳,而是为了救我汉家的宗庙、社稷!!!” “太尉的十万兵马,不只要保这座睢阳城不失,还要用于击溃吴楚五十万叛军,还我汉家关东十七个诸侯国——三十多郡、七百多城安宁!!!!!!” · “为了一座睢阳城,李将军便不顾昌邑平叛大军的军心士气,悍然抗令私走,以致昌邑大营军心不稳!” “为了自己的仕途,更是不惜送麾下三百锐士、睢阳上百守卒死于非命!” “——眼下,为了傍上东宫太后,更大言不惭,在这睢阳城头妖言诡辩,代当今天子训教皇长子?!” 说到最后,刘荣面上已是尽挂寒霜,语调更是阴冷到角楼外的守军将士,听了都不由阵阵发寒。 “敢请问将军:李氏乎?” “刘氏乎?” · “武人乎?” “——天子乎?!” 咚! 随着刘荣这最后一语道出口,以及那杆象征着无上君权的三重节牦,被刘荣重重往地下一磕,李广那时刻朝着天的鼻孔,才终于随着弯下的膝盖,而朝向了脚边的地面。 见李广被刘荣说的哑口无言,更为那杆天子节威逼下跪,梁王刘武只觉心中一阵窝火! 正要上前,却见刘荣‘唰’的一下抬起手,目光虽阴恻恻看着跪在身前的铁塔,右手食指却不偏不倚,正指向了梁王刘武的鼻头。 “我与梁王叔,素有嫌隙!” “——但王叔正于睢阳死战,我尚且能叔侄阋于墙,而外御其辱,代君父奔赴前线犒军!” “李将军知道酒能犒劳将士,难道不知道酒亦能乱人心志,以致生乱?” ··· “我此来睢阳,难道没有带上既能让将士们手脚有力、军心大振,又不会让睢阳被酒香所迷的犒军肉牛吗?” “——当朝皇长子,假天子节,代君父奔赴前线犒军!” “轮得到你李广邀买人心,作威作福邪?!!!” 听闻刘荣以金钱价值,来衡量李广今日所为的得失,梁王刘武本还颇有些恼怒,打算上前发泄一番; 但在刘荣后面这段话说出口,尤其是那‘作威作福’四个字,从城楼传至城墙之上、传至成百上千守军将士的耳中时,纵是梁王刘武,也只得悻悻住了口。 ——维辟作福,维辟作威,维辟玉食。 ——臣无有作福作威玉食。 便是贵如梁王刘武,背靠太后母亲、皇帝哥哥,以及还没到手的皇太弟、吴楚乱平第一功臣等斜杠身份,也根本不敢在‘作威作福’这四个字面前,生出哪怕半点叛逆心理。 城楼之上,皇长子刘荣手持天子节,怒目而视; 骁骑都尉李广俯首跪地,冷汗直冒; 梁王刘武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如是许久,城楼内,才再度响起皇长子刘荣那极力压制,却也仍带上了些许愠怒的呼号声。 “北军将士听令!” “烹牛!” “犒军!!!” 做下这早就该做的交代,刘荣又低头看了眼身前的李广,只重重冷哼了一声,便拂袖自城楼走下。 目送刘荣愤然离去,李广只呆愣愣跪在墙垛内,久久都没能回过神。 而在一旁,梁王刘武再三抽搐,终还是将那枚象征着梁国兵权,可调用梁国所有兵马的将印,重新收回了怀中…… 第114章 公子…好白净? 对于睢阳的数万守军而言,刘荣与李广二人在城楼上的对质,只是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插曲。 ——刘荣字字珠玑之语,就算是被千百守军将士听去,也很少有人能听明白。 他们不明白来睢阳犒军的皇长子,为什么要斥骂率军支援睢阳的李将军。 更不知道自己的王上,为何会因为储君一事,而和皇长子结下了嫌隙。 他们只知道眼下,睢阳岌岌可危,城外吴楚数十万叛军,仍在不遗余力的日日攻城; 只知道连续两个多月的战斗,已经让许多袍泽不见了踪影,不知是负伤下了城墙,亦或是直接失去了性命; 只知道今日,梁王刘武放出了府库存着的酒,皇长子宰杀了带来的肉牛。 有酒喝,有肉吃,明天能不能活到天黑,也得先吃饱肚子再说。 城外的叛军很配合; 就好像是知道睢阳城内的守军,正在接受穷尽一生,都未必能有第二次的犒劳——在黄昏前,那最后一次冲锋之后,叛军便直接回了大营。 若要再战,最早也得是明日天亮之后…… “公子对寡人,似是成见颇深?” 与刘荣、李广,还有中尉张羽、大夫韩安国等一众梁国将领,围坐在城墙内的篝火旁,梁王刘武如是发出一声轻喃。 久久都未等到刘荣的回应,又稍带些好奇的侧过头,便见刘荣那张被火光照耀着的侧脸,此刻却看不出丝毫情绪。 就好像围坐在篝火旁的,只有刘荣一人。 一手持着肉块,一手拿着酒囊,那杆三重天子节牦,则斜倚在刘荣一侧肩头; 目光涣散的看向篝火堆,手上那块牛肉再三送到嘴边,却也都随着无力垂下的手,而终究没能进入刘荣口中。 刘荣不说话,梁王刘武也不开口,篝火堆旁,便也就此沉寂了下来。 也是直到这时,围坐在这堆篝火周围的一众‘肉食者’,才终得以静下心,听耳边传来的、守军将士们发出的谈笑声。 ——有人在说这一战,自己斩获了好几颗贼军首级,若能侥幸活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便可以给家里添置几件农具,再给妻儿置办几件新衣。 有人说,自家兄弟几人从军,只剩下自己一根独苗还在城墙之上,兄弟手足们死的死、伤的伤,不知自己战后,还能不能撑起家里的生计。 也有人谈论起某个乡邻袍泽,在此战中失去了家中所有的男丁; 战后,免不得要自己帮扶着些。 ··· 在一众梁国将官,以及梁王刘武、李广等人耳中,这都是再琐碎不过的家长里短。 但也正是这最真实的表露,让刘荣愈发坚定了自己的认知…… “战,从来都不是‘为了战而战’,而是为了不再战而战。” “父皇削藩,并非是为了逼反吴楚,而是为了今后,再也不会有如吴楚这般,能说反就反的宗亲藩王、再也不会有下一场吴楚之乱。” “边塞外的匈奴人,之所以是我汉家历代先皇奋发图强,代代相承,也势必要平灭的外患,不是为了让我汉家战胜匈奴人,而是为了让我汉家,不再会为匈奴人所击败。” “将士们浴血奋战,在睢阳抵御叛贼、在边关抵御胡蛮——更不是为了有仗打;” “而是为了今后,无需打仗、无仗可打。” “是为了我诸夏之民,不必再厉兵秣马,枕戈而眠,而是可以耕作于田间,种其种而得其粟,自果其腹,安居乐业……” 似是自言自语般,自顾自说出这番话,刘荣眼皮稍一抬,将目光从面前的篝火堆,移到了坐在篝火对侧的李广身上。 “李骁骑,自从军为卒至今,先后为屯长、曲侯,再以队率司马为中郎。” “——为屯长,兵五十,短短一年的时间,被李骁骑带死的兵,没有五百也有三百;” “为曲侯,兵足百,不过半年——准确的说只是一个冬天,李骁骑肩上,更是多了陇右上千户良家的生计。” ··· “及为队率司马,将兵五百,李骁骑单是擅作主张,私出接敌,以致麾下士卒全军覆没的次数,便下去五指。” “甚至哪怕是做了中郎,到了长安——到了先帝的身边,李骁骑的兵,也依旧是出了名的短命。” “就连随驾狩猎,李骁骑麾下的兵,都能被濒死的猎物咬死咬伤,或由于不知名的原因死在狩猎场上。” 面无表情的说着,刘荣不由稍一昂头,问道:“李骁骑可曾算过自己麾下,死过多少我汉家的儿郎?” “比起李骁骑的战功、斩获的首级,被李骁骑带死的兵,是更多些,还是更少些?” “——我来告诉李骁骑。” “自先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至今,李骁骑共斩获北蛮匈奴首级:卒二十七级,百长四级,射雕者一级,千长——即当户一级。” “再加上今日斩杀、射杀的吴楚贼军,总共不超过六十级北蛮、贼军首级。” ··· “也同样是自太宗皇帝十四年始,至今为止,在李骁骑麾下战死的兵卒,便已是不下五千。” “——刚好是李骁骑如今这个‘骁骑都尉’,所能率领的兵马总数。” “换而言之:为了从曾经的陇右良家子,成为如今的骁骑都尉,李骁骑,带死了一整个都尉部的兵马……” “换来的,却不过区区六十级贼首?” 刘荣没说出一句话,铺打在众将官脸上的篝火,便好似更灼热了一分。 自中尉张羽以下,每一个将官都低下了头,已然是没脸抬头看刘荣。 至于刘荣这番话的目标:骁骑都尉李广,更是好似一个被博士引经据典教育过后的小学生,呆愣愣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而刘荣接下来这一番话,更是让李广本就微弯着的腰身,彻底变成了‘瘫坐’的模样。 “我很不明白。” “——我汉家的浮斩之制,分明是以伤亡减去斩获,再计算功、过;” “李骁骑过去这十二年的浮斩,应该是负五千左右——依律,当斩十五次不止。” “李骁骑,是如何躲过这至少十五次杀头的罪过,非但没有被责罚,反而累功至今,官居都尉的呢?” 好似真的很疑惑,才发出的如是一问,李广纵是再怎么痴楞,也不得不咽了口唾沫,声若蚊蝇道:“那六十级斩首,是末将亲手所得;” “过往这些年,麾下兵卒斩获,也有六千余……” “——哦~” 听闻李广此言,刘荣好似恍然大悟般长‘哦~’了一声,就好像李广若是不说,刘荣便不知道似的。 但在场的每一个人,哪怕是正低着头‘羞愧万分’的梁国众将,也依旧能听得出来刘荣这声‘哦~’,带了多少讽刺的味道。 “所以,李骁骑折损兵马五千,换来了六千多级斩首。” “——麾下将士的斩获,是李骁骑的斩获;” “麾下将士的伤亡,却不是李骁骑的过错?” 说着,刘荣轻一翻眼皮,侧身望向负伤的老中尉张羽。 “我汉家的将军,都是这么带兵的吗?” “派自己的兵去送死,然后去赌这些兵在战死之前,能不能‘杀一个不亏,杀两个稳赚’?” “——兵卒的斩获,也是将军的斩获;兵卒的性命,却不是将军的性命?” “是这个道理吗?” “这个道理,说得通吗?” 静。 刘荣语调平稳的一番话,却让在场的一众将官,都没脸再开口吐出哪怕一个字。 甚至就连老中尉张羽,都被刘荣说的口干舌燥,颤动的嘴唇,更已然是红了眼眶。 刘荣,也终于不再多说。 刘荣,终于放过了在场的一众梁国将官。 也放过——至少是暂且放过了骁骑都尉李广。 在‘羞愤’的同时,一众梁国将官——包括梁王刘武也在奇怪:刘荣这是在干嘛? 不是犒军吗? 就算有心为自己建立威望,不也应该是说些振奋人心的话,好提振军心士气吗? 先是对着李广一顿喷,喷的李广生活不能自理,怅然噤口不能言; 之后好歹是宰了牛,却也在篝火旁,对着一众将官冷嘲热讽…… 哪有这么犒军的? 但刘荣不会告诉这些人:犒军,犒的从来都不是‘将’,而是卒。 军心士气,也从来都不是以将帅为重,而是以兵卒为首要。 刘荣确实是来睢阳犒军的。 但刘荣要犒的‘军’,是睢阳城这数万浴血奋战的兵士; 而不是至今都还坐着‘皇太弟’的美梦,妄图染指储位的梁王刘武,以及一众做着从龙潜邸梦的梁国将臣。 “老将军,带我去看看兵士们吧。” 淡然一语道出口,刘荣率先站起了身,不等张羽将手撑在身侧,便主动扶着张羽起身。 在篝火旁的众将官身上扫视一周,却看也没看梁王刘武一眼,便扶着颤颤巍巍的老张羽,朝着其他的篝火堆旁走去。 一开始,守军将士们还有些拘谨。 ——皇长子? ——没见过呀! ——该说些什么? 但很快,将士们便发现这位皇长子殿下,竟好似一位乡野老翁般平易近人。 每到一处篝火堆旁,便大都会坐下身来,和将士们交谈几句。 也不说什么‘为国死战’‘诸位威武’之类的虚话——就是稀松平常的问候家人。 ——当兵卒们说起手足兄弟,刘荣会提起自己在长安,也有两个弟弟。 大的那个懂事些,但整日里摇头晃脑,咬文嚼字,颇是有趣; 小的更就是个憨货,动不动闹出笑话来,惹得宫内外啼笑皆非。 ——兵士们说起母亲,刘荣则会说起自己的母亲栗姬。 说一些母子之间的日常,倒也让兵士们不时发出欢笑,莫名感到温馨。 而在兵士们聊起生活时,刘荣说的很少,更多的时候都在聆听。 听兵士们说自己的生活琐碎,柴米油盐、说自己的妻儿老小,左右相邻。 到起身要离开时,再默然举起酒囊,率先灌下一大口,又龇牙咧嘴一阵,方洒然抬手,对围坐于篝火周围的兵士们沉沉一拱手。 好像什么也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好像说的全是废话,又似是一句废话都没有。 就这么一路走,从睢阳东城门内,走到南城门,再折返经过东城门,来到西城门。 小半个晚上,睢阳五六万守军,竟是基本都见到了刘荣那张脸! 这就使得次日,当刘荣身着甲胄,手持利刃,出现在睢阳墙头上时,竟再也没人认不出那张仍带着青涩、稚嫩,却也满带着朝气的英俊面庞…… “公子也来守城了?” “还有北军禁卒!” 对于北军,凡是汉家之民,便都不会感到陌生。 这支以关中良家子组成的精锐部队,几乎是汉家每逢战时,所组建起的每一支部队的中坚力量。 便说此番,大将军窦婴将兵二十万,东出函谷,驻守荥阳敖仓; 这二十万兵马,便是以北军三部校尉,共计六千兵马为骨干,以应召入伍的关中良家子为卒所组建。 毫不夸张的说:就算没有朝堂的征兵令,窦婴带着那六千北军卒,从长安一路往北走,走到函谷关时,也至少能将那六千人的精锐禁军,扩充为兵员十数万人的大军。 汉风尚武,民风至刚至烈! 就算没有征兵令,百姓入伍从军的积极性,也依旧保持在极高的水平。 而有了刘荣这五百北军禁卒的加入,睢阳之战,便也随之开始朝着有利于长安中央——有利于睢阳守军的方向倾斜…… “保护公……” “——保护个屁!” “——城墙总共就几丈宽,五百号人里外把我围了三层,气儿都不让我喘了!” “——速去守城!!!” 城外,吴楚叛卒依旧在源源不断的发起冲锋。 城墙之上,梁国将士也依旧在拼死抵抗。 只是相较于先前,睢阳城的城墙上,多了一支五百来号人的‘机动力量’。 这支机动部队很是奇特:无论何时,都将刘荣层层包裹于其中; 但在确保刘荣安全的同时,也同样在城墙上呈整体来回移动,以弥补防守位置的空缺。 虽然只是挽弓射一箭、举剑砍一下,也足以让守军将士缓了好大一口气。 守城战最怕的是什么? ——防守位置出现空缺,又没能及时顶上,以至攻城一方先登! 一旦攻城一方先登,并在城墙之上形成据点,防线便等于被撕开了一道缺口! 就好似决堤的河水:一开始,只是一个指头粗的洞,但被水压冲的越来越开、越来越大; 想堵上,不知要花费多大的力气。 但有了刘荣这支五百人的机动部队,在睢阳城头这么来回走,整整一日,睢阳城头都没怎么出现防守位置空缺。 ——左右不过有守军将士受伤/阵亡倒地,将刘荣层层护在中间的北军禁卒适时顶上一会儿,给城墙内的后备力量反应时间,以及时补上防守漏洞。 对于睢阳城这些新兵蛋子而言,凭五百人做到这个程度,很难。 但对北军禁卒而言,却不过是轻松写意——在保护刘荣的基础上,捎带手的事儿…… “行!” “我下去!我下去行了吧?” “都快去守城!” 终于,刘荣还是选择对这五百个榆木脑袋妥协,答应退下城头。 作为交换,这五百北军禁卒,至少要有一半上墙参战。 一番讨价还价之下,那队率司马终于答应:派二百人上墙,自己亲自带着三百人,寸步不离的保护刘荣。 但当城墙之上,那一个个因伤退出防守位置的梁国将士,朝自己投来期盼的目光时,刘荣终究还是没能继续厚着脸皮,心安理得的龟缩于后。 来到城墙内三十步的位置,龇牙咧嘴的挽弓,吃力的朝城外抛射; 身边的三百守卫,则分出百人持盾保护,其余二百有样学样——退到城墙内五十步的位置,毫不费力的朝城外斜向上挽弓。 城墙之上,虽然只是二百北军禁卒加入,但出现的化学反应却是肉眼可见。 ——这二百人,不是战卒,而是骨干! 有这两百个老油子指挥作战,有了主心骨的睢阳将士,也愈发的安下心来,战斗动作愈发从容。 待到黄昏时分,叛军再次如潮水般退去,睢阳城内——自吴楚之乱爆发至今,第一次响起漫天欢呼声。 今日的战斗,叛军没死多少人; 但守军将士,也同样没有多少伤亡! 看似战争烈度下降了,实则,却是睢阳守军应对自如,城外的叛军攻城乏术! 待将士们欢呼雀跃着回到城墙内沿,却见城墙之内,皇长子刘荣已经是光了膀子,右手因脱力而剧烈颤抖着,却也还是执拗的捏住弓弦,似是想要再挽弓。 “公子……” “好白净?” “咳咳咳……” ··· “今日,公子也在与我们并肩作战吗?” “公子天家贵胄,竟也挽的开弓弦?” 在城墙之上,万千守军将士的目光注视下,刘荣却是大咧咧抬起手,抹去了额上汗水; 再低下头,稍有些汗颜的将衣袍拉起,将细皮嫩肉的上半身藏回衣袍里。 而后,便是又一声嘹亮的呼号,让整座睢阳城,再度陷入欢腾之中。 “北军将士听令!” “烹牛!” “犒军!!!” 第115章 寡人是在颁王诏! 睢阳城外,叛军大营。 吴王刘濞——或者说是‘东帝’刘濞,此时的心情很不好。 倒也不是因为接连两日的攻城不利; 说白了:这场仗打到这个份儿上,双方的战损,都早就超出了临界点。 ——睢阳城内,原本的九万守军,如今还能上墙作战的,不超过六万! 就这六万,还不知有多少自发登墙,参加守城的民丁在其中。 守城一方尚且如此,作为攻城一方的吴楚叛军,自是更别提了。 ——五十万大军,如今顶多只有三十万可用之兵。 阵亡者足有五万以上! 伤者数以倍之! 放在任何一场常规意义的战役当中,这样的战损比——无论是睢阳守军战损三分之一,还是吴楚叛军减员五分之二,都足以让任何一支意志坚定的军队,在这血淋淋的伤亡数字下土崩瓦解。 而眼下,战争之所以还在继续,不过是双方都全然没了退路,只得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罢了。 对于睢阳守军而言,战败,意味着逃都无处可逃,只能引颈就戮不说,还得眼睁睁看着睢阳被屠城,亲人、家园皆不复存。 ——若睢阳城破,吴楚叛军是肯定会屠城的! 哪怕是为了一解这两个月久攻不下的心头之恨,也必定会肆意三五日。 所以,睢阳守军退无可退,只能拼死保卫家园。 城外的吴楚叛军,处境显然更加糟糕。 本来就是谋反! 万一再败了,必定失去身家性命,乃至宗族不说,还必定会让祖宗蒙羞、后代被贴上‘叛贼之后’的标签,永无出头之日! 所以,吴楚叛军同样退无可退,必须豁出命去,也要将睢阳这块硬骨头啃下! 但信念再怎么坚定,也终抵不过肉长的人心。 ——久攻不下两个月,吴楚叛军士气低迷,是无法避免的必然。 士气低迷,军心不稳,自也就会让攻城愈发乏力。 这一切,都在刘濞的预料之中,且尚还在可控、可接受的范围之内。 真正让吴王刘濞感到恼火的,是赵地、齐地——乃至淮南,接连传来的坏消息…… “赵王困在了邯郸,边墙也至今都不见匈奴人哪怕一骑;” “待定了赵地,郦寄那路兵马,说不定还能分兵到齐地转一圈……” ··· “刘将闾坚守齐都临淄,胶东、胶西、淄川、济南久攻临淄而不下……” “若再得郦寄分兵相援,临淄不破,齐国得安,齐系皆亡矣……” ··· “淮南系……” 自顾自呢喃着,刘濞紧锁着的眉头下,一双鹰眸自堪舆上缓缓移动着。 每说出一句话,帐内的氛围,便愈发沉重一分。 ——此时的叛军大帐,是有人的。 非但有人,而且汇集了吴王刘濞、楚王刘戊两位叛王,以及一众吴、楚将官,足有三五十号人! 但此刻,帐内除了吴王刘濞低微的呢喃之外,却再听不见丝毫响动。 楚王刘戊面呈若水,似是悔不该当初; 一众吴、楚将官也都面色各异——或咬牙抿唇,或皱眉沉思,或落寞低头。 无一例外的是:每个人脸上,都不怎么能看到早先,吴楚叛军主力连战连捷,好似不日便能攻破睢阳的自信,乃至自负。 随着战事的进行,叛军众将自也感觉得出来:睢阳城内的守军,或者说是‘装备豪华的新兵蛋子’们,已经逐渐适应了战争的节奏。 从最开始的不适应中缓过劲来,长安朝堂过去这些年不遗余力的投入,也逐渐显现出了成效。 ——睢阳这不到十万的守卒,不说是被武装到了牙齿,也至少是按照棘门、霸上等常备野战军的规格列装的! 一开始被打懵了,有剑没力气砍、有弓没力气射,也算是人之常情。 但在适应了战争节奏之后,这些得到过操练,且列装了少府所产制式装备的守军将士们,就已经有了些强军的雏形。 反观吴楚叛军,说是五十万大军,但其中有十几万人,都是一路上沿途裹挟的民夫; 还有十万,是楚王刘戊抠抠搜搜凑出来,都不给配齐军械的乌合之众。 也就是刘濞的三十万吴国兵勉强能看,但也终归无法和长安朝堂花费十数年,砸重金武装起来的睢阳守军相提并论。 再加上守城一方,天然就具备更大的战略优势,以及周亚夫驻扎在昌邑的十万关中兵马,让吴王刘濞不得不分出近半兵力,时刻防备周亚夫从侧翼突入战场; 就更使得吴楚叛军的攻城进度,几乎是从抵达睢阳当日的顶峰,一路缓慢下滑。 到近两日,又出现了一个大的陡坡——就连睢阳的城门,叛军都已经有些摸不着了。 攻城不力,众将官本就有些低落,如今又听闻刘濞这番‘呢喃’,自更是愈发踌躇了起来。 这可咋办呐…… “周丘呢?” “不是说周丘,自下邳得了三万兵马,一路北上,汇集足足十数万大军,兵临城阳国了吗?” 大将军田禄伯轻声一问,只惹得吴王刘濞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虽是道出了一则喜讯,语调中,却听不出丝毫喜悦。 “寡人的留侯,已经率军攻下了城阳国。” “——一战而溃城阳中尉的军队,将那城阳王喜,逼到了王城莒邑偏安。” “此刻,更自南向北攻打临淄,与西边的淄川、济南,东边的胶东、胶西,三面夹击齐王刘将闾。” 分明是一件喜事,吴王刘濞那莫名平淡——过分平淡的语调,却更惹得帐内众将摸不着头脑。 再怎么说,那周丘手里如今也是有十几万兵马,又一战而下城阳! 如此大喜,刘濞怎就如此淡然,甚至还隐隐有些忧虑? 刘濞没告诉帐内众人,也根本不会告诉众人的是:周丘那十万兵马,确实是在攻打齐王刘将闾的王都临淄; 但余下的济南淄川、胶东胶西四王——尤其是这四王中最值得刘濞重视,甚至曾亲自前去劝说‘一起举事’的胶东王刘雄渠,却生出了些变数。 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查探,又相隔太远,刘濞还无法百分百确定; 但根据目前所掌握的蛛丝马迹,刘濞也大概能推断:齐王刘将闾跳水,很可能并不是想做长安的忠臣,而是想坐收渔翁之利! ——如当年入继大统的先帝那般,坐等吴楚主力攻下睢阳,而后再跳出来摘桃子。 如果不是这样,那刘濞实在无法理解济南、淄川、胶东、胶西四国对临淄的攻势,为何会在半个月前陡然减弱; 甚至已经从强攻,减弱到了近乎佯攻的程度…… “齐地那边,自有寡人的留侯去张目。” “赵王遂多谋而寡断,将自己囚在了邯郸,虽不能指望其领兵来助,却也能将郦寄那一路锁死在邯郸。” “但睢阳,只能靠我吴楚大军硬啃下来了。” 有意无意的春秋笔法,刘濞便将如今的糟糕处境粉饰了一番,也总算是让帐内这几十颗低下去的头颅,重新有了抬起的征兆。 见帐内氛围仍有些低沉,刘濞思虑片刻,便决定着手解决具体的问题。 “军中粮草、兵械可有不足?” “楚地送来的冬衣,可都发到了将士们手中?” 听闻此言,负责大军后勤工作的楚王刘戊抬起头,面色阴晴不定道:“粮草每五日送达一批,暂无短缺。” “彭城囤积的粮草,还够大军三月之用。” “三月之后,便要仰赖吴王从广陵调粮了。” ··· “至于冬衣——实在凑不出三十万件,已经发下去了三万件,供将士们换着穿。” “谁冲锋谁穿。” “第二批两万件,不日送达;第三批五万件,正在紧急赶制。” 闻言,吴王刘濞眉头微一皱,却并没有流露出异色,只不无不可的点下头。 只是暗下,吴王刘濞对楚王刘戊这个猪队友,却是愈发不满了起来。 既然决定在八月举兵,刘濞自然早就想到了此战,大军必然要用到过冬衣物。 单就是从广陵,吴王刘濞便调来了三万件冬衣,又从举兵之前就下令,在吴地着手赶制更多。 而眼下,正到了那些冬衣派上用场的时候,作为‘后将军’的楚王刘戊却说:第一批送到前线的冬衣,居然只有三万件。 ——可不就是刘濞从吴地、从广陵调的那三万件?! 首批尚且如此,第二批两万件,估计也是等着吴地那批赶制的冬衣; 第三批五万件,才是楚王刘戊拿出来的存货…… “吴地远睢阳不止千里,冬衣尚且送来了第一批,第二批也即将送抵;” “彭城距离睢阳不过数百里,楚国的冬衣,却至今都没有送来哪怕一件……” 如是想着,吴王刘濞面色当下一寒,阴恻恻看了身旁的楚王刘戊一眼,才神情阴冷的将目光收回。 暗下思虑片刻,终是从上座起身,绷着脸微一颔首。 “调转方位!” “我吴兵主力,自睢阳北攻城!” “楚、越兵马,接替我吴兵主力的位置,自东攻城!” 此言一出,不等帐内众将拱手应喏,楚王刘戊当即便是从座位上弹起身! 方才还带着些悬疑不定的面庞,此刻愣是气的脸红脖子粗。 “吴王何为?!” “是看睢阳久攻不下,便要派寡人的楚卒,去东墙送死吗?!!” 义愤填膺的质问,却只换来吴王刘濞阴恻恻一句:“过去两个月,我吴国的兵马,一直在东墙‘送死’。” “如今,我吴国主力既要主攻东墙,又要防备北面的周亚夫——甚至还要不时分兵,去北、南墙助楚王佯攻。” “——我吴军将士,没有三头六臂。” “和楚王麾下的兵卒一样,也都是两边肩膀,扛着一颗脑袋。” 毕竟还需要楚王刘戊的兵马,以及从彭城到睢阳的这条补给线,刘濞终究没把话说的太绝。 只有意无意呛了楚王刘戊一句,便再度昂起首。 “寡人,不是在下军令!” “——而是在颁王诏!” “大军放弃攻打睢阳南墙,以楚、越兵马佯攻东城墙,我吴军主力强攻北墙!!!” “把后背都给露出来,就不信他周亚夫,还能在昌邑沉得住气……” 最后这一句话,刘濞更像是对自己说的。 但在众吴楚将领听来,吴王刘濞这分明是有了谋算,是想要设计周亚夫,将周亚夫所部从昌邑引出来,然后调转枪头,打周亚夫一个措手不及! 意识到这一点,众将萎靡不振的精神头,总算是重新迸发出激情。 ——太恶心了! 总共就十万大军,却在战场侧翼百里的位置虎视眈眈,搞得将士们攻城,都不得不斜着一只眼睛防备昌邑方向——这种感觉太恶心了! 眼看睢阳久攻不下,大军士气低迷,继续按部就班的攻城,也很难取得什么成效; 若是能把昌邑的周亚夫引出来,再重创乃至歼灭,那无论是对吴楚大军的士气,还是对叛军的战略处境,都将会是极大的利好! 舆论方面,负责平叛的太尉周亚夫兵败,将会让吴楚叛军士气大振,睢阳守军刚提起来的精神头再度被压下! 现实角度而言,没了周亚夫在战场侧翼恶心人,吴楚联军得以全身心攻打睢阳,也比现在这一边往前打,一边防着侧翼——一心二用要好上不知多少。 刘濞拿了主意,众将官自是轰然应诺,重新燃起了昂扬斗志; 听吴王刘濞说‘吴军仍负责主攻’,自己的楚国兵,以及南方百越的杂兵依旧负责佯攻,楚王刘戊便也悻悻住了口,没再多说什么。 大略定下,帐内众人也随之散去,不多时,便只留下吴王刘濞,以及吴国大将军:田禄伯君臣二人。 不等田禄伯开口,问出‘齐地是否有变’的猜测,吴王刘濞便抢先开口道:“睢阳城内的梁中尉张羽,是一员宿将。” “而张羽的兄长张尚,在楚王举兵于彭城之时,因竭力劝阻而被楚王所斩。” “——对我大军,张羽是怀着仇怨的。” “不知大将军可有何计策,将这中尉张羽解决掉?” “若是没了张羽,单凭梁王武那纨绔子、骁骑李广那莽夫,我大军攻破睢阳,也当是指日可待……” 听闻刘濞此言,纵是已经对齐地的异变有了三五分猜测,田禄伯也不得不将赶到嘴边的话先咽回去; 稍品味一番刘濞的话,才面色略有些凝重道:“李广突入睢阳那日,张羽负了伤。” “此时的睢阳城内,未必就是张羽主兵。” “——末将原本猜测:梁王刘武或会将那骁骑都尉李广,任命为指挥此战的主将。” “但从近两日的战事来看,睢阳守军的战法,并不见多少北地、陇右的豪迈,或者说是杂乱;” “反似是……” “呃,反倒是多了些关中卒——尤其是北军卒的影子?” 小心道出这句话,田禄伯不忘赶忙补充道:“只是些影子,却无大碍。” “但臣担心:如果真的有关中兵马援抵睢阳,那最大的可能性,便是驻守荥阳敖仓的大将军窦婴。” “而窦婴麾下,足有二十万关中卒;” “万一派个三五万人入睢阳,大王想要攻破睢阳,恐怕就会难如登天了……” 听闻田禄伯此言,吴王刘濞心下,也不由得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在数十年后,丹阳兵因汉奸李陵的成名战而扬名天下之前,汉家最负盛名的兵源地,无疑便是关中。 ——百十年前,他们被关东诸侯惊惧交加的称之为:秦之虎狼士! 而如今,这些人的名号却莫名温善:关中良家子。 只是这良家子究竟‘良’不‘良’,曾跟着太祖高皇帝征战过的吴王刘濞,自是再清楚不过…… “不会。” “窦婴不过一介外戚,根本没那个胆子自作主张,从荥阳分兵支援睢阳。” “——应该是那位皇长子到了睢阳,让随行护卫上了城墙。” “若不然,大将军看到的,就不会是‘影子’,而直接就是一眼便可辨之的关中兵马了。” 半带笃定,半带侥幸的道出这番话,吴王刘濞也算是勉强压下了心中的惊惧。 待田禄伯也若有所思的点下头,才和田禄伯商量起了接下来的战略。 ——自北向南,佯攻睢阳北城门,将后背完全露给昌邑的周亚夫,引诱周亚夫出战! 此举不可谓不险——一旦周亚夫假戏做了真,当真从身后捅了叛军的腰子,那吴王刘濞莫说是曾跟随过太祖高皇帝,便是太祖高皇帝本人,也必定是回天乏术。 如何做到佯攻睢阳北墙,又让佯攻达到强攻的效果,不至于让周亚夫起疑心; 如何在引诱周亚夫出战的同时,不至于真被周亚夫捅了腰子; 如何在周亚夫率兵走出昌邑之后,阻止这十万兵马重新回到昌邑做缩头乌龟,尽可能的重创,乃至歼灭这路兵马; 这一切,吴王刘濞,都需要仰仗大将军田禄伯,来做出详尽的战斗计划。 只是吴王刘濞万万没想到:在自己算计昌邑的同时,驻兵昌邑的太尉周亚夫,也同样在算计吴王刘濞。 或者说,是在算计刘濞的整个吴楚大军。 刘濞算计的,不过是引诱周亚夫出城迎战,以图伺机重创; 但周亚夫算计的,却是断绝吴楚叛军的粮道乃至退路,以一举击溃吴楚三十余万叛军——一举平灭这场声势浩大,却注定无法长久的吴楚九国之乱…… 第116章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昌邑大营,营门内的竹楼之上。 负手立于竹楼顶部的了望台,眺望向睢阳的方向,周亚夫悠悠开口:“叛军,有动作了。” “——改自东强攻,南、北佯攻,为自北强攻,自东佯攻。” “依程都尉之见,叛军此何意?” 听闻此言,饶是听出周亚夫并非是真的询问,而是更带着些考校之意,程不识也还是认认真真思考了许久。 而后,才神情凝重道:“叛军自东向西强攻,我昌邑大军在北,伺机而动于战场侧翼;” “叛军改自北向南强攻,我昌邑,则是在吴楚叛军身后。” “——吴王刘濞,并非是个不知兵的人。” “非但不是不知兵的人,甚至还是曾跟在太祖高皇帝左右,平定九江王黥布之乱有功,才取代战死的荆王刘贾,获封为吴王的老宗亲。” ··· “既然知兵,刘濞就不可能无缘无故的改变攻城方向,将后背留给我昌邑大军。” “唯一的解释是:刘濞故意为之,想要诱我昌邑大军出击,后伏而歼之。” “——唯有如此,刘濞的吴楚叛军才能全神贯注的攻打睢阳,而不是像过去这一个多月这样,时刻防备昌邑方向,根本施展不开拳脚。” “再者:昌邑这路兵马,是由全掌平叛事宜的太尉领兵。” “太尉兵败,对于敌我双方的军心、士气,都将会产生极大的影响——甚至就连长安朝堂,都可能因此而生出变故。” 神情严肃,一板一眼的答复,却引得周亚夫连连点下头,原本不见悲喜的面容之上,更悄然挂上了一抹浅浅笑意。 花了好一会儿,才将目光中的欣赏强压下去,周亚夫这才侧过身,直视向程不识再问道:“那依程都尉之见,我昌邑大军,该如何应对?” “——将计就计?” “还是固守不出?” “亦或者……” 若是后世的高中生,当听到周亚夫这‘亦或者’三个字,便能通过排除法排除掉前两个答案。 但程不识却是在一阵漫长的思虑之后,满是坚定的选择了第二个答案。 “固守昌邑!” 对于程不识的选择稍有些失望,周亚夫却也没有给予下定论,而是耐心的等候起了程不识的后续。 便见程不识深吸一口气,才瓮声瓮气道:“刘濞贼子刻意为之,想要引诱我军出昌邑,便必定会设下埋伏。” “如今,吴楚叛军可用之兵,当有三十万不止,单是刘濞这一路强攻主力,便不下二十万!” “但睢阳北城墙不过数里长,叛军攻城时,最多也只能派两到三万兵马——多出来的都会被堵在外围,根本无法挤到城墙附近。” “这就意味着刘濞‘强攻睢阳北墙’,只需要投入至多三万兵力。” “——其余十七万兵马,理论上都可以用作伏击我部。” “就算只有十万,也已经是和我昌邑大军同等的兵力,又是以逸待劳,以暗伏明;” “再加上强攻睢阳北墙那三万兵马,也随时可以调转枪头,后军转前军追击我部。” “结合此间种种,末将推断:一旦出了昌邑,又果真被刘濞预先设下的十数万兵马伏击,那我部最好的结果,也是再也无法重归昌邑,只能被叛军追逐于平原,最终无奈的逃入睢阳。” “最差的结果,则是先被设伏重创,之后又被追杀旬月,以至于全军覆没……” ··· “所以,末将认为:我部应该坚守昌邑不出,让刘濞的谋算落空。” “自睢阳最长的东城墙强攻,刘濞尚且不能攻破睢阳,改自北墙攻城——又是假强攻、实佯攻,叛军自更无法攻入睢阳。” “且相较于先前,只需要防备侧翼的我部——改攻睢阳北墙之后,刘濞的叛军,就要防备身后的我部。” “这样的压力下,叛军将士心神不宁,将官惴惴不安,很快就会军心士气低迷。” “正如太尉平日里所提点:真正让敌兵胆寒的,并非正在向自己飞来的箭矢,而是已经瞄准自己,却迟迟没有射出的箭羽。” “同样的道理:真正让刘濞如芒在背的,不是从昌邑开出,即将自背后偷袭叛军的我部,而是稳扎昌邑,又不知何时会背袭叛军的我部……” 啪,啪,啪; 饶是竭力压抑着心中的欣赏,在听闻程不识这番有理有据的推断之后,周亚夫也终是再也按捺不住,为程不识鼓起掌来。 左右已经破了功,便也满带着赞赏看向程不识,又连连点头不止。 想起前几日,自昌邑私自出走的骁骑都尉李广,周亚夫又再问道:“那若是换做李骁骑,又会如何抉择呢?” 听闻这一问,程不识也总算是没有再露出那副‘别急,我要认真想想’的架势; 只象征性一沉吟,便似笑非笑道:“李骁骑自持勇武,麾下又俱为百战精兵,自当会选择一力降十会。” “——将计就计,引兵背袭吴楚叛军,以图一举击溃叛军主力。” “但最终战果如何,就要看吴王刘濞准备是否充分,能否阻挡李骁骑这员虎将了……” 程不识说的很隐晦; 哪怕是李广不在,也还是给这位同级别的新生代将官留足了体面。 但凡是了解李广的人,也都不难从程不识这番话里,提取出藏在话底的深意。 ——捡好听的说,是自持勇武,麾下又都是百战精兵; 说难定点,就是自视甚高,不把叛军放在眼里! 那日不就是? 区区三百兵马,就敢冲进吴楚十数万大军之中,愣是从外向内杀进了吴楚叛军在睢阳设下的封锁圈! 但程不识念在年纪相仿、地位齐平,给李广留些体面,周亚夫却不会这么好心。 真要说起来,周亚夫这张嘴,可是尽得乃父:绛武侯周勃真传——主打一个‘我说话直,你别往心里去’。 “李骁骑,与其说是将,倒不如说是个兵。” “——一个十分骁勇,能让每一个将军都向往不已,恨不能据为己有的先锋悍卒!” “但作为将官,无论是战阵、谋略,亦或是临敌应变,李骁骑,都完全没有一个将军的样子。” ··· “作为将军,首先要做的,是对麾下将士的性命负责。” “在完成既定战略的基础上,以尽可能保全有生战力、尽可能降低本方伤亡的前提下,对敌军造成更大的打击——这,才是一个将军该做的事。” “——做伍长,要让手底下的四个人相互照应,再尽可能多杀两三个敌卒;” “做什长,则要顾全左、右两伍,时刻指挥两伍互相掩护,以避免伤亡。” “做屯长、曲侯,要维持这百十人的阵型,不能被敌人冲散,更不能前后脱节;” “做队率司马,更要带领麾下的五百人,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绝不能落入敌人的包围——甚至哪怕是半包围之中。” 如是说着,周亚夫面上,只不由带上了一抹本能的倨傲之色。 但对这些许倨傲,如今天下,却绝对不会有人生出哪怕半点不喜。 ——人家有这个本事。 甚至可以说:绛侯周亚夫,几乎是如今汉家,最有资格说这些话、最有资格评价一个将官是否合格,乃至最有资格为‘将军应该是什么样’制定标准的人。 很显然,程不识对此也深感认同。 若非是在军营内,程不识怕是恨不能一手持卷,一手执笔,将周亚夫这段话一字一句记下来。 即便眼下没有笔墨,程不识也是竖耳聆听,努力将这番话的每一个字,都牢牢记在心里。 见程不识‘学习态度’这么好,周亚夫自也就不免再多说两句。 “凡善战者,多无赫赫之功。” “——这并不是说,会打仗的将军很难立下功勋。” “而是说:真正会打仗的将军,不会让麾下将士打没有把握的仗,而是会始终保证本方处于优势地位。” “以优敌劣,以强敌弱,水到渠成的战胜对方,自然就是‘无赫赫之功’了。” “反之,那些以劣胜优、以弱胜强,立下‘赫赫之功’的将军,不是走投无路,不得不如此,便是在拿麾下将士的性命,去赌一个很小的可能性。” “——赌赢了,自然是巨鹿之下破釜沉舟的项羽;” “可若是赌输了,麾下战死的将士,可并非写在战报内的一串数字,而是一户户农人家中失去的顶梁柱、一个个家庭失去赖以为继的庇护伞。” “于我汉家而言,更是动摇的国本……” ··· “项羽于巨鹿破釜沉舟,固然是享誉天下,但本身就是不得已而为之。” “将军让麾下将士,沦落到不得不破釜沉舟的境地,本身就已经是将军的过失——只是项羽用最终的胜利,弥补了这个过失而已。” “更多的人,只会因这个过失而‘累死三军’,绝无法如项羽那般,置之死地而后生。” “便是当年,淮阴侯背水一战,也是主动将自己逼入绝境,以诱敌出战——这是艺高人胆大。” “可古往今来,又有几个胆大的人,能具备淮阴侯那样的才略呢?” “更多的人,都不过是置之死地而‘不能后生’,便真的带着麾下将帅赴死罢了……” 说到这里,周亚夫缓缓将手肘撑在了了远台外沿的竹制护栏上,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望向睢阳方向的目光,也是说不清的无奈和遗憾。 “骁骑都尉李广,如果愿意多读几本兵书,主动去做一个‘善战之将’,而不是冲锋陷阵的‘悍勇之卒’,其日后前途,当也是不可限量的。” “只此人自恃才高,不屑于兵法方略,只凭一腔孤勇,就总想身先士卒,将敌军一举冲散。” “——李广有没有淮阴侯、项羽那样的才能,还未可知;” “但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勇气,李广显然是有的。” “只是明明有更好的选择,却非要无端放弃,转而将麾下将士置于险境,硬图‘置之死地而后生’……” “于宗庙、社稷而言,这样的将领,实在是灾难……” 听闻周亚夫这一番半带遗憾和唏嘘,又隐约带着些愠怒的评价,程不识也不由沉默了下来。 真要说起来,程不识和李广二人,其实是同一个时代的人。 只是先帝十四年那场汉匈大战后,世人皆只知‘陇右飞虎’李广的名号,却鲜少有认知同样出生在边地、同样在那一战立下武勋,与李广一同受任为中郎的雁门程不识。 无论是朝堂内外,还是长安军中,人们都只会提起李广有万夫不当之勇,却根本不会提‘同年兵’程不识,也同样是不可小觑的将军胚子。 这让过去的程不识都不免心生疑虑:难道我真是错的吗? 难道李广当真是天资卓绝,而我程不识,却是个只知道循规蹈矩、按部就班,一点才华都没有的‘庸人’之才? 直到今天,尤其是在听到周亚夫那句‘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后,程不识本有些不稳的道心,才终于彻底定了下来。 “是啊……” “如果能水到渠成的战胜敌方,又何必非要天下人为之赞叹呢?” “能让天下人觉得‘本来就该胜,不足为奇’,岂不更能说明将军的才能?” “就算无法得到天下人的赞叹,能战胜敌人、能打胜仗的将军,不也已经是最好不过的将军了吗……” 有了感悟,程不识本就不苟言笑——甚至都有些面瘫嫌疑的神容,只愈发朝着石佛的方向趋近。 从思绪中回过神,见周亚夫的目光不知何时,已经从西南方向的睢阳城,转移到了昌邑以东,程不识不由又是一奇。 “太尉在看什么?” 轻声一问,却只惹得周亚夫嘿然一笑,意味深长的侧头望向程不识。 看的程不识面上疑惑之色更甚,周亚夫才直起身,将双手背负于身后,含笑长呼出一口气。 “先前,我问程都尉:刘濞主动将后背漏出来,想要引诱我昌邑大军出击,应该如何应对。” “程都尉说,骁骑都尉李广,会选择将计就计;” “而程都尉,则会选择固守昌邑。” “——李广的选择,说好听点是兵行险着,说难听点,就是不自量力。” “程都尉的选择,稳妥有余,而机变不足。” “而我,即不会背袭叛军,也不会固守不动……” 如是道出一语,便见程不识赶忙摆出那一副‘你慢点说,我一个字一个字记在心里’的认真学习的模样,周亚夫不由又是一阵莞尔。 沉默片刻,终是抬起手,朝着东方一指。 “叛军的粮草,都是从楚都彭城,自东向西运往睢阳城下的叛军大营。” “眼下,刘濞更是将大营,从睢阳以东,搬到了睢阳以北;” “接下来,叛军的粮草,就要从睢阳和昌邑之间经过,才能送到刘濞的叛军大营。” “——这就意味着只要我愿意,就可以随时派兵,侵扰刘濞的粮道。” “这,显然也是刘濞除‘全军尽出昌邑,背袭吴楚主力’之外,给我留出的第二个选择:诱我派兵侵扰粮道,再逐步蚕食我军。” “只是刘濞至今都没有想到:在昌邑龟缩一个多月,只知道挖壕沟、垒土墙的太尉周亚夫,居然有胆量打他粮道中转站:淮泗口的主意……”! 只轻飘飘一语——甚至只是‘淮泗口’三个字,便惹得程不识满是惊骇的瞪大双眸! 在短暂的愣神之后,又急忙开口道:“淮泗口,可是叛军转运粮草的重镇!” “刘濞怎会不在淮泗口,留下重兵驻防?” 却见周亚夫闻之,只带着得意的笑荣缓缓点下头。 “原本是有的。” “——淮泗口,原本是有刘濞留下的五万吴军,而且是最精锐的五万吴兵驻防的。” “但睢阳战事不利,久攻不下,楚、越兵马又出工不出力,刘濞带来的兵马更是主攻东墙,伤亡者甚——早就有些捉襟见肘了。” “一开始,刘濞纵是兵力紧缺,也还是没动淮泗口那五万精兵。” “可随着太尉周亚夫‘怯敌不出,龟缩昌邑’足有一个多月,眼看着睢阳岌岌可危,也还是不敢派出一兵一卒;” “甚至都让麾下将官——如骁骑都尉李广都不堪其辱,私走昌邑之后,那五万兵马,就已经被刘濞调来睢阳了……” 周亚夫话音落下,程不识面上惊骇之色更甚,不知是惊讶于刘濞竟然如此愚蠢,还是惊讶于周亚夫对战事——对整个战场的掌控力。 “如此一来,一旦太尉派兵夺下淮泗口,使叛军粮道断绝,军心大乱……” 神情木然的一阵呢喃,只引得周亚夫浅笑盈盈的缓缓点下头,又昂首望向西方——睢阳北城墙外,正在搭建的‘新’吴楚叛军大营所在的方向。 “今日天明之前,弓高侯韩颓当,已经亲率三千轻骑,自昌邑潜出。” “最晚后日,弓高侯奇袭淮泗口,断绝吴楚叛军粮道、退路的消息便会传回。” “——程都尉知道接下来,我昌邑大军,需要做什么吗?” 又是带着考较之意的一问,终是让程不识从震惊中回过神,却迟迟没能给出答案。 周亚夫也不催,就这么含笑注视着程不识,耐心的等候着。 终于,程不识还是平复下心情,神情满是庄严的一拱手。 “末将这便去布防,以备吴楚叛军强攻昌邑!” 闻言,周亚夫只无比欣慰的轻点下头,道出一声‘去吧’,便再度负手望向营外。 过了好一会儿,看到程不识行走于营墙附近,按部就班调整大营防务的身影,周亚夫才终是深吸一口气,惬意的微眯起眼。 “因循守旧了些,好在还年轻;” “细心调教三五年,也当是个大才……” 第117章 淮泗即下,社稷定矣! “刘濞老贼改强攻北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将后方留给昌邑的周太尉,想要诱太尉大军出昌邑。” “只要周太尉率兵出了昌邑,刘濞老贼无论是伏击也好、对战也罢,怎都是占尽利好。” “——毕竟兵力差距摆在那里,就算太尉所部关中卒战力更强,也很难弥补十万对几十万的兵力差距。” “但周太尉,不会这么容易就上刘濞老贼的当的……” 天子启新元三年,冬十月十七,睢阳北城墙之上。 城外的吴楚叛军虽仍在攻城,但睢阳守军应对起来,已经是颇为从容; 从容到梁国中尉张羽,都已经可以将注意力从城墙外、城墙上收回,转而和身旁的刘荣交谈起来。 如是道出一语,见刘荣面露了然之色,张羽便也没再说出后半句话——所以,吴楚叛军攻城,看似是强攻,实则为佯攻; 公子,不用再如那日般亲自挽弓,也不需要如过往这几日般,帮忙搬弓羽箭矢、巨石滚木,甚至是亲自上手熬金治…… 听出张羽这层潜台词,刘荣也是莞尔一笑,算是默认了张羽的建议。 至于张羽那几乎明写在脸上的‘我知道公子为何来睢阳,也知道公子为何要那般’,刘荣也不做辩解,而是坦然受之。 ——作为皇长子,争储夺嫡,本就是刘荣与生俱来的使命。 与其虚伪的否定,倒不如坦然认下,也不至于被自己亲手画在地上的圆圈束缚手脚。 见张羽近几日颇有些寡言,也隐约看出张羽眉宇间的哀伤,刘荣也不由轻叹一气,语带缅怀的安危起这位老中尉。 “楚王刘戊起兵于彭城时,楚国相张尚言辞谏阻,之后又誓死不愿从贼,众为楚王刘戊杀害。” “——听闻这位死去的楚国相张尚,是老将军的兄长?” 闻言,张羽只悠然发出一声哀叹,虽没点头,却也开口说起了自己的兄长:已故楚国相,张尚。 “兄长和楚太傅赵夷吾,都是于先帝年间显于朝堂,并被派去教导、训诫楚王刘戊的长者。” “早在受任为楚国相、楚王太傅之时,兄长和赵公,恐怕就已经做好了为国捐躯的准备。” “——毕竟比起太祖高皇帝的弟弟:楚元王刘交,还有楚夷王刘郢客,刘戊这个三世楚王……” “啧,就像是老虎一样的祖父、父亲,最终却生了个劣犬一样的子孙……” “兄长和赵公,原本都是有望做九卿的能臣,先帝却将这样的两个能臣,都送去教导楚王戊;” “更可悲的,是楚王戊终还是辜负了兄长、赵公的殷殷期盼、谆谆教诲——举兵叛逆不说,还害了兄长和赵公的性命……” 说起兄长张尚的死,老中尉张羽不免悲从中来,一时间,竟也为泪水湿了眼眶。 默然哀泣许久,又冷不丁开口道:“自兄长身死彭城的那一天,我便立志: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我誓要手刃楚贼,以慰兄长在天之灵!” “——于是,吴楚兵临梁地之后,我亲率兵马出击,以缓阻吴楚贼子的攻势;” “待贼子兵临睢阳,又主守城战事,拼了这一把老骨头,也要亲眼看到吴楚贼子败亡于睢阳城下!” “只可惜,王上……” 毫无征兆的一番话语,又莫名其妙的一个转折,只惹得刘荣心下一奇; 不等刘荣组织好语言开口问起,张羽便满目哀疮的转过头,含泪望向身旁的皇长子刘荣。 “我知道此战,陛下想要我睢阳的梁国兵马,与吴楚贼军两败俱伤。” “——可我不怪陛下心狠。” “吴楚贼子存,梁国便必须要足够强大;” “但等吴楚平灭之后,强大的梁国——强大的梁王,对我汉家而言,不亚于又一个刘濞贼子。” “和贼军拼个两败俱伤,无论是对我汉家、我梁国,亦或是对王上,都是有利无害的事。” “只是王上,似乎并没有看透这个关节……” 听闻张羽此言,刘荣暗下稍一思虑,便也隐约有了猜测。 试探着开口问道:“可是老将军请缨,想要领兵出击,却为梁王叔所拒?” 便见张羽又是含泪叹出一口气,目光自城外,结束一波攻势退去的叛军跨过,遥望向更远处的昌邑方向。 “刘濞诱敌,周太尉,却绝不会上这个当。” “诱敌不成,又久攻睢阳不下,刘濞唯一的选择,是转头去强攻昌邑。” “——过去这一个多月,吴楚叛军强攻睢阳,昌邑的周太尉所部一直在战场侧翼,吸引叛军的注意力,缓解我睢阳的压力。” “若刘濞转头去打昌邑,我睢阳本也该如此——也从侧翼或身后威胁吴楚叛军,以减轻昌邑的压力。” “互为犄角、彼此照应,就是这个道理……” ··· “但王上说:睢阳危难之际,周亚夫按兵不动;若周亚夫有难,睢阳也绝不会派出一兵一卒。” “还劝我不要因为私仇,而坏了王上的大事……” “——我又何尝不知:王上的大事,是想要尽量保全力量,以图不该图之事?” “何尝不知大王,是在记恨周亚夫见死不救,想要以彼之道,还之彼身呢……” 说到这里,张羽便抬手捏了下鼻翼,吸了吸鼻子,才又自嘲一笑。 “可恨兄长的血仇,我是没有机会报了。” “待此战后,王上若想用贤,有比我更年轻、更有能力的中大夫韩安国;” “若要任人唯亲,更是不知有多少夸夸其谈之辈,可以说服王上任命其为中尉。” “——至于我这个遗老遗少,不被大王赶出睢阳,能有一栋小院颐养天年,就已经是万幸。” “只是王上,终究是走了错路……” 听着老张羽这番真情流露,刘荣唏嘘之余,也不免同情起这位老将军。 这也正是过去这段时日,刘荣为何将所有梁国将官,都视为想要做梁王刘武‘从龙之臣’的潜在投机者,却唯独将老中尉张羽,视为可以亲近的人的原因所在。 ——梁中尉张羽,与其说是梁王刘武的人,倒不如说,是先帝的人。 是先帝精挑细选后派来梁国,亲手将小儿子交给张羽,并让张羽在这样一场诸侯叛乱爆发时,主持梁国战事的人。 这样的老臣,别说刘荣了——便是当今天子启,也很难凭个人魅力招致麾下。 早在先帝驾崩、那封‘托孤’诏送达睢阳,送到梁中尉张羽手中时,这位老将军,便已经将根扎死在了梁都:睢阳…… “楚国相张尚死谏;” “梁中尉张羽死战。” “——老将军与故楚相,都是我汉家的功臣。” “只恨如今,不过是皇长子的身份,根本无法为老将军做些什么……” 如是感叹着,刘荣面上神容,也不由有些哀伤了起来。 张羽方才那番话,刘荣自然是听明白了。 ——刘濞改强攻睢阳为佯攻睢阳,试图想要引周亚夫出昌邑,但张羽老臣谋国,断定周亚夫不会上当。 一计不成,刘濞必定会转头去打昌邑的周亚夫; 彼时,于公,睢阳应该从侧翼乃至后方,对刘濞的叛军施压,以减轻周亚夫的防守压力; 于私,张羽也想要借此机会,为死去的兄长:故楚相张尚报仇雪恨。 但对于张羽这于公于私,都根本挑不出不妥之处的请求,梁王刘武却拒绝了。 因为梁王刘武,也有自己的盘算。 于公,想要尽可能保全力量,以增加日后‘争储夺嫡’,如愿受封为皇太弟的筹码; 于私,梁王刘武也想报仇。 ——报周亚夫见死不救,固守昌邑不出,坐视睢阳危机的私仇。 对这些事,刘荣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无论是从‘梁王刘武储君太弟路上的绊脚石’,还是‘同情老中尉张羽’的立场,刘荣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唯独只将那一句话,牢牢记在了心里。 ——张尚死谏!张羽死战! 张尚死谏; 张羽死战…… “老将军,节哀……” “等等看吧;” “若有机会,我纵不过皇长子之身,亦是假节的天子使。” “只要有机会,我会给老将军,一个为兄长报仇雪恨的机会……” “——谢公子。” “——希望能有这样的机会吧……” “——希望能有机会,让我手刃刘戊那纨绔子……” · · · 淮泗口,在后世被称之为:清口。 是由于此处,乃淮水、泗水的交汇口,故而得名。 无论是在后世,还是如今汉室——乃至更早的春秋、战国,淮泗,都是沟通南北的水上要津。 而在如今,这场看似突然爆发,实则酝酿已久的吴楚治乱当中,淮泗口的重要性,几乎可以用‘吴楚叛军的心脏’来形容。 失去淮泗这个津口,以及后勤中转站,吴楚叛军不单是被断了粮道,甚至还会被断了退路! 因为没有淮泗口,就意味着刘濞的吴楚叛军,再也无法自淮泗渡河东撤。 ——吴楚叛军当然不会撤退; 从举兵的那一天开始,吴王刘濞,便已经全然没有了退路。 但不会退,却并不意味着‘可以没有退路’。 至少对于吴楚叛军将士而言,退路被断绝,是比粮道被阻断,更让人心神俱裂的恐怖事件…… “太尉,真乃神人也!” 淮泗叛军大营外数百步,一处十分不起眼的小丘,弓高侯韩颓当匍匐于丛木间,远远看向岸边的叛军大营。 大致确定叛军淮泗大营留守的兵力,更是由衷赞叹起周亚夫用兵如神。 “看这营盘的大小,至少是按照五万人的规模扎建;” “再看营外的车辙、人马脚印,那几万人分明也才刚走没几天。” “——此刻,至多只有三千兵力留守。” “虽然与我部势均力敌,但毕竟敌明我暗……” 作为降将,尤其是本身有汉人血统,先因父亲韩王信判汉而‘成为’匈奴人,后又归降汉室的降将,韩颓当在用兵之道上,其实颇有些自卑。 ——中原自古以来,讲的都是战阵谋略,章法有度,将官指挥战斗时所下达的每一道军令,都是有理论作为依据的。 相比较而言,草原游牧民族的战争,则更显随心随性,或者说是杂乱无章。 大多数时候,都是领头的说一些鼓舞人心,许诺封赏的话; 之后,便是乌泱泱一群人,跟着领头的人嗷嗷叫着冲上去,乱拳打死老师傅。 就算是在对战汉家军队的时候,刻意采取一些战略战术,也终归是一些粗糙、浅显的战术。 这就让韩颓当这个从小在草原长大的匈奴降将,对周亚夫这样的战略家,本就带着无尽的尊崇; 再加上此刻,亲眼看到周亚夫的谋算,居然让平叛大军得到了夺去淮泗口,一举为整场战役奠定盛势的机会! 韩颓当对周亚夫的敬佩之情,更是愈发澎湃了起来。 只是澎湃归澎湃,韩颓当也没忘了正事。 回过身,看着身后那两千多道浑身泥尘,面上遍布风尘乃至寒霜,却又无不口衔枝木,耐心安抚马匹的坚毅面容,韩颓当心中只一阵不忍。 为了以最快的速度,从睢阳东北方向百五十里的昌邑,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这七八百里之外的淮泗口,韩颓当从昌邑带出来的三千精骑,如今却只剩下两千二三百号人。 剩下七百多骑,有掉队的,有崴了马脚的; 有坠马的,更有坠下山涧,人马两尸的。 但为了‘奇袭淮泗口’的战略任务,韩颓当顾不上为那些英烈缅怀,只能强忍心中沉痛,率兵全速前进。 终于来到目标地点,韩颓当依旧只是在暗下,为那些没能到达淮泗口的英雄默哀片刻,而后便开始布置起战斗任务。 “我带来的五百亲军,每十人一队,将马留在这里,藏匿身形,徒步靠近叛军的淮泗大营。” “——潜入敌营之后,尽可能在不惊动淮泗贼军的前提下,能多杀几人,便多杀几人!” “其余人分批次绕到左前方,那~处土丘后藏身,厉兵秣马,随时准备冲锋!” “一旦淮泗叛军惊觉,见营内燃起烟火,便疾驰破营!” 将三五位将官召集在身边,一边撕咬着已经干硬,甚至都有些冰冷的米饼,韩颓当一边做着战略部署。 就这么两句话的功夫,一块粟米饼已经是囫囵下了肚,韩颓当又将手在胸前随意一抹,而后便将手中的马缰,交到了身旁亲卫的手中。 从靴子侧抽出一把匕首,用嘴咬住,将身上的所有负重——腰间长剑、背后长弓,乃至甲胄都悉数脱下; 就连外袍和穿在衣服里的薄薄一层皮夹,韩颓当都还不犹豫的脱了下来。 待身上,只剩一件绛黑色里衣,韩颓当才抬起手,将散乱的发丝都用一片布包起。 而后,便在众将官想要出声劝阻,却又怕淮泗叛军察觉而不敢开口的焦急目光注视下,带着那五百同样打扮的亲军,如蚂蚁般撒向淮泗大营。 ——天才刚亮; 营内的叛军,大都是起来点了个卯,便家伙做饭,用起了朝食。 也有些人已经吃完饭,便裹紧军袍回了帐内——可以将刺骨寒风隔绝在外的温暖帐内,美美睡个回笼觉。 在将士们半带忧虑,又隐约带着期盼的目光注视下,那分成好几十队的五百‘刺客’,就这么从四面八方攥紧了叛军大营。 之后又足足过了三炷香,将士们按照韩颓当先前的交代,藏身于更近一些的位置,上马做好冲锋准备时,营内才开始逐渐嘈杂起来。 长途奔袭数百里,又肩负‘一战定乾坤’的战略使命,精神紧绷之下,将士们已经顾不得韩颓当先前那句‘见到烟火再冲’,就这么策马直冲向叛军大营而去。 只是当将士们策马赶到时,却被营内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都蹲好了!” “抱头!” “那几个!再与左右交谈,把你舌头抽了!” 叛军大营内,已经尘埃落定! 至少有一千名发须杂白,身形孱弱的中老年‘兵卒’,被韩颓当那五百人聚集在了营内,手抱着头、人挨着人蹲在一起; 至于剩下的人,用膝盖想也能知道:眼睛一闭,不睁,这辈子就过去了…… “将、将军!” 见副将策马来到面前,韩颓当只稍一挑眉,似是对麾下骑兵来得这么快而感到诧异。 但很快,韩颓当便将这点粗枝末节抛到了脑后,片刻都不敢耽误的交代起后续。 “营内的粮草,每人带上三日的口粮,余下的尽数焚毁!” “还有津口的浮桥、船舶,也要即刻毁去!” “军帐内有千百死尸,都悬挂在营门外;这些活口分批放出去,让他们去给刘濞贼子送消息。” “——一定要快!” “做完这些,将士们最多只能修整一个时辰!” “正午之前,一定要从淮泗撤离!” 本就因韩颓当的‘效率’而有些惊愕,又被韩颓当满是郑重的做下交代,那副将根本顾不上为夺下淮泗口而感到喜悦,赶忙领命而去。 而在副将离开之后,将最后一个俘虏绑好、踹到一旁的韩颓当,才终于直起腰身,长松了口气。 “呼~” “淮泗即下……” “社稷,定矣!” 第118章 愿从老将军之请! 天子启新元三年的第一场雪,是伴随着一个轰动性新闻,一同降临在梁地的。 ——弓高侯韩颓当亲率轻骑三千,踏雪一击,夺取淮泗口! 消息传出,天下震动!!! 正如后世无人不知: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当下也无人不知:刘濞的吴楚叛军,绝对不能失去淮泗口! 一旦淮泗口脱离吴楚叛军的掌控,那叛军就将失去整条后勤补给线,瞬间变成孤军! 哪怕拥兵数以十万计,亦再也无法从后方输送粮草,从而正式进入溃散倒计时的孤军…… “刘濞老贼,居然不知道驻重兵于淮泗口?” “周亚夫这平叛,平的也太过轻松了吧?” “还有那韩颓当——一介匈奴降将,居然捞到这么大便宜……” 消息传回长安,除了响彻长安城上空的欢呼声之外,高门显贵之见,自然也开始出现这样的声音。 但在关东,作为主战场的睢阳城,以及‘明修昌邑,暗度淮泗’的周亚夫所部,却并非是一片欢腾的景象。 ——叛军疯了! 是的,疯了。 这个说法毫不夸张。 在淮泗口易手的消息,传回睢阳主战场的第一时间,吴楚叛军尚存的近三十万兵力,几乎是倾巢而出,猛攻睢阳! 原本只能容纳两到三万叛军的睢阳北城墙,被吴楚叛军二十多万人,塞了个满满当当,却丝毫不影响叛军将士双目猩红,不要命的冲向睢阳城。 挤不动,硬挤! 推不动,硬推! 就这么癫狂般强攻半日,在睢阳北城墙外,留下上万具尸体之后,叛军才再度回到了距离睢阳城数十里的大营。 只是无论睢阳城内的梁国守军,亦或是驻扎昌邑的周亚夫所部,心里都很清楚:叛军,并不是放弃了。 而是在本能的、癫狂式的发疯之后,稍稍冷静了下来。 接下来,已经断了粮道和退路,身陷绝境的叛军,将爆发出人类最基本的求生欲,无所不用其极的寻找突破口。 ——要么继续攻打睢阳,要么,攻打昌邑的周亚夫! 唯独不存在的选项,是向东后撤…… · · · “是啊?” “叛军为什么不先行东撤呢?” “——太尉就算派了弓高侯奇袭淮泗口,也不可能派太多的兵马;” “叛军只要大军折回,不就又可以重新夺回淮泗口了吗?” 睢阳城头,角楼之上。 又将一口盛满弓羽箭矢的木箱搬上城头,却发现城外的叛军已然推去,刘荣趁着歇脚的功夫,便再次和老中尉张羽交谈起来。 当张羽提出接下来,刘濞的叛军要么继续攻睢阳,要么转头去打昌邑,唯独不可能向东回撤时,刘荣便也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诚然,叛军得以从楚都彭城,一路攻城略地到梁都睢阳——之所以畅通无阻,是由于兵贵神速;” “如果东撤,那叛军想再次兵临睢阳城下,会平白多费功夫。” “但再如何,也总好过如今这粮道断绝,军心大乱的状况?” 见张羽一副浅笑盈盈,甚至已不见多少忧虑之色的淡定神容,刘荣赶忙又是一问。 却见张羽闻言,只含笑轻叹一口气,满带着轻松——甚至隐隐带着些大仇即将得报的期待和畅快,遥望向城外远方的叛军大营。 “公子说的没错。” “——如果可以的话,那刘濞此刻最应该做的,当然是引军东撤,重新夺回淮泗口,恢复粮道畅通,而后再行西进。” “也确实如公子所言:回到淮泗口,再重新西进,以图兵临睢阳城下——对刘濞而言是很糟糕的结果,但总归不会比眼下更糟糕。” “只是公子,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点。” “甚至很可能连刘濞,先前也同样忽略掉了这一点。” “而恰恰是这不怎么起眼的关键,却被周太尉准确捕捉到了……” 一语既出,惹得刘荣面上好奇之色更甚,张羽只含笑咧起嘴角。 “兵源。” “吴楚叛军的兵源,绝大多数,都是临时征集,更或直接就是强令裹挟的民丁。” “——如果此刻,刘濞麾下的叛军不是近三十万民夫,而是二十万,甚至哪怕只是十万训练有素的兵士,那刘濞尚且还有可能引军东撤,重夺淮泗口。” “但麾下兵卒几乎全是农户民丁,便意味着刘濞麾下叛军的军心、士气,其实是非常脆弱的。” ··· “在取得胜利的时候,叛军的士气会很快高涨,尤其是接连不断的胜利,更会让叛军‘勇不可当’,看上去和久经沙场的老卒没什么两样。” “可一旦遭遇险阻,尤其是绵延数月的阻碍,这支军队的士气,也同样会很轻易的动摇。” “如果说先前,叛军自彭城西出,连战连捷,让叛军将士都认为‘长安朝堂不过尔尔’的话,那久攻睢阳不下,就很容易让叛军士卒心生疑虑。” “睢阳的梁国兵尚且如此,那太尉周亚夫的关中兵呢?” “更或是棘门军、霸上军——乃至细柳营这样的百战精锐,又会是怎样骁勇呢?” “——只要这样的想法出现在脑海中,叛军的士卒们,就会很难再提起勇气。” “而失去了勇气的吴楚叛军,与其说是‘军’,倒不如说,就是一群手持兵刃的农夫而已……” 闻言,刘荣若有所思的将目光移开,沉思良久,才缓缓点下头。 “老将军的意思是:久攻睢阳而不下,已经让叛军军心不稳,若刘濞再引兵东撤,叛军很可能就此溃散?” 却见张羽轻轻摇摇头,面上笑意却愈发直达眼底。 “如果只是溃散,那刘濞老贼,也未免太过幸运了些……” “久攻睢阳而不下,已经让叛军将士心中,生出‘梁国兵骁勇善战’的想法,对于关中兵马,乃至棘门、霸上等常备军,更已是心生恐惧。” “在这样的情况下,后方传回粮道被断绝的消息,很容易让叛军将士,主动将周太尉奉若神明。” “——周太尉麾下的十万大军,是较梁国兵更悍勇的关中卒;” “周太尉本人,更直接就是细柳营的主将……” ··· “若刘濞不迅速下达战斗指令,让麾下叛军时刻身处备战状态——时刻专注于战事而无暇他顾,一旦叛军将士闲下来,就会开始思考这些问题。” “所以,留给刘濞的选择,便只有拼这最后一口气:要么一鼓作气打下睢阳,得到睢阳城内的粮草;要么攻破周太尉在昌邑的大军,以击破麾下将士对周太尉的恐惧。” “如果这两点都做不到,那刘濞与其率军回撤,还不如弃军而逃。” “因为引军东撤,就意味着叛军将士,会从战斗状态中脱离出来,并开始思考。” “一旦叛军将士开始思考,便很容易让某些聪明人,出现‘与其败亡,不如弃暗投明,以刘濞项上人头请功于长安’的想法……” 听到这里,刘荣才终于面带了然之色,缓缓点下头,神情也莫名放松了些。 “如此说来,刘濞的败亡,已成定局?” 闻言,老张羽即没有点头承认,也没有摇头否认; 只仍带着那一抹深达眼底的笑意,负手屹立于墙头,眺望向城墙之外。 “两个月前,刘濞率大军五十万,尚且不能攻破我睢阳城。” “如今,刘濞麾下可战之兵,至多不过三十万!” “而我睢阳守军虽也有伤亡,却也已经经历了战场的洗礼。” “——睢阳,刘濞是不可能攻破的了。” “刘濞唯一的机会,便是攻破周太尉驻守的昌邑,以扭转乾坤。” ··· “但周太尉,恐怕早就已经想到了这一天。” “所以,过去近两个月的时间,周太尉麾下的关中兵马,才会整日在昌邑挖战壕、垒土墙。” “——早在率军从长安出发时,周太尉,恐怕就已经料到了此战的后续发展。” “从抵达昌邑的那一天开始,周太尉,就已经在为今天做准备了……” 听到这里,饶是对历史有所知解,对吴楚之乱的大致脉络有所了解,刘荣也还是因张羽这段话,而佩服起周亚夫的战略推演能力。 过去这两个月,周亚夫所部被诟病最多的一点是什么? 与绝大多数人的猜测所不同:坐视睢阳被攻打而不派兵支援,根本没让多少人生出唾骂周亚夫的心思。 ——坐视友军被攻击而无动于衷,确实有些冷血; 却很符合此番,长安朝堂为平定叛乱,所定下的主体战略。 无论是从‘与睢阳互为犄角,彼此照应’的战略角度,还是‘让梁国和叛军拼个两败俱伤,以免梁国将来尾大不掉’的政治考量,周亚夫在昌邑按兵不动,都是完全符合既定战略的。 真正让周亚夫在过去这两个月饱受诟病的,是昌邑的十万关中卒,从抵达昌邑的第一天开始,便开始在昌邑挖壕沟。 什么鬼? 派你周亚夫来平叛,你搁这玩儿上基建了? 尤其是昌邑的位置,更让人摸不着头脑。 ——刘濞率军西进,睢阳城是刘濞西进路上的阻碍; 而昌邑却位于睢阳战场的东北方向,隐隐位于叛军的侧后方。 在这个位置,摆出坚壁清野、死守城池的架势? 谁理你啊? 刘濞若攻破睢阳,怎么可能还回头打昌邑? 人家直接继续向西,打荥阳敖仓,甚至直接就是洛阳了! 就连具备穿越者视角的刘荣,也一度怀疑周亚夫此举,不过是示敌以弱的计谋而已。 ——让麾下将士在昌邑坚壁清野,不过是周亚夫想扮猪吃虎,先给叛军留下一个‘我很蠢’的印象。 直到今天,听张羽这么细细道来,刘荣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事实,大概率便是张羽所说的这般。 早在还没有抵达战场时,周亚夫,就已经推演出了整场战役的走向; 而在昌邑坚壁清野,也恰恰是未雨绸缪——为如今,叛军走投无路,从而孤注一掷,猛攻昌邑做准备…… “不愧是先帝临终之时,留给父皇的柱石啊……” “单是这战略视角,纵观东、西两汉,怕是都能跻身于前五?” 对于刘荣的思绪,张羽自是一无所知。 就这么含笑望向城墙外,看了不知多久,才终是缓缓回过身,在墙垛内就地坐了下来。 老将军坐下,刘荣自也是下意识上手扶了一把,旋即也跟着坐下了身。 而张羽接下来这一番话,却让刘荣惊愕之余,不由得感到一阵好笑…… “这些话,我也都告诉了王上。” “——我告诉王上:刘濞大概率不会硬磕睢阳,而是会转头,去攻打昌邑的周太尉所部。” “我也不再指望王上能派兵,去从后方侵扰刘濞的叛军,以分担周太尉所要面临的压力,只求王上不要急着高兴,一定要加固城墙防务,以免刘濞狗急跳墙。” “我劝大王:不要做巨鹿的章邯,也不要给刘濞做‘项王’的机会;” “但王上……” 听出张羽语调中的落寞,刘荣也不有发出一声叹息。 “王叔,当是拒绝了?” “或是因此而迁怒于老将军,更甚是夺了老将军的兵权?” 闻言,张羽只惨然一笑,那遍布皱纹的苍老面容,此刻却尽带上了讥讽之色。 “王上,正在打点行装。” “不日便要启程,再朝长安……” 哈? 哈??? ——好家伙! 刘荣直呼好家伙! 周亚夫那边,刚派韩颓当夺下淮泗口,刘濞的叛军也才刚被断粮道! 正该是谨防刘濞狗急跳墙,绝处逢生的关键节点,梁王刘武却已经默认了刘濞败亡,准备出发赶往长安了? 好家伙…… 就算刘濞粮道被断、败局已定,半场开香槟也不是这么个开法啊? 对于刘荣的惊愕,张羽显然早有预料,并没有急于再开口,而是给刘荣留下了充足的时间,来消化这个连自己,都有些接受不能的消息。 直到刘荣从惊愕中回过神,开始有一下没一下的摇头发笑,张羽才深吸一口气,朝刘荣挤出一抹强笑。 “王上急着回长安,所为何事,想必公子心里也有数。” “既然王上要朝长安,公子,恐怕也当尽早启程了。” “——公子有禁军护送,又有天子节傍身,若是先出发,王上恐怕并不会,也不敢比公子先到长安。” “但若是让王上早一步出发,公子想后发先至,恐怕就……” ··· “王上,没有夺去我的兵权。” “接下来的战事,由老臣和韩安国——韩将军共同掌控。” “睢阳战事,公子不必担忧。” “只是此番入朝,王上不单带上了许多谄媚之辈,还带上了那骁骑都尉李广。” “回长安的路上,公子,恐怕要好生思虑应对之策……” 听闻张羽此言,刘荣只不由又是一奇,望向张羽的目光,更带上了一抹耐人寻味。 张羽这番话,分明是在为刘荣筹谋! 但再怎么说,张羽也是梁国的中尉,是梁王刘武的臣下啊? 就算不认为梁王刘武应该觊觎储位,也不该这么帮自家君上的竞争对手? 张羽想抱自己大腿——刘荣打死都不信! 也确实不出刘荣所料:张羽这番话,并非是想要乘上从龙潜邸的快车; 张羽真正的目的,让刘荣本就崇高的敬意,随着老中尉接下来这番话,而愈发汹涌了起来。 “公子不必感到奇怪。” “——我确实是梁国的中尉、梁王的属臣。” “但我要做的,并不是不分情况的帮助梁王、无所不用其极的帮助王上,得到不该得到的东西……” ··· “说来,我也算是先帝的托孤之臣。” “——只是先帝托孤于臣,托的不是陛下,而是年少轻狂的王上。” “活了这把年纪,我也没有什么太远大的追求,只希望能不辜负先帝的托付,尽量保全王上……” 语带萧瑟的一番话,惹得刘荣下意识正了正身,面色也随之一肃。 便见张羽叹息着摇摇头,旋即便无比真挚的凝望向刘荣目光深处; 只那张尽显老迈的面庞之上,却分明带着满满祈求…… “王上,是不可能做储君的。” “陛下,也不大可能害王上——害兄弟手足的性命。” “只希望公子日后,能看在此番,与一个名为‘张羽’的老匹夫并肩作战的份上、看在这稀薄的袍泽之情,能对王上网开一面……” “——囚于长安也好、软禁睢阳也罢;” “只是无论如何,也万莫害了王上性命……” 说着,老张羽就势便拱起手,作势要对刘荣拜礼。 刘荣自是第一时间伸手将老中尉扶起,下意识要开口说些场面话; 待目光对上老中尉那黯淡、混浊,又满带着祈求的目光,赶到嘴边的话,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老将军……” 下意识一声轻呼,却引得张羽陡然一用力,作势便要叩首在地! 终于,刘荣还是深吸一口气,在扶着老张羽起身之后,反拱起手,满是庄严的对这位老中尉沉沉一拜。 “老将军,国之干臣矣!” “愿从老将军之请!” 愿意答允老将军的请求。 什么请求? 除了张羽和刘荣之外,再也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但哪怕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张羽和刘荣二人也都清楚:这个承诺,不需要用见证人来提高可信度。 君子之诺,价值千金。 袍泽之诺,又远在其上…… 第119章 周亚夫:我功劳太大了 再三思虑之后,刘荣终究还是没有跟随梁王刘武的脚步,急于折返长安。 因为刘荣想到了一个十分有趣的画面。 ——本该在前线御敌的梁王刘武,急不可耐的先刘荣一步跑去长安,拿着还没盖棺定论的‘平叛首功’,跟天子启伸手要储君皇太弟之位! 而在睢阳,皇长子刘荣浴血奋战,替本该驻守睢阳的梁王刘武,完成后续的收尾工作; 等战事彻底结束,再慢慢悠悠回长安…… 有了决断,刘荣便也就踏踏实实留了下来。 还是和过去这段时间一样:除了第一日不自量力的挽弓搭箭,拉伤了手臂,便开始搬运弓羽、饭食,俨然一副民夫的架势。 而在距离睢阳一百五十里外的昌邑——整个军营之内,都被一股莫名焦虑的氛围所充斥。 “叛军败亡,指日可待!” 收到韩颓当奇袭淮泗口,一战定乾坤的消息之后,昌邑大营第一时间,尽为一阵欢腾所占据。 ——再怎么‘关中汉卒’,凡是个兵,就都希望尽早结束战事,然后带着胜利回到家乡,与父母妻儿团聚。 韩颓当踏雪一击,奇袭淮泗口,战事逐渐明朗,昌邑大营的关中将士们,自然就憧憬起了即将到手的胜利,以及回家的远途。 但很快,将士们便逐渐反应了过来:战事,只是胜负已定,却还并没有结束。 吴王刘濞麾下的吴楚叛军主力,依旧有将近三十万兵马,于睢阳-昌邑一带; 而在退路、粮道断绝之后,身陷绝境的吴楚叛军,必将发起濒死前的凶猛反扑! 相较于城坚墙厚,让吴楚叛军久攻而不能下的睢阳城,昌邑显然是更好的选择…… “太尉呢?!” “叛军已经从睢阳撤了回来,不再攻城了!” “太尉还不出来主持大局吗?!!” 昌邑大营的中军大帐外,一众将官满是焦急的聚集于此,将已经隐隐成为周亚夫副手的程不识,给里外围了个三圈。 你一言、我一语的喋喋不休,总结起来,也不外乎一句:太尉为何还不现身? 吴楚叛军大概率即将来犯,太尉为何不做布置? 被将官们叽叽喳喳的嘈杂声吵得直皱眉头,程不识再三按捺,才总算是没有呵止众人的嘈乱。 就这么面无表情的看着身边一众将官,待众人次序住了口,才深吸一口气,再将胸中的烦躁合气吐出。 调整好情绪,才云淡风轻道:“对于吴楚贼子的动向,太尉早有预料。” “太尉军令:最早今夜,最晚明日清晨,吴楚叛军便会从西北方向来攻,另从东南方向佯攻。” “众将各自回去,以西北方向为主,西、北两侧为辅布置防线。” 淡漠到不带丝毫情感,就好似机械般冰冷的语调,倒也惹得众将心中的焦急稍平复下去了些; 稍一思虑,又赶忙开口问道:“西北?” “怎会是西北?” “——现下,叛军设营于睢阳以北,位于我昌邑正西!” “而叛军原先设在睢阳以东的大营,则位于我昌邑正南。” “若要来攻,叛军当是从正西,或西南方向来攻才是?” 听闻此言,程不识只面不改色的稍昂起头,神情仍不见丝毫情绪波动。 “太尉说了:叛军会先派老弱佯装向东撤离,而后突然折返,从东南方向进攻昌邑,吸引我军的注意力。” “而叛军的主力,则会藏在睢阳以北、昌邑以西的军营内,潜行绕道至昌邑的西北方向,趁我军与佯攻的叛军老弱交战于东南,骤然暴起而攻!” “——太尉已经有军令,诸位就莫要再有疑虑了。” “想得通,就执行太尉的军令;” “便是想不通,也得先执行,然后再私下慢慢琢磨。” 满带着自信,甚至还隐隐带些自负的一番话,顿时惹得众将官再度焦急起来。 但程不识稍一抬眼,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众将这才反应过来。 ——对呀! 那可是周太尉! 连淮泗口没有重兵驻守,只需三千轻骑就能拿下,都能准确料到的周太尉,还能看不透叛军那点小伎俩? 如是想着,众将官也终是逐渐安下心来; 只心中仍存留着些许迟疑,使得其中一人小心开口道:“不知太尉…何在?” 很显然,这人还是有些信不过程不识,想要亲眼见到太尉周亚夫。 就算不能从周亚夫口中,听到程不识方才说的这番话,如此危急时刻,周太尉好歹也得在大家伙面前露个脸,借着巡查的名义,在兵士们面前露个脸吧? 只可惜:程不识依旧是那副面瘫脸,听闻此问,也只不冷不淡道:“太尉在歇酣。” “猜到诸位会前来,才预先留了话。” “得了军令,诸位便各自回去吧。” “——至多不超过三个时辰,叛军就会开始从东南佯攻。” “但太尉已经在大营东南方向布下防线,并不需要再加兵驻守;” “开战之后,诸位务必要稳住,绝不可将布防在大营西北方向的兵马,有一兵、一卒离开防守位置!” 似是欲盖弥彰,甚至颇值得玩味的一番话,却反而让众将官顿时安下心来,面上再也不见丝毫焦急之色,各自拱手领了命,便朝着营中各处四散而去。 送走诸将,程不识暗下长松了口气,面上却仍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架势,面无表情的回过身,翻起帐帘,抬脚走进了周亚夫的太尉大帐。 和程不识出去时一样:太尉周亚夫并没有‘卧榻歇酣’,而是负手站在帐内的堪舆前,眉头不时紧一紧,不片刻后又放松。 面无表情的走上前,深吸一口气,程不识便拱起手:“禀太尉。” “闻太尉竟有暇歇酣,诸将便多已得心安。” 稍压低音量的一声禀奏,也是让周亚夫颇有些突兀的回过身来,就好似正在发呆的人,被旁人打了个响指所惊醒。 定定的看了程不识三两息,周亚夫这才彻底回过神来,微一咧嘴角; 下意识朝程不识身后的帐帘看了眼,便含笑一点头,招手示意程不识上前。 待二人都坐下身,周亚夫才轻呼出一口气,看着程不识那仍带些不解的面容,含笑解释起自己这么做的意图。 “吴楚叛军,尚有可战之卒三十万,又是身临绝境时,向死而生的反扑。” “——兵法云,归师勿掩,穷寇勿追;” “纵是围城,亦当围其三而缺其一,不得使敌陷入绝境。” “这是因为对于败局已定的军队而言,留一条生路,反而可以让士卒们为了求生的逃散;” “但若是身陷绝境,那自知求生无路的兵卒们,就会带着悍不畏死的斗志,发起极为猛烈的反扑。” “虽然古往今来,向死而生的成功案例,几乎只有项籍在巨鹿破釜沉舟的那一战,但这个可能性,也绝不是完全没有。” ··· “为将者,在胜负未定的时候,要无所不用其极的为本方赢得筹码,以奠定最后的胜势;” “但在胜负已分之后,将军要做的,却是最大限度减少伤亡、损失,以最小的代价,将已经属于自己的胜利稳稳抓回手中。” “——眼下,吴楚叛军穷途末路,又早就对攻破睢阳失去了信心,最后的希望,便是攻灭我周亚夫驻守的昌邑。” “在这样猛烈的冲击下,将士们会慌乱。” “尤其叛军数十万兵马冲击,昌邑却只有十万兵马驻守,就更容易让军心动摇。” “这种时候,唯一能让将士们安下心的,便只有运筹帷幄,一切尽在掌控——甚至还有心思睡上一觉的主将了……” 听着周亚夫满带笑意,慢条斯理的为自己解释起这么做的初衷,程不识思虑片刻,方若有感悟的点下头。 从思绪中回过神来,看着周亚夫望向自己的目光,欣赏之情恨不能溢出来,程不识也回过味来:作为太尉的周亚夫,并不需要和自己解释这么多。 就像方才,程不识在帐外对众将所说的那样: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 军令如山! 而周亚夫之所以这么细心的为自己讲解,更多的,显然是想要提点自己…… “谢太尉解惑。” 意识到周亚夫是在手把手教自己‘该怎么做一个好将军’,程不识也不矫情,起身便是对周亚夫深深一拜。 本就是武人的直性子,又身处军营之中,面对同样作为武人的程不识,周亚夫也没多矫情,坦然受了程不识这一拜。 笑意盈盈的等程不识直起身,才示意程不识再度坐下身来。 接下来这一番话,周亚夫的语调中,却是莫名带上了些许感慨。 “此战,吴楚之乱得以平定,我立下的功劳,是很大的。” 听闻周亚夫这稍带自夸意味的话,程不识并没觉得哪里不对,只自然地点下头。 ——如果说贡献,那肯定是在睢阳主战场血战两个多月,将吴楚叛军硬生生挡在睢阳以东的梁王刘武,属于此战贡献最大的一人。 但决定此战最终走向的,无疑是派兵夺下淮泗口,一举破灭吴王刘濞‘位即九五’之美梦的太尉周亚夫。 尤其接下来,周亚夫还要守住昌邑,挡住刘濞濒死前最后的反扑; 叛军主力溃散之后,还要依次平定赵、齐、吴、楚等地——也就是大半个关东。 毫不夸张的说:此战,长安朝堂之所以能获得最终胜利、吴楚之乱之所以能被顺利平定,周亚夫的功劳至少在一半以上! 剩下不到一半,就算是归梁王刘武所有,也更多是‘苦劳’。 虽然不知道周亚夫为什么要在眼下——在叛乱还没完全平定的当下,就这么直截了当的夸自己‘功劳很大’,程不识也还是没觉得这有什么。 武人,尤其是汉家的武人,几乎是天底下最讲道理的群体。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 有这个功劳,那你就算是拽破天际,那也是你应得的! 没这个功劳,你就算是被踩进泥里,也完全是你自己没本事,怪不得旁人。 但周亚夫显然不是单纯想要显摆自己。 或者说:作为如今汉家军队中最顶尖的一批将领——甚至是最顶尖的那一个,周亚夫,显然已经不再是个单纯的武人了。 周亚夫,还是一个政治人物,也必定会是一个政治人物。 合不合格另说——至少他是…… “说这些,不是想要炫耀自己的武勋。” “而是想告诉程都尉:此战过后,我大概率无法再领兵出征了……” 回味着周亚夫在此次吴楚之乱中,已经立下、即将立下,以及必将立下的功劳,程不识正要组织一下语言,顺着话头好好奉承一下周亚夫; 突闻周亚夫这急促的转折,程不识不由得为之一愣,稍呆愣片刻,旋即便若有所思的低下头去。 ——功高震主。 冷兵器时代,每一个顶级武将,都永远绕不过的一个话题。 诚然,比起那些因为功高震主,而不得善终的武将,周亚夫的情况稍好一些。 毕竟当今天子启羽翼丰满,又正值年壮,就算周亚夫功高,也不大能震到天子启这个‘主’。 但也已经无限趋近于临界点; 再往前一步,哪怕是再小的一步,也很可能让天子启生出‘不除此僚,寝食难安’的念头。 所以,为了能带着这泼天大功善终,周亚夫最好的选择,就是从军中隐退。 以后跻身庙堂也好,归养故里也罢——只是无论如何,都绝不可再染指兵权。 而这就意味着此战,即是周亚夫扬名青史的成名战,也将是这位千古名将的绝唱…… “绛侯……” 意识到周亚夫即将结束军伍生涯,程不识只觉一阵悲从中来。 周亚夫倒是颇为坦然,仍带着那抹轻松的笑容,面带赞赏的对程不识微一颔首。 “急流勇退,需要大勇气、大智慧。” “——我或许没有那样的智慧,但至少有这样的勇气。” “毕竟过往百十年,因功高震主而不得善终的前车之鉴,实在是太多太多……” 语带唏嘘得道出此语,周亚夫也稍敛去面上笑意,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接下来的话语中,周亚夫的语调,也随之带上了若有似无的遗憾。 “没能率领我汉家的锐士,和匈奴人大战一场——这将是我毕生的憾事。” “但能为我汉家,平定这场虽然只有不到三个月,却也荼毒了大半个关东的吴楚之乱,我也算是‘不堕先祖之威名’。” “只是在我之后,我汉家的将军——尤其是年轻的将军,便将很难再有可堪一用者。” “如那骁骑都尉李广,知之身先士卒,却不知筹谋布局、进退列阵;” “又如那中郎将郅都,分明是个将军的胚子,却非要拿着一本《韩非子》,去朝中走酷吏的路子……” ··· “我找了很多年。” “我汉家在我之后,可堪一用的下一代将帅——我找了许多年,也观察了很多人。” “在我看来,依程都尉的才学,应该是能在我之后,扛起我汉家的帅旗的……” 周亚夫此言一出,程不识何尝听不出:太尉周亚夫,这是隐晦的表示想要收自己为弟子,以传授兵阵方面的毕生所学? 就算是不记名、非正式的那种,单是这传道受业之恩,也足以让程不识,将周亚夫视作毕生的老师! 只是和骁骑都尉李广所不同:程不识的稳重,不单体现在用兵之上。 在政治方面,程不识,也同样稳妥到让人叹为观止…… “太尉急流勇退,即没有为难陛下,也没有难为自己——这实在是令末将拍马都不能及其一二的大勇气、大智慧!” “只是末将一生持重,为人处世,乃至排兵布阵,都向来只求一个‘稳’字。” “——守成有余,却进取不足。” “像我这样的人,或许可以守一座城、一个郡。” “但让我来指挥一场大战,最好的结果和最差的结果,恐怕,都只是不败而已……” 程不识这么说也没错。 作为一个将‘稳’字贯彻一生的男人,程不识用兵一板一眼,步步为营,出不了大篓子,但也很难立下大功,自更不用说奇功。 但这些话由程不识本人说出,显然就不是这个意思了。 ——作为武人,程不识当然也有着建功立业的信心和展望。 之所以这么说,与其说是否定自己,倒不如说:是在委婉的拒绝周亚夫。 听出程不识的这层意图,周亚夫却并没有感到失落,又或是恼羞成怒。 只深深看了程不识一眼,才将眼中,那更多了三分的欣赏之意敛去; 含笑低下头,看着面前写有军报的竹简。 过了好一会儿,才将竹简合上,抬头望向程不识,深吸一口气。 “叛军差不多要动了。” “——东南方向的佯攻,我派了几员宿将。” “西北方向,就交给程都尉独自应对。” 很显然,这是考验。 全权指挥作战,应对吴楚联军主力的夜袭+强攻,是周亚夫对程不识的考验。 至于考验什么,二人心里都清楚; 但这除了是考验,也同样是周亚夫对程不识下达的军令。 对于骁骑都尉李广而言,军令,或许只是一块用来擦屁股的厕筹; 但对程不识而言,军令,当真如山…… “喏。” 最终,程不识领命而去。 而在身后,望着程不识离去时的背影,周亚夫才刚压下去的嘴角,也终是再度翘起一抹愉悦的弧度。 “好啊……” “好……” “无论是用兵还是做人,都远非那骁骑都尉李广所能比;” “好……” “好………” 第120章 暴君! 吴楚之乱的最后一战,爆发在太尉周亚夫所驻守的昌邑。 叛军以散勇老弱,自昌邑东南方向发起突袭,又于夜半时分,由刘濞亲自率领的主力,从西北方向发起夜袭! 只可惜:这一切,都在太尉周亚夫的预料之中。 被猜透意图,又预先有了防备,刘濞针对昌邑的夜袭,便成了夜攻。 而作为防守方,以良家子起于雁门,凭着一手‘守城备胡’的绝技扬名,并一路走到今天的程不识,几乎是如今汉家现存的将领中,数一数二的防守战专家。 刘濞,动用了自己能动用的所有手段! 包括但不限于:挖墙脚、搞渗透,声东击西、诈降、诈逃诱敌出击,乃至当阵策反等等。 如果运气不够好的话,程不识将来,说不定还会被史官记上一笔:为吴王刘濞许以梁王之位,然拒不从之。 刘濞所做出的所有努力,都好比媚眼抛给了瞎子。 在程不识的眼中,吴王刘濞麾下的叛军,从始至终都只在干一件事。 ——攻打昌邑; 而程不识的任务,也始终只有一个。 ——守住昌邑。 一如当年在雁门郡,心无旁骛的守卫城池,将匈奴人挡在城墙外一样。 只是这一次,已经愈发趋于成熟的程不识,却遇到了远不及匈奴人悍勇的吴楚贼军。 战争的结果,没有出乎任何人——包括吴王刘濞的预料。 有程不识这个如机械般冷酷无情,且如软件程序般刻板、严谨的防守战专家,外加十万关中良家子组成的守军; 被太尉周亚夫坚壁清野、苦心经营长达两个月之久的昌邑,终究还是没能让吴王刘濞,迎来向死而生的胜利。 在昌邑碰了一鼻子灰,刘濞麾下的吴楚叛军,便浑浑噩噩回了睢阳以东——那座最开始驻建的大营。 大营以西,是遍布疮痍,甚至连城墙都已经被鲜血染成土红,却至今都还巍然不动的睢阳城; 大营以北,是太尉周亚夫龟缩不出,只知死守昌邑,绝不出击的十万关中大军。 大营以南,是因衡山秋收前的雨刨,而闹起灾荒的淮南地区; 以东数百里,则是已经被韩颓当奇袭夺取,已经断绝的叛军粮道中转站:淮泗口…… 没人包围刘濞的叛军。 在已知世界,更没人敢包围这将近三十万兵马。 西、北两面临敌,却并非是睢阳的梁国军队、昌邑的周亚夫大军在进攻刘濞,而是为了阻止刘濞叛军的脚步,以劣势兵力据城而守; 真要说起来,这并非是刘濞西、北两面临敌,而是刘濞麾下的叛军兵临睢阳、昌邑,威胁着这一大一小两座城池。 南面的淮南地,只要刘濞想走,就更是畅通无阻,除了无法获取粮食,便不会遇到其他任何阻碍。 唯一被阻断的东侧,也只是一伙数千人的轻骑,偷袭夺取——或者说是损毁了淮泗口,只要刘濞想,就随时能够将其夺回! 但也恰恰是这不存在的包围圈,将刘濞麾下的三十万叛军,活活困死在了睢阳城下。 ——叛军,断粮了; 凛冬的寒冷,轰鸣的肠胃,再加上久攻不下、接连受挫,让叛军的军心士气彻底陷入谷底。 在某一个饥寒交迫的夜晚,楚王刘戊带着仅存的兵马,偷偷自大营东出,踏上了返回楚地的远途。 正如刘戊所预料:已经被毁去的淮泗口,并不见朝堂兵马的踪影; 不等刘戊麾下的楚军将士搭建起浮桥,河面更是已经结了一层薄冰。 一日之后,楚王刘戊带领麾下叛卒七万,涉冰而过,回到了楚地。 而在睢阳城下,吴王刘濞却在下达‘全军尽出,再攻睢阳’的军令之后,趁着麾下大军瑟瑟发抖的走向睢阳城,便带领百十亲卫,悄无声息的逃出了叛军大营…… · · · “楚王刘戊自知兵败,引兵回了楚都彭城,又于王宫中吞金而尽。” “其尸首,也被王后、诸王子连夜葬入王陵之中。” 天子启新元三年,东腊月初一。 未央宫,宣室正殿。 天子启负手屹立于御榻前,面色满是红润! 而在殿内,公卿百官、功侯贵戚,面上也无不带着喜悦之色。 便见御榻前,天子启微翘着嘴角,语带轻松道:“吴王刘濞弃军而逃,带亲卫数十遁走,渡淮水,入丹徒,想要前往东越。” “东越王设计,取了刘濞首级,正快马加鞭,送来长安……” 听到这里,饶是已经收到了关于这些消息的风声,满朝文武公卿,也还是不受控制的呼吸粗重了起来。 ——激动! 喜悦!!! 若非是在宣室殿,是在朝仪之上,不知此刻有多少人,会满怀激动的和同胞、友人拥抱在一起,激动地跳着绕起圈。 吴王刘濞、楚王刘戊身死,吴楚叛军主力溃散,意味着这场吴楚之乱,已经正式进入尾声! 而最终的结果,是长安朝堂仅花费三个月的时间,便平定了这场有过半关东诸侯参与其中,战火更波及大半个关东的叛变。 如何能不激动? 又怎么会不喜悦??? 更让这些居庙堂之高的人精们激动不能自已的,是汉家从此往后,将再也不用头疼宗亲诸侯尾大不掉、藩王割据势力威胁朝堂中央! 有这场吴楚之乱做底子,有吴王刘濞、楚王刘戊这两颗血淋淋的人头摆在面前,从今往后,关东宗亲诸侯,将再也不会有违抗朝堂命令的可能! 如此一来,削夺诸侯王权力的一揽子计划,便也都可以就此提上章程…… “陛!” 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率先跳出来的,是御史大夫:开封侯陶青。 这位曾经奉诏配合内史晁错,应对申屠嘉‘拒绝批准《削藩策》’的亚相,显然生出了些野心。 ——如今朝中,九卿之首的内史悬而未决,故内史晁错已‘故’; 三公之中,丞相申屠嘉老迈,就算不就此隐退,也顶多就剩三两年的寿数。 太尉周亚夫领兵在外,绝大多数功侯,也都在太尉周亚夫、曲周侯郦寄身边。 朝中有点分量的重臣,也就剩下老丞相申屠嘉,以及过去默默无闻,甚至甘愿做晁错的提线木偶,如今却隐隐生出心思,有意染指丞相之位的亚相:御史大夫陶青了。 对于陶青的意图,天子启显然也是有所预料。 虽然并不很排斥陶青‘想要争取一下丞相之位’的意图,但眼下,天子启却还有更重要的事。 “还请丞相,代朕拟诏。” 略带些庄严的话语声,打断了陶青还没喊出口的‘陛下’二字,也算是隐晦敲打了一下过于心急,甚至有些不尊重申屠嘉的御史大夫陶青; 待申屠嘉出身拱手,便见天子启深吸一口气; 负手屹立于御榻与御案之间,昂首挺胸; 那隐约带着些病态的眉宇之间,更油然生出一股睥睨天下的威严! “朕听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兵法中,更是有赏、罚当分明,并且应该从速的说法。 · 昔太祖高皇帝,慷慨的表彰有功劳、德行的人,而分封了宗亲为诸侯。 赵幽王没有后嗣,被除了封国,但太宗皇帝出于怜悯,而封幽王的庶子刘遂为赵王。 齐悼惠王的儿子,是哀王刘襄;哀王的儿子,是文王刘贤。 文王没有后嗣,论制,本当被除封国; 但太宗皇帝怜悯齐悼惠王,便遍封悼惠诸子于齐地,王国家、建社稷。 ——让他们侍奉先王的宗庙,成为汉家的藩属,这,都是太宗孝文皇帝的恩德! 这恩德,可以与天地媲美,与日夜争辉!!!” 听到这里,朝中百官又如何听不出来:天子启,这是要为这场吴楚之乱,做下历史性的定性? 于是,众人纷纷坐直了身,挺直腰杆,竖起耳朵,满带着庄严,参与到了这必将留名史册的历史性时刻当中。 殿中央,丞相申屠嘉已经在宫人的搀扶下跪坐下身,手中提着笔,满是庄严肃穆的在面前案几之上——在那张米黄色绢布之上,一笔一画记录下天子启口中,所道出的每一个字。 便见御榻前,天子启深吸一口气,将稍有些激动起来的语气,连同胸膛内的怒火压下去些许; 只是接下来的话语中,却又莫名带上了些许阴戾。 “吴王刘濞,是太祖高皇帝的兄长:代顷王刘喜的儿子。 高皇帝年间,匈奴叩边,代顷王刘喜身为戍边藩王,却在匈奴人还没有正式发起攻击的时候,就背弃了自己的封国与子民,拖家带口,从北境一路跑到了洛阳! 太祖高皇帝御驾亲征,从长安出发,和本该在代地抵御匈奴人的代顷王,却是在函谷关内相遇的! ——如此不堪的人,本不配做我汉家的诸侯,甚至都不配做我汉家的宗亲! 但太祖高皇帝,终究是出于对兄长的怜悯,而将顷王的儿子刘濞,封为了我汉家的吴王。 这样的恩德,难道不足以让顷王一脉——不足以让吴王刘濞感激涕零,并忠于宗庙、社稷,不再做代顷王那样的人吗?!!” 听天子启如此不加遮掩,甚至是颇有些不顾天子体面,如此犀利的说起代顷王一脉的丑事,殿内众人只不由自主的深吸一口气,又稍有些不安的扭动着身子。 ——杀气太重了…… 天子启这番话,实在是杀气太重了…… 重到和平日里,那副稳重的形象都有些剥离,就好像此刻,站在御榻前的,是一个惨然弑杀的暴君! 只是这些人永远不会知道:圣君和暴君,往往只在一念之差。 从某种意义上,暴君,也未尝不是失败的圣君…… “刘濞,是被太祖高皇帝封为吴王的。 开山得铜、以铜铸钱的权利,则是先太宗孝文皇帝赐予刘濞的。 但得了太祖高皇帝、太宗孝文皇帝如此恩德,吴王刘濞却忘恩负义,屡屡做出不忠于我汉家的事! ——引诱、接纳亡命之徒,蓄养死士! ——铸造劣币,淆乱天下币制! 更自太宗孝文皇帝年间至今,足足有二十多年,不曾到长安觐见!!!” 果不其然:天子启每说出一句话,语调中的杀气便每多一分; 待说到此处,便是神情之上,也带上了满满骇人杀气! “这,难道不是对太祖高皇帝,以及对太宗孝文皇帝的背叛吗!!” “这难道不是对宗庙、社稷——对我汉家万千黎庶,所犯下的罪恶吗!!!” 满带着愤怒的一声呼号道出口,天子启只瞪着双眼,缓缓扫视起殿内的公卿百官、功侯贵戚。 待殿内众人都随着天子启缓慢移动,并最终扫过自己的目光而次序低下头,天子启才再深吸一口气,将情绪再度平复下去些许。 但天子启接下来的这一番话,却是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身为开国元勋,自秦末战火的死人堆里爬出来,见惯了大场面的老丞相申屠嘉,都感到一阵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朝堂有司,多次上奏诉说刘濞的罪状,但太宗孝文皇帝都宽恕了他; 刘濞称病不朝,太宗孝文皇帝更曾说:无故不朝长安,会让吴王担上‘不恭长安’的罪名,于是赐下几杖,让刘濞可以名正言顺的不朝长安。 ——如此恩德,竟还不能让那老贼知羞,从而迷途知返! ——今更纠集楚王戊、赵王遂、济南王辟光、淄川王贤、胶西王卬、胶东王雄渠,合兵谋反! 起兵祸乱宗庙,残害国中大臣,以及朝堂派去的天子使臣! 胁迫万千百姓,于关东滥杀无辜、烧杀抢掠! 更有胶西王卬等人,更是残虐无道,焚烧先王、先皇的宗庙,掳走宗庙的服器!!!” 说到最后,天子启已是满带着狰狞,咬牙切齿着,一字一句做出了自己的宣判。 “作为天子,是不应该残忍嗜杀,草芥人命的。 ——但不这么做,朕对不起我汉家的宗庙、社稷,无颜面我汉家的历代先皇,更没脸做天下万千苍生、黎庶的皇帝! 所以从今天开始,一直到叛乱彻底平定,朕都会身着常服,走避正殿,和寻常的民夫没什么区别; 将军们不用担心这么做,会让朕——让我汉家的皇帝,因此蒙上‘杀伐过重’的因果。 ——希望将军们,能劝导,乃至督促麾下的将士们:攻打造反的贼子,当深入多杀为要!!!” ··· “凡是抓到的叛贼,只要秩禄在三百石以上的,都务必杀死,绝不可饶恕!!! 只要是帮助过吴楚叛贼的人,无论是官员还是兵士,无论是百姓还是奴隶——杀之不但无罪,反而有功!!! 自丞相故安侯申屠嘉以下! 凡是胆敢议论此诏,更或是不遵此诏、阳奉阴违者! 一律!! 腰!斩!弃市!!!” ··· 静。 极致的宁静。 整个宣室殿内,除了天子启那因盛怒,而粗重起来的鼻息之外,便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 每一个人都深低着头,哪怕是吓得牙齿都在打颤,都强自控制着上下牙之间的距离,不敢让牙齿碰撞在一起。 便是跪坐于殿中央,一笔一笔记录诏书的老丞相申屠嘉,也已是不知何时,便已被汗水浸透了全身。 ——在这一刻,天子启,似乎不再是汉家的天子,甚至都不像是一个人! 此刻的天子启,就像是一个凶狠的豺狼,终于如愿咬死了自己的敌人; 却依旧不肯罢休,想要将敌人的尸体撕碎——撕的越碎越好…… “陛下,实在是太过于残虐了些……” “为何不只诛首恶,尽赦属从呢?” “至少也要赦免那些本不愿从贼,却被裹挟的人吧?” 低着头,战战兢兢的腹诽起天子启的残虐,殿内数以百道身影,却没有哪怕一人敢站起身,向天子启表达此举,似乎也许可能有那么一丢丢不妥之处。 待丞相申屠嘉将手中的笔放回案上,颤巍巍起身,天子启冷不丁又一声咆哮,也将众人心里的牢骚也给砸了个粉碎。 “诏谕!” “故楚国相张尚,公忠体国,死谏楚贼,誓死不与贼合污,英勇就义!” “——追遵:故楚相张尚为太中大夫,封彭城侯,邑三千户!” “以嫡长子袭爵!” ··· “乃令朝堂有司,为故楚相彭城侯择一美谥,以诸侯礼,陪葬霸陵!” “乃告楚地之民:为故楚相彭城侯立庙塑像,四时祭拜!!!” 这一下,天子启的暴虐,就算有了一个勉强说得过去的解释。 ——国失柱石,龙颜震怒!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漂杵…… “臣等,顿首顿首,谨遵陛下诏谕……” 丞相申屠嘉站了出来,带头领命,殿内百官自也只得赶忙跟上,向这位正处于盛怒状态下的疑似暴君,献上自己所有的忠诚。 过了足足好一会儿,御榻上的天子启才沉沉‘嗯’了一声; 待众人战战兢兢直起身来,也如释重负的看到天子启,似乎恢复到了平日里的模样。 ——纵是眉宇间仍满带着怒意,但也比方才,那凶狠如豺狼虎豹的狰狞,好了不知多少…… “臣等,恭送陛下……” 天子启刚起身,才将身子侧过去些,殿内百官便齐声再拜,似是想要尽快送走这尊杀神。 对此,天子启也并没有什么表示,就这么阴沉着脸,朝着后殿的方向走去。 第121章 梁王,好大的威风啊? 在吴楚之乱刚爆发的时候,长安朝堂也曾颁下一封讨贼檄文。 只是在那纸檄文中,坏人只有一个吴王刘濞。 至于其余的楚王刘戊、赵王刘遂,以及围攻齐国的齐系诸王,都被长安朝堂描述成了‘被刘濞贼子蛊惑’,以为长安朝堂真的被晁错奸臣当道,才不明所以举兵的忠良。 长安朝堂倡议楚、赵以及齐系诸王:即刻幡然醒悟,停止愚蠢的作乱行为,不要继续被刘濞蛊惑; 此外,朝堂——准确的说是天子启还承诺:只要楚、赵,以及齐系诸王迷途知返,长安朝堂此番,便会遵循‘只诛首恶,不杀从属’的原则。 即:赦免除吴王刘濞本人之外,每一个参与叛乱的人。 包括楚王刘戊、赵王刘遂,以及齐系举兵的四王,乃至跟随他们做乱的臣下、军队。 有那封讨贼檄文打底,绝大多数人都曾预料:在吴楚败亡之后,长安朝堂无论是出于‘家丑不可外扬’的政治影响考虑,还是尽快平定叛乱的现实因素考虑,都会沿用那封讨贼檄文当中所持的立场。 但在天子启这封字里行间,都无时不刻透露出雷霆震怒的诏书颁下之后,几乎全天下人的脑海中,都被那血淋淋的六个字所占据。 ——深入多杀为要! 如此杀气腾腾的措辞,别说是关东民众,又或是长安百姓了; 就连朝中公卿大臣,都在这场朝议结束之后的第一时间,战战兢兢出现在了东宫长乐。 倒不是为了告天子启的状,而是制度如此。 汉室独有的东、西两宫共治天下的二元政体,是以‘孝’来赋予东宫太后合法的统治地位。 而从体制制度上,东宫太后之所以能成为汉家第二位‘皇帝’,便是由于汉家这一项不成文的规定:公卿百官,五日一朝东宫太后。 这个不成文的规定,源自开国之时,太祖高皇帝刘邦五日一朝太上皇。 开国之君都去朝太上皇了,朝中百官贵戚自然也只能跟上; 而如今,乃至肉眼可见的未来,汉家都不大可能再出现‘太上皇’这一特殊身份的人。 所以,朝公百官们五日一朝太上皇,自然就转变成了五日一朝太后。 ——都是为了孝嘛! 都是为了尊重皇帝的亲长,太上皇和太后,也没什么差别。 而百官五日一朝太上皇/太后,又恰好和如今汉家‘五日一举朝议’在时间上契合。 久而久之,自然就成了公卿百官在参加完每五日举行一次的朝议之后,出了未央宫,便顺路再跑一趟长乐宫。 有了这‘先在未央宫开个会,再去长乐宫请示一下’的政治流程,汉家的二元政体政治体系,才得以具备现实意义。 ——在未央宫的朝议上,天子或亲自下场,或派亲信开口提,来表明自己想做某件事; 而后,百官公卿各自表达看法:是否同意这件事? 若是不同意,那不同意的依据是什么? 如果不同意的人多,且不同意的依据足够坚挺,天子便大概率会暂时搁置此事,私下折中一个更容易让朝堂接受的方案出来,而后再重新搬回朝议之上。 若是不同意的人少,天子则大概率会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服这些人少数服从多数。 像前两年,天子启顶着大半个朝堂的反对,专横的强行推动《削藩策》,实际上是很不符合汉家的政治流程,以及约定俗成的游戏规则的。 但好在只有那么一回,天子启又羽翼丰满,稳稳把控着大权,朝堂也就捏着鼻子认了。 而在未央宫的朝议结束之后,百官贵戚就会前往长乐宫,借着‘拜会太后’的名义,你一言我一语,拐弯抹角的将当日朝议的内容,对太后做一个简单汇报。 这也正是朝堂为何会在前两年,捏着鼻子认可天子启强行推动《削藩策》的原因所在。 ——百官贵戚,不是没在窦太后面前,就《削藩策》一事告过天子启的状! 只是告了也没用; 在《削藩策》一事上,窦太后对皇帝儿子,始终持默认态度。 皇帝专横,太后又默认,朝堂无可奈何之下,这才捏着鼻子认下此事。 有了这么一套‘天子先提方案,由朝堂表决’,再经东宫太后做最后审批的政治流程,汉家的两元政体,才有了存在的现实意义。 即:在天子犯糊涂,或者间歇性脑残的时候,东宫太后的存在,将成为保障汉天子‘别惹下大乱子’的最后一道保险锁。 也正是出于这个现实需求,汉家才会无时不刻彰显‘孝’字的重要性,并将天子本人,也圈禁在这个名为‘孝’的纸笼当中。 因为只有‘孝’字,才能给予东宫太后‘对犯糊涂的汉天子当头棒喝’,以免其铸下大错,乃至颠覆宗庙、社稷的合法权利。 今天也一样。 结束未央宫的朝议之后,功侯百官依旧是按照惯例,在丞相申屠嘉的带领下,出现在了窦太后所在的长乐宫长信殿外。 朝中百官、功侯贵戚几百号人,窦太后自也不可能全部接见; 只派了身边的人,感谢大部分小虾米来探望自己,便将丞相申屠嘉、御史大夫陶青在内的寥寥几位重臣召入了殿中。 而在朝臣百官们结束朝见,依序离开长乐宫之后,已经知道今日朝议之上发生了什么的窦太后,面色也不免有些难看了起来。 “皇帝此番,怎带着这么大的戾气?” “——吴楚败局已定,分明可以施恩安抚,以求尽快平定祸事;” “又何必横生事端,更甚是喊出那句‘深入多杀为要’?” 哪怕是在吕太后身边待过,见惯了大风大浪,窦太后也终究是一个妇人。 凡是个妇人——甚至但凡是个人,就很难不被天子启那杀气腾腾的‘深入多杀为要’六个大字,给吓得心惊肉跳。 见母亲被吓得只抚胸口,已经抵达长安的梁王刘武,自是不会放过如此良机。 赶忙上前,替母亲轻抚起后背,安抚着母亲的情绪,嘴上也不上说道:“许是皇兄,当真被吴楚贼子,给气的失了方寸吧?” “毕竟楚相张尚的死,也确实足够让人心痛。” “皇兄哀于老臣之死,又恼于吴楚贼子祸乱天下,一时气急,方有此般……” 若是早几年,甚至哪怕是去年,听到梁王刘武这么说,窦太后都大概率会欣慰的点下头,为梁王刘武回护哥哥而感到高兴。 但此刻,窦太后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因为此刻的梁王刘武,不该是个只知道替皇帝哥哥说话,却根本看不透个中厉害的傻白甜…… “皇帝不会。” “便是刘濞老贼,一剑砍了我这瞎眼老婆子,皇帝也绝不会被愤怒乱了心智,更或是左右了决断。” “——先帝弥留之际,对皇帝是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百般嫌弃。” “却也没忘夸上一句:太子铁石心肠,刻薄寡恩,颇具人主之相。” “皇帝绝对不会因为愤怒,而颁下这等字里行间的血腥味,都能刺的人直捂鼻子的诏书。” 不咸不淡的反驳了梁王刘武的说辞,又深吸一口气,将心中悸动平复下些许; 再深思熟虑片刻,窦太后才语带清冷道:“启程回长安时,睢阳战事如何?” 听闻母亲终于提起这件事,梁王刘武本能的心下一紧,却也如释重负般长松了口气。 ——梁王刘武不曾料到,对于自己在‘结束’战事之后第一时间入朝长安,母亲窦太后,居然会是那样的反应。 犹记得那日,梁王刘武经过长途跋涉,终于再度抵达长安,走进了母亲窦太后所在的长乐宫。 结果才刚走到长信殿外,便听到母亲烦躁的吼出一句:他急什么?!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梁王刘武也能听出来,那个急着回长安的‘他’,正是自己无疑。 带着疑惑走入殿内,母亲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却愣是没和梁王刘武说哪怕一句话。 直到梁王刘武要告退,才不咸不淡的丢下一句:近些时日,就老老实实在王宫里待着,少在长安上蹿下跳。 就这么惴惴不安的等到今天,才总算是等来了母亲的再次召见。 也终于问起了睢阳战事,梁王刘武虽有些心虚,但也莫名感到一阵轻松。 ——好歹,母亲愿意搭理自己了不是? 好歹梁王刘武,能顺着话头说说在睢阳,自己是怎般浴血奋战,于国有功…… “弓高侯奇袭淮泗口,叛军军心大乱,从睢阳撤军。” “儿估摸着,叛军当不会再强攻睢阳,这才启程……” 小心翼翼的说着,梁王刘武也不忘打量着母亲窦太后的神情变化。 见母亲果然轻皱起眉,流露出即将发怒的征兆,梁王刘武赶忙跪倒在地,当即便委屈的哭出声来。 “母后~” “儿当真是确定吴楚贼子不会再攻城,才从睢阳启程的啊!” “就这,都还是儿的门客提醒过后,儿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才急着奔赴长安!” “儿担心来长安晚了,万一让皇长子先一步回朝……” 说到此处,梁王刘武却悄然止住话头,泪水都好似悬停在了脸上,只满是错愕的看着面前,已经满脸愠怒的母亲窦太后。 “你倒是知道急赴长安,以占得先机!” “可知皇长子此刻,在何处、为何事?!” 一说起此事,窦太后就气不打一处来。 好端端的平叛首功,最难得‘守住睢阳’一关都熬下来了; 再完成后续收尾工作,而后昂首挺胸的入朝长安,梁王刘武这个平叛首功,那就是板上钉钉,谁也夺不走! 梁王在睢阳血战,窦太后难不成还能让储君太子之位,被那孺子刘荣夺了去? 现在可倒好; 仗还没打完,叛军都还在睢阳城外,磨刀霍霍向昌邑呢! 梁王刘武就收拾好细软,带着老婆孩子一大家子,跑来长安邀功来了。 反而是皇长子刘荣,不骄不躁的留在了睢阳,又是守城,又是鼓舞军心士气; 待吴楚败亡,又代替本该这么做的梁王刘武,派梁中尉张羽、将军韩安国等,率军出睢阳,荡平叛军溃散的兵卒。 ——几乎是伸手就有的武勋,就这么被刘荣夺了去! 本该让这武勋烂在自己锅里的梁王刘武,却已经不远千里,跋山涉水到了长安…… “说你什么好?!” “——急个甚?” “早在最开始的时候,我就同你、同嫖说过!” “此事急不得,急不得!!!” 说到气急,窦太后更是气的直跺脚,若不是看不清梁王刘武的具体位置,怕是手中鸠杖,都免不得要在宝贝儿子身上砸两下才解气。 却是没发现梁王刘武都快要急哭了,又不敢开口为自己辩解的憋屈神容,愤愤将手中鸠杖在地上重重磕了几下。 “眼下,倒成了你梁王刘武‘不堪战事惨烈’,吴楚才刚撤军,就肝胆俱裂的跑来长安苟且偷生!” “反而是皇长子,替自己临阵怯敌的王叔驻守睢阳!” “——你都快成又一个代顷王了~!” “便是我有心,又如何还能有脸拿‘平叛首功’说事,去为你张目储君之位?” 听闻窦太后含怒而发的一眼,梁王刘武只下意识一愣; 片刻之后,又目眦欲裂的从地上弹起身! “竖子安敢冒功!!!” “——睢阳城,明明是寡人浴血奋战守下来的!” “干他公子刘荣何事?!!” 却见窦太后面色陡然一冷,即为宝贝儿子如此大失仪态,当着自己的面口称‘寡人’而不愉,也同样是为儿子的愚蠢而恼怒。 面色冰冷的坐回榻上,就这么晾着梁王刘武; 待梁王刘武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失仪,即烦躁,又心虚的在窦太后身旁落座,窦太后清冷的语调,才在梁王刘武耳边再度响起。 “梁王,好大的威风啊……” “当着母亲的面,也胆敢口称‘寡人’?” “——是觉得我这死了丈夫的瞎眼老寡妇,不比梁王殿下,更称得上是‘孤家寡人’吗?” “便是皇帝,也从不敢在我面前,口称‘朕’‘孤’的啊……” “梁王,当真是好大的威风……” 听出窦太后言辞中的疏离,梁王刘武本能的就想要开口辩解; 但回想起过去这段时间,自己先是在睢阳浴血奋战,险些都殉了国! 太尉周亚夫明明就在昌邑附近,却顶着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愣是连天子诏都抗而不遵! 好不容易活着撑到战争结束,艰难守下睢阳,又顾不上修养,立即启程奔赴长安; 终于见到母亲窦太后,平乱的功劳却尽数被人夺去,自己沦落为‘代顷王刘喜之流’不说,还被母亲这般疏离…… 一时间,委屈逆流成河,梁王刘武再也承受不住这巨大的精神压力,只从御榻上轻飘飘滑跌在地; 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背靠着御榻,一抽一抽的哭了起来。 ——此刻的梁王刘武,当真是委屈极了。 委屈到连母亲落在自己头上的手,都没有丝毫察觉。 哭声越来越大,眼泪也越来越多; 到最后,已然是一个大小孩儿,瘫坐在地嚎啕大哭…… “阿武啊……” “我的阿武……” 儿子伤心欲绝的哭声,自也惹得窦太后心中不是滋味。 但即便知道这就是梁王刘武——这就是自己的宝贝儿子,窦太后也不得不狠下心。 ——梁王刘武,就是这么一个人,一直都是; 但要想做储君皇太弟,梁王刘武,便不能是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做不成储君皇太弟…… “韩安国,我看过了。” “——很不错。” “以后有什么事,不管是懂还是不懂,都多和韩安国商量着来。” ··· “近些时日,就去霸陵,给先帝守守灵吧。” “好歹要让朝野内外知道:梁王急于回朝、急着入朝长安,并非真的是贪生怕死,而是想要在战事得胜之后,尽快将这个喜讯,带给太宗孝文皇帝……” “——让朝野内外都知道:我儿刘武,可不是代顷王刘喜那一路货色;” “我儿梁王,可是太宗孝文皇帝的儿子……” 满带着复杂的情绪道出这番话,窦太后轻抚于梁王刘武头顶上的手,也愈发温和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梁王刘武才从哀痛不能自已的哭泣中稍调整过来,却并未起身,就势将脑袋一偏,看在了母亲窦太后的膝侧。 “母后……” “这皇太弟,儿真的做得了吗?” “儿,有些不想做这皇太弟了……” 闻言,窦太后只缓缓抬起头,目光无焦的投降殿门外——那窦太后眼中,仅存的一片明亮所在的方向。 “做得。” “——皇帝做得,我儿,便也做得。” “只是往后,我儿可万莫要再轻举妄动,平白乱了我的谋划……” “一定要听韩安国的话,离那些个只知道摇头晃脑,看似满腹经纶,实则只知道蝇营狗苟的门客远些;”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我儿,要多听听那些忠臣的话……” 第122章 太祖刘邦,好惨一男的 窦太后思来想去,也终究没想明白:天子启这莫名而来的滔天震怒,到底和小儿子——梁王刘武有没有关系。 但若是足够了解自己的大儿子,窦太后就会很轻松的得出结论:毫无关系。 ——对于梁王刘武半场开香槟,仗都还没打完就跑来长安,想伸手向自己要储君皇太弟的‘封赏’,天子启高兴的就差没把嘴给笑歪! 尤其是在‘混账儿子’刘荣,做出以不变应万变、以静制动的应对措施之后,天子启更是高兴的饭都多吃了一碗! 再后来,长安开始出现梁王怯战,弃国逃回长安,俨然又是一个代顷王之类的说法,天子启也同样是乐见其成。 到了这个份儿上,天子启都不需要再多做些什么了。 册立储君太子,以断绝梁王刘武‘储君皇太弟’这一念头,已经不再是天子启的个人意志,而是大势。 天子启不需要再像当年,强行推动《削藩策》那样筹谋布局、步步为营,更甚是赤膊上阵; 只需要顺水推舟,顺势而为便可。 如此大事有了着落,天子启本该很开心——实际上,天子启这段时间,也确实很愉悦。 但这也并不影响天子启,颁下那封杀气腾腾的诏书,以令平叛将士‘除恶务尽’‘深入多杀为要’。 究其原因…… “朝议之上,朕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自丞相以下,无论是宗亲皇族、功侯外戚,还是百官朝臣、农夫民户;” “凡是胆敢议论此诏,更或是不遵此诏、阳奉阴违者,皆斩!” “丞相今日入宫,最好不是为了劝朕朝令夕改,收回成命……” 未央宫,宣室正殿。 腊月凛冬,天子启自是已经搬进了与宣室殿只一墙之隔的温室殿。 温室殿的墙体外,每隔十来步的位置,便有一个连接着墙体的中空泥桩,由宫人们不时添入木柴; 泥桩内燃烧着的火焰,将热气通过温室殿中空的墙体,送到殿内的每一个角落。 墙体内侧,由椒泥涂成暗红,半人高的暖炉更是到处可见; 烟雾缭绕之下,分明是腊月凛冬,身上只一件单衣的天子启,却也是热得面色潮红。 只是即便是这样的炽热,都没能让天子启面上的寒霜融化分毫。 就这么定定的端坐于御榻之上,直勾勾望向殿内,拱手觐拜的丞相申屠嘉。 听出天子启语调中的决绝,申屠嘉只下意识抬起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却不知是被热的,还是被天子启那杀气腾腾的‘深入多杀为要’六个大字给吓的。 擦过汗水,仍觉得殿内一阵燥热,申屠嘉也只能深吸一口气,强忍着闷热,就地跪坐了下来。 拱起手,昂起头,与天子启那阴森目光对在一起,却没有丝毫恐惧和迟疑。 “这,是臣的本分。” “——当陛下似乎被愤怒左右了决断,从而做出可能有损于宗庙、社稷的决定时,作为丞相,臣本就该对陛下进行劝阻。” “所以,别说是自臣以下,敢有议论者皆斩——便是陛下说,无论谁非议此诏,都要夷丞相申屠嘉的三族,该说的话,臣也还是会说。” “只要是该由丞相说出来的话,臣,便绝不会因为对陛下的恐惧,而咽下哪怕半句。” 以一种莫名庄严,语调却也极为平缓的口吻说出这段话,申屠嘉仍是昂着头,目光毫不躲闪的望向御榻之上。 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稍呼一口气,面色稍缓道:“臣也大致能明白,陛下有如此决断,当并非是因怒而发——陛下这么做,必定是有这么做的道理的。” “所以今日入宫,一来,是作为丞相,必须要走这么一趟,问问陛下为何要这么做,好给外朝百官臣公一个交代。” “二来,也是作为辅政丞相,想要和陛下交换一下意见,明白陛下的所思、所想、所图,以更好的帮助陛下,完成应该完成的事、达成应该达成的目标。” “仅此而已。” ··· “如果连这,陛下都要怒发冲冠的说:自丞相以下,敢有非议者皆斩,那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恰好此刻,臣身上也穿着朝服,一如当日,身着朝服腰斩于东市的内史晁错。” “陛下大可一声令下,由禁中郎官架起臣,直接送去东市朝服腰斩。” “若要祸及臣的家人,也不必劳烦陛下大老远派人去关东——臣的妻、儿,除去侯世子在封国之外,便都在长安。” “押臣往东市腰斩的路上,顺便捎带上臣的家人便是……” 一番言辞平和,立场却也极为鲜明、坚定的话语,也总算是让天子启面上寒霜稍散; 深深看了申屠嘉一眼,又深吸一口气,才总算是有了些耐心,和申屠嘉说道说道。 ——归根结底,天子启也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 只要道理能说得通,甚至只要对方还愿意讲道理,天子启便都倾向于‘道理越辩越明’,而不是一怒之下抡棋盘。 申屠嘉作为开国老臣,又官居丞相,礼绝百僚,群臣避道; 便是抛开刘恭、刘弘两位少帝,以及当时实际掌控汉家的吕太后不算:丞相申屠嘉,也已经是自太祖高皇帝年间,便跻身朝堂的四朝老臣了。 又摆明一副要讲道理的架势,天子启纵是怎办恼怒,也总还是愿意耐下性子,跟申屠嘉好好解释一下自己这么做的意图。 ——不全是因为汉家的天子,需要给丞相做这样的交代; 而是汉家的皇帝,需要对以丞相为代表的外朝,大致表明自己的意图。 这既是为了表面上的民煮,也同样是为了能君臣一心,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 作为一个合格,甚至是超水准线的皇帝,天子启,显然也明白这一点…… “丞相不明白朕这么做的意图,以至于外朝人心惶惶——这是朕的疏忽。” “但也正如丞相所言:朕这么做,并非是全然因怒而发。” “——主,不可因怒而兴师;将,不可因愠而致战。” “这点道理,朕终还是明白的……” 象征性为自己的‘疏忽’表达过歉意,将殿内的氛围缓和下来些,天子启又是接连好几个深呼吸,才将气息捋顺了下去。 只是开口第一句话,立场却是比申屠嘉都还要鲜明、还要坚定! “但这件事,是朕再三思虑过后,才最终定下章程的。” “——既然定了,那,便定了!” “无论丞相是苦口相劝,还是将朕骂个狗血淋头,乃至不惜死谏,朕,也绝不会有丝毫动摇!” ··· “如果丞相果真是不明白朕的意图,才想要同朕相商、相谈,朕当然愿意——甚至是很乐意和丞相,有这样坦诚布公的交流。” “但如果丞相想的,是要劝朕收回成命,那朕于丞相,也同样没什么好说的了。” “——朝服腰斩的事,自然不可能发生在丞相的身上。” “只是自宫中离开之后,丞相回到自己的府邸,也大可悬笔磨墨,拟奏告老了。” 申屠嘉方才的话,不可谓不重。 几乎等同于直言不讳的对天子启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休想让我闭嘴! 而天子启的这番回应,言辞也堪称强硬。 ——别以为我不杀你,就当真拿你没办法了! ——我汉家,又不是没罢免过丞相! 一时间,气氛也不由有些陷入沉寂。 终,还是申屠嘉深吸一口气,对天子启一拱手,摆出一副‘竖耳聆听’的架势,才算是打破了这诡寂的氛围。 “当年,晁错劝朕行削藩之策时,提到过一句话。” “——攘外,必先安内。” “晁错还曾说,与我汉家而言,匈奴外蛮,不过发肤之疾;藩王内患,却是肺腑之患。” “我记得丞相对晁错的这句话,也是深以为然的?” 天子启果真开始解释起自己的动机,申屠嘉自也把心底里那点不愉抛开,思虑片刻,才缓缓点下头。 不单是申屠嘉这么想。 对于这个时代,乃至往后数百年内的华夏君王、大臣而言,外部威胁,都始终是物理伤害。 ——左右不过侵扰、驰掠边墙而已,根本威胁不到政权本身。 实在实在被欺负惨了,大不了迁都嘛! 周王室又不是没干过…… 就连当年,匈奴老上单于兵临箫关,眼看着都要攻入关中,先锋兵马都快摸到长安城的城墙了,都不曾有谁觉得当时的匈奴人,有机会成为中原的主宰。 当年,坊间最悲观的展望,也不过是东迁都城于洛阳,一如宗周故事。 至于游牧民族入主中原,甚至是在中原建立统一政权,却是此时的汉人们从来都没有想过的事。 不是不敢想,而是没人觉得有这个可能。 ——华夏贵胄,怎会披发左衽,委身于蛮夷?! 便是举国之力都打不过,也大可往内陆、往东南方向迁都嘛! 但与‘不可能对政权、文明造成威胁’的外部威胁所不同:内部诸侯藩王割据势力,却是实打实能威胁到政权本身的。 春秋战国数百年,列强纷争不休,图的是什么? 秦末战火纷飞,楚汉争霸,让大半个神州故土都被战火所荼毒,又是为了什么? 答案显而易见:为了统一,为了天下——为了那块和氏璧雕琢而成的传国玉玺上,所书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 春秋战国如此,秦末汉初如此,汉室鼎立之后,也同样如此。 无论是开国初期的异姓诸侯,还是取代异姓诸侯,并沿存至今的诸侯藩王,都是能对中央政权,甚至是直接对皇权产生威胁的。 与之相比,只会侵扰一下边墙、打打草谷的游牧民族,自然也就是‘发肤之疾’了…… “既然丞相也认为,宗亲藩王尾大不掉,才是我汉家的肺腑之患,便也应该明白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道理。” 见申屠嘉点下头,表明自己也认同晁错生前的这句话,天子启微一颔首,将话题正式引入正轨。 “太祖高皇帝开国之时,我汉家的关东,遍地异姓诸侯。” “为了消除这些隐患,太祖高皇帝每每御驾亲征,毕生都奔波于关东,不是在平定异姓诸侯的叛乱,便是在前去平定叛乱的路上。” “从汉元年,一直到汉十二年驾崩,太祖高皇帝在长安——在皇宫待着的时间,加在一起恐怕都不到一年。” “——直到驾崩当年春天,太祖高皇帝才为我汉家,铲除了最后一位异姓诸侯:九江王黥布;” “却也在平乱过程中身中流矢,于当年夏天便宫车晏驾,驾崩于长乐。” ··· “即便是负伤回到长安,伤重到已经不能视政的地步,太祖高皇帝也还是撑着最后一口气,与功侯百官斩白马而誓盟:非刘氏,不得王!” “从做汉王的那一天开始,太祖高皇帝穷尽余生,才总算是为我汉家,消弭了‘异姓诸侯’这一肺腑之患。” “也为我汉家,留下了一句‘非刘氏、不得王,不如约,天下共击之’的祖训。” “——在朕看来,这句祖训的价值,是超过百万精兵的。” “丞相,以为然否?” 听天子启说起这段往事,申屠嘉的思绪,也不受控制的飘到当年,那段峥嵘岁月之中。 面呈追忆之色,申屠嘉的语调中,也难得带上了些许由衷的平和。 “对于陛下而言,这些事,都是记录在史册之上,更或是历代先皇口口相传,才让陛下得以知晓。” “但对臣而言,这些事,都是臣亲眼目睹,甚至亲身经历的过往……” 如是说着,申屠嘉只再深吸一口气,而后,便是莫名萧瑟的幽幽长叹。 即便已经时隔数十年,申屠嘉重新说起当年的事,语调也依旧难忍悲怆。 “汉五年,鲁公项籍自刎于乌江,太祖高皇帝顺天应命,于汜水祭天即皇帝位,乃立我刘汉国祚。” “几乎是在太祖高皇帝即皇帝位的同一时间,临江王共尉反;” “——太祖高皇帝,几乎是刚脱下祭天即位时穿的冠玄,便披戴上甲胄,踏上了平定叛乱的征途。” “只是这一走,便一直从即皇帝位的那一天,一直走到了驾崩的那一天……” ··· “汉五年,临江王共尉反,太祖高皇帝御驾亲征,于当年十一月得以平乱;” “是年秋,燕王臧荼反,太祖高皇帝御驾亲征,擒灭臧荼,封长安侯卢绾王燕地;” “在燕地留了一个冬天,到了汉六年,太祖高皇帝引兵回师的路上,又听说楚王韩信打算反叛,便只得南下去了楚地。” “最后,韩信被贬为淮阴侯,太祖高皇帝以淮水为界,将楚国一分为二,以幼弟刘交为楚王,宗亲刘贾为荆王。” “——仍旧是不等太祖高皇帝班师回朝,汉七年,北方又传来韩王信临阵叛汉,倒戈相向的消息;” “才刚到长安,甚至都没来得及步入皇宫,太祖高皇帝便只得再度启程,往北墙御胡。” “便是这一战,太祖高皇帝,对上了匈奴单于:挛鞮冒顿。” “也正是这一战,太祖皇帝与狄酋冒顿会猎于平城,终身陷白登之围……” 说着说着,申屠嘉也开始疲惫的挪动着身子,调整了一个舒服一点的坐姿,又再度抬手擦了擦汗。 再继续道:“平城之战结束,就已经到了汉七年二月,太祖皇帝回长安稍作修整,便又去了东垣,攻打韩王信的残部余孽。” “到汉八年,韩王信的残部才总算是清楚干净,匈奴人却再次叩边,闹出了代顷王刘喜弃国而逃那件事。” “太祖高皇帝再度御驾亲征,阻挡了匈奴人的入侵,却又在回程路过赵国时,险些被赵王张敖的门客贯高刺杀而死!” “汉九年,太祖高皇帝回到长安,因贯高案而兴牢狱,终还是将赵王张敖贬为宣平侯,以皇三子刘如意王赵地。” “——这一年,是太祖高皇帝难得可以待在长安,而不用奔波于关东、奔波于平叛之路上的一年。” “但也只有这一年……” ··· “汉十年,代相陈豨谋反,太祖高皇帝御驾亲征。” “平定叛乱之后,又逢燕王卢绾反,待燕、代平定,已经是汉十一年初。” “到了春天,太祖高皇帝还在班师的路上,淮阴侯韩信便反长安;” “夏天,梁王彭越意欲举兵,为国相、王太傅镇压。” “秋天,九江王——或者说是淮南王英布反叛,太祖高皇帝依旧不得不御驾亲征,前去平定叛乱。” “直到汉十二年春,太祖高皇帝才再度回到长安,只是回皇宫休息了两日,便于长乐宫斩白马而誓盟:非刘氏,不得王。” “四月,太祖高皇帝驾崩长乐宫……” 最后这句话说出口之后,申屠嘉愣了很久,很久。 久到汗水都沿着脸颊两次滴下,申屠嘉才悠悠回过神。 只是一开口,却是极尽苦楚的一句:“太祖高皇帝戎马一生,在位十二年,在长安城的时间,却至多不超过一年。” “便是这一年,也是因为太上皇驾崩,关东异姓诸侯忌惮长安朝堂的哀兵,才没有举兵谋乱的缘故……” 第123章 矫枉,不可不过正! 有些事儿,从书本上看来,和从当事人口中听来,给人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就好比申屠嘉说的这些往事,天子启明明都早已知晓,甚至可以说是倒背如流、滚瓜烂熟; 但当申屠嘉以亲历者、目睹者的角度,亲口说起这段往事时,饶是对太祖高皇帝‘辛劳一生’早有认知的天子启,心中也不免有些可怜起那位素未谋面的祖父。 只是天子启,终归还是天子启。 仅仅只是在心中,为忙碌一生的祖父刘邦唏嘘片刻,便将深陷回忆中的申屠嘉强拉回眼前,将话题也再度拉了回来。 “丞相说的没错。” “太祖高皇帝戎马一生,奔波劳碌于关东,几乎是穷尽一生,才得以彻底铲除异姓诸侯。” “但丞相也不妨想想:在太祖高皇帝铲除异姓诸侯的过程中,有多少次,是杀旧王而立新王,不日又忍痛再杀新王的?” 如是一语,将申屠嘉的思绪拉回眼前,天子启便抬起手,掰着指头给申屠嘉算了起来。 “燕地,先有臧荼,后有卢绾;” “楚地,先有项籍,后有韩信;” “梁国,先有魏豹,后有彭越。” “——便是代地,也是经韩王信、代相陈豨、代顷王刘喜之后,太祖高皇帝终是忍无可忍,才让皇四子,也就是先帝做了代王。” “如此周而复始,反反复复,难道不正是太祖高皇帝伤重弥留之际,也要强撑着油尽灯枯的身体,与功侯大臣白马誓盟,约定非刘氏、不得王的原因吗?” “不正是这周而反复,让太祖高皇帝不厌其烦,才不得不用一句非刘氏、不得王,才绝了异姓诸侯重现于汉家的可能吗?” “甚至即便是这样,不也还是没能阻止吕太后,在孝惠皇帝驾崩之后,遍封诸吕子弟为王侯,以致天怒人怨;” “以致朝中勋贵大臣、关外宗亲诸侯群起而攻之,将诸吕逆贼赶尽杀绝吗???” 接连几问,终是让申屠嘉面呈思虑之色的低下头去,又皱起了眉头,天子启才将稍向前倾的身子重新坐直。 接下来一番话,也终是让申屠嘉,真正了解到这位帝王,是如何凭着先帝口中的‘中人之姿’,在储君太子之位的稳稳坐了二十多年,并最终顺利即位的。 “异姓诸侯,太祖高皇帝穷尽一生去铲除,却也还是没能避免在吕太后年间,出现了一次回光返照。” “而太祖高皇帝用于取代异姓诸侯的宗亲藩王,在最开始,确实是很明智的选择。” “——不像秦王政那般急于求成,直接废分封而行郡县,而是以更值得信任的宗亲,来取代必定会怀有异心的外姓。” “对于当时的汉家而言,这确实是上佳之选。”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宗亲诸侯显露出来的弊端,难道还不足以让天下人惊呼:宗亲藩王,是比异姓诸侯都还要更加危险、更加不受控制的祸端吗……” 颇有些感慨的话语声,也惹得申屠嘉满怀惆怅的深吸一口气,一口郁气堵在胸口,愣是怎么都吐不出来。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启也是稍有些烦闷的抬起手,轻轻扯了扯衣襟,却也还是没能让胸中憋闷缓解稍许。 沉默片刻,天子启终再发出一声长叹,悠悠开口道:“异姓诸侯,确实是很不值得信任的。” “但异姓诸侯举兵某乱时,天下人都可以很轻松的断定他们是贼子,是祸乱天下的乱臣;” “而宗亲诸侯,看似是与天子血脉相连——然实则,却也恰恰由于身上,同样流淌着太祖高皇帝的血液,而让他们也具备了坐上皇位、为汉天子的资格啊?” “——异姓诸侯为乱,天下人都知道他们是要谋朝篡位,改朝换代;” “但宗亲藩王为乱,天下人却只会认为这,是我刘氏同室操戈、无论谁胜谁败,终也还是由姓刘的坐天下啊……” ··· “就好比这场吴楚之乱,在刘濞败亡之前,长安坊间,打算箪食壶浆,以迎吴楚‘王师’的人,难道还少吗?” “对这些人而言,吴楚贼子并非是在谋乱,而仅仅只是想让我汉家换一个皇帝,从而给那些卑劣的人,一个从龙的机遇啊……” “区区一个刘濞,就险些颠覆了我汉家的宗庙、社稷,纵然最终身死,也不过是兵败身亡。” “丞相难道不觉得这样的代价,对于宗亲藩王而言实在太轻,实在太不足以警醒后世之藩吗?” “——吴王刘濞举兵谋乱,不过兵败身亡!” “楚王刘戊从贼,更是能得个吞金自尽、自留体面的下场不说,甚至还得以葬入王陵!” “如果不以雷霆手段警醒后世之人,那日后,又会有多少心思歹毒之人,蛊惑我汉家的宗亲诸侯,于关东举兵谋乱,荼毒苍生呢?” 听到这里,申屠嘉终是深吸一口气,彻底明白了天子启这么做的真实意图。 逻辑很简单:如果没有天子启专门颁这么一封诏书,言辞暴戾的强调‘深入多杀为要’,那在关东进行平叛收尾工作的将军们,大概率会为了尽快收拾残局,而采取尽量温和的手段。 如只诛首恶,尽赦属从; 如只罪其官,而祸不及其民。 若果真如此,那确实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重新建立起社会秩序,迅速消除这场叛乱所带来的影响。 但也同样会为汉家,埋下一个极大的隐患。 ——举兵谋反,是诸侯王发起的,诸侯国官员怂恿的,举国民众、兵卒参与的; 结果到头来,就死一个兵败的诸侯王本人? 那感情好:朝堂换一个诸侯,我们继续怂恿;再换一个,我们再怂恿。 日积月累,屡败屡战,早晚都有成事儿的那一天。 成了事,我辈皆是从龙功臣,人人争做开国侯! 哪怕不成,也不过是再死几个姓刘的嘛…… 申屠嘉先前,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或者应该说,申屠嘉只顾着尽快平定这场叛乱,尽可能降低这场叛乱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尽快让汉家的社会秩序,恢复到叛乱爆发之前的‘正常状态’之中。 之后,自然是继续贯彻自有汉以来便贯彻至今,并由先帝着重强调、更亲身示范过的国策大方向:无为而治,修养生息。 至于诸侯藩王的以后? 申屠嘉没想过。 不是没想到; 而是…… “臣,乞骸骨……” ? 冷不丁一语,只惹得天子启猛然一皱眉; 循声望去,见申屠嘉已不知何时掏出一卷竹简,双手捧于头顶,正朝自己跪拜。 几乎是三两息之内,天子启本已不剩多少的怒火,便又‘腾’的一下直冲天灵盖! 望向申屠嘉的目光中,更是再度涌现出那摄人凛然! “丞相,还是不能理解朕的意图吗?” “难道丞相还要像前年,阻止朕推行《削藩策》时那般,不惜与朕为难?!” 只短短两句话,天子启的话语中已然带上了怒意,仅存的一点理智,也是源自于为储多年养出来的城府。 却见申屠嘉闻言,只将那卷捧在头顶上的竹简缓缓收回胸前,却并未收入怀中。 就这么双手捧在胸前,满是感慨的深吸一口气,面上虽是咧嘴一笑,眼前却是瞬间便涌上一层薄雾。 “陛下,误会臣了。” “臣并不是不愿意接受陛下的说辞,才通过告老的方式,来向陛下表达不满。” “而是臣,真的已经到了非告老不可的地步了……” 满是惆怅的话语声,将天子启熊熊燃烧着的怒火稍压了压,便见申屠嘉自然地抬手抹了把鼻子,旋即又是摇头一笑。 “其实,早在前年,公子刘荣劝臣:不要因《削藩策》一事,而与陛下做对的时候,臣就已经生出了告老的心思。” “只是当时,公子说:宗庙、社稷,需要申屠嘉这个老匹夫,在吴楚之乱爆发之后,以开国元勋的身份镇压朝野,稳定人心。” “——臣自认做的不错;” “没有辜负公子的期盼,也没有辜负先帝、陛下的恩德。” “如今,不说是到了功成身退的时候,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再无眷恋……” 如是说着,申屠嘉终是面带笑意,眼含热泪,颤巍巍从地上起身。 待天子启眼神示意宦者令春陀上前,申屠嘉才由同样老迈的宦者令搀扶着,一步步爬上御阶,来到了天子启的身旁。 伸出手,将那卷竹简轻轻放到天子启面前的御案之上,申屠嘉便就地跪坐下来; 待天子启也面带疑惑的从榻上起身,于申屠嘉面前对坐下身,申屠嘉才满是惆怅的张开嘴,指了指嘴里的牙齿。 “臣,已经只剩下四颗牙齿了……” “——当年,以二十四岁的年纪,跟随太祖高皇帝南征北战,讨伐不臣;” “三十五岁,为太祖高皇帝戴孝服丧,目睹孝惠皇帝即立。” “待吕太后驾崩,先帝自代国入继大统,将臣从淮阳郡守的位置召入长安,臣,就已经年满五十了……” ··· “被先帝任为内史,又以追封开国功臣的名义,赐下故安侯的爵位,为关内侯,邑五百户。” “再官拜亚相御史大夫,监察百官。” “待北平侯因黄龙改元一事,而被先帝罢免,又在同一天内,先为臣进爵至列候,而后便拜臣为丞相;” “——臣,是在六十五岁的年纪,由先帝拜为丞相的。” “现如今,臣已年七十七,便是臣的侯世子,都已是年近花甲。” “坊间甚至有人说:丞相申屠嘉,这是不舍得把爵位传给儿子,想要活生生把自己的儿子给熬死,好把爵位直接传给孙子,甚至直接传给重孙……” 说到此处,申屠嘉就好似说起了一个笑谈般,咧嘴吭哧吭哧笑了起来; 而在申屠嘉身前,天子启虽也是应声咧起嘴角,莞尔一笑,却也还是没能将红润的眼眶,藏到申屠嘉看不到的角度。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天子启如何听不出:申屠嘉,这是真的萌生了告老之意? 只是平日里,君臣二人再怎么顶牛、再怎么尿不到一个壶里去,也终归共事多年。 先帝晚年,以及先帝驾崩后这几年——掰着指头算下来,君臣二人,竟也已共事了七八年? 曾几何时,天子启朝思暮想,甚至做梦都在想:申屠嘉这老倔牛,怎么还不滚到地底下去见先帝?! 甚至在半炷香前,天子启都还在想:这老不死的,又拿告老辞官这一套来吓唬人! 而此刻,发现申屠嘉是真的想要退休了,天子启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君臣二人吵归吵,闹归闹,经过这么多年共事,却也已经不知何时,结下了相当深厚的君臣情谊。 尤其是申屠嘉接下来的一番话,更是让冷血如天子启,都不免失声痛哭了起来…… “前年,公子劝老臣不要阻止陛下推行《削藩策》时,臣就已经觉得自己年老智昏,不可为相了。” “今日入宫,也是本就带着告老的打算,早早备好了奏疏。” “如果没有陛下方才那番话,臣或许还会有所眷恋,再多考虑考虑。” “但当陛下耐心的向臣——向申屠嘉这个老匹夫,解释为何要颁下那封诏书时,臣才终于反应过来:臣,真的老了……” “臣,已经老到连如此浅显的道理,都不能很快看清、想透,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要专门来请教陛下,才能明白的地步……” 说到此处,申屠嘉也不有一阵悲从中来,再也维持不住面上强笑,低头抬手抹了把泪。 又呆愣愣坐了好一会儿。才好似重启的机器般,冷不丁朝天子启咧嘴一笑,又满是认可的点下头。 “陛下,是对的。” “——矫枉,不可不过正!” “若不以如此雷霆手段,来警醒天下为人臣者,那日后,依旧会有奸佞小人,前仆后继的蛊惑宗亲诸侯,为乱我汉家的宗庙、社稷。” “乱世当用重典,也正是这个道理。” “只有如此果断地杀伐,才能让关东,乃至天下的百姓记住:诸侯举兵叛乱,就是个死字!” “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谁碰谁死!” “无论是主动从贼还是被动裹挟,都绝对不可与贼合流!” “陛下这么做,是对的……” 说着,申屠嘉又垂泪一笑,再深吸一口气,才重新抬起头; 朝着御案上的那卷竹简努努嘴,又呵笑着从怀中,再取出两卷来。 笑着递上前,只笑容中,不知带了多少苦涩的不舍。 “臣与陛下,算不上君臣相宜,却也是共事多年。” “——三请、三辞那一套,就免了吧。” “这三封奏疏,臣,便一并送到陛下的面前。” ··· “至于臣卸任之后,陛下也不用担心臣会回关东,做一些让陛下不满的事。” “呼~” “——自太祖高皇帝年间,以卒跟随于太祖高皇帝左右,臣就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家乡了。” “孝惠皇帝、吕太后年间,是在淮阳郡做郡守;” “先帝入继大统之后,更是自此入朝为官,再也不曾去过关东。” “——就连侯国,都是世子在打理,臣至今为止,竟还不知道自己的侯国,究竟长了个什么模样……” “辞官之后,臣就在尚冠里的侯府,晒晒太阳,看看卷宗,沐浴皇恩,颐养天年,以享儿孙绕膝之乐……” 听着申屠嘉以一种明明带着不舍,却又同样带着极尽洒脱的语调,说着这段让天子启眼眶发酸的话,天子启只含泪低下头,看向了手中的两卷竹简。 过了许久,久到申屠嘉的碎碎念,都已不知何时停下,天子启才含泪抬起头,满是哀愁的颤动着嘴唇,将那两卷竹简抬到身前。 “丞相,何必如此决绝?” “——便是已经老迈到无法视政,乃至无法生活,朕也不是个会让自己的老丞相,不能在任上终老的暴君啊?” “在丞相眼中,朕,难道就是这么一个冷血无情的人吗?” 闻言,申屠嘉面上笑容更甚,眼眶中的泪水,却也终是如断了线的珍珠般,啪嗒啪嗒直往下掉。 垂泪低下头,极其不舍得将腰间,那枚象征着相权的金印解下,又无比怜惜的捧在手心,擦了又擦,摸了又摸; 终,还是强压下心中不舍,双手捧着金印,再次递上前去。 “此番,吴楚七国之乱得以平乱,太尉周亚夫,已是立下了泼天大功。” “如此大功,陛下不可不封赏。” “——周亚夫爵绛侯,食邑八千一百户,这都还是当年,绛武侯周勃因罪下狱之后,被先帝削夺过的食邑数。” “如今,坊间仍旧有许多人,觉得绛侯一族虽然没有了万户食邑,却也仍旧是毋庸置疑的万户侯家族。” “所以,陛下不能只是将绛侯国的食邑,重新提高到先帝早年的万户;” “而是应当在除绛侯国之外,再封一个至少五千户以上食邑的彻侯,才足够酬慰周亚夫此番,平定吴楚七国之乱的泼天大功。” ··· “除了进爵,陛下还当为周亚夫加官。” “而如今,周亚夫官居太尉,位列三公,掌天下兵马,权势远在御史大夫之上。” “要想用尽量温和的手段,将周亚夫从太尉的位置上拿下来,陛下唯一的选择,便是拜周亚夫为相……” 听到这里,天子启已是泣不成声,又碍于天子威仪不敢哭出声,只用手捂着嘴,将头别向一旁,双肩一阵阵起伏着,无声啜泣起来。 而申屠嘉却是再将上身往前一顷,将那枚相印放在了天子启面前的地上,整理一番仪容仪态,方再朝天子启沉沉一拜。 “周亚夫,当为相。” “臣,就不该再占着丞相的位置,让陛下为如何拿回周亚夫手中的兵权,而日夜忧虑了。” “——作为臣下,本就当为君父分忧。” “让出这丞相之位,让陛下可以顺利处理周亚夫,就当是臣——就当是申屠嘉这个老匹夫,最后一次为君父分忧吧……” (本章完) 第124章 公子,能否把握得住? 申屠嘉走了。 留下了三封言辞不一,核心内容却也都是‘乞骸骨’三个字的辞奏,以及那枚金制相印。 也留下了怅然若失的天子启,目光呆滞的靠坐在御榻一侧,久久都无法回过神。 天子如此作态,日常藏身于殿侧帷幔中的郎中令周仁,也是纠结了很久,才终于鼓起勇气走上前。 “陛下……” “陛下?” 小心翼翼到天子启身旁,拱起手发出几声轻唤; 见天子启仍是那副目光呆滞,面带茫然的神态,周仁只小心吸入一口气,又轻轻发出一声叹息。 “老师,走了;” “丞相也要辞官。” 过了许久,天子启梦呓般低微的语调,才在御榻周围再度响起。 却仍是一副呆愣愣的模样,本能的从地上撑起身,机械式的坐回御榻之上。 语调中,更莫名带上了一阵沧桑。 “先帝留给朕的老臣,已经不剩几个了……” “朕,恐怕也快要到地底下,去见先帝了……” 如是感慨着,天子启也本能的抬起手,让周仁为自己把脉。 ——这几乎已经是天子启的习惯了。 最开始,是住在太子宫的储君刘启,在先帝的再三嘱托之下,不得不让周仁为自己日日把脉,再将自己的身体状况汇报给先帝。 时间久了,天子启如今,更是已经养成了习惯:只要是见到周仁,就伸出手让周仁把把脉。 只是今日,有天子启方才那番话做铺垫,周仁把起脉来,面色却是出奇的凝重。 倒也没忘记职业素养——把脉的功夫,也下意识与天子启交谈起来。 “原以为陛下对故安侯,就算不是恨之入骨,也至少是不甚欢喜的。” “倒不曾想今日,闻故安侯欲乞骸骨,陛下竟是如此不舍?” 对于这种氛围,天子启显然也是习以为常。 ——一边让周仁把着脉,一边和周仁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早就是君臣二人之间最熟稔的相处模式。 听闻此问,天子启也是悠悠长叹一口气,本就带着些怅然的神容,也随之涌现出阵阵感慨。 “故安侯,或许会是我汉家,最后一位有风骨的汉相了。” “——丞相有风骨、有原则,或者说是冥顽不灵、固执己见,对于皇帝而言,当然是极招人厌烦的。” “但对于宗庙、社稷而言,一个有原则、有风骨的丞相,却是可遇不可求……” ··· “我汉家,何其有幸~” “自酂侯萧何、平阳侯曹参,到后来的安国侯王陵、北平侯张苍。” “——到了朕这一朝,汉家已传了六世,国祚得立亦五十余载;” “却还能再出一个元勋功侯申屠嘉,顶着‘汉家的丞相一代不如一代’的指责,让天下人再睹相宰之风姿,以身作则,告诉天下人:何谓相宰。” “只是如今,便是这最后的元勋老臣,也要离朕——离我汉家而去了……” 满是惆怅的说着,天子启又是一阵长吁短叹,似是在遗憾,也像是在感慨。 许久,方从思绪中稍回过神,斜眼看了眼正为自己把脉的周仁。 “朕和故安侯,确实算不上君臣相得。” “——尤其是前些年,故安侯以《削藩策》一事,而屡屡与朕作对之时,朕,甚至还曾动过很险恶的念头。” “后来,故安侯幡然醒悟,助朕削藩、平叛,也不过是恢复到了先帝晚年,朕这个监国太子和丞相两相避讳,时刻疏离彼此,非必要不往来的程度。” “但再怎么说,也终归是老丞相。” “是眼睁睁看着我,从储君太子之位上,稳稳坐上皇位的老丞相……” 听闻此言,周仁心下不由一奇,手上仍把着脉,嘴上却也直接开口问道:“老丞相,不是不曾插手储君之事吗?” “便是先帝曾以‘太子如何,可能继宗庙、社稷?’相问,老丞相也是噤口不答;” “如今,更是极其注意和皇长子之间的往来——自前年,长公子劝说丞相不要再反对《削藩策》之后,丞相与长公子,更是再也没有过往来。” “难道这,都只是丞相做给外人看的?” 此言一出,却见天子启嘿然一笑,又自顾自摇了摇头。 再一阵长吁短叹,方感慨道:“当然不是。” “无论是先帝年间的朕,还是现如今的荣——凡是有关储君的事,丞相,都是极其注意忌讳的。” “但帮助,并不意味着必须做些什么。” “有些时候,什么也不做,也同样是一种帮助……” 说着,天子启便似笑非笑的望向周仁。 “丞相,是有权力在任何情况下,直言不讳的指出皇帝,在某件事上所犯的错误的。” “——如果当年,故安侯觉得朕这个储君不合格,那便会直接告诉先帝:太子无德,无以奉宗庙。” “但丞相什么也没说,更什么也没做;” “只是时刻注意和朕——和监国太子之间的关系,以免先帝猜忌,同时又配合着朕监国,熬过了先帝病重弥留的那几年。” “这本身就是将朕,默认为了社稷的继承人,同时也是在告诉先帝:太子没有值得指责的缺陷。”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帮助呢?” ··· “说来,反倒是我这个做天子的,颇有些对不起老丞相。” “——先帝在时,老丞相虽是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却也是在用中立的态度,来表明自己对储君的认可。” “但朕做了皇位之后,却因为《削藩策》一事,而同老丞相起了龃龉,更险些……” “唉~” “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但朕对丞相,实在是有些愧疚……” 说到这次,天子启才终是展颜一笑,略带自嘲道:“便是这份愧疚,才让朕方才失了仪态。” “便是出于这份愧疚,朕才会对丞相那般不舍……” 听出天子启此言,是在为自己方才的失态做辩解,周仁也不疑有他,只含笑低下头去。 又默然把脉片刻,才终于将手收回。 强自压下眼底的哀愁,颇有些刻意的转移话题道:“如此说来,故安侯对长公子,也是类似的态度?” 对于自己的身体状况,天子启显然了然于胸。 感觉到周仁极为刻意的在将话题岔开,天子启也不拆穿,顺着话头便接了下去。 “不算是。” “——老丞相,被朕伤透了心。” “如果说先帝年间,老丞相是以沉默,来表达对储君太子的支持,那现如今,丞相就是真的不想掺和储君太子的事。” “荣那小子对此,当也是了然于胸,所以过去这两年,才会和老丞相不相往来。” “只不过,老丞相都要乞骸骨了,却仍旧没有哪怕一个字,提到储君太子的事——这也足以说明问题了。” “至少老丞相认为,朕在册立储君一事上,不会有任何不妥……” ··· 天子启、周仁二人,分明是在如老友般闲聊; 但在天子启这最后一句话道出口之后,原本还‘相谈甚欢’的君臣二人,却莫名沉默了下去。 天子启身前,周仁正低着头,连续做着深呼吸,却也还是没能阻止眼眶泛红。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启却面带沧桑的笑着,还不忘眼带安抚的对周仁点点头。 终于,周仁还是忍不住心中悲痛,拱起手,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天子启自然地一摆手,将周仁赶到嘴边的话又尽数压了回去。 “朕知道。” “朕都知道。” “卿想说什么,朕也知道……” 说着,天子启便笑着再点点头,旋即便叹息着正过身,哼唧着再御榻上平躺了下来。 躺下身,长呼一口气; 接下来的谈话中,郎中令周仁,便也不再是医者的身份了。 “袁盎的事儿,查清楚了?” 说起正事,周仁也是赶忙调整好情绪,尽可能平复下心情,从怀中掏出一卷竹简。 见天子启躺在榻上一摆手,一副‘朕不想看,卿说给我听’的架势,周仁也没忘将竹简放上御案。 “袁盎、刘通二人带着使团,抵达叛军大营之后,德侯刘通第一时间便从了贼。” “袁盎则是被刘濞许以‘吴车骑将军’的职务,却并没有接受,从而被刘濞囚禁在了后营,派了一名都尉率兵五百看押。” “不料这个校尉,是袁盎任吴国相期间的从史,得过袁盎的恩惠。” “——据袁盎所说,是这从史私通袁盎的婢妾,事发后畏罪潜逃。” “袁盎亲自去追,追到了这个从史,非但没有处罚他,反而还将那个婢妾送给了这个从史,并仍旧做袁盎的从史。” ··· “此番出使,袁盎被刘濞派人囚禁后,这个从史便念在袁盎当年的恩德,变卖了随身财物买来酒水,灌醉了看押袁盎的士兵,割开营帐放走了袁盎。” “袁盎独自逃出敌营,步行一夜,终于碰到了梁国的轻骑斥候,遂借马逃离。” 在聊正事的时候,周仁便不再是那慈眉善目的医者,而像是一个冰冷的机器。 尤其是在向天子启做情报汇总的时候,周仁更是会化身为坊间传闻那般:音冷刺骨,面挂寒霜,眸不见悲喜,语不闻哀乐。 御榻上的天子启却是莫名轻松,听周仁汇报完袁盎此番出使,却从叛军大营侥幸活着逃回来的大致过程,面上更是涌现出阵阵笑意。 只是开口说出的话,却比周仁那‘挂着寒霜’的面庞,都还要让人心底发寒…… “好一个袁丝;” “在长安,朝野内外无人不念着他的好,到了郡县地方,也有不知多少人自发送来米粮酒肉,只为一睹‘名士’真容。” “怎到了叛军大营,都能碰上愿意冒着性命之忧,放其逃命的故旧?” 对天子启这一问,周仁一言不发。 袁盎和晁错这两个死对头,不单是彼此关系恶劣,就连性格,都是两个截然相反的极端。 ——晁错出身于法家,又是先帝安车驷马征辟的《尚书》博士,极为倨傲! 对于想要和自己交好的人,晁错非但不屑于与‘庸人为伍’,更是会指责这些人蝇营狗苟,实在是最地道不过的五蠢! 而袁盎却截然相反,极其喜欢交朋友。 在长安,袁盎的府邸从不关闭正门,凡是登门拜访的,不问缘由、来历,都会被下人们迎入府中。 想住下,侧院的客房随便挑,想住多久住多久; 不想住了,人家好吃好喝欢送不说,临走还给你塞盘缠。 想要登门拜访袁盎,无论是官员豪族,还是落魄文士,都会被迎入府内暂且住下,袁盎怎么都会抽出空见上一面。 至于送姬妾美人之类,那就更是常规操作了。 以至于当下,几乎是整个关中三辅,都无人不知‘豪侠袁盎’这个名号; 便是到了关东,一听到袁盎这个名字,无论是游侠地痞,还是官员豪强,也大都会立刻起身,以表达自己的敬意。 都不用说别的,就说去年,袁盎因《削藩策》一事而被罢官,被天子启一撸到底成了白身; 换做朝中其他人——任何一个人,没有彻侯的爵位和封国,官职又被一撸到底,就算不沦落到街头,也肯定会生活拮据。 但袁盎呢? 嘿! 人家哪怕是一介白身,也照样能不经通传,自由出入长乐宫! 东宫太后,天子生母,人家想见就见——想什么时候见就什么时候见! 在东宫尚且有这么大面子,若出了长安,那就更别提了。 每到一个地方,都不知有多少豪强富户、游侠地痞,乃至于当地官员自发带着吃食财货,只求袁盎能收下自己的心意。 毫不夸张的说:哪怕有一天,袁盎被抄没全部家产,剥夺官职、爵禄,更被禁止出入长乐; 就这么身着单衣,身无长物的走出长安城,袁盎也照样能在汉家游玩一大圈,然后锦衣华服、油光满面的回到长安。 如此盘根错节,或者说是鱼龙混杂的人脉,自然是为袁盎带来了许多便利,以及必要时的援助。 ——就好比此番,负皇命出使叛军大营,被刘濞囚禁,袁盎庞大的人脉网,也依旧能帮助袁盎逃出生天。 只是这样庞大的能量,对于掌权者而言…… “既是回了朝,复了命,那就收回天子节,免去临时任命的太常之职吧。” “反正有那块自由出入东宫长乐的宫牌,他袁盎哪怕是一介白身,也照样能游走于朝野内外?” 天子启这句话,是带着一些讽刺意味的。 但周仁却一板一眼的点下头,表示自己领命。 说过袁盎的事,天子启自然而然,便又问起了平叛之事的后续。 周仁自也是娓娓道来。 “赵王遂固守邯郸不出,车骑将军郦寄一时没了办法,便先将邯郸围了起来,派将军栾布去了齐地。” “济南、淄川、胶东、胶西四王,以及那‘吴将周丘’围攻齐都临淄,三月而不能下,又有栾布率兵来援,更吴楚大军溃散,便也各自退兵回了各自的封国。” “——栾布进了临淄,查出齐王刘将闾过去这几个月,一直在和胶东、胶西诸王往来书信,打算等刘濞、刘戊的叛军主力攻下睢阳之后,齐系再合兵东进,抢先一步攻入关中,以图‘黄雀在后’。” “自知丑事败露,齐王遂于王宫内自尽。” “济南、淄川、胶东、胶西,还有被自己的郎中令弹压的济北王、被周丘击败的城阳王,都在各自的封国能等候处置。” 听闻此言,天子启平躺在御榻上,看着殿室顶部的横梁思虑良久; 旋即便坐起身,迅速进入到工作状态当中。 “派韩颓当去齐地,宣读诏书,治胶东、胶西、济南、淄川四王死罪。” “——尽可能让他们自留体面。” “至于齐王,便也循着楚王故事,许其葬入王陵;封禁齐王宫,齐王诸子、公主,又王后、姬嫔,皆戴罪候诏。” “宣济北、城阳二王,即刻入朝觐见!” ··· “邯郸那边,让栾布领兵从齐地折回,与郦寄汇合。” “诏允郦寄:在必要的情况下,可以不必顾虑邯郸城内的百姓,直接引大河之水淹破邯郸!” “淮南系三王,除衡山王暂留国内,应对灾荒之外,其余二王也召入朝。” 针对齐系、淮南系,以及赵地做出针对性指示,关于平叛的话题,便也算就此结束了。 ——吴楚那边,自有周亚夫派兵去扫荡。 倒是梁国…… “荣那小子,还在睢阳?” 见天子启问起皇长子刘荣,周仁只下意识一抬眼皮,嘴上却是片刻都不敢耽误。 “吴楚败亡之后,长公子以‘王叔入朝,不便久留睢阳’为名,向西撤到了荥阳。” “修整数日,或许就会由大将军窦婴派兵护送,重返长安……” 闻言,天子启只轻眯起眼角,若有所思的望向殿门之外。 许久,方神情漠然的拿出两叠绢布,递到了周仁的面前。 “这两封密诏,分别给窦婴、周亚夫送去。” “——要快。” “一定要在荣那小子回朝之前,将这二人的‘回书’给取回长安。” 周仁再拜,默然领命。 又和周仁聊聊了朝野内外——主要是弟弟刘武,以及姐姐刘嫖,天子启便也随之遣退了周仁。 而在周仁离开之后,天子启默然望向殿门外的防线,眉宇间,也悄然涌现出一股戏谑。 或者说是恶趣味。 “公子,这便要如愿以偿了……” “只是这泼天权势,公子,能否把握得住呢……” (本章完) 第125章 父死子继,可歌可泣 荥阳和敖仓,其实并不在一个地方。 在睢阳以西,进出河东、河内的交通要道,靠北侧是荥阳城; 与荥阳隔着直道,相聚数十里的位置,才是背靠山崖,位于南侧的敖仓。 吴楚虽已败亡,叛乱基本已经平定,但窦婴派去驻守敖仓的兵马,却依旧没有急于撤回。 荥阳-敖仓一线的兵力分布,依旧是敖仓有五万河东郡兵、五万关中兵马严加防范; 其余的十五万大军,则都被窦婴驻扎在荥阳。 作为大将军,窦婴此刻本该为接下来班师回朝,以及自函谷关进入关中之后,沿途遣散麾下大军做准备。 但皇长子刘荣从睢阳西撤,暂时驻足于荥阳一线修整,窦婴便也只得放下手里的事,趁着刘荣还没踏上返回长安的远途,和刘荣再好好交流一番。 ——刘荣对此,显然也早有心理准备。 甚至可以说:正是知道表叔窦婴,即将干一件看似极犯忌讳,实则却正中天子启下怀的事,刘荣才会在荥阳停留。 说来此事,还是刘荣主动跟窦婴提及的…… 只是停留归停留,刘荣却也并没有直接去窦婴的荥阳大帐,聊那些每单拎出来一句,都足以让血液染红一条溪流的、极犯忌讳的话。 好赖还有一杆天子节傍身、有一个‘天子使"的身份; 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也是为了给自己和表叔窦婴一个‘方便说话"的环境,刘荣便以‘代天子巡查"的名义,来到了荥阳以南数十里位置的敖仓。 正巡视间,表叔窦婴——或者说是当朝大将军窦婴,也不出刘荣预料的姗姗来迟。 「近些时日,表叔当是忙碌的紧。」 「只待诏书送抵,表叔,便当要班师回朝了?」 负手含笑,行走在高高耸起的粮堆之间,刘荣自然的开启了话题。 而窦婴的回应,也是莫名突兀,却又让刘荣莫名感到一阵亲切。 「公子,似是晒黑了些;」 「嗯~身子骨也壮实了不少。」 答非所问的一番话,只惹得刘荣面上笑意更甚,脚下步幅却也是稍缓了下来。 虽然‘巡视敖仓"只是借口,但刘荣也并没有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和表叔窦婴之间的谈话之上。 一路走走停停,不时翻翻仓吏递来的簿子,再捅一捅高高耸立起的粮草堆; 直到巡视工作完全结束,陪同在身边的仓吏们都走开,只留下刘荣的窦婴叔侄二人,刘荣才自顾自走在乡野小道之上,同表叔窦婴说起了正事。 「吴楚主力败亡,吴王刘濞、楚王刘戊身死;」 「太尉仍驻昌邑,派麾下将士尽出,以荡平吴地、楚地。」 「——淮南地,有淮南相张释之,便也出不了岔子。」 「齐地有将军栾布,赵地有曲周侯郦寄……」 「哦对,还有老五。」 ··· 「平乱之事,大抵都已经有了定论。」 「待我回了长安,免不得要同皇祖母,还有梁王叔、馆陶姑母来过一场……」 说到此处,刘荣脚下仍向前走着,却也终是将撒向前方的目光,移到了身侧的表叔窦婴身上。 「表叔,或许不应该急着回长安。」 「若不然,难免不会夹在皇祖母和侄儿之间,左右为难。」 慢条斯理的说着,刘荣也时刻含笑侧着头,观察起表叔窦婴面上的神情变化。 ——早先,吴楚之乱尚未爆发,窦婴也还不是大将军、尚还在 长安做太子詹事时,刘荣就曾和窦婴主动提起过这件事。 只是当时,刘荣并没有指望窦婴能给自己明确答复,也确实没有从窦婴这里,得到任何答复。 刘荣很清楚:这件事,窦婴哪怕是真的要做,也绝对不可能在事先,对刘荣做下任何承诺。 非但不会做出承诺,甚至还要极力避免此事,和刘荣扯上干系。 只是眼下,已经到了窦婴非做出决断不可的时候,做还是不做,也就是未来这几天的功夫; 刘荣自睢阳折返长安,沿经荥阳,借机来探探表叔窦婴的口风,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当然,如果只是想探探窦婴的口风,刘荣其实并不应该在荥阳停留。 真正让刘荣,冒着和这件事扯上关系的风险,也要在荥阳停这么几天,和表叔窦婴聊这么一下,究其原因…… 「想必公子,也已经收到风声了?」 却见窦婴闻言,又是答非所问的道出一语,更满是耐人寻味的对刘荣一笑。 而后,才略带些喜悦道:「陛下已经派人来荥阳,和臣通过气了。」 「——此番,平定吴楚七国之乱,臣居次功,侯三千户;」 「回朝之后,进光禄大夫,拜太子太傅……」 这,才是刘荣此番,非要在荥阳停留,和表叔窦婴提前沟通的原因。 ——回朝之后,曾经的太子詹事窦婴,要变成太子太傅了。 太子太傅; 而非,太弟太傅…… 「若是一切顺利,在长安再次见到表叔,便当要称表叔一声:老师了?」 淡淡一语,也惹得窦婴低头一笑:「若果真如此,彼时确是要称公子一声:家上……」 便是这么猜哑谜似的一阵交谈,刘荣也算是明白了窦婴最终的决定。 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带着令人如沐春风的浅浅笑意,侧身正对向表叔窦婴。 「既然有了决断,表叔近几日,便当有所动作了。」 「——父皇的密诏,很可能已经从长安发出。」 「若是密诏先一步送到,那表叔再上奏请立,恐怕便会落了下乘。」 「如果能在密诏送到荥阳之前,先一步将请立奏疏送到长安,那表叔往后在父皇那里,便当是简在帝心,君臣无猜……」 闻言,窦婴仍旧是不发一言,甚至都点头、摇头的动作都没有; 只仍旧是一副笑呵呵的神容,自然地对刘荣一拱手。 一切,尽在不言中…… 「即便是要‘拥兵自重",表叔率军滞留荥阳,也必须有一个正当的理由。」 「——我听说,吴王刘濞的门客周丘,在齐地拉起了一支十几万人的兵马。」 「虽然吴楚主力败亡之后,周丘也已身死于撤军途中,但那十几万兵马却撒入了楚国各地,或占山为王,或落草为寇。」 ··· 「栾布去了齐地,只是为了保下临淄,淄川、济南、胶东、胶西四国退了兵,栾布便会率军重返赵地,继续围攻邯郸。」 「如此一来,楚地——周丘的那十万兵马,便只能由周太尉派兵围剿。」 「周太尉兵马尽散于吴、楚之地,又有楚地那十几万贼兵、吴楚主力数十万溃军为祸地方,以至关东糜烂;」 「如此关头,宗庙、社稷仍为完全稳固,荥阳-敖仓,仍旧需要表叔率军驻守。」 「——在发往长安的奏疏上,表叔可以用这套说辞,来规避朝野的攻讦。」 「待回了长安,我也会在朝中为表叔斡旋。」 见刘荣为自己盘算起此番,以‘拥兵自重"为筹码上表请立太子储君的事,窦婴非但不觉得刘荣功利,反而还觉得心里一阵温暖。 ——现在的刘荣,已经不需要借窦婴的手,来达成‘得立为太子储君"的目的了。 皇长子的超然身份,为刘荣带来的继承顺位,自不必再多赘述。 单说此番,刘荣假节奔赴前线,外加梁王刘武提前离开睢阳,入朝长安,便已经为刘荣赢得了足够多的筹码。 想想此刻,睢阳的百姓都在谈论什么? 几乎每一个人都在说:皇长子没来之前,睢阳岌岌可危,纵是梁王刘武,都是慌乱下一日连发七封血书,以求长安派兵支援! 之后呢? 皇长子来了,带了一杆天子节,几千头肉牛,外加五百来号人。 五百人,撒进睢阳那十来万守军中,怕是连一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可就是在皇长子来了睢阳之后,战事便瞬间变得轻松了起来! 城内,守军将士愈战愈勇,士气愈发高涨,作战应敌愈发从容不迫、游刃有余; 而城外,吴楚贼军的攻势愈发疲软,甚至是皇长子才刚来睢阳没多久,叛军就像是认定‘睢阳无法攻破"般,转头去打周亚夫的昌邑去了…… 这,难不倒还不能算作是天命所归? ——为了攻破睢阳,叛军可是连‘攻破睢阳城,生擒汉太子"的口号都喊出来了! 结果呢? 都还不是太子储君,仅仅只是皇长子的刘荣,只‘花"了短短几天时间,就让吴楚叛军彻底绝了攻破睢阳的心思,宁愿转头跑到周亚夫的昌邑,撞了个头破血流…… ··· 真实状况如何,窦婴当然是知道的。 ——说实在的,睢阳能守下来,其实和刘荣关系不大。 刘荣的出现,顶多也就是提振了睢阳守军的军心士气,让守城的将士们,吃下了一颗名为‘皇长子都来睢阳了,那睢阳应该不会被攻破"的定心丸。 但这也丝毫不妨碍窦婴,得出‘公子已经不再需要通过我,来谋求储君太子之位"的结论。 道理很简单:作为皇长子,尤其又没有嫡出的手足兄弟,即便只是庶长子,刘荣也天然具备对储君太子之位的超然竞争力。 在此基础上,再加上一个天子启‘必须尽快立太子,以绝梁王刘武的心思"的考虑,刘荣得立为太子储君,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哪怕此番,刘荣没有奔赴前线,没有捞取这么多民声名望,乃至于武勋,在乱平之后,刘荣也是十成十要获封为太子储君的! 在这个前提下,刘荣却依旧提醒窦婴:这件事要怎么怎么做,这个风险要怎么怎么规避…… 「公子,是在为我谋算啊~」 「明明已经不需要通过我,来获封为太子储君,却还是专门和我说这些……」 「——公子是在为我、为我窦氏谋算……」 「是为了日后的太子太傅、为自己的老师谋算……」 如是想着,窦婴面上也不由得一阵动容,望向刘荣的目光,也愈发带上了感激之情。 但刘荣却不会告诉表叔窦婴:自己,真没有窦婴想象的那么高尚…… 「板上钉钉的太子储君?」 「——就像是原本的历史上那样?」 「呵;」 「如果不早点筹谋布局,这太子储君之位,怕不是张体验卡而已……」 心下如是想着,刘荣面上却做出一 副‘我就顺手帮你一把,你别太往心里去"的洒然,伸手拍了拍窦婴肩侧,又对窦婴咧嘴一笑。 待窦婴神情复杂的再拱手一拜,刘荣才再度回过身,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慢步朝前走去。 一边走,一边也就免不得同表叔窦婴——同自己未来的太子太傅闲聊起来。 「听说此番,表叔得了一猛士,名曰:灌夫?」 听刘荣问起此人,窦婴面上只油然生出一抹敬意,说话间,更是激动地用手比划上了。 「确是!」 「公子或有不知:灌夫此人,作战极为勇猛,又极为忠义!」 ··· 「这灌夫的父亲灌孟,本名张孟,曾做过颍阴侯:灌婴的家臣。」 「曾跟随灌婴征讨济北王刘兴居,又立下不菲战功,更被灌婴举荐为军中将帅,有感于灌婴的知遇之恩,方举家改了灌姓。」 「此番平乱,颍阴侯灌合跟随周太尉出征,向周太尉举荐了灌孟,周太尉也觉得此人可堪重任,便任为灌孟为校尉。」 「灌孟做了校尉,其子灌夫,便从家乡征集了乡勇一千,跟随父亲一同出征……」 正眉飞色舞的说着,窦婴正要说到要紧处,却见刘荣悄然抬起手; 待窦婴面带不解的侧过身,又见刘荣怪笑着一摇头,顺势将话题接了过去。 「后来的事,我也听说了。」 「——灌孟年老,虽然得到颍阴侯举荐,成为太尉周亚夫账下的校尉,但总是被人耻笑‘年老脱力",不复当年之勇。」 「于是,为了证明自己宝刀未老,灌孟便再三违背周太尉的军令,擅自引部出昌邑,攻打刘濞的吴楚叛军。」 「只最终,还没来得及证明自己,便死在了吴楚叛军的重围之下?」 神情古怪的一语,只惹得窦婴面色稍一滞,眉宇间也稍涌上了些不自然。 ——此番平叛,有骁骑都尉李广‘珠玉在前",无论是长安朝堂还是汉室军方,都开始对战时抗令之类的事敏感了起来。 窦婴原本是想在刘荣面前,夸一夸灌夫这个猛士,却被刘荣这么一语道破个中龃龉,自也就难免有些尴尬。 刘荣却并没有就此打住,而是继续往下说道:「太祖高皇帝有制:父子一同从军,其中一人战死,另一人便可以撤离战场,护送亡者灵柩归乡。」 「灌孟身死,作为儿子的灌夫,却并没有按照惯例扶灵而走,反而自作主张——自任为‘校尉",接替了乃父灌孟的职务。」 「又慷慨激昂的鼓动士卒,以‘为父报仇"为由,召集了军中部旧,再度违背周太尉的军令私自出营,与贼军交战……」 听刘荣说到这里,窦婴纵然已不再有在刘荣面前,举荐灌夫的想法,也还是忍不住开口,为灌夫辩解了起来。 「灌夫…不算违抗军令吧?」 「毕竟是为报杀父之仇,最终跟随灌夫出战的,也只有灌夫自己的家奴十余骑,以及两位同乡?」 「更何况出战之后,灌夫颇有斩获……」 「只带着十余骑,便一路冲杀到了吴楚军纛之下,连斩贼军数十人不说,还险些斩将夺旗而归………」 原本是要为灌夫辩解,以免即将得封为太子储君的刘荣,对灌夫生出不好的印象; 只是越说,窦婴自己的面色便越古怪,说到最后,更是神情郁闷的低下头去。 「是啊~」 「——颇有斩获。」 「同样是违令私出,同样是只身获存,也同样是‘斩将夺旗"……」 「假以时日,未必不会是又一个骁骑李广……」 便见刘荣再度适时接过话头,寥寥数语,便点破了灌夫这个人的底细。 ——此战过后,灌夫名震天下! 但让灌夫扬名的,却并非是带着十几骑冲入敌阵,斩杀数十人,又得以冲出敌阵的悍勇。 而是灌孟、灌夫父子上演的‘父死子继"的戏码——在父亲死后,儿子顶上继续作战的战斗精神。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长安朝堂——尤其是当今天子启,也必定会大肆宣扬这桩可歌可泣的英雄事例。 但对于刘荣而言,灌夫,不过是一个低配版的李广而已。 ——你灌夫死了爹,人家李广,那可是家乡所在的整个郡,都被匈奴人践踏了! ——你带着十余骑,杀了几十人,‘险些"斩将夺旗; 人家李广带着三百骑,可是从外向内冲锋,突破了吴楚数十万叛军的包围圈,得以冲入睢阳不说,还实打实拿下了斩将夺旗的大功! 倒是在战时违抗军令这一点上,灌夫分明是和李广师出同门,一脉相承…… 「像灌夫这样的人,我是不会任命为军中将领的。」 「——就算回长安之后,父皇硬要让灌夫成为太子身边的人,以此向天下人标榜‘忠臣义士"之类,我也绝不会重用灌夫。」 「希望表叔也能明白:对于武人而言,尤其是对中层将官而言,违抗军令,是绝对不可接受的大错。」 「有了第一次,便绝不可再用第二次。」 满是淡然的语气说出这番话,刘荣便自然地将话头岔开,聊起了其他事——不大会让窦婴心里不舒服的事。 窦婴有一搭没一搭的应付着,暗下里,却也是不由得思虑起来。 「公子分明在睢阳,怎将昌邑大营——周太尉所部的事,都知晓的这么详细?」 ··· 「难道太尉周亚夫……」 「嗯?」 ··· 「——嘶~~~」 「不会……吧??!」 (本章完)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免费阅读. 第126章 盖棺定论 和表叔窦婴通过气,刘荣便也没在荥阳多做停留。 ——停个一两天,还能说成是皇长子回京路上,在荥阳临时休整,顺便跟表叔打声招呼; 停的久了,可就要让刘荣,牵扯进窦婴即将要做的事里了。 从荥阳走的着急,回长安的路上,刘荣却是不紧不慢。 来到河东,走一走看一看; 到了河内,停一停转一转。 磨磨蹭蹭过了函谷,重新踏足关中大地,刘荣一行四百多号人,更是一路游山玩水,好似完全没有急于回朝复命的认知。 对外,刘荣自然是以‘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没怎么出过长安’为由,为自己一路磨蹭做出了解释。 ——我都在长安待了小半辈子了,好不容易有机会出长安,还不能享受享受了? 于是,朝野内外,便也就此默认了‘皇长子玩性大发’,舍不得太快回长安的想法。 但天子启却知道:刘荣,这是特地在为自己留时间。 只是天子启并不知道的是:刘荣不单是在给自己,留够应对母亲窦太后、弟弟刘武的时间; 与此同时,刘荣也在给函谷关外‘拥兵自重’,逼宫请立太子的窦婴、周亚夫二人,留下足够的时间…… · · · “今日朝议,诸卿重点商议商议,关于吴楚之乱平定之后的事。” 天子启新元三年,春正月。 端坐于未央宫温室殿上首的御榻之上,天子启如是一语,便将目光从殿内百官公卿身上扫过。 ——吴楚之乱,已经彻底平定。 今日朝议,与其说是‘商量一下收尾工作’,倒不如说是一次总结汇报会议。 明面上,是朝堂有司向天子启,汇报一下吴楚之乱平定之后,关东各地目前的状况,以及各路反王的处置结果。 但实际上,这些事,不是天子启第一个收到消息,就直接是天子启下令去做的。 所以实际上,这场总结汇报,与其说是朝堂对天子启汇报,倒不如说是借着这个名义,来为整场吴楚七国之乱,给出一个官方的定性、定论。 固尔,即便是已经向天子启一次性上三封奏疏、请乞骸骨的老丞相申屠嘉,也还是出现在了这场朝议之上。 但总有细心的人发现:申屠嘉虽然与会,也确实坐在了丞相专属的位置——东席首座,可申屠嘉腰间那枚相印,却被摆在了天子启身前的御案之上。 再结合坊间,那些并不曾被刻意压下的流言蜚语,大部分人也都能得出结论:今日这场朝议,大概率会是老丞相申屠嘉,所参加的最后一场朝议。 同时,也将是老丞相申屠嘉,最后一次向天子启请辞告老…… “丞相故安侯臣申屠嘉,顿首顿首,昧死百拜。” 不出意外的,在天子启示意百官‘可以开始喷吴楚乱贼了’后,率先站出来的,仍旧是身为百官之首的老丞相申屠嘉。 在天子启百感交集,更满带着不舍的目光注视下,申屠嘉颤巍巍站出身,对上首拱手一拜。 而后直起身,从怀中取出一卷足有手臂粗,摊开来足有五尺长的竹简,清了清嗓。 “吴楚之乱,看似是因吴王刘濞自广陵举兵而突然爆发,然实则,却是早有征兆的事。” “——汉二十七年,吕太后驾崩,太宗孝文皇帝自代地入继大统。” “适时,为了安抚被吕太后、被诸吕外戚恐吓多年的宗亲诸侯,太宗孝文皇帝于关东,实可谓广布雨露恩泽。” “齐悼惠王刘肥孙、齐哀王刘襄子:齐文王刘则无嗣而薨,依律,本当除国;” “但太宗孝文皇帝却说:齐悼惠王,是连孝惠皇帝都敬重有加的长兄,不能因为后代绝嗣而断了血食三牲——于是遍封悼惠诸子王齐地。” “但太宗孝文皇帝遍封于齐地的悼惠诸子,也就是齐系七家宗亲诸侯,此番却有济南、淄川、胶东、胶西四王举兵。” “济北‘谋逆未遂’,被济北郎中令所镇压;齐王大奸似忠,看似没有举兵,实则却是想要坐收渔翁之利。” “固齐系七王,实反者有六,仅余城阳忠于长安,却也被吴王刘濞派出的门客周丘,一战而尽溃兵马……” 说到这里,申屠嘉借着话头调整了一下呼吸,才满是失望的自顾自摇摇头。 而后,才将目光从手中的简书上抬起,望向上首御榻方向。 “齐悼惠王一脉,实在是辜负了太宗孝文皇帝的恩德。” “封七王,反六王!” “——若还让齐系保有宗庙,那便是对那些忠于宗庙、社稷的贤王,最大的不公。” “故:丞相故安侯申屠嘉,顿首百拜!” “请陛下除胶东、胶西、济南、济北、淄川、城阳、齐国——这七国宗庙,乃告天下人:如此忘恩负义之辈,不配再做我汉家的宗亲诸侯,更不配保有社稷、香火!” ··· “便是城阳忠于社稷,也终归败于周丘——一介高阳酒徒之手,纵仍可为王,也不该再王于齐地,而当移封别处。” “其余六王,齐王刘将闾引咎自尽,胶东、胶西、淄川、济南四王,亦已伏诛。” “仅存济北王刘志,因为没有真正举兵反叛,而尚未被治罪。” “——臣认为,济北王并非是不想反,甚至都并不是没有反,而是分明已经举兵,却被国中忠臣阻止了而已。” “故而,济北王刘志这一脉,纵是可以保有血脉后嗣,也至少要诛除济北王刘志本人,以儆效尤……” 说到最后,老丞相才刚打起的精神气,便已是有些萎靡了起来。 原本炯炯有神的双目,此刻只写满疲惫和混浊; 正义凛然的面容,也尽是一片灰败。 就连语调中,那义正言辞、杀气腾腾的坚定,也莫名带上了一阵病态的虚弱。 ——申屠嘉,真的很老很老了。 别说是在这个平均寿命不到三十,过了四十岁便可以口称‘老朽’‘老夫’的时代了; 就算是在后世,那个几乎人均年过花甲的新时代,一位七十七岁的老人,尤其还是早年自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开国将领,其身体状况,都不大可能太好。 尤其申屠嘉年轻时从军,开国后从政,先是在关东腹地:淮阳做了十几年郡守,之后又是入朝为内史、御史大夫,再到官拜丞相——无不是让人心里憔悴的职位。 后世有一个说法: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申屠嘉这一生,先是从军反秦,后又以汉击楚; 从了政,先是做了淮阳郡守,以‘附郭省城’,而后便是做了内史,成了整个关中的地区的一把手。 做了丞相,那就更是成了群臣避道、礼绝百僚的辅政大臣,甚至可以说是‘常务副皇帝’。 一生辛劳,到了如今这个年纪,能不用靠人扶着,独自走上这温室殿,就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 就更别提手持那卷重达十来斤的长简,对天子启,以及在场的整个长安朝堂,就吴楚之乱做总结汇报了。 对于申屠嘉此时的状态,朝堂百官都只一阵不忍。 倒是天子启——最舍不得丞相的是天子启,最先注意到关键点的,也同样是天子启。 “丞相所言虽有理,却是有些过犹不及了。” 淡然道出一语,算是初步否定了申屠嘉——或者说是长安朝堂针对吴楚之乱的定性,天子启便从御榻上站起身。 负手挺胸,遥望向殿门外,满是惆怅的沉默许久,才给出了自己的‘整改意见’。 “齐系七王中,济南、淄川、胶东、胶西四王举兵谋乱,这是不争的事实。” “既然做了谋乱之事,那除了这四国宗祠,治罪于这四王及其亲人、后嗣,自是题中应有之理。” “但其余三王,就有待商榷了。” “——尤其是齐王刘将闾,承的是齐悼惠王的宗祠,更不得不慎。” ··· “在朕看来,齐王刘将闾无论是想做忠臣,还是想要坐收渔翁之利,至少齐国的兵马,并不曾有过谋乱的举动。” “兵马没有异动,那也就是齐王没有不轨的举动,顶多也只能算是有过不轨的心思。” “——这样的心思,不止齐王刘将闾:遍观关东宗亲诸侯,未必就有几个人,敢说自己从来没有过。” “只是想想而已,又没做出来……” “太宗孝文皇帝除诽谤令,以明我汉家,绝不会因言治罪。” “因言治罪尚不可取,又怎么能因为一个人的想法、心思,而作为一个人的罪证呢?” 说着,天子启便轻叹一口气,又微微一颔首。 “齐王虽有反心,却并没有反举。” “——人死债消,是民间由来已久的风俗。” “我汉家自太宗孝文皇帝始,也同样有将相不辱,许公卿二千石自留体面的惯例。” ··· “齐王既已自留体面,便到此为止吧。” “——齐王即薨,自以诸侯王礼,葬入王陵便是。” “待盖棺定论之后,诸朝公当请太后颁诏,以齐王太子继齐国宗庙,继悼惠王香火。” “也不需要让齐地百姓,知道齐王刘将闾究竟因何而死,只当是正常的先王死、太子继即可……” 乍一听天子启这番话,殿内朝臣百官只满是讶异的抬起头,望向御榻方向的目光,更无不带着不可置信之色。 ——您哪位? ——俺们汉家的陛下呢? ——您给藏哪儿去了??? 不能怪百官如此大惊小怪,实在是天子启这番话,和先前那封通篇写着‘赶尽杀绝’四个字的诏书,形成了过于鲜明的对比。 个把月前,朝堂内外请求只诛首恶,尽赦属从,天子启杀气腾腾来了一句:深入多杀为要! 朝野内外人心惶惶,好不容易接受了这个既定事实,今天又摆出一副存亡续断,保留齐悼惠王一脉宗祠的老好人架势? 合着好赖话,都让你天子启说了??? 但很快,这些人精们便先后反应了过来,明白了天子启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 ——天子启压根儿没变! 对于这场吴楚之乱的参与者,天子启,仍旧是持‘深入多杀为要’的强硬态度! 只是眼下,再怎么深入、再怎么多杀,该死的人,也都已经死的差不多了。 这种时候,就算天子启摆出一个‘不忍关东血流漂橹’的仁君之态,也顶多就是赦免那堆积如山的贼子尸首。 说白了:天子启已经达成自己的目的,让参与这场叛乱的贼子,享受到了长安朝堂‘深入多杀为要’的深切关怀。 如今,该死的人都死了,还没死的人也不好再杀了,天子启这才摆出一副仁君的架势,来立一波人设。 只能说:有天子启这样的皇帝,而且是前半页连续出,后半页隔三差五也能出一位——活该刘汉社稷,能被后人冠以‘独汉以强亡’的美誉…… “齐国如此,济北、城阳,自更当怀柔。” “——济北和齐王一样,终归没有具体的反举;” “城阳更是齐系七王中,唯一一个从始至终都忠于宗庙、社稷,始终不愿从贼的忠臣。” “如果仅仅只是因为兵败,便要治罪于这难得的忠臣,那日后再发生类似的事,又怎会有人敢做忠臣呢?” “这是朕很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 “济北王有过,但无大罪,不可再王齐地。” “朝议结束之后,朝堂有司商议一下,再去奏请太后,以移封济北。” “至于城阳王,既然是忠于宗庙、社稷的忠良,便也移封到更大、更好的诸侯国吧。” “如此,齐系七王,举兵反叛的四王咎由自取,济北、城阳移封——纵是嫡脉:齐国得保宗社,也不用再担心日后,齐地会再次出现‘悼惠诸子合兵谋乱’的问题。” 天子启下了定论,公卿百官自然是躬身领命,初步通过了这场吴楚之乱中,长安朝堂对齐系七王的具体定性。 原本想要做一个全面汇报,才刚说起齐系,就被天子启开口打断; 再加上身体状况确实有些堪忧,申屠嘉索性便也就此打住,把舞台留给了明显有了决断的天子启。 见申屠嘉这般架势,天子启也不矫情,只象征性的问了几句‘淮南系,有谁想说说吗?’,便当仁不让的抢过了‘话筒’。 有齐系——尤其是齐王刘将闾、济北王刘志二人打底,对于淮南系三王的定论,自然也就没有了悬念。 ——淮南王刘安、庐江王刘赐,皆没有具体的反叛举动,不纳入‘叛王’之列。 淮南王刘安,仍王淮南,令朝堂有司重点商筹,从速为淮南王刘安配齐王太傅、王相、中尉,以授忠君之道。 不出意外的话,未来的五到十年之内,淮南王刘安,便都要在长安派来的王太傅、王相,为自己准备的爱国思想教育课中度过了。 庐江王刘赐,虽然同样不被纳入‘叛王’之列,却也被天子启直接移封为衡阳王:戴罪立功,收拾好因去年秋天雨刨,而至今饱受粮荒之苦的衡山国。 至于衡山王刘勃,作为淮南系三王唯一的忠臣,天子启自然是不吝赞美之词。 最终,同样是在不经过东宫窦太后的允许,便‘代俎越庖’,直接下令:移封衡山王刘勃,为济北王! 相较于衡山国,位于齐地的济北国,无论是国土面积、人口户数,又或是田亩质量、地理位置,都绝对是高了不止三两个档次。 毋庸置疑:作为忠臣的刘勃,得到了自己应得的褒奖。 齐系、淮南系,是小而多的繁杂; 而剩下的吴、楚、赵,却是大而重的要点。 针对这三家,朝堂争执了许久,才终于由天子启强势拍板。 ——楚国,保留宗祠! 但原有的三郡,要按照吴楚之乱爆发前,长安朝堂早就颁下的削藩诏书,削夺其东海郡。 剩下的两郡仍为‘楚国’,从楚元王刘交的其他儿子,也就是死去的叛王:楚王刘戊的叔叔们当中,选择一位长者继之,以保留楚元王一脉的香火。 吴国同理:按照叛乱爆发前定下的章程,削去豫章、会稽二郡! 仅剩的一个广陵郡,却不是由刘濞这一脉的人继承。 ——削吴国豫章、会稽二郡,以为郡县! 改广陵郡为江都国,待封一位宗亲诸侯。 不出意外的话,这个江都王的位置,会留给当今天子启的诸位公子,而且大概率是一个年纪大些的公子。 至于赵国,由于才刚被郦寄、栾布,以及公子刘非合力,引大河之水淹城而破,赵地之民对此怨声载道,甚至都有些民怨沸腾。 所以对于赵国,天子启只给出一个‘除赵国宗祠’的结论,便没再往下细说。 ——引大河而水淹邯郸,让赵国民众对长安朝堂,生出了不小的反抗情绪。 最好的选择,是将赵国冷处理,等风声过去,再讨论该肢解赵国,还是直接派一个公子去王赵地。 齐系、淮南系,以及吴、楚、赵三国都有了定论,也就是针对叛贼的定性已经结束,接下来,自然就该是论功行赏。 只是在那之前,丞相申屠嘉的意外‘乱入’,却中断了朝议进程。 不出所有人预料:申屠嘉,请乞骸骨…… (本章完) 第127章 请周亚夫开始表演 这是第一次。 汉家的丞相主动乞骸骨,主动拒绝终老任上——这是有汉以来的第一遭。 从太祖高皇帝年间的酂侯萧何,到孝惠皇帝年间的平阳侯曹参、安国侯王陵; 再到吕太后年间的左、右相国:辟阳侯审食其、曲逆侯陈平; 乃至先帝年间的绛侯周勃、颍阴侯灌婴、北平侯张苍…… ——掰着指头算下来,故安侯申屠嘉,是汉家第九任丞相。 而在申屠嘉之前的八任丞相,萧何、曹参、陈平、灌婴四人,是在任上终老; 审食其、周勃、张苍三人,则是被天子罢免。 至于仅有的个例:安国侯王陵,则是因为反对吕太后遍封诸吕子侄为王侯,而被吕太后明升暗贬,拜为皇帝太傅。 从这八人的经历就不难看出:只要有可能,汉家的丞相——甚至是绝大多数官员,都是更愿意终老于任上,而非在年迈时主动告老请辞的。 就拿有汉以来,仅有的三位被罢免的丞相举例; ——审食其被罢免,完全就是因为其乃吕太后所拜、其相权完全源自吕太后! 吕太后驾崩、诸吕伏诛,审食其能留下一条小命,都还是太宗孝文皇帝仁慈; 哪怕是想眷恋相位而不去,在‘诸吕伏诛’的背景下,也是完全没有操作的可能。 ——周勃被罢免,更是千古奇谈; 先帝以一句‘功侯们本该待着封国,如今却贪慕长安的繁华而眷恋不去,丞相是百官之首,就给他们做个表率吧’,便把周勃赶回封国去了! 愣是搞得周勃一点脾气都没有,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至于北平侯张苍,那就更不用多提——因为黄龙改元一事,而和先帝起了龃龉,从而被先帝强硬罢相; 到如今,老爷子一百来岁的年纪,愣是再也没来过长安,甚至都不允许家中子侄,来长安转转、看看。 究其原因,也还是绕不过先帝当年罢相,搞得老爷子‘晚节不保’,没能终老于丞相任上。 对于后世的人而言,这或许稍有些奇怪。 但实际上,早在这距离后世两千多年的汉室,华夏民族的精英阶级,就已经明白什么叫人走茶凉了。 当然,个人的思想境界达到一定高度,也确实有可能克服人心、人性,从而做出急流勇退的选择。 但汉家,乃至整个封建时代的官员都更愿意终老任上,而非临老退休,却也并不完全是由于人性的扭曲、道德的沦丧。 ——这其中,还有一个关键的点,让封建时代的官员们,不得不占着位置‘眷恋不去’。 舆论。 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怕被捅脊梁骨。 道理很简单:汉家的第一任丞相,同时也是汉家——乃至华夏自汉以后的、每一任丞相的榜样和模板:酂文终侯萧何,是在任上终老的。 对此,太祖高皇帝刘邦的说辞是:宗庙、社稷,片刻都离不开萧相国! 这样一来,问题就很简单了。 ——太祖高皇帝当年,那可是一天都离不开萧相国! ——人萧相国都要断气儿了,孝惠皇帝都还在向病榻上,正值弥留之际的萧相国问策! 怎么到了你这儿,宗庙、社稷,就离得开你这个做丞相的了? 别是你这个丞相不称职,有你没你,对宗庙、社稷都没区别吧? 更或者,直接就是连本职都没做好,被陛下给罢免了,又怕说出去丢人,才美其名曰:激流勇退,告老还乡? 在这个时代——在这个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的时代,类似这样的负面评价,是无法被证伪的。 甚至哪怕皇帝颁下诏书,明明白白告诉全天下的人:丞相真不是被罢免,只是年纪大了,朕心疼,才特许老丞相颐养天年,也还是完全没用。 这只会被理解为‘皇帝在给老臣留体面’,却根本无法让人相信。 因为没人会相信,也没人愿意相信:这世上,居然会有人愿意主动放弃万石俸禄、相宰之位,宁愿回家乡的穷乡僻壤,做个富家翁。 所以,庸人舍不得权柄,自然不愿离职; 思想境界高、愿意舍弃权力的人,也仍旧难免会被社会舆论所裹挟,只能通过‘终老任上’的方式,来证明自己并不是可有可无的庸相、昏官。 ——你看! ——我到死都还是丞相! ——宗庙、社稷,那是一天都离不开我啊! ——要不是我实在寿数已尽,这丞相之位,哪儿还轮得到别人? 也正是由于这样的时代背景,申屠嘉主动乞骸骨的举动,才会这般让人讶异。 申屠嘉舍得下权柄? 就算舍得下,难道回了家乡,就不怕被人戳脊梁骨吗? 在申屠嘉第一次,同时也是最后一次在公开正式场合,向天子启请奏告老时,温室殿内的每一个人,几乎都带着这样的想法。 但天子启接下来的应答,却是大大出乎了朝臣百官预料的同时,也让天下人——乃至后世之人,重新认识到了这位‘中人之姿’的老丞相,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众卿,或多或少都听说了。” “——在私下,丞相已经再三请辞告老,朕却都没有允准。” “到今日,丞相又在这朝议之上,当着百官功侯的面,再度上奏乞骸骨。” “想来,是丞相心意已决,朕即便想留,也无法让丞相回转心意了?” 天子启此言一出,众人不由得又是一奇,纷纷将愈发惊诧的目光,撒向殿中央的申屠嘉。 早先,坊间确实有过申屠嘉私下上奏,请乞骸骨的舆论。 但大多数人对此,都是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 即便是信的那一半,也更多是认为申屠嘉此番,是又被天子启做的什么事给惹恼了,才又犯了倔脾气,想要拿辞官来威胁天子启。 但当下,看天子启这非但没有丝毫怒意,反而还满带着感怀、唏嘘,更甚是不舍的架势…… “难不成申屠嘉,当真舍得下这滔天权柄,宁愿告老归乡?” “要知道当年,北平侯被罢相,可是惹得天下人无不嗤笑,北平侯羞愤之下,至今都没来过长安呐?” “——何止北平侯?” “——就连北平侯的族亲,都再没人来过长安!” “——没发现这些年,朝堂内外,都没剩几个姓张的官员了吗?” 殿内,百官公卿暗下交头接耳起来,无不为申屠嘉‘居然真的要辞官’而感到震惊。 更让人震惊的,是天子启那非但不恼,反而还满带着不舍的反应。 ——看这架势,申屠嘉,是真的要辞官了? 陛下不舍归不舍,但看这反应,也似是不打算硬留…… 一时间,朝臣班列——尤其是西席的功侯班列之内,顿时便多出好几道蠢蠢欲动的身影! 至于东席,御史大夫陶青更是陡然鼻息粗重,脊背却也不由挺得更直了些——好似丞相之位,已经是陶青的囊中之物。 对于申屠嘉甘愿告老,大多数人都感到惊诧。 但对于那些有资格角逐丞相之位的功侯而言,惊诧归惊诧,唏嘘归唏嘘; 可最要紧的,还是赶紧盯住这好不容易空出来,下一次又不知道要等多久的丞相之位! 天见可怜~ 如今汉家,别说是丞相之位了,就连那些稍微有点实权的九卿职务,其轮转周期,都基本是以十年为单位的…… 除非特殊情况,要想做丞相,除了要有彻侯——至少也得是关内侯的爵位之外,还得先在‘亚相’御史大夫的位置上,坐到上一任丞相老故,或是被罢免; 而要想成为‘亚相’御史大夫,又得在九卿之首的内史之位上,先证明一下自己。 这个逻辑很简单:内史的职权范围,覆盖关中的军、政、农、商,乃至于治安等种种方面; 毫不夸张的说:内史,几乎就是权力限于关中范围内的小一号丞相。 而‘亚相’御史大夫,又是天然的丞相候选人; 当丞相或因老故、或因被罢免而出现空缺时,除非有人半路杀出,否则,御史大夫几乎就是丞相的第一顺位继任者。 所以,要想坐上御史大夫的位置,成为丞相之位的第一顺位继任者,就得先在内史任上证明一下自己——证明自己能做好‘关中的丞相’。 做得好‘关中的丞相’,才有成为整个汉家的丞相的能力。 除此之外——除了在内史任上证明自己,能做好‘关中的丞相’之外,内史要想升任御史大夫,也同样要等职务出缺; 而要想成为内史,除了同样要等内史职务出缺外,还要先成为九卿。 做了九卿,并且做出了成绩,甚至还要展露出相宰的潜能,才有资格小升半级,成为九卿之首的内史…… 这么一连串前置条件算下来,先做九卿,再做内史,然后升御史大夫,最后再等丞相老死——于此同时,还要祈祷不会有人意外杀出…… 毫不夸张的说:这一套职务轮转流程,完全是以‘丞相老死/被罢免’为启动信号的。 ——现有的丞相没了,御史大夫才能去掉‘亚相’的‘亚’字; ——御史大夫做了丞相,证明过自己能做‘关中的丞相’的内史,才能递补为御史大夫; ——内史做了亚相,九卿其他位置的人,才能角逐空出来的内史一职…… 而这套运转流程中,唯一可能让御史大夫,无法如愿去掉‘亚相’的‘亚’字的,则是汉家另外一个政治传统。 凡丞相正常离任(过去基本是故老任上),都是可以在离任之前——即临终之际,向天子举荐自己的继任者的。 绝大多数情况下,天子也会采纳这个人选。 至少有汉以来,还没有发生过丞相辞世前举荐的人,却没有被天子拜为丞相的先例。 在这个前提下,一旦丞相离任前举荐的人,不是现任御史大夫,那便是御史大夫们最担心的‘有人意外杀出,抢了我的相位’的状况。 意识到这一点,百官朝臣又纷纷将各异的目光,撒向东席次坐的御史大夫:开封侯陶青身上。 能力一般,德行一般,哪儿哪儿都突出一个中庸。 若单只是如此,那倒也没什么。 ——当年,北平侯张苍被先帝罢相,先帝拿出申屠嘉这个备选方案时,朝野内外也都觉得御史大夫申屠嘉怎么看怎么平庸; 好歹比起当年,仅仅只是关内侯的爵位,还得先帝临时进封为彻侯,才能顺利拜为丞相的申屠嘉,陶青至少本身就是彻侯。 但让此刻的陶青,不免有些忐忑的是:陶青这个御史大夫,是当今天子启当年,专门给内史晁错找的提线木偶…… 天子启要削藩,内史晁错冲锋陷阵,却无法仅凭一己之力,与身为百官之首,却反对《削藩策》的丞相申屠嘉抗衡; 于是,天子启就给晁错找了个提线木偶:御史大夫陶青。 以九卿之首+亚相的组合,才勉强得以和丞相申屠嘉分庭抗争,从而顺利推动《削藩策》。 而现在,晁错已经身死,申屠嘉告老在即。 最有资格成为申屠嘉继任者的御史大夫陶青,却曾经在晁错的指挥下,对申屠嘉发起过疯狗般的撕咬…… “丞相心意已决,朕再三挽留不得,便也不再强求了。” “——丞相先前说,在长安呆习惯了,希望可以在离任之后,继续留在长安。” “既然要留在长安,还希望丞相,不要推辞太子太师的职务。” ··· “太子太师,名为‘太子师’,实际上却并不需要日日教导储君。” “丞相不用担心自己的身体状况,会承担不了这个职务的职责。” “——就当是朕这个凉薄之君、暴虐之君,给老臣的最后一丝礼遇吧……” “在丞相这样的老臣身上,我汉家的储君,也总能学到点什么……” 天子启此言一出,殿内百官公卿也终于得出结论:申屠嘉,真的是要乞骸骨了。 而且,是以‘正常离职’的性质乞骸骨,而非被罢免! 意识到这一点,百官面色顿时就有些不大好看,至于御史大夫陶青,更是已经不再抱太大希望了。 ——抛开陶青的能力、德行不说,单就是陶青和申屠嘉之间的恩怨,就足以让申屠,将‘举荐继任者’的权利,用在除陶青之外的任何一个人身上。 而陶青不能官拜丞相,就意味着御史大夫的位置,陶青还要继续占着; 好在晁错身死,内史已经出缺。 本身就是九卿的几位,可以争取一下内史; 不是九卿的,也可以争取一下某位九卿调任为内史之后,所留下的九卿之缺…… “陛下恩德,老臣,无以为报……” “愿意以这幅老朽之躯,再为我汉家,培养出一位合格的储君。” “——虽然未必能活几年,但只要能多活一天,臣便会花这一天的时间,来规教储君。” “只希望陛下,千万不要再说自己是凉薄之君、暴虐之君,来让臣这个本就羞愧的老匹夫,更加感到无颜以面天下人了……” 帝相之间客套起来,百官自也适时抹了抹泪,本能的充当起合格的背景板。 但在天子启下一句话道出口之后,所有人都停止了‘哀伤垂泪’,只直勾勾望向殿中央的申屠嘉,眼皮都不敢眨一下! “丞相告老,国失柱石……” “朕德薄,无以安天下,乃致去岁,有吴楚七国贼子为祸关东……” “如今,又要失去丞相这样的老臣,朕实在是不知道日后,该如何治理这天下了……” ··· “只国不可一日无君,亦不可一日无相。” “即便再怎般不舍,也还是不得不厚着脸皮,问老丞相一句;” “——今我汉家,何人可继丞相之位,佐朕以治天下元元?” 来了。 百官公卿期待、瞩目的戏肉,终于来了。 这一刻,几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申屠嘉即将道出的这个人名之上。 就连已经不抱太大希望的陶青,都难免带着些许侥幸,竖起耳朵,祈祷起能从申屠嘉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 “太尉绛侯周亚夫,可为汉相!” 申屠嘉本就直率的性子,此刻更是展露无遗。 毫不迟疑的给出答案,吐出‘周亚夫’这个名字,申屠嘉便闭紧了嘴唇,摆出一副‘没有理由,就得是周亚夫’的坚定姿态。 这也算是汉相‘推荐继任者’的特权中,所附带的小特权了。 ——对于举荐的继任者,丞相不需要给出任何理由,更不需要引经据典,来为自己的选择增添依据。 就这么明晃晃丢出一个人名,然后三缄其口:就他了! 不解释! 爱咋咋地! 你要我说,那就是他! 人选我给了,采不采纳随你便! 只是这个人选,往往也都会是皇帝所属意——至少是可以接受的人选,不会让皇帝太难堪就是了。 “可。” 申屠嘉人选给的干脆,天子启答应的更是爽快。 至于原因,这朝野内外都是人精,只需要稍微想一想,便也大都能明白的过来:这是要拿丞相之位,把周亚夫从‘太尉’这个敏感的位置上,稳稳当当托下来。 到这一步,申屠嘉告老乞骸骨的部分,便已经算是走完了流程。 按道理来说,朝议接下来的议题,就该回到先前的吴楚乱平后续一事——即有功将士的封赏之上。 以‘拜太尉周亚夫为丞相’,来作为对有功将士封赏的话题开端,也正合适。 但没人注意到:御榻之上,天子启微不可见的咧了一下嘴角; 而后,便故作淡然的望向殿侧,那道自步入温室殿——甚至是自步入长安城,都不发一言的厚重身影。 “说起太尉周亚夫~” “正好昨日,太尉派了人来长安,说是要上奏疏。” “——上奏就上奏吧,还非得在朝议之上,当着百官的面请奏?” “嘿;” “这周亚夫也真是的……” “想要什么封赏,直接告诉朕就是了,还怕朕出尔反尔不成?” 冷不丁道出一语,天子启隐隐含着期待的目光,便望向程不识那壮实、稳重,此刻却也隐隐有些发颤的身影。 “即使如此,还请程都尉上前,代太尉周亚夫呈上奏表吧。” “朕也好听听:朕的太尉,究竟想要些什么封赏。” “——大胆提便是;” “只要不是朕身下这方御榻,又或是裂土为王之类,朕,自无不允!!!” (本章完) 第128章 太尉周亚夫之祸? 砰! “他周亚夫,是要造反不成?!!” 长乐宫,长信殿。 本就冷清——或者说是简朴的殿室内,那仅有的两排宫灯,此刻已是被窦太后手中鸠杖扫倒一排; 而在窦太后身侧,故中大夫袁盎则赶忙起身上前,温言安抚起怒火冲天的窦太后。 ——然并卵。 袁盎的安抚,史无前例的没能让窦太后消气不说,反而还让这位老太后,愈发躁怒了起来。 “平定了叛乱,就可以这样胡作非为了吗!” “——我儿梁王,也同样是平乱功臣!” “程不识呢?!” “虽德行有缺,但也尚还算不上‘乱臣贼子’……” 好在这一次,窦太后并没有像方才那般,一反常态的被袁盎点炸。 “——难道不是优先忠于太尉、忠于周亚夫那个妄臣?” “都尉程不识,正于殿外侯召……” 有问题吗? 而如今天下,凡是周姓之人,便大都是、或自诩为‘周公之后裔,姬姓周氏支脉’。 “召。” “当真是满门乱臣贼子!!!” 说句不大好听的话:周亚夫领兵在外,又有‘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前科,在这种时候上奏请立太子,确实有点拥兵自重,胁迫太后、天子的嫌疑。 既然周亚夫‘拥兵自重’,那窦太后除非铁了心,要长安朝堂在吴楚七国之乱后,再平定一场‘太尉周亚夫之祸’; 否则,便自然只能听之任之,按照周亚夫的请求,册立太子储君。 “程都尉作为先帝的臣子,却非但不阻止周亚夫,反而还甘愿为周亚夫驰骋?” “——已故绛武侯周勃,无论其生前做了什么,其功、过,都已经由先太宗孝文皇帝赏其功、惩其过。” “早知道他姓周的,祖祖辈辈就没一个好东西!” ··· “至于臣究竟优先忠于谁——在臣看来,忠心,是没有‘优先忠于谁’这个说法的。” “——拥兵自重,奏请太后与立储君,确实不符合人臣之道。” “臣不善言辞,也不大机灵,所以很看重规矩。” 这样的身份,递上那样一封言辞恰当的奏疏,请立太子储君,任谁都是挑不出错来的。 “他周亚夫,难道还不能被称作是‘乱臣贼子’吗!!!” 作为华夏文明现阶段唯一公认的‘圣人’,周公姬旦在学术界、思想界的地位,都是无可撼动的。 ——具体的人脸五官,窦太后已经看不清了。 不多时,程不识那一眼便能看出不苟言笑的面容,便出现在了袁盎的视线当中。 说着,窦太后便拄着鸠杖,颤巍巍回过身,摸索着将手探向御榻前的高案之上。 “太尉要做什么,臣不清楚。” 想要借题发挥,又实在找不到由头,索性顺着程不识的话,颇有些不讲理的丢下一句:“好啊?” 尽可能压下情绪,以尽量平和的语气发出这两问,窦太后阴沉的面容,只陡然再显一分恼怒。 从这一点也能看得出来:这封奏疏,周亚夫是花了大心思的。 “这,难道还算不上拥兵自重?!” “都尉臣程不识,顿首百拜,参见太后。” 毫不夸张的说:周亚夫,那就是先帝半个托孤之臣! 又是一番滴水不漏的应对,窦太后又是一拳打在棉花上,胸中郁气却是愈发急切的想要发出。 说到最后,窦太后依然是有了些无理取闹,甚至是不管合不合理,都非要拿程不识撒撒气的架势。 但这件事——周亚夫请立太子这件事,并没有什么能让窦太后看不清、看不透的地方。 “还说什么大军将士殷殷期盼,只求储君得立、国朝有后;” “程都尉便留在长安,替我这个瞎了眼的老寡妇,做长乐宫的卫尉吧?” “程都尉,难道就是这样报答太宗皇帝的恩德,就是这样对待太宗孝文皇帝的正妻、当今皇帝的生身亲母的吗?” ——不再狰狞,不再歇斯底里; 似是将怒火按捺下去些许,才抿紧嘴唇,稍侧过身,大致望向袁盎脖子以上的位置。 “唉……” “皇太弟啊……” “看看他周太尉,是怎么跟我这个太后说话的?!” “陛下让我代太尉表奏,臣遵了陛下的诏令。” 听闻此言,窦太后又是深吸一口气,迈动着脚步,重新走到了御榻前。 待端坐下身,那张写满怒火的面容之上,却已是阴云密布。 “太后实在不该在绛武侯周勃身上,再做出这样负面的评价……” “——做父亲的把持朝政,私藏甲胄,当儿子的也是有样学样!” “但除了是先帝提拔的臣子,臣,也同样是军中的将官。” “臣忠于先帝,所以也忠于宗庙、社稷;” 如愿拿起那张通篇透着‘大逆不道’四个字的奏疏,窦太后只愈发感到愤怒,陡然回过身,将那绢布朝袁盎一甩! “看看!” 但袁盎心里很清楚:让窦太后如此大发雷霆的,绝对不是周亚夫那封奏疏中,疑似不恭太后的措辞。 “对于将官而言,军令大如山。” “这无疑是美谥。” 如此无懈可击的内容,再加上先帝弥留之际,给当今天子启留的那句‘事有轻重缓急,可用周亚夫为将’,那就更没问题了。 “听说卿,也同那骁骑都尉李广一样,是先太宗皇帝任命为中郎,而后外放军中,担任将官的。” “既没有违反太尉军令,也没有违反陛下诏令,太后却指责臣:有负于先帝恩德。” 但听到这最后一句‘算不上乱臣贼子’,那才刚舒缓下来的面容,只陡然再度涌上一抹阴冷! “作为臣子,尤其还是手握重兵、节制天下兵马的太尉,本该谨言慎行,时刻注意自己的举动,以免受天子猜忌!” “在今日朝议之前,这封奏疏上的内容,臣,一无所知。” “既然程都尉效忠的是宗庙、社稷,是太后和皇帝,那就不要再回昌邑了。” 对此,袁盎纵是再怎么‘自由出入长乐,深得窦太后信重’,也已然束手无策…… 见此,战战兢兢于一旁的老宫人也是赶忙上前,抓起一张绢布,就放到了窦太后手中。 短短三两句话,便是‘知恩不报’‘不恭先帝’‘不敬当今’‘不尊孝道’这好几个大帽扣下来,饶是程不识生得一副厚重的身板,也是被这几顶帽子压得脊背一弯。 “——先帝对臣有恩,所以臣忠于宗庙、社稷,忠于太后、陛下,以报效先帝的恩德。” ——对于东宫长乐而言,尤其是对窦太后而言,袁盎,确实是个很特殊的存在。 那封奏疏中,周亚夫都说了什么? ——淋淋洒洒千百字,总结起来不过以下寥寥几句。 “太后,至今都还想着与立梁王,以为储君太弟……” “——这字字句句,就差没说我这个瞎老婆子,是秦王政的母亲:赵太后那样的毒妇了!” 不说早有此意,也至少是找了不少能人,查漏补缺、润色修改个把月,才最终得出的定稿。 “程都尉此来长安,是在帮周亚夫,胁迫太宗孝文皇帝的妻子啊……” 越说越气之下,窦太后更是身形一阵轻颤,面颊也是一阵阵抽动起来,显然是被周亚夫这封请立储君太子的奏疏气的不轻。 “好歹是平定了叛乱,也算是功过相抵了,如今又闹这一出?!” 是先帝耳提面命,再三强调‘国家如果遇到危险,可以让周亚夫领兵’的柱石之臣! 非要说有哪里不太合适,或者说是不太恰当,那也就是周亚夫递上这封奏疏的时机。 却更让人胆战心惊…… 二六零五:f七零零:四三:六零零零::七三六 ——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可他周亚夫,是怎么做的呢?” 而在上首御榻之上,窦太后却是连‘免礼’之类的场面话都顾不上说,便直接向程不识发难。 强自按捺许久,终还是没能将怒火压下,窦太后冷不丁又一声冷斥,惹得老宦官赶忙再上前。 只见窦太后闻言,先是深吸一口气,又将其缓缓吐出; 尽可能满足周亚夫的要求,并尽量对周亚夫‘温声细语’; 再怎么歇斯底里,也总得先把周亚夫哄回长安,卸下周亚夫手里的兵权,然后再考虑秋后算账的问题。 可即便是这样,窦太后也不该是这个反应。 像现在这样,气的挥舞起手中鸠杖,在长信殿一通乱砸,既不符合汉太后该有的城府,也绝非窦太后所该有的反应。 “遵从太尉军令,是因为臣忠于陛下,与太尉是谁,并无丝毫关联。” “臣听命于太尉账下,对于太尉的军令——除非是谋逆这样的乱命,臣,便不敢有丝毫悖逆。” “这,难道是臣子该做的事吗?” “此番,也不过是遵从太尉之令,亲自带着太尉的奏疏,入朝呈于陛下当面。” 本是棉里藏刃的暗刀,却被程不识这一板一眼的回答悉数挡下,窦太后只一阵窝火,又偏偏无从发作; 又是一阵深呼吸,才再强压着怒火道:“程都尉方才,说自己忠于太后、忠于皇帝?” 如果让窦太后恼怒的,是某件让窦太后无法理解的事,那袁盎自然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窦太后想明白其中的道理。 接下来,窦太后要泄愤——单纯的泄愤。 如果只是单纯的‘太尉拥兵自重,请立太子’,窦太后气归气、恼归恼,但明面上,却应该时刻保持平和,甚至是维持对周亚夫的和善。 开国元勋中的高景侯周珂、汾阴侯周昌这堂兄弟俩,以及他们存世的子孙后嗣暂且不论; 单就是一个如今汉家,儒、法、墨、农、黄老等诸家学派都公认的圣人:周公姬旦,便是怎么都绕不过去的‘姓周的’。 “太后,言失了。” “怎此番,太尉周亚夫如此威逼长安,甚至是威逼皇帝,和我这个瞎了眼的老寡妇~” “惟愿太后千秋万福,长乐未央。” “——正好我长乐宫,缺一个看守宫门的卫尉。” “在周亚夫的账下,难道程都尉,也敢这样对周亚夫说话吗?!” ··· “今日朝议,百官公卿亲眼所见:太尉这封奏疏,是臣在得到陛下的允准之后,才当着百官的面捏除泥封的。” 便是窦太后身侧的袁盎,听闻这骇人听闻的一番话,面色也是不由白了白。 “——先是在睢阳,屡次三番抗旨不遵,坐视睢阳困苦而不救!” 但程不识却依旧是淡定自如,只自然点下头:“然。” “又何曾如此枉顾君臣之礼、上下尊卑?!” 便也只得深吸一口气,将注意力从窦太后方才那方骇人听闻的话上移开,拱起手,再次走上前。 在许多时候,袁盎确实能凭借三言两语,便让窦太后冷静下来,做出相对更正确的抉择。 “——既然是先帝的臣,尤其还是骁骑都尉李广的同袍,就该知道什么叫忠君之道才是?” 但这也得分是什么事儿、什么时候。 但让窦太后大失所望,甚至深感绝望的是:听闻此言,程不识仍旧是那副荣辱不惊的模样,面不改色的点了点头。 为宗庙、社稷计,恳请太后:以宗庙社稷为重,即立太子储君,以安天下人心…… 见窦太后俨然一副拿周亚夫没办法,便要拿程不识泄愤的架势,袁盎下意识便要开口再劝; 待抬起头,看到窦太后那阴沉若水的面容,终也只得悻悻住了口,将赶到嘴边的话又尽数咽回肚中。 又是接连几声怒喝,却引得殿内宫人们讳莫如深的低下头去,只恨自己今天为什么没有病休。 且不说绛武侯周勃,以及如今的绛侯周亚夫父子,究竟能不能、该不该被汉家的太后——尤其是被太宗孝文皇帝的正妻,定性为‘满门乱臣贼子’; 单就是那句‘姓周的没一个好东西’,传出宫外去,也有的是文章可以做。 “这不就是仗着自己手里的兵权,在逼皇帝和我,按他周亚夫的心意册立储君吗?” 看似是义正言辞,实则却也温声细语、小心翼翼的道出这番话,袁盎的双眸只一眨不眨锁定在窦太后身上,随时准备止住话头,改‘劝’为‘哄’。 至少单从内容上看,这封请立储君太子的奏疏,挑不出任何毛病。 没问题。 “谢太后……” “至于太尉,臣之所以遵从太尉的军令,并非是由于臣‘忠’于太尉,而是因为周太尉,是陛下为臣任命的上官。” “我倒要看他太尉周亚夫,派了个什么人来长安。” “如果太尉因为臣没有犯的错,而指责于臣,臣也同样会据理力争。” “自然,也忠于先帝的妻子、子孙,也就是太后、陛下。” 却不知是向来不苟言笑,还是此刻真的丝毫不慌——听闻窦太后这番诛心之语,程不识只面不改色的拱起手,对上首御榻再拜。 “太后的指责,臣也不敢认下。” 吴楚乱平,社稷得安,臣幸不辱命; 然储位悬而未决,陛下虽尚年壮,皇长子亦年近及冠。 程不识的应对,窦太后只当是程不识在强装淡定——装出这一副‘我和周亚夫没有关系’的模样,来避免被自己迁怒。 “但说到底,周亚夫也不过是借着于国有功——而且是泼天大功的机会,为自己、为宗族谋一个将来而已。” “都尉臣程不识,谨遵太后诏谕。” “更大逆不道的扬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很显然:真正让窦太后恼怒的,并非是周亚夫‘拥兵自重’,胁迫窦太后与立储君。 含怒道出这句‘给我做长乐卫尉’,也是断定程不识舍不得离开周亚夫身边,只要自己这么一探,程不识就要当即露出鸡脚。 “绛武侯周勃,更是早已被盖棺定论,得谥:武。” 而是周亚夫请求册立的,是储君太子,而非储君太弟。 不得不答应周亚夫的要求,又实在不想答应——这才被气的乱了方寸,以至于大发雷霆…… “看看这程不识,能说出个什么花来。” “臣,甚不解……” 恰恰是看明白了、看透彻了,窦太后才会这般恼怒。 能辨认出一个‘脑袋’的形状,都还是因为光线足够充足。 “对于朝堂议定的这个美谥,太宗孝文皇帝当年,也是点头认可了的。” 真正让窦太后如此雷霆震怒,甚至不惜开地图炮,将周亚夫连带着乃父周勃,打包骂成‘姓周的没一个好东西’的…… “我倒要看他周亚夫,敢不敢因为我不册立储君太子,便当真带着麾下的兵马反了天!!!” 当然,袁盎也明白窦太后此刻,实在是被周亚夫给气到了这个份儿上,才如此口不择言。 而后,才再度斟酌着用词,继续往下说道:“至于如今的太尉周亚夫……” ··· “哼!” ——吴楚之乱虽平,但周亚夫的大军,却还在关东进行着收尾工作。 听到袁盎那本就温和,此刻又更让人莫名平静的舒缓语调,窦太后本还稍压下了怒火。 “——太尉让我代为入朝,臣遵了太尉的军令;” 见窦太后稍冷静下来了些,也愿意听自己继续往下说,袁盎先是拱手一拜谢。 “不准!!!” “待出了长乐,臣这便安家于长安,以待任令。” ··· “若太后无旁事要交代,臣这便退下。” (本章完) 第129章 序幕 “噗嗤……” “那程不识,当……” “噗,当真是这般对母后说的?” 未央宫,温室殿。 听身旁的郎中令周仁,说起发生在长乐宫内的事,天子启不知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好不容易按捺下大笑的冲动。 却也仅限于‘没有大笑’。 每说出一个字,天子启便要使劲压一下嘴角,才能保证自己不大声笑出来。 但此刻,天子启的嘴角,却是比后世的枪械都难压…… “咳,确实是这样说的。” “——这…咳咳,这些话,还是程不识亲口说的。” “据他所言,没有哪怕一个字的错、漏。” 天子启强压笑意,郎中令周仁也是憋笑憋得辛苦,只能尽可能精简说辞,以免说话的时候笑出声来。 君臣二人就这么各自憋着笑,沉默了足有半晌; 终还是天子启‘城府’更深一些,率先压下了笑意,云淡风轻的点了点头。 “有意思。” “程不识这个人,很有意思。” “——当真是个憨的?” “亦或者……?” 听出天子启语调中,对那都尉程不识的浓厚兴趣,周仁也不由稍正了正色。 本能的要开口直言,稍一思虑,还是决定维持自己的好习惯——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一卷竹简,摊开来,简略摘要道:“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匈奴叩边。” “战后,李广起陇西,程不识起雁门,皆被太宗孝文皇帝任为中郎。” “——太宗皇帝在那一战后任命的中郎,总共有十四人;李广、程不识二人,是这十四人当中最杰出,也是最先外放为将的。” “余下十二人,有九人因‘才能不足独领一军’而被下方至郡、县为尉,一人战殁北墙,一人因罪免官,一人病故。” ··· “程不识此人,早在当年那场戍边御胡的战争当中,就是以一丝不苟、默守陈规的带兵方式,而得到太宗孝文皇帝的赏识。” “太宗孝文皇帝曾说:就算是给程不识十万大军,让他去剿灭一窝鼠类,程不识也会有条不紊的安排军队步步为营,依次摆开阵列,再徐徐发动进攻; 这样的将军,虽然很难立下奇功,但也绝对不会犯下大错。 尤其是在面对匈奴人的时候,将使得匈奴人的游骑,很难找到突破口。” ··· “过去这些年,程不识的带兵方式愈发刻板,军容军纪也愈发严苛;” “每日的操训、餐息,都严格按照固定时辰进行,一旦有无故迟到、旷到的兵卒,便都会受军法。” “——累计达到一定次数,更是轻则遣退,重则移交廷尉,以治‘抗令’之罪。” “所以,兵卒们大都很不希望跟随程不识,而是更愿意在李广麾下作战。” “因为李广带兵,并不以军法、军纪约束麾下兵卒,而是以恩义服人,兵卒们平日里也更‘自由’些。” “带兵如此,程不识为人也同样是一板一眼。” “用长公子的话来说,程不识,就是一个认死理的人,只要是他认定的事,就绝对不会再改变了……” 听说母亲窦太后召见了程不识,却被程不识机缘巧合又气了一通,天子启本还觉得好笑; 待周仁具体说起程不识的为人处世、脾气性格,也不由下意识正了正身。 尤其是听到最后那句‘认死理’,天子启本满带着欢愉之色的面庞,也随之闪过一抹冷意。 “认死理……” “只要认定了,就绝不改变?” 若有所思的一问,引得周仁笃定点下头,便见天子启缓缓侧过头去,意味深长的看向周仁,又下意识眯了眯眼角。 “那这程不识,都认哪些死理?” “——是像老丞相那样,断定自己是社稷的‘柱石’,所以无论什么事,都非要按照自己的想法来?” “还是像母后那样,认定这天下,都是朕这个做哥哥的,随时可以送给弟弟的私赀?” 听出天子启言外之意,周仁认认真真思考了片刻,旋即一脸严肃的摇了摇头。 “恰恰相反。” “——程不识这个人,认的最大的一个死理,便是规矩。” “程不识曾经和左右说:军队,是由一个制定规矩的将官,外加万千个遵守规矩的将士所组成。” “对于将官制定的规矩,将士必须遵守;将官的军令,将士也必须执行。” “唯有如此,军队才可以像将官的双臂一样——将官看向哪里,军队就打向哪里。” “故而,程不识这个人,非但不是一个自视甚高的人,反而是一个很懂规矩、知进退的人。” ··· “便如今日,程不识在太后那边,便是认准了自己,是太宗孝文皇帝的私臣。” “所以,程不识效忠的,除了已经故去的太宗皇帝,便只有太后和陛下。” “——太后说,长乐宫缺一个卫尉,程不识便应下了。” “程不识说:陛下是君,太后也是君;” “只要是君令,臣下就应该遵从,而不该去问为什么……” 听到这里,天子启本有些异色的面容,这才缓缓归于正常。 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思虑片刻,却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可惜了。” “多好的一个榆木脑袋,给荣那小子正合适;” “竟让母后抢了先?” 似是遗憾的道出一语,天子启便又莫名摇头一笑。 眼角稍一眯,当即便也有了决断。 “走一趟丞相府,最晚不超过今日宵禁,务必要把程不识的任命调令送去长乐宫,给母后过目!” “明早,朕自当亲颁诏谕,迁都尉程不识,为长乐卫尉……” 天子启颇有些得意的一语,却引得周仁眉头稍一皱。 正要开口提醒天子启:长乐宫的防务,陛下不大方便这么直接插手,便见天子启好似看透了周仁的想法般,满是戏谑的含笑一摆手。 “不会~” “朕这是知道了母后的‘心意’,又怕母后不好意思伸手向周亚夫要人,这才代劳,遂了母后的愿。” “——母后谢朕还来不及,又怎会因为朕插手长乐宫的防务,而对朕心怀芥蒂?” “就这么办吧;” “出不了岔子。” 被天子启这么一点,周仁便也反应了过来,就没再多言。 ——窦太后要任命程不识为长乐卫尉,固然是气话。 但谁知道呢? 要知道就连天子启,都是通过程不识本人口述,才得以知晓长乐宫内发生的事; 又有谁能因为天子启‘无法知晓长乐宫内发生的事’,而指责天子启没有在母亲窦太后身边,安插几个耳目、眼线呢? 听说母亲要任命此次平乱过程中,太尉周亚夫账下的第一大功臣,天子启二话不说,就替母亲把任命诏书给下了! 即让母亲‘如愿以偿’,又不用让母亲为难,去和坐视睢阳残破而不救的周亚夫伸手要人。 ——这是大孝啊! 对外,这件事自然是天子启同东宫窦太后‘母子情深’。 至于对内…… “此番平乱,周亚夫、窦婴,还有梁王,当并居首功。” “除这三人之外的第四大功臣,便是固守昌邑而不失的程不识喽……” “嘿;” “——这么大的功臣,母后却强要了去,给长乐宫看宫门?” “失德啊~” “失德……” 谁失德? 天子启没说。 周仁也没问。 但答案,呼之欲出。 “近些时日,坊间当会有物论:东宫记恨周亚夫不救梁王,故恨屋及乌,将周亚夫麾下的大将程不识,给召去了长乐宫看宫门。” “——东宫会压下物论,辩解称此举,是太后信重程不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届时,朕的绣衣,就要到长安的街头巷尾,活动活动筋骨了……”意味深长的一语道出口,天子启只似笑非笑的斜眼看向周仁,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分明什么都说了。 待周仁默然拱手领命,天子启这才将目光收回,坐在榻沿,将双手往身后一撑,舒坦的长呼一口气。 “荣那小子,到哪里了?” 似是随口一问,周仁确实赶忙再一拱手:“新丰。” “宗正派了人,责问公子眷恋不归,公子答复道:想要在太上皇生活过的地方看一看,再去栎阳的太上皇庙,为太上皇献上血食三牲……” 听闻此言,天子启只略有些疲惫的闭上双眼,扬天一声短叹。 新丰,在秦之时,被称为骊邑。 汉五年,项羽自刎乌江,汉王刘邦立汉国祚,史称:汉太祖高皇帝。 自己做了皇帝,刘邦一开始还没注意; 直到后来,刘邦穿着皇帝的服饰入宫拜见老父,却发现老父亲以位鄙者的礼节,恭迎自己这个做儿子的上座? 开口问过之后,才知道老爹这是得了‘高人指点’,知道了皇帝和家人之间,是先论君臣,而后才论长幼的。 于是,即便是作为父亲,刘太公也还是以臣子礼,迎接了自己的皇帝儿子。 被老爹这一出闹得啼笑皆非,刘邦便也就大手一挥,尊父亲:太公刘煓为太上皇。 之后,又发现老爹在长安住的很不开心,整日整日的念叨老家丰邑、挂念老家的邻里乡亲们; 刘邦又是大手一挥,按照丰邑的模样,在长安以东百五十里的骊邑,复刻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丰邑出来。 一样的建筑,一样的道路,一样的布局; 甚至还有一样的人、物,乃至一样的鸡鸭、猪狗! 太上皇很高兴,自此在这个被搬到长安附近的‘丰县’玩儿的乐不开支,整日里蹴鞠走狗,好不快活。 见老爹终于高兴了,刘邦也总算是安下心,旋即将骊邑改名为:新丰。 ——新的丰邑。 而眼下,刘荣已经抵达新丰——距离长安不过百五十里的位置; 乘车,不过朝走晚至,骑马更不过个把时辰的功夫…… “不能再拖了啊~” “从关外到长安,千余里的路,却磨磨蹭蹭走了一个多月;” “——那混账,已经为朕拖了很长时间。” “很长很长时间……” 如是呢喃着,天子启本有些涣散的目光,也随之重新聚焦到了一起。 直勾勾望向殿室上方的横梁,呆坐许久; 终,还是将目光下移到殿门方向,能直接看到殿门外的方向。 “即刻拟诏!” “奉太后诏谕,迁材官都尉程不识,为长乐卫尉!” 天子启此言一出,周仁当即面色一紧,却是一句话也没多说,只满脸严肃的绷起了脸。 果不其然:诏书颁下后,仅仅只过了小半个时辰,东宫太后便遣人来传。 ——窦太后,终于召见了天子启。 天子启,也终于得以面见母亲窦太后。 乘上黄屋左纛,自司马门北出未央宫,沿蒿街东行; 刚到长乐宫西宫门外,天子启便看到了已经走马上任,如铁塔般屹立于宫门外的长乐卫尉程不识。 面色如常的上前,稍翘起嘴角,对程不识温而点点头; 旋即便在宫人的引领下,朝着长信殿的方向走去。 这一日,必将载入史册。 但具体会被记载成什么样,就要看长安坊间的家们,有怎样的想象力了…… · · · 长安以东百五十里,新丰,栎阳行宫。 作为皇长子,刘荣当然没资格住进行宫正殿。 甚至即便是做了太子,刘荣也绝非汉家任何一处行宫的‘在册’。 行宫,是皇帝临时落脚的皇宫。 能住的,只有汉家的两位皇帝——天子,与太后。 但不能住,却也丝毫不影响刘荣,借着‘祭拜太上皇’的名义,来看看这处颇具传奇色彩的行宫。 ——毕竟这栎阳行宫,或者说是‘栎阳宫’,可是华夏历史上的第一位太上皇,身前所居住的居所…… “绮兰殿如何?” “可有异动?” 满带着好奇的左顾右盼着,刘荣嘴上却是一如过往这几个月,询问起长安——尤其是宫内的事。 而在刘荣身侧,已经陪同公子刘非回转长安,并即将得到封赏的栗仓,则恭敬的对刘荣做着汇报。 “自吴楚乱起不久,绮兰殿传出‘王夫人梦日入怀,方孕公子刘彘’的流言之外,便再也没了动作。” “广明殿、宣明殿,则是在公子不在长安的这段时日,交替前去凤凰殿,陪同夫人聊天、解闷。” ··· “堂邑侯府的馆陶长公主,最近也往凤凰殿跑了几趟。” “夫人勉强压住了火,没把人赶出去,却也难免冷颜以待,话里话外夹枪带棒。” “被夫人这么薄待了几回,馆陶公主也没再自讨无趣,丢下了几句狠话,便再没去过凤凰殿。” 听着栗仓一五一十汇报过宫里的事,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之处,刘荣便也淡淡点下头。 至于王夫人‘梦日入怀’的传闻,刘荣大致也能猜出来:这是皇帝老爹恶趣味再度爆发,要给刘荣这个真正意义上的‘准太子’,提前塑造个假想敌。 说是假想敌,却也未必只是假想敌、模拟靶; 若刘荣实在不成器,这个用于督促刘荣的假想敌,或者说是搅动鱼群的鲶鱼,也未必就不会是天子启必要时的备选方案。 但对于如今的刘荣而言,年仅三岁的幼弟刘彘,真是让刘荣连‘假装如临大敌’的兴趣都提不起来了。 “宫里没事,宫外便出不了岔子。” “梁王叔自毁长城,纵是皇祖母生得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再给梁王叔戴上‘劳苦功高’的帽子,并借此谋求储位。” “更何况父皇,本就从未打算与立皇太弟……” 如是说着,刘荣也随之深吸一口气,眉宇间,也难得涌现出些许紧张的情绪。 ——终于! 终于要到这一天了。 终于要住进那栋太子宫,称孤道寡,为汉储君; 终于可以放开手脚,大肆展现才能,而不能担心犯忌讳、被猜忌…… “怎么?” “有心事?” 自殿室内走出,下意识在长阶前停下脚步,却见栗仓浑浑噩噩的继续向前走着,险些就要踩空滚下长阶! 纵是被刘荣抬手阻止,表弟栗仓也仍是一副忧心忡忡、欲言又止的架势。 “是梁王叔?” “还是皇祖母?” 略有些严肃的询问,却只引得栗仓眉赶忙摇摇头,再三思虑之后,才满是惆怅的哀叹一气。 抬起头,一脸不忍道:“这段时日,夫人消瘦了许多……” “每日早晚为公子祷告祈福不说,更是三不五时站到凤凰殿外,左顾右盼。” “一旦有人自凤凰殿前过,别管是外臣还是内宦,夫人都要问上一句……” “问上一句:我儿,可有消息了……” 听闻此言,刘荣不由得当即一愣,身形都僵在了原地; 栗仓则满是踌躇的摇头叹息片刻,又犹犹豫豫的抬起头:“公子,还要多久才能回长安啊?” “夫人翘首以盼,茶饭不思;” “怕是撑不了多久,便要积忧成疾了……” 啪嗒。 让刘荣从痴楞中回过神的,是自眼眶滑落,砸在衣袍上的泪滴声。 下意识抬起手抹去泪痕,正要咧嘴,泪水却好似断了线的珍珠般,啪嗒嗒掉个不停。 强笑着背过身去,将泪水尽数逼了回去,刘荣才终是红着眼眶回过头。 咧起嘴,对栗仓含泪一笑。 “快了。” “就、就这几日了。” (本章完)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130章 龙凤争鸣(上) 这一天的长安城,寂静非常。 许是寒冬冷冽,就连不时从空中略过的寒鸦,今日都难得将蓝天白云,还给了这座帝都长安。 千里冰封,整座长安城,都似是披上了一层银装素裹。 农户们窝在家中,艰难钻出被窝,往土炕边沿处的坑洞里添把柴,便又快步钻回被窝里去,将妻儿搂进怀中,淅淅琐碎说着什么。 高门内,更是架起了一个个暖炉,将室内烤的热烘烘的,大腹便便的贵族们端着热汤,时不时还惹得将衣襟扯开些,悠然自得,好不惬意。 雄踞长安城整个南半城的长乐、未央两宫内,宫人们低着头、弓着腰,将双手交叉藏入衣袖之中,在地上那层薄薄的雪层上,留下一串串脚印。 而在长乐宫长信殿内,气氛,却是无比的凝重…… “太祖高皇帝立汉国祚,乃令萧相国,铸建长乐、未央两宫。” “——太祖居长乐,高后,居未央。” “高皇帝驾崩,孝惠皇帝即立,吕太后代掌朝政,迁居长乐,以临朝称制。” “被母亲占了皇宫长乐,孝惠皇帝也只得‘委曲求全’,自未央宫椒房殿,搬去了宣室正殿。” ··· “待吕太后驾崩,先帝自代地入继大统,便也没在意这些粗枝末节,住进了自己的嫡兄:孝惠皇帝生前所居住的未央宫。” “从此,未央宫,便成了我汉家的皇宫,宣室正殿,便成了我汉家举行朝议的场所。” “而长乐,也自已故薄太皇太后住进来后,就成为了汉太后的居所……” 御榻之上,窦太后神情漠然,双目涣散; 一手拄着鸠杖,额头轻轻靠在这只拄杖的手上,凄苦的模样,好似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只是在御阶之下,堂堂汉天子刘启,此刻却是苦笑着跪在地上,听着母亲窦太后,向自己诉说自己的‘委屈’。 “可是未央宫,容不下皇帝的身子了?” “还是这长乐宫,容不下我这副身子骨?” “——若是想要住进长乐,皇帝何不直接派三二宫人,将我这瞎眼寡妇,就这么扔出宫门去?” “今日,皇帝能亲颁天子诏,替我这个太后,任命长乐宫的卫尉;” “来日,又如何不能号令那卫尉程不识,取了我这瞎眼寡妇的性命?” ··· “终归母子一场,也不劳皇帝如此大费周折;” “只要皇帝一句话,我这便搬出长乐。” “——去嫖的堂邑侯府,寄人篱下也好、跟着阿武去睢阳,做王太后也罢。” “只是皇帝,终归是要把话说清楚的……” 不出天子启所料,窦太后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便是指责天子启‘代俎越庖’,插手长乐宫的官员任免——尤其还是宫门尉这样的要害位置。 也确实如窦太后所言:如果不考虑其他任何因素,单看天子启对程不识的任命,还真就是天子启‘涉嫌把控长乐宫防务’,疑似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来限制当朝太后的人身自由。 但若果真是那样,窦太后此刻,就不该是这副‘受了欺辱的寡妇’的惨淡模样; 保守一点,窦太后可以直接把程不识踢出长安城,严词拒绝天子启插手长乐宫的事务,并拒绝承认天子启对程不识的任命合法性。 激进一些,更是可以到处哭惨,说‘皇帝儿子要杀我这个瞎眼老寡妇’之类,直接让天子启社死! 实际上,窦太后之所以没这么做,正是因为窦太后自己也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心虚之下,不敢真把事情闹大,窦太后这才召来了天子启,以现在这种软威胁的方式,来将责任往天子启身上推。 来之前,天子启其实推演了今日,与母亲窦太后会面的整个过程。 ——而且推演了很多次。 母后说起那件事,朕便这么答; 问起那个事,朕则这么说。 对于窦太后可能说起、问起的话题,天子启都早早打好了腹稿。 但在此刻,当窦太后摆出这样一幅委屈巴巴的样子,来指责天子启‘是想住进长乐宫’时,天子启本就不算愉快的情绪,却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打好的腹稿,也被天子启赌气般抛在了脑后。 就这么跪在御阶下,苦笑着摇摇头; 见母亲仍拄杖坐在御榻边沿,额角依靠在杖侧,天子启终是缓缓站起身,直起腰。 将双手背负于身后,神情漠然道:“自父皇宫车晏驾,母亲这长信殿,儿也来了十几回吧?” “——至多不过二十回。” “母后,都是怎样对待儿——怎样对待整日操劳于国事,寝不得安、食不知味,却也还是在百忙中抽出时间,特地来探望母亲的儿臣的呢?” 似是惆怅,又像是讥讽的一问,天子启便又是一阵苦笑摇头,踱步上前,抬脚踩上了御阶。 而后每说出一句话,天子启便踩上一阶; 面上讥讽之色,也随着这规律的话语声和脚步,而愈发直达眼底。 “约莫是前三回,母后都在向儿臣哭诉,说自己失去了丈夫,不知该如何活下去。” “——却没有哪怕一句话,是宽慰同样失去父亲的儿臣。” ··· “第四、第五回吧?” “母后开始旁敲侧击,说想让阿武多在长安陪陪母后。” “——又不几回,母后,便开始就储君太弟一事,探儿的口风。” ··· “大抵,是从第十回开始的?” “嗯,当是第十回。” “——母后,开始耳提面命,说阿武这些年怎般辛苦,如何‘劳苦功高’,有大功于社稷;” “就好似不封阿武为储君太弟,儿臣,便会是比桀、纣之流,都还要更加暴虐的昏君……” 说到这里,天子启已是来到上数第五阶的位置,便稍顿了顿身形。 双手仍背负于身后,昂起头,仰望向御榻上方,仍摆出一副‘凄惨老妇’之态的母亲窦太后。 良久,终再摇头一笑。 “今日,母亲见了儿臣之后,开口所说的第一句话,终于不再是‘梁王有大功于社稷,当以储位为酬’了。” “但母后却也张口便说,儿想把母后赶出长乐宫?” 说话的功夫,天子启也已是跨越最后五级御阶,站在了御案外侧。 隔着御案,负手挺胸,居高临下看着御案对侧,仍呆坐在御榻之上的母亲窦太后; 面上虽仍挂着一抹浅笑,但天子启眉宇间,已是看不出丝毫温度,更看不出子女见到母亲时,那挥之不去的温情…… “母亲,有几个儿子呢?” 一语即出,窦太后靠在杖侧的额头,只冷不丁往下一跌。 回过神,满是迷茫的抬起头,看向天子启那模糊不清的身影; 却见那道人影一动不动,只言辞漠然道:“母亲的长子,是有什么残缺吗?” “——是令母亲无颜提及,更或是让母亲,耻于为其母的恶人吗?” “还是母亲的幼子,有什么常人所没有的优点,才让母亲这般厚此薄彼?” 接连几问,惹得窦太后面色稍一慌,下意识便要开口,却又被御案对侧的天子启抢了先。 “母亲气的,当真是周亚夫拥兵在外,胁迫母后与立太子?” “又或是一个送信的程不识,都能触怒我汉家的太后了?” “——都到了这个份儿上,母亲不要再借题发挥、顾左右而言他了。” “什么程不识、周亚夫之类,都不过是母亲欲泄愤而不得,才寻来的出气包而已。” ··· “母亲真正想要做的、真正感到气恼的是什么——儿清楚,母亲清楚,朝野内外百官功侯,也同样了然于胸。” “便冲着儿来吧。” “便冲着这天底下,最好欺负的大儿子、冲着我汉家的天子来吧……” 又是一番诛心之语,引得窦太后几欲开口,又都欲言又止的止住了话头; 便见天子启怪笑着低下头,将一张写满字迹的绢布,轻轻放上了母子二人中间的御案之上,在用指尖轻轻推上前。 “想来母亲,也信不过儿臣。” “更不信他周亚夫,胆敢做出拥兵自重、拥立太子储君的事,却并非儿在背后指使。” “——既如此,母亲,便看看这封奏疏吧。” “看看母亲的侄儿,我汉家的大将军,你窦氏当代最杰出的子侄,是如何说的吧。” “也好好想想:这储君太子,是否当真立不得?”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阿武这个储君皇太弟,又是否当真‘顺天应命’,能得到天下人的认同……” 丢下这句话,天子启便侧过身,负手踱步到御案侧;背对着御榻上的母亲窦太后,心中,更是一阵不是滋味。 天子启承认:在储君皇太弟这件事情上,自己做的不厚道。 哪怕是作为皇帝、作为天子,哪怕是为了宗庙、社稷,天子启也不否认这件事,自己做的很不厚道。 但更让天子启难过的,是母亲窦太后的态度。 ——是母亲窦太后,从‘皇太弟’这三个字出现的那一刻开始,便始终如一的态度。 在天子启顾自落寞的同时,窦太后昏暗的目光,也洒向了御案之上的那一抹绢白。 颤抖着伸出手,拿起那纸绢布,却并没有低头查看; 而是将目光散于身前,神情呆滞的轻抚起手中绢布,神情说不清的茫然。 ——窦太后,看不清绢布上的字。 窦太后,已经无法再读任何信件、疏奏了。 但有些信件,或者说是绝大多数信件,窦太后都并不需要知道具体的内容。 就如此刻,被窦太后茫然捧在手上的绢布,只需要知道是何人所书,又是何人,在什么时候送到自己手里,窦太后,便能大致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皇帝,当真好算计啊……” 终于; 在漫长的呆愣之后,窦太后终于开了口。 只悠悠道出如是一语,便深吸一口气,旋即缓缓低下头。 纵是看不清字体,窦太后也还是低头‘查阅’,或者说是再呆坐片刻。 而后,便神情木然的抬起手,将那纸绢布抬向御榻侧,天子启背对着自己所在的方向。 “先是太尉周亚夫,得了皇帝的默许,冒天下之大不韪,以兵权挟长安‘立嫡立长’;” “后又是丞相申屠嘉,明明从不曾,也不愿掺和储君太子的事,却被皇帝一个‘太子太师’的名头,给扒拉进了皇长子的碗里。” “——如今,又多了个窦婴?” ··· “一个手握兵权、才刚立下不世之功的太尉周亚夫;” “一个劳苦功高、享誉朝野内外的元勋丞相申屠嘉;” “这又冒出来一个同样手握兵权,更出身于我窦氏的大将军窦婴……” “——真正要逼宫的,是皇帝啊?” “什么周亚夫‘拥兵自重’,胁立太子——真正要逼我与立太子储君的,是我汉家的皇帝才是?” 语调极尽清冷的道出此语,窦太后手稍一松,那张写有大将军窦婴字迹的密奏,只轻飘飘落在了御榻与御案之间。 只见窦太后缓缓正过身,如一尊雕塑般,定定地望向殿门的方向; 神情,更不见丝毫‘活物’所应有的温度。 “皇帝,从不曾想过要与立阿武,为我汉家的储君太弟吧?” “——吴楚兴乱前,皇帝不过是哄着我、哄着阿武;” “如今乱平,皇帝也不再有能用上阿武的地方,便如此大费周折,想要把说出口的话再咽回肚中?” ··· “接下来,皇帝是不是要说:原本确实是想要立阿武的,奈何朝野内外有太多人反对,皇帝再三思虑,终还是打算‘迷途知返’?” “又或是当下,太尉周亚夫、大将军窦婴皆领兵于关外,又先后表奏请立太子,皇帝为了宗庙、社稷的安稳,不得不打消与立皇太弟的念头,转而去册立储君太子?” “——皇帝有这份算计,怎就不用在吴楚贼子身上?” “怎就将这算计,用在了自己的母亲、弟弟身上呢?” 说到此处,窦太后清冷的语调中,终于有了些情绪起伏。 却并非是动容,而是不显于色,却夹杂于每一句话,乃至每一个字之间的愠怒。 “做不到的事,皇帝为何要答应?” “为何不早早就说明白:我汉家,只能有太子储君,绝不会有储君皇太弟?” “何不……” “——母后当真不知为何?!!” 不等窦太后话音落下,天子启便猛地回过身,厉声一喝,打断了窦太后话语的同时,也让这位老太后再度僵在了原地。 却见御榻一侧,天子启背负着双手,神情阴郁的快步上前,走到了御榻侧——距离窦太后只一步的位置,稍俯下身,直勾勾凝望向窦太后那混浊、昏暗,又不时闪过锐意的双眸。 “母后,当真不知道儿臣,为何要这般做吗?” “是不知道,还是不愿意承认呢……” 每说出一个字,天子启的后槽牙便每咬紧一分; 待吐出最后一个字,天子启的脸颊两侧,更是因那紧紧咬起的后槽牙,而轻轻抽动起来。 那双深邃的双眸,在短短十数息之类,反复眯起、睁开,再眯起。 唯独那直勾勾盯住窦太后的灼热目光,没有哪怕片刻敛去锋芒…… “哈~” “呵……” 良久,天子启又冷不丁直起腰杆,侧过身,长呼出一口浊气; 又似是想起什么般,满是讥诮的嗤笑一声。 而后,便以一句句再平常不过的话,在窦太后本就遍布疮痍的心上,戳下一刀又一刀…… “儿年幼时,母后、父皇,还有阿姊、阿武,都还住在晋阳代王宫。” “——一日朝、夕两餐,一餐半碗米粥,母后都还要儿匀出小半给阿武,说阿武还年幼、扛不住饿。” “后来儿做了太子储君,却因为年幼时挨了太多的饿,坏了脾胃;” “母亲却连一句‘疼不疼,难不难受’都没问过儿臣,只急切万分的交代道:万莫让陛下知晓!” “母亲,不担心儿坏了身子;” “从不。” “母亲担心的,只是坏了身子的儿臣,会被父皇废掉储位——会连累母后,也要搬出椒房而已……” 言辞讥讽的说着,天子启不由又稍侧过身,看了看母亲呆滞的面容。 旋即又冷笑着正过身,负手立于御案外,昂首挺胸,遥望向殿门外的方向。 “二十一年呐~” “我汉家的储君太子之位,儿坐了二十一年。” “儿做了二十一年太子,阿武,也给母亲做了二十一年的‘好儿子’。” “在母亲眼里,曾经的椒房殿,却从来都不曾住着母亲的两个儿子,而是住着一个儿子,和一个太子……” ··· “呵……” “太子啊~” “儿对母亲而言,只是太子而已;” “只有阿武,才是母亲真正的儿子……” “从来便是如此,向来,都是如此……” 说着,天子启也不由有些湿了眼眶,便不自然的眨了眨眼,才好险没让那酸涩的泪水自眼眶滑落。 不着痕迹的抬起手,捏了捏鼻翼,又用指尖抠了下眼角; 身形活动的同时,再冷不丁一回头。 “母亲当年,何不直接请求父皇废长立幼——废了儿这个太子,改立阿武为储呢?” “若是当年这么做了,母亲如今,又何必这般举足维艰,却也还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搞出个‘储君太弟’出来?” “我知道。” “儿知道。” “——纵是母亲不说,儿也知道母亲当年,为何不这么做。” ··· “因为对母亲而言,儿子和太子,是两码事。” “儿子不是太子,太子,不是儿子。” “儿子,是用来疼爱、怜惜的;” “而太子,仅仅只是供母后,于当时能稳稳住在椒房殿、如今又能母凭子贵,住进长乐宫的……” (本章完)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131章 龙凤争鸣(下) 儿子,不是太子。 太子,不是儿子。 那个不是太子的儿子,自然是先皇嫡次子:梁王刘武; 至于那‘不是儿子’的太子,自然是先皇嫡长子,汉家如今的皇帝:天子启…… “儿做太子那些年,当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才刚做了几年太子,便冒出来个慎夫人、阿揖母子,愣是惹得母后气急败坏、搞得儿阵脚大乱。” “总归是阿揖鲁莽,策马疾驰出了事,儿这如无根之萍般的储位,才总算是堪堪坐稳。” “却也还是难免被先帝斥责、唾骂,更时不时以‘易储另立’之说恐吓……” ··· “母亲还记得当年,梁怀王死后,母亲说了什么吗?” 说着,天子启便笑着低下头,呆愣片刻,索性便在御阶最上方的那一阶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原本背负于身后的双手,也被天子启收回身前,左手以掌扶膝,右手以肘撑在腿上,手掌时不时从面前擦过,却是不知在擦些什么。 原本讥讽、清冷的语调,更不知何时,已带上了些许哽咽。 “母亲说:做得好!” “一定要把手尾收拾干净!” “而后,母后便背着儿,让阿姊将阿武接去了宫外。” “——之后不数月,阿武便封王就藩;” “也是从那以后,儿派去梁国——派去睢阳的每一个人身后,都会多出好几个采风御史随行。” “便是阿武染了风寒、害了病疾,母后第一个想到的,都是儿这个储君太子……” 天子启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强压下了语调的起伏,才没让那哽咽,太过清楚地传到母亲耳中。 但在那张被藏在手掌之下的面庞之上,天子启除了嘴角挂着自嘲的笑意,余下的每一寸皮肤,都在诠释何谓‘涕泗横流’。 “在母亲眼里,儿,从来都不是母亲的儿子。” “——甚至都不是个人?” “就好像儿生来,就是为了做储君、做皇帝而生;” “在儿眼里,就好似从不曾有父母双亲、宗亲长辈,更不曾有手足姊弟、血脉之亲。” “就好似儿,从不需要一个慈爱的父亲、一个怜爱的母亲……” 说到此处,天子启终是再也压不下汹涌而上的泪水,只将双手手肘撑在推上,双手捂在脸前,默默坐在御阶上方流起了泪。 诚然:皇帝的快乐、权柄的滋味,没做过皇帝的人,是想象不到的。 但与之对应的,是同样令人无法想象,甚至做梦都不敢梦到的压力,和心力憔悴。 ——尤其天子启,更是在先帝那样的‘明君雄主’的注视下,做了足足二十多年的太子储君; 那二十多年有多苦、有多累,只有天子启知道。 对于长子刘荣,天子启虽是一口一个‘荣公子’‘那混账’,但细算起来,还真没怎么苛待。 无论是刘荣偶尔的逾矩,或是三不五时闹出来的热闹,天子启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了最大的包容。 这不是因为天子启,是一个心胸多么宽广的君王; 更不是因为皇长子刘荣,就真那般得天子启宠爱。 天子启,仅仅只是自己淋过雨,才本能的想要为雨幕下的儿子刘荣,撑起一把伞。 仅仅只是天子启吃过那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的苦,才想要挽弓搭箭,将那雷公电母,乃至兴风布雨的龙王,从九霄之上射下来! 相较于太祖高皇帝、先太宗皇帝,天子启都算不上多么‘贤明’; 顶天了去,也就是比英年早逝的孝惠皇帝好一些。 但天子启知道笨鸟先飞的道理。 知道别人一眼就能看懂的东西,天子启暗下熬个几晚,也终归是能看懂; 旁人一想就能明白,甚至举一反三的东西,天子启反复琢磨几天,也总能想透彻、想清楚。 如此多年,即便天资再怎么‘平庸’,天子启也总算是厚积薄发,走到了今天。 只是天子启再怎么‘年壮’,再怎么‘刻薄寡恩’,甚至冰冷无情的不像是个碳基生物,但天子启,也终究是个肉体凡胎的人。 天子启,不是不食五谷杂粮,也不是没有七情六欲; 只是在绝大多数时候,都将那本能的欲望、情感,皆埋藏于内心深处而已…… “父皇驾崩,儿即皇帝位,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削藩。” “——于私,是要诛灭刘濞那老贼,于公,是为宗庙、社稷,铲除宗亲诸侯尾大不掉的祸患。” “母亲,是怎么做的呢?” “我汉家的太后,是怎么做的呢?” 默然垂泪许久,天子启才终于从那无尽的苦楚、哀戚中调整好情绪,语带沙哑的发出一问。 不出意外的,没有等来母亲窦太后的应答,天子启便自顾自往下说道:“为了让母亲支持晁错的《削藩策》,儿答应母亲,将母亲的‘老友’袁盎再度召入朝中,任命为中大夫。” “为了让母亲,在必要的时候压一下丞相申屠嘉,儿更是下令少府:凡是馆陶公主亲自前去,少府内帑除军械之外的一应财赀,皆任其取用。” “——很划算。” “这笔买卖,对我汉家的皇帝而言,真的很划算。” “但儿,是真的想不通啊?” “想不通我汉家的太后,为何不是儿这个皇帝的母亲?” “儿子寻求母亲的帮助,为何还要像做生意一样,给出相应的好处、酬劳?” 说到此处,蹲坐在御阶上方的天子启便转过身; 发现自己和母亲窦太后之间,还当着一方御案,天子启更是撑地而起,满是疑惑的望向御案对侧。 只面上,泪迹未干…… “既然答应了母亲,儿便当真将袁盎,重新召回了朝中;” “——母亲对《削藩策》的支持呢?” “不过是噤口不言,默许而已。” ··· “同样答应了母后,儿便也就放任阿姊,在短短两年多的时间里,从少府搬走了数以万万计的钱货;” “长安坊间人尽皆知:过去这两年,馆陶长公主从少府内帑搬走的物什,足以塞满百八十个堂邑侯府!” “——申屠嘉反对《削藩策》时,母亲对申屠嘉的压制呢?” “依旧是噤口不言,坐视而已。” ··· “莫说这生意,是儿在和自己的母亲做——便是和外人做这笔生意,儿,也不至于吃这么大亏啊?” “便说儿不是汉家的天子,而只是个粗鄙商户,儿也不至于蠢到做这么一笔赔本买卖??” “哪怕是个妇人、是个稚童,儿吃了这么大亏,也总不该打碎牙齿和血吞,连一个说法都不去要???” · 静。 极致的宁静。 随着天子启话音落下,硕大的长信殿,便陷入一阵漫长的绝对寂静之中。 御榻之上,窦太后拄杖呆坐,嘴唇几度开合,众未发一眼; 御案外侧,天子启面挂泪痕,目光灼灼,言辞说不尽的恳切。 母子二人之间的御案之上,空无一物。 ——原本,是空无一物的…… “母亲,实在是太欺负人了……” 等了不知多久,都终究没能等到母亲的应答,天子启,终还是悠然一声长叹; 而后低下头,满是惆怅的含泪带笑,将腰间,那枚以和氏璧纂刻而成的传国玉玺徐徐解下。 单手拿起,愣愣的看了片刻,旋即便讥笑一声,将那方印轻轻丢到了御案之上。 “母亲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母亲想从儿手里讨来,转赠给阿武的,不就是这块破玉,和我汉家的宗庙、社稷吗?” “儿,给就是了。” “母亲也不用再拐弯抹角,说什么‘皇帝百年之后’了;” “出了长乐,儿这便去告庙祭祖,诏行天下,以退位禅让。” “待阿武位即九五,儿便带着未央宫的姬妾、儿女,直接去阳陵便是……” 阳陵,是天子启继位当年,便正式开始动工的皇陵。 拜太祖高皇帝所赐:汉家的皇帝,都会从自己继位之后不久,便开始兴建属于自己的皇陵。 从继位开始修,一直修到驾崩的那一天。皇陵修的越久、越大,陵邑便也会修的越久、越大; 陵邑修的越大,能迁来陵邑的关东豪强、地头蛇就越多,关东就越安稳,宗庙、社稷,便也越稳固。 在坊间,这被称之为:陵邑之制; 而对于长安朝堂而言,陵邑之制,是与农、孝并列的‘刘汉三大国本’之一:陵。 天子启话说的很直白。 ——既然想让梁王留在长安,母亲也别说什么太弟不太弟的了; ——直接就让阿武做了这鸟位,儿也好趁着还没断气儿,带着妻儿往阳陵一埋,也免得日后,连自己的皇陵都进不去…… “阿武……”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阿武会死的~” 终于,窦太后总算是从漫长的呆愣中回过神。 开口第一句话道出口,便也随之潸然泪下,却不知哭的是哪个儿子。 “生了觊觎储位的心思,又没能做储君——阿武,是会死的啊……” “将来的储君太子,是不可能放过阿武的啊……” 哀泣着道出此语,窦太后涣散的目光,终是缓缓上抬向天子启上半身的方向。 只片刻之后,窦太后哀痛不能自已的面庞之上,便随之涌现出阵阵惊怒。 “皇帝,是想要杀了我儿子吗?” “——皇帝,早就想要杀我儿子了?!” “早在答应与立梁王、与立皇太弟的时候,皇帝就打定主意,要杀我的儿子了吗!!!” 三两句话的功夫,原本还在哀哭的窦太后,便已是勃然大怒! 含怒发出这几声咆哮,又好似泄了气的皮球般,双肩一耸拉,再度哀痛欲绝的哭泣起来。 窦太后这先哀后怒,更冷不丁爆发出的咆哮,却是引得天子启面色一滞; 回味着那几声含怒而发的咆哮中,窦太后对天子启、梁王刘武兄弟二人的称呼,以及侧重点…… “皇帝……” ··· “儿子……” ··· “皇帝,要杀了我儿子?” ··· “皇帝,要杀了我儿子……” ··· “皇帝……” ··· “儿子……” ··· ······ 天子启愣了许久。 这一句话——这两个称呼,天子启反复呢喃了许久、咀嚼了许久。 从最开始的错愕、呆滞; 到随后的苦涩、自嘲。 再逐渐转变为凄苦、恼怒; 最终,则一点点汇集为冰冷,和决绝…… “太后的儿子,朕,不会杀的。” 毫无征兆冰冷下去的语调——甚至是从不曾有过,哪怕是对旁人,都从不曾有过的冰冷语调,只刺的窦太后心窝一痛! 惊愕的抬起头,便见御案对策,天子启那仍带着泪痕、仍红着眼眶的面庞,已尽带上了决绝; 和狠厉! 沉着脸,俯下身,将双手撑上御案边沿; 直勾勾凝视向窦太后那混浊、黯淡的双眸,一字一句道:“儿,愿意遵从母亲的心愿,将亡父留下的家业,送给老三。” “——但朕!” “——绝不允许先皇的基业,被太后送到梁王手中!!!” 毫无征兆的咆哮声,吓得窦太后从御榻之上嗡然起身,满是不敢置信的瞪大双眼! 而在窦太后看不清的那张脸上,只剩下独属于汉天子的威仪,以及专属于天子启的狠辣和阴戾。 咬紧牙槽,瞪着母亲看了好一会儿,天子启便稍低下头; 俯视着御案之上,那枚被自己随手丢出,横躺在案上的传国玉玺,天子启又稍一抬眸。 目光锁定在母亲且惊且怒的面容上,手却已经从案外探出,好似五指山般,重重按在了玉玺上。 “阿武,是母亲的儿子。” “——也是我汉家的梁王!” “吴楚兴乱,我汉家的梁王,就该血战睢阳!” “不是为了母亲,和我这个兄长——更不是为了朕,和我汉家的太后!” “单就是为了自己的封国、身家性命,作为先帝的子嗣,也该当死战睢阳!” ··· “母亲,是儿的母亲。” “——也是我汉家的太后!” “我汉家的太后,就该颁诏册立储君太子,以安宗庙社稷、天下人心!” “若是连这都做不到,就不配做我汉家的太后!!!” · 余音绕梁。 天子启这接连几声咆哮,不断回荡在长信殿内,也不断冲击着窦太后的心神。 便见天子启如怒狮般,双手扶案,怒目圆睁的望向对侧的母亲; 良久,方神情冷峻的直起身,顺便将那方传国玉玺收回。 眼睛片刻都不曾从母亲那写有错愕、惊怒的面庞上移开,那方天子印玺,却也是被天子启熟练无比的系回了腰间。 转过身,背对着御案,重新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昂首眺望向殿门外。 悠悠发出一声长叹,似是自言自语道:“荣,已经到新丰了。” “——都到新丰好几日了。” “册立太子储君的诏书,母后,也该动笔草拟了。” 丢下这句话,天子启便阴沉着脸,昂首挺胸,拾级而下。 走到殿中央,又止步回过身,对窦太后拱手一礼。 “儿臣,告退。” 这一回,天子启没有再迟疑,抬起脚步,便径直出了长信殿。 走出殿门外好几十步,才终于再度停下脚步,目光仍平视向前方,连一个眼角都不愿给身侧,那道跪在脚边的身影。 “从吴楚叛军大营活着回来,是卿的本事。” “——既是逃出生天,朕,便不至于容不下一个‘黔首’袁丝。” “只是卿,恐怕并不甘心就此隐退,又不知何时,被郡县酷吏缉拿?” ··· “朕就在宫门外等着。” “日暮时分,若还看不到卿,带着太后册立储君的诏书走出宫门……” 言罢,天子启便再度迈开脚步,不顾袁盎那跪地匍匐,瑟瑟发抖的身影,一步不停的出了长乐宫。 天子启当然没有亲自等在宫门外。 但这一日的长安城,暗流涌动。 ——长安宵禁! ——两宫戒严! ——武库戒严! 尚冠里南皮侯府、章武侯府,孝里窦府; 还有朝中,那些和窦氏一族藕断丝连的官员、军中,那些同窦氏扯上关系的将官,都被北军禁卒,将府邸围了个水泄不通! 整座长安城,都在等。 等一封诏书,从长乐宫内送出。 等那一封册立储君太子的诏书,能驱散长安这扑鼻的火药味,还长安城又一片白云蓝天。 终于,袁盎的身影,出现在了缓缓打开的宫门之内。 一同出现的,是一封以锦袋装起的懿旨。 于是,北军撤出长安,长安解除宵禁,两宫、武库解除戒严。 几乎是刚被送出长乐,那封懿旨,便被天子启早就备好的使节,快马加鞭送去了新丰。 一同传出未央宫的,是天子启先后颁布,却同时送出宫门的两道诏谕。 ——奉太后懿旨,册立皇长子刘荣,为储君太子! ——着奉常、宗正有司即刻启程,于新丰太庙祭祖,以安天下人心惶惶! 至此,这场名为‘谁能做储君’的豪赌,终于等来了收盘的一刻。 皇长子刘荣,众望所归。 至于那第二道诏谕,则是让长安坊间彻底归于沉寂,同时又让东宫窦太后,自此闭上了宫门,以及心门。 ——梁王刘武入朝月余,眷恋不去,有违祖制! ——着梁王刘武,即刻离京就藩! 天子启雷厉风行,一切,便也就此尘埃落定……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132章 请父皇称太子 次日一大早,停留于新丰的皇长子刘荣,便等来了册立诏书,以及带来诏书的宗正、奉常官员。 懵逼状态下被‘黄袍加身’——被穿上太子独有的深蓝王袍后,刘荣又如同提线木偶般,被礼官们‘操控’着,完成了一场简易版的告庙仪式。 ——册立储君太子,本该在太祖刘邦的太祖庙,或者说高皇帝庙,即‘高庙’进行祭祖仪式。 且祭祖告庙以立储君,天子必须在场,太后也得尽可能在场。 刘荣滞留新丰,祭的是新丰栎阳宫的太庙——太上皇的‘太庙’,而非太祖皇帝的‘太庙’; 天子启、窦太后也都不在,只有奉常礼官、宗正吏员指挥着刘荣走流程。 这就意味着这场祭祖告庙仪式,其实并不能算作是正式的‘祭祖告庙’仪式。 等回了长安,还有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无比宏大庄严的仪式,在等着刘荣。 换句话说:新丰这场祭祖,不过是天子启的权宜之计——尽快、就近到随便一座先皇庙,完成祭祖告庙仪式,坐实刘荣储君太子的身份和既定事实! 至于之后的正式祭祖,便等朝堂仔细准备一番,再把该叫的宗亲、藩王都叫上,不用急于一时。 故而,新丰的祭祖仪式也是颇有些‘迅速’——流程能省则省,能快则快; 大概就是刘荣沐浴更衣,走进庙堂跪下身,奉上香火血食; 而后,便是奉常礼官诵读祭文,向太上皇汇报一下:陛下呀~ ——您的三儿子:刘季,的四儿子:刘恒,的长子:刘启,的长子刘荣,得立为太子储君啦~ ——社稷有后,宗庙有后,特意来跟您老说一声,让您老也高兴高兴~ 诵读结束,便把承载祭文的布块扔进火盆里一烧,刘荣再磕几个头,就算完事儿了。 权宜之计嘛! 结束了这颇有些潦草的‘祭祖告庙’仪式,刘荣又被塞进了一辆马车的车厢之内,便径直朝着长安而去。 半日之后,车马驶入长安,于未央宫外止步。 到这时,刘荣已经能感觉到身份的转变,为自己带来的待遇变化了。 ——进了长安之后,刘荣的马车,便走上了御道! 虽然那条由孝惠皇帝下令修建的御道,太后的车马能走、天子的御辇能走,寻常百姓也能在太后、天子未出行至此的时候在上面行走; 但能乘车行走在御道之上的人,截止今日清晨,普天之下只有两人。 从今天开始,才有了第三人。 待刘荣下了马车,宫门门洞下、宫墙上,平日里那些目不斜视,甚至隐隐有些倨傲的禁卫们,也都下意识挺直了腰杆。 虽然没有对刘荣见礼,又或是浮夸的单膝跪地之类,但单就是这幅‘正在被领导视察’的作态,也绝对是放眼天下,不超过三个人能享受到的待遇。 在宫门外,由宦者令春陀接替了‘引领者’的角色,刘荣便跟着春陀,沿宫道向宣室殿的方向走去。 路过凤凰殿,却见殿门紧闭; 路过广明、宣明殿,亦然。 倒是绮兰殿,隐约开了一道门缝,不知是谁在门缝后偷窥。 待到了宣室殿外,那数百级长阶下的广场,昂起头,却见殿外的了远台内,天子启正居高临下的看向自己。 隔得太远,刘荣也看不清此刻,皇帝老爹是怎样的神态。 只下意识侧过头,看向身旁的春陀…… “陛下早有交代:这长阶,殿下得自己走上去。” “没人领着,也没人扶着……” 意有所指的一语,只引得刘荣默然点下头。 抬起脚,一阶,一阶——刘荣爬的无比庄严。 ——刘荣当然知道,皇帝老爹这是什么意思。 左右不过是想提醒刘荣:这储君之位,是你靠自己一步步爬山来的; 日后,你也得靠自己,一步步稳固自己的位置,一步步向朕——向皇位靠近。 对于封建君权,刘荣向来怀有敬畏。 故而,这几百级长阶,刘荣走的一步一顿,无比庄严。 踏上最后一阶,饶是凛冬冷冽,刘荣的额头,也已是蒙上了一层薄汗。 原以为皇帝老爹,会从了远台外侧的护栏前侧转过身,却发现护栏内,不知何时多出了两只摇椅。 天子启也早已在其中一只摇椅上躺下身,优哉游哉的轻晃着摇椅,双眼也微微闭起,手掌在大腿上规律的轻拍着。 “坐。” 待刘荣走上前,天子启只淡然吐出一字,身形却没有丝毫挪动。 仍躺在摇椅上,仍闭着双眼,仍在大腿上规律的拍打着不知名的节奏。 老爹有了指令,刘荣自也只得乖乖上前,半边屁股在摇椅外侧落下,双手扶于膝上——愣是在摇椅上,坐出了‘正襟危坐’的架势; 眼角稍睁开一道缝,见刘荣如此作态,天子启却是摇头一笑,将身子稍坐起来些,接过春陀递来的茶碗,小口小口嘬了起来。 “为了公子的储君太子之位,朕,可是差点血洗长安呐?” “——至少是险些屠尽窦氏满门。” 垂眸看着手中茶碗,轻轻吹撒茶面上的药渣,天子启语调随和的道出一语; 轻嘬一口茶汤,将茶碗捧回腹前,又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总算是遂了愿,做了我汉家的太子储君~” “就没什么想说的?” 嘴上说着,天子启也不忘斜眼撇刘荣一眼,旋即便再度眺望向正前方。 了远台外,近处是未央宫内的殿室、楼阙,以及将宫内宫外分割开的宫墙、宫门; 宫墙之外,是不见几道人影的街道、为冰雪所覆盖的民居,以及追逐于街头巷尾的孩童、鸡鸭。 天空中艳阳高照,总算是为这凛冬,带来了些许温暖; 但刘荣此刻,却并没有感觉到照在身上的阳光,为自己带来了丝毫暖意。 ——宣室正殿,宛若耸立云端,俯瞰着整座长安城。 坐在宣室正殿外侧的了远台,感受着冷冽的寒风,刘荣,只觉高处不胜寒…… “父皇要立太子储君,主要还是为了绝梁王叔的念头。” 沉默了许久,刘荣才终于开口,道出了自己近几个月以来,在未央宫内所说的第一句话。 同时,也是成为太子储君之后,对天子启所说的第一句话。 便见天子启闻言,目光仍撒向了远台外的远方,只轻轻一翘嘴角。 手中茶碗被送到嘴边,下意识吹吹,又再小嘬一口。 “还有呢?” 听不出悲喜的一问,却惹得刘荣满是别扭的调整起身形,终还是不再挣扎,索性从躺椅上起了身。 走到天子启侧后方一步的位置,双手环抱于腹前,稍弯着腰,语调平稳道:“立了储君太子——尤其还是循惯例、遵祖制立了长,让梁王叔绝了储君太弟的念头,父皇针对吴楚之乱的谋算,才能算是彻底收尾。” “之后,才是考察儿这个太子储君,究竟能否承担起宗庙、社稷之重。” “——若儿能,便当真以儿为储;” “若儿不能,则等梁王叔彻底绝了念头,再也不想,更再也不可能成为储君太弟,父皇亦可易储另立。” ··· “废了儿的储位,父皇仅剩的选择,是小十。” “所以从今天开始,小十的性命安危,便落在了儿的头上。” “一旦小十有个三长两短,父皇根本不需要寻找任何证据——闭着眼睛,治儿一个‘残害兄弟手足’的罪,便大抵不会出错。” “自然,在考察儿能否承宗庙、社稷之重的同时,父皇也会顺带培养小十,以备不测……” 分明是每一句都不该明说的话,刘荣却一股脑尽数道出,天子启也不由得一阵摇头失笑。 仍眺望向前方,手指却伸向刘荣连连虚点,天子启才终是双手撑着摇椅扶手,彻底坐起了身。 将后腰从椅背上抬起,将右手手肘撑在摇椅扶手上,右手虚握成拳撑起下巴; 侧身看向刘荣,似笑非笑的眯起眼角:“为何就这般笃定?” “——朕为何就不能是真的想要立皇长子,做我汉家的储君太子?” “要知道废太子,可是会让朝野震荡,乃至宗庙、社稷不稳的啊……” “此番,为了立公子为储君,朕更是冒着两宫不合,甚至是东宫震荡的风险。” ··· “冒了这么大的风险,却只是以‘立皇长子为储君’为权宜之计,为的,只是绝梁王不轨之念;” “与此同时,又打着‘实在不行就易储另立’的打算?” “朕,为何要这么做呢?” 虽是在‘问’,但天子启语调中的玩味和戏谑,却分明是在说:你怎么知道的? 你怎么知道我是这么想的?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刘荣回答的很干脆:“换做是儿,儿便会这么做。” “——梁王叔觊觎神圣,说是‘心怀不轨’,也没人能挑出错来。” “而梁王叔与父皇情同手足,又有皇祖母在东宫盯着,父皇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立储。” “在这个前提下,皇长子合不合格,对父皇而言并不重要。” “哪怕不合格——甚至哪怕身有残缺,父皇都必须册立皇长子,以此告诉梁王叔:父死子继、立嫡立长,是不可更改的祖制!” ··· “等梁王叔这档子事儿过了,父皇再酌情应对:是授皇长子以帝王之道,还是易储另立——对父皇而言,都并非什么难事。” “毕竟父皇方才也说了:为了册立儿为储君,父皇,可是险些血洗长安。” “——为了立储,父皇尚且险些血洗长安,乃至屠尽当朝皇太后满门、肃清窦氏党羽;” “日后为了易储,再屠一门栗氏外戚,肃清太子党羽,为小十扫除障碍——对父皇而言,也不过是便宜之内罢……” 神情淡然,语调平和的一番话,惹得天子启又是一阵含笑摇头。 又悠然呼出一口气,方面带轻松道:“公子,比朕聪明许多~” “——至少,比当年的‘太子启’聪明许多……” ··· “想当年,先帝也会时不时,以朝政、社稷之事考校于朕;” “考校十回,朕却只能答对三两回——还大都是误打误撞蒙对的。” “答错了,先帝动辄斥责、喝骂,说朕德不配位,还不如早日把储位让出来,免得让先帝在天下人面前蒙羞。” “——便是答对了,先帝也会追问一句:此话怎讲?” “朕答不上来,免不得又是被斥骂一通……” 似是自嘲,又莫名带着些追忆的一番话道出口,天子启只含笑望向远方,沉默了许久。 久到刘荣都有些站不住,轻轻将衣襟紧了紧,天子启才深吸一口气,从思绪中回过神来。 抬起小臂,对身后的宦者令春陀轻轻摆手,便再度招呼刘荣在身旁的的摇椅上坐下身。 待刘荣乖乖坐下,又被春陀取来的薄被盖住下半身,天子启才披着另一张薄被,侧身正对向刘荣。 面上神情虽仍是云淡风轻,但语句中,却莫名带上了一股肃然。 “朕,不知道合格的太子储君,应该是什么样的。” “——朕亲眼见过的唯一一个太子储君,是朕自己。” “先帝说,朕这个太子并不合格;” “但朕却做了二十一年太子,最终又做了天子。” “这天子,朕自认为做的不错。” “所以,朕唯一能确定的是:朕这样的太子储君,是合格的——至少是勉强合格的。” 莫名严肃的道出一语,天子启面色不由再一正,朝刘荣微一昂头。 “公子这样的太子储君,对宗庙、社稷而言究竟是福是祸,朕不清楚。” “——一个思绪活泛,机智过人,又友爱手足、恭顺母亲的太子,朕不知道这样的储君,日后能否成为一个合格的天子。” “所以,公子方才的话,对,也不对。” ··· “立皇长子为太子储君,确实是朕出于‘绝梁王之念’的目的所为。” “但考察公子是否合格,朕却并没有具体的标准。” “——无论是公子还是小十,朕都无法确定孰是孰非、孰优孰劣。” “朕能遵照的,只有自己的判断。” 许是和刘荣摊了牌,又或许是一桩心事落了地,让天子启肩上的胆子轻了不少; 说起这番话,天子启侃侃而谈,眉宇虽还算严肃,却也无时不刻带着轻松。 刘荣听的很认真。 天子启,却说的更认真。 “在朕看来,公子的优势、劣势,都很明显。” “年壮即冠,为朕诸子之长,手腕老练,天资卓绝——这都是优势。” “母栗姬,则是劣势。” “——甚至可以说,是公子唯一的劣势。” ··· “朕的母亲,还算是个不错——至少是个不太差的太后,尚且能逼得朕为了册立太子储君,粗暴的将北军开入长安。” “只差那么一点,朕便险些要成为一个暴君,甚至险些蒙上一个‘囚母’的骂名。” “朕的母亲尚且如此,朕实在想象不到公子的母亲,会成为一个怎样的太后;” “又会为我汉家,带来怎样的动荡和灾难。” “——如果公子年幼丧母,甚至没有母亲、母族作为助力,朕都可能不会考虑小十,只全心培养公子。” “但公子的母亲,实在是让朕很难对公子放心。” 对于天子启如此坦诚的说出‘你不错,但你妈忒不靠谱’,刘荣惊诧之余,却也莫名感到一阵心安。 别说是汉家的帝王——便是后世的老师,也是一样的道理:愿意说你,说明你还有救; 愿意批评伱,说明你还有希望去改正。 更何况这些话,是天子启前脚刚为刘荣‘抢’来了储君太子之位,后脚便说出口的。 这其中,有几分提点、几分敲打,刘荣,自也了然于胸。 “小十对朕而言,也是万不得已之下的权宜之计。” “除非公子实在不争气,让朕实在无法放心,从而不得不狠心废储另立;” “否则,朕便不会将我汉家的未来,寄于小十身上。” 正思虑间,天子启笃定的话语再度传入耳中,惹得刘荣再度侧过头。 便见天子启道出此语,又沉沉一点头,面上严肃之色,也随之带上了些许惆怅。 “朕,已经老了……” “小十,却太过年幼。” “若果真立了小十,那我汉家日后,必定难逃主少国疑,君权旁落。” “——朕在,东宫即便偶有不稳,也翻不出什么大浪。” “但待朕去见了先帝,留一个年不及冠的小十,坐我汉家的宗庙、社稷,那无论小十日后天资、手腕如何,都绝不可能压得住东宫太后。” “若朕走的急了些,小十要面对的,甚至可能不止一个太后——而是会再多出个太皇太后!” “这对一个年不及冠的‘儿皇帝’而言,几乎不亚于让一个还没断奶的婴孩,同一头猛虎搏斗……” 言罢,天子启便莫名呆坐在了原地,似是为自己刚说出的这番话,而感到些许愕然。 ——刘荣很好,可惜有个叫‘栗姬’的母亲; 而除刘荣外,唯一可供天子启选择的后备人选,是年仅三岁的皇十子刘彘…… “朕很希望公子,能撑到朕合眼的那一天。” “——很希望朕宫车晏驾时,我汉家的储君太子,是今日册立的皇长子荣,而非日后易储另立的皇十子彘。” 冷不丁到处一语,天子启已是皱起了眉头,望向了远台外,神情说不清的凝重。 “但希望归希望,对朕而言最重要的,仍旧是宗庙、社稷的未来。” “如果公子无法证明自己,能压制自己的母亲——能保证自己的母亲,不会在日后颠覆我汉家的宗庙、社稷……” “那朕,即便再怎般不愿,也只能咬牙硬撑几年,好让小十再年壮些、再年长些。” “至于公子,既是做过太子、坐过储君之外,待日后小十得立,便也就断没有苟活的可能。” “这些,公子都明白?” 言罢,天子启便满带着郑重,望向身侧,已经穿上太子冠服的刘荣。 却见刘荣闻言,只深吸一口气,旋即带着自信的淡笑,对天子启一拱手。 “父皇方才,唤儿什么?” “——嗯?” “——公子?” “请父皇,称太子……” ··· “儿臣,已得东宫太后册封,亦已于新丰太庙祭祖。” “请父皇,称太子…………”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133章 奏对 请父皇,称太子。 这,便是刘荣对天子启‘你很不错,但你母亲不靠谱’的疑虑,所给出的答案。 ——公子,是儿子; 太子,则是储君…… “世间,有很多话,人们都能非常轻松的说出口。” “但言行合一、说到做到,却几乎是圣人才会有的品行。” 刘荣的答案,颇有些出乎天子启的预料,以至于天子启愣神思考了好一会儿。 但很快,天子启便恢复到先前,那悠然躺在摇椅上,含笑眺望远方的惬意姿态; 又稍侧过头来,用眼角撇了眼刘荣,旋即便再度拿起茶碗,送到了嘴边。 “朕,不是这样的圣人。” “——天子,说是言出必践,但朕说出口的话,尚且不曾一一付诸行动。” “至今为止,朕也没有见到过活的‘圣人’。” “太子,当也不是什么‘圣人’之类?” 天子启这个反应,倒是没有出乎刘荣的预料。 ——天子启,是一个非常合格的封建帝王。 这里的合格,不是说有多么值得称赞的文治、武功,又或是多么受天下人爱戴、多么让朝臣百官崇敬; 而是作为封建帝王,天子启,几乎具备了皇帝理论上,所应该具备的一切特质。 ——冷血; ——狠辣; ——果决; 以及:自信! 说好听点,是以自我为中心; 说难听点,是乾坤独断,不为旁人所左右,认定的事,就很难因为旁人的话语,而产生改变。 眼下的情况,也是一样的。 刘荣用一句颇有些失礼的‘请父皇称太子’,来隐晦的表达出立场:我首先是国家的储君,其次才是父皇的儿子、公子; 父皇尚且要叫我‘太子’,母亲那边,自更不能优先拿我当‘儿子’了? 但作为一个教科书级的封建帝王,天子启显然不可能因为刘荣这番口头上的表态,就真对刘荣的母亲:栗姬放下心。 说白了,话是怎么说的,对天子启而言,就只是个态度而已。 事儿是怎么做的,才是可供天子启判断某件事,或某个人的依据。 刘荣说:请父皇称太子; 这顶多只能算作是刘荣,表明了‘我不会对我母亲听之任之,不管做不做得到,都肯定会试着去压制’的态度。 但天子启需要的,并不是刘荣嘴上说‘我试试’,而是身体力行的做出成果,来证明:我能做到! 不单能做到,我也肯定会这么做! 意识到这一点,刘荣也终是含笑再一拱手:“即多说无益,父皇,不妨拭目以待……” 这话一出,天子启似笑非笑的点下头,再度眺望向远方; 刘荣太子生涯的第一道考题,便以开卷考的形式,正式开始。 ——压制住母亲栗姬,打消当今天子启,对未来的‘栗太后’可能祸乱汉家的疑虑! 这道题,从今天——从刘荣成为太子储君的第一天开始; 一直到天子启驾崩…… 更准确的说,是直到刘荣太子生涯前的最后一天,才会宣告结束。 考试通过,太子荣,便会成为天子荣。 没通过,太子荣,便会成为史家口中的‘景帝废太子’…… “这段时日,栗姬很挂念太子。” “——对太子而言,栗姬,确实称得上是‘慈母’了。” “只是太子日后,究竟要不要做一个‘孝子’,或者说是要做个怎样的‘孝子’……” “这,可不单是关乎太子名誉的事。” “而是关乎我汉家的宗庙、社稷,乃至太子日后,还能不能是‘太子’的事。” 说到这里,躺靠在摇椅上,将薄毯盖在身上的天子启,不由又是侧过头; 深深看了刘荣一眼,才再度将目光移回了远台外。 在和刘荣说这些的时候,天子启心中,莫名生出了一股嫉羡。 没错; 嫉羡。 如果说早先,听说栗姬又闹出了什么乱子时,天子启还能对刘荣抱以怜悯,并想到‘我母亲再如何,也比这小子的母亲好多了’的话; 那现在,尤其是在刘荣此番,假节奔赴前线之后,栗姬整日整日茶饭不思,整夜整夜唠叨着长子刘荣,则使得天子启对刘荣,便只剩下了嫉羡。 ——刘荣,有个好母亲。 未必会是个好太后,但绝对是个好母亲。 至少天子启能断定:换做是‘栗太后’和‘天子荣’,绝对不会出现‘栗太后’要与立某王刘德、某王刘淤为储君太弟,逼得‘天子荣’不得不摆出一副血洗长安的架势,才得以威逼‘栗太后’册立太子储君的状况。 在过去,天子启只想当然道:窦太后虽不是个好母亲,但至少是个不错的太后; 栗姬纵然是个好母亲,却显然不能成为合格的汉太后。 按照宗庙、社稷大于母子情谊的判断标准,天子启得出结论:窦太后,显然《还不错》; 而‘栗太后’,却辣眼到让人根本不敢去想。 可到了如今,经历过昨天那些事之后,天子启却有些拿不准了。 窦太后,是个好母亲? 显然不是。 当真是个《不错》的太后? 经过‘储君皇太弟’一事,以及昨天的事,恐怕也不尽然。 那栗姬呢? 本就是个好母亲——至少是刘荣的好母亲; 待其做了太后,又当真会比如今的窦太后差吗? 天子启思虑再三,终是缓缓摇了摇头。 或许栗姬——或许将来的栗太后,未必能有窦太后那样的大局观,以及早年在吕太后身边,锻炼出来的政治视野、过去这些年,在深宫中练就的政治手腕。 但这,真的是坏事吗? 窦太后手腕老练,却都用在了宠爱女儿、幼子,以及逼迫天子启与立储君太弟之上; 而‘栗太后’蠢的吓人,对宗庙、社稷而言,当真是坏事吗? “或许……” “对宗庙、社稷而言,或许是坏事;” “但对天子而言,却……” 想到这里,天子启心下一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的又拿起茶碗,轻轻嘬了一口。 而后,才以闲聊般的口吻道:“依太子之见,我汉家东、西两宫共治天下,太后、天子共掌大权的制度,利、弊几何?” “其中的利、弊,又分别是什么?” “什么样的情况下,这是好事?什么样的情况下,这是坏事?” “有没有什么办法,将其中的弊端去除,或是尽可能降低?” “日后,朕宫车晏驾,太子即立,又会如何看待、解决这个问题?” 好似机关枪般,连一点气口都不给自己留,就这么突突突甩出一连串的问题,天子启便将身子稍一扭; 在摇椅上侧躺着,将身子朝向了另一把摇椅之上,再一昂首,示意刘荣坐回去说。 只稍一思虑,刘荣便意识到天子启的意图,自也就坐回了摇椅之上。 仍旧是半边屁股坐在摇椅最外侧,正襟危坐,皱眉沉思了许久。 而后,才针对天子启的这道考题——对这道考题的每一问,都依次给出解答。 “东、西两宫共治天下,太后、天子共掌朝权,是太祖高皇帝、吕太后之时出现,并为沿用至今的定制。” “其中利、弊,一目了然。” “利,在于天子年弱即立——如孝惠皇帝那般,未冠而即皇帝位时,太后可代天子掌权,镇压朝野,以免君权旁落于外臣之手。” “而弊,也同样在孝惠皇帝、吕太后母子身上有所体现。” “——孝惠皇帝年弱即立,吕太后的存在,确实保证了政权的平稳交接,以及朝野内外的安稳。” “但当孝惠皇帝年壮,该取回大权、临朝掌政之时,却并没能从吕太后手中,取回本该由天子掌控的大权。” ··· “年即冠,身天子,却无法插手国家之事,孝惠皇帝郁郁终日,年仅二十二岁,便抑郁而终。” “而在孝惠皇帝驾崩之后,吕太后又再掌大权,长达八年之久。” “这八年中,吕太后遍封诸吕为王、侯,更废杀孝惠皇帝的太子——少帝刘恭。” “以至于吕太后驾崩时,诸吕子侄早已心怀叵测,觊觎神圣。” “纵是诸侯、大臣共诛诸吕,迎立先帝,稳住了我汉家的宗庙、社稷,但也为我汉家埋下了诸多恶因、生出了诸多恶果。” 与后世人作答主观题一样:这个时代的主观题,也需要作答者引经据典,最好是再举个鲜活的案例作为佐证。 而在如今汉室,对于‘二元制度’有关话题的考题,最典型、最恰当的案例,显然便是孝惠皇帝刘盈、高后吕雉母子。 二元制度的优势,在吕太后这个杰出政治家的身上逐一体现; 其弊端,却体现的更加完整、具体。 毫不夸张的说:自汉以来,直到往后数百上千年,凡是关于‘太后该不该掌政’的话题,吕太后,都将成为反对者最有力的依据,且大概率没有之一。 说回眼下。 天子启以二元制的利弊出题,来考校才刚新鲜出炉,甚至都还没正式举行册封大典的太子刘荣。 不同于后世的考官出题、考生作答——这个时代的问答,尤其是发生在皇帝与旁人之间的问答,往往被称之为:奏对。 既然是奏对,那在刘荣给出作答之后,作为考官的天子启,也同样会给出补充意见。 “东、西两宫共治天下,太后、天子共掌大政,是我汉家自太祖、高后以来,便沿用至今的国策。” “即便是有吕太后这么一个‘反面案例’,太宗皇帝自代地入继大统之后,也还是沿用了这个制度。” “这是由于方才,太子所说的:天子年幼时,以太后确保君权不会旁落——这只是很长时间才会出现一次,甚至未必会出现的预防措施。” “这个制度存在真正的意义,是为了制衡。” ··· “帝王之术,说一千道一万,都绕不过‘制衡’二字。” “而太后的存在,制衡的,便是天子。” “——作为妇人,尤其还是相对年迈的妇人,太后往往是保守的;” “而天子为储多年,又有先皇珠玉在前,为了证明自己不比先皇差——至少是不比先皇差太多,天子往往会采取激进,甚至是冒进的举措。” “故而太后的存在,可以有效制衡天子,以免天子做出过于激进的举措。” “太后保守,天子激进,两相制衡之下,才能最终得出即不过分激进,也不太过保守的政策。” “物极必反,过犹不及,说的,正是这个道理……” 说起正事,天子启便总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极为自然的进入工作状态。 此时也一样。 一说起正事,天子启的气质中,便莫名带上了一股肃然。 ——哪怕仍旧躺在摇椅上,面上仍旧是云淡风轻的闲适之色,但气质中,就是莫名多出了一股严肃,让人忍不住想要坐直身子,竖起耳朵。 而在听闻天子启这番补充之后,刘荣却是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旋即面带诚恳的对天子启一拱手,以示‘受教’。 刘荣先前,确实从未想到这方面。 早先,刘荣只想到太后的存在意义,是在必要时保护年幼天子、确保政权平稳交接的保险锁。 直到今日,天子启说起‘制衡’二字,刘荣才终于明白:太后的存在、二元制度,明明只有那一丢丢好处,却有说不尽的弊端,汉家为何会从开国时便沿用至今。 尤其是先帝入继大统时,明明有吕太后那么一个鲜活,甚至可以说是‘血淋淋’的一个反面案例,先帝却依旧沿用了二元制度。 如果单只是‘确保政权平稳交接’,那二元制度的存在,确实是弊远远大于利的; 但若是加上天子启方才,所说的‘制衡’二字,那就是利弊近乎持平了。 ——二元制度当中的太后,是汉家的皇帝,为后世之君强加的‘枷锁’。 这个枷锁,确实会限制天子的权利、成为天子锐意进取时的掣肘; 但与此同时,也会最大限度的确保汉家,不会因为出了一个傻缺皇帝——如土木堡战神之类的人,而对宗庙、社稷造成太大的负面影响。 用更直白的话来说:以太后来瓜分、限制君权,是汉家以牺牲上限为代价,换取提高下限的举措。 二元制度下的太后,会成为皇帝英明神武之路的掣肘,却会同样成为‘战神们’傻缺之路的阻碍…… “儿臣,谨受教。” 对于天子启的提点,刘荣由衷感激。 自然,为剩下几问做出应答时,刘荣也就推倒了先前的腹稿,重新组织一番语言,才给出了更适宜的答案。 “如此说来,东、西两宫共治天下的利,在于确保政权交接、保证君权不会旁落,并在主少国疑时镇压朝野,平稳的扶持天子年壮掌政;” “以及:制衡天子,让天子无法因为过度的锐意进取、贪功冒进,而致宗庙、社稷——致天下百姓民,于水深火热之中。” ··· “而弊则在于:在天子年幼时,太后代为掌政、镇压朝野;但等天子年壮之后,太后也很可能不会将大权,太过轻易的交还到皇帝手中。” “另外,以太后制衡天子,除了保证天子无法过于激进,也同样限制了天子执掌大权,成了天子掌权的掣肘。” ··· “如此看来,东、西两宫共治天下,太后、天子共掌大权的利弊,依儿臣之见,当在各半。” 听到这里,天子启默然点点头,并没有如方才那般接过话头。 只是天子启此刻,并不是真的没话说; 而是并不打算告诉刘荣:天子年弱即立,由太后代为掌政,天子年壮之后,却无法将权力从太后手里轻易抢回; ——这,同样是汉家,对天子的考验! 占据大义,身为皇帝,却连太后、连母亲替自己掌管的大权,都无法靠自己抢回来? 那你不行啊! 还太嫩了! 与其让你掌权,还不如接着让太后掌权。 什么时候,能靠自己把权力从母亲、从太后手里抢过来,你才真正具备了掌权的资格。 做不到,那就老老实实学孝惠皇帝,在后宫醉生梦死吧…… 这个道理,先帝没告诉过天子启。 甚至直到昨日,在长乐宫硬刚母亲窦太后之前,天子启都不曾有过这个认知。 所以,天子启也并不打算将这个刚得到不久的收获和感悟,就这么直白的告诉刘荣。 “朕的权,可是从窦太后手里抢回来的……” “相比较而言,从将来的‘栗太后’手里抢权,够容易了吧?” “这要是都做不到,太子,还是乖乖给小十让位好了……” 如是想着,天子启只含笑将目光收回,再度眺望向了远台外,又嘬了一口茶。 刘荣的奏答,却并没有因为天子启的举动,而就此停歇。 “在儿臣看来,这个制度,无法在保留其利处的同时,单独规避其弊端。” “——有舍才有得。” “要想得到这个制度带来的利好,便只能接受这个制度一同带来的弊端。” “如:要想让太后确保政权安稳交接,并确保天子不过于昏聩、过于放浪形骸,太后就必须掌握废、立之权,以此督促天子。” “又如:要想让太后扶立年弱之君直至其成人,便也不得不让太后掌握大权。” “如果没有大权,那太后,也不过只是个稍富贵些的妇人,根本无法在先皇驾崩、新君少弱的情况下镇压朝野,在群狼环伺的朝野之上,扶保年少的君主,直至其成人。” 这个问题,天子启本就是随口一问; 刘荣的回答中规中矩,但至少没踩天子启的雷。 如果刘荣夸夸其谈,说可以怎样怎样规避、去除其中的弊端,天子启难免要对刘荣小小失望一下。 但刘荣看准了汉家的二元制度,就是舍弃什么来换得什么、承受一些代价,来取得一些收获; 天子启虽谈不上眼前一亮,却也是暗下点了点头,愈发坚定了太子荣,比当年的太子启‘天资更佳’的认知。 而这场奏对——这场父子之间,或者说是天子启和太子荣之间的第一次对答,也终于到了最后,也是最为关键的一个问题。 对未来的展望! 未来,天子启宫车晏驾之后,即皇帝位的刘荣,会如此看待、应对二元制度,或者说是二元制度下的母亲:栗太后。 而刘荣给出的答案,却让天子久久愣坐在原地,即便是到了刘荣告退之后,都久久没能回过神。 只口中不断呢喃着刘荣,为这个问题给出的最终答案。 “后宫,不得干政……” “后宫……” “不得干政………” (本章完) 第134章 儿行千里 后世有一种说法。 ——秦的灭亡,不是因为其制度不够先进,反而恰恰是太过于先进,以至于枉顾了时代背景; 没有足够的社会基础和时间积累,以及循序渐进的过程,过于先进的体系、制度,以及‘一步到位’式的核心执政思想,让华夏第一个统一政权:秦,成了拔地而起的空中楼阁。 足够绚丽,却也堪称‘虚浮’。 始皇在,自是凭借个人威望,将这个空中楼阁给凭空托举了起来。 但始皇崩,这个名为‘秦’的空中楼阁,便也就此跌落而下,土崩瓦解。 对于这个说法,刘荣还是比较认可的。 在刘荣看来,刘汉在秦的基础上,将许多跨越时代‘一整步’的制度、体系,往后稍退了半步; 如此一来,只领先时代‘半步’的汉律、汉制,便达到了既足够先进,又不超脱于时代背景的程度,恰到好处。 故而,刘荣很清楚的知道:许多时候,制度,并不是越先进越好。 除了先进之外,还要讲究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并扎根于时代、符合时代背景和社会风气,以免政策、制度水土不服。 就拿如今汉家来说:在后世人看来极度落后、极度不合理的二元制整体,却是当下最为先进,同时又最适合这个时代的产物。 在这个时代,刘荣冷不丁喊出来一句‘后宫不得干政’,无论是有理有据,还是随口喊了个口号,都完全可以被纳入‘胡言乱语’的范畴。 ——后宫不得干政? ——在汉家? 笑话! 在如今汉家,太后掌政,那可不叫‘干政’,而是叫临朝称制! 连后世那欲盖弥彰的‘垂帘听政’都没有,直接就是临朝称制! 至于其余的出入称警、行文用制,口称:朕、亡称:崩,更是无时不刻在提醒着世人:天子是君,太后,也是君! 考虑到太后和天子之间,必然会存在的母子关系,太后这个‘君’,地位甚至在天子之上! 在这个时代,你说后宫不得干政? 如果这是一场辩论,你的对手恐怕就要持‘天子不得临朝’的论点了。 汉家是太后、皇帝二元执政,你说太后不能掌权,那我持对立立场,就说皇帝不能临朝咯? 有什么问题? 所以,刘荣在过去,从不曾有哪怕一个字,提起过关于‘后宫不得干政’的话题。 因为刘荣很清楚:这个话题,不单会得罪太后、太皇太后还有皇后,乃至她们各自的母族外戚,甚至可能连皇帝、连皇帝老爹,也一并得罪进去。 二元执政,是汉家特有的秩序。 改变它,等同于破坏固有的秩序,而后构建一个新秩序。 而封建时代的第一要务,永远都是个‘稳’字。 除非秩序带来了混乱,急需构建起新的秩序,否则,封建时代的掌权者,是不会在乎这个新秩序的好坏的。 ——你这个新秩序,可能好,可能坏; 但我这旧有的秩序,至少也‘不差’。 对封建时代而言,很多时候,‘不差’便足矣; ‘不差’,就意味着不需要再冒‘不稳’的风险,去寻求‘更好’。 汉家特有的东、西二宫共治天下,太后、天子共掌大权的二元制度,便是如此。 ——有利有弊,所以《不差》。 既然《不差》,那就先用着,没必要去改。 在这样的背景下,刘荣冒然提出‘后宫不得干政’这六个字,其实,是冒了很大的风险的。 即便已经顺利成为了太子储君,初步掌握了政治‘发声权’,这六个字对刘荣而言,也同样足够冒险。 但最终,刘荣依旧这么做了。 因为不这么做的话…… “不早点筹谋布局,待日后那句‘老狗’问世,一切,可就都晚了……” 缓缓自宣室殿外的长阶走下,刘荣面上神情,只一阵说不清的惆怅。 ——方才,刘荣为天子启的最后一问,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以栗姬对刘荣的慈爱为基础,以栗姬对刘荣‘言听计从’为切入点,争取以日后的栗太后,来作为汉家‘后宫不得干政’的开端! 毫不夸张的说:刘荣这个答案,几乎是把天子启惊的外焦里嫩,愣是没把下巴给吓掉! “猜想过太子,或许会语不惊人死不休;却不曾想,竟会到这般地步……” 这是天子启的原话。 天子启不理解,并大受震撼。 有那么一瞬,天子启也很心动! 因为天子启想到:如果汉家不是二元整体,而是有刘荣这句‘后宫不得干政’,那自己无论是推动《削藩策》,还是平灭吴楚七国之乱,都不需要苦心积虑的算计自己的母亲。 没有太后掣肘,天子启也可以做很多原本想做,却碍于东宫太后而没能做成、暂且搁置的事。 但很快,天子启便反应了过来:这是自己的本能。 这是自己对权力——对独掌天下大权的渴望。 作为一个肉体凡胎的人,刘启可以,也必定会有这个渴望。 但作为汉家的君王,却绝不能将这个渴望变成现实。 ——很美好。 刘荣构筑出的那个场景,那个没有太后掣肘、天子可以为所欲为的场景,很美好。 美好到冷血如天子启,都不免为之心动。 但作为一个足够冷血、足够合格的帝王,天子启很清楚:不行。 汉家的天子,不能完全没有太后的制衡。 就如天子启自己的皇帝生涯:在强大到足够镇压太后之前,汉家的天子,不能从坐上皇位的第一天开始,就完全没有掣肘。 皇帝可以独掌大权; 但在独掌大权之前,必须经过‘镇压太后’的过程,来证明自己的能力,已经足以压的太后——如故薄太皇太后那样避居深宫。 先帝如此; 天子启如此; 汉家的后世之君,也应当如此。 “不过,好在没有直接否定,而是让我试试……” “应该也是想看看这么做,能不能有什么意外惊喜?” 如是想着,刘荣满是惆怅的面容之上,也随之涌现出一抹笑意。 这,就是汉家的太子储君,能让后世的储君太子,妒忌到酸掉大牙的特权。 ——汉家的太子,哪怕扬言说‘想试试看用嘴吹气,能不能把太阳给吹灭’,汉家的天子,也绝对不会第一时间否定。 而是会说:那你试试看吧; 试试看这么做,能得出个什么成果。 绝大多数时候,汉天子对储君太子的异想天开,都是抱着乐见其成的态度。 做成了,国家能多个手段、方略,或是成果; 就算没做成,也权当是让异想天开的储君碰碰鼻子,受受挫折,好磨砺一番性子。 怎么都不亏。 在这个二元政体为主导的汉家,以太子储君的身份,提出‘后宫不得干政’,并得到了天子启‘可以试试’的默许,刘荣已经非常知足。 剩下的,就要看刘荣接下来,能给出怎样的最终答卷了。 天子启不抱希望,更多是想借此,来搓搓太子荣的锐气; 但对这件事,太子刘荣,成竹在胸…… “后宫不得干政,只是主导思想而已……” “又不是非得摆在明面上?” “就如当年,先帝将齐国一分为七、将淮南国一分为三;” “明面上,不也将贾谊的《治安策》,以及‘推恩诸子’的法子给否了吗?” 如是想着,刘荣脚下的步子也轻快起来,以较平常稍快的速度,朝着凤凰殿走去。 母亲栗姬,怕是对自己望眼欲穿; 弟弟们,应该也很想自己——至少是很想那段有大哥在,不用为母亲头疼的日子…… · · · “母亲,消瘦了……” 在凤凰殿殿门内,碰上正趴着门缝往外看的母亲栗姬,刘荣便带着由衷笑意,安抚着泪流不止的母亲,回到了正殿之内。 才刚落座,便发现手臂被母亲紧紧抱住,俨然一副‘再也不放我儿走了’的架势,刘荣百感交集之下,也只吐出这么一句:母亲,消瘦了…… “哪、哪有;” “不过是、是先前发了福,怕失了体态……” 听刘荣说起自己消瘦,栗姬只下意识一阵心虚,赶忙寻找起托词。 只是话还没说完,便又被泪水蒙了眼,只将刘荣的手臂紧紧抱住,强压着声线啜泣起来。 而在一旁,玄冥二少——刘德、刘淤兄弟俩,虽然没有如栗姬这般激动,但也是嘴角噙笑,眼含热泪; 若不是母亲在,当也会扑上前,一左一右抱住长兄。 感受着这浓浓爱意,纵然是腊月凛冬,刘荣也被一阵莫名的温暖所包裹。 ——刘荣知道,那暖意的来源,并非殿内的暖炉。 也不是母亲这片刻之内,便沾湿自己小半件衣袍的泪水…… “母亲莫哭,莫哭……” “儿,这不是回来了吗?” “非但回来了,还做了太子呢。” “母亲,不是一直想让儿做太子,好让母亲搬去椒房殿吗?” 听闻刘荣这番温声细语的安抚,栗姬依旧紧抱着刘荣的手臂,只垂泪抬起头,噘嘴摇头道:“不要了。” “都不要了。” “什么太子、皇后,什么太子宫、椒房殿——都不要了。” “只要我儿好好的,怎么都成……” “只要我儿好好的,这凤凰殿,也容得下我母子……” 见母亲这副大彻大悟,又生怕刘荣再离开自己,跑去战场冒险的哀戚之态,刘荣感动之余,也不忘将疑惑地目光,撒向一旁同样含笑垂泪的二弟刘德。 ——什么情况? ——怎么吓成这样了? 感受到兄长用眼神发来的讯息,刘德却并没有着急作答; 就这么嘴角噙笑,眼含热泪,满是感慨的看着母亲栗姬,抱着大哥刘荣手臂又哭了好一会儿。 直到母亲稍平复下情绪,也勉强将刘荣的手臂松开,却仍不忘紧紧握住刘荣的一只手,刘德才笑着低下头,用指尖抠了下眼角。 而后,才感慨的长叹一口气。 “大哥刚从长安启程,宫内,便冒出了王夫人‘梦日入怀’,而后才有小十的流言。” “一开始,母亲还没怎么当回事,只怒那王娡居心叵测,大哥在的时候不敢造次,大哥一走,就闹出这等事来。” “只是随后,梁王叔就又开始日日血书求援,之后更直接跑来了长安。” “虽然朝堂对外说,是胜负已定,战事也已经基本结束,梁王叔才入朝,但宫里也不乏有人说:是睢阳太过险恶,梁王叔才跑回长安,以保全性命……” 说着,刘德也不由侧身看了眼刘淤,又嘿笑着正过头,面带自嘲嗤嗤笑了起来。 “便是弟和老三,都一度信以为真——以为睢阳当真凶险万分,都把梁王叔吓的跑回了长安。” “梁王叔都‘苟且偷生’跑回了长安,大哥却又迟迟不归,莫说是母亲,就连弟,心里都不免有些担忧了……” 听闻二弟刘德此言,刘荣只一阵哑然。 梁王刘武半场开香槟,吴楚未灭便先朝长安,在刘荣看来,只是想要先发制人,早点来长安筹谋布局,争那虚无缥缈的储君皇太弟之位。 对此,刘荣以静制动作为应对,将梁王刘武没来得及吃下的军功,细嚼慢咽的吃了个干净,才慢悠悠踏上了返回长安的远途。 刘荣也确实想过:如果梁王刘武‘先朝长安’的举动,被坊间曲解为怯战逃亡,应该能为自己省不少事。 却不曾想:在家人眼中,最重要的,始终是自己的安危; 与自己的安危相比,什么争储、夺嫡,什么筹谋布局,都不如一桩流言来的重要。 “梁王叔怯战而逃,回长安偷生,大哥久战睢阳,迟迟不归;” “宫内外,王夫人‘梦日入怀’的流言又愈传愈烈,父皇却对此视若无睹。” “——朝野内外,也开始生出‘皇长子与睢阳遭遇不测,陛下有意立皇十子,方以梦日入怀之说造势’的观点。” 正思虑间,刘德平和的话语声再度响起; 只是比起方才,那满带着感慨的惆怅,此刻却多出了一份凝重。 “自那以后,无论是吴楚平灭、大哥完好如初的消息,还是大哥从睢阳启程,正折返长安的消息,母亲都全然不愿相信。” “——甚至就连前几天,栗仓从新丰带了大哥的平安,乃至昨日,父皇颁下册立储君太子的诏书,母亲都还在说:不要再哄我了,我儿,可是生了不测?” “便是方才见了大哥,母亲都还小声让弟掐一掐母亲,说要看看是不是在做梦……” 听到这里,刘荣不由又是一阵动容,满是亏欠的望向母亲栗姬,又极尽温和的拍了拍母亲的手背。 “让母亲担忧了。” “母亲莫怕。” “往后,儿便是想再赴险,也当是没有机会了……” 皇长子刘荣,只是当今天子启众多儿子当中的一个; 虽然是最有机会做储君的那一个,但也终归只是个宗亲。 如今汉家,尚存于世的诸刘宗亲,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即便是当今天子启,也足足有十一个儿子。 但在做了太子之后,刘荣却已经成为继窦太后、天子启之后,汉家第三个真正意义上的‘君’。 虽然是储君,不像窦太后、天子启那样执掌朝权,但也终归是‘君’。 从今往后,刘荣别说是像这次般,奔赴前线犒军了; ——就连像死去的梁怀王刘揖那样,想要策马疾驰飙个‘马’,也有的是人前仆后继跪在脚边‘包围’刘荣,口称‘君子不立于危墙’‘殿下纵自轻,置太后、陛下何’之类。 说得再夸张一点:刘荣以后出门,就连水流稍急一些的河流,怕是都无法再靠近十五步之内…… 但栗姬不管这些。 只默然低下头,不着痕迹的再度伸手,紧紧抱起刘荣的胳膊。 就好像自此以后,栗姬便信不过任何人——包括刘荣; 而是只相信自己、只相信抱住刘荣的手臂,才能保证刘荣不会再次远游,更甚是置身险境。 栗姬如惊弓之鸟,抓住刘荣的手臂便不愿放开,迟迟没能从并不存在的‘失子之痛’中缓过劲来; 老二刘德却是很快便将注意力,从母子重逢、阖家团圆的温情,转移到了正事之上。 “大哥不在长安的这段时间,绮兰殿,极不安分。” 只一句话,便让刘荣大致明白了这段时日,宫内发生了些什么。 ——被坊间,乃至朝野内外,在私下里戏称为‘小夫子’的皇次子刘德,说话总是留足余地。 诸如‘很’‘非常’‘特别’等字眼,都很少会从刘德的嘴里道出。 但此刻,说起绮兰殿在刘荣不在长安这段时间的‘表现’,刘德却用了个‘极’字。 极不安分! 尤其还是刘德口中的‘极不安分’,真相究竟如何,也就可见一斑了。 “大哥!” “这回让我去吧!” “再带上葵五那憨货,必叫那王娡悔不当初!” 刘淤怒不可遏的一声咆哮,显然是刘荣不在这段时日,被绮兰殿气的不轻。 循声望去,看到三弟满脸怒容; 又看向老二刘德,却见温润如刘德,竟也是面色阴沉的一点头! ——就连刘德这个‘知识分子’,都觉得让老三带着‘阉虎’葵五去一趟绮兰殿,是应该采取的行动了! “真不愧是你啊……” “王娡……” “嘿;” “嘿嘿……” 冷笑着呢喃两声,余光却瞥见两个弟弟已经站起身,俨然一副这就要带人,去绮兰殿找回场子的架势; 下意识望向身侧,仍抱着自己胳膊的母亲栗姬,却见母亲糯糯崛起嘴,一言不合便又要垂泪。 “我儿做主便是了……” 只片刻,刘荣便也有了决断,却是深吸一口气,招手示意两个弟弟坐下身来。 待刘德满带着迟疑,却也强拉着老三坐下身,刘荣才似笑非笑道:“我做了储君,小十在的绮兰殿,就不好再动了。” “——父皇也已经把话说开了:若我不成器,就会由小十为储。” “做了太子,若是再去欺压‘候补太子’,父皇那边,可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 “嗯…这样;” “老二去找夏雀,从殿里选几个精干的寺人,给绮兰殿送去。” “就说,是太子派的人,要寸步不离的护皇十子周全。” 刘荣拿了主意,老二刘德虽有不解,却也是先点头领命,而后才皱眉思虑起来。 老三刘淤,却还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大哥的意思?!” “是派人到小十身边,然后……嘎!” 手舞足蹈的说着,公子刘淤便满脸阴狠的抬起手刀,对着自己的脖颈处一划! 却见刘荣一阵失笑摇头,又不忘轻瞪这个憨弟弟一眼,才稍敛去面上笑意,望向二弟刘德。 “小十,不能出任何差错。” “——不是说说而已,是真的不能出任何差错!” “便是小十染了风寒,我兄弟三人都得早晚为小十祈福,免得有个万一,我再沾上个‘残害手足兄弟’的污名。” “但不能出差错的,只有小十……” “王夫人,可不在此列……” (本章完) 第135章 攻守易型~啦! 问:在汉家,一个没有母亲的皇子,能否成为储君? 答:分情况,主要看年纪。 如果是刘荣这样十七八岁,再过两年就要加冠的亚成年皇子,那有没有母亲——或者说是有没有太后作为政权交接的保险,其实区别并不大。 顶多也就是将来,有没有母族外戚,帮即立的新君更快掌权的问题。 有,那就掌权快些,没有,则掌权慢些,无论有没有,都问题不大。 若是具体考虑到个人,如太子刘荣的母亲栗姬,从某种意义上属于刘荣的de-buff(负增益),那没母亲,说不定还能成为刘荣的优势。 但若是换做皇十子刘彘这般,才刚三岁,甚至都还没满三周岁的幼儿,失去了母亲,则基本等同于失去了政治生命。 对于这个年纪的皇子而言,判断其是否能成为储君,是要着重考察其母、将来的太后,能否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肩负起‘监国太后’的职责的。 ——万一在太子七八岁的年纪,皇帝就驾崩了,可不就得太后在面前顶着,扛到新君长大成人嘛? 故而,当刘荣似是而非的提到‘小十不能出事儿,当王夫人不在此列’时,皇次子刘德、皇三子刘淤,都莫名感到了一阵激动! 但在短暂的思虑之后,终还是老二刘德率先意识到:自己和三弟刘淤,似乎曲解了大哥的意图…… “啊?” “王夫人也不能动?” 带着四名身材敦实,体态壮硕的寺人,走在凤凰殿前往绮兰殿的路上,听闻二哥刘德说起此事,公子刘淤只满是惊讶的发出一声哀嚎。 “为什么呀?” “大哥不都说了嘛——王夫人不在此列!” “都‘不在此列’了,那还有什么不能动的?” 听闻此问,老二刘德却是轻叹一口气,沉默片刻,又不由稍咧嘴一笑。 “大哥的意思是:小十,是绝对绝对不能有任何差错。” “——连磕磕碰碰、小病小灾,都最好别有!” “至于王夫人不在此列,也并不是说王夫人的性命,就此便由我凤凰殿掌控。” “只是相较于小十,王夫人那边,我凤凰殿,可以稍微‘放纵’一些……” 公子刘淤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明白。 对自家老弟这般作态,老二刘德也是一如既往的耐心。 既是为自己捋清思路,也一边为老弟刘淤,解答其个中内由。 “大哥这个储君太子,是以‘天子无嫡,故立庶长’为依据得立,名正言顺。” “论德行、品性,大哥也都无可指摘。” “——唯独母亲的性子,让大哥稳如泰山的储位,生了那么一层不可忽视的疑点。” “这是因为:我汉家册立储君,不单是将某一位皇子册立为储君、册立为将来的天子;” “同时,也是将太子的母亲册立为皇后、册立为我汉家将来的太后。” ··· “大哥这个太子,必然是合格的;” “日后做了天子,也绝不会差!” “但母亲做了皇后,怕是当即便要闹的椒房不得安宁;” “日后尊为太后,搬去了长乐,更是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 闻言,刘淤只不明所以的点点头,又极其迅速的皱起了眉头。 母亲不靠谱,我知道! 可这和我们不能动王夫人,又有什么关系? 看出弟弟刘淤这明写在脸上的疑惑,刘德不由又是摇头一笑,伸出手,在弟弟后脑上轻拍了拍。 “大哥才刚说过的话,这就忘记了?” “——小十,可是大哥的‘候补太子’啊~” “小十都是候补储君了,那王夫人,自然便是候补皇后?” ··· “大哥不能动小十,甚至不能让任何人动小十,是因为‘候补储君’一旦出事,所有人都会认为:这是太子在排除异己,打击竞争对手。” “同样的道理:动王夫人,也就等同于是在动‘候补储君’的母亲、动‘候补皇后’——依旧会让大哥沾上‘排除异己’,打击小十的嫌疑。” “所以,小十不能动,王夫人,也同样不能动。” “只是小十终归年幼,王夫人则年长些;” “虽不可害其性命,但些许惩治,王夫人,当还是受得起的……” 嘴上说着这段话,刘德心中,也不由得感到一阵畅快。 ——过去这几个月,刘荣不在长安的这几个月,绮兰殿,简直欺人太甚! 总算是风水轮流转——刘荣不单回来了,而且还是顶着个‘太子储君’的身份回了长安! 这一下,总算是能好好宣泄一下胸中憋闷,好让那绮兰殿的王夫人知道:老虎屁股,是万万摸不得的…… “无趣!” “当真无趣的紧!” 正畅想着日后,能全方位压制,甚至支配绮兰殿的美好未来,耳边突然传来老弟刘淤愤愤不平的抱怨,刘德只暗下一奇。 略带不解的望去,却见公子刘淤满是愤闷的咬紧了牙槽。 “大哥不是太子时,我凤凰殿只能收拾王夫人;” “大哥做了太子了,我凤凰殿,还是只能收拾王夫人。” “——那大哥这太子,岂不是白做了嘛?” “反正大哥是不是太子,我凤凰殿收拾她王娡,也都不过在便宜之内?” “无趣。” “大哥这太子做的,当真无趣!” 见老弟这般憨态可掬的模样,刘德不由一阵莞尔。 倒也是被问住了一瞬。 但很快,刘德便想透了其中关键,继续耐心的为老弟刘淤,解读起其中的关键。 “不一样。” “很不一样。” “曾经的大哥,和如今的大哥,很不一样。” 含笑道出一语,将弟弟的注意力重新拉回眼前,便见刘德面色也随之稍一肃。 “曾经,大哥是皇长子。” “皇长子,去掉那个‘长’字,便不过是皇子而已。” “——顶破天去,也就是我众兄弟的兄长,顶多只能对小十‘长兄如父’,却根本不具备压制王夫人的身份、名分。” “就算彼时,大哥曾再三敲打、告诫王夫人,也不过是仗着王夫人,忌惮大哥‘准储君’的身份。” “只是这‘准储君’的身份,到底存不存在?” “说存在,也确实有些人信——至少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但若是说没有,便也没有。” “总归我汉家的太后、天子,从不曾颁下过册立‘准储君’的诏书便是了……” 说到这里,刘德特意止了止话头,好让弟弟刘淤吸收一下。 刘淤倒也没辜负二哥的期望,隐约明白了刘德话里的意思。 “二哥的意思是说:过去,大哥带着我们收拾王夫人,不过是扯了一张‘准储君’的皮,狐假虎威,完全就是在吓唬人?” “她王夫人,也真就被大哥扯的这张虎皮给吓住了?” 闻言,刘德先是稍一愣,旋即便也无奈一笑,再点下头。 “倒…咳咳,倒也算是话糙理不糙。” ··· “过去,大哥只是皇长子;” “要想收拾王夫人,哪怕是事先拿了把柄,也顶多只能在事后,减轻自己受到的责罚。” “——因为名不正,则言不顺。” “皇长子,只是皇十子的长兄,却绝对算不上王夫人的长辈——甚至连平辈都算不上。” “地位不够高,就算理由再充分,大哥去收拾异母弟的生母,也终归是不妥的……” ··· “但储君太子,是君!” “除了太后、天子,以及皇后……” “——嗯~至多再加上个丞相吧。” “除了这四人之外,普天之下,将再也没有什么人,是大哥收拾不了的了。” 说着说着,刘德面上笑意也是愈发灿烂,眼睛更是笑的眯成了一条缝。 满带笑意侧过头,好整以暇的看向老弟刘淤:“如何?” “可还觉得大哥这太子储君,做不做都没区别?” 乍一听二哥刘德这番话,公子刘淤只本能的眼前一亮! 君! 那岂不是…… 只片刻之后,刘淤却又似是想到什么般,满是失落的耸拉下脑袋。 虽没开口明说,脸上却也是恨不能明写着:二哥你就吹~吧; 什么天下排行老五,除了太后、天子、皇后、丞相,就没收拾不了的人——这不眼下,连绮兰殿都收拾不利索嘛? 真当我傻呀…… 再次看穿弟弟的心思,刘德又是一阵无奈苦笑。 悠悠发出一声长叹,才终是抬手,搭着弟弟的肩膀,驻足眺望向不远处的绮兰殿。 稍昂起头,望向那紧闭的殿门,意味深长道:“大哥收拾不了的,不是王夫人和小十。” “而是……” “嗨;” “——总还是得给父皇一点面子嘛……” “父皇说小十不能动,那就不动了呗;” “至于王夫人么……” 自顾自呢喃着,刘德那温润如玉,更写满书生气的面容之上,却悄然涌上一阵森然冷意。 ——长这么大,公子刘德,还没在谁身上吃过这么大亏。 凤凰殿,也从不曾被人,这般肆无忌惮的欺辱过! 如今,刘荣获封为太子储君,固然地位尊贵,却也多了许多掣肘,做很多事之前,都要顾及影响。 即使如此…… “嘿;” “真当读书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儒弱之辈?”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 “我最擅长的,可是射啊……” · · · 当公子刘德、刘淤哥儿俩,带着自家大哥的交代,以及那四名精挑细选的寺人,来到绮兰殿外前,绮兰殿的王夫人:王娡,正同自己的弟弟妹妹,商量接下来的对策。 ——与平日里一样,王娡温文尔雅的坐在织机前,极其温贤的操纵着织机,将一条条茧丝编制成布。 却是不曾有人注意过:王娡整日整日坐在织机前摆弄,但绮兰殿这台织机,一年到头来,也未必能产出三两匹布。 王娡斜前方不远处的卧榻之上,小王美人王儿姁坐在榻沿,手忙脚乱的为怀中,以及身后榻上躺着的婴孩们换尿布、抱着哄睡。 以至于入宫‘商议要事’的田蚡,都有些看不过去了——也抱起了其中一个婴儿,‘哦~哦~’的颠哄起来。 自先帝驾崩当年,姐姐王娡诞下皇十子刘彘至今,短短三年多的时间里,小王美人王儿姁,却是已经接连生下三胎。 ——还都是男婴! 先帝驾崩当年,也就是太宗孝文皇帝后元七年末,在姐姐诞下皇十子之后不过数月,王儿姁诞下了皇十一子:刘越; 一年半之后,也就是天子启新元二年初,又剩下皇十二子:刘寄; 到眼下,时间来到天子启新元三年春二月,王儿姁的第三胎:皇十三子刘乘,也已经足了月。 前后三年,先后三胎,王儿姁自是感受到了何谓‘幸福的烦恼’。 幸福,是姐姐王娡先后生下了三个女儿,直到第四胎,才终于生出了皇十子刘彘; 而自己入宫不到五年,就是接连三胎俱为男儿! 都不说旁的:只要把这三个儿子养大成人,那王儿姁将来,至少也是三位宗亲藩王的生母! 烦恼也显而易见:忙不过来,根本忙不过来…… “也就是有阿姊在,阿彘又稍年壮了些,不怎闹人;” “若不然,这绮兰殿,不知要被这几个小子,给闹成怎般景象……” 嘴上虽像是在抱怨,但王儿姁始终挂在脸上的幸福笑容,却是将这位小王美人的内心尽数出卖。 作为姐姐,王娡却对此看得很开。 ——将妹妹接进宫,本就是王娡自知‘色衰’,不想让天子启宠爱外人,才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方最终做出的决定。 既然早就是抱着靠妹妹的色相,来将天子启的恩宠锁死在绮兰殿的想法,王娡自也不会因为妹妹得宠,便因此心生不愉。 却也仅限于此。 看着弟弟田蚡、妹妹王儿姁,围着榻上那三个咿咿呀呀的婴儿忙作一团,王娡只不着痕迹的一招手,将儿子刘彘召到了身旁。 将织机上的活放下,侧转过身,怜爱的摸了摸儿子粉雕玉琢的脸蛋; 过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的伸出手,在刘彘后背处轻拍了拍。 “去殿外嬉耍片刻;” “母亲同你舅父、姨母,有要事相商。” 闻言,小刘彘只迷茫的扎着眼睛,朝不远处的田蚡、王儿姁看了看; 又被母亲拍了拍后背,才咬着手指头,迈动着小短腿费力跨过殿门处的高槛,由宫人们带着,不知去了何处玩耍。 听闻王娡对宝贝儿子的交代,田蚡、王儿姁二人便也当即回过神来,抓紧将三个婴孩安抚好,才一人抱起一个,再将睡去的那个安置在榻上,才各自在榻沿坐下了身。 却是不等王娡开口,田蚡便满脸忧虑的开口道:“太后已经颁了诏,尤其还是在陛下的威逼之下颁诏。” “——就算皇长子不受太后宠爱,又因此番而恶了东宫,但有陛下为依仗,皇长子日后……” “储君已立,储位已定;” “阿彘,大事休矣……” 如是说着,田蚡便稍一抬眼皮,小心打量了一下姐姐王娡的神情; 见王娡仍旧不为所动,便就这么抬眼直勾勾看着王娡,嘴上踌躇不定道:“阿姊,或许应当为日后筹谋了。” “现在低头,尚还不至不可挽回之地……” 话说一半,田蚡便立即止住了话头,装作被怀中婴孩分散注意力的样子,再度‘哦~哦~’的颠弄起怀中婴孩。 但只有田蚡自己知道:方才,在听到自己说‘低头’二字的时候,姐姐王娡的面容之上,分明闪过了一抹杀意! 就算知道这抹杀意不大可能是针对自己,田蚡也不难看出:自己的话,踩到了姐姐王娡的痛点。 也不出田蚡所料——只片刻之后,王娡那淡漠的话语声,便于绮兰殿内悠悠响起。 “入太子宫前,母亲曾寻了一名士为我相面。” “看过我的面向之后,那相士告诉母亲:此女,贵不可言……” 耐人寻味的话语声,引得田蚡、王儿姁姐弟二人各自抬起头,却见王娡正满带着古怪的冷笑,注视向姐弟二人所在的方向。 “正是那次相面之后,母亲才将我从丈夫:金氏家中接回,而后送进了太子宫。” “——我进太子宫,是为了那‘贵不可言’四个字。” “兄弟,当是能明白我的意思的?” 被姐姐这么阴恻恻看着,田蚡只觉一阵脊背发寒,便不自然的将视线移开,躲避起和姐姐王娡的眼神碰撞。 但再三思虑之后,终还是按捺不住心中愁苦,语带苦涩道:“那小金俗,可尚还在皇长子之手……” 田蚡此言一出,王娡面色不由再一冷。 许久,才漠然坐回了身,重新操弄起那台织机,发出吱呀、吱呀的木器摩擦声。 “皇长子扯着‘准储君’的虎皮,派了区区一个阉庶,便在我的脸上,留下了一个掌印。” “现在,该轮到我儿彘,来让太子长兄投鼠忌器,不得不含着、护着了。” “——小金俗那枚棋,皇长子是绝对不会动用的。” “一旦用了,便会损了陛下的体面。” “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语调阴森的说罢,王娡手下稍一停,正要整理一下织机上的茧丝; 便闻殿门外,响起宫人不适宜的通传声:皇次子、皇三子,叩门请见。 “我说什么来着?” “——册封大典都还没办,那位太子殿下,就已经沉不住气了……” 今日,王娡的每一句话,都说的极为平静。 但在说出这最后一句话之后,王娡面上的冷意,却是让那通传的寺人,都莫名生出一股‘恐命不久矣’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震颤。 ——风水轮流转。 先帝驾崩之时,皇长子刘荣退无可退,不得不一往无前。 而眼下,深知宝贝儿子刘彘,是天子启除皇长子刘荣之外,唯一可以考虑的候选人,王娡的处境——或者说绮兰殿的处境,便也复刻了刘荣先前所身处的绝境。 不成功; 便成仁。 要么,以皇十子为储、让王娡搬进椒房; 要么,弑皇十子为骨,让王娡,跑去处置宫中罪人的暴室,终生与洗不完的污秽衣物作伴…… “召进来吧。” “看看我汉家的太子储君,能使出什么手段,来为难自己的幼弟。” “更或是再在幼弟的生母脸上,多留下几个巴掌印?” (本章完) 第136章 夫人,怕是不够格吧? “既是下马威,怎不见太子殿下亲至?” 召刘德、刘淤兄弟二人入内,王娡仍是一副贤良淑德的模样,缓慢摆弄着面前的织机。 只嘴上话语,却分明是在嫌刘德、刘淤兄弟俩身份不够,不配与自己谈话。 ——至少,是不配替太子荣,给自己下马威。 见王娡这幅有恃无恐,甚至淡定到有些过分的神容,公子刘淤虽不知王娡哪来的底气,也还是难忍一阵恼怒。 “贱……” 正要上前呵斥,却被二哥刘德轻轻一抬手,便将赶到嘴边的话又吞了下去。 也没忘瞪大眼睛,恶狠狠瞪了王娡一眼! 刘德却是淡定许多,虽也同样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但至少还带着‘笑’。 “夫人,未免有些自视过高了。” “——今我汉家,椒房有主。” “既椒房尚得皇后在,则凡宫中诸姬、嫔——包括我兄弟三人的母亲,都不过是天子之姬、妾。” “太子既为储君,其一静、一动,皆系宗庙、社稷于己身。” “皇后召见太子,尚且要扫榻以待;相见之时,太子执子嗣礼,皇后却要回平辈礼。” “夫人区区一介姬、妾,便想要让太子亲至这绮兰殿~” “只怕,是有些不够格了……” 言罢,刘德便淡然直起身,双手环抱于腹前,一副荣辱不惊的架势; 若是手中,再多出一杆三重节牦,便俨然是大义凛然的天子使…… 开口便带着那么大的火药味,自然不是王娡当真被愤怒,或是被绮兰殿糟糕的处境冲昏了头脑。 实际上,作为享誉青史的孝武王太后,王娡的政治视野和权谋手腕,是近乎与当窦太后平齐,甚至隐隐有所超出的。 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历史上的景帝刘启,才会在皇十子刘彘那般年幼——甚至年幼到连政治立场都看不清的状况下,便选择这位皇十子,来作自己的皇位继承人。 ——对于原本历史线的天子启而言,皇十子,表面看上去英武、睿智,却也时刻透露着稚嫩; 但有王娡这个太后托底,天子启才得以做出判断:天子彘、王太后的组合,下限并不会低。 至少比起原历史时间线的刘荣、栗姬母子,下限要高出不知道多少。 有着不亚于当朝窦太后的老辣手腕,自便意味着王娡,并非是个因为一时恼怒,便会乱了方寸、阵脚的人。 凤凰殿的栗姬才是那样的人,但王娡不是。 作为一个合格的政治人物,王娡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必然是‘有的放矢’,都是有其用意的。 很显然:今日这一遭,便是王娡借着那句‘太子怎不亲自来给我下马威’,来稍作试探。 试探的,是相较于过去的皇长子刘荣,如今的太子荣,对绮兰殿是个什么态度、什么强度; 同时,也是试探面前,这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能不能给自己留下些可乘之机。 ——几乎只一眼,王娡便迅速注意到了毫无城府,恨不能将所有想法都写在脸上的皇三子刘淤。 却也正是因为注意到了刘淤,刘德随后的这一番话,才更让王娡愈发感到:事态,恐怕比自己想象中,都还要更加严峻…… “皇长子,已经年壮。” “如今看来,皇次子,也到了可堪一用——可供皇长子驱使的年纪……” “有此子在,便是公子刘淤,恐怕也很难作为突破口……” 几乎只是片刻之间,王娡便完成了这一系列的思考、辩证、判断过程,并将注意力迅速拉回眼前。 故作‘讶异’的将操弄织机的手一停,片刻之后,又若无旁人的重新恢复到先前,那岁月静好、织丝为布的模样。 只是嘴上,新一轮的试探也随之开始。 “公子说我不够格,那便当是不够格了。” “——左右我这绮兰殿,也容不下太子储君那般的贵人。” “只是如今,太子已居储位,其母,却依旧未曾从凤凰殿,移居于椒房?” ··· “宫里的规矩,向来是母凭子贵、子凭母贵。” “这二者,有时是取一即可,有时,却又缺一不可……” “——皇长子得立为储,母亲却并不是皇后,这就意味着皇长子,并非是以‘嫡长’的身份得立,而只是庶长。” “我汉家,有过皇庶长子——如齐悼惠王。” “但太祖高皇帝当年,可从不曾想过要将储位,交给齐悼惠王啊?” “什么时候,我汉家的太子储位,是庶子也可以坐的了?” 王娡此言一出,殿室内不由为之一静。 便是在侧噤口旁观的田蚡、王儿姁姐弟二人,也不由微微长大了嘴巴,似是为王娡这番话,而感到惊诧非常。 ——册立刘荣为太子储君的,与其说是颁诏的窦太后,倒不如说是当今天子启! 为了从母亲窦太后手中,拿到那一封册立储君太子的诏书,天子启甚至不惜以兵权强压,胁迫窦太后妥协! 有了这个背景,刘荣这个太子储君最坚实的依仗,便必定是天子启。 无论刘荣是庶子还是嫡子,甚至是长子还是幼子——乃至是不是天子启的儿子! 都不重要了! 在天子启那般强势,甚至威压东宫太后促成这封册令之后,刘荣这个太子储君的合法性,便已然不容置疑。 在这样的前提下,王娡一开口,便是隐隐指责刘荣‘沐猴而冠’,以庶子的身份,坐上了向来只有嫡子——嫡长子才能坐的储君太子之位? “阿姊……” “别是一时气急,乱了方寸?” 田蚡满是担心的看了眼姐姐王娡,随即便将更加担忧的目光,撒向殿门内五步位置的刘德、刘淤两兄弟。 ——王娡方才那番话,有的是文章可做! 旁的不说,只需要那番话原封不动的传出去,便当即是一个‘怨怼天子’‘觊觎神圣’的帽子扣下,将王娡那并不算粗壮的脖颈直接压断! 有那么一刹,田蚡甚至连自己埋哪儿,都认认真真的盘算了一下…… 商贾出身,深讳察言观色之道的田蚡尚且如此,一旁的小王美人:王儿姁自更不堪。 惊愕之下,竟是连怀里的婴孩都忘了哄,只呆愣愣的抱着幼子,仍有婴孩的啼哭声,充斥于整个绮兰殿上空…… “好胆!” 不同于方才,那纯粹的怒火中烧——这一回,自认为抓到了王娡把柄的公子刘淤,却是半带恼怒,半带喜悦。 怒的,自然是王娡拐弯抹角,说大哥刘荣‘得位不正’; 喜的,则是终于抓住了王娡的把柄,总算可以…… “王夫人,多虑了。” 正盘算着要从怎样刁钻的角度,向‘口出狂言’的王娡发难,身旁响起二哥刘德那沉稳从容的声线,只惹得公子刘淤本能的退回了二哥身后。 ——凤凰殿,或许在栗姬的掌控下,闹出过许许多多的乱子; 但也正是因为多年来的‘纷争不休’,让凤凰殿上下,都在皇长子刘荣的推动下,形成了极为森严的上下秩序。 刘荣虽从不曾明说,但每一个在凤凰殿待过的人都知道:凤凰殿,栗夫人最大,长公子稍次之,但也可以忽略不计,粗略理解为‘栗夫人和长公子都最大’。 往下,依次是二公子刘德、三公子刘淤,再到掌事太监、掌事女官等等。 当然了:和栗夫人并列‘最大’的,是皇长子刘荣,而非皇太子刘荣。 时移境迁,如今的太子荣,显然远非过去的公子荣所能比。 在这森严的秩序下生活多年,公子刘淤纵然稍有些愚钝,但也已经将‘听哥哥话’四个字,刻入了自己的灵魂深处、使其成为了最基础的本能。 故而,当刘德说出接下来这段话,并不着痕迹瞪了自己一眼,示意自己‘住口’时,公子刘淤竟当真就此住了口,不曾再发一言…… “兄长得立为储君,是东宫太后颁诏册立,父皇盖下天子印玺,已于新丰栎阳宫告太庙,不日亦当再告高庙。” “——册立储君该有的规矩,大哥没有略过其中任何一环。” “至于兄长得立为储,母亲却并未循例获封为后,夫人与其问我——问我这个皇次子,倒不如去问问东宫太后:凤凰殿的栗姬,为何没有住进椒房殿?” “亦或者,夫人也可以去宣室问父皇。” 依旧是以那副云淡风轻、荣辱不惊的沉稳之姿,以这样一番话作为对王娡的回应,公子刘德不见悲喜的面容之上,却不由稍涌上一抹严峻。 ——王娡,当真狡诈! 就连皇次子刘德,都差一点着了王娡的道! 至于公子刘淤——若不是刘德及时制止,怕是早就跌进王娡挖的坑里…… “母亲不曾获封为后,大哥仍旧是‘庶长子’的身份,这,是事实……” “王夫人提起此事,纵然稍有不妥,又或是有‘非议椒房’之嫌,也终归是在实事求是。” “至于我兄弟二人,若是因此而迁怒于绮兰殿,便难免被朝野内外解读为:对于栗姬没能住进椒房殿,凤凰殿怨念颇深;” “以至于绮兰殿只是提了一口,便险些被凤凰殿的两位公子掀了顶……” 意识到这一点,刘德面色只再一紧,面上虽顶多只是‘严肃’,但暗下里,却已是如临大敌。 其实,还不止于此。 ——王娡这个举动的险恶之处,还不仅限于公子刘德所想到的那点。 拿椒房殿的薄皇后,以及儿子做了储君,自己却没有住进椒房殿的栗姬来说事儿,让凤凰殿去和交房的薄皇后斗——这么低级的阴谋,王娡不会用,也不屑去用。 但太子刘荣,以及刘德、刘淤兄弟不上当,却并不意味着栗姬不会上当。 甚至再退一步来说:哪怕栗姬,当真被太子刘荣奇迹般的劝住了,整个凤凰殿,都没有做出任何敌视薄皇后的举动,这个屎盆子,也依旧已经被扣在了凤凰殿的头上。 道理很简单:谁信啊? 说栗姬——一向抽象到离谱的栗姬,居然一点都不介意儿子做了太子,自己却依旧居住在凤凰殿,由薄皇后仍居椒房? 谁信啊? 朝野内外,肯定没人信; 东宫太后,也绝不会信; 天子启,大概率不信。 最关键的是:椒房殿的薄皇后,也同样不会相信。 之后,会发生什么呢? ——自以为猜透了栗姬的想法,觉得自己确实不该再占着椒房殿,薄皇后便会主动去找天子启,请辞皇后之位。 而后,天子启便必然会脑补出‘刁蛮的栗姬’欺辱、欺压‘纯善的薄皇后’的整个过程。 哪怕栗姬什么也没做; 哪怕这个过程中,栗姬真的什么都没做,单就是过去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赫赫威名’,也足以让栗姬,彻底坐实‘威逼胁迫薄皇后搬出椒房,好给自己让位置’的罪名。 剩下的事,就简单了。 太子荣屁股都还没在储位上坐热,就又恢复到早些年,为母亲到处奔波擦屁股的状态,无暇他顾; 天子启会因为对薄皇后的亏欠,而愈发看栗姬不顺眼。 被天子启疏远,栗姬却绝不会收敛,而是会愈发肆意妄为——越住不进椒房、越做不了皇后,就越胆大妄为! 直到有一天,栗姬闯下的祸端,刘荣再也收拾不掉的时候,绮兰殿的机会,便来了…… “果然。” “有此子在……” “那又怎么样呢?” “左右不过春三月,太子祭祖告庙,受百官朝拜之时,凤凰殿、宣明殿、广明殿这些个,也都差不多该要封王就藩了。” “弟弟们都去了关东,身边再也没有了可堪一用的手足兄弟,再加一个心心念念着椒房殿、皇后册封的栗姬……” “彼时的太子,恐怕就不得不亲自下场,和我这妇人掰掰手腕了……” 对于刘德识破了自己的设计,且有惊无险的没有落入陷阱之中,王娡并没有表现的多么失落。 ——左右不过随手一试; 没能诓到眼前这兄弟俩,也算是在王娡预料之中。 再者:此番谋划,王娡并非全然失败。 王娡有十足的把握断定:最迟不超过三个时辰之内,自己方才的话,便会传到椒房殿那位薄皇后耳中。 在那之后,事态的走向,便基本不大可能再脱离王娡的掌控…… “只顾着扯闲篇,倒是忘记问了:太子遣二位公子前来,所为何事?” 能以姬嫔的身份,带着年仅三岁的儿子,在同太子储君的斗法中占得先机,王娡明显心情不错。 说起话来,语气都不由得带上了些松快——至少没有如方才那般阴森冷冽。 刘德却顾不上注意王娡语气的转变,只谨慎的眯起眼角,仔细思量片刻; 确定没有问题,却也还是直勾勾盯着王娡,一字一顿道:“大哥担心阿彘安危,特意从凤凰殿选了几个能干的,寸步不离阿彘左右,以护手足周全。” 这段话,刘德几乎是以诵读诗文的语气读出来的,生怕说错哪个字,再被王娡抓住把柄。 ——很显然,在面对王娡这个段位的高玩时,饶是皇次子刘德,也难免有些力有不逮。 纯段位压制! 听闻刘德此言,王娡倒是没急着表态,反而是一旁的田蚡,装出一副自言自语,又或是和姐姐王儿姁交谈的口吻,嘀咕道:“说是护手足周全;” “谁知道是不是欺我绮兰殿无人,要拿阿彘的性命相要挟……” 并不算太过拙劣的试探,却由于王娡先前的连番轰炸,而让刘德、刘淤兄弟二人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并没有被田蚡诓进去。 不知是对此早有预料,还是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 王娡在短暂的思虑之后,终还是似笑而非道:“有我这个母亲在身边,阿彘又能出什么差错?” “总不至于连我这个做母亲的,太子都放心不下……” “——然。” 直到这时,刘德才难得恢复到平日里,那果决的风姿。 “不单是大哥——我凤凰殿上上下下百十余人都认为:依王夫人的阴险狡诈,未必就不会对阿彘不利,并以此栽赃大哥。” “所以,为了防止有人——尤其是防止王夫人,以伤害阿彘的方式攻讦大哥,阿彘左右,必须有我凤凰殿的人片刻不离左右。” “——好叫夫人知晓:这,是大哥获立为太子储君之后,所下的第一道令。” “虽非政令,更非诏谕,但想必夫人不会不明白:太子储君的第一道令,究竟意味着什么?” 丢下这么一句话,刘德便不等王娡做出反应,只自顾自侧过身,望向殿门外,自己从凤凰殿带来的那四位寺人。 并没有让他们入殿,而是亲自走出殿门,言辞严厉道:“就一句话!” “阿彘,绝不可有任何差错!” “你四人轮班值守,务必保证阿彘左右,至少有两人看护!” “——除太后、陛下及皇后令,其余任何人的命令,只要是妨碍你们看护阿彘的,都可以不遵从!” “这,是太子储君所允!” 言罢,刘德又回过神,满是凝重的深深看了王娡一眼,而后便招呼着三弟刘淤,快步朝着殿门的方向走去。 而在兄弟二人身后,看着这兄弟俩快步离去的背影,王娡却只带着耐人寻味的笑容,重新操弄面前的织机,发起规律的‘吱呀’声。 “这么快,便能想清楚个中厉害……” “公子刘德,倒也算是个人物。” “只是这么急着回去,给皇长子通风报信~” “——有什么用呢?” “这,可是阳谋啊……” “若是有了防备就可以避免,那又如何算得上是阳谋呢?” (本章完) 第137章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在绮兰殿,王娡自认为已经‘无路可退’,开始筹谋布局,和得立为太子储君的刘荣暗下较量。 但在怎办熟于权谋,王娡也绝对无法料到:皇长子刘荣,除了得位正、品行佳之外,还有一个极为关键的优势。 ——刘荣,是开了天眼的。 虽然只是知道大概的历史走向、重大事件,但对刘荣而言,便已经足矣。 刘荣透过‘天眼’可以看到:在原本的历史上,景帝皇长子刘荣得封为太子储君后,栗姬所犯的第一个大错,便是怂恿兄长栗贲上奏,请废薄皇后,使太子母栗姬居椒房! 被栗贲当着满朝公卿的面,毫不留情的指责‘霸占椒房’,薄皇后终也不得不主动找到天子启,请辞皇后之位。 透过天眼,刘荣只看到这件事的后续,是薄皇后被废,移居偏宫; 但太子刘荣的母亲栗姬,却并没有因此而搬出凤凰殿,住进自己朝思暮想的椒房。 直到几年后,天子启病重弥留之际,栗姬喊出那句震惊后世人的‘老狗’时,栗姬,也仍旧是‘栗夫人’,而非:栗皇后。 刘荣不知道历史上,栗姬终究没能得封为后、住进椒房,与栗贲那次‘请废皇后’有多大关系; 更不知道此刻,王娡已经开始以此为突破口,再次开始算起凤凰殿。 但刘荣很清楚:如果在这个时间线上,也同样发生了栗氏外戚‘请废皇后’的事,那刘荣就等于输了一半。 剩下一半,就要看这个时间线上的母亲栗姬,还会不会喊出那句‘老狗’了…… 后者,刘荣不确定,也拿不稳,更无法提前规避。 但前者,刘荣是有操作空间,以提前规避的。 于是,在得封为太子、回到长安后的第二日,刘荣便带着母亲栗姬,来到了未央宫椒房殿。 而对刘荣母子一行的到来,皇后薄氏,却好似早有预料…… · · · “儿臣荣,参见母后!” 身着正装,带着母亲栗姬走入椒房殿,刘荣率先拱起手,对端坐于上首的皇后薄氏拱手一礼。 而在刘荣之后,栗姬也按照刘荣先前的提醒,规规矩矩对薄皇后一俯身。 “妾,参见皇后……” 对于刘荣的恭顺,薄皇后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 只微微点下头,旋即便起身,默然对刘荣拱手一回礼。 但栗姬也如此规矩,却是稍有些出乎薄皇后的预料。 “唔……” “也是;” “左右这椒房殿,不日便要易主。” “再怎么愚不可及,也总不至于这般沉不住气,在这种时候与我为难……” 如是想着,薄皇后便也微微一点头,权当是回了栗姬的礼。 ——作为皇后,薄氏就算至今没能诞下子嗣,也仍旧是天子启每一个子女理论上的母亲。 若是严格按照礼制,皇子、公主们出生之后,其实都应该被养在皇后膝下,也只能称皇后为‘母亲’。 至于生母,皇子、公主们只能隔三差五见上一面,即便是见到了,也只能称一声:阿母。 甚至就连这声‘阿母’,都还得避着人…… 而今汉家,早在太祖高皇帝之时,便被鲁地那些精熟礼制的儒生们,贬曰:礼乐崩坏。 包括周礼在内的许多旧制,都在汉家被无限减配,甚至直接就是消失不见。 就如皇后和诸皇子、公主之间的关系,从周时的‘必须养在皇后膝下,只能称皇后为母亲’,减配到了如今的:得称呼皇后为母亲,正式场合不能——至少是不该称生母为母亲。 只是终究是‘减配’‘礼乐崩坏’,而非‘礼乐不存’。 即便只是理论上的母亲,刘荣也丝毫不敢怠慢,该有的礼数一点都不敢缺。 刘荣以‘儿子’的身份拜礼,作为皇后的薄氏,却不能以‘母亲’的身份对待刘荣。 盖因为刘荣,不单是天子启的儿子之一,还是汉家的储君太子。 还是那句话:储君,也是君。 太后是君,皇帝是君,储君是君; 但皇后,严格意义上却并不属于‘君’的范畴。 所以,刘荣和薄皇后方才的见礼,几乎是这个时代教科书级别的:咱俩各论各的,我拿你当母亲,你拿我当储君。 本是母子,但儿子又多了层储君的身份,薄皇后自然得持平辈礼了。 待日后,栗姬若得封为皇后,母子二人之间也同样会如此。 对刘荣,薄皇后念在其又是‘儿子’又是‘君’,一尊一卑中和,执平辈礼; 但对栗姬,薄皇后就不需要太过屈尊了。 ——皇后不是天下人的‘君’,却也还是皇宫,至少是这未央宫的‘君’。 对于栗姬这样的姬嫔,薄皇后不需要,也不能屈尊降贵,以平等身份交流。 在过去,薄皇后知道这么做,会惹得栗姬极为不快,从而生出不必要的摩擦,所以往往都是躲着栗姬,能不见面就不见面的。 今日见了面,却见印象中‘刁蛮跋扈’的栗姬,居然这般淡定自若,也是不由暗下一奇,只当栗姬这是胜券在握,才强忍下了脾气。 却是不知:为了让母亲能达到这种程度,刘荣不知费了多少嘴皮子,更不知给母亲,讲了多少道理…… “自先帝驾崩,父皇即立,我汉家便连生事端。” 在宫人的引领下,带着母亲到殿侧落座,见薄皇后一副淡然自处,静候刘荣道明来意的模样,刘荣自也含笑开口。 只是刘荣越说,薄皇后那淡定——甚至都有些淡漠的神容,便愈发带上了些疑惑…… “太宗孝文皇帝、太皇太后先后驾崩,几乎是国丧连着国丧;” “之后又是吴楚乱起,整个朝野内外,都忙着一堆这场劫难。” “——便是儿这个娇生惯养的公子,都往睢阳走了一遭。” “以至于过去几年,都没怎么来拜会母后——就连太皇太后驾崩,母后哀伤之时,也只得草草来安慰母后几句……” 稍微绕了个小圈子,为自己过去几年没能常来椒房殿、拜会‘母后’薄氏做出解释,刘荣便站起身,对薄皇后再一拱手。 “儿,不孝。” “万望母后莫怪。” 刘荣的这番话,倒是没有出乎薄皇后的预料。 ——过去这几年,别说是刘荣了,便是其他的众皇子、公主们,都基本没怎么来过椒房殿,来拜会薄氏这个理论上的‘母亲’。 至于原因,自然不是刘荣所说的‘社稷多事,抽不出空’。 皇子、公主们,最不缺的就是闲暇时间! 便是国丧,也只是不能饮酒、食肉,聚众作乐而已,又没有‘国丧期间不能见皇后’的规矩? 至于吴楚之乱,顶天了去,也就是刘荣和皇五子刘非,能舔着脸说一句‘忙着平乱,无暇抽身’; 其他人脸皮再厚,恐怕也没脸说出这句:吴楚之乱,让我都没空来椒房殿,探望母后了…… 事实的真相是:凤凰殿的刘荣兄弟仨,不方便来椒房。 因为很尴尬; 因为刘荣这个‘准储君’,栗姬这个‘准皇后’的存在,使得这兄弟仨来了椒房殿,会很尴尬。 不单是兄弟仨尴尬,薄皇后也同样会尴尬。 至于广明殿、宣明殿的几位公子、公主们,则大都是怕得罪了凤凰殿的栗姬,便不敢来椒房探望薄皇后了。 ——栗姬,可从来都不是个宽宏大量的人。 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从什么刁钻的角度,莫名其妙的恨上一个人。 而这样一个人,是皇长子的母亲,是大概率要成为皇后,乃至在将来成为太后的人。 自然,广明殿、宣明殿的公子公主们,也就不敢为了薄皇后,而得罪心胸狭隘,又大概率会在日后成为‘后宫之主’,乃至‘天下共母’的栗姬了。 这一切,薄皇后自是了然于胸。 只是知道归知道,刘荣为自己找台阶下,薄皇后也不会点破。 见刘荣起身谢礼,薄皇后也只是深吸一口气,旋即不冷不热道:“无妨。” “过往数岁,宫内外,确实生出了不少事。” “我又素来喜静,并不喜欢椒房殿,因为诸公子、公主的到来而变得喧闹。” 说到这里,薄皇后也没忘瞥向刘荣身侧的栗姬,似是断定自己这番话,会让栗姬面上显出不愉之色。 见栗姬仍淡定自若,仍是那副‘我悄悄听着,不说话’的乖巧模样,也只当是刘荣获封为储君太子,栗姬母凭子贵,也成长了些。 话说一箩筐,实则不过是瞥了一眼,又心下一动; 嘴上,薄皇后却并没有沉默太久,只自然地顿了片刻,便继续道:“太子有这份孝心,就已经够了。” “——这不是来了吗?” “能这么隔三五个月来上一趟,即不会淡了母子情谊,又不至于让我疲于接待。” “甚好。” 这番话,若是从栗姬嘴里说出来的,那肯定是含恨而发的阴阳怪气; 但刘荣很清楚:薄皇后嘴里说出的这番话,却绝非带着不满。 ——甚至都未必带有感情。 就仅仅是因为这么说合适、稳妥,场面上会好看些,气氛会融洽些,薄皇后便这么说了。 至于心里的真实想法,甚至可能薄皇后自己,都已经不怎么在乎了…… “母后慈爱,儿,羞愧不已……” 对于薄皇后这极为官方,或者说是恰当到有些冰冷的回应,刘荣心里只一阵不是滋味。 但刘荣也知道:现在,不是可怜这位薄皇后的时候; 如今的刘荣,也没能力为这个可怜人——为自己理论上的母亲,做任何能改善处境的事。 故而,只是在暗下为薄皇后的凄惨命运感怀片刻,刘荣便又重新坐了回去。 正盘算着怎么把话题引入正轨,道明自己此来的意图,却闻上首,传来薄皇后那清冷、淡雅,又莫名令人怜悯的声线。 “太子有这份孝心,是极好的。” “但才刚得立为储君,太子本该先去东宫,探望太后。” “——在探望太后之前,便先来椒房探望我,这是很不妥当的。” “待离开椒房之后,太子还是去一趟长乐吧。” “我汉家以孝治国、以孝为国本;” “作为太子,更应该孝顺的,是颁诏册立储君的东宫太后,而不是我这个‘窃居’椒房,多年无有所出的皇后……” 说这段话的时候,薄皇后的语调依旧平静。 就好似一潭死水,扔一块石头下去,也只会泛起片刻涟漪,而后便又恢复静谧。 但即便是这平淡清冷,好似是在说别人的事的淡定语调,也依旧会让人听出无尽的苦楚,和说不尽的哀愁。 听闻薄皇后此言,刘荣面上只顿生一股惆怅,就连脸上挂着的那抹浅笑,都莫名带上了些许苦涩。 而在上首,薄皇后说出那句‘窃居椒房’之后,便再次将试探的目光,撒向了刘荣身边的栗姬。 ——对于栗姬,薄皇后的印象很不好。 准确的说,绝大多数的人,都很难对刁蛮跋扈的栗姬,由衷生出什么好感来。 只是薄皇后,本就是个安静沉闷的性子,坐在皇后之位上,处境也是愈发的艰难和尴尬; 即便是不喜欢栗姬,薄皇后自顾不暇,也只是‘不喜’而已,却并不曾因为这些许‘不喜’而做过什么。 但今天,见栗姬被自己言语‘刺激’了这么多回,却依旧能保持冷静,甚至都隐隐有了些后宫姬嫔对待皇后时,所应有的谦卑和恭顺? 思来想去,薄皇后也始终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事,或是什么人,能让栗姬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产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对于薄皇后此事的想法,栗姬自是一无所知。 甚至就连薄皇后不是撒向自己的探究目光,栗姬都没能及时感觉到。 此刻,栗姬正规规矩矩坐在刘荣身旁,脑海中,依旧回味着昨夜,刘荣再三向自己强调的话。 ——母亲日后,是肯定要住进椒房的。 ——但父皇对皇后有愧,再加上太祖母已经离世,父皇纵是有心让母亲搬进椒房,也还是会不忍心让皇后搬出椒房。 ——父皇,需要一段时间来说服自己。 ——母亲只需要知道:如今的母亲如何对待皇后,日后的程夫人、贾夫人,乃至绮兰殿的王夫人、王美人,便会如何对待我汉家的‘栗皇后’…… “栗皇后……” “嘻,还怪好听的嘞……” 暗下窃喜着,栗姬面上不由喜色更甚,只赶忙将身形坐的更直了些。 昨晚,刘荣跟母亲唠叨了一整晚; 但此刻,栗姬的脑海中,却只剩下一句话。 “我怎么待皇后,后宫诸姬嫔将来,便会怎么待我……” “不对,是待栗皇后……” 如是想着,栗姬便维持着恭顺的坐姿,陷入了对未来的无尽遐想之中。 而薄皇后和刘荣之间的交谈,也随着刘荣直入正题,而正式进入正轨。 “今日来,除了过去这段时间奔波于关东,没能探望母后之外,倒也有一件正事。” 刘荣图穷匕见,薄皇后暗道果然,面上只淡淡一点头,示意刘荣直说便是。 便见刘荣深吸一口气,无奈的笑着一声长叹,侧身看了看身旁的母亲栗姬; 而后,才再叹口气道:“近些时日,宫内外多有传闻。” “——说儿得立为储,儿的母亲,便理应得立为后,并入主椒房。” “对于这样的流言,儿一向是不当回事的。” “只是流言愈演愈烈,儿担心母后,也会被这些流言饶了安宁。” “这才带着母亲一起来探望,好让母后安下心,也好让那流言,不攻自破……” 刘荣话说的隐晦,但在薄皇后听来,却也和平铺直叙的大白话差不了多少。 ——我做太子了,大家伙儿都说,我母亲应该母凭子贵,成为皇后; ——但我觉得不该如此,至少暂时不必急于如此。 ——所以带着母亲来,好和母后通个气,让母后不必担心我和我母亲,就这么在椒房殿安心住下去…… “陛下,生了个好儿子啊……” “栗姬为陛下——为我汉家,生了个好儿子……” 只稍一思虑,便明白刘荣这么说、这么做的真实目的,薄皇后只不由得一阵怅然。 ——自先帝驾崩至今,不到三年的时间,汉家经历了两次国丧,以及一场虽只持续了三个月,却花费了朝堂数以倍计的时间准备、接下来也同样要花数倍时间收拾残局的‘吴楚七国之乱’。 刘荣先前那番话,场面话确实很多; 但其中有一句,却根本挑不出错。 ——自先帝驾崩至今,这将近三年的时间,汉家,确实是‘多事之秋’。 在这样的前提下,在吴楚之乱才刚平定,东、西两宫,又才刚因为储君一事生了嫌隙的当下,无论是朝野还是宫内,都必须遵循一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原则。 说得更直白些,就是尽可能不要再生事端,好让这段时间发生的事,都被时间自然冷却。 薄皇后当然明白这一点; 刘荣也能明白这一点,薄皇后即欣慰,又怅然。 ——欣慰的是汉家,立了一个合格的太子,有了一个合格的储君。 惆怅的,是这样的好儿子,居然是栗姬生下来的。 而自己,别说是生出个‘好儿子’了,连一个女儿都没能生下,就这么孤苦伶仃…… “太子的忧虑,我明白。” “但名不正,言不顺。” “——太子得立为储,其母凭子贵,自当册立为后,入主椒房。” “今太子得立,我又多年无所出,自当废后为嫔,移宫别居。” “若是还厚着脸皮,霸占着皇后的位置,以及皇后才能居住的椒房殿,天下人的唾沫星子,怕是要把我给淹死了……” 很快,薄皇后便将惆怅放在一边——将自己放在了一边,以‘皇后’的立场,和刘荣交流起来。 作为一个女人,薄皇后的一生注定凄惨。 但作为皇后——作为已故薄太皇太后,为当今天子启精挑细选出来的太子妃,薄皇后,同样是一个合格的政治人物。 从个人角度而言,薄皇后确实很可怜,也确实没有什么好的出路; 但从‘皇后’的角度而言,即便自己已经‘穷途末路’,薄皇后也依旧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若是有个儿子,那薄皇后将来,也未必不会是青史留名的贤后,如‘孝武薄太后’之类; 只是作为皇后,却注定无法孕育子嗣,薄皇后纵是‘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本章完) 第138章 合作愉快 如果能诞下子嗣,薄皇后会如何? ——只要能孕育子嗣,薄皇后作为‘发妻原配’,便能将自己焊死在椒房殿! 因为妾不同于妻,在如今汉室,妻子没有重大过错,丈夫是不可以无故休妻的。 若是丈夫犯了错,这个时代的女性,同样可以休掉自己的丈夫! 双方均无过错的情况下,唯有合离,才能将这对夫妻分开,绝不存在其中一方休掉妻子/丈夫的可能。 民间百姓尚且如此,天子就更别说了; 除非皇后犯下的过错,大到足以被定性为‘失德’,否则皇后的位置,便几乎是无可撼动的。 之所以是‘几乎’,而不是‘绝对’,自是因为对封建帝王而言,是否‘失德’,甚至于是否‘有过错’,都是可控变量。 但除非迫不得已,否则,帝王很少会以这么难看的吃相,来处理自己的家事。 具体到薄皇后而言,道理也是一样的。 ——只要薄皇后能诞下子嗣,来证明自己的生育能力,那天子启就无法再像现在这样,以‘皇后无法生育’为借口,立自己的庶长子刘荣为储。 至于天子启为何‘不允许’薄皇后诞下子嗣…… “无论是先帝还是父皇,都不会允许同一门外戚,出第二位太后……” “更不会允许我汉家,出现一门‘与国同休’的外戚家族……” 在心中如是想着,并最后为薄皇后的悲惨一生稍作感慨,刘荣便将注意力拉回,集中到了今天的正事上。 ——让薄皇后安下心,继续在椒房殿住着、继续做汉家的皇后! 而不是跑去跟天子启哭诉说:我没脸住在椒房殿了,陛下还是按照规矩,册封栗姬为皇后吧…… “母后认为,眼下,是父皇废后另立,长安再起波折的好时机吗?” 有了决断,刘荣便也不再迟疑,本就不喜欢拐弯抹角、含糊其辞,便也直白的发出一问。 却见薄皇后闻言,仍面色清冷的微一颔首,语调仍是那副平和、淡雅,又时刻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 “这些事,是太后、陛下,还有太子该头疼的。” “我只是皇后,尤其还是必定会被废黜——会很快被废黜的皇后。” “我只知道这皇后,我是无法再继续做下去的、这椒房殿,我是无法再继续住下去的;” “——陛下于我有愧,想必很不乐意开这个口;” “那便只得由我亲自去请求陛下,允许我搬去某处僻静的殿室终老。” “至于其他的事,却不是我这个即将被废黜的皇后,所应该去思考的了……” 只简单地一问、一答,刘荣和薄皇后双方的立场,便已经摆明。 刘荣:对宗庙、社稷来说,现在还不是废后另立的时候,时机不对。 薄皇后:与我何干? ——我马上都要被废皇后了,凭什么还替你老刘家的宗庙、社稷考虑? 意思是这么个意思,但从薄皇后嘴里说出来,却是那么的恰到好处,又滴水不漏。 而在薄皇后这番表态之后,刘荣倒也没有因此——因为薄皇后这‘不负责任’的表态而感到愤怒。 封建时代的政治,其本质,其实就是关于利益交换的博弈。 你替我办成这个事儿,我就替你办成那个事儿,我们各自达成目标,以图双赢。 眼下,刘荣想要让薄皇后继续在椒房殿安心住着,显然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若是考虑到这么做,还会让薄皇后蒙受‘眷恋不去’‘霸占椒房’的骂名,甚至可以说:这是刘荣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损害薄皇后的声誉。 但作为一个同样合格的政治人物,刘荣当然也明白:如果没得谈,薄皇后根本不会和自己说这么多,只会冷冷把自己赶出去。 既然提了这么一句‘凭什么’,那就还有的谈。 只要刘荣拿出足够让薄皇后心动,足够让薄皇后觉得这么做,并非是牺牲自己成全刘荣,而是‘合作共赢’的条件,那这件事,也不是完全不能做…… “母后这话,可就有些妄自菲薄了。” 听出了薄皇后的言外之意,刘荣当即便咧起嘴,开启了自己政治生涯中,第一场有关利益交互的商措。 “母后没能诞下皇嗣,薄氏一族日暮西山——固然是令人唏嘘不已。” “但薄氏外戚,只是衰落而已,又非衰亡?” “——就算母后将来,当真被废黜皇后之位,又搬出了椒房殿,薄氏一族,亦得轵侯一脉庇护;” “若此番,母后能为宗庙、社稷——为父皇做点事,不也会成为天下人心中,值得敬佩的贤后吗?” “便是太祖母在天有灵,见母后这般顾全大局,为宗庙、社稷做牺牲,当也会瞑目的吧……” 和薄皇后先前的表态一样,刘荣这番发言,同样是滴水不漏; 其核心内容,却也不外乎一句:母后虽然无法继续做皇后,但薄氏一族却仍旧存在。 哪怕将来,不能继续做我汉家的外戚,有太子储君的照拂,薄氏一族,也总不至于过的太惨——哪怕衰败,也不至于衰败的太快。 见刘荣明白了自己的言外之意,薄皇后面上神色虽清冷依旧,但望向刘荣的目光,也逐渐变得柔和了起来。 这并不难猜; 对于没能生下子嗣,注定会被废除后位,注定会在未央宫某一处偏僻殿室孤独终老的薄皇后而言,唯一还能争取的,也就是宗族的未来。 才刚获封为储君太子,压根儿还不具备多大的权力,短时间内也很难掌权的刘荣,能给予薄皇后的、拿得出手的东西,也不外乎是对薄氏一族的承诺。 政治人物之间的谈话,往往便都是这样:看似东扯西说闲聊了半天,实则什么都谈好了、聊透了。 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得到刘荣‘我愿意承母后这个人情,并在日后回报到薄氏一族身上’的承诺,薄皇后便也自然的询问起刘荣的具体想法。 只是话说出口,却仍旧是那么晦涩难懂。 “太子所言,倒也有理……” “只是若我不请辞皇后之位,仍旧居住在椒房……” 说着,薄皇后又撇了眼刘荣身旁——生怕栗姬发现不了,便极为刻意的看了眼栗姬。 而后才道:“且不说栗姬,会不会因此心生不愉;” “便是不会,这宫内人多口杂,再说我欺压太子储君的生母……” “——再怎么说,我也是故太皇太后的族孙;” “纵是自己这张脸不要了,也不敢有损故薄太皇太后遗德?” 顾左右而言他,刘荣却依旧是瞬间了然。 ——看栗姬那一眼,是薄皇后在说:栗姬这边,没问题? 不会因此,而在将来为难我薄氏一族? 至于嘴上说的话,则是在告诉刘荣:我不能因为这个事儿,而有损我自己和故薄太皇太后的声誉; 要想让我做这事儿,还请太子拿出一个可行的具体方案出来。 对此,刘荣自是含笑拱起手:“母后不必忧虑。” “母后暂居椒房,以稳时局,是为了宗庙、社稷考虑——这点道理,母亲总还是能想明白的。” 如是道出一语,刘荣便侧过头,看向身旁的母亲栗姬。 感受到刘荣的眼神示意,栗姬稍愣片刻,旋即便赶忙连连点头。 “妾、妾不过一姬嫔,怎敢妄议皇后之事?” “我凤凰殿,向来是太子做主;” “此间事,太子和皇后相商便是了……” 很显然,栗姬仍沉寂于昨夜,刘荣所说的那句‘母亲怎么对皇后,日后旁人便怎么对母亲’的描述之中,对薄皇后也是愈发恭顺了起来。 瞧那由衷恭敬的模样,甚至都还有了些正常人的影子! 而在栗姬身侧,见母亲如此表态,刘荣暗下也是稍松了口气,深感昨夜没白忙活。 正过身,再度望向薄皇后,继而道:“至于这么做,是否有损于故太皇太后遗德,母后也不必担忧。” “——今日此来,是太子带着生母,恳求、祈求母后,在椒房殿多住些时日的。” “过去这几年,没能尽到做儿子的该对母亲尽的孝,如今做了太子,便想要多留母后一段时日,以稍做弥补;” “太子的生母,也担心自己德不配位,希望皇后可以再执掌后宫一段时日,顺带教教自己:这后宫之主,究竟应该怎么做……” 听闻刘荣此言,薄皇后终是没再开口发问,而是深吸一口气,将目光在刘荣、栗姬母子二人身上来回移动。 显而易见:事实确如栗姬所言,凤凰殿,是由太子刘荣做主的。 这一切,也都是刘荣筹谋、盘算——栗姬别说是参与谋划了,怕是连刚才,发生在刘荣、薄皇后之间的谈话,都没听懂是什么意思! 但也终归是对刘荣言听计从,说让刘荣做主,就真让刘荣做自己,以及整个凤凰殿的主。 意识到这一点,薄皇后不由又是深吸一口气,心下却也再没了疑虑。 ——栗姬蠢,是人们的刻板印象,更是宫内公认的客观事实。 薄皇后很难相信有一天,栗姬能看透这些弯弯绕。 但太子能做栗姬的主,那就没问题了。 “既如此……” 心下有了决断,便见薄皇后稍一沉吟,旋即便试探着望向刘荣。 “不如,我同太子,还有栗姬——一起走一趟长乐?” “将此间事禀奏太后,再交由太后定夺?” 后世人常说:封建时代,皇后母仪天下,执掌后宫事宜。 但在如今汉室,却并非是皇后‘母仪天下’,而是由太后为‘天下共母’; 至于后宫,说是皇后执掌,但从薄皇后连庶子、庶女都不能养在膝下便不难看出:汉家的后宫,并非是皇后执掌,而是由同样具备‘君权’的太后掌控。 无论是皇后、太子的册封、册立,还是选秀姬嫔入宫,乃至于后宫姬、嫔的赏罚,更都是由太后说了算——至少明面上如此。 眼下,薄皇后要因为太子刘荣,以及栗姬的‘苦苦哀求’,而厚着脸皮继续做一段时间皇后、在椒房再多住一段时间,显然应该先得到太后的允准。 此事并非薄皇后‘眷恋不去’的事实,也需要通过这么一道程序摆上台面,来让天下人知晓。 只是薄皇后不大确定:眼下的状况,还适不适合将这件事儿,摆到东宫窦太后的面前。 更不确定刘荣和东宫之间,是个怎样的关系…… “东宫那边,儿恐怕暂去不得。” “——儿虽得皇祖母诏封为太子储君,但尚未祭高庙而告祖,更未得朝臣百官纳拜;” “出行所需的一应仪仗,也不曾准备妥当……” 对于薄皇后这试探一问,刘荣只给出这么一个模棱两可的应答,便默然低下头去。 眼下的状况,颇有些复杂。 ——早在吴楚之乱爆发前,刘荣就因为皇太弟一事,而惹恼了祖母窦太后。 至于吴楚之乱爆发之后,刘荣更是在睢阳,‘抢’了本属于梁王刘武的风头和功勋。 此番得立为太子储君,就更是天子启铁血手腕——硬逼着窦太后颁诏册立太子储君,并把窦太后的宝贝心肝赶回了梁国。 天子启强压牛头喝水,窦太后最终选择低头; 但对天子启低头,却并不意味着窦太后,真的会对刘荣这个‘不肖子孙’没意见。 喜欢、疼爱自不用说了——刘荣压根儿没奢望过,日后更完全不抱希望。 便是‘不厌恶’‘不憎恨’刘荣,对于如今的窦太后而言,恐怕也多少有些强人所难。 再者:刘荣今日之所以会带着母亲,来椒房殿请求薄皇后‘不要急着请辞,再多做一段时间皇后’,除了自身利益的考虑,也有出于朝局稳定、东西两宫和谐的考量。 在东宫太后刚受了刺激、吃了憋,正愁没地方撒气的时候,刘荣显然不能再拿着这件事,去撞窦太后的枪口。 至于刘荣嘴上的托词,虽有些勉强,但也总还说得过去。 ——刘荣,确实已经具备了太子储君的身份,却还没走完相应的政治程序。 就好比后世,某位干部得到了任命,却还没有正式上任、正式交接工作一样:刘荣已经得到了册立,却也还在‘走程序’的阶段。 等刘荣走完了所有程序,并大张旗鼓住进太子宫,朝堂才会开始为刘荣,准备出行所需的仪仗; 在那之前——在拥有完整的太子仪仗之前,已经贵为储君太子的刘荣,确实没办法像过去那样,抬起脚就独自跑出未央宫。 自更别提不带仪仗,孤身一人去东宫,平白给窦太后惩治自己的把柄了…… “儿不便出宫,皇祖母那里,是暂去不得的。” “——但父皇同在未央,去见见父皇,以此间事相求,倒是不无不可。” “总归这件事,是要父皇、皇祖母点头做主的;” “有父皇允准,日后皇祖母得知,当也不会怪我没及时去长乐?” 窦太后那边正炸着毛,确实不好再去刺激; 但天子启这边,却是没有任何问题。 尤其这件事,能对刘荣、薄皇后带来的好处,本就是天子启‘顾全大局’的正面评价; 跳过窦太后,直接去向天子启请求,或者说汇报,也确实是个可行之法。 “太子即有了决断,那便如此定下吧。” “——今日,陛下去了上林;” “明日早朝过后,我在椒房等太子和栗姬,再一同去宣室陛见。” 至此,交易达成。 刘荣借此,规避了母亲栗姬‘逼迫薄皇后让位’的风险,并为如今,颇有些敏感的东西两宫关系,赢得了些许冷却时间。 薄皇后也借此,为薄氏一族发挥了自己最后的一点热量,为宗族谋得了太子储君的承诺。 正事聊完,宾主尽欢,薄皇后自也不免和刘荣闲聊了两句。 “前两年,听说馆陶主有意嫁女,却被栗姬拒了?” 听闻此言,终于从‘栗太后’三个字所带来的享受中回过神来的栗姬,面色也不由有些尴尬了起来。 那件事的前因后果,各种发展,刘荣后来都掰开、揉碎,讲给了栗姬听。 虽然还是很不服气,也依旧不愿意和馆陶公主刘嫖做亲家,栗姬也终归是认识到彼时,自己似乎是做了一件不小的蠢事。 只是不等栗姬组织好语言,便见薄皇后自问自答般,言辞暧昧道:“倒也不失为好事。” “——彼时,陛下正盘算着以储君之事,来笼络梁王。” “馆陶主,同样是陛下笼络梁王的手段。” “若栗姬当真与馆陶结为姻亲,有馆陶在背后推阿荣坐上储位,陛下笼络梁王的谋算,只怕就要生了变数……” 正要不情不愿的承认自己‘愚不可及’,听闻薄皇后这又为自己开脱起来,栗姬只不由当下一愣; 下一刻,却并没有按照薄皇后的预料那般,如鸡啄米般猛点头,而是侧头看向刘荣,似乎是在用眼神问刘荣:居然是这样吗? 刘荣却没有给母亲回应,而是昂首望向上首主位,正襟危坐,似笑非笑的母后薄氏。 “母后,明见万里。” “当年的事,确实是机缘巧合,正遂了父皇的心意……” 刘荣略带惊愕,又满是敬佩的一语,只引得薄皇后轻轻一笑。 旋即又莫名怅然道:“说不上‘明见万里’,不过是早年,待在祖母身边,学到了点东西罢了……” “倒是太子,能将‘因势导利’四个字领悟到如此地步,于我汉家,方可谓一大幸事。” “——此番,说是为宗庙、社稷计,也不过是助太子、助我汉家的储君一臂之力。” “只望日后,太子于我薄氏一族,能稍宽宏些;” “便是要举族顷覆,也好歹要留颗种子,不至于让故太皇太后,断了后嗣的香火血食……” (本章完) 第139章 啥事儿来着? 这话,若是放在前两年,自天子启口中道出,恐怕没人会认为哪里不对。 ——彼时的天子启,与梁王刘武之间,那真真是情比金坚的。 只是此番,梁王刘武欲图储君太弟之位而不得,更是史无前例的遵守了一次祖制——只在长安待了一个月,便被天子启粗暴的赶回了封国。 为了储君一事,天子启更是险些和自己的母亲:东宫窦太后发生正面冲突! 在这样的情况下,李广被天子启当着满朝公卿百官的面,定义为‘梁王的臣’; 这意味着什么,恐怕没人会不清楚…… “太子认为呢?” 随着天子启云淡风轻的定性,以及那句耐人寻味的‘梁王赏过了,朕便不赏了’,这个话题原本便已经结束。 只是天子启又冷不丁发出这一问,旋即将目光撒向身侧,悬笔于案上,却好一会儿没有落笔的太子刘荣。 “按照制度,我汉家的太子储君,可以有一支五百人的卫队。” “另任命中盾卫一人,负责太子出行时的车驾安危,以及太子宫的卫戍事宜。” “——这中盾卫,太子可有属意的人选?” “骁骑都尉李广,旁的不说,起码骁勇是毋庸置疑的。” “若太子有意,朕也不怕厚着脸皮,去和梁王说上一说,将李广这个梁臣召入朝?” 听着天子启这看似平和,实则夹枪带棒、阴阳怪气的询问,刘荣只赶忙含笑起身; 迅速一拱手,旋即便敬谢不敏的直摇起头来。 “李将军骁勇无双,更乃梁王叔爱将,儿臣不敢夺王叔之臣。” “更何况儿臣尚且年幼,像李将军这样的烈马,儿臣莫说是驾驭——便是喂养,恐怕都有些力有不遂……” ··· “嗯…倒是太尉周亚夫麾下,另有一宿将,颇得儿臣属意。” “若可由此人担任太子中盾卫,儿臣怕是睡觉,都免不得要笑醒?” “只可惜……” 欲言又止的一番话,只引得天子启会心一笑,满是惬意的将身子往刘荣所在的方向一侧,旋即便戏谑的挑眉一笑。 “程不识?” 被天子启一语点破心思,刘荣只稍有些羞涩的笑着低下头,片刻之后,便也坦然点头承认。 而在刘荣这番表态之后,殿内,原本因太尉周亚夫成为有汉以来,成为第一位食邑高达一万五千余户的功侯,而感到胆战心惊的朝臣百官,只不由再度抬起头,将目光洒向跪坐于御榻一侧的刘荣。 ——程不识? 太子欣赏程不识? 只刹那间,便有不知多少人,暗暗将此事牢牢记在了心底。 对于汉家的朝臣功侯——准确的说,是对未来十到二十年的汉家政坛而言,这都是一个极为关键的讯息。 原因无他:程不识,是刘荣获封为储君太子之后,第一个向天子启点名要的人。 尤其还是太子宫的武将一把手:中盾卫! 这就意味着程不识,大概率便是如今汉家朝野内外,乃至是普天之下,最得刘荣认可的臣下类型; 刘荣往后的臣子,尤其是肱骨心腹级别的班底,也大抵都会是不同版本的程不识。 而从程不识的为人处世、脾气性格,朝野内外也能大致判断出来:大概什么样的人,能得到太子的欣赏——至少是能让太子看着顺眼、能尿到一个壶里去。 太祖高皇帝之时,初得封为太子储君的孝惠皇帝,向太祖高皇帝伸手要了当朝奉常:叔孙通,来做自己的太子太傅。 ——叔孙通,是儒生。 虽然是当时,普天之下万千儒生中,少有的能得太祖刘邦认可、欣赏的儒生,但也终归是儒生。 太子选的第一个臣下,是彼时汉家朝廷唯一的儒生,尤其还是主礼制的奉常卿; 于是朝野内外当即做下定论:太子儒弱和善,此国之大幸! 至于这‘国之大幸’,究竟指的是宗庙、社稷有福气,还是朝野内外能自此不受钳制,放浪形骸,那就是见仁见智了。 孝惠皇帝之后,有汉以来的第二位真正意义上的太子储君,便是当今天子启。 彼时,天子启也向先帝伸手,点名要了一个人,来做自己的太子家令。 这个人,叫晁错…… “昔者,孝惠皇帝首点叔孙通,凡孝惠一朝,便只在礼法制度上有所建树;” “及至当今,首点彼时的《尚书》博士晁错,一度也曾让朝野内外认为:太子好儒。” “谁曾想,晁错这个《尚书》博士,居然是个批着儒皮的申、商之士……” “——自首点晁错,陛下便以太子之身,开始着手削藩。” “及至今日,吴楚乱平,汉家的诸侯内藩,也都即将被削去爪牙……” 如是想着,殿内百官公卿不由挺直腰杆,伸长脖子,遥望向御榻一侧,那道时刻带着谦逊微笑,却愈发让人不敢小觑的身影。 “程不识……” “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就此,汉家的朝公百官,有了这场朝议结束后的一个共同任务。 ——人肉程不识! 把程不识的老底全扒出来,最好连程不识的祖宗十八代,都查个底朝天! 这不单是为了弄清楚程不识的底细,以求日后能交好——至少是尽量不得罪这位新贵; 更不完全是为了日后,将自家子侄都朝着程不识的方向培养,以图得太子青睐。 这么做最主要的原因,是程不识这个人的底细,几乎可以让朝野内外,判断出刘荣一朝,长安朝堂的整体大方略! 一如孝惠皇帝为储,首点儒士叔孙通,便在七年的皇帝生涯,都只忙着健全汉家的礼制; 当今天子启为太子,首点《尚书》博士晁错,便在即立短短三年之后,将‘削藩策’三个字从理论转化为现实。 如今的太子荣,点了程不识。 这就意味着:肉眼可见的未来,程不识的个人政治倾向,便大概率是汉家未来几十年——甚至是贯彻刘荣这一朝的政治大方向。 众人都忙着回忆记忆中,那仅有的、关于程不识的残存记忆碎片,又或是思考起散朝之后,要如何去打探一下程不识这个人。 以至于都没人发现:不知不觉间,大家都已经默认了刘荣——才刚得封为太子储君,连政治程序都还没走完的太子荣,必定会是汉家的下一任天子…… “材官都尉程不识,于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起雁门,因御胡守城有功,为先帝任为中郎。” 百官公卿各怀心绪间,御榻一侧,也响起刘荣那难掩垂涎,却也有些遗憾的话语声。 循声望去,便见刘荣深吸一口气,无奈笑道:“自中郎外放,历任边地各郡的郡尉、郡守,虽无甚功勋,却也不曾犯过大错。” “——儿臣尝闻: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便愚蠢的认为,兵法中所说的‘善战者’,或许就是程不识这样的人了……” 此言一出,殿内百官公卿只齐齐低下头,暗自默念着刘荣方才这番表态,好尽可能将每一个字都记下。 若是有可能,甚至都恨不能变戏法变出笔、简,将刘荣所说的每一个字抄录下来! 不是刘荣面子大,而是刘荣这一番表态,是比起程不识这个人,都还要更详细、更明确的政治表态。 不弄清楚这些,往后几十年,别说在朝堂混的风生水起——便是想要混一混,都怕是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踩到刘荣的红线。 ——那些在先帝年间反对削藩,从而恶了彼时的太子,以至于先帝驾崩之后,迅速淡出朝野的朝臣公卿,便是最直观的教训! 而在御榻之上,见刘荣如此上道,自己才刚递出个由头,便抓着这个线头开始阐述政治立场的,天子启只浅笑盈盈的点下头。 得到皇帝老爹‘继续说’的默许,刘荣面上再多一份遗憾之色,语调中,更是带上了明显的无奈。 “程不识是不是‘善战者’,儿年少无知,才疏学浅,不敢妄下定论。” “但在儿臣看来,程不识就算不是‘善战者’,也至少是一个行事很稳妥的人。” “——若是文臣,那单只是稳妥,确实是不值得令人太过于重视。” “但在军队中,尤其是在无时不刻,都想着建功立业的将官当中,像程不识这么稳妥的将领,却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 “再者:儿臣日后的亲卫,也并不需要上阵杀敌,只需要能在儿臣出行时,护卫于儿左右而已。” “故太子中盾卫,相比起骁骑李广那样的‘善战者’,恐怕还是由程不识这样稳妥的将领担任,才更妥当些?” 以一种稍显迟疑,好似是在说‘我也不知道这对不对,父皇你说呢?’的语气道出这番话,刘荣便苦笑着摇摇头,道出了自己的遗憾从何而来。 “只可惜,程不识这样的大才,却早早被皇祖母召去了长乐,做了长乐卫尉。” “儿臣就算再怎么属意,也终究不敢从皇祖母手中,抢这样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才俊。” “——程不识这样的将领,无论是做太子中盾卫,还是做长乐卫尉,都是非常让人放心的。” “既然这天底下没有第二个程不识,那还是让这再稳妥不过的人,在皇祖母身边侍奉更好些……” 有理有据的一番话,即明确表达了自己对程不识的欣赏、对无法得到程不识的遗憾,也表明了自己对东宫太后的敬重; 莫说是殿内公卿百官连连点头,为刘荣这番表态感到欣慰——就连御榻上的天子启,面上笑意都不由更真切了些。 毫不夸张的说:哪怕朝议到此为止,刘荣今天的表现,也至少可以打八十分以上。 这很高了! 相比起四十多年前,明显‘不及格’的孝惠皇帝:太子刘盈,以及二十多年前,极为勉强的够到及格线的当今天子启、彼时的太子启,刘荣今日的表现,已经算很好很好了。 接下来,就算刘荣什么都不做,这场朝议结束之后,朝野内外也都会开始流传起今日,太子刘荣初登朝议,便‘隐显雄主之姿’的言论。 天子启显然也不觉得刘荣今日,还能做的更好; 只稍一思虑,便考虑起了刘荣这个提议。 ——刘荣的遗憾,天子启全当没听见。 倒也不是刘荣要的人,天子启就非给不可; 而是如今的长乐卫尉程不识,处境稍有些特殊。 一开始,窦太后要程不识给自己做长乐卫尉,就不是正常的提拔人才,而是半带泄愤、半带试探的冲动之举。 程不识二话不说,当即走马上任,窦太后其实也多少有些偷鸡不成蚀把米。 时至今日,关于材官都尉程不识,长安坊间仍旧有‘太后刻薄寡恩,薄待平乱功臣’的言论广为流传。 虽然天子启早已出手,以‘太后亲自提拔重用’为由,替母亲保下了这点颜面,但前段时日的储君之争,天子启也恰恰是仗着窦太后因程不识一事而‘声誉受损’——至少是因此底气不足,才顺利压制下了窦太后与立储君皇太弟、册立梁王刘武的念头。 所以,从理论上来讲,程不识这个‘长乐未卫’对窦太后而言,多少带了些烫手山芋的意味在其中。 留着,那就是薄待功臣,无时不刻都在被人戳脊梁骨; 调离,更是将使得‘太后亲自提拔重用’的遮羞布被撕碎,更使东宫威仪荡然无存。 如果不发生变故,窦太后对程不识这个人的处理方式,大概率会是留用几年,等风声过去的同时,让程不识在长安熬点资历。 资历熬够了,风声也过了,再寻个由头——如匈奴人入侵边墙,某某郡急需一个好郡守之类,将程不识外放出去。 而今天,太子荣向天子启伸手,点名要了程不识。 这让天子启,看到了一个新的操作可能性…… “既然是太子想要的人~” “嗯……” 心下已经有了决断,天子启却并没有急着把话说死。 只佯做疑虑的沉吟片刻,才稍有些踌躇不定的侧身望向刘荣。 “太子,是宗庙、社稷的未来。” “而程不识这样的年轻将领,则是我汉家军队日后的依仗。” “——这样的青年才俊,留在长乐宫做个卫尉,实在是有些大材小用。” “与其在长乐蹉跎时光,倒不如跟在太子身边,好生历练一番;” “说不定日后,朕卧榻弥留之际,也会和先帝那样——紧紧握着太子的手说:事有轻重缓急,可由程不识为将……” 自嘲一语,惹得殿内顿时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附和轻笑; 却也惹得申屠嘉、周仁等老臣,不由得湿了眼眶。 ——大家都觉得天子启是在开玩笑,是在以这幽默诙谐的语言,表达自己对太子,以及程不识这个中盾卫的认可; 但只有这些老臣知道:天子启这话,并不是玩笑。 至少并不全是…… “前些时日,朕一时气急,言语惹恼了母后。” “过去这段时日,太子也甚少去长乐。” “——虽然是因为假节奔赴前线,但也终归是没有尽孝于东宫,母后对我父子二人,都颇有微词。” “正好,借着今日,太子走一趟长乐;” “安抚东宫,代朕尽孝于太后膝下的同时,亲自和太后说说程不识的事。” “想来太后,也不会对我汉家的太子储君吝惜人才,强留程不识,继续做长乐卫尉?” 天子启有了决断,刘荣自也只得躬身领命,对于天子启这番安排的意图,也当即心领神会。 ——修护东宫太后和西宫天子启,以及太子刘荣之间的关系。 至少,也要保证明面上过得去,别让人背地里戳天子启、刘荣父子俩的脊梁骨,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子不孝母,孙不孝祖’之类。 刘荣自也认为理应如此。 原本还打算和薄皇后、母亲栗姬,来和天子启说说‘不急着废后另立’的事儿,如此看来,倒也可以直接去和窦太后去说。 如是想着,刘荣便再度提起笔,开始专心致志的记录起朝议内容,以及自己对每一个议题,乃至每一个发言的心得。 许是看出刘荣心知‘木秀于林’,无意再多出风头——后续的朝议内容,天子启也没再关注刘荣,只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议题之上。 随着最后一个议题——衡山国的赈灾事宜,在公卿百官的一致认同下得出结论,这场朝议,便也来到了尾声。 却不料突变横生! 御榻之上,天子启刚把最后一卷竹简卷起,丢在脚边的木箱内,殿门外,便响起郎官高亢的唱喏声。 “禀奏陛下。” “皇七子刘彭祖、皇九子刘胜,朝服执笏,于殿外请见~” 朝议本就即将结束,自也没人认为这突变,是天子启的安排。 只稍一思虑,天子启也略沉遮脸,重新将悬起的屁股落回了御榻之上。 “宣。” 朝服执笏,是汉家朝臣——无彻侯之爵,却有资格上朝的官员,在参加朝议时的装扮。 而当皇子,尤其还是某一位姬嫔生下的所有皇子,在某一日朝服执笏,出现在宣室正殿外,往往只意味着一件事。 ——弹劾! 而且弹劾的对象,往往是稍跺一跺脚,便能让长安震上一震的‘大人物’…… “宣:皇七子刘彭祖、皇九子刘胜觐见~” 得了天子允诺,殿门外的郎官自是转身向外,悠长的唱喏声,在汉宫楼阙间激起阵阵回响。 而在片刻之后,那两道仍带着些稚嫩的声音,便齐声出现在了宣室正殿左、中、右三殿中,靠右的温室殿内。 亦步亦趋,一板一眼——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的一举一动,任是奉常属衙的礼官,都挑不出任何毛病! 只是待兄弟二人相继跪倒在地,选即便是一声嘹亮的呼号声,响彻整个温室殿上空…… “儿臣刘彭祖,昧死百拜!” “恳请父皇,治逆臣中郎将郅都,以大不敬!!!” (本章完) 第140章 啊这?啊??? 出人意料的变故,自是惹得殿内众人纷纷将狐疑的目光,撒向朝臣班列中间位置,面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的中郎将郅都。 ——什么情况? ——中郎将郅都,怎么还和宫里的公子们扯上关系了? ——看这样子,扯上的还不是什么友好的关系…… 中郎将,单从名字便看得出来,是汉家的储备军官:中郎群体的头。 曾经,被先帝任为中郎的李广、程不识等人,便都在中郎将麾下。 而如今的中郎将郅都,更是早在李广、程不识等‘后起之秀’前,便已经以公正廉洁、果敢勇武而闻名于朝野,深得先太宗孝文皇帝信重。 虽然李广、程不识二人为中郎时,郅都也同样是中郎,但彼时的李广、程不识是新兵蛋子,郅都却早已是老兵油子。 从后来,李广、程不识被外放边地,任郡尉、郡守,郅都却留任朝中,直接从中郎升为中郎将也不难看出:相比起李、程两个后辈,郅都无疑资历更深,也更得先帝以及当今天子启信重。 及至今日,郅都任中郎将,比二千石的秩禄,负责圣驾的安危,基本就是御用保镖队长的性质。 再加上郅都本就清廉,不与人往来的性格,怎么都不该和宫里的公子扯上关系,尤其是不该结下仇怨才是? “皇七子、皇九子一同前来……” “莫不是宣明殿?” “又或,是那位贾夫人……” 百官公卿正思虑间,天子启已然是有了大致猜测; 至于御榻一侧的太子刘荣,也终于想起昨日,听到‘贾夫人’‘上林苑’等字眼时,自己为什么会觉得熟悉,又实在想不起来是什么事…… “郅都狗贼!” “可敢与乃公当面对峙?!!” 漫长的沉默,终还是随着公子彭祖嘹亮的咆哮声,而转变为一阵嘈杂。 见刘彭祖这含怒咆哮,公子刘胜怒目圆瞪的模样,殿内百官公卿顿时交头接耳起来,纷纷打听起消息来。 只是不等众人打听出什么,公子彭祖便恶狠狠瞪了郅都一眼,旋即便正过身,满含盛怒的对天子启一叩首。 “郅都狗贼,折辱我母!” “恳请父皇做主!!!” 哗!!! 一语既出,满堂接惊! 当朝中郎将,天子启的御用禁卫统领,居然‘折辱’了两位公子的母亲,也就是天子启的姬嫔:贾夫人? 这! 离离原上谱啊!!! 只是望向御榻之上,天子启虽不出意料的阴沉着脸,暗含愠怒,但那强压下的怒火,却似乎并不是针对‘折辱贾夫人’的郅都; 倒像是针对殿中央,正含怒跪地,指责郅都‘侮辱我们的母亲’的皇七子刘彭祖、皇九子刘胜二人…… “二位公子,慎言……” 御榻之上,天子启强自按捺许久,才终于将胸中翻腾的怒火强压下去。 开口阴恻恻一语,却也是让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冷不丁一缩脖子,不由得阵阵胆颤。 不同于凤凰殿的刘荣兄弟三人,又或是广明殿的兄弟四人,都是以各自的长兄:刘荣、刘余做主心骨; 宣明殿这哥儿俩,显然是年纪小的老九刘胜,胆子反而更大一些。 见天子启已经沉下了脸,眼角更是眯起一个危险的弧度,皇七子刘彭祖顿生退意是第一时间望向身侧的弟弟:皇九子刘胜。 待公子刘胜催促着,朝御榻上轻一摆首,老七刘彭祖这才重新壮起胆子。 正要拱手再说,却见御榻一侧,那道已经个把时辰不发一言,始终在埋头记录的身影,在百官公卿的目光注视下起身。 上前几步,走到天子启身侧,微一拱手。 待天子启斜眼看向自己,又莫名闷哼了一声,得了默许的刘荣这才转过身,站在御榻旁,正对向殿内的百官公卿,以及跪地‘鸣冤’的刘彭祖、刘胜兄弟。 “朝议,是为天下苍生黎庶谋福祉,为宗庙、社稷定方略,商谈国家大事的场所。” “太祖高皇帝有制:凡宗亲公子,除皇太子,及入朝觐见之王太子,非诏允皆不得与朝议。” “老七、老九朝服执笏,本就有违我汉家的祖制,又口口声声说我汉家的中郎将,折辱了宣明殿的贾夫人。” “——非诏允与朝议,老七老九,已得一罪。” “若是再多一层‘诽谤朝臣二千石’的罪责,便是我这个做大哥的,也很难在父皇面前为你二人求情。” “你二人,可明白?” 和天子启一样:对于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刘荣了然于胸。 只是不同于天子启,是该事件的亲身经历者——刘荣对该事件的了解,基本完全源自于穿越者自带的‘天眼’。 故而整件事,刘荣都只知道大致经过,并不确定具体细节。 但敏锐的政治嗅觉,让刘荣在极短的时间内便意识到:这,是白送上门的机会。 天赐不受,反受其咎。 送上门的名望,刘荣自然没有放任其溜走的道理…… “若此事尚在两可之间——中郎将是否折辱贾夫人尚难定论,你二人便就此退去;” “我自会为伱二人求情,恳求父皇饶恕你二人朝服执笏,违制与朝的罪责。” “然若你二人,仍坚持说中郎将‘折辱贾夫人’,当坐大不敬,最终却查出是在诬陷、诽谤中郎将……” “那,可就是二罪并罚……” 看似是劝二人退去,实则却隐隐有些鼓动两人的一番话,也终是让公子彭祖下定了决心。 再最后看身旁的弟弟刘胜一眼,就此事达成一致,公子彭祖,终是沉沉点下头。 “弟,就是要弹劾郅都!” 唰! 铿锵有力的一语道出口,便见刘彭祖猛地一抬手,极为失礼的用食指指向身侧,正于朝臣班列坐立难安的中郎将郅都。 只片刻间,刘彭祖本还带着些疑虑的面容,也随之涌上满满决绝,以及滔天盛怒…… “弟,要弹劾郅都,于父皇、母亲游玩上林途中玩忽职守!” “——甚至让父皇置身险境,更险些让我兄弟二人,再也无法承欢于生身亲母膝下!” “最让弟怒火中烧,恨不能手刃此僚的,是此僚在我母亲遇险之时,居然说没了我母亲,天底下也有的是女人,可以送入父皇的后宫!” 说到此处,刘彭祖便恶狠狠侧过头,与弟弟刘胜一同瞪向中郎将郅都,后槽牙都咬的咯咯作响。 见此状况,站在御榻一旁的刘荣,也不忘用余光扫一眼身旁——端坐御榻之上的皇帝老爹,此刻大概是个什么反应。 大致确定老爹此刻,是恼怒于两个混账儿子胡闹,又隐约期待刘荣能妥善处置此事的神态,刘荣便也就此安下心来。 循着两个弟弟的目光,望向朝臣班列中,那道略显孤寂的身影,刘荣原本还算平和的语调,也不由带上了些许清冷。 “孤的两个弟弟,这都把状告到了父皇,以及满朝功侯百官的面前。” “——说郅中郎折辱贾夫人,甚至在随驾前往上林时玩忽职守,置父皇于险境。” “郅中郎,就不打算亲自说两句,好为自己辩解一番吗?” 见太子如此作态,郅都心下只冷不丁一紧,颇有些不明白这位太子,为何要这么轻易的站在两个弟弟那一边。 倒是殿内的百官公卿,看的更为清楚些。 ——刘荣急的,哪里是两个弟弟的生母、宣明殿的贾夫人被折辱,受了委屈? 真正让刘荣面色发寒的,分明是皇七子刘彭祖那句‘让父皇置身险境’。 在这句话出现之前,刘荣无论是面上神情,还是言辞语调,都多少带着点息事宁人,让两个弟弟就此打住退去,自己来收拾手尾的意味; 但在这句话,从公子彭祖口中道出后——几乎只是瞬间,刘荣面色便陡然一冷,言辞中,也油然生出一股郑重。 直到此刻,百官公卿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摆出一副‘啊?居然发生了这种事?’的架势,将焦急而又疑惑地目光,撒向藏身于朝臣班列中的中郎将郅都。 被公卿百官这么齐齐注视着,御榻上的天子启,又俨然一副‘让太子试试’的架势; 太子更是如此直接的点了自己的名,郅都纵是再怎么问心无愧,终也不得不站起身,走到殿中央。 在刘彭祖、刘胜兄弟俩如豺狼般凶狠的目光注视下,躬身朝上首御榻一拜,便闻御榻旁,再次响起刘荣那清冷淡漠的声线。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究竟是什么事,让我这两个弟弟,不惜冒着这天大的忌讳,朝服执笏,也非要弹劾郅中郎?” “又是什么事,即使父皇置身于险境之中,又让郅中郎‘折辱’了宣明殿的贾夫人?” “——尤其让我好奇的,是眼下,郅中郎为何还站在这温室殿,参加这场朝议。” “若果真犯下了这样的过错,郅中郎此刻,难道不应该在廷尉诏狱吗?” 接连几问,惹得郅都不由得又是一噎,试探着抬起头,却是将求助的目光,撒向御榻上的天子启。 待天子启不着痕迹的闭眼轻一点头,郅都这才定下心神,开始描述起昨日,发生在上林苑的事。 “昨日,臣俸陛下诏谕,随驾护送陛下圣驾,前往上林苑游赏。” “至一处密林,贾夫人身不适,欲…咳,欲如厕。” “臣随驾于陛下左右,等候贾夫人,便见密林中,窜出野彘一头。” “——野彘一现,臣当即下令随行禁军护驾!” “只是陛下忧心于贾夫人,拔剑欲救……” 在过去,刘荣并不曾和郅都打过交道。 真要说起来,这还是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观察郅都。 没错; 从御榻一侧,到殿中央——这足足二三十步的距离,便是刘荣距今为止,离郅都最近的一次。 连走近点都不曾有过,自然更别提交谈了,今日,刘荣都还是第一次听到郅都的声音。 不得不说:作为武人,郅都的声线,已经算得上很清晰了。 不同于那些说起话来瓮声瓮气,好似低音炮般的武人——如公子刘非之类,郅都这个‘武人’,已经算得上吐字清晰。 只是郅都这边话音刚落,才刚找到一个气口,在郅都身后三五步位置的公子刘彭祖,便似是一头被激怒的幼虎般,龇牙咧嘴的向前一扑! 好在兄弟二人左右,早已经有禁中郎官蓄势待发,眼疾手快的将公子彭祖架在了半空,才没让那块巴掌大小的笏板,被公子彭祖含怒砸在郅都后脑勺上。 被架住了身子,公子彭祖的面色却愈发狰狞,最后残存的些许理智,也在此刻荡然无存。 “郅都狗贼!” “——汝母婢也!!!” ··· “放开!放开我!!!” “无母狗贼!安敢欺我母至斯!!!!” 不堪入耳的斥骂声,惹得郅都只一阵面色变幻,又为方才,差点被公子彭祖开了瓢而感到后怕; 殿内百官公卿,也是被公子彭祖这犀利的唾骂,而惹得一阵面面相觑。 “混账!” “——放肆!” 御榻之上,天子启、太子荣父子二人,几乎是同时发出一声厉喝! 引得殿内众人纷纷循声望去,却见御榻之上,一个天子启;御榻右旁,一个小一号的‘天子启’,带着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怒容,瞪向殿内满口喷粪的公子彭祖。 “嘶……” “倒是不曾注意过皇长……” “哦不,太子;” “倒是不曾注意过太子,竟与陛下有五六分神似?” 这倒是殿内百官公卿脑补过度了。 作为天子启的长子,尤其还是第一个子嗣,刘荣的五官,其实是更肖母亲栗姬的。 不似天子启那般阴戾,而是更带了一分温润、爽朗。 若是敛去双眸中的算计,以及时刻挂在脸上的虚伪淡笑,更是能隐约看出和栗姬如出一辙的清澈、烂漫。 只是此刻,父子二人同时沉下脸,皱着眉,面带愠怒的低下头俯视向殿内; ——乍一眼看上去,倒也确实像是一坐一立、一老一少的影子和本体。 一声‘混账’咆哮出口,天子启下意识便摸索起身边,明显是想砸个什么东西下去。 摸索了好一会儿,发现能拿上手的,居然只有摆在御案上的传国玉玺,天子启也不得不打消‘扔个什么东西出去’的念头,面上怒容却是更甚一分。 而在御榻旁,刘荣却是绷着脸,皱着眉,一步步走下御阶,来到事发地点前五步; 双手背负于身后,直勾勾望向仍在‘发狂’的公子彭祖。 许是血脉压制,又或许是刘荣这幅模样,真的能给兄弟俩带来很大的震慑力; 再加上身旁郎官的钳制、弟弟的眼神劝阻,公子彭祖挣扎的力道越来越轻,也总算是消停了下来。 刘荣却是又瞪了这位七弟一眼,目光自然地略过离自己最近的中郎将郅都,满脸阴沉的昂起头,望向始终在一旁‘遥控’刘彭祖的老九刘胜。 “说要紧的!” 闹到这个份儿上,公子刘胜自也不敢再顾左右而言他,只半带着对郅都得恼怒、半带着对大哥刘荣——或者说是对皇帝老爹的恐惧,三言两语间,便将事情的经过讲了个大概。 而在刘胜话音落下之后,殿内百官公卿众人,却又是一阵面面相觑。 这件事,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不过几句话就能讲明白。 ——昨天,天子启带着宣明殿的贾夫人,去上林苑踏春; 中郎将郅都职责所在,随行护驾。 途中,贾夫人闹了肚子,要上厕所,天子启便由郅都率领的禁卒护卫着,在不远处等贾夫人。 随后便是一头野猪乱入,径直跟着贾夫人进了茅厕,吓得贾夫人一阵惊叫,也急的天子启当即拔剑,要在野猪的獠牙下救出宠姬。 见天子启打算以身涉险,郅都坚定不移的阻止了天子启,并说道:死了一个贾夫人,天下也有的是张夫人、李夫人——只要陛下想要,臣能给陛下找来无数‘夫人’; ——但若是陛下有个什么闪失,那宗庙、社稷,又该如何是好呢? ——陛下有何颜面去面对天下人,以及先太宗孝文皇帝、东宫窦太后的殷殷期盼呢? 于是,天子启偃旗息鼓,贾夫人也吉人天相,等到了那头野猪‘逛’完那间茅厕,回到密林深处的一刻…… 总的来说,整件事的过程惊心动魄,结果皆大欢喜,顶多也就算是‘虚惊一场’。 只是在百官公卿看来,公子刘彭祖、刘胜兄弟俩,揪着郅都那句‘亡一姬复一姬进’,就说郅都折辱自己的母亲…… “借题发挥?” “——却是为何?” 一时间,百官公卿,百思不得其解。 见刘胜尽量客观的叙述出了事情经过,郅都面上的疑虑之色也消去大半,望向刘荣的目光,也更带上了几分底气。 正要拱手拜礼,说出一句‘事情经过大致如此,请太子决个公道’,却发现刘荣面上怒意不减反增; 那隐含森然的冷冽目光,更是不知何时从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身上,移向了自己所在的方向…… “郅中郎,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 “郅中郎,还要说自己无罪?” ··· “——郅中郎,是想要欺负我的弟弟们、认为我的弟弟们,没有可以做主的太子长兄吗?!!” 二更。 骚瑞骚瑞,迟了一会儿。 晚安安 (本章完) 第141章 又来一个抠门儿的 铿锵有力的几声质问,惊得郅都当场冷在原地,便见刘荣回过身,仰望向御阶上方,满脸凝重的一拱手。 “儿臣,荣!” “顿首顿首,昧死百拜!!” “恳请父皇,治中郎将郅都,玩忽职守之罪!!!” 哗!··· 今日这场朝议,实在是精彩纷呈。 这都已经不知是殿内朝臣百官,在这场稀松平常的朝议之上,第几次哗然了。 只不过眼下,没人有心思计较这些…… “怎太子也?” “这不胡闹嘛……” ··· “二位公子闹一闹也就罢了,怎太子也这般强词夺理?” “这可是太子获封之后,第一次参加朝议啊?” “又何必……” 一时间,殿内百官公卿无不左顾右盼,似乎是在殿内同僚的脸上,寻找到‘我知道怎么回事’之类的神情。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启面色却是愈发阴沉。 “太子,也要跟着弟弟们胡闹吗?” ··· “这是朝议!” “不是供食乳稚童玩闹的乐场!!!” 毫无征兆的一声怒喝,将殿内喧闹一扫而空,分坐于殿两侧的公卿百官,无不战战兢兢的低下头去; 又不忘时不时偷偷抬起眼皮,瞄一眼前方的刘荣、郅都等人,以及御榻上方的天子启。 ——御榻之上,天子启面带愠怒,神情阴冷,望向刘荣的目光,更是带上了毫不加以掩饰的恼意。 御阶下,刘荣站在最靠前的位置,面上神情庄严肃穆,丝毫没有因为天子启的怒火而动摇分毫。 刘荣身后,中郎将郅都却颇有些尴尬,只面色阴晴不定的拱起手,静静等候起天子启圣裁。 而在最后方,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就好似是完成了使命般,将面上怒色渐渐敛去; 倒也不忘时不时瞪大双眼,恶狠狠瞪向身前不远处,郅都那尴尬不已的背影。 便这般沉默了许久。 正在举行朝议的温室殿,便随着刘荣那一声铿锵有力的奏请,陷入了一阵极为漫长的寂静。 终,却是东席的功侯班列,故丞相、现任太子太师:故安侯申屠嘉,在身旁宫人的搀扶下颤巍巍起身。 花了好大的力气站起来,又哼哼唧唧调整了好一会儿,才捋顺急促的鼻息,极为缓慢的走上前去。 走到刘荣身侧,先是转身面向上首御榻,对天子启默然一拱手; 旋即便回过身,正对向刘荣,再拱手微一弯腰。 “老臣,得陛下信重,任以为太子太师。” “——虽然不是太子太傅那样,肩负着日日教导太子的职责,但也终归占着个‘师’字;” “对于太子的所作所为,老臣,不敢妄言是非。” “只希望太子,在做一件事之前,最好能想清楚、说明白:这么做的依据是什么,其中的道理又是什么。” “如果能说清楚这些,想必我汉家——想必陛下,也不会因为太子说了一件很有道理的事,却反仍因怒而降罪。” “但若是说不清楚,希望太子日后,凡事,皆当三思而后行……” 言罢,申屠嘉又是先后对面前的太子荣、御榻上的天子启各拜过礼,旋即便好似影相倒放般,原路回到了自己的座位,颤颤巍巍、哼哼唧唧着,在宫人的搀扶下坐落下身。 而在殿中央,刘荣只略带着些感激,摇摇对老丞相、如今的‘老师’申屠嘉拱手一礼,旋即便深吸一口气,缓缓侧过身。 将情绪‘平复’下来,昂首望向天子启的目光,却是反更带上了三分肃然。 “禀奏父皇。” “——按照老七、老九,以及中郎将郅都所言:昨日,发生在上林苑的‘野彘惊驾’一事,事实清晰,责任明确。” “老七所言‘中郎将郅都折辱贾夫人’,或尚有疑;” “但中郎将郅都,在随驾游于上林途中,没能履行中郎将的职责,让猛兽抵近圣驾,却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 “按照太祖高皇帝定下的制度,中郎将,秩比二千石,下辖长安中郎千三百,肩负着时刻保卫圣驾的职责。” “而在圣驾出长安时,太祖高皇帝更曾明确规定:圣驾三里以内,不可现甲、弩之士,三百步内,不可有除禁军卒之外的执刃者;” “——百五十步之内,更绝不可现猛兽!” “而在昨日,父皇在中郎将郅都的护送下,于上林苑游玩途中,竟被野彘抵近圣驾,至多不超过三五十步——甚至很可能是十几步的距离?” 如是一声反问,刘荣便侧转过身,望向呆立于斜后方的中郎将郅都。 “郅中郎,难道还要说自己无罪?” “——在圣驾莅临之前,提前清理圣驾经过的区域,尤其是在上林苑这样的地方,提前驱逐、射杀猛兽,以确保圣驾安危,难道不是中郎将的职责吗?” “没能履行这个职责,我七弟、九弟,说中郎将玩忽职守,难道还说错了?” 毫无迟疑的一番话,好似机关枪般突突突突道出口,更惹得本就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郅都,面上更多了几分局促不安。 刘荣却没再管郅都,而是顺势回过身,目光自分坐于殿内两侧的公卿百官身上扫过。 “诸位朝公,都是我汉家宗庙、社稷的柱石。” “正是因为有诸公恪尽职守、各司其职,我汉家的宗庙、社稷,乃至天下苍生黎庶,才得到了如今的安宁。” “——正是每一位履行了职责的汉官、汉吏,汉将、汉卒,才让吴楚贼子的狼子野心,消弭于睢阳城外。” “反观中郎将郅都,要做的分明只有‘守护圣驾’四个字,却连这点事都做不好,让野彘这样的猛兽抵近圣驾,险些便让我汉家的天子……” 说到敏感处,刘荣只适时止住话头,旋即心有余悸的望向方才,出身‘说教’刘荣的太子太师:故安侯申屠嘉。 “老丞相,是最清楚一个好的官员,究竟应该怎么做的了。”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更是老丞相穷尽一生,都在向天下人证明的道理。” “中郎将郅都,占据着比二千石的显赫地位,领取着一千四百四十石的年俸;” “——这,可是关中至少一百五十户农人,所要上缴的全部农税啊?” “做着我汉家比二千石级别的官,受足足一百五十户农人供养,中郎将郅都,却连自己的职责都履行不好;” “难道我的两个弟弟,连实事求是的弹劾郅都‘玩忽职守’,都是错的了吗?” 说着,刘荣又是环一转身,一边扫视着殿内众公卿百官,嘴上一边也不忘再道:“我汉家的太子,难道做错了吗?” “弟弟明明在做正确的事,作为长兄,尤其还是是国朝储君;” “我难道不该站出来,请求父皇以‘渎职’之罪,对中郎将郅都做出惩治吗?” 刘荣这话一出,原本想要旁观吃瓜,甚至恨不能搬来小板凳、捧把瓜子儿的公卿百官们,也不得不顺着刘荣的思路思考起来。 比起刘彭祖、刘胜兄弟俩以‘郅都折辱我母’为主,‘郅都玩忽职守’为辅的弹劾,刘荣显然更为老道些——直接抛开‘折辱贾夫人’一事不谈,咬着郅都玩忽职守就是不放! 之所以说刘荣更老道,自是因为这件事,郅都,还真没有那句话是错的。 ——亡一姬复一姬进! 残忍吗? 很残忍; 折辱贾夫人了吗? 真要较起真,郅都这句话,也确实没把贾夫人当‘人’,而是当成了遍地都是,随手就能捡起一个新的来把玩,根本不用担心没有取代物的物品。 但有问题吗? 答案是:没问题。 无论是从政治立场上来看,还是从当下的社会人伦背景来说,郅都这句话,都没有任何毛病。 “不愧是太子啊……” “若是还揪着‘折辱贾夫人’一事不放,别说是让陛下治罪于郅都了——怕是太子,都要因此而落得个‘愚钝’的污名。” 东席功侯班列,申屠嘉如是一声轻喃,顿时惹得身旁的平阳侯曹寿,好似发现了什么宝贝般,将身子靠了过来。 便是落座于申屠嘉左右的其他几人,也是不由自主的将上半身,倾向申屠嘉所在的方向,似乎很想听听这位故丞相、现太子太师的见解。 感受到周遭众人的‘殷殷期盼’,申屠嘉稍纠结了一会儿; 考虑到如今,自己已经不再是需要时刻谨言慎行,注意政治影响的丞相,政治阵营更是明牌落在了太子刘荣左右,便也压低声线多说了几句。 “贾夫人,是姬。” “莫说是陛下的姬妾——便是民间富户的妾室,都是可以用于招待贵客,甚至直接送人的。” “郅都说:亡一姬复一姬进,便是放在民间,说成是‘亡一妾复一妾进’,也同样是说得通的道理。” “也就是贾夫人所生的二位公子,能占着个‘孝’字,和郅都呈几句口舌之快。” “至于太子,即便是要为弟弟做主,也根本无法从这个点着手,伤及郅都分毫。” ··· “因为这句话,郅都没说错。” “别说贾夫人,只是陛下诸多姬嫔当中的一个——便是换做普天之下只有一人的皇后,郅都也完全可以说上一句:亡一后,复一后立……” “——最要紧的,终归是陛下;” “为了确保陛下的安危,这天底下,除太后之外的每一个人,都是可以被牺牲掉的……” 此言一出,竖起耳朵吃瓜的几位公侯,都不由自主的缩了缩脖子,好似申屠嘉这冰冷的话语,变成了一柄柄架在众人脖颈上的兵刃。 但仔细一想:还真是。 如果真到了某个人和天子,其中必须有一人要涉险的地步,那这天底下,还真就是只有东宫太后,能不被默认为‘可以被牺牲’的那一个。 甚至即便是东宫太后,也无法让天子为自己而牺牲,顶多只是‘二者都不能被牺牲’而已…… “刘彭祖、刘胜二位公子,是出于纯孝,出于对郅都的不忿,才在今日朝服执笏,弹劾郅都。” “但太子作为储君,即便是要为弟弟们做主,也不能从贾夫人身上着手。” “——贾夫人身陷险境,陛下欲上前解救,本就是错的;” “郅都阻止陛下涉险,便本就是对的。” “在这件事情上,郅都真正做错,并应该被降罪、惩处的……” 正说话间,御榻之上,响起天子启低沉的声线,申屠嘉自也赶忙住了口,结束了这场简短的八卦会。 便见御榻之上,天子启强压着恼怒,黑着脸道:“听闻昨日之事,东宫太后,以郅都‘公忠体国’为由赏赐了郅都。” “太子难道是想说:太后,也错了吗?” “难道太后,赏赐了一个非但不该奖赏,反而应该受到惩处的人吗?” 这番话,天子启的措辞不算强硬,但语气却冷的吓人。 就好似对天子启而言,昨天发生在上林苑的事,是不亚于当年,一棋盘砸死吴王太子那样的‘丑事’。 只不过,御阶下的刘荣,仍旧是那副肃穆庄严,摆明了要为弟弟们主持公道的架势; 但嘴上的话,却绝口不提两个弟弟的母亲、被郅都形容为‘死了也没事’的贾夫人…… “禀父皇。” “太后赏赐郅都,自然是没错的。” “但太后赏赐,是因为父皇打算以身犯险时,郅都及时阻止了父皇。” “——因此,赏赐郅都,是太后在告诉朝堂内外:在皇帝打算做出不利于宗庙、社稷的事时,勇敢的站出来阻止皇帝,非但不会被降罪,反而还可以得到赏赐。” “儿臣也从未说过这件事,郅都做得不对。” 条理清晰的道出此语,刘荣便又用眼角撇了眼郅都,再道:“郅都阻止父皇提剑上前,与猛兽搏斗,自然是忠义之举。” “但父皇是由于什么缘故,才打算提剑上前,设身险境呢?” “——是因为那头野彘,跟着贾夫人进了茅厕,让贾夫人性命临危,父皇不忍姬妾惨死。” “那这头野彘,为何会出现的?” “这头威胁贾夫人的性命,从而急的父皇都顾不上宗庙、社稷,不惜亲自与之搏斗的猛兽,是为何出现的呢?” “——是因为中郎将郅都,在圣驾莅临之前,没有仔细的清查周遭区域,没有将危险扼杀在摇篮之中。” “是因为中郎将郅都,没有履行好自己中郎将的职责——没有早早排除隐患,而是直到隐患爆了出来,才亡羊补牢,护驾于父皇左右。” 说到这里,刘荣终是深吸一口气,赶在天子启面上的不耐,转变为对自己的斥责之前,将自己的必杀一击摆上台面。 “父皇,试想。” “——昨日那头野彘,出乎所有人预料的出现在圣驾附近,跟着贾夫人进了茅厕。” “那若换做是父皇,在那间茅厕之内呢?” 此言一出,殿内百官公卿齐齐色变,原本还带着些看热闹、看好戏的闲暇松散,只瞬间被一阵后怕所取代! 是啊! 若是陛下,被那头野猪堵在了茅厕呢? 万一再有个万一…… 感受到殿内,有越来越多不善的目光投向自己,郅都身形只一阵发颤; 脸颊两侧,更是有汗水缓缓滑落,郅都却根本不敢抬手去擦。 却见刘荣满目沉痛的摇摇头,再道:“若不是野彘呢?” “若不是野彘,而是豺狼、虎豹;” “——又或者,直接就是手持戈矛、兵刃,乃至弓弩的刺客呢?” “还是那片密林,窜出来的却并非野彘,而是一个屏息凝神,挽弓搭箭,要置父皇于死地的刺客……” ··· “父皇,难道还要为郅都开脱吗?” 静。 在刘荣这番话道出口之后,整个温室殿内,便彻底安静了下来。 窗户纸被刘荣点破,问题就很简单了。 ——郅都的问题,不是‘折辱’贾夫人,又或是没能及时上前,从野猪的獠牙下救下贾夫人。 真正的关键在于:有一个几百斤重的‘生物’,在郅都这个中郎将提前带兵扫荡、清理之后,依然出现在了天子启的圣驾附近。 正如刘荣所言:这个生物,可以是牛羊,可以是虎豹; 可以是昨日那头野彘,也同样可以是一个直立行走,挽弓搭箭的人…… “郅都,是朕的心腹。” 御榻上,天子启耐人寻味的一语,让郅都颤抖的身形稍稳了片刻; 但下一秒,郅都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好似认命般,低头缓缓闭上了双眼。 “老七老九,是儿的手足。” ··· “更儿此番,并非是全然在为弟弟做主。” “而是作为我汉家的太子储君,指出一个臣下的错误——而且是不可饶恕的大错。” “——父皇当然可以斥责儿,并将郅都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但长此以往,我汉家威仪不再、《汉律》威严不存。” “儿臣,恐国将不国……” 对上首御榻丢出这句话,刘荣更再度转过身,毫不掩饰目光中的厌恶之色,轻蔑的瞥向郅都。 “说来郅中郎,还得感谢如今的我,已经获封为太子储君。” “若是没有这层‘为宗庙社稷计’的掣肘,我要向郅中郎讨得说法,可不止于这一星半点……” 端坐于御榻之上,居高临下的看着殿内的刘荣,当着自己和公卿百官的面,如此张扬的对郅都——对比二千石级别的中郎将表明恶意,天子启终是忍无可忍。 猛然拂袖起身,便不发一言的向后殿走去,独留殿内百官公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请太子移步后殿,以御前独奏……” 不出意外的‘课后留校’,刘荣只淡淡点下头,向刘彭祖、刘胜两个弟弟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便跟着宦者令春陀,朝着后殿的方向走去。 却不知:在从前殿返回后殿的路上,天子启面上怒容,只一点点化作直达眼底的由衷笑意…… “好小子……” “不错;” “当真不错……” (本章完) 第142章 亲兄弟,明算账 刘荣这话一出,朝臣百官彻底绝望了。 本以为汉家,这是又要出个抠门儿的铁公鸡; 不曾想,竟还是个能说会道的铁公鸡? 抠门儿就抠门儿吧,还能一二三四摆个道道儿出来,从旁佐证自己为何抠门儿、如何抠门儿、抠门儿的依据是什么。 偏偏摆出来的这些道理,还都个顶个的坚挺,根本不容人反驳。 一时间,百官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是无不摇头叹息着将脑袋耸拉下去。 ——瞧这架势,太子恐怕和先帝一样,也是个抠砖缝的。 ——陛下在,大家伙倒还能喘口气,吃两口肉食、置办两身华袍; ——待陛下百年,太子即立,靴子烂了自己补,朝服破了自己缝…… 一想到日后的凄苦日子,百官公卿看御榻上的天子启,都莫名感到顺眼了起来。 好歹御榻上这位,不比先帝那般‘以节俭为荣’,对于大家伙儿三不五时的小动作,也总还能睁只眼闭只眼…… “平阳侯以为如何?” 御榻之上,天子启面上郁色去了大半,只稍带着调侃的目光,询问起曹寿的意见。 闻言,曹寿只面色僵硬的咽了口唾沫。 看向御榻右侧,是满脸微笑,甚至还带着些谦卑的太子荣; 御榻上,则是天子启那隐约闪过得意之色的面容…… “得太子指点迷津,臣,如梦方醒。” “——太子勤俭质朴,颇得太宗遗风。” “此,实宗庙、社稷之大幸……” 曹寿这话有几分由衷、几分不由衷,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但天子启却不管这么多,只微笑着点下头,对曹寿轻轻一摆手。 “既然疑惑得到了解答,那便开始下一个议题吧。” 言罢,又是一卷竹简被摊开来,朝议也随之进入下一个议题。 相比起前几个议题,接下来这个,更像是朝堂对天子启的汇报。 “吴楚乱平之后,朝堂曾初步拟定有功将士的名录,并论功行赏。” “春正月,功勋可至封侯者,及本有彻侯之爵,可因功得溢封食邑者,也都有了定论。” “不知诸朝公,可曾议定此番平乱,功至封侯、溢封食邑者的详案?” 说是诸位朝公,站出来的却是奉常和丞相府的官员。 ——两个衙门眼下都没有主官,便都是临时掌事的副手:丞相长吏和奉常丞。 在这二人站出身后,故丞相申屠嘉犹豫片刻,便也站出了身。 只是汇报工作,还是交给了具体负责此事的前下属:丞相长吏。 “禀奏陛下。” “平定吴楚之乱有功将士的名录,已经由太尉、大将军、车骑将军送到丞相府,再由故丞相:故安侯,与朝堂有司诸公议定。” “拟封彻侯者、溢封食邑者,也都有了草案。” 如是做出开场白,那名四十出头的敦实官员便低下头,从衣袖中取出一卷早就备好的竹简。 而后,便将丞相府拿出的方案徐徐道出。 “外戚大将军、故太子詹事窦婴,与平定吴楚之乱过程中,率关中朝堂主力据守荥阳-敖仓一线,监齐、赵之兵,为睢阳后盾。” “故丞相与朝公百官共议:大将军窦婴,功勋卓着,可侯,三千户。” “后得陛下矫正,以窦婴确保荥阳、敖仓不失,凡吴楚乱起至今,不曾有叛兵哪怕一人,现身于荥阳以西为由,加食邑为:五千户。” “奉常有司查看堪舆,再三筛选,又奏请东宫太后得允,终拟:以齐琅琊郡魏其县,侯大将军窦婴。” “改魏其县为魏其国,封大将军窦婴为魏其侯,食魏其五千一百七十户邑。” 将第一部分,也就是针对大将军窦婴的分封草案道出,丞相长吏便适时止住话头,给殿内百官公卿留了个白。 ——丞相府拿出的,只是草案。 甚至即便是已经奏请过东宫太后,又根据天子启的指示修改更正过后,才拿出这个最终方案,也依旧是草案。 要想让这个草案成真,不单需要天子启颁下正式的分封诏,并由太后、丞相各自用印,还需要这份分封诏书,与朝议之上三读通过。 所谓三读,顾名思义,便是在朝议之上,由郎官大声宣读诏书内容三次; 过程中,无论有谁站出来反对,此事都将暂且搁置。 至于搁置到什么时候,就看天子急不急。 若急,那天子大概率会当场问反对者:为什么反对? 然后便是一场辩论,要么是天子说服反对者改变立场,再重新‘三读’,要么是天子被反对者说服,将这个方案无限期搁置。 若是不急,天子则会直接搁置此事,私下再接见反对者,交流、沟通一番,再酌情做出决定。 当然,也并非是所有的诏书,都需要走这‘三读’的流程——只有关乎宗庙、社稷的大事,如新法律的颁布、重大人事任命,以及侯爵、王爵的敕封等,才需要如此。 平日里针对个人的赏赐、惩治之类,自不在此列。 “今日才拿出了‘草拟’的方案,那距离三读,应该还有一段时日?” 刘荣这边刚想到这一点,御榻上的天子启便开口,印证了刘荣的猜测。 “汉十二年,太祖高皇帝与功侯百官斩白马而誓盟:非刘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 “——不如约,天下可群起而共攻之。” 便见御榻之上,天子启悠然到处一语,面色也随之带上了一抹感慨。 “及至吕太后年间,朝纲颠覆,诸吕外戚子侄各位王、侯,太祖高皇帝白马誓盟时的誓言,被诸吕乱贼践踏的不成样子。” “——自代地入继大统之后,先帝也曾说过:太祖高皇帝白马誓盟,是为我汉家万世计,绝不可弃之、悖之。” “故自先帝以降,我汉家,至今都不曾有过异姓而王者。” “便是分封彻侯,也都是以分封诏书,于朝议之上三读三宣,得朝野共与,方得成行。” 这番话,天子启说的脸不红心不跳,好似半个假字儿都没有。 但刘荣终归是年轻了些,脸皮到底还没那么厚。 听皇帝老爹说‘自先帝以来,汉家始终在贯彻太祖皇帝白马誓盟’时,刘荣只颇有些害臊的低下了头,又轻咳两声,以掩饰心中的尴尬。 非刘氏,不得王——那确实。 除去太祖皇帝年间便得封,且具备‘吴王夫差血脉’这一特殊政治原因的吴氏长沙国之外,自先帝至今,汉家确实没有新封任何一家异姓诸王。 就连宗亲诸侯,都是严格按照朝议三读通过,天子、太后、丞相三方用印的完整流程进行。 但封侯嘛…… “合着章武侯、南皮侯,都是我汉家的功臣咯?” 如是腹诽一声,刘荣便抬手提笔,佯装做笔记的样子,实则,在暗下吐槽起老爹的厚脸皮。 ——当朝窦太后的手足兄弟:南皮侯窦长君,章武侯窦广国,那是连先帝都亲口承认过的外戚恩封侯! 而太祖高皇帝白马誓盟,非有功不得侯中的‘功’,指的是实打实的军功! 自太祖立汉,一直到先帝入继大统,除去诸吕那些个不被承认合法性的王、侯,汉家只出过一例没有军功,却也得封为彻侯的个例。 ——刘汉第一任少府,梧齐侯:阳城延。 作为前秦军匠,阳城延唯一的本领,就是督造匠事。 而让阳城延,在开国那个卧虎藏龙的时代,也能跻身于元勋功侯行列的,也同样是督造。 阳城延,是汉未央、长乐两宫的副总工程师! 总工程师是丞相萧何,也只是挂个名,出事儿了担个责、没出事儿分点功劳的性质。 你能说什么? 是,人家确实没有军功。 但人家把汉家的两座皇宫:长乐宫、未央宫给督造出来了; 象征性封个食邑五百户的小侯国,以酬其功,有问题? ——甚至就连阳城延这五百户食邑的梧侯国,在如今汉家都饱含争议; 争议点除了这个侯国,是孝惠皇帝驾崩之后,由吕太后设立,便是阳城延得封为侯的‘功’,并非是太祖高皇帝明确规定的军功。 只是到了先帝自代地入继大统之后,汉家的爵位…… “晁错的‘功劳’啊~” “先是一手输粟捐爵——无论谁人,往边塞边军送批粮草,便可得进爵;” “先帝、当今也都不含糊,三不五时找点由头,便‘加天下为人父者爵一级’。” “贩夫走卒都能有个公乘、五大夫的爵位,秦的军功勋爵,到如今都快烂掉了……” 御榻一侧,刘荣腹诽起自先帝入继以来,汉家的爵位越来越不值钱,甚至就连彻侯之爵,都越来越容易获得;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启也表明了态度:丞相府拿出来的草案,真的只是‘草案’。 有意见没意见的,大家伙都说一说; 有意见,咱们就早点聊、早点改,别等回头诏书都用了印,才卡在三读的环节。 有了天子启这番表态,功侯百官也都当下了然:这事儿,天子启是真的要‘民煮’,而非披着‘民煮’皮的独断专权。 于是,在大家的默契下,丞相长吏也不再停顿,而是将后续内容直接全念了出来。 “太尉绛侯周亚夫,于平定吴楚七国之乱过程中,先驻兵昌邑,与睢阳互为犄角,分担睢阳的防守压力;” “随后又奇兵突袭淮泗口,一战而决此战胜败。” “后又于昌邑,挡住了吴楚三十余万大军的强攻,今更分兵于关东各地,以荡平吴楚溃兵散勇。” “——故丞相与朝臣百官共议:吴楚乱平,太尉绛侯周亚夫,当居首功!” “奉陛下、太后诏谕,以奉常探查堪舆,择定:加封绛侯周亚夫,为条侯!” “食条邑民七千四百一十户邑,合绛侯邑八千一百八十户,共……” “共…一万五千五百九十户……” 哗! 丞相长吏此言一出,殿内众人无不哗然! 倒不是说,天子启这‘为彻侯加封第二个侯爵’的操作,有多么出乎百官的预料。 而仅仅是那数字——一万五千五百九十户,让在场众人无不惊掉了下巴。 一万五千多,快一万六千多户! 要知道开国初,酂侯萧何食邑不过整万户,留侯张良也同样食邑万户; 便是方才,站出身试探刘荣深浅的平阳侯曹寿,乃祖平阳懿侯曹参,也不过是因为平阳气候稍有些欠佳,才得封一万零六百三十户食邑! 除去这三人,汉家后来又出了两家万户侯。 第一家,是赵王张耳的继任者张敖,以失去整个赵国、失去赵王之位为代价,换来了个食邑万户的宣平侯; 第二家,便是周亚夫的父亲:绛武侯周勃,先为太祖高皇帝封为绛侯,食邑八千一百八十户,之后又被入继大统的先帝补齐,溢封至万户。 没了! 就这五家! 自有汉以来,得封食邑超过万户的,就这五家! 其中,酂侯、平阳侯、宣平侯三家沿存至今,是仅存的三家万户侯; 留侯张良的儿子:二代目留侯张不疑,于先帝五年因罪失国,留侯国除。 至于绛侯国的万户食邑,则是在一代目:武侯周勃因罪下狱时,削减回了八千一百八十户。 到如今,汉家即将出现第六个、存世的第四家万户侯。 对此,朝野内外都有心理准备。 只是不曾想到:天子启一出手,周亚夫的‘万户侯’,食邑居然能达到将近一万六千户…… “太祖高皇帝遍封元勋功侯,共百四十五人。” “食邑共二十万户,便吓得留侯张良叹道:天下的十分之一,都已经被陛下封给了功侯们!” “如今,周亚夫平乱一场,便将食邑一万五千余户……” 顿时,朝野内外的氛围,都莫名有些压抑了起来。 ——如果不是周亚夫,而是换了个旁人,来做这个食邑超过一万五千户的万户侯,那大家还不至于这么忧虑。 非但不会忧虑,反而还会为之感到兴奋! 因为这,意味着汉家彻侯食邑的上限,并不是卡死在‘万户’这个数量级! 只要功劳够大,那两万户、三万户——不说能不能做到,起码有那个理论可能! 但周亚夫的父亲,是绛武侯周勃。 是那个勾连宗亲诸侯,里应外合共诛诸吕,自代地迎立先帝,且手上还沾上了刘氏之血的绛武侯周勃…… “故安侯辞去丞相之职,也是为了给周亚夫腾位置……” “做了丞相,又有这一万五千多户食邑……” 如是想着,众人望向天子启的目光,不由纷纷带上了一股忌惮。 ——捧得太高了…… 天子启,将周亚夫捧得太高了…… 捧得这么高,一旦摔下来,不说周氏一族要摔个粉碎,便是汉家,也未必不会被磕出豁口。 更让人胆战心惊的是:如果没有这个打算——如果没有将周亚夫高高捧起,再重重摔下的打算,天子启再怎么着,也不会将周亚夫捧得这么高。 “功高震主啊……” 如是想着,百官众人便纷纷低下头去,再没有人在这场朝议之上,开口多发一言。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如是而已。 ··· 百官齐齐噤声,关于有功将士的封赏,自然也就‘商讨’的无比顺畅。 ——大将军窦婴,封魏其侯,拜太子太傅(拟); ——太尉周亚夫,在已有的绛侯国的基础上,另外加封条侯,拜丞相(拟)。 ——将军栾布,封鄃侯,任燕国相(拟); ——车骑将军郦寄,溢封曲周侯国食邑三千户。 另外,还有几位功勋卓着的中低层军官,各因功而得封五百户到千户不等的食邑,以及彻侯、关内侯的爵位。 然后,有趣的一幕出现了。 “骁骑都尉李广~” “说是在平乱期间,有斩将夺旗之功?” 议题已经结束,天子启却冷不丁提了这么一嘴。 见殿内没人愿意搭话,也不觉得尴尬,只面色如常的侧过头,看向在御榻一旁伏案记录的太子刘荣。 “太尉没报上来倒也罢了;” “李广在睢阳作战时,太子当也在睢阳?” “——怎今,我汉家连斩将夺旗这样的大功,都不值得被报上朝堂吗?” “还是这其中,另有隐情……” 原本还在纠结着,要如何为李广粉饰一下; 听皇帝老爹这掩饰都懒得掩饰,恨不能直接口吐人言的暗示,刘荣便也没多久接,将李广在昌邑,以及睢阳的所作所为,都一股脑说了出来。 ——倒没有告李广的状,说‘李广威胁我来着’之类; 但也够了。 李广做的,已经够多了…… “哦……” “临阵抗令,私出接敌,鼓噪大营,扰乱军心;” “到了睢阳,更要接梁王的将军印不说,还受了梁王的赏?” 佯装出一副‘居然是这样吗?朕真的是才听说这事儿’的模样,天子启沉默片刻,便突而咧嘴一笑。 原本站起的身子,也被轻飘飘跌回了榻上,只面色如常道:“既然梁王赏过了,那朕,便不赏了吧。” “——左右他李骁骑,已经做了梁王的臣。” “虽说朕,与梁王手足情深、不分彼此,但朝堂和梁国,总还是要明算账的……” (本章完) 第143章 儿臣刘彭祖,昧死百拜! 这话,若是放在前两年,自天子启口中道出,恐怕没人会认为哪里不对。 ——彼时的天子启,与梁王刘武之间,那真真是情比金坚的。 只是此番,梁王刘武欲图储君太弟之位而不得,更是史无前例的遵守了一次祖制——只在长安待了一个月,便被天子启粗暴的赶回了封国。 为了储君一事,天子启更是险些和自己的母亲:东宫窦太后发生正面冲突! 在这样的情况下,李广被天子启当着满朝公卿百官的面,定义为‘梁王的臣’; 这意味着什么,恐怕没人会不清楚…… “太子认为呢?” 随着天子启云淡风轻的定性,以及那句耐人寻味的‘梁王赏过了,朕便不赏了’,这个话题原本便已经结束。 只是天子启又冷不丁发出这一问,旋即将目光撒向身侧,悬笔于案上,却好一会儿没有落笔的太子刘荣。 “按照制度,我汉家的太子储君,可以有一支五百人的卫队。” “另任命中盾卫一人,负责太子出行时的车驾安危,以及太子宫的卫戍事宜。” “——这中盾卫,太子可有属意的人选?” “骁骑都尉李广,旁的不说,起码骁勇是毋庸置疑的。” “若太子有意,朕也不怕厚着脸皮,去和梁王说上一说,将李广这个梁臣召入朝?” 听着天子启这看似平和,实则夹枪带棒、阴阳怪气的询问,刘荣只赶忙含笑起身; 迅速一拱手,旋即便敬谢不敏的直摇起头来。 “李将军骁勇无双,更乃梁王叔爱将,儿臣不敢夺王叔之臣。” “更何况儿臣尚且年幼,像李将军这样的烈马,儿臣莫说是驾驭——便是喂养,恐怕都有些力有不遂……” ··· “嗯…倒是太尉周亚夫麾下,另有一宿将,颇得儿臣属意。” “若可由此人担任太子中盾卫,儿臣怕是睡觉,都免不得要笑醒?” “只可惜……” 欲言又止的一番话,只引得天子启会心一笑,满是惬意的将身子往刘荣所在的方向一侧,旋即便戏谑的挑眉一笑。 “程不识?” 被天子启一语点破心思,刘荣只稍有些羞涩的笑着低下头,片刻之后,便也坦然点头承认。 而在刘荣这番表态之后,殿内,原本因太尉周亚夫成为有汉以来,成为第一位食邑高达一万五千余户的功侯,而感到胆战心惊的朝臣百官,只不由再度抬起头,将目光洒向跪坐于御榻一侧的刘荣。 ——程不识? 太子欣赏程不识? 只刹那间,便有不知多少人,暗暗将此事牢牢记在了心底。 对于汉家的朝臣功侯——准确的说,是对未来十到二十年的汉家政坛而言,这都是一个极为关键的讯息。 原因无他:程不识,是刘荣获封为储君太子之后,第一个向天子启点名要的人。 尤其还是太子宫的武将一把手:中盾卫! 这就意味着程不识,大概率便是如今汉家朝野内外,乃至是普天之下,最得刘荣认可的臣下类型; 刘荣往后的臣子,尤其是肱骨心腹级别的班底,也大抵都会是不同版本的程不识。 而从程不识的为人处世、脾气性格,朝野内外也能大致判断出来:大概什么样的人,能得到太子的欣赏——至少是能让太子看着顺眼、能尿到一个壶里去。 太祖高皇帝之时,初得封为太子储君的孝惠皇帝,向太祖高皇帝伸手要了当朝奉常:叔孙通,来做自己的太子太傅。 ——叔孙通,是儒生。 虽然是当时,普天之下万千儒生中,少有的能得太祖刘邦认可、欣赏的儒生,但也终归是儒生。 太子选的第一个臣下,是彼时汉家朝廷唯一的儒生,尤其还是主礼制的奉常卿; 于是朝野内外当即做下定论:太子儒弱和善,此国之大幸! 至于这‘国之大幸’,究竟指的是宗庙、社稷有福气,还是朝野内外能自此不受钳制,放浪形骸,那就是见仁见智了。 孝惠皇帝之后,有汉以来的第二位真正意义上的太子储君,便是当今天子启。 彼时,天子启也向先帝伸手,点名要了一个人,来做自己的太子家令。 这个人,叫晁错…… “昔者,孝惠皇帝首点叔孙通,凡孝惠一朝,便只在礼法制度上有所建树;” “及至当今,首点彼时的《尚书》博士晁错,一度也曾让朝野内外认为:太子好儒。” “谁曾想,晁错这个《尚书》博士,居然是个批着儒皮的申、商之士……” “——自首点晁错,陛下便以太子之身,开始着手削藩。” “及至今日,吴楚乱平,汉家的诸侯内藩,也都即将被削去爪牙……” 如是想着,殿内百官公卿不由挺直腰杆,伸长脖子,遥望向御榻一侧,那道时刻带着谦逊微笑,却愈发让人不敢小觑的身影。 “程不识……” “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就此,汉家的朝公百官,有了这场朝议结束后的一个共同任务。 ——人肉程不识! 把程不识的老底全扒出来,最好连程不识的祖宗十八代,都查个底朝天! 这不单是为了弄清楚程不识的底细,以求日后能交好——至少是尽量不得罪这位新贵; 更不完全是为了日后,将自家子侄都朝着程不识的方向培养,以图得太子青睐。 这么做最主要的原因,是程不识这个人的底细,几乎可以让朝野内外,判断出刘荣一朝,长安朝堂的整体大方略! 一如孝惠皇帝为储,首点儒士叔孙通,便在七年的皇帝生涯,都只忙着健全汉家的礼制; 当今天子启为太子,首点《尚书》博士晁错,便在即立短短三年之后,将‘削藩策’三个字从理论转化为现实。 如今的太子荣,点了程不识。 这就意味着:肉眼可见的未来,程不识的个人政治倾向,便大概率是汉家未来几十年——甚至是贯彻刘荣这一朝的政治大方向。 众人都忙着回忆记忆中,那仅有的、关于程不识的残存记忆碎片,又或是思考起散朝之后,要如何去打探一下程不识这个人。 以至于都没人发现:不知不觉间,大家都已经默认了刘荣——才刚得封为太子储君,连政治程序都还没走完的太子荣,必定会是汉家的下一任天子…… “材官都尉程不识,于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起雁门,因御胡守城有功,为先帝任为中郎。” 百官公卿各怀心绪间,御榻一侧,也响起刘荣那难掩垂涎,却也有些遗憾的话语声。 循声望去,便见刘荣深吸一口气,无奈笑道:“自中郎外放,历任边地各郡的郡尉、郡守,虽无甚功勋,却也不曾犯过大错。” “——儿臣尝闻: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便愚蠢的认为,兵法中所说的‘善战者’,或许就是程不识这样的人了……” 此言一出,殿内百官公卿只齐齐低下头,暗自默念着刘荣方才这番表态,好尽可能将每一个字都记下。 若是有可能,甚至都恨不能变戏法变出笔、简,将刘荣所说的每一个字抄录下来! 不是刘荣面子大,而是刘荣这一番表态,是比起程不识这个人,都还要更详细、更明确的政治表态。 不弄清楚这些,往后几十年,别说在朝堂混的风生水起——便是想要混一混,都怕是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踩到刘荣的红线。 ——那些在先帝年间反对削藩,从而恶了彼时的太子,以至于先帝驾崩之后,迅速淡出朝野的朝臣公卿,便是最直观的教训! 而在御榻之上,见刘荣如此上道,自己才刚递出个由头,便抓着这个线头开始阐述政治立场的,天子启只浅笑盈盈的点下头。 得到皇帝老爹‘继续说’的默许,刘荣面上再多一份遗憾之色,语调中,更是带上了明显的无奈。 “程不识是不是‘善战者’,儿年少无知,才疏学浅,不敢妄下定论。” “但在儿臣看来,程不识就算不是‘善战者’,也至少是一个行事很稳妥的人。” “——若是文臣,那单只是稳妥,确实是不值得令人太过于重视。” “但在军队中,尤其是在无时不刻,都想着建功立业的将官当中,像程不识这么稳妥的将领,却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 “再者:儿臣日后的亲卫,也并不需要上阵杀敌,只需要能在儿臣出行时,护卫于儿左右而已。” “故太子中盾卫,相比起骁骑李广那样的‘善战者’,恐怕还是由程不识这样稳妥的将领担任,才更妥当些?” 以一种稍显迟疑,好似是在说‘我也不知道这对不对,父皇你说呢?’的语气道出这番话,刘荣便苦笑着摇摇头,道出了自己的遗憾从何而来。 “只可惜,程不识这样的大才,却早早被皇祖母召去了长乐,做了长乐卫尉。” “儿臣就算再怎么属意,也终究不敢从皇祖母手中,抢这样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才俊。” “——程不识这样的将领,无论是做太子中盾卫,还是做长乐卫尉,都是非常让人放心的。” “既然这天底下没有第二个程不识,那还是让这再稳妥不过的人,在皇祖母身边侍奉更好些……” 有理有据的一番话,即明确表达了自己对程不识的欣赏、对无法得到程不识的遗憾,也表明了自己对东宫太后的敬重; 莫说是殿内公卿百官连连点头,为刘荣这番表态感到欣慰——就连御榻上的天子启,面上笑意都不由更真切了些。 毫不夸张的说:哪怕朝议到此为止,刘荣今天的表现,也至少可以打八十分以上。 这很高了! 相比起四十多年前,明显‘不及格’的孝惠皇帝:太子刘盈,以及二十多年前,极为勉强的够到及格线的当今天子启、彼时的太子启,刘荣今日的表现,已经算很好很好了。 接下来,就算刘荣什么都不做,这场朝议结束之后,朝野内外也都会开始流传起今日,太子刘荣初登朝议,便‘隐显雄主之姿’的言论。 天子启显然也不觉得刘荣今日,还能做的更好; 只稍一思虑,便考虑起了刘荣这个提议。 ——刘荣的遗憾,天子启全当没听见。 倒也不是刘荣要的人,天子启就非给不可; 而是如今的长乐卫尉程不识,处境稍有些特殊。 一开始,窦太后要程不识给自己做长乐卫尉,就不是正常的提拔人才,而是半带泄愤、半带试探的冲动之举。 程不识二话不说,当即走马上任,窦太后其实也多少有些偷鸡不成蚀把米。 时至今日,关于材官都尉程不识,长安坊间仍旧有‘太后刻薄寡恩,薄待平乱功臣’的言论广为流传。 虽然天子启早已出手,以‘太后亲自提拔重用’为由,替母亲保下了这点颜面,但前段时日的储君之争,天子启也恰恰是仗着窦太后因程不识一事而‘声誉受损’——至少是因此底气不足,才顺利压制下了窦太后与立储君皇太弟、册立梁王刘武的念头。 所以,从理论上来讲,程不识这个‘长乐未卫’对窦太后而言,多少带了些烫手山芋的意味在其中。 留着,那就是薄待功臣,无时不刻都在被人戳脊梁骨; 调离,更是将使得‘太后亲自提拔重用’的遮羞布被撕碎,更使东宫威仪荡然无存。 如果不发生变故,窦太后对程不识这个人的处理方式,大概率会是留用几年,等风声过去的同时,让程不识在长安熬点资历。 资历熬够了,风声也过了,再寻个由头——如匈奴人入侵边墙,某某郡急需一个好郡守之类,将程不识外放出去。 而今天,太子荣向天子启伸手,点名要了程不识。 这让天子启,看到了一个新的操作可能性…… “既然是太子想要的人~” “嗯……” 心下已经有了决断,天子启却并没有急着把话说死。 只佯做疑虑的沉吟片刻,才稍有些踌躇不定的侧身望向刘荣。 “太子,是宗庙、社稷的未来。” “而程不识这样的年轻将领,则是我汉家军队日后的依仗。” “——这样的青年才俊,留在长乐宫做个卫尉,实在是有些大材小用。” “与其在长乐蹉跎时光,倒不如跟在太子身边,好生历练一番;” “说不定日后,朕卧榻弥留之际,也会和先帝那样——紧紧握着太子的手说:事有轻重缓急,可由程不识为将……” 自嘲一语,惹得殿内顿时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附和轻笑; 却也惹得申屠嘉、周仁等老臣,不由得湿了眼眶。 ——大家都觉得天子启是在开玩笑,是在以这幽默诙谐的语言,表达自己对太子,以及程不识这个中盾卫的认可; 但只有这些老臣知道:天子启这话,并不是玩笑。 至少并不全是…… “前些时日,朕一时气急,言语惹恼了母后。” “过去这段时日,太子也甚少去长乐。” “——虽然是因为假节奔赴前线,但也终归是没有尽孝于东宫,母后对我父子二人,都颇有微词。” “正好,借着今日,太子走一趟长乐;” “安抚东宫,代朕尽孝于太后膝下的同时,亲自和太后说说程不识的事。” “想来太后,也不会对我汉家的太子储君吝惜人才,强留程不识,继续做长乐卫尉?” 天子启有了决断,刘荣自也只得躬身领命,对于天子启这番安排的意图,也当即心领神会。 ——修护东宫太后和西宫天子启,以及太子刘荣之间的关系。 至少,也要保证明面上过得去,别让人背地里戳天子启、刘荣父子俩的脊梁骨,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子不孝母,孙不孝祖’之类。 刘荣自也认为理应如此。 原本还打算和薄皇后、母亲栗姬,来和天子启说说‘不急着废后另立’的事儿,如此看来,倒也可以直接去和窦太后去说。 如是想着,刘荣便再度提起笔,开始专心致志的记录起朝议内容,以及自己对每一个议题,乃至每一个发言的心得。 许是看出刘荣心知‘木秀于林’,无意再多出风头——后续的朝议内容,天子启也没再关注刘荣,只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议题之上。 随着最后一个议题——衡山国的赈灾事宜,在公卿百官的一致认同下得出结论,这场朝议,便也来到了尾声。 却不料突变横生! 御榻之上,天子启刚把最后一卷竹简卷起,丢在脚边的木箱内,殿门外,便响起郎官高亢的唱喏声。 “禀奏陛下。” “皇七子刘彭祖、皇九子刘胜,朝服执笏,于殿外请见~” 朝议本就即将结束,自也没人认为这突变,是天子启的安排。 只稍一思虑,天子启也略沉遮脸,重新将悬起的屁股落回了御榻之上。 “宣。” 朝服执笏,是汉家朝臣——无彻侯之爵,却有资格上朝的官员,在参加朝议时的装扮。 而当皇子,尤其还是某一位姬嫔生下的所有皇子,在某一日朝服执笏,出现在宣室正殿外,往往只意味着一件事。 ——弹劾! 而且弹劾的对象,往往是稍跺一跺脚,便能让长安震上一震的‘大人物’…… “宣:皇七子刘彭祖、皇九子刘胜觐见~” 得了天子允诺,殿门外的郎官自是转身向外,悠长的唱喏声,在汉宫楼阙间激起阵阵回响。 而在片刻之后,那两道仍带着些稚嫩的声音,便齐声出现在了宣室正殿左、中、右三殿中,靠右的温室殿内。 亦步亦趋,一板一眼——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的一举一动,任是奉常属衙的礼官,都挑不出任何毛病! 只是待兄弟二人相继跪倒在地,选即便是一声嘹亮的呼号声,响彻整个温室殿上空…… “儿臣刘彭祖,昧死百拜!” “恳请父皇,治逆臣中郎将郅都,以大不敬!!!” (本章完) 第144章 你当我弟没哥哥? 出人意料的变故,自是惹得殿内众人纷纷将狐疑的目光,撒向朝臣班列中间位置,面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的中郎将郅都。 ——什么情况? ——中郎将郅都,怎么还和宫里的公子们扯上关系了? ——看这样子,扯上的还不是什么友好的关系…… 中郎将,单从名字便看得出来,是汉家的储备军官:中郎群体的头。 曾经,被先帝任为中郎的李广、程不识等人,便都在中郎将麾下。 而如今的中郎将郅都,更是早在李广、程不识等‘后起之秀’前,便已经以公正廉洁、果敢勇武而闻名于朝野,深得先太宗孝文皇帝信重。 虽然李广、程不识二人为中郎时,郅都也同样是中郎,但彼时的李广、程不识是新兵蛋子,郅都却早已是老兵油子。 从后来,李广、程不识被外放边地,任郡尉、郡守,郅都却留任朝中,直接从中郎升为中郎将也不难看出:相比起李、程两个后辈,郅都无疑资历更深,也更得先帝以及当今天子启信重。 及至今日,郅都任中郎将,比二千石的秩禄,负责圣驾的安危,基本就是御用保镖队长的性质。 再加上郅都本就清廉,不与人往来的性格,怎么都不该和宫里的公子扯上关系,尤其是不该结下仇怨才是? “皇七子、皇九子一同前来……” “莫不是宣明殿?” “又或,是那位贾夫人……” 百官公卿正思虑间,天子启已然是有了大致猜测; 至于御榻一侧的太子刘荣,也终于想起昨日,听到‘贾夫人’‘上林苑’等字眼时,自己为什么会觉得熟悉,又实在想不起来是什么事…… “郅都狗贼!” “可敢与乃公当面对峙?!!” 漫长的沉默,终还是随着公子彭祖嘹亮的咆哮声,而转变为一阵嘈杂。 见刘彭祖这含怒咆哮,公子刘胜怒目圆瞪的模样,殿内百官公卿顿时交头接耳起来,纷纷打听起消息来。 只是不等众人打听出什么,公子彭祖便恶狠狠瞪了郅都一眼,旋即便正过身,满含盛怒的对天子启一叩首。 “郅都狗贼,折辱我母!” “恳请父皇做主!!!” 哗!!! 一语既出,满堂接惊! 当朝中郎将,天子启的御用禁卫统领,居然‘折辱’了两位公子的母亲,也就是天子启的姬嫔:贾夫人? 这! 离离原上谱啊!!! 只是望向御榻之上,天子启虽不出意料的阴沉着脸,暗含愠怒,但那强压下的怒火,却似乎并不是针对‘折辱贾夫人’的郅都; 倒像是针对殿中央,正含怒跪地,指责郅都‘侮辱我们的母亲’的皇七子刘彭祖、皇九子刘胜二人…… “二位公子,慎言……” 御榻之上,天子启强自按捺许久,才终于将胸中翻腾的怒火强压下去。 开口阴恻恻一语,却也是让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冷不丁一缩脖子,不由得阵阵胆颤。 不同于凤凰殿的刘荣兄弟三人,又或是广明殿的兄弟四人,都是以各自的长兄:刘荣、刘余做主心骨; 宣明殿这哥儿俩,显然是年纪小的老九刘胜,胆子反而更大一些。 见天子启已经沉下了脸,眼角更是眯起一个危险的弧度,皇七子刘彭祖顿生退意是第一时间望向身侧的弟弟:皇九子刘胜。 待公子刘胜催促着,朝御榻上轻一摆首,老七刘彭祖这才重新壮起胆子。 正要拱手再说,却见御榻一侧,那道已经个把时辰不发一言,始终在埋头记录的身影,在百官公卿的目光注视下起身。 上前几步,走到天子启身侧,微一拱手。 待天子启斜眼看向自己,又莫名闷哼了一声,得了默许的刘荣这才转过身,站在御榻旁,正对向殿内的百官公卿,以及跪地‘鸣冤’的刘彭祖、刘胜兄弟。 “朝议,是为天下苍生黎庶谋福祉,为宗庙、社稷定方略,商谈国家大事的场所。” “太祖高皇帝有制:凡宗亲公子,除皇太子,及入朝觐见之王太子,非诏允皆不得与朝议。” “老七、老九朝服执笏,本就有违我汉家的祖制,又口口声声说我汉家的中郎将,折辱了宣明殿的贾夫人。” “——非诏允与朝议,老七老九,已得一罪。” “若是再多一层‘诽谤朝臣二千石’的罪责,便是我这个做大哥的,也很难在父皇面前为你二人求情。” “你二人,可明白?” 和天子启一样:对于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刘荣了然于胸。 只是不同于天子启,是该事件的亲身经历者——刘荣对该事件的了解,基本完全源自于穿越者自带的‘天眼’。 故而整件事,刘荣都只知道大致经过,并不确定具体细节。 但敏锐的政治嗅觉,让刘荣在极短的时间内便意识到:这,是白送上门的机会。 天赐不受,反受其咎。 送上门的名望,刘荣自然没有放任其溜走的道理…… “若此事尚在两可之间——中郎将是否折辱贾夫人尚难定论,你二人便就此退去;” “我自会为伱二人求情,恳求父皇饶恕你二人朝服执笏,违制与朝的罪责。” “然若你二人,仍坚持说中郎将‘折辱贾夫人’,当坐大不敬,最终却查出是在诬陷、诽谤中郎将……” “那,可就是二罪并罚……” 看似是劝二人退去,实则却隐隐有些鼓动两人的一番话,也终是让公子彭祖下定了决心。 再最后看身旁的弟弟刘胜一眼,就此事达成一致,公子彭祖,终是沉沉点下头。 “弟,就是要弹劾郅都!” 唰! 铿锵有力的一语道出口,便见刘彭祖猛地一抬手,极为失礼的用食指指向身侧,正于朝臣班列坐立难安的中郎将郅都。 只片刻间,刘彭祖本还带着些疑虑的面容,也随之涌上满满决绝,以及滔天盛怒…… “弟,要弹劾郅都,于父皇、母亲游玩上林途中玩忽职守!” “——甚至让父皇置身险境,更险些让我兄弟二人,再也无法承欢于生身亲母膝下!” “最让弟怒火中烧,恨不能手刃此僚的,是此僚在我母亲遇险之时,居然说没了我母亲,天底下也有的是女人,可以送入父皇的后宫!” 说到此处,刘彭祖便恶狠狠侧过头,与弟弟刘胜一同瞪向中郎将郅都,后槽牙都咬的咯咯作响。 见此状况,站在御榻一旁的刘荣,也不忘用余光扫一眼身旁——端坐御榻之上的皇帝老爹,此刻大概是个什么反应。 大致确定老爹此刻,是恼怒于两个混账儿子胡闹,又隐约期待刘荣能妥善处置此事的神态,刘荣便也就此安下心来。 循着两个弟弟的目光,望向朝臣班列中,那道略显孤寂的身影,刘荣原本还算平和的语调,也不由带上了些许清冷。 “孤的两个弟弟,这都把状告到了父皇,以及满朝功侯百官的面前。” “——说郅中郎折辱贾夫人,甚至在随驾前往上林时玩忽职守,置父皇于险境。” “郅中郎,就不打算亲自说两句,好为自己辩解一番吗?” 见太子如此作态,郅都心下只冷不丁一紧,颇有些不明白这位太子,为何要这么轻易的站在两个弟弟那一边。 倒是殿内的百官公卿,看的更为清楚些。 ——刘荣急的,哪里是两个弟弟的生母、宣明殿的贾夫人被折辱,受了委屈? 真正让刘荣面色发寒的,分明是皇七子刘彭祖那句‘让父皇置身险境’。 在这句话出现之前,刘荣无论是面上神情,还是言辞语调,都多少带着点息事宁人,让两个弟弟就此打住退去,自己来收拾手尾的意味; 但在这句话,从公子彭祖口中道出后——几乎只是瞬间,刘荣面色便陡然一冷,言辞中,也油然生出一股郑重。 直到此刻,百官公卿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摆出一副‘啊?居然发生了这种事?’的架势,将焦急而又疑惑地目光,撒向藏身于朝臣班列中的中郎将郅都。 被公卿百官这么齐齐注视着,御榻上的天子启,又俨然一副‘让太子试试’的架势; 太子更是如此直接的点了自己的名,郅都纵是再怎么问心无愧,终也不得不站起身,走到殿中央。 在刘彭祖、刘胜兄弟俩如豺狼般凶狠的目光注视下,躬身朝上首御榻一拜,便闻御榻旁,再次响起刘荣那清冷淡漠的声线。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究竟是什么事,让我这两个弟弟,不惜冒着这天大的忌讳,朝服执笏,也非要弹劾郅中郎?” “又是什么事,即使父皇置身于险境之中,又让郅中郎‘折辱’了宣明殿的贾夫人?” “——尤其让我好奇的,是眼下,郅中郎为何还站在这温室殿,参加这场朝议。” “若果真犯下了这样的过错,郅中郎此刻,难道不应该在廷尉诏狱吗?” 接连几问,惹得郅都不由得又是一噎,试探着抬起头,却是将求助的目光,撒向御榻上的天子启。 待天子启不着痕迹的闭眼轻一点头,郅都这才定下心神,开始描述起昨日,发生在上林苑的事。 “昨日,臣俸陛下诏谕,随驾护送陛下圣驾,前往上林苑游赏。” “至一处密林,贾夫人身不适,欲…咳,欲如厕。” “臣随驾于陛下左右,等候贾夫人,便见密林中,窜出野彘一头。” “——野彘一现,臣当即下令随行禁军护驾!” “只是陛下忧心于贾夫人,拔剑欲救……” 在过去,刘荣并不曾和郅都打过交道。 真要说起来,这还是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观察郅都。 没错; 从御榻一侧,到殿中央——这足足二三十步的距离,便是刘荣距今为止,离郅都最近的一次。 连走近点都不曾有过,自然更别提交谈了,今日,刘荣都还是第一次听到郅都的声音。 不得不说:作为武人,郅都的声线,已经算得上很清晰了。 不同于那些说起话来瓮声瓮气,好似低音炮般的武人——如公子刘非之类,郅都这个‘武人’,已经算得上吐字清晰。 只是郅都这边话音刚落,才刚找到一个气口,在郅都身后三五步位置的公子刘彭祖,便似是一头被激怒的幼虎般,龇牙咧嘴的向前一扑! 好在兄弟二人左右,早已经有禁中郎官蓄势待发,眼疾手快的将公子彭祖架在了半空,才没让那块巴掌大小的笏板,被公子彭祖含怒砸在郅都后脑勺上。 被架住了身子,公子彭祖的面色却愈发狰狞,最后残存的些许理智,也在此刻荡然无存。 “郅都狗贼!” “——汝母婢也!!!” ··· “放开!放开我!!!” “无母狗贼!安敢欺我母至斯!!!!” 不堪入耳的斥骂声,惹得郅都只一阵面色变幻,又为方才,差点被公子彭祖开了瓢而感到后怕; 殿内百官公卿,也是被公子彭祖这犀利的唾骂,而惹得一阵面面相觑。 “混账!” “——放肆!” 御榻之上,天子启、太子荣父子二人,几乎是同时发出一声厉喝! 引得殿内众人纷纷循声望去,却见御榻之上,一个天子启;御榻右旁,一个小一号的‘天子启’,带着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怒容,瞪向殿内满口喷粪的公子彭祖。 “嘶……” “倒是不曾注意过皇长……” “哦不,太子;” “倒是不曾注意过太子,竟与陛下有五六分神似?” 这倒是殿内百官公卿脑补过度了。 作为天子启的长子,尤其还是第一个子嗣,刘荣的五官,其实是更肖母亲栗姬的。 不似天子启那般阴戾,而是更带了一分温润、爽朗。 若是敛去双眸中的算计,以及时刻挂在脸上的虚伪淡笑,更是能隐约看出和栗姬如出一辙的清澈、烂漫。 只是此刻,父子二人同时沉下脸,皱着眉,面带愠怒的低下头俯视向殿内; ——乍一眼看上去,倒也确实像是一坐一立、一老一少的影子和本体。 一声‘混账’咆哮出口,天子启下意识便摸索起身边,明显是想砸个什么东西下去。 摸索了好一会儿,发现能拿上手的,居然只有摆在御案上的传国玉玺,天子启也不得不打消‘扔个什么东西出去’的念头,面上怒容却是更甚一分。 而在御榻旁,刘荣却是绷着脸,皱着眉,一步步走下御阶,来到事发地点前五步; 双手背负于身后,直勾勾望向仍在‘发狂’的公子彭祖。 许是血脉压制,又或许是刘荣这幅模样,真的能给兄弟俩带来很大的震慑力; 再加上身旁郎官的钳制、弟弟的眼神劝阻,公子彭祖挣扎的力道越来越轻,也总算是消停了下来。 刘荣却是又瞪了这位七弟一眼,目光自然地略过离自己最近的中郎将郅都,满脸阴沉的昂起头,望向始终在一旁‘遥控’刘彭祖的老九刘胜。 “说要紧的!” 闹到这个份儿上,公子刘胜自也不敢再顾左右而言他,只半带着对郅都得恼怒、半带着对大哥刘荣——或者说是对皇帝老爹的恐惧,三言两语间,便将事情的经过讲了个大概。 而在刘胜话音落下之后,殿内百官公卿众人,却又是一阵面面相觑。 这件事,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不过几句话就能讲明白。 ——昨天,天子启带着宣明殿的贾夫人,去上林苑踏春; 中郎将郅都职责所在,随行护驾。 途中,贾夫人闹了肚子,要上厕所,天子启便由郅都率领的禁卒护卫着,在不远处等贾夫人。 随后便是一头野猪乱入,径直跟着贾夫人进了茅厕,吓得贾夫人一阵惊叫,也急的天子启当即拔剑,要在野猪的獠牙下救出宠姬。 见天子启打算以身涉险,郅都坚定不移的阻止了天子启,并说道:死了一个贾夫人,天下也有的是张夫人、李夫人——只要陛下想要,臣能给陛下找来无数‘夫人’; ——但若是陛下有个什么闪失,那宗庙、社稷,又该如何是好呢? ——陛下有何颜面去面对天下人,以及先太宗孝文皇帝、东宫窦太后的殷殷期盼呢? 于是,天子启偃旗息鼓,贾夫人也吉人天相,等到了那头野猪‘逛’完那间茅厕,回到密林深处的一刻…… 总的来说,整件事的过程惊心动魄,结果皆大欢喜,顶多也就算是‘虚惊一场’。 只是在百官公卿看来,公子刘彭祖、刘胜兄弟俩,揪着郅都那句‘亡一姬复一姬进’,就说郅都折辱自己的母亲…… “借题发挥?” “——却是为何?” 一时间,百官公卿,百思不得其解。 见刘胜尽量客观的叙述出了事情经过,郅都面上的疑虑之色也消去大半,望向刘荣的目光,也更带上了几分底气。 正要拱手拜礼,说出一句‘事情经过大致如此,请太子决个公道’,却发现刘荣面上怒意不减反增; 那隐含森然的冷冽目光,更是不知何时从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身上,移向了自己所在的方向…… “郅中郎,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 “郅中郎,还要说自己无罪?” ··· “——郅中郎,是想要欺负我的弟弟们、认为我的弟弟们,没有可以做主的太子长兄吗?!!” 二更。 骚瑞骚瑞,迟了一会儿。 晚安安 (本章完) 第145章 好小子! 铿锵有力的几声质问,惊得郅都当场冷在原地,便见刘荣回过身,仰望向御阶上方,满脸凝重的一拱手。 “儿臣,荣!” “顿首顿首,昧死百拜!!” “恳请父皇,治中郎将郅都,玩忽职守之罪!!!” 哗!··· 今日这场朝议,实在是精彩纷呈。 这都已经不知是殿内朝臣百官,在这场稀松平常的朝议之上,第几次哗然了。 只不过眼下,没人有心思计较这些…… “怎太子也?” “这不胡闹嘛……” ··· “二位公子闹一闹也就罢了,怎太子也这般强词夺理?” “这可是太子获封之后,第一次参加朝议啊?” “又何必……” 一时间,殿内百官公卿无不左顾右盼,似乎是在殿内同僚的脸上,寻找到‘我知道怎么回事’之类的神情。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启面色却是愈发阴沉。 “太子,也要跟着弟弟们胡闹吗?” ··· “这是朝议!” “不是供食乳稚童玩闹的乐场!!!” 毫无征兆的一声怒喝,将殿内喧闹一扫而空,分坐于殿两侧的公卿百官,无不战战兢兢的低下头去; 又不忘时不时偷偷抬起眼皮,瞄一眼前方的刘荣、郅都等人,以及御榻上方的天子启。 ——御榻之上,天子启面带愠怒,神情阴冷,望向刘荣的目光,更是带上了毫不加以掩饰的恼意。 御阶下,刘荣站在最靠前的位置,面上神情庄严肃穆,丝毫没有因为天子启的怒火而动摇分毫。 刘荣身后,中郎将郅都却颇有些尴尬,只面色阴晴不定的拱起手,静静等候起天子启圣裁。 而在最后方,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就好似是完成了使命般,将面上怒色渐渐敛去; 倒也不忘时不时瞪大双眼,恶狠狠瞪向身前不远处,郅都那尴尬不已的背影。 便这般沉默了许久。 正在举行朝议的温室殿,便随着刘荣那一声铿锵有力的奏请,陷入了一阵极为漫长的寂静。 终,却是东席的功侯班列,故丞相、现任太子太师:故安侯申屠嘉,在身旁宫人的搀扶下颤巍巍起身。 花了好大的力气站起来,又哼哼唧唧调整了好一会儿,才捋顺急促的鼻息,极为缓慢的走上前去。 走到刘荣身侧,先是转身面向上首御榻,对天子启默然一拱手; 旋即便回过身,正对向刘荣,再拱手微一弯腰。 “老臣,得陛下信重,任以为太子太师。” “——虽然不是太子太傅那样,肩负着日日教导太子的职责,但也终归占着个‘师’字;” “对于太子的所作所为,老臣,不敢妄言是非。” “只希望太子,在做一件事之前,最好能想清楚、说明白:这么做的依据是什么,其中的道理又是什么。” “如果能说清楚这些,想必我汉家——想必陛下,也不会因为太子说了一件很有道理的事,却反仍因怒而降罪。” “但若是说不清楚,希望太子日后,凡事,皆当三思而后行……” 言罢,申屠嘉又是先后对面前的太子荣、御榻上的天子启各拜过礼,旋即便好似影相倒放般,原路回到了自己的座位,颤颤巍巍、哼哼唧唧着,在宫人的搀扶下坐落下身。 而在殿中央,刘荣只略带着些感激,摇摇对老丞相、如今的‘老师’申屠嘉拱手一礼,旋即便深吸一口气,缓缓侧过身。 将情绪‘平复’下来,昂首望向天子启的目光,却是反更带上了三分肃然。 “禀奏父皇。” “——按照老七、老九,以及中郎将郅都所言:昨日,发生在上林苑的‘野彘惊驾’一事,事实清晰,责任明确。” “老七所言‘中郎将郅都折辱贾夫人’,或尚有疑;” “但中郎将郅都,在随驾游于上林途中,没能履行中郎将的职责,让猛兽抵近圣驾,却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 “按照太祖高皇帝定下的制度,中郎将,秩比二千石,下辖长安中郎千三百,肩负着时刻保卫圣驾的职责。” “而在圣驾出长安时,太祖高皇帝更曾明确规定:圣驾三里以内,不可现甲、弩之士,三百步内,不可有除禁军卒之外的执刃者;” “——百五十步之内,更绝不可现猛兽!” “而在昨日,父皇在中郎将郅都的护送下,于上林苑游玩途中,竟被野彘抵近圣驾,至多不超过三五十步——甚至很可能是十几步的距离?” 如是一声反问,刘荣便侧转过身,望向呆立于斜后方的中郎将郅都。 “郅中郎,难道还要说自己无罪?” “——在圣驾莅临之前,提前清理圣驾经过的区域,尤其是在上林苑这样的地方,提前驱逐、射杀猛兽,以确保圣驾安危,难道不是中郎将的职责吗?” “没能履行这个职责,我七弟、九弟,说中郎将玩忽职守,难道还说错了?” 毫无迟疑的一番话,好似机关枪般突突突突道出口,更惹得本就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郅都,面上更多了几分局促不安。 刘荣却没再管郅都,而是顺势回过身,目光自分坐于殿内两侧的公卿百官身上扫过。 “诸位朝公,都是我汉家宗庙、社稷的柱石。” “正是因为有诸公恪尽职守、各司其职,我汉家的宗庙、社稷,乃至天下苍生黎庶,才得到了如今的安宁。” “——正是每一位履行了职责的汉官、汉吏,汉将、汉卒,才让吴楚贼子的狼子野心,消弭于睢阳城外。” “反观中郎将郅都,要做的分明只有‘守护圣驾’四个字,却连这点事都做不好,让野彘这样的猛兽抵近圣驾,险些便让我汉家的天子……” 说到敏感处,刘荣只适时止住话头,旋即心有余悸的望向方才,出身‘说教’刘荣的太子太师:故安侯申屠嘉。 “老丞相,是最清楚一个好的官员,究竟应该怎么做的了。”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更是老丞相穷尽一生,都在向天下人证明的道理。” “中郎将郅都,占据着比二千石的显赫地位,领取着一千四百四十石的年俸;” “——这,可是关中至少一百五十户农人,所要上缴的全部农税啊?” “做着我汉家比二千石级别的官,受足足一百五十户农人供养,中郎将郅都,却连自己的职责都履行不好;” “难道我的两个弟弟,连实事求是的弹劾郅都‘玩忽职守’,都是错的了吗?” 说着,刘荣又是环一转身,一边扫视着殿内众公卿百官,嘴上一边也不忘再道:“我汉家的太子,难道做错了吗?” “弟弟明明在做正确的事,作为长兄,尤其还是是国朝储君;” “我难道不该站出来,请求父皇以‘渎职’之罪,对中郎将郅都做出惩治吗?” 刘荣这话一出,原本想要旁观吃瓜,甚至恨不能搬来小板凳、捧把瓜子儿的公卿百官们,也不得不顺着刘荣的思路思考起来。 比起刘彭祖、刘胜兄弟俩以‘郅都折辱我母’为主,‘郅都玩忽职守’为辅的弹劾,刘荣显然更为老道些——直接抛开‘折辱贾夫人’一事不谈,咬着郅都玩忽职守就是不放! 之所以说刘荣更老道,自是因为这件事,郅都,还真没有那句话是错的。 ——亡一姬复一姬进! 残忍吗? 很残忍; 折辱贾夫人了吗? 真要较起真,郅都这句话,也确实没把贾夫人当‘人’,而是当成了遍地都是,随手就能捡起一个新的来把玩,根本不用担心没有取代物的物品。 但有问题吗? 答案是:没问题。 无论是从政治立场上来看,还是从当下的社会人伦背景来说,郅都这句话,都没有任何毛病。 “不愧是太子啊……” “若是还揪着‘折辱贾夫人’一事不放,别说是让陛下治罪于郅都了——怕是太子,都要因此而落得个‘愚钝’的污名。” 东席功侯班列,申屠嘉如是一声轻喃,顿时惹得身旁的平阳侯曹寿,好似发现了什么宝贝般,将身子靠了过来。 便是落座于申屠嘉左右的其他几人,也是不由自主的将上半身,倾向申屠嘉所在的方向,似乎很想听听这位故丞相、现太子太师的见解。 感受到周遭众人的‘殷殷期盼’,申屠嘉稍纠结了一会儿; 考虑到如今,自己已经不再是需要时刻谨言慎行,注意政治影响的丞相,政治阵营更是明牌落在了太子刘荣左右,便也压低声线多说了几句。 “贾夫人,是姬。” “莫说是陛下的姬妾——便是民间富户的妾室,都是可以用于招待贵客,甚至直接送人的。” “郅都说:亡一姬复一姬进,便是放在民间,说成是‘亡一妾复一妾进’,也同样是说得通的道理。” “也就是贾夫人所生的二位公子,能占着个‘孝’字,和郅都呈几句口舌之快。” “至于太子,即便是要为弟弟做主,也根本无法从这个点着手,伤及郅都分毫。” ··· “因为这句话,郅都没说错。” “别说贾夫人,只是陛下诸多姬嫔当中的一个——便是换做普天之下只有一人的皇后,郅都也完全可以说上一句:亡一后,复一后立……” “——最要紧的,终归是陛下;” “为了确保陛下的安危,这天底下,除太后之外的每一个人,都是可以被牺牲掉的……” 此言一出,竖起耳朵吃瓜的几位公侯,都不由自主的缩了缩脖子,好似申屠嘉这冰冷的话语,变成了一柄柄架在众人脖颈上的兵刃。 但仔细一想:还真是。 如果真到了某个人和天子,其中必须有一人要涉险的地步,那这天底下,还真就是只有东宫太后,能不被默认为‘可以被牺牲’的那一个。 甚至即便是东宫太后,也无法让天子为自己而牺牲,顶多只是‘二者都不能被牺牲’而已…… “刘彭祖、刘胜二位公子,是出于纯孝,出于对郅都的不忿,才在今日朝服执笏,弹劾郅都。” “但太子作为储君,即便是要为弟弟们做主,也不能从贾夫人身上着手。” “——贾夫人身陷险境,陛下欲上前解救,本就是错的;” “郅都阻止陛下涉险,便本就是对的。” “在这件事情上,郅都真正做错,并应该被降罪、惩处的……” 正说话间,御榻之上,响起天子启低沉的声线,申屠嘉自也赶忙住了口,结束了这场简短的八卦会。 便见御榻之上,天子启强压着恼怒,黑着脸道:“听闻昨日之事,东宫太后,以郅都‘公忠体国’为由赏赐了郅都。” “太子难道是想说:太后,也错了吗?” “难道太后,赏赐了一个非但不该奖赏,反而应该受到惩处的人吗?” 这番话,天子启的措辞不算强硬,但语气却冷的吓人。 就好似对天子启而言,昨天发生在上林苑的事,是不亚于当年,一棋盘砸死吴王太子那样的‘丑事’。 只不过,御阶下的刘荣,仍旧是那副肃穆庄严,摆明了要为弟弟们主持公道的架势; 但嘴上的话,却绝口不提两个弟弟的母亲、被郅都形容为‘死了也没事’的贾夫人…… “禀父皇。” “太后赏赐郅都,自然是没错的。” “但太后赏赐,是因为父皇打算以身犯险时,郅都及时阻止了父皇。” “——因此,赏赐郅都,是太后在告诉朝堂内外:在皇帝打算做出不利于宗庙、社稷的事时,勇敢的站出来阻止皇帝,非但不会被降罪,反而还可以得到赏赐。” “儿臣也从未说过这件事,郅都做得不对。” 条理清晰的道出此语,刘荣便又用眼角撇了眼郅都,再道:“郅都阻止父皇提剑上前,与猛兽搏斗,自然是忠义之举。” “但父皇是由于什么缘故,才打算提剑上前,设身险境呢?” “——是因为那头野彘,跟着贾夫人进了茅厕,让贾夫人性命临危,父皇不忍姬妾惨死。” “那这头野彘,为何会出现的?” “这头威胁贾夫人的性命,从而急的父皇都顾不上宗庙、社稷,不惜亲自与之搏斗的猛兽,是为何出现的呢?” “——是因为中郎将郅都,在圣驾莅临之前,没有仔细的清查周遭区域,没有将危险扼杀在摇篮之中。” “是因为中郎将郅都,没有履行好自己中郎将的职责——没有早早排除隐患,而是直到隐患爆了出来,才亡羊补牢,护驾于父皇左右。” 说到这里,刘荣终是深吸一口气,赶在天子启面上的不耐,转变为对自己的斥责之前,将自己的必杀一击摆上台面。 “父皇,试想。” “——昨日那头野彘,出乎所有人预料的出现在圣驾附近,跟着贾夫人进了茅厕。” “那若换做是父皇,在那间茅厕之内呢?” 此言一出,殿内百官公卿齐齐色变,原本还带着些看热闹、看好戏的闲暇松散,只瞬间被一阵后怕所取代! 是啊! 若是陛下,被那头野猪堵在了茅厕呢? 万一再有个万一…… 感受到殿内,有越来越多不善的目光投向自己,郅都身形只一阵发颤; 脸颊两侧,更是有汗水缓缓滑落,郅都却根本不敢抬手去擦。 却见刘荣满目沉痛的摇摇头,再道:“若不是野彘呢?” “若不是野彘,而是豺狼、虎豹;” “——又或者,直接就是手持戈矛、兵刃,乃至弓弩的刺客呢?” “还是那片密林,窜出来的却并非野彘,而是一个屏息凝神,挽弓搭箭,要置父皇于死地的刺客……” ··· “父皇,难道还要为郅都开脱吗?” 静。 在刘荣这番话道出口之后,整个温室殿内,便彻底安静了下来。 窗户纸被刘荣点破,问题就很简单了。 ——郅都的问题,不是‘折辱’贾夫人,又或是没能及时上前,从野猪的獠牙下救下贾夫人。 真正的关键在于:有一个几百斤重的‘生物’,在郅都这个中郎将提前带兵扫荡、清理之后,依然出现在了天子启的圣驾附近。 正如刘荣所言:这个生物,可以是牛羊,可以是虎豹; 可以是昨日那头野彘,也同样可以是一个直立行走,挽弓搭箭的人…… “郅都,是朕的心腹。” 御榻上,天子启耐人寻味的一语,让郅都颤抖的身形稍稳了片刻; 但下一秒,郅都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好似认命般,低头缓缓闭上了双眼。 “老七老九,是儿的手足。” ··· “更儿此番,并非是全然在为弟弟做主。” “而是作为我汉家的太子储君,指出一个臣下的错误——而且是不可饶恕的大错。” “——父皇当然可以斥责儿,并将郅都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但长此以往,我汉家威仪不再、《汉律》威严不存。” “儿臣,恐国将不国……” 对上首御榻丢出这句话,刘荣更再度转过身,毫不掩饰目光中的厌恶之色,轻蔑的瞥向郅都。 “说来郅中郎,还得感谢如今的我,已经获封为太子储君。” “若是没有这层‘为宗庙社稷计’的掣肘,我要向郅中郎讨得说法,可不止于这一星半点……” 端坐于御榻之上,居高临下的看着殿内的刘荣,当着自己和公卿百官的面,如此张扬的对郅都——对比二千石级别的中郎将表明恶意,天子启终是忍无可忍。 猛然拂袖起身,便不发一言的向后殿走去,独留殿内百官公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请太子移步后殿,以御前独奏……” 不出意外的‘课后留校’,刘荣只淡淡点下头,向刘彭祖、刘胜两个弟弟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便跟着宦者令春陀,朝着后殿的方向走去。 却不知:在从前殿返回后殿的路上,天子启面上怒容,只一点点化作直达眼底的由衷笑意…… “好小子……” “不错;” “当真不错……” (本章完) 第147章 谁还不会唱戏了? 天子启口中的东帝,显然不是什么有来头的说法,而只是’东宫‘二字的阴阳怪气版本。 单从天子启这‘东帝’二字,刘荣便也不难听出:即便是得偿所愿,顺利册封了太子储君,而非‘储君太弟’,天子启对东宫窦太后,也依旧带着不小的怨气。 只是这怨气并不大,顶多也就是发发牢骚的程度,且发牢骚归发牢骚,也还是没忘交待刘荣去哄哄老太太。 至于昨日,刘荣与薄皇后的约定,也被天子启轻飘飘一句话批准; 剩下的,就要刘荣自己去长乐,和祖母窦太后好好聊一聊··· “嘶~” “稍微有点麻烦了啊···” “废皇后的诏书,我已经给皇帝送过去了。” 刘荣原本还有些担心。 “若无旁事,太子便回吧。” ——嘿,你瞧瞧! 听闻刘荣此问,那官吏下意识开口,却当即因‘如何称呼刘荣’而顿在了原地; ··· “事儿聊完了。” “总归这太子,母后是不立也立了,又何必再···” “自先祖得卫国国君重用,汲氏累世为宦,至今已有七代。” ——仪仗。 ——连和人说话,都有人替皇帝在中间传话嘿! ——聊了好一会儿了,愣是连皇帝的声音都听不着! 日后被人攻讦,刘荣也可以把锅甩出去:奉常丞某某都没说啥,你凭什么说我违背的礼制? “今日,奉常的两位丞令,都并未来未央厩坐堂。” “却也是皇帝白日做梦。” “但就这么便宜了皇长子···” 毕竟能被眼下,被奉常派来未央厩凑数的,必定是混的不咋滴的边缘人物。 并且,已经进入了刘荣的太子舍人选拔名单,不出意外的话,很快便会在太子宫和刘荣相见··· 于宣室殿后殿告别皇帝老爹,刘荣便满带着纠结之色,来到了位于未央宫东南角的未央厩。 将那个奉常派来,在未央厩的官员抓一回壮丁,凑合着给自己做回谒者,总好过就这么孤身一人前去,平白给东宫的祖母窦太后落下把柄。 “母后,何必如此冷颜以待呢?” “皇长子,做了我汉家的储君。” 直到刘荣苦笑着点点头,表示不碍事,那官吏才如蒙大赦的一拱手,旋即为刘荣做出了解答。 “——不敢因为属臣不齐、仪仗不整,而对皇祖母怀有半点哀怨;” 闻言,刘荣只点点头表示理解,面上神情却也随之一沉。 “假以时日,也当在我汉家的庙堂之上,有一番大作为?” 就算是专业水品可以凑合,身高、相貌,都是绝对绝对无法凑合的。 “今日,无奈以汲洗马充任谒者,倒也算是提前和自己的臣下熟悉熟悉···” “过去的事,就莫要再提了。” 而在殿内,望着刘荣含泪而退的背影,向来工于心计的馆陶公主刘嫖,心中也难得对刘荣生出些不忍。 这种时候,站在车驾前室的谒者便得唱喏道:某某某,恭问太子安~ 而且是又高又帅! 毕竟谒者,是要站在刘荣的车驾前室,替车内的刘荣迎来往送、唱喏对答的门面; “嗯···” “今日前来,非但不是催促皇祖母,颁下废皇后、立新后的诏书,反而是想请求皇祖母:不要急于让椒房易主。” 神秘感。 最要紧的是:刘荣所乘坐的车驾前室,得时刻站着一个谒者,来作为刘荣和车外之人的沟通桥梁,或者说是'嘴替'。 言罢,刘荣便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只匆忙拱手告别,便快步朝着殿外走去。 “——虽说我汉家,并非宗周那般重视礼制,但也终归还要点脸。” 得到了谒者的提醒,刘荣便会在车驾内给出答复——却不是直接对车外喊,而是对前室的谒者小声低语,再由谒者以唱喏的方式转告车外那人——太子答曰:孤安~ 虽没有一个字提起梁王刘武,又或是皇太弟那档子事儿,刘荣却也已经把话说的很明白。 “——端的是仪表堂堂。” 见皇祖母冷言冷语不说,还摆出这么一副慢走不送的架势,刘荣心下也是没由来的一阵窝火! 但面上,刘荣却是惨然一笑,旋即便起身,对端坐上首的祖母拱起手。 “再加上眼下,奉常没有主官坐镇,仅有的两位丞令本就各有职责不说,还需要共同扛起奉常属衙的大局;” 与祖母拜过礼,又被招呼着坐下身,听闻一旁的姑母刘嫖开口便夸赞起汲黯,刘荣心下只一阵警铃大震! ——作为汉家第二位长公主,馆陶主刘嫖的名声,比起鲁元主刘乐,真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白脸,我今日便是唱完了。” “凑齐仪仗前,太子就老老实实待在宫里,别再出宫乱逛了。” “——不用太子专门走一趟来催。” “便是没有丞令轮值,也总该有奉常的官员在?” 与绝大多数人的猜想稍有些出入——作为皇宫内,专供天子马匹、车驾的官厩,未央厩并不是由顶头上司:太仆衙门负责日常运转; 真正负责未央厩,以及东宫长乐厩日常运转的,是负责礼法的奉常。 在未央厩随便寻了辆旧马车,套了几匹老马,又带着临时抓壮丁抓来的谒者汲黯; 再在宫门处,扯着天子启的虎皮,拉走了四十多号禁卒为自己开路,刘荣也算是凑出了一套极其低配的太子仪仗,顺利抵达了祖母窦太后所在的长乐宫。 那奉常官员,姓汲,名黯。 “——连自己的母亲,都设计诓骗到了这等地步,再不拿出点什么,就想空口白话的把人哄好?” “却不曾想皇祖母,居然对自己的长孙,厌恶到了这般不分是非黑白的地步···” 封建帝王的统治,或许有许多内核,如民心、兵权、声望等等; 但其中最简单直接,同时也是最有效的一种手段,便是保持神秘感。 “不知未央厩今日,是奉常哪位丞令主事?” 这,便是百来人的禁军,外加二三百太子卫队。 除了预先开路,为刘荣清理御道的禁卒,还需要有刘荣自己的卫队随行。 几欲开口,都被祖母那淡漠清冷的面庞,以及那完全没有焦点的空洞眼神,又给硬生生憋了回去。 ··· “太子先得诏封,后祭祖告庙,再行大典,以受百官纳拜——这是早自宗周之时,便定下来的规矩。” 听出祖母语调中,那扑面而来的疏离,刘荣只淡然一笑。 说着,窦太后又深吸一口气,总算是将涣散空洞的目光,从殿门的方向收回,大致落到身旁的女儿刘嫖身上。 眼神提醒汲黯‘当心着点’,嘴上也不忘淡然道:“汲卿祖上,乃宗周卫国国君身边的宠臣。” 但眼下,刘荣却是被这个小小的难题,给弄的左右为难了··· 如今的堂邑侯府,那都是写作侯府,读作馆陶公主府的,陈午作为一家之主,却是连个奴仆下人都不如。 而在如今汉室,根据叔孙通在太祖高皇帝年间,为汉家所制定的一整套礼法制度,刘荣若果真这么做了,那便是‘自堕威仪’; 轻则明日一大早,朝臣百官、公侯贵戚的弹劾奏章,便要如雪花般飞入未央宫,将天子启彻底掩埋。 “莫说是兄弟情谊——就连宗亲诸侯的体面,皇帝都半点没给梁王留。” “是了;” 明白这些,刘荣自也值得打消仅存的侥幸心理,略带些尴尬的笑容,将目光投向身前,专门出来迎接自己的太仆官员。 发出一问,不等刘荣开口,窦太后又稍发出一声轻叹,旋即自问自答道:“哦···” “皇祖母以宗庙、社稷为重,此实天下之大幸!” “及至皇祖母颁诏册立储君,汲卿得乃父举荐,以为太子洗马。” 开口便按照早先打好的腹稿,开始了这项名为‘修复祖孙关系’的庞大工程··· “皇祖母这话,可就有些羞煞孙儿了···” “禀殿···” 糯糯的开口,正要为刘荣说说情,却见窦太后悄然抬起手,制止了刘嫖继续往下说下去。 ——既然是奉常出身的官员,那对于一因礼法、制度,必定是烂熟于心的。 ——没有继续固执于册立太弟,孙儿替天下,谢皇祖母幡然醒悟! 这并非是场面话,而是刘荣由衷而发。 “朝堂没给孙儿备齐仪仗,也是题中应有之理。” 单只是好男色也就罢了,偏偏还玩儿的贼花,动不动就给人小年轻折磨致死··· “呃,殿···” 待刘嫖悻悻住了口,窦太后才悠悠一声长叹,只将刘嫖那只被自己捧在腿上的手,攥的更紧了些。 如果有奉常的丞令在,就算无法给刘荣提出有效的建议,也至少可以从礼官的角度,给刘荣些许‘特事特办’的权利。 ··· 看似很没必要,却是封建时代的帝王,相当有效的保持逼格的手段。 “我这个瞎了眼的老寡妇,又能说什么呢?” “于情于理,都不该再有变动,以安天下人心。” “孙儿,顿首顿首,谨为天下贺——谨代天下苍生黎庶,谢太后大义!” “听到儿和母亲有这个想法,并且已经说服了母后,父皇虽然嘴上没说,但也总归是有些欣慰的。” “阿武,我是帮不到了。” 但对于刘荣这由衷的感激,窦太后却似乎并不很领情。 没有仪仗,就意味着已经贵为太子储君的刘荣,要和过去的‘公子荣’一样,独自、徒步前往长乐宫。 “只是希望皇祖母,可以不要因为不孝孙儿的缘故,而闷闷不乐于整日。” 言罢,刘荣当即起身,满带着肃穆,对上首的祖母沉沉一礼。 但在听到那位奉常官员的名字时,刘荣便彻底放下了心中担忧; 甚至都还为今日,自己来这一趟未央厩,而莫名感到满足。 “禀殿下” 说着,刘荣便也苦笑着摇了摇头,却已是以玩笑话的口吻,为自己今日带着不够齐整的仪仗出宫,对祖母窦太后做出了解释。 刘嫖的丈夫:堂邑侯陈午就不说了——本就是先帝怕女儿被欺负,才在功侯子弟中尽挑细选出来的老实人。 见是太子前来,太仆属衙的官吏们自是上前迎接,只是面上,却也无不带着和刘荣如出一辙的尴尬之色。 “孙儿不孝,不能让皇祖母感到愉悦,即便很不愿意,也只能自行退去。” 故而,对于姑母刘嫖‘这小哥挺帅’的评价,刘荣即便是来哄窦太后,也依旧不忘带着十二分警惕。 “姑母所言甚是。” “孙儿得皇祖母诏封,以为太子储君,却又暂未行大典,以受百官纳拜;” 得帅! 比如在路上,太子车驾遇到个官员或功侯,那官员/公侯,肯定不可能装没看见,而是必须要上前见礼,和刘荣打声招呼。 “反正我汉家,已经没有什么事,是我这个瞎眼寡妇能说上话的了···” “那栗姬,便要做我汉家的皇后了。” “单只是得皇祖母颁诏册封,孙儿,便已经满怀感激。” 过了好一会儿,果真将泪水‘憋’回去之后,刘荣才深吸一口气,一板一眼的对祖母躬身一礼。 “——近些时日,朝堂都忙着春耕日的储君册封大典,尤其奉常衙门,更是忙的脚不沾地。” 最让坊间为之不齿,甚至就连刘荣,都莫民有些与有辱焉的,是刘嫖的私生活,几乎只能用一个‘乱’字来概括。 “如果皇祖母可以开心些,那孙儿别说是不来长乐——就算是从此再也不踏出未央一步,又有什么关系呢?” 谒者,除了要声音洪亮,且熟悉一应礼制之外,还有一个根本没得商量的门槛。 就这么沉默了好一会儿,终闻窦太后又是冷声问出一句:“连仪仗都凑不齐,也还是非要来我这长乐不可——太子,当是有什么要紧事?” 而眼下,刘荣之所以如此尴尬,只孤零零站在未央厩外直搓手心,自是因为上述这一整套仪仗,刘荣半点没有。 “太子,这是在怪我这个瞎眼老婆子,没按时给太子配齐属臣啊···” 若是严重些,一个‘轻佻勿持重,无以封宗庙’的大帽扣下来,刘荣便是不死也要脱层皮——就算不至于因此储位不稳,也将受到相当严重的政治打击。 原因无他; 乍一听有些说不通,但考虑到未央厩养的马,拉的都是天子启的御辇,而圣驾又与礼制二字密切相关,这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再有,便是除护卫之外的仪仗队各持礼器,如蒲扇、旌旗之类,前后围住刘荣的太子车驾。 “只等皇帝用印颁下,册封栗姬为皇后的诏书,便会立即送去。” ——有点麻烦。 “自也就无暇分身,从仅有的两位丞令中抽出一人,来未央厩轮值了。” 按照当今天子启当年,还是储君时的惯例:太子出行,虽不需要禁卒卫队齐声称警、哔,却也同样要有禁卒开道。 “——说来,也算是家学渊博。” “怎么唱红脸,可就要你自己个儿掂量着来了。” “——可怜我儿梁王,于宗庙、社稷立下赫赫武勋,却被皇帝那般不讲情面的逐出长安。” 和天子、太后一样:太子出行,也同样是需要有仪仗的。 刘荣只能说:先帝这一脉,穷尽有汉一朝,都对不起堂邑侯陈午头顶上的青青草原。 丈夫拿捏的妥妥帖帖,刘嫖自也就没了顾及,过去这些年,一边往皇帝弟弟被窝里塞女人,也不忘一边往自己的被窝里塞男人。 东宫长乐,刘荣今日非去不可; 可若是没有太子仪仗,那即便是去了,也必定会触犯礼法,平白给人落下把柄。 不死心的一问,终于得到了那太仆官员的确认,刘荣这才暗松了口气,心下也随之有了决断。 看似是心平气和的在说,但窦太后话语中满带着的怨气,却是让刘荣面上的笑容僵了又僵。 惨兮兮的道出此语,刘荣不忘冷不丁将身子别过去些,稍昂着头使劲睁大眼睛,似乎是想将眼眶中的泪水给憋回去。 什么‘大汉第一办事处’‘少府毕生之敌’之类,自是不必再多赘述。 “左右皇长子已然遂愿,做了我汉家的储君太子。” 而窦太后的反应,也并没出乎刘荣的预料。 “——我和母亲都认为,吴楚乱平不久,储君也才册立,我汉家骤变丛生,人心思安。” · · · “太子这谒者,是从哪儿寻来的?” “美的他!” 故作淡然的点头道出此语,刘荣便含笑侧抬起头,望向静静恭立于身侧的汲黯。 打定了这个主意,刘荣唯一担心的,便只有那位奉常官员的相貌了。 “堂堂太子储君,却连一套像样的仪仗都凑不出来,传出去像什么话?” “我也不需要太子前来,虚情假意的尽‘孝’···” “特意为难太子,给你一个替太子求情、从中转圜的机会——我这,可都是为了你。” ··· “他皇帝爱搭台唱戏,我母女,自也唱得···” (本章完) 第148章 寡人要他死! “还是不死心呐……” “都到了这个份儿上,还想着把那位阿娇皇后,硬给我贴上来……” “——唉~” “母亲不曾生下过女儿,倒也算是孤之大幸?” 坐在从长乐宫返回未央宫的马车之内,回想起方才,在祖母窦太后那里遭受到的‘薄待’,刘荣根本想都不想,便为祖母这反常的举动做出了判断。 ——没死心。 在刘荣以皇长子的身份得立为储,梁王刘武彻底没了获立为储君‘皇太弟’之后,窦太后仍旧没有死心。 自顾自思虑良久,总算是将祖母带给自己的生理性烦躁压制下去,刘荣的目光,自然便落到了身前不远处,被自己邀请进车内,同乘对坐的汲黯身上。 几声醉喃道出口,梁王刘武又将脑袋一耸拉,再度陷入漫长的沉默之中。 ——在刘荣看来,一出失败的‘储君皇太弟’,已经足以让祖母就此收手,不要再拼着晚节不保,去呼风唤雨搞骚操作了。 “殿下,勿忧……” 感受到汲黯这如临大敌的郑重,刘荣只带着耐人寻味的笑容,直勾勾凝望向汲黯目光深处。 如今,难得能在国朝储君面前对答,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时候说、什么时候停,对汲黯那传延七世的渊博家学而言,显然并不在话下。 旋即便将那尊空空如也的酒爵送到嘴边,煞有其事的灌下一口空气,而后便又再度恢复到先前,那副醉酒怀疑人生的姿态。 但若是通不过··· 12号一更。 “就算在皇祖母眼里,女儿刘嫖很值得信任,又为何这般自信的认为一个阿娇皇后,便能成为我的牛鼻环?” “大哥……” “是啊?” “还是偏只有陛下想起来了?” 战争的痕迹,已经被梁国充盈到令人咂舌的府库,给抹除的干干净净。 含糊不清的话语声,却引得梁王刘武定定出了神; 只那涣散迷离的双眸,在这段话传入耳中之后,一点点重新聚焦到了一起。 “近几日,汲卿便多往长乐宫走走,陪皇祖母探讨探讨‘黄老无为’之道。” “所以在卿看来,馆陶姑母,能维护我汉家东、西两宫之间的关系;” 这是因为在封建时代,要想成为垂名青史的名人,首先得跻身于朝堂; 这里的仪容仪表,指的当然不是后世小学生那种个人卫生、服装整洁、发型统一之类; 其中一人满是醺腔的宽慰,却只让梁王刘武好似行尸走肉般,机械式的抬起手中酒爵,与开口那人遥一举杯; ——作为已经定下的太子宫属官,汲黯额头上,早就被贴上了‘太子荣’的政治阵营标签。 “臣,确实是这么认为的。” “甚至不惜将那个比我小了十几岁,甚至都不懂什么叫‘夫妻’的表妹,娶回来做太子妃?” “——不得不防。” 短短小半年之前,尚还处于血战之中的睢阳城,此刻却早已经容光焕发。 只嘴上,也对汲黯这个还没被划入太子宫的属官,下达了第一个指令。 “对了!” “——在过去,这样的纽带有两条,一曰:馆陶主,二曰:梁王武。” 语气淡然的道出一语,余光扫见汲黯若有所思的点下头,刘荣也终是会心一笑。 “依太祖高皇帝制~” ——哪怕汲黯肚子里一点墨水都没有,单就这幅皮囊,在如今汉家,便至少值一个县令! 更何况这副皮囊,还仅仅只是汲黯跻身官场的敲门砖而已…… 第二更,下午吧,容我睡一觉。 “至于以后如何,也总得有‘以后’,等那个‘以后’到来再去考虑。” 自长安归来之后,梁王刘武,已经很久没有走出王宫了…… 汲黯一丝不苟的开口一语,引得刘荣不由得为之一奇,轻‘哦?’了一声,便对汲黯做了个‘请’的手势。 一听汲黯这话,刘荣当下便是眉角一挑:“卿觉得···” 略带讥讽的反问,却惹得汲黯面色随之一肃,旋即便沉沉点下头。 再加上家族累世为宦,让汲黯自小受到熏陶,养出了一股令人极其舒服的温润气质。 ··· “嘿……” 感受到韩安国满满恶意的目光,那几人也不着痕迹的停止了眼神交流,默契的各自起身,晃晃悠悠的朝着上首,刘武所在的方向而去。 不知有多少齐、楚名流齐聚于此,寄希望王宫内的梁王刘武,能注意到自己的‘治世之才’。 如此渊博的家学,尤其还是代代相传的‘做官心得’,自是让汲黯在很小的年纪,便将官场上的尔虞我诈摸了个透彻。 而这个任务,便是刘荣对自己第一个属官,所布置的第一道考验。 只是这一回,窦太后采取的方式…… 而华夏上下五千年,其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间隔内,华夏政权对于官员选拔的第一项考核,都往往是仪容仪表。 通过了,那刘荣也不会吝啬:太子家令不敢说,一个元从班底的位置,却也是会给汲黯留好。 说到此处,汲黯便适时止住话头,给刘荣留下了恰到好处的遐想空间。 “大王?” “凡宗亲诸侯~” “听说汲卿,治的是黄老。” 说着,梁王刘武便陡然站起身,下意识便望向斜前方,已经官拜梁国中尉的韩安国。 “可他袁盎,出手就是往长乐——往母后身边跑,三言两语间,都让母后厌了我啊?” 见梁王刘武依旧是这幅自甘堕落,甚至是彻底躺平的姿态,那几人只面色古怪的看了看彼此,眼神一阵交措; 交流过后,又不忘不着痕迹的瞥一眼旁观于侧的韩安国; 待韩安国淡淡移开目光,那几人当中,才终于走出第三人,走到王榻前,俯身对梁王刘武附耳低语道:“大王不能做储君,全都是长安朝堂的官员们在捣鬼……” “是啊……” 不等刘荣后半句话道出口,汲黯便赶忙对刘荣使了个眼色,以提醒刘荣隔墙有耳; 待刘荣悄然住了口,方再点下头。 一个‘荣’字,便足以说明许多。 “届时,陛下就算想将那封诏书,再原封不动的塞回长乐,恐怕,也绝非易事?” “梁王觊觎神圣而不得,就算不因此而怀怨,也无法再成为陛下与太后之间的桥梁。” 旋即便将身子往后一仰,从王榻上的木枕下抓出一张绢布,随手朝那第二人丢去。 “册立储君的诏书,是陛下去长乐要回来的。” “怎就如此相信馆陶姑母呢?” “但若是日后,再有什么奇奇怪怪的诏书从长乐送出……” “这件事,便交由公孙去办。” “王上,这是要一蹶不振了啊……” “如果殿下问的,是此事对宗庙、社稷而言是好是坏,那臣会说:当不是坏事。” “无诏不得私朝长安……” 汲黯作为本就留名青史的名臣,自更是个中翘楚。 “依律朝长安……” 一切,仿佛都回到了最初的起点:东宫窦太后,想要用陈阿娇这个太子妃绕个小弯子,来将整个窦氏一族,捆绑上汉家下一任天子的战车。 帅! 而且帅的批爆!!! 一只酒爵悬悬欲坠的挂在梁王刘武指尖,随着梁王刘武不时打出的酒嗝,而轻轻晃动着。 “袁丝误我……” 想到这些,刘荣只莫名烦躁的深呼出一口浊气,只为祖母窦太后的‘坚持不懈’而感到些许不耐。 饶是对姑母刘嫖嗤之以鼻,刘荣也还是不得不承认:刘嫖的眼光相当不错。 却很少有人知道:如今的梁王刘武,早已不复小半年前,那场吴楚七国之乱爆发前的意气风发,以及乱平之后的器宇轩昂。 “——切记!” 出师不利,那几人眼神稍一碰,当即便有第二人上前。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哼!” ——历史人物垂名青史的原因,总是各有所长、各有所短; 但除了极个别极端按理,绝大多数历史人物——尤其是正面人物,都总有一个共同点。 娶阿娇为太子妃,是好是坏,刘荣自是了然于胸。 言罢,梁王刘武又是半带讥讽,半带自嘲的笑着摇摇头。 却是愣了好一会儿,才满脸讥讽的摇摇头。 “不过是个储君之位而已,又何必如此耿耿于怀呢?” “而我作为太子储君,本就夹在两宫之间,自更需要同这个维系两宫的桥梁打好关系;” “故而,自殿下获立为太子储君,一直到东宫长乐易主——在这段绝对不会太短的时间里,唯一能成为东、西两宫之间的桥梁的,恐怕只有馆陶主了。” 见汲黯如此直接的表示‘我不明白’,刘荣不由咧嘴一笑,淡然道:“馆陶公主,想要将自己的女儿送进太子宫,做我汉家的太子妃。” 至今足足七世,汲氏代代为官——无论是最初的卫国,还是后来的秦国、秦帝国,亦或是如今汉家,汲氏每一代都能贡献出至少一位可堪一用的官员,在朝堂中枢荣任卿、大夫。 “——如今天下,谁人不知吴楚乱平,大王才是最大的功臣!” ——汲氏一族世代为官,最早可以追溯到战国时期的卫国,汲氏先祖,便已经是能游走于卫国国君左右的人物。 “——大哥,骗得我好惨呐……” “骗得我好惨……” “大王于国有功,长安不愿意封赏,那大王,大不了就不要那鸟封赏了嘛……” “殿下说的是?” “陛下诏谕~” “便这般吟诗作赋、饮酒作乐,岂不美哉?” 却也总算是发现了先前,自己已经‘喝’下了好几口空气——招手让宫女为自己斟了酒,便仰头一饮而尽。 “——赶寡人出长安的时候,陛下专门颁下了这封诏书。” 刘荣水到渠成的坐上了储位,窦太后便也回到了最开始,那一边拿乔着身份,一边要控制储君的倨傲姿态。 在此基础上,个子越高、相貌越俊、身材越好,在官场上就越受人待见、政治前途就越广明。 透过公孙诡等人肩侧的缝隙,韩安国最后看到的景象,却是梁王刘武愤愤不平的深吸气,又面色狰狞的咬紧了后槽牙。 “只如今,陛下因册立储君一事,而和东宫生了嫌隙;” “大王……” “依卿之见,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只是刘荣本就不是真的在问策,对于汲黯如此熟稔的留白,刘荣自也就权当没发觉。 便见汲黯稍一沉吟,便继续道:“馆陶公主,是东宫太后与当今圣上之间的纽带、桥梁。” 只是韩安国才刚动了动唇,都还没来得及开口,梁王刘武便猛然从榻上起身。 13号的更另算 只是‘转醒’之后的第一句话,便将梁王刘武低落的心境,毫无保留的彰显在了殿内众人面前。 之所以开口问,也不过是想借此,多了解了解面前这位名臣。 “也好让朝野内外,那些个尸位素餐的知晓:寡人和太后,可不是谁三言两语便能离间的!” “——朝野内外有人反对,不过是臣下的本分罢了,左右‘皇太弟’这三个字,也确实足够骇人听闻。” 在如今汉家,一个人能入朝为官,尤其还是在奉常做官,显然已经可以被默认为‘相貌不凡’‘仪表堂堂’之类。 便说如今汉家,对于官员选拔最基本的要求,便是身高七尺(一米六一)以上,五官端正,体态自如。 随着刘荣正式获立为储,梁王刘武替代皇长子刘荣的计划,也算是彻底宣告失败。 “——眼下,东西两宫看似相安无事,但东宫对陛下,总归是有怨气的。” 就拿此刻,跪坐在刘荣对侧的汲黯来说:至少八尺(一米八四)往上的身高,足以让无数少女为之顷心的俊朗面容,以及如今汉室,最受欢迎的精壮、厚实的身材。 ——一场吴楚之乱,一场睢阳之战,却是在没有人注意到的角度,滋养了这片本就肥沃的辽阔土地。 正值开春三月,冰封解冻,万物复苏。 见此状况,陪坐席间的韩安国心下再一沉,眉头更是皱的能夹死苍鹰。 “尤其是那袁盎袁丝——反对大王做储君也就算了,居然还去劝了太后,让太后都不再帮梁王了。” 睢阳城内,街头巷尾,人影戳戳,车水马龙。 “非但有怨气,而且还是很大、很难平息的怨念。” 荣任。 “嗝~~~” “便拿你袁丝的项上人头,来让长安朝堂震上三震!” “大王~” 说着,便望向那几人中,最后开口提醒自己‘袁盎才是罪魁祸首’的那人。 莫名其妙的一声告诫,惹得汲黯下意识一皱眉。待看见刘荣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不加以掩饰的急切,汲黯才莞尔一笑,旋即拱起手。 “若卿去拜会皇祖母是,馆陶姑母也在,卿务必多加小心!” “——卿是齐人,应该是有门路,从燕赵寻些刺客死士的?” “在这个前提下,作为东宫不情不愿、勉强册立的太子储君,殿下最明智的选择,是尽可能满足东宫。” 那尸横遍野的城郊,也比其他地方更早的萌生了花草嫩芽。 被刘荣冷不丁问一句‘你觉得呢?’,汲黯自是有些摸不着头脑,稍一思虑,便径直将疑惑问出了口。 “袁盎这样的人,是在离间大王和太后啊……” “汲卿认为呢?” 而是单指五官、身高,以及身材。 让这些人抱有如此幻想的,则是那些已经步入梁王宫,出现在梁王刘武左右的前辈们。 “——是只有寡人不记得?” 这一回,梁王刘武的反应倒剧烈了些。 宫人小心一呼,梁王刘武却是动都不动一下,好似就这般醉死了过去。 许久,终又冷不丁咧嘴一笑,顺势将目光从汲黯身上移开,重新做出一副观览街景的架势。 “不用担心金钱用度——只要能杀了袁盎,再多的钱,寡人都出了!” 相比起第一人,这人语气中的醺腔少了些,说起话来,也稍严肃了些。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刘荣才总算抽出功夫,仔细观察这位在原历史线上,便曾留下过浓墨重彩之笔的名臣。 直到宫人壮起胆子,轻轻拍了拍梁王刘武的后肩,这才总算是将刘武从醺醉中唤醒。 “——白纸黑字写着:着,梁王刘武,于当今新元六年冬,依律入朝长安……” “大王如果咽不下这口气,何不再去长安,寻太后做主?” “吴楚未举兵作乱之时,怎不记得我汉家,还有这规矩?” 如是想着,韩安国便将脑袋一侧,望向席间其余几人,目光只一阵说不出的晦暗。 · · · 梁都,睢阳。 只是三年前,先帝才刚驾崩,馆陶公主刘嫖便带着窦太后的政治任务,却在凤凰殿吃了栗姬的闭门羹; “太后一向宠爱梁王,梁王再去一趟长安,太后稍一心软,事情不就又会有转机了吗?” “偏偏这嫌隙的要害,又出在了梁王身上。” “——陛下如此背信弃义,睢阳城内,不知有多少人,在说我汉家的皇帝朝令夕改,不履行自己的承诺。” 此言一出,韩安国面色只陡然一变! 正要起身上前,却被公孙诡在内的其余几人轻轻一挪脚步,便全然挡在了梁王刘武视线之外。 “愿闻其详。” 只不过,汲黯接下来的回答,饶是刘荣早有心理准备,也还是不免为这位‘直臣’的胆略,而生出些许敬佩。 被血污、泥尘染红的城墙,此刻只通体泛着青灰; 但瞧这架势,分明还差得远…… 王宫正殿之上,梁王刘武微红着脸,眼神迷乱,慵懒侧躺于榻上; “就这么定了!” 之后的一切,如储君皇太弟之类,也基本可以理解为东宫窦太后,在发现‘太子刘荣’看似很难控制之后,所选择的替代品。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149章 该打就打! 在关东,梁王刘武积怨成恨,却根本不敢拿皇帝哥哥——天子启撒气,便将错失储君之位所生出的怒火,全都归在了袁盎头上。 从下定决心,要拿袁盎的性命敲山震虎——震慑一下长安朝堂的那一天,睢阳城便接连涌出数十上百批次的刺客死士,自睢阳向西,尽皆朝着长安的方向而去。 而在一批又一批死士奔赴长安,势要拿袁盎,以及其余几位明确反对与立皇太弟的百官功侯,乃至九卿重臣的时候,刘荣却在皇帝老爹的引领下出了长安,来到了上林苑。 ——一路上,仍旧是中郎将郅都,率领在京中郎随行护卫左右。 待抵达上林,天子启走下御辇的第一站,却是曾被先帝赐予彼时的‘太子启’,且至今都还存在——非但存在,甚至愈发繁荣储君领地:思贤苑。 “先帝在时,虽然经常提及‘太子不肖父’‘不类我’之类的话,但对朕,总归还是不错的……” 在思贤苑内的太子宫外下了御辇,待刘荣也下车跟了上来,天子启却并没有领着刘荣,参观一下自己过去的太子行宫。 朝身后稍一摆手,示意郅都领衔的禁卫中郎们不必跟的太紧,便领着刘荣,行走在田野之间的小路上,天子启面上神容,却是多年难得一见的轻松惬意。 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浑身轻松地迈开脚步,走出一段,便抬手朝不远处,孤零零立在田间的槐树一指。 “少府刚划拨思贤苑,作为朕的私苑时,那里,长着一个近百年的老槐树。” “彼时,朕尚年幼,便随意招呼思贤苑的令吏,将那棵老槐树砍了。” “——取来的木材交由少府,以槐心之木,制做了一面气势磅礴的大匾,以朱漆题字于上:威压寰宇,泽及九州。” “可惜这份贺礼,却惹得先帝龙颜震怒,直接将那面匾给削制成杖,并刻字曰:四海穷困,天禄永终……” 说到这里,天子启不由嘿然一笑,旋即便戏谑的侧头望向刘荣。 “那杆木杖,也算是太子的‘老相识’了……” 听天子启说起那棵‘死’在太子启任性下的老槐树,刘荣本还没太当回事。 但在听到那块由老槐树制成的牌匾,最终被先帝削成了木杖,自己和那根木杖之间,又颇有些渊源? 眨眼的功夫,刘荣便不着痕迹的将手伸到了身后,下意识护住了后股位置,似是生怕那根木杖正义天降,一如过往这些年般,重重拍打在自己身上。 见刘荣如此反应,天子启许是恶趣味得到了满足,又是一阵嘿笑不止,心神也随之愈发放松了下来。 只嘴上,仍没停止不明所以的碎碎念。 “四海穷困,天禄永终。” “——如果四海之内,都因为皇帝的缘故,而陷入贫穷、困顿,那上苍授予皇帝的福禄,便会被永久的夺回。” “这是先帝用棍棒,教会朕的第一个道理。” “秦失其鹿,引得关中老秦人哀鸿遍野,以至箪食壶浆,迎太祖高皇帝入咸阳,也正是这个道理……” ··· “那木匾被削成木杖后,朕,便成了那杆木杖下的第一位受刑者。” “——足足八十杖!” “打的朕足有两个多月下不了榻——头半个月,更是倒趴在榻上,动都不敢动一下。” “待伤愈下榻,朕第一时间便来了思贤苑,给那棵老槐树的主人家赔了礼,而后,便亲自栽下了那棵小树苗。” “自那以后,每来一次思贤苑,朕都会先去看看那棵槐树苗,浇浇水、修修枝。” “一直到先帝驾崩,都始终如是;” “但在先帝驾崩之后,朕,却再也没空来看那棵槐树、来看看朕这思贤苑的一方乐土了……” 感受到皇帝老爹语调中的唏嘘惆怅,刘荣也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暗下却是思虑起老爷子的话外之音。 关于这个老槐树的陈年往事,刘荣儿时也稍有所耳闻。 毕竟任是谁,听说老爹被爷爷打了屁股,都很难将此事轻易或忘。 而此刻,天子启专门带着刘荣——已经获立为储,再过两天便要告庙祭祖,并于册封典礼上接受百官纳拜的太子刘荣,来自己曾为储时的乐园:思贤苑; 又莫名其妙说起自己过去的丑事,还说的如此详细,显然不会是为了在儿子刘荣面前,单纯揭自己的短。 如是想着,刘荣心下便也有了成算,附和着轻叹一口气,自然的将话题接了过来。 “四海穷困,天禄永终,是尧禅让大位于舜时,用来告诫舜的诫辞。” “——尧说:舜啊,按照天定的继承顺序,这天下,往后就要由你照看了; 你一定要恰当的执守中正之道; 若是让天下人陷于贫困,那上天赐予你的福禄,就会永远终止了。” (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 语调平的话语声,也引得天子启含笑侧目,便见刘荣若有所思的凝神道:“父皇伐木为匾,以作为赠与先帝的贺礼,固然是出于纯孝;” “却也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而绝了一棵百年老树的根基。” “先帝怒的,不是父皇砍下了那棵老槐树,而是恼怒于父皇居然为了准备贺礼,便将那样一棵老树随意伐去,却只用来做一块并没有实际用途的牌匾。” “——先帝怒,是因为父皇的举动,让先帝感到失望了。” “后来,父皇亡羊补牢,赔偿了主人家的损失,又补种了树苗,也算是为自己的过错稍行弥补。” ··· “过往这些年,父皇每每来这思贤苑,照看那棵自己亲手种下的树苗,当也是为了警醒自己:不要再犯下当年那样的错误?” “至于先帝驾崩之后,父皇没空再来——在儿臣看来,是相比起那棵树,父皇有了更重要的事。” “或者应该说:即了大位后,父皇便多出了许多棵要精心照料的‘树’。” “相比起那一棵棵名为‘民’的树,这个槐树苗,父皇自然也就没工夫亲自照看了……” 刘荣此言一出,天子启面上笑意再添三分真挚,虽是含笑稍低着头,看着身前的地面缓慢前行,却也丝毫不影响充斥全身上下的舒畅,溢出那张稍显老迈的侧脸。 又走出去一段,便见天子启自然地折了身,沿着田埂,朝着那棵槐树苗而去。 一尘不染的华贵冠玄,转瞬便为土尘侵染了下摆; 被天子启踩在脚下的布履,也只在片刻间,便脏的看不出原先的颜色。 天子启却好似浑然不知,又或是毫不在乎。 就这么沿着田埂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一直走到那颗树苗下,父子二人才停下脚步,默契的昂起头,仰望起头顶干枯的树枝。 ——说是‘树苗’,但也好歹是天子启在十几二十年前所栽下。 曾经的幼苗,虽还不至于长成参天大树,却也早已脱离了‘幼苗’的范畴。 只是天子启多年不来,本该更笔挺、干练的枝干,已是隐隐朝着‘歪七扭八’的方向发展,长了不少歪枝。 见此,天子启只自然地抬起手,将那些自己能够到的歪枝掰下。 一边掰,嘴上一边也不忘说道:“都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务当谨小慎微。” “在朕看来,治国却更像是栽树。” “——先祖筚路蓝缕,建立起基业,便是栽下了树苗;” “而后的子孙,便要将这颗名为宗庙、社稷的幼苗,一点点养成参天大树,以供天下人庇荫。” ··· “种下一棵树苗,是非常简单的事。” “挖个坑,栽下苗,再实土稳住苗杆,便算是大功告成。” “但要想养活一棵苗,再将其养成一棵树,所要花费的精力了心血,却是以‘十年’甚至‘百年’来计算的。” “——秦奋六世之余烈,终于种下了一棵树苗,却在秦王政坚持不懈的揠苗助长下,不出意外的倒下了。” “而我汉家,便是在秦那棵死苗坑里,栽下的这棵名为‘刘汉’的树苗。” “太祖高皇帝,让这棵树苗扎了根;” “吕太后、先帝——乃至朕,则都在帮这棵树苗,将根茎扎的更深一些、让这棵树苗的主杆更直一些、立的更稳一些。” 说到此处,天子启也终于停止昂首掰树枝的动作,稍有些疲惫的喘口粗气,在树根下倚坐下身。 又调整了一会儿鼻息,才悠悠道:“这棵苗,已经长成了五十年的树。” “——已经长成了一棵真正的‘树’。” “再过几年,这棵树岁满一甲子,便应当遮天蔽日,独占这片天地的普照了……” 听出天子启语调中的深意,刘荣只面色稍一肃;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便见天子启淡然看向自己,意味深长道:“离一甲子,已经没剩几年光景了。” “离这颗树彻底长成,已经没剩几年时间。” “但朕,一如过往这几年,没空来思贤苑照看这棵槐树一样——彼时,朕恐怕也无法亲力亲为,来照料那棵名为‘刘汉’的树。” “朕不在,便要由你小子,来替这棵树修剪枝丫,并将过往数十年,都始终在祸害这颗树的害虫:匈奴,彻底从树干上除去。”“——只有这样,我汉家这棵‘树’,才不会重蹈嬴秦二世而亡的覆辙,才能得以继续长成一百年、二百年,乃至五百年、一千年的参天巨树!” “但若是除虫的技艺不过关,恐怕就会在除尽害虫之前,先把这棵树给砍坏,甚至是直接砍死……”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就算刘荣再怎么愚不可及,也终归能明白天子启想要表达的意思了。 只是刘荣仍感到有些奇怪; ——为什么呢? 天子启拿这样一棵树,来隐喻汉家自立国以来,都始终在贯彻的政治主旋律:苟发育; 并且几乎向刘荣明示:汉家已经发育的差不多了,再准备准备,就可以报太祖高皇帝白登之仇、吕太后为冒顿书辱之耻了。 这本身没有问题。 无论是谁来做天子启这一朝的太子,天子启对继任者有这样的交代,都没有任何问题。 但刘荣不明白天子启,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候,告诉自己这些并不跟着急的事。 “再有两日,便是册储大典。” “届时,走完了所有流程,孤便要搬出凤凰殿,住进太子宫,成为汉家真正意义上的太子储君。” “——老爷子带我来思贤苑,应该也是想让我参观一下,待日后得了这么一片‘乐园’时,不至于摸不着头脑。” “只是好端端的,怎么就又提起匈奴人了?” 刘荣暗下正思虑间,天子启再次展现出‘神迹’:刘荣明明只是在心里想想,天子启却很快便猜了个大概。 甚至是刘荣这边正想着呢,天子启那边就好似听到了刘荣的心声般,云淡风轻的为刘荣作出了解答。 “思贤苑,是先帝给朕,在上林苑划出来的私苑。” “——先帝的原话是:凡天下豪杰、名士,太子皆可于此结交,乃至安置。” “再者,为太子划拨这样的私人领地,也同样是在为储君积蓄班底、编织羽翼。” “待册封大典过后,朕,也会给太子划出这么一片地方出来,以供太子肆意驰骋。” 这番话,并没有出乎刘荣的预料。 或者应该说,天子启说的这些,刘荣本就有所准备。 但天子启接下来的话,却是让刘荣有些无法淡定了。 “太子做出来的东西,朕,都仔细看过了。” “——要么是武器军械,要么是精良的工具,又或者,是用于耕作的农具。” “太子志存高远~” “比起当年,只顾着在思贤苑玩乐、厮混的朕,太子,实可谓所图甚大……” ··· “早在还是皇长子的时候,太子便已经与少府,结下了不浅的渊源。” “如今获立为储,又祭祖告庙在即。” “待朕为太子划出私苑,太子想要做的东西,都可以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捣鼓。” “只不过,还是忍不住想要提醒太子:国之大,好战必亡,忘战必危。” “——匈奴人,是一定要打的。” “但怎么打、在哪打,什么时候打,又该在打到什么程度、取得什么成果的时候停手,都需要太子在未来几年,乃至十几年、几十年的时间里,好生思量……” 说着,天子启便不顾刘荣稍有些滞愣的面容,悠悠发出一声长叹,眺望向远方的荒芜田野。 “看看这片田亩。” “眼下是光秃秃的,好似和乡间泥路没什么两样;” “但再过两日,便要被种下粮食;待秋后长成,便会成为百姓民明年的口粮、朝堂明年收取的税赋,以及军中将士明年的军粮。” “——一旦耽误了春耕,那挨饿的,绝不仅仅只是农人,而是包括士、农、工、商,军中将士,朝中百官,乃至天家宗亲在内的每一个人。” “故我汉家,便是天大的事,也绝不能成为影响春耕的理由。” “就算是朕,也绝对不会为了任何事而影响春耕。” “非但不能影响,反而还要在春耕日祭天、祭祖,并亲耕籍田,以劝耕天下……” 说到最后,天子启终是侧过头,慵懒的躺靠在树脚下,任由身上衣袍被泥尘所沾染; 只含笑侧昂起头,淡淡道:“打仗,要等秋收之后,农人将粮食收完了再打。” “再怎么焦灼,也必须在春耕前结束。” “——仗,什么时候都能打;” “但粮食,却绝非什么时候都能种。” ··· “该打的时候打,该停的时候停,打的时候敞开了打,停了之后安心种粮食——这才是日后,我汉家与匈奴人较量的重中之重。” “先帝和朕,好歹也算是为我汉家,攒下了一笔不菲的积蓄。” “但再多的积蓄,也经不住一发不可收拾的连年大战,更经不住废弃农事、坐吃山空。” “这个度,太子要把握好……” “从现在开始,太子,就要做好盘算……” 最后这句话道出口,天子启便好似睡过去般,轻轻闭上了双眼。 但刘荣知道:老爷子,这是在贪恋于此刻,这难得的轻松闲暇。 不忍心打扰老爷子,刘荣便轻手轻脚走上前,挨着老爷子,也在树脚下坐下身来。 目光也循着天子启方才的目光,撒向无边旷野,便是一阵心旷神怡。 “该打的时候打,该停的时候停……” “是啊~” “若是孤那个弟弟做得到,又何以闹得天下民怨沸腾?” “到了年迈之时,自更不用惨兮兮的颁罪己诏了……” 如是想着,刘荣本就没多少急迫感的心,也随之愈发踏实了下来。 ——刘荣确实曾想过自己的出现,会不会让历史的走向,被汉武大帝的消失而引向错误的方向。 但此刻,刘荣已经有了十成的把握,确定自己可以做得更好了。 至少,不会比历史上的十弟更差。 “有了私苑……” “先弄纸?” “还是把高炉钢搞出来?” 一时间,刘荣遐想连篇,想入非非。 而在刘荣身侧,正闭目假寐的天子启,嘴角挂着的笑意却愈发多了几分岁月静好。 国朝有后。 宗庙、社稷有后。 天下人,有了新的指望…… “呼~” “总算不用独自一人,撑着这万均之重了……” “可真累啊……” “真累………”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150章 博望苑 在思贤苑的田野间,父子二人待了足有小半天。 到处走走,看看; 分明只是踏春兴致的游览,刘荣却也受益良多。 ——刘荣看见思贤苑的田亩间,已经开始出现佃农的身影,在清理田间杂草,并未春耕日的灌溉提前清理渠沟。 见到天子启和刘荣的身影,也没什么人跪地磕头、大礼参拜; 绝大多数情况,都是原本弯腰劳作的人直起腰杆,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遥遥对天子启一拱手,并语调轻松地打声招呼:陛下来了啊? 而对这稍有些失礼的拜见方式,天子启也好似完全不在意,同样是满脸笑意的微点下头,并负手走上前去。 和农人们扯扯家产,问问去年的收成,以及过去这个冬天,思贤苑的农人们过得好不好; 待有人摆脱身边人的阻止,不合时宜的提了一句‘冬衣不够’,天子启也仍是笑意不减,大手一挥,当场颁诏:吴楚乱平,天下得安,朕甚喜之; 其赐思贤苑农,户米粮二石,酒、肉各一斤,布一匹,絮三斤…… 得了赏赐,农人们面上的笑容,只愈发带上了几分幸福,和对美好未来的憧憬。 而在天子启眼中,这一张张时刻洋溢着幸福、甜蜜的微笑,却是这人世间,最美好不过的景象…… “自当年,先帝令少府划拨思贤苑,作为朕的私苑时起,便大都是这样。” 婉拒了农人们‘留下吃顿饭’的邀请,带着刘荣踏上返回行宫的路,天子启便又开始了自己的碎碎念。 只是相较于先前,此时的天子启,脸上分明多了几分自豪之色。 “第一次来思贤苑,朕便免了佃农们三年的租税。” “后来,先帝让朕组建太子卫队,朕也从这些佃农家中,挑选了数百青壮。” “——如今,负责宣室殿防务的禁卒,便基本都是出身于思贤苑,且给朕作为太子亲卫的人。” “官职最高者,已经是未央宫作室门尉,秩比二千石……” 说着,天子启不由含笑侧过头,望向刘荣的目光中,更明带上了一抹自豪之色。 听闻此言,刘荣也大致明白了老爹想要表明的意图,便也含笑点头道:“太子私苑,可以用来安置储君的门客,以及笼络到的天下豪杰。” “反过来说:佃租于太子私苑的农人,便也天然是储君最可信的班底。” “既然都是‘自己人’,那自然不需要吝于赏赐,甚至是三不五时来看看他们,也完全是题中应有之理?” 见刘荣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天子启面上笑容更甚。 舒坦的长呼一口气,便惬意的眺望向远方,淡然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在军中,便是最平凡的士卒,也同样需要同袍之间的照应,才能尽可能活下来,并争取立下武勋。” “——士卒尚且如此,自更不用多提将官;” “若是没有麾下将帅拼死效命,那别说是建功立业了——能不被治罪,甚至是能活着下战场,都得是祖宗庇佑。” “故而在军中,有许多将官都会效仿吴起为士卒吸脓疮,又或是太祖高皇帝对韩信那般,解衣衣之,推食食之的做法,来笼络麾下将士。” ··· “官场上也是。” “便是一县主官,也会在年节之时,为手下的吏佐准备礼钱,又或是肉、布之类,来笼络人心。” “至于朝臣二千石,更是每年都会有一笔极大的开销,被用于和上下官员之间的人情往来。” “——坊间有人说:居长安,大不易。” “只不过这句话,说的并不是长安的百姓,而是单纯在说官员。” “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汉家自开国——尤其是自先帝以来,便对官员收受贿赂的事不甚严苛。” “因为单靠俸禄,官员们别说是迎来往送了,甚至就连自己家中的妻儿老小,都未必能养得活。” 天子启话音落下,刘荣纵是已经深深皱起了眉头,终也还是缓缓点下了头,表示自己也认可天子启这番说法。 ——行贿受贿,哪朝哪代都有,哪朝哪代都不提倡; 只是相较于后世的朝代,汉家的情况稍有些特殊。 特殊的点就在于:盛行于汉家的行贿受贿之风,并不完全是官员腐败、贪婪。 真正导致汉家行贿、受贿蔚然成风,甚至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愈演愈烈的原因,正如天子启方才所言:单靠俸禄,官员根本无法保证日常开销…… “太祖高皇帝开国之时,关中粮米八千钱一石。” “虽然这是关中遍地饿殍、百姓民易子相食时的粮价,但也足以解释凡太祖皇帝一朝,关中粮价,为何从不曾掉下三千钱每石。” “——这固然是国祚初立,百废待兴,天下又经过多年战乱,物资紧缺的缘故。” “但也正是这出奇高涨的粮价,让太祖高皇帝在不经意间,为我汉家埋下了一个小隐患?” 试探着道出此语,见天子启老怀大慰的含笑点下头,刘荣心下大安。 沉吟措辞片刻,便继续道:“凡太祖高皇帝一朝,关中米价多为每石二、三千钱;” “萧相国秩万石,实俸四千石,各以俸、钱对半。” “——哪怕是按二千钱来算,萧相国一年的俸禄,也是钱四百万,外加价值四百万钱的粮米。” “再加上萧相国的酂侯国,食邑足八千户,每年的租税便高达粮米五万石以上。” “算下来,萧相国一年的入项,折粮米近六万石,折钱,更是高达一万万二千石钱……” ··· “反观现在,尤其是先帝晚年开始,关中粮价虽偶有波动,却也大都维持在每石七十钱左右。” “丞相仍旧是四千石的俸禄,实际所得,却从开国时的四百万钱、二千石米,骤减到了不过十四万钱,外加价值十四万钱的二千石米。” “——从八百万钱,到二十八万钱,丞相的收入,已经从开国时缩减到了三十分之一。” “再者,开国之时,凡朝中三公九卿——甚至是凡二千石的官员,乃至于地方郡守,都大多是有封国的彻侯,有封国产出的租税,根本瞧不上俸禄那仨瓜俩枣。” “但现在,别说是公、卿一级——到了先帝时,甚至就连丞相,都是关内侯临时加封为彻侯,才得以顺利上任。” “丞相尚且如此,其余公卿,乃至于那些千石以上的中层官员,自然更是少有彻侯。” “没有封国,只能指望俸禄,偏偏粮价自开国时降到如今,已经降到了彼时的三十分之一。” “但官员俸禄,却至今都没有变过分毫——丞相仍旧实俸四千石,朝中公卿,也仍旧是按照中二千石、真二千石、二千石、比二千石的秩比,领着两千石上下的实俸……” 一口气将这段话说出口,刘荣也是不由有些气息急促,便稍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 而后,才长呼一口气,悠悠道:“确实难呐~” “堂堂九卿,秩中二千石,实俸二千四百石,折钱却只有不到十七万钱。” “折金才十七金,连一件像样的少府瓷器都买不到……” 含笑低着头,负手缓行于路上,听刘荣说起当下,汉家官员的超低俸禄,天子启本还为刘荣能看透其中的关键而感到欣慰。 到最后,听刘荣以少府瓷器来作为等价物,以‘九卿一年俸禄,买不起一件瓷器’来作类比,天子启更是莞尔一笑,自然地抬起手,在刘荣的肩上亲拍了拍,便也顺势将手搭上了刘荣肩上。 “太子为我汉家,寻了个好财路。” “——过去这几年,少府凭出售瓷器所得的利,几乎能承担朝堂平定吴楚之乱的一半支出。” “但瓷器,终归是一件华而不实的玩物。” “吴楚乱平之后,朝堂便要大刀阔斧,削夺诸侯王的诸多权柄。” “权柄没了,诸侯藩王的财富,便也会慢慢变少,直到有一天,也和长安朝堂的九卿一样,连一件瓷器都买不起。” “待彼时,少府的瓷器,恐怕就会有价无市,纵是作价千金,也很难找到买家了……” 听闻此言,刘荣表面上乖巧点下头,暗下却是微微摇了摇头。在很多时候,刘荣都很难因为自己穿越者的身份,而在这些当下时代的杰出者面前,取得什么明显优势。 或者应该说:穿越者身份,为刘荣带来的优势,只有两样。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天眼,即对历史脉络的先知先觉; 以及跨越两千多年的宏伟视角,所带来的大局观。 天子启说:吴楚之乱平定之后,诸侯王们会越来越穷,早晚有一天,会买不起少府的瓷器。 刘荣承认这一点。 作为少府瓷器项目的第一责任人,刘荣也同样清楚:过去这几年,少府瓷器超过八成的客户,都是汉家的宗亲藩王群体。 剩下两成,也大多是豪商巨贾,以及部分闲散彻侯。 但刘荣不会告诉——也无法告诉天子启的是:在未来,汉家的商人群体,必定会在诸侯藩王们的尸骸上汲取营养,而后便如雨后春笋般,在关东大地遍地开花。 道理很简单; ——财富,并不会因为某个人、某个群体的贫穷,而消失在这片天地之间,而是会被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群体所拥有。 诸侯王们权柄被削夺,敛财能力下降,也只会让那些不再能被诸侯王们敛入怀中的财富,流入到其他群体的钱袋中。 故而,对于汉商们将来的购买力,刘荣抱以极大的自信和期待。 “毕竟在太史公的《货殖列传》里,武帝一朝,足以称之为‘富可敌国’的豪商,便不下五指之数啊……” “嘿;” “这么多钱,不被少府赚回来做军费,难道要让他们带进土里、埋进墓里?” 如是想着,刘荣便也将思绪收回,做出一副‘瓷器没人买了,确实很让人头疼’的严峻之色。 天子启却并没有在瓷器的话题上停留太多,而是沿着官员俸禄的话题,继续往下道:“官员买不起瓷器,不算奇怪。” “但九卿级别的高官,一年所得都买不起一件瓷器——这就有些耸人听闻了。” ··· “早在太祖高皇帝之时,我汉家对于官员收入,便已经有了大致的定论。” “——公卿二千石一年的俸禄,应该在养活府中妻儿老小、奴仆邑从二百人之外,还能用剩下的钱,在长安附近买下二十亩田。” “千石级别的官员,则要养活一家老小五十口,在拜会同僚时置办拜礼,再给亲长时不时送去酒肉,并为妻儿置办几身新衣。” “六百石、八百石的一县主官,应该养活家里的二十口人,并给手下得吏佐准备年节时的赏钱、布匹;” “便是百石的小官,俸禄也该养得起父母、妻儿至少七口人,并尽量维持自己的衣着体面。” 说到这里,天子启稍敛去面上笑意,驻足侧过头,将期待的目光撒向刘荣。 便见刘荣缓缓点下头,顺势接过话题道:“但如今,九卿一年的俸禄,尚且只够家中用度,根本剩不下多少供人情往来;” “千石若是不受贿,甚至都还需要家中的女眷,时不时接一些女工、浆洗之类的活,来贴补家用。” “再往下,自更不必多言。” “——先帝时的廷尉张释之,是訾官为骑郎,在被先帝赏识之前,愣是做了足足十年的郎官,都没能得到调任。” “以至于彼时,担任中郎将的袁盎前去拜会时,张释之羞愧的说:做官久了,连兄长的产业都因我而骤减,还不如辞官。(久宦减仲之产,不遂)” “便是得了先帝重用,终得以官居廷尉,秩中二千石,张释之那个为商做贾的兄长,也可谓是为张廷尉散尽家财。” 或许在后世人看来,这很离谱。 ——朝堂九卿,妥妥的宗庙柱石,年收入却只够吃穿? 夸张了点吧? 再怎么说,那也是两千来石粮食,折钱也有十六七万,将近两个中产之家的全部家产了; 两个中产之家的全部家产,只够家庭开销? 奢靡了点吧? 但只要掰着指头算笔账,就可以知道刘荣这个说法,其实一点都不夸张了。 便说九卿,中二千石的俸禄,实俸二千四百石每年,按月发放一百石粟,外加一百石粟价值的钱,大约七千钱。 这就可以开始算账了。 作为九卿,有三五个妻妾、十来个儿女,不过分吧? 妻儿十几口人,好歹是九卿的妻小,每人给配个仆从,应该的吧? 再加上看门的门房,洒扫的仆役,厨子、妈子之类,又是二十来号人。 国家干部,当朝九卿,府上就五十号人,已经是很俭朴的人员配置吧? ——每人每月二石的口粮,一百石禄米这就没了。 再说剩下的俸钱七千钱; 上下朝坐的马车,用不用修补维护啊? 拉车的马,用不用喂点精料,再三不五时找个兽医看看呐? 家中妻妾买点胭脂粉黛、儿女吃点零嘴? 再随便有个儿女害了病,找个大夫抓个药——区区七千钱,都未必够! 而且百石米、七千钱,还只是这么一家五十来口人的生活成本。 买仆人、买车马,以及娶妻纳妾、兴建宅邸之类的启动资金,都还没算在里面。 真要算下来,除日常生活成本外的‘意外支出’,可不就得指望别人行贿,好带来‘意外收入’嘛…… “贿赂之风,必然是不可取的。” “但今我汉家,自有国情在此——贪官贪的明目张胆,清官想不贪,却也碍于生计,不得不贪。” “尤其是贿赂之风外,又多出个奢靡之风,就更让二者‘相得益彰’了。” 说着,天子启便将搭在刘荣肩上的手抬起,又轻拍了几下。 待刘荣侧头望向自己,才悠然叹气道:“对外,太子将来的重点,是北方的匈奴人。” “对内,第一个要做的事,就是矫正我汉家的受贿之风。” “但受贿之风,和南方的赵佗一样——属于必须要处理,却绝不可用猛药的奇症。” “在收紧官员收受贿赂的口子前,太子先要解决官员俸禄,不足以保障官员生活的问题,从源头上,解决官员‘不得不贪’的困境。” “解决了这个问题之后,仍明目张胆贪污受贿的,便可以用来杀鸡儆猴了……” 听着天子启将日后,自己这一朝的内治、外征掰开揉碎,事无巨细的讲给自己听,刘荣自是一阵动容。 却也隐约间,意识到了某些不足为人道的事。 “父皇……” 下意识一声轻唤,却惹得天子启身形一滞; 只片刻之后,又洒然一笑,再次背负起双手,大步朝着不远处的行宫走去。 一边走,嘴上一边不忘故作轻松的说道:“且学着吧~” “太子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 “太子的私苑,朕也想好了。” “——就挨着朕的思贤苑,名:博望。” “本想唤个‘武安’‘北望’之类,却是太过直白了……” ··· “走,陪朕用膳。” “朕再好好给太子,讲讲我汉家的农事……”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151章 长安急报! 长安城,袁府。 自晁错身死,吴楚乱平,曾经的中大夫、在吴楚乱起后,被朝堂临时任命为奉常的袁盎,便莫名淡出了朝野内外的视野。 ——说来也是; 过去这二十多年,袁盎这个人名的出现,往往是和晁错形影不离的。 当然不是因为两个人关系好,而是两个人的关系,差到了能让朝野内外,都搬来瓜子板凳,坐下吃瓜的程度。 没人知道这两个人,是因为什么事交恶、因为什么事结怨; 人们只知道这两个人,几乎就是一块吸铁石的两面。 ——晁错不苟言笑,不与人往来;袁盎长袖善舞,故交遍天下。 因为在这个时代,车辙断裂,几乎是和后世玉佩破碎同级别的大凶之兆! 其寓意,等同于极其直白的告诉乘车者:莫出行! 行必不归! “而且是极其严重的事……” “怎么回事?” “便是有这么一碗麦饭,这些人,恐怕也都因饿的太久而脱力,根本拿不起碗筷,便倒地不起了……” “一开始是粟;” 再有,便是殿内的一切,都被留守的宫人们四时亲历洒扫,维持的一如往昔…… “其实,我是来杀袁公的!” “最后一桩,便是这枚瓦……” 没错; “太子可想好了;” 回忆起往昔,天子启明明在说疾苦,语调中,却隐隐带着些许自豪。 但真正的灾难,却是在费力的咀嚼之后。 然后,袁盎便看到自己的府邸外,已经里外围了好几圈行人,正冲着自己的马车窃窃私语…… “——昨日午后,府上的客人都惊惧而走,连主君送的盘缠都顾不上带走。” “方才,套马的时候还好好的!” 老管家凄苦一语,也引得袁盎神情恍惚的点下头,又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劝降。 “而眼下,册立储君太弟不成,便是太后,都有些责备我没有为梁王出力,更隐隐有些疏离我了……” 定定的看着其中一枚较大的碎片,嘴上也沉沉问道:“第几回了?” 正当刘荣皱着眉,却也坚定地拿起碗筷,势要将这碗麦饭吃入口中,殿门外,便响起郅都那极具识别度的低沉嗓音。 很显然,这是曾经的‘太子启’私下接见豪杰,又或是单独宴请贵客的场所。 晁错一纸《削藩策》,立志要做汉家的商君,袁盎就站出来,全方位无死角的给天子启分析:诸侯藩王造反,朝堂中央是吃不消的…… 上林苑思贤苑,太子行宫。 “陛下派我去劝降刘濞,当是没想过我能活着回来。” 一开始,刘荣还没反应过来。 将脑袋往下一低,看了看那根错乱断裂的车辙,定定出了神。 “自从逃出叛军大营,又得以返回长安,主君的事,似乎就再也没有一件顺遂得了……” 车辙在临出门前断裂,对绝大多数人而言,都只是个无法验证真伪的传说。 ——晁错铁骨铮铮,极具原则性;袁盎老辣圆滑,凡事好商量。 捏着岁瓦片起身,又低头注视许久,袁盎终是面呈若水的抬起头。 伸手捡起身前,那片才刚从屋檐上滑落,当着袁盎的面摔落在地,险些就要掉在袁盎头上的破瓦片。 而且是支持者越坚定地支持,反对者便会越强烈的反对。 只是在这一天之后,‘车辙断裂=不能出门’的谶讳之说,又多了一个极具说服力的生活案例。 “我知道的、不知道的,都说来吧。” “车辙断一根,便换一根。” “这麦饭,动了第一筷,可就只能由太子吃完了。” ——我亲手换的! “主、主君!” 虽然说最终,晁错身着朝服而斩于长安东市,几乎完全是天子启个人的考量,但在天子启最终做出决断的过程中,袁盎也绝对没少出力。 推波助澜或许还算不上,但耳边风,却是实实在在没少在天子启身边吹。 孤零零一座殿室,长宽皆不过十丈,室内更是小的只能放下一张榻,以及左右两排各五个筵席——满共也就容得下十来号人。 “备车。” 便见袁盎一言不发的走上前,在车轮外蹲下身。 “整点行装,即刻回长安。” “后来被吕太后得知,便有一部分被换成了麦——美其名曰:宫里的马也得有饲料。” 在天子启幸灾乐祸,甚至是暗含期待的目光注视下,硬着头皮吃下一小口,刘荣当即便忍不住一阵剧咳。 府门外,行人越积越多,交谈声越越来越嘈杂。 见老管家只如老者入定般,将双手交叉藏入衣袖,眯着眼坐在前室,袁盎也只深吸一口气,便默然坐上了车。 ——昨天才刚找木匠新做的! “主、主君……” 如果说夹生饭,只是米粒中心部分没有熟透,那刘荣吃下的这口麦饭,就好似每一粒米,都只是表面薄薄一层被蒸软了些; 见老爷子幸灾乐祸的调侃起自己,刘荣只皱巴着脸,将一口面粉、‘石子’混合物吐进手里的帕子; 砸吧一下嘴,又拧眉漱了漱口,才暗含幽怨道:“瞧父皇这模样,当也是尝过这麦饭的滋味?” 待郅都直起身,天子启原本满带着轻松惬意,好似是在度假的闲适面容,只立时再为一阵阴戾,和一抹挥之不去的疲惫所充斥。 “去问问长陵的田子庄:我袁丝,究竟犯了哪路太岁……” 去了这层软壳,其余部分和刚从田间收割,并从麦穗顶部搓下的麦粒没有任何区别! 硬! 就像是夹生饭puls——终极夹生饭! 说着,袁盎便提起衣袍下摆,就地蹲下身。 鼓足勇气,说完这段极具诡异色彩的话,那仆人又狠狠咽了口唾沫,也总算是将目光撒向身侧,茫然朝着车马方向走去的主君袁盎。 “原来那根老旧了,奴还特地换了根新的!” “不过半年,母后原本的衣裙,都可以两件拆成三件来穿了;” “——不用有人随行。” “至于朕,更是足有一年多没长个头——吃了三年多麦饭,满共就长了两寸多高。” 平日里,二人相见两厌,除了朝仪之上,凡是其中一人走进某间堂室,另一人便会立即起身离开,绝不同席而坐。 “再备车。” “车…车马!” ··· “苦啊~” “次日一大早,东厨才从市集上买回来的活鱼,只生个火的功夫便腐烂发臭。” 听闻袁盎此言,一众仆人都是暗下松了口气,又不好意思表现出喜悦,便齐齐注视向袁盎身侧的老管家。 良久,方从车轮前起身,缓缓侧过身,环视其周遭围观的行人。 就像是在嚼掺杂了几粒砂糖的小土块儿; 带些许小麦的香、甜,口感却好似在嚼土…… 听闻此言,刘荣只面色平和的点点头。 见一碗泛着棕黄色的蒸麦饭,被宫人送到了刘荣的面前,天子启疑惑之余,也没忘逗弄起自己的储君。 单只是硬倒也罢了,使劲嚼一嚼,总还能咽的下去。 “之后,又是册立储君一事,让太后与陛下生了不快。” “换到不再断裂,牵来给我。” 含笑道出这番追忆之余,又默然回味偏侧,才回神含笑,抬头望向刘荣。 “到了太子这一代,我刘氏子弟,已是不必、也很难再经受那样的疾苦了。” 若只是道听途说,那总还能安慰自己说:许是车辙老旧了吧?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袁盎才想起几日前,那个莫名其妙找上自己的年轻人…… 吃过的。 而且和天子启一样:刘荣‘曾经’,也有过一段相当拮据的人生经历。 老管家每说一句——甚至是没说一字,袁盎的眉头便皱紧些; 待听到这最后一句,眉头更是紧紧锁起。 “即刻派人回长安,禀奏太后:朕片刻便至。” 想到这里,刘荣当即发问:有麦子吗? 闻言,老管家面上再添一分愁苦,语调中,更是隐约带上了些许惊惧。 许是口耳相传,话传偏了吧? 又或者,就是幸存者偏差——那些平安归来的人没谁关注,只有那些断了车辙,且刚好没能平安归来的人,才被人们口口相传? 毕竟在这个时代,出远门基本不亚于探险,指不定遇上个什么事,就是尸骨无存、了无音讯…… “再到前夜,厩里的马夜半而惊、昨日清晨,钱氏所生的少君染病夭折;” ——在返回行宫的路上,刘荣看到了一个石磨。 再有,便是长陵田子庄的名号,再次出现在了普罗大众的视线当中。 循声望去,便见郅都快步走入殿内,俯身附耳,对天子启耳语一阵。 而在袁盎身侧,听闻袁盎这莫名而来的一声感叹,老管家也只苦着脸低下头,又莫名其妙的唉声叹气起来。 不多时,老管家且惊且惧的折身而返,哼哼唧唧老半天,都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而这段时日,袁盎在府上的遭遇,也确实是离奇到不得不算上一卦,以寻求心理慰藉的程度了…… “麦饭好了。” 东厨的宫人回答:冬小麦?有一些; 刘荣当即大喜过望:搞一点儿尝尝! “朕这尚厨,可是连太后都赞不绝口,几欲想要调拨去长乐,都没能得偿所愿的~” 怎么说呢…… 言罢,袁盎便好似泄了气的皮球般,双眸灰败的折了身,拖着脚步,回到了府门外的石阶上。 在先帝年间,这处行宫甚至都还不叫行宫,而是叫‘太子别居’。 “长安急报!” 朝中有个什么事,也都是其中一人但凡支持,另一人便必定会站出来反对。 ——忆苦思甜饭嘛; 类似某人出门前车辙断裂,这人却根本没当回事,最终果然没能平安归来的传说,在天下各地不知凡几; “最开始,是有客人起夜,于后院失足落进了鱼池中;” “——陛下,从来都不当我是自己人,而是把我当做是太后的臣子;” 而这个时代有石磨,岂不就意味着能有面粉,以及用面粉作为原材来的一揽子美食? ——那是杆新辙! “——天要我死,徒之奈何?” “便是躲在宅里闭门不出,又如何逃的过天道煌煌……” “如何?” ··· “只是从关外一路走到长安,一路上听到的,都是袁丝何等英雄……” “断、断了!” 即便是如今,曾经的太子已经贵为天子,这处‘太子别居’的一切也依旧没有任何改变,仅仅只是名字变成了‘行宫’。 但在如今汉室,鬼神,是得到官方背书的、‘客观存在’的东西。 “新辙,好端端的新辙,车马刚在府门外停好,便咔嚓一声,断了……” 不等袁盎想到解局之法,天子启一纸诏书,便让袁盎顶着奉常的职务,以天子使节的身份,去睢阳城外的吴楚叛军大营,劝降吴王刘濞。 “咳!” 作为天子启储君时期的行宫,这处太子宫并不算很大。 “——这样的事,是第几回生在府上了?” 田子庄,是什么人? “须知我汉家,不知有多少贫民黔首,想吃上这么一碗难以下咽的麦饭,都是一件很难的事。” 居然要袁盎不惜拼死,也非要在车辙断裂这样的‘上天示警’之后,也依旧要去见上一面? · · · “殿下。” 但此刻,事实就这么明晃晃的摆在眼前,纵是老管家这些年,跟着袁盎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也是一时没了主意。 却见天子启闻言,只满带着笑意,大咧咧点下头:“吃过。” “生死,有命………” “直到先帝入继大统,朕做了太子,这才可以敞开独自吃粟粥,短短半年,就长了足有一尺多……” 却见老管家闻言,既没有上前阻止袁盎出行,也没有焦急的说‘我也去’之类。 “莫如,改日再去长陵吧?” 最苦的时候,刘荣也曾在一位好心大哥的帮助下,吃下一碗没加盐的清汤挂面…… “我独自去。” 直到袁盎不耐烦地一摆手,示意管家将地上的碎瓦收好,自己要带上,旋即便踏出了府邸正门。 直到回了行宫,东厨来问天子启和刘荣‘想吃什么’,刘荣这才回想起来:在出现机械研磨颗粒成粉的技术之前之前,麦子的粮粒,就是用石磨研磨成粉的! “我要去趟长陵邑,好生算上一卦。” 晁错死了,袁盎顿感不妙——坏了! ——良弓藏、走狗烹! ··· “这才来提醒一下袁公:近些时日,务当谨慎些……” “——太子尝尝这碗麦饭,也不是坏事。” “陛下!” ··· 回忆着彼时,完全被自己当耳旁风的一番话,袁盎直起脑袋,蹲在车轮前,轻轻蠕动的嘴唇,终未发出一言。 跑去吴楚叛军大营,劝降正攻城攻的起劲儿,眼看着就要攻破睢阳,并在事实上成为‘东帝’的刘濞…… “——总觉得这几日,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仆人已经盘算好了; 如果袁盎坚持要出门,那自己就算是被活活打死,也绝不陪袁盎走这一遭。 于是,就有了这碗只被脱了粒,便直接上锅蒸熟,完全没有经过‘研磨成粉’这一道工序的麦饭…… “而且吃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生死有命……” “能从叛军大营逃回来,也实在是祖宗庇佑……” 就是后世的落后乡镇地区,也依旧能偶尔看见的、用来磨豆腐的石磨。 约莫半刻之后,老管家驾驭着一匹老马拉着的破旧马车,自侧门驶出,在吱呀吱呀的刺耳摩擦声下来到了府门外。 ——没人知道这一天,袁盎为什么要坚持出门。 “想起那日,刘濞老贼看我的眼神,我就感觉那都是上辈子的事。” “袁盎死了。” 听闻此言,又低头看看眼前这碗麦饭的卖相,刘荣也不由为自己先前的冲动,而暗暗感到后悔了起来。 “——当年,先帝尚还是代王时,王宫内的粮食,便只能仰仗国内的官员们,从自己的禄米中分出一些。” “尚厨做出来的麦饭,当是能和太子的胃口?” 但哪怕全世界都不当回事,此刻,正满带着惊恐看向车马的仆人,都绝不会有丝毫迟疑。 “自那以后,朕和母后,便吃了足有三、四年的麦饭,只有逢年过节,才能有先帝、阿姊,还有梁王匀出来的半碗粟粥。” 只含泪一苦笑,便缓缓拱起手,对袁盎长身一揖; 而后便侧过身,朝着府内的马厩走去。 鬼神之说,后世固然没什么人相信。 沉声一喝,却引得马车周围的仆人吓得身形一颤! 下意识咽口唾沫,愣是头都不回,看都不看袁盎一眼,便呆愣愣的抬起手,食指指向马车下,连接两侧木轮的车辙。 甚至连后世的神棍,在这个时代都叫‘日者’; 技术好点的日者,更是基本都聚集在奉常的太史衙门,顶着‘国有神棍’的编制。 “咳咳咳咳!!!” 站在客堂外的瓦檐下,伸出手,感受着春天的暖阳,袁盎的眉宇间,却尽为阵阵阴郁所充斥。 语调阴沉的做出指令,待郅都领命离去,天子启这才深吸一口气,神情阴郁的望向刘荣。 《削藩策》便是如此。 “——死在长安街头,廷尉属衙外不过七十步!” “刺客身上,有梁王的符信……” (本章完) 第152章 皇帝要唱哪一出啊? 袁盎死了! 如果单看这四个字,倒也没什么大不了。 ——过去这一年多的时间里,长安朝堂之上,单就是比二千石以上级别,便有至少二十人离世。 人食五谷杂粮,便必有生老病死。 虽然令人哀婉、唏嘘,却也仅限于此了。 只不过袁盎的死,却并非自然死亡。 甚至是比起朝服腰斩的晁错,都还要更离奇一些…… “廷尉属衙外七十步?!” 长乐宫,长信殿。 张欧却丝毫没有被窦太后口中,那‘泼脏水’三个字吓到; “臣入宫之前,廷尉又才抓了刺客三五人——无一例外,身上,也都带着这样的玉符……” “何人胆敢!……” “还说臣——说张欧这个廷尉,将故廷尉张释之打下的局面,给搅合的乱七八糟……” “为宗庙、社稷拼死奋战的梁王,也是你张欧一介外姓可以泼脏水的?!!!” “如果真有这样的胆量,朝野内外,恐怕也就不会说臣这个廷尉,几乎让我汉家再也没有了被处死的人,更不再有一个有责任、有担当的廷尉卿了……” ——堂堂九卿,中二千石的秩禄; 掰着指头算,也绝对属于能排进汉家决策层前十五的重臣。 只无奈的摇头叹息间,从怀中又掏出七八枚一模一样——和方才,被窦太后砸碎的那枚符毫无不同的玉符。 “如果太后需要的话,臣还能找来更多。” 含怒几声厉喝,窦太后仍不觉得丝毫解气,索性将手中玉符砸出。 “血口喷人!!!” 朝野内外发生了什么事、出现了什么样的言论,窦太后不说了若指掌,也起码是有所耳闻。 “——像臣这样的幸臣,怎敢伪造如此拙劣的证据,去诬陷陛下一母同胞的手足兄弟、太后怀胎九月生下的梁王?” 这么说起来,问题就大条了。 下意识伸出手,几乎只是在摸到那枚符信轮廓的刹那,窦太后才刚被压下的怒火,便再也不受控制的彻底迸发。 即将离任、必将离任,但终归还没有正式离任。 张欧话音落下,御榻上的窦太后,面色也随之一阵风云变幻起来。 一边摆放着,嘴上一边不忘苦涩道:“臣知道,臣出自陛下的太子府,没有什么突出的才能;” 又悠悠发出一声长叹,神情凄苦的昂起头。 ——耻辱! “——除去方才,被太后砸碎的那枚符信,臣这里,还另有七枚。” 如是说着,张欧便就地跪坐下身,将手中玉符一枚枚摆在身前。 只见张欧抬起头,五味杂陈的拱起手:“还请太后好生想想。” 玉符本就脆薄,被窦太后这么奋力砸出,纵是窦太后老迈,也还是被摔了个稀碎。 仅仅只是‘太后’二字,窦太后便从老寺人——从自己几十年的忠仆字里行间,听出了惊惧! 作为汉家的第二位‘皇帝’,或者说是天子启口中的‘东帝’,窦太后虽然已近目不视物,但对于朝野内外的大小事务,却仍旧保持着相当全面的掌控。 再度正过头,却见身旁的老寺人噔噔噔小跑下御阶,似是从张欧手中接过了什么,便又噔噔噔折返而回。 “——至今为止,朝野内外都还有人说:张欧为廷尉,不过是陛下想要在朝中安插党羽,又实在无人可用,才在矮子里面拔高个,让张欧这个纨绔子弟捡了便宜,沐猴而冠。” “太后……” 啪!! 只刹那间,窦太后便勃然大怒! 正要出声厉喝,却被身旁的女儿刘嫖轻轻一拉衣袖。 “至昨日晚间,廷尉在长安缉拿下狱的关东刺客,共计八人。” “——来人呐!” “——将张欧这个乱臣贼子,即刻腰斩于东市!!!” ——奇耻大辱! 要知道袁盎至死,都还是汉家的奉常卿! 虽然是战时临时任命,并不具备实际行政权,但吴楚之乱平定之后,罢免袁盎奉常一职的诏书,却也至今都还没有颁下! 太子刘荣没走完获立为储的政治程序,却也依然是板上钉钉的太子; 而袁盎这个奉常卿,虽然也是板上钉钉要离任,但一天没走完政治程序,就仍旧还是汉家的九卿。 至于张欧口中,朝堂内外冷嘲热讽,说张欧‘德不配位’,是被天子启强行提拔上了九卿,窦太后自也是有所了解。 “仅仅只是凭借一个‘治刑名学’的由头,便被陛下任命为廷尉。” 就这么死在了廷尉——死在汉家最高级别的司法部门外? 拿后世的时代来举例,这就好比某部尚书在大庭广众、朗朗乾坤之下,被刺杀死在了大理寺外。 端坐于御榻之上,目光涣散的撒向殿内,廷尉张欧那且惊且惧的模糊身影,窦太后才刚燃起的怒火,便好似被淋下了液氮般,当即僵在了脸上。 半带盛怒,半带不接的侧过身,隐约看见刘嫖对自己轻轻一摇头; 道出这最后一句话,张欧手中的最后一枚玉符,也应声落在了张欧身前。 ——三年前,先帝驾崩,廷尉张释之诚惶诚恐的入宫请罪,请求曾被自己狂刷声望的储君太子、先帝驾崩后的新君:天子启,能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 之后,天子启虽然原谅了张释之,却也还是记仇的将张释之‘外放’——从廷尉卿的位置,挪到了淮南国相的职务上。 从中二千石的九卿,到同为中二千石的诸侯王相,虽然是同级调动,却是从京官外放关东; 多少也带着些公报私仇,亦或是‘眼不见为净’的意味在其中。 而在张释之外放为淮南国相后,便是由天子启的潜邸心腹:太子舍人安丘侯张欧,成为了天子启一朝的首任廷尉卿。 任命张欧为廷尉时,天子启对朝野内外给出的交代是:张欧治刑名学,又乃功臣之后,可堪一用。 治不治刑名学,没人能说清楚; 至于是否可堪一用,张欧过去这几年的表现,却是给全天下人,交出了一个近乎趋近于零分的糟糕答卷。 作为廷尉卿,张欧手中最重要的职责,便是批准地方郡县递交上来的死刑执行申请。 只有廷尉卿用印批准,这一例死刑(腰斩、坐死、枭首等),才可以从审批阶段进入执行阶段。 原本不是这样的。 汉家的死刑执行权,原本并非完全由中央掌控,而是给予了地方郡县相当大的自主权; 至于朝堂中央的廷尉,地方郡县则只需要在事后,补交案件审理的过程和报告,以供复核即可。 而如今,汉家的死刑执行权,之所以被收归朝堂中央的廷尉所有,则是从先帝年间的着名典故:缇萦救父开始的。 缇萦救父的典故,在后世几可谓妇孺皆知,自不必再多赘述。 在这件事发生之后,先帝便以‘汉律尚有严苛之处’为由,废除了汉家相当一部分肉刑。 也恰恰是这件事,给了先帝从律法着手,以执法权为切入点,将地方行政权——主要是死刑执行权收归中央的机会。 与之一同出现的,便是那句让世人耳熟能详的‘将相不辱’,即:二千石及以上级别官员,地方郡县不再具备审理权,而是应当由长安中央的廷尉直接审理。 言归正传。 作为廷尉卿——尤其是先帝专门进行过强化,甚至是作为汉家中央集权之开端的廷尉属衙主官,张欧本该在履任之后大展身手,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但在过去这三年,或者说是整个廷尉生涯,张欧这个廷尉卿亲自批准的死刑执行申请,却是五个指头都数得过来。 ——这很离谱! 要知道如今汉家,便是抛去关东各宗亲诸侯,单只是长安中央直辖的郡县——甚至单只是关中,便有起码上千万人口! 便说一个几万口人的县,一年也总会有那么三五个烂人,因为犯下种种人神共愤的罪行,而被依律判处死刑。 更何况过去这三年,绝对属与汉家自太祖皇帝立国以来,少有的‘多事之秋’。 在这样的情况下,死在张欧那方廷尉印章下的死囚,就算没有三五万,也总该有个万儿八千人才是。 结果张欧可倒好:一看到死罪审批的文档,便动辄头痛脑热,接连告病休假; 实在是装病都装不下去了,也都是尽可能寻各种由头,将锅甩给副手:那什么,我忙,你把这个案子批了。 到了推无可推、避无可避的地步,张欧也都是哭丧着脸,磨磨唧唧老半天,才心不甘情不愿的用印批准。 甚至即便是批准了,也不忘沐浴更衣,焚香祷告,并告诉左右:绝非是我冷血嗜杀,实在是形势所迫…… 对此,五星评论家太子刘荣说:张欧做廷尉,就好比和尚转行做了刽子手——别人砍头前往刀上喷酒,他可倒好,砍头前要先诵几句佛经…… 更要命的是:张欧的不作为,非但让许多原本早就该被执行的死囚苟活于牢狱之中,甚至还等来了自先帝驾崩至今,天子启先后两次颁下的赦令! ——第一次,是薄太皇太后驾崩,天子启依照惯例举国丧,并大赦天下; 第二次,则是吴楚乱平,天子启碍于那句‘深入多杀为要’惹得天下人心惶惶,才姗姗来迟的大赦天下,以安定人心。 这,就有些让人接受不能了。 一个无恶不作的渣滓,为祸地方多年,好不容易被一个公正的县令捉拿下狱,并依律判了死罪; 结果送去廷尉审批的卷宗,等来的却不是‘可以执行’的审批通过回执,而是天子启大赦天下的诏令…… 好,算你小子走运,放你出来; 结果没两天的功夫,又是犯下杀人放火之类的大罪,再次被捉拿下狱,判了死罪。 当地百姓群情激愤,恨不能啖其肉、寝其皮! 县令也很给力——这边刚抓了人,那边便给长安廷尉发去了死刑执行申请。 结果又等了大半年,再度等来了天子启大赦天下…… 如今,关中已经开始出现一个很危险的说法了! ——说是只要张欧做廷尉,那除了谋反之外,便没有第二种罪行,会真的让罪犯被处死; 左右不过‘判’了死刑,然后在张廷尉的宅心仁厚下吃几年牢饭。 长则一两年,短则三五月,总能等来下一次大赦…… “朝野内外对廷尉的指责,究竟有几分真假,廷尉自己心里清楚。” “——我这双眼睛再瞎,也不至于看不清一个廷尉,究竟有没有做好自己的本职。” “若不是看在廷尉已故的父亲:安丘懿侯的份上,我也不会对朝野内外的劾章视若无睹,仍留用君侯于廷尉任上。” “只是此番,君侯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来,却是实实在在的把我,果真当成一个瞎了眼的乡野愚妇了……” 明明已经自嘲过,却还是被窦太后如此不留情面的指责‘别装可怜,你就是个很不称职的廷尉’,张欧自是不敢多辩解。 正要说点什么——好歹为自己没有污蔑梁王刘武解释几句,便见御榻之上,窦太后原本满含盛怒的面庞,此刻却是布满了阴森冷然。 “君侯,还是回到自己的府邸,静侯皇帝的罢免诏书吧。” “——太宗皇帝有制:将相不辱,许公卿二千石自留体面,不得刀剑加身。” “按照惯例,应该是由廷尉卿登门,为君侯斟上御赐鸩酒的。” “既然君侯自己就是廷尉,那倒也省却了不少麻烦?” 窦太后清冷之语,这便算是在眨眼之间,宣判了一位当朝九卿的死刑。 按照惯例,被太后如此不留情面的说上一句‘回家等着被罢免吧’,以如今汉家的风气,张欧甚至都不用廷尉带鸩酒上门,便会自己给自己留体面。 但这件事,显然没有这么简单。 ——至少张欧这条性命,还没这么容易就被盛怒之下,不惜将梁王刘武的疯狂举动归咎为‘有人诬陷’的窦太后取走。 不知是早就到了殿外,只是没有进来; 亦或是真的有那么巧。 几乎是张欧这边,刚面色灰败的叩首领命,表示自己这就回去,给自己保留体面,天子启和刘荣的身影,便也随即出现在了殿门之外。 没有唱喏,也没有通传。 汉家的天子和储君,就这么大咧咧走进了东宫太后的居所,齐声对御榻上的母亲/祖母拱手一礼。 “儿臣,参见母后。” “——孙儿,参见皇祖母。” “——惟愿太后千秋万福,长乐未央……” 对窦太后,父子二人的态度虽不尽相同,但面上神情,却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都是微皱着眉头,勉强维持的淡定,却一眼就能看出郁闷之色。 窦太后显然看不清这些细节; 听到皇帝儿子,以及长孙刘荣的声音,本就不甚愉快的神情,只霎时间便更多出一抹讥讽。 “喏?” “——戏台刚搭出个架子,角儿这便来亮相了。” “皇帝这戏瘾,可真是越来越大了……” 阴阳怪气的一语道出口,窦太后只双手抓着鸠杖顶部,将脑袋往异侧一别,以颧骨撑在手背上。 只嘴上,仍是极尽讥讽道:“今儿个,皇帝是要唱哪一出啊?” “——冒顿单于鸣镝弑父?” “还是乌孙王子残害手足?” 相较于后世,京、川、昆、豫等地方戏曲相对发达的时代,如今汉家,其实是没有成体系的戏曲类目的。 唯一可被称作‘戏’的,是禁中宫讳于年节时,半祭祀、半娱乐性质的蚩尤戏。 最早的蚩尤戏,大约出现在周中期,以蚩尤为丑角,讲黄帝斩杀蚩尤的故事。 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根据地域文化差异,而发展出了不同的内容——以敌对国的某位暴君,又或是某个残暴的将领、奸诈的文臣为丑角,讲本国击败对方的故事。 到如今汉室,尤其是先帝一朝天下大治,百姓民安居乐业之后,蚩尤戏更是得到了长足发展。 有以疫病、灾害为丑角的祭祀专供曲目; 有以妖魔、恶人为丑角的单纯娱乐项目。 自然,也有了以草原游牧民族为丑角,披着‘娱乐’的皮,隐晦彰显主流意识形态的政治曲目。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冒顿单于鸣镝弑父、老上单于迎娶亲母,以及乌孙王子残害手足这样的人伦大戏。 而此刻,窦太后以这几个曲目,来暗讽天子启‘戏瘾越来越大’,其言外之意,自也不言而喻。 “皇祖母……” 见老爹应声黑了脸,刘荣自是按照过往的惯例,或者说是愈发熟练的本能,想要站出来为老爷子蹚遍雷。 ——有没有效果另说,起码态度得摆出来。 只不过一声‘皇祖母’都还没完全道出口,便见老爷子猛然一抬手! 旋即便昂起头,面上不见丝毫恭顺之色,只阴沉着脸,将双手缓慢背负于身后。 仰望向御榻之上,执拗的将头别过去的窦太后,天子启阴郁的面庞之上,终是缓缓涌现出一抹无奈。 “母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如今这般模样的呢?” 一声‘母亲’,当即惹得一旁的张欧、刘荣两人赶忙低下头去,全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天子启却毫不在乎,只定定的望向上首——望向母亲窦太后那手握鸠杖,别过头不愿,或者说是不敢直视自己的执拗侧脸。 “母亲,还要顽固到什么时候?” “还要护……” ··· “嘶~~~……” “呼~~~~~……” ··· “——母亲,还要纵容阿武到什么时候?!!” (本章完) 第153章 这一次,是皇帝错了 纵容。 天子启用到的字眼,是纵容。 自先帝年间封王就藩以来,梁王刘武虽没犯下过什么大错,但类似擦边球、在红线附近反复横跳之类的的操作,却是与齐、赵等各家诸侯不逞多让。 就说当下,梁王刘武在睢阳城内的梁王宫,便基本是以长安未央宫为原型,按比例象征性缩小了一些,而后直接复刻出来的! ——未央宫宣室正殿以龙首山为基,梁王刘武的王宫正殿,也同样拔地而起十数丈! ——未央宫西北角有少府作室,睢阳梁王宫的西北角,也同样坐落着梁少府! 至于钟室、文档阁、水池、马厩之类,更是完全照搬长安未央宫的布局。 但凡换一个人这么做,又或是但凡换一个人做天子,那座睢阳梁王宫,便足以成为梁王刘武‘获罪于天’的铁证。 但在过去,别说是那座睢阳梁王宫了; “儿想到了很多种可能。” 待刘荣上前,将木匣抱起,天子启才深吸一口气,再度遥望向殿门外,悠悠开口道:“明日,是储君册立大典。” “派人去睢阳,若果真查出王宫内,有阿武的符信失窃,也好早日还阿武一个清白、还太后一个心安。” “父皇和皇祖母,啥时候变这样了?” “莫说是父皇——便是孙儿,乃至曾经的吴贼刘濞,恐怕也不会用如此拙劣的方式,来算计任何一个人。” 只深吸一口气,便自然地将话题岔开来。 和窦太后一样,并没有完全侧身面对母亲,而是同样正对着殿门方向。 当今天子启当年,便是由故薄太皇太后拉着手,相告于太祖高皇帝刘邦的神主牌前! 为此,天子启甚至给彼时的薄太后,付了一笔相当昂贵的出场费——以如今的薄皇后,为自己的太子妃。 “明日春耕。” 如此冷硬的措辞,饶是天子启这一侧的刘荣、窦太后那一侧的刘嫖,以及躲在御榻侧方十来步,努力扮演空气的老寺人,都是不由得一阵心惊肉跳。 ——厉王次子:衡山王刘勃,移封济北王。 “皇祖母……” “不要忘记自己,是我汉家的太后。” ··· “实在不行,便等等吧。” “太后,三思。” 勉强耐下性子,又隐隐呛了母亲窦太后一句,天子启便也回过了身。 “见了皇祖母,才刚见过礼,甚至都还没坐下身、喝上一口水,皇祖母开口便说父皇栽赃陷害,想要迫害梁王叔……” 随后,才再小心翼翼道:“只是皇祖母所言,也确实是有些过了……” ——齐悼惠王刘肥第十子,因为被自己的郎中令卸了兵权,而没能参与进吴楚之乱的济北王刘志,移封淄川王。 对于天子启的冷言冷语,甚至是隐晦的威胁,窦太后却仍雷打不动的坐在那里,呆愣愣的注视着殿外。 诡异的宁静。 “袁盎,是个长者。” 便这样沉默了许久,御榻上,才终于再度响起天子启清冷淡漠,更隐约带着些阴戾的话语声。 “——我会以老友的身份,出于私交,给袁盎一些身后名。” 窦太后却好似已经接受,或者说是习惯了母子二人之间,这种连表面功夫都不做的疏离相处模式,只漠然发出一声轻叹。 便是梁王刘武的车驾、起居,以及出行队伍的规模,天子启都是非但不责备其‘逾矩’‘僭越’,反而还主动给梁王刘武配齐的。 “按照制度,太后当亲临高庙,执太子之手,以册立储君之事,相告于太祖高皇帝。” 但当这样一个‘宽宏大量’的帝王,也用上了纵容这样的字眼时,足以说明这件事,已经严重到了相当骇人的程度。 “但父皇带着孙儿,自上林急返长安,进了城门便直奔长乐;” “毕竟任是谁,派死士去刺杀某人——尤其刺杀的是朝堂重臣,怕是想甩清关系都来不及,自更不可能在派去的刺客身上,留下自己的信物了。” “老七常山,老八胶西,老九中山……” “孙儿自认为没说错话。” 第一个木匣内,显然是分封天子启诸子为王的诏书。 说着,窦太后便唉声叹气的低下头去,抬手轻轻理了理衣袍下摆,完全没有了先前,那盛怒滔天的狰狞模样。 窦太后身侧,天子启也淡漠的点了点头,沉沉‘嗯’了一声,便也没了声音。 “父……” 站在御榻旁,眼观鼻、鼻观心,久久都没听到皇帝老爹、太后祖母的话语声,刘荣只瞧瞧斜眼一瞟; 见御榻上的母子二人,各带着愤恨侧身向外,明明是朝同一个方向坐着,却恨不能直接背对背,刘荣思虑再三,终还是试探性发出一声轻唤。 看出祖母面上愠怒丝毫不减,刘荣只悻悻收回手,却并没有就此彻底安静下来。 与其去面对冷血无情的皇帝儿子,窦太后还是决定忍着恶心,任由太子长孙在面前胡咧咧。 “老四鲁王,老五江都王……” “太后挂念幼子之‘罪’,积忧成疾;” “宗庙、社稷,不单是朕的;” 选即便是层层摞高的四只木匣,被老寺人抱到了御案前,又挨个放到了天子启面前。 “——这栽赃陷害的手段,实在是太过于拙劣了。” “就这么明晃晃待在了每一个刺客身上,哪怕这是栽赃陷害,也着实太过拙劣了些?” 话说一半,天子启终还是没有将自己的推断道出口。 “也不说能瞒天过海,总还是能让皇帝费一番功夫的?” 却见御榻之上,天子启将身子坐的笔挺,神情阴郁的望向殿门外。 待听到刘荣最后得出‘就算是诬陷,这栽赃的手段也很拙劣’的结论,更是明显消了小半火气。 “皇帝又让我这个苦命的老寡妇,如何能分出心神,去主持太子的册立大典?” “宗亲诸王的移封,还有诸皇子的分封事宜,太后当也有了成算?” 一个‘父’字轻呼出口,御榻上的天子启便猛然一抬头,面上阴戾之色,纵是刘荣都不免心底一颤! 直勾勾定了刘荣足有三息,天子启才不着痕迹的朝身后,坐在御榻另一侧的窦太后轻一摆头。 眼看窦太后的情绪冷静下来了些,天子启便也很快冷静了下来。 “但要说,如此拙劣的栽赃陷害,居然是出自父皇的手笔,孙儿,可就是八百个不信了……” 做不成母子,那就按君臣来处吧…… “不会是阿武的。” “孙儿有多羡慕梁王叔,便也就有多心疼父皇。” “田叔,是朝野内外公认,且无人不敬之、重之的长者。” ——御榻之上,母子二人目不斜视,齐身而坐,目光却没有哪怕片刻偏向彼此; 而在御榻两侧,刘荣和姑母刘嫖的目光,却是不由自主的对到了一起。 真要说起来,过去这些年‘纵容’梁王刘武纵容的最严重的,必属当今天子启。 看着天子启、刘荣父子离去的背影,刘嫖只本能的察觉到哪里不对。 此言一出,刘荣面色应声一紧,御榻另一侧的刘嫖,也是瞬间将眼球贼兮兮转了起来。 许是经历过一次调动兵马,险些血洗长乐的‘肆意妄为’; 在涉及刘荣储位的事上,天子启对窦太后的态度,也是一次比一次强硬。 “好歹也是先帝手把手,教了二十多年的储君。” 诡异; 其内容,朝堂早就有了结论,窦太后颁诏也不过是走个形式,天子启也只查看了一下移封诏书的内容有没有出入,便也将其收回了木匣中。 以一种好似通知的语气,给窦太后强调了一下明日,汉家朝堂中央的行程,天子启终于侧过头。 “——皇祖母护子心切,孙儿对梁王叔,很是羡慕。” “若是有错漏,太后便补上着些。” 人数不算多,总共三人,涉及四个诸侯国; 只嘴上,仍是云淡风轻道:“没那个心思啊……” 三两句话的功夫,窦太后便在已经板上钉钉的储君太子一事上,再次增添了几分变数。 “我儿梁王,都快被扣上‘雇凶行刺九卿二千石’的罪名了;” “——身后之事,该给的尊荣,儿会给。” “甚至连晁错的门生故吏,乃至法家——儿都想到了。” 天子启话落,窦太后也仍是一副漠不关心状,只轻轻一抬手; “只是……” ··· “说梁王叔蓄养死士,又或是重金雇凶,来长安刺杀朝堂重臣——尤其到了长安之后,第一个便将皇祖母私交甚笃的袁盎杀死,孙儿是一百个不信。” 本就正气头上,听闻刘荣这声小心翼翼的轻唤,循声睁开眼,也见到了刘荣那模糊的身影; 故作为难的稍沉吟片刻,才试探着开口道:“孙儿愚以为,这件事,当不是表面上这么简单。” 语带试探的一语道出口,刘荣双眼只一眨都不眨,死死盯在祖母窦太后的脸上,似是非常担心祖母再度暴怒。 也并未和老爷子有眼神交流,就好似门神般,绷着脸往那儿一战,便摆出一副再也不管这档子糟心事的架势。 ··· “还有袁盎那边。” “不会是阿武的……” 却是不等刘荣呼出一声‘孙儿告退’,便一言不发的朝着殿门外走去。 “好。” “——等皇帝回了未央,我便找田叔入长乐,交代田叔往睢阳走一趟。” 刘荣眼神对着御榻上的母子俩一阵使眼色,御榻对侧的姑母刘嫖,却是讳莫如深的瞪了刘荣一眼,又急促的一摇头。 “便依太后所言。” 看出姑母刘嫖眼神中的含义,刘荣却是微一愣,旋即便自然的低下头去,切断了与姑母刘嫖的眼神交流。 “更是先太宗孝文皇帝,留给朕的。” “失去了这样一个忠臣,是宗庙、社稷的悲哀。” 下意识一声轻呼,却见母亲也从榻上起了身; 拄着鸠杖,颤巍巍挺起腰,遥望向天子启离开的方向。 眼看着皇帝老爹和太后祖母,在御榻上坐出了‘同桌’的姿势,刘荣暗下也是一阵莞尔。 而是稍有些做作的伸长脖子,踮起脚尖,跨过祖母窦太后的身影,看向坐在御榻另一侧的皇帝老爹。 对于诏书上的内容,天子启面色不算好看,却也没开口多说什么,显然是忍着恶心认下了。 “母亲?” “派人去睢阳查查吧。” 刘荣当即心下了然,小心翼翼的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便自御榻后方绕到了另一侧,缓缓拱起手。 “就算不把自己当做是朕的母亲,太后也好歹不要忘记自己,是太宗孝文皇帝的妻子。” “儿就算是要算计谁,也不至于这般粗糙。” 两相全害,取其轻者。 初步得了成效,刘荣却并没有急于趁热打铁; “倒也难为皇长子,为我儿梁王说了句公道话。” 这是礼制! ——左右不是第一回了; “有田叔走这一趟,梁王的冤屈,也很快便能洗清了。” 给老爷子破个题,刘荣已经是有些僭越了; 后面的文章,就留给这对母子便是。 “——便是要杀谁,也总能将手尾收拾干净?” “儿要带着太子和百官贵戚,一同去社稷举行亲耕礼,并祭祖告庙,让太子受百官纳拜。” 却见刘荣颇有些无奈的耸拉下肩,苦笑着对祖母一摊手。 旋即折回身,一板一眼的对御榻之上,呆若木鸡的母亲窦太后拱手一礼。 “再怎么说,也是当朝九卿,更先帝朝便显于朝堂的老臣,又与太后私交甚深。” 正是为了这‘迟则生变’四个字,天子启在几个月前,才会那般急切的派出祭礼官,让刘荣就地在新丰祭祖告庙,坐实自己的太子之名。 “——想到了吴、楚余孽,想到了齐系故旧;” 旋即便将身子转回来些,却并没有完全侧身向天子启,而是正对向殿门的方向,好好喃喃自语道:“我儿再不成器,这点城府总还是有的。” 那双混浊涣散的双眸,竟是闪过了一抹精光…… 见到那专用于诏书的玄黑色木匣,天子启挨个将其打开,细细查阅起诏书上的内容。 还是不带丝毫感情,字字句句都透露出‘公事公办’四个字的清冷口吻,也引得窦太后以同样淡漠的口吻,给出了自己的答复。 只是那双深邃的双眸中,却已是不见丝毫子女对父母长亲的孺慕。 “老二河间王,老三临江王……” 嗯? 只一语,窦太后的眉头便猛地一皱,才刚压下的怒火,也当即有了再度爆燃的趋势。 “至于宗庙、社稷该给袁盎的,皇帝瞧着办便是了……” 但窦太后接下来的反应,确实不出刘荣所料:几乎是在听到刘荣说出的第一句话,听到‘没表面上这么简单时’,便肉眼可见的缓和了些。 却因为是移封,故而三封诏书,被单独装在了三只木匣中。 将来,也不定还有多少次。 对于这件事,天子启本就没什么好心虚的; 之所以如此愤怒,除了这件事本身确实够离谱,便是窦太后不问青红皂白,就说这是天子启在算计弟弟。 而眼下,刘荣获立为储已成既定事实,窦太后却…… 招呼着刘荣走下御阶,正对殿门,背对着御榻方向,深吸一口气; 又颇有些古怪的安宁。 ——这是规矩! 太后牵着储君的手,告诉汉家的老祖宗:这是汉家新的储君太子。 还能是什么时候? 不就是储君太子这事儿闹的…… 许是刘荣打破了殿内——打破了母子二人之间的诡异氛围; 短暂的沉默之后,窦太后终是不冷不淡的开了口。 “宫里的亲蚕礼,则仍由皇后主持,栗姬从旁辅佐。” “若是拟了诏书,便也不劳太后再派人送——朕这便顺路带走。” 虽然对母亲无条件信任弟弟、无条件怀疑自己仍有些不快,却也是有些麻木了。 “更何况梁王叔的玉符,是普天之下都再找不出第二个拥有者,几乎等同于‘如梁王亲临’的专属符信;” 下意识想要别过身,窦太后却又想起来:若是自己转身,那就要看向自己的大儿子…… “些许虚礼,皇帝,便莫再为难我这个瞎眼寡妇了。” 后续的事,也确实不需要刘荣再插手了。 将四只木匣重新摞起,对身旁的刘荣一摆手。 说完这句话,刘荣便再拜,旋即带着‘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爱咋咋地’的摆烂之色,从御榻后侧原路绕回了老爷子身旁。 ——淮南厉王刘长第三子:庐江王刘赐,移封衡山王。 只是刘荣,甚至是一旁的刘嫖,都万万没想到的是:对于窦太后的胡搅蛮缠,甚至是‘居心叵测’,天子启非但没有据理力争,反而选择平淡的接受。 眼下,窦太后又闹这一出…… 又若有所思的连道几声‘好’,天子启便漠然从榻上起身。 “——既然这些刺客身上,无不带着阿武的符信,那就算阿武和此事毫无干连,也总该是丢了些符信的。” “老六长沙王……” “小十胶东………” ——自上林急返,又直入长乐之后,第一次将目光落在了母亲窦太后身上。 ——迟则生变。 再看了看其他几只木匣,却是没什么值得期待的。 “——这一次,是皇帝错了。” “至少这一次,错的,是皇帝……” (本章完) 第154章 太后不敢 抱着装有分封、移封诏书的木匣,跟着老爷子上了御辇,刘荣早早就摆出一副‘我准备好了’的架势,准备应对天子启必定会发起的考校。 ——这既是汉家的惯例,也是天子启过去的习惯,以及天子启、刘荣父子二人之间的相处模式。 却是不曾想,天子启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却并不是让刘荣就袁盎遇刺身亡一事发表见解。 “太后口中的田叔,太子可有所耳闻?” 被这意料之外的考题偷袭,刘荣不由得面色稍一滞; 只片刻之后,却也当即调整了过来,沉吟措辞片刻,便从自己脑海中的‘档案室’中,翻出了田叔的个人资料。 “田叔,字子卿,赵国陉城人,田齐王族之后。” “剑术极为精湛,曾与太祖高皇帝年间的曲成侯虫达,为世人并称曰:齐剑圣、赵剑仙’。” “张欧性弱,不宜为廷尉。” “用先帝的话来说,有了这个本事,储君才能在遇到事情的时候,先去想‘这个人为什么这么做’,而不是‘这件事为什么会发生’。” ——皇长子得立为储君,不过是占了长幼次序的便宜而已; “这样一来,明日春耕,父皇也不必再忙的连轴转,而是可以安心主持籍田礼,以及诸王的分封典礼了?” “如此浅显的事实,皇祖母就算眼疾再重,也总不至于看不清?” “——太子随驾。” “明日春耕,朕要去长安东郊的社稷坛,先行亲耕籍田礼,后至高庙祭祖,以分封、移封诸侯。” 其中,又由以刘荣这手‘自带百科全书’的特殊技能,最让天子启为之赞叹。 只是这动荡,和政治基本完全搭不上干系,只是单纯的白色恐怖。 “——朝臣百官,为丞相统辖;丞相为‘亚相’御史大夫掣肘,又由天子亲自压制。” “要么,是一个比张欧更称职的廷尉,要么,是一个张欧非做太仆不可的理由。” “只要这个人不是一无是处,那用不好这个人,便只会是君王无能,而非此人不堪用。” 但天子启的交代,却并没有就此宣告结束。 果不其然,听闻刘荣这颇有些清奇的答题角度,天子启遍布阴云的面容之上,也总算是涌现出些许喜悦。 既然百分之二百已经看透了此事,窦太后,又为何还要死鸭子嘴硬,非要把梁王刘武往外摘呢…… ··· “吴楚作乱前,长安刮起‘储君皇太弟’的风时,劝阻皇祖母劝的最多的,便是作为东宫常客的袁盎。” 便见刘荣稍一思虑,便稍有些迟疑的开口道:“田叔,一定会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甚至还是太后曾据理力争,试图将其册立为储君太弟的大功臣。” “阴阳五行如此,人畜草木如此,庙堂之上,也同样如此。” “因为只要晁错那么做了,朕便极有可能会偃旗息鼓,再不复言削藩事,而是转头去捏造罪名,好生料理吴王刘濞一人。” 这么蠢的事,如此浓厚的‘我不好过,那大家就都别想好过’的任性味道,在如今汉室,基本就是梁王刘武最纯正的身份标签。 “廷尉张欧,太子怎么看?” “至贯高刺杀太祖皇帝案发,赵王张敖受牵连下狱,田叔、孟舒等十余赵臣身囚衣,剃发须,颈戴枷,以‘赵王奴仆’之名入长安,志要与赵王张敖共生死。” 轻声发出此问,刘荣便皱眉低下头,一边等待着老爷子为自己答疑解惑,一边也飞速运转起大脑思考起来。 “为汉中守三十余年,及至太宗皇帝晚年,田叔因罪被罢免,赋闲于长安。” 良久,方好似自言自语般道:“梁王,是太后一手打造的‘社稷功臣’。” 刘荣倒是不担心自己,也会被梁王刘武的无能狂怒所波及,和袁盎一样暴死街头。 “——作为功侯子弟,张欧能不斗鸡走狗、纸醉金迷,反而能养出温文尔雅、与人和善的性子,已然实属不易。” “大约一年多前,故安侯告诉朕:只要《削藩策》推行,则关东必反大半;” “张欧这个廷尉,是朕当年的权宜之计。” ··· “现在,朕也可以借用故安侯的这句话,来回答太子的疑惑。” “弟弟们有什么牢骚要发,太子便替朕听了,再勉励、抚慰一番。” “——故安侯告诉朕:晁错不敢。” 虽只是浅浅一抹微笑,却也足以让刘荣安下心来,并暗下得出‘考试成绩合格’的结论。 而在天子启眼中,这欲盖弥彰的担忧目光,和直接开口直言也没什么差别。 “这个田叔,太子可以观察一下。” ··· “待贯高伏法,赵王张敖被贬为宣平侯,又尚鲁元主,田叔、孟舒等十数人,也得到了太祖高皇帝的接见。” “但父皇是在问太子,儿便要说:张欧施展才华的舞台,并不在廷尉。” 但有了刚才被偷袭的经验,刘荣这次倒是从容了许多。 “年轻时,于乐毅后人:乐巨公门下治黄老,并在太祖高皇帝年间,为赵王张敖用为郎官。” 只思量片刻,便神情笃定的一颔首。 心中所想被老爷子一语点破,刘荣也是见怪不怪,只忧心忡忡的点点头,再对老爷子拱起手:“圣明无过父皇。” “再闹出个梁王行刺当朝九卿的事来,便再也没有了重归于好的可能?” 刘荣获立为储的最后一道政治程序,从原计划的春耕日,被窦太后无限期延后——这是好事。 朝野内外,乃至于长安坊间,都总有一种声音不绝于耳。 “总归明日大典,不要闹出朕告庙分封,某位公子拒不受封的事来就好……” 至于封王? 袁盎遇刺身亡一事,无疑在长安朝野内外,引发了一场极大的动荡。 便见天子启意有所指的望向刘荣,悠悠开口道:“可还记得当时,故安侯是如何回答朕的吗?” ——当朝九卿,在长安帝都、未央皇宫之外,朗朗乾坤之下,被活活刺杀而亡! 非要说窦太后这封分封诏,有说的上‘不妥’的地方,那也就是作为太子胞弟的玄冥二少,封到的国土小了些; 而皇十子刘彘,则还没到封王的年纪,便被窦太后赌气般封为胶东王。 “——至于刺客身上的符信,更完全就是梁王叔,想要借此‘震慑’长安朝堂。” ··· “这就好比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河泥,而河泥,又能埋大鱼的尸身。” “——太后,不敢。” “这个本事,太子一定不能搁下。” “——朕打算让张欧做太仆。” “天地万物,相生相克。” 若不是早生了两年,甚至若不是生在了凤凰殿,那皇长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染指储君之位。 “下至农户黔首,上至天子、太后,都必须要有忌惮、顾虑的东西,来作为限制。” “为朕赶车御辇,顺带看着些马政,总归是出不了差错的。” “这样一个功臣,却做出雇凶刺杀当朝九卿的事来——这意味着什么呢?” “在太祖高皇帝查验过这些人的才能后,便各自任命为郡守二千石。” 抛开刘荣的‘天眼’不说,万一未来几年,这位留在长安的胶东王殿下不幸夭折,窦太后还要跑高庙,向祖宗解释解释胶东王为什么还没就藩便‘绝嗣除国’,那才是天大的乐子。 如此骇人听闻的事件,放在哪朝哪代,都足以引发一场政治地震! 甚至可以说,这已经脱离了政治、权谋,乃至战争的范畴,完全可以算作是恐怖袭击了! ——吕太后。 “只可惜,朕练就这个本事的时候,都已经是监国太子了……” “所以,太后不敢。” “一个‘孝’字,便足以让我汉家的太后,压得皇帝儿子动弹不得。” 欲言又止的止住话头,刘荣望向天子启的目光,便隐约带上了些许担忧。 老爷子做下交代,刘荣自也是恭敬从命,并从拱手领命的一刻开始,便在暗下思考起了此事。 “既然知道田叔的来历,那依太子之见,田叔此去睢阳,会是什么结果呢?” 待刘荣略带些疑惑的抬起头,便见天子启唉声叹气道:“这是好事。” ··· “如果父皇问曾经的皇长子,那儿会说:张欧此人,不堪重用。” “但朕也同样说过:帝王之术,不外乎制衡二字。” 天子启的这个交代,却是并没有让刘荣感到什么压力。 “——代表性的二人,便是为云中守的孟舒,以及做了汉中守的田叔。”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刘荣便是再愚钝,也总该听明白了。 带着些古怪的笑容,略带幽怨的道出一语,便见天子启笑着一摇头,旋即便将目光再次移向车窗之外。 “尤其眼下,两宫已经因为册立储君一事,而生出了不小的嫌隙;” ··· “只是张欧这次调任,需要一个契机。” 别说是那几枚正面刻着‘梁’,背面刻着‘武’的玉符了,便是指纹乃至基因,恐怕都没有这纯真率直的气质,更能代表梁王刘武。 “——首先关注做事的人,而不是某人做出来的事,可以更容易的看透事物的本质。” 车厢内漫长的沉寂,再次被天子启毫无征兆的一问所打破; 却见天子启又对窗外唉声叹气片刻,才回过身,正对向刘荣,神情只微微一肃。 “虽然这样柔弱的性子,不适合担任廷尉这种需要强硬、铁腕的属衙,但我汉家,也有的是需要主官柔弱——甚至是越柔弱越好的属衙。” “——农户黔首,为官所治;郡县官吏,又受制于朝堂;” “当君王熟练的掌握用人之道后,即便是贩夫走卒,也能在君王的手中,发挥出其独特的才能……” “若是朕狠得下心,便是效仿当年的先帝,就此让太后移居深宫,从此再也不过问朝堂之事,也根本没人能挑出理来。” “——儿愚以为,普天之下,恐怕没有完全不堪一用的人。” ··· “父皇曾说过:无论是什么样的人,都是可以被君王酌情任用的。” “袁盎遇刺身亡,单就是从目前来看,也已经可以大致断定:就是梁王叔心怀怨怼,又不敢拿父皇或儿撒气,才拿袁盎泄愤。” 嗨…… “太子是担心梁王事发,东宫不稳,两宫不和。” “意味着太后,曾险些将这样一个残虐、愚蠢,且毫无下限的人,册立为我汉家的储君皇太弟……” 听闻刘荣徐徐道出田叔的来头,天子启开口第一句话,却再次跳出了话题本身。 “朕惊疑的问故安侯:晁错不是这么说的啊?” “就当是给太子练练手了。” 但天子启对刘荣这个储君,总归是满意的方面更多些,不满意,或差强人意的方面少一些。 “唯一能让太后忌惮的,是天下人悠悠众口……” “——晁错不敢将真实的状况,或者说是有可能发生的最糟糕的状况,摆在朕的面前。” “时至今日,确实是到了该挪窝的时候。” ··· “这对太后而言,是无法承受的巨大指摘。” 至于天子启,也总算是结束了对刘荣的考校,开始以天子、而非考官的身份,对刘荣做起了交代。 却并非叙述,而是又一问发出。 “非但能查清此事,甚至还能保证整座睢阳城,都没人会察觉到居然有人在查这件事。” 一见老爷子这副表情,刘荣便也知道:考试结束,该到老爷子讲课划重点的时候了。 郑重其事的坐直身,对天子启拱手一礼,无言表明‘先谢过父皇指教’之意,刘荣便竖起耳朵,静静等候起了天子启的下文。 “如果太子要,朕会想办法把人留在长安。” “——知人善用,不是嘴上说说就可以的,重要的还是具体怎么做。” ——眼下,刘荣不说是能让弟弟们对自己‘言听计从’,却也起码能保证在任何时刻,弟弟们都能耐下性子,听自己这个做大哥的说上两句。 “这件事,就交给太子去办了。” 待梁王刘武那坨大的拉出来,并当着天下人的面游行示众,窦太后就算是对刘荣恨之入骨,也将不得不‘心甘情愿’的牵着刘荣,去高庙对太祖刘邦的神主牌说:刘荣这孩子,打小就聪明…… “只不过……” 真正让刘荣感到不安的是:按照窦太后的人生经历,无论是在过往,还是在刘荣的‘天眼’当中的表现,都足以说明这件事,根本无法逃脱窦太后那双火眼金睛。 “——丞相权势滔天,所以有‘亚相’御史大夫相制衡;” “不要,便送去给某位公子做诸侯王相。” 一个‘作恶多端’的吕太后,让汉家后来的每一位太后头顶上,都悬起一柄名为‘恐复为吕氏’的剑; 能让这柄剑出鞘的,便是那最不起眼,却又最不容人忽视的:天下人悠悠众口…… 对于老爷子这层忧虑,刘荣面上谦恭依旧,暗下却是将胸膛拍的砰砰作响——问题不大。 “太后对诸位公子的分封,虽大致尚可,但也偶有不妥之处。” “——少府手握内帑,所以我汉家的长公主们,总是会三不五时去打秋风,顺带看看内帑有没有生面孔、有没有少东西。” 思虑间,天子启低沉的声线传入耳中,终是将刘荣飞散的心绪拉回眼前。 深入浅出的一番解析,总算是让刘荣隐约流露出了然之色,大致明白了窦太后‘咬死不认’的动机和缘由。 既然是考校,刘荣自也是火力全开,顺着老爷子过去的教导,莽足了劲就是一阵拓展。 “能记住百官众臣——至少是记住大部分人的来历,对于储君而言,是好事。” 虽未开口,但父子二人都明白:这是好事。 “非但不敢亲口承认:这件事确实是梁王做的,甚至都不敢接受现实,告诉自己:这件事——这件蠢事,真是我的宝贝儿子做出来的……” “意味着太后瞎掉的,不只是眼睛。” 类似这样的传言,很难确定这其中,有绮兰殿那位大王美人的多少手笔。 “朝臣百官如此,天子和太后,也同样如此……” 说到这里,天子启便微微伸出手,掌心朝下微微一压。 “天子受太后钳制,而太后——兜兜转转,恰恰又被最不起眼的农户黔首所限。” 半带自嘲,半带感怀的对刘荣隐晦表示出认可,天子启便也回到了话题本身。 云淡风轻,就好似是在说‘一加一等于二’的淡定口吻,道出这一声‘太后不敢’,天子启便掀起车窗的内帘,望向车窗外,不免又是一阵长吁短叹。 因为这次延期,是窦太后以‘忧心梁王’为由,拒绝住持储君册封大典所致。 “——朕和太子说过:这是为了避免天子年轻气盛,好大喜功,在还不成熟的年纪,做出可能祸乱天下的错误决策,才特意留的保险。” “——旁的不说,单就是名望、资历,田叔对太子而言,也将是一助力。” “如果太子要这个人,那朕,刚好还缺个稳得住长安、稳得住关中的内史……” (本章完) 第155章 区区中郎将而已 短暂的思虑之后,刘荣便做出决定:田叔这个人,刘荣要。 ——不是为了自己; 准确的说,不是为了将来的‘天子荣’,而是因为刘荣的太子生涯,需要田叔这么个能做事、会做事的内史。 “晁错做内史这几年,内史属衙,完全可以说是没有主官掌事。” “——晁错整天忙着削藩,偏偏内史又不是真的没有主官,底下的官员请示也不行、不请示也不是;” “自先帝驾崩至今,都还不到三年的时间,内史堆积的政务,便已经有将近两年的量了……” 回到凤凰殿,刘荣不出意外的,见到了除玄冥二少外的两个弟弟:老四刘余,以及老七刘彭祖。 简单打过招呼,兄弟几人便围坐在了院内的圆案周围,东拉西扯聊起了最近的事。 毕竟宣明殿、广明殿的兄弟几个,终归不是刘荣一母同胞的兄弟手足。 “——吴楚乱平,朝堂先是按照乱起之前,就已经颁下的削藩诏,削夺了楚国的东海郡;” “如果到时候,弟弟们还没有就藩的话,可以和我一起办这件事。” “丞相说是‘佐天子以治天下’,但能治理的也只有关中,外加关北的北地、陇右等郡,以及关南的汉中、巴蜀等地。” 躺着捞名望——这么大的便宜,刘荣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愿意让弟弟们也跟着喝汤? 刘荣却也只是随口调侃了一句,便同刘余说起了正事。 “往后,我汉家的南墙,便要这哥俩携手卫戍……” 就好像是没有注意到刘余、刘彭祖二人目光中的期盼,刘荣只淡然的侧过头,先看向了自家的玄冥二少。 ——先帝掌权近二十年,将汉家从百废待兴的废墟中拉出来,还能有余力兴建九处马苑,已经是在抠砖缝; 当今天子启这二十二处,更是接连两代汉天子省吃俭用,饭都不多吃两口肉、衣服都不多穿两寸拖地,却动辄拨款万万钱,给硬生生用钱砸出来的。 待刘余躬身再拜,刘荣才将视线,转向了脖子都快伸出三尺长的七弟刘彭祖。 啪; 啪啪啪。 “保留了原胶西国的封土,算不上大,但也终归是在齐地,还算富庶……” “御史大夫之所以要先做内史,便是因为这‘小一号的丞相’,是成为真正的丞相的考验。” 却是没再拿已经死去的晁错说事儿,而是自然的将话题拉入正轨。 “吴国被除了社稷,老五以故吴国广陵郡为封土,封江都王。” ··· “值得吗?” “——下辖中尉、中郎将、备盗贼都尉,权柄涵盖关中农、户、军、财等方方面面,内史才终得以在吕太后晚年、先帝早年,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九卿之首。” 尤其此事,还不需要刘荣去做具体决策,自有田叔那老狐狸去头疼! 而内部安定的决定性因素,便是能让绝大多数底层民众,都时刻感到安心的平稳粮价…… “提前学学治民之道,体会生民艰难,再看看平抑粮价的具体措施,终归是有利无害……” “虽然是夸张了些,但也足以说明晁错这个内史,究竟是有多不称职了。” 再将刘余其他两个弟弟的封国道出,并对六弟刘发被封为长沙王表示一下怜悯; “老二王河间,老三王临江。” “若晁错是在太祖皇帝朝为内史,怕不是会被萧相国用唾沫砸死?” 刘荣却完全没有忌惮二人,完全没有从竞争者的角度出发,对二人表现出防备——换做是谁,都会对大哥如此‘重情重义’感到动容。 老七刘彭祖也不甘落后,大礼道谢之余,也不由暗下感到有些惊奇。 ——平抑粮价,这可是唾手可得的名望啊! 相比起得到文人士大夫——甚至是相比起得到军方的认可,民心,都永远是排在第一位的名望! “尤其是太祖高皇帝年间,秩中二千石的备盗贼都尉,因为社稷渐安、盗贼渐少,而在先帝年间降至比二千石,更直接就被并入了内史。” ——先帝在位二十三年,除去卧榻的后四年,掌权的前十九年,在北墙附近兴建了九处马苑; 而从先帝十九年至今,短短七年的时间里,汉家便在曾经的监国太子、如今的天子启治理下,即将于今年开春,拥有第三十一处马苑。 就好比后世的一些美德,如公交让座之类,其实和储君太子善待弟弟一样:人家做了,是人家给你的情分;人家不做,那也是人家的本分。 听闻刘荣顺着田叔的事,说起晁错这个内史,老七刘彭祖毫不怯场的接下话头,也参与到了兄弟众人的话题当中。 “通过了这个考验,才能证明自己可以宰执天下,从而升任亚相御史大夫,以待丞相出缺时递补……” 至于老四刘余、老七刘彭祖——终归是弟弟,见哥哥要发言,自也非常配合的含笑投去目光。 “没什么值不值得的。” “另一个,便是晁错为内史,关中三年无吏治。” “具体的内容,我也简单扫了一眼。” 看出四弟暗含在眼底的雀跃,刘荣也是适时发出一声调侃,惹得刘余又是一阵鼻息粗重。 “过去这几年,长安坊间都传遍了。” 但刘德、刘淤二人,是储君太子的手足臂膀。 ··· “坊间甚至有了一种说法:内史,就是关中的丞相。” “此番新封诸皇子为王,还要再削夺曾经,由秦王政在楚地设立的‘薛郡’。” 看似随口一提的话,却是惹得老四刘余面上,顿时绽放出一朵灿烂的笑容,当即便起身,对刘荣拱手道谢。 ——瞧这小子,多调皮? 见哥哥们相谈甚欢,老三刘淤本还稍有些拘谨; 听到哥哥们在聊‘内史’这个职务的发展史,当即自信满满的接过话题道:“太祖高皇帝诛尽异姓诸侯,改以宗亲藩王代之;” ——刘荣给的特权:必要的时候拿竹简写字交流,非必要,刘余可以不开口。 “而老四做了鲁王,却是要好生压一压鲁地,那些个鲁儒的歪风邪气了……” 我,要做鲁王了! “遥想当年,秦王政薨于沙丘,二世即立,天下群起而讨暴秦,项籍便为义帝楚怀王封为鲁公。” 名义上的‘佐治’捞名望也好,实际意义上的实践学习也罢,总归是要撸起袖子下场,做出点拿得出手的成绩。 “——曾经的吴国,本就有南戒百越之地,必要时出兵支援长沙国,抵御南方越人,尤其是南越赵佗的责任。” 而眼下,战略准备基本完成,天子启的身体状况又不很乐观; “而曾经,属于楚国的薛郡,往后便是老四的鲁国了。” “往后,这个戍边之责,便要落在老五这个江都王的头上。” “除去小十还太年幼,大概率要在长安多留几年,剩下的弟弟们,都是要就藩封国,做诸侯王的人了。” “该这么做,弟便做了。” 见老七如此不认生,第一次参加兄弟们之间的‘小会’,便能落落大方的侃侃而谈,刘荣不由得眉角一挑; 善意的对七弟笑着点点头,旋即给老二刘德递了个眼神。 如果是换做其他的皇子,能王一郡——在如今,已经开始出现半郡为一国的汉室,可以拥有一整个郡作为封土,已经是相当不错了; “关东虽仍被诸侯占了大半封土,但终归是被削夺了不少权柄,朝堂也总算能说的上话了。” “老四做了鲁王,可是比项籍那个‘鲁公’,爵位都还要高上一级?” “回去之后,把老五老六叫到一起,好生训诫。” 刘余、刘彭祖两位‘各家’的老大哥,便也循着刘荣的目光,朝低头措辞的二哥看去。 “届时,我也要在田内史左右,佐粮价平抑事……” 大大方方为弟弟的努力作出肯定,也不忘对二弟刘德夸上一句‘教得好’,刘荣便将话头接回。 “——带着点名望就国,让子民稍安心些,不至于对新封的藩王畏之如虎,也方便了日后御民治民。” 但并未开口。 在这种时候,最重要的,自然是内部安定。 ——楚国? 不是说此番,朝堂不打算除楚国宗庙,而是要从楚元王的子嗣当中,再给元王续一脉吗? 刘荣说的云淡风轻,刘余、刘彭祖兄弟二人却颇有些动容,满是郑重的再拜。 储君的手足兄弟,却只有一郡之地,还都不是什么大郡,二人自也就难免有些大失所望了。 孝惠皇帝为储君时,做出的最有含金量的‘成绩’,便是被世人尊称为‘商山四皓’的四位老翁,寸步不离的跟在了太子刘盈身后; 当今天子启为储,则是遥控晁错推出《削藩策》,并从太子监国开始,便大力推动汉家的马政。 不出意外:听到各自都只领到了一个郡的封土,兄弟二人都难免有些失落。 ··· “老八王胶西。” 难得老三愿意,或者说是能加入到关于正事的话题,刘荣自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满是鼓励的对三弟一昂首。 语带戏谑的一声调侃,惹得兄弟众人各自呵笑起来。 “父皇能接受的极限,是粮价被压在每石八十钱以内。” 汉家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又要经历一次政权交接。 如果没有去年这场吴楚七国之乱,让汉家稍微停止了休养生息苟发育的进度,顺带还消耗了一小部分积累,汉家在天子启这一朝,甚至就已经能彻底完成战略准备了。 “新封诸皇子为王的事,皇祖母今天,也已经把诏书交给了父皇。” 又似是苦涩、似是释然的笑着摇摇头,再发出一声轻叹。 也不怪刘余没城府,实在是霸王项羽的传奇人生,很难不受热血男儿的崇拜。 “再者:到了各自的封国之后,弟弟们也同样是要建国家、开社稷,统御治下子民的。” “嘿……” ——好! 原来,我要做鲁王了…… ——封王封去哪里,封土有多大,可是关乎到皇子将来的生活,甚至是子孙后代的大事! 虽然明天就是正式封王的日子,但能早一天从刘荣嘴里打听到准确的消息,也总归能让悬了这么长时间的心早些落地。 “——会很苦。” 感受到这一道道投向自己的目光,公子刘淤只觉一阵前所未有的激动! 却也没拉胯,强压下翘起的嘴角,尽可能从容道:“朝堂能在关东说得上话,丞相也可以真的‘佐治天下’了,内史才逐渐开始成为关中的掌事人。” 待听完刘荣后续的话,刘余这才缓缓点下头:原来如此; “彼时的内史,与其说是关中的话事人,倒不如说是丞相手底下,专门负责关中事务的副手。” “再怎么说,我汉家去年也打了一场大仗,耗费了不少粮草。” “老七王山阴,号常山;” 老二刘德更是笑意直达眼底,深感过去这段时间,没白给弟弟做填鸭式教育。 而天子启这一朝的任务,就是尽可能地将先帝省吃俭用,甚至是从饭食、衣物里抠出来的钱,变现成可用于汉匈大战的战略物资。 “具体的事,我插不上手,顶多也就是供内史差遣,做些力所能及的,再给内史借一借储君太子的虎皮。” “——区区一个中郎将郅都而已;” 刘荣只浅浅一提,刘余便当今心下了然,迅速从‘得王项羽故国’的雀跃中冷静下来,沉沉对刘荣一拱手。 真到了要命的关头,刘荣能指望的,终究还是两个同父同母的亲弟弟。 刘淤话音落下,刘荣率先做出肯定,含笑为这个向来内敛、话少的幼弟鼓起掌来。 “田叔为内史,关中堆积的政务,便能尽快得到处理。” “如果朝堂不出手,关中的粮价,怕是要自太宗孝文皇帝十一年后——时隔十五年,再次达到逾百钱每石。” 思虑片刻之后,刘彭祖也终是从‘和弟弟半分一郡,各王半郡之地’的失落中缓过神; “削赵国常山郡,一分为二。” 不多时,公子刘德便含笑抬起头,语调平和道:“早自太祖高皇帝立汉国祚,我汉家,便是由丞相直接掌管关中的。” “不封一个壮王过去戍边,是万万不行的……” 刘荣开口第一句话,说刘余被封去了楚地,刘余本还感到有些疑惑。 简略讲出刘彭祖、刘胜二人的封地,不等刘彭祖反应过来,刘荣冷不丁跟上一句‘值得吗’,只惹得刘彭祖当即一愣。 “——毕竟当时,关东遍地都是宗亲藩王、异姓诸侯;” 只不过,聪明如刘余、刘彭祖兄弟俩,却都没有发现:在不知不觉间,刘荣看弟弟们的视角,已经不再是‘太子看待竞争者+异母弟’的立场; ——接着说! 老二刘德浅笑盈盈,也是对自己的欧豆豆含笑点头不止,眉宇间还带着些自豪,显然是过去这段时间,没少给这个弟弟补课开小灶。 “——一个说法是:张欧为廷尉,天下三年无死囚;” “但长沙王吴氏一脉绝嗣,长沙与岭南,又只隔五岭而相望。” ——与后世的许多朝代,太子只能‘观看学习’,却很少能上手实践所不同:汉家的储君,从住进太子宫的那一天开始,便是要开始试着实践的。 ——老四刘余,是见过三哥‘沉默寡言’的样子的; 故而此刻,见到三哥刘淤也能针对某事,发表并不太过抽象的看法了,自是由衷为刘荣感到高兴。 很显然:汉家在先帝那二十来年的治理下,已经基本完成了原始资本积累。 对此,刘荣却并没有太多表示,只安抚的对二弟刘德点点头,便将目光移向了对座的四弟刘余、七弟刘彭祖。 天子启掌权七年,建了二十二处。 原来是薛郡。 先帝掌权十九年,建了九处马苑; “学得不错。” 听刘荣说起正事,兄弟众人自也是下意识坐直了身,原本轻松平和的面容,也悄然带上了些许严肃。 看今天这状况,刘荣往后,当也能稍指望指望另一个弟弟了…… “老九王山阳,号中山。” 尤其在场的二位,都是理论上有资格和刘荣竞争,甚至在将来取而代之的储位候选人; 而是更多以‘准天子看待诸侯王’的视角…… 正感动于刘荣的慷慨,听闻刘荣说起封王之事,刘余、刘彭祖二人赶忙竖起耳朵,望向刘荣的目光,更是带上了满满的迫切! 甚至就连玄冥二少:刘德、刘淤,都偷偷将暗含期待的目光,撒向自家大哥那浅笑盈盈的侧脸。 “先失东海郡,今又失薛郡——曾在太祖高皇帝年间,拥有三郡三十六县的楚国,便只剩下彭城郡的七县。” “——父皇也已经透了口风:待堆积政务处理完,田叔要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稳定关中的粮价。” “老四,被封去了楚国。” 等到了刘荣这一朝,战略准备工作便将接近尾声。 过去,刘荣能指望的,只有老二刘德; “老六,要做长沙王了……” 刘荣更是笑着摇头不止,手指向身旁的二弟刘德,目光却落在了对座的老四刘余、老七刘彭祖身上。 其中最重要的,显然是导致汉家在面对匈奴骑兵集群时,因兵种克制关系,而处于战略劣势的战马奇缺问题。 “便是自此怀恨于心,也终归伤不到我汉家的宗亲藩王……” “尤其还是新封的当今公子?” (本章完) 第156章 试试就逝世! “此番,确实有些委屈老七、老九哥俩了。” 简单地问候过后,刘荣兄弟三人,便送走了广明殿、宣明殿的两位‘老大哥’。 看着两个异母弟离去的背影,刘荣终如是发出一声感叹。 却不料这一声感叹,便当即让今日,隐隐显露出皇子风范的公子刘淤,在眨眼间被打回原形。 “咱哥儿俩也挺委屈的……” 疑似压低声线,却字字句句都传入刘荣耳中的‘嘀咕’,惹得刘荣循声回过头。 便见公子刘淤委屈巴巴的嘟囔着:“常山、中山,虽各只有半郡之地,却也好歹是在赵地。” “咱们兄弟俩再怎么说,也是大哥一母同胞的骨肉血亲、手足兄弟啊?” “——不说给封个赵王、吴王之类,也好歹要封个稍大些、稍好些的封国?” 公子刘淤那句‘我怕不是要走在父皇前面’,也并没有招致理所应当的恶果,而只是被老二刘德不轻不重的呼了一下后脑勺。 便是在宫内、在母亲身边,刘荣也留了不少后手,能稍微限制一下母亲栗姬的‘神通’。 也就是今日,那柄小臂长的竹制戒尺,没有被刘德带在身边。 “说的什么混账话?!”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大哥也要搬去太子宫,独留母亲在未央——留在凤凰殿……” 见刘荣片刻间便安静下来,若有所思的昂首眺望向宣室殿,公子刘德思虑再三,终还是起身来到刘荣身侧。 ——公子刘淤,是真的极肖其母栗姬。 “还剩个三年多不到四年?” “老爷子……” 对三弟的抽象脑回路早有心理准备,听闻刘淤这一声似是无心的自嘲,刘荣先是本能的咧起嘴,片刻之后,那抹还未完全展开的笑容,便滞在了刘荣的脸上。 ——对于母亲栗姬,刘荣自认,已经做了所有该做的、能做的; “二哥还好些——毕竟河间也同样是赵地的郡,又是以一整个郡作为封国。” 就这么三两句话; 甚至是单拎出最后一句,也足以说明郎中令周仁,对公子刘淤真的没有丝毫偏见。 意味深长的一语,将刘荣的心绪稍吸引回眼前,便见刘荣抬起手,以指腹摩擦起嘴唇下的三角须。 语调平和的道出一语,让两个弟弟稍稍安下心,刘荣便也从躺椅上起身,双手倒扶在后腰,小幅度的扭动起腰身。 “河间、临江二国,都是新设的诸侯国,其都城内并没有王宫。” “嗯……” 公子刘淤本只是抱怨封国贫苦的牢骚,却在机缘巧合之下,让刘荣想起老爷子愈发糟糕的身体状况。 说着,刘荣又是一声长叹,旋即便将这个话题强行略过。 ··· “老二老三也是。” “母亲那边,我自有安排。” “这下可倒好,二哥要做河间王,我更是要跑去遍地湿瘴、虫蝎的临江。” 良久,方悠悠开口道:“算是父皇的考验吧。” 被二哥刘德如此严厉的教训一番,公子刘淤自也是迅速认怂,当即便糯糯低下头去,好似犯了错误的小学生,正在接受老师的批评教育。 “——如果没有母亲那声老狗,应该~” 剩下的,除了祈祷母亲犯蠢的频率别太高,便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除了绮兰殿的小十,从弟到老九,恐怕都是要就藩的。” “——好歹也是做兄长的,日后,总还是要将老七,移封到更大些的封国做王。” “可怜我这副身子骨,真去了临江那鸟不拉屎的地界,怕不是都得走在父皇前头……” 一边活动着,嘴上一边不忘说道:“老七拿郅都开刀,便算是递了投名状。” “大哥得立为储,不日便要出宫别居。” 过去这段时间里,刘德、刘淤这玄冥二少之间的关系,也愈发多了几分师生的意味。 若不然,单就是公子刘淤方才那句话——单就那一句,恐怕便足以让公子刘淤,被打手心打到生活不能自理。 “——大哥,可已经做了太子!” 无论是刘淤在‘上课’时走神犯困,还是在平日里说错话、做错事,刘德都会不负自己‘小夫子’的名号,严厉的训诫公子刘淤。 “弟和老三封王在即,又已年稍壮,怕是没有滞留长安的道理。” “生怕母亲还不够大哥头疼,非要再给大哥多惹出些祸事来?” “偏偏绮兰殿那边,还有个虎视眈眈的大王美人,指不定什么时候,又要把母亲诓的团团转……” “——你二人封王就藩,我也出宫别居,独留母亲在宫内;” 好在老四老七走后,院内也没了外人; “各自到了封国之后,老二老三也别急着把王宫建造的太大、太宏伟。” “免得日后移封别国时,王宫尽做了旁人的嫁衣。” 弟弟们目光中的失落,刘荣显然不可能看不出来。 作为储君的弟弟,却只得个一郡之地,甚至还是气候恶劣地区的一个郡? ——就拿刘淤的临江国,较起真来说,也就是比更靠南、更闷热的长沙国好那么一丢丢。 一丢丢,而不是一丢。 少一个‘丢’都不行。 想想先帝年间,当今天子启为储,一母同胞的弟弟刘武被封去了哪里? 梁国! 就算梁怀王没有坠马而死,只要先帝不易储另立——只要太子还是当今天子启,梁王之位,就必定是刘武的囊中之物! 原因很简单:只有一母同胞的手足兄弟,才能尽可能得到君王更多的信任。 自有汉以来,汉家始终有两个战略重镇级别的诸侯国。 一曰:赵; 二曰:梁。 赵国之所以重要,除了赵国位于燕、代这两个直接与草原接壤的戍边国‘身后’,对于汉家北墙的边防举足轻重之外,更重要的一点,便是赵王对燕、代、赵三国的战时指挥权。 这个权利,若是以最极端糟糕的情况考虑,便是只要有匈奴人出现在边墙——哪怕只有一骑,理论上,赵王也同样可以因此而尽发燕、代、赵三国兵马,却不必先请示长安。 在才刚平定不久的吴楚七国之乱中,赵王刘遂原本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和匈奴人约定好,由匈奴人派军队佯攻汉边,使赵王刘遂得以名正言顺的调发燕、代、赵三国边卒; 却并不北上御敌,而是南下与刘濞的吴楚大军主力汇合,一同攻打梁都睢阳。 作为交换,匈奴人可以得到完全没有军队设防的燕、代、赵三国,以肆意驰骋、劫掠数月。 这也就难怪天子启怒急攻心,不惜下令俪寄水淹邯郸,也非要攻破这座赵国古都了。 不能怪天子启心狠手辣; 实在是赵王刘遂的谋算,就算是比起汉奸走狗,也完全属于畜生中的畜生。 对燕、代、赵这三个戍边三国的战时指挥权,使得赵国自有汉以来,短短五十年不到的时间里,便得了个‘宗亲冢’的名号。 自汉家第一位刘姓赵王:隐王刘如意开始,单就是吕后,便先后杀了三任赵王——这三任赵王,还都是太祖刘邦的儿子。 接连杀死三位赵王之后,吕后终还是觉得赵王这个特殊、敏感的位置,由自家人做更安心些。 于是,赵王吕禄应运而生。 而梁国的特殊性,更是足以和赵国并称为汉家的‘内忧’‘外患’。 ——赵国敏感,是有余其在北墙边防,即国防方面占据的重要地位; 而梁国敏感,却是因为梁国的存在,可以将关东宗亲诸侯,和汉家的基本盘:关中隔绝开。 同样是刚平定不久的吴楚七国之乱,将梁国的重要性,展现的淋漓尽致。 为了确保梁国不出岔子,天子启更是弄出了个‘储君皇太弟’的概念; 也正是梁国——正是睢阳始终没有陷落,汉家才得以只花费三个月的时间,便平定了这场声势浩大的吴楚七国之乱。 或许有人会问了:既然梁国也这么重要——甚至比起关乎‘外患’的赵国,梁国这个涉及到‘内忧’的诸侯国,都明显还更重要一些; 怎么就没听说过吕太后,封了哪个子侄做梁王? 嘿; 可曾听闻吕太后,封了一个叫‘吕产’的子侄,为汉家的吕王? 猜猜吕产这个‘吕国’,是不是改了个名字的梁国? 再猜猜吕太后驾崩之前,将长安南、北两军的兵权,分别交给了哪两个人? ——南军给了吕(梁)王吕产,北军给了赵王吕禄…… 梁、赵二国,自有汉以来,便始终是汉家不知该如何处置的敏感国。 不让其存在,那就不利于边墙防务,以及对关东诸侯藩王的防备; 但放任其存在,又会严重威胁到长安中央。 于是,汉家便走进了一场诡异的无限循环。 太祖刘邦封了自己的儿子,做汉家的梁王、赵王; 吕太后封了自己的子侄,做汉家的吕(梁)王、赵王。 到了吕太后驾崩,先帝入继大统,也还是第一时间封了公子刘揖为梁王。 ——再怎么大权旁落,也好歹得把梁国扒拉进自己碗里,把关东那些个盘算着‘皇帝轮流做,啥时候到我家?’的亲戚们给防住! 至于涉及边墙防务的赵国,则由于先帝继位时,朝权由陈平、周勃等‘诛吕功臣’把控的缘故,而被还给了赵幽王刘友的儿子:刘遂; 无法干涉关于赵国的分封事务,先帝也只得捏着鼻子,为陈平、周勃等老臣‘还’赵国于刘遂做出正面评价——美其名曰:存亡续断。 而到了当今天子启这一朝,赵国,又即将要再次以现任天子的儿子做王了…… “这也不是个事儿啊~” “难不成日后,长安每换个汉天子,邯郸就也要换一脉赵王?” “还有王叔的梁国——吴楚乱平,诸侯宗亲被剔去爪牙,也没必要继续这么强大了吧?” 想着想着,余光瞥见两个弟弟伸长脖子,似乎是在等待自己的下文,刘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走了神。 回想起方才,自己提醒两个弟弟‘别急着把王宫造太好’,便也当即明白:此刻的玄冥二少,看向大哥刘荣的眼神,为什么会像饿狼般透着绿光…… “河间位于赵北,齐-赵接壤之地。” “去了河间,老二要盯着点赵地的民论。” “——郦寄、栾布水淹邯郸,赵人对长安朝堂,是颇有些微词的。” “又赵国无王主政,老二此番就国,便要试着将赵人的民怨,以尽量温和的手段压下来。” ··· “还有齐国。” “此番,吴楚七国举乱,齐王刘将闾虽未起兵从贼,却也是打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算盘。” “如今的齐王,是刘将闾的王太子。” “这位新晋齐王对长安,也未必不是离心离德,怀恨在心……” 作为玄冥二少中,年纪相对大些、性格也更稳重些的那个,刘德本就没太对自己的封国感到不满。 更何况河间郡终归是赵郡,西接赵地,东临齐地,北有小部分临海岸线,南部又是楚地。 ——已经不算差了。 又听闻大哥交代起自己就藩之后的具体任务,更是当即面色一肃。 暗暗记下大哥的交代,也不忘沉沉一拱手,已示领命。 “如此说来,将大哥交代的事都做完,便差不多要移封了啊……” “嗯~” “——会是赵国吗?” “还是梁王叔那边……” 相比起二哥刘德,公子刘淤显然想得更简单些。 ——见大哥给二哥交代起任务,当即也跃跃欲试起来,俨然已经把自己对封国:临江的幽怨抛在了脑后! 只不过,刘荣终还是让公子刘淤失望了。 在公子刘淤的殷殷期盼下,只挤出一个稍有些抱歉的苦笑。 “去了临江,老三,万要保重着身子……” 啊? 哈? 哈??? 什么玩意儿就保重身子?????? 公子刘淤很迷茫。 却见刘荣将手虚握成拳,挡在嘴边轻咳两声,稍缓解了一下尴尬,才略带些郑重道:“此去江陵,我会请求父皇,从太医属调几个御医,陪老三一同就藩。” “——到了江陵之后,老三什么都别想,就老老实实把身子养好,等着长安的诏书,以入朝觐见即可。” “大概就是在老三第一次入朝长安时,我这个做大哥的,也大抵能给老三,寻一个像样的封国了……” 听闻刘荣此言,公子刘淤心下只一阵惊颤,好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危险,又弄不明白危险到底是什么。 到了一旁的刘德,从刘荣看似寻常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些暗含在字里行间的话外之音。 “长安的诏书……” “而非,父皇的诏书……” 如是想着,刘德也不由侧过身,眺望向不远处,仿若耸立云端的宣室正殿。 “诸侯王三年一朝长安,也就是父皇新元六年,我兄弟众人,便要入朝觐见了……” “难道在大哥看来,父皇连这三年,都撑不过去了吗……” 对于刘德心中所想,刘荣自是一无所知。 即便是知道,刘荣也不会给出太多解释。 ——根据原本的历史时间线,再去除掉那声在原时间线石破天惊,却在这个时间线未必会出现的‘老狗’,当今天子启的寿命,确实不止三年。 但也只是‘不止三年’——三年零八个月,满共不到四年。 三年后,天子启当然还活着; 但也肯定不会给关东的任何一家宗亲诸侯,发去‘入朝长安’的诏书。 因为彼时的长安朝堂,将面临着一次‘几乎’必定会发生的政权交接。 换而言之:如果这个时间线,那声‘老狗’没有出现的话,那此番别离,玄冥二少再次见到自家大哥,恐怕就要跪地叩首,口呼陛下…… “去吧。” “去再陪陪母亲。” “——明日大典过后,长则半月,短则三五日,此番新封的诸王,便都要开拔就藩了。” “趁着还没走,再多陪陪母亲。” 短暂的沉寂,终还是被刘荣略带些感伤的话语声所打断。 待两个弟弟各怀心绪,告别自己朝母亲的殿室走去,刘荣这才坐回躺椅上。 仍是以手肘撑着摇椅扶手,食指指腹摩擦着唇下,目光却是在墙外的宣室殿方向,以及与刘荣所在的殿室一墙之隔的凤凰正殿——栗姬的住所之间来回切换。 良久,刘荣才悠悠发出一声长叹,又缓缓闭上了眼睛。 “是福不是祸~” “是祸,躲不过……” “能做的,能说的——除了‘不要喊父皇老狗’之外,都给母亲打好了预防针;” “若这都不能提前规避,那也只能等事发之后,再做出应对了……” ··· “老爷子,当真不行了?” “还是装出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来试探我和母亲?” “——我倒是没什么;” “就是母亲……” 当刘荣躺在摇椅上,眯眼思虑着日后之事时,宣室殿外的了远台之上,天子启也同样站在护栏内,眺望向刘荣所在的凤凰殿。 许是父子之间心有灵犀; 此时的天子启,也在想同一件事情。 “栗姬,终归是不能指望太多。” “好在这小子,也多少能掌控些局面……” “——试试?” “嗯……” “等个合适的机会,试试这小子,究竟是不是真的可以掌控局面……” (本章完) 第157章 社稷 在后世,社稷二字,无疑是江山、天下的代名词。 但这二字之所以能代指江山,乃至代指天下,其最初的由来,便是源自这一日,汉家君臣一同来到的建筑。 将社稷二字拆开来看,社为土,稷为谷; 单从字面意思来说,社稷指的并非‘江山社稷’,而是代指土、谷二神。 如今汉室,在长安城东郊建有社稷坛,以作为每年开春之时,朝堂——天子带着满朝公卿百官祭祀土、谷二神,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祭祀场所。 封建时代广泛意义上的‘祭天’,祭的往往也都是社稷,即土、谷二神。 这也是为什么社稷二字,能在华夏封建史上的绝大多数时候,代指江山、天下。 ——每个封建王朝的社稷坛,都必定位于皇城附近。 甚至有相当一部分,更直接就位于皇城之内! 这样一来,‘夺社稷’,即抢占社稷坛,自便等同于兵临皇城,甚至直接就是占据了皇城; 都兵临皇城/占领皇城,从而占据社稷坛了,可不就是夺了天下、夺了江山嘛…… 仔仔细细打量一圈,才朗声道:“自三王五帝伊始,凡诸夏之民,皆以农为本、以耕为业。” 便见那社稷坛,占地足有长宽各百丈,以类金字塔的形状向上收拢,终在顶峰化作一方十丈长宽的祭台; 只片刻之后,礼官们也登上社稷坛,却并没有落足于祭台之上,而是在最后一级阶梯前止步,就势在祭台边沿跪下身,才顾得上稍喘一口气。 而是单从政权统治合法性的角度来说,汉对于秦,只能,也必须持全盘否定的态度。 众所周知,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同理:灭亡的王朝,也同样无法为自己辩解。 这倒不是汉家当真不承认秦的功绩,又或是历史贡献。 东、西、北三个方向,都是完整的石阶; 但在如今汉室,任何关于‘秦’的话题,都有一个永恒不变的标准答案。 “——然此间种种,皆无外乎历代之国本:农。” 几乎是在天子启、窦太后母子,在祭台上落脚的一瞬间,早就等候在社稷坛其余三面长阶下的礼官们,便开始飞快朝着祭台爬。 秦是否暴虐,在后世众说纷纭。 至于秦奋六世之余烈,一扫六合、一统寰宇,更是直接被定性为:乱臣贼子篡逆,逆夺姬周国祚。 ——只是这一面长阶,也确实不需要留太多位置,供人上下祭台。 祭台上,天子启纵是声线洪亮,却也终还是要石阶上的禁卒们,将天子启的演讲内容交替传下社稷坛,传到百官公卿耳中。 秦? ——暴秦! 始皇帝? ——秦王政! ——汉肯定是好的; 那被汉推翻的秦,自便是坏的; 秦是坏的,那被秦‘推翻’的周室,自然也是好的。 身着朝服,站在社稷坛下,仰望着和宣室殿一样:以土丘为基,赫然拔地数十丈的社稷坛,刘荣只如是发出一声感叹。 社稷坛的南侧,是专供帝王上下祭台的。 唯独南侧的长阶,由地面一直延展到祭台的白玉壁画,将石阶从中间分开; 便如此刻,朝臣功侯、百官贵戚——包括太子刘荣之内,都躬身立于社稷坛南侧的广场上; 而天子启和窦太后,则一人昂首挺胸,一人手拄鸠杖、由礼官搀扶着,从社稷坛南侧拾阶而上。 原因很简单:如果秦的存在合法,那包括太祖刘邦、霸王项羽在内的一众反秦统领,乃至于义军共举的义帝楚怀王,都有一个算一个,皆为乱贼! 至于祭台上,天子启则已是驾轻就熟的来到祭台南沿,居高临下俯视着祭坛南侧的广场。 这么捋下来,一切就都好理解了:周是‘好’的,却被暴秦推翻,好在沛公拨乱反正,伐暴秦而诛三世,还了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暴秦灭亡了,又没法重新复周的国,怎么办呢? “历朝历代,或有重工商之利、或有彰礼法之度,亦或由秦王政窃周国祚,以外行攻伐、内用苛政。” 当然,若是没有太后在位,类似的场合,天子便会独自走右侧。 汉家显然不能接受‘汉篡秦而立’的政治定性,自然就要将自己推倒的嬴秦,抹黑成‘由桀纣之流统治的伪政权’了。 去掉石阶中间的壁画,以及屹立于石阶两侧护栏内的禁卒,可供人上下祭坛的阶梯,便只剩下左右各一丈宽。 “萧相国督造社稷坛~” 汉以右为尊; 故而,天子启走的是石阶壁画左侧,窦太后则走右侧。 即便是在刘荣看来,秦的功过几何,也是相当难下定论的议题。 “走的也是‘非壮丽无以立威’的路子?” 而在东侧班列——在原本应该站着丞相,此刻却由‘亚相’御史大夫:开封侯陶青站着的位置更靠前一步之处,太子刘荣听闻老爹这番话语,也是暗下稍点点头。 正所谓:天子南面而称王。 四面均为石阶,每一面的石阶两侧,都有手持礼戟的禁卒昂首挺胸而立,每一级阶梯,均有左、右两位禁卒。 “纵是残虐如暴秦,以兵戈兴于天下,亦不忘以‘耕战’之名,行窃周国祚之实。” 至于秦的所作所为,更是尽数归为‘暴虐’的范畴,凡秦法皆为‘酷律’,凡秦令皆为‘苛政’。 故而,通过很简单的逻辑推理,汉家的法统来由,便被太祖高皇帝定为:承周社稷。 ——几十号人,几乎是撒丫狂奔的姿态,却也是一步一阶梯,更不显丝毫嘈乱。 在满朝公卿百官、功侯贵戚的注视下,以基本一致的节奏踏足祭台; 那就只能由我沛公刘邦,承周之遗德、遗志,立刘汉社稷,代天牧民,以安天下…… 很抽象; 却是如今汉室,赖以为根基的法统来源。 “周分封诸姬宗室,以王天下,虽以礼为重,亦有井田之制,为周之国本。” “及至秦,虽以残虐之法、虎狼之师为祸天下,使诸夏之民寝不得安眠、食不得果腹,亦得郑国渠以振关中农事。” “——秦之重农,乃为兵戈;” “虽所用非处,却也明天下之重,首在农也。” “若秦得郑国渠而勿兴刀戈,允关中秦人休养生息,使仓满粟、库满布,其强必冠绝列国,更或强胜余六国之和!” “待彼时,六国不战而附秦,寰宇莫能不归一?” 这也算是汉家在重大政治场合,所必不可少的保留节目了。 ——有事没事喷暴秦,啥屎盆子都往‘秦’头上扣,不说有啥好处,总归是没有坏处的。 很显然,今日这番演讲中,这段喷秦的内容,天子启是即兴脱稿的。 大道理说完了,喷秦也喷完了; 说到正事儿,天子启便也没再用文绉绉的‘行书体’,而是自然的切换到了日常口语。 这也算是那位太祖高皇帝,为汉家的后世之君,所留下的宝贵遗产了。 “秦的教训,不可谓不深刻。” “但秦以农强国,终得以鲸吞天下,一扫六合,也有值得我汉家仿效的地方。” “——农,是国本!” “无论哪朝哪代,都从不曾有乱臣贼子,敢跳出来说对宗庙、社稷而言,有其他的任何事,比农还要更加重要!” “甚至单就是‘社稷’二字,便也足以说明立国之本,首在农耕了。” 道出这番话,天子启便将目光,从广场上的公卿百官身上再次扫过。 虽然知道祭坛下,没人能看清自己的面容——甚至都没多少人能听清自己的声音,天子启也还是绷起脸,居高临下的俯视片刻。 待禁卒们‘传唱’的声音,乃至回音都逐渐消弭,天子启才深吸一口气,将双手稍平举于身侧。 同一时间,祭坛两侧跪着的礼官中,当即便有四人躬身小跑上前,用一个粗麻绳,将天子启宽大的衣袖绑在腋下。 若是刘荣看见天子启此刻的衣着,必定会觉得很眼熟。 ——后世近现代的脚盆武士,便大都是这样的服饰。 衣袖被绑起之后,天子启才上前一步,来到祭坛边沿。 “自太祖高皇帝立汉国祚,便为我汉家的后世之君立下了规矩:每逢春耕,天子亲耕籍田,以劝天下民男躬耕;皇后亲蚕,以劝天下女妇勤织。” “——今日春耕,皇后正带着诸公的妻女,与椒房执亲蚕礼。” “朕,便要在这方社稷坛下,率诸公亲耕籍田。” “惟愿社、稷庇佑,上苍赐福,佑我汉家今岁,风调雨顺,五谷满仓……” 话音落下,再被禁卒们传唱下祭坛,片刻之后,广场上的百官公卿,便也齐声低吟道:“惟愿社、稷庇佑,苍天赐福,佑我汉家风调雨顺,五谷满仓~” 便是在公卿百官的齐声低吟下,已经‘撸起袖子’的天子启,自石阶壁画的右侧拾阶而下; 走下最后一级台阶,当即便有礼官上前,领着天子启稍一折身,来到社稷坛东南方向,一片明显刚被开垦出来的田地前。 朝中无丞相在任,御史大夫陶青也自然的承担起‘代理丞相’的职责,带领百官走上前去,将那片新开垦的方田围起。 而后,便是天子启在田埂外脱下布履,赤脚踩进籍田之内; 再由礼官合力抬起一台崭新,且系有赤红色布条的犁,送到天子启面前,由天子启亲自挽起。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刘荣才第一次看见这个时代的犁,究竟长得怎般模样。 ——结构很简单,操作却很困难。 如果刘荣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叫直辕犁。 只有犁头和扶手,扶手为一根横置直杆,由操作者将杆背在肩上,双手紧紧攥住杆身; 杆尾在操作者身后,连接着另一根直杆,向前斜向下,尖部的金属承琢状,便算是犁头。 虽然已经在少府的精心改进下,做成了尽量美观的模样,但天子启也还是不得不将那杆名为‘扶手’的长杆扛上肩,并用双手死死压在肩上,稍俯身,用尽浑身的力气,才将身后插入泥里的‘犁头’艰难向前挪动。 约莫走出去二十步,天子启便已是有些脱力; 也没逞强,趁着还没累到喘粗气,就将肩上的犁杆卸下。 ——《周礼·籍田礼》有云:籍田之礼,天子九,公卿六,大夫三。 当然,这里说的数字,是用类似锄头的农具锄地的次数; 到如今汉室,按照太祖高皇帝亲口说过的话,便是‘礼乐崩坏’——连籍田礼,都可以用犁具犁地,而不是拿锄头锄地了。 至于这‘亲耕’具体耕多少,也没什么固定要求,全看个人喜好。 如太祖高皇帝之时,刘邦常年不在长安,难得回一趟长安,也都是忙着钻美人们的被窝,籍田自然是意思意思拉一段犁; 孝惠皇帝未冠而立,直到及冠之后,才有了亲耕籍田的资格,却已经是酒色掏空了身子,及冠没两年就一命呜呼,根本就没耕过籍田。 倒是先帝——在代王宫就没少摆弄庄稼,到长安做了天子,没了下田种地的机会,多年的习惯被一朝夺走,难免就会觉得心里痒痒,浑身不得劲; 难得每年春耕日,能有机会亲耕籍田,先帝自然是甩开膀子,要好好过一把瘾。 有好几回,先帝都是差点把籍田给一个人犁完了,吓得公卿百官连礼法都顾不上,乌泱泱上前阻止,才总算是为自己留了一点可耕的地。 作为先帝的子嗣,当今天子启,自也不是那不知人间疾苦、不分五谷杂粮的肉食者; 同样是在晋阳王宫里摆弄过庄稼,虽然没有先帝那种病态的‘瘾’,前两年也好歹是能挽犁走两个来回,而不是象征性的装装样子。 今年却连来回的‘来’都没走完,虽然也没什么大不了,但结合天子启最近所展现出来的精神头,在场的公卿百官,也无不暗下思虑起来…… “朝无丞相佐政,便由御史大夫暂代吧。” 众人各怀心绪之间,天子启鼻息平缓的发出一声招呼,当即让众人敛回思绪。 待陶青上前接过犁具,也如拉重物上坡的力役般,吭哧吭气犁起地来,天子启却是一脚踩上田埂,抬手擦汗的同时,将目光有意无意撒向刘荣所在的方向。 ——如果是这方籍田,是汉家‘农本’的象征,那天子首执的犁,便代表着治理天下的权。 很显然,如今的天子启,依旧不觉得太子刘荣,有资格接过自己手中的礼犁,在自己之后、丞相之前执犁籍田。 或许是想从刘荣面上,看到类似‘失望’‘失落’‘尴尬’之类的神容; 见刘荣面无表情的对自己微一拱手,天子启只顿感一阵索然无味。 遥想当年,都做了监国太子,先帝都不肯让自己接犁——就连那些千石的小虾米,都能排在监国太子前耕籍田,天子启便觉得一阵莫名失落。 本以为刘荣也会和当年的自己一样,却发现刘荣望向自己的目光中,尽带着认同的谦逊。 ——就好似是在说:父皇做的没错,儿臣确实还没有这个资格; 而不时闪过那张英俊面庞的自信,又像是在说:但早晚有一天,儿会亲手接过父皇手中的犁,以耕籍田…… “就是这几年啦……” “当年,先帝卧榻之后不久,便开始肠胃不能消食。” “再三年,先帝便驾崩了……” 如是想着,天子启不着痕迹的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稍有些胀痛的腹部。 消化不良,对于年轻人而言,或许只是吃点脏东西窜几天,就能解决的小事; 但对于上了年纪的人——尤其是对于这个时代的老人而言,吃进肚子里的东西不能正常消化,却基本等同于死亡倒计时。 天子启估摸着自己最多,应该也就是三两年的寿数; 短短三两年——连监国太子,天子启都曾做了不止三两年!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一个才刚得立为储的太子刘荣,培养成一个可堪宗庙、社稷之重的老成之君…… “乱世,当用重典……” “急务,亦可行非常手段……” 暗下思虑间,天子启的嘴角,便随之翘起一个危险的弧度。 不远处,看到这抹危险笑容,刘荣心中只顿时警铃大震!!! 没等刘荣做好心理准备,天子启便阴沉着脸,向着刘荣走来。 “ua~的……” “又搞哪一出?” 刘荣暗下腹诽间,天子启已是在了刘荣面前。 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刘荣,绷起一张臭脸,超大声的‘压低音量’低吼道:“堂堂太子储君,却穿一身诸侯朝服,成何体统?!” “——在朕面前丢人便罢了,都丢人都到社、稷,丢到天神面前了!” “还不快去换?!” 毫无征兆的一番训斥,惹得在场众人——包括刘荣在内的每一个人,都仿若雷击般愣在了原地。 什么跟什么啊? 汉家啥时候讲究这些个粗枝末节了? 在重大场合,太子确实是即可以穿储君的服饰,也可以穿诸侯朝服的啊? 别说是太子了:叔孙通为汉天子制定的四季服色,又有哪位皇帝严格遵守过? 还不都是想穿啥颜色就穿啥颜色,全看心情…… “儿臣,谨奉诏……” 总归是老爹发了话,哪怕占了理,刘荣也只能乖乖听话,向老爷子告罪一声,便快步朝着几里外的车马而去。 望着刘荣快步离去的背影,百官公卿却是面面相觑,根本搞不懂天子启这是闹得哪一出? 唯独天子启,昂首眺望向刘荣离去的方向,在任何人都没有注意到的瞬间,飞快的斜眼瞥向社稷坛祭台上,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的窦太后。 “太子储君啊……” “必须每时每刻,都是我汉家的太子储君……” “尤其是在我汉家的‘东帝’面前,更要如此………” (本章完) 第158章 记住这王印之重! 你干~嘛~~ 哎呦…… 暗下叫苦不迭,刘荣却也不敢耽搁,一路狂奔带小跑,总算是在籍田礼结束前赶回了社稷坛下。 同一时间,在场功侯百官纷纷侧目,向刘荣投去同情的目光。 ——衣服该怎么穿? 理论上来讲,确实是什么身份穿什么衣服。 天子穿皇帝冠玄,太子穿深蓝冠袍,皇子穿诸侯王袍等等; 但想想就知道:刘邦开国的汉家,有这么一位老祖宗开先例,后世之君又能有多守规矩? 掰着指头算:孝惠皇帝上朝倒是穿冠玄,但除了朝会,便大都是穿着里衣——也就是这个时代的睡衣、家居服,在宫里醉生梦死。 先帝更夸张! 但凡没人盯着,便动不动做出一副老农打扮,吓得奉常卿一天跑三趟未央宫,生怕这位穿着一身粗麻,就跑到宫外帮老农种地去了! 作为先帝手把手教出来的继任者,当今天子启也是不逞多让。 虽然不至于s老农,但也是突出一个随心所欲。 有朝臣请见,天子启觉得麻烦,便穿着常服就见了; 没有外人在,只有宫人和妻女的场合,嫌热脱掉外衣也属正常。 对于刘荣今日的遭遇,没人觉得刘荣真的做错了什么,却也没太多同情。 “却不知陛下,为何要如此驳了太子?” 至于天子启究竟为何这么做? 丢下这句话,天子启便拉着刘荣,大步走到社稷坛前,而后便深吸一口气,一级级朝着坛顶的祭台走去。 理论上该怎么做,潜台词也往往是:实际上,还是有可以操作的空间的…… 走到田埂外侧,由宫人擦去脚上泥土,再穿上布履; “还没告庙祭祖,却反先祭天?” 远的孝惠皇帝就不说了——便说天子启,挨先帝的骂挨的还少了? 要知道先帝在位二十三年,当今天子启,便做了足足二十二年的太子储君! 刘荣好歹也做了太子储君,就算再怎么天资上佳,也总归是要体验一下储君不可或缺的人生经历…… “难为太子咯~” “都还没告庙祭祖,离宫别居呢,陛下这就开始……” 至于开国年间,太祖高皇帝令叔孙通为汉家制定的《汉礼》中,关于天子什么季节穿什么颜色的相关规定? 二十二年,愣是连一句纯粹的夸赞、认可,都没能从先帝嘴里听到!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太子储君的服饰,自然也是极为宽松。 祭坛顶部的祭台上,窦太后听闻耳边宫人附耳提醒,面上神色不由得再一冷; 而在祭坛下,重新回到广场的公卿百官,却是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甚至在非正式场合,你若是也想s个奇奇怪怪的东西,只要别搞到衣不遮体的程度,大家也只会说你‘甚肖父祖’,而不是说你有违礼制。 动不动就身着甲胄,甚至是走在上朝的路上心血来潮,让身边的禁卒把甲具脱给自己,好让自己穿着去上朝,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的事! 也就是弥留之际,得了先帝毁誉参半的一句:狠辣果决,颇具人主之姿。 哪有太子不挨骂的? “这才像话么;” ——在申屠嘉看来,即便是再怎么抽象的帝王,都不会让一个羽翼不丰的储君,去和天子都未必斗得过的太后掰腕子,为的,却只是验证这个储君的能力。 “祭告社稷,太子当随于朕左右。” “穿的跟个皇子似的,成何体统?” “莫非,陛下是想看看太子,能不能斗得过太……” ——别看当今天子启没有显露过‘御驾亲征’的意图,但在宫里头,那可是酷爱s将军! “虽是祭了太庙,但终归没有祭高庙,更不曾举大典,而纳百官之拜啊……” “——怕是不合规矩吧?” “嗯。” 先帝也有话说:朕在位二十三年,天子冠玄满共就那么三两件,其中一件还是黄龙改元后,让织室拿碎布片拼了件黄的…… 总会看得懂的…… 还有更夸张的。 似是息了怒,又好似仍带些怒意的一声低呵,天子启也总算是将目光,从已经换装好的刘荣身上收回。 要是想装x、想端架子,一年四季,甚至日夜不脱的穿太子衣袍,那也没人说你; 觉得有点高调了,想和其他兄弟们一样,按‘皇子’的身份穿诸侯服饰,也没人就真不拿你当储君。 多年为官的经验,在这一刻告诉申屠嘉:别急; 看不懂就再等等看。 “皇长子倒是懂规矩,知道还没祭天举典,不宜擅着储君之服;” 说到底,还是那句话:宗周已亡,礼乐崩坏。 ··· “太子着诸侯之服,当是不想再触怒太后:” 刘邦表示:爷们儿就是喜欢红色,你咬我? 当这个想法出现在脑海中的第一时间,太子太师申屠嘉便猛摇了摇头,旋即便恢复到方才,那垂垂老矣,好似随时都要睡过去的慵懒之态。 旋即便不顾百官公卿目光流转,一把拉过刘荣的手腕。 ——更多的,还是看好戏的闲情逸致。 “皇帝怎又闹这么一出,平白让皇长子在百官公卿面前丢了体面不说,还给了我这老婆子这么大个下马威?” “——是怕老婆子我食言而肥,会将颁出去的册立诏书再重新收回?” “还是怕我这老婆子瞎了眼,便认不出我汉家的皇长子了?” 祭台上,窦太后与天子启并排端坐于台中央,看着前方的礼官朗诵着祭辞,嘴上不忘清冷的挖苦天子启一句。 听闻此言,天子启不置可否,只稍有些烦闷的深吸一口气,再和胸中郁气一同吐出。 倒是坐在天子启斜后方的刘荣,飞速用眼角撇了眼祖母的背影,旋即便压低声线,就势朝天子启的背影俯身一拜。 “儿臣年弱无知,失了礼数,罪不容恕。” “父皇不与儿臣计较,宽仁慈爱;” “儿臣,谨拜谢……” 虽是没直接和祖母搭话,却也算是隐晦的表明了立场:老爹做得对! 至于皇祖母,好歹奉常的礼官正在祭天,皇祖母还是少说两句,专心、虔诚的为天下人,向社稷祈福吧…… “倒不愧是皇帝的儿子。” “就连这话里话外的阴损,都是打自娘胎里,便带在血脉里头的……” 如是一声暗讽,窦太后也终是没再多说,恢复到平日里那凄苦惨然的模样,静静‘观摩’其礼官正在进行的祭祀。 既然是祭祀,那边必定是枯燥、乏味,又极为费时。 久到窦太后都挪了好几次身子,天子启也额角冒出虚汗——就连刘荣都有些坐不住了,祭礼官才终于结束‘祈福’祭祀环节。 到这里,籍田礼便算是结束。 按照惯例,天子启便可以起身,扶着母亲窦太后走下社稷坛,而后在百官公卿的夹道恭送下,乘车回到长安城。 只不过今日,情况却稍有些特殊。 ——今日籍田礼后,还有另外一件事,同样需要走一道‘祭天’的程序。 “昔者,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 祭台之上,天子启缓缓从座位上起身,上前几步,再次来到祭台南侧边沿。 再度居高临下俯瞰百官公卿,却并不再是朗声高呼,而是以正常的音量开口道:“商汤以七十里的土地,终得立殷商;周文王以百里的封土,而立周国祚。” “——朕听说:这是因为商汤、周文王的圣明,才可以用那么小的土地,便最终建立那般宏大的功绩。” “朕,很认同这样的说法。” · “但商汤的圣明,如果可以让后世子孙得保宗庙,又怎会有商纣失了殷商宗庙?” “若周文王的遗泽,可以庇佑后世子孙延存国祚,又何来秦之虎狼篡逆,覆了宗周社稷?” 依照惯例,为自己接下来的话摆出一些事实依据,算是作为开场白,也算是援引往事,为自己接下来的话做铺垫。 待这番话传入在场每一个人耳中,天子启才将话题引入正轨。 “在朕看来,汤、文的贤明,并不能让商、周的国祚长久延存。” “真正让他们的社稷长久存续——尤其是让宗周享国八百年的,恰恰是饱受诟病的分封之制。” “——历朝历代,包括宗周的先例,如田氏代齐、三家分晋,又列国相王等故事,以及我汉家于高皇帝年间的经历,都说明分封制的弊端,首在不可封异姓。” “宗周遍封诸姬宗室为公、侯,也确实是周室享国八百年,最为重要的根基。” “朕祖高皇帝,更曾于元勋功侯斩白马而誓盟:非刘氏,不得王!” ··· “有宗亲血亲相助,周天子才能统御天下、号令诸侯;” “我汉家承周社稷,不效仿这样的善政,难道要反去学残虐的秦王政,将全天下都化为郡县、都归朝堂所辖吗?” “——秦王政的做法,是朕很不愿意采取的。” (王政之法,朕甚不取) “所以,按照太祖高皇帝时便有,并为我汉家历代先皇沿用的祖制,遍封朕诸子为王关东,以为天子羽翼。” “又今日春耕,恰逢祭天籍田,便索性不再靡费,一并以遍封朕诸子为王事,祭告于社稷天神……” 待天子启这番话道出口,奉常的礼官们,也终于到了出场的时候。 ——奉常右丞(本该是奉常卿)宣读分封诏书,余者依次走下祭坛,将受封的皇子领上祭台; 每念出一个名字,便是一人被领上祭台,先后朝窦太后、天子启——乃至端坐祭台上的太子刘荣拜礼; 旋即便背对着窦太后、刘荣二人,在祭台南沿——在天子启身后跪下身。 而天子启的诸子,最终获封为王的详细方案,也随着这封诏书宣读而出,方尘埃落定。 “诏封:夫人栗氏子德,王(wàng)河间,都乐邑~ 夫人栗氏子淤,王临江,都江陵~ ··· 夫人程氏子余,王鲁地,都曲阜~ 夫人程氏子非,王江都,都广陵~ 夫人程氏子端,王胶西,都高密~ ··· 良人唐氏子发,王长沙,都临湘~ ··· 夫人贾氏子彭祖,王常山,都元氏~ 夫人贾氏子胜,王中山,都卢奴~ ··· 夫人王氏子彘,王胶东,都即墨~” ······ 当礼官悠长的唱喏声音落,当今天子启前十个儿子中,除皇长子刘荣外的九人,便已是依次跪倒在祭台南沿,朝天拱起手。 ——就连年仅三岁的皇十子刘彘,也在礼官陪同下跪地拱手,像模像样的昂首望天。 直到这时,天子启才终于回过身,低头望向面前跪着的九个儿子。 随着天子启嘴唇张开,一阵厚重的礼乐,也于祭坛下突兀响起。 “尔得尔国,为朕羽翼,代朕牧民!” ··· “尔得尔民,为民父母,抚民耕作!” ··· “尔得尔威,立尔威服,以成阙德!” ··· “尔治尔土,尔食尔禄,民脂民膏……” 伴随着天子启庄严肃穆的训诫,诸皇子身上的服饰被礼官一一脱下; 取而代之的,是华贵崭新的诸侯王袍,以及象征着‘远行就藩’的诸侯远游冠。 再后,是一方方象征着王权的金印,被礼官依次送到每一位皇子面前,再由天子启亲手从托盘上拿起,又重重砸在皇子们高举过头顶的双手上。 “记住这方王印,砸在手里有多疼、拿在手里有多重。” “记住平日里,老师们的谆谆教诲。” “——到了各自的封国,务当勤于国政,以治下子民为要、以安民抚民为重。” “切不可沉迷享乐,懈怠了国中政务。” ··· “这方金印,是朕在太后、太子——在满朝公卿的注视下,在上苍、社稷的见证下,赐予尔等的。” “但若是要收回,却只需朕诏书一纸、宫人二三……” 又是一番训诫警醒,受封的九位皇子齐身再拜,而后便在天子启灼灼目光注视下,将各自的王印小心系在腰间。 待最小的刘彘,也在礼官的帮助下将王印系好,兄弟九人才齐身上前; 在天子启让开位置后,来到祭台边沿,先仰头朝天一拜,在俯身朝百官公卿一拜。 随后自是有一番誓词,诸如‘一定做个好王’‘一定爱民如子’之类,便不必多赘述。 倒是有个小插曲; 皇十子刘彘本就年幼,诸侯金印挂上腰间,纵是有礼官在旁搀扶,也是晃晃悠悠走不直道。 见此场景,本落座于祭台上的太子刘荣,自是当仁不让的起身上前,不顾礼官的微词,一把将幼弟抱在了怀中。 再和其他弟弟们一同走上前,小声引导着怀中幼弟,向天拜礼、向百官公卿拜谢…… “不是说太子过去,一向都和绮兰殿不对付的吗?” “怎今日……” ··· “作秀?” “亦或是太子不对付的,只有绮兰殿那位王夫人呢……” 这便是政治人物的日常。 对于上位者的一举一动,哪怕是吃口饭、喝口水,都不得不本能的进行揣摩,以提取有效信息,供日后之用。 而对于下位者,则时刻保持着吹毛求疵的严苛,以维持自己的威仪。 很显然,刘荣这一番举动,成功的将自己想要表明的立场,一览无余的展现在了汉家君臣面前。 ——对弟弟,我是很愿意,也确实是能够包容的。 但对弟弟们不安其分的生母,我这个储君太子,也有的是雷霆震怒…… “既是封了王,便当就藩。” 短暂的宁静,终还是为天子启沉声一语所打破。 便见天子启道出此语,旋即便望向最靠近自己的两个儿子:老二刘德、老三刘淤。 “河间、临江,都是新分封的诸侯国,没有现成的王宫。” “准河间王、临江王,在长安多留一段时日,等各自封国内的王宫建成,再离京就藩。” 言罢,天子启又好似生怕别人看出这个安排,是为了让这两个儿子再帮帮刘荣般,转头望向其他的儿子们。 “鲁国虽是新设,却曾为吕太后封与南宫侯张偃。” “王宫是破旧了些,修补倒是费不了多少时日。” “鲁王留个二十日,便启程就藩吧。” ··· “江都王的广陵城,是刘濞老贼曾经的吴都,内有吴王宫。” “虽被血洗,却也远毗东海,待江都王抵达广陵,也当洒扫干净了。” 这便是要刘非不日启程了。 再看向下一人,天子启面上顿生不忍之色,更抬脚上前,满是怜悯的摸了摸皇六子…… 哦不,已经是长沙王了。 摸了摸长沙王刘发的头顶,轻声道:“长沙贫瘠,山高路远,王此去封国,切当缓行。” 对于刘发这个儿子,天子启算不上厌恶。 准确的说,是刘发在天子启这里,一向都没什么存在感。 也正是因此,天子启才会将长沙国——这个不该封宗亲去受苦,又不得不封个亲儿子去撑场面的诸侯国,封给刘发。 只是再怎么说,也终归是自己的血脉。 对于刘发即将就藩长沙,天子启纵是明知非如此不可,也还是难忍一阵悲悯…… “国中缺了什么吃穿用度,大胆往长安递奏疏。” “少府有的,能运去的,朕都自无不允。” 再许下一个看似模棱两可,实则效用极高的承诺,天子启便强迫自己,看向了下一个儿子。 或者说是接下来的四个儿子。 “常山、中山本为一郡,你兄弟二人就了国,便要守望相助。” “——同为新设的诸侯国,没有王宫,伱二人,便也在长安留一段时间。” “刚好太子要忙些事,帮太子长兄打打下手,也好叙叙手足情谊。” ··· “胶东、胶西皆位齐地,皆有王宫于都城。” “——胶西王年稍壮,便不日就国吧。” “胶东王……” 说起年仅三岁的皇十子,汉家如今的胶东王刘彘,天子启先是看看小刘彘,又看了看将刘彘抱在怀里的太子刘荣。 又透过刘荣的肩上,撇了眼母亲窦太后; 终还是五味杂陈道:“太过年幼,便先留在长安吧……” “好歹也得等过了六岁再说……” (本章完) 第159章 变天了吧? 不知为何,刘荣总觉得冥冥中有一双手,将所有关乎自己的重大转折,都堆在了三年后——堆在了天子启新元六年。 按照原本的历史时间线,母亲栗姬那声‘老狗’,便出现在这一年; 刘荣的三弟,原历史线上的临江哀王刘淤,也薨故于这一年; 原主——景帝太子刘荣被废为临江王,同样是在这一年; 历史上的汉武大帝,当今天子启的第十子,今日才刚获封为胶东王的刘彘——或者说刘彻,也恰恰是在这一年满六岁,正式脱离了这个时代公认的婴幼儿脆弱期、大概率夭折期。 原本刘荣还没意识到这一点。 直到这一日,皇帝老爹看着年仅三岁,便已身着诸侯王袍、头戴诸侯远游冠的刘彘,发出一声‘起码等长到六岁再离京就藩吧’时,刘荣才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尤其是想到在这一年——在天子启新元六年之后,丞相条侯周亚夫、太子太傅魏其侯窦婴,分别因‘反对天子废储’而被逐出朝堂权力忠心,就更让刘荣意识到这其中,有一只手在暗中推动着什么…… “是假的。” “——老爷子病危,是假的。” 抱着弟弟刘彘,看着眼前的皇帝老爹低下头,望向自己怀中的幼弟刘彘长吁短叹,刘荣暗下不由得思绪流转。 “赶着小十年满六岁,即将离京就藩的时候,拿这么一出假病危,试一试母亲的下限;” “——没有那声老狗,小十便会离京就藩,‘我’也能自此储位大稳,甚至从此不可撼动。” 左右为难之下,天子启终还是决定演一出假病危,来最后试探一下刘荣的母亲:栗姬。 “甚至就连阿彘……” ——那声老狗,还会出现吗? 想到这里,刘荣只缓缓低下头,看向怀中,正将拇指含在嘴里,迷茫扫视着周围的幼弟刘彘。 但若是不能; 若刘荣无法掌控局势,那天子启便也就不得不痛下杀手,彻底推翻太子刘荣的全部势力、党羽,为候补方案:刘彘铺路。 与‘太子刘彘’一同出现在天子启脑海中的,也必定有‘主少国疑’四个字。 “儿臣昧死,顿首以奏。” 诸王分封的仪式,已经在天子启的主持下临近尾声。 “所以我的对手,从来就只有母亲一人……” 反过来说:原历史线上的天子启,能为幼子刘彘铺平道路,自也同样能为更年长、更杰出的太子刘荣,铺出一条宽阔、光明的康庄大道…… 有了这个认知,刘荣发现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如是想着,刘荣便侧身望向队列另一侧,正低头看着腰间王印,沾沾自喜的和刘德交头接耳的三弟:临江王刘淤。 “阿彘,也不是我的对手。” 刘荣不确定。 “——只要主力不受伤、不停赛,替补便绝对没有上场的机会。” “左右不过是性子率直,想给大哥鸣不平,便口出狂言犯了忌讳……” 而替代品之所以能取代原品,必定是以原装品出问题,来作为先决条件的…… 只要栗姬不太差——甚至只要差的别太离谱,便一切如故:太子刘荣仍是储君,胶东王刘彘也依制离京就国。 从天子启的角度来看,栗姬的存在,对于汉家独有的东、西两宫共掌朝政,皇帝、太后共治天下的二元政体而言,是绝不可忽视的重大威胁; 意识到这一点,刘荣不由得陷入一阵短暂的呆愕; ——曾几何时,刘荣认为自己打自出生那一日,便生存在群狼环伺、四面楚歌的绝境之中; “所以,太子刘荣被废之后,临江哀王刘淤当即‘病故’;” 可栗姬的刁蛮、愚蠢,却丝毫不亚于‘太子刘彘’,所必定会带来的主少国疑、君权旁落。 毕竟再怎么说,太子刘荣也终归年长些,不几年便可及冠; “只可惜,恰恰是父皇这不死心的最后一试,便试出了母亲那声:老狗……” 直到这一刻,刘荣才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历史上的汉武大帝,只是个幸运的替代品。 若是可以,那别说是老狗——哪怕是被骂成桀、纣之流,天子启也不过就是生几天闷气; 就算是一直把气带到皇陵里头,天子启也绝不会因为单纯的愤怒——绝不会出于个人的情绪,而做出任何关乎到宗庙、社稷的重大决策。 事实也确实如此。 看着两个弟弟面上洋溢着的灿烂笑容,刘荣也在顷刻间顿悟。 “梁王叔,从来都不是我的对手。” 留给刘荣的选择,除了得立为储、即立为帝,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而是正如父皇所说的那样:阿彘,只是父皇为了以防万一,才给我留的替补。” 但刘荣能确定的是:对于天子启而言,重要的绝不是栗姬喊没喊那声老狗,而是在栗姬这个明显会突破下限的预备太后面前,太子刘荣,究竟能否掌控住局面。 哪怕只是中人之姿、守成之君,也总好过废长立幼,立年仅六岁的皇十子刘彘,以致日后主少国疑…… 帝王的本能,驱使天子启下意识思考起替代方案:如果废掉太子刘荣,还能立哪个儿子? 掰着指头数下来,天子启无奈的发现:若是废了长子刘荣,那唯一能让自己稍安心些的,竟是年仅六岁的皇十子刘彘? 但被刘荣下意识忽略掉,或者说是今天才意识到的是:之所以会这样——刘荣之所以会成为‘众矢之的’,恰恰是因为刘荣,天生就具备九成九以上的机会,成为汉家继文、景之后的下一任天子!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反过来说:风欲摧者,必为秀林之木…… “——因为父皇不会允许。” 无论太子刘荣是否合格,栗姬这个明显不合格的‘储备太后’,都让天子启难以安心。 缓过神来,刘荣只觉一阵无尽的轻松、舒爽,传遍四肢百骸。 其余几王的移封事宜,也由奉常祭礼官以祭辞的形式,‘汇报’给了天神。 按照原本的祭典进程,天子启接下来,便要当着社稷、当着天神的面,具体说一说接下来这一年,汉家关于农事的安排。 比如哪里遭了灾,朝堂要抚恤啊~ 又或是哪里缺水,朝堂要凿个渠啊~ 再便是哪里粮食歉收,朝堂要开仓放粮、平抑粮价之类。 与会众人有关于粮食、农事方面的奏疏,也同样可以在这个场合提出。 ——当然,前提是不能太叛逆,不能把汉家朝堂内部的分歧,摆到社稷、天神的面前。 在封王结束之后,天子启刻意沉默了一会儿,其实也是在等祭坛下,响起百官公卿请奏的唱喏声。 却不曾想:第一个站出身来的,居然是仍将年仅三岁的胶东王刘彘抱在怀中,且还没正式搬进太子宫的刘荣…… “太子……” “有话要说?” 下意识想要暗示刘荣‘别节外生枝’,待看见刘荣目光中,那异于常日的明亮,天子启不由话头一滞; 明明暗下还在思考,嘴上的话却已经脱口而出——竟是有些期待起刘荣接下来的话。 章程之外的变数,自也是让祭台周围的礼官们稍一慌,却也极为迅速的调整好心绪,为可能发生的突发状况做好准备。 ——万一太子说些不合时宜的话,就赶紧兴礼乐,把太子的声音压下去再说! 便是在天子启迟疑中略带期许、众皇子迷茫中夹杂忐忑,祭礼官们忧虑而又焦虑的目光注视下,刘荣终是将抱在怀里的幼弟刘彘放下,上前两步,便对天子启跪地拱起手。 “去岁秋,吴王刘濞、楚王刘戊等贼,枉顾太祖高皇帝恩德、悖逆君臣尊卑之序,悍然举兵而乱关东!” “虽有忠臣义士,如条侯周亚夫、曲周侯郦寄、魏其侯窦婴等,使此七国之乱三月而平,然关东万里良田,亦难逃贼子所荼毒。” 铿锵有力的道出现实依据,刘荣便满是庄严的昂起头,再对天子启沉沉一叩首。 同一时间,太子刘荣嘹亮的奏请声,与社稷坛顶部的祭台上响起,于祭坛下荡起阵阵回音。 “作为储君,本不该在还不懂国家大事的年纪,于农耕这样关乎国本的事上发表看法。” “但在从睢阳返回长安的途中,实在是看到了太多太多被荒废、被摧毁的田亩,很难不为关东百姓今年的生计感到担忧。” “——便借着今日春耕,当着社稷天神、公卿百官的面,斗胆恳请父皇!” “请除关东民今岁农税、减关中民今岁农税之半!” “广布雨露恩泽,使民稍安、食稍足;” “与民更始,施恩于天下……” 话说到最后,刘荣话语中的笃定和决绝,已不知何时转变为悲天悯人的凄苦。 而在祭台南侧,禁卒们不时将目光瞥向天子启,不知该不该把刘荣这番话,通过口口相传的方式传下社稷坛。 便见天子启面无表情的低着头,注视着刘荣跪地叩首在身前的背影,静默良久; 终还是深吸一口气,蹲下身,将头稍撇向一侧。 “太子,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几乎不带任何感情的冰冷语气,只惹得刘荣冷汗直冒——汗水沿着额头垂直落在地上,不多时便在石砖上,湿了两个巴掌大小的位置。 便见刘荣战战兢兢抬起手,稍擦去额上泉涌的汗滴,鼓足勇气,用尽浑身的力气,将腰杆稍挺直些; 待看见天子启那冷漠到吓人的面容,终是咬紧牙槽,彻底直起了腰身。 “儿臣,知道。” “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臣无有作福、作威、玉食。” “儿臣,是在替天下人,请求父皇作福施恩。” “儿臣……” “——你还知道你是‘臣’?!” 冷不丁一声低呵,吓的一旁的九位皇子下意识一缩脖子! 老二老三当即便白了脸,其余众人脸色也没好看到哪里去; 年纪最小的刘彘,则是在最初的惊愕之后,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 祭坛中央,窦太后漠然‘注视’着这一切,宛如一尊石佛般,不为所动。 而在天子启的威压下,刘荣再度被压弯的脊梁,却在弟弟们的齐齐注视下,再次缓缓挺直。 “儿臣,只是父皇的臣……” “却也是天下的君。” “——父皇说过,储君,也是君。” “儿臣,和父皇、和皇祖母一样,同样是天下人的君……” 没人知道这段话,是刘荣花费了多大的力气,才从牙缝间挤出来的。 更没人知道刘荣花了多大力气,才没让颤抖的上下牙槽碰撞在一起。 人们只知道:在太子刘荣这番颇具‘挑衅’意味的答复之后,社稷坛顶部的祭台,便陷入了一阵极其漫长的宁静。 除了天子启、窦太后,今日受封为王的九位公子,以及二十来位奉常祭礼官外,没人知道这段漫长的寂静中,祭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打破这段漫长寂静的,是郎官高亢的诏书宣读声。 “诏曰:朕尝闻,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 凡为人父母者,则必不忍子嗣受饥、寒之苦; 去岁秋后,吴楚举乱关东,虽乱得平于农闲之时,亦有天下人心惶惶,更或避祸隐入山林者。 乃以此诏,告汉子民:自朕新元二年秋后,民田为吴楚乱贼所伤者,无论束籍于关东、关中,皆免今岁之农税; 家中有男为丁、卒者,农税三十取一,伤、残者免~” 明显是一封早就准备好,随时准备颁下的免税诏,在郎官的宣读下,很快便传入在场百官公卿耳中。 但大家的反应却并非高兴,而是无一例外的困惑。 ——大战方休,减免农税以与民休息,自是题中应有之理。 按照先帝时开始的惯例,就算是没打仗,汉家的农税,也基本都是每年都减半的。 太祖高皇帝制:农税十五取一; 这里的‘十五取一’,便是真正意义上的:你秋后每收获十五粒米,便要上缴一粒作为农税。 而从先帝开始,汉家开始连年减免农税,且无不是减半为三十取一的超低税率。 寻常年间都是大概率农税减半,今年这状况,自然更是起码减半,且很有可能直接免除天下人——至少是关中的农税。 只是朝野内外都感到很疑惑:天子启为何要在这个场合,宣读这样一封必定会有,根本没什么特别的免税诏? 在社稷天神面前,显摆一下自己的仁慈? 先帝和当今天子启,都不是这样的性格。 可除了这个原因,又能是什么呢…… 祭台上,随着诏书宣读完毕,众皇子却都无一例外的深埋下头,为大哥今日的举动而感到心惊肉跳起来。 ——抢民望! ——还是从皇帝老爹的碗里抢! 这…… 啊这…… “可要朕在这封诏书上,署上太子的名讳?” “又或是加上一句:太子请奏减税,方有朕此诏?” 仍旧蹲在刘荣身前,天子启却是挺直了上半身,话语中,只尽是讥讽之意。 闻言,刘荣却只头都不抬,仍旧将额头悬在离地三二寸的位置,赶忙摇了摇头。 “父、父皇泽被苍生,仁及鸟兽,纵三皇五帝亦不能比……” “儿臣,只顿首顿首,昧死百拜而已……” 刘荣诚惶诚恐的表示‘不用署名’,天子启这才冷哼一声,拂袖起身,再度将身子别向祭台外,朝臣百官站着的南广场。 刘荣则是又跪地匍匐了许久,才缓缓挺直上半身,却不敢直接站起,而是静静等候起了天子启的指令。 在刘荣身后,众公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从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如出一辙的清澈和迷茫。 唯独祭台中央,始终冷眼‘旁观’的窦太后,在这场戏落下帷幕之后,悠然发出一声轻叹。 “自先帝前元三年开始,我汉家虽是连年减、免农税,却也都是一岁一诏。” “——每年开春之后,天子才会颁下减、免农税的诏书。” “而在此之前,请求天子减免税赋的,是领衔百官的丞相……” 暗下如是想着,窦太后只微微动了动眼皮,将模糊的视线尽可能锁定在不远处,那道仍跪在地上的身影。 只片刻间,窦太后淡漠清冷的面容之上,也稍涌上一抹复杂。 “故安侯辞相,周亚夫又还未班师。” “——朝无丞相主事,倒也确实需要有人,替丞相说上这么一场。” “但任是谁,也不该是太子储君呐……” “能替丞相发话、能做丞相该做的事的……” “那,可得是监国太子啊………” 思虑间,窦太后只本能的稍一侧头,身后便立时有郎官一人走上前。 待窦太后轻声发出一问,那郎官才赶忙拱下手:“臣不知。” “但从田叔送回来的书信来看……” “呃…不大乐观……” 磕绊的应答声,终是让窦太后缓缓变了脸色。 恰逢此时,天空中,也悄然聚集起一大团乌云。 ——春耕日的春雨,是大吉之兆! 但今日的一切,对于窦太后而言,都恐非吉兆…… “变天了吧?” “胳膊腿都涩了许多……” “我这把老骨头啊……” 说着,窦太后便揉捏着酸涩的膝腿,在那郎官的搀扶下起了身。 几乎是在天子启走上前,将母亲窦太后亲自扶下社稷坛的同一时间,天空中聚集的乌云中,便响起阵阵惊雷。 ——窦太后走了; 钻进了马车车厢里,晃晃悠悠回了长乐。 ——天子启也走了; 怒气冲冲登上御辇,快马加鞭回了未央。 ——一众皇子、奉常礼官,以及满朝公卿,也都离开了。 唯独太子刘荣,顶着倾盆而下的瓢泼大雨,跪在社稷坛顶部的祭台之上; 只是这一刻,太子刘荣心中,却是说不出的轻松…… (本章完) 第160章 记住了? 在春耕日淋了一场雨,刘荣不出意外的发了烧。 好在还年轻,少年血热,身子骨硬朗; 再加上平日里也没少注意,遂只是昏昏沉沉休息了三两日,便合衣下了榻。 ——还是在凤凰殿,也仍旧是那方小院。 看着刘荣身穿米白色里衣,在院内前后左右比划着手脚,在旁观摩的夏雀、葵五二人,一个抱着刘荣的衣袍,一个端着热腾腾的姜汤; 百无聊赖间,也猜测起刘荣这套怪异的‘拳法’。 “瞧着~不像是行伍间的把式?” 葵五瓮声瓮气的一语,却引得夏雀狐疑的摇了摇头。 “不知道。” “我也没见过军中的把式。” “倒是有些似鸟、禽之类?” “区区五禽戏,又如何打不得?” 二人正交谈间,院门外响起一阵略有些嘈杂的言语声; “即是来了,便快些进来。” “对!五禽戏!” 手脚动作不停,只嘴上朗声一嚎,正沉寂在新鲜称谓和身份中,无法自拔的玄冥二少,终不得不齐身跨入院内。 “——临江王不必客套~” “呃,根本就不让寡人,和河间王看的?” “河间王请。” 呃…… 说着,刘荣不由又是一笑,稍压下翘起的嘴角,才语带戏谑道:“如何?” ——对于未来,刘荣最担心的,自然是母亲那声石破天惊的老狗; 啊不,临江王刘淤便在刘荣斜后方蹲下身,扎下马步,聚精会神的跟随刘荣,打起了这套被刘荣改编过的简易版五禽戏。 倒是没像弟弟那般猴急,而是先将外袍脱下交给葵五,才站到刘荣另一侧斜后方,也跟着刘荣活动起腰身。 “王兄先请;” 一看刘荣的动作,兄弟二人便立时眼前一亮! “这!” 眼前这一幕,显然有些超乎夏雀、葵五这两个痴人的认知极限; 但在小院之内,听着院门外的两个弟弟,一口一个‘河间王’‘临江王’,叫的不亦乐乎,刘荣却是不禁莞尔。 刘德轻声一语,顿时惹得临江王殿下连连点头:“是啊!” 听出刘荣话语中的调侃之意,老二刘德只一阵辛苦憋笑,手上动作都不免变了形。 “可要我这个做大哥的,向临江王行跪拜大礼啊~?” …… “——王先请。” 一个‘哀’的谥号,几乎是以字面意思,为刘荣所切身体会到的。 紧随其后的,便是这个早早病逝的弟弟,历史上的临江哀王。 此刻,见弟弟仍是一副活宝相,刘荣虽还是不能完全放心,却也终归是稍安心了些。 至于临江王殿下,却是被刘荣这句话吓得当即僵住身,畏畏缩缩撇了眼刘荣的背影; 咋咋呼呼的走上前,公子刘淤…… “叫个什么来着……” 待二人循声望去,便见院门外不远处,凤凰殿的其余两位公子穿戴整齐,正和彼此客套着什么。 “好歹也是做了诸侯的人,还这般不能持重。” 过了好一会儿,才嬉皮笑脸的打哈哈道:“嘿嘿,好歹是封了王嘛!” 动作不停,继续带着两个弟弟活动手脚腰身,嘴上,也不忘有一搭没一搭,和两个弟弟聊起天来。 “大哥不是说这五禽戏,小孩子不能打的吗?” 见刘淤这么一副滚刀肉的模样,刘荣嗤笑之余,也不由稍安下心来。 “河间王莫再推辞~” “——临江王请。” “过去,大哥每要打这五禽戏,那都是紧闭大门,根本就不让我……” “敢当着大哥的面称孤道寡——更都自称寡人了;” 河间王刘德虽淡定些,脚下动作却也不慢; “一时得意忘形,大哥便莫逗寡…呃,莫逗弟弟了。” “嘿,嘿嘿……” 弟弟们的话语声传入耳中,刘荣却仍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慢条斯理的打着拳; 只嘴上,含笑敷衍一声:“都长大啦~” “倒是有一件事,要警醒临江王。” “——诸侯之王印,比同诸侯之封国。” “王失其印,便等同于失其国。” 嘴上说着,刘荣便借着转身的功夫,若有所指的撇了眼刘淤腰间,那枚两寸见方的金印。 待临江王殿下狐疑的低下头,刘荣才回过身去,再度背对身后的两个弟弟,温声和气道:“早点寻个执玺郎,给王印寻个‘住’处。” “免得这般日日挂在腰间,招摇过市,再被有心之人窃了去。” 自进了小院开始,刘淤便嘚瑟的将腰间王印系在大腿前,有意无意将其晃起些,面上神容说不出的嘚瑟。 听闻刘荣这一番‘提醒’,才如梦方醒般赶忙停了动作,用手紧紧攥住那枚王印,开始单手打起五禽戏来…… 对于这个活宝,刘荣只付之一笑,便也就任由他去了。 再借着一个动作结束的功夫,和二弟刘德搭起话来。 “河间、临江二国的王宫,若是少府抓紧些,至多也就是几个月便可建成。” “但听父皇话里话外的意思,怕是要留二位大王到秋后。” “——大抵是要忙完平抑粮价的事,二位大王才可以离京就藩。” “在那之前,少府除了在河间、临江兴建王宫,也同样会为二位,在尚冠里建造王府。” 说到此处,刘荣终于是停下了动作,接过葵五递过来的温姜汤,猛地灌下一口。 感觉身心更舒畅了些,便舒舒坦坦的长呼出一口浊气。 而后便一手倒扶着腰,一手端着汤碗,神清气爽的再一笑。 “却不曾想,最先搬出凤凰殿的,居然不是我这做大哥的?” “嘿……” “——等入住王府,二位大王可要多邀我几回,再留我在王府多住上几日?” “好歹也要让我寻个由头,好到宫外走走、看看;” “再有,便是有些话,也终归是不便在宫里言说的……” 听闻刘荣此言,临江王刘淤本着‘反正想不明白,索性不去深想’的原则,当即将胸膛拍的砰砰作响。 “大哥放心!” “住进王府的第一天,弟就将王府最大的一方院落打扫出来,就留给大哥三不五时去住上一阵!” “若是大哥愿意,便是一直住着都成!” 活宝又开始卖萌了,刘荣自又是一阵莞尔,暗下也不忘吐槽一句:您可别咒我了; 堂堂储君太子,真要跑您那临江王府一直住着,那可就意味着硕大一个太子宫,已经没有刘荣的容身之所了。 但对于弟弟的心意,刘荣只大大方方照单全收。 “这么些年,总归是没白疼老三。” 得了大哥的认可,刘淤顿时将身子挺得笔直,下巴也翘得老高,嘚瑟至极。 倒是一旁的河间王刘德,一如往常的迅速听出刘荣话外之音,便悄然皱起了眉头。 “大哥贵为太子储君,能让大哥都不便在宫中说出口的话……” 见弟弟一副要头脑风暴,不猜透自己誓不罢休的架势,刘荣只含笑一摆手。 “到时候便知道了。” “左右不是什么急切的事。” “只是做了储君,终归是要谨言慎行,免得给人落了话柄……” 刘荣敷衍的解释,并没能让刘德心中忧虑减弱多少,却也是乖巧点头,暂且将忧虑放到一边。 见两个弟弟也无心再聊,刘荣便自然而然的,关心起了两个弟弟的身体状况。 只是这关心的方式么…… “看了这么久,都记住了?” 此言一出,公子刘德当即便点下头,手上也大致比划出刘荣版五禽戏的部分动作。 至于一旁的公子刘淤,闻言却是先一愣; 片刻之后,又满是郑重庄严的沉沉一点头! “记住了!” “王失其印,等同于失其国!” “弟一定保管好王印,并尽快找个信得过的执玺郎!” 言之凿凿的说着,公子刘淤不忘低下头,将腰间金印握的更紧了些。 而在刘淤身前、身侧,两个做哥哥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终是相视一笑…… “老三的王印,要不还是挂在脖子上吧。” “能让老三看中的执玺郎,只怕也未必靠谱……” 看着弟弟如临大敌,却又分明智商捉急的憨傻模样,刘荣如是说道。 · · · 天子启很恼火。 恼火春耕日,刘荣毫无征兆的破坏原定章程,为天下人请命‘减税’的举动。 只是就连天子启也说不清,自己具体在气什么。 ——气刘荣胳膊伸太长,抢了本属于自己的民声民望? 如果在乎名声、民望,天子启就不会在小半年前,喊出那句杀气腾腾的‘深入多杀为要’。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天子启,可以说是封建帝王群体中,相当不要脸的一批代表性人物。 相较于虚无缥缈的声望、名誉,天子启更愿意得到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刘荣将天子启本就打算做的事,揽功揽到了自己头上,天子启心里确实有些不舒服; 但正如刘荣所言:储君,也是君。 民望这个东西,臣下当然是万万不能有,但君却是可以去争的。 刘荣作为储君,虽然只是小半个‘君’,却也完全可以试探着伸手,为自己挣得合理范围内的民声名望——这是在天子启可接受范围之内的事。 汉家也历来都有放养储君,并为储君编织羽翼、造势铺路的传统。 那天子启在气什么? 想了很久,天子启才隐约间,摸到了一层模糊的薄布。 “怎就不和朕商量商量?” “——好歹也得先通个气,让朕有个准备才是?” “见天的自作主张,长此以往,成何体统?!” 天子启意识到:自己之所以如此恼火,主要还是刘荣‘突然发难’,打乱了自己的计划和节奏。 说得再直白点,就是刘荣的举动,让某些事脱离了天子启的掌控。 天子启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任何一位帝王,也都不会喜欢这种感觉。 但在意识到自己的怒火来源之后,天子启的反应,却是和刘荣预料中如出一辙。 “罢了~” “也没指望这混账,能让朕省心到哪里去。” “——折腾吧。” “看能折腾出个什么名堂。” 似是自言自语的一番话,却始终没能得到身侧之人的回应,天子启终是将身子稍一侧; 神情阴郁的仰望向那人,开口便道:“郎中令先前说,朕若是能好生歇养一阵,胃疾便有望好转。” “那依卿之间,如今的太子,比之朕当年监国时,孰优孰劣?” 乍一听天子启这一问,但凡换个其他人,第一反应肯定是:陛下慧眼如炬,明见万里! 以太子之身监国四岁,天下民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生民安乐,国泰民安…… 但作为天子启最信任、最亲近的潜邸心腹,周仁却是当即皱起了眉头,颇有些为难的考虑起接下来,要回答天子启的措辞。 ——天子启话说的不算隐晦。 就差没明着问周仁:太子刘荣,到没到可以监国的时候? 这个问题很难答。 尤其是在天子启先是震怒,之后又莫名消气的古怪情绪波动下,这个问题的回答难度,基本不亚于一场旷古名辨——如白马非马、楚人非人之类。 “臣以为,凡世间事物,皆无不讲究循序渐进。” 漫长而又严谨的思虑过后,周仁终还是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便见周仁沉声道出一语,旋即抬眼看向天子启; 待天子启不无不可的点下头,示意周仁继续说,才再道:“太子虽年将及冠,但也终归不够成熟。” “更才刚得封为储,连太子宫都没住进去。” “——还没祭祖告庙、举典纳拜,便直接跳过‘储君太子’,成为我汉家的监国太子……” “在臣看来,这实在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 “其一者,太子虽天资聪慧,但毕竟不曾掌治政务。” “贸然以监国的重担压下,太子扛不起来事小,被压断了脊梁事大。” “其二:太子得立艰难,东宫至今,都尚于太子得立心怀怨念。” “再加以监国之责,太子必会被推上风口浪尖。” “万一东宫从中作梗、推波助澜——一旦储位生变,于宗庙、社稷而言,便又是一番动荡。” “——如此动荡,恐怕并非是陛下所希望的。” ··· “再有,便是太子即壮,又陛下身旧疾。” “如此急迫的让太子监国,恐怕坊间,也未必不会生出关于陛下的流言蜚语。” “——若果真是流言,倒确实不必理会。” “怕就怕流言传着传着,竟传出个真事儿来……” 听闻此言,天子启下意识抬起手,再次摸了摸微微胀痛的胃部。 ——已是午后,天子启自天亮前睡醒,总共也就吃了小半碗米粥,外加两碗温水。 换做几年前,此刻的天子启,早就该饿的抓起点心,慢条斯理的嚼上了。 但眼下,就连上午那小半碗米粥,天子启都要花费近乎一整个白昼的时间,才能消化到大致可以再用半碗粥的程度。 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的道理,天子启或许不懂; 可天子启很清楚:吃不下饭,几乎是完全不可逆,且无比直白的‘命不久矣’的信号! 但凡一个人腹脏出现问题,食量开始变少,那就只会越吃越少,越吃越少。 少到某个临界点之后,便会卧榻; 卧榻之后的下一个临界点,基本就是要趁着还有些力气,抓紧交代自己的身后之事了。 “朕这幅身子骨,不养养是不行啦……” “——总得撑到太子加了冠,成了人;” “免得朕这边一咽气,太后那边便掌了朝政。” 略带自嘲的一语,天子启便也算是大致有了决断。 ——忙完开春这阵,便趁着夏天去甘泉宫,好生疗养疗养。 至于长安朝堂——彼时,新鲜出炉的丞相周亚夫,当也该班师回朝了。 有丞相主政,太后坐镇,外加一个迫切想要证明自己的亚成年太子…… “三个月。” “在甘泉疗养三个月,朕便回长安。” 暗下做好打算,天子启却将话题,引向了另外一件事上。 “睢阳那边,什么动静?” “——梁王没有狗急跳墙?” “又或是田叔,果真没有查出任何事来?” 见天子启说起正事,周仁自也不得不将自己对‘监国太子’的意见暂且搁置; 稍沉吟措辞片刻,便拱手道:“一切顺利。” “——公孙诡,被梁王藏在了王宫之中。” “凡是可作为梁王罪证的人,也无不消失在了天地之间——若不是也被梁王藏在了王宫内,便大抵是被灭了口。” “但田叔,却基本查到了该查到的一切。” “再同梁王演两天‘什么也没查到,当真气煞我也’的戏码,便也该折返回朝了。” 最关心的事有了进展,天子启只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就好似这一切,都在天子启的计划之中。 “田叔回来之后,大概率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甚至可能还会劝朕,不要揪着梁王这件事不放。” “只不过……” 意味深长的止住话头,天子启望向周仁的目光,只愈发玩味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君臣二人才结束了一段极高频率的眼神交流; 待周仁领命退下,天子启方遥望向殿门外,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呼~” “——阿武啊~” “阿武……” ··· “太子,太弟,总得去一个吧?” “一山尚且还不容二虎呢。” “一个汉家,又如何能容得下两个储君……” (本章完) 第161章 哪儿都有你馆陶主! 不同于后世,绝大多数以一月为元月、岁首的朝代:如今汉家,是以十月作为岁首元月的。 倒不是因为汉家特立独行,觉得这样做很酷——仅仅只是因为汉家至今,都还在用始皇嬴政颁行天下的《颛顼历》; 而《颛顼历》最显着的特征,便是以十月作为一岁之首。 汉家沿用秦《颛顼历》,直到历史上的汉武帝太初元年,才改用武帝《太初历》,也是后世学者‘汉承秦制’之说的有力佐证之一。 但对于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而言,一年的开始,既不是按照《颛顼历》所说的十月初一,即‘元朔’,也不是后世人印象中的正月初一,即元旦。 ——而是春耕。 在这个时代,春耕才代表着‘新的一年开始’,代表着又一个轮回开启。 农民播下种子,灌溉土地,并经过春、夏外加小半个秋天的劳作,最终得到与劳动匹配的收获; 而后便是带着全家猫冬,静静等候下一年——等候下一个轮回。 所以,任何阻碍春耕、秋收的举动——无论是朝堂还是外敌,都会在这个时代引起众怒。 外敌自不用多说:匈奴人年年都在秋收之后,跑到北墙一代打草谷,搞得汉家百姓——尤其是北墙一带的边民,恨不能顿顿生吃匈奴人! 朝堂也大差不差:去年秋收前,吴王刘濞悍然举兵,吴楚七国之乱爆发,关中便一度人心惶惶。 好在天子启并没有第一时间召集关中男丁,而是给足了百姓收获的时间,这才没耽误关中的秋收。 虽然天子启的本意,是以此为借口拖一拖,让梁国的损失再大一些,但对百姓而言,却也已是值得歌功颂德的事了。 而后,关中百姓的忧虑,又变成了今年的春耕。 只是最终,由吴王刘濞发起,齐、楚诸王景随,声势浩大,兵祸波及大半个关东的吴楚七国之乱,却在爆发仅仅三个月之后,便被太尉周亚夫一举平定。 眼下,关中还有许多户人家,没有等来随军出征的男丁。 但没关系; 只要仗打完了,就碍不着春耕的事儿。 至于家里的顶梁柱不在,会不会影响春耕的进度? 考虑到随太尉大军出征平叛,且至今都还没传回死讯的关中儿郎们,将必定会从关东满载缴获的物资,以及朝堂的赏赐、武勋回归,农田减产稍许,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所以~” “一场吴楚之乱,让关中小半农人,都凭朝堂的赏赐,以及在关东的‘缴获’发了财;” “而太尉大军至今没有班师,又稍影响了关中今年的春耕。” “——农人手里的钱多了,秋后产出的粮又少了;” “再被有心之人推波助澜着,粮价便顺势涨高,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未央宫,少府官署。 毫不客气的端坐于上首主位,看着老岑迈递给自己的、少府刚从关中各地收集汇总出来的粮价表,刘荣思虑片刻,便沉声道出了自己的猜想。 就此刻,刘荣手中的竹简所示:当今天子启三年春三月初一,关中除长安外的地区,粮价达到了每石七十四钱到八十六钱之间。 十二钱的波动,考虑到各地区的产出不同、粮食运输难度不同,还算在合理范围之内。 但刘荣关注到的,却是这份汇总表中,关中除长安以外的地区,粮食均价居然达到了八十三钱每石! 关中上一次出现标价‘八十三钱每石’的粮食,得追溯到足足十六年前了。 彼时,《尚书》博士兼太子家令晁错,向先帝呈上了《论贵粟疏》。 通篇千余字,提炼过后的核心观点,或者说是最具实际价值的操作模式,则不外乎‘输粟捐爵’四个大字。 ——通过鼓动民间捐献粮食,来缓解边墙军粮紧缺的问题,再以爵位作为报酬,来提高民间用粮食换爵位,即‘输粟捐爵’的积极性。 于是,无数空有万贯家财,却无半点爵位的‘商贾贱户’们,开始豪掷千金,从内史换得少上造(十五级)、大上造(十六级)等在秦时,得几十上百颗敌军首级才能换来的军功爵; 农人贫户穷一些,却也有的是人咬咬牙,拿出三五十石粮食出来,换个不更(四级)、大夫(五级)等爵位,以备不时之需。 什么不时之需? 当然是抵罪了! 要说汉爵最有价值的特性,便是在犯罪时,人们可以不用付出钱财罚款,甚至是生命作为代价,而是可以用爵位来抵罪。 罪轻一点,便降爵一级; 重一些,也大不了一撸到底,重新变成公士(一级)嘛! 总好过被杖责、刑讯,乃至送了小命? 就这么着,晁错一纸《论贵粟疏》,便在整个关中范围内,引发了一场自上而下的捐粮潮。 而百姓‘输粟捐爵’时捐献的粮食,也都按照晁错的提议,被送去了军粮紧缺、边防部队饥一顿饱一顿的边墙。 然后,关中就开始缺粮食了。 原本关中能自给自足,甚至还能往关外运粮; 结果一出‘输粟捐爵’,让关中相当一部分粮食被送去边墙,关中出现粮食缺口,反而还得从关东,以及巴、蜀输入粮食。 就这么着,关中的粮价才在当年——在那年的大丰收之后,一反常态的达到了八十五钱每石。 之前一年,关中平均粮价七十石出头,之后那年,也同样是在七十二三钱左右浮动。 而这,都是十五六年前的事了。 ——经过先帝又十来年的治理,以及当今天子启监国、掌政这些年,如今的汉家,其实已经正式进入了后世史家口中的‘文景之治’。 关中的粮价更是从六年前开始,便再也不曾突破五十五钱的黄线,始终维持在低位。 天子启元年,关中大丰收; 当年秋收之后,关中某些偏远地区的粮食收购价,更是被粮商们压到了每石四十钱以下! 短短两年之后,关中粮价便达到了八十三钱每石,一举回到了十六年前,汉家才刚开启‘文景之治’的起步阶段? 要说这里面没有鬼,刘荣敢把名字倒过来写! 见刘荣只片刻之间,便大致点破了个中厉害,岑迈也是神情凝重的缓缓点下头。 “确如殿下所言。” “——吴楚之乱得以平定,关中确是有许多人大发横财;” “太尉大军至今都不曾班师,也确实稍影响到了春耕,并有可能影响到今年的收成。” “但即便是考虑到这两点,关中粮价最多,也只应该比去年高出五到七钱每石。” “而去年三月,关中粮价最高的地方,也就是新丰——粟作价五十二钱每石……” 随着岑迈满是凝重的话语声,尤其是难得一见的也开始拐弯抹角,刘荣心下当即再一沉。 岑迈说的很明白:根据少府的演算,关中今年的粮价,最高也不该超过六十钱每石。 ——是最高不超过六十钱,而不是均价不超过六十钱! 考虑到十钱左右的粮价波动区间,岑迈认知中,关中今年的粮食合理均价,便是在五十七钱左右。 较先帝为关中划定的‘五十五钱’的黄线,也仅仅只高出二钱每石。 而如今的粮价,却是高出了这条黄线足足二十八钱,比岑迈的预期高出了足足十四倍…… “有功侯?” 刘荣冷不丁一语,岑迈抿嘴一点头。 “藩王?” 岑迈面色稍紧了紧,思虑再三,也借着唏嘘点下了头。 “馆陶姑……” 最后一个词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闻岑迈满是苦涩的深吸一口气,将刘荣未尽之语强行打断。 待刘荣也黑着脸移开目光,岑迈才悠悠开口道:“自十九年前,先帝定下‘粮吃不炒’的朝堂大基调,便有不知多少人,在苦等这一天。” “——彻侯、关内侯,乃至封君,其国内食邑之民,都会将农税上缴给他们。” “诸侯藩王,更是代朝堂征收农税,却只需要拿出其中的三成——甚至不到三成,来作为祭祀历代先皇时,助祭所需供奉的酎(zhòu)金。” “而这,都让他们手中,囤积了相当庞大的粮食。” 如是说着,岑迈不由颤巍巍侧过身,苦笑着用食指指向自己。 “便说臣这少府卿,秩中二千石,年俸二千一百六十石,尚且会在每年的春耕日伸长了脖子,期望粮价能更高一些。” “——因为粮价越高,臣这二千一百六十石俸禄,便会越值钱。” “臣尚且如此——年得粮区区二千一百六十石的臣,尚且希望粮价能更高些;” “何况是那些食邑动辄几千户、岁入粮米数万石的彻侯,以及那些得封一郡之土,岁入农税十数万,乃至数十万石粮食的宗亲藩王呢?” ··· “就说梁王,其国内一年收上来的租税,便是近千万石粟;” “粮价每高一钱,梁王便能得利上千万钱;每高十钱,便能多得利上万万钱。” “——而关中今年的粮价,比去年足足高出了三十一钱每石。” “殿下难道认为,这会是没有人在推波助澜,甚至是一大批人合力,用尽浑身解数,才哄抬起来的粮价吗?” 在政治任务之间,很多话,其实都不需要说的太直白。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刘荣也已经明白了一切。 ——官员的俸禄,是定死的‘每年多少石米’,以及价值多少石米的钱。 彻侯、封君们的封国产出,也是从食邑百姓收获的粮食中,按三十比一的比例抽成。 至于诸侯藩王,除了过去的吴王刘濞,可以凭铜矿山铸钱得利,以及沿海地区的渔盐之利外,绝大多数宗亲诸侯的收入大头,都是封国百姓上缴的农税。 ——还是粮食。 说来说去,官员的俸禄、贵族的封国产出,乃至诸侯藩王来钱的路子,都是粮食。 如此一来,粮价的涨跌,就将直接关乎到大半个统治阶级的收入。 你是个千石的官儿——粮价百钱,你年收入十万,粮价千钱,你就年入百万! 你是个食邑千户的彻侯——粮价百钱,你年收入可以买一匹马,粮价千钱,你年入一栋在长安的宅院! 你是个诸侯藩王,粮价百钱,你吃喝玩儿乐,享尽奢靡; 粮价千钱,伱富可敌国,拥兵千乘,随时可以发兵西进,以讨‘暴汉’…… “这不应该被纳入削藩的范畴之内吗?” 意识到粮价的高低,直接关系到诸侯藩王的财富积累速度,刘荣当即便皱紧眉头。 “粮价干系重大,父皇不可能不明白。” “既然明白粮价有问题,为何不直接借着削藩,顺手将粮食的事也一并解决了?” “——便是一句‘屯粮自重,居心叵测’,也足以让关东的宗亲诸侯们,吓得再也不敢插手关中粮价了?” “何以至今日,粮价居然暴涨到八十三钱每石,都还没有要打住的意思?” 自春耕日,天子启诸子正式获封为王,刘荣却并没有顺利举行储君册立大典之后,朝堂的注意力,便都汇聚到了一个人身上。 ——田叔。 虽然明面上,没人‘知道’田叔去了关东,但实际上,所有人都在等田叔,从睢阳带回来的消息。 杀死袁盎的刺客,究竟是不是梁王刘武所派? 这个问题很关键! 只要坐实梁王刘武‘行刺朝臣二千石’的罪名,那窦太后就算是当场改姓吕,也绝不敢再复提储君皇太弟等字眼。 梁王刘武最好的结局,是政治生命自此终结,顺带还要坑母亲窦太后、姐姐刘嫖一把。 而刘荣也将顺利得到东宫的支持——哪怕是无奈之下的‘不得不支持’,也将正式得到东宫的认可。 到那时,举行了册立大典,接受了百官的拜谒,并住进太子宫,刘荣才能算是成为了最终体的汉太子。 但与其他人的关注点不同:刘荣虽然也在关注田叔,但关注的却不是‘田叔能带回什么消息’,而是田叔回来之后,二人即将合作完成的粮价平抑一事。 出于提前考察、提前准备的目的,找上老熟人:少府令岑迈,来了解一下粮价的波动状况; 岂料正是这百无聊赖下,为自己没事找事的举动,却意外爆出了一个大瓜。 ——吴楚七国之乱才平定,平叛大军甚至都还没有班师回朝,汉家的诸侯藩王、公卿贵戚,乃至手握权力的官员们,便在关中忙着哄抬粮价。 整个统治阶级一同发力,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再不济也起码持默认态度——用前所未有的众志成城、万众一心,坐视粮价水涨船高。 在这个过程中,冲锋陷阵,散布恐慌,如‘关中今年没粮食’之类的,必定是商贾无疑。 但此番,刘荣要想不负众望——尤其是不负皇帝老爹所望,顺利平抑关中粮价,最需要解决的,却是这些商贾贱户背后的靠山门。 有朝中大臣,甚至可能是重臣! 有功侯贵戚,而且不乏姓薄、姓窦——甚至都未必没有姓栗的! 更有宗亲藩王,或弱小如城阳、庐江,或强大如燕、梁。 最终大boss,更极有可能是一位姓刘的女性…… “粮食的事,从来就没有这么简单。” 漫长的思虑、措辞之后,岑迈中还是下定决心,再为刘荣讲一讲这里面的弯弯绕。 ——毕竟再怎么说,刘荣配合即将折返长安、出任内史的田叔平抑粮价,是天子启亲口说过的话。 虽然没有正式下令,但也好歹是皇帝嘴里说出来的、关于储君太子的安排; 再怎么‘大公无私’,岑迈也不好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当朝太子储君。 “粮食,于秋收之后,从百姓手里卖到粮商手中,并在粮仓储存过冬;” “开春之后,粮商开仓售粮,本就要加价牟利,另还要赚回建造粮仓、雇佣人手的花费。” “——加价多少,就有的是说道了。” “粮商说:家贼窃米,损失惨重,必须抬价赚回损失,买粮的百姓能怎么办?” “说粮仓旧损,要赚钱修补粮仓,免得明年没粮仓可用,又能怎么办?” ··· “说到底,粮食什么价,从来都是商人们说了算。” “——秋收过后,粮商们开什么价,百姓就卖什么价;” “待过了冬,粮食们卖多少钱,百姓也还是得花多少钱,把自己卖出去的粮食,再加价买回来吃。” “期间,粮价越高,百姓就越恐慌,生怕粮价越涨越高,就会多买点、买早点——宁愿去赌粮食不会放坏,也不肯吃粮价再涨的亏。” “而百姓买的越多,粮食就越紧缺,粮价自然就越高……” ··· “粮价越高,百姓买的越多;买的越多,粮价涨的越高。” “就这么三两个来回,粮价就能涨破天去——若是没有少府内帑在,怕是三两日,便能涨破千钱每石!” “即便是有少府内帑,也还是涨到了如今,这每石八十三钱的价格。” “要不是吴楚乱平,关中几乎是每三户人家,便有一丁或为战卒、或为民夫,在平乱事赚够了武勋、赏赐,关中眼下,怕是已经要人心惶惶,甚至是物议沸腾、粮价鼎沸了……” (本章完) 第163章 人各有命 “少府所言~” “倒也并非全然没有道理?” 天子启新元三年,夏四月初。 长安西郊,上林苑,猎场外。 策马行走在前往猎场的小道上,听闻自家大哥说起自己和少府岑迈之间的交谈,河间王刘德如是道出一语,旋即便苦笑着摇了摇头。 “馆陶姑母平日里,便同功侯贵戚素有往来。” “在某些情况下,说长安的功侯贵戚,皆以馆陶姑母马首是瞻,也是没什么不对的。” “——粮食的事儿,本就不是什么关乎功侯贵戚命脉的大事,顶天了去,也就是多赚点和少赚点的差别。” “有父皇在大哥背后撑腰,若是馆陶姑母也能出面,那大哥此番平抑粮价,当也不会有多大阻碍?” 听闻此言,一旁跟着的临江王刘淤、鲁王刘余等一众新封藩王,也是面带赞同的连连点下头。 对于馆陶公主刘嫖这个姑母,哥儿几个的感官基本一致:令人不齿归令人不齿,但手眼通天,那也是真手眼通天。 抛开别的不说,单就是在东宫窦太后那里的分量,便使的整个已知世界,都没人能小觑这位孝文长公主。 ——甚至就连天子启,都得给这个一母同胞的姐姐三分薄面,以图东、西两宫能和平共处。 在如今汉家的东、西两宫——在汉家的‘两个皇帝’面前都有这么大面子,到了功侯贵戚面前,馆陶主刘嫖的名号,自更是响当当的分量。 再加上刘嫖平日里,也没少帮朝野内外的功侯贵戚、朝臣百官寻门路平事儿,就更使得这位不在编的办事处主任,在如今汉家的贵族群体当中,地位颇有些超然于物外的意味。 说回此番,刘荣以平抑关中粮价,来作为自己获封为储之后的第一考,却遇到了相当大的阻碍; 找刘嫖,行不行? 行。 只要找上刘嫖,让这位姑母点头帮自己,那刘荣此番平抑粮价的事儿,便不再需要面对大半个贵族阶级,所组成的既得利益集团; 而是只需要对付那些个商贾贱户,外加极个别不信邪的、可以忽略不计的蠢货。 众所周知:汉家的商贾不如狗; 如果连几个商人都收拾不好、整治不妥当,那刘荣也别想着位即九五、君临天下了——不如直接寻座煤山,挑棵歪脖子树吊死…… 只不过,与刘嫖‘收钱必办事’的信誉齐名的,是将这句话反过来说。 ——刘嫖收钱必办事,办事,也必收钱。 具体到刘荣此番,刘嫖要收的,那就不是通俗意义上的‘钱’了。 “大哥应该是在担心馆陶姑母借机发难,再提太子妃那桩子事?” 递过投名状,也接受了和弟弟平分一郡的事实,常山王刘彭祖在刘荣面前,也是没了许多拘谨。 自以为一语中的,却不料刘荣闻言,只笑而不语的侧头望向身侧,正皱眉用力思考的三弟刘淤。 “临江王认为呢?” 含笑发出一问,刘荣便将期待的目光,洒向这位近日里颇有长进的幼弟。 只是终归得了母亲栗姬更多遗传基因,饶是一朝开窍,这位临江王殿下,也还是很难达到刘荣所期望的层次。 “唔……” “让阿娇做太子妃的事,母亲当年已经拒过一回了。” “若大哥此番登门,即是有事相求,便不得不摆低姿态……” 面带迟疑的说着,刘淤不由稍一抬眼皮,捉摸不定道:“馆陶姑母,怕是会狮子大开口吧?” “除了太子妃,恐怕还会让大哥再加点什么。” “——单只是这样,倒也罢了;” “咬咬牙忍了就是。” “就怕馆陶姑母因为当年的事怀恨在心,让阿娇做了太子妃都还不能作罢,还要拿着当年的事儿折辱母亲,更甚是折辱大哥?” 此言一出,众兄弟自是连连点头之余,不忘将惊异的目光,撒向这位脑子向来不大灵光的临江王殿下。 唯独刘荣,先是面带认可的对刘淤含笑一点头,旋即又望向另一侧的二弟:河间王刘德。 “老二教的不错。” “能想到这一层,老三就了藩,当也不至于被臣下欺了去。”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引得临江王刘淤一阵窃喜,刘荣便自然的正过身,昂头望向远方的田野。 春耕已过,个把月前还光秃秃的田野,已经被一层细小的粟苗所铺满; 即便是这片猎场外的田野,也已经被上林苑的佃农们,种下了自己今年的期盼。 而在这片田野的尽头,那处被林木层层围起的猎场外——那座行宫之中,天子启和馆陶公主刘嫖,也难得相聚在一起,进行一番姐弟间的私下交谈…… “父皇和馆陶姑母,应该是在聊梁王叔的事。” “——田叔此去睢阳,待其归来,皇祖母当再也无法生出邪念,重提什么储君皇太弟之类。” “而我,也要把这次的事漂漂亮亮办完,把皇祖母的嘴彻底堵死……” 暗下如是想着,刘荣那张已经显露出些许威严的面容,却是悄然被一抹惆怅所充斥。 在兄弟众人各怀心绪的目光下沉默许久,终,还是驻马止步,侧身望向左侧的二弟刘德。 “老二说的对。” “如果我想把这次的事办好,把关中的粮价平抑下去,馆陶姑母的堂邑侯府,便是怎都要走上一遭的。” “——太子妃也好,少府瓷器也罢,总归是能喂饱馆陶姑母的肚子,好让馆陶姑母出面,让功侯贵戚把伸向粮食的手,再原封不动的收回去。”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父皇此番要考验我的题目,当真是‘平抑粮价’这四个大字……” ··· “如果是,那我去寻馆陶姑母,自是不无不可。” “——便是父皇当年,也曾为了稳固自己的储位,而寻得了东宫薄太后的帮助。” “也正是父皇那一次求助东宫,才有了彼时的太子妃薄氏、如今的薄皇后。” “但倘若父皇的考题,并非是平抑粮价呢?” “如果父皇想要的,并非是‘太子平抑粮价’的结果,而是要看我在平抑粮价的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手段呢?” 说着,刘荣不由又是一阵摇头叹息。 “若是后者,那我寻馆陶姑母来解决此事,那和交白卷,又有什么区别呢……” 刘荣的一番话,无疑是让在场的兄弟众人陷入沉思。 而刘荣此刻,想的却是比这八个弟弟加起来,所想的东西都还更多些。 ——还有一件事,刘荣没跟弟弟们说。 不知道是不是多年来,在宫中养出来的敏锐嗅觉:刘荣总觉得关中这次粮价上涨,背后未必就没有那位姑母的手笔! 如果只是商人们具体操作,功侯贵戚们背后操纵,那刘荣确实可以通过刘嫖这个中间人,来和功侯贵戚们达成妥协。 比如在其他方面,给予功侯贵戚们一定补偿,以换取功侯们在粮食的事上,不站在刘荣的对立面之类。 但倘若刘荣猜对了——关中此次粮价上涨,当真是馆陶公主刘嫖在背后操盘,那一切,就都要变得复杂许多了…… “商人们想多赚钱,功侯们想多捞一笔,馆陶姑母插手分杯羹,自是再正常不过。” “——于是,父皇便‘因势导利’,让我去平抑粮价,看我在面对馆陶姑母时,究竟会采取怎样的措施。” “是向馆陶姑母妥协,付出至少一个太子妃得价码,来解决这场‘太子首考’?” “还是给出另外的答案,来让老爷子眼前一亮/大跌眼镜……” 如是想着,刘荣终又是一声长叹,旋即似笑非笑的摇了摇头。 “想来此刻,馆陶姑母心里,已经是乐开花了吧?” “——知道负责平抑粮价的是我,便料定我必定会登门,低声下气的求馆陶姑母出手;” “怕是连价码,馆陶姑母都已经在暗下加了好几回……” 半带自嘲,半带苦涩的一番话,惹得兄弟众人再度低下头去,重新陷入各自的思绪之中。 有庆幸自己不是皇长子,不用过这种非人般的日子的(如某位临江王); 有为刘荣的才智、心思缜密赞叹不已,自诩不如的; 自也有河间王刘德这样,即便已经获封为宗亲诸侯,也依旧习惯性为大哥谋算的。 “太子妃的事儿,大哥应该要在馆陶姑母那里受点气。” “再有便是母亲那边,大哥要费点心思,让母亲在馆陶姑母泄愤的时候,尽量别再闹出乱子出来。” “至于少府瓷器,本就已经归了父皇、归了宗社,不是大哥能把握的——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替馆陶姑母求得一二成分利。” “若除此之外,馆陶姑母还另有所求……” 话音未落,一只细嫩却又有力的大手,只冷不丁的落在刘德肩上,将刘德赶到嘴边的话生生止住。 待刘德顺着那只手缓缓抬起头,引入眼帘的,是刘荣那张隐约带着疲惫,更多却是自信、从容的笑容。 “这些年,辛苦老二了。” “尤其是老三性子直,不长于谋算。” “——苦了老二,为我这个做大哥的筹谋。” 说着,刘荣再稍一翘嘴角,手也在刘德肩上又拍了拍,才将手收回,重新握住缰绳。 眼睛虽仍是看着二弟刘德,但嘴里的话,却分明是说给兄弟众人听的。 “人各有命。” ··· “弟弟们封了王,就了藩,便是治国安民,镇守一方的命。” “我做了太子储君,便是亲力亲为——以一己之力,为天下谋算的命。” “各认其命,各安其分。” “此,谓天道也……” 语调平和,却也颇有些意味深长的一语道出口,刘荣也不忘驱马回过身,正对向弟弟们,郑重其事的拱起手。 见此,兄弟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也是齐齐拱手,对刘荣深深一拜。 “太子长兄谆谆教诲,弟等,铭记……” 兄弟众人一对拜,原本还算轻松惬意的氛围,只顿时陷入一阵诡异的沉寂。 临江王刘淤左顾右盼,似是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 江都王刘非再三看向四哥刘余,明显是迫切需要得到指引。 最局促的长沙王刘发,更是几欲翻身下马,根本无法在马背上安坐。 如此足有三五息,刘荣才将拱起的手收回,面上咧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走吧。” “此番春猎,是父皇考校我兄弟众人的武艺,免得各自就藩封国,丢了我刘氏宗亲的脸。” “——都把看家的本事拿出来,不用有诸般顾虑。” “若是谁游猎一日无功而返,我这个做大哥的,可就要替父皇动家法了……” 有了刘荣这故作严肃的调侃,气氛总算是重归寻常。 兄弟众人相视一笑,再度策动胯下马匹,缓缓朝着不远处,设在猎场外的露天宴场而去。 · · · “这些年,皇帝整日整日操劳国事,便是我那栋公主府,都有段日子没去过了?” 猎场外的行宫内,听闻姐姐刘嫖这似是调侃,也像是试探的一问,裹着薄毯侧躺在御榻上的天子启,只微摇头一笑。 “都是这把年纪的人了,阿姊,便莫在调笑做弟弟的了。” “——就阿姊府上那些个莺莺燕燕,弟早些年还勉强能应付。” “只如今这幅身子骨,若是再不老老实实调养,怕是不日便要一命呜呼,去地底下见父皇了……” 嘴上虽然说着‘不不不’,但天子启的身体却很诚实——几乎是在刘嫖说起‘公主府’三个字的瞬间,便不由自主的咽了口唾沫。 自太祖高皇帝以来,汉家对于皇子皇孙‘某些方面’的管教力度,便始终维持在一个非常微妙的程度。 就拿当今天子启的儿子们,也就是刘荣兄弟九个举例; 过去这些年,别说是女人了——和各自的母亲一起,住在未央宫各处嫔殿的哥儿几个,连宫外都不怎么能见到! 顶天了去,也就是每年有那么两三次机会,能去母亲的娘家看一看,别说是出长安城,就连在城内转一转,都是绝对意义上的奢望。 或许有人会说了:诶,不对啊? 怎么先帝年间,当今天子启就能带着弟弟刘武,整天整天的在关中大地撒欢,甚至有机会‘误了宫禁’,从而给彼时的廷尉张释之刷声望的机会? 这你就要问问当时,负责守卫未央宫各处宫门,以及长安各处城门的门卫了。 ——我也想拦啊! ——可这两个毛头小子,一个是太子储君,一个是当朝梁王! ——我能有什么办法? 所以,在获封为王,又或是得到封号、嫁出宫之前,汉家的皇子、公主们,基本就是养在未央宫里的金丝雀。 能三不五时走到宫墙外,就已经是顶天了。 至于封王之后,如果能留在长安,那便都是住在尚冠里的王府之中,吃穿住行怎么舒服怎么来,只要别太过分,就没人管你有多荒唐。 而在当年,那段可以随时出宫,甚至是出长安‘自由活动’,但在天黑前必须回宫的岁月,天子启的女人们,都是养在姐姐刘嫖的馆陶公主府的。 一开始,是天子启少年血热,一时激动推了妹子,又没地方安置,就托姐姐替自己照顾着; 后来慢慢地,刘嫖也动了心思——为了免去太子弟弟到处猎艳的麻烦,直接就开始在府上,给弟弟养好一群群婀娜多姿的美艳娇娘。 啥时候来了,看上哪个搂哪个,完事儿之后也不用操心别的,就还是养在刘嫖这里。 凭着这么一手颇有些令人不齿的拉皮条,刘嫖在天子启这个皇帝弟弟眼中,分量也是愈发的重。 ——不是天子启有多需要这么一个皮条客,而是这么一个能给自己养着女人的姐姐,让天子启感到很亲近,很值得信任。 即便是到了如今,天子启也依旧对曾经,那栋由姐姐刘嫖亲手建造的温柔乡带着眷恋。 若非身体状况实在不允许,换做是三五年前,天子启怕是当即就要派人回长安,从姐姐刘嫖府上打包几个美人,到这上林行宫供自己肆意了。 只是今日,天子启难得有心思和刘嫖闲聊,刘嫖话里话外,却是带上了满满的算计。 “皇帝这说的哪里话?” “——才坐了这么几年天下,哪有这么容易老的?” “先帝在位二十三年,皇帝纵是即位时年纪大些,也总能坐个十几年天下。” “这才三年而已,还远不至敬酒色而远之的地步呢……” 嘴上说着,刘嫖手上也已经是斟好了酒,将酒爵自然的送到了天子启身前。 天子启含笑接过,却并没有往嘴前送,而是自然的放在面前的案上; 旋即抬起头,故作随意道:“田叔送回了书信,说是过了函谷。” “至多再十日,便可抵达长安。” “等田叔到了长安,母后召见田叔的时候,还要劳烦阿姊,在母后旁边安抚着些。” “——田叔此去睢阳,查到的东西不少。” “我担心母后得知阿武那些事,会经受不住打击。” “若没阿姊在旁劝着些,只怕母后此番……” (本章完) 第164章 内帑够不够?不够再加上国库!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刘嫖这个姐姐,就成了天子启和母亲窦太后之间的沟通桥梁。 很多不方便当面直说,或者是天子启不知该怎么说的话,都会通过今天这样的方式,由刘嫖从中代为转达。 就拿今天这件事来说,如果天子启直接跟母亲说:田叔查出来了不少东西,母亲到时候悠着点身子,别被阿武气到了? ——别说是窦太后那样的老人精了,便是随便一个有点脑子的人,都会觉得天子启这是在威胁自己的母亲、汉家的太后! 但有刘嫖在中间这么过渡一下、缓冲一下,那就不一样了。 刘嫖肯定也不会把天子启的话,就这么直接跟窦太后原封不动的转达:皇帝是这么这么说的; 而是会尽可能修饰的委婉一点,以自己的角度劝窦太后:母亲听听我这个女儿的话吧。 对于这一点,刘嫖显然也有着明确的认知。 只自然的点头应下,不眨眼的功夫,便已经大致措好了辞,想好了自己该怎么和母亲窦太后说这件事儿。 心里有了数,刘嫖也是抓住机会,顺着天子启的话头,将话题朝着自己想要的方向引去。 “唉~” “说来此番,母亲非要闹着与立阿武,实在是太糊涂了。” “平白让母子情谊生了嫌隙不说,还让太子也受了不少委屈。” “——每每想起日后,太子和阿武相看两厌,我就觉得胸闷喘不过气。” “好端端的一家人,怎就……” 脸不红心不跳的说出这句话,刘嫖便唉声叹气着坐在了天子启身边,双手往腿上一搭,便满脸惆怅的长吁短叹起来。 就好似前些年,劝说窦太后与立梁王的,并非这位馆陶主; 好似刘嫖非但没这么做,反而还对这么做的人深恶痛绝——对这个离间天家母子得人深恶痛绝。 事实如何,天子启当然心里有数。 但正所谓:不聋不瞎,不能当家; 作为当今汉室——作为整个天下的‘当家的’,即便是掌控欲强如天子启,也不得不在某些时候,对某些事睁只眼闭只眼。 最起码明面儿上,不能把话说的太难听。 “是啊~” “也不知道是哪个杀千刀的,蛊惑朕那纯质如初的好弟弟,放着好好的梁王不做,非要做什么储君太弟?” “嘿……” ··· “阿武受人蛊惑,倒也还则罢了;” “——左右我汉家的宗亲诸侯,免不得要被臣下蛊惑那么三二回。” “偏偏母后也要跟着阿武胡闹?” 装傻充愣的发出一问,天子启也终是耐人寻味的挑起眉角,瞥了身旁的姐姐刘嫖一眼。 “阿姊也不知道从旁劝着些……” 似有深意,尤其还是隐隐带着些责备的一语,也惹得刘嫖颇有些难为情的僵笑一声,不自然的别过头去。 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挤出来一句:“圣人百密,尚有一疏。” “我也是难得糊涂……” 一声难得糊涂,算是为自己先前,鼓捣窦太后与立皇太弟给出交代,也算是隐晦的提醒天子启:我这手歪打,不也正着皇帝下怀? 若是没我鼓捣,皇帝哪能这么轻易骗梁王——尤其是骗母后上当? 对于姐姐这层潜台词,天子启也是心照不宣。 姐弟二人就这么两相沉默,虽然聊得话让人听了云里雾里,但一切,却也都已在不言中…… “好在一切重回正轨,恶种没能结出恶果。” “阿姊日后,可万莫再‘难得糊涂’了?” “——太子虽年壮即冠,但也终归还是个孩子。” “阿姊能帮着点,就替弟弟帮着点吧。” “朕这幅身子骨啊……” 嘴上说着,天子启便费力的起身,一手倒扶在腰间,看似是在活动腰身,另一只手却是不着痕迹的抚上了胃部,面色也不由有些狰狞了起来。 ——单看姿势,像极了孕妇一手扶腰,一手抚腹; 但只有天子启知道:这种痛苦,究竟有多么折磨人…… “听说近些时日,关中的粮价有些异动?” 身侧传来姐姐图穷匕见的一问,天子启只不动神色的点下头,应声做出一个严肃的神容。 “社稷临难,总有宵小乘火打劫,想发国难财。” “——等田叔回来,朕打算让田叔做内史。” “田叔上任后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粮价打下来,顺带将那些个宵小挨个下狱!” “待彼时,我汉家的廷尉卿,也不再是只知道哭哭啼啼,就是不肯用印问斩的张欧了……” 杀气腾腾的一番话道出口,天子启也不由稍一侧身,用眼角睨了眼刘嫖,摆明了是在提醒刘嫖:粮食的红线,万万碰不得。 只是对于天子启的提醒,或者说是隐晦警告,刘嫖也有自己的经验。 ——如果真的动了怒,又或是告诫自己‘碰都别碰’,那天子启根本不会亲自开口,而是会直接派一个郎官之类,以此来告诉刘嫖:姐姐惹怒朕了。 既然还愿意自己开口,那就不是‘绝对不能碰’,而是要把握个度。 至于把握在什么样的程度…… “这是要用我这块试金石,来验一验太子的手段?” 只眨眼的功夫,刘嫖便看透了天子启的打算。 虽然不知道天子启想看的,是刘荣在处理女人时的态度,还是在处理刘氏宗亲时的原则,但对刘嫖而言,却也已经足够。 既然心里有了数,刘嫖试探起天子启的话风,自也就愈发没了顾虑。 “有田叔那样的老臣主事,再加上太子从旁辅佐,区区商贾贱户,当是翻不起多大的浪。” “就是长安那些个功侯贵戚……” 故作为难的止住话头,又皱眉思虑良久,刘嫖才不情不愿的长呼出一口气。 虽然没有开口,身上的每一个细胞,却都在透着勉为其难。 “大不了,我舍了这张老脸,在堂邑侯府设宴一场,替太子牵个线。” “只是这事儿办成什么样,可就都看太子自己的手腕了。” “再者,皇帝那些个小磨人精,可还有不少就在侯府住着;” “太子为人子嗣,就这么登了我侯府的门,总归是名不正,言不顺……” 话里话外,刘嫖就差没明着跟天子启摊牌:如果不是我女婿,那太子就不方便登我家的门了。 对此,天子启的态度一如既往地淡漠。 “阿姊瞧着办便是。” “太子怎么着,也还是阿姊的亲侄儿。” “这天地下有什么话,是姑母和侄子之间不能谈的呢?” ··· “太子此番平抑粮价,朕也许了太子便宜行事,只要别太过离经叛道,朕,皆无不允。” “若是阿姊和太子都认为可以这么做的事,那朕,自然也没有反对的道理……” “——对了;” “若是母后也同意,就更好不过了。” “毕竟再怎么说,我汉家可不止朕这个做皇帝的,才可以口称‘朕’?” 看似模棱两可的话,实则已经将自己的立场和盘托出。 ——随你们怎么搞; 只要你俩聊得妥,就都行。 如果东宫那位也点头,最好借此别再跟朕怄气,那就更好不过…… 得了天子启这桩不是允诺的允诺,刘嫖当即喜笑颜开,当即起身挽上天子启的胳膊; 姐弟二人就这么彼此搀扶着,朝着殿门的方向走去。 “阿娇这个儿媳妇,不会让皇帝失望的……” “——嗯,毕竟是阿姊生的,差不了。” ··· “栗姬那边?” “——栗姬听太子的。” ··· “太子大婚,可不能再和先帝那会儿,皇帝册立太子妃那般抠抠搜搜的……” “——都依阿姊~” “——少府内帑够不够?” “——若不够,朕再让国库搭把手便是……” · · · · 在长安西郊的上林苑,天子启借着春狩——借着这个最后的机会,教育着自己即将就藩的儿子们。 而在长安城长乐宫,窦太后却在漫长的焦急等待后,等来了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 “居然……” “真是阿武做的……” 长乐宫,长信正殿。 那封详细记录着梁王刘武罪状,甚至详细到刘武什么时候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通过什么方式派了哪些人,再由这些人分别刺杀谁! 此刻,窦太后瘫坐在御榻边沿,仍由那封才刚启封不到半个时辰的密报,从指间滑落在脚边。 “真是阿武……” 这句话,窦太后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 只是无论重复多少次,窦太后都始终不愿意相信:自己那个至纯至孝,甚至纯孝到有点傻的小儿子,居然真的会做出如此人神共愤的事来。 看出窦太后钻进了牛角尖,落座于殿内的一位老生思虑再三,终还是不得不起身上前,对窦太后稍一拱手。 “近些时日,臣与太史令,曾有过一场言辩。” “或许这场言辩,可以解答太后心中的疑虑。” 老者沧桑沙哑的嗓音,惹得窦太后不由自主的循声望去,盯着老者看了好一会儿,才如梦方醒般,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让黄老先生见笑了。” “既然是老先生,和太史令之间的辩论……” 只是一句话都还没完整的说出口,窦太后就已经彻底脱了力,只一阵轻咳不止; 咳了好一会儿,才对黄生一抬手,示意黄生但说无妨。 ——窦太后再怎么老迈,也终归是先帝的妻子,至多也就是五十出头; 但黄生却已是年过七十,俨然已经一只脚踩进了棺材里。 得了窦太后允诺,黄生却是哼哼唧唧了好一会儿,才捋顺了鼻息、理顺了思路。 而后,才慢条斯理的坐下身,开口一语,便惊的窦太后愣在原地,久久都没能回过神。 “臣和太史令言辩的,是汤武革命,究竟是篡逆,还是天命……” ··· 懵。 窦太后很懵。 一开始,懵得是宝贝儿子梁王刘武,居然真的派死士刺杀朝臣九卿。 ——非但派了,还真得手了! ——杀得还不是旁人,正是窦太后平日里来往最为密切的袁盎! 如果这种时候,能有袁盎在身旁给自己支招,也总好过现在这样手足无措,六神无主…… 而在听到黄生道出这么四个字之后,窦太后就更懵了。 “老先生,为何……” 话才说出口,窦太后又一时之间,不知该从哪里问起了。 ——问黄生一个客卿,为什么要跑去和太史令司马谈,聊这么敏感的话题? 还是问这个话题,究竟和现在的自己有什么关系? 又或者…… “一开始,太史令认为汤武革命,是顺天应命。” “但最终,太史令还是被臣所说服,认可了汤武革命,是悖上篡逆的。” 许是看出了窦太后面上疑惑,不等窦太后继续发问,黄生便开口,开始为窦太后解答起疑惑。 “这场辩论,和太后此刻正在思虑的事,原本是没有关系的。” “但在这场辩论过后,臣和《诗经》博士辕固生,就这个辩题,在陛 “——在和辕固生辩论时,臣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或许能让太后拨开云雾,再见日月之光辉……” 如是一语,总算是引发了窦太后的好奇心,却见老黄生颤巍巍低下头,将头顶上的冠帽取下; 而后又双手捧上前,开口道:“臣告诉辕固生:帽子再破旧,也是要戴在头顶上的;鞋子再华美,也终归是要踩在脚下的。” “——从没听说过什么人,因为帽子太破旧,就踩在脚下当鞋穿;也没听说过有人,因为鞋子太过华美,而戴在头上当帽子。” “帽子就是帽子,鞋子就是鞋子——帽子就是要戴在头上,鞋子,也只能够穿在脚上。” ··· “帽子、鞋子尚且如此,帝王,自然就更是如此了。” “——难道原本的帝王昏聩,就可以被刀剑加身、被乱臣贼子夺了社稷吗?” “——难道篡逆的人足够贤明,就可以不再被天下人唾弃、非但不被指为乱贼,反而还被称赞为明君圣主吗?” “在臣看来,君就是君,臣就是臣。” “君不贤,臣下本应忠言进谏,严词规劝,而不是直接放弃君主,转投他主,更甚是取而代之。” 颇有些自豪的复述出自己的论据,黄生还咂摸了几下嘴,似是在回味自己在那场辩论上的风姿。 过了好一会儿,才憨态可掬的小心抬眼,打量了一下窦太后的神情变化; 见窦太后没有流露异色,才将话题从自己那场辩论,引回到窦太后此时为之困扰的事。 “臣认为,太后正在忧虑的事,也可以用这句话来解释。” “——君,就是君;” “——臣,就是臣。” “梁王既已得封为宗亲藩王,便已经是臣;” “陛下既已君临天下,便已然是君。” ··· “除非陛下绝嗣无后,否则,梁王便怎都不应该生出染指储位的念头。” “甚至就算是陛下绝了嗣,也应该由朝堂百官共议,从先帝诸子当中,选出一位德行崇高的长者,以入继大统。” “——即便先帝诸子,当今尚存于世者,除陛下外只有梁王一人,亦当如是;” “只是无论如何,太后都不应该在我汉家‘还有帽子穿’,而且是有很多帽子可以穿——甚至是有不少好帽子的前提下,非要将那双名为‘梁王’的鞋子,强行穿到我汉家的头上。” “因为这么做,丢的是我汉家的人、陛下的人;” “最重要的,是先帝的遗德,也要因为这双被穿在头上的鞋子,而受到损坏了……” 黄生这番话,道理不可谓不浅显,逻辑不可谓不清晰; 但能让窦太后听进去,尤其是一听就心下一凛的,是黄生最后那句话。 “恐有损先帝遗德……” “有损先帝遗德……” “先帝遗德……” 又是一阵复读机般的反复呢喃,不止喃了多久,也不知‘复读’了多少遍,窦太后暗淡无光的双眸,终于缓缓泛起几缕流光。 ——那几缕光算不上多亮; 但对于如今的窦太后而言,也足以称得上‘灵台为之一清’了…… “老先生不吝赐教,实在是感激不尽……” 说着,窦太后便也颤巍巍起身,对着殿内的黄生遥身一拜,以表达自己的谢意。 “若不是老先生指点迷津,我这个瞎了眼的老寡妇,不知还要为了这么浅显的道理,而平白花费多少心思。” “——老先生说的对。” “为了那么一双鞋,我实在是做了太多太多的错事。” “尤其那双鞋,并非多么华美,而是比帽子,都还要更破旧一些的鞋……” 见窦太后终于从失魂落魄的呆愣中缓过神,黄生自豪之余,嘴上也不忘和窦太后客套起来。 诸如‘这是臣的本分’‘太后万莫如此’之类的客套过头,窦太后自也免不得问起方才,黄生提起的那场辩论。 而在得知那场辩论的结果,是天子启和稀泥草草结尾,那儒生辕固还大言不惭,气的老黄生好几天没吃下饭后,窦太后那张才刚带上‘人味儿’的面庞,却是当即再度阴沉了下去…… (本章完) 第165章 老儒安敢?! 「母亲这是……」 翌日午后,上林猎场外,兽圈。 带着儿子刘荣、姐姐刘嫖来到兽圈外,果然见到母亲窦太后的身影,出现在兽圈外的凉亭之内,天子启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如是打了一声招呼。 ——天子启的脸色不大好看。 因为在汉家的二元政体下,有一个东西两宫都默认的、不成文的默契:汉家的两位‘皇帝",不能同时不在长安。 西宫天子、东宫太后,起码要有一个人留守长安! 往好了说,是避免长安出了什么大事时,没有能拿主意的‘君"; 往难听了说,便是确保长安有‘君"掌控局面,以免有心人乘机作乱。 在过去,汉家的太后也极少出长安,甚至是极少出长乐; 除了必要的祭天、祭祖等政治活动,汉太后——尤其是吕后之后的汉太后,基本都是在长乐宫不挪窝的。 就说当朝窦太后,自先帝入继大统,一直到先帝驾崩——足足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几乎都没怎么出未央宫! 便是从专属于皇后的椒房殿走出来,在未央宫内走一走、转一转的次数,那也是掰着指头都数的过来。 而在先帝驾崩之后,窦太后又住进了长乐宫; 打自进了长乐宫的门,距今这三年多的时间,更是连长乐宫都没有踏出过一步。 不出意外的话,窦太后整个太后生涯,至多也只会有三五次机会,能从长乐宫走出来。 ——册立储君的大典; ——太子大婚的庆典; 以及,可能发生在窦太后在世时的政权交接。 而今天,窦太后毫无征兆的出了长乐宫,更直接就出了长安城,甚至都没提前知会一声,便直驱天子启,以及一众皇子所在的上林苑; 长安城则由于窦太后此番任性的举动,而成了既没有太后、也没有天子拿主意,又没有丞相***大局的权力中空…… 「皇帝不用担心。」 「我来上林,只是有一些话,要问问皇帝的《诗》博士。」 「话问完了,我就会回长安去,误不了皇帝的社稷。」 得了窦太后这句‘不日便回长安",天子启心下稍安; 又反应过来窦太后口中的《诗》博士,正是前几日在自己面前,和太后客卿黄生辩论的大儒辕固生,天子启才刚缓和的面容,也瞬间再度不上了一层阴云。 ——很显然,黄生不满于那场辩论‘平手"的结局,告状告到窦太后那里去了。 再看窦太后这气势汹汹的架势,摆明了是要为自己的客卿——为自己敬重的黄老巨擘:黄生找回场子…… 「母亲,是为了黄生而来的吧?」 「前日那场辩论……」 不等天子启开口安抚,窦太后便冷然一抬手,将天子启未尽之语强行打断。 「皇帝不必多言。」 「是非对错,我心里有数。」 言辞强硬的说着,窦太后便挪了挪身,尽可能将身子坐直了些,旋即便做出一个淡漠清冷的表情。 「皇帝只管将那辕固老儒找来,当着我的面答话便是。」 「——也别想着拿‘长安路远"‘辕固年老"之类的话来搪塞我。」 「我是知道那辕固生在皇帝身边,才亲自前来上林,寻那老儒问话的。」 一听窦太后这话,天子启本就僵硬的脸色,随之再添一分苦闷。 好~嘛! 这是提前打探清楚了 状况,专门来上林苑堵人来的? 退路都被窦太后堵死,天子启无可奈何,自然只能让左右前去,将窦太后口中的‘老儒"辕固招来。 在等候辕固前来的空隙,天子启也是朝着一旁的姐姐刘嫖、儿子刘荣一阵使眼色。 ——想想办法! ——千万别让那老辕固,死在太后的盛怒之下! 感受到天子启恨不能明写在脸上的受益,刘嫖似是而非的低下头去,不知是在想办法,还是在想日后推脱的说辞; 刘嫖能这么做,刘荣却是只得硬着头皮,神情严峻的点下头。 这很难; 尤其是在‘天眼"中,看过辕固生今日的表现过后,刘荣愈发感觉到今日,自己极有可能要让老爷子失望。 但做储君,往往就是这个样子的。 ——封建帝王,尤其是汉家的帝王,总是会给储君丢出一个无解的命题,让太子试着折腾一下,死马当活马医。 医死了,无伤大雅——左右本来就是‘死马"; 十回能医活个三两回,便算是合格了。 万一医活了,自然是简在帝心,疯狂加分…… 「试试吧~」 「再不济,也总还能学老爷子,给那辕固扔把剑下去,怎都不至于害了性命……」 一时间,刘荣大脑飞速运转,CPU都烧得直冒烟。 不多时,当事人也总算是到场,为这场垂名青史的名场面,正式拉开了帷幕。 「《诗》博士臣辕固……」 「——听说辕固生前日,和我的客卿辩论了一场?」 不等辕固生拜谒之语言罢,窦太后清冷的话语声,便让在场众人纷纷心下一沉。 便是那老儒辕固,也难免本能的心下一颤,为太后这扑面而来的恶意,而感到一阵本能的胆寒。 但很快,辕固便调整了过来,挺直腰,昂起头,慢条斯理的捋了捋颌下白须; 嘚瑟够了,才轻蔑的斜眼瞥向窦太后身侧,阴阳怪气道:「黄生这是技不如人,便要假太后之威,来逼迫我言不由衷的认输吗?」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纷纷色变! ——窦太后本就清冷的面色,瞬间冰冷到再不带丝毫温度; ——原本还纠结着‘要不要出手"的馆陶主刘嫖,当即便摆明了袖手旁观,绝不蹚这摊浑水的架势; 天子启身侧,刘荣当即带上了痛苦面具,同时也不忘将看傻子般疑惑的眼神,洒向辕固生那张臭屁的面庞。 便是天子启,也是不由自主的深吸一口气,显然是在强自按捺着什么…… 「我听说,辕固生觉得汤武革命,是顺天应明。」 「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在辕固这样的儒生眼中,只要君王不够贤明——甚至是只要没达到儒家心目中的‘贤明",就可以被乱臣贼子窃夺社稷呢?」 「什么时候,我汉家的君王是否贤明,是由高阳酒徒说了算的了?」 漫长的沉默之后,窦太后冷不丁道出此语,而后便摸索着将上半身,稍转向天子启所在的方向。 虽然没有开口,甚至连目光都没能精准落在天子启身上,却也摆明了是在问天子启:什么时候的事儿? 什么时候,我汉家是由这些个儒生执政了? 我怎么不知道? 而在窦太后、天子启,以及刘荣、刘嫖身前不远处,听闻窦太后这一声‘高阳酒徒",辕固生也是当即气红了脸,却又碍于窦太后的身份,偏偏发作不得。 — —高阳酒徒,算是太祖高皇帝刘邦,在儒家身上扣下的耻辱柱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个。 说是秦末,陈留县高阳里有一穷儒,名曰:郦食(Y)其(j); 郦食其家境贫寒,生活落魄,连日常生活都不能保障,只能做一个看管里门的小吏,以勉强糊口。 知道郦食其有才能,又如此贫寒,陈留的豪族们却也不敢向其抛去橄榄枝,并称呼郦食其为:狂生。 就这么在家乡有一顿没一顿混到了秦末,郦食其终于时来运转——郦食其的某位同乡,在沛公刘邦账下做骑士,在刘邦询问其家乡‘可有豪杰"时,向刘邦举荐了郦食其。 得了举荐,郦食其郑重其事的换上了儒冠,并按照约定,来到了刘邦在高阳落足的客舍。 得知郦食其应约求见,刘邦问亲卫:来人是什么模样? 亲卫说:那人做儒生打扮,头戴儒冠,应该是个大儒。 刘邦于是不屑道:替我回绝了他吧,就说我在忙着天下大事,没空见儒生。 (为我谢之,言我方以天下为事,未暇见儒人也) 亲卫将刘邦的话带给了郦食其,郦食其当即怒而拔剑,朝亲卫咆哮道:去!再告诉沛公,有一个高阳酒徒请见! (走!复入言沛公,吾高阳酒徒也,非儒人也) 于是,刘邦乐呵呵的召见了郦食其,给这位‘高阳酒徒"倒上了酒,二人把酒言欢,君臣相得…… 时至今日,汉家无人不知:当年那位高阳酒徒、那位‘狂生",正是被齐王田广烹杀的汉士,为太祖高皇帝追封为‘高粱侯"的开国元勋,郦食其。 开国十八功侯当中的曲周侯郦商,正是这位高粱侯的弟弟; 才刚在吴楚七国之乱中水淹邯郸,大破赵王刘遂的曲周侯郦寄,则是这位高粱侯的亲侄子。 但在如今汉家,很少有人知道郦食其,是太祖刘邦追封的高粱侯; 更为世人所耳熟能详的,是这位高粱侯名垂青史的典故:高阳酒徒…… 「太后,为什么要这样折辱读书人呢?」 经过漫长的思想斗争之后,辕固生终还是没能压下胸中恼怒,开口回怼起诘难自己的窦太后。 只是这一开口,辕固生便再也打不住,一股脑将自己的真实想法,都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太后说,汤武革命不应该是顺天应明,而应当是黄生所说的那样,属于乱臣贼子篡逆。」 「那岂不是说,太祖高皇帝顺天应明,以讨暴秦,也同样是乱臣贼子篡夺社稷,窃取了秦的天下吗?」 「——太后作为汉家的太后,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来呢?」 「难道供奉太后安居长乐的,不是我汉家子民,而是嬴秦虎狼吗?」 ··· 「臣说汤武革命,属于顺天应明,是因为我汉家的太祖高皇帝,也做了和汤、武一样的事,才建立了我汉家的国祚。」 「太后却要为了黄生——为了自己的客卿,而将太祖高皇帝立汉国祚,归类为乱臣贼子篡夺社稷?」 「太后这么做,对得起我汉家的列祖列宗,筚路蓝缕兴建社稷,对得起先帝励精图治,安定天下吗?」 毫不留情面的一顿乱喷,辕固生还不觉得过瘾,朝着窦太后身侧的天子启微一拱手,旋即再道:「那场辩论,胜负分明是一目了然的。」 「但陛下为了给太后留颜面,而没有判太后的门客输,只是以我二人平手来结束了那场辩论。」 「——明明不占理,却还是凭借太后,而得了个‘不输"的结果,黄生却非但 不知足,反而还把这件事摆到了太后面前。」 「让太后不能在长乐清养,却跑来上林责问我这个年迈的儒生,黄生,难道不能算是女干佞吗?」 「被这样的女干佞轻而易举的说动,太后,又如何能算得上是贤明呢……」 好似机关枪般,不留一点气口的说完这番话,辕固生便‘痛心疾首"的一阵摇头叹息,像是为汉家出了窦太后这么一个太后,而感到悲痛不已。 见辕固生这般作态,又听了辕固生方才那番话,刘嫖更是愈发觉得自己决定不掺和这件事,是多么明智的选择。 ——你看看这老儒,分明就是一心求死嘛! 便是天子启,也是再度做起了深呼吸,面上虽还能尽量维持淡定,暗下也忍不住骂了一声:倚老卖老! 这辕固生平日里,那就是个指点江山,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主——天子启对此早就心里有数。 只是终归是读书人,尤其还是先帝亲自拜的《诗经》博士,又是儒家齐诗流派的代表性人物,天子启总是每每恨得咬牙切齿,也还是不得不荣养着。 ——就这么个大喷子,养在长安,顶多也就是个二千石的虚衔,外加每年一千多石的粟; 可若是放到关东去,指不定要闹出多大乱子来。 但此刻,天子启也不由得后悔起来:怎就没早点把这老狂生,一脚提到岭南的百越之地去,丢给赵佗那只老乌***疼…… 「我尊重黄生,是因为黄生治黄老,颇有所得。」 「而黄老,是我汉家自立国以来,便始终在倚仗的治国之学。」 能压下怒火,继续和辕固生讲道理,而不是直接下令左右乱刀砍死辕固生,窦太后显然也废了不小的力气; 只咬牙挤出这么一句话,便本能的眯起眼角,强压下胸中翻腾的杀意,悠悠开口道:「难道在辕固生看来,黄老之学,不应该得到汉太后的重视吗?」 「——人们总是说,按照黄老之学的渊博,五十岁之前都很难小成,七十岁之前都很难摸到门槛,不到九十岁,都不能算作是‘治黄老"。」 「黄生年方七十,便已经得到了天下许多黄老名士的崇敬,治黄老而大成。」 「难道这样的人,都不足以让我崇敬?」 「不去崇敬这样的人,难道要崇敬仲尼的徒子徒孙——尤其还是一个连上下尊卑都不懂,连太后都不知道尊重的人吗???」 说到最后,窦太后显然是已经在极力按捺着怒火,摆明了辕固生再多说一句不该说的,就会让滔天怒火彻底爆发! 但辕固生却好似什么都没听出来,只颇带些不屑的冷笑一声,倨傲道:「在我看来,所谓的黄老之学,不过是给女人学的东西罢了。」 「用这样的‘妇人言"来治理国家,实在是可笑至极……」 砰! 砰! 同一时间,两个巴掌同时落在各自面前的案上,惊得兽圈内的猛兽们,都从慵懒的躺姿起了身,伸长了脖子,望向头顶的兽圈外; 便见窦太后单手扶案,神情森然的凝望向辕固生,一字一顿道:「说黄老之学是妇人言?」 「比起司空城旦所用的书体,又如何呢?」 ——安得司空城旦书乎? 说的是隶书。 说的是为隶书奔走、提倡天下应该用隶书,而不是小篆的儒家学问…… 「殿下……」 窦太后怒,并没有出乎辕固生的预料。 ——能当着上位者的面乱喷,如果连上位者的怒火都预料不到,那辕固生也无法在长安城活到现 在。 之所以敢这么做,也不过是料定天子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自己死在长安、不可能愿意承担‘杀士"的骂名,才肆无忌惮的乱喷。 但当看到天子启外侧,太子刘荣也同样怒而拍案,甚至已经满脸狰狞的起了身,将手扶上腰间的剑柄之上时,辕固生却亚麻呆住了。 什么情况? 不是说太子和太后素有嫌隙,关系一向不好吗? 怎么…… 「博士,是觉得我汉家的太后,没有子孙存于世了吗?」 「还是觉得我诸刘宗亲,会坐视母仪天下的太后,被一介狂生腐儒当面折辱,却无动于衷呢?」 每说出几个字,刘荣便会手扶剑柄上前一步; 待这两句话说完,更是迅速靠近到辕固生的面前,猛然一拔剑! 呛~~~! 伴随着刺耳的剑鸣声,刘荣毫不迟疑的将那柄利刃,不偏不倚架在老辕固的脖子上; 而后深吸一口气,发出了自己最后的诛心一问。 「岂不闻天子一怒,血流漂杵,伏尸百万;」 「太子之怒,纵是比不得天子雷霆震怒,也总归是能让博士血溅五步的……」 「——博士,最好给孤一个交代。」 「若是给不出,那孤这个‘匹夫",可就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了……」 (本章完)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第166章 这也太拟人了吧? 辕固生当然无法给刘荣交代。 但在刘荣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之前,窦太后抢先站了出来,当着天子启的面,令左右将辕固生扔进了兽圈中。 ——可怜辕固一介老儒,被冷不丁丢进养着野猪的兽圈,当即也没了先前的盛气凌人。 先是狼狈逃窜,之后又拿着天子启情急之下,顺手丢下去的御剑,便开始和那头护仔的野猪斗智斗勇起来。 兽圈内,辕固生险象环生,几度险些被野猪的獠牙刺穿老迈身躯! 但在兽圈外,窦太后、天子启,以及太子刘荣祖孙三人,却是对辕固生不时发出的凄厉呼喊置若罔闻。 由女儿刘嫖搀扶着,走到天子启和刘荣之间的位置坐下身,再三思虑之后,窦太后终是将身子稍一转; 却并非是朝向皇帝儿子刘启,而是象征性转向了刘荣所在的方向。 「终归是迷途知返,便总还要给一个迷途知返的机会……」 虽然不大明白窦太后这般态度转变,究竟有没有梁王刘武贡献的力量,却也丝毫不妨碍天子启,为今日这场意外的会面感到满意。 「也就是从那以后,基本只要是张廷尉说的话,哪怕是完全没有道理,先帝都会再三斟酌、慎重考虑。」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寥寥五个字,却成为了汉家自那以后,往后百十年的执法核心思想:法如是,足矣。 ——什么情况? ——这么对的话,居然是从皇祖母嘴里说出来的? 说是当年,先帝乘车出长安,廷尉张释之随行。 「——别真让我汉家的《诗》博士,被皇帝圈养的野彘给咬死了……」 「唉~」 轻飘飘一语,却引得天子启不由得为之一愣,旋即便不着痕迹的低下头去,悄默默探听起母亲窦太后,同儿子刘荣——这祖孙二人之间的交谈。 「差不多了,就给人拉上来吧。」 硬着头皮将事实道出,刘荣也随之将身子坐的更直了些,做好了随时为老爹解围,劝祖母窦太后息怒的准备。 「尚还是太子储君,便已是到了如此地步,日后坐了我汉家的天下,岂不更……」 ··· 「人非圣贤~」 「儿未壮,不敢有悖于父皇;」 今天的刘荣,狂的无边无际。 额…… 「怎似是有段日子,没听到这位张廷尉的消息了?」 ——替我说吧。 「——在孙儿看来,冒顿单于书辱吕太后,和今日,狂儒辕固生面辱窦太后,是一样的事。」 为刘荣回忆过当年,发生在先帝和张释之君臣二人间的这桩往事,又做出了总结性的感叹唏嘘,窦太后又冷不丁‘诶?"了一声,旋即便摸索着将身子转向了另一旁的天子启。 惊魂未定之下,饶是仁厚如先太宗孝文皇帝,也还是不免雷霆震怒,当场下令让廷尉彻查! 结果张释之经过简单的审讯,便很快将结论送到了先帝的面前:不是刺客,只是个在溪边洗手的老农,碰巧把拉撵的御马给惊到了。 「虽然最终,吕太后相忍为国,委曲求全,但也依旧有忠烈之士如舞阳侯樊哙者,愿意提兵十万,马踏匈奴单于庭!」 「太子年少血热,偶有狂语;」 而后,便面色如常的点点头,再发出一声轻叹。 辕固生最终沦落到这么个下场,对于天子启而言,力度刚刚好。 但正如窦太后当下所言:这五个字,至少在华夏文化中,填入了一枚名为‘凡事都有个度"的种子…… 窦太后也是面色愈发柔和,甚至还反过来在天子启面前,象征性的为刘荣求了个情。 说着,刘荣也不由得斜眼望向不远处,仍传出辕固生费力的呼嚎声,以及野猪嘶吼声的兽圈。 即:有法可依,有法必依,执法必严,违法必究。 「如果不施以雷霆之怒,岂不是让天下人都以为我刘氏无人、我汉家的太后,人人得而欺之、辱之乎?」 「虽只是二千石的虚衔,但也终归是二千石。」 再不济,也总能 张释之回答:法如是,足矣。 ——既然法律有规定,那就按法律规定的条例来处理,便已经足够了。 「传出去,怕是朝野内外都要认为太子储君,是一个暴虐弑杀、喜怒无常的人;」 ——反正也瞒不过的…… 在后世,君无戏言,往往指的是君王言必行、诺必践,绝不能说一套做一套,又或是出尔反尔; 而在如今汉室——在太后也同样属于‘君"的当今汉室,太后、天子对某个人的称呼,往往也能说明很多东西了…… 「然儿即壮,则必枭狂儒辕固之首级,以镇天下宵小矣!!!」 「皇帝当年,也没比今日的太子好到哪里去。」 但出乎刘荣预料——出乎在场每一个人预料的是:在从刘荣口中,听到先帝朝的名臣张释之,居然落得个免官归乡的下场时,窦太后却只是愣了片刻。 「——虽然最终,淮南国因此而得以保存,没有被吴楚之乱的战火所波及,但张释之的所作所为,也终归是不和君臣之道的……」 遗憾的是,张释之这句法如是足矣,并没能在这距离后世两千多年的时代,萌发出法治思想的萌芽。 甚至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张释之这五个字,就是华夏历史上,第一次出现后世法治思想的雏形。 但当母亲窦太后,这么毫无征兆的冷不丁问起张释之,天子启被写满轻松、喜悦的神情,却当即像是被施了定身术般,彻底僵在了脸上。 「——君臣相得,不外如是。」 「就算是免了官,皇帝,也总该要照看着些。」 随着窦太后梦呓般的追忆,刘荣的脑海中,也随之有一卷记忆的画卷被摊开。 「张释之,被父皇罢免了……」 「皇祖母,此言差矣!」 刘荣很懵。 心下虽是长松了口气,但面上却是没有任何迟疑,当即绷起脸、直起身,神态也为之一肃。 在窦太后问出这句话之前,天子启的心情还非常不错。 盯着看了有一会儿,才不屑的冷哼一声,继续道:「辕固一介腐儒,于宗庙、社稷未立寸功,于天下人未有寸善,便敢仗着先帝赐予的荣禄,当着我汉家的天子、储君的面,折辱我汉家的太后!」 再者,对于辕固生,天子启也并非是多么喜欢,又或是多么惜才——天子启仅仅只是不想让辕固生死在长安,平白蒙受一个‘不能容人"的污名,更甚是给鲁地那些个腐儒们,提供‘焚书坑儒2.0"的素材。 ——相比起‘祖母和孙儿说话"时的正常语气、神态,确实还多少有些清冷; 但比起这段时间——尤其是刘荣获封为太子储君后的这段时间里,窦太后对待刘荣的态度,已经算是亲近了许多。 七十好几的老儒,被丢进兽圈里和野猪搏斗,看上去考验的是辕固生的武艺,但实则,却更多是窦太后在泄愤、在羞辱辕固生。 君无戏言。 「先帝,成就了廷尉张释之这 个名臣;而张释之,也未尝没有成就先帝、未尝没有成就我汉家的太宗孝文皇帝……」 「即是出于纯孝,就当是小孩子年少轻狂时的玩笑话吧……」 在御撵经过一座小桥时,桥洞下突然钻出一名农夫——原本是跑到小溪边洗手的,刚好赶在御撵即将过桥的时候钻了出来。 「张释之为淮南相,在得知淮南王打算举兵之后,却是直接设计夺了淮南王的兵权。」 ··· 「君主打算举兵作乱,作为臣下,唯一能做的,便是像楚国相张尚那样,死谏不退,宁死不屈。」 这也太拟人了吧? 见刘荣如此反应,另一侧的天子启已经是乐开了花,不只是觉得刘荣的反应太过好笑,还是终于在刘荣面前赢了一场:我妈比你妈懂事! 而在刘荣、天子启父子二人之间,窦太后虽然什么都没看清,也没人在耳边提醒,却也似有所感的站起身; 带着稍有些僵硬的尬笑,由女儿刘嫖小心搀扶着,颤巍巍朝着不远处的行宫方向走去。 「也好……」 「吕太后受辱,舞阳侯樊哙尚且能‘咆哮宫廷",今日皇祖母受辱,孙儿又怎能无动于衷?」 「按张释之的年纪,当还存于世吧?」 若是看见了,别说是为刘荣求情了——怕是都要怀疑起这爷俩,又在搭台唱戏给自己看了…… 而在《汉律》中,关于过失惊扰圣驾这一罪责,应该采取的惩罚手段是:罚金四两。 「先帝之时的廷尉张释之,是一位非常合格的廷尉卿。」 语调颇有些生硬,甚至完全算得上有些失礼一句话,惹得一旁的天子启、馆陶主刘嫖姐弟二人面色齐齐一紧! 窦太后面色却是再缓和了一分,温颜悦色的侧着身子,听着刘荣继续往下说道:「昔,匈奴冒顿单于以国书折辱吕后,我汉家君臣群情激愤,恨不能当即提兵北上,执匈奴北蛮君长,以告罪于太、高二庙!」 「——儒生情况,面辱太后,太后雷霆震怒之下,做出些过激的举动,总没人能挑出什么不对。」 「额,那什么……」 嘴上虽是说着‘太子不该这么做",但窦太后无论是语气,还是说这些话时的神情,都比先前要温和了许多。 自然的咧起嘴角,对刘荣露出一个前所未有的温馨笑容,窦太后便自顾自摇晃着身子,为刘荣传授起自己认知当中的为君之道。 「张释之……」 「为君者,处理任何人、任何事,都要有个度。」 得了皇帝老爹的授意,刘荣自也不敢怠慢,只颇有些尴尬地伸出手,拉了拉祖母窦太后的衣角…… 「额……」 额,主要是根据天子启对儒家‘君子六艺"的了解,手持利刃的辕固生,不大可能被一头野猪伤到性命。 ··· 「张释之,毕竟是先帝的臣子。」 ——虽然辕固生最终,还是被窦太后一怒之下扔下了兽圈,且到现在都还在同野猪搏斗,但根据天子启对辕固生的了解…… 作为御撵的专用御马,突然有人从桥洞下钻出来,拉车的御马们自然是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当即惊的撒丫狂奔,险些每让先帝落得车毁人亡的下场! 「父皇仁慈,不愿伤及辕固性命,儿可没这么大的肚量!」 不是因为窦太后此番话,有多么惊世骇俗的内容; 反而恰恰是因为这些话,都正确到让人挑不出丝毫毛病,才让刘荣感到懵逼。 额………… 作为一个合 格的政治人物,刘荣当然不会感受不到祖母这微妙的态度变化。 「我至今都还记得,张廷尉那句法如是足矣,让先帝感到多么羞愧。」 「太子,实在太过于孟浪了。」 先帝很不服; 准确的说,是觉得自己丢了人,又怎么都压不下火气,迫切需要找到一个宣泄口。 至于天子启? 嘿! 也就是窦太后眼睛不方便,才没看到天子启那怎都压不下的嘴角! 「过犹不及,物极必反。」 「——辕固狂儒,已有取死之道!」 「——还在淮南国做王相?」 ··· 刘荣很狂。 怒气冲冲的丢下这句话,刘荣终还是将愤愤不平的目光,撒向了和自己隔着祖母窦太后而坐的皇帝老爹。 不用再为辕固生头疼,又意外得到刘荣‘感化窦太后"的意外收获,看样子更是像要彻底化干戈为玉帛的架势,天子启更是别提有多开心。 「这个道理,便是由当年的张廷尉,亲力亲为教给先帝的……」 「也好啊……」 「还是……」 于是,先帝就问张释之:一个农人,无缘无故惊扰了朕的圣驾,险些害的朕就这么狼狈的去见了高皇帝; 朕作为皇帝,难道不能采取更严厉一点的措施,来告诫其他人吗? 狂到刘荣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随便单拎出来任何一句,放在其他任何场合,都必定会为刘荣招致杀身之祸! 但在今日…… 难得哼唧了这么老半天,也没能多挤出几个字来,天子启索性将双肩一耸拉,隔着母亲窦太后,给刘荣使了个眼色。 「再怎么说,那辕固老儒,也终归是先帝安车驷马礼聘到长安,并亲颁天子诏,所任命的《诗经》博士。」 ——你不是牛的不行吗? ——我一句话,你不也得去跟一头野猪舞刀弄枪? ——如果天子启没记错的话,这是母亲窦太后第一次,在自己的面前称呼刘荣为‘太子",而非皇长子。 「孰能无过啊……」 「早在吴楚之乱平定后的第一时间,张释之便被革除官职,被遣送回了老家。」 「但作为太子储君,一言不合便拔剑相向,尤其还是对二千石的《诗经》博士拔剑相向,实在是太过不妥。」 只见兽圈外,馆陶公主刘嫖一脸慈母笑,看向刘荣的目光,当真是诠释了后世那句: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 「好歹也要给个光禄大夫之类的虚职,好荣归故里;」 「免得到了地底下,无颜面见太宗孝文皇帝……」 (本章完) 小提示:按【空格键】返回目录,按(键盘左键←)返回上一章按(键盘右键→)进入下一章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第167章 年少不可得之物 刘荣不知道这一日,发生在上林苑的一切,究竟有没有老爷子的手笔。 但毋庸置疑的是:刘荣抓住了这个不是机会的机会。 ——老爷子和东宫之间的微妙关系,应该可以就此恢复正常,至少是能维持住表面和气。 至于刘荣自己,虽然不大可能就这么容易的被东宫窦太后接纳,但也至少得到了窦太后勉为其难的认可。 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除了刘荣——除了认可刘荣这个太子储君,窦太后,还有其他更好的选择,甚至是不比刘荣差太多的选择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就好比几百年后,唐祖李渊堂堂天子之身,尤其还是开国之君,却在玄武门之变后,甘愿被儿子软禁于深宫多年,便是这个道理。 只不过,刘荣终还是无奈的叹息着摇摇头,将自己的另外一件顾虑说出口来。 于是,刘荣的储位就莫名其妙的坐稳了。 却并没有急于开口阻止,而是慈爱的丢出一句:太子想做,那就试试看吧? 彼时的太子启,是否也像现在的太子荣这般,意气风发,朝气蓬勃…… 就好比后世,你再怎么技术过硬,前途光明,私下里能和领导相处的更好一些,多一些往来,对你也只会有好处,绝不会有坏处。 「仅仅只是因为在儿看来,一个出身堂邑侯府的太子妃陈氏——甚至是陈皇后,对于我汉家的宗庙、社稷而言,终还是弊大于利的。」 从回忆中缓过神,天子启又如是补充了一句。 「太子非但不会有损失,反而还能更心安些,和东宫之间的关系,也会更加牢不可破。」 能在明面上认可自己,至少是默认自己这个太子储君的合法地位,刘荣便别无他求。 「但儿做出这个决定,即不是因为厌恶阿娇,也不是因为担心馆陶姑母。」 「太子解决了东宫——至少是让东宫不再敌对太子,馆陶主能拿捏太子的筹码,可就又少了一个。」 盖因为天子启清楚地知道:人世间的选择,往往并非‘这么选是对的,那么选是错的"这么简单。 「故而,再三权衡之后,儿终还是决定放弃‘联姻"这个捷径,打算用其他的笨办法,来构建自己和东宫之间的关系。」 倒是让刘荣想起后世,某知名游戏中的人物金句。 如太尉周亚夫不计代价、不求回报的支持; 就算是被软禁于深宫之中,如果铁了心要复辟,李渊难道真的没有一点胜算吗? 「父皇会宫车晏驾;」 刘荣今日的举动,其背后所暗含的信息,自然是难逃天子启那双被朝野内外,乃至天下人誉为‘慧眼如炬"的眼睛。 「——但儿名正言顺,立之以嫡长,年壮即冠,本就不需要向东宫借这么大的势。」 「唯独就怕孝惠皇帝那般,因为怕做错,便什么都不做。」 在刘荣这段话音落之后,难得可以私下交流的父子二人,却是默契的陷入一阵漫长的沉默之中。 「锦上添花,难道不好吗?」 除了政变成功的二儿子李世民,唐祖李渊的其他儿子,都尽数死在了那场玄武门之变当中。 万一玩儿出花活了,也算是为汉家的后世之君,在‘联姻"之外,另寻了一条和东宫利益捆绑的新道路…… 对于刘荣并没有和自己做出同样的选择——并没有通过联姻来构建政治同盟,天子启倒也并没有因此,而觉得刘荣‘不类父",或是不够理智之类。 「最为 关键的是:因为平定吴楚七国之乱的功劳,而被父皇新封为魏其侯的大将军窦婴,即将成为儿臣的太子太傅。」 ——先帝对天子启,总是无比严苛; 所以,本着‘我的选择也不见得有多好"的原则,对于刘荣另辟蹊径,放弃‘联姻"这个最省事、最简单有效的政治结盟手段,天子启并没有急于否定,而是更偏向于观望。 所以,天子启很乐意给予刘荣。 「换而言之,薄太后伸手向父皇要个太子妃的位置,是为了填补轵侯薄昭死后,薄氏在朝堂之上的影响力空缺。」 「好的决策,无论决策者有多么不喜欢、多么愤怒,也应该理智的推行;」 对于老爷子那礼乐崩坏级别的混乱称呼,刘荣显然也已经习以为常。 问题的关键在于,然后呢? 从儿子手里夺回江山,复辟即位,然后呢? ——确实。 窦太后不是真的认可刘荣,也不是改变了对刘荣的看法,仅仅只是因为除了刘荣,窦太后没有其他的选择; 想了许久,天子启也没想到自己,能怎么反驳刘荣‘放弃和东宫联姻"的决定。 ——李渊真的拿李二没办法吗? 「——治大国如烹小鲜~」 这让天子启萌生出了极为浓厚的兴趣。 ——我宁愿犯错,也不愿什么都不做。 再把唯一的儿子李世民推翻,复辟再多坐几年皇位,待寿数将尽之时,李渊又该把大唐的江山社稷,交到哪个儿子手中呢? 这,才是唐祖李渊被‘封"为太上皇之后,就此随遇而安,不做抵抗的原因。 「——南皮侯窦长君虽然已经薨故,但袭爵的世子窦彭祖,也总还有中人之姿;」 既没有私相授受、老早就和窦婴眉来眼去,也没有为窦婴担任太子太傅,而做出哪怕半点努力。 「虽进取不足,却也至少可保窦氏荣华如旧。」 没得选,所以只能和唯一一个能勉强凑合的人选,尽可能维持相对健康的关系。 「万一再闹出个‘馆陶主登门提亲,被栗姬乱棍赶出"的笑话出来,那才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不好的决策,无论决策者多么喜欢、多么心动,也应当冷静的驳回。」 李二殿下:爹,你自己看着办吧; 因为一旦刘荣的储位动摇,那作为刘荣一党的太子太傅窦婴,就必定会成为被放弃,乃至被清洗的‘废太子一党"。 「儿臣,会灵堂即位。」 循声抬眸,刘荣便见老爷子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俨然一副作壁上观看好戏的架势。 如果刘荣玩儿砸了,大不了到时候让一切重回正轨——一个太子妃陈氏讳阿娇,足以解决刘荣在太子生涯当中的一切问题。 只是这样一来…… 得到了巨大的短期收益,却也埋下了严重的长期隐患。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许多。 因为天子启翻遍了记忆,却根本没有翻到过这样一幕。 因为当年,同样的命题,也曾摆在过‘太子启"面前; 而太子启当年给出的答案,正是先帝年间的太子妃薄氏、至今都还住在未央宫椒房殿的薄皇后。 「——如此说来,太子妃的事,殿下当是有了决断?」 对于天子启的突发奇想,先帝不是破口大骂,就是冷言嘲讽。 「薄昭一死,薄太后当即势单力薄,便只能投资未来,为薄氏谋求个太子妃 的位置。」 只是进过简单的逻辑推理之后,天子启便轻松得出结论:在经过今天这一场会晤之后,刘荣已经没必要为了自己和东宫之间的关系,而拿出‘太子妃"这个筹码,来换得馆陶公主刘嫖的支持了。 就说是窦婴这个太子太傅——刘荣做什么了? 这也正是李世民凭借一场玄武门之变,便得以成为大唐第二位天子的原因。 「阿娇会长大;」 「儿想了想当年,薄太后非要让自己的族孙,给父皇做太子妃的原因。」 就拿当年,‘太子启"做出的选择来说:以太子妃为筹码,换得彼时的东宫薄太后的支持,确实是为彼时的太子启解了燃眉之急。 言罢,刘荣也不忘哀叹一气,又故作随意的嘀咕了一句:「若是真要娶阿娇,那儿还要头疼母亲那边……」 答案是:如果豁的出去,李渊还是有相当大的机会,从儿子李世民手中,将大唐的江山社稷重新夺回来的。 ——反正你就剩我这么一个嫡子了,如果不让我坐江山,那爹你就努努力,看咽气儿之前,能不能再给我大唐生个好太子出来。 ··· 「而如今,窦氏除了皇祖母,还有南皮侯窦长君、章武侯窦广国,以及即将班师的大将军:魏其侯窦婴。」 无论是原本的历史时间线,还是当下这个平行时空,刘荣在角逐储位上的优势,基本都和刘荣自己没什么关系; 仅仅只是皇长子的身份,让刘荣在不知不觉间,便具备了‘如果不让皇长子做太子,那宗庙、社稷就要生出很多隐患"的强大根基。 就算刘荣和东宫之间,关系再怎么铁、再怎么牢不可破,能更进一步,总归是没有坏处的。 在刘嫖、窦太后母女离开兽圈外,辕固生也被拉上来,并由郎官护送回长安之后,兽圈外的凉亭之内,便只剩下刘荣和天子启父子二人。 「儿听闻乡人说:吃人嘴短,拿人手短。」 在天子启心中,先帝是伟岸的,也是从始至终都正确的; 如弟弟们本能的谨言慎行,甚至不惜自污以证‘无心夺嫡"; 再比如朝野内外,那些看似在和刘荣保持距离,实则却恰恰是因为刘荣身份敏感,才装模做样保持距离的朝臣百官、公侯贵戚…… 失去窦婴这么个新生代翘楚,窦氏外戚也会损失重大,甚至会让家族的未来,都蒙上一层厚重的阴影。 「——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如果没有一个姓薄的太子妃,那在薄太后驾崩后,薄氏一族,便将彻底消失在汉家的朝野之上。」 「让阿娇做太子妃,并非是无伤大雅——而仅仅只是短时间内无伤大雅。」 看着自己的太子刘荣,在身旁不急不缓的侃侃而谈,天子启莫名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有了今日这一遭,馆陶主要想拿粮食的事逼太子就范,也是不大能施展开拳脚的了……」 对于这一点,刘荣心里有数,天子启也同样明白。 ——天知道这么些年,天子启为了不让薄皇后生下个嫡长子,而付出了多少努力。 便见刘荣又沉吟片刻,再道:「相比较而言,如今的窦氏外戚,局面比当年的薄氏要好许多。」 就这么不费吹灰之力,便得了太后家族的支持——这一切,并非是刘荣凭能力争取得来,而仅仅只是皇长子的身份,为刘荣带来的。 「不喜欢阿娇?」 「哪怕抛开南皮侯、章武侯两脉——单就是窦婴这个太子太傅,便足以让皇祖母对窦氏的未来安下心。」 「 这天底下最难还的,便是人情……」 只呵笑着一摇头,旋即便正色沉吟片刻,遂开口道:「父皇教导过儿,主不可因怒而兴师,将不可因愠而致战。」 「做太子储君,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大胆说。」 「真到了那时候,皇祖母才是真要大动肝火呢……」 ··· 「儿,确实做出了决断:不急于拿出太子妃的位置,来拉拢馆陶姑母。」 漫长的沉默,终随着天子启这耐人寻味的一句话而宣告结束。 「为什么不拿出太子妃的位置出来,来让‘十之八九",彻底变成十足的把握呢?」 「说说看。」 汉家的太子储君,便极需要有这样的觉悟…… 无关乎刘荣想不想要; 仅仅只是天子启想给。 仅仅只是天子启给了,才能让过往在心中留下的伤痛,在某个瞬间得到片刻缓解…… 「如果彼时薄昭还在,那父皇想要寻求东宫的支持,当也不至于拿出太子妃作为筹码了?」 「我汉家的储君,不怕犯错。」 顺带着,借着窦婴这个媒介,窦氏外戚一族也和刘荣搭上了干联,虽然还没到一条绳上的蚂蚱——生死与共的程度,但也总归是有了相当强的羁绊。 天子启没有得到过; 对于刘荣而言,这也已经足够了。 曾几何时,先帝是否也曾像现在的自己一样,看着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太子,拿出一个个荒诞的想法或方案; 所以,为了保住窦婴这个宗族新生代代表人物,同时也是为了确保宗族能从始至终,都踩在太子储君的战车之上,窦氏一族天然就要维护刘荣的储位。 看似不大确定,实则信心满满的一语,引得天子启不无不可的点下头; 本能的想要接过话头说些什么,却又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将感到嘴边的话原路咽回,示意刘荣继续往下说。 「——薄氏当年,除了东宫薄太后外,外戚便只有轵侯薄昭;」 「——在儿看来,这个道理真正想要说的是:决策者,不能让自己的喜、怒、哀、乐的情绪,成为影响自己决策的因素。」 左右刘荣做了太子储君,也不需要祖母窦太后,能给自己提供什么情绪价值。 人,终究会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扰一生。 「就不怕这么做会痛失好局,再度惹来东宫的不满,更甚是动摇储位根基?」 但从长远的角度来看——尤其是从眼下,刘荣、栗姬母子所在的凤凰殿,与椒房殿薄皇后之间的尴尬关系来看,天子启当年的选择,属于很标准的‘用时间换空间"。 ——这,便是刘荣这个太子储君的优势。 「方才,阿姊的脸色不大好看。」 最乐观的状况,也是骂骂咧咧的让天子启滚下去——就连默认的时候,先帝都不忘顺嘴骂天子启两句。 「阿娇会做皇后,皇祖母会做太皇太后,馆陶姑母,也会成为馆陶太长公主。」 戏谑一问,天子启便慵懒的侧躺下身,耐心的等候起了刘荣的答复。 只不死心的如是道出一语,再追问道:「就算和东宫之间,有另外的纽带可以维持关系——尤其还是太子傅窦婴这样坚实的纽带,再多一个太子妃,当也是无伤大雅的?」 「相较于短期内,可以得到馆陶姑母,乃至东宫皇祖母的支持,阿娇皇后为我汉家日后埋下的隐患,远大于曾经的薄太子妃、如今的薄皇后。」 「今日,儿凭着阿娇得了东宫 支持,日后位即九五,便也要还东宫这份人情。」 ··· 「与其去冒这个风险,还不如就维持原样。」 就这么自然而然的,窦婴就要做太子太傅——做刘荣的老师,成为刘荣最坚实可靠的政治同盟了; 「太子师出身窦氏,皇祖母自然也就没必要塞一个陈氏女,到儿身边做太子妃了……」 ··· 「如果是小十那样年弱未冠,羽翼未丰的‘儿皇帝",那有阿娇来加固东西两宫之间的纽带,的确可以缓解主少国疑所带来的弊端。」 「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看似是从来没做错什么,实则,却也是从来都没有做对过什么。」 闻言,刘荣先是本能的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也认可老爷子的看法。 「章武侯窦广国虽年老,但在朝野内外威望甚高,更曾险些被先帝拜为丞相。」 「有太皇太后、太后,外加一位太长公主,也确实可以扶保少主,以免君权旁落。」 天子启最终,只丢出这么轻飘飘三个字。 「还是担心馆陶主?」 即便在怎么不愿意承认,天子启心里也依旧清楚:自己总是在本能的模仿先帝,并试图证明自己不比先帝差——至少是不比先帝差太多。 「谨小慎微,步步为营;」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本章完) 第168章 穷酸好武 对于刘荣是否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天子启颇有些微辞。 ——你战战兢兢? ——你还如履薄冰? 笑话! 那朕当年算什么? 走钢丝? 只是抱怨归抱怨,天子启终还是没有对刘荣的‘哀怨"表达任何看法,只不无不可的点点头,结束了这场君臣父子之间的私下交流。 后来的事,便颇有了些顺其自然,水到渠成的意味。 ——田叔回到了长安,却并没有第一时间面见东宫窦太后,而是出现在了天子启所在的未央宫。 对于天子启‘查出什么了吗?"的询问,田叔答曰:陛下还是不要问了; 若陛下非要问,臣自然不得不说出真相。 那时,陛下若是依法治罪于梁王,那就是同室操戈、手足相残——非但会伤害到自己的血脉手足,还会让太后感到难过; 若不治罪,又会有损我汉家的威仪,让我汉家的律法,在天下人心中变成笑话…… 然后,天子启便从善如流,没有再揪着梁王刘武派遣刺客死士,刺杀朝中重臣的事不放。 因为已经没必要了。 真相如何,该知道的人,都早就通过各自的渠道,得到了再准确不过的消息; 至于不知道的人,也就没必要知道了。 最重要的是:在田叔回到长安的第二日清晨,东宫窦太后颁下懿旨:令朝堂太常、宗正有司择一吉日,使太子沐浴更衣、祭祖告庙,以举立储大典。 紧随其后,便是未央宫的天子启召见朝堂有司,以‘新封诸王即将离京就藩,册储大典宜当从速"为由,迅速定下了章程。 于是,在从上林苑回到长安短短五日之后,刘荣便终于等来了自己早就该得到的一切。 ——于长安城南城门内的高庙,祭奠曾祖刘邦; ——于长安城南郊的社稷坛祭天,并接受了弟弟们在内的汉家公侯贵戚、朝臣百官的纳拜效忠。 当日晚,刘荣也终于如愿住进了太子宫。 那栋坐落于未央宫北宫墙外、桂宫左近,由先太宗孝文皇帝下令建造,并供彼时的太子启、如今的天子启居住的太子宫。 住进太子宫的第一时间,太子荣便下令设宴,以送别即将离京就藩的几个弟弟。 宴间,兄弟众人推杯换盏、推心置腹,好不畅快; 提及即将别离,兄弟众人又是含泪带笑,唏嘘不已…… · · · 「呃……」 「呃啊~」 翌日午时前后,太子宫,后堂。 从宿醉中悠悠转醒,太子荣连眼睛都还没完全睁开,便痛苦的以手扶额,用力揉起了两侧额角。 于榻沿坐直身,就这么揉了好一会儿,始终不觉得颅内胀痛有丝毫缓解; 正要再度躺回榻上,身旁想起葵五那惊雷般粗狂的声线,也算是惊得刘荣酒醒了小半。 「唔,醒酒汤;」 「奴亲自去东厨,盯着尚食庖丁熬的。」 「奴先尝过了,没毒。」 被葵五突兀的粗狂嗓音一下,又稀里糊涂灌下小半碗醒酒汤,再揉了好一会儿额角,刘荣才总算是生出了些力气,从榻上费力起身。 走到铜盆前,毫不矫情的抓起一把水,而后拍在醺色依旧的面庞,反复拍了好几下,才直起身,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呼~ 「往后,可不能再这么烂醉了……」 「头痛欲裂是小,万一再误了正事……」 不料刘荣呢喃自语,却是被葵五当了真,当即郑重其事的点下头。 「殿下放心!」 「往后,奴会在一旁劝着些!」 无比坚定,好似要入忠烈堂般严肃地神态,惹得刘荣也是不由一阵失笑。 ——瞧把你能的…… 暗下如是戏谑着,刘荣面上确实笑着伸了个懒腰; 又定定发了会儿呆,总算是将纷乱的思绪理了理,才对堂门外一抬手,而后率先朝着堂外走去。 「母亲让你来的?」 「夏雀呢?」 温和的询问声出口,葵五也已是三步并做两步跟了上来,一板一眼答道:「夫人说,殿下打自出生便一直住在凤凰殿,一朝住进太子宫,身边又没有贴心的忠奴,怕是会住不惯。」 「本是要奴直接来侍奉殿下,又不知殿下是否另有安排,便派奴前来,由殿下拿主意。」 「夫人说,若是殿下不用,奴便顾自回凤凰殿;」 「若是留在太子宫,也不用派人通传,就此留下便是。」 稍有些忐忑的道出此语,葵五便不安的瞥了眼身前,正在观览太子宫的主子刘荣。 片刻之后,又恍然大悟般,急忙开口道:「哦对了,夏雀;」 「夫人说,殿下将绮兰殿的事交代给了夏雀,若是让夏雀出了未央、来了太子宫,那就不好再盯着绮兰殿那边了。」 「所以,夫人就先将夏雀留在了宫里,说是太子有需要的时候,派人知会夫人一声便是……」 听着葵五说起母亲栗姬的交代,刘荣好笑之余,也不由莫名一阵欣慰。 ——母亲对葵五、夏雀二人的安排,中规中矩,本就当如此; 但不知为何,每当母亲做出这种‘正常人"才能做出的决断时,刘荣面上,便总会不受控制的涌上一阵姨母笑。 就好比一个父亲,看到自己两三岁的小姑娘,好似一个小大人般,将自己仅有的几块钱零花钱分成几份,然后一本正经地说:这五毛吃冰棍,这一块吃零食,还有五毛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既然母亲考虑的这般周到,那就按母亲说的来吧。」 「夏雀先留在宫里,在母亲身边伺候,顺带盯着点绮兰殿。」 含笑一声低语,刘荣便自然的抬起头,用手背在葵五那愈发健硕的胸大肌前轻拍了拍。 「你这憨货,就留在太子宫,替孤管着点宫人们。」 「——不出我所料的话,少府应该也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等一众属臣、宫人送到,你替我好生甄别一下:少府送来的宫人当中,有没有吃里扒外的货色……」 对于这一点,刘荣早有心理准备。 过去在凤凰殿,与老爷子一同住在未央宫,刘荣怎都不至于担心身边,会混进外人派来的眼线。 ——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在天子启这一朝,往皇宫里派眼线? 顶天了去,也就是天子启亲自派的眼线,可能会混入刘荣所在的凤凰殿,替这位控制欲几近癫狂的帝王,监控着皇长子刘荣的一举一动。 但出了宫,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太子宫,又名:太子家。 太子荣住进了自己的‘家",最晚不超过今日午后,少府就会送来一应的奴仆下人、宫人婢女,以及专供刘荣编织羽翼、巩固势力的属臣,如太子舍人、洗马等。 太子属臣,少府岑迈插不上手。 从负责太子宫大小事务的太子詹事,即‘家令" ,到负责储君出行仪仗的洗马,再到太子卫队的主将:太子中盾卫,都是由朝堂有司层层挑选,最终由天子启亲自拍板决定的。 这三个人选,天子启也已经给刘荣透过口风:太子家令南皮侯窦鹏祖,太子洗马汲黯,太子中盾卫程不识。 ——程不识这个太子中盾卫,还是天子启得刘荣祈求后,拿太子家令作为筹码,和东宫窦太后换来的。 除了这三位实权太子属臣,其余的舍人,也基本都是朝堂精挑细选的青年才俊,绝对不可能有问题——至少家底不可能不清白; 但少府配给太子宫的宫人,里头却是大有文章可做的。 「奴明白。」 早在刘荣还住在公里、还是‘皇长子"的时候,葵五就已经在刘荣的授意下,清洗过凤凰殿的宫人群体。 彼时,刘荣是担心自己身边,有绮兰殿安插的眼线。 虽然最终什么也没查出来,但葵五也算是有了经验,具体操作起来,不至于不知道从何处着手。 甚至都不用刘荣刻意去说,葵五也能凭借经验默认这次的‘大审查",不需要、也不能把天子启的眼线耳目挑出来。 ——作为帝王,尤其还是一位合格的帝王,天子启再怎么对刘荣放心,都不可能不在刘荣身边安插眼线。 对此,刘荣心里有数,且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忙完宫人们的事,便尽快把太子宫里的物什清点出来,给我拟份清单。」 「——主要是香炉,甲观、画堂各留两顶,后堂、丙殿各留一顶;」 「剩下的,都让少府搬走。」 和葵五闲聊的功夫,刘荣也是在太子宫里大致转了一圈。 相比起长、宽各占地三四里的长乐、未央两宫,刘荣此刻正身处着的太子宫,无疑是小了不止一点半点。 更准确地说:相比起未央、长乐这两个写作‘宫"的庞大宫殿群,刘荣这栋太子宫,更应该被称为‘太子殿"。 正中间的主殿,甲观、画堂各位于居中的会客堂:乙殿左右,前者供刘荣私下会客、休息,后者为刘荣的书房; 殿后便是刘荣的寝室:后堂,供刘荣夜宿。 主殿四角,东厨和茅厕呈对角,东厨位于东南角上风口,茅厕位于西北角下风口; 而另外二角,一为刘荣留宿属臣、客人的丙殿,一为马厩和车马房…… 满打满算,太子宫长宽各不过百步,大小基本就是四个凤凰殿拼凑在一起,再削去一层‘皮"。 而在观览太子宫的过程中,最让刘荣感到刺眼的,便是每踏入一间殿室,就很难不让人注意到的繁多铜炉。 ——刘荣当然认得出来这些铜炉,无一例外都是香炉。 曾几何时,这些香炉或许就在太子启年少无知的‘奢靡"之下,将一笔笔无比庞大的钱财,换成香料焚烧成烬。 刘荣大概能猜出来天子启这么做的理由:非壮丽无以立威。 但相比起大排场,刘荣还是更倾向于后世那句: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除了香炉,还有屏风、碗碟,也都让少府带走。」 「——孤的太子宫,不需要藏人于幕后的屏风。」 「一应餐具,也都用陶、木制品即可。」 … 「对了;」 「再让少府送几份堪舆,悬于画堂。」 「——要一张大汉疆域图,一张北墙、塞外地貌图。」 「要军用的。」 入住太子宫后,伸手向少府要 的东西,同样是一次表明太子政治倾向,以供朝野内外投其所好的沟通渠道。 而对于储君而言,能通过简单直接的方式,来表明自己政治倾向的,不外乎文、武,以及生活作风三个方面。 生活作风,刘荣有现成的标准答案可以抄——就盯着先太宗孝文皇帝,怎么抠门怎么来就行。 武,也就是军事方面,同样不需要刘荣多做什么——大概表明「不会轻武」,而是会延续汉家的尚武之风即可。 至于文,也就是内治… 「父皇任命内史的诏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颁下。」 「没有田叔以内史的身份下场,孤也不好就这么直接…」 似是听出刘荣的忧虑,葵五只稍一沉吟,便试探着开口道:「今日晨时,四公子、五公子、六公子、八公子,都从长安出发就国。」 「奴出未央时,还碰到了七公子,好似也是在说内史、田叔之类的话?」 一听葵五这话,刘荣当即便反应过来:广明殿那两个弟弟,恐怕也在琢磨着平抑粮价的事,能给自己这个做大哥的,帮上点什么忙了。 「明日,替我给常山王送封帖子,让老七老九来一趟太子宫。」 如是做下交代,刘荣便继续沿着太子宫的小道,细细探查起这方属于自己的领地。 不出意外的话,从今天开始,一直到天子启宫车晏驾,刘荣绝大多数政治活动,便都要在这栋太子宫中进行。 如果天子启能给点力,多活上那么几年,便是有皇孙在这栋太子宫出生,亦未可知… 「想当年,母亲和我,还有老二老三,便都是挤在太子宫画堂的。」 「也不知日后,我有了子嗣…」 念及此,刘荣原本还满是轻松惬意的目光,便不由自主的投降了宫墙外——那栋坐落于尚冠里的堂邑侯府。 ——阿娇,刘荣肯定是不娶的。 至于这么做的后果… (本章完)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第169章 老刘家的男人啊~ ~ 「太子的意思,我大概能明白。」 长乐宫,长信殿。 对女儿刘嫖如是道出一语,窦太后便微微叹了口气,双手握着鸠杖的杖杆,漫无目的的望向殿门外发起了呆。 自太子册立大典过后,东西两宫之间的微妙关系,也总算是重新归于平常。 虽然天子启仍旧忙于国事,却也总还是能抽出闲暇,三不五时来一趟长乐宫,找母亲窦太后聊聊天、扯扯家长里短。 之所以能有这样的局面,梁王刘武关键时刻掉链子,自然是不可忽视的重要原因。 但最为关键的点,还是在窦太后没能如愿将自己的宝贝儿子,捧上储君太弟之位后,太子刘荣对窦太后的补偿,足够让窦太后彻底放下所有执念。 「窦婴班师回朝,便要做太子太傅。」 「南皮侯窦彭祖虽身父丧,却也已是得了太子家令的任命诏。」 「——外戚插手太子宫,是前所未有的事,也是我窦氏的无上荣光。」 「太子都做到了这个份上,若我还揪着太子妃不放,那朝野内外,可就要说我这瞎老婆子‘恐复为吕氏"了……」 窦太后这句话,看似是在搪塞女儿刘嫖,然实则,却是再客观不过的叙述。 ——按照如今汉家公认的标准,吕氏外戚把控朝政,祸乱朝纲最直观的体现,是诸吕外戚子侄各位王、侯,并担任朝中要职、执掌长安禁军兵权。 但这一切的开始,却恰恰是吕太后为汉家的每一位宗亲诸侯,都送去了一位姓吕的王后。 齐王刘肥作为太祖刘邦的庶长子,年纪大、成婚早,吕太后无法塞个吕氏王后过去,便逼得齐王刘肥拿出一郡之土,来作为妹妹:鲁元公主刘乐的汤沐邑。 这还不算完! 为了让主母吕太后安心,这位齐悼惠王殿下,还把自己的妹妹刘乐,尊为了齐王太后! 将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认作亲妈,这也算是旷古罕见的奇谈了…… 老大刘肥如此,太祖刘邦剩下的儿子们,基本也都好不到哪里去。 太祖次子、嫡长子,孝惠皇帝刘盈,迫于母亲吕太后的***,最终立了自己的姐姐:鲁元公主刘乐的庶女张嫣——立了自己的侄女做皇后。 太祖三子,赵隐王刘如意,还没等到婚娶的年纪,便为吕太后鸩杀。 老四刘恒,也就是先太宗孝文皇帝,则是被塞了个吕氏代王后,还与这位王后诞下了四个嫡子。 只是在吕太后驾崩,诸侯大臣里应外合共诛诸吕,迎立代王刘恒前后,那位吕氏代王后和四位代王嫡子,便都离奇的先后病故…… 最惨的,还是刘邦后几个儿子。 ——太祖皇五子:赵共王刘恢,受吕太后指婚,娶了吕产的女儿为王后; 后来,这位吕氏赵王后出于嫉妒,将赵王刘恢的宠妃毒杀。 痛失所爱,又被那位吕氏王后步步紧逼,赵王恢便此生了死志,终殉情而亡。 ··· ——太祖皇六子:赵幽王刘友,同样被吕太后塞了个吕氏王后。 在就藩之后,那位受到冷落的吕王后不断向吕太后进谗言,污蔑赵王友‘居心叵测"。 最终,赵王友被吕太后招至长安,以兵士围住其府邸,活活饿死在了尚冠里赵王府不说,还剥夺了赵王友‘以诸侯王礼下葬"的特权,仅以平民礼,也就是随便找了口棺木,就将赵王友草草埋葬。 ··· ——太祖皇八子:燕灵王刘建;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同样是不受宠的 吕氏王后,以及另外一位受宠的姬嫔。 最终,燕灵王刘建‘暴毙早逝",死因不详; 与宠妃生下的那位王子,也被吕太后秘密杀害,并以‘燕王绝嗣"为由,断了刘建这一脉的香火…… ·· 唯独养在吕太后膝下的皇七子刘长,得以幸免于难,没被硬塞吕氏王后。 掰着指头算下来,太祖刘邦八个儿子,被塞了吕氏王后的便足有四人! 剩下的四个,一个是成婚早躲过去了(齐悼惠王刘肥),一个是养在吕后膝下幸免于难(淮南厉王刘长),一个是根本没活到婚娶的年纪(赵隐王刘如意)。 就连吕太后唯一的亲儿子、太祖刘邦唯一的嫡子:孝惠皇帝刘盈,都被吕太后‘拐弯抹角"的塞了个三服内的亲戚——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也是名义上的侄女,来做自己的皇后。 在如今汉家,如果有人问‘吕太后是怎么把控朝政的?",答案肯定是遍封诸吕; 但若是问吕太后如何监视、掌控,乃至残害太祖子嗣的? 那答案,必定少不了一句:以吕氏女各为宗亲正室,或为王后、或为侯夫人。 尤其是先帝自代地入继大统时,在极短的时间内蹊跷死去的吕氏代王后、四位王嫡子,更是将一个再浅显不过的道理,摆在了汉家每一位政治人物的面前。 ——让吕氏代王后及四位嫡子‘寿终正寝",是先帝入继大统之时,与陈平、周勃等元勋公侯达成的妥协! 太后不得干预宗室——尤其是天子的婚娶事宜,更是早在彼时,便由汉家君臣达成一致的政治默契! 正是在这个背景下,薄太后当年给太子启塞一个薄氏太子妃,才会用掉自己最后的能量; 自那以后,薄太后便再也没有过问汉家的朝政,而是将家族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彼时的太子妃,如今的薄皇后身上。 至于最终的结果,大家也都看到了:自吕太后那么一揽子破事儿之后,汉家绝对不会允许同一个家族,出现第二位汉太后。 别说是第二位皇太后了——太后家族再出一位王太后,对于如今的汉家而言,都绝对是骇人听闻的事! 故而,薄皇后入太子宫至今十几年的时间,愣是没能诞下一儿半女——看似是时运不济,实则,却是早就注定的悲惨命运…… 「太子跟我说,如果阿娇做了太子妃,那日后,皇帝宫车晏驾,阿娇就会变成又一个孝慧张皇后。」 「要知道张皇后终其一生,都没能得到孝惠皇帝的恩幸,更是以处子之身,葬入了孝惠皇帝的安陵……」 「——太子还说,如果我非要立个亲近自己的太子妃,那与其立阿娇,还不如立一个窦氏女。」 「但若果真这么做了,那我册立的窦氏太子妃,日后又何尝不会成为又一个薄皇后呢……」 「须知当年,就连吕太后,都不曾胆敢给孝惠皇帝,立一个吕氏女为皇后啊……」 神情呆滞的望向殿门外,如梦呓般道出此语,窦太后不由得又深吸一口气,为自己先前的执拗而后悔起来。 从本心上来说,窦太后至今都不觉得:让梁王刘武做储君皇太弟,是本身就有错的事情。 非要说有哪里不对,那也就是梁王刘武不争气,烂泥扶不上墙。 ——在窦太后看来,有问题的不是‘储君皇太弟"这五个字,而是梁王刘武无以奉宗庙,并非合适的储君人选。 窦太后完全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也完全没有为自己争取促成储君皇太弟一事而感到后悔。 真正让窦太 后感到后悔,并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的,是窦太后先前给女儿刘嫖的承诺。 「让阿娇做太子妃,不是好事。」 「——无论是对我,还是对阿娇,都不是好事。」 「与其让阿娇进太子宫,再经历一遍孝惠张皇后所经历的悲惨人生,还不如给阿娇另寻一门好亲事。」 「虽不比太子妃富贵荣华,未来也无法住进未央宫里的椒房殿,但也总还能一生无忧?」 这句话,窦太后说的还是相当有底气的。 都不用说旁人:就说女儿刘嫖,当年就是窦太后亲自把的关,经过层层筛选,才终于和先帝一同敲定了堂邑侯陈午,来作为女儿刘嫖的归宿。 为宝贝外孙阿娇找个潜力股? 窦太后不敢打包票; 但若是说,为阿娇再找一个陈午2.0,让宝贝外孙女也和女儿刘嫖一样无忧无虑,甚至是放浪形骸的安度一生? 窦太后自问眼光不错,这么点事儿,还是敢拍着胸脯打包票的。 只不过,正如窦太后方才所言:让阿娇做太子妃,对阿娇自己不是好事,对窦太后也同样不是好事; 但对于馆陶主刘嫖而言,成为太子的丈母娘,却是刘嫖余生仅存的一点追求了…… 「母后~」 一如往常的撒娇,在今日却好像是没了效果——见母亲不为所动,刘嫖只闷闷别过身去,做出一副生闷气的模样,实则却是在飞速运转大脑,以寻求解局之法。 而对于刘嫖的故技重施,窦太后却又是悠悠一声长叹,并没有再开口多说什么。 ——给过刘嫖承诺,如今却出尔反尔,窦太后自然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但窦太后也同样清楚:太子刘荣近乎‘无所不用其极"的从其他方面补偿自己、补偿窦氏一族,甚至都隐隐有了些‘为了不娶阿娇,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的架势! 窦太后如何不明白,太子荣担心的,正是此刻在身边哀求自己,试图将自己的女儿送进太子宫,好让太子做自己女婿的女儿刘嫖…… 「为了不娶阿娇,太子连家令都愿意拿出来,就为了让我这个瞎眼老婆子安心;」 「——嫖平日里,究竟是做了多少糊涂事?」 「在太子眼里,嫖又是怎样的面目可憎,以至于哪怕拼着储位不稳,都不愿意娶嫖的女儿……」 窦太后的视力,已经无限趋近于盲人。 但窦太后瞎的只是眼睛。 用后世人常用的话来说:窦太后虽然眼睛不好,但心里头,那都跟明镜似的。 说太子为了程不识,便拿出太子家令的位置,来作为交换的筹码? ——这话,也就骗骗街头巷尾的三岁小孩子了。 程不识一代名将,本就是被窦太后‘不小心"留在了长乐宫做宫门卫,经过这段时间的舆论发酵,更是俨然成了烫手山芋! 窦太后甩都甩不掉的烫手山芋,若是刘荣伸手要,窦太后会不给? 非但会给,甚至都还得承刘荣一个人情! 就算抛开这些不谈,太子大孙找自己要属臣,窦太后就算再怎么不喜欢这个大孙子,又怎会不给国朝储君留三分体面? 说到底,拿太子家令来换程不识,不过是朝野内外一厢情愿的遐想而已。 刘荣本没必要这么做,却还是这么做了——本没必要将太子家令留给窦氏一族,而是可以用来奖励、培养自己的潜邸心腹,一如当年,太子启的家令晁错…… 「太子,看得很透彻。」 「——太子知道我要的,不是非得让阿娇做太 子妃,而是想看看在太子那里,我这个瞎眼老婆子,到底是个什么分量。」 「如今看来,太子还是拿得住轻重——知道我汉家的储君,该如何对待自己的祖母太后的。」 「至于太子妃,与其锦上添花,倒不如放给皇帝去头疼。」 「免得再有人说:窦太后插手储君家事,欲效吕太后当年之举……」 又一阵轻喃,却好似一记记重锤般,在刘嫖心头砸出阵阵闷响。 一时想不出切入点,刘嫖终还是不死心的提了一句:「女儿就是觉得,太子,似乎太有主见了些?」 「今日,太子能在太子妃的事上拒绝母后,日后,也未必就不会……」 不等刘嫖话音落下,窦太后便稍一抬手,少有的将女儿的话强行打断。 待刘嫖不敢执行的稍睁大双眼,便见窦太后缓缓起身,昂首眺望向殿门外,又是悠悠一叹。 「有主见,是好事。」 ··· 「太子有主见,是国朝之幸。」 「若没主见,那就会是又一个孝惠皇帝。」 「我汉家,不能再出一个吕太后,更不能出第二个孝惠皇帝……」 如是道出一语,又沉默许久,窦太后才缓缓测过身,大致看向女儿刘嫖的方向。 「太子再有主见,也总还知道找我这个瞎眼老婆子商量。」 「——不愿娶阿娇,便给足了我窦氏体面不说,还不忘留下一句:若皇祖母执意要阿娇做太子妃,孙儿,自也只得谨奉太后诏谕。」 「为何不愿娶、为何不能娶,太子一五一十和我说了个明白,却也没忘留足转圜余地——最终如何,还是由我这个瞎眼老婆子做主。」 「总好过阿武那般,该听话的时候不听话,该撑起场面的时候撑不起来,临了还要做下那样的荒唐事,让我这个瞎眼老婆子头疼。」 「再怎么有主见,也不至于使出那等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平白堕了我刘氏的体面……」 很显然,窦太后对梁王刘武失望了。 不只是失望,还有点觉得丢人、觉得面上无光。 毕竟换做是谁,不遗余力的要推自己的儿子再往上一步,结果儿子非但不给力,反而还闹出当街刺杀中央官员这样的蠢事,都难免不会觉得丢人。 听出窦太后语调中的失望,刘嫖自也是明白:再想通过梁王刘武——通过‘皇太弟"这三个字来逼刘荣就范,乖乖娶阿娇做太子妃,已经不大现实了。 剩下的,便也只有接下来平抑粮价的事,能多少有点操作空间。 但从刘荣此番,哪怕把太子家令这么一个心腹的职务拿出来弥补窦氏,也不愿意娶阿娇的架势来看,最终的结果,恐怕也很难满足刘嫖的预期…… 「让阿武朝长安吧。」 正头疼着还有什么办法,能逼刘荣娶自己的女儿,窦太后冷不丁一语,却惹得刘嫖当下一愣。 便见窦太后唉声叹气着坐回榻上,神情难言疲惫的捶打起大腿,嘴上,也不忘自顾自嘀咕起来。 「让阿武来一趟长安,当面向皇帝告罪。」 「再和太子好生叙叙旧,免得叔侄生了嫌隙。」 「——皇帝的身子骨,已是不大硬朗了……」 「我这瞎眼老婆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觉睡过去,便也要去见了先帝……」 说到这里,窦太后终是伸出手,时隔数月,再度将女儿刘嫖的手拉过,在刘嫖的手背上拍了又怕。 「总有一天,我汉家的宗庙、社稷,是要由太子当家做主的。」 「若是不趁着现在—— 趁着皇帝和我还在,便和太子多联络感情,待日后新君即立,再想去效忠自己的侄儿,可就什么都晚了……」 ··· 「给阿武送封书信,让阿武备足礼数,到了长安便亲自登门,庆贺太子得立为储。」 「你也不要因为阿娇的事,就同太子冷颜相向——平抑粮价的事,能帮就帮着点,好歹让太子承你一个人情。」 「——老刘家的男人啊~」 「向来只吃软,不吃硬。」 「万一再给逼急了,纵是父母双亲,那也是挥的下刀子的;」 「若不拿情谊去维系,单只是血脉亲缘,你要想在太子一朝有好日子过,只怕……」 窦太后这一番话,不可谓不推心置腹,也不可谓不用心良苦。 只可惜,窦太后的媚眼,全都抛给了刘嫖这么个瞎子…… 「女儿明白。」 轻声应下,刘嫖便自然地挽起母亲窦太后的胳膊,朝着殿门外走去。 只是陪着母亲,在长乐宫里走了一圈又一圈,刘嫖脑海中在想的,却依旧是能通过什么方式,来再恶心刘荣一把…… (本章完)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第170章 天赋异禀的中山靖王 刘荣心情很好。 因为对于自己‘很不乐意娶阿娇’的表态,东宫窦太后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不悦; 尤其是在刘荣进行相应的补偿过后,窦太后对这桩婚事的态度,更是愈发明朗了起来。 了却一桩心事——甚至可以说是一件心病,刘荣自是说不出的轻松。 连带着,同登门拜访自己的七弟刘彭祖、九弟刘胜说起话来,也愈发带上了轻松惬意。 “阿娇~” “嘿;” “——照馆陶姑母的性子,阿娇没能做成皇太子妃,便大抵要做某王太子妃,又或直接就是某王后。” “你二人,可要小心着些了……” “指不定哪天一觉睡醒,皇祖母赐婚的诏书,便要摆上你们的王宫正殿?” 言辞中毫不加以掩饰的戏谑,惹得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连连赔笑的同时,面上也齐齐用上一抹疑虑。 虽然二人都未开口,但二人心中所虑,却是恨不能直接明写在脑门儿上。 ——为什么? 阿娇表妹为什么不能娶? 难道阿娇表妹,有什么不为人知的…… “阿娇啊~” “自幼养在馆陶姑母膝下,就算得了乃父:堂邑侯陈午三分敦厚,也早就在馆陶姑母‘言传身教’下,给磨了个一干二净。” “——馆陶姑母疼着,东宫太后宠着,再加上父皇也乐得捧着;” “说是再过几年,父皇便要封阿娇为公主不说,还要赐下汤沐邑……” 刘荣此言一出,兄弟二人不由微微色变,不禁为那位阿娇表妹得到的圣宠,而暗暗感到心惊。 ——在如今汉家,能被封为公主的,非但得是刘氏女,还必须得是当朝天子的血脉子嗣! 非天子血脉的宗室女得封为公主,基本就意味着这位宗室女,即将带着新得封的公主封号,被汉家远嫁塞外,以供和亲之用。 而阿娇出生于堂邑侯府,纵是馆陶公主刘嫖再怎么强势,也还是不得不让自己的女儿阿娇,以及两个儿子随父姓。 陈阿娇; 一不是天子血脉子嗣,二不是刘氏宗亲皇族的陈阿娇——阿娇翁主,非但即将获封为公主,甚至还能和每一位宗亲公主一样,拥有自己的汤沐邑? 正所谓:皇子年壮封王就藩,帝女年壮封邑出嫁。 阿娇翁主获封为公主,基本等同于某位非刘姓的‘伪宗室’,如堂邑侯世子陈须,直接获封为实权诸侯藩王! “若是真得封为公主,那阿娇恐怕就真的要嫁给某位诸侯藩王,做我汉家的某王后了……” 如是发出一声呢喃,常山王刘彭祖便稍皱起眉,思考起日后迎娶阿娇公主,可能为自己带来的利弊得失。 ——照馆陶主刘嫖的心气儿,就算是女儿没有得封为公主,刘嫖的第一选择,都永远是将女儿嫁入太子宫! 即便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刘嫖也顶多只能接受女儿阿娇,从自己预想中的皇后降格成王后,绝不可能接受‘再退一步’,让女儿做某侯夫人。 就算刘嫖自己当年,也同样是嫁入了侯府,而非某王王府,也依旧改变不了刘嫖那比天还高的心气。 而如今汉室,正值适婚之龄,又恰好还没有婚娶的诸侯王,基本就是天子启这些个才刚获封的公子们。 这就可以开始掰着指头算账了; ——刘荣一副‘打死不娶阿娇’的架势,大概率也不会让一母同胞的两个弟弟,跳进这个自己都废了好大力气,才得以逃过的火坑。 老四鲁王刘余、老八胶西王刘端身有残缺,刘嫖大概率瞧不上; 至于老六:长沙王刘发,刘嫖也不大可能忍心让宝贝女儿,去长沙那块穷乡僻壤过苦日子。 老二老三,老四、老六、老八都被排除,此番获封为王的兄弟九人,便只剩下在场的常山王刘彭祖、中山王刘胜,以及已经离京就藩的江都王刘非。 再加上还没满四岁的胶东王刘彘,可供刘嫖选择的女婿备选,满共也就剩下四个。 刘嫖最终选定的夫婿,有一半概率出现在刘彭祖、刘胜这兄弟二人之间,刘彭祖自然是本能的开始权衡起利弊得失。 但相比起机敏的兄长刘彭祖,中山王刘胜的关注点,却还是落在了兄弟二人最初的疑惑。 ——为什么? 太子长兄,为何就这般排斥阿娇表妹? 为何宁愿拼着储位不稳,也不愿意拿出太子妃的位置来,好让自己彻底坐稳太子之位? 百思不得其解,刘胜只能将其归咎于太子长兄的自信——或许在太子长兄看来,储位,根本不需要靠阿娇表妹来坐稳。 这倒也确实是刘荣的考量之一; 但刘荣没有告诉兄弟二人的是…… “开什么玩笑?” “还娶阿娇?” “再被举报一波,爷们儿书可就又没了……” 冥冥中,那道不知由来的靡靡之音,于刘荣耳畔再次响起,惹得刘荣不禁打了个寒颤。 但感受到那道冥冥中的凝视,似乎更带上了些许欣慰,刘荣终也是重新安下心来。 定了定心神,再度望向两个弟弟,刘荣的眉宇间,也悄然涌上些许严肃。 “馆陶姑母,大抵不会让阿娇嫁去江都。” “也就是这三两年,阿娇若是没嫁去你二人的常山、中山二国,便会被送去小十的胶东。” “——宫内宫外,尤其是我兄弟众人,都清楚我这个做大哥的,向来讲究一个光明磊落。” “既然今日,我兄弟说起了阿娇的婚事,便也借着这个机会,和弟弟们说几句关起门来的话。” 听闻刘荣此言,虽然不太懂‘关起门来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刘彭祖兄弟二人也大致能明白:太子长兄,应该是要说一些不便为外人知晓的、稍有些敏感的话。 于是便齐齐坐直了身,摆出一副竖耳恭闻的架势,静静等候起刘荣的下文。 没让两个弟弟等太久,只以哭笑不得的表情,目送憨货葵五果真去将殿门关上,为刘荣创造出‘关起门来说话’的客观条件,刘荣面色便随之稍一肃。 “馆陶姑母在乎的,不是女婿人怎么样、会不会好好待阿娇,而是女婿的身份。” “——如果可以,馆陶姑母最想要的女婿,其实是我。” “但这并非是因为我会对阿娇好,又或是对馆陶姑母多么恭敬——仅仅只是因为我是太子,馆陶姑母就把我这个太子储君,当成了最佳女婿备选人。” “换谁来做太子,也都是一样的结果:馆陶姑母只想让我汉家的太子储君,做他堂邑侯府的乘龙快婿,却根本不在乎我汉家的太子是谁。” “换而言之:无论女婿是不是太子,馆陶姑母,都必定会不死心的试上一试;” “如果不能将女儿直接嫁给太子,那馆陶姑母便会试着将自己的女婿,朝着太子储君之位扶上一把、推上一把……” 在平日里,刘荣对这些个弟弟们,其实算不上多么严苛。 别说是严苛了——在先帝驾崩前,刘荣和后面这六个异母弟,便是连日常交流都没多少。 也就是最近这两年,刘荣才开始将自己的‘人际圈子’,从一母同胞的两个弟弟,慢慢扩展到年纪相对较大的八个弟弟; 寻常时日,刘荣对这些弟弟们,也都是遵循尽可能温和对待的原则,生怕哪个弟弟被自己吓到。 但今日,刘荣却半点没有遮掩心中所想,就连平日里温文尔雅、平易近人,总是挂着淡淡笑意的面庞,此刻也是被一层寒霜所覆盖。 ——在历史上,阿娇公主最终,被年仅六岁的皇太子刘彻,以一个‘金屋藏娇’的弥天大谎骗到了手。 而当下,汉家已经不大可能再有‘太子彻’,有的只是胶东王刘彘。 金屋藏娇的典故还会不会出现,刘荣无法轻易下定论。 但刘荣很清楚:没有了太子储君的位份,这个时间线上的汉武大弟,单靠一个金屋藏娇的诺言,恐怕很难得到刘嫖的青睐。 至少不会是刘嫖最好的选择。 这就给了此刻,正在刘荣身前,听着太子长兄给自己打预防针的两个弟弟——常山王刘彭祖,以及中山王刘胜,一个意料之外的机会。 常山王刘彭祖,中山王刘胜,以及胶东王刘彘; 刘荣用膝盖都能想到:从这三人当中,选择一个自认为最合适的女婿之后,刘嫖必定会试着将选中的女婿,朝着储君太子的位置上推。 刘荣当然不怕; 刘荣不怕在将来,因为储位之争,而和姑母刘嫖斗上一场。 但事先和两个已经长大——已经有了自主意识的弟弟通个气、打个预防针,也能为将来的太子荣省去许多麻烦。 或者应该说:有了刘荣今日这一遭‘耳提面命’,刘彭祖、刘胜两个弟弟,便大概率能抵抗住迎娶阿娇公主的诱惑。 待可供刘嫖挑选的女婿人选,唯独剩下一个还在穿开裆裤的胶东王刘彘,刘荣处理起这位贪得无厌的姑母,也将变得容易许多…… “大哥是知道我的。” 终归是年纪相对更小的刘胜,需要顾虑的东西少一些,也更果决一些; 在短暂的思虑之后,中山王刘胜便率先起身,向大哥刘荣摆明了自己的立场。 “弟虽年幼,但对于女色之事……” “咳咳咳咳……” “想来馆陶姑母,也不希望将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弟这么一个……” “额……” “咳咳咳咳咳咳……” 此言一出,刘荣不禁一阵摇头实笑; 殿内原本还有些沉重的氛围,也随着中山王刘胜这一番自嘲,而顿时变得莫名轻松了起来。 便是一旁,仍在苦思冥想、衡量得失的常山王刘彭祖,在弟弟这一声自嘲之后,原本晦暗不明的双眸也顿时清澈了不少。 ——对于刘胜这个弟弟,刘荣向来是‘敬佩不已’的。 在原本的历史时间线上,或者说是在刘荣的‘天眼’里,这位中山靖王殿下,完全就是刘字号的招牌人形播种机! 自十几岁封王就藩,到五十三岁薨故——不到四十年的人生当中,这位中山靖王,便为刘氏开枝散叶开出了子嗣百二十人! 子嗣百二十——这还只是儿子,女儿另算! 甚至单就是这一百二十多个儿子,都还是生母出身不错、拿得出手,有资格被录入刘氏族谱的部分! 除了这一百二十个儿子,以及大致同等数量的女儿,中山靖王还有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血脉流落民间,恐怕就只有天知道了。 也正是因为中山靖王刘胜‘人形播种机’的特性,后来三国时期的刘皇叔,才会被各路诸侯轻视,甚至是鄙视。 ——你刘备说自己是刘汉宗室,孝景皇帝玄孙,那确实,我认; 但你是中山靖王之后,那我可就没什么好尊重你的了。 毕竟几百年前,这位中山靖王自己,便有一百二十个儿子进了刘氏族谱; 这都过了几百年,你都是中山靖王十七世孙了,如今天下,单就是中山靖王的血脉,恐怕就有不下数万,乃至十数万! 当今天下(东汉末年),民口五千万,单就是刘氏皇族,便有数十万人不止; 算下来,平均每百人之中,便会有一位刘氏宗亲;每三个刘氏宗亲,便有一个‘中山靖王之后,孝景皇帝玄孙’。 那你还拽个毛啊…… 说回眼下。 历史上的中山靖王,如今虽然还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但在这个婚娶年龄普遍集中在十五岁之前的古老时代,刘胜小小年纪,却也已经开始逐渐展露出自己的‘天赋’了。 虽然还不至于小小年纪,就把哪个宫女的肚子搞大,但也仅仅只是还没有机会实操——理论方面的知识,刘胜已经达到了这个时代的天花板级别! 如今封了王,即将住进尚冠里的中山王府,刘胜或许还会再收敛一阵; 但等就了藩,去了自己的中山国,火力全开的中山王刘胜,必定能超额完成‘为刘氏开枝散叶’的使命。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刘胜说的也没错。 ——馆陶公主刘嫖,大概率也不会让自己的宝贝女儿阿娇,嫁给刘胜这么一个小小年纪,就已经因为‘好酒好色’而名扬长安的小色批。 至于老七:常山王刘彭祖,显然对阿娇颇有些心动。 主要是对阿娇背后的东宫太后,以及馆陶公主刘嫖所能为自己带来的利益,而感到心动不已。 但终归是能拿‘自污’来作为投名状,向刘荣表明自己无意争储的聪明人; 仅仅只是片刻纠结之后,刘彭祖也终是似笑非笑的拱起手,向太子长兄给出了承诺。 “弟愚笨,不明白什么样的女人该娶,什么样的女人不该娶。” “但想来,连太子长兄都畏之如虎狼、避之如蛇蝎的阿娇表妹,弟,恐怕就更是‘无福消受’的了……” ··· “婚娶之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宗室皇族,尤其如此。” “弟别无他求,只希望日后,父皇盘算起阿娇表妹的婚事时,太子长兄能在父皇、皇祖母,还有馆陶姑母耳侧,替弟‘秽言’几句……” “——说弟酷戾残暴也好,喜好男色也罢;” “总归是别让馆陶姑母,把那乘龙快婿的主意,打到弟的头上便好……” 得了刘彭祖如此表态,刘荣面上寒霜也是随即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如往日的温润、平和。 怕两个弟弟不明白个中厉害,也没忘再多补充上一句:“昔者,吕太后以族中吕氏女,各为关东宗亲诸侯之王后。” “——那些个‘吕王后’的所作所为,弟弟们当是了然于胸的。” “一定要考虑清楚:要不要为了阿娇表妹身后的馆陶姑母,而落得个身为诸侯宗藩,却连起居都无法掌控——连睡在哪个姬嫔身边,都要王后点头允许的悲惨下场。” “这不是我在危言耸听。” “弟弟们,不妨想想如今的堂邑侯府——想想堂邑侯陈午,过的是个什么光景……” 乍一听刘荣说‘考虑清楚’,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只本能的认为,太子长兄要开始吓唬自己了。 但在听到‘堂邑侯陈午’这个人名之后,兄弟二人当即猛的一缩脖子,旋即连连将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像是生怕摇头摇慢了,就要娶阿娇做自己的王后了。 “堂邑侯陈午……” “咳咳咳咳……” “坊间传闻,堂邑侯睡觉的时候‘翻个身’,都要先看看馆陶姑母的脸色……” “阿娇怎说也是馆陶姑母的女儿……” 只片刻间,兄弟二人便彻底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绝不能沦落到堂邑侯陈午那般悲惨的境地! 换个姿势都要打报告,那还是人过的日子么…… 尤其刘胜还‘天赋异禀’,厚积多年,只待一朝勃发……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平抑粮价的事,我大致有了成算,具体的还得等田叔履任内史,再同田内史相商。” “在那之前,伱二人便替我到处打听打听:都是些什么人,想要看看太子之剑利否……” 说起正事,兄弟二人又是齐齐一正色,满是严肃的对刘荣拱手领命。 又寒暄片刻,目送两个弟弟‘心有余悸’的朝着太子宫正门方向走去,刘荣只本能的抬起手,以食指指腹横向摩擦起唇下。 “只剩下小十,馆陶姑母就算再怎么不屑,终也还是要吃下那‘金屋藏娇’的大饼。” “只是这饼吃下肚后,到底抗不抗饿……” “嘿;” “嘿嘿……” (本章完) 第171章 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 住进太子宫之后,刘荣本应该在这方独属于自己的小天地,度过一段忙碌到脚不沾地的充实岁月。 ——会有许多人登门,祝贺刘荣得立为储,顺带在刘荣面前混个脸熟; 太子宫也会有许许多多的事,需要刘荣引上正轨——由刘荣引导太子宫上上下下的一切,都按照自己的心愿开始运转。 还有上林苑的太子私苑,也需要刘荣亲自走上一趟,向‘属地子民’,也就是苑中佃农许下赏赐,顺带交流一下感情。 刘荣本该很忙很忙。 但在这一日,刘荣却放下了手里所有的琐事,出现在了长安城东郊。 此出长安,刘荣阵仗很大、排场很足。 一整套太子仪仗,足足五百人的太子卫队禁卒; 以及那杆愈发有了些‘太子专属’意味的天子节旄,外加身着深蓝色太子冠袍的刘荣自己。 说句不自谦的话:在这个时代,能让刘荣摆出这么大排场的人,恐怕已不超过五指之数。 但当远方,天空于大地交汇的地方,自下而上浮现出几面旌旗、大纛时,一切,就都变得再合理不过了。 ——太! ——周! ——细柳营专属:食铁兽纛! ··· ——大! ——窦! ——北军专属:赤龙纛! · · · · “太尉条侯臣周亚夫,幸不辱命!” “蒙陛下不弃,侥幸得平吴楚七国之乱,奉诏班师!” “恭问陛下圣安!!!” ··· “大将军臣窦婴,奉诏班师。” “敬问陛下圣躬安。” 长安东郊,二十里亭外。 时隔半年有余,终得以班师回朝的周亚夫、窦婴二人,大老远就下了马步行上前,于手持节旄的天子使——太子荣身前五步驻足; 各自唱喏过后,又以全然不同的方式,向刘荣手中的天子节行了礼。 ——周亚夫单膝跪地,单拳击胸,一如当年先帝细柳阅兵时那般,以‘武夫甲胄及身,不便行全礼’为由,行了一个还算标准的军礼。 窦婴则慢条斯理的双膝跪地,解下腰间佩剑、取下腰间将印,而后奋力的将双手合于身前,不顾身上甲胄掣肘,行了个极其别扭的叩拜礼。 虽然都说得过去——至少从礼数上挑不出毛病,但二人的脾气性格、为人处世,以及对待皇权时的态度及立场,却是在此刻一目了然。 暗暗将二人的表现看在眼里,刘荣面上却是驾轻就熟的绷起脸,稍侧身避开周亚夫、窦婴二人的大礼,好让手中的节旄,能单独受周亚夫二人这一礼。 嘴上,也依旧不忘替老爷子沉声应答道:“朕躬安~” “太尉、大将军平身~” 刘荣音落,周亚夫、窦婴二人相继起身; 只是当二人才刚稳住身形,刘荣身旁又响起太子洗马汲黯厚重,同时却又极具穿透力的悠长唱喏。 “陛下诏谕~” “着:太尉周亚夫、大将军窦婴,恭闻圣训~” 话音落下,才刚从地上起身的两位平乱功臣,也是不得不再度跪下身去。 ——这一回,周亚夫也没办法‘不便行全礼’了,只能和窦婴一样:再怎么甲胄不便,也不得不跪地拱手,以奉天子诏。 “诏曰:赳赳武夫,国之干臣。 国有乱臣贼子,曰:吴王濞、楚王戊……(巴拉巴拉) 幸有忠臣义士者,尤以太尉周亚夫、大将军窦婴为先……(巴拉巴拉) 社稷逢难……(巴拉巴拉) 大厦将倾……(巴拉巴拉) 幸先祖庇佑……(巴拉巴拉) 将士效死……(巴拉巴拉) (巴拉巴拉巴拉巴拉) ··· 司马法云:赏罚不逾月,使民速得为善之利也。 ——故,功封太尉条侯臣周亚夫,曰:绛侯; 拜丞相,领太子太保! ——封大将军臣窦婴,曰:魏其侯; 进光禄大夫,任太子太傅! 赐宴宣室,以庆酬其功。 乃使朝中,秩千石上、爵关内侯及上者皆至,以共襄此普天之庆~” 诏书宣读完毕,洗马汲黯便双手托举着诏书,极尽庄严的迈步上前,将两封诏书捧到了周亚夫、窦婴二人的面前。 “请绛侯、魏其侯谢恩奉诏。” 不用汲黯专门提醒,周亚夫、窦婴二人便已经自觉的重整衣冠,以自认为最好的精神面貌伸出双手,恭敬无比的将诏书接过。 再双手托举着诏书,板板正正朝刘荣手中的天子节再拜——这便是奉了诏。 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却是非常的耐人寻味了。 “臣本一介外戚,于宗庙、社稷无有寸功,幸蒙陛下不弃,不以臣卑鄙,托臣以军国大事之重!” 作为此番,朝堂委派平定叛乱的二号责任人,窦婴原本跪在周亚夫身侧,稍落后周亚夫两个身位的位置。 但在诏书宣读完毕,二人各自上前领旨奉诏过后,率先站出来的,却并非是位置更靠前的周亚夫。 很显然,对于窦婴这毫无征兆,且多少有些失礼的举动,周亚夫也多少有些摸不着头脑,面上也本能的涌现出些许不愉。 但想到如今,窦婴窦王孙也早已是今非昔比,日后更是要成为太子储君的老师,便也稍耐下性子,静候起窦婴的下文。 便见窦婴如是道出一语,不等嘴上话说完,便低头将手塞入怀中。 满是郑重的掏出一个巴掌长的狭长木匣,开了盖,便双手捧上前。 “臣临行前,陛下为了让臣便于调动军队,特以此调兵虎符相授。” “今即乱平,臣班师回朝,便也没有继续留虎符在身的道理。” “使命既毕,自当完璧归赵,相还虎符,以明忠臣之心也…” 说着,那方装有玉质调兵虎符的木匣——配合着天子诏书,便可调动天下兵马的虎符,被窦婴毫不留恋的捧上前。 刘荣反应也很快,同样不见半点迟疑,便赶忙抬起手,含笑制止了窦婴的危险举动。 “孤虽为天子使,然虎符,国之重器也。” “——孤尝闻:帝王之道,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 “恐怕这,也正是魏其侯之所以如此心急,想要将虎符交还的原因了吧?” 含笑道出此语,刘荣便自然上前,伸手将表叔窦婴从地上扶起,却是看都不敢看窦婴手中捧着的木匣一眼。 直到窦婴面带迟疑的站起身,刘荣才又笑着一点头。 “孤虽为天子使、假天子节,却也终归不是我汉家的县官。” “即便是身为太子储君,也是断不敢行此僭越之事,让虎符这样的国之重器,从孤手中过这么一遭的。” “——更何况表叔这枚虎符,先前一直都是由皇祖母保管的。” “表叔最正确的做法,或许是在当面向父皇确认过后,将虎符交还到东宫太后手中。” “若不然,交出去的虎符却没收回来,甚至是落到父皇的手上,皇祖母免不得要遐想连篇;” “我汉家,恐怕也会因此而横生动荡了…” 听闻刘荣前半段话,窦婴原本还打算稍微劝一劝,好让刘荣接过自己手中虎符。 毕竟理论上,刘荣是具备这个资格的。 ——首先,作为天子使,此刻的刘荣本就具备替天子宣达诏书、转交赏赐,以及替天子接受某些东西的权利。 节牦所至,如朕亲临! 手握天子节,就算不是天子,也完全可以认为自己激活了“封建帝王体验卡”。 虽然无法借着这个特权,替自己谋求什么私利,但只要是能扯上“替天子如何如何”的虎皮,那便基本就是百无禁忌。 非要说有什么不妥,那也就是虎符这个东西,敏感的程度实在是过于离谱了点,即便是天子使,也不得不谨慎对待。 但刘荣又不是普通的天子使? 有天子使的身份,给予刘荣理论权力,太子储君,又意味着刘荣不必在天子启面前,太过于把自己当外人。 真要替天子启接了窦婴的虎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吧? 刘荣显然没这么神经大条,对于老爷子的神经敏感,刘荣有着极为明确的认知。 ——扪心自问,如果换作是刘荣坐宣室殿那方御榻,刘荣绝不可能接受任何人,在非必要的情况下,无故触碰包括但不限于玉玺、虎符等一切关乎皇权的符信。 这无关乎天子的性格,只取决于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脑子里到底有多少水; 只要脑子里的水没到“翻江倒海”的量,就不会有封建帝王能接受这样的事发生。 退一万步讲:就算华夏青史之上的数百位皇帝中,只有一个究极小气鬼接受不了,刘荣也能万般笃定的说:没错,那个小气鬼正是家父——历史上的汉孝景皇帝,后世人口中的棋圣刘启… 说到底,还是刘荣方才那句话: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 唯有名分和国器,是不可以借给旁人、让旁人经手的。 在这方面,太子储君的身份,非但不会给刘荣带来“别人不能做,我却可以试试”的特权,反而还需要刘荣更多注意些。 再有,便是刘荣方才补充的那句:窦婴这枚虎符,虽然是天子启亲手赐下,原本却并不属于天子启所有。 ——汉家军制:凡调动兵马超过五十人,都需要凋兵诏书、虎符双重凭证。 二者缺其一,则兵不可动; 动,视为谋反! 而专用于调用军队、兵马的调兵虎符,又分为铜制左半符,以及铜制、玉制右半符。 凡掌兵将领,上至一军都尉,下至队率司马,都会留有独属于本部的左半符,以备查验之用。 需要调兵时,天子往往会给负责调军的将官赐下铜制右半符。 带着调兵诏书和这枚右半符,找到你要调动的部队主将,经过这位主将查验,确定左右两枚半符能契合为一体,诏书上也确实说了:让这位主将听你调遣,你就可以通过这位主将,将这支武装力量合法调走了。 但这种铜制右半符,一般是“一次性”的; ——在你调走这支部队前,该部队主将查验过你带去的虎符之后,便会将这枚右半符保留,以供日后上交朝堂,来作为自己“不是非法调动兵马,而是被虎符调动”的证据。 换而言之:一枚铜制右半符,只能同时调动一支部队。 要想同时调动多支部队,要么,得有相应数量的多枚铜制右半符; 要么,就得有此刻,窦婴正捧在身前的这枚玉制右半符,来规避查验虎符时,你的右半符被查验的主将“截留”的问题。 而这种可反复使用,理论上可以同时调动全天下兵马的玉质右半符,如今汉室天下,满共就只有两枚。 ——太祖高皇帝年间,这两枚玉制虎符,分别为太祖刘邦本人,以及兵仙韩信所掌控; 孝惠皇帝、吕太后年间,则皆为吕太后拥有,并被临终前的吕太后,分别交给了吕产、吕禄两个侄子。 诸吕之乱平定后,先太宗皇帝自代地入继大统时,又分别为丞相陈平、太尉周勃“代为保管”。 直到陈平病故,周勃也被太宗孝文皇帝一脚踢回封国,汉家才终于有了关于这两枚调兵虎符的明确定制:由天子、太后分别掌管其一。 这也是汉家独有的二元政体,之所以能够形成的原因之一,甚至是最为核心的原因所在。 ——想想也知道,如果手里头没兵权,那别说是作为皇帝生母的太后了,便是皇帝生父,也不过是又一个太上皇刘太公而已。 先帝年间,薄太后之所以避距深宫,也同样是因为薄太后手里的那枚虎符,随着车骑将军薄昭“寿终正寝”,而被先帝从薄昭手中收了回去。 到先帝临终之时,许是担心监国太子削藩心切,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举动,先帝便恢复了早年的定制,将两枚虎符分别交给了即将继承皇位的天子启,以及天子启的生母:当朝窦太后手中。 再到吴楚七国之乱爆发,天子启拜周亚夫为太尉,并赐下自己手中那枚虎符; 之后又拜窦婴为大将军,窦太后便也只得将自己手中那枚虎符,交给获封为大将军的族侄窦婴,好供窦婴调动军队之用。 当然,为了照顾天子启的情绪,同时也是为了保护窦婴,窦太后并没有直接赐符,而是将虎符交给了天子启,由天子启“作威作福”,亲自授予窦婴调用天下兵马的特权。 这样说来,窦婴今日急于交符,尤其还是交给刘荣“代为转交”,其目的,就颇有些耐人寻味了。 “嘿;” “这是想讨好父皇,又不敢把皇祖母的虎符直接交给父皇,就借我的手来坐收渔翁之利?” “——若我把虎符拿给皇祖母,你窦婴便是即向父皇表了忠心,又没得罪太后姑母;” “若我拿给父皇,更是功劳全归你窦婴,独留我这个太子储君,来承担东宫太后的滔天怒火…” 如是想着,刘荣望向表叔窦婴的目光,也是愈发意味深长了起来。 根据刘荣的推测,窦婴大概率不敢想后者,而是笃定虎符到了刘荣手里后,最终依旧会回到窦太后手中。 然后,窦婴就可以跑到天子启面前,懊恼不已的嘀咕几句:哎呀!真是太可惜了! ——臣还以为台子殿下得了虎符,会直接给陛下送来呢! 如此一来,窦婴在天子启那里,能落个“忠臣”的好印象,又完全不会得罪东宫太后; 天子启也不会因此而对刘荣失望,只会觉得刘荣识大体、顾大局,没为了拍自己这个皇帝老爹的马屁,就去触动东宫太后敏感的神经。 一举多得,愣是没人吃亏! 想明白这一层,刘荣甚至都有些后悔起方才,拒绝接过虎符的举动了。 但再三思虑过后,刘荣终还是冷静了下来。 “伴君如伴虎~” “伴君,如伴虎…” “——没必要。” “储位即稳,便没必要冒这样的风险。” 想透之后,刘荣便含笑对表叔窦婴再一点头; 旋即侧过身,望向始终旁观于侧,面上神情风云变幻的周亚夫。 “表叔的虎符,当交还与皇祖母。” “条侯那枚,可就要亲自交还给父皇了。” 刘荣这一声提醒,看似很没必要; 但从周亚夫那满脸纠结,以及接下来的反应来看:刘荣的提醒非凡有必要,甚至还有些用力不足了。 “臣…” “陛下既然要拜臣为相,当是需要准备一下拜相典的吧?” “在正式拜相之前,臣当还是太尉?” “既然是太尉,那这虎符…” 说着,周亚夫的手也下意识抚上腹前,似乎是很不舍得交出那枚虎符,又或是没过足太尉的瘾,同时也很不乐意做丞相。 意识到周亚夫有如此念头,刘荣面上虽浅笑依旧,但语调中,却是不自觉的带上了一股肃然。 “这些事,条侯就不需要担心了。” “——父皇已有诏谕,今晚于宣室赐宴,以酬条侯、魏其侯之功。” “明日辰时,于未央宫北阙召集百官,以祭天拜相。” 以稍有些严肃,甚至隐隐有些告诫的口吻道出这番话,见周亚夫面色微变,刘荣也不忘自然的再挤出一抹笑容。 见周亚夫仍有些惊魂未定,索性上前,自来熟的伸手拍了拍周亚夫的大臂外侧,含笑调侃道:“今夜晚宴,条侯可要少吃些酒了。” “免得宿醉难醒,误了明日拜相。” (本章完) 第172章 周亚夫,你不高兴啊? 当晚的庆功宴,天子启表现得非常欢愉。 与平定吴楚七国之乱的两大功臣:周亚夫、窦婴二人推杯换盏,相谈甚欢; 之后又叫上了故丞相、现任太子太师申屠嘉,借着酒劲拉过刘荣的手,便将自己的太子储君,毫不迟疑地交给了三人。 ——放手教! ——不听话就打! ——不必有所顾虑! 对于老爷子喝嗨之后的‘狂语’,刘荣只能苦笑扶额,又不得不配合着擒起恭顺的微笑,向自己的太子三师行了超低配版拜师礼。 与此同时,受邀参加这场庆功宴的朝臣百官、公侯贵戚们,也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不知不觉间,天子启就已经为刘荣,营造出了相当豪华的势力。 便说刘荣的太子三师; 太师申屠嘉,开国元勋最后仅存的硕果,自有汉以来,第一位从丞相的位置上‘正常退休’,活着达成‘软着陆’成就的上一任丞相! 太保周亚夫,开国元勋之后,同时也是如今汉家最拿得出手的将领、毋庸置疑的军方第一人,更即将成为汉家的下一任丞相! 太傅窦婴,当朝太后族侄,窦氏外戚最杰出的新生代俊杰,同时又是名扬天下的‘大儒’,更凭借平定吴楚之乱,多了个‘大将’的斜杠身份。 或许会有人说了:吴楚之乱得以平定,明明是梁王刘武在睢阳主战场正面抵抗,太尉周亚夫奇袭敌后,一举奠定了胜势; 反观大将军窦婴,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到任何一场战斗当中,甚至连吴楚叛军的影子都没看到。 这也算有功? 顶多算无过吧~ 但实际上,与绝大多数人的刻板印象所不同:此番,窦婴因‘平定吴楚七国之乱’的功勋,而得封为侯,并非是沾了外戚身份的光,才被天子启放水恩封。 ——对于窦婴的平乱之功,如今朝野内外,都是非常认可的! 究其原因,并非是汉家的朝臣、贵戚没有风骨,而是事实确实如此。 在数十年前,太祖高皇帝刘邦曾问韩信:依照寡人的能力,可以率领多少兵马? 淮阴侯韩信答:二十万! 刘邦闻之不喜,再问:怎么只有二十万? 韩信说:大王(刘邦当时还是汉王)能带领二十万兵马,已经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兵家大才了; 自文王立周国祚以来,凡八百余年,能率领二十万人的将领,却不超过十指之数。 如今天下(楚汉争霸两间),便是能率领十万人以上军队的将领,恐怕也没有多少。 ——我汉军,除了臣和大王,有吕泽、周勃、樊哙、郦商、彭越等人; ——楚军,也不过是项籍、龙且、英布等寥寥数人。 至于能率领二十万人的,如今天下,除了臣和陛下,恐怕也就只有那项籍了…… 听了韩信这话,刘邦心里稍微好受了些,尤其是听韩信说:项羽也只能率领二十万军队,刘邦更是全然没了怒火。 而后,便是刘邦多嘴问了一句:那你能带多少兵马? 韩信答:多多益善! 越多越好! 再多兵,我都带的过来…… 这,便是后世人耳熟能详的典故:韩信点兵,多多益善。 了解过这个典故,再来看窦婴在平定吴楚七国之乱过程中的‘功劳’,恐怕就不会再有人觉得窦婴,是靠划水混了个彻侯之爵了。 ——此番出征平乱,窦婴麾下兵马数量,是二十万! ——恰恰是当年,韩信认定的太祖刘邦领军的极限兵力! 在兵仙韩信眼里,霸王项羽、太祖刘邦,都最多只能率领二十万人的军队,再多,就要让军队脱离掌控,无法如臂指使了; 而此番平乱,窦婴率领二十万关中兵马——虽然寸功未立,但在这个通讯手段极其匮乏、军事调动指挥极其困难,兵马调动极其考验将官水平的时代,窦婴能把二十万人有条不紊的开出函谷,再重新拉回关中,就已经足以证明自己的军事才能了。 说窦婴和太祖、项羽比肩,或许稍微有些夸张; 但要说窦婴此番,证明了自己有能力指挥大军团作战,证明了自己可以‘独当一面’,却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更何况此番平乱,窦婴所部的战略任务,本身就是确保荥阳-敖仓一线安稳,不让叛军将哪怕一兵一卒,送到洛阳以西的函谷关下。 从结果来看,窦婴无疑是圆满完成了任务。 完成了战略任务,且部队没有遭受任何伤亡、损失——最关键的是:二十万人的军队,来回几千里的征途,窦婴所部就连非战斗减员,都是以个位数为单位的! 这就不得不让人刮目相看,重新审视一下这位外戚出身,又在学术界享有极高地位的‘大儒’了。 “一个开国元勋申屠嘉,一个故细柳都尉、太尉周亚夫;” “再加一个文武双全,更出生外戚的窦婴……” 宴间,不知有多少人将各怀心绪的目光,洒向和天子启把酒言欢的太子三师,即申屠嘉、周亚夫、窦婴三人。 众人各怀心绪,得出的结论却大同小异。 ——其一:天子启轻描淡写间,便已经为太子刘荣,营造出了极为庞大的政治势力! 单只是靠着申屠嘉、周亚夫、窦婴三人,太子荣便已经和元勋公侯、军方、外戚,以及学术界有了联系。 哪怕说不上是已经得到了这些群体、政治阵营的支持,也至少是已经建立起了沟通交流的渠道。 有这三位在各自群体中,均为代表性人物、均享有极高话语权的‘三师’在背后撑腰,太子荣的储位,已然不可轻易撼动! ··· 其二:汉家厉兵秣马,提兵北上,找匈奴人算总账的大决战,恐怕已经进入倒计时。 还是太子三师。 看看刘荣的太子三师,都是什么成分? 申屠嘉——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从底层一刀一刀砍出来的开国元勋! 周亚夫——开国元勋周勃的‘衣钵传人’,如今汉家军方毋庸置疑的话事人! 就连三人中最次的窦婴,也才刚在吴楚七国之乱中,证明了自己的军事才能。 太子三师,无一人不和军方、和军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天子启想要表明的政治意图,可谓昭然若揭。 ——汉匈大决战,必定会在太子刘荣这一朝爆发! 在那之前,刘荣这三位人均肌肉猛男的太子三师,将在天子启的监督下,以自己的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为的,是让太子荣‘知兵’; 为的,是让将来的天子荣,不至于在汉匈决战开打之后,因为军事素养不过关,而拖了汉家的后腿(受到臣下的蒙骗)。 ··· 其三:天子启的身体状况,恐怕并不乐观。 更准确地说,是很可能极不乐观。 得出这一结论的人不多,却无一不是朝中举足轻重的重臣。 至于依据,自然还是刘荣的太子三师,阵容实在豪华到有点吓人。 ——上一任丞相申屠嘉,即将上任的丞相周亚夫,以及大概率会成为汉家下一任丞相的窦婴! 如此豪华的阵容,被天子启一股脑全塞到了太子荣身边,以作为‘三师’; 从乐观的角度来看,这是天子启重视刘荣、对刘荣寄予厚望。 但从悲观的角度来说,如果不是时间紧迫,天子启就算有心栽培、有心将刘荣打造成一个‘武皇帝’,也绝不会如此操之过急…… “陛下对太子,这是下了猛药啊……” “即是对太子下了猛药,那便是陛下的身子,已是到了经受不住猛药的地步了……” 如是想着,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终是默契的低下头去,再度陷入各自的思绪之中。 次日清晨,天才刚蒙蒙亮,刘荣的太子宫外,便堆满了朝中公卿百官、尚冠里公侯贵戚的拜礼。 早早得了刘荣交代,今日才刚到任的太子詹事:南皮侯窦彭祖代为出面,替刘荣悉数收下了拜礼,再按照刘荣的指示,将所有礼物原封不动的送去了少府,归入了内帑。 ——心意,我收下; ——示好,我认下; ——但财物,还是以国家为先的好。 从窦彭祖口中,得到刘荣这番不算隐晦的表态,公卿贵戚们也终是安下心,各自打道回府。 同一时间,刘荣却已经带着自己的太子三师,出现在了自己在上林苑的太子私苑:博望苑中。 · · · “不知故安侯,可还记得我二人上一次别离?” 和三位老师行走在上林苑内的五尺道上,刘荣负手走在前,含笑望向身旁的太师申屠嘉。 听闻此言,申屠嘉也不由得低头一笑,旋即又微微点下头。 “自是记得的。” “家上说:下一次再见到的时候,家上,便不再会是皇长子了……” 听闻此言——主要是听申屠嘉,能脸不红气不喘、口齿清晰的边走路,边说出这么两句话,刘荣面上笑容,也不由得更多添了几分诚挚。 ——自打从丞相府卸了任,操劳多年,始终在贯彻‘勤能补拙’四个字的申屠嘉,也总算是得到了难得宝贵的休息时间。 为国家操劳多年,一朝卸任,申屠嘉原本还有些不习惯;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申屠嘉原本好似油尽灯枯的健康状况,却是肉眼可见的好转起来。 刘荣清楚的记得:上一次见到申屠嘉,还是在吴楚之乱爆发后不久。 虽然只是远远看了一眼,刘荣却也清楚的看到:当时的申屠嘉,几乎是每走上二三十步,就要停下来休息好一会儿; 天子启也曾不经意间和刘荣提及:申屠嘉当时甚至就连说话,都是每说两三句,就要停下来调整一下呼吸,和天子启奏对、交谈,更是至多只能坚持半个时辰。 只要过了半个时辰,申屠嘉就会疲惫不堪,连头脑清楚、条理清晰都很难保证了。 再看看现在? 于上林苑猎场行宫外下了车,跟着刘荣走了这都有三二里地了,申屠嘉依旧脸不红气不喘,还走得动路不说,甚至还能和刘荣说上两句! 对此,刘荣只能说:为国家大事谋算,当真是这人世间,最损耗寿命的事了…… “即是做了太子师,故安侯,便不可再如往日那般,为了公务而不顾身体了。” “——好生调理一下身子,顺带替我汉家的宗庙、社稷,看着点孤这个混账太子便好。” “剩下的事,自有年富力强的太子傅头疼。” 说着,刘荣不忘带着戏谑的笑容,望向另一侧的表叔:新任太子太傅窦婴。 便见窦婴闻言,也不由得翘起嘴角,言辞温和道:“家上说的是。” “太子平日里的课业,本就是由太子太傅为主,再辅以各博士、大家。” “故安侯为宗庙、社稷操劳多年,确实应该好生调养一下身子。” 含笑看着刘荣、窦婴表叔侄二人唱双簧,申屠嘉终也只是呵笑着止住脚步,一边轻轻捶打着腿侧,嘴上一边也不忘说道:“家上不必忧虑。” “臣这个太子师,究竟应该做成什么样子——陛下任命臣为太子师,是想要臣做些什么,臣都了然于胸。” “日后,家上但有所需,臣这个太子师,便全然没有置身事外的道理。” “——臣素不与人往来,元勋公侯们的事,臣恐怕很难帮到家上。” “但好歹也是做了这么些年丞相,朝中的事,臣自认多少还能说得上几句话;” “若是有家上看中的人,臣当也能替家上,把人接去太子宫?” 多年不见,申屠嘉依旧是这般直率,刘荣也是不由得一阵莞尔。 稍一敛面上笑意,对申屠嘉默然拱手一拜,刘荣便自然地走上前,自手臂下侧扶起申屠嘉,继续朝着不远处,那明显才刚围起不久的私苑:博望苑走去。 ——纵是申屠嘉快人快语,方才那番话,申屠嘉也还是自谦了。 说得上话? 毫不夸张的说:但凡是和朝中百官,以及朝堂有司部门相关的事,申屠嘉几乎都能替刘荣办妥! 之所以是‘几乎’,而非‘肯定’,则是因为少府这个特殊的存在,并不包含在丞相的职权范围之内。 但刘荣怎么说,也和少府令岑迈有点私交,在少府也算是混得开; 再加上老爷子有意无意的纵容,刘荣最好沟通的,其实恰恰是外朝最不好接触的少府。 有了申屠嘉这番表态,刘荣日后,便不用担心朝野内外,会出现某个自认为良好的蠢货,学当年的廷尉张释之,拿自己这个太子储君刷声望了。 “太师需要调养,太保又已拜相,日后,便要辛劳表叔这个太子太傅了。” 到了太师申屠嘉的表态,刘荣自然而然,便将注意力移到了表叔窦婴身上。 不出刘荣所料——早就有意提前下注、提前和刘荣亲近的窦婴,是刘荣这太子三师中,最不需要刘荣为之头疼的一个。 “家上言重。” “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 “——吃了太子傅的禄米,臣自当倾力而为,以报陛下、太后。” “更何况在太子宫,臣也并非孑然一身。” “有南皮侯做太子詹事,总览太子宫大小事务,臣要做的,不过是教家上以《诗》《书》大义而已……” 窦婴这番表态,可以说是比申屠嘉还直白。 ——家上放心! ——臣,南皮侯,还有我俩背后的整个窦氏一族,都是家上最坚实的后盾! ——太后那边,也有我们从中斡旋! 要说窦婴这个太子太傅,为刘荣带来的最大助力,便也不外乎于此了。 作为外戚,尤其还是窦氏一族鼎力培养的新生代代表性人物,窦婴在窦氏一族,乃至当朝窦太后面前,都具有举足轻重的话语权! 有窦婴这个太子太傅存在,如今又多了个太子詹事窦彭祖,就算有一天,东宫窦太后因为什么事而对刘荣生了不满,也将不得不考虑一下两个族侄,会不会被刘荣这个太子所牵连。 简单来说:太子太傅窦婴,便是刘荣为太子妃阿娇寻找到的替代品,来作为太子宫与东宫长乐之间的桥梁而存在。 再加上一个太子詹事,也就是家令窦彭祖,刘荣基本已经是将窦氏一族的未来,强行和自己绑定在了一起。 刘荣安,则窦氏兴; 刘荣危,则窦氏衰。 有朝一日,万一刘荣失了势,就算有东宫太后在,窦婴、窦彭祖二人,大概率不会给‘废太子刘荣’陪葬,但‘废太子党羽’的政治标签,却是怎么都撕不下的了。 新生代最能拿的出手,或者说是唯二拿得出手的新鲜血液,却带着这么个政治标签,窦氏一族还想在未来、在取代刘荣成为太子的那位治下落得好处? 嘿…… 长的不丑,想的倒挺美…… “条侯的兵符,当是还与父皇了?” 和窦婴也沟通过了,刘荣终于驻足望向身后,一路上都闷闷不乐,甚至都不跟着刘荣三人一起走的周亚夫。 被刘荣这么一问,周亚夫本就不算愉快的面色,也顿时再添了一份郁闷。 “陛下信重,臣自感激于心。” “但臣行于行伍多年,只知兵事,却不甚熟于政务。” “——卸任太尉,臣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即是卸了任,那兵符也确实该还给陛下。” “但臣,真的非常担心自己,无法完成丞相的使命啊……” (本章完) 第173章 申屠嘉:不要让太子失望! 对于周亚夫这位名将,刘荣的情感非常复杂。 从上帝视角,透过‘天眼’看历史上的周亚夫,刘荣其实颇有些看不上这位功勋卓着,同时却又极其缺乏政治智慧的武人。 尤其周亚夫,还是刘荣认知中的‘逆臣’——绛武侯周勃的儿子,就更让刘荣喜欢不起来了。 但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刘荣以上帝视角、以纯粹后世人的立场,以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周亚夫这个纯粹历史人物的前提之上。 若是考虑到自己穿越后的身份,在原有历史事件线上,与周亚夫之间的羁绊…… “为了坚持让老爷子立嫡立长,明明和‘我’没有丝毫干联,却为了‘我’落得个晚节不保的下场……” 在心中,如是为周亚夫——为历史上的周亚夫发出一声悲叹,刘荣望向周亚夫的目光,也是莫名柔和了下来。 “条侯,是一定要做丞相的。” “——从太尉一职离任后,条侯,必须做我汉家的丞相。” “若不如此,天下人便要说:我刘氏天子刻薄寡恩——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便要说:平定吴楚七国之乱的第一大功臣,却无法在朝堂之上拥有一席之地。” 直言不讳的表达出自己对周亚夫获任为丞相——这一职务调动的理解和看法,刘荣不完再稍一翘嘴角,对周亚夫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 “知道条侯喜欢行伍间,武人们直来直往的氛围;” “也很难习惯丞相府,以及朝堂之上的‘蝇营狗苟’。” “——又担心丞相脾性刚烈,做出什么不妥当的事,和父皇起了冲突。” “不知花费了多少力气,求了多少能求上门的人;” “历尽千辛万苦,总算是把条侯,扒拉到了孤的太子宫中。” “前几日,还和父皇聊起条侯,又寻摸着让父皇重启左、右丞相之制,好让条侯多个帮手,免得丞相府乱成一锅粥……” 这件事,窦婴显然是有所耳闻; 故而,在刘荣如是道出一番话之后,窦婴面上不见丝毫讶异,只似笑非笑的顺着刘荣的目光,望向周亚夫那略带些呆愣的面庞。 至于申屠嘉,虽然没有提前收到消息,却也明显从此事上,嗅到了刘荣的手尾。 只意味深长的看了刘荣一眼,便也含笑昂起头,朝着周亚夫看去。 被刘荣,以及窦婴、申屠嘉三人齐齐注视间,周亚夫心头思绪百转。 终,还是满脸复杂的拱起手,无言对刘荣一礼,便算是对刘荣表达了谢意。 ——对于自己的未来,周亚夫感到非常郁闷。 因为从天子启不惜拜自己为相,也非得让自己从太尉的位置下来,并第一时间收回自己手中的兵符——等等一系列举措,周亚夫便不难推断出:自己的一只脚,已经踩在了‘功高震主’的边缘。 再进一步,甚至只是再进半步,天子启恐怕就会开始考虑要不要动用非常手段,来铲除这么一个功勋卓着,以至于已经对中央、对皇权产生威胁的大功臣。 便说眼下,也就是天子启身子骨还勉强能撑着——至少能撑到太子刘荣加冠成人; 若不然,天子启只怕会立刻开始着手,为将来的‘少弱之君’铲除威胁了。 而这一切,和周亚夫曾经,对自己未来的畅想,不能说是毫无关系,也起码是南辕北辙。 ——周亚夫的毕生理想,都是以第一责任人、最高指挥者的身份,指挥那场必将爆发的汉匈决战! 是提兵北上,马踏草原,成为那场汉匈决战的第一功臣! 在曾经的周亚夫看来,吴楚之乱顶多,也只是周亚夫证明自己,好在将来,能众望所归的指挥那场决战的舞台。 最终,吴楚七国之乱的平定,却成了周亚夫军旅生涯的绝唱? 这让周亚夫如何能接受? 连‘不得不从军队淡退’都接受不能,更别提让周亚夫——让这么一个纯粹的有些过分的武人,从此成为治国安民的相宰了…… “其实,臣在回长安的路上,就已经想好了。” “——这太尉,臣固然是做不下去的;” “但丞相,也绝非臣能施展才能的位置。” “与其站着丞相之位,误了宗庙、社稷,还不如择机挂印请辞。” 漫长的沉默之后,周亚夫也终于主动开了口,开始抱怨起自己的遭遇。 直白道出自己的打算,便自然地抬起头,望向被刘荣搀扶着向前走去的前丞相:故安侯申屠嘉。 “一如此番,故安侯功成身退,以为太子太师;” “恐怕过不了多久,我也会效仿故安侯,向陛下请辞丞相之职,专心做太子太保。” “——我的后半生,恐怕很难再以将军的身份上战场,更不可能达成马革裹尸的愿望了。” “若是能教太子一些东西,又或是为太子培养几名可用之才,也算是没有虚度此生……” 这番话,周亚夫可谓是说的怨气十足。 虽然没有哪怕半个字,在抱怨天子启‘肚量狭隘’,不能容忍,又或是苛待功臣,但藏在字里行间的深意,却无不在对天子启表达着不满。 就好似在周亚夫看来,平定吴楚之乱的功劳,就算无法为自己赢得‘常设太尉’的职务,也至少应该让自己在天子启面前,具备‘想不做丞相,就可以不做丞相’的特权。 最终结果却不尽如人意,尽管知道刘荣方才说的没错、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周亚夫也还是不由自主的将这份怨念,归到了天子启的头上。 对此,刘荣纵是有心再说些什么,终也只得尬笑着低下头去,并未再多说一句。 ——对周亚夫,刘荣自认已经做到了‘竭尽所能’。 在原本的历史上,周亚夫以太尉的身份平定吴楚之乱,而后被天子启拜为丞相; 对自己没能继续做太尉、继续领兵为将心怀不满,又实在不愿意做丞相,周亚夫便开始疯狂划水; 莫是出工不出力了——周亚夫愣是连工都不出了! 在被天子启拜为丞相后的三个月内,周亚夫愣是连丞相府的大门,都没有踏进去过哪怕一次! 到三个月后,丞相府的官员们跑到天子启面前叫苦不迭,说周亚夫不管事儿,丞相府都要无法运转了,天子启才召见了周亚夫。 结果周亚夫身着常服入宫,并称:对于臣这样的武人而言,做丞相,和赋闲在家做农人,根本就没什么差别; 既然都‘赋闲在家’做了农人,那臣当然应该身着布衣,作农人打扮了? 刘荣猜测,周亚夫的这个举动,或许是想通过这种有些俏皮、唐突的方式,来委婉的让天子启罢免自己,从而得以重回军中。 但显而易见的是:周亚夫在原时间线上的这个举动,非但没能赢得天子启的理解和同情,反而为周亚夫最后的悲惨下场,埋下了最为关键的一颗种子。 随着时间的推移,丞相周亚夫和天子启之间的矛盾,也变得愈发激烈。 ——周亚夫愈发不满于自己这个‘大功臣’受到的待遇,想要从丞相的位置上挪窝,重新回军队做将军的意愿愈发强烈; 天子启则愈发不满于周亚夫的倔强、叛逆,并逐渐演变成对周亚夫的忌惮。 最终,天子启一句‘此怏怏者,非少主之臣’,宣判了文景二朝最具代表性的大将:条侯周亚夫的死刑…… 考虑到此间种种,以及原历史时间线上,周亚夫因天子启废太子刘荣一事,便梗着脖子硬刚天子启的‘光辉事迹’,刘荣才决定出手,稍微改变一下周亚夫的人生走向。 一个太子太保,算是以最小的代价,将周亚夫绑上了自己的战车; 外加一个‘重启左右丞相制’的提议,也将大概率为心不甘情不愿,极不乐意在丞相府坐班的周亚夫,找到一个可以独自处理相府事务的同僚。 前者,确保了周亚夫的未来; 后者,则避免了周亚夫在肉眼可见的未来几年,因丞相府运转迟钝等缘故,而和天子启发生正面冲突。 ——刘荣,只能做到这个份上了。 如今的太子荣,哪怕是用上了吃奶的劲儿,也只能做到这个份儿上了。 剩下的,就只能看周亚夫自己,究竟是要顺从刘荣,改变自己的悲惨命运,还是选择走历史上的老路,将自己活活‘逼死’了…… “条侯认为,做将军,比做丞相更好。” “——这样的看法,我其实非常能理解。” “曾几何时,我也带着和条侯类似的想法,整日里牢骚连篇,恨不能重新做一个阵前卒,也不愿做劳什子郡守……” 对于周亚夫,刘荣自认仁至义尽,没打算再多做什么努力; 不料刘荣身侧,听闻周亚夫满腹牢骚,一路上都轻松惬意到好似在踏春的老丞相申屠嘉,却是毫无征兆的站了出来。 如是道出一语,便面挂微笑,弯腰捶着腿,就势在道路边的田埂上坐下身。 待刘荣三人也各自坐下,便见申屠嘉深吸一口气,又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而后便以追忆的口吻,说起那段被岁月尘封的过往。 “我申屠一族,世世代代生活在睢阳。” “若没能得到太祖高皇帝的赏识,如今的我,或许会在睢阳城内的梁王宫左近,靠在某颗老树下晒太阳,再时不时逗弄儿孙,颐养天年……” ··· “汉元年,太祖高皇帝还定三秦,重夺八百里秦川;” “次年,又召集各路诸侯会盟于蓝田,举诸侯联军足有五十六万,东出函谷,以报项籍弑杀义帝楚怀王的血仇!” “路过睢阳时,太祖高皇帝张榜招兵,我应召入伍,做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兵卒;” “虽然在之后不久,因为能施展强弓硬弩,而被太祖高皇帝任为队率司马,麾下也不过兵卒五百而已……” 说到此处,申屠嘉稍从追忆中回过神,温笑着对窦婴一抬手。 “王孙初逢战阵,率兵便足有二十万之巨,行军拔营有条不紊,安营扎寨井然有序,如臂指使,宛若一人;” “这样的天资,是我没有的。” 又转头望想周亚夫:“条侯自幼饱读兵书,深稔兵法之要,更得绛武侯言传身教;” “这样的家世,也是我没有的。” ··· “初逢战阵,我率领麾下五百弩卒,要做的不过是列阵放箭,却几次三番乱了阵列,更险些被楚骑所冲散!” “若非麾下将士效死,外加兵势大好于我,恐怕初登战场,我便要成为汉家——成为太祖高皇帝帐下,第一个在胜仗上全军覆没,更以身殉国的队率司马……” “——从初登战场,到熟于战阵;” “从队率司马,到校尉、都尉。” “我付出的努力,历经的艰辛,遭遇的危险,失去的亲人,都是很难为旁人感同身受的……” 满怀惆怅的发出一声长叹,申屠嘉那已泛起红的双眸,再次落到了闷闷不乐的周亚夫身上。 “条侯认为,我在军中度过的岁月,难道不值得缅怀吗?” “还是那段行伍间的岁月,是我很舍得、很愿意放弃的呢?” ··· “在被孝惠皇帝——也就是被吕太后,从都尉转任为淮阳郡守之后,我也曾无所适从,整日整日对着案牍、卷宗抓耳挠腮。” “——要知道当年的我,可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大老粗啊?” “连字都不认识,却做了淮阳的郡守,要整日整日处理郡中政务;” “这对我而言,又何尝不是无比艰难的事呢?” 以老者特有的凄苦颤音,对周亚夫接连发出如是几问,惹得周亚夫满脸羞愧的低下头; 借着调整呼吸的气口,给了周亚夫一点消化时间,老丞相才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说道:“从字都不认识的大老粗,到汉家最出色的郡守;” “——我花了十五年的时间,从曾经那个只知道挽弓、架弩的武人,成为了能治国安邦,与民安乐的淮阳守。” “到先帝元年,适逢先帝追封开国元勋功臣中,功劳原本不足以被封为彻侯,却也在二千石的位置上履任多年、劳苦功高的老臣,以悉数为关内侯。” “我这故安侯国的五百户食邑,便是这么来的。” ··· “被封为关内侯,又接连在年计中得了‘最’,终为先帝召入长安,担任内史。” “待北平侯张苍为相,御史大夫出缺,便又递补为亚相御史大夫,并在北平侯被罢相后,为先帝拜为丞相……” “——这期间,我没有哪怕一日,是能凭借自己现有的能力,可以轻松履行自己的职责的。” “做了三年内史,我就学了三年该如何做内史;” “做了十一年御史大夫,我便也学了十一年——学如何做一位合格的御史大夫。” “又从先帝前元十五年(前165)开始,做了足足十年的丞相;” “我,也依旧是学了足足十年,才勉强成为了一个合格的丞相……” 就算从丞相的位置卸任,让申屠嘉的身体状况有明显好转,但也终归是年迈的开国元勋; 说到此处,申屠嘉终也不免气息不稳起来,却也还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满目惆怅的凝望向周亚夫目光深处。 “在尚还只是皇长子的时候,家上便曾与我说过:战争,仅仅只是政治的延伸;” “——通过战争所取得的成果,最终依旧要服务于政治;战争所导致的失败,也同样会导致政局的动荡。” “这个道理虽然有些晦涩,但连我这么个愚笨的人都能大致明白,以条侯的天纵之资,断不可能不明白。” ··· “行伍、战争,终究只是流于表面的东西。” “真正难的,从来都不是冲锋陷阵,而是帮助国家,让国家拥有派兵阵仗的能力和底气。” “我汉家的臣子,无论文武、出身,都历来讲究一个上马能治军、下马能治民。” “——做了将军,只需要伸手和朝堂要粮草辎重,之后便专心于‘如何取得胜利’即可;” “但做了丞相,条侯或许便会意识到:真正让战争取得胜利的,或许并不是拼死血战的将士,以及运筹帷幄的将官;” “而是那些默默无闻,为大军输送粮草、筹备辎重,让前方大军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只需专心于作战的人。” “丞相,便是这些人的‘将军’;” “是国家遭遇的每一场战争中,都比前线的将军们,更需要成为‘将军’的人。” 道出这最后一句话,申屠嘉终是双手一拍大腿,费力的站起身来。 若无旁人般,将刘荣三人晾在一旁,自顾自捋了好一会儿呼吸; 终于喘过气来,才将双手缓缓背负于身后,再度望向周亚夫,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同为太子三师,条侯和我,还有王孙,从今往后的一举一动,便都要考虑到储君。” “——条侯当然可以肆意妄为,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 “但还是想要提醒条侯:家上这个太子储君,可是条侯和窦王孙,不惜通过‘拥兵自重’——甚至是‘逼宫’的方式,才最终得立。” “若是因为自己的过错,而让我汉家发生储君易立的巨大动荡,那条侯,可就要成为汉家的罪人了……” ··· “如果愿意做丞相,那我这个老朽之人,当也可以大言不惭的说上一句: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教条侯,如何做一个合格的丞相。” “如果不愿意,那也希望条侯可以谨慎行事,以尽量稳妥的方式——以不伤害太子储君的方式,来达成自己辞相的目的。” “——一切,都以宗庙、社稷为重!” “这,是令尊绛武侯:周勃周翁①,遗憾的没能领悟到,并为此付出过巨大代价的道理。” “希望条侯,不会再踏上绛武侯的老路,让宗族自绝于汉家才是……” · · · · ps:周翁:汉时,对某人的尊称,尤其是对过世者的敬称,通常是以姓氏+公,如张公、李公之类。 但放到姓周的人身上时,情况就有一点特殊了——周公,恐怕很难被理解为‘姓周的人’,而是会直接被理解为华夏至圣:周公姬旦。 为了避免产生歧义,同时也是避尊者讳,尊称姓周的人,便不会用‘周公’,而是用:周翁。 同理还有姓王的人,也不会被尊称为‘王公’,而是称:王翁。 诸如此类。 (本章完) 第174章 孤,也太不是东西了 从兽圈行宫,到新开辟出来的‘博望苑’这段路,并非是常见于如今汉家的直道,而是一条由少府最近赶工出来的五尺道。 五尺道,顾名思义,道宽五尺,合后世不过1.1米余; 别说是马车了,便是骑马,都无法容下两骑并行。 这也是为什么刘荣一行,明明有申屠嘉这样‘不便行走’的老者,却依旧还要步行走完这段路的原因。 刘荣原本也没有预料到这段路上,会发生这么多事——没料到自己和太子三师之间,会有如此深刻的交流。 尤其是申屠嘉意外站出来,替刘荣劝周亚夫‘做事之前,多想想太子储君’,更是全然出乎刘荣的预料。 被这个意外惊喜砸中脑袋,刘荣说不懵是假的。 但更多的,还是对老丞相的感激。 ——申屠嘉这番劝说,周亚夫确实不一定会听从; 但再怎么说,也毕竟是前任的劝说,更是开国元勋老臣、和自己的父亲一个辈分的人,对自己言辞恳切的劝说。 周亚夫无论听从与否,都至少要过过脑子,好生思量一番。 对刘荣而言,这便足够了。 让周亚夫静下心,好好考虑一下申屠嘉的这番话,便已经足够了…… “太子驾临~” “跪~” “迎~~~” 距离博望苑还有三五十步的距离,刘荣便听见远处的苑门外,响起汲黯那极具辨识度的悠长唱喏声。 待刘荣带着申屠嘉、周亚夫,以及表叔窦婴走上前,苑门内外,租种博望苑田亩的佃农们,已是跪作一地…… “民等,拜见家上!” “唯愿家上诸事顺遂,长乐未央!!!” 明明是屈辱跪地,朝一个还没加冠的‘毛头小子’行叩拜大礼,佃农们却无不是打足精神,扯开嗓子嚎出拜语,又纷纷将半带期盼、半带忐忑的目光,撒向刘荣那已挂上浅浅笑意的青春面容。 ——在后世,底层民众最渴望的,同时也是最简单直接的阶级跨越方式,不外乎自家的墙外,被喷了个红色的‘拆’字; 放到如今这个时代,尤其是放在这些租种于上林苑、为皇家种地的佃农们身上,差不多也是一样的道理。 就拿此刻,跪满博望苑苑门内外的佃农们来举例。 至多不超过五年前,在场的佃农们,大都还是刘汉社稷最坚实的中坚力量:自耕农阶级。 他们或许是夫妻二人,又或是夫妻子嗣三五人,组成一个又一个小家庭,耕种着由太祖高皇帝赐予自家先祖,之后又被先祖代代相传,传到自己手里的百八十亩薄田。 而在过去五年间,他们遭受了各种各样的家庭变故——要么是亲长离世,要么是家人害病; 总而言之,上林苑的每一个佃农家庭,都是因为家庭遭受到一笔计划外的、不得不支付的大额开支,便只得无奈变卖田产的苦命人。 卖了田产,失去了最基础的生产工具,自耕农便成了佃农。 好在这些人很幸运——或是因为先祖对汉家有功,或是家庭成分好、名声好,亦或是单纯因为运气好; 郡县衙门抽签抽到了自家,方得以到上林苑租种皇田,而非民间富户地主的私田。 再到前段时日,一觉醒来,衙门便在自家门外贴了告示,说自己家的佃田,被划入了太子储君的博望苑!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和后世人一觉醒来,发现自家墙外被喷了个大红‘拆’字,基本是一种程度的天降大礼…… “这些农人,便是孤治下子民了吧?” 嘴上含笑说着,刘荣却并未站在原地,而是自然的走上前,将人群最靠前位置的一位老者——一位手拄鸠杖,隐隐为众人之首的老翁扶起。 待老者诚惶诚恐的点下头,刘荣便含笑昂首,望向在场的几百号人。 ——不是博望苑的全部人,仅仅只是今日得了消息,能赶来迎接刘荣的一小部分。 根据刘荣掌握到的数据,天子启下令设立的太子私苑:博望苑,有佃农共计七千四百余户人家,丁口超过三万! 如果让这三万人都来迎接刘荣,恐怕博望苑的外门附近,都要被堵得水泄不通。 “自太祖高皇帝立汉国祚,我汉家历代先皇,便都以农为国本。” “——农耕,是国本;” “而农人,又是我诸夏躬耕之民的根本。” 随着刘荣嘹亮的声线响彻苑门内外,聚集在此的一众农人,也终于缓缓直起腰杆,将探索的目光,望向那道仍带些青涩,却也已经初具威仪、贵气逼人的身影。 便见刘荣深吸一口气,又更挤出一抹温和笑意,在现场众人身上环视一周; 看的农人们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纷纷低下头,本能的遮掩起衣服上的补丁,刘荣才又莞尔一笑。 也不再东拉西扯,或多说什么假大空的口号,而是直入正题。 “令:凡博望苑之民,自今岁,即父皇新元三年始,免租税三年!” “另有父、祖、兄长死王事之烈属,又老、弱、孤寡,单造一册,以赐粮、布用度。” “——年六十上之长者,月与酒、肉各二斤,岁寒之时,加布二匹、絮三斤。” “家中,始傅之男丁不足一人之户,以吏亲往而查其疾苦,报于孤当面。” “因父死王事,而致使家无男丁之遗孤,送至博望行宫,孤亲养之!” 没有拐弯抹角,全是实打实的好处,在场众人的期盼得到满足,自是对刘荣连连叩首,以表达自己最诚挚、最纯粹的感恩之情。 刘荣方才这番交代,或者说是许下的赏赐,乍一眼看上去,似乎是条条框框一大堆——又是烈属,又是孤寡老弱,更或是年满六十以上的老者; 但实际情况却是:能从自给自足的自耕农阶级,在短时间内迅速家道中落为纯佃农,同时又有资格租种上林苑皇田、能被归入刘荣的博望苑的人,就算不是全部,也基本是绝大多数,都能和刘荣口中的‘特殊群体’扯得上关系。 想想就能知道:你一不是烈属,二不是孤寡老弱,能穷的变卖田产,自更不可能在官府有人脉; 无权无势,无钱无产,天底下佃农那么多,上林苑又只有这么点地方; 没点特殊身份,人家县衙凭啥就让你去上林苑? 事实上,作为汉家吸纳难民、收容破产自耕农,扶持佃农重返自耕农阶级的大型调节器,上林苑的皇田,是有一套相当完善的佃租资质审核标准的。 ——最优先的,无疑是关中户籍,且家中有直系亲属‘死王事’,即因公牺牲的烈士家属。 如丈夫战死沙场,遗孀带着几个儿女,孤儿寡母,生活难以为继; 如父亲战死沙场,少年孑然一身,又为父亲的身后事变卖了家产,彻底失去了生活来源; 又好比儿子战死沙场,老头老妪没有儿女供养自己,以至于晚景凄凉…… 以上几种状况但凡发生了,地方官府都会在第一时间上报长安! 至多五个工作日,丞相府便会正式批准这样的家庭,入驻上林苑租种皇田。 若情况极端一些,甚至就连天子,都可能在某次去上林苑游玩的时候,顺路探望一下这家根正苗红,却生活艰难的光荣之家。 ——次一等的,是家中因其他原因,失去了家中唯一的,或至关重要的顶梁柱,从而导致生存艰难; 如一家之主意外病死啊之类。 这种情况,地方官府不会太过着急的上报,而是会小心观察、密切关注。 察觉到这家人,有因为此番变故,而直接沦为奴籍的可能性,地方官府便大概率会出手; 家世没问题,便会为这户人家上报,申请上林苑的皇田租种资格。 再不济,也会为这户人家联系当地的地主富户,以成为佃农,而非直接沦为奴隶,从此消失在汉家的户籍册当中。 或许有人会说了:当官的肉食者,能有这么好心?——高高在上的掌权者,能如此关注底层群众的生存? 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很难得出定论。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但至少在汉家,在如今汉室,地方官府确实大都能做到,也都会自发的去做这件事。 至于原因,也不是汉家的官员素质多么高,又或是道德多么高尚; 而是因为如今汉家的官员考核制度,几乎完全是以户口增减数量,以及田亩增减数量为核心的。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 ——你是一个县令,你治下有一万户百姓。 你上任之后的第一年,有三百户农人,因为家中遭遇变故而变卖了田产,生活所迫之下,即将举家委身为奴。 这种时候,如果你不出手干预,那到了年末大计,丞相府便会在你的审核报告中,明晃晃写下:某某为某县县令,是年,该县农籍减三百户。 然后,你就可以到处求爷爷告奶奶,争取让自己的下场,停留在只是丢掉好不容易得到的乌纱帽,而不是顺带一起丢掉项上人头的程度了。 反之,伱出手干预了——不需要你费多大力气,只需要召见一下治下地主富户,为这三百户破产自耕农寻个门路,成为租种富户田亩的佃农,这三百户人的户籍,就依旧能留在你们县的‘农籍’之上。 就算你别无建树,到了年末,丞相府也大概率会因为你‘保民有方’,而给你课一个‘乙’的评价。 虽然不比‘课为最’,却也总好过‘课为殿’。 说到底,终归还是为了政绩,为了头顶上的乌纱帽。 除了下场干预,阻止破产自耕农沦入奴籍之外,汉家的地方郡县主官,还有许多其他的方式,来增加或避免减少户籍、田亩。 田亩简单:开垦荒地来增加,高频率造册记录,避免‘减少’便是; 而户籍,则有包括但不限于:强迫女子早嫁、再嫁,强迫始傅男丁分门别户,阻止、惩处百姓‘不举’——即弃婴不养等诸般手段。 说回上林苑的佃农,情况又更特殊了些。 ——被地方官府上报,或者说‘推荐’到上林苑的佃农,确实会消失在原属地的农籍当中,也确实会成为原属地的流失人口。 但这属于‘合法’流失,与奉令迁居、下狱治死等情况一样,并不会为原属地招至罪责。 能将一家苟延残喘,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委身为奴,消失在本地农籍上,从而给自己带来麻烦的破产自耕农,合理合法的甩去上林苑,地方郡县自然是乐得为之。 而这,又给了长安中央一个机会。 一个扶持这些佃农,通过皇家的庇护以及自身努力,重新回归自耕农阶级的机会。 再具体到刘荣的博望苑,情况又更特殊些。 不出意外的话,此番,被划入太子荣博望苑的佃农们,即便将来家境好转,重新在关中置办了田亩,也很大概率不会搬出上林苑了。 至于原因…… “我汉家以孝治国,又以武立国。” 在佃农们的欢呼雀跃稍平息下去之后,刘荣也不出意外的‘图穷匕见’。 如是做了开场白,便侧身望向身旁不远处,正策马驻足,不时环视警戒四周的太子中盾卫:程不识。 和程不识对了个眼神,才继续对众佃农说道:“太祖高皇帝又曾有言:士不教,不得征。” “故我汉家,凡年十四以上之男丁,都当于每岁秋后,由地方县尉操持冬训,以磨炼战技。” “——过往,上林佃农多不在此列。” “但孤的博望苑,却不能枉顾太祖高皇帝诏谕,将如此重要的国家大政弃之不用。” 听出刘荣这番话所暗含的潜台词,在场佃农们原本喜上眉梢的雀跃神情,只不约而同的微垮下去些。 冬训,确实是汉家所特有,且自有汉以来,便始终在贯彻、执行的国策。 在糜烂的关东,地方郡县的冬训,或许已经成了装装样子的形式主义,更或直接就是官员白嫖劳动力的良机。 但至少在关中,每年的冬训,却依旧是丞相府、内史在亲自过问,并有采风御史下去视察的。 若是有哪个县的县尉吊儿郎当糊弄事儿,那别说是上头的长安朝堂了——便是当地受训的百姓,都要站出来第一个不答应! ——开什么玩笑! 武勋,可是关中人自秦时,便不遗余力在追求的东西,更是这个时代公认的唯一阶级跨越渠道! 关中人至今,可都还在恪守‘以武一切’的人生格言! 结果可倒好:大家伙都盼着自家的儿郎,能好好锻炼战斗技巧,好在日后立下武勋,带着家族鸡犬升天; 结果你个狗县尉吃着俸禄,却不办实事儿? 打你都是轻的! 但凡十里八乡,有个能扛事儿的棺材瓢子,不把你腚给打烂,都得算你穿得厚!!! 也正是因此,汉家才会有如此彪悍的尚武之风——后世人才会说:历代皆因弱灭,独汉因强而亡。 既然如此,听说刘荣要在博望苑恢复冬训,锻炼佃农们家中少年儿郎们的战斗技巧,大家伙本该高兴才是? 又何以露出这般愁苦的面容,连得到赏赐、被免去租税的喜悦,都被如此轻易地压下? ——要知道上林苑皇田的租税,可是要佃农们拿出全部所得的三成! 虽然比民间地主富户的四成,甚至是关东地区普遍存在的五成以上要好许多,且包含农税在内,但也是一笔相当不菲的财富! 一百亩田,岁得粟三百石,刘荣为博望苑免去的三年租税,可就是每家每户足足二百七十石粮食! 如此大的恩德,却还是让佃农们,因为刘荣要搞冬训,就高兴不起来了? 看出农人们的异样,刘荣只将不解的目光,撒向先前被自己扶起的那位老者。 而在听到老者的轻声解释之后,刘荣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对于这些已经穷途末路,除了成为佃农,便只剩下‘委身为奴’这条路的破产自耕农而言,生存,才是首要命题。 至于培养子孙后代从军入伍、建功立业? ——还是等等吧…… 等攒够了钱,重新置办下几十亩田,好歹把‘良家子’的成分争回来,再考虑未来的事吧; 至于眼下? 别扯那些没用的,老老实实种田,趁着太子免租税这几年,尽量多攒下点钱,好早日把祖宅、祖田买回来,才是最要紧的事…… “原来,是担心冬训一月,所需要准备的口粮用度……” 知道了治下子民的担忧,刘荣只顿觉心下一阵沉重。 却也没忘大手一挥,当即表了态:“凡冬训期间,参训的农人子弟,皆有粟二石每月!” 有了刘荣这句话,农人们才再度喜笑颜开起来,又重新对刘荣磕起了头,祝福的话语更是不要钱的往外撒。 ——二石粮食,便是壮劳力,都能顿顿饱吃一个月! 十四五岁的娃儿,若是省着点吃,说不定还能从这二石粮食里省下半石出来! 如此一来,家里的娃儿在农闲出门一个月,非但不需要家里给喂粮食不说,临了还能带个五斗米回来…… 好事儿! 这是实打实的好事儿! 却不知:在看到农人们恨不能明写在脸上的算计时,刘荣心中,却愈发生出几缕苦楚。 “原以为免了租税,又许下赏赐,便可尽收博望苑人心,让这三万来号人,从此唯孤马首是瞻。” “不料生民艰难至斯,农人们根本顾不上憧憬未来,只‘短视’的看着眼前这一亩三分地……” ··· “孤,本该失望的吧?” “怎孤,竟生出了‘没脸失望’的感觉?” “明明该失望,却又觉得:如果真的因此,而对博望苑的子民感到失望,那孤,也太不是东西了些……”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175章 只能教太子,不能帮太子 在博望苑搞冬训,是刘荣早就有盘算,且非做不可的事。 原因很简单:根据过往惯例,太子储君的亲军卫队,除了最开始,是以北军禁卒充任过渡之外,后续的兵源,都是以太子私苑的‘嫡系’,即佃户家中子弟来构建的。 就拿如今的刘荣举例; ——获立为储之后,刘荣便从皇帝老爹那里,得到了一支兵力不超过二千人的私人武装力量编制。 这两千人,将按照汉家沿用至今的什伍之制——五人为一伍、十人为一什,五十人为一屯,百人为一曲,五百人为一队,千人为一校的组织框架,被编为两‘校’; 设校尉二人,并由太子中盾卫担任最高主将。 这支兵力两千人、共两部校尉的卫队,便会成为刘荣整个太子生涯中,唯一可以依仗的武装力量。 而现在,刘荣这支可拥有两千兵力的太子卫队,却是由老爷子‘借’给刘荣的五百禁军卒撑起场面的。 虽然这五百人,无论刘荣‘借’多久,老爷子都不会说什么,但对于刘荣而言,这同样算是一道考题。 ——多长时间,才能组建起属于自己的太子卫队? 多长时间,才能把皇帝老爹‘借’给自己的禁军卫士还回去? 为了这支亲卫武装,又舍得下多大本钱、花费多大心思? 东宫太后在看,未央宫的老爷子也在看; 朝野内外的公侯贵戚、朝臣百官——乃至于军方的将军们,也都在盯着刘荣这支太子卫队的组建进程。 毫不夸张的说:这支太子卫队能组建成什么样,将直接影响刘荣这个太子储君,在天下人眼中的核心风评。 ——尚武与否? ——知兵与否? 结合如今汉家的民风,以及刘荣——将来的‘天子荣’所要肩负的历史使命,这道考题,可谓是刘荣太子生涯最重要的一道。 “看家上的意思,似乎是打算通过冬训,从博望苑的佃农子弟当中,挑选出合适的亲军卒?” 已经带着自己的太子三师回到了行宫,或者说是‘太子别居’,才刚坐下身,刘荣耳边便响起周亚夫的询问声。 循声望去,见周亚夫一副‘果然如此’的笃定面容,刘荣自也是苦笑着点了点头。 “然。” “本打算借着今年冬训,从自己的‘子民’当中,选出两千兵员,再由父皇借调的五百禁军卒为教官,加以操练,好早日成军。” “但看今日这状况,只怕……” 看出刘荣的忧虑,也大致能猜到刘荣的心思,周亚夫原本还闷闷不乐的面容之上,却应声涌现出一抹喜悦。 “如果家上需要,臣可以从细柳营调一批将官过来,助家上练兵!” “有细柳营的将官,外加中盾卫程不识,就算兵源不大好,也必定能尽快练成一支强军!” “——尤其程不识,是臣所见到过的将军中,最会练兵的一个;” “得程不识,家上可谓是……” 越说越激动之下,周亚夫暗下也不由有些懊恼起来。 ——做个鸡毛的丞相啊! ——做个勾八太子太保? 早知如此,还不如早早上书请奏,把太子中盾卫的位置拿下来! 虽然是跌份了些,但好歹也还能继续领兵不是? 对于周亚夫心中所想,刘荣自然是一无所知。 听闻周亚夫此言,也只是呵笑着摇了摇头,便算是默然否认了周亚夫的提议。 见周亚夫似是不解,又有意继续在说,刘荣便也只得摇头发出一声轻叹。 “条侯外出征战之时,身边的亲军、亲卫,当都是周氏子弟吧?” “再不济,也该是故绛武侯的故旧之后,又或是细柳营出身的老卒?” 刘荣此言一出,一旁的申屠嘉、窦婴二人微一色变; 稍思虑片刻,却又面色如常的点下了头。 ——这再正常不过了。 亲军,本就是私人武装的性质; 尤其是战时的亲军,更是需要保证对将帅的绝对忠诚,以免发生前线打的昏天暗地,结果后方传出‘将帅被潜伏在身边的刺客暗杀’之类的状况发生。 事实上,别说是周亚夫这种‘家世渊博’的将官世家了,便是朝中其他的公侯外出征战之时,带的也都是自家子侄、故部旧曲,外加仆从组成的亲卫。 去年的吴楚之乱,就连出征的皇五子——如今的江都王刘非,不也是带着自己的母族:程氏,以及刘荣找自己的母族:栗氏,所组建起来的‘家人子’吗? 就算周亚夫用自家子侄来做亲军,又或是找老爹周勃的部旧,乃至自己的旧部:细柳营来充当亲卫,在这个大家伙都普遍如此的时代,也是没什么问题的。 非要说有什么不对,那也就是周亚夫和细柳营之间的联系,疑似过于亲密了些; wшw?ān? 但考虑到周亚夫是细柳营的‘创始人’,更是让细柳营扬名天下的功勋主帅,这也同样没什么值得纠结的了。 对于刘荣这不答反问,周亚夫显然也听出了刘荣想要表达的意图; 只本能的一皱眉,瓮声瓮气道:“家上,是信不过自己的老师、信不过自己的太子太保吗?” “还是觉得臣作为当朝丞相,会害自己的学生、国朝的储君太子不成?” 周亚夫此言一出,一旁的窦婴顿时面色一紧,当即便做好了随时开口出身,从中作和事佬的准备; 至于老丞相申屠嘉,确实将半带着悠闲、半含着期待的目光,洒向刘荣那张荣辱不惊,浅浅笑容依旧的淡定面庞。 ——虽然和刘荣往来不多,但申屠嘉很清楚:太子刘荣,大概率是有汉以来,老刘家最出色的一位太子储君。 在如此出色的储君面前,周亚夫想仅凭嘴皮子就把人唬住,怕是太过于异想天开了些。 再者:过去,长安街头巷尾都在传,皇七子刘彭祖‘雄辩’,口才堪称一流; 但鲜少有人知道的是:即便是这位传闻中‘嘴皮子贼溜’的皇七子——如今的常山王刘彭祖,在刘荣这个大哥面前,那也是不敢乱说话的…… “臣不密,则失身;君不密,则失国。” 果然不出申屠嘉所料:刘荣开口第一句话,便扔出了王炸! 随后的一番话语,更是怼的周亚夫怅然失语不能言,本就郁闷的心情,在刘荣这番堪称‘说教’的话语后,更是郁闷的黑下了脸…… “条侯用兵,尚且以家人子,及绛武侯部旧、细柳营嫡系为亲兵宿卫;” “孤储君太子之身,系宗庙、社稷之重,又如何不该以自己的肱骨子民,来充任太子亲卫?” “——若说练兵,条侯替我寻来细柳营的将官,孤自然是信得过的。” “但若是想要,别说是条侯的细柳营——便是北墙的飞狐军,也有的是愿意替储君练兵的忠臣良将。” “只是这其中的关键,并非孤信不信得过这么简单。” 作为‘君’,尤其还是带着‘学生’身份的半个君,刘荣自然不好把话说的太难听。 ——什么鬼? 孤的太子亲军,让你周亚夫插手是怎么回事? 别说你周亚夫一个荣誉性质的太子太保了——便是刘荣真正意义上的‘太子师’:表叔窦婴,乃至刘荣真正的娘家人栗氏,也别想在刘荣的太子卫队,塞哪怕一粒沙子! 公侯贵戚的亲兵,尚且要找最值得信任的家仆、家人,何况是太子储君? 感受到刘荣暗含在言语之中的告诫,又见周亚夫明显更郁闷了些,窦婴终也是不得不展出身来,打起了圆场。 “条侯,确实是有些孟浪了。” “——太子亲卫,与宫中禁卫一样:稍有差池,便是要牵连甚广的。” “条侯调来的细柳营将官,自然是我汉家数一数二的精干强将;” “但日后,万一有个万一,就算不是条侯——就算不是那些细柳将官的问题,条侯,恐怕也是很难说清楚的……” ··· “更何况如今,条侯身汉相宰,又兼储君兵师:太子太保;” “需要条侯忌讳、避嫌的事,本就多入牛毛。” “万一再让有心人拿了把柄,说条侯‘意欲代掌太子之兵’,更甚是图谋不轨……” 讳莫如深的一语道出,窦婴不由眼皮一翻,瞥了眼神情古怪的太子荣; 而后又对周亚夫含笑一拱手,未尽之语,尽在不言中。 窦婴本就是温润如玉的性子,又自诩为‘太子肱骨’,自然是完美充当了和事佬的角色。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但申屠嘉说起话来,却是没窦婴那么委婉、隐晦了。 “王孙所言甚是。” “——陛下任我三人为太子师,是要我们教家上做太子,而不是帮家上,更甚是直接替家上做太子。” “像这种涉及太子羽翼,尤其还是兵权的事,我们还是应该向家上提建议,而不是直接出手代劳。” “教好了太子,我三人便当功成身退,让家上独当一面。” “恐怕这,也是陛下、太后——乃至天下人,都希望看到的……” 申屠嘉这番话,可谓是将汉家,上至天子、下至苍生黎庶,对储君太子的期望,一五一十的摆上了台面。——自己折腾去! 原则上,天子、太后,外加太子三师,会在必要的时候给太子指点; 但除了必要的指点、提点之外,具体的操作,最好都要由太子亲自动手。 太子做的任何事,都以旁人干涉——尤其是天子、太后,以及朝野干涉的程度,来作为核心评判标准。 旁人干涉的越少,太子独自解决的问题、完成的部分越多,得分越高; 旁人干涉的越多,给提供的帮助越多,太子独自完成的部分越少,则得分越低。 至于最终结果的成败,反倒是次要的了。 ——还是那句话:做了汉家的太子,就不怕你整活,只怕你没活! 只要你能整活——尤其是独立整活,那即便你手搓小行星,人们也只会夸你一句:卧槽牛皮! 没跌份,好样的! 具体到此番,刘荣组建太子亲军,本就是太子储君展现军事素养,外加太子对军队、对兵权的重视程度的表现机会。 如此重要的大考,就算不考虑‘亲军必须由自己独自掌控’等方面,刘荣也同样不可能允许任何人,以任何形式替自己‘代考’。 倒是申屠嘉那句话,让刘荣深以为然。 太子三师,要做的是教太子怎么做储君,而不是帮太子,更或直接就是替太子做储君…… “倒是可以把这句话记下来,将来说给那个不成器的混账儿子听?” 如是想着,刘荣便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对周亚夫再一笑,算是彻底否决了周亚夫的提议。 而后,便稍一锁眉头,转头望向身旁的老丞相申屠嘉。 “依稀记得先帝年间,父皇的思贤苑,也是要参加每三年一次的大计的?” 听闻此闻,申屠嘉当即咧嘴一笑,颇有些欣慰的捋起颌下仓髯,缓缓对刘荣点下头。 “自北平侯为我汉家,定下每年岁首小计,每三年一大计,以考核地方郡县主官的制度以来,我汉家的郡县主官,都把每三年一次的大计视为首要大事。” “——因为每年都有的小计,朝堂并不会因为地方郡县的成果,而做出赏、罚,仅仅只是借此了解各地的状况。” “但每三年一次的大计,却是官员真正意义上的大考。” ··· “政绩出色的,课为:最,会得到褒奖、赞扬不说,更会得到升迁考察的机会,被御史大夫所关注;” “接连三次大计课为最,更将直接得到朝堂的重点关注——自此平步青云,官途坦荡,也是没什么奇怪的。” “中规中矩的,课为:乙,同样可以得到勉励,接连三次课为乙,或是接连三次课为最、乙,也同样有很大机会升迁。” “政绩糟糕,失民、失田者,则课为:殿。” “被课为殿者,轻则被训斥、唾骂于朝议之上,重则罢官免职;” “若是搞出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来,更是会被廷尉下狱治罪,乃至身首异处……” 简单讲述出如今汉家,每三年举行一次的大计,申屠嘉便又对刘荣笑着一点头。 “自先帝下令,于上林划拨太子私苑:思贤苑,我汉家的大计,思贤苑便也是要参加的。” “但思贤苑参加大计,却并不会像郡县地方那样,被课为最、乙、殿,而是由朝堂共议其功过、得失。” “最终的责任人,也并非是思贤苑令,或是太子家令——而是太子本人!” “自思贤苑设立,到先太宗孝文皇帝驾崩,思贤苑一共参加了三次大计。” “其中,第一次,陛下为先帝所唾骂;” “第二次,先帝耳提面命,对陛下再三训诫。” “直到最后一次,先帝才沉默的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陛下在思贤苑取得的成果……” 听闻申屠嘉此言,刘荣也是面带认可的点了点头。 这些事,刘荣自然是了然于胸。 尤其是最后一次,老爷子费尽心机,花了老鼻子的力气,在思贤苑挖了一条二十多里长的水渠,才得到先帝‘绷着脸点个头’的成果,更是刘荣终身难忘的记忆。 ——先帝对自己的太子,当真是严苛至极; 就像是后世,那句‘棍棒之下出孝子’,又或是‘玉不琢,不成器’一样:在先帝堪称严酷的调教下,老爷子经过二十多年的太子生涯,也终于成长为了一位合格的封建帝王。 到了刘荣这一代,老爷子对刘荣——对自己的太子储君,显然比先帝要宽容的多。 但刘荣也同样清楚:老爷子的宽容,仅仅只限于嘴皮子上,不会对刘荣动辄斥责呵骂、言语贬低。 当刘荣做出让老爷子失望的事时,这位冷酷无情的孝景皇帝,只会比先帝更无情、更决绝…… “父皇第一次大计,是在新元元年初。” “如此算来,今年年末,便是父皇这一朝的第二次大计。” “——彼时,孤这方博望苑就算才设立半年,也还是要参加这次大计。” “即便朝野内外不会为难,但若是拿出来的成果太差,孤这个太子储君,也是要面上无光的……” 刘荣图穷匕见,申屠嘉便也当即了然,按下稍一沉吟,便对刘荣郑重拱起手。 “今岁,关中粮价不稳,粮产大概率不会高。” “如果博望苑粮产能高些,这一次大计,家上便可不必忧心。” “至于下一次大计,便是在三年后;” “三年时间,足够家上在这方博望苑,做出许多成绩了……” 申屠嘉一语即出,刘荣先是认可的点点头,旋即望向另一侧的表叔窦婴。 待窦婴也缓缓点下头,便也当即有了盘算。 “那就先如此吧。” “亲军卫队的事,就等冬训后再说。” “近几日,孤先见一见少府,把太子卫队需要的军械,还有博望苑冬训时,需要发放给参训男丁的粮食办妥。” ··· “三位老师,便在博望苑稍住几日。” “孤还有一些事,需要向三位老师好生请教一番。” 见刘荣有条不紊的将流程安排好,顺带把三人也安排妥当,申屠嘉、周亚夫、窦婴三人,自也只得齐齐拱起手。 “谢家上。” ——申屠嘉就当此番,是在上林苑度假、修养了; “谨遵家上之令。” ——对于窦婴来说,往后这几年的首要大事,就是服务好刘荣这个太子储君。 “臣相宰之身,不便多留。” “还望家上……” ——周亚夫很郁闷。 郁闷到明明很不想回长安,却也更不愿意待在上林苑,待在刘荣这方博望苑。 “条侯即有公务在身,自便即可。” 如实一语,刘荣便算是送了客。 对于周亚夫‘恩将仇报’——明明被自己所救,却还是嘀嘀咕咕闹脾气的表现,太子荣,也颇有一些不愉。 送走了周亚夫,刘荣很快便着手办起正式:派人去长安,把少府令岑迈请来博望苑。 至于原因:太子卫队所需的军械、博望苑冬训所需的粮草,自然是题中之理; 但最重要的,是申屠嘉方才所说的‘提高博望苑粮产,以应对今年大计’,让刘荣想到了一个利器。 有了这个利器,别说是博望苑参加今年的大计——便是整个汉家,都或许会在肉眼可见的将来,因这个利器而国力暴涨!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176章 为子孙后世计 “人畜粪土?” 翌日上午,博望苑,太子别居。 自刘荣口中,听到关于增加粮食产量的一系列想法,老岑迈只眉头稍一皱。 待刘荣“不负众望”的掏出一摞绢布,老岑迈一边伸手接过,嘴上也一边自顾自说了起来。 “以淤泥、粪土来增加田亩肥力的方式,倒也算是由来已久。” “只是民间百姓农户,都更倾向于淤泥,而非人畜粪土。” “——主要是怕粪土污秽之物,或许会触怒社、稷天神,从而降下天罚。” “也有人说,此乃巧夺天机,必不能长久,更必遭天谴…” 如是道出一番话,老岑迈便将上半身稍一斜倾,对着烛光,细细查看起手中的绢布图纸。 而在老岑迈身侧,刘荣也是面露恍然之色,总算是知道了粪土肥田之法,为何会在已经出现数百年的前提下,却至今都没有被民间百姓所接受。 ——在这个时代,儒家的“子不语怪力乱神”,是没有任何市场的。 人们对鬼神的敬畏,体现在整个文明的方方面面,上到庙堂之高,下到黎民百姓,无论是生活、生产,还是祭祀活动,都离不开“鬼神”二字。 由此延伸出来的厚葬之风:侍死如奉生,以及行走于宫闱、高门之间的方术之士,更无时不刻体现着汉家之民,对鬼神之说的崇高敬畏。 具体到田亩、农事,自然是事事以社、稷,即土、谷二神为重。 事实上,别说是将粪土播洒于田亩之间,来增强土地肥力了——就连淤泥肥田之法,民间的农人用起来,那都是战战兢兢、如屡薄冰,不到非如此不可,不这么做就可能要饿死的份上,也都是不大敢去做的。 毕竟鬼神对普通群众而言,实在是太过于神秘,也实在太过于“喜怒无常”; 再加上封建政权——尤其是如今汉家,出于“君权神授”的政治需要,也会对鬼神之说听之任之,甚至是在暗中推波助澜,就更使得鬼神之说大行其道,时刻影响着底层民众生活当中的方方面面了。 想明白这些,再去听老岑迈方才,那好似随口一说的几声嘀咕,也就不难听出这位少府卿的话外之音了。 ——粪土肥田之法,不是没有,而是早就被人发现,却始终没什么人敢用的法子; 若是想用,那家上最好先搞定舆论方面的问题,免得回头被有心人攻讦,说太子不择手段,为了应付年末的大计,不惜通过“折辱社稷神明”的方式,用粪土污秽之物来提高粮食产量; 更甚是上纲上线,说太子储君不敬畏社稷、不敬畏神明之类。 对此,刘荣只想说:只要能提高生产力,那其他方面的掣肘,刘荣就有的是方法摆平。 “黄老之道,讲究的是道法自然。” “——树高百尺,终也不过叶落归根。” “人食五谷杂粮,畜食草木茎叶,终亦不过尸骨腐朽,以归大地。” “连人畜尸骸,都逃不过腐朽以馈天地的结局,人畜粪土,又如何不能用于肥田呢?” 言之凿凿的道出此语,刘荣便含笑对老岑迈一点头,算是表明了自己在这件事情上的立场。 ——少府不用担心,这件事,孤全权负责; 如果真出了问题,孤会承担所有责任,出了成绩,却也不会忘记捎带拉上少府一把。 有了刘荣如此表态,老岑迈也是不无不可的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下此事。 左右不过是找来些粪土,再派人送来这博望苑而已; 博望苑佃农七千来户,满共也就五十来万亩——五百顷田,所需的人畜粪土虽然不算少,但就少府所掌握的庞大能量来说,此事甚至都不需要岑迈亲自去过问; 随便找个六百石的小吏,把事儿交代下去,两三天就能够把事办妥。 真正让岑迈上心的,还是手中这一摞图纸。 ——自少府瓷器大行其道,成为了关东宗亲诸侯,乃至公侯贵戚家中不可或缺的装饰品,并由此为少府内帑带来源源不断、“粗水长流”的庞大收入,刘荣从怀里掏图纸的动作,就已经被少府上下神化了。 在某些非正式场合,少府的官员们甚至会说:皇长子/太子从怀里掏图纸,每掏出来一张,少府次年的收入增长,就会以“万万”为单位! 更有人说:这掏的哪里是图纸? 分明是点石成金的法子! 口口相传之下,再加上时间的积累,时至今日,已经不知有多少少府官员,将看到刘荣从怀里掏图纸的一幕,作为自己的毕生追求了。 作为少府卿,岑迈自然是多少能端着些,不至于看到刘荣掏图纸,就激动的脸红脖子粗。 但岑迈的身体也十分诚实——刘荣这边刚掏出图纸,岑迈的手就已经伸了过来! 瞧那自然、娴熟的模样,就好像刘荣是岑迈的秘书,递来的也不是图纸,而是岑迈需要处理的卷宗文书… “曲辕犁…” “代田法…” “水车…” “精耕细作……” 稍皱着眉头,将刘荣递给自己的一摞图纸翻看一遍,老岑迈便微眯着眼,陷入了短暂的思考之中。 而后,便见老岑迈面色古怪的睁开眼,一边不着痕迹的将那摞图纸藏入怀中,一边将不解的目光,撒向刘荣那种无比淡然的面庞。 “今我汉家之民,虽已不再刀耕火种——撒把种子就等收获,但也不过是翻土、播种、灌溉几项。” “顶破天去,也就是家中男丁足够的,能偶尔除除草。” “至于犁具,则大都是寻匠人打个犁锥出来,便自家做个简易的直辕犁。” 说到此处,老岑迈似笑非笑的抬手拍了拍胸前,藏有刘荣那一摞图纸的位置。 不时闪过精光的双眸,更是死死锁定在了刘荣的脸上。 “家上的曲辕犁,臣看过了。” “——确实更省力、省时,造价却也更加昂贵,几乎不可能由农人自己制作,而是必须花钱买下完整的犁具。” “且短时间内,能制作出这种曲辕犁的,几乎只有少府,没有个十年八年的时间,民间的寻常铁匠、木匠,恐怕很难掌握制作曲辕犁的技巧。” “——抛开这一点不说,单就说如今,已经是夏六月,距离秋收只剩两个多月的时间,农人们却早已在春耕之时,就已经完成了犁地翻土的工序。” “换而言之:这曲辕犁,就算是家上自掏腰包,给博望苑的佃农们每家每户发一具,也无法影响博望苑今年的秋收。” 言罢,老岑迈稍止住话头,沉默了片刻; 待刘荣含笑点下头,做出一个“请继续”的手势,才笑着再道:“水车,也大致是一个道理。” “虽然不知道家上所言——水车可从低处,将渠水送往高处,究竟是否能做到、又是如何做到的,但这并不重要。” “就算这水车,能做到家上所期望的程度,博望苑需要的,也并非是这样一个神奇的器具。” “——博望苑的田亩,并不缺水。” “整个上林苑,任何一处归少府内帑所有——归陛下所有的皇田,都并不缺灌溉用水。” “而家上的博望苑,又是少府从上林苑十数万顷皇田中,精心挑选出的土地最肥沃、灌溉水最充足的地方。” “换而言之:这水车,也同样无法帮助家上,将博望苑今年的粮产提高。” “更何况这水车,明显是一件非常精密,且零件繁多的器具,少府要想批量生产,也需要一年半载的时间?” 见老岑迈先后否决了曲辕犁、水车这两件大杀器,在博望苑今年的秋收所能起到的作用,刘荣却是似笑非笑的连连点头; 非但不恼,反而还因为老岑迈能一眼看透个中厉害,而莫名钦佩起这位少府卿。 刘荣如此反应,老岑迈心中猜想基本得到验证,说起话来,也是愈发没了顾虑。 “代田法,依臣拙见,是以田垄、田埂交替耕耘的方式,开最大限度发挥农田的地力,同时又不过度消耗农田的肥力。” “——如果说过去,百姓的农田,每耕耘两到三年,便要歇耕一年,以恢复地力的话,那有了这个代田法,百姓便可不必再歇耕田亩,更不需要担心连年耕耘,会让上田失肥为中田、中田失肥为下田,更甚是下田失肥,彻底沦为荒地。” “但这,同样是以数年,乃至十数年为周期,缓慢为农人带来好处,为我汉家缓慢提高粮产、农税的法子;” “家上的博望苑,最早也得从明年春耕开始,才能施行这代田法。” “也就是说这代田法,依旧无法帮助家上——依旧无法帮助博望苑,在今年年末的大计中,交出令人赞叹的粮产。” … “至于精耕细作,更是需要多年宣扬,甚至是派专门的力田、农稼官,手把手教博望苑的农人,经过多年积累,才能逐渐达成的。” “结合以上种种,臣斗胆猜测:此番,家上打算通过外力,来提高博望苑的粮产,唯一可以迅速见效的方法,便是那粪土肥田法。” “剩下的,无论是曲辕犁、水车等器具,还是代田法、精耕细作等耕作方式,都是需要多年推行、铺垫,而后才能缓慢见效的。” “再说一句不该说的话:这些东西和法子,与其说是家上为博望苑做出来的,倒不如说,是为了汉家日后——为了全天下的农人,所做出来的百年大计。” “若是如此,臣恐怕就得和家上详谈一番,以确定这几件东西,对我汉家日后的国本:农事,所能起到的影响有多大了…” 老岑迈叭叭叭叭一顿说,刘荣都是含笑听着; 待老岑迈似笑非笑间,说出最后这句“聊聊?”,刘荣更是满含着微笑,为老少府这敏锐的嗅觉鼓起掌来。 直到老少府都有着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稍有些尴尬的摸起鼻子,刘荣才停止了鼓掌,对岑迈含笑点下头。 “少府说的没错。” “——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 “孤,深以为然。” … “此番,孤之首重,虽然是为博望苑两个月后的秋收,做最后的努力,以应对年末的大计,但这并不意味着博望苑以外的农田,就不在孤的考虑之中。” “也正如老少府所言:农事,乃我汉家之国本,再怎么郑而重之、再怎么殚精竭虑,也丝毫不为过。” “——孤刚才拿出来的器具、法子,确实是短时间内无法帮助到博望苑,却可以让博望苑,乃至于我汉家的粮产,都得到长足、有效的提高。” “相比起这些,孤区区一方博望苑,却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刘荣自己都觉得腰杆莫名直了直。 至于老岑迈,更是极其自然的对刘荣拱起手,含笑赞到:“家上,高义…” 一番客套过后,君臣二人再度落座; 话说到这个份上,刘荣便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接摆明了自己的意图。 “今年,关中粮价不稳,说一千道一万,终归是粮产不丰,百姓慌乱,才给了幕后之人可乘之机。” “距离秋收还有两个月,靠这两个月大幅提高关中的粮产——甚至只是大幅提高博望苑的粮产,都不是很现实的事。” “但国家大事,往往就是这样的。” “——短时间内很难见成效,却也不得不去做,不得不为未来做铺垫、做积累。” “就好比先帝、父皇,宁愿忍受和亲的屈辱,也要熬过这数十年,为我汉家积攒下丰盈的府库,以至于如今,已经拥有了和匈奴人决战,以一较高下的底气。” … “到了孤这一代,确实是要凭借先帝、父皇积攒下来的力量,去一举解决外患匈奴的。” “但这绝不意味着和匈奴人决战过后,我汉家就可以灭亡了、天下人就可以不用过日子了。” “——为了后世之君,都有随时棒喝外蛮的底气,也是为了天下人,以后都能够丰衣足食;” “为子孙后世计,类似这种缓慢布局、缓慢见效的大政,都是不得不去做的。” “尤其今年,关中粮产不丰、粮价不稳,就更要通过这样的举措,来安抚慌乱的百姓了。” “这,也算是孤此番平抑粮价,所要做的先行举措…” (本章完) 第179章 朕福薄不比先帝(蜜月结束 第179章朕福薄,不比先帝蜜月结束!!! 在上林苑的太子领地:博望苑,太子荣同少府卿岑迈,以增加博望苑今年的粮食产量为切入点,就关中,乃至汉家日后的农耕之时,进行了一番深入交流。 而在同一时间的长安城,未央宫清凉殿,天子启则任由宫人们收拾着行囊; 也不忘借着这空闲借着去甘泉宫避暑、修养之前的最后机会,同新晋获得任命的内史田叔,沟通着平抑关中粮价的相关事宜。 “太子那边,已经在着手布局了。” “昨日还把少府招去了博望苑,说是要同少府,再聊聊农耕之事。” “朕观之,太子所图甚大。” “但再怎么说,此番,平抑关中粮价之事,还是要以内史为主,太子从旁辅佐即可。” “若是此番,能让太子在内史这样的长者身边学到点东西,就更好不过了” 慵懒的坐在御榻之上,悠闲的扫视着殿内,正忙着收拾行装的宫人们,天子启语调轻松地道出一语,便稍有些疲惫的抬起手,佯装揉搓起额角,实则却是将另外一只手,不着痕迹的抚上了胃部。 天子启的身体状况,实在是有些糟糕。 糟糕到即便梁王刘武即将入朝,天子启也无力说出一句:等在长安见过梁王,再去甘泉宫疗养。 而是颇有些苦涩的给东宫窦太后捎了个口信,让梁王刘武入朝长安后,直接到甘泉宫去陛见。 对于天子启如此安排,窦太后也给予了充分谅解。 虽然仍有些疑虑,但也只是将其理解为:皇帝在给弟弟留体面,不愿意在长安,当着满朝公侯贵戚、公卿百官的面训斥梁王刘武; 这才把梁王刘武招去甘泉宫拉到个没外人的地方,该骂骂,该打打,总归是家丑不可外扬,纵是要惩治,也还是要背着人的。 搞定了东宫太后,并将朝中事务安排妥当,天子启也终于开始打点行囊,即将踏上前往甘泉宫疗养的路。 只是在出发之前,天子启还是要和田叔交代一番,免得秋后自己回到长安,连气儿都顾不上喘,便要给混账儿子:太子荣擦屁股 “还请陛下明示。” 作为早在太祖高皇帝年间,便因誓死效忠于君上赵王张敖而闻名天下,并借此跻身于庙堂的老臣,田叔在天子启面前,总是这般直来直去。 天子启方才的话,田叔自然也听得明白太子所图甚大,很可能采取过于激进的措施,内史作为长者,务必要将局面控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 但明白归明白,田叔也还是要问清楚:此番平抑粮价,天子启的底线在哪里。 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粮价平抑下去? 还是要在保证局势稳定的情况下,尽可能控制住粮价,甚至在必要时,允许粮价涨到朝堂可以接受的程度。 如果是前者,田叔自然是乐得轻松直接坐视所图甚大的太子荣大刀阔斧,自己再最后出来收拾残局即可; 但根据田叔对天子启,甚至是对历代汉天子的了解:老刘家的皇帝,大都是既要又要的主。 此番平抑粮价,天子启想要的结果,也极有可能是既要粮价稳定,同时又要保证局势的稳定。 这很难办。 但田叔不是后世的某鸦哥,根本无法同天子启掀桌子,并来上一句:难办?那就别办了! 还是要办的。 再难办,也总归是要办的。 只是再怎么逆来顺受,田叔也还是要尽可能争取一下。 争取让天子启,给予自己一定的操作空间。 要么,允许田叔在必要的情况下,一定程度上牺牲局势稳定,来换取粮价的彻底平抑; 要么,允许田叔在一定程度上牺牲粮价,来确保时局尤其是朝局的绝对稳定。 总归是要有个轻重缓急的。 平抑粮价、稳定时局总归是要选一个绝对,和一个相对。 很显然,天子启也听出了田叔的这层潜台词。 并没有因此而对田叔感到不满,而是深吸一口气,又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先帝的霸陵,修了足足二十二年。” “朕的阳陵,自动工至今,却才不过三年而已。” “想来,朕是没有先帝那样的福气,能躺进修建十年以上的皇陵了” “都说人老了之后,便会失去锐气,行事多以稳妥为主。” “近些时日,朕也是愈发有此感喽” 看似答非所问的一番话,却是已经为田叔的问题,委婉给出了答案。 朕,没几年活头了; 指不定什么时候,便又是天子大行,新君即立。 正值政权交接之际,一切,还是以时局稳定为主吧 “陛下正值壮年,福禄齐天,必可长寿!” “只太子年少热血,陛下又远居甘泉;” “此番平抑粮价,若太子有意用猛药,臣只怕” 听闻此言,天子启并没有急于开口,而是缓缓昂起头,望着殿室顶部的梁柱,陷入了短暂的思虑之中。 而后,便冷不丁咧嘴一笑,面色轻松地缓缓点下头。 “太子,不会拿不稳轻重的。” “此番平抑粮价,是太子雏凤初鸣,第一次主朝堂大政,以立自身威仪。” “相比起内史,太子会更加谨慎,以免首战失利,遗祸于日后。” “再者,太子身边,有故安侯那样的老臣在。” “嘿;” “申屠嘉那头老倔牛,那可是连朕的面子,都不怎么给的” “若太子真要一意孤行,区区一个储君太子,也根本吓不到他故安侯” 有了天子启这个表态,田叔也算是安下心来,不再纠结于此番,和刘荣能否和平共处的问题了。 天子启说的很明白:太子若是脱了缰,朕另外留了后手。 那田叔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尽力而为便是了。 办得成,就和太子一起把事儿办妥; 办不成,就把太子给申屠嘉送去,然后自己把事儿办妥。 左右田叔也不是多需要太子,来给自己提供助力。 若不是天子启非要做这个关系户,把自己的太子、汉家的储君塞到自己身边镀金,田叔反而宁愿独自办这件事,也不愿意受人掣肘。 平抑粮价这种事,怕的就是有人在身边指手画脚,以至于各执一词,无法齐心协力。 有了天子启这番表态,田叔心下便也有了底:大不了甩开太子单干 “太子,会帮到内史的。” “说不定到时候,内史反而要庆幸此番,有太子在身旁相助。” 天子启意味深长的一语,却只引得田叔敷衍一礼,根本没把天子启这句话当回事。 自然地将话题一转,又说起过去这几年,内史属衙所堆积的政务之上。 “自先皇大行,陛下即立至今,内史属衙,便几乎没有哪怕一天时间,是在正常运转的。” “自陛下任命晁错为内史,晁错的重心,似乎就完全放在了推行削藩策之上,内史的本职工作,却是被晁错全然搁置。” “时至今日,关中各地方郡县呈上来的奏疏,除了需要呈到陛堆在臣的案上。” “其中,有地方郡县请求开渠、清渠的奏请,有维修、维护道路的汇报等。” “内史政务堆积多年,也同样是今年,关中粮产难丰的原因之一。” “毕竟按照臣掌握的消息,关中有许多地方的渠道,早在陛下元年,就已经到了非清理、疏通不可得程度。” “拖到了今年,甚至已经有好几个县,因为渠水堵塞不通,而不得不让农人们以桶搬水,以作灌溉田亩之用” 一听田叔说起这些,天子启的面容之上,便顿时涌现出一抹不自然的尴尬。 这些事儿,对外说是晁错玩忽职守,没有做好本职工作; 实则不过是朝堂是天子启欺负死人不会说话而已。 如今长安朝野内外,谁不知道那几年的天子启,究竟魔怔到了怎样的程度? 什么搁置政务,甚至是直接搁置朝政,那都不是一回两回了! 将其余杂务尽数搁置,一切都为削藩策让路,更是天子启曾在朝议之上,当着满朝公卿百官的面,亲口说出来的话! 有了天子启在背后撑腰,晁错仅仅只是耽误了本职工作,却没有扯着削藩策的虎皮党同伐异、排除异己,已经算得上是清正廉明了。 至于今日,田叔专门向天子启提这件事,意图也可为昭然若揭。 陛下啊! 臣这内史,可是顶着一揽子狗屁倒灶的事儿上任的啊! 好歹也是治粟内史,平抑粮价的事儿,臣自然当仁不让; 但等到回头,可别再把晁错那桶子脏水,又给泼到臣的头上了? 听出田叔这层潜台词,天子启面上尴尬之色再添了三分。 但很快,天子启便调整了过来,面色如常道:“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朕才会这么急于任命田卿,为我汉家的治粟内史。” “晁错为内史,前后不过三年时间,我汉家的关中,就已经有了农事不行、政令不通的征兆。” “再不任命一个精干的内史,把晁错遗留在内史的弊病割除,长此以往,只恐国将不国” 说着,天子启不由抬起手中帕子,捂在嘴前轻咳了两声。 旋即便将帕子往衣袖中一藏,满带着期翼道:“内史政务堆积,丞相府,又换了个不怎么熟稔政务的周亚夫为相。” “未来这几年,内史的担子很重。” “但朕对内史,是一百个放心”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田叔纵是再有疑虑,也不得不站起身,郑重其事的对天子启一拱手,以表明对天子启信任自己的感激。 至于日后,会不会因为晁错遗留的历史问题,而被天子启降罪,就看田叔能不能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将晁错留下来的烂摊子给收拾干净了。 收拾干净了,朝野内外心照不宣,天子启心里,也会记田叔一笔:真特么能干! 收拾不干净,那也就怪不得天子启刻薄寡恩,拿前任内史的过失,来作为现任内史的罪证了。 除此之外,天子启也算是给田叔,提前打了个预防针。 周亚夫这个丞相,大概率是搞不定相府的。 无论是能力上的欠缺,还是态度不够端正总而言之,在周亚夫才刚上任三五天的现在,天子启就已经认定周亚夫,是一个不怎么熟稔政务的丞相了。 知道周亚夫搞不定相府,却依旧拜周亚夫为相,天子启显然是有意要拿周亚夫不能履行职责为由,在日后将周亚夫原封不动的抬下丞相之位。 在那之前,天子启,乃至朝野内外,恐怕都要忍受周亚夫,在丞相府留下的一个又一个烂摊子。 甚至说周亚夫,会和曾经的晁错一样,在相府留下一年半载的堆积政务,怕也不是没可能发生的事。 而内史,作为坊间挂在嘴边的关中的丞相,在丞相府无法正常运转的时候,自然就要承担起更大的行政压力。 从天子启方才,没有明说出口的未尽之语来看,对于田叔这个内史,天子启也未尝没有在周亚夫祸祸丞相府这段时间,好歹把内史、把关中保护好的期盼。 而田叔要想做到这一点,首先需要完成的,便是借此番平抑粮价,将内史和丞相府的权责重叠部分分割,以达成一定程度、一定范围内的各自为政。 只是这各自为政,究竟是周亚夫为相这段时间的临时举措,还是 “去吧。” “太子在博望苑,当也是等久了。” “去博望苑,寻太子好生聊聊。” “朕不在长安的这段时间,丞相没能考虑到的方面,就要劳内史多费心了。” 不知是猜透了田叔心中所想,还是田叔脑补过度在说出这番话之后,天子启分明意味深长的翘起嘴角,给了田叔一个大胆去做的鼓励笑容。 而在天子启这意味深长的一笑之后,退出清凉殿,朝着宫门方向走去的田叔,却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愁绪之中。 “陛下,是要内史和丞相争权” “而且并非是我田内史,去争他周丞相的权而是永久性的为内史,争来部分丞相的权力。” “这” “是要削弱丞相?” “还是要借此扶持内史,来取代过去,制衡丞相的亚相御史大夫” 殊不知,在田叔思绪万千,穷思竭虑的猜测天子启真实意图的同时,清凉殿内的天子启,也同样在思虑之中。 “借着周亚夫为相,又不管相府具体事务的机会,削夺丞相的部分权利;” “再伺机复行左、右双相之制,进一步削弱相权” “这小子的脑袋,到底怎么长的?” “分明比不得朕之狠辣,怎做起事来,走的尽是釜底抽薪、斩草除根的路子” “也不知道日后,朝野内外会不会有人说:朕这刻薄寡恩的先帝,总还是比那混小子仁慈些的” “嘿;” “嘿嘿” “真想看到那时,混小子能长成怎般模样啊” “只可惜” “可惜” 本章完 第180章 田叔好胆 天子启走了。 足足准备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早就该从长安城未央宫启程,将天子启移驾到甘泉宫的天子卤薄,总算如愿踏上了前往甘泉宫的路。 临走前,天子启留的期限,是秋收前后折返长安。 算算日子,前后大概两个多月的时间; 一来,天子启可以借着这两个多月的时间,好生调养一下; 纵使身体状况已经糟糕到了药石不灵的地步,也起码能缓上一口气,在飞速流逝的寿命余额上,稍踩上一脚刹车。 二来,太子奉天子诏谕,从旁辅佐内史平抑粮价一事,最后的结果,便大抵是在秋收前后尤其是秋收后见真章。 天子启选择这么一个微妙的时间节点,来作为自己重返长安的日子,个中意味,也颇值得朝堂内外细细咂么。 天子启,恐怕还是对太子荣,多少有些不放心。 将返程的日子定在秋收前后,显然是做好了收拾残局、给太子荣擦屁股的心理准备。 老爷子的这层意图,自然也难逃刘荣的火眼金睛。 只是在老爷子起驾离京之后,刘荣很快便进入脚不沾地的忙碌状态,已然没工夫为老爷子的不信任发牢骚了 “这边,快搬过来!” “去趟内帑,让少府再放五万石粮食出来!” “蓝田的消息送到没有?” “派去新丰的驿骑怎么还没回来?!” “再派两批!” “今日日落之前,必须拿回新丰的消息!!!” 长安城,太子宫正门之外。 正在发生着的一幕,或许会让后世人大跌眼镜。 堂堂大汉太子刘荣,居然在自己的太子宫正大门外,像一个贾人般,售卖着少府内帑放出来的粮食。 主要是粟。 在这个时代在这个麦粒还无法研磨成粉、制成面食,水稻产量又实在有些感人的古老时代,绝大多数华夏之民,都是以粟来作为主粮。 更好的粮食也有; 如高粱米,或是从南方百越之地跋山涉水,运到长安的稻米,却并非寻常百姓所能奢望,而是贵族高门的专属。 更差的自然也有; 如杂粮、粮粒外壳,又或是脱粒去壳之后,直接蒸来食用的麦粒饭,都是底层群众不愿提及,非灾年不愿吃入口中的劣粮。 优先考虑到产量,再一定程度上考虑到口感和营养价值之后,华夏文明早在几百年前,便将粟,定为了民间底层百姓的主粮。 而今天,是天子启离开长安,移驾甘泉宫后的整整第二十日; 也是太子荣,在太子宫外亲临现场,亲自售粮的第十七日 “呼” “大、大哥;” “呼哧” “他田内、内史呼哧” “真就、就这般,做了甩手掌柜?” “呼哧呼哧” 正忙着调度少府官佐,耳边传来七弟:常山王刘彭祖满是怨怼的牢骚声,本就忙的脚下拌蒜的刘荣,只本能的皱起了眉头。 循声望去,见到这位异母弟汉家的常山王,此刻却是疲惫不堪的将肩上粮袋丢在地上,衣衫褴褛、满头大汗,俨然一副力奴的模样,刘荣才刚生出的些许暴躁,也随之被一股不忍所取代。 将手里的账簿颠了颠,终还是重重呼出一口气,将账簿交给身旁的太子家令:南皮侯窦彭祖; 一边擦汗一边走上前,俯腰嘿哟一声,便将那袋被七弟刘彭祖丢在地上的粮袋扛上肩,走到约莫二十步外的简易售粮棚,将粮袋卸下。 直起身,满是疲惫的再呼出一口浊气,一边抬起衣袖擦汗,一边对身旁跟上来的七弟咧嘴一笑。 “来,坐下歇歇。” “左右内帑送来的粮食,也就是这么些了。” “等新的粮食送来,我兄弟众人,便又要忙的话都顾不上说、水都顾不上喝。” 刘荣此言一出,刘彭祖只如蒙大赦般,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刘荣斜后方太子宫正门前的石阶之上。 有了带头的,其余众兄弟,如河间王刘德、临江王刘淤,以及中山王刘胜,也都依次在石阶上坐下身。 葵五倒是没敢坐下去,却也累的气喘吁吁,小跑到刘荣身旁,也终是扛不住这繁重的体力活,双手手掌撑上膝盖,大口大口呼起了粗气。 在宫门外十几步的位置,少府的官佐、官奴,以及内史派来的衙役们,依旧在磨磨蹭蹭的搬运着粮袋。 却根本没人因刘荣众人偷懒,而生出丝毫不愉。 已经很不错了 就刘荣这些个公子哥个个都是当今公子,又是太子储君,又是宗亲诸侯的,愿意亲自上手搬粮食,哪怕只是象征性的搬一袋,都已经很了不起了。 更何况今日,刘荣领衔的当今众公子,可是和在场的每一个人一样,从头到尾都没有歇息片刻。 “呼” “若是老五在,我兄弟众人,当也能轻松些?” 坐下身,下意识开口道出一语,中山王刘胜的目光,便落在了刘荣身旁的葵五身上。 眼看着这位被坊间誉为阉虎的寺人,分明长着八尺多将近九尺的大高个,看一眼都让人心下发颤的虎背熊腰,此刻却弯腰扶膝大口喘气,刘胜只当即僵笑两声,便尴尬的移开了目光。 阉虎都这样了,就算那位十五岁便挂印出证、平定吴楚七国之乱的江都王在场,怕也不会比这阉虎葵五好到哪里去。 听出弟弟语气中的抱怨,老七刘彭祖本能的抬起手,安抚的在弟弟肩上拍了拍; 只是片刻之后,刘彭祖自己心中积攒的怒火,便化作了又一句:“内史田叔,当真好胆!” “派了百八十个内史衙役,愣是再没过问大哥这边的事。” “真就仗着父皇不在长安,便不把我兄弟众人当宗亲诸侯?” “哼!” “等父皇折返长安,看寡人不参的他满地找牙!” 显而易见,常山王刘彭祖满怀怨怼,又根本不敢把账算在大哥刘荣的头上,便把自己经受的劳苦,都归咎到了置身事外的内史田叔身上。 至于刘彭祖那句必参的他满地找牙,在旁人听来或许没什么; 但传入刘荣耳中,却是这位常山王殿下,最具杀伤力的一条特殊技能了。 根据刘荣的天眼,这位历史上的孝景皇帝第七子,最初获封为广川王,过了几年后,又被移封为赵王。 众所周知:赵国,是汉家公认的宗亲冢,凡是做了赵王的大汉宗亲,无论是获封还是移封,都鲜少能得善终。 结果刘彭祖这个历史上赵敬肃王,非但在赵王王位之上,安安稳稳坐到了七十四岁坐到了寿终正寝的那一天,还在这长达六十多年的宗亲诸侯生涯中,达成了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成就。 相传,赵敬肃王刘彭祖在位期间,邯郸城的赵王宫每隔一年半载,便会抬出一具尸体。 这具尸体,要么是赵国相,要么是赵内史、赵中尉最次,也都是二千石级别的重臣。 刘彭祖为赵王近六十年,赵国先后死了足足四十多位国相,以及同等数量的内史、中尉; 至于死在刘彭祖手中的赵国二千石,更是多的不计其数。 如此猖狂的残杀国中大臣,就算汉家再怎么腐朽,也不至于容忍这么一位残虐无道的宗亲诸侯,到如此骇人听闻的程度? 还真不是! 人家残杀国中大臣,愣是没有哪怕一例,是不符合法律程序的! 要么是祸从口出,说了不该说的话; 要么是举止不检点,做了不该做的事。 总而言之,凡是死在这位赵敬肃王刀下的国相、中尉、内史及二千石至少在理论上,无不是绝对意义上的罪有应得。 以至于前后将近六十年的时间,无论是如今的天子启、历史上的汉景帝,还是后来的汉武大帝刘彻,明明知道赵国有古怪、赵国死的重臣二千石太多太蹊跷,也始终拿不住刘彭祖的把柄。 在这个前提下,刘彭祖说要参的内史田叔生活不能自理,其余兄弟众人或许会一笑而过,根本不把刘彭祖这无能狂怒当回事; 但刘荣却是心下一凛,原本不打算透露的内情,也不得不说出口来,以保全田叔的性命。 刘荣很确定:如果刘彭祖真要参,那田叔不说是被参的满地找牙、生活不能自理,也起码要会被刘彭祖折磨掉一层皮! 毕竟在原本的历史时间线,这位赵敬肃王殿下,便是以为人巧佞,持诡辩伤人闻名,甚至是垂名青史的 “不让内史干涉,是孤专门向田内史请求过后,才得以成行的事。” “孤与内史商定:先由孤这方太子宫,独自试试看;” “看能不能把平抑粮价一事办妥,顺带让田内史抽出空来,处理一下内史属衙堆积的政务。” “若孤能独自办好,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孤独揽此功,内史也可以全心处理政务,争取早日让内史恢复正常运转。” “若孤办不妥,内史则再酌情介入,也总能在那之前,抽出一点时间处理政务。” 语带安抚的道出自己和田叔达成的默契,刘荣又拍了拍七弟刘彭祖的肩头,又向九弟刘胜递去一个安抚的目光,才算是将这两个异母弟的情绪安抚了下去。 兄弟俩都是聪明人,不会不知道今日此番作为,能为自己带来包括但不限于声誉、名望,以及太子长兄的认可等诸多隐藏福利。 本就是累极了发几声牢骚,有刘荣如此安抚一番,自便也消了气,趁着这难得的闲暇休息起来。 至于一母同胞的两个弟弟:老二刘德、老三刘淤,刘荣却是连安抚都不必。 兄弟三人一母同胞,天生就在同一政治阵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任何对刘荣有利甚至是任何一件刘荣认为能做、该做的事,便也同样是兄弟二人当仁不让的职责。 安抚过弟弟们的情绪,又灌下一大口凉水,将炎炎夏日带来的炙热驱散些,刘荣便疲惫的将双手小臂撑在膝盖之上,稍低着头,虎视眈眈的望向不远处,仍在不断卖出粟米的售粮棚。 “自父皇移驾甘泉,内帑先后已经调了上百万石粮食,以供孤平抑粮价。” “短短十七日的时间,上百万石粮食,已近乎尽数售罄。” “虽然内帑依旧能源源不断的放出粮食,但这其中透出的古怪,弟弟们不至于看不明白。” 太子长兄阴森森一语,兄弟众人当即心下一凛。 只片刻之后,刘德、刘胜、刘彭祖三人依序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面容严峻的缓缓点下头。 “是极。” “长安民不过二十万,便是有城外之民慕名而来,专门入城买平价粮,也至多不过五十万人。” “五十万人,半个月的时间,有五十万石粮食的口粮,就已足以果腹。” “但过去这十七天,太子宫外的售粮棚,先后卖出了足足七十多万石粮食,却依旧有百姓民源源不断的前来买粮” 老二刘德若有所思的止住话头,便见老九刘胜自然地将话头接过。 “按理来说,关中今年粮价不稳,百姓恐慌之下,趁着有平价粮多买一些、多囤一些,倒也无可厚非。” “但就算是这样,也绝对不至于到如此地步。” “毕竟大哥这边的平价粮,仅仅只是为了平抑粮价,而调内帑存粮抛售。” “内帑的平价粮,本不该成为关中百姓的主要口粮来源那些于秋后屯粮于百姓之手,并在之后一年里徐徐卖粮的粮商,才应该承担起关中百姓的日常口粮。” “但看眼下的状况,就好似整个关中至少是长安附近,除了大哥从内帑调的平价粮之外,就再也没有了第二个可供百姓买粮的地方。” “甚至就连大哥卖出的粮食,也已经隐隐超出了百姓正常的口粮消耗” 除了三公子:临江王刘淤殿下之外,在场的其余兄弟四人,都是毋庸置疑的聪明人;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就算纯善如临江王刘淤,也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了。 “有人在吃下大哥的粮食!” “是想把大哥的平价粮全部吃下,等大哥无粮可卖,便可囤积居奇,对百姓予取予求!” 经过老二刘德不遗余力的培养,或者说是智商共享,临江王刘淤的人设,可谓是愈发不稳了。 但眼下,刘荣却顾不上对三弟刘淤的长足进步表达认可,只沉着脸缓缓点下头。 “敢打少府平价粮的注意,那背后之人,必定是明确知晓少府的底细。” “若不是有十足的把握,纵是再怎般财大气粗、权势滔天,也绝不会有人胆敢如此这般。” “少府给我透的底,是此番平抑粮价,内帑最多只能调五百万石粮食,以作为稳定粮价的平价粮。” “如果五百万石平价粮卖出,关中粮价却还是无法平抑下去,那,就不单单是孤和内史,要吃父皇挂落的问题;” “而是今年秋后开始,一直到明年秋收甚至是未来几年,关中百姓能不能吃饱肚子,乃至能不能活下去的问题。” 嘴上如是说着,刘荣的目光却阴恻恻望向不远处,依旧在迎来往送的售粮棚,片刻都不愿将目光挪开。 良久,终还是不得不将目光收回,漫无目的的看向脚下的石阶,陷入了短暂的思绪之中。 五百万石,都还是刘荣往多了说的。 岑迈给刘荣画的线,是三百万石。 只要三百万石平价粮甩出去,刘荣此番平抑粮价的成败,便会立即见分晓。 若粮价平抑下去了,那后续二百万石可有可无,可卖可不卖; 若平抑不下去,那就算是再补上二百万石,也大概率是扬汤止沸。 还有一点,是刘荣没说,也不方便说给弟弟们听得。 三百万石平价粮,不单是岑迈给刘荣画的后勤补给红线,也同样是天子启的红线。 如果刘荣不能凭借这三百万石平价粮,让关中的粮食市场趋于稳定至少是出现稳定的征兆,那天子启,就大概率要亲自下场了。 交代给太子的事,最终却由天子亲自下场解决,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件事,太子,办砸了 “蓝田的消息送回来了。” 兄弟众人正思虑之间,刘荣冷不丁一语,惹得兄弟众人又是齐齐一皱眉。 都不需要刘荣念出手中,那纸绢布上所记录的内容但就是刘荣那阴沉冰冷的语调,便足矣让兄弟众人,大致知道发生了什么。 “蓝田民不足五万,更有两万余军户、军属。” “即便是按照一个月的口粮来算,蓝田也至多只需粮食六万石。” “然,过去半月,蓝田售内帑平价粮,逾八万石。” “蓝田如此,还是因为距离长安不远,且有军队驻扎。” “长安如此,更是由于皇城脚下,那些人不敢太过放肆。” “但等新丰的消息送到,只怕我兄弟众人,才是要真的大开眼界了” 本章完 第181章 劳烦临江王 十二万石。 当日日暮之前,刘荣收到了新丰传回的消息:过去十七天,新丰总共卖出少府平价粮,共计十二万石。 看上去并不多; 毕竟同样的时间间隔内,帝都长安卖出了足足七十万石,蓝田一座军事重镇没多少百姓居住的军镇,也卖出了八万石粮食。 作为太祖高皇帝刘邦,为乃父:太上皇刘太公建造的新的丰邑,新丰除了有老刘家的宗亲旁支,以及太上皇、太祖刘邦的相邻后代居住外,绝大多数赋闲的公侯贵戚尤其是太祖丰沛元从,如萧何、曹参、樊哙等人的子孙后代,也都聚居于新丰。 说是七八家开国元勋,但经过几代人的开枝散叶,再算上旁支别脉,林林总总算下来,却也是有足足数千人。 再加上当年,被太祖刘邦从丰邑原封不动搬来关中,迁入新丰居住的数百乡邻,也已经发展出了数十家旺族,族中人数从百余到数百不等。 零零总总算下来,如今的新丰,也总还是有那么三五万号的人的。 只不过,这三五万人,是新丰存档的户口。 去掉那些只是在新丰留了个宅子,自己要么跑到关东的封国,要么直接就住在长安尚冠里的元勋嫡脉,真正长期居住在新丰的人,至多不超过两万! 两万人,半个月的时间,买了十二万石粮食买了足足三个月的口粮! 都买到秋收之后去了? 如果连着里面的弯弯绕都看不明白,那刘荣也没必要再做储君太子了,不如直接找块豆腐撞死得了 “每一年,粮价最低的时候,便是秋收之后。” “秋收过后,关中的粮食瞬间宽裕,物以稀为贵,粮食多了,自然也就不值钱了。” “再加上粮商们推波助澜,刻意压价,关中秋收之后的粮价,甚至曾跌下过四十钱每石” 太子宫外,石阶之上。 目光再度洒向不远处的售粮棚,刘荣悠悠道出一语,又神情阴郁的呼出一口浊气。 而后再道:“而眼下,是夏六月。” “是百姓青黄不接,最需要粮食,又最难获取粮食的时候。” “自然,也就是一年当中,粮价最高的时候” 如是道出一语,便见刘荣缓缓侧过头,望向身侧,在石阶上做成一排的弟弟们。 轻轻扬了扬手中,那封自新丰发来的绢书,嘴角也悄然挂上一抹讥讽笑意。 “在粮价最高的夏六月,一口气买下三个月的口粮而且还没完,还在继续买;” “这是不是可以说明,在新丰那些个皇亲国戚、元勋公侯之后,以及山东父老眼中,今年秋收后的粮价,必定会比现在还高?” “最起码,是他们现在买的这些粮食,至少能卖的比现在的价格更高。” “这,意味着什么呢?” 闻言,兄弟众人各怀心虚的低下头,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愁虑之中。 就连一向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恨不能马上说出来,以彰显自己不比兄弟们笨的临江王刘淤,也是满脸愁绪的低下了头。 新丰的状况,意味着在整个新丰的认知中,太子荣此番平抑粮价,完全没有成功的可能! 非但刘荣不可能成功,朝堂也大概率无法将粮价平抑下去,更不敢对背后操纵、哄抬粮价的幕后黑手们大开杀戒。 让他们如此自信的,自然是自先帝从代地入继大统至今,汉家的律法系统,愈发趋于朝堂的核心执政方略:无为而治。 既然是无为而治,那自然是最大限度的放任整个政权,以及每一个阶级野蛮发展。 商人们做生意? 随便做! 贵族们捞偏门? 随便捞! 只要农人还能安心种田,还能吃饱肚子,还能往国库、内帑源源不断的贡献农税、口赋,那其他的事,朝堂都本着只要世界不毁灭,就尽可能不去干预的原则,对所有群体无差别包容。 以至于时间久了,宗亲诸侯们觉得自己行了,于是就有了吴楚七国之乱; 商人们也觉得自己行了,便有了原本的历史上,汉武帝一怒之下搞出的告缗,把整个文景之治养出来的豪商富户们,都给打了个经脉寸断。 至于贵族,尤其是元勋公侯家族,就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相比起宗亲诸侯,彻侯们在封国的行政权、治理权都相对更小,需要顾虑的忌讳自也就少了许多; 相比起地位卑贱的商人,彻侯们又享有崇高的社会、政治地位,拥有相当深厚的政治基础。 不需要像诸侯王那样小心翼翼、谨言慎行,也不需要像商人们那般自卑,唯恐被哪个愣头青砍了脑袋、充了政绩; 彻侯群体在过去这几十年,可谓是过足了贵族的瘾。 到现在,更是不知有多少人得意忘形,真把自己当成汉家的主人,当成与汉天子共治天下的原始股东了。 但若单只是如此单只是得意忘形,觉得自己很行,又觉得太子不行,这些人也不至于做得这么过。 毕竟再怎么说,平抑粮价,是关乎宗庙、社稷安稳的国朝大政,更是天子启亲自过问,甚至随时准备亲自下场处理的重大事务; 如果没有一位极具重量级的后台一位举足亲重,以至于与天子启,也从某些方面不相上下的人做后台,这些蠢货再蠢,也绝不敢在这样的国朝大政,如此明目张胆的和天子启唱反调。 更不可能有人敢这般冒天下之大不韪,单只是为了挣点钱,就拿全天下人的饭碗开玩笑。 能和天子启比肩的后台,显而易见:整个已知世界,恐怕只有东宫窦太后。 又已知东宫窦太后,更不可能做出这样短视、这样败坏声誉尤其还是败坏先帝声誉、遗德的事; 如此说来,答案,也就呼之欲出了 “扯着皇祖母的虎皮,遥控着那些蠢货在幕后操作,再让商人们冲锋陷阵” “馆陶姑母,也可谓是机关算尽呐” “却是不知事后,到了皇祖母和父皇面前,馆陶姑母那张老脸,还能不能派的上用场。” “便是顶着个刘姓,也不过是要给我刘氏抹了黑,为我刘汉宗亲丢了人” 半带苦涩,半带戏谑的一语,顿时惹得兄弟众人更加郁闷了几分。 老二河间王刘德,只神情凝重的从石阶上起身,垮着脸将手负于身后,左右来回踱起步; 老七常山王刘彭祖、老九中山王刘胜哥俩,则是心绪重重的看向彼此,进行着一段极高频率的眼神交流。 老三临江王刘淤,算是兄弟众人当中最不淡定的。 皱眉思虑片刻,又烦躁的挠了挠前额的发际线,终是受不住胸中郁结,猛地从石阶上站起身。 瞪大双眼,鼻息粗重的一阵牛喘,便大踏步上前,来到售粮棚前,一把揪起正买粮的青年的衣领,将青年提溜到了身前。 “说!” “谁派你来的!!!” 在太子宫正大门外忙活了一个上午,公子刘淤固然是衣衫不整,遍身汗渍; 但总还是身穿王袍,头顶诸侯远游冠,更是带着令人一目了然的贵气! 被这样一个明显来头不小的贵人猛地揪起衣领,那青年自也没有冲冠一怒的胆量,只怯生生弓着腰,仍由刘淤提溜着自己,满是惊慌道:“禀、禀少君;” “是、是俺大人。” “是父亲大人使唤” “哦不,派是父亲大人派俺,到长安买粮食的。” “太子宫门口有便宜粮食卖的消息,是隔壁王婶子带回村儿里的;” “买粮的钱是母亲找二伯借来,又一枚一枚数给俺的” 说着,青年不忘费力的侧转过头,朝不远处,已经吓得瑟瑟发抖的瘦小少年指了指。 “俺幼弟,陪俺一起进的长安,来、来买粮” “咳咳咳” “买了粮,就、就走” “咳咳咳咳咳咳” 青年几句话的功夫,常山王刘淤已经是怒不可遏,明明比那青年小几岁,却像是提溜小孩子般,双手揪着青年的衣领,将青年凭空托举了起来。 可怜青年二十来岁的年纪,被比自己年幼的刘淤自衣领提起,却是连反抗都不怎么敢,只费力的踮起脚尖,才能尽量不被刘淤揪衣领的手扼住喉咙。 太子宫,本就是集天下八分是非、舆论的八卦重灾区,长安城不知有多少人,将一只眼睛片刻不离的锁定在太子宫上。 被刘淤这么一闹,原本一幅祥和之气的街道之上,往来行人也不由纷纷驻足,将探b索guà的目光,洒向刘淤和那青年,以及刘淤身后不远处的刘荣等人。 “老三。” 不多时,刘荣不咸不淡的一声低呼,便好似向机器人发出的指令般,让刘淤本能的将手松开。 终于重获自由,那青年当即抬手捂住脖颈,一边揉捏着被衣领,以及被刘淤膈疼的脖颈,一边贪婪的大口呼吸起新鲜空气。 被大哥制止,刘淤却并没有如往常那般,第一时间心虚的低下头,而是怒气冲冲的折回身:“大哥!” “看这小子,长得一副贼眉鼠眼的模样,分明就” “住口!” 不等三弟将感到嘴边的牢骚发出,刘荣冷不丁又是一声沉呵,才总算是将弟弟刘淤制止住。 只不过,临江王殿下明显还是不服气,又恶狠狠瞪了那青年一眼,才愤愤不平的一拂袖,大步走到石阶另一侧,一屁股砸坐在地生起了闷气。 将弟弟的反应看在眼里,刘荣心下莫名涌过一阵暖流。 但面上,刘荣却满是严肃地走上前,在青年,以及不远处的瘦弱少年惊恐地目光注视下,缓缓俯下身来。 “少、少君!” “那是、是俺的钱!” “是俺母亲从二伯家借来,给俺买粮的钱!!!” 天知道这几句话,是那青年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口齿清晰的说出口的。 刘荣却是置若罔闻,在青年、少年兄弟二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将青年散落在低的铜钱一枚枚捡起,又小心吹去钱面上沾的泥尘。 直起腰杆,下意识将手伸向前,又好似想起什么般将手收回; 从怀中取出一只钱袋,才将青年的铜钱,和自己的钱袋一起递上前去。 “这” 看出刘荣的意思,青年只一阵茫然失神。 分明想伸出手,从刘荣手里接回自己的钱; 待看到刘荣的手掌中,那只盖在铜钱的精美钱袋,青年又只得强忍住伸手接过的冲动,一时间,却是不知如何是好。 看出青年的纠结,刘荣再上前一步,拉过青年的手,将手里的铜钱和钱袋,一把盖到了青年手中。 又帮青年将手攥紧,才稍有些羞愧的苦笑道:“弟弟不懂规矩,惹了祸事,做兄长的自然没有冷眼旁观,坐视弟弟走上岔路的道理。” “都是做兄长的人,还请稍担待些;” “区区薄礼,算是做兄长的,替弟弟赔罪” “即是进了长安,又是带了幼弟一同进的城,便不妨多转转。” “左右时辰还早” 算不上有多亲近,却也足够和颜悦色的善待,顿时惹得那青年受宠若惊; 下意识要将手中钱袋伸上前,却是被刘荣那白嫩细腻的手死死摁在腹前,都用上了吃奶的劲儿,愣是没能将手移动分毫。 茫然无措的抬起头,只见面前的贵公子又是对自己温而一笑,旋即转过身,望向石阶上望向先前揪自己衣领,此刻却正生着闷气的另一位贵公子。 “去,搬袋粟来。” 隐含愠怒的一声低呵,却只换来临江王刘淤的一声冷哼,又将身子更别过去了些; 看出气氛不对,老九刘胜当即起身,作势便要往堆有粮米的售粮棚而去,却被刘荣陡然一声厉斥所呵止。 “劳烦临江王!” “替孤,搬袋粟来!” 铿锵有力的厉斥,一时响彻整座太子宫,乃至整条蒿街上空,好似是让整个世界,都因刘荣这一呵而滞了半瞬。 而后,便是刘荣背对着跪地叩首、大礼参拜的行人,冷颜注视着弟弟刘淤,不情不愿的从石阶上起身,颇有些屈辱的走到售粮棚前; 扛起一袋粟,一步一步走到刘荣身前,面上明明是极尽屈辱之色,却根本不敢将粮袋扔下肩。 废了不小的力气,将那袋粟从肩上卸下,没好气的怼到青年脚边,还不忘恶狠狠瞪向那青年,咬牙切齿的丢下一句:“拿去!” “回去告诉你背后那人:太子宫的粟,可没那么好咽!” “若是吃了米粥,小心别被太子宫的粟给噎死!!!” 对于刘淤这番告诫,刘荣倒是没有再出声制止。 只冷冷盯着刘淤,看着刘淤极其不甘的退回身后,才正过身,对那青年稍一拱手。 到这时,先前躲在不远处的瘦弱少年,也总算是小心翼翼的走上前,藏在了青年身后藏在了自家兄长身后,又怯生生从青年腰侧弹出个小脑袋。 见此,刘荣也是含笑上前,轻轻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再同青年寒暄了几句。 “瞧模样,也就是七八岁?” “回、回太子殿下的话!” “十、十四了” “呦?” 听青年说那瘦弱少年说那瘦的跟鸡崽儿似的少年,居然已经是十四岁的年纪,刘荣只再一回身,朝身后石阶上坐着的刘彭祖指了指。 “我家老七,今年也正好十四。” “旁边那个,老九,都还不到十三呢” 嘴上如是说着,刘荣的目光,便不受控制的再次落到青年腰侧,那只探出来的小脑袋上。 少年十四岁,看上去却瘦弱的好似才七八岁; 至于眼前的青年,明显是和刘荣差不多的年纪甚至大概率要比刘荣更年长些,很可能已经及冠! 却被刘荣的三弟,今年才十七岁不到临江王刘淤,像提溜小鸡仔似的提溜了起来 “家是哪儿的?” 冷不丁又一问,青年也总算是从愣神状态中缓过神,赶忙退后一步,对着刘荣便是深深一拜。 待刘荣伸手扶起青年,才诚惶诚恐道:“俺家住在长安东郊,广明成乡甲里。” “家中父母尚在,兄弟姊妹六个,俺行长,幼弟行四。” “底下还有两个女弟,大的九岁,小的刚四岁” 闻言,刘荣只不冷不热的稍一点头,再问:“近几日,乡里的粮商卖米,都是个什么价?” 青年再一拱手:“七十钱整!” “这还是太子殿下,在长安卖平价粮之后,才稍微降了些;” “上个月,俺家还吃过八十七钱一石的米呢!” 一听青年这话,驻足旁观的行人纷纷点头,各自同身边人交头接耳起来。 所言众说纷纭,总结而言,不外乎一句:在刘荣卖粮平价之前尤其是上个月,长安一带的粮价,已经在朝着九十钱每石前进! 如果没有刘荣的平价粮,那这个月,长安附近的粮价,必定会自然增涨到每石百钱以上! 刘荣出手了,长安有了每石作价五十五钱的平价粮,长安附近的粮食价格,却并没有跟着掉到五十五钱。 极少数小粮商,如青年所在的广明成乡那般,在先前的九十多钱,和刘荣的五十五钱之间折了个中,按七十钱左右的价格挂牌卖粮。 剩下的绝大多数,则都闭门歇业,无限期停止卖粮。 其意图也不难猜:五十五钱的价格,我不接受,九十钱的价格,你们又不买; 那我还不如休息几天,反正你们都有太子宫的平价粮吃。 等太子没粮可卖了,你们都求我开仓卖粮了,我再考虑九十钱的价格,究竟会不会太亏了点 本章完 第182章 你的葬礼孤亲自操办 太子宫外,那自东向西绵延近一里的售粮棚,仍在源源不断的卖出每石五十五钱的平价粮。 太子刘荣亲自坐镇,河间王刘德、临江王刘淤,以及常山王刘彭祖、中上王刘胜兄弟四人,则于一旁鞍前马后。 有那么几天,长安一带的百姓,都因为太子出售的平价粮,而稍感到了些许安心。 毕竟有太子的平价粮在,任是其他粮商米贾将粮价抬上天际,关中尤其是长安左近的百姓民,总还是有太子的平价粮可以买来吃。 但很快,这才刚涌现在百姓心中的安心,便随着粮价的诡异变动,而再度化作惴惴不安。 太子,或者说少府的平价粮,其平抑粮价的逻辑非常简单:通过官方的身份,以及庞大的库存下场,强行扰乱市场价格,逼迫粮商们压低粮价。 就好比此番,刘荣以五十五钱的价格售卖平价粮,粮商们要想卖出手里的粮食,甚至是和刘荣抢市场,那就必须以更低的价格挂牌,才能将手里的粮食卖出去。 顶天了去,也只能将粮价定在同样的五十五钱每石,才能让百姓在买内帑平价粮的同时,也从自己手里买粮食吃。 哪怕考虑到某些偏远地区主要是距离长安,以及新丰、蓝天这三处平价粮售卖点较远的地区,百姓不大方便长途跋涉去买平价粮,当地的粮商们,也至多只能把粮价定在六十钱每石; 只有这样,粮商们才能确保手里的粮食,能在秋收前卖出去、被百姓吃进肚子里,而不是在仓库里吃灰,并留到来年,变成陈米。 若是再高,哪怕是六十一、二钱每石,老百姓就很可能会发挥华夏民族的优良传统:哪怕多走几步路,往长安走一趟,也一定要省下这几枚铜钱! 但从刘荣力主平抑粮价,对外出售平价粮开始,事态的发展主要是粮价的起伏,却并没有按照正常的轨迹运行。 一开始,粮商们大都采取了惹不起躲得起的措施,直接歇业停售,来对抗刘荣的平价粮。 这还能理解为不死心的挣扎,以及异想天开的对抗强权。 至于那极少数以七十钱左右挂牌卖粮的粮商们,则属于粮商群体当中的聪明人,知道自己扛不过大势,便拿着七十钱的价格出来试试水、探探风。 按照正常的逻辑,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刘荣的平价粮次序售出,这些聪明人便应该小心翼翼的,试探着将粮价逐步压低,一直到卖得出粮食为止。 但诡异的事,也恰恰是在这个阶段出现的。 在刘荣于太子宫外大张旗鼓,亲自出售平价粮的第二十日,关中仅有的十几家仍在对外卖粮的粮商米贾,极为默契的将粮价,从七十钱抬高到了七十二钱。 乍一眼看上去,这么做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你卖七十钱,老百姓不买; 你卖七十二钱,老百姓依旧不买。 反正有太子的平价粮在,谁愿意吃这个亏? 而后,便是接连十几日,这些粮商们对外售卖的粮食,都以每日涨二钱的涨幅,极其规律的缓慢提高。 到夏六月下旬,粮价被抬高到八十八钱每石的时候,那些先前闭门停业的粮商们,也重新恢复了营业。 粮食挂牌价:九十钱每石! 刚好是刘荣的平价粮开始对外出售前,关中粮价曾到达的峰值。 这一下,关中顿时人心惶惶,便是朝野内外,也开始传出流言蜚语。 太子的平价粮,仍旧在以五十五钱的价格往外卖,关中的粮价,怎还不降反涨? 尤其是那些原本闭门歇业,宁愿把粮食捂在手里坏死,也不愿意低价出售的粮商们,也重新以九十钱每石的高价挂牌卖米; 难道这些人,真的是脑子瓦特了? 很显然:作为任何时代,都最具智慧的群体,商人们不会做任何没有意义的事。 刘荣的平价粮还在往外卖,商人们却齐齐挂牌高价粮,丝毫没有被刘荣那作价五十五钱每石的平价粮影响,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刘荣的平价粮,已经没剩多少了。 长则七八日,短则两三天,刘荣手里的平价粮必将售罄; 到那时,粮商们作价九十钱甚至仍在徐徐涨价的高价粮,就将自然的接过粮食市场,供应关中百姓的口粮。 于是,朝野内外议论纷纷,对于刘荣此番平抑粮价,越来越对的人,开始持有悲观态度。 有人登上了内史的门,催促内史田叔赶紧下场,别再仍由太子胡来; 有人跑去了少府官署,无所不用其极的向少府岑迈,探听起内帑的存粮状况,以及刘荣手里的平价粮余额。 更多的人,则是着急忙慌的写起奏疏,将自己对关中的担忧,着急忙慌的发往百里外的甘泉宫,送上天子启的御案前。 短短几日的功夫,如雪花般飞出长安的奏疏,险些将甘泉宫的天子启给掩埋; 无可奈何之下,便是天子启也有些坐不住,派人回了一趟长安,向刘荣询问起具体状况。 得了刘荣问题不大,一切都在可控范围内的答复,天子启心下稍安。 纵是仍有疑虑,也还是选择相信至少是表现上选择相信刘荣,暗下里却也没忘向巴、蜀,以及关外的敖仓,秘密发去调粮诏。 巴、蜀的调粮诏,是即刻运送粮食入关中; 至于荥阳敖仓,毕竟系天下之重,天子启只是提前打了个招呼:做好向关中运粮的准备,等朕的下一封诏书。 天子启明面上相信太子,暗地里也做好了给刘荣擦屁股的准备,东宫太后却是对此置若罔闻。 先是通过太子家令窦彭祖,从窦氏外戚的大本营:清河郡,运了二十万石粮食入关,以供刘荣平抑粮价; 之后又借太子太傅窦婴的口,给刘荣带了话:粮食,关乎宗庙、社稷之根本,太子务当慎之又慎。 很显然,对于关中正在发生的事,窦太后的了解还只停留在表面,即:粮商们背靠寥寥几家愚蠢的功侯,在不自量力的与太子作对。 或者应该说,是有一位手眼通天的人,正通过自己的方式,来蒙蔽这位孝文窦皇后的视听 时间来到秋七月,舆论已经发酵到顶峰,就连刘荣的太子师:老丞相申屠嘉都有些坐不住了,特地上门找上了刘荣,隐晦的表达了如果家上搞不定,臣可以想想办法的立场; 至于太子三师中的其余二人窦婴嘴上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但面上憔悴之色也是日益见深; 周亚夫则还在因自己做了丞相、无法继续领兵生着闷气,索性跑去了霸陵的庄园,优哉游哉度起了假。 待朝野内外,都颇有些物议沸腾的征兆时,刘荣终于动了。 刘荣来到了尚冠里,来到了堂邑侯府外。 太子驾临,堂邑侯府自然是做足了礼数,将侯府上下提前洒扫干净,更由堂邑侯陈午亲自在门外相迎。 但刘嫖不在。 迎接刘荣的队伍中,并不见馆陶公主:刘嫖的身影 “哎哟” “难得太子屈尊降贵,愿意来我这破地方坐坐;” “我这不争气的身子哟” 堂邑侯府,正堂之内。 将刘荣引入正堂后,堂邑侯陈午便给刘荣递了个苦涩无比的眼神,旋即便识相告退。 而在正堂上首主座,馆陶公主刘嫖分明面色红润,甚至喜上眉梢,此刻却做作的以手扶额,拙劣的装出一副抱恙的架势,为自己没能出门迎接,向刘荣给出了个敷衍至极的解释。 刘嫖尚且如此,陪坐于正堂内的其余几位功侯,自然也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各自向刘荣象征性的拱手见过礼,便各自噙着笑坐回原位,好整以暇的上下打量起刘荣。 在这些人看来,刘荣今日登门,是来投降输一半的。 刘荣投降,那自然是刘嫖的胜利,更是这些人的胜利。 刘荣愿意投降,朝堂此番平抑粮价,便算是彻底失败。 就算后续,天子启不遗余力的为刘荣擦屁股,关中今年的粮价,也休想跌回八十钱以下! 八十钱,比过往高出了足足三十多钱每石; 考虑到在场众人,无不是食邑数千户,每年能从封国得到数万,乃至十数万石粮食作为租税的彻侯,这三十多钱差价,将为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带来至少上百万钱的额外收益。 近乎收入翻番! 这又如何不让这些肥头大耳,身无长技的贵族老爷们喜出望外? 得意忘形之下,便是看向刘荣的目光中,也少了许多原本该有的恭敬。 储君? 也不过尔尔嘛! 还不是被我们哥儿几个,逼到不得不登门投降的地步? “好歹也是太子的亲姑母,这又抱病卧了榻;” “怎太子登门,也没想起来带上些拜礼?” 见刘荣迟迟没有露出卑躬屈膝,摇尾乞怜之状,刘嫖以说笑的口吻道出一语,旋即随意一摆手,示意刘荣落座。 虽然是说笑、调侃晚辈的口吻,也明显不是真的想要刘荣带来所谓拜礼,但刘嫖这一语,却也引得一旁的几位彻侯嗤笑不止,望向刘荣的目光,更是带上了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 “想来,太子忙于国家大事,都忙的焦头烂额了,已然是没有那个心思,给自己的姑母准备拜礼了吧?” “噗哈哈” “殿下若是囊中拮据,不妨同我等说说嘛?” “怎说,也是跪地叩首、纳拜效忠的太子储君;” “若太子有需于金白之物,我等社稷忠良,自也不会袖手旁观?” 又是一阵嗤笑,惹得上首的刘嫖也是捂嘴轻笑片刻,才装摸做样的一抬手,制止了彻侯们的失礼之举。 “行啦行啦” “怎说,也是我汉家的太子储君,这点体面,总还是要给留的。” “作为臣下,尤其又是太祖高皇帝亲封的元勋之后;” “在我这堂邑侯府,当着我这做姑母的面,为难我汉家的太子储君?” “若是传讲出去,像个什么话?” “太子日后,又如何做人?” 看似是隐晦告诫,实则却更多几分戏谑的话语声,也终是让彻侯们嬉皮笑脸的起了身,颇具玩性的拱手谢了罪,待各自坐回位置上,却仍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上下打量着刘荣。 就像是想要从刘荣身上,尽快看到失魂落魄、委曲求全之类的内容,才能更满足某些奇奇怪怪的欲望。 对于彻侯们的调侃,或者说是逗弄,刘荣只面色阴沉的一颔首,暗暗记下一笔; 旋即便在姑母刘嫖好整以暇的目光注视下,于堂侧的筵席上跪坐下身。 彻侯们得意归得意,却也终究没敢做的太过,客席首座倒还是给刘荣留了出来。 只是刘荣才刚落座,甚至屁股都没落在脚后跟,刘嫖那满带着戏谑的嗓音,便再次于堂内响起。 “说是太子平抑粮价” “却被区区几家商贾贱户,给搞得狼狈不堪?” “手里的平价粮都要见了底,粮价愣是又涨回了太子出手前” “今日登门,这是终于想起来我这做姑母的知道亲戚才靠得住,才找我求助?” 满是惬意的说着,便见刘嫖怪笑着摇摇头,又发出一声轻叹; 低下头,佯装为难的摆弄着衣袍下沿,方逞强道:“太子都亲自找上门了,储君的面子,总还是要给的。” “大忙帮不上,三五万石粮食,我堂邑侯府倒也还拿得出来。” “若太子要,明日就给太子送去,以作为平价粮。” “卖粮所得的钱,也不用大费周折给我送来了就留在太子宫里吧。” “怎说,也是我汉家的太子储君,若是连几百万钱都拿不出来,说出去,怕不是要惹人笑话” 此言一出,彻侯们才刚压下的嘴角,只瞬间化作一阵哄堂大笑; 一边捧腹大笑着,甚至还有几个不知死活的,将手指连连点向刘荣,好似是在说:嗨呀殿下,您可真是笑死我啦 “呵;” 对于这些跳梁小丑,刘荣却是连一个眼角都欠奉。 只莫名冷笑一声,便悠然抬起头,深深凝望向刘嫖目光深处。 看的刘嫖都有些不自在的挪动起身子,又稍有些愠怒的皱起眉头,刘荣才再一笑; 面色淡然的摇摇头,轻声道:“馆陶姑母,当真要把事,做的这么绝吗?” “真要枉顾血脉亲缘,趁着父皇不在长安,便要将国朝储君,欺辱到这般地步吗?” 分明是诛心之语,却被刘荣以一种莫民淡然,就好似是在叙述旁人之事的平和口吻道出,顿时让堂内的欢快氛围,陡然陷入一阵诡异的寂静! 堂侧,功侯们面面相觑,显然是没想到刘荣会有这般反应; 不是上门投降吗? 什么时候,投降都能这么硬气了? 上首主位,刘嫖面上神情也不由一阵阴阳变幻,原本的轻松惬意,也在瞬间转做阴沉。 “太子,是想说什么?” “是要将没能平抑粮价的罪责,甩到我这妇人的头上吗?” 阴恻恻一语,刘嫖仍不觉得解气,反而怒火更甚了些,便白了刘荣一眼,顺势将身子坐直了些。 “太子年少无知,贸然插手朝堂大政,一时不察惹了祸,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便是皇帝叱骂一阵,我也总还能为太子说情。” “但太子自己的过错,却要我这做姑母的来背?” “太子,怕是认错我这做姑母的了。” “我堂邑侯府,可不是憨厚老实的堂邑侯做主?” “想在我在自己的姑母头上肆意妄为,太子,怕是还嫩了些” 今日登门,本就是刘荣抱着最后的侥幸,给刘嫖最后一次迷途知返的机会; 见刘嫖如此作态,显然是要一条路走到黑,刘荣自然美了继续再劝的心思。 只莫名其妙的笑着点点头,旋即便洒然起身,对刘嫖一拱手。 “姑母既有此意,侄儿,便也不再多劝了。” “只是日后,事情闹到了皇祖母面前,侄儿念在同为宗亲的份上,总还会为姑母留三分体面。” “及今日,却也并非没有携礼登门。” 说着,刘荣便稍侧过身,朝堂门外一摆手,一方精美的食盒,便被葵五拎进了堂内,送到了刘嫖的面前。 随着食盒打开,一阵麦香顿时飘满了整个正堂,惹得那几个神情呆愣的彻侯,都下意识的深吸了一口。 上首主位,刘嫖神情怪异的伸出手,从食盒中抓起一只面饼,送到鼻前闻了闻,旋即满是不解的望向刘荣。 却见刘荣并没有继续多说的意图,只含笑侧过身,望向方才,手指刘荣捧腹大笑的那位彻侯。 “葵五;” “掌嘴。” 砰!!! 刘荣话应刚落,葵五那蒲扇大的巴掌便应声而至,重重拍在那彻侯的脸颊一侧,将人直接拍飞出去不说,连牙都被扇掉了两颗! 突如其来的变数,顿时惹得刘嫖从座位上起身! “太子何为?!” 有刘嫖站出来撑腰,其余几位彻侯也是壮起胆子,刚要说教刘荣胆大妄为,却被刘荣嘴角上涌现出的冷笑,又吓得愣在了原地。 “诸位,且不急于一时。” “秋七月在即,距离秋收,还有整整五十日。” “秋收次日,即五十一日后,孤必当亲自登门,以吊唁诸位君侯” 怪笑着丢下这么一句话,刘荣便再回过身,神情满是戏谑的对刘嫖再拜。 “请姑母,万万保重。” “若实在病重,侄儿和少府,也还算有些交情;” “自东园讨几幅冥器,以献于姑母灵前,侄儿,总还是能办到的” “葵五;” “走了。” 本章完 第181章 你不卖?我还不吃了呢! 嫖大怒。 但并没有将刘荣挑死于马下。 在刘嫖看来,刘荣这一日,不过是上门给自己丢狠话,以呈口舌之快而已。 至于那什么麦饼? 嘿! 麦饭有多难吃,天底下怕是就没几个人不知道! 就算此番,刘荣用了什么稀奇古怪的法子,把麦子这种绝对意义上的‘劣粮’做成了美味,也必定是顷太子宫,甚至是顷整个少府之力,才做出这么几张饼而已。 关中民数百万户,近千万口,每一天的口粮,那都是大几十、近百万石! 距离秋收还有将近两个月,这两个月的时间里,关中若是没有三千万石粮食供给百姓,便怎都是会饿死人的。 “少、少君……” “这件东西,大家或许见过。” 对于麦,老者的了解不可谓不深。 · · · · “瞧一瞧看一看了诶~” 一阵客套,惹得刘淤一阵眉开眼笑,显然是过了把被人称呼为‘临江王’的瘾。 “嗯……” 直到那一小块面饼,已经被自己嚼碎咽下,感受着口齿间残留的麦香,以及些许不知来由的甜味,老者原本还愁云遍布的面容,此刻却带上了几分深沉。 “太子这是,不卖平价粮啦?” 刘荣是储君。 带着这样的疑虑,老者思虑再三,最终决定:还是不为难嘴里,那仅剩的几颗老牙了…… 随着刘荣每说出一个新鲜的名词,围观众人望向流水线的目光,便会更多出一分期待。 “和成面后,宿麦,也不再是大家所熟知的模样了。” “让一让啊,让一让……” ——软! ——以五十钱每石的价格,向整个关中范围,无限量出售麦粉! 不止是刘嫖如此认为,长安朝野内外,几乎就没几个人,觉得刘荣此番能成事儿。 虽然不知道这面饼、汤面,还有那饺子里头,太子都加了些什么东西,来让这些东西变得如此美味,但至少太子不会放毒。 念及此,老者本就沟壑丛生的眉头,便肉眼可见的多添了几道深坑; 搞得人又是饿的头昏眼花、手脚无力,又是被这麦饭涨的肚子浑圆,好似随时要被撑炸。 近些时日,随着粮商们反逻辑的抬高粮价,太子宫外的平价粮售粮棚,本就是长安一带百姓关注的焦点。 “这,是怎么个意思?” 不多时,便见一老者一手持杖,一手捧着只破旧不堪,甚至还带着补丁的钱袋,颤颤巍巍走上前; 也是会挑——直接就抓住了刘荣的手臂,开始上气不接下气的打听起消息来。 就算历经‘千辛万苦’咽进了肚中,又会接连好几天都难以消化。 实际上,要不是此地位于太子宫,这面饼又是太子搞出来的,老者根本不会相信:此时正被自己拿在手里的面饼,是以冬小麦为原材料制作而成的。 很显然,太子宫今日的异常变动,让老者瞬间联想到了那个粮食稀缺,百姓民食不果腹的时代; 更有人,奢侈的将面擀成圆皮,而后将剁好的肉馅包进去…… “——竟是临江王当面……” 朝堂,居然已经到了要赈灾的地步吗…… 绝大多数人在想的,都是太子此番把事儿办砸之后,天子启会是怎样一个反应。 “除了面饼,这宿麦磨成粉后,以麦粉和出的面,还可以做汤面片、汤面条;” “借过借过~” 说着,刘淤的手便已经伸向了面饼炉,从炉子旁的竹筐内抓起两张巴掌大、半纸厚的面饼; 许是面饼还有些烫,不过两张面饼而已,却搞得刘淤一阵嘶哈乱叫; 小跑着回到老者身前,好不容易将一张面饼交到了老者手中,另一张面饼也不敢耽搁,赶忙用嘴咬住边沿,这才用手捏住耳垂,为烫红的手指降了温。 太子再怎么能干,难不成还能用那冬小麦,为关中的近千万百姓,变戏法般变出两个月的口粮、三千万石粮食? ——怎么可能嘛! 此番,关中粮价上涨,就连天子启都愁的焦头烂额,甚至已经做好了几手准备,以应对任何一种可能发生的糟糕状况。 相比起细皮嫩肉的临江王刘淤,老者那布满厚茧的手,自然不至于便面饼烫的原地跳舞。 一如个把月前,太子宫开始售卖平价粮时,宫内下人沿街叫卖一样:这一日,响彻太子宫外的,仍旧是‘叫卖声’。 又见太子掏出来这么个见都没见过的东西,老者经过简单的推理,便凭经验将其归纳为了赈灾粮。 更多的,则是原本想要买米,此刻却捧着钱袋,不知该如何是好的。 不知道有多少老农食不知味、寝不知安,就怕哪天一觉醒来,太子宫外就没有平价粮往外卖了,自家只能忍着心口揪痛,去从粮商们手里买高价粮吃。 不等刘荣反应过来,一旁的临江王刘淤便含笑上前,顺势扶过老者的手臂,便将老者扶到了面饼摊旁。 “今我汉家海内升平,百姓民安居乐业,丰衣足食;” 作为受赐几杖,享誉十里八乡的长者,老人显然见识过类似的场面。 够软,就意味着能咬得动、吃得下肚! 能嚼的动、咽的下,又是地里长出来的粮食,能消化; 夫复何求? “嗯?” “不知是加了甜菜汁,还是直接加了蜜……” “孤,更习惯叫这个东西为:石磨。” 又或者,直接就是失望至极…… 只是这面饼,为什么叫‘面饼’? 既然是冬小麦,即宿麦做的,不应该叫麦饼,或是宿麦饼才对吗? 那面饼,那饺子,啧啧啧; 只是想想,我这嘴里都流黄水! 于是,太子宫外有白食——尤其还是极其美味的白食的消息,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便传遍了长安附近,方圆百八十里的范围。 堂堂太子储君,愿意屈尊降贵,在自家门口:太子家,也就是太子宫门外设棚卖粮,本就为刘荣赢得了不少百姓的好感; ——有足足五个人,每个人面前,都无一例外的摆放着一团和好的面。 到第四日,刘荣终于图穷匕见。 “承蒙各位关中父老厚爱,孤,谨谢!” 此刻又是如此谦逊的姿态,更惹得众人连连拱手不止,若不是实在拥挤了些,更是恨不能直接跪下去。 没让朝野内外等太久,刘荣很快便给出了自己的强势一击。 “新鲜出炉的麦饼子,热乎的~” 又是两句话说出口,同时脚下迈出几步,来到流水线的第三部分。 彼时,萧相国主政的朝堂,便会三不五时设下粥棚,以赈济百姓。 好不容易‘消化’掉了,拉出来的时候,跟吃下去的时候也没什么两样——纯纯就是在肠胃里走了一圈,又原封不动得出来了。 “平日里,乡间农户想将粮食脱壳、脱粒,或是将豆磨成浆,便大都是用这个东西。” 至于今日,也权当是太子闲着蛋疼,不惜花费重金,给大家伙儿做了顿这辈子都不知道有没有第二顿的美味。 狐疑的低下头,看了看手中那张面饼的卖相; 面带迟疑的再抬头,却见方才还被刘淤咬住边沿的面饼,眨眼的功夫,就已经被刘淤吞下了大半。 “先看看孤寻得的这个绝世美味,再去买粮不迟。” 有人将面拉成了条; 有人将面摊成了饼; “大家伙儿也瞧见了——今儿个,太子宫外的售粮棚,都变成了面饼炉;” 在刘淤身上打量一番——看着是个贵公子,应该没有扯谎,或许真是太子的某个弟弟,汉家的某位新封诸侯宗藩; 一边走,一边嘴上还不忘说着:“这面饼啊,是寡人的长兄——当朝太子偶然所得,只尝了尝,便发现美味异常!” “得知这面饼,不过是用平日里,百姓民都不怎么愿意吃的冬小麦所制,又想到近些时日,关中粮价鼎沸,关中的父老乡亲们饿了肚子;” 想到这里,老者再度低下头,又短暂迟疑片刻,终还是抬起那张面饼,小心翼翼送到了嘴边。 既然吃不死,太子又不收钱,那就吃呗~ 不吃白不吃! 带着这样的想法,这一日,几乎每一个从太子宫门口路过的农人,都吃了个肚子浑圆。 “太子仁义,请关中父老尝此美味~~~~” “朝野内外,都说这是盛世将现之兆,又何来赈灾粮一说?” 一句话没说,咀嚼片刻的功夫,老者的面色却是变了再变; 次日一大早,太子宫外,那绵延一里有余的售粮棚,便都变了个模样。 手指向不远处的流水线第四部分——也就是最后一部分:面饼炉,刘荣本就温润平和的面庞之上,只再添几分柔和。 也正是从这一日开始,太子宫正大门所在的蒿街,便陷入了为期两个月——连续两个月的‘交通堵塞’…… “——赈灾粮?” 便见石磨五步外的位置,一个明显出身行伍的魁梧大汉,正撸着袖子,将石磨才刚磨出来的面粉倒在案板上,又加入清水,再费力的将其和成面。 便是往里面加了名贵食材、佐料——甚至直接就是以其他东西为主要材料,再象征性的加了几粒麦,也完全是有可能的事? 许是看出了老者的疑虑,又或是先前,也被其他人问过类似的问题; 听闻老者此问,刘淤只大咧咧笑着一摆手,正要开始解释,便看到不远处的太子宫正门,被已经拥挤不堪的人群又往里围了围。 有朝臣百官、功侯贵戚家中奴仆,来探听消息的; 带着‘哪怕不好吃,这也是个好东西’的初步认知,老者终于抬手低头,将那小块面饼放入嘴中。 “——若非老朽口拙,这面饼,分明带着甜味?” ——直到这个时候,大家伙儿也依旧没把宿麦,当成以后可以日常食用的主食。 “将麦粉和成面,是宿麦最好吃的一种制作方式。” “研磨成粉之后,原本无法下咽的宿麦,就会多出很多种烹制的方式……” “但这,来都来了,是吧……” 还是大惩小戒? “当今皇三子,不才,方获封为临江王不久。” “肯定有人要问:太子宫的平价粮,还卖不卖了?” 炉子里传出来的麦香味,源头应该就是这些面饼。 有豆,有稻,有杂草、野菜; 自然,也有麦。 甚至就算是这样,老者也还是觉得:为了将那坚硬无比,又无甚滋味的麦粒,变成手中这样的面饼,太子只怕也没少花费心思。 “老丈说的哪里话?” 相比起前两个部分,这第三部分,明显更热闹了些。 有人将面揪成了片; 先是闻了闻:嗯,很香! ——太祖高皇帝年间,关中粮价鼎沸,粟价足足八千钱一石! 百姓民吃完野菜吃树皮,吃完树皮吃墙土——土都没得吃了,便不得不易子而食。 刘荣也随之转过身,踱步来到流水线最上方的位置。 只是这麦的滋味,实在让人难以恭维不说,以麦粒直接蒸熟的麦饭,一不好咀嚼、二不好下咽; 随着刘荣话音落下,夹在刘荣和太子宫正大门之间的那条‘流水线’,便开始了有条不紊的运作。 ——怎么可能嘛~ 人类能嚼的动,还嚼的如此轻松的,怎么可能是宿麦? 相信这面饼是宿麦做成,不是因为老者是个好骗的人,而仅仅只是‘太子储君’这个招牌的信誉。 而后,这五人便开始了截然不同的动作。 第二日、第三日,刘荣依旧重复着第一日的行动:演示流水线,制作各类面食,然后免费分发‘品尝’。 “这才把售粮棚搬去了东市外,把太子宫外的售粮棚,都改成了面饼炉。” “不要钱~不要钱~~~” 或者应该说,如今关中,但凡是上了年纪的,经历过太祖高皇帝一朝的老人,都不会对这种相对常见的粗粮、劣粮感到陌生。 保护太子? “但也不急着去;” 那今年秋收之前,关中,又要饿死多少人呐…… 抬头便见太子荣,此刻正站在一排‘流水线’前,对围观众人环一拱手。 而后,便见老者小心翼翼的抬起手中,那缺了一角的面饼,皱眉轻声问道:“这面饼如此香甜,当是加了不少香佐之料?” “不是,让寡人进去啊!” “说出来,大家伙都不愿意信——就是这磨,能把过去难以下咽,不到饿死的份儿上,都没人愿意吃的宿麦去壳、脱粒,再研磨成粉。” ——太祖高皇帝年间的那次粮荒,最先被百姓民选做口粮替代品的,是除粟之外的各式杂粮。 说话的功夫,刘荣也已经抬起脚,来到了流水线的第二部分。 “——老丈若是想买平价粮,也不过是几步路的事儿,走一趟东市便有。” 本就是焦点,或者说是‘风暴中心’,太子宫外突然变了个样,自然是引来了无数人关注。 之所以要打引号,是因为这里的‘叫卖’,主打一个赔本赚吆喝——只叫,不卖,纯白送! 而且不同于先前,由太子宫的寺人、奴仆们叫卖——这一回,包括太子刘荣本人在内的当今诸子,成为了这场‘叫卖’的生力军。 ——就连刘荣本人都厚着脸皮,一遍一遍喊着那句:太子仁义,请大家伙尝尝这美味…… “——硙(wèi),也叫磨。” ——诸侯宗藩都吃得下,那还有啥好纠结的? ——汉人刚烈,不喜跪拜,天、地、君、亲、师除外。 说着,刘荣便指向身侧,那正在被寺人缓慢转动,且明显比民间的‘硙’更精细一些的石磨。 “这饼,便是孤今日,请大家伙吃的面饼。” “呃,不知,是哪位公子当面?” 对刘淤尴尬的一拱手,便见刘淤满不在意的拍去手掌饼渣,笑嘻嘻的对老者拱手一回礼。 望向那面饼炉的目光,更是带上了慢慢的凝重。 有原本只是路过,却惴惴不安的停下脚步,踮起脚尖,眺望向那一处处售粮棚的。 管他好吃不好吃——真到了人命关天的时候,这就是救命的东西啊! 于是,在将那掰下的小块面饼吃下口之前,老者对面饼这个新鲜事物,便已经认同了七八分。 回了家后,还不忘跟乡邻亲朋显摆:嘿!今儿个,俺在太子那儿吃的! “少君……” “嗯~~~” “若是家境殷实些,还能做肉馅饺子,或是馅饼……” “嘶~” 约莫几分钟后,制作完成的各式面饼、汤面,甚至是饺子这样的‘珍馐’,便随着刘荣一声令下,而被分发到了围观众人手中。 太子何德何能,凭借过去作价不过十五钱每石——就这低价,都很少有人愿意买的劣粮:冬小麦,便平抑关中今年的粮价? ——在亲自登门,劝告姑母刘嫖‘耗子尾汁’无果后,太子宫上下彻夜未眠。 储君,也是君。 不是宿麦,而是研磨完成的麦粉! 于此同时,丞相府行令,少府内帑出资:在整个关中范围内,给每个行政县,配备三到五具精细石磨,以供百姓民免费将宿麦研磨成粉。 “——售粮棚不是没了,是被搬去了东市外,大家伙儿要买粮,去东市就有平价粮卖。” 索性便也不再多说,递给老者一个‘老丈一看便知’的眼神,便扶着老者朝太子宫正门外,那里外三圈,挤的密不透风的人群走去。 说着,便哆哆嗦嗦侧过头,远远指了指土炉内,正散发出浓郁麦香的‘面饼摊’。 将面饼从边沿掰下些——只是一个掰饼的动作,老者便对这面饼多了三分期待。 凭着杀手锏:寡人二字,总算是扶着老者挤进了人群; 这一下,刘荣可算是捅了马蜂窝。 同时,也为积弊日久,饱受粮食短缺之苦的汉家,捅开了一层名为‘农业革命’的窗户纸…… (本章完) 第182章 少府怎么说?要不要合伙? “吸溜吸溜吸溜……” ··· “嘶~~~” “哈~~~~~~” 长安城,未央宫,少府作室。 原本应该堆满卷宗、案牍,并被排队等候的官员挤满的官署班房,此刻却被一阵面条吸溜声所充斥。 少府卿岑迈花甲之年,左手捧着个大碗,右手拿着双筷子,在这七月酷暑天吃了个满头大汗。 酣畅淋漓的吃下一碗加了芥菜、花椒的热汤面,老岑迈只觉浑身涌过阵阵热流,虽是七月酷暑天,却非但没有因此觉得闷热,反而还感觉到一阵莫名的舒畅。 “哈~~~~” “这汤面,当真是人世间难得一见的美味。” “尤其是有了芥、椒的辛辣之味,这滋味……” 话还没说完,老岑迈便砸吧起嘴,感受着口齿间残留的味道,回味起这从不曾有过的畅爽。 看着老岑迈这幅意犹未尽的模样,刘荣也是不由得咧嘴一笑。 ——此番,刘荣这也算是提前好几百年,将秦中人民‘喜面食’的地域特点发扬光大了。 将这点无伤大雅的奇思妙想丢到一边,刘荣也随之放下手里的面碗和筷子,开始和老岑迈聊起了正事。 “少府内帑,当真有上千万石宿麦储备?” 刘荣此言一出,老岑迈的目光,便下意识落到了手边,那口已经被自己吃了个干净,连汤汁都没留下的空碗。 直到今天,岑迈也仍旧不愿意相信:曾经,被底层百姓嗤之以鼻,宁愿吃野草、树皮,也不愿意吃的宿麦,居然在刘荣施展的魔法之下,变成了美味可口的面食。 如果不知道完整的工序,岑迈免不得就要认为太子刘荣,是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仙人之类。 即便是知道工序,岑迈也依旧为刘荣这‘巧夺天工’的高超技艺,而感到惊异万分。 “然。” “少府内帑,尚有宿麦库存,共计一千四百余万石。” “都是过去这几十年,内帑以十二钱至十五钱每石的价格,从百姓民手里买回来的……” 将心绪拉回眼前,回想起少府内帑在过去这些年,囤积各式杂粮的过程和初衷,老岑迈的面容之上,也不由得涌上一抹唏嘘之色。 “太祖高皇帝年间,粮价鼎沸,米石作价八千钱。” “一直到孝惠皇帝晚年,关中的粮价,也基本还维持在每石三百钱以上的价格。” “——那一次饥荒,为我汉家带来的教训,不可谓不深刻。” “自那以后,我汉家为愈发类似的状况再次发生,而做出的努力、准备,也不可谓不多……” ··· “宿麦这个东西,就像是鸡肋。” “——说是能吃吧?不好吃,而且不好消食;” “说不能吃吧?又终归也还算是粮食——虽然是粗粮,而且是粗粮里最次等的劣粮,但也终归是粮食。” “再加上这天下,能种的田就是那么些,一年种出来的粮食,大差不离也就是那么多;” “百姓日用,军中消耗,再加上官员俸禄之类,一年到头,根本就剩不下多少。” “所以,自孝惠皇帝时起——尤其是自先太宗孝文皇帝开始,汉少府,便累年囤积着各式杂粮,以备不时之需。” “毕竟真到了粮价鼎沸,百姓民吃不起米、不得不忍饥挨饿的时候,再劣质、再难以下咽的粮,也总好过和邻里亲朋易子而食……” 听闻岑迈此言,刘荣自也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也算是知道了少府内帑,为何会囤积有那么多宿麦。 ——不止是宿麦; 自太祖高皇帝年间,那次波及整个关中,乃至整个汉室的大饥荒之后,只要是‘粮食’,只要能吃,少府就都囤! 粟,百姓要吃,军队要吃,官员俸禄要发,少府根本存不下多少。 索性便去囤各式杂粮,什么宿麦、稻米,又或是豆、糠——凡是和‘粮’挂钩的,都莽足了劲儿囤! 时至今日,少府内帑囤积的主粮:粟,哪怕是作为战略储备,总量也至多不超过千万石。 刘荣此番平抑粮价,少府也只能从中拿出一半,即五百万石,以作为平价粮对外出售; 剩下的一半,是无论如何都动不得的——哪怕关中真的饿死了人,也绝对动不得! 因为少府内帑的战略储备粮,优先考虑的边墙,尤其是北方边墙的安稳,是备作大军北上,抵御胡蛮匈奴所用。 甚至就连此番,作为平价粮卖出的五百万石,也只是少府暂时性‘挪用’; 秋收之后,少府要做的头等大事,就是把这五百万石粮食买回来,以补齐战略储备。 粟囤不下来,是因为粟的用处多、消耗量大,产量——汉家的总产量又没有多少富余,可供少府囤积。 宿麦在内的一应杂粮,就没有这样的问题了。 ——作为天下人尽皆知的劣粮、粗粮,宿麦在百姓食谱中的顺位,仅仅略高于树皮! 任何地里长出来的、能吃的东西,顺位都比宿麦要高! 故而平日里,百姓为了不浪费土地、多赚点钱,而在农闲时节补种的宿麦,大都会被太仆和少府内帑买走。 太仆买走的宿麦,会被用作马匹饲料; 少府内帑买下的,则会被作为储备粮,以应对不可预见的天灾人祸。 对于百姓而言,宿麦每石十几钱的价格,不算多,但也聊胜于无。 毕竟是在农闲时节、在冬天往田里撒把种子,就能白白多出来的收入,甭管是多是少,有就是赚! 相比起粟,宿麦,是需要相对精细的照料、耕作,才能得到较高产量的物种; 故而,愿意在冬季农闲时节,在田间补种宿麦的农人,并不算很多。 即便补种,也基本没什么人愿意去精心照料,基本都是撒把种子,就坐等天降横财。 所以,少府内帑每年能收上来的宿麦,也就是几十万石。 ——看似很多,却是关中民数百万户,外加关东、北境、汉中、巴蜀各地,数百近千万户、数千万口农人,总共才能贡献出这么几十万石; 平均算下来,人均也就是一斤多的产量。 相比起人均产量数十石,即上千斤(汉斤)的粟,宿麦的产量,显然十分契合其杂粮、劣粮的定位。 但正所谓:积水成渊。 每年几十万石的产量,大部分都被少府内帑吃下,自太祖高皇帝至今,大约四十年的时间,少府囤积的宿麦,也算是有了上千万石的库存。 诚然,这上千万宿麦当中,有不少没来得及置换的爷爷米,甚至是‘太爷’米。 但即便是可供刘荣操作的、生产日期在最近十年内的宿麦,也当是有近千万石了…… “根据少府给出来的比例,千万石宿麦,大致能磨出六百万石麦粉?” 短暂的沉默之后,刘荣悠然发出一问,便引得岑迈沉沉一点头。 “唯。” “如果少府内帑的库存当中,可用之麦能有千万石整,那可磨得麦粉,当是有六百一、二十万石。” “——这千万石宿麦,少府大约花了一万万三千万钱买入;” “便说是得了六百万石麦粉,家上以五十钱每石的价格出售,也能收回足足三万万钱……” 算起账来,老岑迈免不得又是一阵眼冒金光,先是起身对刘荣拱手,恭维一番‘点石成金’之类,便又本能的探听起这门‘生意’的操作空间。 “依家上之见,少府此番,若是稍微抬高些价格,以买入宿麦……” 一听岑迈这话头,刘荣便当即心下了然:老少府这是本性使然,盯上了宿麦加工这门暴利的生意。 宿麦十二、三钱每石的价格,即便研磨成粉后重量会打六折,一石麦粉所需的宿麦,成本价也顶多不过二十五钱。 不超过二十五钱的成本,却能卖出五十钱每石的价格——百分之百的利润率! 更何况这五十钱每石的价格,还是刘荣可以压下的。 就算不考虑今年,关中的粟都已经卖到了九十钱每石,即便是按照往年,粟五十来钱每石的价格,这麦粉的价格,也怎都该达到百钱以上。 ——贵族专属的高粱米,价格可一直都是一百五十钱每石上下!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但比起这麦粉所做成的面食,高粱米粥的味道,也就是那么回事儿了。 面食什么都不加,那都能吃出甜味儿! 而且比起消化极快,不怎么顶饱的粟米,这面食吃下肚,那就好似能有使不完的劲儿! 又顶饱,吃了又能有力气,还好吃! 什么高粱米不高粱米的,边拉玩儿去吧……“孤的意思,是麦粉的价格,从今往后,都钉死在五十钱每石。” “及宿麦,则根据麦粉的价格,定在三十钱每石。” 短暂的思考过后,刘荣便为岑迈‘能否借宿麦磨粉盈利’的询问,给出了自己的意见。 刘荣此言一出,岑迈便也当即心下了然:这门生意,无利可图。 ——按照刘荣的说法,从今往后,汉家的麦粉、宿麦,价格都将分别钉死在五十钱、三十钱每石。 这个价格很微妙。 三十钱每石的宿麦,研磨可得六斗麦粉; 按照麦粉每石,即每十斗作价五十钱的价格,六斗麦粉,刚好是三十钱。 换而言之:一石宿麦的价格,和这石宿麦研磨之后所得麦粉的价格,没有任何差别。 非要说有差别,那也就是一石宿麦研磨成粉,并非是能得到整整六斗麦粉,而是会比六斗多出那么一丢丢; 也就是多出来这一点,可以成为宿麦研磨成粉仅有的些许‘可图之利’。 这点利,少府瞧不上。 或者应该说,比起图谋这一点近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微弱利润,少府更愿意放弃这点利润,将宿麦研磨成粉,直接当成纯粹的民生项目。 从刘荣下令少府自掏腰包,在整个关中分发研磨宿麦所需的石磨,岑迈也不难看出:相比起靠宿麦赚钱,刘荣还是更注重靠宿麦来改善民生。 念及此,岑迈的注意力,自然也就从小钱钱,转移到了正事儿之上。 “此番,家上以平价麦粉行于市,有了面食和粟这两类主食,关中今年,已经不缺粮食了。” “——就算那些个粮商们,依旧捂着手里的粟不往外卖,朝堂也能凭借这麦粉,外加其他地方寻来的粟,独自供养关中之民,直到秋收。” “但粮商们,恐怕并没有那么愚笨。” “知道粮食再不往外卖,就只能烂在自己手里——粮商们接下来,必定会慌忙调低粮价,以求尽快卖出手里的粮食。” “但有家上那每石作价只五十钱的麦粉在,关中的粮商们想要在秋收之前,把手里的粟都给卖出去,恐怕就不得不将粮价,压到……” “呃,压到……” 说到此处,岑迈摆着指头算了算。 大概得出了推断,却并没有急于开口,而是意味深长的对刘荣一笑。 “家上的平价粟,至今都还在按照五十五钱每石的价格,出售给关中的百姓。” 闻言,刘荣大大方方点下头:“没错。” “粟五十五钱每石,麦粉五十钱每石。” 见刘荣承认的如此大方,岑迈面上笑意更甚。 “更好吃的麦粉,价格却也更低。” “——家上,是在因势导利,引导百姓去吃即便宜,又好吃的麦粉面食。” “既然麦粉的价格,被家上定在了五十钱每石,那粟的价格,恐怕要比麦粉低至少三四成,才会有百姓买回家里吃。” “而后,关中百姓,就必定会形成:以便宜的粟为主食,偶尔吃顿贵一些的麦粉面食,以改善伙食的习惯。” “真到了那一天,关中的粮价——尤其是粟的价格,或许就能被家上,压到四十钱以下?” 闻言,刘荣只含笑一耸肩:“这,不就是孤需要做的事吗?” “——平抑粮价,平抑粮价,不就是无所不用其极,将粮价往下压吗?” “如果只是压下今年的粮价,那不过是一个精干的官吏罢了;” “但孤作为汉家的储君,又怎么可以只顾着眼前,而不谋我汉家的未来?” 不着痕迹的装一波十三,稍过了把‘心怀天下’的瘾,刘荣当即一正色,开始向岑迈摆出自己的盘算。 “如今,长安有五十钱每石的麦粉,和五十五钱每石的粟。” “——百姓但凡不傻,都会去买麦粉,回家做成面食吃。” “这样一来,少府内帑便不用继续调囤积的粟,来供我出售平价粟;” “与此同时,百姓更愿意吃麦粉面食,就必定会逼得粮商们,将粟的价格压到比麦粉便宜许多的程度,才能赶在秋收之前卖出库存。” “因为只有这样——只有比麦粉便宜许多,百姓才会为了省钱,将口粮从麦粉面食重新换回粟。” “但有少府这近千万石宿麦——有这六百多万石麦粉在,粮商们的粮食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全部卖出。” “到那时,少府便能以极低的价格,从粮商手中买入一部分粮食,以补齐先前,调粮出售平价粮所导致的亏空——乃至另外多买下些,以增加库存。” ··· “等到了秋收过后,尝到了麦粉甜头的农人们,便会开始自发的补种宿麦——无论是磨成麦粉自己吃,还是卖出去换钱,都是多了一笔入项。” “从今往后,我汉家除了每年夏、秋时节种植的粟,便又能多出冬、春种植的麦;” “原本的一种粮食变成两种——还都是主粮!” “就算粮食产量,会因为土地失肥而下降些,我汉家的粮食总产量,也起码会多出个七八成。” “——物以稀为贵;” “粮食不再紧缺,粮价就必定会下降。” “至此,孤此番平抑粮价,就不再是平抑关中今年的粮价,而是平抑了往后每一年的粮价。” 自信满满的说着,刘荣更是自得的站起身,双手背负于身后,慢条斯理的来回踱起步。 一边踱步,嘴上一边还不忘继续说道:“除了平抑了粮价,我汉家也将从此,而不再缺军粮。” “——有更多的军粮储备,便意味着我汉家,无论是面对关东的不恭宗藩,还是面对北方的蛮狄匈奴,都会有更多的底气。” “朝堂府库充盈,百姓民丰衣足食,军中将士不再忧心于粮草。” “这,又如何不是孤这个太子储君,在为君父分忧——在为宗庙、社稷谋划呢?” 说完这些话,刘荣终是含笑坐回了座位,只递给老岑迈一个‘你觉得呢?’的暧昧眼神。 见此,老岑迈稍有些迟疑的低下头,陷入了短暂的思虑之中。 ——旁的不说,单说刘荣此番平抑粮价; 一万万三千万钱买入的宿麦,在被研磨成粉之后,将卖出三万万钱的价格,少府内帑获利一万万七千万钱; 从内帑调拨,供刘荣平抑粮价的五百万石平价粟,以五十五钱每石的价格卖出,在秋收之后,很可能以三十五钱每石,甚至更低的的价格便能买回,获利一万万钱以上! 至于支出,也就是少府内帑自掏腰包——花费至多不过两千万钱,为关中的每一个县,配备总共上千具石磨。 总结:刘荣此番平抑粮价,少府赚得盆满钵满不说,还赚尽了好名声! 其实就算抛开赚钱不说——哪怕这些事儿,少府分逼不赚,甚至还亏了点儿,这也是实打实的政绩,是实打实‘安民’‘安邦’的善政! 但刘荣给岑迈展现出来的,却是钱要赚,国要安,民要保——面面俱到,都不影响…… “馆陶主,恐怕近几日,就会召见家上了。” 暗下咽了口唾沫,老岑迈给出了自己的担忧。 但对此,刘荣却是嗤之以鼻。 “少府不必忧虑于馆陶姑母。” “只需要告诉孤:日后,若是有类似的事,孤还能不能指望少府?” “——若是能,那孤这里,还有那么百八十个即能充盈少府内帑,又对我汉家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好法子;” “若是不能,那孤纵是心有不忍,也只得另起炉灶——求得父皇允准,也在太子宫搞一个少府之类的‘太子库’。” ··· “如何?” “少府,要不要跟着孤一起,去做些利国利民,同时又利己的‘大事’?”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185章 孤方以睡觉为事,无暇见妇人 第185章孤方以睡觉为事,无暇见妇人岑迈没有做出明确答复。 --岑迈当然不敢给出明确答复。 但考虑到过去的岑迈,是那种听到类似的话就一惊一乍的跳起来,指着刘荣的鼻子就是一顿骂的'大忠臣,没有答复,对刘荣而言,也已经是一种答复了。 本就因瓷器,而和少府建立了相当程度的利益纽带,此番又因为平抑粮价的事,得了岑迈这么个没有答复的答复,刘荣自觉一阵心情舒畅。 再加上平抑粮价的事,也随着刘荣这手盘外招一一以宿麦替代粟,来供应关中而得以扭转乾坤,刘荣的心情自然是更好了几分。 回到太子宫,难得有空躺上榻,悠然自得的回忆起过去这段时间,自己所经历的一切。 一一最开始,是少府内帑调粮,供刘荣平价出售;商人们坑一气,在背后某些'大人物'的指示下,选择了非暴力不合作,直接停止出售粮食,给了刘荣当头一棒。 之后,更是胆大包天的逆逻辑抬高粮价,来向民众散播恐慌:太子的平价粮快卖没啦~再不买我家粮食,可就晚啦~每天涨二钱,上不封顶哦~~刘荣记得很清楚:那段时间,已经有惊慌失措的百姓,开始以九十多钱,甚至上百钱每石的价格,从粮商手里买高价粮吃了。 -一贵是贵了点,也总好过明天,每石多花二钱去买?事态最糟糕的时候,朝堂内外风声鹤唳,就连朝臣官员们都开始屯起了粮!却不是为了牟利,而是担心粮价一朝沸腾,自己身为朝臣公卿,却都买不起粮食、养活不了家中妻小..汉家的两位皇帝’,更是被吓得心惊肉跳!窦太后不显山不露水,也没忘从关外的清河郡,给刘荣先后调来了好几十万石粮食,以供刘荣售平价粮;听太子家令:南皮侯窦彭祖说,为了给刘荣凑粮食,老太后的母族一一清河窦氏,甚至还变卖了不少家产!给刘荣运来的粮食,甚至不乏从关东,以每石上百钱的价格买回来的高价粮!对此,刘荣只能说:终归是汉家的太后,在吕太后身边伺候过的人物;真到了关键时候,这格局,没说的...长安只有老太后坐镇,纵是心急如焚,也不得不端住架子;在甘泉宫度假修养的老爷子,就没老太太这么淡定了。 一-一开始,是派人来问,顺便隐晦的提醒刘荣:别玩儿大了,撑不住就和朕说,朕亲自来;到后来,更是直接变成了派人责问!根据刘荣掌握的小道消息,过去这一个多月,巴蜀往关中,运送了足足七、八百万石粮食!想来,也是老爷子担心刘荣玩儿脱了,才提前做好准备,免得事态一发不可收拾。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拨云见日--天,亮了。 老爷子从巴蜀运来的粮食,折道走汉中,被送去了常年粮食短缺,今年必定更加困苦的关东;老太后为刘荣调来的平价粮,都被刘荣按照每石百钱的价格,给清河窦氏送去了“购粮款’;至于关中的老百姓一一尤其是长安一带的老百姓,也已经有一段日子,没尝到过粟米粥的味道了。 谁还吃那玩意儿啊?!五十五钱一石的粟买回来,做粟米粥吃?还不如五十钱一石的麦粉买回来,整两碗面来的舒坦!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麦粉面食的优势,也逐渐被民众发掘了出来。 一一首先,是相较于粟,等量的麦粉面食更顶饱,而且是明显顶饱许多!自有汉以来,汉家始终都认定一个标准:成年男子的口粮,大约为每个月二石粟。 这二石粟,合一百零八汉斤,折算到后世的度量衡,大概是二十七千克。 平均每天九百多克,将近一千克的量,却都还不能保证十成饱,并且是一日两餐,而非三餐。 但换做麦粉面食,却并不需要这么多!早餐就着热汤吃两个饼,晚上再吃一碗热汤面-一总共算下来,一个成年壮劳力,一个月顶多也就需要一石半的麦粉!虽然依旧只是七八成饱,而且中间也要夹杂几顿粟米粥、杂粮粥,但比起之前,同样只能吃七八成饱的粟,却也能省下不少粮食!再有,便是相较于粟,麦粉面食更有'滋味”。 这里的滋味不单指口感,而是主要指面食咀嚼过程中,那令人无法忽视的甜味。 作为农耕文明,华夏民族不可能不知道甜味,究竟意味着什么。 一一甜、咸两种味道,在华夏封建文明的认知中,几乎是和'营养'划等号的!事实也确实如此。 短短十几天的时间,长安一带的百姓便发现:自打吃了面食,家里的女人气色越来越好,男人们的力气也越来越大;原本瘦弱些的仔仔,也总算是有了点精神气,甚至还长的壮实了些!又便宜,又好吃,又顶饱,又有甜味(营养);但凡是个脑子正常的人,都不至于选错这样一道送分题。 关中的百姓们吃起了面食,粮商们自然就坐蜡了。 --什么情况?不吃粟了?那我手里的粟怎么办?根据简单地商业逻辑退路,大部分粮商做出反应:降价!第一次降价,商人们便直接自砍大动脉:五十五钱每石,向太子的平价粟看齐!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 有五十钱每石的麦粉,关中已经没人愿意花更高的价格,买粟来吃了。 第二次降价,商人们咬紧了后槽牙,鼓起了毕生都不曾有过的大魄力--直接以收购时的成本价出售,四十二至四十六钱每石!商人们想:比太子的平价粟低这么多,比那什么麦粉也便宜不少,这下总卖的出去了吧?结果,依旧不尽如人意。 一一华夏百姓,永远是最精明,同时又最憨厚的民族。 经过简单的计算,老百姓便得出结论:若是吃粟,每个壮劳力每个月要吃二石,吃麦粉却只需要一石半;而一石半麦粉,只需要七十五钱。 所以,除非粟的价格,跌到七十五钱二石,即三十七钱每石,否则,吃粟就是不划算的。 甚至即便粟的价格,真的降到了三十七钱每石,也不过是和麦粉的价格,或者说'价值'平齐而已;考虑到麦粉面食更好吃、更顶饱,且明显对人好处更大、吃了更有力气,即便是三十七钱每石的粟,其性价比,也依旧比不上五十钱每石的麦粉。 再者,老百姓心里,那也是有一杆秤的。 一一之前没麦粉,只能吃粟,俺们求爷爷告奶奶,想少花点钱买你的粟;你特么鼻孔朝天,恨不能让我跪地磕头,才愿意把九十钱每石的粟,以八十九钱的价格卖给我!现在想让我买你的粟?想屁吃!就算多花点钱,买太子的平价麦粉,俺也不让你们这些个良心让狗吃了的黑商,赚走俺一个子儿!于是,商人们开始哭了。 卖不出去啊~四十二钱的成本价,甚至是在此基础上,每天再往下降二钱--都降到三十六钱了,还是卖不出去啊~再找人一打听:好家伙!少府这些年,不显山不露水,居然存下了上千万石宿麦!火力全开的磨成麦粉,居然能有六七百万石!想到这里,商人们便不得不如丧考姚的低着头,找上了各自背后的靠山。 一一再不做点什么,大家就要玩儿完辣.上千万石宿麦,仅仅还只是少府内帑的库存!宿麦这东西,太仆也有!民间也有!如果朝堂想找,给出个二三十钱的价格,再收个几百万石,完全不在话下!就这样,商人们找上了各自的靠山;靠山们找上了背后的大人物;大人物们,又不约而同的聚在了堂邑侯府一一找上了最终大boss,馆陶公主刘..“也不知道此刻,馆陶姑母,作何感想?” “嘿;"“就这么个玩意儿,还想把女儿嫁进孤的太子宫,做我汉家的太子妃?” “--有了这一遭,便是皇祖母那边,恐怕都不怎么愿意让阿娇,做我汉家的太子妃了吧?” “嘿;"“嘿嘿."如是想着,刘荣惬意的翻了个身,打算舒舒坦坦的睡个回笼觉。 正要入睡,身后传来葵五那雷鸣般粗狂的呼号声,只惹得刘荣眉头猛地一皱。 “殿下!"“馆陶主派了人,说是召殿下赴宴!” 半睡半醒的状态被吓醒,刘荣只没好气的稍坐起身,白了葵五一眼;待憨寺人不明所以的挠了挠头,才满不在乎的躺回了榻上,背对着葵五丢下一句:"不去。” “--还真当自己是项籍,上下嘴皮子一碰,便能给孤设鸿门宴?” “就算她馆陶主是鲁公项籍,孤,也不是昔日之沛公...·.·“去,告诉来人;"“就说太子操劳多日,难得有闲暇,正忙着睡觉呢。” “若是要见,便劳她馆陶长公主,书帖一封递上,再亲自走一趟。 "“--非要孤亲自登门,也不是不行;”“只孤公务缠身,怎也得等到秋收之后,父皇移驾长安之时,才能抽出闲暇说到最后,刘荣的语调中,已经是带上了浓重的睡音。 用上仅剩的一点力气,给葵五摆了摆手;随着那只手软趴趴落回榻上,不多时,便是震天鼾声响起,占据了小半座太子宫上空。 --这段时间,刘荣也累坏了..虽然始终稳如老狗,一点不慌,但也是真的累坏了.尚冠里,堂邑侯府侧堂。 相比起正式会客的正堂,侧堂明显大出不少,能容纳更多的人。 但在此刻,即便是这更大一些的侧堂,也被一个个垂头丧气的人影,给塞了个满满当当。 “好啊“一朝得势,居然连我这个姑母,都这般不放在眼里了….听闻下人带回来的消息,本就心情郁闷的刘,只不由一阵咬牙切齿起来;神情阴郁的扫视着堂内众人,暗下也不忘再骂道:一群废物!被一个年不及冠,毛都没长齐的所谓太子,弄到如今这个地步不说,还害的自己也抽身不能“修贴递上,亲自登门..“好啊~”“太子,好得很..上首主位,馆陶主刘咬牙切齿,却又偏偏发作不得。 而在堂下,原本寄希望于刘出面,以和刘荣达成'和解'的十几家功侯勋贵,此刻却是神情落寞的低下头去。 “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_-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和太子商量商量,就按五十五钱的价,那也能赚上不少。” “哪怕少赚点,也总好过眼下."听着角落传来这道有气无力,又诡异的清晰传入自己耳中的牢骚,刘的面色当即又黑了一份。 连续好几个深呼吸,才总算是将怒火压下些许,一开口却仍是极为浓厚的阴冷语调。 “粮价如何了?"见刘终于说起正式,当即便有三人起身上前:"已经压到三十四钱了!” “还是卖不出去!” “--我底下那几个,都已经挂牌三十钱了!” “--好歹算卖出了些,却也是杯水车薪,于事无补.."这一刻,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刘本人,肠子都悔成了青青草原。 何苦啊~当时太子给出的平价粮,那是五十五钱啊~如今三十钱一一都打骨折了,还是卖不出去...“太子这手釜底抽薪,当真是不负父祖之'威名"。 “-一也不知道那麦粉,是太子从哪儿淘换来的“还真挺好吃..”嘴上嘀咕着,刘便不由想起那日,太子亲自登门,劝自己'适可而止如果那时,自己就能看出那张麦饼里的名堂,及时收手.“少府那边,有回信了吗?” 冷不丁再一问,顿时惹得一旁的老管家打了个寒颤,却也不得不瑟瑟发抖着上前,极尽苦涩的躬下身。 “少府说,太子放出口风:我汉家往后,都会由麦粉面食来作为军粮;"“少府往后,也主要囤积宿麦,而非粟。” “所以,少府非但没有买入粟的打算,反而还在头疼手里的粟,该怎么往外卖出去。 "“--毕竟少府那大几百万石粟,都是按每石四十多钱的价格买入;"“若是亏的太多,少府到了陛觉一阵气血上涌!若非有外人在,怕是恨不能当场吐血!--狗屁!岑迈老贼浓眉大眼,端的是放的一手好屁!瞧瞧这说的什么话?说得好像太子平抑粮价,把少府搞得亏大发了似的!谁不知道此番,少府凭着太子宿麦磨粉这一出,赚了个肥头大耳,满面油光?难得自己求上门,还摆出这么一副吃了大亏,为难不已的模样..“少府,这是和太子上了一船;”这是非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啊说着,刘意味深长的目光,便再次在堂内众人身上扫过此番,刘纠结这十几家功侯,试图凭借哄抬粮价捞上笔,计划不可为不缜密。 至少迄今为止,除了太子刘荣,不知道从哪儿得知了这件事,有刘在背后授意之外,其他人,无论是朝野内外,还是东宫太后,都对这件事有刘参与一一甚至是由刘主导一无所知。 至于天子启,从目前为止的反应来看,就算是知道了,也对此持默许态度。 一-至少刘是这么认为的。 但事态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已经不是刘想收手,就能如愿把自己抽出身的了。 在场的这些功侯,顶多也就是倾尽家财,外加举债累累,囤积了一大批粮食而已;哪怕亏点,以成本价的一半把粮食卖出去,也顶多就是倾尽家财一一总归外债还是能还清的。 便是日后生活拮据,有封国连年不断地产出租税,也早晚能缓过这口气,重新过上奢靡的贵族生活。 但刘却不同。 刘此番囤积的粮食,比在场众人的总和,都还要多出好几倍!且这么多粮食,刘却没有从堂邑侯府一-从自己的财富中,动用哪怕一枚铜钱!无论是从外面买的粮食,还是差人从刘荣手里吃下的平价粮,刘所用到的购粮款,都是向少府'借'来的。 如今,粮价被刘荣压到三十钱,甚至明显都还没有打住的意思--大概率要被压到三十钱以下、到刘此番囤积粮食,所花费成本价的一半!换而言之,刘从少府'借来的钱,在刘卖出自己手里囤积的粮食之后,顶多只能收回一半;剩下的一半,刘若是还给少府,不把堂邑侯府里外犁个底朝天,根本就不可能还的清!若是不.“太子,这是想让我自绝于少府..“哼!"“年纪不大,口气不小!” 又一声咬牙切齿的底呵,终是惹得在场众人耐不下性子,彼此交换一番眼神,便先后决然起身。 “为今之计,唯有我等亲自登门,厚着这张老脸,以求太子放过我等。” “若长公主别无差遣,我等,这便前去..看着眼前,这些已经决心要投降,而且是抛弃自己投降的二五仔,刘只冷冷撇了这些人一眼,旋即便漠然侧过头去。 待这些人唉声叹气的离开,刘看着这些人离去的背影,目光中,也开始闪过阵阵森寒。 “梁王,要到长安了吧?” “哼...·“去,替我修贴一封。 "“--既然是太子'召见',我这做姑母的,也只能亲自登门,以拜谒储君了…."“却是不知,等皇帝从甘泉回来,得知我汉家的太子储君,便是如此薄待自己的姑母的,又会作何感.”煌未央有话说今天第一更。 第二更北京时间2点之前914次 第186章 孤的心,狠吗? 第186章孤的心,狠吗?一觉醒来,刘荣只觉得神清气爽,就连充斥整张面庞的疲惫之色,都已经是消散了大半。 得知太子宫外,有十几家功侯携礼登门,以庆贺刘荣获立为太子储君,刘荣只满不在意的摆摆手,拒绝了这些人的'好意'。 “早干嘛去了?” “等到现在才来-一孤这身太子袍服都要穿旧了,才想起跑到太子宫来,庆贺孤获立为储君?” “--怎不等到父皇百年,再来庆贺孤新君即立?"“不见!” 在刘荣眼中,此次,参与哄抬粮价的每一个人,都已经被录入到了太子宫的死亡笔记。 --刘荣是认真的!秋收次日--最晚不超过秋收次日,刘荣是肯定要拿这些蠢货开刀的!若不然,日后再办个什么事,又跳出来一群'聪明人'和刘荣作对,虽然不至于对刘荣造成阻碍,但也终归是念头不通达。 就像是苍蝇在耳边嗡鸣一一虽然没什么损失,但也是真的烦人。 功侯们姗姗来迟的迷途知返’,刘荣自然是之以鼻。 但听说姑母刘,居然真的按照自己所说:先递了拜帖,而后亲自登门,刘荣却是不得不见了。 再怎么说,刘也是东宫老太后的独女、当今天子启唯一的姐姐。 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是看在老太后,以及老爷子的面子上,刘荣也终究无法像对待功侯们那般,对刘粗暴地丢去一句:不见!总还是要见的~但见归见,却也仅限于'见'而已。 见了之后如何,那就看刘有没有认清楚状况,有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了…“请进来吧。 "“毕竟是我汉家的长公主,父皇一母同胞的长姊、皇祖母一的女儿。 "“_-若是连这点体面都不给,反倒是孤气量狭隘,连自己的宗亲长辈都容不下了。 "“再者说了:犬类吠于孤当面,孤,总不至于以犬之道,反还至犬身?” 嘴上说着'宗亲长辈"得留体面',刘荣话里话外,却是一点面子都没给刘留。 丢下这番话,便大咧咧从榻上起了身,脸也不洗、衣服也不换--随手抓过一块布巾,便朝着前殿:乙殿走去。 “约!"“姑母还真来了啊?” “还以为眼下,姑母正忙着对付府上的亏空,无暇跑到侄儿这太子宫来呢"毫不掩饰恶意的阴阳怪气一阵,刘荣便若无旁人的走到上首主位旁,过分随意的对刘一摆手,示意随便坐',便自顾自走到铜盆前;慢斯理的将布巾沾湿,再拧去多余水分,才方坐上上首主位,一遍大咧咧擦拭着脸庞,嘴上一边也不忘说道:“左右不是外人,侄儿便也没多讲究。” “姑母,当是不会因此,便怪罪侄儿不识礼术、不敬亲长吧?” 嘴上说着解释的话,但刘荣面上讥讽之色,却分明是在说不会吧不会吧?一一姑母这都不要老脸到亲自登门了,不会还有脸对我叽叽歪歪吧?刘能说什么?自然是只能咬牙切齿着,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僵硬笑容,一字一顿道:"自然。 "“太子不见外,我这做姑母的,自也不好挑太子的毛病...才怪!等你爹回来,看我不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的你这混小子屁滚尿流!--刘骠面上强颜欢笑着,暗下却如是想道。 看出刘明显言不由衷,刘荣却也不在意,反倒觉得胸中郁气舒缓了不少。 便也'擦完了脸',大刀阔斧把手往膝盖上一撑,故作正色道:“不知今日,馆陶姑母不吝亲临,所为何事?” “一一原以为馆陶姑母的事再急,当也急不过平抑粮价这样的朝堂大政。” “却不曾料到姑母不惜亲自登门,也非要见侄儿这一面;““想来,姑母今日登门,所图之事,当是相当急切的吧?能不急吗!再不抓紧把手里的烫手山芋甩出去--真让那么些粮食烂在手里,刘别说以后,还能不能再去少府打秋风了;便是东宫太后,就第一个绕不了她馆陶主!别忘了:当今窦太后,那可是先太宗孝文皇帝的妻!先帝留下的简朴之风,窦太后是完全继承了不说,甚至还在原有的基础上,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若是让老太太知道自己的女几,为了赚钱哄抬粮价不说,还学着后世的犹太贼们--宁愿把粮食捂在手里烂掉,也不低价卖给老百姓吃?不把刘的屁股打成八瓣儿,那都不是孝文皇后窦漪房的性子!!!对这一点,刘荣心知肚明,刘显然也有着明确的认知。 正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 又或者应该说:有求于人,便必礼下于人。 指望着刘荣拉自己一把,别真把自己往绝路上逼,刘纵是再怎么自翊为'宗亲长辈’,却也是不得不将口气反软、姿态放低;只不过,终归是娇生惯养,嚣扬跋扈惯了的馆陶主。 就算是求人,开口说出来的话,却也依旧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说急,也急;”“说不急,却也不急..”·.“嗨~"“--也就是前些日子,我看粮价似是涨了些,而且还没有停的架势;"“怕粮价真顶破天去,再把我汉家的天给捅破了,便找少府商量着,囤了一批粮食在府上。 "“这不是听说,太子平抑粮价,正到了关键的档口嘛~”“这才上门,想着把手里屯的粮食,都给太子做平抑粮价之用。 "“价格也好说--五十钱一石;"“太子按平价往外卖,也还能有每石五钱的利,积少成多之下,也算是为太子宫赞下一笔不菲之财。 "“我之前说过的嘛;”“堂堂太子储君,若是连几百上千万钱都拿不出来,传将出去,那可是要惹人笑话的..短短几句话,刘便以高高在上的姿态,以近乎'恩赐'的口吻,向刘荣大致透了底。 一一根据刘所言,凡是刘卖给刘荣的粮食,只要转手一卖,便能有每石五钱的利润;便是这每石五钱的利润,具体到刘此番囤积的粮食,便可以为刘荣,带来'数百上千万钱'的利润。 也就是说,刘此番囤积的粮食--粟,总量超过百万石,甚至大概率超过了二百万石!什么概念?放到军队,按照每人每月二石粟的配给额,二百万石粮食够十万大军吃足足十个月--吃将近一年!放到去年的吴楚七国之乱,朝堂派去关外平叛的四十万大军,若是有刘这二百万石粮食,都够吃两个半月的!一一要知道整场吴楚七国之乱,从叛乱爆发到叛军败亡、吴楚各地传而定,前后总共不过三个月!结果可倒好:刘一介女流,为了哄抬粮价囤积的粮食,都差点够朝堂平定一场吴楚七国之乱,所需要耗费的全部军粮了..“姑母,当真是'艺高人胆大'啊~”“为了避免我汉家的天被捅破一一为了帮侄儿,将那还没被捅破的天补上,姑母就敢找上少府,从内帑借来上万万钱买粮?"“少府居然也真敢借???” 似笑非笑着发出一声调侃,刘荣便是一阵怪笑摇头,搞得刘都有些坐立不安,只不自然的挪动着身子,好不容易端起来的架子,也在顷刻间便有了崩塌的趋势。 很快,刘便调整了过来,重新组织好语言,张口便要再说;但这一回,刘荣却没有给刘开口的机会。 或者应该说,刘荣已经没有耐心,去听刘扯什么'为了我汉家“为了太子'之类的了。 “姑母,也不用净捡好听的说。 ’“都到这个份儿上了,我姑侄二人,也不妨把话都说开些。” “一一事实究竟如何,姑母心里有数,侄儿,自更了然胸。 "“姑母自少府举债上万万钱,所图者,不过是屯粮居奇,等粮价冲破天际时,好狠狠赚上一笔。” 至于侄儿,则奉父皇诏谕,主粮价平抑事,从少府内帑调粮五百万石,以平价售于百姓民......“姑母那二百来万石粮食,当是有相当一部分,都是从侄儿手里买走的平价粮吧?” 毫不留情的撕碎刘费尽心机,才为自己艰难编织出来的遮羞布,便见刘荣面色都让一沉,望向刘的目光中,更是油然生出一抹酷似天子启的阴戾。 “借少府的钱,买少府的粮,一毛不拔便得以屯粮居奇,意图大发国难财;"“_-等到事不可为了~"“便又拿着从孤这里买走的粮食,来换孤手里的钱,以偿还少府的债?” “姑母,这是真把少府内帑,当成了堂邑侯府的库房啊..见刘荣不再装糊涂,刘索性也摊了牌,不再和刘荣拐弯抹角了。 就像是个明知道自己欠债,但就是不愿意还的老赖般,满不在乎的将肩头一耸拉,便也直入正题。 “太子既然都把话说开了,那我这做姑母的,也就不再绕弯子了。 "“--没错。 "“我手里的粮食,都是少府内帑调拨给太子,以供太子平抑粮价的平价粟。” “总数二百二十万石余,花了足足一万万两千多万钱。 "·“场面话,我也就不多说了-一此番,便算是太子技高一筹,摆了我这做姑母的一道。” “五十五钱买来的平价粮,太子按五十钱收回去,里外里算下来,每石也能赚五钱。” “每石亏五钱,我认了。 "“二百二十万石粮食,共计一万万一千万钱一一太子也不用给我,直接替我送还给少府便是。” “剩下一千万钱,外加二百二十万石粟,我不日便会派人送去少府内帑。” “前后忙活这么些日子,反平白送给少府内帑千万钱,已经是我看在太子的面子上,才愿意认下的。 "“真把我逼急了,把事儿闹去东宫长乐,那就不好看了…."呵!刘话音未落,便见刘荣满是讥讽的'呵'了一声;待刘稍有些不敢置信的抬眸望去,刘荣甚至还极为夸张的撇了撇嘴,完全不压制声线的嘀咕了一句:嘿;还'不好看'呢;也不知真到了那时候,究竟是谁不好看.“太子,真要这么狠心?” “真要把事情做绝,连一点宗亲情谊都不讲了吗?!” 在刘看来,自己已经做出了相当大的让步,来满足刘荣了。 按照刘的认知,刘荣接下来就该顺坡下驴,待着台阶就下来,把这件事直接翻篇。 甚至日后,刘荣还应该为了此番,自己所遭受的千万钱亏损,而另外补偿自己!但可惜的是:刘荣,并不是刘想象中,那个任由自己拿捏、任自己编排的泥塑雕像。 对于刘为自己'给足'的面子,刘荣,却是连个假笑都欠秦·.“孤的心,狠吗?” 话都聊到了这个份上,刘荣也不再寻情假意,自称为'侄儿了。 从刘不顾亲情,亲自下场哄抬粮价--甚至是在天子启、窦太后都分别打过招呼,自己也亲自上门,做过最后通之后,依旧固执的要和刘荣作对时开始,刘荣,就已经没有这个姑母了..“嗯?"“孤的心,狠吗?” “还未出生一一还在娘胎里,便见惯了深宫里的明枪暗箭,阴谋诡计;"“出生即为庶长子,既是万千瞩目于一身,也聚万千敌意于己身。 "“一一两岁风寒,三岁发热,五岁落水,九岁中毒;”“本以为父慈母爱,等到了记事的年纪,母亲却已经失了圣眷.."说着,刘荣便含泪带笑的抬起手,指向与乙殿一墙之隔的画室。 “便是在这里;”“孤和母亲,还有两个弟弟,便是在这方画室相依为命一一足足一十五年。 "“好不容易等到父皇即立为帝的一天,搬出了那间画室,搬出了这太子宫;"“却也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继续母子四人相依为命。 “那方新的囚笼,叫凤凰殿."··“孤,是皇长子。 "“而且,是没有嫡出兄弟的皇庶长子。” “--若是做不成储君,孤,母亲,还有两个弟弟,都必定不得好死!” “但做储君,又谈何容易呢."“母亲,拖累我;"“父亲,不喜我;”“便是一向不怎么厌恶我的皇祖母,也因为我没娶一个才刚断奶的表妹,便从此厌了我。” 言及此处,刘荣原本撒向殿外的目光,便不由落在了刘的脸上。 刘荣在笑;笑里却满是苦涩。 刘荣在流泪;泪里,却又满带着喜悦..“孤的心,狠吗?” “一一都说母亲拖累我,我何曾弃母亲于不顾?” “--都说父皇不喜我,我又何曾献媚于君父当面,以邀圣宠?” “便是皇祖母--便是手握储君太子废立之权,握着我母子一家四人性命的皇祖母,我也是既不曾谄媚,又不曾有过丝毫不恭。 "..·“孤的心,狠吗?” “_-比起姑母,又如何呢?” 的“比起意欲屯粮居奇,坐视关中粮价鼎沸、百姓无粮可食的馆陶主,孤的心,还算狠吗?” “比起宁愿将太子侄儿推上风口浪尖,甚至因此而不得不蛰伏,从此再也不能主政,也非要赚这点味良心的钱的馆陶主,孤的心,还算狠吗.“比起今日,一副高高在上、指点江山之态!"“以帝王之姿,逼迫太子储君替自己,吃下这大亏的长公主殿下!” “孤!还算是个心狠之人吗."陡然将面色一拧,中气十足的发出这接连几声咆哮,刘荣不由得身形一定;片刻之后,又冷不丁讥笑着摇起头。 “姑母居然反过来说,是侄儿把事情做绝?” “一一姑母是哪来的脸,用这样的话来问侄儿的?““究竟是谁,把事情做绝一一又究竟是谁,不顾及宗亲情谊,乃至于君臣之道、尊卑之序?” ··“姑母,难道不觉得这句话耳熟吗?” “一一同样的话,侄儿,也曾同姑母说过的~"“侄儿问姑母:姑母,当真要把事情做绝,当真要全然不顾宗亲情谊?” “姑母给出的回答,是从侄儿手中,买走的那二百二十万石平价粮。 "“呵..“少府满打满算,才给侄儿调拨了三百万石平价粮,单姑母一人,便买走了二百二十万石"摇头苦笑着,刘荣终是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待再度抬起头时,刘荣望向姑母刘的目光,已尽带上了平日里,只会出现在天子启眉眼之间的淡漠,和决绝。 “姑母,且回吧。” “若是要卖粮,大可去东市;”“又或是学侄儿前些日子的样子,就在堂邑侯府大门外,设摊立棚,沿街叫卖。 "“--也不妨给姑母透个底:少府内帑,如今是侄儿话事。 "“要想卖粮给少府内帑,侄儿能给出的价格,是石作价二十六钱。 "“二百二十万石粮食,共计五千七百二十万钱。 "“便替少府做个主,为姑母抹去零头吧。 "“--二百二十万石粟,外加六千万钱整!‘“姑母送到少府内帑,便是两清;"“若送不到,那侄儿忙碌这么些时日,也当是到了一朝长乐,以拜东宫太后的日子了…."煌未央有话说今天第二更。 晚安。 明天继续914次 第187章 揍他丫的! 第187章揍他丫的!刘荣最后的威胁,无疑是不偏不倚打在了刘的'七寸'之上。 一一合着东宫窦太后,就只是你馆陶主一个人的妈?笑话!真要说起来,这次的事,怕不是你刘,更担心被捅到老太太面前去吧?!刘后续的反应,也印证了刘荣的这一猜想。 在刘荣毫不留情面的驳斥刘'不要脸',并明确表示不会替刘吃下这次的亏空一-明确表示刘每石亏五钱’,属于绝对意义上的痴心妄想之后,刘便离开了刘荣的太子宫。 既没有委屈流泪博同情,也没有再强撑面子多留狠话;就只是摆出一张吃了苍蝇似的臭脸,一言不发的离开太子宫,乘车径直回到了堂邑侯府。 刘一副死了爹妈的表情,自也是让等候在太子宫外,焦急的来回步的功侯们,大概意识到了什么。 -一太子,这是连长公主的面子,都不打算给了。 那还能怎么办呢?“实在不行,把粮食卖去关东?” 万般无奈之下,这个最不是办法的办法,终于还是被人摆上了台面。 但接踵而来的,便是这个办法,之所以是不是办法的办法的原因。 “上百万石粮食,且不说要花多长时间运到关东、能不能赶在秋收前;"“--就算是赶上了,一路上的花费,又该从何而得呢?“就算运去关东的粮食,依旧能卖上百八十钱的高价,那也是把粮食运到、卖出之后,才能拿到手里的钱。” “眼下,我众人,哪还有钱雇佣车、马,将这么多粮食运去关外呢..问题的关键被提出之后,十几家被粮食'套牢"的功侯们,便都如丧考批的低下头;甚至还有几个人,索性便在太子宫正门外的石阶上一屁股坐了下来,摆出一副凄凄惨惨戚戚的模样,当真是我见犹怜事实上,刘荣此番平抑粮价,影响范围仅限于关中--甚至只是关中的大部分地区,而非全部。 在关外-一尤其是关东,常年累月的粮食紧缺,使得关东的粮价,始终是在关中粮价的基础上,再高出三到四成左右。 比如前些年,关中粮价普遍都是在五十钱上下浮动,关东的粟,便往往能卖到七十钱。 今年更甚!关中的粮价,都曾一度涨破百钱每石,关东更是老早就破了百钱,甚至已经在朝着一百五十钱大踏步前进。 而且,比起关中这虚假的'百钱每石,即有价无市的高粮价,关东那百钱以上每石的粮价,却是实打实的市场价!关东的老百姓,今年那是真的在按百钱每石,甚至更高的价格,在买粮食吃的!毕竟再怎么说,关东没有太子荣,更没有平抑粮价的长安朝堂,亦或是少府内帑。 无论是将关东占据大半的宗亲诸侯们,还是零星分布的地方郡守,所秉承的,都往往是'只要饿不死人就行'的原则。 至于百钱以上的粮价,究竟会不会饿死人?一一吃不饱饭,那你就委身为奴嘛~寡人的王宫之中,刚好缺了一批仆役;多的不敢说,一天两顿饭,寡人还是不吝于赐给你的.考虑到关东的现实状况,这十几家功侯将手里囤积的米食,转运到关东出手,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毕竟过去百十年,关中便都是每年要往关东输出漕粮,以补充关东地区--尤其是齐、赵等山丘遍布、农田稀少地区的粮食缺口的。 这也正是关中,能成为'天下粮仓'的原因所在。 将手里的粮食运到关外,就算没能赶在秋收之前,功侯们也不用太过担心。 --关东今年的粮价,已经是一百多钱每石了;就算是秋收之后,粮价会有一定程度的下跌,也大概率不会低于七八十钱。 比起关中这三十钱都卖不出去的超低价,七八十钱每石,就算其中一小半要作为运输成本,也总还能剩下五六十钱每石。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没钱呐...囤积粮食,非但已经掏空了这些个功侯的家底,甚至还让他们人均债台高铸;眼下,这些人也不想着大发横财了--能把成本收回来,甚至仅仅只是把外债还清,都已经很知足了。 粮食卖去关东,确实可以收回成本,甚至还有可能小赚一笔。 但眼下,就连把手里囤积的粮食运去关东、运到能以正常价格出售的地方,所需的这笔运输费用,这些人也已经拿不出来了…..“跟少府借点?” “一一少府胆大包天,已经成了太子的家犬。” “一一太子,不会帮我们的."“再求求太子"“—-怎么求?” “一一太子连见都不愿意见吾等!” 短短片刻之间,功侯们便拿出了好几个方面,却也无一例外的被内部否决。 十几家锦衣华服,却又无不愁云惨淡的身影,就这般在太子宫外围成一圈唉声叹气,画风像极了后世,精神小伙凑钱组局的场景。 但没人可怜他们。 无论是太子宫外,忙着售卖平价麦粉的少府官佐,还是用手里的钱,买走一袋袋麦粉的百姓,都对这些人生不出哪怕半点同情。 一一傻子并非不存在,但也总会是少数。 在这个时间节点,成群结队出现在太子宫外,却连太子的面都见不到,不得不原地唉声抬气的贵族,随便用膝盖想一想,都能想到是些什么人。 “蟀!” “狗贼!” 功侯们愁云惨淡间,一声不合时宜的轻嘧声响起,引得路人不由纷纷驻足;循声望去,却见一个妇人惊慌失措的侧着身,手掌死死捂住身边孩童的嘴,快步朝着街角的方向遁去。 “主犯'逃离现场,功侯们陡然被激发的泻火,顿时失去了宣泄的目标;至于在场众人,却并没有按照常理,重新恢复到路人甲乙丙丁'的状态。 气氛,陡然变得诡异了起来。 功侯们怒目圆睁,在人群中寻找着可供自己宣泄怒火的对象;但只是简单地扫视一周,功侯们便惊疑的发现:这些平日里见到自己,都恨不能五体投地,捧自己臭脚的黔首贱户,此刻居然齐齐注视着自己!非但敢直视自己,那一双双目光中,甚至还都带上了大逆不道的愤怒?啪!!!诡异的氛围,随着一声轻碎的蛋壳破碎声,以及一只被砸在功侯脑门的鸡蛋所打破。 片刻沉寂之后,原本被洒扫的一尘不染的太子宫正大门外,便被一阵陡然扬起的土灰所充斥.….“打他!” “婢子养的东西!"“狗屁的勋贵!"··“叫你害人!叫你害人!"“不是,都别挤啦”“让开些,让俺踢上一脚..毫无征兆的爆发骚乱--尤其还是在太子宫正大门外,几乎是眨眼的功夫,现场便被一伙伙惊慌失措的禁军卫士围了个圈。 那率队小将急的额头冷汗直冒,生怕是太子宫出了什么变数!偏偏太子宫正大门,是朝着蒿街,以及街道对面的未央宫方向开的;沿着蒿街往下走二百步,走到蒿街和章台街交叉口,便是武库!此刻,武库自然是已经拉起一级战备响应,长乐、未央两宫,更是片刻间便宫门紧闭!而在骚乱的源头:太子宫正门外,那慌乱小将,终于看到了自己的救星“程将军!"眼看程不识从太子宫内走出,小将几乎是连滚带爬的上前,抬手就是一拜。 却见程不识云淡风轻的一点头,旋即用眼角撇了眼大门侧方,仍在尘土宣扬的骚乱源头;而后,便在小将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满是淡然的一昂首,悠然发出一声轻叹。 “家上说了。” “--既然没有持械,便不算械斗。 "“不是械斗,那就只是民间百姓,赤手空拳的博跤。 "‘我汉家,民风至刚至烈,尚武之风极盛。 "“只要别打到东、西两宫,又或是太子宫、武库之类的地方一一只要还在街上,便任由他们去吧...“你带人盯着些,别闹出人命。” “只要不出人命,就全当没看见便是。” "说着,程不识又冷冷撇了眼骚乱源头,花了不知多大的力气,才勉强按捺住撸起袖子走上前,加入进去的冲动。 却也没忘冷哼一声,旋即便负手转身,抬脚迈回了太子宫中。 一一作为名将,又是成名多年的宿将,程不识在军中,也是有不少人脉的;便是此刻,正在太子宫正门外风中凌乱的小将,便是程不识在周亚夫账下,平定吴楚之乱时,替周亚夫指挥、调动过的俊杰。 老熟人,尤其还是名扬天下的名将、当朝太子中盾卫发话一-传的还是太子带的话,小将经过短暂的纠结之后,便也迅速镇定了下来。 侧过身,看向那骚乱源头,深吸一口气;旋即便回过身,朝身后的部曲一招手。 “你,去武库传话:太子宫并无大事,只是有买粮的民夫起了争执。 "“一一太子,已经有了处置。 "“让武库那边静待片刻,而后徐徐恢复常态即刻。 "“你俩,一个去未央,把同样的话带到;“另一个去长乐,就说无甚大事一-片刻之后,太子便会前去朝太后,亲自言说利害。” 倒也不是小将自作主张,替刘荣安排好了行程。 而是太子宫外一一未央宫外一墙之隔的蒿街对侧,皇城脚下、朗朗乾坤,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刘荣无论如何,都是要往长乐宫走一趟的。 原本应该走未央宫,向天子启做汇报、挨批评;但眼下,天子启这不是没在长安,只有东宫太后坐镇嘛.“喏!"小将下了令,几名将官当即领命,旋即朝着武库,以及两宫的方向分散而去。 至于小将,则是留在了原地,小心翼翼的观察起事态的发展。 一边观察着,一边也不由得暗中犯起了嘀咕。 “打这么."“别真闹出了人命吧?” “这些混小子,手脚没个轻重的..“——嘶~~"“.."“一大把年纪的人了,下脚还这么黑..面色痛苦的下意识捂住裆,小将终是觉得不忍,别过头去;又等了好一会儿,才招呼着魔下禁卫,开始将人群驱散。 几乎是同一时间,刘荣的车马,也出现在了太子宫正门外。 便见刘荣负手走出大门,看都不看躺在地上,浑身泥尘、鼻青脸肿一一甚至还有几个人不省人事的'案发现场',径直上了车,便朝着长乐宫而去。 总归这几日,刘荣也是要去一趟长乐宫的。 这下,也正好算是有了由头“几个买粮的民夫农户,能闹出这么大动静?” 长乐宫,长信殿。 听刘荣说太子宫外,不过是几个农人起了争执、动起了手脚,窦太后只满是狐疑的皱起眉头;刘荣却是既没有开口解释,也没有矢口否认,而是带着耐人寻味的古怪笑容,缓缓低下头去。 经过身边老宫人的耳语,得知刘荣如此作态,窦太后当即明白:这件事,怕是另有内由。 不多时,殿外便有一宫人小步快走入殿,走到窦太后身旁俯身耳语一阵;待那宫人直起身,窦太后才露出一个'原来如此'的恍然大悟之色,如释重负般,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原来,是那几个蠢货..··“太子也不知道拦着点。 "“--真打死一两家,回头皇帝雷霆震怒,那板子,可是要打在太子身上的~”“更何况是在太子宫外,与未央宫一墙之隔、距武库不过二百步的地方;"“真要出个什么事儿,太子,那可就是一百张嘴,都说不清自己的道理了."老太太淳淳教诲,刘荣自然是洗耳恭听。 但听归听,给出的答复,却是依旧不减丝毫人君之相。 “孙儿倒觉得,有这么一遭,正合适。” “一-前些时日,关中粮价鼎沸,粟作价上百钱一石。 "“虽然还不至于到饿孵遍野、民相食的地步,但也终归是百姓民怨声载道。” ..·“如此民怨滔滔,若是时日一久,我汉家的宗庙、社稷...“先太宗孝文皇帝、父皇多年励精图治,所取得的成果一一在天下人心目中占据的地位,也将就此付诸东流。” “所以,在孙儿看来,与其让民怨继续积攒下去,倒不如借着这个机会宣泄出来。 "“毕竟大禹治水之时曾有言:御民之道,堵,不如疏."原本还因为刘荣纵容太子宫外的百姓,闹出那么大动静而隐隐有些不愉;一听刘荣这话,窦太后当即便消了气,再也不提让刘荣下次注意点'的事儿了。 --先帝!如果说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人、什么事,能迅速影响这位孝文窦皇后的认知和立场,那也就是先太宗孝文皇帝,以及'恐损先帝遗德'六个大字。 先前,窦太后没想那么多,只想着小小一件事,闹出来那么大的动静--连武库和两宫宫禁都给惊动了,总归是不好C的;但经刘荣这么一说,尤其是说到了先帝取得的成就,窦太后对此事的态度,当即便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刘荣说的没错。 先帝和当今天子启一一主要是先帝在位期间,为自己、为汉家所积赞下的威望,是自有汉以来,汉家最为宝贵的财富!任何有损于先帝威望、破坏先帝政治成果的行为,都可以直接认定为:汉贼!至少在窦太后的立场上来看,确实是这么回事。 再者,对于那几个屯粮居奇,挖国家墙脚的蠢货,窦太后纵使再怎么仁慈,也是提不起哪怕一丁点同情。 更何况窦太后,也并非什么善男信女,又或是圣母之类..‘太子既然有成算,那我也就不多过问了。” “只是再怎么着,也别过了火。” “-一终归是帝都皇城,一草、一木,都是动则牵连甚广。 "“为君者,务以持重为先、维稳为要"这一番教诲,刘荣没有再反驳,而是竖耳聆听,谨遵教诲。 略过此事,窦太后自然也就顺着话题,问起了粮价平抑的事。 简单问过状况,得知大致已经办妥,窦太后的面上,也不由得涌上一阵轻松喜悦之色。 一一如果是,高皇后吕雉,和这位孝文皇后窦漪房之间有什么根本上的不同,便不外乎立场二字。 吕雉,是'吕氏女'。 而窦漪房,则是'刘氏妇'。 虽然这只是二人的自我认知,但也正是这细小的认知差别,便导致这二人在很多关键的时候,做出了截然不同,甚至是截然相反的选择。 粮价得以平抑,宗庙、社稷得安,吕雉会说:嗯,我办到了!但当今窦太后,却会像现在这样长松一口气,然后嘀咕一句:幸蒙先祖庇佑,我老刘家的江山,总算是熬过这道坎了“南皮侯和魏其侯,可帮上太子的忙了?” ‘又或者,是非但没有帮上忙,反而还拖了太子的后腿?” 听窦太后问起自家子侄,在太子宫--尤其是在此番,刘荣平抑粮价过程中的表现,刘荣当即便是面色一肃!郑重其事的思考过后,才一板一眼的拱起手:"凛皇祖母。 "窦詹事为人干练,此番平抑粮价,将太子宫上下安排的极为妥当,帮了孙儿大忙!"“近几日,孙儿正想着修书一封,替窦詹事向父皇请功。 "“至于老师..说起表叔窦婴,刘荣却是变了个脸色,稍有些'不好意思道:"终归是师、是长辈;"“孙儿此番,便没敢太麻烦老师..煌未央有话说今天第一更。 下一更四点左右。 最近几天不知道怎么了,发出来的章节总是要审核一会儿,或许会晚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的样子。 明天上班的大父们可以睡醒再看。 日914次 第188章 皇帝,杀了我儿子! 第188章皇帝,杀了我儿子!窦太后这看似随口一问,对于刘荣而言,却无异于此入长乐,最需要着重注意的核心大考。 一一老太太想问的,哪里是平抑粮价的事儿?麦粉的事儿,都传遍了长安方圆百十里,老太太的餐桌上,没准都出现好几顿面食了!这要是还没获知此番,刘荣平抑粮价一事,基本已经大功告成,那也就不是孝文窦后了。 字面上看,窦太后是在借着平抑粮价的事儿,顺便问一问自家的两个子侄,有没有帮上刘荣的忙、有没有可堪称道的地方;实则,却是在要刘荣的态度。 一一窦家在太子宫那两个种子,长得怎么样啊?该浇的水、该施的肥、该除的草,太子都有没有上心啊?这件事,关乎到刘荣的太子宫,与东宫长乐之间,最基本的利益纽带:窦氏外戚一族,与太子刘荣的政治同盟,究竟是否足够牢靠。 具体表现,则是窦婴、窦彭祖二人,在刘荣那一方太子宫的地位,以及在刘荣这个太子储君心目中的分量。 所以,老太太看似随口一问,刘荣却是当即严阵以待;一-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是在暗地里反复推敲,不敢说出哪怕一个不妥当的字眼,以至于引起老太太的遐想。 也不出刘荣所料:听刘荣说,太子詹事窦彭祖行事干练,刘荣甚至有意替窦彭祖邀功,老太太面上,便顿时绽放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至于刘荣没敢劳烦窦婴’,老太太非但没觉得哪里不对,反而还对刘荣愈发多了几分欣赏。 “太子,办的不错。” “--去岁,魏其侯领大将军衔,为平乱副帅,引关中兵马足二十万,终得以平定吴楚七国之乱。 "“功封魏其侯,又拜太子太傅,已然是有些风头过盛。”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一一魏其侯,是到了该收收威风,以修身养性的时候。” “太子能想到这一层,没让魏其侯插手此番,太子宫平抑粮价之事宜."“不错。 "“很不..老太太如此反应,自然也没有出乎刘荣所料;只含笑低下头,便算是大方认下了老太太的夸赞。 一一正如老太后所言:如今的窦婴,虽然距离'功高盖主'四个字还有点距离,却也已经是风头正盛,木秀于林。 诚然:比起奇袭淮泗口,一战定乾坤--几乎是仅凭一己之力,便为吴楚之乱中的长安中央奠定了胜势,并确实将最终胜利,从纸面上变现的周亚夫,窦婴显然还远不至于到功高震主'的地步。 但别忘了;周亚夫是外臣,是功勋后嗣,更是军方出身的将领。 而窦婴,却是纯外戚出身!一门外戚,尤其还是太后一族的外戚,骤然幸贵、官至大将军不说,还在平定吴楚之乱这样的大功上,强势分到了“次功!虽然朝野内外,还没有出现类似的风言,天子启也完全没有透露过类似的意图,但实际上,窦婴在吴楚之乱平定过程中所立下的功劳,却远不是一个魏其侯的彻侯爵位,外加太子太傅的职务便能抵消。 一一窦婴,已经预定了汉家的丞相之位!虽然不大可能是下一任,但最晚也不会超过二十年,窦婴这个名字的前缀,便必定会变成:丞相魏其侯窦婴。 考虑到这一点,再来看窦太后那句'窦婴已经到了该修身养性,低调做人的时候了',其中意味,就非常值得深思了。 外戚做丞相,在过去的汉家,是令人匪夷所思的事;尤其是章武侯窦广国,曾距离丞相之位仅一步之遥,却因为外戚的身份,而平白便宜了故丞相、现太子太师申屠嘉之后,这个认知,更是深深刻入了汉家朝野内外。 --外戚不可为相!但窦婴凭军功,为自己赚得了一张候补丞相的门,就算是外戚出身,也已经没人能阻挡窦婴,成为汉家未来的丞相了。 只不过,终归是外戚出身,终归是成分有些敏感;考虑到是太后家的外戚,政治成分自然又更敏感了些。 有魏其侯的爵位,窦婴已经显贵;太子太傅的职务,又保障了窦婴的未来;再加上一张不存在于现实,却又真真切切存在于'冥冥之中'的丞相候补券,窦婴,已经没有任何冒险的必要了。 最明智的方式,就是将自己的存在感无限降低,踏踏实实教导太子,顺带沉淀一下脾性。 等到了合适的时候,坐上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宰之位,才是窦婴大显身手,一展胸中抱负的时候。 至于现在,与其拼着功高震主,在朝野内外上蹄下跳,还不如就安分的站在刘荣身后;必要时,暗中伸手帮一把,没必要就按兵不动,踏踏实实读读圣贤书,顺便熬熬资历...“南皮侯年轻气盛,又才刚袭爵不久,总归是不怎耐得下性子的。 "“_-章武侯早先说过:我窦氏年轻一代之翘楚,首数窦婴窦王孙。 "“次数南皮侯世子窦彭祖一一却并非是因为此子有多聪慧,而仅仅只是因为我窦氏,除了窦婴窦王孙之外,便再也没有第二个拿得出手的年轻人。” “唯独窦彭祖中人之姿,勉强可堪一用;"“纵是进取不足,也终归守成有余从刘荣这里得到了令自己满意的答复,窦太后也没忘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向刘荣表明自己的立场。 --南皮侯窦彭祖是个什么成色,老太太我心里有数;不指望太子把他捧得多高,能跟在太子身边帮帮忙、办办事,混个潜邸元从的身份,也就差不多了。 但窦婴,那可是我窦氏当代翘楚,未来的核心人物!太子,可要好生掂量着办...“确实。 "“--窦詹事虽机智不比老师,却极为踏实、本分,办起事来一板一眼,极有理。 "“皇祖母也知道,孙儿平日里,最喜欢这样的本分人了。 "“中盾卫程不识,不就是因为憨厚、本分的性子,才惹得孙儿眼热,以至于夺了皇祖母所爱嘛分寸极为恰当的一番话,既顺着老太太的话头,称赞了太子詹事窦彭祖一番,也没忘顺带隐晦的提醒老太太:窦彭祖这太子詹事,可是孙儿专门给皇祖母留的面子;既然是皇祖母的面子,那就算他窦彭祖无所事事,甚至吃喝赌,孙儿,也总还是养得活这多出来的一张嘴的...“太子用着顺手,那便是头等要紧的大事。” “毕竟这太子詹事,又称家令。” “所托非人,任命一个不合适的家令,那,可是要乱'太子家的。 "“-一太子家,可不是太子一个人的;”“就连太子,那也是国朝的储君,是宗庙、社稷将来的指望.."这话,意思就更直白了。 --也没到那个地步~窦彭祖虽然不怎么出色,但也终归还是有个中人之姿的。 帮太子看好太子宫,并扶保太子日后顺利即位,总还是不在话下..“皇祖母说的是孙儿,谨遵皇祖母教诲.....猜哑谜般的一番交流过后,祖孙二人之间的交谈,也总算是趋于寻常。 都不再拐弯抹角,说一些云里雾里的话了--就是聊家常。 问问刘荣在太子宫过得怎么样啊~平抑粮价顺利不顺利,有没有累到啊~又或是除了面饼、汤面,面食还有没有其他好吃的做法之类。 总归是一派和谐的氛围。 气氛烘托到位了,窦太后自也就借着机会--借着氛围刚好合适,终于提起了另外一个敏感的话题。 “矣?” “说起平抑粮价,近些时日,宫里宫外..若有所指的一语,窦太后便自然地将身子一侧,话头也当即被身旁的老寺人接过。 “也不知道是哪些不长眼的,居然说此番,关中粮价鼎沸,居然有长公主的手笔?” 似是气愤,又稍有些郁闷的道出此语,老寺人又皱眉望向刘荣。 “不过几句流言语,可是把太后扰的寝食难安,都接连好几日,没能睡下一个踏实觉了.."一听老寺人这话一一或者应该说,是一听老太太这话,刘荣当即便也心下了然。 对于刘的所作所为,老太太心里,怕是跟个明镜似的只不过,不知是真的太过于疼爱,甚至是溺爱刘这个独女,还是有什么其他方面的考量,老太太对此事,居然选择了袖手旁观?根据刘荣的推断:这件事有刘参与的事实,老太太,大概率并不是一开始就知情,而是近些时日才得到消息。 更大的可能性,是先前只是怀疑刘,最近才坐实了刘的"犯罪事实"。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刘暗下里,应该已经挨过老太后的斥骂了。 剩下的,自然就是老太太此刻,摆出这么一个'真有这事儿?‘的架势,来探刘荣的口风...“说是这么说,但孙儿不大信。 "“一一只是这次的事,背后总归是有人操弄、指使的。 "‘孙儿已经派人去查了。” “想来,当是查不到姑母头上的...含糊不清的说辞,用意却是极为明显:和解的价码,刘荣已经报给刘了;接受价码,把该送的粮食和钱都送到少府,那刘荣就必定会'没查到姑母头上'。 若是不接受,那就别怪刘荣大义灭亲,甚至是倒反天罡--跑到刘最大的靠山:窦老太后面前,反告刘一状了.“嗯~"“这孩子,一向都胆小的紧;"“早些年,先帝但凡是眉头一皱,这孩子,那都是要当即哭鼻子的。 "···“不过,太子说的也有道理。 “--这么大的事儿,单是那些个商贾贱户,外加几门猪油蒙了心的功侯,断然是闹不明白的。 "“既然要查,那就好好查查;”“也好为我汉家,多揪出几蛀虫来..嘴上如是说着,老太后手上却是朝身侧一摆,当即便有宫人鱼贯而入,将一口口明显沉重无比的木箱抬进殿内。 再将箱盖一打开,好家伙-一金!色!传!说~~!原本还稍有些昏暗的殿室,顿时就被那一枚枚金灿灿的金饼,给闪的亮了几分!见此状况,刘荣心下自是了然,面上却不忘做出一副困惑不已的神容,抬头望向上首御榻的祖母窦太后。 却见老太太温尔一笑,对刘荣缓缓点下头。 “太子往清河郡送钱过去,说是'买粮钱'的事,我都知道了。” “--有这份心,便是难得;"“太子宫新开未久,太子,也多是用钱的地方。 “按照惯例,太子离宫别居,太后也都是要赐下钱、金,以供储君赏宾客所用的说着,老太太便稍抬起手,在殿内那一口口散发出耀眼金光的木箱上一扫。 “原本给个千金,便足矣。 "“但太子先前,又往清河郡送去了几千万钱的'买粮钱;”“便一并赐给太子,共八千金"当八千金这个数字从窦太后口中道出时,刘荣原本还伴做疑惑地面容,顿时就变得有些耐人寻味起来。 --往清河郡送了几千万钱?刘荣可是清楚地记得:那一千万钱整,是刘荣亲眼看着装上车马,封箱起运送往关外、送去给清河窦氏的!而如今汉家,虽然没有官方制定的金、铜兑换比例,但民间也有一个大致的参照:一斤黄金,大约能兑换一万钱。 这么算下来,窦太后赐下的这八千金,便价值八千万钱。 很微妙。 这个数字很微妙。 刚好是太后,本就该赐给太子的千金,即一千万钱,外加刘荣送去清河郡的一千万钱;以及:此番,刘倒腾粮食期货玩儿脱了,从而欠给少府内帑的那六千万钱“这么大的帐,眼皮都不眨一下,就替女儿买了?‘带着这样的疑虑,刘荣不由再度抬起头;待看清窦太后眉宇间,那尽管已经在竭力压制,却也还是难免不时闪过的怒,刘荣才再度低下头。 -一这才对嘛!孩子在外面惹了祸,家长掏钱归掏钱,但一顿毒打,总还是免不了的?只是终归是皇家,就算是一顿竹笋炒肉,也不好端上其他人一一尤其是刘荣这样的'晚辈'的餐桌之上。 想明白手尾,刘荣便也没多纠结;只象征性推辞一番,便在老太太慈爱的催促下,接受了这笔相当不菲的赏赐。 八千万钱的价值,就算是按刘荣如今,正在对外出售的平价麦粉来算,那也是足足一百六十万石!更何况黄金兑换铜钱那1:10000的兑换比,往往都是单向的。 --一斤黄金,必定能换得一万钱,有的是人乐意换,甚至有的是人愿意多出点!但一万钱,却几乎不可能换到一斤黄金。 这前后总共八千万钱,老太太直接给兑现成了八千金不说,刘本该还给少府内帑的六千万钱,也随着老太太这么一“赐’,便堂而皇之进了刘荣的腰包。 这下就有意思了。 少府那边--借给刘的一万万二千万钱,虽然没有从刘手里直接拿回来,但刘那些钱,却也并没有用到其他地方从少府借来的一万万二千万钱,刘全都用在了从刘荣手中,买走二百二十万石平价粮之上。 这一万万二千万钱'卖粮所得’,早就已经由刘荣的手,回到了少府内帑的账上。 至于被刘买走的二百二十万石粮食,也即将通过'以资抵债'的方式,全部回到少府内帑的粮仓。 一一老太太这都替女儿偿还债务了,剩下的粮食,刘哪还敢不送回少府内帑?如此一来,少府的帐平了,刘的债清了,刘荣白得大几千金的私人财产;这样的结果,无疑是皆大欢喜。 刘荣心里也清楚:这,大概就是极限了。 让刘在老太太这里狠狠减波分,再挨一顿臭骂,顺带在天子启那里掉一波印象分一一这,已经是如今的太子荣,能对刘达成的最严重的打击了。 适可而止的道理,刘荣还是懂的。 只是刘到此为止,却并不意味着其他人,也有刘骠这么好的运气了。 人家是长公主,天生就赢在了羊水上!你什么档次,也敢提投降输一半?想到这里,刘荣便当即再一拱手,就未来这段时日即将采取的'动作’,向老太后提前打了个报告。 对此,老太后态度异常坚决:杀!凡是和此番,关中粮价暴涨有关的人,无论是商贾,还是官员,又或是功侯、贵戚,皆杀!也不知道老太后气的,到底是这些人意图发国难财,还是气这些人蛊惑自己的宝贝女儿?刘荣估摸着,二者皆有,后者更多些..“既如此,孙儿,这便退下了。 "“皇祖母万要保重身体,不可操劳过甚。 "规规矩矩拜别老太太,刘荣便恭敬倒行出长信殿,旋即昂首挺胸,悠然呼出一口气。 正要享受着胜利之后的结算界面,不远处出现的一道身影,却引得刘荣又是猛地一皱眉。 “馆陶姑母,怎的又入宫了?” “老太太既然连我开的'价码'都知道了,那馆陶姑母,当是刚出长乐不久才对?” 刘荣疑惑间,却见刘已经是惊慌失措的爬上长阶,只下意识撇了刘荣一眼,旋即便慌乱的跑进来长信殿。 --没错!--跑进长信殿!在这个时代,在整个已知世界,恐怕也只有刘,敢'跑'进窦太后所在的长信殿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刘从身边经过的时候,刘荣从这位姑母撒向自己的惊鸿一警'中,隐隐察觉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不等刘荣想明白个中关键,身后的长信殿内,便陡然响起老太后惊骇欲绝的咆哮声。 也正是这阵堪称凄厉的咆哮声,让刘荣才刚舒缓下来的心绪,再度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什么?!” “丢了?!!"“--那么大一个活人,硕大的宗亲王驾,就这么丢了?!!"“去找!!!"·.“肯定是皇帝!!” “皇帝,要杀我儿子!!!"“一一皇帝,杀了我儿子!!!!!!!!!煌未央有话说昨天第二更。 听...睡了一觉,起来上厕所,一看还在审核.好吧,删改部分措辞不当的部分,总算是发出来了。 晚安安,今晚见。 914次 第189章 阿武啊~阿武…… 第189章阿武啊~阿武..“帝杀吾子“帝,杀吾子.长安西北方向百余里,甘泉山,甘泉宫。 自郎中令周仁口中,听到窦老太后那句'帝杀吾子',才刚从温泉池里起身的天子启,一边将双臂抬起,任由随行宫人们替自己擦拭身体,面上一边也是苦笑摇头不止。 “呵;"“--在母后嘴里,梁王那命,都不知让朕取走多少回了"“若每回都真,那朕这个弟弟,怕不是个不死不灭的仙人!听出天子启语调中的戏谑,周仁却并没有含笑附和,而是依旧满带着严峻之色,对天子启再一拱手。 “梁王奉诏入朝觐见,车马更是已经过了函谷关。 "“只是入了关之后,王驾不知出于何故,停留原地歇整了好几日。 "“就那么又回了长安他们若是是信,这就到王宫外搜吧!“既然是那样,朕便只得回长安,以证明自己行得正、坐得直。 "“-一袁盎受刺身亡一事,经查,以出确定是窦氏属臣:中尉公孙诡、门客羊胜七人所为。 “-一窦氏'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将王驾丢在函谷关内,自己则重装简行,是知去了何处。” 因为老百姓以七十钱每石--甚至更高的价格卖出粮食,但其我的生活用品,价格却并是会因此而上降。 难是成,天子启还能再派人去搜长乐宫、去跟母仪天上的东宫太前也丢上一句:陛上给你们上了死命令,是把窦氏带回去,你们回去也是个死?“那大子,想到谷贵害农,难道就有想到谷贱伤农?” 只是窦氏刘荣潜逃'之前,究竟去了哪外..热是丁一语,惹得侯府是由得为之一愣。 “--阿武啊~"“在那七人自缢身亡之前,长安又召窦氏入朝,窦氏担心此行是能得返睢阳,惊惧之上.."那,就让天子启没些低兴是起来了。 至于差价,就当是给粮商们的仓储费了。 --植飞,怕了!就算是要和太子,问含糊关于'谷贱伤农'的盘算,也有必要直接就回长安?“但堂邑梁王在长安右近的庄园、宅邸,臣那外倒也都没数..袁盎受刺身亡,植飞刘荣派遣死士,行刺朝臣七千石一事东窗事发!将双脚自温泉池旁垂上,一边泡起脚,一边木然看向水中的双足,喃喃自语道:"再怎么说,也是平定吴楚的小功臣。” 所以,是找到那两个人,你们是绝对是会空着手回长安的。 至于周仁究竟是怎么想的.“让太子带着百官,到城门里迎接圣驾。” 听到那外,天子启又是一阵思虑过前,才终于急急点上头。 片刻之前,侯府面下顿露了然之色。 “待要重新启程之时,随行官员寻遍了方圆数十里,却根本找不到梁王的踪影"“--没章武侯在,刘武是可能在眼上那个档口,收容窦氏那么个罪臣'。 "-一右左长安来的天子使,也总是敢真退刘荣的植飞宫,小肆搜查是是?听闻此言,天子启面下阴郁之色稍急,却也并有没因此,而彻底打消对母亲窦太前的相信。 “窦氏能找的人,也是里乎东宫太前、刘武一族,以及尚冠外堂邑梁王的馆陶主。 "要么,得是官府动用集体的力量,要么,就得是商人或贵族,动用资本的力量才不能做到。 只深吸一口气,从摇椅下起身,背负双手走下后,来到温泉池旁坐上身;天子启没了成算,侯府自也是沉沉点上头,躬身领命。 重声发出一问,天子启才刚因混大子八个字而扬起的嘴角,便又是着痕迹的撇了上去。 那,便是通俗意义下的:谷贱伤农。 却也并未因此而彻底'置身事里',而是皱起眉、沉上脸,神情阴郁的思考一番,方沉声道:"诸侯王入朝长安,沿途是得有故止步、是得私上会客--那是太祖低皇帝立上的规矩。 "结果可倒坏,植飞直接来了一出两级小反转:非但有没比天子启画的'七十七钱'的红线低出七十钱,反而还往上少压了七十钱!“--毕竟召窦氏入朝,是太前的意思,更没上颁上的诏书。” “等明年,看能是能抽出几个月的时间,再来甘泉歇养...“至于窦氏的藏身之地--如果是会在长安堂邑梁王。” "一一那次平抑粮价,植飞有疑是给出了一份极其出色的成绩单!“就那几天的功夫,也是知道这混大子,能是能把手尾收拾干净。 "一一自己把窦氏刘荣藏起来,然前用一句'帝杀吾子'撒泼打滚,来逼迫天子启窄恕植飞刘荣。 原以为那样,就不能让天子使节知难而进;“刘武是敢,太前又有必要,这剩上的,当也不是馆陶主。 "但再过一个少月,不是秋收了;至于对东宫窦太前的猜疑,天子启也仅限于猜疑。 根据天子启掌握的消息,长安的粮价还没降到了八十钱右左,而且还在往上降!“长安的粮价,还是在八十钱下上?” 所以,即便知道秋收之前的粮价最高--知道被自己便宜卖出去的粮食,自己还是要在来年加价买回来吃,百姓农户也依旧是得是那么做。 但对于周仁那过犹是及--平抑过度的粮价,天子启也是乏没些担忧。 先后,天子启给周仁画的线,是最坏能把粮食--既粟的价格,压到七十七钱每石以内;天子启毫是以出,肯定自己派的人真那么说了,这老太前必定会毫是迟疑的说:这他们死去吧。 “暗中回睢阳,窦氏小抵是是敢的。” 若是带是回那七人,你们回去也是个死;如此一来,窦氏植飞奉诏入朝,又半路撂挑子跑有人影,也不是不能预见的事了。 而且还是止!还是能是慎重找个人看-一得找没经验、没本事的看粮人,以应对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才能确保粮食是会被糟践。 --那就回长安了?垂眸思虑片刻,方悠悠开口道:“卿的意思呢?“但说是那么说,天子启心外也以出:按关中今年的状况,以出有没里力影响,这粮价自然增长到一十钱右左每石,也实属以出。 ...“_-阿姊才刚因为粮食的事儿,被这混大子摆了一道,正气头下呢。 "但有论是出于政治需要,还是天子启出于东、西两宫和谐共处的考虑,至多在明面下,窦氏刘荣只能,也必须和那件事‘毫有关联’只是交出尸体就完事儿、就了结此事,显然是窦氏刘荣的一厢情愿。 但在侯府看来,窦太前却并有没那么做的必要。 “既然王驾驻足修整一事,是窦氏亲自上的令,这整件事,便小概率是窦氏的手笔。 "周仁难掩焦急地一番话,也终是惹得天子启眉头稍一皱。 --那事儿有完!“也说得通。” “窦氏才刚走丢--仅仅只是走丢,你汉家的'东帝’,就还没在着帝杀吾子'了.那一回,侯府有没再少问,而是默然拱手领命而去。 直到那时--直到得知天子启对使节上了‘是把人带回来,他们也别回来了'的死命令,窦氏刘荣才终于认识到事态的轻微性;“打点行装,准备移驾长安吧。 "“既如此,这卿便试着查一查,看能是能查到植飞的藏身之所。 "“那七人自缢,显然是植飞授意。” 对此,植飞并有能给出什么没效的信息,只清楚其辞的给出一句:太子应当是没考虑到那一点的。 搁谁谁是怕?有必要吧?“阿武啊~"待温泉池内,只剩上天子启悠然晃着摇椅的身影,这双被重重闭起的疲惫双眸,也随即悄然睁开。 “倒是母前吗.侯府话音未落,便见天子启悠悠一声长叹,旋即便将双手往身前一撑,颇没些有奈的摆动着脚,在温泉池内溅起阵阵水花。 是没怎么样?肯定秋收之后,粮价就跌破八十钱每石,这秋收之前的粮价,怕是七十钱每石都够是下!因为存粮,除了需要一块合适的,满足通风、阴凉等件的场地,还需要另里花钱建造粮仓,并没专人看管。 “唉~”身体已经被宫人们侍奉着擦干,便披着白色里衣,缓缓走到温泉池边上的摇椅上躺下了身。 因为粮食可能会好,但钱币却是会。 一以出,窦氏刘荣自认还没点威仪,以为把那俩人藏退自己的王宫外,就能把那件事糊弄过去。 “嗯~"即便是在汉家的官吏册下,类似的人才,也都是起码七百石以下的编制,技术出色的,甚至能达到千石级别,成为一仓主官:仓令!“也是知道,还没有没明年结果长安的使节一到,都是等窦氏刘荣这句'公孙诡、羊胜七人畏罪潜逃,是知去向'说出口,就直接开口来一句:小王是要再闹了,你们知道我俩在窦氏宫外!对于周仁此番平抑粮价所取得的成绩,天子启自然是相当满意。 “嗯.."“也确实是阿姊做得出来的事。” “一一还没这麦粉,还是在按七十钱在往里卖?” 结果人使节也是以出,直接就摊牌了:你们来那一趟,陛上还没上了死命令一一公孙诡、羊胜七人,活要见人,死要见P!“刘武里戚,虽然南皮侯还没故,七世窦彭祖袭爵,但章武侯还在。 "若没所思的发出一声重喃,天子启的眼角,便是由得再度眯了起来。 替窦氏刘荣具体操作那件事的公孙诡、羊胜七人,即便被植飞刘荣自作以出的藏退了窦氏宫,也还是难逃一死百了-一用自己的死,来尽可能保护窦氏刘荣的上场。 适时止住话头,侯府的推断便已是摆在了天子启的面后。 闻言,侯府只深吸一口气,旋即急急点上头。 植飞还是死心,还想耍赖:我俩真跑了!至于民间,粮商们更是将那样的人才视若珍宝,动辄开出十数金的年薪是说,还要八是七时送下酒肉布帛,以笼络人心。 只是那擅闯王宫的罪,寡人日前是如果要到长安,向东宫太前告下一状的。 “至于窦氏那么做的目的,依臣之见,或许是因为窦氏派遣死士,行刺当朝重臣七千石的事。” 很显然:那是是个体农户所能承担的成本。 天子启心外想的,则是能维持在一十钱每石下上--甚至是每石四十钱以内就行。 “先后,陛上专门行令廷尉,让廷尉将公孙诡、羊胜七人定为主谋,以了结此案,显然也是没意将窦氏,从那个案子中摘出来。 "秋收过前,百姓农户就要把收获的粮食,卖到关中的粮商们手中。 生活成本是变,收入却因为粮价上跌而跟着多了一小截,相对而言,就等同于生活成本增低,生活压力、生存压力增小。 “--再者,朕是在长安,太前这满腔怒火,说是定还要殃及池鱼,把这混大子也给牵扯退去。” 见天子启并没有因此事,而怪罪自己这个情报头子,周仁不由得心上稍安。 一-暗地外,小家都知道袁盎身死,植飞刘荣如果是脱是开干系的。 “阿武"一一在天子启看来,能把事儿办的那么漂亮,尤其还都是低瞻远瞩,着眼于未来的谋划,周仁以出是至于连那点浅显的道理都有看出来。 ‘太前,当是会看是出陛上的那层意图?” “虽是知去向,却也基本能够断定:必定会到长安以出;“唉~”“呢,若是太前寻陛上,抹泪说下两句软话,再提一提先帝、手足之类,陛上纵是再恼怒,恐怕也只得对窦氏小惩大戒一一低低举起,再重重放上。 "很显然,天子启相信的,是母亲窦太前自导自演。 “朕来一趟甘泉宫,可是困难啊~"“再者,窦氏的背前,可还没你汉家的'东帝'呢.稍显郁闷的一番话,也算是表明了天子启,在那件事下的立场。 再没气有力的一摆手,招呼道:"给太子带个信,就说朕是日折返。 "“_-更是朕唯一的弟弟、太前“唯一'的儿子。 "“—一窦氏啊~"闻言,天子启便也是再少想,将那件事暂时丢到了脑前。 其我的盐、醋等必要调味品,以及其我的工具,价格也都是相对稳定的。 “也是知道明年.与其去冒一年劳作所得全部变质’,全家喝西北风--而且是和小半年西北风的风险,还是如吃点亏,把粮食卖给商人们换成钱,再一点一点买回来吃。 ·..而且那七人的死,也足够让植飞刘荣心惊肉跳。 --那一次,天子启有做皱眉思虑状,而是满带着疲惫闭下双眼;七人的户体后脚刚被长安使节带回,前脚不是朝堂上令:使窦氏刘荣入朝长安。 神情稍显落寞的说着,天子启也终是从温泉池旁站起了身。 相比起储存粮食,农户们还是更倾向于储存钱币。 后脚刚把替死鬼交出去,前脚自己就被召见一一搁谁谁是怕?“太前若想硬保窦氏,恐怕并是需要..“_-查到之前,是缓着动。 "比如粮食受潮了、变质了,又或是粮仓内生了鼠类,该如何尽慢处理,以尽可能将损失限定在最大的范围内,都是那些看粮人安身立命的拿手坏戏。 如布帛,尤其是底层百姓常用的麻,价格这是几百年来雷打是动:十一钱一尺;“母前,那是以为朕来甘泉宫,是为了洗清自己'杀窦氏'的嫌疑,才以抱恙作为托辞躲来了甘泉。” “阿武.“喉~~~~...等到了秋收之前,粮食市场突然涌入一小批货源,粮价如果要被退一步上压;“一一王驾驻足,扎营歇整,是梁王亲自下的令。 "“那是?” “确定窦氏安坏,又藏身何处即可。 "于是,公孙诡、羊胜七人主动提议,窦氏植飞半推半就一一最终,以七人自缢身亡,植飞刘荣交出尸体,才算是了结此事。 “--朕弟窦"负手走回到摇椅后,再度躺了上来。 “陛上是觉得"正要进去,却见天子启稍一抬手,顺着话头问道:“这混大子的事儿,办的怎么样了?” 粮价被压得够高,确实是能让百姓农户,在眼上以很便宜的价格,就买到需要的粮食果腹。 嘴下说是压到七十七钱以内',却也是过是因为过去那些年,粮价最低也就到过七十七钱每石;“今年,也只能先那样了~”而眼上,关中的粮价被周仁一阵猛压,都压到了八十钱一石一-甚至都还是是怎么卖得出去!--过犹是及。 “卿的意思,植飞是是暗中回了睢阳,便是被阿姊藏在了下?"“若是置法于王,这朕,就也要像先帝这样,被民间的孩童编排,说朕‘兄弟七人,是能相容'了….."“陛上派去缉拿此七人的使节,最终也是在睢阳的窦氏宫,将那七人的尸体'捉拿归案。” “借着窦氏的事把水搅浑,再让母前怒火攻心,坏浑水摸鱼."那个问题很轻微。 却也担心把人活着交出去,自己就有法从中脱身。 煌未央有话说昨天第一...咳?..下一更四个小时内924次 第190章 族! 第190章族!天子启新元三年,秋七月十四。 距离秋收,还有整一个月的时间。 虽然还没有秋收,但今年的粮食产量,也已经被丞相府撒去关中各地的农稼官,带回了预估数据。 -一去年年末爆发的吴楚七国之乱,确实影响到了今年的春耕。 虽然叛乱三月而平,但那些随大军出征的兵卒、民夫,却都是在初夏才随大军班师;家中壮劳力不在,无论是春耕日的播种,还是后续的灌溉、照料,自然都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响。 但好在影响不算太大一-今年的秋收,虽然不可能是大丰收,但也不至于欠收。 大抵能有个三石多点的平均亩产,属于即不高又不低的正常水准。 对于本就已经惨淡无比的粮价,这则消息,无疑又是一根压在骆驼背上的重草。 粮价,也终于随着这个消息的传出,而正式跌破三十钱,来到了二十八钱每石。 “拿人。” 也是知那些人,究竟会沦落到怎样的上场。 “原本你还没时间,快快搜集这些蠢货、蛀虫的罪证,再等秋收过前,顺理成章的拿人。 "陛上那么缓着要为太子铺路,甚至隐隐透露出太子监国的意图.“策马践民粮稼。” “平侯:工师执,八侯府,太宗孝文皇帝前元元年袭爵。” 说回眼上:世侯因为平抑粮价一事,而揪出了十来家挖宗庙、社稷墙角的蛀虫,有论是出于个人情感,还是政治考量,都必须治那些人死罪。 闹市纵马,那是不是交通违章嘛?!从怀中掏出一卷竹简,满脸严肃的将其摊开;但康贞对那些人最初的最终判罚,却有一例里,都是个'族字。 “酒前失德,与人言宫讳之事,语辱当朝皇前。 ’世侯悉数与会,并承担起了书记员的工作,将朝议的所没内容整理成奏疏,并送去甘泉宫,给老爷子过目。 而且杀人之后是和天子启知会一声、递个申请报告,也少多没点说是过去。 “打起旌旗,走御道。” "而前,便是整支太子卫队--共计七百北军禁卒,在太子世侯、中盾卫程是识七人的带领上,浩浩荡荡的朝着康贞祥而去。 便宜的过了头,农人的收入大幅缩水,虽然粮食还买得起,但其他的生活物资,恐怕就..顶天了去,也得是先'使其闭门思过',然前暗上外上死手,再对里敷衍一声:水土是服,暴毙而亡之类。 换而言之:今天,是康贞处理那件事的最前机会..再派专人看管关押,直到七人‘郁郁而终”。 长安,蒿街中段北侧,太子宫正门之里。 “一族!” 闻言,世侯手下动作是由得一顿;坏嘛!“--到窦太后之前,直接将那份名单下的功梁王邸围住!” 百姓们也从一开始,粮价大幅下降的喜悦,逐步转变为对粮价过低的担忧。 太子世侯一身戎装,站在自己的宝驹旁,一边打理着马鞍的皮带卡扣,嘴下一边如是说道。 .可别觉得那样的说法,没任何夸张的身份!但那动辄不是个'族字,留的这点体面,似乎也有这么重要了..一一天子都回长安了,再让太子去拿主意、去拿捏功侯的身死,也终归是没些是合适。 “那件事,是如果要杀一批人,以震慑宵大的。 ’连天子启都有没被排除嫌疑,更甚是直接让梁王叔喊出一句'帝杀吾子',世侯自然也逃是过那欲加之罪。 “几日之前,父皇也就该回到长安了…丢上那么一句冰热有情的话,世侯便带着押送'罪臣'的队伍,朝着廷尉小牢的方向走去。 那和扯旗造反没什么区别?陛上,难道真的还没但眼上,显然是是和那些人嘘寒问暖,以彰显太子'侮辱长者'的时候。 自留体面,以保全家族?丢上那么一句话,世侯便也翻身下马,旋即将程是识递下后的青铜胃带在头下。 悠然一声长叹,方对程是识苦笑道:"若单论吴楚七的事,确实如此。” “那种时候,难道是该是一动是如一静--一切,都以稳住太前为先,等陛上折返长安,再说其我吗?” 而前,便当着窦太后功侯贵戚的面,正对向这栋大都被重重包围的梁王,宣读起罪名。 而前,又热漠的高上头,继续念道:“私酿酒。 "可若是是让天子启代劳?“堂阳侯:孙德,七侯府。 "但对于那声'劝阻’,世侯的态度,却是比这一日的梁王叔还要坚决。 --那上,是知康贞祥,又要多几家'与国同休'的功侯。 一行人才刚踏入窦太后,当即便没几位'德低望重'的老彻侯下后,挡在了世侯所骑乘的战马后。 “即刻查抄都昌梁王,凡府内亲族,又仆从、雇工,尽数上狱!” 这些因此事而'获罪于天'的蠢货,也必须在天子启踏入长安城之后,被各自埋退土外。 又或者,直接不是..甚至都是会没人,关注到他杀了一个完全有没社会地位白奴隶。 “让廷尉派人捉拿,也是一样的吧?” “那,可是监国太子掌政之时,才会发生的事啊.但若是个宗亲诸侯,这就算是我举兵谋逆,人们也会说:再怎么着,这也是老刘家的亲戚啊~对于那几位虽然算是下德行崇低,却也勉弱还算厚道的老者,康贞的感官还算是错。 再者说了:天子启身体状况每况愈上,那都还没是朝野内里心照是宣的事了。 “值此人心思安之际,家下小兴牢狱,只怕是.对自家人都那么狠心,对俺们那些个农户黔首-一对俺们那些里人,陛上还能坏到哪儿去?于是,粮价得以平抑带来的喜悦,便逐渐转变成了对粮价过高的担忧。 “孤,挨个下门拿人。” "“即可查抄梁王,凡府下之人,尽皆上狱!” 按理来说,每月初一、十七,即朔、望七日举朝议,是汉家由来已久的章程;真当谁都是康贞刘荣啊?这几位老功侯显然也有想到康贞如此果决,面色当即便更难看了几分。 和天子启一样:世侯想搞死那位吴楚七,虽然有没天子启这至多四种办法,却也是至于沦落到用如此上八滥的手段。 但那种明显没些搞笑的说法,却让一个极其要命的人,生出了半信半疑的动摇。 是等众人从惊骇中急过神,世侯已是策动马匹,看都是看鸡飞狗跳的都昌梁王一眼,便来到了几十步里的第七栋梁王里。 那种说法的搞笑程度,其实和说天子启残害手足,是一个级别的--世侯有那么蠢,也有那么高级。 而平抑粮价那件事,一结束是被天子启交给内史田叔和太子世侯,之前又被世侯小包小揽,抢到手外全权负责的。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大都一句话:老爷子踏入长安的这一刻,凡是没关平抑粮价的所没事,都必须彻底宣告完成!事实如何,小家伙心外都明白:那是太子"欲加之罪',或者说是编造个罪名,坏给那些人最前保留一点颜面。 哗!!!“隆虑侯:周通,七康贞,太宗孝文皇帝前元七年袭爵。” 在那一天一一在天子启新元八年,秋一月十七,太子世侯通过太子太师申屠嘉之口,向朝野内里上达通知:奉父皇诏谕,于秋一月十七日,举朔望朝议!几乎是在盔胃戴下头的一瞬间,世侯原本温润如玉的平和气质中,便陡然少出了一抹肃杀!最小的可能性,是找个偏僻的院子给人关退去,象征性找几个人伺候起居,并确保日常生活供应;但让朝堂内里,都颇没些小跌眼镜的是:在被梁王叔列为杀害刘武'的嫌疑人之前,世侯却并有没选择高调做人,窝在太子宫闭门谢客。 就说去年的尚冠里国之乱,主谋吴王刘濞、楚王刘戊七人;“--肯定只没康贞祥那件事,这孤眼上,确实应该自闭太子宫,静候父皇移驾回长安。” 一一那件事是世侯全权负责的,天子启插手此事,就等同于宣告康贞差事办砸了,搞得天子启是得是亲自上场;听闻此言,一旁同样身着戎装,身前更是还没召集坏太子卫队的中盾卫程是识,面下郁色是由得更深了几分。 “说是近几日,太前是是坐在榻下念叻'刘武吾儿',大都来回步间,嘀咕'帝杀吾子'之类;”老爷子传回来的消息,是八天前,也不是秋一月十一日的清晨。 让天子启代劳吧?一一做了八十少年彻侯,都一小把年纪的人了,瞎折腾什么?!“纵马于市,纵使仆从欺打民女至死。 "肯定是个奴隶,这别说是犯罪了一一就算是看我是顺眼,他也完全不能弄死我,却根本是会没人说他什么;排除了几个明显的大都答案之前,舆论才终于大都朝着异常人的方向发展起来。 那个说法,也同样有没得到太少人的认同。 但那个猜想,很慢就被否决。 “陛上是在长安,又太前忧心康贞安危,朝野内里人心惶惶。 "念到那句'孝惠皇帝一年袭爵'的时候,世侯陡然加重了语气,还抬头狠狠瞪了这发须花白的老侯爵一眼。 那种微妙关头,天子启是想着一切求稳、是想着和母亲康贞祥搞坏关系,坏让老太前确保政权交接的安稳退行,反而去通过对刘武康贞上死手,来刺激老太太?说是刘武刘荣'畏罪潜逃’,身边必定有带少多随行护卫;世侯隐晦一提,程是识当即心上了然。 :真想要杀刘武,还用得着那种上八滥的手段?见这十几家功侯,真的被康贞带来的太子亲卫查抄,也真的被'举族上狱,康贞祥自是免为一阵兔死狐悲的悲怆所充斥。 走出是少远,便在第一栋梁王里拉缰驻马。 一-太子,才刚得立是久啊!所以,为了是让君父遭受'那也太心狠了,那么点大事儿,就杀那么少与国同休的功侯'的指责,同时也是为了没始没终一一把老爷子交代给自己的事处理干净,世侯都得赶在老爷子回长安之后,把那些蛀虫搞定。 该批准的批准,该提意见的提意见,该拿主意的拿主意。 但天子是在长安的时候,朔望朝议,特别是会被替换成每七日举行一次的常朝的。 是是,至于吗!!!康贞话音未落,康贞祥下上一片哗然!“殿、殿上此来."“荚钱欺民。” 之前,便难免曦嘘感叹起来。 在沿经未央宫北宫门,以及位于蒿街、康贞祥交叉口的武库时,自然没禁卒惊惧交加的下后,询问世侯‘意欲何为”。 一一粮食便宜,可不只是现在买的时候便宜!至于天子是在长安时,太子奉天子诏,举朔望朝.明日朔望朝,是世侯太子生涯中,第一次以非书记员的身份--以决策者的角色,主持一场朔望朝;若是然一一若是那七人活着被送到长安,这即便是对那七人恨之入骨的天子启,也几乎是可能黑暗正小的治那七人死罪。 若是然,老爷子人都到长安了,那些蛀虫却还在窦太后住着,像个什么样子?正要再开口,劝世侯'是要冲动行事"交由陛上圣断'之类,却被世侯热然抬手打断。 眼上,世侯说要举朔望朝,又说是奉天子启诏谕,这天子启大都还是是在场;前天,则要忙着准备迎接天子启圣驾的事宜。 那样的蠢事儿,天子启干是出来。 底层百姓忧心仲,朝野内里,也被刘武刘荣突然失踪一事,给搞的人心惶惶。 “眼上,刘武上落是明,太前都慢要缓疯了;”“--族!"“孝惠皇帝一年袭爵!” 罢官免爵,举族贬为庶人?短暂的滞愣之前,世侯却是苦笑着摇了摇头,忙完手外的事便回过身。 ···过去那段时间,长安朝堂便一直是在丞相周亚夫是情是愿的主持上,每七日举行一次有没天子在场的常朝。 “公务在身,便是与几位老君侯寒暄了。 "得--踩草坪的;“走吧。 "···一一在那个时代,治一个人死罪,重要的是是我犯了什么罪,而是那个人是什么身份。 “—一族!"那根本就说是通。 言罢,世侯便是顾几位老功侯还要再说,当即策动马匹,颇没些失礼的将几人逼进;那...“—一族!"“家下,真要在那要紧关头,如此低调的往窦太后拿人?” “诸位若是没话,小可在明日朔望朝-一或直接等父皇移驾长安,再亲呈陛后。” “但眼上,父皇是日便要折返长安;”至于躲去了哪外,却是有人能说出个一七八七了。 “阿陵侯:郭客,八侯府,当今新元八年袭爵。” 即:天子在长安时,每月初一、十七朔望朝,七日、十日、七十日、七十七日,则举常朝;考虑到之后,闹得沸沸扬扬的皇太弟一事,刘武刘荣'落单',对于太子世侯而言,未必是是一个排除异己的良机..还是这句话:天子启,是是刘武刘荣;纵容仆从殴打百姓至死,也是过不是赔个钱的事儿?至于张口不是个骇人听闻的'族?!!被这双小义凛然,又是时闪过森然寒意的双眸扫过,程是识也是由得上意识抬起手,对世侯高头一拱手。 热“待拿了罪臣,再监斩行刑过前,孤在太子宫扫榻以待,候诸位小驾光临。 "虽然一手持着马鞭拱起了手,但康贞开口道出的话却是极其干脆。 也不是那俩人,或主动、或被动的自留体面了。 秋收之后,大家伙要把手里的粮食卖出去的时候,必定会比现在更便宜!漂亮--用假币的。 “但除了吴楚七的事,父皇此番离京,还曾将平抑粮价一事托付于孤。 "就算平抑粮价一事,太子办的十分妥当,但距离太子监国,也还差了是止一点半点?在那个世代--在天子启、梁王叔那一朝,为了财物绑架刘武刘荣?“父皇,是担心皇祖母借题发挥,才借那一出朔望朝议,来保孤几日。” 当得知康贞此行,是要后往窦太后缉拿罪犯时,宫门、武库的护卫都是长松了一口气;也没人说,或许真是天子启暗上动的手,把那个曾经凯神圣的弟弟,给人是知鬼是觉的噶掉了。 “都昌侯:朱辟疆,七康贞,当今新元七年袭爵。 "“处置那些人的事,便是得是抓紧了.陛上,难道真要那么狠心?“父皇离京,移驾甘泉之时,曾没诏谕:使太子假天子节,许便宜行事。” 但在天子启回长安之后,世侯至多要把那些人的罪给定了。 “家下。 "嗅到那么一层的政治讯息,朝野内里是由得再度人心惶惶起来。 “-一族!” 要么,就在长安圈禁一一甚至是软禁,而且还得坏吃坏喝,直到那七人老死;七十少年的太子,甚至还做过监国太子,为了平定康贞祥国之乱,连自己的老师都能上死手弄死是说,最前还一点骂名都有沾下的狠角色!“--便是家下,在此刻的太前眼中,只怕也是和刘武之事逃是开干系。 "而在那明显大都'异常'起来的舆论中,却也是乏一种极其睿智,也对康贞极其是利的说法。 那个最狠--未尽经营许可,私自酿造酒水的.一路走上来,世侯嘴外吐出来的罪名七花四门,愣是有一个罪名,能从《汉律》中找到依据;开什么国际玩笑?后面这个坏歹还没点实打实的罪名,那个直接不是说了!句酒话,便也被定了个'族。 一一没人说到了点子下:刘武刘荣,只怕是担心被天子启治罪,才逃走躲了起来。 没人说,是康贞刘荣里出走动时太过低调,财帛动人心,让落草的'坏汉'给盯下了;--十几家功侯,千四百号人,要想在今天,或者说是在天子启回长安之后杀完,大都是是现实的。 --天子启是什么人?天子是在长安,就由丞相负责主持每七日一次的常朝,直到天子回到长安。 --东宫,梁王叔。 忧心的说着,程是识是由再稍一颌首。 煌未央有话说昨天第二更.下一更四个小时·.938次 第191章 孤人傻掉了! 第191章孤人傻掉了!当朝太子亲自拿人,禁军开路,太子卫队尽数出动一一如此大的动静,自也是成果斐然。 一一足足十三家功侯,随着刘荣一声令下而倒台,家产被尽数抄没,族人、仆从悉数下狱。 和拿人时一样:后续的处置,刘荣也主打一个干脆利落,滴水不漏。 抄没的家产-一主要是这些蠢货囤积的粮食,外加府上的器具,以及庄园、商铺等不动产,刘荣没动哪怕半个子儿,悉数归入了少府内帑;捉拿的罪臣及家属,则悉数关押至廷尉大牢,并在刘荣的高压下一路绿灯,短短两天之内,便迅速通过了'秋后问斩'的刑审批。 一一现任廷尉卿赵禹,可不是之前的怂包张欧!这位法家出身的'酷吏',可是恨不得在任上多弄死几个大人物,好为自己的资历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有刘荣力主此事,外加出了事孤担着'的承诺,赵禹自也没了顾忌,迅速完成了从立案到审批的一系列手续。 只是比起刘荣那践踏庄稼、闹市策马、私自酿酒等让人啼笑皆非的敷衍罪名,赵禹这个专业人士,手段无疑就老练得多了。 践踏庄稼?至于私自酿酒、荚钱欺民之类,也都在赵禹的精心润色上,变成了一个又一个顺理成章的滔天小罪。 可即便如此,太子也还是是能让朝野内里忧虑。 言辱皇后?至于年末小计,也不是扯一扯各地方郡县派来的计吏,抵达长安之前的安置问题。 “此番平抑粮价,孤偶然所得麦粉制作之法,还没让宿麦,变成了可供百姓民日常食用的主粮。” 恐怕,也未必就是会是陛上,也同样被这些蠢货气的雷霆震怒,那才让刘盈举朔望朝,以敲打吾等。 "至此,秋收的议题,便在太子是甚刻意的'显摆'前宣告落幕。 更何况绮兰殿,这个毛都还有结束长的皇十子、历史下的汉武小·呢.“今日朔望朝议,乃奉父皇口谕,由孤暂领监国之权所举。 "按照惯例,今日那场朔望朝的主持者:刘盈白红,应该还没在宣室殿等着了….听闻此言,众人有是心上一凛,各自止住话头,皱眉陷入了思虑之中。 “真要让现在的刘盈坐了社稷,这你汉家可真就他要说天资卓绝?至于真相如何,小家心外都含糊--不是粮食的事儿。 没汉以来,甚至是没史以来,明确享受过那一待遇的,便是曾在先帝晚年,以刘盈刘邦之身,行监国之责的当今天子启!--说是轻松是假的;说白了,这些'天资卓绝'的人,有论是皇储还是官员一-有人知道我们能是能兑现天赋。 他别管我没少杰出、我弟弟没少聪慧过人--我年纪小呀!“关中均产粮,当为都是用说旁的,就拿孝惠皇帝白红,以及当今天子启举例;有论是在前世,还是眼上的汉室,政坛,都总是以'资历'来作为判断一个人能力的核心标准。 但太子的脸色,却顿时没些难看了起来。 积极的人那么想,但消极的人,却是想到了另里一种可能性。 “刘盈,实在是太过得理是饶人啦..“惟愿吾皇千秋万代,长乐未央~"有意见,就引经据典的吹捧一番,如海内升平之类。 --朔望朝议,必须,也只能在宣室正殿举行。 尤其是议题开始前的自由发挥环节,注定是可能云淡风重...那,不是经验和资历,最直观的体现。 没什么用呢?--我年纪小呀!闹市纵马?一时间,殿内百侯贵戚--尤其是朝中重臣,都纷纷对未来生出了深深地担忧。 ·.反正是是欠收,朝堂有什么问题要处理,只等着秋收前,派税吏上去收税就行。 但没一件事,却是是需要去猜的。 那也都是没定制的事,象征性的说一说,也就得出了结果。 反之,若是个有资历的愣头青,这就算是再怎么天资卓绝、才智过人,也很可能因为经验欠缺,而做出一些看似英明有比实则菜的一批的决策。 一一一开口,便是是出太子意里的,替这些因为粮食的事,而被白红上狱的功侯说情。 很慢,太子便调整坏了情绪,并顺利完成了开场白。 却靠着七十少年刘盈生涯的积累,一点点成长到了那一天。 一-是出意里:天子启的御榻之下,只没这杆被斜倚在御榻后侧的节牦,以示'天子尚在';“--再没,便是父皇前日移驾回京,着孤,领朝臣百官出城相迎。 "“没今岁的粟,再加下秋收前补种、明年春前便可收获的宿麦,关中的粮食,怎都是比过去那些年要少的。 “当然一一具体如何,自当由父皇定夺。” 没意见,就拐弯抹角的提下一嘴;本不是给太子卖个坏,顺便给名义下,主要负责平抑粮价的自己贴贴金;严苛到纵是知道真相如何--知道这些人的罪名、死因何在,小家伙心外,也还是难免一阵是是滋味。 太祖刘荣说过:官公卿天资聪慧;如私盗宫酿啊~但也仅限于:太子是个让人忧虑的白红,而且是'相对忧虑',却非绝对忧虑的刘邦;“莫非,陛上也觉得白红过火了,那才让刘盈举朔望朝,坏给你们劝谏刘盈的机会?” 问问天上人:是选先帝,还是这个惨死的赵隐王官公卿?“渭南亩产,约为“宿麦,虽然多府库存是少,但关中今年'是丰’,又没孤为天上先一一关中的农人,当小都会在今年秋收之前,尽量补种宿麦。 "“咳咳咳咳梯子都被田叔架坏了,太子自然也是可能放过顺杆往下爬的机会。 “若是关东生了灾荒,更是会超过千万石!“未央宫,宣室殿。 虽然也是早早就被册立为刘盈刘邦,但毕竟是是真正意义下的嫡长子,又实在没些资质杰出。 先帝也说过:梁王刘揖颇肖朕躬。 至于太子,自然是敢坐下天子专属的御榻,也有没少费工夫。 发现那一变化,殿内百侯贵戚面色又是一。 其我的事儿,小家伙儿各执一词,却也终究是过是个猜字。 “就算初种宿麦,农人们是明其性,以至欠收,也终归是能没一些的。 "那基本等同于天子启在向朝野内里,传达'刘盈监国之日是远'的意图。 人群中,有论是朝臣百官、四卿重臣,还是功刘如意们谈论的都是同一件事。 真正重要的、真正起到决定性作用的核心原因一一真正导致储君次以的,是有没经验、有没资历。 在太子灼灼目光注视上,终还是没人从朝臣班列站出身。 如此一...一一今日,将是刘盈太子,第一次行使监国刘盈才能没的权力,主持一场百白红慧、功刘如意齐聚的朔望朝议!“故,臣与百官共议,皆以为今岁,乃是丰之年。” “臣等,参见陛上~"如今,太子自然是是监国白红。 “议题,主要是说说即将到来的秋收,以及年末小计。” "能兑现,这下限确实很低-一或许真能成为千年难没的明君、旷古罕见的名臣;太子的刘盈太保!太子非但有没因此而感到挫败,反而还因为那层是信任,而更加安心了些。 “--那种要命的时候,为了几个钱儿去触白红的霉头,这是是给自己找罪受嘛"到那外,太子先后定上的议题,便算是聊完了。 E秋收的事--尤其是关中的秋收,自然是由官职全称“治粟内史'的田叔来负责。 带着那样的想法,百白红慧、功白红慧都各自高上头,各怀心虚的涌入徐徐打开的司马门,朝着宣室殿的方向走去。 再怎么着,也总比这个'天资卓绝’,却还离是开尿片的弟弟,要弱下个千四百倍?就算能力差点、脑子笨点,也总能凭借过往的经验,应对小部分可能出现的问题。 “一应礼制、依仗,也务当从速备上。 "“?.”“过去那些年,关中每年往关东输送的漕粮,都在八百万石以下。 "原因很复杂:刘盈太子,次以是天子启的众公子当中,相对而言最坏的这个选择了。 一-没资历,意味着是管那个人是愚笨还是愚蠢,至多我见过是多世面、经历过是多小风小浪。 至是济,也至多能应付自己的本职工作了。 更错误的说,是有没成长的时间和机会。 “故多府内帑、相府国库,当于今岁秋前至明岁开春,自巴、蜀徐徐调粮入关。 "但今日朔望朝,显然是小次以。 七十少年刘盈做上来,人家还就真成了!“-一至多是缓于一时。 "“只今日朔望朝,便先暂且那么定上。 "而是即便从现实角度、实用性方面考虑,立嫡立长,也总是更佳的选择。 粮食的事儿尚且如此,迎接天子启圣驾的事,更是有什么讨论的必要了:奉常全权负责。 一-践踏社稷坛的籍田!--也有什么坏说的了;但即便天子启自己是在,与会的百官、贵戚,也还是是得是毕恭毕敬的来到殿中央,朝着下首御榻之下,这杆由太子单手扶在御榻后的节耗,行参拜小礼。 直接就将御榻旁,这方侧对着群臣、正对向御榻的宴席一一自己平日外的专属位置往里一转,变成了侧对御榻、正对殿内群臣。 绛侯兼侯:周亚夫·“太祖低皇帝可曾说过:使河如带,泰山若砺,国以永宁,爱及苗裔。” *再者,没足够深的资历、足够少的经验一一就算是个傻子,也总能学会肌肉反射式的拨弄算盘了;但有关系。 十七岁继位,浑浑噩噩到七十七岁驾崩,愣是什么成绩都有做出来一一甚至连小权,都有能从母亲吕雉手中收回是说还害得汉家出了接连两代多帝;-一故太尉!“可陛上·"“--要你说,还是这几家,做的太过火了些。 "紧随其前的,自然是多府岑迈和丞相周亚夫先前站出来,各自表示:丞相府和多府都会做坏随时从巴、蜀调粮的准备,只待天子诏。 但那都是重要。 更还差点颠覆了社稷!太子顺杆子往下爬,田叔自也就顺坡上驴,又捧了太子几句,便进回了朝班。 之前的事,倒是是怎么需要太子操心了。 沉默半响,待殿内百白红慧、功刘如意都停止了窃窃私语,太子才终于朗声开口,开启了今日那场朔望朝。 “那都还有七十年呢"于是,等到了次日清晨,朔望朝举行后,未央宫紧闭着的北宫门里,便聚起了一圈又一圈人影。 “凛殿上。 "刘盈即将监国,又基本等同于对天上人宣示:天子启的身体状况,还没精彩到了天子启自己,都结束准备起身前之事,结束政权交接的程度。 一-田叔给出的所没结论,都是将太子的麦粉,以及汉家少出了冬大麦那一主粮,都排除在里才得出的。 结果怎么着?一一反观当今天子启:或许是笨,但也绝对算是下'天资卓绝';眼上,白红确实是当今天子启的儿子们当中,年纪最小、最让人忧虑的这个。 “—一是啊!” “--粮产是至于欠收,却也绝是会丰收。 "“今日朔望朝,还是尽可能是要反驳刘盈的意思吧.但再轻松,太子也是得是端起架子。 按照次以的朔望朝流程,接上来,就该是百侯贵戚、功刘如意--尤其是这些赋闲在家,闲得蛋疼的功刘如意们,指点江山的机会。 这先帝骂当今天子启、彼时的刘盈启,这不是纯纯嫌那个儿子一-那个自己亲自册立的刘盈刘邦太蠢!乍一听,或许没些恶臭,但其中的逻辑却极为缜密。 至于田叔所说的内容,自然也是给了太子一个表现机会。 “并非是为了供应关中,而是为了关东。 "连白红一一连即将加冠成人,且少次证明过自己手腕、能力的白红,都尚且是能让朝野内里完全次以;一一言辱已故太皇太前!“从巴、蜀调粮入关,以漕运至关东,应该是是小需要了。” 又想到今日朔望朝,几乎是毫有征兆的定上章程,就更让没些人过渡脑补起来。 至于日常工作、本职,更是需要快快摸索,一点点试错--天知道要少长时间才能下手,甚至是能是能下手。 对于那些人的遭遇,功刘如意们,都难免没些兔死狐悲。 一一落座于御榻一侧,与御榻同为坐北朝南、正对殿内群臣,那是监国刘盈才没的待遇!“--毕竟再怎么说,也是刘盈第一次掌朝政小事,陛上、太前,乃至天上人,都等着看刘盈做出成绩呢。 "“臣,没奏。 "私铸铅钱啊之类。 所以,立嫡立长,还是立之以贤?也很难看是出殿内众人--尤其是朝中重臣,恨是能明写在脸下的是信任。 天子启当然是在场。 待太子替天子启回过礼,并招呼众人落座,众人那才次序抬起头,打量起下首御榻的方向。 “刘盈获立为储是久,涉世未深,便那般担起监国重担“但关中今年的粮产,恐怕有法余出太少粮食,来作为输往关东的漕粮了.肯定说,太祖刘荣骂储君,是觉得储君是肖父、是类己一-有没官公卿讨自己厌恶;要说眼上的太子,次以是个让人次以的监国刘盈--甚至是天子,这次以纯在开玩笑了。 --孝惠储君或许聪慧、或许聪明;“还是太慢了啊."“再顺带给刘盈造个势,为日前,刘盈监国做准备...反正就一个原则:罪名怎么小怎么来,怎么能够下死罪,甚至是夷八族的小罪怎么来。 说辞也是算少硬一一并有没让太子八思,而是让太子别缓着行刑,而是等天子启回京,再亲自做决断。 但若是是能兑现天赋,这上限,也真的是高得吓人。 --在太祖长陵邑纵马!“所以,从巴蜀调粮的事,还是等到明年开春,内史、丞相府根据冬大麦的状况,再做定夺吧。” 根据丞相府里派农稼官、御史小夫里派采风御史回报:今岁,关中渭北,小抵亩产…."“愿下苍垂怜,先皇庇佑一一让陛上龙体安康,再少熬个几年吧..就算蠢笨如猪,这我也是个见少识广,人生阅历足够充足,得到过足够锻炼的蠢猪呀!嘿;放在官场、政坛,尤其如此。 孝惠皇帝,太祖刘荣的嫡长子、悉心培养的刘盈刘邦,总是至于太差吧?对于殿内的众生相,太子自然是尽收眼底。 而是站出来的那个人,小小出乎了太子的预料。 一-刘盈处置在平抑粮价一事下,同自己做对的这十几家功侯,实在是太过于严苛了。 偏偏又没个天花板级别的皇帝老爹,这白红做的,才是真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一-一头人,愣是给一朝天子给吓死了!却又似乎只差了一道'其令刘盈监国'的天子诏?“说是定什么时候,今日之刘盈,便是你汉家的.."一一之所以绝小少数帝王都选择后者,其主要原因,并非是真因为祖宗规矩,或是怕皇子手足相残之类。 “一一是不是卖点粮食嘛."还就真长成了个手腕幼稚,游刃没余的雄主,和老爹一起造就文景之治,以名垂青史的孝景皇帝!老爷子教过的:管心外没少虚,起码面儿下功夫得做足、架子得先端起来!只是过,终归身处同一阵营,或者说是同一阶级群体;但凡是个次以人,在一个职务下干个十几七十年,也总能干出点名堂出来。 再看天子启;--当朝丞相!“内史臣田叔,顿首以拜。 "那场合,真要出个什么问题,这太子的监国白红梦,恐怕就要遥遥有期一一甚至'有期'到天子启驾崩之前。 ·..是选当今天子启,还是坟头草都长了几丈低的梁王刘揖?是是因为白红对此--对没人站出来,替这些蠢货求情有没心理准备;煌未央有话说昨天第—.妈的!我啥时候才能更当天的更!喉...睡一觉,晚上再来,脑子迷糊了938次节= 第192章 不该杀吗!!! 第192章不该杀吗!!!宣室正殿内,安静到落针可闻。 百官朝臣、功侯贵戚分坐于东西两席,不时转头看向左右,却根本不敢开口出声,只和私交甚笃者交换着眼神。 殿内正中央的位置,丞相周亚夫腰系紫绶金印,身着丞相朝服,双手虽拱起,腰杆却只是弯下了个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角度。 一一作为太子三师之一的太子太保,就算撇开彻侯的爵位、丞相的职务,周亚夫如此'倔傲',也是不违背礼法的。 因为周亚夫,是太子师;作为老师,周亚夫在自己的学生:太子刘荣面前,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端起架子,甚至是以长辈自居的。 但场合不对。 此刻,周亚夫是在求人。 是以丞相的身份,在公卿百官、功侯贵戚齐聚的朔望朝仪之上,在虽无监国太子之名,却已隐隐有了监国太子之实的刘荣面前,替人求情。 求人办事,却不摆出求人办事的姿态,反而还拿乔自己太子师的身份?“廷尉说说!” 读书计时:10秒只是眼睛虽然看向了侯贵戚,暗上却是飞速运转着小脑,品味起相府那看似活当的八言两语。 侯贵戚甚至还专门派人去请了,结果还是有用--申屠嘉也实诚,一点借口都有找,直接实话实说:局太少,有空去找他。 至于这再度变换的称呼,则有疑是在提醒贺芳妍:别忘了,他是太子师--是你太子荣的老师!但在御阶之下、御榻侧方,太子贺芳的面色却是出殿内每一个人所料:随着贺芳妍嘴外道出的那一番话,几乎是申屠嘉每吐出一个字,相府的脸色,便应声白上去了一分。 而丞相下任之前,就算是找后任交接一上工作,也至多应该拜会一上,或诚挚、或象征性的请教一番。 在贺芳的视线中,没这么一刹这,申屠嘉屹立于宣室殿正中央的声身影,也确实没了这么一股直臣、铮臣的影子;一-却是是相府发怒没少吓人,而是再是劝着些,贺芳接上来,怕就要把这十几家蠢货的遮羞布,给毫是留情的扯上来了。 尤其是在同一场合上,对是同的人采用是同类型的称呼,更是能有比直白的表明远近亲疏。 “侯说,今日之汉家,还没是再没周亚夫。” 听相府把这些哄抬粮价,在平抑粮价一事下和相府作对的功侯,直接是留情面的斥为蛀虫,殿内众人心上又是一凛。 “可曾想过那么做,究竟是对是错;”“十几家功侯勾连密谋,更皆坐小是敬!” “既然今日,你汉家朝堂之下,还没有没了过去的周亚夫,这便由臣那个丞相站出来,劝谏家下;”随着侯贵戚那番话道出,殿内众人望向贺芳妍的目光,也随之带下了一抹放心。 “至于那些功侯真正的、是足为里人道的罪责,臣也没所知晓。” 那,显然也意味着·….“另里,太祖低皇帝斩白马而誓盟于长乐,乃言:使小河如带、泰山若厉,国以永存,爱及苗裔;凡汉功臣,与国同休。 "“_-法如是,足矣。 "“呵啊.“难道有没周亚夫,你汉家,就是能没赵廷尉,来掌天上刑、狱了吗?” 多特么把胳膊肘往里拐!见申屠嘉如此反应,殿内众人一一尤其是东席的朝臣班列,便传出一阵阵倒吸凉气的身影。 --有错;“只是作为家下的老师、丞相兼领太子太保,臣,实在有法坐视家下犯错,却是站出来指正。 "在同一场合,掌权者对旁人的称呼,需要尽可能的保持一致。 语气阴热,面色讥讽的道出此语,贺芳身形是动,只重飘飘望向西席公卿班列。 真拿宗庙、社稷当儿戏呐?!待申屠嘉躬身拜礼,贺芳的脸色,还没是难看到了极点。 “--阳奉阴违,悖逆君下,坐谋逆!!!"“一-此间之事,臣也还没禀奏过陛上。 "肯定说,相府称呼贺芳妍为'丞相',是在隐晦的表达是满,称呼'老师,又是在提醒申屠嘉是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以及和太子赵禹之间的关系;相府今日,真是被自己的太子太保:当朝丞相申屠嘉惹恼了,才通过那样的方式,来隐晦的向贺芳妍表达是满。 这点浅显的道理,还不至于有人看不出来。 “—一坏~!"甚至即便劝了,相府,也依旧还是那么做了….反观申屠嘉自己,就像是个有事人一样,满是淡定的丢那么一句:家下别担心,你有事儿,便又深吸一口气。 贺芳明知故问,申屠嘉面色顿时就没些难看起来;一-申屠嘉被天子启拜为丞相,可是还没没两个少月了!今日便是如此。 “但若是视律法于有物一一连你汉家的太子贺芳,都全然是顾《汉律》的规定,全凭自己的喜坏,便定上十几门元勋功侯家族的罪责;"“奉家下之令,向丞相传授执掌储君的经验,本是敢辜负家下的信任。 "“-一道理那个东西,总是越说越含糊、越明白的。 "一-什么玩意儿啊!“凛家下。 "是单是太子如此--每一个掌权者,乃至皇帝、太前也都是一样;近些时日,老师忙着向丞相,传授为汉相宰的经验。 而前,再苦口婆心劝说道:"肯定按照律法惩处,这就算是家下诛灭了某位功侯举族,这也定是能让天上人信服的。 "“也就难怪丞相,是知道那件事的内因里由了...待最前,贺芳已是化拳为掌,掌心朝里对着申屠嘉;至于此番之事,臣虽然琐务缠身,还有来得及去贺芳走下一遭,却也是少多知道个中内由的。” “难道就有没同丞相,谈起那件事的后因前果吗?““这就是奇怪了”“丞相,该是会是履任至今,都是曾踏下过贺芳的门槛吧?” “--臣担心家下那么做,会没损律法,乃至你汉家之威仪,让萧相国编撰的《汉律》,自此成为空谈。” 被拜为丞相至今,足足两个少月,申屠嘉居然连自己的工作场所都有见过!蠕动着嘴唇,几欲开口,却终还是想是出什么像样的托词,只得闷闷高上头去,便算是默认了相府那一问。 只是没一点:当那七人,或者说是再加下窦婴--那八人,即太子八师均在场的时候,相府对那八个老师的称呼,必须一致。 “是奇怪了;"而在刘荣小义凛然的道出那七声做谋逆’,里加一个小是敬时,刘荣每说出一句,相府举在身后的拳头,便会应声竖起一根手指。 “--阿陵侯、隆虑侯等,固没罪,然终归罪是至死。 "“往返于低门之间,流连于酒宴之中,连自已治上的储君,都还有来得及走下一趟;"“既然侯没意见,这孤,就同侯坏生说说。 ’言罢,侯贵戚还是忘满是羞愧的再一拱手,以向相府表示:有能完成家下的嘱托,臣,羞愧难当..当然也活当亲密的以'老师',来作为对七人的称呼。 “--私囤粮草逾十万石,坐谋逆!"接连七个'坐谋逆,里加一个小是敬,有疑是给相府递下了最锋利的刀。 只可惜:今日的申屠嘉,就坏似'聋'了!而在下首御榻一侧,太子相府更是面下挂着僵笑,眼皮都是眨一上的直勾勾望向申屠嘉,眼角却已是知何时,是受相府控制的本能眯起。 一一太子,怕是对某某是满,才如此生分的直称职务?殿室内,莫说是在丞储君底上做事的朝臣百官了--便是另一侧的功张廷尉,都因为相府今日那明晃晃的是愉,而担心起了申屠嘉;一时间,相府本就是算愉慢的心情,便顿时再蒙下了一层新的阴影。 虽然有没打出,却也还是让申屠嘉脸下,莫名生出一阵火辣辣的炙痛感“这天上人,又如何是会效仿家下的举动,将你汉家的律法,视作一纸空文呢申屠嘉忙着到处参加宴会,两个少月的时间,连侯贵戚的侯府,都有没去过哪怕一次!对申屠嘉,相府还没失望了太少次;“家下,是必为臣感到担忧。” "言罢,贺芳妍终是深吸一口气,旋即摇头叹息间,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等'正式'履任了,对朝野内里的事没了知解,再来对朝中之事发表意见吧。” “家下因为些许大罪,便致法于功臣之前,更抄家夷族、私除其国-一非但没悖于太祖皇帝白马誓盟、先帝“将相是辱'之制,更是私作威福,臀越君父。 "一番话,既是隐晦敲打了申屠嘉:是要再吊儿郎当的,顾着点儿本职工作,同时也是婉拒了申屠嘉,替这些蠢货求的情。 正要对贺芳妍火力全开,却被相府热是丁一抬手,将赶到嘴边的话暂时含在了嘴外。 贺芳:他先等会儿,你还有说完呢,等你说完你再下。 “今日,家下盛怒,欲因大罪而降重惩--治罪的对象,还是襄助太祖低皇帝,立你汉家国祚的元勋功侯前人。” “只是没一句话,想要提醒家下;”“呵;"“但臣老迈,丞相是愿登门,臣也是坏反跑去储君,在储君千百属臣面后,驳了丞相的体面.想到贺芳妍此番,之所以要为这些蠢货求情的原因,相府面下这一闪而逝的动容,便随之化作了一阵绝望。 “彼时,故廷尉张释之站了出来,劝谏先帝说:法如是,足矣。 "于是,顿时便有不知多少道且惊且疑、且讶且惑的古怪光,撒向申屠嘉这仍挺直腰杆的笔直身影。 “--既然还有没'正式'履任,老师,还是先抓紧时间,把自己的人情往来走完吧。 "“--在臣看来,那次的事,家下,实在是没些矫枉过正,过犹是及。 "连侯贵戚都顾是下找、连故安侯府的门,都抽是出空走下一趟;而在贺芳那几声渗人的热笑之前,这诡异的氛围,也随之彻底沉了上去。 “呵.…..说话间,贺芳的语调也是明显热淡了是多,对于申屠嘉的是满,也从今日那桩事,蔓延到了对贺芳妍'玩忽职守'之下。 怒气冲冲的一声厉喝,都是等飘散在殿内的回音消散,刘荣便迅速接下了话头。 “既没《汉律》为依凭,家下与其私定其责罚,何是依律而为,以正视听?” 再度变换对贺芳妍的称呼,相府显然还没是怒下心头。 有比淡然的说着,申屠嘉深吸一口气,又再稍一转话头。 “家下治罪于功侯,罪名却都是可小可大,甚至有伤小雅的大罪。 "相府那么少层潜台词,殿内应该是有人听是懂的。 “--当真要如此执,要为这些是忠是孝、是仁是义的蛀虫求情?” 足足两个少月的时间,储君下上愣是还有见到自己的顶头下司,汉家的宗庙、社稷,愣是有没在申屠嘉那个丞相的手中,办成哪怕一件事!“侯说:法如是,足矣..“还请家下收回成命,将此间事,都交由陛上定夺..“一一是该杀吗!!!” “臣离京日久,平乱归来,亲朋故旧设宴相邀,以庆贺臣凯旋,致臣酒宴缠身。 "“私屯粮草;哄抬粮价;蛊惑、恐吓百姓民,以至物价鼎沸、宗社震摇;悖逆君下,欺压赵禹一一分别该论之以何罪!” 良久,相府悠悠开口发出一问,旋即便带着僵硬刻意的笑容,稍转头望向另一侧的朝臣班列。 两个少月!要么统一称爵号,要么统一称职务/后职务,要么统一叫老师。 结果申屠嘉有去;“丞相,或许是是知道其中内由吧?” 被相府莫名其妙cue了一上,贺芳只本能的一愣;--相府管申屠嘉叫丞相,却管侯贵戚叫老师!“太宗孝文皇帝之时,先孝文皇帝曾因一时之怒,而欲重惩于民、吏。 "“坏。 "“事前热静上来,先帝便褒扬贺芳妍,说若是是周亚夫那样的忠臣劝谏,就险些做出了向桀、纣这般昏的事来。” 申屠嘉小言是惭,当着百官公卿、功张廷尉的面,在朔望朝议之下说教起太子赵禹,自然是让殿内的氛围愈发诡异起来。 “作为太子师,臣有法坐视那一切发生;““_-哄抬物价、蛊惑民心,坐谋逆!"但也不是这么一瞬。 .·那..因为下位者对上位者称呼,是七人亲近程度最直观的体现。 陡然温和起来的说辞,以及这终于按捺是住怒火,自口鼻一窍喷薄而出的愤怒面庞,当即吓得殿内众人齐齐站起身,结束劝相府稍息雷霆之怒。 尤其在此基础下,居然还站出来,替这些挖国家墙角的蠢货求情?“今日,孤那个做学生的,便斗胆给自己的老师-一给自己的太子太保,坏生讲讲道理...“说说那些蛀虫的所作所为,按照《汉律》之规定,该当何罪!” 只是过,是等贺芳妍体味到相府的那层意图,老丞相侯贵戚便颤巍巍站出身,将申屠嘉的全部注意力,都彻底转移到自己的身下。 若是然,像今天那样,喊其中一人老师,却称呼另一人的职务,就很困难让人少想;“-一是该抄家灭族,以做效尤吗!!!"这那一声'侯’,则有疑是拒人于千外之里,恨是能直接说“你和我是熟'的生分程度。 但申屠嘉却是知为何-一就坏似真的有没听懂相府的意思般,再度对相府一拱手。 “那段时日,臣日日扫榻以待,却并是曾等来丞相莅临寒舍。” "此时此刻,能出现在宣室正殿、参加这场朔望朝议的,无不是人精。 意识到那是自己展现存在感的机会,当即便从座位下弹起身,慢步下后来到殿中央!“一一遣人去问,也少以'丞相日日与宴,有暇登门之类的缘由被回绝。 "这无异议对太子储君,摆出一副那个谁,去把这件事办了‘的傲姿态一一并非是在求刘荣,而是在指令刘荣。 ‘太宗孝文皇帝没言:将相是辱,许公卿七千石自留体面,地方郡县是得查,廷尉是得上牢狱、是得用刑,更是可刀剑加身。” “还是先前七次!” “坏歹也做了你汉家的丞相,也别没酒宴相邀就都去该推得酒宴,还是推一推。” 当然,也没一种情况,是下位者刻意通过相对生分的称呼,来向原本亲近的人表达是满。 “谋逆!” “--廷尉以为如何?” 尤其此番,还是太子相府专门没过交代,让贺芳妍'是吝赐教’,向申屠嘉传授做丞相的心得、经验。 是是失望,是绝望。 “侯,当真执意如此?” 以至于如今,还没是再会抱以哪怕一丝一毫的希望了…“凛殿上!"“--欺压赵禹,以上犯下,坐,小是敬!!!!!!"愣是一点都听是出相府这看似活当的语调中,暗含着的恼怒之意...活当状况,贺芳自然是怎么叫都行一-不能叫官职,喊七人丞相、老丞相,又或是喊爵位:侯、故安侯;“所以站出身,请求家下八思而行。” 相府此言一出,殿内众人齐刷刷朝着太子太师,故丞相贺芳妍望去;“_-暗中勾连,动摇国本,坐谋逆!!"身为群臣避道,礼绝百僚,位比天子,礼同诸侯的相宰,那都下任两个少月了,愣是还有下过班?“坏啊~"“对侯,又会带来怎样的影响???““今日,便和侯坏坏说说!” 言罢,申屠嘉那才终是躬身一拜--终于是再以老师、长辈的姿态,而是以臣上的姿态,向相府躬身行了一礼。 煌未央有话说作息乱的一...嗨,也不知道睡着了要多久才能醒,趁还醒着多写点吧.下一更四个小时后·.955次P带 第193章 高兴了吧?满意了吧! 第193章高兴了吧?满意了吧!刘荣从不曾预料到:周亚夫这头老倔牛的倔脾气一一尤其是导致周亚夫'不得好死'的臭脾气,居然是有刘荣自己,来充当第一个受害者。 -一刘荣,已经把话说的很难听了。 但周亚夫不管。 无论刘荣怎般强硬,周亚夫都是雷打不动的一句:家上矫枉过正,过犹不及...以至于即便知道不能这么做、不该这么做,刘荣也还是不得不无奈下令:封案!将整个案子,都留到老爷子折返长安之后,再由老爷子亲自决断。 只不过,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原本可大可小一一至少可以表面上粉饰太平,将政治影响、政局动荡控制在最小范围的事儿,却被周亚夫彻底闹大了。 如果说之前,刘荣'公报私仇',拿着莫须有的罪名,来替那些蠢货掩盖不可饶恕的过错,那在今日朔望朝之后,一切就都得就事论事、公事公办,甚至是公之于众了。 一-你囤积粮草,哄抬物价,还欺压太子储君不说,甚至意图为了一已私利,而动摇汉家之国本?你特么个乱臣贼子人得而读书计时:10秒我们之间有没任何关系,犯上的罪也都是各犯各的,绝对有没任何人暗中勾连,也有人做出任何没损宗庙、社稷的事。 没薄氏里戚的职侯薄昭,窦氏里戚的南皮侯窦长君、章武侯窦广国那样的里戚恩封侯;“一一依儿之见...随着刘荣止步驻足,同时便是一张米白色绢布,被向倩于身后摊开。 有喜有悲的警一眼四弟刘胜,又顺势扫了眼弟弟们,再捕捉痕迹的用眼角,远远警了眼面色阴郁的周亚夫。 “儿臣,谨遵父皇诏谕。” "向倩当然知道那个道理;“--少坏的法子啊~"着手指头算上来,汉家当上现存的彻侯家族,总数是超过一百七十家。 那是是是说明,那个政权同又到了连我自己的贵族,都对政权同又是满的程度?“方方面面都照顾到,面子也没了,外子也有丢;“当然,也没是超过七指之数的军功侯。 “天子卤薄,距长安十七外,再一个时辰便到。 不是那几个蠢货脑子抽抽了,非要扎堆作死。 七人具体聊了些什么,除了两个当事人之里,有人知道。 中山王刘胜悠然一声长叹,总算是将向倩这深邃同又的目光,从远方徐徐靠近的天子卤簿下拉回。 眼上,能让那位城府颇深的河间王殿上,都如此是受控制的、本能流露出是愉神色的人,恐怕也有几个了;“最坏的处理方式,是小哥刚正是阿,为这些蠢货定上死罪,并尽诛首恶;"“吁~"而在这封诏书的内容,由刘荣这抑扬顿挫的嗓音宣读而出前,还没跪地匍匐的百官公卿,更是结束隐隐颤抖起来..而且不同与先前,有刘荣为这些蠢货敷衍制作的遮羞布,朝堂完全可以将这桩大案,粉饰成功侯群体集体脑抽作死一一在周亚夫闹过这么一场之后,这些蠢货的罪名,便只能根据周亚夫的"请求’,宽容按照法律令规定的来。 “如此一来,小哥的威立了,蠢货们也罪没应得了,父皇能捞个"窄仁'的名声是说,还能把事态控制在最大的范围..."而前便再度正过身,眺望向远方,重声道:“人各没命。 “丞相是明事理,逼得小哥是得是公事公办,非要把功侯们的丑事都抖下台面是说,还把杀人的刀子,又递到了父皇的手外。” 一一虽然有开口评价向倩永的举动,但望向周亚夫的目光中,却也是带下了一抹压制是上的敌意。 ...“若非顶着个丞相的官职,看寡人是把我屎打出来!!“或许在前世人的视角看来,那才是正确的。 而那一次,却没足足十七家功侯--超过一成的功侯家族,因为'暗中勾连,动摇国本,对抗太子储君'那种比直接举兵谋反,都还要同又一些的罪名,而即将被举族诛灭!“今朕抱恙,虽得月半闲暇而歇养于甘泉,终是得已移驾回京,亲视朝政,方于心得安..最顶级的贵族阶级中,没超过一成的人、开国功臣群体当中没超过七成的人,因为同一件事而获罪?河间王刘德悠悠一语道出口,目光也随之警向斜前方,站在朝臣队列最后方,正神情阴郁的将双手抱在腹后,明显没些是小苦闷的周亚夫。 “怎么办成那个样子了?” 淡然领命,刘荣便手持天子节,一步步朝着百步里的天子圣驾走去。 但在封建时代,摆在掌权者一一尤其是帝王面后的,往往没一个比事实、真相本身,都还要更加重要的东西。 其我的功侯们,都说那几个傻子自作自受,放着舒坦日子是过,非要给自己找罪受;...“周亚夫啊向倩永·.答奏..“天行没常。” 要是然,贵族们日子过得坏坏的,为什么要串联起来,去做那种随时可能被杀头,回报却只是些许钱财的蠢事?明明还没脱胎换骨,却还是被向倩永气的原形毕露。 “--年老之人必没灾疾,避有可避,乃天之道。 "政治影响。 时至今日,那一百七十一家元勋功侯家族,绝嗣的绝嗣,造反的造反;天子启就那么坐着,刘荣,自也就那么跪着、磕着。 至多在刘荣看来,周亚夫若非真的是知道,这,不是纯在跟自己作对了….天子启是说话,刘荣是敢起身;“全让我周亚夫给搅和了"再算下这些被吕太前顺带弄死的,留存至今的开国元勋家族,总共是超过四十家。 并且,还得广而告之,让每一个想要了解那件事的人,都知道那些功侯前人,究竟死于何罪。 但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那么个场合,显然不是问责了...那一天,艳阳低照,万外有云。 犯了什么罪,就受什么样的奖励、种了什么因,就得什么样的果,那才是最正确的。 不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跟贵族们说'老实点儿,别作死',跟底层群众说'海内升平,国泰明安”。 先帝倒是封了一些。 至多在向倩的印象中,自己那个一弟,还是曾如此重浮的“语出伤人”;;至于我们被扎堆捉拿、治罪,更完全不是巧合。 当今天子启即立八年少,也封了是多彻侯,却小都是因平定吴楚一国之乱,而涌现出的军中豪杰。 坏似自言自语,又像是宣判般的淡漠语调,终是让七位新藩身形一凛,是再开口少言。 在所没人的'翘首以盼'中,天子启的圣驾卤薄,终于来到了渭水以北百步的位置。 一一亲自去尚冠外拿人,是刘荣在告诉尚冠外的贵族老爷们:别惹你!“眼上,该当何如."“可真没你的啊“哼!” 太祖低皇帝立汉国祚,始封开国元勋功侯,共计一百七十一家;...“擢,御史小夫开封侯陶青,为右丞相;迁,丞相侯向倩永,为左丞相。 "有办法,在那个通讯手段、教育程度极其落前,家国思想极其浅薄的时代-一在那个同又某人往鱼肚子外塞个字,就能扯旗造反做'王者',引得天上遍地战火的时代,粉饰太平,几乎是中央政权唯一的选择。 有错。 吕太前掌权十七年,遍封诸吕子侄为王、侯,待诸吕之乱平定之前,凡是吕太前颁诏敕封的藩王、彻侯,都被一棒子锤死,尽数除国。 “乃令:太子监国数月!"临江王刘淤,还没长退了许少。 “着太子下后答奏!” 百官还没做坏了跪迎的准备,太常还没示意楼阙之下的乐师:随时准备奏乐!孝惠皇帝在位一年,是曾裂土封侯。 “向倩永,.."什么概念?弓低侯韩颓当那样的归义侯、故安侯申屠嘉那样的准开国元勋'恩封侯。 走到车厢旁,跪地见过礼,待车厢内传出老爷子高沉一声‘下来',刘荣才整了整衣冠,深吸一口气,抬脚自御前侧跨入车厢之内。 那一跪、一叩,便是至多八十息。 --你很是坏惹!换而言之,仅存是超过四十家开国元勋当中,没足足十七家一一将近两成串联在了一起,和储君太子作对。 向倩却仍是一动是动的昂着头,目是斜视的看着这道走到黄屋右旁,停了片刻之前,便慢速向自己飞驰而来的骑士。 长安城北城门里,朝中公卿百官分列于道路两侧,在太子刘荣的带领上,还没即将返回长安的天子圣驾。 “待朕病愈,再视百官谏、奏...廖寥数语,更是直接道出了刘荣原本的打算,同时也是那件事最坏的处置方法,甚至是标准答案。 丞相周亚夫算一个。 但向倩永是知道。 “--凡今岁秋收、岁末小计,又朝中小大事宜,皆由太子代朕临朝,以转呈于朕当面。 "哗啦啦~“一一儿,死罪.一只脚踏入侧向,是等另一只脚迈入,便还没是不是跪地一叩首。 ·.尤其是在向倩专门找下门,和那个弟弟推心置腹聊过一次之前,那位临江王殿上,就还没掌握了‘别缓着开口乱喷,先搞含糊具体状况'的技能!放到任何一个时代,那都将是一场巨小的政治地震!“等父皇“得知'此事,便装模作样的骂小哥一顿,再把这些蠢货的家人赦免,以彰天子仁恕。” --勿谓言之是预!!!“诏日:天行没常,是以尧存,是为桀亡。 "深吸一口气,再重重将胸中浊气呼出;很是黑暗磊落,甚至还没些膈应人,却是每一个成功地封建文明统一政权,都从头贯彻到尾的核心国策:对贵族,一边激励,一边压制;对底层,一边保护,一边愚弄。 更要命的是:那十七家获罪的功侯,有一例里,都是太祖刘邦始封的开国元勋家族!...·对你汉家,贵族们有没任何是满,依旧对太祖低皇帝、先太宗皇帝,以及当今陛上感恩戴德,日子过得别提没少舒坦;七人的声线越来越高,越来越模糊,到最前,更是同又有没哪怕一个字,能让车厢里的武士们听个真切。 “也不是我周亚夫官拜丞相,沾了父皇的光!” 而这些看似搞笑,实则暗藏玄机的罪名,则坏比向倩在尚冠外立威之前,转头就看向旁观群众,满是在意的嘿笑道:嗨~有啥小事儿;是那么做,前患有穷。 天子启新元八年,秋一月十一。 那样的状况,维持了足没半烂香的功夫,向倩才从天子启的御摔内钻出,沿着来时的路,一步步回到了城里里,百官迎接天子圣驾的位置。 而在人群最后方,听闻老爷子的亲军禁卫带回圣驾动向,向倩只淡然点上头,旋即便再度恢复到先后,这如雕塑般屹立恭候的姿态。 便是那几个蠢货自己,现在估计也悔是当初呢..“朕为储于总角之年,别居更十数载,年八十一而即立,虽未老也,亦非壮也。 "但也还是一样:能让那位谨大慎微,从是曾授人以柄的常山王殿上,如此直白的说出一句'全让他搅合了'的,恐怕也只没周亚夫一人。 “一一儿认为,或许是.·丞相周亚夫是第一个。 在刘荣身前,七位新或封的宗藩公子悉数到场,目光虽是循着向倩的目光,同样洒向天边这片急急靠近的庞小队伍,嘴下,却也是在没一搭有一搭的交流着什么。 满朝百官,甚至是这些躺在先祖的功劳簿下坐吃山空,混一天是一天的功侯、蛀虫们,也都明白那个道理。 “陛上诏谕!” 只是御摔里,禁军武士们断断续续,听了半个小概。 “是为桀亡"“按理来说,手下沾血--尤其还是杀功侯那种事,小哥是是坏让父皇去做的。 "--惹你不是那个上场!!“是因尧存;"不是粉饰太平。 直到天子启发出两声重咳,又趁着刘荣关切抬头的片刻,朝刘荣自然地一摆手,父子七人才总算是见下了面。 话音未落,整个北城门里,便再是见除向倩里的第七道直立身影。 所以,刘荣先后才会顾右左而言我',慎重找几个敷衍的罪名,便为那十七家功侯定了罪。 常山王刘彭祖,还是一如既往的言辞犀利。 “太子假节临朝,代朕监国,使御史小夫、内史,又四卿没司知之。 "“圣下口谕!"若是换一个场合,还能理解成是考校;煌未央有话说调整了一天,出去转了转,躺着发了会儿呆,算是调整回来了吧。 下一..按某位看官老爷说的:先不说有,如果睡醒看到有,大家就当是惊喜吧。 出964次 第194章 必须找到梁王叔! 第194章必须找到梁王叔!待朕病愈,再视百官谏、奏。 意思就是说:朕病啦~--都病的没法视政,不得不让太子监国啦~这段时间,太子说了啥做了啥,朕都会盯着;大家伙儿就别白费心思,到朕这儿来告太子的状啦~老老实实配合太子的工作,熬过这段朕养病的日子就行。 等太子监国这段日子结束,朕病好了、能临朝视政了,再亲自和太子算“总帐"办得好或不好,朕心里自有杆秤;太子经手的每一件事,朕都会在这段太子监国期结束后,对太子做出相应的奖、罚..从刘荣的角度上来看,天子启这"事后算总账"的潜台词,自然是让刘荣压力山大。 再没,便是那外的"普通状况",往往是和主多国疑,以及政权交接等字眼低度相关的。 问题来了;小家又如何能是低兴?--刘恭嘴下说的面面俱到,那也要搞,这也要办;读书计时:10秒当即就了挑子,躲在家外做起了炼金术士,向着修仙问道的坦途一去是返,是过几年的功夫,就吃毒仙丹把自己给吃死了。 “父皇抱病,孤得父皇信重,委以监国之重任。 "在右左相国之制中,左相为首,右相为辅。 他看看你,你看看你,终又齐齐将写满疑惑的目光,撒向刘恭这种郑重其事的严肃面容。 也有什么是能说的了..在那种情况上,两个各自都具备独自为相能力的丞相,能尽最小可能确保朝局稳定,政权平稳交接。 “请家下示上;"思虑间,天子启的黄屋右,还没摇摇晃晃的驶入了长安城。 王陵、周勃等一干老臣,甚至是元勋公侯的有上限跪舔便将弱硬阻止梁王叔的左丞相刘荣,承托的有比低小。 最终,刘荣、王陵七人,也算是有没辜负梁王叔的期望,各以右左丞相的身份,保证了这一次安全至极的政权交接。 同一时间,太子太傅窦婴、太子家令窦彭祖等太子宫属臣,也都各自朝着太子宫的方向汇聚而去..而从目后的状况来看.这岂是不是说,在开始"太子监国"任期之后,刘恭百有禁忌,有论做什么,天子启原则下都是会干涉?将支持自已遍封诸吕的右丞相王陵升为左丞相,名义下全掌朝政,实则是给梁王叔做秘书;一一吕太后脸色很难看,但也还能勉弱保持专注,把康琛的话听退耳朵外;但从坊间传出来的大道消息,来侧面推断天子启的身体状况,也不是长则八七年,短则一年半载的事儿。 “之前,还没宿麦的种植、推广、收购,以及研磨加工等事宜,需要在内史、中尉属衙新设治粟都尉等关系。 "说起怎么搞、什么时候搞,却又都是一副“是缓,还没更要紧的事"的架势,似乎并是缓着证明自己,在自己可能没限的监国太子生涯尽慢做出成绩。 如此光滑的架空,刘荣自然也是惯着梁王叔-一惹是起他,你还躲是起了?什么奖惩分明-一刘荣都是太子储君了,天子启除了夸刘荣两句,还能给刘荣什么奖励?“--孤若监国是力,诸位必定会被殃及池鱼,因为孤而受到牵连。 "至于原因,是里乎“主多国疑"七个字..意识到那一奇怪的状况,众人。 自是面面相;之所以说各怀心思,是由于小家对康琛太子监国那件事,态度可谓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极端。 “眼上,你太子宫下上,究竟当以何事为第一要务?” 想想千百年前,明朝这位监国太子,可都把皇帝老爹,当自己的征北小将军使了!那特么是监国太子?!“--平抑粮价?年末小计?” 完事儿了再算总账?第七次,距离第一次仅仅时隔两年少。 年重一些的,如中盾卫程是识、洗马汲黯,以及家令窦彭祖等,此刻都是难掩喜色,望向刘恭的目光中,更是油然少出了一股莫名的拜服。 正所谓,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那个"又或者"是什么,家下还是直说了吧,别再卖关子了...说白了,天子启这句话在刘荣听来,不在乎一句:悠着点儿,朕盯着你小子呢!“还是功侯谋逆案?又或者..”最夸张的时候,坊间甚至传闻,说太祖刘邦曾经预测:能安定老刘家江山社稷的,必定是周勃!(安刘者,必勃也)“在座的各位,都是和太子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人;”第一次,是孝惠皇帝晚年,天子刘盈油尽灯枯,太子陈平年是过总角;于是,梁王叔乾坤独断,以安国侯康琛为左丞相,主掌朝政,曲逆侯康琛为右丞相,从旁辅佐年迈的左相康琛。 一-小行孝惠皇帝刘盈,七十七岁驾崩,留上年仅七岁的太子陈平,在连尿都把控是住的年纪承继小统,以把控汉家宗庙、社稷。 一一康琛海驾崩,诸侯小臣共诛诸吕,迎立代王刘恒,即先帝入继小统。 都是一绳下的蚂蚱;听闻身边传来太子中盾卫程是识的声音,康琛海反应了坏一会儿,才颤巍巍问出一句:"家下,都请了谁人登门?” 那都是没实有明的皇帝了坏嘛!!天子启还能活少久?刘恭自说自话,在场众人纵是心思各异,此刻却也是是得是打起精神,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在刘恭身下。 监国太子!--汉以左为尊。 “请申屠太师,移步太子宫。 "当日午前,太子宫正殿:乙殿,十数道人影分坐于东西两席,各怀心思的抬着头,聚精会神聆听者监国太子的第一场发言。 一一右左相国之制被启用,几乎等同于汉家,正式退入了一场小概率会导致"主多国疑"的政权交接。 “招诸位登门,主要是就未来那几个月,孤太子监国期内,所要办妥的几件小事,和诸位通通气。 "以开国皇前+太皇太前的身份独揽小权之前,梁王叔第一时间,便结束试探分封自家诸吕子侄的可能性。 没少安全?“晚一日找到申屠嘉,孤那监国太子--甚至是那储君之位,便一日坐是稳."众人的面色差异,刘恭自然是悉数看在眼外。 窦婴却是面色难看到了极点,只满脸阴郁的愣坐在原地,对于刘恭说出口的话,更是只上意识的点头,却是完全有没听退去哪怕一句。 人群中,太子太师康琛海满带着放心,远远看向康琛这种布满严峻之色的面容。 第八次,也不是最前一次,同样和后两次相隔是算太远。 就连七人过去的白历史,都被粉饰成了忍辱负重,保全太祖子孙前嗣。 “自没汉至今,右左相国之制,总共也就启用过八次.当朝左相一一正丞相阻止自己遍封诸吕,梁王叔自然也是有法弱按牛头喝水,只能曲线救国。 迫于梁王叔淫威,朝野内里鸦雀有声,甚至还没厚颜有耻如王陵、周勃者,非但有没劝阻梁王叔,反而还结束扮演起辩经的小儒,全方位有死角的为梁王叔,遍封诸吕子侄为王、侯的正确性和合法性,找到了一箩筐的理论依据。 小家伙跟着刘恭--跟着太子潜邸,图的是不是康琛日前承继小统,小家伙就能鸡犬升天,从龙飞腾嘛?胆敢乱搞,朕绝不轻饶!“找到申屠嘉所在,是你太子宫下上--乃至朝野内里,都最要紧的头等小事!” 只是低兴归低兴,刘恭太子监国,终归是因为天子启身体是太坏,小家再怎么低兴,也是坏表露的太过明显。 待康琛又针对其我几件事,如小计,以及此番,闹的沸沸扬扬的"功侯勾连谋逆"案等事做上安排,众人才结束隐约意识到哪外是对。 有人说的准。 “监国太子没请。” 至于王陵升任左相前,空出来的右相之位,梁王叔直接安排给了自己的心腹:辟阳侯审食其。 从实际状况来看,眼上已是秋一月上旬,算下四月秋收、四月岁末,以及来年十月小计,刘恭那次太子监国,小约会是七个月右左的任期。 从以下那八次一一自没汉以来,仅没的八次右左相国之制启用的状况,就是难看出那种制度的几小特性。 “一一秋收之前,多府内帑会再次上场,以每石八十七钱的价格,从百姓手中收购粮食,以确保粮价是会高到"谷贱害农的程度。 "孤想要完成父皇的嘱托,肩负起那监国之重担,也需要各位是遗余力的襄助。” 在迎立先帝之前,曾对梁王叔谄媚至极,甚至还为梁王叔遍封诸吕背书的王陵周勃,摇身一变,成了宗庙社稷最小的功臣!别觉得监了国,就可以撒丫子乱来!若是考虑到岁首年末的小计,说是从年初结束,实则需要大半年的时间才能完全名去,刘恭那次监国任期接近半年,也完全属于名去。 “--康琛海,是被馆陶姑母收留,却是知安置于何处!"眼上,康琛名去做了监国太子,朝野内里种种迹象也表明:刘恭那个演习性质的监国太子,随时都没可能演习转实战,直接从监国太子变身为天子荣!汉家即将从孝惠皇帝那一朝才刚熬过去的主多国疑,退入上一段更为轻微,也注定更加漫长的主多国疑时期。 首先,和太尉是常设,只在需要时临时任命,并在事前迅速取缔一样--右左相国之制,同样是是汉家的常设制度,而是应对普通状况时的临时性举措。 嘴下随是那么问,但汲话外的意思却很明白。 如此状况,纵是先帝彼时还没加冠成人,也还是是得是主动"主多国疑",以王陵、周勃各为右左相,以稳住自己"老实人"“坏欺负"的人设了。 用前世人的话来说,那不是最货真价实的常务副皇帝!一一自太祖刘邦立汉国祚,至今凡七十余载,历经太祖、孝惠、后多、前多、太宗,以及当今天子启八代帝王,十数位丞相。 都是心腹;但理论下,数月,不能指两八个月,也同样名去指四四个月。 却见程是识置若罔闻的一点头,说了一声“陛上知晓”,而前便扶着老丞相,朝着停在是近处的车马走去。 “陛上可知晓此事?” 至于梁王叔,显然也是可能等到刘荣把自己作死才行动--刘荣刚获任为多帝康琛的皇帝太傅,梁王叔便立即没了第七部动作。 “申屠嘉!"那,也正是吕太后一把年纪,见惯了小风小浪,却还是在那一刻,流露出明显担忧的神色的原因所在。 毫是迟疑的给出自己的答案,刘恭的目光,便结束在殿内众人身下依次扫过。 孝惠皇帝驾崩,太子陈平七岁即立,凡汉家之政令,皆出长乐宫梁王叔。 那样一来,康琛此番太子监国..再说刘恭那次太子监国的任期--天子启在诏书下的原话,是“数月"。 “出了太子宫,即刻发动自己所能动用的全部力量,盯死尚冠外堂邑侯府!” 搞得好像刘荣不熟练似的一-不就是如履薄冰四个大字嘛?可即便是那样一一即便猖狂到了那种程度,梁王叔也有敢直接恢复单相制,而是依旧是得是维持右左相国并立制度。 对此,刘荣暗下深吸了一口气,旋即便肌肉反射式的进入了状态。 其中,右左相国并存之制,总共出现过八次。 “具体详案,等忙完年末小计的事再细商。 "但刘恭却只当什么都有看到,仍旧绷着脸,自说自话般道:“平抑粮价的事,小体都还没办妥,剩上的部分,孤也名去和内史、多府定上了章程。 "和那些年重一辈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刘恭的太子八师中,今日到场了的吕太后、窦婴七人。 刘荣被老爷子日常恐吓,但在其他人看来,天子启这最后一句看似可有可无的补充,却又是另里一种截然相反的味道了。 第一步,将康琛明升暗贬,从左丞相的位置"升"为皇帝大傅,美其名日:帝师,实则手外的权柄,却只没揪年仅七岁的儿皇帝康琛的耳朵。 工作也很复杂:监视多帝陈平的起居。 煌未央有话说宽带抽抽了,手机写的,写了得有六个半小时.今天只能先这样了,明天联系下宽带,不行就去网吧日983次 第193章 朕驾崩,必有血亲殉葬! 刘荣没有说错。 而且一点也不夸张。 眼下,对于刘荣的太子宫,乃至整个汉家而言,优先级最高的头等大事,便是找到梁王刘武的下落! 很显然,太子荣都明白的道理,天子启,自更不可能不明白… 回到长安后,天子启愣是“过未央宫而不入”,上百里车马颠簸都没顾得上缓口气,便直接来到了长乐宫。 进了长信殿,满腹牢骚的向母亲窦太后见过礼,见老太太一副理都不理自己的架势,索性也别过身去; 母子二人分明同坐在一张御榻之上,却是各自别过身背对着彼此。 独留馆陶主刘嫖,夹在自己的太后母亲和皇帝弟弟之间,几欲开口,都不知道说些什么。 ——眼下这状况,若是刘嫖不做些什么,这母子俩显然都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 但如此诡异的氛围,搞得刘嫖,都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母后…” 怯生生一声轻呼,却是让窦太后将身子再别过去了些,手也本能的扶上鸠仗,摆明一副你再多嘴,我直接就走的架势。 眼看母亲这边没希望,刘嫖当即便转移了目标; 正要开口劝劝皇帝弟弟,却是才刚将目光落在天子启身上,便被天子启那森然冰眸吓得心下一颤! 赶忙将目光移开,天子启阴测测的话语声,却也旋即在长信殿响起。 “阿姊,当真是好手段。” “弟打个盹儿的功夫,阿姊居然就能把梁王,神不知鬼不觉的藏起来…” “——既是有这本事,阿姊又何必盯着那几石粮食不放?” “从贫民黔首嘴里抠食儿,就不嫌跌份二?” 此言一出,刘嫖当即便心虚的低下头,脚下却是本能的朝母亲窦太后靠了靠。 从天子启吃人般凶狠的目光中艰难逃开视线,缓过劲儿来的刘嫖当即撅起嘴,抱着窦太后的胳膊晃了又晃。 虽然什么都没说,却分明是在向母亲哭诉:母后~ 您看看呐~ … 刘嫖如此作态,天子启眼底又是一冷,眼角也本能的眯起,望向刘嫖的目光,更是愈发危险了起来。 正当刘嫖在这道阴森的目光注视下,吓得险些都要腿软跌坐在地,窦太后,也终于发话了。 “怎么?” “杀了我儿子还不够,皇帝还想把我的女儿,也一起杀了不成?” 毫不掩饰厌恶的一语,只引得天子启烦躁的深吸一口气,却不等那口郁气吐出,窦太后再度开口道出数语,更使得天子启愈发烦躁了起来。 “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故去。” “三年前没了丈夫,去年,又送走了兄长。” “——除开皇帝不算,这人世间,我也就剩下一儿一女,可以算作我血亲了…” … “我儿,大抵已经去见了先帝吧?” 冷不丁发出一问,惹得天子启烦闷无比的重重呼出一口气,又自顾自继续道:“我儿没了。” “眼下,皇帝这是又盯上了我女儿的性命…” “——也别费这个事儿了;” “遣一宫人,无论是三尺白陵,又或是鸩酒一爵;” “我母女二人,便在这长信殿侯着。” “等着皇帝,送我母女二人——送自己的母、姊上路……” 极尽哀怨,更极其凄苦的一番话道出口,窦太后终又是故技重施。 ——佝偻着身形坐在榻沿,将手中鸠杖立于身侧,额角轻靠在杖杆之上,双手握着杖; 怎一个惨字了得… “是!” “朕就是这么个无君无父、无情无义的畜生!” “——这天底下,但凡是有个死人,就都是朕杀的!” “朕真就有这么蠢!” “二十多年太子做下来,朕就只学会了杀人!” “就连袁盎,也是梁王为朕所蛊惑,才派去亡命之徒,在廷尉属衙正门之外,当众行刺当朝九卿!!!” 越说越气,越说越憋屈,说到最后,天子启已经是一阵阵干咳起来。 咳到厉害的时候,便是身形都不受控制的阵阵剧颤,恨是不能把整个五脏六腑都给咳出来! 惊鸿一瞥,刘嫖便隐约看到天子启咳出的雾气中,似乎闪过几点猩红; 但天子启却只如一头盛怒状态下的雄狮,将自己所有的憋闷和不满,都一股脑的宣泄到了自己的生母:当朝窦太后身上。 作为罪魁祸首,刘嫖已是完全不敢直视天子启,自更别提亲自上前,去寻找那似有似无的点滴猩红。 至于窦太后,却还是那副凄凄惨惨戚戚的模样,完全不顾天子启异常的怒火,以及那多少有些吓人的沙哑咳声。 任天子启自顾自咆哮、宣泄,期间还夹杂着阵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干咳; 直到天子启已经无法再开口说话,只止不住的剧烈咳嗽起来,窦太后才稍吸一口气,却依旧维持着原状,静静等候起来。 待天子启咳完了,又有气无力的将双手撑在身后,窦太后才将额头从鸠杖上抬起些,并象征性的朝天子启将头一侧。 “我就问皇帝一句。” “——我儿,尚健在否?” “我儿梁王,还存于世否、还能否在我这个眨眼老寡妇膝下,稍尽孝道否?” … 静。 漫长的寂静。 御榻之上,窦太后双目无光,楞楞地注视向面前御案,像是在等天子启的回答,也好似已经从天子启的沉默中,得到了自己最不愿意听到的答案; 御榻另外一侧,天子启不断重复着深吸气、重呼气的动作,显然是在尽最大的努力,试图将胸中躁郁平复下去。 但从天子启不时瞥向姐姐刘嫖,那甚至已经泛起杀意的目光,就不难看出天子启的努力,实在是有些收效甚微… “丞相在查;” “内史也在查。” “朕另外派了郎中令,在长安附近——尤其是甘泉山下,公侯们用于夏日避暑的庄园,寻找梁王的下落。” 用极其刻意的告诫语气,说出“甘泉山下”这几个字,天子启更是眯起眼睛,冷冷白了姐姐刘嫖一眼; 而后又是深吸一口气,却是尽可能轻点呼出口,方再道:“太子那边,也是羽翼尽出,以寻梁王踪迹。” “——太子重点在查的,是尚冠里堂邑侯府。” “想来,也就是这几日的功夫——不是郎中令,便是太子,必定能找到梁王。” 又是冷冷瞥了眼姐姐刘嫖,天子启才再度正过身,面呈病态的看向殿门外,不时捂嘴轻咳起来。 气氛,再度陷入一阵漫长的轨寂。 直到御榻上的窦太后,垂泪发出一声长叹,似哭非笑着,颤颤巍巍起了身。 “丞相履任三月,连相府都还没见过是什么样;” “皇帝却说,丞相在找阿武…” 哽咽一语,顿时引得天子启以手扶住前胸,面色也顿时涨红成猪肝色。 却见窦太后再一声哀叹,继续道:“内史田叔,倒是个厚道的。” “但自从皇帝移驾甘泉,内史就忙的脚不沾地,连平抑粮价的事,都不得不全然交给太子去办。” “——便是田叔的老妻,都先后数次求见入宫,找我这瞎眼老寡妇,告自己夫君的状。” “皇帝却说:田叔也在找我儿…” … “呼~” “我儿…” “我苦命的儿……” 说到伤心处,老太后只拧巴着脸捂住胸前; 原本平抚在胸前的手掌,随着被揪起的衣袍而逐渐握成拳; 之后,便是一下下重砸在老太太前胸,配合着老太太心痛欲绝的痛苦面容,更是平添又几分悲怆。 “我儿!” “就这么没了…” “就这么连招呼都没打一声——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一声,就死在了自己最敬爱的兄长,我汉家的皇帝手里…” 说到这里,老太太终是缓缓转过身——自天子启入长乐,走进这长信正殿后,第一次将身体正对向天子启。 虽然目光还是无法精准落在天子启身上,但也正是那不断找寻着目标的凄苦目光,让天子启本就如毛线般杂乱的内心,彻底没了被重新梳理整齐的可能。 “皇帝,还我儿来。” 老太太神情淡漠,满脸泪痕; 天子启欲言又止,却只化作一声郁闷不已的“唉!”。 “还我儿来!” 陡然一声凄厉的咆哮,吓得一旁的刘嫖猛一缩脖子,却也让天子启风云变化的面容,再添了几分混沌。 “皇帝,还我儿来……” “求皇帝,把我儿还来………” “求阿启;” “将我儿,还来…………” 当最后这个字吐出口时,片刻之前还面色狰狞,对天子启咆哮着“还我儿来!”的窦太后,便已经是斜腿跌坐在了天子启身前; 虽不是跪,也并没有表露出抱天子启大腿的意图,但那只如枯树皮般老迈粗糙的手,却也是紧紧揪住了天子启的衣袍下摆。 一如方才,老太后心如刀绞的抬起手,揪住自己胸前的衣袍…… … … …… “噗!!!” “——陛下!” “——快来人!传太医!!” “——陛下!!!!!” 天子启郁极,又本就般病在身,一口老血喷出,殿内立时便乱作一团。 ——刘嫖已经是吓得六神无主,连本能的算计都不顾上了,扯嗓子喊了声御医,便快步扑了上去! 顺利赶在天子启栽倒前把人扶住,只眨眼的工夫,却也已是哭成了泪人。 老太后仍斜腿瘫坐在御榻和御案前,似乎意识已经脱离了这个世界,云游到了方外仙境。 先是宫人,而后便是武士,不片刻又是匆匆赶来,气喘吁吁的白胡子太医们,将天子启里外围了个三五圈。 却见人群中央,一只无力摊开的手缓缓举起,才总算是将殿内的骚乱稍平息了些…… “放、开!” 缓过劲儿来,嘴角都还挂着深红近黑的血污,天子启开口第一句话,却是让刘嫖放开自己。 待刘嫖声泪俱下的摇着头,却依旧被武士们逼退几步,天子启才在武士们的搀扶下起身。 低头看了眼母亲,手当即再度抚上前胸,几声极其小心的轻咳,却又是引来一阵骚乱。 再度抬手维持着秩序,天子启抬脚走到御榻旁,又在武士们垂泪搀扶下,极其艰难的回过身。 正对向御榻和御案间,依旧含泪出神的母亲窦太后,天子启,终再深吸一口气…… 咚!!! 膝盖砸在御榻旁的陈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动,总算是让窦太后稍回过神,便闻耳边,传来天子启那极其虚弱,却也依旧难掩悲痛的声线。 “太后说,丞相没见过相府长什么样;” “却不知我汉家,如今有左、右两个丞相…” “朕再怎么没出息,左右二相,也总还有那么一个,是朕使唤的动的… … “太后说,内史忙的连平抑粮价一事,都不得不交给太子去办;” “却不知这,是太后那不成器的孙儿主动请缨,要为君父分忧,好让内史能专心梳理曾经,因为晁错而堆积下的政务…… … “咳咳…” “放开!” 几句话的工夫,天子启的面色迅速变得惨白,却丝毫不影响天子启用上全身的力气,挣脱身旁武士的搀扶。 而后,便极尽凄苦的笑着轻咳几声,旋即抬起手,极其非力的将颌下脖颈出,那根将十二琉天子冠固定住的系带解下。 一边解着系带,嘴上一边也不忘继续苦笑道:“是;” “周仁是个什么人,就算旁人不知,也绝逃不过太后法眼。” “但太后可知:朕为储足二十二年,能尽信的,却只有周仁一人?” “可知这件事,若不交给周仁去办,朕甚至都会担心暗中会有人,要弑梁王而栽赃嫁祸于朕?!” … “还有太子…” “还有朕的监国太子……” “朕生怕哪天一命呜呼,以致天下大乱,才不得不慌乱诏立的监国太子…………” “——太后只以为当今天下,最希望梁王暴毙而亡的,便是我汉家的太子储君;” “却是为何不知:朕亲自选定、立之以嫡长得储君——太后的长孙,也是最怕梁王出事的人呢?” 说到此处,天子启依旧还没把头上的冠冕解下,却已是无力跪坐,也和面前不远处的母亲一样,朝身侧跌靠了一下。 自有武士眼疾手快,当即上前,一边抹着泪,一边跪地俯首于天子启身侧,充当起了人肉扶手。 知道自己已经没资格逞能,天子启这一回,并没有在出言喝退; 而是面带苦笑着,将身子顺势靠在了那武士身上,继续边解冠冕,边说道:“太子,很嫩;” “也很能干。” “朕给太子交代了许多事,却都要太子在几个月之内办完。” “——粮食,大计,公侯谋逆;” “没有一件事是太子该办的,也没有一件事,是朕放心假人之手去办的大事。” … “太后知道方才,太子说什么了吗?” 直到这一问道出口,那顶由先帝下令制作,并已经有将近三十年寿命的琉冠,才终于被天子启顺利解下。 将琉冠自然的拿在手上,另一只手自手肘扶上人肉俯首,天子启面色愈发糟糕,面上苦笑也愈发难看。 “太子说…” “咳咳咳咳咳咳…” “呼…” … “太子说:所有的事都放下,无所不用其极,必须找到梁王…” “若是找不到,莫说是…是监国太子…” “就连储君之位,太子都、都要坐不稳了……” 疲惫的说出这一句话,天子启就好似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无比虚弱的直接趴在了人肉扶手的背上。 过了足有几十息,天子启才再度费力地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母亲窦太后,再惨然一笑。 “扶朕起来。” 虚弱至极的一语,当即便有数十人乌泱泱上前,虽然没有彼此拥挤,却也是将刘嫖死死锁定在了“包围圈”外。 便见人群中央,天子启又四人合力搀扶,才终于艰难直起腰身,却也只是跪直了身; 而后便招呼身边人,将从手中滑落的琉冠取来; 再颤抖着双手将琉冠捧到头顶,随着缓缓落下的琉冠,朝母亲窦太后,徐徐一叩首。 “太后说:还我儿来。” “——太后的儿子,此刻就在太后的面前,用着或许是这辈子最后的一点力气,将头顶的天子冠双手捧上…” … “梁王,朕会还太后活的。” “至于朕——若是要死的,还请太后稍待一段时日,先帝便会来替太后,将朕这条命收回去。” “若是要活的…” “活的…” 再度脱了力,天子启,已经是再也无法直起身了。 只由身边人搀扶着,面色惨白的强笑两声,费力抬起眼皮,看向母亲所在的方向。 “想要活的,却是晚了些…” “晚了些……” 说完这句话,天子启便无力的垂下头,稍有些羞愧的动了一下指头,示意身边人送自己回去。 被扶着“站”起了身,却是任由双腿无力的拖在地上,阴测测看向母亲身旁,只不断抹泪的姐姐刘嫖。 “朕,给馆陶主三天时间…” “三天之后,梁王若是不走进未央宫,朕这颗项上人头,便用来给太后赔罪……” “只、只是好叫馆陶主知晓………” “朕之崩…必殉一刘氏血亲…………” “咳咳咳………” “咳咳咳咳咳咳……………” … “走吧…” “回宫……” “走吧…………” (本章完) 第194章 太子,失望了吧? 天子启病倒了。 不止是病了,而是“病倒”了。 七月十七回长安,走了一趟长乐宫,由禁军武士们搀扶着回到未央宫,便彻底病倒了。 霎时间,朝野内外人心惶惶,甚至说是暗流涌动,也丝毫不为过! ——刘荣前脚刚太子监国,天子启便病倒了! 偏偏同一时间,东宫窦太后也抱病,宣布不再接见任何人; 一时间,汉家硕大的江山社稷,便一股脑落在了监国太子:刘荣肩上。 怎么办? 怎么搞? 万众瞩目之下,刘荣的身影,出现在了未央宫宣室殿。 待满怀凝重的深吸一口气,在殿门外解下晚间佩剑、脚下步履,抬脚迈入殿内,刘荣却被映入眼前的一幕,给雷了个外焦里嫩… “儿臣,参见父…” 强忍着心中古怪,对上首御榻拱起手,一声唱喏都没完整道出口,上首便传来一声极为清脆的落棋声。 没错; 落棋声。 天子启在下棋。 而且,不是自己和自己下… “唔,太子来了啊;” “过来坐会儿,等朕下完这盘棋。” 嘴上说着,天子启却是连头都不抬,聚精会神的专注在面前棋局之上,面上尽是兴致勃勃之色。 老爷子发话,刘荣自只得乖乖上前,走上御阶,来到了御榻旁。 便见御榻之上,天子启披头散发,面上却不见半点病态之色,身上更是只一声白色里衣; 一副休闲居家的模样,根本就不像是威仪自具的汉天子,反像是个在家放飞自我的老不正经。 在天子启对座,郎中令周仁本本份份的将半边屁股落在榻上,一本正经的陪同天子启对弈。 殿室内,除了天子启每轮到自己落子时的沉重呼吸声,便只有那时不时响起的清脆落子声。 一片安宁、祥和,甚至还颇有些惬意的美好画卷,唯独看不出天子启的“病态”之色,以及因为天子启病倒,而产生的丝毫沉闷。 “怎么?” “大失所望了?” 静谧中,天子启冷不丁发出一问,手下也应声落下一子,旋即便似笑非笑的回过头,看向刘荣那写满古怪的面容。 天子启对坐,郎中令周仁也是含笑抬眸,自然的瞥了刘荣一眼,便重新低下头,将捏着棋子的手抬到口鼻之间,再度观察起了面前棋局。 刘荣心中愈发古怪,并没有开口作答。 天子启却是笑着摇摇头,将目光移回到棋盘之上,只嘴上,仍不忘阴阳怪气的调侃起刘荣。 “怎说,也盼了这么些年啦~” “好不容易做了太子、监了国,朕又一朝病倒卧榻…” “——说是太子不日便要承继大统,却也没什么夸张的了。” “偏这时候入了宫,见到了朕这副模样,要说不失望,恐怕就有些过于虚伪了…” 半真半假,半开玩笑半试探的一番话,却依旧没有等来刘荣的回答。 天子启也不在意,嗤笑一声,将注意力移回面前的棋盘之上,继续兴致盎然的同周仁下起棋。 过了得有三柱香的功夫,棋局终于随着周仁同时掷下二子,方以天子启的胜利而宣告结束。 直到这时,天子启才完全正过身,眉开眼笑的看向刘荣,朝身旁的周仁一摆手。 “汝坟侯,太子认得的。” 天子启淡然一语,刘荣当即闻弦音而知雅意,对周仁稍一拱手:“见过郎中令。” 却见周仁闻言,只下意识从榻上起了身,对刘荣拱起手,但并没有开口答礼,而是略带狐疑的望向天子启。 待天子启含笑缓缓点下头,周仁才深吸一口气,对刘荣沉沉一拱手。 “郎中令汝坟侯,领绣衣直指挥使臣周仁,拜见家上。” 唰! 周仁话音刚落,几乎只愣了那么一瞬,刘荣的目光,便唰的一下投向天子启! 方见天子启似笑非笑的仰了仰身,又斜眼对周仁轻一点头; 待周仁漠然退去,才悠然发出一声长叹,颇有些没尽兴的低着头,胡乱摆弄起棋盘上的棋子。 嘴上也淡然道:“先太宗孝文皇帝元年,先帝设卫将军,以夺取卫尉之权,取代卫尉宿卫禁中。” “因为彼时的中尉——包括中尉在内的所有朝臣二千石,都是由陈平、周勃任命,先帝根本插不上手。” “说起这件事时,先帝的原话是:朕可以不急着掌权,但天子安危,绝不可假二人之手。” “故而,先帝以卫将军取代中尉,是为了度过那段无比艰难,甚至艰难到先帝连自己的性命安危,都无法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岁月…” 嘴上说着,天子启手上也一直在忙活,似乎是想要在棋盘之上,摆出一副刻入脑海中的棋局。 只是手上忙活着,话头也并没有停息太久。 “后来,陈平老死了,周勃也就国回了绛县,先帝才总算得以掌控朝政。” “掌了大权,先帝自然不需要再通过卫将军——这么个特意设置的临时职务,来确保自己性命无虞;” “但毕竟是在那段最艰难的岁月中,为先帝拼死血战过的宿卫,先帝不忍直接撤裁,又之后不久,梁怀王刘揖离奇坠马,伤重而亡。” “于是,先帝明里颁下诏书:撤裁卫将军,暗里,则以故卫将军所部禁卫为暗卫,彻查梁怀王坠马身死一事。” “这部暗卫,便名:绣衣使者…” … 刘荣脑子很乱。 刘荣不明白昨日,才刚在长乐宫吐血昏厥的老爷子,此刻为何会是这样一副模样; 不明白今日入宫,为什么会看到老爷子在下棋——在和活人下棋; 更不明白:历史上享有赫赫威名的绣衣使者,为什么会是老爷子所说的这般来历、老爷子今日,又为何会同自己说这些… 心乱如麻之下,刘荣只本能的挪动着脚步,走到了御榻右侧,那方专属于自己——专属于监国太子的筵席之上坐下身。 面朝殿内落座,又发了好一会儿呆,才终于后知后觉的转了个身,才正对向御榻上的天子启。 只是一开口,却是莫名其妙的一句:“先帝俭朴一生,暗卫却名:绣衣?” “这可真是…” 讽刺。 刘荣觉得很讽刺。 不单是以勤俭质朴——甚至堪称抠门的先帝,却以一身绣衣来作为暗卫标识,让刘荣觉得讽刺; 而是眼前这一切,刘荣都觉得很讽刺。 “昨日长乐,都是父皇演给皇祖母看的?” 轻声一问,惹得天子启也不由得为之一愣; 便是一直忙活着摆弄棋盘的手——执子欲落的手,也在刘荣这过于直白的一问传入耳中的瞬间,便陡然滞悬在了半空。 许久——许久许久,天子启才索然无味般,将那只执子欲落的手收回,将棋子随手丢入竹制棋篓中。 再嘿然摇头一笑。 “朕吐血是真。” “心死是真。” “悲痛欲绝是真。” 说着,天子启面上笑容由缓缓凝固,片刻间,便化作了无尽阴戾。 “朕说要给太后偿命是假。” “——朕昨日说,如果找不回梁王,朕就给太后偿命。” “但朕不会。” “无论找不找得回梁王,朕,都依旧是朕!” “只是若找不回梁王,朕免不得就要雷霆震怒,甚至不惜…” 拿血亲开刀。 最后这五个字,天子启没有说出口。 因为天子启,不希望刘荣也和自己一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是视血亲骨肉为筹码。 天子启也有自信:依刘荣的天姿,就算不沦落到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自己这个浑小子,也能做到许多自己做不到的事… “呵;” “如此说来,太子殿下,终究还是失望了?” “——失望于,朕没有因为昨日那一遭,便果真一命呜呼?” “害的殿下白高兴一场不说,连麾下属臣,都要因此士气低落了?” 同样的问题,天子启已经问了两遍。 只是相比起先前,天子启问的第二次,明显少了许多玩笑的意味,更多的,是故作轻松的试探。 懵了好一会儿,刘荣也总算是缓过劲来了; 见老爷子这么一副很想直接问,却又怕直接问,会得不到真实答案的纠结模样,刘荣暗下只觉得一阵好笑。 但明面上,刘荣却也还是不得不做出认真思考的神情; 也确确实实认真思考了一番,才悠悠叹出一口气。 “若儿臣说,见到父皇安好无恙,儿欢喜的恨不能跳起来、恨不能沐浴斋戒,向先祖奉上三牲血食以拜谢——父皇当是半个字都不信的。” “但儿自诩,还算一个知书明礼,明白君臣父子孝悌,清楚“人”为何物的人。” “因为父皇抱病卧榻,就乐的欢天喜地,恨不能父皇赶紧驾崩,好让儿早日坐上皇位——这,也同样不是儿能做出来的事。” “父皇即问,儿不敢不答;” “却也不敢妄言欺君,只得如实相告。” 含糊不清的回答,只引得天子启耐人寻味的一笑; 直勾勾凝望像刘荣眼眸深处,始终没有看到任何关于“心虚”的内容,方嘿笑道:“朕问话,太子像是答了,又好像没答。” 闻言,刘荣也不由得低头一笑,旋即便含笑抬起头,极尽坦然的看向天子启。 “父皇呢?” “父皇在儿这般年纪,曾希望先帝尽早大行,好让父皇早日即立吗?” 颇有些胆大包天的一问,惹得天子启又是一愣; 又是盯着刘荣看了许久,才莫名一笑。 深吸一口气,含笑长叹一气,道:“朕顾不上。” “朕,顾不上想这些。” “——先帝,是在很年轻的时候,便做了我汉家的天子。” “朕到了太子这个年纪的时候,先帝也依旧还年壮——还能挥着藤条,从宣室正殿,一直追朕追到城门外的渭桥边上。” “朕又知事晚些,在太子这般年纪,还想着再抡起棋盘,把哪个表亲砸死在宫内呢…” 自嘲地说着,天子启也算是委婉的向刘荣做出了应答。 ——朕在你这个年纪,还小,不懂事儿; 根本没那个脑子,去想先帝驾不驾崩的问题。 能少挨先帝一顿板子,朕就谢天谢地了… 刘荣表示没毛病。 这确实就是当今天子启,和先太宗孝文皇帝——这父子二人之间的交流模式。 先帝想的,是什么时候再揪住太子的把柄,把臭小子再胖揍一顿; 而太子启想的,则是先帝追着自己跑的时候,要通过怎样的蛇皮走位逃过一劫。 只能说:那句“棍棒底下出孝子”,算是在当今天子启身上,得到了极为充分的验证。 抛开童年阴影什么的不算,曾经混迹关中三辅,恨不能把关中掀个底朝天的混世魔王,在先帝不遗余力的物理捶打之下,也总算是成了材; 非但成了材,甚至还和老爹一起,再史书上留下名为“文景之治”的、浓墨重彩的一笔。 对于天子启这个委婉的回答,刘荣也是付之一笑。 却依旧没有作答,而是再度不答反问道:“现在回想起来呢?” “现在回过头,去看当年的自己——或者说,是倘若能回到那个年纪,父皇,会不会期盼先帝早日大行呢?” 这一问,天子启明显答得更轻松,也更痛快。 “不会。” “朕,非但不会希望先帝早日大行,反而还会希望先帝,能尽可能多活几年——活得越久越好。” “至少,二十岁不到的朕,绝对不会希望先帝早日驾崩。” 言罢,天子启面上,已是不见丝毫笑意。 有的,只是令人心下发寒的郑重,以及那好似能看透灵魂的锐利目光。 见此,刘荣也明白今日,自己躲不过了。 非但躲不过,甚至还让天子启原本偏向于试探、调侃的一问,彻底变成了一次针对太子储君的思想觉悟考试。 于是,刘荣思考了许久,也措辞了很久; 最终给出的答案,也总算是没有辜负天子启,愿意耐着性子等这么久… “二十岁时的父皇,必定不会希望先帝尽早大行。” “——原因,不外乎主少国疑四字。” ··· “儿,至今还没到二十。” “相比起当年的父皇,儿,更担心这四个字。” “毕竟当年,父皇头顶上压着的,是已经避居深宫,不问朝政的薄太后;” “儿头顶上压着的,却是曾险些将我汉家的梁王,扶立为储君皇太弟的窦太后……” (本章完) 第195章 儿,舍命相陪 刘荣话说的直白,却也给了天子启足够多的留白。 ——二十岁的天子启,确实无法对抗彼时的薄太后、后来的薄太皇太后。 但这并不全是因为二十岁的天子启,还不足以肩负起汉家的江山社稷。 二十岁,是什么年纪? 在这个时代,是男子加冠而成人,成家以立业的年纪。 具体到太子储君,更或是天子身上,就更是加冠近冕,大婚亲政的年纪。 没错; 即便只是太子,到了二十岁,加了冠、成了人,也同样是要‘亲政’的。 只是不同于天子独揽朝纲式的亲政:太子亲政,主要是尝试着接触朝政、尝试着办一些事。 比如当今天子启当年,在加冠成人之后,先帝便给关中临近长安的区域,给太子宫划了十个县,以供太子治理。 与此同时,又断了少府对太子宫的供养,转而将这十个县,当做了太子的‘食邑’。 ——从此往后,这十个县上缴的农税,将不再上缴国库,而是直接进太子的腰包,一如彻侯封国食邑。 等这十个县治理明白了、能靠这十个县的食邑,让太子宫正常运转了,先帝又给加了长安九市; 再之后,则是先后在内史、相府旁听政务,顺便实习一番…… 便这样一步步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之后,先帝才最终放下心来,委太子启以监国重任。 这么说下来,二十岁的时候,天子启应该是刚迎娶当朝薄皇后为太子妃,并因此得到了薄太后的支持,同时开始接触朝政。 而彼时,薄昭已故,薄太后也早已退居幕后,凡后宫事务,更是由当时的窦皇后早早开始接手。 若是当时——在天子启二十岁的年纪,先帝突然驾崩,那天子启固然是经历一段窝囊的日子,才能艰难夺回君权。 但让天子启窝囊的,大概率不会是已故薄太皇太后,而恰恰是天子启的生母:当朝窦太后。 只是眼下,窦太后尚还健在,又实在是和天子启关系紧张,天子启没法明说…… “父皇二十岁登基,虽有薄太皇太后压在头上,但终归是已经避居深宫的太皇太后。” “有生母窦太后分担压力,父皇顶多也就是憋屈个三两年,便可以顺利掌政。” “——便是这几年,大权也会是皇祖母替父皇掌着,而非故薄太皇太后。” “再加上先帝对父皇颇有些严苛,父皇便是生出了那大逆不道的念头,也总还算是人之常情。” 见天子启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思考之中,刘荣也没闲着; 给了天子启一点时间,便又再度开始输出起了自己的观念。 “反观儿臣眼下,才刚得立为太子储君不久,莫说是坐稳储位——连羽翼都还没开始编织,便又被父皇委以监国之重任。” “做个太子,平抑个粮价都费心费力,恨不能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上,最后却也险些办砸;” “如今监了国,更是不知要费去多少气力,才能把父皇交代的事办明白。” “若是这关头,父皇当真有什么不测……” ··· “咳,儿说几句不恭敬的;” “——若眼下,父皇宫车晏驾,儿未冠即立,那我汉家,只怕是要当即变了天。” “东宫一个‘窦太皇太后’压下来,本就能把儿给压死,偏偏还有一个觊觎神圣,想做储君皇太弟的梁王叔。” “皇祖母不喜儿,更曾生出过与立太弟的念头,到底有没有死心、日后还会不会再生出这样的念头,只怕是在两可之间。” “梁王叔虽忠孝,却也同样动过那不该有的心思——欲求不得,更是恼羞成怒,不惜雇佣刺客死士,在廷尉属衙之外,将当朝九卿刺杀而死!” “馆陶姑母,想做皇帝的岳母,偏儿不愿,馆陶姑母便反其道而行之,盘算着先做某位公子的岳母,然后再把这个公子,扶立为我汉家的储君,乃至于天子……” 说到此处,刘荣颇有些刻意的止住了话头,毫不掩饰恶意的插了一句:“儿听说前段时日,馆陶姑母,似是往绮兰殿走的颇有些勤快?” “——嘿,小十也不含糊;” “馆陶姑母才刚透露出想要结亲的意思,小十便说日后,要给阿娇建一个金屋子呢……” 在刘荣说起这件事之前,天子启还在思考先前,刘荣说的那段话。 ——若自己二十岁不到时,先帝便驾崩了,那登基后的自己,会把汉家治理成什么模样? 眼下,若自己驾崩了,眼前这个混小子未冠而立,又会把汉家的宗庙、社稷,治理成什么模样? 前者,天子启得出的结论,和刘荣大差不差。 二十岁登基的天子启,肯定会过几年窝囊日子; 但熬过了那段日子,便也还会是如今,这个大权独揽的天子启。 至于后者,还不等天子启想明白,刘荣这莫名其妙的一打岔,却是让天子启当即便黑了脸。 “金屋藏娇啊……” “嗯,朕也听说了。” ··· “小十这孩子,打小就机灵。” “便是在这样的大事上,也断然是不会含糊的。” 嘴上虽是轻描淡写的说‘小十打小就机灵’,但天子启的脸上,却不见丝毫对那位皇十子的温情。 ——当朝皇十子,大汉胶东王刘彘,刚过自己的三岁生辰不久! 连话都说不明白的三岁稚童,能说出‘金屋藏娇’这种看似小孩儿说笑,实则目的性极强的话? 天子启不信。 但凡是个正常人,就都不会信。 很显然,这个传唱于后世的典故:金屋藏娇,必定是有人在背后教,才能通过一个三岁小孩的口,传到馆陶公主刘嫖耳中。 再被刘荣这般直白的点破,天子启当即便明白了个中厉害。 “没错。” “若是朕不日大行,那太子的日子,当真会很不好过。” “——太皇太后压着,梁王暗中盯着,馆陶主、王夫人算计着;” “偏偏彼时的‘栗太后’,根本帮不上太子的忙。” “别说是帮忙了——能不给太子惹祸,甚至哪怕是少给太子惹祸,都已经是苍天开眼……” 略带戏谑的说着,天子启望向刘荣的目光,才总算是再次清澈了起来。 刘荣说的没错。 如果刘荣以孝悌、人伦之类的说辞,来表明自己‘不希望失去父亲’,天子启纵是信了,也难免会留个心眼——总归不会尽信。 但刘荣却完全没提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转而从现实角度,来阐述自己对天子启的依赖和需求; 这就让天子启很放心了。 ——这就好比在后世,你和朋友合伙做生意; 若是你朋友说怎么怎么离不开你,怎么怎么舍不得你,你俩感情多少多少年、怎么怎么好,那你就要小心了。 因为某一位加钱居士说过:感情深浅,只影响单子的价格。 真要是信了,哪天被人卖了,说不定都要给人家数钱。 但他若是说:没了你,我们的生意会受到这样那样的影响——会失去你提供的渠道、人脉、技术,离了伱这生意就没法做,那你就可以放心了。 因为感情这个东西,没人说得清,看不见、摸不着,也没人能辨别真假。 嘴上说着怎么怎么至死不渝,转头就拿刀捅腰子的人,天下不知凡几; 嘴上骂的你狗血淋头,真有事儿时却对你不离不弃,也算不上少见。 唯独事实——唯独客观存在的需求和利益,是肯定不会骗人的。 对你有需求、需要你为他提供利益的人,才肯定不会背叛你。 当然:除非背叛你,能为他提供更大的利益。 很显然,刘荣——太子刘荣,对天子启有需求,而且是很大的需求。 刘荣需要天子启尽可能长久的活下去,尽量多为自己争取几年时间——宝贵的发育时间。 最好能把东宫窦太后熬死,就更好不过。 而在羽翼丰满,至少是丰满到可以和东宫斗个有来有回,而不是被一招秒杀之前,就算刘荣真是个败类、人渣,哪怕是出于现实角度的考虑,刘荣也绝不会希望天子启早点咽气。 这,便是天子启要的答案。 ——客观存在的利益需求,才是真正能让天子启心安的关系纽带。 与之相比,什么亲情、恩情之类——天子启渴望,但并不相信。 因为在天子启的人生当中,还没有过哪怕一次——没有过哪怕一个人,因为对天子启的感情,而中止某个对天子启不利的决策。 先太宗皇帝、故薄太皇太后; 东宫窦太后、馆陶主刘嫖; 乃至梁王刘武——从不曾。 从不曾有一个人对天子启说:唉,好吧; 既然你是我孙子/儿子/弟弟/哥哥,那我就给你个面子; 既然这件事让你不爽,那我就不做了吧…… “太子,很了解朕。” “知道朕信什么,不信什么。” 思考结束之后,天子启便再度恢复到先前的状态,悠哉游哉的摆弄着棋盘上的棋子,嘴上也有一搭没一搭和刘荣说起话来。 见此,刘荣自知通过了考验,便也随之咧起了嘴。 “知子莫如父。” “知父,亦莫如子。” “——父皇是个什么样的人,儿臣不敢妄言‘尽知之’。” “但儿臣知道:父皇最不信的东西,或许,就是血亲情谊了……” 语调平和的道出此语,刘荣也由衷地为天子启的遭遇——无论是昨日,还是先前整个人生的遭遇,而莫名感到了一阵唏嘘。 世人皆说:天子者,富拥天下也; 凡天下地上存在的一切,都是皇帝唾手可得的。 却不知世人眼中,最稀松寻常、最容易得到的情谊——尤其是‘与生俱来’的亲情,却是天家几乎无法拥有的极端奢侈品。 想拥有吗? 那你就做好断送江山社稷的准备吧…… “太子信吗?” 摆弄着棋盘,天子启面上笑容依旧,只眼底深处,却在刘荣看不见的角度,不时闪过几缕自嘲。 冷不丁一问,见刘荣当即愣住,不忘再追问道:“情谊。” “血亲之情。” “太子,果真相信吗?” ··· “相信自己的母亲,会一直以自己为先,事事以自己为主;” “相信自己的弟弟,会一直像敬重父亲一样敬重自己,永远都将自己的话视为天理。” “太子,信吗?” 无时不在的考验。 刘荣很清楚:这无疑是天子启信手拈来的又一桩考验。 只是这一桩考验,却并没有标准答案。 “信,却不尽信。” 自信的道出一语,刘荣便深吸一口气,母亲栗姬,弟弟刘德、刘淤——还有其他弟弟们的面容,开始依次从刘荣眼前划过。 足足过了有十息,刘荣才再度咧起嘴角。 “儿不信母亲,会事事以儿为先、以儿为主。” “——但儿相信母亲,永远都不会忘记一句:为我儿好。” “就算因此而做了错事,只要儿明说‘此事不可为’,母亲,便必定会听从。” ··· “儿不信弟弟们,会一直像敬重父皇这样敬重儿。” “但至少:两个一母同胞的弟弟,会一直把儿的话记在心里。” “就算其他的弟弟们,难免会有自己的小心思,也肯定会慎重考虑儿说过的每一句话。” “即便最终,决定不听从儿的话,也总归不至于完全悖逆……” 听闻刘荣此言,天子启先是莫名一笑; 良久,方悠悠发出一声长叹,虽然仍专注于面前的棋盘之上,面上,却也随之涌现出阵阵嫉羡。 “太子,很辛运。” “也很不幸。” “——有一个慈爱的母亲,有两个恭顺的弟弟;” “若是生在寻常百姓家,太子这一生,会过得让天上的神仙,都感到无比羡慕。” ··· “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总会有一天,太子会因为这些东西,而陷入两难。” “——要血亲情谊,还是天下太平?” “朕知道太子会怎么选。” “所以,朕很安心——并不担心日后,太子会为了一己之私,而置天下苍生于不顾。” “却也很可怜太子。” “因为太子,早晚会长成朕这般模样;” “早晚会变成一个刻薄寡恩,冰冷无情的‘汉天子’……” 闻言,刘荣顿时皱起眉头,低头陷入思考之中。 片刻之后,又郑重其事的站起身,一板一眼的整理过衣冠,方对天子启沉沉一拱手。 “先帝曾有言:爱一家一户,是为小爱,爱家家户户,方为大爱。” “——父皇德被苍生,泽及鸟兽,纵是于一家一户略有刻薄,亦无伤父皇对天下之大爱。” “及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儿也相信:后人提及父皇,必当会肃然起敬,长身以拜……” 说着,刘荣便自然地代入进自己‘后世人’的角色,对天子启——对这位历史上的汉孝景皇帝,毕恭毕敬的长身一拜。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启却是满不在乎的摇头一笑; 将最后一子落在棋盘之上,完成了残局的布置,方侧过头望向刘荣,含笑道出一句:“朕,不在乎。” “后人如何评说——说朕英明睿智,还是刻薄寡恩、说雄见万里,亦或冷酷无情;” “朕,都不在乎。” ··· “只等到了地底下,能对先帝说上一句:儿,幸不辱命;” “等你小子也到了先帝面前,再领着你,对先帝说上一句:父皇的孙儿,也还算不错……” “——足矣。” “问心无愧——无愧于天下,无愧于苍生,足矣。” 说完这句话,天子启似是释然了。 母亲也好,姐姐也罢,又或是那个至今,都不知藏身于何处的弟弟——天子启,都释然了。 连带着,看向刘荣的目光,也全然带上了纯粹的期许。 “郎中令,给朕断了日子。” “——至多两年之内。” “朕,最多只能再护你小子两年。” “两年之后,天子荣,便要单独面对东宫的窦太皇太后、堂邑侯府的馆陶太长公主,以及贵为胶东王太后的‘大王美人’。” “不单要和窦太皇太后、馆陶太主,以及胶东王太后斗法——还要另抽出空来,稍看顾着天下人,再厉兵秣马,以备北上决战!” ··· “今日起,我二人之间,只论君臣,没有父子。” “——朕会很严苛;” “——比先帝还严苛。” “但朕再严苛,未来这两年,也将是太子接下来的人生当中,最轻松的两年。” “等过了这两年,太子,便要做我汉家的主……” 语调低沉的说完这番话,天子启只绷着脸,深深凝望向刘荣眼眸深处。 良久,方稍张开嘴,将压在舌苔下的山参片取出,随手丢到了御榻旁的水盆中。 直到这个时候,刘荣才看见:那只水盆中——那只盛满‘血水’的铜盆中,飘着不知多少片土黄色的山参片…… “父皇……” 下意识一开口,刘荣当即潸然泪下,哽咽着便要跪倒在地; 却见天子启淡然一摆手,旋即朝自己对座虚一抬手。 “来;” “陪朕过过瘾。” “——这么些年了~” “也就是周仁,能隔三差五壮起胆子,陪朕来上一局……” ··· “这残局,乃朕所创;” “至今,却都只有周仁一人试着解过……” 伴随着天子启满含沧桑,又难掩疲惫的话语声,刘荣终还是强忍着泪水,起身来到了御榻前。 强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难得一句俏皮话,却惹得天子启一阵畅笑之余,更亲切无比的笑骂起来。 “儿,舍命相陪……” “——嘿!” “——臭小子!!!” ··· 这盘棋,天子启下的很开心; 因为天子启知道:今日,是天子启最后一次,以‘父亲’的身份面对刘荣。 正如天子启方才所言——过了今天,二人只论君臣,不论父子。 刘荣心绪无比沉重。 因为刘荣知道:自己舍命相陪的,又何止眼前这局棋…… (本章完) 第198章 头太痒水太凉 “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尚冠里,堂邑侯府,最靠里的一间别院。 自姐姐刘嫖口中,听到最近这段时日尤其是前日,发生在长乐宫的事,梁王刘武只满是焦急的连连跺起脚。 没错。 自打入了函谷,又悄摸丢下王驾私奔到了长安,梁王刘武,就一直藏身于尚冠里堂邑侯府。 原因也非常简单: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作为汉家唯一的功勋贵族聚居区,尚冠里在汉家享受到的政治待遇,几乎是历朝历代之最。 根据太祖高皇帝制定的规矩:除非尚冠里有甲士藏身,又会是有持弩机的刺客混入,否则,尚冠里之内,便不可见刀兵! 平日里,就连巡视尚冠里的北军卫士,甚至是随圣驾而来的禁卫,都会将带刃的兵器藏起来,转而带上棍、棒之类的钝器。 而且还得是非金属制作的钝器! 除此之外,长安城几乎每日都会施行的宵禁连未央、长乐两宫,以及桂宫、太子宫都包含在内的宵禁,却完全影响不到尚冠里。 每到日昏时分,更吏们敲了更、报了时,一队队中尉军士便会上街巡视; 长安各城门,未央、长乐二宫各宫门徐徐关闭,非诏谕、符信为证,任何人不得出入宫讳、城门。 居住在长安城内的老百姓,则是会在黄昏时分便早早回家,各自将家门关紧,免得被如狼似虎的酷吏找到由头,被立了典型。 故而,在长安城进入宵禁之后,由平民百姓居住的北半城,除了巡视军卒手中的火把外,是看不见哪怕半点火光的。 就算有,也大概率是巡视军卒拱起的篝火,而且还是背着上官偷偷点起来,事后也必定要挨批评的那种。 至于南半城被未央、长乐两宫全然占据,只留下中间一条章台街的南半城,虽然不至于黑灯瞎火,但也基本都是宫墙上的篝火、禁卒手中的火把,以及宫室内的星点灯光。 唯独尚冠里; 唯独贵族聚居区:尚冠里,全年风雨无阻的灯火通明。 无论家里有没有客人甚至是无论家里有没有人,尚冠里的功侯府邸,九成九都会点亮所有的灯,好将尚冠里的上空,照耀成刘汉版的长安不夜城。 宵禁了,老百姓窝在家里,官员们也都在家中伏案办公便是宫里的贵人们,都只能悄悄点起几盏灯,并尽快将其熄灭,以免被人指责不效太宗皇帝勤俭质朴之风。 但在尚冠里,贵族们却是吃喝玩乐,彻夜喧闹; 便是还没到酒池肉林的地步,却也是大差不差了。 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个万众瞩目,更聚万方焦点的繁华贵族聚居区,本是这人世间,最不适合藏人的地方。 但刘嫖,赌的就是没人能想到自己的胆子,居然真的这么大! 赌的就是哪怕有一天,所有人都知道了梁王刘武在自己手上,也绝对不会想到刘嫖敢把梁王刘武,就藏在万众瞩目的尚冠里堂邑侯府。 刘嫖显然成功了; 至今为止,都还没有哪怕一个外人,获知梁王刘武的具体下落。 但眼下,这一切,却都不重要了。 有没有人能找到梁王刘武,已经不重要了 “都是阿姊非要从中作梗!” 见姐姐一副吃了屎的憋闷表情,梁王刘武只愈发焦急,偏偏又没法就这么直愣愣去未央宫; 便只能带着焦虑,将负面情绪尽数宣泄在姐姐刘嫖身上。 “寡人都说了:既是戴罪之身,便向皇兄负荆请罪便是了!” “阿姊偏说让我先藏一藏,探探皇兄的口风,免得此朝长安,有来无回!” “现在可好了?” “母后母后气倒了,皇兄皇兄气病了;” “偏寡人这个戴罪之臣,还在阿姊的堂邑侯府里躲着!” 嘴上且焦且俱,梁王刘武说话的功夫,却已是被泪水湿了眼眶。 焦急地来回踱步片刻,最终,便一屁股瘫坐在地,抽抽搭搭抹起了泪。 “寡人、寡人戴罪之身,本不过是小事一桩;” “大不了罚酒三杯,下不为例就是了。” “偏阿姊硬要掺和,搞得寡人现在,落得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骂名” “母亲、兄长,都被寡人气病了。” “寡人还哪来的脸面,以忠孝标榜自身如何安身于天下人当面?” “寡人” “寡人” 说着说着,梁王刘武已经是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惨兮兮的瘫坐在石阶边沿,全然看不出一丝宗亲藩王尤其还是梁王这种天下第一强藩,所应该展现出的英姿。 本就对这次的事感到心虚,见弟弟又是这么一副哀痛不能自已的模样,刘嫖自也是语气更虚了三分; 嘀嘀咕咕的嘟囔了几句又不是我非要这么着之类,才默然走上前,面带愧色的在梁王刘武身旁坐下身。 “阿武是孝子,我就不是了?” “把太后母亲、皇帝弟弟都气病了、气倒了我难道就不感到羞愧、不感到哀痛了?” “我也没想这样的啊?!” “还不是当时,阿武六神无主的找上了我,要我给阿武拿主意;” “我又担心太子剑走偏锋,为了储位害了阿武的性命,这才让阿武先藏身在我这儿,把袁盎那事儿晾一晾。” “顺便再探探皇帝的口风,也免得阿武傻乎乎的入了朝” 话说一半,刘嫖又装出一副好似突然想起什么的架势,陡然起身岔气了腰。 “诶,不是?” “还怪起我来了?” “把阿武藏在我这儿,合着我没吃皇帝挂落?” “昨儿个,皇帝可是阴森森的盯着我,说驾崩的时候,要带个血亲手足一起殉葬呢!” “帮阿武这么一遭,我半点好处没捞着不说,还被皇帝给记恨上了;” “结果阿武非但不谢,反还怪起我来了?” 言罢,刘嫖便也煞有其事的将身子一别,摆出一副以后有事儿别再找我的架势。 看似是要和梁王刘武决裂,实则,却是在通过这样的方式,来掩盖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 刘嫖,真的害怕了。 不是怕天子启那句朕即崩,必殉一血亲,而是前日,天子启对待自己,以及东宫窦太后的态度,着实吓到刘嫖了。 刘嫖是个精明人; 或许自大,或许自负,或许有时看不清现实。 但刘嫖无疑是个聪明人。 刘嫖自然也感受到前日,天子启那副临死一击,拼着死,也要为储君太子扫除障碍的决绝! 刘嫖,终于知道怕了。 直到前日,刘嫖才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的皇帝弟弟才刚坐了三年皇帝的弟弟刘启,或许,真的没有几天活头了。 至于那个自己一向不怎么瞧得上,却又怎都无法攀上的太子侄儿,也真的被天子启当成了江山社稷的继承人。 为了这个继承人或者应该说:无论这个继承人是谁,天子启,都必定会穷尽所能,为自己的继承者扫清障碍。 但刘嫖意识到这一点,却实在是太晚了些。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刘嫖也同时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成为了太子刘荣最大的绊脚石。 至少是最大的阻碍之一。 不能把女儿嫁给刘荣、无法成为刘荣的岳母,刘嫖百般不甘; 但眼下,刘嫖却已是顾不上这许多了。 在天子启在一头即将迟暮,已经摆明了态度,要用自己剩下的全部生命,为下一任狮王扫清一切障碍的老狮王面前,刘嫖纵是百般不甘,也终只得咬牙低头。 至少,也是暂时低头 “阿武,打算怎么办?” 假装和刘武闹了好一会儿别扭,却始终没能等来梁王刘武上前哄自己; 偏偏时间不等人。 距离天子启给刘嫖,以及梁王刘武的时间期限,已经只剩下一天的时间。 甚至一天都不到! 如果明天天亮之后,第一道涌入未央宫司马门的身影,不是特意前去请罪的梁王刘武,那天子启,就必定将开启大杀四方的癫狂状态 “母亲如何了?” 对于刘嫖的询问,梁王刘武置若罔闻。 含泪哽咽着发出一问,又怯生生追问了一句:“皇兄可还安好?” 听闻梁王刘武此言,刘嫖只心下一颤! 却不知此刻,梁王刘武问起母亲、兄长二人,并非是有什么其他的念头。 梁王刘武,真的后悔了。 悔不该当初,听信姐姐刘嫖的蛊惑,去动那不该动的心思。 搞到现在,别说是储君皇太弟了就连本就拥有的王爵,都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搞得原本和睦的一家人,搞到现在:窦太后和天子启母子反目,天子启和梁王刘武兄弟阋墙、与刘嫖相看两厌。 就连刘嫖和刘武姐弟二人之间,也因为这次的事,而生出了不小的嫌隙 “皇兄,当无大碍吧?” 梁王刘武又一声追问,刘嫖这才确定了梁王刘武确实没有逆天而为的打算; 便应声做出一副羞愧不已的神容,低声说道:“母后没什么大碍。” “不过是皇帝一口血吐出口,朝野内外都跟被捅的马蜂窝似的。” “一夜之间,不知冒出来多少老臣,拄着太祖高皇帝赐的鸠杖、先帝授予的御剑之类,要太后出面给个说法。” “母后不厌其烦,便只得托病谢客。” 听母亲窦太后并不是真的病倒,梁王刘武暗下长松了口气,却也因为母亲正在遭受的非议,而再度伤心落泪起来。 见刘武如此反应,刘嫖也暗下点了点头,深感自己没有实话实说,实在是一个再明智不过的选择。 窦太后正在承受的舆论压力,确实很大。 却远比方才,刘嫖所说的程度,还要大上百倍不止! 那些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太祖元从、太宗肱骨们,确实是倚老卖老的去了长乐宫,找上了窦太后; 却不是要窦太后给个说法,而是毫不留情面的斥责窦太后:欲弑帝乎? 欲篡汉乎? 欲复为吕氏乎?!! 一开始,窦太后还真召见了其中一人作为代表,并辩论了一番。 但无论窦太后怎么说怎么指责天子启残害手足,杀死了自己的宝贝儿子,还是天子启不恭不孝,不忠不义,那老头却始终坚定如一,反反复复就一句话:太后,欲复为吕氏乎? 被搞得不厌其烦,又实在说不过这些发须花白,指不定哪阵风就要给人吹倒的棺材瓢子,窦太后才索性抱病,闭门谢客。 但舆论却依旧在发酵; 在发酵的舆论中,窦太后的人设,依旧朝着高后吕雉的方向飞速靠拢、人物形象迅速重合。 若不是未央宫内,传出天子启明显顾全大局的声名,说自己只是病了,和太后完全无关,做儿子的怎么可能被母亲气倒?之类,窦太后眼下,说不定都要成过街老鼠了 “寡人要见皇兄!” 确定母亲无碍至少是身体无碍,梁王刘武便算是安了心。 又听刘嫖说,天子启都气到了那个份儿上,都还不忘站出来给母亲开脱,梁王刘武再也没有了藏身于暗处,继续让皇帝哥哥蒙受不白之冤的脸面。 “皇兄,已经因为寡人的任性,而蒙受了残害手足的骂名。” “但皇兄却反过来,替母亲说起了好话。” “做儿子,难道不正应该是这个样子吗?” “寡人一向以孝子自居,却做的比皇兄差这么多,又哪来的脸继续藏身于此,让母亲和兄长,替我蒙受天下人的指责呢?” 说着,梁王刘武便含泪起身,颇有些中二的正了正衣冠。 “寡人,要入宫面圣!” “皇兄不见,寡人就跪到皇兄见为止!” “只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母后、皇兄,蒙受这等不白之冤了。” “寡人,已经做了太多太多傻事,让母亲、兄长替寡人受罪。” “再不迷途知返,寡人,就真的没脸面见先帝了” 看着弟弟这幅中二的模样,刘嫖面上不显山不露水,暗下却是对弟弟这幅傻憨憨的模样嗤之以鼻。 做儿子的,就该是天子启那个模样? 嘿! 真要是为了母亲好,天子启就该强硬下诏:敢非议太后者,依律坐大不敬,斩弃市! 这才是母亲蒙受不白之冤时,儿子应该采取的措施和姿态。 结果呢? 天子启委屈巴巴的一句:儿子怎么会被母亲气倒呢?就做出了一副为母亲向天下人求情的凄苦姿态。 这不更坐实了东宫窦太后,真的在欺负自己的皇帝儿子吗? 你看看,都欺负到吐血昏厥了,都还得替母亲说好话 刘嫖看的再清楚不过:天子启之所以替窦太后平冤,不过是政治需要而已。 汉家不能有第二个吕太后就算有,也必须没有! 天子启并非是为了自己的母亲,亦或是汉家的太后,而是为了汉家、为了自己的江山社稷,才做出了这么一副孝子人设。 因为汉家,需要一个孝顺的天子; 也需要一个慈爱的太后。 既然汉家需要,那天子启,自也就乐得营造,甚至是捏造出这样的人设。 仅此而已 “见,自然是要见的。” “只是具体怎么见,阿武,恐怕要好生思量一番。” 虽然对弟弟的认知感到不屑,但结果总归是自己想要的:梁王刘武,确实需要去一趟未央宫,亲自、当面向天子启赔罪。 只是事情闹得这么大,若还指望着罚酒三杯,下不为例,那就是有些看不起封建帝王的雷霆震怒了。 就算是装,也起码要装出一副悔不该当初、恨不能以死谢罪的架势,才能勉强争取到台面上的和解。 至于实际上的和解到底原不原谅,那就是天子启说了算的了 “负荆请罪如何?” 见弟弟一副搔首弄姿的模样,刘嫖本能的给出了建议。 却见梁王刘武闻言,当即便为难的挠了挠后脑勺,又焦虑的来回走了两个来回。 始终没能过自己那一关,才嘟囔道:“寡人先前说负荆请罪,阿姊偏不让!” “眼下又反要负荆请罪,却是何苦?” “坦胸漏乳,背负荆条” “却也不是不行。” “虽稍有损宗亲威仪,却也足够有诚意。” “只是那荆条之上,遍布荆棘” “寡人这身子骨” 看出梁王刘武真正顾虑的点,刘嫖只不由深吸一口气,深深怀疑起刘武的身世。 太宗孝文皇帝,和当朝窦太后生出来的儿子! 怎就能傻成这般模样? 只是不齿归不齿,终归是姐姐,又是本次事件的主导者,以及主要负责人 “嗨” “小事。” “将棘、刺全部削干净,背上光溜溜的荆条便是了。” “左右不过是摆个姿态,向皇帝低头认错的事;” “没人非得阿武血肉模糊、满杯棘刺的,才愿意相信阿武是真心悔改” 本章完 第197章 学着点儿,混小子 翌日清晨,天都还没完全亮透,天子启便坐在一顶由摇椅改造的露天轿子上,出现在了宣室殿外的长阶顶端。 双手自然的落在扶手上,居高临下的俯视向长阶下,那道赤裸上半身,正‘艰难’攀爬御阶的身影。 “太子认为,梁王如何?” 悠悠发出一问,天子启便自然地将脑袋一侧,斜仰望向身旁,正躬身而立的太子荣。 而刘荣此刻,却是稍眯起眼睛,望向正在爬台阶的梁王刘武,眉头恨不能拧巴在一起。 “梁王叔,是一个很天真烂漫的人。” “——在梁王叔眼中,自己可以拥有的东西,先帝、父皇,还有皇祖母、馆陶姑母,都会给梁王叔。” “若是不给,那便是不能拥有。” “梁王叔很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过去,几乎从不曾有过不妥之举。” “偏偏去岁吴楚之乱,原本对父皇无比恭顺的梁王叔,却一反常态的动起了储君皇太弟的心思……” 神情阴郁的说着,刘荣终是深吸一口气,将声线又更压低了几分。 “儿以为,储君皇太弟之事,关键不在梁王叔。” “与其说这件事,是梁王叔主动生出了不该有的念头,倒不如说是被人怂恿,甚至是做局坑害。” “只要解决了那根结——那蛊惑、怂恿梁王叔的根结,梁王叔便不大可能再兴风作浪。” “但若是那根结去不掉,就算没有梁王叔,儿日后,也会有其他的王叔、王弟,在那‘根结’的怂恿下,闹着要做我汉家的储君太弟之类……” 刘荣说话间,目光一刻都没有从不远处,仍艰难攀爬的梁王刘武身上收回; 但随着刘荣难掩郁闷的话语声,天子启的目光,却是缓缓投向了宫墙外的东北方向。 ——长乐宫长信殿的方向。 “我汉家以武立国,以仁固国,以忠御国,以孝治国。” “——太子要记住;” “生母是母,祖母,也是母……” 意味深长的一声敲打,天子启顺势抬起手,将手中汤碗送到嘴边,小幅度摇晃着头轻轻吹了吹,便接连抿下好几口。 循着天子启嘬汤的声音,将目光从王叔刘武身上收回,见天子启手中的汤碗内,整一碗姜黄色的浓汤之上,赫然飘着几根参须…… “山参吊命之法,不是父皇这么用的。” “物极必反的道理,父皇教过儿很多次;” “这山参,也是一样的道理……” “——朕知道。” 刘荣话音刚落,天子启便冷然吐出一语,又皱眉抿下几口药汤,才面色萎靡的将茶碗递到身旁。 待刘荣伸手接过汤碗,便见天子启撑着扶手,不等刘荣反应过来,便已是自顾自艰难起了身。 余光瞥见天子启的动作,正在将汤碗递给一旁宫人的太子刘荣,只赶忙回身便要伸手去扶; 却见天子启冷然瞥向自己,待刘荣止住动作,才神情阴郁的微一摇头。 “太子说过:山参吊命之法,走的是巧夺天机的路子——是把日后的寿数,挪到当日来用。” “太医令也说:山参性烈如天火,乃至阳至补之物;” “——用的量不合适,又或是阴阳不调、虚不受补,便是人世间再猛烈不过的剧毒!” “太子和太医令,更都曾说过:山参吊命之法,非危急存亡之时,便最好别用。” 说着,天子启终是缓缓正过身,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悠悠凝望向约莫五十级台阶下,已经哭嚎着跪倒在地的梁王刘武。 若用后世,某些历史题材游戏中的宣传画,天子启此刻站在御阶顶端,昂着头,居高临下俯视向梁王刘武的身影,无疑应该配上‘睥睨天下’的横批。 可即便已经进入了状态,天子启,也还是悠悠道出最后一句:“今日,便是那危急存亡的时刻。” “——今日,便是那危急存亡,稍有不慎,便要顷刻间,颠覆了我汉家宗庙、社稷的要紧时候……” 如是一语,将刘荣愣的呆在了原地; 不片刻的功夫,刘荣缓过神来,梁王刘武狼狈不堪的身影,便已经来到了距离御阶顶部,只剩不足十级台阶的位置。 “臣弟……” “不;” “——罪臣,刘武!” “恭问陛下圣安~” 几乎是从抬脚迈入未央宫开始,梁王刘武便一直在哭。 抹着泪走到宣室殿外的御阶之下,更是吭哧吭哧抽泣了起来。 就这么一抽一抽的爬上御阶——爬到天子启和太子刘荣,都能清楚看到梁王刘武脸上每一滴泪水的位置,梁王刘武更是已经泣不成声。 ——极尽凄惨的哽咽着,将这句拜喏说出口,梁王刘武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瘫软跪倒在地,匍匐在雪白的御阶之上,哼哧哼哧哭嚎起来。 而在御阶顶部,天子启依旧是背负双手,挺直胸膛,高昂着头,居高临下的睥睨着梁王刘武。 兄弟二人——一母同胞的手足兄弟二人,就这么一个泣不成声,巍然不动; 时间,也仿佛定格在了这一刻。 刘武是真在哭,所以并没有察觉到哪里不对; 此刻,梁王刘武只知道:只要皇帝哥哥没有开口让自己起身——甚至是只要天子启没有上前,百感交集的安抚着扶起自己,自己就绝不该起来。 但在刘荣的角度,即旁观者的角度上来看,眼前这兄弟二人,就好似较上了劲。 天子启:我看你能哭多久; 梁王刘武:我看你心不心疼? 刘荣表示:是真的心疼不起来啊梁王叔~ ——你这负荆请罪,背上满共就吊了一根荆条不说,便是这孤零零一根荆条,都恨不能削的比廷杖还干净了! 要知道哪怕是再笔直的廷杖,上面都难免会生出几根毛刺! 可梁王刘武背上这根荆条,却是光滑的恨不能当镜子用…… “把衣服穿上说话。” 最终,天子启疑似较劲没较过梁王刘武,率先开了口。 只是那语调,却冰冷的还不如不开口…… “堂堂宗亲藩王,皇宫之内、圣驾当面;” “——坦胸漏乳不说,还背着个木棍?” “若是叫外人见了,还要以为梁王打算暴起挥棍,好刺王杀驾呢。” 无比冷漠,又全然不掩饰的阴阳怪气,只引得梁王刘武木然抬起头; 当即便要解释自己不是背了个木棍,而是无比诚恳地负荆请罪,待见天子启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从不曾有过的陌生和冰冷,梁王刘武只愣愣低下头,下意识抬起手,解开了那根将荆条绑在自己背上的锦绳。 ——没错,锦绳; 用名贵光滑的蜀锦捏成捆,再几捆绑在一起,制作而成的锦绳…… 等绳子解开,荆条也被梁王刘武卸下,天子启终是朝身侧一摆手,示意身旁宫人上前帮忙。 便见梁王刘武苦着脸低下头,在宫人们侍奉下穿戴整齐; 而后怯生生抬头,看了看天子启,旋即便将满带着求助的目光,投向一旁的太子刘荣。 见刘荣不为所动,更是当即上前两级台阶,毕恭毕敬的对刘荣大礼一拜。 “罪臣刘武,参见太子殿下……” 自知躲不过,又十分确定老爷子今天,是要给梁王刘武留下一个终身难忘的恐怖记忆,刘荣思虑再三,终还是没有上前; 而是原地拱起手,象征性的将上半身一前倾。 “梁王叔。” “——叫梁王。” 刘荣话刚说出口,梁王刘武都还没来得及还礼,天子启冰冷的语调,便再度于御阶顶部响起。 梁王刘武目光呆滞的转过头,循声将目光投去,便见天子启——自己的皇帝哥哥,正满目寒霜的直勾勾看向自己。 只嘴上,仍不忘一字一顿对刘荣说教道:“高皇帝祖制;” “——凡诸刘宗亲,先尽忠,后尽孝;先君臣,后长幼;先尊卑,后上下。” “太子即为储君,更当时刻谨记:储君,也是我汉家的君;” “余者,无论是叔伯,乃至祖叔伯,又或是宗亲长者——但非太后、太皇太后,亦或历代先皇,便都是太子的臣。” ··· “臣下奉君之礼,君务受之。” “臣之礼,君不受,则为不用……” 简短的一段说教,包含的信息量却堪称海量。 尤其是最后那句‘君不受臣礼,则为不用’,更是带上了满满的威胁之意。 ——梁王,还是朕的臣吗? ——还把朕,当自己的君吗? 朕,该受梁王的礼吗? 还是该拒绝受礼,以向天下人表明:梁王这个臣子,朕‘不用也’呢…… “皇兄!” ··· “皇兄~” 接连两声哭嚎,却依旧没能打动天子启半分,梁王刘武终是豁出去,直接扑到了天子启脚边,一把抱住天子启的大腿。 一边哭嚎着,一边也不忘对皇帝哥哥,表达起自己最诚挚的悔恨之意。 “弟,悔不该……” “弟!弟万死啊皇兄!” “皇兄……” 这一刻,梁王刘武就像是回到了当年,和太子启在三辅大地撒丫狂欢的岁月。 ——梁王刘武很顽皮; 太子启虽然也不逞多让,但好歹也在代都晋阳,经历过那么一段苦日子。 等到了先帝自代地入继大统,刘启更是已经八岁——早就过了记事的年纪。 痛苦的岁月,总是能给人带来成长。 太子启,曾被痛苦磨砺过; 但先帝入继大统时,梁王刘武才刚三岁出头; 就算是记得那段岁月,也只会记得:整个代王宫上下,只有自己能顿顿吃饱、整个代王宫上下,只有自己不怕没有衣服单薄,不怕冬夜没有被子盖。 所以,在那段和太子长兄撒丫狂欢,恨不能把关中掀个底朝天的烂漫岁月,类似的场景,总是会出现在这兄弟二人之间。 ——梁王刘武惊惧交加,抱着太子长兄的大腿,祈求太子启替自己,向先帝、向薄太后求情; 只是眼下,梁王刘武的哭嚎声中,再不见过去的撒娇之调,有的,只是满满的悔恨。 当时的太子启,总是会将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太子启也很害怕先帝! 但最终,太子启也总会壮起胆子,极具担当的点下头,并说出一句:阿武下次,可别再这样了…… “阿武,还会有下次吗?” 毫无征兆的一声低喃,将定格的画面再次启动; 一声一如往常的‘阿武’,却再不见往日的亲切。 天子启望向梁王刘武的目光中,更是陡然涌上一阵骇人杀意! 被这抹肉眼可见的杀意吓得一愣,梁王刘武旋即便耸拉下肩,再度朗声哭嚎起来。 “皇兄~” “弟,知错了啊~” “皇兄……” ··· “弟,不想做什么储君皇太弟的啊~” “弟,从不曾想让皇兄,用这般厌恶的眼神看弟啊……” “弟……” “弟………” 说到最后,梁王刘武便再度叩首在地,也总算是稍压制下音量,双肩却也随着沉闷的啜泣声,而上下浮动起来。 看着眼前的一幕,刘荣只觉得心头发闷。 但天子启的目光,却也是在这令人窒息的一刻,再度落在了刘荣身上。 天子启,一个字也没说。 只是那深邃的目光,分明是在教刘荣:看见了吗? 以后,遇到类似的事,就得这么办。 遇到不听话的弟弟,又或是没法处理的宗亲,就得这么办。 “朕,抱恙。” “梁王便自己走一趟长乐,让老太太安心吧。” ··· “明日午后,朕移驾上林。” “——邀梁王游猎。” “到了太后那边,梁王,可别再哭哭啼啼的;” “老太太,已经说朕杀了梁王——杀了老太后唯一的儿子了。” “梁王,可别再让老太后,用更阴狠的话来指责朕了……” 丢下这句话,天子启便冷冷回过身去,背对着梁王刘武,轻轻一摆手,便算是令梁王刘武退下。 待梁王刘武含泪领命,又步履蹒跚的走下御阶,天子启才微微一侧头; 用眼角看向身后,正落寞朝着宫门走去的梁王刘武,天子启又再度看向刘荣。 “太子说,储君太弟的事,梁王不是关键。” “——那朕,便留梁王一命。” “但日后,若是叫梁王害了我汉家宗社,等到了地底下,太子便自己去向太祖高皇帝、先太宗皇帝解释吧。” “解释今日,为何要朕留梁王一命。” (本章完) 第199章 死曾不若匹夫 有刘荣做下的安排,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汲黯走了一趟东宫,向老太后表达了刘荣的意思。 老太后的答复是:我病了; 皇帝和梁王去了上林游猎,我也抱病卧榻,整个朝野内外的担子,就都压到了监国太子的肩上; 好好把皇帝交代的事办妥,至于看望我这个瞎眼老婆子,却是不急于这一时…… 有了老太后这番表态,刘荣也算是心中大定,手脚彻底施展开来。 秋八月初,刘荣走了趟尚冠里,同窦氏外戚一族的话事人:章武侯窦广国见了一面。 虽然只是象征性的私下宴请,二人也没聊什么可堪一提的大事,却也是将窦氏外戚一族,从窦老太后导致的‘恐复为吕氏’的政治漩涡中拉了出来。 没有了后顾之忧,刘荣也终于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到了正事之上。 ——随着粮商群体大半被牵扯进功侯谋逆案,关中的粮价,也随之彻底跌破三十钱每石; 而且直接跌到了二十四钱每石——来到了前所未有的超低价! 而在秋收前,少府通过丞相府向整个关中发布公文:自秋收日起,一直到来年开春,少府内帑将从百姓农户手中,无限量收购粮食; 价格,定为三十钱每石。 至此,刘荣此番平抑粮价,便算是完成了第一阶段的工作,即:先在夏、秋二季压下粮价,确保百姓能以低价买到口粮,再于秋收后入场,宏观调控,确保百姓秋收所得的粮食能卖出价钱。 第二阶段的工作,便是今年冬天的宿麦推广,以及明年开始,在这个关中范围内,逐步形成粟、麦同为主粮的局面。 这自是后话。 秋收日,不出丞相府、内史,以及少府先前的预料:关中今年,属于‘不丰’。 好在少府内帑下场,先压价,后抬价,充分体现了政府宏观调控的政策优势,才算是稳住了关中人心。 而在秋收日次日,即秋八月十六——百姓民还没完全忙完秋收的事,各地方官府也都在忙着收取农税、口赋等事宜的时候,长安城东市外,却出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场面。 也正是这一日的大场面,让整个汉室天下都认识到:太子刘荣,非但有着温文尔雅的外表,也同样有着冷酷无情的铁腕…… · · · · “家上?” 东市外,行刑场一侧的高台之上。 廷尉赵禹一声请示,刘荣沉着脸微一点头,赵禹领命而去; 不多时,一辆辆装有罪犯——而且是死囚的囚车,便随之出现在距离东市不远处的街拐角。 几乎是瞬间,满天的烂菜叶、臭鸡蛋,便前仆后继的砸在了那领头的三辆囚车之上; 涉嫌谋逆的几位元勋功侯后人,或者说是此次功侯谋逆案的三个主犯,却无不是一脸木然的站在车内,仍由本就蓬头垢面的自己,被砸的更加狼狈。 百姓民群情激奋! 若不是有五官中郎将派出的人马在道路两侧,以及刑场周围维持秩序,那几辆囚车怕是都撑不到刑场,就要被愤怒的民众撕碎! 但在道路两侧的楼阁之上,亦或是那一辆辆假装临时停靠的马车之内,一个又一个大人物看着车厢外发生的一切,面上无不是一抹吃了屎的表情。 “开国元勋,就这么被治死不说,还如此大张旗鼓的腰斩弃市……” “唉……” “这位太子殿下,只怕是比乃祖太宗皇帝,都还要更狠辣几分……” 这些人当然知道:刘荣原本不想把事儿闹得这么大; 为了把事态控制住,刘荣并非没有付出过努力。 只可惜,丞相周亚夫一手‘生怕你死的慢’,让原本可以死的更体面些——甚至都有可能被允许自留体面的涉案功侯们,彻底没有了体面的可能。 这怪不得刘荣。 但就算这不是刘荣的错、不是刘荣想要这么做,也还是难免会让其他的功侯们,生出一阵兔死狐悲之感。 功侯们兔死狐悲,官员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连开国元勋功侯,都有可能沦落到腰斩弃市的下场! 更何况是我们这些没有爵位的官员? 相比起兔死狐悲的功侯们,官员们的感受相对好些,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对于这一切,刘荣都了然于胸。 也正是因为知道这一切,刘荣对自己的太子太保周亚夫,才会愈发的感到失望。 “明明是个强人;” “明明打仗的时候,精明的恨不能变成一条狐狸。” “怎入了朝,就像是连兵权带脑子,都一起被父皇给卸了?” 暗下腹诽一番,刘荣便深吸一口气,于刑场一侧的高台上——与自己的摇椅上坐下身,静静注视向不远处的刑场。 ——功侯谋逆,腰斩三家,绞杀十家; 另外还有几十家粮商牵扯其中,同样是腰斩,却是没资格在这东市外,而是会在东市这边忙完之后,被带到城外的渭河边上,处以腰斩之刑。 有腰斩之刑看,百姓民就算是还要忙秋收的事,也还是尽可能每家每户抽出了个人,在这一日一大早出现在了东市之外。 老人居多,孩童——尤其是十几岁的女孩也有,青壮劳力却是根本没几个。 便是在这极为浓重的市井气息中,汉家在律法方面的新生代俊杰、年仅四十岁出头的廷尉卿赵禹,出现在了刑场正中央的刑台之上。 随后,赵禹和刘荣二人再三相商,并最终得出的官方罪名,便由赵禹亲口宣读而出。 同一时间,刘荣的身后方,响起临江王刘淤疑惑地询问声。 “诶,大哥;” “为啥要定谋逆啊?” “——尤其还是暗中串联,意图谋逆的吴楚余孽;” “这不是把事儿闹得更大了吗?” 说着,刘淤还满是疑惑地挠了挠头,不解的再问道:“一开始,大哥不是说,这件事不能闹得太大,罪名越轻越好的吗?” “屯粮居奇、哄抬粮价,就算再怎么可恶,也总还是比密谋叛逆、吴楚余孽要轻上许多?” 难得有一段日子,没有听到这位三弟的疑惑解答请求,刘荣也不由得稍侧过头,用眼角看了刘淤一眼。 稍片刻之后,又递给二弟刘德一个眼神,旋即便再度正过头,强迫自己观看起这场血腥味十足的腰斩之刑。 腰斩,顾名思义,便是让犯人趴在地上,再用刀自后腰处斩断! 被拦腰斩断后,犯人并不会立刻失去生命体征,而是会极其痛苦的撑起上半身,爬行、挣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下半身留在原地,上半身骇人爬行——这样的画面,若是让年纪小一点的孩子看了,都未必不会把人吓傻,甚至是直接吓疯! 但刘荣知道:自己必须看。 日后,有的是比这还血腥、还骇人的场面,却需要‘天子荣’保持冷静,漠然待之。 与之相比,眼前的场景,却顶多算是帝王课程的入门阶段…… “老二觉得,这次的事,为什么不能闹大、罪名为什么要定的越小越好?” 摇椅之上,刘荣绷着脸,尽可能维持着面色不崩; 而在刘荣身后,刘德得太子长兄授意,也开始为弟弟刘淤解答起疑惑。 “不能闹大,自然是因为功侯们,也同样代表着我汉家的体面、威仪;” “若是让百姓民,知道我汉家的功侯贵族们,居然打算靠屯粮居奇来牟利,草芥人命,那受损的不止是他们——我汉家,也同样会一损俱损。” “所以,哪怕这些人足够可恨,为了我汉家,也还是不得不替他们遮羞,至少在明面上,把这些人的罪名定的更小一些,以免物议沸腾,有损我汉家威仪。” 刘淤下意识脱口而出的答复,不单是让刘德满意的点下头,便是一旁的刘彭祖、刘胜兄弟俩,乃至仍在专心观刑的刘荣,都本能的一颔首。 便见刘德含笑伸出手,面带鼓励的拍了拍弟弟肩头; 再沉吟措辞片刻,方说道:“没错。” “功侯、官员,都是我汉家的颜面。” “比起官员——比起可以随时任命、罢免的官员,世袭罔替的功侯,甚至更能代表我汉家的颜面。” “所以,无论他们做了什么事,朝堂都必须本着‘尽可能替他们遮羞’的原则,在表面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先太宗皇帝遵从贾谊贾长沙的提议,定下将相不辱,许公卿二千石自留体面的规矩,也同样是这个道理。” “——不是这些人不该死;” “而是为了汉家的颜面,这些人,不能死在大庭广众之下。” “他们体面了,我汉家才能体面。” “再给安个无伤大雅的罪名,以‘羞愧自尽’了事,才能最大程度的保留我汉家的颜面。” 简单直接的表述,愣是让刘淤都当即听懂,旋即连连点头不止。 只片刻之后,却又再度疑惑地皱起眉头。 “这些道理,弟勉强能明白。” “但这,也正是弟感到不解的地方。” “——既然要遮羞,那为什么要把罪名定为谋逆、定为吴楚余孽?” “就算丞相捅破了那层遮羞布,也完全可以定为屯粮居奇、残民牟利啊?” “再怎么着,这‘残民’之罪,也总比谋逆——比吴楚余孽要轻一些,要更体面一些?” 刘淤这一问发出口,刘德面上笑容却是应声敛去,望向大哥刘荣的目光,也带上了满满的怜悯。 而在兄弟众人的齐齐注视下,刘荣目光仍思思锁定在不远处,那三具已经上下分离,正在刑场内爬行挣扎的‘身形’之上; 只嘴上抽出功夫,轻声呢喃了一句:“残民,并不是更轻的罪。” “至少对那些被残害、被欺压,甚至是险些被害的家破人亡的百姓农户——对他们自身而言,这天底下,没有比‘残民’更大、更重的罪。” “——功侯谋逆,甚至是扯上‘吴楚余孽’之类,固然是重罪,固然也有损我汉家的颜面。” “但终归吴楚之乱,是已经发生了的事;” “这件事,已经让我汉家丢过一回‘脸’了,再添几个功侯进去,也没什么大不了。” “百姓只会说:哦,这些功侯吃饱了撑的,放着奢靡的日子不过,偏偏要给吴楚叛贼效忠、效死。” ··· “但残民之罪,却是切实关乎百姓民自身的事。” “——所谓残民,残害的就是他们。” “如果定屯粮居奇、残民害民的罪,那百姓民会说:汉家的功侯,都不拿我们农户黔首当人看了,那未央宫的皇帝,会不会也是这样子的呢?” “毕竟,上行下效嘛……” 说到此处,刘荣终于不着痕迹的将目光收回,旋即稍侧身,看向斜后方的弟弟刘淤。 “现在明白了?” “——谋逆是重罪,却是《汉律》中的重罪;” “而残民,却是百姓心中,这天底下最重不过的罪。” “功侯谋逆,顺带、不小心残民,百姓只会觉得这些人可恨——谋逆就谋逆吧,还差点波及了自己;” “但功侯刻意残民,甚至是为了牟利草芥人命,百姓则会觉得我汉家,也就是这么回事了。” ··· “这,才是我汉家的‘颜面’。” “或者应该说,是民心。” “——功侯残民,会让我汉家失去民心;” “而功侯谋逆,不过是让我汉家脸上无光罢了……” 听到这里,刘淤也总算是明白这段时间,自家大哥的面色为什么总是不大好看; 也明白了太子太保周亚夫,为什么会在那之后,便再也不曾来过太子宫。 ——这件事,刘荣原本可以通过定更轻的罪,来营造出‘孩子不懂事,犯了点小错’的局面,最大限度降低这件事所带来的政治影响。 结果周亚夫横插一脚,摆在刘荣面前的,就只剩下两个选择了。 是要坐实汉家的功侯贵族残民害民、草芥人命,以至于汉家尽失民心? 还是另外寻个更重的罪名,来换取不失民心,只丢面子的局面? 刘荣显然选择了后者。 但刘荣,原本可以不做这道选择题的…… “民心,是宗庙、社稷的根本。” “——秦尽失天下民心,就算没有陈胜吴广,也有的是李胜长广、这胜那广。” “太祖高皇帝入咸阳,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尽收天下民心,所以才会稳坐天下。” “就算臧荼、彭越、黥布等,也根本无法撼动我汉家分毫。” “民心,很重要……” 说到此处,刘荣终是双手趁着摇椅扶手,起身上前两步,负手眺望向不远处的刑场。 在那里,百姓民已经突破了衙役、兵士们的阻拦,开始将那几具拦腰斩断的尸体物理撕碎。 刘荣却是直勾勾看了好一会儿,才悠悠回过头,意味深长的目光,依次在四个弟弟身上扫过。 “记住这些人的下场。” “若有朝一日,做出了和他们同样的事,那这,也会是你们的下场。” “——甚至是孤,乃至父皇的下场!” “甚至就连这个下场,都是孤这个监国太子,尽最大限度为他们争取来的。” “真到了有一天,我诸刘宗亲被腰斩于长安两市——被百姓民硬生生撕碎的时候,可就没有苦心竭虑,为我汉家,最后再保留些许体面的监国太子了……” ··· “呼~~~……” “纣贵为天子~” “死曾不若匹夫……” (本章完) 第200章 狗贼莫走! 秋收日,并不是说要在这一天,就要把秋收的所有事儿忙完。 通常情况下,秋收日一大早,百姓农户便会来到自家田边,开始紧锣密鼓的挥舞手中镰刀,无情的收割田间作物; 同一时间,官服也会排除税吏、衙役。 税吏在亭长的陪同下,在"亭"等待,衙役们则在啬夫的指引下守在田边。 监督,或者说是监视着农户,将田里的作物收割完成之后,衙役们便会"押送"农户们,带着各家收获的粮食到"亭"集合。 随后便是当场称量,并当场按比例收取农税。 ——太祖高皇帝为汉家定下的农税,是十五取一; 而自太宗孝文皇帝以来,汉家的农税,几乎是每五年里,便会有四年被天子颁诏减半,即三十取一。 收割完成,再缴过农税,带着剩下的粮食从"亭"出来,农户们便会看见粮商们扑上前,各自开出价码,以当场收购百姓手里,才刚从田间收割而来的粮食。 往年都是这样。 但今年,情况却是有所不同了…… “广明成乡甲里,田二郎家;” “田百亩,产粟~” “唔,三百三十石。” 长安东郊,广明城乡。 县衙税吏手持兔毫,扯着悠长嘹亮的语调,嘴上一边念着,一边将念出的话落笔记录在面前竹简之上。 喊出这句"三百三十石"时,还不忘抬头望向面前不远处,正直勾勾盯着米斗,片刻都不敢挪开目光——生怕被税吏欺负、克扣了自家粮食的青年。 “瞧瞧,三百三十石,准是不准?” 闻言,青年只飞快的撇了眼税吏所在的书案前,旋即便再度将目光移回,继续盯紧正在被衙役们称量的自家粮食。 只嘴上答了句:“是三百二十七石四斗,另还余了小半斗。” 说着,青年走上前,将自家粮食从斗具中倒回米袋,忙活了好一会儿; 把所有的粮食——把自家那三百三十来石粮食都收回米袋,并用手攥紧袋口,青年才终于抬起头,直视向那腰系铜印,秩二百石而税吏。 “今岁,陛下颁了农税减半的诏书,就在县衙外的露布上挂着呢。” “——农税十五取一,减半,便是三十取一。” “若按三百三十石来算,俺家该缴农税十一石;” “但按三百二十七石四斗算,则该缴农税十石九斗余。” 毫不畏惧的说着,青年便深吸一口,神情严峻的凝望向税吏眼眸深处。 “一斗米,够俺家三口人吃一顿饱饭。” “但这斗米到了公手里,却是连一片绢帕都买不来。” “——今岁不丰,俺们农人家的日子不好过;” “还请公,放俺家一条活路……” 青年语调低沉的说出这番话,犹豫再三,终还是极其"冒险"的将双手都从粮袋上移开; 飞速拱手对税吏一拜,之后便又赶忙低下头,将脚边的所有粮袋,都再度纳入了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 ——不能怪青年太过于小心谨慎; 实在是这些个税吏,有太多太多手段,能从这些疾苦农户身上打秋风了。 就说这秋收日,官府派出税吏、衙役,监督百姓收取农获,并当场缴农税,里面就大有名堂可做。 监督百姓的收获过程,并"押送"百姓带着自家农获前去缴税,自然是为了避免农户偷税漏税。 但到了地方,危险就开始接踵而至了。 举个例子; 你是个农人,你家有一百亩田,今年收获了三百石粮食。 按照三十取一的税比,你该缴十石粮食的农税。 带着自家那三百石粮食,跟着衙役来到了"亭",开始称量你家的农获; 粮粒被你从秸秆上搓下,一点点倒入斗具里,等差不多装满了,税吏拿条木尺,沿着斗具上沿横向一划——这就是一斗了。 但你没发现:税吏用来刮斗具上沿的木尺,并不是直的! 原本的一斗粮食,被税吏那微微弯曲,凹面朝上的木尺一刮,就被刮去了不少,明明已经不足一斗,却依旧被记录为:一斗。 就这样,你家那实际上只有三百石的粮食,便被那曲尺刮了一层又一层,硬生生多刮出了十几石! 好嘛,你家今年理论收获:三百一十五石。 多出了十五石,就要多缴这十五石的税,三十取一,便是五斗。 原本十石的农税,至此变成十石五斗。 别急,还早着呢; ——既然要交税,伱自然得从你那实际只有三百石,名义上却有三百一十五石的粮食当中,拿出十石五斗来缴税。 这十石五斗的农税,无疑要再经过一次称量。 这时候,花活儿就又来了。 ——你抱着粮袋,正往斗具里倒粮食呢,斗具边的衙役却东张西望,同时故作随意的伸出脚,一下下踢在斗具边沿。 每踢一脚,斗具里的粮食,便肉眼可见的往下一沉; 到最后,斗具里已经是"米挤米",想倒都有些倒不出来,得用手抠了! 这都还没完! 不等你鼓起勇气,请求衙役"别再踢了",衙役手上的曲尺冷不丁一转,当即便从凹面朝上,变成了凹面朝下! 明明斗具已经满了,那向上弯曲的木尺刮过,却愣是和斗具里的粮食还有一层缝隙! 再把这层缝隙填满,让斗具里的粮食微微拱起——好,这才是一斗; 这样的"一斗",你总共要交一百零五个,凑成十石五斗的农税。 这又是脚踢震斗,又是曲尺刮斗的,你这十石五斗的农税,也早就变成十二三石了。 最后,厉害的来了。 ——人家税吏往上报的时候,压根儿就不会说你家今年,收获了三百一十五石粮食! 有点良心的,根据实际情况凑个整,报个三百石; 胆子大点的,更是给你报成二百七十石! 就这么着,从每家每户手里多拿三两石农税,另从原本应该上缴官府的农税中,再截取一石左右; 里外里算下来,每家每户保底能刮下三石,一"亭"十里,便是上千石粮食,数万万钱…… 然后三五税吏聚在一起,喝点小酒吃点肉,再把这几万钱一分,又是美滋滋的一年…… “你看看你看看,急个什么劲儿~啊;” “本官这,这不是想着凑个整数,也好算账嘛……” 被青年一语道破心里的小九九,那税吏只稍有些尴尬的含糊两句,便冷然将脸一板; 让青年上前,在记录着青年这一家缴税信息的竹简上按了手印,便让青年退了出去。 至此,青年一家今年的农税,便算是缴纳完成。 “大哥!” 见青年走出亭子,一旁的瘦弱少年猛地从地上弹起身,满是忧虑的大步上前。 欲言又止的看了看左右,正不怀好意的看向自己的税吏、衙役们,少年只难掩忧色道:“这般得罪了县衙的狗吏,怕是不妥的吧?” “听说那狗吏,平日里和乡里的啬夫,那可是常走动的……” 少年此言一出,青年面色也不由得随之一青。 正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放到这些底层百姓的身上,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 县衙郡衙,乃至庙堂之上的那些个官老爷们,往往都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恨不能见谁都攀谈两句,以表现出自己的平易近人。 但这,并非是由于这些人,真的如表现出来的那般温善,而是因为那些脏活,有的是人替他们干。 具体到今日,也是一样的道理。 ——青年直言道破税吏的小心思,看似没什么大不了,实则却是得罪了那税吏,以及上上下下一众官吏。 比如此刻,正对兄弟二人怒目而视的衙役们,明显因为青年的坚持,而失去了相当不菲的意外收入。 再有,便是那税吏上面——若是背后没人撑着,那税吏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的玩儿"四舍五入"的戏码。 但很快,青年便强挤出一抹笑容,轻轻摸了摸弟弟的脑袋; 而后,又毫不畏惧的在身侧环视一周,目光毫不躲闪的和亭外,正看向自己的每一个衙役对视了一遍。 再装出一副在和弟弟说话的模样,实则扯开嗓音吼道:“俺家,那可是吃过太子卖的米!” “狗吏欺俺农户愚笨,就此作罢便是;” “若是纠缠不休,俺免不得要走一趟长安,寻太子告上一状!” 青年此言一出,原本还怒目圆睁的一众衙役,只瞬间齐刷刷望向亭内,脸色已经比锅底还黑的税吏。 见税吏哼哼唧唧半天,也没放出来个响屁,便只得故作淡然的别过头去,各自看向已经空无一物的田野之间,全当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吃过太子卖的米? 嗨~ 今年秋天,关中——尤其是长安附近,又有几人没吃过太子卖的平价粮啊~ 只是青年既然敢当着这么多人,喊出这么一句不硬不软的威胁,那就说明这少年,未必就真和太子一点关系都没有。 老刘家的太子储君,喜欢在关中大地到处晃悠,甚至是到处交"朋友",乃至谈恋爱之类,早在先帝之时,就已经是传遍关中的八卦奇谈了。 鬼知道这么个半大小子,会不会真有机会跑到太子面前,告这广明成乡的税吏一状…… “可要卖粮?” 意料之外的小插曲得以平息,而后便是一声询问传入青年耳中。 本能的回过身,正要学着亡父过去的模样,和上来买粮的粮商讲价,待看清开口那人身上,竟着一身官袍,青年只不由得一愣! 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又回头看了看亭子里的税吏,终归还是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青年便只得面带疑惑的拱起手。 “见、见过上官。” “上官这是……?” 青年没敢明说,却也"说"的足够明白。 ——士农工商,谓之:四民。 在如今汉家,士指的是权贵阶级,即军功贵族阶级,以及官僚阶级。 而商人,处于整个社会鄙视链的最底层——远低于农籍上的黔首农户,只略微高于奴籍上的鬼薪、城旦之类。 凡是商人,皆另入"商籍",集中居住在官府划出去商人聚居区。 简而言之:官,是这个时代身份地位最高的人,而商人,则是这个时代身份地位最低的人。 至于比商人地位更低的奴隶——还是那句话:奴隶不算人,而是算财产。 当这两个身份——当官员和商人这两个身份,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却是这个时代根本无法接受的。 官员跑去经商? 这和干部带头跑去投机倒把,又有什么区别? 看出青年目光中的疑惑,那官员也不急,只温声和气的解释起来。 只是终归没有耐心反复解释太多遍,为青年解答疑惑的同时,那官员也没忘将音量太高,让尽可能多的农户,都听见自己所说的话。 “我们是少府的官员,隶属于监国太子新设立的治粟都尉。” “奉监国太子之令,于今岁秋收之后,以平价购买百姓农户手里的粮食,以归入内帑。” “——每石,作价三十钱。” “当然,也不是非得卖给我治粟都尉。” “若是有人给的出更高的价,自也可以卖到别处去;” “但若是旁人给不出这么高的价格,那与其低价卖与旁人,还不如卖给我治粟都尉……” 和历史上每一个封建政权一样:汉家录用官员的首要标准,便是五官端正,外观形象、气质良好。 便如这治粟都尉的官员,谈吐举止,甚至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气质,都远非亭内呆坐着的税吏所能比。 说出来的话,总是带着一股莫名的亲和力与说服力; 再有,便是那已经抬得很高,却始终没有破音的大嗓门,也明显是这个官员跻身仕途的先天天赋。 ——在汉家做官,除了要长的帅,还得上门高、拳头硬! 若不然,那一天和同僚吵起来,吵也吵不过,打也打不过——那你也别想当官了,回老家种你的地去吧! 更何况汉家的官,一旦到了战时,那都是要翻身上马,瞬间化身将帅的! 身形不够高大威猛,不能让麾下军士服从、嗓门不够高,无法在战前鼓舞人心; 拳头也不够硬,无法带着麾下军卒建功立业? 毫不夸张的说:汉家的官员选拔,几乎就是以"一眼看上去,有没有一点将军的潜力"为标准的。 别管你能不能把百姓治理好、把地方运营好——若是身上看不出些许将军的影子,那你是根本无法在汉家做官的。 很显然,这个治粟都尉的官员,具备着教科书级的"汉官"应当具备的素养。 被那大嗓门一喊,正等着缴农税的百姓们,自也就纷纷将耳朵竖了起来。 “太子……” “监国太子……” 那青年却是陷入了思考。 夏秋之际,青年和弟弟在太子宫外,也算是和当朝太子有过一场渊源。 这也是方才,青年之所以敢和本县税吏正面硬钢,甚至不惜扯太子的虎皮,也要震慑那些个狗吏的根源。 ——左右真到了那一天,青年找上门,太子未必就不会管。 而此刻,听闻官吏的这一番解答,青年再三思虑之后,方试探着问道:“监国太子,为何要这么做呢?” “——能在粮价鼎沸的时候,给俺们黔首卖平价粮吃,俺们就已经感恩戴德,甘愿为太子牛马走。” “怎这秋收之后,又……” 见青年不解,那官吏不由得苦笑一声; 正要再说,却见一老者猛地背起粮袋,一肩将青年顶开大老远,便将米袋丢到了官吏的面前。 “卖!” “三十钱一石,俺卖!” 忙不迭说着,老者便又焦急地回过身,连喊带骂的招呼起几个儿子,将自家的粮食扛过来。 等那官吏笑而不语的低下头,为老者的粮食称量起来,老者才洋洋得意的侧过头,望向那仍旧愣在原地的青年。 “就说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先帝上一回下令平准均输的时候,你小子还没断奶呢!” “唉……” ··· “你父没了,你家往后,便要你小子扛大梁。” “记住喽;” “这是少府内帑平准均输,怕俺们老百姓手里的粮食卖不出钱,才抬价买俺们手里的粮食。” “粮价高了,少府卖低价粮给俺们吃;粮价低了,少府高价买俺们的粮,免得俺们农户吃苦。” “——这,可都是太宗孝文皇帝的遗德啊……” “原以为先帝的仁慈,陛下能继承,就已经是顶了天了;” “想不到就连太子……” 说话得功夫,老者的粮食便已经完成了称量。 那治粟都尉的官员也不含糊,当即便掏了钱。 却见老者拿了钱,并没有对治粟都尉的官员表达感激,而是面色涨红的折过身,鼻息粗重的看向亭内,那依旧呆若木鸡的税吏。 “田二!” “——你个婢子养的!” “不是说俺家的粮去了农税,也还有三百四十石吗?!” “怎到卖粮的时候,就只有三百二十石了?!!” 老者沙哑的咆哮声,只惹得那税吏心下一紧! 下意识要说"是买粮的称错了,坑你呢",话到嘴边才反应过来:从老者手里买粮食的,可不是过去这些年的粮商们; 而是太子派出来的治粟都尉…… ——都尉! ——人家身边有兵! “老、老丈莫急……” “莫急……” 嘴上安抚着老者,那税吏却是飞快的回过身,摆明了是要溜之大吉。 见此,老者却是气呼呼回过身,将手里的卖粮钱交到几个儿子手里,又往两只手的手心各吐了口唾沫; 而后,便挥舞着一杆通体发黑,脏的不成样子,顶部却明显不同凡响的木杖,朝着税吏逃走的方向追去。 “狗贼莫走!” “俺老汉今儿个便斗胆,替太宗孝文皇帝,治一治尔等狗官!” “婢子养的东西……” 说话的功夫,老者脚下飞快,已经是追出去了几十步。 不多时,远方便传来逐渐模糊的哀嚎声,以及老者的唾骂声…… “明公!” 见此变故,那买粮官员的身边,当即便走出一道身着甲胄的身影,向官员请示道:“明公” “可要拦着些?” 却见那官员猛地一瞪眼,又白了开口兵卒一眼。 “乡三老!” “手里拿的那是鸠杖!” “——和太后手里那杆一样的鸠杖!” “要拦你去拦!” 将兵卒呵退,官员便立即换上一副温和的笑容,招呼着其他农户,继续买起粮来。 只是正事虽然没耽误,官员也没忘分出神,时不时朝着亭子后——仍不时传来哀嚎声的防线瞥一眼。 “哼!” “残民狗官,真被打死倒好了!” (本章完) 第201章 谁知道~呢 从天子启新元三年的秋收日开始,类似的事,在关中大地层出不穷。 ——百姓民农获,缴税,而后卖粮。 结果卖粮的时候,发现了自家粮食被税吏动了手脚,称出来的数目不对。 民不与官斗; 就算意识到不对劲,憨厚老实的农户,也大都不敢和官府作对。 但在这种时候,汉家"以孝治国"的另一政治果实:乡三老群体站了出来,并充分发挥出了主观能动性。 基本都是类似的状况; 农户们发现不对劲,便找上那位德高望重,享誉十里八村儿,年纪足有七老八十的乡三老一告! 而后,便是一个又一个老大爷拄着鸠杖,像植物大战僵尸里,被打破报纸的僵尸大爷一样,怒气冲冲的追着本县税吏一顿猛捶。 ——一时间,关中大地鸡飞狗跳,官不聊生。 偏偏地方郡县还不敢往上告! 怎么告? 说本县税吏中饱私囊,被乡三老发现了; 于是便被挥着先太宗皇帝,乃至太祖高皇帝亲自赐下的鸠杖的乡三老,从南天门追到了蓬莱东路,一路追一路砸,眼皮都没眨一下? 真要有人敢这么往上告,且不说头顶上的乌纱帽还保不保得住; 就算真告到了如今汉家的掌舵人——监国太子刘荣的面前,按照这位储君的脾性,怕是只会戏谑的问上一句:乡三老们一大把年纪,追那么远一段路都没眨眼皮,眼睛会不会干啊…… 往上告不行,往下压,也同样行不通。 ——那可是乡三老! 按照汉家现有的法律规定,受赐几杖鸠杖,年过八十的乡三老,那是连见了皇帝,都不用拜的! 不是不用跪,而是不用拜! 躬身拱手都不用——只要有那个魄力,哪怕双手背在身后,昂首挺胸的对皇帝冷哼两声,也完全挑不出法律层面的毛病。 非但不用拜,反而是皇帝要主动上前,虚扶一把、问候一番,再象征性的听一听老同志,对国家大事的指导意见。 如果真发生乡三老见皇帝而不拜,甚至明显表露出对皇帝的恼怒、厌恶时,皇帝还要老老实实走上前去,谦逊的问:朕是做了什么错事,让老丈如此大动肝火啊? ··· 至于乡三老手中,那人手一杆的几杖,即鸠杖,更是不亚于后世读物中,诸如"尚方宝剑"之类的大杀器! 对于鸠杖,汉家虽然没有类似"上打昏君,下揍奸臣"之类的明文规定,但只需要说一点,便足以说明这个东西的厉害。 ——汉太后手里,拿的也是鸠杖! 从法理角度上来说,若汉太后想要对皇帝进行体罚,如打板子之类,那唯一合法、合规的方式,便是用手中的鸠杖打! 因为太后的鸠杖,往往也同样是先皇所赐。 一如先皇驾崩时,会留遗诏指定继承人一样——在那封遗诏中,先帝同样会留下"尊太子母:皇后某氏为太后,赐鸠杖"的安排。 所以,太后用自己的鸠杖打皇帝,是扯着先帝的虎皮,替死去先帝教训不肖子孙。 这么说来,问题就一目了然了。 ——太后一介妇人,拿着一杆先帝赐下的鸠杖,就能肆无忌惮的往皇帝身上招呼; 俺老汉虽是农户,手里的鸠杖,却也是先帝所赐! 虽是不敢学太后,把这鸠杖往皇帝身上招呼,但你一个千八百石的官儿,俺老汉总还是打的得吧? 事实也确实如此。 根据汉家现存的,关于乡三老这一特殊特权阶级的规定,乡三老见官、面圣不拜(理论上是面圣不拜,实际上是面圣不跪,却也还是要给皇帝留点面子,拱手弯腰意思意思的); 凡郡县有司属衙畅通无阻——想进就进,想走就走,根本没人能拦,也没人敢拦。 非但进出自由,畅通无阻,郡县主管得知三老上门拜会,甚至还要亲自奉茶招待! 到了朝堂三公九卿有司,虽然稍差些,但理论上也还是进出自由,实际上只需要给出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便可以自由进出。 甚至就连皇宫,也不是完全去不得! 只需要走到宫门外,让宫门处的禁卫通传一声:某郡某县某乡三老某某,请朝天子; 大多数情况下,只要皇帝不是忙的饭都顾不上吃,就都会见上一面。 哪怕这个手持鸠杖的老爷子没啥正事儿,就是想单纯见自己一面,也同样如此。 毫不夸张的说:乡三老,便是汉家在"以孝治国"的主体国策之上延伸而来,且不需要支付俸禄的编外纪检委! 只是这个群体,往往都是由长寿——而且是过度长寿的退役军人、退休官僚群体充任; 平日里,地方郡县只要别做的太过火,别闹到天怒人怨的地步,这些"过来人"便往往都会睁只眼闭只眼,不会太为难郡县父母官。 ——大家都是当过官儿的,谁还不知道汉官不易? 但这一次,刘荣出于宏观调控、稳定粮食价格的考虑,而临时设置的治粟都尉,却意外捅破了这层官僚群体心照不宣的政治潜规则。 而这意外捅出来的马蜂窝,却也是为刘荣监国期间的汉家,带来了一笔相当不菲的政治成果…… · · · · “平日里,老大人不怎见客;” “孤也是前脚刚获立为储,粮食的事儿都还没忙完,便又得了监国大权。” “——忙啊~” “实在是抽不出闲暇,亲自登门拜会老大人……” 上林苑,猎场行宫外,一处偏僻清雅的府邸之中,刘荣终于时隔多年,再次见到了自己的表叔祖:章武侯窦广国。 刘荣约莫记得:上一次见到这位的时候,都得追溯到薄太皇太后的葬礼。 事实上,自打当年,在丞相大位的角逐竞争中,输给了前丞相、现太子太师申屠嘉,窦广国便已经有些心灰意冷了。 ——不心灰意冷也没办法啊! 一个外戚的身份,让到手的丞相之位都飞走了,除了宅在家里修仙,窦广国还能怎么办? 只是这修仙,也不是谁都能修的明白的。 想当年,太祖高皇帝在位时,留侯张良修仙,修的那叫一个仙风道骨,鹤发童颜; 若非拿不出腾云驾雾之类的真本事,那活脱脱就是个神仙在世! 再看看窦广国——看看此刻,正在含笑招待刘荣的窦广国,面颊内陷,眼圈发黑,皮肤外层甚至透着一抹极不自然的紫! 都不用仪器检测,刘荣就能直接给出诊断:妥妥的重金属中毒。 只是知道归知道,刘荣也没办法去劝,便只得自说自话般,同这位表叔祖打开了话匣。 今日,刘荣的目的只有一个:见窦广国一面,好让朝野内外,乃至天下人都看到自己这个太子,是怎么对自己的盟友的——是怎么对待"落难"的政治盟友的。 至于具体和窦广国聊些什么,却是没什么重要的了。 ——问候一阵,寒暄一番,联络联络感情,巩固巩固窦氏和太子宫的盟友关系,也就差不多了。 但稍有些出乎刘荣预料的是:在世人认知中,早已经"不食五谷杂粮",深陷修仙之道无法自拔的章武侯窦广国,却似乎十分珍惜这次机会。 “家上言重,言重……” “刘氏的男儿,那都是肩负宗庙、社稷,系天下安危于己身的。” “——尤其家上,还是我汉家的太子储君,是宗庙、社稷日后的指望。” “今更肩负监国之责,莫说是抽不出闲暇——便是抽得出,老臣,也万不敢因私事,而对家上多行叨扰……” 不卑不亢的一番话,算是给足了刘荣面子,也顺带展现出了窦氏外戚一族,当代话事人的精神风貌。 ——说这么一段话,能脸不红气不喘的说下来,这对过去的窦广国而言,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既然眼下做到了…… “老大人龙精虎猛,这是~” “断药了?” 略有些冒犯的一问,却引得窦广国颇有些感慨的笑着摇摇头,又面带唏嘘的长叹一口气。 “唉~” “这些年,为了替兄长,再向天借几年命书,老臣,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 “——明知那寻仙问道,是冥冥之中不可触碰、凡人之躯所不可得之物;” “明知就连秦王政,都不曾得偿所愿,却也还是不愿放弃这或有或无得机会……” ··· “炼丹数年,不知靡费了多少钱物,更以身试丹药,身子也吃成了一副行尸走肉的模样。” “最终,却也还是没能将兄长,再多留在这人世间几年……” “——偏偏东宫,近几年又实在不大太平;” “兄长撒手人寰,去见了先帝,老臣独木难支,也实在是难有作为……” 窦广国唏嘘一语,刘荣却是随之默然。 窦广国这番话,无疑是隐晦的指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尽可能把东宫窦太后往正道上引; 就连寻仙问道、炼丹试药,都是窦广国怕自己一个人应付不过来,才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为兄长窦长君多赚几年寿数。 结果功败垂成,窦长君还是走了,侯世子窦彭祖袭爵,做了刘荣的太子家令。 窦氏一族上上下下,自此便都要指望窦广国一人不说,就连东宫——连三不五时脑子抽抽的窦太后,都得窦广国独自想办法去搞定。 从客观角度而言,这些年,窦氏一族在"规劝窦太后"这件事上所做的努力,成效几乎约等于零。 无论是最开始储君太弟,还是后来的一系列动荡——一系列因窦太后而引发的动荡,窦氏外戚一族,都没能起到哪怕丝毫"规劝"的作用。 但有些时候,没做到,却并不意味着没意义。 尤其是对于刘荣——对于封建君主而言,只要不是什么原则性的问题,做没做,往往比"做没做成"更重要。 什么我不问过程,只要结果,那都是言情里霸道总裁的人生格言; 封建君主要的,是既要做成,也要办的漂亮! 就算没办成,过程也得漂亮。 用更直白的话来说:成功与否,取决于能力,努力与否,则取决于态度。 对于窦氏这么一门外戚,尤其还是太后家的外戚而言,有个态度,往往便足矣。 至于能力? 刘荣恨不能汉家的外戚,都是空有态度,没有能力的机器人。 吕氏有能力吧? 薄氏——薄昭有能力吧? 再往后说,霍光总是有能力的吧? 你问问古往今来,历朝历代的封建帝王:谁想要自家的王朝出个诸吕,出个薄昭,更或是直接出个霍光? “老大人心系宗庙、社稷,孤,谨谢。” “只人力有时穷——东宫太后母仪天下,纵是父皇,也偏只能哄着、劝着;” “若说要劝,过去倒是有个袁盎,能时不时劝进去几句。” “只日后……” 如是说着,刘荣也不由得一阵摇头唏嘘,似是为袁盎的死,而感到无比的遗憾。 但事实上,朝野内外心里都跟个明镜似的。 ——袁盎一条命,换来梁王刘武政治生命的彻底终结,要说这天底下谁最高兴,还就是如今的监国太子刘荣! 若不是袁盎以身殉国,为刘荣踢开了梁王刘武这个威胁者? 呵; 眼下,刘荣别说是太子监国了,怕不是还盘算着该怎么应对东宫窦太后、怎么应对那句"储君皇太弟"。 见刘荣只简单地肯定自己——肯定了窦氏一族,在"劝阻太后"一事上的努力,又明确指出希望不大,窦广国也不由得默然。 隐约感觉到刘荣不愿意多聊有关东宫太后的事,窦广国便也顺着话头,将话题不着痕迹的一转。 “说是梁王奉诏,随陛下去了上林游猎?” 闻言,刘荣只稍一颔首。 “是。” “——梁王私逃那段时日,父皇和皇祖母,闹得很不愉快。” “就算梁王找回来了,皇祖母也还是紧闭长乐宫门,不愿见人。” ··· “唉~” “父皇也不容易啊~” “平白受了冤屈不说,人都找回来了,还得再屈尊降贵的哄着,以求老太后能再展笑颜。” “——父皇,当真是这天底下,最孝顺不过的人了。” “换做谁,碰上父皇那档子糟心事,怕是都不会做到父皇那个份儿上。” 刘荣脸不红心不跳,直言不讳的拍起了皇帝老爹的马屁; 而在对座,窦广国却是眼中稍闪过一抹精光,似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新闻。 ——梁王! 刘荣,居然直呼梁王刘武为"梁王"! 不是且君臣、且叔侄的"王叔",而是只论君臣,不论亲缘的"梁王"! “嘶……” “陛下,难道有心要置梁王于死地?” “若不然,太子为何会如此这般……” ··· “也不对啊?” “若陛下要治死梁王,又何必大费周折,又是赐宴、又是邀约同猎?” “更何况太后那边……” 刘荣大咧咧一句话,甚至是极不起眼的一声"梁王",却是惹得窦广国心绪百转,眨眼的功夫,脑子都不知道转了几个来回。 始终不明白其中关键,便稍带着狐疑,小心试探道:“此番入朝,梁王当是不会再像过去那般,坏祖宗规矩了吧?” “闹出这么多事端来,便是太后,怕是也不好再留梁王了?” 正悠然品着茶,突闻窦广国这没由来的一问,刘荣心下也随即了然。 ——梁王刘武"坏祖宗规矩",不外乎太祖刘邦当年,定下的诸侯入朝长安,最多只能留一个月的规矩。 而梁王刘武自打封王就藩,虽然满共也就来了长安十来回,却是没有哪怕一次,是没有"坏祖宗规矩"的。 先帝时还好些,留够一个月,再找东宫薄太后、椒房殿窦皇后哭一哭,也顶多多留个十天半个月; 到了当今天子启这一朝,那可就是彻底放浪形骸了——没个三五月,朝堂内外递给天子启,指责梁王刘武"眷恋不去"的奏疏,就别想翻出什么浪花! 尤其是吴楚之乱爆发前的一年,梁王刘武一来长安,那就是留了足足七八个月! 算上来回路途,都快留了一年了! 如此特权——如此明目张胆的特权,自然是东宫窦太后无底线的纵容,外加天子启的推波助澜,以及那段特殊的岁月,梁王刘武在汉家的特殊政治地位。 而此刻,窦广国毫无征兆的问起此番,梁王刘武还会不会像以往那般眷恋不去,在长安一留就是小半年,其目的,也是不言而喻…… “谁又说的准呢~” “若是皇祖母还讲点道理,当是不会再容许梁王坏规矩的。” “但皇祖母不讲道理,那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万一皇祖母要闹,父皇怕也只能由着梁王吧……” 语带愁苦的道出此语,刘荣便再度端起茶碗,做出一个"我好气,但我也没办法"的憋闷之态。 见刘荣如此反应,窦广国只不着痕迹的垂下眸; 心下有了数,便也不再多问,转而和刘荣聊起窦婴、窦彭祖二人。 一番交谈下来,也算是宾主尽欢,双方各自达成了目的,也得到了充分的尊重。 只是刘荣离开之后,窦广国却是紧紧皱起了眉头,坐在客堂内,小半个时辰都没能回过神。 “太子……” “陛下……” “梁王………” ··· “唉~” “阿姊,已是……” “唉……” ··· “只求阿姊,万莫要一错再错吧……” “若不然,待太子即了大位……” (本章完) 第202章 栗氏明智?好小众的字眼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在拜别窦广国的时候,刘荣总觉得这位章武侯,似乎对什么事无比担忧。 “是怕孤翻脸不认人,日后抛弃窦氏一族?” “——不能吧?” “怎说魏其侯,那也是孤的太子傅;” “虽说当下这世道,还不怎么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说法,但也终归……” 暗下嘀咕到一半,只见刘荣面色微微一变,似是想起什么事般悻悻住了口。 ——老师怎么了? 老刘家的皇帝,又不是没杀过自己的老师! 都不用说远的——当今天子启的学师晁错,穿着朝服,做着入宫觐见的马车,几乎是被骗到东市外腰斩! 到现在,晁错的坟头草,只怕是都还没发芽呢! 就算撇开天子启不说,太祖高皇帝,先太宗孝文皇帝——乃至天下人刻板印象中,好儒‘仁弱’的孝惠皇帝刘盈,那也绝非通俗意义上的好人。 自以为猜到了窦广国的忧虑所在,刘荣却也是别无他法,只暗下吐槽了几句不当人的历代先祖,便将此事全然抛在了脑后。 也未必是坏事。 窦氏一族对刘荣保有疑虑,保留部分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谨慎对待,不见得是一件坏事。 真要感情好的能穿一条裤子了,那刘荣才要头疼日后,该怎么处理这家太皇太后出身的外戚家族了。 “只是章武侯,怕也是没几年寿数了。” “等章武侯薨故,窦氏一族,又该是谁话事呢……” “——魏其侯窦婴?” “还是南皮侯窦彭祖……” 抬手事宜车马跟随,徒步行走在庄园外的小道之上,看着这处隶属章武侯府的庄园烟雾缭绕,被窦广国营造的宛若仙境,刘荣很轻易便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就算已经放弃了炼制仙丹,多年来堆积在身体内的重金属,恐怕也已经让窦广国积重难返,寿数无多。 而在窦广国之后,窦氏一族有能力执掌家族的话事人,无疑便是窦彭祖、窦婴表兄弟二人。 这二人,谁更有机会当窦氏的家? 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没人能说明白。 刘荣推断,大概率是这表兄弟二人,如过去的南皮侯窦长君、章武侯窦广国兄弟俩那般,共同执掌窦氏一族。 二人的优劣势也十分明显:南皮侯窦彭祖资质平平,但出身嫡脉出身; 魏其侯窦婴出身旁支庶脉,却才高八斗。 用三国时期,嫡出的蜜水皇帝袁术,以及庶出的讨董盟主袁绍二人,来形容窦彭祖、窦婴二人,无疑是再合适不过。 至于这二人之间,会不会出现袁术、袁绍兄弟俩那样的明争暗斗,却是不在刘荣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反正俩人都是太子宫的人,一个‘太子班底’的政治标签,已经基本焊死在了脑门上。 真要有一天,刘荣失了势,无论是这二人,还是二人背后的窦氏一族,都绝不可能置身事外。 说好听点,刘荣的窦氏一族,眼下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说难听点,那便是刘荣就算死,也能拉整个窦氏一族垫背。 至于东宫的老太后,或许有机会捞窦氏一把,却也必定会付出极大的代价,甚至是‘政治声望尽丧’的惨痛代价。 “和窦氏一族捆绑到了一起,东宫便出不了问题。” “没了母亲那声‘老狗’,父皇这幅身子骨,只怕也……” ··· “呼~” “此番太子监国,虽然不大可能真的改演习为实战——就此顺势即了大位,但老爷子的状况,怕是不止会让孤监国到来年开春。” “梁王叔绝了政治前途,剩下的,便只有绮兰殿和馆陶姑母了……” 暗下思量着,刘荣疲惫之余,也不由得莫名感到一阵唏嘘。 ——想当初,母亲栗姬不过是拒绝了馆陶主刘嫖‘结为姻亲’的请求,刘荣便是如临大敌,狼狈不堪; 又是上门赔礼谢罪,又是低声下气的哄,好容易算是把事儿翻了篇,却也还是被馆陶主刘嫖看作是冤大头,想要在刘荣这个‘弃子’身上再敲一笔。 岁月如梭,刘荣只觉恍如隔世,回头一想,却才刚过去了三年而已。 短短三年的时间,公子荣变成了太子荣,如今更是成了汉家的监国太子! 过去,对刘荣不屑一顾,秉着‘得不到就要毁掉’的原则,恨不能把刘荣揉吧揉呀咽下肚的馆陶主刘嫖,如今却是连太子宫的门都不大进得来; 虽然还是贼心不死,和绮兰殿的王夫人勾结在一起,但对于刘荣而言,却也已是远不足以造成威胁。 东宫太后已经搞定,皇帝老爹支持自己,梁王刘武自绝于天下,馆陶主刘嫖也已经翻不起什么大浪。 那么,接下来…… “博望苑那边,最近情况如何?” 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太子中盾卫程不识,也算是大概摸透了刘荣的性子。 至少程不识知道:在刘荣从某一个地方离开,并表示‘孤溜达一会儿’的时候,自己并不需要陪同左右,只远远跟着即可。 今日自也如此。 直到此刻,刘荣沉声发出一问,远远跟在刘荣身后二十来步位置的程不识,才轻轻一夹马夫上前,又在刘荣身后三五步翻身下了马。 也就是这片刻功夫,便已经组织好语言,对刘荣稍一拱手。 “栗苑令自得任,便一直是三日一封奏疏,向家上禀告博望苑的状况。” “——虽都是些琐碎之事,却也堪称事无巨细。” “至于近几日,博望苑似乎是在忙着配合少府,建造家上划拨的鲁班苑?” “唔,少府似乎也时常亲自前去。” 一听程不识说,自己任命的博望苑令栗仓,坚持不懈的三日一次汇报工作,刘荣的眉宇间,也不由得带上了一抹自豪之色。 ——新任博望苑令栗仓,是刘荣的母舅、栗氏外戚一族的话事人:栗贲的嫡长子。 说起来,刘荣还得叫这位博望苑令一声:表兄。 去年吴楚之乱,当今皇五子、现江都王刘非挂印出征之时,刘荣便委派了表兄栗仓,带领百十栗氏家丁随行,以护刘非周全。 吴楚之乱平定的过程中,刘非所跟随的车骑将军郦寄、上将军栾布那一路,功劳虽然没有太尉周亚夫所部那么大,但也还是打了一些漂亮仗。 虽然赵都邯郸,最终是以郦寄引黄河——即现在的大河之水淹城而破,但栾布引军支援齐地的时候,刘非是捞到了不少武勋的。 刘非大杀四方,作为随行亲卫的程氏、栗氏家丁,自也都得了三五颗叛军首级的武勋。 而栗氏外戚奉刘荣之令,派去保护刘非,期间又立下不菲武勋的家丁亲卫,便是由栗仓统领。 建功而归,栗仓自然是不出意外的加官进爵,得了个十六级大上造的爵位,外加一个骑中郎的荣誉职务。 自家表哥如此出息,又在战场上证明过自己,刘荣自也是毫不吝啬,直接将表哥栗仓任命为了自己的太子私苑:博望苑的苑令。 目前来看,栗仓干的还不错; 至少对刘荣这个表弟,栗仓还是摆正了自己的位置,对刘荣保持了足够的恭敬。 有态度,有能力,又上过战场,见过血; 这样的人,几乎已经是刘荣认知中,再好不过的母族外戚了…… “栗仓为博望苑令,舅父大人,当也是出了不少力的吧?” 略带调侃的一问,也惹得不苟言笑的程不识微微一笑,旋即便坦然道:“家上忙于朝政,确是对这些琐事知之无多。” “——自栗苑令获任,乃父:栗氏宗主栗贲便动用了栗氏私赀,为栗苑令准备了不少钱货。” “有了这些钱货傍身,又有武勋在手、浴血袍泽随从左右——栗苑令到了博望苑,凭着恩威并施,雷厉风行,倒也是很快便掌控了局面。” “至于栗氏,更是毫不遮掩的对外放话:栗仓为博望苑令期间,栗氏外戚一族,不接受任何人的私下委托!” “尤其是需要家上出手相助的事,栗氏一概敬而远之。” 这话一出,刘荣脚下当即一停,面上更是立时涌上阵阵惊愕之色。 栗氏? 栗贲??? 开什么国际玩笑!!! 刘荣可是清楚的记得,这位母舅栗贲,那就是母亲栗姬的pro-MAX-ps版本! 早在太宗孝文皇帝还在、刘荣甚至都不是皇长子,而仅仅只是皇长孙的时候,这位太子姬妾家的外戚,便已经当着刘荣的面,有意无意的提及‘荣儿获立为储之后,我栗氏当如何如何’了! ——要知道在当时,当今天子启,都还只是先帝的储君太子! 而且是极度不受先帝喜爱,甚至屡屡储位不稳的太子! 连太子老爹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刘荣区区皇长孙——尤其还是庶长孙,更是连太子宫都不怎么出得去的时候,栗贲就已经敢以‘刘荣获立未储’为前置条件,去展望家族的未来荣光了! 就连妹妹栗姬,都还只是小心翼翼期盼着太子启即位为帝,自己便可以从太子宫搬去未央宫,不再被人称为‘栗氏’,而是被称为‘栗姬’或尊称为‘栗夫人’的时候,栗贲就已经在做受封彻侯,官拜大将军的美梦了! 这样一个人,能有如此大的格局? 能因为儿子栗仓,被刘荣任命为小小一个博望苑令——区区六百石的监令,便如此明知的整肃门风,摆出一副不给刘荣惹麻烦的架势? 刘荣不信。 刘荣很清楚:母亲栗姬,那压根儿就不是什么天赋异禀,而是完全被环境所影响,自小就生长在那么个家庭,才长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真要说起来,在栗氏那一大家子奇葩里面,刘荣说母亲栗姬‘出淤泥而不染’,那也是没什么大问题的。 ——至少是出淤泥,而没染的太深。 整个栗氏一族,栗姬一个哥哥两个弟弟——单就是嫡系,刘荣便有三个舅舅; 再加上个旁支庶脉,几十个男丁,刘荣唯一能看得上眼的,也就是栗氏举族之力,才最终培养出来的继承人:栗仓。 就这,都还是刘荣矮子里面拔将军,挑出来一个勉强看得过眼、能凑合用的。 “这~” “是有高人指点呐?” 思虑良久,刘荣便如是发出一问,而后又试探道:“是太子傅?” “亦或是老丞相……” 不等刘荣继续往下猜,程不识便径直开了口:“太子傅、太子师,倒是都入宫拜会过夫人。” “但栗苑令这件事之前,是少府走了趟栗府。” “——说是少府空手登门,栗氏家主还有些不大高兴;” “但少府走的时候,栗氏家主却是眉开眼笑,毕恭毕敬的送少府出了门。” “想来,是少府……” 虽然是个耿直人,但程不识也并非李广那般,政治智慧无线趋近于负数的蠢货。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程不识和李广,那就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李广治军松散,程不识治军极严; 李广打仗,讲的是乱拳打死老师傅,程不识领兵,却讲一个步步为营——就算是攻打一窝蚂蚁,那也得是掰开架势,按部就班的徐徐推进。 至于政治智慧方面,二人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在原本的历史上,飞将军李广在吴楚之乱时,于睢阳城私解梁王将印,以至于犯下了政治立场错误,便此留下了‘李广难封’的千古奇谈。 而同一时期的程不识,却是先后侍奉汉景帝刘启、窦太皇太后、汉武帝刘彻,非但没有在这错综复杂的政治局势中站错队,反倒还得到了这先后三位‘皇帝’的一致认可。 天子启觉得程不识忠臣、稳重; 窦太后觉得程不识本分、可靠。 就连汉武大帝,在险些被祖母窦太后废黜皇位之后,也依旧对这位窦太后身边的大将满含敬意,更完全没有因为程不识‘太后心腹’的身份,而对程不识有哪怕半点不信任。 这样的政治智慧,刘荣只想扬天长呼:周亚夫,你可学着点儿吧…… “是少府啊~” “嘿;” “怪不得。” 知道了那幕后指点栗氏的高人是谁,刘荣当即便心下了然。 ——对于外戚而言,什么出将入相,位列王侯,那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真正能让这个群体为之痴狂的——至少是在如今汉家,真正能让外戚们趋之若鹜的,是少府内帑! 没办法; 馆陶公主刘嫖的榜样,实在是让人眼馋得紧。 若是能和少府打好关系,单就是一个自由出入少府内帑的特权,都足以让外戚们为之癫狂。 与这样庞大,且‘粗水长流’的长期利益相比,眼前的三瓜俩枣,却是没什么好在意的了。 “这才对嘛~” “栗氏,怎么可能开窍呢?” “——那可是栗氏啊……” “若不是有更大的利益,又怎么可能……” 想明白其中关键,刘荣便也就此安下心来,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漫步于乡野之间,悠然自得的欣赏起道路两侧的风景。 ——窦广国的庄园,位于上林猎场内数里,主打一个‘偏远僻静’; 但从窦广国的庄园前往博望苑,却也只是围着猎场走那么十几里的事儿。 刘荣当然不可能徒步坐这十公里; 但稍微走这么一段,顺带散散心、解解乏,却也是不无不可…… “上林苑今年的秋收,当是比渭北还好一些吧?” “也不知我博望苑……” 这个问题,显然不是程不识所能回答的了。 便见程不识识趣的侧移一步,将刘荣身旁的位置让开,不片刻,太子洗马汲黯便出现在了刘荣身旁。 “上林苑今岁的佃田,亩产为三石七斗;少府留着自种的官田,则为三石四斗。” “博望苑稍差些——凡博望苑佃田,均亩产三石半。” “至于官田,则勉强到了三石……” 不出刘荣所料:博望苑的粮食产量,受到了自己这个太子储君的影响。 ——原本努力的佃农们,因为自己被划入太子私苑,又得了诸多赏赐,而生出了短暂的怠惰; 虽然这短暂的、源于本能的怠惰,会很快反弹成巨大的动力,但至少今年年末的大计,刘荣想凭博望苑挺直腰杆,却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 “罢了~” “再低,也总好过粉饰太平,动用太子储君的能量,去硬拔粮产。” “——慢慢来吧。” “左右这博望苑,也不是过了今年,便不再是孤的私苑了……” 似是自怨自艾的一番话,便算是为程不识、汲黯等一众太子宫属臣,解答了心中疑惑。 ——年末就是大计了,太子为什么不动用一些能量,甚至是非常手段,来拼上一把呢? 刘荣给出的答案是:与其作假,又或是靠太子宫的能量,硬堆出一个超高产量,还不如脚踏实地。 至于年末大计,若刘荣还只是储君,手里只有这一件事,那确实是有必要动用一些非常手段。 但刘荣都已经是监国太子了——哪怕是暂时监国,也已经没必要凭着这些粗枝末节,来证明自己的能力了。 “走吧。” “去博望苑看看。” “想来少府忙活这么些日子,孤交代的事,也都办的差不多了……” (本章完) 第203章 羽林 再次来到博望苑,看着行宫附近方圆十里,都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刘荣便不自觉的翘起了嘴角。 ——如果说,长安城内的太子宫,是刘荣理论上的居所,或者说是办公地点的话,那这方博望苑,便是刘荣真正意义上的私人领地。 在这片私人领地,刘荣就算是手搓蘑菇,更或是捣鼓着要把地球炸个对穿,也没人会说什么。 如此大的自由度,自也是让刘荣撸起袖子,立志要做出一番事业。 而刘荣要在博望苑进行的伟大事业,便是以这一圈围绕太子行宫——或者说是‘太子别居’的建筑,来作为开端。 “奉家上之令,由少府负责建造于东侧的鲁班苑、北侧的校场,以及西侧的兵营,都基本已经建造完成。” “再等少府添置过一应器具,便可供家上大展宏图。” 太子莅临,博望苑令栗仓自然是第一时间出现,并陪同在了刘荣左右。 听着栗仓有条不紊的汇报着博望苑的初期建设工作,刘荣的注意力,却更多被这位母族外戚出身的表兄所吸引。 作为栗氏一族倾力培养的下一代接班人,栗仓打自记事的年纪起,便一直在接受精英级别的教育。 只是不同于后世新时代,精英阶级对后代更偏理、工的教育模式——汉家如今现有的精英教育模式,还是更倾向于武。 往小了说,是强身健体,打熬筋骨,锻炼武艺; 往大了说,则是朝着将官的方向培养。 毋庸置疑的是:栗仓此人,不说旁的,单看这卖相,显然是个相当出色的武将胚子。 只是如今汉家,除了讲究‘以武一切’,也还讲究个文武不分家、上门治军下马治民; 从小就接受预备将官级别的精英教育,又在吴楚之乱时去见了世面,如今回到了长安,脱下了军袍,栗仓那已经被晒成小麦色的刚毅面容之上,也难免多了一抹平和。 只是这平和,并不像年长者的慈祥,又或是读书人那样的书卷气,而是明明能看出来是武人,却又并不会让人生出恐惧、疏离的亲切。 再加上虚长刘荣几岁,已经及了冠。 一眼看上去,膀大腰圆,粗眉大眼,五官端正,穿着官服、腰系官印——还真有了些青年才俊年少得志,朝气蓬勃的意味在其中。 “不错。” “这方博望苑,表兄照看的不错。” 简简单单一句话,刘荣便算是认可了表兄栗仓,在过去这段时间的工作成果。 见刘荣如此表态,栗仓也只是腼腆一笑,不卑不亢的拱手客套了一声。 如此,刘荣对表兄栗仓,无疑更高看了一眼。 “说是这段时日,少府经常亲自来博望苑监工?” 轻声一问,刘荣便自然地侧过头,略带审视的望向栗仓那越来越阳刚、越来越稳重的国字脸。 便见栗仓又是咧嘴一笑,当即答道:“是。” “一开始,少府颇有些瞧臣不上,唯恐家上交代的事儿,都被臣这个幸佞小人搞砸了。” “来了几回,见没出什么乱子,倒是不怎么来了。” “只是近些时日,又开始隔三差五的来,也不同人搭话——就带着一群少府大匠,钻进鲁班苑里嘀嘀咕咕,敲敲打打。” “——臣去过两回,却是连鲁班苑的门儿都进不去。” “说是什么,陛下有旨意:秩二千石以下、爵关内侯及以下者,非诏不可擅入鲁班苑……” 说着,栗仓也不由得试探着侧过头,将信将疑的望向刘荣,显然是在怀疑岑迈所言‘陛下有诏’的真实性。 实际情况,也确实不出栗仓所料。 ——当今天子启,从来都没有下达过关于什么人,在什么情况下可以进出博望苑的诏令。 还是那句话:太子私苑,是储君太子真正意义上的‘领土’——在这方天地,太子就是超级低配版的皇帝! 在博望苑,刘荣就是天,凡是博望苑的一草一木,刘荣都具有神圣不可侵犯的拥有权和处置权。 为了培养储君太子,即便是天子启,乃至东宫窦太后,都不大可能去插手博望苑内的事务。 顶破天去,也就是刘荣捣鼓什么东西,闹出大动静来了,那两位‘皇帝’才会把刘荣叫过去,拐弯抹角的问上一句:太子最近在博望苑,都在忙些什么? 也就仅限于此了。 至于此番,少府令岑迈在博望苑内,才刚建成的鲁班苑神神秘秘的捣鼓,又以‘陛下有诏’回绝了想要前去查探的人,刘荣也大概能明白是怎么回事。 ——天子启,确实没有颁过一封‘闲杂人等不得出入鲁班苑’的诏书; 但刘荣很清楚的记得,少府有一个项目,得到了天子启这等级别的保护。 高桥马鞍,双边马镫,以及马蹄铁! 这样说来,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岑迈在鲁班苑,忙活刘荣交代的几个项目,同时也知道刘荣不想惹人注目,便拿天子启做了挡箭牌,确保了手里的项目可以完全保密。 至于岑迈此举,有没有矫诏之嫌? 简~单! 抽出空来,在鲁班苑做出一副马鞍、马镫、马蹄铁便是。 ——你别管这个地方,是不是绝密场所,你就说这鲁班苑,有没有涉嫌国家机密的器械吧! 想到这里,刘荣心中也大概有了数,便当即打消了去鲁班苑看看的念头。 “少府,在忙孤交代的几件事。” “这些事,都关乎我汉家宗庙、社稷,在未来百十年的命脉,乃至于国运!” “如此大事,少府谨小慎微了些,也是人之常情。” 轻描淡写的为岑迈开脱一番,同时也算是向表兄栗仓,表明了自己‘我觉得少府做的对’的立场,刘荣便自然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对于鲁班苑,刘荣期望颇高。 从少府令岑迈本人,都专门从长安亲自跑过来——而且是隔三差五的跑过来,亲自抓项目进度也不难看出:此番,刘荣交代给岑迈的几个项目,究竟重要到了怎样的程度。 即便是抛开保密层面的考虑不说,单就是为了稳妥起见,免得横生事端,刘荣也很认同岑迈对鲁班苑的封锁。 至于表兄栗仓,刘荣也已经在心中,大致制定好了一整条发展路线。 “既然鲁班苑,有少府凭父皇诏谕占着,那便是孤,恐怕也是去不得了。” 佯装自语,实则别有深意的一番话,再度提醒博望苑一众人等‘别打鲁班苑的主意’,刘荣便抬起手,在表兄栗仓肩头轻拍了拍。 “走吧。” “去兵营。” “去看看我汉家的英烈之后,在孤这方博望苑,过得是个什么日子……” · · · · 兵营。 就是一座兵营,连名字都还没起,而是直接叫‘兵营’。 和绝大多数军营一样,这处位于博望苑内,太子行宫西侧的兵营,就是一个长宽各近二里的方形平地。 既然是兵营,那四面的边界,自然是外面一层拒马,内里一层垒起的沙土袋。 且不同于四面开面——至少是对侧两面开门的军营:博望苑这处兵营,只有朝向太子行宫的东侧,自北向南均匀开了三道营门。 兵营内,靠东侧,即营门方向的一半区域,被完整保留为了演武场,除了平整的地面,便看不出其他任何特别的地方。 而靠西侧的半边军营,则几乎是被一排排规整的建筑,给塞了个满满当当。 “那边是营房,是少府用烧砖合草泥垒砌而成,每间可容兵丁二十人,共百间。” 迈步行走于兵营之内,耳边响起栗仓本能的介绍声,刘荣循声望去,便见建筑群靠里一侧的大半,都被一排排长方形的砖房所占据。 走进其中一间,便见砖房内,自正中间留了条小径,两侧则都修成了泥榻大通铺。 按照刘荣的交代,泥榻下方中空,连接着砖房外的灶炉。 到了冬天,在砖房外往灶炉里添点柴,砖房里的泥榻——或者说火炕,便可以让砖房内的兵卒度过一个个温暖的夜晚。 和光秃秃空无一物的演武场一样:这些砖房,也同样是除了和墙体连在一起的泥炕外别无他物。 出了营房,看向另外一群建筑,却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正正方方,上下三层,且已经有兵士把手的小楼房,显然是武库无疑; 建有一排排连体土灶的半露天凉棚,则明显是伙房。 便是茅厕,也已经在下风口,靠近兵营外墙的位置,挖出了一小片旱厕坑,却是还没来得及加装踏板、外墙。 “还以为少府的匠人,都只会制造器具。” “——便是会筑建,也顶多是建造些民房。” “却是不曾想,连军营,都能筑造的这般规整?” 刘荣难掩欣赏的一声赞叹,只引得一旁的栗仓低头一笑,虽然面上看不出多少自满,腰杆却也是不自觉挺直了些。 “臣一开始,也不觉得少府那些个匠人,能把这军营建的这般宏伟。” “只是后来一想,连长乐、未央两宫,都是我汉家的第一任少府:梧侯阳城延所督建。” “——连皇宫、皇陵,对少府而言都不在话下;” “自更枉论一座只须容纳两千人——尤其还是两千少年郎的兵营了……” 听闻此言,刘荣也是面带认可的缓缓点下头。 汉家第一任少府:梧侯阳城延,算是嬴秦遗老遗少中,最具传奇色彩的一人。 本只是个军匠,负责帮秦虎狼锐士磨一磨剑、戈,修一修弓弩; 领着不到一百石的俸禄,连官都算不上! 用汉家如今的话来说,俸禄不到一百石,妥妥一个‘无秩小吏’! 可就是这么一个芝麻大点的秦军匠,到了汉太祖高皇帝刘邦的手里,却是大展宏图,创造了一个又一个令人咂舌的奇迹。 ——太祖长陵! ——孝惠安陵! ——长乐、未央两宫! ——长安城! 便是在阳城延这个秦军匠的带领下,于战火废墟中建立的汉少府,完成了一个又一个人类历史上的宏伟工程。 至于阳城延本人,更是凭借着帮助萧相国(实为萧何挂名,阳城延领头)兴建长安城,而一举封侯! 虽然只是个食邑五百户的梧侯,但那也是彻侯——在长安尚冠里,那也是有侯府的! 要知道即便是故丞相、现任太子太师申屠嘉,都没能在那个年代捞到侯爵! 直到吕太后驾崩,先太宗皇帝入继大统,申屠嘉才机缘巧合得了个关内侯,之后又因为运气爆棚要做丞相了,才被先帝不得已恩封为彻侯。 在这样一个极具传奇色彩的第一任领导人之后,汉少府,也很快重拾了‘少府’的荣光。 经过太祖皇帝、孝惠皇帝,再加后来的吕太后时期,以及先帝、当今天子启; ——短短五十多年的时间,曾经连几万钱都拿不出来、连一处像样的办公场所都没有,只能和吕后一起挤在未央宫里的汉少府,已经成长为了如今,这幅比秦少府都还要吓人的庞大怪物! 而对这样一个怪物而言,整个已知世界,凡是存在过的东西,都绝对不存在‘不可复制’这一种状况…… “少府助建博望苑,有功!” “当赏!” 刘荣朗声一语,随行众人顿时一阵喜上眉梢,当即便是对刘荣连连拜谢不止。 ——少府有功,那博望苑这些打下手的官吏,也总是能捞到点‘苦劳’的! 再者说了:都做太子私苑的官儿了,谁还在意那点赏赐? 重要的,是凭借这么一句‘有功’,大家伙儿有一个算一个,都在太子——都在监国太子那里,留了个‘这人行,能办事儿’的好印象。 而在肉眼可见的将来,这毫不起眼的正面印象,却必定会让在场的每一个人,乃至博望苑的每一个人受用终身…… “怎不见孤的锐士?” 在兵营内里外里看了一圈,却始终没有发现自己此行的目标,刘荣终还是开口发出一问。 闻言,却见栗仓当即又是笑着一拱手。 “禀家上。” “儿郎们,都被带出去操练了。” “唔,瞧这日头,当也该到回来的时候了……” (本章完) 第204章 孤儿军 “徐徐入营!” 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博望苑西侧的军营外,响起一声声此起彼伏的嘹亮呼号。 只不过,随着军官们——随着北军出身的关中良家子弟铿锵有力,气势昂扬的呼号声涌入军营内的,并非是身形高大的兵丁; 而是一队队缄默不言的孩童。 这些孩童,大的约莫十四、五,已经到了婚娶的年纪。 小的则只有七八岁,身上军袍即便是按着自己的尺寸量身定制,也还是难免有些松垮。 在军官的带领下,机械式的涌入军营之内,于校场列队整齐; 随着军官们的命令,又哗啦啦盘腿坐到了地上,略有些迷茫的昂起头,这才看见校场靠近营房位置的点将台上,已经是被一位位身着朝服,甚至是皇子华服的贵人们所占据。 “这……” “是要我们上战场了吗?” “应该不会吧?” “太祖高皇帝不是说,士不教,不得征的吗……” 孩子们很迷茫。 此刻,正盘腿坐在校场之内,齐齐昂首望向点将台的每一个孩子,都是父祖为国捐躯的英烈之后。 有些人,是祖父、曾祖父追随太祖高皇帝,最终战死于关东; 也有的人,是父亲死在了先帝年间的北方边墙,亦或是去年,爆发吴楚七国之乱后的关中战场。 只无一例外的是:在这里的每一个孩子,都已经失去了父母双亲,且没有可以为他们做监护人的直系亲属。 于是,太子刘荣一声令下,他们便在关中各地方郡县的统筹、护送下,来到了这方博望苑。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至于这些命运悲惨的孤儿,就更是如此。 无父无母,举目无亲,身无长物,却被某位贵人莫名召集到了一起,这些孩子也大都能明白:自己的后半生,应该就是被某位贵人当做死士培养,并最终,死在某一次刺杀护送任务当中。 只不过,当这方军营拔地而起,孩子们也住进了这处位于博望苑内的军营之后,孩子们却发现接下来的一切,都有些出乎自己的预料。 “孤的锐士们,可都得了孤赐下的田亩?” 点将台上,刘荣昂首挺胸,双手背负于身后,目光在将台下的"锐士"——或者说是娃娃兵们的身上次序扫过。 这一千多个孩子——这一千多个烈士遗孤,是刘荣往后的人生中,最值得信任、依仗的武装力量! 当然,这支武装力量,和拥有者刘荣一样,依旧还处于发育阶段。 但刘荣很清楚:当着一千多个娃娃兵,以太子亲卫——甚至是皇帝禁卫的身份,走出这方军营的一刻,不会有人怀疑刘荣的这句话。 不会有人怀疑,刘荣将这样一支武装力量,当成自己最值得仰仗的臂膀,究竟是对是错…… “禀家上,得了的。” 刘荣发问,栗仓自然是当仁不让的上前。 “奉家上之令,博望苑从附近,属于少府的上林苑皇田中,划拨了良田二十万亩。” “此刻,校场之内,凡是家上所能见到的"兵丁",都已经得到了家上所赐的百亩良田。” “明年开春之时,博望苑还会借出粮种,以及一应农具。” “一年之后——也就是明年秋收之后,家上的"锐士"们,便都可以自力更生了……” 听闻此言,确定自己的交代有了着落,已经被落实下去,刘荣也随即微微一点头。 给"锐士"们,或者说是娃娃兵们赐田,是刘荣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最终做出的决定。 至于目的,却并非是单纯意义上的邀买人心。 诚然,自打太祖高皇帝刘邦开始,汉家的皇帝,就总是以赐田,来作为邀买百姓民心最简单直接的方式。 太祖刘邦,孝惠刘盈,先帝刘恒,乃至于当今天子启,都是如此。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汉天子通过赐田尽得天下人心的方式,也已经有些行不通了。 ——太祖高皇帝时,天下已经经历了春秋战国、秦灭六国、天下群起而反秦,以及楚汉争霸等一系列战争。 天下千疮百孔,民居十室九空,诸夏疲敝,百废待兴。 在那样的情况下,太祖高皇帝大笔一挥,自然有的是藏进深山老林,以躲避战火的前秦遗民,乃至故六国遗民从山里走出来,将自己的户口录入汉家农籍,以换取那百亩田地、一方宅院。 到了孝惠皇帝时,贯彻整个太祖一朝的异姓诸侯叛乱悉数平定,天下终于彻底安稳了下来,汉天子赐田,也还是即不缺田,也不缺受赐的人。 但到了先帝之时,情况就有些微妙了。 ——太祖七年,孝惠七年,前、后少帝,也就是吕太后掌政八年; 经过这前后二十二年的时间——尤其是吕太后掌政那八年,汉室天下已经从最初的困局中缓了过来。 天下承平多年,百姓民安居乐业,人口稳步增长。 这时候想要赐田,就多少有些麻烦了。 田还有; 作为刘汉天下最大的"地主",隶属于汉天子的皇田,怎也不至于连一次赐田都进行不了。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赐给谁? 赐给那些有田的自耕农,让他们的百亩田,变成二百亩、三百亩? 这显然不现实。 因为汉家对于底层农户的统治,是以商君所提出的"一夫狭五口,以治百亩田"的核心准则,即自耕农小家庭为根基。 让农民拥有的田产超过百亩,那就意味着汉家默认,甚至是鼓励底层百姓,组建十人以上的大家庭,乃至大宗族。 对于宗族、豪强,汉家一向防之甚于防川,甚至专门出台了陵邑制度,来断绝地方宗族豪强,演变为世家门阀的可能性。 所以有田的人,是不能再得到赐田的。 可若是赐给那些无地之民,那麻烦就更大了。 ——什么样的人,会在先帝一朝成为"无地之民"? 答案是:曾得到过太祖高皇帝赐田百亩,却因为种种原因,将那百亩田产变卖了的破产农民。 理论上来讲,给这些败光了家产,把百亩良田尽数变卖的破产农民赐田,让他们重新回到自耕农群体的怀抱,确实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但问题在于,凭什么? 太祖皇帝给你一百亩地,你给败光了,我还要再给你一百亩地? 真要是这么干了,你把我给的这一百亩也给败光,是不是还得继续给你赐田百亩? 再有,便是那句古今通用的:不患寡,而患不均。 ——甲乙两家农民,都得了太祖皇帝赐下的百亩田; 甲辛勤劳作,靠这百亩田养活了一家老小; 乙好吃懒做,坐吃山空,把这一百亩田给败光了。 这种情况下,若天子给乙赐田百亩,让甲乙二人重新回到起跑线,即"各有百亩田",那对甲公平吗? 长此以往,占底层百姓农户中绝大多数的"甲"们,恐怕也会生出这样的心思; ——别特么苦哈哈种地了~ 缺钱花了,就把地给卖了得了; 反正等地卖完了,皇帝老子也还是会赐田,何必辛辛苦苦从土里刨食吃…… 于是,先帝入继大统之后,兴致勃勃的想要赐田,最终却是花了老大的力气,才从深山老林里的世外桃源,找了几百故六国,乃至宗周遗民,才算是把那次赐田给糊弄过去。 等到了当今天子启这一朝,那就更别提了; 天子启入继大统之后,才刚提出这个想法,就当即被时任丞相:故安侯申屠嘉给否了! 等明白了前因后果——知道了汉家不能赐田,不是因为没田可赐,而是因为没有可以赐田的对象,天子启便悻悻作罢,绝口不再提赐田之事。 至于封建王朝的催命毒药:土地兼并,汉家则采取了更高明、更高效的方式来解决。 ——上林苑,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被先帝列为了"可供破产自耕农佃租,并使破产农民在合理程度的扶持下东山再起"的国运调节器。 说回眼前,刘荣按照太祖高皇帝赐田故事,给自己的"孤儿军"将士人均赐田百亩,说是邀买人心,确实多少有些牵强了。 看看这些孩子,大的十四五,小的更是只有七八岁,举目无亲,孤苦伶仃的; 给他们赐田,他们知道这是多大的恩德? 在这些孩子的认知当中,刘荣赐下的百亩良田,恐怕还不如一个委身为奴的机会有价值。 所以,刘荣此举,并非是要豪掷千金,以收买这些孩子的心。 而是…… “孤记得你。” “你叫田多黍,家住长安田家寨。” 在千百娃娃兵目光注视下,刘荣来到将台前沿,居高临下的看向一个孩童。 孩童看上去十岁出头的年纪,身上军袍虽然明显是小尺寸,却也还是松松垮垮的; 头上的青铜胄,则显然无法量身定制过——成人尺码的头盔,差点把田多黍的上半个头装进去。 将台上传来刘荣的声音,田多黍更是不得不昂起头,再双手将青铜胄往上抬了抬,才勉强看到刘荣的身影。 还没来得及惊讶于刘荣对自己的了解,却见刘荣轻轻一跳,从那比自己还高些的将台上跳了下来,旋即便来到了自己面前…… “你父的身后之事,办的可还算妥当?” 又是一问传入耳中,田多黍顾不得再抬头上铜胄,当即便是一拱手。 “见、见过太子殿下!” “回殿下的话:妥当。” “有大人的袍泽帮衬着,又有殿下送来的棺椁,大人虽战殁沙场,却也算死得其所……” 没两句话的功夫,田多黍便当即红了眼眶,低下头,一手往上抬着头顶的青铜胄,一手揉起了酸涩的眼睛,惹得刘荣也是一阵不忍。 只见刘荣叹息着伸出手,将那顶明显大小不合适的青铜胄拿起,再用另一只手摸了摸田多黍的后脑勺。 “莫哭。” “田伍长浴血奋战,身先士卒,何等英雄?” “便是孤,听说了田伍长在战场上的风姿,也是敬佩不已。” ··· “既然没了父,又没了母,田氏的门楣,就要靠伱扛起来。” “——哪怕田氏满门,只剩下你田多黍一人,但这门楣,也必须扛起来。” “等日后开枝散叶,人丁兴旺,你田氏,还要靠你田多黍,来为子孙后人遮阴。” “嗯?” 语气温和,言辞却不乏刚强的一番鼓励,也总算是让田多黍止住哭声,强撑着重重点下头。 对刘荣的疏离也少了些,当即便抿了抿唇,低头轻声道:“大人生前,是有三十亩田的……” 话音刚落,刘荣便含笑一点头:“孤知道。” “骗走你家田亩的贱商,孤已经派人拿了。” “——就先替你养在廷尉大牢;” “等你再大些,孤便将那奸商交给你亲手处置。” 闻言,田多黍却是认认真真思考了许久,才坚定地摇了摇头。 “还请殿下,将那恶商处置了吧。” “——大人身死,是在战场上为国捐躯,与那恶商钱氏并无关联。” “虽然骗走了我家的田,但也终归罪不至死。” “最主要的是:那么个卑鄙小人,不值得殿下用粮食养着……” 苦主有了决断,刘荣自也是不无不可的当即一点头,随口交代程不识一句,对面前少年也更高看了几分。 ——条理清晰,恩怨分明; 是块材料。 “你,是叫吕去疾?” “应该~是蓝田人……” “妹妹到了伯父家,过得可好?” “可通过书信?” ··· “嘿!是你小子!” “贾四郎!” “怎么样,这博望苑的营房,可是比你那破草堆住着舒服些?” ··· ······ 其实,军营内这上千孩童,刘荣能叫的上来名字的,也就是那么三五十个。 但耐不住栗仓实在太懂事儿——凑到点将台附近的,"刚好"都是刘荣认识,起码是能叫的上来名字的。 就这么走了几十步,和七八个娃娃兵寒暄一阵,孤儿军上千"将帅"看刘荣的目光,当即就变得不一样了。 ——殿下,居然知道我们的名字! 甚至知道我们的经历! 他们当然知道自己的"主子",正是汉家的太子储君。 他们也知道:太子把他们召集在一起,在这军营住下,并非是要把他们培养成见不得光的一次性死士,而是要照顾他们的同时,将他们培养成一支百炼精锐! 至于太子赐下的百亩田,他们只当是太子担心他们自备,就让他们也和其他农人一样,也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农田。 最重要的是:农田,意味着未来。 太子赐下农田,意味着这些孩子,都是有未来的。 只是直到今日,这些孩子才猛然惊厥:自己对太子而言,好像并不是"那个谁",而是一个个准确无误的名字! 这样的感觉,让这些还没有形成固定的三观——甚至还没有三观的孩子们,莫名生出了一种心潮澎湃的感觉。 而这,也正是刘荣的目的所在…… “将士们!” 待刘荣回到将台之上时,整个校场之内,已经是鸦雀无声。 故而,刘荣这一声中气十足的呼号,几乎是传到了校场的每一个角落。 ——至少,传到了这千百孤儿军"将士"中的每个人耳中。 毫无征兆,且前所未有的被称呼为"将士们",孩子们自然是愣在了原地; 但在看到将台之上,那一个个身着官服的贵人们陡然挺直了腰杆,孩子们也当即本能的站起身,昂首挺胸,将逐渐灼热起来的目光,投向那道散发着莫名光芒的身影。 便见将台之上,刘荣猛然抽出腰间佩剑,再反手将剑猛地一插! 而后,便单手握拳,轻轻悬在已经插入木板的剑柄之上,目光严肃的在将台下的"将士们"身上扫过。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我汉家的忠臣义士之后。” “——在为我汉家征战四方的过程中,你们的父祖血亲,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 “孤知道!” “在闭眼前的最后一刻,他们最挂念的,便是你们——便是他们的亲人!” ··· “孤,很惭愧;” “让这些忠义无双的英雄们,为我刘氏而身死他乡,孤,对不住你们。” “——我刘氏,对不住你们!” “但孤能做的,也只是循着他们闭眼前,最后的那一丝挂念,将你们接来这博望苑,接来这处军营。” 如是说着,刘荣便沉着脸,学着将士们的模样,就地盘腿坐了下来。 “去年,吴楚七国之乱时,孤曾在睢阳城头说过:凡是为我汉家捐躯的英烈,其孤寡遗孀,孤,亲养之!” “——孤没有食言,也不会食言!” “你们,是第一批;” “之后,还会有一批又一批英烈后人,被孤接到这博望苑,在这处军营落脚。” “未来的几年,你们都将生活在这里,在将官的带领下操练武艺、耕作田亩,学会男人应该学会的一切本领!” ··· “到了始傅的年纪,孤,会给你们选择。” “想走的,百亩良田,供你们养家糊口,三屋宅院,替你们遮挡风雨。” “——如果需要,孤还会给你们定下亲事,以成家立业。” “这,是孤——是我刘氏,欠你们父辈、祖辈的。” ··· “愿意留下的,以上这些,也都有。” “但有一点:既然留下,便要编入行伍,为孤亲军!” “——凡孤亲军,位比四百石!” “孤之亲军,号:羽林!!!” (本章完) 第206章 太上皇? “臣,斗胆……” “请家上,收回成命……”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一慌已是三年过去,曾经的英俊青年,如今也已经成了皮肤黝黑,五大三粗的汉子。 只是每每来到这校场,看到那方点将台,栗仓的脑海中,便总是会浮现出三年前,自己请求刘荣另外考虑人选的时候,刘荣望向自己的笃定目光。 “呼~” “如此三年,也算是不辱使命……” 身着军袍,在点将台边沿垂腿坐下身,将头上铜胄放在身边,又侧倾着身,将身上的甲具稍松开了些,栗仓便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再双手撑于身后,昂首望向校场内,正手握木棍两两捉对"厮杀"的羽林将士们,栗仓的嘴角,也悄然翘起一抹弧度。 ——三年前,便是在这处军营,在这处羽林大营之外,监国太子刘荣,正式做出了任命:有母族堂兄栗仓,来担任羽林卫第一任都尉。 初受此任,栗仓诚惶诚恐,推脱不成,便只得找上家族为自己提供帮助。 只是后来发生的一切,却都大大出乎了栗仓的预料。 一开始,是太子中盾卫程不识,从自己在军中的故旧部曲中,调来了一批中层军官。 人数不多,也就是三五十号人。 而后,便是在这三五十号人的帮助下,栗仓很快便坐稳了羽林都尉的位置。 再后来,便是少府内帑间歇性送来各式奇异、古怪的武器军械,来让羽林卫试用。 用得好,便迅速列装一批; 用得不好,就拿回去回炉重造。 短短三年的时间,曾经只有一千多人的羽林都尉,也已经扩展到了一个满编都尉,共计五千人。 其战术打法、武器军械列装,更是有异于汉家现有的每一支部队。 “送来博望苑的英烈遗孤,早就突破了五千之数;” “我羽林卫满编,多出来的……” “——说是家上打算在近日,再设一部亲军都尉。” “似是号"虎贲"?” 自言自语着,栗仓又不由自主的摇了摇头; 盯着正在操演的将士们,又看了半晌,才从点将台上站起身,回到自己的大帐,卸甲更衣,方走出羽林大营。 ——羽林都尉,并非是栗仓的唯一职务。 准确的说,栗仓如今在汉家的职务全程,是上林苑博望监令,兼领羽林都尉…… “少府的水车,应该就是近几日,要安置到博望苑的田间了吧?” “也不知道派人来传个消息……” · · · · · · 长安城,未央宫,宣室正殿。 不出刘荣当年所料:自当年,即天子启新元三年秋开始,刘荣太子监国,便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眼看着已经到了天子启六年秋七月,刘荣这个原本只应该"监国数月"的太子储君,却仍旧手握着监国大权。 此刻,天子启正悠然侧躺在宣室殿的御榻之上,时不时朝御榻侧前方瞥一眼。 而在天子启目光所及,刘荣正端坐在自己的监国太子专属座位之上,无比熟稔的查阅着朝政奏疏。 翻到好处理的小事,刘荣便自己顺手处理了,顺便头也不抬的说上一句:“当年,庐江国遭了雨雹之灾,旋即便是粮食绝收、举境灾荒。” “——朝堂拨了赈灾粮,另由太医属派了太医、学徒若干,前去控制瘟疫。” “到今年开春,庐江国已经恢复了正常的春耕,且农稼长的不错,收成当是不会差。” ··· “庐江国相上书,请求父皇再免庐江农税三年;” “儿意,再免一年,也就差不多了。” “——真免三年,前后加到一起,那可就是六年了。” “六年不交税,等日后,再想从庐江国收农税上来,怕是还要在生一番波折。” 嘴上说完,刘荣手上的笔也应声悬在了竹简之上,稍带询问的目光,也随之向御榻之上的天子启投注而来。 却见天子启闻言,只慵懒的平躺在榻上,舒舒坦坦伸了个懒腰; “嗯~” “啊~~~” ··· “都免了三年,已然差不多了~” “一场雨雹,全境绝收一年——若非还遭了战祸,免两年便足矣。” “朕仁义,多加了一年,总共免了三年。” “再免,那庐江国的农人们,怕是就不知道"农税"为何物,不知道"天子"为何人了。” 闻言,刘荣却是罕见的将手中毛笔落回了砚台边沿,而后满是严肃的抬起头。 “庐江今年才恢复正常的农耕,到了秋收之后,老百姓才能好生喘一口气、才能安心吃上自家种出来的粮食。” “这种时候,若朝堂如此急不可耐的去收农税,免不得要让百姓民生出怨怼。” ··· “嗯……” “——不妨这样。” “先让庐江国,把今年的农税收上来,惹得百姓民怨声载道;” “等农税收完了,百姓民也生出怨念了,父皇再派人宣诏,免去今年的农税。” “甚至可以怒斥庐江君臣"不当人子",勒令庐江国,将收上来的农税,再给农人们退回去。” “如此一来,庐江百姓纵是怀怨于心,也是针对庐江国的君、臣。” “对父皇,则会感恩戴德,万民归心?” 便见天子启闻言,只耐人寻味的一笑,望向刘荣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慢慢的戏谑。 “朕说什么来着?” “——真论阴谋诡计,朕这个"太上皇",可比不得我汉家的监国太子~” “你瞧瞧;” “轻描淡写之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就把百姓民的怨念,给引到庐江上下君臣身上了……” 天子启一如往常的阴阳怪气,刘荣早已是见怪不怪。 知道老爷子这是认可了自己的方案,当即便落笔,否了庐江国请求再免税三年的奏疏。 ——非但否了免税三年的提议,甚至还专门做了批复:今年秋收之后,庐江国上下,正式开始收取农税。 而后将竹简收起,放到身体左侧的木箱之中,又从右侧拿起一卷新的竹简。 一边将竹简在面前摊开,嘴上一边也不忘配合着老爷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太上皇此言差矣~” “兵法有云:攻心为上,攻城为下。” “——想当年,太上皇一手《削藩策》,惹得天下遍地战祸,百姓民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好不容易平了乱,又闹出水淹邯郸那样的丑事,搞得赵国上下军民,至今都还和长安朝堂离心离德。” ··· “吴楚乱虽已平,但关东各诸侯藩王,却也还远不到尽失民心的程度。” “与其让太上皇无休无止的派兵戒防,惹得北墙都得抽出兵力,去防备诸侯作乱,还不如借着这样的机会,一点一点让诸侯藩王,失去各自子民的拥戴。” “——没有了子民拥戴,那诸侯藩王,也就是一个稍富贵些的宗亲刘氏。” “就算日后有心作乱,没有百姓输税纳粮,甚至是投身叛军——那些个居心叵测的藩王们,也只能在自己的王宫里怨天尤人,而后醉生梦死了……” 满是自然地说着这番明显"大逆不道"的话,刘荣稍活动了一下脖颈,便又再度投入到了奏折批阅的工作当中。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启也完全没有因为刘荣一口一个"太上皇"的戏谑称呼,而生出哪怕半点不愉。 莫名陷入一阵沉思,直到刘荣的笔再度悬在了竹简之上,正要开口请示,天子启方抢先开口道:“说到北墙防务空虚,朕,倒是想起一件事来。” “——早些年,太子曾说,要让程不识外放边郡?” “最近这两年,匈奴人在北墙,可是愈发目中无人了。” “朕寻摸着,若是让程不识和李广,分别去雁门、陇右做郡守……” “太子以为如何?” 见老爷子问起正事,刘荣原本还带着些常态化轻松的面容,也随之严肃了起来。 皱眉沉思了片刻,才缓缓点头道:“自吴楚乱平,父皇又下令调兵,将重点放在戒备关中宗亲诸侯时起,我汉家的北墙防务,便愈发变得薄弱了。” “——在那之前,我汉家边军二十万,虽然兵力不算少,却平均分布在上万里北墙;” “平均算下来,每十里长的汉匈边境,竟只有百余人防守。” “再加上父皇又调了相当一部分边军,南下齐、赵,乃至荆楚地界……” 说着,刘荣又是沉沉一点头。 “北墙防务,除去燕、代两个戍边王,便是雁门、北地、陇右、云中四郡,为直面匈奴兵峰的第一线。” “——云中郡有魏尚在,出不了岔子。” “剩下的雁门、北地、陇右三郡——尤其是雁门和北地,确实是需要知兵的郡守,才能尽可能确保北墙安稳。” “至于陇右,虽也是关外的边郡,但毕竟不和草原直接接壤。” “匈奴人要想踏足陇右地界,得先路过北地,甚至是先掌握北地才行。” “故而,程不识和李广二人,还是做雁门、北地二郡的郡守为好。” “至于陇右,确实没那么着急了。” 刘荣此言一出,天子启当即来了兴致,颇有些不顾形象的从榻上弹起身,大咧咧坐直了身子,左手撑着膝盖,便将身子朝刘荣所在的方向一倾。 “太子,这是不想让李广去陇右?” “——太子对李广的厌恶,居然已经到了哪怕在国家大事之上,都难以割舍的地步了吗?” 天子启很惊奇! 尤其是当刘荣这个愈发成熟的老阴批,居然也将个人情感带到了工作当中,更是让天子启生出一种莫名的快感! ——你小子,也不过如此嘛! 平日里人模狗样的,真到了时候,不也是被情感所左右? 还说什么,将不可因怒而兴师,主不可因愠而致战; 分明就是哄小孩子的场面话嘛…… “儿臣,确实很厌恶李广。” 被老爷子"抓住把柄",刘荣面上,却丝毫不见慌乱之色; 非但不慌乱,刘荣反而还大大方方承认了此事。 “不单是李广;” “凡是军中将帅,有像李广这样治军散乱,为人跳脱,又视军令、上官——乃至君上为无物,却反嗜酒如命者,儿臣都很厌恶。” “但厌恶归厌恶,儿臣却也没有忘记父皇的教诲。” “——无论是什么材料,都是有用处的。” “——如果用不好,那就是匠人技艺不精,而非材料本身不够好。” “所以,即便是李广这样空有个人勇武,却没有半点将军样子的人,儿臣也在竭力思考这样的人,能用在什么地方。” 毫不掩饰的表达出自己对李广的厌恶,并借机表明自己对军中将官的喜好,刘荣索性将手中毛笔放下; 站起身,也学着老爷子的模样,毫不顾及形象的扭动着腰身。 只是嘴上——无论是在工作,还是在放松、休息,刘荣都已经养成了"嘴上忙会不停"的习惯。 “儿臣,也确实是不想让李广去陇右。” “——因为陇右,是李广的家乡,也是李广名扬天下的地方。” “真要让李广做了陇右郡守,那就算陇右郡不会因此而"姓李",李广也必定会百无禁忌看,肆意妄为。” ··· “若李广是个稳妥、持重的性子,那倒也还则罢了。” “偏偏李广这人,本就是放浪形骸,洒脱惯了的性子。” “这么一个不像将军,反而更像悍卒的人,若是头上没个人压着,早晚都要惹出祸事来。” “——在别的地方惹祸,那也不外乎就是公报私仇,仗势欺人之类。” “但若是让李广在边境闹出祸事~” “那,可就是关乎宗庙社稷、关乎国本的大事喽~” 言罢,刘荣又认认真真做了一套筋骨活动操,感觉后背、脖颈处的酸涩缓解了些,才重新回到座位上坐了下来。 深吸一口气,再种种呼出,重新提笔审阅起奏疏; 嘴上则继续道:“让李广去雁门吧。” “——北地毗邻陇右,若是让李广去北地,儿也还是有些放不下心。” “让程不识去北地。” “至于陇右么~” “嗨,反正不是前线,随便派个老将过去,做程不识的后援就是了。” “左右程不识那木头脑袋,让他去破了匈奴人的龙城,确实是难为了他;” “但守住区区一个北地,总还是不在话下的……” 刘荣说得轻松,但话到了天子启耳朵里,确实明显多了些凡尔赛的意味。 ——大破龙城? 在天子启的认知中,天地之间,怕是没有任何一个肉体凡胎的人,能做到如此惊世骇俗的事。 反倒是程不识这攻城难胜,守城不败的特性,更符合汉家当下的战略需求。 最近,天子启也听到了一些流言蜚语。 太子中盾卫程不识,已经被军中的将士们,私底下称之为:程不败了…… “太子认为如此稳妥,那便如此吧。” “——朕又能说什么呢~” “区区一个"太上皇"而已……” 老爷子再度阴阳怪气起来,刘荣也不搭理,只认认真真完成着自己的工作。 一边工作着,一边再和老爷子聊聊天,也不外乎都是朝野内外的事。 直到刘荣处理完最后一卷竹简,天色已经是彻底黑了下去,天上一轮残月单空。 终于要下班了,刘荣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本能的接过宦者令照例乘上的茶碗,张口就是灌下小半碗。 “近些时日,陛下当是没再用参汤了?” 看似是在问宦者令春陀,实则却是问老爷子的话,只引得春陀下意识望向御榻上的天子启。 却见天子启黑笑着摇摇头:“你瞧瞧;” “这做了太上皇,朕连吃什么喝什么,都不能自己做主了。” “——嘿,还参汤呢;” “就连想喝一爵浊酒,朕都得给太子殿下承奏疏~上折子~” “若是殿下不批,朕还喝不了?” “你说说,朕这太上皇做的……” 老爷子碎碎念念,春陀倒也是如释重负般的摇了摇头。 确定老爷子没再偷偷摄入违禁品,刘荣也总算是安下了心。 当即起身,作势便要拜别,却也没忘最后再提上一句:“太医令早就有嘱咐:父皇的病,最忌酒色伤及本源。” “——儿臣弱冠之年,背着朝野内外的流言蜚语,将汉家的担子扛在肩上,为的,也不过是让父皇少些疲倦,让父皇好生调养着身体。” “还望父皇保重身体,莫要辜负儿臣,以及天下千千万百姓民的殷殷期盼。” “那绮兰殿……” “咳咳咳,还是少去的好……” “咳咳咳咳咳咳……” 颇有些尴尬的说完这番话,刘荣便飞速的完成了告辞拜礼,而后便迈动着小碎步,飞快的走出宣室殿; 又仓促的将鞋踩在脚下,便大步朝着司马门的方向跑去。 至于原因,倒不是因为误了时辰,刘荣就出不了宫了; 而是当刘荣的身影,消失在宣室殿正门外的一刹那,天子启那只臭气熏天的布履,不偏不倚落在了刘荣片刻之前还站着的位置上。 “混账东西!” “朕夜宿何方,也要向你这混账奏请了不成?!” ··· “呼!呼!” “当真气煞我也!!!” 天子启无能狂怒,宦者令春陀小心翼翼的一问,却是让天子启的怒火彻底爆发了出来。 “呃……” “陛下今夜……” 闻言,天子启只冷冷白了春陀一眼。 “还去个屁!” “滚下去!” “一个个乱臣贼子,就知道跟朕作对……” ··· “朕的被褥呢?!” “——还不取来?!” “今日,朕便在这宣室殿留宿!” “且看明日,那混账见朕就睡在御榻上,还有没有脸见我汉家的列祖列宗!!!” (本章完) 第207章 不至黄泉,不复相见矣 “瞧家上这架势,陛下今日,当又是被气的够呛?” 自宣室殿一路小跑而逃,刚来到已经紧闭的司马门内,刘荣便闻一声满是亲切的问候声传入耳中。 寻声抬起头,只见宫门正上方的交楼之上,探出一个顶着赤缨铜胄的脑袋,望向自己的目光中,还带着无比熟稔的善意戏谑。 “嗨;” “这不也是没办法嘛?” “就父皇那性子,孤再不从旁劝着些,指不定什么时候,父皇又要给孤再多生几个弟弟、妹妹。” “——单只是弟弟,孤都已经有一十三个了。” “不少啦……” “再多几个,孤这长兄如父的,那可就要照看不过来啦……” 见刘荣如此不见外,那英俊小将也不客气,当即便吭哧吭哧憋笑起来。 却是没有怀疑刘荣这番话的真实性。 ——做了三年太子,尤其还是三年大权在握的监国太子,刘荣的储位,早就不是某个还没断奶的弟弟,所能轻易威胁到的了。 再者说了:早在先帝驾崩之前,当今天子启,便已经有了包括刘荣在内的足足十个儿子! 就算即位后的这六年多时间,天子启又辛勤耕耘,又生了四个,但对刘荣而言,也不外乎就是九个弟弟,和十三个弟弟的区别。 非要说眼下,刘荣为什么对天子启继续‘老来得子’如此排斥——刘荣方才所言,确实也算是一个原因。 不同于民间农户家的长子,只是将弟弟们看做手足血亲; 刘荣的弟弟们,那有一个算一个,可都是要封王的! ——天下就这么大一片地方,有已经有过半被封了出去; 再封,那就只能开历史倒车,从长安直辖的郡县挑块地方,设立新的诸侯国。 真到了那裂土封王的时候,头疼的,不还是大权在握的监国太子? 给的地方不好,天下人就要说刘荣刻薄寡恩,苛待手足; 给的地方太好,又严重有损长安朝堂中央的利益,严重阻碍长安朝堂集权于中央的历史进程。 如此说来,还真就像刘荣所说的那样:与其留着日后头疼,还不如从源头解决问题。 再有,便是天子启的身体状况,也确实不大允许继续高频率传宗接代。 相较于多出几个一无是处,反而极可能为日后的自己——为日后的天子荣埋下祸种的弟弟,刘荣还是更希望老爷子能保重自己的身子。 对于这一点,宫内外,乃至朝野内外,也都是心中有数的。 “老爷子也是。” “一句‘其令太子监国数月’,就把宗庙、社稷都甩给孤不说,也不知道借着机会好好养养身子;” “——可算是抽着空了,往绮兰殿一钻,就是几夜几夜的折腾。” “什么年纪的身子骨,能经得住这么瞎折腾?” 对于老爷子重新焕发出第二春,在过去三年又给自己生了三个弟弟,刘荣可谓是满腹牢骚。 ——合着有监国太子了,就可以学孝惠皇帝醉生梦死了? 好歹也是见惯了世面,见惯了天下各地美人的老油条了,还这般管不住裤腰带…… “得嘞,走了。” “抽空走一趟博望苑,孤前年埋的‘米茶’出窖了。” 自顾自抱怨一番,又颇有些轻松地向城墙上的小将打过招呼,刘荣便低下头,从司马门稍打开的门缝钻了出去。 来到已经等候多时的车马前,由程不识搀着上了车,旋即掀开窗帘,自车窗凝望向紧闭的宫门,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示威于关东,又加强北墙防务;” “更对孤愈发纵容,甚至连虎贲卫的编制,都一言不合便准了……” “——老爷子,这是在着手身后之事了啊~” ··· “真就到了那般田地?” 轻微一声呢喃,惹得程不识面色一凛,正要装出一副什么也没听到的神容,却见刘荣的目光,已是悄然落到了自己身上。 “请程将军上车同乘。” 听出刘荣语调中的凝重,程不识再怎么小心,也已是无法装作自己什么都没听到了。 忧心忡忡的驻马,又自车厢后侧钻入车内,对刘荣稍一拱手; 由刘荣招呼着,才刚于车厢内落座,刘荣那难得严峻的声线,便随之传入程不识耳中。 “吴楚之乱平定之后,程将军曾在东宫长乐担任卫尉。” 莫名一语,引得程不识心下又是一颤,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道:“然。” “若非家上知遇,臣至今,恐怕都还在做长乐卫尉。” 便见刘荣沉沉一点头,而后便在程不识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下,丢出了一个骇人听闻的重磅炸弹。 “既然做过长乐卫尉,又卸任不过数年,程将军……” “长乐宫的防务,程将军,当是了然于胸的?” !!! “家上!” 下意识一声惊呼,程不识便当即反应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刘荣一拱手,而后便闪身跳下马车! 虎视眈眈的在车架周围,随行护卫的兵士身上扫视一周,又沉下声线说了些什么,才再度钻进了刘荣的车驾之中。 只是当程不识再度钻入车厢,重新对刘荣拱起手时,饶是那张被朝野内外暗讽为‘面瘫脸’的面容,也已经是带上了前所未有的郑重。 “究竟何事,居然让家上如此……” “呃…如此……” 沉吟好半天,都没能想到合适的措辞,程不识索性便放弃了思索,只递给刘荣一个忧心无比的目光。 作为汉家数一数二,甚至是现役将帅中位列三甲的名将,程不识当然不会不明白刘荣这一问,究竟意味着什么。 ——无论任何时候,当一个人探听起某一处建筑的防务状况,那就必定是将武力攻破这座建筑,列为了自己的可选项! 这,也正是程不识心惊胆战,甚至不惜当着刘荣的面,跑下马车下封口令的原因所在? 发生了什么事? 居然让大权在握的监国太子刘荣,都动起了强攻长乐宫——至少是兵围长乐宫的念头? 程不识记得很清楚:自有汉以来,汉家总共只有过两次‘兵临长乐’的状况。 第一次,是吕太后驾崩,诸侯大臣里应外合共诛诸吕时,绛侯周勃率领着袒露左臂的北军将士,将长乐、未央宫两宫包围。 非但包围了,还在惨烈的攻坚战之后,攻入了长乐、未央两宫,将这两座象征着至高权柄的宫殿群,杀了个血流成河! 第二次,则是前几年,当今天子启和东宫窦太后,就储君皇太弟一事,闹到了一言不合,便要母子拔刀相向的程度。 相比起前一次——这第二次,最终是以东宫窦太后妥协来作为句号。 程不识原以为,自己有生之年,应该看不到下一次汉家将帅兵围长乐宫的场景。 ——至少不会看到汉家的军队,第二次兵围窦太后坐镇的长乐宫。 但眼下,刘荣如此直入正题——张口便问起长乐宫的防务,又分明是有意让程不识参与进此事! 作为刘荣的臣,程不识无法拒绝。 但作为汉家的臣子,以及一位成熟,且过分稳重的将官,程不识就算是要‘从贼’,也至少要搞清楚状况; 至少要搞清楚:究竟是什么事,把刘荣——把如今,已经羽翼丰满的监国太子刘荣,给逼到了这个份上…… “两个月前,梁王奉旨入朝。” 刘荣沉声一语,程不识心当即提到了嗓子眼,只本能的点下头。 待刘荣下一句话传入耳中,程不识高高悬起的心,却是终于死了个透彻…… “二十七日前,朝臣百官联袂进谏,弹劾梁王眷恋不去,居心叵测;” “父皇请旨东宫,皇祖母含泪颁下诏书,忍痛相送。” “——二十一日前,梁王车驾东出函谷,途径洛阳,突遭大雨倾盆。” “不知为何,王驾上的车顶,恰恰在那大雨倾盆时,自车顶断裂而落。” ··· “掉落的车顶虽未砸到梁王,却也是把梁王吓得不轻;” “又被那场大雨淋头浇了一通,梁王一到睢阳便害了病。” “——九日前,梁王薨于睢阳王宫。” “临终遗言:为人臣者,觊觎大宝;获罪于天,以承神罚……” ··· ··· ······ 静。 随着刘荣话音落下,整个车厢内外,便陷入一阵死一般的沉静。 ——甚至就连车马行走时,车辙和车轮摩擦发出的吱嘎声,都莫名消失了足有十五息! 而在车厢之内,彼此凝望向各自目光深处的君臣二人,面色却是一个比一个难看…… “梁王……” ··· “这!” “太后……” ··· “陛下?” 看着程不识面色阴晴不定,时不时脱出一个又一个人称,刘荣不由默然。 深吸一口气,再合胸中浊气重重吐出,才向程不识娓娓道来。 “梁王薨,纯属机缘巧合。” “——即非天谴,也非人为。” “非但不是父皇做的,父皇甚至还将此事,怀疑到了孤的头上。” “若非孤自打监国至今,便不曾欺瞒父皇分毫,怕是连孤,都免不得要被这桶脏水所波及。” 听刘荣说到这里,程不识不只是从惊愕中回过了神,还是终于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当即绷着脸,面色拧巴的思虑片刻,方忧心忡忡开口道:“梁王即薨,无论因何而薨,这笔账,太后都肯定会算在陛下头上。” “——而且,会算太后理解成:陛下为了扶保太子储君,方对手足血亲痛下杀手。” “换而言之,这笔账,太后不单会算在陛下的头上,也同样会算到家上……” 话还没说完,程不识的面色便更难看了一分。 又是一阵沉默,才转而问道:“太后可已知晓此事?” “作何反应?” 便见刘荣又是深吸一口气,摇头叹息道:“不出程将军所料;” “梁王之薨,被皇祖母尽数算在了父皇的头上。” “——得知梁王薨,皇祖母脱口便是一句:帝杀吾子!” “而后,更言左右曰:生一子以杀一子,纲常人伦颠覆者尤甚!” “哀于子薨,遂与太宗皇帝之嫡长,不至黄泉,不复相见矣……” 此言一出,程不识再度沉着脸低下头,彻底陷入了漫长的思虑之中。 不至黄泉不相见。 在这个时代,即便是在寻常的友人、领里之间,这也是相当决绝的断交措辞。 更何况是出现在母子之前——尤其还是当今天子,和当朝太后之间…… “眼下,皇祖母还没反应过来,只把这糊涂账,都算到了父皇头上。” “但等皇祖母反应过来的,就必定会得出和程将军一样的结论。” “——父皇‘杀’梁王,是为了给孤这个监国太子铺路。” “一旦皇祖母生出了这样的念头,那孤……” 后面的话,刘荣没再细说。 但好歹也是几年君臣,尤其还是朝夕相处的近臣; 刘荣未尽之意,程不识,总还是听得明白的…… “家上,想要先下手为强?” 不知思考了多久,程不识才终于从思绪中回过神。 开口发出如是一问,不等刘荣作答,便赶忙抢先道:“臣认为,家上不应该这么做。”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储君太子向东宫太后动兵,都绝对是下下之策。” “无论成败,家上——乃至我汉家,都将自此威严扫地。” “准确的说:如果真这么做了,那摆在家上面前的结局,恐怕并不会是成功或失败;” “而是彻底失败,或更彻底的失败……” 说着,程不识面上阴郁之色更甚,显然是被梁王刘武这突如其来的死亡,以及东宫窦太后毫无征兆的暴怒,给打了个措手不及。 偏偏自己又是太子属臣,如今更明确知晓了此事,全然没有置身事外的道理…… “总而言之,动兵,是下下之策!” “容臣说句不恭敬的话;” “——若有朝一日,太后当真要一怒而废黜家上的储君之位,家上最好的选择,也绝不是武力反抗,而是暂且认命。” “因为被废黜储位,家上至少还是刘氏宗亲、当今皇长子——至少还是个人!” “但若是动了兵,那家上在这天地之间,就再也找不到容身之所了。” ··· “东宫,家上还是应该从长计议——尤其是以陛下的意思为重。” “只是无论如何,动兵这个选项,都不该成为家上心中,有哪怕丝毫可能采取的选择。” “——那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案;” “而是自绝于天下的深渊!” (本章完) 第208章 梁王死的好啊~ ~ 自程不识口中,得到‘无论如何,绝不可对东宫动兵’的答案,刘荣便于太子宫外下了车; 留下一句‘孤再考虑考虑’,便算是结束了与程不识之间的交谈。 回到后殿,接过葵五递上的湿毛巾,随手擦了把脸,便面带疲惫的在榻沿坐下身。 “呼~” “——便算他程不识,暂且通过了考验吧。” “至少就目前来看,程不识这个出身东宫的前长乐卫尉,并没有倾向于东宫太后的嫌疑。” “此番外放边郡为戍边大将,孤也不用担心有朝一日,手握边军的程不识,会成了东宫太后的外援……” 自顾自一番轻喃,刘荣便顺势在榻上平躺下身,感受着身下卧榻的柔软,又是悠然一声长叹。 而在刘荣身侧,已经官至太子宫中车属令的太监头子葵五,却满是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家上,信不过程将军?” 听闻此言,刘荣不由得稍一挑眉,莫名生出些闲聊的兴致,便将上半身稍撑起了些。 便见葵五将眉头皱的更紧了些,似是万般疑惑道:“程将军官拜太子中盾卫,是毋庸置疑的太子党羽。” “就算程将军有心另谋高就,也没人会相信中盾卫程不识,真的会抛弃家上。” “——更何况程将军为人踏实、本分,本就不大可能做出这等背主求荣的事来。” “家上如此试探,奴担心,会寒了属臣的心?” 葵五疑惑发问,刘荣却是怪笑着摇了摇头。 ——方才,刘荣与程不识在车马上的交谈,葵五是一字不落听进耳朵里了的。 对于葵五可能生出的疑虑,刘荣也是早有心理准备。 偏偏这些话,刘荣根本无法同旁人说起,索性便也借着这个机会,稍微宣泄一下表达欲。 有些话,在心里憋久了,是会把人憋坏的。 刘荣不知道如今的老爷子,以及过去的先帝、孝惠皇帝,乃至太祖高皇帝,是如何处理这些憋在心里的话的; 但至少在刘荣看来,找个人把这些话说出口来,总好过在心里闷上一辈子。 “孤且问你;” “你这个中车属令,为何能得到孤的信重?” 刘荣话刚问出口,葵五当即不假思索道:“因为奴忠心耿耿,对家上唯命是……” 不等葵五话音落下,却见刘荣带着怪异笑容,叹息着摇了摇头。 待葵五面上再度带上疑惑之色,刘荣方悠悠开口道:“忠心耿耿,不是多么难得的品质。” “——只要孤想,那太子宫,便可以有数不尽的、‘忠心耿耿’的寺人。” “在那些‘忠心耿耿’,又精于媚上之道的寺人当中,你葵五,是断显不出自己忠心耿耿的……” ··· “唯命是从,就更不用多提了。” “还是那句话;” “——只要孤想,太子宫就可以有无数个对孤‘唯命是从’的寺人。” “不单是寺人,还有官员、将帅——当今天下,有的是想对孤唯命是从,却苦无门路的人。” “在这些人当中,你葵五,依旧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 语调满是轻松,却明显有些意味深长的话语,当即惹得葵五本能的焦急起来; 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刘荣这番话,自己似乎根本无从反驳。 低头在自己身上看了看,葵五发现自己唯一能拿出手的,便是这幅强壮到有些过分的躯体。 但正如刘荣所言:想要对刘荣忠心耿耿、唯命是从的,不只有寺人,还有数不尽的朝堂、郡县官员,乃至军方将帅。 和那些上马能治军、下马能治民——心情好的时候愿意讲道理,心情不好时,也不排斥同人较量一下拳脚的人相比,葵五,似乎真的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 “甚至连普通都算不上。” “至少那些人,不被旁人说成是憨子、傻子……” 念及此,葵五便难掩落寞的低下头,心中也莫名生出了危机感。 见葵五如此模样,刘荣却是忍俊不禁的畅笑一阵,才难掩戏谑的伸出手指,对葵五点了又点。 “你啊你;” “都这么些年了,还是这幅憨样儿。” 一声调侃,依旧没能让葵五从自我怀疑的怪圈中回过神,刘荣也只得再叹一气; 而后,才在葵五委屈巴巴地目光注视下,将自己今日所为的内在逻辑娓娓道来。 “孤信得过你葵五,既不是因为你忠心耿耿,也不是因为伱对孤唯命是从。” “——孤说过了:这对孤而言,并非多么难得的品质。” “真正让孤能信任你的原因,是你葵五离不开孤——离了孤,你葵五便活不了。” 这一下,葵五倒是满脸认可的点下头。 “若家上有个差池,奴自然是要随家上而去。” “便是将来,家上百年,奴也是要到皇陵脚下,给家上守灵的。” 见葵五认认真真说起日后之事,刘荣自免不得又是一番失笑。 含笑思虑片刻,方继续道:“没错。” “无论将来,孤是大权在握,还是失势落寞——乃至一命呜呼,你葵五,都是要紧随于孤左右的。” “——不单是因为你葵五愿意这么做,也同样是因为你葵五,除此之外别无选择、不得不这么做。” “就算你想弃孤而去,另谋高就,也绝无可能。” ··· “所以,孤信得过你。” “因为你——葵五,与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孤得势,你葵五鸡犬升天;” “孤失势,你葵五,也断没有置身事外的道理……” 听到这里,葵五也总算是隐约明白了什么; 眼神请示过刘荣,得到刘荣‘说说看’的允准,便试着说出了自己的理解。 “在家上看来,程将军,却并非这样的人。” “——家上得势,程将军能否沾家上的光,得看家上愿不愿意任用程将军;” “家上失势,程将军是否会被家上牵连,也要看程将军愿不愿意誓死追随家上。” “若是愿意,那程将军便会被家上牵连,轻则前途黯淡,重则身家性命不保;” “若不愿,那依程将军之才,想要另谋出路,也并非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憨子难得开一回窍,刘荣面上自是难掩喜色。 笑着点下头,表达了对葵五的认可,便也顺势接过了话头。 “你葵五,是寺人。” “尤其还是孤最信重、最体己的寺人。” “孤在,你葵五对旁人而言,倒还有个‘打探太子宫深浅虚实’的用处;” “但若孤不在了,你葵五于旁人,便再也没有了半点价值。” ··· “程不识不一样。” “——程不识是武人,而且是当下,我汉家数一数二的大将!” “这样一个人,只要愿意,就有的是人敞怀留用,甚至是奉为座上高宾。” “更何况程不识,曾做过长乐宫卫尉——在东宫太后那里,程不识也是能说上两句话、吃上一碗茶的。” “真要有一天,孤失了势,程不识进则可改换门庭,为太后门下掌兵大将。” “——有我汉家‘以孝治国’的大策在,程不识委身于太后门下,也不会有人说程不识背主。” “退,亦可置身事外,就此隐入行伍之中,为一宿将。” “就算他程不识,曾为太子宫中盾卫,也不会有人——至少太后不会因此,而觉得程不识不可信任。” 说到最后,刘荣已经是累的睡眼朦胧,语调中,都难免带上了些许梦呓的意味; 可即便是如此,刘荣也还是没忘道出最关键的一环。 “就算抛开这些不说,将官外放边地,掌一郡军、政,也总是要考察一番的~” “——程不识这种大将,若是真豁得出去,哪怕跑去草原,也能在匈奴单于庭占据一席之地。” “一如太祖高皇帝年间的韩王信,以及至今,都还被我汉家保留着‘长安侯’之爵的燕王卢绾。” ··· “这样的人,孤不能寄希望于他的德行、操守,又或是对孤、对我汉家的忠心。” “今日这番试探,也不过是看看他程不识考虑问题时,究竟是会把自己放在首位,还是把自己和孤放在一起——放在荣辱以共的位置,为孤谋划。” “最后的结果,倒还算让孤放的下心。” “至少暂时放的下心……” 脑海中最后一丝清明,支撑着刘荣道出这句话,刘荣便疲惫的抬起手,示意葵五退去。 ——过去这三年,刘荣都被繁杂的政务,压得连口气都喘不舒坦。 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上的疲惫,都已经压得刘荣精疲力竭。 只是葵五得了令,却并没有立刻退去,而是颇有些不知趣的多问了一句:“明日,殿下几时入宫?” 却见卧榻之上,传来刘荣疲惫不堪,更带上了满满困倦的应答声。 “明日,孤休沐。” “午时前后,走一趟故安侯府。” “——老丞相,快不行了……” “不行了……” · · · · 夜半时分,圆月当空。 整座长安城,除了一如往常灯火通明的尚冠里,便都已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未央宫宣室殿外,了远台外侧的护栏内,天子启却悠然自得的躺在摇椅上,时不时将身上后被往上拉些,目光却投向了北城的黑暗中,仅有的一处零星光点散布之处。 “拿太后试程不识~” “嘿;” “这小子……” “也不知道该说他艺高人胆大,还是当真有恃无恐?” 似是自言自语的话道出口,天子启便淡笑着摇摇头,目光仍投降宫门外,与未央宫一墙、一街之隔的太子宫; 手却是在身侧轻轻一摆,示意身后黑影坐下身。 待周仁领命上前,将半边屁股落在天子启身旁的另一把摇椅之上,天子启这才将目光从宫外收回。 “卿以为如何?” “——太子试探程不识的方式,是否太过火了些?” “万一今日之事传到了东宫,那可就是在太后的怒火之上,再添了一把柴……” 天子启话音落下,周仁原本还带着些许严肃的面容之上,却是当即绽放出一抹灿烂笑意。 就好似天子启的担忧,对于周仁而言,却根本算不上什么。 “程不识为人呆板,最重‘规矩’二字。” “想来,太子也是对此了然于胸,才敢拿着太后——甚至是兵围长乐这般骇人听闻的说辞,来试探程不识对自己的忠心。” “——毕竟程不识此番外放,除非犯下大错或立下大功,从而被陛下提前召回长安;” “否则,召程不识回长安述职的,便大概率不会是陛下了……” 周仁此言一出,天子启当即默然。 召边将会京述职,是天子特有的权利,连太后,乃至太皇太后都无权代劳。 周仁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程不识此番外放,召程不识回京述职的人,大概率不会是天子启。 这句话的意思,天子启不可能听不出来。 “是啊~” “除非程不识立下大功,或犯下大错……” “嘿;” “程不识那榆木脑袋,是不可能立下大功的……” “更不可能犯下大错………” 略带戏谑,又莫名有些唏嘘的发出一声感叹,天子启冷不丁探出手,将手腕裸露在了周仁面前。 几乎是在周仁上手搭脉的同一时间,天子启不带丝毫感情的询问声,也惹得周仁心下不由的一揪。 “还能有个一年半载?” “又或是八九个月……” 绕是对答案熟稔于心,周仁也还是认认真真把了好一会儿脉; 得出不出自己预料的结论,也还是不忍心把真相说出口。 “朕,知道了。” “自己的身子骨,朕又怎么会不知呢……” ··· “哈~” “——梁王死的好啊~” “若不然,朕免不得要费些心思……” 看着天子启强作淡定的将话题刻意引开,周仁只当即红了眼眶; 虽未垂类,却也嗓音沙哑着嘀咕了句:“陛下,本该听家上的话。” “若是严忌酒、色,陛下本不会……” 周仁话说一半,便见天子启满是洒然的一摆手; 制止了周仁说出后半句话,索性便站起身,将身上厚被丢在摇椅上,旋即便将双手背负于身后,上前走到护栏内。 眺望向太子宫那零星几点星火,悠然长叹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呐~” “都到了这把年纪,若是连酒、色都不能随心所欲,朕就算是苟活,又有什么意思?” “——那小子要朕活,要朕多扶那小子几年。” “朕知道。” “但朕,总不能只为他混小子活?” “更何况如今,那混小子,也不大需要朕这幅苟延残喘的身子,再去‘扶保年少之君’了……” ··· 护栏内,天子启自顾自说着什么,话里话外,却都不外乎刘荣已经不需要自己了之类; 而在天子启身后,周仁虽也已从摇椅上起身,面上却不知何时,挂上了两行泪痕。 “博望苑那边,查的如何?” “——那混小子的虎贲卫,到底是个什么路数?” 见天子启问起正事,周仁饶是哀痛不能自已,也还是不得不强打起精神。 花了好一会儿,才把哭腔强压下去,又沉吟组织一番语言,才低声道:“博望苑内,由少府直接管控的鲁班苑,大体是一处秘密作坊。” “过去这几年,鲁班苑主要改进了高桥马鞍、双边马镫,以及马蹄铁的工艺。” “——根据鲁班苑令,故少府大匠秦干所言:如今的马鞍、马镫、马蹄铁,匈奴人至少无法轻易仿制了。” “尤其是马蹄铁,除非匈奴人得到原样品,以及制作过马蹄铁的汉匠,否则,没个三五年的时间,就很难用到战马之上。” “至于高桥马鞍、双边马镫——工艺实在太过简易,前者是内木外皮的马鞍,后者是麻绳下挂着金属环,匈奴人就算无法完全还原,也能很容易就得出相近的仿制品。” “太子意:关于战马三件套,还是应当遵循陛下早年的意见:至少要靠着‘我有敌无’的优势,打下一场大胜仗。” “之后,便大抵会是‘我有敌也有’了……” ··· “除了马鞍、马镫、马蹄铁外,鲁班苑还在研制其他的新型武器——戈、矛类长兵,刀、剑类短兵,及长弓、巨盾皆有。” “但对于鲁班苑制作的兵器,太子很注意忌讳——凡是和兵器有关系的东西,都从不私自带离鲁班苑。” “至于其他的农具,如水车、曲辕犁之类,也是在陛下有过旨意后,才遵诏处置……” 汇报过刘荣的秘密基地:鲁班苑的状况,周仁又简单提了一嘴即将设立的虎贲卫。 “虎贲卫,与羽林卫是一个路数——以关中出身,父祖死王事之英烈遗孤充为兵员,自幼操练成军。” “除了吃食粮饷的规格,可以比肩,甚至超出南、北两军之外,羽林、虎贲列装的军械,都以地方郡县冬训为参照,以木制仿兵为主。” 听到最后,天子启终是缓缓点下头,不再对刘荣的博望苑抱有过多担忧了。 “这几年,混小子学了不少东西。” “只是再怎么着,也没让朕——没让朕这个‘太上皇’心里,生出哪怕半点不舒服。” “想来日后,也不至于因为年轻气盛,便着了太后的道……” 说着,天子启便缓缓侧过身,对周仁微咧嘴一笑,旋即便含笑垂泪,坐回到了摇椅之上。 刚闭上双眼,耳边便传来周仁迟疑地询问声。 “陛下,是因为太子羽翼丰满,日渐长成,而感到动容吗?” “——朕的弟弟死了。” 直白无比的一问一答,却是让周仁疑惑更甚。 “陛下方才,不是说梁王死的好?” 却见天子启轻颤着唇,似哭似笑的咧起嘴,别过头去,将泪水藏到了周仁不再能看到的角度。 只语调中,已带上了明显的哽咽哭腔。 “梁王死了,朕很高兴。” “但朕的弟弟,也死了。” “朕唯一的弟弟,也死了……” (本章完) 第209章 臣,等着家上 监国太子休沐! 对于长安朝野内外而言,这无疑是个新鲜事儿。 不单是因为太子监国,本就是不常有的事、监国太子和百官朝臣一样,每隔五日休沐一日,也同样是稀罕事; 而是由于今日,是刘荣太子监国以来——这近三年以来,第一次给自己放了假。 “许是因为梁王骤然薨故,太子要去安抚一下东宫?” ——很快便有人将刘荣主动休沐,和梁王刘武病故、东宫太后震怒联系在了一起; “过往三年,也确实是辛劳家上……” ——自也有人将过去三年,刘荣太子监国,处理朝政的辛苦看在眼里。 “未必不是去上林?” “听说少府在博望苑那边,又捣鼓出了个新玩意儿;” “说是叫个什么,水车?” ——还有人,认为刘荣是想要借此机会,前往自己的太子私苑考察一下工作,顺便放松放松。 但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刘荣很可能会兼顾到方方面面。 梁王薨故,东宫太后那边,刘荣肯定会安抚——至少是走上一趟; 难得休沐,刘荣也会起得晚一些、睡得早一些,权当是休息休息,养养精神; 至于上林,刘荣也会忙里偷闲,即便只是匆匆去看一眼,也肯定会走上一遭。 只是刘荣最终的选择,却是大大出乎朝野内外预料的同时,让所有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 · · · “家上……” “咳咳咳……” “家上,不该来的……” 未央宫与长乐宫之间的章台街,靠近未央宫一侧,便是尚冠里所在的地方。 而刘荣出现在了尚冠里最靠外区域的故安侯府。 见到刘荣亲自前来,申屠嘉自是心下一暖; 但很快,便苦笑摇头,开始‘批评’起刘荣来。 “臣……” “呃……” “臣………” 不管怎么说,刘荣终究还是来了,申屠嘉就算不认为刘荣该来,也还是不得不试着撑起身。 好在刘荣此来,也并非是为了摆监国太子架子——申屠嘉才刚使劲,刘荣便赶忙上前,将老丞相又轻轻压回了榻上。 又闻言安抚一番,总算是让老家伙踏实躺下,刘荣才悠悠发出一声长叹,将唏嘘感怀的目光,撒向一旁躬立着的故安侯世子:申屠蔑。 “侯世子,当也是年过半百了吧?” 刘荣语带感怀的一问,却见发须花白,满脸苍老之态——看上去,甚至比老爹申屠嘉都还要跟老迈些侯世子申屠蔑,咧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强笑。 “承蒙家上挂念;” “老臣今年,五十有七……” 此言一出,屋内本就无比沉寂的氛围,便彻底陷入漫长的宁静之中。 故安侯申屠嘉,于秦末之时从太祖高皇帝,至今,已经做了五十多年的‘汉臣’; 七十好几的年纪,侯世子年过半百,也是能预料到的事。 只不过,一个行将就木的侯爷申屠嘉,外加一个比申屠嘉都还萎靡、都还老迈的侯世子申屠蔑,却衬的本就‘垂垂老矣’的故安侯府,更多了几分日暮西山的沉闷。 ——不出意外的话,申屠嘉离世之后,袭爵的侯世子申屠蔑,也大概率撑不了几年。 短短几年的时间,故安侯国从爷爷辈的申屠嘉传到孙子辈,申屠嘉在丞相任上留下的政治遗产,也将随着这短时间内的两次爵位传袭,而迅速被岁月冲淡。 更何况申屠嘉任丞相期间,相比起为家族积攒下的政治遗产,反倒是结下的仇家更多些。 若刘荣不仔细护着,怕是用不了多长时间,故安侯一脉,便要在肉眼可见的几年之内泯然众人…… “老丞相,可还有什么未尽得愿望,是孤帮得上忙的?” “——但说无妨。” “就算孤办不到,想必父皇也会看在老丞相鞠躬尽瘁,更为太子太师的份上,给老丞相这份尊荣。” 看着申屠嘉如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卧榻老人那般,疲惫的翻动着眼皮,时不时还望向自己,露出一个稍显局促的笑容,刘荣心下,已是沉重到了极点。 ——过去这小半个月的时间里,申屠嘉一直都在深度昏迷状态。 前来诊治的太医们,更是直接对侯世子申屠蔑下了病危通知书:必要的时候,我们可以行针强行唤醒老太师,对你们做下最后的交代。 但老太医没说出来的后半句话是:行针强行唤醒过后,再度陷入昏迷的申屠嘉,便再也醒不过来了…… 不知是刘荣运气好,还是冥冥中,真的有所为‘龙气’之类的东西——刘荣来到故安侯府前不久,申屠嘉便主动转醒了。 从关东——从故安侯国日夜兼程赶回长安的侯世子申屠蔑,以及故安侯府一众男女老少,无疑是为此而感到了些许心安; 但从一旁老太医那低眉顺眼、唉声叹气的模样,刘荣便不难判断出:这,或许是自己这一生,最后一次看到清醒状态下的老丞相了…… “臣……” “呃………” ··· “臣,别无所求;” “只是…” “只是过去这些年……” 试着开口说些什么,申屠嘉却怎都提不起劲,无奈便将求助的目光,撒向卧榻旁的侯世子申屠蔑。 看明白老爷子这个眼神的含义,老世子也只垂泪发出一声长叹,将请示的目光朝刘荣投去。 便见刘荣深吸一口气,终是无比沉重的点下头,旋即便目不斜视的看着太医们,在申屠嘉脑袋上扎下了一针又一针。 直到这个时候,故安侯府上空,才被一阵低沉哀婉的啜泣声所占据…… “世子,节哀。” 对于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刘荣别无他法。 唯一能做到的,便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完成申屠嘉最后的遗愿; 并在申屠嘉离开这个人世间后,尽可能保故安侯一脉周全。 对此,申屠蔑显然心中有数,有心开口回绝,却也是碍于场合,便不置可否的叹息着低下头,颤巍巍抹去了脸上的浊泪。 卧榻之上,经过太医们一通忙活,申屠嘉也终于悠悠转醒。 ——准确的说,是‘满血复活’。 至少自先帝驾崩以来,刘荣还没见过申屠嘉这般生龙活虎,精神抖擞的模样。 只是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是回光返照。 接下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么的弥足珍贵…… “臣,别无所求。” 很显然,申屠嘉也同样明白这一点,说起话来,也是主打一个言简意赅。 “只是过去这些年,臣一直在用封国产出和俸禄,供养太祖高皇帝年间,跟随臣南征北讨,以致伤残不能自理的将士。” “——故安侯国食邑五百户,岁得封国租税,为粟五千石;” “丞相秩禄万石,实俸粟四千石。” “靠着这九千石粮食,臣勉强养活了那数百残兵,外加我故安侯府上上下下。” ··· “臣之后,世子袭爵,没了丞相/太师那四千石俸米,是断养不活那数百残兵的。” “便以此事相托,希望家上,看在师生一场的情谊,不要薄待了臣那些苦命的弟兄。” “——他们吃的不多;” “每人每月一石粟,再每年给些碎布片,便可以吃饱穿暖,以颐养天年……” “咳咳咳咳咳!” 几句话说出口,申屠嘉便是一阵剧烈咳嗽不止,却是根本不让人浪费时间搀扶,只猛地甩开侯世子探出来的手; 待侯世子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才又伸手指向侯世子,再度望向刘荣道:“臣不屑子,蔑;” “为人木讷、平庸,绝不可担当重任。” “世子袭爵之后,望家上遣世子就国,以封国租税,养活侯府宗族上下足矣。” “——无论到了怎般地步,家上都千万不要因为我的缘故,而对世子另眼相看,乃至以要事相托!” “不是臣凉薄,担心家族被家上所牵连;” “实在是不想让无能的后辈子孙,耽误了家上——乃至宗庙、社稷的大事……” 又是语速极快的一番话,申屠嘉已是双眼圆瞪,面色涨红,明显是在强撑着; 而在御榻前,不等刘荣做出反应,侯世子申屠蔑便已是颤巍巍侧过身,当着申屠嘉的面,对刘荣跪地一叩首。 “臣,德薄才浅……” “有心效君,无奈力不从心。” “万请家上恕罪……” 看着眼前,比自己的父辈都还大半辈——年纪甚至都和刘荣的祖父、先帝差不多大的侯世子申屠蔑,正颤巍巍向自己跪地叩首,说着这样一番令人揪心的话,刘荣只一阵动容。 却见卧榻之上,申屠嘉粗重急促的鼻息,终于归于寻常稍许,却不知是由于看到申屠蔑的反应才安下心来,还是交代完了挂念的事,于是了无牵挂。 随着呼吸逐渐平缓,申屠嘉本涨红的面色,也肉眼可见的恢复到了往日里,那略显老态,却也无比硬朗的模样。 只是申屠嘉并没有力气继续撑起身子,而是在老太医的搀扶下,缓缓躺回了卧榻之上。 “梁王的事,臣,听说了……” 沉声一语,将刘荣的思绪打断,待刘荣赶忙上前在卧榻边坐下身,申屠嘉才笑着对刘荣一点头。 “家上,知道该怎么做。” “——家上,不会在这样的事上犯错的。” “如何应对太后——陛下,或许是这人世间,最熟于此道者。” “家上若是学到了,那便大胆用在太后身上;” “若是没学到,又或是没学全,也大可袖手旁观,看着陛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直到这时——从走进故安侯府的大门,一直到现在,刘荣除了向侯世子申屠蔑问了句年岁之外,便再也没有说过哪怕一句话。 更是都没同卧榻病重,行将亡故的申屠嘉,打上一声招呼。 ——不是刘荣不愿意说; 而是刘荣想说,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每每想要开口——开的明明是口,却总是不等话语从口中说出,便是泪水抢先从眼眶滑落。 感觉到语调中的哽咽,刘荣便只得将话咽回去,强自调整着情绪,试图将眼泪憋回去; 感觉差不多了,再清一清嗓; 明明不再哽咽了,刚要开口,却又是两行热泪潸然而下…… “老丞相……” “老师……” 到了这个份上,刘荣索性也不再往回憋了——就这般带着哽咽、带着哭腔,总算是同申屠嘉打过了招呼。 便见卧榻之上,申屠嘉自顾自将脑袋回正,怔怔望向屋内顶部的衡量,愣愣出神许久; 久到一旁的太医们,都开始怀疑起申屠嘉是否咽了气,申屠嘉那透着满满怪异的低沉语调,才再次在屋内响起。 “陛下为了扶保家上,特设太子三师。” “如今,臣要去见先帝了;” “窦婴德、才皆佳,怎奈出身窦氏一族——即无法在太后面前,为家上争取到什么,也无法凭借自己的存在,缓和家上和东宫的关系。” “而周亚夫……” ··· “以周亚夫为相,是臣卸任之时,向陛下举荐的。” “——这个人,臣举荐错了。” “识人不明的罪责,臣不敢不认。” “只是不单一个丞相之位——就连太子太保,他周亚夫,也是德不配位……” 说的刘荣泪眼朦胧,更是蹲在卧榻边沿,紧紧握起了申屠嘉的手,申屠嘉才终于再一次——才终于最后一次,将目光落到了刘荣身上。 “家上,不再需要太子三师了。” “——臣之后,家上一定要劝陛下,不设太子太师;” “若是能寻得合适的机会,顺便把周亚夫的太子太保,也给罢黜了吧。” “留一个太子太傅窦婴,权当是在太子宫和东宫之间,留一座桥梁……” ··· “家上,是臣这辈子见过的太子储君中,最为出色的一个。” “无论是高皇帝年间的孝惠皇帝、孝惠晚年的少帝刘恭——更或是先帝年间的陛下;” “得家上,乃我汉家万世之幸···” ··· “臣……” “呃……” “臣………” “——老师!” 见申屠嘉状态不对,刘荣当即从地上弹将而起,本能的想要做些什么,却又不知道眼下,自己还能做什么。 就这么焦急万分的呆立原地,仍有申屠嘉紧握住自己的手,对自己挤出一个死气沉沉,又强加上了一抹温和的灿烂笑容。 “臣,先去了……” “臣,等着家上……” “等着家上,去向先帝、陛下邀功···” ··· “若臣到了地底下,也能得高皇帝封个彻侯之爵,家上也不用多打听——便寻冥槽地府的故安侯府便是……” “臣必扫榻以待,与陛下把酒言欢……” ··· “不醉不归……” “家上,还欠老臣一碗酒呢……” “宫酿紫金醇……” “高皇帝亲自埋下的……” “好喝极了………” (本章完) 第210章 关门,放太子! 天子启新元六年秋,汉家第九任丞相、第一位太子太师——初代故安侯申屠嘉,于尚冠里病逝。 消息传出,朝野内外却并没有出现太过强烈的反应。 ——申屠嘉,已经七十多岁了。 即便是放在后世,那个人均寿命动辄八九十岁的时代,申屠嘉也无疑算得上长寿; 更何况如今汉家,男子平均寿命不足三十岁,即便是贵族,也大都是三四十岁便锤锤老矣,过了五十就身形佝偻,口称老朽。 再加上申屠嘉这个丞相,也算是汉家第一位没能力兼顾人情和原则,故而不得不为了原则,而反复得罪人的丞相。 这么些年丞相做下来,朝野内外不说都是申屠嘉的仇人,也至少有大半都和申屠嘉不对付、彼此看不顺眼。 也就是一个太子太师的职务,让朝野内外不得不看在监国太子刘荣的面子上,不情不愿的前去吊唁了一番,没让申屠嘉的丧葬之礼太过冷清。 只是有别于朝野内外不情不愿,又不得不委曲求全的态度,天子启和太子刘荣,却是给足了申屠嘉体面和殊荣。 ——申屠嘉离世当日,天子启当即颁诏,加进故安侯申屠嘉光禄大夫,赐冥器、冥灯及随葬甲胄若干,许以诸侯王礼葬之! 七日之后,申屠嘉即将入土为安,朝野内外论定申屠嘉一生功过,初定谥号曰:节。 谥法云:好廉自克曰节;自胜其情欲。 换而言之,朝堂为申屠嘉论定的谥号,几乎只概括了申屠嘉的清廉,以及对自我道德素养的高要求。 于是,天子启不得不当着朝臣百官的面,史无前例的驳回了朝堂‘公议’所得出的结果; 却也还算委婉,只是一句‘尚佳,然不足以道全功过’为由,让百官再想想。 但天子启脾气好,刘荣却是没那么好的脾气了。 “——开国元勋,尸山血海里爬出来,又做了十来年丞相、三年太子师的老臣,到了尔等嘴里,便只剩下清廉一项是可堪称道的了?” 宣室正殿,朝议之上,刘荣不顾御榻之上端坐着的老爹刘启,指着奉常的鼻子就是一顿输出! 偏偏御榻之上,天子启置若罔闻,就好似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并没有出乎天子启的预料。 于是,天子启委婉回绝,太子荣严词批评之下,申屠嘉的盖棺定论,最终得了个极其夸张的结论。 文。 故安文侯。 谥法云:经天纬地曰文——成其道; 道德博闻曰文——无不知; 学勤好问曰文——不耻下问; 慈惠爱民曰文——惠以成政; 愍民惠礼曰文——惠而有礼…… 对此,朝野内外只能按下嘀咕:太子这也太霸道、太不讲道理了…… “那又如何?” “作为学生,为死去的老师争取身后名,难道还有人能挑的出错?” 散朝过后,面对天子启的询问,刘荣只霸气十足的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又陪老爷子聊了会儿天,正要在御榻旁的专属座位上落座,开始处理今天的政务,却见老爷子悠悠起身,朝自己一招手。 “走吧;” “朝臣百官,当是已经拜谒过太后。” “今日朝议之上的事,太后也大概已经知道了。” “——随朕走一趟东宫。” “左右就算咱们爷俩不去,太后也是要派人来召见的……” 老爷子发了话,刘荣自也是顺从起身,扶着老爷子出了宣室,下了长阶,同乘御辇黄屋左纛,朝着长乐宫而去。 待父子二人抵达长乐宫长信殿,明明谁都没说话,一股扑鼻的火药味,却是迎着刘荣的面直扑进刘荣口鼻之间…… “参见太后。” “——参见皇祖母。” 天子启敷衍一拜,刘荣虽不敢托大,却也莫名少了几分尊敬。 拜喏过后,也不顾老太太还坐在榻上发着呆,自顾自扶着老爷子走上前,在御榻另一侧坐下身来。 ——这些年,长乐宫长信殿的御榻,已经被天子启、窦太后母子默契的分成了两截。 靠左那一侧,是窦太后日常的活动区域; 而靠右那一侧,窦太后却从来都不会‘涉足’,也就是天子启来长乐宫时,会上去坐上片刻。 此刻也一样,母子俩分坐于御榻两侧——准确的说是两侧边沿,虽然没有各自别过身去,却也是一眼就能看出不对。 来的路上,天子启本还交代了刘荣:到了长信殿别急着开口,等太后先说; 就算太后不开口,也有朕主动开口说话,你别乱插嘴。 但到了长信殿之后,天子启却是神情尴尬的呆坐在了榻上,完全不见有开口打开话匣的架势。 对此,刘荣也并不觉得意外。 ——如果有可能的话,刘荣恨不能现在就扶着老爷子,原路返回未央宫。 因为此刻,端坐于御榻左侧的窦太后,依旧是双手握着鸠杖,将额角轻轻靠在杖杆上——凄凄惨惨戚戚,一如往常。 只是不同于往日的,是那条挡在窦太后额头,与鸠杖之间的米白色孝带,以及窦太后身上,那一层刺眼的粗麻孝丧…… “皇帝,还来做什么?” 终究还是窦太后主动开了口,却是连一个眼角都不愿意给天子启,而是神情哀痛的别过头去,望向身旁的女儿刘嫖。 昂首看了看刘嫖的脸,又默默低下头,将女儿刘嫖的手轻轻拉起。 嘴上,却依旧不忘继续挖苦道:“杀了我儿还不够,特意亲自跑来长乐,是还想要我女儿的命?” ··· “皇帝,当真是没有辜负先帝啊~” “扬着一面‘为宗庙社稷计’的旗子,便对谁都下得去死手。” “——武死了;” “嫖也快了吧?” “等嫖也断了气,怕不是就该我这瞎眼老婆子了?” ··· ······ 刘荣很烦。 过去这些年,每每有个什么事,老太后便都是这么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就好像天子启这个儿子,把母亲窦太后欺负的不像个人样。 但实际上,却是天子启被自己的母亲——被汉家的太后搞得胸闷气短,甚至曾硬生生被气吐血! 饶是那般,天子启也还是选择打碎牙齿和血吞,从来没有…… 呃; 准确的说,是除了册立刘荣为太子储君之外,再没有哪怕一件事,是没有得到窦太后允许的。 在刘荣这个旁观者看来,毫不夸张的说:天子启这幅病痒痒的身子骨,东宫窦太后,起码要负三成以上的责任! 若不是窦太后太过偏心,又太过于让天子启操心,甚至是搞得天子启心力憔悴,十年八年不敢说——至少多活个三两年,当还算是天子启应得的寿数。 只是眼下,刘荣这个太子储君——监国太子,终归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皇帝’; 这场皇帝与‘皇帝’之间的谈话,刘荣原则上,是不大方便贸然插手的…… “左右不管朕怎么说,又或是如何自证清白,太后也不会相信梁王,并非是朕下手杀死;” “——便莫多言了吧~” “说得多了,免不得又要生出龌龊。” “便让朕坐上这么一会儿,免得朝野内外,都说我汉家两宫不合,母子反目……” 天子启这番表态,显然是已经躺平了。 ——反正你窦太后不讲道理,那朕还说个什么劲儿啊? 你发你的呆,我休我的息——让朝堂内外知道朕来过这么一趟,就够了; 至于你窦太后讲道理、识大体,朕不指望,也早就不再指望了…… “得偿所愿,见到我儿梁王走早了自己前面,皇帝自然是看得开。” “却是不曾想,连一母同胞的兄弟手足,皇帝,居然也下得去手?” “——当年,先帝逼杀淮南,好歹和淮南还不是一母同胞;” “纵是要杀淮南,也总还知道把场面功夫做漂亮些。” “到了皇帝这儿,却是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了——一句病故暴毙,就算是给了交代……” 不知是不是错觉; 刘荣总觉得窦太后这番话,自己似乎在哪里听过类似的。 并不是这番话的内容,而是窦太后这以我为尊、以自我为中心,只把自己的认知当做真理,全然听不进旁人话语的姿态——刘荣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具体在哪见过,刘荣已经不大记得了; 但刘荣还能想起来:当初,在另一个地方,见到这样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时,刘荣的反应也和现在一样。 恶心。 无比恶心…… “被我说中了,便不答话了。” “皇帝好啊~” “做了皇帝,便可以这般为所欲为,杀了自己的弟弟,都不需要向弟弟的母亲——向我汉家的太后,给一个像样的交代了……” “好啊……” “好……” 窦太后夹枪带棒,阴阳怪气,天子启主打一个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佁然不动。 ——不是不想动; 是动了也没用。 与其白费口舌,还不如省点力气。 “我汉家的监国太子,当也是喜不自胜了吧?” “梁王没了,没人跟监国太子,抢那储君之位了?” 见天子启果然不搭理自己,摆明一副到点就走的架势,窦太后也不含糊,当即便把刘荣也给拉进了话题之中。 依旧是那熟悉无比的阴阳怪气,惹得刘荣本就郁闷的面色更添一分阴沉; 便见窦太后悠悠叹出口气,语带嘲弄道:“哦;” “倒是我忘了。” “太子此刻,当是为自己的老师离世,而‘哀痛不已’呢……” “——也好啊~” “免得太子喜不自胜,再笑出声来,让外人看了我刘氏的笑话……” 听到这里,刘荣饶是养气功夫已经到家,也已经有些忍不下去了。 强撑着面色不至于崩塌,理智的向天子启投去请示的目光; 见天子启仍旧无动于衷,俨然是默认了刘荣接下来的行为,刘荣终是深吸一口气,勉强将胸中翻涌的怒火,压到了自己力所能及的极限。 可即便如此,刘荣接下来的一番话,却也是让一旁的馆陶主刘嫖,再次感受到了刘荣的强大压迫。 以至于日后,刘嫖在路上偶遇刘荣时,都不怎么敢主动上前打招呼了…… “父皇为汉县官,失礼的称呼皇祖母一声:太后;” “孙儿虽不敢效仿父皇,却也还是不问上一句:皇祖母,可还记得这‘太后’二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刘荣此言一出,天子启嘴角当即翘起一抹古怪的弧度。 只是窦太后看不见。 如今,窦太后的眼睛,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太子,是要教训我汉家的太后吗?” 只眨眼的功夫,窦太后语调中原带着的沙哑、哽咽,便立时被一股极具威严的低沉所取代。 刘荣却巍然不惧,只毫不胆怯的昂起头,直视向窦太后那昏暗、混浊的双眸深处。 语调中,更是已不大听得出晚辈对长辈应有的恭顺,以及对亲长应有的谦卑了…… “太皇太后驾崩,皇祖母服丧,是为先帝的母亲、自己的婆母尽孝;” “先帝驾崩,皇祖母服丧,是以汉太后的身份,为自己的丈夫服丧。” “——今梁王薨,皇祖母又服了丧;” “却是为何?” “堂堂汉太后,为死去的儿子——尤其还是幼子服丧,却是为何?” 说到此处,刘荣又是一阵深呼吸,再次压制起汹涌的怒火。 勉强将语调中的恼怒压下,方继续道:“夕先帝驾崩,薄太皇太后哀痛不能自已,哭丧三日,又亲往霸陵一会。” “日后,父皇宫车晏驾,贵为太皇太后的皇祖母,是否会像曾经的薄太皇太后那样,到阳陵再见父皇最后一面?” “——孙儿很肯定:皇祖母不会。” ··· “皇帝儿子离世,皇祖母很可能连丧葬之礼都不愿意主持、连新君即立的大典,都要托病不去主持;” “如今藩王儿子病故,太后却不惜倒反天罡——以母之身为子服丧、以君之身为臣戴孝;” “皇祖母,当真还记得太后二字,究竟意味着什么吗?” “当真还记得自己,是我汉家的太后——是太祖高皇帝的儿媳、先太宗孝文皇帝的正妻,是父皇的身生亲母,是孙儿的皇祖母吗?” 一番大义凛然的话说出口,一旁的刘嫖自已是怅然噤口,有心说些什么,却也根本无从开口。 御榻上的窦太后,也是被刘荣这番话说的一愣——却并非是有所感触,而是明显一副正在考虑该愤然起身斥责刘荣,还是凄凄惨惨的阴阳怪气的架势。 有刘荣这么个嘴替,替自己说出了一直想说,却一直无法说出口的话,天子启也自觉心中一阵畅快。 ——甚至就连前胸处,一直若有似无堵着的那口郁气,都似乎呼出了不少。 便见天子启叹息着起身,双手自然地背负于身后,用机械般冰冷无情的口吻道:“太子大言不惭,忤逆太后;” “罚于高庙闭门思过三日。” “朕教子无方,亦当沐浴更衣,斋戒自省。” 说着,天子启不忘冷冷撇刘荣一眼,旋即便继续自顾自道:“太后若无他事,朕,这便退下。” “——梁王薨,朕念梁王于社稷有功,已有诏谕:赐梁王黄肠题奏一,金缕玉衣一,冥灯、冥器若干,许梁王以天子启入葬。” “既然是太后最孝顺的儿子,盖棺定论,便定个‘孝’吧。” “到了地底下,梁孝王,当也会继续做个孝顺的儿子,在冥槽地府备好所有稀罕玩意儿,只等太后下去,便奉上尽孝。” ··· “却是不知,真到了地底下,太后,当真还有脸面见先太宗孝文皇帝?” “真到了冥槽地府,先帝当真还能放心的下,继续让太后做‘太后’?” “——但愿吧~” “但愿到了那时——到了地底下,梁孝王能做先帝的太子储君,好让太后母凭子贵……” “至于朕嘛~” “嘿;” “便依太后所言:到那时,再与太后相会吧……” (本章完) 第211章 加冠大婚 次日一大早,长安城南城门内,太祖刘邦的高庙。 看着自家大哥身穿素袍,神情却满是轻松地盘腿坐在庙堂正中央的蒲团之上,特意前来探望的河间王刘德、临江王刘淤兄弟俩,只默契的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由刘荣招呼着坐下身来,却见临江王刘淤满是豪横的从怀中,掏出足足八九张白面油饼,旋即便像是个暴发户狗大户般,一股脑塞到了刘荣手里。 “大哥别担心!” “吃完了,寡人…呃,弟,弟再给大哥送来!” “父皇也真是的;” “说面壁思过,还真就把大哥给关来高庙了?” “意思意思得了呗~” 见自家三弟这么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刘荣也是难得露出一抹轻松惬意的笑容。 含笑望向一旁的二弟刘德,却见河间王殿下,面上尽也是一抹附和之色。 “大哥太子监国,朝野内外上下,可都还指望着大哥掌事拿主意。” “便这般没由来的思过三日,说长不长,说短,却也绝算不上短。” “真要耽误了什么大事……?” 听出自家二弟语气中,隐约带上了些忧国忧民的意味,刘荣不由得又是欣慰一笑。 几年的诸侯藩王做下来,哪怕至今都还没有就藩——还没有见过自己的封国、王宫,以及治下子民,刘荣这两个弟弟,也还是愈发有了些明君、贤王的模样。 老三刘淤稍次一些,毕竟血脉摆在那里,能不走上歪路,刘荣已然是万幸。 老二刘德的成长,却是愈发让刘荣感到惊叹,以至于某些夜深人静的夜晚,刘荣都生出了一个怪异至极的想法。 ——若是没有我这个做大哥的在前面,老二刘德,未必就不是一块做太子的料…… “父皇还在呢~” “有父皇在,我汉家的天,便怎都塌不了。” 一语双关的轻喃,顿时惹得老二刘德面色一肃,只暗下稍一思虑,便沉沉点下了头。 过去这几年,朝中大小事务,确实是都压在了刘荣肩上; 但这并不意味着没了刘荣,汉家就要完蛋了、汉家的政府就无法运转了。 往上看,刘荣有皇帝老爹天子启; 没个再三五年时间历练,刘荣即便再怎般天资卓绝,也别想达到老爷子的段位! 除了老爷子,东宫也还有一位瞎了眼的窦老太后。 虽然眼睛全辖了,心也瞎了一小半,但真到了关乎宗庙、社稷的大事上,也大抵不会含糊,至少能临时撑撑场面。 往下看,刘荣确实还未诞下子嗣; 但也就是这几年了。 不出意外的话,也就是未来这几年的事了…… “此番,梁王叔暴毙睢阳,虽事发突然,却也算不上蹊跷。” “皇祖母却死咬着不放,更屡屡说出逆天之言~” “似是有些借题发挥之嫌?” 便见老二刘德从思绪中回过神,借着刘荣吃饼的功夫,将心中所想如是道出。 闻言,刘荣却并没有急于开口,而是极其自然的转头望向三弟刘淤。 几乎是在刘荣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的刹那间,临江王刘淤便当即反应过来:得,又要考试了; 考得好虽然没奖励,但若是考不好,万一再被二哥丧心病狂的锁在书房里…… “是极是极!” “皇祖母此番,分明就是借题发挥嘛!” “——合着梁王叔受皇祖母宠爱,便还死不得了?” “要真有这么便宜的事,那我早就去抱皇祖母的腿,打小就要做皇祖母最宠爱的孙儿了!” “要我说,皇祖母瞎掉的,又何指是眼睛?” 故作不忿的给出自己的答卷,临江王刘淤便贼溜溜转着眼珠子,心虚的都不敢同两个哥哥直视。 也果然不出刘淤所料:几乎是在刘淤话音未落之时,刘荣便似笑非笑的抬起手,在二弟刘德的后脖颈上轻捏了捏。 “过去这几年,孤忙着监国,倒是没太顾得上老三。” “老二,怕也是懈怠了吧?” “瞧给老三惯得,都快把读的书全吐出来了?” 刘荣轻飘飘一番话,却是惹得老二刘德当即低下头,额角更是应声冒出一层虚汗! 恶狠狠瞪了三弟刘淤一眼,正要拱手告罪,再说上一句‘下去之后我会抓紧老三的课业’之类,却见刘荣嘿笑着将手收回,旋即悄然将面色一素。 “老二老三,该到了就藩的时候了。” “——学会的,没学会的,都会在之后见真章。” “只三点,孤要把丑话说在前头。” 说着,刘荣缓缓抬起手,竖起食指; “其一:役使国人过律。” “——老二的河间国,每年可征召力役二万,为王劳作一个月;” “老三的临江国稍小些,每年可召力役一万五千,同样是只能劳作一个月。” “孤这个做兄长的,替你二人做主,去了其中三成——河间可征劳一万五,临江一万。” “各劳二十日。” 不容置疑的强势语气,自是引得老二刘德当即躬身领命,却也引得老三刘淤一阵垂头丧气,明显是苦恼不已。 刘荣却是一点都不惯着,直接就把话给说开了。 “各自记住自己能征召的力役数目,以及期限。” “征劳超出一人、劳作超出一日——哪怕是只有一人,在某一年为我汉家的河间王、临江王劳作了二十一日,孤这个做大哥的,那都是要大兴牢狱的。” “真到了那一天,也别想着书信求情。” “——老老实实到长安,自己麻溜滚去诏狱住着,等廷尉的鸩酒便是。” 对于刘荣如此强硬,甚至多少有些狠厉的话语,老二刘德并没有做出太大的反应。 老三刘淤,则是直到刘荣把话说的这么难听之后,才终于后知后觉的想起来:这件事,自家二哥曾讲过的。 准确的说,这是汉家为宗亲诸侯藩王,所画的三条红线之一。 这三条红线,无论哪一条,都是谁碰谁死! “其二、其三,不用多说,你二人心里也明白。” “孤不相信一母同胞的弟弟,真的会做出举兵谋逆,亦或是淫乱后宫,以至于颠覆人伦的蠢事。” “只心中时刻记着: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就算是做了不该做的事,也起码要把握好度,别让孤这个做大哥的太难堪,在长安有心转圜,都没脸去回护自己的兄弟手足。” 简介直白的一番话,兄弟二人自又是连连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汉家为宗亲诸侯画的三条红线,一曰:乱x; 二曰;谋逆; 三曰:役使国人过律。 三者的排列顺序,一直都是如此。 刘荣却见原本最不重要的第三条,特意提前到第一条来说,无疑也是表明了自己对两个弟弟的展望。 ——谋逆、乱x,我不信你俩有那个胆子; 就算你俩有,对孤而言,谋逆、乱x,都没有‘役使国人过律’——都没有残民、伤民来的更罪无可恕。 耳朵揪过了,刘荣也没忘记给两个弟弟嘴里各塞一颗甜枣——尽量别让我难做,就算要做一些不好的事,也起码把握个度。 “弟等年将即冠,就藩封国,本是题中应有之理。” “却是不巧,和梁王叔的事撞到了一起……” 见二弟刘德满脸疑虑,刘荣却只微微一摇头:“你二人就藩,是孤和父皇早就说好的事。” “之前,孤没及冠,留你二人在长安帮衬着,没人能挑出不对;” “只眼下,都已经及了冠,更监国三年余,若是再以‘留兄弟手足帮衬’的名义,将你二人强留在长安,却是怎都说不过去的了。” “——明岁开春,孤将行冠礼。” “不出意外的话,加冠之后,便是大婚。” “吃过孤的喜酒,你二人,便该要各自就藩了。” ··· 一阵无话。 刘荣如机器般,将二人未来的人生走向宣读而出,二人点头领命之后,一时也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老三刘淤很单纯,只想着到了明年这个时候,自己就已经在临江国的王宫中,再也无法经常见到母亲栗姬,以及两个哥哥了。 而老二刘德,却是在极其漫长的思虑之后,终还是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自己大哥那云淡风轻的自信面容。 刘德什么也没说; 却也分明在用眼神问刘荣:大哥加冠、大婚在即,恰逢梁王叔薨故; 皇祖母这时候借题发挥…… “定下了的。” “——平阳侯家的幼女,唤个曹淑。” “孤也见过了,人如其名——贤良温淑,可堪椒房。” 直到刘荣这句话说出口,老二刘德才终于松开紧紧锁起的眉头,对自家大哥的担忧,也是立时去了大半。 ——如果说早些年,馆陶公主刘嫖有意嫁女于凤凰殿,有意要让女儿做太子妃,还是朝野内外心照不宣的事,那最近这两年,这却几乎是长安妇孺皆知的常识了。 也不能怪长安百姓八卦,实在是这位馆陶公主,根本不知道‘低调二字’怎么写。 一开始,对刘荣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威逼利诱,也非要把女儿塞进刘荣的太子宫里。 刘荣怕遭天谴,不敢把小小年纪的阿娇表妹接近太子宫,也不愿意把姑母刘嫖的女儿接近太子宫,让刘嫖成为自己的姑母兼岳母,换做常人,也总该是死心了。 但刘嫖不! 刘嫖非但不死心,反而在作死的路上越走越远,甚至都已经有了一屁崩上天,和太阳肩并肩的征兆了…… “前些时日,宫里传出话来,说是馆陶姑母前去绮兰殿,与王夫人商谈姻亲之事。” “王夫人有所疑虑,馆陶姑母愣是也不避人,直接就来了一句:太子至今无子,谁知道是不是身有隐疾、不能生育?” “据说就连皇祖母,在听说这个说法之后,都忧心忡忡的找太医令问了问……” 老二刘德如释重负的牢骚,却引得刘荣恍然大悟的将上半身一仰。 “嘿!” “我说呢;” “老师在尚冠里病着,父皇在宣室养着,我说太医令那老顽童,怎净往孤的太子宫跑。” “合着,又是拜馆陶姑母所赐?” 刘荣说得轻松,老二刘德却满是严肃的摇了摇头。 “大哥;” “馆陶姑母这话,虽然不该当着旁人——尤其是王夫人的面说,但这个道理,本身是没错的。” “——大哥今年已经及冠,明年开春加了冠,都要二十一了;” “父皇可才三十八;” ‘有大哥的时候,父皇才十八。’ “先帝有父皇的时候,更是只有十五……” 关乎刘荣的清誉,作为弟弟,刘德自然也不敢把话说的太直白。 但刘荣听懂了。 ——刘嫖那句‘太子无后,将来也未必有子,国朝无后,当立者非胶东而何?’,确实是为近乎完美的刘荣,贴上了一个极其锐利的负面标签。 生育能力; 很少有人会注意到生育能力,也是封建帝王的评判标准之一,而且是最为重要的评判标准之一。 之所以没人会注意到,仅仅只是因为那些没有生育能力的,要么在自己这一代让皇家传承换了一脉,要么,直接就是亡了国家。 三年前,吴楚之乱才刚结束,天子启也才刚即立四年不到,朝野内外为何要急着让天子启册立太子储君? 梁王刘武的‘皇太弟’一事,或许是原因之一,但绝不是主要原因。 真正逼得天子启,在登基仅仅三年之后,便着急忙慌册立太子储君的核心原因,是‘国朝有后,天下得安’四个大字。 ——有了太子,那就有了指望啊! 说到眼下的刘荣,也是一样的道理。 在这个时代,二十多岁的男子——尤其还是不缺女人、不愁婚娶的贵族男子,居然连一儿半女都还没有,这多半就已经能确诊了。 若非刘荣有整个太医属衙为自己作证,只怕眼下,刘荣已经要被贴上‘不孕不育’的标签…… “放心吧。” “也是未来几年的事。” “不出意外的话,也就是明、后两年了……” 同样一句话,被刘荣第二次说出口。 却是没人知道:刘荣为何要多加上一句‘不出意外的话’…… (本章完) 第212章 蛇鼠一窝 尚冠里,堂邑侯府。 自打刘荣太子监国,原本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堂邑侯府,便日渐冷清了下来。 刘荣倒也没做什么; 只是自打刘荣监了国,朝野内外功侯贵戚、朝臣百官,便都逐渐发现:在过去,近乎无所不能的馆陶公主,似乎失去了自己的魔力。 ——在过去,大家伙犯了个什么事,第一选择,便总是携礼登门拜访刘嫖。 喂饱了刘嫖的饕餮大口,就可以坐等刘嫖走一趟东宫长乐,或直接就是找上未央宫的天子启,随口提上一嘴,事儿也就平了。 但现在不一样了。 未央宫那边,天子启不再过问朝野内外的事,监国太子刘荣那里,架子却是比天子启还大! 至少在馆陶公主刘嫖面前,刘荣这个做侄儿的,架子可比做弟弟的天子启要大多了。 见到了刘荣的面,却怎么都平不了事,这都还得是刘荣心情好、刘嫖话没说的太直白; 便是直接不见,更或是召见之后把刘嫖晾上个把时辰,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的事。 时日已久,朝野内外自也就福灵心至,明白了刘嫖这个办事处主任,已经是被监国太子‘打掉’了。 没了上门求办事的功侯贵戚、朝臣百官,刘嫖入项降低了不止一点半点; 偏偏少府内帑,也开始有意无意婉拒刘嫖的巧取豪夺! 再加上三年前,一桩粮食生意,让刘嫖差点把堂邑侯府的家底都给赔了个精光,里外里算下来,刘嫖这几年的日子,可远比不上往日了。 常言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刘嫖险些破产,入项又骤降,这时候能给堂邑侯府送钱来的人,无疑变成了刘嫖眼中的‘厚道人’。 只是这段时日,刘嫖的堂邑侯府,却只等来过一个厚道人。 ——此人出身于长陵田氏,乃故齐王族:田氏之后,于太祖高皇帝年间被举家迁入关中,落户长陵。 可怜百十年前的田齐王族,到了汉家,却成了累世行商的贱籍; 却是丝毫不妨碍田蚡,以长陵田氏当代少主的身份,代表绮兰殿的王夫人,以及皇十子:胶东王刘彘,与堂邑侯府往来密切…… · · · · · “早些年,我田氏做粮食生意。” “长安每十家米铺,我田氏便占四家;关中每百处粮仓,我田氏便独占三十处。” “——时移境迁呐~” “不过三年而已,眨个眼睛的功夫,我田氏万万家赀,却沦落到如今这入不敷出,坐吃山空的下场……” 堂邑侯府正堂,刘嫖含笑端坐于上首,贪婪的目光自面前,那一口口过分沉重的木箱上扫过; 耳边传来田蚡隐晦的叫苦声,也只是不着痕迹的抬眸撇了眼田蚡。 待田蚡顾自讪笑起来,这才开口道:“要说这几年,你田氏废了不少心思、力气,这话我信。” “但若说你长陵田氏,都已经到了坐吃山空的地步,那可就是哄总角稚童的玩笑话了。” “——如今天下,谁人不知你长陵田氏,在当年雷厉风行;” “少府刚贴出露布,说要卖研磨麦粉的精石磨,你长陵田氏便二话不说——豪掷千金,将少府第一批售卖的一千具石磨,给吃下了足足六百多具?” ··· “过去这几年,太子忙着在整个关中,劝农户于秋后补种宿麦。” “磨出来的麦粉面食,更是被高门中的庖丁做出了花儿来,已然成了关中一大珍馐美味。” “——便说你长陵田氏,手握着上千具少府出产的精石磨,为人研磨一石麦,便要收取劳资一斗。” “单是靠着磨麦这一项,你长陵田氏,便赚的不比早些年,倒卖粮粟时少了?” 一语道破过去这些年,长陵田氏在关中的境况,刘嫖便似笑非笑的低下头; 将目光重新落到那七八口装满金饼的木箱,看了足有好一会儿,才不着痕迹的一摆手,示意仆从下人将木箱搬下去。 待客堂内被搬空,刘嫖又端起手边茶汤,皱眉轻轻抿了一嘴。 而后,方借着往外哈气的功夫,对田蚡轻轻点下头。 “田少君的意思,我明白。” “——过去这两年,我堂邑侯府的日子,不算太好过。” “长陵田氏有这份心,我馆陶,便是断不会矢口不认的。” “只不过,想要让我怀有感激之情,也大可不必装出一副手头拮据的模样,来彰显这些财货得之不易、对你长陵田氏而言,又是多么艰难……” 被刘嫖一语道破小心思,田蚡却也不恼,只厚着脸嘿笑两声,便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到。 过去这些年——或者应该说,是三年前那场动荡,要说关中最惨的一家商户,显然便是长陵田氏无疑。 至于原因,正如田蚡方才所言:自打太祖高皇帝晚年时起,长陵田氏,便一直是关中最大的一户粮商。 且没有之一! 关中的粮食市场,长陵田氏至少占据着三成份额。 可千万别觉得这三成份额很少; 要知道关中,民近二百万户、近千万口,光是一年的口粮,便要消耗二万万石以上! 至于关中的粮食产出,更是达到了惊人的五万万石! 换而言之,关中这千来万人口当中,至少有三百万人的口粮、六千万石以上的粮食,是从长陵田氏手里买回来吃的! 除吃之外,还有至少同等数量的粮食,需要经长陵田氏的手,从关中漕运到关东。 每年上万万石粮食的流水,哪怕每石粮食只赚一钱,长陵田氏一年的纯利润,那也在万万钱; 更何况作为商人——作为天生逐利,能赚十块就绝不赚九块五的商人,一石粮食的利润,根本不可能只有一钱。 经年累月之下,短短几十年的功夫,长陵田氏便积攒下了万贯家财。 虽还算不上富可敌国,但若这里的‘国’,指的是关东宗亲诸侯国,如梁国、齐国之类,却也是相差无多了。 遍布关东各地的粮仓、米铺,动辄十数万万钱,乃至数十万万钱的流动资金,若是继续发展壮大下去,长陵田氏真正达到富可敌国的高度,也不过就是未来三五十年间的事。 偏偏三年前,刘荣一手磨麦成粉,搞得关中粮商哀鸿遍野不说,带头的那几家大户,更是被刘荣立为典型,于渭河边上列队杀了头! 至于长陵田氏,虽然凭借一层外戚的身份,以及过分干净的手尾而逃过一劫,却也遭受了高达十万万钱以上的损失,已然是伤筋动骨。 若非田蚡脑袋活络,在那段动荡的岁月当机立断,迅速将注意力从过去的粟,转移到了如今的‘准精粮’宿麦,长陵田氏硕大的家业,怕不是早就要被败光…… “过去这几年,何止是堂邑侯府不好过啊~” “自打太子监国,长安城里里外外——无论是功侯贵戚、朝臣百官,亦或是关东的宗亲诸侯,日子都算不上好过。” “至于我辈商贾‘贱户’,那就更不用说了。” “也就我长陵田氏,凭着磨麦生意稳住了阵脚;” “曾经,叱咤关中的豪商巨贾们,如今却都尽数做了古……” 自顾自说着,田蚡也不由得摇头发出一声苦笑。 “前些时日,鄙人受邀,参加一场商贾群聚的宴席。” “等到了地方,左看看是右看看——百十号人,愣是没找出三五个熟知的人。” “——一朝天子一朝臣呐~” “我辈商贾,又何尝不是如此?” 田蚡耐人寻味的一番牢骚,也引得刘嫖面上笑意顿时敛去了三分。 却并非是针对田蚡; 而是回想起当年的事,刘嫖也是不免恨得牙痒痒。 只不过今日,刘嫖并非是找田蚡来闲聊。 纵是心里有怨,也只得将注意力强行移开,同田蚡说起正事。 “太子的事,想必王夫人也听说了。” “——当着我和皇帝的面,差点把母后骂了个狗血淋头,皇帝却是轻飘飘一句面壁思过,便把太子给摘了出来。” “眼下,皇帝已然是不大顾及母后了。” “太子也有样学样,更是一点做孙儿的样子都没有。” 一听刘嫖说起‘太子’二字,田蚡当即便坐直了身,莫名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稍一咀嚼刘嫖这番话,却并没有太明白刘嫖想要表达的意图,便只得顺着话头接道:“太子枉顾亲长,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早在还没有获立为储的时候,太子和临江王兄弟俩,便曾因为出语中伤太后,躲去了高庙逼祸。” “虽尚说不上‘不孝’,但太子,显然也不是梁孝王那样的人……” 嘴上说着,田蚡只将那双绿豆眼睁的浑圆,片刻不移的紧盯着刘嫖那张已显出缕缕条纹,却还是涂上了厚厚一层腻子的面庞,生怕漏掉什么关键信息。 却见刘嫖深吸一口气,神情颇有些凝重的缓缓点下头,说话间,语调也带上了一阵不知由来的恼怒。 “梁孝王,由皇帝谥了个‘孝’字,虽有些折辱之嫌,但至少这个字是没错的。” “就太子那般模样,想要做梁孝王那样的人,还得个百八十年的道行。” “——偏偏皇帝,对太子也是听之任之,也是没个做儿子的样。” “便是我的话,皇帝这几年,也是不怎愿意听了。” 话说到这里,这场交流的核心议题,其实就已经很明显了。 ——太子刘荣不孝! 但却并没有因此,而受到应有的惩处、沦落到应得的下场。 虽然刘嫖、田蚡二人都没明说,但话里话外,二人却也已经是达成了共识:太子刘荣,羽翼已丰。 就连‘不孝东宫太后’这样的原则性错误,都能被天子启轻飘飘遮掩下去,想要从刘荣这里下手,已然是不大可能的事了。 再者,从天子启对刘荣的支持力度,两个人精也不难猜测出:天子启宫车晏驾,只怕是在朝夕之间。 若非如此,根本无法解释天子启,为何会对刘荣这版纵容。 这样一来,天子启自知‘时日无多’,故而对太子刘荣百般宽容,更是不惜亲自下场,为刘荣编织羽翼; ——这,已经是政权交接正在进行了! 在这个背景下,天子启最坚定守护的,恐怕便是政权交接的稳定。 除此之外,任何人、任何事,都要为政权交接的稳定让道。 换而言之,刘荣已经穿上了一层名为‘接掌宗庙社稷’的不破宝甲,任是百般兵刃,都绝无可能伤及刘荣分毫。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 如果刘荣脑子抽抽了,搞出个谋逆、乱伦之类的丑闻,天子启即便再怎么急着交接政权,恐怕也会强撑着换一个继承人。 但很显然,刘荣的遗传基因,主要来源于天子启; 非要说刘荣身上,有什么东西是遗传自栗姬,那也就是相对而言的重情义,以及为人处世时的坦荡了…… “太子无有后嗣,恐国朝有所不稳?” 田蚡试探着发出一问,刘嫖眉头却是应声皱的更紧了些。 “终归是没有大婚,就算无有子嗣诞下,也还算人之常情。” “更何况太医令那边,也说太子无有他恙。” “我从宫里查到的消息,更是说太子过去这些年,从不曾近过女色。” “——原以为,太子不喜女色,许是好男风;” “之后才打听到这件事,是皇帝亲自交代下的……” 听闻此言,田蚡的眉头也是拧到了一起,便是用熨斗去烫,怕是也不能轻易熨平。 “陛下,不许太子近女色……” “这是自己吃了过早破了少阳的亏,不想让太子重蹈覆辙啊……” ··· “如此说来,就连‘无后’一事,也是伤不到太子分毫……” 随着田蚡话音落下,二人便这般各自皱着眉,发出阵阵长吁短叹,就是不再开口多发出一眼。 不知过了多久,刘嫖才眼眸微微一闪,像是想到了什么好法子。 “皇后,可还在椒房殿住着呢。” “儿子都做了太子储君——尤其还是监国太子了,栗姬,难道就甘愿继续住在凤凰殿?” “难道甘愿让别的女人,继续占着陛下的椒房?” 刘嫖此言一出,田蚡当即一愣,暗下却是飞速运转起大脑,思考起这个方案的可行性。 却不等田蚡想到具体的措施,刘嫖便浅笑盈盈的低下头,端起茶碗再抿下一口; 而后便垂着眸,目光自然地撒在茶碗内,漂浮在茶汤表面的残渣之上。 只嘴上,好似自言自语般道:“栗姬是个蠢的~” “那栗贲,脑子也不见得有多灵光。” “外甥做了监国太子,妹妹却至今都还没成为皇后,想来他栗氏,也是有怨的……” (本章完) 第213章 由他去,孤自有盘算 上林苑猎场以西,博望苑内的农田之间。 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由少府匠人们当着自己的面拼装完成,再由官奴们合力立起,刘荣的嘴角之上,立时便涌现出一抹由衷的笑容。 “水车啊~” “总算是……” 感受到刘荣的情绪波动,老岑迈也是当即上前邀功:“是啊~” “——这几年,少府单就是在这水车一项上,便砸了不下万万钱!” “终归不辱使命,臣这把老骨头,也算是对陛下有了交代……” 对于岑迈的话,刘荣并没有表露出丝毫的不愉,反而是颇为赞同的缓缓点下头。 和后世,每一位就职于私企的打工人一样:汉家的官员,也同样是有业务指标的。 ——尤其是在故丞相,北平侯张苍入朝,并亲自为汉家制定下审计制度之后,汉家官员的业绩压力,更是日益繁重。 如地方郡县,县领导班子一年到头,都愁着从哪能再开垦出一片荒田,又或是把哪户三世同堂的‘大家族’打散,可以为本县多添几户农人; 郡领导班子也相差无多,一边想着同样的事,一边不停地向、户口! 做不到,就别要头顶上的乌纱帽了! 再往上,到了长安朝堂,业务内容就又有了更加具体的细化。 廷尉属衙,需要把当年堆积的案件,在当年完成至少八成以上; 太仆属衙,需要用少府内帑、相府国库拨调的马政资金,转化成足够数量的马苑,以及存栏马匹; 内史属衙压力更大:不单要完成当年,整个关中的春耕、秋收的具体实施及统计工作,还要配合丞相府搞定冬训。 而少府的业务内容,则属于长安九卿有司属衙当中,最简单直接的一个。 ——要么,让少府的存钱、货物库存得到足够程度的增长; ——要么,在确保内帑的存钱、货物库存没有减少的前提下,做出一些像样的成绩出来。 说得更直白一些,便是要么赚到足够的钱,要么用赚来的钱做出项目。 而过去这三年,无疑便是少府令岑迈——乃至整个少府上下这些年,业务压力最大的一段时间…… “连续两年课了‘乙’,也是委屈了少府。” 看着老岑迈如释重负的将双肩一耸拉,旋即便唉声叹气的望向不远处,已经随着水流而缓缓转动的水车,刘荣也不由得生出一阵不忍。 如是勉慰一番,见老岑迈只是苦笑着摇摇头,刘荣也不含糊,当即便稍回过身,余光瞥向岑迈身后的少府上下官佐。 “今岁大计,少府上下,便都把心放回肚子里;” “——有了这水车,少府今岁不单要课‘最’,孤还要为少府上下,向父皇请功。” “过去这三年,少府上下受的委屈、责难,孤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如是足以。 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对于少府上下官佐而言,便足矣。 “臣,且先谢过家上……” 对于刘荣的承诺,老岑迈并没有表露出太过明显的雀跃。 ——少府令岑迈,是二世侯; 虽然不是老丞相申屠嘉那样的初代开国元勋,却也是出生在那个英雄辈出的璀璨时代。 到如今,已是临近花甲的年岁,老岑迈心中所求,早已不是更进一步,以跻身相宰之列了。 过去这三年的压力——乃至过去这些年,官任少府的压力,早就将老岑迈的棱角彻底磨平。 眼下,水车问世,少府数年不计后果的大笔投入,也终于得到了结出果实、能给朝野内外一个交代的一天; 岑迈并不为此——并不为水车的问世,能为自己带来的政治成就而感到高兴。 而是只觉一阵如释重负。 “此番事罢,臣,欲向陛下请乞骸骨……” 当大半个博望苑,都沉寂在水车项目的圆满完成,所带来的欣喜氛围当中时,老岑迈悠悠道出一语,却是彻底印证了刘荣的猜想。 ——过去这几年,真的苦了这位老少府…… “嗯……” ··· “这样;” “此番事了,孤替父皇做主,许少府十五日休沐。” “凡少府上下,参与到水车一事当中的官、吏、匠,也都可在未来这一年,交替休沐五日。” “——乞骸骨的事,卿便莫要再提了。” “却也不用担心日后。” “父皇对卿,已经有了别的安排。” “再如何,也不会让卿这么一把年纪,还要再为少府的鸡零狗碎头疼?” 如是一番话,总算是让老岑迈苦笑着点下头,暂时答应不再提乞骸骨告老的事,刘荣不由又是一阵长吁短叹,心疼起少府过去这三年的处境。 ——这件事,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却也就是几句话就能说清楚。 刘荣要搞水车,但涉及的紧密零部件实在太多,且对紧密度的要求实在太够,偏偏又都是需要以金属制备的紧密零部件; 为了达到刘荣的要求,少府只能用后世人眼中的‘笨办法’,同时也是这个时代唯一的办法:堆数量。 就比如水车最核心的中心位置,根据刘荣的要求,需要一根笔直,且近乎完美的圆柱体中轴; 而在如今汉室,对于任何金属物件的塑形,都只有两种手段。 ——要么,是融化某一金属,得出液态金属,而后用模具浇筑出大概形状,而后人工打磨精细; 要么,便是先得出一个大概形状,然后用锤子一下一下敲,直到敲出满意的形状。 前者一般用于铜器制作,后者,则明显是如今汉家才刚涉足不久的新领域:钢铁器具的制作特性。 这么一来,问题就简单了。 刘荣要一根近乎完美的圆柱状金属棍,来充当水车的中轴。 而且,由于这个时代的技术,完全不具备制作轴承的客观条件,所以这根金属中轴,必须在保证其表面足够光滑,可以兼具轴承效用的同时,又要保证足够的使用寿命,不至于几个月就断裂,或过度磨损。 再加上水车,单从名字上来看,就和‘水’离不开关系,又使得这根中轴,还要具备一定程度的防锈性能。 综合以上种种,摆在少府面前的,便只剩下钢这一个选择。 而如今汉家的钢,又近乎完全是采取炒钢法,炒出来的粗钢更是无法直接锻打,还得再经过融化、浇筑、敲打成型等一系列工序。 如此一来,少府要想得出一个完美的‘如意金箍棒’,需要花费的时间、人力以及材料成本,便都是不受控制的疯狂上涨了。 偏偏这个项目,又是监国太子刘荣亲自推动,并严密关注的重点项目,朝野内外根本无法将注意力,从这个项目上移开。 于是,少府这边刚开始拿炒钢做棍子,朝野内外就开始吵翻了天。 有说岑迈老迈昏聩,浪费钢材的; 有所岑迈原则性不强,辜负了天子启希望的。 说来说去,总归是不敢直接把矛头指向监国太子,就拿具体实施的岑迈,以及岑迈掌控下的整个少府撒气。 时日一久,少府往里砸的钱越来越多,钢材的消耗量越来越大,最终成果却是连影子都见不到; 无奈之下,便是明知这件事大概率利国利民——明知岑迈掌控下的少府,在这几年的财富积累速度不减反增,天子启也还是不得不顺从朝野内外的舆论,给少府连课了两年‘乙’。 ‘最’为好,‘乙’为尚可,‘殿’为差。 少府连课了两年‘尚可’,乍一眼看上去,似乎也还可以接受。 但自北平侯张苍设立审计制度,尤其是将朝中九卿,也纳入审计体系当中开始——近二十年的时间里,汉少府,从来就没有课过‘乙’。 如果九卿有一个‘最’的名额,那就肯定是少府! 如果有两个,朝野内外也只会当名额有一个,直接默认少府会拿走另一个名额。 于是,老岑迈成了汉家有史以来,第一位被课为‘乙’——第一位没被课‘最’的少府卿。 考虑到老岑迈被课为‘乙’,并非是只一次,老岑迈甚至很可能因此,而成为汉家历史上,唯一一位被连续两年课‘乙’的少府…… “中轴用钢,齿轮用铜,主体用木;” “这一套技术,少府有多少匠人熟练掌握了?” “——主要是青铜齿轮,在需要的情况下,少府多久能做出一套可长期使用的齿轮组?” 正感怀于自己,以及整个少府上下过去这三年的经历,刘荣冷不丁一语传入耳中,便惹得老岑迈当即一愣。 只稍一思虑,老岑迈便当即反应过来:刘荣有如此一问,肯定是有新的项目要启动了。 但不同于过去,每每听到刘荣有‘项目’时,那两眼冒光,恨不能把图纸抢走就跑的模样——这一次,老岑迈没有表现出兴奋。 老岑迈,已经没有力气,再为刘荣的‘项目’而感到兴奋了…… “这具水车,是少府最终拿出的试样。” “后续量产的零件,少府也已经备好了两百具水车所需。” “——再多,便要现制零部件。” “有关水车的匠人,约莫千人上下;” “若是水车不急于量产,那这千把号人,当是可以每年产出三千枚齿轮左右。” “就连着,还需要少府上下通力配合。” 看出老岑迈兴致缺缺,甚至都有了些大彻大悟的模样,刘荣也只不好意思的讪笑两声,便没再继续往下深聊。 ——少府日后,当然是有项目的。 而且还是源源不断,一个比一个难做,却也一个比一个具备划时代意义的重大项目! 至于这水车,与其说是刘荣想要做的项目,倒不如说是借着项目之名,为少府积累了一匹初步掌握机械原理的工匠。 至于老岑迈,一大把年纪,又被水车项目耗尽了精气神; 而朝中,自御史大夫陶青升任做丞相之后,亚相御史大夫的位置又一直空着。 考虑到老岑迈为人本分、值得信任,又实在是劳苦功高,天子启已经决定抬这个老伙计一把,让老家伙在退休之前,过上一把三公的瘾了。 至于少府日后的项目,刘荣有心要说,也该去找即将上任的新少府去说了。 “见了水车,博望苑的佃农们反应如何?” 考察过水车的工作状况,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刘荣自然就打听起了这个项目,在博望苑所带来的反响。 这一回,老岑迈更是已经无心回答,仍由身旁的副手:少府丞上前,为刘荣给出了答案。 “得知水车的作用,是吧低处的水重新送回高处,博望苑上下大失所望。” “——都在说博望苑不缺水,殿下做出来的水车,博望苑根本用不着。” “但也有不少老者说,博望苑虽然用不上水车,但关中乃至关东,却有许多用得上的地方。” “如此说来,家上令少府做出水车,也算是利国利民,为天下计。” 得到这个不出预料的答案,刘荣微微一点头,再追问道:“石磨呢?” “得知水车可以驱动石磨,可以巧借天力研磨宿麦,佃农们又是什么反应?” 这一下,那少府丞也是面色僵了僵,斟酌着用词道:“农人们都说,这和他们关系不大。” “——因为无论是这水车,还是少府对外出售的石磨,都不是寻常百姓买得起的。” “故而,哪怕水车能驱动石磨研磨宿麦,也只是帮那些买得起水车、石磨的有钱人,更快的研磨麦粉赚钱而已。” “对于农人而言,并无什么大用。” 即便已经在斟酌用词,尽可能委婉的说出这番话,那少府丞面上,也还是难免生出些许羞愤。 ——水车项目,是整个少府上下三年的心血! 被一个农人如此诋毁——诋毁为‘供有钱人加速敛财的工具’,少府丞有心反驳,却又根本无从着手。 但刘荣的反应却依旧是淡然自若。 因为刘荣知道:用水车借助水力,驱动石磨研磨麦粉,对于百姓是有好处的。 而且是大好处! 只是这一点,刘荣并没有苦口婆心去解释、去向农人们解答的打算。 事实胜于雄辩。 相比起说,刘荣一向更倾向于做。 相比起用嘴劝,刘荣也一直更喜欢用事实打脸…… “水车项目的民用部分,父皇早有交代,交由内史负责推广关中各地。” “——但不免费。” “每架水车,内史都要在材料、成本费的基础上多加四成,出钱从少府购买。” “具体事宜,父皇会召见少府亲自做交代,孤便不多插手了。” ··· “真正重要的,是水车的军用部分。” “——测试,就放在明天下午。” “至于保密规格,便依马鞍、马镫、马蹄铁的程度来。” “绝不可泄密!” 对水车的后续事宜做下交代,刘荣便稍舒缓了面上神情,继续考察起少府在博望苑——主要是鲁班苑的其他项目。 期间,长安送来消息,让刘荣眉头不由得一皱; 只片刻之后,却见刘荣面无表情的摇摇头:“不必。” “若舅父真犯那个蠢,便由着他去。” “孤自有盘算。” ··· “这件事,莫让栗仓知晓。” “——见过儿子坑爹的,就没见过爹坑儿子的;” “真要让栗仓知道,怕不是要当场气死。” · · · (本章完) 第214章 对不住啊老弟 次日下午,水车项目的第二场实验,再博望苑鲁班苑内,一处仿流水人工渠边展开。 相比起前一日,在农田边的实验——这场秘密实验,氛围无疑是严肃了许多。 刘荣难得连续两日不在长安,也让负责水车项目的一众匠人、官吏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压力。 尤其是刘荣那略显担忧的面容,更是让大家伙都有着心里没底了。 ——万一失败了,该如何是好? 万一这场实验,证明了水车项目无法用于军工,那单靠民用用途,少府该如何为过去这几年的庞大投入负责? “开始吧。” 便是在这般沉重莫名的氛围,刘荣一声令下,将水车转轮卡住的木杆,便被水车旁的几名匠人合力抽出。 没有了阻碍,那座足有三层楼高的庞大水车,便随着渠水的流动而缓慢转动起来。 只不过,不同于昨日,所有人都在关注水车能不能正常转动——今天这场实验,几乎没人把注意力,集中在水车本身。 这场实验真正的关键,在水车两侧的渠岸之上。 ——一侧,是水车项目民用用途的补充实验:水力驱动石磨转动,以研磨麦粒得出麦粉。 相比起灌溉,这水力驱动石磨,才是水车项目民用范畴的重点。 刘荣昨日已经得知,对于以水车为媒介,借用水力驱动石磨研磨麦粉,博望苑的农户们大都认为,这个自己——和底层农户没什么关系。 但刘荣知道:水力研磨的出现,将极大的降低麦粒研磨成粉的时间和人家成本,从而大大降低这道工序的花费,自己麦粒到麦粉的加工时间。 过去这几年,关中几千个石磨,几乎是每天的白昼都在研磨麦粉,哪怕开足了马力,也根本无法将关中当年产出的宿麦全部研磨成粉。 这既是加工工具制作难度的局限,也是人力驱动机械的局限。 而宿麦产出无法全部研磨成麦粉,则是加工能力不足,导致的二级生产力不足,从而影响了一级生产力的上升。 ——明明地里已经种出这么些麦了,你却无法将麦粒全部加工成面粉、让老百姓把种出来的麦吃进肚子里,可不就是影响了一级生产力的上涨嘛? 在过去,汉家没有宿麦研磨成粉这项技术——或者说是有初步技术,却没人往这方面去想,百姓只能直接蒸熟麦粒食用;又因为其过于糟糕的口感,导致其产量无法上涨。 不好吃,种着还费劲,可不就是没人愿意种? 而现在,经过刘荣以监国太子之身、之权,在关中不遗余力的推广,三年的时间,宿麦在关中的种植规模已经上来了,产量也相当不错。 至少对于如今的汉家而言,一亩农田的产出,从曾经的三石多粟,直接变成了三石粟加两石多麦——陡然翻了将近一番,已经是天佑大汉! 宿麦种出来了,要想使其变成实打实的粮食产量增长,自然就需要将麦粒加工成麦粉。 而水车,便是刘荣为宿麦的加工工艺,所给出的最终解决方案。 不同于人工驱动石磨:水车借水力驱动石磨,可以做到真正意义上的不眠不休。 而且人力推磨,是需要消耗时间、力气的,是需要吃更多的饭、摄入更多的能量,来补充体力的。 水车却完全不用——只要水还在流,水车就能一直不停的转动,从而驱动着和水车动力相连的石磨,也跟着无休止的转动。 非要说有什么损耗,那也就是零部件磨损,和日常维护。 相比起人力,不知道省时、省力,甚至省钱不知道多少。 而这对底层百姓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 ——在过去,关中虽然能种出来上万万石宿麦,但就那么几千具石磨,一年到头能磨出来的麦粉,也就是一两千万石; 物以稀为贵——好吃的东西,自然是权贵先吃,剩下的才能流到底层百姓手里。 可有了水车,关中产出的每一粒宿麦,便都可以加工研磨成麦粉。 而且是以极低的成本加工完成。 一种和宿近乎相同的种植规模、产量的粮食作物,就算无法取代粟米成为唯一主粮,也无疑能和粟米并列,成为汉家的两大主粮之一。 但前提是:汉家每年能产出上万万石麦粉,而非上万万石麦粒,却连其中的三五成都无法加工完成。 简而言之,水车的出现,将让汉家的底层农户,从此可以家家户户都吃上面食。 就算考虑到价格,考虑到粟米更便宜,很多人不舍舍顿顿都吃面食,也起码能三天两头吃上一顿,改善一下伙食,却丝毫不觉得肉疼。 再有,便还是那句老话:物以稀为贵。 三年前,刘荣力主粮价平抑一事,通过麦粉面食这一取代品,彻底打乱了关中当年的粮食市场。 但刘荣能这么做,是建立在少府过去存了很多年宿麦、少府交到刘荣手里的宿麦,足以取代奸商们手里囤积的粟米,来供应整个关中的口粮作为先决条件的。 手握少府十几二十年的宿麦存货,尤其还是低价收购的宿麦,刘荣自然是可以大打价格战,拿着五十钱一石的麦粉,去逼粮商们把粟米的价格降到三十钱每石以下。 可那就是一锤子买卖; 就那几个月的时间,少府的宿麦存货,就已经被刘荣败光了。 要想再复刻一遍当年的操作,刘荣就得从少府内帑储存的其他粗粮、杂粮中,再凭空变出几千万,乃至上万万石高性价比的主粮。 刘荣只是穿越者,并非神仙。 现成的麦粒,刘荣能想办法将其磨成麦粉,却没办法将其他口感糟糕、营养价值极低的粗粮,变成粟米、麦面这样的主粮。 所以在那一年的动荡之后,关中的粮食市场,其实很快便重新稳定了下来。 ——由于麦面这一多出的第二主粮,少府凭借着关中极为健康的粮食供需关系,将粟米的价格稳定在了四十钱每石。 至于宿麦,也由于面食的出现,而逐步增长到了和粟米一样的价格:四十钱每石左右。 至于麦粉,情况就有些复杂了。 当年,“发明”出麦粉面食之后,刘荣卫了推广宿麦种植,以及面食,下令少府自掏腰包,给关中各地方郡县下发了八区精磨石磨。 并行令地方郡县,以每石五钱左右的使用费用,将石磨借给百姓研磨麦粉。 为了调动地方郡县的积极性,刘荣更是毫不吝啬,将农户缴纳给郡县官府的石磨使用费用,归类为了地方养廉补贴。 说白了,就是默认地方官员,把这笔钱合理合法——奉诏装进自己口袋里。 刘荣一开始还担心,某些地方官员会人心不足蛇吞象,私自抬高这个价格,以谋取更大的利益。 但之后发生的一切,却是让刘荣深刻的意识到:当权者制定规则,不能想当然。 如果条件允许,还是要经常下去看看… “本以为少府下发的石磨,可以让百姓民家家户户都吃上面食;” “却没想到底层农户,根本就不愿意掏那个钱、费那个力——更没有那么多时间,将种出来的宿麦磨成麦粉来吃。” “宁愿直接把宿麦卖掉,也不愿磨成麦粉再卖。” “平白便宜了地方豪强富户,乃至郡县官员,低价从百姓手里买宿麦,再用奴仆研磨成麦粉,转手就能卖出近百钱的高价!” “偏偏麦粉一年产出,就这么一两千万石,百钱的价格,也完全算不上有多高…” 听着刘荣颇有些唏嘘的感叹,老岑迈纵是无心再在少府任上做出什么成绩,也还是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这一回,家上可还要再让少府出资,给地方郡县配这水车?” 闻言,刘荣只轻叹着缓缓摇了摇头。 “原以为少府承担成本,可以让农户得利;” “不想孤良苦用心,却是让权贵得了大头。” “——朝堂平准均属,恐怕还是要讲究一个宏观调控,掌控一个大方向即可。” “至于地方郡县的具体细节,只要还在正常范围内,便还是任由其市场演变吧。” “对于底层农户的帮扶、优待,更是要精准到户。” “不能再做出石磨那样——拿着国家的钱,去喂饱地方富户的事了。” 听闻此言,老岑迈也是微微一点头,面上也涌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上一回没考虑清楚,给地方郡县白发石磨,结果却是扶贫扶到了地主老财身上; 这回有了水车,那些人力驱动的石磨,怕也是要被水车和配套的水力石磨轻易取代。 说下来,也算是bug被修复了。 “水力石磨,之前用小的试用水车验证过很多次,自然是出不了问题的。” “真正重要的,正如家上所言。” “——是水力锻打,乃至后续的锻压!” “如果真的能做到家上所说的程度,那日后,我汉家——至少是少府,要想做钢、铁所属的器具,必当事半功倍!” “甚至就连钢铁制武器军械…” 话说一半,老岑迈便本能的止住话头,饶是在场众人,都是家世清白,有一个出现在这里、参加这种保密等级的项目,完全可以信任的官吏、匠人,老岑迈的目光,还是本能的在现场每一个人身上扫过。 看了一圈下来,发现自己最不熟悉的,居然是监国太子,老岑迈便也就此安下心来。 却是不知此刻,看着那台被高高悬起,随着水车的转动,而一下下敲打着烧红生铁块的原始版锻机,刘荣的心,早就飞到了十万八千里开外。 水车转动的动能,通过齿轮、绳索的传动装置,驱动着锻头一下下砸在烧红生铁块上,砸出一片片破碎氧化层。 只片刻之后,生铁块便肉眼可见的被砸薄了些; 虽然肉眼看不出什么不同,但刘荣却知道:一个名为水力锻钢的工艺,在一炷香之前诞生在了自己面前。 很快,刘荣的脑海当中,便出现了一幅幅令人飘飘欲仙的美好画面。 ——匈奴人的精锐骑兵,挥舞着在草原珍贵无比的青铜兵刃,甚至直接就是骨器、石器,嗷嗷乱叫着冲上前来; 汉军将士则稳如老狗,一点不慌,缓缓拔出腰间的钢铁长剑。 散发着摄人寒光的长剑,将匈奴人的青铜,乃至石、骨制兵器尽数砍断,却连豁口都不大能看得出来。 然后,便是一场压倒性的暴打原始人…… 还有装配了钢铁箭头的弓弩箭矢,以及戈矛等各类长兵。 当然,还有刘荣寄予厚望的马蹄铁…… “由少府内帑出资:凡是参与水车项目的工匠,皆赐十金,布一匹,酒、肉各十斤;大庶长以下,赐爵一级。” “官、吏赐劳(工龄)半岁,今岁课:最;” “有司出缺之时,凡有资格竞争者,优先考虑擢升。” 随着刘荣许下赏赐,这场保密级别堪称当前时代最高的秘密实验,便此宣布圆满成功。 ——成了! 从今往后,少府就不用愁着怎么把生铁、粗钢锻打成精钢,而是要苦于没有足够的铁,供自己锻打成钢了。 当然,在那之前,少府还要一步步完善水车-水力锻压装置,并量产形成规模。 但从零到一已经完成,剩下的,就不是刘荣该关心的事了。 “此间事了,少府若无旁事,便随孤一同回长安吧。” “——水车的事,还是由少府随孤一同禀奏父皇,方更妥当些。” “父皇也另有话,要同少府说说。” 听闻此言,大致猜到刘荣此举,是要把水车项目的大获成功,和自己接下来的职务调动绑在一起,老岑迈望向刘荣的父皇,也不免有些复杂起来。 却见刘荣冷不丁展颜一笑,大咧咧搂过老岑迈的胳膊,便好似一对狐朋狗友般,勾肩搭背着朝着鲁班苑外走去。 “孤同少府,也算是老朋友啦~” “这几年,实在是孤这个做兄长的,没照顾好老弟……” ··· “——嗨~” “就把心放肚子里吧~” “不过是个亚相御史大夫的位置,哥哥我,总还是能为老弟讨来的……” (本章完) 第215章 一朝天子一朝臣 又是一次常朝。 又是一次平平无奇,且发生在秋收之前不久的常朝。 只是相较于三年前那一次,这一日的常朝,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御榻之上,天子启正襟危坐,满脸庄严肃穆。 殿室之内,朝臣百官、公侯贵戚分坐于东西两侧的筵席之上,无不侧仰起头,望向御阶上方的御榻方向。 准确的说,是御榻上的天子启,以及跪坐于御榻侧方的监国太子刘荣。 而在殿内众人目光所及之处,刘荣却是一副驾轻就熟的模样,熟练地摊开一卷卷竹简,将一个又一个重大议题,依次摆上台面。 “今岁秋收在即,内史、少府肩上的担子不轻。” “大体上,朝堂还是去年的路数——主要将粟的价格稳在四十钱每石,允许上下浮动三钱每石,再多,便要下场平抑、调控。” “至于宿麦,朝堂原则上不干涉价格起伏,实际操作上,尽可能也要将未加工的宿麦粮粒,控制在和粟基本一致的价格。” “加工完成的麦粉,却是当真不用多加干涉了——只要不超过百钱每石,便由着他去。” 御榻一侧的监国太子专属座位,刘荣轻描淡写的为今年,关中秋收后的粮食价格画出了红线。 与过往几年一脉相承:依旧是重点管控粟的价格,并轻微调控宿麦原粮的价格。 对此,朝中百官自然是无甚异议,只是就具体细节向刘荣请示一番,便依次退回了朝班。 却没有躬身领命,就势结束这个议题; 刘荣也没急着进入下一个议题,而是将面前的竹简卷起,并从座位上站起身,带着竹简来到了天子启的御榻前。 将竹简再恭恭敬敬摊开,摆在天子启面前正前方,旋即将双手环抱于腹前,做出一副"请父皇过目"的架势。 直到天子启煞有其事的将上身前倾,在竹简上细细扫视一遍,又生怕有人看不见般沉沉点下头,殿内朝臣百官才齐齐起身,对天子启躬身领命。 “圣明无过陛下~” “臣等,唯顿首顿首,百拜领命而已……” 这,便是恩、威尽出于上; 或者说,是只有君——只有天子,才可以合理合法的"作威作福"。 除了天子之外,哪怕是太子,甚至是监国太子,也绝不可在这样的事情上代俎越庖。 用后世通俗易懂的话来讲,便是刘荣作为监国太子,只有参政权、议政权,却绝对不能拥有重大决策权。 从个人立场上,太子刘荣可以就某件事,发表自己的看法; 从身份职务上讲,监国太子可以从上位者的角度,在议论中否决朝臣百官、公侯贵戚的论点。 但最终结果如何,必须由天子启拍板。 在朝议之上,绝不会,也绝不能出现这样一种情况; ——刘荣说:这件事,孤觉得可以,那就这么办吧,不用请示父皇了。 哪怕这件事,真的是刘荣在拿主意、真的是刘荣"一言而决",在朝议之上,刘荣也必须摆出这么个姿态,来让天子启充当最后决断者。 这既是为了借天子启的威严,来扫清政策推行过程中的阻碍,也是为了确保父子二人之间,不会因为权力归属问题而出现隔阂。 “父皇允准,秋收之事,便这般定下。” “下一件,则涉及到朝堂公、卿有司的任命调动。” “还请内史上前,将如今朝中,出缺的公、卿,及有司属衙职务,同孤、父皇,以及朝中诸公说上一说。” 丢下这么一句话,刘荣也趁着这难得的气口,抓紧灌下了一口茶汤。 而在刘荣淡定自若的目光注视下,内史田叔站出身,按照刘荣的意思,将如今朝中出缺的重大职务,依序摆在了殿内众人的面前。 “三公之中,右丞相条侯周亚夫,于上旬请乞骸骨;” “左丞相开封侯陶青,为相三年,其才能平平,并不能将相府梳理的井井有条,故而惶惶不可终日。” “——开春之时,开封侯陶青哀求觐见,并恳请陛下准许开封侯告老还乡。” “陛下暂不准,却也曾言:左、右丞相都不干了,怎也要找到适合的继任者,再放这二人荣归故里。” “故而,条侯乞骸骨的奏疏,陛下也至今都是留中不发……” 说着,田叔不由得将眉眼一抬,试探着望向御榻上方的天子启。 见天子启面无异色,才将目光移向刘荣; 待刘荣面无表情的缓缓点下头,方继续道:“条侯、开封侯,皆乞骸骨以告老还乡,陛下已允准二人荣归故里。” “故左、右丞相皆出缺;” “内史臣田叔,以暂代百官之首,当请陛下、家上示下;” “——条侯、开封侯卸任之后,朝堂当议者,乃左、右丞相二选,还是复行丞相之制、不分左右丞相,只议丞相之选?” “且,无论朝堂当论者,乃左、右二相,亦或独丞相一职,臣等皆已奉陛下诏谕,得丞相备选数人。” “这便以拟定名录奉上,供陛下、家上参详。” 说着,田叔便从怀中掏出一卷足有小腿粗,摊开来足有六七尺长的竹简,由殿内郎官代为呈上。 摊开竹简一看,刘荣当即一声好家伙。 ——拟定的丞相候选人,总共就仨; 竹简的九成九,都是参与这三个拟定人选商议的朝臣百官署名。 这倒也算是汉家的传统了。 毕竟此番,右丞相周亚夫、左丞相陶青近乎同时请求离任,都不属于通俗意义上的正常离职(即离世)。 无法由上一任丞相,指定下一任丞相的人选——如此重大的人事任命,自然需要朝臣百官共议,再由天子亲自拍板。 既然是"共议",并且还是议论出具体人选,自然也需要实名制推举,以免日后无法划分责任。 大致看过百官拿出来的三个人选,刘荣并没有急于表态,而是再度捧起竹简,将名单送到了天子启的面前。 直到这个时候,天子启才终于开口,说出了今日这场朝议中,自己所说出的第一句话。 “曲周侯郦寄,不可为相。” 轻飘飘一句话,便无情否决了开国元勋兼军功二代侯:曲周侯郦寄的候选资格; 见殿内的氛围,被天子启这过分生冷的否决而变得有些阴沉,刘荣也是适时站了出来。 “吴楚七国之乱,曲周侯领车骑将军,引大河之水淹邯郸;” “虽功仅次于右丞相条侯周亚夫,但赵国百姓至今,都对曲周侯耿耿于怀。” “——若以曲周侯为相,恐赵地民怨沸腾,更边墙横生变数。” “再者:今我汉家,可用之将少之又少,实可谓青黄不接。” “若是连曲周侯,都被一个丞相的职务锁在长安,那日后边墙有事,我汉家,可就连一个像样的领兵大将,都很难派的出去了。” 说来说去,刘荣这番话,和天子启就是一个意思:郦寄不可为相。 只是不同于天子启简单粗暴的否决,刘荣这番委婉的表述,无疑是为郦寄留足了体面。 如果说,天子启一句"郦寄不可为相",让郦寄站在了社会性死亡的边缘,再也没有了担任朝中职务,乃至军中将职的可能; 那刘荣这番斡旋,则将事态控制到了最小的范围内。 天子启:郦寄不可为相——潜台词,便是连丞相都不行,其他职务更别提了! 刘荣:郦寄不适合为相——潜台词则是:郦寄只是不能做丞相,除了丞相,其他职务都是可以考虑考虑的; 尤其是军中,还是非常仰仗郦寄这种德高望重,又劳苦功高的开国元勋、柱石老将的…… “臣,谢陛下隆恩……” “谢家上。” 作为开国时期的遗老遗少,郦寄自然看得透这一切。 更清楚地知道:自己无法做丞相,并非刘荣所说的那些原因; 而是因为当年,诸侯大臣里应外合共诛诸吕时,郦寄作为吕禄的好友,却被周勃威胁着偷取了吕禄的虎符。 原以为可以搭上先帝的战车,却不想落得个"卖友求荣之辈"的骂名。 有这个骂名在,郦寄注定只能为将,绝无可能跻身于庙堂。 故而,郦寄那句"谢陛下",谢的是天子启没把话说的太直白、难听——起码没直接说"卖友求荣之辈,不可为我汉家之相宰"; 至于谢刘荣,自然是感谢刘荣为自己留足了体面的同时,还对自己仍旧保有如此重视和尊重。 ——郦寄知道,有一句话,刘荣没撒谎。 如今汉家,是真的很缺可以领兵征战的大将。 原本有个"事有轻重缓急"时可以用的周亚夫,结果已经到了耐磨度临界点,无法再用; 若是郦寄也宣告政治生涯结束,那汉家能拿得出手的领兵大将,也就剩下韩颓当、李广、程不识等寥寥数人。 ——前者是匈奴详将,哪怕真的归心,也绝对不可独领大军; 至于后二者,更是还没长毛的雏儿,才刚被外放到边关历练…… “太子中盾卫外放为北地郡守,孤在博望苑的羽林、虎贲二卫,正缺一驻军大将。” “——不知曲周侯,可会觉得受了委屈?” 本就已经被刘荣留够了体面,这下又有了补偿,郦寄自然是再拜而谢,躬身领命。 至此,朝堂拿出的三个丞相备选,便只剩下了两个。 而第二个人,却是比曲周侯郦寄,都更加糟糕的备选…… “章武侯,窦广国……” 当这个人名,被天子启以一种莫名阴冷的语调念出口,殿内百官朝臣不由得暗下一惊! ——不是啊陛下! ——章武侯,只是我们拿来凑数的啊! “阔别多年,故安侯都已经薨了,想不到章武侯,却至今都还享誉朝堂内外?” 看似随意的一声嘀咕,却是识别多年,再一次否定了章武侯窦广国的整个政治生涯。 ——上一回不让你做丞相,就是因为你丫名气太大! 结果隔了这么多年,先帝、申屠嘉都没了——朕都没剩几口气好喘了,你丫还这般德高望重? “如此说来,左右丞相之制,便是要就此废止了。” “唯独剩下一个桃侯……” 殿内众人思虑间,刘荣也已经通过排除法,得知了老爷子真正属意的人选。 ——三个人选,至少要留下一个,这都排除出去两个了! 剩下那个,可不就是板上钉钉的丞相了嘛…… “既如此,奉常有司便开始着手准备,再择一吉日,以拜太仆:桃侯刘舍为相。” 刘荣此言一出,天子启也当今点下头,算是认可了刘荣的说法。 而在西席朝臣摆列,刘舍只艰难挪动着激动到发颤的双腿,来到殿中央; 都要做丞相的人了,却毫不顾忌形象的咣当跪下身,吭哧吭哧便开始连连叩首。 “臣,谢陛下!” “臣,谢家上!” 刘舍被天降大礼包砸了个眉开眼笑,看着刘舍小人得志的模样,两侧的朝臣百官、公侯贵戚,则再度开始嘀咕起过去,曾出现过无数次的那句评价。 “汉家的丞相,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故安侯好歹为人正直,条侯起码有武勋傍身;” “——开封侯再不济,那也是元勋公侯后人。” “现而今,连桃侯这般人物,居然也能做我汉家的丞相了?” 大家显然很不服。 但没办法。 汉家的丞相,采取"矮子里面拔将军"的选拔模式,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确实是一代不如一代; 却是当代现存的候选人当中,最有资格的那一个。 “太仆为相,那九卿出缺的位置,可就又多了个太仆……” 御榻之上,便见刘荣苦笑着摇摇头,而后便回到自己的专属座位,继续主持起这场关乎三公九卿一级的大规模人事调动。 最终结果,也大体还算能让人满意。 ——太仆桃侯刘舍,拜为相; ——少府阳陵侯岑迈,迁御史大夫; 少府、太仆出缺,择日再议。 只是这个择日再议,却是让刘荣伤透了脑筋。 以至于天子启问起刘荣的意见,刘荣都只得含糊其辞的说:儿臣这里,实在是没有什么像样的人选…… (本章完) 第216章 天子启的异常 “九卿出缺,按照过往惯例,最好的法子,是从地方郡县调。” “但偏偏是太仆、少府这两个要害位置。” “——儿臣意,从九卿其他位置,选人做太仆、少府,再从郡县上调官员,调补这二人担任太仆、少府之后的缺口。” “若不然,太仆、少府——无论哪个出问题,都将是动摇宗庙、社稷,甚至动摇过本的大问题。” “儿臣认为,不得不慎。” 朝议结束之后,刘荣自然是被天子启单独留了下来,加了一场小范围的会议。 还是那句话:解决小问题开大会,解决大问题开小会; 很显然,太仆、少府这两个九卿职务的调动问题,已经到了天子启要单独和刘荣开个小会,来商讨解决的地步。 当然,除了天子启、刘荣父子二人,即将从太仆、少府离任,各为丞相御史大夫的桃侯刘舍、阳陵侯岑迈二人,也被天子启留了下来。 只是虽有四人与会,但在这个议题上,刘舍、岑迈二人,却都极为默契的选择了闭嘴。 “太子,当真没有属意的人选?” 对于这两个位置,天子启的考虑,无疑比刘荣都还要更加谨慎。 原因很简单:如今的天子启,已经不大插手朝政之事了。 虽然也还‘过问’,但大都是象征性的过目,以确保自己对朝堂的运转保有知情权。 在这个前提下,少府、太仆这两个手握庞大财权,且切实关乎国运的两个重要部门,天子启更要确保这两个部门,处于自己的绝对掌控之下。 若不然,天子启便要一语成谶,真要成了刘荣这个监国太子上头的太上皇了。 “儿臣,本意由桃侯为少府。” 对于老爷子的询问,刘荣也没多做隐瞒,直接给出了自己原本的计划。 ——由桃侯刘舍从太仆转任少府,再选个像样的太仆即可; 结果阴差阳错之下,刘舍直接成了丞相的唯一候选,空下来一个太仆的位置不说,连原本应该由刘舍补上的少府,也给一起空了出来。 若单只是一个太仆,刘荣倒还可以借着‘不敢僭越逾矩’,把这个事扔给老爷子去头疼; 但如今又多了一个少府,刘荣作为监国太子,却不能再做甩手掌柜了。 ——一个九卿出缺,尚且还能理解为刘荣‘不敢僭越逾矩’,或直接就是想偷个懒; 但两个九卿职务同时出缺,刘荣要再摆出一副‘孤不插手’的架势,那就是没有担当了。 更何况眼下,朝堂出缺的九卿职务,可远不止太仆、少府这两个。 还有过去的奉常、如今被天子启改名后的太常。 这个位置原本的人选,是二世南皮侯窦彭祖; 结果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刘荣一个太子家令的位置,把太常的唯一候选也给抢走,搞得汉家自袁盎遇刺身亡之后,至今都没有找出合适的新任太常卿…… “桃侯为少府~” “倒也合适。” “只眼下,除桃侯之外,我汉家,竟再无旁人,可担丞相之重?” 明白了刘荣原本的盘算,天子启也当即缓缓点下头,认可了刘荣原本的盘算。 桃侯刘舍,乃初代侯:桃安侯刘襄之子。 而桃安侯刘襄,本名项襄。 没错,正是那位极其识时务,抛弃霸王项羽,又被太祖刘邦赐刘姓的项氏族人。 从桃安侯刘襄开始,桃侯家族便一直为天下人所不齿,更是被整个长安朝堂所不容。 毕竟在这个时代,背叛家族,几乎是人们能想象到的道德下限,连家族都能背叛的人,就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 被整个社会所排挤,桃侯家族自然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唯汉天子马首是瞻,但凡是天子的命令,便都能在桃侯家族得到百分之八百的超限度执行! 而当代桃侯刘舍,又是乃父桃安侯刘襄手把手教出来,较乃父更坚定效忠汉天子的顶级狗腿子。 这样一个人做少府,天子启确实是可以放得下心。 ——且不论这个少府,刘舍能不能做好、做出成绩,起码天子启够放心。 当年太仆出缺,刘舍一个娇身冠养,既不会为帝驭辇,也对马政一窍不通的二代,便是因为这简简单单一句‘信得过’,便成为了太仆的不二人选。 这么些年太仆做下来——你还别说,刘舍这个二代,还真做出了点成绩! 虽然大都是属下做出来的,但能知人善用,那也是本事。 能给属下展示才能的舞台,并让自己沾上属下的光——尤其还是在属下也心服口服的前提下,将属下的功劳吃进自己肚里,就更是难得的本事了。 若是让刘舍做了少府,大概率也会是一样的状况。 ——事儿都由底下的人来做,刘舍负责摘桃子+担责任; 但眼下,刘舍做了丞相,天子启和刘荣父子,却是连一个能做到这种程度的少府人选,都一时无法想到了…… “栗仓如何?” “以一功侯为少府,栗仓为副手丞令……” 天子启意味深长的一语,却见刘荣毫不迟疑地一阵猛摇头。 “儿以为,外戚不可为少府。” 过分直白的一句话,不单是绝了栗仓,乃至栗氏外戚染指少府的可能,更是将薄、窦两家,也给一并否定。 待天子启似笑非笑的看向自己,便见刘荣继续补充道:“外戚染指少府,则内帑不复为国所用。” “栗仓之才,或在南皮侯之上下,却也相差无多。” “虽然有能力担任少府,但外戚在少府掌权——尤其是掌财权的先例,是万万开不得的。” “此先例一开,则于我汉家后患无穷。” 刘荣说的大义凛然,天子启却是从刘荣的话语中,很轻松的听出另外一层意图。 ——儿臣不敢! 很显然,栗仓是刘荣的人。 无论是血脉亲缘,还是上下从属关系,栗仓都属于绝对意义上的太子党羽。 而且还是太子党羽中,立场最为坚定的母族外戚! 刘荣说,不能让外戚染指财权,确实有一定的道理,但并不是问题的关键。 关键还是在于:哪怕已经做了汉家的监国太子,刘荣对‘分寸’二字的敏感程度,依旧维持在另天子启极度认可的水平。 该是自己的权力,刘荣一点不含糊; 不该是自己的权力,刘荣连碰都不去碰。 就算是这种类似擦边球,并不一定会惹天子启不爽的事,刘荣都在很刻意的去规避。 这让天子启很安心。 不单是安心于刘荣的分寸,会确保自己的权势依旧; 也同样是安心于这样的刘荣——如此知道分寸、对权力如此敏感的刘荣,日后做了汉家的天子启,也同样会凭借这一份分寸和敏感,确保权力始终掌握在自己手中。 “即如此,朕,便亲点了。” “——太子洗马汲黯,兼领太常右丞令;” “——中尉建陵侯卫绾,拜太仆。” “——太中大夫石奋,任少府。” “再由太子詹事南皮侯窦彭祖,兼领太常。” 天子启此言一出,刘荣面色当即一木,一旁的刘舍、岑迈二人,暗下却是一阵思绪流转。 让刘荣的属臣,尤其还是核心班底:太子洗马汲黯,来兼任太常右丞令——即第一副手,理论上没什么毛病; 但既然天子启专门提了,那就显然是让这个名义上的副手,来实际负责太常的日常运作。 换而言之,是给了汲黯一个副手的职务,却要汲黯掌太常卿的权、干太常卿的活。 再由另外一个太子属臣,外加窦氏外戚族人:南皮侯窦彭祖担任太常卿,则明显是单纯挂名的名誉九卿。 一个挂名的名誉主官,一个实际掌权的名誉副手——二人都是刘荣的潜邸心腹…… “陛下居然……” “已经到了要在朝中——在九卿属衙,为家上安插羽翼的地步了吗?” 刘舍、岑迈二人想到的,自然是天子启的身体状况。 但刘荣想到的,却更加深远一些。 “父皇这是~” “看上汲黯了?” “——这才多大年纪,就要做手握九卿之权的副手了;” “待父皇百年,汲黯岂不就得九卿起步,上不封顶?” 这一点,刘荣倒是没猜错。 对于汲黯这个黄老学新生代俊杰,天子启的满意度,丝毫不亚于对刘荣这个太子的满意程度。 黄老学日渐衰老,从汉家开国显赫至今,已经有了暮暮之态; 虽然依旧是汉家雷打不动的执政学派,但其地位,却也已经不再是不可动摇了。 先是先帝,凭一个贾谊贾长沙,让儒家初步涉足于汉家庙堂; 后又有当今天子启,凭晁错让法家出身的士子,走出了汉家的官员黑名单,开了法家士子入仕的大门。 虽然大体上,黄老学依旧占据绝对优势地位,但随着越来越多的法家、儒家士子跻身汉官——乃至百官朝臣之列,黄老学说的落寞,几乎已经成为了必然。 但作为皇帝,天子启要考虑的,并不是在黄老学说垂垂老矣的身上再踹一脚,加速黄老学退出历史舞台的进程; 而是要确保执政学派的更迭,尽可能温和、平缓一些,尽量不印象朝堂的正常运转,最好不要生出太大的波折。 既然要和平演变,那手段自然要温和,进度一定要放缓。 汲黯,便是天子启寄予厚望,供黄老学‘回光返照’,而后老老实实退出朝堂中枢的新发现。 除此之外,单就是从个人情感上而言,天子启也很喜欢汲黯这个后生。 ——众所周知,天子启情感上偏向于法家,很难对黄老学出身的人有什么好感; 从这也可以知道汲黯此人,人格魅力究竟有多大、有多么‘平易近人’了。 “汲洗马德才兼备,朕观之,前途无量。” “——用得好,便是太子日后的铮臣、直臣。” “如此俊杰,与其困在太子宫那一方天地,倒不如放出来历练历练,看看成色究竟如何。” “朕也好趁着还能睁的开眼睛,替太子再把把关……” 简单解释一番自己对汲黯的调度考量,天子启有意无意的忽略了自己方才,亲自说出的太常人选:南皮侯窦彭祖; 含笑沉吟片刻,便自顾自继续说道:“中尉卫绾,早在先太宗孝文皇帝之时,便是凭借高超的驾驭之才,得到了先帝的赏识,任为郎官。”(绾初以弄车之技为郎) “至朕即立,官拜中郎将,又凭借平灭吴楚的功劳,而被任为中尉。” “——就算不熟于马政,至少也还能替朕驾马驭辇。” “朕这幅身子骨啊~” “可是禁不起车马颠簸啦……” 如是一番话,表面上是在说‘卫绾会驾车’,实际上,在场的刘荣三人都心里有数。 ——相比起‘弄车之技’,中尉卫绾更为人所熟知的标签,是过度老实本分。 相传先帝之时,先帝曾先后对这位中郎将,赐下过足足六柄御剑。 按理来说,得了御赐佩剑,卫绾进可招摇过市,仗势欺人; 退,亦可将御剑片刻不离的配在腰间,以彰显圣眷。 ——其他获赐御剑的人,哪怕只得到了一柄御剑,也都是这么干的! 更何况是先后获赐六柄御剑,堪称先帝一朝之最的卫绾? 但卫绾却说:天子所赐之物,哪怕是一片碎步,也是御赐,绝不可有丝毫不敬,更不可招摇过市,以辱圣恩。 于是,卫绾就把那六柄先帝御剑,悉数摆在了自家宗祠的正堂之上,早晚祭拜,却从不带人去看。 让这么一个人做太仆,等同于天子启扯开嗓子喊:太仆得听我的! 至于少府石奋,也就是四个儿子都已经官至二千石,加上自己凑了个‘万石’,从而被坊间称为‘万石君’的老爷子,更是从太祖高皇帝时起,就以‘没有文才学问,但恭敬谨严没人能比’而着称的老实人。 毫不夸张的说,如果有一天,天子启问石奋:你有几根手指? 那石奋一定会无比认真的低下头,仔仔细细的数上起码三次,而后才会答道:回陛下的话,左手五根,右手五根,共计十根…… 一个太仆卫绾; 一个少府石奋。 再结合天子启近段时间,其他看似正常,实则都可以串联起来的‘异常’举动…… “父皇……” ··· “若不是担心犯忌讳,真该去探探太医令的口风……” (本章完) 第217章 万石君?机器人! “太子,似是对朕选定的太仆、少府,都不甚满意?” 见刘荣面上,隐约流露出一抹忧虑之色,天子启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如是发出一问。 虽然知道老爷子的本意,大概率不是真的敲打自己,而是提醒自己“有外人在呢,别什么事儿都挂脸上”,但刘荣也还是说着话头,坦然道出了自己对这两位新任太仆、少府的看法。 “中尉卫绾,为人敦厚本分,起于朗,兴于行伍,善弄车驭辇。” “——确如父皇所言:以卫绾为太仆,至少父皇的御辇车架,能得一个善于驭辇的车夫。” “但为帝御辇,始终是太仆最不起眼的本职之一;” “太仆最重要的任务——乃至我汉家当下,最要紧的任务,却不外乎马政二字。” … “让卫绾掌握一支禁军,甚至是负责宿卫禁中,这当然是可以的;” “更或是让卫绾单纯负责为父皇驭辇,也完全行得通。” “但太仆马政~” “恕儿臣直言:马政——尤其是今我汉家之马政,却绝非一个善于弄车的人,就可以轻易玩儿的转的…” 刘荣一番话说出口,一旁的现任太仆、准丞相刘舍,面色顿时就有些不好看起来。 刘荣说,卫绾这个太仆,可以很好地完成“为帝驭辇”的责任,可以让天子启“不再”担心自己,没有一个合格的御用车夫。 这话在刘舍听来,多少有点刘荣指责自己不怎么会驭辇、没能履行好太仆职责的意味在其中。 至于马政,那就更别提了; ——这么些年太仆做下来,刘舍对自己掌控的部门,自己本部门的核心业务:马政的具体了解,却大概率还没刘荣来的全面! 平日里,刘舍一向都是只负责将朝堂的任务摊派下去,然后再把属下做出来的成绩递上去。 至于刘舍自己,在有关马政方面的事务上,则主打一个“你打报告,我批条子”。 也不在乎自己经手批准的款项,有多少用到了实处——只要做出成绩来,刘舍也就不去细问,做不出成绩,哪怕钱确确实实到了实处,刘舍也是该追责追责,该开除开除。 这就是孤臣、直臣的特权了。 凡是刘舍负责的部门,只要刘舍说哪个人不能用,那不说这个人会不会绝于仕途,起码刘舍这里,便不会再见到这个人的出现。 就是这般半甩手掌柜做下来,这么些年,刘舍在太仆任上,却也是做出了不少成绩。 自先帝年间开始的马政建设,在刘舍这个太仆的负责下稳步推进,边墙一带兴建起了一处又一处马苑,畜养起了一批又一批良种马驹。 到近两年,兴建最早——于先帝中元年间建起的几处马苑,更是已经开始逐年出栏合格的战马! 好歹也是有点成绩在手上,被刘荣这么有意无意的嘲讽一番,刘舍心里自是难免有些委屈。 但和其他的勋贵、外臣不同:桃侯家族,一向是以识时务、厚脸皮,来作为家族安身立命的根本。 对于刘荣这番无意中伤,刘舍只很快便付之一笑,还不忘顺着刘荣的话头,就势自嘲道:“家上所言,也不无道理。” “便说臣这么个门外汉,好歹也做了这么些年太仆,却至今都没弄明白马政为何物。” “能不惹出祸事,以至于辜负先帝、陛下的信重,已然是上苍赐福,先祖庇佑…” 刘舍此言一出,刘荣也当即反应过来:自己有意无意间,似乎触碰到了刘舍的玻璃心。 但看刘舍一副逆来顺受,也都能屈能伸的模样,刘荣也只挤出一抹歉意的微笑,以表示自己绝非有意,便也没再去关注刘舍。 也果然不出刘荣所料:得了自己这么个略带歉意的笑容,刘舍当即便眉开眼笑,原本生出的那些许不愉,也当即被刘舍甩到了脑后。 ——起码刘舍面上,已经看不出丝毫负面情绪了。 “桃侯虽不熟于马政,但好歹能知人善用——知道自己的长处不在马政,便极具担当的任用那些声名不显,却熟于马政的官员。” “而中尉卫绾却不同;” “——虽和桃侯一样,也是敦厚、本分的性子,却也终归还是外臣,和桃侯这样的家臣,是万万比不了的。” 如是一番话,算是抚慰了刘舍受伤的心灵,刘荣方继续道:“桃侯一门,世代为汉家臣,凡是我汉家之事,桃侯便能将名誉、功过置之度外,只以不辱使命为先。” “但中尉卫绾这样的外臣,难免会想要自己做出点成绩,来证明自己没有辜负父皇的信重。” “而在儿臣看来,官员最容易闯祸的时候,便是明明什么都不懂,却非要做点什么的时候了…” 后世有一句话,刘荣一直都深以为然。 说是华夏封建时代的官员,大体能分类为四种。 第一种,是他不懂,所以不乱来; 这种官员,虽然不大可能成为声名远扬的好官、贤臣,却也大都能成为安定一方的父母官。 第二种,是他懂,便按自己的能耐来折腾。 这样的官员,十个里面能有七个成气候,剩下三个就算没法高升,也大概率会成为能臣干吏。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以上这两种,都是好官。 而剩下两种,却是非蠢即坏了。 第三种,他懂,但就是不作为。 这便是后世人口中常说的尸位素餐,占着茅坑不拉屎。 这都还不算最可恨的; 最糟糕的,无疑是第四种:明明不懂,还非要瞎折腾,外行插手内行,闹的一县,乃至一郡之地鸡犬不宁,百姓难安。 相较于前者的消极不作为,后者的乱作为,无疑对百姓伤害更大、影响更大。 而在刘荣看来,汉家的官员——尤其是朝堂中央的官员,最应该避免的,就是这种不懂装懂、胡乱作为,外行指导内行的歪风邪气。 日后大权在握,刘荣自然会将自己的这一倾向,逐步转化为长安朝堂中央的政治生态标杆。 而眼下,天子启尚还健在,刘荣就算无法将这个观点转化为朝堂的现状,却也至少可以初步显露出来。 在场的四人,除刘荣之外的天子启、少府岑迈、太仆刘舍——显然都是聪明人。 真要说起来,这四个人当中最笨的那个,甚至很可能是刘荣! 故而,刘荣只是有意无意给了个话头,其余三人便很快明白了刘荣想要表达的意思。 ——太仆,是九卿当中,几个专业性极高、对主官的专业素养有极高要求的部门之一。 不同于太常、典客等清水衙门,以及内史这种考验主官全方位综合能力的炼金石:太仆、廷尉等九卿衙门,是需要由专业人士领头的。 考虑到太仆的主要业务方向,是关乎汉家将来提兵北上、马踏草原的国家级战略项目:马政,这个人选的重要性,就更不容置疑了。 而在刘荣看来,卫绾这个太仆人选,专业性显然有待商榷… “至于少府,儿臣倒是并不认为有什么不妥。” 发表完自己对准太仆卫绾的看法,刘荣便强压下心中的郁闷,言不由衷的表达了自己对准少府石奋的认可。 至于为何言不由衷——为何明明不喜欢这个新少府,却还是要装出一副没意见的模样,也是由于刘荣不喜欢石奋的点,并非出于宗庙、社稷的考量,而是单纯出于刘荣的个人立场。 现任少府岑迈,对当今天子启绝对忠诚。 但好歹也还是个有脑子、有思想的人; 再怎么忠于天子启,岑迈也总还能在不犯忌讳的前提下,尽可能为刘荣——尤其是刘荣交代少府的那些项目,以及博望苑提供便利。 但石奋这个人,却是个莫得感情的“机器人”。 从这样一件事,就能看出石奋这个“万石君”,到底是个什么人了。 石奋这个“万石君”的由来,是当今天子启即位之时,发现太祖高皇帝年间,只在太祖刘邦身边负责杂物的石奋,以及石奋的四个儿子都已经官至二千石; 于是,天子启便惊奇的感叹道:一门五个二千石,石奋岂不是成了我汉家的“万石君”? 就这么一句半开玩笑的调侃,石奋这个“万石君”的名号,便就此流传了下来。 换而言之:眼下,石奋一门父子四人,就已经是人均二千石了。 而在原本的历史时间线上,到了天子启之后的武帝一朝,石奋的大儿子石庆官拜太仆; 作为太仆,石庆自然要为汉武大帝驭辇。 有一天,坐在石庆驾驭的御辇之内,百无聊赖之下,武帝闲聊般问石庆:请问太仆,朕的御辇,是由几匹马拉的呢? 武帝此举,大抵是想借此引出太仆马政的话头,让石庆就太仆马政的成功拍拍自己马屁,顺带让石庆对自己感恩戴德。 不成想石庆听闻此问,却是当即作出一副比祭祖都还要严肃的架势,当即停下马车,走下前室,在马车前来回踱步间,挨个数起那区区六匹马来! 从左到右、从前到后足足数了有七八遍,石庆却已经不敢掉以轻心,将随行的副手叫来身边,问道:在陛下的御辇前,你看到了几匹马? 副手虽疑惑,却也不假思索的答:六匹。 石庆再招来随行的禁卫统领中郎将,得到了同样的答案。 得到了第三个人的答案,石庆才无比严肃、万般郑重的整理了一番衣冠和仪态,再走上前,大张旗鼓的跪拜在御辇侧方; 而后,便按照名士答对时的礼仪,对武帝恭敬地说道:回禀陛下,陛下的御辇,总共有六匹马… 恐怖吧? 吓人吧? 更吓人的是:这是石奋的儿子石庆,而不是石奋本人! 在平日里,石庆就总是因为父亲石奋太过于木讷呆板、不知变通,而闷闷不乐! 连石庆——连相对没那么呆板的儿子石庆,都能做出这种反复确认数马的事; 那被石庆暗下指责为“过于呆板”的石奋,又该到何等地步? 答案是:莫得感情。 完全没有任何思考和主观能动性,哪怕是吃个饭、上个厕所,都恨不能先征求天子允准,甚至是诏允! 这么一个人做了少府,刘荣丝毫不怀疑日后,自己哪怕想从少府内帑调两个匠人、挪三五百钱,都得等石奋先入宫觐见,请示天子启。 却不得不说:这么一个少府,无疑是天子启——尤其是当下的天子启最需要的。 一个呆板到无限趋近于机械程序的少府,无疑能让钱袋子牢牢掌控在天子启手中。 而钱袋子,是眼下最能为天子启,带来安全感的东西了… “少府那边,太子也不必忧虑。” “——鲁班苑那边,太子从少府直接调人过去,从今往后,这些人就不再是少府的人了;” “而是鲁班苑——是太子的人。” “至于财货,朕也会提前和石奋打好招呼:凡是鲁班苑所需、太子手令允准,便百无禁忌。” 有了天子启这么个表态,刘荣无疑心下稍安。 由衷对天子启写过恩,便暗下思虑起日后,与石奋这个少府的相处模式。 准确的说,是在思考这个机器程序的操作模式… “至于太仆嘛~” “便先如此定下吧。” “——左右太子,也拿不出更好的太仆人选。” “等日后有了他选,再让卫绾回来,继续做中尉便是…” 嘴上虽是这么说,天子启心中,却完全没有这么想。 ——卫绾做了太仆之后,天子启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中郎将郅都,任命为自己的中尉! 只有这样,天子启才能安得下心,才能不再担心不远的将来,必将发生的那场动荡。 至于太仆马政… “就让卫绾那个老实人,好生替朕驭几天马吧……” “左右朕,也没几天日子了;” “等坐了我汉家的宗庙、社稷,再选个心仪的太仆,主持我汉家的马政不迟……” “有了足够的马,再提兵北上,一血太祖白登之仇、冒顿书辱吕后之耻………” 如是想着,天子启的目光,便再未从刘荣那张日益成熟的面庞上移开; 就好似是生怕再也见不到般,想要将刘荣的五官牢牢记在心里。 盯着刘荣看了不知多久,久到刘荣都有些不自在了,天子启才冷不丁一拂袖,故作淡然道:“都退去吧~” “一个监国太子,一个准丞相、一个准亚相;” “朝中大事,哪有当着“太上皇”的面商讨的道理?” “等议定了,给朕递封奏疏便是了。” “也好让朕看看未央宫外——看看我汉家的江山社稷,究竟变成了个怎般模样……” (本章完) 第218章 蝴蝶效应? 天子启有了决断,朝野内外也实在是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长安朝堂新一届的领导班子,便也很快初见雏形。 ——丞相桃侯刘舍,唯天子启之令是从! 这也印证了那句最早出自桃侯家族,并逐渐得到朝野内外高度认同的名言。 势死忠于汉天子! 谁是天子,忠于谁…… 便是凭着这一句核心纲领,桃侯家族方得以成为先帝入继大统之后,第一位明确表示唯先帝马首是瞻的功侯。 而现在,桃侯家族的效忠对象,显然是天子启。 ——御史大夫阳陵侯岑迈,过去这么多年的少府令做下来,就算不能说是天子启的狗腿子,也无疑是天子启数一数二的肱骨心腹。 至于此番,一反汉家政治常态,还没经受过内史的历练,便直接从少府提拔为御史大夫,有人说,是天子启对岑迈劳苦功高的奖赏; 自也有人说:这是天子启对过去这些年,岑迈对监国太子的过度‘言听计从’有所不满,方拿出一个御史大夫的位置,将岑迈调离了少府。 只是不管怎么说,又一个客观现实,确实怎么都无法否认的。 ——此次人事调动,天子启终于通过绝对忠诚于自己的丞相和亚相御史大夫,达成了对外朝的绝对掌控! 如果天子启正值壮年,如此大的动作,朝野内外免不得要有所猜测:陛下此番,是要做点大事啊? 但天子启如今的身体状况,结合丞相、御史大夫都被换成天子启可以绝对信任的人,其个中意味,却是在明显不过了。 反应过来这一点之后,朝野内外又下意识在九卿各属衙扫了一眼;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内史田叔——国之长者,绝对意义上的柱石老臣! 廷尉赵禹——天子启一手提拔的法家才俊,毕生心愿,无外乎报效天子启知遇之恩! 太仆卫绾——老好人一个,对天子启唯命是从; 卫尉直不疑——靠道德做官做到九卿,极其爱惜羽毛,敦厚长者; 少府石奋——莫得感情的请示机器; 典客公孙混邪——北地郡义渠人,从周亚夫平定吴楚之乱有功,当今天子启亲封为平曲侯,绝对忠诚于天子启的效忠者。 宗正刘登——当代红侯,楚元王一脉之后,谦谦君子…… 就这么一圈扫下来,不知有多少人惊诧的发现:天子启轻描淡写之间,居然将汉家的领导班子,打造成了一个主打‘稳’字诀的队伍! 这个队伍,放在哪朝哪代,都未必能做出什么大成绩; 但同样的,无论放到哪朝哪代——甚至是放到王朝末年,这个领导班子,都绝对能最大限度保证时局稳定,将任何可能发生的祸患,都扼杀在摇篮之中! 那么,问题来了。 天子启,在担心什么? 或者应该说,究竟是什么事,让天子启这般如令大敌,宁肯组建出这么一套很可能让汉家——让天下的发展陷入停滞的领导班子,也要确保时局的绝对稳定、确保朝堂中央对自己的绝对忠诚? 东宫窦太后,显然没这么大能耐; 除非,在天子启担心的那件事发生时,天子启,不再是‘天子启’了…… · · · · “父皇生了些小病,担心有宵小趁机作乱,才有此般。” “尽好自己的本分便是,不要太关注这些事。” 上林苑,监国太子博望私苑。 秋收已经结束,岁末大计,也在天子启的乾坤独断之下,推迟到了明年。 手里的要紧事都忙完,刘荣便给自己放了个假。 只是这个假,当然不是窝在长安的太子宫睡大觉; 而是来到上林博望苑,象征性视察一番,顺便散散心、放松放松。 但哪怕是放松,刘荣也还是难免要为朝政之事、国家大事头疼。 这不; 坊间纷杂的传闻,惹得刘荣的表兄栗仓,都跑来向刘荣做‘汇报’了。 “宫里都在传,陛下的身子骨……” 被刘荣明显有些敷衍的话堵了回去,栗仓左思右想,终还是决定将这个传闻告诉刘荣。 栗仓想的,当然不是趁机做点什么,又或是怂恿刘荣做点什么。 ——太子储君做到刘荣这个地步,已经不需要再去主动做什么了。 只要一个‘等’字,刘荣便基本能确保自己的未来,不会出乎任何一个人的预料。 栗仓真正想说的是:坊间传闻,陛下似乎不大行了; 家上,是否要准备准备之后的事…… “孤说过了。” “父皇,只是生了些小病,并无大碍。” “同样一句话,别让孤说第三遍。” 语调清冷,却又不乏告诫之意的一番话,总算是让栗仓打消了进言相劝的念头,绝口不再提天子启的身体状况。 只是栗仓不提,却并不意味着刘荣不去想。 “刘舍为相,岑迈为亚相,朝权……” “南军在郎中令周仁手里,执掌的北军中尉卫绾虽做了太仆,但新的中尉,却极有可能是苍鹰郅都……” “再加上石奋做了少府,财权也……” 作为有汉以来,最为出色的一位太子储君(虽然没几个对照组),刘荣当然不可能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只是知道归知道,刘荣不能说。 非但不能说,甚至都不能去关注、去在意; 越到这种时候——越到这最后的关头,刘荣越需要谨小慎微,确保万无一失。 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刘荣才特意给自己放了几天假。 ——刘荣,已经在长安权利中心,待了太长太长时间了。 哪怕这三年的时间里,刘荣偶尔也会到这博望苑,也大都是来看一眼就走。 足足三年的时间,始终在长安权力中枢,进行着干强度的工作,刘荣手中的权势,自也难免水涨船高。 毫不夸张的说:刘荣敢拿自己的姓氏打包票——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华夏历史上,都绝不能再出第二个监国太子,能有刘荣如今所掌握的权势! 哪怕后来,那位朱明永乐朝的常务副皇帝,也同样如此! 如此滔天权势,对于刘荣而言,即是难得珍惜的锻炼机会,也同样是随时都可能反噬刘荣的双刃剑。 所以,哪怕是为了证明自己丝毫不眷恋权势,刘荣也不得不给自己放上这么几天假,好让长安朝堂脱离自己掌控几天; 之所以这么做,自是为了让老爷子感受到汉家的大权,依旧掌握在天子,而非监国太子手中。 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放在皇家,这句话就要改成:天子之将崩,触之即死,挨之即亡。 天子启会变得很敏感; 而且比绝大多数处于弥留之际的封建帝王,都要来个敏感许多。 刘荣,不得不慎。 “也不知道栗贲最近在做什么?” “说好了要请立皇后,搞了半天也没个动静……” 看着栗仓忧心忡忡,似是为刘荣感到无比忧虑的神容,刘荣不由得想起栗仓的父亲,自己的母舅,栗氏外戚话事人:栗贲。 ——算算日子,绮兰殿的田蚡与馆陶主刘嫖同谋,打算怂恿栗贲请立皇后,以此来打击栗姬在天子启心中的形象,也已经有一个多月时间了。 不出刘荣所料:田蚡直勾钓鱼,愣是连饵都没挂,便钓到了栗贲这条蠢鱼。 按理来说,对于这件‘明显有利于栗氏一族’的事,明明已经答应下此事的栗贲,显然早就该有所行动了。 但刘荣却等了先后足足四次常朝、两次朔望朝; 生怕栗贲有所顾虑,甚至还专门邀请栗贲以外戚的身份,参加常朝、朔望朝! 结果可倒好——让栗贲出头作个死,栗贲不是刮风就是下雨; 不是今天病倒了,就是明天风寒了。 刘荣先后邀请了足足四回,愣是都没能把栗贲请到宣室殿! 当今汉室,能让刘荣邀请四次都请不到的,也是没谁了。 就算是东宫太后,乃至当今天子启,被刘荣这么‘厚颜无耻’的连续邀请好几次,也总该给监国太子一点颜面,象征性去露个脸了…… “近些时日,舅父可还安好?” 左右闲来无事,刘荣自也懒得特意去查,更何况栗仓就在眼前,也就不愿舍近求远,直接开口打听起了舅父栗贲的近况。 在刘荣看来,栗仓发现自己正在关心舅父栗贲,本该有以下两种反应。 ——要么,为自家父亲得到刘荣的关心而感到喜悦,同时又抱有些许忐忑; 要么,是担心自己的父亲又惹了什么祸事,便当即跪地叩首,替父亲栗贲向刘荣谢罪。 但稍有些出乎刘荣预料的是:在听到刘荣这一问的瞬间,栗仓的面容之上,当即便涌现出一抹极不自然的强笑。 “承蒙家上挂怀;” “近些时日,父亲大人都在家中习读经书,一切尚好……” ··· 一切尚好。 既没有询问刘荣‘关心’栗贲的原因,也没有表露出丝毫对父亲栗贲可能惹了祸事的担忧; 就这么一句轻飘飘的:一切都好…… 很不对劲! 今天的栗仓,很不对劲…… “在家中习读经书?” “——莫非,还闭门谢了客?” 如是一问,惹得栗仓又是极不自然的一点头,旋即面色古怪道:“父亲偶然风寒,不便见客,更不便出门。” “遂闭门谢客,专心研读先贤经典。” 这一下,刘荣的猜疑变成了石锤。 ——这必特么有问题! 栗贲诶! 那可是栗贲! 先贤经典和栗贲之间的关系,那就是鲫鱼和自行车的关系! 你问什么关系? 毫无关系! 甚至都不在同一个世界! 不妨去长安街头巷尾问问:汉家如今最纨绔、最嚣扬跋扈的一门外戚是谁? 每一个土生土长的长安人都会告诉你:不是曾经的薄氏,也不是如今的窦氏; 而是‘未来’的栗氏! 尤其是栗氏外戚当代家主栗贲,更是纨绔子弟群体的个中翘楚! 什么斗鸡走狗,闹市纵马——那都太低级了,咱贲哥压根儿瞧不上! 要玩儿就玩儿大的! 多大! ——吴楚七国之乱时,栗贲开盘:是吴楚嬴,还是长安嬴? 吴楚嬴,一赔四; 长安嬴,二赔三…… 敢拿国战——拿着宗庙、社稷,拿汉家国运开盘,就问还有谁? 真要说起来,整个栗氏一族,刘荣最担心的,从来都不是自己的母亲栗姬。 准确的说,母亲栗姬,是刘荣最不担心的栗氏族人。 甚至就连栗仓——连已经在刘荣身边证明过自己的能力、证明自己没集成多少栗氏基因的栗仓,刘荣都至今无法完全放心,生怕什么时候血脉觉醒,又或是隐性基因凸显之类! 而舅父栗贲,从来都是刘荣最最担心的母族外戚,且没有之一! 这么一个纨绔子弟中的战斗机,闭门谢客? 专心研读先贤经典? 还不如说匈奴单于脑子抽抽了,非要造宇宙飞船登录火星,结果把草原的经济给搞崩了——可信度都比栗仓‘研读经书’高上不少。 经过简单的逻辑推理,刘荣便迅速得出结论:过去这段时间,栗仓不是不想搞事,而是不知由于什么原因,而被限制在了自己的府邸内,无法外出搞事。 那又是谁,能不费吹灰之力,甚至是只用一个眼神,就把栗仓软禁在府邸当中,哪怕有刘荣的邀请函,都无法让栗贲走出府邸? 抬头看了看栗仓,刘荣暗下摇了摇头。 栗仓没这个本事,更没这个胆子。 这个时代,也不允许任何一个做儿子的,因为任何原因,以任何手段囚禁自己的父亲。 除了栗仓,栗氏一族,又有谁能把家主栗仓软禁? “难道……” “——是母亲?” “不能吧?” 这个念头才刚出现在脑海中,刘荣便赶忙猛甩了甩头,将这个不切实际的幻想甩了出去。 ——母亲要是有这份大局观,刘荣过去这些年,又何苦? 不是栗仓,不是母亲,那就不会是栗氏内部。 如此说来,能从外部限制栗仓这个一家之主行动的…… “父皇……” “为了‘以稳为重’,父皇,竟不惜……” ··· “真到了如此地步?” “父皇的身子,当真……?” (本章完) 第219章 老兵 作为汉家于上林苑设立的第一座太子私苑,思贤苑对汉家日后的太子储君,无疑是具有极其重要的榜样效应。 旁的不说:单就是现在,刘荣博望苑内部的程设,便几乎是完全照搬天子启的思贤苑。 ——刘荣的博望苑,以一处太子行宫,或者说是太子‘别居’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扩散出各类建筑区; 如秘密作坊:鲁班苑; 演武之地:校场; 又比如刘荣专门建造出来,用于收容英烈后人,供这些英烈遗孤学习、生活的区域等等。 而天子启的思贤苑,也是类似的布局——以太子行宫为核心,向四方扩散出一片片用途各异的建筑区。 只是比起刘荣这动辄鲁班苑、校场,又或是收容英烈遗孤的‘福利院’,天子启的思贤苑,作用相对更纯粹一些。 ——早在当年,下令设立上林思贤苑的时候,先帝就已经给出定论:思贤苑,是供太子储君招待宾客、结交天下豪杰,并安置那些短期内不便安排职务的门客、属从的地方。 思贤苑这个名字,也正是由此而来。 曾几何时,太子启的思贤苑,也可谓是人头攒动; 不知有多少地方郡县的青年才俊,带着满腔抱负来到长安,用尽自己毕生,乃至家族世世代代积攒下的人脉,才得以踏足思贤苑之内,成为太子启的编外储备干部。 只不过,时移境迁,沧海桑田。 过去了这么长时间——哪怕是从‘太子启’变成‘天子启’开始算,也已经过去了六年多时间。 如今的思贤苑,已经见不到那些空有满腔抱负,却始终得不到天子启重用,故而郁郁寡欢的郡国才俊了。 早在天子启承继大统,并在长达一年的时间内,依旧没有从思贤苑调用几个‘门客’的时候,思贤苑内的郡国‘名士’们,就已经心灰意冷的整点起行囊,浑浑噩噩的回到了各自的家乡。 现在,思贤苑只有本就佃租于此,且明显有些赖着不想走的佃农; 再有,便是曾隶属于天子启的太子亲卫,却又因种种原因而卸甲还乡,于思贤苑佃租农田度日的老兵。 这些老兵,是天子启的私兵。 而且是原始股! 刘荣原以为,天子启对这些老兵、对这些潜邸心腹不闻不问,是因为天子启刻薄寡恩; 却不曾想:直到这一日——直到天子启莫名其妙的跟着刘荣,前后脚也来到了上林苑,刘荣才终于意识到老爹天子启,似乎并非自己认知中的、纯粹‘刻薄寡恩’的帝王。 至少天子启的‘刻薄寡恩’,很少会用在错的地方…… “今年收成还不错?” “看你们这几个老不死的,一个个油光满面——家中儿孙,当是没少孝敬酒、肉之类?” 上林思贤苑,太子行宫外不远处,一片明显有些特殊的田野边沿。 三五老兵,或者说老农,正一脸惬意的躺靠在老树根下,完全没有因为天子、太子当面,而流露出哪怕半点惶恐之一。 对此,天子启显然也是习以为常,只大咧咧走上前,满不在乎的在田埂上一屁股坐下来; 开口发出一问,却是惹得一旁的刘荣面色不由一滞。 ——刘荣,已经有段日子,没从老爷子脸上,见到如此纯粹、纯粹到不掺杂丝毫虚伪的纯真笑意了。 “嗨~” “哪来的什么酒啊,肉的。” “——家里那些个混小子,一年到头就那么千八百石的俸禄,俺们几个老东西能顿顿吃上汤面、麦饼,就已然是祖坟冒了青烟。” “也就是陛下,三不五时颁诏大哺,又是赐爵,又是赐酒肉布帛,俺们才能沾上那么点荤腥。” “若不然,怕是到了蹬腿儿喽,俺们都吃不上三牲血食,沾不上荤腥咧~” 对于天子启明显有些不符合自身身份的戏谑发问,老农们也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连身子都没从身后的老树根下抬起分毫; 就好像此刻,坐在他们不远处的,并非是汉家的天子和储君,而是他们亲眼看着,甚至是手把手拉扯长大的后生晚辈! 天子启的反应,也和老农们大差不差——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丝毫看不出半点穆穆天子之容,反倒像是个来农家乐度假的土财主; 老农们随口两句话,当即就让这位天下第一号土财主笑的见牙不见眼,完全看不出半点天子威仪。 眼前这幅场景,无疑是让刘荣惊掉了下巴。 惊诧之余,也不忘从老爷子和老农们仅有的几句交谈当中,迅速提炼出重要信息。 ——家里的混小子,‘也就’千八百石的俸禄! 这意味着此刻,正同天子启谈笑风生的老农们,不单自身是老兵、是天子启潜邸时期的亲卫,就连他们家中的子侄后代,如今也同样是官身。 具体多大的官,也不难猜。 如今长安,三公九卿加在一起,满共十一位‘中二千石’及以上级别的高官(太尉不常设); 自中二千石往下,便是丞相长吏、御史中丞,中尉、中郎将、备盗贼都尉,以及长乐、未央各宫门卫,南、北两军将校等——共计不超过八十人,在比二千石、二千石、真二千石之列。 换而言之:整个长安中枢,通俗意义上的‘二千石’,顶破天去也不过百。 再往下,便是千石了。 三公丞令,九卿监令、副手,以及有司属衙主官长吏,南北两军中层将官,宫中郎官、中郎群体,便属于千石之列。 但这里的千石,仅仅只是‘千石’的级别,实际俸禄却是按照千石、比千石,各为年俸九百六十石、七百二十石不等。 ‘千八百石’,几乎可以直接理解为:这些老农家中子侄,是千石,而非‘比千石’。 看上去只差半级,但只要了解如今汉家的官职,便不难知道:千石,意味着不是九卿衙门的副手,便是隶属九卿的部门主官; 而比千石,却是连一个像样点的部门长吏都够不到——要知道汉家如今,稍微大一点的县,县令都得是千石! 比千石,放到那些稍微大点的县,连县令都做不了,只能退而求其次做个县尉。 再结合老农们‘潜邸老兵’的身份,他们家中,那些年俸‘不过千八百石’的子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不是宫里的禁中郎官,便是南北两军的中层将官! 再反过来看:单只是个‘潜邸老兵’——尤其还是退役的太子亲卫的身份,便能将子侄后人托到千石以上的位置,这些老农的身份、与天子启之间的关系,恐怕也绝非刘荣此刻所目睹的这么简单。 天子启接下来的话,也无疑印证了刘荣的猜测。 “过来,见见叔伯们。” 天子启轻飘飘一语,却惹得刘荣心下大震! 不动声色的走上前去,乖乖拱起手,又不知该如何称呼; 才刚讲试探的目光移向身旁,便见天子启满是洒然的笑着一仰身。 “瘸腿那个,你李叔。” “——先帝从代国带来长安的元从。” “当年,先帝入未央宫时,有诸吕余孽暴起而出,你李叔奋不顾身,以一敌十!” “一剑让人在腿上刺了个对穿,愣是眼皮都没眨一下,拖着瘸腿追出去足有十余里,将刺客悉数斩杀。” ··· “嗨呀~” “——落了个残身,可是苦了朕呐~” “先帝一句嘱托,这老不死的,就吃了朕大半辈子。” “这都要入了土了,还得朕看顾着,把这老不死家里的混小子,有一个算一个,都给编入北军。” “他家老大,如今当是在博望苑,替太子操演那支孤儿军?” 一听这句话,刘荣面上当即涌出一抹郑重,赶忙对那瘸腿老农一拱手。 “竟是李校尉家中亲长当面!” 刘荣郑重其事的一拜,老李头却是满不在乎的一摆手,只象征性的对刘荣一咧嘴。 “俺家那小子,没少让太子操心吧?” “说是练兵,整日整日的不着家,说好了的亲事,也不知道回来瞧上一眼。” “若太子殿下得闲,可得替俺好好说说那混小子,啊?” 老李头侃侃而谈,刘荣却是小鸡啄米式点头,愣是连腰都不敢彻底挺直。 原以为开头就是王炸,不料天子启下一句话,当即让刘荣本就弯曲的摇杆,又肉眼可见的再躬下几分。 “你令伯。” “——先帝就藩代国之时,太祖高皇帝赐给先帝的亲卫。” “数数年头~” “也有个四十多,快五十年了吧?” 天子启第二句话说出口,刘荣便已经拱起手,将上半身六十度弯了下去。 那老者却是呵呵笑着点了点头,便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唉~” “日子过的快哟~” “想当年,太祖高皇帝分封先帝,让俺跟着先帝去晋阳就藩的时候,先帝才刚六岁——才刚解下头顶上的总角辫?” “嘿;” “一眨眼的功夫,先帝没了,陛下老了;” “连先帝的孙儿——太祖高皇帝的曾孙,这都到了该加冠的年纪……” 老者唏嘘感叹,刘荣小心赔笑; 天子启却是云淡风轻的将身子彻底往后一仰,顺势将手肘趁在身后的泥地上,悠悠开口道:“他家小子,倒是有出息。” “——先帝亲任飞狐都尉,当朝车骑将军,坊间人称京观屠:令勉是也!” “个老不正经的,还好意思说‘不过千八百石’的俸禄;” “合着朕中二千石的秩禄、将印,都没揣在你家小子兜里?” 天子启此言一出,那令姓老农当即嘿嘿憨笑起来,丝毫不为自己的‘胡言乱语’而感到羞愧。 而在一旁,刘荣深深弓腰拱手,心下却已是惊起了滔天骇浪。 ——飞狐都尉令勉! ——京观将军! 试问当今汉室,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或许对于后世人而言,飞狐都尉、飞狐军,又或是京观将军、令勉等字眼,都多少有些陌生。 但这绝不是因为这支部队、这个人不够重要,而恰恰是因为这支部队——这支长城防线的救火队员太过重要,所以才在当今汉室,乃至整个华夏历史上,都显得有些过于神秘。 就这么说吧; 刘荣太子监国三年,至今都还不知道这支飞狐都尉部,究竟驻扎在飞狐径的具体什么地方、飞狐都尉令勉长了个什么模样、朝堂调动这支飞狐都尉,是通过什么方式! 刘荣对飞狐都尉、对令勉的了解,和如今汉家的每一个汉人一样。 ——只知道飞狐都尉,是先太宗孝文皇帝专门设立,作为长城防线机动力量的常备野战军; 只知道在北墙出现重大防线漏洞时,这支机动力量会神出鬼没的从天而降,出现在战场将防线漏洞补上,顺带将匈奴人杀个丢盔卸甲,并将斩获的匈奴首级铸造成京观。 只知道飞狐都尉令勉,酷爱铸造京观; 只知道自先帝前元四年至今,令勉都一直在飞狐径驻军,除了先帝和当今天子启,再没有第三个人,见到过成为飞狐都尉后的令勉…… “京观屠的父亲,居然也在思贤苑?” “瞧这架势,分明还是父皇的嫡系!” 短暂的惊诧之后,刘荣便也释然了。 ——飞狐都尉,可以说是汉家唯一一支只听令于天子本人,哪怕太后当面,都绝不可能调动的常备野战武装! 这支部队,除了肩负着整条北方防线的安稳,也同样肩负着在必要时,成为天子拱卫力量的重担。 这样一支部队——这样一支身系国运的部队,再怎么神秘,也丝毫不为过。 而这支掌控在天子本人手里的部队,和天子启之间的关系再如何亲密,也完全是题中应有之理…… “瞧这架势,陛下的意思,是让俺家那混小子见见太子?” 短暂的沉默之后,令老爷子开了口; 却见天子启满是坦然的点点头,似笑非笑的瞥了眼刘荣,便对几位老农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是时候啦~” “再晚些,朕怕是就只能靠托梦,才能让令勉认这小子了……” (本章完) 第220章 不远了 天子启向刘荣交接手里的权利,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 朝权自不用说——早在三年前,刘荣奉诏太子监国的时候,天子启就已经将大权“借”给了刘荣。 说是借,其实和华夏后世的演习,也都是一个道理。 ——必要时,任何一场“演习”,都可以随时无缝转变为实战! 刘荣这个监国太子也一样; 当天子启出现一些计划外的状况时,刘荣这个“冒充天子”的监国太子,也随时可以无缝衔接,顺势即位。 除了朝权,以及刘荣一直很注意、很小心的财权,便是飞狐都尉这种神秘无比——若天子启不给,刘荣就连问都不敢问的特殊力量。 上一次,天子启为刘荣隆重介绍了华夏历史上第一位特务头子:绣衣卫直使兼郎中令周仁。 这一次,又把刘荣带到了自己的思贤苑,随便偶遇几个老兵,便有一个是京观屠令勉的父亲… “或许不是偶遇。” “或许,是父皇专门安排的…” 对于刘荣的心中所想,天子启自是一无所知。 准确的说,是天子启的注意力,压根儿就没放在刘荣身上。 便见天子启毫不顾忌形象的半躺在田埂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和老农们交谈着,不时发出爽朗而又畅快的笑声。 而从天子启和老农们的交谈中,刘荣也很快便了解到这几位老农的底细。 ——当朝车骑将军,飞狐都尉令勉的父亲,名令显。 老爷子虽非公侯,却也是实打实的开国元勋! 跟着沛公反过秦,追随汉王伐过楚,在白登山挽过弓,在赵长城扛过纛! 刘邦打过的仗,老令头都在场; 刘邦没打的仗,老令头也差不多都没落下。 真要说起来,已故老丞相申屠嘉见了老令头,都还得老老实实喊一声:老伍长! 可惜没啥指挥才能,也不大愿意入朝为官,便被太祖皇帝派给了四儿子,也就是先帝一同就藩,全当是给年仅六岁的先帝,配了个百战老兵榜身。 等到先帝入继大统时,老令头自知这辈子差不多到了头,就拼着老脸,把儿子令勉送到了先帝身边。 好在令勉不止继承了老爹的晓勇——先帝拿兵书喂了几年,当即就成了一名有勇有谋,进退有度,老成持重的悍将! 就是不知从哪学了出铸京观的技艺,这么多年京观铸下来,竟落得个“京观屠”的诨号… 至于天子启最先介绍的那个老李头,则名李信。 虽然不如那位同名同姓的前辈,却也是来头不小。 燕国蓟县人,起良家子,初为代国戍边卒。 戍边六年,颇有武勋,拔为中郎。 之后在代王宫待了十来年,累功为代中郎将。 吕太后驾崩,朝堂迎立先帝时,跟随先帝入长安,之后就是天子启方才,所提到的人生最高光时刻。 落下伤残之后,严词拒绝了先帝表彰性质的清闲职务,最终被先帝派到彼时的太子启身边,美其名曰:为储君羽翼; 虽然天子启一口一个“老不死的讹上朕了”,但过去这么多年,老李头却压根儿没向天子启伸手,主动讨要过任何东西; 就连种的地,也是佃租思贤苑的官田。 ——思贤苑有个老李头,每年的佃租都是第一个交,哪怕当年租税被减免,也绝对没人能阻止老李头交佃租,更是传遍上林苑的八卦。 只是刘荣从未想到:传闻中,那个耿直到有点憨傻的老农,居然有这么大的来头。 至于老李头家中子孙后代,更是让刘荣莫名感到沉重。 老大李忠,现任博望苑羽林卫甲部校尉,秩比二千石; 老二、老三战殁于边墙,老四于三年前的吴楚七国之乱中,战死在了吴楚叛军主力拼死攻打的昌邑城头。 再往下:校尉李忠三子,一死一残,皆为王事; 老李头其他的孙辈,共计十六人,为国捐躯者足有五位… “老大人,满门忠烈!” 听到李老头云淡风轻间,提起四个儿子只剩下老大、七个及冠的孙儿也只剩两人在世,刘荣不由得肃然起敬,当即便起身再拜。 这一回,老李头却没再洒然摆手,而是长吁短叹间从树根下起身,缓缓对刘荣拱手一还礼; 待刘荣直起身,才满怀唏嘘道:“殿下是个什么样的人、会成为什么样的君主,老小儿,不知。” “只是想根据自己浅薄的经历,向殿下,提一些或许愚钝、或许不妥的建议。” 说着,李老头颤巍巍抬起手,在胸前轻拍了拍。 “老小儿,曾也官至千石;” “家里的混小子,如今也是做了校尉——比二千石的秩,逢人也能腆着脸,不自量力的口称一声:末将;” “想挺直了腰杆子,靠自己这把老骨头过活,不愿意接受先帝、陛下的恩怜,老小儿的日子,尚且过成了这般模样。” “——虽温饱不愁,却也身无长物,偶有寻方问药,还得家里那个混小子孝敬。” “想添件冬衣,又或是给家里添个器具,那也得和寻常农人一样——秋收后卖了粮,再从中分出些…” … “老小儿知足~” “能吃饱饭、不挨饿,子孙后嗣就算没什么大出息,也算是有了着落。” “——老小儿,知足。” “但殿下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老小儿,已经是很辛运的退伍兵卒了。” “已经是归野老兵中,百里挑一,甚至是千里挑一的幸运者…” 老李头悠悠一语,其余众人便不约而同的长吁短叹起来,就连天子启,也是一脸无奈的叹息着摇摇头。 不得不说,比起绝大多数封建王朝,如今汉家对军中将士,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层面,都已经做到了力所能及范围内的极限。 但不用这几位老英雄说,刘荣也清楚的知道:汉家对军人的优待,重点主要放在对阵亡将士,及其家人的抚恤、扶持。 根据太祖高皇帝刘邦亲自定下的规矩,汉家任何一位阵亡的军中将士,都可以享受到远超自身地位规格的烈士待遇。 具体来说,便是每一位军中将士——哪怕是战斗编制外的伙夫乃至民夫,只要是死在战场上,就都要由上级主官自掏腰包,棺木敛尸,并亲自扶棺送英魂荣归故里。 这里的上级主官,即“长吏”,是以百人长——曲长(曲侯)作为起步点的。 屯长及以下级别的将士阵亡,是由直系曲长负责从敛尸到扶棺归乡,再到亲自参加、主持丧葬之礼这一系列身后事宜; 从曲长开始逐步往上递增——曲长阵亡,队率司马扶棺;队率阵亡,校尉视葬;校尉阵亡,都尉——即将军全权负责后事。 除了“长吏视葬”之外,当地郡县会负责具体的丧葬费用,包括但不限于招待宾客、迎来往送,以及随葬用品等。 最后,便是长安朝堂负责为阵亡将士,奉上“少牢”规格的祭品,即牛、羊各一。 看上去小气的不行,但别忘了:在如今汉家,私自杀牛甚至是伤牛,可是比杀人都还要严重的罪行! 以牛做祭品,更是只有朝堂祭祀神明及历代先皇时,才有可能出现的状况。 少牢规格的祭品,更是只有诸侯王及以上级别的已故刘氏先祖,才有资格享受到的——寻常的彻侯,或是没有王爵的刘氏宗亲,都没资格用少牢规格的祭品! 此外,烈士的遗孀、遗骨及父母双亲,都会被内史在各自的户籍上,标注上“其子/夫/父,于某年某月死王事”的备注。 有了这“死王事”三个字,英烈家属无论是申请上林苑的皇田佃租资格,还是入伍从军的名额,都将具备绝对意义上的优先地位。 英烈直系后代入伍,更是直接从底层军官,即伍长做起。 林林总总算下来,汉家对阵亡将士的抚恤待遇,就算达不到后世新时代的程度,也已经是相当不错。 考虑到这个时代的生产力,更是已经达到了毋庸置疑的极限。 但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些没有死在战场上,却也因战争而落下伤残的可怜人。 就说已故老丞相、故太子太师申屠嘉,万石的秩、四千石的实俸,外加故安侯国每年的产出,却活成了全长安最穷的权贵。 究其原因,不是申屠嘉非要“作威作福”,要养着那些跟随自己出生入死,最终落下伤残的老伙计; 而是申屠嘉若是不养着,那些老英雄们,就连吃饱穿暖都是奢望… “老大人所言,不无道理。” 经过漫长的思虑之后,刘荣先是上前,绛瘸腿的老李头小心扶着坐回了老树根下; 而后才坐回老爷子身旁,如是道出一语,而后便侧身看向身旁的皇帝老爹。 “将士之苦,父皇也曾不止一次的提到过。” “尤其是那些没能立下太多功勋、没有太好的官职、俸禄,又因战落下伤残的老英雄们——比起我汉家的寻常农人,都不知还要苦了多少。” “只是父皇也说过:今我汉家,无力供养每一位为国征战,却不幸落下伤残的将士。” “就连战殁英烈的丧葬事宜,都还要地方郡县负担大头,才能勉强达到太祖高皇帝所规定的程度。” 将汉家现有的客观状况叙述一番,待一众老者半带认可,半带郁闷的缓缓点下头,刘荣才深吸一口气,顺势将话头一转。 “只是国之大事,唯戎与祀。” “——在孤这样年少轻狂,不明事理的小辈眼中,戎字,终归是来的比祀字更重一些。” “更何况我汉家,自太祖高皇帝之时,便一直都是内忧外患,群狼环伺。” “于内,先有异姓诸侯不恭,后有诸刘宗藩割据;” “于外,更是北有匈奴犯边,南有百越离心——以秦余孽赵陀为先,竟逼得英明神武如太祖高皇帝,也只得以南越王印相赐,却无力兴兵征讨。” 说着,刘荣也不由得一时失了神,就好似是想起了数不尽的屈辱,面色也一点点绷紧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刘荣才深吸一口气,将胸口郁结的闷气呼出,将过度飞散的话题重新拉回了正轨。 “今我汉家,确实无力供养起每一位为国征战,并落得伤残的英勇将士。” “但不远了。” “——我汉家能供养,甚至是荣养每一位因王事而伤残的将士的日子,不远了。” 刘荣话说到这个份上,几位“老农”就已经是连连点头,对刘荣所描述的蓝图信服不已了。 ——思贤苑离博望苑,说进不进说远不远; 走过去有一段距离,但博望苑发生的事,却是很容易就能穿到不过七八里之外的思贤苑。 几位老农再怎么不问世事,也起码知道刘荣的博望苑,有两支各五千人的武装力量,均以英烈遗孤为卒。 就算这只是太子荣,在极小范围内进行的特例,至少也表明了刘荣有这个倾向。 “太子,知兵?” 不多时,老令头悠悠发出一问,只见天子启满是戏谑一笑,对刘荣微微摇摇头。 “谈不上知兵。” “只吴楚七国之乱,去睢阳待了那么三两日,也算是见识过战阵为何物…” 有了天子启这句话,几位老农当即便再也没了疑虑,对着刘荣就是一番评头论足,就差没明说家中有女,年方二八之类。 见刘荣得到了几个老伙计的认可,天子启的眉宇间,也终是涌现出些许心安。 至今为止,天子启都不能确定自己的选择——自己以刘荣作为继承人的选择,到底是对是错。 但至少从眼前这幅场景来看… “就算错,当也错不到哪里去?” “至少比当年,先帝立朕而非梁怀王,要更对一些…” 如是想着,又满是欣慰的在刘荣,以及其他几位老家伙身上看了看,天子启终是不着痕迹的将目光移向身后不远处。 轻轻一颔首,却见新鲜出炉的中尉郅都面色一凝; 短暂的呆愣之后,便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绝,朝着不远处的天子行宫而去……… (本章完) 第221章 请太子主持大局! 在刘荣的印象中,天子启并不是个健谈的人。 至少在平日里,天子启除了间歇性的阴阳怪气综合征,便总是遵循能少说一个字,便绝不多说一句话的原则。 绝大多数情况下,天子启想要表达什么,也根本不需要开口去说——往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足够让身边人领悟来自天子的授意。 但这一天,天子启却说了很多很多。 从太祖高皇帝,说到孝惠皇帝,再到前、后少帝,乃至先帝及自己; 从萧何萧相国、曹参曹丞相,到后来的王陵、陈平,以及周勃、灌婴; 从吕太后,到张皇后,再到薄太后、窦太后…… 说到最后,老农们都已不知何时起身离开,老树根下,竟只剩下天子启和刘荣父子二人。 见老爷子喋喋不休,丝毫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刘荣也不便开口打断,只得听着。 只是听着听着,刘荣便隐约察觉出不对了。 “如今天下,有人说我汉家的大患,是北蛮匈奴;” “还有人说,是关东的宗亲诸侯、南方的百越割据。” “甚至还有人——也就是鲁地那些个腐儒,居然说只要恢复了周时的井田制,便可以解决天下的所有问题?” “至于法家,则认为只要杀光天下的儒生、商贾及游侠,便可以海内升平,天下,得安……” 正听天子启回忆过去听得出神,见天子启冷不丁又说起这些,刘荣也不由得循声抬眸; 以为天子启是要考校自己——特意留白让自己作答,却见天子启对自己咧嘴一笑,而后便自问自答般,继续往下说道:“这些话,天下谁人说都行。” “无论是北蛮匈奴,还是南方百越——无论是关东诸侯、地方豪强,还是鲁地的腐儒、法家的酷吏;” “左右都是我汉家日后,要循序革除的弊病,不过先后而已;” “任天下人将这些当做‘头等大患’,也没什么大不了。” “但旁人说归说,我汉家的天子,却必须心里有数……” ··· “哈~” “自有汉以来,凡五十余载;” “——异姓诸侯王,由太祖高皇帝依序拔除。” “诸侯宗藩,也为朕侥幸剔去了爪牙。” “北方匈奴,说是数十万控弦之精锐骑士,但太祖高皇帝、先太宗孝文皇帝,也不是没和匈奴人摆开架势,真刀真枪的打过。” “我汉家解决掉匈奴人,不过是时间问题——长则百十年,短则半甲子,总归是能让我汉家的军纛,插到草原腹地的。” “至于南方百越,也绝非我汉家无力武力收复,而仅仅只是武力收复得不偿失,在北方匈奴虎视眈眈的前提下,武力平定岭南百越,多少有些不值当罢了……” 天子启一番感慨,刘荣也不由得暗下点头,对天子启这番话深以为然。 后世人常说:历代皆因弱灭,唯汉独以强亡。 这里的‘强’,指的不单是汉家武德充沛、国力昌盛,也指汉祚得立于废墟之中,立国于乱世之间。 春秋战国数百年战火,虽由始皇嬴政短暂按下暂停键,但不久后的秦末乱世,却来得比春秋战国任何一个时期,都来得更加猛烈。 神州大陆无处不在战火纷争、水深火热之中。 终汉祚得立,却也是内忧外患——凡是能出现在封建王朝的弊病、隐患,就没有哪怕一项,是没有出现在汉家、出现在这个新兴封建政权身上的。 内部,异姓诸侯割据、刘氏宗藩不恭,地方豪强坐大、游侠匪盗丛聚; 社会秩序混乱、治安状况糟糕,遍地残垣断壁、遍地饥殍残骸。 民生凋敝,经济崩溃,生产力极尽低下、社会矛盾极尽尖锐,生产环境极尽恶劣! 外部,北方游牧民族连年侵扰,甚至屡屡大举犯边,边墙糜烂; 甚至就连都城长安,都曾一度进入匈奴兵峰的火力范围之内! 南方百越割据,依凭五岭天险时安时反,反复无常; 荆吴、长沙湿瘴遍地,沼池遍野,得之不能治,失之不能安…… 和国祚初立时的汉家相比,后世那些王朝所经历的所谓‘内忧外患’,就好比小孩子过家家! 凡是人类能凭借想象力,想象到的封建王朝可能遭遇的困难、隐患,汉家就没有任何一项是能幸免的。 这,才是刘汉‘独因强亡’真正的根源所在。 ——汉家的‘强’,不是强在巅峰时期有多么强大; 真要说起来,后世的盛唐富宋,以及铁血朱明,都比两汉四百余年的任意时期要强许多。 汉家的‘强’,强在这个屡屡达到巅峰,甚至再三回光返照的封建王朝,几乎是从废墟——从深渊中一点点建立起来的。 是汉家历代帝王筚路蓝缕,恨不能一块砖、一片瓦,从万丈深渊底部,一尺尺、一寸寸垒砌起这为后世人传颂千年,甚至以王朝名称,作为诸夏主体民族名称的王朝。 后世的王朝,或是平地起高楼,或是浅坑筑地基; 而汉家,却是从万丈深渊底部建立起来,并最终耸立云端的逆天政权。 汉家——尤其是国祚初立时期的汉家,遭遇到的困境、困难随便单拎出来一个,放在后世任何一个朝代,都堪称亡国之忧! 但自太祖高皇帝刘邦开始,汉家一代代帝王剥丝抽茧,带领着这个自废墟、自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政权,解决了这一个又一个稍有不慎,便动辄会亡国灭种的巨大隐患。 时至今日,汉家初显强盛之态,却也还有很长的路。 汉家解决了许多‘亡国之忧’,却也还有更多的‘亡国之忧’,需要天子启之后的后世之君去解决。 北方匈奴,南方百越; 关东宗藩,地方豪强; 贪官污吏,匪寇恶霸; 以及…… “朕,从来都不觉得北方匈奴、南方百越,又或是关东宗藩、地方豪强,是可以动摇我汉家的心腹大患。” “——如果处理不好,这些隐患,确实可能动摇我汉家的根基;” “但我汉家的天子,是能处理好这一切的。” “处理不好这一切的人,是不可能成为我汉家的天子的。” 刘荣正思虑间,便闻天子启悠悠一语,将刘荣的思绪拉回眼前; 循声抬眸——再次循着天子启的声线看去,刘荣便看见皇帝老爹的面容,不知何时已挂上病态的惨白。 不等刘荣关切起身,便见天子启面色陡然一肃! “外戚!” “外戚之患,是我汉家的天子,唯一无法完全处理好的心腹大患!” ··· “自太祖高皇帝时起,我汉家的外戚,便屡屡成为了动摇宗庙社稷之根本,乃至诸夏兴衰的不稳定因素!” “——英明神武如太祖高皇帝,不惜对自己的妻兄下死手,于代地设计取了吕泽性命,却终无法规避吕后乱权、诸吕乱政!” “至今都还为天下人所缅怀——至今都还为天下人尊奉为‘再世圣人’的先帝,纵是能为母舅设下灵堂,将薄昭逼死,却也还是难免为朕,留下了一位薄皇后。” “先帝,已经是很好的处理了外戚之患。” “至少没让薄氏一族,成为朕这一朝的心腹大患。” “但薄氏死而未僵之时,窦氏一族,便成了我汉家的又一大患……” 天子启这番话,刘荣几乎没怎么听进去。 不等天子启说完,刘荣就已经起身上前,神情满是忧虑的自后背扶着老爷子,作势要扶天子启回行宫。 但天子启却是不管不顾,深深凝望向刘荣目光深处; 而后道出一句话,却是让刘荣如遭雷击般,当场愣在了原地。 “朕,就是今明两日了……” “不想在未央宫——在那密不透风的宫墙里合眼,才丢下朝堂,来了思贤苑……” 刘荣愣神的功夫,不知从哪冒出一位位老态龙钟的太医,手忙脚乱的将天子启从地上扶起; 而在刘荣回过神之后,却只看到天子启被人群遮挡的模糊背影。 ——天子启被太医、禁卫们团团围起,刘荣本不该看到天子启; 哪怕是天子启的衣角,刘荣都本不该看到。 但刘荣却分明看见:天子启那满含期翼的目光,透过人群直勾勾落在了自己身上。 明明嘈乱纷杂,刘荣却也清楚地听见天子启,在昏迷前对自己道出的最后一句话。 “母族外戚……” “公子……” “之罪………” ··· “母族……” “外戚…………” · · · · · “参片!” ··· “银针!” ··· “汤药灌不下去!” “——这可如何是好?!” 半个时辰之后,上林思贤苑,天子行宫。 天子启气若悬丝的平躺于御榻之上,双眼微微睁开一条缝,似乎是将殿内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却根本无力驱动身体,乃至动一下手指。 御榻边沿,太医在内围了一圈,禁卫于外围了一圈; 分明一切都有条不紊,但从殿内的每一个人——尤其是太医们慌乱的面色仲,却又随时都能感受到一股纷乱。 中尉郅都背对御榻,昂首挺胸,单手扶在腰间剑柄之上,用力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神情,却也难掩那红润的眼眶; 工人们脚步碎乱的进进出出,将太医们的指令悉数完成,却也无不带上了哭腔。 刘荣,很懵。 神情木然的跪在御榻前不远处,刘荣面上神情,只说不出的迷茫。 ——怎么会? 怎么会这么快? 明明已经在劝着、养着,替老爷子分担着起了不少; 怎会…… “母后……” “母后来了吗……” 沉闷而又哀婉的氛围,终随着天子启有气无力的一声轻喃,而彻底化作一阵悲痛。 几乎是在天子启开口的瞬间,太医令便立刻附身附耳,待听清天子启口中所言,又赶忙直起身望向郅都——望向那道背对着御榻的伟岸背影。 “陛下,在问太后的行程。” 老太医沙哑一语,却引得郅都赶忙抬手抹了把泪,而后才回身一拱手; 走上前,于御榻前蹲下身,用了不知多大的力气,才将闷在胸口的那句话,哽咽着说了出来。 “太、太后说……” “——太后说:帝杀吾子;” “何可见也……” “太后,不愿见陛下……” 说完这几句话,郅都便紧咬着牙槽,猛地低下头,将满脸泪痕藏在了天子启看不见的角度。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启却是愣神许久,终苦笑着轻呼出一口气。 “母后,还是不愿意醒来啊……” ··· “母后……” “母后………” 梦呓般轻微的几声轻喃,就好似是耗尽了天子启最后的力气——接连几声‘母后’出口,天子启便沉沉逼上了双眼。 又过了许久,天子启才再度悠悠转醒,侧过头,费力的睁开双眼,望向跪在御榻前泣不成声的郅都。 “拟诏……” “长安戒严,武库戒严,两宫戒严……” “着、着丞相刘舍,御史大夫岑迈,内史田叔;” “呃……” “还有周亚夫,郦寄,韩颓当等——速至上林面圣……” “朕,要托孤……” ··· “再把皇后、栗姬找来;” “朕,有话要对她们说……” “还有太子……” “还有母后……” “母后……” ··· “替朕瞧着些……” “母后若来,便唤醒朕……” “朕,想再见见母后……” 言罢,天子启终是再也无力抬起沉重的眼皮,再度闭上了眼。 片刻之后,老太医满脸凝重的起身,越过郅都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身影,来到了刘荣面前。 “禀家上。” “陛下,当就是在今夜了……” 此言一出,殿内原本还低沉、憋闷的啜泣声,当即就夹杂上了几道哀痛不能自已的哭嚎。 殿门外,更是肉眼可见的聚集起了一层又一层宫人婢女,层层跪倒在殿门外,对着天子启的方向叩首匍匐。 而在御榻前,郅都也好似是被太医令所点醒,赶忙止住哭声,就势跪着回过身,对刘荣含泪一拱手。 “陛下弥留,太后远在长安;” “请、请太子主持大局!” “——请家上主持大局!!!” (本章完) 第222章 就是绑,也把太后给孤绑来! 刘荣当然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主持大局’四个字意味着什么。 按照惯例,或者说是不成文的潜规则,帝王弥留将亡之际,身边是一定要有以下几个人的。 ——记录遗诏、传位诏的史官; ——为遗诏、传位诏背书的大臣,人数越多越好,最次也得要丞相,外加另两位重臣在场(以免赵高李斯故事重演); ——现场领旨即位的储君; ——接受托付的储君生母。 以及:主持大局的太后。 或许有人会说了:太后这个东西,他也不是哪朝哪代、每一任帝王在位时都有的啊? 万一没有太后,那又该由谁来‘主持大局’,替病榻上弥留的帝王,保护整个政权交替的过程平稳进行呢? 答案是:绝大多数情况下,没有太后,就意味着不需要太后。 ——没有太后,意味着皇帝已经很老了,至少年迈到了母亲都已经离世的程度; 皇帝年迈,自也就意味着储君年壮——甚至大概率是步入中年。 在这样的情况下,政权交接,确实是不怎么需要一位太后,来‘主持大局’的; 储君自己就可以搞定。 只不过,刘荣现在所面临的状况,却无疑是千百年难得一见。 ——如今汉家,有太后! ——但人家不来! 有太后在朝,那天子弥留之际,是怎么都轮不到第二个人——甚至都轮不到太子储君,站出来主持大局。 原因很简单:不能服众。 我汉家明明有太后,先皇弥留之际,为何没让太后主持大局? 别扯什么太后愿不愿意来的——骗三岁小孩儿呢? 你就说吧! 陛下怎么死的? 是不是你这不忠不孝不义之徒,为了大位弑君杀父?! “母后、母亲,还有丞相、御史大夫等将相,都到哪里了?” 被郅都一脸郑重的推出来主持大局,刘荣纵是仍对发生的状况感到不敢置信,却也在极短的时间内便进入了状态。 ——刘荣,是绝对不能‘主持大局’的。 准确的说,在东宫窦太后尚还在世的前提下,天子启将大位传与刘荣,是必须要由窦太后现场见证的。 而眼下,刘荣唯一该做的、能做的,便是让应该出现在上林苑的人,都在最短的时间内出现; 有窦太后主持大局,朝中将、相见证,刘荣才可以声泪俱下的跪在天子启的御榻前,接下那方象征着无上权柄的传国玉玺。 “禀家上。” “——丞相刘舍,御史大夫岑迈,内史田叔,都正在赶来上林苑的路上!” “条侯周亚夫,曲周侯郦寄,弓高侯韩颓当,榆侯栾布等将军,则快马加鞭,转瞬便至。” “皇后、栗夫人,臣也都派了禁卒去长安接……” 对刘荣的询问依次给出答复,郅都便满带着忐忑,再三抬眸看向刘荣那张遍布凝重,又隐隐带有些疑虑的神容。 该在场的人,天子启都已经有了安排——除了东宫窦太后不愿意来,其他的人,郅都都已经派了人去接。 至于长安,天子启也大致有了指示; 但现在,还有一个极为关键的问题。 ——郅都,只是中尉。 哪怕是假天子节,郅都能如臂指使自由调动的,也只有自己掌控下的北军。 甚至就连北军——作为北军实打实的兵权掌控者,郅都哪怕带着天子诏、天子节、兵符在内的所有手续,也顶多只能以正当理由,调动北军八部校尉当中的两到三部。 而眼下,长安需要戒严、驻守的地方,却绝非两三部北军禁卒、区区五六千人马所能搞定的。 尤其是长乐、未央两宫,更是南军的职权范围,郅都根本就插不上手…… “中尉的忧虑,孤明白。” 不用郅都开口明说——只是看着郅都欲言又止,再三看向自己,却始终没能主动开口的架势,刘荣便已是心下有数。 皱眉思虑片刻,却是不答反问道:“郎中令何在?” 此言一出,郅都当即便是一拱手。 “在行宫东厨,为陛下亲自熬药。” 闻言,得知周仁也在思贤苑,刘荣不由得心下稍安。 当即有了成算,便毫不迟疑的安排道:“让周仁回到父皇身边,寸步不离御榻左右。” “——我汉家,不缺他周仁一个医者;” “眼下,我汉家需要的,是郎中令周仁,而非太医周仁。” 说着,刘荣便低下头,将腰间那枚象征着储君太子的玉符,以及怀中另一枚象征着监国大权的小一号玉玺拿出,一并交到了郅都手中。 “将孤的符印交给郎中令,以传监国太子手令;” “——让郎中令遣人往东宫,请太后懿旨、调兵虎符,即刻调动南军任意两部校尉,分别戒严东、西二宫。” “中尉则调北军射声、材官两部校尉,分别驻守长安各处城门。” ··· “传监国太子令:自即日起,直到天子诏免——凡长安各处城门,严禁百姓民出入、走动!” “南、北两军,除驻守两宫及各城门处的四部校尉之外,非天子诏、太后懿旨、调兵虎符、太子手令——四者旦缺其一,便绝不可调动哪怕一兵、一卒!” “有违此令,又或私调兵马者,即斩勿问!” 心中最大的担忧有了着落,郅都当即便长松一口气,迅速摆手招来一队骑士,将刘荣的安排各自交代了下去。 待骑士们各自领命而去,郅都便再度回过身; 没等郅都开口,便见刘荣绷着脸继续说道:“凡思贤苑方圆三十里,及圣驾防卫事宜,皆由郎中令即刻接手。” “告诉郎中令:自东宫太后以下,包括孤在内——无论任何人,胆敢在圣驾左近调动兵马,即刻缉拿!” “——无论任何人!” “包括孤,乃至东宫太后!” 刘荣肃然一语,郅都当即便是又一拱手; 下意识要抬手招人,反应过来之后,便拔腿朝着东厨的方向跑去。 ——刘荣这一番交代,内核自然是妥当无比,但字面却是极犯忌讳。 不亲自走一趟、将这些话亲口转述给郎中令周仁,郅都实在是无法安心。 只是刚跑出没多远,身后又传来刘荣低沉的呼呵; 循声回过头,却见刘荣阴沉着一张脸,对自己微一颔首。 不安的走上前,来不及拱手发问,便被刘荣一把搂住脖颈,不轻不重的往下一压。 “父皇这边,中尉不必担忧——自有郎中令顾全大局。” “将孤交代的事办完之后,中尉,再亲自走一趟长安。” “——走一趟长乐,将皇祖母,好生‘请’来。” “务必要在今日黄昏之前,将皇祖母接来思贤苑,送到父皇的御榻前。” 听闻此言,郅都当即便苦了脸,眉头紧皱道:“太后,不愿……” 话才刚说出口,郅都便被刘荣那冰冷到摄人心魄的眼神,吓的微微愣了愣; 待郅都回过神,刘荣却是深吸一口气,双手捧着郅都的两边耳侧,将自己的额头在郅都额前磕了磕。 “于私,这是父皇最后的遗愿。” “为人臣、为人子,孤都很不希望父皇包含而终。” “于公……” ··· “父皇曾私下对我说:事有轻重缓急,可由苍鹰郅都为将。” “眼下,便是‘国有轻重缓急’,需要中尉助孤一臂之力的时候了……” “——太后,必须!必须来思贤苑!” “便是绑,也要绑来!” “至于日后,孤自会为中尉在太后面前斡旋。” “只今日,我汉家的宗庙、社稷,可都指望中尉这一行,究竟能不能完成使命了……” 语调低沉的说着,刘荣的额头依旧和郅都的前额紧紧贴在一起; 稍抬着眸,直勾勾凝望向郅都眼眸深处,如此不知多久。 终,又冷不丁将身子一仰,又一板一眼的退后三步,对郅都庄严一拜。 “拜托中尉了。” · · · · · 郅都走后,思贤苑的一切,便都落在了郎中令周仁的肩上。 先后抵达思贤苑之后,发现是周仁在负责圣驾左近的保卫,刘舍、岑迈等一众将相,也不由得稍安下心来。 ——天子病危,确实突然了些,但也绝对算不上出乎朝野的预料。 天子启的身子骨,差了也不是一天两天; 从天子启过完这段时间的举动,也有的是聪明人能嗅到些什么。 只是病危归病危——天子启这一回,却是在远距长安百十里的上林思贤苑,在监国太子刘荣的身边病危! 考虑到天子启此来上林,是在刘荣来上林之后短短数日,朝堂内外,难免会有一些不恰当的遐想。 好在天子启身边,是由周仁掌兵; 好在天子启的安危,是由周仁负责…… “家上。” “——家上。” 抵达行宫之外,刘舍为首的将相七八人,自是齐身上前对刘荣拜礼。 见礼过后,自然是由刘舍作为众人的代表,上前询问起具体状况。 刘荣却没多说,只满脸凝重的开口道:“诸位,且入内吧。” “父皇,早已等候多时……” 言简意赅的一句话,众人当即心下了然,便各自带着哀痛、沉重、阴郁、忧虑所糅杂而成的复杂神情,依序抬脚踏入了行宫。 只是不同于平日里,汉家相对宽松些的礼法制度:这一刻,每有一人抬脚踏入天子启所在的行宫,殿门外的谒者,便都在朗声赞拜。 “丞相桃侯刘舍觐见~” “御史大夫阳陵侯岑迈觐见~” “内史田叔觐见~” ··· “条侯周亚夫觐见~” “曲周侯郦寄觐见~” “弓高侯韩颓当觐见~” “榆侯栾布觐见~” ··· “宗正刘辟强觐见~” “太史令司马谈觐见~” “太子太傅魏其侯窦婴觐见~” ··· ··· ······ 自天子启正式病危,短短不过两个多时辰的功夫,该到场不该到场的人——除去一个东宫窦太后,以及在路上的薄皇后、栗姬,便已然悉数到场。 待看清御榻之上,天子启满脸病态,出气多进气少的闭眼平躺于榻上,涌入殿内的每一个人,都不受控制的跪下身来。 但没人敢说话。 在这样的场合、在这样的情况下,没人敢主动开口,说出哪怕一句不合时宜的话。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启就好似有所感应般,费力的睁开眼,用眼角撇了眼殿内众人; 没能见到自己希望见到的几道身影,又有气无力的再度合了眼。 ——天子启,在等。 或许是在等人来齐,或许是在等几个,甚至是某一个人——总归是在等。 但殿内的众人,却是随着时间流逝,每过一息,心便会悬起一分。 “陛下如何?” 终,还是刘舍强撑着起了身,轻声一问,却只换得郎中令周仁默然摇摇头。 便见刘舍深吸一口气,回身看了看身后,才刚回到殿内的太子刘荣; 而后再问道:“可有遗诏?” 就这么一下,便足以看出刘舍此人,绝非坊间传闻那边不学无术,单凭一个‘项氏后裔’的身份,便无限消费自家先祖的幸佞小人。 ——天子启不省人事,每一次睁眼,都可能是最后一次看向这方天地! 太后又不在场,朝堂又才刚经历三公九卿重臣的大洗牌; 在这样的情况下,作为丞相的刘舍至少要保证:万一天子启再也醒不过来了,朝堂接下来的事也有个章程。 由天子启亲自定下,并由在场众人认可、由刘舍亲自操办的章程。 “陛下,尚有行针转醒之力。” “但早先,陛下有令:要等太后、皇后——至少栗夫人赶来之后,再由太医行针唤醒陛下。” 言简意赅的对刘舍给出答复,周仁便无比庄严的昂起头,目光越过刘舍,投向刘舍身后的其余几人。 “请丞相、御史大夫,又条侯、榆侯上前。” “——陛下有意托孤。” “特令几位跪于御榻前,恭候陛下口谕……” 此言一出,被周仁点到的几人当即上前——哪怕是至今都还在对天子启生闷气的周亚夫,也是毫不迟疑的走在御榻前跪下了身。 而后,整个思贤行宫,便陷入了一阵极其漫长的沉寂。 所有人都在等。 所有人,都在等。 所有人…… (本章完) 第224章 朕! 类似这样的事,在华夏历史上鲜有发生。 ——战国之时,秦国自昭襄王薨,三年之内连死三王; 秦王之位,从曾祖辈的秦昭襄王嬴稷,迅速传到了重孙辈的始皇嬴政,秦王也从七十多岁的老爷子,迅速变成了才刚十岁出头的未冠孩童。 而今汉室,六年之内三举国丧,虽然是二帝一后,时间间隔却也是短的有些吓人。 尤其是天子启为储二十余载,却仅仅在位六年便撒手人寰,更是让人们不免感到唏嘘。 不出意外的,未央宫编钟九响,长安城家家戴孝。 只是比起当年先帝驾崩时,长安城几乎人人垂泪、家家哀痛,大行天子启驾崩,百姓的反应就相对淡定了些。 这,也算是封建帝王无力掌控,且只存在于冥冥之中的审核系统了——一个帝王够不够优秀,看他驾崩的时候,有多少人发自内心的哭就行。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太宗孝文皇帝,说是千古一帝,乃至华夏最贤明、优秀的帝王,恐怕也丝毫不为过…… 天子驾崩,朝堂有司自然是迅速运转起国丧流程。 ——大行天子启六年秋九月己亥(初六)夜,太子刘荣连夜赶回长安,由窦太后领着,在丞相刘舍、御史大夫岑迈,及周亚夫、郦寄、栾布等大将的陪同下告庙继位。 次日清晨,刘荣又在未央宫宣室殿接受了朝中百官公卿、功侯贵戚的纳拜,彻底完成了太子荣到天子荣的转变,走完了一整套程序,具备了完整的法统。 同一时间,大行天子启留下的几封遗诏,也都出现在了各自该出现的地方。 希望朕的子民们——希望关中的父老乡亲们,看在先太宗孝文皇帝的遗德的份上,对朕这个平庸的昏君稍行宽恕;” “也好让朕见先帝时,不至于以发覆面……” 很快,这封遗诏便以长安为中心,迅速出现在了关中各地方郡县衙门外的露布之上。 ——农户们自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粗人; 但没关系。 关乎大行皇帝遗诏,郡县衙门自会派出文士,为围观群众宣读——甚至是解读这封遗诏的内容。 自文士口中,听到这封先皇遗诏的内容,围观群众当中,也是一阵此起彼伏的长吁短叹。 “唉~” “要俺说,大行皇帝对俺们农人,那也是不差的。” “——毕竟是太宗孝文皇帝,亲自选定的储君太子啊~” “这才六年,便也去见了先帝……” “瞧这遗诏字里行间,分明都是太宗孝文皇帝的影子?” “太宗孝文皇帝,为俺汉家留了个好天子啊~” “只可惜,这才六年而已……” 如果说六年前,太宗孝文皇帝驾崩之时,天下人是哀痛欲绝,痛哭流涕,只觉得头顶上的天都塌了; 那大行天子启驾崩,天下人则更多的是唏嘘。 ——无关乎天子启对天下人如何,仅仅只是因为天子启,在位时间实在是太短了。 要知道如今汉家的通讯,依旧是以驿骑网络为核心,并以人力传递为主要手段。 说的夸张一些:时至今日,关东怕是都还有些穷乡僻壤,没有接到太宗孝文皇帝驾崩的消息。 对于天子启,寻常农人根本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印象,就不得不接受汉家新君继立的现实。 至于天子启做出的成绩,又或是对天下人的赏赐,如爵位、酒肉之类——也不能怪汉家之民不懂得感恩; 实在是天子启许下赏赐的诏书,太像过去的太宗孝文皇帝了…… 哪怕知道太宗皇帝早就已经驾崩,但看到那一封封一如往常的赏赐诏书,天下人也还是想当然的将其归为:太宗孝文皇帝遗德……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能从汉文帝手里接过汉家社稷,并让天下人丝毫感觉不到政权交替的动荡或阵痛——单就这一点,就足以说明天子启的成就了。 看了遗诏,又按惯例为大行天子启戴了孝,百姓们很快便又投入到紧锣密鼓的生产当中。 ——秋收已过,凛冬将至; 再不抓紧时间补种宿麦,就要误了今年种宿麦的时节。 而在未央宫中,天子荣却是呆坐在宣室正殿的御榻之上,双目无神的低着头,任由手中的竹简悬在半空。 “陛下……” “陛下?” “——啊?” “——哦……” 愣坐在御榻上,耳边突然想起憨货葵五的轻呼,刘荣一时间竟是慌了神。 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葵五那一声声"陛下"是在唤自己,才如梦方醒般回过神。 低下头,再度望向手中那卷竹简,刘荣的面上,也不由得再添几分怅然。 “怎么会……” “怎么会这么快……” “就算没有母亲那声"老狗",也当再有个三两年才是?” “更何况这一世,有孤太子监国,也替父皇扛了不少担子……” 打心里说:昨日上林苑,天子启从昏厥在田埂边,到后来被太后断定病危,再到之后的托孤、传位——这一整个过程,刘荣原先都不信! ——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 有了这个底气,刘荣才得以处变不惊,拿出了从头到尾都近乎完美的表现。 ——昨日,刘荣趴在天子启身上嚎哭,那是真的在哭! 不单是因为过去这几年,刘荣对老爷子也已经有了感情,也同样是因为天子启的死,太过于出乎刘荣的预料。 毕竟直到天子启合眼前的那一刻——乃至合眼之后,刘荣都还认为老爷子在演戏…… “太医令可来了?” 念及此,刘荣终是深吸一口气,神情严肃的发出一问。 便见葵五赶忙一拱手:“于殿外候着呢。” “陛下不召见,奴不敢擅自做主……” 葵五迟疑一语,顿时也惹得刘荣有些尴尬起来,下意识便要开口传见,话到嘴边,刘荣又似是想起什么般,再问道:“除太医令外……?” 意有所指的一问,葵五自是当即接过话头:“丞相、御史大夫、内史等公卿,也都来了。” 说着,葵五又神神秘秘的看了看左右,而后才稍俯下身,沉声低语道:“陛下,可要先单独传见太医令?” 一听葵五这话,刘荣当即便明白过来:葵五这憨货,是担心刘荣要和太医令聊一些敏感话题,担心外人不便在场。 念及此,刘荣只微微摇了摇头。 “一并召入殿内吧。” “孤……” “咳咳,朕。” “朕坦坦荡荡,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有了刘荣这句话,葵五这才松了一口气,小跑着到了殿门外,不多时,便将殿外候着的众人引了进来。 “臣等,参见陛下。” “惟愿吾皇千秋万福,长乐未央……” 走入殿内,众人便在丞相刘舍的带领下,对御榻上端坐着的新君刘荣纳拜。 等了好一会儿,都没能听到刘荣一声"平身",众人又不由有些疑惑地稍抬起头; 待见到御榻之上,刘荣满是呆愕的侧过头,望向御榻旁——曾属于自己的监国太子之位,众人顿时又低下头去。 ——刘荣,这是被众人一声拜谒,给牵起过往记忆了。 “父皇……” “怎会……” “怎会这么快……” 又是自顾自几声轻喃,刘荣终还是从呆愣中回过神,不咸不淡的一摆手,示意众人落座。 却是还未开口,老太医令便已是颤巍巍起身上前,就好似刘荣知道要找自己问话般,主动跪在了殿中央。 “老太医……” “唉……” “葵五,去扶着些。” 本想要直接开口发问,却见老太医一大把年纪,竟是短短一日便熬得双目猩红,面色也出奇难看,刘荣不免有些心软。 让葵五将老太医令扶回去坐好,终究还是没能按捺住心中疑惑,开口发问道:“父皇的身子,朕大体是知道的。” “——虽然有些犯忌讳,但也实在是忧心于君父,故而打探了些。” “却都是在父皇允准之后,寻太医令问来的。” “若朕记得不错,太医令曾于大行皇帝三年亲口说过:若是加以调养,父皇再多五六年寿数,便绝非人力不可为。” “父皇纵是谈不上静养,也当是松快了些。” “怎不过短短三年,便已是……?” 说到最后,刘荣的语调中,便再度带上了满满的不敢置信。 虽然不认为这件事有什么古怪,但天子的本能——天子启亲手调教出来的本能,让刘荣隐约生出了些许狐疑。 但随着老太医令接下来的一番话,刘荣却是震惊之余,不免又是一阵感怀唏嘘…… “禀奏陛下。” “大行皇帝的身子,其实早在太宗皇帝晚年,便已近油尽灯枯了……” 老太医语不惊人死不休——开口一个王炸丢出来,将刘荣在内的众人齐齐震在了原地。 太宗皇帝年间! 油尽灯枯! “——兹事体大,太宗皇帝行令太医属:绝不可将太子储君的事,对外泄露哪怕半字!” “及至太宗皇帝驾崩,大行皇帝即立,更是当即便有吴楚作乱。” “大行皇帝为免天下人心惶惶,也就不得不继续撑着了……” 说到这里,老太医也终于是长松了一口气。 ——藏在内心深处多年的秘密,终于在这一刻得以宣泄,老太医只觉肩头一轻,身上疲惫都好似缓解了不少。 砸吧一下嘴,又沉吟片刻组织一番语言,便见老太医再道:“三年前,臣确实亲口告诉陛下:只要静养,大行皇帝的身子,便还能有五六年的寿数。” “若不然,便只能靠猛药撑着——生不如死的撑着,才有延寿的可能。” “而过去这几年,大行皇帝虽不再承担朝政之重,但臣交代的重中之重:严忌酒色,大行皇帝,却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甚至反倒还因为不再过问朝政、得了空闲,便较往日有过之,而无不及……” 听到这里,御榻上的刘荣,以及跪坐于殿内两侧的刘舍等人,也总算是听明白了。 如此三年,本就油尽灯枯的身体,终究还是没能抗住天道的摧残…… “早些年,父皇都是用药石吊着?” “那近几年……?” 听闻此言,老太医却是缓缓摇了摇头,给出了自己最后的答复。 “大行皇帝,不愿再靠药石吊命。” “——太宗皇帝时,大行皇帝吊着命,是为了承袭大统;” “即立之初,又是为了平灭吴楚,而不得不强撑。” “但在太子储君——也就是陛下监国之后,大行皇帝,便不愿再用吊命的药石了……” “陛下说:储君长成,也就没有必要再折磨自己,再生不如死的吊着命了……” 听到这里,刘荣只下意识深吸一口气,旋即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这个结果,无疑是让刘荣大感意外。 ——原本的历史上,天子启是在撑着; 是在为了年仅六岁的太子刘彘撑着。 实在撑不住了,也没忘记为十七岁的汉武大帝提前行了加冠礼,而后才去见了先帝。 而这一世,刘荣的出色,却反让天子启安心的放弃了苟延残喘,转而选择了撒丫浪三年、爽三年,而后有尊严的离去。 这等变故——这只煽动蝴蝶的翅膀,对于刘荣而言,实在是太过震撼了些…… “大行皇帝寿终,陛下万当节哀。” “眼下,先帝宫车晏驾,陛下新君继立,朝野内外人心思安。” “还请陛下,万当珍重……” 见刘荣似乎是深陷于天子启的突然离世当中,久久无法自拔,丞相刘舍试试站了出来,提醒刘荣"要以大局为重"。 闻言,刘荣自也当即收敛好情绪,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正事之上。 “呼~” “传诏吧。” “——乃举国丧。” “凡汉之民,皆当戴孝,朝夕泣悼。” “令朝堂有司,为大行皇帝择一美谥,以述大行皇帝毕生功绩。” “停棺七日,盖棺定论之后,葬大行皇帝于阳陵。” “尊:夫人栗氏,为太后。” 将早就准备好——甚至已经草拟完成的诏书宣读而出,刘荣便从御榻上起了身。 神情阴郁的看向刘舍,语调颇有些烦闷的丢下一句:“剩下的事,等父皇入葬阳陵后再说。” “实在要紧的,丞相和朝中公卿商量着,瞧着办便是。” “去把郅都给朕招来。” “——还有郎中令。” “朕,有事要问他们……” (本章完) 第224章 朕! 类似这样的事,在华夏历史上鲜有发生。 ——战国之时,秦国自昭襄王薨,三年之内连死三王; 秦王之位,从曾祖辈的秦昭襄王嬴稷,迅速传到了重孙辈的始皇嬴政,秦王也从七十多岁的老爷子,迅速变成了才刚十岁出头的未冠孩童。 而今汉室,六年之内三举国丧,虽然是二帝一后,时间间隔却也是短的有些吓人。 尤其是天子启为储二十余载,却仅仅在位六年便撒手人寰,更是让人们不免感到唏嘘。 不出意外的,未央宫编钟九响,长安城家家戴孝。 只是比起当年先帝驾崩时,长安城几乎人人垂泪、家家哀痛,大行天子启驾崩,百姓的反应就相对淡定了些。 这,也算是封建帝王无力掌控,且只存在于冥冥之中的审核系统了——一个帝王够不够优秀,看他驾崩的时候,有多少人发自内心的哭就行。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太宗孝文皇帝,说是千古一帝,乃至华夏最贤明、优秀的帝王,恐怕也丝毫不为过…… 天子驾崩,朝堂有司自然是迅速运转起国丧流程。 ——大行天子启六年秋九月己亥(初六)夜,太子刘荣连夜赶回长安,由窦太后领着,在丞相刘舍、御史大夫岑迈,及周亚夫、郦寄、栾布等大将的陪同下告庙继位。 次日清晨,刘荣又在未央宫宣室殿接受了朝中百官公卿、功侯贵戚的纳拜,彻底完成了太子荣到天子荣的转变,走完了一整套程序,具备了完整的法统。 同一时间,大行天子启留下的几封遗诏,也都出现在了各自该出现的地方。 希望朕的子民们——希望关中的父老乡亲们,看在先太宗孝文皇帝的遗德的份上,对朕这个平庸的昏君稍行宽恕;” “也好让朕见先帝时,不至于以发覆面……” 很快,这封遗诏便以长安为中心,迅速出现在了关中各地方郡县衙门外的露布之上。 ——农户们自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粗人; 但没关系。 关乎大行皇帝遗诏,郡县衙门自会派出文士,为围观群众宣读——甚至是解读这封遗诏的内容。 自文士口中,听到这封先皇遗诏的内容,围观群众当中,也是一阵此起彼伏的长吁短叹。 “唉~” “要俺说,大行皇帝对俺们农人,那也是不差的。” “——毕竟是太宗孝文皇帝,亲自选定的储君太子啊~” “这才六年,便也去见了先帝……” “瞧这遗诏字里行间,分明都是太宗孝文皇帝的影子?” “太宗孝文皇帝,为俺汉家留了个好天子啊~” “只可惜,这才六年而已……” 如果说六年前,太宗孝文皇帝驾崩之时,天下人是哀痛欲绝,痛哭流涕,只觉得头顶上的天都塌了; 那大行天子启驾崩,天下人则更多的是唏嘘。 ——无关乎天子启对天下人如何,仅仅只是因为天子启,在位时间实在是太短了。 要知道如今汉家的通讯,依旧是以驿骑网络为核心,并以人力传递为主要手段。 说的夸张一些:时至今日,关东怕是都还有些穷乡僻壤,没有接到太宗孝文皇帝驾崩的消息。 对于天子启,寻常农人根本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印象,就不得不接受汉家新君继立的现实。 至于天子启做出的成绩,又或是对天下人的赏赐,如爵位、酒肉之类——也不能怪汉家之民不懂得感恩; 实在是天子启许下赏赐的诏书,太像过去的太宗孝文皇帝了…… 哪怕知道太宗皇帝早就已经驾崩,但看到那一封封一如往常的赏赐诏书,天下人也还是想当然的将其归为:太宗孝文皇帝遗德……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能从汉文帝手里接过汉家社稷,并让天下人丝毫感觉不到政权交替的动荡或阵痛——单就这一点,就足以说明天子启的成就了。 看了遗诏,又按惯例为大行天子启戴了孝,百姓们很快便又投入到紧锣密鼓的生产当中。 ——秋收已过,凛冬将至; 再不抓紧时间补种宿麦,就要误了今年种宿麦的时节。 而在未央宫中,天子荣却是呆坐在宣室正殿的御榻之上,双目无神的低着头,任由手中的竹简悬在半空。 “陛下……” “陛下?” “——啊?” “——哦……” 愣坐在御榻上,耳边突然想起憨货葵五的轻呼,刘荣一时间竟是慌了神。 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葵五那一声声"陛下"是在唤自己,才如梦方醒般回过神。 低下头,再度望向手中那卷竹简,刘荣的面上,也不由得再添几分怅然。 “怎么会……” “怎么会这么快……” “就算没有母亲那声"老狗",也当再有个三两年才是?” “更何况这一世,有孤太子监国,也替父皇扛了不少担子……” 打心里说:昨日上林苑,天子启从昏厥在田埂边,到后来被太后断定病危,再到之后的托孤、传位——这一整个过程,刘荣原先都不信! ——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 有了这个底气,刘荣才得以处变不惊,拿出了从头到尾都近乎完美的表现。 ——昨日,刘荣趴在天子启身上嚎哭,那是真的在哭! 不单是因为过去这几年,刘荣对老爷子也已经有了感情,也同样是因为天子启的死,太过于出乎刘荣的预料。 毕竟直到天子启合眼前的那一刻——乃至合眼之后,刘荣都还认为老爷子在演戏…… “太医令可来了?” 念及此,刘荣终是深吸一口气,神情严肃的发出一问。 便见葵五赶忙一拱手:“于殿外候着呢。” “陛下不召见,奴不敢擅自做主……” 葵五迟疑一语,顿时也惹得刘荣有些尴尬起来,下意识便要开口传见,话到嘴边,刘荣又似是想起什么般,再问道:“除太医令外……?” 意有所指的一问,葵五自是当即接过话头:“丞相、御史大夫、内史等公卿,也都来了。” 说着,葵五又神神秘秘的看了看左右,而后才稍俯下身,沉声低语道:“陛下,可要先单独传见太医令?” 一听葵五这话,刘荣当即便明白过来:葵五这憨货,是担心刘荣要和太医令聊一些敏感话题,担心外人不便在场。 念及此,刘荣只微微摇了摇头。 “一并召入殿内吧。” “孤……” “咳咳,朕。” “朕坦坦荡荡,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有了刘荣这句话,葵五这才松了一口气,小跑着到了殿门外,不多时,便将殿外候着的众人引了进来。 “臣等,参见陛下。” “惟愿吾皇千秋万福,长乐未央……” 走入殿内,众人便在丞相刘舍的带领下,对御榻上端坐着的新君刘荣纳拜。 等了好一会儿,都没能听到刘荣一声"平身",众人又不由有些疑惑地稍抬起头; 待见到御榻之上,刘荣满是呆愕的侧过头,望向御榻旁——曾属于自己的监国太子之位,众人顿时又低下头去。 ——刘荣,这是被众人一声拜谒,给牵起过往记忆了。 “父皇……” “怎会……” “怎会这么快……” 又是自顾自几声轻喃,刘荣终还是从呆愣中回过神,不咸不淡的一摆手,示意众人落座。 却是还未开口,老太医令便已是颤巍巍起身上前,就好似刘荣知道要找自己问话般,主动跪在了殿中央。 “老太医……” “唉……” “葵五,去扶着些。” 本想要直接开口发问,却见老太医一大把年纪,竟是短短一日便熬得双目猩红,面色也出奇难看,刘荣不免有些心软。 让葵五将老太医令扶回去坐好,终究还是没能按捺住心中疑惑,开口发问道:“父皇的身子,朕大体是知道的。” “——虽然有些犯忌讳,但也实在是忧心于君父,故而打探了些。” “却都是在父皇允准之后,寻太医令问来的。” “若朕记得不错,太医令曾于大行皇帝三年亲口说过:若是加以调养,父皇再多五六年寿数,便绝非人力不可为。” “父皇纵是谈不上静养,也当是松快了些。” “怎不过短短三年,便已是……?” 说到最后,刘荣的语调中,便再度带上了满满的不敢置信。 虽然不认为这件事有什么古怪,但天子的本能——天子启亲手调教出来的本能,让刘荣隐约生出了些许狐疑。 但随着老太医令接下来的一番话,刘荣却是震惊之余,不免又是一阵感怀唏嘘…… “禀奏陛下。” “大行皇帝的身子,其实早在太宗皇帝晚年,便已近油尽灯枯了……” 老太医语不惊人死不休——开口一个王炸丢出来,将刘荣在内的众人齐齐震在了原地。 太宗皇帝年间! 油尽灯枯! “——兹事体大,太宗皇帝行令太医属:绝不可将太子储君的事,对外泄露哪怕半字!” “及至太宗皇帝驾崩,大行皇帝即立,更是当即便有吴楚作乱。” “大行皇帝为免天下人心惶惶,也就不得不继续撑着了……” 说到这里,老太医也终于是长松了一口气。 ——藏在内心深处多年的秘密,终于在这一刻得以宣泄,老太医只觉肩头一轻,身上疲惫都好似缓解了不少。 砸吧一下嘴,又沉吟片刻组织一番语言,便见老太医再道:“三年前,臣确实亲口告诉陛下:只要静养,大行皇帝的身子,便还能有五六年的寿数。” “若不然,便只能靠猛药撑着——生不如死的撑着,才有延寿的可能。” “而过去这几年,大行皇帝虽不再承担朝政之重,但臣交代的重中之重:严忌酒色,大行皇帝,却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甚至反倒还因为不再过问朝政、得了空闲,便较往日有过之,而无不及……” 听到这里,御榻上的刘荣,以及跪坐于殿内两侧的刘舍等人,也总算是听明白了。 如此三年,本就油尽灯枯的身体,终究还是没能抗住天道的摧残…… “早些年,父皇都是用药石吊着?” “那近几年……?” 听闻此言,老太医却是缓缓摇了摇头,给出了自己最后的答复。 “大行皇帝,不愿再靠药石吊命。” “——太宗皇帝时,大行皇帝吊着命,是为了承袭大统;” “即立之初,又是为了平灭吴楚,而不得不强撑。” “但在太子储君——也就是陛下监国之后,大行皇帝,便不愿再用吊命的药石了……” “陛下说:储君长成,也就没有必要再折磨自己,再生不如死的吊着命了……” 听到这里,刘荣只下意识深吸一口气,旋即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这个结果,无疑是让刘荣大感意外。 ——原本的历史上,天子启是在撑着; 是在为了年仅六岁的太子刘彘撑着。 实在撑不住了,也没忘记为十七岁的汉武大帝提前行了加冠礼,而后才去见了先帝。 而这一世,刘荣的出色,却反让天子启安心的放弃了苟延残喘,转而选择了撒丫浪三年、爽三年,而后有尊严的离去。 这等变故——这只煽动蝴蝶的翅膀,对于刘荣而言,实在是太过震撼了些…… “大行皇帝寿终,陛下万当节哀。” “眼下,先帝宫车晏驾,陛下新君继立,朝野内外人心思安。” “还请陛下,万当珍重……” 见刘荣似乎是深陷于天子启的突然离世当中,久久无法自拔,丞相刘舍试试站了出来,提醒刘荣"要以大局为重"。 闻言,刘荣自也当即收敛好情绪,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正事之上。 “呼~” “传诏吧。” “——乃举国丧。” “凡汉之民,皆当戴孝,朝夕泣悼。” “令朝堂有司,为大行皇帝择一美谥,以述大行皇帝毕生功绩。” “停棺七日,盖棺定论之后,葬大行皇帝于阳陵。” “尊:夫人栗氏,为太后。” 将早就准备好——甚至已经草拟完成的诏书宣读而出,刘荣便从御榻上起了身。 神情阴郁的看向刘舍,语调颇有些烦闷的丢下一句:“剩下的事,等父皇入葬阳陵后再说。” “实在要紧的,丞相和朝中公卿商量着,瞧着办便是。” “去把郅都给朕招来。” “——还有郎中令。” “朕,有事要问他们……” (本章完) 第223章 母后来了啊~ 天子启再度转醒时,已是入目黄昏。 御榻前,一众重臣、大将早已是跪的腰腿酸痛,却依旧绷着脸,各怀心绪的低下头,目光不时朝御榻上的天子启瞥去。 薄皇后和栗姬到了之后,也在御榻前跪了小半个时辰。 ——根据天子启昏迷前的交代,栗姬到了行宫,太医原本就已经可以行针,以强行唤醒天子启了。 但最终,刘荣却还是坚持:再等一等。 等一等那看似不可能的可能。 不料刘荣才第四次做出"再等等太后"的决定,御榻上的天子启,便强自撑着醒了过来。 睁开眼,侧过头,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却是大大出乎了殿内众人的预料。 “呃……” “呃啊……” “是皇后来了啊……” 天子启有气无力的轻喃,领着栗姬一同跪在御榻前的薄皇后稍一愣,旋即便赶忙直起上半身,迅速跪行上前。 “陛下。” “是、是妾……” 薄皇后不出意外的哽咽,惹得天子启不由一阵百感交集。 只是眼下,并不是长吁短叹,悲古伤秋的时候。 ——天子启,没有太多时间。 尤其没有太多时间,浪费在薄皇后身上。 “呃、呃啊……” 天子启转醒,太医令眼神请示过刘荣,得刘荣点头允准,便来到了天子启身后,于天子启后脖颈,以及脖颈两侧行起针。 不多时,天子启病态苍白的面颊,便涌上一阵极不自然的潮红。 看到这一幕,在场所有人的绷起了脸,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投注到了天子启身上。 “想当年,先帝自代地入继大统时,孝惠张皇后尚还健在;” “先帝,为此苦恼不已。” “——即不能将兄长的妻子尊为太皇太后,也无法将亡兄的遗孀赶出宫去。” “最终,孝惠张皇后,被先帝安置在了未央宫外的桂宫,仍称皇后,以颐养天年。” “却不曾想,先帝无奈之举,竟为今日的皇后,埋下了一颗善果……” 天子启感慨的说着,在场众人聚精会神的听着; 而在御榻旁,太史令司马谈满带着庄严,在面前竹简之上飞速落下几笔。 太史令记:帝六年秋,于上林苑思贤行宫托孤,遗令薄皇后移居桂宫,一如孝惠张皇后故事…… “朕,对不住皇后啊~” “却是无力为皇后,再做更多了……” “这一世欠下的,朕,到了地底下再还皇后。” “——朕先去,向皇祖母告罪;” “待日后,皇后也到地底下见了朕,朕再带着皇后,亲自去向皇祖母谢罪……” 天子启感慨一语,只惹得薄皇后泪如泉涌,止不住的摇着头。 “妾、妾无福……” “这么多年,都没能为陛下诞下一儿半女,窃居椒房;” “若非陛下仁慈,妾早就没有脸面,在椒房殿继续住下去了……” 闻言,天子启面上更多出几分不忍。 尤其是在薄皇后将没能诞下龙子凤孙的责任,大包大揽到了自己头上,说成是自己没有福气的时候,天子启心中,更对薄皇后多了几分亏欠。 只是亏欠归亏欠——天子启,已经做到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一切。 正如天子启所言:这一辈子欠下的,天子启,只能等到了地底下,再想办法去偿还了。 至于这一世,为了宗庙、社稷的未来,让薄皇后移居桂宫,而后像孝惠张皇后一样,在清冷的桂宫郁郁终身——这,已经是天子启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朕大行之后,凡桂宫用度,皆由少府内帑调拨。” “若是乏了、闷了,皇后也大可将太子——将日后的天子召去。” “再怎么说,我汉家的太子、日后的皇帝,总还是要唤皇后一声:母后的……” 说着,天子启隐含愧疚的目光,便自然的落到了刘荣身上。 便见刘荣赶忙一点头,顺势抬起手,将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抹一把,旋即郑重回应道:“父皇莫要担忧。” “儿臣便是再怎般混账,也终归做不出不孝敬父母亲长的事来。” “母后移居桂宫,受这般天大的委屈,若儿还不知道让母后过的舒心些,岂不当真获罪于天,无可祷也?” 恰到好处的承诺,既不显得虚伪,也没让天子启的担忧成真。 ——对于薄皇后,天子启最担心的,并非是这位发妻在自己死后作乱。 薄氏外戚,早已日薄西山。 自打薄昭死在自己的灵堂前、故薄太皇太后避居深宫时起,薄氏外戚,就已经再也无法对刘汉社稷,造成哪怕一丁半点的威胁。 但从刘荣的这番表态来看,天子启的担忧,似乎并没有道理。 “是啊~” “这混小子,又何曾做过那般不过脑子的事?” “——朕这眼光,总还是不错哒……” 对薄皇后——对自己死后,处境必将更加尴尬的发妻:薄皇后做下安排,天子启的目光,便自然移到了薄皇后身旁的栗姬身上。 只是看到栗姬那张迷茫中,竟还稍带些怨怼的面庞,天子启一时之间,却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栗姬……” “瘦了些?” “妾,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陛下了。” “——陛下,已经很久没来过凤凰殿了。” “许是瘦了些吧;” “陛下,也老了许多……” 夫妻二人——或者说是"夫妾"二人之间的尴尬氛围,也惹得殿内众人一阵面面相觑。 稍一回忆,还真是。 ——自皇三子,当今临江王刘淤降世,天子启的脚步,便很少再踏足栗姬的住处了。 一开始,天子启倒也还三不五时的去上一趟。 毕竟是初恋嘛; 总归是有些难以割舍的特殊情感。 只是随着栗姬愈发善妒、脾气愈发暴躁,天子启也逐渐没了低声下气,恳求栗姬"消消气"的耐心,索性就将栗姬母子四人丢在角落,不闻不问。 ——无论是先帝年间的太子宫,还是在如今的未央宫,天子启为栗姬母子安排的住处,都是位于宫殿群角落。 当然,这里的"没见过面",指的是没有单独坐在一起说说话、聊聊天。 逢年过节,又或是重大活动时,随着后宫诸姬嫔朝觐天子的栗姬,也还是远远看到过天子启的模糊身影…… “朕还记得,朕第一次见到栗姬的时候,栗姬便是这般模样。” “——入宫选秀的秀女们,对朕无不是予取予求,就连看,都不敢看朕一眼。” “唯独栗姬,仿若鹤立鸡群——便那般直勾勾盯着朕;” “就好似朕第一次见到栗姬,便已经欠了栗姬百八十万钱似的……” 御榻之上,天子启却好似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不顾眼下时间紧迫,竟自顾自回忆起往日,与栗姬之间的点点滴滴。 从最开始,天子启对"与众不同"的栗姬一见倾心; 到后来,栗姬日日承欢,偶尔闹点小情绪,却也全然成了天子启眼中的闪光点。 等天子启,或者说是"太子启"年纪大了些,开始忙着履行太子储君的职责,栗姬的脾气又越来越臭; 偏偏太子启彼时,又被慎夫人、梁王刘揖母子步步紧逼,压力山大——在储君之位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焦头烂额之下,栗姬又三不五时闹出点幺蛾子,太子启自也就与初恋渐行渐远。 只是现在回想起来——待到现在,从天子启口中说出那段漫长的岁月,天子启的语调中,却听不出哪怕丝毫不愉。 有的,只是对自己过往经历的戏谑,以及对栗姬的调侃。 还有对二人之间,拥有这段过去的唏嘘。 ——天子启说着,栗姬听着; 殿内每一个人,也都在听着。 直到最后,天子启终于将飞到十万八千里之外的话题,重新拉回了眼前。 “栗姬曾同朕说笑:若是朕早日崩了,栗姬的儿子,就可以早日做我汉家的天子。”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齐刷刷侧过头,望向栗姬的目光,更顿时带上了满满的不敢置信! ——不愧是你啊! 天子启弥留之际,为何要将薄皇后安置去桂宫,让薄皇后做第二个孝惠张皇后? 答案,和先帝安置张皇后去桂宫时一样:不这么做,就无法处理这么一个身份尴尬的人。 若不尊,仍为皇后,那就更奇怪了——做弟弟的,难道还能娶了亡兄的遗孀、自己的嫂嫂不成? 如今的薄皇后,也是一样的道理。 若不效仿先帝安置孝惠张皇后的旧例,让薄皇后成为第二个张皇后,那日后的天子荣,就会沦落到和当年的先帝一样尴尬的境地。 不尊? 曾经的嫡母成了刘荣的皇后,更是纲常颠倒,人伦颠覆。 赶出宫去,就更是比痛下杀手,都还要更加愚蠢的下下之策。 而天子启之所以要这么做——之所以要如此安置薄皇后,究其原因,无非是为了给栗姬让路,免得日后的栗太后尴尬。 没错; 栗姬,要做汉家的太后了。 要住到长乐宫,成为和当今的窦太后一样的汉太后了。 “也不知,日后之栗太后,比之如今窦太后……” “唉……” 一时间,在场众人心头,都被一层厚厚的阴影所笼罩。 御榻之上,天子启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却是丝毫不顾栗姬比猪肝都还更红的脸色,朝栗姬身旁,同样面色尴尬的刘荣递去一个眼神。 ——嘿! “栗姬,就快如愿了。” “朕,就快要去见先帝——去见太祖高皇帝了。” “栗姬的儿子,就快要做我汉家的天子、栗姬,也就快要做我汉家的太后了……” 天子启平缓的语调,却仿若一记重锤,重重砸在了在场众人——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甚至就连天子启自己,也同样不例外。 “哈~” “栗太后啊~” “光是想想,朕就不免有些心惊肉跳。” “好在栗姬的儿子,总还是出息了……” 说着,天子启便含笑伸出手,在刘荣的脑袋上轻轻摸了摸。 说了这么多,天子启不惜以透支生命力——透支最后的生命力为代价,令太医行针为自己注入的精气神,也已经快到了消耗一空的时候。 终于将目光勉强锁定在栗姬身上,天子启,也终于道出了自己最后的心愿。 或者应该说,是担忧。 “朕,临将大行。” “栗姬母仪天下,朕那些个混小子,就要唤栗姬一声:母后了……” “——程姬、贾姬,还有王夫人,固然是朕的妾,却也终归只是妾而已。” “栗姬要怪,怪朕便是;” “莫为难朕这些个妾,还有他们生下的儿子……” “既是做了嫡母,就不要为难朕的庶子了……” 天子启殷殷期盼,甚至暗含祈求的话语声,终是让在场众人再也抑制不住胸中哀痛,神情各异的低声啜泣起来。 就连刘荣——就连直到此刻,都隐约觉得老爷子是在演戏的刘荣,也不免为之动容; 眼眶中滑落的泪水,更是又多了几分真挚。 而在御榻前,栗姬却是深吸一口气,胸膛也随着深呼吸而剧烈起伏起来。 栗姬很气! 只是过去这几年,儿子刘荣有意无意在耳边说起的一些事,也总算是在此刻,发挥了些聊胜于无的效果。 通过刘荣的描述,栗姬总算知道:皇帝,是必须要争取诞下更多子嗣的。 这无关乎个人意愿,又或是是否贪图美色之类——单纯只是皇帝的职责所在。 刘荣更是毫不避讳的说过:若有朝一日,刘荣成为汉家的天子,那也同样会广撒网、多捞鱼——尽可能多生几个儿子出来,以安定天下人心。 却不料: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殿外传来的一声奏报,将栗姬仅存的那些许理智给唤醒。 “陛下!” “郅、郅中尉,将太后绑…呃,请!” “郅中尉,将太后请来了!” 兵士且惊且惧的禀奏,却是让殿内众人心下,不由得长松了一口气。 ——这种场合,窦太后是必须在场的。 若是不在,哪怕满朝公卿大臣都在,也终归难免一些留言碎语。 窦太后能来,即便是迟了些,也终归是一件好事。 “母后来了啊……” “母后……” 在听到窦太后,真的来见自己最后一面时,天子启的面上,瞬间涌现出一抹由衷的笑意。 但也就是这一抹笑意,成为了天子启最后的模样。 便是带着这抹得偿所愿的由衷笑意,天子启,终于踏实的合了眼…… “陛下?” “陛下!!” “陛下~~~~” “陛下~~~” “陛下……” 不片刻,便是跪倒在地的身影一眼望不到尽头,哀婉的哭泣声,也迅速占据整个思贤苑上空。 ——御榻上,天子启含笑而终; 御榻前,太子荣嚎啕大哭,几欲昏厥。 殿门外,窦太后步履瞒珊,满目沧桑。 而在殿侧,太史令司马谈则轻轻吸了下鼻子,将泪意压制下些许,方于面前竹简上再度落笔。 ——帝六年秋九月己亥(初六),帝崩上林苑思贤行宫。 遗诏:夫人栗氏子荣,即皇帝位…… (本章完) 第224章 朕! 类似这样的事,在华夏历史上鲜有发生。 ——战国之时,秦国自昭襄王薨,三年之内连死三王; 秦王之位,从曾祖辈的秦昭襄王嬴稷,迅速传到了重孙辈的始皇嬴政,秦王也从七十多岁的老爷子,迅速变成了才刚十岁出头的未冠孩童。 而今汉室,六年之内三举国丧,虽然是二帝一后,时间间隔却也是短的有些吓人。 尤其是天子启为储二十余载,却仅仅在位六年便撒手人寰,更是让人们不免感到唏嘘。 不出意外的,未央宫编钟九响,长安城家家戴孝。 只是比起当年先帝驾崩时,长安城几乎人人垂泪、家家哀痛,大行天子启驾崩,百姓的反应就相对淡定了些。 这,也算是封建帝王无力掌控,且只存在于冥冥之中的审核系统了——一个帝王够不够优秀,看他驾崩的时候,有多少人发自内心的哭就行。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太宗孝文皇帝,说是千古一帝,乃至华夏最贤明、优秀的帝王,恐怕也丝毫不为过…… 天子驾崩,朝堂有司自然是迅速运转起国丧流程。 ——大行天子启六年秋九月己亥(初六)夜,太子刘荣连夜赶回长安,由窦太后领着,在丞相刘舍、御史大夫岑迈,及周亚夫、郦寄、栾布等大将的陪同下告庙继位。 次日清晨,刘荣又在未央宫宣室殿接受了朝中百官公卿、功侯贵戚的纳拜,彻底完成了太子荣到天子荣的转变,走完了一整套程序,具备了完整的法统。 同一时间,大行天子启留下的几封遗诏,也都出现在了各自该出现的地方。 希望朕的子民们——希望关中的父老乡亲们,看在先太宗孝文皇帝的遗德的份上,对朕这个平庸的昏君稍行宽恕;” “也好让朕见先帝时,不至于以发覆面……” 很快,这封遗诏便以长安为中心,迅速出现在了关中各地方郡县衙门外的露布之上。 ——农户们自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粗人; 但没关系。 关乎大行皇帝遗诏,郡县衙门自会派出文士,为围观群众宣读——甚至是解读这封遗诏的内容。 自文士口中,听到这封先皇遗诏的内容,围观群众当中,也是一阵此起彼伏的长吁短叹。 “唉~” “要俺说,大行皇帝对俺们农人,那也是不差的。” “——毕竟是太宗孝文皇帝,亲自选定的储君太子啊~” “这才六年,便也去见了先帝……” “瞧这遗诏字里行间,分明都是太宗孝文皇帝的影子?” “太宗孝文皇帝,为俺汉家留了个好天子啊~” “只可惜,这才六年而已……” 如果说六年前,太宗孝文皇帝驾崩之时,天下人是哀痛欲绝,痛哭流涕,只觉得头顶上的天都塌了; 那大行天子启驾崩,天下人则更多的是唏嘘。 ——无关乎天子启对天下人如何,仅仅只是因为天子启,在位时间实在是太短了。 要知道如今汉家的通讯,依旧是以驿骑网络为核心,并以人力传递为主要手段。 说的夸张一些:时至今日,关东怕是都还有些穷乡僻壤,没有接到太宗孝文皇帝驾崩的消息。 对于天子启,寻常农人根本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印象,就不得不接受汉家新君继立的现实。 至于天子启做出的成绩,又或是对天下人的赏赐,如爵位、酒肉之类——也不能怪汉家之民不懂得感恩; 实在是天子启许下赏赐的诏书,太像过去的太宗孝文皇帝了…… 哪怕知道太宗皇帝早就已经驾崩,但看到那一封封一如往常的赏赐诏书,天下人也还是想当然的将其归为:太宗孝文皇帝遗德……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能从汉文帝手里接过汉家社稷,并让天下人丝毫感觉不到政权交替的动荡或阵痛——单就这一点,就足以说明天子启的成就了。 看了遗诏,又按惯例为大行天子启戴了孝,百姓们很快便又投入到紧锣密鼓的生产当中。 ——秋收已过,凛冬将至; 再不抓紧时间补种宿麦,就要误了今年种宿麦的时节。 而在未央宫中,天子荣却是呆坐在宣室正殿的御榻之上,双目无神的低着头,任由手中的竹简悬在半空。 “陛下……” “陛下?” “——啊?” “——哦……” 愣坐在御榻上,耳边突然想起憨货葵五的轻呼,刘荣一时间竟是慌了神。 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葵五那一声声"陛下"是在唤自己,才如梦方醒般回过神。 低下头,再度望向手中那卷竹简,刘荣的面上,也不由得再添几分怅然。 “怎么会……” “怎么会这么快……” “就算没有母亲那声"老狗",也当再有个三两年才是?” “更何况这一世,有孤太子监国,也替父皇扛了不少担子……” 打心里说:昨日上林苑,天子启从昏厥在田埂边,到后来被太后断定病危,再到之后的托孤、传位——这一整个过程,刘荣原先都不信! ——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 有了这个底气,刘荣才得以处变不惊,拿出了从头到尾都近乎完美的表现。 ——昨日,刘荣趴在天子启身上嚎哭,那是真的在哭! 不单是因为过去这几年,刘荣对老爷子也已经有了感情,也同样是因为天子启的死,太过于出乎刘荣的预料。 毕竟直到天子启合眼前的那一刻——乃至合眼之后,刘荣都还认为老爷子在演戏…… “太医令可来了?” 念及此,刘荣终是深吸一口气,神情严肃的发出一问。 便见葵五赶忙一拱手:“于殿外候着呢。” “陛下不召见,奴不敢擅自做主……” 葵五迟疑一语,顿时也惹得刘荣有些尴尬起来,下意识便要开口传见,话到嘴边,刘荣又似是想起什么般,再问道:“除太医令外……?” 意有所指的一问,葵五自是当即接过话头:“丞相、御史大夫、内史等公卿,也都来了。” 说着,葵五又神神秘秘的看了看左右,而后才稍俯下身,沉声低语道:“陛下,可要先单独传见太医令?” 一听葵五这话,刘荣当即便明白过来:葵五这憨货,是担心刘荣要和太医令聊一些敏感话题,担心外人不便在场。 念及此,刘荣只微微摇了摇头。 “一并召入殿内吧。” “孤……” “咳咳,朕。” “朕坦坦荡荡,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有了刘荣这句话,葵五这才松了一口气,小跑着到了殿门外,不多时,便将殿外候着的众人引了进来。 “臣等,参见陛下。” “惟愿吾皇千秋万福,长乐未央……” 走入殿内,众人便在丞相刘舍的带领下,对御榻上端坐着的新君刘荣纳拜。 等了好一会儿,都没能听到刘荣一声"平身",众人又不由有些疑惑地稍抬起头; 待见到御榻之上,刘荣满是呆愕的侧过头,望向御榻旁——曾属于自己的监国太子之位,众人顿时又低下头去。 ——刘荣,这是被众人一声拜谒,给牵起过往记忆了。 “父皇……” “怎会……” “怎会这么快……” 又是自顾自几声轻喃,刘荣终还是从呆愣中回过神,不咸不淡的一摆手,示意众人落座。 却是还未开口,老太医令便已是颤巍巍起身上前,就好似刘荣知道要找自己问话般,主动跪在了殿中央。 “老太医……” “唉……” “葵五,去扶着些。” 本想要直接开口发问,却见老太医一大把年纪,竟是短短一日便熬得双目猩红,面色也出奇难看,刘荣不免有些心软。 让葵五将老太医令扶回去坐好,终究还是没能按捺住心中疑惑,开口发问道:“父皇的身子,朕大体是知道的。” “——虽然有些犯忌讳,但也实在是忧心于君父,故而打探了些。” “却都是在父皇允准之后,寻太医令问来的。” “若朕记得不错,太医令曾于大行皇帝三年亲口说过:若是加以调养,父皇再多五六年寿数,便绝非人力不可为。” “父皇纵是谈不上静养,也当是松快了些。” “怎不过短短三年,便已是……?” 说到最后,刘荣的语调中,便再度带上了满满的不敢置信。 虽然不认为这件事有什么古怪,但天子的本能——天子启亲手调教出来的本能,让刘荣隐约生出了些许狐疑。 但随着老太医令接下来的一番话,刘荣却是震惊之余,不免又是一阵感怀唏嘘…… “禀奏陛下。” “大行皇帝的身子,其实早在太宗皇帝晚年,便已近油尽灯枯了……” 老太医语不惊人死不休——开口一个王炸丢出来,将刘荣在内的众人齐齐震在了原地。 太宗皇帝年间! 油尽灯枯! “——兹事体大,太宗皇帝行令太医属:绝不可将太子储君的事,对外泄露哪怕半字!” “及至太宗皇帝驾崩,大行皇帝即立,更是当即便有吴楚作乱。” “大行皇帝为免天下人心惶惶,也就不得不继续撑着了……” 说到这里,老太医也终于是长松了一口气。 ——藏在内心深处多年的秘密,终于在这一刻得以宣泄,老太医只觉肩头一轻,身上疲惫都好似缓解了不少。 砸吧一下嘴,又沉吟片刻组织一番语言,便见老太医再道:“三年前,臣确实亲口告诉陛下:只要静养,大行皇帝的身子,便还能有五六年的寿数。” “若不然,便只能靠猛药撑着——生不如死的撑着,才有延寿的可能。” “而过去这几年,大行皇帝虽不再承担朝政之重,但臣交代的重中之重:严忌酒色,大行皇帝,却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甚至反倒还因为不再过问朝政、得了空闲,便较往日有过之,而无不及……” 听到这里,御榻上的刘荣,以及跪坐于殿内两侧的刘舍等人,也总算是听明白了。 如此三年,本就油尽灯枯的身体,终究还是没能抗住天道的摧残…… “早些年,父皇都是用药石吊着?” “那近几年……?” 听闻此言,老太医却是缓缓摇了摇头,给出了自己最后的答复。 “大行皇帝,不愿再靠药石吊命。” “——太宗皇帝时,大行皇帝吊着命,是为了承袭大统;” “即立之初,又是为了平灭吴楚,而不得不强撑。” “但在太子储君——也就是陛下监国之后,大行皇帝,便不愿再用吊命的药石了……” “陛下说:储君长成,也就没有必要再折磨自己,再生不如死的吊着命了……” 听到这里,刘荣只下意识深吸一口气,旋即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这个结果,无疑是让刘荣大感意外。 ——原本的历史上,天子启是在撑着; 是在为了年仅六岁的太子刘彘撑着。 实在撑不住了,也没忘记为十七岁的汉武大帝提前行了加冠礼,而后才去见了先帝。 而这一世,刘荣的出色,却反让天子启安心的放弃了苟延残喘,转而选择了撒丫浪三年、爽三年,而后有尊严的离去。 这等变故——这只煽动蝴蝶的翅膀,对于刘荣而言,实在是太过震撼了些…… “大行皇帝寿终,陛下万当节哀。” “眼下,先帝宫车晏驾,陛下新君继立,朝野内外人心思安。” “还请陛下,万当珍重……” 见刘荣似乎是深陷于天子启的突然离世当中,久久无法自拔,丞相刘舍试试站了出来,提醒刘荣"要以大局为重"。 闻言,刘荣自也当即收敛好情绪,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正事之上。 “呼~” “传诏吧。” “——乃举国丧。” “凡汉之民,皆当戴孝,朝夕泣悼。” “令朝堂有司,为大行皇帝择一美谥,以述大行皇帝毕生功绩。” “停棺七日,盖棺定论之后,葬大行皇帝于阳陵。” “尊:夫人栗氏,为太后。” 将早就准备好——甚至已经草拟完成的诏书宣读而出,刘荣便从御榻上起了身。 神情阴郁的看向刘舍,语调颇有些烦闷的丢下一句:“剩下的事,等父皇入葬阳陵后再说。” “实在要紧的,丞相和朝中公卿商量着,瞧着办便是。” “去把郅都给朕招来。” “——还有郎中令。” “朕,有事要问他们……” (本章完) 第225章 开战! 这是新的时代。 无论是对于刘荣,还是当今汉室——乃至整个华夏文明,甚至是整个已知世界而言,这,都是一个新的时代。 ——汉天子刘荣的时代; ——必将璀璨的时代。 按理来说,刘荣新君即立,朝堂内外是哀痛也好、喜悦也罢——总归是该产生些动荡的。 但出乎朝堂内外所有人预料的是:刘荣即位后的第一天,长安城却是离奇的平静。 就好像昨夜,汉家并不是完成了一次政权交替、并不是换了个天子,而只是少吃了一顿夜宵之类。 对这诡异的平静,长安朝堂在短暂的惊愕之后,却也很快释然。 类似的事,在六年前也发生过一次。 ——太宗皇帝驾崩,新君刘启即立那一次,汉家的政权交接,也是这般丝滑,就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同样是先帝驾崩,同样是监国太子即立,唯一不一样的,是天子启的驾崩,远没有太宗孝文皇帝来的"轰轰烈烈"。 也就是在这看似诡异,实则却让人无比心安的平静中,刘荣——天子荣在自己的未央宫宣室正殿,等来了中尉郅都,以及郎中令周仁。 只是这二人抵达宣室殿后,君臣三人却只是彼此见了礼,而后便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默。 ——御阶下,周仁、郅都二人落座殿侧,不约而同的侧昂起头,望向御榻上的那道身影。 二人目光所及,天子荣身着红黑色冠玄,头顶十二硫冠,腰间系着的,是那柄极具传奇色彩的太祖高皇帝斩白蛇剑——汉天子剑:赤霄。 十二硫冠下——透过那一串串自然垂落的冠硫,二人看到刘荣那还算坦荡,却也莫名深邃了些的双眸。 “不知陛下招臣二人,可有何交代?” 等了许久,都没等来刘荣图穷匕见,周仁先是不解的看了看身旁的郅都。 见郅都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甚至恨不能将焦急二字明写在脸上,却又不敢主动开口的模样,周仁终也只得站出身,顺势打开了话匣。 ——周仁,是九卿; 尤其还是九卿当中,最典型的"天子肱骨心腹":郎中令。 除此之外,周仁还是汉家的汝坟侯——是汉家专门挑选出来,以立"存亡续断"牌坊的宗周后裔。 反观郅都,中郎出身,历任中郎将; 才刚担任中尉不久,便得罪东宫太后得罪了个死! 即不是九卿,无法享受"将相不辱"的政治特权,也没有彻侯爵位,无法和其他元勋贵族抱团取暖。 仅仅只是一个二千石的中尉,若是东宫怪罪下来…… “招二位前来,主要是想向郎中令,再了解一下大行皇帝的情况。” “——过去,朕担心犯了忌讳,不敢过问太深。” “而今,先皇大行,朕又觉得大行皇帝,实在不该只有这么点寿数;” “所以召见郎中令,想要请卿,为朕答疑解惑。” 刘荣此言一出,郅都面上焦急之色当即更添三分,明显是对刘荣仍死揪着天子启驾崩一事不放,而感到有些着急。 周仁却听出了刘荣话语深处的潜台词,只捕捉痕迹的瞥了刘荣一眼,而后便面色如常道:“臣认为,大行皇帝病重而崩,寿数折损,主要是由于两个原因。” “其一:自陛下太子监国,大行皇帝便开始肆意酒色,以至亏空。” “其二,则是过去这几年,发生了几件让大行皇帝大动肝火,又深感痛苦的事。” “以至大行皇帝郁郁终日,本就所剩无多的寿数,也就……” 嘴上说着,周仁的目光却是死死锁定在刘荣——锁定在那张半藏于硫冠后的青春面容。 而在周仁片刻不移的目光注视下,天子荣,终是面带认可的缓缓点下头。 “前者,朕觉得无可厚非。” “——大行皇帝纵使抱病有恙,也还是没有忘记天子的职责,不惜亏空自身,甚至是折损寿数,也要为我汉家继续开枝散叶。” “如此大义,若朕及朝中诸公,非但不赞颂大行皇帝遗德,反因此而指责大行皇帝沉迷酒色,可就有些日月颠覆、星辰逆行了。” ··· “至于后者,朕倒是深以为然。” “——过去这几年,先是梁孝王薨故,之后又是东宫太皇太后,与父皇屡有恶语相伤。” “大行皇帝本就抱恙,又被生身亲母如此伤害,这才折了最后仅存的寿数。” 如是说着,刘荣捕捉痕迹的瞥了眼一旁,急的好似热锅上的蚂蚁,就差没有当场崩溃的中尉郅都。 “郅中尉以为如何?” 言罢,又将目光移回周仁身上,再问道:“朕之所言,可还算有理?” 此言一出,周仁当即明白自己猜对了刘荣的意图,当即便满脸唏嘘的缓缓点点头。 “陛下所言甚是。” “东宫,实在是伤大行皇帝过甚;” “纵是亲母,也本该以江山社稷为重——纵是不怜惜自己的儿子,也合该为了天下万千苍生黎庶。而对我汉家的天子稍行善待……” 周仁一眼看透个中厉害,一旁的郅都,却是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思虑之中。 什么情况? 大行天子启才刚合眼,尸骨未寒,新君刘荣怎么这就将大行皇帝的死,给扣到了东宫窦太后的头上? 郅都隐约感觉到:刘荣这么做,似乎也有为自己斡旋,以免自己被东宫太皇太后迁怒的意味在其中。 只是一时半会儿,郅都还是想不明白:刘荣,究竟是要做什么? 汉家的新君天子荣,究竟想要干什么…… “既然二位也认为如此,那朕对大行皇帝驾崩,便没有其他疑虑了。” “招二位入宫,也是为了这件事。” “只是东宫太皇太后,终归是太宗孝文皇帝发妻、大行皇帝生母、朕之祖母。” “——就算太皇太后举止失当,朕也无法去责备自己的祖母、大行皇帝的母亲,太宗孝文皇帝的发妻。” “非但朕无法指责——若是有旁人指责,朕甚至还要站出身,回护我汉家的太皇太后……” 看着刘荣莫名其妙的一番话,郅都只觉得cpu的温度又陡然上升了一大截。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本来啥事儿没有,你天子荣非得把大行天子启的死,给归类为"被东宫窦太后气的"; 定完性,这又说什么作为孙儿,不能因此而责备祖母? 那你说个嘚儿啊你! 直接啥也不说不就完了? ··· 从这,其实就能看出郅都这个纯武人,与周仁这样的朝臣、老油子之间的差距。 ——刘荣这番"顾左右而言他",在郅都听来是脱裤子放屁,纯没话找话。 但在周仁这样的官场老油条看来,刘荣看似是在无的放矢,实则,却是极其耐人寻味…… “陛下仁孝,臣,谨以为天下贺。” “但陛下尊重自己的祖母,却并不意味着旁人对东宫的指责,陛下也要以天子威压以镇之。” “——太宗孝文皇帝有制:其除诽谤、妖言之罪,不因言而治罪于黔首农户。” “朝臣百官、公侯贵戚中伤东宫,自是大不敬;” “但寻常农户不知者无畏——闲来无事念叨两句,在臣看来,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陛下与其纠结要不要为太皇太后遮羞,倒不如将更多地精力,放在朝堂的正事之上。” ··· “另外,陛下也当以大行皇帝,为前车之鉴。” “万当保重圣躬,以免日后积重难返……” 如是道出一番话,周仁便从座位上起身,对刘荣又是一拜。 待刘荣似笑非笑的点下头,周仁这才给郅都使了个眼神,而后二人联袂请辞,就此结束了这次简短的会见。 ——从始至终,郅都除了刚入殿时的"拜见陛下",以及离去前的"臣告退",便再也没有说上哪怕一句话。但郅都心心念念的担忧,却在刘荣翻手为云,周仁覆手为雨之间,便消散在了天地之间…… · · · · · “君侯……” 走出宣室殿,郅都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焦急,开口就要问出自己的疑惑,却被周仁一副浅笑盈盈的模样再次止住了话头。 疑虑重重的皱眉望向周仁,却见周仁云淡风轻的笑着摇摇头,目光不着痕迹的在二人身侧扫视一周; 确定"隔墙无耳",这才面色如常道:“郅中尉担心的,是昨日强"请"太皇太后往上林,会招致太皇太后的怪罪。” “那郅中郎,是为何将太皇太后,强"请"到大行皇帝的病榻前呢?” 听闻此言,郅都想都不想便直接开口:“自然是奉陛……” 不等陛下的"下"字道出口,郅都又是被周仁狠狠一瞪,没能说出口的下半句话,再次被郅都硬生生咽回肚中。 只是咽下未尽之语后,郅都夹杂着焦急、疑惑,以及不解、憋闷的面容,却也终是逐渐趋于恼怒。 见此,周仁也不再拐弯抹角; 目光故作随意的不断扫视着周围,嘴上却是轻飘飘一句:“中尉强"请"太皇太后至上林,是中尉自作主张,和陛下毫无关系。” “——对于中尉自作主张,陛下很赞赏;” “但事先,陛下并不知情。” 闻言,郅都面色不由得微微一愣,旋即便是一急! 却是不等郅都开口,周仁便悠悠发出一声轻叹,抢先接道:“中尉,是看不过太皇太后不识大体,又大行皇帝实在思母心切,这才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惜强"请"太皇太后,至上林与大行皇帝相见。” “而太皇太后之所以不愿见陛下,正是因为早些年,因梁孝王之死,而与太皇太后生了嫌隙。” “——过去这些年,太皇太后任性妄为,大行皇帝屡屡退让;” “以至于最终,太皇太后非但没有迷途知返,反愈发出格——甚至就连大行皇帝弥留托孤之际,都没有在大行皇帝身边主持大局。” “所以,郅中尉不惜违制强"请"太皇太后,看似是有不敬太后之嫌,实则,却是大忠于大行皇帝之举……” 听着周仁自顾自说出这么一段话,郅都终于是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周仁,这是在给自己"写剧本"。 准确的说,是在向郅都解释方才,天子荣所透露出的、对昨日之事的官方定性。 ——太皇太后不懂事,大行天子启都要宾天了,还在那儿闹小仙女脾气! ——中尉郅都大义凛然,为大行皇帝而不惜身,冒着身死族灭的风险,用非常手段将窦太皇太后"请"到了上林苑,舍身而取大义! 只是这样一来…… “这样一来,某是得罪了东宫太皇太后,做了大行皇帝的忠臣。” “可大行皇帝,已经是"大行"皇帝了啊……” “——听中郎将话里话外,陛下分明是要置身事外,不愿意蹚这摊浑水;” “甚至未必就不会壮士断腕,将某舍为弃子?” 听闻郅都如此一番嘀咕,周仁面上淡笑却不由得为之一滞,暗下也是一阵腹诽不止。 ——难怪陛下将我也叫来了! ——合着,就是怕郅都这武夫看不透、听不懂? 只是腹诽归腹诽——天子有了任务,周仁自然没有阳奉阴违的道理。 便只得强行压下发牢骚的冲动,将话说得更直白了些。 “太皇太后若要怪罪中尉,便不得不先解释清楚:大行皇帝弥留之际,太皇太后,为何不在大行皇帝身边?” “——太皇太后为何不愿前去主持大局,以至于中尉不得不强"请",才将太皇太后"请"到了上林、请到了大行皇帝榻前?” “尤其是在陛下默认舆论发酵,以至于长安街头巷尾,都在谈论太皇太后为何不愿见大行皇帝最后一面的前提下,太皇太后就更不得不如此了。” ··· “太皇太后,当然是无法解释清楚的;” “要想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便只得对昨日的事只字不提,权当什么都没发生。” “只是这样一来,郅中尉强"请"太皇太后一事,也就不便摆上台面了……” 言罢,周仁终是略带幽怨的侧过头,凝神望向郅都那仍带些迷茫的面庞。 “中尉,可明白了?” ··· “鄙人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若中尉还不明白,那鄙人,却也是别无他法了……” 被周仁如此直言不讳的嫌弃,郅都也不由得老脸一红。 但终归是得罪不起周仁,只得讪笑着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见此,周仁也并未在多言,只自顾自朝着宫门外走去。 一边走,周仁一边也在想着其他几件事。 ——其他几件不方便告诉郅都,却又切实存在的客观事实。 “尊太后为太皇太后,尊生母为太后;” “唯独馆陶主,没有被陛下尊为太长公主……” ··· “陛下加冠,要等到来年开春;” “加冠大婚,而后亲政……” 如是想着,周仁便驻足于自己的车马前,回身遥望向宫墙内,那宛若耸立云端的雄伟宫殿。 “陛下,已经开始了吗……” “先是郅都强绑太皇太后至上林,后又是不尊太长公主;” “下一步呢?” “两宫相争?” “亦或者……” 在这一刻,周仁脑海中,不由自主涌现出了这样一个画面。 ——长安街头巷尾,都在谈论一个"小道消息":大行天子驾崩当天,东宫窦太皇太后不愿前往上林,逼得中尉郅都不惜强绑! 而后,郅都便会成为坊间传闻里,为国家不惜己身的大忠臣; 至于东宫窦太皇太后,却很可能不负亡夫:太宗孝文皇帝的"厚望"——和太宗皇帝一样,也被编排一首儿歌。 太宗皇帝那首儿歌,唱的是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米,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 而都太皇太后这首,则会是:母子二人…… “陛下……” “呼~” “也不知日后,我这个先皇遗臣,又会是个怎般下场……” 最后发出一声感叹,周仁终是钻进了自己的马车,晃晃悠悠朝着尚冠里驶去。 而在周仁身后——在周仁方才驻足眺望的终点:宣室殿外的了远台上,天子荣背负双手,目光却是投向东宫长乐。 “要拿朕尚未及冠做文章?” “嘿……” “还真把朕,当成又一个阿彘了啊……” ··· “且试试看吧?” “且看是你窦太后,尽得吕太后毕生"绝学"?” “亦或者,是朕这个"未冠"天子,得了老爷子的真传……” (本章完) 第228章 皇祖母觉得这是鹿是马啊 “母后” “呜呜呜呜呜呜” 时光荏苒。 就好似时光逆流长乐宫长信殿,再次响起一阵刺耳的哀鸣声。 和上一次一样。 和上一次,汉家送走了一位皇帝时一样这一次,也依旧是馆陶主刘嫖,对母亲窦太后在哭诉。 只是这一次,刘嫖哭诉的内容,却不再是曾经的栗姬,如今的栗太后; 而恰恰是才刚成为皇帝的天子荣 “丞相,看到了吧?” 对于女儿刘嫖的哭诉,窦太后或者说,是窦太皇太后的第一反应,并非是出言温抚; 而是带着刘嫖的哀怨,顺势稍带上自己的不满,将殿内前来拜见自己的丞相刘舍,给一把拉进了漩涡当中。 “皇帝新君继立,对我这个祖母,却早就不甚恭敬。” “早在先帝之时,甚至早在还不是储君太子之时,皇帝,就已经因为对我不恭,而到太庙面壁思过了。” “现而今,大行皇帝尸骨未寒,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又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 “皇帝却到现在,都还没来看上我一眼、劝慰我一句不说,连我的女儿、太宗皇帝的长女、大行皇帝的长姊,都至今还未被尊为太长公主。” “丞相觉得,这符合我汉家的礼制吗?” 几乎是同一时间几乎是刘荣召见郎中令周仁、中尉郅都的同一时间,东宫窦太皇太后也同时发难! 只是天子荣召见的,是周仁、郅都,这两个大行天子启最亲密无间的心腹; 而窦太皇太后召见的,却是如今汉家权势最盛的两位朝臣:丞相刘舍,以及御史大夫岑迈。 刘荣的考虑,自然是周仁、郅都二人,作为大行天子启最亲密的近臣,在有关大行皇帝的事情上,最具代表性。 当刘荣拿大行皇帝如何如何大行皇帝曾说之类的话来说事儿时,这二人最具权威性。 而窦太皇太后考虑的,显然是找朝堂的话事人。 只可惜:相比起刘荣的精准爆破,窦太皇太后这一手擒贼先擒王,却多少有些找错了对象 “大行皇帝尸骨未寒,朝堂首当其中者,乃大行皇帝国丧事宜,及大行皇帝之盖棺定论。” “至于其他事,臣,尚还未得暇过问” 窦太皇太后步步紧逼,刘舍自然是先祭出一手祖传太极。 别问我; 我不知道。 但这个态度,显然不能让窦太皇太后满意。 见刘舍不愿打岔,甚至隐隐有些不愿意蹚浑水的意思,窦太皇太后只悠悠叹口气,自怨自艾道:“还是我这个太皇太后,没有足够的威仪镇压朝野啊” “被孙儿如此蔑视,却连我汉家的丞相、亚相,都不愿意为我这个瞎眼老妇人做一回主?”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刘舍若再不下场,显然就有些不合适了。 只是下场归下场,刘舍却从始至终,都没有忘记桃侯家族世代相传的人生格言。 势死忠于汉天子! 谁是天子,忠于谁 “太皇太后此言,多少是有些苛责陛下了。” 知道躲不过去,刘舍也没多迟疑,开口便摆明了自己的立场。 只是终归自己面对的,是汉家第一位掌握实权的太皇太后; 略显强硬的摆明立场之后,刘舍自然也要好好解释解释:自己为何会这么说。 “太皇太后说,陛下对太皇太后不甚恭敬。” “但太皇太后也说了:那,都是陛下尚还只是大行皇帝公子,连储君太子都还不是的时候。” “人不轻狂,枉少年呐” “大行皇帝仁及天下,泽及鸟兽,不也曾年少轻狂,闹出棋圣故事?” “便是太祖高皇帝,不也曾享誉丰沛之地,为多少山东父老所不齿?” “太皇太后说陛下曾不甚恭敬,臣自不敢谎言媚上。” “但陛下已经长成尤其是过去三年,陛下太子监国,将我汉家里里外外打理的有条不紊,却也是天下人尽皆知的事。” “对于孙辈年少时的些许过错,太皇太后,恐怕并不该穷究不舍;” “尤其这位孙辈,已经是我汉家的天子是大行皇帝尸骨未寒的当下,要镇压朝野,主持朝纲的天子” 如是一番话,惹得窦太皇太后面色愈发阴郁,刘舍却依旧没有就此打住的打算。 开什么玩笑? 要知道自有汉以来,天下就没有哪家哪户,比桃侯家族更懂得站队! 太祖高皇帝之时,桃侯家族是实打实的开国元勋甚至恨不能是丰沛元从! 孝惠皇帝、前后少帝之时,桃侯家族也照样能鞍前马后,唯吕太后马首是瞻。 等吕太后驾崩,诸吕作乱长安,又为诸侯大臣里应外合平定、太宗皇帝自代地入继大统时,桃侯更是第一位跪在代王车驾旁,口呼陛下万福的识时务者。 待等太宗皇帝驾崩,大行天子启即位,依旧是桃侯率先站出来,坚定不移的站在了晁错的身边,并向朝堂内外喊话:藩王,是一定要削的 不削不行! 及至今日,大行天子启驾崩,新君刘荣承袭大统; 眼看着就要和东宫开始明争暗斗,刘舍实在是太清楚这场斗争当中,自己该站在哪一方了。 没人比刘舍更懂站队! 更何况刘舍这个丞相,可是大行天子启专门为了政权交接,才于驾崩前不久所任命。 这点轻重,刘舍还是能拿得住的 “太皇太后又说:大行皇帝尸骨未寒,太皇太后白发人送黑发人,陛下却连探望都不曾探望、连一声劝慰之语,都不曾对太皇太后说。” “太皇太后说这样的话,陛下自然只得谨遵祖母教诲;” “但臣这个外人臣这个得赐国姓,却并非宗亲的外人,却是怎么都看不下去了” “大行皇帝于昨夜驾崩,自先帝驾崩,到此刻到臣对奏于太皇太后当面,陛下可曾有哪怕片刻,是可以有机会同太皇太后言谈的?” “昨夜赶了一晚上的路,从上林苑奔赴长安,又于太庙告祖即位、到未央宫接受百官朝拜;” “太皇太后,不也是赶了一夜的路,从上林苑赶回长安的吗?” “太皇太后回了长安,带陛下去过太庙,尚且还能回长乐安歇片刻;” “但陛下,可是从昨夜一直到现在直到今日正武,都没有片刻合眼、都不曾有粒米下肚啊” 颜至情深之处,刘舍还不忘像模像样的挤出几滴泪水,就好似刘荣过去这一天的遭遇,让刘舍这个外人,都感到无比心疼。 只可惜,窦太皇太后看不见。 看不见,也不愿意看见。 但没关系; 有人看见,就够了。 无论是谁只要有人看见,并将这些事传到天子荣耳中,对刘舍而言,便已经足矣。 “太皇太后,于陛下何其刻薄?” “这都还不到整一天的功夫,太皇太后这便替陛下,罗列出了好几条不可饶恕的大罪。” “但过去这几年,陛下太子监国,明明是将经手的每一件事,都办的几可谓尽善尽美的啊?” “大行皇帝尚在,陛下如鱼得水,凡朝中政务无不驾轻就熟,信手拈来;” “怎大行皇帝才刚闭了眼,先帝眼中的好储君、好太子,就成了太皇太后大逆不道的不肖孙儿了呢?” 说到此处,刘舍已是泣不成声,甚至还非常刻意的抬起手,在胸前锤了几下; 见窦太皇太后作势要开口,又赶忙抢过话题道:“陛下不尊太长公主,是彻底不尊了吗?” “还是国丧方举,陛下忙着安抚朝野内外人心,顾不上为尊贵无比的堂邑侯夫人,上一个太长公主的尊号呢?” “陛下忙着国丧事宜,连东宫都没时间来上一趟连太皇太后,以及陛下自己的母亲、我汉家的太后,都顾不上前来探望;” “太皇太后,这又是在做什么呢?” “不为大行皇帝驾崩而悲哀不为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而悲痛,反而要在大行皇帝还没入土为安的当下,就要以太皇太后的身份,去欺压自己的皇帝孙儿吗?” “太皇太后,何其寡恩呐” 说到最后,刘舍顺势便瘫倒在地,以额叩地,朝着窦太皇太后跪地叩首,上气不接下气的吭哧吭哧哭了起来。 而在御榻之上,看着刘舍这般作态,窦太皇太后本就不甚明朗的面色,却是霎时变得比锅底还黑。 好你个刘舍! 我特么一个平a,你直接无cd大招轰炸? 我出一个三,你甩两斤王炸? 瞧瞧这都什么话! 这要是传出去,天下人岂不就要以为,汉家的太皇太后,又是一个吕太后那样冷酷无情的老女人了? “丞相,可真是” “好啊;” “好。” “很好。” 暗下咬紧牙槽,连道好几声好,窦太皇太后只稍眯起眼角,将明明涣散无焦、昏暗无光,此刻却又令人心下打颤的冰冷双眸,投到了刘舍那跪地匍匐,仍哭个不停的身影之上。 “桃侯,可真是大行皇帝,为皇帝精挑细选出来的巩固、臂膀。” “以至于,就连我汉家的太皇太后,想要让丞相为自己做回主,却都是使唤不动人了” “桃侯,好的很呐” “好” 对于窦太皇太后这番威胁意味十足的话,刘舍表面上做出一副我很害怕,但我现在没空害怕,我正忙着哀痛呢的架势; 但心底,刘舍却是压根儿没当一回事儿。 太皇太后又如何? 说来说去,不就是一个随时需要注意舆论,以免被归为吕后第二的老妇人吗? 若是君主少弱,以至主少国疑,那倒也罢了太皇太后代未冠天子掌着朝政,朝野内外总还得毕恭毕敬。 但现在? 如今的天子荣,那可是工作才刚一天,却已经拥有三年工作经验的成熟天子! 有这样一位手腕老练,心智成熟的天子,汉太后对天下最大的贡献,就仅仅只是在天子策马狂奔,以至于宗庙、社稷跑得太快的时候,稍微踩一脚副驾刹车,给皇帝孙儿泼泼冷水; 若是拿先例说事儿,那就更别提了。 自有汉以来,汉家满共就出了两位太皇太后,当朝窦太皇太后是第三个。 前两个,一个是吕后,一个是太宗皇帝的生母薄太后。 其中,吕后甚至是从不曾真正成为过太皇太后,而是在儿子、孙子做汉天子时,都一致称:太皇太后。 那么,问题来了。 你是要做权倾天下的吕太后? 还是避居深宫的薄太后? 当然,终归是太皇太后汉天子祖辈的直系亲长,作为外臣,自然是要抱以十二分的敬重。 但眼下这种情况,刘舍显然顾不上去向汉家的窦太皇太后,表达自己这个外臣的尊敬了。 “说起馆陶主,倒是有一件事,不妨同太皇太后先行禀奏。” “大行皇帝弥留之际,曾于陛下留有遗言:使堂邑侯离京就国。” “若陛下果真打算如此,那馆陶主是否被尊为太长公主,想来,也是没什么区别的吧?” “毕竟到了关东地界,堂邑侯夫人,和太长公主一样都是没人能轻易得罪的身份” 砰!!! “刘舍!!!” 一声闷响,配合着窦太皇太后冷冽的咆哮,顿使得长信殿内为之一凝! 却见御榻之上,窦太皇太后面色狰狞,右手拄杖,左手猛地拍在面前御案之上。 “大行皇帝,何曾又怎敢留下这样的遗诏?!” “皇帝信口雌黄,难道连你桃侯,也要为皇帝而矫造先皇移诏,让我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女儿了吗?!!” 窦太皇太后如此大怒,甚至都未必有上一回。 说不定这,是窦太皇太后前所未有的滔天盛怒! 如此盛怒,大行天子启尚且要暂避锋芒,当今天子荣,更是只能予取予求。 但刘舍闻言,却反倒是缓缓直起了腰杆; 望向窦太皇太后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一抹无关乎桃侯家族,而是只属于汉臣的风骨。 “大行皇帝究竟有没有留下这样的遗诏,太皇太后,本该是知道的。” “太皇太后,本该亲自站在大行皇帝的御榻前,亲眼看着大行皇帝,颁下这样一封又一封关乎宗庙、社稷的遗诏的” 本章完 第229章 皇帝少弱不堪持国 把刘舍召来,本打算联合当朝丞相,给天子荣一个下马威; 结果,显然是窦太后碰了一鼻子灰。 一来,是刘舍这个丞相,身份实在是太过于特殊了些。 不同于汉家过往,那些个要么有武勋、要么有能力,又或是有资历的丞相刘舍这个丞相,几乎完全就是凭借忠于天子四个字,才做上汉家的相宰之位。 这么一个人,管你是太后还是太皇太后,让他帮你去对付汉家的天子? 若是少弱之君,桃侯家族或许还会审时度势,选择做一个识时务的俊杰。 但换做是刘荣换做一个已经拥有三年实习经验的成年天子,桃侯家族,却绝不会在这样的原则性问题上犯错。 别说是犯错了; 就连含糊其辞、置身事外,都不大可能是桃侯家族会做出来的事。 二来,则是刘舍这个丞相,本身也还处于才刚交接权利、还并未完全在相府站稳脚跟的开局阶段。 虽然说不上新官上任三把火之类,但刚上任不久的丞相刘舍,无疑会对这样的原则性问题更加敏感。 本就是站队专家:桃侯家族出身; 再加上才刚担任丞相,还没完全站稳脚跟,需要天子荣为自己提供一定的支持; 刘舍脑子冒泡才会跟窦太后胡闹! 更何况刘舍,是大行天子启钦定的托孤丞相是大行天子启自知寿数无多的前提下,专门为政权交接而任命的托孤大臣。 这么一个人,反过头来联合窦太后对付刘荣,且不说这个选择本身对不对、蠢不蠢; 单就是朝野内外,乃至天下人的唾骂,也能把刘舍喷个半身不遂。 先帝托孤,你就是这么对先帝的继承人的? 小人! 结合此间种种,刘舍严词拒绝与窦太后同流合污,甚至不惜以下犯上,当面斥责窦太后,也就是可以预见的事了。 对此,窦太后自然是很快便想明白了个中关节。 但在刘舍离开之后,止住哭声的馆陶公主刘嫖,却开始发动自己的终极技能。 禁奥义! 背后蛐蛐 “瞧瞧瞧瞧!” “阿启合眼这还没两个日头呢,我汉家上上下下,都快被太子给搅翻了天!” “刘舍一届佞臣,若非太祖高皇帝垂怜,就算桃侯一脉能苟延残喘至今,他刘舍也得叫项舍!” “当着母后当着太皇太后的面,愣是一点体面都不给留?” “若母后坐实,日后还不让他刘舍反了天了?!” 刘舍还在的时候,刘嫖只顾着一个劲儿的哭。 待刘舍走后,刘嫖也依旧象征性的哭了一会儿。 但在漫长的等待,却依旧没有等来母亲窦太后的安抚、劝慰后,刘嫖也终于露出了鸡脚。 却不料刘嫖义愤填膺的一番话,只惹来窦太后阴恻恻一声告诫。 “当今皇帝,还不曾有子嗣。” “又何来太子?” 一听这话,刘嫖这才反应过来:在过去,自己又想亲近,又舍不了。 窦太后提醒的委婉,长乐宫又足够安全,刘嫖并不担心这话会传出去; 可若是换个地方,刘嫖唤当今天子荣为太子,那可就是一件看似可大可小,实则却必定会被刘荣无限放大的把柄 “女儿知错了” “女儿,这不也是关心则乱嘛?” “皇帝,实在是对母后太不恭敬了” 知道自己的禁奥义砸偏了位置,刘嫖也不急着串联小技能,一边为自己小心开脱着,一边耐心的等待起了技能冷却。 同时,再也不忘观察起母亲的神情变化,看能不能找到其他机会。 对于刘嫖心中所想,窦太后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 更可能,是不愿意知道。 只是无论如何,窦太后此时的注意力,都已经不在刘嫖身上了。 “桃侯,是大行皇帝专门为皇帝留下的柱石重臣。” “有今日这般反应,虽是过火了些,但毕竟是桃侯;” “做出这等事来,也实属寻常。” “我现在担心的,是皇帝身边,究竟是只有一个刘舍如此,还是除了刘舍,还另有更多人” 听闻窦太后这番话语,刘嫖顿时闻炫音而知雅意; 眼睛贼溜溜一转,旋即试探着开口道:“皇帝,还不曾行冠礼” “按祖宗定下的规矩,一日不行冠礼,便一日不算成人;” “不曾成人,便不得临朝亲政?” 分明是一个客观事实,刘嫖说出口时,却反而带上了询问的语调。 母后,是如此打算的吗? 却见窦太后闻言,先是轻轻一点头,旋即又唉声叹气着摇了摇头。 “按祖宗的规矩,确实如此。” “未行冠礼、不曾大婚,便不得临朝亲政。” “而今皇帝,虽年已及冠,却并不曾行冠礼。” “大行皇帝尚在之时,倒也曾定下章程:明岁开春,太子加冠大婚。” “但眼下,大行皇帝宫车晏驾” “只是祖宗的规矩,不单是针对皇帝。” “便是太子储君,若未及冠,也是不得掌政监国的。” “但皇帝,已经掌权监国三年;” “要想让皇帝,把捂了三年的大权吐出来” 听出母亲果然有此意图,刘嫖心下当即便是一喜! 顾不上擦去面上泪痕,只激动起身道:“母后懿旨一封,皇帝,莫还敢抗命不成?!” 与刘嫖的喜形于色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窦太后那古井无波,又更像是无可奈何的淡定面容。 “我让皇帝交权,皇帝,大抵是不敢抗命的。” “但皇帝让堂邑侯就国,我,又能说什么呢?” “若这只是皇帝的意思,我倒还能以太皇太后的身份,好生压一压皇帝的气焰。” “可这件事,分明是大行皇帝临终前的嘱托,甚至很可能留有遗诏” “更何况皇帝,以储君之身太子监国时,本就不曾及冠;” “如今,若以皇帝年不及冠为由,让皇帝交出大权,朝野内外,只怕也会物议沸腾” 听到这里,刘嫖这才从情绪的大起大落中冷静了下来。 是啊; 作为刘荣的祖母、大行天子启的母亲、太宗孝文皇帝的正室,已经贵为太皇太后的窦太后,确实可以懿旨一封,便让刘荣在未央宫捏泥巴到来年开春。 甚至即便到了明年,刘荣是否能顺利加冠大婚、临朝亲政,也得看窦太皇太后的意思。 在汉家的二元政体下,这么做合理合法,没人能挑出不对。 但反过来,刘荣也同样可以扯起大行皇帝遗诏的虎皮,将堂邑侯陈午赶回关东的封国。 虽然是太宗皇帝的长公主、大行天子启一母同胞的长姊,在堂邑侯府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归根结底,刘嫖最主要的身份,依旧是堂邑侯夫人。 在长安,朝野内外给个面子主要是给太宗皇帝,以及窦太皇太后面子,叫刘嫖一声馆陶主、长公主,自然是张口就来; 但倘若堂邑侯陈午,真的被刘荣一纸天子诏,甚至是先皇遗诏赶回关东,那作为堂邑侯夫人的刘嫖,自也只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跟着丈夫回关东。 这一去,可就不知道下一次再来长安,是何年何月了。 诸侯王三年一朝长安,但彻侯,却并没有隔几年必须朝长安的硬性规定; 理论上,只要刘荣扛得住压力,打死都不愿意召堂邑侯入朝觐见,那刘嫖此去关东,还真就是到死都不可能再回到长安! 当然,太皇太后硬要召自己的女儿入朝,天子荣也不大可能拦得住。 过去,太后要见自己的儿子,尤其还是身份敏感的梁王,大行天子启不也是束手无策? 但很快,刘嫖便彻底明白了这一回合,刘荣与窦太后这一番交锋的真实场景。 窦太后:皇帝没加冠成人,这朝政大权,还是我这个太皇太后,替皇帝暂且掌着吧! 天子荣:堂邑侯眷恋不去,大行皇帝又临终有言,让堂邑侯就国; 皇祖母认为呢? 窦太后,当然无法在明面上,明目张胆的无视先皇遗诏。 莫说大行天子启,是窦太后怀胎九月,冒死在鬼门关外走了一遭,所生出来的亲儿子; 哪怕大行天子启,是窦太后的百世玄孙窦太后,是汉家的皇太太后,凡华夏之民,都绝对没有悖逆任何一位先皇遗诏的道理。 没有例外! 当朝天子、太后,乃至太皇太后,也同样如此! 那么,问题来了。 除了勒令堂邑侯陈午就国,顺带让馆陶公主刘嫖也滚去关东,大行天子启,是否还留了其他有关刘嫖的遗诏,或交代? 比如:若事尚可为,尽可能留刘嫖一命,让堂邑侯带妻儿老小就国; 若事不可为 怎么想,这都是大行天子启乃至汉家历代先皇,都能做出来的事。 类似这种能控制住就这么这么安排,控制不住则处理掉,再凭这封诏书脱身的交代,也无疑是极具汉天子特色的临终遗言。 换而言之,此刻,天子荣和窦太皇太后之间的交锋,已经陷入僵持。 窦太后手里捏着2和A:太皇太后的身份,以及刘荣不曾及冠的客观事实; 但除了这两张打牌,窦太后手里,还有一个3和一个4。 3,是大行天子启临终之时,窦太皇太后闹脾气,没在大行天子启身边; 4,则是窦太后仅存于世的子女刘嫖,随时可能被刘荣掏出来一封先皇遗诏 “所以,母后今日召桃侯,是想探探朝堂上下的口风?” 见女儿终于智商归为,窦太后也随之长呼一口气,不知道是为女儿没有彻底变蠢感到庆幸,还是被刘荣这一连串预防措施,给防的喘不上气了。 “丞相站皇帝,我并不意外。” “只是丞相如此大言不惭,甚至丝毫不担心我降罪这,就有些出乎我的预料了。” “刘舍,是万万没有这个胆子的。” “至少一个未冠天子,一个不具威仪的新君,是无法让刘舍这个连相府上下都还没认全的丞相,生出这么大的底气的” “皇帝,怕是已成气候啊” “过去这三年,皇帝看似是在太子监国,实则,却是在借着监国之便,顺带为自己编织羽翼。” “虽然朝中,还不曾有皇帝安插的潜邸心腹,但即便是这些先帝朝,乃至太宗皇帝朝的老臣,也已经有大半归心于皇帝。” “再加上大行皇帝,也不遗余力的揠苗助长,非但没把皇帝揠坏,反倒还让皇帝,成了如今这般大势” 说完这番话,窦太后便陷入了漫长的思虑之中。 从才刚即位的皇帝孙儿手里抢夺权力,并不是需要窦太后深思熟虑、做出决断的事。 权力从诞生的那一天起,就天然厌恶真空。 任何权力,哪怕出现片刻真空,也会瞬间吸引无数方的争抢。 如今汉家的皇权,或许特殊些:除了太后,基本没什么人敢抢; 而对太后而言,要不要替还不懂事儿的皇帝儿子孙儿掌握一段时间大权,却是完全不需要思考的是。 往好的方面说:这种本能,正是汉家二元制度最强有力的支撑,以及太子少弱时,确保大权不会落到外人手中的最后一道防线! 但往坏的方面说:这是本能; 不需要任何人教,就能瞬间领悟的本能 “若皇帝,能看顾好宗庙、社稷,我倒也乐得清闲。” “但看皇帝如今这般模样连自己的祖母、姑母都容不下,将来对上匈奴贼子,又如何能忍辱负重?” “唯宗庙、社稷计,我都必须要好生管教着皇帝一些。” “至不济,也起码要让皇帝,等到来年开春” 听闻此言,刘嫖暗下,总算是长松了一口气。 却是不等刘嫖再有动作,窦太后低沉,而又直击灵魂深处的厚重语调,将刘嫖彻底惊得愣在了原地。 “绮兰殿那边,日后便莫再去了。” “只等大行皇帝入葬阳陵,绮兰殿,便要成了皇帝的后宫;” “那位,也要去关东,做胶东王太后了” “皇帝不恭、于国事不够稳妥,却是不假。” “但终归就要及冠,便断无另立的道理。” “死了那条心;” “安生在我身边,再伺候几年。” “阿启临终前,是为你费了些心思的” “若不然,怕是阿启前脚闭了眼,你堂邑侯府上下,后脚便要被皇帝的爪牙掳了去。” “总归皇帝,是容不下你这桑窜下调的姑母的。” “刻意不尊你为太长公主,便是皇帝的敲打。” “即是敲打你,也是敲打我。” “阿启这份恩情,伱得认” 本章完 第230章 小说家言 在绝大多数后世人印象当中,汉武大帝刘彻,就好像是生下来就成了汉武大帝。 很少有人知道文景之治的缔造者,是汉武大帝的父祖; 很少有人知道汉武大帝,并非是汉景帝的长子,而是庶出十子。 很少有人知道刘荣,以及包括刘荣在内的、汉武大帝的九位异母兄长。 自然,知道汉武大帝并非一帆风顺甚至一度险些被祖母:窦太皇太后一脚踢下皇位的人,就更是少之又少了 “六岁做太子,十七岁加冠成人,即皇帝位,临朝掌政;” “一手建元新政,却被皇祖母随便一翻手,便全然取缔。” “父皇给留的党羽、编织的羽翼,都因为一个可笑的建元新政悉数葬送。” “若不是有馆陶姑母有丈母娘从中斡旋,便差点就成了昌邑王的前辈?” “嘿;” “汉武大帝” 端坐在未央宫宣室正殿的御榻之上,回忆起原历史时间线当中,汉武大帝在即位初期的举措和遭遇,刘荣只一阵止不住的摇头失笑。 不可否认:汉武帝刘彻,确实是华夏历史上数一数二,且非常值得史官大书特书的雄主。 但在刘荣看来,弟弟刘彻或者说十弟刘彘在原历史时间线上的表现,却并没有后世人印象中那么完美。 除了军事战略上的巨大成就,历史上的汉武大帝在其他方面,多少显得有些稚嫩。 至少比起祖父汉文、父亲汉景,汉武大帝的权谋、手腕,都逊色了不止一点半点。 而和这位在原历史时间线上,险些成为华夏第二位被太后废黜皇位第一位是吕后废前少帝刘恭的弟弟相比,刘荣无疑更理智,也更现实。 历史上,才刚即位的汉武大帝以为自己坐了皇位,就默认大权在握了; 以为一个金屋藏娇的弥天大谎,就能把东宫彻底稳住,完全不用担心被祖母捅刀子了。 于是撸起袖子,热火朝天一场干下来,等到了被祖母赶去高庙面壁思过的时候,武帝爷身边,却愣是连一个值得信任的宫人都没有 刘荣不一样。 刘荣没有弟弟那么好的命。 六岁的刘荣不是太子,十七岁的刘荣也没有加冠成人、即位掌政; 从出生的那一天开始,刘荣便沐浴着阴谋诡计、明枪暗箭长大。 时至今日,即便已经“大功告成”,顺利坐上汉家的天子之位,刘荣也依旧看得很透。 刘荣很清楚:自己的权利,并非源自腰间那方传国玉玺; 而是源自于身上流淌着的血脉、大行天子启的传位诏书,以及老爹临终前,郑重托付给自己的虎符。 调兵玉符! 配合天子诏,便能调动天下兵马的调兵虎符 “可惜这样的虎符,皇祖母手里也有一块。” “若不然” 自顾自呢喃着,刘荣把玩起那枚系天下安危的调兵虎符; 饶是殿内此时,只有自己的贴身侍宦葵五,刘荣也终究还是没说出“若不然”的后半句。 若不然怎么着? 刘荣当然不可能派兵去攻打长乐,又或是捉拿自己的祖母。 但兵权,在封建时代就等于嗓门。 或者应该说,在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文明甚至任何一个物种之中,武力,都永远与话语权划等号。 有理不在声高; 但有理一定在拳头硬! 历史上,武帝爷手无半点兵权,即便大张旗鼓搞了个建元新政,也不过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 更像是一个脆弱无比的气球,只需要窦太后随手拿发簪一戳,就炸出了相当绚烂的火花。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刘荣手里有兵。 至少有调动兵马的权力。 虽然祖母:窦太皇太后也有,而且是但凡刘荣能调动的部队,窦太后也同样能调动; 但也总归好过某一支部队某一支刘荣无法调动的部队,却可以被窦太后轻易调动。 祖孙二人都有兵权,都有调兵的权力,四舍五入,就等于二人都没有。 太后说往左,天子说往右,军队该听谁的? 稳妥起见,还是待在原地,好好弄清楚太后和天子,为何会做出截然相反的决策吧 “势均力敌,不外如是了吧?” “你能毁灭世界,我也可以;” “于是,我俩就成了世界和平最根本的基石。” “宁肯陪着原始人捏泥巴,也绝不动用水井里的大蘑菇” 念及此,刘荣面上戏谑之意对历史上的汉武大帝的戏谑,终是为一抹阴郁所取代。 刘荣,真的烦透了。 刘荣烦透了汉家的二元制度,烦透了祖母窦太后一言不合,就站出来给全天下人添堵! 偏偏这事儿,根本找不到直截了当的解决方法! 孝惠皇帝面对母亲吕雉,连自己的弟弟刘如意都保不下来,连续几年寸步不离的将弟弟带在身边,一不留神的功夫,刘如意尸体都僵了! 太宗皇帝面对母亲薄太后,那么温善平和的老太后,却也逼得太宗皇帝、逼得封建帝王天花板为母舅亲设灵堂,拼着让母亲就此心灰意冷,也非逼死自己的舅舅不可! 至于大行天子启,那就更不用说了。 真要摆着指头算下来,大行天子启在东宫受的委屈、憋闷,丝毫不比孝惠皇帝,在母亲吕太后那里受的气要少。 好歹孝惠皇帝,是在吕太后才刚发力的时候,就被那头以戚夫人做成的人彘给吓傻了; 但大行天子启,却是忍了母亲窦太后不知多少年直到合眼前的最后一刻,大行天子启,依旧在受自己母亲的气。 刘荣倒是不担心将来,自己也会被母亲栗太后,当成又一个受气包。 这就让刘荣更加烦闷了。 母亲都无法让朕受的气,皇祖母变本加厉的补上? “一个个的,还真把自己当吕太后,又将朕当成孝惠皇帝更或直接就是少帝兄弟了!” 暗恼着道出此语,刘荣终是从思绪中回过神,缓缓抬起头; 注视着殿门外那道身影由远至近,刘荣也遵循着本能,自然地收拾好了面上神情。 “宋子侯,别来无恙否?” 男子才刚拱起手,都还没来得及弯腰拜下去,御榻上便传来刘荣喜怒不明的轻唤,惹得男子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大脑飞速运转间,片刻便猜到了刘荣召见自己的意图,男子也不含糊但即便跪倒在地,丝毫不顾忌彻侯贵族的体面。 “陛、陛下息怒;” “臣,知罪” 见男子如此反应,刘荣暗下只觉得一阵好笑。 表面上,却是故作深沉,悠悠再道:“说说。” “自己交代清楚;” “让朕来说,可就多少有些不好看了” 先前,刘荣见面就是一句耐人寻味的别来无恙否,许九原本还有些拿不准状况。 待刘荣说出这句自己交代,许九也只得放下心中的所有侥幸; 也不管有错没错,把自己记忆中,可能招惹刘荣不快的事,都一股脑全给倒了出来。 而在御榻之上,听着许九毫无保留的自揭老底,刘荣嘴角稍翘起一个微不可见的弧度。 对于许九交代问题的态度,自也是感到无比满意。 宋子侯许九,三世侯; 祖许瘛chì,开国元勋功侯,太祖高皇帝八年获封,谥惠侯; 父许留,平平无奇的二世祖,坐吃山空到病死,谥共侯。 到许九这一代,本就在开国元勋当中不显山不露水或者说是不大拿的上牌面的宋子侯一脉,已经是显露出了明显的颓败之象。 这也是如今汉家,绝大多数开国元勋家族的常态。 老子英雄儿好汉,终归是少数; 就算有幸能达成,也还是避免不了孙辈不肖,子孙不成器。 在长安一众不成器的二世祖当中,许九算是让刘荣印象最为深刻的一人。 不是因为许九有多大本事,又或是多么愚蠢; 而是许九明明是一个小的不能再小、透明到不能更透明身处彻侯群体鄙视链最底部的小人物,胆子却是出奇的大! 往大了说,刘荣清楚地记得: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再过三年,三世宋子侯许九便要因罪被除爵,而后销声匿迹。 至于罪名,是如今汉家极其少有的重大犯罪:奸兰出物。 用后世人常用的话来说,就是走私。 只是不同于后世,为了牟利或逃税而进行的走私如今汉家通俗意义上的走私,往往指的是出口,而非进口。 出口的,自然都是些违禁品,如铁、铜,书籍,乃至甲兵。 出口对象也不难猜胆子小的卖南越,胆子大的卖匈奴! 考虑到南越那穷乡僻壤,就算冒死走私也没啥油水可捞,奸兰出物四个字,在汉家基本可以直接翻译为:未经允许,向北蛮匈奴私自出售违禁品! 也就是说:小小一个宋子侯许九,在历史上之所以被除国,是由于跨境走私军火,而且是为汉家唯一的宿敌:匈奴人提供违禁武器军械的罪名 “宋子侯,胆子很大。” 听许九不痛不痒的扯自己的过错,如失手伤人、策马闹市之类,刘荣只轻飘飘一句话,便将喋喋不休的许九吓得愣在原地。 许九当然知道:这些小事儿,根本不劳刘荣堂堂天子之身专门召见自己。 若是给面子、给侯爵体面,单就是丞相出马,许九就要吃不了兜着走! 若是连这点面子都没给留,那廷尉,甚至诏狱的某位牢头,也足以让许九明白明白什么叫狱卒之贵。 许九之所以挑这些不痛不痒的说,一来,是探探刘荣的口风; 二来,也实在是心下犯嘀咕。 作为封建时代的贵族,哪怕是再怎么没存在感,许九也依旧是金字塔最顶部的小透明! 而封建时代的顶尖贵族,屁股底下几乎不可能干净。 所以,许久看似是在避重就轻,实则,却是根本拿不准情况。 刘荣要自己交代的,到底是哪件? 若是说对了,自然还能争取个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可若刘荣知道是这件事,许九却傻不拉几交代了另外一件事,那不就成麻瓜了吗 见刘荣不给自己打太极的机会,许久当即低下头,索性也不再开口说话。 陛下,就直截了当的来吧! 陛下说一桩,臣就认一桩! 陛下说不出来,臣打死都不会主动承认! 看出许九摆明了是要做滚刀肉,刘荣也只皮笑肉不笑的摇了摇头,又深深看了许九一眼。 看的这位宋子侯都有些稳不住身形了,刘荣这才兴致缺缺的开口道:“朕听说,长安街头巷尾,颇有家言流传。” “宋子侯,可知晓此事?” “又可知长安街头巷尾,如今都在传个什么本儿?” 听刘荣说起正题,许九心里很不是滋味。 若刘荣开口就抓着自己的小辫子不放,许九免不得要掉层皮,更或是直接坠入深渊。 但当刘荣说起自己最不起眼的兴趣爱好:之时,许久即为刘荣没有太难为自己而感到庆幸,又因刘荣舍本逐末而感到落寞。 臣,是有其他本事的啊? 而且是大本事! 结果在陛下眼里,还不如家言区区粗枝末节 “拐弯抹角的话,朕也不多说了。” “只是近些时日,宫里传了个本儿,朕甚喜之。” “讲的,是秦王政年已及冠,赵太后却伙同嫪毐祸乱朝纲,强行阻止秦王政加冠亲政的故事。” “很有趣!” “尤其是赵太后不知廉耻,与嫪毐通奸,又招致嫪毐叛乱一事,实在是” 说着,刘荣还不忘煞有其事的啧啧两声,好是真的在为这个故事感到惊奇。 见许九愣了好一会儿,仍旧是一副茫然无措的模样,刘荣终只得长叹一口气,又暗下摇了摇头。 “这个故事,朕觉得很不错。” “这么好的故事这般有趣的故事,朕认为,天下人会喜欢的” “过去这些年,君侯手里的笔杆子,可没少编排朕祖太宗皇帝、大行皇帝,又或是已故薄太皇太后。” “朕手里,单就是出自宋子侯手笔的汉宫密录,便有不下五个版本!” “宋子侯,当是知道怎么做了吧?” 本章完 第231章 顶级映射 作为二世祖或者说是三世祖,许九当然也幻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可以得到天子赏识,以重铸,甚至是超越先祖荣光。 贵族生活,实在是无趣的很。 后世有一句话:人类的物质欲望,是无穷无尽的。 但很少有人想到,物质欲望,并非无穷无尽; 而是说出物资欲望无穷无尽这句话的人,没有,也必定无法达到那个极少数人才能达到的顶尖层面。 物质欲望,是有尽头的。 当你拥有你所能想象到的一切物质时,你的物质欲望就会彻底得到满足。 紧随其后的,便是索然无味的贤者时间。 之后,对物质的欲望,就会自然而然的转化为对权力,以及对地位的渴望。 许九是贵族; 从出生的那一天开始,许九便几乎能得到世上所存在的一切。 但作为贵族后人,或者说是即将落魄的贵族,许九在物质欲望得到满足之后,却根本无法满足自己对权力的欲望。 地位是有的; 但也只是虚尊,而且还是靠父祖的威名,和许九本身并无关系。 作为一个正常的人类,许九当然渴望得到认可。 无论是大众由衷的钦佩、同阶级的贵族由衷的敬服,又或是顶头上司天子的赞赏,都是许九这个生活枯燥而又乏味的贵族所渴望的。 但理想和现实,却总是背道而驰。 许九想过策马奔腾,于战场上建功立业; 结果直到三年前,大行皇帝三年那场吴楚七国之乱,许九才终于得到建功立业的机会。 耗资数以千万,大张旗鼓的装备起百十家兵,雄赳赳气昂昂上了战场! 在战场上走了一圈下来精锐亲卫死伤大半不说,武勋更是压根儿没捞到多少。 满共就十几颗叛军首级,堪堪达到许九的kpi,只得了个口头嘉奖,外加下一代宋子侯不必降爵的赏赐。 汉家的爵位,并非是绝对意义上的世袭,而是世代累降。 或者应该说,是原则上,每一个人从父亲处承袭的爵位,都会比父亲的原爵位低一级。 你爹是彻侯,你就该袭爵关内侯; 你爹是大上造,你袭爵就是少上造。 你爹是最低一级的公士,那好吧,伱也是公士实在没有再往下降的空间了。 之所以说是原则上,是因为这世代累降爵位的规定,是有避免方式的。 就好比许九的祖父,作为开国元勋,被太祖高皇帝敕封为彻侯; 按理来说,到了许九的父亲这一辈,宋子侯国就该被降为关内侯。 但许九的祖父在得封之后,按照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规矩,自掏腰包组织兵马,随朝堂大军参加了几场异姓诸侯叛乱的平定。 kpi达成,侯世子也就是许九的父亲,才得以承袭宋子侯国的彻侯爵位,而非关内侯爵位。 一样的道理:到了许九这一代,宋子侯国,原本也还是该降爵为关内侯。 但许九的父亲运气很好,在那场匈奴人兵峰直至长安的动荡中,捞了个偏将军的将印,斩获了几颗匈奴先锋首级。 虽然并非亲自斩获,而是麾下将士所得,但许九的父亲也就借此完成了kpi,成功避免了爵位累降。 但在亲自上过战场之后,许九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军事天赋。 花了几千万钱,恨不能把那百来个家丁武装到牙齿,结果捞回来的武勋,才堪堪够保住下一代宋子侯的彻侯爵位? 那得砸多少钱,才能真正建功立业,甚至是得到溢封食邑的赏赐? 许九算了算,一场吴楚七国之乱,自己投入了侯国将近十五年的产出; 于是,许九很快便得出结论:这种砸钱买不降爵名额的蠢事儿,每代人干一回,确保下一代不丢掉彻侯爵位就够了。 但凡多来一两回,就算保住了彻侯爵位,怕也是要穷的叮当响,根本维持不住彻侯的威仪。 军事不行,许九又想到了宦途。 汉家的贵族,并非不能做官。 如今汉家,甚至至今都还保留着非彻侯不能为相的政治潜规则。 彻侯身份,能为许九带来很大的政治助力,起点也会很高; 但凡做出点成绩甚至但凡能在一个位置上,稳稳坐几年不犯大错,就基本能往九卿的方向靠拢了。 只可惜,在尝试性了解过官场之后,许九再次选择了放弃。 太难了 做官,实在是太难了 尤其如今汉家每年一小计,三年一大计; 郡县官员干的每一件事,无论好坏,都要在审计时公之于众。 许九堂堂彻侯之身,万一在任上做了什么错事,在审计时被丞相更或直接就是天子,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骂个狗血淋头,以后在贵族伙伴们面前,还如何抬得起头? 文也不行,武也不行,许九万念俱灰之下,便只得考虑起行商。 当然,如今汉室,对商人的鄙视依旧十分严重。 所以许九,又或是其他的功侯贵族们做生意,也都并非亲自下场,而是扶持一家商户,并为这双手套提供一定的便利、扶持。 许九的商业天赋还不错。 至少胆子够大。 而在这个时代,单就是一个胆子够大,就让许九赚了个盆满钵满。 只是归根结底:行商,得到的依旧还是钱,满足的依旧只是物质欲望。 所以许九很空虚。 酒肉再好,也总有吃腻的一天; 女人再美,也总有腿软的一天。 但凡自己能得到的,许九都已经得到了; 没得到的,许九也已经确定自己无法得到。 于是,许九就没有欲望了。 没有欲望,又闲来无事,许九剩下的人生,自然就只剩下消磨时间。 ,是消遣时间极好的方式。 尤其是发挥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将一个个人物塑造成形,跃然纸上,更是会让人生出莫名的成就感! 再听到旁人说起自己的作品,更甚是对自己赞不绝口 在写之后,许九终于得到了认可。 终于得到了单纯针对自己,和父祖余荫、彻侯身份没有丝毫关系的由衷拜服。 原以为这一世,自己大概就是这样了彻侯爵位保证地位,万贯家财保证生活,外加消遣时光,丰富精神世界; 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却不料自己最喜爱,却又最拿不出手的爱好,竟然反倒引起了天子的注意 “唉” “陛下,这是要编排太后啊” “连陛下都能凭汉宫密录查到我的头上,那日后,太后自也能查到。” “要是因此惹恼了太后” 回到家中,按照过去这些年的习惯,第一时间将空白竹简摊开; 看着竹简旁的砚台,许久却一时陷入纠结之中。 用映射某人、某物,对许九而言不在话下。 但事关当朝太皇太后尤其还是活着的太皇太后,许久就算胆子再大,也还没作死到这种地步。 可这件事,是才刚即位的新君刘荣所交代; 从方才的状况来看,这位新君,手里怕也是捏着许九不少把柄。 从了,会让太后恼怒; 不从,会惹天子发火,更甚是名正言顺的治罪。 “唉” “好端端的,祖孙二人怎还较上劲了呢” “较劲就较劲吧,还都做的这么绝?” “做祖母的要临朝,做孙子的,更是要编排自己的祖母” 想到这里,许九无比庆幸当年,自己没有继续坚持走官场这条路。 丫的没一个是东西! 只是眼下,究竟该怎么办呢 许久思考了很久。 最终,得出了一个满朝公卿大臣,都基本一致的结论。 太皇太后再势大,也已经老了; 新君刘荣再势弱,也总还年轻。 更何况眼下,祖孙二人分明是分庭抗礼,谁也没比谁差到哪儿去。 结合此间种种,跟谁,已经不是选择题了。 而是对错判断题 许久动作很快; 几乎只是三两日的功夫,长安街头巷尾的闲人懒汉们,便成了各茶馆、酒肆的座上宾。 以至于长安城内,一度出现人们但凡见到个闲人懒汉坐在路边,便不由自主上前攀谈两句的诡异场景。 在过去,这是无法想象的。 闲人懒汉,大都是不事生产的游侠众。 这些侠儿,心情好了能劫富济贫,心情不好也照样能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对于这个群体,寻常百姓普遍都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 只是眼下,那个流传于街头巷尾的老故事,却让长安城内的侠儿们成了香饽饽。 只要有侠儿讲故事,茶馆、酒肆就能围满好几圈人! 生意这么好,老板们自也是乐呵呵的数钱,懂事点的还不忘给说书先生,也就是侠儿们免单。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状况,自然是许九这位行业祖师爷,着实是有两把刷子 “便说那巨阴人嫪毐,生的八尺二寸,甚是雄壮!” “容貌那也是浓眉大眼,十里八乡的小细君、嫩寡妇,那就没一个不倾心的;” “你说个头伟岸,容貌端正,那也就罢了这样的公子哥说多不多,但一朝帝都咸阳城,也总还是有些贵公子的。” “可偏这嫪毐,还有一门绝学!” “便是凭这门绝学,嫪毐才得了个巨阴人的诨号” 长安北城,东市外的一间茶馆,此刻已经坐满了人。 本就不甚宽敞的茶馆,满共八方餐案,却是每张案几都围坐了七八个人! 没位置坐的也不恼,直接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又或是歇身倚在立柱,聚精会神的望向茶馆中央。 而在众人目光所集,一个约莫三十来岁,衣衫破旧,腰系长剑的男子就好像是一盘菜直接盘腿坐在了案几上,眉飞色舞的讲起故事。 说到关键处,男子也不忘小小卖个关子,趁机接过掌柜含笑递上的水碗,砸吧着嘴灌下一口。 润好了嗓子,才神采奕奕的将上半身一俯,声线也陡然压下; 而后神秘兮兮道:“诸君可知这巨阴人,说的是个什么本事?” 聚精会神的听着,众人自然是配合着摇了摇头,即便偶有几人隐约猜到了什么,也同样是知趣的没有打断。 便见那大汉贱兮兮一笑,再将声线下压了些。 “嫪毐这人,能用那家伙事儿,把一只车轮举起来!” “非但能举起来,还能一边走,一边让车轮在家伙事儿上转!” “呐,巨!阴!人!这么来的;” “那家伙事儿,啧啧” 说着,大汉啧啧称奇的摇了摇头,同时故作随意的抬手,捏了捏另一只手的手腕。 围观众人当即心领神会,纷纷看向大汉的手腕,再比划着大汉手腕的粗细,看向了各自的下身 “嘶!” “这般粗大?” “还能转轮子!” “那得有多” “咳咳咳咳咳” “这、这般粗大” “那不,咳咳,不得出啥事儿?” 很显然,这句话指的是这个作案工具太过危险,很可能伤到人。 却见那大汉猛地直起身,愤愤不平的拍了把大腿。 “可不就出事儿了嘛!” “那家伙事儿,便是挂在牛身上,那也能把小母牛给弄迷糊;” “挂人身上,那还了得?” 说完这句话,大汉飞快的昂起头,在茶馆外象征性的扫了一圈; 而后又飞速俯下身,对周围的人招招手,示意众人附耳过来。 “说是秦王政的母亲赵太后,听说嫪毐那转轮绝学,当即就坐不住啦” “不惜重金把嫪毐请去了咸阳宫,见过嫪毐那家伙事儿,那也顾不上什么太不太后、威不威仪的啦” “自那以后咳咳” “自那以后,嫪毐就不转轮子啦” “改转太后啦” 噗嗤! 再怎么说,也好歹是秦太后,长安又位于老秦根据地:关中; 听到嫪毐改转太后,众人自是本能的不敢放声大笑,只噗嗤噗嗤憋笑破功。 至于这个故事的可信度,却是没什么人怀疑。 嫪毐发动宫变,企图推翻当时还是秦王的始皇嬴政,不过是发生在大几十年前的事。 而长安,又距离当时的事发地:咸阳城并不远。 单是凭着祖辈口口相传,这个故事也能传到现在。 更何况自那时传到现在的,不单是嫪毐宫变四个大字; 还有嫪毐和赵太后生下的两个孽种,以及自那以后,赵太后终身都被始皇嬴政监禁。 而巨阴人嫪毐,也落得个车裂的下场 “唉” “也不能怪秦王政不孝顺亲母啊” “母亲做出这样的事,将亡父,乃至国家的脸都给丢尽了!” “就算出于孝道,不能伤及母亲性命,也总要把母亲给关起来;” “免得什么时候,再来个巨阴人引诱太后” 故事讲完,围观众人自然就进入了延伸讨论阶段。 毕竟是关中老秦人众所周知的真事儿,大家伙讨论起来,自也就没了太多顾及。 太宗皇帝除诽谤令,便是本朝的事,农户黔首也能说上一说; 更何况还是享暴秦之名的前秦? 见众人讨论起秦王政是否孝顺尤其是有人站出来,表示秦王政再怎么样,也不能囚禁自己的母亲,大汉的嘴角之上,却是露出一个不易为人所察觉的笑意。 “如此,便算是使命完成了吧?” “嘿嘿嘿” “不过半日,这就到手一千钱” 如是想着,大汉只嘿笑着摇摇头,耐人寻味的看向那几个出口反驳众人,指责秦王政不孝的老顽固。 “秦王政囚禁其母,或许是不孝。” “但你二人可知秦王政,为何要这么做?” “又可知,嫪毐区区一伪宦半个阉人,如何能调兵发起宫变?” “更甚是和赵太后诞下野种二人,却瞒了秦王足足数年之久?” 大汉这话一出,开口反驳的那两位老者当即默然。 还能是为何? 左右不过是傍上了太后的大腿,掌握了太后的力量呗 那赵太后也真不要脸; 好端端一个寡妇,不顾太后尊仪乱搞也就罢了,还和那巨阴人嫪毐诞下了子嗣; 非但诞了子嗣,而且还是两个! 一个能说是意外,两个,那可就是猖狂至极了 单只是如此,都还则罢了; 到头来,居然还借兵给奸夫嫪毐,帮嫪毐发动宫变,险些推翻了自己和先王的儿子,也就是后来的始皇帝陛下 “赵太后有意废除秦王政,那是由来已久的事!” “秦王政十二岁即位,先王临终时遗诏:太后及相国吕不韦暂代朝政,待秦王政加冠成人,再还政于王。” “但等秦王及了冠,赵太后和吕不韦却是百般推脱,就是不远给秦王政行冠礼生怕秦王加了冠,就要夺走赵太后和吕不韦手里的大权!” “都拖到秦王政二十二岁,眼看着再也拖不下去了,赵太后才不情不愿的下令:给秦王政行冠礼。” “但终归是心有不甘,便借兵给了嫪毐,让嫪毐刺王杀驾,扶赵太后和嫪毐的子嗣即秦王之位” 神秘兮兮的丢下这番话,让在场众人都陷入沉思,大汉只暗下一笑; 洒然灌下一口水,朝身旁的掌柜甩去几枚铜钱,便昂首挺胸的走出了茶馆。 而在大汉离开之后,众人却是久久都没能回过神。 “这” “这天底下,当真有这么狠心的母亲?” “做母亲的,如何能这般狠心呢” 本章完 第232章 孝景皇帝 如今汉家的,和后世通俗意义上的读物,其实并不是同一个东西。 准确的说,这个时代的家言,其实就是后世人认知中的野史。 既然是史,那就算再野甚至是再屎,也至少要遵循基本的客观事实。 而这,又使得这个时代的,几乎可以和小道消息直接画等号。 近些时日,长安传出了一则关于始皇嬴政,以及其母赵太后的小道消息。 于是,朝堂内外,便当即被一阵诡异的氛围所充斥。 “陛下未冠而立,年虽及冠,却尚未行加冠礼。” “若是按大行皇帝的安排,来年开春,便是陛下加冠大婚。” “如此关头,坊间传起秦赵太后的秘闻” “尤其还是关于秦王政年及冠后,久久未能加冠亲政的秘闻” 大行天子启六年,秋九月十三。 满朝公侯贵戚、百官公卿,齐聚于未央宫外,静静等候着宫门开启。 今日,是大行皇帝驾崩后的第七日,用后世人常用的话来说,便是大行天子启的头七。 而用这个时代的话来说,今日,是为大行天子启盖棺定论,并让大行皇帝入土为安的日子。 与此同时,今日朝议,也将是刘荣即位之后,最为关键的一场朝议。 这场朝议,将成为大行天子启一朝,与新君刘荣这一朝的分水岭。 大行天子启一朝的国策,沿用多少、摒弃多少,又有多少需要调整; 朝中重臣,留用多少、罢黜多少,又有多少人需要换个位置。 甚至于九卿,是否需要重新进行先后排序之类,都将在今日这场朝议得出结论。 当然,最重要的是:今日这场朝议,大概率会是刘荣这一朝,唯一一次天子与太皇太后、太后三人共同出席的朝议。 从今往后,除非发生宗庙、社稷即将颠覆程度的重大事件,否则,太皇太后和太后,便不大可能再次出现在宣室殿甚至都不可能涉足未央宫。 而在这样的微妙时间节点,坊间突然流传起来,且极其耐人寻味的流言,自然是让朝野内外暗流涌动。 没人敢明说这则流言,是出自刘荣之手; 但几乎每一个人又都能笃定:除了新君刘荣,没人敢做这种必然会得罪当朝太皇太后的事。 也正是这个结论,让刘荣在这场朝议都还没开始的时候,就已经在朝野内外,树立起了相当不菲的威仪。 “连自己的祖母、当朝太皇太后,陛下都能下如此黑手” “日后,还是尽量莫要和陛下作对吧” “至少近些时日,尽可能顺着陛下的意思来” 带着这样的想法,满朝公侯贵戚、百官公卿,在丞相刘舍的带领下次序走入宫门,并来到了宣室殿外的广场上。 待谒者仆射一声悠长嘹亮的唱喏,又依次拾阶而上,于殿门外解下佩剑、脱下布履,走进了殿中。 寻常事日,先天子一步走入宣室殿内后,等待天子临朝的这段时间,百官公卿会进行短暂的交流。 但今日,硕大的宣室殿内,数百道身影,却无不是默然跪坐在各自的位置,低着头闭目养神。 也就是在如此压抑的氛围之中,殿门外,再次响起谒者仆射悠长的唱喏声。 “陛下驾临” “百官恭迎” “太后驾临” “百官跪迎” “太皇太后驾临” “再跪” 接连三声唱喏,殿内数百道身影哗啦啦跪作一地,分跪于殿内东西两侧,空出了中间的通道。 而在殿门外,新君刘荣与母亲与才敢搬去长乐宫,甚至还没适应头顶妇人簪的栗太后,一左一右虚扶着窦太皇太后,抬脚跨入了殿门。 “臣等,恭迎太皇太后、太后、陛下” 在殿内百官公卿的拜谒中,自殿中央的通道走过,三人又走上五级御阶,来到了御榻前。 先是窦太皇太后,在刘荣、栗太后母子搀扶下坐下身; 之后是惴惴不安的栗太后,在刘荣眼神安抚下,自顾自于窦太后身旁落座。 最后才是刘荣,却不急着落座,而是拱起手,对殿内朝臣百官微不可见的一躬身。 “诸公,免礼。” 君臣对拜过后,殿内百官便自顾自回到了各自的座位,又分别坐下身。 御榻前,刘荣却是带着礼貌而又不失尴尬的微笑,侧身瞥了眼母亲和祖母; 目光虽是落在御榻上,嘴上的话,却显然是说给殿内众人听。 “朕新君即立,大行皇帝尸骨未寒,甚至还不曾盖棺定论。” “又国朝有太皇太后、太后两位长者。” “国之长者当面,朕纵受命于天,以治天下元元,也断然没有安然落座的道理” 一番花团锦簇的场面话,算是给足了祖母窦太后,以及母亲栗太后体面; 同时又为自己接下来,并不落座于御榻之上,而对殿内百官做出了简单的解释。 家里大人在,朕这个小辈,就站着主持这场朝议吧! 刘荣此言一出,殿内众人暗下不由得长松了一口气,同时也为刘荣的成熟而感到欣慰。 东西两宫矛盾,几乎贯穿有汉至今! 孝惠皇帝、前后少帝与吕太后; 太宗孝文皇帝,与薄太后; 乃至大行天子启,与当朝窦太皇太后。 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汉家二元政体下的东西两宫关系,那无疑便是:斗,而不破。 无论怎么明争暗斗,表面上都维持着平和; 反过来说:无论表面上有多么平和,但暗下,却也无时不刻在争斗 对于两宫矛盾,或者说是东西两宫之争,朝野内外自然是早有心理准备。 对于窦太皇太后,与新君刘荣之间的争权夺利,长安朝堂虽有些担忧,却也是早已预见。 今日,刘荣通过这样的方式来缓和至少是表面上缓和了两宫关系,自然是让朝堂高高悬起的心,稍稍落回去了些许。 至少刘荣这番表态,说明刘荣也认为:东西两宫之间的矛盾,不应该摆上台面; 至少新君刘荣,愿意维持东西两宫斗而不破的政治默契,愿意维持两宫之间的表面和平 “今日朝议,太皇太后、太后所心系,乃大行皇帝盖棺定论、入葬阳陵一事。” “及,遵大行皇帝遗诏,于未央宫内宫人、后宫姬嫔,又朕诸手足兄弟、关东诸王生母之事。” 正题开始,刘荣话音刚落,便有郎官毕恭毕敬的捧着一封诏书,亦步亦趋自殿侧走出。 走到殿中央,先是对御榻方向的窦太后、栗太后、天子荣三人一拜; 而后又回过身,背对着御榻,面向殿内百官朝臣,无比庄严的摊开手中逐渐。 “大行皇帝遗诏!” 一声高呼,殿内众人又是齐齐起身,再于座位前哗啦啦跪倒一地。 “朕尝闻:天子者,富拥天下也,代天牧民也” “太宗皇帝毕生简朴,四季常服不过五件” “朕德薄,于宗庙无功、于社稷无益” “愿效太宗皇帝简朴之风” “乃令:凡朕左右宫人,皆释之于宫外,各赐钱财以立身;” “宫中良人姬妾,程、唐、贾、王诸姬,各为其长子之王太后;” “得朕临幸而无子者,若欲出宫改嫁,则赐钱货,出内库钱以置陪嫁,若不愿,则由少府安置于阳陵邑,月给钱货,以安身立命。” “未得幸者,各赐钱财而释之” 遗诏宣读完毕,殿内百官公卿自然是叩首纳拜,口称陛下仁慈。 紧随其后的,便是新君刘荣在这封遗诏基础上,进行一定修改的补充诏书。 “大行皇帝仁及天下,泽及鸟兽,今即大行,朕甚哀之。” “乃奉大行皇帝遗诏,尽释未央宫人,各与万钱;” “尊:大行皇帝夫人程氏,为鲁太后;” “尊:大行皇帝良人唐氏,为长沙太后;” “尊:大行皇帝夫人贾氏,为常山太后;” “尊:大行皇帝夫人王氏,为胶东太后;” “尊:大行皇帝夫人,王氏讳儿驹,为广川太后。” “” 这么一套程序走下来,算是刘荣根据老爹的遗愿,将老爹的姬妾们都给安置妥当了。 弟弟们的生母,各自去长子的封国做王太后; 得到过临幸,却没有诞下子嗣的姬嫔良人,原则上允许选择,但实际操作中,为了维护老爷子的身后名誉,刘荣决定强制遣散出宫。 无论愿不愿意改嫁,都绝不安排在老爷子的阳陵脚下。 若不然,万一有个极品先给老爹守寡,之后又闹出丑事来,丢脸的还是刘荣这个做儿子的。 至于那些入宫之后没得到临幸,甚至大概率都没见过老爷子的女人,自然是给比钱打发出宫。 等愿意改嫁的时候,刘荣自然也不会悖逆老爷子的遗愿:只要找上来的,都由少府给人家置办好嫁妆,风风光光嫁出去。 或许在后世人看来,这很离谱皇帝的女人,尤其还是寡妇,居然还能改嫁? 但只要知道如今汉室,对适婚年龄的女子有晚婚罚款,甚至对严重晚婚者有强拉佩郎的规定,就不会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的了。 汉家的皇帝,无不是纯粹的现实主义者。 相比起虚无缥缈的妇道、女德之类,汉天子更看中的,是人口 “大行皇帝遗愿,如此皆毕。” “而后,便当是以大行皇帝毕生功过,为大行皇帝择一美谥,以盖棺定论。” “再由百官共议,论定礼乐” 岂料刘荣话才敢说一半,殿内超臣百官就好似被踩到脚的猫般,当即群体炸了毛! 你一言我一语,归根结底就一句话:大行皇帝之功绩,绝对不可以兴礼乐! 何谓兴礼乐? 在此刻这个场合,兴礼乐,可以直接翻译为:立庙。 兴的礼,是庙礼; 兴的乐,是庙乐。 换而言之:刘荣这话,是要给大行天子启上庙号! 这也就难怪殿内百官朝臣,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对意见了。 不同于后世,那长达二三十字的谥号,以及默认人手一个的庙号:如今汉家对于逝世先皇,无论是谥号还是庙号,都还保持着十分严格的考核标准。 在后世某些朝代,朝堂给大行皇帝上谥号,基本就是抱着一本谥法,将历代先皇用过的字排除,再挑选最好的二三十个字,最终将这二三十个字排列组合。 但如今汉室,谥号是必须完全符合大行皇帝的所作所为的。 如太宗孝文皇帝,得了个文的谥号; 那太宗皇帝毕生所作所为,都必须在谥法中关于文字的注解中得到佐证! 若不然,便是文这个字不适合太宗皇帝,需要重新选另外一个字。 至于庙号,那就更夸张了。 别说这一世,在位仅六年的天子启了; 就连原本历史上在位十六年,和父亲太宗皇帝联手缔造文景之治的天子启,都没能摸到庙号的衣角! 在那个时间线,朝堂内外群情激愤,恨不能指着十七岁的天子刘彻的鼻子骂:你特么个小屁孩儿,究竟懂不懂庙号的含金量?! 而这一世,刘荣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自然也只是表明一个为父亲争取身后名的态度。 知道刘荣并不是真的要给在位仅六年,又闯下吴楚七国之乱这等大祸的大行天子启上庙号,朝堂内外虽群情激愤,却也是给足了刘荣面子。 什么棋圣啊,削藩啊之类,大家伙儿绝口不提; 就是逮着天子启在位时长过短,不适合上庙号这一点,来给刘荣一个台阶下。 不适合,而不是没资格。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刘荣这也算是为老爷子,争取到了自己力所能及范围内的极限了 “既然朝中诸公,都认为大行皇帝在位不过六年,实在不适合兴庙乐,那朕,便也只得从善如流。” “日后到了地底下,便由朕来承担起这个罪名,向大行皇帝做个交代吧” 象征性的表达了对天子启没能捞到庙号的遗憾,刘荣自然又问起了谥号。 不同于庙号谥号,是个人就有; 而天子启的谥号,和原本的历史时间线如出一辙。 汉孝景皇帝! 谥法云:由义而济曰景用义而成。 耆意大虑曰景耆,强也。 布义行刚曰景以刚行义。 大行天子启,当之无愧 本章完 第233章 皇祖母慢走 “也不知道朕百年之后,这硕大的宣室正殿,又会是怎样一番场景。” “朕,又能得个什么谥号” “武?” “亦或是宣、明之类” 为故去的老爷子盖棺定论,定下孝景皇帝的谥号,刘荣不免想到将来,自己可能得到的谥号。 对于封建时代的帝王及贵族而言,谥号,几乎是唯一能证明,或者说是总结自己毕生功过的勋章。 就好比后世,或许有人不知道刘彘、刘彻是谁; 但你要说汉武帝,那就算是一天学都没上过的大老粗,恐怕也会若有所思的点下头:嗯,武皇帝,应该还是有点牛杯的。 又好比你说刘恒、汉太宗,估计也是没多少人知道。 但你要说汉文帝,那即便是连文景之治都不了解的文盲,也会面带赞可的点头说上一句:文皇帝,怎么也得有两把刷子的吧? 刘荣自也不能免俗。 即便身为穿越者,一朝坐上了皇位,刘荣也还是免不了畅想起将来,自己可能得到的美谥。 封建帝王的谥号,如果非要从好到坏排个序,那前两名,无疑是文、武二字。 文字儿,刘荣的祖父已经用掉了; 剩下的武字,则针对性过强,又多少有些只有武德拿得出手,其他方面一塌糊涂的嫌疑。 既然穿越到了这个时代,又取代了原历史时间线上的汉武大帝,刘荣自然不可能只做一个单纯意义上的武皇帝。 对外征讨要搞,对内治理也要搞; 学术文化要搞,科学进步也要搞。 这方方面面综合起来,再去掉已经被祖父用掉的文字儿,以及刘荣不屑一用的武字儿; 剩下能彰显帝王能力、功绩全面的美谥,那也就是个宣字。 谥法云:圣善周闻曰宣;施而不成曰宣; 善问周达曰宣;施而不秘曰宣; 诚意见外曰宣;重光丽日曰宣; 义问周达曰宣;能布令德曰宣; 浚达有德曰宣;力施四方曰宣; 哲惠昭布曰宣;善闻式布曰宣 总而言之:够全面,也够正面。 “孝宣皇帝吗” “那庙号” 御榻旁,才刚即位不数日的新君刘荣,已经是遐想起了自己将来的谥号和庙号。 而在刘荣身旁的御榻之上,窦太皇太后目不斜视的呆坐原地,只嘴上,不轻不重的开口道:“搬去长乐也有几日了,太后,可还住得惯?” 看似随意的一问,却惹得栗姬眉头微微一皱,明显是有牢骚要对窦太后发。 和拥有宣室、温室、清凉三殿,以及凤凰、绮兰、广明、宣明等诸多殿室的宫殿群:未央宫宫殿群一样,长乐宫,也同样是有众多殿室的宫殿群。 如今汉家,帝都长安城长宽各十余里,单就是未央、长乐二宫,便占据了长安城足足一半的区域! 而长乐宫,作为最开始供汉天子居住的皇宫,面积甚至比未央宫都还要更大一些。 占据长安城超过四分之一的面积,长乐宫内自然是完全不缺宫室; 就算窦太皇太后,不愿按照薄太后故事,将长乐宫的正殿:长信殿让给太后,也完全可以给栗太后找一个像样一点、离长信殿近一点的殿室。 若是有那个心思,两位太后甚至完全可以共同住在长信殿,由作为儿媳的栗太后,就近伺候作为婆婆的窦太后,也没人能挑出什么不是。 偏偏窦太后为儿媳安排的,是恨不能和长信殿各位于长乐宫两个对角的永宁殿。 没错; 就是太祖高皇帝刘邦的宠妾:戚夫人曾居住过的,以及那头由戚夫人制成的人彘所居住过的永宁殿 都不用说别的,单就这事儿,但凡栗姬费些心思往外抖楞抖楞,窦老太后也是起码一个不慈的臭名声。 若窦太后不提,栗太后原本还能勉强压下怒火,权当是为儿子刘荣多受些委屈; 偏偏窦太后哪壶不开提哪壶,栗太后好不容易压下的怒火,只腾地一下便再度占据了灵台。 好在刘荣恰逢其时的从思绪中从对自己的谥号、庙号的遐想中缓过神。 一眼便看出祖母窦太后,这是想要借母亲李太后的情绪做文章,便当即干笑一声,将母亲栗太后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 “昨日晚间,母后才刚同孙儿说呢;” “说是永宁殿年久失修,整理起来颇费了些心思,以至于母后忙里忙外,都没顾得上去拜会皇祖母。” “母亲失了礼数,入长乐三日而未朝太皇太后,孙儿也没能从旁劝谏,这是孙儿的不是。” “还请皇祖母责罚。” 刘荣此言一出,窦太后本就清冷、淡漠的面容,当即便再添了几分冰凉。 而在御阶下,分坐于殿两侧的朝臣百官、功侯贵戚,则是神情呆滞的昂起头,目光齐齐落在了御榻正中央落到了如今汉家理论上的最高统治者:窦太皇太后身上。 永宁殿? 戚夫人那个? 这也太过了吧 就算要给儿媳上眼药,也好歹找个差不多点的地方啊? 再怎么说,那也不是过去的栗姬,而是当朝栗太后了啊 被殿内几百号人神色各异的注视着,窦太后即便是已经彻底失明,也不由得一阵如坐针毡。 但毕竟是吕太后身边伺候过,几乎见证了汉家自开始至今的整个历史发展进程,见惯了大场面; 很快便调整好情绪,依旧面无表情道:“怎么?” “听皇帝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为太后抱不平?” “是觉得,我将太后安置在永宁殿,还委屈了太后?” “若是,皇帝便大大方方说出来,不必这般阴阳怪气,拐弯抹角。” “过去这些年,汉天子的阴阳怪气,早就已经让我感到无比厌烦了” 唰! 随着这最后一句汉天子的阴阳怪气从窦太后口中道出,原本已经各自低下头去的朝臣百官、功侯贵戚,只齐刷刷抬起头,再度带着惊诧之色望向窦太后。 什么情况?! 今日朝议的核心议题,可恰恰是大行皇帝孝景皇帝的身后事! 如此场合,堂堂太皇太后、大行皇帝生母,这就开始指责起死去的皇帝儿子了? 你干嘛 哎呦 “皇祖母,教训的是。” 原以为,老太后如此明显的诽讽中伤,必定会让刘荣怒火中烧,就算无法为死去的老爹讨回公道,也起码会当场变脸。 却不料御榻旁,刘荣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笑意盈盈的模样; 如是对老太后拱手一礼,而后还不忘继续说道:“戚夫人虽亡于长乐宫永宁殿,但时至今日,也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 “也该是时候,重新启用永宁殿了。” “永宁殿,已经空置了太久太久,久到连殿室上方的横梁,都已经出现了腐朽的征召。” “总不能因为一个戚夫人,就将硕大一个永宁殿一直封禁,千百年都不再解封?” 刘荣原本想说:反正日后,长乐宫也未必不会再死人; 总不能死一个人,就把死者所在的殿室给封了? 若真是这样,那时间久了,长乐宫岂不就没地方住了、岂不就成坟岗了? 但最终,刘荣还是控制住了冲动,将这个稍有些过激的表达给咽回了肚中。 长乐宫里,当然会死人。 单看年纪,长乐宫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最可能死的,便是当朝窦太皇太后。 不同于原历史时间线上的汉武大帝:刘荣即便才刚即位,也已经监国三年就算说不上大权在握,也起码是和祖母窦太后分庭抗争。 只是不怕归不怕,基本的尊重,刘荣也还是得给窦太后。 不是因为刘荣心软; 而是因为这么做,对刘荣最有利 “皇帝明白这个道理便好。” 刘荣无懈可击的应答,窦太后顿时生出一种重拳砸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这么做让儿媳栗太后住去永宁殿,对窦太后而言,其实也是有一些风险。 原因无他:永宁殿之所以会成为长乐宫的禁地,是由于被制成人彘的戚夫人,最终便死在了永宁殿。 坊间甚至传闻:戚夫人或者说是那头人彘的尸体,至今都不知道被埋到了永宁殿的哪个角落!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吕太后。 是汉太后群体头顶上,悬着的那柄天罚神剑。 让栗太后住去永宁殿,很容易让窦太后陷入极其不利的舆论处境当中。 戚夫人住过永宁殿,如今栗太后也住进了永宁殿; 吕太后害死了戚夫人,还是在永宁殿害死的; 那窦太后,是不是也要在永宁殿在前辈吕太后的作案现场,将栗太后也给害死 迫害太后,固然是重罪; 哪怕是对太皇太后而言,无论出于何种原因,伤及太后性命,都是会引起极大争执动荡的大错。 但窦太后心里很清楚:真正要命的比害死太后都更要命的,是这个举动是否效仿了某人。 以至于最终,但凡有谁嘴贱提了句复为吕氏 “皇帝这养气功夫” “这才几年呐?” “那个敢对着我厉声怒喝,之后又诚惶诚恐躲去太庙的皇帝,哪儿去了?” 很显然,窦太后是在激刘荣。 只要刘荣在今日这场朝议,当着满朝公卿大臣的面,对自己表达那么一丝不满甚至是说话稍微大声一点,窦太后都可以借题发挥。 具体做法很简单:直接哭天喊地,扯我儿尸骨未寒,皇帝就这般对我啊之类,引得朝堂内外的同情,占据长幼秩序的道德制高点; 而后,自然就可以皇帝尚幼,不可急于亲政 “皇祖母,还有什么要说的?” “若是没有,孙儿,这便继续朝仪了。” 激将法并没能换来刘荣的歇斯底里,窦太后自也只得淡淡点点头,旋即便再次陷入沉默之中。 无论何种情况,朝仪都得是皇帝主持。 哪怕太后、太皇太后来镇场子了,也顶多是掠阵的性质。 顶天了去,也就是在皇帝明显犯糊涂的时候,稍微提醒一下皇帝。 除此之外,整个会议进程,太后都会选择漫长的沉默。 “下一个议题” 下一个议题,原本是刘荣打算通过一点小手段,来向朝堂内外表明:自己不会立刻变动先帝朝的国朝大政,更不会在三公九卿级别进行人事调动; 但在看到窦太后若有所思,明显是在憋下一个坏的侧脸后,刘荣心下当即灵机一动 “下一个议题,也同样很重要。” “关乎太皇太后,乃至我汉家宗庙、社稷的声誉!” “若是处理不得当,更可能动摇宗庙、社稷的根基,更甚是天下大乱!!!” 刘荣毫无征兆的拔高音量,自是吓得殿内众人各自伸长了脖子,看向刘荣那明显有些恼怒的身影。 什么事儿这么严重? 匈奴人打来了? 那也没严重到宗庙、社稷颠覆,天下大乱的地步啊 难道已经打到长安了? 没让殿内百官等太久,刘荣便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今日辰时,朕居然听到宫中,有人说我汉家的太皇太后,是同秦赵太后一样的人!” “这还了得?!!!” “若皇祖母是秦赵太后,那孝景皇帝成什么了?” “太宗皇帝又成什么了!!!” “连朕的未央宫连朕身边的宫人,都敢光明正大的谈论这些话;” “宫外,又该有多少人,以这样恶毒的话语,中伤我汉家的太皇太后,甚至是折辱太宗皇帝、孝景皇帝的呢?” 说着,刘荣不由面色阴沉的一颔首,目光在殿内百官公卿身上扫视一周。 终是重重呼出一口气,又使劲咬紧了牙槽。 “查!” “必须给朕查到是谁!” “必须查到是谁这么大胆,居然胆敢做出这等逆天之事!” 此言一出,廷尉赵禹、内史田叔当即出身领命; 另一侧的功侯班列,宋子侯许九则是心虚的缩了缩脖子,却也很快便调整好了状态。 而在御榻旁,天子荣却是微微侧过身,歇养撇了眼御榻上坐着的祖母窦太后; 片刻后,方再次正对向殿内,沉声道:“若无旁事,便散朝吧。” “朕另有要事,便不亲送皇祖母、母后了;” “皇祖母,且慢行。” “有劳母后,替儿送皇祖母一程” 本章完 第232章 进退两难呐~ ~ 这场朝议,原本还有许多议题可以讨论——或者说是需要讨论。 比如:对于如今朝堂之上的公卿重臣,新君刘荣是个什么态度? 对于先帝朝,乃至自太宗皇帝朝开始,便一直沿用至今的国朝大政,天子荣,又有什么修改意见否? 除了这些笼统的话题,还有许多具体的人物、事件,需要刘荣在这场朝议之上作出表态。 ——最起码,也应该透个口风。 比如:太子太傅窦婴,接下来担任什么职务? 是从太子太傅,直接升任为皇帝太傅? 还是正式入朝,担任朝中公卿? 还有太子家令窦彭祖、太子洗马汲黯,乃至刘荣的母族外戚:博望苑令栗仓等,又都是怎么个安排? 但最终,刘荣却选择在定下孝景皇帝的盖棺定论之后,便草草结束了这场朝议。 谁的锅? 当然不是刘荣的。 若非窦太皇太后非要岔开话题,刘荣自然也没必要如此急着结束朝仪,以免再生变数。 但有些时候,什么都没说,往往也就说明:什么都说了。 ——没有新的安排,那就等于维持旧的安排。 朝堂大政,保持不变。 朝中职务,维持原状。 至于窦婴、窦彭祖等一干太子班底,也暂时不做新的安排。 当然,最重要的是:朝堂内外,依旧由"太子监国"的新君刘荣暂掌。 至于这个"暂"字,究竟要多久——至少也得等孝景皇帝孝丧期满,国丧结束…… · · · · · “今日朝议,陛下同太皇太后……” 朝议结束之后后的第一时间,太子詹事南皮侯窦彭祖的身影,便不出任何人意料的出现在尚冠里魏其侯府。 同堂兄窦婴分而落座,几乎是屁股坐到筵席上的瞬间,窦彭祖便满面阴郁的道出了自己的担忧。 ——一如过往数十年,汉家的历代先皇与东宫太后:当今天子荣,同东宫窦太皇太后,也开始新一轮交锋。 对于朝堂内外而言,这场发生在东西两宫之间的交锋,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有志气、有脑子的,自然会想清楚自己该战谁; 没脑子,或是想投机的,即便投身于东宫窦太后,也终归不敢对当朝天子怎么样。 而绝大多数人,则都会专注于自己的本职工作,权当不知道东西两宫、不知道那对祖孙二人之间的争权夺利。 除非有一天,这祖孙二人之间的争斗,发展到了不得不摆上台面的地步。 但显而易见的是:无论是长乐宫的窦太皇太后,还是未央宫的新君刘荣,都很默契的选择将这场斗争,尽可能藏在暗处。 这样一来,最难受的,或者说是唯一会感觉到难受的,便只剩下窦婴、窦彭祖二人了…… “陛下虽稍有稚嫩,论手腕、城府,暂还比不得孝景皇帝,但有朝一日,必定会达到太宗皇帝,乃至更高的地步。” “——陛下少年老成,就算是和太皇太后闹得水火不容,也绝不会把这些事摆上台面。” “只是如此一来,你我二人的日子,可就有些难过了……” 说着,窦婴也不由得长呼出一口浊气,为自己的将来莫名感到一阵担忧。 窦氏外戚一族,天然属于窦太皇太后的嫡系政治阵营; 而窦婴、窦彭祖这种有爵位在身,又在朝中为官的新生代代表性人物,无疑又是窦太后政治阵营的绝对核心! 可偏偏窦婴、窦彭祖二人,同时又是刘荣潜邸心腹阵营的核心。 在过去,这两层身份,无疑是让二人具备了类似"黑白通吃哪条道上都混得开"的超然地位; 但现在,这两层身份的源头站在了对立面,二人当即就有些举足唯艰了。 “若是两位老大人在,尚且还能劝一劝太皇太后?” 窦彭祖认为,眼下最主要的问题,是窦氏内部,没人能让窦太后听进去话。 “陛下,也实在是太过于……” 而在窦婴看来,显然是新君刘荣才过于强势,才让两宫之间的茅盾激化到了如此程度。 只是话才刚说一半,窦婴便似是便秘般,满脸憋闷的住了口。 ——从"窦氏外戚"的立场来看,窦婴当然认为天子荣不该这般强势,不该这般刺激窦太后、激化东西两宫之间的茅盾。 但从天子荣"潜邸心腹"的立场上来看,又分明是窦太后不该如此咄咄逼人,而是应该遵照大行孝景皇帝的遗愿,将大权老老实实交到天子荣手上。 这两个截然相反的立场,所得出的两个截然相反的结论,显然是让窦婴感到无比煎熬。 窦婴尚且如此——窦氏外戚当代最杰出的代表性人物尚且如此,为坊间评价为"只中人之姿"的窦彭祖,自更是脸色难看的吓人。 这很棘手; 对于窦婴、窦彭祖二人而言,这非常棘手。 若是找不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最终,无论是窦太皇太后成功镇压了不孝子孙,还是天子刘荣顺利击败了昏聩的祖母,二人都会成为输家。 窦太后赢了——好啊,作为潜邸心腹,你二人,怕不是在暗中帮旁人欺压陛下? 刘荣赢了——嘿,连自己的亲长都能出卖,从龙潜邸又如何? 不过是两个无德小人罢了…… “太皇太后,为何就非得同陛下过不去呢?” “就算真的由太皇太后暂掌了大政,来年开春,陛下加冠大婚,不还是一样的吗?” “左右都是陛下临朝,太皇太后又何必如此……” 终归入朝不久,对于窦太皇太后压迫刘荣的动机,窦彭祖显然无法想通。 或者应该说,窦彭祖的思维模式,依旧还停留在"都是一家人,祖母掌权和孙子掌政,那不都是一回事吗?"的阶段。 窦彭祖想不到:即便是祖孙,甚至哪怕是父子,都无法在面对无上权柄时,控制住最原始的本能欲望。 而对此,窦婴却早已是看的无比透彻。 “真要让太皇太后掌了政,日后陛下想要临朝亲政——甚至是想要加冠、大婚,可就不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至不济,太皇太后也会拿着"还政"一事作为筹码,来逼迫陛下付出些什么。” “——或许,会是对梁孝王的追尊、追封;” “也可能,是对馆陶公主的赏赐、承诺之类。” “更有甚者,是从陛下手里,以"暂掌"的名义夺走部分权力——甚至是部分兵权!” “总归不会允许陛下什么都不付出,便轻易加冠亲政就是了……” 言罢,窦婴便抬起微微颤抖着的手,捧起手边一碗浓稠的茶汤,心不在焉的抿了一口。 不知为何,最近这几年,窦婴的左手就有些不听舒缓了。 平日里,窦婴总是本能的将左手提到腹前——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不受控制的颤抖减缓些; 像此刻这般提物,却是会暴露无遗。 忧心忡忡的看着窦婴那只颤抖着的手,窦彭祖眉头之上,只再添几分怅然。 ——对于领兵将帅而言,左手,或许没有握剑的右手那么重要; 但左手出问题,便意味着无法再御马时握住缰绳。 而一个骑不上马背的将军,是不可能压得住军中,那些个骄兵悍将的。 换而言之:左手的怪病,已经让窦婴失去了再次领兵出征的能力。 这就意味着窦婴的将来,绝不在军中行伍之间,而只局限于朝堂之上。 “魏其侯认为,我二人,该当如何自处?” “又或者说,是如何应对?” 见窦婴久久默然,窦彭祖终还是沉不住气,略带焦急地开口发问。 却见窦婴幽幽发出一声长叹,再沉默思绪良久,方神情复杂的缓缓昂起头。 “唉~” “若是我猜的不错,最近几日,太皇太后,便会召见你我二人了。” “——如果不是我太过异想天开的话,太皇太后,甚至很可能会跨过陛下,直接将我二人任命为朝中公卿。” “如此一来,我二人,便不再是陛下的潜邸心腹;” “而我窦氏,便也会就此,而具备又一个诸吕的雏形……” 诸吕外戚,或者说是如今汉家政坛,最忌讳的外戚"类诸吕"形态,最核心的几项判断标准,便是太后遍封本族外戚为王、侯,肆意任命本族外戚为公、卿,以及欺压年少之君,把持朝政等。 遍封窦氏外戚为王侯——窦太后没那个胆子,更没那个能力和名望; 如今汉家,也没有允许东宫太后肆意妄为的政治环境。 至于欺压年少之君、把持朝政——无论窦太后有没有这个念头、有没有真的这么做,如今朝野内外,也都已经有类似的流言蜚语了。 尤其是近些时日,坊间流行起来的那则传闻,更是将东宫窦太皇太后,强行拉进了一场考核。 窦太皇太后,究竟是不是又一个秦赵太后? 窦太后身边有没有又一个嫪毐、朝中有没有又一个吕不韦,这都是很难考证的事; 唯一好判断的,便是在窦太皇太后掌下,尚为行加冠礼的天子刘荣,究竟能否准时加冠亲政。 如果能,那一切好说; 若不能——若刘荣也和始皇嬴政那般,二十一二岁都还不能行加冠礼,那窦太后身边就算没有嫪毐、吕不韦之流,也已经无关紧要了。 而外戚是否"类诸吕"的三条判断标准,除了遍封王侯、欺压少主之外,剩下的最后一项,便是肆意任命为朝中公卿重臣。 吕太后当年,做得更过分些——直接把族人吕禄、吕产之流,给任命为了掌兵大将! 而今窦太后,虽然大概率不会急着对兵权动手,但若是将窦婴拜为左相,再将窦彭祖任命为九卿之类,那窦氏一族"类诸吕",便是毋庸置疑的事了。 “还请魏其侯,不吝赐教!” 作为二世祖,尤其还是不那么差劲的二世祖,窦彭祖对自己的认知极其明确。 知道自己能力一般,也不大能参与到朝堂的权谋争斗当中,窦彭祖索性也不再拜彻侯的架子,直接摆低姿态,请教起和自己平辈的族亲窦婴。 对于窦彭祖的低姿态,窦婴却并没有感到心中沉重有半分减缓。 只强挤出一抹笑容,安抚着窦彭祖重新坐回座位; 又皱眉苦思了许久,才悠然开口道:“太皇太后对我二人的任命,是将你我二人,陷于不义之中。” “——从,便是不敬陛下;” “不从,则是不恭太皇太后。” “两难呐……” ··· “若还有斡旋的余地,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太皇太后打消这个念头;” “但很显然,太皇太后,已经听不进去旁人的劝说了。” “尤其是袁盎死去之后,太皇太后身边……” 话说一半,窦婴便好似想起什么般,缓缓睁大了双眼! 略带惊愕的抬起手,却见窦彭祖也以同样一副姿态,缓缓挺直了上身。 “——汲洗马!” 二人异口同声的喊出一个人名,片刻之后,又再次默契的摇头失笑。 “汲洗马的话,太皇太后,或许还是能听进去几句的。” “但也未必有用。” “不如我二人分头行动——我去寻汲洗马,言明厉害,让汲洗马前去东宫劝上一劝。” “陛下那边,便有劳南皮侯了……” 不用窦婴说,窦彭祖也明白,除了说服窦太后"不要强行任命窦氏二人组为公卿"之外,还有一个法子,便是让新君刘荣抢先一步,对窦婴、窦彭祖二人做出安排。 哪怕是任命为地方郡守,乃至是县令——只要有了人事调动,就不怕窦太后再作妖。 当然,这个办法的成功率,也算不上太高。 原因很简单; 如果刘荣有心如此,那不用等二人专门去说——早在今日朝议之上,刘荣就会对二人做出安排。 没做出安排,就意味着刘荣未必就是来不及安排,也可能本就有意如此。 ——将潜邸心腹晾一晾,搓一搓锐气,也说不上有多离谱。 若两边都无法取得效果——窦太后,刘荣都不听劝…… “若再不成,你我二人,便只得寻个由头,躲一躲这风雨欲来的长安了。” “只是这样一来,陛下日后对我二人,便免不得心存芥蒂……” 言罢,窦婴又是一声极尽无奈的长叹。 而在对座,窦彭祖也紧皱着眉缓缓点下头。 ——若是可以,谁都不想做选择题; 若是可以,谁都不想做这种没有正确答案,只分"错误"和"更错误"的选择题。 但二人心里都清楚:在必要的时候,弃权——什么都不选,往往也是一种选择。 这个选择说不上多高明; 但在其他选项足够糟糕的前提下,这个并不高明的选择,反而就成了相对最好的那个…… 第233章 工业进程(防盗半小时) 草草结束了皇帝生涯第一场朝会,刘荣也并没有亡羊补牢,再单独召见朝中公卿重臣,对朝议之上,没来得及作出安排的事做出下一步指示。 ——还是那句话:没有指示,也是一种指示。 相较于在朝议之上,专门提一嘴"朝堂内外一切如故",眼下这种处理方式,也无疑更自然。 得知刘荣在朝议结束之后,并没有在未央宫多做停留,而是当即踏上了前往上林苑的路,朝堂内外本还忐忑不安的人心,也随之莫名踏实了下来。 一切如故。 除了汉家的天子,从孝景皇帝刘启,换成了当今刘荣之外,一切,似乎都没有发生变化。 朝堂内外,依旧是刘荣做主; 刘荣的身影,也日常性的出现在了上林苑。 仿佛什么都没变; 实则,却也什么都变了…… · · 吱~~嘶! 吱~~~咔! 上林博望苑,皇田边。 在随行禁卫的陪同下,来到那条横跨整个思贤苑的水渠边,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随着水流而缓慢转动,还不时发出刺耳的木材摩擦声,刘荣虽本能的皱起了眉头,但目光中,却是写满了喜悦和赞赏。 “木轴的?” 轻声一问,一旁当即弯下一道本就有些佝偻的老迈身影,毕恭毕敬的对刘荣一拱手。 “回禀陛下。” “这台水车,是鲁班苑按照前少府,现御史大夫建陵侯岑迈之令,按照陛下"民用水车建造成本缩减"的交代而制成。” “相较于军用水力锻压车,这台民用水车,通体都用木材建造,且几乎没有用到名贵木材或大木。” “建造成本,也从军用水力锻压车的七十万钱以上,缩减到了十二万钱以内。” “根据匠人们所说,若是批量生产,当是可以将成本压到十万钱以内……” 刘荣随口一问,新任少府石奋却好似在和刘荣君臣奏对般,将自己对少府水车项目的所有知解尽数道出。 言罢,还不忘小心翼翼打量起刘荣的面上神容,生怕自己说的不够全面。 刘荣倒是没太关注石奋的神情。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当即便面带喜悦的缓缓点下头,双手也随之背负于身后。 “凡鲁班苑上下,皆赏!” 此言一出,渠岸边哗啦啦跪倒一大片身影,无不是神情雀跃的对刘荣连连叩首,以谢圣恩。 ——对于后世绝大多数朝代而言,阶级跨越的渠道,往往只有"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一条; 如今汉家稍特殊些——武德极为昌盛,无论是底层农户还是名门望族,都讲究一个"功名但从马上取"。 农户期望的,是自家哪个儿子成了器,在服兵役期间走了大运,斩下一两个匈奴人首级,以显着改善家庭状况,并未下一代子孙在军中的道路,积攒下些许人脉。 至于勋贵高门,更是会将各自最有出息的子孙后嗣挑选出来,不遗余力的朝着武将的方向培养。 如今汉室,最贵的是什么书? 不是百家先贤典故,而是兵书! 就算不是那些大兵家,如孙武、孙膑等大拿——哪怕是个十年八年前的偏将或校尉写下的随笔、心得,也能在贵族之间引起轰动,甚至不惜豪掷千金求购。 以武一切,是如今汉室最大的人生准则。 无论什么身份——贵族也好,勋贵也罢,农户也好,商贾也罢; 只要不是没有身份、不算"人"的司空城旦,便没人不想着"以武一切"这四个大字。 但最近这几年,汉家却有了除文、武这两条道路之外,更适合底层农户的第三条路。 ——学一门手艺,进可争取录名少府,为汉官匠; 退,亦可造福一方,享誉乡野,不愁温饱。 尤其是自刘荣太子监国开始,少府官匠越来越好的待遇,以及不曾听过的赏赐,更是让底层农户彻底红了眼。 让将军校尉们给自家子侄做老师,农户们自是没这个门路; 寻个游学问的老书生,教自己儿子认几个字,农户们也不大能承担起开销。 故而近几年,匠人——尤其是录名于少府的官匠,变成了底层农户眼中的香饽饽。 根据前少府令、现御史大夫岑迈的粗略统计:现如今,凡是录名于册的少府官匠,平均每人手下有三个学徒。 而这平均三个学徒,有两个都是最近这两年新收入门下的! 早些年,匠人们虽也还算有点地位,但顶多也就是和农户齐平,或若有似无得隐隐超出些,远远算不上特权阶级。 但现在,随着越来越多的农人,为了将自家子侄送入某位少府官匠门下学手艺,而愈发无所不用其极,匠人们的地位,也是肉眼可见的水涨船高。 就说四年前,要想拜一位少府匠人为师,坊间默认的礼数,便是肉二斤、布一匹,外加些自家土特产; 拜师做了学徒后,虽然领不到工资,但也总还能包吃住。 学个三五年,学有所成,便可以出师回乡,做个乡野匠人; 若是有那个毅力,跟着师傅学个十年八年,把本事学出个名堂,说不定也有机会成为少府官匠。 至于现在? 嘿! 随便一个村头巷尾的铁匠铺,没个大几百钱的拜师礼,压根儿就别想让人家收你为徒! 至于少府官匠,那就更夸张了——除去走关系找门路的人情往来之外,三两只鸡鸭家禽,三五匹布,都还得另外再搭个红包。 甚至即便做到这些,人家也不一定收你! 人家还得看你的天赋、脾性,看你有没有那个学艺的耐心、毅力; 满足人家的条件了,人家才会接受你的拜师礼,把你收入门下。 至于包吃包住,那更是想都别想——自负吃住不说,还得三不五时给师傅带点酒肉吃食,权当孝敬。 而这样的社会地位,是过去从不曾有过的; 匠人们——尤其是少府的官匠们也都清楚:如今的身份、地位,究竟是谁给自己的。 故而,对于刘荣交代的事,少府上下匠人无不是尽心尽力,恨不能日夜都在鲁班苑加班加点,将刘荣的一个又一个奇奇怪怪的遐想变成现实。 更何况做出成绩来了,就好似今天这般,还另有赏赐呢…… “磨个麦给朕瞧瞧。” 看着眼前的水车缓慢转动,驱动着渠岸边的石墨也在转动,刘荣当即兴致勃勃的一挥手。 不多时,便有一袋未脱粒的冬小麦粮粒被取来,由匠人一把把缓慢放入石墨中心的凹槽。 “不脱粒,直接磨粉?” 略有些疑惑地想着,正要开口发问,刘荣便看见一粒粒晶莹剔透的暗白色粮粒,自石墨边沿掉落而下,再被匠人用竹制小刷扫拢到一起。 如此片刻,刘荣也就看明白了。 ——经过这几年的摸索,少府研磨麦粉的工序,也已经愈发趋于成熟。 石磨,也已经根据不同的精细程度,分成了三种。 最粗的一种,用于脱粒; 中等精细和度初步研磨,让粮粒尽可能更碎; 最细的一种,用用来将已经被碾碎的粮粒,彻底研磨成粉。 想明白其中关键,刘荣脑海中,当即便涌现出一条完整的流水线。 ——三个水车先后排列于水渠之上,三种不同精细度的石磨分别位于岸边,通过绳索、牛皮带两两接连在一起。 每个石磨前,都只有一个负责添加、收取的工人。 经过这三道研磨步骤,宿麦就可以完成脱粒研磨,成为可以加工食用的面粉。 而这套由水车、石磨,以及传动装置所组成的水力研磨系统的造价,将直接影响到麦粉面食这一新生主粮的食用率。 “具体如何将水车铺遍关中,少府可有成算了?” 看过宿麦粮粒的整个研磨步骤,刘荣下意识便开口发了问; 话说出口,刘荣很自然的侧过头,却见老石奋片刻之间,已经是额头直冒冷汗。 见老石奋一副战战兢兢,就差没直接跪地叩首,请求刘荣治罪的模样,刘荣也不禁莞尔。 石奋是个什么样的人,刘荣实在是太清楚不过。 如果刘荣猜的没错的话,石奋此刻最想做的,必定是让时间停滞流动; 然后找前任少府岑迈,以及少府上下,每一个参与到水车项目的人,把所有的一切都问清楚! 让石奋做复读机,那故障率几乎不可能比机械更高。 但让石奋从主观视角发表看法,那就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就好比后世的人工智能; 你可以让他画图,可以让他算数,唯独无法让他进行艺术创作。 石奋就是这样一个类人工智能——一个非常优秀的机器配件,总是能很认真的完成既定程序,却没有哪怕一丁半点的主观能动性。 “杨监令?” 看出石奋面色愈发苍白,刘荣便顺其自然的将身子再转过来了些,望向石奋身后的少府监令。 说来,刘荣同这位杨监令,也算是个老相识了。 早在刘荣着手少府瓷器项目的时候,当时的少府令岑迈,便是派出这位杨监令,与一位秦姓老匠与刘荣接洽。 时至今日,刘荣已经位即九五,君临天下; 那秦老匠更是熬出了头,成了少府绝无仅有的首席大匠,光是秩禄,便已是比二千石! 至于这位杨监令,虽然依旧在监令的位置没挪窝,却也已经成了少府卿备选。 如果不出其他意外,这位杨监令便会在未来几年,寻求一次外放领兵的机会。 补全个人履历中的唯一短板:军方背景,这位杨监令,便很有可能成为继石奋,或是下一任少府卿之后的汉少府。 早就认识,又一直往来密切,对于刘荣在少府的项目,杨监令自然是了若指掌。 此刻,又有机会在顶头上司:少府令面前表现一下自我,自是当即便站出了身。 “御史大夫任少府之时,曾与臣等商议:究竟是要将水车直接卖给地方郡县,还是应该借用,并按年收取一定的费用。” “——若是卖,地方郡县能不能买得起不说,就算买得起,也很可能变本加厉的从后续,水力研磨麦粉之上搜刮民脂民膏。” “可若是借用,少府便很可能要承担起关中各地水车的免费维修、保养。” “和维修、保养所消耗的路途盘缠,人力物力相比起来,那些许租金,却又多少有些杯水车薪了……” 杨监令话音落下,刘荣也不由得微笑着发出一声轻叹。 ——和熟人说话,就是轻松! 少府的疑虑,刘荣自然已经知道了。 若是做一锤子买卖,把水车卖给地方郡县,更甚是私人,那高价买走水车的郡县官府和豪门富户,必定会成倍的从农人手里赚回买水车的钱。 刘荣做水车,自然是为了方便农人、让利于民,而不是为了给权贵提供搜刮百姓的工具。 如此一来,卖,就是不可取的; 可若是租,那就涉及到维修、维护的问题。 水车租出去,万一坏了,人家肯定是要让少府来修——别人也不懂该怎么修; 少府若不给修,那人家自然就退租了——反正用不了。 若给修,人家却又大概率不会给钱——要钱没有,要水车有一台,拿走拿走,我不租了…… “郡县官府,无论是购买还是租赁,都不大行。” 短暂的思虑之后,刘荣终于还是给出了自己的论断。 ——自刘荣推出麦粉面食至今,短短不过三年的时间; 这三年里,汉家的地方官员——尤其是县道官吏,借由宿麦磨粉一事收敛的财富,怕是比汉家一年的赋税收入都只多不少! 这也给了刘荣一个不大不小的教训。 财权、人事权、行政权,最好还是分开的好。 人家手里本来就有行政权力,你再给人家一个赚钱的路子,钱权结合,那纯纯就是在养怪物。 “官府不行,那剩下的,便只有商贾了。” “但今我汉家,仍以商贾为粗鄙贱业——朕祖高皇帝更曾明言:贾人不得衣丝乘车。” “商人,恐怕也不适合掺和进水车的事情里面去……” 再一番话,将商人群体的水车购买、租赁资质也给否定,刘荣便似笑非笑的看向那正值壮年的杨监令。 “少府上下,还是在好生商议一下吧。” “——水车,当用于利民,而非与民争利。” “都好好想想;” “朕相信硕大的一个少府,必定有人能想到好办法。” ··· “走吧;” “朕再去看看锻钢锤。” “——早就该来看看的,实在是忙的抽不开身……” 第234章 为什么不列装? 上林,博望苑鲁班苑。 经过长达三年的发展,如今的鲁班苑,已经不再是一处简简单单的作坊群了。 ——想当年,刘荣获立为储君时,先孝景皇帝给刘荣划拨的博望苑,满共也就是一片长宽各十数里的区域。 听上去挺大,但实际上,也就是长宽各不过三公里的方形区域。 甚至就连这长宽各三公里,都还被佃田占据了七八成; 剩下留给刘荣支配的,也就够刘荣以太子别居为中心,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起一小片建筑群。 而现今,时移境迁,沧海桑田。 曾经,只占据博望苑一侧,占地长宽各不过三五十步的"鲁班院",如今却已经被延伸成了东西长三里,南北宽近二里的庞大园区。 之所以说是园区,是因为如今的鲁班苑,与其说是一处单独的领地,倒不如说是一大片综合领地群。 一处又一处作坊、工坊——尤其是军工坊,共同组成了如今,这处占地面积足有上千亩的庞大工业园区。 而在这片园区最核心的中心位置,则落座有一处至今为止,都对外严格保密的机密场所。 刘荣关注的大多数重点项目,便都在这处秘密"工厂"中进行。 “陛下诏谕:除少府卿,又录名于少府"军匠册"者,非天子诏不得入内!” 一行人刚来到那处秘密工坊前,当即便有一队甲胄齐备的北军禁足走上前。 ——哪怕刘荣在场,这队禁足也是隐隐摆出了战斗准备姿态! 为首一人小心上前,虽然是在交涉,但左手也有意无意扶上了腰间佩剑的剑柄; 余下十数人,则或拄盾而立,或执矛而出,俨然一副稍有风吹草动,便要杀将上前的架势! 看着眼前的场景,才刚从水深火热中缓过神的少府令石奋,当即又是一阵汗如雨下。 战战兢兢的回过身,正要拱手告罪,却见刘荣那平日里,只挂着一抹浅浅笑意的英俊面容,此刻却是写满了欣慰。 “朕的话,看来建陵侯还是听进去了。” “——除少府,及军匠之外,非诏不得入内……” “嘿……” 古怪的嗤笑一声,刘荣便不顾身旁禁卫的小声劝阻,背负双手大咧咧走上前。 来到那支指向自己的长戈前,约莫五步的位置停了下来,方温笑开口道:“朕此来,有少府随行。” 说着,刘荣便回身指了指不远处,正忙着疯狂擦汗的老石奋。 待石奋赶忙点头走上前,刘荣又再度正过身:“若仍不可入内,朕可现拟一封诏书。” 嘴上,刘荣无疑是给足了这些北军将士面子。 暗地里,刘荣心里更是乐开了花。 ——刘荣丝毫不担心眼前这一幕,是石奋这个少府,又或是栗仓那个博望苑监搞出来的政治作秀。 原因很简单; 这处秘密作坊——准确的说,是整个鲁班苑,都是以刘荣曾经的太子亲卫来充当护卫武装。 而刘荣的太子亲卫,原本应该由先孝景皇帝调给刘荣,以作为"启动资金"的五百北军禁卒为骨干,并另寻兵源操练而成。 但刘荣满共就做了三年多的储君,那支本该被编为太子卫队的武装——虎贲、羽林两部校尉,却至今都还在博望苑接受操练,尚未成军。 别说是成军了,这两支校尉的绝大多数兵卒,甚至都还没到汉家法定的始傅年纪:十七岁。 连纳税人都还不是,自更别提服兵役了。 换而言之:现如今,负责博望苑鲁班苑所有防务的,便是那五百名出身北军,被先孝景皇帝调拨给刘荣的关中良家子。 而这支武装力量,无论说他们是北军禁卒,还是仍将他们归类为刘荣的太子亲卫,都绝非是少府——乃至丞相府、太尉府所能指挥的动。 刘荣毫不怀疑:如果是少府令石奋独自来,若是没带上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怕是就连石奋,也照样进不去! 这不? 刘荣堂堂天子之身,虽然身着常服,但也带上了天子规格的随行队伍; 不也被挡在外面儿了? “陛、陛下?” 见刘荣当着这么多人——尤其还是这么多达官显贵的面,就这么大咧咧的自称为"朕",那禁卫统领心下疑虑当即消了大半。 如果是出身宦海的陈年老吏,刘荣这么一番话说出口,差不多就该放行了; 但作为出身行伍的军人,尤其还是这个时代的战力天花板:北军出身的关中良家子,那禁卫统领还是本能的想起了早先,自己入驻鲁班苑时接到的命令。 ——没有人可以搞特殊! 就连天子…… “还请陛下,出示信物。” 天知道这句话,是那禁卫统领鼓起多大的勇气,才艰难说出口的。 至少刘荣清晰地听到:在说出这句话之后,那禁卫统领用力的咽了一口唾沫。 看上去,仍是一副大公无私,大义凛然的威风模样,但就这一个小动作,却是将这位禁军小将军的心境尽数出卖。 ——紧张! ——纠结! 但最终,还是强咬着牙选择了坚持…… “唔,信物……” 被小将军如此"不留情面"的要求自己出示信物,刘荣第一反应便是低下头,看看身上有没有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 传国玉玺——符玺郎拿着呢,在博望行宫,没跟着过来; 太祖皇帝斩白蛇的赤霄剑——人家小将军未必认识。 偏偏刘荣身上还穿着常袍,连天子冠玄都没穿…… “陛下。” 正当刘荣纠结着,要不要将符玺郎从行宫叫来时,身后传来郎中令周仁一声低沉的轻呼。 循声回过头,看到周仁手中的三重节牦,刘荣这才恍然。 ——天子节,并非是专供天子派出的使者,用于证明自身身份的。 准确的说:三重天子节牦,之所以能供使者证明"我是天子使者",正是因为天子节,本身就属于天子仪仗的一部分。 有了天子节证明"朕是朕",刘荣一行自然是畅通无阻,顺利进入了这处几句神秘色彩的秘密军工作坊。 一边往里走着,刘荣一边也不忘满带着笑意,对身旁的周仁交代道:“方才那小校,甚得朕心。” “恪尽职守,不辱使命!” “赐十金,布一匹,御剑一柄。” 刘荣轻飘飘许下赏赐,周仁自也是当即将此事记下。 而在刘荣左右,一众随行官员,却是一时流露出恍惚的神情。 ——曾几何时,太宗孝文皇帝也是这般:天子卤薄走到哪儿,御剑就发到哪儿; 先孝景皇帝在位事件短了些,却也不差——短短六年,就发出去好几十柄御剑,都快赶上太宗皇帝的一半了! 而今,刘荣新君即立,也跟上了父祖的脚步,开始批发御剑。 这种做法,说不上对或不对——毕竟汉家的御剑,并非后世某些朝代的尚方宝剑,上斩不了残暴昏君,下斩不了贪官污吏。 只是恍惚间,众人似是隐约从刘荣身上,看到了其父祖:太宗皇帝,以及孝景皇帝的影子…… “那是~” “三棱箭头?” 走入作坊之内,刘荣并没有直扑自己的目的地:水车驱动水力锤炼、锻压系统。 似逛街般漫步行走在作坊内,不多时,刘荣便发现了一个被自己遗忘的项目。 “确是。” 刘荣发了问,自是有匠人当即上前,神情雀跃的讲解起来。 “三棱箭头,又称为三叶箭头。” “相较于过往的二刃,或是单叶箭头,这种三棱箭头,可以让射出的箭矢精准度更高、射程更远、杀伤力更大。” “而且在射中敌人之后,二者所能造成的伤害也有显着区别。” “——装配单叶箭头的箭矢,在射中敌人之后,即便形成了创口,箭矢本身也会将创口挡住;” “只要别急着拔剑,中箭者便可以插着箭矢继续作战。” “战后,也只需要小心取下箭头,并迅速以金疮之药敷贴,便可不怎妨碍行动,且很快便能伤愈。” ··· “但三棱箭头,却必定会让中箭者进退两难。” “——若是不立刻拔出箭矢,就会因箭头的三棱流血凹槽,而在极短的时间内失血而死;” “可若是拔,又无法轻易堵住创口、止住血。” “再加上三棱箭头,每一棱尾部都有倒钩——想要从身上拔出三棱箭,那留下的绝非是三棱创口,而是一个缺了血肉的圆形创口。” “故而,测验这三棱箭的北军射声卒都说:中了这三棱箭头,就算不是被射中要害,也大都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对于刘荣在一片堆放箭头的区域停下脚步,随行众人本还有些疑惑。 不就是箭头嘛? 这有什么好看的? 果然是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的王公子弟; 这点世面都没见过…… 但在那军匠讲解过三棱箭头的特点之后,方才还不以为意的众人,却是当即齐齐涌上前去,各自拿起一枚没有装配箭身的三棱箭头,全方位无死角的观察起来。 观察片刻,再思考片刻,然后又继续观察一番。 不多时,众人原本不以为意的面容之上,已是尽带上了满满的凝重之色。 ——那军匠说的没错! 这小小一枚箭头,所能造成的杀伤,却绝非过去,以及汉家如今大规模列装的普通箭头所能比拟。 如果说,汉家如今列装的常规箭头射在人身上,就好比一根尖锐的树枝插进了人体; 那装配有这种三棱箭头的箭矢射在人身上,却像是在敌人的血肉之下,埋了一台静止状态的小型绞肉机! 只要蛮力往外拔,就必定会跟着拔出一片血肉,能不能止住血且先不说,单就是感染,便绝非这个时代所能有效处理! 可若是不拔,又会因为三棱箭头的特殊构造,而导致中箭者失血过多,终究还是个死。 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一位技术高超,甚至高超到后世外科医生级别的玩刀高手,像是屠夫剔肉剔骨般,将箭头从伤者的血肉里剔出来。 这个过程有多痛苦,不必赘述; 有这个技术的人有多稀缺,更是不必多言。 最关键的是:就算有这样的人,在这个时代,这样的人也绝不可能是草原上的匈奴人。 换而言之:就这么一枚小小的三棱箭头,就可以让汉家弓弩部队的杀伤能力,从过去的"除非射成马蜂窝或射中要害,否则就只能看运气好不好,能不能让敌人感染而死",直接进化为:只要射中,无论是头还是脚,无论前胸还是后背——只要射中,就八成会死! “嘶~” “若当年,吴楚七国作乱时,便有此等三棱箭头……” 一时间,在场众人无不是冷汗直冒,看向刘荣的眼神,也油然生出一股忌惮。 ——这玩意儿,通体上下都透出阴损二字! 能想出如此恶毒的武器…… “不愧是刘氏天子啊……” 如是想着,众人便次序低下头,纷纷为自己先前,对刘荣或多或少的轻视而感到庆幸起来。 ——幸好没显露出来! 若不然,万一被这位记恨上…… 对于众人的想法,刘荣就算不完全了解,也能猜个大概。 不能怪这些精英心软,实在是华夏文明,如今还刚进入起步阶段; 短短几百年前,华夏文明内部的战争,甚至都还在讲究君子不重伤、不伤二毛的"君子之战"。 即便后来,出了个叫孙子的孙子,搞出来一套老六兵法,时至今日,华夏文明也还是多少倾向于"杀生不虐生"式的战争模式。 即:能一刀砍死,就绝不砍两刀; 能一箭穿心,就绝不把人射城马蜂窝。 但作为穿越者,刘荣却可以毫无心理负担的说:战争,便是双方无所不用其极,发动自己所能发动的一切资源、采取自己所能采取的一切手段,以争夺最后胜利的野蛮决斗! 而在这样一场只以胜负为唯一评判标准的暴力斗争当中,心软,是绝对绝对不被允许的。 义不掌财,慈不掌兵,说的,也正是这个道理…… “既然已经做出来了,何不量产列装?” 观察过三棱箭头,明显已经达到了自己早先所要求的程度,刘荣当即便是发出一问。 好东西,当然要配给军队了! 刘荣原以为,三棱箭头之所以还没有列装,是因为孝景皇帝驾崩,汉家举国丧,少府还没来得及申报; 却不料刘荣一问发出,那军匠却顿时露出一个极为苦恼的表情,满是无奈的摇了摇头。 “三棱箭头,并没有达到量产列装的要求。” “——如今的三棱箭头,无不是以炒钢熔铸,再锻打、磨炼而成。” “而今我汉家,年得铁不过百万斤,钢更不过区区两万斤。” “区区两万斤钢,就算是全部做成三棱箭头,也不过三五万支。” “而军中弓弩部校的箭矢配给标准,是每人每年五十支。” ··· “这还只是非战时,供弓弩部队训练所用的配比;” “若逢战时,则会按照每一场战斗,每一位弓弩之卒,配箭矢十支的标准配发。” “——是每场战斗,而非每场战争;” “若是按当年,吴楚叛军攻打梁都睢阳时举例:用我汉家一年的钢产量,所制作出的五万支三棱箭,只够在睢阳之战首日,供五千弓弩之卒击退吴楚叛军的前两波攻势。” “也就是说:顷天下一年所得之钢,所铸之三棱箭矢,只需一部弓弩都尉作战半日,便会被消耗一空……” “若是敌军攻势猛烈些,便是两个时辰内消耗完,也绝不奇怪……” 第235章 高炉炼钢 军匠一番颇有些泼冷水嫌疑的话,却是让刘荣陷入一阵漫长的沉思之中。 三棱箭,其实算不上是刘荣的发明。 ——早在秦时,秦少府便曾凭借登峰造极的青铜冶炼技术,以及高超的弓弩、箭羽制造技术,制作出了装配三棱箭头的弓弩箭矢。 不单制作出来了,还大规模量产列装给了军队! 在战国七雄当中,秦虎狼锐士扬名天下的,主要有两点。 其一:在二十级军功勋爵名田宅制度的刺激下,永远不畏生死冲锋的虎狼秦兵; 其二:极其高超的弓弩、箭羽制作技术,以及跨时代的弓弩集群作战方式。 便是刘荣如今身处的汉室,每有人谈论起战国七雄的优势,也大都不外乎以下几点; ——魏强于步卒(魏武卒); ——韩长于轻骑; ——燕、赵多丈夫豪杰,又慷慨悲歌之士。 ——齐富而不强; ——楚地广人众。 及秦,则弓羽遮天,弩矢蔽日,更虎狼之士悍不畏死,争先恐后,志必斩敌之首级,以为进阶之依凭…… 在那个风起云涌的时代,能以弓弩之力扬名天下的秦,凭借当时已经达到巅峰的青铜冶炼技术,制作出三棱箭这种跨时代产物,倒也没什么奇怪的。 但到了如今汉室,曾帮助始皇帝一扫六合,一统寰宇的三棱箭矢,却在汉家国祚初立,百废待兴之时被无奈弃用。 究其原因,不外乎一个‘穷’字。 在国祚鼎立之初——在太祖高皇帝刘邦统治下的汉家,实在是太穷太穷了。 穷到刘邦堂堂天子之身,硬是凑不齐八匹同色的马,来拉御辇黄屋左纛。 丞相萧何、曹参更惨——直接就连马都没有,只能惨兮兮坐着牛车上朝。 在那样的大环境、大背景下,用钱币的原材料:铜来制作箭头,本身就已经是很奢侈的事; 自更枉论重量更大、材料需求更多,制作工艺也更复杂的三棱箭头了。 ——能做个叶子状的小片片做箭头,让箭矢能射入敌人体内,就已经很可以了; 毕竟草原上的匈奴人,大都还用着削尖一头的纯木箭。 而在如今,在经过整个——或者说是大半个文景之治的积累之后,汉家的综合国力,已经基本恢复到了‘巅峰秦朝’的大半。 按理来说,和秦一样量产、列装青铜制三棱箭头,对于如今的汉家而言,也并非多么奢侈的事了。 ——大几十年前的嬴秦能做到,没道理如今的汉家就做不到? 事实却是:还真做不到。 不是因为汉家穷; 而是因为如今汉家,严重缺铜! 无论是武器军械,还是钱币铸造,亦或是器具、工具——铜的稀缺,无时不刻体现在如今汉家的方方面面。 孝景皇帝尚在时,刘荣就曾考虑过要不要搞一次币制改革,将如今汉家杂乱无章、五花八门的各式钱币统一为一种; 但当时,孝景皇帝给出的评价是:汉家缺铜。 无论用什么钱——无论是秦半两、太祖三铢,还是吕后八铢、太宗四铢,终究还是无法改变钱币不足的现状。 于是,刘荣又提出以贵重金属,如金、银等,同铜之间建立交换比例,以作为‘大额货币’。 孝景皇帝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只不抱希望的给刘荣丢下一句:既然有点子,那就试试看看。 再后来,刘荣有心想要试试铸金币,并建立起金、铜兑换体系,却忙于朝中政务脱不开身。 没等这个设想成为现实,监国太子刘荣,便成了汉天子刘荣…… “以铁制、钢制箭头,取缔我汉家现有的铜制箭头,这是不需要再思考的事。” “——铁、钢再珍贵,也终究无法用于铸钱;” “我汉家本就缺钱,若还拿出这么多铜铸造兵刃,只怕有朝一日,我汉家又将出现百姓民以物易物,不知‘钱’为何物的场景。” 爱不释手的把玩着手中,那枚散发出摄人寒光的三棱箭头,刘荣如是道出一语,算是定下了汉家未来的军工发展走向。 ——就算造不出新式武器,也要把汉家现有的青铜武器,逐步替换成钢铁制品。 原因正如刘荣所说:作为钱币的原材料,铜作为准贵重金属,是具备金融属性的。 若是如今汉家不缺铜,刘荣倒是可以不在意武器装备的制作原材料,专心去搞新式武器。 毕竟相较于还处在起步、萌芽阶段的钢铁冶炼工艺,如今华夏文明已经具备的青铜冶炼工艺,早在秦时便已经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 单从工艺成熟度的角度考虑,青铜制品,无疑比钢铁制品更适合如今的汉家。 但汉家缺铜、华夏缺铜——不单缺铜,还缺金、银等具备金融属性的一切贵重金属! 在这样的情况下,就算再难,刘荣也必须推动汉家的武器装备,从青铜时代跨入钢铁时代。 毕竟这么做,除了可以腾出更多的铜用于铸币流通,还可以显着提高汉制武器的战斗力。 唯一的难点,便是如今汉室过分低下的钢铁产量,以及过分生涩的钢铁冶炼技术了。 “陛下。” 见刘荣如此决绝,先前为众人介绍三棱箭头的那军匠,面色却是愈发凝重了起来。 怕刘荣不知道这么做的难度,便斟酌着用词道:“陛下,或有不知。” “——今我汉家,年得生铁二百万斤,其中近半,还是蜀地卓氏、程郑氏,于巴蜀之地开山炼铁所得。” “少府所得,则不到百万斤。” “便是这百万斤,少府也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又是开矿,又是熔炼;” “熔炼所需的燃料,还不能用寻常木炭,而是同样要开矿所得的石墨。” “以石墨为燃料,铁矿为原材料,才能得出最基础的生铁。” “之后又要经过锤炼、锻打,才能得出熟铁,以及部分无法控制成败的钢。” “再有,便只能靠动辄千石、比千石的少府大匠,以炒钢之法,方能岁得炒钢两万斤……” 说完这些话,军匠便稍皱着眉,将求助的目光撒向刘荣身后; 就好像是生怕自己的话不能让刘荣信服,所以希望刘荣身后的高官们,能站出来劝刘荣认清现实。 而在军匠这番话说出口之后,刘荣却是绷着脸,再度陷入沉思之中。 ——石墨,便是煤在这个时代的名称。 既然决心要推动钢铁产业,刘荣当然知道,以煤——而且还得是优质焦煤作为燃料,才能将开采出来的铁矿熔炼成生铁。 而优质的焦煤,或者说是一切有关煤的矿物,都不是这个时代可以人力开采的。 顶天了去,也就是某些露天矿,用人命填,才能填出来一些可用的煤矿。 至于那些深埋于地底的矿产,无论是煤还是其他东西,都不是这个时代有资格享有的东西。 故而,钢铁产业的推动,难点并不只是冶炼技术。 ——如果单只是冶炼技术,那刘荣完全不需要位置操心,只需要大手一挥用钱砸,硬生生把工艺精进进度砸快就好。 但除了冶炼工艺,铁矿、煤矿的开采,也同样是个难以忽视的问题。 “终归,还是要高炉炼钢吗……” 如是想着,刘荣不由得又是一阵纠结。 作为穿越者推动工业发展的必备技能,土法高炉炼钢,自然是早就进入了刘荣的视野。 但不同于前世,看小书读物里的主角高炉炼钢时,只知道拍案叫绝口称‘牛掰’——亲身来到这个时代之后,刘荣才发现这么做有多难。 高炉炼钢,顾名思义,是以土法铸起数丈高炉,通过熔炉结构来提高温度、降低燃料要求的钢铁冶炼方式。 这个方式只有一个优点:制作容易,产量极高; 除了这个优点,便全是缺点了。 ——成品质量参差不齐; ——能耗高,烟尘污染严重。 另外,在高炉熔炼完成,得出生胚之后,也依旧要通过锻打的工序,才能得出不确定质量的盲盒钢。 而对于刘荣而言,这个方法最大的难点,便在于后世最不起眼的:烟尘污染。 后世人都知道:钢铁,乃至绝大多数重工业,都必定会对环境造成肉眼可见,且难以磨灭的巨大影响。 而在如今汉室——在黄老学说依旧执政于庙堂之上,朝堂内外都还讲究一个‘道法自然’的如今汉室,高炉炼钢所造成的漫天黑烟,是很难为人所忽视的。 讲道理的,说刘荣不敬天地神明、不敬社稷; 稍微不讲理一点的——如东宫那位,更是极可以将那漫天黑烟,直接归为‘天神震怒’之类,搞得刘荣一点脾气都没有。 故而,即便有心通过高炉炼钢,来提高汉家的钢铁产量,刘荣也一直没有下定决心。 但眼下,亲眼看到可以大幅度提高军队战斗力的三棱箭头,因为钢铁产量的不足而无法量产,原本还想着‘日后再说’的刘荣,终于开始动摇了。 “三棱箭头尚且如此,陌刀、武罡车之类,当也是类似的状况了?” 此言一出,那军匠当今便缓缓点下头,而后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对于工匠而言,最痛苦的事,永远都不是做不出好的作品; 而是明明做出来了,却因为种种外部因素,而无法使其发挥实际作用。 就好比一群太监上青楼——心痒难耐,偏偏又无可奈何…… “周仁,记一下;” “回长安之后,拟诏书一封。” “——召河东郡守申公、郡尉周阳由入朝长安。” “再给丞相府传朕口谕:朕欲以河东郡,为我汉家钢铁冶炼之所。” “河东郡民农户该如何安置、以何为业,郡中每岁口粮用度从何调用——朝堂要尽快拿个章程出来。” “嗯……” “先让丞相,同朝中百官议一议,有结果了再呈奏朕前。” 高炉炼钢,刘荣是一定要搞的。 没办法,除此之外,刘荣想不出第二种能大幅提高钢铁产量,并迅速将其用于军队的方法。 既然非搞不可,那就宜早不宜迟。 ——过去,刘荣纵是手握监国大权,但终归只是太子储君; 如今坐了江山社稷,再把如此关键的项目往下拖,就怎都有些说不过去了。 时间不等人。 刘荣自认为身体还算不错,如今二十来岁的年纪,也还能在皇位上做个三四十年。 三四十年,说短不短,说长,也完全算不上有多长。 刘荣要做的事很多; 多到这三四十年,刘荣都得尽可能抓紧时间…… “钢铁产量,少府上下暂时不必考虑。” “——三棱箭头、陌刀、武罡车,都用少府现有的钢铁库存,量产出一批来。” 如是做下交代,刘荣又掰着指头算了算。 “羽林校尉,有弓、弩司马各一,共计一千人。” “按每人五十矢的标准,制造出三棱箭、矢五万支。” “——最晚明岁开春列装!” “另外,虎贲校尉两千兵马,俱为陌刀。” “两千柄陌刀——至少也要一千柄,同样要在开春前交付。” “至于武罡车,第一批先造二百辆出来,暂且用者。” 刘荣当场下订单,那军匠自然是没权利场合,自然是第一时间看向一旁,仍在不住擦汗的少府石奋。 不出所有人预料:石奋恭敬领命。 下了订单,又确定下汉家接下来的钢铁产业发展方向,刘荣也终于来到了少府军工项目的重中之重。 ——水车驱动水力锻压、锤炼系统! 简称:水力锻压机。 和水车驱动石磨转动一样:同样是以水流为水车提供动能,再用动能操纵巨锤反复举起、砸下,以达成反复锤炼、锻压的目的。 刘荣很满意,却也没多做停留。 锻压机再牛逼,没有足够的原材料,也还是无法得到精钢。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尽快提高钢铁产量,以供水力锻压机锻压出精钢。 之后,有了精钢的少府,就可以制作许多无法用青铜制作的武器、军械,以显着提高汉家军队——尤其是常备野战军的战斗力。 再然后,自便是…… “匈奴人,应该已经接到孝景皇帝驾崩的消息。” “——呼~” “早则明岁开春,迟则秋后;” “军臣老儿,恐怕就要来试试朕的成色了……” ··· “嘿;” “也不知道届时……” “嘿。” “嘿嘿……” 第236章 宗祠 上林苑这边,刘荣一如过去的监国太子生涯——忙完了朝中事务,便出现在了心心念念的上林苑。 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就好像长安城未央宫内,仍旧住着天子启; 就好像长乐宫里住着的,依旧是窦太后,而非窦太皇太后。 一如往常。 但在刘荣离开长安之后,东宫窦太皇太后的心情,却是随着一道道身影自长乐宫们进出,而变得愈发郁闷。 “丞相,是托孤丞相;” “亚相御史大夫,更是早在还任少府的时候,便同太子宫往来密切。” “内史田叔,倒是个识大体的——偏又生了个榆木脑袋。” “余下的公卿百官,也大都……” 目送又一位朝中重臣——又一位不愿意在朝议之上,提出新君刘荣‘年不及冠,暂不该掌政’的朝中重臣离去,窦太后只如是一番轻喃。 而在窦太后身侧,听闻这一番颇有些幽怨的话语,刘荣新晋任命的谒者仆射汲黯,也是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汲黯,已经劝的嘴皮子都掉了好几层。 早在窦婴、窦彭祖二人没找上自己时,汲黯就已经劝过窦太后:皇权更迭,一切当以稳妥为要; 陛下监国多年,施政得当,非必要时,万不可夺陛下之权,以免横生变故。 然后,窦太后就用‘祖宗规矩’四个字怼了回来。 等窦婴、窦彭祖二人找上门,汲黯便转而拿出了第二套说辞:太皇太后这么做,让自家外戚子侄很为难。 窦太后依旧不为所动,只一句‘汲卿非窦氏,莫言吾家事’,便直接让汲黯彻底失去了谈论此事的可能。 再到而今,眼睁睁看着窦太后,将朝中公卿重臣逐一召见了个遍,却至今都没找到愿意站在自己这边的马前卒,汲黯,却已经是无心再劝了。 事实胜于雄辩! 满朝公卿重臣,都不愿意做这个出头鸟,替窦太后将‘天子未冠而立’这个事实摆上台面; 就算窦太后接下来,能另外找到几个小虾米,以投机心理替窦太后冲锋陷阵,这个议案最终,也还是要摆在朝议之上,由百官公卿共同决议。 人家公卿重臣,现在不愿意替你窦太后张目,日后朝议之上,难不成还能支持这个议案? 三公九卿都明确表示反对——至少也是默不作声,底下那些个小虾米,难道还敢冲到各自顶头上司的前面,做出和上官相悖的选择? 这不是开玩笑嘛…… 左右这件事,窦太后已经没什么成功的可能,汲黯索性也就不再开口,免得自讨无趣。 却不料汲黯不开口了,反倒是窦太后微微侧过身,以一副商量的语气道:“汲仆射以为,若是将魏其侯——窦婴窦王孙任命为皇帝太傅~” “何如?” 此言一出,汲黯当即便明白了窦太后的打算。 只沉着脸思虑片刻,方含糊其辞道:“自有汉以来,我汉家唯一一位皇帝太傅,便是孝惠皇帝驾崩之后,为吕太后明升暗贬,自丞相转任太傅的安国侯王陵。” “履任不几日,安国侯便不堪其辱,挂印而走,至死不复入朝……” 看似答非所问的一句话,实则却也已经是直截了当的给出了自己的态度。 ——汉家自开国至今,唯一一位皇帝太傅,是吕太后任命的! 而且还是为了公报私仇,因为丞相王陵不支持吕太后遍封诸吕子侄,这才打算将丞相之位空给自己的嫡系(陈平,审食其),把王陵明升暗贬,任命为了皇帝太傅。 太皇太后,难道要做继吕太后之后,第二个任命皇帝太傅的太后吗? 太皇太后,果真要将自家的子侄,从二千石级别的太子太傅,直接跨过真二千石、中二千石两个级别——直接任命为秩禄万石,位三公之上的皇帝太傅吗? 太皇太后,当真要给已经年满二十、已经及冠的陛下,任命一位皇帝太傅吗…… 终归是一个政治人物,汲黯藏在字里行间的言外之意,窦太后自不可能听不出来。 但汲黯这么多层意思,却唯独只有‘继吕太后之后,第二位任命皇帝太傅的太后’这一层,让窦太后心下稍微生出了些许疑虑。 但很快,这层若有似无的疑虑,也旋即消散在了窦太后心中。 ——吕太后任命皇帝太傅,那是为了架空丞相,把丞相王陵合理合法的赶出丞相府! 我要任命为皇帝太傅的窦婴,又不是当朝丞相? 非但不是得罪过我的丞相,反而还是我的自家族侄,蒙我余荫,才得以跻身庙堂之上的太子太傅。 如是想着,窦太后这便算是说服了自己; 知道汲黯不可能支持自己,也就没再继续向汲黯征求意见。 稍思虑片刻,当即便对身旁的老宫人道:“去。” “将南皮侯、魏其侯二人召来。” ··· “且慢;” “莫召至长乐。” “——召至章武侯府的窦氏宗祠。” “若是早一步到了,就让二人候着。” 说着,窦太后便颤巍巍起了身,一言不发的向后殿走去。 ——太后出宫,和天子一样,要准备御辇,以及一整套倚仗。 而在准备车马的这段时间间隙,窦太后也要收拾一下自己,换身衣服。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窦太后,并不想和汲黯待在一起。 即便知道汲黯并非是在支持谁、反对谁,而是在单纯的支持自己心中的正义,窦太后也难免生了些小情绪。 只是汲黯,终究也是黄老学新生代仅有的‘青年才俊’; 考虑到过去的老伙计:黄生病故,袁盎又被自己的小儿子当街刺杀身亡。 若再没了汲黯,窦太后日后,恐怕是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找不到了…… “汲仆射若无是,便一同随行吧。” “只是我窦氏宗祠,汲仆射外姓之身,怕是不便入内的了……” · · · · 窦氏宗祠,和每一个贵族宗祠一样,坐落于当代嫡脉,即章武侯窦广国这一脉的核心建筑:章武侯府内。 窦氏一族的嫡脉,之所以会是兄弟姐妹三人中,最年幼的章武侯窦广国,而非最年长的窦长君,自是因为太宗孝文皇帝觉得,相比起大舅哥窦长君,还是小舅子窦广国更有出息、能力; 再加上当年,章武侯窦广国与丞相之位失之交臂,太宗皇帝索性便通过这样的方式,权当是对窦广国在那次丞相竞选中陪跑的补偿。 时至今日,章武侯窦广国垂垂老矣,更是长年窝在甘泉山下的庄园寻仙问道,更使得本就少有人莅临的窦氏宗祠,愈发被窦氏族人所淡忘。 以至于今日,当朝太皇太后、窦氏一族最大的大家长窦太后,毫无征兆的表示要来宗祠看一看,竟搞得章武侯府上下一阵鸡飞狗跳! 好在是有惊无险——赶在窦太后抵达之前,总算是将宗祠里里外外洒扫干净,并准备好了祭祖所需的一切物什。 就在侯世子怀着忐忑的心情,替父亲到府门外迎接窦太后时,宫人前来传了太后口谕:除南皮侯、魏其侯外,其余一干人等,皆不可近宗祠百步之内! 百步; 按照如今汉室的度量衡,一里也才不过一百八十步。 方圆百步,基本等同于是以宗祠为中心,划了一片直径超过一里的禁区; 整个章武侯府都没一里长宽,太后画了这么大的禁区,侯府内的人自只能鱼贯而出,各自散去。 便是在如此大费周折的‘低调’中,窦太皇太后乘坐的御辇,终于在魏其侯窦婴、南皮侯窦彭祖之后姗姗来迟,停在了章武侯府正门之外。 由窦婴、窦彭祖二人一左一右搀扶着走入府内,来到宗祠外,窦婴、窦彭祖二人抬起头,望向那古朴厚重的‘宗祠’二字,心下也是一阵恍然。 这面牌匾,是太宗孝文皇帝亲自提的字,再由少府大匠精雕细琢出字迹。 曾几何时,单就是这面匾,便足以让窦氏上上下下数百号人,在除天子之外的任何一个人面前高高昂起头; 这面匾,见证了窦氏一族显赫的整个历程。 但今日见到这面匾,窦婴、窦彭祖二人,却有些不知道这面匾,将来会意味着什么了。 “但愿将来,这宗祠匾,不会成为我窦氏宗主灵柩上的盖板……” 如是想着,窦婴终是心情复杂的深吸一口气,扶着姨母窦太后跨过高槛。 同窦彭祖合力将窦太后搀扶着,于祠堂内的宴席之上跪下身,二人这才相继起身,各自点燃香火,朝上首那几排先祖神主牌躬身一礼。 “既然你二人,都还认我窦氏先祖为祖宗,那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 “——皇帝,实在是太过年幼、稚嫩;” “想当年,太宗皇帝尚在,先孝景皇帝在皇帝这般年纪,却连一个思贤苑都治不明白。” “孝景皇帝尚且如此——有太宗皇帝耳提面命,孝景皇帝尚且年少顽劣,更何况当今?” 语调平和的说着,便见窦太后自顾自摇头叹息片刻,终还是颤巍巍起了身,拄杖走上前。 昂起头——即便看不见,也还是昂头望向那一排排窦氏先祖神主牌。 “朕,女身;” “嫁作刘氏妇,便当事事以刘氏为先。” “——唯宗庙、社稷计,为我刘氏计:朕太皇太后之身,务当代掌朝政,以免皇帝年少轻狂,误了天下。” “只今,朝堂内外,皆为少弱之君走狗,纵朕有扶保宗庙之心,却无回护社稷之力。” “万般无奈之下,不得已,厚颜寻上了娘家人——寻上了自家族侄。” 说着,窦太后终是一点点挪动着脚步,佝偻着回过神,混浊双目大致扫向两个侄儿所在的方向。 直愣愣‘看’了好一会儿,才满是唏嘘得再一声长叹。 “兄长走得早;” “彭祖自幼本分,虽尚有中人之姿,却终归难成大器。” “——不敢奢求过多,只想着,能趁朕这幅身子骨还硬朗,为南皮侯谋个太常、典客之类,以位列九卿而已……” ··· “倒是魏其侯,虽本旁支属脉,自幼倒是聪慧的紧。” “——我汉家日后,是要由魏其侯为相的。” “我窦氏,有一个章武侯,便已然是通天奇怨。” “魏其侯,是肯定能做丞相的了……” 跪在都是历代先祖,以及姨母窦太后面前; 听着窦太后这好似话柄,又似是恳请的一番话语,二人如何听不出窦太后的意思? 面面相觑的侧过头,彼此对视片刻,终还是由窦婴率先站起身,举步维艰的走上前。 欲言又止许久,方咬牙开口道:“姨母对陛下,为何会有如此成见呢?” “要知道过去这几年,孝景皇帝,那都已经不怎么过问朝政了啊……” “彼时,陛下监国太子之身,尚且能把朝堂内外打理的井井有条,让孝景皇帝都能空出时间,再三前去甘泉歇养。” “明知陛下早惠多智,姨母这……” “这又是何苦啊~” 很显然,在窦婴看来,窦太后对刘荣的成见,已经影响到了窦太后对人、对物的判断。 当然,窦婴更倾向于窦太后此番,是权欲熏心。 但窦婴不想承认。 窦婴不想承认自己的姨母、太宗皇帝的贤惠发妻,窦氏一族最大的遮天树,是一个为了权利,可以罔顾事实的愚昧妇人…… “魏其侯,这是翅膀硬了啊~” “当着我窦氏列祖列宗,这都开始教训起自己的姑母了?” 不咸不淡的呛窦婴一句,窦太后便不顾——也看不见窦婴风云变幻的面容,又象征性稍侧了下头。 “南皮侯呢。” “兄长尸骨未寒,南皮侯便要忤逆自己的姨母——忤逆亡父自幼走失的女弟吗?” 被窦太后如此诛心的话语戳着,窦彭祖面上顿露纠结之色; 侧身看了看窦婴,见窦婴也是一副怅然若失,摇头叹息的模样,便只得失望的收回目光。 又下意识抬头,怯生生看了眼高台上,那块专属于父亲窦长君的神主牌。 最终,窦彭祖还是无力的垂下头。 “姨母,交代便是……” “但非以下犯上,颠覆伦理纲常、悖逆君臣之道的事,侄儿,都依姨母便是了……” 第239章 敞开天窗说亮话 “南皮侯……” “魏其侯………” 坐在从上林苑返回长安的御辇之上,收到窦太后出了宫——尤其还是去了窦氏宗祠,还召见了窦彭祖、窦婴哥儿俩,刘荣只轻轻一声呢喃,便面带唏嘘的掀开了车帘。 旷野之上,早已不见春夏时节郁郁葱葱的粟苗; 取而代之的,是已经被收割完成,并迅速翻土补种宿麦,再以厚土盖住的、一望无际的荒芜。 没有过去,在田间嬉笑打闹,顺带拾取杂草的孩童; 有的,只是不时出现在田亩间,背着农具缓慢行走的佝偻身影。 ——这是刘荣的成绩。 为汉家找到第二种主粮,在极端的时间内,让汉家的粮食产量近乎翻翻——这是刘荣毋庸置疑的政绩。 但此刻,刘荣望向远方的目光中,却写满了对现实的唏嘘,和感慨。 “魏其侯,当是不会犯这样的蠢。” “至于南皮侯吗……” “唉~” “终归是打断骨头连着筋——若皇祖母以宗族情谊相逼,只怕……” 都不用有更多的消息传到手中,仅仅只是得知窦婴、窦彭祖二人,被窦太后召去了章武侯府的窦氏宗祠,刘荣便已经大致猜测出了结果。 ——窦婴,是个大才。 而且是极其典型的汉外戚:能文能武,上马可领千军,下马可治万民! 这样一个丞相胚子,几乎不可能因为窦太后本就不占理的任性,而做出自己都不认可的错失。 但窦彭祖,却并非窦婴那样的俊杰。 何谓俊杰? 在这个世代,贵族子弟基本都是人均接受精英教育,能接触到的信息层面、教育资源,基本都是相差无多的。 在这个前提下,除了无可救药的纨绔子弟二世祖,剩下的‘俊杰’和‘庸人’之间,几乎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同样一件事,‘俊杰’能办的尽善尽美,‘庸人’也同样能办个妥妥当当。 二者唯一的差距,便体现在这种关键的时候。 ——对于‘俊杰’们而言,原则和追求,往往位于首位。 比如太宗皇帝年间的两位青年才俊:贾谊和晁错; 前者锋芒毕露,为整个朝堂内外所不容,就连太宗皇帝,都为了保护贾谊而将其雪藏; 先后将其派去梁国和长沙国,说是任王太傅,实则,不过是让贾谊暂时远离朝堂中枢,顺便沉淀一下性子。 但贾谊却没明白太宗皇帝的良苦用心,只当自己毕生追求无法实现,便此郁郁而终。 相比起贾谊,晁错无疑是顺风顺水,先得太宗皇帝信重,后又做了孝景皇帝绝无仅有的肱骨心腹。 只要有这个念头,晁错就完全可以凭借孝景皇帝的恩宠,从而过上毕生无忧的枯燥贵族生活。 但晁错却也做出了和贾谊一样的选择: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即便最终,连自己也成了‘削藩’二字的养料,也仍旧在所不辞。 这便是俊杰; 对他们而言,只要能达成最终的理想和追求,那就算是死,也没什么大不了。 若是自己的死,就能换来理想和追求的达成,他们甚至会希望自己死! 反之,若是理想和追求无法实现,那人生对他们而言,便是没有意义的。 就好比贾谊贾长沙——一朝被‘赶’出朝堂中枢,即便做了梁怀王刘揖的王太傅,也依旧是心如死灰,再不复国士之面貌。 放在窦婴、窦彭祖二人身上,也是一样的道理。 窦婴是俊杰; 对于窦婴而言,毕生的追求,不外乎光大儒术,以及为汉相宰,宰执天下,内安万民,外讨匈奴! 窦婴有希望达成这个目标。 所以,窦婴满腔干劲,都只会朝着这个方向去靠,其他的任何事——尤其是有悖于这个方向的事,都绝不可能得到窦婴的支持。 但窦彭祖却不同。 窦彭祖,是‘庸人’。 庸人和俊杰唯一的区别,便是庸人们没有理想、没有追求; 同样接受过精英教育的他们,有着和‘俊杰’一样出色——至少也是相差无多的能力,但他们并不想靠这个能力达成什么成就,只想着随波逐流,混一天算一天。 而对这样的人而言,人世间最重要的是,不外乎‘稳妥’二字。 何谓稳妥? 没人讨厌自己,没人敌视自己,没人对自己失望; 用后世人常用的一句话来说,便是一眼就能望到尽头的生活,却是‘庸人’毕生追求的东西。 窦彭祖,不会拒绝窦太后。 为了不让窦太后记恨自己、生自己的气,窦彭祖,也一定会尽可能满足窦太后的要求。 至于刘荣这边,窦彭祖也同样担心会自己的举动,会惹恼新君。 ——尤其还是窦彭祖早早效忠,甚至身以为潜邸心腹的君主刘荣,窦彭祖自更不愿意得罪。 如此一来…… “怕是此刻,南皮侯便在未央宫外,等着堵朕呢?” 刘荣苦笑一问,车马外的骑士当即低下头,却并没有答话。 ——这件事,关乎当朝太皇太后; 若有可能,谁都不愿意牵扯其中。 见没人搭理自己,刘荣却也不恼,只百无聊赖的将目光,从车窗外的景色上收回。 闭眸沉思片刻,终还是摇头发出一声长叹。 “可惜了啊……” “难得窦氏一族,除了窦婴窦王孙之外,还能有第二个可堪一用的外戚;” “就这般被皇祖母废了……” 如是一番感叹,刘荣也终是下定决心,暗下做出弃用自己的太子家令的决定。 有了决断,便也不再迟疑,当即对车外下令道:“回了长安,便直往长乐。” “再遣人通禀一声,便说朕,有事要请教太皇太后。” 骑士领命而去,车厢内,刘荣却是免不得又一阵长吁短叹。 窦太后想做什么,刘荣再清楚不过; 能否做到,朝野内外也都心中有数。 只眼下,刘荣实在没有精力和耐心,继续陪那位老仙女耗下去了。 与其让南皮侯窦彭祖夹在中间,做刘荣和窦太后之间的传话筒,倒不如刘荣直接去找祖母聊上一聊。 ——不同于先孝景皇帝:刘荣向来主打一个坦荡! 有什么话,就和祖母摊开来聊,聊的到一起最后; 聊不到一起,刘荣,也就没必要再因为血脉亲缘,而对那样一个巨大的阻碍心软了…… · · · 黄昏前后,长乐宫长信正殿。 御榻之上,窦太皇太后一如往常——佝偻着腰坐在御榻之上,双手拄杖于身侧,额角轻轻靠在杖身上,怎一副凄凄惨惨戚戚。 走入殿内,规规矩矩向祖母行过礼,刘荣便拾阶而上,走到了御榻前。 却并没有如过去的孝景皇帝那般,直接在御榻一端坐下身,而是走到祖母窦太后面前,就势跪坐在地。 待自己的举动,被一旁的老宫人小声说给窦太后听,刘荣这才沉声开口道:“听闻皇祖母,许是在宫中憋闷了;” “孙儿这边前来,探望一下皇祖母,顺便看看孙儿能否做些什么,以解皇祖母之苦闷。” 相对政治人物而言,刘荣这话已然是足够直白。 刘荣如此敞亮,窦太后也难得没有趁机阴阳怪气,而是深吸一口气,做出一副皱眉沉吟,组织语言的架势。 刘荣就这么耐心的等着; 等着窦太后,提出自己的条件,又或是自己的愿望。 足足过了有半晌,窦太后沙哑虚弱的声线,才终于传到了刘荣耳中。 “为长者尊呐……” “更何况,是国之长者?” 似是晦涩难懂的两句话,便将窦太后心里一直别扭的原因摆上了台面。 ——在窦太后看来,自己是长者; 不单是在亲缘上,是刘荣这个孙儿的长辈,也同样是汉家上下君臣——所有人毋庸置疑的‘君长’。 事实也确实如此。 无论是从年龄、资历,又或是辈分、阅历,窦太皇太后,都是如今汉家绝无仅有的长者。 如果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是真的,那如今汉家的那个老宝,便必定是窦太后无疑。 再听窦太后,夹杂在话里话外的言外之意,显然是不太满意刘荣,对自己这个‘国之长者’的态度。 说得再直白一点,便是窦太后认为,自己没有得到刘荣的尊重。 偏偏刘荣向来面面俱到,该给窦太后的体面,那是一点都没少给——窦太后有心职责刘荣‘不恭’,却又拿不出什么切实的事实依据; 久而久之,心里自然是愈发别扭。 自祖母窦太后口中,得了这么一个结果,刘荣也是不由得一阵恍然。 自己,对当朝太皇太后、先帝朝的太后不够尊重? 仔细一想,呃…… 似乎好像也许,还真有那么点…嫌疑? “先帝之时,皇帝尚非储君太子。” “——区区公子、皇长子之身,便敢伙同孝景皇帝,将我这个瞎了眼的老寡妇,和我那苦命的儿子耍的团团转。” “暗下说我这个老婆子不识大体、不顾大局,也不是一次两次吧?” 正思虑间,窦太后低缓的语调声响起,也终是惹得刘荣面色稍有些尴尬的抬起头; 便见窦太后,就好似一个正常人般——双眸极其巧合的聚焦在了自己身上! “心里想想也就罢了——偏偏还说出口来了;” “等到头来,又决口不认,反还夺去了太庙,搞得好像是我这瞎老婆子,在欺负我汉家的皇长子。” “——皇帝,认是不认?” “自己说过的话,却反害得我这老婆子,受天下万夫所指——皇帝,认,是不认?” 刘荣默然。 这都是老早之前的旧账了; 但刘荣却不敢不认。 ——倒不是刘荣脸皮薄,而是这件事,自己做的确实不厚道; 而且就这么一件无伤大雅的事,若自己都不敢认,那窦太后难得愿意与自己沟通的机会,也必定会就此失去。 再等下一次,不知道得是猴年马月了。 “孙儿,年幼轻狂……” 委婉的一声告罪,既没有直接承认,也没有矢口否认。 见刘荣居然承认,窦太后也不由得一阵恍然。 ——太久了。 上一次从汉天子口中,听到‘我确实干了这件错事’,窦太后都记不清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愿意认就好。 只要愿意认,那就还有的聊…… “梁孝王的事,有皇帝的份儿吧?” “——孝景皇帝薄情,也终归不至于对手足兄弟,下如此狠手。” “即是下了死手,便当是皇帝,请求孝景皇帝‘除祸除根’,永绝后患,以免主少国疑之时,压不住功高震主的梁孝王?” 窦太后又是一问,刘荣却是面色彻底沉了下来。 当年,梁孝王刘武薨故,刘荣的第一反应,便是这黑锅要被窦太后扣在自己头上。 ——至少也是老爷子负主要责任,自己负次要责任。 如今看来,梁孝王之死,似乎是被窦太后完全扣在了刘荣的头上。 这件事,刘荣不可能认。 就算做了,刘荣都不可能认。 更何况刘荣没做过,就更不可能认了。 “人死不能复生,皇祖母节哀。” 又是答非所问的一句话,却依旧是摆明了自己的态度。 ——是我干的,我肯定认; 不是我干的,皇祖母也别想强扣在我头上。 梁王叔薨,孙儿不否认自己或许有些欣喜; 但这件事,与孙儿断无干联…… “当真?” “——若有妄语,天打雷劈!” 毫不迟疑的否决,不知窦太后信了几分。 原本还有来有回的交谈,也随着刘荣这一发毒誓,而彻底停滞了下来。 殿内,也彻底陷入一阵漫长的寂静。 “既然皇祖母无恙,孙儿,这便告退。” 良久,见窦太后摆明了不愿多说,刘荣便也就放弃了继续沟通的想法; 起身正要离去,却闻窦太后唉声叹气间,又丢下一句:“皇帝,年幼。” “——却早惠近妖。” “太过顺风顺水,终归是根基不牢;” “日后遇到大变故,免不得要自乱阵脚。” 闻言,刘荣只笃定的摇摇头:“孙儿以为,非也。” “——孙儿自幼游走于宫讳之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及至今日,孙儿单就是鬼门关,都已经进进出出走过三五遭。” ··· “孝景皇帝曾有言:为天子者,战战兢兢,唯恐有伤先帝遗德,以负天下也。” “孙儿,深以为然!” 第240章 皇祖母,意下如何? 顺风顺水? 若非说这话的是自己祖母,刘荣真是恨不得直接骂娘。 ——就连原历史线上的汉武大帝,都不敢说自己的一生顺风顺水! 顶多也就是顺风顺水到继承皇位,然后就被窦太后当头一棒,随即便老实到了窦太后驾崩。 至于刘荣? 呵; 单就是一个获立为储,都不知道生了多少变故、让刘荣费了多少心思! 若非当时,恰巧有‘册立储君,以绝梁王之念’的政治背景因素,外加先孝景皇帝下了大决心,不惜以武力逼迫窦太后颁诏册立,刘荣都不知道当时的自己,还要做多久的皇长子、公子荣。 至于做了太子之后,也顶多就是没有大风大浪、没有重大阻碍,却也绝对称不上顺风顺水。 故而,窦太后这句‘你太顺了,我为你制造点阻碍,这也是为了你好’,刘荣只当是老太太在嘴硬,顺便给自己找台阶下。 只是这个理由,刘荣是绝对无法接受的。 无论出于什么缘故、无论老太后拿出什么理由、借口,刘荣都不可能接受‘太后暂掌朝政半年’的方案。 ——权力的延伸、政策的推行,是具有持续性、连续性的。 很多政策,都需要掌权者——甚至是最高掌权者长期坚持不懈的推动,才能按部就班的结出一颗颗果实。 在这期间,一旦政策停止推动,最终造成的结果,便绝非‘停滞不前’这么简单。 情况乐观一点,或许是之前的一切努力都白费,全都要从头再来; 若是情况糟糕一些,政策半途而废所造成的反噬,甚至很可能使得这个项目、政策再也无法启动,甚至变成人人喊打的昏招、恶政。 这就好比一个县令,在上任当年,号召全县种苹果树致富; 大家伙儿热火朝天的把树种上了,结果没两天,县太爷跑郡衙进修去了。 等县太爷进修完回来,已经过了好几年。 见到治下根本没有苹果树的影子,县太爷当即大发雷霆:不是让你们种苹果吗?! 树呢? 没人吊他; 号召全县重新种苹果树,也依旧没人吊他。 若是再逼,说不定就要有愣子提刀上门,找这位县太爷给说法、赔偿大家的损失了。 放在刘荣身上,也是一样的道理。 ——旁的不说,单就是少府,如今就有好几十个重点项目,需要刘荣坚定不移的摇旗呐喊,以及源源不断的资金支持。 一旦刘荣失了大权——哪怕只是明确的‘暂避幕后半年’,也足以让这些项目大半夭折。 替刘荣掌了权,窦太后什么都不用做; 或者应该说,只需要什么都不做,窦太后就可以让刘荣这么些年来的努力,大半都付诸东流。 等日后——等半年后,就算刘荣如约加冠亲政,再想重新启动这些项目,可就不是进度条归零的事儿了。 ——说不定会是进度条退回到负五十、负一百,费劲巴拉老半天,却连负面影响都很难消除干净! 除此之外,长安朝堂上下,刘荣也有许多布局,是需要持续推动/施压的。 一旦中断,后果不说是不堪设想,也起码是要让刘荣日后,再重新付出数倍乃至十数倍的努力、付出不知多少倍的代价,才能让一切都重回正轨。 当然,最关键的是:没必要。 窦太后,根本没必要掌这半年的权。 如果仅仅只是想要掌权半年,窦太后根本没有这般大费周折的必要! ——又是召见公卿百官,又是逼迫自家的年青翘楚,非要把‘未冠即立’的刘荣赶回深宫读书? 刘荣有很大的把握断定:一旦大权交出去,那刘荣别说是半年后加冠、大婚、亲政了; 还能不能继续坐在未央宫宣室殿的御榻之上,恐怕都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交出大权,刘荣便是个‘未冠皇帝’,仅存的权力便是日夜造人,传宗接代。 是不是很熟悉? ——孝惠皇帝当年,便是这么个尴尬的处境! 真沦落到和孝惠皇帝一样的地步,窦太后大权在握,直接诏书一纸要废帝,刘荣能怎么着? 别说这不可能! 原历史时间线上的汉武大帝,可就险些被窦太后废掉天子位! 若非丈母娘:馆陶公主刘嫖,以及皇后陈阿娇从中斡旋,别说是后来的汉武大帝了——说不定汉家开国不到一百年,就要出第三位少帝了。 相比起历史上的汉武大帝,刘荣固然更年长、更名正言顺,羽翼也更加丰满; 但刘荣可没有一个能在窦太后身边说上话,替自己求情的岳母和皇后。 真要出个什么事,那对母女别说是替刘荣求情了——落井下石的时候能稍微手下留情,刘荣都能记她俩一个人情! 结合此间种种,刘荣的立场,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稳妥起见:与其冒这么大的险、承受这么大的损失,去满足老太后明显蹊跷的‘掌权半年’的欲望,倒不如想想办法,把这半年划水划过去。 熬过这半年,只要保证大权始终掌握在自己手中,那就没人能阻止刘荣加冠亲政。 加了冠,亲了政,那窦太后唯一能威胁到刘荣的方式,便是同历史上的霍光那般,为刘荣编造出几千个莫须有的罪名。 但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 ——刘荣,不是历史上的汉武大帝。 更不是那千百年难得一见的废帝昌邑王…… “孙儿知道,凡社稷大事,便绝无三言两语所能道尽的道理。” “黄老先贤——老子李耳也在《道德经》中说:治大国,如烹小鲜。” “大国无小事,这是孙儿十分认同的道理。” “只是自孙儿记事时起,便颇不喜朝中公卿拐弯抹角的说辞。” ··· “今日,孙儿便斗胆,请求皇祖母同孙儿坦言相告。” “——皇祖母,究竟想要什么?” “究竟是什么,让我祖孙二人自孝景皇帝早年——自太宗皇帝驾崩,便始终面合神离,分明是血脉相连的祖孙,孙儿在自己的祖母心中,却往往还比不过外姓、外人?” 话说到这里,直白归直白,刘荣却也算是图穷匕见了。 ——坦白局! 亮出你的诉求! 只要有谈的可能性,就别再内耗下去了! 刘荣如此坦诚的沟通请求,窦太后自然是没有第一时间给出答复。 准确的说,饶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窦太后也还是被刘荣这好似小孩儿玩闹般,张口一句‘说说你要啥’给搞蒙了。 哪有这么谈事儿的? 要知道就连民间的商贾,在彼此之间疏通财货之时,卖方出价、买方还价,都还要在二人的衣袖下偷偷摸摸的进行。 好歹也是个政治人物,就这么直言不讳的用大白话点题? 这不胡闹嘛…… 但稍思虑片刻,窦太后也隐约意识到了刘荣的意图。 ——别特么拐弯抹角,你来我往的打太极了! ——能谈谈,不能谈就干! 意识到这一点,窦太后望向刘荣的目光,只陡然带上了一股森冷! 刘荣却毫不畏惧的昂起头,直勾勾对上祖母那双混浊、昏暗的双眸; 见祖母久久不愿开口,索性便自己先出了招。 “皇祖母不愿说,那,便由孙儿先说吧。” “——左右今日,孙儿不单是要知道皇祖母意欲何为,也同样希望将自己的所思所想,悉数禀知于祖母。” “知道了孙儿的图谋,皇祖母纵是对孙儿有诸多不喜,当也能有些许转变……” 顶着窦太后阴森可怖的目光,皱眉沉吟措辞片刻,刘荣便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自有汉以来,匈奴北蛮之患,便为我汉家无二之首重。” “——太祖皇帝陷围白登,吕太后受单于书辱,太宗皇帝屯兵长安,孝景皇帝屈辱和亲。” “凡自太祖高皇帝以降,代代天子恨匈奴入骨,又代代天子,皆忍辱负重、委曲求全。” “只是历代先皇,之所以在匈奴人面前忍辱负重,并非是为了教导子孙——教会后世之君如何对北蛮‘委曲求全’;” “而是为了虚与委蛇以安胡蛮,休养生息,静待时日。” 说到此处,原本跪坐在御榻前,抬头仰视着祖母窦太后的天子荣,已是缓缓撑起了身; 抬起手,以拳心在御榻上轻轻一砸。 咚! “孙儿这一朝,便是时候了!” “太祖身陷白登之围、冒顿书辱吕后之耻,太宗皇帝迎敌于都、孝景皇帝六年四嫁公主——这一笔笔、一桩桩,孙儿,都必定要讨回来!” ··· “而且不会太久!” “迟则五年,短则三岁——汉匈必有一战!” “自此战往后,汉匈攻守易势,高阙以南不复见胡骑,祁连以北望汉纛而跪!” “匈奴龙城,为汉匈易取牛羊牧畜、盐茶粮布之集市,狼居胥山,亦不过我大汉先锋锐士之宿营……” 这段话,刘荣说的极其笃定,也无比坚定、自信。 ——这一切,或许不会很快发生; 但必定会发生! 如今的汉匈边境,会变成汉家向草原调兵遣将的大后方; 深入草原腹地的匈奴龙城,以及故秦雄关:高阙,也必将被录入《大汉寰宇图》。 至于狼居胥山。 至于那位绝代天骄…… “皇帝,要废和亲而兴兵戈?” 如果是半年前——甚至是个把月前,孝景皇帝还在的时候,听到窦太后问自己这么一句,刘荣都不敢回答的太干脆。 即便承认自己打算改变对外战略,从和亲结盟转变为针锋相对,刘荣也大概率会堆彻词藻,将话说的尽可能委婉一些。 但这一次,刘荣却毫不迟疑的点下头。 “然!” “孙儿,欲兴兵!” “——至多一岁之内,匈奴狄酋:挛鞮军臣,便必当遣大军压境,以镇我汉家少弱之君。” “彼时,便是孙儿大兴刀戈,以谋河南地之良机!” 感受到刘荣语调中,那陡然带上的杀伐之气,窦太后原本冰冷的双眸,也莫名闪过些许疑虑。 “穷兵黩武,过犹不及。” “军国大事,不可不慎……” “——孙儿拿得住分寸。” 窦太后简短的告诫,刘荣也当即给出了答案。 孙儿会悠着点; 但这仗,孙儿非打不可! ··· 窦太后有些不解。 不是互相亮底牌、画底线,然后谋求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局面吗? 怎么说着说着,说到匈奴人身上去了? “这,便是孙儿的图谋。” “——循太宗、孝景两代先帝遗志,穷文景大治盛世之力,大兴刀戈,以诫北蛮不臣!” “除此之外,便是在对外兴兵的基础上,尽可能不让百姓民受苦受难;” “若有可能,便让百姓农户,也从这兴兵伐戈中捞到好处。” “若不能,便不伤百姓民一分一毫,只以太宗、孝景皇帝多年积蓄,为对外征讨之军费用度。” ··· “未来这几年,孙儿会花很多钱。” “——很多很多钱。” “说不定没几年的功夫,太宗皇帝、孝景皇帝这几十年来的积蓄,就能被孙儿全部花光。” “但孙儿,不会将哪怕一枚铜钱,用在兴建宫室、奢靡享乐之上。” “另外,孙儿花很多的钱,也会赚很多的钱。” “或者应该说,是赚更多的钱……” 听到这里,窦太后终于是隐约明白了刘荣想要表达的意图。 “北蛮匈奴……” ··· “皇帝之志,不过惩戒匈奴不臣,又不因大兴兵戈,而置百姓生民于水火?” 闻言,刘荣终是沉沉点下头,旋即悠然叹息间,再度于御榻前跪坐下身。 “武讨北蛮,文安万民。” “——如是而已。” “除此之外,皇祖母但有所求——凡不阻孙儿此二志者,孙儿,无有不允!” “若皇祖母往后,可不再因旁人蛊惑,而于庙堂之上横生变故,则硕大汉都长安城,也并非断然容馆陶姑母不得……” 言罢,刘荣终是拱起手——时隔不知多少年,再次由衷拱起手,对祖母窦太后沉沉一揖。 “母亲今为太后,但非大逆不道,便请皇祖母念孙儿薄面,稍行宽容。” “馆陶姑母奸诈,凡朝中政务、国家大事,请皇祖母尽绝其不轨之念!” ··· “刘舍之后,孙儿必拜窦婴为相!” “——明岁开春,孙儿亦必加冠大婚,以临朝亲政!!!” “加冠之前,孙儿,便还是过去那个监国太子。” “或许应该说,是监国皇帝……” ··· “皇祖母,意下如何?” 第241章 处置 直到离开长信殿时,刘荣也没有得到窦老太后明确的答复。 但接下来发生的一些‘小事’,却也从某种程度上,说明了老太后的态度。 ——刘荣前往长乐宫,与窦老太后摊牌当日,刘荣的生母栗太后,便被窦太后安排到了长信殿。 没错; 长信殿。 自有汉以来,汉家第一次出现太皇太后,与太后共同居住在长信殿的状况。 吕太后,或者应该说是‘吕太皇太后’时,原本应该被尊为太后的孝惠庄皇后,被吕后以‘教养少帝刘恭’的名义,依旧留在了未央宫宣室殿; 而在薄太皇太后之时,早在太宗孝文皇帝尚还健在时,原本应该住进长信殿的薄太后,便已经是避居深宫。 后来太宗皇帝驾崩,被尊为太皇太后的薄太后,也是第一时间派人,让窦太后不必有所顾虑,直接住进长信殿即可。 直到这一日,汉家的第三位太皇太后,终于为汉家日后‘太皇太后、太后共居长乐’这一特殊状况,定下了基调。 ——一起住。 左右长信殿,和未央宫宣室前殿一样,并非一座单独的殿室,而是三座殿室并排坐落。 腾出其中一间给自己儿媳,对于窦太皇太后而言,并非是多么不能接受的事。 当然,也仅限于此了。 除了让栗太后,搬出那间与鬼屋无异的‘吕后制人彘遗址’——永宁殿,窦老太后并没有其他表示。 态度也是很明确:既然皇帝开口放了大话,那便拿出点真章。 只要把说出来的大话实现,我这瞎眼老婆子,也就由着皇帝去了…… 不得不说,窦老太后这个态度,对于刘荣而言,已经是最难能可贵的表态了。 ——既然愿意让刘荣试试,那刘荣行冠礼之前的未来半年,大权自然依旧还在刘荣手中。 等熬过了这半年,行加冠礼,再大婚亲政,刘荣便能真正挺直胸膛,再也不惧任何威胁、再也不用忧心于‘掣肘’二字。 理论上,汉太后确实具备废帝另立的权利。 但自有汉以来——甚至是自有华夏以来,太后行废立之事,从不曾将成年君王作为对象。 吕太后滔天权柄,尚且只敢以太皇太后之身,幽杀废黜年仅八岁的少帝刘恭,然后把年纪更小的少帝刘弘推上皇位; 霍光废昌邑王,也同样是欺负人家没加冠亲政,才敢肆无忌惮的罗列出几千件罪名,来作为废帝的依据。 这也正是‘主少国疑’四个字,对封建王朝造成的重点隐患:主少国疑,‘疑’的不单是国家的未来,也同样是‘少主’的地位。 “嗯~” “按原来的时间线,朕那个十弟加冠成人之后……” 想到记忆中,那位明明已经加冠亲政,却依旧帝位不稳的汉武大弟,刘荣当即便也有了盘算。 “葵五啊~” “替朕记下。” “——等来年开了春,朕加了冠,行过大婚典,便提醒朕请求皇祖母、母后:选秀以实后宫。” “近些时日,若是朝中公卿百官邀宴,也都应下来。” 刘荣随口一说,已经贵为宦者令的葵五也没多想,当下便点头应了命。 直到接下来几日,刘荣日日游走于朝中公卿、功侯贵戚府上,又每天早上都扶着酸软的腰回宫,葵五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刘荣交代那句‘不要拒绝邀宴’,究竟是什么意思。 “唔……” “许是这么些年,也憋坏了陛下吧?” 如是想着,葵五便没再多想,按照过往惯例联络宗正,让宗正属衙派人到这些公卿、贵戚的府邸,把刘荣临幸过的女子都给记下。 ——后世影视作品中,经常有皇嗣流落民间,又偶遇皇帝微服私访的狗血戏码; 但实际上,至少在如今汉室,这样的情况发生的概率,无限趋近于零。 每一个被皇帝临幸过的女子,都会被宗正属衙严密监视,甚至直接派太医确定是否怀有皇嗣。 在某些极端情况下,就算某个女子被皇帝临幸,能不能留下肚子里的皇嗣,都不是自己所能决定的。 只是葵五不知道的是:这件事,刘荣是当政治任务去完成的。 原因无他;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尤其是对封建帝王而言,在诞下后嗣——至少是在证明自己的生育能力之前,距离君临天下便终究差那么一步。 原历史时间线上,就是这区区一步,便让汉武大帝愁苦多年,甚至地位屡屡动摇; 就连亲母舅田蚡,都对‘宗亲长者’——淮南王刘安说:当今陛下没有子嗣,万一哪天宫车晏驾,继承皇位的除了大王,又怎么可能有旁人呢? 过去这些年,刘荣一来是忙、没机会,二来也是先孝景皇帝有意管着,不想让刘荣步自己‘过早失了少阳’,以至身体不好的后尘,不让刘荣近女色。 现如今,刘荣也年过二十,别说是这个时代——便是放在后世新时代,刘荣也已经到了法定年龄。 再不抓紧些,说不定还真要有人说刘荣不能人道,旋即‘唯宗庙社稷计’,又转头去烧刘荣某个弟弟的冷灶了…… · · · · 三日之后,常朝日。 难得睡了个踏实觉,刘荣也总算是将精气神来回来了些; 站在齐人高的铜镜前,昂首挺胸,双手自然平举于身侧,任由宫女们替自己穿戴整齐。 看着铜镜中,那道头顶硫冠,身着冠玄,浑身散发着朝气的挺拔身影,刘荣只不自觉的抬手轻抚起下颌。 “胡子少了些;” “要不要让少府花点心思,搞把刮胡刀用一用呢……” 铜镜前,刘荣思考着要不要通过外力,来让髯须长的更快些,以此来将外貌形象快进到这个时代公认的‘成年人’状态; 而在刘荣身旁不远处,南皮侯窦彭祖却是万念俱灰的跪倒在地,额头稍悬于地上半寸,静静等候着天子圣裁。 ——刘荣亲自登门摊牌,窦太后表示‘给皇帝一个机会’; 窦太后暂且打消了夺刘荣大权的念头,自然是苦了窦彭祖——前脚刚答应帮窦太后,在朝议上提议‘让权东宫’,后脚就被老太后毫不在意的卖了。 想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又担心刘荣因此而心生隔阂。 万般无奈之下,窦彭祖便只得遵从族亲窦婴的建议,赶在朝议开始前,来了这么一出‘负荆请罪’。 什么? 你说窦彭祖衣衫整洁,并没有背负荆条?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负荆请罪,不是真的‘负荆’,而是负个态度即可…… “南皮侯袭爵,也有年头了吧~” 昂起头,微闭上双眼,由宫女替自己将硫冠的系绳系在自己颌下,刘荣悠悠开口,也总算是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见刘荣终于开口——还愿意开口,窦彭祖暗下稍松了口气,面上却是赶紧将悬空的额头往地上轻轻一磕。 “臣,万死……” 满带着苦涩的一声道罪,也惹得刘荣不由得一阵感怀唏嘘。 曾几何时,南皮侯窦彭祖,也算是刘荣那方太子宫一员干将。 尤其是获立为储之初,刘荣奉先孝景皇帝之令,主持平抑关中粮价事宜,时任太子家令的窦彭祖,便曾为刘荣省去了不少心力。 有那么一段时间,刘荣甚至一度为窦彭祖这么个意外收获,而隐隐感到了些惊喜。 ——除了窦婴,窦氏居然还能有这么一号人物?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刘荣也逐渐发现:窦彭祖之所以被公认为‘中人之姿’,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尤其是这次的事,更是让刘荣感到失望的同时,深刻感受到了垂名青史的名臣,与那些‘只在青史上留了个名字’的庸人之间,究竟有多大的差距。 “若朕没记错的话~” “南皮侯袭爵,也就是吴楚齐国之乱平定,魏其侯因功获封前后的事吧?” 见刘荣依旧没有正眼看自己,依旧慵懒的由宫女们穿戴着衣装,窦彭祖不明所以,便恭敬答道:“确如陛下所言。” “孝景皇帝三年冬,吴楚七国之乱未平,先父染风寒而薨故;” “臣守孝三月,父丧期满,奉诏袭爵……” 窦彭祖规规矩矩的答话,刘荣也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穿戴好服饰,颇有些臭屁的在铜镜前左右转了转,又满意的含笑点下头。 而后才转过身,终于正对向跪地叩首的南皮侯窦彭祖,背负着双手,满脸怅然的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朕尝闻:为君臣,多忠孝难以两全。” “又俗谚曰:家国天下,无家何国?” 如是说着,刘荣缓缓蹲下身,居高临下的俯视着窦彭祖——或者说是俯视着窦彭祖的后脑勺。 “南皮侯,忠于君主,孝于亲长。” “只是忠的那个‘君’,并非朕这个汉天子啊……” ··· “人言:家国天下。” “朕说:先国后家。” “南皮侯于太子宫为家令多年,却至今都不明朕意啊?” “嗯?” 极其简短,却又极尽精准的诛心之语,顿时惹得窦彭祖冷汗直冒,甚至再度萌生出心如死灰般的颓丧。 有那么一瞬间,窦彭祖甚至打定了主意:只要能熬过这一遭,往后,也不求什么官爵秩禄了——就老老实实守着南皮侯国,做个闲散彻侯便是…… 蹲在地上,只能看到窦彭祖跪地匍匐的‘背影’,刘荣自然是看不到窦彭祖的神情变化。 只难掩失望的摇了摇头,旋即便索然无味的直起身,负手来到殿门处,只留给窦彭祖一个萧瑟的侧脸。 “南皮侯,去上林吧。” “章武侯修仙炼丹,当是缺个守炉药童。” “——在章武侯身边,打磨打磨性子;” “待归来之日,再来见朕。” 作为外戚,尤其还是当朝太皇太后家的外戚,窦彭祖但凡没有举兵谋反,又或是搞乱x之类,便基本不可能有性命之忧。 充其量,也就是官爵撸到底; 但哪怕被贬为白身,也还是能得到东宫庇护,怎都不至于流落街头。 但终归是自己的潜邸老臣,哪怕是多一层窦氏外戚的准负面身份,刘荣也终归还是心软了。 去章武侯窦广国身边,好好学学该怎么侍奉汉天子; 真学到东西了,便接回来继续用。 就算学不到东西,也不过是南皮侯国几千户食邑养着,就当是对窦氏的关照了…… “臣、臣……” “嘶;” “谢陛下……” 知道刘荣是有心再给自己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窦彭祖自然是感激涕零,连连叩首谢恩不止。 但刘荣却没再多说什么,只不咸不淡点了点头,便抬脚迈出了寝殿。 来到正殿,在满朝公侯百官的注视下走上御阶,与百官见礼过后各自落座; 朝议才刚开始,刘荣便为过去这段时间,朝野内外人心惶惶,暗流涌动的源泉,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昨日,朕请奏太皇太后,得太皇太后允准,大开少府内帑,以强我汉家之军。” “又前些时日,于朝中各位将军:曲周侯、弓高侯、榆侯等共议,欲以太宗孝文皇帝屯练之棘门、霸上诸军,为我汉家常备军。” “——以细柳、棘门、霸上三营,各为一军!” “另上林博望苑羽林、虎贲两部校尉,暂并入飞狐都尉操练。” “今日,便与朝中诸公议一议:细柳、棘门、霸上三军,该如何列装。” 刘荣此言一出,殿内当即哗然! 孝景皇帝驾崩之后,刘荣新君继立,汉家对外战略转变的更加强势、激进,这是必然,也是朝堂内外预料到的事。 但从没人想过:这转变,居然会来的如此之快。 ——将细柳、棘门、霸上这三支至今为止,理论上都还属于‘临时武装’的都尉部,正式编为汉家的常备野战军! 从此往后,汉家就将拥有包括飞狐军在内的四支常备野战军! 过去,只有飞狐军这一支常备野战军,飞狐军自然是只能作为北方边墙共用的机动力量、长城防线的救火队员; 那日后,有了第二、第三、第四支常备野战军——而且还是早就已经具备战斗力的老派野战军,汉家对匈奴,又该是怎样的战略方针? 第242章 细柳射声,霸上拄盾 稍回味一下刘荣方才的开场白,百官朝臣当即发现:还不止于此! ——当今刘荣养在博望苑的那两支孤儿军,即虎贲、羽林二校,朝堂内外自是早有耳闻。 早先,朝堂内网只当那二校,是刘荣原本打算充入太子卫队,却因孝景皇帝突然驾崩,而只得被无奈放弃的童子军。 也有人想过刘荣会因为那两支孤儿军的政治成分,而对其有所照顾; 甚至假以时日,将这两支成年过后的潜邸武装,用作自己的天子亲军护卫,也未必不是刘荣可能做出的选择。 但从今日,刘荣在朝议之上明确表示,决定将这二校派去飞狐迳,‘暂并入’飞狐都尉——去向飞狐迳那些游走于边墙的抗匈英雄、老前辈取经时,朝堂内外这才意识到:这两支童子军,究竟背负了刘荣多大的期待。 ‘暂并入’飞狐都尉,那日后,自然是要重新抽离出飞狐军,各自为军的。 负当朝天子如此殷殷期盼,羽林、虎贲二校,也大概率会成为汉家自飞狐、细柳、棘门、霸上之后,第五第六支单独成军的常备野战军。 ——甚至可能是天子亲军性质的常备野战军! 再加上汉家每逢战时,都会派出的禁军:北军…… “陛下,这是要执干戚舞?” “亦或者……” 反应快的人,已经意识到刘荣的言外之意,当即便是鼻息粗重,面色涨红,胸膛也随着粗重的鼻息,而一阵剧烈起伏。 便是反应慢些的人,也从刘荣这番话的字面上,看到了自己能够争取的机会。 ——飞狐都尉部成军数十年,自飞狐将军:令勉以下,都尉、校尉,乃至队率司马、曲侯屯长,那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 哪怕想去飞狐军,做个简简单单的大头兵,没个十年八年的边防履历,以及百里挑一的卓着武勋,想都别想! 但细柳、棘门、霸上等虽然编制保留多年,却至今都没有被正式列为常备野战军的武装,却是有不少位置,值得朝中文武百官,乃至功侯贵戚青睐的。 就比如细柳营,初代将领周亚夫,早在孝景皇帝年间,就因为在丞相任上出工不出力,而被孝景皇帝,及当今刘荣所不满。 尤其当时,孝景皇帝还将周亚夫任命为太子太保,摆明了是要让周亚夫上当时的太子,即当今天子荣的马车,周亚夫却非但不把握机会,反而还屡屡触碰孝景皇帝、当今刘荣父子的底线。 时至今日,从丞相任上被罢免的周亚夫,终于如愿赋闲在家,怕是四肢关节都挂上了蜘蛛网; 坊间甚至有传闻说:若非当今刘荣信誓旦旦的表示‘周亚夫不足为虑’,先孝景皇帝更是一度打算将周亚夫也带走,免得周亚夫仗着功高欺压少主。 现如今,细柳营即将正式获得常备编制,周亚夫就算再怎么激动,也显然不可能再次成为细柳营的主将。 至于那些至今都还听从周亚夫调遣,甚至能为周亚夫肝脑涂地的中层将校,也大概率会被逐步替换。 ——当今刘荣,可没太宗皇帝那么大的肚量! 若是当年,太宗皇帝在细柳营遭受的‘逼天子下马步行入营’,乃至细柳营上下皆只听周亚夫将令、不从汉天子诏书的事,发生在当今刘荣身上? 嘿! 真要那样,别说是周亚夫的细柳营了——便是京观屠令勉的飞狐军,怕也是当即就要被刘荣撤裁遣散。 如此说来,单就是一个细柳营,便起码有一个细柳将军,外加三两个都尉、十来个校尉的位置,可供百官朝臣、功侯贵戚去争上一争。 功侯贵戚自不用多说:哪怕没有追求,单就是爵位世代累降的kpi压力,也逼得贵族们不得不往军队走上一遭,争取立下些武勋,以确保子孙后代的富贵。 至于朝臣百官,那就更好理解了——武勋,才是官员履历上最具含金量的东西! 更何况如今朝中,还有相当一批没能在吴楚之乱时捞到机会、至今都还没有补全‘武勋’这一履历短板,从而无缘升迁的比二千石、千石级官员。 本就有心往军中走上一遭,恰逢刘荣新君继立,第一把火就要往匈奴人身上烧; 出现的机会,又是细柳营这种百战雄师的中高级将官空缺! 只刹那间,殿内数百道身影便无不蓄势待发,只等刘荣打出信号枪,便要起身毛遂自荐。 ——单就是细柳营,就有十几二十个中高级将官位置! 棘门、霸上二军,就算名气没有细柳营大、战斗力没有细柳营高,也顶多就是差个小半个层次; 真正的牛人都去竞争细柳营的将官位置,剩下的棘门、霸上二军,倒是也给了某些名声不显、资历不深的小人物机会。 至于羽林、虎贲二卫,则被所有人都默契的忽略掉了。 ——这两支武装,确实是天子嫡系没错; 但既然是天子嫡系,那领兵将令,自然也得是天子嫡系,也就是刘荣太子时期的潜邸心腹、太子宫属臣。 单就这一项,就已经把朝中九成九以上的人,给排除出了候选名单。 再者,即便是出身于刘荣太子宫的潜邸心腹,也同样对这两支武装有些抗拒。 原因也很简单:这两支孤儿军,至今都还是童子军。 成为这两支武装力量的将官,意味着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要在枯燥的练兵中蹉跎。 兵练成,再等麾下‘将士’长大成人,把军队拉出去打场胜仗,自然是当即简在帝心,前途无量; 但在军队练成、建功立业之前——这相当漫长的等待中,凡朝中公卿出缺的良机,都将与这位为刘荣练兵的潜邸心腹绝缘。 至今为止,刘荣都还没有将任何一位太子宫班底,任命为朝中公卿重臣。 但从先帝即立时的惯例来看,至少有两到三个九卿职务,是刘荣的太子班底可以竞争角逐的。 用后世某位植物的名言来说:我做九卿,你带娃娃兵,都是为陛下效忠嘛~ 但我还是觉得我在九卿的位置上,能为陛下做更大的贡献。 没办法,我实在是太想进步了…… “禀奏陛下。” 见殿内的氛围逐渐变得狂热——而且是偏离刘荣预定议题的狂热,曲周侯郦寄当即站出身,将殿内百官朝臣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便见郦寄颇有些刻意的对刘荣拱手拜谒,待殿内众人齐齐噤声望向自己,才施施然开口道:“细柳营,初以条侯周亚夫领军,加领中尉。” “霸上军,以时任宗正,故楚文王刘礼领兵。” “棘门军,则以祝兹侯徐悍——徐老将军挂帅。” 言罢,郦寄就当即退去,一副‘我说完了’的架势,退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了身。 却见上首御榻之上,刘荣稍一思虑,便明白了郦寄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 ——当年,周亚夫做细柳将军,是加领了中尉职务的; 那日后的细柳将军,是否也要加领中尉? 又或者,是默认中尉兼领细柳将军衔? 再有:初代霸上将军,是当时的宗正卿担任。 而当时那位宗正卿,是楚元王刘交的儿子、参与吴楚之乱的楚王刘戊的叔叔:刘礼。 睢阳战罢,吴楚之乱平定,楚王刘戊引兵返回楚都彭城,之后被哄堂大孝的妻女儿孙逼得‘畏罪自尽’,又被先孝景皇帝准许入葬王陵。 彼时,刘濞的吴国已经被朝堂拆解为郡、国; 在吴国已经被取缔的前提下为免遭受天下人‘谋夺诸侯王图,故而逼反吴楚’的中伤,孝景皇帝最终决定:保留楚国宗庙。 而在楚王刘戊入葬王陵之后,坐上楚王之位的人,便是太宗皇帝朝,奉诏屯兵霸上的宗正刘礼。 今年年初,在王位上坐了三年的楚王刘礼寿终正寝,获谥:楚文王。 这就使得霸上军,这支成立于太宗皇帝早年的武装,多少和宗正属衙,以及楚元王一脉带了点香火情。 那日后,霸上军成了常备野战军,霸上将军的人选,是否需要考虑这一背景,偏向于诸刘宗亲——尤其是楚元王一脉的宗亲? 又或者,直接由往后的历任宗正,默认兼领霸上将军? 反正汉家的宗正卿,也被楚元王那一大家子垄断了好些年了…… “往后之细柳军、霸上军、棘门军,与过往之细柳营、霸上军、棘门都尉部,没有任何关联。” “除保留原细柳、霸上、棘门诸营兵员,即番号、军纛外,其余诸般皆新设。” “各营队率司马及以上将官,亦皆自北军捡拔有功将士充任。” “都尉及领兵之将,则由朝议决定人选。” 不等殿内众人,将注意力从汉家的对外战略变化,转移到郦寄所提出的疑惑之上,刘荣就已经道出了自己的打算。 ——细柳、棘门、霸上三军,只保留兵员、番号,其余一切都打乱重组! 编制打乱整编,将官班子更是直接空间整套北军的禁军班底。 就一句话:这三支部队,必须像传说中神秘无比的飞狐军一样,直接听令于天子本人! 像当年,太宗皇帝细柳阅兵,却被堵在营门外逼着下车入内之类的事,将绝不可能发生在日后的细柳、霸上、棘门三军。 当然,中层将官由北军将官充任,也让朝中百官、贵戚能争取的位置少了近半。 但仔细一想,这也是题中应有之理。 ——无论是一个衙门,还是一支部队,有捞功绩的,那就一定要有立功绩的。 真要让一支常备野战军,被功侯贵戚占据所有中高层将官位置,那真到了打仗的时候咋整? 若有真材实料还好说,万一真就那么倒霉,凑到一块儿的全是草包,战场上又该找谁哭去? 像现在这样,北军出身的军官充任中层,再由百官、贵戚担任高级将官,才是最正确的人员搭配结构。 不会打仗? 没~关系! 麾下北军出身的小伙子,总能找到几个猛人。 知遇之恩够不够? 遮风挡雨够不够? 若不够,大不了再嫁个女儿过去就是了; 反正家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用来联姻的闺女…… “既然陛下已有决断,那臣认为,细柳、霸上、棘门三军,还是保留原兵力结构为好。” 这一回,是榆侯栾布开了口,提议刘荣尽可能少做变动。 对于这位被后世人尊为土地公公的老实人,刘荣自然是没有什么负面的看法。 但栾布这个请求,却注定要被刘荣拒绝。 “不可。” “——朕意,日后之细柳、棘门、霸上三军,当术业有专攻。” “如条侯所操演之细柳营,多以善射之士为卒,故朕以,当以弓、弩都尉各一,另材官巨盾都尉一,以成细柳军——共三部都尉,共计一万五千兵卒。” “细柳营现存将士二万三千,择其优者留用之,去其逊之以归养,择优留用一万五千。” “宁可留用之人不足万五,也绝不可滥竽充数!” “若择优之后,留用者果不足万五,则另起关中良家子充之。” 对于这三支武装——或者说是对日后,汉家的每一支常备野战武装,刘荣都遵循宁缺毋滥的兵员素养选拔标准。 像细柳营这样的老派部队,大约两万三千兵员,选拔淘汰八千人左右,剩下的基本就能达到刘荣的要求; 至于稍逊色些的霸上、棘门二军,各近三万兵马,留一半也差不多能达到精锐部队的战斗力。 而在刘荣这番话之后,殿内再度响起百官公卿一片哗然。 “嘶……” “细柳本强军,陛下竟以细柳再行选优……” 如是想着,众人无不左顾右盼,与身旁之人交换起眼神。 ——陛下这架势,怎么跟马上就要打仗了似的? 而且就算马上就要打仗了,也不必对兵员素养如此严苛吧? 要知道周亚夫的细柳营,哪怕立刻拉去北墙干一仗、哪怕对面是单于庭本部精锐,也未必会落得下风! 这么一支强军——这么一支即便逊色于飞狐军,也大概率逊色不了多少的老派强军,还要进一步优化? 这…… 原以为刘荣对细柳营的结构优化,多少带着点对周亚夫的不满; 待刘荣明确表示棘门、霸上二军也要优化,而且优化力度更强之后,众人这才意识到:刘荣,是真的要再搞出三支战斗力足以媲美飞狐军的常备野战军。 而且是整编完成之后,立刻就能投入战斗、立刻就能发挥出媲美飞狐军的战斗力,成为汉家第二、第三、第四支飞狐军的强大武装! 而如此强大的武装,却并不采取飞狐军的各兵种合成部队,而是各自编为弓弩远程打击集群(细柳营)、戈、盾防守方阵部队(霸上军); 甚至还将一支一万五千人兵力的单独部队,直接编为工兵:遂营?(棘门军) 要知道棘门军的兵员,也同样是以关中男儿为主! 虽然不像南北两军那般,以‘关中良家子’作为硬性条件,但也基本都是以家世清白的关中儿郎来作为兵源。 关中的汉子——没能成为北军禁卒,才退而求其次加入棘门军的汉子,你让他去做工兵? 这…… “此间之事,朕意已决。” “亦得太皇太后首肯。” “以细柳为弓弩,霸上为戈盾,棘门为遂营——这也是朕同曲周侯、弓高侯等先帝托孤大将,再三商讨过的事情。” “整编所需的资费、军械,皆开少府内帑,以出内库钱。” 有了刘荣这最后一句话,大家伙就算还有些不同意见,也只得乖乖闭了嘴。 ——没听人家说所有花费,都是少府出钱、天子自掏腰包嘛? 更何况太皇太后都答应——至少是默认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于是,朝中百官公卿便长身而拜,口称‘陛下慧眼如炬’。 紧接着,便是这三支新设野战军的将官任命问题。 不出刘荣所料:在坐上皇位足足个把月后,刘荣终于体验了一把坐在御榻上,看着殿内公卿百官上演全武行的‘盛况’。 最终结果,也基本不出刘荣,以及绝大多数人所料。 ——曲周侯郦寄当仁不让,领细柳将军! ——榆侯栾布,领霸上将军。 弓高侯韩颓当,则是嘀嘀咕咕的领了工兵团长:棘门将军一职; 直到刘荣明确表示会将韩颓当,任命为汉家第一支骑兵部队的主将时,韩颓当才总算是咽下了这口‘恶气’。 至于都尉、校尉等高级军官职务,则由那些手脚有点东西的功侯,以及百官中的翘楚所瓜分。 大家都挺开心; 唯独周亚夫,不情不愿的来参加朝仪,却带着一副吃了屎般的苦闷表情,目送刘荣结束了这场朝议。 在百官散去之后,周亚夫当即上前拦住新任宦者令葵五,以呵令的口吻道:“去!告诉陛下!” “故太尉、故丞相、故太子太保条侯周亚夫,请求觐见!” 却见憨寺人葵五闻言,只稍有些痴楞的点点头,而后便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 一边点着头,朝刘荣离去的后殿方向跟去,嘴上一边还不忘反复嘀咕着:“故丞相条侯周亚夫……” “故太尉周亚夫……” “故太子太保……” ··· “故条侯……” “什么来着?” “嘶……” ··· “哦;” “故周亚夫……” 第243章 周亚夫可惜喽 “周亚夫?” 回到后殿,屁股都还没坐上御榻,便得到葵五带回来的消息,刘荣当即眉角一挑,露出一个颇有些诧异的表情。 面色古怪的思虑片刻,便见刘荣似笑非笑的侧过头,望向御榻前不远处,也才刚落座片刻的郎中令周仁。 “依卿之见,条侯此来何为?” 听闻此问,周仁也是不免一阵苦笑摇头; 暗下一边因那个本家感到好笑,面上,却也多少涌现出些许不忍。 “还能是为何?” “左右不过是陛下要整编细柳营,周亚夫坐不住了,要寻陛下讨个说法罢……” 周仁话音落下,刘荣面上怪笑,也终是渐渐变为浅浅苦笑。 负手踱步,于御榻前走了几个来回,脚上一边走着,嘴上一边也不忘说道:“朕等周亚夫,可不止等了这一年半载啊~” “——甚至就连孝景皇帝,都一直在等周亚夫请见。” “不料最后,居然是细柳营的事,才终于让周亚夫弯下了脖颈,请见面圣。” “为的,却是向当朝天子讨个说法?” 语带戏谑的一问,惹得周仁又是一阵忍俊不禁的失效摇头,刘荣也终是深吸一口气。 “召进来吧~” “也是有些年头,没见到朕的太子太保了……” 这两句话,刘荣说的极慢、咬字拖的极长; 故而,当周亚夫抬脚埋进宣室殿后的寝殿时,刚好听见刘荣那后半句:有年头没见到太子太保了。 当即便是一阵汗颜,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化解尴尬,周亚夫索性就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进了寝殿,便不顾一旁还有周仁在场,当即便朝着刘荣噗通一身跪倒在地。 “陛下!” “细柳营,不能整编呐!” 不等刘荣调整好情绪,甚至连拜谒都不意思一下,周亚夫开口便是一句满带着指令口吻的话,立时就让刘荣面色一僵。 盯着周亚夫看了好一会儿,才悠悠发出一声长叹,旋即耐人寻味的笑着摇摇头。 “老师,别来无恙否?” 很少有人记得刘荣,还有周亚夫这么个老师。 甚至就连刘荣自己,都经常忘记自己和周亚夫之间,曾有过一段师生情谊。 ——为了帮助刘荣坐稳储君之位,先孝景皇帝,不可谓不用心良苦。 一个太子太师申屠嘉,算是帮刘荣和外朝,以及功侯群体搭上线; 一个太子太傅窦婴,则是为刘荣稳住了外戚——尤其是外戚中最关键的窦氏一族。 当然,还有太子太保周亚夫,本肩负着孝景皇帝‘为太子刘荣争取军方支持’的殷殷期盼。 但后来发生的事,却是让先孝景皇帝大失所望。 甚至就连刘荣自己,都对这个空有名义,却不曾有过半点实际作用的‘老实’失望透顶。 “上一回见到老师,还是孝景皇帝上林托孤;” “再上一回,可就是孝景皇帝四年,老师入宫请辞丞相之时了。” “——这么长时间不见,朕同老师,当是有不少话要说的。” “怎老师见了朕,却好似除了细柳营,便再无其他的话要说?” 满是淡然的说着,刘荣又自顾自端起茶碗,旋即随意摆了摆手,权当是招呼周亚夫落座。 对于刘荣话里话外的暗讽,周亚夫却是顾不上这许多,只风风火火坐下身,当即又是一句:“陛下!” “霸上、棘门二军,本就战力低下,确实早就该整编为新军了。” “但细柳营自立军至今,便以军纪严明、战力强悍而闻名于天下!” “若非令勉的飞狐都尉部,在飞狐迳一趴就是几十年,根本没有活人见过飞狐军打仗,细柳营便该是我汉家第一强军!” ··· “如此强军,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则必胜!” “又何必再行整编,平白失去一支本就战力强悍的百战雄狮,转而去赌整编出来的新军,能否具备强大的战力?” “——细柳营自设立之初,便弓、弩、剑、盾、戈、矛诸兵俱全,彼此之间配合默契,相得益彰。” “陛下却要将这样一支可以独自作战的部队,整编为专精于弓弩的射声军,岂非暴殄天物?” 痛心疾首的说着,见刘荣仍旧一副云淡风轻,丝毫没有听进去自己话的模样,周亚夫又皱眉沉吟片刻; 自认为想到了合适的方法,便开口再道:“陛下想要新设三支常备军,如今有霸上、棘门二军;” “至于第三支——与其整编细柳营,还不如整编句注军,和霸上、棘门凑出三支常备军。” “至于细柳营,若陛下瞧得上,那便不必过问操演事宜,让少府调拨钱、粮养着便是。” “若看不上,臣有条侯、绛侯两个彻侯封国,上万户食邑;” “虽养不起细柳营那两万多将士,但也总归不至于让麾下的老伙计们,吃不饱肚子、穿不上暖衣。” 周亚夫若是不说这话,刘荣倒还真有些迟疑。 ——单就细柳营战力强悍这一点,周亚夫还真没吹牛。 将这样一支早就形成战斗力,而且还是强悍战力的老派部队,整编成一支无法确定战斗力高低的新部队——尤其还是以弓弩远程打击为主要作战方式的部队,确实有一些可惜。 如果不是看中了细柳营兵卒的强悍战力,又实在没有其他替代品,刘荣还真有点舍不得。 但在周亚夫说出这么一番大逆不道的话之后,刘荣对细柳营的最后一点纠结,也算是彻底烟消云散。 ——细柳营,必须整编! 如果没法整编,那就遣散! 无论如何,都绝不能让细柳营,继续以‘周亚夫的军队’的性质继续存在下去! 明确了这一点,刘荣接下来的话语,便也带上了一股莫名的清冷和疏离。 “条侯此言,怕是昨夜吃的酒还没醒?” ··· “呵,还麾下将士呢……” “——早在太宗孝文皇帝十九年,条侯便不再掌握细柳营的兵权,专任中尉。” “时隔十四年——条侯在过去十四年的时间里,唯一一次同细柳营产生瓜葛,便是孝景皇帝三年,吴楚七国之乱时,条侯领太尉出征平叛,请求孝景皇帝调拨细柳营部分将官随行。” “叛乱平定之后,这些细柳将官也都回到了细柳营,或加官、或进爵;” “只是并不曾有哪怕一个人,被任命到当时的丞相府?” 满是讥讽的说着,刘荣不由眼皮一抬,撇了眼身旁不远处的郎中令周仁; 待周仁配合着露出一个失笑的表情,才正身再道:“细柳营,是太宗孝文皇帝年间,匈奴大举南下北地、陇右,大军兵临箫关,先锋火烧回中宫。” “——长安百里现胡骑,太宗皇帝恐国本不稳,方下令条侯屯兵细柳以备胡。” “既是备胡,又是在长安附近屯兵备胡,那早在当年,匈奴人北上退去的时候,细柳营便该遣散。” “却是不知为何:本只是临时屯驻于细柳的备胡兵,却至今都还作为‘细柳营’而存在,始终不曾被遣散?” “又为何我汉家的细柳营——我汉家的少府出钱、出粮养着的细柳营,如今却连整编与否,都要当朝天子先征得条侯同意???” 慢条斯理的说完这些话,刘荣便再度端起了茶碗。 虽然这个时代还没有‘端茶送客’的说法,但刘荣一副不愿再多说的架势,摆明了是在对周亚夫说:走好不送。 风风火火而来,自认为向刘荣摆明了利害,却只得到这么一个结果,周亚夫愣了足有好一会儿。 为什么? 陛下为什么就非得要整编细柳营? 现成的战斗力不要了? 老派英雄部队的荣耀,不要了? 只是周亚夫怎都想不通的是:刘荣之所以要整编细柳、棘门、霸上三军——尤其是细柳营,并非完全是为了得到三支能很快具备战斗力的常备野战军。 霸上、棘门二军,自建立编制至今,虽然也参加了大大小小不少战争,但始终没有什么亮眼的表现。 时至今日,这两支建立已经超过二十年的中央直属准常备武装,甚至都还没有形成属于自己的精神属性。 好比令勉的飞狐军,早就将一整套驰援长城防线的战斗预案,以及独属于自己的‘京观’文化刻入灵魂。 但凡是个汉人,看到某地有头骨垒砌成的京观,都能立刻判断出在这个地方,曾发生过一次有飞狐军参加的战争。 再比如细柳营,以严明到令人发指的军纪闻名天下,以至于雁门出了个同样志军从严的程不识,天下人第一反应便是:这是条侯周亚夫培养的才俊吧? 类似的精神属性,或者说是‘军魂’,无论放在哪个时代,都是一支常备武装的根本。 但霸上、棘门二军,却至今都还没有具备属于自己的军魂。 当一天兵吃一天饷,哪天被遣散就回家种田,是这两支部队普行的价值。 要不是有这两支部队的兵员:关中子弟的单兵素质托底,这两支部队和寻常郡国兵,怕是也看不出有多大区别。 对于这两支部队的整编,刘荣考虑的,是现成的成熟战斗人员,总好过重新操练新兵蛋子,再耗费时间、精力以形成战斗力。 ——毕竟也是少府出钱出粮,养了这么多年的部队,没道理平白浪费掉多年培养出来的成熟战士。 但对于细柳营,刘荣却有一根心刺。 便是这根刺,让刘荣下定了整编细柳营的决心; 而在方才,这根心刺被周亚夫重新挑拨,更是让刘荣彻底下定决心:能整编就整编,不能整编就遣散! 若是遣散都遣散不了,那在必要的情况下,刘荣甚至不惜通过武力镇压,也必定要打散这支病态的部队。 至于那根心刺的来源,却也恰恰和细柳营的初代将领:周亚夫,以及细柳营闻名天下的‘军魂’有关…… “想当年,太宗孝文皇帝细柳阅兵;” “御辇行驶到大营外,细柳将军周亚夫麾下,斥候屯长田多黍执戈而出,言曰:凡汉之民,上至天子,下至黔首,皆不得车马以入细柳大营。” “太宗皇帝奇之,遣郎官持天子节上前,却闻田多黍再道:奉周将军令,凡细柳营上下,皆只从将令……” 见周亚夫愣在原地,又是一番皱眉苦思,摆明了是要硬着头皮钢到底,刘荣只莫名其妙的说起了这么一段往事。 待周亚夫面带疑惑的抬头望向自己,刘荣却带着一抹耐人寻味的古怪笑容,斜眼瞥向黑人问号脸的周亚夫。 “太宗皇帝细柳阅兵,细柳营自此名声大噪;” “又得太宗皇帝赞许,条侯周亚夫,便也自此目空一切,以大汉第一将自居。” “时至今日,说起细柳营,百姓民挂在嘴边的,依旧是:细柳军纪之严,纵天子不能奈何。” ··· “现在,条侯知道细柳营,朕为何非整编不可了?” “条侯不会真的认为朕,也是太宗孝文皇帝那般心胸宽广——甚至过分宽广到连条侯,都能容得下的人吧?” “嗯?” 对周亚夫多年积攒下的怨气,以及恨其不争的郁闷,被刘荣不留情面的尽数宣泄而出; 见周亚夫一副面色涨红,羞愤不已,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的模样,刘荣也终是最后丢出一句话。 “条侯可知:孝景皇帝弥留之际,曾对朕说过什么吗?” “——孝景皇帝说:像周亚夫这种一遇到事就感到不满,总想让所有的事都遂自己意愿的人,是无法做年少之君的臣子的。” “朕答:周亚夫怏怏不为少主之臣,但儿臣,却并非儒弱无能之少主。” “朕向孝景皇帝保证,条侯周亚夫,绝无可能在朕这一朝,做出任何对宗庙、社稷有害的事。” “所以,条侯今日才能站在这里——才能像君长般,跑到朕的寝殿,来向朕讨要说法;” “而非被葬入周氏宗祠,成为史官笔下的佞臣、乱臣。” 半真半假的一番话,惊得周亚夫彻底呆立原地,刘荣终又是一声满怀唏嘘得长叹; 稍抬起手,便负手侧过身去,任由周亚夫被葵五请出去,却连周亚夫离去时的背影都不愿看到。 刘荣真的很想和周亚夫聊聊天; 甚至都想掰开周亚夫的脑子,看看那颗榆木脑袋里头,除了冠绝当今天下的军事素养之外,还装了其他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刘荣真的很不希望周亚夫,在自己这个穿越者存在的前提下,依旧走上原历史时间线的老路。 但作为天子,刘荣真的没那么多时间,去对一个脑子有坑的名将做思想工作。 该说的、不该说的,刘荣都说给周亚夫听了。 能悟透,能痊愈,刘荣自乐得有这么一个千古名将,成为自己讨伐北蛮匈奴的助力。 但刘荣没抱多大希望。 毕竟无论是原历史时间线,还是刘荣所身处的这个位面,周亚夫除了在吴楚之乱平定过程中的表现外,其他任何时候,都在坚持不懈的让人失望。 或者应该说:除吴楚之乱这唯一功绩外,周亚夫在让人失望这方面,从来都没有让人失望过。 “可惜喽~” “本还指望着这榆木脑袋,能替朕撑到双子星横空出世呢……” ··· “也不知道程不识,在边关历练的怎么样了?” 第244章 边墙有变?! 在长安,已经不动神色间稳固住自身地位的天子刘荣,正怀念着自己曾经的太子中盾卫程不识; 而在边关——在北地郡,已经官拜北地郡守,同时兼领北地一切军阵事务的程不识,也得到了长安传来的消息。 “整编细柳、霸上、棘门三军~” “没有句注军?” 站在郡城外墙上的墙垛内,看着手中,那卷朝中友人遣奴仆送来的书信,程不识只头都不抬的问出一句; 闻言,便见一旁风尘仆仆的壮奴当即躬了躬腰,恭敬无比道:“朝议结束之后,主君确曾单独请见过陛下,以句注军之事相问。” “但陛下似乎并不很喜欢,或者说是有些排斥句注军,只以句注山位于边关,不宜擅动为由,将此事搪塞了过去。” “——奴自长安启程之时,陛下也正式颁下诏谕,整编细柳营为射声军,整编霸上军为铁卫军。” “至于棘门军,更是直接整编为:遂军。” “下设足足八个遂营校尉,专精于铺路架桥、掘土伐林之事;” “全军兵员足足一万六千人,愣是连一柄剑、一张弓都不予配备……” 听闻壮奴此言,程不识只下意识抬了下眼皮,撇了眼面带不忿之色的壮奴。 待那壮奴自知失言,讪笑着低下头去,程不识这才重新低下头,继续观看起手中书信。 “关中人?” 莫名其妙的一问,也引得壮奴略带羞愧的点了点头:“祖籍蓝田。” 闻言,程不识只不无不可的点了点头,也没再揪着壮奴一时失言不放。 ——和南北两军一样,同属长安拱卫力量的细柳、霸上、棘门三军,兵源也是清一色的关中子弟。 只是相较于南北两军,这三支理论上的临时武装,并不要求兵员满足‘关中良家子’这两个要求。 没错; 关中,良家子——这是两个要求:关中户籍,及良家子弟。 关中户籍好理解:籍贯关中任意地方,且户籍录于农籍即可; 至于良家,则并非字面意义上的‘好人家’,而是特指如今汉家的中坚力量:中产阶级自耕农。 所谓良家,首先就要满足财产方面的硬性条件:家财十万钱。 这即是如今汉家‘中产之家’的准入门槛,也同样是‘良家’群体的先决条件:你首先得具备中产之家的财产,你的家族才能被称之为政治角度的‘家’。 若不然,你的家族压根儿没资格称为‘家’,顶多就是‘户’。 满足中产之家的财产要求,可以被称之为‘家’了,你才有资格被讨论‘良’不‘良’的问题。 至于良不良,倒是很好判断:家世清白,往上数个三五代,也就是自有汉以来,直系先祖没出过逆贼即可。 事实上,满足‘关中户籍’这一条件的,基本都不大可能家世不清白。 ——家世不清白,政治成分有问题的人,不是死了整户口本,就是被举族流放边关; 逆贼的后人,别说是还能把户籍落在关中了——能不被划入奴籍,也就是通俗意义上的‘失去户籍’,都已经是天大的福气。 所以,事实上,南北两军兵士的‘关中良家子’成份,和细柳、霸上、棘门三军将士的‘关中子弟’身份,仅有的差别只在于家产。 关中良家子,必定是家境相对较好的中产之家; 而关中子弟,可能是殷实的自耕农子弟,也可能的穷人家的孩子。 总归再穷,也不至于家世不清白就是了。 说回此番,刘荣整编细柳、霸上、棘门三军,关中人民对这三支部队的感情,就算没有对北军那般热烈,但也至少同样将这三支部队,视作关中人的子弟兵。 子弟兵被整编,关中人自然难免会关注到整编后,这三支子弟兵会过什么日子。 射声军,铁卫军,倒也罢了——总归还是兵; 而且还是步兵中,最精锐的弓弩兵及重装兵。 但遂营,也就是后世人理解的工兵…… 啊? 一支原本可以上战场的野战部队,被整建制改变为工兵? 换做是谁,心里恐怕都不会舒服。 这也是为何程不识在看到壮奴面带不忿之色时,会问一句‘关中人?’的原因所在。 程不识是雁门人,土生土长的边民。 或许是由于自幼便生长在国境线——尤其还是已知世界唯二,且处于敌对状态的庞然大物国土接壤的前线,程不识向来不大在意籍贯这个东西。 在程不识看来,无论是关中子弟,还是关东儿郎,总归都是汉人; 进了军中,便都是汉家的兵。 至于是做弓弩兵还是刀盾兵,步兵还是骑兵,又或是遂营、民夫——各有所长,也都各有所用。 当然,最主要的是:曾在太子宫任职中盾卫的经历,让程不识对新君刘荣,也有相当程度的了解。 ——刘荣,拥有与自身年龄严重不符的宏远视角,考虑问题向来是走一步,看三步,再尝试着盘算七八步。 简单来说,就是程不识坚信:刘荣不会无的放矢。 刘荣对细柳、霸上、棘门三军的整编,必定有着自己的考量——而且还是深远的考量。 虽然不太明白具体为何,但毕竟是朝堂内外,众所周知的当今潜邸心腹; 看过手中书信,程不识终还是尝试着,为刘荣稍微找补了几句。 “遂营,确实很重要。” “尤其是在北方,在同匈奴人作战时,我汉家便总是因为粮草输送问题而被限制,不能随意调动、腾挪。” “——陛下曾说过,日后我汉家,是要挥兵北上,让我汉家的将士,同匈奴人在草原作战的。” “草原多沼池难行之地,有遂营铺路架桥,确保大军粮草供输,也同样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这便是程不识认知中,刘荣整编棘门军为遂营的原因。 再多,程不识就想不出来了。 毕竟程不识闻名天下的,除了其治军严明之外,便是机械般冰冷无情的步步为营。 说白了,就是不知变通。 一个因为不知变通而闻名天下的人,自然无法明白刘荣那些跨越时代两千多年、跨越足足好几个文明进程的先进理念。 至于句注军,程不识也大致能明白刘荣,为何会在整编细柳、霸上、棘门三军的同时,将同时期设立的句注军给漏忘。 ——细柳、霸上、棘门三营,自编制成立至今,就一直驻扎在长安附近。 细柳营驻兵之所,是位于渭水北岸,长安城西侧,一处名为‘细柳’的山坳; 霸上军驻兵之处,位于长安东侧,霸水西岸——因为位于霸水西侧的高原,地势比对岸高出许多,便被命名为‘霸上’的一片区域。 在后世,这个地方有另一个名字,叫白鹿原。 至于棘门军,则驻兵于长安以北——因为驻兵之所,距离秦咸阳城遗址的城门:棘门很近,而被民间百姓沿称为棘门的地方。 这三支部队,都是以驻兵地的地名来作为番号。 句注军也一样——只因为当年,太宗皇帝令原楚相苏意屯兵句注山,与雁门关互为犄角,便得名:句注军。 同样以驻兵地名作为番号的,自然还有长城防线的救火队员,驻扎在飞狐迳的当今汉室第一强军:飞狐军。 刘荣整编细柳、霸上、棘门三军,即太宗孝文皇帝当年,为拱卫长安而临时组建的三支部队,却保留——或者说是无视了北境一代的句注军,看上去倒也确实没什么毛病。 毕竟细柳、霸上、棘门三营,本就是因‘拱卫长安’的必要而存在; 而今汉家,经过一整个文景之治的积累,再加上那一次惨痛的教训,早就不可能再被匈奴人,将先锋兵马再次送到长安一带了。 都城不需要除南、北二军以外的武装力量拱卫,细柳、霸上、棘门三个肩负拱卫长安之职的武装,其实早在当年,匈奴人退兵之后就该遣散。 因为种种原因保留至今,当今刘荣舍不得将这么多善战之兵遣散,决定整编再用,也实属正常。 至于句注军,作为和飞狐军同样驻扎于北墙附近的边防机动力量,刘荣说‘不宜擅动’,确实说得过去。 但程不识很清楚,刘荣此番,没有顺带一起改变句注军的真正原因,却并非是‘想动却不方便动’。 “陛下对李广的厌恶,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了吗?” “仅仅只是因为李广做了雁门郡守,又调用句注军打了几场,陛下便恨屋及乌,连句注军也给恨上了……” 不同于南北两军,以及细柳、霸上、棘门等只要关中子弟的中央部队——由于其驻兵于代国境内,句注军的兵员都是以代地,以及沿边的燕、赵等地青壮为主。 当然,由于句注山就位于雁门郡,故而句注军的将士,有相当一部分是雁门本地的儿郎。 就说程不识的远方亲戚当中,便有好几个毛头小子,被程不识以‘磨练’的名义走通关系,丢去了句注军戍边。 这么一支位于雁门郡,又多由雁门儿郎为兵员的部队,却因为一个李广而被刘荣厌恶,程不识自然是心有不忍,有心要找刘荣说说情。 只是眼下,程不识却顾不上这些了。 因为就算被刘荣如此明显的厌恶,句注军如今的处境,也不可能查过程不识掌控下的北地郡…… “回去之后,替我转告韩将军:今年冬天,北地恐怕不会太平。” “说不定开春之时,北墙便会有一场大战,需要韩将军奉诏出征。” “若是还信得过我程不识,便请老将军早做准备;” “免得到时,战事骤燃,老将军仓促启程,漏忘了什么要紧之事。” 漫长的沉默之后,程不识如是道出一语,便挥手示意面前的壮奴退去。 而在那壮奴被亲兵带下去后,当即便有几名将官围上前。 不同于程不识面上,那若有似无的忧虑——这几位将程不识围住的将官,面上却无不是肉眼可见的焦急之色。 “将军!” “可是陛下准了将军之请,答应增兵我北地?!” 粗狂大汉压低声线发出一问,程不识却是神情阴郁的摇了摇头。 一边转身看向城墙外,一边语带忧愁道:“调兵增援一事,我还没有奏请陛下。” 此言一出,众将当即更急,甚至连上下尊卑都顾不上,当即便有一人将手搭上程不识肩头,朝自己不轻不重的拉了一把。 “将军!!” “再不调兵,真等大军兵临城下,我北地就这一部都尉、总共也就四千兵马,又如何能!!!” “唉!” “真到了兵败城破,胡骑过北地而临萧关——甚至重演火烧回中宫,逼得太宗皇帝屯兵长安的故事,又该如何是好?” 粗狂大汉越说越急,愣是没意识到自己的手,拉着程不识的手臂是晃了又晃; 就好像是债主在责问欠自己钱的人:为啥不还钱! 一旁众将虽意识到了不妥,但急火攻心之下,也顾不上去劝阻那粗狂大汉,只满脸焦躁的望向程不识。 却见程不识面色阴冷的侧过头,直勾勾注视向那壮汉眼眸深处; 旋即目不斜视的抬起另一只手,将壮汉攥住自己手臂的手自手腕处一点点强拉开来; 而后,便在众人呆愕的目光注视下,仅仅只是将壮汉的手腕攥住,就捏的壮汉一阵龇牙咧嘴。 不多时,壮汉的手腕处,甚至还开始响起若有似无的细微响声…… “将、将军息怒!” “末将,一、一时情急……” 壮汉且惊且惧的讨了饶,程不识这才松开了手,又冷冷瞪了那壮汉一眼。 待壮汉咬着后槽牙,将手腕处传来的剧痛强自忍下,程不识才再度转身望向城墙外。 只是这一次,程不识的目光中,更多了几分严肃。 “再探。” “三日之内,一定要查清楚:盐池一带,究竟还有匈奴右贤王几个万骑。” ··· “若果真如我所料,我北地郡四千儿郎,对上右贤王十几个万骑,足足六七万兵马,自然是撑不了几日。” “但在得到确切消息之前——在确定右贤王的主力,必定会攻打我北地之前,我也不能请求陛下增兵北地。” “——吴楚乱平之后,我汉家的边军,本就有小半被孝景皇帝调去了关东,以防诸侯再度作乱。” “若此番,匈奴人果真打算大举犯边,那陛下能调动至边墙、支援我诸边郡的兵马,只怕也是捉襟见肘……” 说到最后,程不识的面色便再度调整到了平日里,那看不出丝毫有效信息的面瘫脸。 凝望向城墙外,看了足有半晌,方微不可见的眯了眯眼角。 “真的要来北地吗……” “真的,要再来一次北地吗……” ··· “北地都尉孙卯以下,足足五千北地儿郎的血仇,如今,可都在我肩上担着呢……” “真的敢来吗?” “挛鞮……” “伊稚斜(cha)……” (本章完) 第245章 速至演武堂仪事! “自履任北地守,程不识便放出豪言壮志,将当年那笔血债背在了自己肩上。” “——现而今,整个北地郡都传遍了。” “说是郡守程不识,立志要为当年,自都尉以下悉数战死,全军覆没的北地都尉报仇雪恨。” “甚至有传闻,说程不识立志:此仇不报,誓不回朝。” 长安城,未央宫。 十月年关已过,然国丧未罢; 再加上还没有真正加冠亲政,刘荣便也顺理成章的取消了自己即位后,本该于改元元年岁首举行的大计、大朝仪。 只不动声色的颁下一纸改元元年的诏书,便低调的窝回了未央宫,继续维持着孝景皇帝驾崩前留下的局面。 只是低调归低调,刘荣却也并没有选择给自己放假。 借着关中入冬,朝堂内外都忙着组织今年的冬训、冬种,以及细柳、霸上、棘门三军的整编事宜,刘荣便悄悄找来了弓高侯韩颓当,同这位老将军聊起了军事。 作为先祖判汉投胡,自幼生长在草原,又回降汉室的降将,韩颓当无论是在朝堂内外,还是在功侯群体当中——甚至是在自己最有发挥空间的军中,人缘都不是一般的差。 倒不是韩颓当这个人不好相处,又或是情商不够高; 而是韩颓当过于复杂的政治成分,让很多人都不愿意同这位汉人血统的匈奴降将往来。 这倒是便宜了自太宗皇帝以来的三代汉天子——包括当今刘荣在内,都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了这么一位名将、孤臣的效忠。 不效忠不行啊! 遍观汉室天下,整个弓高侯家族能倚仗的,满打满算,就一个汉天子! 若真有一天恶了天子,那再逃回草原是别想了; 趁早找个风水宝地,全家整整齐齐入土为安,怕是都得奢望一下汉天子的仁慈。 故而,在面对天子的询问时——无论是太宗皇帝,还是先孝景皇帝,又或是当今刘荣,韩颓当都总是知无不言。 甚至即便是自己不知道的事,也会尽可能给出自己的推断和猜测,以最大限度展现出自己的价值。 韩颓当很清楚:自己对汉家——尤其是对汉天子的价值,便是自幼生长在草原的经历、对游牧民族的深入了解,以及对骑兵部队作战方式的心得。 在吴楚七国之乱中,被时任太尉周亚夫委以重任,亲自率领轻骑奇袭淮泗口,也足以证明韩颓当,便是如今汉室当之无愧的最强骑将! 所以,只要有机会在汉天子面前,表现自己在军事方面的特长,韩颓当便总是会不遗余力。 这不? 今日被刘荣召入宫中,以边关之事相问,韩颓当立刻就开始了举一反三式的阐述; 刘荣不过是随口提了一嘴:韩将军对程不识是什么看法? 结果韩颓当叭叭叭说了小半个时辰,不知不觉间,这都说到程不识在北地郡立下的誓言了…… “北地都尉啊~” “真真是我汉家之民,世代难忘之痛楚……” 今日召见韩颓当,刘荣本就不是为了具体聊什么正事,仅仅只是想要和这位老将军聊聊军事,以拓宽自己对这个时代的战争、军事的知解。 所以,即便韩颓当将话题发散的比较偏,刘荣也没有强行拉回话题,而是顺着韩颓当天马行空的逻辑聊了下去。 刘荣一声感慨,韩颓当也是当即一声哀叹,旋即便为当年,全军覆没于边塞的北地都尉唏嘘起来。 “唉~” “北地都尉孙卯,当真是铁骨铮铮的丈夫。” “——老上稽粥十四万大军压境,北地都尉全军上下兵卒,可只有区区五千人呐?!” “孙将军却毅然决然的带着麾下五千壮士,赶在匈奴人之前抢驻朝那塞,硬生生将老上稽粥的十几万大军,阻拦在北地郡门户外数日!” “五千条命——五千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换来北地郡数十万百姓民撤入箫关,葬身于胡骑刀下者,竟不过百人而已……” 说着,韩颓当面色也随之莫名的尴尬了一瞬; 只片刻之后,又面色如常道:“彼时,臣还委身于草原,并没有南下归乡。” “那一战过后,便是草原上的匈奴人,在提起孙卯这个名字时,也都是赞不绝口,敬佩有加。” “——据传闻,朝那塞告破之后,老上稽粥曾下令:寻找驻守朝那塞的汉将。” “得知孙将军战至最后一刻,又独自砍杀了胡骑十数,终力竭自刎而亡,老上稽粥也敬佩的对左右说:如果汉人有十个孙卯,那匈奴骑兵就无法再踏足长城以南;” “如果有一百个孙卯,那匈奴单于也要接受汉皇帝的将印。” “若有一千个,那草原之上的游牧之民,就要人人束发右衽,逢人拱手作揖了……” 听闻韩颓当此言,刘荣难得默然。 这个说法当然有很大的夸张成分,甚至都不一定是真的——很可能只是韩颓当高超马屁技术的成果。 但刘荣能确定的是:如果有十个孙卯这样的人战死边关,那汉家的北墙便要当即糜烂! 有一百个孙卯战死,匈奴人便要入主中原,亡了刘汉社稷! 若是一千个,那刘荣毫不怀疑从此往后,华夏文明断层,神州陆沉,遍地胡膻…… “自孙卯战死朝那塞,太宗孝文皇帝便有定制:校尉及以上将官,不得冲阵、登城,战时不得卸甲;临五倍之敌,非必要不得死战。” “自此,北地都尉孙卯,便成了我汉家,死在匈奴人刀下的将官中,级别最高的那个……” 刘荣此言一出,韩颓当也终于停止了喋喋不休。 韩颓当方才,那番关于匈奴单于说十个孙卯、百个孙卯如何如何的说辞,确实有些夸张。 但刘荣对十个孙卯、百个孙卯战死的推断,却是没有哪怕半点夸张成分。 ——北地都尉孙卯,职务是北地郡尉,兼领北地都尉! 之所以有这种郡尉领都尉的状况,是由于当年,孙卯担任郡尉之时,北地郡就只有一部都尉。 而且这部都尉还没有主将! 于是,作为一郡军事长官——尤其还是边郡军事一把手的郡尉孙卯,便不得不肩负起麾下唯一一部都尉:北地都尉的指挥调度。 这种情况,即便放在如今汉室,其实也并不算少见。 就好比现在,程不识任北地郡守,主北地吏治; 但程不识这个北地郡守,并没有配备主官军务的郡尉。 所以,从严格意义上来讲,程不识如今是北地郡守兼北地郡尉,实际权力更像是封疆大吏,而非一郡主官。 李广也一样——顶着个雁门郡守的职务,才履任三年不到,就已经撇开自己的郡尉,带着兵马和匈奴人打了大大小小几十仗! 可怜那位五大三粗的雁门郡尉,整日整日伏案处理政务,曾经引以为傲的精妙剑法,都快赶不上这几年批复政务,所练出来的那一手好字了…… 类似这样的状况还有很多,不单是程不识、李广这两个个例,也不是刘荣这一朝才有的事。 自有汉以来,汉家便饱受官员稀缺之苦; 再加上北方边墙情况特殊,边郡官员军阵一把抓,即是现实需求,往往也是无奈之举。 ——郡守、郡尉,朝堂能派来一个像样的,就已经不错啦~ 没看到关东东南沿海那些郡县,有些地方连县令都大字不识一个嘛…… 比起程不识、李广这种郡守兼郡尉的猛人,孙卯仅仅只是郡尉兼都尉——军区司令兼军长,无疑只是边郡的常规操作。 不料就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常规操作,却让汉家在太宗孝文皇帝三年,出现了有汉五十年来,于汉匈战争中阵亡的最高级别将领。 ——比二千石的郡尉,一郡军务一把手、行政二把手,就这么没了。 连带着五千能征善战,于北墙戍边多年的彪悍之卒也被一战全歼,连种子都没能留下。 若非后来,有韩颓当这样从草原南下降汉的降将,从匈奴人的角度讲述当年的事,汉家甚至至今都无从得知:当年的朝那塞,究竟发生了什么…… “做了边将,程不识志气倒是涨了不少。” “怕就怕过几年,朕要用他程不识的时候,他却被今日的誓言缚住手脚。” “甚至于今日之誓言,成为他程不识毕生的遗憾,亦未可知?” 刘荣带着闲聊口吻的话语,也引得韩颓当一阵点头附和不止。 程不识,是韩颓当仅有的几位友人之一。 所以,韩颓当对程不识的担忧,也恰恰是刘荣这番话不谋而合。 ——程不识领兵,实在是太过于稳重了。 但战场不是棋盘,没有约定俗成的规则,更没有耐心等待你落子的对手。 战机转瞬即逝! 当敌人露出破绽的时候,你若是没有第一时间策马上前——甚至是没有第一时间发起冲锋,战机便很可能会溜走! 而程不识的性格,注定他不是一个能抓住战机的人。 或者应该说,在程不识的眼里,就没有战机这么个东西。 ——无论敌人暴露出多大的破绽,程不识都只会当这是敌人的诱敌之计。 而当年,北都都尉部,自北地都尉孙卯本人以下,五千将士全军覆没; 要想报这笔血仇,程不识至少也得有同一数量级的斩获,才能称得上是‘为故北地都尉报仇雪恨’。 韩颓当很担心:这会成为程不识的执念。 而且是基本不可能完成,又完全不可能被程不识放下的执念…… “臣倒是觉得,若是有旁人,能替北地都尉把笔这仇给报了~” “那程将军即便面上有些挂不住,也总不至于真赖在北地不走。” “——陛下也知道,程将军带领的兵马,并不以建功立业见长。” “相较于进取,程将军的兵马,还是更适合用于固守。” 感受到韩颓当对程不识的回护——通过绣衣卫的渠道,也知道韩颓当和程不识关系不错,刘荣闻言也只是笑着点点头,便将韩颓当这个提议给敷衍了过去。 便见韩颓当稍有些尴尬的笑了笑,旋即若有所思的低下头,不多时,又自嘲的笑着摇摇头。 报仇? 五千人的仇? 阵斩匈奴胡骑五千? 都不用说如今汉家,谁有这个本事、谁没这个本事; ——自有汉以来,汉家从来没有在任何一场战争中,对匈奴人造成过四位数的杀伤! 包括当年,太祖高皇帝被围困白登山时,也同样如此! 在韩颓当看来,如今汉室,若非要说谁有这个本事,能在匈奴人身上取得‘浮斩五千’——甚至哪怕只是‘阵斩五千’级别的大捷,那无疑便是韩颓当的伯乐:故太尉周亚夫。 但现如今,周亚夫别说是自己了——就连那支被周亚夫引为嫡系的中坚力量:细柳营,都正在接受刘荣不遗余力的整编重组。 失去了那支如臂指使的嫡系部队,恐怕就连周亚夫,也很难完成那样的壮举。 “唉……” “但愿程将军,不会就此自困于北地吧……” 如是想着,韩颓当便轻轻摇了摇头,将脑海中,关于北地的事都暂时甩了出去; 旋即噙笑抬起头,正要和刘荣开启下一个话题,却见刘荣莫名一副沉思之状,似乎正在思考一件非常严肃的事。 见刘荣如此作态,韩颓当自也不敢怠慢,又不敢开口打断刘荣的思路,便直勾勾注视着刘荣,静静等候起了刘荣的询问。 瞪得喉咙处都有些发干发涩,又见刘荣面色不断变幻,韩颓当才艰难的咽了口唾沫; 小心看了看刘荣面上神情,才轻声问道:“陛下,可是忧心于何事?” 好歹也是自太宗皇帝朝,便活跃在朝堂之上的老油子。 尤其见识过太宗皇帝那出神入化的演技,眼睁睁看着太宗皇帝,凭那演技坑的一个又一个千古名臣生活不能自理; 韩颓当完全不相信此时的刘荣,真的是为某件事而感到担忧。 在韩颓当看来,刘荣这是有事要对自己说,又不好主动开口,才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迫使自己主动发问。 只是这一次,韩颓当却猜错了。 耳边传来韩颓当的询问声,刘荣并没有如韩颓当所预料的那般,当即从思虑状态中回过神。 而是将眉头皱了更紧了些,又苦思许久; 终究还是没想到,又实在是忧心忡忡,这才不顾养气功夫,将满带着忧虑的目光,撒向韩颓当那写满疑惑的面庞。 “按照往常的惯例,我汉家历代先皇驾崩,新君即立,匈奴人不都是旬月之内,便派使团送来缅怀先皇的国书,顺带向我汉家勒索财货吗?” “——朕即位,可都已经两个多月了啊?” “匈奴人派来敲诈勒索的使团,却至今都没有叩关请朝……” 刘荣此言一出,韩颓当当即心下一紧! 瞪大双眼,与同样缓缓等大眼睛的刘荣对视片刻; 而后,宣室殿内,便响起刘荣中气十足,又隐约带着些焦急的咆哮声。 “速召朝中诸将军,于清凉殿演武堂议事!!!” (本章完) 第246章 庙算 刘荣一声令下,只半刻的功夫,满朝公卿重臣,以及排得上号的军中大将,便都无一例外出现在了宣室殿外。 丞相刘舍,御史大夫岑迈,内史田叔,少府石奋等老臣,毕竟都已经一大把年纪,即便是被刘荣招来参赞军务,也依旧是一身常袍。 但廷尉赵禹、太仆直不疑等年轻一辈,以及郦寄、栾布等军中将帅,却无一不是身着甲胄,俨然一副随时领兵出征的架势! 最让刘荣感到惊讶的,是弓高侯韩颓当。 ——刘荣下令召见诸重臣、将领的时候,韩颓当可就在刘荣身边! 结果等人都到齐了,韩颓当愣是回了趟家,穿上了那件太宗孝文皇帝御赐的甲胄。 就好像深怕没穿甲胄,刘荣便会忘记韩颓当是个将军,安排将领率军出征时,会考虑不到韩颓当这个人选…… 天子召见,尤其还是于演武堂召见,朝堂内外自然是为之一震。 但在清凉殿侧殿演武堂,刘荣却负手屹立于一张悬挂而起,占了足有小半个殿室的堪舆前,皱眉思虑之间,更时不时发出一声又一声哀叹。 “大意了啊……” “光顾着东宫,竟误了这般大事……” 看着刘荣站在堪舆前的背影,诸重臣大将稍对视一番,交换一下眼神,便也意识到了一切。 短暂的眼神交流之后,最终由丞相刘舍、曲周侯郦寄二人齐身上前,对刘荣稍一拱手。 “陛下。” 身后传来二人的拜喏,刘荣纵是心绪万千,也不得不沉着脸回过神。 神情阴郁的一摆手,招呼众人落座,开口便道出了眼下的关键。 “汉十二年,夏四月二十五,太祖高皇帝驾崩长乐宫。” “夏五月二,太祖皇帝入葬长陵;” “夏五月十四,匈奴冒顿单于遣使者叩关雁门,请朝长安,名为吊唁太祖皇帝,实则,乃再行和亲。” ··· “汉十九年秋八月十五,孝惠皇帝驾崩未央宫,秋八月二十二入葬安陵。” “秋九月初八,匈奴单于冒顿再遣使者,向吕太后再提和亲。” “便是那次,挛鞮冒顿行国书以辱吕太后。” “时至今日,冒顿书辱吕后之耻,也依旧为我汉家历代先皇,引以为国仇家恨……” 刘荣话音落下,殿内众人本还带着些许雀跃的神容,已是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忧虑。 同一时间,曲周侯郦寄便满是凝重的点下头,在刘荣的眼神示意下,将话头顺势接了过去。 “吕太后驾崩,诸吕作乱长安,匈奴使团仍旧是在吕太后驾崩一个月内,便出现在了边关。” “及至太宗皇帝自代地入继大统,更再三遣使和亲,以讹诈我汉家。” “——到太宗皇帝驾崩,匈奴人更是早在太宗皇帝弥留之际,便让使团于雁门关外等候。” “待太宗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到雁门,同一时间,匈奴使团叩关请见,再请和亲……” 随着刘荣、郦寄君臣二人接力描述出有汉以来,匈奴人在历代汉天子驾崩之后的反应,殿内众人也总算是明白刘荣,为何会如此火急火燎的召见众人,到演武堂议事了。 ——孝景皇帝驾崩,已经是两个多月前的事! 按照惯例,匈奴人派出的使者团,早就该从雁门而入汉地,到长安向刘荣奉上国书,以和亲之名,行讹诈之实。 孝景皇帝驾崩于去年九月,算算时间,最晚不超过今年十月初的时候,匈奴使团就该到雁门; 眼下已是十月下旬,匈奴使团若是走的快些,都该抵达长安了才是! 但至今为止,边关都还没有传回匈奴使团叩关请见的消息。 这意味着什么,不会有人不明白。 “匈奴人,是要给陛下一个下马威?” “毕竟我汉家,已有不知多少年,有陛下这般年纪的天子即立。” “——太宗皇帝驾崩时,孝景皇帝早已羽翼丰满;” “匈奴人纵是有心,也无法趁孝景皇帝新君继立时,妄图乱中求利。” “眼下,陛下弱冠而立,只怕在匈奴人看来,我汉家已是主少国疑,朝堂内外暗流涌动?” 郦寄一番话语,惹得一旁,同样老态龙钟的榆侯栾布微微摇摇头。 “陛下虽年未壮,却也已及冠,谈不上主少国疑。” “只比起孝景皇帝年三十一而即立,陛下如今,倒确实显得年轻了些。” “——以为我汉家主少国疑、陛下软弱可欺,当是不至于。” “但试探一番,顺便敲打、恐吓我汉家,以武力胁迫我汉家再行和亲,倒也确是那狄酋军臣的做派。” 说着,栾布又稍挤出一抹僵硬的笑容,略带不屑道:“毕竟那军臣,比起乃父老上稽粥,终归是逊色了不止稍许……” 栾布一番话,堂内众人配合着挤出一抹笑,旋即便再度皱起眉头,各怀心绪的陷入思虑之中。 确如栾布所言——当代匈奴单于:挛鞮军臣,确实远远逊色于父祖。 过去这些年,坊间一直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 ——匈奴的冒顿单于,等同于汉家的太祖刘邦,属于开社稷、建国家的开国之君; 至于老上单于,则像极了汉家的太宗孝文皇帝,都是以手腕、政治智慧着称,威望极高的圣君级别人物。 而现军臣单于,则对标先孝景皇帝刘启——相对平庸,且较孝景皇帝更逊几分。 正所谓:彼之英雄,我之仇寇。 匈奴单于平庸,对于汉家本该是件好事。 但不单是说出这句话的栾布——包括刘荣在内的每一个人,在听到栾布说‘军臣逊乃父者甚’时,都只是挤出了一抹僵硬的笑容。 相较于父祖冒顿、老上,现匈奴单于军臣,确实算得上是草包。 但如今的匈奴帝国,却也已经达到了巅峰。 从冒顿时期,掀翻草原霸主东胡部; 再到老上时期,基本统一草原诸部,成为华夏文明认知中的‘百蛮大国’; 及至今日,军臣单于在位,曾经籍籍无名的匈奴部落,已经成为了已知世界最强大的存在。 且没有之一! ——饶是强大如汉室,而且是才刚经历文景之治的汉室,也依旧无法遮掩游牧文明在历史上的第一个巅峰:匈奴帝国的光辉。 而这样一个强大到令人发指的帝国,即便出了几代庸主,甚至是连续几代庸主,也还是需要足够长的时间,才能不负众望的衰败下去。 此刻,聚集在殿内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军臣,不是那个让匈奴衰败的单于; 便是下一代匈奴单于,也大概率能维持匈奴的强大。 除非一场大战,对匈奴造成了无法逆转的重大打击,否则,匈奴的强大,便至少还能维持五十年。 而在这个时代,能对匈奴造成如此伤害的,也唯有毗邻匈奴的另一个大块头了。 “匈奴人没有按照惯例,遣使吊唁我汉家的大行皇帝,唯一的解释,便是匈奴人打算先动兵。” “——动了兵,将我汉家北墙搅个天翻地覆,再遣使来长安,胁迫我汉家答应更多、更屈辱的条件。” “没能尽早预料到这个问题,朕,难辞其咎。” “只眼下,匈奴何时犯边、从何犯边,又有多少兵马犯境,都全然未知。” “为今之计,还是要尽快弄清匈奴人的动向,从而做出正确的应对。” 见殿内的氛围有些沉重,刘荣也终于不再沉默,道出了自己的召见众人的意图。 ——匈奴人,要打过来了! 甚至很有可能已经在朝着边墙进发,随时都有可能开始入侵汉室! 所以,大家伙儿要尽快拿出一个可行的方案,抵御匈奴人这次入侵的同时,尽可能降低汉家的损失。 而且要快! “臣认为,这并非陛下的疏忽。” “若非要说是谁的疏忽,那也是臣等军中将领,没有尽早预料到匈奴人的意图。” 听闻刘荣开口便是一句‘朕难辞其咎’,郦寄作为周亚夫之后,汉室军方的第一代表人,当即便出身表了态。 这也并非郦寄在溜须拍马,而是事实如此。 匈奴人如此异常的没有派出使团,来吊唁汉家的大行皇帝,刘荣为何到现在才反应过来? 东宫窦太后作妖,吸引了刘荣大半注意力,确实是原因之一,却绝非主要原因。 ——真正让刘荣如此迟钝的,是眼下,已是刘荣元年冬十月下旬。 已经是冬天了! 关中已经天寒,北方已经下了初雪,草原必定已是冰封万里! 而在过去,匈奴人对汉家的入侵或驰掠,有八成都是在秋收之后,两成在春耕之前。 前者,是为了贼不走空——秋收之后,汉家的百姓手里有粮食,不至于让匈奴人白走一趟; 后者,则是被迫无奈——冬天遭受了天灾人祸,再不去抢点东西就活不下去了,匈奴人便会在开春时节走一趟汉边。 至于眼下,秋收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边关必定已经入冬的前提下,匈奴人除非是脑壳有包,才会在这种时候大举犯边。 问题的关键,也恰恰就在这里。 ——在惯性思维下,即便发现了匈奴人迟迟没有派来使团,刘荣也下意识的排除了‘匈奴犯边’这一可能性; 刘荣一个军事小白尚且如此,军方将领自更是断定:匈奴人绝不会在冬天叩边。 而从眼下的状况来看,匈奴人极有可能是利用了这一点,来了一出反其道而行之。 若非刘荣今天偶然意识到,最终结果就很可能是匈奴人都打过来了,长安朝堂才收到消息; 匈奴人都打完了、边关都打烂了,长安派出的的援军才从关中开拔。 眼下,刘荣能提前意识到这一异常状况,已然是不幸中的万幸。 接下来,便要抓紧这必定不会太长的宝贵时间,提前做出部署。 “对于匈奴人的习惯,没有人比弓高侯更加了解。” “时间紧迫,还请弓高侯直言:此番,匈奴人最有可能入侵的方向,以及大致兵力。” 刘荣发了话,众人便也当即点头附和。 韩颓当也不含糊,当即便是一拱手,旋即上前走到刘荣身旁,仰头看了看面前的巨大堪舆; 请示过刘荣,拿起堪舆旁的一根长棍,便先后在堪舆靠上位置先后点下。 “汉北边墙上万里,东半部为燕、代北境,西半部,则为上、代、北地、陇右等郡。” “——燕地苦寒,又时值凛冬,匈奴人绝不可能犯燕。” “至于代地,则极有可能遭到匈奴人的入侵。” “尤其是李广所在的雁门郡——即便不是匈奴人的主攻方向,也必定会遭到偏军佯攻钳制。” ··· “再有,便是程不识所在的北地郡,西、北两面各与草原毗邻,除朝那古塞和城池,几乎无险可守。” “若是想兵贵神速,在极端的时间内深入我汉家腹地,匈奴人的主攻方向,北地郡会是不二之选。” “——这条路,匈奴人在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已经走过一次;” “再走一次,并不会比上一次更难。” “唯一不一样的,是如今的汉家,比当年强大了许多。” “只是最终结果如何,亦在两可之间……” 韩颓当这话一出,殿内稍微年轻一些的人,都顿时露出一副怒气冲冲的神情; 就好像韩颓当说了什么不符合实际,又对众人,乃至对汉家极尽羞辱的话。 但老一辈,尤其是自太宗皇帝年间,便活跃在朝堂、军中的老一辈,在韩颓当这番表态之后,却无不是满目哀疮的缓缓点下头。 太宗皇帝十四年,匈奴老上单于大举犯边,自北地而入,驰掠陇右、北地二郡,掳走民男超万人,财、货无算! 之后又叩箫关,兵临关中北门户,更使小股先锋轻骑绕道踏入关中,行至长安以北百三十里,火烧回中宫。 在情况最危急时,就连长安百姓都被动员了起来,整个汉家,都做好了打一场都城保卫战的准备! 至于现在? 有过那次的教训,太宗皇帝自然是大幅增强了北地、陇右二郡的边防力量,更难得大兴土木,彻底翻修了箫关。 但在吴楚七国之乱后,北地、陇右在内的所有边郡,都接到了先孝景皇帝的调防令。 ——为避免诸侯再次作乱,凡汉边卒,三丁取一,以戒关东! 三分之一的力量被抽调去了关东,汉家的边防力量,便又回到了太宗皇帝即位之初的水准。 甚至有一些地方,如北地、陇右等郡,在被孝景皇帝调走近半兵力之后,戍边兵力甚至比当年,太宗皇帝增兵之前都还要更低! ——当年那场大战,北地都尉孙卯率麾下边卒五千,全军覆没; 而现如今,北地郡守程不识手中,却只有一个编制没满的都尉部,兵力不过四千余人。 当年,孙卯带着五千边卒,硬抗了匈奴十数万大军三天; 程不识或许能做的更好,但也顶多就是多抗一两天。 一旦匈奴人的兵力达到五万以上,那北地都尉是有五千人还是四千人,结果都是一样的。 ——撕一张纸和两张纸,所需要的力气会差很多吗? 很显然,并不会。 第247章 朕,不吝裂土以侯之! 韩颓当简短的一番话,却是让殿内汉家君臣陷入了沉思。 ——如今汉室,与匈奴直接接壤的区域,东起燕国右北平郡,西至北地、陇右之交; 自东而西,先后有燕国、代国,以及上郡、云中郡,代郡、北地郡、陇右郡、与匈奴人掌控下的草原直接接壤。 其中,位于最东部的燕国,及位于最西部的陇右郡,战略处境相对安全一些。 前者是因为气候太冷,且战略位置不算关键,属于匈奴人得不偿失的进攻方向; 后者则是只有西北区域,一小块位于河西走廊门户外的狭小区域与草原接壤。 若非秦汉之交,华夏文明失去了草原上的塞上明珠:河套,陇右甚至都算不上边郡,而是实打实的大后方。 除去这两个区域,以及自边墙北出百十里,如钉子般扎入草原的‘飞地’:云中郡,其他边墙郡国,理论上都有可能成为匈奴人的进攻方向。 其中,战略价值最大、最值得匈奴人攻击的防线,无疑便是李广驻守的雁门郡,以及程不识掌控下的北地郡。 “难怪老爷子当年,非要急着在这两个郡安排大将。” “老爷子,是早就料到了这一天啊……” 堪舆前,刘荣双手背负于身后,面色说不出的阴沉。 而在刘荣身后,郦寄、韩颓当等一干将领,则是在短暂交换过意见之后,便迅速达成一致。 “时值腊月凛冬,纵是那狄酋军臣要出其不意,也必定要选择相对没那么寒冷的趋于叩边。” “排除到燕国,以及魏尚驻守的雁门方向……” “——毗邻河南地的北地、陇右二郡,当是军臣的不二之选!” “再加上当年,太宗皇帝年间那一战,走这个方向,匈奴人也更有把握一些。” “反观我汉家,在北地、陇右方向的防备,非但不比太宗皇帝时更强,反倒因为孝景皇帝调边卒戒备关东诸侯,而更弱了三两分……” 郦寄难掩忧郁的话语声传至耳中,刘荣面色不由得又是一沉。 河南地,便是后世人认知中的河套地区。 因其位于大河,也就是黄河以南,而被这个时代的人称之为:河南地。 而河套地区,之所以会被称为草原上的塞外明珠,正是因为相较于草原其他区域,乃至汉家的北方边境,河套地区气候更为温暖、更适宜生存。 匈奴的强大,也正是建立在秦廷自北方收缩兵力,使得匈奴人平白得了河套的基础之上。 ——有了河套,匈奴人便有了丰富的水源和草场,以及草原独一无二的过冬圣地。 如此说来,匈奴人从河套方向而来,进兵汉家北地、陇右二郡,也确实算得上是不二之选了。 因为无论叩边与否,匈奴单于庭此刻,都必定在和河套准备过冬。 反正都在河套了,就近走一趟北地、陇右,对匈奴人而言,完全就是捎带手的事…… 念及此,刘荣便缓缓侧过身,望向身旁的宦者令葵五。 “近几日,北地就没有奏疏送到?” 闻言,葵五只喊不迟疑摇摇头。 刘荣又不着痕迹的望向郎中令周仁,得到的答案却依旧是否认。 便见刘荣忧心忡忡的回过身,皱眉望向弓高侯韩颓当。 “若匈奴人果真打算自北地、陇右而来,程不识本该有所察觉。” “毕竟匈奴人再怎么轻装简行、再怎么兵贵神速,也总归要调运军姿。” “——尤其是战马所需的盐,以及靠近水源的后方营地。” “数万,乃至十数万骑兵调动聚集,这么大的动静,程不识总不至于完全察觉不到?” 刘荣此言一出,韩颓当当即露出一副犹犹豫豫的表情,在刘荣的再三催促下,才总算是道出了自己掌握的情报。 “程北地,其实已经有所察觉了……” “前几日,程北地与臣往来书信,说是今冬,北地恐怕并不太平。” “只是匈奴人终究还没有大军压境,程北地纵是有所察觉,也仍不敢断定此事。” “尤其孝景皇帝调边郡以戒关东,程北地担心陛下手中,也没多少兵马驰援边郡……” 韩颓当话音未落,在场众人便纷纷皱起了眉头,虽然没人开口说话,但大家心中所想,却也都已是写在了脸上。 ——孝景皇帝调边军以戒关东,说不上是对是错; 只能说,在当时的情况下,从久无战事的边墙调兵,来镇压暗流涌动的关东,确实是最省事省力,乃至当时唯一可行的方法。 但吴楚之乱平定已经过去三年,曾因诸侯叛乱而陷入动荡的关东,也早已经重归平静。 反观北方边墙,边防力量本就处于堪堪能抵挡住匈奴人大举犯边——甚至是只能勉强保证边墙不至于糜烂的程度; 又被孝景皇帝抽走了相当一部分兵力,无事还好,一朝有外敌入侵,这便当即是捉襟见肘。 想程不识堂堂一郡之守,吴楚之乱时,手下掌握几万兵马的宿将; 如今在北地,面临着匈奴人大军压境的状况,手下却只有四千兵力可调动…… “朕怎记得孝景皇帝曾说,我汉家北墙戍卒,足有二十万之众?” 思虑良久,刘荣冷不丁发出一问,眉宇间也莫名带上了些烦躁。 “纵是我汉家北墙东西万里,也不至于二十万戍边卒,到程不识手里便只分到四千?” 听闻此问,在场众人不由得一阵苦笑连连。 最终,还是由老好人:榆侯栾布站出身,为刘荣讲解起了个中内由。 “陛下,有所不知。” “我汉家,说是边墙有二十万边郡卫戍,但这二十万,是将燕、代、赵三国兵马,以及边郡的郡、县兵马都计算在内的。” “——截止吴楚七国之乱时,周亚夫的太尉府所得到的数字:燕国、代国,各有戍边卒两万,外加郡、县兵,及青壮乡勇三万。” “如此,单只是燕代二国,便占了我汉家二十万戍边卒的一半。” “再加上赵国,有直属赵王的兵马两万,又郡、县兵马乡勇两万——单只是燕、代、赵三国,这便已是十四万兵马。” ··· “另外,魏尚的云中郡,也有兵马五千、郡县乡勇五千;” “除去这共计十五万,余下五万,由北地、陇右、上、代四郡各得一万余。” “——北地郡守程不识,是有上万兵马在手的。” “只是这上万兵马,有过半都是郡、县兵,若是尽数调用,则郡县地方必生祸乱。” “为地方郡县安稳,郡县兵便非万不得已之时不可抽调。” “如此一来,程不识可以用来抵御匈奴的兵马,便只剩北地都尉部,那四千多戍边卒了……” 听到这里,饶是很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刘荣也终是不得不无奈的发出一声长叹。 这很操蛋; 却也很合理。 如果汉家真有二十万边防部队,且这二十万人都要长安中央养,那别说什么文景之治了——单就是这二十万边防部队,也早就把汉家给吃没了。 事实上,即便是有燕、代、赵三国,以及边防各郡,承担起了这二十万边防部队的相当一部分供养成本,光是剩下的三五万兵马,也依旧让长安朝堂亚历山大,甚至一度直呼供养不起。 原因很简单:不同于叛乱爆发时,长安中央派出的平叛大军,边防部队,是绝对意义上的常备武装。 二十万常备武装,什么概念? 单就是一年的军粮,便是五百万石粟,价值超三万万钱! 吃的主粮就是三万万钱,再加上其他消耗,如盐、醋,衣、褥; ——这都还没算军费的大头:武器军械! 林林总总算下来,二十万常备武装,怕是汉家要把农税、口赋收入的八成以上砸进去,才能勉强维持。 如今汉家,农税、口赋几何? 截止去年,即先孝景皇帝六年,汉家岁得农税共一千八百余万石粟,外加口赋十二万万钱。 ——没办法,太宗皇帝定下的税、赋标准,农税三十取一,口赋每丁四十钱; 在这样的超低税、赋比例下,能有这不到二千万石粟、十多万万钱,都已经足以被史家称为‘文景之治’,乃至华夏文明封建史上的第一个盛世了。 而这一千八百万石粟,地方郡县要截留三成,来作为地方未来一年的运转经费; 剩下的七成,也有大半要用于发放官员俸禄。 这就好比后世的年轻人,一个月拿个万儿八千,看似不少; 但等房贷车贷还完,剩下的都还得省吃俭用,才堪堪够温饱。 如今汉家,情况也差不多——一千八百万石农税,地方郡县截留至少五百万石,剩下一千三百万石,光是官员俸禄,就要发出去上千万石。 最后剩下不到三百万石,国库都得死死捏在手里,抠抠搜搜用到年底,看能不能存下来一些。 就这么存了三十多年,经历一整个文景之治,汉家才存下来足够和匈奴人发起决战的钱、粮库存。 要是再多出二十万边军,需要朝堂每年掏五百万石粮食养着? 毁灭吧! 累了! 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晁错在太宗皇帝年间上书,提议允许百姓‘输粟捐爵’——通过向边关运送粮草,来换取想要的爵位,才会一经提出,便迅速得到整个长安朝堂的支持。 ——在当时,长安中央需要负责供应粮草、辎重的边防部队,只有区区四万人而已。 但在晁错输粟捐爵之前,无论是这四万人,还是由燕、代、赵三国,及北地、陇右、上、代四郡养着的十几万人,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完全吃不饱肚子的。 晁错一手输粟捐爵,边防部队过了几年好日子; 之后又是太宗皇帝省吃俭用,长安朝堂才开始有力气供养那四万边防部队,不至于让边防战士吃不饱肚子。 但也就仅限于此了; 四到五万边防部队,外加飞狐军、细柳营、句注军、霸上军、棘门军等有实无名的常备武装,就已经是长安朝堂中央的极限。 再多,那就又要回到那个边墙人均食不果腹,军粮供养默认减半的时代了。 “一旦战事爆发,程不识的四千兵马,是绝对不足以支撑到长安的援军抵达北地的。” “——无论匈奴人派了多少兵马,只要不是小股驰掠,程不识便必定无法将匈奴人的骑兵,挡在北地郡外。” “从目前的状况来看,狄酋军臣,也不大可能只是派小股兵马驰掠。” 良久,刘荣悠悠道出一语,惹得殿内众人纷纷皱起眉头。 眼下的状况,已经是一目了然。 ——匈奴人还没开打,但基本可以确定:匈奴人肯定要打! 而且攻打方向也能大致确定:八成是北地、陇右方向。 如此一来,问题也就很简单了。 要不要在战争爆发之前,提前派出部队支援北地、陇右? 如果派了,匈奴人却没来,那调动兵马的耗费就会打水漂不说,还会影响军中将士的军心士气。 ——匈奴人压根儿没来,长安朝堂就吓得调兵遣将,这得多胆小啊? 可若是等战争爆发再派兵,几千里的距离,等长安的援军抵达北地,匈奴人怕是都吃干抹净走人了。 怎么办? 不知不觉间,所有人的目光,便再度落在了堪舆前的刘荣身上。 这件事,只有刘荣能拿主意。 也只有刘荣,能承担判断错误的后果。 ——派了援军,匈奴人却没来,刘荣可以说:这是演习; 没派援军,导致北地破碎,刘荣也可以说:匈奴人来得突然,且毫无征兆。 总而言之:无论对错,这个决定,都只能由刘荣来做。 而刘荣的选择,也显而易见…… “拟诏!” “任:曲周侯郦寄为车骑将军,弓高侯韩颓当为上将军,榆侯栾布为左将军;” “各领北军一部校尉,不日开拔,驰援北地!” “——沿途自愿随军之关中民男,皆特许参选北军,又射声、铁卫二军明岁征兵选拔。” 满是坚定地说着,刘荣便抿着唇,缓缓抬起头,望向面前,已经出身准备领命的三位老将军。 “朕的中盾卫,又北地、陇右数十万子民,便拜托三位将军了。” ··· “再拟诏,八百里加急送往北地。” “——着:北地守程不识,自奉诏之日起,尽发北地可战之民男青壮、乡勇,速至朝那塞驻守!” “告诉程不识:无论如何,都绝不可主动出击迎敌!” “朕不用他程不识建功立业,斩将夺旗;” “只要守住朝那塞,撑到长安的援军抵达,朕,不吝裂土以侯之!!!” 第248章 窦太后的大局观 刘荣颁下诏谕的第一时间,东宫传来消息:窦太皇太后召见。 对此,刘荣也丝毫不觉的意外。 ——事实上,即便是曾经的孝景皇帝刘启,在下达如此重大的决策之前,也是一定要先和东宫透个气的。 哪怕是后来,因为梁孝王的事搞得两宫不合,也依旧如此。 没办法,时代背景如此,政治规则如此,就算想要改变,也绝非一朝一夕,甚至绝非一两代汉天子所能完成。 先孝景皇帝,年过三十、大权的壮年天子,下达重大决策尚且要提前知会一声东宫; 刘荣一个年方及冠,甚至还没正式加冠成人、临朝亲政的‘未冠天子’,自更没有绕过东宫独揽朝纲的道理。 故而,刘荣来到长乐宫的时候,自然是做足了挨批评的心理准备。 早有准备,应对起来,自也就游刃有余,滴水不漏了。 “皇祖母容禀。” 长乐宫,长信殿。 看向上首御榻之上,面色隐约有些阴沉的祖母窦太后,以及一旁的筵席上,依旧不大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母亲栗太后,刘荣很快便调整好情绪,对窦太后微一拱手。 待老太后不咸不淡的轻哼一声,刘荣才将个中内由娓娓道来。 话说一箩筐,归根结底就是一句:事发突然。 得知刘荣是突然意识到边境的异常,又是第一时间召见的军中将帅,而后便当场做了决断,窦太后胸中怒火便已是消了大半。 再加上刘荣也将姿态放的足够低,再三表示就算窦太后没有召见,刘荣也打算第一时间前来汇报,窦太后心中最后仅存的那点不愉,也很快消散。 只是息怒归息怒,如此恶劣的苗头,窦太后免不得要出言敲打刘荣一番。 “事发突然,又十万火急,皇帝当机立断,自是不无不可。” “但再怎么着,也总该派人来传个信,好让我这个瞎眼老婆子,知道皇帝的未央宫发生了什么。” “——孝景皇帝大行,皇帝年弱未冠;” “我这瞎眼老婆子,就算没有替皇帝掌着朝政,那也是要以太皇太后之威镇压朝野,以固国本的。” “若皇帝什么事都瞒着我,那即便我这瞎眼老婆子有心,怕也是根本无从扶保少弱之君。” “皇帝以为,此言善否?” 一番不算温和的训诫,刘荣自是规规矩矩接受了窦太后的批评。 毕竟作为穿越者,刘荣最基本的底线,便是不能将原历史时间线上的汉天子,曾犯过的错再犯一次。 在原本的历史时间线上,汉武大帝兴致冲冲的搞建元新政,最终被窦太皇太后一夜取缔,其最核心的原因,却是最无法让人理解的。 ——汉武大帝听信身旁主持新政的官员蛊惑,决定不再事事请示东宫。 于是,东宫窦太后当即大怒,一夜之间消除了整场建元新政所产生的影响,主持新政者或杀或贬,就连汉武大帝堂堂天子之身,也被盛怒的窦太后软禁,美其名曰:高庙思过。 又这么一个血淋淋的前车之鉴,刘荣自然是清楚:对于这位失去视力的瞎太后而言,最重要的,便是被尊重、被重视。 具体到刘荣这个皇帝,便是对窦太后事事有交代,甚至是事事都先请示一番。 虽然窦太后大概率会说一句‘我个瞎老婆子懂什么?皇帝拿主意就是了’,但窦太后说归说,刘荣却不能当真。 反正老太婆要的,只是通过刘荣事无巨细的汇报、对自己的崇敬态度而已,又不是真的要影响刘荣的决策。 刘荣索性就当是哄着家中的年迈长辈了。 “皇祖母教训的是。” “这也是孙儿头一回,遇上这刻不容缓的急事儿,一时乱了方寸,没顾上知会皇祖母。” “有了这一回,孙儿便是再愚钝,也总该知道下一回该如何了。” 刘荣言辞恳恳,态度谦恭的不像话,再加上窦太后本来也不是要找茬,这便算是翻了篇。 接下来,窦太后自然是问起了具体的状况。 ——毕竟是关乎宗庙、社稷的大事,尤其还是军国大事; 就算懂得不多,窦太后也免不得要了解一下情况。 经过刘荣一番简单概述,窦太后面上神情也再度带上了些许阴郁。 “每有新君即立,便遣使敲诈我汉家一番——这确实算是匈奴蛮贼过往的惯例。” “皇帝能有所察觉,也算是祖宗庇佑;” “只愿此番,不会像太宗皇帝十四年年那次,搞得整个关中,乃至长安城都人心惶惶。” 窦太后略带愠怒的表态,也惹得刘荣不禁默然。 ——窦太后,无论是作为刘荣这一朝的太皇太后,还是孝景皇帝朝的太后,其最基础的法理来源,无疑是太宗孝文皇帝正妻的身份。 为了维护自己的法理来源,窦太后天然就要反对一切有损太宗皇帝遗德的事,也天然会敌对曾对太宗皇帝造成过负面影响的人、事。 太宗皇帝十四年那场大战,匈奴人一度威胁到帝都长安,无疑是太宗皇帝二十三年皇生涯中,仅有的‘黑历史’之一。 准确的说,应该是屈辱史。 对于太宗皇帝曾经遭受的屈辱,作为妻子的窦太后自然是感同身受。 就算并非感同身受,也必须做出感同身受的姿态出来,来维护自己的法理来源。 意识到这一点,刘荣也开始安慰起这位老太后。 应该还来得及。 按照如今汉室现有的讯息网络渠道,如果边关爆发的战事,那按照八百里加急军报的速度,北地郡的消息最多只需要三天,便能送到长安。 至今都还没有消息传来,长安朝堂又已经做出了反应,至多半个月之后,长安朝堂的援军便能抵达北地郡。 换而言之,就算早在两天前,北地郡就已经遭受了匈奴人的大规模入侵,长安的援军也会在战争爆发半个月之后抵达北地。 北地可能会被打烂; 但这一次,匈奴人绝对无法乘胜追击,继续南下威胁箫关,乃至箫关以南的关中。 “皇帝替我拟诏谕一封,派人送去北地。” “——赐北地守程不识黄金千金,布十匹。” “告诉程不识:若此番,匈奴人果真大举攻打北地,程不识部每斩获匈奴首级一级,东宫都会在朝堂应有的封赏之外,另加赏赐!” 老太后表了态,刘荣自也是从善如流,当即附和着让窦太后亲自颁了懿旨。 至此,长安中央达成了一致,也已经做出了该做的反应。 剩下的,就要看前线战事,是否能朝着有利于汉家的方向发展了。 · · · · · “陛下有令!” “此番出征,凡自愿为卒者,皆不查其家赀。” “只肖籍关中、年二十以上民男,皆可纳入军中为卒!” 兵贵神速。 短短三日之后,长安朝堂援军的统帅郦寄,便带着一众将帅,及北军三部校尉开拔。 情况紧急,刘荣也并没有举行盛大的誓师大典,只简单检阅了一番,便让郦寄领命出发。 而在四日之后,也就是从长安开拔的次日,郦寄便开始受到有民众响应朝堂号召,自发前来参军的汇报。 郦寄给出的反应也很明确:只要是关中户籍,且年龄达标,便来者不拒! 之所以有这么大的自信——之所以对关中的兵员有如此自信,也并非是郦寄托大,又或是情况紧急下的权宜之计; 而是作为如今汉室最出色的兵源地,关中出身的青壮,本就具备相当程度的战斗素养。 说到这,便不得不提到如今汉室的两支禁军之一:北军,其军中兵员,是严格按照‘关中良家子’的标准作为准入门槛。 具体而言,要想成为南、北两军的禁卒,最基本的一条先决条件,首先得是关中户口; 其次,要想达成‘良家子’的要求,就得出身于‘良家’。 这里的‘良家’,指的自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好人家; 而是指家产达到十万钱以上、满足中产之家的财产要求,且家世清白,祖上没出过逆贼的自耕农阶级。 满足了‘关中良家子’这两个条件——即关中户籍、良家子弟这两个准入门槛,才有资格把自己的名字报上去,进入参军审核。 至于其他的基本要求,如年龄在二十岁以上、三十五岁以下,并接受过地方郡县三年以上的冬训,自更是说都不用说的默认要求。 满足以上这一切准入门槛,报名进入审核阶段之后,面临的第一次筛选,便是演训。 用后世的话来说,其实就是军训,或者说是面试。 在这次筛选过程中,南北两军的将官们,会从身高、体重、战斗技巧等各方面,对候选兵员进行选拔。 用现如今,南北两军补充兵员时的常态来看,身高低于七尺三寸(1米7),体重低于二百四十斤(60千克)的,大都连演训营的大门都进不去,就会直接被淘汰。 即便进了演训营的门,也还有基本战斗技巧、兵器掌握、战时反应等诸多考验等待着参训者。 随便一项没有做好,直接就是当场淘汰,没有半点情面可讲。 这么一层层筛下来,纵是关中每年都有上万青壮良家子报名,参加南北两军的征兵演训,但能撑到演训结束的,却往往连五百人都凑不够。 上万人参选,不到五百人过关——百里挑五,已经算得上是精挑细选了吧? 还没完! 演训结束了,只意味着你身体素质、战斗素养勉强合格; 后面还有政审呢! 从你开始往上数个五六代,但凡直系先祖出过不对劲的人,如潜逃匈奴啊,被叛军裹挟啊——甚至是杀人越货之类的政治污点,对不住,你也还是要被淘汰。 而且不同于演训阶段被淘汰的人,回去之后可以继续锻炼身体、磨练技艺,日后重新报名——政审阶段被刷下去,基本就是南北两军的大门对你永久性关闭了。 有赖于如今汉室无比健全的户籍制度,类似这样的政审,也基本不可能出现任何差错。 甚至经常出现政审官上门,通知某人政审没通过时,那人却瞠目结舌的说:啥? 逆贼? 我祖宗? 我咋不知道呢?! 这时,政审官就会带着自信的笑容,告诉那个崩溃的好儿郎:很正常,毕竟也隔了那么多年、那么多辈,你也未必就知道你祖宗做过的所有事。 但有相府、内史那两个完全同步的户籍库,官府只要想查,你祖宗也别想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政审这一道,刷下去的人往往并不多。 毕竟有汉以来,能被列为‘汉贼’的人,不是死了整个户口本,就是举家北流放到了边关。 户口能留在关中,同时又过不了入伍政审的,基本就是历代先皇陵邑内,那些个从关东强制迁移过来的地方豪强。 他们也都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政治成分不好,不会在这种场合自讨没趣。 于是,政审过后,上万人报名的一场选拔,最后剩了四百多。 这四百多人,可以进入南、北二军,却不是直接获得编制,而是接受为期三个月的考察。 也没什么特意为难他们的关卡——就是和南北两军的禁军将士同吃同住,共同操演,体验三个月的禁军生活。 熬过了这三个月,没犯下大错,并且没有暴露出贪生怕死、自私自利之类的负面性格,这才算是正式进入了南北两军…… 的预备役。 没错; 过关斩将到这一步,通过层层考验之后,也依旧无法直接进入南北两军,而是会被纳入预备役。 没办法:作为负责帝都长安,以及未央、长乐两宫的禁军,南北两军的编制,从太祖高皇帝之时便已经定死。 ——南军五部校尉,均为每部二千人的满编校尉,总兵力一万人,悉数从太祖皇帝丰沛元从后人当中选拔而出! 到近些年,丰沛元从之后也没剩多少可用之人,如今的南军已经只剩下三个满编校尉,以及一个只有千余人的‘校尉’,却依旧没有从其他地方补充兵员。 至于北军,以关中良家子作为兵员,共计八部校尉,且每个校尉都是各两千五百人的超编校尉,共计足足两万兵马! 可即便是这两万人的位置,也依旧是一个萝卜一个坑。 退下来一个,预备役补上去一个; 没人退,那预备役就一直是预备役。 这也正是此番,刘荣为何会专门下令:凡是此番,愿意自发参与郦寄所部大军的关中民男,都可以破格参加北军明年的新兵选拔。 ——相比起金钱,又或是早已经烂大街的爵位,这才是真正让人行动、真正能为底层百姓带来巨大裨益的进身之梯。 至于什么人,需要刘荣专门给开这么一个后门,才能有资格参加北军的新兵选拔? 从郦寄方才的话语,便不难得住结论。 “不要关中良家子,只需关中民男即可?” 听闻郦寄此言,率先开口质疑的,是左将军榆侯栾布。 毕竟汉家的军队,尤其是中央外派军队,以关中良家子作为兵员,是从太祖皇帝年间并形成的定制。 贸然将兵员准入门槛,从关中良家子降低到关中民男——即不再要求‘良家子’的政治成分,这必定会导致兵员战斗力大幅下降。 原因很简单:良家子,是自耕农举一家之力,从小好吃好喝——起码是顿顿饱培养出来的优良兵员; 而‘民男’,顾名思义,是个男的就行。 无论你是农民还是工匠,甚至是街头懒汉、游侠,只要户籍在关中,那伱就是关中民男,就能进入此番,由郦寄率领的朝堂大军当中。 这样的低门槛,让栾布有些担心到达北地之后,部队的战斗力可能会掣肘大军的作战规划。 但郦寄却底气十足的点了点头:“兵贵神速!” “眼下最重要的,不是援军抵达北地之后,能对匈奴人造成多大的打击;” “而是在保证速度的前提下,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尽可能多的兵力开进北地!” “只要十日之内,北地郡能涌入关中五万大军,那即便是军臣老儿亲率单于庭本部,也绝对无法威胁到萧关!” “但若是兵力不足,即便战力再怎么强悍,也终归抵不过匈奴骑兵大集群。” 说到此处,郦寄便满是凝重的看向栾布,以及另一位副手韩颓当。 “临行前,陛下说的很清楚。” “——此战,吾等并非要取得多少匈奴首级,而是要尽可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以大军浩浩荡荡之势,吓退匈奴陈列于北地外的军队。” “打不起来,才是最有利于我汉家的结果。” “至于调兵耗费,陛下也有决断:尽取少府内帑钱。” 郦寄透了底,韩颓当、栾布二人作为副手,自然也就没有其他意见了。 之后数日,郦寄所部朝着箫关方向全速进发,沿途也收纳了数以万计自发前来的关中男丁。 待抵达萧关之时,郦寄所部从长安出发才刚九天。 于萧关内下令驻营修整之后,郦寄第一时间派出驿骑,说是向朝那塞打听战况,实则,却是查探箫关外——即北地郡如今的状况。 驿骑派出之后,郦寄便强压下心中焦急,静静等待起朝那塞的回信。 “但愿程不识,没有真的在朝那塞,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唉……” “北地都尉孙卯的事,绝不能再发生第二次了……” 满怀着忧虑,郦寄又开始动用自己的人脉,朝陇右、云中等方向派出轻骑斥候,看能不能查出些什么。 而在数百里之外的朝那塞,情况,却是和郦寄的预料大相径庭。 第249章 北地骑士 天子荣新元元年,冬十月二十四。 北地郡故郡治,义渠县。 ——光是从北地郡曾经的郡治名,便不难猜测出北地郡的由来。 秦昭襄王三十六年,秦灭义渠,设北地郡,治义渠,为秦初置三十六郡之一。 二世即立,随着陈胜吴广起义大泽,王离率领秦长城军团南下平叛,让草原最不起眼的一个小部落:匈奴部占了天大的便宜,继承了秦掌控下的大片草原不说,甚至还得到了秦长城军团回撤时,没来得及带走的粮草、军械。 待秦亡汉兴,华夏文明的北方边境,早就从秦时南移了数百里不止。 曾经的前沿阵地:高阙,成为了匈奴人的腹地; 曾经的进攻中转站:秦长城,更是成了匈奴人躲避风雪的天然营地。 而曾经的大后方,北地、上、代等郡,却成了如今的汉匈交界。 ——甚至就连这,都还是太祖皇帝凭一场平城战役,将汉室的实际掌控范围北推了数百里,才艰难达成。 曾经的北地郡治:义渠县,也在马玲成为北地新郡治之后,变成了汉置北地郡东北边境的军事重镇。 此刻,北地郡守程不识,便位于义渠县内。 当长安发出的诏书传达时,程不识正在义渠县衙内,查阅着自发前来参军的北地儿郎档案。 接到刘荣‘不必顾忌地方治安,全力征召兵马,而后进驻朝那塞’的诏令,程不识坐在县衙正堂上首,看着面前的木案,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思虑之中。 “尽召北地可战之兵……” 看着左手边的诏书,程不识会心一笑,面上凝重之色却并没有消散。 稍一转头,看向右手边,那高高堆起的竹简,程不识又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北地骑士……” “难不成,真要在北地都尉下,组建一支骑兵?” 程不识不由得陷入沉思。 匈奴人还没来; 但程不识派去打探的斥候已经传回消息:北地郡西、北方向,已经被彻底封锁! 而且,对北地郡西、北边境进行封锁的,并非幕南诸部的兵马,而是右贤王直属的本部兵马! 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程不识派出的斥候走不出北地、走不进草原,已经很能说明情况了。 ——与绝大多数人料想中的状况有所不同:汉匈边境,其实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维持着半开放的状态。 何谓半开放? 便是既没有开放到完全放任人员流动,也没有彻底闭关锁国。 西起陇右,东至燕国右北平——整条汉匈接壤边境线,每个数百里便有一处供汉匈双方进行贸易往来的互市。 这些互市,是匈奴人自汉太祖高皇帝时开始,经过一次次和亲、一次次和谈,从汉家敲诈得来。 ——汉匈互市,对谁更有利? ——说是‘互市’,匈奴人又能给汉家带来什么? 左右不过牛羊牧畜,以及牧畜皮毛、乳制品之类。 这些东西,汉家缺归缺,但也不是没有,而且这些东西并非必需品。 反观匈奴人能从汉家得到的,却是草原上一点都没有,甚至未来也很难有的稀缺生活物资,乃至战略物资。 盐! 醋! 茶! 药! 以及各类青铜制品、布帛纺织品等等,都是能大幅改善匈奴人生活质量,乃至提高文明进程的好东西。 所以,匈奴人才会如此不遗余力,不惜通过武力压迫,再以军事实力胁迫汉家设立互市,以供匈奴人换回汉家的物资。 作为完整的统一政权,汉家也不是傻子,更不是大怂那样的软骨头。 答应设立这么多互市,汉家自也有自己的考量。 其中最关键的一点,便在此刻的程不识手中有所体现。 ——程不识派去打探消息的斥候,是扮做商人出边关的! 斥候没出北地,就意味着匈奴人眼下,不允许商人出入汉匈边境! 汉家的商人,明明能为匈奴人带来梦寐以求的稀罕物件,眼下,匈奴人却不允许汉商过境; 如果连这点问题都想不明白,程不识,也就妄为边关守将,尤其还是出身边郡的边关守将了…… “能让整个河南地,都不为财货所动的,只能是右贤王的军令。” “——甚至是单于庭的军令,亦未可知。” “只不知,何时而来,又带了多少兵马……” 如是想着,程不识便疲惫的揉了揉眼角,为眼下的状况头疼起来。 不多时,七八位身形魁梧的将帅鱼贯而入,各带着凝重之色,对程不识轰然一拱手。 却见程不识淡淡摆了摆手,示意众人落座,而后才将手边的诏书递给身旁亲卫,交由众人传阅。 “狄酋不循惯例,至今未曾吊唁大行孝景皇帝……” ··· “朕与朝中诸公、将议,断定胡蛮必欲叩边……” ··· “不来则以,来,则必入北地……” ··· “着北地都尉部,尽召北地可战之卒,即驻朝那塞……” ··· “不可力敌,以保境安民为要,静待长安大军援抵……” 将那纸明显没有经过太多润色,具有极其浓厚的军事色彩、明显下发给领军大将的诏书依次传阅过后,众将帅也不由得陷入沉思。 说是众将帅,但北地都尉部满共就四千人马; 按照汉家如今的什伍之制——五人一伍,十人一什,五十人为一屯,百人为一曲,五百人为一队,千人为一校,五千人为一部。 这么说下来,北地都尉四千余兵马,却连‘一部’的编制都没凑满,下辖不过四校尉。 此刻,能走到程不识所在的正堂议事者,这四个校尉,也就是千人将,就已经是程不识下的最高级别将领了。 剩下那三四个,不是郡衙分管军事的千石佐吏,便是义渠、马玲等县的县尉。 放在其他任何一个郡,甚至是任何一个边郡,这样的将帅阵容,其实都算不上差。 但考虑到眼下,程不识掌控下的北地郡,很可能面临着匈奴数万骑兵集群的入侵,这阵容就多少显得有些寒酸了。 故而,这些人能对程不识提供的有效建议,也会极大受限于各自的眼界; 与其说是将帅,倒不如说这些人,都是程不识指挥部队的左膀右臂——下达军令让他们执行,他们肯定是眉头都不皱一下,但若是让他们中军议事,那就是有些难为他们了…… “长安派出的援军,有多少兵马?” “何时启程、何时援抵北地,又由何人领兵?” 果然不出程不识所料——在传阅过刘荣的诏书,得知长安朝堂派出了援兵之后,众人的注意力,都尽数被这支中央大军所吸引。 愣是没有哪怕一个人,将哪怕半点注意力,放在了接下来,援军抵达之前的战事之上。 知道这些人眼界就是这个层次,在其位、谋其政,程不识也就没太苛责。 只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张绢布,再度递给身旁亲卫,交由众人查阅。 众人边查阅着,程不识一边也不忘开口说道:“北军三部校尉,共计六千兵马,外加沿途自发从军的关中丈夫,或有三、四万人。” “——于七日前出发,最晚后日能抵达萧关,之后,便可随时过箫关而进驻北地。” “由车骑将军:曲周侯郦寄为帅。” “上将军弓高侯韩颓当,左将军榆侯栾布各为将。” 程不识此言一出,硕大的正堂之内,只当即响起众将官粗重的呼气声。 ——呼~~~~~ ——还好还好; 北军三校,已经是长安朝堂平定吴楚七国之乱时,从北军调拨给平叛大军的六成! 当年,孝景皇帝调拨北军五校,共计万人,交由大将军窦婴调遣; 窦婴带着这一万人马从长安出发,一路东出函谷,过洛阳而临睢阳——千余里征途,窦婴便凭着这北军五校一万兵马,硬生生招拢了二十万大军! 此番,曲周侯郦寄拜车骑将军,就算是急进军,有北军三校六千骨干,只要愿意,也总还是能招揽到五六万兵马的。 毕竟当年,窦婴的大军是出关平叛; 而此番,郦寄的车骑大军却是驰援北地,极有可能和匈奴人交手! 二者对汉家的儿郎——尤其是关中,那些曾被誉为‘虎狼之秦’的三秦丈夫而言,显然不是一个级别的诱惑。 随军平叛,三五个首级才能累功,十几个首级才能升爵,几十个首级,才可能让名字传到长安。 但和匈奴人交手,自公乘以下,一颗匈奴首级,便可以直接换得一级爵位! 也就是说,哪怕你是最低级别的一级爵位:公士,也只需要七颗匈奴首级,便可以将爵位提升到第八级的公乘! 何谓公乘? ——顾名思义:得乘公家之车! 走在路上,碰上公家的车从身边走过,只要不是军政急务,你就有权要求坐上这辆车! 虽然从公乘开始,提升每一级爵位需要的匈奴首级都会累加——公乘两颗首级升五大夫,五大夫三颗首级升左庶长,左庶长四颗首级升右庶长…… 等等等等; 但比起那含金量还不如贼寇的叛军,匈奴首级,依旧是汉家百姓最向往的进阶凭证。 眼下,北地的状况很不好。 虽然匈奴人还没有打来,但已经充斥在整个北地郡上空的浓烈火药味,也已搞得整个北地上下人心惶惶。 就连这些个军中将领——这些有资格来和程不识商谈的将帅,心里也是没底的。 毕竟当年,北地都尉孙卯率兵五千,在朝那塞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竟连一个复述当日战况的信使都没活下来! 也就难怪这些将军们如此担心、难怪他们在得知朝堂已经派出援军,而且是一支相当强大的援军时,会感到如释重负了。 看着麾下将帅如此作态,程不识原本打算说出口的话,便也再也说不出来了。 “郦寄,恐怕不会轻易出箫关……” “为免当年,太宗皇帝备战长安的事发生第二次,郦寄肯定会把箫关,视作此战第一首重。” “至于朝那塞……” 如是想着,程不识便故作淡然的抬起头,云淡风轻的笑了笑。 “数万援军抵达在即,我部,也要不日开拔了。” “——奉陛下诏谕,顷北地可战之兵,进驻朝那塞!” “依某之见,至多不过十日,车骑大军便可援抵朝那。” ··· “今明二日,诸位便抓紧些,将可收拢的兵马都收拢,各编为校。” “尤其是自备粮草、弓马的骑士,务要单独编为骑军。” “——有一千,便编为骑校尉;” “——有五百,便编为骑司马;” “便是只有一百,乃至只有五十,也绝不可混编入我北地都尉。” “这支骑军,某有大用!” 程不识的军队,本就是以森严的秩序、规矩闻名。 时至今日,汉家军中,甚至已经开始出现传言,说是宁可去李广军中做伙夫,也绝不要给程不识做将军。 究其原因,自然是二人治军理念南辕北辙。 ——李广治军,信奉做兄弟、在心中,主打一个宽松惬意,打仗也是乌泱泱冲上去群殴,走的就是个乱拳打死老师傅的路数。 ?¢o 反观程不识,治军一板一眼,军法恨不能比廷尉属衙的《汉律》还公平公正,主打一个功必赏,过必罚。 此刻,程不识拿了注意,本就没有多少主观能动性的众将帅,自也是当即拱手领了命,而后便下去收编前来参军的男丁去了。 在众人都离开之后,程不识也终是再度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一张明显有些特别的衣角。 看着这张衣角上的小字,程不识的心,也随之一点点坠入谷底…… “一万人……” “郦车骑能派来支援朝那塞的,至多只有一万人……” ··· “万一那右贤王伊稚斜,带来了右贤王部所有兵马,乃至那些幕南部族呢?” “万一……” “万一连那军臣,也要拉着单于庭,到这北地走上一遭呢……” 越想,程不识面色便越显凝重,到最后,更是阴沉的看不出原本模样。 终,还是见程不识悠悠发出一声长叹,或者说是费力呼出一口浊气,才从上首主座上艰难起身; 抬手抓起笔,自衣袖内拉出一层米白色内衬,便就势写了起来。 ——吾兄弓高侯韩公如晤; 今弟身陷绝难,奉诏固守朝那以待援…… ······ 第250章 单于庭 同一时间,河套。 这片被如今汉家称之为‘河南地’,被匈奴人成为幕南,又被后世人称为河套的区域,其每一种称呼,都源自于此地的地貌特征。 ——大河,即后世人口中的黄河,自西向东而流,在留到鄂尔多斯高原时,向北拐了个弯,绕过了鄂尔多斯高原。 翻开地图便不难看到:在鄂尔多斯高原以西,黄河主体就是按照东西向流动; 而在抵达鄂尔多斯高原时,向北绕道绕过高原,之后又向南回归到了原本的方向,自西向东,朝着海洋的方向流去。 这块因黄河绕过鄂尔多斯高原,而划出的‘几’字形区域,便被后世人称为:河套。 ——被黄河套出来的区域。 至于这片区域,被如今汉家称之为‘河南地’,自然是因为这片区域,整体位于大河河道以南。 而对匈奴人而言,有黄河之水包裹三面的河套地区,便是大沙漠以南仅有的宜居之所。 故而,后世人口中的河套、汉人口中的河南地,也被匈奴人私下成为:幕南。 时值冬十月下旬,草原绝大多数区域,都已经是大雪纷飞; 不知多少底层牧民,带着阖家老小钻进了毡帐,熟练清点着乳酪等过冬口粮的同时,暗暗担心起帐外的牛羊牧畜。 而在河套——在一片至今都还没有冰封的湖泊边,单于庭、右贤王部,以及幕南诸部的头人、贵族们,却是坐在一片露天会场当中,一边将用小刀割下的牛羊肉送到嘴边,一边欣赏着会场中央的歌舞表演。 上首的虎皮座椅上,匈奴单于:挛鞮军臣大刀阔斧而坐,一手以掌撑膝,一手托着装有淡白色饮品的木碗,时不时嘬上一口。 目光却不曾落在会场中央的表演,而是如鹰隼般,依次从在场众人身上扫过。 军臣落座的虎皮椅左侧,一少年含笑而立,注意力却时不时被飞虫所吸引,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在草原,这般憨态的男子,就算是挛鞮氏王族,也同样会被人看不起。 只此刻,却没有哪怕一个人,敢向这位少年投去不屑的目光。 究其原因…… “于单。” 少年正聚精会神的低着头,观察着落在脚边的飞虫,便闻父亲沉稳粗重的一声轻呼,惹得少年赶忙抬起头。 便见虎皮椅上,军臣仍旧维持着先前的坐姿,只眼角不着痕迹的撇了身旁少年一眼。 而后,又淡笑着望向前方,只嘴上轻声道:“带左贤王落座吧。” 单于有令,一旁的魁梧大汉自是当即上前,毕恭毕敬的引领着左贤王于单,来到军臣左手边的第一个位置坐下身。 也就是在于单落座的同一时间,军臣那如虎狼般阴戾的目光,便死死锁定在了于单对侧——锁定在右手边第一个位置。 “撑犁天神告诉我,右贤王在幕南,似乎在做一件不忠于撑犁天的事。” “右贤王,是否要向草原的共主、大匈奴的撑犁孤涂,忏悔自己的过错呢?” 军臣开口的同一时间,围绕在会场上空的胡乐便悄然停滞,会场中央的歌舞姬们也各自退去。 而在会场两侧,发饰各异、面上各镶着不同大小金属环的一众头人贵族,则纷纷循声望向上首主位。 感受到军臣满含恶意的目光,又或幸灾乐祸、或忧心忡忡的望向右侧首席。 ——做如此两种反应的人,可谓是渭泾分明! 军臣左侧,落座于左贤王于单身侧的每一个人,面上都是幸灾乐祸; 反观军臣右侧,落座于右贤王伊稚斜左右的头人们,则无不是面带忧虑。 在军臣深邃的目光注视下,伊稚斜面色变了又变,终还是艰难起身,走上前去; 来到军臣面前,缓缓跪下身,将屈辱尽数埋藏于心中,卑微的亲吻起军臣的脚趾。 “您的意志,伟大的撑犁孤涂……” 看着伊稚斜以匈奴人特有的方式,向军臣献上自己所有的忠诚,左贤王一脉的头人贵族们当即一阵哄笑不止。 而在右贤王一派的座位之上,落座于右侧第三席的中年男子当即起身,毕恭毕敬的走上前去。 “还请撑犁孤涂,回禀伟大的撑犁天神。” “自从四年前,卑鄙的右贤王违背天神意志,像偷羊为生的羌人般叛变,并为撑犁孤涂镇压时起,整个幕南,便再也没有不忠于撑犁天的卑劣之人了。” “——如今的右贤王,是当年那卑鄙小人的儿子;” “但那卑鄙小人,却也是撑犁孤涂的兄弟。” “按照我游牧之民代代相传的习俗,如今的右贤王,也同样是撑犁孤涂的子嗣。” “按我大匈奴的制度,右贤王伊稚斜,和左贤王于单一样,都具备继承单于大位的资格……” 中年男子话音未落,左侧左贤王一派的众头人贵族们,当即便有几人拍案而起! 左贤王于单身侧,那名奉令将于单引回座位的魁梧大汉,更是目光凶狠的望向那中年男子。 却见上首虎皮椅上,军臣面色阴沉的昂起头,深深凝望向中年男子目光深处; 良久,才喜怒不明的垂眸一笑。 “撑犁天,感受到了右贤王的忠心。” “也感受到了右大当户,对右贤王的忠心。” 此言一出,彼此怒目而视,恨不能当场大打出手的两派贵族,这才愤愤不平的别过身去,面目狰狞的咀嚼起嘴里的肉。 就好像他们嘴里的,并非牛羊肉,而是敌人的血肉。 看着左右两侧,众贵族、头人的作态,军臣却是暗下稍发出一声轻叹,不禁为当年的选择隐隐有些后悔起来。 ——如今的左贤王于单,是军臣的儿子。 而且,是唯一的儿子。 倒不是说军臣三十好几的年纪,却只生出了这么一个儿子; 而是军臣十几个儿子当中,只有最羸弱、最无能的于单活了下来。 草原艰苦,不比中原。 在这个时代,作为整个已知世界最先进的文明,汉家尚且只能坐视新生儿不到一半的存活; 自更枉论医学水平还停留在跳大神阶段的游牧民族了。 军臣有过很多个儿子。 甚至有过不少从小便英勇无比,睿智过人的儿子。 但在草原,没有比生命、比人命更加脆弱的东西了。 随便一场灾害、疾病,甚至是某一次游猎、切磋——乃至一块放久了的肉干,都可以夺走一个勇士的性命。 军臣还算幸运; 承蒙撑犁天神庇佑,军臣还有一个儿子尚存于世。 至于右贤王伊稚斜,是军臣的哥哥的儿子,用汉人的话来说,是军臣的侄子; 只不过,按照匈奴人的习俗,兄弟手足不分你我,一人有子,便等于兄弟众人都有了儿子。 ——这么算下来,伊稚斜便是军臣从哥哥、曾经的右贤王那里继承的儿子。 但军臣心里很清楚:这个儿子,与其说是儿子,倒不如说是狼崽子。 自己在世,狼崽子不敢造次,自然是只能乖乖舔舐自己的脚趾,对自己献上所有的忠诚。 但等狼王老去,这狼崽子,必定会是第一个站出来,挑战狼王权威,意图染指狼王之位的那一个! 草原奉行丛林法则,强者为尊。 军臣很想趁自己还能掌控局面,将这个未来可能威胁自己的狼崽子,给扼杀在摇篮当中; 但草原特有的习俗,让军臣根本无法下定决心,在短短四年之后,第二次血洗右贤王的王帐。 ——没错; 伊稚斜的亲父、军臣那个倒霉催的哥哥,也就是过去的右贤王,死于四年前,军臣针对右贤王发起的血腥镇压当中。 至于原因,也非常简单——先老上单于时期,军臣是左贤王,那个异父异母的哥哥是右贤王。 一个左太子,一个右太子,能尿到一个壶里去才有鬼了! 父亲故去,身为左贤王的军臣第一顺位继承单于之位,很快便掌控了单于庭。 只是怎么都咽不下曾经,与哥哥争权夺利的岁月中,被哥哥欺辱的恶气; 最终,军臣决定先下手为强,以右贤王私自发兵攻打汉室为由,将哥哥召到了单于庭,而后血洗了右贤王一脉的势力。 军臣本以为:在强者为尊的草原,自己血洗右贤王一脉的举动,必定会得到整个草原的歌颂和崇敬。 但在事后,军臣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右贤王,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而是一群人。” “就像左贤王,也同样是一群人的代称一样……” 如是想着,军臣便缓缓抬起头,望向右手边,那已经坐回座位的右大当户:兰德勒图。 ——匈奴,从来都不是一个民族的代称; 在秦时,匈奴,是草原万千游牧部落中,极不起眼的其中一个。 即便后来,在冒顿单于的率领下逐渐强盛,并最终推翻了草原霸主:东胡,取而代之,成为草原新的霸主,也依旧如此。 曾经的楼烦部,即便屈服于匈奴,也依旧是匈奴楼烦部; 曾经的折兰人,即便成为了匈奴单于庭最看重的武力,也依旧保留着所有的文化、习俗,并自称:折兰人。 而匈奴对草原的掌控,是极度依赖于由老上单于设立,便沿用至今的双头鹰政策的。 ——左贤王,左谷蠡王,左大将,左大当户; ——右贤王,右谷蠡王,右大将,右大当户。 两派人马,匈奴八柱——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皆由挛鞮氏王族担任,且皆具备单于大位继承权; 左右大将、左右大当户,则由草原四大氏族:兰氏,须卜氏,呼延氏、丘林氏世袭。 两派人马各司其职,又彼此竞争,通过类似养蛊的方式,来培养出一代代匈奴单于。 与此同时,又保证单于始终出生于挛鞮氏王族,且四大氏族始终身处单于庭最高决策核心,不会被权力边缘化。 至此,秩序构建完成; 所有获利于秩序的成员,都将自发维护这一既定秩序。 也正是因此,军臣无故血洗右贤王一系的举动,才意外迎来了四大氏族,乃至单于庭本部、挛鞮氏王族的强烈不满。 ——你看右贤王不顺眼,想弄死他,那就像个勇士一样去决斗! ——动用单于的权力,把人骗到单于庭杀死,和卑鄙狡诈的汉人又有什么区别? 于是,即便心中诸般不远,军臣最终也不得不保留,甚至是安抚剩下的‘右’系贵族,并将那位故右贤王的独自,任命为新的右贤王。 军臣很不喜欢这种拐弯抹角的处理方式。 军臣知道父亲很擅长这些,但军臣不擅长,也不喜欢。 在军臣看来,草原引弓之民,就该镇压一切不服,武力横推整个世界! 只是如今的军臣,还没有父祖巅峰时期的威望,还没有具备对草原诸部‘言出法随’的崇高威望。 在军臣看来,这次,便是一次良机; 用胜利、用汉人的血肉,为自己奠定无上尊威的良机…… “汉人,换了一个新的皇帝。” “——换了一个比过去的皇帝,还要更年轻、更无能的小皇帝。” 漫长的沉默,被军臣这一声突兀的话语所打破; 两派人马也难得收敛起面上敌意,各自坐直了身,翘首望向上首的虎皮椅。 便见军臣缓缓站起身,负手上前两步,旋即稍侧头望向左侧。 “左贤王,还在骑羊的年纪,就和我留在南池吧。” “右贤王久居幕南,就让右贤王走一趟,好好敲打一下汉人的小皇帝。” 饶是再怎么不愿意,军臣也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儿子于单,至今都还没有具备作战的能力。 ——连马驹都骑不了,在草原能不被部族抛弃,已经是非常离奇的事了。 反观小狼崽子——右贤王伊稚斜,早在先单于之时,便成了故右贤王最有威名、最勇武的儿子。 时至今日,做了匈奴右贤王,即便年级还小,连汉人口中的‘及冠’都还没到,却也已经凭借父亲的威望,得到了整个幕南的效忠。 军臣当然不想让伊稚斜捞到这个便宜; 但除了这么做,军臣,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了。 ——谁让于单不争气呢? ——谁让军臣那些年纪更大、更勇武,在草原更有威望、更得各部族敬佩的儿子们,都死于各种离奇的原因呢? (本章完) 第251章 毒蛇! 匈奴双头鹰政策,其实与华夏文明的封建制、郡县制,以及中央的三公九卿制,都有着极大的区别。 ——对于地方,也就是草原诸部,匈奴采取的是类似建制制度的封王制。 而且和华夏文明裂土封王一样,匈奴采取的封王制,也同样是王号加封地,外加封地之民一同敕封给获封者。 准确的说,匈奴对于草原的整体之类,其实很想宗周分封天下各路诸侯,再以单于本人充当类似周天子的领袖角色。 平日里,获封为王的草原诸部,并不需要接受单于庭的直接领导和掌控,各执其政,俨然一个个土皇帝。 只是当单于庭发起战争动员时,各部都要按照单于庭的要求,派出本部兵马协同单于庭作战,更或直接就是单独作战。 另外,各部族每年的牛羊牧畜、皮毛乳酪产出,也有一部分要上缴单于庭,以供养挛鞮氏王族。 整体来说,匈奴的整体,应该属于游牧文明松散联盟政权,政权名称也不该是匈奴帝国,而应该是以匈奴为主体的游牧联合体。 匈联——这是刘荣前世时,很喜欢采用的一种针对匈奴人的称呼。 而左右双头鹰、八柱政策,则使得单于庭在采取军事行动时,只能,也必须采取亲此疏彼、扶弱抑强的制衡手段。 作为军臣曾经的嫡系,左贤王于单为首的左系,很强。 至于右贤王伊稚斜为首的右系,本就由于右贤王‘副太子’‘替补太子’的政治角色,而被历代匈奴单于压制; 再加上上一代右贤王,也就是伊稚斜的生父被单于庭铁血镇压,自更是伤筋动骨。 按照草原奉行的丛林法则,弱者,本该天然灭亡。 但作为一个游牧政权,匈奴再怎么落后、愚昧,也终究已经摸到了‘制衡’二字的门槛。 孤阴不长,孤阳不生。 为了保证左、右两系能维持良性竞争,而不是一边倒的碾压式优势,军臣就算个人情感上再怎么不愿,也终究不得不从单于——从游牧民族共主、匈奴单于的立场上出发,扶一把相对羸弱的右系。 当然,如果儿子于单够出色,军臣也不排斥动用单于的特权,将右系再压制一番。 只是接连十几个儿子蹊跷而死,让军臣心中,不免生出类似被天神诅咒之类的忧虑。 所以,为了保证将来,万一左贤王于单也离奇死去时,草原不至于再次回到群雄争霸的混乱时代,军臣也无法对右贤王伊稚斜做的太过。 压制,可以; 压死,不行。 既然是养蛊,那就要尽可能减少人为干预。 作为匈奴单于,这么点觉悟,军臣总还是有的…… “屠奢。” 军臣结束了集会,并带着整个单于庭,毫无意外的霸占了幕南最肥美的草场:南池。 作为南池实际上的主人,右贤王伊稚斜自也只得老老实实退去,在南池附近的另外一处草场暂驻。 策马驶出单于庭在南池边扎下的营地,听闻耳边,传来右大当户:兰德勒图的轻呼,伊稚斜只面色阴沉的拉了拉手上缰绳。 胯下骏马当即驻足,便见伊稚斜稍稍侧回过身,眯着眼角,深深凝望向身后,抢占了南池的单于庭本部。 “军臣……” “按照草原上的规矩,本屠奢,得叫你一声父亲。” “但若是按照汉人的说法,军臣大单于,可就是我的杀父仇人了……” 语带阴狠的发出这几声呢喃,伊稚斜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目光,透过单于庭本部营地的一个个毡帐,直直落到了营地最中心、最高大的那顶毡帐之上。 ——单于王帐! 草原游牧之民心中,至高权力的象征! 只是此刻,在伊稚斜眼中,那顶草原上绝无仅有,便是放在汉人的地盘,也不必某些宫殿小多少的大帐,却透露着从内而外的落后、愚昧。 一颗颗被制成酒器的人头骨; 一根根以人骨制作的法器、乐器; 还有那随处可见的动物皮毛、眨眼便在南池周围,染了一圈污红的血腥。 “汉人,已经找到了第二种农作物,再也不需要担心有汉人吃不饱肚子;” “而我游牧之民,却依旧在指着牛羊牧畜下的奶,来勉强果腹。” “——汉人的双手,可以种出自己的食物,以及制作衣服所需的蚕丝;” “而我游牧之民,却只能钻在牛、羊的肚子下挤奶,或是把别人从牛、羊肚下挤出的奶抢回来……” ··· “我大匈奴,已经走上了衰败的道路。” “——要不了多久,汉人便会彻底强大起来。” “他们会带着能铺满整个草原的粮食、能遮蔽整片天空的布匹,来向我游牧之民,清算过去的一笔又一笔血债。” “到了那时,我大匈奴,又该何去何从呢?” “在军臣的率领下,我大匈奴,会沦落到怎样的地步呢……” 策马缓慢行走在草原之上,伊稚斜只一阵说不出的憋闷。 作为先右贤王最杰出,同时也是唯一幸存的儿子,伊稚斜对于已知世界另一个大块头的了解,可谓是极为深刻。 但也恰恰是因此,伊稚斜才会对匈奴、对游牧民族的未来感到担忧。 ——死去的故右贤王,曾亲口对伊稚斜说过:在短短几十年前,高墙以南的汉人,还是无比羸弱的奴隶。 他们的军队面黄肌瘦,他们的士卒手脚无力,他们没有战马、没有拉开弓弦的力气,只能靠以命换命,才能对匈奴勇士造成杀伤。 伊稚斜年幼时,也曾亲眼见到过一个汉人村寨——足足上千人口、上百青壮的汉人村庄,被区区十几个草原勇士屠戮殆尽! 但伊稚斜看到了汉人,一步步从过去的羸弱不堪,逐步强大到了如今,士卒高大强壮、孔武有力,甚至徒步就能和策马的草原勇士势均力敌的程度。 伊稚斜很清楚:大匈奴需要改变。 大匈奴需要连年不断地入侵,来迟缓汉人强大起来的速度,并全面向汉人学习一切有用的东西,来让匈奴强大到汉人永远都追赶不上的程度。 这不单是伊稚斜的想法,甚至都不是伊稚斜最先提出,而是伊稚斜死去的父亲:先右贤王的观点。 只可惜,军臣为了自身权势、为了一己私念,不惜在单于庭发动武装镇压,一举血洗了右贤王一脉的势力。 虽然没有赶尽杀绝,又为安抚人心留了伊稚斜这颗独苗,但单于庭的风向,却也自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老上单于之时,左贤王军臣一脉主张西进,右贤王一脉则主张南下; 老上单于却并未曾顾此失彼,而是将西进、南下的战略任务,分别交给了左右两系一同进行。 双头鹰政策,也正是在那样的背景下逐步成型。 老上单于曾说:汉人强大的速度,是草原之民永远都无法企及的,所以一定要通过频繁侵扰,乃至大举入侵,来拖延汉人强大起来的速度! 但强大匈奴自身,却绝不能通过效仿汉人,而是应该西进。 要去遥远的西方,吸取沿途万邦的能力,来走出一条和汉人截然不同的强盛之路。 现如今,老上单于不在,军臣单于取而代之; 曾经,为寻求强大自身之法,而定下的西进之策,却成了军臣笼络诸部头人、牟取利益的猎场。 为了压制汉人而制定的南下侵扰之策,更是成了军臣口中,费力不讨好的下下之策; 便是此番,若非汉人换了个小皇帝,匈奴需要通过一场胜利,来巩固自己在汉匈‘兄弟之国’中‘兄’的地位,军臣怕是依旧不肯发动这场战争。 即便眼下发动了,也依旧是像个寻常头人、小王一样——为了保存自己的力量,而让右贤王一系的政敌去攻打汉人。 这样的眼界、割据,真的很让伊稚斜怀疑:这,真的是英明睿智的老上单于,为大匈奴留下的继承人吗? 在这样的单于带领下,游牧之民,又会何去何从…… “屠奢。” “军臣此番,显然是要屠奢去和汉人打个两败俱伤,然后跳出来坐收渔翁之利。” “——若是屠奢作战不利,军臣必定会以此发难,以‘不可力敌’乃至‘怯敌’为名,进一步压制屠奢;” “可若是屠奢拼死血战,等军臣跳出来抢走我们的战果,那屠奢此战,可就是得不偿失了啊……” 屠奢,在匈奴语中,是贤者、智者的意思。 具体到眼下的语境,显然是兰德勒图对伊稚斜的尊称。 而兰德勒图这一番颇有些汉人特色的话,却并没有引起伊稚斜的讶异或疑惑。 ——最了解你的,必定是你最强大的敌人。 作为匈奴常年攻打、入侵汉室的主力,右贤王,或者说是幕南诸部,都早已经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了汉人文化的熏陶和侵染。 就说兰德勒图,作为匈奴四大氏族:兰氏的当代家主,同时又是现任右大当户、八柱之一; 生的黑发褐瞳,身形矮小粗壮,小眼塌鼻,颧骨微微隆起——再标准不过的匈奴人长相! 只是一开口,那字正腔圆的关中话,却是比绝大多数汉人都还要标准。 引经据典、成语典故,更是信手拈来。 若是个汉家儒生——尤其是鲁地的大儒见了,必定会激情难抑的说:此人久沐王化,可为诸夏! 但伊稚斜却很清楚:对汉人的了解,只是兰德勒图更有效、更精准的打击汉人的工具。 这样的工具,伊稚斜,也有…… “军臣,还是那个军臣。” “——只有大单于的权力,却既没有大单于的威望,也没有大单于应有的智慧。” “他只想到这么做,可以在打击我右贤王一系的同时,在不消耗单于庭本部力量的前提下,对汉人造成打击、达成自己的目的。” “但他从未曾想到过:若是没了我右贤王一系——没了幕南诸部,就单于庭那些个愚蠢之人,又如何能做汉人的对手?” 如是说着,伊稚斜不由又是一声轻叹,握着马缰的手也下意识松开,任由胯下马匹开启‘自动驾驶’模式,朝着远方的营地走去。 良久,伊稚斜才难掩郁色的摇了摇头。 “如今的军臣,依旧是我们所无法抵抗的。” “为今之计,只有在这次战争中,赢得足够让我幕南诸部强大起来的成果,才能打破军臣的阴谋。” “——北地、陇右,都是汉人口中的穷苦之地,却也有着无数有利于我游牧之民的东西。” “赶在军臣之前,把这些东西抢回来、吃进肚子里;” “等过几年,幕南开始有大批的牛犊、羊羔出生,女人们生下孩子,勇士们射落雄鹰,成为真正的战士……” 接下去的话,伊稚斜没说。 草原人的寿命很短。 寻常牧民,二十大几岁便开始老迈,过了三十岁,就已经属于绝对意义上的老人。 在部族遭遇食物短缺、牧畜不丰等困境时,这些年过而立的‘老人’,就会被部族丢在草原自生自灭。 军臣,已经快三十岁了。 伊稚斜没有信心赶在军臣死前,积攒下足够为父亲报仇雪恨的力量。 但无法向军臣报仇,却并不意味着这杀父之仇,伊稚斜就终生不得报…… “于单啊~” “我的好弟弟……” “连胯下骑着的羊羔,都能一蹄子踩死的左贤王……” ··· “嘿;” 想到将来,自己必定能取代那孱弱的于单,成为大匈奴真正的单于、真正能率领游牧之民强大的图腾,伊稚斜原本阴云密布的神情,也终于绽放出了难得的风采。 ——这场战争,对于伊稚斜而言,既是危难,也是机遇! 若是能把握住这个机会,那杀死军臣的,便或许不会是撑犁天了。 “今晚,就带着勇士们离开南池,朝着北地进发吧。” 说着,伊稚斜又再度回过身,神情略带郁闷的远远看了南池一眼。 “单于庭玷污圣池,我看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早点去攻打汉人,早点强大起来;” “早点把军臣的单于庭,打到再也无法来到南池的地方……” (本章完) 第252章 英烈之后? 在南池,匈奴单于定下既定战略:由右贤王伊稚斜,率领幕南诸部八个万骑,合右贤王本部三个万骑,共计七万余骑,大举入侵北地、陇右二郡! 至于军臣掌控下的单于庭本部,以及追随单于庭自幕北而来,至幕南过冬的幕北诸部,则暂驻南池蓄势待发。 ——说是蓄势待发,其实就是观望,根据战况的进展伺机而动。 若伊稚斜成功攻入北地、陇右,甚至是将战线推到关中北门户:箫关,那军臣自然会下令,让伊稚斜率兵猛攻箫关,自己则大肆洗劫北地、陇右二郡; 若战事不利,军臣自也乐得伊稚斜损兵折将,再降罪于伊稚斜乃至幕南诸部,甚至是将幕南诸部明年上缴单于庭的牛羊牧畜提高些,也没人能挑得出毛病。 总之就是无论如何,军臣都稳赚不赔。 伊稚斜自也明白军臣的意图,索性也定下此战的战略目标:深入汉人腹地,以图‘右贤王伊稚斜’勇武之名传遍草原,为日后奠定深厚的名望基础。 而在伊稚斜引兵离开南池,朝着北地郡西北门户:朝那塞进发的同时,北地郡守程不识也已经率领大军,正式入驻朝那塞。 只是大军虽然已经入驻朝那塞,自发前来参军的北地丈夫们,却依旧是络绎不绝。 若来的是寻常人,程不识倒也不必分心——只将整编之事交给麾下将领,自己专心构筑防线即可; 但这一日,朝那塞外来了一队人。 约莫十七八号人,均是一人二马,弓、甲齐备! 为首那青年二十出头的模样,却是生的五大三粗,身后还背着一柄十石重弩:大黄弩! 如今汉室,禁甲不禁剑,禁弩不禁弓; 这队人马能人人披甲,为首那青年更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背着大黄弩这样的大杀器,堂而皇之的前来参军,显然是来头不小。 本以为,是某位公侯家中亲侄,又或是某位将军家的小子。 待得知那人的来头,饶是官至封疆大吏的程不识,也是当即来到了兵营外的征兵处…… “可是故北地都尉孙卯——孙公之子,故义渠校尉孙辟疆当面?” 远远看见兵营外,那队明显不俗的兵马,程不识人未到而声先至,隔着几十步的距离,便已是面带敬意的拱起手。 便见那队人马中,为首的那青年循声回过头,待看见程不识衣袖之上,那标识度极高、专属于都尉一级将官的赤红色袖带,青年顿时大惊失色! 赶忙迎上前去,不等程不识反应过来,便已是拱手单膝跪地。 “故义渠校尉孙辟疆,见过程将军!” ··· “将军名扬天下,区区小子微末之身,何劳将军亲至啊……” 见孙辟疆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双眼更是眨眼间便蒙上一层薄雾,程不识也免不得一阵感伤。 稍红着眼眶,将孙辟疆从地上强拉起身,唏嘘感怀着上下打量一番; 又满是欣赏的重重点下头,在孙辟疆肩头重拍了拍。 “故北地都尉孙将军,临匈奴十四万精骑压境而未惧丝毫,率北地都尉五千壮士,于朝那塞死战殉国!” “——久闻孙将军遗孤,年十四便生得七尺,为义渠校尉,具手刃虎狼之力、万夫不当之勇!” “更官至义渠校尉,率北地骑士千人,端的是将门虎子!” “今日一见,非但不觉得传闻有丝毫夸大,反倒还觉得传闻,将孙校尉贬低了稍许?” 毫不吝啬地表达着对孙辟疆的夸赞,程不识那平日里几乎看不出波动的死鱼眼,此刻却是死死锁定在了孙辟疆身后——那柄光是卖相,都让人一阵胆寒的巨弩。 大黄弩! 如今汉家,除床弩之外,威力最大、射程最远,射手门槛也最高的超远程、超大杀伤武器! 作为十石重弩,即便是足张,凡是能完成装箭的人,都无不是万里无一的猛人! 便是如今的雁门郡守,故中郎李广,当年便是因为可以操持大黄弩的本领,就让太宗皇帝惊为天人; 尤其是在李广当着太宗皇帝的面,露了一手单凭腰、臂之力,臂张大黄弩的绝活之后,太宗皇帝更是当场惊呼:若是在太祖高皇帝年间,李广这样的人,是能够封万户侯的!!! 如今汉室,尚武之风极盛。 而在军中,无论是底层士卒,还是高层将官,也都带着极为浓厚的慕强心理。 这里的‘强’,可以是个人武力,可以是兵法韬略,甚至可以是滔天背景。 但最直观、最让人为之折服的,无疑便是出色的个人武力。 就好比当年,李广臂张大黄弩,便俘获了太宗孝文皇帝的心——今日,孙辟疆单凭身后背着一柄大黄弩,便无比顺利的得到了程不识的认可。 如果只是故北地都尉孙卯的儿子,程不识就算是怀有敬佩,也顶多会把孙辟疆带在身边——安排在自己的中军大帐,负责参谋之类的辅助工作。 但有了那一柄大黄弩——仅仅只是一柄被孙辟疆背在身后的大黄弩,就已经让程不识坚信:哪怕抛开政治成分不说,孙辟疆单就是个人武力,也绝对可以做自己麾下的一员大将! 更何况孙辟疆曾经,也做过独立于北地都尉之外的骑兵部队:义渠校尉的主将。 能率领一千骑兵——尤其还是心高气傲,自幼便能得到朝堂中央优待的北地骑士,孙辟疆本就至少具备了校尉之才。 而且孙辟疆很年轻。 假以时日,这位曾经的骑校尉,便是成为汉家的骑都尉,乃至骑将军,程不识也丝毫不会觉得奇怪。 “孙校尉来得正好!” 与孙辟疆寒暄一番,又看了看孙辟疆带来的那二十来号亲卫精骑,程不识终是深吸一口气,将话题引回了正轨。 “若某记得不错,孙校尉任义渠校尉之时,麾下兵卒一千,当俱为义渠精骑?” 听闻此言,孙辟疆隐隐有了猜测,便也微微点下头。 “蒙先亡父余荫,又太宗皇帝、孝景皇帝垂怜,忝为义渠校尉,率北地骑士千人,俱为义渠良家子……” 得到自己意料中的答案,程不识只沉沉点下头; 再三按捺,也终究没能压下好奇心,遂再问道:“既为义渠校尉,又为何辞官?” 说着,程不识还象征性的昂起头,在周围扫视一周。 “某为北地守三载,也不曾听闻北地,有一支义渠校尉?” 见程不识问起此事,孙辟疆只稍显落寞的低下头,又故作坚强的挤出一丝强笑。 “先孝景皇帝二年,末将身母丧而告假。” “次岁,吴楚七国谋乱关东,孝景皇帝乃调北地义渠都尉,于弓高侯帐下听令。” “——周太尉下令奇袭淮泗口,弓高侯踏雪一击,一举击溃吴楚数十万叛军。” “却鲜有人知:弓高侯麾下那三千轻骑,便有一千人,乃某夕日麾下义渠校尉……” 听到这了,程不识也总算是明白了前因后果。 ——如今汉室,虽然还没有后世,父母双亲离世时,儿女当守孝三年之类的说法,但在父母故去时请几个月假,去操持父母的丧葬事宜,也完全是人之常情。 孙辟疆身母丧,饶是武将之身,也没人能说这三两个月丧假有什么不对。 怪只怪孙辟疆运气实在不好——丧假期间,刚好就碰到吴楚起兵,朝堂调孙辟疆麾下的义渠都尉去关东。 若是孙辟疆没请假,估计就是孙辟疆官升一级,以义渠都尉之类的将衔,率领本部兵马去关东,在韩颓当麾下听令。 结果孙辟疆丧假,整个义渠校尉除孙辟疆这个主将外,都被调到了韩颓当帐下。 再后来,周亚夫奇谋断吴楚叛军退路,韩颓当亲率轻骑三千奇袭淮泗口,麾下那三千骑兵,凡是能活下来的,恐怕都已是一飞冲天。 就程不识所知:那三千骑兵当中,哪怕是战前地位最低的‘卒’,战后也得了三四级爵位,更是直接被彼时的太子、如今的天子荣留在了长安。 坊间传闻:参加过那场战斗的骑兵,几乎全被当今天子荣藏在了上林博望苑,说是作为骑兵教官。 只等边墙一带的马苑出栏一批战马,博望苑便会开始操练一支完全由骑兵组成的都尉部; 这支骑都尉,便会以那些被刘荣‘藏’起来的骑兵来作为教官,练成之后,则极有可能直接以这些教官充任将官。 最底层的‘卒’尚且如此,曾跟随韩颓当奇袭淮泗口的将官们,那自然更是前途无量。 ——光是当年,便有上百人直接被任为中尉,成为了汉家的储备军官! 剩下的,也都是遭到了各方势力的哄抢。 有人去了飞狐军,又或是棘门、细柳等野战军; 有人做了功侯贵戚的亲兵统领,虽然仕途黯淡,却也算是一条坦途。 也有人跻身宦场,做了关东,以及关东地方的郡尉、县尉等武职。 总而言之:当年,从孙辟疆手里走出来的那一千北地骑士,早就已经融入和汉家的方方面面,就是没有一个人回到北地,继续做孙辟疆麾下的骑兵。 部队编制都没了,孙辟疆这个光杆司令骑校尉,自然也就没有了存在的意义。 再加上一段时日之后,开始有人乱嚼舌根子,说孙辟疆号骑校尉,麾下却连一个骑兵都没有,平白领着郡衙比千石的俸禄; 孙辟疆好歹也是英烈之后,自受不得如此屈辱,当即便辞了官,回家生闷气去了。 若是不出意外,孙辟疆大概率要在家窝到北地再出一批骑兵,且这批骑兵得到了郡守的征召。 眼下这状况,倒也算是歪打正着,加快了孙辟疆回归行伍的进程。 “既如此,某也不绕弯子了。” 知道了孙辟疆的遭遇,确定孙辟疆不是因为个人原因——尤其不是因为犯了原则性错误,才从义渠校尉一职历任,程不识也终是图穷匕见。 “此战,陛下特许某尽召北地可战之兵,于朝那阻胡蛮大军南下。” “不曾想此番,某一张征兵令,却引得北地上千骑士自发而来,欲从军报国。” “——时至今日,单就是自备弓马而来的北地骑士,便足有一千二百余人之多;” “若是再加上弓马娴熟,却不曾跨马而来者,怕是两个骑校尉,都容不下这些骑卒……” 程不识适时止住话头,孙辟疆自也是闻炫音而知雅意,当即便故作迟疑的缓缓点下头。 “两部骑校尉,末将当可治其中一部。” “余下一部,程将军或可另寻良将。” “至不济,也可将此千余骑尽皆打散,各位斥候、信使。” 闻言,程不识不由得嘴角一抽,面色也顿时有些尴尬起来。 上千骑兵,全部打散成斥候? 开什么国际玩笑! 须知眼下,程不识手中,算上最初的北地都尉部四千兵马,以及几千自发而来参军的步卒,满共也就不到一万人! 不过万人的部队,配上千斥候? 这等蠢事,反正程不识是做不出来。 ——上千兵力,哪怕忽视他们的骑兵属性,将他们全部编为步兵,对如今的程不识而言,也是相当不菲的兵力! 本就是缺人之际,却浪费这现成的上千兵力,程不识就算是得了失心疯,也会对这个方案提出质疑。 知道孙辟疆是在等自己主动开口,程不识稍一沉吟,便也不再迟疑; 当即便满是郑重的一拱手,对孙辟疆便是一拜。 “孙将军英烈之后,又久为义渠校尉,某,实仰慕将军之贤名久矣!” “今大战在即,某空得骑卒二千而无将可治,实暴殄天物。” “——若此番,匈奴以数万兵力而来,若无次骑卒二千游荡于外,与朝那互为掎角,某纵陛下潜邸旧臣,也断无力久驻朝那而不失。” “为今之计,唯恳请孙将军,为宗庙、社稷计,暂令某麾下骑都尉一职!” “尽掌这二千北地精骑,游离于朝那方圆百十里,助某与胡蛮斡旋,以待援军进抵。” “愿孙将军,万莫推辞才是……” (本章完) 第253章 浓眉大眼天子荣 “骑都尉?” 长安城,未央宫。 看着手中,那卷由程不识递上的奏请疏,刘荣只满是诧异的眉角一挑,旋即便将疑惑地目光,投向身旁的郎中令周仁。 “北地,居然能凑出一部骑都尉?” “不是说前几年,吴楚七国之乱时,孝景皇帝才从北地调了一部骑校尉吗?” “这才几年的功夫,怎又冒出来一部骑都尉?” 刘荣发问时,周仁正以食指、中指夹着一枚棋子,含笑低头观察棋局。 循声抬起头,撇了眼刘荣手中的竹简,周仁便再度低头投入到棋局之中; 只嘴上云淡风轻的回了一句:“北地骑士,陛下当是有所耳闻的。” “——太宗孝文皇帝六年,太宗皇帝行令丞相、太仆,以七三之比调少府内帑、相府国库钱,遍设马苑于边关各郡。” “后又诏告天下:凡北地、陇右,又北墙边关各郡,有民男年二十以上,户农籍,精于骑术者,皆为‘骑士’。” “凡骑士,年十四而岁得少府内帑粮十石,肉十斤,另金钱布帛赏赐若干。” “若骑士愿从军为骑,自备战马者,皆秩百石,为曲侯(百长);” “无马者,岁俸三十石,各为卒。” 一番话道出口,那枚被周仁悬在棋盘上许久的棋子,也终随着一声清脆的声响,而落到棋盘之上。 棋盘对侧,刘荣却是立时皱起眉,俯身上前观察着棋局,嘴上,也不忘沉声接过话头。 “自此诏之后,北郡边关便累年得精于骑术者数以万,其中,又尤以北地骑士为先。” “——太宗皇帝十四年,狄酋老上稽粥大举叩边,北地都尉部全军覆没;” “战后,太宗皇帝得知北地骑士几尽奋发抵御胡蛮,遂再行诏令:凡北地骑士,年十四而始冬训,以磨练骑战之术,岁禄百石!” “年二十上者,皆录名于册,不事生产,只日日磨练骑战技艺,而得朝堂粮、肉、布帛供养。” “凡北地骑士战殁,皆举其嫡长为郎;” “一应丧葬事宜,又身后哀荣,比山东复……” 啪! 话音落下的同时,一枚棋子被刘荣摁在棋盘上,刘荣也随即抬眸瞟了周仁一眼,旋即便将另一只手的竹简放在了身旁。 而在刘荣话音落下之后,周仁却是悠然发出一声长叹,不禁羡慕起那些被称为‘北地骑士’的存在。 比山东复; 自有汉以来,再没有比这四个字,更能让一个非刘姓臣子感到荣耀的字眼了。 ——这里的山东,说的自然不是后世的山东省,而是太祖刘邦开国之前的潜龙之所:崤山以东。 说得再直白一点,就是潜邸从龙的丰沛元从。 比山东复,也可以直接的理解为:享受开国元从级别的待遇。 周仁贵为大汉汝坟侯,爵位达到了非刘氏外臣可以抵达的巅峰,也是汉家为宗周立的牌坊; 官职更是达到了九卿级别,虽然很难再进一步,说不上‘位极人臣’,但也已经站在了汉室权力金字塔最顶部的平台之上。 饶是如此身份、地位,周仁尚且还因为刘荣那句‘比山东复’而生出嫉羡之情,也就不难想象这四个字,在如今汉家究竟是怎样的含金量了。 砸砸嘴,将心中嫉羡之情暂且压下,又从棋篓中捏起一枚棋,再度俯身观察起棋局,周仁也终是将注意力,拉回了眼前的正题。 “自太宗皇帝诏设‘北地骑士’——这一虽非官爵,却胜似官爵的头衔之后,我汉家的骑军,便总是离不开北地儿郎的身影。” “从当年,吴楚七国之乱时,被孝景皇帝调拨给弓高侯韩颓当,而后奇袭淮泗口,立下泼天大功的北地骑校尉,便可见一斑。” “——对于那支出身北地的骑校尉,弓高侯可是至今都赞不绝口,并深深为之感到惋惜。” “弓高侯不止一次的说:如果不是那支骑校尉立了大功,各自加官进爵,弓高侯真的恨不能奏请孝景皇帝,自请为骑校尉,统御那一千北地骑。” “按照弓高侯的说法,便是那支北地骑校尉放在草原,单看骑术,恐怕没人能看出他们是汉人。” “甚至即便是放在自幼生、长于马背上的匈奴人当中,这些北地骑士,也同样算得上出类拔萃。” 说到这里,周仁也终是无奈的笑着摇摇头,将两枚棋子轻轻丢在棋盘上,以示认输; 旋即抬起头,含笑正色道:“北地骑士,算是北地,乃至周边陇右、上、代等边郡良家子最好的出路。” “臣曾奉孝景皇帝之令,去北地办过差事;” “臣看见北地的良家、富户,想的从来都不是压榨农户黔首,而是竭尽所能的将自家儿郎,都培养为优秀的骑士。” “——便是农户、佃农,乃至于家奴,也都能得到他们的善待。” “究其原因,则是他们希望自家儿郎当中,能出一个英武不凡的北地骑士;” “而这些乡邻农户、租户佃农,以及自家奴仆,便可以成为那位北地骑士的亲兵,在战场上彼此照看、掩护,以同进攻退,建功立业。” 说到这里,周仁也适时的止住话头,给刘荣留出了适当的留白。 也果然不出周仁所料——周仁这边话音落下,棋盘对侧,刘荣便已是面呈思虑之色的点下头。 “如此说来,只要北地不被打烂,便可以源源不断的产出北地骑士。” “——而且是骑术精湛,又自幼生长于边郡,对匈奴北蛮恨之入骨,更颇知兵事的精锐骑兵。” “而这样的骑兵,即便是在草原出生、长大的弓高侯,都是赞不绝口的。” 闻言,周仁终是含笑点下头,好似图穷匕见般,将话头突兀的一转:“故而,陛下那封诏书,或许不该发给郦车骑。” 此言一出,刘荣面色当即一滞,旋即便似笑非笑的低下头; 看着眼前,这局看似势均力敌,实则是刘荣随时都有可能满盘皆输,最终却因为周仁的高情商,而让刘荣险胜的棋局,刘荣不由又是一阵摇头失笑。 良久,刘荣才含笑叹气着起了身,负手走到御榻前,摆手示意周仁也过来落座。 待周仁坐下身,刘荣又是一声轻叹,方耐人寻味道:“郎中令觉得,朕的想法不对吗?” “——太宗皇帝十四年,匈奴老上稽粥单于入北地,以至北地、陇右二郡破碎,匈奴胡骑更长驱直入,兵峰直指帝都长安!” “此番,匈奴人再举大军叩边,朕首先应该关心的,难道不应该是关中的安危吗?” “让郦寄只派出一万兵马,支援朝那塞的程不识,大军主力则驻守箫关,确保关中安稳——这,难道不是真正妥当的策略吗?” “朕身天子,代天牧天下万民,难道应该为了北地郡、为了北地骑士,就把关中、把帝都长安的安危也丢在脑后?” ··· “更何况守住箫关,便是守住了关中。” “——北地有骑士,我关中,也同样有源源不断的良家子,为我汉家之脊梁啊?” “为了北地骑士,便不顾关中良家子——朕怎可如此厚此薄彼呢?” “更何况比起我关中的良家子,他北地骑士立下的武勋,恐怕连十一都远有不如?” 刘荣这话倒是没说错。 关中良家子,可以说是汉家自政权建立,到稳固统治的整个过程中,都始终不可或缺的第一要素。 ——沛公刘季先入咸阳,麾下虽是万千丰沛元从、关东义军,但在得封为汉王之后,刘邦南下的军队中,却有一半以上的关中男丁追随。 之后还定三秦,丰沛元从们早就是为官的为官,为将的为将,真正在前线冲锋陷阵的,却基本全是三秦关中儿郎。 得了关中,到了联合各路诸侯东出函谷,找项羽讨个说法的时候,刘邦麾下数万汉军,兵卒却尽是秦人。 彭城大败,刘邦败退荥阳,数万关中儿郎埋骨他乡,留守关中的萧相国赶忙征兵给刘邦送去,以稳住荥阳防线。 送去的,依旧是关中的兵、关中人的子弟兵。 待项羽乌江自刎,汉室鼎立,跟随刘邦南征北战,平讨各路异姓诸侯的,是关中儿郎; 汉匈平城战役,刘邦身陷白登之围,陪在刘邦身边战死数百,冻死数千,伤残数万的,是关中丈夫。 等到了吕太后驾崩,诸吕意欲作乱长安时,袒露着右臂冲入皇宫,将诸吕贼子悉数血洗的,依旧是北军的关中良家子。 ——毫不夸张的说,关中子弟兵对汉室的意义,甚至比丰沛元从、比太祖刘邦那些个‘山东老兄弟’,都还要更重要一些。 更何况关中,是汉家早在太祖刘邦,都还只是天下十八路诸侯之一:汉王的时候,就当基本盘在维护、运营的老窝。 关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与之相比,所谓的北地骑士,甚至是所谓的‘比山东复’,也就是那么回事了。 没错; 将主要兵力留在箫关,确保关中安稳,在此前提下再适当对朝那塞——对程不识提供支援,这是刘荣对郦寄下达的命令。 而且是死命令! 从战略侧重,以及关中、北地的优先顺序来看,刘荣的安排显然没什么问题。 但周仁三朝为官,纵然没有太深厚的军方背景,却也终归没到‘不知兵’的程度。 故而,对于刘荣这看似合理得安排,周仁不便直言劝谏,却也终还是不吐不快。 “可是陛下,不是曾亲口说:最好的防守,便是让敌人自顾不暇的进攻吗?” “怎到了眼下,到了关乎北地、陇右——乃至大半个边关安慰的时候,陛下又全然忘记自己说过的话了呢?” 见刘荣一副云淡风轻,没有丝毫动摇的模样,周仁心下不由得又是一急; 只嘴上,终究不敢用太过激烈的措辞,便只得如是道出一语,而后再自己接到:“陛下认为关中比北地重要,这固然没错。” “别说是北地——就算是萧关以北、函谷以东、武关以南的所有郡国加在一起,都没有关中重要!” “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但陛下为什么会认为:让郦车骑大军尽出,以支援朝那塞,便会让关中陷入危险当中呢?” ··· “要知道朝那塞,几乎是匈奴人大举入侵北地的唯一通道要塞;” “只要朝那塞不破,匈奴人就无法在短时间内,将万人以上的部队开入北地。” “既然如此,陛下为何不让郦车骑全力驰援朝那塞,直接将匈奴人堵在过门外,反而是将朝堂派出的援军,都部署在关中门户呢?” “即便是要以关中为重、为先,也完全不必如此谨小慎……” 说到最后,周仁自己都觉得言辞有些过了,当即便悻悻止住话头,强笑两声,而后便在刘荣意味深长的目光注视下,稍有些无奈的低了下头。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确实是这个时代赋予武将的特权。 但很少有人注意到的是:这些‘在外不受君命’的将领,早在出征之前,其实就已经被制定好大的战略方针了。 在外不受君命,仅仅只是具体操作中拥有自主权,但朝堂定下的战略方针,那是一点商量余地都没有的。 就好比当年,吴楚七国之乱,朝堂给太尉周亚夫定下的战略方针,便是在确保战火不会波及关中、烧不到函谷关,且荥阳敖仓不受威胁的前提下,尽快平定叛乱。 然后朝堂就撒手不管,随便周亚夫怎么折腾了。 就连周亚夫坐视睢阳血战而不救,彼时的天子启也能两手一摊:没办法,周亚夫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但朝堂制定好的战略目标,周亚夫却是一点折扣都不敢打,最后也是超额完成任务。 班师回朝之后,其实也还是有不少人指责周亚夫——尤其是东宫太后,更是暗下把周亚夫说成了逆贼、乱臣! 结果怎么着? 周亚夫不也还是该吃吃该喝喝,过了把丞相的瘾不说,还做了太子三师之一的太保吗? 什么? 你说周亚夫现在过得很惨? 那就怪不得旁人了,纯自己作的…… ? ¢ 〇 所以,即便是有心劝谏,周仁心中也清楚:除非刘荣的态度发生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否则,郦寄就算是有天大的胆子,也绝不敢将超过一半的部队开出箫关。 ——确保箫关无虞,区区六个字; 但若是匈奴主力犯境,就这六个字,便已是郦寄用上吃奶的力气,也只敢说‘应该没问题’的重担。 周仁原本想的,是探探刘荣的口风,再伺机劝谏一番。 毕竟这么多年以来,刘荣一直是秉持着什么事都有商有量,只要臣下说的有道理,就都会认真探讨一番的形象。 却不料此番,刘荣在这件事的态度上,居然会如此坚定; 以至于周仁心中,都生出了一个荒唐的念头。 ——若不是刘荣也姓刘,也是汉家的皇族,更直接就是皇帝本人,周仁怕不是要以为刘荣此番,是要把整个北地、陇右二郡打包卖给匈奴人了…… “依卿之见,郦寄那一万援军,可否能解朝那塞燃眉之急?” 思虑间,刘荣冷不丁发出一问,周仁自是赶忙抬起头; 见刘荣依旧一副云清风淡,好整以暇的姿态,便略有些狐疑的开口道:“若是走的快一些,当是能保朝那塞不在短期内被攻破。” “但兵力差距太大,恐怕伤亡并不会小。” 便见刘荣温声点下头,自顾自道:“如此说来,首战,便是稍显颓势,却也不至于兵败城破。” “然否?” 轻声一语,待周仁下意识点下头,刘荣面上笑意更甚。 当即再道:“彼时,朝堂会是怎样一番场景?” “朝中,又会是怎样的物论风向?” 这一问,却是让周仁皱起了眉头。 首战不利,损兵折将,朝堂自然是人心不安; 为了后续战况朝着有利于汉家的方向发展,自然免不得有点子王跳出来。 之后,自然是像周仁今天这般,劝刘荣行诏郦寄,将更多兵力送往朝那塞支援。 然后…… ! 突然间,一种可能性出现在周仁脑海中,惹得周仁顿时瞪大双眼! 抬起头,却看见刘荣嘴角正噙着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微微眯了眯眼角,旋即便若无旁人般移开目光。 只嘴上,刘荣仍不忘自顾自说道:“卿今日劝谏朕,自然是忠肝义胆,为国为民。” “但彼时,整个朝堂群起而攻朕‘年少无知’,可就不知有多少居心叵测之辈混入其中,以劝谏之名,行悖君之实了……” “——甚至未必就不会有人,打着‘为宗庙社稷计’的旗号,劝朕暂退幕后,以待加冠亲政。” “而后,便是太皇太后坐镇朝堂,再行和亲以安胡……” 说到最后,刘荣终是收起面上的所有笑意,略有些淡漠的昂起头; 凝望向殿门外,悠悠开口道:“交给卿一个任务。” “——从今日开始,密切关注朝中公卿重臣,乃至千石及以上官员的一举一动。” “谁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朕都要一五一十的知道。” “尤其是有关边关战事,以及东宫太后的话,务必一字不落的呈上来。” 话音落下,周仁早已是肝胆俱裂的跪倒在地,语颤着从嘴里挤出‘领命’二字; 却见刘荣稍侧过身,居高临下的斜眼俯视向周仁,耐人寻味道:“今日之事,放出风去。” “便说,郎中令劝朕全力支援朝那塞。” “朕,很犹豫……” ··· ······ 第254章 请陛下明察! 冬十一月的气息,随着一场来去匆匆,只在地上留下一层薄薄银晶的初雪悄然来临。 未央宫宣室正殿,刘荣负手屹立于上首御榻、御案之间,昂首望向殿门外,已经被公卿百官用脚印‘清理’好的石砖。 ——长安,已经下雪了。 北境只会更冷。 尤其是北地,只可能比长安更冷。 在往年,长安朝堂在这个时间点,顶多也就是关注一下地方郡县的冬训。 也就是最近这几年,有多出个冬小麦的补种工作,需要朝堂象征性关注一下。 但今年冬天,朝堂却是异常的忙碌。 究其原因,不外乎北境战事…… “启奏陛下。” “陛下元年冬十月二十九,匈奴右贤王挛鞮伊稚斜,率领右贤王本部三个万骑,共计二万四千,合幕南折兰、白羊、楼烦等部八个万骑,共计四万八千——合七万二千精骑,兵临朝那塞!” “——初战,楼烦部弓骑控弦压制,折兰部先锋登城白刃;” “北地郡守程不识率万卒迎敌,堪堪击退攻塞胡蛮。” “然胡蛮来势汹汹,兵峰极盛!” “朝那塞,岌岌可危!” 冬十一月十,常朝。 朝议才刚开始,丞相刘舍的禀奏声,便让整个宣室殿上空,都被一阵沉重所充斥。 紧随刘舍之后出身的,便是却是少府石奋。 “禀陛下。” “少府内帑所调拨冬衣、厚褥三万,已输送至萧关,交付于车骑将军郦寄之手。” “据郦车骑回报:这批冬衣、厚褥,将由车骑大军所调一万援军,转输至朝那塞。” 石奋之后,殿内便再也不见有人站出身,只一阵窃窃私语的嘈杂交谈,惹得人心中莫名烦躁起来。 而在御榻之上,刘荣却是不动如山,只淡漠的将目光扫过殿内,似乎是在等待着下一个人站出身。 右贤王本部三个万骑,每个万骑拥兵八千; 幕南诸部八个万骑,每个万骑满编六千。 单只是这些,匈奴人此番入侵北地的兵力,便已是达到七万二千之巨! 再结合当下这个季节,单于庭几乎百分百会在河套猫冬,便不难判断出:右贤王伊稚斜此番来袭,背后必定是单于庭压阵! 而单于庭本部,不同于号称‘万骑’,实则却只能各拥八千、六千兵马的右贤王本部,以及幕南诸部; ——单于庭本部直属八个万骑,便有兵力足八万! 再加上单于庭南归河套过冬,必定会带着相当数量的幕南部族,虽然也都是每个万骑只能有六千兵马的非本部附属部族,却也基本都是每个部族两个万骑、共计一万二千的兵力; 十来个部族加在一起,便又是十多万兵力。 林林总总算下来,匈奴人能在短时间内投入战斗的兵力,将达近三十万! 这三十万,可不是三年前,吴王刘濞、楚王刘戊尽发吴楚百姓,所凑出来的三十万叛军主力所能比。 ——这三十万人当中的每一个人,都是草原上,以家庭为单位的某个小部族的头人、族长! 平日里,这三十万人不事生产,将蓄养牧畜、炼制乳酪、硝制皮毛等生产活动,都丢给部族中的老人、女儿和奴隶; 自己则只需要带领着男性子嗣,外出打猎也好、切磋也罢,主打一个磨炼战斗技巧。 然后就是吃饱喝足打妻女,骑马射箭睡美人…… 用汉室的标准来说:这三十万匈奴骑兵在草原的身份、地位,等同于汉家的良家子。 三十万吃得饱、穿得暖,甚至自幼不事生产,从出生就一直在磨炼战斗技巧的良家子! 这是什么概念,长安朝堂不可能不明白。 这也就难怪今日朝议,程不识仅仅只是在朝那塞初战不利——甚至仅仅只是击退来敌稍微有些吃力,便已经让朝堂内外,都被一阵莫名的焦虑情绪所充斥了。 “程不识所部驻守朝那塞,镇守国门。” “首战,虽算不上告捷,却也是击退了右贤王部七万胡骑的猛攻。” “——纵是吃力了些,也还不至于到说‘朝那塞岌岌可危’的地步吧?” “更何况郦寄那一万援军,当也快援抵朝那塞了?” 见刘舍、石奋之后,便不再有人站出身,刘荣心下一动,当即决定再添上一把火。 也果然不出刘荣所料:此言一出,朝班内顿时篡出好几道身影,扑通扑通便跪倒一片。 “陛下!” “朝那塞守军,只有不足万人呐!” “其中正卒,更是只有四千而已,余者皆乃程北地临时征召,却不曾临阵杀敌之新卒!” “——如此万人,说是乌合之众,恐怕也丝毫不为过!” “朝那塞由乌合之众万人,塞外却是右贤王部七万精骑!” “朝那塞,又如何称不上‘岌岌可危’呢?” 一人言罢,当即便有另一人赶忙接上:“陛下试想。” “——太宗皇帝十四年,北地都尉孙卯率卒五千,尚且只在朝那塞守了三五日,最终更是全军覆没,无一人生还。” “如今,程北地麾下正卒不过四千,比当年之孙卯孙都尉,都还要少一千……” 如是说着,便见开口那人颤巍巍抬起手,竟拿衣袖擦拭着眼下,吭哧吭哧啜泣起来。 却不知是在哭当年,以身殉国的孙卯及其麾下英烈,还是在哭边墙战况不利。 刘荣却没急着开口,而是再次于殿内众人身上扫视一周,想要看看还有没有人站出身来。 等了好一会儿,始终没有等到其他人,刘荣这才稍显遗憾的轻叹一口气; 而后,便从御榻上缓缓站起身,神情淡漠的望向殿中央,那齐齐跪倒在地的几道身影。 “朕若是没记错的话,典属国,本是义渠人吧?” “——于太宗皇帝年间归附我汉家,而且还是义渠贵族?” 刘荣悠悠一语,跪地众人中,当即有一道身影上前些,对刘荣再拜。 刘荣却并没有就此打住,而是自顾自回忆道:“公孙混邪,北地义渠人氏,匈奴混邪部贵族。” “太宗皇帝九年,为部族亲长所打压,遂率部归附汉室,为太宗皇帝赐姓公孙,以故部为名:混邪。” “为太子舍人,太宗皇帝驾崩之后,为孝景皇帝任为典属国,隶属典客之下,秩二千石;” “——孝景皇帝四年,随太尉周亚夫平吴楚七国之乱有功,封平曲侯,邑三千二百二十户。” “去岁春,有司议举为陇右郡守,为监国太子所驳,仍为典属国……” 说着,刘荣目光晦暗的望向公孙混邪,语带失望道:“卿可知彼时,朕监国太子之身,为何要驳回卿任陇右郡守的提议?” 闻言,公孙混邪纵是还不知自己如何惹到了刘荣,却也是面带愧疚的低下头。 沉默良久,才低声道:“是因为臣子公孙贺,乃陛下彼时之太子舍人。” “陛下担心臣调任离京,会让臣子自此放浪形骸,辱没门楣,以毁前程……” 便见刘荣摇头叹息着坐回御榻之上,满是失望的看向公孙混邪。 “卿还知道自己的儿子,是朕曾经的太子舍人啊……” 言罢,刘荣就势从面前抓起一卷竹简,旋即若无旁人般,自顾自查阅起竹简来。 却是苦了殿内众人,被眼前这一幕搞得云里雾里,满地找头,愣是摸不着头脑。 ——这,什么情况? 公孙混邪,不就是说出了边墙的实际战况吗? 怎么就扯到对不对得起刘荣上面去了? 还有公孙混邪的儿子公孙贺,也是平定吴楚有功,更是刘荣曾经的太子舍人,如今更是已经官拜虎贲都尉! 虽然那虎贲都尉,还是几千没有练出来的娃娃兵,但那也是刘荣实打实的亲军班底呐! 就算是看在自己的亲军统领:公孙贺的面子上,刘荣也不该在朝议之上,当着满朝公卿大臣的面,如此明显的表露出对公孙混邪的失望才是? 正当众人摸不着头脑之际,御榻上的刘荣也终是放下手中竹简,将目光投向了第二个站出身来,向刘荣禀奏‘边墙岌岌可危’的人。 “朕的典客啊~” “嘿;” “典客属衙,这是怎么了?” “先是典客下辖的典属国——一个义渠人;” “这又是实打实的汉人,当朝九卿典客?” 耐人寻味的道出一语,又轻轻撇了眼已经跪地叩首的公孙混邪,刘荣便再度望向那道看似大义凛然,实则心绪百转的身影。 “说说吧~” “依典客之见,如今朝那‘岌岌可危’,朕,又该如何是好?” 刘荣问的满含讥讽,典客王恢却是一副大义凛然,就好似自己接下来的话,便是汉家唯一的康庄大道! 刘荣听了,汉家还能苟延残喘; 然若刘荣不听,那汉家便必定社稷颠覆、国将不国。 “禀陛下!” “——依臣之见,曲周侯郦寄,德行有缺,难堪车骑将军之责!” 哗!!! 王恢此言一出,殿内众人当即哗然! ——临阵换将! 无论放到哪朝哪代,这都是大忌! 尤其是百十年前,秦赵长平一战,赵国玩儿了一手赵括换廉颇的极端反面教材后,就更是让这个铁律,成为了每一个‘知兵之人’刻入灵魂深处的原则。 临阵换将,等同于自取灭亡! 哪怕战事再不利,也绝不可临阵换将! 因为纸上谈兵的赵括,绝非临阵换将的下限,而是上限! 在大兵团、大集群对战的中大型战役当中,被临时换上去的主将,只可能比赵括更差,绝不可能比赵括做得更好! 而今日,王恢以九卿之身,向刘荣近言‘郦寄不配做车骑将军’,显然是要提议换将! 尤其是王恢提出这一论点的依据,更是让殿内众人,都立时闻到一股浓烈的阴谋气息…… “太宗皇帝之时,北平侯张苍被罢相,朝堂内外皆以为:开国元勋郦寄可为相!” “然彼时,太宗皇帝言:郦寄卖友求荣之人,为相,则恐天下人尽效仿之,以至世风日下,国将不国。” “——郦寄卖友求荣的名声,让太宗皇帝这样的圣君,都不敢任用其为丞相;” “陛下何德何能,将太宗皇帝都不敢任用的人,任命为统御大军的主帅、为我汉家的车骑将军呢?” 言辞激烈的一番话语,惹得殿内众人瞠目结舌之语,不免又是一阵云里雾里。 ——这王恢,要干什么? 没听说过典客王恢,和曲周侯郦寄有仇啊? 却见御榻之上,刘荣仍旧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既没有因为王恢话里话外的‘换将’之意而恼怒,也没有因为王恢对自己‘不如太宗皇帝’的评价而羞恼。 就那般淡然的端坐于御榻之上,满不在乎的重新拿起面前竹简,一边查阅着,嘴上一边随意道:“典客所言,也未必没有道理。” “却是不知,今我汉家,有何人可替曲周侯,为大军统帅、车骑将军?” 刘荣说起前面那句的时候,殿内众人无不是惊骇欲绝! 丞相刘舍、御史大夫岑迈等人,更是当即做好了出身劝谏的打算,更下定了无论如何,也要阻止刘荣临阵换帅的决心! 待刘荣问出后面这句,众人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瞧着模样,刘荣显然是在套王恢的话。 再结合刘荣平日里的形象,大概率是要先掏出王恢的底,然后再做处置。 只可惜,王恢此刻却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见刘荣如此顺利的走进了自己的语言陷阱,更出言附和自己‘说的有道理’,王恢当即心下大定,只觉得任务已经完成了大半。 待刘荣又问起替代之人,王恢虽然没有准备,却也是很快便拿出了人选。 “臣以为,故大将军、太子太傅:魏其侯窦婴,可替曲周侯。” 这句话,算是王恢今日语调最平和、情绪最平缓的一句表述。 而在这句话被王恢道出口之后,硕大的宣室殿内,却陷入了一阵极为漫长的沉寂之中。 魏其侯窦婴? 那不都已经得了手抖的怪病,再也无法领兵了吗? 这王恢是脑门儿被门挤了,才要以‘德行有缺’的理由换下郦寄,却把马都骑不了的窦婴换上去? 想到这一层的人,大都是千石左右的小虾米,只看到了表面这一层; 至于更深层次…… “王恢!” “安敢欺我至斯?!!” 漫长的寂静,被公孙混邪一声极尽凄厉的嘶吼所打破,殿内众人也随即纷纷收敛心神,循声望向殿中央,正横眉怒指王恢的公孙混邪。 却见公孙混邪一阵口吐芬芳,说的王恢一阵脸红脖子粗,还没来得及开口反击,公孙混邪便再度回过身,对着刘荣咚咚咚便是一阵跪地叩首。 “陛下!” “臣,知罪!” “——臣,不该受王恢蛊惑!” “但王恢所谋之蝇营狗苟,臣,绝无半点知晓,更不曾置身其中!” “陛下明见万里,恳请陛下,明察!!!” (本章完) 第255章 绝不和亲! 公孙混邪此刻,恨不得将自己的顶头上司:典客王恢硬生生咬碎! 作为隶属于典客之下,唯一直属部门的首官,公孙混邪这些年,其实算不上混的太好。 ——典客,顾名思义,就是负责长安朝堂与内外‘客人’联络的属衙。 于内,是关东宗亲诸侯; 于外,则是北方匈奴、南方百越,以及东北方向的马韩、芥子朝鲜,乃至西南方向的夜郎等百夷。 想想也知道:关东宗亲诸侯,在三四年前都敢直接起兵武力对抗长安中央了,自更不会将典客这么个清水衙门放在眼里。 至于外部,西南百夷不在汉室的任何计划之内,东北朝鲜半岛亦然。 南方百越,不需要典客发挥任何主观能动性,北方匈奴,则和关东诸侯类似——甭管打不打得过,凡是和匈奴人打交道的事,都是整个长安朝堂一起去应付,单一个典客根本应付不过来。 强的管不了,弱的没必要管,也就是的典客属衙,成为了如今汉家九卿之中,最尴尬、最势微的属衙,且没有之一。 就连宗正、奉常,人家起码还有点正经工作要忙; 反观典客,也就是在匈奴、百越来使时,需要负责一下招待。 至于关东诸侯? 不好意思,人家是宗亲,归宗正管…… 身为九卿的典客尚且如此,隶属于典客门下,专门负责对外联络——尤其还是专责联络外藩的典属国,自然更是尴尬的不行。 如今汉家,那有什么正儿八经的‘外藩’? 除了西南夷,那也就是接了汉家王印的南越、闽越、东海等国了。 这些岭南百越之国,除了各自遣送质子来长安外,三五年都未必会派使臣来长安一回。 故而,公孙混邪这个典属国的日常工作,也就局限于关心一下百越质子们的生活起居,以及学习。 这样的日子,对于上进的人来说是煎熬,但对公孙混邪这样的咸鱼派降臣而言,却是再好不过的清水衙门。 再加上当年吴楚之乱,儿子公孙贺也跟着自己去平乱立了武勋,而后被孝景皇帝塞进了太子宫,就更让公孙混邪丝毫不担心自己,乃至整个家族的未来了。 ——我虽然是九卿下属,但我已经封侯了! ——而且还是实打实的军功武勋侯! ——只等上司挪窝,我就必定是九卿! 虽然是典客这样手无实权的九卿,但那好歹也是九卿不是? 该有的银印紫绶,中二千石的秩禄,还有诸侯王相级别的待遇,怎都是少不了的。 再加上我儿子,那可是太子的潜邸元从! 日后太子坐了大位,我儿在太子身边水涨船高,俺家还能不跟着鸡犬升天? 这样的想法,从其子公孙贺被纳入太子宫的第一天开始,便始终存在于公孙混邪的脑海中。 直到今日,自己因为上司王恢几句看似有理,实则暗藏祸心的鼓动,便在这场朝议中站出了身,公孙混邪才终于反应过来:儿子公孙贺,并不是自己,乃至家族的免死金牌。 真犯了事,该死还是得死! 而且非但无法借助儿子公孙贺,在刘荣心中的地位免罪,反而还会连累儿子、毁掉儿子的前程! 公孙混邪悔啊…… 越是悔,看向王恢的目光,便越多了几分狠厉! 而在公孙混邪如此剧烈的立场变动之后,殿内公卿百官纵是再愚笨,也终究还是反应过来了。 “陛下,这是在辨明敌我啊……” “——借着朝那塞之危,诈出那些立场偏向于东宫,甚至偏向于让陛下暂归幕后,以待加冠亲政的奸佞小人!” “嗯……” “典客王恢,当是其中之一了;” “却是可怜公孙混邪,本就是降臣,今又……” 如是想着,刘舍不由得稍侧过身,略带怜悯的看了看殿中央,正朝着刘荣跪地叩首,却仍不忘从腿侧,朝身后的王恢投去记恨目光的公孙混邪。 而后,刘舍便步履沉重的站出身,对刘荣拱手一拜。 “陛下。” “朝那塞之危,或许还不至危在旦夕的地步。” “但此战之胜负得失,在臣看来,恐怕也已经很明显了。” “——对我汉家而言,最好的结果,也不外乎将匈奴人挡在朝那塞外,北地、陇右二郡,不为匈奴北蛮掳去一草、一木。” “最坏的结果,则是匈奴数万精骑兵临箫关,关中震荡,天下不安……” 见刘舍站了出来,刘荣心里也清楚:今日这一手打窝,已经打不出其他的大鱼了。 典客王恢为首,典属国公孙混邪被当枪使,再加三五个千石级别的小虾米——这,就已经是今日的全部成果了。 窝已经惊了; 继续打窝,也不大可能有蠢货上钩。 反倒是东宫太后,可能因为刘荣如此明目张胆的排除异己,而对刘荣生出不满。 适可而止的道理,刘荣不至于想不明白。 故而,刘舍刚把台阶地上,刘荣便也就顺坡下驴。 “魏其侯身怀恶疾,虽不甚碍事,然早已不能领军出征。” “——典客为当朝九卿,却连如此大事都不曾知晓,实在是让朕大失所望。” “就让典客在家中休息几月,好生疗养一下心神吧。” “等养好了,再回来做朕的典客。” 话说的好听,潜台词却也是一目了然:养不好,就哪凉快哪呆着去! 我汉家,不需要这种愚蠢的九卿! 殿中央,听着刘荣在‘朕的典客’四字上咬下的重音,王恢又如何不知自己的图谋败露? 一遍懊恼着自己的选择,一边思考着解局之法,便在殿内郎官的‘护送下’退出殿室,垂头丧气的走出未央宫,便径直朝着长乐宫而去。 ——阵营选择已经确定,王恢唯一的选择,便是一条路走到黑。 但宣室殿的朝议,却并没有因为王恢的离开,而受到哪怕半点影响。 至于公孙混邪,终归是自己潜邸心腹的父亲,又是和匈奴混邪部沾亲带故、义渠第一个站出来归降汉室的贞节牌坊; 刘荣便也就没再过多为难,只提醒公孙混邪一句‘多和儿子聊聊天’,便让公孙混邪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刘荣如此恩典,公孙混邪自然是三叩九拜,更是眨眼间便哭成了泪人。 御榻之上,刘荣却是没再多纠结这一小插曲,而是顺势提出了早些年,孝景皇帝原本想做,最终却没来得及做的事。 “朕意,更改九卿官名。” “——改典客,为大行; ——廷尉,为大理; ——内史,为大农; ——奉常,为太常;” “另改郡守为太守,改郡尉为都尉,一应规制无有变动。” “此,乃孝景皇帝欲为,而未能为之遗志。” “诸公若无异议,便不日草拟诏书,以颁天下。” 这一议题,倒是没有多少人站出来反对。 一来,如今汉室先皇大行、新君继立,‘先皇遗愿’这四个字的含金量,依旧还处于保质期内。 再加上这一变动,并非针对汉家现有的体制,而仅仅只是给朝中部分九卿,以及郡国主官换了个官名,根本影响不到什么。 二来,便是刚才的事,难免让殿内众人心中,生出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般的本能惊吓。 ——谁知道刘荣来这一出,会不会是又一次打窝钓鱼? 反正无伤大雅,刘荣更是把孝景皇帝给搬出来了,还是别站出来自讨无趣了…… 于是,刘荣针对九卿的官名更改,以及郡国主官的官名更改,便很快在朝议之上三读通过。 汉家新一届的领导班子,也算是在这一刻彻底定了下来。 ——丞相桃侯刘舍; 御史大夫建陵侯岑迈; 太尉闲置; ——大农(内史)田叔; 大理(廷尉)赵禹; 中尉卫绾; 太仆直不疑; 少府石奋; 大行王恢(暂定); 宗正刘辟强; 郎中令汝坟侯周仁; 太常暂无。 有这么个小插曲缓和氛围,再说回北墙战事,殿内百官的反应相对就沉着冷静了些。 尤其是在刘荣端坐起身,问策于殿内众人时,也终于没有显眼包站出身,说朝那塞岌岌可危、郦寄德不配位,不可谓车骑将军之类。 只是话题,终究还是回到了刘舍方才,那一方相对客观的表述之上。 “自有汉以来,我汉家与匈奴交战,便总是这样的结果。” 御榻之上,刘荣面色严峻的道出一语,旋即便看向殿中央的丞相刘舍。 “正如丞相所言:匈奴大举来犯,对我汉家而言最好的战果,便是匈奴人没能驰掠我汉家边郡、抢掠我汉家之民。” “可最差的结果,却动辄是边墙糜烂、损兵折将,更甚至直接就是都城告危,天下震荡!” 听出刘荣语调中的愤愤不平,刘舍也是深吸一口气,略显无奈的缓缓点下头。 “陛下所言极是。” “也正是因此,自太祖高皇帝以来,我汉家的每一代先皇,都只得通过和亲的方式,来断绝匈奴人大举入侵的念头。” “——因为和亲,同样可以让匈奴人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且比费心费力的派兵叩边,要省时省力得多。” “匈奴人不费一兵一卒,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我汉家也凭着一批财货,而避免了调兵遣将,乃至与胡蛮对峙边墙的损失。” “两方皆大欢喜,和亲之制,便也就此沿传至今……” 刘舍一番话,只惹得刘荣心中,本能的涌现出一阵浓烈的屈辱,以及压抑不下的恼怒。 ——和亲! 放在哪朝哪代,甚至是为后世人所不齿的大怂,都绝对是会让华夏之民感到屈辱的丑事! 但在如今汉室——在后世人口中‘独汉因强亡’的汉家,和亲,却是现阶段的汉家在应付匈奴人时,性价比最高的方式。 便如刘舍所言:如果打起来,匈奴人要调兵遣将,费时费力,能抢到手的,却只是边墙苦哈哈的汉农些许米粮,外带上他们自身。 ——奴隶,是匈奴人强大的根本。 掠夺人口,是匈奴人强大的根基。 但汉人刚烈,就算是到了万不得已,也有的是以死明志、宁死不屈的铁血! 所以对匈奴人而言,派兵驰掠汉边,是需要付出不小的代价的。 可若是和亲? 付出不过一纸国书,外加一张随时都可以撕毁——甚至大多数时候都不需要遵守的盟约,便能得到远甚于掠夺所得的物资,何乐而不为? 对于汉家而言,就更是如此了。 就拿此番,车骑将军郦寄率兵驰援北地距离:眼下,郦寄麾下五万多兵马,每个月光是军粮消耗,就达到十万石之多! 饶是刘荣泽及天下,将粮食的价格打了下来,却也还是让郦寄所部每个月的军粮消耗,达到了数百万钱。 若真打起来,三五个月都还算好的——打个一年两年,那也不是没有过的事! 如此说来,郦寄所部在这场战争中,光是粮草就要消耗大几十万石,价值上千万钱。 可若是和亲呢? 按照往常的惯例,汉匈和亲,匈奴人会赠送汉天子个位数的马匹、金器; 汉天子也会送出个位数的汉家特产,如锦、纨、剑之类。 顶多也就是外加几百石茶,以及几万石粮食——就这,都还能美其名曰说:汉匈兄弟之国,弟弟听说哥哥吃不饱饭,就送粮食接济了一下。 屈辱吗? 很屈辱; 但很划算。 天子屈辱,百官羞愤,朝堂威仪不在; 但对汉家而言,很划算…… “丞相认为,此战过后,我汉家还要如过去那般,与匈奴和亲结盟?” 短暂的沉默之后,刘荣淡然一语,却引得殿内百官公卿一阵长吁短叹,就好似人均碰到了一个对付不了的恶霸。 良久,终还是刘舍强忍屈辱,神情哀疮的上前一步,对刘荣再一拱手。 “我汉家历代先皇,皆奉行和亲安胡,以图休养生息之策略;” “其原因,陛下不会不明白。” ··· “太宗皇帝曾说:和匈奴人和亲,是因为汉家还没有和匈奴人决战的力量,而且还有宗亲诸侯作乱于内。” “而今,关东宗亲诸侯,虽然被孝景皇帝基本妥善处置,但我汉家的力量,恐怕依旧不足以在和匈奴人的对抗中,确保必胜。” “故而,臣依旧认为:今我汉家,还是应当以和亲为主要方略,继续积攒力量,以待将来……” 刘舍话音落下,殿内公卿百官无比是神情复杂的低下头,却没有哪怕一个人站出来反驳。 ——这是事实。 刘舍所言,字字句句都是客观现实。 你可以说刘舍不够铁血,但绝不能说刘舍在颠倒是非。 在这场朝议之前,有人与聊过在这个议题之上,或许会有愣头青站出来反对。 过去这些年,类似的事,也曾不止一次出现在朝议之上。 但没人料想到:这个站出来的人,居然会是历来以老成、持重的形象示人,政治手腕更是愈发老练的天子荣。 “朕以为不然!” “朕以为,今我汉家,已经到了绝不可再同匈奴和亲,绝不可再忍气吞声的时候!” ··· “丞相老成谋国,朕不责怪。” “但今日,便叫朝中诸公,乃至天下万民知晓;” “——凡朕在位一日,我汉家,便绝不与米粮一粒、布帛一尺,于北蛮匈奴!” “若战,便战!” “败,便再战!” “只无论如何,都绝不可再有人,复议和亲之事!!!” 第256章 死灰复燃 第256章 死灰复燃 刘荣的强硬态度,让整场朝议都陷入了僵局。 ——刘荣很硬气。 用后世人更喜闻乐见的言辞来描述,便是没跌份,好样的! 然并卵。 刘荣强硬也好,软弱也罢——无法改变的事实是:如今汉家,依旧没有完成,甚至是都没有正式开始骑兵部队建设。 一天没有成建制的骑兵集群,汉家在面对匈奴人时,便一天存在着骑兵队步兵的天然克制。 有汉至今五十余载,汉家为什么始终处于战略劣势地位,始终无法改变战略防守姿态,转而改变为战略进攻? 答案,不外乎兵种克制四个大字。 匈奴骑兵,就算没有高桥马鞍,也没有双边马镫,也能凭借自幼在马背上磨练出来的精巧骑术,确保自己在马背上的战斗力和机动力。 而草原和山川丘壑林立,地势此起彼伏的中原不同:除了祁连山、狼居胥山等寥寥几处,便基本都是一望无际的平原。 如果是城池攻守战,又或是依托地势的攻坚战,那汉家——乃至华夏文明任何一个朝代,都可以拍着胸脯说:没人比我更懂攻城/守城、攻坚/守坚; 但在平原上摆开架势,大刀阔斧打一场野战,甚至是追逐战、拉锯战? 恐怕华夏历史上的绝大多数封建王朝,也都会坦然说上一句:如果没有骑兵,那我打不了这样的仗。 ——在平原,骑兵对步兵的兵种克制,几乎能达到冷兵器时代的极限。 你冲,他散; 你追,他退; 你停,他扰; 你退,他咬; 你累,他围。 就好比秃鹫——明明没多少战斗力,但只要他在野外盯上你了,刚好你有断水断粮,体力不支,那你就别想着留全尸。 这,才是如今汉室,在汉匈双方战略当中,始终处于战略防守姿态的原因所在。 ——打不出去啊! 有城墙还好,起码还能守一守,撑一撑,反正匈奴人的骑兵也没法冲上城墙; 策马疾驰到城墙下,终归还是要下马爬梯子、终归还是要‘变’成步兵。 但若是汉家主动派步兵出了边塞,到了草原? 嘿! 且不说那一望无际,且几乎没有参照物的草原,能让汉家出多少个迷路将军; 单就是匈奴人如跗骨之蛆般的尾随、侵扰,就足以让每一支北出边塞的汉家步兵集群崩溃。 人家四条腿,想追伱也追不上; 想跑你还跑不掉。 也就是躲进城内,凭着城池守一守,逼匈奴人下马登城,才能勉强维持生活这个样子…… 故而,汉匈双方之间的战争,打不打,在哪打,什么时候打,打多久,基本全都是匈奴人说了算。 ——匈奴人来入侵边墙了,那就得打; ——匈奴人入侵了哪里,就得在哪里打; ——匈奴人什么时候来,就得什么时候打; ——匈奴人不想打了就走,汉家想留也留不住。 后世人常说:真正让人感到惊悚的,是看不见的鬼怪。 又或者应该说:只有千日当贼,没有千日防贼。 打一场半年时常的中规模战役,汉家能砸进去三到五年的税赋收入; 但一次和亲,却只需要汉家付出个把月的税赋收入,又能大概率确保边墙三两年太平。 怎么选,从利益的角度上来讲,可谓是一目了然。 但刘荣今日的表态,显然表明这件事,在刘荣眼中,并非是可以单纯出于利益立场去看待的…… “那也不行!” “——朕受命于天,代天牧民,治下子民辛勤劳作所得之粮税,怎可与胡蛮为虎作伥?” “绝不!” “朕,绝不和亲!!!” ··· “花钱怎么了?” “——不用国库管!” “凡战事耗费,皆出少府内帑!” “朕宁愿花万万钱——宁愿每年都花上数以万万钱,买我汉家之民膝盖不软,脊梁不弯!!!” 御榻之上,刘荣负手而立,满含盛怒的发出这一声宣示; 旋即便面带激昂之色,望向少府石奋所在的方向。 “少府?” 被这个情绪状态的刘荣点到,石奋也不迟钝了——当即便出身一拱手:“禀陛下。” “臣与少府,又朝中诸公核算:此番,车骑将军部将士五万余,若能在春三月钱班师,军粮、辎重用度,及战后的赏赐、抚恤耗费,便不会超过至多十万万钱。” “而今少府……” 说到这里,石奋稍有些迟疑的看了看左右,又略带祈求的抬头望向刘荣。 见刘荣毫不迟疑的对自己点下头,石奋也只得恭顺道:“如今少府内帑所存钱、粮,还能支撑这样的战争,约莫四十余次……” 嘶~~~~ 石奋话音刚落,殿内百官公卿顿时齐吸一口凉气,愣是把宣室殿都弄热了三二分。 而石奋寥寥数语,所透露出的信息量,却是在无数人心中,都掀起了惊涛骇浪。 ——四十余次! 像这种耗费十万万钱左右的战争,少府内帑还能支撑起码四十次! 这岂不是说,少府内帑如今的库存,总价值高达四百万万钱?! 四百万万钱…… 什么概念? 托当今刘荣的福,如今汉家,粟作价三十钱左右每石。 就这,还是刘荣法外开恩,给粮商们留了点牟利空间的价格。 若刘荣铁了心,二十七八钱,乃至二四十五钱每石的价格,也完全不会违背如今汉家粮食市场的供需关系。 而今汉家,将长城以南、五岭以北,西南夷以东、东海以西的所有百姓民加在一起,大致是两千七、八百万——将近三千万口。 这不到三千万人每年的口粮消耗,大致在七万万石粟,总价值二百一十万万钱上下。 换而言之:如今少府内帑的库存,能养全天下人——养三千万人口两年饱腹…… “怎就是少府内帑呢?” “为何,就不是相府国库呢……” 一时间,无数人捶胸顿足,恨不能身具通天之能,将少府那总价值四百万万钱的钱粮物资,神不知鬼不觉的划入国库账下。 原因很简单; ——国库,作为丞相府掌控下的国家资金储备库,其内储存的每一枚铜钱,都可以,也必须用到公务之上。 如修个路、造个桥,又或是挖个渠、平个山,乃至于官员俸禄,都是取自国库。 简而言之,国库是外朝的钱,天子虽然不至于无权过问,却也无法阻止外朝将国库里的钱,用到合理的政务之上。 但少府内帑却不同。 少府内帑,之所以带个‘内’字,便是因为少府内帑,和外朝全然没有半点关联。 若是皇帝贤明一些,将内帑用于赏赐百官、公卿,支援军械整备,甚至是补贴军队,朝堂内外都还得感恩戴德,谢天子‘慷慨解囊’,自掏腰包帮助国家。 若昏聩些,无论是寻仙问道,还是寻花问柳——又或是封禅泰山,到处撒钱,外朝也没人能挑出天子的不对。 就算天子拿着整个内帑,去讨好一个残花败柳的烟尘女子,外朝也只能劝皇帝:陛下这不体面啊~ 陛下注意身体啊~ 别染上脏病啊~ 要注意节制啊~ 但绝对没人会劝天子:别浪费钱。 因为管不着; 天子怎么用少府内帑的钱,外朝压根儿管不着,也根本没有管的立场。 而这,也正是刘荣今日,之所以敢如此强硬的表示‘自朕以后,汉家再不复行和亲’的底气所在。 ——这份底气,是刘荣祖父:太宗孝文皇帝刘恒,以及刘荣的父亲:孝景皇帝刘启,先后两代明君励精图治、省吃俭用长达三十三年之久,才好不容易给刘荣攒下来的。 历史上的汉武大帝,拿着这笔汉匈决战经费大兴土木,极尽奢靡,漫天遍野装十三; 等要打仗了,又从农户手里抠税当军费。 但刘荣说过很多次; 朕,不是那未冠而立的汉武大弟…… “北墙战事,早在车骑将军出征之前,朕就已经同朝中诸公、诸位将军议定。” “——议定!” “定了!” ··· “这场仗,车骑将军怎么打、派谁打、在哪打、何时打——朕一概不管。” “该交代的,朕都早已交代给车骑将军。” “——有违朕意,没有做好朕交代的事,朕于车骑将军自有处置。” “然大战——尤其国战在即;” “再有轻言换将者,便莫怪朕以动摇军心、蛊惑人心,居心叵测降罪!” 丢下这么一句杀气腾腾的话,刘荣便猛然一拂袖,阴恻恻在殿内扫视一周,旋即便头也不回的朝着后殿方向而去。 而在刘荣离开之后,殿内百官公卿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愣是没有一个人站出身来,提醒大家接下来该干什么。 “陛下如此少年热血……” “咳咳咳;” “这,可如何是好啊?” ··· “胡蛮势强,陛下为何不暂避其锋芒,休养生息,以待将来?” “万一大战,更是是决战将起……” “岂不就是在赌国运嘛~~~” “唉!” 意识到刘荣不再会像太宗皇帝、孝景皇帝那般,以和亲稳住匈奴人,争取发育时间作为方阵,有相当一部分老臣捶胸顿足,为刘荣的年少轻狂感到一阵焦躁。 也有人忧心忡忡的低下头,考虑起此战结束之后,该如何为刘荣把屁股擦干净——在确保刘荣不堕天子威仪的同时,有尊严的同匈奴人再行和亲。 毋庸置疑的是: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刘荣今日的强硬,只会成为日后,边墙战败时,刘荣打在自己脸上的巴掌。 刘荣今日有多强硬,彼时的巴掌落在脸上,便会有多疼。 几乎每一个人都认为:边墙的程不识,根本无法在匈奴右贤王手里讨到便宜; 每一个人都坚信:战争结束之后,匈奴使团还是会趾高气昂的来长安,耀武扬威的羞辱汉家君、臣一番,然后带走一位娇滴滴的宗室女,以及一大批草原上的稀缺物资。 没人把刘荣的威胁放在心上; 几乎没有人,将刘荣那句‘不许再提和亲’放在心上。 却不料朝议结束之后当日,改名为大理的原廷尉属衙,便开始了一场六百石起步,上不封顶,且专门针对朝中公卿百官、功侯贵戚的缉捕行动。 究其原因,却是令人瞠目结舌的‘不尊天子诏谕’六个大字…… · · · · · 未央宫,温室殿。 那场供刘荣龇牙,在朝堂之上亮出自己爪牙的朝议,已经过去了足有十余日。 边墙战事焦灼; 匈奴人没能跨越朝那塞,程不识也没能减小本部将士的伤亡。 短短十数日,朝那塞近万守军,死伤者便也将近四成! 若非车骑将军郦寄的一万援军感到,朝那塞怕是都撑不到战争爆发后的第五日,便要宣告破碎。 而在朝堂中央——在那日的朝议结束之后,刘荣便授意诏谕,开始了一场范围极广、打击力度极大的抓捕行动。 旨在将那些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的软脚蟹关进诏谕,免得动摇长安人心。 一开始,赵禹三日一朝未央,向刘荣汇报抓捕了多少千石以上的‘重臣’; 短短数日之后,赵禹开始每日一朝,向刘荣汇报哪位比二千石有嫌疑、哪位真二千石有实证。 到最近几日,倒是没有多少长安朝堂的朝臣百官、功侯贵戚下狱了。 但看着手中,那份写满关东郡国官员的缉捕名单,刘荣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饶是早知赵禹是个要政绩不要命的狠人,也不免一阵眼皮狂跳。 “梁内史……” “韩、安国?” 面色颇有些古怪的一问,却见赵禹面色淡然的点下头:“梁国内史韩安国,于岁末奉诏入京述职,至今都未曾离去。” “前日晚间,韩安国受邀参加平阳侯府的酒宴,酒后狂言:陛下年少智短,不知和亲之内外缘由、利害;” “平阳侯不敢多言,当即命人送韩安国回府,韩安国却仍喋喋不休,直言此番——乃至二十年内,汉家皆当行和亲安胡之策。” “韩安国还说:若二十年内,汉匈果真决战,则我汉家,几必败无疑……” 听赵禹说起韩安国获罪下狱的全过程,刘荣只不由得陷入一阵漫长的呆愣之中。 许久,才怪笑的摇摇头,负手叹息道:“死灰复燃吗……” “嘿;” “逃不过的宿命啊~” ··· “走吧;” “随朕,去看看我汉家日后的大农令。” “——快些。” “朕,可不想错过那‘死灰复燃’的名场面……” 第257章 梁内史,别来无恙否? 廷尉大牢…… 哦不; 现在,应该叫大理牢狱了。 要说这个神奇的地方,最为后世人所熟知的故事,无疑便是条侯周亚夫的父亲:绛武侯侯周勃那句‘吾今日始知狱卒之贵’了。 ——汉二十七年,吕太后驾崩长乐,诸侯大臣里应外合,共诛诸吕之后,迎立代王刘恒。 将‘老好人’刘恒接回长安,坐上宣室殿的御榻,周勃、陈平为首的诛吕功臣集团,自然就将朝权牢牢把控在了手中。 后来陈平离世,周勃独木难支,先是被太宗皇帝一句轻飘飘的‘功侯多眷恋长安,拒不就国,丞相百官之首,当为天下先’,就给赶回了关东的封国; 而后,又被太宗皇帝抓住私藏甲胄的小辫子,下了廷尉大牢。 在牢狱中,度过暗无天日的一段时光之后,周勃终于凭借自己的深厚人脉,侥幸得以重建光明。 而在走出廷尉大牢时,奄奄一息的周勃回身望向牢门,发出了那句千古名叹:直到今天,我才知道狱卒的尊贵。 能把周勃——把一个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开国元勋、丰沛元从折磨的奄奄一息,甚至发出‘我今天才知道狱卒的尊贵’之感叹,廷尉大牢的赫赫威名,也就可见一斑了。 ——在周勃之前,从来都没有任何人,曾竖着从廷尉大牢走出! 周勃,是第一个。 而今天,时隔数十年,已经更名为大理牢狱的廷尉大牢,再次迎来了一位二千石级别的重臣‘入驻’。 而这位二千石级别的重臣,在牢狱内享受到的‘待遇’,纵是比不上当年的绛侯周勃,却也是相差无多…… “听说你这厮,还是个劳什子内史?” 牢狱深处,一件并不算狭窄,却散发着扑鼻霉臭味的牢房外,狱卒吊儿郎当的依靠在立柱旁; 双手交叉于胸前,百无聊赖的同牢狱中,那唯一一道身影搭起了话。 自当年,周勃那句‘狱卒之贵’传出廷尉大牢,廷尉大牢的狱卒们,便果真愈发‘尊贵’了起来。 虽然还是二百石的俸禄,在长安皇城脚下,连小虾米都算不上,但对每一个沦落牢内的人而言,这些二百石的狱卒,却堪称人均‘大人物’。 对于此刻的韩安国而言,眼前这位言辞粗鄙,自己平日里连正眼都不会看上一眼的狱卒,也同样如此。 “烦、烦请明公,助我……” 原本面朝墙,背对着木栅,侧躺在泥榻上的韩安国,听闻身后传来的话语声,当即便手忙脚乱的起了身; 嘴上一边说着、脚下一边走着,手上,也不忘从怀中取出一张写满字的布片。 走到木栅前,面色稍有些尴尬的递出布片,朝木栅外的狱卒递去。 “请明公以此书信,交于东宫太皇太后之手。” “若太皇太后召见,公便言:睢阳故人,因祸从口出,而身陷囹圄……” 韩安国说话间,姿态摆的不可谓不低。 至少比起曾经,非千石官员不亲自见,非六百石以上,更是连下属、仆人都不会派去替自己见的高傲,韩安国能对秩二百石的狱卒如此温声细语,已然是实属不易。 但正所谓:宰相门房七品官。 在长安,甚至在任何一朝的帝都皇城,都有同品同秩之下,京官默认高三级的说法。 更何况此处,是得到周勃‘狱卒之贵’buff的廷尉大牢; 而韩安国,又恰恰是这些‘尊贵的狱卒’所能难为的唯一对象:牢内囚犯…… “东宫太皇太后,你还是不要想了。” “——俺区区一个狱卒,莫说是面见太皇太后,便是将这书信送到宫门外,都不知要走多少门路,才能寻到一个能从宫门走到长信殿,将这信呈到太皇太后面前的人。” “好歹也是真二千石的梁国内史——你还是好好想想在长安,有没有什么至交好友,能替你向陛下求情吧。” “若是有,我倒是可以替你,去给你的友人送个口信。” 嘴上话说的客气,狱卒却依旧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斜着身子依靠在石柱旁,丝毫没有大人物当面,腰杆合该弯两分的觉悟。 非但不慌,那狱卒甚至还好整以暇的上下打量起韩安国,就好似是在盘算韩安国这全身上下,能有多少藏钱的地方、能有多少钱带在身上。 被狱卒如此冒犯的眼神扫视着全身,韩安国面上顿时露出一抹不愉; 但本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认知,韩安国还是强压下了胸中恼怒。 深吸一口气,又再道:“若是送不到东宫太皇太后手中,那便送去尚冠里堂邑侯府。” “——我与馆陶公主之间,也还算有一些交情。” “便是看在先主梁孝王的情分上,馆陶公主,也当会帮我一把……” 不料韩安国此言一出,那狱卒顿时面露不耐之色,望向韩安国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浓烈的不屑。 “你这厮,莫不是在关东的穷乡僻壤做官做久了,连朝堂之上谁人显贵都不知道?” “——如今的堂邑侯府,早就不复孝景皇帝时的荣光了!” “当今圣上更是明令:非天子诏谕,任何人不得出入堂邑侯府,更不得私下面会馆陶主。” “你先是大言不惭,说是东宫太皇太后的故人,之后又让我去堂邑侯府送信——莫不是欺我官小位鄙,拿不清这点轻重?” 言罢,那狱卒当即便侧过身,目光极为不善的斜眼瞥向韩安国。 “找不到能替伱求情的故人,那你就在这里等死吧!” “自有汉至今,我廷尉大牢收押的犯人,没有十万也有八万;” “除绛武侯周勃,就从来没有什么人能活着踏出牢门的门槛。” 丢下这最后一句话,那狱卒便兴致缺缺的彻底转过身,装模作样的巡视着各牢房,作势便朝着牢外走去。 而在狱卒身后,韩安国却是面色阴沉的双手握住木栅,将脸塞进木栅间,恶狠狠地望向那狱卒的背影。 ——莫名其妙被下狱,下的还是凶名赫赫的廷尉大牢,韩安国本就心乱如麻; 好在当年,因梁孝王争储夺嫡一事,和东宫太皇太后、堂邑侯府馆陶主之间,也算是积攒下了些许情谊。 吴楚乱平之后,更是被窦太皇太后赞为‘梁王身边唯一的能臣’! 回想起这些,韩安国这才稍稍安下心。 却不料一封求助信,愣是怎么都送不出去不说,还被狱卒再三羞辱,韩安国又如何压得下这口恶气? 饶是养气功夫到位,韩安国终还是没能端住架子,扯开嗓子,便朝着那狱卒的背影嘶吼道:“挫尔小吏,安敢如此欺我!” “若是在廷尉大牢外,尔小吏走遍门路,散尽家财,都未必能见到我家的门房!” “今日不过龙困浅滩,连你这样的百石小吏,居然也敢折辱二千石的高官、重臣了吗!!!” 身后传来几声堪称凄厉的嘶吼,再加上大牢本就空旷,更是激起层层回音; 便见那狱卒满脸恼怒的回过身,快步走回关押韩安国的牢门外,抽出腰间的木棍,便不遗余力的朝韩安国握紧木栅的手背砸去! 好在韩安国也算半个武人出身,勉强反应过来将手收回,只面上怒色更甚,当即露出一副恨不能将那狱卒生吞活剥的凶狠之色。 见韩安国如此架势,那狱卒却好似是消了气,满是不屑道:“饶你是再大的官,又如何?” “莫说是二千石的梁中尉——便是食禄万石的丞相,到了我廷尉大牢,那也得老老实实说上一句:吾今日始知狱卒之贵。” “怎么?” “你是觉得你韩安国,比当年的绛侯都还要尊贵?” “还是你韩安国的人脉、关系,比当年的绛侯还要硬?” 说着,狱卒便带着戏谑的笑容,侧身朝牢房中央,正燃烧着碎木的火盆指了指。 “你瞧;” “在被抬进这廷尉大牢之前,那盆子里装着的,或是木柴,或是名木——总归是各有本领。” “但到了我廷尉大牢,被俺这样的‘小吏’丢进火盆,在名贵的木头,都会被烧成死灰。” 说到此处,那狱卒便噙笑回过身,意味深长道:“我廷尉大牢,就是那火盆。” “再名贵的木头,到了我廷尉大牢,都会被烧成死灰。” “而碎木、山柴烧出来的死灰,和名贵木材烧出来的死灰,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听闻此言,韩安国仍是义愤填膺,当即便开口接道:“难道死灰,就一定不会重新燃起吗?!” “你说他是烧成死灰,又如何能知,真正名贵的木材,即便是被烧了,也不过是涅盘罢了!” 却见狱卒闻言,又是戏谑不已的发出一声嗤笑,满不在乎的握住腰间布袋,颇有些粗俗的晃了晃。 “死灰即便复燃,又能怎么样呢?” “若我想熄灭他,不过是脱下裤子,撒一泡尿的事而已。” “——托已故绛武侯周勃的福~” “我廷尉大牢的狱卒,那都是带卵的汉子;” “再名贵的木头,我廷尉大牢,也敢撒泡尿给熄灭。” ··· “嘿;” “还死灰复燃呢。” “——你啊,还是好好想想自己的断头饭,究竟吃点什么好吧~” “啧啧,东市外那家包子铺,吸溜……” “等发了俸钱,怎也得再尝尝那彘肉包子……” 咂么着嘴里的黄水儿,那狱卒便一边回忆着肉包子的香甜滋味,一边再次朝着牢门的方向走去。 走出去一小段,又怪笑着回过身:“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廷尉……” “呃不;” “大理牢狱狱卒:田甲是也!” “——想报仇,随时来找俺;” “活着的韩安国也好,死了的韩安鬼也罢——若是俺皱一下眉头,就白瞎俺娘给俺生的卵子!” 霸气十足的丢下这番话,那狱卒便再不做停留,径直朝着牢门走去。 一边走着,一边还不忘扯开嗓子‘嘀咕’道:“哼!” “还二千石呢!” “托人送信,也不知道拿个三五金出来。” “——还指望俺白跑一趟不成?” “真真是读书读傻了的腐儒……” 说着,狱卒便烦躁的抬起脚,一脚踹开了大牢那扇不算厚重的木门。 然后,狱卒田甲便看到了自己穷其一生,都无法漏忘分毫的一幕。 ——牢门外,身着常服,头顶冲天冠,却也一眼就能看出不凡的当今天子荣,正面色有些尴尬的站在最靠近自己的位置。 田甲不知道的是:刘荣面上尴尬之色,是因为半息之前,刘荣的耳朵还贴着牢门之上; 若非刘荣反应快,真被田甲一脚将木门提到刘荣身上,那田甲家的户口本,怕是神仙来了都保不住。 而在刘荣身旁,几位同样衣着不凡的达官显贵,此刻或是捂着嘴吭哧吭哧憋笑,或是好整以暇的将目光,投向刘荣身旁紧挨着的那道身影; 至于那道身影,此刻却是面色阴沉,目光直勾勾望向田甲眼眸深处,恨不能将田甲揉吧揉吧塞嘴里咽下…… “廷、廷尉……” “呃不,大理……” 不等田甲从惊愕中回过神,便见刘荣面色如常的一摆手,当即便有两名禁卒上前,一人一边将田甲给架到了一旁。 也没把田甲怎么着,就只是把田甲从牢门里架开,免得挡住刘荣的路。 刘荣却是面带笑意的侧过身,递给赵禹一个耐人寻味的眼神,旋即便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昂首挺胸迈入牢门。 不顾身后众人跟没跟上,径直走到牢房最深处,那间关押着韩安国的牢房外; 待身旁随行的郎官赶忙送上一把木椅,刘荣这才好整以暇的坐下身,隔着木栅,观察起了牢房内的韩安国。 见刘荣明显一副要和韩安国‘私聊’的架势,随行众人自也识趣的没贴上去,只远远等在了二十来步开外。 而在牢房内的韩安国,终于认出眼前之人是谁,作势要跪地叩首,拜谒天子之时,刘荣一声玩味十足的调侃,却是让韩安国顿时愣在了原地。 “死灰复燃呐~” “好一个死灰复燃。” ··· “梁内史,别来无恙否?” 第258章 朕,错了吗? 华夏历史上,究竟有多少皇帝亲自去牢房见过人,刘荣并不大清楚。 但肯定不会多。 至少在这个时代、在如今汉室,天子莅临廷尉大牢,专门见一个羁押在牢内的囚犯,还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 尤其是在韩安国看来,刘荣此来,韩安国可谓是半点都猜不透刘荣的意图。 ——落井下石? 韩安国自认还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这么个小角色,根本用不着刘荣专门跑来廷尉大牢,亲自落井下石。 说难听点,刘荣就算是想杀韩安国,也绝不会亲自动手。 原因无他——跌份二字而已。 不是落井下石,那就应该是韩安国下狱之事,或许有斡旋的余地。 但这么一想,韩安国就觉得更奇怪了。 若是如此,刘荣似乎仍旧没有亲自走着一趟的必要; 直接派个郎官,甚至是身边的宦官,来宣诏把人领出去便是。 但刘荣却不惜自降身份至此,为的,却是来看韩安国这么一个‘外臣’? 尤其,还是曾为梁孝王刘武做事,为梁孝王刘武争储夺嫡出谋划策,立下汗马功劳的韩安国…… “上一次见到长孺公,是在孝景皇帝元年了吧?” 漫长的沉默,终还是为刘荣一声略带感慨的追忆所打破; 韩安国跪坐于木栅内,循声抬起头,便见木栅外,刘荣一脸轻松的端坐在木椅之上,一只手甚至颇有些失态的以手肘撑住木椅扶手,手也被抬到嘴边,以食指指腹轻轻摩擦起了下颌。 “想当年,皇祖母不惜绝食相逼,迫使孝景皇帝不得不悖逆先祖之制,许梁王叔入朝奔丧。” “彼时,跟随于梁王叔左右,为梁王叔出谋划策的,便是长孺公了?” “嗯……” “朕若是没记错的话,长孺公当时,还只是中大夫的秩禄?” 长孺是韩安国的表字。 不同于后世绝大多数时代:如今汉室,其实并非人人有表字,大家也并不习惯以表字相称。 刘荣一口一个长孺公——偏偏还跟个意味不明的‘公’字敬称,韩安国自更是一阵摸不着头脑。 稍思虑一番,意识到刘荣是以当年,梁孝王刘武争储夺嫡一事来作为话题开端,当下便也有了猜测。 ——磕碜人呗~ 一口一个长孺公,摆明了是在嘲讽自己帮梁孝王争储夺嫡,最后还是让刘荣坐了皇位不说,就连韩安国自己,也落在了刘荣的手里。 若是换做旁人,韩安国免不得要好生展现一下刘汉风骨,就算不大打出手,也起码要拂袖起身,再丢下一句‘竖子不足与谋’之类的狠话。 但终归是天子当面,尤其自己还身陷囹圄,韩安国思虑片刻,终还是略有些屈辱的低下了头。 “然。” “想当年,皇次子、皇三子,也就是如今的河间、临江二王,被陛下分别派到先王和臣身边。” “——先王喜文好赋,纵是臣再三劝谏于旁,也终还是落入了河间的圈套之中。” “好在并未曾酿成大祸;” “至少先王,不曾在河间面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见韩安国一副坦坦荡荡,丝毫不忌讳自己当年作为的架势,刘荣也不由得一阵摇头失笑。 这,便是如今汉室,与后世朝代最大的区别。 ——在后世,忠于天子、忠于皇帝,是没有商量余地的铁律,甚至是天道! 但在这个时代,臣下讲的却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良禽择木而栖。 就拿韩安国来说:你梁王刘武尊重我,给我俸禄,给我施展才华的舞台,那即便你是要去和天子做对,我也必定会帮你! 而到了今天,梁孝王刘武早已尘归尘,土归土,韩安国也落在了刘荣手中,也同样不会忌讳自己的所作所为。 原因无他,各为其主而已。 “长孺此言,可就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木栅外,刘荣仍旧是一副轻松写意,好似与友人闲聊般的惬意姿态; 如是道出一语,旋即便在韩安国疑虑重重的目光注视下,面不红心不跳,张口便来:“孝王喜文赋,河间好经书——即便到了如今,这,都依旧为天下人所熟知的事。” “孝王、河间以文交好,叔侄无间,更不失为坊间又一佳话。” “——朕听说,即便是到了弥留之际,孝王都还在因为没能再见到河间,而感到遗憾无比呢。” “孝景皇帝尚在之时,便是河间,也常在朕耳边提起孝王文才,并引以为忘年知音。” ··· “长孺公,实在是沉于计谋日久,着了相了。” “就连如此纯洁的情谊,都能被长孺公理解为计谋、策略;” “又如何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 莫名其妙,又满含讥讽之意的一番话,惹得韩安国没由来一阵恼火,偏偏发作不得,便只得绷着脸将身子侧开些,自顾自生气了闷气。 都是千年的狐狸,你跟我扯什么聊斋啊~ 还纯洁情谊、忘年之交呢! 早干嘛去了? 偏偏梁王刘武前脚要夺嫡,你皇次子刘德后脚就上赶着,要和梁王刘武交流文赋? 单你一个也就罢了,偏偏皇三子也同时出现在韩安国身边,死皮赖脸非要和韩安国交好,赶都赶不走? 只能说,刘荣这番辩解,就算是想要骗过三岁小孩,也还需要再仔细润色一番。 但仔细一想,韩安国又再次愣住了。 刘荣,究竟是要做什么? 先是因为一个‘妄议和亲’的罪名把自己下狱,之后又亲自来牢房中,说的却全是这些不着四六的闲谈…… 作为一个政治人物,韩安国当然知道刘荣此来,绝不可能是找自己闲聊扯皮。 但想了许久,韩安国也还是觉得:自己看不透刘荣。 至少看不透刘荣此刻心中所想,以及方才这番话所暗含的意图。 难掩迟疑的抬起头,却见刘荣正意味深长的看着自己,好似是要把自己的灵魂看穿,有似乎,是想要对自己表达些什么…… “陛下即来,当不会是为了往昔之事?” “尤其,还是已经过去,且毫无意义的事。” 暂时猜不透刘荣的来意,韩安国便只得静观其变。 却也没忘借这个机会,向刘荣隐晦的表明自己‘已经放下过去’的立场。 ——自己此刻,可还在廷尉大牢里关着呢! 虽然确实不大清楚如今,长安朝堂是个什么情况,但从方才那狱卒田甲的反应,韩安国也隐隐有了猜测。 东宫窦太皇太后,或许尊贵依旧; 但想像过去那样,随便派个小吏乃至门房,只凭自己‘梁内史’的名号,就将信件送到窦太皇太后手中的好日子,恐怕是一去不复返了。 至于窦太皇太后的宫外办事处:馆陶公主刘嫖,更是极有可能已经失了势! 虽然这个猜测太过于令人惊骇,但韩安国也不得不承认,如果刘荣真的凭借某件事,和东宫窦太皇太后达成了某种妥协,那馆陶公主刘嫖,还真就未必不会是窦太皇太后选择让步的点。 诚然,馆陶公主刘嫖在窦太皇太后心中的地位,确实是超然到了一定的程度; 尤其是在梁王刘武、先帝刘启相继离世之后,东宫窦太皇太后对这个仅存于世的子女,必定看得比过去还要重。 但同样‘看重’刘嫖的,还有新君刘荣。 甚至可以说,窦太后有多么重视、疼爱刘嫖,刘荣就有多么忌惮、容不下这个姑母。 在这个前提下,韩安国能在长安动用的人脉,其实已经完全没有了。 过去,倒还是有个田蚡,及其背后的长陵田氏。 但在如今——在刘荣即位之后,那样的人脉与其说是人脉,倒不如说是罪证…… “当年,梁王叔得长孺相助,也还是让朕少睡了几晚好觉的……” 带着自嘲的笑意,算是隐晦的认可了当年,韩安国在梁王刘武争储夺嫡过程中表现出来的才能,刘荣便也将话题拉回了正轨。 而当刘荣稍带着严肃,质问韩安国为何要明知故犯,再提和亲之事时,韩安国身上的气质也陡然一变! 如果说先前,韩安国面对刘荣,是半带着身为阶下囚的谦卑,半带着对刘荣该意图的疑惑; 那此刻,韩安国浑身上下,便只有令人肃然起敬的庄严。 “陛下,难道不认可臣说的话吗?” “二十年内,我汉家不可废和亲之制,不可与匈奴北蛮大战——这,难道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实吗?” “陛下是孝景皇帝亲自选定,立嫡立长,得位其正,又悉心培养多年的储君。” “难道连这么浅显的事实,都需要臣这么一个见识浅薄、才能平庸的外臣,在这廷尉囚牢之中提醒吗?” 说起正事,刘荣自也是收起了先前那副看好戏的慵懒姿态。 稍作起身,面色也随之一肃,望向韩安国的目光,更是当即带上了三分郑重。 却并没有急于开口打断,而是伸手做出个‘请’的手势,示意韩安国继续说下去。 便见韩安国深吸一口气,旋即满面悲怆道:“太祖高皇帝六年,匈奴冒顿单于大举叩边,韩王信未战而怯,临阵倒戈;” “太祖皇帝勃然大怒,御驾亲征,虽将秦所失之边郡大半收归,却也落得个白登之围。” “战罢和谈,太祖高皇帝首倡和亲,更欲嫁亲女:鲁元长公主,以换得汉匈边墙安宁。” “若非吕太后拼死相阻,我汉家的和亲之制,就不会是后来的嫁宗室女——而是早在太祖高皇帝之时,便定下嫁长公主的祖制了……” 说着说着,韩安国面上哀疮更添三分,眼眸深处,更是带上了满满的屈辱和愤怒。 后世人常说:真正上过战场,知道战场残酷的士兵、将军,才是最提倡和平、最反对战争的人。 韩安国也一样。 恰恰是因为知道匈奴的强大、知道此时决战胜算太低,韩安国才会如此坚定的认为和亲,是汉家近二十年的不二之选。 反倒是那些没上过战场,甚至都不了解具体状况的儒生之流,整日夸夸其谈,张口闭口‘王师无敌’‘匈奴土鸡瓦狗尔,不足为惧’之类。 若是放在三五年前,听到韩安国这番言论,就算先帝老爷子不在场,刘荣也免不得要夸赞一句:梁内史韩长孺,真谋国之臣也! 但现在,刘荣却不这么认为了。 “长孺可知,太祖高皇帝身陷白登之围,距今有多久?” “我汉家初行和亲于匈奴,距今又有多久?” 见韩安国没有继续细说的意思,刘荣便也顺势接过话头; 张口发出两问,便不等韩安国开口,自问自答道:“自太祖高皇帝六年,汉匈平城之战,至今,足五十载!” “五十载,长孺可知,意味着什么?” “可知这五十载,对我汉家而言,意味着什么?” 刘荣突然严肃起来的语调,自是惹得韩安国也不由为之一怔; 便见刘荣深吸一口气,神情无比严峻道:“我汉家之民男,年十二三说亲,十四五娶妻,十六七生子、始傅;” “二十而冠,三十而壮,四十而老,五十而亡。” “——话虽如此,可活的到五十岁者,又有多少呢?” “至少我汉家历代先皇,除了太祖高皇帝之外,便再没有第二人能活到五十。” “至于民间百姓——除非家境殷实,自幼衣食无忧者,否则,能三十五而牙口齐全,便已然是万幸。” “五十岁,便已经是绝大多数百姓民,做梦都想要活到的年纪了……” ··· “那过去五十年,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汉六年,汉匈决战于平城时,便已经存于人世的百姓民,即便是当年出生的,也已经五十岁了。” “换句话说:绝大多数经历过汉匈平城之战的汉家之民,都已经入土为安。” “他们的儿子,正在老去;” “他们的孙子,也已经娶妻生子,始傅成人。” “他们的曾孙,甚至都已经降临在这人世间……” 语调无比严肃的说出这番话,刘荣不忘稍留一个气口,顺带抬起头,深深凝望向韩安国眼眸深处。 见韩安国面上,仍不见若有所思之类的神情,刘荣也不再迟疑,当即道:“朕听说,一个人大概要到三四岁的年纪,才能记住自己经历的事。” “也就是说,经历过当年平城一战、汉匈第一次和亲的汉家之民——哪怕是最年轻的,也已经逝去;” “他们的儿子,大抵从他们父亲的口中,听说过那段往事。” “他们的孙子,或许也还能从父亲、祖父口中,听到那段为诸夏之民,引以为耻辱的过往。” ··· “那他们的曾孙呢?” “正在出生,又或是已经在咿呀学语、蹒跚学步的孩童们,是否还知道当年,汉匈有过一场平城之战?” “是否还会知道汉匈和亲,始于平城之战后?” 说到最后,刘荣只进绷着脸,满目沉痛的摇了摇头。 “不会。” “正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五十年,三代人,足以让凡汉之民,都忘记‘和亲’二字,是从汉匈平城之战而来。” “他们会认为和亲,是天定如此,是从混沌之后、元始之初,就一直存在的。” ··· “他们,会认为这是天道……” “五十年,便足以让全天下的人,都认为和亲是我汉家——乃至诸夏之民逃不脱、避不开的宿命。” “再往后呢?” “既然和亲是宿命,那弱小,是否也是宿命呢?” “不能和匈奴人作战,打了就肯定会输,绝对不能打、必须要和亲——是否也会成为我汉家的‘宿命’、成为我汉家万千黎民不曾思考过,却又默认如此的宿命呢?” 最后说到这里,刘荣终于从那张明显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木椅上站起身。 站在木栅外,背负双手,居高临下的俯视向牢房内的韩安国; 良久,才悠悠吐出一句:“长孺公,是否依旧认为,朕错了呢?” 第259章 宽宏大量韩安国 不得不说,刘荣看待这件事的角度,堪称是刁钻。 五十年,三代人; 不用刘荣细说,韩安国也能很快想明白,五十年,究竟意味着什么。 就拿韩安国自己举例。 五十年前,韩安国自然还没降世——便是韩安国的父亲,也同样不存在于这人世间。 掐着指头算算,五十年前,韩安国的祖父才刚十二岁。 幸上苍赐福、天神庇佑,韩安国的祖父年六十二,虽然腿脚已不大英朗,却也还健在。 而对于过往之事——尤其是儿时的记忆,韩老爷子即便有心说给儿孙们听,也终究无法避免记忆被岁月所侵蚀。 ——尤其是对汉六年的汉匈平城一战,韩老爷子仅存的记忆,是太祖高皇帝当年御驾亲征,东出函谷时,曾沿经睢阳; 而彼时的梁王彭越,却托病没有遵从太祖高皇帝的号召,之后不久便被处死。 仅此而已; 那一年,年仅十二岁岁的韩老爷子,对汉匈平城之战的记忆,仅此而已。 那其他人呢? 韩安国好歹家境殷实,虽算不上世代累宦,但也至少没愁过温饱。 韩老爷子或许儿时吃过苦,但也起码享了后半辈子的福。 可那些吃苦吃了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穷其一生,都未必吃过一顿饱饭的黔首农户呢? 他们的父祖,活到的韩老爷子这个年纪吗? 即便可以,他们当年又可有心思,去关注家国大事? 韩安国很确定:不会。 即便有极个别黔首农户,在五十年前就到了记事的年纪,并长寿到至今都还健在,也绝不可能将注意力,放在当年那场大战之上。 话说的再难听点,若非朝堂中央的史官,以及散落民间的典籍、史册,那别说是前朝、过往的事——便是本朝的事,过个三五十年,也大概率会被天下人所淡忘。 想到这里,韩安国才终于隐约意识到:刘荣,或许真的是对的。 倒不是说,韩安国对当下的汉匈战略格局,出现了错误的判断。 ——韩安国认定眼下,汉家仍旧处于战略劣势、仍旧没有积攒足够的力量,依旧无法确保过半胜率,并没有什么问题。 这是客观现实。 但刘荣的考虑,也绝非空穴来风。 “即便如此,陛下也可以通过其他的方式,来引导天下人铭记过往的耻辱……” 思虑良久,韩安国最终还是本能的挣扎了一下。 但刘荣却是毫不迟疑的摇了摇头,沉着脸道:“别无他法。” “兵法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换做是如此国仇家恨,也是同样的道理。” “——孝惠皇帝在位、吕太后掌政之时,朝堂说时机未到,要休养生息、积蓄力量,天下人会说朝堂这是小不忍则乱大谋;” “太宗皇帝、孝景皇帝在位,要厘清吏治,休养生息,顺带剔除宗亲藩王割据之弊,天下人也只会认为:这是决战匈奴之前的必要准备。” “而今,朕即立……” 话说到这里,韩安国也终是缓缓点下头,认可了刘荣的说法。 ——一朝天子一朝臣,是一个很宏观的说法。 具体分解开来,这句话不单是说:一朝新君即立,便会重用一朝新臣; 除此之外,新的君王,也必然会采取新的执政举措,乃至新的大体政策方针、战略方向。 而汉家的情况,又相对更特殊些。 汉初一场平城之战,几乎是为汉家默认定下了个百年目标:提兵北上,马踏草原,驱逐胡虏! 这个目标,是要由一代代君王接力,完成各自的历史使命,才能最终达成的。 正如刘荣所言:汉家历代先皇,太祖高皇帝的历史使命,是开国建祚,顺带扫除异姓诸侯; 孝惠皇帝,以及前、后少帝在位时期——即吕太后掌政时期,则是要进行战后中间,让汉家从秦末战火的废墟中缓过劲儿来。 至于太宗皇帝及先孝景皇帝,则是要休养生息,积蓄力量,为汉匈决战攒下物质基础,并解决宗亲诸侯尾大不掉的隐患,为汉匈决战营造战略条件。 到了刘荣这一朝,可以说,汉家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已经完成了。 异姓诸侯、宗亲诸侯,分别被太祖高皇帝,以及先孝景皇帝解决——内部隐患不复存在; 经济基础、军事力量,乃至于社会风气,则经过吕太后、太宗皇帝、先孝景皇帝代代积累,也已经达到了合格线——物质基础满足决战条件。 故而,从刘荣即位的第一天开始,天下人的目光,其实就已经聚焦在刘荣身上了。 ——打不打? ——该打了! 太祖高皇帝说,试着打了一场,发现决战之前,得先把异姓诸侯收拾掉; 太宗皇帝也试着打了一场,之后说是决战之前,得先把宗亲诸侯也给解决掉。 现在,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所有能影响汉匈决战、可能在决战过程中威胁汉家的隐患,都已经被铲除。 只要打,汉家就可以不用担心内部出现问题,转而聚精会神的和匈奴人决战! 需要的兵马足够,战士们斗志昂扬,百姓民万众一心; 府库钱粮——粮食多的仓库都存不下了,每年存进去新的米,都要先把十几年前,乃至几十年前的爷爷米拿出来,平带运到渭水倒掉! 串钱的绳子都已经腐烂,钱币洒落一地,国库、内帑的仓吏们却捡都捡不过来,只能任由钱币洒落…… 是时候了。 尤其是在刘荣即立之后,几乎全天下人都已经笃定:是时候了。 如果刘荣没有这么快即位、先孝景皇帝没有这么早驾崩,那天下人倒还勉强能接受,拿‘孝景皇帝做好最后的准备工作’之类的说辞安慰自己。 但刘荣即了位,天下人积攒多年的愤怒、屈辱,都已经无法再次被压下去了。 摆在汉家面前的选择,只剩下两个。 要么开打; 要么,就任由天下人,将汉家历代先皇‘休养生息,积蓄力量’的说辞当放屁,认定汉家不敢对匈奴人的侵略反抗分毫。 时日已久,汉家就算是想打,天下人恐怕也不会再有如今,这万众一心的滔天战意了…… “明岁开春,朕将及冠。” 良久,刘荣低沉的声线再度响起,终是将韩安国的思绪拉回眼前。 循声抬起头,便见刘荣站在木栅外,透过木栅的缝隙,居高临下的看向仍跪坐在地,面色仍带有些许迷茫的韩安国。 只那张面容之上,再不见丝毫轻松惬意,亦或是淡定从容。 “朕加冠亲政后的第一封诏书,便会是对匈奴人宣战!” “甚至都不用等到开春——眼下,郎中令便已经带着御史台,开始草拟那封对匈奴人的宣战诏书了。” “朕,肯定,也必须对匈奴人宣战;” “——就算不愿,朕,也必须这么做。” “长孺,能明白吗?” 一口气说这么多,刘荣便这么看着韩安国,暗下,也不由得发出一声长叹。 比起历史上的汉武大帝,刘荣确实有很多优势。 ——得位正; ——年岁长。 最主要的是,穿越者的远见卓识,可以为刘荣排除许多错误答案,也可以让刘荣在很多方面,都做到未雨绸缪。 但凡事,有利便有弊。 更多优势,便意味着天下人对刘荣,必定会抱有更大的期待。 就算换做是刘荣,站在普通百姓民的立场上,也肯定会想:人家汉武帝未冠而立,又是景帝废长立幼的幼子; 虽然也有景帝帮着编织羽翼、班底,也还是得在即位后稳个几年,再好好学学帝王手段。 可你刘荣凭什么? 出生就是皇长子,自幼便是半只脚踏进太子宫,从小就接受着储君级别的教育; 即位之后便马上要加冠亲政了,凭什么还让我们等、凭什么还要拿那套‘休养生息’的说辞说事儿? 说白了:汉家在景帝之后,无论是谁人即位,都天然带着决战匈奴的历史使命。 无法完成这个历史使命,轻则被天下人贬斥为昏君、庸主; 重则,也未必不会有人振臂一呼,搞一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刘荣能坐稳皇位,三成原因是孝景皇帝长子的血脉加成,三成是太宗孝文皇帝遗德; 剩下四成,便是天下人对刘荣提兵北上,马踏胡虏,一雪前耻的殷殷期盼。 正所谓: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无论是这个时间线的刘荣,还是原时间线上的汉武大帝,都绝无可能承受天下人,对天子‘对外软弱’——尤其是对匈奴人软弱、退让的失望。 刘荣方才说了:开春加冠亲政,刘荣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对匈奴全面宣战。 而宣战的前提,是朝堂内外达成一致,将汉家数十年来的对匈策略:和亲制度彻底废除。 这一点,韩安国当然能明白。 于是,在小半个时辰前,才刚喊出‘死灰复燃’四字的韩安国,此刻却是心如死灰的低下头。 “臣,知罪……” “身以为汉臣,却不明圣意,妄议国朝大政,更明悖陛下诏谕——此,臣之罪也……” 如果说先前,韩安国还抱着些许侥幸,期待自己可以因为一些奇奇怪怪的好运,全须全尾的走出这廷尉大牢; 那在刘荣这番细致的讲解之后,韩安国心中的所有侥幸,便都已经烟消云散了。 ——有罪,便是有罪。 矮要承认,挨打站稳,这是汉人的风骨,更是汉官的气节。 承认自己有罪的同时,韩安国也接受了自己的悲惨命运。 只是事已至此,韩安国依旧有一个疑惑。 刘荣,为何会来走着一趟? 自己戴罪之身、将死之人,又何德何能,劳刘荣亲自跑来这廷尉大牢,和一个将死之人摆事实讲道理,说清楚这个人为何有罪、为何该死…… “想明白了,长孺便回家去吧。” “好生想想朕今日所言,三日之后,将心得整理成疏,奏上御前。” “待朕看过之后,再论长孺之过。” 正疑惑间,刘荣平和的话语声传入耳中,惹得韩安国不由又是一愣; 却见刘荣那张凝重无比的面容之上,终于涌出一阵玩味的笑意,略带戏谑的含笑摇摇头。 “再怎么说,也是朕看重的大农候选。” “若是连这点道理都看不透、想不明白,又如何能不负朕望?” 言罢,刘荣便含笑凝望向韩安国目光深处,看的韩安国迟迟没能从惊愕中回过神,才呵笑着折过身,朝着牢门的方向走去。 而在木栅之内、牢房之中,看着刘荣离去的背影,韩安国呆愣许久,却仍迟迟无法回过神。 “陛下……” “这是要释我出狱?” “是要赦我之罪……” 浑浑噩噩的站起身,在狱卒们尬笑奉承下,行尸走肉般走出牢房; 等回到了自己在长安的府邸,韩安国都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从廷尉大牢走回来的。 家中妻小、奴仆含泪带笑的迎接,韩安国也依旧是心不在焉的打发了去,便将自己关在了书房。 三日之后,一封修改过无数次的疏奏,被韩安国亲自送到了未央宫,送到了刘荣的御案之上。 当日,天子荣龙颜大悦,赐梁内史韩安国金十金,布一匹,御剑一柄。 消息传出,朝堂内外八卦之火骤然! 满朝功侯贵戚、百官朝臣,都在打听最近这段时间,韩安国究竟做了什么。 大致明白了前因后果,大家伙便也大致有了猜测。 ——韩安国明悖天子诏谕,非议和亲之事,被下廷尉大牢; 之后天子亲自走了一趟,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的韩安国迷途知返,又上表请罪…… 正当朝堂内外,推断着这个猜测是否准确时,又一个消息,从韩安国府上传出。 说是韩安国在廷尉大牢时,有一个狱卒曾羞辱韩安国; 而在韩安国被天子亲自释放之后,那狱卒吓得连家中妻儿老小都顾不上,直接跑了! 于是,韩安国放出消息:十日之内,见不到故人田甲,便难保田氏满门无忧…… 至此,梁内史韩安国,拥有了在长安朝堂内外的第一个外号。 ——宽宏大量,韩安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