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我把皇子们卷哭了》 第1章 不能让她嫁裴瑜 早春的夜色格外浓稠,尤其是当笼罩于郊野,泼了墨一样的凝滞着,风灯簇拥的瞻星台,那光火似随时将被浓稠的夜色吞噬,立于瞻星台上的男子,一身的紫袍也如变作乌青,和那及膝的黑发分不清色差了,风从远处来,光火乱晃,男子长发飞扬,他也像要御风而去,如此的风仪,却不落入俗人的眼中,四野无人惊叹,更无人恍觉是目睹了神君天仙。 这里是大豫皇室建在淮水之边的长洛宫,长洛宫里又因有瞻星台,宫苑四方都被划为禁地,瞻星台上的男子是大豫唯一的占星术师白川君,此时他幽沉的眼睛正紧盯着上穹的一颗星子,他眉心微蹙着,这颗突然明亮的星子很让他疑惑,而让他疑惑的星相还不止一处,北方,紫微星比昨夜更加黯淡了。 “世间已经生异,可究竟发生了什么异变呢?”白川君喃喃低语,这时,他听见了轻微的脚步声。 一道黯影,出现在白川君的身后。 “世间的确已经生异,我回来了。” “回来?” “我是从而立之岁回到现在。” “殿下是说你的时光倒流了?” “十余年后,是白川君告知我星相大异,穹星流乱交错,出现亘古未有的异况,连白川君都不知将会发生何等变乱,只有一个猜测,或许时光将会逆流,而有一些人,将会保留逆流之前的记忆。” “殿下希望时光逆流?” “因为我失去了一个 重要的人。”那人说,从阴暗处步出,站在了光火底。 白川君打量着他,这时还未及冠的少年,比上一次相见时褪了几分懒散,添了不少威肃,白川君察觉了少年心绪已生大变,他再次望向上穹,东方龙腹那颗大放异彩的星宿,越发了然:“十余年后,殿下可是已经高登宝座?” “白川君可会笑话人心易变,贪欲难穷?” “我早应下,无论殿下将做什么,我一定相助。” “君卿倒是始终不变的。”少年也看向了东方,和他命格相应的那颗星宿:“我需要君卿相助的第一件事,我不能让琅沂王氏的王五娘嫁给裴瑜。” —— 夜色从长洛宫流淌至台城,尤其是到了皇子居住的永福省,仿佛轻浮了不少,许是因为虽然夜深,仍有皇子沉浸于欢歌载舞,靡靡之音也在夜色里流淌着,怎不增添许多浮艳?唯有永福省的鬼宿府,内侍很是忧愁,因为他照料服侍的五皇子鬼宿君病了,今晚再度发热,服了汤药后,昏睡不醒。 五皇子猛然睁眼,只觉浑身汗出如浆,头脑发沉,他以为他是从噩梦中醒来,噩梦里的他已经油尽灯枯撒手人寰,但醒来又如何呢?照旧是苟延残喘的往油尽灯枯的一天煎熬而已。可五皇子又很快发现了异况,守着他的内侍不是在多年前已经死了吗?现在却活了过来! “现在是何时?”他问。 “殿下终于醒了,已是中 夜时分了。” “我是问现在何年?” “殿下这是……”脑子烧糊涂了么? “说!” “建兴十二年。” “几月?” “二月。” “还来得及。”五皇子长长的松了口气,没有再理会身边的内侍。 建兴十二年二月,王五娘还没出嫁,不管自己是怎么回到的现在,但这回,他是不会就这么和她失之交臂了。 —— 永福省的紫微府,现已换了门匾,改为了紫微宫,也就是俗称的东宫,虽然,紫微宫是坐落于北向。太子司空北辰还没有入睡,他正和心腹的内侍商量:“琅沂王的女公子五娘,不能嫁给阳羡裴的九郎。” “这……小奴并没听说王、裴二姓即将联姻啊。” “你没听说,我却听说了。” “殿下,小奴斗胆提醒殿下,如今当务之急,是如何打动范阳卢家女公子的芳心。” “我当然要顾大局,可我真正心悦的人是王五娘,我不能让裴九郎娶她过门。” “殿下何时……殿下从未和王家那位女公子交近啊。” “我对她,是一见倾心。” “哪怕王五娘不嫁裴九郎,但她已然及笄了,除非应今春的选妃令入宫,否则还是会与别家子弟议亲,可若她真是应选……”那便将为陛下的嫔妃,太子更是不敢肖想了不是么? 司空北辰怔住了,半晌才摇头:“我今日饮过了量,被酒水蒙了心智,你提醒得好,与其让王五娘入宫,还是由她嫁给裴九郎吧 。” “正是如此,只要殿下能够克承大统,才有机会实现心愿呢。”又说不定到那时候,殿下早忘了年少时一时冲动的情愫,那王五娘虽然貌美,被誉为神女转世……可世间美貌的女娘何其多,区区一个女娘,怎比得权位江山的分量。 琅沂王氏现在已非大豫皇朝的八大权门了,王五娘瀛姝因此沦为了小内侍口中的“区区女娘”,哪怕她在太子经历的前生,是司空北辰用遗诏都带不进坟墓的女娘;是五皇子鬼宿君至死仍放心不下的女娘;是后来位登大宝的帝王,他经历了无数生死攸关成为最终的赢家时,突然间被“打回原形”,只因为佳人未嫁,竟欣喜若狂,全不遗憾努力付诸东流,毫不在意一切将重头来过。 是令这样三个人,两世为之着迷的女娘。 小内侍没有带着记忆重生,他才想:区区一个女娘,多么的不足为道啊。 第2章 她们也都重生了 琅沂王氏的五娘王瀛姝,早就成为了王青娥的眼中钉肉中刺。 青娥是瀛姝的堂姐,是琅沂王大宗光明堂嫡系中排行第四的女儿,这年正月,元宵节刚过不久,朝廷颁下了选妃令,琅沂王氏被皇帝陛下点了名,必须得送个女儿入宫应选,可光明堂嫡系中,既适龄,又没婚配的女儿,除了青娥就是瀛姝了。 家主王斓已经决定要送四孙女青娥入宫应选,青娥的父亲王岱母亲姚氏都觉得意洋洋,只有青娥如遭雷劈,现在正和她大婢女鲛珠抱着头哭,哭声倒是不大,那说话声更轻:“叔父和叔母是真心待五妹好,可我呢,我和五妹一样都是嫡女,阿爹和阿娘也只有我一个嫡女,但他们只挂心三哥和五哥的前途,不肯护着我,宫里头皇后就不说了,谢夫人、郑夫人、贺夫人哪个是好相与的,如果我们浪沂王家仍然是大豫的第一权门,我自然不怕,但现在家族都已经衰颓了,我一进宫定会受到陷害。” “女公子既然知道宫里的险情,五娘肯定也知道,女公子为何还要写信给五娘,让五娘从琅沂赶回家?五娘怎会帮助女公子,她只会看女公子的笑话。” “五妹未必知道选妃令的事,叔父叔母把她送去琅沂,令她在琅沂住到上巳节后,就是要瞒着她这件事,我那封信,写得语焉不详,就是为了让五妹赶回来看我的笑话,只要她回来……” 青娥没有往下说,她的眼睛从鲛珠的肩膀处露出来,干干爽爽的,一滴泪光都没有。 瀛姝所乘的牛车,这时候刚进建康城的安定门,她正教今早从琅沂墅庄启程时,突发兴致带回来的一个墅庄小婢规矩:“我祖父,现是琅沂王氏的大宗长,你得称他为大主公,那么该怎么称呼我的祖母呢?” “大主母?” “是的,不用怀疑,就是大主母。祖父有三个儿子,我爹是老幺,你称我爹为郎主,称我娘为女君,那么该怎么称呼我的二伯父和二伯母呢?” “该称二郎主和二女君。” “我有五个堂兄,你按排行称他们公子是对的,但如果堂兄们娶妻了,比如我的二堂嫂,你该喊她什么?” “这……婢子想不到了。” “是二少君。”瀛姝特意又提起一个人来:“我有四个堂姐,只有四姐还没出嫁,你该喊她什么?” “四女公子么?” “太累赘了,没有仆婢这么喊的,你应该喊她四娘。” 瀛姝伸了个懒腰,又把自己窝回凭几里,跟小婢说:“暂时知道这些,别乱了称谓就可以了,另外的规矩嘛,丹瑛她们几个会慢慢教你的。” 丹瑛是瀛姝的大婢女,她现正跽坐在车厢的一个角落发着愁呢,瀛姝没有打断丹瑛发愁,她其实也很应该愁一愁的,昨日她发觉自己重新活过来,而且回到及笄这一年的时候,简直没有高兴得仰天长笑三声,且以为 自己得天独厚呢,兴奋劲还没过去,就收到了她四姐的告急信。 四姐的信上写着,她遇见了生死攸关的险情,只有瀛姝能做她的救命恩人,四姐在信上狠狠的自责一番,把姐妹两过去闹的那些鸡毛蒜皮的矛盾,过错都一肩担了,看上去态度很真诚,可是,始终没写清楚到底有什么生死攸关的险情。 瀛姝是知道的,前生她四姐入宫应选,入宫没多久就死于非命。 显而易见的是,她四姐也重生了,因为在前生,瀛姝根本就没收到过她四姐的告急信。 连她四姐都能重生,重生的人不知道还有多少,瀛姝怀疑,大婢女丹瑛也是其中之一,别问她要证据,她现在还没有。丹瑛就算重生,对瀛姝来说是不存在妨害的,可瀛姝在前生的仇人很多,明的暗的都有,如果这些仇人都重生——不说都重生,哪怕只重生那几个关键的——这辈子的战况肯定比那辈子还要胶着。 牛车晃晃悠悠进了长干里,停在王家大宅门前。 琅沂王氏其实远远还说不上衰颓,只不过大宗长王斓不再任朝廷的大中正一职,把权职都交出去,被如今大豫的八大门阀瓜分了,可毕竟琅沂王氏还是上品之族,在这个皇室与门阀共治的时代,还有“东山复起”的机会。 瀛姝先去见了祖母,她的祖母这几年吃斋念佛,一心做个和蔼的长辈,不大喜欢被小辈们闹腾,对于族务家 事也不多过问了,并没问瀛姝怎么独个儿从琅沂赶回建康,只跟孙女讲:“可巧了,就在今早,你的爹娘去你外祖家了,说是有几件事要和你外祖商量,得逗留个三两日,你要是没大事,不用着人去告诉他们你提早回家。” 瀛姝应了。 她刚从祖母的居院回到自己的闺院弦月居,还没跨进院门呢,就被青娥喊住了。 青娥住的是清风居,其实就在弦月居隔壁,姐妹二人虽然一直不和,可瀛姝的性情,从来伸手不打笑脸人,清娥现在就是笑脸,瀛姝也还以笑脸,喊了声“四姐”,正好刚才学规矩的小婢提着从墅庄带回的行李要进弦月居,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毕恭毕敬的施礼道:“祝四娘长乐无极。” “仆婢们都退下吧,我和五妹单独说说话。”青娥的笑脸还端着呢,旧脾气就又犯了。 瀛姝也很无奈了,心想活了两世的人在人情世故上半点没长进,她四姐还是她四姐啊,不过嘛,大度点,四姐上辈子还没活到十六呢,应该也是最近才重生,年纪还小,没长进不算奇怪。 “我们也不能就站在院门口说,可我才回来,弦月居里乱糟糟的,四姐应该不介意在清风居招待我一碗凉茶吧?” “五妹肯去我的清风居当然是最好的,不过凉茶……这才二月天,我没备凉茶。”青娥很有些气恼。 王瀛姝最好时尚,凉茶虽不是什么金贵的饮品,但 这样的季候,公中的茶水署是不单供的,她又不像王瀛姝一样早管办着墅庄,手头有花不完的钱帛,哪里请得起凉茶!王瀛姝这是在挤兑她穷酸呢!! 青娥忍着气,挽了瀛姝往清风居去,有正好经过这里的仆妇瞧见了,惊讶得直揉眼,心想:了不得,四娘真是快入宫了,度量竟这么快变得这么大的么?过年前,这两位女公子刚大闹了一场,五娘拿着把剪子追着四娘满清风居的跑,喊着要把四娘的头发绞掉,气得四娘寻死觅活的,病了十好几天,以为这姐妹两要老死不相往来了,呵呵,居然有合好的一天。 仆婢们奉上茶水和点心,就都退下了,还没等瀛姝喝口茶水尝块点心呢,青娥就抽抽噎噎的哭起来,瀛姝是最烦青娥总把眼泪当作武器的这点心机的,大家姐妹一块儿长大,对彼此的路数都熟透了,她四姐眼泪掉得越凶,就越要害人,瀛姝当即就起身了:“四姐不会是又想陷害我,说我打上门来欺负你吧?!” 青娥被噎住了。 她好一阵挣扎,终于决定不哭了:“五妹一定要救我。” “到底什么事啊?四姐总该说明白了,我才知道要怎么救你,我其实也没啥能力,跟四姐比,无非是手头钱多,四姐如果缺钱,尽管开口,就算我手头不够,大不了问我阿娘要。” 青娥真的忍不住想翻脸了——谁不知道你有钱,你们三房没儿子 ,你一个独女,你外家还是堂堂江东陆氏,八大权门之一!光是婶婶的嫁妆,都够你这辈子挥霍了!谁也不眼红你有钱,什么时候占过你便宜了?!!! 瀛姝不怕她四姐翻脸,她确定四姐不会翻脸,生死攸关嘛,这点气都受不了还怎么让人去当她的替死鬼?瀛姝觉得奇怪的是,她四姐要怎么说服她入宫受死?她看上去像这么蠢……或者说具有舍己为人的高尚情怀么? “五妹,祖父已经决定送我入宫应选了。” 瀛姝没接腔,前生的时候她一在琅沂墅庄住到了上巳节后,一回家,四姐可得意了,特意跟她炫耀参加了陈郡谢牵头召办的曲水会,比陈郡谢的女娘们还要风光,还讥笑她是求仁得仁,一味地讨好蓬莱君,可不就如愿嫁给了裴九郎。 阳羡裴是中品之族,门楣比琅沂王低,青娥对于瀛姝的低嫁兴灾难祸,极其洋洋自得她有入宫侍君的鸿福。 “其实祖父是想让五妹入宫的。” “我可不想入宫。”瀛姝赶紧摆手:“宫里头规矩严,郑夫人和贺夫人还都看不上我,老说我不成体统,如果进了宫,被她们两个天天管教,我不得烦死?” “五妹,可我入宫,必死无疑。” “那倒不至于,陛下信重祖父,肯定会护着四姐的,别看郑夫人、贺夫人敢欺负皇后,她们倒还不至于挑衅陛下,四姐放心吧,大不了我去求谢夫人,让四姐住在 昭阳殿里头,虽然难免会受另两个夫人的嫌气,有谢夫人护着,她们伤不了你。” “我就是死在谢夫人手上的!!!” 瀛姝把她四姐给逼急了,但她却一点不内疚,还伸手,去探了探青娥的额头:“四姐莫不是病了吧,你刚才说的是什么糊涂话?你活得好好的,怎么会死?难道你是因为畏惧谢夫人才不肯入宫?我都说了,哪怕谢夫人不喜欢你,但她喜欢我啊,我去求谢夫人,谢夫人会慢慢喜欢上你的。” 第3章 她也不想嫁裴瑜 第3章她也不想嫁裴瑜 青娥这回是真的哭了,她是被瀛姝给气哭的。 一样的都是琅沂王的嫡女,一样的都是光明堂的后代,凭什么谢夫人只喜欢她王瀛姝,向皇帝举荐琅沂王的女儿入宫,实际就是专给王瀛姝铺路,前生是她糊涂,没闹清形势,欢天喜地的进了宫,结果被谢夫人给赐死!!! 她绝对不能再入宫了,绝对不能!!! “我没有病,五妹,我跟你说实话,我说我会死在宫里,还是死于谢夫人的陷害,这都是我经历过的事,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死了,但醒过来就回到现在,没有入宫前……” “四姐的意思是,你是鬼?” “没有,我不是鬼,我现在还活着,但我入宫后会死。” “那四姐让我怎么帮你?” “你去求祖父,说你愿意入宫……” “我可不能这么做,四姐会死,我入宫也肯定会死。” “你不会,五妹,你不自己都说了吗,谢夫人喜欢你,你入宫跟我入宫结果怎么能一样?五妹你细想想,你那样要强,但像我们家现在的处境,如果你不入宫,只能低嫁,你甘心吗?谢夫人膝下是没有子嗣的,你要入了宫,诞下龙子,谢夫人把虞皇后取而代之,你就贵为三夫人之一了,你的孩子将来还会被封为太子,成为大豫日后的帝王!!!” 瀛姝直盯着青娥看,眼睛连连的眨巴,忽然笑了:“四姐,你真以为我是个蠢 人么?我把你今的这些话告诉祖父,祖父会怎么想?定然以为我是不服气你能入宫,非要抢了你的鸿福,你刚才说祖父其实是想送我入宫?也是,因为我比你长得好看,比你讨人喜欢,祖父从来就更偏心我,到时候我一闹腾,祖父会顺水推舟答应了我,你就不会入宫了,如了愿,还半点过错不担是不是?” 青娥:…… “五妹不信我重生了?” “傻子才会信。”瀛姝翻了个大白眼:“四姐不想受拘束,我比四姐更不想受拘束,不过我不想进宫,阿爹阿娘都会帮着我,四姐可就惨了,二伯和二伯母是不会由得你任性的,四姐没办法了,才想骗我,一边还用激将法,啧,四姐你不了解我啊,我其实根本不爱和别人攀比,管别人是高嫁还是低嫁呢,横竖阿爹阿娘都会给我挑个好夫婿的,哪怕是低嫁,更妙,婆家把我当菩萨供着,我才快活呢。” 瀛姝赶紧走了,步伐欢快得很,青娥在亭子里直咬牙,她想:既然这样,王瀛姝你就怨不着我了! 鲛珠站得远,瞧见瀛姝出了清风居,亭子里只留下她的女公子一动不动的端坐着,有的话其实已经用着多问,但鲛珠还是问了:“女公子,五娘定是不愿意相助吧?” “我还以为五妹是乐意入宫的,她从前就去谢夫人的昭阳殿短住过几回,又爱显摆她所得的赏赐,谁知道,一听说我不 愿入宫,她也不愿入宫了。” “婢子早料到五娘不会帮女公子了,女公子,还是婢子去见……” “不能那么做。”青娥长叹一声:“我不能害了他,我更不能公然的违抗父母之令,我只好认命罢了,我遗憾的是,你照顾了我一场,我却不能带你入宫,主仆缘份就这么断了,不过你安心,入宫前我会求阿娘,在家中替你择一个靠得住的丁仆婚配,总不会让你就这么孤伶伶的,老了之后无依无靠。” 鲛珠泣不成声,却也暗自地下了一个决心。 —— 瀛姝的大婢女丹瑛也暗自下了一个决心,她主动上前询问:“女公子刚到家,四娘就忙不迭来见,还请了女公子去清风居,究竟是跟女公子说了什么?” 瀛姝刚才在清风居,一口茶水没喝,一口点心没尝,回到了弦月居,倒是有伶俐的小婢女奉来了茶点,茶是凉茶,点心是樱桃煎,都是建康城中时兴和应季的茶点,瀛姝心头满意,但她没有满足丹瑛的好奇心,问:“从昨日我决定了要回家,你就魂不守舍的,我还没问你原因呢,你倒先审起我来。” 她用了个“审”字,却把被丹瑛给吓着。 “郎主和女君交待好了的,让女公子在琅沂多住段日子,上巳节郎主和女君还要去琅沂跟女公子一块儿过,女公子却忽然着急要赶回家里,婢子是怕郎主和女君怪罪。” 这是谎话。 瀛姝太懂丹瑛了, 她一说谎,就会下意识抿下嘴唇,哪怕是善意的谎言,丹瑛仍然会心虚。瀛姝不忙着逼问,还真把刚才她四姐的话都跟丹瑛说了,瞅着丹瑛怎么着急……立时把脖子绷直了,细长的眼睛,眼角也紧绷着,唉,丹瑛如果受到惊吓是不会这样的,会下意识的低呼,缩着肩膀。 “女公子可千万别心软,不能替四娘入宫啊……四娘死于深宫固然可怜,但女公子也没道理替四娘去涉险,不如把四娘的话禀报大主公,相信大主公知道四娘自己不愿意,也不会逼着四娘入宫的。” 瀛姝放下吃了两口的樱桃煎,端着凉茶喝了一口:“你居然会信四姐的胡言乱语,还真以为宫廷是龙潭虎穴呢?我以前又不是没进过宫,虽然难免会受到些拘束,但哪来那么多险象环生。” “四娘说的是真的。”丹瑛声音往下压,但还是听得出颤声儿:“婢子也重生了,婢子知道四娘入宫不久就……据说是暴病……但那一世女公子悄悄跟婢子说,四娘其实是被害死的!宫中确有危险,女公子莫不信!” “你终于说了实话。”瀛姝拉了丹瑛的手:“所以你从昨天开始就忧心忡忡,怕我回一趟家,命运会发生改变,你知道我嫁给裴九郎后日子过得十分舒坦,比四姐有福气多了,我应该在琅沂墅庄,安安稳稳待到上巳节后,等阿爹阿娘和裴家过了文定,我的婚事就不 会再有任何变故了对不对?” “女公子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也重生了。”瀛姝挨近丹瑛:“我不会再嫁给裴九裴瑜,那一世,裴瑜跟我和离了,当时你遭遇意外的时候,我已经有了身孕,后来我生了个女儿,她叫长乐,长乐刚满百天,我就被逼着跟裴瑜和离,我和他不会长久的,四姐死在宫里,后来我也进了宫,成了司空北辰的淑妃,后来,我当了皇后,司空北辰死了,我成了太后,我没有别的孩子,我只有长乐一个女儿,但长乐夭折了。” 瀛姝感觉到丹瑛在发抖,她于是拉着丹瑛,出了小厅,走进春光明媚里,小厅外的一株梅花开得格外的娇俏,瀛姝看着那株桃花。 “丹瑛,裴瑜也许不是你认为的良人,我或者应该把‘也许’两个字去除,我后来发现了一些事,虽然没来得及察证,但我不会料错,你的死和裴瑜有关,他是杀害你的凶手,他甚至利用了司空北辰对我的执念,是他向司空北辰献策,强纳我为淑妃,长乐当然也是他害死的,裴瑜恨毒了我。” “女公子,裴郎君怎会那样狠毒?” “等着吧,很快就会有答案了。”瀛姝摘下一枝梅花,在春光底轻轻一舞,她的眉心本没积攒任何的阴郁,此时更显明媚了:“别担心我,宫廷对四姐来说是龙潭虎穴,我却已经真真正正的趟过这龙潭虎穴了,虽然我在那 一世功败垂成,成为了输家,但我不怕再入龙潭虎穴,因为我比谁都懂,我们本就处于龙潭虎穴中,这个世道才是龙潭虎穴,没有哪个角落是安全的,可以避祸的。” 第4章 关于瀛姝的“传说” 虽然瀛姝不是得天独厚唯一重生的幸运儿,仅仅只接到一枚不知哪个神仙抛洒下来的金手指,但她不死利用金手指干大事业的决心,她现在已经有了一个丹瑛作为助手,实在还想多找几个同样接到金手指的亲信,于是就交代丹瑛:“带上桑落,我们去看投儿是不是也重生了。” 桑落就是瀛姝刚从浪沂墅庄带回的小婢,至于投儿嘛,现在还是瀛姝的爹王岛的僮仆。 琅沂王氏光明堂的闺秀,十岁时就有了自己的闺院,跟爹娘分开住,王岛夫妻两个的居院名为无忧苑,虽今日王岛陪陆氏回娘家去了,无忧苑里却还有不少仆婢“留守”,婢女们一见瀛姝都喜笑颜开,纷纷围过来献殷勤,瀛姝和她们说笑惯了的,寻常不拿主人的架子,但当露意有话要问投儿的时候,婢女们又都很识趣的退开了。 投儿很紧张,结结巴巴地问:“女公子,不会是,不会趁郎主和女君不在家,打算冲,冲,冲夜华下毒手了吧?” 投儿一边问还一边瞄着桑落手里捧的酒坛子,额头上飞快挂上了颗汗珠。 瀛姝一看这情形,就知道投儿没接到金手指了。 桑落却很好奇:“夜华是谁?” “夜华啊,是我的本命花,我带你瞧瞧去。”瀛姝说着就冲花房去。 “女公子千万放过夜华啊,等郎主回来,得知夜华被女公子酿成了酒,小仆的皮就没了。”投儿哭丧着脸。 瀛 姝暗叹一口气:要是投儿重生了,就知道我是不可能把夜华掐了酿酒的。 “什么是本命花?”桑落好奇得不得了。 “投儿说说吧,什么是本命花。”瀛姝到底是坐下来了,没有再吓投儿。 投儿只怕夜华“死于非命”,别的都没太多顾忌,还真跟桑落说了段故事:“夜华是郎主养的昙花,八年没开,直到女君快分娩时,郎主做了个梦,梦里有只青鸟衔来了一颗明珠,把明珠放在了夜华的盆里,郎主醒来,去看夜华,夜华竟然开花了,更神奇的是第二天,女君就诞下了女公子,所以女公子才刚出生,郎主就给女公子取了表字,‘瀛姝’的意思,是指女公子是仙鸾从瀛洲仙岛衔来的一株仙葩,就连大主公也觉得神奇呢,给女公子取了小名称帝休,帝休也是一种仙草。” “原来是这样,难怪婢子在墅庄时,总听人说女公子是神女转世呢,本来以为是因女公子貌美才有这说法,没想到是真的,女公子是仙草投的胎,和神女也差不多一个意思了。”桑落还抱着酒坛,见投儿老盯着,笑着递过去:“这是我酿的酒,女公子让捎给你的,可不是用来装夜华的,你别怕。” 瀛姝看投儿把酒接过去,就不留意桑落了,倒是桑落还一个劲盯着投儿打量,瀛姝竟也好奇了,问桑落:“你老盯着投儿干嘛,是不是觉得他也挺貌美的?” “婢子觉得 奇怪,他和掷儿为啥一点不像?” 掷儿是瀛姝的僮仆。 “我和掷儿为什么要像?”投儿瞪着桑落,这小婢的脑子构造好奇怪。 “一个投儿,一个掷儿,你们难道不是两兄弟?” 投儿:…… 没好气的说:“你是刚调到女公子身边儿差遣的吧,但也着实不够机灵,像女公子身边的丹瑛和青瑛,都是瑛,她们是两姐妹么?” “快别斗嘴了,投儿我问你,这段时间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刚回来,四姐就找我哭,说什么她要入宫应选了,是真的么?” “可不是真的,真得不能太真了!啊,小仆还没恭喜女公子呢,女公子定亲了,未婚夫婿就是蓬莱君的儿子裴九郎。” “裴九郎可不是蓬莱君的儿子,蓬莱君的儿子裴十三郎才六岁。” “继母也是母,继子也是子啊。”投儿又慌了,赶紧说:“那天是小仆陪的郎主去光明堂,因此才有机会听墙角,大主公本是要让女公子应选的,郎主斩钉截铁一口咬定女公子已经和裴九郎两情相悦了,而且郎主也早和裴御史议定了做儿女亲家……” “阿爹这是胡说八道,我连裴九郎长什么样都没看清,什么时候跟他两情相悦了?!” “女公子可别怨郎主,郎主不也是着急吗?郎主和女君不愿让女公子入宫应选,才这样说的,郎主虽这样说了,大主公还不同意呢,大公子也劝着郎主要顾全大局,郎主 当场就发了脾气,威胁大公子。” 投儿竟学起王岛来,把腰一挺,把眼一瞪:“我们夫妻就只有帝休一个独女,这辈子都只能行使一次父母之命的霸权,如果你们竟还要剥夺,大郎,我定要给你说个女强盗,押着你跟女强盗拜堂的!” 瀛姝还没如何呢,桑落就被逗得“哈哈”大笑起来,拍着巴掌:“学得真像,你果然和掷儿不是两兄弟,你比掷儿有趣多了,掷儿搁女公子的话说,就是老谋深算!” “什么老谋深算,是老气横秋。”瀛姝纠正了桑落的说法,冲投儿说:“她是我从墅庄带回的小婢,酒酿得好,规矩还没学,我就把她先留无忧苑了,一会儿你让姆媪好好教她两天。” 出了无忧苑,丹瑛才恍然大悟:“婢子总算省悟过来女公子今日这样急着赶回都城,为何还要带上桑落了,前生的时候女公子也是因为知道桑落酿的酒好,过了上巳节,把她带回家中,女公子这回要是没带桑落回来,是担心惹人怀疑。” “还有一个原因。”瀛姝跟丹瑛说:“桑落后来嫁给了投儿。” “啊!”丹瑛低呼一声,转而又笑了:“婢子真羡慕他们,定是一直都得女公子信任的。” “我死之前,投儿才和桑落成婚,那时投儿已经被免了奴籍,我也正面临一场艰险,我让他们先离开,如果我胜了,他们再回来,可他们不愿意走,投儿就守在太 极殿前,叛军杀进来,他没躲没藏,他替我督促着亲卫们跟叛军厮杀,他像个将军,但我们都知道投儿,他其实根本就没习过武。 后来,太极殿前成了尸山血海,我胜出了,谁知道我还没来得及庆贺打了场胜仗,就被先前还在御敌的将领逼着自刎,投儿这小子,抱着那将领的大腿就咬了一口,他被将领砍下了头颅,投儿死不瞑目,我替投儿合上了眼睛。” 瀛姝微微眯着眼:“上辈子我没有保护好你们,跟着我的人,没有背叛我的人,应该都被我这太后连累了,但没关系,这辈子我们比上辈子更有胜算。” “婢子不怕。” 她不怕,但是她想哭,丹瑛真的认定了她的女公子会一直无忧无虑天真烂漫,受尽万千宠爱的活到寿终正寝,根本就不敢设想,前生她死去不久,女公子竟然就被逼着去趟龙潭虎穴,后来还被逼着自刎!!! 丹瑛不知道女公子受了多少苦,女公子无论说什么,都云淡风轻的,不带悲恨的,像说别人的事,像已经眼中无泪心头无情了……如果不经惨变,女公子不会成这样,丹瑛也是死过一次的人,她没变,女公子却变了。 女公子变得越坚强,丹瑛就觉越痛心。 她也立志要守护女公子,可能无法再将女公子带回天真烂漫的岁月,那么不管是多么危险的,苦难的境遇,一定要护送着女公子前行,直到有一天,女 公子真正走尽了遍布荆棘的险途,享获平乐喜乐。 丹瑛下定决心,但她没有意料到阴谋来的这么快,她仍然被暗算了个措手不及。 瀛姝回家的第三日清晨,才辰初时分,她不再像从前那样总得赖到日上三竿才舍得离开被窝,已经用了早点,神清气爽地正读一卷书——书是从家中的藏书楼翻找出来的,是祖父大人的收藏,讲的是一些兵法布阵的常识,既是常识,也说不上多精妙绝伦,不过瀛姝读起来是很觉吃力的,字都认得,要想真的理解却不容易,前生她没有真正率军作战,虽然也有属于她能够调动的兵丁,后来也拥有了亲卫,但瀛姝很清楚,她于兵法一窍不通,因此在做一些决策时,心里没有底,而生于乱世,当地位越高,就越难免面临兵争战夺,自己缺乏这方面的能力,就只能相信和依靠别人。 上辈子输得稀里糊途,都没闹清究竟是什么人,从何时起就为她挖好了夺命的陷井,说到底就是因为不通兵法不知作战的短板,瀛姝没办法光明正大的拜师学习,她只能先尝试自学。 瀛姝现有四个大婢女,丹瑛是弦月居的内务管事,优点是细心,擅长计数统筹,说具体点,弦月居的人事、财务、三餐用度等等琐事都有赖丹瑛协助打理;玄瑛是武婢,贴身护卫瀛姝的安全;白瑛人缘好,心眼多,头脑灵活,有白瑛在瀛姝就好像 有了千里眼和顺风耳;青瑛的特长是能梳精巧的发髻能画精致的妆容,专门负责把瀛姝打扮得美美的。 四个婢女中,只有玄瑛对兵法战略一门知道还算有点兴趣,就很好奇:“女公子怎么突然看这类书了?” “去年和北赵的战争,几个兄长争了个面红耳赤,说是我们本来有机会打胜仗的,只可惜没有用对将领,采取了错误的策略,我完全没听懂,不知道哪个兄长说得有理,大兄也没有作出评判,我就一直没忘记这件事,不过冬天太冷,我偷懒了,现在春天来了,正是学习的好时候,我已经及笄了,不用再去上族里的学堂,干脆就去藏书楼找了一套兵法来看。” 瀛姝冲玄瑛招招手:“你坐近点,跟我一起研究吧,我看不太懂。” 丹瑛入内的时候,就看见瀛姝和玄瑛头挨着头,玄瑛穿的是胡服,作男装打扮,乍一看像个小郎君,和瀛姝看着竟十分“般配”。 丹瑛忽然意识到,前生裴九郎和女公子婚后虽然举案齐眉,但仿佛从来没有这么的亲近过。 “女公子,刚发生了一件事,婢子觉得很蹊跷。”丹瑛禀报。 第5章 七星阵法 王家大宅有个很特殊的婢女,叫如薪,如薪有姓氏,她姓曾。曾如薪是驰楼的大婢女,而驰楼是瀛姝的大堂兄王节的居所,丹瑛所说的蹊跷事,正是曾如薪喊了个小婢传话,叫丹瑛去驰楼。 曾如薪最特殊的并不仅是她有姓氏,而是她特别的高傲,从不把自个儿当婢女看,因此也不和别的婢女来往交道,就连对瀛姝等等女公子,曾如薪也从不搭理,今日莫名其妙使人来喊丹瑛去驰楼,算一件奇事了。 奇的还在后头。 “那小婢不让婢子打扰女公子,说如果这样一件小事吵扰了女公子,如薪会受责罚,逼着婢子立时和她去驰楼,婢子明知蹊跷,但为了不让人起疑,只好去了。如薪问婢子女公子何以突然赶回建康,真怪,女公子前日就回来了,如薪却今日才问,且她是大公子的婢女,女公子什么时候去琅沂,什么时候回建康,跟她一点干系都没有,她为何问?婢子当然没应话,搁如薪寻常的脾气,定会喝斥婢子不敬她,这回却没有,漫无目的扯了一些闲话,就让婢子回来了。” “那人就是讨打。”玄瑛干脆利落发表了她的意见。 “你敢打她?”瀛姝笑了:“她可是大兄的表妹,虽然已经没为了奴婢,但你看她什么时候当自个儿是奴婢了?连我都要让她三分呢。” “女公子怎会怕她?不过是一贯敬重大公子,看大公子的情面上不 和她计较罢了。” 关于曾如薪的下场,瀛姝和丹瑛其实都明白,这时也不用说明白,瀛姝想了想,也不用和丹瑛为这点鸡毛蒜皮的事私下再当件事商讨,仍然看她的兵书:“不用理她,她啊,无非是又犯了毛病,想显摆下与众不同的优越感呗,好教你们明白,大兄对她有多看重,大兄现在应该在无香堂督促二兄他们听学吧?” 王节现在的确在无香堂。 无香堂是琅沂王氏的儿郎们进学的地方,而王节虽然并不是王斓的亲孙子,是过继到光明堂一系的子侄,但大宗长王斓俨然把王节当作琅沂王氏下下代宗长培养,而族中子弟们的功课,现都是王节在负责督促,王节的威望很高,不仅只有瀛姝一个小拥趸。 无香堂就在驰楼旁侧,曾如薪但有机会,就会来无香堂打一转,因此她这次来,王节不觉得奇怪,而曾如薪,也故意凑近前,手臂几乎挨着了王节的手臂,很轻声的说话。 “刚才帝休的大婢女丹瑛到驰楼找我,跟我说,是帝休的吩咐,让我转告表哥,帝休得知裴九郎要和别家女娘私奔,约好今日午时初,在栖玄寺后的流芳圃里碰头,帝休想让表哥去捉拿裴九郎和那女子,为她主持公道。” 王节从不纠正曾如薪放肆逾矩的称谓,他皱眉听完曾如薪的话,点点头。 他继续在无香堂督课,只吩咐了长随带着些人去流芳圃先打埋伏, 不能先惊动裴瑜,但也务必提防着裴瑜真和“神秘”女子私奔了,王节等辰课结束才从家中出发,到流芳圃外头时,已经是午初二刻了。 栖玄寺是建康城内香火极盛的一处庙宇,因为香火盛,栖玄寺左近就形成了散市,散市里不仅有专门接待门阀富贾的酒楼,也有以平民百姓为目标客户的小摊档,流芳圃就是平民百姓根本不可能进入消费的游苑,一般是整体按日租赁给钱权阶级设宴集会的场所,可流芳圃地处的一带,到午间已经热闹非凡了。 王节没急着闯入流芳圃去,他先和自己的长随在外碰头。 “大公子,仆看得清清楚楚,贺家的车舆先进入流芳圃,但随车的僮仆,的确是裴九郎的僮仆。” 王节颔首:“贺常侍的别院不就在栖玄街么,他是裴九郎的舅父,裴九郎真想跟人私奔的话,裴家的长辈们定是不能认可的,他也只好向舅父求助了,女方呢?到底是哪家的女娘,竟然敢抢琅沂王氏的姻缘。” “是……唉,是家中的四娘。” “四妹?”王节高高挑起了眉头。 “可不是四娘么,四娘的车舆大剌剌的停在圃门外,四娘在门外头下的车,还让她的大婢女鲛珠,拿着一包细软,到对街的酒肆里坐着,大公子往对街瞧,鲛珠今天穿的虽然是男装,但一眼就让仆认出来了。” 王节往过一看,他的眼睛刚好还和鲛珠的眼睛直接对 上了。 正在这时,王节听一声:“哟,那不是端止么?许久没见,今日这么巧竟在这里碰上了。” 往栖玄寺后山门出来的一行人,打头的是太子,身后跟着一串……便服出行的皇子! 王节正觉情形不妙,又听一阵惊呼,有人高喊“杀人了!”,他还没看清具体的情形,就被撞了一下,撞他的人,居然是五皇子鬼宿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拔脚就去追光天化日下胆敢行凶杀人的歹徒去了。 —— 瀛姝吃了午饭,继续用功,却被打断了勤奋学习的“正业”,她祖父使了僮仆浮白来弦月居,“请”她前往光明堂,不仅是“请”她一个,还加上丹瑛,瀛姝情知是曾如薪早上埋的硝火“炸了”,她端坐着不动。 “祖父不是说过么,光明堂不许乱闯,等闲连伯娘和阿娘都不得入的,是商量大事的地方,大事不让女眷过问,更别说小孩子去瞎掺合了,你可休想骗我,让我白跑一趟。” 浮白年纪虽小,但异常机智,很多大事都办得明白,但唯独常因瀛姝伤脑筋,他这时,脸就皱成了个丑包子,只好抬出家主来:“大主公正是有件大事,要问五娘跟丹瑛。” “我前日才回家,还没来得及闯祸呢,丹瑛更加从来就没闯过祸,哪里至于让祖父开光明堂公审我们,你确定你不是诓我?” “小仆哪敢诓五娘?”真是的,谁不知道五娘你是家中的小 霸王!!! “你没说谎,就是祖父不讲道理了,趁我阿爹阿娘不在家,就要欺负我,我不去,我去跟我外祖父告状去!” “五娘就别套小仆的话了,大主公已经使人去请了三郎主跟三女君回来,正在光明堂呢。” 瀛姝本就是逗浮白玩儿的——这个孩子,又老成又机智,前生她被逼无奈入宫时,浮白差点就被她祖父送进宫当小内侍助她一臂之力了,还是她心好,没让浮白去挨一刀,浮白才有幸,等到了一个大机缘,摇身一变,成了贵族,娶了个美貌的公主,当了北齐皇帝的女婿。 但今生,瀛姝却是不肯放浮白去北齐了,不仅不放,她还要利用浮白留下一人在大豫皇朝。 “丹瑛,等下到了光明堂你不用出声,你是我的大婢女,就算祖父要陷害你,冤屈也轮不到你来担,横竖是我这主人的错,知道了吗?”当着浮白的面,瀛姝就这么说。 浮白:…… 五娘真是乖张,怎么想的才认定大主公居然要陷害她?!不过当五娘的仆婢是幸运的,福利最好风险最小,如果我有这幸运……打住打住,我还不够幸运吗?大主公已经对我够好了,亲自替我启蒙,教我学经史,家里的公子们都未必有我这待遇。 光明堂既是琅沂王氏大宗的堂号,又是一座建筑,因此这种建筑就“神圣”了,非商量大事和宴请贵宾不开,连瀛姝这小霸王都是第一次走 进这座建筑,打量一圈儿,感觉并不如无忧苑美丽,院子又空又大,座落在北端的厅堂门扇敞开着,等瀛姝在堂前脱了鞋子,走上那长长的一排,二十多步的白石阶,她才看见满满的一堂人。 什么情况?一、二、三、四、五、六、七……从大到小七个皇子齐聚光明堂,青娥姐姐能力很大啊,真是出人意表,瀛姝被深深的震慑住,轻敌了轻敌了,原以为青娥姐姐最多就是利用个曾如薪往她头上扣黑锅,万万没想到青娥姐姐居然摆成了七星阵法!!! 为什么是七星阵法? 因为当朝皇帝司空通,十分迷信星相学,于是占星术师白川君就成了司空通最信任的人之一,司空通现有七个儿子存活,这七个皇子根据出生日期、时辰,还有些别的“条件”,被白川君占定了七个星宿,像太子司空北辰,应对的是紫微星,封号为紫微君,二皇子司空月乌,应对的星宿是毕月乌,封号就是毕宿君…… 七个皇子,分别对应七颗星宿,现在齐聚一堂,可不就是七星阵法么!!! 瀛姝冲青娥飞过去一个很崇拜的眼神。 但她发现,她四姐现在竟也很恍惚,居然忘了哭,把这个最熟谙的手段都生疏了。 看来,七星阵法不是她四姐布下的啊??? “帝休过来阿娘身边坐下。”陆氏瞧着瀛姝行完礼,赶紧的发话,虽然当着几个皇子的面,但因为皇帝都知道 瀛姝的小名儿唤帝休,皇子们也没谁不知情的了,犯不着还要避讳,陆氏虽刚被“请”回家,也闹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不过眼看着妯娌姚氏在,侄女青娥也在,就料到是应选的事出了岔子。 让瀛姝坐身边,保护起来就近顺手,陆氏现在是浑身斗志,把礼规教条从脑子里摘除,随时准备“咣当”一声砸地上。 哪怕豁出去闹垮了光明堂,今天也绝对不会在应选的事情上让半步!!! 第6章 私奔 琅沂王是个很神奇的家族,之所以神奇,取决于现任大宗长王斓是个很神奇的人物。 大豫建国不足百年,但建国之初,虽然是和门阀世族共治天下,不过这个天下当时还是大一统的一天下,那时,大豫的国都在洛阳。后来,司空皇族自己内斗起来,九王夺位,把天下弄得一团糟,司空通当时是琅琊郡王,手里有兵,但朝中无娘。 司空通的爹是个好色的皇帝,朝中无娘就不大可能胜出了,司空通一时间不知道要依附哪个朝中有娘的兄弟,兄弟们还不允许他独善其身,非要逼他站定阵营,正不知所措的时候,王斓给出了建议,于是司空通带着他的兵,和王斓这个谋士,弃了封地,来到江东——江东没有成为任何一个皇子的封地,内斗的皇子们也不大可能打过长江来继续要胁司空通。 在王斓的帮助下,司空通在江东站稳了脚跟,当然也只是站稳脚跟而已,司空通的最高愿望是独善其身,谁知道,九个皇子内拼得太狠,让胡族觑见了良机,几大蛮夷联合,攻下洛阳,大豫实际上已经亡国了。 孤存江东的司空通成了司空皇族唯一的生还者,得知北域已经为蛮胡瓜分,才在江东称制,定都建康,国号仍是大豫,不过现在长江以北的诸胡六国,实际把司空通重建的王朝称为东豫。 司空通称帝,王斓功不可没,而大豫复立,更是吸引了 原本籍居在长江以北的不少门阀世族南渡来投,司空通将琅琊王氏更名为琅沂王氏,把建康都城附近的郡县,更名为琅沂,赐王斓一族,享获赋税。 琅沂王氏,一度权倾朝野。 但王斓的兄长王致,南渡来投后,职授江州刺史仍然贪心不足,起兵谋反了,王斓检举了王致,王致在江州兵败自刎,皇帝力保王斓,还赦免了王致一脉仅存的子孙王节的罪责,但其余的门阀还是借机分剥了王斓的权力,王斓也只能韬光养晦,退出了九大权门的阵营,东豫的九大权门从此成了八大权门。 可司空通和王斓的交情,照样还是称兄道弟的交情,除了二皇子和三皇子之外,包括太子,对王斓都是十分敬重的,至少表面上十分敬重。 王斓其实也没闹明白今天是什么情况,七个皇子一连串的登门拜访,知道内情的王节因为皇子们的“随护”,也没时间跟祖父大人详细说明情况,只建议请谁来光明堂,可现在人是到齐了,王节一下子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整个事件,真的没办法长话短说。 七皇子柳宿君,现在才八岁,是最兴奋的一个皇子,一见瀛姝,兴奋劲终于是再也按捺不住,在一片沉寂中,他先打破了沉寂。 “王五娘,你的未婚夫裴九郎要和别的女子私奔,就是她,我听三兄说她是你的堂姐,你堂姐的婢女还被杀了,好吓人,就在流芳圃外 头,那些强盗冲着婢女就去了,一刀砍死,五兄去追那几个强盗,没追上,五兄说那些强盗武艺高强,绝对不是一般的地痞。” “就你话多!”五皇子司空南次把他家小弟瞪了一眼,冲王斓一拱手:“大翁,今日整件事和瀛姝无关,是裴瑜这个睁眼瞎伙同王四娘干出的丑事,那个被害的婢女是替王四娘望风的,虽然不是真被什么盗匪劫杀,但据我判断,凶手行凶行得这么精准,定是早知道了婢女会替王四娘望风。” 南次和瀛姝同年同月同日生,他们出生的当天,还没有谋反的王致率领着众多琅沂王的子侄,与陈郡谢氏的谢蒙,于淝水一战大获全胜,司空通太高兴了,就令他的五儿子鬼宿君拜王斓为师翁,南次一直将王斓称为“大翁”,且五岁时,为王斓亲自启蒙,曾一度住在琅沂王家,跟瀛姝是“铁瓷”,他当众称瀛姝的表字,在场的人都习以为常了。 饶是王斓“身经百战”,现在也的确很是犯晕,裴瑜跟青娥私奔?还有个青娥的婢女被劫杀了?而且居然被所有皇子当场目睹?这到底是什么个情况???青娥的名帖,他可都直接上呈了皇帝陛下,而且在上呈名帖之前,二儿子王岱可是堵了咒发过誓,青娥是愿意入宫应选的!!! 一个马上要入宫的人,跟未来的妹夫私奔了??!!! 王斓还没得及发火,姚氏就先爆发了 ,狂喊一句:“你胡说!”但立马醒悟说这话的是五皇子,虽然五皇子的生母乔嫔不过是出身中品之族,但她姚家也高贵不到哪里去,不是所有世族都敢冒犯皇室的,姚氏立即把冲着五皇子的脸硬生生转了向,但她身边坐着的是丈夫王岱,王岱是自己人,不能够陷害亲生女儿,姚氏只好找补:“你这当爹的还愣着,鬼宿君误解了,你也不会替女儿辩白两句。” 王岱比王斓还蒙,被姚氏一吼,也没有彻底醒来,小声地问:“鬼宿君别不是看错了吧?小女今日的确出了门,说是应谢家女公子的邀请,要商量曲水会的事宜,怎么会去流芳圃?” “我看错了?难道太子兄、皇兄们都看错了?二兄,当时你可是已经确定了被杀的婢女是王四娘的婢女,也是你带着我们进入的流芳圃,亲眼目睹了裴瑜和王四娘在里头幽会,裴瑜还亲口承认了他要和王四娘私奔!我们几个,跟端止,带着王四娘到这光明堂,事实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二兄说是我看错了么?是我冤枉了王四娘么?” 二皇子没作声。 他的生母贺夫人,是裴瑜已故的生母贺氏的堂姐,而裴瑜决定跟王四娘私奔,正是获得了亲舅舅贺骁的支持,这件事就和江东贺一门脱不开干系了,二皇子也正犯难呢。 “王公,五弟确实没有看错,今日这件事,还是由我详细说明吧。”太子冲王 斓拱手道。 王斓还了礼,忍着怒火不去看二儿子二儿媳,以及闹出大风波的孙女青娥:“多谢殿下。” 他还是很想听听,今天这场祸丑的始末。 “今日朝早,因为白川君入宫,父皇召集了我们几个小辈接受白川君的考较,白川君就说起了不久前荆州发生的辱杀继母案,问我等那凶徒明明犯下大不孝的罪行,为何荆州不少百姓却反为凶徒求情,法理人情为何矛盾冲突,我们几个也是各执己见,于是白川君就建议我们往栖玄寺请教住持法师,因为见机法师最擅长将佛经的教义通俗化,结合具体的事案,使人恍悟其中的道理。 除了五弟还在病中,父皇没有召他入宫,我和二弟等都往栖玄寺请教见机法师,顺便还在栖玄寺用了斋饭,才从后山门出来,刚出山门,就看见了端止,还没来得及寒喧呢,突然就发生了劫杀事故,我们又才看见五弟竟也在那里,而且五弟立即就去追赶那凶徒,但五弟仍然晚了一步,让凶徒走脱了。 是端止说遇害的人竟然是家中婢女,五弟回转来,又说王四娘有重大嫌疑,二弟担任着建康令的职务,又恰好目睹了凶案,当然要理问清楚,于是我们就进了流芳圃,后来的事,五弟已经说明了,裴九郎的确承认了约同王四娘私奔,却称不知遇害的婢女为何被杀,二弟考虑到王四娘毕竟是世族闺秀,当然不能拘 她去衙堂问话,所以,我们才来拜访。” 王斓终于明白了前因后果,也察觉到了蹊跷,若说太子等六个皇子是凑了巧,刚好碰见这事,那五皇子……却显然早就知道了裴九郎要和青娥私奔,只是没想到,光天化日下,居然会有悍匪在闹市杀人,被杀的还刚好是青娥的婢女! 不待王斓问,五皇子自己就承认了:“大翁,我听说了瀛姝正和裴九议婚的事,我就觉得裴九是个闷葫芦,让人看不清他的品行,倒不是我信不过王三叔和陆婶娘的眼光,但不过,王三叔和裴九的父亲是知交,陆婶娘又一贯亲近蓬莱君,两位长辈看的是裴御史和蓬莱君的品行,却疏忽了,裴九并不是蓬莱君亲出的儿子,他的亲兄长裴珷,就是个劣迹斑斑的货色! 我就暗中盯踪裴瑜,今天眼看着他先和贺骁见面,从贺骁在栖玄街的外宅调车调人,去了流芳圃,不久,王四娘也进了流芳圃,王四娘故意在流芳圃前下车,故意让那女扮男装的婢女带着一包细软去对街的酒肆,这才造成了那些劫匪直奔目标去,把婢女杀死在酒肆中,我不信这只是巧合,王四娘和这起凶案脱不了干系。” 陆氏听到此,心头已经是雪亮,但脸色漆黑,不过她没有爆发。 爆发的人是姚氏。 “四娘你还不快说,你为何说谎,为何去的是流芳圃,私见外男!!!” 青娥这才想起来,她应 该痛哭失声了。 “你还不说!”姚氏怒极:“你干出这么厚颜无耻的事,还有脸哭,你根本,根本,你让你兄长今后还怎么见人?他们明明有个好仕途,都被你一手给毁了!” “阿娘,裴九郎确实送信给儿,约儿在流芳圃见面,他说裴御史和蓬莱君虽然替他择中了五妹,但他心悦的人是儿,宁肯被除族,也不愿违心娶五妹,儿今日去见裴九郎,是想劝他 遵从父母之命,万万不能为了儿,毁了终身。 但儿担心裴九郎太极端,逼着儿和他离家,因此故意在流芳圃门外下车,还让鲛珠去对街的酒肆等候,儿打算的是,万一不能劝服裴九郎,就说鲛珠会让家中长辈来流芳圃,哪怕裴九郎仍然固执,总不能再勉强儿,强行带儿离开。 谁知道,鲛珠竟然遇害,儿是真不知道那些强人为何会冲鲛珠下手,导致鬼宿君误解,儿还敢替裴九郎担保,他并不知道鲛珠其实在对街酒肆中,因为几位皇子入内的时候,儿还没来得及告诉裴九郎鲛珠在外等待的事。” 瀛姝瞥了一眼青娥,她四姐胆子很大嘛,居然敢恃机嫁祸给五皇子? 第7章 司空南次 姚氏根本不愿接受青娥和裴瑜私奔的事实,因为她已经做好了要利用女儿结交谢夫人,为两个儿子的仕途铺一条康庄大道的准备,听青娥的辩白,她就相信了:“翁爹,摆明了是裴九郎一厢情愿,他没看上帝休,就以为四娘会跟他私奔,这件事可怨不着四娘,我就说嘛,入宫应选是多大的洪福,翁爹都已经把四娘的名帖上呈内廷了,四娘哪会这么不知好歹。” 王斓头皮一下子绷紧了。 “王四娘如果对裴瑜无情,她为何要瞒着家中长辈去劝裴瑜呢?裴瑜会不会被除族,和王四娘有何干系,要是王四娘不理会裴瑜,裴瑜难道真会为了王四娘终生不娶不成?在我看来,明明是这两人互生情愫,裴瑜知道王四娘要入宫应选,才会生干脆和她私奔的念头。”三皇子发表意见。 他的生母是郑夫人,因此三皇子和二皇子一样,其实都不愿意陈郡谢和琅沂王联手,往宫里再送一个出身门阀,而且还明显会被谢夫人利用来生子,随后夺储的嫔妃,今天三皇子之所以来光明堂,可不是为了看热闹的,他就是要坐实王四娘的罪行,让王氏女失去入宫应选的资格。 青娥心中暗暗叫苦,她不能入宫,就不能否定对裴瑜无情,可要是承认了……有几个皇子插手,她肯定会被问罪,伸头得挨刀,缩头也得挨刀,该怎么办才好? 王节出手了。 “二叔母是 急糊涂了,祖父还没有决定送哪个孙女入宫,又怎么会把四妹的名帖上呈内廷呢?” 名帖是真递上去了,但王斓是直接上呈给了皇帝陛下,皇帝陛下是不会让琅沂王氏再因这种鸡毛蒜皮的事体受罚的,所以青娥的名帖,也等如根本没有上呈。 王节又冲二皇子拱手行礼:“今日这场事端,无非是阳羡裴与琅沂王两姓之间,小儿女的情事,虽说有婢女在闹市殒命,不过琅沂王家不会再追究,还请毕宿君体谅。” 在如今世道,奴婢等如主家的畜产,没有独立的人权,奴婢被杀,只有主人才有资格追究凶徒,如果主家不予追究,官衙就不会立案,二皇子虽然是建康令,但也不能在事主不告的情况下,硬要追究事主王四娘的罪责,更何况二皇子心里十分清楚,杀死鲛珠的凶徒,多半出自江东贺家他的母族。 台阶搭好了,二皇子就该顺着台阶体面退场。 “我也是只想确定死者并非良家子,真的就是王四娘的奴婢而已。”二皇子呵呵一笑:“端止说得极对,这件事故只关儿女私情,并不涉及律条纲法,就算建康府要缉拿胆敢在闹市行凶的要犯,也与阳羡裴、琅沂王无关,五弟怎么认为?” 司空南次笑了笑:“事主都不追究了,我自然不会多管闲事,毕竟死的是王四娘的婢女,不是瀛姝的婢女,也正因为死的是王四娘的婢女,这事才能 不了了之。” “五弟这话里有话啊……” “三弟,五弟和王五娘一贯要好的事你是今日才知道么?”二皇子蹙着眉头:“既然是王公的家事,我们也不好干预,更不能干预,除非死掉的那个婢女竟然实归长平郑所有,三弟才有资格继续过问这件事案。” 瀛姝默默听着,默默发笑,前生的时候二、三两个皇子都有母族撑腰,最终却都没有斗得过表面上“先天不足”的司空北辰,不是江东贺和长平郑两大门阀不给力,这两个皇子,真心无能,把所有心思都用在钩心斗角上,但手段却又滑稽荒唐得很,要想夺储,何必把心思用在杜绝第八个皇子诞生这种事上头,他们真正的对手是已经占据了储君之位的司空北辰,以及铁了心要把皇位交给司空北辰的当今天子。 琅沂王氏从来都是忠事皇帝,因此琅沂王氏绝不会真和陈郡谢联手,皇子不能逆犯君父,他们应该想想怎么讨君父的欢心。 谢、贺、郑三姓得先让太子失宠于皇帝,才到时机三方角逐。 瀛姝只关心南次。 前生的时候,是南次告诉她,裴瑜品性不错,马马虎虎还算个良人。 但今生,南次却说裴瑜的品性存疑。 不过这还不足以证明南次重生了,因为前生,裴瑜没和青娥私奔,没被南次“捉奸”现场,是今生的人事发生了变改,才影响了南次对裴瑜人品的重新认定,瀛姝从来不 怀疑南次对她的关爱,她没有亲兄长,但不缺“亲兄长”,南次就是她的兄长、挚友、生死之交。 瀛姝不希望南次重生。 南次的前生,太苦了,临死之前最后的话——瀛姝,我只望我们永远活在年少时。 我们不可能永远活在年少时,但我希望南次你能延续年少时的酣快,我希望你永不再知道,你曾经经历的伤痛,我希望这辈子你白发苍苍时仍然逍遥快活,娶一个心爱的女子,生好多可爱的儿女,你曾经说过你想建一处可观沧海的别苑,做一个渔民,到时候寻一粒传说当中的随珠赠我,我当时说,我倒是更想吃你亲手捕的鱼虾。 南次,如果这个乱世安定了,我要赠你世外桃源,无论是沧海边,还是深山里,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回建康就回来,你要成为最自由的人,代替我去自由。 “我们准备告辞了,五弟还要留在这里吗?” 很低沉的嗓音,让瀛姝心中突然像被扎了一下,不觉痛,很钝的触感,司空月狐,四皇子心宿君殿下,她以为他“哑了”,结果还是会说话的。 “留下就留下,横竖大翁的家事,我是能听一耳朵的。”南次轻哼。 “我劝你还是别留了,没见王五娘正心烦着?她可是个掐尖要强的小女娘,这回居然输给了其貌不扬品行看着也不怎么样的堂姐,虽然说吧,是裴九这小子没眼光,可能脑子还有点毛病…… 但王五娘这回也是丢脸了,你请我喝顿酒,我跟兄长弟弟们都说说,保管守口如瓶,不将这事宣扬,怎么样?” “四哥你会这么好心?” “我是看端止的情面上,端止的妹妹中,也就王五娘他还愿意纵着了。” 南次心里装着事,他想要留在光明堂,可司空月狐却非要把他“劝走”,而且言外之意是,王节出现在流芳圃外也是件蹊跷事,等闲杂人等离开才好处理,南次不觉得自己是“闲杂人等”,可王节也不出声,分明也是有意“送客”的。 南次正挖空心思琢磨能继续干预别家家事的理由,陆氏也发话了:“南次,我确要烦劳你替我谢过心宿君。原本和裴家议亲的事,是我和外子的主张,没有和帝休商量,更不知道裴九郎已经心有所属,好在这只是双方亲长互有意愿,并没有形成文定,帝休可不会夺人姻缘,这件事的确需要今日在场见证的各位殿下为帝休作证。” 南次听懂了,瀛姝是必不会再嫁裴瑜了! “还请陆女君放心,今日这场事端,确实没有令媛半点错责。”太子司空北辰率先起身,拱手告辞。 几个皇子中,七皇子年岁小,并没有看明白事端背后的门道,只觉得陆氏说话温温柔柔的很悦耳,比那姚氏的粗嗓门好听多了,六皇子司空月燕已经十三了,他却很同情明明也没犯过错,却无端受到嘲讽的王青娥,多可怜的 女娘啊,被当场说成其貌不扬、品行不端,她的亲婶娘陆氏,却只顾着为王瀛姝撇清,无视了侄女所受的委屈,连王节王端止,竟也没有否认他更偏心王瀛姝。 六皇子在离开前,才终于说话了,此时青娥也起身持礼相送,六皇子走到青娥的身边:“我不会以貌取人,我觉得裴九郎的眼光很好,你莫怕,哪怕你的兄长确实偏心,相信你的祖父,王公德高望重,是必不会有失公道的。” 青娥:…… 忍不住浑身发抖了,被气的。 所有皇子中,她原本最喜欢四皇子心宿君,心宿君是最俊朗的皇子,却常常讥刺王瀛姝,青娥一贯认为只有心宿君长着一双慧眼,看穿了王瀛姝的尖酸刻薄跋扈刁蛮!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也会遭受四皇子的毒舌!!六皇子的生母不过是陛下潜邸时的姬妾,听说就是个农家女,居然还敢同情她,踩一脚她的容貌,自榜不会以貌取人的优秀品质……我的容貌就算比不过王瀛姝,也比你那黄脸婆一样的亲娘强多了,需得着你来同情么?你还是同情你亲娘去吧! 瀛姝目送着皇子们的背影,看上去是很正常的神态,因为在场所有人都在目送这七个天之骄子,只有瀛姝自己知道她只盯准了其中一人的脊梁骨,是那个人,把逼她自刎的将领荐给她,告诉她那个将领是可信之人。 太子却忽然转身。 他看向落落大方, 站在陆氏身边的少女,真是像极了一朵昙花幻化成人形,眼睛里盛满了月光的精魄,一定是以朝露为饮,唇齿才含天然的清芳,他忍不住回头的冲动,望着她的眼睛默默想——瀛姝,我终于又见到了你。 “大兄,你这是对谁依依不舍呢?”三皇子问。 “我忽然才意识到,端止今日怎么也会那么凑巧的,去了流芳圃?” 第8章 母女VS母女 “节儿今天怎么会去流芳圃?”王斓显然也有共同的疑惑。 他还没老糊涂呢,除了五皇子外,其余六个皇子是真的赶巧了,可长孙王节不会无端端去流芳圃,王节不是佛教信徒,是端端正正的“儒生”,对于栖玄寺那位誉满东吴的大和尚,王节从来就不主动拜会,王节不是恰巧路经流芳圃,就一定目的明确。 “祖父,这就是节提出请五妹及她的大婢女丹瑛来光明堂问话的原因了。”王节说。 “那么这件事,帝休并不清白了?”姚氏恢复了精气神。 她刚才失望得很,因为王斓已经否定了已把青娥的庚帖上呈皇帝的事实,而且几个皇子,俨然也都认定了裴瑜是和青娥两情相悦,一个心有所属的女娘,当然不可能再入宫应选,眼看着两个儿子平步青云的大好政治前途,就此鸡飞蛋打,姚氏悲从心来——命苦啊,怎么就没多生一个女儿呢,但凡还有一个女儿,哪怕没有及笄,只要年满十二,也不是不能送进宫的,西豫时的贾皇后,十三有孕,未满十四就生下了太子! 悲痛欲绝的姚氏急需发泄,哪怕结果是损人不利己,利不利己的不重要,“损人”才是重点。 王节没有作出评判,他只是如实说了他为何去往流芳圃。 姚氏迫不及待就爆发了:“好个王帝休,竟然是你陷害的青娥,鲛珠也定然是你令人杀死的,你为的就是和青娥抢夺 入宫的洪福,现在青娥进不了宫了,你以为你就能如愿?!休想!鲛珠是青娥的婢女,轮不到你打打杀杀,青娥可以追究你杀人害命的罪行,翁爹,如果连这件事,你仍要袒护帝休,我可不依!” “二嫂你少血口喷人!”陆氏不甘示弱,她的怒火也实在按捺得久了,能忍到现在,不过是那场祸丑的火之前还没烧到瀛姝的头上来,既烧过来了,陆氏赶紧的反击:“就算是帝休把这事告诉的大郎,她也没有过错,难道明知道自家将要应选的堂姐打算跟外男私奔,她得眼睁睁看着了?让大郎去捉现形,不过是为防青娥倒打一耙,说她陷害自家姐妹,你凭什么就因此,咬定是帝休使人行凶?!” “是不是的,把丹瑛毒打一顿,就都真相大白了!”姚氏怒视丹瑛,嗓门更粗了:“翁爹,如果你不让儿媳把这婢女严刑拷打,问出实话来,仍然一味的偏袒三房,儿媳可是有娘家的,我江都姚姓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陆氏被气得眼珠子疼,想都不想就还以厉害:“你姚氏女敢动帝休的婢女,那么我江东陆氏也绝对不能容忍!” 姚氏顿时清醒过来,哪怕还没东豫这个国的时候,陆家也是江东四姓之一,江都姚却连前三十都挤不进去,比娘家是比不过妯娌的,好在可以比丈夫——她丈夫可是老二,陆氏的丈夫是老三——于是姚氏一爪 子就掐到了王岱的胳膊上:“你的好弟媳,仗着娘家势大欺负你发妻,你就只会看着听着吗?” 王岱先没顾上手疼,只觉姚氏的唾沫星子喷他脸上了,他差点没拿出手帕来先去擦脸,还好想起来,脸上涂了粉,这一擦要把粉擦掉了,显得肤色不均匀…… 咳了一声,文文弱弱地说:“那个弟妇,仗势欺人可不对。” 王岛不用陆氏掐,早就攒满了斗志,只他堂堂一个男子汉,总不好和嫂嫂斗嘴,幸亏二哥参战了,也温言细语的说:“先把娘家抬出来威胁人的是谁?也好在阿陆也有娘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这就算仗势欺人?” “三弟说得也有道理。”王岱蹙眉思量了下,鼓足胆量劝姚氏:“我看就这样吧,青娥不愿入宫,就让她嫁去裴家,帝休想要入宫,就由她入宫应选,皆大欢喜。” 姚氏就要冒烟了,陆氏也要冒烟了,瀛姝才终于找到机会发言:“二伯,我可不想入宫,是二伯母说我愿意入宫,我不承认!我是个乖孩子,只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爹阿娘虽然没跟我说,就择中了裴家的子弟给我当女婿,但我是不会那么任性违抗父母的。” 王岱:…… “帝休果然是个乖孩子,阿爹阿娘没有白疼你。”王岛太高兴了,眉开眼笑,还要逗陆氏开心:“娘子听见没,帝休知道我们的苦心呢,她不愿入宫,父亲也不 会硬逼着她入宫的。” 王斓:…… 悲剧啊,他统共才三个儿子,一个不着调,月月的胭脂水粉钱比女眷花得都多,还自以为这是风雅斯文,脑子废子;另一个呢,是真的名士风流,但又太过,而且还惧内,娶了媳妇忘了爹!只有老大还算靠谱,但长房就只有个庶女还在闺阁了,才五岁。 “阿娘莫气了,都气糊涂了呢,儿怎么会使坏让四姐光天白日的在外头丢这么大的人?儿根本就不知道四姐心悦裴九郎,从哪里知道四姐要和裴九郎在外头幽会?儿不知道大兄是听哪个婢女胡说八道,但这事和儿根本没干系。” “好的我不气。”陆氏是真的消火了,拉了瀛姝的手,面向着上座的王斓:“翁爹,帝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她并不知情,那当然也不能担着指责和过错,儿媳知道翁爹现考虑的是大局,不过帝休说她不愿入宫,肯听从父母之命,儿媳仍然觉得裴、王两家联姻不管对帝休,还是对翁爹的筹谋都大有益,这门婚事还可以议商。” 瀛姝忍着笑:娘亲真机智,比二伯娘机智多了,难怪我比四姐更机智。 青娥急死了。 她豁出去把事情闹得这么大,为的就是不应选嫁裴瑜,可刚才听她婶娘的话,居然还是要把王瀛姝嫁去裴家! 这不行,一定要坐实王瀛姝的罪名。 “五妹如果没有害我的心思,为何急匆匆的从琅沂赶回建康?且五 妹一回家,就到清风居跟我说了一席话,五妹当时直说了,你知道裴九郎待我比待你更好,你不想抢我的姻缘,可你又不愿违抗三叔和婶娘,是五妹鼓励我去见裴九郎,让我劝说裴九郎听从父母之命。” “王帝休真的这么说了?!”姚氏本是坐在前排的,回过头就冲瀛姝吼:“你可真毒!也真狡诈!都是你娘惯得你这样!” “二嫂,孩子们自己长着嘴,何不先听他们自己理辩,二嫂是娘,我也是娘,当娘的必然会维护自己的孩子,我们这样吵下去,也吵不出个是非黑白。”陆氏可有底气了,她唯一担心的事,就是瀛姝不知道利害攸关,这孩子别看着掐尖要强,骨子里却是个重情重义的性情,心又软,虽然不会任由二房欺负,可一贯敬重祖父和她大堂兄,万一被大局大体逼迫着,答应了入宫就糟糕了。 可瀛姝已经说了不入宫,陆氏再不怕女儿会吃亏。 “三郎妇说得很对!”王斓见陆氏好不容易心平气和了,赶紧的主持大局,几个儿媳中,就姚氏他从来看不上,当初之所以择中姚氏为儿媳,也是因为王岱自己不长进,上品门第压根看不上他这女婿,连庶女都不舍嫁,江都姚是主动上门提的亲,虽然门楣低,好歹也是江东的门阀,那时候陛下称制不久,团结为重,琅沂王和江都姚联姻也不是全无益处。 三个儿媳,有一个儿媳 不中用是可以容忍的。 “青娥,帝休,你们好好理辩,其余人先都住嘴。”王斓瞪着姚氏。 瀛姝笑着称喏,青娥哭着称是。 “四姐对我的指控,是我真的要和你争入宫应选的洪福?” “我没这么说,只是……” “明明是四姐写信给我,说遇见了生死攸关的祸事,让我回家救命,信我可都还留着呢。” “谁都知道丹瑛擅长临摹他人的笔迹。” “哦,原来四姐在写信前就已经想到了要怎么嫁祸给丹瑛了啊,也难怪这件事兜兜绕绕的和丹瑛搭上了干系,我只是觉得很奇怪,四姐应该没钱吧,你到底用什么收买了曾如薪?” “五妹这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青娥很聪明的装了个糊涂。 “帝休已经说漏嘴了,表哥刚才只说丹瑛告密,并没有提起我,帝休却知道丹瑛正是向我告密,说明丹瑛的确是听帝休你的命令,才来驰楼告密。”曾如薪很愚蠢的卖弄着聪明。 “就是这样!”姚氏兴奋了。 瀛姝只是看着她家的祖父大人,没作声。 王斓如同醍醐灌顶:“贱婢,这是什么地方,也容你胡言乱语?” “祖父息怒。”瀛姝才说话:“孙女不愿跟个奴婢对嘴,多谢祖父及时呵斥。” 王斓刚想颔首,习惯性摸了下胡须,还没来得及点头,就听姚氏冷哼一声:“真是上梁不正下染歪,帝休年岁不大,却跟你娘似的,威势大得很嘛,你难道不知 道如薪虽然名为婢女,实际却是曾氏女,大郎的亲表妹,她是客居,你作为主家,理当对她客客气气的。” 曾如薪血红的一张脸,终于才没有直接喷血,也冷哼一声。 青娥好不容易才盼到亲娘说句“聪明话”,赶紧进击:“如薪阿姐出身名门,又是客居在家中,我只知恭敬着阿姐,从来不敢冒犯,又哪来的本事收买?五妹陷害我也就罢了,连如薪阿姐都敢冤枉……” “二伯娘,四姐,你们当曾如薪是贵客,在我眼中她可从来就是个罪奴,是罪奴,地位最卑贱的罪奴,我犯得着冤枉她么?”瀛姝笑眯眯的:“我之所以知道四姐买通的人是曾如薪,因为丹瑛跟我说了,今早上曾如薪使人喊她去驰楼,扯了一通闲话,刚才大兄一说他是听婢女所言,才觉得事情与我和丹瑛也许有关,我又不是蠢人,还想不到那个婢女就是曾如薪么?” 瀛姝一口一声罪奴,一口一声婢女,终于把曾如薪激怒了:“王帝休,我曾氏也是上品之族,你竟敢辱我至此?!” “就是,帝休太不知礼了!”姚氏兴灾乐祸。 陆氏懒懒的,用眼睛去看梁上的描青,过去的她还时常替二嫂的头脑感到忧愁,这回好了,是时候收回妇人之仁了。 陆氏本不想还嘴的,但一看她翁爹,立马就要主持公道了,心中顿时警钟长鸣——不行,不能让女儿承翁爹的人情,翁爹可 是心心念念要送她的宝贝女儿入宫的! “二嫂,何为礼数?我们是主,曾氏是奴,王家大宅的仆婢丁兵,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了,哪个敢直呼女公子的小名,哪个敢在主家面前,你你我我?” 王斓:!!! 他真是老了,一个不积极,居然又被小儿媳抢了先! 第9章 王节审案 王斓很郁闷,但曾如薪解救了他。 这个婢女,今天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受刺激,她已经受不了了,突然就把脖子一挺,肩膀一抬:“陆氏,你说谁是奴婢?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你们江东陆姓算什么东西,过去给我们 山阴曾洗脚都不配,你也敢辱我?!” 王斓一听这话,喜上眉梢,立即就握着拳头砸了桌子:“曾氏女,我真是太仁慈了,你山阴曾氏谋逆,已被夷族,你本来在江州为奴,逃来建康求庇,我当时无非念在亲戚面上,没有把你送交官衙,把你留在了家里,任你坐享其成,那是我琅沂王氏对你的照恤,你非但不感恩,居然还真以贵族女自居!我的儿媳,我的孙女,他们不稀罕跟你一介罪奴理论,但谁让我妇人之仁,才姑息养奸!!!我要是还由得你猖狂,我也妄为这一家之主了!” “王斓!你这卑鄙无耻的小人!当初你觊觎我姑祖母,你嫡亲嫂嫂的美色,数番勾引,被我姑祖母严辞斥绝,你怀恨于心,才干出了出卖手足,背叛姻亲的无耻勾当,你竟然还敢诋辱我,你就不怕遭雷劈么?!” 还有这样的事? 瀛姝惊呆了,耳朵直接竖立……不会吧,祖父虽然狡猾,但人品不差的啊,怎么可能垂涎亲嫂子的……美色? 王斓这下是真被气着了,直接一脚把膝案踹倒,白眉倒竖:“曾氏女,今天我王斓敢对天地称誓,接下来 说的没有一个字假话,你的姑祖母曾氏,我的亲大嫂,当年衣冠南渡到了建康,就想把她守寡的亲侄女送给我当姬妾,我明确拒绝了,你那好姑母,居然还自荐枕席!!! 她当然没有得逞,因此我才得罪了你的姑祖母,她和王致去了江州,怂恿王致谋逆,她甚至送你的姑母曾好禧给了那北赵朝廷的走狗巩祥禄当姬妾,王致打算勾连北赵,把江东这半壁江山也拱手相送给胡国!!! 你曾氏被夷族,是自遗其咎,你的父兄祖父,是死有余辜!!!去年,北赵向大豫朝廷索要贵族子为奴,贵族女为妾,你当我为何不将你送去北赵为奴为妾?因为我知道,如果把你送去北赵,正合了你的心愿,也合了你那卖国贼你的亲姑母的意! 我王斓不怕遭雷劈,因为我做的事,问心无愧,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君王,对得起祖宗!” 瀛姝:我就说嘛,我祖父怎么可能这么恶心?果然还是曾氏女胡说八道啊。 王节起身:“祖父,节请求祖父,让节亲自处罚曾氏女。” 王斓定了定神,允了。 王节是王致一系仅存的骨血了,这孩子其实是一直在他膝下受教,像他的亲孙儿,又难得的,当初年纪小小就能明辨是非。 “如薪你先回驰楼。”王节只有一句交待。 而后,他把脸朝向瀛姝:“五妹,接下来,你愿意让我来审问四妹么?” 瀛姝会意,笑了:“都 交给大兄了。” 陆氏深觉不妥,刚要说话,衣袖一紧,是被瀛姝给拉住了。 正在这时,姚氏宏亮的嗓门就又响起了:“曾氏女的错是曾氏女的错,王帝休的错是王帝休的错,曾氏女出言不逊该罚,王帝休杀人害命更是该死,大郎,你竟还要偏心,说要审四娘,你凭什么审四娘?!” “我就先说五妹为何是被冤枉的吧。”王节不慌不忙:“据四妹所说,五妹是为了争抢入宫应选的机会才回的建康,而且怂恿四妹和裴九郎幽会,向我告密,意在陷害四妹,五妹要真是这打算,她是自己没长嘴还是自己没长腿呢?非要借曾如薪的口告密?刚才四妹的说法,已经证实了一点,在四妹看来,曾如薪说的话我是一定会信任的,因为她是我表妹,我一直在袒护她。 而五妹呢?早在三年前曾如薪从江州逃脱,来建康投我的时候,五妹就意识到曾如薪一介逃婢,独自一人根本不可能平安来到建康,怀疑有曾氏的余孽一路随护,那么曾如薪就必存祸心,五妹把这事告诉了祖父,也告诉了我。 祖父和我经过查证,得知的是曾如薪的确串联了江州的一伙地痞,不仅和地痞头子有染,而且还屡番盗取我们家的财帛供养那些地痞,因她又的确不曾和逆犯余孽勾结,所以经我求情,祖父答应按捺不发,但这件事,五妹是知道的,五妹明知道我并不信任 曾如薪,她怎么可能利用曾如薪向我告密?” 姚氏的气焰低落了,青娥的脸色苍白了,她又开始抽抽噎噎的哭。 “四妹,虽然裴九郎的确对你动情,可显然他的父母高堂并不认同裴九郎娶你过门,我知道不管是三叔三婶还是五妹本人,也不会明知裴九郎心有所属还纠缠不休,可阳羡裴并不是只有裴九郎一个不曾婚配的嫡子,长房的裴八郎也还没有定亲,因此只要三叔三婶愿意,与裴家联姻的事还是能够继续商议的。” 王青娥的脸色更白了。 大豫的律法明文规定,贵姓男子及冠而婚,贵姓女子及笄议亲,年龄只能提前不能延后,否则就有官媒撮合婚姻,她现在入宫是肯定没资格了,而且因为鲛珠的死,建康城的门阀肯定都知道她意图和裴九郎私奔的事,如果王瀛姝嫁给裴八郎…… 一支的堂姐妹,从来没有嫁给一支的堂兄弟的前例! 因为对于门阀贵族而言,联姻首要考虑的是扩大家族的权势,用两个女儿婚配同一家族的两个儿郎,就是浪费“资源”。 如果王青娥不能嫁给裴九郎……她还能嫁给谁? “四妹,我接下来的问话,你不能有一字谎言。”王节说。 瀛姝悠悠闲闲的坐在席上,她很信得过大堂兄,王节虽然只是过继给的大伯,不是大伯的亲儿子,但祖父俨然是把大兄当成了光明堂下下任家主培养,祖父这样的决定并不 迂腐,是因大兄的确具备这样的才干,前生,人人都以为大兄不可能有入仕的机会,但大兄最终还是入仕了,没有靠家族,靠的是他的硬实力,而且琅沂王氏的东山复起重振权望,她这皇后并没有起到太大的作用,大兄才功不可没。 大兄问案,对方还是她四姐…… 可怜的四姐,经这一场“审讯”,恐怕有一段漫长的岁月都要做噩梦了。 “鲛珠是怎么死的?”王节不等青娥回应,直接问。 “我,我不知道……” “祖父,四妹明知她的庚帖已经上呈给了陛下,竟还敢和外男幽会,虽然这件事陛下不会追究,可节认为,四妹直到此时还毫无悔意,长辈们不应在继续姑息了,可将四妹从族谱革名,交官媒替她议婚。” 青娥如遭雷击! 一个被家族革逐的女娘,那不是只能嫁给那些粗俗的山野村夫?? “是,鲛珠是我处死的。”青娥再也不敢说谎了。 “处死?你今日出门并没有往行车房调车调用护卫,只有你和鲛珠二人借口是去谢家大宅,出门后自己租赁的牛车,那些扮成盗匪的强人是你私雇的么?” “不是,其实是……是贺家的丁仆所扮,是我求了裴九郎,让裴九郎下令丁仆扮作强盗……” “你为什么要处死鲛珠?” “我不想入宫应选,因此只能把事闹大才可能摆脱入宫的厄运,再加上我其实没有嘱咐鲛珠给裴九郎递话,告诉裴 九郎我将入宫,是她自作主张,我察觉到鲛珠没安好心,她也爱慕裴九郎,日后必然会自荐枕席。” 陆氏:…… 她可真没看出,王青娥居然还有这样的心计,看出来鲛珠有歪心思,利用鲛珠的歪心思去裴家通风报信不说,还借机说服了裴九郎把鲛珠直接杀死在闹市!!!刚及笄的小女娘,就这么心狠手辣了么?? “是你写信把五妹叫回家的?” 青娥的心态已经崩成了渣子,垂头丧气,实话实说:“是。” “你不仅想让五妹替你入宫,还要断了五妹的后路,让她背个杀人的罪名,被祖父厌恶,被皇后,以及郑夫人、贺夫人更加提防,是不是?” 陆氏瞪大了眼,她的拳头硬了。 “是……” 连王岛都按捺不住了:“四娘,你好毒的心思,是,你跟帝休不和,帝休不肯恭让你她是有错,可去年的时候,你把帝休养的雀儿的羽翅拔了个半光,帝休拿着剪子要绞你的头发,她就是吓吓你,并不是真要冲你下手,要不然她身边可是有武婢的,你跑得掉吗?头发早被绞了! 就为了这些小姐妹间的斗气,你居然想把帝休置于死地!!!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都说我们把帝休惯太狠,你倒是没被爹娘惯着,你的心肠才是真毒辣!” “儿知错了,儿请祖父、叔父和叔母原谅,也请五妹再宽容一回,儿是真的害怕入宫,宫里就连谢夫人 都不会袒护儿,只会埋怨儿抢了五妹的洪福,儿是怕一入宫,就必死无疑!儿还妒嫉五妹,怨恨叔父和叔母只爱护五妹,帮着五妹抢了儿的良人……儿知错了。” 王岛还想再斥,陆氏却把背一挺:“我虽恨你,但谁让你是帝休的堂姐呢?你心肠虽狠,却也没那本事真能陷害帝休,你今后的福祸,与我三房无干,我们也不会把帝休的堂姐往死路上逼。 翁爹,事情已经水落石出了,儿媳不再置喙兄嫂房头的家事,这就先领帝休告退了。” 王斓眉毛直接打了个死结。 小儿媳宽容大度的不再追究青娥的罪错,其实是以退为进,坚决反对送女儿应选,让他这一家之主,找不到半分理由逼迫。 唉,家事国事都这么难,这一家之主要是能辞职不干就好了。 偏王岛一点不体谅老爹的难处,居然拉着陆氏的袖子也起身:“别忘了领我告退啊,我们共才一家三口,你们母女还要抛弃我不成?” 王斓:…… 得,这儿子是白生白养了,他干脆改作陆姓算了!!! 第10章 只能让瀛姝入宫 王斓目送着小儿子一家三口出了光明堂,把一腔怒火,直接冲二儿子发作:“你教的好女儿,当初我就说了,你们两个共两子两女,让你阿母教导嫡出的青娥,你们不乐意,非要自己教,看看教成了什么样子?!” 已经养废的儿子,现在是不能再重塑了,王斓也只是把怒火发泄出来,就让王节随他去了书房,王斓长叹一声:“现在这情形,要是不让帝休应选恐怕会彻底开罪陈郡谢,大不利于陛下的谋划,陛下虽不会怪罪,可……无法替陛下分忧终究是我们的罪过。” “三叔和三婶护女心切,也是情理之中,毕竟五妹是他们的独女,若是入了宫,终究是鞭长莫及,无法再时时袒护了。”王节道:“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说服五妹以大局为重,祖父当初择中的是五妹,其实也是因为只有送五妹入宫才最稳妥,既不会让我们家的女儿受损,又能替陛下分忧。要是五妹明白过来,三婶其实也是深明大义的贤长,或许还有转机。” “帝休那孩子是真不错的,虽然任性,但并不刁蛮,还极其机智,这一点随了她阿娘,不过我这祖父啊,在帝休跟前早就端不起尊长的架子了,她打小,拔我胡子就拔顺了手,便是她祖母,因为跟我置气,早说了再不过问家事,更休想让她劝服帝休。”王斓说到这儿,拍了拍王节的肩膀:“祖母她毕竟是女 眷,才会埋怨我偏心,她只看见大宗长的权威,却忽视了宗长肩上的重担,二郎的性子浮躁,远不如你沉稳,现在是乱世,接下来的世道还不一定会生多大的变乱,二郎实在担不起宗长的责任,这些道理,我知道,你父亲也知道,你祖母闹情绪,你也莫太上心。” 当年王致去江州上任,王节却一直留在建康,受王斓的教养,正因如此,皇帝才赦免了王节,只是令王节过继给王竣,从那之后,王节的祖父就不再是王致而是王斓了,王斓视王节为嫡长孙,可王斓的发妻却一直认为王竣亲出的嫡长子王蕴才是光明堂一系真正的嫡长孙,不满王斓要把宗长之位交给王节继承,一置气,就什么事都不再过问了。 “祖母更疼惜二弟也是情理之中。”王节说。 王斓摆了摆手:“帝休一贯敬重你,劝服的任务也只有你才能担当了,这是一件,另一件事,曾如薪你打算怎么处置?” 王节低垂了眉眼:“陷害主家,罪不可恕。” 曾如薪却并不觉得自己罪不可恕,尽管是被押回的驰楼,被锁在了值舍,她还存在侥幸的想法——王致的发妻曾氏是她的姑祖母,王节就是她的亲表哥,曾如薪把王节声称要亲自处置她的话当成了王节的公然袒护,以为就是个应付王斓的说法。 直到被押去了驰楼的偏厅,听王节宣告了她的死刑。 “鸩酒、白绫,你选一 样吧。” “表哥要害我?!”曾如薪难以置信。 “因为琅沂王的女娘不能被处死,我只能处死你,否则四妹今日的行事就会被你声张出去,四妹处死婢女没有触犯国法,但江东贺却不可能承认那些所谓的盗匪是他们的兵丁,这样一来,四妹就犯了勾结盗匪的罪行。” “凭什么琅沂王的女儿不能死,我就要替死?!” “因为曾氏已经被夷族,你是罪奴。” “表哥,你明明知道,如果当年姑祖父起事成功……” “那又怎样?把江东拱手送给北赵,我们一起沦为卖国贼么?你当我真不知道你为何答应助四妹?你不想为奴为婢,如果攀附上四妹,等她嫁了人,把你调去做她的陪侍,你就可以从琅沂王家脱身,你知道你的姑母在北赵已经成为宰相的宠妾,只要你去了北赵,你姑母就有办法让你当北赵皇帝或者皇子的小妾,去年,我朝兵败,是你的姑母献策,说服了北赵的君臣,提出向大豫索要贵族子为仆,贵族女为妾,所幸的是北赵皇帝没有采纳你姑母的毒计,特别针对琅沂王。 你觉得是你姑母魅力不够,你要是去了北赵帮着你姑母一齐吹枕边风,定然可以为你曾氏报仇血恨,祸害琅沂王氏对不对?” “我有什么错?!王节,明明是你认贼为祖,王斓不仅害死了姑祖母,我的父母兄长,也害死了你的亲祖父,亲爹亲娘,你居然, 居然助纣为虐!” “因为我不想当卖国贼。” “你,你,你不想舍了你的荣华富贵,就要用我做你的垫脚石么?你真当我想去北赵么?要不是你答应了娶河东李氏的女娘,我怎么会被逼到绝境?你明知道曾、李两家是死仇,李氏女绝不会容我!” “我是不是告诫过你,只要你循规蹈矩,我担保你衣食无忧不会真受奴役之苦,哪怕是我未来妻室刁钻,你也可在墅庄清静度日,但你把我的告诫当作了耳边风,一心一意要做卖国贼,是你自己葬送了自己。” “告诫,王节,你一直是把我当成奴婢看,我现在才恍然大悟了,既然如此,为什么我喊你表哥的时候你没有告诫我,为什么我在你面前,说我怨恨王斓一家的时候你没有告诫我?!” 王节不再和曾如薪理论,他离开偏厅,背向杀戮,他还记得祖父当年跟他说起要检举王致的逆罪时,满面的悲沉——毕竟是我的同胞手足,我的亲侄儿、亲侄孙,但我们琅沂王氏不能附逆,不能叛国,节儿,你可以恨我,但你必须牢记我们既享贵族之尊,就不能妄顾社稷,中华的天下,已经岌岌可危,狄夷猖狂,已经占得半壁领土,节儿,我们已经亡国了,现在是苟延残喘,孤注一掷,如果只是一姓取代一姓,也就罢了,但现在,如果江东也保不住,你知道是什么情况么? 这不是一姓的灭亡。 是整个民族沦为奴籍,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中华的说法,文明被毁,国破家亡,所有国人都将万劫不复,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才会把夷狄驱除,史无前例的惨祸,王节当时说——将已终生,为我中华振兴尽力,才能弥补琅沂王氏的罪错! —— 世事往往如此,最先感知灾难的是门阀,是皇室,可他们绝大多数的成员都无法切身体会到苦难的降临,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夏天来了,草木蓬勃,秋天来了,硕果累累,冬天也有瑞雪,总之一年四季,在士人的笔端都有美好之处,他们用诗赋赞美花草的芬芳,书写怡乐的心境,他们享受着锦衣玉食,忽视倾覆的祸殃已经迫在眉睫,他们憧憬世外桃源,也相信能觅到避祸的柳暗花明处。 像王岛,把居所命名为无忧苑,就是觉得不管这方围墙之外的世情变得多么的紧迫和危险,小小的一家三口都能安然度日,他没有争权夺利的欲望,倡导的是享受生活,他是个“花痴”,种种花草,营造盆栽,身边有妻子抚琴,美丽乖巧的女儿能嫁一个良人,身上无病,心上无事,春鸟便是笙歌。 前生的时候,瀛姝也认同父母对她的人生规划,当被司空北辰一纸诏令逼着入宫前,她被保护得很好,她甚至对倾覆之祸毫无感知,战场厮杀离她太遥远,哪怕是去佛寺道观游玩,顺便在各路神佛面前许愿时 ,愿望也仅是“家人和我都安康,长乐无极”——从来没想到过,应当让各路神佛保佑保佑大豫的江山社稷,不要灭亡。 瀛姝现在无忧苑,今天她被阿娘“留饭”了,一家三口都是好饮的人,瀛姝替阿娘斟了酒,却不给阿爹斟酒,王岛很郁闷,拿着筷子敲碟子,把鼻梁也皱起来:“帝休太偏心了,只顾着你阿娘,当我不存在。” “我又不是酒西施,我酿的酒,阿爹是看不上的。”瀛姝不但不给王岛斟酒,还把持壶放在了坐席边儿,碰都不让王岛碰。 “谁说的,我明明见人就夸耀,我家女儿酿的酒是天底下最好喝的酒,不,连琼浆玉液都比不上。” “那阿爹为何总是醉倒在酒西施家中?” 王岛:…… “不是图酒西施的酒,难道是图她的美貌?阿爹爱慕酒西施么?” “你可别胡说八道!”王岛连忙端正了态度:“臭丫头,你阿娘都不拈酸,你这是吃的哪门子飞醋?” 陆氏正担心今日这场事故一生,瀛姝多少会觉愁郁,毕竟是那么个人见人爱的小女娘,偏偏被裴九郎给“嫌弃”了!陆氏的心头是窝着股无名火的,对瀛姝就比往日里更加迁就。 “帝休快别气你爹了,他啊,是觉得酒西施身上有股鲜活的市井气,但又不市侩,当酒都难解忧愁时,倒是酒西施的三言两句往往能让人大彻大悟,心里头没有郁结,在酒西施的家中就能 酣然睡一觉,酒西施是你爹的知己呢。” “也没到知己的程度,就是觉得那样一个女子,难得还有见识,活得比多少名士文人更加通透。” 瀛姝装作好奇心得到满足,这才肯替王岛斟酒,她当然知道父亲和酒西施之间的关系是清清白白的,她更知道酒西施将她的父亲,视作的是刎颈之交,因此前生时,酒西施才宁肯以她的性命,酬报父亲这个知己! 第11章 劝父母 前生的建兴十五年,瀛姝被逼入宫,那时的她二九年华,刚刚“升级”做了母亲,一脚踏上了人生的变途,从那之后,她没有一天不是如履薄冰,从那之后,她陆续失去了更多她所珍爱的人。 王岛因为没能阻拦瀛姝入宫,眼睁睁的看着宝贝女儿身陷险境,为了成为瀛姝更坚实的依靠,具备保护瀛姝的能力,他明明不擅兵事,却执意随军作战,那一去,却和妻女生死永隔,连尸身都被北赵扣留,北赵宰相巩祥禄叫嚣着除非王斓亲自入北赵为质,才肯交还王岛的尸骨让他入土为安,否则,王岛的尸骨将永远曝于荒野,为宰相府的丁仆日日鞭笞。 酒西施得知此事,她去见北赵使者,那使者是北赵皇帝的亲兄弟,为酒西施美色所动,答应酒西施,若酒西施肯当他的婢妾,他可以向巩详禄讨还王岛的尸骨。 当王岛的尸骨回到建康城那天,酒西施自杀了,北赵使者认为酒西施爱慕王岛,倒深感她一个平民女子竟然如此重情重义,把酒西施的尸身交给她的家人,让好生安葬。 可是后来,酒西施的丈夫和儿子,却被大豫的门阀迫害,当瀛姝得知这件噩耗时,所能做的,也只能是惩罚凶徒,她没能救回酒西施丈夫和儿子的性命。有一天,那时瀛姝已经当了皇后,她的母亲入宫看望她,陆氏饮醉了酒,醉得把瀛姝错认成了王岛,以为见到了 丈夫的亡魂。 瀛姝听着她的阿娘哭诉—— 因为帝休还需要我,我不能这么早去陪你,帝休她现在是皇后了,但她的生活仍然和平安喜乐无关,三郎,如果你实在等不及,就忘了我吧,我是不如酒西施的,枉我出身门阀,却连你的尸骨都救不回来,我一想到你死后还要被姓巩的,姓曾的那样侮辱,我却什么都做不了……多亏了酒西施,多亏了她,但我甚至连她的家人都保不住,我真恨啊,恨自己的无能,也恨这世道。 现在才是建兴十二年,早春,父亲活着,阿娘没有感受到那锥心刺骨的痛苦,无忧苑安在,瀛姝想:我就算没办法让阿爹阿娘真的无忧无虑,但也一定不会让我最爱的家人,受这混乱的世道殃及,前生的时候,阿爹阿娘想尽办法要护我平安,这辈子,轮到我来保护你们了。 没有别的办法能够自保和护人,只能变得更加强大,当皇后、当太后、甚至于垂帘听政还不足够,要真正的手握重权,要有足够的实力震慑门阀,对抗胡族。 她必须入宫,因为她是女子,女子要决夺政务和门阀相争和异族对抗只有一条途迳,也是她前生被迫选择的途迳。 瀛姝有很多办法再次“被迫”,可她不想欺瞒父母。 酒足饭饱,散步归来,瀛姝其实应该自觉的回到弦月居去,不再伫在无忧苑当父母大人之间的“明灯”,可她今天偏就依依 不舍了,闹着要煮茶给父母喝,王岛哪肯让宝贝女儿受“烟熏火燎”,自个儿去生炉子煮茶,回来见瀛姝依偎着陆氏怀里,他端着三碗茶汤,先放一边,也挤去坐床上。 “帝休今日这样的粘我们,别不是还在为婚事烦恼吧?有什么可烦的,我其实根本没看上裴九郎,不过是你裴二伯总求我,要跟我作儿女亲家,加上选妃令这事落我们家头上了,我才勉强松了口。” “我不想嫁人。” “快别说傻话了,女娘及笄议婚,否则官媒就要干预的。” “我入宫应选,官媒就没法干预了。” “这怎么行?!” 陆氏和王岛异口同声,而且立即严肃,陆氏更着急些:“今日你在光明堂,可是说了不愿入宫的!” “我那是说给祖父和大兄听的。”瀛姝也不再撒娇,她端正了坐姿:“其实儿是愿意入宫应选的。” 瀛姝给了父母消化的时间,她就这么端坐着,看着自己的影子,她其实比谁都厌恶如履薄冰察言观色的日子,那就是宫廷里的日子,她不爱那座宫廷,可有的人好像注定要生长在里面,瀛姝只是其中之一。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陆氏的嗓音很低沉,眼圈却红了。 “阿娘,四姐不能入宫了,应选的人只有我,谢夫人是真的喜欢我,我入宫其实是安全的。” “你懂什么?!”陆氏拔高了声嗓,但也不能持续的“输出”了,别过头,脸 是朝向阴暗面,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阿娘,我什么都知道。”瀛姝伸过手,拉着母亲的袖子:“虞皇后出身寒门,太子没有外家支撑,因此郑夫人、贺夫人都想夺储,谢夫人自然不甘示弱,但谢夫人没有诞下皇子,我常想谢夫人为何没有身孕,我现在有点想通了,是陛下不让谢夫人有孕,陛下想用陈郡谢,牵掣江东贺与长平郑。” “帝休你为何这样讲?”话是王岛问的。 “贺夫人有二皇子,郑夫人有三皇子,如果谢夫人也诞下皇子,这三位夫人背后的家族肯定先得联合废后废太子,陛下看清楚了这样的形势,所以谢夫人才会不孕,陛下是利用谢夫人身后的陈郡谢氏,压制江东贺及长平郑两大家族。” “帝休,你为何知道这种事?”陆氏别着头问。 “阿娘,我不笨,陛下登基之时,我们家都没打算送女娘入宫,陛下也从没要求过我们家的女娘应选,为什么现在,陛下已经成了半老头子,居然还会逼着我入宫呢?” “谁说陛下逼你入宫了?”陆氏这回是真的疑惑了,完全忽略了瀛姝对皇帝的“冒犯”。 “说是只让琅沂王的女儿应选,没有限定,可连祖父都意识到陛下的本意其实就是让我入宫,但阿爹和阿娘声称我已经对裴九郎心有所属,陛下才勉强认可了四姐应选不是么?” 王岛细细的听,竟下意识点头,承认了瀛姝的 剖析。 “说到底,选妃令其实就是谢夫人的提议,陛下要利用陈郡谢压制贺、郑两家,只能答应谢夫人的提议,谢夫人的想法是,她不能有孕,可以借腹生子,但谢夫人却还不愿随便挑选个替她生子的人,阿娘与谢夫人过去是闺中好友,谢夫人一贯就喜欢我,所以是谢夫人择中了我,但谢夫人应当与阿娘商量过,阿娘也肯定拒绝了,谢夫人既不死心,又不好逼得太紧,所以才说服了陛下,让我们家,还限定了光明堂一系的女儿应选,虽然看似给了祖父选择的余地,但祖父很清楚,陛下根本不想易储,也就是说,琅沂王的女儿入宫后不可能有孕,陛下只是想要麻痹谢夫人,免得陈郡谢把矛头对准皇室。” 王岛再次忍不住点头。 陆氏急了,瞪了王岛一眼,但她却无奈,又叹息:“帝休既然明知这些干系,为什么还想去淌这浑水?” “阿娘,祖父想送我入宫,是因为知道陛下视我也如同自家的侄女,陛下甚至让我喊他为‘阿伯’,当伯伯的人,怎么能把侄女视为嫔妃?我要是进了宫,肯定会配合陛下的计划,连一碗‘绝子汤’都省了,可要是四姐应选,她不得陛下的宠幸也怎会甘心?宫里那些嫔妃稍用点心机就会挑唆得四姐争宠,利用四姐惹是生非,既不利于陛下的谋划,又葬送了四姐自己。 可阿爹阿娘护着我,不愿把我送 去龙潭虎穴里,祖父无奈之下只能让四姐应选,但现在,皇子们都知道了四姐和裴九郎打算私奔的事,四姐当然是不能应选了,而且我和裴家联姻的事也作罢了,谢夫人知道我和裴九郎根本不曾两情相悦,如果我还不愿应选,琅沂王就会彻底得罪陈郡谢,无论是对我们家,还是陛下,这都是件很不利的事。” “可你就是一个小女娘,不应该担这么重的担子,帝休,你入了宫,虽然不会有宠,陛下的确是当你如自家晚辈,可你名义上已经是后宫的嫔妃了,再无可能有别的姻缘。”陆氏就这一个宝贝女儿,哪里舍得眼看女儿孤单寂寞的在深宫里熬白了头。 “儿懂得阿爹阿娘的苦心,可儿却有不同的想法,如果现在是太平盛世,嫁一良人,的确能获幸福美满,谁也不愿去淌皇宫内廷这龙潭虎穴,但现在并不是太平盛世,我们家,过年前,祖父就择选了不少丁奴、婢女,让小宗旁支认他们为义子、义女,义子和阿兄们一样在无香堂受教,义女同样有族里的伯娘、婶母们教导礼仪,学习琴棋书画,这是为什么?” 陆氏没有回应瀛姝。 “去年,大豫和北赵的战争告负,琅沂王家的男子未能参战,可也险些被北赵的巩祥禄逼得送子为奴、送女为妾,多亏现在的八大权阀虽然内斗得厉害,可像外家,像范阳卢,像陈郡谢,像江东顾,这 四大权阀严辞拒绝了巩祥禄的无理挑衅,北赵的使者这才答应,只索要参战那些家族他们的儿女入北赵为奴为妾。 但此例已开,谁能担保北方的诸蛮,如北齐、北晋、北辽等等敌国日后不会再用这样的方式羞辱大豫的皇室和门阀?不仅仅是祖父,大豫的世族都有未雨绸缪的打算,认下这么多的义子、义女,不就是为了以防万一吗?万一敌军侵伐,大豫再次落败,谈判时敌国索要贵族子女为质,这些义子、义女就能代替我们被当成俘虏进献。 阿娘,大豫这个国家已经风雨飘摇,朝不保夕,光只有皇宫内廷才是龙潭虎穴么?儿是女子,不能拼战疆场护国护家,但在危难之际又怎能理所当然的独善其身呢?儿知道祖父,他忠心事君,祖父看明白了目前的情势,皇室被门阀压制,而门阀间内斗正在耗空国力、兵力,使大豫更加衰弱,要想改变这样的情势,只能辅佐皇室,巩固增强皇权,让臣民众志城诚,才有望力挽亡国之难。 儿身为琅沂王光明堂的嫡女,受家族袒护,受亲长们的养育爱惜,过去的十五年,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现如今家族需要儿献力献智,儿不能只顾自身的‘清闲’,无视大局大道。阿爹,阿娘,请你们相信儿,儿有能力自保,也有能力为社稷平安献力。” 第12章 更无助更凄惨的人 建兴十一年八月开始的豫赵之战,对于大豫而言绝对是一场耻辱的战争,首先是决定将领时,皇帝司马通在和门阀的内争中败下阵来,最终只能任命江东张姓出身的张九同为主将,被司马通看好的主将人选童琦只领了个突袭先锋的职位,童琦是王岛的好友,但两个人,其实不“应当”有任何交集。 童琦出身寒门,也即庶族阶级,寒门不代表贫穷,但并没有政治地位,而现在的世俗那套习惯讲究的是士族与庶族不通婚,不同席,理当是陌路一样的关系,王岛是士族,童琦是庶族,贵贱有别,如果王岛和童琦交朋友,会影响他的风评,大豫实行的九品官人制,任官授禄全靠风评,风评不佳,将直接影响仕途。 但王岛这个人,他不在意仕途,真名士自风流,把我行我素的理念贯彻到底,要不是律法明文规定了不许士庶通婚,王岛真正相中的女婿其实是童琦的长子童围。 童琦这个突袭先锋实际连挫北赵多名大将,而在一场对全局战事至关重要的对峙中,童琦却因为后援不力,粮草短缺,他所率的先锋部伤亡惨重,最终连他自己都战死疆场,责任其实就在主将张九同身上,张九同为了不让童琦立下战功,故意拆台。 这是一场悲剧。 更悲剧的是北赵朝廷要求大豫朝廷献俘、赔款、交让十年前为琅沂王、陈郡谢联兵攻下的义州归北赵 所属。 童琦的子女,尽都成了北赵的俘虏,但真正导致战败的罪魁祸首张九同,却因为姻亲江东贺的力保反而因为一场败仗扩充了占田,张九同的嫡女张莞俏当众掌掴清河公主,司空通竟把亲女儿罚了个面壁思过。 王岛记得童琦的女儿,那孩子才刚十二岁,那天被困在囚车里,和她的兄长们,以及她父亲不少部卒的子女们,一同被献俘,女孩子面无表情,眼睛是空洞洞的,但紧握着拳头。王岛很羞愧很羞愧,他真的没有能力去解救好友的子女,因为连他的女儿瀛姝,差点都要被献俘了。 终止内斗,必须终止内斗,只有终止内斗才能避免让同样的悲剧接连发生,王岛的心里也产生过这样的呼号,他其实很感谢父亲,因为是父亲的谏言,陛下才排除万难的保住了童琦的弟弟,以及童琦的幼子,正因为这样,童琦的妻子才没有干脆的一死了之,但那可怜的妇人,到底还是哭瞎了眼。 终止内斗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可皇室与门阀的较量却已旷日持久,司空皇族的衰微,更加纵容了门阀的气焰,皇室不可能仅靠重用庶族巩固皇权,童琦就是因此成为了牺牲品,王岛虽然没有争权夺势的贪欲,他的兴趣在林泉之间,而不是朝堂之上,可王岛自己也明白,这不是一个适合士人纵情山水清谈避世的时代,所有人的处于危难存亡之际, 回避现实,已不配称士,更何况名士风流。 论忠事君国,他远远比不上他的父兄,甚至连侄儿王节都比他更有担当,现在,王岛更觉自己的怯弱,连瀛姝这个刚及笄的小丫头,都比他勇敢多了。 “帝休,不是阿爹阿娘不相信你,你能说出刚才那番话,你的见识,就已经胜过不少同龄的少年了,阿爹也知道你一贯机智伶俐,行事还果敢,你自从十岁就独立掌管琅沂的墅庄,竟没有出过一点差错,这本事比你三兄、五兄都强。可帝休,你终究是女娘,上有父母为靠,有我和你阿娘在,就不会让你沾染半分风险。” “有的事阿爹和阿娘可以承当,但有的事别说阿爹、阿娘,哪怕是祖父也无能为力,比如陛下现在就需要这么一个人,斡旋于后宫妃嫔之间,离间贺、郑两姓的结盟,只有女儿才是适当的人选。”瀛姝察觉到,父亲的态度其实已经改变了。 瀛姝知道童琦。前生,当司空通驾崩,皇太子司空北辰继位,封她为淑妃的那一年,童琦的小儿子为贺氏子杖责毙命,眼盲的童母拄着支木杖,一头撞死于台城的城墙外,那个可怜的,一无所有的妇人,只能用自己的鲜血和性命控诉,她的丈夫为国捐躯,司空皇族却逼迫她的子女入赵为俘,连仅存的一个儿子,竟然也被权阀所害,杀人者无罪,那就是她的儿子咎由自取! 再后来,陆 氏告诉瀛姝——你不用自责,你的父亲不仅仅是为了你才决定出征,也是为了他的好友。童家女君自绝于台城外,你父亲悲愤不已,他说他如果再不有所作为,日后也无颜再见好友的亡灵,帝休,你父亲他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想万一取胜,挫败北赵,或许就能救回好友的子女,可我们都明白,童家的儿郎和女娘很可能……已经没了。 或许有的人会嘲笑王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不自量力,说得更刻薄些,是自寻死路,但瀛姝却是实实在在的获利者。 王岛虽亡,却让江东张、贺两姓终于承担了延误战机的罪名,使得司空北辰有机会重挫这两大门阀,瀛姝在内廷的地位于是不再那么的岌岌可危,她才终于争取来机会,助司空北辰罪惩张九同及贺海岳,童琦的女儿童茵生也没有死,她在赵宫的罪奴所挣扎求存,后来竟获得北赵太后的赏识,当瀛姝也成为大豫的太后时,童茵生说服了已经手握大权的赵太后暂时与大豫休战,而且在童茵生的不懈努力下,赵太后下令处死了曾氏——就是曾如薪的姑姑,赵相巩祥禄的宠妾曾好嬉。 瀛姝没有见过童茵生,她只收到过那个女子写来的一封信。 信上表达的是感激之情——先父战亡,多得你的祖父助护,我的小弟才得以幸存,小弟遇害,家母自绝,多得你父亲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更多得 你的智计,才使得害我父兄,害我小弟,害我阿母的凶手张九同、贺海岳以命偿命,我无以为报,能做的事,也只有替琅沂王氏除了死仇曾氏这个祸害,我的父亲拼死也要保护的国家和社稷,我仅只能,为大豫朝廷争取短暂的,自强的时间,仅此而已。 王岛当时只能以那样一种惨烈的方式去换取一线矫正的希望,助力爱女,为知己好友复仇,他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也让更多的人心存希望,在这个乱纷纷冷冰冰的世道,体会到人性——大可不必真像蝼蚁一样生存。 当时毕竟当时。 现在,很多事注定会发生改变了,有了更多的选择,瀛姝不会再让自己的父亲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也不会让童琦的小儿子遇害,远在北赵的死仇曾氏她可以自己想办法铲除,至于童茵生,她也要想办法救回大豫,要做到这些事必须入宫。 “阿娘。”瀛姝“专攻”陆氏,她又开始撒娇了:“你和阿爹是我最亲最爱的人,你们同意了我入宫应选,我才不会有后顾之忧,你们还能帮着我算计祖父和外祖父呢,他们两位三朝元老联手,为我保驾护航,才是真正的如虎添翼,阿娘,你细想,现在祖父明明只有送我入宫应选一条道,是绝对不会放弃的,我们真要是不服软……该入宫还得入宫,祖父心中还会觉得我们不体谅,自私自利,该使十分力气助我的时 候,留两分,那不就得不偿失了?” “毕竟还有你外祖父护着,你祖父不敢逼迫。”陆氏的眼睛都泛红了。 瀛姝叹了声气。 前生她被逼入宫后,阿娘就和外家疏远了,肯定是在埋怨外祖父和舅舅们没有谏阻司空北辰的荒唐旨意,很多道理,阿娘其实都明白,无非就是装作不明白,因为阿娘不愿让她受丁点委屈,承担丁点风险。 “阿娘,现在的八大权门中,谢、郑、范、萧四姓是侨贵,顾、陆、贺、张四姓是土豪,这是以籍属划分两大的阵营,外祖父当初跟琅沂王联姻的时候,看重的是琅沂王对于侨贵阵营的影响,现在琅沂王氏的影响力已经大大减弱了,而江东四姓中,贺、张两姓嚣张跋扈,对于外家,早就虎视眈眈。 外祖父当然也希望祖父在稳获皇室信任的同时,借陈郡谢家的势力再掌权势,我猜,阿爹阿娘这回去外家,外祖父恐怕也并不赞成我和裴九郎的婚事吧?” 瀛姝揭开了冷冰冰凉森森的事实,她知道多少会刺伤母亲,陆氏的眼眶果然更红了:“你外祖父还是疼你的,听说你和裴九郎是两情相悦……” 她没有再说下去了。 这是一个已经被拆穿的谎言,裴瑜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对瀛姝根本就没有一分情意,陆氏很清楚,哪怕把女儿另许给别家儿郎,但“两情相悦”的由头再不管用,她为了让瀛姝避开应选的真实目 的必然坦露,她的父亲会埋怨她自私自利,只为女儿考虑,无视大局大体。 当年父母高堂为她择了个好夫婿,也是望她能够得个幸福美满,可这样的姻联,当然也是必须以有利家族的先决条件为基准,儿郎和女娘是一样的,生于门阀,享获了富贵荣耀,也务必要为家族的持续兴盛做出贡献。 “帝休,不要先绝望好吗?我们再等等,再想想,应该还有别的法子。”陆氏终究是难下决断。 这晚上,瀛姝被留在了无忧苑,陆氏像很多年前,当瀛姝还很幼小的时光,她把女儿搂在怀里,睡着了也不想放手,那时候的她就很怕女儿长大,及了笄,要嫁人,成了别家的儿媳,受了委屈不能再向她诉苦了,她竭尽了思虑,都想不到一个办法把女儿一直留在身边,这世上没有谁能够比她更疼瀛姝,把女儿交给谁,她都不安心。 女儿还是在转眼之间就长大了,明明没受过半点挫折,被她那样的呵护珍爱着,她的瀛姝啊,却还是看透了这个混乱的世道,冷酷的事实,自己竟就懂得了,要为家族献力,要在乱世中自立。 陆氏顿时把裴瑜和青娥厌恶极了。 第13章 是谁害死的丹瑛 清早,瀛姝才回到自己的弦月居,当经过大门紧闭的清风居时,看见一个小婢女跪在门前直抽泣,瀛姝没作理会,但她的大婢女白瑛主动禀报了隔壁发生的这件小事——原来那哭泣的小婢女是鲛珠负责调教的,一贯也很讨青娥的欢心,昨日发生的事儿,小婢女不知就里,还以为她的鲛珠姐姐真是被瀛姝害死的呢,待青娥一回清风居,忙不迭的赶上前,替鲛珠哭丧,口口声声的诅咒“凶手不得好死”,把凶手青娥给气得啊,让小婢女在门外从傍晚直跪到现在。 “二伯母也不管管么,别再跪出条人命来。”瀛姝说。 “二女君哪还顾得上管这些事啊,沮丧不已,把‘唯一的嫡女竟有如白生白养’这话都当仆妇的面直接讲出来,不过婢子昨天留着心呢,四娘的傅母虽没管事,倒是荧松处事稳妥,悄悄的给那小婢女送了吃的喝的,夜间还递了回披风、手炉。” 白瑛对青娥的傅母俨然极为鄙视。 不管儿郎还是女娘,打出生时,身边都会安排下负责照顾和辅导的傅母,傅母虽然也是仆妇,可因为对年幼的小主人具备辅导的作用,因此在一应仆妇中,属于地位偏高的了,一般来说,傅母们处事都相对稳重,具备基本的是非观,可青娥的傅母却是个“异类”,青娥总爱和瀛姝攀比争执,多靠那个老虔婆在后头煽风点火。 青娥跟瀛姝不一样 ,因为没有父母“补贴”的仆侍,按琅沂王公中的配制,除了傅母外,她只有两个大婢女,鲛珠死了,现在就只剩下一个大婢女荧松了。 “我寻常看着,荧松就是个闷葫芦,从不出头争宠的,没想到她却是个周道人,还明白在这儿节骨眼上,要是纵着四姐胡闹再‘罚’出条人命来,哪怕不犯朝廷的律条,恐怕也躲不过家法的惩责了。”瀛姝说。 白瑛对清风居的事一贯就很上心,立即就能接话:“早年间二女君替四娘挑择大婢女,根本就没看中鲛珠,但四娘却硬要提拔鲛珠,其实为的也是跟女公子攀比,嫌弃二女君替她择的婢侍不出挑,像木头,荧松知道难讨四娘的欢心,的确从来没跟鲛珠争风头,只做好本份的事,免得触怒四娘,所以婢子昨日见她那番行为,也觉得有些诧异,上前套了几句话。” “就知道你不会放过清风居的风吹草动。”瀛姝笑了。 “荧松口口声声说,是四娘的嘱咐,对小婢女是小惩大诫,还说四娘彻底明白了,不能纵容仆婢冒犯女公子,现在不管教,曾如薪就是前车之鉴。女公子,曾如薪已经被大公子处死了,昨日下昼就用床草席,把尸身给抬出去了……虽然曾如薪的下场确实让家中的大小仆婢都觉胆颤惊心,可婢子以为,四娘是不会真在意婢侍的性命的,那些话是荧松自己琢磨出来的,且她的语 态……横竖婢子觉得,荧松似在向女公子示好。” “她对我示好有何用?”瀛姝倚着凭几,看着白瑛:“她是四姐身边唯一的大婢女了,日后定是会被选为陪侍,随四姐去裴家的,别说我现在是前途未卜,哪怕前途已定,也左右不了她的祸福。” “女公子应当是会入宫应选的。”白瑛说。 “哟,你倒替我先定了前途。” “女公子若心中没有计较,绝不会因为四娘的一封告急信就匆匆赶回建康来踩陷井。” “听见没?”瀛姝面向丹瑛,指指白瑛:“多得你们几个都对我忠心耿耿,要不然我要顺水推舟就艰难了。” “婢子要是不忠心,女公子也不会容婢子摸透脾性了。”白瑛笑道。 丹瑛深觉诧异:“白瑛你既然早察觉女公子有意应选,为何不忧愁?” “有甚好忧愁的?”白瑛摊手:“凭女公子的本事,入宫定然大有作为,只是相夫教子,那才是明珠暗投呢,且女公子既然有了决意,婢子们难道还能劝阻不成?” “你就不忧愁我们的主仆缘分到此结束么?”瀛姝又问。 “女公子把桑落带回大宅,为的是桑落那手酿酒的本事,女公子既然要入宫,还何需桑落来建康服侍呢?因此女公子定然有了办法,就算婢子们暂时不能跟入宫去服侍女公子,日后也能‘再续前缘’的。” 丹瑛呆呆看着白瑛,震惊于白瑛对女公子的谜之自信,她 昨晚想破了脑袋,也没想通,女公子当入深宫,还有什么办法跟她们几个婢侍朝夕相处。 瀛姝没让白瑛在她身边“服侍”太久,白瑛的特长是收集情报分析情势,需要很多时间去弦月居外“活动”,又因白瑛对瀛姝入宫的决定丝毫不觉忧虑,分明就没有遭遇重生,否则一定知道瀛姝入宫会成为输家,又哪还有那谜之自信?有的事,瀛姝不打算让婢女们知道太多。 但有的事,还是得告诉丹瑛的。 丹瑛正因曾如薪被处死叹息呢:“婢子还记得在前生,大公子是成亲后,曾氏竟趁大公子随大郎主往阳羡务公时,勾结外头的无赖意图谋害李少君,曾如薪是被大主公处死,这些家中的隐事,还是女公子告知婢子知晓的。” “你为何叹息,难道觉得曾氏可怜?” “不,曾氏谋害主家的确死有余辜,但婢子,前生的时候不敢跟女公子实讲,婢子以为大公子对曾氏,多少是有些情份的。” “如果曾氏的言行仅只在于自大狂傲,大兄会对她姑息纵容,因为大兄就是那样的性情,从不会把心思浪费在蠢人身上,像曾氏,她要是有半点自知之明,都不会在被夷族,罚为罪奴后,居然还一心想着挑拨大兄报复祖父,娶她为正室,给予她这门阀之女‘理应’享获的尊荣,她既然这么做了,大兄予以教诫,她就能改变心态么?” “婢子只是觉得有些 感慨,因为四娘的重生,不仅曾氏早死了,连鲛珠也……前生四娘亡于宫廷,二女君竟然迁怒鲛珠和荧松,硬说她们和四娘命格相克,把鲛珠跟荧松贬去了墅庄受苦,女公子知情后,买了荧松为奴,虽说女公子瞧不上鲛珠的品性,没有施援手,可鲛珠在墅庄做的虽是劳苦活,到底还能活下去,不至于……横死街头。” 丹瑛低着头,虽未垂泪,但心情多少是有些悲沉的。 她跟鲛珠一样,都是被亲生父母卖去的人市,有幸被琅沂王氏选中,在一块儿受调教,后来,虽然各为其主,断绝了“同学”的情份,到底不存在多深的仇恨,鲛珠上辈子就受苦受难,这辈子更是下场凄凉,丹瑛的善心就被摧发了,她还认定瀛姝不像别的女公子,根本不把奴婢当成人,丹瑛觉得瀛姝不会怪罪她的妇人之仁。 瀛姝不怪丹瑛,但她得让丹瑛清醒。 “我一直想不通,前生我嫁给裴瑜后,因为琅沂墅庄生了点小事故,我正好有了身孕,不能亲自去处理,于是嘱咐你去处理,但你竟然在去琅沂的途中被山匪劫杀,丹瑛,我见过你的尸身,你的面容已经难辨,凶徒下手十分狠辣。” 丹瑛自从重生以来,一直在为瀛姝的姻缘和命运忧愁,根本没有时间去回顾自己的惨死,但那记忆是没齿难忘的。 “当时……” “你不必去回忆,事发经过我已经问过掷儿, 我知道那些所谓的山匪骑着快马,手持钢刀,他们甚至佩有弩箭,他们先是设置了路障,调开掷儿和绝大多数兵丁,他们根本不是为了劫财,目的就是为了杀害你,并且,这些人也不可能是普通的山匪。 我想不通的是,你只是我的婢侍,谁对你有那么大的仇恨?你与人为善,从来没有得罪过谁,别说是你了,我当时作为阳羡裴的一个毫不起眼的子媳,最多就是随婆母蓬莱君和女眷们应酬应酬,要说这样也能被王、裴两姓的敌家忌恨,那也是冲我下手,怎么也不可能把你置之死地。” “婢子无用,的确死得稀里糊涂。” “你的死讯传回,我很难过,我当时已经不再犯孕吐了,可那天因为哭得太狠了,一直吐酸水,裴瑜的衣服染上了污秽,但他不嫌我,还一直宽慰我,发誓要清剿那些山匪,后来琅沂的官衙也的确清剿了一小伙山匪,但我的疑心没有放下过。” 瀛姝拉着丹瑛的手,凑上前,贴着丹瑛的耳朵说:“但就在昨天,我基本知道谁是害死你的凶手了。” 丹瑛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四姐是解开我这疑惑的关键人,是她告诉我,她确定鲛珠会自作主张递讯给裴瑜,四姐为什么这么笃定呢?” “为何?”丹瑛下意识问。 “因为前生,鲛珠就自作主张过一回,但那回四姐并不愿意嫁裴瑜,她把入宫应选视为更好的出路,她 失约了,裴瑜心灰意冷,才只好顺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跟我一直扮演着琴瑟和谐,我完全不知道他心悦的人竟然是四姐。 四姐入宫后不久就死了,鲛珠被二伯母打发去了墅庄,我听说鲛珠和荧松遭了无妄之灾,但我知道鲛珠品性不佳,总是跟四姐讲我的坏话,这样的婢女我是不会调来自个儿身边服侍的,所以我没管她,只买下荧松的身契。 再后来,我生下长乐,被逼跟裴瑜和离,裴瑜自己居然提出要从琅沂王收养的众多义女中,择一位为正室,当时他跟我阿爹阿娘说,如此一来,长乐必然会受到继母的善待,他择中的是三妹佳芙,那天你随我去后苑,我还特地和她说过话。” 丹瑛已经听呆了。 第14章 鬼宿君的先机 时下的门阀世族,大宗的女娘一般为单独排行,比如琅沂王氏,光明堂一系为大宗,青娥行四,瀛姝行五,可光明堂外的小宗,女娘们又有一个排行,比如瀛姝有个族姐,只比她大一天,排行已经到了十二,人称王十二娘。 再因为去年,北赵的无理要求,不少门阀都在未雨绸缪,收养了不少部曲、奴婢之女为“义女”,彼此都心照不宣,这些所谓的“义女”是专防着胡国索要人质,用来“顶包”的作用,又是一个特别的排行,这些“义女”,自然也不会用来联姻。 裴瑜却主动提出要娶“义女”为正室,目的竟然是让已经入宫的前妻放心,不愁女儿会被继室苛待。 “裴瑜做出这样的事,但蓬莱君仍然不放心,当时青瑛、白瑛她们都回了琅沂王家,只有荧松自愿留在裴家照顾长乐,蓬莱君亲自照管长乐,除了乳母之外,也只让荧松亲近长乐,可长乐到底还是夭折了,并且,荧松自愧没能照顾好长乐,竟也投了井。” “啊?!”丹瑛惊呼出声:“那蓬莱君对女公子是如何交待的?” “没有交待,她再不肯见我。”瀛姝说:“我没嫁裴瑜前,就很敬重蓬莱君,后来她成了我的婆母,一家人,更亲近了,我相信蓬莱君绝对不会加害长乐,她不肯见我,分明知道内情,但她不能说,她还不愿谎骗我,所能做的,也只有避而不见。” 瀛姝垂下眼睑:“因为蓬莱君的态度,我才越来越怀疑裴瑜,可裴瑜,他不是蓬莱君的亲子,母子间自来就有隔阂,蓬莱君应当不是因为忌惮裴瑜才不敢告知我实情,长乐的夭折,真凶不仅只裴瑜一人,可后来我发现,裴瑜在外悄悄收留了个外室,你猜那人是谁?” “婢子愚笨。” “是鲛珠。” 丹瑛的眼珠都差点被震碎了。 “我当时已经忘了鲛珠这么个人,不知道鲛珠是怎么从我们琅沂王家的墅庄脱身,竟然成了裴瑜的外室。不过,因为四姐昨天的提醒,我想通了一点……前生的时候,四姐自愿入宫,没有赴裴瑜的约会,鲛珠无计可施,后来她肯定联系上了裴瑜,中伤我,说是因我的阻拦才导致四姐失约,导致四姐入宫后被害死。 裴瑜听信了鲛珠的话,不仅恨上了我,还恨上了你,因为他知道你是我的大婢女,是我最倚重的人。丹瑛,当时玄瑛、青毁、白瑛的姻缘我已经有了计较,唯独你,你太腼腆了,我问了你许多回,你都不肯说心悦什么样的男子,依鲛珠的心态,她会怎么想呢? 她以为我会让你为裴瑜的婢妾,那是鲛珠的愿望,她妒嫉你,在中伤我时,肯定也往你身上泼了污水,裴瑜把你我视成了害死四姐的帮凶,他不敢直接加害我,才先把满腔怒火倾泄在你身上。 我甚至可以认定,在我被逼入宫这件事上,裴瑜 是使了力的,他虽然没有入仕,但他有江东贺这门外家,他就有计可施。他之所以要让我入宫,是以为我入宫后,必定也会落得跟四姐一样的下场,他的想法倒是合理的,因为我入宫后,的确就像踩着刀刃前行,好多回都差点直接跌进鬼门关。” “裴郎君真的这么狠毒?”丹瑛很想咬牙切齿了。 “虽然鲛珠没有重生,并且死掉了,我也没法证实我的判断,但细想想,证不证实已经无所谓了,裴瑜还不配我去寻仇,除非他也重生了,而且觉得跟四姐喜结良缘还不足够,非要把我置之死地,那他也必然是……自寻死路。” “婢子真该学学白瑛。”丹瑛很自责,她太过妇人之仁,远远不如白瑛的机警。她居然还为了鲛珠的死伤感难过,真没想到,鲛珠一介奴婢,在前生却能左右女公子的祸福生死!!! —— 瀛姝入宫应选的决定没有获得母亲的首肯,她便不急着行动,她的前生不长,二十七岁命终,她有十八年都活得无忧无虑,只有九年的时间在挣命,如此短暂的一生,瀛姝却觉得自己已经很幸福。幸福源于,她真的有一双珍爱她如心肝如眼珠子的父母。因此若非逼于无奈,瀛姝不愿“算计”父母,哪怕“算计”是为了父母着想,出于保护父母双亲的平安这个目的。 可王节在行动。 王节还并没有采纳王斓的建议,先行劝导瀛姝 同意,他直接去见了五皇子司空南次。 台城之内的永福省,是众皇子居住的特定区域,南次居住的鬼宿府位于南侧,要论来,和他命格相应的星宿名为鬼金羊,如四皇子心宿君,星宿名是心月狐,大名便是司空月狐,在相同的原则下,南次的大名也该叫司空金羊才对。 可皇子们的名讳是白川君通过占星术取定的,有的可用星宿名直接作为名讳,有的却必须另择名讳,星宿名只能作为昵称小名,南次就属于后者。 南次的性格自来有几分疏狂,不大好相与,能直接喊他“鬼金羊”的人,除了他的手足兄弟们,也就只有瀛姝了。 王节是尊尊敬敬称五皇子为“鬼宿君”的。 南次倒是不见外,忙还礼:“大兄真是稀客啊。” 王节见这间偏厅内,挂在显眼处的一幅大字是出自顾松春的手笔,却有蓬莱君、武陵人的印章,蓬莱君是顾松春的亲妹妹,武陵人却是瀛姝母亲陆氏的号,王节就笑了:“这幅字,定是我家五妹相赠的。” “不是赠的,是我抢来的。”南次干咳两声:“具体哪年生辰我不记得了,瀛姝送了盒糯米糕给我当贺礼,我恨她敷衍我,就把这幅字硬抢了到手,气得她喊了我两月‘鬼金羊’,到底是从我这儿里讹回一株魏紫酿成了酒,才肯称我一声‘阿兄’了。” “但殿下并非五妹的兄长。” 南次缓缓抬起眼,盯着王节: “大兄有话直讲。” “陛下这回选妃令一为充实后宫,另则也是因为几位皇子也都适龄议婚了,我家祖父原本打算送五妹应选……其实也不是为了让五妹为陛下的妃嫔,因为陛下视五妹一直为侄女小辈……” “但谢夫人,却不这样想。”南次打断了王节的话。 “谢夫人是谢夫人的想法。”王节还是很平静。 “大兄的意思是,让我说服陆叔母?” “殿下定然也能明白三叔母的苦心,三叔母只是希望五妹能得良缘,无涉险难,殿下虽为皇子,但并无争储的意愿,与五妹又正如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若是殿下能劝服三叔母将五妹放心托付,既是为陛下分忧,也是随了自身所愿。” “我的确心悦瀛姝。”南次说道。 王节微笑。 “我不愿让瀛姝嫁裴瑜,是出于我的私心,我当然也会向父皇说明,我认定了瀛姝为我的王妃,所以大兄可以安心,我会尽力说服陆叔母,毕竟我再怎么看,也比裴瑜那厮要一表人才多了。” 司空南次很认同王节的话,不以为他的父皇会真把瀛姝纳为妃嫔,前生的时候,他的母嫔就断言过——要是瀛姝入宫,指不定将来就是你的王妃了,可没想到啊,瀛姝的阿母太珍爱她了,阴差阳错的,竟是王四娘来应了选,虽然王四娘也是王公的孙女儿,可看她那挠首弄姿的劲头,定会自己上赶着当棋子呢,既是这样的 不开窍,陛下也不会把她当自己人看。 青梅未嫁前,竹马的情窦也未开,青梅已嫁了,竹马才恍悟不知不觉间已然动情,那时的南次听着母嫔的话,心里空得慌,可他当时仍为瀛姝感到庆幸的。 没搅进宫斗这滩浑水,你是既省了心又省了力,我看你嫁人后也如未嫁时,只遗憾我自己……投生在了司空皇族。 但不管是谁的平安喜乐,竟然都那么短暂。既如此,知道后事的我,还怎舍得放手?瀛姝,如果父皇再次调侃我,问我乐不乐意娶你为我的王妃,我会立即回应,那是我的心愿。我还来不及问你的心愿,你别怪我,我好不容易重生了,这辈子我定然要占先机,因为我确信,世上男子万万千,但不会有谁比我更加珍爱你。 与司空南次完全不同的是,太子司空北辰,现在很焦灼。 他去的是长洛宫,既去长洛宫,见的必然是白川君顾松舟——江东四姓,顾氏为首,顾松舟的亲祖父,曾任西豫朝廷的丞相,可做为江东顾大宗极受重视的子弟,顾松舟却“弃儒从玄”,靠占星术,走的是“近幸”的路子,被族人视以为耻——虽没有彻底把顾松舟除族,但也不闻不问了。 于是世人渐渐只以“白川君”称顾郎,不提他的阀阅姓氏了。 但大豫又是个迷信玄学的时代,这看上去有些矛盾,既然迷信玄学,为什么要鄙视从玄的子弟呢?其实 白川君受到鄙视的根本不在于他从玄,而是舍弃了官品的正途,靠玄学抄了近路,未免就让很多不能抄近路的门阀子弟妒嫉,再加上白川君言行放阔,过而立之年拒不娶妻,又不肯为家族献力,才被打成了“离经叛道”的典型。 但司空北辰是信任白川君的,原因很简单,司空北辰不是门阀,是皇族,但凡被门阀看不起的人,他都能收为己用,而白川君还不是窝囊废,如果没有白川君占星命名,司空北辰虽然是嫡皇子,却也不那么容易先得储位。 前生,司空北辰从夺储一役中胜出,白川君是不可忽视的功臣,而当司空北辰继位后,桩桩件件的事务,如果没有白川君相助,他也不可能顺利达成,司空北辰信任白川君。 因此,他这日,开门见山就问:“白川君昨日应当是有意让我们去的栖玄寺?” 第15章 “媒人”登门 “太子殿下重生了?”白川君不答反问。 司空北辰听问,简直端坐不稳,那久经“训练”的膝盖,仿佛突然长出了骨刺一般,“牵引”得身体很明显的晃悠了两下,司空北辰到底还是用手扶住了几案,有的时候他特别怀念当皇帝的岁月,哪怕是召见白川君,他也不用跽坐而改趺坐,区别是屁股不坐腿上而能直接坐在榻或者席上,坐在榻或席上,膝盖就能被“解放”了。 跽坐很累,相当累,尤其当心态不稳的时候,膝盖特别的脆弱。 “重生?君卿难道是看占星术得知?” “没有这么神奇的占星术。”白川君的膝盖还是很坚强的,依然四平八稳的跪在榻上:“臣重生了,这么说其实也不准确,因为臣并没有死,一觉醒来,居然发现回到了建兴十二年春。” “所以,君卿是怎么判定的朕……不,是孤,重生了?” “因为殿下若未重生,就不会有刚才的问题,只有当殿下重生,才明白那是件不应发生的事。” “君卿为何要改变瀛姝的姻缘?” “太子殿下对王五娘用情极深,殿下当初甚至容不下王五娘与裴瑜之女,令裴瑜将那婴孩儿毒杀,为的是什么呢?” 司空北辰的脸顿时涨红了:“君卿竟然知道!” “殿下,臣也是事后才得知,若臣早知殿下会如此执迷,定然阻止殿下滥杀无辜,因为殿下就算是天生的紫微命宿,贵极尊极, 不过若是过多的造孽,尤其害及命宿也很尊贵的人……殿下就会惹祸上身,前生时,殿下未听王五娘的谏劝,执意亲征……” “别说了。”司空北辰竖起了手臂:“瀛姝她是恨我的,但她不懂我,君卿既知后来之事,我只是想知道,瀛姝究竟如何了?” “殿下崩后不久,鬼宿君也过世了,王五娘为太后,垂帘听政,但还在幼帝启蒙未久的时候,臣经历的岁月居然逆流了,臣确然想改变殿下的命运,因此才想干预王五娘的姻缘,但没想到,王四娘也有所动作,臣算是捡了个现成的便宜吧。” “君卿的意思是说,王四娘也重生了?” “确凿无疑。”白川君微微一笑:“否则臣再如何本事,也不可能绑了王四娘去见裴瑜。” 司空北辰点了点头,但眉毛反而打了个黑疙瘩:“瀛姝虽然不会再嫁裴瑜,但要是入宫……父皇本就信任王公,必定会宠幸琅沂王的女儿,瀛姝要成了父皇的嫔妃……” “殿下可先一步求娶王五娘为太子妃。” “不行。”司空北辰毫不犹豫道:“瀛姝虽机警,但毕竟没有父族可依,孤如今……必须争取范阳卢氏为助力,孤的太子妃,只能是卢氏女。” “其实应选入宫的女娘,未必注定为后宫,如臣的堂妹蓬莱君,不是也在应选后成为了女官么?殿下或许可以提醒王五娘,争取为女官才是更好的出路,只要王 五娘愿意,加上殿下的暗助,当然,臣也可以相助,殿下的心意也是不难得偿的。” “君卿说得极是!!!” 司空北辰喜出望外。 他完全没意识到,白川君根本没有重生。 —— 瀛姝自来就晓得,她家阿娘的闺蜜有很多,比如宫里的谢夫人和乔修华,比如乔修华的嫂嫂任氏,乔家是江东的门阀,跟阳羡裴的门楣不相上下,也跟裴家一样,是江东诸多家族中最早和琅沂王建交的那一批,乔修华现为九嫔之一,她是五皇子的母嫔,瀛姝虽然偶尔会去宫中小住,但都被谢夫人盛情留在了昭阳殿,并不常见“发小”司空南次的母嫔,倒是常去乔家,和任氏更亲近几分,跟南次一样,瀛姝也把任氏称为舅母,这任舅母来家,自然要去相见的。 瀛姝心情有些激动,因为她已经很久没见过任舅母了。 记忆中的任舅母,正如此时眼中的仪容,很标致的鹅蛋脸,面庞不像某些中年妇人似的凹瘦下去。匀施着香脂,淡扫了蛾眉,眼中带俏也带笑,梳着时兴的半高髻,留两条鬓发刚好齐肩,分别用珠绦轻轻一束,玉牙梳金垂额,那条苏芳色的帔帛,绣的是白羽乌足的飞鹭,配了那烟水色的长裙,瀛姝就觉任舅母的这一身装扮,又将引领建康的风尚了。 瀛姝喜欢任舅母,一是因她爱笑,二是因她爱俏,最是因她总是别出心裁的装扮。任舅 母最不喜把年过三十的女子笼统称为“半老徐娘”,乔家舅舅偶尔会损她,偏以“徐娘”相称,任舅母就会用她的俏眼直瞪夫婿,能把夫婿瞪得红了脸干咳。 任舅母也爱瀛姝,直接就把人搂进怀里一阵搓揉,轻轻捏着瀛姝的面颊,嘱咐着:“别跟风那些一味讲究瘦弱为美的说法,刚及笄的小女娘,就恨不得饿成形销骨立,脸上都不教留肉的,骷髅上直接蒙层皮算什么美人?我们帝休生来一张巴掌脸,骨骼纤巧,脸上有肉也不显的。” “知道知道,怎么养颜我只听任舅母的。” “只可惜我没你阿娘的福气,一连生了三个臭小子,要是我有个女儿,跟帝休一凑,必须的建康双璧了。” “有甚好惋惜的,领我家帝休回去给你当儿媳,不也跟女儿一样。” 陆氏是真急了,本就琢磨着裴家不成了,还可和乔家联姻,今日任氏一来,她这话就脱口而出。 “我倒是巴不得呢,只是我家小子跟帝休般配不上,一个二个的,成天里恨不得住马圈里头去。”任氏叹一声气。 瀛姝被她逗乐了。 乔舅舅那三个儿子都习武,爱马爱车爱兵器,极不耐烦“应酬”小女娘,瀛姝学骑马的时候,都被他们不动声色的嫌弃了,觉得瀛姝的头发比马尾还长,于是乎就把瀛姝视为了马的敌家……他们认为瀛姝抢食了马粮,但又没有发挥马的功效,浪费了,这样 的小女娘应该被抓起来当马奴。 任舅母哼笑着:“我的阿陆,你可别病急乱投医,我已经想好了,我只留个小儿子,前头两个,让他们入疆场,这是条死里向生的路,连我都不舍得让帝休受煎熬。我们再怎么说,活了有三十年了吧,生儿育女的,谁不清楚婚姻一事哪怕仅是听从父母之命,婚前没有半点情份,可只要有了夫妻的名份,纠葛在了一起,谁的心肝脏肺都不是铁石浇筑! 我的长子和次子,如果幸运,立得军功,娶妻生子,如果不得幸运,不曾立功成家就马革裹尸了。我知道的,他们啊,娶妻不娶妻,都免不得征战拼杀,唉,指不定哪天就……” “你也不能这么悲观。” “我不是悲观,我是觉得我真的无法掌控命运,阿陆,我三个儿子,小的那个就不说了,前头一个十七,一个十五,都还不到冠岁,他们两就下过多少次战场了?出征的时候,都冲我说,无论是骨埋异土,还是斩敌无数,让我都要以他们为骄傲。 阿陆,我鼓励孩子们努力去实现自己的理想,但我真的不能不为他们担心,如果他们有个好歹,我并不会自豪和骄傲,我会怨恨,因为如果国家够强大,如果不是总有些顾私的人拖后腿,他们这些军士上战场才更有可能打胜仗,他们能有更大的机率生还,可是真的可笑,因为门楣的差别,我们这些人家的孩 子就要比八大阀门损亡更多!” 陆氏只能沉默。 因为乔家的男子,战死疆场的有,被献俘北赵的也有,这个家族的男子仿佛总是活不长久,当初她不将乔家儿郎做为联姻的首选,也是因为有这样的担心和顾虑,人总难免私心,如陆氏择婿,方方面面都是要为瀛姝考虑周道,她刚才还在打算,如果任氏有意联姻,她定要规劝好友,别再让自家的儿郎走从军的路子,干脆弃了功勋和权贵,平平安安的一辈子比什么都强。 “阿陆,今日我来,为的也是帝休的婚事,我家那几个小子是不能够般配帝休的,我提一个人,你好好寻思寻思。” 任氏却看向瀛姝,眼里的笑意汪汪的就要流淌出来了,她根本没打算避开瀛姝跟陆氏先商量,她可太知道瀛姝的性子了,有一双光风霁月的父母,虽说是学了些规矩教条,但从来都洒洒落落,不比得那些明明对姻缘情爱之事关心不已的女娘,当真被问到面上时,非要装出个扭捏矫情的样子。 “阿任说的是哪家儿郎?”陆氏也没想让瀛姝回避,这两日,她实在也对女儿刮目相看了。 “司空家的,这家的儿郎谁能差使得了我,阿陆心中定然有谱的吧。” 陆氏的神态就很凝重了。 “怎么?阿陆难道连他都看不上?” “南次是个好孩子。”陆氏忙说:“我这样说不是因为他是皇子,他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 ,不像这两个。”陆氏伸手,先比了个“二”再比了个“三”:“这两个皇子从知事时,就固执的想要争位,丝毫不念手足之情,南次的学识要比他们强,但没有那么多的贪心私欲,跟帝休又……两个孩子一同长大,南次对帝休处处迁就,这些我都是看在眼里的,可……阿乔入宫这些年,性情渐渐有了变化,我懂得她处在那龙潭虎穴,有时候争强斗狠也是被逼出来的,她有她的无奈之处,我并不会因此就轻看了她。 可你是知晓的,阿乔如果存了那样的心思,南次就会被卷进争储的风波里,且他毕竟是皇子,不可能只娶王妃不纳媵妾,将来也难免会有庶子庶女,我是有私心的,总盼着帝休的日后能简单清净,不受那些无谓的纷争烦扰。” 任氏轻叹:“你啊,是真嫁了个良人,又只有帝休这唯一的掌上明珠,才生出了许多不切实际的念头,我就这样说吧,你家夫婿不纳妾,是因为忌惮你的本家是八大权阀之一么?不是的吧,那是真认定了你,甘愿跟你一双一世人,和门第利害没有关系,但世上能有几个男子能像你家夫婿似的重情专一?比如我,不一样有庶子庶女?我活得很凄凉么?并没有,因为我家夫婿虽然不专一,可待我还是体贴呵护的。 南次认定了帝休,哪怕将来鬼宿府里会有媵妾,谁敢对正妃不敬?帝休还犯得着去 跟那些媵妾争强斗狠么?正如你说的那样,南次毕竟是你看着长大的孩子,品性如何你是清楚的,不像得那裴瑜。裴御史和顾女君极可靠,怎料到裴瑜竟然心有所属了,还好这事没成,否则帝休委不委屈?” 第16章 只能妥协 陆氏现听见裴瑜的名姓就上火,用手捂了额头:“我都悔之不及了,你也少挤兑几句吧。” 任氏反客为主,替陆氏满上茶汤:“阿陆啊,我今日来也不全是因为南次的差使,昨日你娘家嫂嫂也来寻我了,知道我说的话你是肯听几句的,让我来做说客,她说的话我也懒得重复了,但你应该能猜到。” “无非是想劝我退步,答应让帝休应选罢了。” “要我说事已至此,若你还硬是要让帝休别嫁,哪怕谢夫人不至于跟你翻脸,难保陈郡谢不会因此跟琅沂王树敌,如果真到那地步,又有哪家中品之族敢担着被陈郡谢针对的风险和琅沂王联姻呢?帝休入宫应选已经成为了必然,可有的事,我们心里是清楚的,陛下不可能当真纳了帝休入后宫,多半会将帝休许配给某个皇子,你要择女婿,也只能在几个皇子里头,南次是不是最合你心意的?” 陆氏不言语,但脸上的凝重之色是消减了,任氏贯知好友的性情,知道她这样的情态就是已经心生动摇,再不狠劝,笑脸对准了瀛姝:“你在旁听了这许久,看你耳朵都要竖起来,该是听得不能再清楚了,我问你,你肯做南次的王妃么?” “舅母,真是南次跟你说,他要娶我当王妃的?” “可不是嘛,他虽是我外甥,但这个外甥的婚事可轮不到我和他舅舅作主,要不是他自己来让我当说客,我也 不敢来。” “好个鬼金羊,口口声声说把我当姐妹,哪有娶姐妹当王妃的?”瀛姝轻哼一声。 任氏笑得露出了她整整齐齐闪闪发亮的贝齿:“那都是你们年岁还小的时候说的话了,都还情窦未开呢,只以为这天底下最亲密的关系无非兄妹之情了,南次是开悟了,看来你还没有开悟,我就问你,你是不反感南次的吧。” “谁会反感兄弟呢?”瀛姝先是脱口而出,又觉得不对:“唉,像三堂兄和五堂兄我就亲近不起来,这不怨我,是他们总学着二伯父涂脂抹粉,比四姐还扭捏造作。我不反感南次,但也从没想过要当她的王妃,而且我这一入宫,婚姻的事连阿爹阿娘都作不得主了,舅母别逼阿娘答应,阿娘也没法应许。” 瀛姝心中自有计较。 前生南次是她的死党,还是那种生死与共的死党,但南次却从来没有表露过对她有儿女之情的心思,他们是好友是知己是同盟,但这一世,南次为何会跟任舅母说非她不娶了呢?还有那天,南次为何会去流芳圃“捉奸”?前生南次绝对没有监视过裴瑜,因为如果南次一直知道裴瑜心有所属,不管王青娥有没有赴约,都不会当作无事发生,势必会把裴瑜心有所属的事实揭露,免了她所嫁非人。 瀛姝不由有一种猜想——南次应该也重生了!!! 但瀛姝又很担心,如果皇子中还有重生的,说不定 也会察觉南次重生了,南次就成了个明晃晃的箭靶。 这天夜里,陆氏来了弦月居,已入亥时,陆氏未歇是因心事忡忡,瀛姝没睡却是因为正在享受人生,弦月居的抱镜堂灯光通明,大大小小的婢女正陪着她们的女公子举杯邀月,笑声传出老远,也根本没因陆氏的来到就停歇。 瀛姝身边没有傅母约束,她从前的傅母是位“老资格”,也做过王岛的傅母,虽忠心事主,但难免有些刻板教条,陆氏不愿让女儿受到太多拘管,又兼傅母上了岁数,常犯风湿关节痛症,陆氏就替傅母一家求了良籍,还替他们置下宅居,傅母有子媳奉养,一家子都不再为奴为婢,经主家照顾还有了营生,心中自然乐意的,而陆氏也不再替瀛姝安排别的傅母。 她知道瀛姝和婢女们经常玩乐作一团,从来就不觉这是荒唐失礼的事,陆氏倒自来信得过瀛姝管理和调教婢侍的本领,绝对不会纵容出刁奴恶仆。 可今天,陆氏却有很重要的事要跟瀛姝商量,就交待婢女们:“你们照旧饮乐。” 瀛姝会意,陪着母亲走出抱镜堂,弦月居里有一条从后苑烟波池引来的小渠,最宽处,渠上筑了一座亭桥,亭桥里长年置有牙席凭几,母女两,现就在这儿跽坐着,亭桥上垂着风灯,灯影里,陆氏看瀛姝,那两条没经螺黛勾描的眉,长得十分的舒展了,也不知何时,透亮的眼 睛生出了蒙蒙的,霜雾似的光影,孩童的稚气终是弱下去,出落成了少女的模样,女子的风情渐露端倪。 陆氏从不盼女儿快快成长,此时心中更增不舍和感伤。 竟不知心里的话,该怎么说。 “阿娘,别害怕,儿入宫不会遭遇祸劫的,将来不管婚配哪个皇子,都不会受到欺凌辱没。”是瀛姝主动说了开场白。 陆氏别开脸,垂下眼睑,她想她的女儿这么勇敢,当娘的反而在女儿面前哭泣垂泪,也太丢脸了。 “我现在,能想到最好的结果,就是当储位真的稳固后,陛下赐婚你与南次,南次就算会纳媵妾,跟你有这些年的情份在,必不会让你受屈,帝休,嫁给皇子为妃不比得嫁给世族子弟,你得知道子嗣对于皇族而言的重要性,你不能拦着夫婿跟那些媵妾……你为正妃,比媵妾体面,但绝不能有犯妒嫉的罪条。” “阿娘,今日任舅母的话是极通透的,身为女娘,不能不嫁人,可嫁得专情的夫婿,能得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姻缘,一百个女娘中,恐怕都没有一个能得此幸运。儿知道有许多女娘,其实都容不下夫婿纳妾的,她们不迁就,只好在生子后选择和离,这些女子中,又十有八九都不为娘家所容,认为她们太任性,太自私,不为家族利益考虑,因此这些‘刁蛮’的女子,最终只能选择出家,青灯古佛的了此一生。 阿娘,儿不能忍 受出家的孤寂,也不会落得那样的境地,如果夫婿宠妾灭妻,儿会主动求去,不管是和离还是义绝,总不至于受辱没。儿就算大归,相信阿爹阿娘不会容不下儿,我们一家三口,照样欢欢喜喜的过日子;如果夫婿虽纳了妾,但还能敬重正室,哪怕夫妻之情淡薄,依儿的性情,必不会暗自伤怀,他以无情有义待我,我也以无情有义待他。 可如果夫婿只是为了礼法,为了规条纳妾,只要他心目中,真正爱慕的唯有我,而我也刚好爱慕他,我想我也许会添一些烦恼吧,难免要拈酸吃醋使小性,因为儿了解自己,当真正爱慕上一个人,就难免占有欲,但儿不会太过任性,不会自己毁了自己的人生。” 陆氏不知道,她所担心的种种,瀛姝已经经历过。 那一世,被逼入宫时,瀛姝对司空北辰十分抵触,虽成了淑妃,也只以冷脸相待,可后来,她渐渐被司空北辰打动了,对那个人心生情愫,可皇帝有“三千后宫”,瀛姝只是后宫之一,她不能要求司空北辰的独宠,她为此烦恼,郁怀,莫名其妙会发小脾气,因为司空北辰的纵容,瀛姝那时也确实相信她虽不是皇后,甚至不是三夫人,仅为九嫔之首,但只有她得到司空北辰真正的爱慕。 她不曾沾沾自喜,却也曾全心全意的对待司空北辰,殚精竭虑的助他巩固皇权,瀛姝是从煎熬中明白了 何为爱慕,所有付出都是心甘情愿的,根本不会真的向对方索报同等的给予,瀛姝不会因爱生恨,后来她恨极了司空北辰,不是因为怨恨司空北辰其实根本没有给予她同等的爱慕。 而是,真的就不爱了。 瀛姝很明白自己,她其实不是一个纯粹感性的人,她的爱情也是会变的,当认清了司空北辰的真面目,瀛姝知道自己爱的人其实不是真实的司空北辰,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那个影子会为她不顾一切,把她看作不可或缺的人,那个影子如果不是生于帝王家,如果不是生于乱世,势必会和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司空北辰扮演着那个影子,可无论多么精妙的演技,都有露出马脚的时候。 幕布落下了,演员死去了,影子也就幻灭了。 瀛姝对那场戏剧毫不留念,她飞快地忘记了司空北辰,没有为这个演员的死亡流一滴泪,因为南次……当时已近油尽灯枯,失去南次时,瀛姝才想起司空北辰来,她干了一件事,一件疯狂的事,她亲自率领着自己的一帮亲信,把司空北辰的尸体挫骨扬灰了——司空北辰死得算突然,帝陵还没建好,他没能够入土为安。 因爱生恨? 不,如果她还爱司空北辰,绝不会这样把他恨之入骨。 瀛姝很想告诉母亲:阿娘,真的不要为我担心,也许我从生下来的那天就注定了,我虽然重情,但不会被爱慕冲昏头脑,爱 情对我来说真的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我可以接受爱人的背叛,但我不能接受眼看着亲人、知己受祸殃牵连,阿父过世,阿母那样悲伤,南次含恨而终,投儿在我面前被人砍下头颅……对这些惨祸我始终无能为力去阻止。我重生后,根本没想过要复仇,我想的是怎么保全我珍视的亲人、知己、盟友,如果我不入宫就能保全你们,我会带着你们避去世外桃源,对我来说,这才是重生的意义。 可没有让我们躲避祸难的世外桃源,我只能创造一个柳暗花明的避风港,我们都要平安,唯先得平安,才能奢望喜乐。 这是瀛姝不能说出的话。 但陆氏终于振作了,她拥抱着瀛姝:“我会让你阿爹去跟你祖父说,我们妥协了,答应让你入宫应选,但你不能成为陛下的妃嫔,翁爹必须禀明,你入宫,可为女官,等太子之位巩固,陛下应当允你返家。”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王斓也的确不能要求皇帝必须把孙女许配给某位皇子,这样的措辞没毛病。 第17章 蓬莱君 弦月居和清风居两位女公子的“命数”,在仆婢们眼中看来已是尘埃落定了,五娘入宫应选,将来就是皇帝陛下的嫔妃了,四娘嘛,也如愿以偿,光明正大的嫁去裴家——只可惜了鲛珠,稀里糊涂成了四娘的垫脚白骨,仆婢们难免唇亡齿寒物伤其类的心态,哪怕过去其实并不待见鲛珠,现在却都在暗暗腹诽四娘心狠手辣。 那些在后苑静雅居受教的“义女”,因为原本就是婢侍出身,也听闻了婢侍间的不少议论,按年岁排行为三的佳芙,是当中最为如释重负的一个。 她重生了。 前生她嫁给了裴瑜,到死的时候,还是处子,被威胁着不敢“胡言乱语”,只好背负着不能生养的罪名,有一天,裴瑜喝得酩酊大醉,不知为何被送到了她的居院,她侍候裴瑜一夜,听见裴瑜一直唤着“青娥”,她只觉心惊胆战,因为她知道青娥是谁。 第二天,裴瑜清醒,发觉身上的衣裳是被她服侍着更换的,勃然大怒,将她好一场痛打,后来,把她带去了墅庄,又是好几场痛打,没有请医,她伤势太重了,咬着牙都没熬过来,就那么死去了。 重生后,那天在后苑见到五娘,她就很想告诉五娘不要嫁给裴瑜,但她不敢,她怕被主家当作“疯子”立即处置了,这下好了,裴瑜娶了四娘,那她就不会再嫁给裴瑜,完美避开了那个衣冠禽兽。 五娘入宫应该 不会死于非命的,因为五娘后来可是成了皇后的大贵人,但也是个可怜人,王皇后怎么也不会想到,她的亲生女儿,长乐竟然是被皇帝和裴瑜害死的!阿弥陀佛,那个可怜的女娃这一世是不会投生在裴家了,摆脱了个禽兽一般的生父,就算无缘再为五娘的女儿……但望能投生在另一个好人家吧。 “你们听说没?今天裴御史和顾女君来家了,却不是为了提亲,而是跟三郎主、三女君赔不是的,二女君脸都黑了,抱怨裴家不把四娘放在眼里,要我说,四娘那样的心狠手辣,裴御史跟顾女君怎会认可这样的子媳?要不是看在大主公的情面上,必不会妥协,既然心不甘情不愿,也必然不会给四娘作脸,四娘啊,真嫁去裴家,不定还要受多少闲碎气呢。” 佳芙听见“顾女君”三字,鼻子都忍不住犯酸了。 她和顾女君有过婆媳的缘份,顾女君确实是个好婆母,怪她自己太懦弱,被裴瑜要胁,不敢把遭遇告诉婆母,还胡编了不少话,说裴瑜待她如何的体贴…… 长乐夭折,淑妃要问话,但也只能让陆女君代为问话,她是知道内情的,顾女君把长乐照看得仔细,要不是裴瑜这禽兽亲手捂死了长乐,长乐怎会夭折?顾女君也完全没有料到裴瑜竟然会这么丧尽天良!裴御史气得要把裴瑜杖杀,但裴瑜的外家,江东贺出面喝止,还说出了裴瑜是 奉圣令的话! 她的婆母,当时跟她说:“阿芙,长乐的死因不能告诉别人,你一定要瞒着,懂吗?” 她不懂。 “淑妃是长乐的阿娘,长乐突然夭折,她当然要追究,可如果你让她知道一切都是陛下指使……淑妃该如何自处?她能替长乐报仇么?她能弑君么?她不能,那她对得住长乐么,她会原谅她自己么?所以这件事,我们不能说,只能瞒,这才是真的为淑妃着想,我这样说你明白了么?孩子,长乐只能是因病夭折,病发得突然,只能是这样。” 婆母那天,却泣不成声,连连自责——都是我造的孽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 蓬莱君是顾氏的号,这个号不是顾氏自己取的,是西豫未亡时,西豫太后下懿旨赐给顾氏的号。关于这段往事,瀛姝早就知情,这也是她崇拜蓬莱君的缘故。 当然,瀛姝的知情,也是源于耳闻。 顾氏未嫁时,才貌双全的名声已经遍传江东,西豫那个亡国之君在洛阳竟然听闻了,写了封情书,让送给顾氏女,大意是他贵为天子,封顾氏女贵嫔之位,让顾氏女得享三夫人之一的品阶,于顾氏女而言是莫大的恩荣。 顾氏回了一封信,是一首诗赋,其中有两句。 金厥巨楼,未为真龙所据;冥海蓬山,方引青鸟殷勤。 这是在赤裸裸嘲笑当时的君主,不过是弑兄篡位的“假龙”,还妄想用“假龙”的名义招引 仙鸾相伴,自不量力,荒唐滑稽。 亡国之君收到回信后,恼羞成怒,居然叫嚣着要把江东顾氏夷族,发了诏令,兵讨江东顾氏!!! 别说当时的西豫朝廷已经朝不保夕,哪怕在极强盛的时候,皇室也不敢这么的威胁江东门阀,亡国之君发出这样的诏令,实在惹人笑话,皇帝愚狂,那时候的大司马却并不愚狂,立即意识到了危险,于是赶紧说服了他的情妇,也就是皇帝的生母韦太后,韦太后才赐予了顾氏女蓬莱君的“封号”,好言好语的安抚。 蓬莱君热血敢为之时,瀛姝还没出生,不过她倒是拜读过蓬莱君讥嘲亡国之君的全文,很为这位长辈的文才和胆识倾倒,对蓬莱君亲近得很,并不像王青娥以为那样——瀛姝是想嫁裴瑜,才处心积虑的讨蓬莱君的欢心。 事实上瀛姝一直没想明白,蓬莱君那样的家世和才华,怎么下嫁裴家子,而且还愿意给裴珷、裴瑜当了继母? 蓬莱君现在给瀛姝赔罪,也半点没端长辈的架子:“好孩子,是我不好,存了私心,让你受辱了。阿陆,我不讲假话,我和外子早就知道九郎跟王四娘有私交,去年的时候,他们已经互通书信。但我和外子本就不屑王岱和姚氏的为人,根本不愿和他们结为儿女亲家,今年初,听说王公已经决定让王四娘应选,而贤伉俪也终于肯和我家联姻,我和外子喜出望外。 王 四娘的婢女递话给九郎时,我是察觉了的,而且告知了外子,九郎当时也确实先求外子,说他心悦的是四娘,外子甩下一句话,如果九郎违抗父母之命,他就会把九郎除族。” 蓬莱君长长叹了声气:“六郎和九郎不是我亲出,他们的生母是病故,六郎当时已经知事了,晓得他的外祖父,逼着他父亲再娶贺氏女入门,可……说来裴、贺联姻,当时还是王公的主张,外子可没有埋怨王公的意思,但谁都没料到,前头那位贺女君竟然那样的跋扈,不仅敢掌掴待嫁的小姑,连婆母也敢辱骂,婆母被她气得中风,要不是因为陛下的计划,外子早就不容贺女君了,贺女君在生九郎时难产,过世了,外子还哪肯再娶个贺氏女入门作威作福? 我和外子的姻缘,是皇后做主,得了陛下的首肯,但在六郎看来,是我早和外子有了私情,害死了他的生母,九郎是被我养大,这孩子起初是好的,但未免也会受六郎的影响,外子对六郎是彻底死心了,但对九郎,多少还有期待,总之外子及我,是真心为九郎考虑,要为他求个良人为妻。 我们也知道九郎求了他亲舅舅,想约王四娘私奔,让他的舅舅提供方便,但我以为……我冷眼看着,王四娘并非真的认定了九郎,她该是乐意入宫的,她不会和九郎私见,九郎自会明白过来,这样一来,我们两家还能 做成儿女亲家。” 蓬莱君也万万没料到,王青娥竟然不愿攀皇帝的高枝,死心塌地的要下嫁。 “总之,这都怪我,是我们家没预料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以至于收不了场……阿陆,王公跟我家翁爹聊过了,我知道王公既然发了话,要让王四娘嫁入裴门,帝休就一定会应选,我今天来,是为了赔罪,也不全是为了赔罪,你们也知道,我曾经入过宫,应过选,但后来只是做了一段时间的女史,是虞皇后宫里的女官,很多内情,我连父母亲长都瞒着没说,但今天,我会告诉你们,尤其是帝休,你是个机灵的孩子,知道这些事,就更明白应该提防谁了。” 陆氏本来对蓬莱君还存在猜疑,因对方开诚布公的一席话,哪怕怨气没被完全打消,倒还是愿意听蓬莱君的提醒的,她的神色缓和了,才替蓬莱君斟了茶汤:“顾女君当年应选的事,也着实突然。” 蓬莱君暗叹一声。 陆氏从前称她一贯是“阿姐”,现在却只肯称“顾女君”了,当还是在埋怨她,明知裴瑜心有所属不肯直言,结果闹出件这么大桩笑话,也难怪,要换她是陆氏,也定然会生气的。 “我入宫,是虞皇后的意思,她怎么说服的陛下我不知道,但她以死相逼,求我家长辈应可。” “以死相逼?”陆氏被惊呆了。 瀛姝同样也很震惊。 “是,我阿母心善,我阿父也同样不愿让 陛下为难,都知道陛下对虞皇后的深情厚爱,如果不遵虞皇后的嘱令,同样也是违背了陛下的旨意,皇后当时说了,皇权衰微,谢、郑、贺三位夫人意图夺取后位,若非陛下坚持,虞氏早已偏居冷宫。虞皇后让我应选,就是为了争取江东顾氏和谢、郑、贺三姓角力。” “当时我记得顾女君你,也早过了及笄之岁吧?” “阿陆,虽有帝休在这里,你也不必为我掩饰了。”蓬莱君苦笑:“我定过几次亲,但和我定亲的儿郎要么横死,要么突然传出劣评,以至于我已经过了双十年华却仍然待嫁闺中,就在这时,虞皇后游说我阿父阿母,让我入宫应选。 我的婚事几番被耽搁,要觅得门当户对没有定亲的郎婿很难了,在我阿父阿母看来,入宫应选也不失一条出路,可我不愿意,因为我早就在怀疑我婚事这般的坎坷艰难,定是有人故意在后操纵,虞皇后跳出来了,我怀疑她。 我入宫,但不愿成为虞皇后的棋子,我见到陛下时,也来了个以死相逼。” 陆氏和瀛姝的眼珠同时震了一震。 “陛下不失为个君子,他告诉我,的确是皇后在暗算我,但希望我理解皇后的苦衷,我说不当妃嫔宁为女官,陛下也认同了,我名义上虽然是皇后宫中的女官,实际并不听从皇后调遣,陛下留我在他身旁,也愿意告知我一些政事,还问我的意见。 后来,虞 皇后对我产生了妒恨之心,有一次宫宴,她设计了我和裴郎共处一室,当时我还饮下了摧情药,虞皇后没想到的是我哪怕喝下了摧情药,还能保留意识,并没有丧失本性,她安排的捉奸失败了,但她仍然逼着陛下处置我,是裴郎提出娶我为妻,虞皇后终于满意了,在她看来,我不是裴郎的元配,是续弦,而且阳羡裴家的门楣更不能和江东顾相提并论,她毁了我的终身。 我不恨虞后,因为我嫁给裴郎后,是真的感知到何为幸福美满,那是我的父母家人甚至都不能给予的安乐,帝休,这些事我没有告诉别人,因为我感激陛下对我的照恤,但你要入宫,我必须告诉你,提防虞皇后,她虽然没有家族可以仰仗,但这个女人的野心和贪婪非同一般,你一定一定,不能相信她忠厚懦弱的表面。” 瀛姝下意识就点了头。 前生,虞皇后已经成了虞太后,但她入宫之前就已经卧病不起,说是因为先帝驾崩,哀毁太过,那时的虞太后被广而告知已经油尽灯枯,的确是活不了多久了,大抵是这个原因,蓬莱君才没有细说和虞氏之间的恩怨情仇。 不过,婆媳缘尽之时,蓬莱君还是叮嘱了一句话。 “帝休,若太后康复,你一定不能相信她!” 第18章 鬼宿君的支持者 这天的弦月居,来了一个稀客。 稀客正是瀛姝的大堂兄王节。 整个王家大宅无人不知瀛姝对王节的敬重,只不过王节是从来不会去堂妹们的闺居的,这种情况并不是因为受限于礼法家规,像王荣和王藉哥俩,明知道亲妹子王青娥无比妒嫉瀛姝,他们跑弦月居倒比跑清风居更勤快——找瀛姝这小财主借钱来的。 王节来的时候,瀛姝正教小婢女桑落投壶呢,手把手的教,她那张昙花般的脸,几乎跟小婢女麦芒色的脸贴在了一起,王节也素来知道这个堂妹不大讲究什么尊卑贵贱,跟小叔父王岛一样,只要觉得对方性情相投,毫不介意士庶出身,他也就不把瀛姝这举止见怪了,竟还邀战:“五妹可愿跟我比试一局?” 瀛姝不怯战,抬着下巴:“比就比。” 玄瑛做为瀛姝的投壶老师,对“学生”的技艺成竹于胸,立时就搬来个小屏风放置在壶前,那屏风比壶身还要高出两寸,难度增加了,瀛姝先投,上场就展示了技巧,把矢投入壶中后矢还反弹出来,瀛姝接矢后续投,这种技巧称为“骁”,瀛姝续投出了十几骁,矢还没有定壶,分数翻了好多倍——把负责计分的丹瑛都忙出汗来了。 王节笑了:“这样投下去,大半日我们才能分出胜负来。” “大兄可是服输了?” “服了服了。”王节说:“五妹这投壶之技,恐怕连鬼宿君都要甘拜 下风了。” 别的皇子不提,单提一个南次,瀛姝把王节瞪了一眼,还是请了王节去亭桥里坐,她先不说话,就这么气乎乎地继续瞪着王节,蕊丝一样纤长的睫毛纹丝不动,不满的情绪却像从睫毛尖上滴落着,饶是王节心性沉稳,也被瞪得几分不自在了,握拳干咳。 “大兄好算计啊,定是你说服了南次,南次又请来任舅母做说客,这可好了,连我阿娘都同意了送我入宫应选,稀里糊涂的,我就要入宫去和皇后、三夫人等些老战士厮杀了,大兄也不怕我这乳臭未干的顽劣丫头,门道还来不及摸不清呢,就被那些悍将给五马分尸了?” “皇后?”王节听见了重点。 “蓬莱君昨日专门来家提醒我,让千万小心虞皇后,我阿娘一听说虞皇后竟然表里不一,恨不能反悔了。原本我入宫,只需要配合陛下安稳好谢夫人,辅助着陛下巩固太子殿下的储位,怎知道连虞皇后也有别的心思,要真是这样,我为了太子殿下鞍前马后的冒一场大风险,到头来却被皇后给收拾了,我冤不冤啊。” “但我看五妹这神情,却不像畏惧的样。” “怕有何用?怕也不能反悔。”瀛姝像模像样地叹了声气:“只望着虞皇后真是个老战士,分得清敌友和利害吧,她要是能看清局势,就知道我这块破桥板根本不需劳动她过河后动手来拆,自己就掉进河里漂走了。 ” “以五妹看来,太子殿下可有为中兴盛世一代明君的潜质?” 瀛姝的睫毛终于抬起来:“大兄,太子殿下为陛下所择的继位人,陛下既有此决断,难道还存在挑错了人的可能?” “陛下择储,是以嫡为先,当年陛下在江东复立国号,诸多门阀其实都反对出身寒门的虞氏封后,可虞氏毕竟为陛下的发妻元配,陛下重情重义,不肯有负夫妻的情义,坚持立虞氏为后,当今太子虽非陛下的嫡长,但虞氏在潜邸时所生的长子因送去洛阳为质,当初陛下擅离封地的时候,长子被那时的大司马桓引处死。” “大兄的言下之意是陛下择储,并不是以才干为重,多少出于对虞皇后的愧疚,是被虞皇后吹了枕边风?” 王节点了点头。 “纵然如此,我们琅沂王也不能违逆圣意啊,连祖父、伯父都秉持忠事陛下的准则,我这区区一个小女娘,那也只能是陛下指哪个壶,我就往哪个壶投矢了。” 王节笑了笑:“我就知道五妹极聪慧,虽说才及笄,却也分得清轻重利害的。” 瀛姝也笑了:“回回听大兄赞我,我都忍不住洋洋自得,大兄说说,你赞我的次数是不是比赞二兄、三兄、四兄、五兄都要多。” “我什么时候赞过三弟和五弟?” 瀛姝笑出声来:“一次都没有。” “五妹和鬼宿君是少时就相处积攒的情谊,鬼宿君还亲口承认了,他对五妹心 存倾慕,鬼宿君还不涉夺储的纷争,日后五妹功成身退,与鬼宿君远离朝堂,也不失为一个好的归宿。” 瀛姝只管笑。 她知道司空北辰登位后发生的事,南次根本不能全身而退,若要南次全身而退,就必须把司空北辰从储位上踹下来,而她,也不会功成身退,无论哪个皇子继位她都不能完全安心,她必须握兵政大权才能自保,才能保护那些她所珍爱的人。 “五妹入宫后,若有需要我的地方,可通过鬼宿君递话予我。”最后,王节嘱咐。 “好,有大兄替我出谋划策,我总算觉得安全几分。”瀛姝送王节出弦月居,她步伐轻快,沐浴着二月春阳,整个人闪闪发光,她还不忘调侃几句大兄:“只是大兄娶新妇时,我不能喝大兄的喜酒了,只好先祝大兄一句能与未来阿嫂恩恩爱爱子女成群。” 王节从弦月居出来,直接去见王斓,王斓却并不在书房,他的老妻温氏头痛病发作了,遣了仆妇把王斓喊回居苑,此时正冲王斓发牢骚呢:“岱儿想让青娥入宫,岛儿不愿让帝休入宫,你偏要听王节唆使,逆了两个儿子的意,这可好了,岱儿夫妇心中不满,岛儿夫妇更是痛心,我早说了王节是不怀好意,巴不得光明堂家宅不宁,为的是给他的亲祖父亲爹亲娘复仇,你总不听,竟还逼着峻儿真把王节当嫡长子,日后要把宗长之位都交给王节继 承!” 王斓一张脸皱得像揉成一团又展开的藤纸,但又觉得老妻仅只嘴碎,明面上并没做出什么苛待王节的行为,就不好意思发火,轻声细气的讲道理:“青娥她自己不愿入宫,还闹出和裴家儿郎幽会私奔的事体,七个皇子都亲眼目睹了,哪里还能让她应选?这事和节儿根本无关,唉,我知道你是替蕴儿抱不平,但你怎么不问问蕴儿,他何曾愿意担当宗长的重任?” “我可跟你把话说明了,无论如何,你一定要保住帝休平平安安,岛儿可就她一根独苗,帝休要万一有个闪失,我定要和王节拼命!他有多狠,只有你这老糊涂看不清!曾氏女毕竟是他的表妹,王节起初一味的纵容曾氏女狂妄刁蛮,不曾教诫,终于纵得曾氏女闯了大祸,他还亲手把曾氏女处死了,这样一来,他就既博了个铁面无私的名声,旁人论这事,还都说他王节尽到了亲戚的情分,是曾氏女不知足,死有余辜。” “我说你好端端的,怎么又犯了头痛呢,原来还操心这么多闲事。”王斓叹了声气。 他安抚好了老妻,才回书房,见王节端坐席上,独个看文书时都保持着一丝不苟的仪态,又是一声长叹,过去拍了拍王节的肩:“又没有外人,何必这般的持礼,当年我才二十的时候,都觉得跽坐着累得慌,回回跟父祖谈话后,都恨不得躺上个把时辰才好呢。” 见 王节只是笑,仍不肯放下礼数,王斓又摇了摇头,暗忖着:老妻也不想想,别说蕴儿了,单论长子王竣,可有次子王岱、幼子王岛轻松快活?当这宗长之位真是香饽饽呢,一家之主其实是一家之中最累的一个,更何况族长。 “帝休如何,没有闹脾气吧?”王斓问。 “五妹的确深明大义。” “所以说嘛,这么多孙子孙女,怎么能怪我偏心你和帝休?我其实已经想到了,别看帝休心眼多,关键时候她还是识得大局的,三郎和三郎妇惯她,也把她惯出了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情,不胆怯,却又讲道理,有时候我真觉得惋惜,帝休怎么是个女娘呢?她要是个儿郎……我琅沂王氏就又得一芝兰玉树了。” 王节竟也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旋即就把眉头皱了起来:“节看着三叔、三叔母的意思,现都寄望于陛下能应鬼宿君所求,不过节有些担心,陛下更心许于日后将五妹指配给太子。” 王节用的是“指配”二字,而不是赐婚,王斓心中明了:“太后无母族依凭,而陛下打压八大门阀的策略并非短期内能够实现,太子妃的人选陛下更心许于范阳卢氏家中的女娘,这也是为了巩固储位的必要手段,但让帝休将来屈为太子良娣,别说三郎和三郎妇不愿,连我也觉得是委屈了她。” “因此祖父还当与陛下直言,琅沂王的女儿求的不是富贵权位,尤 其帝休,是最不愿受拘束的性子,几位皇子中,也只有鬼宿君能迁就五妹。” “节儿倒是替帝休考虑得很周到。”王斓根本就没动过和皇室联姻的意图。 他的小女儿,当年倾慕陛下,陛下也透露过愿给予王氏女“夫人”名位的心意,却被王斓婉拒了,倒不是因为不愿让嫡女屈于人下,是他能看出来陛下对小女儿根本就没动男女之情,一来是为小女儿的痴心所动,另则也是出于对他一直辅佐之义的恩赏,王斓领会得皇帝的心意,但当时琅沂王已经权倾朝野,如果再成为外戚,未免不利于国君平衡其余权阀大姓的治政主张。 可这一回,是陛下需要他的孙女入宫,稳住谢夫人,让郑夫人和贺夫人背后的家族把矛头对准陈郡谢,在战略上彻底忽视皇后和太子,三姓相争,莫说必有一亡,至少在一段时间内相持不下,陛下就能腾出空来为太子固势,这就决定了瀛姝入宫,不能像当年蓬莱君似的直接成为女官,否则谢夫人就会起疑心,怎么能让瀛姝从皇帝的后宫做为皇子妃的备选,顺理成章的被授女官的职位还需要一番计较,让王斓思虑的还有另一个问题。 家族中好不容易出了个既有胆略,看上去头脑还很是聪明的女娘,若只是嫁予中品友好之族的子弟,着实有些浪费,可若一直为女官,朝廷是有法度的,女官年满二十五才能辞宫 许婚,像蓬莱君,当年可是建康首屈一指的才女,出身八大权阀之家的江东顾,结果成为女官后,只能婚配裴家子弟做续弦,相夫教子,连族内事务都不能作主,让江东顾的宗长扼腕叹息。 王斓现在,倒是希望瀛姝能为皇子妃了。 第19章 永远都在妒嫉 国家只能有一个继承人,但如果皇室要实现中兴盛世的宏愿,第一步就是巩固皇权打压门阀,先解决皇室与门阀,门阀之间的内斗,因此皇室内部就必须团结,继承人继承了江山,夺储之争就必须落下帷幕,兄弟手足齐心协力,做为皇子妃也务必得以这个要务为重,忠事君王,辅佐夫婿,少不得和诸多门阀斡旋。 王斓又难免还有私心,他希望瀛姝和将来的夫婿能够真正的恩爱和谐,可几个皇子中,太子放在一旁,如果太子妃选定了卢氏女,太子大可不必再添别的贤内助;二皇子的生母是贺夫人,跟琅沂王自来就有点不对付,那司空月乌的性情还一直有些阴沉,其实是不入王斓眼的;三皇子司空木蛟略好些,他的外家长平郑氏也不像江东贺那样飞扬跋扈,可三皇子已经显露了争储的意图,并为之付出了行动,日后败下阵来,就算愿意和太子修好,恐怕也不会“谅解”协助着太子获胜的瀛姝,夫妻感情应该很难和睦了。 四皇子司空月狐倒是没有夺储的野心,早早把自己定位在太子左右手的位置,而且和长孙王节还是知交,也算五孙女婿的上佳人选,然而四皇子自来和瀛姝却有些不对付,两人一见面,就要唇枪舌箭一番较劲,也多亏见面的时候不多,才没有结成“仇家”。 六皇子今年才十三,他的生母刘淑妃是陛下潜邸时的 姬妾,把这个唯一的儿子当成了心肝宝贝,只盼着六皇子将来的皇妃跟她一样是出身平民的良家子,六皇子才免受权阀世族的妻族气。 王斓把几个皇子都“梳理”了一遍,就更认同王节的看法了,的确只有五皇子司空南次最适合当孙女婿。 转眼就到了三月三上巳节。 因为裴家到底还是上门提了亲,王青娥终于肯从清风居出来见人了,此时上巳节为佳节,风俗是在这天,一家老小都要去踏青,还要在水边沐浴,这是“普通人”过上巳节的方式,还有“不普通”的方式——八大权阀在上巳这天,会轮留召开曲水会,曲水会不仅有各家世族的子弟出席,还会邀请上品之族年满十二岁的女娘出席,甚至连皇子们都要来助兴,今年上巳的曲水会刚好轮到陈郡谢氏举办。 王青娥知道因有选妃令,确定了入宫应选的女娘都要参加曲水会,而瀛姝做为谢夫人亲自择定的人选,曲水会上,谢家的女娘们定会故意让瀛姝大出风头,这叫“造势”,等如宣告各家,琅沂王的女儿入宫后是由谢夫人“看顾”,这也是陈郡谢与琅沂王进一步交好的“前奏”。 瀛姝当然不可能连沐浴都和陈郡谢的女娘们同往的,曲水会在申时行宴,行宴前,一清早,浪沂王的诸多女娘们,就会在女眷的“率领”下往郊外踏青,寻一处溪渠,围帐净沐以应风俗。 说是郊 外,其实周边都属琅沂王氏墅庄的范围,先就被清了场的,女眷们来此才能放心大胆宽衣,只穿着上露出香肩的内衣,下刚及脚踝的内裙,入水嬉戏沐浴,王青娥坐在块溪石上,垂着足,只把小腿浸在溪水里,她就这么看着族里的姐妹们包围了瀛姝,唇角牵了丝莫名其妙的冷意。 莫得意,等你进了宫就知道了,宫里头那些女人长着什么样的蛇蝎心肠!就连那谢氏,也是个为了自身利益下手狠辣无情的妇人,只顾着如今的风光得意,我且等你死在深宫那天吧。 有婢女涉水而来,是王青娥现在身边唯一的大婢女荧松,婢女在溪水里仍然跪下,低头抬臂的呈上香草露,王青娥才肯在肩头臂膀抹上香露后入水,她看着荧松毕恭毕敬的“呆笨”样,再看看瀛姝的“四个媖”,眉头又蹙了起来,便划水过去,昂着下巴对族里的姐妹们交待:“我有话要跟五妹单独说。” 瀛姝是站在水里的,一手还扶着婢侍们拉好的丝索,她的长发像水藻一样飘浮在水面,水渍还染上了她亮晶晶的额头,她比王青娥要矮着些,哪怕是仰着脸,都无法让视线完全避开她四姐那洞穴一样的鼻孔。 “五妹,我之前都是哄你玩的。”王青娥也拉着丝索,跟瀛姝面对面:“根本不可能有重生的事,想必你也不会相信我的说法,我不想入宫,就是因为我对裴九郎情 有独钟,五妹我是真为你好才跟你讲实话,你可别对谢夫人有成见啊,你入宫之后,最好什么都听谢夫人的。” 一渠的春水盛着泛白的阳光,正是一年间最初的好时节,这样的时节其实正似才刚及笄的女孩儿,开始褪去青梅岁月的稚嫩,眉梢眼角生出明媚来,无关魅惑妖艳,心底还没积攒下当出闺阁后,渐渐经了世俗险恶而构成的阴私污秽,瀛姝其实是不解的,那一世王青娥命丧深宫不是为她所害,四姐有四姐的可怜之处,但不应该把仇恨记在她的头上。 可重生后,这位堂姐做下的一件件事,是处心积虑要把她往死里坑啊。 王青娥已经如愿得偿了,却还要哄骗她,让她放下提防心,“老老实实”去做谢夫人的棋子,仿佛如果她不步王青娥的后尘,王青娥就凭白重生了一场似的。 手段很蠢,但心肠很毒。 瀛姝笑了:“四姐这就是多此一举,我当然知道谢夫人不会害我,我阿娘与谢夫人是闺交,谢夫人从来就把我当成自家晚辈一样疼爱。” “如此就好。”王青娥伸手,拈起瀛姝那纤细的锁骨上,沾上的一朵梅瓣,轻轻一弹,梅瓣随着流水漂远了,她的唇角发着沉,无力把唇角往上提似的:“我就但望五妹入宫后能早得圣宠,顺利诞下龙子,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这祝福的话,说得着实有些恶狠狠的意味。 瀛姝却仍笑着, 只把声音压低下去:“我也有句肺腑之言相赠四姐,别总是看着人家,妒嫉人家的生活,安宁喜乐不易得,四姐已经足够幸运了。” 远处,大伯母申氏冲瀛姝招手,瀛姝知道她到时间上岸回帐去梳妆打扮了,像条鱼似的游了过去,王青娥就背转过身。 整张脸,在春光明媚中,变得黑漆漆的了。 什么叫做如愿以偿?她从来期望的都是风光大嫁,但现实证明已经势微的家族,没有能力再和八大权阀联姻,她并不是对裴九郎情有独钟,她的纤纤玉手先是冲陈郡谢的谢七郎伸过去,奈何谢七郎看上去风流放阔,实则也是个只重利益的凡夫俗子,她所能接触的世家子弟中,也唯有个裴瑜是个只重才华的真“名士”! 可阳羡裴毕竟只是中品之族,裴瑜的父亲是次子,裴瑜是次子的次子,她不但成了名副其实的低嫁,竟然还被裴瑜那继母顾氏嫌弃,拟来的聘礼名录中规中矩,没有显现出对她的半点重视。 且在祖父的授意下,大伯母申氏也只肯按公中的成例替她备嫁妆,她的亲娘,妆奁也光留给两个嫡子,只肯拿出两箱财帛给她做嫁妆,如同打发一个叫花子!!! 已是备嫁的时段了,她那位堂堂江东陆出身的三叔母却没有半点表示,要知道大姐、二姐、三姐出阁的时候,三叔母可都随了一笔丰厚的添妆!!王瀛姝入宫,三房的财产留下 来还有什么用场?要是三叔母识趣些,资助她出嫁时风风光光,她还能够在裴瑜外家江东贺的长辈面前替王瀛姝说点好话,教贺夫人不至于把矛头直接对准王瀛姝,三叔母不给她脸面,那就不要怪她心狠手辣了。 关于上巳曲水会,妇人及未满十二的女眷按惯例是不会出席的,因此申氏和陆氏今日都不会去陈郡谢氏设在乌衣巷花溪园的会场,她们看着青瑛替瀛姝梳妆妥当,略提点了瀛姝几句话,就坐岸边,看着家中的女娘们在水中嬉戏,这一忽的时间,妯娌姚氏已经不见人影了。 申氏微垂下眼睑:“今日儿郎们要去曲水会,二娣妇定要去送三郎、五郎一程的,这不奇怪,可笑的是她竟像完全忘记了青娥还在这里,走前也不来同我们交待一声拜托照看。” “四娘主意这么大,我才懒得去照看。”陆氏气还没消,轻哼一声。 “我要是你,也是一般的态度。”申氏很有些为难,几经犹豫后才说:“青娥要出嫁,身边只有一个得用的大婢女,她求了婆母,婆母让我劝劝你,说青娥看上了帝休身边儿的青媖……婆母的意思是,帝休今后横竖也再使唤不着青媖,不如随了青娥的意。” “嫂嫂莫为难,这事儿我自己去回婆母吧,四娘哪是看上了青媖,她这是还忌恨呢!当初帝休给青媖取名的时候,年纪还小,再加上四娘只有小名儿,根 本就没有取表字,仆婢们的名讳一贯也没有避忌女公子小名儿的讲究,否则族里这么多女公子,小名和表字都要避忌,给仆婢们取名也太麻烦了,就因为这事,四娘就很计较。 计较就计较吧,帝休原本也想给青媖另取个名,但四娘不依不饶,非要说这是青媖对她的故意挑衅,教唆得帝休不避讳,要把青媖处死,帝休上了火,干脆就不给青瑛换名了,这么多年过去,四娘还记着这事,如果我把青媖的身契给了她,她立时会让青媖毙命!奴婢也是人,没有犯罪错,我是不能让四娘祸害他人的,更何况帝休身边的,别说婢侍,哪怕是一条猫一只狗,一花一草,他人也休想抢占了去。” “三娣妇,婆母近年来虽不管家事了,但对三弟不肯纳妾不肯过继子嗣这事难免还有些耿耿于怀,婆母是不肯为难三弟的,但对三娣妇……娣妇禀话时,还当多斟酌些言辞。” “我知道嫂嫂是好意。”陆氏捧盏,喝了一口梅花酿:“二郎和四郎都是好孩子,无论哪一个,嫂嫂都不舍得过继给我们三房,偏是二嫂,倒是极想让五郎过继,可二嫂的性情,甘心不再过问五郎的事儿,让五郎当真认外子为父认我为母么?不是我们不想过继子嗣,但有二嫂一直拦着,要从小宗旁支过继子弟根本就不可能,再说外子的性情,也根本不在意膝下有无子嗣养老送 终。” “我也一直念着三娣妇的体谅呢。”申氏叹息一声:“我知道娣妇但凡要是说定了过继四郎为嗣,既不会再受婆母的责备,又能堵住二娣妇的嘴巴。” 王四郎王茂,此时正骑着马,跟瀛姝有说有笑。 第20章 曲水会上争端起 光明堂大宗的第三辈现有五个儿郎,王节为长,二郎王蕴、四郎王茂为申氏亲出,三郎王荣、五郎王藉为姚氏亲出,五个儿郎皆是嫡子,但大伯王竣的姬妾已经怀有身孕,是否会生下庶子就不知道了。 王茂比瀛姝年长三岁,自封为五妹的“保护神”,瀛姝学走路的时候他就甘当“垫背”,瀛姝学爬树的时候,王茂就在树下直打转,准备着在瀛姝摔下树前及时精准的“躺平”好充当肉垫,有那么一段时间王茂还冲五皇子表示过敌意,虎视眈眈地盯着五皇子不让他去拉瀛姝的小手,直到恍悟堂妹终究要嫁人的惨痛现实,才悻悻然默许了五皇子成为瀛姝另一个“保护神”。 瀛姝的骑术在建康城的小女娘中,不说首屈一指也能称为数一数二的精湛,功劳不仅仅在于玄瑛,还有五皇子、乔家儿郎、四堂哥等几位也纯属功不可没,就连瀛姝十分不待见的四皇子殿下司空月狐,也是从反向“贡献”了一点功劳的,总而言之言而总之,瀛姝现如今骑个马,大可不必“保护神”,也就是王茂习以为常了,只要和瀛姝出行,他一定要贴身保护。 “小五,你放心入宫,我就快进光明卫了,等我立下军功,就能为你保驾护航,不过那是日后,今日的曲江会上你记得牢记我阿娘和三叔母的嘱咐,跟陆家的两个女娘在一起,陈郡谢的女娘我可信不过 ,她们看上去温文尔雅,实际上刁钻得很,尤其谢六娘,口齿不是一般的厉害,脾性还大,谢天谢地我们家现在韬光养晦了,不然要谢六娘成了我们二嫂……不敢想不敢想,那就是一场噩梦!”王茂叮嘱道。 光明卫是禁军之一,但属琅沂王氏统领,现如今光明卫的大将是王斓的堂弟王斐,王茂和瀛姝的叔祖父,而王茂,也是光明堂一系确定要从戎的子弟,王茂还未议亲,可瀛姝知道他日后的妻室是谢皎艾——谢六娘的堂妹谢八娘,这姐妹两,秉持的是一样的家教,行事风格也很统一,她四哥被管束得妥妥当当,比有一个出身谢氏的嫂嫂更加“噩梦”。 瀛姝只顾笑。 王节今天是“率队”的人,相比瀛姝,他更放心不下的是王荣、王藉兄弟两会在曲水会上出丑,奈何这两位被姚氏拉进了牛车“训话”,直到乌衣巷前,姚氏才终于肯放两个儿子下车了,王节眼瞅着王荣、王藉分别被两个婢女扶下车,很想举手挡挡自己的眼睛。 乌衣巷一带,是权阀大族聚居的地方,却只有陈郡谢在乌衣巷还拥有自家的游苑“花溪园”,园子里有山水造景,亭台楼阁的分布更是别具匠心,那条“花溪”之边,堤上的梅花用尽全力的最后灿烂着,而在花树下,坐席已经安排妥当,女娘们在浮桥西堤,儿郎们在浮桥东堤,花溪也不过七、八尺宽,蜿 蜒流长,在花溪上流,有座扶风亭,是陈郡谢的大宗长谢晋邀请的“子侄”辈在座,瀛姝的父亲王岛也在席中,他比瀛姝还要先到。 谢六娘上前相迎瀛姝入席,她已经定亲,但尚未出阁,这大抵也是她最后一回出席曲水会了,她身边跟着谢七娘、谢八娘,瀛姝对八娘皎艾当然更加关注。 未及笄的女娘,身材却已经很显高挑,穿着那件藕荷色大袖低襟的春衫,稍经了微风,便有弱不胜衣的仙气,她却很努力维持着端重的仪态,又没把谢六娘的不苟言笑学到十足,好奇的目光从帘子似的睫毛间露出,当和瀛姝的眸子遇见,受惊一样立即收敛回去。 此时的皎艾,完全看不出当年被叛军围困在墅庄时,指挥若定肃穆沉着的霸气。 谢六娘虽然不苟言笑,但很周到,让瀛姝与她同席而坐,在瀛姝的右手边,就是陆婉和陆妍这对双生姐妹。 她们是瀛姝嫡亲舅舅的女儿,一个行三,一个行四,但出生时只相隔了半个时辰,也都定了亲事,一个定在明春三月出阁,一个却要等到后年了,跟瀛姝也是自来交好的,尤其是陆妍,很忧愁瀛姝将要入宫应选,怕表妹入宫后就再难相见,那一定会牵肠挂肚死她,表妹很大方,把如何调制香露香乳的配方都“传授”给了她,但她总觉得自己调制好的成品就是不如表妹调制好的香润,仿着表妹打造的那 些簪冠首饰,自己搭配着也总不如表妹替她搭配的好看,表妹一但入了宫,她岂不是就不能美美的了。 陆妍的坐席已经跟瀛姝够近的了,但还是恨不得跟谢六娘换个位才好,把今日晚宴上,陈郡谢精心准备的那些既悦目又美味的佳肴吃了个“囫轮吞枣”,全然说不清吃进肚子里的究竟是啥,就连应礼饮下的几盏花酿,也没品出个名堂来,但凡双眼有空,总会盯着瀛姝,表妹可真是好看啊,头发更长更黑了,衬得矮髻上那盏飞蛾扑花的簪冠金灿灿的特别显眼,修眉似描非描,定然是没有多此一举施脂粉的,甘石粉的衫子配着毛月色的襟领和袖缘,仍是甘石粉和毛月色相间的长裙,衣上裙上用浅粉绣线绣出花叶,袖口用米珠镶了一圈,华贵清雅这样的相得益彰,她怎么就想不到毛月这样深沉的颜色,竟也适合及笄之岁的小女娘? 瀛姝感受到了陆妍的注视,侧脸儿,冲表姐举了举酒盏,陆妍差点被瀛姝给美哭了——刚发现,表妹的睫毛在春阳光照下,怎会隐隐泛着金色?那睫毛就像金丝花蕊似的了,这是怎么做到的? 宴会有宴会的礼数,陆妍心中哪怕猫抓似的好奇,也不会在晚宴时问瀛姝怎么施的妆。 时下百姓的习俗,其实一日只用两餐,一早一晚,早餐一般在辰时,晚餐一般在申时,但对于贵族而言,已经“实行”了一日 三餐,多了顿午餐,晚餐就会推迟到黄昏戌时了,不过贵族正式设宴,一般只设晚宴,且是在申时进行,当主菜呈上时,一般也要讲究“食不言”的规矩,只在放下食箸举盏示意时才说一些必不可少的场面话。 如此沉闷的行宴当然不会延续太长时间,等主菜撤下,主宾们一般会先游园消食,一阵后婢侍们又会备好酒饮、佐菜,那会儿就能随心所欲的吃吃喝喝了,别说聊天,兴之所致唱歌跳舞也没人怪你失礼。 陆妍盼着盼着,终于盼到了谢六娘举盏敬女娘们最后一盏宴酒,这盏酒后,就能游园了,陆妍赶紧挽了瀛姝的胳膊:“阿姝快说,你施了什么妆粉,一细看你的睫毛竟然泛着金色?” “这配方很复杂了,一句两句话也跟你说不清,等回去我让人把手写的方子捎给你就是。”瀛姝就知道陆妍的关注重心必然就是妆容衣着,可她的大舅母却是个严肃的人,不肯放纵女儿们在妆容打扮上过于用心,总把“不可以貌取人以色事人”的教条挂嘴上,陆妍在家中不敢缠着亲长求教梳妆打扮的事,也只好悄悄和她沟通交流。 “你便是写给我,我多半也学不会,我的傅母俨然阿娘的耳报神,我甚至都不敢支使婢女们调弄这些脂儿粉儿的,自己却手笨,唉,阿姝,姑母怎么舍得送你入宫的?搁我是怎么也不会退步的!” “好啊阿妍,你 占我便宜是吧!”瀛姝气得想掐陆妍的脸:“你比我大几天啊,居然要认我当女儿!” 连陆婉都被妹妹给气笑了:“亏得阿娘没听见,否则定要罚你禁言禁足面壁思过,都多大的人了,说话还不经脑子。” “阿姝,三姐她跟你就是假要好,听说你要入宫应选,只和阿娘一口一声的说什么‘正该如此’,也不想想,你入宫后我们就再难相见了。” 陆婉这下是真气了,眉毛蹙起来:“我当然也舍不得阿姝,但这不是没办法的事么?阿娘和我说那话,也是出于大势考虑……”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就别争了。”瀛姝一手挽一个表姐,当起说客来:“婉姐姐也是为我着想的,妍姐姐也是真不舍得我,妍姐姐贯不理会外务族事,思虑是不如婉姐姐周全,婉姐姐也别眼红她,舅母可是更偏心你呢,我也知道你们两个其实是很要好的,平时从不争执,就当我面前故意做给我看的,怕我眼红你们之间的心有灵犀。” 这话把两个表姐都逗笑了,陆婉确是比陆妍老成得多,她叹一口气,正要说话,忽然就听见花溪那头,儿郎“群体”居然闹将起来,也没看仔细,不知怎么的,裴瑜居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王荣、王籍哥两个飞快闪到一边,惊恐的看着“人群”中,具体不知道是哪一个儿郎。 瀛姝又看见一个背影,玄衣碧带,挺拔轩昂,这个背 影挡住了“半幕”好戏,瀛姝不由瞪着他,多熟悉的愤慨之情啊,重生了竟也难改变,而重生前,莫名所生的那些玄妙的好感和情愫,更像是她的错觉了。 “我们要过去看看么?”陆妍问。 “别不是王家大兄和裴九郎起了冲突吧?”陆婉也没看清争闹的始末,但她紧跟着又摇了摇头:“阿姝的大兄不会这么冲动,那多半就是阿姝的四兄了,怕是早就憋着了一口气,想要教训裴九郎。” 陆妍点点头,显然,她也觉得这是王茂能干出来的事。 但王茂却拉着一人,往浮桥这头走来。 “是鬼宿君!!!”陆妍惊呼一声,眼神闪闪发亮:“这位殿下更是想替阿姝出气的了,就不知道找了个什么借口,竟然在曲水会上动手,这下子怕是连陛下都会为难该怎么跟大中正交代了。” “鬼宿君既未及冠,又未授职,儿郎间的小摩擦而已,谢公又怎会不依不饶?”陆婉对妹妹的“头脑简单”很是无奈,可她毕竟也很担心的,跟瀛姝说:“谢六娘已经迎了向前,阿姝也不能袖手旁观,还是去听听这场争端究竟因何而起吧,只怕是……我刚才看你三兄和五兄的神态,这事和他们也脱不开干系。” “婉姐姐提醒的是。”瀛姝虽不觉得有压力,但她还是向陆婉道了谢表示领情。 这世上的情谊,其实并不全因血缘相关所生,比如她四姐青娥,跟姚家的 几个女娘见面连话都不说,表姐妹间,处得实在不怎样,原因无非是四姐自恃为琅沂王家的女儿,异常看不上外家的门楣。 瀛姝也知道陆家的女娘们大多也都有几分骄傲,择人相处,以投契为重,互相欣赏是基本条件,瀛姝虽然不曾主动“献媚”,可和陆婉、陆妍相处下来,起初时也很注意分寸和边界,哪怕是后来熟识了,分寸感也始终没有抛弃。 正因为她们之间的情谊本就深厚,两个表姐今天才心甘情愿的来替她“保驾护航”。 瀛姝与两个表姐迎过去的时候,王节也正和四皇子司空月狐踱上了浮桥,浮桥那头,裴瑜已经面红耳赤的站起来了,二皇子转身跟谢家几个儿郎说话,分明很嫌弃裴瑜,连个正眼都不想再瞅他。 而王荣、王籍兄弟两个,已经不知去向了。 第21章 被喝退的未来嫔妃 曲水会,行宴还不是主题,晚宴之后,受邀而来的士子及儿郎们都要写下诗赋,将诗赋置入浮盆,顺水而下,女娘们则会候在下游,待婢侍捞上浮盆,逐一评鉴士子、儿郎的赋辞,择自认优佳的应赋,这才是曲水会的重点,因此游园的这段时间,不管男女,但凡有意写赋应赋的都要酝酿一下灵感,不少人都会另寻景致清幽的地方去酝酿,但这会儿看见起了纷争,又都聚在了花溪堤上。 司空南次的脸上还有愤怒的神色,当见了谢六娘,很生硬的抱了个揖:“是我先动的手,失礼了。” “鬼宿君这么鲁莽,也的确失礼的。” 有人接了话。 瀛姝瞥过去一眼,说话的女子姓贺,是贺夫人的侄女,二皇子的亲表妹,她到底行几,瀛姝已经记不太清了,前生的时候瀛姝没怎么和这个贺氏女接触过,倒是跟她身边的另一个贺氏女“缘份不浅”,这位表字朝夕,现在应该才豆蔻之岁,那一世当司空北辰登基,贺朝夕被选为后宫,成了又一个贺夫人。 “七娘说得很是呢。”又一个女子接话。 不是瀛姝的熟人,但这辈子恐怕会成仇人了,因为接话的这个何氏女立马也要应选妃令入宫,她是贺夫人择中的“棋子”,生得挺美丽,贺夫人大约认为何氏女能和瀛姝一较姿色吧,何氏女在谢六娘的面前,阀阅很拿不出手,不过既然天然就是要和陈郡 谢对立的阵营,她就不怕开罪谢家的女娘了。 何氏女继续借题发挥:“都说谢六娘是最严正的,我看却不然,否则怎么会纵容在令祖翁召行的曲水会上动手殴打宾客的行为呢?难道说谢家所谓的家风严正仅只针对毕宿君二殿下?” 瀛姝其实刚刚还觉得这何氏女的确算个美人,肤白眼大的不说,还有丰乳细腰,但听多她说这几话,就觉得这美人实在愚蠢了——某一年,二皇子在江东顾氏的宴会上当众调戏顾氏的婢女,婢女不从,二皇子恼羞成怒要求主家将婢女处死,这事情后来被谢夫人知道了,要求皇帝陛下责罚二皇子,谢夫人是皇帝的后宫,当然是皇族中人,以“家风”的名义处罚皇子,这和谢家的家风有啥关系?简直牛头不对马嘴嘛。 谢六娘根本就不搭理何氏,只冲贺氏女道:“这人是贺七娘带来的吧?” “是又如何?” “知会你一声,我要将她喝退。” “你!你可知道阿何也是应选之女,你竟敢如此无礼冒犯?” “何氏女虽然是应选之女,今日也只是陪客,竟然如此冒犯主家,无礼之至!贺七娘难道不知道,不管是礼规还是俗情,可都没有给予应选之女特权,慢说何氏女还未应选,哪怕七娘的姑母贺夫人,若敢在我陈郡谢家的宴席上大放厥词,我家也一样要将她喝逐出门!” 贺、何二女既不如谢六娘威风,也不如 谢六娘善辩,被怼得面红耳涨浑身乱颤,瀛姝一时间眼珠子被何氏女那双越发傲人的胸乳吸引住了,睫毛不断地闪,突听一声嗤笑,抬眼,就正遇见了司空月狐的眼睛。 瀛姝:…… “我替何二娘分解两句,谢六娘该不会觉得我是冒犯吧。” 又一个女子站在了谢六娘的对立面。 这也是个立马就要入宫应选的人,但和何氏女不同,她的出身可高贵多了,她可是八大权阀之一江东张的嫡女,从大阵营上来说,跟江东贺的关系要比陈郡谢好多了,而现在司空通的后宫,皇后、三夫人齐全,九嫔尚有一个空缺,如果瀛姝要争嫔位的话,这张氏女可就是她最强劲有力的对手了。 “愿闻其详。” “方才何二娘措辞虽有些欠妥,但倒没有达到冒犯的地步,确实曲水会今日虽在花溪园召办,且是陈郡谢氏主持,不过上巳节的曲水会仍是八大门阀轮流主办的盛会,在曲水会上,裴家的儿郎受辱,让其受辱的鬼宿君还在现场,贺家、何家两位女公子提醒阿谢你理问清白这件事端也是合乎情理的。” 张氏女眸子一转,看向瀛姝:“王五娘以为如何?” 陆婉正思索着怎么替谢六娘“助拳”,没想到张氏女就先冲瀛姝抛来了个难题,她正想出头,瀛姝已经抢先了。 “如张九娘这般的措辞才算合乎情理,何二娘刚才确实是冒犯。” 思想在信马由缰,瀛 姝的唇舌却专注得很:“刚才那情形,大家都看在眼里,谢六娘不是不理问,是还不及理问,何二娘却就咬定了谢六娘有意纵容,并且还抨击陈郡谢的家风,敢问张九娘,如果是江东张氏受到这样的诋辱,张九娘会否心平气和,不与何二娘一般计较呢?” “王五娘可真是好口齿。”贺氏女恨声道。 “我可不敢当这称赞,虽笨嘴拙舌,好在懂得几分道理罢了。” “阿姝,大可不必多费唇舌。”谢六娘冷着脸:“何氏女你是自己走呢,还是非要等我将你喝退呢。” 随着谢六娘话音刚落,就有几个婢侍齐刷刷的向前一小步。 而今的士族门阀,内院中都训养着部分武婢,一来是为了护卫女眷的安全,另一个用途也是防范着在宴会上专治各种挑衅不服,像江东的门阀间,就发生过多起武婢打斗事件,甚至还有那两三起发展成了门阀间的兵争,对于南渡而来的北方世族,虽然不像江东门阀似的好斗,但大姓豪族的权威也不容他姓无端挑衅,何氏女今日要是不自觉,被谢家的武婢直接架出花溪园丢出乌衣巷去,也没人敢说是陈郡谢恃强凌弱。 真要闹到那地步,何氏女哪怕再厚着脸皮入宫应选去,她先丢了这么大的脸,也很难在内廷争获体面,路是走窄了。 在这么多双目光的洗礼下,何氏女满脸通红的发着抖退场,贺七娘冷沉着脸继续 僵立着,瀛姝看了看贺朝夕,她倒像个没事儿人一般,垂着眼睛不知道在琢磨什么,瀛姝贯知贺朝夕这清冷的性情,这时也不觉得蹊跷怪异。 “那么就请问鬼宿君,殿下究竟为何这般失礼呢?”张氏女问。 江东张作为建康的权阀,自来就不怎么把司空皇室当一回事儿,司空通在建康复国时,江东张甚至不屑送家中女儿入宫为妃,放话说除非皇帝立张氏女儿为后,他们才勉强答应做一做东豫的国戚,瀛姝其实也不大明白江东张怎么就忽然改变了主意,要送嫡女入宫了,她只记得司空北辰登位前,张氏女就已经呜呼哀哉了,在那之后,江东贺才跟江东张联手,狼狈为奸干了不少坏事。 南次理也不理张氏女,只冲谢六娘解释道:“刚才游园时,王三、王五两个在和裴瑜闲聊,那两个也是不知所谓,大着声问裴瑜是怎么跟他们的妹子郎情妾意了,一言一句的,引导着裴瑜大赞王四娘的才华,裴瑜如果光是自吹自擂,我也就当笑话听了,谁知这东西说着说着竟然评价起瀛姝来,凭他也配!” “即便如此,鬼宿君也不能冲裴九郎动手吧。” “是么?张氏女你同样作为备选的闺秀,要是被一个不知所谓的东西评头论足,说你样样不如他的未婚妻,你还会觉得这样的东西不该打?”南次冷笑。 “那可不行。”司空月狐斜着唇角:“连二 皇兄都觉得裴九郎该打,各家择女备选,当然是择家族中最有才德的闺秀,否则皇室国君岂不是还不如了中品之族的儿郎?哪怕张家的女公子自谦,认了己不如人,我们几个皇子却不能放任皇族受辱的。” 张氏女再次讨了个没趣,眼睛里终于露出几分火光来。 司空月狐却话锋一转:“王五娘嘛,吃亏就吃亏在往日过度注重着装打扮了,裴九郎才信了那些流言蜚语,以为王五娘是个绣花枕头,洋洋自得他将要娶的那个女娘,是光明堂最有才华的女娘,闹出这样一件笑话来,王五啊王五,你但凡过去能听我几句规劝,这回也不会吃闷亏了。” 瀛姝听见一声轻笑。 她听清了也看清了,轻笑竟是贺朝夕发出的。 她心中一奇诧,倒忘了冲司空月狐翻白眼了。 关于裴瑜和王青娥企图私奔的事,根本就难瞒住众多世族,倒也没有隐瞒的必要——时下的风俗其实不大讲究男女大防,风流韵事也闹出过不少,众人根本没有兴趣去贬责王青娥“不守妇道”,横竖是裴、王两家已经达成了联姻的意向,这事件就没有津津乐道的价值了。 更有消息灵通的人,其实也清楚裴瑜的高堂相中的是瀛姝并不是青娥,瀛姝这回的的确确是被裴瑜给嫌弃了,但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有眼不识金镶玉的是裴瑜,拿这个去笑话瀛姝根本站不住脚,因此司空月狐 调侃瀛姝是吃了“暗亏”,这话其实没有恶意。 众人都以为四皇子殿下是在替五皇子殿下转圜辩解,这诙谐风趣的态度原本就很四皇子。 “鬼宿君虽然气恼舍弟口不择言,因此搡了舍弟一下,但并没使几分力气,舍弟今日着实是饮多了几杯酒,自个儿没站稳,才跌了一跤,小事小事,鬼宿君别放在心上,也请谢家的女公子勿怪舍弟孟浪,诸位莫因这件小事扫了今日曲水会的雅兴。”裴八郎这会儿才匆匆自东堤赶来,赶紧的平息事态,这话他刚才已经冲谢家的郎君们说过一遍了,现又冲女娘们说了一遍。 他也实在气恼自家堂弟,那王四娘自来就人缘极差,怎比得王五娘一样诙谐机智,亏他还敢说若是王四娘今日出席曲江会,写的赋作必定胜过王五娘,还自诩不曾以貌取人……谁以貌取人,皇帝陛下么?! 裴八郎暗下决心等回了家,一定要在祖父面前狠狠的把裴瑜告上一状! 第22章 骗果子的皇子 眼瞅着这场小风波就要平息了,南次都已经准备邀请瀛姝和他游园去,心怀不甘的贺七娘又再掀起了另一场风波。 贺七娘今日是带着目的来赴会的。 不久前她随母亲入宫,她姑母可是对她叮嘱又叮嘱,眼瞅着王瀛姝应选已经是“势不可挡”了,得千方百计的在曲江会上揪住王瀛姝的把柄,最好是让她声名狼籍,哪怕是应选,皇帝也没了借口直接给予瀛姝嫔位,得千方百计的让何氏女先获宠,这样一来,贺夫人在宫里就添了个得力的臂助了。 谁知道现在没脸的人却成了何氏女,贺七娘办砸了差使,必然是要竭尽全力弥补的。江东贺虽然不惧皇族,但如果皇族能够器重江东贺,另七家门阀就休想再压江东贺一头,江东贺要想权倾朝野,就要实现让二皇子登上宝座这个小目标,待日后贺夫人成了太后,江东贺才能完全不受皇权的牵制。 “我如果没听错,刚才鬼宿君可是直称了王五娘的表字?在我看来,鬼宿君分明是和王五娘有染,为了王五娘打抱不平,却说什么是为了维护皇族的威严,还真是……虚伪无耻呢。” 这话就很有恶意了。 王节刚才没出声,是因惹事的人中有王荣、王籍哥俩,还牵扯到了两个堂妹间的矛盾,他不方便发话,但现在贺七娘却公然把矛头对准了瀛姝,也就等同是在针对琅沂王氏全体,他是不能再袖手旁 观了,肃色道:“贺七娘这样的血口喷人,可有证据?” “你一个大逆罪徒的子孙,凭什么问我要证据?” 这句话把瀛姝直接惹火了,正要发作,陆妍却早就忍不住了:“贺七,谁不知道鬼宿君与我五表妹打小就亲近,是兄妹之情,有这样的情份在,互称表字算什么咄咄怪事,如果这样就能证明有染了,今日你一直在为裴九郎打抱不平,我是不是也可以认定你和裴九郎也有染呢?” 陆婉也连忙助拳:“舍妹刚才所说,是话糙理不糙,鬼宿君哪怕是在陛下面前,也一贯称我五表妹的表字,陛下非但允同,还曾叮嘱过鬼宿君要把五表妹当成亲妹妹维护的话,单凭这个,贺七娘竟敢污我五表妹的清白,不由得让我猜疑贺七娘敢如此放肆,是否得了贺夫人的授意!” “你江东陆竟敢冒犯贵嫔?!” “莫说是贵嫔,哪怕是皇后殿下也不能如此目无法度!”陆婉根本就不畏惧贺氏女。 江东四姓中,贺、陆二姓从来不睦,两家权望相当,哪怕是江东贺出了个贺贵嫔,尊为三夫人之一,江东贺也不要妄想压江东陆一头,陆婉冷笑道:“在场众人哪个不清楚,五表妹是备选之女,今日你贺氏女当众污陷备选之女与皇子有染,难道不是因为担心日后贺夫人失宠?如此的迫不及待和丧心病狂,要不是有所图,难道是你失心疯了不成?” “武婢 何在,还不给我教训这等狂妄之徒?!”贺七娘是真的失心疯了。 “我倒要看看,谁敢动手。”谢六娘自寻了席位坐下,她也没有特别的拔高声气,更是懒得再看贺氏女一眼:“贺七娘今日这般狂妄放肆,便是连你的祖翁华亭侯,况怕都要被弹劾督教不严之过,今日你要真指使你江东贺的武婢在曲江会上闹斗,你江东贺氏,真打算承担七姓阀阅的声伐并讨了么?” 谢六娘可下这“断论”,但贺七娘却不够胆代替家族悍然“宣战”,她被震住了。 “谢六娘息怒,我家七姐这般恼火,全因阳羡裴与我江东贺间的姻好之故,虽然九表兄的生母,我们的堂姑母已经过世,但正因如此,无论是祖父、祖母,抑或伯父、叔父,对六表兄和九表兄都格外疼惜,鬼宿君与王五娘只因知交情谊,鬼宿君便不容王五娘受辱,更何况七姐和九表兄间,确有亲戚情份呢。” 瀛姝不由再看了眼这时出面,帮贺七娘转圜的贺朝夕。 在她的印象中,贺朝夕可不大有如此冷静自持、能言善辩的能力,生就一身傲骨,外加一根直肠子,那一世在司空北辰的后宫,明亏暗亏的吃了一箩筐也没有学会妥协让步,照样的棱角分明,却原来年幼时候的性情反倒这般圆滑的么? 定然不能够。 应当也是经了重生吧, 谢六娘深深的看了贺朝夕一眼,等一阵,未听见贺七娘 再吐恶语,方才略柔和了眉眼:“贺九娘倒是比令姐更懂道理人情,也罢了,横竖贺七娘的糊涂话,连自家姐妹也是不信的,今日诸位虽都听闻了,也不能够去学舌,继续搬弄是非。阿姝,你可需要贺七娘当面陪礼道错?” 瀛姝自然要给谢六娘面子的,笑着说:“陪礼道错原本是这世上最无用的话,要来做何?” 贺七娘气得险些把两排牙齿咬碎,但她不敢再闹事,也不知怎么的,这一段时间,原本像个闷葫芦似的她家九妹,突然像被什么神仙点化了一般,能言善辩不说,竟还能和母亲分析大局大势了,因此今日来这曲水会,母亲才让九妹跟着来,还嘱咐她如果遇见变故,多听九妹的主张。 江东贺氏不管是儿郎还是女娘,一贯在外嚣张,在家中却必须遵循森严的“等级”,这个“等级”取决于亲长对谁更器重,不管序齿年岁,有时甚至连嫡庶都能忽略不计,能讨亲长欢心的孩子在家里才有话事权,像贺七娘和贺朝夕,两人虽然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在过去贺朝夕颇为牛心左性,贺七娘于是可以不把贺朝夕放在眼里,但现在贺朝夕“扶摇而上”了,受到了祖父大人、母亲大人的双双认可,贺七娘就必须服从贺朝夕的“授意”。 心脏哪怕被怒为焚烤得就要爆浆了,贺七娘这会儿也只能沉默着跟她九妹暂时离开这个让人尴尬的场 所,用游园的方式去挽尊。 南次今天也是带着目的来的,他的目的很单纯,就是要和瀛姝见面谈话,关于谈话的内容当然不能容下第三双耳朵,所以南次眼瞧着贺氏女已经“败走”,他索性也不再“乘胜追击”,他其实压根就不在意众人怎么理解他和瀛姝的交情,横竖反正,他钟情于瀛姝的话已经告诉了他的父皇,虽然说父皇没有允同日后一定会赐婚,可看神色,俨然并不介意他的那番告白,说明他的判断相当正确——虽然说重生后的事态已经发生了变化,但父皇的确从没想过当真要把瀛姝纳入后宫,最多是把瀛姝当成了未来儿媳的人选,这回,他终于占据了先机。 贺氏女刚才对瀛姝的诋毁,慢说有王节在场,哪怕只有王茂在场,也绝不容贺氏女得逞,根本不需要他亲自去辩白,反而他要是辩白了,事态会更加复杂化。 南次没想到的是,陆氏姐妹竟然也有这么强悍的战斗力,而谢六娘对瀛姝的维护虽然目的不纯,战斗力同样出乎预料——便连王节都没有用武之地。 “多谢几位女公子仗义执言。”司空南次拱手致意。 倒是把陆婉、陆妍给“谢”愣了,面面相觑:我们是为我们表妹辩白,体现的是亲情,五皇子你一个外男,反而代表妹来谢我们……这必须是存心要在众人面前显示和瀛姝之间到底有多亲密吗?五皇子还真是 一点不避嫌啊,这样真的好吗? 南次还不仅仅是谢,他跟着就同瀛姝讲:“我对花溪园也算熟悉了,知道哪里景致好,就由我带你去游园吧。” 陆婉和陆妍反而不好把五皇子这外男给挤开了,陆妍想笑不敢笑,陆婉却留心了下谢六娘的神情,见她分明在犯狐疑,显然也很介怀五皇子这般的旁若无人,陆妍就赶紧过去,在谢六娘身边跽坐下来。 “我是听我阿娘讲,陛下也知道瀛姝这回被择中了应选定然会受到贺、郑二姓的针对,陛下虽然知道陈郡谢定然会维护瀛姝,但要真是就此和贺、郑二姓加剧了冲突,朝堂上恐怕就又会不太平了,今天看这情形,鬼宿君该是得了陛下的授意,这才对瀛姝处处维护,他们二人之间,若是一味的避嫌,照样会授贺、郑二姓话柄,说成个欲盖弥彰。” 陆婉是点到为止,谢六娘当然也知道五皇子的母族平邑乔,当西豫时期就和琅沂王交好,南渡至建康后,更加依附浪沂王氏,否则陛下也不会让五皇子拜王斓为师翁,且江东陆家虽没有女儿入宫为妃,七皇子的生母李嫔,她的同胞姐妹正是嫁入了江东陆,陆、李为姻亲,陆家的女君自有门路打听到皇族的一些情况。 谢六娘不说十成相信陆婉的话,但也不能说完全不信,她轻轻颔首:“鬼宿君和瀛姝表面不避嫌,但众人也都看见了,心宿君和王大 郎就在他二人身后跟着呢。” 南次也发现了两条惹人烦的“尾巴”,他转过身,瞪着他的四皇兄:“老跟着我们有何贵干啊?” 司空月狐看看身边的好友王节,见王节一点没有替他辩解的意思,就觉自己恐怕是“交友不慎”了,最可悲的是亲兄弟看上去也不像个有良心的人,他摇了摇头,叹息很悲凉:“如果琅沂公选择的是别的孙女应选,谢六娘跟我今天可都要轻松多了,怎么就偏偏挑中了王五娘你呢?看着就像个红颜祸水,也果然满身的是非,你可别以为有谢、陆两家女公子发顿威风,就真没人敢挑剔你的言行了,你一步不动尚且会被针对呢,更别说跟五弟两人游园了,我和端止要不跟着,曲水会后,编排什么的人都有你信是不信了?” “心宿君才是最想编排我的人吧,明明是南次质问你为何尾随,大兄不肯替你解释,你可劲的抓着我这啥都没干的人讥嘲,你要不是欺软怕硬的懦夫,就只有一个可能……”瀛姝微微抬起下巴:“就看我不顺眼,巴不得我被诋毁编排,你这么的针对我,不就是因为我不像那些仰慕你的女娘,一看见你,就往你车上丢果子吗?可真丢脸,堂堂一个皇子,连买果子的钱都吝啬。” “哟,原来你是羡慕我总有免费鲜果吃啊,早说嘛,早说我就分你半车了。” 第23章 相见 关于四皇子心宿君,最出名的“典故”就是掷果盈车,要说来建康城里的美男子原也不少,不过能跟司空月狐齐名的也就只有谢十郎谢青了,但谢青出门,没有哪个女娘会往他车上丢鲜果,这是司空月狐独有的福利——原本女娘们都往他车中掷香囊,某回,司空月狐特意告之于众——香囊无甚用处,不如掷果,哪怕是吃不完,无论是做果脯还是酿酒都使得的。 王节做为司空月狐的好友,常常被分免费鲜果,他原应对司空月狐“心存感激”,却头疼这位四皇子明明对别的女娘都和气温柔,偏偏一见瀛姝,就忍不住那条蠢蠢欲动的毒舌,瀛姝呢,往日里也不见她多喜欢听阿谀奉承的话,就总不愤四皇子的话逆耳难听,回回都要奋起反抗,好几次都有“大动干戈”的危险了,越劝战况还越激烈。 不知道要怎么劝。 但今天是南次主动劝了:“端止大兄,前些日你劝我的话,我是心怀感激的,因此我也听取了端止大兄的建议依计行事了,大兄让我最好暂时不要再去贵宅,我虽觉并无避嫌的必要,但也认同谨慎为上的道理,今日在花溪园,还多得那裴瑜口不择言说那混账话,我索性替瀛姝出头,把贺氏女这些人的诡计都引出来,再和瀛姝见谈也没人敢再编排了,当然,端止大兄和四皇兄在此,更加不会授人话柄了,所以还拜托端止 大兄,尤其是四皇兄,你二位容我和瀛姝走远两步说话?” 王节很庆幸五皇子及时终止了一场毫无意义的口舌之争,而司空月狐也因为他五弟的话激发了好奇心,就站在原地,目送着牙尖嘴利的瀛姝跟着他五弟“走远两步”,歪着头,意味深长看着好友:“你不打算跟我说点什么吗?” “说什么?” “你到底跟鬼金羊支了什么招啊?” 王节觉得四皇子这时直接把五皇子称为“鬼金羊”多少带着点怨气,但这怨气的来源是怪异的,王节没有回应,他只用同样的疑惑的目光盯着司空月狐。 “我猜,你好像是跟鬼金羊说了,让他娶王五娘当他的王妃。” “所以呢?” “你过去也跟我讲过父皇的打算,父皇必须要安抚谢夫人,既然如此虽然不会真让你们家的女娘诞下皇子,可也势必不会让谢夫人有所察觉,可端止你要是真游说了鬼金羊插这一脚,谢夫人能不动疑吗?端止,我明白王五娘是你很珍爱的堂妹,鬼金羊呢?又确实被你家妹子迷得神魂颠倒的,他眼里没有大局,你眼里难道也没有了吗?” “我倒是奇怪,殿下你对舍妹的成见为何这么深,今日连鬼宿君都一并埋怨上了。” “我对她哪有什么成见啊,逗着好玩罢了,说起来和你还不无关系呢,要不是我跟你要好,根本不知道王五娘被宠得多么的恣意妄为、挥金如土,我这 堂堂的皇子,还豁出去一张色相骗不要钱的鲜果吃呢,她倒好,连衣上的一根绣线,都要先浸在价值不菲的香露里,还要经过银丝炭烘蒸固香,才肯用来绣衣裳,纵然如此,衣裳洗上几回香味就淡了,绫罗绸缎都用来压箱底。” “这还不算成见啊?”王节失笑,但却没有替瀛姝继续辩解,只摇了摇头:“陛下当五妹如同自家晚辈,必不会真纳五妹为后宫妃嫔的,用怎样的障眼法瞒过谢夫人虽未确定,但施以障眼法是必然的结果,这回因为四妹闹出的事,我三叔及叔母已经很窝火了,如果祖父与我再不替五妹觅个可靠的良婿,慢说三叔及叔母不会答应让五妹应选,五妹自己也绝不愿意入宫的,岂不让陛下被动?” 司空月狐这才消了几分怨气,轻哼一声:“且算你圆过去了吧,也多亏得五弟没什么大志向,他的母族平邑乔原本就和你们琅沂王交好,要论及辅国之力,既有琅沂王的光明堂在,不必五弟再有所作为了。” 放过了王节,司空月狐才往“走远两步”之地瞥去一眼。 几丛花树间,玄衣朱带和乌鬓长垂的少年男女沐浴在春阳下,只能看见少年的眉眼,透着笑意,却还要多此一举的弯起唇角,司空南次这鬼金羊的面颊其实很温润,但他的眉眼却并非没有锋芒,大抵也就是在王瀛姝面前,才从来不显得冷傲吧。 “其实众多 皇子中,未来天子的得力臂助非心宿君莫属。”王节说。 司空月狐笑了笑:“何必说得这么隐讳呢,未来天子不就是我的太子兄吗?” “说到太子殿下,仿佛撤了晚宴后就不知去向了。” “端止方才只留心着你那两个惹事的堂弟,多亏还有我替你留意了留意,太子殿下跟着范阳卢的女公子去了,就在那边。”四皇子往过指了一指。 瀛姝此刻是用背脊冲着四皇子,看不见四皇子的“指向”,但很巧合的,她的视线正符合四皇子的“指向”,地势略高的一座堆砌而成的假山上,造成的一个撮角亭子里,白衣的男子,粉衫的女子,只有依稀的两个身影,别说眉眼难辨分明,就连冠戴簪饰都看不清形制,但瀛姝偏偏就说:“南次你看,太子和阿卢正相谈甚欢,我一直听闻的是阿卢倾慕太子的风仪,故而才婉拒了萧九郎的求婚,说服她的父母尊长允嫁予太子,却原来真在这时,他二人就有了来往。” 瀛姝说这话时,那略泛金色的睫毛微垂,唇角慢卷了笑意,语气和神情都不带讽刺的,如同卢三娘婉苏是和她要好的闺交,她又认同太子司空北辰真是个良人,尤其乐见那一双人两情相悦,水到渠成一般的蒂结同心。 南次心中却是大震。 “瀛姝,你……” 五皇子下意识抬眼看了不远处的司空月狐和王节一眼,他的嗓音压得低沉,沉得连 多余的话都发不出声了,心脏却快速的跳动起来,一下下的,拍震出情绪有如浪潮汹涌。 “我重生了,我猜到你也重生了。”瀛姝眨着眼。 她很想是自己猜错了,她一点都不希望南次重生,她不愿南次仍记得那一生悲凉凄怆的旧事,但不管猜不猜错,她是要把她的秘密告诉南次,所以刚才的话其实不是试探,却偏就试出了答案,没有侥幸,南次的确重生了。 她不想眼泛泪光,虽然她的情绪已经积攒了眼泪。 我们回来了,都回来了,我高兴的是我还能见到你,但我多希望只见到那个恣意放阔的少年的你啊,从未来回到现在的我们,必有难放下的负担和伤恸,我们能够改变的是命运,改变不了的是——无法真正回到少年时。 南次仍在笑,这笑容却多少有点勉强了。 他不愿让瀛姝再嫁裴瑜,更不愿让司空北辰再伤害他的女孩,他今天一腔的腹稿,主题是那一生始终说不出口的告白,重生的他,心花怒放,以为这回终于占得了先机,可瀛姝竟然也回来了。 所以面前的女子,记得他为她所作的一切,记得在步步惊心的岁月里,唯有他们二人在九死一生的险境里相依为命,瀛姝已经知道了他最真挚的情义,最坚定的伴随,那他还该说什么呢?山盟海誓均无必要再用言语表达了,此时此刻也许只需一个拥抱,但又偏偏不能拥抱。 南次 只能说:“我多想这回,只由我来保护你。” “南次,早前的事究竟怎么闹起来的?我不认为你真会和裴瑜那样的小人一般计较。” 瀛姝明知道后来的南次,绝对不再冲动鲁莽,不管是不是笃定了裴瑜是将她推入深渊的帮凶,当王青娥已经注定要嫁作裴瑜妻后,南次哪怕真想报复裴瑜,也万万不会仅只“赏”那人一个屁股墩,瀛姝其实并不如何关心已经结束的事故,但现在,不是和南次感慨重逢的好时机,他们都要压抑自己的情绪,说些“正事”,更有助于平复心情。 “王荣、王藉那两个,多半是听了你二伯母的蠢话,想借着今天这曲水会为王四娘找回点颜面来,我知道他们其实早和裴瑜串通好了,让裴瑜故意抬高王四娘,这就难免要当众贬低你,你说得对,论来我犯不上动手,真要动手的话裴瑜今天至少得折两颗门牙……但我已经跟父皇说了,我心悦你,希望父皇暂时只给你女官的名位,日后允我明媒正娶你为王妃,既有了这事在前,我干脆就鲁莽一回呗,也好教父皇明白我的决心。” 婚姻大事不能儿戏,这是所有贵族家长们都会灌输给子女的“信条”,可在已经经历了生死的瀛姝看来,这世上把婚姻当成儿戏的人不要太多,所以她理解南次为什么要去跟皇帝申明非她不娶,南次无非是知道裴瑜固然是个王八蛋,司 空北辰更加是个混账玩意,但皇帝陛下又根本不可能真把她纳入后宫,为免她这颗娇娇嫩嫩的小白菜再被猪拱了去,南次才宁肯牺牲姻缘,挺身而出当她的保护神。 “你应当清楚的吧,重生的人还不仅只我们两个。”瀛姝说。 “王四娘肯定也重生了呗,不然她也不会跟裴瑜幽会还把自己的婢女杀害于闹市,死的那个婢女后来就是裴瑜的外室吧?裴瑜居然把她杀了,说明裴瑜没有重生,但我总觉得,流芳圃事发的那天,司空北辰等几个人都跑去栖玄寺很不正常,但我事后打听过,真的就是白川君的提议,难道白川君也重生了么?” 南次的疑心极有道理,那日就算他没有找人跟踪裴瑜,只要太子、二皇子、三皇子这三人“抵达”流芳圃外,事态还是会向那日一模一样的发展,有一个人肯定比他还要早洞悉王四娘的企图,才搬动了那几个针对储位正在较力的皇子,事实证明那个人就是白川君,可白川君为什么要促成瀛姝提前入宫呢? “当年我就一种感觉,白川君一直在暗中相助,起初我以为他助的依然是司空北辰,但司空北辰其实一直不情愿放你自由,他是突然改变的主意,可当时除了白川君,我想不到还有什么人有能力说服司空北辰。”瀛姝说:“当司空北辰弥留之际,当我察觉司空北辰留下了让我殉葬的遗旨,我和你虽 然商量好了对策,可我们的计划得以顺利的实施,我也一直感觉到有人在暗中助力。 我怀疑这个人是白川君,他却一直没有承认过,南次你说他是重生,我却认为没有什么人有能力谋害他。” 南次听瀛姝这么说,俨然是把殒命认定为了重生的必要前提,他的胸腔里,就激生起沉闷的绞痛。 第24章 他不配拥有 如果真正在意一个人,是明明见她平安无事,但得知眼下的平安无事是经死于非命换得,心窝处也会像被捅入了冰冷的匕刃,血腥味直冲咽喉,既怒且悲。 司空南次记得自己最初意识到瀛姝对他而言并非阿妹和知己的那天,其实正是瀛姝的婚礼,他跟王节、王蕴几个瀛姝的堂兄送嫁,目睹着用团扇半遮面庞的瀛姝与裴瑜互行拜礼,她的眉宇间难得的堆砌了羞涩的意态,那样的瀛姝忽然让他有几分陌生的感觉,随之而来的竟是怅然的情愫。 喜酒饮得郁郁寡欢。 司空南次困惑了很久,他不知道自己听见瀛姝称赞裴瑜时为什么会无比的懊恼,明明那时,瀛姝向他打听裴瑜的品行时,他还说过裴瑜要比裴珷君子很多的好话;为什么他根本没发现裴瑜的任何劣迹,眼看着瀛姝婚后跟婚前毫无区别,明显就是个嫁得良人的样子,但他就是觉得心堵了,窝着一股无名火,越看裴瑜越生气。 当有一天,父皇问他“可有心悦的女子”时,他明明知道继四皇兄后,父皇是要替他择选王妃了,他虽没有心悦的女子,按道理应该回应一句“但凭阿父做主”,但这么简单的合情合理的话他就是说不出口了,脑子里想的是——先辈们好像有娶和离女子为正妃的先例吧? 他直到那时才如同醍醐灌顶,他有了心悦的女子,但可惜太愚蠢,在女子未嫁前他 没有意识到这就是爱慕之情,居然一直把心上人当成了异姓的妹子看待!!! 那段辰光是很苦恼的辰光,既想见瀛姝又怕见瀛姝,但无论南次自个儿多么的闹情绪,对于事实却没有半点改变,该见瀛姝的时候他从不躲避,见了面两人之间也一如从前。 再后来父皇突然驾崩,司空北辰继位,命运一夕之间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南次的生母被赐死,他自己也被软禁于鬼宿府,从前服侍他的宫人都被赐死了,司空北辰给他重新安排的宫人,当然不是为了服侍他。 南次根本不知道鬼宿府外的人事,不知道瀛姝和裴瑜已经和离,不知道瀛姝已经被逼迫入宫,不知道瀛姝承受了丧女之痛,不知道瀛姝失去了父亲,不知道入宫后的瀛姝经历了多少生死关劫,渐渐的他甚至不知道过了多少天,被困多少年,鬼宿府里连一面铜镜都没有被留下,南次不知道他是否已经老去,他几乎连话都不会说了。 司空北辰安排的宫人,明确告诉南次,饭菜里被加了慢性毒物,南次可以绝食,但并不会比“服毒”活得更久,南次不想死,他还怀着一点点的希望,他还想再见瀛姝,他不去想再见瀛姝后的情境,一点点的希望才能支撑他继续苟且偷生。 这个愿望竟然实现了。 于是他知道了瀛姝已经是司空北辰的淑妃,他听瀛姝说起是怎样的被司空北辰打动 ,渐渐的怨恨融化了,焕生出真情实意,南次于是附和了司空北辰的说法,他闭口不提司空北辰的阴险毒辣,他说皇兄对他是留有情面的,那两个宫人是被贺、郑二姓买通,要把他斩草除根置之死地。 更不能说的是他的爱慕之情,只不过他不让瀛姝随着司空北辰的口吻称他为“五弟”,他说:你还像以前一样,称我的名讳吧。 重获自由之后,南次只把瀛姝的愿望当成自己的愿望,竭尽心力的巩固皇权,他不觉相助司空北辰这个仇人是件委屈的事,他只想看瀛姝幸福、快乐,瀛姝成为皇后时他觉得自己可以死而无憾了。 南次一直清楚,他的身体早就被毒药摧毁得破败不堪,能陪伴瀛姝的时间已经十分有限了。 但司空北辰急于求成,非要亲征,受了重伤,居然死在了他的前头,而当司空北辰临死之前,有的秘密才被揭露——这个混帐,口口声声爱慕瀛姝,却当瀛姝入宫之时就已经令人悄悄把绝子汤送给瀛姝服用,而且还留下了遗诏,当他死后,瀛姝必须殉葬! 南次没有让司空北辰得逞。 瀛姝成了大豫的太后,南次也成了辅政王之一,但他已经油尽灯枯,那埋藏了多年爱慕之情,再无机会坦言直告,南次想,就让这个遗憾被我带入墓穴吧,我只期待我们的来生,天下已是太平盛世,我们也许会是普普通通的布衣平民,但我们 能相依相守,男耕女织,生活哪怕是粗菜淡饭又如何呢?我知道我的瀛姝不会在意。 他们没有等到来生,却等到了时光逆流,回到了少年时。 瀛姝未嫁,一切的险患虽成伏笔,但还没有发生。 “南次,我们先不谈前生的恨事。”瀛姝说:“我眼看就要入宫了,怕是且有一段时间难得自由,我身边的婢女,丹瑛也有前生的记忆,我在宫里难把指令传达给她,只好通过你代传,因此入宫前我会交代阿娘,把丹瑛的身契先交予你,你收容她在鬼宿府,丹瑛虽忠心可靠,却没长那么多的心眼,我怕她知道的内情太多,反而会有压力,所以你是重生的事最好也瞒着她。 至于白川君是否重生,你千万莫去试探,他应当不会妨碍我们,我四姐心虽狠,脑子却蠢,前生她死得太早,后来发生的事她一件不知情,也可以先放任不管,我现在还怀疑贺朝夕也重生了,你略提防着就是。 另外还有一个人,你务必留意。” 南次略稳定了一下情绪,他太熟悉深谋远虑的这个瀛姝了,少女历经了磨难成长之后,就是这样子处变不惊,南次实在习惯了瀛姝为谋主,由他在侧配合,因此他点着头,语气温柔:“你说。” “田石涉。” “他不是心月狐麾下的将领么?” 田石涉现在还不是将领,因为四皇子司空月狐此时还未下战场,田石涉不过是投靠四皇子 母族的一介寒门子,类似于徐州简氏的部曲,但正是这个人,前生逼死了瀛姝。 瀛姝微垂下眼帘,睫毛挡去了眼睛里流动的情绪:“现在的小人物,将来却成为天下这个棋盘上至关重要的棋子,我记得他有一个走失的阿妹,后来成了四皇子的侍妾,却被未来的心宿妃梁氏活活烧死,四皇子于是彻底冷落了梁氏,梁氏竟又纵火自焚。” “如果田石涉也重生了,他应当会找到他的阿妹,避免再次被梁氏所害。” “后来因为一些机缘巧合,我其实知道了田石涉的妹妹原本栖身何处。” “你说。” “田氏女现应在泗水,她走失后,为一家好心的农户收留,将她认作养女,奈何农户夫妇二人因病过世,田氏女又成为了孤女,被卖去给泗水的一个小商贾为婢女,怎知田氏女那主家又败落了,她再次被发卖,才有了后来的一番‘机缘’,我还知道梁王妃本不是一个暴戾的主妇,对田氏女的嫉恨多少是因为有人在其间煽风拱火,后来,梁王妃的自焚也是一场阴谋,她根本不是自焚,应当是被司空北辰令人害杀的。” “司空北辰?”南次不由冷笑:“我明白了,他表面上虽然信任心月狐,看来也极其忌惮心月狐有上蔡梁这么一门岳家,他害杀梁氏,就是为了让心月狐与妻族反目成仇。” “他连你都忌惮,更何况心宿君?”瀛姝神情未改, 但语气也是冷森森的:“当初他留下心宿君,表面上给予信重,不过是为了利用心宿君继续牵制二、三两个亲王,毕月乌有江东贺撑腰,角木蛟有长平郑保驾,司空北辰不敢动也不能动,直到后来,在我们的一番运筹下贺、郑二姓势如水火,而且将毕月乌和角木蛟都视如了弃子,司空北辰的皇权得到了稳固,他终于能够使计斩断心月狐的一条臂膀了。” “我知道了,我会暗中盯着田石涉兄妹。”南次一笑:“瀛姝,你应当不会再纵容司空北辰登位了吧?” “那是当然。”瀛姝抬起下巴,很灿烂的笑容:“不管陛下多么看重他这个嫡长子,这一世我也绝对不容司空北辰占这么个大便宜。” “父皇当也没想到司空北辰登位之后,会自断手足。可要是司空北辰仍然娶了卢氏女为他的太子妃……” “无妨的。”瀛姝笑容不改:“那一世范阳卢之所以愿意巩固储位,不是因为婉苏成了司空北辰的太子妃,而是因为范阳卢也意识到了陛下要传位给嫡长子的坚定信念,因此最关键的是陛下的想法。范阳卢跟我们琅沂王一样,他们虽为八大权阀之一,但仍然以江山社稷为重,这个家族不是我们的敌人,婉苏更加不是我的仇敌。” “可,你应知道,司空北辰对卢三娘并无半分情意。” “所以我会想办法‘机缘巧合’的捣捣乱。”瀛姝说: “婉苏这么好的女子,司空北辰他不配。” 第25章 卢皇后卢婉苏 司空北辰在“高处”的凉亭里,他也能看见“远方”的某个身影,他认出瀛姝身边的人是司空南次,这就很刺眼了,司空北辰一下子分了神,直到听见卢婉苏问他:“怎么,殿下没有读过贾君好的《洛水赋》么?” “自然是拜读过的。”司空北辰终于收回了游离去“远方”的那股神思,把心不在焉的笑容注入了一丝“灵魂”:“只是我的确又没想到,今日的赋作可以用《洛水赋》的典故,我应该多谢女公子的提醒。” “其实曲水会的流觞赋试,最后一个‘试’字本不应该具有竞争的含义,上巳佳节,士人们用诗赋描写春景抒发感慨是为节庆所需,便是有‘赋试’的环节,也是为了增加节会的趣味性,殿下却似乎过于在意胜负了。” 司空北辰对这话很熟悉。 前生的时候卢氏也有这样的说辞,他当时听来就觉得逆耳,不过为了赢得卢氏的芳心,自然是得顺着卢氏的评议去措辞的——西豫未亡国时,范阳卢和琅琊王一样是北方的名门望族,可司空北辰却很反感卢氏这么一个小女娘竟然妄自评议他的心态——作为闺阁女流之辈,被娇生惯养,从来就衣食无忧,能有多大的见识?只因为出身高贵,居然就有了“评议”的资格,而且还真认为见识过人,无知可笑荒唐。 “女公子这话着实让人心服口服!我其实也不是非要在曲水会上 争锋,要论学识才华,我有自知之明,当然明白不及世家子弟远矣,我就算想要争锋,也只是逞强。不过因为父皇自来对我的期许,是望我能凭真才实学赢得士子文臣的拥戴,虽现在还难做到,却不能不知进取。 因此哪怕是勉力为之,我还是要意竭尽努力,又多得今日在此山亭上和女公子一席谈话,受到了女公子的点拨,若今日曲水会上我的诗赋能让父皇满意,来日必重谢女公子。” 说完,司空北辰冲着卢婉苏就行了一礼,但他的两道愁眉没有舒展,仿佛喉咙里一声哀叹盘旋着,分明是为卢婉苏后来的那番话触动了忧思。 卢婉苏果然自悔失言了:“是我没有体谅殿下的处境,妄度了殿下的心思。” 司空北辰这太子的储位全靠皇帝陛下扶持是人尽皆知的事,太子的才干饱受以贺、郑两姓为首的门阀质疑就更加不是秘密了,卢婉苏虽是闺阁女子,但她却是建康城中很受赞颂的才女,自然也为家族器重,因此对于朝堂上的事不可能两耳未闻,卢婉苏以前不知道太子的心性,她也没有必要去了解,可女子天生柔软的心肠,让她对在她面前表示出难堪和忧愁的太子产生了怜悯,她自悔草率,又觉这样的太子完全不像传言当中的那个一无是处的人,太子明明知道处境堪忧,也很想改变自己的处境。 就更添了几句柔言细语的安慰和鼓 励。 去年的曲水会,皇子们当然也参加了,且正好还是范阳卢牵头召办,卢婉苏对太子的赋作还有印象,虽然不算得字字珠玑,但相比起二、三两个皇子来却是胜出一筹,她今日听太子这番话,就觉理所应当了——毕竟二、三两个皇子意图争储,凭靠的是母族的势力,根本不会像太子似的力争在文才武略上赢获世族的门阀的认同,但无论是江东贺,还是长平郑,想要凭借一姓之势中只盛世都是痴人说梦,未来君主只以母族为靠山,又怎能成为贤主明君呢? 不觉间,远处花溪一侧,传来了琴瑟之音,这是主家示意游园的宾客们,流觞赋试即将开始了。 “今日是我打扰了女公子游园赏景,累得女公既是点拨又是安慰的,倒无睱静心聚积灵感,构思一阵间如何应赋了。”司空北辰一边陪着卢婉苏从山亭上下来,一边自责。 他这时更靠近了婉苏,以防假山上的石阶陡峭,婉苏若有不慎时他好随时伸手相扶,端的是温柔体贴,却还彬彬有礼,不至于让婉苏误解他是冒犯。 却听婉苏说:“今日我本也只想着随兴应赋,做好阿姝姐姐的助手。” 因卢婉苏忽而提到瀛姝,太子心中一跳,倒是他自己伸手扶了扶一旁的山石,才让步伐重新稳定,随口问道:“女公子与王五娘很要好么?” “去年曲水会上,有幸托得阿姝姐姐即兴吹奏了一曲 竹笛,我正因阿姝姐姐的笛音,才突有了情思和感悟。” 卢婉苏刚走下石梯,就见前方不远,正是瀛姝一行人。 “阿姝姐姐。” 太子听卢婉苏竟然扬声冲瀛姝打招呼,还加快了脚步追上去,他也只好跟上,不是他不想见瀛姝,但现在司空南次在瀛姝身旁伫着,他心中总有股不能平息的戾气,司空北辰觉得有些事,是再也不能犹豫了。 瀛姝已经不大记得去年的曲水会了,印象中她和卢婉苏的缘份也只是始于她被逼入宫后,开始还很具“孽缘”的苗头,因为有那么一段时间,两人喜欢的是同一个渣男,司空北辰摆明了独宠瀛姝,作为皇后的卢婉苏心中当然会介意。 可她们两个女子,着实性情相投。 瀛姝看出了婉苏的心性,是真正的光风霁月,明知司空北辰从前对她多有欺瞒并无几分真情,但婉苏仍然事事以司空北辰为重,她的爱情,不因被辜负就消减,纵然伤心难过,却还竭尽努力的和瀛姝友好相处。 婉苏其实根本不适合内廷这方不见硝烟的战场,她太善良,太真诚,被逼无奈的钩心斗角让她疲倦,司空北辰待她越来越冷落的境况更是让她悲郁,她越来越消瘦,还越来越自责,她总自责不能更多的为司空北辰分忧,她甚至要依赖瀛姝才得以自保。 婉苏最终得了重病,药石无医。 死前,婉苏将她的嫡长拜托给瀛姝照顾,她说 :“如果可能,别让这孩子当储君,我只望他能远离权夺,清清静静的一生。” 但那孩子是嫡长子,注定会被卷入权夺势争的风暴,瀛姝无法答应婉苏这个唯一的遗愿,她只能承诺:“我会尽力,不让大郎再受陛下曾受之苦。” 彼时瀛姝还不知道司空北辰的真面目,后来,她也没有因此迁怒司空北辰的皇子们,尤其是司空璇,那孩子体内也有婉苏的血液,瀛姝没有把“视如己出”的承诺说出来,但铭记在心里。 她有愧于婉苏,因为后来,她没得保住孩子的性命,当她殒命后,司空璇这个幼帝也必会被田石涉这个逆臣杀害。 故人再见,对于婉苏表现出来的热情,瀛姝却不得不怀疑,难道……阿婉也重生了? “阿姝姐姐不会怪我冒昧吧?”说这话时,卢婉苏和瀛姝已经到了花溪西堤,她俩人既有一段“同行”,此时干脆就共坐一席。 春风此时更温柔,从梅梢经过,送来纤细的花香,女子的微笑比春风更温柔:“去年的曲水会时和姐姐初识,就很想和姐姐亲近了,却总也没盼到好时机,我听说姐姐前段儿去了琅沂,还遗憾恐怕今年没有机缘和姐姐在曲水会重逢了呢,怎知姐姐来了,我就想着再也不能错过这次亲近的机会。” 瀛姝不确定婉苏“有心”的真正原因,但她觉得,不重要。 婉苏不是她的敌人。 “怎会?”瀛姝也报以 善意:“阿婉又不是男子,我怎会觉得唐突?” “刚才我本来有意约姐姐一同游园,只是见姐姐和陆家两位女娘一处,我不便打扰。” 婉苏跟着又提起去年瀛姝吹奏的那首乐曲,希望瀛姝能以曲谱相赠。 瀛姝想起来前生,婉苏成了卢皇后时,也问她要过那道曲谱,她又想婉苏应当没有重生,否则这一世怕是也会对司空北辰敬而远之的。 婉苏病重时,瀛姝去侍疾,有日夜深,婉苏犯了心绞痛,许是压抑得太久了,许是预感到命不久矣,那晚上婉苏把心里憋着的话都跟瀛姝说了——我的阿娘原也不愿让我嫁入皇室,可当时我相信了陛下的话,他说他对我是一见倾心,却自知配不上我,他当时是那么诚挚,我对他的话毫不怀疑。可是阿姝,后来陛下处心积虑要纳你入宫时,我就明白了,真正让陛下一见倾心的人是你。我问陛下,他是在欺骗我么?他说,你已经是皇后了,你还想如何。 那时他像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他眼睛里的鄙薄和冷淡像锥子一样扎进我的心里,这几年,我一直想不明白,或者是我根本不敢当真去追究,我不知道他对我究竟有几分真心,我不贪婪,哪怕我不是他唯一爱慕的人,但我希望哪怕只是一分真心,我还不算太失败。 我是真想我的阿爹阿娘啊,可是我怕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陛下不来见我,我是庆幸的 ,我真不愿他看见我的狼狈和衰弱,我想哪怕他对我只有一分真心,对我的记忆也是我们大婚那天,我一身的华服,与他是笑颜相对,我还希望人没有来生,因为其实我想忘记这些人事。 阿姝,你说,为什么有的人的心要这么无情和凉薄?连骗人都不骗到底,非要让被骗的人恍然大悟?如果一定要有来生,我宁愿当一只雀鸟,雀鸟的心应当不会那么的叵测,所以鸟儿才能双宿双栖,不会因为别的事物去背叛爱侣。 我真的很羡慕你,阿姝,你真的很幸运,哪怕因为陛下,你也遭受了很多苦难祸殃,但你是他唯一爱慕的女子啊,陛下的心,一半是为江山社稷,另一半是被你占据着,我是真不甘心,我这几天,想了无数回,如果我早知道他对我只有利用,我应该不会动情吧,我还是很介意的,介意欺骗和辜负。 第26章 手下败将 曲水流觞已经是古时风俗了,但现在曲水会上的流觞赋试又在古俗的基础上更新了内容,凡有兴致参与赋试者,不必再等顺流而来的酒盏停在面前才能一展文才,他们将诗赋写成,就有侍者将纸笺卷好,用青丝绦系缚,再置入浮盆中,浮盆顺流而下,到了女宾席前,婢女捞上浮盆,女子们可以逐一阅览这些赋作诗稿,挑一篇自己最推崇的,写出与诗赋的情思应合的一篇新作,所有诗赋及应赋都将上呈给“主办方”——像今日,就是大正中谢晋过目。 谢晋再将应赋最多的前十篇诗赋编录成集,亲自题序,上呈给皇帝陛下御览。 女子们所写的应赋也会择优入集,大豫是个很讲究风雅的时代,不仅仅是男子的才干才为重要,女娘们的文才出众也会受到世人的推崇,像蓬莱君,当年她要不是才华横溢,定不会受到皇帝司空通的赏识,留她在身边授以管撰文书一类的职务了。 瀛姝虽然是被父母亲长惯纵着长大,但陆氏可没有疏忽女儿的文学教养,又别说瀛姝了,就连王青娥,她也不是不学无术的人,前生王青娥在曲水会上大出风头固然有陈郡谢的女娘们助力,但谢家女娘们总不能当王青娥的代笔,王青娥的应赋确实比好些应选的女娘都要优秀。 瀛姝今日的心思却不全在应赋上头。 她曾听婉苏讲过,正是在今年的曲水会上才开始留 意司空北辰,但婉苏没细讲,瀛姝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偏南次的那一世也是跑到琅沂陪她去过上巳节了,并不知道曲水会上的种种细节,司空北辰怎么引起了婉苏的关注,甚至于让婉苏对他心生感激,慢慢的,这一丝感激之情就转化成了爱慕之情。 瀛姝决定试探。 “其实刚才我和阿兄、鬼宿君游园时,就瞧见了阿婉和太子在山亭上,我还和鬼宿君打赌呢。” “打的什么赌?”卢婉苏好奇地问。 “鬼宿君说太子和阿婉是巧遇,我却认定了太子是有心为之。” “这又怎么说?” “我猜啊,太子是想舞弊。”瀛姝笑道:“太子一心想要让他的诗赋编入流觞集序,但努力了这么多年都没成功,我甚至还听谢夫人说过,连陛下对太子的文采都大失所望,太子能不心急吗?今年恰好是大中正亲自主持的赋试,太子不会放过这回大好时机,阿婉你可是有名的才女,要是太子的诗赋能得到你的赏识,别的女娘多少也会关注,太子是去找阿婉套交情的吧?” “阿姝姐姐也把太子想得过于功利了。”卢婉苏轻声说:“太子的确是向我请教诗赋之事,但并没有舞弊的暗示,太子殿下的处境相信阿姝姐姐也是知道的,他的积极进取,是优点而非短处。” 婉苏是真的太善良了,瀛姝也很无奈。 “要我看啊,哪怕太子是才藻艳逸,也半点不能 改善他的处境,他要想改善处境,先要弥补的是得有一门强有力的外戚。”瀛姝只能点得更明。 婉苏竟然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我们这样的女儿家都能明白的道理,太子殿下定然清楚,因此我刚说太子接近阿婉是想舞弊的话就是玩笑话罢了。” 内中意思是另有所指。 作为一个君王,写不写得一手好诗半点不重要,但对于卢婉苏而言,她的爱好就是文学诗赋,她当然希望未来的夫婿与她有共同的兴趣爱好,这是女儿家单纯美好的小愿望,而事实上,婚姻是否美满幸福,夫妻间能否投契确实也是必然的基础,打个很简单的比方——要如果瀛姝的母亲是个追求功利权势的女子,必然会视王岛为不思进取一事无成的窝囊废,又哪里会有现在的琴瑟和谐呢? 司空北辰想娶卢姓女,不是脑袋一拍灵光乍现的计划,哪怕这并非出自司空北辰的筹谋,定然也是司空通和虞皇后的主张,因此司空北辰才会早早在文采诗赋上用心,等到这时才接近婉苏,是因为婉苏就快要及笄了。 “姐姐放心,我今日不会应赋。”婉苏又说。 瀛姝笑了:“阿婉是怕压了我的风头?” “我并没有冒犯姐姐的意思。” 看婉苏涨红了脸,瀛姝笑容更明亮:“这有什么的,我的文采的确不如你,阿婉肯谦让我,我领情,只不过谢六娘今日已经罢笔了,阿婉若也谦让 ,这年的流觞赋试还有什么趣味?” 瀛姝这么说,是不觉得婉苏会挑司空北辰的诗赋应赋,婉苏在很多事上都不计较,比如不爱攀比不爱出风头,当有人挑衅她时,她也是多以宽容大度为怀抱。却唯独对于诗赋,婉苏绝对不会违背本心作出评论,这点固执和坚持当她母仪天下时仍然不变,有一回还因为评点赋作优劣的事,跟司空北辰争执起来。 “姐姐若真要我应赋,我可不会留力了。”婉苏仍是犹豫着。 “莫留力,横竖反正,我的应赋能与阿婉的应赋一同被录入今春的集序,于我而言才是最大的风头呢。” 两个“新朋友”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但这个决定别的人却不知晓,而瀛姝的一举一动,当然一直为别的应选之女所关注,像张氏女,她已将嫔位视为唾手可得的囊中物,唯一的变数就是瀛姝,奈何江东张的根底只是一地豪强,拥有的土地和私兵虽多,却缺着文化底蕴,张氏女根本无望在赋试时力压瀛姝,也就只能恨恨注视着。 出头的是另一个女子。 这个女子,倒也是瀛姝的熟人。 论来这女子的家族只是下品,堪堪还算是世族,曾经一度打算攀附琅沂王,没攀附上,转投了长平郑,但这仅只是表面上的站队而已,瀛姝知道这位郑氏女后来成了司空北辰的后宫。 选妃令颁下,并不是所有应选之女都会成为司空通的嫔妃, 如太子,如二皇子、三皇子以及四皇子哪怕是南次,其实也都到了适婚之龄,因此司空通也会早作打算,应选之女中,是有可能被许配给众皇子,作为皇子的妻妾的,只瀛姝颇有特殊罢了——她是谢夫人相中的人,未经谢夫人许可,司空通这皇帝都不能擅自作主。 而这位郑氏女,并不属长平郑氏,论阀阅和长平郑其实八竿子打不着,就连今日曲水会上,长平郑的女娘都不屑和这位“同姓”说话,瀛姝也根本没有留意这位曾经的手下败将。 偏是郑莲子施施然过来,凑到了瀛姝和婉苏的席上,她额头尖尖,下颔却有些见方,眉清目秀归眉清目秀,却生了管过于直长的鼻子,像要把嘴巴险险的“顶出”面颊似的,人中就短促得狠了,她的神情也很僵硬,可这时,非要硬生生挤出笑容来,实在有些苦相。 “我看着王五娘如此的讨好卢三娘,莫不是打算说服卢三娘今日不作应赋,反过来还要在一旁点拨王五娘?” 她说这话颇是大声,好些女娘都听得清清楚楚。 谢六娘扫过来一眼,暗忖:好个蠢人,真的是不想跟这样的蠢人搭腔。 威风不能一直耍,谢六娘今日已经喝退了个何氏女,要再是喝退郑莲子,一连两个应选之女被逐出曲水会,就的确极扫兴了,更何况郑莲子这话吧,虽是恶意,但她态度却并不像何氏女一样放肆嚣张,谢六 娘若是为此大发雷霆就显得小题大做了。 瀛姝轻轻松松一句话就化解了:“我正跟三娘商量呢,一阵间各自应赋。” 谢六娘这才说话:“阿姝应当不认识这位吧?” “的确不识,从未见过。” “她要不是应选之女,今日是进不得这花溪园的,她是都安郑姓的女娘,郑泊泽的长孙女。” “原来是郑大娘。”瀛姝的笑脸相当灿烂:“我听你刚才那话的意思,很希望卢三娘应赋啊,莫不是跟我一样,看今日难得的时机,迫不及待要和三娘切磋?” “王五娘误会了。”郑莲子那尖尖的额头低下去:“我怎有那文采与卢三娘切磋,是我太仰慕卢三娘的才华,才望在唯一一次有幸参加的曲水会上亲眼目睹卢三娘临场应赋。” 马马虎虎的把话圆过去了,瀛姝便没再理会郑莲子,由得她硬是伫在席侧,现在不是正宴,大可不必拘束,瀛姝已经作好了准备看郑莲子接下来怎么的表演,她又忽而想到,前生的这场曲水会,婉苏是有应赋作品的,不过世人大抵觉得婉苏这位鼎鼎有名的大才女,诗赋比王青娥写得要优秀不奇怪,因此王青娥哪怕“屈居”第二,也很算出风头了。 可婉苏应当不会与琅沂王的女儿抢风头,也就是说,前生的时候同样发生了郑莲子出头,“逼迫”婉苏应赋的“意外事故”。 真有趣啊,看来郑莲子只是块砖头,自己把自 己抛出来,是为了引出司空北辰登场。 瀛姝有意无意,目光好几次晃过郑莲子的面颊,见她尴尬得涨红了脸,俨然也觉得受到冷落十分的难堪,这年岁的女子,真的还不够老辣,比不得日后在内廷里经遇了那多的“磨练”后,面皮渐渐有了城墙的厚度,瀛姝尚且记得这位郑容华,虽说已经贵为了司空北辰的九嫔之一,为了算计贺朝夕,居然一度为了骗得贺朝夕的信任,在贺朝夕的宫人面前奴颜婢膝尚且面不改色的强悍样。 那时的郑莲子,可不会再为受到冷遇就难堪脸红了。 郑氏没有重生,瀛姝敢下断定。 第27章 “英雄”戏份被抢了 在花溪东堤就座的司空月狐,冷眼看着五弟司空南次居然写了篇赋作,交给谢家的书僮誊抄,他饮了口酒,把目光移开了。皇子们当然可以参与流觞赋试,但在司空月狐看来,却一点没有参试的必要,太子兄就罢了,参试是为了引起卢三娘的关注,又只有二皇兄、三皇兄两个笨蛋,明明都已经有了各自相中的王妃,不至于和太子兄争获卢三娘的芳心,但年年都要一根筋的跟太子兄比赋试,偏又比不过,把自己个儿弄成了矮子里的矮子。 司空南次的文采是很可以的,不过鬼金羊从来不乐意争这种风头,今年却表现得如此雀跃……当然是因为王五娘肯定会“下场”的缘故。 这两人,就真的如此心有灵犀么? “端止,你今年还是要作壁上观么?”司空月狐问王节。 王节原本专心致志在饮酒,闻言才抬起眼睑:“我的诗赋写不写得好,一点不重要。” “这话可就是你在妄自菲薄了。” “若是诗赋能救社稷之危,社稷也不会面临危局了。” 司空月狐挑眉:“看来是我没有听明白端止的语意啊,不过道理是这道理,文治武功,单以文治为论,诗赋之才也仅为其中之一,甚至可以说,诗赋仅为盛世时的锦上添花,不能成为危颓时的救世良药。” 王节没有多说,似乎打趣:“我看心宿君似很关注鬼宿君的赋试之举啊?” “我们几个皇子 中,诗赋写得最佳的就是五弟,他今日心血来潮这一出手,万一要是抢了太子兄的风头引起了卢三娘的关注岂不糟糕?” “舍妹应当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的。” “哦?端止就这么肯定王五娘一定能择中五弟的赋作应赋?” “祖父毕竟是鬼宿君的师翁,鬼宿君与舍妹年幼之时就常在一处探讨诗文辞赋之艺,写何情思引何典故,习惯如何修辞如何铺呈都是互知的,鬼宿君若不下场也就罢了,今日既下了场,舍妹定然会提防卢三娘因为谦让,将心目中最佳的诗赋让予舍妹应赋,那卢三娘就极有可能择中鬼宿君的文赋,因此,舍妹会先下手为强。” “我倒觉得王五娘未必有这么的机智,依她那逞强的性格,恐怕是不会以大局为重的。” “不如我们作赌?”王节也不与司空月狐强辩。 “赌就赌。”司空月狐不服输:“什么赌注?” “赌注就由殿下定吧。” “若我输了,会答应端止日后在宫中对王五娘多有照应,但若是我赢了,端止得答应予我百金。” 王节失笑:“殿下很缺钱么?” “我想请令出征,先得备下点军资吧。” “殿下要出征?” “北赵要与北齐开战,我们要趁此时机收复义州一雪前耻,端止应当明白吧,若要巩固皇权,皇子中不能没有征将,硬实力才是所有谋划的基础。” 很多事计,在曲水会这样的场合当然不便深谈 ,哪怕是声嗓压得再低,最好也是点到即止,王节于是不多问,司空月狐也不多说,两人只是击掌而已。 而一阵后,花溪的西堤,盏盏浮盆顺流而下,女娘们于是都结束了闲谈,又一直以来,不管是流觞赋诗,或者别的名目举行的集会,但凡和诗赋文才相关的,女娘们都会关注卢婉苏,谁让这一位是在七岁幼龄时,就以一首杨柳赋赢得了许多世族宗长赞不绝口的大才女呢?卢婉苏今日细读的赋稿,没有哪个女娘愿意疏忽。 “我择这篇应赋。”卢婉苏既然答应了瀛姝要“下场”,就不会放水,她当仁不让先择中了一篇辞赋。 “我择中的是两篇。”瀛姝执起一张纸笺,另一只手,拿中指点了点婉苏已经择中的那篇辞赋:“我先以数量占优。” 谢六娘这么严肃的一个人,都被瀛姝给逗笑了,摇头道:“可真是个鬼灵精,不过你可留神了,这么短促的时限,能有一篇应赋已经不易,你却要写出两篇来,若不佳,我祖翁可不会容情的。” “谢家姐姐说这话,就是对我胸有成竹呢。”瀛姝笑。 她拿在手里的赋稿,正是南次所作,别问她为什么能看出来,她就有这样的本事,她甚至还猜到了南次的用心——当然是要坏司空北辰的计划,让婉苏看看清楚,哪怕在皇子之中司空北辰的文采也不算第一,司空北辰的“积极进取”就是装个样 子罢了,他根本,没怎么在文学艺术上用心。 瀛姝的举动成功引起了卢婉苏的好奇心,便也再把南次的辞赋看了一遍,很中肯的评价道:“这篇辞赋也很算优佳了,未落俗套,寄情高远,修辞毫无堆砌生硬感,不过……我觉得比起我择中的那篇,还是略逊一筹。” 她的话音刚落,就闻一声嗤笑。 发出嗤笑的不是什么生面孔,正是郑莲子。 可明明在嗤笑吧,这女娘竟然还是一脸的苦相,也是没办法了,谁让她神色过于僵硬,笑不像笑,哭不像哭,哪怕是在嘲讽,看着却像个受气包,从来没受过谁待见似的,一点都不鲜活,真不如刚才难堪时候红着脸颊——至少还像个在喘气的活人。 “这谁看不出啊?卢三娘现择中的辞赋分明是你的叔父卢侍郎所作,叔父的辞赋,侄女选为优佳,这算是舞弊吧?” 谢六娘蹙了眉头。 卢三娘只有一个叔父授予侍郎之职,他是范阳卢宗长卢远的小儿子卢深,表字令捷,卢深的才干莫说是卢远,连谢晋都极为赏识,有意提拔重用,谢晋为大中正,选拔人才的决策者,连他都给予佳评的士子,这郑氏女竟敢说什么,舞弊? 谢六娘不急着喝斥,因为她很困惑—— 郑氏女针对瀛姝也就罢了,毕竟都是应选之女,这样的草包一看就是长平郑的棋子,可现在看这情形,郑氏女分明针对的是卢氏女,这是为何 ?范阳卢可没有参与储位之争,这样的情形真是太诡异了。 瀛姝却一点不觉得诡异,因为她已经看见司空北辰往西堤来了。 “郑大娘,我就看不出这首辞赋是卢侍郎所作,你怎么看出来的?” “笔迹。”郑莲子又低了她尖尖的额头:“这笔迹就是卢侍郎的笔迹。” “不会吧,众所周知的是流觞赋试时参与写赋的作者,虽然都是临场作赋,但赋稿完成后都要让主家的书僮誊抄,以示公平,就好如阳光雨露,于万物而言都是遍是恩泽,你怎的会认定卢侍郎舞弊呢?”瀛姝问。 同时,她感觉到了婉苏想要分辩,但她握住了婉苏的手腕。 “因为我能认出卢侍郎的笔迹。” 说话间,司空北辰已到现场,他轻咳一声,张了张嘴…… 但瀛姝就是不给司空北辰发声的机会:“郑大娘,我再问你,你在何时,在何处见过卢侍郎的笔迹?” “王五娘何必为卢三娘出头,她要是没有和她的叔父串通舞弊,为何一个字的辩白都没有?” “奇了怪哉,郑大娘刚才明明当着我们的面说,你极其仰慕三娘的才华,因此才希望三娘能临场应赋,可现在呢?你却又一口咬定三娘舞弊,这真是太矛盾了。你是否真识得卢侍郎的笔迹,不是没有法子测试,现在,众人都看过了这篇赋稿,不用劳烦别的人,我誊写一稿,和这稿一同摆你面前,你要是能看出哪篇是 我写的,我就相信你眼力过人。” “王五娘若有意模仿,我怎能看出?” “真是可笑。”瀛姝冷冷道:“稍有见识的人都知道卢侍郎不仅仅是文采不俗,还写得一手好字,卢郎之字哪里是等闲之辈能够模仿的?你根本就不通书法,却口口声声能一眼看出卢郎的笔迹,但转而又说我有意模仿,笔迹就真假难辨了,我就明确告诉你吧,这篇赋稿的确出自卢侍郎亲笔所书,我能看出来,但你却绝对看不出,好了,你说实话吧,究竟是谁指使你在曲水会上污蔑范阳卢姓!” 谢六娘很赏识瀛姝的辩才,她这时,倒是心平气和了,缓缓道:“女娘间的小心机无伤大雅,可卢侍郎却是朝廷命官,郑氏女你信口雌黄诬谤朝廷命官人品不佳……这件事连我都不能处断了,唯只能上报祖翁决断。” 郑莲子立即膝跪下来:“是,是我的过错,我并不仰慕卢三娘,只不愤她与王五娘交好……” “真是荒谬!”司空北辰终于能插进话来,先是喝斥郑莲子,又向谢六娘拱手致歉:“这原是我一时心血来潮才闯的祸,方才见卢侍郎要参与赋试,我多了句嘴,说卢三娘若是看出卢侍郎的修辞,必会避嫌,不肯应赋,卢侍郎却说三娘必不会避嫌,话赶话的,我就和卢侍郎作赌,卢君胸有成竹,只我前来看个结果,没想到竟然有人借机挑衅。” 瀛姝便罢休了 。 她不可能当着众人的面直接打司空北辰的脸。 谢六娘也当然会给太子留几分颜面,微微一哂:“今日挑衅的人太多,都要计较就难免扫兴了,也多亏紫微君及时赶来说明情况,否则不仅是琅沂王,陈郡谢也必不可能坐视一个不知所谓的女娘空口白牙诬谤范阳卢姓。卢侍郎的文才如何,众所周知,又岂是都安郑氏能诋毁的?” 谢六娘一挥手,才有两个婢女把郑莲子扶了起来。 “希望这一场接一场的变故,没有败坏大家的雅兴吧。”谢六娘举盏,先饮为敬。 第28章 被预定为太子良娣 夕阳沉于山阴,夜幕四合时分。 谢晋终于才和他目前最器重的孙女有了私聊的机会。 “兰儿来看,论文采,王五娘的确比卢三娘略逊一筹,但她的立意却更高阔,两篇应赋,均为优佳,琅沂王有这样的女儿……可惜了啊,她上头偏没一个亲兄长。” “鬼宿君的文采也着实让儿刮目相看。”谢六娘闺名兰约,而鬼宿君今日所写的这篇辞赋,正是借春兰比兴,这让她有几分亲切感,不过,还是担心比亲切更甚:“儿总觉得,阿姝是看出了这篇春兰赋为鬼宿君所作,故而才特意择此一篇应赋,这两人似乎……” “青梅竹马的情谊,心有灵犀并不奇怪,鬼宿君的性情有些飘忽不定,但王五娘毕竟是世族闺秀,不是说世族闺秀完全不会有儿女情长的心思,但据王五娘今日在曲水会上的表现来看,她是知道进退取舍的,她既然不会莽撞行事,那么就不会不知道避忌,她既不避忌和鬼宿君间的交情,那就说明她根本不畏惧会受诟病。” 谢兰约有些吃不透祖父这番话里的重点。 “于我们而言,需要的不仅是个听话的棋子,更得是个聪明的棋子,你也该知道,对于世族闺秀而言,务必要以女书女德修身养性,可正如你的姑母,她要是当真遵守那些教条,此时就万万不能产生夺储之心。”谢晋又说。 但他还是未能将孙女彻底点醒。 “王五娘 心里应当很明白,她日后诞下的皇子必不能让她亲自抚养调教,方才有可能位及九五,她要断的是母子情份,而她毕竟还这么年轻,恐怕也很难对陛下产生男女之情,深宫寂寞,要挨过这漫长的辰光并不容易,心里总得有点寄托,她当然不至于在陛下未崩之前就做出逾矩之事自寻死路,可就你姑母对她的疼爱,还有我们陈郡谢氏并不在意她送给我们的把柄,当她没有后顾之忧时,便是与鬼宿君再续前缘,他人也不敢诟病了。” 谢兰约多少觉得有些不舒服,她从小受到的教养,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大豫律法不禁妇人改嫁,甚至一度鼓励寡妇再嫁,但宫中的女子,多少更凄惶些,法度不允她们再嫁,道德也就不允,可这样的法度和礼德其实有悖于人性。” 谢兰约听呆了。 “这些道理,你日后有的是时间品度,能否领会其实也不要紧,不过兰儿,我想问你的是,在你看来,今日郑氏女胆敢挑衅范阳卢,她究竟受的是谁的指使?” “必是郑夫人。”谢兰约终于才从呆滞中缓过神来。 谢晋只是一笑:“罢了,你明日去一趟长干里,问问王五娘是何看法吧。” 他看着孙女满脸困惑的告辞,终究是摇了摇头——王斓这老家伙,儿子看着都不怎么成器,有王节那样一个侄孙儿已经很侥幸了,又得了一个智计过人的孙女!唉,下下代终 究是比不赢啊,陈郡谢是不能和琅沂王翻脸了,或者真该考虑联姻?王节的婚事定了,王蕴和六孙女倒是般配,奈何兰约已经许了人家,王荣、王藉是不消考虑的,就剩一个王茂……唔,这个可以琢磨琢磨,王茂日后虽然定了从戎的路子,毕竟不是个莽夫,儒将在这个乱世还是吃香的,智勇双全啊。 —— 这天晚上,太子也和虞皇后碰了面。 “阿母,若得时机,还望阿母向父皇直言,争取将王五娘指配为太子良娣吧。” 虞皇后心窝子本来已经隐隐犯痛,听了这话更是觉得堵得慌:“你说的是什么话?我可听说了,今日要不是那王五娘,你何至于失了取悦卢三娘的良机?!” “阿母,连我都没想到卢三娘竟然早有意结交王五娘,王五娘就是那性子,卢三娘主动示好,当郑氏女挑衅时,她必然是要为卢三娘出头的。” “你知道她是什么性子?你从哪里得知她是什么性子?!”虞皇后靠着凭几,有一口没一口的喘着粗气:“她从前入宫,只住在昭阳殿,谢氏当众挑衅我们母子时,她也尽顾着作壁上观!她的祖父王斓的确是忠臣,但那王瀛姝眼睛里却只有功利和荣华,我从来对你的训诫,都是不要看重女子的色相,辰儿,你可不能把我的教诫当成了耳边风。” “她没有作壁上观。”司空北辰垂着眼:“八年之前,她才七岁出头, 那应当是她第一次入宫,在昭阳殿小住,有日她陪着谢氏逛琼华苑,目睹了二弟、三弟围着我讥讽,当时郑氏和贺氏也在,也正是因为在她们的教唆下,二弟、三弟才敢公然嘲笑我出身寒门,没有资格和他们这样的世族子弟称兄道弟,谢氏停下脚步看热闹,当时儿臣只觉极度难堪,打算避开,但二弟、三弟拦着儿臣继续讥笑,吕安出头维护儿臣,但他只是个内侍,贺氏一声断喝,吕安不得不跪下,贺氏还要杖死吕安。 是王五娘向谢氏谏言,她说儿臣及二弟、三弟均为皇室子弟,儿臣更是嫡皇子,二弟、三弟理当敬重,这才合乎礼法,她还说皇室族中,本只应论嫡庶论长幼,以此界定尊卑,无论后妃是出身上品世族抑或下品寒门,既已为皇族中人,便不应再恃仗本家品第。 儿臣当时以为王五娘这话,谢氏听来必然逆耳,不曾想谢氏却借王五娘的谏言训诫二弟、三弟,把贺氏、郑氏均驳得哑口无言,母后,那也是儿臣第一次意识到身为嫡长子的尊严,儿臣不敢相瞒母后,从那日始,儿臣就对王五娘一见倾心,当然,儿臣明白现在的局势,因此儿臣只求母后能相助,为儿臣争取王五娘为太子良娣。” “可你如何解释,王五娘多次目睹谢氏当面挑衅我这皇后她却不发一言?” “儿臣看重王五娘,还不仅仅是她的善良和胆识,儿 子更看重的是她的智慧,当琅沂王势微,琅沂公被逼无奈辞去大正中一职,王五娘若再如从前一般擅自干预内廷事务,她既帮不了母后与儿臣,更会牵连自己的家族,明知事不可为便不为,她年纪小小就懂得了这个道理。阿母,儿臣自知只有卢氏女才适合太子妃之位,但卢氏女却远不如王五娘的机智,卢三娘日后就算母仪天下,她也需要王五娘这样的臂膀。” 虞皇后的愠怒之色才渐渐消褪了,但呼吸声更沉更涩,使得胸腔有如一个风箱一般。 “你知道我一直希望你真正看重的贤内助是你的亲表妹,因为只有她,才能和你一条心,不过我也知道我们虞家的女儿,先天不足,出身实在是低微,别说什么夫人、嫔位了,就连我这皇后,不也照样如同虚设么?也罢了,这件事我会细细度量,考虑下要如何造成时机吧。” 跟虞皇后对话时,司空北辰始终垂着眼睑,他并不是非要在生母面前用这样的情态表示恭敬,他是真的不想看虞皇后苍老的,衰颓的形容。虞皇后其实还未到五十,但她仿佛已经老去了很久,不,在司空北辰的记忆的里,他的生母哪怕还年轻时,也从来没有容光焕发过。 虞皇后不仅仅是出身比不上其余的妃嫔。 她的容貌,她的仪态,见识谈吐一切种种,实在也没一样能拿出手,这就是寒门女子,哪怕同样是娇生惯 养,哪怕同样的养尊处优,往世族的大家闺秀面前一站,那也好比是狗尾巴草对上了牡丹花,瓦砾和明珠的区别。 虞皇后当然不知道自己在亲儿子心目中的形象原来如此不堪,她絮絮叨叨的说起侄女虞碧华来,说她是怎样的孝顺,温良恭俭让,种种的优点理应让多少世族女的自惭形秽,说着说着又恨起这世道来,门阀世族太猖狂,她越说越喘不上气了,不知何时,不说话了,取而代之的是鼾声。 司空北辰这才离开显阳殿,到紫微宫前,正见司空月狐打门前经过,司空北辰就站住脚,满脸笑容的唤了声“四弟”——众多的手足中,司空北辰对他这位四弟多少还算有几分手足之情,而在司空北辰的心目中,司空月狐的生母简嫔又最貌美,这使得司空月狐成为七个皇子中的颜值“最”担当仿佛尤其顺理成章,司空月狐还好出风头,但很奇怪的是,司空北辰对他偏就很难有妒嫉心。 有的人就这是这么奇怪,明明很优秀,还对自己具有威胁,但却偏就认定彼此间能够和睦相处,手足同心。 “太子兄。”司空月狐拱了拱手:“王端止这个无趣的人,饮个酒都不能陪我饮尽兴,不知太子兄可还有雅兴,让我进去蹭几盏酒呢?” 蹭的不是酒,蹭的其实是陪他饮酒的人。 但司空北辰一点都不介意被他四弟占便宜,忙把人往里让不说,还特 意吩咐了几个貌美的宫女到酒席边服侍,调侃着司空月狐:“四弟与谢青并称为建康双璧,我府里有好些宫人,对四弟都怀有仰慕之情,这几个,一贯还算伶俐的,今日我给她们好生亲近四弟的时机,于她们而言可谓福利了。” “太子兄还真是大方啊,把我当福利给赏了下去。”四皇子由得宫女替他斟了酒,却并没有任何轻浮孟浪的举止。 司空北辰暗忖:四弟这样的行事作风还真是半点不改,风流却不浪荡,真难怪有这么多女娘都心折于他的风仪了。 现如今司空通的几位皇子虽然还没有一个大婚,不过当皇子们年满十二时,都已经按照皇室的惯例进行过了“婚前教育”,皇子府的宫人们也都是经过了皇帝默许下赐的“预备侍妾”,这些宫人从原则上来说属于各皇子的私有物,哪怕是司空北辰刚才发话在先,默许了四皇子随意“亲近”,但四皇子若真是在紫微宫如此的放荡无礼,那可就太不把太子放在眼里了。 怎比得二、三两个皇子,居然还会登门来索要紫微宫的美貌宫人。 司空北辰本是想试探四皇子,此时见好就收:“玩笑话,我也知道四弟必看不上这样的庸脂俗粉,我只是好奇,四弟究竟是心仪哪家的女公子?” 第29章 他们也曾“合作”过 “说这些做何?横竖我心仪的女子,也未必跟我有夫妻缘份。” 四皇子眼瞅着随着太子一挥手,宫女们都退出了偏殿,他才端着酒盏说了这话,又仿佛被太子这么一问,颇有些意兴阑珊,往凭几一靠,这会儿的四皇子又不拘礼了。 “四弟若真有心仪的女子,不如跟我说说,或许我能求得父皇允婚。” “既然太子兄这么说了……”四皇子把酒盏一抬:“我心仪范阳卢的卢三娘,若太子兄真能撮合,弟感激不尽。” 看着太子呆若木鸡,四皇子哈哈大笑,笑后复又压低声:“玩笑话玩笑话,来而不往非礼也,日后的太子妃弟怎敢肖想呢?” “四弟有时也太不正经。”司空北辰摇着头,叹息道:“我不跟四弟说见外的话,我们都明白当我及冠后,不仅仅我的姻缘会尘埃落定,二弟、三弟和四弟也都会相继大婚,二弟、三弟日后的王妃竟是连父皇都不能完全作主,需得看江东贺和长平郑的意愿,这两位的王妃,哪怕不是出身八大权阀,也必然是上品之族的闺秀。 我虽心仪卢三娘,父皇也已口头答允,但这桩婚事成与不成仍有莫大的变数,总之得看机缘了,不过我也关心四弟的婚事,真是盼望四弟能娶个心仪的女子,如此皇室之中,也总算能出一双神仙眷侣了。” “我还不知心仪是何感觉呢,至于心动嘛,倒是心动得多了。”四皇 子饮酒,依然懒散地靠着凭几:“心动则亲近,亲近后却又觉乏味,女娘们的性情各有不同,但同样的都是爱使小性儿,你未亲近她前,她冲你暗送秋波,更甚至于往车上掷香囊鲜果,真亲近了吧,她又矜持起来,总是变着方的折腾,男子却哪有那么多闲情把心思用在打情骂俏上,这时女娘们就更恼了,恼你口是心非,恼你风流易变,却又不自省,多变的明明是她们,贪婪的更加是她们。 她们明知道我不会娶她们为王妃,更不会对她们一往情深冷待正妻,我要是个专情的,就该疏远她们,无视她们明里暗里的挑逗,我真冷若冰霜,却惹得她们越是投怀送抱,恼我不识风情,总之我怎么做,她们都不会满意的,这事经得多了,我自己都觉乏味得很。” “多情郎虽有,但无一生在皇家,皇家子纵然有专情的,逼于无奈也不能真和哪个女子一生一世一双人。”司空北辰似也理解四皇子的苦恼。 “因此我从没那多奢求,不思真娶个能和我情投意合的王妃,相互间能有默契就谢天谢地了。” “我寻思着,简娘娘那样通透的性情,简家的女儿必然也能与四弟默契。” “连我阿娘都不想让我坑害表妹们,太子兄可别害我被舅舅们怪罪了。”四皇子斜了唇角,眼睑却像是更懒沉了,把那其实颇有几分清冷的眸光遮掩得紧实,黑色的袖子 垂下来,搭在凭几一侧的手腕看上去也懒得很。 “我这性子,就迁就不来女子,无论女子是什么出身,都别指望我能跟她们时时的花前月下,弹琴吹箫的为她们解闷,可我那几个表妹,哪个不是满脑袋幻想,都想嫁给光明堂王侍郎那样温柔体贴的男子,他们无不羡慕陆女君,但我能满足她们的愿望么? 太子兄,时局如此动乱,我也早答应了太子兄做好你的臂助,今日我不还跟端止商量呢,不久后我就要请令出征了,义州一战,我必要争取告捷,这才能够为我们皇族薄积几分实力,天下大乱,禁军的数量却反而不及门阀的私兵,别说让天下臣服了,仅是牵制门阀世族都要耗废不少心力。 我啊,这一肚子勾心斗角阴谋诡计,哪有闲情和女子谈论什么诗词歌赋、风花雪月,我不是任何女子的良人,尤其不是表妹们心目当中的良人。” “这样说来,也只有像卢三娘一样性情的女子才能称为四弟的良配了。”司空北辰目光一闪。 四皇子抬起手,扶着额:“识大体,知利害,能舍儿女情长,这样的女子得有男子一样的抱负和胸襟,所以我们注定不会成神仙眷侣,只能做一双默契夫妻。” “四弟心中也会有遗憾的吧?” “非也非也。”四皇子终于抬起眼睑来,望着偏殿上方的藻井:“做人不能什么都贪占,否则我也是个庸人呢,因此 啊,关于日后我的心宿妃还是听凭父皇作主的,父皇的眼光总归是不错的。” 前一世的时候,司空北辰并没关注四皇子有无心仪之人,但显见的是他四弟妇梁氏对他四弟是相当的痴情,痴情到了不容任何侍妾的地步,梁氏在洞房花烛夜时,把遮脸的团扇一丢,就逼四皇子起誓,心宿府里虽然已经有了媵妾,但这些媵妾必须终生独守空房,妒悍到了这样的地步,四皇子当然不愿妥协,这对夫妻,感情从开始就摇摇欲坠。 后来梁氏还是在娘家父母的劝说下,才肯退让,搭了台阶给四皇子下来,终于是圆房了。 心宿府的那些媵妾,虽多出身于下品,但毕竟都是世族女儿,当初司空通作出这样的安排,就是为了按部就班的巩固皇权,逐渐瓦解贺、张及郑姓等等权阀的势力,慢说四皇子不可能对媵妾们不闻不问,哪怕是司空北辰登基后,也绝不允许他四弟和梁王妃情比金坚。 后来,司空月狐十分宠爱田氏女,这让司空北辰“欣喜若狂”,撩拨梁王妃的怒火简直不费吹灰之力,梁王妃也终于妒恨成狂,把田氏女焚烧致死。 司空月狐也是大怒,要休弃梁氏,这正中司空北辰下怀,但他为了笼络上蔡梁,不得不出面当和事佬,劝止了司空月狐休妻,而后,他使人将梁氏也烧死了,伪造成了梁氏心灰意冷后自焚的假象。 上蔡梁与司空月狐 反目成仇,司空北辰才彻底放了下对他四弟的忌惮。 不过,司空北辰自己的命太短了,他还知道司空月狐与王节交好,他死前没能够把瀛姝也带进坟墓,听白川君说,瀛姝后来成了太后,司空月狐独掌辅政之权,当时司空南次已死,瀛姝却如此信任曾经的“对头”司空月狐,这让司空北辰忧心忡忡,他怀疑司空月狐并不像表面般的厌恶瀛姝,说不定还极贪恋瀛姝的美色,瀛姝后来应是恨急了他,会不会因此移情司空月狐呢? 今日他是故意试探四皇子,他担心四皇子也是重生,可四皇子没有说谎,他的确憎恶梁氏那等不知所谓的女子,便连瀛姝,偶尔也会使小性的习惯,看来也并不为四皇子“耐受”。 司空月狐甚至都没有提起瀛姝,如果他有意打消自己的防心,必然会用瀛姝作比,又哪怕司空月狐没有重生,但凡对瀛姝有些微用心,也会不由自主的提起她来。 这一点司空北辰很有自信。 就像前生的司空南次,哪怕他伪装得再好,但对瀛姝的爱慕根本就无法瞒过自己的眼睛,动辄皇后如何,谏言无不是让他对瀛姝言听计从,哪里像今天,司空月狐虽然提到了王岛和陆氏,却根本没有提及瀛姝半句。 但司空北辰的试探没有至此为止,他频频的冲四皇子举酒,前生时兄弟二人饮过无数场酒,对于四皇子的酒量,司空北辰心中有 数,当他笃定四皇子已经过量,头脑不清醒时,主动提起了瀛姝:“回府之前,我入宫见了母后,母后很忧愁,她是担心琅沂公固然忠心事君,但如王五娘那样的性情……恐怕是不会对长辈之令言听计从的,可不今日在流觞赋试时,她不仅是大出风头,竟然还为卢三娘出头,这样一来,哪怕是范阳卢姓都要感激她的维护之情了,母后当然不能眼看王五娘真为谢夫人利用,使局势更乱,我知道四弟与王端止要好,王端止又极其维护王五娘,我已经尽力劝导母后,莫要心急了。” “皇后殿下是恼怒王五娘搅了太子兄的一番安排吧?”四皇子虽过量了,舌头有些大,不过脑子还没有完全罢工,一语中的。 “这……四弟这话何意?” “太子兄固然心仪卢三娘,可平白无故的,范阳卢当然不乐意卷入储位之争被贺、郑二姓联袂针对,除非,太子兄已经赢获卢三娘的芳心,卢三娘甘愿为太子妃,再经父皇的劝服,太子兄才可能如愿以偿不是么?” “这些事,果然瞒不过四弟。” “我今日和端止作赌,成了输家,可是答应了端止在宫里照应王五娘的,当然,皇后殿下的担忧我也会体谅,更不能放纵王五娘胡作非为起来乱了父皇的筹谋有损太子兄,我只护王五娘的平安,至于其余嘛,我就管不了那许多了,当然,太子兄今日既说了这话 ,我也会多告诫王五娘,让她莫忘了琅沂公和端止的嘱咐,切不可真与谢夫人狼狈为奸。” 四皇子的话听上去四平八稳,但司空北辰却能听出破绽来。 他的这位四弟足智多谋,也惯知进退,若是没有过量,绝不至于点破他今日在曲水会上的安排和作为,更不可能说出“体谅”皇后的话,答应王节在宫中照应瀛姝的话也是脱口而出,连半点犹豫都没有,多话是多话了,但说明压根没有别的思量和计较。 “我也真是羡慕四弟与端止的这份情谊。”司空北辰就此又把话题岔开了。 第30章 最大的一个祸水性别男 上巳节的第二天,上昼下起了蒙蒙细雨,谢兰约是冒着雨来拜访瀛姝的,这也是她第一次来弦月居,琅沂王最风光的时候,大宅同样是位于乌衣巷,王致谋逆后,才搬来的长干里,谢兰约来过几次长干里的王家大宅,不过只是在宴厅和游苑。陈郡谢和琅沂王的政治地位有了区别,女公子们之间也有了界限,谢兰约邀请瀛姝去她的闺苑是瀛姝的荣幸,瀛姝并没有资格邀请谢兰约来弦月居。 迎上来的是三个妙龄女子。 除了瀛姝这个主家之外,还有陆婉、陆妍两个“陪客”。 瀛姝直接把谢兰约迎去了她的寝居,这寝居却有专门待客的厅室,谢兰约不由自主的被厅室的陈设吸引,让她特别惊诧的是,虽然现在已经是春季,但世族闺秀的寝居就没人像瀛姝这样,无论是挂画,绣屏,艳丽的颜色用得极多,却偏偏还不让人觉得俗气,华贵之余,似乎连跽坐都懒怠了,一入此间,就极想松懈身心,舒舒服服的斜靠或者干脆仰躺。 谢兰约细细观赏体会了一阵,才恍觉这间厅室里竟然没有一朵鲜花,所有的艳丽都体现于挂画和绣屏,碧植又是天然的,点缀成了虚虚实实。 这才是真是闺居呢,谢兰约不由感慨。 她看着听着瀛姝和陆氏姐妹嘻嘻哈哈,感受到比寻常聚会时更加“生猛”的……生活气息,谢兰约忽然就觉连脚趾都发痒了,她真的 从没体会过这样的气氛,好像处于这样的氛围,就该除了足衣舒展脚趾。 但是不能够的,哪怕是独个在家,夜里睡觉,谢兰约的脚上也必须套着一双白丝足衣。 祖父说的人性……约是这样的体会吧,无拘无束的放纵自己,很奇怪,现场无一人赤足,但谢兰约偏就觉得如果她没来,面前这三个女子定然会赤足的。 谢兰约和表妹们没有这样不见外的情谊,大家都在攀比,比谁更加端方,更加智慧,更加有仪范,因此其实谁都不愿在谁的闺房里小住,太累了,表面上无论多么亲近,内心都不会放松的,可人毕竟不是琴弦,不能一直紧绷着,谢兰约做过最放肆的事,大抵就是在婢女们服侍她汤浴时,她用手指摸了摸自己的腋窝,她觉得腋窝的肌肤尤其的娇嫩,长在腋窝里的红痣也特别的妩媚。 当时她低头看自己的腋窝,为此行为后来还自责一番,因为在婢女们面前,这样的行为很轻佻。 她没有体会过如此亲切的友谊。 瀛姝已经快入宫了,陆氏姐妹到这时还住在瀛姝的闺居较真来讲的话,没有必要也并不合礼,但她们不回自家,偏做了这没必要和不合礼的事…… 是真的,很欢喜和瀛姝在一起吧。 陆妍就不说了,陆婉还是没有疏忽谢六娘今日亲自来拜访的用意,也就是经了一番热闹寒喧后,陆婉就说:“阿姝,我和阿妍去也该去拜 望下姑母了,你确定姑丈今日会出门?” “当然,阿爹昨日就在唠叨呢,今日必找裴九郎算账去。” 待陆氏姐妹走后,谢兰约且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问瀛姝:“王侍郎有何必要再去为难裴九郎?” “当然有必要啊。”瀛姝笑:“昨日曲水会上第一件事端,虽然有我三兄、五兄的过错,他们两个也挨罚了,现在还跪祠堂呢,我阿父护短,必得要亲眼目睹裴九郎挨罚他才服气的。” “你啊,我真是羡慕你。”谢兰约叹息了,但连她自己又是一阵呆怔。 七情六欲和喜怒哀愁她早习惯了憋着,怎么今日在并不熟悉的瀛姝跟前,她竟然叹气了? “羡慕我什么?” 又被这一问,谢兰约彻底失语了。 “现在这处没外人,六娘可允许我唤一声兰姐姐?” “你竟知我的闺名?” “我猜的。”瀛姝冲谢兰约挤挤眼:“去年的曲水会时,我家四姐一口一声写兰者尤其庸俗,我就看出六娘你神色不大对,我就想,要么你喜欢兰花,要么你闺名里必有一个兰字,今日我壮着胆子一试,可不被我试出来了?” “我羡慕的就是你们,早早就有了表字的女娘,而我们这种没表字的,只能依照排行被人称谓,仿佛连人影都模糊了,重要的是只是个姓氏。” 时下的世族闺秀,但凡及笄,按理来说既有闺名,又该有表字,可像谢六娘这般,她早早就定了亲, 那时她还未有表字,于是本家亲长也不好取的了,得等她出嫁后,由婆母抑或夫婿拟定。 “我闺名兰约,大抵日后的表字,也就香、慧之类了,无甚意趣。” “可被我猜准了!”瀛姝不给谢兰约再添郁闷,这不厚道。 谢兰约其实是才女,不幸的是遇见了这么个世道,她的亲祖父亲父母,处心积虑的是如何让家族稳坐权阀的第一把交椅,对于儿郎女娘的教育都极其严厉,遏制了后辈的天性,不容许陈郡谢氏出一个“叛逆”。 但实则,谢晋本人就挺“叛逆”的。 而这位谢六娘嘛,瀛姝前生的时候和她没太深厚的交情,谢六娘嫁得远,虽然也是上品之族的准宗妇,婚姻看上去挺美满幸福的,不过苍老得太快速,瀛姝后来见她时,她甚至有些驼背了,不到三十岁的女子,像老妇一样拄了根紫檀木雀首的拐杖,两眼空洞无神,当时她的夫婿早已过世。 但就是这么个未老先衰的妇人,却在某年新岁朝庆时,当众向瀛姝鸣冤,瀛姝已经是皇后了,新岁朝庆也要升座,接受外命妇们的拜贺,瀛姝知道谢兰约的字并非她现以为的“香”、“慧”一类,兰约的表字是卿佩。 前人辞曰: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览查草木其犹未得兮,岂珵美之能当。 这意思是家家户户把艾草挂满腰间,说芳香的兰花不能作为佩饰,这些世俗之人连查 看草木都不得当,又怎么能评判美玉的品质? 给兰约取字的人,当是很推崇那位辞人,同时也很赏识谢兰约的品性,瀛姝猜测取字之人应当并不是兰约的夫家尊长,而是她的夫婿——卿佩,卿虽然也代表了地位官职很高的人,但同时也是夫妻间的爱称,那人因感知兰约如幽兰般的美好节操,故而期盼与她长伴。 但可惜,情深不寿,瀛姝原本以为兰约的夫婿真是病逝。 但那天,谢兰约在含章殿,说她的夫婿周景是为同胞兄长周昌毒杀,而使计唆使周昌毒杀手足的人正是已经成为皇帝的司空北辰,周昌不满周景越过他被定为宗子,认为周景能得尊长的赏识是因手握《征器册》这一奇书,他杀弟夺书,不料奇书却又被窃,谢兰约好不容易才查明了那卷书已为司空北辰所获,因此才笃定司空北辰方为一直躲在幕后的真凶。 这是石破惊天的控告。 司空北辰当时惊慌失措,把所有责任都推在了已经过世的虞太后头上,但司空北辰的辩解之辞莫说不能让谢兰约相信,就连瀛姝都无法相信,也是从那时起,瀛姝开始怀疑司空北辰对她有所隐瞒。 谢兰约对司空北辰的控告,无疑干扰了司空北辰扩增皇权的计划,这也为后来司空北辰固执武断非要亲征埋下了重要的伏笔。 司空北辰崩后,谢兰约再次求见已经成为太后的瀛姝,她才说了全部的 实话,原来当初不仅仅是周景中了那极其阴狠的慢性毒药,她同样也中了剧毒,周景想尽办法寻到了能够解毒的隐士,奈何解毒的药物有限,只能治一人的性命,周景唯一一次欺骗妻子,就是哄妻子服下了救命的解药。 周景的早逝固然让兰约心痛如绞,但她飞速的苍老却并非是因为悲痛绝望,而是那剧毒造成的后遗症,但周景毒发身亡前已经意识到了阴谋,当然也做下了安排,司空北辰后来得到的《征器册》是伪造的,真卷一直被谢兰约收藏,谢兰约献出了真卷,她当时说:“可惜先夫意识到阴谋时,已经不及再做别的安排了,先夫说过,他是因为师从于鲁阳隐,才能复制此书中的武器。先夫已逝,鲁阳早陷北齐所属,鲁阳隐便是愿意出世,恐怕他风烛残年,身衰体弱,也再难从北齐南渡至建康了,这卷书就算我现在上献朝廷,恐怕王太后你也再难找到能人才士参透书中机窃,打造出能挫毁敌军的武器了。” 谢兰约还说:“其实先夫并没有让我替他复仇,他劝我回建康,他认为我只有回到本家才是最安全的,他让我把这卷书上献朝廷,也许君王还能想到办法把他的老师鲁阳隐接来建康,那么这卷书就能发挥巨大的作用。 是我不甘心,我一直潜伏在邓陵,顺藤摸瓜,终于让我察实了司空北辰这狗皇帝就是害我夫婿的主凶 !我本不愿把真卷上献,但司空北辰死了,我知道他死前的事,知道王太后你也是受害者,我才说服了我自己,我应当理解先夫的遗嘱,他这个人,他其实根本不图什么宗长的权位,他是真心挚意的要为家国为社稷献力,我已经有负他临终前的嘱托了,如果再执迷不悟,日后泉下相见,我怕他会埋怨我责怪我。” 瀛姝当时接过那箱沉甸甸的书轴,她才想起了很久远的一些事,司空通还活着的时候,四皇子司空月狐请令出征,正是在邓陵周的配合下才重挫北赵,再度收复了义州。但再后来,邓陵周竟也卷入了权争党斗,这样想来,邓陵周的“变质”,确然是紧跟着周景的早逝而发生。 真是可笑啊,亏她当初还真相信司空北辰真有那样的才干能力挽狂澜。 但现在,谢六娘分明并不如何期待她的婚姻,大抵是认定了未来夫婿也是一个俗人吧。 瀛姝就冲谢六娘露出明媚的笑容:“兰姐姐,我们去床上垂足坐着说话可行?” 第31章 女子和女子的情谊 大豫把卧具称为“床”,不过慢说在女子的闺居了,哪怕是男子的书房,其实也置有床具,床可以睡卧,也可以供人垂足坐着闲谈——跽坐是件辛苦事啊,但凡有点熟的人,何必一本正经的委屈着彼此的膝盖跟小腿,心宽体胖嘛,身体得到了舒展心情才会放安泰,只有当人安泰舒适了,才能愉快的聊天。 谢六娘居家时哪怕和姐妹们说话,至多也是趺坐,但她今天却偏就被瀛姝蛊惑了,其实她刚才就已经注意到了这间堂室里靠墙摆着的那张双扇移屏床,床壁两扇移屏是并拢的,霞影纱上画出了白玉兰,床前的两扇移屏分左右敞开着,只是霞影素纱,却在移屏前又置了半人高的青蒲,床上铺的是白貂毡,当中搁着张窄几,两人隔着窄几垂足坐着,是能交头接耳的亲密距离。 当坐上去,又看对面的窗户外,雨水从檐上滴落,打在了半开的桃花上,花是不娇弱的,颤颤的像个害羞的女子,只露出怯生生的笑容。 坐在床上的人既像是入了画,坐在床上的人又能看到另一幅自然的画卷,谢六娘不自主的就放松了,她的手肘也搁在了窄几上,和瀛姝的手肘挨着。她还从没跟哪个人这样的亲近过。 “阿姝,你真正倾慕的人是鬼宿君么?” 她已经忘了今日的目的,竟问出这样的话。 瀛姝还是笑:“我当南次跟我四兄是一样的,打小一起干 坏事互相包庇的交情,小时候我们一同爬树,南次让我往下跳,我从来不担心摔跤,也的确不曾摔过,他要在树下,我就有足够的安全感。” “是我太庸俗了。”谢六娘这话是由衷的:“我这样的揣度你,你竟也不恼。” “我啊,是脸皮厚。”瀛姝是真的放阔:“误解我和南次的人多了去了,都要去计较,我的舌头都要累断了。” 谢六娘多少觉得几分不自在,她现在不仅觉得自己庸俗,连她的祖父似乎也庸俗了,不知怎么的,她就想相信瀛姝的话,瀛姝说什么是什么。她想起前不久她入宫看望姑母,姑母当时还以为琅沂公已经决定让王四娘入宫了,姑母的心情显然很浮躁,抱怨着:“阿陆到底是和我生份了,我难道还比不上裴瑜那小子,她宁可把帝休托付给裴瑜也信不过我。” 谢六娘当时哭笑不得,不知姑母是不是犯糊涂了,怎么竟拿自己去和裴九郎比,这是一样的“托付”么?王五娘入宫后是要和姑母共侍君王,但嫁去裴家,是给裴九郎当发妻,命运截然不同的,哪有半分可比性?她还闹不懂姑母需要的无非只是个能替她诞下龙子的棋子,王四娘和王五娘有何区别?但现在谢六娘有所体会了,姑母在宫里,表面上似乎很得陛下的宠爱,尊荣高贵,可在陛下的心目中,最重要的始终是江山社稷,姑母一直很羡慕陆女君 ,这样的羡慕折射出来的是内心的寂寞,姑母不可能要求陛下朝夕相伴,她的膝下也没有子女承欢,她才这样想瀛姝入宫,姑母肯定不会只把瀛姝当作工具。 这样一种情感其实也颇怪异,不那么理所应当,但谢六娘这时偏偏就能感同身受了,深宫和后宅,多数女子的生活其实都被枯燥乏味填充,像在今日之前,谢六娘也从不知道闺中的生活原来可以过得这般妙趣横生,瀛姝真像传言中一样,是个恣意放阔的妙人儿,有她这样的妙人儿相伴,连富贵荣华都不那么重要了,这是同为女子才能领会的意趣,男子们当是无法体会的,因此裴九郎才会选择主动和他眉来眼去的王四娘,连四皇子心宿君,居然也会嫌弃瀛姝的日子过得太奢侈。 男子们娶妻,看重的是发妻对他们唯命是从,他们于是很抵触发妻的“冷淡高贵”,他们还需要发妻贤良勤俭,各方面都符合女书、女德的规范,他们才不在意发妻有无生活情趣,因为男子的身边有的是红袖添香的侍妾,以及妩媚妖娆的解语花们来弥补平淡乏味的房闱生活,他们对妻妾的界定也如士庶等级似的森严,他们在妻妾间游刃有余,他们只会以他们的需求为标准择妻择妾。 但别说瀛姝这样的独女,父母亲长从来没有用规矩教条限制她必须活得像个没有思想的木头人,哪怕如陈郡谢这样颇 为守旧的家族,女娘们的言行虽然大受限制,可因为毕竟也自幼学了琴棋书画,读了不少女书、女德之外的书籍,其实根本不可能成为木头人,女子有了自己的思想、审美、情趣,就不甘心受到那些成规旧矩的束缚,哪怕不敢反抗呢?对美好及意趣的向往也从不曾磨灭,正因如此,内心才会苦闷,会羡慕陆女君及瀛姝这样的少数人。 羡慕着羡慕着,就会对她们萌生情感,想学她们一样妙趣横生的活着,时时刻刻都想要亲近她们。 就如现在,谢六娘一时间只想和瀛姝谈地,听她讲年幼的时候都爬了哪些树,怎么捉弄不苟言笑的夫子,去墅庄时怎么管束佃客部曲的,和婢女一同发明创造的各种酒令和游戏,瀛姝竟然还知道如何上釉烧瓷,又学习过现时的赋役税令——知道了这些法令,才懂得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百姓明明分得田地却宁愿投靠门阀士族为佃客部曲,才能计定适宜的“粮租”,让庄园里的佃客部曲衣食无忧。 当谢六娘终于想起自己的来意时,雨都已经停了,半昼就这么过去了,已近午时。 她很想留在弦月居吃完午饭再回家,但这不符合“规矩”,陈郡谢的家规一贯如此,若非对方下了正式的邀帖主动邀请,不能厚颜在别家“蹭饭”——这条规矩仅只针对女眷。 “阿姝,我今日来访,其实是奉祖父之令,有一件 事,还望阿姝能点拨。”谢六娘不无遗憾的说起了正题。 “我又能猜到,兰姐姐可信?” “哦?”谢六娘其实相信瀛姝定能猜到。 “昨日曲水会上的事故,也只有那件‘未解之谜’了,兰姐姐就先听我剖析吧。”瀛姝没有卖关子,她其实觉得肚子里“空虚”了,但当然明白提出留客会让谢六娘为难,便爽爽快快直奔主题:“何氏女先是当众挑衅陈郡谢,被兰姐姐喝退,那贺七娘意图诬陷我,也落了个颜面扫地,有这两个为前车之鉴,那郑大娘虽然是应选之女,怎敢继续挑事?哪怕是有长平郑为靠山,按理说她也不敢做这出头鸟,除非……她已经明了自己入宫后靠的不是一姓门阀,哪怕在曲水会上闯了祸,也不会影响她日后的前途。 况且郑大娘针对的人还并不是陈郡谢及我,竟是范阳卢,且为了后头那番毁谤之辞,她还先促成了阿婉‘下场’应赋,她根本不识得卢侍郎的笔迹,又怎能断定阿婉择选的赋稿为卢侍郎所作呢?她分明早就知道了太子会出面化解,太子不果然也说了,是他主动与卢侍郎作赌,卢侍郎笃定阿婉会择他的赋稿应作的话?” “所以,郑大娘根本不是听郑夫人指使,她是太子的人?!”谢六娘恍然大悟。 瀛姝点点头:“其实今春陛下本无选妃的想法,选妃令是谢夫人的提议,各门各姓都心知肚明选妃令 牵动的是储位之争,长平郑已经有了三皇子这个竞选人,又何需再从党徒中择一应选之女呢?郑夫人的脑子可贯比贺夫人好使多了,长平郑公更比江东贺侯要老谋深算。所以何氏女是多此一举的废棋,郑大娘却不是。 郑大娘日后当是要入紫微宫的姬媵,她并不是真对阿婉有恶意。” “虞皇后和太子,是想要争取范阳卢为他们的靠山!” 谢六娘彻底明白了:“所以阿姝你才会抢先一步,把郑氏女驳得哑口无言,挫毁了太子的计划,不至于让他争获卢三娘的感激之情。” 瀛姝不想瞒骗谢兰约,但她只能这么解释,她明面上必须要和谢夫人统一战线,不过嘛,这一世她的确不会再助司空北辰,从这个基础出发,她也不算背叛谢夫人。那一世谢夫人是未得善终的,司空通驾崩,司空北辰以储君之名顺利继位,谢晋见情势已经无法挽回,率先向司空北辰表达了臣服之意,谢夫人起先被封太妃,但从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成为了家族的弃子。 未久,谢太妃薨,据说是因先帝崩逝哀毁太过,但后来,南次的生母,以及外祖父竟然一同控告虞太后,指控太后毒害了谢太妃,谢晋又率先喝斥乔太嫔、乔公为诬告,这件事案,不仅使得乔姓被夷族,乔太嫔被赐死,最终还连累了南次,南次被软禁在鬼宿府,直到瀛姝成为淑妃后,想尽了办法 才让南次重获自由。 南次一直稀里糊涂,不知道他的母嫔及外家为何要指控虞太后,哪怕后来,瀛姝情知这定是司空北辰的奸计,但也没有查明司空北辰为何要针对南次。 南次的外家平邑乔,不过是中品之族,门下私兵仅只数百,不足以令司空北辰忌惮,南次更是从来没有参与储位之争,南次除了与王茂亲近之外,跟别的世族子弟都是泛泛的交情,而琅沂王却并不为司空北辰忌惮,司空北辰甚至对王茂还尤其的重用,哪怕他快死的时候,虽然留下遗诏让瀛姝殉葬,但同时也授令瀛姝的祖父王斓为太傅,给予了王斓辅政之权。 如果当时瀛姝心甘情愿为司空北辰殉葬去,她死之后,江东的半壁江山可以说是由琅沂王、陈郡谢、范阳卢及司空皇族四姓共治,当然,郑、贺、张三姓不会甘心沦落,时局依然会混乱一阵,但就连瀛姝也不否定郑、贺、张必会落败,她其实不是决定社稷兴亡的关键人,可怎么办呢?她就是不甘心去殉葬,她才不要和司空北辰葬在同一个坟墓里。 谢夫人究竟是怎么死的,或许已经再也难以查明真相,不过,只要司空北辰不登基,谢夫人不会死,南次不会被软禁,南次的母族也不会彻底覆灭。 瀛姝想,谢晋现在该不会让虞皇后和太子得逞了,有这个老狐狸从中作梗,范阳卢公也当会明白太子的意图,卢 公很疼爱婉苏这个孙女儿,自是不会答允把心爱的孙女许配给一个虚情假义的男人。 第32章 这才是瀛姝 白瑛好不容易看见谢六娘告辞,赶紧的“冲”往瀛姝身边,压低声禀道:“女公子,早前大主母唤了女君去般若居,婢子打听得先是二女君去了般若居大主母才有这嘱令,且方才女君身边的宜娘子使人来传话,说女君正受大主母责难,因郎主今早就外出了,宜娘子只望女公子去化解。” 二伯母居然敢为难阿母?!瀛姝当然不甘示弱,她刚送走了谢兰约,也不回房了,抬脚就要往祖母居住的般若居去,经过清风居时,灵机一动,嘱咐白瑛:“想个办法,让四姐知道我去为阿母助拳了,记得,不要太含蓄。” 瀛姝对王青娥没有大恨,但当然是讨厌王青娥的,据瀛姝对王青娥的了解,如果白瑛提醒得太含蓄王青娥大抵是乐意作壁上观的,但如果众人都知道了王青娥已经得知生母很有可能“寡不敌众”,还是这般“明哲保身”的话……先是对信任的婢女痛下毒手,再是对亲娘都不管不问,还算是个人吗?王青娥笨虽笨,倒还不至于跟生母翻脸,落下个不孝的恶名,所以被逼无奈也得去般若居打擂台。 借这个时机,瀛姝刚好快刀斩乱麻,她就快入宫了,王青娥却嫁得近,为免二伯母母女两联手利用祖母欺负她的母上,今日势必要大闹一场一决雌雄……哦不,是一决胜负。 瀛姝先王青娥一步赶到般若居,就看祖母身边的大婢女正和 宜娘子在廊檐下交头接耳呢。 宜娘子其实也是个仆妇,众人以“娘子”相称,是因她现是无忧苑的管事仆妇,宜娘子嫁了人,她的姻缘还是大主母温氏作的主,宜娘子的翁爹现如今是光明堂的大总管,因此哪怕是在般若居,多少仆妇还是会看宜娘子几分情面的,宜娘子一见瀛姝,就迎了向前。 “女公子可算来了,先莫急,听仆先说说里头的情势。” 原来昨日曲水会上王荣、王藉哥俩唆使了裴瑜一起闹事,回来后,自然得挨责罚,王斓亲自把始作俑者姚氏还训诫了一通,把王岱父子仨都罚跪了祠堂,那父子仨今天还在祠堂受苦呢,姚氏却先哭来了般若居,起先倒也没先针对陆氏,说是王节的错,是王节在王斓跟前挑事,二房受罚,随之姚氏旧话重提,提出了三大条件。 第一,三房必须添妆,用财帛为四娘作脸壮势;第二,把王籍过继给王岛;第三,要调青瑛和如青给四娘使唤。 瀛姝有大婢女也就是丹、白、玄、青“四瑛”,还有预备大婢女丹、白、玄、青“四如”,顾名思义,如字辈的四婢才干分别对应四瑛,她的婢侍比王青娥多好些,但瀛姝的婢侍薪酬都不是公中给付,是三房自己承担,这就不存在不公平。 王青娥未必不知瀛姝的婢侍不会“移情别恋”,她根本也看不上瀛姝的婢侍,说服姚氏只索要青瑛和如青,无非 是为了泄愤。 “女君当然不会妥协,三言两句的,就惹恼了大主母,便是连大女君闻讯而来,竟也都不能说服大主母,大女君这会儿子也一样在被罚跪呢。女公子,仆婢们现在都不能入内干预,也不敢惊动大主公和郎主,大主母现在气头上,才没意识到二女君的恶意,女公子一贯聪慧,但仍切记不要火上浇油了。” 宜娘子是个好人,情知陆氏虽然有门强势的娘家,但因为陆氏和王岛的夫妻情深,就从来没动过倚仗娘家的威势逼压婆母的心思,这回陆氏是因气恨姚氏,自然不会再让二房继续占三房的便宜,措辞上就颇有些强势,激怒了大主母,宜娘子只望瀛姝能跟过去一样,哄得大主母消了火,这事也就揭过了。 瀛姝答应了宜娘子,但她一进堂室,就像吃了炮仗似的。 “祖母偏心二伯母,孙女不服。”砰地一声跪地,像豁出去连膝盖骨都不要了似的。 陆氏一听这声响,怒火更加涨高三丈:“帝休!我平日怎么教你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你是把我的教诫当成了耳边风!!!” “你娘说得对。”温氏也很心疼,赶紧的说:“帝休,快过来,让祖母看看膝盖可有伤着?” “阿母还跪着,儿不敢起身。”瀛姝很坚定。 温氏愣了愣,就在她发愣的空档,姚氏就冷笑了:“婆母你可看明白了,五娘她只知道孝顺父 母,却敢违逆祖母呢。” “住嘴吧你就。”温氏火了。 她虽然有点嫌弃三儿媳不贤良,自己没生儿子还不能主动劝服夫婿纳妾,更连过继子嗣都诸般推托,但瀛姝毕竟是她的亲孙女,是她最疼爱的老来子王岛唯一的独女,生得又这般好看,还聪明伶俐,想当年她因为王致谋逆王斓非要保王节的事被气肿了肺,说是不见人,但只有瀛姝敢翻墙进来,偎进她的怀里让她抱着睡了一宿,哄着她,说“祖母不可能任性啊”,丁点大的女娃,一勺勺的喂药喂粥,哄她开怀,这能是没孝心的孩子?! 温氏其实飞速就冷静了。 她也从来都知道三儿媳比二儿媳识大体,当初琅沂王一败涂地,面临着倾覆之祸,二儿媳姚氏立马把自己的亲侄女送去江东顾为妾,随时准备着要和琅沂王一刀两断另攀高枝,但三儿媳呢?不离不弃,发誓要和琅沂王共存亡,唉,可惜了陆氏命中注定无子。 “别跪了,都起来吧,帝休,祖母跟你说道理,你也要体谅祖母。” 瀛姝这才愿去祖母身边,她还笑:“我当时学骑马,摔过无数回,膝盖早已经千锤百炼了,跪不伤的,祖母,四姐差婢女,儿愿意出钱让四姐买婢,不过儿不愿让儿的婢女供他人差遣,哪怕儿日后使唤不着她们,儿相信阿娘也会给她们找个好归宿,但儿可信不过二伯母和四姐。” 挑拨离间的话, 瀛姝从来当人面直接讲。 这不是光明磊落,这是气人。 瀛姝从来认为难听话不当面讲才是美德,如果当面讲了,那就是占据道德高峰全面征讨,实属特别没有情面的手段——“杀人诛心”。 当然表面恭维,背后下杀手,这也不是美德,这叫阴险。 但这两种情况之间还有另一种情况,不当面争执,给对方留了脸,也没想过背地里置人于死地,却偏因为如此隐忍,反而让对方得寸进尺,于是受不了这窝囊气,背后寻人吐槽,仅只为泄愤。这样的人当然不是君子,但为芸芸众生,非大奸大恶,普通人一枚。 瀛姝不是这样的普通人,她属于“大奸大恶”,今天,她就是要把二伯母姚氏批得无言以对。 “祖母,四姐的作为,祖父已有公断,祖母难道还觉得四姐无辜么?” 温氏:…… “好孩子,青娥她确实有错,不过她既已知错……” “四姐如果知错,为何还要抢我的婢女,我可不欠她的,还有,她为何要唆使二伯母,让二伯母嘱令三兄及五兄在曲水会上,跟那裴九郎一唱一合的贬低我抬高四姐?我有什么错啊,我阿娘更无错,凭什么就该给四姐添妆作脸,还要让五兄夺占我的家业!” “你可知道点羞吧,什么你的家业,你一个小女娘,就快入宫为妾了,你的父母没人送终……” “我哪怕没人送终曝尸荒野,也不会让我的家业给你 那儿子继承。”陆氏肺已气炸。 “二伯母,入宫为妾的话你谨慎说。”瀛姝的肺没炸,她还挺想笑的,不过,她当然不会笑出来,这个时候必须和阿母同仇敌忾:“何为妾,何为媵?世上虽有媵妾二字,但两字间的差别二伯母肯定不会不清楚,更何况我是应选妃令入宫,哪怕是最终仅被册为才人、御女甚至可能只是女官,那也是有品阶的,二伯母见我,依然不敢贬我为侍妾之流。” 温氏当然明白这当中的区别,她已经蹙眉了。 正在这时,已经赶到王青娥侍机登场。 “祖母,儿也有话说。” 瀛姝斜了一眼王青娥,好家伙,就这么会儿时间,眼睛居然又肿了!!! “唉,也没什么好理辩的了。”温氏却摆摆手:“青娥的妆奁我来补足,至于过继的事,也不必急在这三、两年间,横竖不拖都拖了这些时候了,我也可以由得三郎妇你再经深思熟虑后商量岛儿,你们夫妇二人自己定个主张。不过帝休,你入宫后,弦月居现有的那些婢女你都使唤不上,像青瑛、如青二人,你要是不放心,把身契给我,我只让她们暂时服侍青娥,青娥决不能擅自处置她们可行?” “祖母,儿宁愿委屈自己,但还是要为家族考虑的。”王青娥听祖母竟被瀛姝给“逼服”了,心中自是不甘,她最坚持的其实就是能十里红妆的风光出嫁,以及把青媖、如青 二婢杖杀泄愤,但她偏提出:“只要叔母能答应过继子嗣,儿就别无所求。” 一副委曲求全的模样。 “真是可笑。”瀛姝立即抓住机会“爆炸”:“我三房的事,轮到你王青娥置喙么,你还别无所求?!!!你嫁人就嫁人,硬逼着我阿娘添妆是什么道理?你也根本没有道理抢占我的婢女,更不要说让你那五兄王籍抢夺我三房的财产,对,我今日就摆下这句话!!!我是三房的独女,三房完全没必要过继子嗣,因为我的父母,由我养老送终,不管我是入宫还是嫁去裴门!!!王青娥,你好好嫁,你能嫁得裴瑜已经三生有幸了,何必还要贪图不属于你的财帛。” “五妹到底还是埋怨我了。”王青娥泫然欲泣。 瀛姝忍着笑,她是真的想不通,回顾过去她和王青娥的“战况”,很显然眼泪并不能成为有效武器,怎么王青娥竟然如此的固执,非要在长辈们面前装委屈扮可怜,百折不挠的屡战屡败,就真不怕把眼睛彻底哭伤了,成两只烂石榴恢复不了原状么? 瀛姝这个大恶人越战越“勇”:“四姐,我可以不埋怨你,那我把账记在裴瑜头上如何?我入宫后第一件事就是让裴瑜下战场,我就是要让他死在战场上,你做好当寡妇的准备了么?” “你……” “我什么我,我已经足够容忍你了。”瀛姝昂首挺胸:“我已经决定入宫,为什么 还要容忍你们母女两个欺逼我的阿母,那我所有的妥协让步有何意义?四姐,裴瑜那窝囊废我根本看不入眼,你嫁给他我觉得挺好的,但是!你先想陷害我,二伯母还想在曲水会上贬低我为你挽回声誉,四姐,我早就提醒你了,不要和我比,珍惜你处心积虑谋来的前途,不要贪图光明堂第一嫡女的名位,趁我不在家,你就敢作威作福。 你配吗,就凭你?你真是可笑啊,我要弄死你都不用吹一下灰,今日在祖母面前我直接讲了,我王瀛姝,有仇必报毫无人性!!!有本事你再说一句话,你要什么东西,我三房的财产,我的婢女?你们确定要把王籍那东西塞到我们三房来当儿子,让我们随时可以告他个忤逆不孝请处私刑?” 王青娥面无人色。 敢的还是姚氏,她怒发冲冠:“婆母,你就这么容忍王帝休么?!” 第33章 又添了个掠阵的 “不用问祖母!”瀛姝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盯着姚氏:“你还不明白么?我从成为应选之女的那天起,就已经不是王家的女娘了!我现在乐意,可以叫你一声二伯母,不乐意,我就称你姚氏也不犯礼法!” 瀛姝扫了一眼王青娥,她已经气得发抖了。 瀛姝笑了:“裴瑜算什么东西,也值得我生气么?曲水会上被踹了个屁股墩,现在应该也在受家法吧。四姐,你和裴瑜情投意合的事很正常,但你不该继续贬低我,而姚氏呢,你在祖母面前胡说八道,把有所有错责推给了大兄,你利用大兄激生了祖母的怒火,让祖母责罚我阿娘及我,姚氏,你信不信我可以让祖父给你出封休书!” “你大胆你,你,王帝休,你……”姚氏崩了。 王青娥也紧跟着痛哭失声。 温氏深深看了一眼瀛姝,瀛姝回以微笑。 温氏也觉无奈了。 她并没有老糊涂,她无非还存着一点妄想,让三个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们齐心协力先把王节摘除,但……很难了啊,现在家族眼看要内斗了,瀛姝这个孙女……一个不妥协的女人,比男人可怕多了,这就是温氏的认知。 正在此时,婢女禀报:“蓬莱君来访。” 姚氏母女直接僵硬了。 她们都在担心蓬莱君是来退婚的。 就连温氏都有这样的以为,她着实也能看出,青娥和瀛姝相差太多,青娥是规矩都没学好,瀛姝是所有规矩学 遍了但她就偏不按规矩行事,前者能嫁进裴家的确已经算万幸,后者呢,入宫后福祸虽不可知,但她的福与祸也从此不和琅沂王相干了。 姚氏的作为的确荒唐,她怎么敢在曲水会上让王荣和王藉利用裴瑜辱没瀛姝。 温氏的怒火本是因陆氏的强硬所生,但她还信得过陆氏的品行,情知陆氏绝无可能逼迫裴家悔婚,那么蓬莱君今日来访,定然是因为裴公这个宗长的授意,裴瑜的母族尽管是江东贺,但温氏也耳闻过裴贺氏在世时如何的飞扬跋扈不可一世,阳羡裴其实已经将江东贺视为了敌仇,自然更会珍惜与江东顾之间的姻谊,裴瑜始终是姓裴不姓贺,必须服从父母之命。 温氏恼的是姚氏,但还是不愿让王青娥受到连累的,她此时只好陪着笑脸:“三郎妇,你便陪着二郎妇去迎一迎蓬莱君吧。” 这意思是让陆氏多少为王青娥求一求情。 陆氏其实压根不在意裴瑜娶谁,王青娥嫁谁,但她也无意冒犯婆母,因为婆母是王岛的亲娘,她既是王岛的妻子,就要给婆母面子,陆氏一声不吭就去接了,大嫂申氏也自觉的起身相迎,瀛姝也跟着去了,她听见青娥还在哭诉:“祖母,我怕。” 怕?不,你现在其实一点不用怕,该你害怕的时候还在未来。 蓬莱君什么都没带,连个婢女都没带进王家大宅,申氏和陆氏一看,就知道这不是来退婚的 ,因此也没过多废话,就仅把人迎进般若居,姚氏根本就没迎出,她正跟她的女儿王青婢忙着在温氏面前痛哭,求着温氏做主,温氏竟然也没有喝斥她们,直到看见蓬莱君入内,才起身:“见笑了,家门不幸,因二子王岱荒嬉无能,其妻女才做出此等无状之举,好在女君也非外人,老身倒不怕家丑外扬。” 王青娥狠狠一仰脖子,瀛姝甚至都有种听见“啪”的一声的错觉。 瀛姝真的是无语了,祖母不惜把过错过归咎在亲儿子身上,四姐居然还觉得委屈? 蓬莱君一贯不爱过场和寒喧,但听温氏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也免不得客气了,但紧跟着就说了她的来意:“昨日翁父听八郎说了曲水会上的事,大发雷霆,杖责了九郎,九郎现还跪于祠堂呢,温太君,我今日来也是奉了我家婆母的嘱令,有几句话虽则冒昧,还请太君担待。 王裴二姓,本是近交,友好之族,外子与王侍郎是知己,我也与阿陆相谈甚欢,因此商定了做儿女亲家,我必须说明的是,无论是翁父婆母抑或外子及我,实则都未想过与光明堂二房结亲。奈何九郎与四娘间早已私相授受,九郎违背父母之命,是他荒唐放肆,但毕竟考虑到我们两家的情谊份上,总不能不给四娘一个说法。” 这话,其实真不怎么客气。 但温氏只能沉默。 “昨日再生事故,敝门了解到其实是姚 女君所为,婆母就很是担忧,甚至生了悔婚的想法。不过,四娘毕竟只是闺秀,婆母也考虑到是四娘嫡母未尽教导之责的情由,还愿给四娘一个机会。望温太君还能用些心思,将四娘亲自教管督促段日子,若是四娘能够领会家中尊长的教讳,阳羡裴也必不会言而无信。” 姚氏不哭了,她在怒吼。 “这么说你们阳羡裴,是根本不愿认我江都姚这门嫡亲?” 顾氏瞥了姚氏一眼,“痛下杀手”:“我阳羡裴,何尝与江都姚联姻?” “呵,你们可真是放肆,你们能欺我江都姚,难道也敢欺江东贺么?” 瀛姝差点要笑场,喉咙都在颤抖了,但被她家阿娘用力掐了下手腕,瀛姝拼命忍住。 “我敢啊。”蓬莱君笑了:“姚女君不会不知道我的胆量吧?我连西豫的君帝都敢讥嘲,连当今的的虞皇后都敢反抗,江都姚又不是什么妖魔鬼怪,我为何不敢欺凌。” 姚氏:…… 王青娥一听大事不妙,赶紧的以头抢地:“我愿听从顾女君教诲,还望顾女君宽限我阿母口不择言。” 温氏的脸直接黑了。 这是什么蠢东西,人家说的是让我教育你,结果你直接说要去听人家的教诲,还把你的生母安了个口不择言的丑名!!! 蓬莱君微微一笑:“江都姚原本就不足为道,中品之族,让嫡女为姬妾的家族,况怕也只有江都姚能干出了,我还了解到,姚女君是 献策人之一,是你先提出要把你的侄女送予他姓为妾,四娘不将你放在眼里,当众与你绝裂,还算有救吧。” 王青娥又才意识到自己犯了蠢,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硬生生的喝回来也是多开罪个人,在王青娥看来,日后她坚实有力的后盾既不是琅沂王也不是阳羡裴,更不可能是江都姚,必须是江东贺,但想要被江东贺照庇,第一步是要嫁给裴瑜,为了达到目的,王青娥还哪顾得上姚氏的面子,但她却在暗地里恨毒了瀛姝,盘算着要怎么利用贺夫人除掉瀛姝这颗眼中钉。 瀛姝从不怕树仇,也清楚就算她什么都不做还是拦不住王青娥对她的报复,她甚至能未卜先知,王青娥嫁去裴家后日子不会好过,因为她必会和裴珷的妻子刘氏狼狈为奸,卖力挑拨裴瑜和高堂离心,裴珷早被裴家放弃了,裴公甚至亲自给予了裴珷“跋扈无德”的恶评,要知道这是个先以风评和出身获得入仕资格的时代,一个被家族亲长给予恶评的子弟,根本就无望获得入仕的资格。 裴瑜除非真打算为了王青娥自毁前途,否则势必不会放纵王青娥忤逆高堂亲长。 瀛姝太了解王青娥了,此时,当和阿母从般若居去到无忧苑,当阿母很温柔的“责备”她不该出头时,瀛姝就直说了她的看法:“阿母可是担心我把四姐得罪得太狠,四姐日后会向贺夫人进谗言, 挑拨得贺夫人也把我当成眼中钉,把我除之而后快?四姐的确有这样的心思,但不管我今天有没有出头,她都不会打消这念头。 贺夫人可不是裴瑜的亲姑母,怕是连裴瑜长什么样都记不清,四姐以为她和裴珷那妻室一样,能轻易讨得江东贺氏的欢心,可裴珷的婚事,听从的本是江东贺的安排,刘家是贺姓的狗腿子,无论裴珷入不入仕,刘氏都不会受到贺家人的苛责。 四姐能一样么?裴瑜但凡被亲长所恶影响了前程,贺骁这个当舅舅的定然会喝斥四姐,迁怒四姐不知孝敬高堂,连累了裴瑜,四姐以为她嫁给裴瑜后,得了江东贺为倚仗就能耀武扬威,她未免也太愚蠢。” “江东陆、顾二姓,根本不惧江东贺,我难道还会被四娘一个小辈欺压?但帝休你入宫后,毕竟品阶在贺夫人之下,要受她辖制,我们谁都鞭长莫及,我知道你不是个鲁莽的孩子,但我仍然希望你能更谨慎些。” “阿母以为,蓬莱君今日为何走此一趟?”瀛姝笑问。 陆氏叹了声气:“因着裴瑜的行为,阿顾觉得亏欠我,又虽我从未与她说起过妯娌间的这些矛盾,但顾、陆两姓本为世交,阿顾早知道二房在盘算我们三房的私产,她今日来这一趟,也是为了彻底断绝姚氏的念头,让你祖母知道,她虽答允了让四娘进门,但无论是阳羡裴还是江东顾,认的只是琅沂 王为姻亲,绝不会和江都姚来往。” “蓬莱君是外人,都这样的替阿娘着想,我怎能对自家的事漠然不顾?” 陆氏说不过瀛姝,也只能作罢了,只暗暗的下决心,原本她从来没有过别的心思,一贯懒得过问族务,由得姚氏见缝插针在族人面前立威,姚氏母女既然欺人太甚,难道她还要一直让女儿为她在家里的处境烦忧不成?日后少不得也要协助长嫂多多的理问族中内务了,至少不能再眼看着姚氏耀武扬威。 而蓬莱君,在王家大宅狠狠数落了一番姚氏这个未来亲家母后,回到自家,面对的却是长媳刘氏的挑衅。 第34章 鬼宿君居然还有支持者 裴珷是裴安的嫡长子,但裴珷眼睛里从来没有裴安这老爹,原因是他有个极其彪悍的老娘,其彪悍程度达到了连婆母都敢指着鼻子破口大骂的“层面”,在老娘的熏陶下,裴珷从小就很暴戾,别说老爹了,他甚至还拳打过太子——虽然,当时司空北辰还不是太子。 然而“好景不长”的是,裴贺氏命短。 裴贺氏一命呜呼后,裴安娶了顾氏,裴珷当时就大闹拜堂礼,气得祖父大人裴朔大发雷霆,裴朔当然也恨贺氏这个次媳,他的老妻可是被贺氏气得中风,要不是皇帝陛下亲自为贺氏求情,裴朔当时就已让裴安写了休书。 但哪怕在当时,裴朔还没有完全放弃裴珷这个孙子,他甚至还决定亲自教导裴珷,希望扭转这个孙子暴戾的脾性,然而……趁裴朔有回不在家,裴珷居然把裴朔调派给他的一个书僮杖杀了,用这样的行为表达他的反抗之情,而且从那日后,裴珷居然就住去了舅家,留下一句话:祖父有本事就把我除族。 裴朔自认没本事。 因为贺骁也放话了,如果他要把裴珷除族,贺骁所有的八百私兵必然攻进裴家大宅,纵火烧了裴姓祖祠,阳朔裴所有的私兵虽然不只八百,但阳朔裴若敢和贺骁兵争,江东贺势必不会坐视旁观,阳羡裴惹不起江东贺这门巨室,而皇帝陛下也不可能为了阳羡裴与江东贺反目。 裴朔只能忍气吞声,但 当司空北辰被立为太子后,裴朔动手了,他当众宣告裴珷的种种劣行,以祖父之尊,给裴珷恶评,并告之裴珷若要继续住在舅家,他会将裴珷除族,并上请罪责,因为裴珷曾经拳殴太子,陛下当时没有追究,不代表裴珷之罪就已一笔勾销。 可那个时候,裴珷已经和刘氏定了亲。 刘氏入门后,跟裴珷当然目标一致,见缝插针就要挑衅一下顾氏这婆母,她自恃为裴姓大宗二房的嫡长媳,鄙顾氏这续妻在已故的裴贺氏牌位前只能持妾礼,按这理论来说,顾氏根本不算她的正经婆母,既非亲长,她不顺从于顾氏当然不能算为忤逆不孝。 顾氏根本懒得和刘氏去争辩。 可今日,刘氏却当着顾氏的面儿,“勒令”裴瑜起身,不需跪在宗祠受罚,刘氏滔滔不绝、冷嘲热讽:“因婆母过世得早,九叔方才被姨娘夺去了照管,但九叔可不用领姨娘的照管之恩,因为哪怕姨娘对九叔不闻不问,九叔可是大宗的嫡子,外家是堂堂的江东贺,难不成还怕没有亲长教养了?顾姨娘夺了九叔到膝下,却也没有尽心尽力的照管,可怜九叔这样的尊贵,却从没被娇生惯养过,天不亮就要起身练字读书,受了不少苦。 哪怕连姻缘,顾姨娘甚至都没有尊重九叔的意愿,挑唆得翁父非要娶那王五娘入门,差点逼得九叔离家远走,现在,顾姨娘竟还敢恼羞成怒,明 明是九叔在曲水会上受辱,顾姨娘不思为九叔讨公道,反而要惩罚九叔,都说江东顾家风严正,顾姨娘还是顾公引以为傲的嫡女,谁敢信心肠竟毒辣到了这样的地步。” “姨娘”并非对姬妾的称谓,其实也算尊称,如母亲的姐妹,就应称为“姨娘”,又或者母亲特别要好的闺交,也可以称为“姨娘”,但刘氏把顾氏称为“姨娘”,这就是显然的篾称了。 表明在她眼里,顾氏只不过裴贺氏的“妹妹”,根本没有资格当她的婆母。 顾氏见裴瑜也是满面悲愤的模样,她的心里直泛冷,她其实并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明知裴珷没有当她为继母,也从不强求裴珷夫妇对她事事顺从,哪怕裴瑜,虽然被她抚养照料多年,对她的称谓一直是“女君”而不是“母亲”,顾氏也从不计较,她以为裴瑜多少还是不同于裴珷的心性,无非因为生母的确另有其人,和她之间存在一层隔阂。 但总应信她,不是那等心肠恶毒的继母。 眼睛不瞎脑子没堵的人都能看出,王青娥贪好功利,年纪小小,待人就无半分真情,所图的无非是荣华权贵,王青娥真要是秉性温良的女子,又怎会先冲陈郡谢的儿郎目送秋波,受到白眼相向后,转而又与他姓的儿郎眉来眼去? 她若要真是那等恶毒的继母,何不顺了裴瑜的意,干脆拒绝陆氏,且让裴瑜娶王青娥那个祸害进 门,今日也根本不需多此一举,明知失礼,还想着要让琅沂王的大宗妇亲自管束王青娥,哪怕是亡羊补牢,但多少还有希望扭转几分王青娥长歪的心性? 可她的种种苦心,在裴瑜眼睛里,还真比不过刘氏一番显而易见的挑拨离间。 也罢了,罢了,她又不是没有亲生儿子,犯不着一门心思去捂裴瑜那颗捂不热的心。 连把裴瑜都决心放弃了,顾氏自然不会任由刘氏诋辱,她两眼直盯刘氏:“六郎妇,我今日正式警告你,我不是裴贺氏的姐妹,我十分不屑裴贺氏的为人,因此你日后莫称我姨娘,这是对我的羞辱。 六郎、九郎虽非我亲生,但我嫁入裴门不仅有父母之命,甚至还是陛下及皇后允婚,裴氏大宗二房,我为主母,这点你必须承认。你不称我为婆母,我不同你计较,但你是晚辈,我是长辈,我为尊,你为卑,因此你应该称我为女君。 还有九郎之所以受罚,不是我的主张,是他的祖父,他的父亲决意惩罚他的鲁莽言行,你要为九郎鸣不平,理应与父祖争辩。还有九郎也听好了,我不能宽免你的过错,首先是因为我认为你该罚,其次,家长对子弟用家法惩诫,女眷根本就不能干预。” “顾姨娘竟然敢诋辱正室?”刘氏瞪大了眼。 顾氏上前一步:“裴贺氏生前,宗长、外子屡番都想要下休书,为这件家丑甚至打过御前官司, 裴贺氏也自知理亏,在贺夫人跟前跪认了过错,经贺夫人求情,陛下见裴贺氏确有悔意方肯斡旋。因此我对裴贺氏的态度只有鄙恶,而无诋毁,我承认,裴贺氏是外子的元配发妻,她生前没有被休,我是继室,在裴贺氏的牌位前该持妾礼。 持妾礼,非为妾,这也是世人共知的常识,我与裴贺氏之间的尊卑,有个必要的条件,那就是裴贺氏已然过世,而我对她的鄙恶,却发自于裴贺氏生前。我就是厌鄙她这样的恶妇,莫说德行操守,连人性都已丧失。 六郎妇,裴贺氏生前鞭责夫家小姑,甚至伤毁小姑容貌,忤逆翁姑,掌掴夫郎,她甚至还滥杀无辜,难道仅仅因为她是正妻,就该享获世人的敬重了么?你方才诋毁我,说我苛待九郎,但九郎现今的风评仍有入仕的资格,六郎呢?他为裴贺氏亲自养育,他现在还有望入仕么? 你们既然觉得我这继室狠毒,那我今日也干脆就直言了,如今时势,阳羡裴既然已与琅沂王、江东顾为姻亲,何惧贺骁八百私兵挑衅?或者你可以让六郎去问问贺骁,他江东贺的宗长华亭侯,还有没有这样的胆气敢与阳朔裴反目?!” 顾氏今日大发威风,后来她还听说,裴瑜到底不敢跟着刘氏离开宗祠,他甚至不敢挪下膝盖。 有仆妇叹息:“女君还是太仁慈了,明明看出九郎心有不服,何必还要提醒九郎不 要自毁前途呢?” “他毕竟是我养大的。”顾氏已经息了怒,眉眼舒展:“这些年来,他也很知上进,不似得六郎一无是处,还偏觉得自己出身尊贵。说来九郎的婚事也都怨我,明知道他心悦的是王四娘,却还非要替他定下了王五娘。” “女君明明是为九郎着想啊,连仆婢这样的浊物,都能看出王五娘和王四娘,就有如云霞和淤泥的区别。” “是我疏忽了。”顾氏长叹一声:“九郎对貌美的女子有成见,因为他相信了六郎的话,认定他的父亲是被我美色打动才弃了贺氏女,我从前也没发觉九郎的自卑……帝休哪里都好,但她太出挑了,她并没有关注过九郎,偏是那王四娘对九郎嘘寒问暖,九郎才会把王四娘视为红颜知己。 我过于自信了,以为王四娘既得入宫的机会就必然拒绝九郎,才导致了这许多的变故。九郎怎么看我不重要,但他必须明白,如果他真要效仿六郎,他就是自毁前途。现在已经不比得从前了,哪怕是巨姓子弟,若一无是处风评不佳,也不会有入仕的资格,更何况九郎,他还不算得巨姓子弟。 皇族之势悄然崛起,门阀之势就必然会受打压,我们是门阀,但正如琅沂公所见,江东不能再内乱,因此巩固皇权也是必需,你知道我为何跟你说这些么?” 仆妇怔住。 “若王五娘入我裴门,我可得一臂助,但现在换 成了王四娘,她还不如你。阿施,你听好了,我知道你有个旧邻,他家孩子因你所荐去了陈郡谢,还被谢夫人相中,现是昭阳殿的宫人,我需要你说服那孩子,暗中相助王五娘,你放心,瀛姝那孩子不仅仅是机智,她重情重义,必不会亏待助她之人。” 仆妇忙说:“若非女君恩许,仆哪有那本事帮助旧邻?仆着实也甚惋惜,从前女君称王家那女公子都以闺名,现在却只能称表字了。” “我也想一直称她为帝休啊,但没有那样的缘份了。”顾氏也长叹一声:“我真觉得那孩子与我缘分不浅,不知为何,就隐隐约约的,我觉得和她是错过了一样,但我终归还是望她好的,她此时入宫,无论是江东陆抑或琅沂王,包括江东顾,竟鞭长莫及了,我只望谢夫人也是跟我一般的心肠,真为瀛姝着想和考虑吧,我说句实话吧,九郎是真比不上鬼宿君,鬼宿君和瀛姝若能修得正果,我这心里才不会觉得那么难受。” 第35章 自古儿女为情长 司空通今日是要宠幸谢夫人的,他人都已经坐在昭阳殿里了,又得到禀报,皇后病了,大晚上的还遣人去请了医官,谢夫人懒懒靠着凭几,先就笑了:“皇后的身体也确实衰弱,一月间总得病上个两三回,病得还挺重,非要在夜间请医官去问诊,陛下还是快去看看吧。” 谢夫人不留驾,司空通也只能尴尬的“离场”,其实皇后“病”得不多,但凡称病,应当就是有事商量了,司空通是个重情重义的皇帝,否则也不会坚持不弃糟糠发妻,帝后间默契感十足,谢夫人说几句酸话,也不足以让司空通无视皇后的“召唤”。 虞皇后是真的已经老了,此时深夜,她懒得再用假髻,稀疏半白的长发很不讲究的挽在脑后,髻上只插着根木簪,脸色灰黄,穿着的也是布衣,脚上的那双袜子,看上去很脏——不是真的脏,而是质地粗糙未经染色,因此看上去灰扑扑的。 司空通也没法挑剔。 他和虞皇后的确是“贫贱夫妻”,当时虽在琅琊郡,司空通这个郡王却过得捉襟见肘,虞氏节俭,穿着打扮甚至不如兵卫的妻室,虞氏毫无怨言,这多年来也坚持节俭的习惯,司空通能说什么呢? 虽然他其实明明知道,虞氏也在暗中让太子蓄养私兵,节省下来的钱,其实都补贴了太子。 虞皇后接见嫔妃时,其实也没这么不讲究,通常还是需要华衣锦服、妆 浓粉艳的规格,但现在和司空通闲话,她就直接坦露了容颜,灰败的气色,满脸的斑纹,喘气声尤其响亮,时不时的还一阵咳嗽,她就喜欢这样子的不见外,还要靠在司空通怀中,来个千篇一律的开场白:“陛下又何必来?” 于是乎就必得经过好些话,才能进入正题了。 虞氏还要接一声长叹息:“要不是王五娘,辰儿就已经引得卢氏女的关注了,偏是王五娘逞强,竟是她替卢氏女辩白……难道陛下未曾告知琅沂公,让王五娘入宫,无非是为了稳住谢氏么?” “这你还怀疑吗?”司空通握着老妻瘦成了枯骨的手指,叹一声气:“要怪只怪郑氏女太蠢,破绽露多了,帝休要不抢先出头,就谢晋那老狐狸,立马就能看破帝休是故意和辰儿打配合,那我们的计划就会败露了。” “陛下,妾身怎会怀疑陛下?着实也是因为局势太紧张,若依妾身所见,干脆就罢免了辰儿的太子位吧,如此辰儿说不定还能安全。” “他是嫡长子,已在储君位,若失,没有活路。” 虞氏就发出了哭声,司空通也只好安慰:“唯有辰儿继位,才能继续压制门阀,我便是不为我们的结发之情,也得为江山社稷考虑。” “但陛下也会难过的吧。”虞氏低声哭泣:“琅沂公是忠臣,王五娘是琅沂公那么珍爱的亲孙女儿,陛下若为辰儿,就必须冷落王五娘……” “你别多想。”司空通说:“当初我连蓬莱君都不愿强求,我视王公为尊长,又怎会祸害帝休?我会想办法的,让帝休成为女官,日后允她婚嫁自由。” “妾身寻思着,王五娘若真肯为辰儿尽力的话……三夫人之位她是应得的。” 这话说得很模糊,但司空通听懂了。 “阿懿,我答应过叔傅,帝休的姻缘由帝休作主。” 司空通一直称王斓为叔傅,傅是老师,叔也是长辈,哪怕司空通成为了帝王,他也没有改过对王斓的敬谓。 虞氏哭得更大声了:“当初都是妾身想左了,不该阻止陛下封阿岑为夫人,叔傅当时定是介怀了,才会仓促把阿岑许配给了任家子,偏阿岑的夫婿又命短……妾身情知,如今为辰儿求纳帝休,叔傅定是不允的。” 司空通多少有点不耐烦了。 “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当初岑妹妹虽心许我,但我一直待她如亲妹妹,叔傅也是免我为难,才劝服了岑妹妹另嫁,任子琦乃为国捐躯,岑妹妹钦佩夫婿的才品,虽年轻寡居,但发誓不再嫁,岑妹如今,极受夫家钦敬,她的日子过得并不凄苦,叔傅又怎会怪你?叔傅甚至不知道你抗拒岑妹入宫。” 王岑是司空通心目中,唯一亏欠的女子。 那个热情的女子,甘愿为他姬妾,他居然也心生了“既然你愿意那我就纳之”的想法,是王斓看穿了他的心思,将他痛斥一番,那番话 ,至今震耳欲聋。 ——我家女儿,误解了你的心思,以为你与她一样,你们是情投意合,但我知道你不是,陛下,你对小女根本没有男女之情,你无非只是认为小女会对你言听计从,比贺氏女更加适合夫人的品位!我请求陛下,不要欺骗小女,既无情意,坦然告之,我也相信我琅沂王的女儿绝对不会死缠烂打,我只望陛下对小女说实话。 跟虚情假意的人大可去虚情假义,但不要欺骗一个真情实意的人。 相比之下,虞皇后当时说了什么呢? ——王斓就是想让他的嫡女把我取而代之,亏王岑还是大家闺秀,她自甘为妾,下不下流无不无耻?陛下,妾身知道你一朝登基,必定三宫六院,妾身不妒嫉,但务必提醒陛下,我们的珝儿,他死了,是被王斓害死的,因为当初如果不是王谰游说,陛下不会来江东,陛下不离封地,我的儿子就不会死!!! 司空通很明白,如果不是王斓,慢说司空珝会死,他司空通也会死,根本活不到现在。 的确,王斓当时是风险投资,和他并没有多么深固的情谊,但王斓决定“注资”之后,从来没有背弃过他,也没有索要过任何利益,就连他给予王致的兵权,当时王斓是反对的,是他固执己见,一定要予王致以重用。 司空通此时特别坚定,他放开了虞皇后,起身,居高临不下。 “如果是辰儿心悦帝休, 让他自己去争取,帝休除非心甘情愿,否则我绝不会干预,我绝不会逼迫帝休入太子府为姬妾,且,皇后,朕务必提醒你!我司空通登基之日就称誓,帝与琅沂王氏共治江东,如今是我司空皇族没本事,无法让叔傅称权朝堂,但这诺言不是戏言,我司空通永远记得,若无琅沂王则无江东豫!!! 珝儿的死,你要怪罪只能怪罪于我,因为是我无能保住珝儿,是我决定送珝儿入朝为质,是我无法堪破时势选择投靠哪位皇兄,事实也证明无论我投靠谁,必将家破人亡,我是听从了叔傅的谏言才有今天,大豫也才能逃过亡国大患!皇后,叔傅于我们而言有救命之恩,于大豫而言更是恩重如山,我视帝休,其实如同亲出,因为她的父亲是叔傅最心爱的幼子,她是王岛的独女,她理应享获的甚至是公主之尊! 现在不得已,朕真是不得已,才会委屈帝休,让她入宫像一枚棋子似的为我皇室斡旋,我视她为女,但是我这父亲耽搁了她的姻缘大事,我有两个女儿,玉钩及流晶均不曾受过此等委屈,她们能嫁得良婿,平安喜乐的一生,因为她们是公主,但她们不知道,我们能不知道吗?大豫多少的公主、郡主,现在仍活着的还有几个,有多少在忍辱偷生,她们甚至沦为了妓女!!!” 虞皇后心想:我又没有生女儿。 但她不敢和皇帝驳嘴,虚 弱无力的要下跪,司空通扶住了老妻,也只有继续长叹:“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但我们必须记得,如果我没遇见叔傅,我们早已惨死收场,甚至不得一处陵寝埋骨,司空皇族太懦弱了,但不能怪罪门阀,因为是我们皇族先自断手足,掀生了天下大乱。 珝儿甚至不是死在异族的刀下,他是被他的祖父和伯父处死的,阿懿,是我抛弃了珝儿,因为我要活着,我想让你活着,让辰儿活着,我们不能怪别人,只能怪自己,我真的很抱歉,如果我不娶你,你就不会经历丧子之痛,你要怪,就怪我吧。” “不,陛下,妾身只能怪罪自己,若陛下当时有母妃为靠,当然也不会娶妾身一介寒门女为妃……” 虞皇后泣不成声。 司空通两眼无神,他觉得生活太艰难了,其实他更喜欢的是那三个夫人,虽然她们都很跋扈,很虚荣,但会让他偶尔忘记艰险的局势,却唯独皇后,次次来显阳殿,都一定会回忆起那些让他觉得耻辱的恨事,生一种感觉——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不过司空通这晚还是留在了显阳殿,当年他也因为娶得虞氏欢喜过,因为虞氏虽然出身寒门,但尤其的温柔体贴,对他千依百顺,从不在意虽然贵为郡王妃,但其实根本无法享受到锦衣玉食、吃香喝辣的生活,虞氏日日织布,以身作则倡导勤俭,虞氏也青春过,美貌过, 和他也有说不完的话。 过去他们是相爱的。 他们相濡以沫,从来没设想相忘于江湖,做好了准备要在一个泥潭里困死,是他先觅得了出路,渐渐的,好像有的人事就变质了。 他的妻子渐渐也成为了嫔妃,那些争宠的女人,用的手段各有区别,但实质没有差异,无非是——功利。 最特别的人竟然是王岑,那个女子,当时很年轻,看着他的眼睛说:“司空通我喜欢你,反正你已经有妾室了,我不介意当你的妾室。” 司空通受到了惊吓,因为当时,他还没称帝,他语无伦次的拒绝了王岑,王岑也只是笑笑:“恩,你不喜欢我也行,我等一段时间吧,我觉得你在自卑。” 称帝了,他果然就觉得可以许王岑个未来了,不过王斓反对了。 王岑最后一次和他私话,这样说的——我不觉得当你妾室有多委屈,但我介意你对我无意,既无意,我不会纠缠你,所以通哥哥,当了皇帝也不要太难过,你真的活得挺困苦的,我就不赈救你了,你自救。 王岑嫁给了任子琦,任子琦是为固皇权捐躯,司空通非常自责,尤其当他听说王岑誓称不再嫁后。 王岑没有再见过他,但继续镇守边关,王岑写过一首辞赋,悼念她的亡夫,她是真的爱慕亡夫,因此,她要坚持亡夫的遗志,她说——荣衰成败皆尘土,自古儿女为情长。 第36章 入宫了 三月未尽四月未至,瀛姝入宫了。当然不仅是她一人,所有应选之女都着青罗直裾,棠色长裙,外置素纱单衣,连发髻及簪珥、步摇的形制都一样,妆容也是统一化,拼的的确是硬颜值。 不过,按大豫惯例,也不会存在落选之人。 没有复试,应选的女子立即就被“瓜分”了。 瀛姝理所的当然住进了昭阳殿,谢夫人甚至为她备好了一间相当华丽的寝室,瀛姝却已是很久没见谢夫人了。 此时的谢夫人是个大美人,因为没有孕育,身材完全没有走样,纤腰两掌能握,青葱十指撩人,谢夫人走的是慵懒风,能歪着的时候绝对不坐,瀛姝在昭阳殿也可以歪歪斜斜的和谢夫人聊天,更让瀛姝惊诧的是,谢夫人竟主动跟她说了一件秘密。 “我喜欢你阿父。” 瀛姝:…… “是爱慕,当时我对你阿父一见钟情,你阿娘对他也很有好感,我和你阿娘是闺交,我们约定好了,不管谁能嫁给你阿父,对方都要给予祝福,不能反目。我之所以入宫,是我抢先一步冲你阿父告白了,但你阿父说他不喜欢我,拒绝得相当干脆,我简直想要把自己抽死。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没法子移情别恋,我还是爱慕你阿父,不过我和你阿娘又真的是闺交,帝休,我直言了,我真的很想让你入宫陪我,不仅仅是因为你阿父,还有你阿娘,我喜欢他们,更喜欢你,帝 休,我是真把你当女儿一样看待的。” 但瀛姝无法接受这种共侍一君的“母女情”,她人虽歪着,体态很放松,神情却颇有些不自在,耷拉着眼帘儿,手指摆弄着裙带上垂下的丝绦,笑意也不见了踪影,闷闷不乐着。 谢夫人叹了声气:“我知道你不想入宫,不仅仅是因为宫中多规束,远不如宫外自由,你一直把陛下视为长辈,唤我也自来都是姨娘,忽而关系就改变了,你会不自在。帝休,你不必太过在意,陛下在江东复立虽然未久,但西豫时,嫡亲的姑侄共侍同一代君王的事例其实自来有之,于皇室而言,不存在辈分的限制,甚至于在前朝,不还发生过皇帝迎娶一母同胞的嫡姐之女为皇后的事吗?” 可那位皇帝并非自愿违背伦理,而是因为无法抗拒太后之令,太后让外孙女成为了儿媳,那位可悲的皇后嫁给了亲舅舅,但到死时,竟还是处子之身。 瀛姝不打算用这事例与谢夫人争辩。 “宫里还有些事,你或许不知,皇子们年满十二,皇父就要择选宫人教导皇子内闱之事,被择中的宫人当然自己得懂内闱之事,所以这些宫人其实都已经蒙受了皇父的宠幸,她们名义上是皇子的傅母,实则……有那么二、三人,甚至诞下了皇子嗣,其中更有一个,她‘教抚’的皇子登基称帝了,执意要册封那出身卑贱的宫人为皇后,这位皇后 实则侍奉了两代君主。” 谢夫人在给瀛姝洗脑,她不知道关于宫廷的荒唐情事,瀛姝其实早就听说过了。 但据瀛姝所知,西豫的皇室虽多荒淫纵情的事例,然而当西豫覆灭,东豫建国,司空通这位开国皇帝却没有“墨守成规”,根本不会将自己宠幸过的宫人指派给皇子们,宫人又不是非要被宠幸才会知晓内闱之事,她们通常都由后妃“教导”过,且当后妃蒙受宠幸时在旁服侍,在这宫里有个说法,称“内闱见习”。 司空通自己禁限淫乱,也教导诸皇子不可违犯人伦,司空通的后宫,根本就没有姑侄这样的隔辈嫡亲,基本遵守着同姓之女无二人共侍一君的准则,司空通的几个皇子,最荒唐的还是司空北辰,只有他在登位后强纳瀛姝这有夫之妇入宫,当时却并未受到舆论的猛烈谴责,原因嘛……的确是因为和前朝历代多少荒淫无道的帝王相比,司空北辰不过是纳了个和离之妇为嫔妃,这样的行为并不算大违礼法。 这个时代,对女子的贞节没有特殊禁制,前朝有一皇帝,他的生母就是和离之妇,后来皇帝还册封了同母异父的姐姐为修成君,仪比长公主;又有西豫时的亡国皇后,改嫁北齐帝,现为北齐皇后,竟还能参涉北齐政事,经历也不可谓不传奇了。 瀛姝其实没法子讨厌谢夫人。 她从小就有以貌取人的习惯,谢夫人不管是 容貌还是仪态,都长在了瀛姝的审美点上,且谢夫人也不是个刻板无趣的人,她活得恣意张扬,如一枝蔷薇,艳丽却有尖刺;瀛姝还相信谢夫人对她不怀恶意,谢夫人是真打算与她共荣华。 “帝休,你真的怨恨我么?” 见瀛姝不言不语,谢夫人蹙了眉头。 “儿并不怨恨姨娘。”瀛姝说的是真心话:“儿入宫前,阿娘谆谆叮嘱,让儿竭力佐助姨娘,其实很多道理我都明白,像姨娘当初入宫也非心甘情愿,可我们既然投生在了高门望族,享受了家族提供的锦衣玉食的生活,也必须得为家族的兴盛献力。” 谢夫人的眉头并没有松开:“我知道我是强人所难了,阿陆定会怪我,但阿陆就是阿陆,她虽会怪我,势必不会害我。” 谢夫人看向窗外,一枝桃花已经开得极盛了,她把这枝桃花看了许多年,当然知道极盛之后紧跟着的就是衰败,可花叶年年复生,人却只能年年向老,她的日子再怎么过,也都是无趣至极。 “帝休,才入宫的时候,我并不想要孩子,我服了一段时间避子汤,我甚至都不愿争宠,我情知我其实不需要帝王的宠幸,哪怕无宠,内廷里也无人胆敢欺凌昭阳殿!但后来我才知道是我浅薄,过于自信了,阿娘入宫见我时,恼我不思进取,她说门阀巨姓这么多,哪一姓能争获皇权的倾向毕竟权势才会更加稳固。 我若再无 作为,会被家族所弃,那我的日子就会彻底变得悲惨了。但许是先前服的避子汤造成了身体的积症,我心思用尽了,无法有孕,人就是这样,未达偿的心愿会成为巨大的遗憾,但我始终不想松口,让家族再送一个谢姓的女儿入宫,我已经变得多疑了,我担心哪怕是我嫡亲的侄女,日后也会与我相争,她比我貌美,膝下还有子嗣,我将会成为家族的弃子。” 瀛姝翕动着眼睫,她没有装模作样,她能感同身受谢夫人悲凉的心情,虽然……瀛姝并不担心自己会成为家族的弃子。 “换作另一个人,我会把她当成工具,但你,因为你是王郎和阿陆的女儿,我第一次见你就觉亲切,我太想让你陪着我了,我甚至想太后之位有什么重要的呢?若是你的孩子,我倾尽所有也要把他送上帝位,到那一天,孩子可以唤我为姨姥,你一直是孩子唯一的阿娘,孩子跟你亲近也跟我亲近,这座宫殿不管多大多空旷,我们三人也能过得热热闹闹的,那才符合我的心愿。” 但谢夫人不知道,皇帝陛下不会让这个孩子出生,瀛姝只能暗暗叹息。 她不是为自己遗憾,是对谢夫人认真同情,谢夫人的一生啊,想要得到的没一件得到,害怕发生的全都发生了。 “姨娘认为,陛下会废太子?”瀛姝直奔重点。 谢夫人冷冷一笑:“不会废,我虽不爱慕陛下,但其实 信任陛下是重情重义的君子,不过他的情义当然无关八姓门阀,也是,八姓本非忠臣,君王当然也无需报以情义。虞皇后虽一无是处,可她是陛下的发妻,她的嫡长子是因陛下擅离封地遇害,为了报答虞皇后,陛下当然要力保太子的储位。 但陛下能否保住呢?这几年来,如果不是陈郡谢及江东陆合力掣肘贺、郑二姓,朝堂上早有臣子公然弹劾太子并无君主之质了,太子仅有嫡长子的名分就真有资格继承皇位么?现在天下乃是大争之势,皇室不靠巨室门阀,哪来的实力和诸胡对抗,太子又有什么才干争获门阀的臣服?” 司空北辰的确没有这么大的才干,但他有个大有才干的父皇。 前生时,瀛姝起初并没感觉到这场储位争夺战的胶着状况,没有亲历这场战争多么的惊心动魄,她只知道后来陈郡谢联手范阳卢,给予了贺、郑二姓沉重的打击,但江东贺转而又和江东张联手,对陈郡谢形成掣肘之势,长平郑不知怎么搞的,竟跟原本隔岸观火的江东顾势如水火。 有一个运筹帷幄之人,不,有两个,皇帝和她的祖父王斓,又说不定大兄王节也起到了某种挑拨离间的作用。 几大门阀内耗,司空北辰才在范阳卢的保驾护航下,坐稳了储位。 不,替司空北辰保驾护航者,应该还有一个四皇子司空月狐,是他替皇室立下了军功,壮大了禁军 。 王青娥这个“工具人”入宫不久就折在了宫里,谢夫人却还是“夺”了一宫人诞下的皇嗣,可那孩子未足月就夭折了,谢夫人反而因此事受到了指控,虽有陈郡谢力保,没有获罪,但应当是笃定了贺夫人为罪魁,陈郡谢正是因为这起事故,才跟江东贺死磕。 瀛姝当时也怀疑过陛下,觉得那个夭折的皇子其实是陛下策划的阴谋。 但蓬莱君却很笃定,她告诉瀛姝:“陛下不会利用亲骨肉算计谢夫人,当然,琅沂公也必不会提出这等阴毒的计策,我这么肯定,不仅是因为对陛下的了解,还有对时势的分析,其实要想激化谢夫人、贺夫人间的矛盾,造成陈郡谢打压江东贺的局面,陛下让八皇子诞生并允许谢夫人教养小皇子已经足够了,陈郡谢跟江东贺争锋,两姓的势力都会有所减弱,小皇子不知人事,其实并无任何硬实力争储,对太子根本不会造成威胁。” 瀛姝觉得蓬莱君的分析很对。 第37章 战斗打响 昭阳殿的宫人映丹,是谢夫人指派服侍瀛姝的大宫女,她正值风姿绰约的大好年华,却是个闷葫芦,沉默寡言得很,谢夫人却极赏识映丹的,跟瀛姝说:“以往你入宫,我都让性子跳脱的宫人服侍你,为的也是她们能陪你说说笑笑吵吵闹闹,怕你嫌宫里沉闷。但这次你入宫毕竟和过去不一样了,身边的大宫女万万不能多嘴多舌,性子要沉稳,人品要正直。 映丹跟了我很多年,别看她话少,却很机智,最难得的她是个实心眼,我把她指派给了你,今后她就会忠心于你。” 瀛姝谢过了谢夫人。 映丹是她的老熟人了,前生她成了淑妃,映丹就在她身边服侍,不过当时映丹刚从罪役署“脱身”,一双手已经粗糙得满积厚茧,按理映丹应该珍惜重新受到重用的机会,可没过多久,映丹就跪在瀛姝身边,请求瀛姝许她仍然回罪役署去,瀛姝好奇,追问之下,映丹才讲了老实话。 原来映丹是受到了某个嫔妃的威胁,那嫔妃说是她把映丹从罪役署捞出来,恩威并济的要求映丹当内应,映丹不愿害人,所以才宁肯回到罪役署去,映丹甚至没有提醒瀛姝,她是谢夫人曾经的宫人。 瀛姝没把映丹送回罪役署,映丹才实言相告和瀛姝早有一段“故人”情分。 映丹的确是个实诚人,这在宫人中极其罕见了,且瀛姝还从映丹口中了解到,她服侍过王 青娥,只不过青娥姐姐一贯不喜闷葫芦,对映丹既嫌弃又提防,把映丹支使得远远的,几乎不让映丹靠近,故而映丹也闹不清王青娥是中了谁的计,只知道王青娥当众指控谢夫人,说谢夫人意图毒害皇后,话说得言之凿凿,居然还说有人证,人证正是显阳殿内的一个宫人——那宫人是皇后的人。 皇帝陛下根本没等谢夫人开口自辩,就咬定是王青娥诬告,把王青娥赐死了。 据映丹说,是谢夫人请令执罚,到底没让王青娥死得太难堪,这是桩无头案,别说映丹,就连谢夫人也不清楚王青娥中的是什么邪。 入宫的第一晚,瀛姝在昭阳殿睡得又香又沉,这里并非她的“故居”,前生她入宫时,昭阳殿已经有了新主人,正是贺朝夕,当时的贺夫人。瀛姝居住的地方称“青鸾阁”,现名“望川阁”,为四皇子生母简淑媛所居,瀛姝睡得香甜,是她本来就没有择席的毛病。 战斗即将打响,务必养精蓄锐。 东豫皇朝的后宫,皇后之下,有夫人、贵嫔、贵人三大品位,合称为三夫人,位同三公,是皇后之下地位最高的妃子;三夫人之下是九嫔,九嫔包括淑妃、淑媛、淑仪、修华、修容、修仪、婕妤、容华、充容,现九嫔之位只余容华虚设;九嫔之下有二十七世妇,统称为才人;二十七世妇之下就是八十一御女了,御女们统称中才人,但说 是八十一御女,实则无论是二十七世妇还是八十一御女都可能超额,也有可能并没达到数额。 像瀛姝一样才刚入宫,还没有被宠幸的“采女”,全都没有品位,她们暂时被统称为“良人”,与宫人在称谓上作为区分,“良人”如果一直未被宠幸,多数会被充作女官——当然指配给皇子们的除外。 按道理来说,女官也属于“宫人”这个大集体,都是皇家的奴仆,地位应当卑贱,不过相较于宫人而言,女官也确有品秩,属于宫人这个大集体的管理层,又有如像蓬莱君这样的女官,并不曾服侍后妃,直接供皇帝陛下差遣,负责的是笔墨、文书之事,既不需端茶递水,又不用更衣铺床,这就和奴仆有了本质的区别,当然,皇帝身边这样的女官不是常设,而这样的女官,也无不是贵族出身的闺秀,本身还具备才干,这是殊例。 既是殊例,就不会有人想到继蓬莱君之后,皇帝陛下还会择选一个御用女官,更何况瀛姝本是谢夫人择中的“工具人”。 次日清晨,才是众位采女正式拜见皇后的吉日,跟昨日入宫时不一样,采女们纵管仍是统一着装,但发髻妆容都可别出心裁了,谢夫人从寝殿出来,就见庭院里凉亭中的那个小女娘,发髻上簪了一串鲜桃花,佩着银丝步摇冠,没再多此一举搭配簪珥,可远远看去,就见明眸善睐、丹唇外朗, 真像极了桃花仙幻化作的人形。 这样的容貌,连妇人看了都觉心旷神怡,就不信会有哪个男子不动心——呃,裴瑜这个瞎子不算数。 谢夫人很骄傲的领着瀛姝往显阳殿去,她今日到得不早不迟,采女们都已在座,贺、郑两个女人却还没到,谢夫人瞥了一眼何氏女,哟,这位不会是生养过了吧,怎么看怎么像哺乳期;再瞥一眼郑氏女,哎呀,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才死了爹娘呢,胭脂抹得再多,也遮不住一脸的丧气。 咦?张氏女居然也敢摆架子,现还未到,让皇后等她这采女来见? 谢夫人战略性的忽视了其实瀛姝在采女中,也来得很算晚了,倒数第二。 虞皇后带了凤冠,穿着华服,描了粗眉,抹着白粉,额钿妆靥一样不缺,但怎么看怎么的衰老,无精打彩的气质从骨子里挥发四散,又还偏要强作欢颜,让瀛姝去她跟前儿,拉着手称赞:“比下去了比下去了,还是帝休水灵。” 谢夫人顶看不惯虞皇后这样的虚伪,一笑:“皇后又不是第一次见帝休。” 瀛姝只顾笑,她向映丹学习,今天必需当个喜气洋洋的闷葫芦。 “夫人可别笑话我了,明知我人笨嘴拙的,最近更是年老昏聩,越不会说话了。”虞皇后就像个泥菩萨,还是老得连土性都没有那种。 ——“我来迟了啊。” 众人都听这悠扬的一声儿,才见张氏女竟然未穿“统一着装 ”,密黄底赤金织花的交领大袖襦,同花色荷叶尾的腰裙,佩了赤红裙绦,长裙上还绣了牡丹花样,殊不知这样华丽的衣着,硬被她穿出了十分老气,不过到底胜在了年岁轻,没有一丝褶皱的脸挽救了几分丽质。 谢夫人“噗嗤”笑了出来。 “夫人为何发笑?”张氏女恼了。 “我笑我的,张良人却没资格发问。”谢夫人不恼,笑容更加明媚:“不过既然你这么好奇,我不妨告诉你,都知道良人们入宫,本家时的婢女不能相随,虽说像张良人这样的身份,皇后殿下必然会重视,让你住在显阳殿里,也必不会疏忽了调拨宫人服侍,可张良人应当信不过皇后,这才自己搭配了着装,这身衣裳倒是价值不菲,但张良人如此的穿着……可惜了织作署的手艺。” “你……” “张良人。”有人悠悠的开口。 瀛姝看向发话的人,是四皇子的生母简嫔,她的眉眼极清淡,故而才穿了一袭石榴丹的大半臂添了艳色,露一截樱黄外袖,袖上绣着白兰纹,领口袖缘又是烟波色,烟波色的领内,还露出了中衣的白缘,长裙由银鱼白向涧石蓝、烟波蓝渐次相间过渡,裙上的绣色与石榴丹呼应,衣着华丽,但发饰却又清雅,她看上去不像谢夫人那样年轻了,但并未露老态,她坐在那里时并不十分引人注目,但当人注视着她,却又觉得一时移不开眼。 瀛姝 未与简嫔,后来的简太嫔有过接触,但瀛姝知道她是司空通所有妃嫔中,活到最后并活得最好的女子。 瀛姝且听简嫔继续说话:“你不能放肆,谢夫人指谪你的穿着,是因你未依礼矩,也的确搭配得粗俗,谢夫人协佐皇后殿下教诫宫妃,是夫人的职责所在,你若不服,可写内书向皇后申明,但不能当众挑衅谢夫人。” “你又是什么东西?!”张氏女火冒三丈。 瀛姝看向虞皇后,虞皇后自顾自呆若木鸡。 “大胆。”谢夫人冷冷喝斥:“你区区一介采女,难道不知在座的内妇无一不比你尊贵?简淑媛为九嫔之一,且遵皇后殿下之令,协佐宫务,你竟敢开口冒犯?!” 简嫔冲皇后行礼:“殿下,张良人出口不逊,该当责罚,不过念其为初犯,也当从宽,殿下当让训诫署李宫正责教规范其言行礼仪。” “可是……毕竟张良人不同于普通采女。”虞皇后仍在犹豫。 “那么皇后殿下是要把这么件小事,演变成门阀之争么?”谢夫人相当霸气。 皇后抚额:“这事我也不能擅自决断,还是等另两位夫人到场,我们一同协商吧。” 瀛姝强忍住,才忍住了嫌弃的神色……虞皇后真是自作聪明!她以为凭借这么件小事,就能引得门阀间的内耗,却完全忘了她才是中宫皇后,这件事本应由她裁断,她不作为,摆明就是要挑拨离间,当那么多门阀 的家主都是傻子么?到头来,谢、贺、郑三姓反而会拧成一股绳,先弹劾中宫皇后无能,皇后无能,太子就无能,虞皇后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皇后殿下,采女入宫即为皇室之人,采女有过自然应当听从皇室法度裁处,望殿下听纳谢夫人及妾的谏言,莫要因为这些小事故导致矛盾加剧。”简嫔也加强了语气。 瀛姝却走了神,这件事应当不会有更移,前生必然也是发生过的,就不知道青娥姐姐当时是怎么个态度了,别不会……当众和张氏女相争吧? 瀛姝现在手还被虞皇后握着呢,她当真觉得有点尴尬,抽回来又不是,让虞皇后继续握着又有点不自在,挺难的啊,上辈子她还真没处理过长辈们在场比心计的局面,个个都是老选手了,按道理她是应该观摩学习的…… 就在这时候,下不了台的张氏女竟突然关注到了瀛姝。 “我认罚,但王良人也应当受罚,她今日竟然敢簪带桃花,她也不过区区采女,竟然敢冒犯堂堂会宁君!” 第38章 四皇子的桃花劫 牢记各家阀阅是世族女子的基本功,瀛姝当然知道张氏女口称的会宁君是谁,会宁君是简称,全称应当是会宁郡君,张氏女的祖父是会宁郡公,她的祖母也就顺理成章成了会宁郡君。不过……说瀛姝冒犯会宁君是什么意思? 不仅瀛姝不知要领,在座的人全都惊奇了。 张氏女洋洋得意:“我的祖母也即是会宁君,闺名桃夭,今日王良人以桃花簪髻,岂不是冒犯?” 谢夫人当场翻了个白眼,“噗嗤”一声又笑了出来。 瀛姝被指控,再当闷葫芦她可不也成了虞皇后?不,不,不,做人不该这么虚伪,尤其是在内廷,用懦弱换来的,必将是层出不穷的欺凌。 “张良人,令祖母的闺名外人如何得知,且令祖母不过是会宁君,难道闺名是桃夭二字,天下便只有令祖母才能簪桃花了么?这可远超了郡君的权利,哪怕是天下之主,也不存如此的霸道。”瀛姝笑着说,但措辞却很厉害,全不像笑脸一样温柔。 谢夫人哈哈大笑:“多得有张氏宣传,咱们都才知道了原来你的祖母闺名是桃夭啊,我还记得,淮水岸边有个顶知名的妓子,似乎也叫桃夭?” 又有一人笑出声来:“妾也听说,张良人的嫡兄,还是那桃夭娘子的入幕之宾呢。” 瀛姝看向“补刀”的人,她是南次的生母,乔修华。 乔嫔原本也是陆氏的闺交,但据瀛姝所知,她的阿娘早和 乔嫔生疏了,这其中的原因,此回入宫前,阿娘和瀛姝说明白了。 “南次的生母乔嫔,过去和我是最亲近的闺交,她生性纯良,且怯弱,楚楚可怜,也是因命运所迫才入宫,受了不少苦,不过因为平邑乔和琅沂王交好,你祖父对乔嫔还是多有照济的。南次出生之前,乔嫔其实生了个女儿,可惜三个月左右点大小就夭折了,陛下因此对乔嫔多有抚慰,但后来……乔嫔跟我说,那孩子竟是被她亲手扼杀的! 当时陛下十分宠幸江容华,乔嫔却因开罪了江容华,故而用女儿的死陷害江容华,江容华百口莫辩,她死得十分冤枉,而乔嫔之所以把这些内情告诉我,是因为想说服我支持南次夺储,被我拒绝了,我无法接受一个扼杀亲生女儿的人,仍然将她视为好友。 帝休,这也是我不愿让你嫁给南次的原因,南次是个好孩子,但他的母嫔……会连累他的。可现在,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让你入宫,阿娘必须告诉你我的想法,我不想你当皇后,或者是什么夫人、九嫔,南次其实没有野心,你只需要提防他的母嫔。” 瀛姝比阿娘知道得更多,乔嫔当真把南次,拖累太狠。 瀛姝其实一直在烦恼拿乔嫔如何是好,依她的杀伐决断,必须把祸患扼杀于苗头,但她刚生这样的想法竟就做了噩梦,梦里南次很悲伤,南次跟她说——瀛姝,只有母亲是 属于我一个人的,父皇其实一直提防着她,才让我拜师翁,让我在你家长大,体会到了亲情,体会到了情义,正因为我体会到了这些,我才觉得阿娘太可怜了,她活着的时候可怜,死也死得凄惨,有时候我甚至想,她要是没生下我就好了。 瀛姝此时不再盯着乔氏。 她其实是怨恨乔氏的,因为乔氏连累了本不应受连累的南次,做为母亲,乔氏只知自己的欲望,从来没有想过南次的心愿,她不理会南次真正向往的生活,母亲原本应该最了解儿子,但乔氏不是慈母。 可她却是南次的唯一的生母,正如南次所说,他的父皇有很多儿子,最爱的是太子,把所有的心计都用于固储了,根本就没想过其余的儿子应该如何生存,乔氏虽然也自私,但毕竟,她爱南次,爱的方式方法不对,但本心不用质疑。 乔氏如果仍然凄惨的死去,南次是不会解脱的,这一点,瀛姝心知肚明。 “贺夫人和郑夫人怎么还没来?”虞皇后仍然顾左右而言他。 瀛姝有点想打呵欠,也不知怎么回事,她突然就接触到了简嫔的眼睛,而且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笑意,瀛姝立即回以微笑——凭经验,简嫔这娘要比儿子有趣多了! —— 司空月狐在望川阁里采撷了一大篮子的桃花,当简嫔回来时,都被这“战绩”给惊呆了,看一眼天上的太阳,确定仍是自东往西的走向,摇 摇头:“你这桃花运已经够旺了,还积攒这么多桃花,当心酿成桃花劫。” “别人家的娘都盼着儿子好,唯有我娘不同凡响,总咒我。”四皇子把花交给宫人:“明日就要谢了的花,趁这时收好,阴干了还能做香囊。” 简嫔哭笑不得:“你知道么,今日因为桃花还险些酿成大事故,多亏得贺夫人、郑夫人不约而同拿乔,没赶上煽风点火的一趟,谢夫人又强势,王良人又机辩,那张良人到底还是认亏了。” “王五娘就惹祸了么?”四皇子冷哼一声。 “她倒没惹祸,不过也没忍气吞声,我倒是挺喜欢她那性情的,不卑不亢,也不知是被纵出来的性子,还是本身就有高识,不过我瞧着,倒像兼而有之,也难怪谢夫人这样的重视她,我们在宫里闷得久了,就想有这样的新人,相貌生得好,又知情识趣,不懦弱不跋扈,虽然懂得谨慎隐忍,拣着个时机就释放真性情,宫里这潭死水啊,总算有了股鲜活的气息。” “阿娘能看上的女子可不多啊。” “谁说的?我就喜欢女孩儿,不过是宫里这地界太小,而且专门容易聚集乏味的人,王五娘多有趣啊,爱打扮,也会打扮,一张笑脸摆出来整个殿堂都春光明媚了,牙尖嘴利不饶人,跟刺猬似的,怎么看怎么可爱。” 四皇子:…… 刺猬有啥可爱的? “皇后今日说了,因为有许多良人入宫,于 皇室而言是件好事,因此择了个好日子行家宴,却请了不少还没有定亲的女公子赴宴,你们几个皇子自然都要参加的。”简嫔是点到为止。 四皇子明了:“皇后殿下一贯不会在这种事体上自作主张,应是父皇的意思吧。” “要论来,太子已经及冠,连五郎都已经过了十五,却没有一个皇子大婚,大豫建国以来还没有这么多晚婚的皇子呢,这情形也太不同寻常,却只有贺夫人和郑夫人焦虑着急,皇后殿下一贯忧思多,在太子的婚事上却从不多虑,你应当知道是为何吧?” “准太子妃卢三娘年岁还小,父皇太早露意,要是被卢公拒绝就全无转圜余地了。” “陛下的心思也唯有你还能猜度几分。”简嫔看着儿子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拿起一枚玉如意敲了他一下:“陛下交待我,让我留意上蔡梁家的女娘,定是择定了那位女公子为心宿妃的,其实有甚好留意的,以往宫宴上我也见过她,她也特意的引起过我注意,当是早被你这张皮相给迷惑了,已经贡献过不少鲜果了吧?” “心宿妃也从来不是靠贡献鲜果的斤两定夺的。” 简嫔无奈,摇了摇头:“听你这话,我就知道你没对她动意,月狐,眼下的情势固然是乱纷纷的不太平,我知道你不同于另几个皇子,从幼年时就一心想着要为你父皇分忧,为社稷献力,你思虑重,就没心思顾 及男欢女爱,总觉和女娘们话不投机……” “也不是和女娘话不投机吧,我和二皇兄、三皇兄照样话不投机,阿娘你究竟在担心什么?我可没有龙阳之好。” “后宅安宁,你才能专心致志实现你的抱负,因此哪怕不耐烦,也得切记不可冷落了妻室。” “受教了。”四皇子一笑:“阿娘还挺少关心我的终身大事。” 话刚说到这儿,就有内侍入内禀报圣驾至,简嫔觉得不可思议:“陛下前日夜里才驾临了望川阁,这会儿怎么又来了,来得这样勤,我又要不得清静了。” “阿娘,不争宠固然高风亮节,但阿娘这样的说法,听上去像极了嫌弃。”四皇子低声调侃亲娘,却忍俊不禁。 皇帝驾临嫔妃的居处,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按理说像四皇子这样的“明灯”都要自觉告辞,四皇子也的确打算告辞,但皇帝却挽留他:“我正是听说月狐在你母嫔这儿,特意来的望川阁,你莫走,今日中午陪我饮几杯。” 简嫔颇为怨念的瞥了一眼儿子:是你给我的招的祸,你们父子两个不仅要蹭我的好酒喝,还要麻烦我给你们准备下酒菜!!! 宫中后妃的早、晚两餐正膳都是由尚食署准备,但午餐不属于正膳,像九嫔这样的品阶,居阁里都能料理简单的饮食。寻常午膳,简嫔当然不会亲自动手料理,可今日皇帝陛下却要在望川阁用膳,简嫔自然就要 亲自去操劳了。给皇帝准备膳食可是个风险活儿,万万不能有闪失,或许有的嫔妃把这活计视为荣幸,但对简嫔而言,她可真是巴不得推脱撂挑子。 然而当备好了肴馔,简嫔亲自“率队”呈上时,她又正好听见了皇帝的几句话—— “此番你领军收复义州,不仅需要邓陵周的支援,更离不开上蔡梁的兵部替你牵制敌军,邓陵周乃陈郡谢的姻亲,目前陈郡谢与琅沂王已经结盟,相信邓陵周不会有异心,可上蔡梁……此姓门阀如同墙上草,自来摇摆不定趋利而向,梁姓族中的儿郎虽也习文,但更擅长兵战,梁氏所掌的部卒也素以骁勇着称,若是能与我皇族结为姻好,皇族便又添一臂助。月狐,我确有意定择梁氏嫡女为你的心宿妃。” 简嫔脚步就是一顿。 是春阳太刺眼了么?她怎么觉得眼睛里酸胀不已?不是的,是她虽然早就知道她的四郎志在戎马,可真到了这一天,心中仍然万般不舍,她从来就不曾做好准备,倒是一直怀有侥幸。 她盼望的从来都是当儿子还未长大时,天下已经盛世太平。 第39章 最“安全”的女人 自来有良人入宫,内廷都会掀起一场不见硝烟的小战争。 谁先承宠,谁先晋阶,谁又会成功争得九嫔之位,乃至于谁先有孕……等等等等都是议论的焦点,今年的良人中,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张氏女和瀛姝,这两个一个居显阳殿,一个居昭阳殿,明面上来看一个有皇后做靠山,一个是谢夫人的心腹,拼夺起来应当很有看头。 第一场交锋后,众多良人心里都有了谱,张良人脑子不好使,王良人嘛,不管实力还是脾性都很硬。 谢夫人当然知道宫里这些看客的心思,她带着瀛姝回到昭阳殿后,还把张氏女好一阵嘲笑:“以为住在了显阳殿里,皇后就真会为她撑腰,张仁也不知道怎么调教的女儿,脑子是被草包填满的吧!江东张的嫡女,入宫后迟早要承宠,皇后留她在显阳殿就是为了监督她的一举一动,看着吧,我们什么都不用管,皇后就能先断了张氏争嫔位的念想。” “儿一直觉得疑惑,当年陛下登位时,江东张连夫人之位都拒绝了,说出除非张氏女母仪天下才肯与皇室姻联的豪言壮语,怎么现在不过是个嫔位,都要巴巴的送嫡女入宫争取了呢?” “江东张家族的内乱,你不知道也不奇怪。”谢夫人倒是知无不答:“张氏的祖父张促是大宗长,可他的嫡长子,也就是张氏的伯父张九同前番战败了,虽然没有被问责,但谁让张 促的亲弟弟张保一直觊觎大宗长之位,打算把亲兄长取而代之呢?张保上蹿下跳的不消停,张促这才动了意要送个孙女入宫,毕竟要是张氏争得了嫔位,更乃至诞下皇子,有皇室替他撑腰,张保再怎么蹿掇,江东张的族人也不会跟着张保一起作乱。” 瀛姝笑而不语。 “你笑什么?”谢夫人问,她却也在笑。 “这是多大一个昏招啊。”瀛姝实在无法严肃认真:“嫡长子吃了败仗,这挫折只能在战场上找回来,以为送个孙女入宫就能稳固宗长的位置?皇权要真是如此强盛了,张九同的人头都怕早已不保,张家也该被夷族了,谁当宗长还重要么?” “是你说的理。”谢夫人乐不可支:“江东张族内的荒唐事可多了,比如张九同虽然是张促的嫡长子,却强纳了张保的外孙女为小妾,小妾虽然是张保的庶女所生,张保当然也气恨不已,于是又让他的儿子强纳了张促的小妻妹为小妾,对了,就是张氏闺名唤桃夭的祖母,同父异母的庶妹。” 瀛姝:…… 她是真的从没听说过江东张内部的乱况。 “如今的世家门阀啊,也多的是败絮其中,就像你那位二伯母姚氏,不也把亲侄女送给了顾南江为妾室么?她妄图用这样的方式攀交江东顾,岂不是送上门去让人打脸。” 关于姚氏行为的这件糊涂事瀛姝是知道的,但谢夫人以为瀛姝不知道,因为 这虽然是江都姚的家丑,谁让江都姚和琅沂王是姻亲呢,这事儿要是说穿了,琅沂王也会觉得脸上无光。 谢夫人细细跟瀛姝讲:“你便是听说过这件事,怕也不知究里吧,当是真以为在顾门为妾的姚氏女是养女,只有个姚氏女的名份而已,那其实是块遮羞布,我跟你说实话,被顾南江纳为妾室的姚姬,其实是江都姚的嫡女,你那二伯母有个二哥,小时候摔伤了脑子,康复后虽然看上去与常人无异,其实迟钝得很,姚姬就是他的嫡女,并不是什么养女。” 前生瀛姝在闺阁时,的确不知这件事的详情,她从未和姚氏女打过交道,就算有过照面的两个姚家女娘,都是王青娥的大舅的嫡女,关于王青娥的二舅,瀛姝只知道他有一子一女,是从未见过的,不过后来瀛姝嫁给了裴瑜,而顾南江又正是蓬莱君的亲侄儿,瀛姝从蓬莱君口中才知道这桩秘闻。 她这时静静地听谢夫人讲:“顾南江虽是个才子,但他有个很受诽议的癖好,他独爱处子,但凡女子要是破了身,他便‘敬而远之’了,为这恶癖,顾公没少惩处这个子孙,奈何顾南江就是无法改掉这毛病,兼之顾南江这人吧,从不勉强他人,他娶的那正室也是有毛病的。” 瀛姝等了等,才醒悟过来应当表示惊奇:“夫人说的是齐少君么?她有何……不足?” “身患恶疾。”谢夫人说 :“具体是何恶疾不可知,不过齐氏女及笄时,她的亲长拒绝了提亲,说是……请官媒撮办嫡女的姻缘。” “这太不合情理了。” “因此齐氏女必定是患有恶疾,且已经无法隐瞒了,齐家才不敢将她许配给世族子,无奈之下才想让官媒撮办姻缘,正好,顾公也在发愁顾南江的婚事,虽明知齐氏女身患恶疾,但横竖……顾南江也必会冷落妻室。两家人一拍即合,谁也不至祸害了谁,顾南江虽纳了不少妾室,倒也没苛待过他的正妻,不过顾南江纳的侍妾,要么是平民女子,要么是青楼艺伎,这些女子进了顾门,虽说会落得半生寂寞,总之衣食无忧,心中也不会有怨恨。 你那二伯母的家族江都姚,好歹也是中品之族,听闻了顾南江这癖好,竟主动往顾家,提出要送‘养女’为顾南江的妾室,顾公哪会上当,起先是没有答应的,姚氏却逼迫亲侄女,让亲侄女找到顾南江自荐枕席,那小姚氏也是,好番寻死觅活,顾南江见她可怜,才答应了纳她为妾。” “难怪蓬莱君如此不待见二伯母。”瀛姝说。 她还知道后来的事,齐氏未过多久,就因恶疾病故,她那恶疾倒也没什么难以启齿的,其实就是喘鸣及心痹,孱弱得很,根本无望生儿育女,据说连多走些路都会引发凶险,有疾医诊断,说是最好连房事都禁绝。 即便如此保养,到底还是 二十出头就病逝了。 顾南江诸多侍妾中,只有一位有那运数有孕,生的是个女儿,记在齐氏名下,但齐氏根本无力教养,又只有姚姬,虽然是妾室,但到底能识文断字,她便负责教养那女孩儿,姚姬不像她的姑母姚氏自私狭隘,当初做出自荐枕席寻死觅活那样的羞耻事,是为伯父和姑母所逼,她的生父本就头脑迟钝,生母性情又懦弱,小姚在娘家一个依靠都没有,只能受逼欺。 但小姚却是个贤惠的女子,她后来被顾南江扶正,而顾南江,后为司空北辰任命为使臣,立下大功,小姚还被封了诰命。 顾南江一直无子,关于他的癖好也一直存在非议,不过他的才干却是毫无争议的,瀛姝甚至认为人品也很算不错,因为有不少艰险的使命,其余官员推三阻四,顾南江却敢于担当,在君国危难之刻,他屡屡的临危不惧,还从不会居功自傲。 瀛姝在后来见过小姚,当时小姚已是广陵君,那时王青娥已经白骨一副,曾经欺凌过小姚的两个堂姐一个被休,一个病死,瀛姝的二伯母姚氏因为娶了个强势的儿媳,也被气得奄奄一息,小姚却还眉眼婉约,面色红润。 “世上最让我感激的人,就是陆女君,因为正是陆女君当年出言维护我,蓬莱君虽厌恶我的伯父和姑母,却不曾鄙恶我,又正是因蓬莱君的维护,顾姓尊长们待我极其仁厚,我在顾 门,日子与闺阁时候开谓天差地别。” “郡君原本无过。” “懦弱也是过错啊,但当时我不明白而已。”小姚微笑着。 瀛姝其实不大理解她为何能释怀:“你就真没埋怨过广陵公么?” “其实我与家中那些侍妾并无区别,因为识得了外子,有幸得入顾门,我们才能落地生根,再不用担心飘泊无依,皇后殿下,我从未上过江都姚的族谱,我从出生,我那些所谓的亲长们就已经决意了要把我送给他人为妾,我只能是‘养女’,可我如果遇见的并非外子,我会落得什么结果呢?因此我感激外子,是他庇我衣食无忧,虽为侍妾,但从未受过侍妾之苦。” 小姚当时还说:“就算比起王四娘来,我也幸运多了不是么?” 一个知足的人,往往才会有幸福感,小姚曾经也给瀛姝上了一课。 但瀛姝现在无法用小姚的故事点拨谢夫人,她饮了一小口酒,愉快的眯了眼睛。 “这酒还是简嫔送来的。”谢夫人也饮了一小口酒:“她好酿酒,却也并不把酒到处送人情,我知道她那儿子是太子的臂膀,难得她竟敢把酒送来昭阳殿,完全不惧我污赖她下毒。” 瀛姝:…… “姨娘哪会使这下三滥的手段?” “我不是不会使,但我没那么蠢。”谢夫人笑了:“司空月狐并没有卷进储争,他助着太子,无非是因为陛下现还有意固储罢了,简嫔其实打心眼里就 瞧不上虞皇后,不过她已经尽力做到了她的本分,像今日,虞皇后在那儿装糊涂,几不得罪的老实样,简嫔为何要出头呢?作壁上观谁不会,但她不忘提醒虞皇后,别忘了后宫之主的威严。 就冲这点,我喜欢简嫔,简嫔也看出来我喜欢她,所以她敢送来她自酿的美酒,倒也不是为取悦我,无非因为深宫之中,有时还需要个说话能投契的友伴,真成对头那天再绝交也不迟。” 谢夫人看着瀛姝:“我动不了简嫔,因为陛下必保她,陛下保她不是因为多宠爱她,而是陛下看重她的儿子,因为无论陛下最终择谁为储君,司空月狐都将是储君的臂助。” 第40章 良人陈氏 瀛姝明白谢夫人为何这么“信任”四皇子。 司空通虽然有七个皇子,但可能继承皇位的仅只四人,太子是司空通心目中的人选,其余两个是二皇子、三皇子,还有一个就是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仅只在理论上可能存在的皇子,这个皇子必须要记在谢夫人名下才有资格争位。 假使司空通放弃了太子,那么同样也不可能立司空月狐为太子,因为说明当时司空通已经失败了,皇权更加衰弱,司空月狐的母族仅是中品之族,哪怕有上蔡梁这门妻族助势,四皇子并无可能和贺、郑、谢三姓抗衡。 换而言之,司空北辰必须和司空月狐同心协力,目前看来才有胜算,不过当司空通放弃司空北辰时,司空月狐也只能“另投明主”,他效忠的并不是太子,效忠的实则是皇父。 但这其实也只是谢夫人眼中的格局。 谢夫人继而又叮嘱瀛姝:“从明日始,良人们未时都要集中在内训署聆受宫规教习,虽负责教习的是姜尚仪,姜尚仪却无权惩处良人,正是简嫔领授着内训署的督纠事务,你们都少不得和她打交道,我对你是放心的,知道你不会惹事,不过你虽不惹事,却难避免事情找上你,真要是不能应付了,就打发映丹来禀我,要换成别的人督纠内训,我必会给你两个武婢使唤,但既是简嫔负责,就大可不必了,她可不会容忍心怀叵测者逾矩阻拦 映丹。” 看来简嫔的威信很足啊,瀛姝默默的想。 前生司空通驾崩后,司空月狐虽仍然据亲王一位,但简太嫔却和其余先帝嫔妃一同移居淮颐宫,更加远离朝堂修心养性去了,后来瀛姝虽也见过简太嫔,但全然看不出她的威信,那时的简太嫔乍一看尚还风华正茂,不过却只顾跟老去的遗眷及宫人谈笑风生,瀛姝对她最深刻的印象,是简太嫔竟然掺扶着一个白发宫人去更衣,当时贺朝夕还冷嗤道:“堂堂太嫔,居然反过来取悦个宫人。” 另一个太嫔说:“夫人不知,我等既然都已经移居来了淮颐宫,就没什么主人奴婢的区别了,淮颐宫讲的是最最朴素的长幼辈分,那白发宫人是先帝的傅母,在这里,她的分位最尊。” 傅母其实就是先帝当年的“见习”宫人。 贺朝夕心直口快:“既是分位最尊,诸位都不动弹,怎么只有简太嫔去谄媚取悦?” 瀛姝当时没说话,但她看简太嫔和那白发宫人有说有笑,就知并不是因为什么分位高低,无非是情谊而已,简太嫔同情那白发宫人,愿意反过来服侍,这得需要极好的脾性,简太嫔若是摆起架子来,她的儿子毕竟还是亲王呢,按理说早该有别的遗眷上赶着讨好那白发宫人了。 司空月狐那个家伙,绝对不可能容忍他的生母受欺凌。 从这结果反推,简太嫔是有威风不摆,应当是个平易近人的 性情。 午膳后谢夫人午睡,瀛姝却睡不着,她去了谢夫人的书房,翻阅藏书——时下女娘们遵选妃令入宫,哪怕晋阶为嫔,也没有资格调用私家的婢女入宫服侍,唯有成为“三夫人”,不但可以任意选调宫人内侍,甚至还允许私家送入“嫁妆”,谢夫人的藏书就是“嫁妆”,谢夫人也相当引以为傲,因为哪怕是陛下,也常来找谢夫人借阅藏书,内库的藏书比不上陈郡谢氏的藏书丰足。 昭阳殿里住着的不仅是谢夫人和瀛姝,还有一位才人,几位中才人,但这几位可都没有瀛姝一般的特权,别说翻阅谢夫人的藏书了,她们甚至只能禁步于西北侧的一处小院落,除非谢夫人召唤,否则连随意走动都不能,这不是宫规,是因为她们唯有在昭阳殿中,才会有承宠的机会,为了承宠,她们自愿放弃了自由。 但也同样很安全,昭阳殿就是个保护伞,只要她们规行矩步,任何人都别想陷害。 瀛姝在看书的时候,就有一个才人来到她的身边,不待瀛姝问,就忙解释:“妾本姓曾,小小才人,夫人允准妾午后可以来前庭散步,若是见良人有空,也可陪良人闲话解闷。” “曾才人安康。”瀛姝虽然一点不想和她闲话,不过也不愿让人家难堪,毕竟按规矩来说人家是才人,位分比她这良人高,按人性来说,曾才人一看就是平民出身的良家子,知 道谢夫人重视她,主动示好算是常态,不能就此批为谄媚之徒鄙夷相待。 曾才人慌了:“不敢不敢。” 不敢安康?瀛姝有点不知道怎么跟这位寒喧下去,曾才人也红了脸,只好继续自我介绍:“妾已十八,三年前入宫,本是宫人,后……得才人位不久,还多得夫人提携才有这等洪福,妾有一父,已故,家中只剩一个寡母,不,还有兄长侍奉寡母,兄长娶了妻……” 瀛姝听愣了,她真的很想安安静静看会儿书,陈郡谢的藏书有很多关及兵法知识,难得的是谢夫人都誊抄下来,可恨的是前生时谢夫人薨逝后,据司空北辰所说虞皇后居然把谢夫人的藏书焚毁了,陈郡谢虽还有原本,瀛姝也没办法勒令陈郡谢把藏书交出来,这辈子好容易得了机会翻阅谢夫人的藏书,被打扰真的很让人心烦。 但瀛姝又实在不忍让曾才人这样的弱势群体难堪。 正焦躁,又听一声:“哟,帝休在看书呢?” 瀛姝:…… 一个个的都往书房来,不明知道她在看书吗,这话问得多么的多此一问啊,但来的这位瀛姝更是不能给她难堪,因为她是乔嫔,南次的生母。 曾才人又赶紧的行礼,终于没再“闲话”了,低头垂脸的跽坐着。 “我是来问夫人安乐的,结果夫人竟然在小憩,又一问,知道你在书房。快别看书了,去我的愉音阁坐坐吧,我都好几年未见你了, 早挂念得紧。” 瀛姝的手已经被乔嫔拉着了,但她还在措辞想要拒绝,却听曾才人说:“修华常来昭阳殿,跟夫人很要好,良人便是去愉音阁也无妨的。” 曾才人竟然还有点小聪明,瀛姝惊奇了,刚才她那番话,就是点明了谢夫人和乔嫔很亲近,可如此的亲近,乔嫔又怎会不知谢夫人现正小憩呢,连曾才人都知道乔嫔是冲瀛姝来的,而且谢夫人应该嘱咐过她,不必提防乔嫔。 平邑乔是琅沂王的友交,但看来乔嫔却攀附上了谢夫人。 瀛姝心里有了成算,就由得乔嫔把她拉了去愉音阁,坐下来,未和乔嫔寒喧完毕,忽拉拉的又来了一群人——跟昭阳殿一样,乔嫔的愉音阁也有才人、中才人居住,但显然乔嫔并没有限制她们,这几个人,居然还拉了好些个良人来,有一个是瀛姝的熟人,郑莲子。 郑莲子因为曲水会上的一番操作,被郑夫人彻底嫌弃了,所以郑莲子只好寄住在内人局,基本已经承宠无望了,在内廷的女人们看来她的奋斗目标应该是某个皇子的姬媵。 只有瀛姝知道,她是内定的太子良娣。 “今日真是太热闹了。”乔嫔天真烂漫的连击了几下掌,十分的开心。 那个领头的才人说:“妾正和几个妹妹们逛琼华苑,刚巧遇见了几个良人,知道修华爱热闹,请了她们来讨茶点吃,没想到王良人也在,这真是太荣幸了,妾早 闻王良人是神女转世,今日这一见,哪来的神女转世,分明是良人某世不小心,转世成了神女,后来的神女都按良人的模样长的。” 这马屁拍得响亮,乔嫔听后乐不可支,她带头一笑,除了瀛姝之外所有人都笑了,偏有个良人确实天真烂漫,她坐在了郑莲子身边儿,顺眼就看见了郑莲子的神情,心直口快道:“郑良人为何笑得一脸苦相,别不是妒嫉吧,这可不用妒嫉,王良人的美貌是一目了然的。” 郑莲子这下就越苦相了。 有宫人在乔嫔耳边低语,乔嫔于是知道了心直口快者的姓氏,她瞥上一眼面红耳赤的郑莲子,指了指面前搁着的一碟蜜渍梅子,让人专门拿去给郑莲子,似打趣:“几位良人中,彭良人年岁最小,因此想到什么就直说什么,还不懂得有的话会让人难堪,像郑良人,她虽说在曲水会时存了心的要为难卢三娘,因此跟王良人间也产生了点小冲突,不过这些小的过节,也大不至于酿成妒恨。彭良人见的人少,应是不知,有的人啊,容貌本身长得就不讨喜。” 彭良人歪着头认认真真瞅了郑莲子几眼,更疑惑了:“可我看郑良人,还是很眉清目秀啊。” 就又有一个良人插话:“郑良人本是想在曲水会上风光亮相,好引起众人的关注,不想反而却露了短,还被王良人给拆穿了,今日见郑良人再见王良人,多少是有 些难为情吧。” 瀛姝看向说话的女子,面生,但这一眼后应有印象了,女子有个高略方的额头,面部弧线优美,下颔尖尖的一收,翘鼻尖,有笑靥,一眼看上去是貌美的,多看几眼又觉不过如此,还是因为没有美丽的神韵,骨相太突出,才十四、五的年纪,面部就已经有凹陷的显征了,兼之妆容艳丽,显老了。 瀛姝本不知道这良人姓啥,却又听心直口快的小彭说:“我早前碰了巧,还听陈良人跟何良人说呢,讲郑良人是内定的太子良娣,太子还对王良人有意,因此若要斗败王良人,只要挑唆郑良人动手就行。” 这下连乔嫔都惊异了。 怎么回事啊这个彭良人,虽说是下品寒门出身,脑子要不要蠢成这样,这种人在宫里怎么活得下去? 瀛姝笑了:“姐妹们可拿我打趣吧,我就是个笑柄,伫在这儿啥话没讲,就能活跃气氛了?陈良人是吧,何良人现在不在场,你也该解释几句,彭良人是实心眼,她可分不出真话和玩笑话的区别。” 第41章 妆台春 何良人正是在曲水会上挑衅谢六娘及瀛姝被直接喝退的何氏女,她的靠山是江东贺,因此刚才她虽和才人、良人们一处逛花园,却没有兴致来讨好乔嫔,这个人缺了席,陈良人被彭良人一呛,顿时尴尬了。 众目睽睽之下,她硬是呛了茶,好一阵咳,才敢说话:“谁不知道何良人对王良人不怀好意啊,我是因仰慕王良人,才特意想去套何良人的话,不想被彭良人听见了……唉。” 小彭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感觉自己既像闯了祸又像立了功,一时间越发不知所措了。 “陈良人真是七窍玲珑心啊。”瀛姝说:“我是不敢谢你的,要真谢了你,岂不就坐实了跟何良人间仇深似海了?我与何良人不相识,哪怕扯着头发打一顿,无非就是惹了笑话,各自挨罚,但要是牵连得谢夫人跟贺夫人不和起了争执,岂不无法收场了?又别说陈良人的话更是涉及储君的声誉,你这样的仰慕我是真不敢当啊。” 瀛姝本不愿和这些人浪费时间,便起身了,只同乔嫔行礼:“姨娘容我先辞,细细跟彭良人说明一番,免得姨娘今日本是一番好意,但日后反倒要被皇后、贺夫人怪罪。” 瀛姝其实一点不想称乔嫔为姨娘,是看南次的脸面上,才想提点乔嫔一番,宫里头贺夫人的脑子的确不算智慧,但别的人可不好惹,乔嫔莫说和谢夫人相较,她怕连虞皇后都 比不过,像今天,乔嫔投靠昭阳殿的状况,已经被乔嫔自己暴露在众人眼下了! 瀛姝是真不认识彭良人,估计这女子在前生要么不得善终,要么也是移居“寡宫”了,总之是个默默无闻的人,看她现在这言行,也必须没有经历重生,彭良人不聪明,但瀛姝喜欢她,瀛姝能看出来彭良人对任何人都不怀恶意,但她却造成了场面的极度难堪……说到底,没有头脑也没有心眼,单纯如白纸,还没有家族倚仗,在这宫里属于妥妥的弱势群体,瀛姝想扶她一把。 不管是在由婉苏管理,还是在瀛姝管理的“后宫”里,善良的人永远不会没有活路,而当瀛姝的“后宫时代”,阴险毒辣者,更是必须罪有应得,她还不仅对女人是这样子,对司空北辰这个皇帝,照样能拼个你死我活誓不罢休。 然而瀛姝并没跟彭良人讲什么大道理,她们两个互相染指甲,互相替互相把指甲吹干,夕阳西下时分,瀛姝才问彭良人:“你若是愿意,来昭阳殿我们当个伴吧?” 彭良人把脑袋甩得像拨浪鼓:“阿姐。” 半昼时间,她已经把瀛姝称阿姐了。 “好阿姐,我也想跟阿姐一处,但我太害怕谢夫人了,谢夫人……真的是凶啊,我看着她就犯肚子痛……阿姐,其实我住内人局挺好的,两人一房,有说话的人,外头还有内人局的宫人服侍守夜。” “我认真的,你 跟我走太近,会有危险,住在昭阳殿才不会遇险。” “或者,阿姐跟乔修华说说,修华应也能庇护我的。” 瀛姝:…… 天真的孩子啊,你这是送上门给人家当工具。瀛姝无奈了,只好拿出强硬的态度:“你要是推三阻四,罢了,就当我们今日没有染指甲,没有说那些情同手足的话。” “阿姐别生气,阿姐要是一定让我来昭阳殿,我……我豁出去了,行,我就来昭阳殿陪阿姐!” 但其实让谁来昭阳殿,瀛姝并没有决策资格,她得先禀报谢夫人,谢夫人一心以为小彭是瀛姝发展的“助攻”,颇有些不看好。此时已经入夜,春月如钩,从一朵云里移出,缓缓移向另一朵云,谢夫人的闺名正是云移,她想起很年轻的时候,不愿早睡,趴着窗子看很久的月亮,幻想着月中既有神君又有神女,月中有宫殿,月满的时候神君和神女住在月宫,月残的时候他们就会嫌月宫太逼仄,尤其当残如银钩时,神君许和神女会垂足坐在月上,月亮成了他们的秋千椅。 这样的幻想后来渐渐被谢夫人忘了,但她现在却又想了起来,瀛姝入宫后,她逐渐想起来那些美好的事。 可毕竟,昭阳殿不是月宫,这里没有神君和神女。 “彭良人?”谢夫人想着刚才那个颇显鲁莽的小丫头,圆鼓鼓的面颊圆溜溜的眼睛,看上去天真无邪,但又畏畏缩缩的神态,她摇了 摇头:“一团孩子气不说,人还不聪明,不顶用的。” 瀛姝才把下昼时在愉音阁发生的事跟谢夫人讲述了始末,谢夫人挑起一边眉:“乔氏真是越来越积极了,她今日来拉你去愉音阁,还喊了那许多闲人去,为的就是给你做陪衬,如果没有彭良人那不经脑子的话,也会有别的人什么搭桥,总之都会踩郑氏女一脚,一边往高捧你,一边道破太子想取悦卢氏女的用心。 被乔氏这么一招,居然还招出个明面上可劲挑拨离间的陈氏女,我知道了,帝休你定是看彭良人单纯,怕她因今日这件事故被陈氏女、何氏女记恨,使了阴谋诡计来陷害她,你是好心,但你有所不知的是,不管多单纯的女子一入内廷都会变的,就像一张白纸,已经掉进了墨缸里,哪里还能洁白如初呢?” “姨娘这话是为我好,提醒我切勿妇人之仁,但我寻思着,陛下择彭良人应选当也是另有主张,多半日后是要指配给某位皇子的,彭良人的出身并非巨室,不会指配给太子,也不应当会指配给二、三两位皇子,按年岁判断,陛下应当倾向于指配彭良人给南次为姬媵,总之她不会扰乱姨娘的计划,我帮彭良人一把,也算是帮了南次。” 这并不是瀛姝在瞎说,她真的分析过。 那一世她对小彭毫无印象,多半是因为小彭根本没有被卷进夺储这团乱争,说明小彭根本就没 有承宠,那又有两个可能——要么小彭在乱争开始前就死了个悄无声息,她虽不具威胁,但直率的性情还是有可能因为祸从口出而惹火烧身;要么就是内廷的女战士们都心知肚明,小彭根本就是为不关要紧的两个皇子备下的姬媵,小彭后来没被指配给司空月狐是肯定的,那肯定皇帝陛下的打算就是把小彭留给南次。 可南次还没有娶妃,司空通就驾崩了,后来南次被司空北辰下令软禁,小彭才没能去到鬼宿府,她很可能在一个女子最美好的年华,就被当成先帝遗眷移迁去了淮颐宫,成了默默无闻的白头宫人。 无论是哪种结果,都是悲凉不幸的。 前生,瀛姝不是小彭的因,但今世,因为她入宫了,小彭已经祸从口出,瀛姝还判断出小彭本与南次有番渊源,小彭本性耿率,不怀阴私恶念,瀛姝不忍见她受到牵连,帮一帮小彭对她来说易如反掌,那么为何作壁上观呢? 谢夫人笑了:“你跟五郎可真是要好啊,揣摩出彭良人也许日后去鬼宿府,竟然就要庇护她在你的羽翼下,也罢了,陛下无论最终选择谁继承帝位,势必都不会让那继位的皇子自断手足的,尤其是四、五两个皇子,一个是陛下苦心栽培的未来君王的臂助,一个呢,根本无意权位,这两个是陛下必须保全,也最有可能保全的皇子。 我也可以细细观察下彭良人,她要是 真的品性正直,或许我还可以助她一臂之力,日后让她为五郎的正妃。” 瀛姝自信自己的眼力要比谢夫人更强,小彭本性是正直的,若嫁给南次,对南次而言绝对不是祸患,但她也清楚谢夫人的用意,小彭不是出身巨室,在谢夫人眼中很“安全”,谢夫人虽然不会提防南次对她成为威胁,可将来的鬼宿妃出身越低,谢夫人越是乐见。 但小彭应当没有成为鬼宿妃的可能。 因为南次不可能真当一个闲散亲王,这是纷乱的局势造成的因果,瀛姝也没有能力快速的平定局势,送南次去他一直向往的世外桃源,很无奈,南次要战斗,就必需更强大的权势,小彭固然不错,可她无法帮助南次自保。 关于南次的姻缘,瀛姝只想让南次自己作主,她也希望南次撇除一切的利害,抛下所有的爱恨,不为了别的人,尊重他自己的内心,前生南次活得太悲苦,毕竟重生了,不能再重蹈覆辙,瀛姝只是想——万一呢,万一所有的事情比预想的还要顺利,万一南次可以选择他真正爱慕的人为妻,万一南次心许的人就是小彭…… 到时她饮南次的喜酒,就能“大言不惭”:“你得好好谢我这媒人。” “帝休,你能吹一曲竹笛么?”谢夫人忽然问。 “乐意之至。”瀛姝答应得很爽快。 但谢夫人不急着听,她笑着说:“我曾是阿陆的知音呢,那时我们都才 豆蔻之岁,都钦慕王郎,互相说破了心思,许下‘君子之约’,我那时候就想,其实友情也很珍贵,若是因为爱慕之人而失去一个知音,是个大遗憾,当时我没想到是我违约。 帝休,我知道你阿娘不愿让你入宫,但我一直在逼迫她,我背叛了我和她的友情,我给我自己找了很多借口,比如,裴瑜那小子压根配不上你,比如,要是你和裴瑜真的是早已相互倾心,那么我根本不能够再逼你入宫,是阿陆为了你,先背叛了我。 但我也知道,真的知道,这些借口是荒唐可笑的,如果我和你阿娘易位而处,是你阿娘算计我的独女我的掌上明珠,我会把她恨之入骨,永远不会原谅她。 你阿娘常吹奏的一首笛乐,为《妆台春》,她虽怪我,但应能想到我会让你吹奏此曲,我想,她现在会不会也在宫外,对着残月吹奏这首曲子,她怪我归怪我,但定然会相信我不是真的要害你。” 瀛姝其实无法理解谢夫人此时的心情,她为人没有那么复杂,她要对谁好,就相当的一根筋,不会逼迫她的好友,也不会去想万一被辜负,被背叛。背叛她的人她不会再当作好友,只能是——仇人或者工具。 第42章 心宿君竟然来了啊 无忧苑里,陆氏放下了竹笛,她看着沐浴着月色的“夜华”,眼前都是瀛姝闹着要把“夜华”酿酒时的情景,其实她和王岛都知道,女儿就是故意淘气,女儿爱看王岛惊恐的“护花”,她觉得那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也确实是件很有趣的事。 “都是我惹的祸。”王岛唉声叹气,一脸自责。 陆氏却笑了:“怎么成了你的过责?我其实明白阿谢对帝休其实没有恶意,阿谢只是不知道她的不孕竟是陛下有意为之,她才寄望于夺储,我也相信阿谢对帝休并非只是利用,说到底,我明明知道实情,却一直瞒着阿谢,让她还存着侥幸,是我先背叛了她。” 但这一切的因果,却偏偏落在了瀛姝的头上,她这个阿娘,没有庇护好自己的女儿。 陆氏起身,仰望那弯残月:“帝休已经入宫了,从此只有阿谢能庇护她,我现在担心的是阿谢日后知道计划落空,帝休竟也在骗她……也许那时候她已经不能再伤害帝休,可她也只有恨着我们,才能继续活下去,但我知道阿谢本性不恶,她,很可怜。” “其实如果她当时坚持不入宫也是可以的。” “你不懂。”陆氏摇头:“男子和女子终归不一样,男子生来就拥有了更加恣意的特权,而女儿家呢,不管多有才识,最终还是要依赖家族,闺阁时依靠娘家,出阁了依靠夫族,当时阿谢若不能嫁入琅沂王,她 只能选择入宫,她没有别的选择,而我相比起她来,是有更多选择的,这段时间我总在想,如果你心悦的女子是阿谢,或许我们三个人都能得个美满幸福。” “没有这样的如果。”王岛刚准备陪妻子一起看月亮,听了这话,赶紧只看妻子。 “没有这样的如果,而且就算时光逆流了,再重来一回,我也不会把你舍让出去,因为我舍不得帝休,不管日后如何,帝休是我们的女儿,她还活着,她也许会受很多的磨难,但我还能看见她,还能像现在一样期盼着一切顺利,帝休会嫁给南次,南次一直爱重她,她比世上很多的女子还是幸福的,美满的,我不是圣人,我就是这么自私。” “你只舍不得帝休,那我呢?”王岛可怜兮兮。 陆氏知道他这是装可怜,用这法子安慰她的愧疚心,她拉着了王岛的手:“帝休入宫,为的是我们,她所说的都是些全局大势,但她最初衷的想法就是为了我们能够继续平安,不为她操心,不两难于忠孝,我们是三生有幸,才有了她这样一个女儿,所以夫君放心吧,我不会只顾着悲愁,我们得活得更幸福,还要活得更坚韧,我们要成为女儿的后盾,一直支持她,无论她将来走多么远,攀得多么高,我们都要在她的身后。” “早知道我就把‘夜华’酿酒了,让帝休喝了再入宫。” “留着吧,迟早帝休会把这 花酿成酒的。” 陆氏笑了,不再望月,看着女儿的“本命花”,她想起那年生产,王岛被拦在产房外,她已经开始了腹痛,听见王岛的声音传进产房——娘子,我昨晚做梦了,夜华开花了,我养了她八年,她终于开了,不,不是做梦,昨晚夜华真的开了,真的!你别担心,我觉得我们会有个女儿,我连闺字都替她拟好了,就唤瀛姝,一定会顺利的,一定的。 真的就很顺利。 因此,当头回生产即便那样顺利,她根本没在生产时落下疾症,最终却再难有孕时,她也从来不存遗憾,她想也许是天注定吧,她有了这一个这么漂亮的女儿,也只能有一个女儿,那又如何呢?因为有了女儿,她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 —— 端午节前,王青娥赶紧的出嫁了,这倒不是因为她闹出了丑闻的原因,而是大豫时期的婚嫁,一般情况下得尊重长幼有序,但这个“长幼”限于二服内,简单讲就是同一个祖父的孙辈,大郎得比二郎先娶妻,大娘得比二娘先嫁人。 王青娥理当比瀛姝先出阁,但瀛姝是应选,应选就不会有婚礼,而且入选的日期也不会由女家决定,是统一的,帝制的,减省了不少程序,王青娥要赶在瀛姝之前出阁,必得在上巳之前,因为上巳没几日就是寒食和清明,待清明过后,就是瀛姝入宫的日期了,王青娥总不能在同一天出阁, 活像打擂台似的,但毕竟出嫁再怎么减省程序,做为世族的婚礼,也不可能太过马虎,时间实在太赶,因此这就成了特殊情况了。 但这特殊情况也不能延迟太久,否则就有破坏约定俗成之嫌,王青娥既没这样的“殊荣”又没这样的耐性,连她自己都巴不得快快的嫁出去,免得婚事再节外生枝。 婚礼相当的赶,且姚氏自己还舍不得往女儿身上多贴补财帛,虽然祖母温氏答应了要贴补,却因着王青娥那天的表现,温氏多少对这个孙女儿也有点寒心,想想三房唯一的独女都舍了送进宫去,小儿媳陆氏那样一个厉害人硬是忍着剜心之痛顾全了大局,她要是再过于偏心二房……不用王节去挑拨离间,怕是连长媳都会对她这婆母有看法。 于是乎,温氏的贴补就是出了笔大钱请了有名的好些绣娘来,总算是替王青娥赶成一套华丽的嫁衣。 大豫的贵族嫁女,新妇坐的多是彩幄轺车,也就是没有厢壁,车舆自顶上垂着彩幄,而这彩幄也不是意指五颜六色的纱幄,“彩”的意思是,随便你用什么颜色的纱幄,看新妇自己的审美。 就连嫁衣,除了白色不能穿——那是皇太子纳妃的时候才可以穿着的大婚服——除白色之外婚服嫁衣的颜色绣纹也都没有限制,爱怎么穿怎么穿,穿不穿都行……原则上来说礼服可以不穿,衣服还是要穿的。 但男女成 婚,男方之所以叫做“求娶”,意思是在新妇正式入门之前,男方的姿态得放低,而毕竟是婚礼,男方的婚服和女方的嫁衣至少要和谐搭配才算吉利,故而一般来说,新郎的婚服得配合新娘。 又因为礼法上虽未多限制婚服嫁衣的款式,但贵族门第自有坚持,一般来说不许新人太过“叛逆”,因此不少婚服嫁衣还是沿用了古制,玄衣纁裳为主流,可自从东豫以来,贵族也接受了更“新潮”的婚服嫁衣色彩,那就是青衣朱裙。 偏王青娥既不延古,又不随新,她知道皇太子纳妃时不仅可穿白色礼服,还有绛碧、丹碧、紫碧等等“穿搭”供选,礼法只规定了白色礼服为太子纳妃专属,对于其余几种色彩的礼服是允许贵族采用的——理论上来说甚至平民百姓也可以这么穿着,但这几种色彩的绫罗绸缎平民百姓根本买不起。 王青娥今天穿的是一身绛色的衫裙,为了搭配她,裴瑜自然也是周身的大红色。 车幄也是绛色,围观的百姓们看一阵,有议论。 “我怎么觉得好像头晕了呢?” “我也头晕了,连新妇是肥是瘦都没看仔细。” “这新妇定是个傲慢的性情,连身影都不屑让闲人看清。” “新郎倌倒满脸是笑。” “那当然得笑,我听说啊,今天这新郎门第不如新娘,是高攀。” “哈,这些世族子弟其实不通人情世故呢,娶妇又不是娶尊 菩萨回去供着。” “你们不知道,今日这新妇可了不得,起初是要和新郎私奔的,谁知碰头的时候,新妇的婢女被杀了,没私奔成,就前不久栖玄街的劫杀案,听说匪徒还没抓获呢。” “因为个婢女被杀就不用私奔,今天被名正言顺娶进门了?”有围观群众觉得不可信。 “说是这新郎的高堂没看上新妇,但后来事闹大了,新妇的本家也不好惹,新郎的高堂只好认了。” “你也是只知个一半,不知就里的,这对新人啊,男方是阳羡裴,女主是琅沂王,你居然不知道。” “啊,难道新妇就是传说中神女转世那位?” “想什么呢,神女转世那位入宫应选了,这个多半是个庶女,要是嫡女的话,为何反过来竟招阳羡裴的嫌弃?王、裴两家门第谁高谁低,是个人都是知道的。” 婚车行得慢,裴瑜意气风发的满耳只有喜乐声,按道理说王青娥也听不见路边那些交头接耳的议论,但今日是她特别重视的日子,她尤其重视的还是路人的“意识”,竖着耳朵听,听不仔细,悄悄的瞥路人的神色,怎么都是鄙夷和讽刺??!! 她心里就跳得慌,脸越发绷得紧,手执的团扇都发抖了,喜乐声刺着耳膜,整个脑子都痛得发昏。王青娥越是紧张,就越是竖直了耳朵,可越是想听见议论,就越是什么都听不清,她身上冒着冷汗,暗暗安慰自己。 别多 想,你就有多想的毛病,其实没人胆敢看不起你,因为他们不知道你的阿娘完全不在意你,你得相信,如果琅沂王还是以前的琅沂王,连谢家子你也能挑三拣四,要嫁就嫁谢十郎,都轮不到谢七这个矮冬瓜来诋辱你,不过你现在选择的是裴九郎,你是低嫁,他是高娶,但平民布衣是不懂这么多的,他们眼睛里看见的永远是你华丽的幄车,矜持的仪态,新郎满面春风的愉悦之色,他们会羡慕你,妒嫉你,他们凭什么鄙夷你?! 似乎浑浑噩噩,王青娥就拜完了堂,她被送入喜房,听裴瑜了吟了却扇诗,他们喝了合卺酒,喜房里渐渐安静下来,隐约的还能听见丝竹声,王青娥问婢女:“都有哪些宾客来了?” 其实巨室门阀的重要人士几乎没来。 但这个婢女很聪明,笑着说:“四皇子和六皇子都来了。” 请原谅她刚被提拔成大婢女,没来得及学习皇子们的称号,只知道太子是紫微君,五皇子是鬼宿君,这两个都没来。 王青娥笑了:“心宿君竟然来了啊。” 第43章 这样子的过目不忘 司空月狐无聊的打了个呵欠,他本不想来,但被王节给拉来的,王节这人其实特别厌烦交际应酬,说准确点他不仅是厌烦而已,根本就是应酬困难症,但婚礼这种事,王节做为新妇三服内的长兄,少不得交际应酬,于是特地拉上了四皇子这么个交际能士来掠阵。 现下,司空月狐好不容易才得了空闲,拉了王节“如厕”,其实两个人都是出来躲应酬的。 “你不是挺长袖善舞的么?”王节不满了。 “这是无效应酬,我可打不起精神。”司空月狐又打了个呵欠:“喂,你说,太子兄今日为何不来?按理来说,太子兄可是顶尊敬琅沂公,你们家的喜事,太子兄定会来助兴。” “或许是因为,范阳卢家无一人出席?” 司空月狐点点头:“二皇兄不来,是因为裴公根本没请江东贺,他要是来了才稀奇,三皇兄嘛,没人陪他打擂台他是铁定没兴趣来捧政敌场的,鬼金羊不来更正常,他要来了,必然是来砸场子的,可是六弟居然来了,哈,这可真有趣。” “殿下究竟想说什么?”王节蹙眉。 司空月狐伸了个懒腰:“我想说啊,我要是再不看着六弟,裴瑜就要被灌趴下了。” 六皇子年龄还小,酒量欠佳,但他身边有的是能喝的人,现在确实过于热情,灌酒灌得裴瑜招架不住。要说裴瑜吧,他其实也不是不招人待见,关键他的亲兄长裴珷太 烦人,而且裴珷今天也过于热情,搞得别人连新郎倌都不待见了,再有裴八郎,他可真恨死裴瑜了。 婚姻长幼有序,裴瑜行九,他婚前裴八必须娶妻,但其实裴八连未婚妻本来都没有的——起初裴瑜要娶的是瀛姝,婚礼不会这么赶,裴八的高堂还有时间给儿子挑择一下媳妇,哪知道忽然裴瑜就要娶王青娥了,婚礼一下子就变得很赶,裴八的姻缘也只能草率决定,前几天他才娶妻,刚完了回门礼,立马就要喝堂弟的喜酒了。 裴八现在对他的妻室极其不满意,因为事发仓促,只能娶个知根知底的表妹,而这个表妹呢,喊裴八的亲娘姨娘,日后的婆媳关系应该没问题,不过夫妻关系就大有问题了。 这个表妹不漂亮。 大脸盘,小眼睛,脾性还挺强势,动不动就瞪着眼口若悬河长篇大论的讲道理,裴八实在觉得无福消受,他现在竟然妒嫉起裴瑜来,凭什么啊,王四娘虽然比不上王五娘,至少不用涂脂抹粉也能看吧。 裴八一郁卒,就巴不得裴瑜被灌醉。 司空月狐重返酒场的时候,见到的情境是,他家六弟和裴瑜两个人各操着大舌头在那儿互拍马屁,司空月狐真是看不顺眼了,一把拎紧了六皇子的衣领:“六弟,走吧,再喝下去新妇就要独守空房了。” 六皇子没怎么喝,却也醉得不轻:“四兄,你说,新妇是不是天姿国色?” 司空月 狐:…… 但他居然又看见了裴瑜同样期待的眼神。 顿时恶向胆边生,冷哼:“难怪你射箭总是脱靶,眼是真瞎了吧!” 直接就把六皇子拎了出去。 裴瑜终于能够入洞房了,他现在已经喝大了,根本没脑子琢磨四皇子那话是什么意思,当入洞房,听他的新娘子直问心宿君,裴瑜咧着嘴笑:“心宿君还是很热心的,要不是他帮我,我今天可被危宿君灌醉了。” “心宿君是看我情面上呢,以往他常给王瀛姝难堪,我知道他是为我打抱不平。” “是的呢,危宿君年纪这么小,居然敢唐突你,当众说你天姿国色,心宿君立马喝斥危宿君,说他眼瞎,骑射不佳,真是解气。” 王青娥:…… 这世道没有天理,心宿君明明厌恶的是王瀛姝,因为她是王瀛姝的堂姐,居然同样也被心宿君厌恶了?凭什么,凭什么她一点没占着王瀛姝的好处,平白无故却要受这么多的连累!!! —— 王青娥出闺礼成的这天,谢夫人亲自去请了皇帝来昭阳殿,她还是鲜少来乾阳殿“献媚”,把中常侍章永都惊呆了,谢夫人也不送个什么汤膳点心之类的,直接就提要求:“今日王四娘大喜,闲语碎语的帝休难免听了满耳朵,她虽不惋惜错过了和裴瑜的姻缘,但裴瑜那样的做法,也真是欺人太甚!!! 况且我还听说,那王四娘也不什么好东西,起初还想把过责都推 在帝休身上,总之,帝休是受了无妄之灾,陛下你今日要还不去宽慰的话……昭阳殿日后也不必来了。” 当皇帝陛下到昭阳殿的时候,他看见的是怎样一幅画面?满院子带着面具的女子,有的摘花,有的起舞,好几个女子匍匐在地,一个女子在其中金鸡独立,一个女子在击鼓,瀛姝倒是没带面具,高喊道:“辣手摧花!张牙舞爪!鹤立鸡群!对不对对不对?” 先一步回来的谢夫人,根本没有想法接驾,把玉如意一拍:“张牙舞爪不对!” 跳舞的女子把面具一摘,摔地上:“阿姐太欺负人了,我比划的明明是婀娜生姿,怎么就张牙舞爪不了?” “帝休输了,得饮一盏黄莲汤。” 本该挨罚的女子,立时眉开眼笑:“恭迎圣驾,阿伯……错了!是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司空通:…… 面前忽拉拉的一片人都在行礼,他只好干咳:“玩什么游戏呢?” 谢夫人很觉得遗憾,她虽然亲自去请了圣驾,但没想到皇帝这么快就来,要若是先就想到了,绝不会纵着瀛姝这般儿戏,但这游戏太好玩了,她竟然根本不想终止,甚至都有点想把皇帝先支开,另找个时机再制造气氛。 不过……也许陛下也喜欢这游戏呢? 谢夫人就笑着上前,一把扯了皇帝的手,把他往里拉,这是存心给瀛姝示范呢,要当这样的“狐媚子”。 “阿姝想出来的游戏,表 演者拈签,签上写的都是谚语或短语,演者带面具,不能用神情提示,更不能说话,只能用肢体表现,猜者若估中,猜者胜,否则猜者得饮一盏黄莲汤,陛下也可试试,或演者或猜者择一样。” 这倒是个新奇的游戏,司空通问瀛姝:“你怎么想出来的?” “早想出来了,起因还是南次……哦不鬼宿君……” “行了行了,这才受教了几天,看你说个话都累,该喊阿伯喊阿伯,该喊南次喊南次。” 谢夫人瞥了皇帝一眼,没说话,但神情不愉,瀛姝倒是立马“解放”了自己,笑道:“有回我看南次驯他的猎犬,他先过桥,令犬不能挪步,犬狂吠不已,南次再一招手,犬也过桥了,顿时不吠了,我福至心灵,让南次就他那只犬的作为猜四字谚语,他猜不到。” “令行禁止是不是?” 瀛姝击掌:“果然父子同心。” 司空通明白了:“看来我也猜猎了,正解是什么?” “那座桥是木头桥。”瀛姝好心提醒。 “木头桥?”司空通蹙了眉头,想了一阵,放弃了:“想不到有什么谚语。” “过目不忘啊。” 不仅司空通木讷了,谢夫人也木讷了,问瀛姝:“为何?” 倒是起先演“婀娜生姿”的彭良人突然灵光乍现:“我知道了,狗是这样叫的,‘汪’‘汪’‘汪汪汪’,狗过了木桥,不叫了,就是过木不‘汪’!” 司空通:…… 谢夫人:… … “阿彭知道你那婀娜多姿该怎么演了吧?” “知道了知道了。”彭良人拍着巴掌:“我该找块阿胶,沾了墨,挪动阿胶写很多很多的字。” “聪明!” 司空通:…… 谢夫人:…… 这游戏他们玩不了,老了,不懂年轻人的思维。 但司空通脑子是活络的,立马懂得了瀛姝的暗示,干笑道:“夫人啊,我看帝休这模样,她且快乐着呢,当不需要我们的安慰了,不如就放任她们继续玩乐吧,都是一群还没长大的孩子,夫人令婢侍备些酒,今日我就宿在昭阳殿了。” 谢夫人也是没了法子,当着好些宫人的面,总不能硬促成瀛姝承宠,只好应了,还把这个地方让了出来,陪着司空通去了她的寝卧,但谢夫人终究是没兴致饮酒的,二人世界的时候,她直接讲:“陛下总不会现在还把阿姝当晚辈看待吧?” “我也真没想到入宫的会是帝休,夫人也知道,帝休从来都称我阿伯,他是王公的孙女,打她出生,连她的闺名还是我和王公商量着议定的,一时半会儿的,我真是无法把她当嫔妃看待啊,她比高平还小了两岁呢。” 高平公主是刘淑妃的女儿,是六皇子的同母姐姐,本该出阁了,奈何高平的未婚夫突然生病,这病一时半会儿还难康复,刘淑妃哭天抹泪的请求,生怕高平当了寡妇,因此高平还没有出阁。 “陛下这话说得,阿姝虽然才刚 及笄,能和高平一样么?阿姝又不真是陛下的晚辈,陛下既纳了阿姝入宫,难不成就因为年岁的差距,忍心让阿姝为白头宫人?陛下真要是这样想,我也没脸活下去了,立即吊死了,才能向陆女君告罪!” “你别急啊。”司空通长叹一声:“我知道你的心思,无非就是想有个子女傍身,等闲人生养的孩子你也看不上,不肯废心思教养,你择中了帝休,我是答应了你的,但情感这事,哪能够……我心中的确有障碍,你也得容我一段时间,总之我答应过你,余下的那嫔位,除了帝休外,我谁都不予。” 谢夫人不得不缓下劲。 她要是逼迫太紧,难免会让司空通生疑,这就大不利于废储的计划了,对瀛姝更是有害无益,的确得缓缓的筹措,首先要打破司空通和瀛姝之间辈分差别这个壁垒。 横竖反正,嫔位不给张氏女,不给何氏女,那就铁定是瀛姝的。 谢夫人于是终于替司空通斟了酒。 “彭良人怎么到了昭阳殿,我以为你不会喜欢她那性情。”司空通问。 谢夫人呆了一呆,掀起眼帘:“陛下果然很留意彭良人。” “何为果然?” “帝休判断,彭良人应是陛下看好的鬼宿府姬媵,她这才求了我,让我庇护彭良人。” “哈,那孩子果然聪明。”司空通听谢夫人对瀛姝的称谓又改回了帝休,彻底松一口气,看来不是只他把瀛姝当晚辈看 顾,谢夫人到底也不曾丧心病狂,司空通笑道:“彭良人的确是我为五郎择的姬媵,她出身下品之族,有两个兄长,才华是可以的,我还想着让大中正收为门中学生呢,当然,大中正若是看不上彭家子的资质,我也不会勉强。” “陛下何不让彭家子拜琅沂公为师?” 呃,因为拜王斓为师的话很可能还是入仕艰难。 但司空通自然准备好了另一番说辞:“不是怕你多心吗,五郎已经是王公的门生了,要是再有戚族也与王公有了瓜葛……” “只有皇后才会提防五郎。”谢夫人冷笑:“陛下就放心吧,别说五郎一个姬媵的兄长师从王公,哪怕五郎成了王公的孙女婿,我也相信五郎绝不会为祸江山社稷。” 司空通:…… 如果你知道五郎已经说了要求娶帝休,并且是非卿不娶那话……夫人你还会如此大度么? 第44章 开战 瀛姝的游戏就是玩给皇帝陛下看的,也好让陛下找到个拖延的借口,此时自然是不好再继续吵闹的了,她把彭良人拉去了书房。近几日瀛姝发现小彭其实很好学,而且记性还相当的好,耿直的孩子很容易就能安静下来,这让瀛姝更喜欢她了,于是好为人师,很乐意为小彭答疑解惑。 但今天小彭的关注点有些奇怪:“阿姐,陛下今日会在昭阳殿留宿么?” “你这是希望陛下留宿,还是不希望呢?” “我当然是不希望的,陛下就像家里的长辈,看着就让人敬畏,但若是为了夫人好,我是应该希望陛下留宿在昭阳殿的吧?我们等会儿是不是干脆跟曾才人她们一样禁步于殿后院?但又不知是否有空置的卧房,我们要是把被褥搬过去,合不合规矩。” 内训署的课程还没有教授当皇帝陛下宠幸主殿时,为一殿主位召允伴居的才人、良人们应当遵守什么规矩,小彭知道当然不能再喧哗打扰的,可别的规矩呢?好像有种连喘气都不敢大声的压迫感。 “你在家时,对父母亲长也如此敬畏么?” 瀛姝这么问,是因她现在和小彭已经十分熟络了,小彭对她几乎无话不说,瀛姝知道了小彭有个一母同胞的姐姐,也刚及笄未久,但在去年春天就出阁了,嫁去了益州,小彭十分想念姐姐,她想念一个人时不垂泪,就爱滔滔不绝的用言语描述那个让她 想念的人,于是瀛姝知道了小彭姐出生在秋季,因此闺名就唤作雁字,也有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但梨涡只在左侧面颊,小彭姐爱吃枣糕,于是也爱用枣糕“投喂”小彭,最不爱被逼着练字,总是央求小彭替她描帖,出阁前小彭姐也舍不得小彭,勾着小彭的手指,说“阿妹也嫁到益州就好了”。 但小彭很少提起她的父母。 “阿爹和阿娘总是吵架,我很少能见阿爹,阿娘只溺爱我的两位兄长,对我和阿姐都很严厉,可阿娘不会像姝姐姐一样教我书卷里典故,仿佛我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对,阿娘却不告诉我哪里犯了错,怎么去纠正,回回都是施罚,有次阿爹斥责阿娘,我请求阿爹莫要生气,阿娘让我罚跪,再有一次当阿爹责备阿娘时,我就不敢劝和了,但阿娘还是责罚了我,我不知道我要怎么做才是对的,阿娘也从不告诉我应当怎么做。” 小彭这样说,她却不伤感,右侧面颊的梨涡浮现:“所以我能应选,其实很开心,我想终于有人会教我规矩了,我知道我其实不能嫁去益州,祖母说我要是不应选的话只能嫁给何家的子弟,就是何良人的堂兄,但他其实很讨厌我,说我看上去就是又呆又傻的蠢模样,其实我不是笨啊,只是并没人教我怎么为人处世,要是有人肯教,我是能学会的。” 其实有些规矩和“处世之道”不学也罢,世 上的聪明人多了,不是仅靠着聪明就能立于不败之地,活在了权斗场当然得有审时度势的能力,但这不是为人之法,这仅是“进取”和自保的技巧,那些真正的人生赢家固然是智慧的,但他们的智慧却根本和趋利避害无关,在智慧之余,必不可少的还有胆识及运气。 另外,关键时候的取舍也极重要,而正确的取舍,往往凭借的不是对功利的判断,只重功利的人多得作茧自缚,倒是那些始终不忘赤子之心的人,他们甘心激流勇退,既达成了志向,还能明哲保身,受到世人的敬重。 这是前生,瀛姝入宫之前祖父王斓对她的教诲,瀛姝也是经过了一番摸爬滚打后才能真正体会到这番教诲的几分内涵。可她年轻气盛,再兼又并没有达到可进可退的时境,因此并没有机会通过最终的实践和考验。 瀛姝现在也没想过立即把这套教诲灌输给小彭,在她看来,小彭现在的确应该多读圣贤书。 瀛姝所认为的圣贤书并不仅指儒家经典,大豫虽有儒士,可从来就不独尊儒术,不少名士其实更加追崇老庄的哲思,总之并没有亲亲尊尊那根弦的强势绊限,名士的行为风格颇显率直任涎、清俊通脱——当然,像瀛姝的二伯父王岱那样的假名士不算数。 不管是哪家学说,瀛姝认为都有可取之处,总之这些圣贤书是不会教人趋炎附势、虚伪阴毒的,哪怕 就连兵书,开篇也会强调“不战而屈人之兵”,尽管在很多时候,迫不得已都会进入到“其次伐兵”“下兵攻城”的局势。 学习为人处世,其实切忌的就是照搬他人的经验,因为可能遇到的并不是君子,而是一个自以为是的老油条甚至阴险小人。 小彭有如一张白纸,虽然已经被丢进了后廷这么一个大墨缸,但谁说白纸经了墨染就一定污秽不堪呢?先知污秽而后惜洁质,这样的人才真正难能可贵。 “我觉得你阿娘并非不爱惜你。”瀛姝这话不是在安慰小彭:“令堂应该也很困惑,不知道她为何明明无错,却会为令尊厌恶,她溺爱你的兄长,是因她在家中,迫切的需要家人的认可,令尊不能给予她爱重,她只能争取儿子的爱重。 可女儿家,终归是要出阁的,无论嫁得是远是近,过于牵挂娘家在令堂看来定会自苦,她狠下心来罚你,是要逼你断情。这虽是我的猜测,但并非完全没有依据。” 小彭听呆了:“阿姐快说依据。” “我有个二伯母,她是真正的重男轻女,所以从小就教堂姐取悦祖父、祖母,怎样的趋炎附势,用自己的姻缘为兄长谋利,我那堂姐,其实也是锦衣玉食的长大,二伯母从未责罚过她,也是护短的,可我堂姐却从不像你似的无忧无虑,心里想说什么话,堂姐根本就不敢脱口而出。” “可阿娘为何不教我看圣 贤书?连女书、女德都不让我读?” 小彭才问出这话,又恍然大悟了:“我跟姝姐姐讲过,书卷在我家可太珍贵了,藏书室根本就不让女儿家进入,就连儿郎们,也不能擅自把书拿回居院去阅读,不是阿娘不让我看圣贤书,是阿娘也没有办法说服祖父和阿爹让我看书。” “至于女书、妇德吧,令堂当也读过,且言行规范无不依从书中规条,可结果呢,被夫君厌烦,自然也不会为公婆看重、为妯娌尊敬,她虽不知道应该怎么教导你,但许是觉得,既然不知如何教导,干脆不要误导。小彭刚才说你阿娘责罚你,先是因你替她求情,后又因你不为她求情,我猜她其实想的是,她担心你见多了令尊的无情无义,会影响心态,她是害怕她不幸的婚姻会连累你。” 不是所有的成年人都必然懂得该怎么庇护子女,瀛姝其实也见多了连自己都不懂得如何自立的人,像小彭的母亲,本心应当是对子女都同样的爱护,无奈的是她在夫家处境难堪,现实逼着她唯有把儿子当作“护身符”。 瀛姝作出这样的判断,是因为她也听小彭提起过家中的兄长,兄长们哪怕一直受母亲的溺爱,却当小彭姐和小彭受罚的时候,主动为她们求情,彭母于是顺水推舟的不会重罚,小彭的母亲啊,她用自己的办法让两个儿子对两个女儿产生怜悯心,她知道自己是个 无用的母亲,只好寄望两个儿子将来能成为女儿的依靠。 反观王荣、王藉,他们从不亲近王青娥,姚氏让他们如何他们就如何,尤其王藉,甚至多次在瀛姝跟前说王青娥的坏话,以示他更加疼爱的是瀛姝这个堂妹。虽然在曲水会上,王荣、王藉看似为王青娥出头,那也不是发自他们的本意,他们在姚氏的教导下成为了没有思想的木头人,对王青娥和瀛姝其实都一样,根本没有手足之情。 “我其实也并不怪阿娘。”小彭低声地说:“其实我听见过阿娘之所以和阿爹争执,正是因为阿娘不愿让我嫁去何家,阿娘说,何家子既看不上我,我们家再如何讨好何家,我日后嫁过去也只有受不尽的冷落。” 小彭咬了咬嘴唇:“阿娘怎么会活得这么难呢?” 因为你爹不是个良人——但这话瀛姝没讲,她摸摸小彭的头:“会好的,等你两个兄长有了出息,令堂的日子就舒坦了。” 瀛姝当然不是赞成“女儿无用论”,但事实就是如此,彭母的处境只能依靠儿子去改善,连彭母自个儿都不想给女儿增负,她一个外人,如果鞭策着小彭背负上包袱,小彭万一急于求成了,大有可能走上歪门邪道。 可这日天色刚暗时,变故发生,瀛姝又把小彭这个完全可以远避风波的人拉着去看了一场内廷战争,还是那句话,既已入了泥潭里,便该正视已经身陷 污秽的大环境,还得有已入险境的意识,小彭在家里,其实受到了彭母的保护,并没有经历真正的风波恶浪,她没有意识到人性的阴毒面。 是瀛姝先见昭阳殿的小宫女,从殿门处直奔正殿去,不知跟当值的大宫女说了什么,那大宫女又转身和中常侍章永交谈,章永既是常伴御驾行走内廷的中常侍,他当然是个宦官,瀛姝知道章永极得皇帝的信重,也只有章永,胆敢当陛下驾幸昭阳殿时入内通传“突发事故”。 未久,瀛姝就见陛下从正殿步出,谢夫人紧随其后,一脸的愠怒。 “小彭,咱们也得去恭送御驾。”瀛姝拉着不明所以的新朋友就去观战了。 第45章 请皇后表演 谢夫人若是不跟出来,瀛姝并不会观战,但谢夫人俨然就是要“出征”的气势,瀛姝就不仅是不能作壁上观了,她还得有积极助阵的觉悟,同样,虽然只是个良人在昭阳殿中却比曾才人等等更受善待的小彭,这时也必须要拿出和谢夫人统一战线的态度,瀛姝只是稍微点拨:“不知道是什么人踩来了昭阳殿挑衅夫人。” 小彭就毫不犹豫了:“我们必然要助着夫人的。” 她对宫里的规矩还没学透,对陛下对皇后对谢夫人都极敬畏,还没来得及产生亲切的情感,可小彭至少还知道如今她既住在了昭阳殿里,受到谢夫人的善待和庇护,那么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谢夫人眼看着瀛姝和小彭肩并肩的上前,眉心果然一松,冲她们点了点头,只还是讥讽的口吻:“陛下今日好容易得闲能来昭阳殿饮几盏酒,没想到显阳殿就立时闹出了事故,据说是张良人竟然气得皇后殿下心绞痛都发作了,内廷发生了这等罪祸,陛下必是要赶去理断的,本宫奉令协管宫务,也不能置之不问,两位良人也跟本宫往显阳殿吧,说不好,今晚你们还得留在显阳殿侍疾。” 这番话小彭听得不大懂,在往显阳殿的途中,低声向瀛姝感慨:“张良人可真是胆大妄为。” 昭阳殿虽然离显阳殿并不算遥远,但皇帝和谢夫人都不会用脚走着去,瀛姝和小彭现在却 还没有能在宫里坐肩舆代步的资格,两人跟在谢夫的舆座后,低声说话倒是无碍的,哪怕是被宫人们听了去,身后也都是昭阳殿的宫人。 瀛姝便又指点小彭:“争宠。” 小彭却还是满头雾水,她着实不明白,张良人哪怕是出身权阀的嫡女,但在内廷的名位还仅只是个良人,哪来的胆量和谢夫人争宠啊?而且她争宠就争宠,为什么要去挑衅皇后呢? “你只用眼睛看,用耳朵听,无论有什么想法在显阳殿都别出声。”瀛姝提醒小彭。 瀛姝虽是重生,但她不是先知,前生这个时候她还很欢乐的在闺中待嫁呢,对于夺储这场内战的隐情和细节实在不太清楚,也不知道前生发没发生过张氏女大闹显阳殿的事故,但显而易见的是,张氏女肯定知道了今日谢夫人亲自出马把皇帝陛下请来昭阳殿的举动,张氏女要和她争嫔位,当然不会眼睁睁看她先获宠,可张氏女有没有受到另外的人算计呢?瀛姝拭目以待。 显阳殿前,端端正正跪着个人,正是张氏。 跟几日前张氏故意迟到高调亮相不同,此时的她去了冠簪,披发跣足的竟然在跪席待罪,倒没学王青娥那套哭得梨花带雨的手段,看上去很知道礼矩也极注重仪态,不过瀛姝仍然觉得荒唐可笑的。 披发跣足跪席待罪,那可是太后、皇后逼迫皇帝时才有资格使用的特殊手段,张氏现在不过是个 良人,竟拿出了以孝义相逼的架势来,可见规矩是白学了,至于仪态嘛,穿着中衣内裙却自以为是的坦露出一整条锁骨……瀛姝甚至清清楚楚看见中常侍的嘴角都忍不住抽搐了,显然,哪怕是在宦官眼里,张氏这仪态也够荒唐滑稽了。 “张良人居然还能知罪?”谢夫人下了肩舆,稳稳立在皇帝身边,冷声道。 司空通因为被张氏拦住了去路,也只好站住了。 瀛姝留意着中常侍迈着小碎步进了显阳殿,却也只是在殿门内,听一个大宫女低声的几句话,他于是就面向门外,垂着头,神情却是从容的,瀛姝心中有了判断——看来皇后殿下是在装病。 “求谢夫人为妾身作主。”张氏竟如此回应道。 连瀛姝都不由惊奇,谢夫人也明显的怔了怔,才慢条斯理开口:“本宫只听说你冒犯皇后,皇后气恼犯了旧疾,故而才惊动了圣驾,可现在你一开口,竟然求本宫为你作主……张良人,你难不成是受了冤枉?” 但谢夫人虽是这样问,依然没忘了顾及皇帝的心思,语气更加柔和了:“陛下还是先入内看望皇后吧,审问的事不急在一时半刻。” 司空通点点头,到底还是对张氏说道:“别在显阳殿前丢人现眼了,要跪就跪在殿门里。” 皇帝发了话,中常侍才上前,他躬着身说:“良人先移步吧。” 显阳殿的正殿自然是作为皇后的起居处,同样分 为了内室和外堂,皇后现卧于内室,奉令先来一步的医官却在外堂跪候,身后还跪着好些女医,禀事的是医官,他说皇后虽犯了旧疾,但及时服下了丸药现在已无大碍,医官是不会干预内廷之争的,绝口不提皇后因何犯疾,待医官医女们告退后,司空通才问显阳殿的女史:“显阳殿的宫人报良人张氏冒犯皇后,究竟怎么回事?” “确是张良人闹到殿下跟前,放肆无礼,言听闻宫人秉善相告,谢夫人为王良人求得陛下宠幸,皇后殿下既是后廷之主,不应让谢夫人超逾,强求殿下该去昭阳殿替她……张良人的言辞很是粗鲁,奴不敢复述污及圣听。”这女史的职责之一便是代皇后禀事,外加辅佐皇后教诫妃嫔,她此时的回应倒也从容,中规中矩。 便连谢夫人也没话说,只冷冷的瞥着女史。 女史是在说明情况,但也趁机强调了谢夫人今日面圣的行为是引发整起事故的源头,真按宫中的礼规来说,谢夫人还确有违规之嫌。 司空通蹙眉道:“照实说。” 女史方才道一声“喏”,继续从容应禀:“张良人言,皇后迂腐愚钝,方才为三位夫人欺凌,谢夫人都知道为王良人邀宠,张良人既然是应允了皇后所求暂住在显阳殿,皇后殿下若不知替她邀宠,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谢夫人奸计得逞,与王良人狼狈为奸蛊惑陛下功成,废黜太子另立储君 了。 皇后殿下惯常仁慈温和,虽觉张良人跋扈无礼,但为免争闹,尚且轻言细语与张良人理论,张良人竟说……说皇后无可救药,太子殿下必会……受皇后连累身首异处,张良人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诅咒之辞,皇后才被气得犯了旧疾。” “张氏若真如此跋扈,按律当以大不敬之罪处死。”谢夫人冷声说。 瀛姝眼观鼻鼻观心,她知道皇帝是决计不会将张氏处死的,江东张毕竟是八姓权阀之一,而张氏也不可能蠢到这样的地步,否则刚才就不会冲谢夫人喊冤了,这件事不会这么简单就收场,果然,她立时又听谢夫人道:“不过本宫早前看张氏那情状,或许是受了冤屈也不一定,虽然现在不能打扰皇后殿下养病,陛下还是应召张氏入内与罗女史对质。” 瀛姝才知道女史姓罗。 现时宫里的女官其实品阶职责没有做出细致的区分,除了女史便是女仪,女史中既有总管某个宫署的大女史,又有听令于皇后、三夫人、九嫔的小女史,不过小女史的职品又并不一定区别于大女史,而女仪虽然在职名上有别于女史,实际上的职品责务又并无明显区分,又无论是女史还是女仪,乃至于宫人宫婢,只要不是宦官,理论上来说都有可能因为被皇帝宠幸后,转变成为嫔妃。 显阳殿里现在这位罗女史瀛姝前生对她是毫无印象的,虽重生后提前入了宫 在显阳殿里见过,虞皇后也不会冲她们特地引荐罗女史,谢夫人更是没有提起过此号人物。 可眼下,谢夫人竟然要让张氏与罗女史直接对质…… 瀛姝大约知道上辈子她为何对这个罗女史毫无印象了。 司空通很感激谢夫人搭来的台阶,他连连颔首:“的确不能只听一面之词。” 瀛姝肉眼能见罗女史终于不那样从容了,交叠在小腹上的手指抽搐了几下,鼻翼的翕张明显得有点像是在汲鼻涕。 张氏赤足入殿,行了跪礼,果然是完全不同的说辞。 “傍晚时,宫人秉善告诉妾身皇后殿下觉得身体不适,且提醒妾身既住在显阳殿受皇后殿下照庇,理当拜问殿下安康,侍疾以尽本分,妾身听这话后,尚还担心反而会烦扰殿下歇息,秉善又说殿下常因心中郁怀而不适,难以静息,倒是身边常有人开解劝慰才能缓和,秉善本是皇后殿下的近侍,妾身对她的话信之不疑,于是才前往拜问侍疾。 谁知妾身刚才至殿下的榻前,殿下便称胸中闷痛,罗女史不由分说怒斥妾身冒犯了殿下,张罗着请医不说,立即又遣了宫人去请陛下,说要请陛下来责斥妾身,妾身为免受到陷害,才跪于显阳殿前,想早一步面圣禀报实情。” 小彭已经听呆了。 她刚才听罗女史一番话,正惊奇张良人竟然如此狂妄跋扈,现在又听张良人的一番话,竟然又有天渊之别,她就 分不出真伪来了,下意识看向瀛姝,于是立即又眼观鼻鼻观心的当起摆设来。 “张良人,显阳殿内如此多的宫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你的确说了那番大逆不道的话,而且你交待秉善关注谢夫人行动的事,秉善也必会如实陈述。”罗女史强作镇定。 张氏也不甘示弱:“陛下、夫人在上,妾身孤身入宫,是皇后殿下主动召妾身住在显阳殿,秉善也是皇后殿下安排服侍妾身的宫人,显阳殿内的宫人自然都会众口一辞,望陛下、夫人明断。” 瀛姝就想:这时候,皇后也该现身了。 果然就听气若游丝的一声:“陛下,莫须问了。” 皇后已不知何时从内室出来,被两个宫人掺扶着,颤危危地绕过外堂那排十六扇的巨幅画屏,这样一副活像是鬼门关前打过转的病弱模样,皇帝当然不会让她跽坐着,赶紧的嘱咐:“还不搬出一张榻来,皇后也莫拘礼了,你就垂足坐在榻上吧。” 说是榻,其实就是床,不过是比晚间睡卧的床要小巧轻便许多,易于搬动,俗称便床,一般却不会摆置在厅堂里,但早有宫人其实已经把便床备好了的,趁着皇帝的话音就抬了过来。 “小事而已,我今日因犯了旧疾,本也不是张良人的错。”皇后喘着气,意图把这件事含糊过去。 瀛姝无话可说。 往年她倒也见过几次虞皇后,甚至还见过谢夫人当面顶撞虞皇后,瀛姝从 不替虞皇后抱屈,一来是因为她本就不爱掺合后宫女人们的事,再则,她其实看不惯虞皇后总是懦弱窝囊的模样,虞皇后自己都不为她自己理争,一大把年纪了还总是装委屈博怜悯,有半分母仪天下的尊威么? 依瀛姝现在的见识看来,虞皇后是真的脑子不清醒。 这件事,如果没有谢夫人到场,虞皇后还能含糊过去,在张氏跟前扮回好人,但谢夫人人既然已经来了,张氏又显然并不像虞皇后想的那么愚蠢,这样的情势,哪怕皇帝陛下乐意配合,谢夫人及张氏也不依。 没错,瀛姝已经猜出这桩事故的始末了。 第46章 索命的恶鬼 不仅是张氏想要争宠,虞皇后也不愿皇帝陛下宠幸瀛姝这新人,可按道理来说,虞皇后理当清楚琅沂王的女儿实则是唯皇帝之命是从的,不至于真被谢夫人利用为工具,但虞皇后却不相信一心要保太子的皇帝陛下,偏要利用张氏来免除节外生枝。 张氏将计就计,听信了秉善的蹿掇冒犯虞皇后,这样一来皇帝陛下就会赶来显阳殿,虞皇后再好意规劝皇帝宽恕张氏乃是初犯,不予惩处,既阻扰了皇帝宠幸瀛姝,又收买了张氏的人心,好个一石二鸟,但不仅谢夫人没那么蠢,就连张氏也不上套。 因为在张氏看来,虞皇后一无是处,谢夫人才是更坚实的靠山,虽然说谢夫人先选择了琅沂王结盟,但这并不代表江东张就无望把琅沂王取而代之。 谢夫人自然也梳理清楚了这件看似吊诡的事故,她很乐意配合张氏女:“皇后殿下的旧疾是旧疾,张良人有无诅咒太子冒犯皇后却是另一件事,怎能稀里糊涂揭过?如果真是罗女史以及众多宫人串通勾结,意图陷害张良人,犯此大罪怎能不了了之?!” “妾身多谢夫人主持公允。”张氏又行了一个大礼,看上去极其愤慨:“皇后殿下意图包庇罗女史等,今日若是不审问断处,是非对错暧昧不明,妾身可不是会一直担着嫌疑?就连陛下,也要承担断事不公的诽议!” 虞皇后喘息声更重了。 “皇 后既说莫须问,就莫须问罢,朕已清楚,的确是显阳殿的女史及宫人意图诬害张良人,利用皇后犯旧疾的机会,兴风作浪,张良人也安心,你无过,更无罪,朕会下令将女史罗氏、宫人秉善罚为役奴,以为警诫。” 一时间,偌大的殿堂里只有皇后的喘息声。 好半响,皇后才说:“也怪妾身,近年来越是多病,无能管束宫人。” “还望陛下恩准,允妾身迁出显阳殿。”张氏提出了要求。 但她还是挺讲分寸的,并没有直接提出要住进昭阳殿去。 皇帝看向谢夫人,谢夫人会意,这是皇帝在向她无声的求情,让她大事化小,不要再不依不饶。 “皇后殿下既然身体不好,显阳殿里还是维持清静更好,乔嫔倒是素喜热闹,她的愉音阁里今年又还没有分配良人入住,张良人若是愿意,可迁去愉音阁。”谢夫人说。 张氏很满意。 入宫这些天,她其实已经看准了,现有的八嫔,刘淑妃是皇后的人,乔修华却是和昭阳殿来往频密,尽管平邑乔趋附的是琅沂王,但既然乔修华已经竭尽努力冲谢夫人示好,想必平邑乔的一只脚已经直接踩上了陈郡谢的大船,谢夫人让她住进愉音阁,俨然已经有了笼络的意图,无非是眼看着王氏女还算貌美,才没干脆舍弃而已。 但江东张氏的权望,如今又岂是琅沂王氏能比? 如今日,皇帝陛下未尝不知皇后并没有 真的诬陷她,可哪怕仍然是对“后党”小惩大诫,不依然不敢完全包庇皇后,与江东张树敌么?江东张与陈郡谢联手才更有胜算,谢夫人是聪明人,又岂能不知张、王二姓孰重孰轻? 而除了刘淑妃和乔修华,现如今诞下皇嗣的嫔位,就只有个李充华了,李充华的本家与江东陆是姻亲,但李充华本人却极其拎不清,只顾着争宠,把整个后廷的人开罪了大半,简直不知所谓。 在张氏看来,谢夫人既然让她住进愉音阁,哪怕还没有完全舍弃瀛姝这支“左膀”,也俨然把她当成了“右臂”。 哪怕是今日皇帝依然会返回昭阳殿,想来也没心思宠幸王氏女了,她和王氏女的战争未分胜负,谁得争得嫔位未为可知。 谢夫人和张氏都满意了,虞皇后却心焦得很,事情已经脱离了她掌控,她迫切需要和皇帝陛下沟通,虞皇后下定决心今晚要把陛下留在显阳殿吧,嘴上却说:“都是妾身的错,扰了陛下与阿谢的雅兴,陛下自当安抚阿谢的,妾身恭送陛下……”颤危危又要从便床上站起来。 谢夫人恶趣味地想,如果她顺水推舟就拉着皇帝回昭阳殿,虞皇后会不会被气得吐血三升?又或者……干脆先让皇帝陛下今晚好生安抚张氏? 谢夫人不傻,当然知道张氏不是死心踏地的归顺她,而仅为利用她当承宠甚至夺储的垫脚石而已,可别说先让张氏承 宠,哪怕是让张氏先有了身孕,孩子能否生得下来全在她控制当中,或许,还能利用张氏的肚子,让虞皇后受更大的挫折? 谢夫人正在考虑这一可行性,显阳殿外却忽然起了混乱,有人高喊着“走水”,顿时就响起了鸣锣示警,这下子连虞皇后都忘记装病了,自然也无人再在意皇帝陛下今晚的“归宿”,走水是大事,不能掉以轻心,中常侍章永不待皇帝吩咐,赶紧去询问详情,未久返回,神色异常凝重。 “禀陛下,并非走水。” 一听这话,却谁都没有放轻松,因为章永的神色俨然透露了发生的事件比走水更加严重。 “是又有宫人死于……恶鬼索命了!!!” “何为恶鬼索命?!”张氏惊呼出声。 小彭狠狠的咬了下自己的舌头,因为仅管来“观战”的途中,瀛姝嘱咐她不能说话,但乍一听“恶鬼索命”四字时她也差点惊叫出来,还多亏得张氏先她一步,小彭才把尖叫给咽了回去,她一看瀛姝……多么的稳重啊,居然仍然神色平静。 瀛姝知道建康宫里的“恶鬼索命”事件,前生当她成为淑妃时,“恶鬼索命”事件还发生过,瀛姝当时满头雾水,还是司空北辰告诉了她后廷这件匪夷所思的事端——第一件命案大抵发生在建兴二年,某日内廷侍巡察时,发现了一具尸体,遇害者是宫人,从那之后每隔数月就有一个宫人遇害,直 到司空北辰登基,凶手仍然没有落网。 宫人把命案称为“恶鬼索命”,是因凶手都是在夜间犯案,而且杀人的手段很凶残,可索命的当然不是什么妖魔鬼怪,瀛姝觉得不能放任凶手继续行凶,导致内廷人心惶惶,她建议司空北辰暗中调察命案,后来凶手落网,持续多年的多起凶案才终于告破。 可后来落网的那个凶手……瀛姝抬眸,看向章永。 凶手明明就跟在章永身边,执着拂尘垂首默立的寺人祈,他难道有分身术不成?否则怎么可能去杀人放火?还是说凶手不仅寺人祈一个,他还有帮凶? 瀛姝眼角的余光,又瞥见了扶着虞皇后的宫人,怎么这宫人突然面露喜色,听闻有人遇害竟然能这么雀跃的么? 又听谢夫人说:“哪来的恶鬼索命,是宫里头出了恶人,这都犯的是第几起凶案了,皇后殿下总说已经下令追查,查到如今,没查到半点蛛丝马迹不说,凶徒竟然还敢一再地犯案!” 此时一应人都已经随着皇帝走出正殿,登上西侧的一座三层高阁,能望见显阳殿以北的后苑,尚有微弱的火光,瀛姝垂着眼帘,她觉得今晚的事真是怪异,据她所知,所谓的“恶鬼索命”案并没有“放火”这一“标符”,凶手杀人后立即逃离现场,受害人的尸体有时甚至过了好几日才被发现——皇宫太大了,闲置的殿阁不少,哪怕发现了有宫人失踪 ,往往也无法立时查觅得尸身——凶手从来没有用放火的方式让凶案立即被察觉。 种种蹊跷瀛姝现在都无法说明,因为按道理来说她应该和小彭一样头回听说“恶鬼索命”案,无从得知关于凶案的种种“标符”,以及寺人祈最终会是落网的真凶,看皇帝及谢夫人的神色,瀛姝也看不出这二位“高人”有没有觉察蹊跷,至于皇后,全情投入在演戏,演技还是相当不错的,“高人”们都盯着显阳殿以北那片森浓的夜色,一时间就连谢夫人,因为皇后完全接受了她的质疑和嘲讽,没有半个字的辩解,谢夫人故而也意兴阑珊的缄默了。 清风贯穿高阁,灯影乱晃着,明明昧昧间,狰狞的气氛若隐若现,瀛姝在想那个不幸死去的宫人,关于她的名姓,现场有无人知,有几人知?内廷仿佛总是这样的,死亡的开端降临得毫无征兆且全无必要,正如今晚的事情,其实争的无非是一个理论上可能诞生的“皇子”,这个“皇子”其实根本无法影响乃至决定储位的归属,可为了拼争,就有一个无辜的宫人惨死。 瀛姝见识过这方残酷的战场,但她从不认可这样的“规则”,她暗自窥望着高阁上的人,从他们的神色中意图捕捉到蛛丝马迹,她尤其关注虞皇后,刚才病得“奄奄一息”的妇人,她这时仍然喘着粗气,似乎也正为了惨死的宫人痛心,瀛 姝觉得眼眶里弥漫着股子冰冷的气息,准确的说虞皇后曾经不是她的仇敌,但瀛姝开始深深的厌恶皇后了。 没有证据,但瀛姝倾向于虞氏母子正是元凶之一,因为寺人祈多半不是“恶鬼”,前生时是司空北辰查实了寺人祈的罪行,瀛姝没有审问寺人祈,她当时信任司空北辰,没有怀疑过凶手另有其人,然而现在呢?虞皇后身边的宫人听说“恶鬼索命”兴奋得两眼放光,接下来定然还会因为这件命案引发不知什么事故,这宫人应该就是事故的主角。 她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阴谋诡计一定需要一条人命做为“引子”。 静谧中,轻微的脚步声由下至上,又从外入里,应是在高阁下当值的宫人来禀,称有好几位贵人听闻宫中发生凶案,都来了显阳殿请求谒见,这宫人的措辞非常注重帝后的尊威,瀛姝却听懂了言外之意——因为命案发生,好些个妃嫔迫不及待聚来打擂了——显阳殿从来不具闲人勿扰的权力,哪怕明知皇帝陛下会在显阳殿留宿,贺、郑两个夫人只要愿意随时能来“叨扰”,别说皇后不敢喝退,就连天子,也不得不照顾几位夫人的“体面”。 这就是东豫的后宫,尊卑贵贱很是混乱无序。 第47章 令人作呕的案情 皇帝陛下一听这么多人都来了显阳殿,就想这高阁上肯定是挤不下了,因此虽然心中仍然觉得烦闷,也只好“率队”返回正殿去,瀛姝紧跟着谢夫人,在正殿前用眼睛“溜”了一圈儿来人,贺、郑两个夫人各自带着她们的一群“拥趸”,嫔位的却只来了李充华一个,一群女眷里,还有个“鹤立”的皇子——司空月狐竟然也来打擂台? 司空通也很注意四皇子:“四郎也来了?” “本是奉父皇之令在宝华斋务事,听闻有凶案发生,儿子便前往察看,现是特意来禀报案情。” 司空月狐的白衣外披一件深松色的薄氅,穿着很显随常,但他又说是在内廷务事,这务事的时间还是夜里,刚入宫的良人们尚还不觉如何,贺夫人跟郑夫人的脸色同时黑了,尤其是郑夫人。贺夫人生的二皇子尚且还任着建康令,她生的三皇子却还游手好闲着呢,太子已经涉政了,四皇子这支太子的臂膀竟然也被皇帝悄悄授令管办着政务,真是欺他长平郑无人无势了么?! “都入内细说吧。”皇帝转身带头,一行人鱼贯而入。 瀛姝正思考司空月狐和凶案的联系,就听一管娇滴滴的声嗓:“妾是听闻皇后殿下犯疾,特意前来侍疾,未知殿下现觉如何?” 瀛姝看向打着“侍疾”的由头坐在皇后的便床一侧,却明显更挨近皇帝的李充华,饶是此时此刻没有半点愉悦 的心情,可瀛姝的嘴角还是忍不住直想抽搐,李嫔打扮得也过于风情了,便是在问皇后殿下的病情,一双汪汪的眼直管冲皇帝陛下送秋波,穿着的那袭敞领锦绣衫子也根本不适合侍疾,侍寝还差不多。 陆、李二姓是姻亲,联姻联得早了,瀛姝的外祖父的母亲姓李,跟李嫔一样,都是江东李氏的嫡女,可琅沂王和江东李却是泛泛之交,李嫔所出的七皇子柳宿君,当年原本也有机会拜王斓为师翁的,却被王斓给拒绝了,因此瀛姝偶尔被谢夫人留在昭阳殿小住时,每当遇见李嫔,都要挨大白眼。 江东李崇武,李嫔的言行极少文绉绉,想是因为现在皇帝陛下在场她才如此刻意的“斯文”了一下子,但仍然未得精髓,倒还是挺可爱的。 虞皇后大抵是无法欣赏李嫔的可爱之处,被李嫔的“问候”呛出几大声咳嗽来,回应不回应都很尴尬,其实倒是讥刺几句来得自然,但虞皇后偏要装“大度”,没可能当众尖酸刻薄,也只好咳喘着表示“依然病着”,李嫔恍若未闻,用脊梁骨继续冲着虞皇后“侍疾”。 贺夫人忍不住了,一发声,竟差点也走了李嫔的腔调,于是也咳嗽了,嗓子放开,才没夹出那种娇滴滴的“响声”来:“皇后生病倒不奇怪,谢夫人却跟着陛下来探病是真奇怪,以往皇后犯病,谢夫人可从没有来献过殷勤!” 瀛姝:…… 好家伙,皇后这一病主动告知的是皇帝和昭阳殿,却不仅是李嫔听见了风声,怕是连整个后廷都知道了,皇后的显阳殿也不知道有多少耳目,但皇后可不是真窝囊,对显阳殿的这些探子们不可能毫无察觉,她刻意留下这些人,应该不是为了把无能的“表象”维持到底吧? “贺夫人这话才是真奇怪呢,谢夫人来与不来看望皇后是谢夫人的自由,他人有什么资格质疑?”已经向谢夫人投诚的张良人,赶紧抢先助拳,她瞥了瀛姝一眼,见瀛姝闷声不吭,心中对瀛姝很是鄙薄:王瀛姝那跋扈的性情谁不知道,一张嘴巴也厉害得很,可现在被招惹的不是她,是谢夫人,她就袖手旁观了,这也是个蠢货,亏浪沂王氏还是有百年根基的名门大姓,千挑万选送进宫的嫡女竟然这么无脑。 瀛姝不知道张良人对她的“定论”,但她听出来张良人正在贺夫人脚下挖坑,张良人如此积极,想必前生的时候,青娥姐姐遇见了如此强大的对手,定然会惶惶不安了吧。 贺夫人扫了一眼张良人。 “我能否质疑,不由你区区良人干预。” 贺夫人没踩坑,不说已经知道了张良人“大闹”显阳殿导致一个女官一个宫人被惩处的事件,张良人就没法指控贺夫人在显阳殿安插耳目意图对皇后不轨的罪行了,出拳打了空,她当然是不甘心的,有意的要继续战斗,却听 谢夫人悠悠地说:“张良人还是洗耳恭听贺夫人接下来的高论吧,皇后殿下一贯并不约束显阳殿的宫人,甚至显阳殿里偶尔发生的事故,皇后无能处断,还盼着多有几位嫔妃来分忧呢,你们刚入宫的良人许多事都不清楚,比如前不久显阳殿里有两个宫人无缘无故的殴斗起来,皇后的劝说她们都不听,还多亏贺夫人闻讯而至,干脆利落地把挑事的宫人处治了。” 这话听起来是针对贺夫人,但细细一品,矛头指向的却是皇后——谢夫人分明是在告诉在座的人,别看你们轻而易举的能收买显阳殿的宫人,或者说干脆把“自己人”安插进来,事实上你们所听闻的内情,无非都是皇后有意让你们听闻的内情罢了。 谢夫人的目标很清晰,并不是无差别打击,虞皇后才是她现在的敌人。 可贺夫人显然不愿意和谢夫人“统一战线”,冷笑道:“我可没有阿谢你的手段,这才几日,居然把张良人也拉拢了,可你明知就算你又小胜了一局,陛下今晚势必还会留宿在显阳殿,于是宫里才发生了命案,皇后病体虚弱,陛下若留在显阳殿查办命案岂不会扰了皇后休养康复,你就能顺理成章再把陛下‘劝回’昭阳殿了。” “贺夫人分明是血口喷人!”张良人积极反击。 虞皇后也说:“贺夫人是真误会了,刚才谢夫人一直在显阳殿,怎么会和命案有关 ?” “谢夫人当然不会亲手害命,但能供她差使的宦官、宫人却不在少数。”贺夫人斗志不减,她根本无视了张良人的反击,只接着虞皇后的话往下说。 郑夫人一直还黑着脸,却没有参加战斗,这也是她一贯以来的作风了,只要不利己,就作壁上观,她今日来显阳殿也根本不是冲着皇后、谢夫人来的,她有她的目的,要争取让三皇子角宿君负责查办宫里的命案,顺理成章的握具职权,但眼看已经被四皇子捷足先登了,此时干脆就让箭矢飞会儿,伺机而动。 就连李嫔,也没有参加战斗的意愿,只绞尽脑汁在想怎么把皇帝陛下拉去她的殿阁。 “无凭无据的话都少讲些吧。”皇帝开了尊口,他今日心情着实很烦躁,因为他虽然贵为天子,对宫里的宦官及宫人还是很愿意宽容的,只要这些人自己不犯下有损天下社稷的大罪恶,哪怕确有过错,皇帝都还是会给予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但那个所谓的“恶鬼”,在宫里连杀多人,遇害的宫人无一在殿阁当值,换句话说这些宫人的死多半不是因为被卷进了权争,皇帝对这些惨死的宫人深怀怜悯,且凶手“无踪无影”,皇帝相当的自责,他接受不了自己如此的无能,放任凶手一再作恶。 “四郎,你去询问了案情,你来说明。”皇帝蹙眉看向四皇子。 司空月狐才把目光从瀛姝身上收回来, 他刚才一直留意着王节口中的“好帮手”,见她果然没有因为增加了张氏这么个劲敌就自乱阵脚,很沉得住气,相当有大将之风,倒是更加相信了王节的判断——要说来他其实一直不觉得好友这位堂妹不聪明,却因王节的关系,早就知道了王五娘被父母亲长宠纵得恣意逞强,别个名门闺秀哪里敢爬树,更不要说跟伯母驳嘴了!他倒不是因此心生反感,却不知为何总忍不住“打击”这“无法无天”的小女娘,激怒她,看她像个刺猬似的奋起反抗,好像领教了一番伶牙俐齿的“反打击”,越来越确定这女娘不好惹,越来越觉有趣一样。 他其实是在为王节着想啊,因为王节明显认为家中有个与众不同的小堂妹,非但无害反而有益,可要是王五娘一直不遇“对手”,她自己不也会觉得无趣吗?万一哪天就泯然于众了呢,偶尔受点刺激才能保持锐气。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司空月狐现在还是挺欣赏瀛姝的“大将之风”。 不过月狐皇子刚才的想法虽多,但他一贯能够一心二用,自然没有忽视殿上势态,此时的回禀也极有条理:“遇害的宫人跟之前多起凶案一样,尸体被挖去双眼,断去舌根,眼珠、舌头被遗弃在尸体之旁,且这回凶手还焚毁了尸身……” 他话没说完,正殿里就响起了干呕的声,干呕声还异常巨大。 连皇帝都侧眼去看那 干呕的人。 人就跪在皇后的膝下,宫人,只有瀛姝刚才留意见听闻命案发生后两眼冒光的宫人。 李嫔惊跳起来,因为她离干呕声两耳能闻的接近,哪能不怕被呕吐物污毁了她那身华丽的衣裙?等看清了仍捂着嘴在干呕的竟然是个宫人,李嫔倒是十分的敏感,脸直接绷紧了,眼睛直往下滑,盯实了宫人的小腹。 反而是皇后没有这样的敏察,满脸尴尬的捂着胸口喘着气说:“凶案太骇人,还望陛下宽谅春华的御前失仪。” 瀛姝才知道宫人名唤春华。 她看着春华一边干呕着一边匍匐叩首,可怜兮兮的抽搐成了一团,但并没有呕出半滴酸水来,瀛姝心中直犯冷,根本就不愿再去看皇后那装模作样的一张老脸,她眼睛晃开,却和司空月狐的眼睛不期而遇。 瀛姝连忙垂眸。 她有点担心被那双锐利的眼睛看见她眼中的厌恶之情,但她还是躲避得晚了点,司空月狐的一边眉微微浮起,但几乎不露痕迹的,极快又沉了下去。 用一条人命做成的局,想起来是够恶心的。 第48章 谁是赢家?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堪破真相,如彭良人,一心以为春华真是受到了惊吓,宫内居然有宫人遇害已经足够骇人了,更何况还被剜目断舌焚尸!又比如郑夫人,她能看穿皇后是利用了这机会往谢夫人脚下丢铁钉,但现在还没有联想到皇后和命案的因果。 贺夫人甚至幸灾乐祸,自甘当了虞皇后的嘴替:“依我看这光景,可不是被骇着了的缘故,她是承宠宫人吧?指不定是有了喜呢,唉呀,要真是这样可太好了,妾先恭喜陛下又将添一位皇嗣。” “春华,你自己可有察觉?”皇后赶紧问,俨然承认了匍匐在下的这位的确是宠承宫人。 宫人虽然属于奴婢阶层,但本质上来说同样属于皇帝的女人们,当然可以承宠,而皇后总是三灾五病的,其实已经久不侍寝,显阳殿里虽也住有几个才人、中才人,可皇后当然也可以提携更得她信任的宫人承宠,因此春华便“应运而生”。 瀛姝静静听着春华声如蚊吟的应对,也是套话了,什么最近总是犯困啊,胃口不佳啊,当皇后问起她月信可有延迟时,春华羞得声音越发听不清了,紧跟着皇帝就让呈上内事录,那是记载皇帝于某年某月某日宠幸了某人的簿案,也自然是要传医官来诊脉的。 春华既被疑似有孕,她也无需在正殿里侍奉了,另有宫人服侍着她去了别处候诊,皇帝又继续问四皇子:“这么 说来,今晚的凶案与过去多起残杀宫人的案件并无区别?” “只除了焚尸,从作案的手段来看没有太大区别。”四皇子答。 “可察明遇害的宫人究竟供职于什么房署?” “暂未察明。” “依妾看来,既然案情有那么一点区别,说不定就不是同一个凶手,真凶主谋有意模仿‘恶鬼索命’,为的无非干扰视听,陛下想想,凶手为何要焚尸?因为不焚尸的话尸体就不会被立时发现,谢夫人就没借口将陛下劝回昭阳殿去了。” 贺夫人仍然死咬着谢夫人不松口,在她看来,谢夫人有瀛姝这么一个左膀已经很具威胁了,如今又添了张氏这支更加粗壮的右臂,必须是二皇子登基之途的绊脚石——不,没有这么巨大的绊脚石,谢氏简直就是一座太华山,一只拦路的母老虎! 既然是如此巨大的威胁,当然不可能依靠血口喷人这类毫无技术可言的手段就轻易除去,贺夫人其实也明白她没办法成功诬陷谢夫人,她的计谋是借刀杀人。 “陛下,宫里的恶鬼这么多年都没有揪出来,可不能再疏忽了,但无论是皇后,还是妾,郑夫人、谢夫人都是女流之辈,光是听说这么残忍的案情都惶惶不安了,都没有那么大的才能查明凶手,朝中虽有擅长查案的刑官,但凶案发生在内廷,不宜让外臣查办,陛下不是已经让太子熟悉朝政了么?何不令太子查办真凶 ?” 虞皇后再次抬起了她颤抖手,摁住了胸口:“陛下,太子虽说正在熟悉朝政,可并无任何刑审命案的经验,倒是二郎,他如今担任着建康令,前不久不是还判夺了两件刑案吗?妾以为,二郎比太子更加适合查凶。” 贺夫人怎肯让这件棘手的事案砸在自己儿子头上?冷哼道:“二郎已经证实了他是个称职的建康令,没有辜负陛下的信任,但太子身为储君,却还一事无成,皇后现又代太子推脱,不让太子为陛下分忧,皇后要不是顾私的话……难道是明知太子当真是不具才干?太子要是无能,又哪来的资格为社稷之主呢?” 这真是一场混战,瀛姝万分感慨——谢夫人现下倒是能够干脆的作壁上观了。 可瀛姝却不能坐视皇帝陛下犯难,她才终于插嘴:“陛下,妾于闺阁时,曾听祖父说过朝正的大中正选任贤才,最常规的方式其实是授务考核。” “你竟还听说过授务考核?”皇帝立马顺着台阶往下走:“说来听听,王公是怎么跟你阐释的?” “祖父说不少士人虽已经获得了入仕的资格,也就是风评优佳,不过才干究竟如何还是需要更加仔细的考核,才能让士人们发挥所长。授务考核嘛,就是让经过初考的士人实际管办某项职事,从中选拔出才干最突出的人正式予以授职。” “王公这阐述,倒是深入浅出。”皇帝连连颔首。 贺 夫人盯着瀛姝:“王良人这会儿子莫名其妙说起这些事儿,难道是在显摆自己的才华?” “阿贺你啊,心眼倒是多,不过也的确才疏学浅,自个儿听不懂帝休这番话的用意,只管泼污水,还没意识到言行有多荒唐呢。”谢夫人本是要作壁上观的,虽不解瀛姝为何要多管闲事,不过仍然毫不犹豫出言维护:“虽然说吧,皇子们不是士人,不需要通过大中正授职,不过哪个皇子具有哪样的才干也是应该明了的。 就像宫里的这桩悬案,阿贺你觉得应该由太子承当,皇后呢,又觉得应该由二郎承当,两位便是争一晚上,怕也争不出个高低上下,因此帝休才提出了个办法来,干脆就让几个年岁略长的皇子各自负责查办,总归是查明真相严惩凶手最最要紧,而不是为了让哪位皇子承担不具才干查办不力的责任。” 贺夫人受这冷嘲热讽自然满心的不服,就要发怒,却也明白江东贺并不能拿陈郡谢如何,在内廷里她也根本压制不住谢夫人这个老对手,一看皇帝的神色,她确定今晚得吃败仗了。 “帝休这法子好,谢夫人阐释得更妙,就这么办,大郎、二郎、三郎加上五郎,四位皇子务必齐心协力查明案情。” “四郎呢?”虞皇后问。 司空月狐是唯一在场的皇子,但他怎么竟能“独善其身”了? “我另有要务要交给四郎管办,四郎无睱分心 。”皇帝说。 “容妾提个异议吧。”郑夫人这才开口说话:“大郎是太子,二郎是建康令,三郎既无职事更不能过问政务,想是陛下觉得三郎才干不足,还需要精进学业,既然如此就请陛下体恤,让三郎心无旁骛先学好经着吧。” 这话说得太酸,却合了皇后的意,赶紧说:“妾并无意让二郎、五郎承担什么后果,倒是盼着两位皇子能顺利查明案情,太子更无意和手足争功……” “三郎也的确应该领办一项职事了。”皇帝把皇后的话置若罔闻。 郑夫人这才露出点笑意来,她的脸色也终于不那么漆黑了。 “妾请陛下允准,让三郎往军中历练。” 军中?!虞皇后倒吸一口凉气,这下换她脸色漆黑了。 “从军……三郎怕是吃不了那么重的苦头。” “既为历练,何惧吃苦,不过陛下的慈意妾也能领会,妾琢磨着,只让三郎在妾的兄长麾下历练,兄长自会对三郎多加爱护,不至于让三郎损及康健。” 皇后的眉眼又渐渐平静了,她以为郑夫人是要让三皇子掌握禁军,却不想郑夫人只是要让三皇子去长平营,长平营本来就是郑氏的军部,太子根本不可能染指,对太子并无损失的事,皇后倒也不会去争那口气。 一场争锋结束,但大家伙尚且还要等待着另一个结果,赶来的医官替宫人春华诊了脉象后,确定皇帝又要当爹了,正殿里这些各怀 心思的女人们,一声“恭喜”还不至于吝啬,虞皇后喜上眉梢,却说:“夜已深了,陛下也该安置了,今日春华受了惊,妾还要去宽慰安抚一阵,恭送陛下。” “皇后今日犯了旧疾,还硬撑着到了此时,又哪里还有余力去宽抚春华呢,朕今日就留在显阳殿了,一阵间,亲自去安抚徐才人吧。” 皇帝一句话,宫人春华就成了徐才人,但也不过只是个才人,慢说三位夫人,便是李嫔都不至于为这事耿耿于怀。 大家伙出了显阳殿,分道扬镳,李嫔身边的宫人低声安慰着主人:“充华莫要多虑,哪怕徐氏因为有孕立即就晋了才人,但也仅只是才人而已,说明陛下并不是太看重她。” “这道理我能不明白么?”李嫔挑着眉,这时,她的眼睛里倒不存半分水灵灵的媚色了:“宫人哪怕诞下皇子,也就是为皇室添丁这点作用罢了,否则谢夫人何至于处心积虑的一定要让王氏女入宫,借王氏女的肚子生个皇子自己养?慢说昭阳殿里不缺宫人,便不是她昭阳殿里的,才人、中才人之流但凡产子还能拒绝得了谢夫人的夺占么? 谢夫人啊,她要的不仅是个儿子,她是要夺储,可单就一个陈郡谢,跟贺、郑二姓相争并没有绝对的胜算,更何况还有个已在储位的太子?别看太子没有母族为靠,毕竟有陛下的爱护,陈郡谢也不想和皇室彻底反目,逼 迫陛下易储,王斓是陛下最倚重的臣子,因此王瀛姝才有资格成为谢夫人的筹码。” 说着说着,李嫔就咬紧了牙:“王瀛姝也的确是个祸水的胚子,年轻貌美,还伶牙俐齿,她现在不过是区区良子,几句话一说,竟能让陛下让包括太子在内的几个皇子竞比,主办宫里的命案!你等着瞧吧,皇后那般无能,太子手下得用之人哪里比得上二皇子、三皇子?到时太子落了下风,朝堂上肯定就会先刮一阵太子不具才干的妖风,看似谢夫人还未获利,但只要皇后与那两个夫人相争,谢夫人早晚能获渔翁之利。” 她在意的怎么可能是区区才人?她在意的是王瀛姝大有可能争获皇帝的厚宠!!! 第49章 假孕 夜已深了,谢夫人却并没有睡意,自然也不会让瀛姝去睡的,她直接拉了瀛姝进寝房,拉上了卧榻,把身体往隐囊上一歪,说:“我要审你。” 瀛姝笑嘻嘻地:“姨娘可是不解我为何不继续作壁上观,多管起闲事来?” “说说看。” “因为我看姨娘对张良人好,妒嫉了呗。” “你可少拿这话糊弄我。”谢夫人轻哼一声:“江东张族里的乱争我都跟你讲透了,凭你这脑子,还会以为张氏对我一示好,我就巴巴的真把她信重起来?张氏也就仅有个棋子的资格,不对,不是棋子,她是刀子。” 瀛姝只是卖一小关子,适时就正经了,一边替谢夫人捶着腿,一边说:“姨娘以为,徐才人有孕的事儿陛下真是今晚才知道么?” “我只想到皇后在演戏,陛下难道也早就知情了?” “皇后先是利用张良人,引得陛下去显阳殿,但皇后没想到张良人反过来却将她算计了,陛下当然看明白了当中的名堂,明知皇后根本就没有犯疾,今晚势必不会留宿在显阳殿,否则如此偏心皇后,也太有失公允了。” “现如今宫里的情况,虽然嫔妃们大多看不上皇后,贺氏及那郑氏甚至连陛下都胆敢冒犯,可贺、郑二姓的宗长心中却明白,如若明面上挑衅的言行太过明显,引发了朝堂公论,他们也是得吃亏的,也就是说,小错能犯,不能落下太大的把柄,反 过来陛下也是如此,纵管偏心皇后母子,可要是处夺失了公允,也担心为门阀群起而攻。”谢夫人点点头,表示赞成瀛姝的分析。 “皇后失算,眼看着可能拦不住姨娘促成我今晚承宠了,可巧的是立时就发生了命案,这就给了贺夫人、郑夫人前往显阳殿的理由,贺夫人果然就与姨娘针锋相对。” “你的意思是,命案是皇后准备的后着?” “儿没有证据,仅是猜测,但也不是毫无根据,姨娘细想,贺夫人谏言让太子查办凶案,皇后为何连忙推脱?甚至于一改作风,竟主动和贺夫人相争,倒成了姨娘的助力了。” 谢夫人蹙起眉头:“贺氏的想法我不能洞悉,她提出让太子查案,就是断定太子根本不可能查明案情,但要是太子无法抓获宫里那个所谓的恶鬼,岂不坐实了窝囊无能不配成为储君的说法?贺氏已经提醒了皇后,可以往我身上泼污水,贺氏没那大能耐冤枉我,可要是太子查到了所谓的证据……” “贺夫人以为陛下定会信任太子。” “不管陛下信是不信,只要太子入套,陛下必须在太子及陈郡谢之间作出抉择。”谢夫人冷哼一声。 “贺夫人是过于自信了,她以为皇后在后宫的人脉定不如她,因此太子手上根本无人可用,但姨娘应该不会这么想吧?”瀛姝问。 谢夫人又是一声冷哼:“皇后毕竟是六宫之主,表面上窝囊而 已,如果换作前朝帝权无上的时期,十个贺氏都不是皇后的对手。” “那皇后为何不愿让太子查案呢?” 谢夫人看向瀛姝:“你在猜测,陛下虽知道徐才人有孕,甚至默许了皇后利用张氏这两件事,但其实并不知道皇后跟‘恶鬼’有关,皇后也心知肚明太子不可能让真正的凶手伏诛,但陛下绝不会太子如何说,他就如何信,亲自审问‘恶鬼’是必然的。因此皇后母子不可能诬陷我,他们害怕被陛下洞悉真相,但皇后又不可能让太子承当‘无能’的质控,白白让贺夫人母子坐享渔翁之利!” “是,因此儿才多管闲事,提议由几个皇子共同查案,只论功,不论过。姨娘,在儿看来郑夫人的心计比皇后、贺夫人更强,她当也觉察了皇后的蹊跷,借机逼着陛下授予了角宿君职事。” “没错,陛下先把四郎摘出来,五郎也根本不关及夺储之争,要是连三郎都不参与,那就是太子及二郎之争了,太子是铁定不能破案的,皇后心知肚明,她当然不愿让太子去做二郎的垫脚石,至于陛下,当然也不希望太子直接和江东贺硬碰硬,必须得把长平郑也牵连进来,二郎、三郎互搏,太子才有机会获胜。” 谢夫人笑了:“横竖现在我们的阵营并无皇子,无论哪个皇子获胜,又无论命案能否告破,我们只需要坐山观虎斗,帝休你可真了得,看似多 管闲事,实际上却是把作壁上观的榻枰架得更高更稳了。” 瀛姝的确想把局势搅得更加混乱,因为她的目的首先是要让皇帝阿伯对司空北辰这太子彻底失望,她现在还无法一步步的详细铺排,按部就班的前行,但她的目标是确定的——手握大权,保护亲友,她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她所珍爱的人,这个目标很宏大,也注定了过程的漫长及坎坷。 —— 显阳殿里宽大的内寝里,手臂粗的蜜烛静静燃烧,烛光笼罩着的一方膝案两侧,皇帝和皇后各坐在枰上,皇后端端正正的跽坐着,她这时并不气喘了,甚至都看不出还在喘气,额头垂下来,额头上的皱纹夹着烛光,莫名的更深刻了,皇帝的目光一时间也像被那皱纹给夹住了,他突然觉得眼睛痛。 有两个宫人完全跪在了黑暗的角落,她们便真是皇后的心腹,却也难听清帝后间的交谈。 “称病就称病,可你偏要挑唆张氏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你难道就没想过谢夫人会动怒,要是谢夫人坚持罪处张氏,该怎么收场?!” “妾是想着,张良人刚入宫,便是逾矩违礼了,小惩大诫也就罢了,是妾大意了,没想到竟被张良人反过来算计……” “你忌惮的不仅是谢夫人,你甚至连帝休都不放心,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帝休是得了王公的叮嘱在先,根本就不会真助着谢夫人去夺储!你呢?挑拨张 氏后收买利用,无非就是想利用她对付帝休!” “陛下横竖是不会宠幸帝休,留她在宫里,日后也是替某位皇子备下的,可这件事却不能让谢夫人瞧出来,且依陛下的计划,横竖也是要让贺、郑、张三姓相争,妾身情知陛下会先宠幸张良人,这样设计,也是为了配合陛下的计划。” 虞皇后长长一叹:“妾身是没料到,张良人小小年纪心计却也这样深,她倒是能看出现在宫里的情势,谢夫人虽无子,但正因为无子才可能为她所攀附。陛下,未知陛下有无告诉帝休,春华她其实本身身孕?” “帝休是自己人,但毕竟现在昭阳殿,有的事能不让她知道就不让她知道,也免得她知道太多反而更添压力。” 皇帝虽答了虞皇后的问话,但神情并没有和缓,声嗓极其沉肃:“春华是你的心腹,她多年承宠,却不能得孕,平白无故的也不能将她一个宫人晋为世妇,正好谢夫人她自己也生了争储的心思,逼求着朕让帝休应选,你献计让春华假孕,引得那些心怀不轨的人动手,届时春华‘顺理成章’小产。 内廷里妃嫔之间的争执,如今确实会引发几姓权阀间的矛盾更加激化,他们之间互搏,大有利于固储之计,因此我答应了你给予配合,授意太医署的医官配合行事,但你原本的计划是等家宴日再公然宣称春华有孕一事,并不是今晚! 今晚, 突生命案,竟引出了这件事端,皇后,朕问你,你和命案相不相关?!” “妾身怎会与命案相关?”皇后再不能垂头恭坐了,她得让皇帝看着她眼睛里惶恐的神色:“妾身改变计划,提前宣称春华有孕的事,是因为张良人的事出了变故,谢夫人又不依不饶的,妾身急于和陛下商量如何应对这个变故,正好发生了命案,妾身才想着,借机引出春华有孕的事,不仅能顺理成章留下陛下在显阳殿,还可以略为淡化命案引发的后宫不安。 只是……妾身又不料帝休竟然提议让几位皇子借这样的恶祸竞比才能,只怕命案的事定然引得内廷议论不休了。” “自从十年之前,就有宫人不断被残害,凶案未告破,本来就无法让内廷的人心安稳,且今日明明是贺氏提议让大郎负责查案,皇后又唯恐大郎万一无法查明案情将被朝臣质疑无能,帝休分明是为皇后才分忧才有那提议,皇后此时,却反而不满。” “妾并未不满。”皇后又忙解释:“这么多年的夫妻了,陛下还不了解妾身么?妾身本就愚钝,尤其当事涉辰儿,妾身因为担心辰儿,就更加意乱智昏了。” “这些年来,几个皇子中,朕的心思都用在了大郎身上,对大郎的督教也是最为严厉的,他是储君,要习的不仅是权术,还有如何处理政务力求让社稷安盛,这是最要紧的。二郎和三郎虽 有母族的权势为凭靠,但正因如此,他们两个反而被惯出了惰傲的心性,论才干,理应不及大郎。 四郎天资聪颖,好在简嫔性情淡泊,不争不傲,自来对皇后是极恭顺的,我嘱咐大郎亲近四郎这手足,大郎做得极好,他们二人,兄友弟恭,我栽培四郎,是为大郎今后着想,如今天下乃是大争之势,若朕在位时,尚不能巩固皇权打压权阀,大豫朝内不能安定,大郎来日登位,不能没有手足辅佐,四郎不是庸才,反而是大郎之幸,大豫社稷之幸。” “既如此,陛下为何不干脆让四郎主查此案?”皇后问。 “四郎出征在即,现不能分心。” “陛下要让四郎出征?那岂不是……”岂不是会让四皇子立威于军中?! “我若让大郎领军出征,皇后可肯?” 自然是不肯的,虞皇后现就只有太子这么一个儿子了,哪里还舍得让太子去征场,刀箭无眼就不说了,万一战败,哪怕太子毫发无伤的回朝,届时也将面临比征场更加艰险的危局。 “妾是想着,妾这女流之辈虽然百无一用,但妾的兄长,好歹也是一直从戎……” “你的父族虽从军武,不过,皇后怎能不知他们的心性,从来不以报国为念,骁勇为荣,因家中出了个皇后,一味的想着独善其身,平平顺顺的坐享赏禄,朕倒是屡次想提携虞安,可他呢,倒说什么既为外戚,还当以安分为先 ,自诩淡泊知足,明明是武夫,竟效那些风流名士,自称甘愿大隐隐于市。” 皇帝对虞家这门外戚俨然极其不屑。 第50章 圣人祈 张良人初来乍到愉音阁,乔嫔倒表现得喜出望外,当晚就亲自督促着宫人把东北方的楼阁拾掇出来,及到清早,又张罗着取了不少的器具送去东阁,务必要让张良人在她的愉音阁住得舒心惬意。张良人倒也一改在显阳殿时倨傲的作态,居然要服侍乔嫔用早膳,乔嫔自然是不让她服侍的。 “我爱热闹,因此跟我同住的才人、中才人倒比昭阳殿里的还多些,她们有的擅歌,有的擅舞,我们闲来无事时就排了几出歌舞,时而陛下苦于案牍,也会抽空来我这里轻松半日。姐妹们虽然位阶有高低,但都是服侍陛下的妃嫔,既在一处住着了,大不必真分什么尊卑,故而我们都是一处用膳,良人既然来了愉音阁,也当是如此,服侍的事还是交给内侍、宫人吧。” 张良人谢了乔嫔,就坐下来,早膳才用至一半,就有宫人来禀五皇子应召来了愉音阁,乔嫔笑道:“我让他来,是有话要叮嘱,没想到他却来得这样早,你先让他在花厅里候一阵儿吧。” 乔嫔却到底是放下了筷子,喝着薄荷露漱口,对张良人道:“你想让陈良人也来作伴,这事儿我得先去问问谢夫人的示意,早前陈良人说了几句是非,惹恼了王良人,谢夫人又让揭发陈良人的彭良人住去了昭阳殿,张良人固然与陈良人交好,但要是谢夫人厌恶她,我还是建议张良人对陈良人疏远 着些才好。” “不如一阵间我自己去求谢夫人?”张良人胸有成竹:“谢夫人虽和王良人亲近,但还是很心疼我的,我自己去求,不管成与不成,横竖不会牵连娘娘就行。” 乔嫔笑道:“也好。” 又坐一阵儿,她才起身去花厅见南次,开口就是:“你应该也听说了昨日夜里的事端,帝休她建议了几个皇子查办恶鬼案,你也得负责了,帝休一个小女娘,为了保住她在昭阳殿的地位才如是的建议,南次,这件事,你既摊都摊上了,还是要尽力才好。 今早我已经打听明白了,昨晚遇害那宫人竟然是内人局的宫人,本不该擅离职守,但偏就去了华林苑才遭遇杀身之祸,这种事是瞒不住人的,我现在告诉你,也不能助你查获真凶,南次,我估摸着这件事,多半和昭阳殿有关,不管有多大的干系,帝休应当会知道几分内情,你和她相熟,若是能从她口中打听出几分真相……” “是,儿子明白。”南次回应得干脆利落。 乔嫔轻轻一笑:“太子当是真的心悦帝休,要不然宫里也不至于立时有了流言蜚语,次儿,我知道你与帝休是自幼交好的情谊,可现时今,态势毕竟大有不同了,你和帝休来生,可不要再和幼时一般,你是皇子,先收敛了言行,帝休才不会受谤议。” “母嫔意思是,我可利用瀛姝,但还得注意避嫌?” “你也不用拿话刺 我,我的确是这意思。”乔嫔看向南次,突地伸手,掐着了南次的脖子:“我怀着你的时候,就有人像这般,趁我染了风寒神智不清时,意图掐死我!多亏得谢夫人相救,我才能免于横死。次儿,你能拜得琅沂公为师翁,自然是你的幸运,不过你得想想,当年若不是谢夫人相助,你还有拜得师翁的幸运否?” 冰冷的指骨,只是这么柔软无力的掐着命门,南次当然不惊慌,他还微笑着:“如果我要杀一人,任谁救都是救不及的。” “次儿?!” “阿母在内廷,稳居嫔位,皇后不敢害阿母,三位夫人也无害阿母的必要,但阿母你,一直声称你乃众矢之的……” “因为我不甘心!”乔嫔起身,突然推开一扇窗,明媚的春光涌入窗内,女人逆着春光转过脸,脸上的气色是开不分明的,不过,眉眼间透露出的锋芒,可以窥视。 “我不想入宫,被逼入宫,既入宫,我就一定要和后宫的女们争一争,我乔氏也并非寒门,凭什么就得接受一世,不,是永生永世屈居人下?次儿,我不求别的,至少你得像四郎一样,四郎若为储君左膀,那么右臂非你莫属。” 南次没有再多说。 他和生母乔嫔本就疏远,可毕竟有这母子的情分,前生的他对生母十分的尊崇,正是因为如此,在是否任性之间,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做个正常人,他像吞刀子一样吞下 了瀛姝嫁入裴门的后果,为的是不能让瀛姝陷于罪祸。 真的是太糊涂了,到后来,突然之间就天降奇祸,母族遭夷,而他也被软禁余生难见天日。 可最让他痛心的仍然是瀛姝,为什么连瀛姝都要被拉进那个无比肮脏的臭泥沼,他在禁狱,束手无策,只有无穷无尽的牵挂和悔恨。 南次现在只想立即见到瀛姝。 —— 宫内发生命案,就连皇帝司空通都察觉内廷里风波暗涌,几乎无人关注后宫嫔妃中添了个徐才人,而且徐才人已经有孕的事了,这非常的不正常。 司空通这皇帝做得窝囊,那是“先天”造成,但司空通其实并不真是个窝囊废,打个贴切的比方,西豫未亡时,不少忠干的臣公提出多少力挽狂澜的善见,奈何末帝全不采纳,一意孤行,纵然是满朝文武可用,到底还是把大好江山拱手相送了。 司空通不是末帝,他能分出臣公的忠奸,司空通对忠臣倾心吐胆,因此他也能够在江东复国,司空通先天不足的原因是,西豫已亡,他虽是皇族后裔,但这也仅只是个旗号,所以他才急于求成,重用了王致,因为司空通认为他可完全的信任琅沂王氏。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司空通并不是无能,而且做为君主来说,他已经相当不多疑了。 可乾阳殿里,不太平了。 乾阳殿乃是天子寝宫,因为司空通这皇帝的“癖好”,一贯是内侍居多,宫婢 略少,中常侍章永最得司空通信重,而寺人祈,正是章永唯一的义子,寺人祈在乾阳殿的地位也是挺高了,可今日,正是这寺人祈要和皇帝私话,公然提出,让他的义父章永都不能听闻。 司空通满足了寺人祈。 “陛下,奴是重生之人。”寺人祈双膝跪地。 “重生?何为重生?”皇帝大诧,把毛笔都扔了,袖子上染了墨水,但顾不得这么多,顺手把毛笔直接掷向寺人祈:“你要不说个究竟,立即赐死!” “陛下,贱奴真是重生之人,不知道怎么的,死后一醒来,竟然发觉回到未死之时。” “可笑。”司空通轻哼一声。 “贱奴情知,陛下并非摇摆不定,确实是着意固储。” 司空通紧盯着了寺人祈。 “陛下,太子即位了,但太子即位不久,大豫灭亡……陛下,如若不信,陛下大可召见王良人的堂姐王四娘,她应也当是重生之人,因为在贱奴所历那一世,入宫的是王四娘,而现今的王良人,嫁的是裴九郎。” “你是怎么死的?”皇帝问。 寺人祈低泣:“陛下驾崩后,中常侍及奴被处死了,罪名是,投毒……虞后及太子认定是中常侍及奴毒害陛下,中常侍冤枉,奴亦冤枉!后来,奴虽亡故,但不知为何魂灵在阳间竟能滞留,奴是亲眼看着的,太子登基,残杀手足,后来,大豫灭亡,太子实则心悦王良人……陛下可细心察度。” “ 你是说大豫江山,不能保?!” “奴不敢妄语,实在是,已经经历过。” 司空通看着寺人祈,眉毛蹙成个死结,想想还是警告道:“怪力乱神,可诛,你知道这话若是传扬出去……” “贱奴若有外传,甘认五马分尸之罚。” 第51章 半信 司空通起身,踱步,半晌后站在仍然匍匐跪地的寺人祈跟前,寺人祈是首批入宫的宦官,他是个被父母弃养的孤儿,因何被弃已经无法追究,他没有姓氏,为一好心人将他抱去了佛寺,为僧侣收容,故名祈,十三岁时,正逢大豫复国,寺人祈因被僧侣断定没有慧根,故而自愿入宫,当宦官,既保衣食无忧,更算是个终生的生计。 他入宫后,本不是在司空通身边服侍,又因卷进了一场莫名其妙的事端,被陷害,罚去了罪役署,后罪役署不慎走水,寺人祈以德报怨,拼死救出了时常责打他的署常侍,引起了中常侍章永的注意,后为章永收为义子,才有了侍奉皇帝的幸运。 司空通信任章永,对寺人祈其实也是颇为信任的,现在皇帝居高临下直盯着他,冷冷道:“你何时重生的?” “上巳之前。” “为何现在才告诉朕你乃重生之人。” “是因,昨夜发生之事已与前生不同。” “如何不同?” “前生时,虽然张良人也曾将计就计算计皇后,不过当晚并没有发生命案。” “没有发生命案么?” “是,贱奴记得清清楚楚,因张良人揭发皇后反戈相击,谢夫人不依不饶,陛下为安抚谢夫人只好返回昭阳殿,因陛下尚在犹豫是否赐王良人……即王四娘绝子汤一事,没有宠幸王良人,是先施恩宠予张良人。” “你的意思是,有人为了阻止朕 宠幸张氏,才制造了昨晚的命案?!” “贱奴愚钝,不敢妄测,只能述以实情,且让贱奴痛下决心将重生一事上告陛下还有一个原因。前生,徐才人不仅没能顺利诞下皇嗣,且还为人毒杀,皇后殿下本是疑心张良人,召集三夫人、九嫔至显阳殿公论,当着陛下的面,不知为何王良人竟指控谢夫人意图毒害皇后,还欲将徐才人之死也坐实为谢夫人的阴谋,但王良人供出的人证,竟然是皇后殿下的心腹女官江尚仪。” “江尚仪不仅是皇后的心腹,更是朕所信任的女官。” “王良人咬定江尚仪是为谢夫人收买,提议把江尚仪严刑拷问,故而,陛下只能下令赐死王良人,并为了安抚谢夫人,越发恩宠张嫔。” “朕封了张氏嫔位?” “正是,张良人承宠后,陛下便将她晋了嫔位。” 司空通才道:“不用跪着了。” 寺人祈这才起身,恭立着。 有的事司空通并没有告诉宦官,比如徐才人根本不曾有孕,比如他极其信任的女官江氏曾经是王岑的婢女,当时复国之初,权阀之女入选后宫,虞皇后身边根本就没有几个得力的人手,江氏受王岑调教,聪慧过人,为了给虞皇后添一臂助,是他腆颜向王岑求得了江氏入宫协助皇后。 江氏绝无可能为谢夫人收买毒害皇后,王四娘不知中了谁的奸计,居然听信了挑拨之词意图陷害谢夫人,但她却不知 ,江尚仪本是出身琅沂王氏的婢女,是她亲姑母极为信重的人。 司空通想想当时的情境,长叹一声:“为了保皇后及江尚仪,也为了不让谢夫人洞悉朕必保储君的决心,朕只能下令将王四娘处死,朕被逼无奈,却的确愧对王公。” “王公并未因此埋怨陛下,尚自称罪过,说教导孙女无方,王四娘功利阴险,却又十分蠢笨,若是姑息纵容,必对江山社稷埋下祸患。” “但现在,入宫的人换成了五娘……按你的说法,发生这样的变故是因王四娘,她重生了,自知入宫后会遭横死,因此才夺了本属于五娘的姻缘嫁给裴瑜?” “正是。” “你又说太子心悦五娘,这又是怎么回事?” “殿下登基之后,竟执意纳臣子正妻为妃,为此还许以陈郡谢、江东贺、长平郑等等门阀利益,使得前朝臣公无一置疑……卢皇后虽然深觉不妥,但根本无法劝阻新君收回成命。阳羡裴不敢违抗君令,裴九郎只好与王五娘和离,后,王五娘被封淑妃,位列九嫔之首。” “她可曾祸乱后宫?” “王淑妃虽果辣,但并非阴狠心肠,纵然宠冠后宫,倒是一心一意辅佐新君,卢皇后虽然失宠,为新君冷落,但王淑妃一直对皇后十分敬顺,从无挑衅之行,甚至当虞夫人意图加害卢皇后时,阴谋为王淑妃识穿,是淑妃保住了卢皇后的性命。” 司空通点点头,俨然越 发相信寺人祈的话。 他那位老妻早就有意让本家侄女为太子良娣,太子登基,虞碧华被封夫人名位合情合理,而瀛姝是司空通看着长大的女娘,对瀛姝的品性,司空通是很信任的,丫头好强归好强,并不好欺,不过自来是人不犯她她不犯人,更是不会残害无辜。 “你说太子登基之后,残害手足?” “是,除六、七两位皇子,新君陆续将其余几位亲王论罪,二皇子、三皇子被斩决,四皇子被毒杀,五皇子更是在新君登位时,就已被软禁于鬼宿府,新君多疑,自断手足,后来非但不能巩固皇权,甚至于致使权阀之势更加猖狂,新君力拙,最终葬送了江山社稷。” “连四郎竟也……”司空通怒极,不过他很快克制了怒火。 他虽仁厚,但倒不易轻信旁人,虽说寺人祈有的话他是相信了,但对于太子残害手足一事……二、三两个皇子就罢了,毕竟意图夺储,太子对他们心存顾忌理所当然,可如果太子当真把二、三两个皇子处死,那么必然已经先行慑服或者说笼络了贺、郑两姓权阀,皇权已经得到巩固,又何至于力拙。 还有四皇子,司空通十分相信这个儿子的能力,是绝不至于让新君忌惮他到了必须铲除的地步,就算新君多疑,四郎也定有能力自保,一定会让新君明白失了他的扶持,是绝对不可能与几大门阀抗衡的。 “你今日说的 这些话,朕只当没有听说过,不过朕现在说的话,你务必牢记于心。”司空通说。 “贱奴谨遵圣令。” “莫要自作主张,保谁不保谁不是你一个寺人可下的决断,日后未经允准,你不可接触后妃及皇子,中常侍虽为你的义父,今日你说的那些话,也绝对不可透露给他。朕日后只要耳闻我大豫社稷将亡的不详之辞,都将视为出自你的口中。” 诅咒国运罪同谋逆,只要寺人祈被定罪,他就势必不会再有活路。 听寺人祈再道“遵令”,司空通阔步而去,他心中盘亘的疑云越来越重——寺人祈明明说除他之外还有重生之人,倘若大豫的国祚果真如他而言将毁于太子手中,知情者当然不仅只寺人祈一个,可寺人祈竟然毫不担心另有叵测之人散布此话不利于储君,倒是很有自信,只要他管好他那一条舌头,就绝不会代人受死似的。 司空通觉得很有必要去见一个人。 “摆驾长洛宫!”他直接冲章永下令。 “可是陛下,朝早的时候陛下有令,召集太子等皇子巳正面圣。” “那就让他们先候着。” —— 皇帝的召见皇子们当然不敢掉以轻心,离巳正尚有一盏茶的功夫,获召的皇子都已到了御书房,但御书房里只有一个小内侍候着,尖着嗓子禀报,皇帝令皇子们在此稍候片刻。御书房除了皇帝批复公文的明政署,另设了一间召见臣公的禀事厅 ,皇子们未获准不得入明政署,因此都候在了禀事厅。 太子有点没话找话:“不知今日父皇因何事召见我等?” “殿下可别为难贱奴,贱奴哪敢揣度圣意。”小内侍诚惶诚恐。 二皇子冷笑一声:“太子又何必明知故问呢?难道太子没听说皇后病了,没有赶去探病不成?既然已经探了病,就自然知道父皇因何召见咱们,揣着明白装糊涂这种事太子倒是乐此不疲,有意思么?” “这是随了皇后,二兄又不是才知道,虽然太子有太傅教导,论来也不是被无知妇人教养的,可毕竟在皇后身边受着耳濡目染,性情更是受到了皇后的熏陶,皇后就常装糊涂,太子能不子随母品么。” 太子蹙眉:“三弟驳我也罢了,怎敢目无尊长,竟然冒犯嫡母?!” “呵,皇后本就常装糊涂,我只是说实话而已。” “那么无知妇人四字,难道不是对皇后殿下的毁辱么!” “能教导太子的妇人又不专指皇后,太子难道没有傅母教佐么?” 太子辩不过三皇子,且也不欲在今日图逞口舌之利,板着脸不再和三皇子对嘴,但又再没话找话似的,问厅中的小内侍:“怎么只有你在御书房当值,以往不都是寺人祈在禀事厅奉事么?” 南次闻言,眉毛轻轻一浮,他当然也知道圣人祈正是前生被司空北辰捕获的“恶鬼”,而今日他们被召来此,为的也正是恶鬼索命一 案,司空北辰偏偏问起了寺人祈,这难道是单纯的巧合? 小内侍不敢泄露圣意,但内心里还是很尊敬太子的,不敢不答了,笑着禀话:“祈内臣应是领了别的差使,特意嘱咐贱奴在此服侍诸位殿下。” 太子未再多问了,南次却接着问下去:“看来小臣你很得祈内臣的欢心啊,专使了你来御书房代值,你几岁了,入宫多久?” “回五殿下,贱奴今年十四,入宫已有七年了,贱奴本是服侍中常侍的小仆,往日里也归祈内臣教管,不敢称为中常侍、祈内臣看重,是二位仁义心善,才肯提拔贱奴。” “你倒是会说话的,口风也紧,受到提拔不奇怪。”太子赞道。 三皇子冷哼:“再会说话也不过是个小阉奴,太子贵为储君,却对一介阉奴讨好谄媚,还真是……越发子随母品了。” 这话说得过于难听了,太子却反而心平气和。 真蠢人,又哪里知道阉人再是卑贱,但只要是皇帝身边的近侍,往往会在关键时刻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司空木蛟如此侮辱这个宦官,树敌而不自知,真活该他那生母郑氏被家族视为弃子后,幽居在长风殿时被阉奴们羞辱作践,司空木蛟倒不是子随母品,但郑氏却是认真母受子累了。 第52章 死的是个大宫人 长洛宫里,白川君尚在他的莫野台酣睡,被小星僮推了好久才醒来,白川君起床气是挺骇人的,因此小星僮立即大声禀报是皇帝陛下有要事相商,白川君的起床气没发出来,只得瞪了小星僮十几眼。 大豫的名士素爱宽袍大袖的长衫,还懒着中衣,又爱青丝披肩,这样的穿着入宫面圣自然是不行的,可皇帝既然把长洛宫赐给了白川君长居,白川君在自己家中“见客”,倒也从不拘礼。 于是便这般的袒胸披发,脚踩木屐,从卧房出来行至皇帝所在的扶摇亭。 “陛下莫怪,臣不知陛下今日来访,不曾早起,让陛下久等了。” “君卿素来昼伏夜出,倒是我不告而来,扰了君卿美梦。” 白川君微微一笑,是很幸福的笑容。 “怎么,君卿还真有美梦?” “是啊。”白川君靠着凭几,似是回味刚才的梦境:“其实我已有多年未曾梦见佳人了,梦中回到了少年之时,佳人嗔我遗失了她亲手所绣的香囊,将我赠她的玉佩掷还,彼时年少不知愁滋味,却最是令人难忘。” “君卿说起过多回你的意中人,且还说因失此女为伴,宁可一生孤孑,却就是不肯告知到底是何方佳人,能让君卿如此的魂牵梦萦。” “佳人已嫁良婿,如今子女双全了,何必再提她的名姓呢?”白川君又是一笑:“她本至情至性,我亦疏狂不羁,不过我与她终究不是世外之 人,虽都痛厌规束,又毕竟上有高堂,受高堂养育之恩,不能真斩断羁绊。 她听从父母之命,与我决绝,年轻时我并非没有恼恨,只当事过境迁,我见识了许多无奈的人事,方才自责当年,我的确少了几分担当,如今佳人终获美满,于我而言,倒也少了几分遗憾。” “佳人另得良婿,君卿也并非当真难遇佳侣。” “若遇,也是不会再错过的。”白川君问:“陛下还是说正事吧。” “君卿刚有好梦,但我昨晚,却是噩梦连连。我梦见太子继位后,残害手足,导致社稷倾覆、大豫国灭。未知君卿近日可曾观得星相有变,预伏了国难?” “星相确然有变,但于国运无损。陛下何必在意梦境?如我,虽然做的是好梦,但却不能在梦醒后真正回到少年时,弥补心中遗憾。” “君卿当真占得国运无损?”司空通追问。 “陛下不会……有易储之念了吧?” “是否太子的命星有何不妥?” “陛下,臣曾经就对陛下阐释清楚了,占星相,能占得天灾却不能占得人祸,而所谓的命星,虽与人的命格稍有关联却不能预兆个体的福祸,实则宇宙之中,二十八星宿,对应的并非仅只君主皇嗣,天下无论尊贵卑贱,所有人都有命星,而所有人的命星也无非就是二十八星宿。” “是,君卿早已阐释了这道理。”司空通长叹一声:“只不过君卿也知道, 我之所以立大郎为储,并非因为他乃我现有的七子中最贤能的一位,着实是因当年我为自保之故,祸累了长子,我愧对结发妻子,太子是皇后唯一的子嗣,且虽与四郎相比,太子之才确实平庸,可相较二郎、三郎却是成器的。 昨晚我在梦中……太子竟然把四郎毒害,虽然这只是个梦,可我心里是清楚的,太子没有母族依傍,且也的确受到了兄弟手足的挑衅,我很难保证太子对他的弟弟们不存猜忌,真像表面上这般宽厚仁爱。 如今的局势,君卿是清楚的,皇权本就受到门阀的掣肘压制,如若太子日后当真自断手足,难保不会危及国祚。” “陛下却不能仅仅因为心中的疑云,就废储。” “没错,所以今日我才来长洛宫,与君卿相商。” “陛下,臣从来就不敢干预储事。” “我知道,所以才信任你没有私心。” 白川君思谋了片刻,才说:“其实人无完人,太子有太子的优长,心宿君有心宿君的才能,现下两位殿下都还未受真正的历练,究竟谁更适合承担大业还未为可知,不过好在陛下正值春秋鼎盛,有足够的时间考较诸位皇子,臣以为,不管陛下日后会否动意易储,但眼下,还是当以压制门阀为重,无论如何,皇权得到稳固,才有益于社稷国祚。” “君卿说得没错。”司空通有如醍醐灌顶,扶额道:“父子相疑,只能让叵测 之徒有了可乘之机,我当年执意立嫡子为储,纵然掺杂有私心,并没有完全的顾及大势大局,但对于太子的教导,我从来没有荒疏,这回我令四郎出征,欲让他在军中立威,太子非但没有异议,还能体察我这是为他日后着想考虑这份心思。” “陛下的疑难既然得解,那么就容臣……继续酣睡?” “你啊,虽说观星只能在夜间,但也不能总是日夜颠倒,对了,下个旬休日宫中会设家宴,你也来,我可是提前了十日告诉,到时你可别说熬夜了白昼起不了身。” —— 昭阳殿里,谢夫人得知了皇帝的行踪,她心中大觉奇异,问瀛姝:“陛下明明召了几个皇子入见,要正式交待他们各自查案,怎么又忽然去了长洛宫?往长洛宫去,定然是见白川君,可为什么突然急着去见,连把太子都晾在了御书房。” “陛下今日可见过别的什么人?” “今日是旬休,朝会都罢了,陛下也并没有召见别的官员,更别说嫔妃了。陛下虽非什么大贤大能的旷古明君,不过的确勤政,臣公还有旬休日呢,陛下却无一日耽于享乐,别说日昼时召幸妃嫔了,偶尔昼间来后宫,为的多半也是要用到某姓权阀,好声好气求妃嫔们配合协助的。” “陛下一贯信重白川君,或许是因某件政务举棋不定,才急着和白川君相商吧?” “你有所不知,白川君是昼卧夜醒,陛 下要召见他,往往得提前一日就着人告诉白川君,除非发生了火烧眉毛的事故,陛下才会在白昼扰醒白川君。” 瀛姝也想不到发生了什么火烧眉毛的事故,直接把皇帝陛下青天白日的烧去了长洛宫,但她更关注的是另一件事。 “姨娘不会在乾阳殿里也安排了人手吧?” 窥视皇帝行踪可是大罪,虽然现如今皇权受到掣肘,九五之尊并没有完全的生杀予夺大权,可一但谢夫人为家族放弃,又或者说陈郡谢的权势有所削弱,谢夫人的罪错被揭发,成为众矢之的,哪怕是死罪可免,但也势必会大受挫损。 “我知道分寸。”谢夫人明白瀛姝的担忧,捏捏她的鼻尖:“乾阳殿里我没有安插人手,无非是在舆行署有那么一二得用的人,为的也不是打听陛下的行踪,今日是凑了巧,陛下太心急,才让舆行署备车,而没有动用帝王仪仗。” 这事说到此,仿佛也没什么值得继续说的了,谢夫人往隐囊上一歪:“早前张氏来见我,说要让陈氏也住进愉音阁,连张氏都知道了昨夜遇害的宫人竟然是内人局的宫人掌娴,称良人们都觉得惶恐,张氏说别的人她管不了许多,唯独和陈氏投机,因此啊,求我宽恕了上回陈氏的无心之过,允她住去愉音阁,我答应了。” “姨娘正该答应。”瀛姝笑道:“儿其实也觉得奇异,儿与那陈良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 的,也自然没有任何交道,她一个部卫家的女娘,怎么咬定了太子对我有意,还唆使着何良人把这事告诉郑良人,让郑良人算计我,先不论陈良人有多愚蠢,我可不是她的绊脚石,不相干的两人,她为何迫不及待要算计我?” “左不过啊,是想通过踩你一脚,好攀附上别的靠山呗,张氏不就被她攀附上了么?我答应张氏倒不是因为陈氏有什么可用之处,无非是存心给张氏几分体面而已,她以为她奸计得逞,就会更加狂妄,皇后已经是恨毒了她,正盘算着借机把她干脆铲除呢,就让皇后去树敌江东张姓吧,偶尔当当渔翁,倒是省心省力。” 瀛姝很是捧场,努力拍了一番谢夫人的马屁。 这天既是旬休,良人们倒也不必去内训署听教,午饭后谢夫人照例午休,却有好几个良人来了昭阳殿“串门儿”,包括郑莲子,除她之外,另几个倒是和瀛姝、小彭都算友好的,瀛姝不想放她们进昭阳殿——谢夫人纵管是待她极好,不过她也得牢记分寸——是以瀛姝与小彭就跟几个良人一同逛花苑了。 建康宫内的花苑,有琼林苑、华林苑、芙蓉苑,此季芙蓉苑中景致颇好,有莲花可赏,于是常有宫人妃嫔前去逛玩,瀛姝一行也正是去到了芙蓉苑。 良人们所说的话题,自然就是昨夜发生在华林苑中的命案。 “昨夜,便有内侍来内人局盘查,问有 无宫人失踪,一清点,掌娴竟未在值舍,直到今晨仍然不见掌娴人影,才断定她遇害了。” “掌娴并不服侍夜间值侍,她是大宫人,负责约束管教内人局的小宫人,因此是一人住一间值舍,竟谁也不知她昨夜是何时出了内人局,去的华林苑,不过我倒是听说有一个寺人,昨夜是见到了掌娴正往华林苑方向去,寺人与掌娴相熟,问她何故还不安置,掌娴说睡不着,因此想在宫中散散步,也就只有这几句交谈。” “王良人,我听说那凶手实在残忍,掌娴死状凄惨,不知……” “快别问这些详细了,听了越发觉得心里瘮得慌,王良人,不瞒你说,我们几个今日来找你,都是因为害怕,不敢再住内人局,我们自然知道无福往进昭阳殿,只望着……王良人能求谢夫人,让我们都能住进宫嫔所居的殿阁,如此夜里才能睡个安稳觉。” 瀛姝还没说话,郑莲子却抽泣起来。 “王良人,我只愿去显阳殿服侍皇后殿下,还盼王良人能恩准。” 第53章 后宫生存之道 瀛姝若是不想理会良人们的诉求,她就不会跟她们来芙蓉苑了,既来了,此时也就懒得拿架子,很爽快答应下来:“一阵间等谢夫人午睡醒来,我就转告各位良人的恳求,夫人定会与简娘娘商量着安排的。” 她却是有意不接郑莲子的话,由得人抽抽噎噎的哭,居然干脆侧转了身体,用背脊相对。 耳朵还是能听见郑莲子越发委屈的泣语的。 “王良人到底还是恼了我,不肯谅解我在曲水会上的冒失,我宁肯跪求王良人宽恕,只求王良人能救我。” 瀛姝不看郑莲子的作态,但从众人尴尬的神色中,知道郑莲子确实跪下了。 现如今但凡仍住在内人局的良人,身边还没有宫人贴身服侍,因此跟来芙蓉苑的宫人就只有瀛姝身边的映丹,此时她见瀛姝全不理会同为良人的郑氏女忍辱含屈的当众下跪,尽管觉得场面闹得太难堪,似有些不妥当,却也不曾自作主张要把下跪的人给扶起来。 谢夫人让她服侍瀛姝时,就有一番交待:“你不用觉得为难,我要是存着别的想法,要着人监督帝休就不会遣你去侍奉她了,我知道你的情性,也一贯欣赏你忠心事主的品格。帝休不是个软性子,忍不了他人的无端挑衅,后宫里我是护得住她的,你也不用去劝她忍让。映丹,你行事谨慎,这原也是你的优长,不过帝休她和你不一样,她不是宫人,你要记得 不能用宫人该守的礼规去限制她的行事,你们这对新主仆,是需要时间磨合熟悉的,我信你能尽心尽职。” 映丹在宫里待得久了,见历过不少初仗着君王几个薄宠的女子,以为一步登天了,就跋扈刁蛮起来,别说那些并没有家族为靠的女子最终的下场,就连曾经的江容华江娘娘,她是世族出身,入宫后受到了君王的隆宠,当年是那样的意气风发,最终也不过是在三尺白绫和一杯毒酒中挑选“归宿”。 因此映丹的认知是,在宫里务必谨言慎行才是平安之道。 在她看来,瀛姝虽不算得跋扈,可行事也颇有些刚强,易和他人结怨,尤其会被阴险小人记恨,宫里明枪易躲冷箭难防,这就是不妥之处。 可要是此时她擅作主张代瀛姝向郑良人示好,岂非显得谢夫人并不赞成瀛姝的行事?这就更加不妥了。 映丹缄默着,小彭也没有多管闲事,她的心思更单纯,只想着:若换作我,被郑良人这一跪肯定手足无措,但姝姐姐多本事啊,不会应付不来,姝姐姐既不搭理郑良人的作态,定然是有了应对之策。 在场的却有一位曾良人,是众良人中年岁偏长的,心肠最软,跟郑莲子结识后便颇为怜惜她柔弱,此时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不好责备瀛姝,便去劝郑莲子:“莲妹妹快起来吧,王良人也没说她还恼你,我知道你是惊惶难安,我们谁不是这样 呢?王良人先前都答应了为我们求情,又哪会独独的让你留在内人局呢,你啊,是误解了。” “曾姐姐的好意,妹妹心领了,可王良人只说会恳求谢夫人跟简娘娘商量,却没说恩许我去显阳殿侍疾的话,这不是王良人的错,是我有错在先,我应该跪求王良人的谅解。” “这……”曾良人只好看向瀛姝。 “我从没说过郑良人半句不是,郑良人自己要跪着,那就跪着吧。”瀛姝这才搭理郑莲子:“像另几位良人的担心,我是能理解的,命案虽然不是发生在内人局,可毕竟遇害的宫人是掌娴,良人们是入宫的选女,为此担惊受怕,恳求皇后、夫人多加体恤安排更安全的居所是情理之中。 皇后现如今病着,由谢夫人及简娘娘协佐后宫事务,良人们所求的事是情理之中,我才敢一口应承下来,但郑良人你,你自己想想你刚才说的是什么话,求我恩许你住进显阳殿,我跟你一样都是刚入宫的选女,我哪来的资格代皇后殿下决定?你所求的事我根本做不到,别说跪着,就算你拿刀子逼着我也无用。” “是我一时着急,措辞不当,我并非是要逼着王良人去求皇后,让皇后殿下恩准我入显阳殿服侍,只求王良人能原谅我从前的过错,如此,谢夫人便不至于阻拦我入显阳殿。” “郑良人这话可更加的不当了。”瀛姝冷笑道:“你言下之意, 皇后愿意让谁住入显阳殿,务必还要经过谢夫人的允准,皇后是后宫之主,谢夫人怎会逾礼干预显阳殿的事务?你指控我以下犯上就罢了,我们同为选女,纵然发生口齿争执,还当依循以和为贵的教诫,我要是不依不饶是我的不是。 可你竟然敢公然挑拨皇后、谢夫人之间,诋毁谢夫人跋扈犯上,这事我可没有资格决断应否宽恕你的罪错,你既要跪着,那就好好跪着吧,若是谢夫人不与你计较,等上一阵儿会有人来准你免跪的。” 瀛姝既把话说得死死的,也无人再敢劝解了,现场气氛过于尴尬,不宜久留,瀛姝率先离场,那几个良人也都暂时先回了内人局,只剩下郑莲子咬牙跪在芙蓉苑里,但她也知道她不需得跪多久。 却说瀛姝回了昭阳殿,刚坐下,面前就又跪下一人。 “良人,婢子有几句劝言。” “不需跪,坐着说吧。”瀛姝笑着道。 “良人如此聪慧,该看出了郑良人早先那番作态必有后着,良人何必要让郑良人得逞?” “我若不让她得逞,那就要装作懦弱愚钝,虽然能避开这一遭算计,但会有更多人,更多层出不穷的算计,看似省事了,后来的麻烦还多着呢。” “婢子以为,受莽撞之人的算计,胜过受阴险之人的算计。” 瀛姝点头:“这是你的肺腑之言,且这话也十分的有道理,可是映丹,我跟别的人不一样,我说 的不一样并非指我出身有多高贵,靠山有多强硬,我跟他人不一样的是我是陛下几乎看着长大的晚辈,我是什么脾性,瞒不过陛下的眼睛,我这才一入宫,就把锋芒都收敛起来,变作个任人欺负的小可怜,陛下会怎么看我?” “是婢子疏忽了。”映丹又立即改坐为跪:“婢子惭愧,低估了良人的智计,真是自作聪明。” “我在家中时,有个大婢女唤丹瑛,说来你两个的性情是很相似的,我年幼时,行事不羁,祸没少闯,丹瑛就很觉忧愁,也总是不忘劝诫,我虽没把她的劝诫听进耳里,但对她的信任却从来未改,我知道倘若不是忠心事主,你们大可不必说那些‘讨嫌’的话,因为奉承话谁都爱听,都是俗胎凡人,虽都懂得忠言逆耳的道理,可真没多少人真心爱听逆耳的话。” “良人能体谅婢子,婢子势必会更加忠恳。” 映丹听懂了瀛姝的话,心中顿时一片豁朗。 不是所有忠心事主的奴婢都会受到主人的赏识,倒常见因进逆耳之言被冷落驱逐的忠仆,又对于映丹这样的宫人而言,虽说就算不受赏识也不会动摇品性,可受到赏识及信任终究才是最大的幸运,忠仆往往不能择主,他们的命运着实具有极大的随机性,映丹庆幸的是,无论谢夫人,还是瀛姝,都给予了她厚待和信任。 跟谢夫人不一样,简嫔从来没有午睡的习惯,更 何况她最近很是心烦,忧愁着儿子就将上疆场,当母亲的,终归还是担心孩子的平安,简嫔排遣心烦的方式,也无非就是看书。 宫人玉蕊倒是更着急,这天见简嫔抛了书卷,揉着额头似不耐暑气了,她情知主人并不是受还没直正炎热的季候所困,上前轻声的谏言:“不然,娘娘便求了陛下恩准,往栖玄寺去替殿下求一道平安符吧,婢子寻思着,栖玄寺的香火如此旺盛,那住持大和尚定是有真本事的,殿下有神佛庇佑,定能大胜回朝。” “世上哪有什么神佛啊。”简嫔摇了摇头,轻叹道。 “不是连陛下都那样信任白川君么?白川君既识占星术,岂不也是半个活神仙?” “占星术可不同那些怪力乱神的说法。”简嫔道:“像天上的月亮,世人多以为难免阴晴圆缺,可实则呢,月亮是没有盈亏的,我们所见的盈亏,无非是因为视角所限……罢了,我竟和你说起这些来,连我自己,其实也没有参透这盈亏的玄机。” “那……婢子现去嘱咐,让小厨再煮一盏安神汤?” “我这是心乱,喝那些其实不顶用,也无需再折腾仆婢了,今后的日子啊……有得煎熬呢,我现在还未习惯,但愿熬着熬着就习惯了。” 简嫔正心烦,就有宫人来报,这宫人来自含光殿,是贺夫人的心腹,惯是倨傲,今日也不例外,行了个马马虎虎的礼,仰脸露出鼻 孔来:“夫人召见淑媛,淑媛别磨蹭了。” “一些时不见内人,内人气焰更高了啊,可得仔细着些了,眼见这一日热过一日,内火太盛,当心生鼻疮。”简嫔微微笑。 露着鼻孔的宫人登即涨红了脸,但也相当沮丧。 贺夫人真的是太久没来招惹过简嫔了,连她都忘了简嫔并不好欺,嘴毒得很,虽说不常发火,可发起火来也并非不敢罚含光殿的宫人……脑子一昏,自取其辱了。 简嫔终于看不见宫人的鼻孔了,才又笑笑,嘱咐自己的宫人来为她更衣梳妆,偏还说:“不用急,贺夫人到底不比谢夫人,谢夫人若是召我去见,当是为了宫务急需处理,贺夫人嘛,不曾协理宫务,所为的无非是闲话饮谈,便是我所有耽延,也不至于误事。” 鼻孔宫人又得意了:哼,现在且容你狂妄,等一阵间,你被贺夫人问罪时我再看你的伶牙俐齿还有没有用。 第54章 “强”“弱”的碰撞 贺夫人的含光殿是她自己的命的名儿,取这样的殿名,居心本来就叵测得不得了——话说西豫时,有那么一个宠妃,得子之后,竟然提出要迁去皇后所居的含光殿,糊涂皇帝居然还答应了,皇后听闻,觉得大受折辱,于是脱簪跣足跪席待罪,宠妃竟不待皇帝决定,亲自去把皇后给废了。 贺氏从来都把那个宠妃视为楷模,虽说建康宫里,虞皇后所居的是显阳殿,但贺氏偏要把她自己的居殿命名为含光,在她的理解中,住在含光殿里的才是事实上的皇后。 现下,含光殿的正殿里,贺夫人自然高倨上座,底下跽坐着她的拥趸们,只有一个特殊人物——哭丧着脸的郑莲子。 等了好一阵儿了,简嫔才到位,贺夫人早已失去耐心,留意一看简嫔,见她虽然未曾浓妆艳抹,却显然经过了精心的打扮,衣裙的搭配尤其别出心裁,不是奢华艳丽的风格,偏偏还赏心悦目得很,贺夫人越发的妒嫉了。 伊川简为侨贵,南渡后才迫于时势所限依附了江东顾,虽然不属八大权阀之一,可真要论起根基来,却比江东贺要深固许多,又因为江东顾照济,大可不必献膝于江东贺姓跟前,简嫔这人虽然澹泊,入宫多年从来不曾张牙舞爪,可也从来未真正受到过贺夫人的打压,但凡两人交手,反而是贺夫人吃了更多闷亏。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贺夫人十分看不 惯简嫔。 “本宫召见简嫔,简嫔竟然也敢姗姗来迟。”开口的一句话,贺夫人的语气里就带着些“雷性”。 鼻孔宫人顿时振作精神,“砰”地往地上一跪:“请夫人降罪,奴婢确为力有不逮,耽搁了夫人问事,不过奴婢如实告知简嫔,称夫人有令,令她不得耽延,简嫔却置若罔闻,还说什么……夫人无权协理宫务,所召无非是为闲话饮谈……” 贺夫人的脸黑了。 简嫔微微一笑:“妾说的话原也不错,陛下只令谢夫人与妾协佐皇后殿下处办内宫事务。” 贺夫人冷笑:“简嫔你的意思是,如果谢夫人及你处事不公,本宫连过问理论的资格都没有了?” “倒也没这道理。”简嫔仍然气定神闲:“不仅仅是夫人,哪怕是宫嫔、世妇、御女,真要是遇历了不平之冤,都有资格理辩,只是嘛,含光殿的宫人过于气盛了,仗着夫人的势,傲慢不敬,妾非含光殿主位,自然不能越俎代庖教诫含光殿的宫人,因此就全当她在我的望川阁里出虚恭……” 出虚恭是放屁的雅称。 贺夫人的脸色顿时像吃了屁似的臭。 “妾是故意有所耽延,因为夫人相召,妾理当奉召,不过宫中的礼法倒也没限定妾不能有所耽延。” 简嫔此时已经行了礼,贺夫人没有赐坐,她就立在大殿中,倒像是鹤立鸡群似的,贺夫人觉得眼睛疼,深深吸了好几口气,才不情不愿 的从牙齿缝里挤出“赐坐”两个字来,冷冷看简嫔坐下,才说:“选女们入宫都在内训署受教,简嫔你督管内训署,有选女仗势欺人,这件事是你的责任吧?” “自然。” “好,郑良人,你就说说你早前的遇历吧,因何被欺,被谁所欺,你可得一五一十说明白了!你刚才也看见了,简嫔熟谙宫中礼法,只要你说得明白清楚,相信简嫔也会做出公正的理断!” 郑莲子终于回过神来,赶紧一个抽噎。 “郑良人,你入宫受教已经有些时候了,怎么尚且不知当禀事时不能垂泪泣诉的规条?今日还好是在夫人及我跟前,若日后面圣时,你也这般的哭啼作态,触犯了龙颜,陛下若然问罪,可谁都保不住你了。” 郑莲子顿时就把眼泪给收了回去。 简嫔也就耐耐烦烦的听完了她的倾诉,蹙了个不思议的眉头:“你说王良人罚你跪在芙蓉苑,你就真的认罚了么?” “简娘娘,妾与陈良人等在芙蓉苑时,亲眼目睹了郑良人还跪在倩立町处,若不是妾为她打抱不平,说不定郑良人今日还要跪多久,我们这样多的人证,简娘娘还认为郑良人是在说谎么?” 简嫔瞥了一眼“人证”。 她虽没心情日日往内训署去,不过对选女中几个尤其显眼的刺头自然是有所关注的,瀛姝就不说了,那是个小刺猬;至于张良人,且别管她究竟依附谁,气焰高,心机也 不浅;何良人嘛,聪明在外,就是个绣花枕头……至于陈良人……还真让简嫔看不准,横竖是不简单。 “都是选女,王瀛姝哪来的资格罚选女的跪?多亏得何良人她们路见不平,否则怕是郑良人得整晚都跪在芙蓉苑了!!!简嫔昨夜虽然没去显阳殿,但今日理当也听说了吧,‘恶鬼’又再犯案了!!!若是今日,郑良人在芙蓉苑出了任何意外,王瀛姝便是以命抵偿,也难平息选女们心中的愤慨!”贺夫人连连冷哼:“简嫔,今日你务必重惩王氏女,否则哪怕是陛下也一意包庇,前朝亦将公论这等残害无辜的恶行!” “贺夫人稍安勿躁,何良人等只不过目睹了郑良人跪在芙蓉苑,却并没有目睹郑良人是被王良人罚处,说到底,受王良人的欺凌是郑良人的一面之辞,我要是听信一面之辞就作出审断,又何谈公正呢?郑良人、何良人的说辞我听了,现在就去听王良人的说辞。” 简嫔一边说一边就起身。 “不用了,我已经遣了宫人去传王瀛姝,她倒是……比简嫔你来得还迟。”贺夫人冷哼复冷哼,她倒是想发顿“热脾气”,无奈的是她压制不了简嫔,可能可以压制的王瀛姝又迟迟没到场,只好把火气继续攒着。 简嫔却想:王良人可真有意思,居然比我还能耽延,腰杆子还真粗啊,粗腰杆可以这么任性。就是不知道谢夫人会不会 陪着过来打擂台,要不来,王良人还能不能发挥个淋漓尽致。 简嫔心中有了万分期待,而后她就看见瀛姝孤身一人应战了。 含光殿在瀛姝看来,远远算不上龙潭虎穴,贺夫人虽然表面上活得跋扈,其实心中是亮堂的,不是个愚狂人,江东贺姓在复国之初时迫不及待给家中女儿争得个夫人的品位,说明对皇室的“眷顾”是大有企图的,贺夫人可以和皇后结仇,跟别的嫔妃相争,但在皇帝面前得收起利爪,行事不可能毫无顾忌,因此今日虽然是要为郑莲子出头,但程度也只限于理辩,务得合法合理的打压,二话不说就下令将选女杖责甚至杖杀的行为,不合理更不合法,贺夫人不敢这么狂妄。 瀛姝大大方方的行了礼,听贺夫人冷冰冰的“赐座”二字,又一点不介意的,笑吟吟地道了谢,她知道贺夫人这样的态度不代表益好,为的是合法合理的惩罚她,因此才先在态度上头有所克制。 果然贺夫人一开口,就是问罪了。 瀛姝阐释了实情,虽然她知道这样的实情不可能被郑莲子承认,当听郑莲子说“求夫人为妾作主”时,瀛姝很强势的当众批评她:“郑良人,现在我和你是各执一词,自然应当是我们先理辩清楚,你让贺夫人不问青红皂白就采纳你的证辞,判定我的过错,你这是想害贺夫人承当是非不分的恶名啊。” “王良人,我和 陈良人亲眼目睹郑良人跪在芙蓉苑,你还要狡辩么?”何氏挺着她傲人的胸脯,眼窝深处像坐着条毒蛇。 昨日何氏也随贺夫人去了显阳殿,虽见到了皇帝陛下,但根本就没敢开口说话,更让她气恨的是瀛姝不仅在皇帝跟前说了话,皇帝还采纳了瀛姝的建议表现出十分的赏识,而她呢?那么美艳的姿容,竟然完全被皇帝忽视了!!! “我什么时候否定过郑良人跪在芙蓉苑?她自己愿意跪在那里,何良人和陈良人当然会亲眼目睹,不过郑良人说是我让她罚跪的,这话不实,我和郑良人起争执的时候,何良人和陈良人可曾亲眼目睹亲耳听闻?” “若非你让郑良人膝跪,她自己怎么会在那里罚跪?” “为的不就是陷害我么?何良人,我提醒一下,郑良人自己长着嘴,但她现在却装聋作哑,利用何良人的嘴替她理辩,一阵间等我拿出了理据,郑良人大可说她并无意陷害我,是何良人屈解了她的话。” 何氏神色一变。 郑莲子是皇后、太子一方的人,这早已不是秘密,不管是贺夫人,还是何氏、陈氏,实际上都不是真的“同情”郑莲子,要和她结成同盟,无非是郑莲子自荐为刀子,贺夫人正好“借刀杀人”,可“刀子”现在成了作壁上观的人,反而把贺夫人、何氏晾在了擂台上,这就真是一出滑稽戏了。 “王良人……分明是王良人斥 我犯上,罚我跪在芙蓉苑。”郑莲子见贺夫人、何氏都缄口了,大觉不妙,也只好娇娇弱弱地上了擂台。 “我让你跪,你就跪了?我和郑良人诸多姐妹,近期同在内训署受教,我们学的宫规,首条就是后妃女御,无论品阶高低都有维护宫中礼法的职责,郑良人,我与你同为选女,没有喝斥处罚你的权责,你理当清楚,如若当真屈服于我的淫威之下,你同样没有克尽维护宫中法度之责。” “我……我的确因为畏惧王良人,疏忽了内训……” “畏惧?郑良人若这样畏惧我,缘何我明明说了要将你犯上的言行禀知谢夫人,让你好生候在芙蓉苑,结果呢?不过是何良人、陈良人途经,见你跪在那里,你就敢起身来含光殿,诬赖我不问青红皂白就罚你膝跪了?你的话,前后矛盾不说,且你根本没有人证,这件事的始末,曾良人等等才是真正在场目睹的。 起初是你自己跪下,非要说开罪了我,要下跪求我谅解你,后来更是言出无状,非要说皇后必准你住进显阳殿,但谢夫人会阻止,我这才揭穿你挑拨离间及犯上的居心,说你愿跪就跪,我会禀明谢夫人,你是否该受责罚,由谢夫人处断。 我回到昭阳殿,谢夫人午憩未醒,还不及禀明呢,结果你就先来含光殿告状了,郑良人可真是好胆小啊,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把皇后殿下,贺夫人 、谢夫人全都搅进了是非里。” 简嫔听到此,实在忍不住笑,但她什么话没说,也没法说,两个选女各执一词,要说矛盾本身吧……根本就是件鸡毛蒜皮不足挂齿的小事。 第55章 “可怕”的内刑司 郑莲子既然铁了心的要诬陷瀛姝,自然也不会全无准备,她当即又想泣诉,才抽了下肩膀,把嗓子夹起来,忽地又想起简嫔对她的警告,眼泪没憋出来,倒是憋出了一滴冷汗,她本就长得苦相,这会儿子战战兢兢的模样更像是吞了十斤黄连。 “夫人明鉴,曾良人几位都与王良人要好,她们自然都会为王良人作证,妾正是听曾良人几位的劝说,今日才跟她们去昭阳殿,打算与王良人修好,王良人借口谢夫人正在午憩,不能吵扰,提议去芙蓉苑说话,一到了芙蓉苑,王良人就喝斥我跪下,曾良人她们……都在一旁落下石。” “看,现下连曾良人等也脱不开干系了。”瀛姝眼睛明亮,略歪着头,根本不像在打擂台,活像在逗弄一只狸猫。 “曾良人的确与王良人要好么?”贺夫人问话,是冲何氏发问。 “这话,郑良人没有说假。”何氏会意。 “选女们之间,性情各异,虽都明白以和为贵的规训,可确实没法与谁都交心,妾与曾良人几位虽说投机,不过并不像郑良人指控,我们结党联手欺压于她。”瀛姝唇角带笑:“郑良人是血口喷人,不如由我来剖析今日这场事端的根源吧,起端应是何良人因昨晚之事,对我心生妒恨,因为我受到了陛下的赞许,而何良人呢,陛下根本不曾留意她。” “王瀛姝,你这才是血口喷人!!!”何氏 被指控了个措手不及,又惊又怒——说好的怨仇不累旁人呢?王瀛姝你犯规了!!! “何良人住在含光殿,昨晚是不可能跟郑良人串通,教唆郑良人如何行事的,于是只有等到今日。陈良人,你早前就跟何良人说过,你咬定郑良人日后要入东宫,又咬定太子殿下对我存非份之想,因此可借郑良人的手对付我,这私下说的话虽然被彭良人听见了,并亮在了明处,但你们仍然没有终止计划。 郑良人在曲水会上出了差错,应当也受到了皇后及太子的责备,你本就惶惶不安,生怕大好前途因此终结,你就算不全信何良人、陈良人的话,可你想着,在宫中若是能够通过何良人暂且攀附上了贺夫人,说不定贺夫人能助你一臂之力。” 瀛姝眼波一晃,见郑莲子的嘴巴刚张口,她摆了摆手:“你们先别急着反驳,至少得等我剖析完整。今日清早,正好查明了昨夜遇害的宫人是内人局的掌娴,良人们人心惶惶,郑良人于是找到了曾良人她们,说服曾良人等来昭阳殿求谢夫人恩许,将她们安排去宫嫔所居的殿阁,你为什么一定要唆使曾良人她们一同?因为你很清楚,要是你一人来昭阳殿,我根本就不会跟你去逛宫苑。 你是专拣的谢夫人午憩时来,才能继续你的计划。你们以为你们的计划不露痕迹,而且还能说服贺夫人向我施压,必能让我受 到责罚,可是,你们终究还是犯了蠢。 因为昨日的命案,内刑司定然会留神内人局的人事,换句话说,何良人、陈良人与郑良人间碰面交谈,以及郑良人先寻曾良人等提议前往昭阳殿的事,都会落入内刑司的耳目之中,因此,只要等一阵间,谢夫人醒来,询问内刑司的女官及内臣,一切都会水落石出了。 内刑司的证辞,可不会偏向昭阳殿,郑良人还有何话说?” 内刑司一贯听令于皇后,也等如听令于太子。 瀛姝是料定了,如此儿戏的计划,不可能是皇后以及贺夫人的手段,必然是何氏、陈氏、郑氏几个选女自作聪明的主张,内刑司监督内人局是为了查明凶案,窥听得何氏等人的言行与命案无关,也不会横加干预选女们之间的矛盾,可要是谢夫人调问,他们就不得不说实情。 何氏这几人,初入宫廷,根本不知道内刑司的监督力度,她们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其实破绽多得有如渔网。 而且……如果瀛姝没料错的话,郑莲子必定先得了太子的警告,不许郑莲子再与她为敌。 郑莲子果然先崩溃了。 便是不敢哭,这会儿也真的难忍一把鼻涕一把泪。 “夫人恕罪,妾本无意诬陷王良人,着实是……何良人逼迫得紧,夫人若不信,也可调问内刑司……何良人的原话,说她是夫人您的心腹,受夫人的信重,在后宫若要整治妾,如同踩 死一只蝼蚁……妾想着,就算王良人受罚,但王良人有谢夫人庇护无非就是小惩大戒,妾若是不从何良人,却有性命之忧。” “你,好个郑氏,你竟然敢倒打一耙!!!”何氏这下子是真的暴怒了。 贺夫人的神情更是冷若冰霜。 简嫔这才开口:“事端是水落石出了,所幸的是并没有闹得不可收拾,也就只有诬陷的一方,郑良人在芙蓉苑里跪一阵。这件事故,待明日内训署通报告诫选女们即可,何良人、陈良人、郑良人该罚,按规训,挑是生非陷害他人该受掌掴之刑,念及是初犯,当以教诫为先,就各罚抄写规训百篇吧,罚抄未完前,禁足于内人局,除日常往内训署听教外,不可出内人局一步。” 简嫔笑着问瀛姝:“你这个险些吃了冤枉的苦主,是否觉得处罚太轻?” “娘娘处断公允,妾无异议。” 瀛姝相当懂事,她也并没有想过为这么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把对头们往死里整。 “夫人意下如何?”简嫔再问贺夫人。 贺夫人脑子都乱了,当然不甘就这么放过瀛姝,但也深知瀛姝的“剖析”并不是诈辞,内刑司的察子们的确无孔不入,也多得皇帝严禁内刑司干预各宫内务,禁止以内刑司的“窥闻”治罪宫嫔以上品阶的内命妇,于是便连皇后,其实也不敢动用内刑司的察子窥探各处殿阁,内刑司办案,只限宫中房署。 当然,何 氏的自作主张也很让贺夫人愤怒,在她眼中何氏就是个用来挫损瀛姝承宠的工具,虽然何氏现在所干的也的确是这样的行为,但行事之前没有禀报她不说,反过来还想利用她完成这么儿戏的计划,不仅狂妄,并且愚蠢!!! 贺夫人一声不吭起身就走。 简嫔和瀛姝相视一笑,简嫔干脆也弃了轿舆,陪着瀛姝步行了一段。 “谢夫人待王良人是真好,王良人入宫不久,竟然连内刑司这样的职署如何厉害都知道了。” “妾也只是略知一二。” “宫里人事乱,异祸多,宦官宫人们多是出身贫寒,易受上位者的威逼利诱,虽然他们都是宫里的奴婢,可真要为祸,也是防不胜防,有内刑司这职署存在,多少对他们能起到一定的威慑作用,不过察子们若是职权过大,也大不利于后宫的安定,陛下限制内刑司的职权,这一点,当真仁厚。” 瀛姝对此也是深有体会。 内刑司是个职署,但组成这一职署的也是人,是宦官,是宫人,如果皇帝赋予他们任意窥闻嫔妃宫闱的特权,纵其权欲,导致的必然是尊卑失序君臣相疑。 瀛姝却不知简嫔为何跟她说这番话。 还未到昭阳殿,却见南次迎面而来,步伐还是急匆匆的,但瞧见瀛姝毫发无伤,南次便收敛了急迫,恭恭敬敬冲简嫔施礼。 “五郎这是面过圣了?”简嫔笑问。 “是,父皇还恩许了我来见瀛… …王良人。” “那你们自便吧。”简嫔不多问,上了轿舆,自回了望川阁。 门前落轿,就有宫人来禀,简嫔才知四皇子正在她的殿阁中,她跟玉蕊说:“都说女儿贴心,换我身上,倒是儿子比女儿体贴多了,我为四郎忧心,四郎嘴上不说,但看他这段儿一有空闲就往望川阁跑,变着方儿的安慰我逗我发笑,他啊,定然知道我也是在粉饰太平。 反倒是流晶,你瞧瞧她,一门心思扑在谢十郎身上,往昭阳殿去的时候倒比来我望川阁时多,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公主年岁还小,未定性呢,谢十郎又确然风度不凡,否则怎能够与四殿下并称为建康双璧呢?公主心仪谢十郎的风度,但拘于身份,不能如别家贵女一样亲近谢十郎本人,才常往昭阳殿去,正应那句爱屋及乌的古谚。” “她也不小了,王良人也就年长她两岁,又不跟流晶似的在宫里长大,你看刚才,我跟她阐释内刑司的职权,这其中道理明明极其深奥,她却半点不觉诧疑,分明是极认同。可你想想前不久,流晶怎么说?也不知听了谁的谗言,竟来游说我收买内刑司的察子,借这些察子之手,扳倒贺夫人,真亏她敢这么想,还敢这么说。” “阿母,清河当真说了这等居心叵测的话?!” 司空月狐自一丛青竹后踱步而出,神色极其凝肃。 简嫔示意玉蕊退下,干脆绕去竹丛 后,往一角凉亭里坐下,瞪了儿子一眼:“快过来,还要我开口请你来坐么?” 刚才还对儿子赞不绝口,简嫔现在的口吻却完全变了样:“教唆流晶的人才是居心叵测,你自己的妹妹,你还不知道?那几年贺夫人恨我屡番为皇后解围,她奈我不何,趁我处办公务时分身乏术,总是教训流晶,一回竟然还动了训尺,流晶吃了闷亏,对她是又恨又惧。 我并不是惯纵流晶,那日她说出那样的话,我已经狠狠训诫过她了,可她着实不能理解滥用内刑司的害处,虽如此,却也不敢反驳我。 四郎,你知我对待流晶一贯严厉,因为她是女儿家,还是出生于皇室的公主,若是品行不端,日后定然闯下大祸。可家里的事儿,我唱了黑脸,总得有人来唱白脸,陛下子女多,是不能唱白脸的,你是流晶的亲兄长,脸要是比我更黑,流晶岂不可怜?” 简嫔一直盯着司空月狐,见他仍然板着脸,顿觉烦心:“我说了这么多,你就不能笑一笑?” 第56章 清河公主 司空月狐“铁骨铮铮”,但实在拿自己“不按常理”行事的亲娘没有办法,当儿子的怎么也不可能反过来责教母嫔,只好把严肃的神色抹消了,叹道:“阿母,正是因为阿母自来便不惯纵小妹,小妹却还这么容易听信谗言,我这白脸要如何唱?刚才阿母自己也说了,像王良人那么个受尽惯纵的女娘,连她都能明白不能滥用内刑司,小妹生于宫中长于宫中,竟然不懂这其中的奥理。” “你也说是奥理,流晶参不透不算奇异,倒是王良人能参透才让我惊讶呢,她聪慧归聪慧,毕竟才刚及笄,别说是她了,要是皇后殿下明白这个奥理,你道陛下为何明令禁限内刑司的职权,更甚至于制定了法规,若是有谁胆敢利用内刑司的察子窥探宫闱,用窥探之秘控告嫔妃,被告者无罪,控告者反而罪不可赦。” 简嫔低着头叹息,没看见儿子突然飞起的一边眉梢。 简嫔自顾说着:“我也知道你,对流晶严厉,是为她着想,你要不是她兄长,万不会多事理会她的言行心性。月狐,其实我们都清楚,流晶根本不可能与谢十郎婚联,她现在越是心悦谢十郎,日后怕是越会伤心难过的。 我是她的母嫔,自来对她严厉,有的心理话她是不愿跟我说的,我只望你是她的兄长,还能听她倾吐心里的愁郁,温温和和的开解她,莫让她太执迷于少时的情感,去 珍惜她应得的缘份。” “阿母教训的是。”司空月狐也终于妥协了。 从望川阁出来,司空月狐便想顺便去一趟妹妹清河公主司空流晶居住的兰芷阁,立即履行“友兄”的职责,怎知司空流晶一见他,倒比见了鬼还惶恐,束手束脚的连眼睛都不敢看向他,司空月狐检讨了一下自己,自觉并没什么可怕之处,于是“不耻下问”:“阿妹为何这么害怕为兄?” 这话把流晶给问愣了。 连流晶身边的宫人也很无措:四殿下训诫公主还训诫得少吗?公主每说一句话,四殿下都要不厌其烦的引经据典的责备批评,公主原先还是敢驳嘴的,但招来的必是更加长篇大论的批评,公主讲理讲不过四殿下,撒娇也不被理会,为了少挨骂不挨骂,也只能少说话……天啊,四殿下竟然不知道他自己有多可怕么?! 空气有如静止,司空月狐倒也觉得尴尬了——不过就是教诫而已,怎么王五娘胆敢瞪着眼睛反驳他,流晶却这么胆小呢?流晶过去一声不吭,他还以为是心服口服了呢,原来是敢怒不敢言吗? “那个,过去是我太严厉了,今后我不会那样了。” 流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吗?” “恩。”司空月狐莞尔。 流晶却暂时不敢信这话,她仍然很谨慎,安静的坐着。 司空月狐没话找话:“你今天做了些什么?现在暑气还不重,怎么闷在居阁 里,芙蓉苑中景致正好,为何不去逛逛?” “才逛了芙蓉苑回来,刚才还看见王良人和五哥在芙蓉苑说话,我上前问了问,他们说在商量怎么查案的事,这可真奇怪,五哥负责查案,为什么要和王良人商量呢,难道王良人比五哥还要聪明了?” 流晶好不容易多说了几句话,司空月狐却又有点忍不住“严兄”的本性了。 “严兄”腹语:人家谁聪明谁愚钝,你一个无关之人为何津津乐道,再说王良人为什么就不能比鬼金羊更聪明了?鬼金羊是皇子就一定要比别人聪明么?鬼金羊是男子就一定要比女子聪明么?都多大的人了,见识竟然这么浅薄,就是这样的性子和见识,才会轻信谗言,才会不辨好歹。 算了,忍,得忍,黑脸由母嫔去唱,他得唱白脸。 “宫里昨夜发生命案,你可害怕?”“友兄”问。 “我有甚害怕的?”流晶说起凶案来,倒是极为兴奋:“王良人也是不怕的,说遇害的宫人必定是自己晚间孤身去到了华林苑偏僻处,与凶手应该相识,而且很信任凶手,凶手不是宦官便是宫人,凶手只敢对宫人下手,根本不敢对进出皆有内侍、宫人随护的贵人行凶。 再说夜间,我也从来不会逛去偏僻的林苑,便是睡不着,要闲逛散心,兰芷阁中的景致就很好了,阿母也告诫过我,君子不立危墙下,便是为免是非,入夜后就得留在 兰芷阁,也莫将下钥等事都交托给宫人,睡前要亲自察看下钥情况,要督促宫人不可疏忽门户安全。” 司空月狐听妹妹这样说,倒是又改变了成见:“往日间,阿母总是教责小妹,我以为小妹会逆反,谁知倒是如此听教的。” “阿兄还没有王良人了解我呢。”流晶竟觉得有些委屈了。 “恩?王五娘有多了解你?你过去和她没有接触吧?” “王良人入宫后,我才在昭阳殿和她结识,今早上我特意去陪谢夫人用膳,谢夫人叮嘱我,最近宫里不太平,让我出入多带些宫人,尤其得小心防范门户,王良人便说我虽然还小,但行事却很稳妥的,谢夫人就笑,说我冒冒失失的没一处稳妥,调侃王良人是在讨好我,王良人就说,‘清河公主虽天真烂漫,直言快语,但并不是冒失的性情’。” 司空月狐沉默着。 流晶又说:“阿兄为何笑?” “我笑了么?” “阿兄眼睛在笑。”流晶说:“我可会看人眼睛了,我一见王良人就喜欢,就是因为她眼睛总在冲我笑。” “你还学会了察颜观色?” “我身边的宫人,其实有被贺夫人收买的,因此贺夫人总能抓住我的把柄,我当时不知道泄密的宫人是谁,是阿母揪出她来,将她处治了,那时候阿母就告诉我,不能总是耳朵听宫人的话,还得学会看人的眼睛,真对我好的人,眼睛是会冲着我笑的,不是 脸上的假笑,我其实开始也辨不出,留意着留意着,就会了。” “可我刚听阿母说,前不久你才听信了旁人的谗言。” 流晶心中一慌,可留心一看,兄长的眼睛仍然在笑,她才安定了。 “不是我身边人进的谗言,是我偶然间听两个宫人在闲谈,说贺夫人私下讲了不少大逆不道的话,要是内刑司的察子进入含光殿,准保能察实贺夫人的罪状,我一激动,就壮着胆子去游说阿母……唉,阿母的教诫我并未听懂,不过我牢记着教诫。阿兄,如若让内刑司的察子窥探含光殿,真的是死罪么?” “内刑司里都是奴仆,要是奴仆能察办后妃,拥有了这么大的特权就难保不会受叵测之人利诱,行为陷害嫁祸的罪行,这有违法度,我这样说你明白了么?” 流晶摇摇头,她仍然不是太明白,但不知为何,她怎么觉得兄长的眼睛笑得更灿烂了? —— 一日间再度来到芙蓉苑,瀛姝此刻的心情却是更加轻松愉快了,她才真正的观赏荷塘的景致,成片的碧叶间,莲花婷婷玉立,芙蓉苑的莲花色彩浓艳,甚至有极为罕见的金莲,清风里,花与叶都摇曳生姿,瀛姝想到“当年”,司空北辰亲手采摘花叶,插成瓶景,为了博她开怀,郑莲子还特意来她的居阁示好,说什么话? “芙蓉苑的金莲,陛下下令任何人不得采摘,唯有淑妃娘娘可采,便是妾,闺名 有个莲字,陛下都再不许我唐突了莲花,另赐了娴顺二字,陛下说啊,唯有淑妃娘娘才配得以花为名儿。” 那时的她,多少还是有些虚荣的,虽没觉得沾沾自喜,但未必没有因司空北辰的隆宠生些许动心,她爱世间一切花卉和芳草,但她不曾告诉过司空北辰,司空北辰却发现了她的喜好,一国之君千方百计投她所好的行为确曾让她惊喜。 可那些被美好遮掩下的丑陋,暴露了,从暴露之时她已不再留恋。 “你怀疑司空北辰也重生了?”南次问。 “今日当我得知昨夜的死者是掌娴后,基本笃定。”瀛姝说:“前生我入宫后,是我建议司空北辰彻察‘恶鬼’案,我翻阅过案宗,我记得清清楚楚,掌娴死于建兴十四年,是‘恶鬼’案倒数第三个死者,一个本应在两年后遇害的人,却在昨晚就遇害了,而她的死,引出了徐才人有孕,虞皇后不像是重生的人,但她知道昨夜会有凶案,司空北辰的嫌疑最大。” “如果是司空北辰指使,他为何要杀掌娴呢?” “我暂时还没想通,掌娴不过是一个内人局的大宫人,就算是皇后的人,应当也不大可能涉及多少厉害攸关,可要说司空北辰杀她,仅只是为了引出徐才人有孕一事……大无必要。掌娴在内人局,凶徒必须将她诱到华林苑才能动手,而华林苑外,就有扫洒宫人的值舍,从行凶难易的 一点来说,引一个附近的宫人夜间去华林苑中,要比引掌娴前往更加保险。” 南次点头。 “这些疑点倒还都是次要的,南次,司空北辰定然会包庇真凶,前生他陷害的是寺人祈,让寺人祈成为了‘恶鬼’,但现如今,昨夜案发时,寺人祈寸步不离御驾,不可能行凶,而司空北辰毕竟还没登基呢,冒险栽污他人,大有可能被识破,惹火烧身。 因此司空北辰是不可能查明案实的,而我们,要争取查实真凶,我们既不能让司空北辰意识到我们是重生之人,而且还要提防他破坏罪证,内刑司一直为皇后掌管,内刑司的察子我们不能信任,要察明真相,不是那么容易。” “我会尽力的。”南次突然把话题一转:“瀛姝,刚才我看你对待司空流晶,你似乎是真的喜欢她?” 第57章 形成一个“组合” 一阵风起,荷池里的金莲笑弯了腰似的。 瀛姝也笑了:“南次和清河公主相熟么?” “不熟。”南次大惑不解:“我幼年时就不住在宫城里,你知道的,我与自己的手足姐妹,倒反而不是那么亲近。” “前生的此时,我跟清河公主也不相熟,但后来,她竟趁着有次家宴时贪杯,借着酒劲,跪求司空北辰解除你的软禁,她说连毕宿君与角宿君,曾经诋辱过司空北辰,尚且还能就藩,是时运不济,才病死异乡,她没了两位皇兄,虽然有心宿君这一母同胞的兄长疼爱,但时时念及仍然被关禁在鬼宿府的你,她的五皇兄,实觉食不知味,卧不安寝。” “你是因为她为我求情,才视她为友?”南次顿觉暖风入怀,身心温柔。 “我那时正愁没有借口为你求情,是清河公主给了我附和的机会,后来我问流晶,她为何要为你求情,她说,因为她不忍见手足相残,她说她的夫婿时常受到宗兄的打压,在仕途上不得意,她的夫婿并没有感觉郁苦,时常忧郁的是,手足不能同心,六亲不能相合,渐渐的,人性消亡,有如困兽之斗。 夫族如此,父族也是如此,清河公主只要想到,倘若心宿君,她一母同胞的兄长也将落到被软禁,被毒杀的下场,她就心如刀绞,所以,清河公主也不忍你终生被禁。” 南次垂着眼:“我竟从来不知,还有一个妹妹也 这般的惦记我。” “我当时,有一种映像,司空月狐对他的胞妹极其疼爱,乃至于纵容,谁知我重生之后,才知道此时的清河公主竟然无比惧怕她的胞兄……” “这怎么说?” “这可是公主自己跟我讲的,说宫里待她最和气的人竟然是谢夫人,无论是简嫔,还是心宿君,一个比一个严厉,她看见他们就害怕,总担心受到责骂,司空月狐的毒舌我也是深有体会的,不觉奇怪,我只奇怪的是,简嫔明明是个妙人,为何这么严厉的拘束亲女儿。” “所以,流晶的心性才大有别于司空玉钩。”南次提起高平公主,满脸的不屑。 皇帝并非只有司空玉钩和流晶两个公主,但仅有这两个公主是宫嫔所生,换句话说,这两个公主出身最为高贵,高平公主较清河公主年长,可她的生母刘淑妃,本是司空通潜邸时的姬媵,虞皇后尚且是寒门出身,刘氏哪怕后来被封了淑妃,是当朝的九嫔之首,然则家族比虞皇后还大有不如。 可高平公主,后来却相当的跋扈。 她为了讨好司空北辰,亲自去鬼宿府,对南次加以凌辱,在取悦了司空北辰后,公然养了一堆面首不说,甚至还买通了谢十郎身边的婢女,意图对谢十郎用迷药,满足她自己偷欢的欲望,没有得逞,恼羞成怒,反诬谢十郎要奸淫她,差点就毁损了司空北辰固权大计,司空北辰也怒了,高平 公主最终也没落个好下场。 “简嫔的确,用心良苦。”瀛姝领会了南次的意思:“你可想透了,乔嫔的用心?” 自从死后重逢,两人间的话题还从不曾正式涉及乔嫔,但这是一个绕不过去的“疑难杂症”,彼此心知,不能良久的躲避。南次颇有些悲愤,他经历过的,惨淡的半生,是他的母嫔以爱 为名种下的因果,他其实不能抱怨,哪怕他真的很抱怨。 “入宫的人无论是你,还是王青娥,我阿母都是要进击的,她早想好了,投诚谢夫人,让家族依附陈郡谢,她以为当挫毁了陈郡谢、琅沂王间的结盟,谢夫人只能选择平邑乔,我可成为谢夫人的子嗣,在陈郡谢的扶持下夺得储位。” “谢夫人不会信任乔嫔。” “我知道,陈郡谢从来没有武力夺储的打算,之所以和琅沂王联盟,是寄望琅沂王能动摇父皇立嫡的主张,另择储君,我的母族并没有琅沂王的作用,而且我也很清楚,师翁他不会因私废公,不忠于父皇。” “可我要行不忠之事了。” “瀛姝,世上不是仅有忠臣孝子一类人,我尊重师翁,但我也不会容忍再受一遭冤害,那样的人生太憋屈了。司空北辰虽然是父皇择中的储君,但他是我们的仇人,前生的我只想求得自在逍遥,远离这些权争势夺的丑恶事,我自问无愧于天地,未负于父兄,我和你都一度相信司空北辰的确适 合为大豫的君王。 哪怕我被关禁在鬼宿府,受尽折磨,我知道司空北辰痛恨我,但因为我的母嫔,我的外家,他们的确有罪,我因此受到连累,但并不认定司空北辰那样对待我会有损社稷国祚,直到和你逐渐知道了他做下的桩桩恶行,他有多自私阴毒,他亲手摧毁了皇族的根基。 这样的人真不配为君,父皇不察司空北辰的本性,我们应当揭露他的真面目,让父皇明白,如果执意仍要把江山交给司空北辰继承,无异于亲手葬送大豫皇朝的基业。” 瀛姝沉默了。 司空北辰作为皇帝而言,其实并非一无是处,如果他真像表面上那般礼敬贤才,兼具明辨忠奸的能力,并大胆提拔忠臣贤士,他的确能够做到逐步削弱权阀之势,巩固皇权,为中兴盛世打下坚实的基础。 可惜,司空北辰骨子里却是个阴险狭隘的小人,他没有宽广的胸襟卓越的见识,他多疑,善变,无情,他妒恨才能之士,更忌惮骁勇善战的将领,能为司空北辰信任重用的人,都是看穿了他狠辣无情的本性,为了活命,懂得收敛锋芒迎合皇帝,擅长打消司空北辰防心的人。 这样的人不会太多,仅靠如此少数的人,根本没有办法挽救大豫的颓势。 所以当今圣上到底是失算了,选择了一个能力欠缺的储君,司空北辰在位期间,其实错过了大豫发展壮大的黄金十年。 “南次, 我知道如果仅只因为私恨,你应会劝我跟你一同远离朝堂,我们避于林泉,就能远远避开一切的猜忌和逼害。可我们都很清楚,如果我们毫无作为,司空北辰必定会把这半壁江山葬送,我们能逃避他的逼害,却逃避不了大厦倾覆后的灭顶之灾,外有强蛮,内存毒害,注定我们无处可避,只能咬着牙的,再一回尝试力挽狂澜。” 南次放眼望去,半池茂盛的碧叶,满载着明媚的娇阳,可他心中终是攒积下了阴霾,他有极其不愿直面的现实,让他无法跟瀛姝说——我们会有曾经烂漫的时年里,憧憬过的闲云野鹤的日后,我永远都是那个只要站在树下,就保你必不担心会失足跌伤的人。 “瀛姝,我可能无法劝阻母嫔的野心,我不知道前生时,王青娥的死是否和她有关,我很害怕,她会伤害你。” “我不是王青娥,不会自己钻进圈套里。”瀛姝也觉笑不出,乔嫔把她视为对手,但她不能把乔嫔视为仇敌,一切果辣的手段都无法施予乔嫔身上,她想让南次从凄惨的命运里解脱,就得保下南次的生母,南次的母族。 “储位不是不能争,但不能让乔嫔用她的方式去争。”瀛姝看着南次的手,前生,南次的手一直干干净净,从未染上血污,这一世她也不会让南次的手染上血污,权争势夺一事,的确肮脏,南次可以堂堂正正去争取,他必须 要站在阳光下,而不是躲在渠沟里,像一条毒蛇去偷袭对手。 “别像前生似的,把所有责任都自己一个承担,我也不想再听那些不明内情的人,凭着那些风言风语的话诋毁你,说你毒蝎心肠,说你……”南次越说,声音越低沉了下去。 “说我满手血腥。”瀛姝笑了笑:“人走得越高,就总难免会受到世人的曲解,而我呢,这双手也的确杀过人,不管那些人该死不该死,只要他们死了,就成为了弱者,世人同情弱者,其实也正因人性没有完全泯灭。 南次,我们为彼此担心,我们也明白我们无路可退,现在想得太长远也无甚用处,我们还是要先察明躲在宫里的恶鬼。” 现在瀛姝和南次能掌握的情况,除了寺人祈曾经被断定为凶手外,其余的都是众知的,凶手不会在内人局,因为凶案发生时除了死者掌娴之外,不管是宫人还是良人,无一离开内人局,如果内人局有问题,那也只能是帮凶,不是直接杀人者。 第一起恶鬼案发生在十年前,死者是罪役所的宫人,是失踪三日后,才被发现呈尸在罪役所的废料房里,眼珠被剜,舌头被断,颈部有掐痕,是为凶手活活掐死,这跟后几起命案略有不同……后几起凶案的死者都是直接被利器刺杀。 现场没有遗留下死者过多挣扎的痕迹,但血迹的分布又说明呈尸现场即为行凶现场,因此瀛姝 更偏向凶手是男性,因为如果凶手是女性,很难制服一个性命受到威胁的人不留太多痕迹,除非,凶手是武婢。 宫中不是没有武婢,可武婢实际上都归皇帝调派,如瀛姝的前生,最初时她也不能让玄瑛入宫,直到司空北辰驾崩,她才终于拥有任意调派宫人的特权,玄瑛得以入宫贴身服侍,当她面临最后一场战役时,就连玄瑛都率领了一队武婢去击杀逆叛了,正因为玄瑛当时不在她的左右护卫,瀛姝才被田石涉逼害。 武婢数量有限,绝大多数还都在帝寝值守,据瀛姝所知,皇帝陛下也仅只调派了武婢供皇后、三位夫人差遣,尤其夜间,武婢若是擅离职守很难不被旁人发现,且武婢忠于君王,哪怕是皇后,也没有那么大的胆量指使武婢行凶。 凶手若是男性,那么只可能是宦官,因为侍卫是不能在内廷单独行动的,他们巡防时必须遵守十人一编队的形式,而且巡防的地点也有限制,如内人局,住在其间的都是选女,侍卫根本不可能到内人局的区域巡防,夜间更无可能直接接触掌娴。 皇子们如今都住在永福省,太子也不例外,昨夜除了四皇子司空月狐外,其余皇子都是各自的皇子府里,宫门下钥后,皇子府的宦官无法再入内廷,因此,凶手不是在皇子府服役,必定是夜间仍然可以在内廷“活动”的人。 凶手在十年前就犯案,不 会是小宦官,年龄应当至少在二十五岁以上,单论这些条件的话,倒跟寺人祈是契合的。 可整座内廷,符合作案条件的宦官实在不少,光靠这些条件去筛查凶行显然行不通,否则内刑司也不会久久未破凶案,瀛姝跟南次一时也难找突破口,他们于是几乎日日都会碰面商讨案情,如此一来,哪怕两人的碰面先得了皇帝的允准,但这样显眼的“金童玉女组”,还是受到了不少侧目。 又是一日午后了,谢夫人午憩醒来,就听见两个宫人正窃窃私语。 第58章 乔嫔入套来 朦胧间,又有一面纱屏隔挡,花榭外的窃窃私语原本也不能让人听得多么真切,谢夫人先也是好奇,喊了两个宫人到跟前儿问:“你们在说什么,说得这样开心?”这一问,却就把两个宫人问跪了—— 宫人都知道谨言慎行的规条,可毕竟是血肉之躯不是脑袋里装满规条的“器械”,尤其是那些还正青春年少的宫女,并非时时都能约束唇舌,镇日间,宫中的生活其实也无太多的意趣,忍不住闲谈了,却畏惧贵主盘问。 不敢相瞒的。 胆子略大些的宫人便阐释着:“这几日,太子及三位皇子负责追查‘恶鬼’案,也就是夫人不大关注,含光殿和长风殿都可上心了,就连乔娘娘也总是往宫中的房署去,问掌娴有无跟人结仇,往日间和哪些宦官、宫人交密……陛下却是准了王良人协佐鬼宿君查案,鬼宿君为避嫌,不敢来昭阳殿,跟王良人多在芙蓉苑商量。” “那又如何?”谢夫人听了个满头雾水。 她知道瀛姝在怀疑皇后和太子,因此心心念念的要破获凶案,谢夫人虽明知哪怕真捉到凶手,皇帝也不大可能问罪皇后及太子,瀛姝多半是要白忙一场的,可谢夫人却不想打消瀛姝的积极性,皇帝既然决心要查明案情,自然乐见皇子们积极追凶,选女之中,也只有瀛姝具有查凶的志向,不管结果如何,瀛姝都可靠着这起事案让皇帝更多关 注,这对于早日宠承有益无害。 “不少宫人都目睹了鬼宿君及王良人……数日前,因着何良人等三个编排王良人,简娘娘罚了她们禁足抄规,宫中的人自是不敢再说太子殿下与王良人的嫌话,现在却都在议论,说鬼宿君及王良人才是金童玉女,天作之合……” 谢夫人并不如何在意。 这一双小儿女,本就是青梅竹马的情谊,若瀛姝真对南次有情,王斓只要开了口,皇帝早就玉成了此双人,又哪还会等到她先开口,软硬兼施的硬求着瀛姝为选女?不过谢夫人略一转念,交待道:“请了乔嫔来说话吧。” 乔嫔着实很烦恼儿子的不思进取。 她的父族平邑乔,是属南渡的侨贵,自来就受琅沂王的荫庇,两姓交好实有了百年历史——倒是比大豫的国祚更长一些。当年她入宫,是因王岑不愿入宫,琅沂王一族没有女儿致力于内廷,平邑乔的女儿就只能成为棋子。 乔嫔倒也承认她初入宫时,的确因为受到琅沂王的荫庇而顺利承宠,但好景不长,当琅沂王失势后,贺夫人及郑夫人便开始联手打压她,她在内廷的好日子彻底结束了,在她最艰难的时候,江嫔开始获得隆宠,那个飞扬跋扈的女人,当众羞辱她,还要反诬她心存恶毒。 没有人替她说一句公道话。 是琅沂王先把平邑乔视为了弃子。 她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自保,她既入了宫,就不能 一直受到羞辱,更不能眼看着她的儿子也受到折辱,她的家族再是不济,也比虞皇后的家族高贵得多,南次的血统远比太子高贵,她为什么不能相争,凭什么不能相争! 南次若能娶陈郡谢的大宗嫡女就好了,乔嫔相中的是谢八娘,她是谢夫人的亲侄女,太子既在争取卢氏女的芳心,南次又为何不能效仿呢?相比太子,南次的仪貌更加出色,且文采……哼,太子有什么文采,几个皇子中,唯有她的南次才能称得上文采风流。 可南次不是太子,皇后的话,太子听之信之,乔嫔的话,南次却自来当作耳边风。 南次过于消极,乔嫔才不敢在谢夫人面前开联姻的口,总不能让堂堂陈郡谢的大宗嫡女,反过来求嫁一个既不居长,又不居嫡,外家仅是中品之族的庶次皇子。 因此这日,谢夫人召她前往昭阳殿“说话”,乔嫔简直喜出望外,直到看仔细了谢夫人懒懒的神色,竟全不如以往热络,她喜悦的心情才褪了热度,更不敢多话了。 “张良人这几日如何,她在愉音阁住得可还习惯?”谢夫人问。 “夫人令妾妥善照看张良人,妾当然不敢怠慢,张良人性情虽要强,不过却还极感激夫人的好意,妾身是沾了夫人的光,张良人对妾身也是恭敬的。” “她不过还是选女,你是嫔位,她理当恭顺。” 谢夫人垂着眼,伸手轻轻拨弄案上的一朵芍药 :“皇后还‘病着’,徐才人有了身孕后又被命案惊着了,因此怕是有一段时间,陛下都会去显阳殿安抚皇后和徐才人,张良人是不够沉着的,至少在愉音阁里,你可不能让她因为心浮气躁惹出乱子来。” 乔嫔一边道诺,眼珠子在睫毛底“走”了几趟——七皇子司空乌啄后,宫中并非没有添丁的喜讯,可要么是小产,要么是夭折,明面上呢却并没有是人为施害的端倪,近几年有孕的后宫份位都不高,哪怕生下了皇子,无论对太子,还是对二、三两个皇子皆不成威胁。郑夫人、贺夫人忙着夺储,皇后忙着固储,这三大方的关注点并不在那些低位份的世妇、女御受宠不受宠,有孕不有孕。 只除了一件事案似有疑云——那是曾经住在含光殿的一个小小中才人,既然是攀附上了贺夫人,于是把昭阳殿视作了仇家,中才人份位低,年纪也轻,虽然不楚楚可怜,却是实打实的青春貌美,有孕后这个中才人只道已经真正飞上枝头,足以把皇后、谢夫人统统不放在眼里,更加的跋扈,竟然在一场家宴时,公然提出要谢夫人替她“试毒”。 后来,这个中才人小产了。 中才人批指控谢夫人加害于她,但没有证据,既无铁证,皇帝当然不可能问罪昭阳殿,这件事看似不了了之了,可到底还是在皇帝心中种下了芥蒂,昭阳殿吃了个小小的闷亏。 吃亏的人,多半不会是动手的人,这是乔嫔自己总结的“经验”,那个中才人早已经成了宫中的白骨,是谁害得她小产已经不重要了,不过显然,谢夫人还记得她曾经吃过的暗亏,这一回,应当是要算旧账了,乔嫔心里已经有了谱,她不用犹豫,当即就决定了接下谢夫人给的任务。 “帝休现在助着五郎查案,你知道吧?”谢夫人忽然问。 她睨着乔嫔,看乔嫔缓缓摇动着团扇微微笑着,谢夫人就猜乔嫔要说的话,一言一句的,倒像是她已经替乔嫔打好了腹稿,也不知该说乔嫔是她腹中蛔虫,还是该说她把乔嫔的心肠摸得透透的了。 宫里的人事什么时候都不会简单,但实则也复杂不到哪里去,总归再复杂的人心,现在也无非为的是储位,乔嫔既极乐见张良人先为昭阳殿的弃子,又必摘除瀛姝这枚绊脚石,她膝下有皇子,家族平邑乔也并非完全没有利用之处,而且她的儿子甚至还很得琅沂公王斓的欣赏,这就是乔嫔觉得她能被昭阳殿“择优选定”为同盟的自信。 谢夫人于是也去逛芙蓉苑了,远远的,就看见伏波榭里,不仅瀛姝和南次在内,太子居然也在里头,谢夫人觉得这情境是真真可笑了,虞皇后拉拢一个郑氏这样的下品族第已经不容易,郑氏女铁了心的要进太子府,为了达到目标,居然企图反过来利用贺氏压制瀛姝,可 太子现在在做什么呢?范阳卢家的女儿还没有被他哄得芳心萌动呢,郑氏女也还被罚禁足,太子竟然向瀛姝示好,他是害怕瀛姝跟南次这队组合能查到“恶鬼”呢,还是笃定了“恶鬼”绝无可能被查获? 谢夫人摇着扇子往伏波榭去,那里头的三个晚辈都先一步站起来,极其一致的冲谢夫人见礼。 “我猜你们三人是在商讨案情,不知谁更多发现?”谢夫人坐下来,笑着把面前的小儿女都看了一圈儿。 “我是听说五弟跟王良人在芙蓉苑特地来跟他们会合的,虽说经父皇许可,我已经调问过了内刑司……” 太子话没说完,就被谢夫人摇着扇子给打断了:“我刚才的话就是随口一说,太子当作调侃就罢了,恶鬼多回行凶,但昭阳殿的宫人并没哪个遇害,我早自查过,很笃定命案发生时,昭阳殿无论是宦官还是宫人都不曾孤身行动,很显然,凶手不在昭阳殿,因此对于恶鬼案我是没有头绪的,再多关注并无作用。” 言外之意是,我不是来听案情的,案情不必告诉我。 司空北辰用力牵了下唇角,说:“谢夫人是越来越风趣了。” “太子幼时,我对太子是不假辞色的,这其中的原因我不说,太子想必也明白,现下太子都已经涉政了,且转眼还要大婚了,储君的威望是越发足了,我说话再不风趣些委婉些,就有那些和我积年的对头势必 抓着我这把柄,指控我居心不良要加害储君了。众口铄金之祸,能避则避吧。” 司空北辰这下子无言以对了,只好讪讪告辞:“夫人既有话要嘱咐五弟及王良人,我理当避讳。” 谢夫人只是笑,只是摇扇子,目送司空北辰走远了,听南次像终于忍不住了似的笑咳出声,她的眼睛才真真切切露出点倜侃的神色来:“乔嫔常来我昭阳殿走动,倒是五郎从来不主动来昭阳殿问安,便是大小的宫宴、家宴,把我也躲着远远的,想想我是真很久没有细细打量过五郎了,一转眼儿,个头这么高了不说,体魄也健壮了不少啊,眉眼跟小时候相比,变化却不大,还是随着乔嫔的秀气,不过毕竟是儿郎,不管是鼻梁还是面颊的轮廊都硬朗了不少,几个皇子里头,四郎最有桃花运,不过在我看来,五郎的皮相也是不差的。” “谢夫人这样的夸赞我,我怎么听着反而觉得心里慌得没底了?”南次摸着鼻梁,笑得颇为腼腆。 “你不用慌,我是真的在夸你,便是乔嫔早前也在夸你呢,说你最近越发长进了,因此帝休才铁了心的要助你一鸣惊人,你们两个联手查案,必定是得先拔头筹的,只是啊,五郎你的婚事陛下早答应过乔嫔,得考虑乔嫔这生母的想法,乔嫔又说她没什么想法,指望的是我能为五郎你挑个贤妻佳侣,因此乔嫔就差明说了,虽然帝 休心许的是五郎,但你们两个小儿女没有缘分。” 瀛姝和南次心中都在暗暗叹气。 乔嫔啊,她怎么敢如此小看谢夫人。 第59章 逐渐奇怪的风向 当人极度尴尬时,大抵都是无法控制“真情流露”的,这和尴尬的人活了多久无关,约和心计也没有干系,就如此时的南次和瀛姝,也确实无法掩饰神色间的僵硬感,两张哭笑不得的脸,就这样坦露在了谢夫人的眼前。 南次无疑是最尴尬的人,他还得向谢夫人行礼,极其真诚的道谢:“夫人当面道破母嫔意图中伤瀛姝的心机,说明根本没有怀疑我,夫人明明洞悉了母嫔的用心,却还肯信任我,没有因此就顺水推舟,提醒瀛姝疏远我提防我,夫人对母嫔及南次如此宽容,南次……虽无地自容,也确无以为报。” “琅沂公对你的教导的确用心了。”谢夫人颔首道:“说来也是你的造化,其实几个皇子,并没有哪一个被无知妇人耽误,陛下都请托了博学之士负责皇子们的教习,而你呢,要是跟太子以及二郎、三郎一个样,非要去听被困禁在后廷里的妇人的教唆,相信了她们的话,认定只有经了十月怀胎的生母,才是世上唯一对你好的人,你当然就会比乔嫔还要热衷于讨好昭阳殿,那么今天我对你的态度,就又会截然不同了。 我就直说了吧,我会利用乔嫔做一些事,不过我既然看重五郎,看你的情面上,我定然不会陷她于绝境,她要是明白过来,适可而止,我必不会让她真正吃亏,五郎应该会明白吧,像你母嫔现在的心性,她 已经存了野心,我便是点醒她,她也不可能回头是岸,反而还会因为居心被拆穿,恼羞成怒又去投了别的什么人,掉转矛头对付我。我虽会利用她,可会给她留余地,别的人万万不会对她这么仁慈。” 南次无言以对。 如果他能说服自己的母嫔,今日也不会面临这么尴尬的场面了。 “今日我把话亮开来讲,也是为帝休着想,我知道你们两个之间是有如兄妹手足的情谊,且陛下应当也是这么认为的,可宫里的人事毕竟复杂,就如同乔嫔,她何尝不知帝休视五郎你为兄长,可为了达到她的目的,不同样会编排帝休对你存在别样的情感么?今后五郎也不必避嫌了,大可来昭阳殿见帝休,在我眼皮子底下,你们的来往就是真真正正过了明路,如果还有人胆敢胡说八道,那就是连我也要中伤了。” 从这天之后,南次果然就成了昭阳殿的“熟客”,但当然,他和瀛姝的见面也并不会只限在昭阳殿中,两人是为了查案,一同去别的局署询问宦官、宫人理所当然,可经他们询问的人,却许多都不存自己是“涉案人”的自觉,关注点非常奇怪—— “五殿下和王良人,配合得十分默契啊,是我想太多了么?” “我也有这样的感觉。” “我往日间见五殿下,只觉他比四殿下更……不知道应当如何说,四殿下吧,我们这些奴婢还敢明目张胆的看两 眼,但从来不敢窥视五殿下。” “五殿下就不常来内廷,在宫人们面前也总是冷着脸的,比四殿下可严肃多了。” “但有王良人在五殿下身边,我莫名其妙就不害怕五殿下了,竟忽然觉得是我从前误解了五殿下,五殿下其实是顶和气的人。” “没错,就是这样的感觉,原本有很多事我们都忘了的,光是五殿下来问,根本就想不起来,可王良人在旁调侃五殿下,引得我们笑一场,一边儿就觉得五殿下竟也如此诙谐,莫名其妙还想起了那许多的事,虽不知道和案情有没关系,都敢说了。” “你还记得从前老尚仪说的话么?我们那时不也对陛下大是敬畏,最怕的就是御前应对,生怕一不小心说错话,就有杀身之祸!老尚仪跟我们说,我们不必去猜度陛下的性情,只看皇后殿下,皇后殿下既然从不曾厉责宫人,说明陛下也是极宽容的。王良人虽然还不是皇子妃,但我琢磨着,连谢夫人都许了五殿下与王良人这般的……亲近,莫不是陛下已经有了旨意,要将王良人指给五殿下为妃吧?” “你是说王良人诙谐没架子,五殿下虽看上去严肃,但性情跟王良人是一样的?” “是呢是呢,难道不是如此?” 别说宫人们的关注点逐渐奇怪,更奇怪的是二、三两个皇子的关注点。 二皇子司空月乌,这天有点落寞,起因是他听说宫中不少局署的 宫人都热盼着被五皇子、王良人“盘问”,司空月乌于是总怀疑“对手”已经占据了先机,好胜心被激发了,就跟着“对手”的“足迹”又进了二次“盘问”,宫人们不敢拒绝盘问,也都很老实的把那些话都复述了一遍,而且并没有隐瞒他们接受五皇子组盘问时的心路历程。 司空月乌愤怒了。 “那些个宫女们,被司空月狐迷得神魂颠倒也就罢了,以往哪里说过司空南次半个‘好’字?司空南次凭什么就被赞为‘惊才无逸’了?宫女们一个个的,这几日议论的都是他,排着队伸长脖子等他‘盘问’,这哪是在等‘盘问’啊,明明就是盼着跟司空南次亲近!” 小宦官被吼了一脸,只顾着讨好:“要论潇洒倜傥,五殿下是万万比不上二殿下的,不过是五殿下过去假装一本正经,不似得二殿下一直平易近人,现下五殿下突然平易近人了,宫女们一时觉得新鲜。” “司空南次怎么突地开了窍?” “定是王良人给他支的招。” “我就跟阿母说了吧,王五娘一看就比王四娘聪明,当时就该押着裴九娶了王五娘,管王四娘死活干什么,别让王五娘应选才是正理!如今可好了,王五娘一进宫,连司空南次的风头也能把我盖过去。” “殿下稍安勿躁,五殿下有王良人助着,殿下也不是没有贤内助,只不过……未来王妃现下还不能在内廷行走 ,暂时无法和王良人较劲而已。” 司空月乌的心情更烦躁了。 他的母妃,替他择选的“贤内助”固然出身望族,看上去阀阅权势远远胜过了现如今的琅沂王氏,可慢说那女子的容貌比不上王五娘,人还没过门呢,竟然就敢劝诫他不要贪图享乐,说穿了就是个妒妇。 一个妒妇,哪里有母仪天下的气度呢? 宫女们谁不希望将来的后宫之主,贤良大方温和仁厚,谁会希望上头坐着个妒妇厉迫威压,活得胆颤心惊、如履薄冰?虽然未来的皇帝不是宫女们能决定的,夺储也不能指望着宫女们的“人心向服”,靠的是门阀权势的硬实力,但毕竟将来,总不能让靠“出拳”的人服侍一日三餐、衣食住行吧? 江山靠拳头先打下来,美好的生活得指望宫女们的纤纤玉手服侍。 司空月乌觉得自己有一个卓越的见识,但这见识,却被他的母妃嗤之以鼻了。 这个见识是——他英明伟大的父皇陛下,根本不是当真和虞皇后伉俪情深,因此才偏心司空北辰这个嫡子。都是男人,哪能不爱青春妩媚的美娇娘,当真对个苟延残喘的老妇人旧情难忘?只不过啊,虞皇后虽然又老又丑,胜在自觉,把后宫治理得并不是一块铁板,多的是风情妩艳的宫女们存在,各凭手段和本事,让父皇尚能感觉宫闱之趣。 虞皇后这样的“知情识趣”,父皇能不体恤几分么? 司 空月乌深深的认为,要是他的母妃同样“知情识趣”,父皇说不定早就废了虞氏,也自然会废太子,明明夺储的事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但就因为母妃没有这样的见识,于是只好走一条更艰难的道路。 可见,一个女人聪不聪明,智不智慧,对于男人的大业来说,作用是不能忽视的! 在司空月乌看来,王五娘无疑就是一个聪明的女人,不管她日后到底是要帮着谢夫人,还是司空南次,又或者是什么别的什么人,现在她的一番作为,就是让父皇发现了她的优点——知情识趣,完全有能力管理后宫,至少,能力不输虞后! 司空月乌觉得自己应该再努力努力。 于是乎,贺夫人这天的心情也暴躁了,一指头戳在儿子的鼻子上,差点没戳得司空月乌流鼻血:“你还有心情管那些宫女们的想法?竟然还一门心思跟司空南次攀比谁更有魅力?!司空南次算什么?他的母族平邑乔,过去有如琅沂王氏的看门犬,现在嫌弃琅沂王投的肉饼太小,又冲陈郡谢摇尾乞食,就这么号货色,你居然也能放在眼里!” 司空月乌捂着鼻子,败下阵来。 贺夫人身边有个“智囊”,是她在私家的贴身婢女,如今已是含光殿的掌事宫女了,但凡含光殿的宫人,都要尊称她一声“婕娘子”,她既是贺夫人的心腹,有的话,自然敢说:“王良人貌美,殿下为她的姿容 所动实属常理,人不风流枉少年嘛,夫人也不需太过担心。” “你果然知道我为何动怒。”贺夫人仍然是一脸电闪雷鸣。 “夫人想想主翁,有多少房姬妾,便是做了曾祖父,不也还是未改性情嘛,可主翁虽然也宠惯那些姬妾,何曾因为房闱之私荒疏了大事?二殿下毕竟跟主翁接触得多,难免也会受到尊长的影响,要说来,早早见识这些事才好呢,于儿郎而言,尤其是如殿下这样的儿郎,既然注定要承当大业,最忌惮的其实是多情、专情,但凡不用情,再是美貌的女子,多看些眼也不过如此了。” 婕娘子说所说的主翁,就是贺夫人那一把年纪了还声色犬马的老父亲。 但贺夫人竟真听进了她的话,脸色终于恢复了正常,冷笑一声:“我竟又忘了,男人家喜新厌旧并非多情实为无情的道理,也的确阿父看上去虽则姬妾成群,身边儿的那些狐媚子也没一个本分的,但这些年下来,任凭贱人们如何媚惑,阿父何曾智令色昏? 可你真觉得二郎刚才那话在理么?难道说,我真要收敛好锋芒去讨陛下的欢心才更有益?难不成我竟真要跟王瀛姝这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去争宠?!” 第60章 母妃不要太自信 婕娘子很知道贺夫人从来都是争强好胜的心态,但却从来无心争宠。 江东贺姓从根基上来说,其实是和传统的世家望族具备差异的,现今的八大权阀,陈郡谢、长平郑、范阳卢、兰陵萧为四大侨贵,准确的说,当西豫“幸存”时这四大门阀就已根深蒂固,哪怕是西豫亡国,他们南渡至建康,失去了郡望所在的土地,佃户佣兵也有所削减,“沦为”与江东豪族也即顾、陆、贺、张齐名的地位。 但侨贵团体毕竟有上百年的积累,世家望族的子弟,多数都是文武兼修,于乱世之中能够源源不断提供给皇族军备以及人才储备,尤其是后者,对于江东本土的豪族而言,望尘莫及。 江东贺莫说和这些侨贵相比,哪怕是跟本土的顾、陆二姓相比,也是暴发户,凭靠着时运才能挤进八大权阀的阵营。 贺夫人的父亲华亭侯贺冒,他可谓一个枭雄,正因如此,也明白自己具备先天不足的缺点,于是就想学习侨贵团体的治家理念,然而能力不足,没有学到精遂,不要说对子弟的教育了,便是对女儿的教育,也颇显得荒腔走板。 侨贵团体的闺秀们,无论性情如何,绝大多数都会接受一个规条——嫁为人妻后,无论高嫁低嫁,都不能不容夫婿纳妾——当然,也必不能容忍夫婿宠妾灭妻,说得更直白些,她们可以接受夫婿移情别恋,抑或干脆心有别 属,但不能容忍的是主母的权威受到挑衅。 江东贺跻身八大权阀后,觉得也该如此教导家中的女儿,但因为不得其法,导致女娘们竟成了“百家争鸣”的状况,比如说,裴安不幸娶到的贺氏女,她光学到了“主母”的霸权主义,觉得理所当然应该在夫家横行霸道。 而贺夫人呢,倒是接受了“不可要求夫婿专情”的教条,她甚至完全没有争宠的想法,但同样铭记着“主母”的霸权主义,也清醒意识到了自己并非“主母”的现实,因此,一头扎进了力争“主母”名位的胡同里。 可是,贺夫人明明要争的是后位,哪怕是太后位,那也是后位,但她从开始就选择了像个男人一样去战斗,她实际上是把皇帝陛下当成了敌人。 婕娘子也很觉无奈了。 “夫人,您的对手从来不是王良人,你当然不必跟王良人较劲,夫人想想,细想想,现下鬼宿君与王良人这般的……出双入对,陛下显然又是应许的,陛下是如何打算呢?” “难道说,皇帝真有意司空南次这竖子?!” 婕娘子:…… “夫人啊,我的夫人啊,陛下再是如何信重琅沂公,也总不至于由着王氏女的意愿去择储君,陛下分明是……恕奴直言了,陛下并没为昭阳殿那位所动,陛下根本不愿易储!” 贺夫人终于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陛下是在骗谢氏?谢氏打算的是利用王瀛姝为她生 子,拉拢琅沂王夺储,但她却被王斓这老狐狸反过来算计了?” “应是如此。” “陛下想利用陈郡谢的势力打击我江东贺,不对,还有长平郑,陛下让我们三姓相争,好教太子坐享渔翁之利!” “夫人明鉴。” “那你为何还要劝我听从二郎的建议?”贺夫人再次把自己绕糊涂了。 “夫人该迎合的是陛下,这才是二殿下的建议,夫人,二殿下毕竟还年轻,有的事殿下能感知一些风向,但尚且不能真正的捕捉到关键,如此回,二殿下意识到了陛下对王良人的赏识,却没有真正捕捉到,关键人并非王良人,而是琅沂公。 王良人在宫中的凭靠的其实不是陛下,还是她的祖父,是琅沂公,所以王良人的作为,并非发自她本人的意愿,都是听从于祖父之令,但要说得更敞亮些,其实王良人的行事,都是依顺于陛下。” “可皇帝的想法,是要借谢氏的手打压我江东贺,你还让我听从陛下的意思?!” “先借陛下之手挫毁长平郑,对二殿下也有益处。” 贺夫人这下子才终于明白了。 “将计就计!” 婕娘子长长舒了口气。 她这一生的荣辱,全拜江东贺所赐,如今终于能够劝醒贺夫人,总算是……不枉了投胎为人一场。 司空月乌在盯着南次及瀛姝,另一个竞争者司空木蛟当然也不例外,不过三皇子虽然效仿着他的二皇兄把该走的过程都走了 一遍,当见母妃郑夫人时,非但没收获“两管鼻血”,还受到了郑夫人的大加赞赏。 哪怕是儿子已经走了老久,郑夫人仍然还在回味自家儿子的“睿智”。 “要不是三郎提醒我,我竟没有想这么深,谢氏让王瀛姝入宫明明就是要借腹生子,怎么突的竟允许了司空南次跟王瀛姝走这样近?看来谢氏是看清楚了啊,琅沂王的确是皇帝的忠臣,她撬不动墙角,因此才突然改变了主意,打算另外提拔张氏,改弦更张,舍了琅沂王要和江东张同流合污了?” 现在郑夫人跟前的不是心腹宫女,是个心腹宦官,那宦官还是个小宦官,眉清目秀,带着笑,温温柔柔的拳头不急不徐一下下落在郑夫人的小腿上。 小宦官一声都没吭,郑夫人却不以为意。 “在王致谋逆获罪时,阿父便应当痛下决心出头弹劾王斓,把琅沂王氏夷为平地,奈何不仅仅是阿父,我那几个伯叔,甚至我嫡亲的兄长竟也瞻前顾后,错过了那回好时机,给了琅沂王苟延残喘的机会! 我空有满腹的计量,却硬生生被家族那些窝囊胆小的男人们拖了后腿,幸好三郎深得我的教讳,很好,他现在已经完全可以独当一面了!” 小宦官的拳头仍然不急不徐。 郑夫人一点不诧异小宦官的“淡定”,因为这个小宦官本就是又聋又哑——宫里容不下残疾的奴婢,但这个宦官却颇有些特殊, 他是“受礼”后,因伤口感染,高热导致的聋哑,但他命硬,活了过来,因为已经受了阉礼,驱逐出宫无异一条死路,郑夫人替他求了情,才把他留在了长风殿。 小宦官听不见郑夫人说什么,嗓子还发不出声音,他从来没被教习过识字读书,郑夫人还不许他跟别的人“交流”,往日连用手比划的沟通方式都“节省”了,他像生活在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只会重复着捏肩捶腿的服务工作,也只需要会这一项技能。 郑夫人笑出了声。 “司空与王共治江东,这写进了本朝国史的所谓美谈,简直就是笑话,实则王致不谋逆,琅沂王早就被皇室斩草除根了,王斓这老狐狸,唆使他的兄长谋逆他却把兄长告发了,打消了皇帝的疑心,更关键的是他交了权,司空通才容许王斓一族韬光养晦。 可王斓是不会甘心的,因此他必然会废储,他想利用的也正是陈郡谢,谁知道啊,王斓虽老谋深算,孙女一点不中用,我瞅着那王四娘倒是个明白的,王瀛姝嘛,简直愚蠢可笑!她眼看着张氏女得了宠,就立即转投了司空南次,以为她的祖父会按她的想法择婿而立吗? 王瀛姝必为弃子,那谢氏也只能选张氏为同盟了,贺氏必是不甘示弱的,不过贺氏还有王四娘这根线……贺王二姓可能会为同盟,只不过嘛,琅沂王毕竟还是更重视江东陆这门姻亲的, 现在我们只要弄死了王瀛姝,嫁祸给王四娘,陆氏怎么可能放过姚氏、贺氏?王斓为了继续拉拢江东陆,也只能跟江东贺割裂了! 我们只要和江东贺达成默契,先斗垮了陈郡谢,哪怕王斓仍然得皇帝所用,也拦不住废储了!先废了储,就剩郑、贺二姓之争,那就是侨贵跟新阀之争了,侨贵理当更占胜算! 我长平郑氏一族,出过不少脂粉英雄,我们郑氏的女儿无论胆识还是见地都远非别家女娘所比,三郎相较于太子等等,最有利的便是有我这生母一直替他运筹,哼,我早看穿了,无论是太子,还是那几个皇子,其实无一真正顺服于母命的,当然,他们几个的生母,也不值得他们顺服。” 郑夫人陶醉于自己的成功。 同时,瀛姝却跟南次分享自己的看法:“乔娘娘其实还好,我觉得最蠢笨最让人无言以对的‘母亲’,实为郑夫人,唉,三皇子实惨啊,出生就被坑了,完全没有正常成长的机会。” 南次本来挺郁闷的一个人,顿时被瀛姝给逗笑了,胳膊往膝盖上一放,笑得抬不起头来。 他们才刚听说了司空木蛟的一个笑话,东豫皇朝“英明神武”的三皇子殿下,把他家母妃的一个癖好泄露给了茶酒署的某个小宫女,三皇子殿下是这么说的——母妃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允我纳宫女为姬妾的,因为我日后的王妃……是我表妹,我母妃是 她的亲姨母,唉。我所纳的姬妾,务必是我表妹择选的,对我今后得储,登位务必有用的女子。恩,我又的确爱慕你,我们要想双宿双栖,只有一个办法……我母妃其实很宠幸一个宦官,对的对的,就是永寂,母妃太想治愈永寂的残病了,若你能想办法,治愈了永寂的残病,母妃定然答应开恩。 这还只能算是半个笑话。 另半个笑话是小宫女亲口讲的:“三殿下着实太诙谐了,他要是不知道婢子因为机缘巧合,模样生得跟柳太医的夭折的女儿有七分相似,何至于对区区一个奴婢抛诱饵?可奇异的是,奴婢明明对三殿下敬而远之,三殿下缘何认定奴婢愿意和他双宿双栖? 奴婢不自大,只是有自知之明,柳太医受陛下敬重,视奴婢为义女,这才让三殿下相中了奴婢,其实若只是为了治愈永寂的残病,三殿下交待一声,柳太医若是能治,必然治了,三殿下根本就不是这用意嘛,奴婢其实都猜到了,三殿下啊是想收买柳太医为他所用,行为一些阴私毒谋,但他不好开口,才把主意打到奴婢身上,打算利用奴婢说服柳太医。” 小宫女一边说,自己一边笑。 瀛姝当时还觉得几分诧异:“你真的不怕郑夫人和三皇子报复你?” “怕有何用,怕就不用死了吗?奴婢也蠢,就把心里的想法全都禀明陛下了,陛下也觉得好笑,而且陛下还告诉 奴婢,不需怕郑夫人及三殿下,连三殿下的原话,奴婢爱和谁讲就和谁讲,不过奴婢倒也没跟别人讲过,奴婢跟殿下及良人讲,也是有想法的。” 柳太医想要辞职。 这小宫人,很机灵,洞悉了南次、瀛姝正得圣宠,因此耍了个小聪明,把郑夫人母子的蠢事说了出来,交换得五皇子及瀛姝求情,让皇帝陛下放柳太医自由。 第61章 王良人太好学了 在小宫人的引荐下,瀛姝认识了柳太医,她竟也和柳太医一见如故,非但没有去为柳太医求情,反而说服了柳太医晚上个一年半载再辞职,这件事传到了皇帝耳中,皇帝都惊奇了,他为了留住柳太医可不容易,想尽了办法,最后也只好摆摆帝王的尊威强制挽留,奈何强扭瓜的不甜,司空通也并不是一个动不动就砍人家脑袋的,不讲道理的皇帝,瀛姝却能成功留下柳太医,虽然也只有短暂的一年半载,可至少是有了余地。 司空通今日召见了几个负责查案的皇子,听了他们各自的进展,没有发表太多看法,只单独把南次留了下来,却并不是为了问案情,司空通瞪着南次,见没把南次瞪得心慌意乱的,依然老神在在的端坐着,当爹的重重哼一声:“为了查案,帝休竟然都拜了柳太医为师学习如何验尸,就你还一味的在各个房署里乱转,转出满宫廷风言风语来,要不是帝休先把昭阳殿安抚住了,谢夫人半点不动疑……” 司空通伸手隔空指了好几指南次:“你跟帝休同年同月同日生,你还长着好几时辰呢,你自己说说,本事不如人家小女娘,连好学上进都比不上,张嘴就要娶人家作你的媳妇,亏你真好意思开口!我可把话给你说前头,我是答应了琅沂公的,帝休日后的姻缘我可不能强加干预,我现在看着,帝休对你亲近归亲近, 但可不像是爱慕之情,你可别说我没提醒你,你们是青梅竹马,但正因为年幼时太熟络了,帝休更易把你视为兄长。且女儿家择婿,大多都会重视男子的人品、才干是否可为依靠,万万不会如儿时择玩伴一样,只在意是否能一起淘气。 你啊,眼光是好,相中了帝休,她确实可为你的贤内助,可你也得扪心自问,你自己有能力保得妻小平安么?总不能什么都依靠帝休,你未来的妻族为你斡旋谋虑吧?你是皇子,要是自己没有本事,妻族过于强势反而会让你受到新君的猜忌,我是你的父亲,父亲理当庇护子女,可生老病死的规律,世间所有人都逃不过,哪怕我在活着的时候,为了你们殚精竭虑,当魂归九泉的那天,也只能彻底撒手,祸福安危就只能靠你们自己了。” “父皇教训得是,儿子这便也去寻柳太医。” 南次行了个礼,溜之大吉。 司空通眼睁睁看着南次撒腿不见影,呆若木鸡,好半天才重重跺了下脚,扶着头苦笑了。 他算是看明白了,五儿子的确是心悦瀛姝,也并非不受教,还算相当受教了,可为了追求心上人全然不理会老父亲说出“魂归九泉”的话,撒腿就跑连个安慰的字都没留下是正常合理的吗? 寺人祈说,太子登基后,将平邑乔夷族,把南次软禁。 平邑乔固然不本分,搅和进了夺储之争,落得夷族的下场是此 姓咎由自取,可说到底,连平邑乔都不能算为威胁,更何况连母族都被夷灭后,南次对新君而言就更加不成威胁了。可南次仍然被软禁,受尽了折磨,司空通不得不怀疑,太子对南次如此的厌恨,是否因为妒嫉心作祟。 他这老父亲,是真担心南次哪怕跟瀛姝的确两情相悦,在生前就定了两人的婚事,当被阎王索了命,南次这个心地柔软,一味只图悠闲度日,对祸患、危情毫无意识也根本无能应对的儿子,他真能保住他的现世安稳么? 知悉未来的老父亲愁肠百结,在他眼里“毫无忧患意识”的“傻儿子”此时也的确心无旁骛,南次甚至也不明白瀛姝为何突然对验尸这门技术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内刑司里不是没有由宦官担任的仵作,也逐一察验过了被害者的尸体,虽然内刑司名义上是由皇后掌管,但其实这些人也同样效忠于皇帝,南次不认为内刑司的仵作敢在验鉴录上作假,明目张胆的替太子消毁杀人证据。 事实上已经案发多日,掌娴的尸体都已经送出宫中下葬,柳太医虽是太医,却根本不可能察验掌娴的尸身,瀛姝这几日却是日日往太医署跑,恨不得住进太医署去,她究竟在忙什么南次已然好奇不已,不过他有个直觉,瀛姝故意交近柳太医并不是为了恶鬼索命案,因此南次才独自继续巡问各个房署的必要工作,现在好了 ,父皇下了御令,让他“务必好学”,他总算有他借口去太医署“察看”一下瀛姝究竟在忙什么。 太医署的主要工作就是负责皇帝及后妃、嫔御的保养、疾治,为方便,太医署跟内廷西侧的门禁只隔一条甬道,南次脚步快,半盏茶不到的功夫,就从乾阳殿到了太医署,几个小医女正在院子里剥莲心,看五殿下冲了进来,倒是不曾慌,有一个胆大的还笑吟吟地上前,主动告诉五皇子,王良人在配药房里,又主动引路。 配药房其实不是一间房,而是一排房,真正用来配药的房间都上着锁,按规定必需三个以上的医官同时配药,互相监督,瀛姝现和柳太医所在的房间其实并不用作配药,而是放置废弃药草的房间,因此没有上锁,门是虚掩着的。 南次一推,门就开了。 虽是白昼,房间里明烛高照,柳太医和瀛姝都带了襻膊,此时都站在一扇敞开的窗户前,窗户边摆着一张高脚长案,两人转头看来,柳太医“呵呵”一笑,瀛姝干脆冲南次招了招手。 她手上带着白布指套,依稀还染着血迹。 南次近前,一看案上…… 分明是两只被大卸八块的灰鼠。 南次之所以能认出是两只灰鼠,是因为看见了两个鼠头。 柳太医盯着南次看,见这位皇子竟也没有任何嫌恶的神色,倒是点了点头,继续发表他的看法:“若是中毒身亡,如果服食了砒霜、 毒葛等物,倒也不必剖开体腹,通过观察尸身,以及用银钗皂角水纸封法即能验证,不过世上还有许多毒物,仅仅依靠普通的办法极难验证死因,这就需要剖开体腹,察验脏腑有无毒病,但凡中毒身亡,无论是急性之毒抑或是慢性之毒,无论是草物之毒抑或蛊虫之毒,死者的脏器必定会有异变。” “南次来看,未服毒的灰鼠,和服了毒的灰鼠,脏器的确大有差别。”瀛姝把两片脏器摆出来给南次瞧。 南次瞧是瞧明白了,但不解瀛姝因何要亲自验证是否毒杀的区别,总不能够是怀疑恶鬼案的死者真正死因是中毒吧? 他先忍住不问,直到瀛姝终于离开太医署,南次陪着瀛姝往昭阳殿走时,他才低低问出心中的疑惑。 瀛姝身边带着宫人,不过几个宫人都落后老远,保持着无法偷听的距离,这不得不说是映丹的自觉,瀛姝本就信任映丹,现在是更加信任了,因此有映丹在后,瀛姝完全不必担心有偷听这种事。 “柳太医对仵验颇有研究,可他在宫里任医官,根本不可能去发展此一不务正业的兴趣,我说我对仵验感兴趣,拜他为师,柳太医又好为人师,收了我这徒弟他多少才有留下来的趣味。 我原本是寻思着,陛下阿伯如此重视柳太医,强人所难也要试着把人留下来,我要是能帮就帮一手,可真跟柳太医接触后,我确实也对仵验的 事极感兴趣,还有许太医之所以答应再留一段时间,最重要的还是我可以把内刑司的验鉴录给他看,虽然尸身是无法剖验了,但多少还能通过录档了解案情,弥补一下实践方面的缺失。 南次,等会儿我要跟你细讲,我们虽然看了验鉴录,但同样的文字图录,在柳太医看来根本就是两样,我不能说内刑司的人作假,我的感受是,柳太医虽然不是仵作,可他的参详比仵作更加详备。而且我通过这几日的学习,我也有新的发现。” 甬道两侧都是高耸的砖石墙,隔出的空间哪怕不幽迫,多少也显得幽迫了,可南次此时看向瀛姝,她的眼睛在幽迫里显出特别的明亮,飞扬的眉梢更是绽盛着尤其明媚的光彩,哪怕是在甬道里行走,也全然不觉逼仄单调,南次想起了前生,他刚得自由时,瀛姝来甬道里迎接他,看着孱弱潦倒的他,女子强忍着眼泪,一路上都拉着他的手,多年的幽禁生涯,南次立时就感觉到了人世的温暖,切实的暖意,提醒着他还活着,而活着是如此的美好。 南次其实真的听进了他家父皇的提醒,他知道自己的确需要更加强大,否则他无法保护瀛姝,他甚至不能提供给瀛姝更轻松惬意的生活,但他还是贪恋的,和瀛姝这样的前行,仿佛幼年时,他只要看见瀛姝的意气飞扬,就觉时光惬意,不必奢求更多。 重生以来,他 有许多的梦境,梦境里都是他们十指相扣,梦境里他们一直欢笑着,他们养的鹦鹉会诵“青青子矜,悠悠我心”,他的梦境里他们已经远离宫廷。 瀛姝说,没有世外桃源。 南次也是相信的,的确没有世外桃源,他们也舍不下的情仇,抛不下的爱恨,最最关键的是,没有一处无忧境让他们躲藏,他们必须战斗必须争夺,为的也正是两人的世外桃源,哪怕是很短暂的时间,他们能够躲进无忧境里,只有两个人的,安然等待生老病死这个既定的命运。 南次无数次的描绘过余生,他只需要的是,当白发三千,身边瀛姝仍在,他们为彼此互挽白发,陪着他们的,是满目的芳草鲜花,风声飒飒,水声潺潺,共一轮月色,享余生静好。 仅只如此。 第62章 最后一盏秫浆 映丹都已经知道五皇子殿下爱喝的是秫浆,不待瀛姝交待便已呈上一小瓮,是在冰窑里新启出的,隔着滚水略温了一温,此季饮得正好,可秫浆并不是时兴的饮品,爱饮者甚少,映丹颇觉五皇子专爱饮这饮品,多少是有些特立独行的。 也只有瀛姝知道,南次在前生,被幽禁的岁月,才把秫浆喝成了习惯。 因此她其实不爱见南次喝这玩意。 “若饮酒,何不饮果醪,那才鲜甜可口呢,秫浆也太稠烈。” “好,那就换果醪。”南次不假思索,立即就要弃了秫浆。 瀛姝就忽地心软了,她突然想到前生时,为了能延续南次的生命,逼着南次受了不少药砭之苦,但最终,南次年不及而立便油尽灯枯,那时她守在南次的灵柩前,其实非常自责,她觉得自己让南次受了很多苦痛,她不能保护他,反而给他添了更多痛苦,也许有过一晃念,如果她有能力挽回所有的一切,如果还有机会,她只想南次平安恣意,现在真的有机会了,恣意比平安更难争获,抑或说要保得长久的平安,就必须牺牲部分的恣意。 但至少,南次爱喝秫浆,这些点的自由,她不应勉强他舍弃。 “换什么换,我陪你饮。” 瀛姝取了一个干净的酒盏,盛了一盏秫浆,很豪放的喝了一大口,被那稠烈的酒味熏得皱眉,赶紧接过南次用两齿叉“戳”来的一小块鱼脯,借这佐酒的 小菜,压抑住了口腔里浓涩的那股味道。 “喝了秫浆,衬得鱼脯的味道倒是好了不少,更觉可口了。”瀛姝真是十分的努力寻找秫浆的优点了。 南次笑吟吟的,他一点不想说起他习惯喝秫浆,仅仅是因为饮了秫浆后能够助眠,这种比果醪浓烈得多的酒,也能压抑住慢性毒物给他造成的痛苦,鬼宿府里存下的秫浆,本是他用来赏赐那些兵卫的,后来他被圈禁在鬼宿府,自然是赏不出去的了,于是秫浆就成了他的“续命良药”,他经常直接醉睡在酒窑,监督他的人也乐见他成为酒鬼,这是他在被囚禁时,所享有的唯一自由。 瀛姝不喜他喝秫浆,哪怕后来的他并不愿喝醉了,瀛姝很固执的要让他戒掉秫浆,改回喝又香又甜的果醪,那是他们年少时爱喝的酒饮,南次明白瀛姝的心意,她想让他淡忘身受的苦难,虽然不能回到过去,但能像年少时一样的畅快。 南次没有告诉瀛姝,他早已经失去了品尝到香甜的味觉。 现在不一样了,他没有中毒,身康体健,还能尝到酸甜苦辣,但前生养成的习惯像仍旧被铭刻入骨骼,很自然的就嘱咐婢女备呈秫浆,他又很迷恋瀛姝对他的管束,瀛姝说果醪更好,他就乐意改喝果醪,但今天瀛姝忽然又愿意迁就他了,他更觉喜悦,他想这应当不是妹妹对兄长的迁就,在瀛姝把他当成兄长对待的那些年 ,“妹妹”可是相当“霸道”的。 “我只饮一盏,你也不能多饮,秫浆可比颐白酒更烈。”南次反过来约束瀛姝。 “是口感不佳,酒味才显得呛辣。”瀛姝放弃了“说谎”,她真是找不出秫浆的优点。 “宫里酿的秫浆已经比市上的好多了,市上的秫浆更为百姓所喜。” “这就想当然了。”瀛姝说:“秫浆便价,并非为百姓所喜,是百姓只能饮用便价的秫浆,根本无钱购买更佳的酒饮,相对而言,果醪其实也不算昂贵,可因为入口香甜,且不易醉,百姓尽管也买得起,但只饮果醪是难尽到酒兴的,因此也仅是年节时,才备上一些,给家中的妇孺饮用,取个合家尽兴的意味。” “亏我还以为有的人独喜秫浆,从前总用秫浆赏赐府卫。”南次摇了摇头:“他们不会认定了我吝啬吧?” “谁家不是用秫浆赏赐府卫了?”瀛姝又尝了一口酒:“这就正如主家按普例下发粮帛予佃户、仆从,必然都不是山珍海味、绫罗绸缎,用意是让依附主家为生的人不愁饱暖,也只有赏赐给亲信之物才与众不同。府卫及兵丁,他们日常是饮惯了秫浆的,虽然也不排斥甜淡的果醪,对他们而言,果醪算不得酒,若是赏他们果醪,他们虽然也不会嫌弃,但总觉得没有按普例赏发该发的酒饮。我那时候刚接手管理墅庄时,就突发奇想改了普例,原本应该 派发果脯的,我给改成了鲜果,我寻思着鲜果的口味更佳,比果脯更稀罕,墅庄的佃户以及仆从应该会更满意。 谁知道,鲜果不易保存,到头来他们还是要将鲜果制成果脯,反而闹得‘怨声载道’了,认为主家为了省人手将鲜果制成果脯,让他们付出了本不用付出的劳力。南次你要真用颐白酒、春叶酒赏赐府卫,本该每人十斤的量,必得减为一斤,那也是得多耗一大笔钱,但府卫们竟还不得畅饮一餐,得了赏赐却无法尽兴,心里怎能不失落呢?” 南次其实没有“管家”的经历,前生他被软禁前,因为没娶妻,都是他的傅母代为管家,例如赏发给府卫的秫浆,就是傅母制定的普例,被软禁后他当然也不用“管家”了,再得自由时,“管家”一事还是瀛姝替他择选了个稳重老练的女官,南次是真没想到普便赏派这样的家务事还有如此多的说法。 他甚至都不知道市上的一斤秫浆价值几何,果醪价值几何,为什么许多的布衣平民明明在艰难的维持饱暖,但仍然还是挤出沽酒的开销用度,不,不是他想不到其中的原因,正如他被软禁时仍然会饮秫浆一样——痛苦悲惨的生活,才需要找到继续活着的些点乐趣。 他只是根本不在意这些事体,他只在意自身的悲喜,过去的他一直以来的想法,是逍遥快活,远离权争,他认定了身为皇子 只要远离权争就可以逍遥快活,他的视线里没有那些其实根本就不能涉入权争的百姓,百姓们有多少能够逍遥快活? 他是皇子,拥有了多少人不能拥有的特权,坐享了锦衣玉食,却漠视了应当承担的责任,不是仅有皇帝才该爱惜子民,所有皇室中人,既享受着子民的供养,凭什么就能无视子民的疾苦,只想着明哲保身,就该享有终生不劳而获的资格? 父皇的教诫非常正确,他当真不如瀛姝,瀛姝成为皇后之后,尚且殚精竭虑于如何让国力强盛,使皇权能够庇护更多的子民不受饥寒交迫以及战乱危及的祸殃,哪怕是明知司空北辰要逼她殉葬时,她那么痛恨司空北辰,但没有想过要报复司空皇族,她只是个女子,却始终不忘肩上的重担,她目标清晰,且坚韧不拔。 她根本没有时间为司空北辰的算计和背叛悲伤难过,她甚至于从没想过把对司空北辰的仇恨转移至司空北辰的子嗣骨肉身上,司空北辰杀害了她的女儿,剥夺了她做母亲的权力,瀛姝一直善待幼帝,甚至郑莲子所生的公主,瀛姝也将之养于膝下,悉心抚育。 那时候瀛姝跟他说——我极度厌恨阴险毒辣之辈,因此我不能活成那样的人,无论有多少人恨我,指责我蛇蝎心肠,那些人怎么想怎么说我不介意。我介意的是我真正珍爱的人,阿母,还有南次你,你们不对我失 望,不厌弃我,有你们认定我的品性,我就一直还是王瀛姝,我不会变,是因为我坚信着你们的宽容和善良,我不能跟你们疏离。 南次是知道的,在权谋这方战场上,坚持本衷是件多么艰难的事,得生生咽下他人灌入口中的断肠之毒,活活忍着明枪暗箭造成的,遍体鳞伤之痛,得活着,还要像人一样活着,他曾经为瀛姝如此艰难的坚持心痛如绞,可现在,他很为瀛姝骄傲。 他曾以为,他和瀛姝共同生活在太阳底下,他甚至也有那么一丝自傲,因为没有被仇恨吞噬了人性。 但忽然他又明白了,其实他的世界,全靠瀛姝照亮,瀛姝才是他的金乌,若没有瀛姝,他早已经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幽冥。 南次饮完了酒,他想,我可以不用再饮秫浆了,昨日已死,当我复生时就已经步入新征程,我得正视我已经不再是昨日的司空南次,他已经死了,手被瀛姝紧握着也无能感觉到半丝温暖的司空南次,死去了,我不再是那个一无是处,只存贪欲的人。 死去的司空南次的确贪婪,他的欲望虽不在权位,但苟安图乐何尝不是另一种贪婪? 瀛姝的酒盏里还有残酒,南次拿过来,泼酒,把两个空酒盏,相依而置。 “我虽重生,但仍如活在过去,因此我才会继续依赖秫浆,其实我并不喜欢秫浆的口感,前生时,我重见天日了,我的味觉早已消失,当 时怕你难过我没有说,瀛姝,我甚至已经尝不到秫浆的苦味了,可是烈酒入喉,我才能体会到醉意。醉意提醒我,我还活着,没有死去。可现在的我已经不需要烈酒的刺激,我得习惯重生,习惯我重新拥有了健康的体魄,习惯我的余生,再不是靠着药砭苟延。 今后我们只饮爱饮的,不需要依赖和习惯,我是真的想通透了,没有一个人能完全的恣意,可是比我们艰难许多的人,他们尚且在生存的夹缝里争取畅快和恣意呢,肩上压着担子,但谁说不能放下担子歇一歇。 让换果醪吧,最好是桃醪,真的已经很多年都没饮过了。” 第63章 皇帝召见 司空通召见了柳太医,再次确定了柳太医答应暂时留任的意愿,更好奇瀛姝是如何说服了这个一心求去的耿直医官。 太医院的医官们其实绝大多数都是司空通潜邸时的旧属,这些郡王府的医官,也并不是当时西豫皇朝苟存时由皇帝指派,司空通当时赴藩琅琊郡,其实仅只带着八百府卫,郡王妃虞氏虽然并不是士族门第,属于庶族阶级寒门之流,但“寒门”所指的是在政治仕程上的“贫寒”,虞氏的族人中没有“产出”入品的官员,因此所拥有的土地、兵丁都极有限,可尚能给司空通提供财力、人手的支持,虞家当年有一支作战还算跷勇的部卒,三百名精锐倒是都舍出来做了女儿的“陪嫁”,又发挥了他们一族在地方的人脉,为司空通这个很显得落魄的郡王,收罗了一批谋士和属官。 唯有柳太医,他不是被虞家收罗的属官,司空通还在琅琊郡心忧于“站队”时,柳太医就是建康城中小有名气的疾医了,他是真真正正的贫寒人士,因时运机缘,师从一名疾医,又因天赋出色,青出于蓝胜于蓝,当司空通接受了王斓的建议,南渡至建康,碰巧听说了柳太医剖腹“取子”的事迹,孕妇在临产前病死,眼看就要一尸两命,柳太医却从亡者的腹中取出胎儿,避免了小儿胎死腹中,司空通前所未闻这样的“奇迹”,于是亲自说服了柳 太医效力于他。 司空通对于柳太医十分信重,以至于当复立大豫国号时,动意任何柳太医为太医署的长官,但柳太医这人性情颇有些孤僻,自认为难以“服众”,屡番推辞太医丞的官位,司空通也只好作罢。 这日傍晚,瀛姝刚跟南次饮完了果醪,就被中常侍章永亲自请去了乾阳殿。 建康宫里的乾阳、昭阳两座殿苑,是瀛姝最为熟悉的地方,她偶尔被召入宫小住时,虽回回奉的都是谢夫人的召令,司空通知道瀛姝入了宫,都会让这个精灵古怪的小女娘到他的乾阳殿玩耍,司空通初与王斓交识时,王岛还是少年,虽被生母放在手心上宠成了宝贝,但因天赋过人,又不乏家学渊源,文采极其徜徉恣肆,司空通当时并没有称帝的野心,对于人生的规划仅是明哲保身,因此很羡慕名士风流,在他看来王岛日后必成名士,虽比王岛年长一大截,却将王岛视为了“楷模”。 他对瀛姝的感情,像极了爱屋及乌。 尤其是当了皇帝之后,司空通不便特意召见王岛时,打听“楷模”的生活趣事,这显得一国之君太猎奇,太不正经了,倒是引导着瀛姝这个晚辈,黄毛小丫头叽叽喳喳说些父母的日常趣味,皇帝陛下听着,也顿觉自己枯躁乏味的生活变得活色生香了。 但今日,皇帝却并不是要为了听王岛和陆氏这双神仙眷侣的内闱之乐,他还是蛮羞 愧的,小丫头明明可以在宫外头无忧无虑的生活,是他“顺水推舟”,硬生生把“楷模”的掌上明珠逼索入宫,要是现在还要继续引诱瀛姝大说宫外的生活,这不是往人家心窝窝上扎刀子么,太不厚道了,小丫头如果被气得哭鼻子他该怎么办。 “别行礼别行礼,好好坐着就是。”司空通非但不让瀛姝行礼,还指着个绳床,让瀛姝舒舒服服的垂足坐着。 早就有宦官在高腿长几上摆满了鲜果和糕点,司空通是个非常仁慈的长辈,他半点不在意瀛姝在御前应对时吃吃喝喝:“这个时候召你来乾阳殿,耽搁了你用晚膳,先用些果糕垫垫肚子。” 皇帝虽是一国之君,但行动却不是那么自由,尤其司空通还是个自律的皇帝,若是在乾阳殿摆膳,身边得拥着不少女官和内臣,特别是当他召见个什么人陪膳时,女官、内臣还理当记录下言行,司空通自己是习惯了这些杂七杂八的礼法规束,但瀛姝是不习惯的,司空通深深认为瀛姝在昭阳殿用膳要比在乾阳殿用膳自在多了,小丫头得自在才能吃饱,吃饱了才能长个子。 眼瞅着瀛姝吃了块香喷喷的酸枣糕,司空通才问:“快说说吧,柳太医为何放着医官不当,偏想着去民间当仵作?” 在大豫,虽然人人都离不开疾医,但疾医的身份地位却自来不高,哪怕是成了太医署的医官,成为了疾医中的 佼佼者,可身份地位仍然不能和其余朝廷命官相提并论,之于仵作,那就更不可能具备社会地位了,甚至直接被划分成了“贱业”。 “阿伯应当知道的啊,柳太医之女是因凶杀夭折,那时阿伯还未称帝,无法帮助柳太医查明害杀爱女的凶手,柳太医虽然不会抱怨阿伯,可内心却十分惭愧,从那时始,柳太医才对仵验之业产生关注。 事隔多年,虽然柳太医也明白查实案情逮获凶手的机会微乎其微,然而柳太医仍然无法释怀,现如今慢说民间市坊有多少凶案都难以查明真相,哪怕是在宫里,恶鬼案的真凶都仍在继续作恶,柳太医十分怜悯那些遇害的人,虽知道个人之力微乎其微,但要是能够实践这些年来,柳太医颇耗心血写成的《仵验录》确实有助于查凶,那多少能够起到减少命案发生的机率。” “那你是怎么劝说柳太医放弃了抱负,答应继续留在太医署?” “儿可没有劝说柳太医放弃抱负,不过现在恶鬼案没告破,柳太医对于仵验的知识有助于查凶,反过来也能在一定层面上验证柳太医的知识确实有效,柳太医才甘愿协助查凶。且儿还跟柳太医说了,若柳太医能够将他的经验及知识传授予儿,儿许能说服阿伯,阿伯可下令廷尉署将柳太医所作的《作验录》印发推广,要求地方法吏汲取借鉴,岂不比个人之力强大得多,这 就更有益于柳太医实现抱负了。” 司空通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被瀛姝一番话单释得明明白白,司空通再一寻思,可不就是入情入理的因果? 他之所以想不通,究其根源,无非是忽略了柳太医心中的憾事,他差点忘了柳太医的女儿夭折的原因,所以不明白柳太医为何好端端的医官不当,非要去做仵作。 “帝休你是如何知道柳太医心中憾事的?” “阿伯知道为柳太医关照的小宫人吧?” “瑞儿么?她能投柳太医的缘,是因与柳太医夭折的女儿肖似。” “瑞儿得了柳太医的关照,她也很懂得投桃报李,因此恳求了儿,让儿帮一把柳太医,劝说阿伯恩许柳太医致仕,瑞儿为了说服我,自然会把柳太医的想法合盘托出,我才知道了这么多的事。” 司空通长叹一声,皇帝实在是太忙了,以至于他明明知道柳太医对瑞儿极其关照,竟忘了把瑞儿干脆调来乾阳殿,瑞儿哪怕是打算自己为柳太医求情,她一个小宫人也没机缘直接求见皇帝,再则,在小宫人看来,皇帝陛下肯定是高高在上的,是君威难测的,除非是乾阳殿的宫人,当值多年,谙熟了他这皇帝实则和颜悦色,否则哪敢烦扰圣驾。 “帝休认为柳太医对于仵验的认知,当真有助于查凶?” 瀛姝很诚恳地重重点头,她觉得对于柳太医的专业必须严肃认真的禀报给皇帝阿伯,兹事体 大啊,关系到无数起命案的真相,关系到无数的凶手能否以命相偿,关系到那些被凶杀的死者的公道,关系到那些有可能没有行凶,却被冤枉的无辜人士能否沉冤得雪……柳太医的志向,是一项大事业。 “阿伯,柳太医看过多起恶鬼案的簿录,的确发现了一些新证。建兴二年,恶鬼案首发,死者是被凶手掐死,这是内刑司的仵作的论断,根据簿录记载,死者的脖颈上留下了凶手的指痕,且死者指甲崩裂,指尖有伤,说明凶手行凶时,死者进行了挣扎,柳太医也认可死者的确为掐死,不同于后几起凶案,死者是被刃杀。 柳太医详细察看了簿录,断定凶手惯用的是左手,因此死者右侧脖颈留下的指痕更比脖颈左侧明显,颈骨断裂处的指痕也与凶手的左手拇指符合。 可后几起凶案,包括最近的死者掌娴,根据簿录所载的伤口详情,柳太医断定凶手是右手执刃。” 司空通听懂了瀛姝的阐释,高高抬着眉毛:“因此,第一起命案和后来的几起凶手竟然不是同一个?” “柳太医的确是这样认为的,内刑司的看法,虽然第一个死者是被掐死,后来的死者是被刃杀,却并不能确定凶手不是同一人,凶手极有可能当第一次行凶后改变了作案方式。但作案方式可能改变,一个惯用左手的人,却不大可能改换成右手行凶,柳太医发现的这个细 节,儿以为能够证实首个凶案的凶手跟后几起不是同一人。” “可是第一个死者,同样是死于夜间,内刑司后头察明死者是在夜间失踪,那就定是在夜间遇害,更不要说死者被剜目断舌,如果凶手不是同一人,为什么在行凶后,非要模仿之前的凶手,把死者剜目断舌呢?” 关于这个疑点,瀛姝也没有想通。 “阿伯,不知宫里可有地方官衙呈报的命案详录?”瀛姝问。 “当然是有存档的。” “那,不知……” “你们若是想看,可随时调阅,我不是已经赐给了南次令牌么?只要有南次陪着,你大可去廷尉署调阅旧档。” “阿伯真是,南次及儿只有权调察内廷发生的恶鬼案,可没有权限调阅地方官署呈报的命案,南次就算贵为皇子,却也震慑不住廷尉署的官员啊。” 司空通拍着额头:“是我又想当然了,不过你为何想要调阅地方命案的详录?” “儿从前可没有查凶的经验,并不能谙知凶手的心态,为何要杀人,为何在杀人后还要虐辱死者的尸身,儿寻思着,地方州郡的命案比宫中更多,因此才想通过簿录深入了解。” 司空通:…… 他生了这么多么儿子,就没一个像瀛姝这样好学的!!! 第64章 累坏了的两个皇子 司空月狐忙完了一天的事务,途经琼林苑回永福省,巧遇他的二皇兄和三皇兄,二皇兄在前,这个但凡出现在内廷就顾盼神飞、状似求偶的月乌兄,今日却无精打彩的耷着头,像极了那些年每逢月考前通宵达旦恶补功课后,失魂落魄的模样,后头十余步的距离,坠着同款的木蛟兄,这一双像被妖精吸光了精气正行尸走肉的兄弟俩,让司空月狐大觉诧异。 便也走向了那条游廊,主动打了个招呼。 二皇子、三皇子背地里把司空月狐称为“紫微宫犬”,打心眼里鄙视厌恶,可因为司空月狐多数时候都是笑脸相向,态度极其的端正温和,他们于是也默默攀比起来,总得让自己显得更虚伪些,可今天,这两个兄长是真的高兴能遇见四弟。 三皇子甚至小跑向前,把十余步的距离缩没了。 “四弟,快替我们参谋参谋,你说司空南次跟王良人两个到底中了什么邪,居然一头扎进了廷尉署,调看州郡呈报的凶案簿录,还特别关注仵验录,那么多的簿录,何年何月才能看完啊?!” “四弟你不知道,那些仵验录是真吓人,不仅吓人,还令人作呕,有把丈夫毒杀的妇人,还有把妻室活活烧死的男人,邻居起了口角,恼火起来一锄头把他人给锄死了,百姓们都这么恶毒的吗?” 司空月狐:…… 他大约了解了情况,应当是鬼金羊跟王五娘去廷尉署 调阅簿录,月乌兄和木蛟兄不甘落后,但这两个不学无术的人,整天埋首“苦读”那些刑案录真是难为他们了,要知道月乌兄往日间只对春宫图有兴趣,至于木蛟兄嘛,只要是个纸轴,他怕都嫌纸臭。 司空月狐却也暂时想不通鬼金羊跟瀛姝两个,突然了解州郡刑案的用意,州郡的刑案跟宫里的恶鬼索命应该没有关联,而且二、三两个皇兄的说辞虽说浮夸,但廷尉署收存的案例确实海量,要看阅完毕还真是一项大工程。 他原本要回永福省的,想想又掉头往望川阁走去。 简嫔正在裁衣,司空月狐知道母嫔这是为他操忙,开口就是道谢,被简嫔白了一眼:“等你娶了王妃,我就不再管你的衣用了,我知道你的心宿府里有尚衣署,衣工、绣娘的手艺定是精湛的,可贴身的衣物,到底还是要亲近的人裁制的更加合体舒适,我在入宫之前,也都是阿母替我操持的。” 简嫔轻轻叹了声气。 “外祖母的眼疾虽然难愈,但将养得好,阿母也不必过于担心。” 简嫔的心思,司空月狐这儿子一贯谙知,简嫔也习惯了儿子在侧宽慰,她又转忧为喜,笑着看向司空月狐:“怎么不接话?再过两日就是家宴了,这是陛下暗示赴宴那些女娘的家族,皇室有意与他们联姻,因此家宴后,你的婚事大致就定下来了,你虽是行四,亲迎礼等落在三个兄长后头 ,最迟也就是后年的事,定了亲,就不会再生变数,你总该准备起来。” “阿母都说了,儿子的婚事是父皇做主,儿子听令行事便是。” “这话听着,我就焦虑了啊,四郎你老实说,难道你对梁家的女儿心存不满?” “只是因为儿子早就明白婚姻之事不能自主,因此从没想过未来的妻室该是什么样的女子,梁家也好,别家也罢,父皇所虑的都是女子身后的门阀能否为社稷国祚献力。” 简嫔就又想叹气了。 她放下剪尺,往榻上坐着,手指敲着小几:“我也歇会儿,该劳动你了,去,煮盏茶来给我喝。” 等尝了儿子亲手煮的茶,简嫔微眯着眼:“你煮茶的手艺倒是越好了,这雪浮茶稍有疏失,煮来就有股苦味,务必得讲究水温火候才能让人品出清香甘甜来,我身边的宫人都怕煮这雪浮茶,我自己更是手笨荒疏,下次要喝这茶,得等到你出片归来了。” “阿母就放心吧,儿子必会安返。” “你安返,那定然是在战场上告捷后,我知道你素来关心战事时局,这回出征你是有信心的。”简嫔放下茶盏,故作轻松的微笑:“说吧,今日来我这里为的是什么事?” “阿母可知恶鬼案的进展?” “我也听说了,除了太子之外,二郎和三郎都紧盯着五郎,五郎干什么事,他们都要效仿,五郎过去从未经管过事务,这回竟被二郎、三郎这样 的惦记,是因为他有王良人这么个臂助,王良人最近可是办了一些事的,不仅劝服了柳太医暂时打消了辞官的念头,还学习起仵验的知识来。 可四郎你为何关心起这件事案呢?你现在可不是分心的时候。” 有个智慧的母嫔,有时却也辛苦,司空月狐揉了揉颞骨:“当日我看显阳殿的情形,皇后殿下对王五娘的提议极其不满,很显然,皇后并不乐见恶鬼案告破。” 简嫔看了儿子一眼,不由蹙了眉头,良久才说:“为了些小利益,皇后如果真就造成了宫人的惨死……我心中是不认可如此恶毒的手段的,可毕竟事涉储位,当真相大白那天,陛下必然也不会让皇后、太子承担罪责。 四郎,你是担心五郎跟王良人太积极,到时却会让陛下为难?” “五弟虽不和我亲近,但论起利害关系来,我与五弟间最不可能产生任何矛盾冲突,皇室里的阋墙之争,已经有不少人卷涉其中,五弟本无意于争位,他不应为太子猜忌。至于王五娘,她的初衷是好的,因此父皇对她也很是认可,可王五娘在宫中的处境本就是四面遇敌,多少人都瞅着时机要算计她,我答应过端止,要护王五娘安全,但我立时就要出征了。” “我也喜欢那孩子。”简嫔也能体察儿子的心思,点点头:“你就莫分心了,我会护着她的,且我寻思着陛下的心思,哪怕不会让这起 事案造成储君的闪失,可也必然明白王良人的本意是要阻止宫中那恶鬼的恶行,陛下当不至于怪罪王良人。” “因此,阿母可知事案的进展?” “我不是太清楚,但我若是询问王良人,她当不至于对我有所隐瞒。”简嫔很有信心。 “哦?” “哦什么哦,我什么时候乱打过保票,没有成算的事我会信口雌黄么?王良人心眼多归多,看得出不是轻信莽撞的人,可我在旁看着,那彭良人有失谨慎,因她出身低,并无什么价值,但凡有点心机的选女都不会跟她来往,王良人却是真心实意待她的,因此那孩子啊,不失心性率真,也有识人的能力,她定然能看出我对她只有善意。 她如今还在内训署受教呢,我和她多有接触,我确信别看她跟五郎要好,但对乔嫔却是心存提防的,反是更乐意与我亲近。” 简嫔既是答应了儿子,自然不会失信,她还知道一些事。 比如那天皇帝在乾阳殿召见了瀛姝,瀛姝人还没走,张良人就赶紧往乾阳殿去了,张良人因何听闻了风声?简嫔不知谢夫人心里有谱没谱,她反正是认定了跟乔嫔有关,但乔嫔必然也不会亲自去唆使张良人。 可笑的是张良人,她还是个选女,哪有资格去乾阳殿扰驾?自然是白走了一趟,但未久,瀛姝也从乾阳殿出来了。 简嫔这日里往昭阳殿去,瞧见谢夫人正唉声叹气,一脸郁郁不 乐的神情,简嫔委婉的一套话,谢夫人倒也不瞒她因何发愁。 “我既让帝休这孩子进了宫,当然是盼着她能早早承宠的,前日陛下召她去乾阳殿,我心里就存下了期待,哪知等她一回来,却说陛下只是询问案情,我打问了又打问,帝休竟说陛下视她仍如自家的晚辈,这……我也清楚这事不能急,陛下既是让她以选女的身份入了宫,哪能一直还摆着亲长的架子,帝休这孩子哪儿哪儿都好,只是尽管及笄了,却半分不懂得男女间的情愫,她一派天真稚气,时常提起陛下来,还会以‘阿伯’称谓,她既如此,这让陛下怎能将她看作后宫选御呢?” 关于已经打算夺储的事,谢夫人自然不会对简嫔言明,简嫔也知机的避开这件机要,笑道:“女儿家也不是当一及笄但立即会动情愫,有的女儿家开悟得早,有的却开悟得晚,妾本家的两个侄女儿,眼看也要及笄了,莫看她们早早的往夫人家的十郎车里丢过香囊,看似开悟了,前些日子入宫,我一问她们可有了意中人,她们异口同声说没有,我问她们不是往十郎车里丢过香囊么,她们说是替我那孽障丢的。” 简嫔口中的“孽障”,谢夫人心中明了,也笑了:“流晶是说心悦青儿,但我瞅着她也并没开悟呢,就是觉得青儿风仪佳,但又没有机缘亲近,因此才心生仰慕,她来我的昭阳殿, 打听的都是青儿,但从不问我青儿有无意中人,只问青儿爱读什么书,仰慕哪些辞人,日后是要入仕呢,还是避于林泉做个隐士,我瞅她那意思,大是希望青儿做个隐士,你想想,流晶要真着嫁给青儿,可有哪个附马能做隐士的?” 两个人笑了一番,谢夫人又长叹息了:“阿陆就帝休这独女,我知道要不是因为选妃令,她定是倾向招赘的,因此便也不担心帝休开悟不开悟,偏是我,无儿无女的,也不知要如何教女儿家开悟,且我多少还是自责的,因我的私念,帝休成了选女,她的确和陛下是隔着辈分的,便是开悟,当也是对青年儿郎动心,这才是人之常情。” “我看王良人虽没开悟,但是懂得道理的,既然已经应选,又哪能不知本分二字呢?夫人还当多些耐心。我今日来,正是因为宫中的命案,想着打听下王良人是否有了进展,说来这起命案连内刑司都束手无策,反而我瞅着王良人倒像有了眉目样子,她一个女娘,若真能查实案情,真真让人刮目相看,我也期待着这件事案能早水落石出。” “那阿简你可得等等了,帝休现还在廷尉署呢,不到日落时分她是不会回来的。” 谢夫人竟忽又觉得骄傲:“慢说咱们了,哪怕是皇后,也无权去廷尉署调阅案簿,整个内廷的女子,也唯有帝休享此特权,陛下对她有多赏识,又岂是 何氏、张氏之流比得?” 这倒是实话,简嫔心悦诚服的点了点头。 谢夫人紧跟着又问:“那个郑氏,她如何了?” 第65章 争宠并不是后宫守则 谢夫人问的是郑莲子。 抄写百遍宫规也是一项大工程,挨罚的何氏、陈氏、郑氏现在还在禁足中,处罚她们仨的是简嫔,简嫔自然要负责督促,听谢夫人问起郑莲子来,简嫔倒也乐意说下情况:“她啊,低声下气求着内人局的宫人,让她们把她写的一封悔过书代交显阳殿,应是担心皇后殿下及太子怪罪她自作主张吧。 足见是白受教了,又或者打心眼里视宫规为空文,不过我虽然训责了她的违规之举,也没有再追罚,横竖陛下确实有所主张,答应了皇后殿下把她指配给太子,她将来的言行举止,到底是得让未来的太子妃调教的。” “皇后殿下的眼光也真是清奇,虽然给太子选的只是妾,可那郑氏一脸的晦气,皇后也不怕这么个人影响了太子的气运。”谢夫人轻哼一声:“另一个就是陈氏,她怎么就把帝休视成了眼中钉?难不成凭她一个下品门第出身的选女,还觉得能跟帝休争嫔位?” “选女们的机心,夫人还需要废思量么?左不过是为了利益。” “她借着何氏搭桥,想获得含光殿那位的青睐,这样看起来,陈氏倒是比何氏更精明。” “任是如何精明,到头来也不过白废心机而已。” 谢夫人笑了笑,并不觉得简嫔这是顺着她的话在讨巧奉承,因两人心中都明白,二皇子若要成功夺储,势必得靠江东贺逼宫,但论及势力,贺 姓尚且不如郑姓,也就是说二皇子的胜算不如三皇子,陈氏择中了含光殿为她的后盾,是站错了队,上错了船。 不过谢夫人这艘大船,也不容陈氏攀登,她自来就是三夫人中最冷傲的一个,从来不靠拉拢后宫争势,除非是她真看重的人,她才会结交,又或者是她瞧着还算顺眼的,才会让住进昭阳殿来,有幸受她庇护。 像后庭住着的几个才人、中才人,说来都不是阿谀奉承之辈,要么性情温柔,要么言谈有趣,且都心性单纯,从不思量着如何争宠要强,谢夫人乐意让她们陪伴,且从不在意她们能否诞下皇嗣,但不知道为何,昭阳殿里的人竟都无法得孕,导致宫里有了风言风语,暗指谢夫人自己没有子嗣,于是也逼着她殿中之人饮用避子汤,横竖这些才人对她并没利用处,谢夫人出于妒嫉心,横行霸道。 谢夫人也懒得澄清。 近些年,皇帝陛下并非日日召幸后宫,且后宫如此多的女子,皇帝得雨露均施,得孕的机率就更少了,正因如此,这回徐才人得孕,皇帝才时常去显阳殿安抚,一国之君的气运定然是好的,方能庇佑妃嫔腹中的胎儿能顺利诞生。 这是众所皆知的事,谁也不会惊异皇帝暂时冷落了显阳殿之外的殿阁,也并没有哪个急于争宠,除了张氏。 谢夫人情知张氏那天蠢兮兮的去乾阳殿自讨其辱,离不开乔嫔暗戳戳的唆 使,但她没有发作——皇帝若真要召幸瀛姝,张氏必然不能得逞,皇帝若无意召幸瀛姝,也会识破张氏的居心,谢夫人前番暗示乔嫔,让她使计挫败张氏,好教贺夫人、郑夫人以为可以利用张氏,借张氏为匕策划阴谋。 张氏不管被贺夫人陷害,还是为郑夫人陷害,江东张一族自然会与两姓结仇,谢夫人大可坐山观虎斗。 因此她原谅了乔嫔的自作主张。 “阿简,明日家宴,上蔡梁的女儿必会赴宴,她可是四郎未来的妻室,你别怪我多嘴,我得提醒你一句,据我所知,梁四娘是极爱慕四郎的,她虽也是出身名门,但听说性情……极其刚毅,她曾公然宣称过,望族世家的郎君中,她最敬佩的是王郎,也即帝休之父。” 简嫔不动声色。 “王郎最让女子称颂的优点,不就是拒不纳妾么?我寻思着,梁四娘必也钦羡阿陆,能得良人的专情挚意,可四郎到底是皇子,正妃之外,必然会有姬媵,我不是指责梁四娘,认为她不配为心宿妃,但你知道的,贺、郑二姓必不乐见四郎能得一门强势的岳家,你得留些意了,提防梁四娘受了挑唆,犯下什么恶行,导致四郎对她心生鄙厌,本是一门好亲事,到头来,反目成仇。” “妾,多谢夫人提醒。” 谢夫人点点头,又是微微一笑:“现有的几个皇子中,四郎、五郎是最俊朗的,可相比之下,五郎 多少有些孩子气,不似得四郎从容爽俊,却又英豪翘首。现女子择婿,虽不仅看风仪外貌,但年轻的女子,也多追崇一见倾心的美好情缘,这见字极其重要,一见而倾心,那令女子心折的儿郎,自当是气宇轩昂气度不凡。 若梁四娘如我等的心性,自然不用忧愁她对四郎用情至深,我也相信四郎必会敬重妻室,万不会宠妾灭妻。可我确是听说了,梁四娘有个堂妹,因说了一句四郎的风仪更胜我家青儿,梁四娘便训斥堂妹恬不知耻,她这气性,怕是难以教正。” “女子多是期望夫婿能够专一,梁四娘年轻,气性虽大,但只要本性正直,当也不至无端的苛虐姬媵,四郎只要多多的体谅抚慰,当不会逼得他的王妃更移了本性。” “也是这道理。”谢夫人难得的在外人跟前,竟显出几分落寞来:“阿陆的运数,是我们奢求不来的,我们入了宫,也理当更不能奢望占尽夫婿的独宠了,要说来,我们怕是连皇后的运数都不如呢,若我们的家族失了势,在宫中怕是连立足之境都没有了。” “陛下既重夫妻患难之情,当也不会将我们视为棋子。” “棋子,你这两字说得好。”谢夫人拉着简嫔的手:“我们在陛下眼中可不就是棋子,这也无可厚非吧,毕竟我们的家族论功劳,是真比不上琅沂王,论情义,就更不能相提并论了。西豫国灭,多 少家族都如丧家之犬,投往建康,要真说起来,要不是琅沂公的恩义,侨姓旧贵又何以与江东土豪争权夺势呢? 棋子的命运并不可悲,可悲的是弃子,陛下不会过河拆桥,未来的新君那又两说了。” 谢夫人是点到即止,简嫔也明白谢夫人的用意,谢夫人是棋子,她又何尝不是皇室与门阀拼争的棋子呢?皇帝希望四郎能成太子的臂膀,当太子登基后,又是否真的会视功势渐重的四郎为臂膀呢?简嫔信任的不是皇后和太子,她信任的是自己的儿子。 四郎若无自保之力,无论依附谁都必落得鸟尽弓藏的下场,若真畏惧被背叛被负义,那除非争得帝位才是最安稳的方式,可四郎不愿争位,他不愿因为畏惧背叛,就先行背叛他的父皇,简嫔尊重儿子的选择,四郎的人生,应该由他自己去决定,这才是生为人母对儿子最大的慈恤,她不愿打着爱子的幌子,逼迫儿子受尽良知的谴责。 简嫔又很同情谢夫人。 她们其实都是一样的,无法决定自己的人生,谢夫人甚至没有子嗣,她难以体会到那发自天然的情感,仿佛只有去拼去争余生才能有所指望,终究是可怜可悲的人,而谢夫人之所以落于这样的境地,归根结底,无非是生在了陈郡谢,因为她背后的家庭太显赫,她才被剥夺了当一个母亲的权利。 最凉薄的,是命运无情。 昭阳殿的庭院里 ,渐渐半沐余晖,清风未必理解人意,倒是人意赋予了清风情感,简嫔看着彭良人已经先一步在殿门外翘首相待了,年轻女子在霞光底,徘徊着期盼着,她不是在期待圣驾忽至,期待的是必然会归来的好友,谁说宫廷里的人事就是一味的枯躁乏味呢?这些孩子们,她们相知也相伴,她们还怀有真挚的情感,她们比清风更清爽。 简嫔微笑着,她说:“夫人,就容我今日在昭阳殿蹭一餐晚饭吧。” 没有皇帝陛下在场,晚膳的气氛极其轻松愉快,小彭现对谢夫人的畏惧心也不存在了,可她学不会瀛姝的妙语如珠,只能奉献欢笑,等晚膳结束后,谢夫人才跟瀛姝说:“简娘娘今日来,是想问你查凶的事可有进展,我也好奇得慌,你这一日间,除了上昼时往内训署听教,连午膳都不回来用了,大半昼都泡在廷尉署,既这样操忙,总不会是无用功吧?” 小彭于是也支楞起耳朵,她也可好奇她的阿姝姐姐能否成为女神探了。 瀛姝就先说了“发现”,跟着细细的阐释:“我就觉得死者皆被剜目断舌极其诡异,若说凶手想造成‘恶鬼索命’的假象,这也太说不通了,因为虽然大家都把凶手称为‘恶鬼’,但无一认为真是鬼魂索命,那几个死者,生前并没有做伤天害理的事,唯一的共同处,就是嘴巴厉害,不肯在争执时吃亏,但就算与人起 了争执,无非都是小磨擦,大不至于结仇,且与死者发生过争执的人无一有作案的时间。 我是真的想不通凶手的动因,因此才想着调阅命案的薄录,打算的是查一查宫外有没发生过类似的凶案,这一查,倒是确有一件类似的。” “宫外也有把人杀了之后,剜目断舌的凶案?”谢夫人也觉奇异。 “不是将人剜目断舌,而是将人断足。”瀛姝说:“凶手已经落网了,据凶手供诉,他的生母跟奸夫苟奔了,他年龄极小的时候就常受继母虐待,偏继母又极虚伪,他的父亲相信了继母的话,认定是他无理取闹。 凶手后来能自养活自己了,就离家远走,受了不少劳苦,日子过得极其艰辛,他觉得他的处境都是生母造成的,痛恨生母不守妇道抛夫弃子。 于是凶手就把那些卖弄风情的有夫之妇视作了报复对象,通过虐杀死者排遣心中的愤怒,凶手先将死者诱骗到荒僻的郊野,将死者的手腿绑牢,除掉死者的袜衣塞住死者的嘴,避免死者呼救,然后砍掉死者的脚掌,任死者血枯而亡。” 小彭先不忍听了:“凶手虽也可怜,但他的手段也太残忍了。” 谢夫人更是冷哼一声:“凶手的继母再怎么掩饰,凶手被虐待,身上定然留下伤痕,他的父亲哪能不知继母的恶行,无非是不愿管不想管而已,有的男人啊,就是这么刻薄无情,男人既如此的凉 薄,也难怪凶手的生母要跟人苟奔了。” 简嫔没有评论,她只是静静听瀛姝继续往下说。 第66章 家宴日 “就从断足案,我知晓了有些凶手行恶的动因,并不是与死者有直接的仇怨,而是因为自身不幸的遭遇迁怒于死者,断足案的凶手意图让死者受尽痛苦而亡,这又和宫里的凶案有所不同。 宫里这个所谓的恶鬼,很担心罪行曝露,因此他是急于将死者立即杀害,等死者死亡,再施虐于尸体,死者死前并不会感受到被剜目断舌的痛苦,凶手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呢?我暂时还没解开这个疑惑。” 简嫔真诚的认为瀛姝能有这些进展,已经相当的不易了。 她锁定了凶手是宦官,而且凶手至少两人以上,第一件恶鬼案的死者是被惯用左手的人杀害,跟后续案件的凶手不是同一人,那么瀛姝必然明白,如果说后头的凶案,凶手跟断足案的凶手一样,是为泄愤杀人,但建兴二年的被杀害的宫人,也许是死于别的原因。 那么针对排察第一个死者的仇家,就很可能找到突破口。 当夕阳已经敛尽了余晖,天色开始转向昏暗,简嫔告辞,出于礼貌,瀛姝自然是要送简嫔一程的,不仅瀛姝,小彭也理当送客,但简嫔有意支开了小彭:“你胆小,我还有些关于尸体的细节要问一问王良人,你便莫听了。” 小彭下意识看向瀛姝。 “妹妹先去书房,一阵间我去寻你。”瀛姝笑着示意小彭。 简嫔挑眉:“眼看天快黑了,你们还要用功么?” “姨娘有不少藏书 ,连阿伯都极其羡慕呢,我既处近水楼台,哪能不先争月色?” “近水楼台先得月,你这说法可有意趣了。”简嫔真诚的称赞了瀛姝,转而又想到瀛姝在她面前,公然把谢夫人称为“姨娘”,把皇帝称为“阿伯”,毫不掩饰心思,没来由的,她竟觉得欢喜,便拉了瀛姝的手:“我有几句话要提醒你,当日案发,我虽不在显阳殿,但事后也听说了皇后的态度,总之你想查明案情的初衷是好的,且陛下也十分认同,不过,这件事案大有可能……总之,对我也就罢了,哪怕对谢夫人,案情的进展你最好还是先有所隐瞒。” “皇后不是主谋。”瀛姝只说一句。 简嫔的眉毛高高挑起。 “你已经看出其间蹊跷了?” “是,简娘娘。”瀛姝道:“皇后极有可能只是知情人,她害怕案情大白,是因为她担心太子。我虽得了家中祖父的嘱令,入宫是为助阿伯一臂之力,但我有个或许算是稚嫩的想法吧。太子如果行为了有违大道之罪,至少阿伯应该知晓,纵管阿伯为了大局考虑,不会因此重惩太子,但加以教诫却是应当的。 毕竟,将来的一国之君,绝不能够不恤臣民,若眼里只有权位,不惜残害无辜,这样的君主又怎能够力挽国运的危颓呢?阿伯如何决断,阿伯自有考量,我之行为,无非是让阿伯明了真相,及早的将祸患扼于源头。” 简嫔 不由心潮起伏,把瀛姝看了好一阵,摇着头:“我不如你,你这样的锐勇果决,很不错。” 从昭阳殿出来,简嫔的心情久久不得平复,她甚至于幻想着,既然皇帝陛下并不会真把瀛姝纳入后宫,那么是不是……这样一个智慧,还深明大义的女子,其实足以母仪天下!可惜的是琅沂王氏大不如前,瀛姝的家门不足以支撑储君弥补“先天不足”的缺撼。 那四郎有没有这样的运数,娶瀛姝为心宿妃呢? 这念头也仅一晃而过,简嫔暗暗叹息。 四郎出征在即,这节骨眼上,务必得定下和梁四娘的婚事,争取上蔡梁的鼎力相助,瀛姝这样的智慧和心性,若是屈为姬媵,连她都觉得惋惜不值,更何况今天谢夫人的话,有虚有实,但对于梁四娘的性情,没有说假。 那女子,本性的确不坏,但性格过于刚毅,怕是根本容不下四郎身边有个如此出众的姬媵,这不能怪梁四娘格局太小,她只是闺阁女子,尚还处于执迷于情感的年岁,期待着自己的一片深情不被夫婿辜负实为情理之中。 也只是空想罢了,倒是五郎,运数是认真不错。 简嫔自信有一双慧眼,她看明白了,瀛姝视南次为兄长,南次对瀛姝的情感却并不是兄妹情谊,女儿家随着年龄的增长,情愫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这两人若后来两情相悦了,皇帝陛下赐婚就如同水到渠成。 罢了,四郎 既为皇子,他的姻缘,注定取决于情势,也不仅仅是四郎,正如太子并不是真的爱慕卢家女儿,二、三两个皇子也根本没有自择妻室的自由,南次的运数,在皇室中已算特殊了,皇族有个儿郎,总有一个能得婚姻美满也确为幸事了。 次日便是家宴,司空月狐先来望川阁问安,简嫔便告诉了他瀛姝的话。 “王五娘竟也看出凶手跟太子相关?” 眼瞅着儿子一脸震惊的神色,简嫔却耷拉下眼睑:“我们还是低估了王良人的智慧,更是小看了她的心性,我明知太子的行为不妥……都不能说是不妥了,他真是辜负了陛下的苦心栽培,为的无非是不让张良人承宠,竟然滥杀无辜!可我啊,真是不敢去涉险,我的顾虑太多,因此漠视了公道,我本不是这样的心性,王良人的那番话,对我有如一记掌掴。” “阿母的顾虑,正是我与小妹。” “行了,你也不必安慰我了,走吧,我们去芙蓉苑赴宴。” 简嫔起身,她不想乘轿舆,她的心情倒不至于失落,但不知为何,她忽然意识到宫里的风波暗涌,极大可能会造成徐才人保不住腹中胎儿,她过去想的是独善自身,只要不为恶就觉得心安了,可现在她竟觉得自己对自己的要求也太低了。 皇帝陛下已经算是贤君了,但纵管如此,内廷仍然存在肉弱强食的境况,那些出身贫微的女御,她们的命运完 全掌握在后妃手中,简嫔在明面上会维护公道,但内心清楚,她根本无力和现况对抗,而且她也不愿。 看不见的争斗,她就恍如没有阴谋发生了。 简嫔颇显得心事重重,又听身边,她的儿子“咦”的一声,咦什么咦?简嫔往前一望,瞧见的是贺夫人已经坐在了前头的凉亭里,左手侧跽坐着一个少妇,那是裴珷的妻室刘氏,右手侧也坐着一个梳着妇人髻的妙龄女子,却是面生得很。 “是王四娘。”司空月狐道。 “王四娘?!裴瑜还没入仕吧,她居然入宫赴宴来了?” “刘氏不也来了么?” “刘氏来不奇怪,她的母亲是贺夫人的闺交……” “阿母,刘氏之母在贺夫人眼中无异一只猫犬养宠,用闺交二字形容,有点太矫情了吧?” 简嫔没忍住翻了个大白眼,她不想搭理儿子了,把王青娥盯着一阵打量,摇摇头:“眉眼是秀气的,但毫无风仪,真不敢相信她竟是王良人的堂姐,上天待谢夫人还是不薄的,要真是这位入了宫,谢夫人还不知愁成什么样。” 简嫔没打算往贺夫人在的凉亭里凑,但司空月狐却说:“阿母,六弟过去了,他可别闹出什么笑话来,阿母另寻他处自在去,儿子得去管管闲事了。” 简嫔奇了个大诧。 六皇子的生母刘淑妃,那是铁铁的皇后党,换句话说六皇子和贺夫人是仇家,六皇子过去也从来没有主动接近贺 夫人,哪怕是作伪——可今天,六皇子怎么去贺夫人跟前凑热闹了呢? 简嫔一把拉住了儿子:“说,什么笑话!” 司空月狐哭笑不得:“唉,我觉得六弟,不知为何,对裴王氏有点……六弟许是跟裴瑜患了一模一样的眼疾。” 简嫔一听,顿时也想去凑热闹了。 她是笑吟吟的上前,她尚且协助着掌管宫务,今日这场家宴简嫔也是奉献了力量操持的,贺夫人虽然可以拉着张冷脸,但并不能直接斥令简嫔走开,只能由得简嫔母子二人坐下了。 好巧不巧,谢夫人也正在这时赶到,她的轿舆直接停在了凉亭边,身边跟着小彭和瀛姝,瀛姝有如没看见王青娥,只管跟谢夫人有说有笑。 六皇子的“侠肝义胆”就忍不住了,站起身喊住瀛姝:“王良人是没看见王少君么,为何不上前行礼?” 司空月狐阻止不及,脸色极其尴尬。 好在是,刘氏也是个蠢妇,跟着六皇子的“惊人之言”冷笑道:“姑母总算该相信妾的话了吧?看看王良人这张狂样,眼睛里哪有尊卑之别?就她这样的德性,可算是九弟还有识人之明,择中的是四娘不是她,姑母今后可得多疼些九娣妇才好。” 瀛姝上前,冲贺夫人行了一礼:“妾恳请夫人教诫六殿下及刘氏。” “王良人不要欺人太甚!”六皇子火了。 司空月狐冷着脸:“六弟,你刚才那番话大不妥当,裴瑜无官无 职,裴王氏无品无阶,今日能来赴宴,所持的并非宴帖,王良人虽也暂无品阶,却是选女,视同宴主,裴刘氏、裴王氏本无资格出现在宴席上,王良人因何要对她二人见礼?” “可贺夫人的品阶要比王良人高啊,王少君既是夫人邀请的客人,身份就比王良人尊贵!” “贺夫人有无权限邀客,贺夫人自己清楚。”司空月狐的毒舌只要启动,杀伤力是极其强劲的:“六弟,有的时候有的人被厌鄙排斥,并不能因为她处于弱势就理当受到同情,打个很简单的比方,地痞无赖跟王公贵族相比,前者也是处于弱势,那么如果他们殴打贵族,受到罪惩,他们就有理了么?” 被喻为“地痞无赖”的王青娥敢怒不敢言。 司空月狐先把六皇子训哑了,就没再讲话,瀛姝接着说:“六殿下既然无言以对,妾不再追究,可妾看着刘氏一脸不服,贺夫人若是不管,那妾便不得不请皇后殿下主持公道了。” “姑母……” “住嘴!”贺夫人可算是怒斥了。 第67章 踩坑专业户 贺夫人是个很爱面子的人,她不反对拥趸自作主张,但拥趸一定要占据上风,如果被驳得哑口无言丢盔弃甲,反过来让她出面相争,贺夫人就觉得面上无光,她的喝斥,就是恼羞成怒。 瀛姝行了一礼,自走自路。 简嫔也随着儿子离开了现场,但午宴前的一段时间,她还是留意着刘淑妃,她看见了刘淑妃主动亲近裴王氏,简嫔蹙眉。 简嫔不知道刘淑妃跟那王青娥间的言语。 三番两次的,王青娥对于六皇子的多管闲事,心中着实极度的不耐,当然,她近一度也确实过得不甚如意,裴瑜对她倒是极为温柔体贴,可她的婆母顾氏,态度显然的不冷不热,不管她如何的乖巧奉承,顾氏仍然油盐不进。 王青娥一委屈,便冲裴瑜哭哭啼啼,裴瑜去跟顾氏理论,可裴安比裴瑜更加护妻,根本不待裴瑜把话说话,非但把裴瑜一场训斥,竟然他一个当翁爹的,还要惩处王青娥这儿媳,王青娥在裴瑜面前哭得更凶,没想到,下一个训斥她的人竟然成了裴瑜的舅母。 裴舅母的话实在霸道。 “那顾氏虽然可恶,但谁让她能围拢她的丈夫,裴安再怎么说可都是九郎的亲尊,你无能讨好翁爹,还有脸唆使着九郎忤逆?你可是堂堂琅沂公的孙女,虽你外家不中用,好歹你的父族也曾经权倾朝野! 真不知你受的是什么家教,内宅妇人,学着那些青楼伎人的 作派,光顾着哭哭啼啼,你可跟我听好了,要是九郎因你的缘故招致恶评,没了入仕的指望,顾氏哪怕由得你继续毁九郎,九郎的舅父也定会让九郎休掉你这不贤的妇人。” 王青娥出嫁后处处碰壁,且还再不敢冲裴瑜哭鼻子,唆使着裴瑜替他出头,真是有苦无诉处,有冤无处申,幸亏她的妯娌裴刘氏主动向她伸出了友谊的小手,把她好一番安慰:“你也莫怪舅母,谁让你那堂妹入宫后,几次三番的顶撞姑母,跟那谢夫人沆瀣一气跟含光殿别苗头呢?舅父虽也是大宗,但到底不是大宗长一脉的子侄,在族中,是得看大宗长的脸色过日子的,你啊,是被舅父、舅母迁怒了。 你应当做的是彻底的跟你本家的三房划清界限,逼得你的祖父舍了三房的王瀛姝,跟陈郡谢决裂为二殿下献力,九叔是外子的胞弟,我们是一家人,我自然是会帮着你的,旬沐日的宫宴,我要入宫拜祝姑母安康,你也跟我一同去吧,你得先讨得姑母的欢心,这样一来,在舅父、舅母眼中,才会认你是真心为九郎着想,打消对你的成见。” 王青娥被裴刘氏轻而易举就感召了,阿嫂长阿嫂短的亲热着,越发把蓬莱君这婆母视为了外人,她不知道的是,裴刘氏转过身后和裴珷间的交谈。 裴珷被嫡亲的父祖给予了恶评,对阳羡裴整个家族都极其的仇视,因着他的妻 子是贺骁替他择定的,他跟刘氏间倒是恩爱十分,刘氏倒也不在意裴珷在仕途上暂时的淹蹇,要助着裴珷跟父祖抗争到底的心意是发自肺腑的,可她眼中的一家人,却根本不包括裴瑜夫妻。 “九叔看着懦弱,骨子里却憋着股狠劲呢。”这话,刘氏说了许多回。 裴珷听得多了,便就信了,他都懒得问刘氏为何得出这样的论断,他对裴瑜这胞弟是不满已久了,每当提起,也会咬牙:“过去我就常跟他说,让他千万莫信顾氏,认贼为母,他要是听进去了我的话,也不至于受这几番的折辱了。” “舅父虽也疼惜郎君,可对九叔也是一样的慈恤,故而才担心九叔因着婚事的缘故被阳羡裴彻底厌弃,裴家的亲长们,为了权益可什么事都干得出。我担心的是王氏她虽然不比得王瀛姝铁定会和顾氏一条心,但她毕竟是琅沂公的孙女儿,舅父看着王氏对九叔有所助益,越发会偏心九叔了,我不怕劳苦,但实在心疼郎君,郎君遇见不慈的父祖已是大不幸,若再被手足兄弟欺压,失了舅父的怜惜,郎君岂不是越更悲痛了。” “那你还要助着那王氏去讨姑母的欢心?” “姑母的欢心哪是这么容易讨得着的。”刘氏冷笑道:“且这个王氏,论模样论机心都远远比不上王瀛姝,她若不去招惹王瀛姝,王瀛姝放着她不搭理,渐渐的,琅沂公忘了前事, 难道还能一直责怪亲孙女?可若是王瀛姝恨毒了她,王氏想要在夫家立足,也只能死心踏地听从我的指使了。 有王氏离间,还怕九叔不会彻底和顾氏离心么?九叔只要也为阳羡裴所弃,舅父至少不会再偏心了,且王氏日后,只要急于求成,在宫里惹了祸,为姑母所厌弃,舅父定会逼着九叔休妻,九叔不愿,舅父不也会恼他不听教诲么。” 刘氏是认定了王青娥会按她的设计步步踩坑,可她却没想到跟瀛姝的首轮“遭遇战”,自己先就挨了训斥,心眼多的人不等同心胸广,刘氏反正是被气得心窝子疼,讪讪躲一旁生闷气了,没发现刘淑妃跟王青娥套近乎的事,将近开宴的时候,王青娥才找上了刘氏。 关于刘淑妃,王青娥心中是有几分好感的。 前生时就多亏了刘淑妃,王青娥才有了另择高枝的指望,虽然最终没择上,且死了个稀里糊涂,但这笔账得记在谢夫人头上,是谢夫人“首鼠两端”,在赢得琅沂王的支持后,转而又拉拢了江东张,意图利用张氏女,且过河拆桥,把她当成了弃子。 这回竟又是刘淑妃主动前来出谋献策,王青娥的心里才觉得有了点暖洋洋的感觉。 她跟刘氏,先把刘淑妃好一番称赞:“虽说淑妃是陛下潜邸时的姬媵,九嫔之中,就数淑妃与皇后最为亲近,但她却从不参与位争一事,且淑妃出身寒微,虽诞下 了六皇子,上有皇后,皇后之下还有贺、郑二位夫人,以淑妃跟六皇子的处境,明哲保身才是智选。” “娣妇说得是呢。”刘氏强打起精神。 “刘娘娘早前见王瀛姝那样跋扈,便来劝我,说王瀛姝自从入宫以来,因着有昭阳殿为靠,可谓是枉恣横行,若是与王瀛姝硬碰硬,也只能自生一场闷气。姒妇,刘娘娘说何良人现被禁足在内人局,姑母她本就因为这事恼恨呢,今日又被王瀛姝当众挑衅,姑母气性大,万一被居心叵测之徒钻了空子,趁姑母不如寻常冷静,利用姑母后再加以陷害就不妙了,我觉得刘娘娘的提醒的确是为姑母着想。” 刘氏也不问王青娥为何这么信任刘淑妃,她只顺着那话说:“现只有我们两个说话,娣妇大可不必犹豫,你有何想法直说吧。” “我就是寻思着,刘娘娘是好意,但她的话姑母大抵是不肯信的,也只有我们自家人时常替姑母留着心,适时提醒,许才能避开隐患,现下显阳殿的徐才人可怀着身孕呢,虽然哪怕徐才人就算是诞下龙子,于二殿下也无害,可万一……真保不住昭阳殿利用这回时机陷害姑母。 原本姑母更加看重姒妇,姒妇对宫里的情形也比我要熟悉得多,姒妇在宫中短住是最合适的,但早前因为我的缘故,连累了姒妇……” 刘氏终于知道了王青娥的意图,她倒是“宽容”,硬挤出笑 容应道:“外子不似九叔,外子在家中可谓是度日如年,里里外外的少不得我打点操持,我虽也想为姑母献力,但实在分身乏术。 且再说来,娣妇你终归是望族出身,见识远胜于我,我想着让娣妇多与姑母亲近更是发自真心,可宫里现在情势很是复杂,娣妇在含光殿小住,可得日日都谨慎细心,我知道的,这是苦差,是娣妇你受累了。” 王青娥处心积虑才摆脱了入宫应选的命运,可她却从没想过就此远离宫廷,她自认为前生的一败涂地,归根结底无依无靠是原因,但现在,她却有了含光殿作为坚实的后盾,情形已经大为不同,她已经有了足够的实力跟王瀛姝一战。 她从淑妃口中知道的“内情”,还不仅仅是告诉刘氏这些。 虽然说这一世,谢夫人同样有意笼络张氏女,可并没有直接放弃王瀛姝,王瀛姝竟然还提议了由几个皇子竞比查凶,令五皇子也得到了皇帝的重视,皇帝陛下对王瀛姝又相当的赏识,在这样的情势下,谢夫人当然不可能彻底抛弃王瀛姝,王瀛姝大有胜算。 这就让王青娥极其不甘心了。 她和王瀛姝的命运看似相易,可她却依然在裴家举步维艰,王瀛姝在宫里反而平步青云,如果王瀛姝有朝一日争得帝宠,有了皇嗣,还有谁能阻止她和谢夫人“狼狈为奸”力争储位?这是王青娥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结果, 她嫁给裴瑜,可不是为了成全王瀛姝的荣华富贵。 “屈”为裴家妇,是无奈之时的保身之策,王青娥放弃了入宫,可从来没有放弃过“青云”之途,王瀛姝只能成为她的替死鬼,而不是一直在她之上欺压她折辱她,王青娥坚信上天既然给了她的重生的幸运,就势必是因为怜惜她“沉冤未雪”以及“壮志未酬”。她可是赢得了神佛的庇佑的,如果不是她智计超凡,如果不是她天资过人,神佛凭什么惋惜她时运不济? 王青娥已经站在了战场上,瀛姝却暂时未闻战鼓声声,她也是习惯了“前妯娌”刘氏的德性,横竖每当见她就忍不住扑上来吡牙,一时间没想起来她都重生入宫了,跟裴刘氏的人生可谓毫无交集——对于恶犬,没有攻击性才是古怪。 让瀛姝关心的是,不知为何,婉苏居然赴宴来了,这才是一件出乎意料、节外生枝的大事。 第68章 再劝 婉苏当然是收到了皇后的邀帖,可如果范阳卢姓在已经意识到司空北辰对婉苏纯属利用的心态,按理是会拒绝赴宴的——这场宴会是以家宴的形式召举,虽说的确可以邀请臣公的家眷赴宴,但君臣之间是心知肚明,既为家宴,皇室就不能随意邀请宾客,若受到邀请的家门并非皇室的姻亲,就定为皇室意中的联姻对象——既是家宴,又有别于圣旨、君令,如若臣公无意与皇室联姻,自然是可以婉拒的,皇帝陛下如果因此威逼,要胁臣公必须赴宴,那就是蛮不讲理了,司空皇室从来没有蛮不讲理的实力。 婉苏今日来赴宴,那就只有一个可能,范阳卢姓已经动意与皇室联姻,换而言之,他们答应了辅佐司空北辰。 瀛姝心中沉甸甸的,可在婉苏先被“旧病新愈”的皇后一直“纠缠”着,她也不好上去抢人,幸亏今日谢六娘也入宫赴宴来了,这倒是一个瀛姝可以理所当然亲近的人,两人眼神一碰,莫名心有灵犀,一个趴在谢夫人耳边低言轻语,一个微笑着替谢夫人斟了一盏桃浆,等谢夫人一颔首,便挽着手往长廊上散步,三拐两拐的到了一处廊楼上,人在高处,视野辽阔,底下还有映丹守着,全然不惧有人窃听。 不待瀛姝问,谢六娘便长叹一声:“端午的时候,八姓门阀都行了龙舟送瘟,因此淮水堤上,按例是有酒宴的,太子那 日也来观龙舟,不知怎么的,就又和阿卢相遇了,我远远看见他们在说话,就想过去,还没走到近前呢,那边就有了变故,阿卢险些坠水,多亏得太子拉住了她。 事后我才打听见,他们一行人站在水边说话,草从里竟钻出一条蛇,阿卢受了惊,一应的仆从府兵都没反应过来,太子非但及时出手免得了阿卢坠水,还一直挡着阿卢跟前,拔剑将蛇斩成两截。 这说不上什么救命之恩,但毕竟是逃过了一场意外之险,卢公无论如何都要向太子道谢的,一来二去的,我也闹不清卢公怎么就改了主意,阿婉的兄长,前日还跟我家十弟说,卢家的尊长们是有意要推辞赴宴的,两日里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今日我一见阿卢入宫,也是暗暗吃惊。” 瀛姝听说了太子斩蛇的壮举,约莫想到了是什么变故。 前生的时候卢太公就犹豫不决,既为陛下阿伯的诚心交盟所动,但又不愿让最疼爱的孙女去涉险难——范阳卢氏既然在朝,就不可能真的无欲无求,对于皇室的示好那是必须得慎重考虑的,可联盟的方式千万种,并非只有联姻一条独径,像范阳卢这样的门第,他们还是相当爱惜羽毛的,用心培养的嫡女,并非是为送进宫廷母仪天下,事实上将女儿嫁给名门子弟,又或者干脆是林泉之士,既免了女儿隐忍真性情屈服于皇权,又颇能收获政治利 益,往往这才是清贵之族更加认可的联姻方式。 但婉苏却主动要求嫁太子为妃。 西豫的女子,不分贵庶,坦然向亲长表达自己对婚姻、伴侣的期望都不会被视为可耻的事,而就太子、婉苏这对个例而言,结为秦晋之好当然也无违“门当户对”的局限,婉苏为太子所打动,主动请嫁,卢太公以及她的父母如果断言拒绝,在态度上那就是绝然和皇帝对立了,可范阳卢姓根本无意和帝权对立,反去跟陈郡谢、江东贺、长平郑结盟,因此,卢太公最终才决定握紧了皇帝主动伸出的手,以联姻的方式结为同盟。 前生如此,今生竟也没有改变,司空北辰虽然在曲江会上没有能够“英雄救美”,但他很快弥补了曲江会上的“过失”。 瀛姝一心想救婉苏于水火之中,此时未免有几分焦虑,眼睛就总往皇后、婉苏的方向看,她频频的观望和打量,落到两个皇子的眼中。 司空月狐一扬手,三支箭矢分别的,扎实的落入了三个并排摆放的矢壶里,他随即也就收回了顺便瞥向瀛姝的目光,拍了拍跟瀛姝一样显得心事重重的,他家五弟的肩膀:“该你了。” 南次也是随手一投,一支箭矢落在了矢壶外。 “五哥这么快就输了啊。”天真烂漫的七皇子很沮丧,他刚才与二、三两个皇兄作赌,他觉得五皇兄应该能坚持住九轮,结果才三轮,五皇兄就惨败 了,七皇子因此十分怀疑是几个哥哥联手给他挖了坑,专门坑他的零花钱,好生气。 也不知谁喊了一声:“陛下和白川君到了。” 皇帝陛下今日算到得早了,搁以往,准是快到开宴的时辰才会赶到,国事繁忙,一个勤劳的皇帝是不会有太多时间耽于享乐的,司空通无疑就是一个勤劳的皇帝。 他这一到场,慢说女御们是又惊又喜,就连皇后都觉得几分吃惊。 今日的家宴虽还有别的作用,但主要目的是庆贺后宫得到了充实,选女们在内训署听教的课程也走向了结束,换句话来说这批选女中,有人即将承宠了——至少具备了承宠的可能。于是乎虽然说绝大多数选女都无望于空悬的嫔位,可她们必然期待皇帝能通过今日的家宴留意到自己,若承宠,至少也可晋为中才人,名份上成了真正的后宫,待遇自然有所提升。 却有不少的选女,还是为皇帝陛下身后的白川君惊艳了一把。 白川君今日其实不似长洛宫时的疏阔样,一本正经的着了中衣和不露趾的锦靴,长发也束成了发髻,看上去很正常,可做为大豫出了早名的美男子,那轩昂的气态,清隽的眉目,哪怕搭配的是神色淡漠的一张面容,风采也足以夺目,更不要说,这个为君帝极其信重的近臣,年近不惑还未娶妻,扬言并无遇见可以白首相伴的佳侣,他当然就跟妻妾成群子女绕膝 的皇帝陛下不一样了,虽论年岁,也可为选女们的叔伯一辈,可无一选女将他视为长辈。 这要不是在宫里,要不是选女们“身份已定”,怕就有不少香囊要从女子们的裙腰上取下,纷纷砸向白川君了。 只有瀛姝,一看皇后终于没空再“纠缠”婉苏,心中大喜,赶紧的直冲女子而去,把后脑勺留给了白川君……以及,伴驾刚至的太子司空北辰。 司空北辰的第一眼,是落到了瀛姝身上,随着瀛姝的行动他才看见了婉苏,他对婉苏的赴宴并不意外,又觉瀛姝迫不及待亲近婉苏也不是件值得意外的事,前生的时候两个女子有直接的利益冲突,瀛姝尚且能与婉苏意气相投呢,换此时眼下,两人甚至还是“合作”的关系,瀛姝主动跟婉苏亲近更是理所应当。 既是家宴,无论众选女抑或众闺秀,此时都大可不必一拥上前围着皇帝团团转,在皇后的率领下见了礼,听皇帝说了几句“随兴”的客套话,选女们哪怕再有争奇斗艳的心思,也不能表现得过于轻浮明显,闺秀们更是不愿扰了圣驾,使自己的礼数仪态受到诟病。 瀛姝于是成功“劫走”了婉苏,带她去看赏那莲池里那几朵罕见的金莲,一时间,却不知要如何劝诫才好,她自是不能告诉婉苏她乃重生之人,直接拆穿司空北辰的居心,告诉婉苏倘若轻信了司空北辰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 日后将落得何等下场,事实上连瀛姝都并没十足把握断言司空北辰此生的下场,她能断言的是,司空北辰对婉苏毫无真情。 看着金莲,瀛姝总算琢磨好了措辞。 “我听宫里有种传言,就是关于金莲的。” “愿闻其详。”婉苏表示很有兴致。 “说这金莲,倒并非是只有宫里才有,传言关于哪座山池也是模糊了,朝代还并不可考,就有这么一个地方吧,本是年年夏季都有满满一池的金莲,且这池水之畔,村庄里的女子尽都貌美心善,某日,有那么一个男子误入了深山,迷了道,多亏得途遇了村庄里的一个妙龄女子,得以留宿女子家中。 男子将女子惊为天人,便要求娶女子为妻,女子的父母问得男子籍居远方,不舍让女子远嫁,拒绝了男子的求婚,男子本也不想固执,可他生来有痼疾,虽不致命,但痼疾发作时也极为痛苦,偏他因淹蹇在女子所在的村庄,听闻了金莲所结的莲子能治他的痼疾,男子不愿在荒僻之处久居,却又担心光讨得莲子出去,自己不懂培植,仍然难以治愈痼疾。 就是为了这层心思,男子决心要娶女子为妻,他想了个办法,将女子不识的某种药草加入女子的饮食之中,久而久之,女子便也像是染了病症一样,时常觉得头晕目眩,男子于是说服了女子,让她嫁给他为妻,男子说他认识一个名医,能将女子的病 治愈,还承诺与女子一生一世一双人,天崩地裂都不弃彼此。 女子终于为男子打动了。” 这本是瀛姝杜撰的故事,因此自然也不会往美好的方向发展,瀛姝压低了声:“女子嫁予男子后,跟男子到了他的家乡,栽培了跟自己籍居地一样的满池金莲,男子的痼疾因此没再犯过,女子一直不知道她其实并没有生病,她是中了毒,投毒的就是男子。 且男子有了足够的金莲子控制痼疾,竟移情他人,纳了一妾,善良的发妻只能独守空房,她一直相信男子对她的爱慕,但可惜,男子对她并无真情。女子因为中毒,损了寿元,男子也未请医,女子疾发早亡,女子去世后,一池的金莲旋即枯败,男子于是也没了良药,他想再寻到女子未嫁前生活的村庄,但这回,却在深山里彻底了迷了道。 原本,世间已无金莲,可女子未亡前,某日在培植金莲时,因为心善,相赠了一个同样患有痼疾的老者莲子,并告之老者如何培植,老者是智叟,看出女子的丈夫并非良人,为报女子赠莲之恩,提醒女子尽早脱身,他愿收女子为义女,护女子周全,女子却执迷不悟。 想传宫中的莲子,就是源于那智叟,我听了这传说,倒是并不觉得这金莲如何祥瑞,金莲在宫里生长,倒像是那智叟借金莲告诫世人,莫要轻信人的口中之辞,更要提防奸险小人为了达到不 可告人的目的,故意制造的险情,他自己反而成了施恩的人,用这所谓的恩情一直绑缚心存仁义的善良人。” 第69章 不听劝 瀛姝认定,让婉苏受到惊吓的蛇就是司空北辰自己放的。 可这种没有证据的话不能轻率地说,婉苏显然相信了司空北辰的告白,并把连苦肉计都算不上,那等放蛇除蛇的行为视为了言行合一,瀛姝不得不担心她如果当头棒喝下去,婉苏不仅会怀疑她的用心,甚至可能干脆把她的话直接告诉司空北辰,如此一来就会暴露她的机密,那么她只能和司空北辰明刀明枪的硬拼了。 风险太大,必需慎重。 婉苏看着在微风里摇曳的金莲,微微一笑:“阿姝姐姐听到的是个悲伤的故事,但我现在看见的金莲,是这样的明艳。我相信阿姝姐姐说的故事,我知道,世上存在言不由衷的人。故事里的金莲,向征的就是女子对那男子的爱慕,哪怕凋萎时会坠入淤泥呢?只要有一日盛放,就是明媚灿烂的。” 瀛姝反而听不懂婉苏的话了,看着她。 “如果我是故事里的女子,我并非不知道男子是负心汉,我还知道他对我的算计,可我答应嫁给他时,却并不是因为被他的承诺所打动,我一定是真正爱慕他,我想治愈他的痼疾,让他免受痛苦,我知道所有的事,可是我不放弃有那么一丝的可能,如果他恢复了健康,不再受疾痛的困扰,不再受生死的威胁,他或许就能放下人性中虚伪的一面,诚实的面对内心,哪怕是,当他决定真诚的对己对人时,仍会 告诉我他对我只有利用。我可以不求任何回报,我会尝试再去爱慕,这是我单方的执迷,也是我所理解的爱慕,世人会笑我痴傻,可这就是我诚实的想法,不去尝试我才会不甘心。” 瀛姝放弃了规劝。 有的事情就是这样的,仿若注定一般,她无法去改变所有人的命运轨迹,哪怕她仍然认定了司空北辰势必不值得婉苏的爱慕,可她更无法要求婉苏像她一般绝决果狠。 不同的人听同一个故事,听见的内容会不一样,婉苏是故事里善良的女子,就注定不能成为另一种人,瀛姝觉得自己就是那样的人——她永远不会无偿的去付出,因此一但被辜负被背叛,她的爱慕就会立即转变成为厌恨。 司空北辰一直在皇帝左右,南次眼睛却不离瀛姝,当见瀛姝落了单,他立即往过去。 司空月狐却“拦截”住了婉苏,他为司空通及司空北辰双双授意,被允许同范阳卢的子弟交道,今日范阳卢的子弟虽然一个也没得邀帖,是婉苏孤身赴宴,正因如此,司空月狐才有了理由暂时当半昼“护花使”,又亏得他仪貌清俊,只要刻意收敛起毒舌,女娘们多半觉得他容易接近——比如王青娥,见南次的时候更多,却从来不敢主动攀谈五皇子,反倒是自以为四皇子还有可能攀谈得上,只可惜她并没有得到好机会,才导致四皇子全然没有关注到她。 “今日卢家 的郎君都未入宫,且前不久内廷还发生了命案,女公子还是切忌落单才好,也莫要被人诓去了偏僻处。”司空月狐口吻温和,对婉苏加以提醒和关怀。 婉苏也领情,笑着回应:“是阿姝姐姐相邀我一同赏金莲,对阿姝姐姐大不必提防。” “王良人心眼不坏,但有时候会故意使坏,她这一段儿还协助着我那五弟查凶,没有用内廷的那件凶案吓唬女公子吧?” “怎么会?阿姝姐姐跟我讲的是关于金莲的一个传说。” “哦?我怎么不知道金莲还有传说,女公子可愿转述?” 四皇子既然开了口,婉苏总不好卖关子,她就那么一个性情,总是不好意思拒绝他人,且又想着那个传说本无关要紧,便详详细细地说了。 司空月狐道:“与其说是传说,更像是寓言呢。” 婉苏却不同司空月狐说她的见解了,司空月狐也不再纠缠她,他又见自家妹子和刘淑妃所生的高平公主也转去了莲池边,但一转眼,莲池边上却不见了瀛姝和南次的人影儿。 莲池备有莲舟,南次摇撸,跟瀛姝泛舟池上,这下子再不用担心他们的话被什么偷听去。 瀛姝说了跟婉苏间的交谈,摇摇头:“我尽力了,劝不住也只好如此。” “卢三娘那话里的意思,她像是知道了太子对她仅有利用,且还知道太子会辜负她。” “我也怀疑,阿婉应当是重生了。”莲舟经过一朵金莲, 瀛姝看着有些刺眼,随手就把金莲折下来:“前生的时候她过世在前,并不知道司空北辰驾崩前令我殉葬的事,你说她会否以为司空北辰纵管对她无情,但并不是个凉薄的人,她才会再作尝试,毕竟我的命运已经改变,入了宫,成为选女,极有可能成为陛下阿伯的后宫,若是那样,司空北辰日后哪怕是登了基,也再不能纳庶母为妃的了。” “你不必为此内疚。” “是,这其实是一种虚伪的内疚,我不可能告诉婉苏重生一事,我更不可能告诉她我会阻挠司空北辰登位,她的选择,注定了我和她哪怕不至于结仇,终究不能像前生一样同舟共济了。南次,司空北辰争取到了范阳卢的相助,对于我们的计划多少会造成不利,可这个家族,甚至比陈郡谢更有献力于大道的志向,我们不能因为范阳卢是司空北辰的妻族就将其视为毒患,该如何处断我没有想好,但这是个难题,你也得帮着琢磨下。” 门阀的势力必须受到限制,但不是说要将所有门阀连根拔除,皇权必须要得到巩固,但仍然需要门阀世族的杰出人才鼎力扶持,然而现在,范阳卢扶助司空北辰的势头应当无法阻止了,从阵营上来说,跟南次、瀛姝必然对立,可瀛姝若是为顾大局,就不能和范阳卢把仇怨结得太死,她必须避免你死我活的斗争。 将婉苏除去,阻挠范阳卢和太 子联姻是个简单的办法,但这么恶毒的手段瀛姝从来没有动意。 南次也知道瀛姝不会这么狠辣无情,他知道瀛姝的性情,在瀛姝看来,卢三娘爱慕司空北辰不是卢三娘的过错,她为的根本不是权位势争,只是女儿家很单纯的情怀,如果卢三娘重生了,她所知道的事是司空北辰是皇父择中的储君,登位后也一直不忘先君的遗命,因此在卢三娘的眼中,司空北辰虽不是一个好丈夫,但不失为一个好皇帝,并非无可救药。 卢三娘的选择,尽管痴迷,可于大局无妨,卢三娘并不是罪人。 瀛姝对于无罪之人,从来都是宽容的。 “目前的情势,我能想到的上上策,就是让阿伯改变主意,只有阿伯动了易储的心思,才可能在挫败司空北辰的同时,不失栋梁之臣。”瀛姝说,但又叹惜:“这却也极其不易的。” 不易归不易,但泛舟不能过久,瀛姝顺手又折了一朵白莲,几枝莲叶,南次便摇着撸将莲舟靠岸,却是高平公主亲自来把瀛姝扶了上岸。 “五弟和王良人好心思啊,折了莲花为父皇助兴。”高平公主满脸的笑。 当司空通在世时,高平公主可半点看不出飞扬跋扈的作态,她情知司空通对琅沂王氏极其的看重,于是对瀛姝屡屡示好,后来哪怕是司空北辰登位,高平公主看司空北辰的眼色,在婉苏跟前逐渐放肆,可在瀛姝跟前,也一贯的 谄媚奉承,瀛姝却不为高平的献媚所动,在她看来,高平就是个疯妇。 后来高平也的确癫狂了,养了不少面首不说,时而虐打她那些面首,时而又忘了自己长公主的尊威,亲手替面首们沐足,闹出不少笑话来,再后来就是高平逼着谢青为面首,也是时而凶相毕露,时而痛哭哀求,司空北辰嫌她丢脸,终于把她幽禁,高平公主绝食而亡。 高平的下场凄惨,瀛姝对她却毫不同情,因为高平公主为了讨好司空北辰,折辱欺霸过南次,但现在,瀛姝却要对高平公主虚以委蛇。 方式是干脆把手里的莲花荷叶递给了高平:“拿去吧,随你‘借花献佛’。” 高平也欢笑着接了过去。 比起高平来,清河公主对瀛姝是真心亲近,可她刚挽了瀛姝的手,就听两声击掌。 众人转头一看,一丛湖石后头,绕出来个美男子。 白川君的击掌,并非为了赞扬谁,单纯就是要引起他们几个的注意,目的达到,也不管面前的是否皇子、公主,直接发号施令:“我有几句话与王良人说,殿下们行个方便吧。” 瀛姝很诧异,高高在上的白川君要跟她聊什么,并且还是单独聊? 白川君虽得司空通的信重,但他并未得封爵,他的这个“君”,跟蓬莱君等等的“君”不一样,女子称“君”,普遍都是有郡君的封号,少数人是因才华出众,世人会在女子的名号后加一个 “君”的敬称,而白川君呢,他是男子,在东豫也属鼎鼎有名,因此跟不少名士一样,世人称他,都会在他的名号后外缀一个“君”。 顾白川又和别的名士大有区别,区别在于他是天子近臣,连皇帝陛下都要尊称他一声“君卿”,因此他的这个“君”,就有了诸如心宿君、鬼宿君等等皇子的“君”的威慑力。 白川君虽说不能称为位高权重,不过他的个性极其冷傲,慢说对瀛姝这么一个选女,哪怕是对虞皇后、谢夫人等等后妃,自来是不搭不理的,他还跟另一个天子信臣王斓从无交谊,有如井水不犯河水,突然间却对瀛姝青眼有加,瀛姝都觉得有些受宠若惊了。 “令君有何示下?”瀛姝问。 令君在前朝是对尚书令的尊称,可时下,也是对位居枢要的大臣的尊称,白川君的品阶是皇帝特赐的一品,虽说起来没有任何的职权,但自然也当得令君的称谓。 可白川君纠正了瀛姝:“你称陛下都为阿伯,把我称为令君,怪让我受宠若惊的,你便……称我九叔吧。” 瀛姝:…… “我又没被除族,在家行九,看上去比你阿父要年轻,所以让你称叔。” 称谓是按这样的逻辑设定的么?瀛姝越发是满头雾水。 第70章 顾九叔的威慑力 白川君一脸“就这么决定”的神态,不再多说废话:“我夜观天象,发觉一件神奇的事,时月到某个节点时逆流了,说直白些,有不少人重生,本来已经死去的人,睁眼发现回到活着的时候,这些人的存在,一定会更改某些事态。” 更改的最大事态就是——堂堂白川君,居然会主动寻她揭开这层最神秘的面纱! 瀛姝心中狂跳,可脸上迷惘,然后她就看见了白川君眯起了他那双似乎能洞察一切的,因为太通透,显得十足清冷的眼睛。 “你知道重生一事。”这话说得笃定。 对白川君撒谎是一件危险的事,这是瀛姝固有的认知,哪怕她没有重生,没有身陷棋局时就有这样的认知,小时候她曾在乾阳殿干过一件坏事,把陛下阿伯视为至宝的一方砚台给砸碎了,耍了个小聪明嫁祸给六皇子,六皇子当时还是个话都说不分明的小孩子,被瀛姝忽悠得坚信就是自己砸坏了砚台,这件事所有人都没发现真相,唯有白川君看着她,微微笑。 那次谎话没被拆穿,却教瀛姝心惊胆跳了许久。 “那个……九叔,我的确听我家四姐说过她是重生的人,她还说她不能入宫,入宫必死,但你看,今天她入宫来饮宴,风光得意的很,哪里像个怕死的人?我一直坚信四姐是在哄我,没想到九叔竟然也说了这样的话,九叔又不可能和四姐狼狈为奸,这回我是 真犯糊涂了,难道四姐那话竟然是真的?” 瀛姝是顶着莫大的压力,横下一条心要把谎话进行到底,白川君虽然没有成为过她的对手,但她的目标过于惊世骇俗,除了南次之外,必须提防着所有人,哪怕白川君本人重生了,知道前生种种,她也绝对不能让白川君笃定她有前生的记忆。 “你的四姐没有哄你,前生她的确是死于宫中……” “等等,九叔刚才说夜观天象,可我听着听着……怎么九叔这话的意思竟然是,你也知道前生发生的事,九叔经遇重生了?” “天下不仅王四娘一人重生,已经有人向我坦白他是重生之人,因此,我才知道很多事。” 瀛姝连连摆手:“我可不想听,九叔快别害我了。” “害你?”白川君挑起眉。 “九叔总不会无缘无故的来点化我,而我呢?根本不想知道未来会发生的事啊,如果九叔告诉我,我的命不长,没多久就要病死了,或者被什么人害死了,我岂不是日日都要提心吊胆?这太可怕了,不听不听,就让我稀里糊涂活着吧。” “你可别哄我,一个胆敢欺君的黄毛丫头,你会害怕知悉你的命运?” 瀛姝的脸都皱起来了,看吧看吧,果然不是她多想,这个以占星术独步朝堂的的“活神仙”,就是一个多智近妖的“真魔君”,的确识破了她多年前欺君的小把戏,“隐忍多年”,居然在这个时候用 来作要胁。 “说实话吧,九叔既然告知我是听人说的我家四姐前生的确死于宫廷那话,紧跟着必然详告四姐的死因,而知道内情的人,也就是跟九叔坦白他乃重生之人的那位,出必定地位尊贵,我是害怕我知道了那位的机密,就只能为他效命,要不然定然会被杀人灭口,我就是一个才刚及笄的黄毛丫头,年少无知时是胆大妄为了一些,可年岁越长胆子越小才是世间真理,还望九叔放过。” 瀛姝又是作揖,又是躬身,活像一只被猎豹瞄上的小白兔,就恨自己没有长条狗尾巴,好在这时候摇尾乞怜了。 “我没打算告诉你那人是谁。”白川君没有允许“小白兔”速速逃命:“你的命运发生了变改,有的人的生死就和你直接发生了机缘,我觉得你应该做出点幸得机缘的善行,否则就会辜负上苍赐予你的转机。 徐才人现有了身孕,她腹中胎儿无运,必不能诞生的,这件事你可以不插手,但徐才人前生死于王四娘之手,说得更具体,王四娘是害死她的帮凶,现今王四娘虽然不是内廷选女了,可徐才人因为琅沂王氏的女儿入宫会殒命的险祸仍然没得消解,你得想法子保她平安,通过了这回考验,我也可以担保,你能够心想事成。” 白川君没有说太多废话,“猎豹”发号施令完结,悠悠然从“小白兔”身旁路过。 瀛姝脑门上的汗水才放 心大胆滴落下来,如释重负的吁了口气。 徐才人的死,必定和王青娥相关,又或者说如果前生就换作她入宫应选,那么也会造成徐才人的暴亡,这件事情瀛姝根本没有袖手旁观的打算,前生她不认识徐才人,这辈子才发生了一点点交集,但徐才人在瀛姝看来,是个无辜又可怜的人。 摸清徐才人的身世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她本是小选入宫的宫女,出身贫苦,家人因她入宫所享获的全部利益就是些微粮帛,换取了一年半载的丰衣足食,这还不能怪家人凉薄,狠心牺牲女儿,实际上小选令根本不给百姓拒绝的权力,徐才人本人更加没有选择的余地。 入宫后,有缘被选入显阳殿,有幸承宠,等等等等的经遇也都是虞皇后的意愿,徐才人唯一的选择权就在生死之间,人总是得求生的,徐才人选择听令行事其实根本就是逼于无奈。 徐才人根本没有想到,她选择的生路其实是通向地狱。 瀛姝自信对陛下阿伯颇有几分了解,她更相信白川君对陛下的性情更加了如指掌,白川君刚才那番话,不管是否来自于圣意,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陛下虽然利用了徐才人,但没想过把徐才人作为一颗死棋。 前生徐才人的死必和皇后相关,皇帝为免储位动摇,为顾大局,只能以处死王青娥的方式草率终结一场罪祸,瀛姝认为她的陛下阿伯应当会对无辜枉死 的徐才人抱有愧疚心,而今生,如果能救徐才人不死,进而拆穿皇后、太子的阴狠面目,尽管不至于让陛下阿伯改变主意另择储君,但对于司空北辰而言,也算是第一记打击。 瀛姝没有急着与南次商量这起突发事件,白川君既然已经关注到了她,那她的言行势必要更加小心谨慎,大无必要将南次牵连入内,让白川君增加一个“关注”的对象。 芙蓉苑的这场“家宴”仍然是定在申时,也仍然是等到主菜、汤饭撤下之后,另外呈上酒菜来,气氛才更加轻松愉快,在歌姬舞伎例行的几场助兴后,司空通觉得应当行一行与宴者都能参与的酒令,使得兴致更高,就问众皇子有何提议。 司空月狐没有动脑子,他正品尝一碟下酒菜,还问身边服侍的宫人这碟下酒菜的名堂,宫人答不上来,司空月狐便让宫人去唤齐女史来,齐女史是简嫔宫中的女官,因皇后起先一直病着,家宴的不少琐事其实都是简嫔负责安排,齐女史自然也参加了具体事务的操办,她知道这碟下酒菜的“名堂”。 跪下后,轻声道:“不是什么罕见的食材,其实就是食茱萸,裹了鸡卵黄及麦粉后炸成,这是王良人某日里送来给娘娘的小食,娘娘尝后觉得酥辣可口,极其适合佐酒,今日才加了这道小食。” 司空月狐微笑。 南次坐在司空月狐的右席,依稀听见“王良人”三 字,这时又看司空月狐的笑脸,莫名觉得有点心烦,他倒是知道这道油酥茱萸叶的——当年他重获自由后,惊觉一贯偏好酸甜口味的瀛姝竟突然“移情别恋”了,常食茱萸,这道菜当然不是瀛姝所创,可因为过于平民化,在宫里是不“时兴”的,唯只有瀛姝常常令小厨做来佐酒,又十分热情的推荐给了他。 南次就问:“四兄不会连食茱萸都没吃过吧?” “这样的吃法是新巧的,第一次尝到,只觉异常可口。” 六皇子对他的四皇兄尚有抱怨,他跟南次同席,听见了两个皇兄之间的交谈,就忍不住刺过去一句:“这么粗鄙的食材,居然也能登大雅之堂。” “六弟好好吃你的大鱼大肉。”司空月狐仍然在笑,一副不把小孩子口无遮拦的话上心的宽容模样,这大不符合他的毒舌作风。 连七皇子都觉得诧异了,伸长脖子看了四皇兄一眼。 在无数女娘眼中,四皇子是清俊温雅的名士风范,他往日间倒也不爱发火,可手足兄弟们都知道这位心月狐那条毒舌的攻击力,偏四皇子又护短——谁敢说简嫔的不是,必然会触动他的毒舌攻击,有回把二皇子都能骂得灰头土脸,跑去含光殿找亲娘告状,贺夫人也只敢去找皇后评理,连简嫔都不敢质问,哪怕是这样,二皇子某日还是被他们的父皇训斥了一场,因为四皇子在父皇面前,仿佛给二皇子 挖了个坑,二皇子直接摔坑里去了,皇子们都在,却谁都搞不清楚四皇子究竟挖的是个什么坑。 七皇子眼珠子活泼泼的一转,觉得四皇兄今日心情相当的好,马上说:“四兄,这道小菜是真可口。” 六皇子有气无力冲七皇子翻了个白眼,马屁拍得如此响亮,席间顿时弥漫着股屁臭味。 七皇子才不管他六哥的胃口倒不倒呢,看四哥明亮的笑脸,又赶紧提要求:“四兄就把寒光生的那匹小马驹送我吧,我都求了多久了,我保证会好好养护,也保证会精进骑术。” “送你了。”司空月狐挥挥手。 七皇子大喜过望,赶紧挟了张油酥茱萸吃,好辣啊,但必须忍住,七皇子小小心心的把茱萸叶咽了下去。 南次挑眉:“四兄的心情是真好。” 二皇子、三皇子根本不管另几个兄弟“没营养”的交谈,他们占据了先机提出好几个酒令,却到底还是让太子的提议“后来居上”了,鸡毛蒜皮大小的输赢,也能让他们垂头丧气。 太子主张的酒令实际就是击鼓传花,鼓声停,执花者需饮一盏酒,由执花者的上家限一令,或歌或舞,或琴或箫,执花者需得服令表演。这酒令并不新奇,但胜在能调动兴致和气氛——大豫的风俗开化,世族门阀家的女娘虽然以琴棋书画为才艺,可也有许多爱好歌舞之技的,在宴会上表演,不存在不符身份的说法,但并不 是每一个贵女都有歌舞的天赋,要是被上家限令作歌,但她却五音不全,多少就得出糗了,虽说行酒令出糗也是无伤大雅,但女儿家面皮薄,是会有些小紧张的。 行令嘛,既要欢乐,紧张感还是必要的,若谁都不怕输,就没那么有趣了。 司空通今日兴致很高,皇帝陛下要亲自行令,也就是说,若鼓声停时,令花为皇帝所执,将令花传给皇帝的人就有了限令让皇帝下场表演的权力。 皇帝独座一席,而他的上家就是——白川君。 第71章 梁四娘 瀛姝本有些心事重重,但她一贯很有消化能力,此时见陛下阿伯先执了花,就开始期待令花转了一圈后,刚好在陛下阿伯手中执停,若是换作了别人,大约没那么大的胆子要求陛下阿伯当众一舞的,可白川君却不是胆小的人,应当不会中规中矩的只让陛下阿伯抚琴或者奏箫吧? 应该不会的吧? 小彭已经在恳求瀛姝了:“姝姐姐,要是令花在我手里留下了,你可千万别让我唱曲,只要不唱曲,我就不怕。” 瀛姝和小彭还算“单纯”,但不少选女,才人、中才人眼里都放着光,因为她们能在皇帝跟前一展才艺的机会可不多,虽然要展示什么才艺得取决于“上家”,可哪怕是自己不擅长的,多少也有博得陛下注意的机会,大不了楚楚可怜的恳求上家换个令题,搞不好能赢得陛下的怜惜呢。 皇后因为是太子的提议被采纳,内心也很欢喜,根本不在意她自己既不擅长琴棋书画,更不擅长歌舞箫笛,她引以为傲的只有一手女红技术,这项技能无法在酒宴上展示,可重要吗?不重要,毕竟她的“上家”是皇帝,皇帝自然不会为难她,得主动替她搭台阶。 皇后却是谢夫人的“上家”,她当然也不会故意让谢夫人出糗,说实在皇后也根本闹不清谢夫人擅长什么才艺,在什么才艺上是短板,让皇后兴奋的是,她作为后宫之主,还从没得到要 求谢夫人用才艺助兴的机会,太子果然是她的亲儿子,弥补了她的这个遗憾,终于能明正言顺冲谢夫人发号施令了。 二皇子的脑门上有点渗汗。 他可不会跳舞,偏他的“上家”是太子,万一太子要捉弄他,故意拖延,等到鼓声停的那顷刻间才把令花扔给他,还要限令他跳舞……就要让这么多人目睹他“张牙舞爪”的丑样子了。 所有的人都暗怀期待。 结果第一次鼓声歇止时,令花就落到了谢六娘的手中,谢六娘的“上家”是梁四娘——司空通相中的心宿妃。 南次才十五,前头四个兄长都没有大婚,因此司空通这回也不急着给他安排“相亲”的女子,于是乎谢六娘就成了准皇子妃们及亲眷们的“分界线”,偏巧令花就传到了她的手中,虽然她也明显感觉到了梁四娘是有意拖延,明明是听到鼓停时,才把令花丢给她,相当难判断到底鼓停那一刻令花真正为谁所执,可毕竟是宫宴,为这个去理论争执也是无趣。 谢六娘喝了罚酒,已然认罚了。 谁料到,梁四娘却起身,步于宴厅当中,膝跪着冲皇帝行了叩首礼。 拿出这样的“姿态”,如果不是请罪,必然就是请求。 司空通自己相中的儿媳妇,总不好不问青红皂白的加以喝斥,堵了梁四娘的嘴巴不许她说话,也只能干笑道:“四娘可是第一位执令官,莫不是有更加有趣的法子要提出 来助兴?快些免礼,归座吧,不必如此的拘谨。” 梁四娘谢了恩,却仍跪着,不肯归座:“陛下,臣女有幸得了令花,因此想求一个恩许,此一恳求关系到臣女终身大事,还望陛下恕罪,容臣女违令。” “你有何求?”司空通情知有变,但也只好硬着头皮配合。 “臣女有心仪之人,非君不嫁,但若要实现心愿,必须得求陛下恩许。” 皇帝真是如坐针毡。 家宴之前,他其实已经召见了相关“儿媳”的亲长们,示意了联姻的想法,当时范阳卢的大宗长虽然没有表态,可梁四娘的父祖却是满口应承了,既如此,梁四娘就不可能未得亲长的授意,她却偏偏在酒宴上叩首膝跪着相求,那定然是对婚事并不认可的了,司空通还不能说“我又不是你爹你的婚事我做不得主”那话,因为只要这样说了,和上蔡梁的联姻就无转圜余地。 司空通看向司空月狐。 司空月狐面无表情。 司空通非常恼火——我家四儿子一表人才,既擅骑射,更具胆略,最最难得的是年纪轻轻就懂得以社稷为重,从来不掺合夺位之争,梁家这女娘,之前明明就心折于四郎,醋劲那样大,且回回有机会赴宫中酒宴时,还单冲着简嫔大献殷勤,怎么就反悔了呢?真是太过份了。 他又突然想起寺人祈禀报的事,忍不住看向了就坐在身边的白川君。 白川君缓缓摇头。 司空通暗 自叹息,摆摆手:“说吧,你心仪何人?” “臣女心仪者,乃太子殿下。” 瀛姝赶紧的掐了自己一下,忍住,忍住,一定要忍住震惊之情。 梁四娘怎么可能心仪司空北辰?绝对绝对不可能,梁四娘往司空月狐车上捐献的鲜果可不止十斤八斤了,且前生,整个建康城无人不知梁四娘对司空月狐的迷恋,起初就连陛下阿伯给司空月狐择选的姬媵梁四娘都不能容,后来连梁太公都看不过眼了,自己把孙女训斥了一番,勒令孙女不得犯妒嫉一条。 瀛姝被迫当了淑妃时,梁四娘还没有香消玉殒,一回在宫宴上,梁氏根本无视已经成为皇帝的司空北辰,甚至还因为一道栗子糕,大发雷霆——司空月狐对栗子过敏,梁氏于是当众指责司空北辰这皇帝没有交待仔细,竟然让宫人把栗子糕呈上了司空月狐的食案。 瀛姝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就连清河公主都是满脸错谔,连她都不知道一母同胞的兄长不能吃栗子。 清河公主后来跟瀛姝聊起过:“阿嫂是过激了,冲犯了陛下,不过阿嫂确实对阿兄体贴备至,我去看望母亲时,跟母亲说了宫宴上发生的事,母亲也很震动呢。阿兄他本就是个细致人,对饮食上的避忌自来就极当心,因此母亲都没有叮嘱过阿嫂阿兄对栗子过敏一事,阿嫂若不是用尽了心思,怎会知道这一避忌? 要说起来,阿兄虽然因为 年幼时吃了栗子糕,脸颊上生出红疹,两三日就消了,并不多么严重,故而这样的事阿兄也不会特意叮嘱别的人,我去心宿府,还吃过栗子糕呢,阿嫂定然是自己关注到了阿兄从来不吃栗子,废了心思打听到这一避忌。” 清河公主当年主要是为了让瀛姝替她的嫂子转圜,才说一番话。 瀛姝是相信的。 因为就连她的兄长王节,时常跟司空月狐吃吃喝喝,也从来不知道司空月狐对栗子过敏,要是司空月狐并非梁四娘的真爱,梁四娘何至于为了一碟栗子糕在宫宴时当众发飙,搞得司空北辰险些下不得台,连带着婉苏这皇后都吃了一大惊。 那么梁四娘今日的言行,就只有一个原因了。 她重生了,对司空月狐因爱生恨,这辈子她不愿再重蹈覆辄,可为什么“移情”司空北辰呢? 宴厅里鸦雀无声,司空通这皇帝都不知道如何应对才好了,虞皇后也极其焦急,她一急,就会说蠢话。 “四娘今日是饮醉了吧?我知道你其实是心仪四郎,这着实也是众所周知的事,一贯你入宫,也都是在简嫔跟前尽孝心……四郎,是不是你先有了过错,才闹得四娘跟你置气。” 说起来虞皇后这话吧,也不能说对梁四娘的清誉有损,大豫的贵女们并没有不能渴慕儿郎的限制,且今日既然是“家宴”,皇帝陛下让梁四娘赴宴,确定是把她看作了准儿媳,皇后作 为司空月狐的嫡母,哪怕是当众道破了梁四娘心仪司空月狐的事实,确实不能算作恶意。 可皇后蠢在后头那句话——哪家的闺秀会因为和心上人置气,竟然就以另嫁他人作为要胁? “皇后殿下,臣女从前是年少无知,未察真情挚意,无非就是为四殿下的风仪迷惑,又因逞强的性情才行为了不少荒唐事,可臣女及笄以来,情智渐增心性渐定,看清了四殿下是虚有其表,远远不及太子殿下精金良玉,臣女确然仰慕太子的秉节持重,望皇后殿下玉全。” 七皇子再次伸长脖子,去看他四哥的神色。 可了不得了,当众被一个女子嫌弃,说成是虚有其表……寒光生的小马驹还能到手吗? 司空月狐笑了。 他洒洒落落地说:“梁四娘好眼光,我的确比不上太子兄。” 南次侧目,无法从司空月狐的笑脸上发现一丝破绽,这人,心情好得太不像话了!!! 司空月狐毒舌归毒舌,但在南次的认知中,四皇兄还不失为一个好人,心宿君的确一直在兢兢业业的巩固皇权,虽然他并不是皇帝,但比司空北辰这个皇帝更加的襟怀坦荡,前生的时候,南次甚至思考过……如果司空月狐才是嫡子,是他继承了帝位,或许比司空北辰执掌的皇朝更加兴盛强健,东豫的江山社稷会更加稳固,而瀛姝……至少不会失去父亲,哪怕被裴瑜辜负,瀛姝不至于为裴瑜这 么个东西悲悔。 简嫔盯了一眼儿子,没作声。 强妞的瓜不甜,哪怕月狐的确需要上蔡梁的支持,但梁四娘不肯违心嫁入心宿府,如果强逼,他们也必成一双怨侣,人这一辈子,其实无论尊卑贵庶,大抵都无法活得真正恣意,可简嫔心中到底是存在期望的。 她希望月狐活得更轻松些。 场面再度僵持,负责击鼓的章永早把鼓槌扔了,这件事无论怎么个收场,酒宴是会结束了,谁还有兴致继续喝酒行令呢? 司空北辰抱揖道:“阿父,儿子有一言也必须声明。” 司空通的头已经痛得有点久,无力的挥挥手:“说吧,今日既是家宴,谁有什么话,都可以直说。” “儿子也有了心仪之人,因此只能对梁四娘道声‘承蒙错爱’了。” 虞皇后赶紧的问:“太子竟有了心仪的女子?快说,陛下是定会为你做主的。” 瀛姝默默垂下头:做什么主?司空北辰是被梁四娘给轻薄了么?皇后这措辞啊……她怎么就不看看那三个夫人现在的神色?兴灾乐祸得很。 第72章 太子的“丰收” 上蔡梁氏,现在还不足以让陈郡谢、江东贺、长平郑三姓忌惮,上蔡梁的崛起,其实也多亏了司空月狐这女婿连番的征战且连番的夺胜,他们与皇室相捆绑,逐步建立功勋,那都是后来几年的事了,目前而言,上蔡梁的分量远远不敌范阳卢。 原本太子殿下可以收获一枚西瓜,可现在,却极有可能到手一粒芝麻,这当然是谢、贺、郑三姓乐见的事。 贺夫人先就忍不住了:“太子若有了心仪之人,能不告诉皇后么?皇后道不知情,显然这就是一个说辞,也是啊,梁四娘过去心仪四郎,现在又移情太子,太子不想跟四郎兄弟反目,可不得编撰个说辞出来婉拒了梁四娘么?” “陛下,太子的婚事的确该由陛下做主,但太子是储君,储君的婚事怎可以小儿小女的情感为重?梁四娘今日的恳求,陛下当与梁太公商量,至于太子竟效闺阁女子之行……也还好今日是家宴了。”郑夫人也拔刀而出,想直接割掉太子的舌头。 司空北辰有苦说不出。 上辈子被他使人烧死的女人,现在当众提出要嫁他为妻,不必说,梁氏必然重生了,但讲道理梁氏上辈子死的时候是个糊涂鬼,压根不知道谁是幕后真凶,怎么就精准地找到他作为报复对象了呢? 总之梁氏的举动是把司空北辰打了个措手不及,脑子现在是嗡嗡的,下意识把求助的目光投向瀛姝,瞬 间觉出不对劲,又硬生生的投向白川君去了。 “既是饮宴,听听何妨。”白川君只说了八个字。 司空通也来不及怨念了,局面已经很糟糕,但至少得让太子讲话。 “梁四娘固然有‘非君不嫁’,儿子也有‘非卿不娶’,儿子心仪卢三娘之风华才情,望父皇允婚。” 白川君笑了:“果然儿女之情是世上最微妙的事啊,陛下也真是好眼光,一早就跟臣商量,说相准了卢三娘为太子妃,臣便建议,储妃自然应当挑择家世良好、品性贤良的女子,然即便是承担大任的储君,毕竟也为血肉之躯,太子务必要真心爱重正妃,方才能做到夫妻齐心、同舟共济。 太子的心意已经当众告白了,卢三娘,你是否愿接受,也表明态度吧。” 司空通的心提起了来,梁四娘先发难了,卢三娘别不会也当众反悔吧? “臣女心折于殿下,愿佐助于储君。”婉苏的回应相当的干脆利落。 “陛下,臣女自知性情刚硬,远远不及卢三娘温雅柔和,并无意争太子妃位,但确然仰慕太子殿下的品德,臣女愿为姬媵,协助卢三娘,服侍得殿下安康。”梁四娘今日真的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可虞皇后却顿觉心花怒放了。 梁氏女为太子妃虽然不够格,但要是只入太子府为个良娣,那还是大有益处的,上蔡梁可是皇帝决定了要提拔的家族,与司空月狐联姻毕竟是隔了一层, 要直接成了太子的同盟……这必须是件如虎添翼的大好事!!! “这事容后再议吧。”司空通其实也吁了口气,但他已经很看不惯梁四娘了,口吻非常严厉:“上蔡梁,本乃大豫名门,大宗嫡女还从无屈为姬媵的先例,梁四娘你只是个女儿家,执迷于情愫,虽然算不得过错,可你的婚姻之事毕竟还得经过你之尊长允从,朕虽为国君,亦不能勉强臣公,贸然干预臣公家小的婚嫁之事,又有,你移情于太子是你的事,却非说四皇子虚有其表……你说你性情刚硬,不确切,朕替你换一个词吧,你分明就是妄肆!” 一场酒宴,不欢而散。 皇帝先跟白川君私话:“君卿以为如何?” “正如陛下所想。” “这样说,你也觉得梁氏是重生之人?” 白川君默认了。 皇帝想摔镇纸,一看是自己用了十好几年的,生生忍住,把一把羽扇给摔了,用脚踩上去:“难道寺人祈说的都是真的?梁氏知道四郎会被太子残害,她怕被四郎连累,所以转投了太子?我早就听说过了,梁氏好妒,我打从心里就不喜欢她的性情,要是……罢了,我就发发牢骚,到底是我这当爹的没用,为了皇权,无视了四郎的终生幸福。” “陛下,梁氏女为何转投太子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现在也只能安抚上蔡梁,今日梁氏女要不在宫宴上下跪恳求,陛下还有别的办法笼络住 上蔡梁,可事已至此,要是陛下厌弃梁氏女,梁太公父子皆刚愎之人,哪怕不是真心为一个女儿出头,但为了梁姓一门的颜面,恐怕都不会再臣服于陛下了,陛下虽不是不能弃此姓,可关于收复义州一役,已经做好了全局部署,如果临时换将的话……” “那就必败无疑了。”司空通相当明白,坚定道:“我再是厌恶梁四娘,也只能安抚上蔡梁,允了他家女儿为太子良娣,我还要赐给他们另一恩荣,将清河许嫁梁诉。” 白川君抬眼望屋顶:“陛下莫不是被气昏头了吧?” 司空通:??? “梁氏的嫡女为太子姬媵,陛下却要将清河公主许配给梁氏的嫡子,且此时,陛下尚还不能肯定太子殿下会否过河拆桥,真在登位之后残害手足。现梁氏女进了太子府,四殿下明明可以免受太子、皇后的忌惮,陛下却偏要把四殿下和上蔡梁串连,这,这,陛下真是被气昏头了。” 关于上蔡梁未必一定得和心宿君“串连”这件事,司空通是的确没有细致考量,他习惯了先定计划,再按策定的计划步步为营的去实施,但因为“重生事件”,似乎让很多的人事变得不可控了,司空通还没有习惯随着人事的改变去调整他的策略,这样吊诡和机密的事他也没有太多人可以商量,此时唯有依赖白川君。 “太子,二郎及三郎的婚事都算是落定了,唯有四郎 ,因为梁氏女反悔,终身大事未决,君卿也知道我的构图,现有的几个皇子中,六郎、七郎还小,看不出个优劣来,要想让二郎、三郎团结一致为皇权献力,不是没有可能,但可能性甚微,五郎师从的是琅沂公,我从未指望过他能于战事军务上致力。 也只有四郎,他天资机敏,谋断果决,还有将帅之质,现今天下是乱世,大豫若无骁将,如何能够偏安于江东?四郎的婚事不能草率,他未来的妻族必须得到扶植,才能扞卫社稷安定。” 白川君也素来知道大豫的门阀并不是重文轻武的思想,如琅沂王氏,琅沂公王斓虽不能率兵出征,可王致、王斐等都可谓骁将了,便是王斓,走的虽是文官之途,但若任大司马在军事上运筹帷幄也是全然够格的,皇帝陛下的理想是要巩固皇权威慑门阀,那皇族子弟中,至少也得培植出一个文武全才来。 但这件事不容易,相当的难,大姓门阀的根基已经数百年的深厚,而司空皇族呢?建朝立国也仅百年之间,而且有太多帝王的生活都追求享受糜烂,纵有百年的“根”,其间有六、七十年也是腐烂的“根”,无法输送营养,司空皇族现仅余司空通一脉,而司空通,他其实有半生时间,考虑的仅是如何苟安于阋墙之争,是命运把复国振世的重担强加于他身上,司空通的确力不从心。 当一个合格的皇 帝已经是个大难题,还要培养个强大的继承者,题目超纲了。 所以司空通才如此重视司空月狐这根“芝兰苗”,在他心目中,储君和司空月狐同样重要,是司空皇室缺一不可的两大砥柱,国祚的存衍,务必不能失去有望承挑大任的人才,门阀世族是如此,皇室更是如此。 这是司空通的家事,但又与国事挨点边,而满朝文武中,也唯只有王斓和白川君两个人可以替司空通就家事的难题给点建议,今日王斓并没有赴宴,白川君就“捷足先登”了,他其实也有所想法,干脆利落的道:“其实几个皇子中,就太子的大婚有必要速速告成。” “哦?” “二、三两位殿下,他们未来的王妃多半是他们的母族择定的,陛下本不是那情愿,借着这遭变故,何不干脆把另几位殿下的婚事都推迟了?如此一来,对于陛下原本的设计就有了更多的余地,更重要的是事态发生了这样的变化,必然会让更多的重生人沉不住气,他们一但‘显形’,陛下就有了更多途迳查清寺人祈的话究竟可信不可信。” 司空通颔首。 关于出现“重生人”一事,他只告诉了白川君,连王斓都被他瞒着,这倒不是说司空通不信任王斓,可有一个“重生人”原本就是王斓的孙女,据寺人祈说,王青娥还是他亲自下令处死的,这个就很难启齿了,更难启齿的还有太子继位后 ,居然逼着裴瑜跟瀛姝和离,硬是纳了瀛姝为淑妃…… 王公会作何想?呸,早知道太子是这样一个好色胚,我就不该殚精竭虑的扶持他位登大宝。 可仅仅是寺人祈一人之辞,司空通当然就不会决意废储,再则从他这个皇帝的眼光看来,就算太子执迷于私情,干出夺人妻室的事确实很不厚道,但就这样一件事,远不至于动摇根基有损大局,司空通的老祖宗就曾经宠妾灭妻,但正是这位老祖宗建立了大豫皇朝,这才有了司空氏的百年基业。 为帝王者,不必太拘小节。 司空通点着点着头,又想起一事:“拜托君卿试探帝休一事,进行得如何了?” 第73章 婚变效应 司空通并不十分怀疑瀛姝是“重生人”,但因为寺人祈的说辞,他总想确定真伪,尤其是有几分真伪,哪几分是真哪几分是伪,为此他甚至都有些期待瀛姝是“重生人”了,他让白川君去加以试探,自然因为白川君是唯一占星术师的特殊地位,使得试探起来难度大大降低。 “她应当不是重生人。”白川君也算给出了肯定的答复:“不过嘛,倒是坦诚了她的那个堂姐曾经跟她说过是重生人一事,她以为王四娘是胡说八道,这也在情理之中。” “君卿识人眼光独到,依你看来,帝休这丫头如何?” “很聪明,也果敢,照实说的话,太子殿下为她沉迷不算什么咄咄怪事。” “如果撇开家世,君卿以为帝休是否更加适合为太子妃?” “倒也不能这么说。”白川君莞尔:“卢三娘的性情并不出挑,可她温和娴雅,且对太子十分仰慕,可想而知日后必会事事处处都为太子着想,这样的闺秀其实的确为母仪天下的首选,唯一不适合的地方在于,现为乱世,皇权受迫于重臣牵制,卢三娘贤良有余,不够果狠,在后廷之争的乱局中也许会遭受算计,心有余而力不足。” 意思是,卢三娘能否平定后宫之争,多少得依靠太子的支持和扶助。 世上没有完美的姻缘,司空通深知这个道理,倒也没有继续在太子妃人选上纠结,白川君就说:“今日我 自作了一回主张,‘要胁’帝休……我就跟着陛下的称谓了,我让她想办法护徐才人的周全,倒也不是真为了考较她,陛下不是有意让她从昭阳殿脱身么?我这是为了制造契机。” 白川君的自作主张不算什么特异事件了,司空通其实早已习惯,但这回他多少是有保留意见的:“徐才人的事,拜托江尚仪留意着就行了。” “江尚仪若得皇后信任,刘淑妃今日也不会那样的急躁了。” 这是点到即止,司空通却尴尬得好几声干咳,无奈的扶着额头:“皇后的器量一贯就小。” “器量小并不算什么大毛病,有的人器量小伤的是自己,有的人器量小伤的却是他人,皇后嘛,最大的毛病是没有颗善良的心,她一边对出身贵族跋扈蛮横的妇人愤愤不平,自己却也把更弱势的人视为草芥,像徐才人,在皇后眼中为了太子成为一颗死棋,都是徐才人的运数了。” “君卿,我知道你一贯对皇后有成见……” “这不是成见,是真知灼见。” “可当时我如果另立皇后,君卿敢说谢、郑、贺三位夫人中,无论是她们其中哪一个登了后位,就真的能够避免无辜遭遇无妄之祸么?也许后廷的冤魂和白骨比如今更多,虞氏虽也有失仁厚,但其至少更存顾忌,她不敢也不能太过嚣张。” “胆大胆小,跟家世没有必然关联。”白川君笑了:“而且她现在已经 是皇后了。” —— 做为一个皇后,虞氏此时异常开怀,她跟徐才人道:“我之前一直以为梁四娘是个傻的,她的家世虽然比不上八姓,比起简氏来,毕竟也算根基浑厚的门庭了,为着四郎的皮相,她竟能在简嫔跟前折腰,也多得她是个女子了,如果是个儿郎,不定受到多少责罚呢。我竟没想到,她孩提时荒唐,却还有慧质,只不过不早慧罢了。” 徐才人头脑简单,一贯只会称是的人,现在依然只是称是。 但这并没有影响虞皇后的倾诉欲。 “当然,四郎也是个好孩子,否则也不会代替辰儿下战场,简嫔比起三夫人来,对我也很算尊重了,可是啊,简嫔话太多,主意也太正,到底她自恃出身世族嘛,总觉得比我要能耐,呵,她当我真不知掌管后宫吗,我只是大智若愚,别说我和她了,我们只比儿子,大郎要真的不如四郎能耐,陛下能让封大郎为太子吗?俗语说治大国若烹小鲜,太子是疱厨的话,四郎就是块柴火,简嫔做为拾得的柴火的农妇,论是她如何炫耀,她献上的柴火能化身为人么?” 徐才人听不懂皇后这番话的“奥义”,只附和道:“四殿下虽然只是柴火,但也比一无是处的皇子要好。” “你不会说话,便不用搭腔。”虞皇后笑着说:“宫里家世比我好的女人多了去了,但她们最终如何呢?夺不走我的后位,到底还 是眼睁睁看着陛下封了我的儿子为储君。撇开妻妾的区别不说,哪怕她们自恃比我多才多貌,见识比我卓越,可她们究竟能围拢多少人?你就不提了,刘氏明知道我当年行为的事,她不照样将我视若神明么?除了我,还有谁能收拢刘氏这样的人?” 虞皇后没完没了的,继续单方面炫耀:“太子的谋略,是被他们这些自以为是的人大大低估了,哪怕是连简嫔,也认定了太子远远不及她的儿子能耐。我知道有不少宫人,暗下都赞简嫔光风霁月,你们当她真没有野心吗?只要是个人,尤其是入宫的妇人,从根底上说就没有哪个不动机心的。 可这得取决于陛下会不会为她们的机心所动,陛下啊,最看重的是他自己的名声,所以才必然不会弃我这糟糠之妻,而简嫔呢,她的娘家不过是依附江东顾立足的中流世族,她的儿子非长非嫡,她才只能装作没有野心的样子,她还并不甘心真对我百依百顺,说到底还是看不起我的家世,这就是她愚蠢的地方,既然要让她的儿子傍着太子享受荣华富贵,她还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摆她世族出身的架子。” 徐才人不说话,她知道自己脑子是真不够用,就连句奉承话都是说不到点子上的,能被选进显阳殿服侍皇后的原因直到现在她还不清不楚,但她知道她之所以能得到承宠的机运,正是因为她呆呆笨 笨只会对皇后言听计从的性情。 她没有太多野心,唯一的愿望无非是晋升世妇的位价后,能给她在宫外的家人换取更多的好处,家人们在宫位日子过得更安定些,就会念着她的好处,哪怕是到死都不能再见到家人了,可徐才人还是希望家人们时常念叨着她,想着她,能为她祈福。 皇帝的后妃那样多,像她这样的人是不可能真奢望皇帝的关爱的,皇后殿下大抵也不会把她看作不可或缺的人,可哪怕她是如此的卑微,也不想就这样被世人漠视、遗忘。 假孕的事是帝后的主张,她却能因此晋升为才人,这是她此生最大的愿望,她现在已经很知足了。 可徐才人也有羡慕的人,像望川阁的宫女待时,跟在简嫔身边,有了识字的机会,竟还能作诗赋,待时的晋升路应该是女官,看上去不如世妇、女御尊贵,但不知为何,徐才人就是羡慕她。 待时说,偶尔她还会调侃简娘娘,简娘娘非但不恼,还很喜她促狭的性子。 显阳殿和望川阁是那样不同,显阳殿里,暗中投靠了他人的宫女行事放肆,皇后从来不加约束,但皇后对亲信却约束甚严,她们在皇后左右从来都得谨言慎行,也必须千依百顺。 徐才人的思绪发散,脑子里一时间全是望川阁。 望川阁中仍然一片风平浪静。 没有宫人去劝慰简嫔,简嫔也像根本不需要人劝慰,直到次日清早,四 皇子主动来望川阁拜望母嫔,在待时看来,简嫔也还如往常一样,全然没有愁容。 简嫔的确不觉得郁愁,她还问儿子:“昨日,陛下让你留下,应该是把你安慰了一番吧。” “父皇为我打抱不平。”司空月狐容光焕发,看上去可不像遭遇了打击的人。 “你还是有出息的,当众得了个虚有其表的评价,这回却没有反讽回去。” “并不是什么人都值得我去反击的。” “哟,这话听着,像心里的确憋着火了。” “儿子是担心阿母,怕阿母为儿子的婚事犯愁。” “我才不愁呢。”简嫔喝着茶,又抬起她容光焕发的脸颊:“你是儿郎,而且还是有大志向的儿郎,你啊,心思根本就没放在男欢女爱上,你将来的妻妾是会受你冷落的,倒是你的婚事定了,我才有得愁呢,怕她们打来望川阁找我讨公道。 我倒是为流晶发愁呢,她是女儿家,多少女子此生就是为个‘情’字活着的,我愁她日后的夫婿跟你一个样,那她得多委屈。” 司空月狐感觉他在受到梁四娘嫌弃后,又被他家母嫔嫌弃了。 昭阳殿里,谢夫人也在跟瀛姝讨论:“梁四娘可真邪性,气性那样大的一个人,放着好好的正妃不为,居然肯去太子府为姬媵,是,储君的姬媵大不同于普通妾侍,等司空北辰登了位,梁氏也捞到个夫人的位阶,但那也得司空北辰登位,梁四娘就那么看 好储位不会易主么。 撇开这些利害不谈,梁四娘压根就不是一个甘居人下的人,这件事可太古怪了,帝休,你替我想想,这事是不是太子的策划,他争取了范阳卢这个妻族还不够,竟还要网罗上蔡梁。” 瀛姝说不好梁四娘究竟是何心态,但她肯定司空北辰不至于重视上蔡梁。 上蔡梁是皇帝择中扶植的世族,这是有条件的,首先上蔡梁得具备为皇室扶植的价值,另外,因为此族不能真正赢获权阀的重视,才会重视皇帝给予他们的时机,因此对于上蔡梁而言,女儿是嫁给四皇子,还是高攀太子并不那么重要,横竖他们是为皇室献力。 同样,在司空北辰看来,上蔡梁根本不值得他此刻冒着开罪范阳的风险,费心笼络。 前生时,上蔡梁是被扶植起来了,司空北辰才会介意司空月狐有这么一个强势的妻族,但司空北辰也仅只是略施小计,就导致上蔡梁跟司空月狐反目,而后对司空北辰这皇帝越发忠心。 能够轻易就得到的事物,大不必花出代价去力争。 司空月狐一直是司空北辰无法彻底放弃的“工具”,因此司空北辰才只好动用阴谋诡计害死梁氏,可昨日的酒宴上,梁四娘当众给司空月狐难堪,表明移情司空北辰,依司空北辰多疑的性情,他怎会相信司空月狐对他不存芥蒂? 这有违司空北辰的计划。 瀛姝很肯定,变故不会是因司空 北辰而生。 第74章 修好? 瀛姝没有打消谢夫人的疑虑。 谢夫人越是重视太子,对瀛姝的计划才越有利,她根本不愿让陈郡谢把贺、郑二姓视为劲敌,跟前生似的,让司空北辰坐享渔翁之利。 因此瀛姝也是一脸的疑惑:“儿与梁四娘不熟,只是听过她为四殿下心折的传言,昨日那场变故,儿也觉得极其震惊,但真要说是太子殿下从中作梗吧……太子殿下难道会妖术,还能操纵梁四娘的言行不成?” “梁氏女异常的好妒。”谢夫人很肯定:“陛下打算扶植上蔡梁,嘱咐了皇后多与梁氏女青睐,因此但凡有宫宴,梁氏女都会受邀赴宴,她从前一门心思的取悦简嫔,我冷眼看着,她连简嫔的两个亲侄女都在意得很,只碍着简嫔在场,不敢对简家的两个女公子粗声恶气。 我寻思着,如果是太子的手段,定然先说服了梁太公,梁氏女毕竟是个女儿家,任她如何大的气性,都是不敢罔顾亲长之令的,梁家除她之外,又不是没有别的嫡女,她只好屈从,她对太子本无情意,因此才完全不介意是否做小。” 这是谢夫人唯一能想到的理由。 “这样一来,阿婉与梁四娘间日后便不会生隙了。” 瀛姝尽管立志要把司空北辰掀下储位,因此计划着要借谢夫人的“东风”,利用陈郡谢对付司空北辰,但她还是不愿牵连婉苏,她这样说,是为了避免谢夫人心生利用梁氏暗害婉 苏的阴谋。 “你和卢家那女儿,是真的投契?”谢夫人问。 “阿婉性情温和,我却要强,总是盼着别人顺着我,也只有顺着我的人我才觉得投契。” 谢夫人看着瀛姝亮晶晶的眼睛,笑了:“行了,我是明白了,你这丫头就是护短,但凡你觉得值得交道的人,都盼着她能顺遂。卢家那女儿确实不错,看得出心性很正,脾气是真的好,我也听六娘说了,你觉得太子对她不真心,一意想让卢三娘识破太子的居心,可连你也没想到吧,卢三娘到底还是陷了进去。” “姨娘,就如我,虽然知道姨娘让我入宫是为什么,但也能感知到姨娘说喜欢我那话并不是哄我,阿婉虽也意识到太子用了些手段取悦她,可理当也会想,太子若对她无意,又何必要取悦她呢,总之阿婉自己对太子动了情,她的选择,旁人也是不好过多干预的。” “你说得是,女子大多如此,总是难过这情关一劫。”谢夫人略微有些走神,不过还是答应了:“范阳卢既然答应了与太子联姻,必然不全为了小儿女间的情愫考虑,说到底,哪怕阻止了联姻之事,范阳卢也会为陛下献力,卢三娘若有何闪失,卢太公是不会怪责太子的,照样会和太子同心戮力,太子的根基并不是范阳卢及上蔡梁,是陛下。” 话说到此,也无需瀛姝再多言了,谢夫人却想得深远了:“我能意识到 这点,贺氏、郑氏却未必,我还得防范着这两个妇人一石二鸟,害了卢三娘还要污赖我,挑拨得卢、谢二姓结仇。” 谢夫人要提防这件祸事的发生,务必就要把手伸进太子府去,这有点不容易。 正此时,映丹来报,说是王四娘求见。 “她怎么还在宫里?”谢夫人看着瀛姝,瀛姝却也不明所以,摇摇头,谢夫人思量了番,道:“我是不耐烦见她的,但她毕竟是你堂姐,巴巴的来寻你,你要是把她拒之门外,就又有那起子嘴碎的人得议论生事了,帝休你若不嫌烦,也可以不搭理,不过嘛,我猜你不会给王四娘难堪,因为她肯定是来示好的,就算心不诚,示好那姿态也极有趣。” “姨娘真是疼我。”瀛姝笑得露齿:“四姐最恨的人就是我,但她现在却偏要示好,我当然愿意满足她,最好是让她觉得我犯蠢,一朝得意就飘飘然了,稍不注意,就被我诓得多几句嘴,到时姨娘分析分析,贺夫人想使的是什么阴谋诡计。” “你个小机灵鬼。”谢夫人被逗得开怀。 宫中的时光,对她而言像凝滞了很久,仿佛不去拼争,就已经成为了个只会喘气的活死人,可谢夫人一点不想争宠,她对皇帝陛下的关爱毫无兴趣,有时候她觉得当个活死人也没啥不好,但更多的时候还是不甘心。 生活中的美好,谢夫人是有感知力的。 她喜欢简嫔,觉得简嫔 很让她羡慕,因为简嫔子女双全,儿子出众,女儿也娇憨可爱,谢夫人把简嫔羡慕着羡慕着,就更觉得自己活得孤独又无趣,既能感知到何为美好,就要奔向美好的境遇,谢夫人接受了自己多半不会有亲生子女的命运,可她觉得未必不能享获天伦之乐,于是她从好友的身边夺走了瀛姝,如今她离目标还相当远,但她已经很确实的,时常都被快乐的情绪围绕着。 哪怕太子眼看就要连得两大臂助,谢夫人也一点都不觉得焦虑。 可王青娥却沉不住气了。 在她经历过的一回宫中家宴上,除了徐才人被一碟子清蒸鱼块熏出几声干呕进而被诊出喜脉之外什么都没有发生,但这一世,事情发生了很多变化,徐才人的喜脉被提前诊出,梁氏女竟然移情太子,太子却跟卢氏女在宴上“互表情意”,看来范阳卢跟上蔡梁都将为成为太子党是没跑了,这对二皇子当然大为不利,昨日的含光殿简直有如被大片乌云笼罩着,随时都会电闪雷鸣。 经过整晚的思考,王青娥痛下决心,今日一大清早,就冲着贺夫人好一番出谋划策,可她的计划若想实现,务必要先赢得瀛姝信任,瀛姝入宫前,姐妹二人却已经形同反目,修好是件不是件容易的事。 王青娥把她的腹稿反复温习,当见瀛姝时,立即拉起唇角,她的眉眼生得像姚氏,嘴巴却随了王岱,唇形似芰 ,笑着时其实很有几分喜气的,但瀛姝就没看几回王青娥如此真诚的笑脸,惯性不受感染,就歪着头盯着王青娥在笑,王青娥努力得汗都笑出来了。 “五妹入宫后可还习惯?” “也不是第一次入宫,有何不习惯的?” 王青娥:…… 只能继续奋力的笑:“五妹可还在埋怨我?” “四姐今日来寻我,究竟因何事?” 王青娥觉得噎得慌,但为了计划,又只好把那口恶气吞咽下腹:“五妹,今日我来是向你告错的,之前在家里事,我知道无论我如何解释五妹都难打消芥蒂了,可昨日我那姒妇对你出言不敬,真的跟我无关。我也不想瞒五妹了,我因着出阁前的犯的几件过错,已经尝到了孽报,婆母对我管教严格,我也知道婆母是为九郎及我考虑,并非有意苛责。 但九郎怕我受屈,顶撞了婆母,激怒了翁爹,翁爹误会是我在挑拨离间……我心里知道,其实是六伯和似妇在后唆使九郎。非但如此,姒妇还在贺家舅母跟前煽风点火,昨日我本是不愿入宫的,是被姒妇逼着入宫。” 说到这里是不该笑了,王青娥演个眼泪花花的情状倒不必像欢笑时那么吃力,那一声苦闷的叹息,也足够的百转千回。 瀛姝只看她继续往下演。 “姒妇昨日跟贺夫人说,我既蠢且傲,会拖累九郎,求着贺夫人留我在昭阳殿训教,无非就是为了打压我罢了,祖父他 老人家执意与陈郡谢交好,六伯及姒妇就视我为了眼中钉,我是真意识到了,我若想在夫家立足,靠的还得是本家。五妹,过去我从未把你当过手足,是我无知狭隘,五妹是有大福份的人,莫与我计较。” 当着映丹这宫人的面,王青娥把姿态摆得如此卑微,这回是真的克服了强大的心理障碍,大不容易了,且她还露了意,可以为陈郡谢的耳目,甘愿打探二皇子那头的情况,瀛姝要是仍然高高在上,岂不是不顾谢夫人的利益? 王青娥觉得瀛姝必然会接受她的道歉。 瀛姝也的确不再如从前一样“高傲”。 “到底我跟四姐才是一家人,没得为裴刘氏这么个外人跟四姐生份的道理,有几句话,四姐若听得入耳,会得益处。” “五妹愿提醒我,我自当洗耳恭听。” “四姐是裴家的媳妇,不是贺家的媳妇,顾世母虽然是裴世父的继室,可在裴世父眼中,早就被前头的贺女君视如出妇了,裴家的内情,四姐现在必已详知了,我也就不多说。顾世母其实是个很宽厚的长辈,也能护得住姐夫及你,家事四姐多听顾世母的,顾世母也怎会不信四姐已然改过自新了呢?” 瀛姝也是有意把话说得几分刺耳,横竖反正,王青娥现在也不会反驳她。 非但不反驳,王青娥还得满脸感激:“五妹能说出这番话,便是真的不和我计较旧矛盾了。” 但她也实 在不耐烦听瀛姝说教,转移了话题:“我今日本也想来求谅解,但我来前,得先请贺夫人允从,贺夫人就指使我来,让我通过取悦五妹接近谢夫人,贺夫人为的是昨日的变故,不甘心东宫受益,她贯知谢夫人跟简嫔有来往,关系还算密切,因此想让我唆使谢夫人说服简嫔,简嫔好跟陛下进言,拒绝让梁四娘为东宫姬媵。” “贺夫人这是想坐享渔翁之利。” “五妹是真机智。”王青娥直接拍着马屁,身子往瀛姝这边前倾:“这些事,由五妹提醒谢夫人,不该我多此一举,但为了让贺夫人相信我对她的依顺,还有劳五妹送我一程,五妹也不必入含光殿,只到玉华门那里就罢了。” 玉华门?瀛姝挑着眉,如果要经玉华门往含光殿,那可得绕一截子路,更重要的是,王青娥这是第一次入宫,竟然就知道了玉华门。 第75章 越来越多的重生人 瀛姝答应了配合王青娥行计,让她先得贺夫人的信任刺探二皇子方的情报,于是就示意宫人们不需相随,待出了昭阳殿,绕去玉华门的途中,瀛姝故意问:“四姐早前难道是经玉华门来的昭阳殿?这条路的话,可得多走一盏茶的功夫。” “我对内廷的路迳虽说可能不如五妹熟悉,但也不是毫无所知。” 听这话,瀛姝干脆站住了。 “我说我重生的话,其实并没有欺骗五妹,前生我的确入宫应选,也的确是为谢夫人陷害,糊里糊途被赐死,我真的很害怕入宫,没想到重生之后,我哪怕算计了五妹,代替五妹嫁入裴门,到底还是回到了我曾经殒命的地方。” “四姐……” “我知道五妹大抵还是不肯信我,因为这种事,确实匪夷所思,我想到了怎么自证,今日晚间会降雷雨,整整半昼,这场雨对京畿而言无大影响,可却引发了北赵好几个县遭受洪灾,这对不久后心宿君出征北赵大有助益。” 瀛姝仍然没有反应,王青娥着上了急:“我想过了,我哪怕把宫里有哪些殿阁,有多少宫门、屏门都讲出来,五妹仍然疑我就算没有去过,但也能从含光殿知道这些细况,但哪怕是连贺夫人,也不可能知道今夜会有半昼的雷暴,更不可能知道再过几日,陛下就会接到北赵遭灾的密报。” 王青娥这回“自证”的确给足了诚意,她还想到她其实早 知自证的办法,但之前根本就没有认真“自证”的打算,她捂着那些她所知道的事,没想过告诉任何人,尤其是瀛姝,可因为事态跟前生的经遇已经发生改变,王青娥意识到她如果毫无作为,瀛姝根本不会步她的后尘。 前生的她沦为后廷一具红颜枯骨,王瀛姝却大有机遇显荣富贵。 瀛姝的步伐终于又再向前迈进。 “四姐的话我先听着。” 瀛姝是真的竖起耳朵在听。 “先是张氏摆了显阳殿一道,转投了谢夫人,谢夫人当初本来就对我有成见,恼我抢了五妹的机缘,我在昭阳殿中,谢夫人对我一直不冷不热,后来张氏承宠,谢夫人就更加冷落我,我当时很着急,担心这样下去会对家族不利。 本来昨日的酒宴,徐才人有孕的事才会传出,今日陛下就有令旨,不仅是将徐氏晋为才人,甚至将张氏直接晋为嫔位,我心中很觉失落,彻夜难眠,听了整夜的雨。又过了几日,北赵受灾的消息传来,朝中竟然有大臣赞颂是张氏晋位,张氏的福运护庇了大豫的国运,陛下越发宠幸张氏。” “但现在,张氏没有承宠。” “我不知道事情为何发生了这样大的改变,我猜,五妹与我的确不同,五妹更得谢夫人的重视,因此谢夫人才没有造成张氏获得那样的运机,张氏未承宠,未晋位,今夜那场雨与她就毫无干系,但我想有的事也许不会改变,徐 才人不多久就会因张氏的算计而小产,如果五妹利用好这事,就会彻底击败张氏。” 王青娥很期待午夜的那一场雨,那场雨后,王瀛姝再如何“固执”,也必相信她真是重生之人了。 瀛姝只把王青娥送至玉华门。 在返回昭阳殿的路上她遇见了从望川阁方向出来的司空月狐,瀛姝犹豫了下是不是该视而不见,司空月狐的影子就向她“延伸”过来,再往前一步都要踩到了,瀛姝不觉就顿住脚,她其实根本不认为司空月狐缺了上蔡梁这么一门妻族就会打败仗,做为司空皇族唯一的“武将”,司空月狐的确像得了某种神秘的“加持”,哪怕后来“荣获”了司空北辰无一例外的猜忌,司空北辰到底不敢果狠地斩草除根。 但不明原因,瀛姝很想刺一刺这个“能力者”。 “就算梁四娘大彻大悟了,不再往殿下的车上掷鲜果,想来都中的女子还有许多以貌取人的,殿下总不会缺了鲜果食,大不必如此失魂落魄。” 司空月狐笑了:“倒是你懂得‘虚有其表’四字的好处,毕竟世间,有许多人巴不得天生一副好皮囊。” 瀛姝忽然想起她自己也被裴瑜“嫌弃”,在裴瑜看来同样是虚有其表,她为此犯堵了吗?没有过的事,可司空月狐这话,怎么听上去他们两个倒像该惺惺相惜似的? “可有的人明明先被对方的好皮囊吸引,忽然之间,竟觉对方 的好皮囊非但不是优点竟是缺点了,真难怪殿下会觉落差。” “王良人就这么想看本宫失落的模样么?” “我这可是安慰的话,难道殿下竟觉刺耳了?” “我很安慰。” 瀛姝:…… 习惯了心月狐的毒舌和高傲,他突然又走一个巧言和婉约的套路了,瀛姝后悔了,她刚才就该把这人视而不见。 可想到司空月狐这回出征,能让谢六娘的未来夫婿邓陵周郎也举世闻名,而瀛姝老有想法要救下邓陵周郎,并收为己用,那么司空月狐就可以成为她和邓陵周郎之间的“纽带”,这么一想,瀛姝就能忍住那口不服气了。 “殿下出征在即,自然不能为这样的小挫折挫了锐气,俗语有‘天涯何处无芳草’一说,殿下只要大捷而归,怕是仰慕殿下的女子更增无数。” 司空月狐挑眉:“王良人有事相求?” 瀛姝:…… 迟钝点不好么?这么敏感干什么。 “我闲来无事时,读过几卷兵书……”说到这儿瀛姝直觉司空月狐不会相信,那也是因为她压根就领略不到兵书的精髓,于是确定了这类书压根不是闺阁女子有兴趣读也很难读得懂的,就添了不少的解释:“是读不大懂,但我就是迎难而上的性情,越是难懂的书卷,就越想要读通读顺。 我想我之所以不懂,是因从来没有见过兵演,哪怕是围狩都没有参加过,就想求四殿下,殿下这回出征,亲自率军 作战,归来后能否择那些不算军中机密但又有助于我阅习兵书的人事说几件。” 瀛姝话是说出口了,但心里并没有把握。 司空月狐可不是这么好通融的人,而且这人对她的印象一贯就是“不学无术”,军事的话题太敏感,但瀛姝也没有别的捷迳。 “看心情吧。” 司空月狐懒洋洋的回应。 “心情?” “我要是吃了败仗,你就别来烦我。” “那是自然。” “自然?” “我还是仁义的,不会往人伤口上捅刀子。” “挺仁义的,昨天见我出了糗,今日就来堵我了。” 瀛姝:…… 大太阳底下,突然成为了大眼瞪小眼的气氛,瀛姝的“大眼”里流露出难以置信:“我怎么可能故意来堵四殿下?殿下像是会被我这小女子就能撩得起恼火的那种器量狭隘的人么?我明知四殿下具备强大的自信,拥有广阔的胸襟,还干徒劳无功的事岂不是犯蠢?我这是刚送了四姐到玉华门,正回昭阳殿去,纯属巧遇。” 司空月狐的“小眼”里晃过笑意:“被冤枉了,还可劲的示好取悦,王良人好学的心情还真是一点没有掺假,说说吧,你读了哪本兵书,对兵书上哪些内容参详不透?” 这就可以请教了么?瀛姝诧异了,心宿君因为婚事所挫突然转了性,这情形也极其的怪异了。 “殿下眼看就要出征,需要筹备的事务繁多,我怎好在这时让殿下分心?还是等将 来吧,这段时间我也正好再参详参详,把疑难处整理集中,才好请教。” 话说到这儿,就该互道“再见”了,又正好,南次竟也从另一条花径转过来。 他见司空月狐和瀛姝时,显然的一愣。 南次没有掩饰他的惊讶:“怪哉,看四皇兄今日的心情也跟昨日似的,半点没受影响啊。” “怎么,五弟也是特意找来看我乐子的么?” 司空月狐留下这句调侃,洒洒落落的穿过了玉华门,南次倒也没有继续盯着他瞧,看不远处,宫人映丹重眸静立着,俨然是听不清交谈的,他忽地想起了丹瑛,那婢女已经入了鬼宿府,确实是个很本分的侍女,回回主动接近他,问的都是瀛姝在宫里的情形,也就是昨日,另禀报了件蹊跷的事。 南次干脆就邀瀛姝往附近的沐风亭中说话。 如丹自然还是站在听不见声音的距离。 “有一个叫荧松的婢女,昨日去了趟我府中,见了丹瑛。”南次今日有很多话要说,他也就开门见山了。 “荧松?她是四姐的婢女。” 瀛姝还记得荧松。 皇子府所在的永福省位于皇城内,等闲人当然不能随意出入皇城,可昨日王青娥入宫赴宴,就算荧松这样的私家婢女跟不进内廷服侍,但也都要随行,私婢一般都会在皇城内的舆交署等候,使个小内侍跑腿往永福省的某座皇子府邸传个口讯是不难的,丹瑛现为鬼宿府的人,她在皇城内 享有一定自由行走权,因此昨日这两个婢女才能在皇城内一见。 “荧松的身份应该不仅是王青娥婢女这么简单吧?”南次问。 “前生,她也曾是我的婢女,我入宫后她自愿留在裴家照顾长乐,长乐夭折后,她投了井。” “荧松是让丹瑛代转一句话,让你千万要提防王青娥。” 瀛姝挑挑眉:“前生时荧松并没有向我示好,是我在四姐殒命后,怜她是个本分的婢女,却为二世母迁怒罚去了墅庄干粗活,我想法子让她从墅庄脱身,让她去了裴家,后来我与裴瑜和离,一时间也不能让跟着我的侍婢入宫,荧松的身份跟白瑛她们还不一样,她不是我的陪嫁丫鬟,后来身契是归属裴家,当然我也可以带她回本家,但因为二世母的关系,她的处境多少是有尴尬处的,而且荧松也想报恩,知道我不舍长乐,她跟我发过誓,言一定会照顾好长乐。 而我重生后,四姐跟裴瑜闹出了私奔的事体,荧松委婉向我示过好,当时我就怀疑她或许也重生了,可她没有进一步示意,做为四姐的陪侍去了裴家,却又在昨日递话给丹瑛,提醒我提防四姐……” 瀛姝已经有所笃定。 第76章 有了下落 南次今日来找瀛姝,为的还有一件大事。 “田石涉那妹子,有下落了。” 关于田氏的下落南次已经打听了一段日子,并没有想象当中那么容易——泗水的那户小商贾还没有破产,但田氏竟然已经不知下落,南次派出的探子起初只打听到田氏犯了过错,被主家发卖去了牙行,牙行把田氏又转了手,竟不知卖去了何处,真是颇经了一番周折,正好是今日,才终于得了消息。 “你猜田氏现在何处?” “总不会是……已经进了心宿府吧?” 南次:…… 为什么所有他觉得诧异的事,瀛姝都能一猜一个准?! “前生的时候,田氏起初并不是心宿府的仆婢,她一度流落到烟花巷,但因为姿色虽美,却不通才艺,因此只是歌妓的侍女,后来被二皇子相中了,买去了毕宿府,谁知又不为毕宿妃所容,竟被毕宿妃使计赠予了司空月狐,最终成为了心宿妃的眼中钉。” 关于田氏的经遇,瀛姝没告诉南次她是怎么知道得如此详细的,可她现在对田氏提前出现在心宿府的事并不是很惊奇。 已知的重生人已经不少了,多田氏一个大不值得再惊诧。 “我在打听田氏的下落时,的确发现了另一伙人也在打听田氏的下落,是上蔡梁的仆婢。” 瀛姝摇了摇头:“梁氏重生,不再对司空月狐执迷不悟,可看来她对田氏的怨念还很深嘛,前生的时候她妒恨成狂把 田氏活活烧死,重生了,还想把前世的情敌再次虐杀,我真是奇怪,梁氏明明对司空月狐另外的姬媵都容忍了,为什么对田氏有这么深的恨意。” “你不是已经确定,是司空北辰居中挑拨么?” “纵然是司空北辰的奸计使然,但梁氏也不是完全没有头脑,除对田氏之外,她可从来没有对别的女子行使过如此狠毒残暴的手段,要说梁氏天性暴虐,这我是不信的,还有司空月狐,南次你看来,就算他对田石涉极其信重,可会因为这个原因就色令智昏么?” 南次还是很公允的:“四兄虽不专情,但他一贯也把情爱之事看为次要,我想起前生,大变之前,有一回偶尔还听底下人咕叨,说不仅是四嫂,四兄的那些姬媵们仿佛也有诸多抱怨,说四兄看上去风流倜傥,但实际上……对内眷颇有些冷淡。” 做为大受女子仰慕追捧的建康双璧之一,司空月狐在众多仰慕者眼中是自带光环的,那些仰慕他的女子,看到的是美男子温润风雅、清脱俊逸,于是她们就假想了如此仪表堂堂的人,必然是温情细致的。多数女子所期待的美满人生,是花前月下是诗情画意,男子理当与她们情意绵绵,这才是琴瑟相合。 但司空月狐却根本不是女子们所幻想的风流名士,他所处的境况,是皇族权弱,是社稷危倾,后来登位的新君对他不无猜忌,他要自保, 还要力挽颓势与几大胡国对抗,他要解决和处理的难题复杂繁多,所思所想皆是利和害,他不会去体会女眷的悲喜,就算能感知妻妾们的忧愁,他也无睱去开解抚慰。 说到底,司空月狐做不成一个好情人。 瀛姝从来不是司空月狐的仰慕追随者,她所认识的司空月狐,毒舌兼自大,倒是后来当司空月狐“成长”为君国不可或缺的栋梁之材时,瀛姝反而觉得惊讶了,没想到那个自以为是的少年竟有如此大的本事,她甚至曾经悻悻暗忖:是我阿兄的助益,心月狐才能取得这样大的成就。 “如果司空月狐对待田氏并不存在异乎寻常的状况,梁氏何至于因为他人的挑拨,视田氏为死仇?就我当时所知的情况,田氏其实连姬媵的名份都没有,她仍是奴籍,哪怕已经与田石涉兄妹相认。” 前生的时候南次根本就没如何关注过他四皇兄的内宅状况,但现时他越听瀛姝的意思,竟知道心宿府不少的内情,他心里不畅快,也没将这莫名的情绪表现出来,垂着眼眸,看着拇指轻轻搓着食指:“我是听说过四嫂妒悍的事,因此四兄的后宅闹腾出了许多的笑话,可四兄宠哪个姬媵,我全然没听说,连田氏这么个人,还是重生后听你说起来我才知道。” 瀛姝没留意南次的疑惑,她想当然道:“田氏被烧死,是司空北辰登位后发生的事了,且南次你是 男子,自然不会像女眷们似的关注这些内宅的新闻,前生时没关注到田氏不奇怪。田家是庶族,田石涉的生母本是正妻,但田父因妻族的家业都损失于西豫乱争时,起了异心,他本就有不少宠妾,南迁至建康时,公然把正妻和一双嫡子女弃下。 田石涉当时还是少年,田氏更加年幼,母子仨人在西豫亡国后,根本无法在北赵的统御下维持温饱,田母于是下了决心,带着子女追来建康,可是在途中,田母病亡,田石涉也是在逃难的途中,与妹妹失散。 因此田氏根本不被田父承认,哪怕和田石涉相认,她依然只能栖身于心宿府。田石涉屡建军功,他受家世所限,在仕途上很艰难,不过他既属司空月狐麾下,司空月狐对他很信重,因此田石涉交田氏拜托予司空月狐照庇,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记得大致是建兴十五年的事吧,心宿府闹出一个笑话来,梁氏要发落府里的一个婢侍,把牙人都叫去了心宿府,谁知为司空月狐的傅母所阻止,梁氏火冒三丈,竟使武婢将婢侍强行押出门外,牙人见那阵势,料到婢侍身份恐怕不普通,哪敢掺合?哪怕司空月狐当时不在建康,梁氏最终也没能把那婢侍驱逐,仿佛是为简嫔娘娘劝止了。 后来我又听说,那个婢侍正是田氏,也是从那时,心宿府里有个宠妾才为众人所知。” 南次默了一默:“田氏虽 然没有品阶,但因她是田石涉的妹妹,当然也不似普通侍妾,四嫂将田氏发卖,四兄岂不是有负田石涉所托?倒不能说明田氏一定有多得宠。” “我之前并不知晓简娘娘的性情,但现在却有体会了,简娘娘当不至于为梁氏冲动下的妒行就厉言喝斥,定是以晓之以理动之以前的方式安抚儿媳。若说梁氏因为那回发落田氏不成,就把田氏恨之入骨,是不符合情理的。也罢了,横竖现在我们知道了田氏、梁氏都是重生人,且梁氏在今生,不会再为心宿妃,谜题解不开就解不开吧,可我有一件确定的事,田石涉没有主动打听田氏的下落,他应当不是重生人。” 对于田石涉这个前生把自己逼死的直接凶手,瀛姝当然是最关注的,她不知道田石涉后来的下场如何,可如果田石涉是重生人,就有极大的可能再次把她“斩草除根”,但他如果没有重生的话,对瀛姝倒不能立即形成威胁。 “田石涉属四兄麾下,你……怀疑过他是受四兄指使么?”南次其实早就想问这问题了。 瀛姝的睫毛落下来,遮了目光。 天气已经开始炎热了,哪怕火辣的日头刺不穿凉亭的瓦顶,人坐亭中,却也不觉清爽,瀛姝现在能感觉到脖子两侧生出密密麻麻的汗意,她也知道这其实是她紧张时会产生的错觉。 “我只希望我的对手不是司空月狐,如果是他,我可能没 有胜算。” “如果证实,我们可以先下手为强……” “司空月狐对于东豫,要比范阳卢等等门阀更加重要。”瀛姝打断了南次的话:“心宿君是无可取代的骁将和谋士,如果我们为了报私仇,把他斩草除根,那也等如自取灭亡,因为我们会成为葬送这半壁江山的罪人,让我们的家人、势友都沦为亡国奴,这不符我坚持入宫的初衷。” “可如果他对你有恶意,我们无法避免一场恶战。” “如果日后,我们真能与司空月狐势钧力敌,那才能一战,因为不论谁胜谁负,至少不会造成举国倾覆,南次,我现在还是心存乐观的,我死时,司空月狐率军出征,他已经是多次亲征北赵了,他是辅政王,除非他想夺位,否则大可不必将我逼杀,当时幼主不能亲政,野心之辈大有人在,田石涉虽得司空月狐的信任,但他未必不会暗投他人。 我其实更倾向田石涉是生了异心,因为司空月狐远征,虽然是他令田石涉留下,助我剿灭逆党,但这计谋却是我大兄所献,大兄也留在建康坐镇,田石涉其实要受大兄牵制,若不是田石涉投敌,我大兄不会毫无察觉。” 原来如此,南次终于明白了瀛姝为何明明亡于田石涉公然逼害,看上去却不像怀疑他四皇兄的原因。 仔细想想,南次也认同了瀛姝的判断:“四兄若想夺位,司空北辰驾崩时于他而言就是绝 佳时机,司空北辰崩前虽立了太子,不过太子年幼,而皇室中人,当时首推四兄声威最盛,太子能顺利继位,其实还多亏了四兄率先示以臣服。” “梁氏殁,上蔡梁怪罪于司空月狐,田石涉也极有可能因为他妹妹的死,暗恨司空月狐有负他的所托,可田石涉因为出身太低,必须仰仗司空月狐的提拔,直到他被那个幕后人笼络,直到他通过多年蛰伏,彻底取得了司空月狐的信任,也终于等到了绝佳的时机,助幕后人得位,那他成为逆徒的大功臣,才有望享获大权,报复他的仇家。” 瀛姝说。 但她其实并没有彻底相信司空月狐,因为她心中始终存在一个疑问,城府深沉狡智多端如司空月狐,真会被田石涉所蒙蔽么?那么田石涉就必然不是有勇无谋之辈。 那田石涉又怎会不明白,以他在军中威望,远远不如司空月狐,他公然逼杀太后和幼帝,相助逆贼篡位,一时让他得了手,可待司空月狐班师回朝,逆帝手中的兵力又哪里能抵抗司空月狐的战部? 疑点太多,但于瀛姝而言,她现在面临的大难题是阻止司空北辰登位,那个害死她的幕后人是谁,于现况算是次要的。 第77章 心宿君有点危 一场好端端的欢宴被梁氏搅了局,她回到家后当然也会被问责,她的祖父梁太公脾气很大,一见孙女,居然把个玉酒盏直接砸过去,脾气大却还是有分寸的,没往脸上砸。梁氏咬牙挨了砸,但没服软,很倔强的固执己见了,她用一个强大的理论说服了所有长辈——我心悦的是谁重要么?这不重要,我的确违背了你们的嘱令,可我没有做出有损家族的事,我为太子良娣,照样可以让家族继续受重于皇室。 梁氏安然回到了闺房。 倒是梁母想不通了,跟入女儿的闺房,问:“我之前就担心你对心宿君太执迷,你这气性,也确实要强,你连五娘、六娘两个,她们谈论心宿君如何的出众,你听这话都受不了,把两个妹妹喝斥一通,但你为何突然又改了主意?你知道屈为人下的感觉么?是,太子良娣不同于普通妾室,太子登基后,你必为三夫人之一,可你真的能容忍跟别的女子共侍一夫,而且还有个正室一直压在你头上么?” “阿娘,过去是我不懂事,现在的我没有那种想法了。” 梁氏只有这句话。 她天生就是至情至性的人,她痛恨的是那些贤良淑德的教条,她无法接受丈夫的异心,可她爱慕的人,却注定要妻妾成群。 所有人都觉得她不对,她也觉得是自己太特异了。 因此她屈服过,她提出若她无嫡子,姬媵不应有出,司空月狐答 应了。 她觉得司空月狐待她的确与众不同,短暂的时间,她满足而愉快。 她觉得皇子们都是一样的,她是有体面的,直到后来……出了个王淑妃,一个弃妇,却能被皇帝如此的宠爱,王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跟王氏相比,所有的女人皆如草芥。 她开始痛恨自己的丈夫,因为他总是那么的冷淡,高高在上的告诉她——你是王妃,你得有王妃的体面,你为什么一定要在意那些情爱之事?我们的婚联,真的有关情爱么?你真的爱慕我么?你真的爱慕我这个人么? 后来,她死了,死得一如田氏,被活活烧死的。 没有移情,重生之后她也得成为一个无情的人,她的选择跟爱慕无关,她就要攀上高峰,一遍遍的,凌辱司空月狐及田氏。 我凭什么成为你的棋子? 没有我,没有上蔡梁,你又算什么呢?皇子又如何?更何况我知道你,无非就是个亲王。 可是让梁氏暴躁的是,就在她选择了太子的次日,得到了一个消息——田氏已入心宿府!!! 这不应该,现在才是建兴十二年,田氏理应还在泗水。 司空月狐的生命里根本不应该存在田氏这么个人,得先下手为强,先除了田氏这么个贱货,处死一个婢女而已,理所当然的事,也易如反掌。 难道说,司空月狐也重生了?所以才早一步把那贱婢收入心宿府,想当她这正妃未嫁之前,就给予田氏更 多的权力?虚伪透顶的男人,如果他真是重生……好吧,我们就硬碰硬吧,我不会给你任何机会,我一定会让太子把你先行斩草除根! 梁氏暗暗下了个自有她知道的决定。 —— 司空月狐是半晚时分才回到自己的府邸,他一个人,站在游廊下看着残阳如血,血色又渐消失,他看见抱琴跟在傅母身后,抱琴的手上举着个托盘,托盘里是酒樽和杯盏。 抱琴是他不久前,买入府的婢侍。 这女人是有几分奇怪的,她本是歌妓身边的侍女,却当奉上一杯温茶的时候,不小心将指甲浸进了茶汤里,一慌张,又把茶泼在了歌妓的裙子上,歌妓是二皇兄的“红颜知己”,当时二皇兄特意召歌妓款待他,这歌妓其实有些脾性,当场出了糗,立即就把抱琴一顿骂。 二皇兄说——处死。 抱琴慌了,磕头磕得头破血流,二皇兄越发恼羞成怒,连歌妓都怪罪上了,歌妓只好说,抱琴是新婢,任由二皇兄自治,抱琴赶忙说她的凄惨身世。 司空月狐听得出来,这是一场戏。 但二皇兄已经如此尽力了,他还是要配合的。 于是,收纳了抱琴,也留了抱琴在身边服侍。 且又显出很怜惜抱琴的样子,他的傅母精明能干,随着他的意,让抱琴有了更多的发挥时机。 抱琴此时,媚眼如水,她原本也肤白色嫩,跽跪之处为霞光一衬,面颊就如天边此时那抹朦胧的妩丽, 看上去很动人。 “抱琴留下侍候吧。” 司空月狐说。 抱琴话不多,也极谨慎,没有孟浪轻浮的举止,可是当司空月狐仔细看她,总能见到她嘴角是翘起的,却还挂不住笑意,她还有个抠手的习惯,仿佛生怕旁人不知道她现在的紧张。 “饮一盏?”司空月狐说。 “多谢殿下赐酒。” 抱琴,也即田氏,她现在只觉心花怒放。 任何一个女子当面对心上人的时候,都难以压抑心中的欢愉,尽管她曾经因为这样的欢愉丧命,可一夕重生,她还是得千方百计抵达爱人身旁,她饮酒,却一直郁郁,她听清了殿下问她为何郁郁不乐,她也早就杜撰好了说辞。 “奴是为殿下抱不平。” “借着”酒劲,田氏竟哽咽了:“梁氏女移情就罢了,她自己贪慕虚荣,却当众辱没殿下……毕宿府、角宿府的仆妇故意将梁氏女昨日的言语散发,为的就是让殿下难堪,奴心中难过,但无能为殿下分忧。” “我不觉得难堪,太子兄的确比我更有风仪。” “不,在奴眼中,殿下才能称为风仪无双。” 司空月狐微微翘起唇角:“你自然是记恨二皇兄的,不过你这样的心态不对,世上的尊卑贵贱自来分明,你的旧主虽是二皇兄的红颜知己,可你在服侍时犯了过错,二皇兄责罚你也是理所当然。” “但殿下会怜悯奴身世悲苦……” “我是我,但我的行为未必符合法理 。”司空月狐饮酒:“救你一命于我而言是举手之劳,倘若二皇兄当日定要将你处死,我劝阻无果,也不会为了你与二皇兄作对,你若要真感激,就谢谢天上的神仙吧。” 这话和前世虽有出入,但意思其实是一样的。 “殿下,奴婢有罪!” “哦?” “二殿下明知殿下良善,帮而指使了奴婢争取殿下的同情怜悯,进而邀宠,好将殿下的行为密报给毕宿府!奴姝的确孤苦伶仃,无有依从,一时为二殿下所诱,方答应了接近殿下,为二殿下的耳目。 可奴婢受到殿下不少照庇,竟生痴心妄想,奴婢甘为殿下效犬马之劳,立誓,若背叛殿下,奴婢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司空月狐伸手。 田氏也伸手。 这晚上,田氏其实饮得半醉了,回到值舍,窗户是敞开的,她忽觉风雨降临,前生的时候她就是二皇子的耳目,后来也坦白了,但不是现在。 虽然她其实早就想坦白,根本不愿助着二皇子加害四皇子,但她是摇摆的,一直在犹豫,她不懂得朝廷的局势,只知道二皇子的生母是贺夫人,江东贺是八大权阀之一,相比起江东贺而言,四皇子的母族差得太远。 可是,四殿下心善,仁厚,温和,她爱慕四皇子,尤其当后来,她越发感受到了四皇子待她的与众不同。 真正决定出卖二皇子时,是建兴十五年。 她原本应该有幸福的人生,可是毁于了梁 氏,那个妒妇,霸道的女人!!! 她是活活被烧死的。 梁氏在一旁看着,看她痛苦的挣扎,梁氏哈哈大笑。 她说——贱人,你就是个贱人,你居然妄图把我取而代之,你真是不自量力!我忍你这么久,是因为婆母,我不愿让她生气,彻底鄙厌我,但我知道了,我现在终于知道了,在这世间,根本不存情义,我告诉你,我就算处死了你,大王也拿我莫可奈何,是,你是他最宠爱的女人,可是比起利害得失,你也是一枚棋子而已。 才不是呢。 如果我真对殿下而言,是无足轻重的人,你何必这么恨我? 是的,我斗不过你,因为你是王妃,你有家族撑腰,你趁着殿下不在京城,把我处死了,但你也不会有好下场,殿下回到建康,他一定会彻底的厌恨你。 没有人比我更明白殿下了,他是那样的仁厚,那样的宽容,他最厌恨的人就是蛇蝎之辈,是的,梁氏,你就是蛇蝎心肠,你爱慕殿下,但他永远不会爱慕你,你在他的眼中,不比一堆马粪更重要! 而我呢?他总是会宽慰我,提拔我的兄长,我跟他说多恨我的生父和继母,他会垂怜我,他说,放心。 我猜到了,你大抵跟我一样,重生了。 你把殿下拱手相让,以为你攀上了太子的高枝,就能践踏殿下与我,梁氏,你还是这样的无知浅薄,你怎么就不清醒呢?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女人, 在皇子们眼中,无论换作哪个皇子,同样都是棋子。 你鄙视我,小看我,觉得我一无是处,但我这一无是处的人,能让你妒嫉我。 为何?因为我不是棋子,我在殿下眼中,是个女人,他愿意维护我,不带任何目的,这是你们所望而不能及的。 你选择了太子,很好,那我就会让太子落马,我一定会助殿下取代太子,最终登位。 我不想成为他的皇后,我知道,我是受身世所限,我不会奢求那些不属于我的权位,但是,我一定会成为殿下心中独一无二的女子,我和你的战争,现在才算开始!!! 第78章 夜半有雨 凄厉的闪电劈开黑云,几息后,“轰”地一声炸响。 这场雨会来,瀛姝一点不觉奇怪,虽然前生的时候她对这场雨毫无意识,今晚她是专门等着这场雨,她守着窗户,听滚滚的雷声,骤然的雨声,风灌入窗里,潮湿的味道也会让心胸闷窒。 她想,王青娥的前生对这场雨记忆深刻,一定是因为彻夜难眠,她入宫时,应当是把嫔位视为手到擒来,可前生的今天,尘埃落定,是张氏晋升为九嫔之一,谢夫人看上去一定浑不在意,王青娥也一定悲愤不已,她睡不着,当这场雨落下,心情肯定更加浮躁。 这场雨于建康而言没有影响,大豫的朝野,也无人得知是从北赵下来了江东,旧国都洛阳周边的畿县受到多场大雨的影响,洪涝气势汹汹,北赵的皇帝哪怕没有多么仁厚悲悯的心肠,去担心被洪涝灾患祸及的西豫遗民,可不仅是被北赵奴役的遗民衣食无继,这么多的畿县农田被毁,颗粒无收,同样会祸及北赵的君臣贵族。 北赵受灾的消息传到建康,却成了张氏的“福运”,先输在了起跑线上的王青娥,哪里会忘记彻夜难眠时“等来”的这一场雨? 可急风骤雨,并没有影响瀛姝的睡眠。 她自来晚睡,却也在挨到午夜时分时,颇觉困倦了。 一夜风雷未入梦,次日推窗,眼底仍是一片玉润珠光,大雨在花叶间没有留下痕迹,花叶正如经了 沐浴“更衣”后,越发神清气爽,瀛姝依旧和小彭共用了早餐,她们已经不用去内训署听课了,镇日的清闲下来,小彭问是否该去问候谢夫人,瀛姝告诉她:“夫人要协佐宫务,且性情其实是有几分冷清的,若是令咱们过去,才是她有兴致闲话的时候,平时就不用去主动打扰了,你先去书房,我一阵间也会来。” 瀛姝是觉得王青娥今日必定会来找她。 果不其然,宫人把刚把食案撤下,王青娥就往亭子里走来,跟昨日不同的是,今日她不必在昭阳殿外候着等瀛姝决定见还是不见她了,待遇有了提升,大抵是因为这个,王青娥今日笑起来不那样困难了。 “我信了四姐昨日的话。”瀛姝说,她得让王青娥更高兴些。 王青娥的眼珠子露出雀跃的光彩,她倒也不掩饰她如释重负的心情:“我和五妹是不一样的,谢夫人便是真想利用五妹,除了我们琅沂王之外,她更得顾忌着江东陆姓,那一世我在谢夫人的眼中自然不如张氏的份量重,偏我还斗不过她,谢夫人最终才会把我视为弃子,其实我早该明白了,重生后就算我不入宫,嫁进了裴门为妇,要是五妹不原谅我,叔母不为我求情,我也难得婆母的认同,五妹信我是真悔改了,肯帮顾着我几分,我的日子才能顺意。” “好说好说。”瀛姝微微笑:“贺夫人令四姐想办法取信我,四姐 可知道贺夫人是何主张?” “贺夫人定然是想激化张氏及五妹间的矛盾,对付显阳殿,谢夫人无论保谁舍谁,含光殿都能坐享渔翁之利。五妹,现下张氏没能如愿承宠,也并没有晋升嫔位,她不是重生之人,无法料及日后的事,因此她定然更会焦虑、浮躁,我觉得她仍然会犯蠢,中计,对徐氏动手导致徐氏小产,五妹也大可将计就计,只要保得谢夫人不被张氏牵连,再拆穿贺夫人的阴谋,便可一石二鸟。” 王青娥附掌,嘴巴凑到瀛姝的耳边,一阵的嘀嘀咕咕。 这天瀛姝没有送王青娥回含光殿,等王青娥走后,她唤来映丹问:“我前些日让你打听的事,可有结果了?” “含光殿现供王少君使唤的宫人为杏柊,她可是贺夫人的心腹。另,王少君倒没有跟别的贵人交密,除了贺夫人之外,也就是去了淑妃的宁栖阁一回。” “我寻常看着淑妃娘娘似乎对皇后殿下极其恭顺。” “淑妃确实对皇后十分恭顺,淑妃本为潜邸姬媵,先头还诞下一位女公子,不幸夭折了,陛下称帝时,淑妃膝下无嗣,多得皇后照应,才能晋为九嫔之首,又多得皇后令医官们好生诊治,淑妃因头回生产时落下的遗症才能得以康复,相继有了高平公主及六殿下,因此淑妃十分感念皇后的恩德。” “乔嫔的愉音阁,可有淑妃的人?” “良人都料中了。”映丹说 。 她其实本不是个擅长刺探情报的人,可在昭阳殿里服侍得久了,谢夫人这些年又在内廷遍排了耳目,对于其余殿阁的内情,在嘱令她服侍瀛姝时就尽然告知了,映丹也能会意,这就是谢夫人根本没有隐瞒瀛姝的表示。 乔嫔自忖精明,但她的愉音阁里早就有“别家”的耳目了,这些耳目虽然不能成为乔嫔的亲信,可未必不能兴风作浪。 就连昭阳殿里,也有显阳殿安插进来的耳目,不过谢夫人任由耳目存在,只是暗中提防着。 映丹时而会觉感慨,哪怕是众位妃嫔心中尽都清楚,陛下心目中的储君人选就是太子,这决定很难改变,可昭阳殿、含光殿、长风殿仍然不绝争位的野心,争的其实并非君王的宠爱,争的只是利用家族权势逼着君王妥协,从而这个内廷的战场,拼争之残酷,并不输于真正的疆场。 其实连一国之君,也必须要和自己的后妃较力。 会有多少的腥风血雨,就要发生在这座看似华美的内廷? 映丹垂眸,余光能见瀛姝纤细的手腕,才刚及笄的女子,骨骼尚还柔弱,真不知她是否能够抵挡住四面明枪、八方暗箭,她的优势除了天生慧质外,或许便是确得陛下的怜爱,现在是长辈对晚辈的垂怜,将来,也许会有转变吧,可无论转变与否,在君王的心目中,除了江山社稷之外,别家的儿女又哪能比得上亲生的骨肉呢? 映丹心生怜惜。 她又想这样的怜惜也许不合时宜,因为自己的身份太卑微,力量更薄弱,似乎并没有资格去怜悯贵人们,可映丹不知为何,一见瀛姝,总能想起自己的妹妹,入宫之前偎在她怀里眼泪流得止不住的妹妹,她说:阿姐去了宫里,哥哥欺负我怎么办,再也没人护着我了。 她的妹妹,将来也会及笄,或许就会嫁给近邻家中儿郎,当然不会被卷进尔虞我诈的风波恶浪里,可吃不吃得饱腹,穿不穿得暖衣,她的夫婿待她好不好……便是妹妹能嫁得良婿,衣食无忧,万一陛下未能控制好局势,内争骤起外敌入侵,百姓们又哪能指望安居乐业呢? 映丹把自己怔住了。 瀛姝一时间也陷入了沉思,等她回过神来,只见身边又呆了一个人。 “在担心什么?” 听问,映丹也才回神,有的话原本不该说,可她不知道为什么就说了:“良人勿怪,方才奴突然想起了家中小妹,不觉间就想多了些。” 瀛姝沉默了。 前生今生,她和映丹的相遇都太迟了,瀛姝知道映丹的家境,那还是她有意替映丹打听小妹情况的时候才得知,映丹的父母轻视女儿,一味只为儿子着想,映丹入宫没多久,因为父母照顾不慎,她的小妹就坠水夭亡了,映丹的家人早就忘了家中还有个女儿在宫里,压根就顾过映丹的死活,瀛姝听说世间竟还有这样的父母时,她 很愤怒。 有一个人的话,让她自己灭了怒火。 那个人说的话一点都不温和,他只是揭露了一个残酷的事实。 生于富贵门第的女儿,哪怕也有遇着偏心眼的父母,但因为门阀家中的女儿还有联姻的作用,自幼仍是被受到娇养的。可那些真正贫寒的百姓,养儿也不过是为了日后家中能添个壮劳力,他们老了,会得到儿孙的赡养,因为不能指望女儿的赡养,他们才将女儿视为外人,女儿得嫁人,嫁人后该赡养的人是公婆。 这不公允,有违父母之慈,甚至有违人性,可对于一直忧愁着生计的百姓而言,他们面对的第一难题是怎么活下去。 后来,瀛姝亲耳听闻了一些更残忍的事,淮水那头的遗民们,因为饥寒交迫,只能易子而食,她的悲愤终究不会再针对遗民,那时她才能体谅百姓们的无奈。 瀛姝并没有犹豫多久。 “我可以帮你打听打听家人的近况。” “可奴婢并非京畿人士……” “无事,你将籍居详址告诉我,我会托我阿父阿母替你打听。” 小妹的夭亡对于映丹而言是件伤心事,但她早晚都是要知晓的,因为当映丹心中的牵挂越积越厚时,她会主动开口请求。 瀛姝决定去一趟宁栖阁,仍是让映丹跟着,映丹不觉瀛姝不应去,但她是有几分诧异的:“良人与淑妃并无交集,此时主动来往,不是反而会让淑妃设防么?” “我要是连 四姐跟淑妃亲近的事都忽视了,才会让淑妃设防呢,这个时候去探探她的虚实才是入情入理,且慢说是我,连姨娘对淑妃的深浅都难确断,接下来眼看风波将至,我要是不能做到知己知彼,又哪有把握克敌致胜呢?” “是奴婢多话了。” “映丹,姨娘让你照料我的起居,今后我们就是祸福共担了,不管你有什么忧愁担心,大可直言,我知道你稳重细致,有的时候我忽略的人事,还指望你能时时提醒呢,你不大知道我的性情,若有机会,我让你见见我家中的婢女,她的名讳里也有个丹字,你们说不定还能投契呢,她会跟你说那些年我出过的糗。” 缘份是件很奇妙的事,如映丹跟丹瑛本无机缘相识,但前生时映丹却陪着瀛姝酒祭过丹瑛,那时丹瑛叹道:我与你的名讳都有个丹字,也有幸能服侍同一个主人,如若我们能相识,说不定很投契。 现在是确实大有相识的机缘了。 第79章 两任淑妃 瀛姝后来成了东豫皇朝的第二任淑妃,她其实和第一任淑妃碰过面,当然,刘氏当时已经是太妃了,六皇子司空月燕并没有被司空北辰清算,且司空北辰替他择定的危宿妃还出身于兰陵萧,不过,当司空北辰活着的时候,司空月燕也就是个闲散亲王,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顾生儿子。 虞太后病重时,刘氏一直在虞太后榻前照顾,虞太后薨,司空北辰特允刘氏移居危宿府,当司空北辰驾崩时,刘氏入宫,质疑被瀛姝篡改的“遗旨”,她说司空北辰崩前,除留下让瀛姝殉葬的遗旨之外,还将一樽密药赐予她,留下遗令,若宫中生变,皇后不愿殉葬,刘氏可当着众位臣公面前,宣令让皇后服下密药,不过,此密药虽无解,但只是让人立即陷入昏睡,并没不会感觉到痛苦,在昏睡中“自然死亡”,这是司空北辰对瀛姝最后的“恩宠”。 当时,司空北辰身边的中常侍吕安已为瀛姝收为己用,可吕安竟也不知道司空北辰的具体安排,不过吕安提起过这种密药,名为“销魂散”,的确是司空北辰给瀛姝备下的密药。 当时,瀛姝虽然已经掌控了建康宫的“武装力量”,收服了吕安以及司空北辰的信臣,烧毁司空北辰所留的遗旨,按她自己的意愿“制造”了一封新的遗旨,被她担心知道内情的白川君也闭口未言,但她不曾提防司空北辰 竟还留有后着,在她看来,司空北辰虽然没有把刘氏母子二人斩草除根,但也从不至于让司空月燕掌握半点实权,她低估了司空北辰对刘氏的信任。 刘氏当众指控瀛姝篡诏甚至弑君,一时间让瀛姝再陷危局,眼看着若要自保,只能选择动用“暴力”。 是南次铤身而出。 他称司空北辰绝无可能赐死瀛姝,且曾经告诉过他,刘氏曾向司空北辰进了谗言,谎称让瀛姝殉葬是虞太后的遗旨,刘氏的企图当然是让她的儿子司空月燕独掌辅政大权,司空北辰是用假药安抚刘氏,设下了圈套,使刘氏的意图暴露自投罗网。 刘氏当然不服,逼着瀛姝饮下密药,用以验证事实真相。 南次又说,瀛姝贵为太后,且幼帝未亲政前,瀛姝还要替代幼帝决夺朝政,瀛姝的安危关系到社稷的安定,怎能服下来历不明的密药?南次代替瀛姝服下了“销魂散”。 南次在鬼宿府,曾被司空北辰授意宦官逼着服下了剧毒,那毒药不会立即致人死亡,却极其的霸道,药效是让人的脏腑逐渐病坏,导致中毒者受长年的病痛折磨,直至衰弱而亡,此毒无解,且一但服毒日久,中毒者甚至不能用麻沸散及其余迷药缓解毒痛。 南次是在赌。 他赌“销魂散”也跟其余迷药一样,毒性会被他体内的剧毒自行化解。 瀛姝来不及阻止南次,南次已经饮下了刘氏带入宫的“销魂散 ”,他没有昏睡,才验证了他的推论,化解了刘氏带来的危机。 刘氏仍不甘心,可又有白川君出面,支持瀛姝。 他说天下人皆知,帝后恩爱,且帝膝下唯有一子,帝重伤,导致药石无医,虽值盛年却寿元难续,而储君年弱,皇后虽非储君生母,储君却一直为皇后教养,帝若是真有遗令让皇后殉葬,怎会不与臣公商议?帝崩前,他曾奉旨面御,帝只与他相商,可否能让皇后与辅政王决处政务,从未提过欲令皇后殉葬一事,且帝在驾崩时,令中书令拟诏,又亲自嘱令京卫及宫卫将领,协助皇后安定局势,除刘氏之外,无一人质疑皇后篡旨,而有鬼宿君不顾自身安危代为验证,足证真伪。 就这样,瀛姝和刘氏的唯一一次“碰头”,以刘氏惨败告终。 但瀛姝清楚,刘氏没有说谎,说谎的是她,刘氏也只是司空北辰备下的“后着”罢了,刘氏拿着“销魂散”入宫,不能说明刘氏具有野心,这个人的深浅瀛姝是没有摸清的,她也难以推测司空北辰何以对刘氏如此信任。 宁栖阁距离显阳殿不远,相比起望川阁等等殿阁,其实颇显得朴实无华,而这里虽称为“阁”,但其实没有楼阁类的建筑,正堂外只筑有四步石阶,两侧是游廊,经游廊可通向正堂后,中庭里没有堆砌假石植设花障,角落处种一株高高的枫树,刘淑妃坐在树荫下,见瀛 姝进来了,她才放下手里绣了一半的扇面。 虞皇后的女红不错,刘氏的女红与皇后倒也不相上下。 妇人略显得有些拘谨,笑着上前,犹豫了犹豫才拉瀛姝的手:“良人怎么来了?我一点准备都没有,都不知道用什么招待良人才好了。” “是妾冒昧了。” 瀛姝见才已经行了礼,她没有挣开刘氏的手,由得刘氏把她拉去了一间花榭,说是花榭,竟无花可赏,窗底下只生着几丛香草。 “妾应早早来问安的,不过又担心打扰了娘娘,先前听四姐说娘娘极是柔善的性情,对四姐有许多提点关照,妾理当来向娘娘道谢。” “不敢当不敢当。”淑妃晃着手。 瀛姝起初就觉得她的手似乎有些粗砺,这时一看,也的确长着好些茧子,瀛姝就笑:“我也没带什么像样的谢礼,瞅着盛夏之季,是以便将我闲睱时调配的几瓶香露带来了,可以直接用于腕部,比宫里的香露气味更清爽,更适宜在盛夏使用,另我还调配有一种霜脂,长期使用可致指掌肌肤更细嫩,改日再送给娘娘,娘娘若不嫌,或可一试。” “难怪谢夫人这般疼你,良人的确贴心。”淑妃笑着说:“可你的阿娘定然会牵挂不舍了,虽良人只要晋升了嫔位,依良人的家世,并非不能跟父母家人再见,可毕竟不能时时见着面。” 这离间的话听来并不明显,但得看谁听。 瀛姝继续笑:“我 也难舍阿娘呢,不过阿娘总是劝我,说女儿家本就不能长久的留在闺中,待出阁,日后夫婿授了职,也难保不会跟着夫婿去外州,倒是入了宫,定是在建康城里,相见也是易事。” “陆女君这话也有道理。”淑妃看上去也是个爱笑的人,笑起来不会累:“我是听六郎说,他很同情王少君在裴门处境艰难,而贺夫人,也不是个好相与的性情,可我寻思着,要是贺夫人肯多关照着些王少君,是有益远害的事,才提醒了王少君几句话,她入宫一趟不容易,要是肯求得贺夫人留她多住些时日,她才有机会取悦贺夫人。” “六殿下倒是很关心四姐呢。” “六郎是心肠柔软的孩子,且他在宫里……太子虽当他亲手足一般,但二郎、三郎……毕竟连太子都要避忌着。六郎也受过委屈,因此才会同情王少君,六郎却不知,王少君跟他是不一样的,我其实也是担心六郎莽撞,才出面提醒王少君,不过王少君还是明理的,我说得虽然婉转,她也能听明白,其实相比起贺夫人来,她跟良人才更应亲近的,这些天我也看明白了,良人不是好欺的性情,但心胸宽广,只要王少君意识到错处,先赔个礼,良人不会跟她计较的。” 今生的首回“碰头”,瀛姝并没有刻意取悦淑妃,说的都是场面话,但过了两日,这回她带上了霜脂,邀着王青娥再来了一 回宁栖阁,她的嗅觉很敏锐,查知了淑妃并没用她上回送的香露,不过用了另一种气味清爽的香露,和她的香露差异很小。 淑妃是懂得花草植物的,而且嗅觉也极其敏锐,她会调香。 有的花草含毒性,因此会调香的人几乎都有普通的认识,避免采用对人体有害的花草及香药,说白了会调香的人如果起了歹意,也可以用香露、香脂等物损人康健,虽一般情况下,这样的“毒香”毒性不过会霸道,立即致人死亡,多数都只当具备长期使用这个条件时,有损他人的身体,可如果淑妃还会更“高深”的制毒技巧,那就极其危险了。 前生的事,本就让瀛姝猜疑,淑妃应当能够辨识“销魂散”,因此当见南次没有昏睡时,她异常的错谔,可这同时证明了一点——淑妃不知南次特殊的“体质”。 南次重获自由后,虽然没有揭穿司空北辰的谎言,告诉她是司空北辰逼他服毒,但却没有让宫里的医官诊疗身体,而是自己寻的疾医,关于南次的身体状况,瀛姝虽然告诉了司空北辰,不过隐瞒了南次对麻沸散及迷药等的抗药体质。 她当时并非怀疑司空北辰,她隐瞒这些,竟然还是为了不让司空北辰更加自责。 现在瀛姝分析,司空北辰和淑妃虽掌握有不少“密药”,但这些“密药”应该不是他们二人亲手配制,否则不大可能都不知道“密药”引 发的遗症,让南次的身体产生抗毒性,而那个配毒的“杀器”,很有可能当时已经不受司空北辰控制,甚至大有可能被司空北辰灭口了。 加害南次并不足以让司空北辰心生灭口的决意,毁掉“杀器”,司空北辰一定还利用了“杀器”做出更大的恶行,他才害怕被揭穿。 瀛姝觉得这回关于徐才人的事案,说不定能让她揪出“杀器”,最好是能查清司空北辰不得不把“杀器”亲手毁掉的原因。 又就在此日,当瀛姝回到昭阳殿,谢夫人正气急败坏,因为她听说一件大事,皇帝陛下跟皇后商量,动间要把徐才人晋升嫔位了! 第80章 好一声“惊雷” 把一介布衣出身,通过小选入宫的宫婢册为九嫔之一,是东豫从未有过的事——虽然,东豫立国也才二十年不到,因此徐才人的“幸运”实在不能称为亘久未闻。 谢夫人是为瀛姝打抱不平。 “嫔位只有九人,徐氏若晋嫔位,将来你哪怕是承宠,也只能晋为才人,徐氏哪怕诞下皇嗣,她也没有资格压你一头,她一个皇后的洗脚婢,凭什么为一阁主位!” “姨娘息怒,阿伯有这样的考虑应当不会没有原因,姨娘可千万别为了这事,不问青红皂白的就埋怨阿伯,等打听清楚了缘由,再从长计议为上。”瀛姝替谢夫人抚着背脊,她当然确实是心平气和。 而在含光殿里,贺夫人也很愤怒,她的棋子何氏虽然刚解除了禁足,一时半会儿眼看无法承宠,并不属于竞争嫔位的“第一梯队”,贺夫人考虑的却是另一层威胁:“依惯例,嫔位才有资格助理宫务,那徐氏本就是皇后的人,她要是晋了嫔位,名义上就够了资格代管部分宫署,现在助理宫务的人,谢氏和简氏我已经不能控制了,要是再多一个徐氏,我含光殿岂不被这些贱人心早架空?!” 何氏也只管着气愤,安抚贺夫人的重任只好由王青娥担当了:“娘娘莫急,想连九嫔之首的淑妃都不能协理宫务,徐氏如今还得顾着安胎呢,哪至于立时成为夫人的威胁呢?不是燃眉之急,不管是 张氏,还是王瀛姝都会有所动作的。” 王青娥让贺夫人不需“动作”。 前生的时候,是刘淑妃提醒她不必焦虑,刘淑妃笃定了张氏尽管被册嫔位,但这个“出头鸟”不会长久,可惜当年的她太过急切,实在忍不下被张氏捷足先登这一屈辱,她急于“立功”,更急于顺理成章的除掉张氏这颗绊脚石,但薄弱的力量导致了她那个完美的计划分崩离析。 贺夫人十分不耐烦。 杏柊是贺夫人的亲信,但王青娥并不知道这一点,前生时她其实根本没有机会接触贺夫人,又哪能知道含光殿里的人事情况呢?正如王青娥曾经对谢夫人的不信任,现如今她的后盾虽改换成了含光殿,王青娥仍然从贺夫人对她并不“和蔼可亲”的态度上,认定她在贺夫人眼中无非棋子的身份,如果棋子没有起到作用,那就会成为废棋。 不同的是前生的她还有另攀高枝的机会,现在却再无别的选择,唯有裴瑜的外家江东贺还有可能成为她的避难所,助她飞黄腾达、扬眉吐气,虽然她真正相信的人其实是对她和蔼可亲的刘淑妃。 刘淑妃曾经告诉过她:“贺夫人眼界高,唯有从本家跟她进宫,一直服侍着她的那几个宫人才是她的心腹,可如今,那几个宫人因为有了足够的资历,年岁也大了,手脚不如过去灵活,贺夫人安排她们去了几个重要的宫署,她们虽不在含光 殿贴身服侍贺夫人了,可因为都成了管事的女官,作用反而更大。 现在含光殿中体面的宫人、女官,其实都是这几个女仪的‘养女’,杏柊是按规例分配至含光殿的宫人,并非贺夫人亲自择选的,她在宫中宫外都无倚仗,自是易得控制,虽说不大可能得知一些机密内情,倒也不敢有失本分,不过嘛,若是少君能成为她的倚仗,她当会更加的尽心竭力了。 在宫中啊,有时身处低位的人,才更期待着能一步步登高呢,因为她们能切身体会到低处的险厄,若无登高的机遇,成为白头宫娥时,恐怕连饱暖都难继,皇宫是天下最华美富贵之处,但这里,仍然多的是挣扎求生的人。” 要收买一个小宫人,对王青娥来说还是极其容易的事。 杏柊收了王青娥的“贿赂”,表现得也很积极进取,这天她低声的提醒她的“伯乐”:“夫人是不会有那么多耐心等着对手自相残杀的,夫人这些年来,不仅一直受着昭阳殿的压制,连长风殿,郑夫人虽不像谢夫人那样跋扈,却也使了不少手段算计夫人,夫人因此才要为了何良人力争嫔位,少君不知道宫里的规则,内臣及宫人们大多都是趋利避害的,不是夫人定要争得虚荣,实在要是连连受挫的话,大不利于从那二位夫人的手下夺得得力的人手。 夫人当然相信少君不是真跟王良人要好,心是向着含光 殿的,可在夫人看来,忠心的人虽才能信任,却也得发挥作用,少君跟刘少君相比,和夫人差着不少情分呢,但少君看看刘少君,一个不慎,也会被夫人迁怒的。” 王青娥信了杏柊的话,她坐不住了,但她又不能把自己是重生人的机密告诉贺夫人。 王瀛姝信了她的话才会被她引进陷井,哪怕日后王瀛姝将她供出,但谁会相信这等荒唐的话呢?王瀛姝反而会被坐实罪责。“重生人”是把致胜的“凶器”,可贺夫人又不是她的敌人,于她而言,“凶器”只能用来对付敌人,要是交给靠山……贺夫人如果不信她是重生人,反而认定她是个女鬼,怕她祸及江东贺,岂不是弄巧成绌了?! 好一番绞尽脑汁,王青娥才想到了办法,她又去见贺夫人。 “妾之前劝慰夫人莫急,并不是一句无谓的话,妾已经取信了王瀛姝,她原本也不信谢夫人会将她当作废子的,可听了妾的分析,她到底还是动了疑。她已经决定要利用张良人对付徐氏,达到一箭双雕之计。” 贺夫人这头不知该不该信王青娥的话,好容易解除了禁足的何氏,身边也有人在努力安抚。 这人就是同样刚被解除禁足令的陈氏。 “你在说什么鬼话?徐氏根本没有身孕,她居然敢欺君?!” 前番陈氏因为跟何氏说话时,没留意隔墙有耳,吃了一亏,这回两人干脆就在含光殿内说机密 了——她们也知道内刑司的探子进不得含光殿,只要身边没有那些探子出没,私话时只要留心,就可防范不被耳目窃听。 “徐氏哪有那胆子,这其实是帝后的对策,陛下还是心向太子的,压根就不愿宠幸王氏女,可陛下还得安抚谢夫人,才使计,把宫里这潭水搅得更浑。因此徐氏这一‘胎’,本来就保不住,不过啊,皇后得利用这回时机报复张氏女,何姐姐就等着看接下来的一场闹剧吧。” “你是怎么知道的这等内情?” “当然是从郑氏女口中。” “郑氏女?”何氏冷笑:“她虽然如愿进了显阳殿,可她凭什么被皇后如此重视,如果她真是皇后的心腹,又哪会把这些机密外传?” “郑氏女身份虽然无足重轻,但她对太子殿下是真的死心踏地,她唯一的倚仗就是皇后,这点皇后也是清楚的,把这样的机密告诉郑氏女,当然是要利用郑氏女促进计划。至于郑氏女为何信我……因为是我提醒她,当心王氏女,太子确然爱慕王氏女,王氏女就大有可能成为郑氏女的仇敌。 何姐姐想想,陛下不会宠幸王氏女,可王氏女既然已经入宫,当然不可能被退还王家,毕竟,陛下还是信重她的祖父王斓的,会给琅沂王氏留下体面,王氏女日后必然是会婚配皇子的。 太子妃现在定了卢氏女,梁氏女还霸占了良娣之一的名位,郑莲子拿什么去跟 这两个争?且她已经是把王氏女给得罪死了,如果王氏女日后也成了太子良娣,还有她的好日子过么?她虽然是皇后的心腹,但皇后看重的还是太子的利益,当然不会为了她厌弃王氏女,这样一来,郑莲子就必须争取别的倚仗了。 何姐姐是心向二殿下的,郑莲子拉拢何姐姐无用,可我的家族却为中立,郑莲子孤注一掷,发誓说会助我承宠,她自以为把这机密告诉我,就能拉拢我,可我又哪会被她算计呢?我把这些话告诉何姐姐,其实是看好何姐姐能成为最后的赢家,何姐姐就算疑我,也先别急躁,千万不可莽撞行事,待过两日,就能证明我可不可信了。” 先不行动,对于何氏而言有利无害。 在显阳殿,虞皇后也在和司空北辰密商。 “徐氏她就是一介宫人承宠,你为何说服白川君,让他向陛下谏言给她这么大的荣光?”连虞皇后都百思不得其解。 “刚好发生了一件事,北赵遇洪涝灾患,这于我朝而言是大益之事,因此白川君谏言,这样的洪福刚好可以利用,徐氏身份虽然低微,不过自她怀了龙胎,就有这样一件益好的事发生,父皇行殊例,晋她为嫔位也是说得过去的。” “可徐氏那胎……立即就要不保了……” “徐氏假孕之事,白川君早就知情,父皇是不会瞒着白川君的。因此父皇又不会真的晋升徐氏据嫔位,父皇只是 有几分动意,徐氏却立即被害小产,这意味着什么呢?上天被已降鸿福于大豫,奈何有逆徒恶妇加害徐氏,使得国运受损,如此阴险之辈,于社稷国祚大不益的祸首,何人能保,又有何人敢保?” 虞皇后明白了:“辰儿你是想……彻底除掉昭阳殿?!” “父皇的计划是利用陈郡谢对付贺、郑二族,但儿却以为,谢夫人无非一介女流,于陈郡谢而言并非不能抛舍,谢夫人被坐实重罪恶行,表面上看来却是江东贺、长平郑二者之一的计谋,陈郡谢为了挽回损失,不照样会为我所用,我的计划是比父皇的计划更激进,但却也省却了不少麻烦。” 司空北辰没有跟皇后明言他的真实意图。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瀛姝晋为九嫔之一,前生瀛姝不过是臣子之妻,他想让瀛姝入宫都花耗了不少心机,要是瀛姝真成了他的庶母,他根本无望再将瀛姝纳为他的后宫,因此他不能再走“老路”,耐心的等着谢夫人跟贺氏、郑氏去缠斗了。 先除谢夫人,求得父皇允令,准瀛姝为东宫良娣,那个聪慧的女子一定有办法说服陈郡谢转投东宫,没有谢夫人,瀛姝照样能成为琅沂王及陈郡谢交谊的纽带,也必定能够如前世一般,和卢氏和平相处,扶助他一步步的巩固储位,登大宝之座,逐渐壮大帝权,掣肘诸多权阀。 在他司空北辰的帝国,只有瀛姝,才有资 格母仪天下。 第81章 淑妃的“心头肉” 皇帝只在动意间,内廷的各大殿阁已经很是一片风声鹤唳了。 瀛姝这天被请去淑妃的宁栖阁时,她一点都没觉得诧异,淑妃看她仍然云淡风清,话就说得有些“露骨”了:“为着陛下动意晋徐才人嫔位一事,贺夫人将她的一腔愤懑尽都发泄在王少君身上,王少君又怕又愁,她也不好跟别人说她的委屈,也就只能在我这里才好言语几句,王少君还为良人你发愁呢,是以才不肯在这时打搅你,我估量着她的心思,今天请良人来,本是想开解你几句,没想到看良人的神色……唉,谢夫人待良人是真好的,依谢夫人的性子不会不介意,可看来一点没有埋怨良人。” 瀛姝手里的团扇停了停,略歪着头,很惊奇:“徐才人有这样的幸运,托的是天庇大豫的鸿福,我能奈何?夫人又怎会怪罪我呢?莫说谢夫人,便是贺夫人,当也不至于真怪罪我四姐,只贺夫人的性情惯有些蛮横不讲理,她自己想不到对策,才迁怒四姐未尽力尽心罢了。” “良人就真不在意被徐才人夺了嫔位?” “我只不过是新入宫的选女,徐才人却是皇后跟前的人,侍奉陛下也有不少时候了,还有了龙胎,被白川君占断为受到上苍眷顾的人,徐才人能为君国带来延绵不绝的福运,理所应当晋为九嫔之一,怎能称作是徐才人夺了嫔位?” 瀛姝眼瞧着淑妃盖下去的眼睑, 她比皇后要保养得好些,脸上的气色更红润,皱纹也少,只是眼睑处很明显的松弛了,随意的这么耷拉着,就颇显得冷淡的态度,瀛姝不在意淑妃流露出来的不热情,微笑着接着说:“谢夫人也是这样叮嘱我的,谁能晋升嫔位,得顺从陛下的主张,虽然徐才人不是出身权阀世族,可既然承宠,原本就不能再诽议她身份卑微,且徐才人又有了福运机缘,就更不能冒犯冲撞了。” 淑妃没有多留瀛姝,服侍她的宫人觉得诧异,将瀛姝送出宁栖阁后,忍不住问:“娘娘不是准备留王良人下来用午膳么?为此还特意交待了小厨加几道菜,怎么连提都不提了?” “我想留,也得看人家肯不肯留。” 淑妃的眼睑一直耷拉着,手里的团扇摇得有些急,她的体格原本就丰腴,岁至中年,越见丰满了,胖子夏季多半惧热,淑妃一到酷暑天胃口就会大受影响,今日一个人,面对着一桌特别丰盛的午餐,反而什么都吃不下,于是交待了小厨给她另外用珍珠米煮了粥,甚至连瞧都不愿多瞧山珍海味一眼,令宫人:“把这些菜撤了吧,立即清理了。” 宫人看着都觉心疼,本想着既然娘娘不肯吃,他们底下人可以分食了,就不算浪费,她这才动意呢,淑妃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 “清理了,不是让你们分食了。陛下要用兵,皇后、太子都在提倡节俭用度 ,若是宫中的奴婢们吃惯了这些美味佳肴,岂不餐餐盼着能有如此的口福?人一但生了欲望,就极难不受欲望控制,我又没那多闲睱防着下人们窃食,因此啊,还是不能纵着你们动这口腹之欲,才能从根本上杜绝铺张浪费。” 淑妃身边有个很知机的小宦官,立时奉承道:“娘娘说的是大道理,娘娘放心,有小人盯着呢,不会让任何人分食这些美味。” 淑妃微笑着,转身,本是想去凉榭里的小榻上午憩,等挨过了一日间最炎热的时段,心里的焦躁消减了,再细细的考虑接下来的计策,还没躺下呢,就见那十分知机的小宦官把郑莲子给迎了进来。 “快别行礼了,坐近些吧,离冰鉴更近些,这么热的天气,你是一路走过来的,仔细着莫中了暑气。”淑妃冲郑莲子连连招手,让她坐小榻上,又让小宦官去传酸梅汤。 郑莲子等不及酸梅汤了,赶着问:“娘娘,王瀛姝可中计了?” “她是个机灵人,非但不中计,甚至都懒得迷惑我,在我面前把机灵都抖露了出来,这意思,就是让我别再多此一举了。” “那该如何是好?”郑莲子急了。 淑妃拉着郑莲子的手:“陈氏女的话未必可信,我瞅着王良人倒像是一门心思打算助着谢夫人呢,这样一来,她岂不是会坏了大郎的计策,大郎便是真为她的姿色倾倒,又哪是色令智昏的性情呢?绝不 会容身边的妻妾,一心向着外人。”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娘娘,未来的太子妃因为受了王瀛姝的挑唆,定会冷待我了,那梁四娘又是个更蛮横的性情,若再添上个王瀛姝,我跟她结仇结得这么深,她必不会容我。”郑莲子的眼睛又红了。 淑妃不由也蹙起了眉,半天,才冷哼一声:“这些出身高门的贵女,本就看不起我们这些没有家族倚靠的人,也难怪你会这样忧愁不安,不过那个陈氏女,她怎么如此笃定大郎对王氏女有意呢?” “哪怕那话是她杜撰的,无非是想借刀杀人,可娘娘,你不是也听皇后殿下亲口认了,太子的确对王瀛姝有意么?” “皇后确实这样说过,但就连皇后,倒也并不认为大郎会执迷不悟,皇后寻思着,要是王氏女对谢夫人是虚以委蛇,助着陛下的计划,巩固了大郎的储位,日后东宫里容王氏女一席之地也未尝不可,可皇后也有另一层担心,她冷眼看王氏女的作为,不是个好控制的,未必会和大郎一条心,如果王氏女有异心,皇后又怎会容她?” “那,娘娘何不使计,让皇后殿下笃定王瀛姝不能留?” “我原本也在往这条路琢磨呢,你且莫急,让我再想想,王瀛姝虽然不中计,可那裴王氏却真是个蠢人,她也把王瀛姝给恨毒了,我们其实可以利用她。” “就这么办吧。”郑莲子觉得此计可行。 淑 妃这天到底没能睡成午觉,她送走了郑莲子,又把她的心腹给召了来,是个已经安排到御园署的老宫人了,老宫人姓钱,现下的职衔是中执,负责管理御园署的人事,司空通还没称帝时,钱中执就是淑妃的婢女,主仆二人之间早就是“开诚布公”的关系了。 “老奴知道娘娘还念着跟郑郎君往日的情份,才如此的照顾郑良人,可老奴还是要劝娘娘三思,毕竟,要是有个闪失,太子殿下可是会怪罪娘娘自作主张的。” “为了一个女子,大郎真至于么?” “娘娘,殿下他是储君,将来的一国之君。” “我已经决定了。”淑妃耷拉下松弛的眼皮:“我不会看错的,王斓虽然忠于陛下,可他的这个孙女却不会跟皇后、大郎一条心,否则听我那番话后,她不至于如此干脆的拒绝,她根本就不会真为大郎献力,我猜她,就算没有承宠的想法,也定会使计说服谢夫人把司空南次记于名下,助司空南次夺储,她就大有希望母仪天下了。 无论是为了皇后,还是为了大郎,我都不能放任王瀛姝得逞,更何况还关及了莲后的安危!无妨的,只要王瀛姝露了真意,大郎绝对不会再迷恋她的美色,置大势大局不顾。我与皇后殿下自来是一条心,也是大郎唯一承认的庶母,大郎奉我为亲长,我对大郎,又何尝不是视如己出? 我现在需要的是你的协助, 我知道你手里还有销魂散。” —— 在乔嫔的愉音阁,良人张氏哪怕挨着冰鉴,也差点摇破了手里的团扇,至于让她烦心的事嘛,当然还是眼看就要到手的嫔位就快被人捷足先登了,听闻消息后,张氏立即就去找了乔嫔要“公道”,乔嫔因得了谢夫人的叮嘱,只管一味的推脱:“白川君的谏言,陛下是一贯很信任的,这件事莫说是我呢,连谢夫人也束手无策,可陛下并没有立即下旨,说明还没有拿定决意,你也莫急了,我看着瀛姝就冷静得很,她能沉得住气,你得多学着些她这份沉稳。” 推脱还怕不够,乔嫔还外加几句敲打。 “张良人,现下妒嫉徐才人的人可不在少数,但我敢笃定,这关节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你也得往宽处想,你可是江东豪族出身,本家为八大权阀之一,要论起根基来,九嫔中其实谁都及不上你,你还这样的年轻,日子长着呢,没必要去争这一时的荣辱。” 乔嫔的一番话下来,张氏心里更如火烧火燎,而她身边的宫人霓楼,也早就打好了另一番腹稿。 霓楼原本是愉音阁里专职料理花草盆景的小婢,而乔嫔又由得张氏入住后,自主的选择近身侍婢,霓楼就存了心,上赶着取悦张氏,小婢本就生得雪肤花颜的,但气度上比起宫中的贵人来还始终差着一截,又不能任意的自择衣裙,便是貌美,却也不算招眼, 还不足以引起张氏的妒嫉,且霓楼还有口齿伶俐的优点,张氏就觉身边有这样一个宫人,也算压了瀛姝一头——她觉得映丹长得老气,偏还沉默寡言,比起霓楼来差远了。 “良人,奴婢有些想法,也不知对是不对。”霓楼跪着,半伸着手臂,为张氏扇凉,她并没有靠得太近,因为两人身边没有闲杂,不怕说的话被他人听见了。 “说来听听。”张氏闷声道。 “奴婢之前听乔娘娘的话,似乎是在搪塞良人,便猜度着,莫不是乔娘娘明面上待良人亲热,私心里到底还是偏向王良人,奴婢过去虽不得乔娘娘的信任,但在愉音阁当值也有段时间了,听其余宫人暗下的议论,都说乔娘娘和王良人的生母陆女君是闺交呢,否则五殿下哪有机缘拜琅沂公为师翁。 这些话虽是底下人暗中的议论,可王良人助着五殿下查案的事是众所周知的,奴婢越寻思越觉得……乔娘娘多半是因为相助王良人,才不肯为良人您计量。” “那,我直接去寻谢夫人?” “不可,乔娘娘既然敢如此敷衍良人,应当早就在谢夫人面前铺垫好了,奴婢以为,良人若要占得先机,必须先王良人一步立即行动。” “要怎么行动?” “当然是得阻止徐才人晋升啊,谢夫人无嗣,怎会容忍徐才人坐实福泽君国的说法,万一徐才人日后诞下皇子,皇后、太子岂不又得一助力?因 此王良人是势必不会袖手旁观的,良人应该抢先一步,先让徐才人……小产。” 第82章 怪异的一天开始 一大清早,就很怪异。 瀛姝看着忽然摔倒在花径上的宫女,略微犹豫了下,还是让映丹去把她扶了起来,宫女是下了狠劲逼真的一摔,膝盖被磕破了皮,渗血了,而今日是“旬日”,按惯例谢夫人与简嫔得把各自负责督办的房署账簿汇总呈报皇后,换句话说此时的昭阳殿里就没几个空闲人,于是理所当然的,映丹得去拿一些伤药来替摔倒的宫女简单处理下伤口,体现人道主义关怀。 游廊里,片刻间,也就是瀛姝和伤者“面面相觑”。 这个宫人,不是昭阳殿的宫人。 “奴现在愉音阁当值,贱名‘春叶’,奴听令于谢夫人。”宫女压低着声自我介绍。 瀛姝只是看着她。 春叶并不存在她的记忆里,也就是说前生时,她和这个宫女没有产生任何交集。 “奴有一旧邻,姓施,是蓬莱君的仆媪。” 施媪?瀛姝微微蜷了手指,她知道施媪很得蓬莱君的信任,当然施媪也的确是个忠仆。 “奴十岁时,宫中将小选,奴的爹娘不愿让奴应选,因奴的爹娘认为采选署发放的粮帛经层层盘剥,已经所剩无几,将奴卖为宫婢远不如卖予门阀划算,因此托了施媪赶在小选前将奴荐给蓬莱君。可裴门并不敢有违采选署限令,因此施媪只好将奴荐予陈郡谢,后来因奴获得谢家大女君青睐,将被荐给了谢夫人,谢夫人将奴安排在了愉音阁。” 瀛姝依然只是 静静的听。 “蓬莱君想了不少办法,才将她的信物转交予奴,且还有口讯,蓬莱君希望奴能暗助王良人,这便是蓬莱君的信物。” 春叶解下了她裙上的香囊。 瀛姝没有接过香囊,她认出来了,香囊是出自她的手工,花样是她描的,也是她裁剪绣制的,是她曾经送给蓬莱君的旧物——时逢旧岁七夕,闺阁女儿按惯例要亲手绣香囊送给女性亲长,年年七夕,瀛姝都会将自己的绣的香囊送给她十分敬佩的蓬莱君,建兴十一年,暹罗商团访豫,进献了落苏,瀛姝第一次见到落苏花,于是她就采用了落苏花样绣成七夕香囊,分别送给母亲和蓬莱君。 “你今日是有事要告知我?”瀛姝没接香囊,却终于有了回应。 “张良人她听信了宫人霓楼的挑唆,今日会对徐才人动手,奴也会将此事告知谢夫人。”春叶说:“良人今日最好留在昭阳殿,才能确保不受事案牵连。” 这个宫女很机智,瀛姝很快判定。 春叶显然意识到了那个霓楼的“身份”可疑,并不是听令于乔嫔,也跟昭阳殿无关,可谢夫人就算知道张氏会闯祸,也绝对不会阻挠张氏的行动,因为就现在的情势看,徐才人小产是谢夫人极其乐见的事。 从皇帝陛下动意册徐才人嫔位时,瀛姝就意识到这其实就是陛下布的疑局,白川君甚至笃定了有重生人的存在,他的交待时徐才人此胎必 不能保,但务必保住徐才人的性命,瀛姝还无法确定白川君奉的是否圣令,但她能笃定一点,白川君明知徐才人定然不是什么“天降鸿福”的幸运儿,那他用这个借口谏言晋徐才人为嫔位,是在配合圣意。 与其说徐才人此胎难保,不如说徐才人必需“小产”。 徐才人根本不曾有孕,她不敢欺君,也没能力收买医官,这只能是皇帝的计划。 可徐才人会被害死,也必然不在皇帝的计划之中。 让瀛姝现在更关注的是她的皇帝阿伯是否也知道了徐才人即将成为一枚“死棋”。 春叶忽然露出了甜蜜的笑脸,因为她看见映丹提着个藤盒往这边来,她再次自责了“冒失”,感谢了映丹替她处理伤口,伤得不重但伤得很痛,尤其是行走时,可春叶婉拒了映丹让她多歇一阵的提议。 “奴是奉乔娘娘令,来送屏障房的账簿,不想谢夫人已经往显阳殿去了,不能再耽延。” 瀛姝没有瞒着映丹刚才春叶的一番话,映丹也毫不犹豫为春叶作了辅证:“她入宫后,虽然一直未正式来昭阳殿当值,不过大女君向夫人举荐春叶时,奴婢正在夫人身边,其实夫人将春叶安排在愉音阁,并没有对乔娘娘不利的想法,愉音阁里也不仅只春叶一个耳目,夫人其实是打算考验春叶是否得用。” “那你认为,我应当告诉夫人春叶早前的言行么?” “全凭良人主张。” “哦?” “夫人令奴婢服侍良人时,便说过务必奉良人为主的话,良人之事,夫人从未要求奴婢透露,奴婢也必不会将良人之事泄露。” “姨娘的确疼我,可春叶刚才的言行其实是背叛了姨娘,若我隐瞒,你会否觉得我辜负了姨娘的恩情。” “奴婢知晓的是,良人所敬爱的长辈,除夫人之外,还有蓬莱君,且不管是夫人还是蓬莱君,都是为了良人的平安顺遂。” 瀛姝笑了:“我相信蓬莱君不会加害姨娘,春叶虽然对姨娘不算特别忠心,她还念着蓬莱君的情分,因此暗助于我,但只要我和蓬莱君都没有加害姨娘的意图,有的事便是不如实禀报,我不会觉得良心不安。” 今日,瀛姝的确打算和映丹说更多交心的话:“姨娘的计划会落空,其实琅沂王一族,忠奉的一直是陛下,陛下不会让我诞下龙嗣,更不会让姨娘利用琅沂王氏夺储,陛下安抚姨娘,其实是为太子考虑,因此我虽然必然会违背姨娘的嘱令,可我也很笃定,我不会让姨娘被白白利用,最终却沦为权势富贵的弃子。 过去我虽知道姨娘疼我,但其实我根本无法体谅姨娘的心境,入宫后,我才有所感悟,姨娘她并不是贪图权势,她只是……因为在宫里活得孤苦伶仃,更受尽了权势的压迫拘束,她得自保,可也渐渐迷失了,不,也许她一直都是迷惘的,根本就无法感知 她的初衷,她的人生,没有明确的愿景。 宫廷本就有如一个幻境,所有人都困陷其中,我有很明确的目的,我才能看清姨娘她其实根本没个确定的方向,我不知道我能不能为姨娘寻到柳暗花明的出路,但我确定,我一定不会让她误走绝境。” 宫廷如幻境,的确如此。 映丹在入宫之前,虽说不上憧憬,但难免会在脑子里描摩她将要生存的地方,但直到她进入宫门,走在那条仿佛漫长得没有尽头的甬道上,第一感观,是插翅难飞的恐慌感。最初接受的训诫,全是循规蹈矩,全是矢忠不二,可不用等多久,转而就能体会到阿谀奉承、趋利避害。 嫔妃们,有她们间的修罗场,务署内,也有宫人间的生死局,活下去似乎是所有人的共识,可渐渐的,有人为了更尊荣的地位,甘当风险,孤注一掷。 在这里遍见人性的恶毒,可也时感人性的慈悲,在这里,她接近了那些过去在她看来,可望不可及的贵人,但慢慢的,磨灭了羡慕,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滋长着,甚至觉得尊卑贵贱都没有根本的差异了。 事实却并非如此。 贵人们到底还是有更多的保障,没有那么容易身陷死地。 映丹很困惑,她无法有条理的阐述她的感触,有时她会觉得自己就是个痴傻的人,是宫廷里的异类。直到今天,她听见了刚才的一番话,恍然大悟、醍醐灌顶。 宫廷如 幻境,因此深困其间的人,其实都是一样的。 活下去并不难,难的是要寻出路。 “我相信春叶的话,但我并不会坐壁上观。”瀛姝说:“现在为止,我所做的一切事,首先是为陛下排忧解难,再次是为实现自我目标,再再次,才是为免姨娘不被殃及。映丹,我刚才的秩序有先后,但是指我思考的过程,而不是指侧重点,我不会因为某一条就放弃另两条,我的计划是务必完美。” 瀛姝不爱做多此一举的事,她选择在今天跟映丹交心是有必要的,她信任映丹,鉴于前生的一段主仆情分,可映丹不是重生人没有那段记忆,虽然已经视她为主,可对她还说不上熟悉,映丹不是一个没有感情没有是非观的愚忠之徒,她心中若存疑惑,难免就会犹豫担忧,可映丹要是不够专注,在执行任务时出现疏漏,就会造成节外生枝导致变故,瀛姝的交心,是为了完全争取映丹的信任打消她的疑虑。 一阵间就会发生大事件,因此在事件发生前王青娥会来昭阳殿撺掇游说这不算怪异的事,她会利用“先知”的优势“宣告”张氏会在何时何地闯祸就更加顺理成章,但怪异的事还是发生了——王青娥竟没有鼓励瀛姝作为目击证人指控张氏的罪行。 于是瀛姝就不急着赶去旁观了。 她是为了让王青娥着急,王青娥一着急就会暴露她真正的重点。 见瀛姝“巍 然不动”,王青娥又不能动手把她拉出昭阳殿,也只好在言语上努力:“张氏自寻死路,的确是铲除她的大好时机,可张氏是为贺夫人利用,且她现在的确是住愉音阁,受乔嫔束庇,且张氏住愉音阁还是因为谢夫人安排,众人可都把张氏视为了昭阳殿的阵营。 五妹要是公然指证张氏,又无法把谢夫人择清,万一陛下在盛怒之时责处了谢夫人,五妹虽然检举有功,但日后在宫中的处境岂不举步为艰了?因此五妹万万不可急躁,务必得保下张氏,再想法子证实贺夫人方为幕后真凶,打击含光殿,如此不仅能挫毁贺夫人的阴谋,让她搬起石头砸脚,还可让谢夫人看清张氏的愚狂,使张氏成为弃子,只有这样做,五妹方能一箭双雕,掌握绝对主动权。” “四姐既说一切都是含光殿的阴谋,那贺夫人绝对不会只安排我为目击人证,一定还有后着,我就算说假话,替张氏作伪证,不也一样无法撇清昭阳殿的嫌疑?反而会让陛下更加确信我与张氏都是得了谢夫人的指使!” “五妹以为显阳殿和昭阳殿,哪一方才是贺夫人眼下的劲敌?”王青娥提了问题,但她根本没有耐心听瀛姝的答复,她自己续上了答案:“五妹目前尚未得宠,谢夫人手中还没有夺位的皇嗣,太子却已在储位上,更有一个担负着天降鸿福的徐才人,她也是显阳殿的人 !因此五妹只要咬定徐才人是受皇后指使才攀咬谢夫人,贺夫人虽然不会助着昭阳殿,但她一定会坐山观虎斗。 陛下是信重祖父的,五妹的指证多少会让陛下举棋不定,因此五妹才不能坐实张氏的罪行,为了查清真相,五妹可提出由五妹负责照料徐才人,担保徐才人康复,这提议看似荒谬,且皇后必然不会认可,可只要五妹坚持,按我的说法去做……” 瀛姝确定了,王青娥的重点有两个。 第83章 注定的“小产” “准备一下吧,我与四姐今日去凤箫楼煮茶作赋,我们先行一步,映丹你让婢侍们备好茶具、笔墨随后。” 瀛姝终于这样交待,王青娥彻底放心了。 显阳殿后有个翠竹满庭的小园,凤箫楼就在小园里,既以楼为名,楼上自是能够居高瞻下,而盛夏酷暑季,这座小园的竹径在上昼时分是利于散步的,不至被烈日直照,更别提还有两侧的青竹,像极高而大的荫伞,越是能替散步的人再挡一重的暑气。 因为小园就在显阳殿后,“有孕”的徐才人还不能一直卧床,基本的运动不能少,她要散步,挑择的时间是较凉爽的是上昼及傍晚,最佳的地点也就是小园里的竹径。 但不会往凤箫楼上去。 凤箫楼其实也只有两层,且是建在湖池之上,底下一层其实类同廊亭,倒也适宜纳凉,不过瀛姝是要为“目证”的,不能将自己暴露,于是去了二楼。 二楼四面都是纱窗,有的窗扇被拆下,更多的却是固定的,雕花窗格上蒙着霞影纱,人坐在霞影纱里,楼下的人看不清楼上人影,楼上人却能看清某条小径。 瀛姝看见的是,张氏一行和徐才人一行“狭路相逢”,且她还能听清这两行人的争执,都是些故意挑衅有心点火的过场,结果张氏就要动手,徐才人身边的宫人自然要阻拦,有两个气性大的居然要还手,两起宫人打成一团,混乱中张氏佯装站不 稳,她重重推了徐才人一把,而且自己还砸在了徐才人的身上。 徐才人被送回显阳殿时,谢夫人、简嫔都还在“汇账”,虞皇后作为后宫之主,哪怕已经很长日子不再事事操忙了,可到底还没把她的凤玺宝印交出来,因此每旬的汇账,以及月月的人事赏罚,等等事务种种章程,皇后至少还得知道,心中有谱,虽然她总在嘴巴上说——你们两个,一个雷厉风行,一个细致稳妥,内廷的事务交给你们连陛下都放心,我更是没哪里放心不下的,无非有些内旨簿案,需要用印时来一趟就罢了,不管账务、人事,收支库存,是真没必要再向我条条汇报。 有一回谢夫人身上不爽利,缺席了,结果皇后立即就差人去昭阳殿问情况。 听说张氏居然推倒了徐才人,徐才人直摔得晕厥过去,皇后自然是要震惊震惊的,谢夫人心里觉得震惊,她刚才被春叶通知了,晓得张氏今天要作妖,但没想到的是张氏居然如此的鲁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有孕在身的徐才人直接砸晕过去! 皇后问得已经通知了太医署,徐才人也被抬回了寝居,赶紧要去看情况,她起了身,谢夫人和简嫔对视一眼,都要跟着,皇后这回却前所未有的强硬起来,她冷冷瞥着谢夫人:“你就留步吧,在这里候着,徐才人要是没大事就罢,若腹中胎儿有闪失……连我都无法向陛下交 待,陛下定会问罪!” 皇后让谢夫人留在这所偏厅,倒也没说把偏厅“围禁”的话,因此瀛姝领着王青娥“长驱直入”,简嫔的眼力,顿时看出瀛姝有话要跟谢夫人密谈,而且一定和刚才发生的事故有关,她立时避开了,却也未避开多远——偏厅本大,北窗和南窗间隔着几十步远,简嫔移去南窗前坐,耳朵“避开”了,眼睛却没“避开”。 她看见瀛姝故意的,“咬耳”式说话,当然不是为了防她,而是防着偏厅里还伫着那些隶属显阳殿的宫人,不知说的是什么,神色是越来越轻松愉快,说几句,竟然还笑起来,说她是在装模作样吧,连谢夫人竟也笑了,是忍俊不住的那种笑,一笑起来连目光都温柔了,谢夫人那样一个清清冷冷的性情,情绪惯常是冰封在眼底,忽然间破了冰,整个人都年轻不少。 再看那王青娥,她定是尚能听清瀛姝的话,却不像真在听,用力拿眼睛去看,笑容是浮在面容上的,放在膝头的手指却绞在一起,用力的绞。 简嫔想起清早时,月狐往望川阁问安,他是奉了陛下的旨意,特意告诉简嫔今日会发生的事端,皇帝担心横生枝节,才让简嫔酌情配合,月狐却说:“王五娘既然会掺和这事,阿母并不用再废力气。” 简嫔突然间想起了儿子,司空月狐这时也正好听闻了事发。 现下太子、二、三、四几个皇子 都授领了职事,他们不用日日再往知见阁听讲,五皇子本是拜王斓为师翁,一直是七个皇子中的特殊存在,他就从不用至知见阁学习,可今日是旬日,司空通为了促进几个儿子间的情谊,要求每逢旬日皇子们都要到知见阁交流学习经验,年长的皇子还要负责辅导年幼的皇子的功课,以示兄友弟恭的优秀家教。 自从太子佐理政务,事务繁忙,旬日不必再到知见阁,因此从今年开始,都是二皇子负责主持旬日聚谈,这会儿子聚谈其实已经结束了,几个皇子都在等着一同用午膳,司空月狐不耐烦听二皇子在那儿高谈阔论,独个儿避去了窗边,南次竟也往这边来,人才刚坐下,就有小宦官来知会诸皇子,说皇帝陛下今日不来跟皇子们一同用膳了,因被二皇子追问缘由,小宦官也不敢瞒,说徐才人被张良人冲撞,情况怕是不好,皇帝陛下赶去了显阳殿。 二皇子不知这事和含光殿有关,可他也暗暗为何氏的将来操着心,突然听此喜讯,脸上阴沉着:“张良人真是跋扈!” 张氏住在愉音阁,二皇子就很想针对南次质问几句,也才发现南次不知何时竟然“溜了”,虽没溜多远,他却也不好追过去打击,拔高声道:“乔嫔究竟是怎么管事张良人的!” 南次置若罔闻,他知道今日会出变故,不过这场变故在前生就没有波及愉音阁,昨日见瀛 姝,瀛姝也说绝不会让愉音阁受到牵连,南次就更就放心了。 他听见三皇子也拔高声说话,无非是煽风点火的言辞,更进一步的把昭阳殿也牵连其中,这话是正中了二皇子的下怀。 谢夫人的企图从来有如日月昭昭,而相比虞皇后,贺夫人、郑夫人都觉谢夫人的威胁更大,现在是显阳殿和昭阳殿间的纷争,贺、郑二位定会联手对付谢夫人,殊不知这样一来,会让太子坐收渔翁之利了。 南次仍旧无动于衷,他甚至问司空月狐:“四兄择定何时出征没有?” “五弟竟也关心此事?” “这一战,关系到国祚社稷,我虽没有四兄的本事,不通兵法,但对于时势也不是一窍不通,大豫此战若胜,于北胡诸国而言当然会形成震慑。” 司空月狐并没有说出征日期,他只是点点头,南次也没有追问。 他们听见最小的一个弟,七皇子也开始发表意见了。 “不是,我觉得这事有蹊跷啊,而且蹊跷大大的有,张良人公然加害徐才人,她难道就不怕被治罪么?” 二皇子冷哼一声:“谢夫人本就跋扈,张良人自己也是出身权阀,受谢夫人的影响她害怕什么?” “如果真是这样,谢夫人为什么不亲自动手呢?让张良人动手,谢夫人也难辞其咎,这不是多此一举么?” “七弟是觉得谢夫人无辜?你这番话,就值得更玩味了。” “三兄你直讲吧,我本来就 听不大懂你说的话,你直讲我才能听得更明白。” “七弟,三兄的意思是,这件事看来和李娘娘无关,但你这样说,仿佛连李娘娘都脱不了干系了。”六皇子道。 七皇子瞪着眼:“跟我阿娘有何干系?” “谁不知道,七弟你的姨母爱慕白川君,为了嫁给白川君竟自己去白川君生母跟前毛遂自荐,顾家女君病急乱投医,跟你姨母说如果她能打动白种君,江东顾担保不会反对,结果呢,还是以你姨母自讨其辱告终,李娘娘因此怨恨白川君侮辱了她的胞妹,徐才人晋嫔位,是白川君的提议,李娘娘大有可能跟谢夫人串通,为的是报私怨。”三皇子的确也直说了。 七皇子蔫了。 他的确听他的母嫔抱怨过,说白川君是神棍,不知道收了太子多少好处,非要把个宫婢出身的徐氏捧到嫔位,竟能和她平起平坐了,虽然七皇子肯定笃信自己的生母,不过……被三皇子说中了部份真相,他是心虚的。 “要我说这件事啊,光是谢夫人,或许不够胆气这么干,不过现在谢夫人不是有了王良人在身边参谋么?王良人定会建议谢夫人到时只推张良人去做替罪羊,担保父皇先是要顾及琅沂公的情面,另外还必须安抚陈郡谢,所以只需要罪惩张良人,不会牵连广泛。不过王良人也就是小聪明罢了,徐才人现在的份量可不低,父皇必定会追根究底。”二 皇子断言,这话,还是故意说给南次听的。 南次又问月狐:“四兄就不担心瀛姝会受陷害么?” “关心则乱。” “四兄看来是并不关心瀛姝的安危了。” 月狐挑眉,那眉弓却如盛笑意。 南次盯着月狐,面无表情。 “我与此事无关。”月狐说:“五弟也不用套我话了。” 南次才终于移开眼睛,看窗外,一只雀鸟被好几只雀鸟围攻,突然有一只雀鸟飞过来,直接啄击“仗势欺鸟”的恶鸟们。 前生,司空北辰驾崩,瀛姝身陷险境,是司空月狐率先表示奉“遗诏”行事,他完全没有怀疑过瀛姝,且他认为瀛姝做为太后垂帘听政是司空北辰这个死皇帝最明智的决定。当时南次就觉得异常诧异,因为在他的固执的理念中,司空月狐不是那么看好瀛姝。 田石涉,逼死瀛姝的人,是司空月狐的心腹!!! 瀛姝怀疑田石涉背叛了司空月狐,是被他人收买,但南次心中始终存疑,如果瀛姝死去,幼帝遇害,当时最有可能成功夺位的其实就是司空月狐,他手里掌握着禁军大权,而且他也有足够的威信。 司空月狐的能力,远远胜过了司空月燕。 未久,皇子们都听闻了消息,徐才人小产。 第84章 石嫔 天空依然晴朗,没有因为徐才人小产就风雨大作。 可虞皇后却以一己之力开创了电闪雷鸣的气氛,此时司空通已经到位,连贺夫人、郑夫人都闻讯而来,包括了“收容”张氏的乔嫔,还有特意赶来看热闹的李嫔,除此之外,比较奇怪的是石嫔也气喘吁吁地赶到了。 瀛姝不是第一次见石嫔,可今天石嫔的到来让她第一次关注这个女子,她看上去很年轻,弱不胜衣,她所住的滨岑阁也极静僻,她膝下有一女,才三岁,也有先天不足之症,石嫔于是长年茹素,为女儿祈福,她虽居嫔位,其实如同一个透明人,在后宫没有任何存在感,今日却来了,这让瀛姝大觉奇异。 石嫔不仅骨骼孱弱,便连眉眼都如笼罩着一股病气,可她的眼睛却极美,蒙了霜雾似的,嘴唇苍白,面颊削瘦,眉黛无光,神色黯淡,可她奇迹般的不露苦相,她喘息很急,必需伴着轻微的动作才能更顺畅的呼吸,她一只手撑着坐枰,即便这样,似乎还是有些摇摇欲坠。 虞皇后完全忽视了石嫔,她现在在发脾气,皇帝蹙着眉看石嫔,分明有些不忍,但没有打断皇后。 瀛姝在想,石嫔为何来了呢? 她瞥着王青娥,王青娥对石嫔的到来,没有意外。 或许在前生的时候,石嫔就理应在场吧,瀛姝想。 这时,她终于听见张氏还击了。 “皇后殿下只听了徐才人的一面之辞,就 咬定是妾加害徐才人,妾冤枉,妾承认的确是因为妾站立不稳连累了徐才人摔倒,不过当时妾是担心徐才人会被误伤,打算保护她,不料不知被哪个宫人推了一把,妾才扑倒了徐才人,显然是有人故意嫁祸给妾,还望陛下、谢夫人为妾主持公道。” “陛下,徐才人小产,现在还未清醒,根本不能阐述,不过我询问了当时在场的宫人,她们都说是张氏对徐才人极尽羞辱,引发的争端,张氏刚才说她意图保护徐才人,可见这话不真。”皇后不甘示弱。 “妾今日在小园偶遇徐才人,分明是徐才人先对妾发难,称她即将贵为嫔妃,令妾对她三拜九叩,这岂合规仪?妾不过是理论了几句,谁知徐才人身边的宫人便要动手,这才引发的骚乱,妾就怕另有阴谋,这才想着挡在徐才人跟前,哪里知道反而被暗算!” “张氏,你说是徐才人先冲你挑衅,那我问你,你今日到小园徐才人怎会未卜先知?既不能预知,又哪里来的时间交待宫人对你暴力相向?分明是你强辞夺辩!你是不愤徐才人即将被册嫔位,这才公然行凶,否则你过去从未到过小园,今日为何往小园?” “妾今日往小园,是因谢夫人相召,愉音阁往显阳殿来,经小园方是捷径。” 司空通看向谢夫人。 谢夫人道:“我没有召你前来。” “可妾是听身边宫人霓楼代传的夫人嘱令! 霓楼,你还不说实话?” “奴婢的确是听金莺传话。” “金莺不是我身边的宫人么,这和谢夫人有何干系?”乔嫔道。 “回乔娘娘,金莺说是谢夫人遣人先告知了娘娘,娘娘才让她告知奴婢,让奴婢服侍良人往显阳殿。” 金莺不在现场,要提她来受审得等一阵,不过跟着乔嫔来的女史适时的提醒:“娘娘莫不是忘了?就在三日前,娘娘才处罚了金莺。” 乔嫔恍然大悟,她正要说话,司空通终于找到了插嘴的机会:“我看石嫔已经病弱不支了,你本不管事,也一贯不多事,今日的事件与你无干,还是回去歇着吧。” “陛下,今日之事,与妾不无干系,否则妾也不会赶来。” “与你有何干系?” “因妾今日亲眼目睹了整起事件。” 瀛姝这下子可以光明正大盯着石嫔看了,因为不仅是她,现在所有的人都盯着石嫔,其中还包括了贺夫人及郑夫人,就连虞皇后都惊讶不已,她甚至问了出来:“石嫔你身体不好,我一贯嘱咐你好好将养,往日间你也并不会来显阳殿,今日为何会来?” “殿下是忘了,五娘的生辰要到了,年年五娘生辰,蒙皇后殿下体恤都会允了承恩寺的住持法师入宫为五娘福祈,而妾,也必会来请旨谢恩的。” “那你途经小园时,都看见什么?” “张良人言辱徐才人,故意挑衅,污篾徐才人与白川君有染,白川君 于是假借吉运之说助徐才人登嫔位,张良人还称她有谢夫人庇护,不惧陛下、皇后降罪,妾还看见,张良人故意扑倒徐才人,根本没有宫人将其推倒。” 瀛姝:…… 张氏的确是故意将徐才人扑倒,也确实冲徐才人出言不逊,但没有牵连上白川君和谢夫人,石嫔的叙述半真半假。 皇后却因为石嫔的证言更加亢奋了,她摁着胸口,倒抽了几口大大的凉气:“陛下,陛下还不知石嫔吗?她虽是出身江东豪族,可她一贯性情柔和与世无争,尤其这些年来,一心只为照顾五娘,几乎是守在她的滨岑阁一步不外出,她定然不会说谎!” “陛下,石氏句句都是谎言,妾根本没有说徐才人和白川君有染的话,更不是故意把徐才人扑倒,的确是有人推了妾一把,宫人霓楼可作证!” “霓楼既然是愉音阁的人,也必听令昭阳殿,她的证辞根本不可信!” “皇后这话就有失偏颇了。”谢夫人只是半抬着眼睑,谁也不看,手里的团扇轻摇:“霓楼是愉音阁的宫人,就一定会听我的嘱令么?皇后可还是后宫之主呢,内廷众人,皇后的威望最高,岂不是满内廷的妃嫔、宫人、宦官,都必须服从皇后的令下,那这座内廷,多少是非,还不是皇后如何断定就如何断定了。” “这是狡辩!”皇后挺直了她的脊梁。 “妾有疑问,望皇后许可发问。”瀛姝不再 缄默了。 “你不过是选女……” “妾虽只是选女,不过事发时刚好也在小园,正在凤箫楼上,也是整起事件的见证人,皇后殿下总不能因为妾只是选女,就不让妾说话了吧?” 皇后蹙紧了眉。 司空通大袖一挥:“帝休说吧,你说的话,朕还是信任的。” “妾的耳闻目睹,与石嫔的耳闻目睹差异甚大,便是实说了,也无法证明真相,因此妾想要发问,望陛下、皇后许可。” 皇后没吱声,皇帝道:“你说。” “石嫔病体孱弱,而此季又正值盛夏,哪怕是上昼,小园里的确凉爽清幽,可石嫔的居阁离小园甚远,石嫔明明可以乘坐轿舆取捷迳至显阳殿,为何偏偏要徒步绕去小园?” “我是为了五娘生辰祈愿一事欲求皇后殿下的恩旨,心诚则灵,怎会乘坐轿舆?虽然绕行小园不是最近的路程,不过王良人刚才也说了,小园清幽凉爽,我择的是一条更清幽凉爽的路迳。” “纵然如此,石嫔孤身前来,连贴身的宫婢都没带上一位,难道就不担心途中受了暑气,造成昏厥失去意识么?妾最近因查恶鬼案,与柳太医颇多接触,听柳太医提起,石娘娘当真是病体孱弱,故而回回替石娘娘诊脉后,都提醒娘娘千万提防中暑,身边不能离人,石娘娘往日间也极遵医嘱,何故偏巧今日例外呢?” “王良人是怀疑我说谎,嫁祸谢夫人及张良人了,我 只有一句话,若我今日之言有半字不实,便让五娘药石无医殒命夭折!” 这是一个恶誓。 司空通都是脸色一白:“石嫔,好端端的为何用五娘起誓?!” 贺夫人冷笑:“无人不知,石嫔最疼爱的就是五娘,为了五娘的康健,明知道自己身体孱弱也甘愿长年茹素,可怜这慈母心肠,石嫔若是说谎,哪里敢用五娘的安危起誓呢?今日这件事案脉络太清晰了,分明就是谢夫人自恃家族势大,指使张氏公然对徐才人施以暴行,造成徐才人小产,犯的可是残害龙嗣的大罪,万万不能姑息!” “妾也是这么认为的,虽说陈郡谢对社稷有功,可大豫如此多的门阀,哪一家哪一姓对社稷无功?江东贺及长平郑,若论功劳,不在陈郡谢之下,可贺夫人与妾,有谁敢行为这等恶罪?”不用谁提醒,郑夫人自然也出头助拳。 皇后长叹一声:“王良人受谢夫人照顾,为谢夫人辩白也是情理之中,陛下也不用怪罪她,毕竟,今日之事与她无干……” “怎么能说无关呢?”瀛姝道:“妾刚才说了,妾的耳闻目睹和石娘娘的证辞天差地别,妾与石娘娘中,必有一人说谎,妾若说谎,所犯乃欺君大罪,更为残害龙嗣的同谋,是罪不可赦,又何来情理之中?” “王良人倒是自觉,既如此,那就一同受死吧。”郑夫人笑了:“虽然王良人没有推徐才人一把, 但既然要和谢夫人共存亡,理当成全的。” “郑夫人,我可还没认罪呢。” “你真狂妄!” “我不愿含冤而死,就算狂妄了?” “你在我面前,为何不用卑称,这还不算狂妄么?” “郑夫人手举的大刀,冲着我的脖子砍下来了,我难道还要自认卑贱,伸长脖子受死么?郑夫人既非九五之尊,又非母仪天下,我冒犯了你,无非也就一死,不至于牵连族人,我怕什么呢?” “大胆!” “够了!”司空通蹙紧了眉头:“郑氏,帝休虽然位份不如你,但我说了,容她辩解,你一开口就喊打喊杀,只会纠着无关要紧的细节以势压人,你自问你具备身为贵人的气度么?” “陛下难道就容得王氏女,如此的无视尊卑贵贱?” “在这座皇宫,你们还当真明白何为尊卑贵贱?” 司空通瞥着郑夫人:“帝休发声,征得了朕的许可,而你呢,你的长风殿跟今日这起事件根本无关,你既不知实情,也无辅佐宫务之权,朕问过你的看法和见解么?你越俎代庖,当众就要判罪,你有何身份,又有何资格,你眼里若有尊卑贵贱、礼矩法规,何至于如此狂妄?!” 郑夫人怒挺了脊梁,瀛姝差不多以为她就要冲皇帝阿伯开骂了。 第85章 变 郑夫人觉得自己自打出身,就大不同于凡胎俗骨——她不足一岁,便会说话,三岁时,已能过目不忘,她是长平郑的嫡女,长平郑出过三个皇后,其中一个,还手握过军政大权,要不是命短,过世得早了些,长平郑何至于屈居陈郡谢之下? 郑夫人觉得她的家族,靠的是一个接一个的巾帼英雄。 她有理智,看出来了皇帝的偏心,分明就是决意包庇王瀛姝,那是琅沂王的大宗主王斓,用多年的卑躬屈膝换来的偏爱,郑夫人虽觉不齿,但她很快意识到,她因为过于心急,触犯了皇帝的逆鳞。 她得忍,因为她的家族论实力是真的不如陈郡谢,论恩宠更远远不如琅沂王。 “是妾之过,妾身为人母,跟贺夫人一样,不认为石嫔会用五公主的安危祸福起誓,石嫔说的是真话,王良人必然是狡辩。” “陛下何不听听乔娘娘的说法?乔娘娘起先话才说一半,张良人今日往显阳殿来,是金莺传话,但金莺前几日挨了训斥,乔娘娘因何训斥金莺?” 被瀛姝这么一提醒,乔嫔才回过神来,禀道:“因妾与宫人闲谈,也并未谈什么要紧的事,但金莺却在窗外偷听,被姚女史发现了,金莺鬼祟,因此妾才加以训斥。” “金莺大有可能早为居心不良之徒收买,鬼祟的行为暴露了,于是今日谎骗了张良人经小园至显阳殿,可巧原本怯弱的徐才人,不知为 何却当众为难张良人,张良人只带着霓楼一个宫人,自是不敌徐才人一行共六人,骚乱一生,张良人才至于被人暗算。”瀛姝的假设入情入理。 郑夫人刚刚吃了亏,不便反驳,贺夫人于是只能“单兵作战”:“王良人觉得,徐才人会牺牲腹中的龙嗣去算计张氏?这不荒唐么?内廷嫔妃谁不期望有诞育龙嗣的幸运,何至于花如此大的代价,去算计一个区区选女?” “徐才人并没有想到会失龙嗣,但别的人,未必不会利用这起骚乱陷害谢夫人。” “那也只是你的推测。”贺夫人装模作样的思索了一阵,向皇帝谏议:“显阳殿的宫人是众口一词,且徐才人毕竟是受害人,徐才人现在还未清醒呢,总不能经受刑讯逼问,莫如……陛下令中常侍刑问宫人霓楼。” 霓楼根本就不在现场,无法替自己喊冤,偏张氏一听,她自己不受刑问,无比坚信霓楼也不会说实话——霓楼发过毒誓,会咬定看见了她是被徐才人的宫人推倒,张氏信的倒不是毒誓,她的想法是,原本就是霓楼提议她下手让徐才人小产,如果霓楼认罪,霓楼自个儿也难逃一死。 张氏自恃有谢夫人为后盾,且还有家族助势,这场辩争绝对不会落下风,她既然稳赢,霓楼哪怕挨一场皮肉之苦,也绝对会咬牙挺过来,挺过来了就是飞黄腾达,半途而废则是万劫不复,这还需要犹 豫和选择么? 但霓楼却飞快的招供了。 章永亲自主持的刑问,他是皇帝的心腹,当然不会给予引导,可霓楼却交待了,她是被谢夫人和张氏先后要胁,无奈之下才答应作假供,事实上的确是张氏故意挑衅徐才人,也是张氏故意扑倒的徐才人。 至于金莺,根本就没有传话,这是张氏教唆她的说辞,故意嫁祸给金莺。 瀛姝却仍不服输,她问章永,霓楼可交待了张氏跟徐才人究竟说了哪些挑衅的话。 章永有一说一:“霓楼的供诉跟石嫔的供诉有差异,据霓楼所述,张良人辱骂徐才人,称徐才人出身卑贱,不配为嫔,也根本不配诞育龙嗣,哪怕是有幸得孕,也难以顺利生产,这是诅咒的话,徐才人及其宫都均被激怒。” 已经冷静了一会儿的郑氏又再质疑瀛姝:“王良人可听见张氏口吐此等狂言?” “当然没有。”瀛姝说起谎来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 郑氏还要质疑,突然又有一个新人证,这个人证来自愉音阁,不仅仅是她来,而且还拉来了一位人证,被拉来的人证是李嫔居阁的童尚仪,这位颇有来历,她也是当司空通还在潜邸时的老奴婢了,后来入了宫,李嫔有孕时就被司空通亲自指派给了李嫔,负责照料李嫔的起居甚至还当了一段七皇子的傅母。 童尚仪素来以刚直着称,连李嫔某些不合时宜的言行也敢当面驳斥教诫,名声特别 好,品格也得到了公认,她说的话至少不掺假。 可还是由乔嫔负责解释:“妾之前一听说张良人闯了大祸,立时就让女仪紫薇去请了童尚仪为见证,便搜愉音阁宫人的值舍,果不其然就搜到了这些,不仅是金莺的私物中,有含光殿的赏赐,连霓楼,她竟然也……她私藏的一双玉镯,可是内造之物,妾从未赏赐过她,张良人也不可能有,陛下可查记簿,此双玉镯就有来处了。” “不必查了,此双玉镯原为老奴所有。”童尚仪自己竟然承认了:“当年陛下令老奴服侍李娘娘,这双玉镯为李娘娘赏赐,后来老奴因为听闻家中侄孙女患怪疾,需要不少钱帛才能治愈,老奴不敢违背宫规将娘娘赏赐之物私运出宫变卖,又不忍不帮补本家的晚辈,于是将这双玉镯变折给了钱中执,钱中执答应将承诺的钱帛送交老奴本家。 李娘娘赐予玉镯时,老奴为防遗失,便在玉镯内做了个不起眼的标记,因此今日一看就明白了,霓楼的玉镯就是老奴变折给钱中执的旧物。” 乔嫔给予最要的总结:“无人不知,钱中执唯淑妃之令是从。” 也无人不知,淑妃唯皇后之令是从。 金莺的私藏关系到贺夫人,霓楼的私藏关系到刘淑妃,这两人还都与今日这起事件相关,尤其是霓楼,她甚至差点就坐实了谢夫人和张氏的罪行!!! 瀛姝怎么可能不反击? 她当即 作出推论:“是皇后意图陷害谢夫人,乃至于陷害陈郡谢及琅沂王、江东张,令淑妃利用宫人霓楼将张良人引至小园,也是皇后下令石嫔作伪证,徐良人当然也是为皇后所逼,不过徐良人并未意识到皇后会使人推张良人一把,导致张良人扑倒徐才人,致徐才人小产,白川君占得吉运,皇后意识到徐才人若诞下皇子,必然会对太子造成威胁,因此才想到了这起一箭双雕的毒计。” 情势对于虞皇后而言是急转直下,偏在这时,居然又有变故发生。 五公主殁!!! 这下连瀛姝都惊呆了。 前生的时候她虽然听说过五公主夭折的事,但根本没记住是发生在什么时候,那时徐才人根本不具备所谓的“承继福泽”的重要身份,也根本没有资格晋升嫔位,就连徐才人的有孕和小产,都没有引发过宫外的任何风波。 但这是什么情况?石嫔当场用五公主的生死发誓,毒誓当场就应验了!!! 瀛姝赶紧瞥了一眼王青娥,王青娥也震惊得很明显。不过瀛姝一眼洞穿,她是装的。 也就是说,五公主的确会在今日病殁,但这不可能是王青娥的阴谋,王青娥没有这样的手段,也不可能是皇后的阴谋,因为五公主“应誓”于皇后而言没有丝毫好处,也定然不是皇帝的阴谋,皇帝显然已经准备后着,达成谢夫人记恨贺、郑二姓的目的,把皇后、谢夫人双双 择清……会是谢夫人么? 瀛姝正迟疑。 却听一声惨呼。 一切发生在须臾之间,石嫔扑倒了贺夫人,扼住了贺夫人的喉咙。 但石嫔到底体弱,很快被拉开了,正殿内一时间只有歇斯底里的女人用尽全力的控诉。 “是你,是你,是你逼着我说谎,是你逼着我用五娘的性命起誓,逼我陷害谢夫人!报应居然来得如此快,我没想到真会有报应!!!可怜我的五娘啊,是阿娘糊涂,是阿娘糊涂,我是凶手,你也是,贺氏你也是!真有报应的话,你也活该报应,你必定不得好死,你江东贺一族,都必然不得好死!!!” “天!五娘怎么会,怎么会?”虞皇后急剧的喘着气,睁着她无神的眼睛,看向皇帝。 瀛姝也悄悄关注皇帝。 在她关注皇帝前,她其实关注着谢夫人,谢夫人没有什么表情,没有震惊,也没有喜悦,她那双美艳的眼睛里流淌着很美艳完全不同的情愫,是无奈,是悲凉,但没有泛红,手里的团扇却放下来,放在膝盖上。 “送石嫔回滨岑阁。”皇帝也异常的冷静。 瀛姝不确定了,她动摇了,很多她所信任的人都告诉她,皇帝是个仁慈的父亲,子女虽然多,也难免会有偏爱,不过仁慈的父亲不会杀害自己的亲骨肉,皇帝也许对谢夫人很绝情,可他不会当谢夫人有孕时再下毒手,皇帝利用了徐才人,可徐才人是假孕,皇宫里并 没有哪个孩子牺牲于阴谋,哪怕孩子还没有降生,仅仅是嫔妃腹中的一团血肉。 但今天发生的一切算什么呢? 真相到底是什么呢? 贺夫人在喊冤,她也声嘶力竭,她说我没有,我是被冤枉的,石嫔是疯了,石嫔是个疯妇!!! 瀛姝有一瞬间的游离。 她想起了她的长乐,可怜的孩子,出生不久就被母亲抛弃了,后来死于非命,直至如今瀛姝竟然都无法找到确凿的证据证明害死女儿的凶手,虽然她坚信不疑,但哪怕是前生,她猜到了真相时,司空北辰已经死了,裴瑜也已经死了,裴瑜一死,鲛珠也死了,她的猜疑永远成为猜疑,而且就算她找到证据…… 那又怎么样呢? 仇人已死,还要怎么复仇? 最后她放弃了寻证,是因为她原谅了自己,因为她比谁都清楚,如果不是因为她,长乐不会夭折,她以为她爱女儿,是个伟大的母亲,但不是这样的。 是她抛弃了女儿,这个决定,是她作下的。 第86章 杀女 关于五公主的夭折,很快有了真相,所有的太医,包括柳太医,都是众口一辞,五公主是被扼杀的,而且,是被石嫔亲手扼杀。 贺夫人于是振奋了,她大骂石嫔,用怒骂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她义正言辞的要求将石嫔立即处死,她的理论是不管石嫔的父祖曾立下多少功劳,但不足以掩盖石嫔的罪恶,虎毒尚不食子,石嫔连畜生都不如。 随之,贺夫人把矛头指向了皇后。 只有皇后才是石嫔的恩人,只有皇后才能指使石嫔嫁祸,因为江东石家,无论跟长平郑还是陈郡谢都素无来往,当然也不可能和皇后的家族来往,但石嫔自来对皇后十分的敬重,这不正常,石嫔的出身比皇后高一大截,凭什么敬重皇后?定然是被皇后的虚情假义哄骗,而且石嫔自己就是个疯妇,才至于被皇后利用。 “本宫也很同情石嫔。”谢夫人的这句话,石破惊天。 “本宫也十分同情石嫔。”谢夫人强调:“她入宫不久,身体孱弱,她有孕的时候本宫就很关心她,虽然没有亲自去看望过,但交待下去,让各房各署不可慢待石嫔,石嫔生下五娘后,五娘因先天不足一直不大好,陛下虽也关心五娘,但陛下要忙于国政,本宫担任辅佐宫务之责,因此,对石嫔母女十分照济。 石嫔的言行,起初似乎意图陷害本宫,不过现在看来,本宫知道了,她其实是为了帮助本 宫,本宫不知道她为何要扼杀五娘,但本宫认定,石嫔不是蛇蝎心肠的妇人。 贺氏,你敢说你真的没有威逼石嫔么?” 瀛姝又瞥了王青娥一眼,王青娥还是那种浮夸的震惊。 谢夫人不是凶手,瀛姝吁了口气。 前生的时候,谢夫人也一定有这番话,说这样的话对谢夫人毫无益处,唯一的目的就是,她想保住石嫔。 “石嫔一案容后再议。”司空通点了瀛姝名:“帝休,你还有何话说?” 瀛姝现在惊魂未定,情绪汹涌,她差点忘了自己的计划,不是装的,是真的有些茫然。 倒是虞皇后先回过神来,道:“钱中执有没有买通霓楼,这个要审,至于金莺,贺夫人总得交待清楚吧,你为何要收买愉音阁的宫人?” 虞皇后并不蠢,她对情势也有敏锐的判断,她见识不多,心胸不广,但她比谁都了解司空通,她知道司空通是什么人,更看重什么人,石氏与世无争,能获得司空通的怜惜,谢氏颇怀侠义,其实也能获得司空通的几分爱重,他们的原计划是让徐才人的小产引发谢氏、贺氏相互猜疑,虽然也决定要利用张氏,但司空通知道一切和谢氏无关。 因此必须准备司空通不知道的杀手锏,但不是在今天使用。 还多亏有了石氏闹出的事端,让所有的事情,更显自然。 这个时候针对贺氏,本就是计划之中。 “皇后不也一样收买了妾的宫人么? 如果收买宫人即算罪行,恐怕整个后廷,都无一能独善其身了。”贺夫人冷笑。 钱中执很快被“传唤到庭”,她也说明了事由:“镯子的确是童尚仪变折给老奴的,不过后来,镯子却失窃了,老奴还上报了遗失,应当能查到案簿。” 这一查,的确查到了。 钱中执在老久前就上报了遗失,不过因为宫里的遗失事案其实常发,并没有哪个房署专门负责调察,像这双玉镯,在皇宫内其实不算什么珍宝,也就奴婢阶级才会觉得稀罕,奴婢的诉求通常会被忽视,哪怕像钱中执这样的一署管事,地位在奴婢中算高的,但地位高的人,更懂得为人处世,遗失了件不要紧的物件,多半只是上报走个程序,并不会追着察办。 这下子就一定要当场质问霓楼了,霓楼被“提审”,所有人都能看见她其实没受多少皮肉伤,也就身上几道笞痕而已,但已经把张氏给交待出来了,这回连笞刑都不用,一见皇帝,她就被“吓破了胆”,说镯子是金莺给她的,她是被金莺收买。 贺夫人已经当场承认了金莺是她的人,有苦说不出。 不过金莺否定了盗窃和收买行为,跟霓楼吵成一团,谁也没有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 瀛姝气定神闲看着这出闹剧,这在她意料之中,今日的事案直到此时,应该一切都在皇帝的计划之内,很可能就连石嫔,对皇帝来说都不算横生枝 节。 确定的枝节,其实就是她自己。 后来,皇帝终于做出决断:“几方各执一词,无一实据,虽然徐才人小产,朕悲愤不已,不过事涉皇后,及三夫人,你们四人无论于皇家抑或于社稷,都甚为重要,若无实据,朕也不能妄失惩处。” 郑夫人:??? 关我什么事,皇帝你真是个昏君!!! “徐才人未醒,待醒后,朕会询问,才能做出决断。” 话音刚落,徐才人该醒就醒,不过,得知小产后伤心欲狂,一会儿自责,一会儿又大骂张氏,全然无法正常交流,太医们都说徐才人需要静养,最好不要再受刺激,无论多重要的事,都要等徐才人完全康复后才好询问。 瀛姝这时就提议了——皇后既有嫌疑,徐才人不应再由皇后照顾,谢夫人也有嫌疑,徐才人也不能被谢夫人照顾,她是证人,但一定不是凶徒,她可以负责照顾徐才人,并立下毒誓,若徐才人有闪失,她可承担一切罪责,若皇后不放心,可调派江尚仪监督。 这才是真正的节外生枝。 最先表示支持的却是郑夫人,她一脸的正气:“陛下,今日太多变故了,连五公主也遭遇不幸,这件事案务必查清,务必有个定论,王良人的话其实是有道理的,既然涉事双方是显阳殿与昭阳殿,各方各出一人照顾徐才人至康复,互相监督,是最妥当不过了。” 于是就成定局。 贺夫人非常不解 :“阿郑,我们可说好了要合作,你这样提议,我们谁都不能干预了,你究竟什么意思?” “你还看不明白么?陛下根本就要择清皇后、谢夫人,这起事件针对的其实是咱们,说准确些,是你,你行事不慎,被抓住了破绽。” “哈,因此你就决定明哲保身了?” “我原本就可以明哲保身,你要这样说,我们就拉倒吧。” “别啊妹妹,你点化点化我。” “陛下是个想法,皇后是另一个想法,还有那王氏女,她的想法更多,这王氏女可不简单,连我都摸不透她的动机和城府了,不过没关系,我们啊,大可坐山观虎斗。” 除了贺、郑两位以外,虞皇后也是满腹牢骚,把太子召来一连番的抱怨:“起先还好好的,先是有个石氏,我也不知道她中了什么邪,居然扼杀亲生女儿为谢氏脱困,好在石氏是冲着贺氏,对我们的计划倒也不算妨碍,可那王瀛姝,她居然提出由她照顾徐氏,这怎么是好?徐氏要死了,王瀛姝还脱得了干系么?!” 司空北辰也很犯难:“不能有损瀛姝,这件事,就此作罢吧。” “你说的是什么胡话?怎么可能作罢?我还能一直让徐氏装疯不成?辰儿你可别忘了,江山社稷最重要!” “如果母亲不愿作罢。”司空北辰起身,微弯着腰:“江山社稷是我的,不是母亲的,我自然有我的策略,母亲如果有能力,兄长 就不会死了。” 瀛姝还在想石嫔和五公主,倒是谢夫人主动说起这件事。 石嫔的本家在江家而言,本是排名前十的家族,且东豫复国,江东石氏也出兵出钱力助君国稳定根基,石嫔是自愿入宫,谢夫人尤其强调。 “她的自愿和我的自愿不同,我是为了家族献身,这算一种自愿,她的自愿是真的爱慕陛下,石嫔起初非常得宠,不过后来身体就坏了,有段时间,她整个人都像疯了似的,情绪异常不稳定,后来又渐渐好了,不过身体一直很孱弱。 身子不好了,她自己就不愿侍宠了,有几次陛下去看望她,她竟令人锁着殿阁,我都望了具体的年份了,有一回我闲逛,逛到她的居阁前,突然下暴雨了,我入内避雨,跟她聊了一阵,我觉得她还是爱慕陛下的,她的爱慕和李嫔不一样,她对陛下没有什么期望,总之,很动人。 从那时起,我就悄悄关心她,照顾她,虽然其实我不认可她的爱慕,后来她有了孕,有孕的时候就有几回险些小产,千辛万苦生下了五公主,我当时挺为她开心的,怎知道五公主先天不足。 她茹素,我还劝过她,她本来就体弱,长年茹素怎么受得了,可她觉得那么做了,五公主就能健康,唉,孩子身体康健与否,和母亲吃肉吃素有何关系嘛,皇后顿顿吃肉,也没见太子有个三灾六病的。 我是真没想明白,她怎么会 扼杀五公主,我对她其实也没什么恩情,论照济,还真是皇后对她照济更多,她不应该是为我啊,我虽然没孩子,但我明白一个母亲的心,无论为了什么人,也不可能伤害自己的孩子。 但她应该是承认了,否则,她不会什么都不做。” 谢夫人那天很恍惚,为了石嫔。她真是想不通,为什么石嫔要杀死亲生女儿。 第87章 月狐兄的报复 月狐跟兄弟几人用完了一餐气氛微妙的午膳,他决定去看望下流晶妹妹,抬脚时,南次又跟了上来,月狐着实觉得五弟最近过于注意他,闹得他大觉不习惯,五弟一贯对亲兄弟们冷淡疏远,有的时候甚至都懒得敷衍应酬,如果这世上没有乔家三兄弟,以及王茂和瀛姝兄妹,他保准能做个“独行侠”,独行的五弟是正常的,现在总想踩他影子的五弟显得很有攻击性,不正常。 “五弟是想跟我去看二妹妹么?” “怎么四兄不是去‘看望’简娘娘?” “哦,五弟是想去‘看望’母嫔?那……真不顺路了。” “二兄和三兄丢下碗箸就急着去含光殿和长风殿问安,我以为四兄也会牵挂简娘娘。” “五弟怎么不担心乔娘娘被牵连?毕竟,是张良人闯的祸事。” “打听消息的话,简娘娘能讲得更透彻些。” “那五弟请便吧。” 南次无话可说,他其实并不想去望川阁,他就是想试探司空月狐,司空月狐是比司空北辰更加适当的皇位继承人,但司空月狐从来没有表现出对于皇位的欲望,真的就甘心只做他人的左膀右臂么?司空月狐真是一个古怪的人。 前生,南次重获自由时,梁氏已经死了,当时司空月狐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不是嫡出,也不是比梁氏还先死一步的田氏所出,生母是心宿府的姬媵,有一年中秋,司空北辰、司空月狐及南次三 兄弟饮酒赏月时,司空北辰提过让司空月狐另娶正妃的话,似乎很担心司空月狐子嗣单薄,只有一个庶女。 当时司空月狐怎么说的?不入内宅久矣。 这话的意思是,并非府里的姬媵“生育不藩”,是他“戒除”了内闱之事,所以别说娶一个正妃,娶十个八个仍然不可能再有子嗣。 司空北辰非常讶异,逼于无奈,司空月狐再次给出了解释,经梁氏惨案,他真的对女子心生恐惧,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一个无子之人,似乎的确不用去争位,但南次不觉得司空月狐说的是真话,太有可能用“无子”的幌子,彻底打消司空北辰的提防心了,司空北辰驾崩后,瀛姝被田石涉逼杀时,司空月狐也才刚过而立之年,若是他成为最后的赢家,成功夺得帝位,他还会“怕草绳”么? 瀛姝不让南次“触动”司空月狐,但南次却越觉得就连瀛姝也把司空月狐当做了危险人物,不让“触动”,为的是要把他留在确保安全的境地,瀛姝的打算,应该是孤身涉险,南次当然不会坐壁上观,可想要探试司空月狐的根底,难度很大,南次根本不觉他有“重生人”的优势。 他目送着司空月狐的背影,最终还是决定去一趟望川阁。 简嫔听说南次求见,颇觉诧异,虽然宫规并没有规定非亲生的皇子不能前往庶母的居阁,可一般情况下,妃嫔及皇子都有避嫌 的自觉,除非像七皇子那样的顽童,全然还不懂瓜田李下之嫌,为了讨得他四皇兄的小马驹,时常跑来简嫔跟前献殷勤。 不过南次既然来了,简嫔还是愿意见一见,寻思了一番,让宫人将南次先带去独苏楼,独苏楼不高,位于望川阁西庭,西庭有好些个才人、中才人居住,抬眼能见楼中人,简嫔这样的安排,也有如避嫌了。 “五郎快饮些凉茶,快入伏的季候了,又是正午,仔细染了暑气。” “叨扰简娘娘了。” 简嫔笑而不语,知道南次并非是来闲话的,她就等着南次自己说正题。 “今日小园里的事故,我们都听说了,四兄漠不关心,我却颇觉烦乱,未知,张良人惹生的祸事可有累及无辜?” “为何不去问乔嫔?” “母嫔不乐意与我细讲内廷的纷争。” 不肯细讲?简嫔明白了,应是不肯实说。 “事件陛下还未做出定论,最要紧的是得等徐才人彻底康复了,意识清明了,才好查判是非对错,便是我不告诉你,你稍迟些也会听说的,现在徐才人已经从显阳殿移出去了,暂时住在晴晚阁,瀛姝和江尚仪共同照顾着,这样一来皇后及谢夫人都能放心。” 瀛姝果然还是依计而行了。 “四兄不肯说出征的日期定未定下,我心里也堵得慌,仿佛四兄与我之间有多少隔阂似的。” “他就是那样。”简嫔叹气道:“看上去稳重,思量也多, 性情其实最促狭不过,老喜欢捉弄人。” “因此四兄是为了捉弄我,才不肯跟我商量的么?” “五郎究竟想和四郎商量何事?” “也不能说是商量吧,是好奇,四兄究竟有何把握战胜北赵,以及如何治军,这些知识师翁未曾教授,我也只能向四兄请教了。” “他也不跟我提这些事。”简嫔替南次又斟一碗凉茶:“再喝一盏,等消暑了再走。” 不像逐客令的逐客令,南次听懂了。 简嫔见南次不动茶盏,并不摧促:“四郎来望川阁,我要他陪我闲话,逼得狠了,他也会说几句,比如乔郎将家中三个儿郎,虽年少,却都极骁勇的,连陛下都赞不绝口,称迟早会立下赫赫功勋,我听了,就觉得和任女君定能谈得拢,但任女君虽是乔嫔的阿嫂,却从不愿入内廷走动,我也没机会与任女君长谈,只能神交了。” 南次心中大震,赶紧饮了凉茶,起身告辞。 简嫔仍在独苏楼上坐了一阵,心中暗忖:五郎看上去远离权争,对局势却还看得清的,我不过稍加几句点拨,他就明明白白了。他的舅舅乔子瞻大有主见,只可惜外祖父平邑伯却年老昏聩了,密助乔嫔涉足位争,乔子瞻之妻任氏,担心会被乔嫔牵连因此从不愿往愉音阁,不与乔嫔频繁来往,但如果乔嫔不知悬崖勒马,哪怕陛下看重乔子瞻,不至罪处,日后新君登位,乔子瞻一系也难与 乔嫔割离。 月狐对平邑乔没有恶意,甚至很是看重乔子瞻父子,五郎彻底看懂了局势的话,就该明白于他而言,于平邑乔一族而言,最大的祸患就是乔嫔。 清河公主司空流晶虽然半点不关心宫斗,可徐才人不幸小产的事关系重大,她当然也听说了,正在居阁里闷闷不乐呢,听说兄长来了,赶紧相迎,但兴致也很低沉,跟闷葫芦似的,月狐就问她:“谁惹你了?” 女孩儿不吱声。 “你在埋怨王五娘是不?” “阿兄怎么知道?” “你是巴不得张氏女倒霉,虽然扇你耳光的人不是她,是她堂姐,可王五娘‘解救’了张氏女,你觉得王五娘不够朋友了是不?” “没有,我就觉得,王良人何必多管闲事。” “冤有头债有主,我们不搞诛连那套,欺负你的人是张莞俏,我早晚会收拾她。” “阿兄相信我没有主动挑衅张少君?” “挑衅说不上,你那算是实话实说。” “阿兄也觉得张少君理应被押去北赵为奴?” “不觉得。” 清河公主困惑了,大眼睛里盛满迷茫。 “只是战败,大豫又没有亡国,无论让哪个女子去北赵为奴都不应该,但你这么认为,是有道理的,因为张九同才是导致战败的罪魁祸首,张莞俏不以战败为耻,反而兴灾乐祸,你不懂国政,因为义愤才针对了她一句,这不叫挑衅,但她扇你一耳光,她就犯罪了。” “可是,父 皇却处罚了我……” “罚你面壁思过,是因为你身为公主,在皇族势微的情况下,也该忍受委屈,你以为父皇就不觉得屈辱么,母嫔就不心疼你么?只是,没有办法,当时北赵使臣未走,稍有差池就可能影响和谈,虽然谁都清楚北赵不可能跟我朝修好,但当时他们大军逼境,因此我们只能暂时忍辱。” “阿兄出征,是为了我么?” “不是。”司空月狐看着突然兴奋的妹妹,他面无表情:“战争不是儿戏,如果和平能够长续,我不会为了你所受的那一耳光就再兴战火,不仅我不会,父皇也不会,任何人都不会。战争,难免伤亡,能不战当然就不战,你是公主,要明白这个道理。” “阿兄刚才说,会收拾张少君?” “收拾她又不用开战,无人伤亡,我总不能放纵她欺负我的妹妹。” “阿兄真好。”公主喜上眉梢。 “我五日后出征,这段时间你得听话,别四处乱跑,更不要掺和内廷纷争,不管听见了什么风声,你只记得跟你无关,阿母的望川阁你都别去,就当被禁足了吧。” “连昭阳殿都不能去了?” 月狐没说话。 公主叹了声气:“我明白了,我哪里都不去,乖乖等阿兄回来吧,阿兄可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不用等我回来,你很快就能听说张莞俏倒霉了。” 清河公主揣着这个秘密,顿觉煎熬,实在忍不住了,第三日时,还 是把这秘密告诉了她的贴身侍女,那侍女十分信任四皇子,倒也知道不少厉害纠葛:“张少君敢那样嚣张,还不全因江东张势力,她的夫族永安齐,六年前在镇压江州叛党时立下大功,如今也是上品之族了,不过四殿下既然说要收拾她,绝不会是虚言,四殿下多厉害啊,婢子早便笃定,公主年前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四殿下绝不会轻饶了张少君。” “可我听说,张少君很得她的夫族看重呢,她的夫郎是宗孙,她是宗孙妇,四兄不会因此闯祸吧?” “公主就放心吧,四殿下什么时候吃过亏?” “不是才吃了亏么?被悔婚,还被说成是徒有其表……” “那是梁四娘有眼无珠,年岁长上来了,眼睛里就只看重功利,公主可别真以为梁四娘相中的是太子殿下的品德,她啊,定然妄想着皇后之位,才一心一意去攀东宫的高枝呢。” “我觉得不是。”公主摇着头:“梁四娘不应是那样的心性,一个对于爱慕之情表现得近乎鲁莽的人,突然间就彻底变成了只图功利的人,毅然放弃心上人,毫无眷念选择了荣华之途,这不合情理。” “唉呀,公主年岁还小呢,哪里看得透隔着肚皮的人心呢?就说王良人吧,寻常看着她搭理过张良人么?有谁能想到,那日张良人遇劫,王良人还会帮她渡过这遭劫数,公主不是还笃定了,王良人必然会落井下 石的么?” “没有落井下石是好品行吧?” “是啊,谁都看不出王良人心胸竟这样宽广。” 公主盯着侍女,半天无语。 最终也只好承认了:“罢,我这回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第88章 杀女祸敌 关于江尚仪这号人物,瀛姝也只闻其名——还是前生被迫入宫时,祖父王斓才“老实交待”了——不过瀛姝没见过江尚仪,她连她的小姑母都未见过,瀛姝前生入宫的时候,江尚仪已经“功成身退”了。 司空通驾崩前,允江尚仪往边关,把她送回了旧主王岑身边。 江尚仪是什么样的人,入宫这些年都做了什么事,瀛姝其实知之不详,她只知道江尚仪是小姑母的大婢女,后来因司空通索求,成了女官,一直侍奉虞皇后,后来她从映丹口中,得知王青娥的死是因陷害江尚仪,瀛姝有了猜测,王青娥也并不知江尚仪在皇帝心中的殊重地位,甚至不知道江尚仪的来处是琅沂王氏。 王青娥总说她死得稀里糊涂,这倒不是说谎。 如果瀛姝不是重生人,此时的她不该知道江尚仪的来处,瀛姝不由把亲生祖父腹诽了一通,暗怨祖父逼她入宫居然还留了一手,比前世更加不可爱了,可她也装作毫无知察,跟江尚仪的对话,尽是客气敷衍着。 这位既是祖父的人,必须得有保留的信任。 江尚仪肤色白晳,体格适中,眉色黑亮,纤细修长,不细看以为精心描绘,细看了才知并没有经螺黛画染,她的眼窝微凹,目光便有了几分深遂和沉静,性情却不沉闷,瀛姝听见过她和宫人们的交谈。 晴晚阁里久未住妃嫔,不过安排了有七、八名宫女负责收拾扫 洒,维持着这处居阁的整洁,不使居阁颓废。 这些宫女因为没有妃嫔在上拘束,显得更加的跳脱活泼。 “我们只是听说,江容华风华绝代,我们都是没亲睹过江容华的容颜的,尚仪定然目睹过吧。” “江嫔的确天生丽质,尤其是那口珍珠贝齿,不过自从她得宠,少见她露齿一笑了。” “我们被调来晴晚阁时还不知道,后来才听说,江嫔是被陛下处死的,我们特别害怕,不过也没见过冤魂出没。” “世上无鬼,倒是人不如鬼。” “人不如鬼?” “人的凶性,非妖鬼能比呢。” “尚仪定是在吓唬我们。” “是,我就是在吓唬你们,你们久在晴晚阁,倒没什么可怕的了。” “我们可都盼着晴晚阁会有新主人呢,传说江容华风华绝代,诸多良人中,怕也只有王良人能居晴晚阁了。” “如果真是王良人居住在此,也是你们的福气了。” 三言两句的交谈,瀛姝总觉得江尚仪已经发现了她在偷听。 关于传说当中的江容华,瀛姝比这些宫人要知道更多,那是听她阿娘说的,江容华盛宠一时,并和乔嫔有隙,乔嫔亲口承认是她害死了江嫔,为陷害江嫔,还亲手杀害了襁褓中的亲女儿,关于这件旧案,详细情况瀛姝并不了解,于是乎,她干脆就直接询问了江尚仪。 她“不知”江尚仪是小姑母的旧仆,江尚仪总该知道她是小姑母的侄女吧,瀛 姝认为江尚仪会酌情告知,确实,江尚仪可谓尽述内情了。 “江嫔是被处死的,她硬要夺乔嫔的女儿于膝下教养,但实际是为了报复乔嫔,江嫔的姐姐,爱慕乔嫔的胞弟,原本也是两情相悦的,连门第都相当,若联姻,也可谓珠联璧合了。谁知道乔嫔的胞弟突然间移情别恋,另娶了他人,江嫔的姐姐哀伤不已,一时想不通,竟然投缳自尽了。 江、乔两家本就没定婚约,这事江家也不好张扬,选择吃了闷亏,但江嫔为姐姐不平,入宫后,尤其是得宠后,总是为难乔嫔,她夺乔嫔之女,并非因为她爱惜公主,而是就想看乔嫔煎熬难过。” “陛下竟也放纵江嫔么?” “江嫔先使了阴谋,引得乔嫔为了与她争宠,屡屡借小公主的病情羁绊圣驾,后来江嫔揭发了乔嫔利用小公主争宠的居心,察实了乔嫔故意喂食小公主巴豆粉,导致小公主时常腹泻,陛下震怒,故而才答应让江嫔代为照顾小公主。 谁知道乔嫔是将计就计,总之,后来江嫔搬起石头砸脚,被陛下处死了。” “这样说来,江嫔似乎也不值得同情?” “人不如鬼。” “可乔嫔才更狠心呢,竟然害杀亲生女儿。” “乔嫔不是还有五殿下么?” “尚仪竟肯跟我说这些话,我也十分震惊。” “五娘就别伪饰了。”江尚仪那纤细的眉尖,攒了些点愉悦:“大主公定然会提点五娘, 五娘提出让奴也来晴晚阁,侍奉着徐才人康复不是明知道奴是自家人么?” 这还真不是祖父的提点,应该说不是今生祖父的提点,但瀛姝装了个糊涂,光笑不说话。 “五娘的性情很像任女君的。” 瀛姝的小姑母嫁去了任家,如今不是宗妇权比宗妇,甚至能与任家的男子平起平坐,江尚仪把旧主称为任女君,她当然确信瀛姝能听懂。 “我长得不像小姑母么?” “不像。”江尚仪笑:“你比任女君貌美,任女君当年更爱男装,也确实飒爽有余,清婉不足。” “尚仪这样说小姑母,不怕我告小状么?” “怕啊,我就怕女君火起来,把我一顿训斥。” 江尚仪却走神了,良久才说:“我在显阳殿听见一些话,应是皇后有意让我听的,说五娘与太子殿下本是两情相悦?” 瀛姝:…… “我说郑良人何故总跟我过不去呢,原来是皇后殿下替我树的敌啊!” “五娘真无意?” “我是不想入宫的,还不是扛不住祖父那套大势大义的压迫,我在家中,跟霸王似的,阿爹阿娘对我千依百顺,连祖父、祖母都不会拘束我,多自在啊,自从进了宫,不是这个算计就是那个挑衅,不是明枪就是暗箭,我都累死了,且我真是不喜皇后,谁想步她后尘啊。” 江尚仪完全没有提醒瀛姝慎言的想法,她被瀛姝逗笑了,撑着额头说:“五娘倒是直接啊,言明了若 要留在宫里,就必须母仪天下。” 瀛姝:…… 大意了,她还真是说漏嘴了。 “奴也不瞒五娘,奴不管是入宫前,还是入宫后,见过的众多女子中,最数皇后平庸狭隘了,多得太子殿下更敬服的是陛下,并非对皇后言听计从。” “尚仪真的看不上皇后?” “江嫔得宠时,皇后就乐见江嫔和乔嫔争斗,居中暗暗的煽风点火,陛下当时盛怒之下决定将小公主交给江嫔代养,简嫔深觉不妥,劝了几句,皇后往日里活像个没主见的人,那时却立场分明,努力促成江嫔代养小公主,陛下没有听进简嫔劝谏。 事后,奴另找了时机,再次劝谏陛下改变主张,可那时乔嫔却‘病’了,小公主才见好,陛下心疼小公主,觉得江嫔将小公主照顾得无微不至,因此没有听劝。 乔嫔病才刚好,就拉着石嫔一同看望小公主,当时江嫔在显阳殿,协佐皇后处理宫务,不过有石嫔见证,说她与乔嫔离开时,小公主安然无事,但江嫔的宫人众口一辞,称石嫔、乔嫔一离开,就发现小公主已经被扼杀了。” 居然又和石嫔有关联??? 江尚仪却立即道:“陛下有令,不让乔嫔单独看望小公主,乔嫔和江嫔矛盾又深,回回看望小公主为免和江滨争执,她都会邀约别的嫔妃,石嫔与世无争众所皆知,陛下也最信石嫔的为人,因此乔嫔相邀石嫔来晴晚阁,石嫔就没有 拒绝过。 有石嫔作证,陛下本就不那么笃定了,于是下令刑问江嫔的宫人,有个宫人招供了,是江嫔先收买了乔嫔的宫人,让那宫人进谗言,告诉乔嫔江嫔最终目的是要祸害五殿下,乔嫔为护五殿下,才中了江嫔的计,但乔嫔虽然狠下心喂食小公主巴豆粉,毕竟不致命,陛下逼问江嫔,江嫔百口莫辩,那也是个痴女子,竟然承认了她因姐姐之故怨恨乔嫔,故意报复乔嫔,她以为说了实情,陛下就会相信她没有扼杀小公主的恶意,可是,陛下竟然下令将她处死,这其中,仍有皇后在煽风点火。” “江嫔没有子嗣,皇后竟也会视她为威胁?” “江嫔暂时没有子嗣,但迟早会有的。” “可江嫔比起三夫人来,家族并不算显赫啊。” “五娘,太多的帝王,精明了大半生,最终还是有可能色令智昏。” 瀛姝:…… 是的,她是重生人,故而知道陛下阿伯寿元不长,过两年就会山陵崩了,可虞皇后却不知道,在虞皇后的认知中,如果司空北辰久居太子位,很可能等陛下年迈之后,会听信别的妃嫔耳边风,提防太子会因为不耐烦弑父登基,如果帝王起了疑心,太子岂不危险了? 斩草除根,虞皇后不容江嫔这样的宠妃存在。 “尚仪知道实情,为何不提醒陛下?” “我不能称为知道实情,我所知道的实情,都是皇后有意告诉我的。” 瀛姝: …… 她还是低估了皇后啊。 人说过的话,转脸就能不认,如果江尚仪把皇后说的实情直接告诉陛下,结果如何是确定的,皇后要是不信任江尚仪,根本不会把这种机要告诉江尚仪,如果皇后信任江尚仪,江尚仪背后告小状的行为也有居心叵测之嫌,这是皇后给江尚仪挖的陷井,没有给江尚仪选择的机会,江尚仪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再追究这个事案。 “如果江嫔无辜,那定是乔嫔下的手,但她有石嫔这么个人证,石嫔为何要帮乔嫔?”瀛姝不认为石嫔是能被乔嫔收买的人,虽然,石嫔才干出了杀女的事。 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奇怪,会不相信亲眼目睹的“事实”,而相信直觉,瀛姝记得石嫔用五公主生死发誓时眼底的情绪,当她的眼睛触到那种情绪,就认定了某种和石嫔的言行相悖的“事实”。 石嫔和乔嫔是不一样的两种人。 第89章 她是郑胥的女儿 对于内廷,对于那些其实不需要争宠但仍然拼斗不绝的女人们,江尚仪其实难以去判断她们的善恶,有的人本性虽然善良,可当有了软肋,当软肋被对手攻击,她们也会被迫的抗争,去算计,去拼杀,柔弱的指掌也会握紧夺命的匕首,毫不犹豫刺向对方的胸膛。 石嫔当时还没有孩子,五公主没有出生。 她看上去是同情乔嫔的,因为乔嫔的女儿被江嫔夺走了,后来皇帝虽然因为五皇子的屡屡恳请,允许乔嫔去见当时还未正式记名族谱的小公主——司空皇家的惯例,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需满周岁,于周岁礼时正式取名及序齿——可皇帝仍然提防着乔嫔,故而,不允乔嫔单独见小公主。 彼时乔嫔对谢、贺、郑三位夫人都仍疏远,往日倒是往显阳殿走动殷勤,可她自是不好回回探望小公主都来烦动皇后,于是邀约石嫔一同,看上去合情合理。 小公主身边当然有傅母和宫人照料,可江嫔叮嘱她们,但凡乔嫔看望小公主时,他们不需在旁。后来江嫔说,她之所以有此交待是因为心软了,以为乔嫔确然悔改、愧疚,故而才没有再提防,是免得乔嫔误会,她有意让宫人们在旁盯梢,阻碍乔嫔与小公主亲近。 可其实,在江尚仪看来,江嫔分明是笃信乔嫔心存不甘,意图将小公主夺回,她给予了乔嫔机会,她以为乔嫔会再次造成小公主生 场“小病”,借口她照顾不周,达成“夺女”的计划。 江嫔俨然是没想到,乔嫔虽是小公主的生母,但唯有五皇子,才是乔嫔唯一的软肋,为了五皇子,乔嫔反过来利用江嫔故意给予的“机会”,杀女祸敌。 但乔嫔想要得逞,必需得说服石嫔作证,然而乔嫔当时,根本没有能力要胁以及收买石嫔。 “那日石嫔想要算计的人,是贺夫人,这符合陛下的计划,可陛下当然不会为了让谢夫人记恨贺夫人,杀害五公主,当年,陛下也不可能嘱令石嫔协助乔嫔害女,嫁祸给江嫔吧?”瀛姝问。 “陛下的心地,不会那样狠。”对于皇帝的性情,江尚仪还是有把握的:“无论皇子还是公主,陛下其实都是爱惜的,司空皇族经过西豫时的夺位之乱,再经亡国之祸,只有陛下一系了幸存了,陛下心中明白,皇室子弟再也经不起损折,权阀之家,兴旺的根本就是人才济济,可子弟丰藩,又才是培养出人才的根本。 再则,当年陛下的确对江嫔很是厚宠,江嫔若非被嫁祸残杀皇族子嗣,逼得陛下只能重惩,方能杜绝再有后廷之争祸及子女,陛下又怎有那样的狠心将江嫔处死呢?可纵然如此,江嫔死后,容华一位空悬多年,陛下也无意让其余后宫将江嫔取而代之,就连这晴晚阁,陛下都不愿任其荒废,陛下虽未再来此,可中常侍还会时时来巡检, 他定是奉了陛下的嘱令,陛下心中,俨然还是对江嫔存在哀思的。” “石嫔若不是听令于陛下,是否为皇后所迫?”瀛姝提出另一个可能。 “皇后对江嫔固然忌惮,可江嫔毕竟无子,对皇后的威胁还未形成紧迫之势,皇后当不会冒那么大的风险急于除掉江嫔,无非就是……趁机煽风点火,坐享渔翁之利。”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石嫔包庇乔嫔是发自她自己的决定,她应当是为乔嫔胁迫或者收买。 瀛姝无意为江嫔“雪冤”,她与江嫔素不相识,可乔嫔却是南次的生母,乔嫔若因这桩旧案被治罪,南次必然会受到牵连,哪怕不会因此被治罪,也不会为皇帝所厌弃,可南次也必不会眼看生母被处死而无动于衷,瀛姝甚至都不想告诉南次,让南次面对生母亲手扼杀他胞妹的丑恶现实。 已经是发生之事,恶果造成,不能挽回了。 “尚仪如何看待淑妃?”瀛姝问。 “淑妃这个人……”江尚仪似乎思索了一阵,犯难该怎么形容:“她确是对皇后及太子忠心耿耿,虽膝下有了六皇子,却无意利用六皇子夺储,或许是她心中明白,六皇子连一成胜算都没有,而只有太子的储位稳定,对于六皇子才是最有利的。 皇后虽一直提防着我,不过我依然探知了一些潜邸时的旧事,皇后本是一直令淑妃服用避子汤,这件事,陛下应当也不知情,淑妃又 是心甘情愿的,对皇后是千依百顺的,直到连简娘娘都有孕了,皇后才允许淑妃停了避子汤,淑妃的头胎,生下的是高平公主,淑妃自己倒是欢喜的,反而是皇后觉得有些失望。 很多的事,皇后都宁肯交给淑妃操办,淑妃定然知道皇后不少机密,可她一直瞒着陛下,皇后与淑妃彼此信任,这是不庸置疑的。” “皇后是表面仁厚,她这样信任淑妃,淑妃定然在皇后眼中是有可取之处的,俗话说物以类聚,论及心肠的毒辣,淑妃也定然与皇后不相上下了。” 江尚仪犹豫了一阵,还是决定将疑问和担忧宣之于口。 “五娘,大主公忠事陛下、太子,可五娘似乎对皇后颇存厌恶,这……虽说五娘早前已经言明了,无意为太子良娣,日后当不会跟皇后长久相处,可是五娘如果心向谢夫人,恐怕难免为触怒皇后。” “有的想法,也许我与尚仪不同。尚仪方才说阿伯爱惜子女,这本是出于慈父之情,更重要的是于社稷也有益处,我深以为然,可尚仪觉得,万一阿伯他……当太子继位后,皇后成为太后,会像陛下一样爱惜皇家的子弟么?皇后乃阿伯的糟糠之妻,是太子的生母,且皇后所出的长子遇害,阿伯因此对皇后心怀愧疚,阿伯愿意相信皇后心性善良,不至于加害庶子,可在我看来,皇后心胸狭隘,而且阴险恶毒,她本不配母仪天下 ,就更无资格为大豫太后,为防皇后将来以孝道逼迫帝君残杀手足的祸患,应当让阿伯有所意识,防范于未然。” 江尚仪心中震惊,又是一番深思,才叹:“但皇后行事,并不曾留下确凿的证据,若无证据,怕难让陛下相信。” “我最擅长的就是找证据。”瀛姝眨着眼,微微一笑:“尚仪难道不觉奇怪么,那郑莲子为保笃定我是她的威胁,迫切的想要铲除我?” “郑良人怕没这么大的本事吧。” “那是两说,我之前知道陈氏女挑拨郑莲子跟我为敌,可陈氏女必然有她的居心,郑莲子不至于把她的话信任不疑,我想,既然皇后都提醒尚仪了,当是太子跟皇后说了什么,太子对我有企图,皇后知道,淑妃当然也是知道的,我收到的消息是,郑莲子也常去看望淑妃呢。” “说来,郑良人的家世于太子而言毫无助益,皇后似乎也不应对郑良人加以青睐。” 瀛姝知道江尚仪是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又眨了眨眼:“我的四姐,时常提起淑妃,为淑妃说了不少好话,四姐的性情我是知道的,看人先看家世,先看尊卑贵贱,淑妃能笼络四姐,靠的可不是那两点,她能争取四姐的信任,甚至真心实意的亲近感,足见手段了。 不过我自来是不会轻信他人的,虽被四姐拉着去淑妃那里走动了走动,可交谈和举止,大抵是让淑妃觉得不好相与的 ,淑妃笼络不了我,也必然不会再尝试哄骗我,相比之下,四姐更‘趁手’。” “奴省得了。”江尚仪一点就透。 可她没有意识到徐才人的性命已经岌岌可危。 徐才人就更没有意识,她尚在“伤心欲绝”导致的“情智崩溃”中,装作笃信龙子还在她的小腹里,把手放小腹上,喃喃自语——是当着瀛姝和江尚仪的面前——徐才人只相信皇后,她知道皇后并不信任江尚仪,对瀛姝有大有保留,那天,当她去小园前,皇后好一番规划。 “是我提议的,虽说你势必会‘小产’了,但是为奸人所害,你对于大豫的福泽不会因此消弥,当然陛下也不会因为这起事案就重惩谢氏及贺氏,那就更加应当对你施恩了,你仍然会晋升为嫔位,入主晴晚阁,你的家人虽只是平民,可因为你身份已然大大不同,你的父母也会获享恩荣。 陛下答应了,封你父亲为永昌伯,虽然没有封邑,永昌只是封号,可你的家人能就此免纳赋税,按例也将领享皇族的食禄了,等你以后真有了福气,顺利诞下皇子,那时便有实际的封邑,虽然还不能世族之品,但也能成为真正的庶族,你的家人便是与我的父兄,都足以平起平坐。” 这是徐才人过去根本无企及的恩荣。 经小选入宫的女子,哪怕承宠,最多也就是才人之位,父母家人甚至都不知道女儿已经承宠,又哪里 谈得上享获封赏?徐才人必然要感恩戴德,将皇后视为“再生父母”,她可是太明白了,她根本不可能左右君国的福运,这份荣幸是因为白川君所赐,而白川君之所以将鸿福归咎于她身上,那是皇后、太子的交待。 徐才人根本不知道接下来她要做什么,她装着病,安静等待着皇后的下一步示意。 皇后使人,召来了淑妃,当面交待:“原计划不能执行了,是大郎的意思,我就是跟你言语一声,昭阳殿的暗子还是先让她蛰伏好吧,横竖现如今,王氏女也已经提议把徐氏移去了晴晚阁,陛下应当会交待江氏如何行事,让徐氏给个囫囵两可的说法。” 淑妃应下,笑了:“大郎的眼光是很好的,不过因着他现在这份心意不便告知王良人,王良人不知大郎另有打算,还一门心思在迷惑谢夫人呢,这原也是陛下的计划,王良人尽力替谢夫人、乔嫔开脱,且还能拉张良人一把,不仅是有聪明才智了,心胸也很是了不起。” “她能不能与大郎真正同心还是两说呢,我担心的也是这个,大郎也并非是多爱惜她,不过跟郑氏比起来,琅沂王的威望虽大不如前了,一来陛下还信任,还有阳羡裴、平邑乔等等的门庭死心踏地追随,作用也的确不容小觑的。” “莲儿也明白这道理,她跟妾再三的允诺了,不管王氏女多专横,她也必不会再置气的。” “你相中的人,自然有可取之处,且当连要不是洁娘帮忙,说不定我的珝儿还要受更多的羞辱,这情份我是记得的,大郎今后绝对不会慢待洁娘的侄女。” 淑妃眼圈立时就红了,强忍着不垂泪:“相当年阿洁也是锦衣玉食般的被养到及笄,后来入宫,自此就断了音讯,她没能保住珝儿,定然也是万分自责的。” “不能强求,毕竟洁娘自身都难保,北赵攻入洛阳宫,她若不是自尽,也定然被凌辱致死了,唉,我与她不过是数面之缘,尚且为她痛心呢,更何况你,曾经还是她的女伴……你且放心吧,郑胥是她唯一的胞弟,莲儿又是郑胥的嫡女,无论如何,只要辰儿能位承大统,莲儿必然为九嫔之一,待辰儿的江山稳固了,莲儿不愁夫人品阶。” 第90章 张莞俏真“倒霉” 当司空月狐终于出征的时候,似乎没有再关注徐才人小产的事情了。 有一天,王青娥再次来了晴晚阁,徐才人的身体已经恢复了,但意识还是糊涂的意识,日日都要坚持散步,她觉得孩子还在她的腹中茁壮成长,懵懵懂懂的觉得自己即将要做个母亲。瀛姝日日都要陪徐才人散好几趟步,不厌其烦。 这天,王青娥提提议:“五妹先去凉亭里歇着吧,我陪徐才人走一阵?” 瀛姝很自然的就把江尚仪支开了,说:“尚仪也累了,我们就在附近歇着吧,横竖有我四姐在呢,也能看护才人的安全。” 于是只余王青娥扶着徐才人,在众多宫人的监督下,缓缓地走。 王青娥把声音放得很低:“若是才人诞下的是公主,或许可取‘傍矜’二字。” 徐才人会意,转身冲宫人喝斥:“离远些,休想害我!” 晴晚阁的宫人,本没有太多侍奉贵人的经验,也都明白徐才人的脑子还糊涂,且左右一看,这是个开阔处,连王良人和江尚仪都能一眼看清状况,真不必寸步不离,于是都站住了。 王青娥却也没扶徐才人走到什么荒僻的地方,只在一处树荫下站住。 “我是奉傍矜阁主之令。” “少君是听令于皇后殿下?” “否则我怎知傍矜二字呢?” “请少君明示。” “接过我手里的香囊,里头有药物,只要你将药物饮下,其余的事,自有傍矜阁主安排。” 袖子里的香囊,暗中转移到了徐才人的手掌,徐才人神情异常的坚定:“望少君转告阁主,妾,听令行事。” “明日饮药。” “是。” 王青娥目的达成,又扶着徐才人缓缓的走回来,瀛姝一见徐才人仍然装着懵懂样,照旧不介意,顺着徐才人的“路子”哄她:“天气越来越热了,才人活动了有一阵儿,还是回屋子里歇着才好,才人现在的情况,可最不能长时间跽坐的。” 徐才人羞答答地应一声“是”,江尚仪就接手,扶着她又慢慢走回屋子,王青娥自是要坐下来再扯一阵闲话的,就讲起贺夫人,这几日只恨不得把石嫔立即处死,可明明所有证据都指向是石嫔亲手杀害了五公主,陛下却只是下令让石嫔禁足在居阁,这种不发落不处治的暧昧态度,让贺夫人更加气恨。 瀛姝还是喘着这话题聊几句:“贺夫人气恨什么?她对五公主又没有母女情份,石嫔虽说指证她,说陷害昭阳殿是受了贺夫人的指使,可陛下不是都理断明白了么?五公主并非受到诅咒而亡,是被害杀的。” 话说到此,就见映丹往这边快步走来,不作欲言又止的样子,张口就禀报:“良人,奴婢早前往昭阳殿去,听说了一件稀罕事。” 就把稀罕事毫无隐瞒的说了。 是飞扬跋扈的张莞俏,吃了个大亏!张莞俏是张九同的嫡长女,嫁入永安齐门,她的夫君齐修是宗 孙,家族的宗主继承人,张莞俏今后妻凭夫贵,必然也是永安齐的宗妇。永安齐虽然还没跻身八大门阀,却比江东张更加豪富,而且眼看着门中的子弟要比江东张氏更加出色,后继力是比江东张要显得丰足的,因此张促极为重视永安齐这门姻亲。 张莞俏于是水涨船高,在娘家人面前,也习惯了耀武扬威,脾气被惯得大了,但凡遇见事儿,从来就不会忍气吞声——连掌掴清河公主的暴行都敢明目张胆的犯,就足见她有多么狂妄了。 昨日,张莞俏悄悄跟着丈夫齐修,发现齐修进了一所私宅,于是张莞俏就直闯入内,果然“捉住”了齐修和个女子在宅子里私会,虽然一男一女只不过是在院子里衣冠楚楚的说话,但张莞俏一看那女子风流妖艳,顿时妒火焚顶,喝令她带来的一帮武婢、壮仆对女子拳脚相加,齐修上前拦阻,混乱中竟然也负了伤,门牙断了半颗,脸还被张莞俏给抓伤了。 有不明所以的看客,居然去报了官,现在可是二皇子任着建康令,虽然他没有亲自出马,但建康府上上下下的官吏无不知道宫里贺夫人正和张良人别苗头,一听张莞俏施暴,赶紧的出动,这下就目睹了齐修的惨状,乐子闹大了。 “奴婢听张良人冲谢夫人哭诉,称齐家竟然要出妇,张良人口口声声说是齐郎将宠妾灭妻,永安齐氏欺人太过,于是张良人 恳求谢夫人,想让谢夫人说服大宗正主持公道。” “大宗正怎会管他人的家务事?若真要主持公道,且还采信了张氏的说法,那么只好断定齐修私德败坏,有悖礼法,将齐修革职了。” 王青娥因为立场的关系,把张氏女视为仇敌的,可她却不希望张莞俏被休,更乐意看着永安齐家倒霉——永安齐哪怕是和江东张反目,也绝对不会跟江东贺结成同盟,因为永安齐的另一门姻亲是江东顾,那更是贺姓的死对头了。王青娥于是巴不得张、齐二姓拼个两败俱损。 她就长叹道:“张少君不该对齐郎将动手,可一个巴掌拍不响,他们成婚也未到两年,膝下连嫡子都还未有,张少君又怎能容忍齐少君在外养外室?那些甘当外室的女子,有几个是清白出身的?既然双方都有错责,永安齐的确不应只处罚子媳。” 前生时,瀛姝就知道这件事,因为蓬莱君和齐家女君一直有来往,她甚至还知道不少的内情。 就在张莞俏这回大闹前不久,她其实就犯下了一件让齐母十分恼怒的错误。 齐父有两房妾室,都是寒微出身的女子,极为本份,因此虽然妾室生有庶子,齐母也很是宽容,论来两个妾室都是齐修的庶母,张莞俏哪怕不用太恭顺,但也不能过于傲慢,但不巧的是,其中一个妾室竟也姓张,因着齐母的厚待,这位张姬便接了本家的小侄女来短住 ,那女娘才七、八岁大,从前来齐家,也受过齐修的赏赠,这回来短住,知道齐修娶了妻,想着还没见过张莞俏,于是特意来问安道谢。 张莞俏也大不至于认定那小女娘有什么企图心,但因为别人和她同姓,她就觉得自己的高贵身份被冒犯了,硬说那小女娘居心不良,当场发作,把人给驱逐出了大门。 张姬也不敢抱怨,只好使了人,把小侄女送回家,但齐母听说张莞俏竟然这样的蛮横,心里觉得不妥当,原本嘛,虽然永安齐是贵族阶层,有凌驾在礼法之上的特权,平民百姓并不敢公然指责,可做出这种欺辱霸道的行迳是毫无必要的,百姓们当面不敢说什么,背地还是会议论的,议论得多了,就容易给政敌、仇家留下把柄,利用这样的是非进行弹劾抨击,贵族之势,也难免起落,万一当低颓时,如此不值一提的“过错”就大有可能经过操作,引出件令人震惊的特大“罪实”。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八个字可从来不是耸人听闻的虚构之说! 总之齐母不满张莞俏的霸道行迳,她身为齐家的大女君,张莞俏的婆母,当然有资格加以教诫,但张莞俏竟然当面顶撞,强辞夺辩,齐母反而无言以对了。 瀛姝还知道齐修去见的那个女子其实并不是什么外室,而是隶属永安齐门中的探人,是齐父专门择选出来,让她以风尘艺伎的身份私 下接触北晋派遣来建康的细作,有意将一些假情报泄露给北晋——永安齐侧重军务,当然是想在战事上立功,因此他们私培了探子,好为家门创造争功扩势的机会,这属于外务,当然不会详尽的告诉女眷,可齐修既然是宗孙,他又成婚,接下来当然是要立业的了,故而父祖才会逐渐让他接手一些外务,谁知道,竟然被张莞俏这个悍妇狠狠拖了后腿。 如果齐家不出妇,探子的身份势必暴露,永安齐花了不少心血做的前期铺垫就成了无用功,可瀛姝当年听蓬莱君说了这些内情后,就断定齐家不会当真出妇的。 无非就是做足了样,让北晋的细作相信那女子的确是齐修的“姘头”,齐修吃了大苦头,丢了脸,一时气愤想要休妻,但当然不可能这么轻易休妻的,于大豫的门阀而言,联姻的确不是儿戏。 可永安侯这回架子摆得特别逼真,导致张促不得不亲自登门道歉,还把张莞俏狠狠的训斥了一番,勒令张莞俏必需服管,再不能任性违礼,从此之后“江湖”上再没有了张莞俏的行踪,许多人心存猜疑——宗孙长妇竟然彻底的被禁止应酬了,这样的与世隔绝,将来还真能当上宗妇么? 瀛姝知道,齐母其实并没有“斩尽杀绝”,无奈张莞俏就能资质了,怎么都管教不好,甚至于痛恨齐修,不让齐修踏进她的房门一步,她以为她拿出这样 的态度夫族迟早会妥协,但她等到了江东张势颓的一天,到底还是被休回了娘家。 齐修后来另娶了妻,后来那位妻子也是出身世族,比起张莞俏来,智慧和和气不少,而这桩姻缘,是司空月狐居中牵线搭桥,因此,齐修就此成为了司空月狐的死党。 那时候瀛姝已经成了淑妃,她一直在怀疑张莞俏是中了司空月狐的圈套,毕竟司空月狐那样疼惜清河公主,真会忍下张莞俏掌掴他胞妹这口恶气吗? 只是司空月狐并没有“痛下杀手”,在战场上杀伐决断的冷面将领到底还是给张莞俏留了一条下台的路,奈何张莞俏偏就不愿下台,自己一脚把台梯给踹倒了,她孤独凄凉的下场,其实是她自己造成的。 关于司空月狐的齿轮,似乎没有偏移原来的轨迹,只除了……梁氏拒嫁,田氏早至。 “五妹,你可想透了,陛下为何迟迟还不处死石嫔呢?”王青娥仍在关心这一件事案。 第91章 又一场风波之前 别说石嫔,就连五公主夭折一事瀛姝都没有听说过,因为不久就发生了王青娥暴毙事件,琅沂王对这一事件是讳莫如深的,就连瀛姝的阿娘,也只是因为瀛姝有所猜疑,为免她祸从口出,才泄露了王青娥是并非因病暴亡的真相。 紧跟着,曾如薪被祖父处死,瀛姝还担心过曾如薪那个给北赵丞相为妾的姑母会不会再听说此事后,再次怂恿巩祥禄责难琅沂王,结果司空月狐就大胜而归,北赵皇帝没有资格再对大豫朝廷提出任何要求。 那时整个建康城都是喜气洋洋的,而紧跟着的似乎也都是好事,太子迎娶太子妃,二、三、四几个皇子接连大婚,瀛姝的兄长得到了大宗正谢晋的赏识,突然有了入仕的机会,瀛姝也有了身孕。 但从那时开始,瀛姝的“齿轮”就偏移了平静喜乐的轨道,滑向不可测的诡谲之途,先是丹瑛莫名其妙遇害,再是陛下阿伯突然驾崩,司空北辰登位,逼迫裴瑜与她和离,她成了淑妃,女儿长乐夭折…… 瀛姝虽然成为了皇室中人,可关于皇室夭折的五公主她却根本不曾听闻,也没有人提起过石嫔,瀛姝知道王青娥也一定不知石嫔如何了,因为石嫔还没被处治时,王青娥已经自寻了死路。 可她现在却反问:“我哪有那本来猜测陛下的心思啊?我还想着四姐能为我解惑呢,难道说,四姐在前生就没经历过这件事 么?” “石嫔的事案确实发生过,我之所以没跟五妹提起,一来是因我不知道详情,再则,我意识中石嫔其实并不是为了针对谢夫人,反而指控的是贺夫人,跟我们的计划不冲突,竟就这么忽略了。” “四姐看来是不知道后续了。” “我没有别的意思,你知道我,也并不是真心想帮着谢夫人,其实我心里那道坎还真没迈过去,只是我们毕竟才是一家人和手足,现在你不得不在谢夫人跟前委屈求全,为了大势,我才只能助着家族与陈郡谢交好。现我琢磨着,石嫔应当是听谢夫人示下吧,也只有谢夫人能保下石嫔了,可要是谢夫人早安排了后着,并不肯告诉五妹,五妹也当更加留心才妥当。” 从这话里,瀛姝听出了几分意思,王青娥分明也是知道谢夫人对石嫔心存同情。 看来谢夫人虽然待王青娥不像对她似的亲厚,但也远远不像王青娥形容的那般冷漠无情,否则怎会告诉王青娥她对石嫔是有好感的呢?王青娥却利用此事,再次挑拨离间,还真是努力不懈啊,看来王青娥是真蠢,直到现在还认定了她的死就是谢夫人一手策划。 “石嫔的事就暂时放下吧,正如四姐说的一样,横竖她是不会不利于咱们的,可四姐说江尚仪是被贺夫人笼络,这……我可不是不信四姐啊,否则也不会依四姐的计行事了,我只是觉得虞皇后不像表面上 那么懦弱,像几日前,徐才人的事闹生,皇后步步紧逼可是必要把谢夫人置之死地的态度,要不是霓楼的马脚早被乔嫔捉住,石嫔又横插一脚,谢夫人还真百口莫辩了。 江尚仪入宫那样久了,一直在显阳殿侍奉,如果贺夫人连她都能笼络,恐怕是淑妃,都会忍不住见风使舵了,那日四姐也没有跟我细说,四姐究竟是怎么知道的江尚仪定然会害杀徐才人,嫁祸给我?” “贺夫人当然不会告诉我这些机密,反而有意告诉我,江尚仪是皇后的心腹,必然会不利于昭阳殿,可她越是这样说,我就越觉得疑惑,前生的时候徐才人确实死于显阳殿里,是我太着急,想着转投皇后,那段时间有意接近皇后,但我根本不可能毒害徐才人,只能和皇后辩争,谢夫人急于洗清她自己的嫌疑,定然也恼我三心二意,于是顺水推舟。 可我没有动手,皇后又怎会在显阳殿冲徐才人下手,重生之后我反复的推敲,只有一个可能,害杀徐才人的凶手肯定是蛰伏在显阳殿中,目的是为了激化皇后、谢夫人间的矛盾,让她们斗个你死我活。 五妹想想,徐才人本就在皇后的阵营,她一定是贺夫人的眼中钉,不管是皇后被陷害,还是谢夫人被判定为真凶,贺夫人都能成为获益者,当然,除了贺夫人之外,郑夫人也可能是幕后真凶,可贺夫人现在却对我特意强调 江尚仪不会背叛皇后,这简直就是欲盖弥彰,再有,被临时调派服侍我的宫人杏柊,她口口声声不得贺夫人的信重,我许以蝇头小利,她就誓称对我忠心不二。” 瀛姝无意打断王青娥的发挥,她其实对堂姐,心里还留有一点慈悲,她刚才已经提醒了王青娥,但很可惜,王青娥根本无意悬疑勒马。 “是淑妃提醒我,杏柊根本就是贺夫人的心腹,贺夫人不便说的话,杏柊冲我张口,假称为我打算,实则就是引诱我唆使五妹,利用我们做她的刀匕首。这回贺夫人受疑,杏柊越更露出了马脚,竟交给我牵牛子,称她废尽了心机才让一个小宦官弄弄的药物,这种药虽可治疾,但过量服用也能致人中毒,虽不会立即致死,才能让徐才人彻底的癫痴。 五妹当日看得清清楚楚,的确是张氏女故意扑倒徐才人,若徐才人好转了,道出实情,谢夫人仍然难逃罪罚,甚至陛下还会断定正是谢夫人指使的石嫔,导致了五公主夭折。贺夫人认定五妹忠事谢夫人,以为五妹既然已经听信了我的话,提出和江尚仪共同照顾徐才人,就仍然会在我的唆使下加害徐才人。 我没有中计,五妹当然更不会中计,可贺夫人一定还有后着,除了江尚仪,还能有谁?” 瀛姝摇着手里的团扇:“因此我唯一反败为胜的机会,就是拿住江尚仪害人的铁证。” “只要江尚仪 动手,不管她招供的谁,皇后或者贺夫人,总之都与五妹无关,五妹若是不信,我这里有杏柊交给我的牵牛子,这绝非普通的牵牛子,五妹可以察证这药材里是否另淬有剧毒。” 又是一个锦囊,经王青娥的手放在了矮案上。 “可我无法证实牵牛子出自杏柊之手,我更法证实杏柊听信贺夫人的指使,陛下至今未有圣裁,足证一应涉案的宫人,如霓楼和金莺虽经刑问,但都没有改变口供,哪怕陛下再对杏柊用刑,恐怕也难以坐实贺夫人的罪名。” 这些年轻尚轻的宫人都不会屈服于刑问,更何况江尚仪这样的老资格? “五妹能救下徐才人的性命,已为功劳,陛下本就偏信五妹,在几方都没有证据的情况下,陛下是愿保皇后、陈郡谢、琅沂王呢,还是更愿保下江东贺呢?” 这话,还是说得很有水平的。 其实不要说内廷,哪怕朝堂上的事案,其实都并非件件黑白清晰,君王在裁断前,往往得先考虑利害得失,有的时候明明知道真相,但也会稀里糊涂带过,不得不放纵作恶之人,甚至有的时候,只能让无辜者蒙冤受屈。 瀛姝没有让王青娥将那一囊牵牛子拿回去。 这天,她去请教了柳太医,柳太医轻而易举就查验出牵牛子的确是先淬了剧毒,眉毛挑得老高:“牵牛子已经管制得很严谨了,更不说要砒霜,这两样都不可能从太医署流出 ,能把这两样带进内廷的人,身份可不普通呢。” 瀛姝没回答,柳太医也并没那么旺盛的好奇心。 难怪王青娥才要告诉她,杏柊其实是贺夫人的心腹,否则就靠杏柊这么一个小宫女,哪里可能握有这两种毒药?她家四姐这回可真是绞尽了脑汁,“勤勤恳恳”地把阴谋诡计力求推进得天衣无缝了。 只可惜,别说瀛姝也是个重生人,就算她没有重生,至多不会因为胸有成竹便将计就计,却也定然不会去踩王青娥布下的陷井,应当早就告知谢夫人,最好是集合琅沂王及陈郡谢两族的宗主,共商应对良策,她乖乖的当好工具,听从两位老狐狸长辈的指使,他们让打谁,她就打谁。 这一晚,白川君留宿在了建康宫,他在陪皇帝陛下饮酒,也听了一耳朵皇帝陛下的“闲事”——中常侍章永忙得脑门上的汗水直往下淌了,眼看着各座宫门立即就要下钥,终于近前复令。 “陛下,奴查实了,关于齐张氏的事案,确实是四殿下安排布置。” 白川君笑了:“这很难查明白么?我一听这起风波,就料定是心宿君的手笔了。” “令君说得是,陛下其实也猜到了,且四殿下并没有如何掩藏,否则老奴根本无法查到实据,只不过,老奴担心这破绽是居心不良者所留,担心冤枉了四殿下,几经核实,直至确定无误,才敢复命。” 司空通笑了:“这事端 我原也不怎么上心,不过就想着确定下而已,四郎是个什么性情我还不了解么?当时齐张氏放肆,欺辱清河,我不罚齐张氏反而罚了清河,四郎一声未吭,我就知道他迟早得讨回这笔账,果不其然,他行事是有分寸的,就是给齐张氏一点教训,灭了她狂妄的势头而已,齐修不会出妇,且他们针对北晋做的铺垫也不会作废。” “可惜了五公主没有这一个这样的胞兄。” 章永刚觉得靠冰釜之旁站着,好容易觉得凉爽了几分,一听白川君这话,又是一脑门汗珠子,现在,也只有白川君敢提五公主了!!! “贺氏该死。”司空通也顿时阴沉了脸色。 白川君喝了一口酒,口气更加淡然了:“陛下是不会在此时对贺氏动手的。” 他们现在所称的贺氏,并不是针对贺夫人,而是整个江东贺,是此一门阀。 “况怕我的有生之年,都不会有铲除这颗毒瘤的时机了。” “贺氏纵然是社稷之患,但到底是毕宿君的母族,紫微君居长,毕宿君居次,且再次还有角宿君,若先除贺氏,便失一个牵制郑氏的门阀,于此三位皇子而言平衡一但打破,恐怕手足相残之势就有如迫在眉睫了,因此陛下不需黯然,陛下暂纵贺氏,实为长远考虑。” “皇室不能再生阋墙之争,九王夺位之乱尚隔不久,导致亡国之危,半壁江山已然拱手让贼,我没思及此前祸,辗 转不能安眠,唯恐再蹈覆辄,彻底葬送了宗庙社稷。”司空通仰头饮酒,脸色更加阴沉与黯淡。 白川君抬头去看月亮,只有浅浅的一道轮廓,暮色,此时不浓郁。 “陛下历经了九王夺位,也亲历了亡国之危,当然明白祸灶的根源。” “太子虽知国史,不过没有亲历,没受那切肤之痛,我才时常耳提面命,让他懂得阋墙之乱的危害。” 白川君提杯喝酒,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第92章 关门抗旨 清河公主的心情很美丽,哪怕她听兄长的话在居阁里“禁足”,清早起来的时候竟也把新做的衣裙都试了一遍,挑了套颜色最明丽的打扮起来,亲手点了熏香,这天连字都多练了好几篇,还在廊庑底下教着养的那只笨鹦赋说“长乐无极”,难得的好耐性,哪怕耗了大半个时辰,仍然没让那笨鸟开窍。 宫女们都知道公主的心情为什么愉快——公主唯一的“仇家”张少君要被休弃了——可也只有最心腹的宫女,心知肚明这件事不是因为张少君走了霉运。 其中一个宫女,心思颇为细腻,她不像别人似的上赶着奉承话,罕见的泼起冷水来。 “宫里虽然都在传张少君这回总算得了报应,可奴婢寻思着,她毕竟是永安齐的宗孙妇,别看永安齐面上不依不饶,应当也只是借机敲打警诫,并不至于当真出妇。” “那是当然的。”公主终于放弃了继续启发她的那只笨鸟,喂了粒松仁给它,拍拍手,在廊庑底的小枰上坐下,又拿着根牛筋草去逗竹笼子里的蝈蝈玩儿,一边说:“也就是让她的夫君折了牙,丢了颜面,这样的事怎会导致两大门阀彻底翻脸?我听说宫里头的太医会用象牙制出‘义齿’,替人植上后并不会影响仪表,只要齐郎将的仕进不受影响,执意休妻也的确小题大作了。” “那殿下何以这般喜悦?” “我不是因为张少君遭殃而 喜悦,我欢喜的是阿兄果然说到做到,阿兄这样维护我,我一想来就觉得心花怒放。” “真是太好了,过去殿下对简娘娘及心宿君都极敬畏,有心事竟只能跟奴婢们倾诉,奴婢们嘴笨,并不能够安慰殿下,也只能眼睁睁看殿下黯然神伤,殿下既然明白了心宿君的情义,今后遇见烦难事,再不会默默忍受委屈了。” “我过去总听谢娘娘说起王良人的父母如何疼爱她,心里羡慕得紧,又难免有些妒嫉,但如今我是真没妒嫉了,阿母对我虽严厉,可我有个护着我的兄长,我跟王良人同样都受到了亲人的呵护,我甚至比她更幸运,她的父母有护不着她的时候,比如明明不舍,但她只能送她入宫,我阿兄却能护得住我,张少君当时说倘若北赵的君主提出要和亲,我纵管不愿,但也只能忍辱,可现在阿兄出征北赵,只要获胜,北赵的皇帝还哪里敢有那非份之想。” 哪怕宫女有再多的忧虑,听这番话,也不再继续泼公主的冷水了,连白川君都笃信四殿下此番出征北赵能够大获全胜,一雪旧岁时战败的耻辱,还有谁敢怀疑呢?四殿下虽然不是储君,但储君也不如四殿下的智勇呢,公主有这样一个兄长,定能平安喜乐,万万不至于被送去胡国和亲受辱的。 眼瞅着阳光更炙,清河公主也终于觉得室外的暑气不耐受了,又放过了那只无精打彩 的蝈蝈,净了手,刚回一直置着冰釜降温的室内,便听闻了一件大事——在晴晚阁养病的徐才人“不好了”,昏迷不醒,大似中毒! “徐才人一出事,江尚仪立郎着人禀报了皇后,皇后殿下赶紧的告知了陛下,因此风声才泄露出来,但晴晚阁中现在是何情形无人知晓,奴婢只听说皇后要召问王良人,王良人却令人紧闭了晴晚阁的门禁,皇后怒极,要使人拿王良人问罪,却被谢夫人绊住了,现在皇后及三位夫人都在显阳殿。”前来通风报信的宫女知道清河公主不仅和谢夫人亲近,对瀛姝也大有好感,奴婢们急主人之急,因此宫女也很为眼看就要遭遇天降横祸的瀛姝提心吊胆。 “谢夫人跟王良人当然不会害徐才人……”公主断言,奈何她也说不出这样断言的理据,她只是希望谢夫人和瀛姝都能脱身事外,不被这件奇祸牵连,可现在她的靠山不在建康宫,公主也无计可施了。 她还记得兄长的叮嘱,让她这段时间别出门乱走,因此急归急,也只好再使那宫女小心谨慎的去打听消息。 晴晚阁紧闭着门,皇帝陛下似乎暂时没有动静,往日间这个时辰,陛下也多半不会在内廷,更何况赵豫二国又将正式交战,一国之君更要操忙于军政事务了,于是显阳殿居然成了内廷战争的主战场,谢夫人正以一敌三呢。 皇后心中万分焦急。 她根本没 料到徐才人会中毒,因为她采纳了太子的建议,明明已经嘱咐了淑妃中止计划,别说淑妃的人手,就连昭阳殿的人,除了瀛姝和宫人映丹,都无一进入过晴晚阁,徐才人却莫名其妙中了毒,中的是什么毒江尚仪也说不清,只说中毒是瀛姝请来柳太医,柳太医下的判定! 现在这样的情况,皇后只有先择清自己。 因为经白川君的“卜占”,徐才人现在的身份已经非比生前了,而且据皇后对皇帝的了解,皇帝根本无意将徐才人当作一枚死棋,也就是说徐才人中毒,不管是否得治,皇帝势必都会追究! 投毒的人只能在显阳殿和昭阳殿间产生,皇后现在再顾不得太子的意愿了,她必须要自保,就一定要让瀛姝成为投毒的凶手,且皇后也认定瀛姝确实就是凶手。 皇后在使人去“拿”瀛姝前,还召来淑妃询问过。 淑妃一口咬定她没有任何行动,已经听令中止了计划:“王良人其实再清楚不过,的确是张良人故意推倒了徐才人,虽然谢夫人很警醒,再加上陛下也有安排,不会仅仅因为徐才人‘小产’之故就让谢夫人获罪,但王良人并不知道徐才人根本不曾有孕,且还是装作痴颠,王良人提出将徐才人移出显阳殿已经是计划之外了,但她必然是有用意,王良人在宫里虽然没有人手,可她的身后有谢夫人啊,王良人还特意提出了让江尚仪与 她一同照料徐才人直至康复,说明早有意利用江尚仪陷害皇后殿下,她早就有了谋划,根本不会让徐才人康复说出真话,只有这样,才能陷害娘娘。 妾直至如今才恍然大悟,王良人针对的根本不是含光殿,一直是显阳殿,是娘娘及太子殿下,万幸的是王良人机关算尽,却不知陛下早下定了固储的决心,娘娘只需辩解清楚,陛下绝对不会听信王良人及江尚仪的狡辩之辞,别人不明白,陛下还不明白么,江尚仪原本就是出身琅沂王,这么多年了,她何尝忠事过娘娘?一心为的仍是旧主,陛下哪怕再是信任琅沂王氏,也必然不会因此事案疑心娘娘及太子殿下。” 皇后被说服了。 淑妃考虑得很周道,她紧跟着提醒:“事发突然,太子殿下万一冲动,恐怕还会中王良人的美人计,因此娘娘不能先知会太子,务必要抢先一步坐实王良人的罪行。” 皇后立即下令拿人,谁知瀛姝竟敢公然抗令,皇后急怒加交,彻底被淑妃忽悠入坑,因此这时,皇后的攻势相当急猛。 谢夫人哪里会被皇后慑住,条理分明的辩争:“徐才人在晴晚阁出事,王良人当然有嫌疑,可发现徐才人中毒的人原就是她,又是她及时的请来了柳太医,柳太医的医术了得,多半是可以妙手回春的,如果真是王良人下毒,她又怎会救徐才人于危急,让徐才人开口道出实情呢 ?” “既是如此,王良人何故不敢抗令?她只是个未承宠的选女,竟敢违抗中宫懿旨,难道不是作恶心虚?” “是陛下亲口允准王良人照料徐才人直至康复,如今虽发生了意外,可皇后也无权干预,皇后既然已经禀知了陛下,为何不等陛下查断定夺,皇于急于将王良人调离晴晚阁,又怎不让人怀疑皇后别有居心呢?” “谢夫人既然这样说,也好,那我们一同往晴晚阁,也好见证到底是谁居心不良!” “徐才人正在接受诊治,是命悬一刻的危急关头,闲杂人等闯入晴晚阁必然有碍救治,还需得着见证是谁居心不良么?” 皇后被堵得哑口无言,郑夫人大觉事不关己,抱定主意坐壁上观,看情势再落井下石,贺夫人却有如稳操胜券,巴不得皇后、谢夫人拼个两败俱伤最好,再加上她还安排了个后着——何氏不知哪里来的信心,笃定太子为王瀛姝的色相着迷,定然不会眼看着王瀛姝被治罪,太子现在已经听闻了风声,多半已经赶去晴晚阁“英雄救美”了。 贺夫人气定神闲地等着看好戏,不料,这把火还是烧到了含光殿门前。 有宫人来报,五皇子鬼宿君亲自前往含光殿,声称是听王良人“令下”,召王青娥往晴晚阁问话。 贺夫人哪还坐得住? 她虽预料到当瀛姝百口莫辩时,也许会供出王青娥,王青娥为保小命也势必要驳斥瀛姝“ 血口喷人”,但这一切不应当发生在“当众辩争”时么?有她为王青娥掠阵,才担保王青娥不至于临阵倒戈,可现在呢?谢夫人把她们绊在了显阳殿里,瀛姝却让五皇子把王青娥单独“捉拿”去晴晚阁!!! “真是反了她了!!!”贺夫人的怒火比皇后更旺:“区区一个选女,竟然敢在内廷发号施令!!!” 谢夫人看了一眼乔嫔,乔嫔会意:“这宫人说得不清不楚,其实并非王良人令下,是妾为着前番的事故,未免更加谨慎小心,探听得知王少君也常去晴晚阁,她是王良人的堂姐,妾琢磨着王良人对她应当不至过于提防,但王少君毕竟是住在含光殿,因此才嘱咐了五郎,如果有变故,先问王良人的主意,既然王良人托了五郎去请王少君,想来应当是跟救治徐才人安康有关吧。” 贺夫人心中有鬼,且也找想好了退路,听乔嫔话里有话,当即冷哼一声:“王四娘哪怕住在含光殿,论亲疏,我也是疏不间亲,总之今日之事,任你们哪一方,也休想往我含光殿泼污水。” “我早说过了,今日这件事故的是非黑白现还难辨得很,所以才提议稍安勿躁,结果呢,皇后心急着自辩就罢了,阿贺你也这样急切的择清,有什么用呢?咱们不都是要等着陛下的裁夺么?”谢夫人说完,竟嘱咐身边的彭良人道:“我不热,你别累着了,不必再 替我扇风,我啊,心静自然凉。” 小彭是被忽视的人,直到此刻,她也没有引起他人的关注。 第93章 摊牌了 最初的时候,谢夫人只把小彭视为瀛姝的“伙伴”,觉得这女子性情虽好,但不够伶俐,可今日小彭一听说瀛姝遇险,竟一声不吭的跟着她来了显阳殿,虽看上去不着急,途中却接连磕绊了好几下,强忍着才没有问东问西求个安心,谢夫人才不由感慨——帝休的眼力是真不错,结交的伙伴果然重情重义。 可有的机要,还是不能跟“小伙伴”坦言的,要知道哪怕是品行端良的人,也难免会有缺点,比如心机不足,比如有失谨慎,正如小彭,太容易被奸诈之徒套出实情了,泄露了机密,她自己也许还没有察觉,虽然没有祸心,却反而祸害了知己。 难得的是,小彭分明意识到瀛姝有所隐瞒,她替瀛姝担着心,还能不追问实情,足证是体谅瀛姝的难处的,不似得有些人,固执认定知己之间就该无话不谈,事故一发生,先不为好友担心,反而会怪责好友背叛了友谊,顺里成章的,坐壁上观起来。 哪怕场合其实大不合适,但谢夫人竟也指点着小彭:“五殿下是依乔嫔的嘱令协助王良人,但因此却也牵涉到了这桩事故里,乔嫔定是担心的,她不便亲自前往,你就替她跑跑腿吧,告诉五殿下一声,让他耐心在晴明阁外等候就是了,徐才人的安危关系到国运,无论皇后还是贺夫人都不敢擅闯晴明阁,除非陛下驾临,包括五殿下,若无陛下 允准,也不能踏进晴明阁一步。” 小彭是巴不得离瀛姝越近越好,称喏称得极其响亮,却全然没意识到在谢夫人的心目中,已经认可了她跟五皇子的“姻缘”。 乔嫔却是敏感的,瞥了一眼小彭:也罢了,虽不是权阀大族的闺秀,但既有本事争获谢夫人的青睐,倒也不算一无是处,怎么看,都比那郑莲子强许多。 小彭几乎是疾奔去了晴明阁,看见的场面是,五皇子正和太子对峙。 “五弟,我无恶意,是有要紧的事面嘱王良人,五弟哪怕不信我,好歹也使人知会王良人一声。” “晴明阁并非显阳殿,大兄也当避嫌才是。” “光是柳太医,或许无法解徐才人所中之毒,我真是为了平息这场事故,我已经带来了其余太医,五弟便是让他们入内也好。” “王良人是奉父皇之令负责照看徐才人,既然在父皇跟前立下了‘军令状’,自然也该由王良人全权负责诊治之事。” “王良人信不信得过我,五弟不也难以判断?你便是让现在守着门外的宫人入内通传一声,会有什么妨害呢?” 小彭这时看太子就像个坏人,因为她相信五皇子不会伤害瀛姝,于是赶紧上前:“妾见过太子殿下。” “你是什么人?”司空北辰挑眉看着小彭。 “良人彭氏,现居昭阳殿,早前随谢夫人往显阳殿,目睹无论是皇后殿下,抑或三位夫人都为晴明阁的事故担忧 ,尤其是皇后殿下已是几番下令欲使廷卫闯入晴明阁,经谢夫人安抚,尚仍迟疑。” 司空北辰本是想见瀛姝商量对策,但他也是出于一时冲动,他是下意识间将瀛姝当成了左膀右臂,他最亲近的人,也是他完全可以信赖的人,他忽略了瀛姝现在还没有经遇过那些变折,才刚及笄,是个娇矜的女儿家,未曾身经百战,而王青娥却是个重生人,瀛姝太有可能被王青娥算计了。 他还忽略了,现在在瀛姝看来,他只是个高高在上的太子,跟陌生人无异,不曾跟她花前月下,不曾跟她如胶似漆,瀛姝哪怕是和谢夫人虚以委蛇,但也不会将他视为比司空南次更加亲近的人。 司空北辰扫了一眼紧闭的大门,暗叹一声。 也罢了,先稳住他那位眼光短浅的母后吧,而且他也应该要查明,他已经下令中止了计划,到底是谁还在暗中推进,徐氏本来不必死,是谁要让徐氏非死不可。 目送着太子离去,小彭轻轻吁了口气,见五皇子也在打量她,她赶紧把谢夫人的嘱咐说了一遍,没有收到任何回应,小彭倒也不介意,她想五皇子定然和她一样,此时只关心着瀛姝的安危,五皇子是好人,因为他是瀛姝最信任的一个皇子。 对于一个安静的女子,南次不介意由她守候在晴明阁外,他其实想跟小彭说一声“多谢解围”,只是突然想起了在“遥远”的前生 ,他的父皇似乎暗示过他,有意让一位彭良人为他的姬媵,选女之中,不会还有一位彭良人吧? 南次很坚定的沉默着,他的真心,早就给出去了,哪怕是前生明明清楚他和瀛姝的错过,比他意识到真情更早,但后来的他,接受了已经和心上人错过这个结果的他,越来越笃定爱慕一个人的情状,哪怕仅只是单向的守候和付出,有遗憾,有伤郁,却无怨无悔,更不会退求其次,他的眼里、心里,除了瀛姝容不下别的女子,他死去,再重生,依然如旧。 一门之隔。 瀛姝和王青娥现共处一间厢房,那是她临时的住处,倒也分成了里外两室,未经门扇隔断,只设着半人高的画屏,薄纱上蕴染了墨迹,山水之间,更多的是留白,画屏后未坐着人,一目了然,画屏两侧的锦遮,也被银钩轻挽。 晴明阁里有枉死之人,但那位江嫔,魂魄应该没在此处逗留了,瀛姝甚至想,世人多半是不信这世间真有鬼神的,否则为何连“举头三尺有神明”的信仰,也约束不了人性之恶? “怎么回事,五妹,我已然提醒过你,但你仍没防住江尚仪么?” 瀛姝听王青娥惶急的问话,她笑了。 “四姐不用再骗我了。” “五妹怎能这么说?!” “四姐为何这么恨我?” “五妹自己没防住江尚仪,现在就想把责任都推给我么?” “那我换个问法,四姐为何相信淑妃 ?” “五妹莫急,你这样急,对咱们都无益处。” “四姐其实是被你自己蒙蔽了,我能一眼看出淑妃的恶意,你却看不清楚,不是因为淑妃厚此薄彼,根本原因就是当局者迷。淑妃接近四姐与我,为的就是挑择工具,我不趁手,淑妃才弃我不用,一心一意在四姐身上下功夫。” 瀛姝不想再听王青娥的废话,干脆说明:“四姐对我的恶意根本瞒不过内廷的嫔妃,淑妃起初接近四姐,能取信四姐,定然是说她为四姐打抱不平,看似真心实意的忧心着四姐的处境。其实四姐是想帮助贺夫人,把我置于死地,不过经淑妃提醒,你确实笃定了宫人杏柊是贺夫人的心腹,于是,从那时起,你彻底沦为了淑妃的工具。 你知道贺夫人有安排,她要借张良人的手导致徐才人小产,你向贺夫人保证会借机陷害谢夫人和我,你肯定跟贺夫人说过,仅仅只是坐实张良人的罪证并不能把我置之死地,除非,徐才人死。你说服了贺夫人配合你行计,贺夫人恐怕会以为你会亲手把淬了砒霜的牵牛子交给我,利用我的手害死徐才人,接下来,只要贺夫人和皇后一同坐实我的罪名,谢夫人,我,张良人都会被处死,这是贺夫人看来的一见三雕。 是淑妃跟你说的吧,贺夫人的计划虽好,但我根本不会相信你,且贺夫人也不会完全相信你,因为如果贺夫人相信 你,就不会让杏柊来迷惑你了。 于是你把淑妃交给你的毒药直接交给了徐才人,假借皇后的口吻令徐才人‘服毒’,这样你才能彻底的置身事外,达到你陷害谢夫人、我及张良人的目的。你先利用张良人,离间谢夫人与我,你带我去小园亲眼目睹张良人的行事,目睹徐才人小产的经过,你唆使我,让我进一步取信谢夫人,替张良人隐瞒她的罪行,并提出由我及江尚仪负责照料徐才人直至康复。 然后徐才人却因中毒身亡,投毒的人除了我就是江尚仪,因为你虽然也来过晴明阁,可是有很多人证都能证明,你根本没有经手徐才人的饮食,你能轻易摆脱嫌疑。 最关键的是,徐才人真的中毒身亡了,你笃信我会因为心慌咬定是江尚仪投毒,你知道只要我咬定这一点,我就必死无疑,这不应该是淑妃的计划,是你自己的认为,因为你其实也不清楚江尚仪的关键性,淑妃虽然知道,但她没有理由让你信服,淑妃的目的只需要你把毒药交给徐才人,按她教给你的说法诱骗徐才人自己服毒,你就能成功嫁祸给我。” “五妹,你可别想再次血口喷人了,你……” “淑妃给你的毒药并不能导致徐才人立即中毒身亡,只能导致徐才人昏睡不醒,可一个不能吃不能喝彻底丧失了意识的人,又能活多久呢?” 瀛姝举起了手里的锦囊:“这就是你交 给你徐才人的物件,你还要否认么?” “我未见过这个锦囊!!!且贺夫人也根本没有指使我行为任何的事,我只是提醒你,当心被人暗算,千万要小心居心叵测之人投毒!!!” “四姐说的话,我只信一件,不是一句,是一件,四姐的确是重生人。” 王青娥冷笑:“五妹真是狗急跳墙了,竟然编排出这类怪力乱神的谎言。” “四姐以为前生是被谢夫人算计才丧命,不,你还真不是,你是被淑妃给害死的,更准确的说,你是被皇后给害死的。” 瀛姝不用去看王青娥的神色,她相信,一个死得稀里糊涂的人,是无法摆脱执念的,正如她自己——嘴上不说,心里不也记恨着田石涉,而且决意要找出田石涉背后的人么。 “四姐,你之所以这么信任淑妃,是因为你之前就信任过她,你其实是不想承认自己的愚蠢,不愿正视自己信错了人,我就跟你说几件事,第一,徐才人根本不曾有孕,第二,江尚仪其实是咱们小姑母的旧仆,江尚仪虽一直不得皇后的信任,但陛下十分信任她,第三,你不是唯一的重生人。” “徐才人根本无孕?” 王青娥的眼睛顿时血红了。 第94章 被她杀了还要帮她行凶 被人愚弄是件痛苦的事,瀛姝现在对王青娥充满了同情。 “你所经历的前生,你入宫了,成为选女,也受到了谢夫人的提携,可后来张良人也投诚了谢夫人,你感应到了威胁,你入宫是有企图的,你想诞下皇子,借谢夫人之手让你诞下的皇子把太子取而代之,四姐,你这样的心思,谁都瞒不住,在皇后看来,你的企图昭然若揭。 你于是成为了皇后眼中的威胁,是她交待淑妃,接近你,一步步引诱你入圈套,徐才人小产,但张良人却未受惩罚,在你看来肯定是因为谢夫人的包庇,又经淑妃煽动,你越发坚定了另寻出路的决心,你要向皇后投诚。 徐才人不是你毒杀的,可是你听信了淑妃的话,你指控江尚仪,笃定她是投毒的人,你坚信江尚仪的确被谢夫人收买了。 可是,陛下不由你分说,立即判定是你污篾谢夫人,处死了你。这就是你前生所经历的事,你一直认定害死你的人是谢夫人,可谢夫人怎会不知你竟然没有意识到江尚仪是陛下的亲信,而且你居然不知江尚仪和我们家其实大有渊源? 只有皇后才能意识这点,因为你的摇摆不定,你的见风使舵,你所张显出的企图和你的实际行动,都说明了一点,你不知道太多内情,听明白了吗四姐,谢夫人是不可能知道你的底细的,除非皇后。” “王瀛姝你跟我再说明白些!!!” 王青娥根本听不懂。 但瀛姝不会再说明白些了。 皇帝从左侧被银钩挽束的垂遮后步出。 王青娥惊得险些没有直接栽倒。 “朕来跟你说明白吧,生路死路,你自择一条。” 虽然在东豫,皇帝的威望已经大不如前,不过就王青娥的地位,在君威面前依然有如一只小蚂蚁,只有瑟瑟发抖的资格,她这时甚至猜疑着皇帝陛下也极大可能是重生人,上辈子被轻飘飘一句话就处死的记忆卷土重来,且有摧枯拉朽的态势,导致王青娥立即匍匐叩拜,说出的竟是:“陛下,妾冤枉,妾真是冤枉啊,徐才人不是妾害死的。” 瀛姝悄无声息的离开了这间屋子,室外,明晃晃的阳光好像让世界变得更加残酷了。 她有一个毫无根据的判断,白川君不可能被司空北辰收买,也不可能是重生人,她的判断正确,因此她逆向推定,一定有个重生人嘱令白川君故意让徐才人“万众瞩目”,这个人,多半就是皇帝。 那,陛下会否是重生人呢? 瀛姝不敢问,只能猜,可是她没有把握,因此也不下判断,今天她逼问王青娥的一番话,其实都是先获了允许的。 瀛姝甚至说不准王青娥是否还能见到今晚的月亮,这不是她能决定的事,不过早前她鬼使神差的说了句——阿伯如果相信四姐是重生人一事,我觉得,四姐前生的确死得有点冤。 陛下阿伯面无表情,仿佛没弄 懂冤屈在哪点。 瀛姝还没在廊庑下站多久,看见映丹过来,禀报着,太子刚来了,又走了,是被彭良人骗走的,瀛姝顿时来了兴趣,问:“这么说,小彭和五殿下现在都在门外?” 映丹眼看着瀛姝恨不得扒紧门缝,去瞅一瞅外头的“瓜田李下”,她又疑惑了,如果她的感观没出问题,五殿下分明对王良人极有意向,且瞅王良人的态度,似乎也没有接受命运安排真要在后宫争夺到白头的意愿,鬼宿妃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但……就算这世道妻妾也有相处的跟亲姐妹没差的,也不至于有巴不得未来“姐妹”先一步跟未来夫主情投意合的奇女子吧!!! 难道说,是五殿下落花有意,王良人却流水无情? 映丹莫名其妙就想一声长叹了。 宫人的叹息只在意识中,无音无形,就连现在晴明阁外站得笔直的南次都没有感应,更远处的太子殿下就更没有感应了,他正心急火燎往显阳殿赶,还没赶到,就听一声呼痛,定睛一看,原来是个小宦官不知怎么的,竟一边行礼一边摔倒了。 太子原本应该不搭理,但谁让摔倒这位是熟人呢? 因急着赶路,太子也没有坐慢悠悠的轿舆,此时顺脚也就拐了过去:“怎么回事,别不是中了暑气吧。” 中暑闹不好就是一条命,太子殿下一贯“慈悲心肠”,对小宦官关怀询问仿佛也不是什么不合理的事,小宦 官只道本就扭了脚,刚才没站住才摔了这一下,言语间又带出他是奉黄门侍之令跑个腿,黄门侍吕安从前是太子身边的内侍,后来才升了职,于是太子就又走近了些,似和小宦官寒喧,问一问吕安的近况。 跟皇帝最亲近的人往往不是后妃而是宦官,内推,跟皇子们最亲近的人也往往不是妃媵而是宦官,这不奇怪,宦官虽然有“残缺”,但毕竟不能将之称为女子,往往异性之间是相“吸”,无法相知,同性之间才更了解彼此的心态,要不然为何皇后总是被妃嫔取悦,没哪个皇帝真能取悦皇后呢? 正常情况下,于皇室而言,宦官陪伴着男性成长,宫女最是后妃的心腹,这很司空见惯。 太子关心下旧仆吕安,不奇怪,奇怪的是小宦官压低了声嗓,短短一句话,太子殿下就不往显阳殿去了,摆摆手,决定该干嘛干嘛,这个时候陪在太子身边的宦官,自然也是心腹,也自然认得刚才摔跤的小宦官,只不过未曾听清小宦官的话,他眼珠提溜一转,凑去太子身边:“可是黄门侍有收获了?” “父皇早一步进了晴明阁。” “这样说,王良人当是不会有险难了吧?” “当是不会了。” “贺喜殿下。” “你这是贺的什么喜?” “王良人自己闹出的事,自己能收场,足见殿下眼光独到,从前竟是贱奴愚钝了,未曾意识到王良人竟是这般的冰雪 聪明。” 司空北辰微笑。 当年你差点被郑莲子陷害,如果不是瀛姝查明真相保下你,你还哪里来的幸运替我挡了一刀,你虽伤重不治,不过你的家人可走了大运,她当然眼光独到了,看穿你虽然阿谀奉承,但对我乃忠心不二,你那时,最妒恨的就是吕安,以至于除了瀛姝之外,谁都认定了你是贪婪之徒,就连我,都没想到你竟然能为了护主豁出性命。 瀛姝还是瀛姝,哪怕她不曾及笄,我怎么会担心她会着了王青娥这蠢妇的道,被只猪算计?关心则乱啊,不行,关键时刻,我不能因为男女之情就乱了心智,我必须更冷静,因为现况很明白,世上非我一人重生,王青娥是,白川君也是,宫里应当还有重生人存在,但应当不会是瀛姝。 若是她,她必不会在我面前,对司空南次照旧亲近非常了! 司空北辰“半途而废”,只隔了一小会儿,中常侍章永又踏上了通往显阳殿的这条捷迳,这次当然不会再有什么小宦官莫名其妙的摔倒,章永“一帆风顺”的直达了目的地,他像没察觉正殿里僵冷的气氛似的,如常代宣了圣令,本以为这趟差使能够毫无波折的完成,怎知道贺夫人听完圣令后,原本已经扶着宫女的手预备起身了,突地反应过来章永只传了皇后、谢夫人、淑妃三人往晴明阁,根本就没有传召她,顿时就大惊小怪了。 “中常侍 莫不是听得不仔细吧,发生了这么大的事,陛下竟然没有传召我与郑夫人同去商量?” 贺夫人觉得难以置信,郑夫人同样无法接受“错失”落井下石的天赐良机,只不过她比贺夫人要全神贯注,早就蹙紧了眉头,听贺夫人终于发作了,她也不再猜测思量,随即也质问道:“虽说贺夫人与我并没获令协佐皇后处断宫务,可徐才人事案,皇后、谢夫人都有嫌疑,光剩一个简嫔,她自知人微言轻,故而今日根本就不曾过问,陛下怎会撇开含光殿和长风殿,私下处断?” 章永虽然是以宦官的身份担任中常侍一职,不比得士人担任中常侍的情况,既没有属官,也未获品次,可他的实权却比过去任中常侍的士人更大,他也从来就不惧各大门阀——连家族血亲都没一个的孤鬼儿,只有皇帝才能决定他的生杀荣辱,也需不着顾虑其他,故而,章永尽管从来不曾刻意开罪后妃,又从来不受后妃的震慑。 “陛下已在晴明阁候着三位娘娘了,三位快请移驾吧。” 贺夫人及郑夫人就这么被晾下了,郑夫人念头一转,深觉情势非同寻常,皇帝既然只让中常侍来传令,说明知道后妃们都在显阳殿中,内廷里先是闹出小产,紧跟着就是投毒,这可不同于普通宫务,虽说最终是由皇帝决夺,可这回,皇帝竟俨然是要秘密审断,如此强势的态度,难道…… 这件事案还真关系到了储位? 郑夫人悄悄打起了退堂鼓,打算先冷静观望一下,贺夫人却冷静不下来了,几步追上前,扯住了章永的胳膊。 “王四娘可已经被鬼宿君押去了晴明阁,王四娘是我宫里的人,陛下怎能不问我的意见就私下处治?!” 章永略一动作,就挣脱了贺夫人的纠缠,他微侧着身,也垂着脸,但脊梁却没有谦恭的表示,郑夫人盯着章永的脊梁,听着章永的回应,直到章永头也不回的出了正殿,郑夫人才挑浮了眉梢,上前,站在震怒的贺夫人身边。 “阿贺刚才太急了,才被那庵奴拿住话柄,说王少君不是你宫里的人,她的本家是琅沂王氏,夫家是阳羡裴氏,阿贺你至多算是个亲戚家的长辈,论来不管王四娘有罪无罪,陛下便是追究,也不能牵连你的含光殿,更不能牵连江东贺,因此你且管安心吧。” “阿郑这是在安慰我?” “不是安慰,是规劝。”郑夫人垂下眼帘,挽着贺夫人的胳膊缓缓往外走:“你我都清楚,陛下虽然立了储,那是因为太子占了嫡长的名份,可在帝王家,光凭着嫡长的名份是难成最后的赢家的。太子无能,就连谢氏一直未曾有孕,居然都异想天开要借腹生子掺上一脚,你有二郎,我有三郎,又怎会忍耐让亲骨肉屈为人下。 你我较劲了这么多年,别的不说,知己知彼是铁定的,我从来就 不是个假模假式的性情,再说我就算跟你讲,愿意就此化干戈为玉帛,你也信不过那话,可瞅瞅现在的情势吧,我们不得不承认,自从王氏女入了宫,昭阳殿的风头更比过去旺健了。 陛下现在别说宫中的常务,就连几起关系重大的命案都不让咱们过问了,我劝你不要再冒进鲁莽,也是时候为了自己打算。皇后不是我们的对手,我们得先联手压制昭阳殿,不能再眼睁睁看陈郡谢和琅沂王联手,让他们坐享渔翁之利了。” “那就有劳你出个计策,先除掉王瀛姝了。”贺夫人咬着牙听劝。 “她要是没了谢氏撑腰,成不了事,就连琅沂王,如果失了陈郡谢的扶持,也休想再东山再起。” “可昭阳殿里,滴水不漏……” “昭阳殿没有纰漏,陈郡谢这么大一个家族,这么多族人,难道也找不出半分差错么?” 贺夫人松开了后槽牙,歪着头看郑夫人,这个老对手,脑子的确足够灵光。 第95章 好一个淑妃 晴明阁大门终于敞开了。 虽然建康宫里命名为“阁”的居所皆为嫔御居住,但其实也建有正殿、偏殿,却不称为“殿”,只称“中堂”和“偏厅”,皇帝现在坐正堂,除他之外,瀛姝跽坐在侧,但眼瞅着皇后到场,瀛姝当然要起身礼见,皇后终于是看见了这场战役的“敌军先锋”,有意喝斥几句,先声夺人,可皇帝却拿起了主审的架势。 “都坐下吧,坐下再论是非。” 皇后见中堂里没有摆设她坐惯了的便床,只摆着几张枰,就委委屈屈直瞅着皇帝,皇帝置之不理,皇后顿时就觉心往下沉,此时她有些懊悔没有通知太子了,皇帝俨然正在震怒,而且看情况是听信了瀛姝的诡辩,如果太子在场,哪怕不言不语,只要在场就是对皇帝的提醒。 她的辰儿,原就像珝儿,只要辰儿在,皇帝就会想起早亡的珝儿,皇帝就不会偏听偏信他人的指控。 皇后很娇弱地坐下,可她当然不会真把娇弱进行到底,刚坐稳,就问:“妾只听江尚仪说徐才人中毒,连江尚仪都说不清内情,妾更是一头雾水了,陛下,徐才人现在如何?” “徐才人的确是中毒。” “陛下该知道的啊,江尚仪不可能会害徐才人,除了……除非……” “徐才人是自己服的毒。” 皇后这回是真惊讶了:“她自己,她怎么可能轻生?” “是裴王氏把毒药交给了她,且裴王氏已经 供认不讳了,裴王氏的供诉清清楚楚,是淑妃把毒药交给她,且告诉了她一套说辞,让徐才人以为是皇后令下,当然,裴王氏没有告诉徐才人那是毒药,裴王氏也根本不知道淑妃你交给她的是什么毒药,她说,她一提‘傍矜阁主’四个字,徐才人就一点怀疑和顾虑都不存,答应了会听令行事。” 皇后的头硬生生转向了另一侧,这下子,是用目光在拷问淑妃了。 “傍矜”二字其实没有什么出典,这仅仅只是一个暗号,这个暗号只有天知地知三人知,皇后这时认定徐才人已经被毒死了,徐才人不可能用她的命嫁祸陷害,王四娘从哪里得知暗号的呢?必定就是淑妃口中! 她明明已经交待淑妃中止计划,淑妃竟然敢违令? 淑妃的神色没有改变。 但她并没再保持缄默。 “妾年幼时,虽然一度寄住在矜雅居,那是一位大归的世族女子开设的学墅,因她与妾的母亲机缘巧合相识一场,正逢战乱期间,妾的母亲便求了矜雅阁主庇护妾一时,这事虽然不是太多人知道,也并非无人知道,按理说王少君应当是不知的,可是也保不住妾身边的宫人,只觉得这样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就讲起来,被有心人听去了,于是就有了这一出。” “淑妃这话朕听明白了,你意思是说王四娘的话是杜撰,是有人授意她嫁祸你。” 刘淑妃的眉头微微皱着,这近乎 是她下意识的举动,因此她并没有觉察到已经有了不满及困惑的表露,随之,她的目光还扫向了瀛姝。她一直比皇后还要笃定,陛下绝对不会有易储的想法,无非是涉及到了琅沂公的两个孙女儿,尤其是王瀛姝,才不得不摆出“公论”的架势,那徐才人饮下了销魂散,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但也只能在昏睡中死去,王青娥的供辞并没有佐证,正确的处理方式,难道不是舍弃王青娥这微不足道的棋子,把矛头隐隐指向贺氏,借谢氏之手对付贺氏,太子才能坐享渔翁之利么? 陛下理当埋怨的人是王瀛姝才对,因为王瀛姝的不依不饶,使得皇后、太子蒙受嫌疑,此时陛下不应继续追根究底。 可这仅是刘淑妃的判断,她无法左右皇帝的行为,她既然已经承认了矜雅阁主和她相关,那必定不能不作回应了。 “妾绝没有指使王少君毒害徐才人,王少君对妾的指控,的确是欺君之辞。” “你既这样说,朕也只能信了。” 刘淑妃一口气没完全松下来,就听皇帝说——“徐才人,你来与淑妃对质吧!”——她猛地一仰脖子,差点没把颈骨给折断了,脑袋里顿觉发昏,可视力没受影响,她看得清清楚楚,从中堂里正座后那面艾叶青的石屏后绕出来的人,可不就是理应昏睡不醒的徐才人?但这怎么可能?她分明谋划好了,才人徐氏在她面前也亲口 答应了皇后她会听令行事,她还见识过销魂散的威力,徐氏怎么可能还有意识??? “朕哪怕是听了王四娘、帝休以及徐才人的供辞,心中并非不存疑惑,总觉这事虽然与皇后、淑妃你有关联,但你二人,总不至于滥杀无辜,也许是有人利用你们的小心思投毒加害徐才人,但淑妃,你刚才说矜雅阁主只是你的旧识,且你并没有指使王四娘毒害徐才人,你在欺君,你胆敢欺君,朕当然只能相信你是做贼心虚。”司空通一挥手:“徐才人,你把刚才的供辞再说一遍,让皇后、淑妃都好好听听。” 徐氏这一日间,着实惊怒加交,可她毕竟出身贫微,哪怕怨恨皇后、淑妃的狠辣无情,此时却不敢怒形于色,只不轻不重道声“喏”,平铺直叙前因后果。 “皇后殿下认定了谢夫人居心叵测,打算利用妾小产之事痛击谢夫人,谁知王良人竟替张良人作证,皇后殿下非但没有拿到谢夫人的罪凿,自己还蒙受了嫌疑,于是皇后殿下与妾约定,会有人在晴明阁里将一种奇药交给妾,妾服下那奇药后会有中毒的显征,但其实并不致命,也不会损伤身体,皇后殿下许诺只要妾依计行事,让谢夫人罪责难逃,妾今后便能被封夫人入主昭阳殿,妾的家人也能受到恩惠,而交给妾奇药者,会称是‘矜雅阁主’令下,因此妾听王少君提起‘矜雅阁主’, 虽觉疑惑,不知皇后殿下是如何说服的王少君,但皇后殿下一再强调除她与妾以及将药交给妾的人外,再无任何人知道‘矜雅阁主’这一名号。 王少君昨日将药交予妾,令妾今日服药,可昨日王良人就洞悉了王少君的阴谋,王良人与妾说那药是致命毒药时,妾本不相信,无奈王良人下令搜检,将妾身藏在身上的药搜出,王良人当妾面前将药投喂予一只鼠耗,鼠耗立即昏迷,王良人还悄悄唤来了柳太医,柳太医断定鼠耗所服并非普通迷药,普通迷药只能致人短暂昏迷,可那种药却能让人昏迷不醒,直至渴死饿死。 柳太医用刀匕剖开鼠耗头部,鼠耗毫无反应,妾不懂得柳太医是怎么断定的鼠耗已中致命之毒,可,柳太医是今日才剖鼠,那只鼠耗一直未醒,还有白川君也在旁见证,陛下及白川君都相信了柳太医的验证。 直到现在,妾才全然相信了王良人的话,皇后殿下及淑妃是真打算毒害妾,利用妾的死,栽赃陷害谢夫人及王良人。” 徐才人一直极有自知之明,她和宫里的后妃比起来,的确卑微如草芥,因此她一直对皇后言听计从,心甘情愿的成为一枚听话的棋子,正因如此,当她确定了皇后想要毒害她的这个结果后,一时间只觉得如同坠入冰窖,她听多了皇后的叹息,她相信皇后的不得已,她甚至同情皇后经历的丧子之痛 ,因此理解皇后竭尽全力要保护太子的决心,哪怕使用了栽赃陷害的手段,她也觉得皇后仍然是个仁慈的人。 徐才人此刻,就连目光都不愿再和皇后、淑妃接触,她哪怕真是一条狗尾巴草,也不愿再被栽种进显阳殿里去,宁肯往荒山野岭去栖身,远远离开这些“仁慈之人”的脚底。 “徐氏,你为何要陷害本宫?”虞皇后被“惊醒”了,怒火顿时冲顶。 “皇后莫不是又要空口白牙的狡辩徐才人是为我所收买的吧?”谢夫人倒是不介意看皇后作戏,自从瀛姝入了宫,好几回刺激针对显阳殿,把虞皇后惯用的路数都扭改了,过去的虞皇后只会扮作弱者,气喘吁吁虚情假意,面团一样仿佛可以任人搓揉,演得其实辛苦,看的人都费劲,突然变回了本色,看着倒是新鲜。 虞皇后觉得不是不能继续狡辩,徐氏过去的确是显阳殿的宫人,但并不能说明的确忠心不二,财帛动人心,荣华富贵对这些卑贱的奴婢就更是极大的诱惑,赫赫陈郡谢这样的权阀,连皇帝都不得不避其锋芒,更遑论收买一个区区宫婢出身的才人? 淑妃却反应过来了,局势大大出乎她的意料,皇帝摆明已经偏向了昭阳殿一方,这不应该,相当不应该!皇帝虽然是打算挑拨得谢、贺、郑三姓争斗,可现在却是显阳殿和昭阳殿之间的胜负,皇帝怎会真的要裁夺判罚?不是 应当把王瀛姝这区区的良人处死,迷惑谢夫人将矛头对准贺、郑二姓么? 她一时间无法猜度判断皇帝的用意,可她明白,不能再让皇后遭受嫌疑了。 “妾知罪,毒药的确是妾交给了王少君,并利用了皇后殿下的信任,主导了这场阴谋。”淑妃跪叩,维持着认罪的姿势,但也隐藏了神情,她现在自然是紧张的,一说话,口腔就感知到了又涩又咸的味道,她知道脸上已经不受控制在渗出汗液:“妾多得皇后殿下提携,本不愿意背逆皇后殿下,可贺夫人她……她用妾的家人做为要胁,说她江东贺,手里有不少奇毒,她这回交给妾的销魂散就能让人死于无知无觉,普通医官根本难以判断死者是被投毒。贺夫人提及妾私家不少秘事,妾知道她已经安排了人手潜入妾的私家,妾又想到,恐怕连六郎的危宿府也有贺夫人的人手,妾越想越惶恐。 妾不愿损及皇后殿下,贺夫人又加以说服,称此计只是针对谢夫人,并不会祸及皇后殿下,妾一时糊涂,便……” 瀛姝听了这番辩解,都不由得看了两眼淑妃匍匐的脊背,真难怪在前生,淑妃母子能够“屹立不倒”,她的确够心计,善应变,怕是比皇后还能度察皇帝阿伯的心思。 第96章 女官生涯正式启动 淑妃认罪,把矛头指向贺夫人,这是合乎皇帝固储的谋划的,也是淑妃的保命途迳,当着谢夫人的面前,徐才人没有说出假孕一事,这也是因为皇帝的授意,就从这么一个细枝末节,淑妃在惊惶时刻,还能准确的抓紧这个机会,她心思之细密,瀛姝自认为如果不是重生人,如果她没有前世所累积的“战斗经验”,此刻这场战役,她应当不能先占上风。 “如果你是受贺氏要胁,这件事完全与皇后无关,那怎么解释是皇后告诉徐才人‘矜雅阁主’的名号,让她假作中毒,污陷于我?”谢夫人对淑妃的话当然有所质疑。 “就连此计,也是妾所献,妾当然是在皇后殿下面前故意说了许多中伤夫人的话,皇后殿下为保太子安全,才有所意动,可皇后殿下并不想害徐才的性命,皇后是误信了妾的话,以为妾手上真有那种奇药,可后来,殿下又担心如果计划失败会让徐才人遇害,且……虽然皇后殿下护子心切,十分忌惮谢夫人,却认为王良人着实无辜,因此思来想去,还是嘱咐了妾中止计划,是妾没有听从。” 谢夫人才不信皇后是淑妃口中不肯牵连无辜的慈悲人,正要在驳斥,就觉袖口被人牵几牵,她也不看,坐她身边的人就只有瀛姝了,谢夫人虽然想借着这个机会给皇后迎头痛击,但她却又十分相信瀛姝这个小谋士,于是就偃旗息 鼓,只等着皇帝裁夺。 “淑妃指控贺夫人的话是口说无凭,但朕也不能就此认定是皇后授意淑妃毒害徐才人,关于内廷里,确然发生过一件女御无端昏迷不醒,就这样不治身亡的旧事,彼时柳太医因奉令,去了武陵,宫中的医官无人能诊出那女御是否中毒。”皇帝记得这件事,但俨然不记得那女御的姓氏了。 可谢夫人却是记得的。 女御姓殷,本是长风殿的宫人,因天生带着一股体香,为郑夫人视为“奇兵”,荐她得宠,可那殷才人却不甘屈为人下,妄想成为一阁之主,那时长平郑氏中某个士官,在筹送军粮时有所延怠,出了这样的事,诸如陈郡谢、江东贺等等的门阀当然要针对弹劾,殷才人以为长平郑失势已为必然,立即就转投了贺夫人。 正是在贺夫人的含光殿中,殷才人出了事,她昏睡不醒时,其实已经有了身孕。 谢夫人知道一些内情,殷才人那段时日其实已经甚少侍寝,如果她没有死,被诊出孕脉,定然要翻查彤史,如果孕期与承宠时日不合,这于东豫内廷而言可是一件大事,哪怕殷才人腹中胎儿确为皇族的血脉,但司空通从来不会将自己宠幸过的女御转赐予诸皇子,无皇帝令下,皇子与女御苟合,双双皆犯重罪。 可殷才人陷入昏睡,脉息大受影响,甚至是否孕脉太医们也无一人拿得准,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殷才人之死,其实贺夫人有最大嫌疑,而现在,殷才人无故昏睡的源头似乎出现了,应当就是那种淑妃口称的,名为销魂散的奇毒。 “贺氏可真是好手段。”谢夫人冷声道。 皇后终于如释重负,先是恨声道:“淑妃你真是太糊涂了!贺氏用你家人的安危加以要胁,你应当跟陛下直言,难道陛下会坐视不顾?可你……”她重重的喘几口气,又温软了腔调:“幸好帝休机警,防范得仔细,徐才人也并没有遇害,陛下且念在淑妃是六郎的生母,又是潜邸时的老人了,莫如……再宽谅她一回?” 宽谅是自然要宽谅的,淑妃知道的机密太多,此刻不在谢夫人面前泄露半个字,皇帝要还是不予宽谅,那岂不就要逼得淑妃揭他的“老底”了? “这件事闹得这般震动,朕务必要给出裁处,才能息免内廷的议论纷扰,淑妃既然认了罪,好在没有得逞,虽然可以免死,但不能不受责处,降为才人,迁居显阳殿吧,你得好好服侍皇后,以求将功赎罪。 至于徐才人,虽然不幸小产,但确为福泽深厚,于社稷国运大有庇益,只不过如白川君所言,徐才人为内廷嫔御反倒为煞祸冲犯,朕采纳白川君的谏言,封你许阳君的尊号,住仙游宫,为我大豫的昌平强盛祈福吧,你的父母家人,朕会让他们迁来建康,赏赐宅田、爵禄,你若要见家人,无需请令, 召他们往仙游宫相见便是。” 皇后尚且不满竟然让徐氏占了这么大的便宜,但又想不借口阻挠,“足智多谋”的淑妃……不,应该称她为刘才人了,她这时自然也不敢再多言,皇后于是只好认了亏,她可还有不少的怒火,攒着要冲刘氏发泄呢! “妾也有过错,望陛下处罚。”瀛姝这时竟主动请罪了。 “帝休快别胡说,你有什么过错?”谢夫人赶忙道:“要不是你机警,徐才人……许阳君就算能避开这回祸事,但她仍然对刘氏不存提防,怕也难逃下回加害!是你揭穿了真相,保得许阳君平安,你立有功劳,哪有什么过错?” “妾的过错在于曾经欺君,也欺瞒了夫人。妾亲眼目睹是张良人推倒了许阳君,导致许阳君小产,可妾为了揭发本家四姐的诡计,查明真相,将计就计,确然犯了欺君之罪,虽有些许功劳,可陛下不能不追究张良人加害许阳君的罪行,因此,陛下也必须处罚于妾。” 谢夫人紧紧蹙眉,她这时是真闹不懂瀛姝的想法了。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处罚你呢?”皇帝轻哼一声。 “将妾贬为女官,更加悉心的学习宫中的法规。” “帝休!”谢夫人又惊又急,先是冲瀛姝喝了一声,又忙看向皇帝:“帝休是经大选入宫的世族闺秀,便是犯了过错,但也是情有可原……” “将选女降为女官,其实也并非多么大的惩处,而 且帝休哪怕为女官,也是在昭阳殿侍奉,夫人不给她委屈受,还会有谁胆敢为难她不成?”皇帝断然道:“张氏虽然并非听受夫人指使加害许阳君,可毕竟是她直接导致了许阳君小产,这起事案着实错综复杂,难以查清罪魁,但直接动手者,势必罪责难逃。 帝休的确能够体察我的心意,她自请受罚,是为了成全我暂时将此事案作个了断,谢妃,你是清楚的,内廷的纷争不断,会影响到朝局再生震荡,我知道这起事案,是你受委屈了,两次三番的险受冤枉,却没会拿住真凶的罪凿,也只能容忍一时,朕答应你,虽然明面上,许阳君的事案算是了结了,可朕不会当真姑息幕后操纵之人。” 皇帝已经把话说到这么透亮的地步,谢夫人也知道“大势所趋”,她不再吭声。 “行了,你们都先回自己的居殿吧,帝休留一留,我还有许多问要问你。” 瀛姝于是承受了包括谢夫人在内的,三位“老战士”向她投来的狐疑的注视,但她是笑吟吟的,全然不在意自己已经从最有希望获得嫔位的选女,沦为了身份只比宫女要略高一级的女官,小小的女子,连身量都未长足,此时在皇后、刘氏看来竟有了大将风范,纵然……这样的风范实在让她们暗中咬牙切齿。 中堂里,被清了场,白川君才从石屏后踱步而出,他也满脸的笑:“表现得不错,真 是个能耐的丫头。” “九叔这样称赞我可不敢当,要不九叔的提示,我哪敢笃定我那四姐真是重生人。” 皇帝摆摆手:“不扯这些闲话,丫头快说说,你是怎么判断出徐氏根本未曾有孕的?” “因为九叔告诉我的,让我不需想办法保住许阳君腹中的龙嗣,说许阳君腹中龙嗣注定保不住,我只要想办法保住许阳君不受毒害……这话可太蹊跷了,连柳太医都说了,许阳君安健,既然不是因为疾症的不足造成小产之患,又怎么成了注定不保呢?于是我就猜测,当是许阳君原本就无孕,这当然不是皇后及许阳君胆敢欺君作伪,定然是阿伯的计划,阿伯是为了迷惑谢夫人吧?” 皇帝原就笃信瀛姝入宫前,定然是从王斓的口中得知了他固诸的讲划,诸多配合原本不奇怪,但奇怪的有一点。 “你觉得,淑妃真是受贺氏威胁?” “不,淑妃应是自作主张。” “这你又是如何笃定的?” “皇后殿下听闻许阳君叙述时,听到淑妃借我四姐的手交给许阳君那种奇药能让人昏睡不醒时,又惊又怒,那不是伪装,皇后当时恨恨瞪视着刘才人,若不是当着阿伯的面,定然就要怒斥了。 要是皇后不知那种奇药,为何笃定就是刘才人的阴谋呢?因此,刘才人在说谎,销魂散这种毒药根本就不是出自贺夫人手中,确实是皇后所有,可皇后没有将这种药交给 刘才人,又此才会惊怒。” “那你会继续瞒着谢夫人?”皇帝问。 “阿伯之令,我不敢不遵。” “你今日这番应对,难道就怕刘氏为了自保,供出皇后来?” “便是刘才人供出皇后,阿伯也有办法断定她是诬篾,仍然可以把祸水引去含光殿。” “真是个鬼灵精!”皇帝把瀛姝指了几指头,笑了:“我没话问你了,你可有话要问?” “阿伯打算怎么处治四姐?” 皇帝挑眉:“你这是想为她求情?” “四姐要真是重生人的话,那她说的话应当不假,她的前生的确是死于内廷,而且死得……多少有些冤枉。我心里还挺过意不去的,毕竟,阿伯和祖父计划的是让我入宫,谁知道我阿爹阿娘不愿,结果造成了四姐的早丧。” 皇帝沉吟了片刻,才说:“连刘氏都仅仅只是降位,裴王氏是被她利用,更加罪不当诛,据我所知的某个重生人所言,当然,还要结合今日的事,裴王氏的前生确然是为皇后、刘氏冤害……罢了,我会在她身边安排一个武婢,盯着她不可将今日之事外泄,至于惩处,就免了吧,全当她是为刘氏瞒骗,心里并不存恶意。” 瀛姝笑容很甜,据此,她对青娥是真的没有半点亏欠了。 第97章 离间这件事不能缓缓图之 突然就成为了许阳君,徐氏其实也极迷惘,她是想远离显阳殿,可她没有想过真的会离开内廷,被“发配”去仙游宫,关于许阳君是个什么性质的封号徐氏不懂,但她却知道仙游宫,那就是一座道观,陛下让她移居仙游宫,无异于让她出家修行。 哪怕不在建康宫里,让她迁往别宫,不是理应给她一个嫔位,赐予一处居阁,她想安安静静的渡日,可不是以女冠抑或女尼的名义,徐氏说不清这两个结果有什么不同,但她毕竟是侍奉过帝君的女御,如果去了道观,这不是尊荣,更像是责处,可她并没有犯任何过错,怎么就要承担责处呢? 正惶惑,徐氏就又被召去了中堂。 瀛姝还在。 皇帝倒是和颜悦色的,赐了徐氏落座,才侧着脸冲瀛姝说:“你说你还有话问许阳君,人来了,你问吧。” 徐氏心想,这越发不如从前了,从前她是才人时,王良人也没有直接冲她问话的资格,现在她成了许阳君,王良人降为了女官,反而要问就问,她还不能不作回应。 “我要问的是‘恶鬼索命’案,许阳君就没有什么话主动坦白么?” 徐氏的心猛地一沉,她不知道已经被封为许阳君的她应该在君帝面前如何自称,但必然不敢称“我”,也只好按照过去的自称:“妾不知王良人因何认定那件凶案与妾相干?” “当日案发时,许阳君面露喜色,紧跟着 ,听闻心宿君详说案情,许阳君立即作呕,这才引得陛下传诏太医,诊出许阳君有孕,可许阳君原本无孕,也自然不会真在听闻案情时难忍恶心犯呕了。” “妾真是不知那件命案的凶手是谁,只是……只是听皇后殿下说当夜会发生命案,让妾做好准备,妾以为……”她战战兢兢的瞄着皇帝,她以为这些事都是受到了皇帝的默许。 瀛姝无话好问了。 皇帝神色严肃:“让你往仙游宫,其实是朕对你的恩庇,你出身贫微,也不甚有心机,你继续留在后廷也许还会被卷进祸斗,你自己清楚,你其实并非承负福泽之人,且你在宫里这些年,心性其实已经受到了点染,你明知道会有无辜宫人惨死,而且不是一人,被宫里那个所谓的恶魔杀害的宫人已经好几个,你也是宫人出身,可你为自己的利益,你无视了她们的生死。 当然,这也不能全怪你,朕知道,自从建康宫建成,后廷之中的争斗就从未断绝过,你们这些宫人身如浮萍,也只能先求自保。你知道皇后不少机密,她不会容你活口,你往仙游宫不久,便可以请令离开皇都另寻洞天福地,朕会应允,将你送去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只有如此,你才真正享得平安。”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作恶的是皇后,陛下明明知道,还要一再地施以包容? 这话徐氏不敢问,她只能认命,她被立即送去 了仙游宫,从此就不再是皇城中人了,那段路程不太长,可徐氏很快也就想通透了,皇后毕竟是皇后,是君帝的结发妻,是母仪天下的贵人,是太子的生母,世上的尊卑贵贱原本就是难以逾越的等级,相比起那些莫名其妙惨死在宫中的人,她的确幸运。 瀛姝也没问皇帝为何不处罚皇后,这和是否有确凿的证据无关,关系到固储大局,在这节骨眼上,皇后身上不能染上过于骇人听闻的罪污,而且瀛姝也并不认为皇后是杀人凶手。 “关于宫里多起虐杀案的凶手,还是得追察,不能再让这个恶鬼继续残杀无辜了。”皇帝交待瀛姝:“我知道所有负责查办的人中,只有五郎和你查出了一些眉目,你们不能松泄。” “皇后殿下必然知道行凶之人……” “行凶人会畏罪自尽。”皇帝斩钉截铁道。 瀛姝就住了嘴。 她还有许多话要应对谢夫人呢,她累了这大半日,早就已经口干舌燥了,阿伯不让她往显阳殿那条线追察,她便是说破了嘴也是无用功,省些力吧,唉,今天真是劳苦了。 过去她是个良人,都只能在内廷里步行,现在被降为女官,那是更不可能乘车坐轿了,才进昭阳殿,也没想着喝半口水歇一歇脚,自觉就去哄谢夫人了,连串的“姨娘”叫着,又是扇风又是捶腿又是奉茶的,好不容易才招来了几个拍在脑门上的巴掌,谢夫人令 一旁的宫人:“还不快打盆温水来,没看见这丫头满脸的汗吗?” 瀛姝被服侍着净了面,洗了手,喝了一盏加了冰的凉茶,终于是觉得不那么热了,见谢夫人嗔视着她,又贴上前:“结果我早料到了,之所以瞒着没讲,就是怕姨娘不许,可姨娘想想,要把整件事理判明白,我就必得承认过错,既有过错,还是欺君之罪,不受罚是不能服众的,姨娘的打算跟我说清楚了,但我寻思着,现在还是要获得阿伯更多的信任才是第一步,我之前听蓬莱君说过,阿伯当年对她是很信任的,我就想,要是我也能去阿伯左右为个女史,这不是比争嫔位更加便捷么?” “你是想去乾阳殿当值?” “今日阿伯虽然让我留在昭阳殿,但只要姨娘去提这建议,阿伯知道姨娘是想通了,定然不会驳了姨娘的意思。” 谢夫人不由得深思熟虑,今日她听皇帝的口吻,不是当真怪罪瀛姝,甚至颇有几分欣赏之意,但俨然还是把瀛姝当成晚辈看待,瀛姝一时间,也的确还无法像张氏、何氏一样,自视为后宫女御去争宠献媚,她情窦未开,虽说是有几分争强好胜,可她更倾向于发挥自己的才干,跟人斗志斗勇,她还没有意识到身为女子,靠着美貌和风情获得男子的倾慕才是更加便捷的途迳。 有的事也许的确无法强求。 如果瀛姝去了乾元殿,时常陪伴在皇帝左 右,以她的才干,当然能够赢得皇帝更重的赏识,而她毕竟是女子,随着年岁的增长,有天生丽质的基础,渐具了万种风情,皇帝身边有这样的女子长伴,他当真还会一直把瀛姝看作晚辈么?皇帝再是敬重琅沂公,可毕竟,司空氏与王氏不是亲族,皇帝并非瀛姝的亲长。 谢夫人想通了,于是叹了口气:“你选择的是条更曲折的路子,虽然你就算被降为女官,毕竟是士族出身,将来也不妨碍封妃封嫔,可宫里有宫里的法规,你要是嫔御、女御,有我护着,不管是皇后,还是贺氏、郑氏都不能明目张胆的欺压你,但你一但成了女官,哪怕在乾元殿侍奉,陛下他忙于国政,有时候难免不能旁顾,乾元殿里的女史、女仪若是为皇后等收买,要为难你可有的是机会。” 女官的等级颇有些模糊,于乾元殿而言,虽然设有中女史及中尚仪,但也仅仅只是负责安排职事,对别的女官、宫人并没有赏罚权,可女官之间,当然也有实质性的差异,这主要是看入侍的时间长短,入侍越久的女官,资历越高,往往可以对“后辈”发号施令。 这些事,瀛姝其实是了解的,她也自然明白谢夫人的担心。 “受些许闲气而已,这不算什么,哪怕皇后和那两个夫人对我再多忌恨,也无法要胁收买乾元殿的人使出投毒谋杀一类的阴谋,我能自保,姨娘就放心 吧。” “章永还是把乾元殿管理得极严密的,钩心斗角的事是有,可没人真敢胡作非为,我问你,你觉得映丹如何?” “姨娘看重的人,自然是好的。” “你既觉得她得用,我便让她也调去乾元殿,对你也算个帮衬。” 而关于究竟是否贺夫人指使的刘氏,谢夫人倒没有问瀛姝的想法,她有她自己的判断,此时细细说给瀛姝听:“皇后要固储,贺氏、郑氏要夺储,我知道她们三个都忌惮着咱们,这场乱战是怎么也避不开的,陛下现在的心思也是更倾向固储,因此咱们要想达成所愿,得先迎合陛下的心思,不管刘氏的供辞是真是假,咱们目前都不能与皇后正面冲突,帝休你在乾元殿,也不要急着离间帝后离心,我知道你行事是有分寸的,其实也无需再多言,我说这些,也是想让你心里有数,别听说朝堂之上或者内廷之中的纷争就着急担忧。” 瀛姝应了,但心中大生感慨。 她一贯以为的是谢夫人全然是被皇帝阿伯给利用了,今日听谢夫人这番话,原来谢夫人对皇后、太子从来就没有打消过提防,谢夫人只是没有料到阿伯会突然驾崩,她还来不及进行下一步,就眼睁睁看着太子登基,谢夫人前生的惨败,是败给了时运。 瀛姝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扭转皇帝阿伯的命运,她只知道阿伯是因为御驾亲征,受了重伤,在回朝途中不治崩亡 ,接道理来说,要是能阻止阿伯亲征,阿伯就不会经那祸劫,阿伯已经知道了有重生人的存在,那个重生人,或许会把那一变折告诉阿伯。 但万一那个重生人比阿伯还早亡,并不知道后事,又或者,那个重生人其实是司空北辰的党羽,阿伯就不会知道前生的祸变。 因此她不能听谢夫人缓缓图之的建议,她一定要想办法让阿伯明白司空北辰根本没有能力创造太平盛世,她要让阿伯对皇后母子失望,另择储君,不立嫡而立贤,这是势必要尽快达成的关键一步。 而关于谁能将司空北辰取而代之,瀛姝现在还未作考虑,她还没有想好斗败司空北辰后她要协佐的人,尽管于她的后计而言,如果南次被立为太子是最最有利的,可瀛姝其实明白,这对于南次而言将是一场异常艰难的斗争,他也许,会经遇比前生更加残酷的取舍,而无论如何取舍,对南次而言都将是场煎熬痛苦。 瀛姝不忍南次经遇这些,可她也无法左右南次的人生,他们虽然都是重生人,尽力的想改变一些命运轨迹,可纵然机关算尽,其实有的事,或许也是难以改变的。 在未知的命运之途行进,他们注定不能瞻前顾后,也只能专注于每一步,踏遍荆棘。 第98章 各自的战场 刘氏匍匐着,任由皇后喝斥怒骂,她不急不怒,心甘情愿,她想起很久之前的时光,是真的隔了很久很远,但那些记忆根本不会被淡忘,年幼的她,饿着肚子纳鞋底,她得给父祖做好鞋子,才能吃上两个蒸饼,那时候她不觉得亲长待她苛刻,为了饱暖,她甘心对亲长千依百顺。 及笄之岁,一个很偶然的机遇,她见到了皇后,当然,皇后那时还是琅琊王妃,皇后赞她孝顺、贤惠,于是提携她做了琅琊王的姬媵,那时候王府有几个貌美的姬媵,不听皇后管教,她们都未能诞下子嗣,虞妃让她饮下避子汤,说还不到时机,等到了时机就会允许她生子,避子汤不会伤害她的身体,她没有怀疑过,后来,她果然生下了一双子女。 只要对皇后顺从,她就能过上好日子,这回是她不顺从了,因此她是自食苦果,不能怨皇后恼火,她差点就给皇后引来祸患。 刘氏安安静静地等着皇后的怒气稍稍平息。 她才开始解释,仍然匍匐着,手掌放在雕砖上,额头触着手背:“妾有罪,妾违背了殿下的嘱令,妾实在不忍眼见着莲儿日后受到王氏女的打压,妾……妾一直瞒着殿下一件事,妾心许的人,其实是胥郎。” “郑胥?”皇后大是震惊。 “妾与阿洁家本是邻里,阿洁比妾年长,她入宫后,还交待了胥郎予妾照抚,可当时,妾之亲长一心想送妾为 富家姬妾,根本没打算和邻里联姻。胥郎的结发妻早亡,因膝下已有一子,本不欲再娶,后来是为了助益陛下,才娶了继室,莲儿正好与妾同月同日生辰,又是胥郎唯一的女儿,她屡番被王氏女羞辱,妾,妾心存怨恨,殿下,事已至此,妾可以以命赎罪,只望皇后及太子殿下,莫迁怒六郎。” “你是为了郑氏女?” “莲儿对太子,爱慕已久,她一定能够为了太子殿下肝脑涂地,卢家的女公子也还罢了,看得出是个宽厚的人,但王氏女,太子对王氏女如此上心,王氏女又是个掐尖好强的……” “她不是掐尖好强。”皇后黑着脸:“这女子,图的是母仪天下,她根本就是贪得无厌,仗着家世,仗着美色,以为就能呼风唤雨,她休想,她休想!!!” 刘氏此时才开始啜泣。 她已经不需要再说别的了。 她比任何人都了解皇后,皇后最恨的就是貌美的,家世出众的,不服管教的那类女子,那样的人,也的确可恨,其实她们如果生在贫寒门第,哪怕是天生丽质,没有锦衣玉食的娇养着,哪能维持冰肌玉骨,剪水秋瞳,齿如编贝?这还不是,投生投得好,从此就荣华富贵了。 人人都有得以娇养的幸运,人人都能倾国倾城,风仪无双。 王瀛姝一类的人,本来就应该被践踏,被欺凌,被羞辱,因为她们没有高高在上的能耐,却有了高高在 上的资格。这是乱世!!!北赵的皇帝之前就是个土匪,可不也照样称帝了?北赵的皇后,听说大字不识!!!这才是正确的啊,家世有什么用呢,识不识字有什么用呢?男人靠的是能耐,妇人靠的是有没有幸运成为有能耐的男人的妻妾。 她是有运的人。 因为她已经成了一国皇帝的后宫,她还有皇后的照济,皇后的家世比她要强,但仍然不足,所以皇后也会仇恨那些士家——他们凭什么! “好了,你起来吧。”皇后终于彻底消了怒气,但紧跟着,长叹一声:“辰儿大了,有了自己的决断,是越发不听我的话了,他身边的人都说,他的想法才对,我毕竟,过于保守……我知道他们的言外之意,是说我如辰儿的智谋和远见,我不在意,我跟我自己的儿子较什么劲?” “殿下圣明。” “可是啊,辰儿他毕竟年轻,那王瀛姝生得又的确标致,万里难挑一,如果琅沂王氏没有衰颓,她才是最适合的太子妃人选,我意思是,她的家世。行了,你的想法我也能体会,王瀛姝也的确不知天高地厚,我也厌恶她的心性,论品性,莲儿比她强太多了。” 刘氏啜泣声更大。 “你早跟我说你和郑胥这段旧情,我能不帮着你们么?你啊,也真是心思太过细密了。罢了,好在这事陛下也不会继续追究,就这样吧,陛下也不是真怪你,否则也不会让你 迁居显阳殿了,如果陛下真罪,让你去昭阳殿,谢氏可饶不过你!” “陛下看的也是殿下的情面。” “可我还是要问你,你怎么有的销魂散?” “是当年,处治殷才人的时候,妾留了一些。” “你也算思虑周道了,好了,今天我也累了,关于日后的计划,我们明日再商量。” 宫外。 王青娥被直接“护送”回了家,拜见亲长的时候,身边伫着两个皇帝亲赐的武婢,王青娥只好顶着压力说:“这两位是陛下赏赐给夫君的姬妾。” 裴主公是被王斓打过招呼的,心里有底,自然不发表意见,蓬莱君虽不知详情,但看情形也知道那两位“姬妾”不碍事,也不作声,偏是裴珷蹙着眉头:“哪怕是陛下,也不该干预臣子的内闱。” 没有人搭理他,这已经是常态了,裴珷只好拉着弟弟裴瑜去一顿教训,裴瑜也觉得皇帝这样的行为太过份了,但当他一回到居所,打算和许久不久的妻子好好亲近时,瞧见那两个“姬妾”竟然就伫在卧房里某个阴暗的角落。 裴瑜眉毛蹙成了疙瘩:“你怎么让她们进来了?” 王青娥有苦说不出,也只能含糊道:“我在祖父、翁姑面前是这样讲的,实则她们是贺夫人赐下的人,我这回入宫,真真经历了九死一生,要不是夫人,我怕不能活着回来了,我是太冒进了,夫人让她们跟我回家,就是为了随时提点我,助着 你早日入仕,得享高官重职呢。” 王青娥不是心甘情愿为了皇帝陛下效命,但实在能力悬殊,这两个武婢能轻易取她性命,她要是死了,本家的祖父漠然置之,夫家翁姑也漠然置之,江东贺更不可能维护她,死得跟前世一模一样,毫无价值,又就算再有价值,她也不可能去死。 也正是这晚,裴珷回了居院,见刘氏还在挑灯夜读,他立即快步过去,一把将那书册扔了,手放在刘氏的肩头:“不用这样焦虑,等老不死死了,还是要分门别户的,我是二房的长子,顾氏再如何,也不敢怠慢你,等她死了,家产还不是我们的。” “阿郎,我听说了,仿佛娣妇她在宫里惹了祸事,虽未挨罚,但,陛下应当会怪罪姨娘了。” “怪就怪吧,但想要罪罚,当江东贺是没兵没卒的寒户么?放心,皇帝动不了江东贺,江东贺既在,我和九弟都无顾忌。” “原应如此,但今日娣妇也说了,王瀛姝已被降为女官。” “那不是更好么?” “女官,可就有可能为太子良娣了。” “陈郡谢会助太子登基?” “他们不会,但王瀛姝未必不会。” “呵,区区女子,能折腾出什么风浪来。” 刘氏也没再多言了,男人总会看不起女人,觉得巾帼胜须眉的话是鼓吹,就算已经出过了不少涉政的女子,他们仍然不信,认为是言过其实,可是,世上真的存在那样的女 人,覆掌之间,就能让江东贺摧枯拉朽不复存在!!! 刘氏替裴珷除去鞋袜,半卧着,打着扇,服侍着裴珷入睡,鼻梁微皱着,她对裴珷最大的不满,是总不爱沐浴,可是三伏天呢,不沐浴着实……汗味袭人。 但她应当不会嫌弃的。 应当是不会嫌弃的。 有一个人,现在同样满身汗臭,身边无人打扇扑风,于是裸露了上半身,月光下,他坐在湖水边,看着湖水里摇摇晃晃的月影,想起了一个人。那个人哭得很凶,用手摁住胸口,跪在湖水旁,他当时怕那个人栽进湖里去,当他走进时,那个人飞速起身,看着他,眼睛是肿的,沉默不语。 不要难过。 这样四个字,他当时说不出口,只能也沉默着,就这么陪伴着那个人。 那天,他也看见了湖水里摇摇晃晃的月影,像他们前半生的经历,恍惚得厉害。 “心宿君。”有人在背后喊。 司空月狐一回头,笑了:“你也没睡啊周统领。” “明日就要分头作战,我其实还挺兴奋的。” “必胜。” “殿下真是好斗志。” “这是我第一次率军出征,不过,我从不打无把握的仗。” “但战场上,没有必胜的说法。” “那么,由我开始创造吧。”司空月狐看着摇摇晃晃的月影:“我有时候在想,水里的也许才是真实的,它们总是动荡的,不稳定,因此所有的人事都不存在必然,相对,也没有不必然 ,周统领,你敢和我接连一场战斗接着一场战斗拼下去么?” “殿下的意思是?” “持续作战,天下不平,我辈则无歇止。” “邓陵是太平的。” “你这话是在逗我呢。”司空月狐回眸一笑。 周景和顿时局促了,干笑两声:“是,习惯了,惯性用了应酬之辞。” 司空月狐起身,拾起一件薄氅,黑色的薄氅上,像已经沾染了野草的荧彩,些些点点的,发着幽光,司空月狐伸出手掌:“离开邓陵,来京都,我们一同打造一支战无不克的国卫!” 第99章 陈良人正式登场 在看不见狼烟听不见角声的建康宫,关于许阳君都很快不再有人提起,似乎所有的人都相信了皇帝给出的裁夺,导致许阳君小产的是张氏——她被处死了——其实皇帝不是不能网开一面,将张氏罚没为官奴,把她发配去罪役所,可若是这样处治了,张氏虽得不死,但将赫赫权阀出身的女子没为官奴,这反而会让江东张视为奇耻大辱,于是张氏只能死,皇帝从别的方面对江东张施以宽抚,比如提拔一二江东张的子弟仕进,那么江东张就不会觉得皇帝是要对他们针对打压了。 皇帝不惧江东张,但得慎防内乱,尤其是他寄予厚望的儿子现在正率军出征,如果能够夺回义州,东豫的领土就能重新扩张到淮河以北,就算暂时没有实力再北伐,可驻兵义州,也等如在淮河以北重筑了一道防线。 很多的嫔妃、女御不懂得这些军政大事,她们关注的是许阳君事件后,九嫔之首的淑妃降为才人,大有机会争得嫔位的王良人也没落着什么好,竟也降为了女官,虽说在谢夫人一番周旋下,去了乾元殿,可未必就能赢得陛下的宽谅,张氏女被处死了,这样看起来,显阳殿和昭阳殿竟拼了个两败俱损。 那何良人这几日得意洋洋,似乎必然是这批选女中的大赢家了,可陛下慢说是她,就连贺夫人都没有宠幸,听说昨日还因为一件市井间发生的小争乱 ,把二皇子给训斥了一番。 嫔位现在有了两个空缺,众人其实觉得应该添多一个——滨岑阁的石嫔杀害了五公主,她虽然是五公主的生母,可杀害皇族子嗣的罪行也不可能得到宽宥,然而怪异的是,皇帝似乎将这件事案抛之脑后了,没有给出裁夺,依然只是让石嫔在滨岑阁禁足。 有消息灵通的宫人打听见,中常侍章永还亲自去了趟备膳署,嘱咐着不可因为石嫔被幽禁就有所慢怠,例常的饮食不许苛扣,又有那柳太医,竟然还去给石嫔诊脉,滨岑宫半点没有成为“冷宫”的迹象。 宫人们只诧异,低声的议论,石嫔本就深居简出,又从不曾对任何宫人颐指气使,没谁盼着石嫔罪有应得,但这件事案,却把一人梗得难受,这个人是李嫔。她与石嫔倒也无仇无怨,只是眼瞅着石嫔如此的胆大妄为,陛下竟然无动于衷,李嫔便疑心陛下对石嫔用情颇深,因此妒嫉得吃不香睡不美的,这天终于有了决断,打扮一番,坐着肩舆就往含光殿去了。 是何良人把李嫔迎了入内。 李嫔瞄了一眼何良人的细腰,再瞄一眼她耷拉着的一双愁眉,不见了前两日的意气风发洋洋自得,大热的天儿,整个人反倒像被霜打了似的,李嫔的心情终于略略转好了——仗着年轻,也的确有几分风情,就妄想着宠冠后宫一步登天,怎不想想陛下岂是那等浅薄的好色 之徒?陛下素来重情,否则怎会当皇后已经人老花黄了,也从来没有动过废后的心思?便是那刘氏,犯了那样大的过错,陛下不也念在旧情的份上大度宽宥了么。 可当李嫔见到贺夫人时,话就不是心里想的那番话了。 “刘才人受了罚,就连那王瀛姝也降做了女史,妾寻思着石氏竟然胆敢杀害五公主诬篾娘娘,陛下也理当给予重惩。可眼看着这么几日过去了,陛下竟仍然没有决断,妾着实犯疑,莫不是……石氏背着娘娘又有一番狡辩了吧!论理,内训结束了这么久了,陛下也该宠幸新入宫的选女了,何良人是这批新人中顶算出挑的了,可陛下竟连含光殿也不来,娘娘可不能大意了。” 她这话是当何氏面前说的,何氏顿时也如醍醐灌顶,委屈的泪光在眼睛里直打转儿,细声细气地插嘴:“娘娘,今日的确不是妾冲犯了圣驾,妾确然是听从娘娘的嘱令,去乾元殿送鲜菇白贝汤,也说了那盅汤是娘娘亲自看着小火煨好的,花了不少心思,但陛下竟不许妾入乾元殿,让小内侍直接打发了妾离开。 李娘娘提醒得对,许阳君的事案已了,陛下虽说查明跟娘娘没有牵连,可当日,那石嫔诬陷娘娘,说是娘娘要胁她以五公主的性命发誓诬篾昭阳殿……对了,陛下处死了张氏,说明认定是张氏害得许阳君小产,说不定也会相信石嫔没有说谎 。” 贺夫人一副不将这番话听进耳朵的模样,手上把玩着根玉如意,眼睛还在看不远处,宫人们在捣配香药,听李嫔、何氏都不讲话了,她才冷笑一声:“连石氏那么一个活死人,李嫔你竟都还要妒嫉她啊?你疑心陛下对她情厚,你自己怎么不去质问陛下,唆使着我替你出头,你可真有心机啊。” 李嫔连声道误会,也情知贺夫人她是唆使不动了,陪着笑脸扯了几句闲话,这下连何氏都不敢再搭理她了,李嫔讨了个没趣,呆不下去了,灰头土脸地从含光殿出来,顺脚又去了简嫔的居阁,这次是兜兜转转地打听滨岑阁内部的情形,简嫔口风自来就紧,于是李嫔一无所获,也只好自生闷气去了。 再说何氏,又挨了贺夫人的训斥。 “你这是什么脑子?别人那么明显的唆摆,你居然硬是中了计!知道自己愚蠢,今后就管好你自己的嘴,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不要自作聪明添油加醋,我是让你去乾元殿送汤水,你呢,非要多说那几句,当陛下听不出来你的言外之意,你说那盅汤是我亲自守着煨好的,无非就是要把汤亲手献给陛下,也不想想这是白昼,陛下在乾元殿,极有可能正与大臣议事,汤水送到就行了,难道还要跟你区区选女眉来眼去情话绵绵?!” 待把何氏也训了个灰头土脸掩面而去,贺夫人的气还没有消,跟身边心腹宫人 道:“这何氏是不中用的了,活脱脱就是个绣花枕头,今日我也是有意用她去试上一试,汤水只要送进了乾元殿,陛下虽不急着见她,对她尚有几分心思的,却连汤水都原样端回了含光殿,只让个小宦官就把她打发了,分明,陛下根本就看不上她。” “那娘娘还是另作打算才好。” “作什么打算?其实我也并不是一定要利用个女子去争帝宠,只不过不想眼睁睁看谢氏奸计得逞罢了!陛下显明冷落含光殿,应当是无意要立二郎为储了,不过有的事,也不是陛下想怎样就怎样的,我啊,这回虽然的确是被石氏给算计了一把,但她这个活死人不需顾虑,我疑心的是昭阳殿虽然明面上看来是吃了亏,但谢氏跟王瀛姝依然还是把我暗算了!” “或者,是时候让子虚派上用场了。” “乾元殿里的棋子只能利诱,既是图利之辈,就不会去冒大风险,他们的用场也只能是给王瀛姝使使绊子,最好是让陛下厌弃她。”贺夫人的手指抚着如意,挑动眉梢:“交待下去吧,子虚是个聪明人,她懂得如何见机行事。” 何氏挨了训,她去不认自己愚蠢,心里埋怨贺夫人非但听不见忠言,还迁怒于她,心里积着怨气,转头被陈氏“开解”了几句,就彻底把贺夫人“管好嘴巴”的教训抛开了,把李嫔的话,她的话,贺夫人的话一股脑说给陈氏听,陈氏 听后,倒没有火上添油。 “许阳君的事件,虽然看上去已经水落石出,含光殿未受半点牵连,可连二殿下和娘娘都被陛下冷落了,这件事极其的蹊跷,这其中的关节怕是娘娘也没有想通透呢,心情未免浮躁,你是娘娘的心腹,娘娘心里有气不往你身上撒还能往谁身上撒,你虽受了委屈,可娘娘毕竟是信任你的,有娘娘照济着,至少你可免了受那许多欺压,我们的出身,远远不如张氏女,可你看她落得什么收场?谢夫人才真真是靠不住呢,咱们可比张氏女要幸运多了。” 陈氏也不管何氏听不听得进去她的安抚,一转身,她就往显阳殿去了。 原本选女们,不管是否获得帝宠,有无晋位为真正的御女、世妇,按礼往显阳殿去问安和听取皇后聆训都是应该的事儿,只不过虞皇后见不见她们又是两说,但这陈良人,她跟郑莲子算是有几分交情的,郑莲子现是皇后近侧的“贴心人”,于是陈氏也就顺顺利利被皇后接见了,皇后还表现得格外温和,问陈氏现住在乔嫔那儿,一切可还习惯。 “许阳君出了事,乔娘娘差点被张氏女牵连,因妾是靠张氏女求情才为乔娘娘收容的,乔娘娘于是连妾都不敢信任了,还是何良人心中不落忍,求了贺夫人开恩,妾现寄身于含光殿。” 皇后叹了声气:“最近风波不断,内廷中也的确被闹得个人心惶惶 ,很多的事,其实也没能查个清清白白,我曾经听莲儿说起过,你极其笃定太子对王女史有意,这事,你是听别人说的呢,还是你存着别的心机?” 陈氏就膝跪着叩首了:“妾有隐情,望皇后殿下遣退旁人,容妾禀明来龙去脉。” 郑莲子好心废力的将陈氏迎进了显阳殿,现在却成了被遣退的“旁人”,脸上觉得挂不住,又不敢违令,僵着脸从偏殿里出来,见刘才人捧着盅药膳往这边来,于是上前,不无委屈地说皇后殿下此时不得空,正听陈良人禀报隐情呢,顾不上服食药膳了,刘氏就将药膳递给宫人,让她端回内厨去用小火保温,把郑莲子拉去了自己的居房,轻声细语地宽慰着。 “陈良人的确利用过你,可她说的话却不是杜撰,太子的确对王瀛姝极其上心,她说知道些隐情的话,不假。她是跟你一批的选女,家世也极普通,但辗转着,从愉音阁到了含光殿,连场的风波过去,她都能全身而退,她的心计可不简单。现在她暗中投诚皇后,对太子殿下是有利的,而且我度量着她的态度,当也极其抵触王瀛姝,莲儿,敌人的敌人也许不能成为知己,但可以暂时联手,你不用介意一些细枝末节,你得信我,你的姑母曾经护助过怀懿太子,皇后殿下是念着这份旧情的,将来你入了紫微宫,无人胆敢欺辱你。” 除了王瀛姝。 第100章 王女史还挺称职 虞皇后惊而坐起,衰弱多年的膝盖骨都变得刚劲有力了,她迈步逼近了陈氏跟前,声嗓都拔高了:“你说什么?!” “妾不知道应当如何说明妾经遇的异事,盛兴三年,妾病逝于别宫,醒来后却回到了大选之前,又经遇大选、入宫,不过这回很多的事都跟妾之前所经遇的有所改变,第一件有变的意外,就是王瀛姝居然成为选女,并没有嫁给裴九郎!” “所以你刚才说的事都是真的?太子他,他当真……” “陛下驾崩,太子登位,封王瀛姝为淑妃,妾当时不知道王瀛姝为何要离间皇后殿下与太子殿下的母子之情,妾只知道结果,皇后殿下几乎被困禁在永乐宫,而王瀛姝自那时始,就开始干涉朝政,她的堂兄王节,明明是大逆罪徒之后,却入仕为官,便连当时的卢皇后,竟然都只能被王瀛姝这嫔御压制!” “华儿呢,我的华儿如何了?”皇后问的是自己侄女虞碧华,那是她内定的太子良娣之一,太子也答应过她,将来登基,至少也得让虞家的女儿荣据夫人之位。 “虞嫔的位份甚至在王瀛姝之下,且……她在诞下大公主后就因血崩而亡。” “不可能,华儿怎么可能在生育时发生意外!!!” “那时候卢皇后虽未被废,可王瀛姝已经成了实质上的内廷之主,而她所凭仗的,无非就是太子殿下对她的宠爱。” “你这些话,真的不 是出于你的杜撰?” “妾知一事,而此事,妾若非确实经遇过死后重生,断然不能知道实情。” 陈氏的语音低轻,被渗入偏殿的微风一扑就“灭”了,如果这时殿堂里的角落有人在,大抵也只能看见虞皇后几乎快被震碎的瞳孔,甚至都看不见陈氏的嘴唇在翕张着,陈氏和皇后的谈话不长,她很快就告辞离开了,皇后呆立在殿堂里半晌,才移动步伐,神情恍惚的坐在榻上,又隔了一阵儿,才有刘氏将药膳端进来,她问:“刚才陈良人禀明了什么内情?” “也无甚内情,她无非就是打算着见风使舵,虽说现住在含光殿,可打算做咱们的内应。” “妾瞧着,这批新人里头,陈良人的姿色虽不算出众,可智计是极其出众的。” “她的打算,并不在陛下一朝的后宫。”皇后这话,说得有些冷沉。 “妾也料到了。”刘氏忙说:“妾与莲儿的顾虑一直是王氏女,不敢妄想未来莲儿在东宫独占太子宠幸,陈良人的性情,又并不像王氏女的强势跋扈,莲儿也极明事理,愿意跟陈良人共佐太子殿下。” 皇后才缓缓点了点头。 陈氏往显阳殿的事,自然是瞒不住贺夫人的,她一回含光殿,就主动向贺夫人坦白了:“妾是觉许阳君事案还存在许多蹊跷,娘娘不知内情,皇后及刘才人是必知情的,妾今日假意称要向皇后投诚,承认妾其实爱慕之人是 太子殿下,愿为皇后在含光殿的内应,皇后虽还不算十分信任妾,但妾也总算争得了一线可能。” 贺夫人不在意选女们的忠心,她关注的重点是有用无用,陈氏对她来说就是个没有大用的人,所以她其实也“理解”陈氏特别想发挥大用的心情,她不以为奇,就仍然会允许陈氏继续住在含光殿,这些争着要当棋子的人,内廷里从来都不缺。 陈氏回到居所,小小的一间房,被一座画屏及垂幕隔出了两个空间,才人及以下品位的女御是不能在起居处设置宝座的,外间也就挨着窗户底下,摆着一张便榻而已,贺夫人这点还是大气的,由得她索要彩锦牙席,等等的珍贵物件把居所布置得华丽舒适,陈氏拿起针线,她在绣一方锦帕,绣蕉叶红花,她的闺名就是扇仙,扇仙花,从不是寂寞的开放,孱弱着凋凌。 前生时,她本没有争宠的心,入宫后经历了长久的迷惘期,突然有一天承宠,才被封为中才人,没来得及适应终于了有改变的宫闱生涯呢,皇帝崩,她就迁去了离宫,人生于是就此尘埃落定了,再是有争强的心,仿佛也没个争强的必要。 离宫的日子说不上清苦,但寂寞平淡,死水一般。 有太多的空闲,更觉余生漫长,从日出挨到日落已是不易,她于是只能给自己找乐趣,收买笼络一些旧宫人,引诱她们说那些已经不大重要的机密 ,最大的收获,也就是她之前向皇后坦白,用来证明自己是重生人的那件机密。 后来,她的兴趣又发生了改变,她很想知道换了新主人的建康宫,没有了贺夫人、郑夫人及谢夫人的战场,另一些女子们又将展开怎样的恶斗,要知道建康宫的事对当时的她已经十分不易,她只能更加节俭用度,才好去收买往来于建康宫和离宫之间的宫人。 她听得最多的就是王淑妃的事迹,当时她想象不到一个女子究竟美貌到了何等地步,分明是个和离妇,却能宠冠后宫,她对王淑妃充满了兴趣,可是在前生,她没有见到那个让她最想一见的人,有一个冬天,特别寒冷,她不慎染了风寒,竟然就因这那样一场病死去了,临死前她才知道自己有多少的不甘心。 她的一生,实在平淡无趣。 可明明世上有的女子,就能活得风光得意,她们倍受着帝王的恩宠,左右着别人的生死,她们忙忙碌碌却精力无穷,有太多的人羡慕她们妒嫉她们,谈论着她们想要成为她们,不似她,生为人一场,到了死期了,怕是连父母都已经忘却了她,没有半分牵挂。 她知道自己死去后,也必然寂寂无名,皇室的祖庙里不会有她的牌位,没有皇嗣的女御,虽然可得葬身之所,但也仅只如此,不会有谥号,甚至不会有专属于她的墓碑,她早就被人忘记了,生与死,其实没有任 何差异。 可她不是没有机会的啊,她已承宠,她甚至还有了机会听得一些机密,比如陛下根本就没有易储的打算,因此不管那三位夫人如何的机关算机,到底也是徒劳,她分明感觉到了陛下对她是有几分信重的,颇喜那时的她,平和却谨慎的性情。 睁眼间,竟重回人世,这次她终于见到了王瀛姝,虽然纯属意外,不过到底是见着了。 她知道后来的新君对王瀛姝是一见倾心,因此才形成了满腔的执念,所以她笃定此时的太子殿下也必然不会因为王瀛姝入宫为选女,就放下早就形成的执念。 她利用郑莲子去试探,证实了她的猜测,而王瀛姝已从选女降为女史,她今日不惜承认她为重生人,从皇后的态度中,她证实了是王瀛姝主动争取的降位。 王青娥必为重生人,那么王瀛姝呢?她可也是重生人?她可也能“未卜先知”? 没有答案,才更有意思呢。 她给王瀛姝设置了障碍,布置了难题,她告诉皇后的话其实有相当一部分是谎言,王瀛姝不可能离间皇后、太子的母子之情,前生虞太后因何被幽禁在永乐宫无人知晓,或许,单纯只是因为虞太后真的病重了,只是在永乐宫静养,却被有心之人谎撰为幽禁。 她就是很好奇,王瀛姝难否化解这道难题,她猜测那一世宠冠后宫的王淑妃不应仅仅是靠美色,能在夺储之战中最终获胜的司空 北辰,也绝非是个“以貌取人”的浅薄男子,她其实很希望证实自己的猜测是对的,王瀛姝会给她一个极大的惊喜。 —— 瀛姝的鼻子莫名觉得有些发痒,她很艰难地忍住了打喷嚏的冲动,此刻她正在皇帝阿伯身边当值呢,虽也听不见阿伯和司空北辰的谈话,但打喷嚏的响动可弄得太大了,中女史容齐是个很严肃的女子,瀛姝毫不怀疑自己如果犯错的话,会受到容齐的责备——仅管只是几句责备,但好端端的也不想受责丢脸不是? 在乾元殿当值当然不似过去在昭阳殿时那般的轻松快活了,如此刻,瀛姝就已经直耸耸地站立了小半个时辰,一会儿要克制着不要犯困,一会儿要隐忍着鼻痒,只觉热出满身的汗来,还不知道要站到几时。 是章永解救了她。 “这几本奏章,王女史誊录备案吧。” 誊录奏章至少可以跽坐下来,而且还有宫人在旁侍候笔墨,章永还很贴心地交待映丹给瀛姝端了一碗冰釜里取出的凉茶,让瀛姝既解了渴,又消了几分暑气。瀛姝很快誊好了一本奏章,小宦官就拿去呈给了太子。 司空北辰看阅后,赞道:“王女史的字写得端正,且一字不差,认真称职。” 皇帝此时也在喝凉茶,略作休憩,闻言后看了长子一眼,竟伸手,把瀛姝誊录的奏章拿过去再看了一遍。 “她是特意将字写得端正整齐的,晃眼看去似乎有 失个人的风格,不过仔细看,工整之余,笔峰却是不俗的,她自从来了乾元殿,我起初以为难免会吃不消侍值的辛苦,毕竟娇生惯养的女儿家嘛,谁知道,她和当年的蓬莱君竟是同样的要强,有板有眼的,连容齐都挑不出她任何疏失。” “父皇到底还是体谅小辈的。” “关于宫人连续被虐杀的案子,你查得如何了?” 太子忽然被这一问,怔住了,转而又苦笑道:“近段时日,儿臣关注的皆是四弟出征一事,对于这起命案着实无法分心顾及,心想既然这起命案有二弟、三弟、五弟共查,必有水落石出的时候。” “你在京师,便是心系战况,也不能排兵布阵,而粮草之事也有相应的官员负责,我亲自督办着,不容许发生任何差错。宫人虐杀案是我亲自下令由你们几个皇子督办,虽然不是说谁查明白了就是功不可没,谁没查清楚就是无能失职,不过大郎,你自己心里也是清楚的,朝堂上一直对你有诽议,说你的才干不足以为储君太子,这些诽议就算我不会在意,可如今的情势,你也务必要证实你为嫡长兄,一国储君的才干。” 司空北辰的心神有些恍惚,皇帝的一番苦口良言,就擦着他的耳朵一掠而过了。 第101章 我们之间可不用卑称 瀛姝誊录完比几本奏章,手在腰了轻轻按了按,转头,就看寺人祈迈着小碎步过来,大长脸笑成一朵花,脊梁弯得像桥拱,胳膊上搁着白尾拂尘,瞧那模样,像要禀报一件天大的喜事似的。 “陛下往议政殿去了,女史可以闲散阵子,陛下估摸着得两个时辰后才会回来批奏章呢。” 瀛姝谢了他,果然就去了乾元殿外,打算到一旁的亭阁上乘乘凉,那处四面通风,因居高临下,也能及时看见御驾回殿,不至于误事,因此女史、女仪们在得空闲时,惯常都爱去那上头“透风”,可瀛姝这次上去,却看见了司空北辰在亭阁里。 太子既在,就不会有闲杂。 “不知殿下在此,是奴冒昧冲撞了。”瀛姝照着宫规,行完礼就打算走远些。 “女史留步。”司空北辰忙道:“早前陛下问起虐杀宫女案,我无以应对,正烦恼着呢,正好在此遇见女史,我知道女史助着五弟查案,大有进展,想向女史请教一二。” 瀛姝不能拒绝司空北辰的请求。 无论是陛下还是她的祖父,现在可都指着她暗中佐助司空北辰呢,尽管她心里清清楚楚,司空北辰定然是不想查出真正的凶手是谁,还很担心她和南次当真把凶手揪出来,所谓的“请假”,其实就是试探虚实。 但瀛姝也只能告诉他。 “鬼宿君与奴,皆以为凶手就在内廷之中,十之八九是男子,而且应当不是 宫卫。” “那就只余宦官了。” “遇害的宫人都没有跟人结什么深仇大恨,应当不是仇杀,要说是杀人灭口吧,却又不至于用虐杀的手段,因此奴觉得……” “女史在我面前,大可不必使用卑称。”司空北辰垂着眼,眼里是女子梳得工整的双月髻,精巧的珠钗点缀在青丝间,他就想起了一段时光,月上中天时,花树灯影里,瀛姝的青丝懒披,她饮酒,半盏之后,眼眸里就像盛了半盏琼浆,他不需要饮酒就醉了。 “宫规不可违。” 现在,这身量未足颇显得有几分青涩却也灵气逼人的女孩儿,跟他还是疏远的,也理当是疏远的。 司空北辰微笑着:“我知道女史自求降位,是为了我,女史于我有惠助之情,我心怀感激。” “鬼宿君若能查明案情,会先将案情禀明殿下。”瀛姝略退一步,她知道这时候其实不宜多提南次,可让司空北辰先打消对南次的提防本就在计划之中,有的事,避是避不开的。 “五弟心中怎么想,女史真有十足的把握么?” 这话在此时听着,更你是考较,没有危险的气息,可瀛姝却太知道司空北辰了,南次一直是司空北辰的眼中钉,究其原因,也许就在她和南次间亲密的距离。 司空北辰死前,瀛姝咬着牙告诉他——你别妄想了,我不会和你生同衾死同穴,我会长长久久活下去,干干净净忘记你,我不会为你 流半滴眼泪,我爱慕的人并不是你,只是你的伪装,因此我爱慕的那个人从不存在,我也不会去恨一个死人,司空北辰,如果人有来世,我也必对你不屑一顾。 我厌恶你,甚至不是因为你对我的欺骗,我厌恶你,是因你如此伤害南次,没错,南次于我而言比你重要多了。 司空北辰是重生人。 因此他刚才的一问,是危险的一问。 瀛姝依然垂着眼,只像女官回应着太子。 “鬼宿君很厌倦权争,尤其抵触阋墙之乱,我与鬼宿君自幼熟识,他从不会对我说谎。” 听瀛姝改了卑称,司空北辰眼中顿时烁亮,却又实为“自幼熟识”四字刺心,他知道现在不能表现得太激进,便就随着瀛姝的话附和了两句,拿南次与世无争的心性感慨一番,没有再多留在乾元殿——几件人事,仿佛已经开始不受控了,只有一件未变,瀛姝应当是不愿入宫的,她根本不愿被谢氏利用为棋子,去争夺那些荣华富贵,她是被王青娥算计入了宫,于是想方设法,把她自己贬为了女官。 看似那几件人事,仿佛是因瀛姝入宫而变,但司空北辰有一种危险的直觉,或许,是他从来就讨厌这种不受控的状态。 总之,他得保证婚事不变,他得先娶卢氏女为太子妃,还得依靠着瀛姝在谢氏、贺氏、郑氏之间周旋,不管暗中已经有了多少和他敌对的重生人,他只要稳扎稳打, 就一定握有胜券。 太子刚出乾元宫,就被虞皇后遣来的人请去了显阳殿,阔步往里时,太子瞄见了刘氏,他可不像虞皇后,能被刘氏三言两语就哄骗过去,太子此时对刘氏可没有什么好脸。 前生时,这妇人看上去是挺恭顺的,哪怕说了几句让他不顺耳的话,他反倒觉得刘氏是出于忠心,这个妇人,从不督促司空月燕成长为栋梁,连给司空月燕择选王妃,竟也是从寒门女子中择选,司空月燕从来就不懂军政,甚至都不懂得如何跟世族子弟应酬,倒是怜悯弱小,满腔的妇人之仁。 司空月燕的愚弱,其实是因为刘氏的机智,她愚养儿女,才能保住子女的平安。 前生他的确信任刘氏,不但成全了她的富贵平安,在他自知命不长久时,为防意外,甚至还将身后事托付给刘氏,但万万没想到,刘氏的忠心竟然也掺有杂质,为了区区一个郑莲子,竟敢自作主张差点就坏了他的大事!!! 刘氏挨了太子的冷眼,内心未免有些焦灼,当初她之所以敢用钱氏手中残留的销魂散毒杀徐氏,是因销魂散原本就传到了含光殿的人手里去,哪怕皇后、太子知道徐氏是死于销魂散,也会怀疑是含光殿动的手,可没想到竟然事败,为了保全皇后,她只好承认了罪行,皇后虽然原谅了她的自作主张,可看太子这态度……俨然就是极其看重王瀛姝,仍然在怨 她自作主张。 太子虽必须对皇后恭孝,可要是真为此迁怒于莲子,尤其是当太子纳了王瀛姝为东宫良娣,岂不更加会对王瀛姝言听计从?若真演变成这样的情势,日后莲子在东宫就必会受到折辱,甚至陷害了。 刘氏满腹焦虑的暗自打算,皇后也正因陈扇仙的话把心窝子里烧出个毒疮来,可明知道自己未来会被儿子关禁在永乐殿,又不能直接质问,她这辈子着实是命苦,挨过多少艰难风浪,好不容易不用担心成为他人刀下俎上的鱼肉了,过去看着还算重情的丈夫却立即广纳后宫,都是比她出身高贵的,年轻漂亮的女子,她眼睁睁看着一个庶子连着一个庶子从那些女人的腹中生下来,一个个的都成为了儿子的威胁! 丈夫不提也罢,连她的儿子,她这大半生,都是为了这个儿子计较打算,为了儿子的储位,她忍辱吞声,殚精竭虑,好么,后来儿子登了基,就因为王瀛姝的几句挑唆,竟然把她圈禁冷宫!!! 有其父必有其子,真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可谁教她只有这个儿子呢,不为他筹谋,还能为谁筹谋?又或许,儿子并不是无可救药,至少现在还不算无可救药。 虞皇后把怒火吞了又吞,和和气气的跟太子闲叙:“你这几日常去乾元殿,可看见了帝休这丫头?” “她在乾元殿当值,自然是能见着的。” “那日我看她的神情 ,似乎还不信晴明阁出的那桩事跟咱们娘俩无关,又因这件事故呢,的确是你庶母犯下的,我也不好再专门地解释,我是担心,帝休心里会落下芥蒂。” “她是有防范的,就刘氏这样的手段,妨害不着她。” “你心里还有怨气啊,这我可得为刘氏说几句话了,她其实也没什么歪心眼,她跟郑家的洁娘相识一场,那几年你的长兄在洛阳宫里,也多亏得洁娘照济着,到底是没被冷着饿着,受更多的虐折。洛阳沦陷时,洁娘身首异处,怕是连葬身之处都没有,她这一生,无儿无女的,莲子是她的侄女,偏,帝休就是与莲子不合,刘氏这才想左了,犯了糊涂。” “不是瀛姝与郑莲子不合,是郑莲子对瀛姝心存妒恨。”司空北辰紧蹙着眉头:“儿子已经和阿母说了不少掏心窝子的话,也知道阿母不会因为顾惜郑莲子,宁肯让儿子错失所爱。儿子的确不满刘氏,她算个什么人?如果不是阿母照携着,以她的出身,哪里有可能有幸被封为九嫔之首? 她理当有自知之明,便是再看重郑莲子,她也应该明白,和瀛姝相比,她们有如刍狗蝼蚁。阿母念旧情,儿子能理解,也望阿母多多体谅儿子,儿子心目中,只有一个女子不能错失,若无她,便是得天下,终归是遗憾不幸。” 虞皇后听这话,心窝里的毒疮痛得“噼啪”作响,大大吸一口气: “她是自己请的罪,甘心被降为女史,你之前说的那些话是对的,这孩子虽然看似帮着昭阳殿,实则是想助着你的,她现在去了乾元殿也好,暂时退出了后廷的争斗,也少受许多算计。 辰儿,我还是为莲子多说几句好话的,她出身是不高,可我的出身,不也远远比不上三夫人,甚至简嫔、乔嫔这些人么?可未必出身不高,对你就没有助益,莲子其实不是争强好胜的性子,不能替你冲锋陷阵,可你的起居饮食由她服侍着必是周道的。” 司空北辰也不再多话了。 郑莲子是个什么心性,他比谁都清楚,命比纸薄,却心比天高,脑子也不算灵光,至少没有把刘氏那套学得炉火纯青,他没看透刘氏,却早把郑莲子看得透透的。 “辰儿,今日我让你来,没别的事,就是跟你讲,虽然刚经了一场风波,我和帝休之间是闹了误会,可经过这几天的冷静,我早就想明白了,王四娘要害她,她不肯等着受冤害是理所当然的,而且她也是个好心肠,救了徐氏一命,要说来,我其实也不忍真害徐性命的,她服侍了许多年,没出半点差错,要不是为了你……也好在,她平平安安的,现在仙游宫,她应当是没多嘴的,否则,今日你父皇也不会还提醒着你不要疏忽了恶鬼索命案了。”虞皇后意有所指。 司空辰挑眉。 “没错,乾元殿里我也是有人手的, 我啊,这也都是为了你。” 第102章 尊贵的轩氏后裔 又是平平静静的十多天过去。 一封战报,加密加急送到了司空通的御案上,瀛姝却也亲眼目睹了,战报其实也应归属于奏章这个大类,但和普通政事奏章有别的事,关于战情的奏报一般都不用立即誊录备案,更何况是加密加急,而关于前线的战情,司空通当然也没有必要和瀛姝这个小小的女史商量,他之所以让瀛姝看这封密奏,是因为司空月狐在这封奏报里,禀报了一件其实和战情没有太大干系的事。 司空月狐率领的主力部队其实还没有冲义州发起总攻,然而当另一支扰敌的“奇兵”突袭潢川时,却有一部十余人的流民来投,这十余个流民其实都是西豫的农户,后来西豫灭国,洛阳沦陷,这些农户为免成为北赵的俘奴,便约好逃亡,再后来,东豫复国,琅沂王及陈郡谢联军攻复义州,这些流民于是又投奔到了义州,可惜的是好景不长,义州又再失守,他们于是只好再度逃亡。 可这一次逃亡途中,他们结识了一位女子,女子身边只有一个老仆,一个婢女,老仆虽年逾花甲,但身手不凡,而这位女子,自称是轩氏后裔。 “帝休可知道轩氏皇族?”司空通问。 “本是不知就里的,但入宫以来,在昭阳殿读过不少史书,现在是明了了。” “那你就明了地说说。”司空通显然是想考较瀛姝。 其实关于轩氏,瀛姝还真不是刚刚明了 ,那会儿她新嫁未久,就听蓬莱君细说过关于轩氏的历史。 轩氏曾是济朝皇姓,传国四百余年,后济时期,皇姓其实已为傀儡,三大军阀各分天下,轩氏皇族为洛系军阀所控,洛王企图挟天子以令诸侯,然而益轩、东宁二系军阀却不愿受辖于洛,仍奉轩氏为国君,其中据益州称王的轩季,更是自称为轩氏皇族之后。 不过洛王夏侯琛,率先称帝,并先后征灭了益州轩季及东宁吴堪两个“诸侯王”,一统天下。 可夏侯皇朝传不过三代,就被司空氏篡夺,司空氏当时打的旗号,是为轩氏皇族鸣不平,后来,司空氏建豫,假模假式地请了轩氏后裔为帝君,司空氏只肯以大司马之职辅佐,轩氏后裔怎能不知这只是一个恭谦的套路,轩氏的皇朝早已经崔枯拉朽,天下已经不需要他们为傀儡。 司空氏立朝,虽然没有真的把帝位拱手让给轩氏,不过一直尊轩氏为“神宗”,承认轩氏皇族尊贵无比的地位,善待着轩氏后裔——当金身佛像供着——又直到西豫覆国,诸胡分割淮河以北的领土,这些蛮夷之族,居然竟也注重“根基”必须“正源”,他们也要继续供奉轩氏后裔,作为他们名正言顺承天命御天下的旗号。 只是,战乱爆发,真正的轩氏后裔奔亡逃散,诸胡所供奉的“神宗”其实多半是冒名顶替的假轩氏。 现在的北赵皇帝,内廷其实 有二后并尊,一位是他的结发妻,另一位就是“轩氏女”,当然轩皇后仅仅是个摆设,空有尊贵的地位实则就是个傀儡,但北赵皇帝对外宣称,他的这位轩皇后是唯一的,真正的“神宗公主”,前济皇室的嫡亲血脉,便是西豫最后一个皇帝,也赐封了她“瑶池女君”尊号。 然而,司空月狐这封密奏禀明,那位被十几个流民护卫着来投东豫的女子,竟也自称为瑶池女君,她不仅仅是自称,她还有随身携带的凭据,轩氏皇族世代相传于嫡长女的脂瑰,那其实是一件泪珠状的,胭脂玉佩,相传轩氏第一代君王的母亲孟桑,出生时口含就是这一胭脂泪佩,她后来成了史上第一位太后,胭脂泪佩就被命名为脂瑰,只传轩氏皇族嫡长女。 轩氏的传家宝脂瑰相比起普通的胭脂玉当然有特异之处,第一,此佩虽小,可容婴儿口含,但重量却比一般大小的玉佩要重许多,若轩氏出生的嫡长女口不能含,或自然跌落,或于哭泣时跌落,此女必然夭折,而只有轩氏真正有幸长成的嫡系大公主,虽刚出生,衔玉在口中,才能不泣不落。 第二,此佩虽为胭脂色,但若置山泉水中浸泡三日,月色下则会散发出洁白的光彩,明亮更胜皎皎月光。 史载,瑶池女君正是西豫灭亡前,持有脂瑰的主人。 瀛姝虽然没有见过传说当中的脂瑰,但她想也能想到司空 月狐之所以认定那位投奔他的女子确实是轩氏唯一后裔瑶池女君,必然是验证过了那一独特的“身份佩”,但其实瑶池女君的真假其实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有无必要承认瑶池女各大的身份。 司空通听瀛姝连脂瑰的来历都知晓,他更加来了兴趣:“你可知道瑶池女君的年龄?” “瑶池女君受封时是她出生满月礼的那日,她未满周岁,北赵攻破洛阳,她当与太子殿下同岁,北赵的那位轩皇后,据北赵皇帝称,是五年前自己主动投往北赵的洛阳宫,持有受封为瑶池女君的诏书,已经金印一枚,故而北赵皇帝沾沾自喜,自称他是为神宗后裔认可的天下霸主,将轩氏封后,与结发妻并尊,北赵宫的那位轩皇后也应当是双十年华。” 司空通听明白了瀛姝的言外之意:“你是赞同迎回瑶池女君,并坦布于天下喽?” “其实瑶池女君的身份并不重要,可一但成为淮水两侧、南北六国的关注焦点,这个身份的作用也许就不限于六国之间了,连蛮夷都重视天命正统,对于推崇儒学经史的华夏子民,怎么可以失忠孝,弃仁义?如果连瑶池女君这样的身份都理应为儒士臣子们尊敬,那么君为臣纲的礼法,更加不能够为权阀视为空文了。” 瀛姝把其中的干系说得十分简单,但又显然符合了皇帝的策略。 现今诸多世家大族,传承越是兴盛的,根 基越是牢固的,他们都不得不承认已经覆灭的大济皇朝这么一个旧东家,因为这些世家曾经都是大济的忠臣,这也是他们弃洛尊豫的主要政治借口,虽然说实质上已经时过境迁,司空氏从建国之初,就无法达到轩氏皇朝称制中华时皇权大一统的局面,迎回轩氏后裔,也不能立即就让所有重臣、权阀立即恭顺于皇权之下,还需要一个过程。 无论这个过程需要历经多久,也仅管这个过程还需要更多的布局、制衡、智斗甚至兵争,先从思想上理论上,把儒士们必须服从的三纲五常的礼法确固下来,是开启这一过程的基础。 瑶池女君一定要迎回,这不需要商量,可光是迎回是不够的,还务必要待以礼遇,现在已经不比得过去了,连北赵皇帝都要供一位假的轩氏后裔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司空皇室还仅仅只能以瑶池女君待之么? 现在让司空通犯难的是,如何安置这位尊贵的轩氏公主。 对现在的大豫而言,二后并尊于内廷的方式当然不可取,首先这本来就有违汉人一夫一妻的“婚姻法”,其次如果开了这个先河,接下来权阀家的女儿不管是否君帝的结发妻,岂不是都有了借口要求与正室并尊? 可司空通又绝对不可能废了虞后,封轩氏为后,瑶池女君不能成为当朝的皇后,退而求次的话,就是成为太子妃,未来的后宫之主。 然而轩氏后 裔只有一个尊贵的虚名,无兵无权,司空北辰本来又是“先天不足”,若是娶轩氏为太子妃,哪怕被司空通强力扶持坐上龙椅,也会立即被权阀架空,完全违背了司空通增强皇权的政治愿望,也就没有必要迎回轩氏了。 因此,瑶池女君也不能为太子妃。 那么可为亲王妃么?不行,尊贵无比的轩氏后裔,日后怎么可能屈尊于其余女子? 司空月狐当然也是烦恼于迎回瑶池女君的安置问题,才会在大战之际,送来这么一封加急的密奏,让他的父皇先有规划,布置妥当后再宣之于朝堂。 对于瀛姝而言,瑶池女君的“出现”其实不算突发意外,因为前生时,这件事就发生过,她当然知道陛下做出了妥当的安排,让瑶池女君的身份发挥了及其充分的作用,陛下阿伯不应该为了这件事烦恼,竟找她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商量——毕竟,陛下身边存在着重生人,哪怕那个人不是白川君,但并不影响结果。 这是陛下阿伯在考验她。 瀛姝心中有了定论,也很快做出决断。 “阿伯应当先问太子殿下有何主张。” 瀛姝飞快决定的应对方式,就是先给太子挖个陷井。 “你认为大郎能够将这事处理周全?”司空通反而有些吃惊了。 其实对于太子的才干,就连他一直信重有加的忠臣王斓其实都是大有保留的,之所以愿意辅佐太子,其实并不是出 于对太子本人的才德完全认可,而是出于他立嫡立长的固执。 司空通如果改变主意,打算择贤而立,那么就必须授予诸位皇子更多的实权,才能从各方面考较皇子们的才干,作出公平和正确的选择,然而这样一来,就务必先会激化司空皇室的阋墙之争,导致时局更加混乱,王斓于是根本就不提立贤一事,他是真的能体谅司空通这皇帝的种种顾虑。 因此,就连司空通,其实也并不认为司空北辰是他最能干的一个儿子,他坚持立嫡固储的原因,一方面是受时势所限,另一方面,也的确是因为当年无奈之下只好将他的长子送为人质,导致司空珝夭亡,虞氏痛不欲生,司空通也深觉辜负了妻儿。 “阿伯既决定了让太子殿下克承大业,就该相信自己的眼光。”瀛姝继续挖着陷井。 “可我还是想先听听你的对策。” 第103章 不被命运放过的人 瀛姝采取了拖延的策略。 原本这件事的确棘手,以她现在的阅历,哪有可能立即就化解这么大的一件政治难题?那可太怪异了,不符合常理,而且前生时这一事件的应对,她的确没有参与,是当瑶池女君都已经被迎回了,她因为好奇,才问蓬莱君这位女君的来历,于是才明了轩氏后裔对大豫当前时局的重要性。 “也对啊,这一时半会儿的,就连琅沂公都想不出个周全的法子,还说回去后,问问王节有什么想法呢,你虽聪慧,但历事尚浅,过去在闺阁里怕是尔虞我诈的事都经历得少吧?” 此时偏厅里也没有外人,在的定然都是皇帝的心腹,瀛姝眼瞧着陛下阿伯眉心舒展,肯定并不为这件突发事故烦心,她便也不拘着女史的规矩呢,笑着说:“只有四姐敢算计我,但无非就是为了争得祖父、祖母更多疼爱而已,我偶尔才和她争一下,那时的四姐可没那么深的心机,就是装可怜的策略,我反其道而行之,她越装可怜,我越刁蛮,她没一回羸得了我。” 王青娥重生事脑子都不灵光,重生前应该是更加愚拙的,司空通点点头,觉得瀛姝真是聪明又谨慎,明知道现在在场的,不管是章永还是寺人祈都是他的心腹,也没有把有重生人存在的事说破。 “丫头你就真的一点不担心亲长真偏心其余女儿么?”司空通又问。 “论是祖父、祖母 如何偏心,阿爹阿娘心目中都会以为我重的,我跟四姐实在没个争头。” 司空通不笑了。 瀛姝立即捂着嘴:“唉呀,我到底还是说错了话,我是有口无心,阿伯可别怪罪我。” 司空通斜了瀛姝一眼:“你是为五郎打抱不平吧,才有意点明,我太过偏心大郎。” “阿伯其实也是疼爱南次的,要不然也不会让南次拜我祖父为师翁了,南次也知道阿伯的慈爱,听身边的旁侍离间厚此薄彼的话,很是恼火,我才没点明阿伯厚此薄彼呢,不过嘛,南次不这样想,会有别的殿下这么想,阿伯希望皇子们手足同心,还是需要更好的策略,让皇子们明白阿伯不仅仅是关爱太子殿下,不重视他们,其余的皇子才不会因为受到了阿伯的忽视,就去亲近别的亲长,争求别的亲长认可。” “策略,比如呢?” “就拿我家祖父来打比方吧,祖父其实最看重大兄,现在很多的要事都是和大兄商量,不过从前,其实大小事也都会召其余子侄共商,我的好几位堂兄都积极地出谋划策,可不是没说到点子上,就是非但于事无补反而会引发另外的麻烦,总之没一个比得上大兄的提议。 后来无论是明光堂,还是支系的儿郎们,都对大兄是心悦诚服,谁都不会埋怨祖父偏心大兄厚此薄彼了。” 司空通挑高了眉:“你觉得我不如琅沂公的是,行事有失公正,因此才 会导致让别的皇子心存怨气,虽不敢在我面前显露,却憋着股劲和太子相争?” 瀛姝抿着嘴,不言语了。 司空通准了瀛姝告退,一个人又沉思了良久,挥挥手,章永会意竟也退出去了,只把寺人祈留在了这间偏厅里。 章永“把着门”,他的下属中,很受他看重的一个凑近前:“侍监,陛下又将寺祈留下单独问话了?” 章永瞪了下属一眼,走开几步,才训话:“你是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了么?我们在陛下身边服侍,只需要办好自己的差使,陛下问谁的话,是单独还是当众,你看在眼里也得当眼睛瞎了舌头断了,你倒好,一次次的,总在我跟前儿搬弄唇舌!” “寺祈本是因侍监提携才有幸入乾元殿,哪怕他真得了陛下器重,也不该过河拆桥,他现在,究竟如何争得的器重,可都不曾告诉侍监。” “他要告诉了我,别说获重,怕是连命都保不住了!”章永冷哼一声:“你们这些人啊,心心念念的就是获重,可听好了,若想真的获重就不能顾念什么私情私义,心中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对陛下尽忠,我看你这性子,还是莫要获重才好,否则,怕是保不住你自己的小命的。” 章永头都不回,他是真的不关心门扇虚掩的厅室里,皇帝究竟和寺人祈在说什么机密话,他现在满脑子想的是面前的这个寺人忱,虽然不敢再犟嘴,但满脸不服 气的小年轻,章永很喜欢寺忱,不是因为寺忱有多才干,而是因为他重情义,宦官之间的“师徒”情多数是以利益为牵绊,他这么多的下属中,也只有寺忱是真将他认为师长。 可正因为寺忱时时事事都以他为重,以他为先,为他在御前的忧虑,总是介怀别的人越过他更受陛下的信重,私欲过多了,必惹祸事。 厅室外章永在为寺忱的安危发愁,厅室里皇帝却不再烦恼几个儿子不能手足同心的忧患,尽管这仍是他的心结,倒也不至于和寺人祈共商决策,他要问的事,是和瀛姝息息相关的。 “你说太子未来会封帝休为淑妃,且帝休会宠冠后宫,涉及朝堂政事,有几分红颜祸水的意思……” “奴不敢非议淑妃……不,是王女史。” “怎么?难道太子不是因为帝休之故,才无端忌恨南次,甚至是因帝休从中挑拨,才导致太子连月狐都要加害么?” “奴并不知道太多内情,不过王女史,她的确竭力辅佐太子,成为淑妃后,也的确干预过政事。” “这么些年了,只有帝休才敢跟朕直言,指明朕对待诸皇子有厚此薄彼之嫌,也许才是激化阋墙之乱的根本。” 寺人祈匍匐着,用力控制着呼吸,是真的连喘气都不敢太大声。 “你说你死后,魂魄尚存世间,所以你才知道太子残害手足,放纵内眷干政,导致大豫覆灭,可你现在又称不知太多内 情,不知道帝休是否离间诸皇子的罪魁,你的话前后矛盾。” “奴婢的魂魄在阳间飘荡时,实则已经不能进入皇宫大内了,因此也只知道一些世人尽知之事。” “朕就姑且再信你一次吧。”司空通松开眉头,语气也不再那般沉肃了:“你是重生人,王四娘也是重生人,朕甚至一度怀疑帝休是否,才交代了白川君几经试探,这些日子,帝休在乾元殿当值以内,朕也交代了你接近她,在你看来,她是否为重生人?” “奴实难判断。” “那就说说你觉得蹊跷处。” “陛下说过,王女史是自己提出的降位,奴怀疑过她是知道日后必得太子的厚宠,故而不愿为陛下的嫔妃,可……转念一想,王女史本就应该得了琅沂公的叮嘱,入宫就是为了佐助陛下固储,当然不愿真为谢夫人利用,她自请降位的行为,又是合乎情理了。 前生时陛下对于如何安置瑶池女君一事犯难,有一个极大的原因,是瑶池女君自己也怀有坐享尊荣的欲望,不甘再像西豫时诸多轩氏后裔一样虽为皇室敬供却无所作为,陛下十分担心瑶池女君因为私欲心作祟,入京师后,与江东贺、长平郑等权阀串通谋权,因此一度甚至犹豫着是否要迎瑶池女君归朝。 后来,是琅沂公的长孙王端止上献的妙计,而太子对于这一事件,提出的对策极其保守,称根本就应承认瑶池女君为 轩氏后裔的身份。奴以为,如果王女史是重生人,她理当料到瑶池女君会出现,也必然已将安置之策告知了太子,要是太子在应对时,说出了那一妙计……” 司空通听完了寺人祈的判断,但他的判断,跟寺人祈是不一样的。 有一件事已然很明显了,太子是重生人,这事白川君已经告知,司空通也相信白川君说的是真话,可寺人祈却没有想到太子是重生人,这又说明在寺人祈看来,不管太子是否重生,有的事依然都会做,但寺人祈生前并不是太子的心腹,据他说,死后魂魄其实已经无法再入建康宫,以此为前提的话,寺人祈对太子的许多机密其实不应了解。 司空通自认,做为帝王而已,其实他已经很不算多疑了,无论是对皇子,还是对臣公,对身边的内官、宫人,只要他予以信任了,就不会再时时提防和猜忌,可忽然之间,就发生了如此奇诡的事,出现了不只一个的重生人,确定重生的现有太子、王青娥、寺人祈外加一个梁氏女,应当还有重生人在隐瞒身份,这些人中,也一定会有仗着能“预知”未来的能力,不甘再蹈败亡的覆辙,在重生后兴风作浪、翻云覆雨。 皇帝步出厅堂,他看见乾元殿西门边,朱墙里,一树玉兰碧叶葱茏,让他想起在长干里的旧潜邸,当时夏初,潜邸的玉兰花还没有开败,北辰在花荫底,刚会跌 跌撞撞地行走,虞氏跟他也坐在花荫底,看着儿子兴致勃勃地绕着树学步,虞氏说:我们膝下若再添个女儿,妾这一生,就别无所求了。 虞氏还不知道隔着淮水,洛阳城已经被蛮夷的兵马围困,变乱迫在眉睫。 而当时的他,竟也心生子女双全、岁月静好的奢望,他祈求的是能够发生奇迹,洛阳能够坚守不失,豫帝能够力挽狂澜,而早已从位争权夺利脱身的他,在江东,安安生生的像普通人一样,把大隐于市的生活过下去。 如果是那样,北辰心悦瀛姝,他们便可以喜结良缘、长相厮守,他对儿孙的期许,也仅是康健安乐如此简单,如果是那样,虞氏会放下所有的心机计算,司空通并不怀疑,虞氏的初心也仅只谋得平安稳定。 可命运不肯放过他们,当西豫亡国,宗庙无存,作为司空氏唯一幸存的子孙,他无法隔岸观火,他只有一个选择,在江东重新站起来,宣告大豫而没有覆灭,如此在淮水彼岸的臣公才有投奔处,如此华夏一族才不会遭受彻底倾覆受人奴役的奇耻大辱。 从那一天起,他已经不再是北辰一个人的父亲了,他的关爱,也不再只给予自己的妻儿。 可我毕竟还是你的父亲。 司空通行至树下,手掌覆于树杆,就如听到了多少年前,稚子清清脆脆喊他“阿父”的声音。 第104章 瀛姝的舍友们 乾元殿有四道门,北门出去,西侧游廊后,就设着女史、女仪的值宿,皇帝当然不会亲自安排这等琐碎事,中女史容齐处事一丝不苟,并没有因为瀛姝是出身世家就优先给她“单间”的待遇,瀛姝目前是和两个女官同宿,子施也是女史,子虚则为女仪,那二人入事乾元殿均已三载,论资历,在乾元殿的女官中属于“次级”,比瀛姝这“末级”要高一等。 子施跟瀛姝是同一值序,论理作息时间应该相同,容齐也交代过子施,让她多提点瀛姝莫误了当值的时间,可瀛姝硬是没给子施提点的机会,她睡得比子施迟,起得比子施早,通常还是瀛姝起身后先去配膳房替子施领来饮食——配膳房其实是乾元殿的女官们的“公区”,比如中女史、中女仪奉令,需要将某项规条或者指令下达时,就会召集所有女官到配膳房,而平时,女官们的一日三餐也都会由专门的负责人从备食署领来,放置在配膳房,女官们既可以到配膳房进餐,也可以领走自己的份例回居室去进餐。 女官们跟朝廷官员一样,也享有旬假,这是宫人没有的待遇,但女官们是轮休,不存在锂假日所有人都休息,皇帝身边没有女官使唤的情况。 女史和女仪又有区别,如女史,最晚的值序是日昳值,也就是说到亥时之后,女史们都可以下值,回到值舍休息了,有的女仪则还 要负责皇帝的宫闱值守,哪怕皇帝召幸妃嫔,她们还要在旁候值。 这天,是瀛姝和子施的旬休日。 瀛姝还在犯愁应当怎么“交答卷”,她感觉到陛下阿伯似乎仍在试探她,又不管是不是吧,横竖有重生人在皇帝左右,谨慎一些,她都不该把前生已经发生的事照抄为自己的答案,“无有良策”的答复虽然保险,可显得智计不足,她可是要凭头脑和才干赢得陛下阿伯赏识的,第一道考题就白卷,岂不就是输在了起跑线上? 因此这日虽不用早起,瀛姝也起了个大早坐在床上发呆。 女官的值舍还是比较宽敞的,床虽然都设在靠窗的一排,但床与床之间有画屏相隔,清早,天光朦胧,瀛姝也没有点灯,她只是推开了一角窗,卷起了一帘竹遮,把凭几搬上床,人就歪在凭几里,窗外是几丛蕉叶,翠色怡情,更远的游廊里,有当平旦值的女官行走的身影,她们这是要取水洗漱了。 瀛姝其实还没开始动脑子,她略带着点起床气,得发上会儿呆,汲取一阵“天地灵气”。 就听“砰”的一声。 声音是从画屏那侧发出,紧跟着,子施就绕过画屏来。 白单衣,披乌发,神情没在昏暗里,猛一看跟鬼影似的,把瀛姝吓得心头一慌,立却把凭几都握紧了。 “你不睡,也不让别人睡好么?十日才得一天沐假,你就不能不吵扰?” 这是故意寻衅啊…… 瀛 姝深觉自己已经够有“后辈”的意识了,简直有如子施的侍女,往日里当值,是她去取水以备两人梳洗,是她去领餐以供两人饱腹,居所的清扫也是她负责——虽然有映丹时不时来帮忙,都这样自觉了,子施却越来越拿腔作势,也不知道往中女史面前搬弄了多少唇舌,经得中女史都忍不住私下“提点”她。 那话说得意味深长。 王女史的才学自然不是我辈能及,因此我从不认为王女史在当值时,于笔墨上会有任何疏失,可我等为女官,除了誊录、整理文卷等等职事外,侍御时还要遵从许多宫规行范,在诸多方面,女史施都是极其出色的,虽然女官中没有师从的说法,可王女史还当谦虚几分,如此也能避免诽议,乾元殿中不似后妃所居的殿阁,万万不能闹出矛盾争执,吵扰陛下断务及休息。 几句不像教训的教训瀛姝是能闷声受着的,可这存了心的故意寻衅,她若再是受了今后岂不是连在值舍都要小心翼翼? “正因为怕扰着女史,我都未忙着去取水梳洗呢,不想呼息着,还是把女史给吵醒了,但哪怕我未起身,睡着时也需要呼息,这……只好让女史忍着些了。” “我知道王女史自恃高人一等,不将我们这些女官放在眼里,别说是故是吵扰了,就算对我等颐指气使王女史也自认为理所应当,但我偏不是那等任凭欺凌的软骨头, 绝不会忍你跋扈放肆……” 瀛姝蹙了眉头,她其实还真是少遇见像子施这样无理取闹的人,别的人污篾算计她总得有个铺垫,这位可好,直接就是血口喷人,她都这样忍气吞声了,居然还被说成高人一等跋扈放肆?这要怎么办呢,扯着头发打一架么? 这间屋子里可还住着个人呢,瀛姝要没记错的话,子虚昨日当的是日入值,丑时交值,此时应该睡得正香,别说扯着头发打起来了,哪怕大声吵几句,子虚都要受池鱼之殃。 瀛姝刚想到子虚,就看另一个“鬼影”又“飘”了过来,子虚却是已经被吵醒了。 “阿施,我的好阿施,都怪我,我昨夜失眠,在床上辗转了半宿,你一贯睡得轻,是被我吵扰了,你没睡好,当然是心浮气躁,这样,隔壁阿渺今日是当平旦值,此时定然已经起身了,你去她床上歇歇,我帮你绣个香囊且当陪礼可好?” 子虚连扯带推的,到底是把子施给劝走了,她旋即又转来,干脆坐在了瀛姝的床上。 “女公子莫气了,阿施其实没什么坏心眼,她只是小心眼,她啊,其实也是豪族出身,不过那阵子江东有些乱,她的家族为江东陆打压,失了势,她就沦落成了寒门女,阿施没入宫前可就极其敬仰蓬莱君,她是自请入宫做女官的,颇费了努力才熬进了乾元殿,为的就是能像蓬莱君一样获得陛下的赏识。 近日,阿 施应当是听了一些闲话,认定谢夫人荐女公子来乾元殿为女史,其实仍是为了争宠,她是觉得女公子心术不正才心生反感,女公子有所不知,起初听闻女公子为选女时,阿施还认定女公子必得嫔位呢,她跟我讲过,蓬莱君都赞赏的女子,必定是才华出众、卓越不凡的。” 瀛姝对子虚的印象极好,倒也不仅仅因为子虚对她的态度跟子施有天壤之别,更关键的一点,子虚待人热情不说,还十分有分寸,不至于过于热络而有阿谀奉承之嫌。 她就拉了子虚的手:“都是女官,姐姐总是跟我客套,也唤我阿姝就行了,今后可别再喊我女公子。” “其实我们都清楚,女公子跟我们到底不同的,我虽觉得女公子亲切,若是连称谓都不分了,看人眼里反而是我有意阿谀奉承,我也怕受到排挤呢,更别说若真连我也被阿施疏远,她火气上来的时候,还有谁能当和事佬?” 也就几句话而已,子虚见瀛姝气消了,她也转身睡她的大觉,又自然,是睡不着的。 她很头疼。 她的目的从来不是为后宫女御,更不是辛辛苦苦一场,熬到中女史的职位,她入宫已有七年,自打入宫时起,求的就是可以脱离宫廷,跟家人团聚的一天。她是家中的长女,可她的家境贫寒,父亲只是个小吏,薪俸还不够给病弱的祖父、祖母买那续命的参葺药材。 女官和宫女不一 样,也是有薪俸的,可加上她的薪俸,于贫寒的家境而言也没有太大用处。 贺夫人许给她的还不仅是那笔让她的祖父、祖母、父母家人得以丰衣足食的财帛。 还有她从入宫那天始,就不敢妄想的未来。 白头宫娥不是一个美好的归宿,她想嫁人,哪怕嫁的并不是达官显贵,仅仅只是一个如她的家人一样,依附着江东贺才能得以丰衣足食的部曲,部曲家的子弟至少是真男儿,不像宫里的那些宦官寺人,哪怕服侍的是这世间最尊贵的人,实质上一辈子也无非被庵割的奴隶。 她还想能时时见到被她辛苦数载,因为她饱暖无忧的家人,她付出了这么多,要看到她的付出所收获的成效,亲长们会称赞她,手足们会尊敬她。 她更想的是生儿育女,这是生而为人最大的成就,就连一国之君,最大的功绩不也是延续宗庙?她才不想成为死了之后连一个牌位都没有,哪怕生下子女,却不得子女供奉的世妇、女御呢,她的子女必须称她为母亲,她死后,也必须有子孙跪于墓牌前拜祭。 佛家说,人活着有阳寿,人死后有阴寿,阴寿未满,不能投胎转世,亡魂在阴间的安乐,靠的全是子孙祭俸,否则纵有葬身之地,也会成为孤魂野鬼,孤魂野鬼又哪来的机遇下辈子投得个富贵胎,再不受饥寒交迫之苦? 她很明白,王瀛姝是不能开罪的人,哪怕琅沂 王氏已经大不如前,但王瀛姝的祖父还是陛下信任的近臣,王瀛姝的母族,江东陆氏更加是位居八门之一,这样的女子,慢说被降为女官,哪怕直接被贬为宫人,未尝就无翻身之日。 但贺夫人的嘱令,她也不能不从,要让王瀛姝被陛下彻底厌恶,这是她必须达成的使命,于是,她只能“借刀杀人”。 好在是乾元殿里,还有子施这么一个蠢货! 子虚和子施一直是“同舍”,子虚擅长与人交道,跟子施从来“友如莫逆”,自从得知瀛姝要来乾元殿为女官那时始,子施就开始辗转难眠,子虚不用问,她知道子施是小心眼发作了,她等着子施找她嚼舌,也装作相信了子施的说辞,寻适当时机,就把话告诉了瀛姝。 看似劝和,实为离间。 这是一个好办法,但子虚仍然还有个让她头疼的难题。 第105章 正头疼刀子不够锋利 瀛姝早上的时候差点跟子施打起来,不过中午,她还是主动帮助舍友领了午膳,还没出配膳房,就看子施跟好几个女史一同进来,瀛姝便将提盒递给子施,像什么不愉快都没发生过:“我已经替你领了,不过看来你今日是准备在配膳房和大家一起共餐?” 瀛姝并不是因为听了子虚的解释,觉得子施钦佩蓬莱君,就产生了惺惺相惜的心情,不再计较对方的故意挑衅,她只是明白女官间的“相处之道”,谁让她入乾元殿的时间最短,资励最浅呢?矛盾归矛盾,绊嘴归绊嘴,不满归不满,可做为“后辈”,礼敬“前辈”的态度还是得有,这是身为女官,能被群体认的策略。 子施的脸色还是冰冷着,她盯着瀛姝看了数息,才懒懒伸手接过提盒,自寻了食案,坐在枰上,提盒不轻不重地搁在食案上,又才抬眼看向瀛姝:“王女史早上逼得我不得不另寻宿息处,眼下当着众人面前,却又如此礼敬我,这副心机的确不同寻常。” 虽只是在值舍,并非当值,不过女官们大多数都还牢记着“息事”的教条,又或许她们原本的性情也不像子施一样棱角锋锐,并不参与眼下的这场纷争,个个都闷声不吭,但都挨着子施坐下了,哪个都不搭理瀛姝。 瀛姝明白自己是被孤立了,她也懒得分辩,提着自己那份午餐另寻了清静无人处慢慢地吃喝,未久 ,又见映丹提着个食盒往这边来,她便高兴了:“过来坐下,今日这碟咸肉酥我不爱吃,却正合你的口味。” 映丹放下食盒,却取出一盅鲜鱼汤:“是赐下的御膳,奴婢没有碰,专程送来给女史的。” 宫女们的例餐比女官更不如,但早前映丹在御前当值,皇帝陛下没有用完的御膳按惯例会赐给宫女分食,宫女们又不能当着皇帝面吃喝的,都是另寻僻静处饱腹,映丹知道瀛姝最爱喝一口鲜汤,午间女官的例餐却不会配备,便是晚膳时,女官们配备的汤水又怎比御膳鲜美,映丹于是就在寺人祈的照顾下给瀛姝送来了。 瀛姝一见鲜鱼汤,眼睛都亮了,她也不和映丹客套,把自己的一盅米粥给了映丹,让她就着咸肉饼吃。 “今早上,那女史施可是又冒犯女史了?” 瀛姝听问,放下汤匙:“怎么连你也听说了?” “陛下刚用完午膳,是寺人忱说起来,当一件趣事说的,陛下也只当一件趣事听,不过奴婢打听得寺人忱与女史施私交甚好,就连中常侍,对女史施也颇为赏识,还有宫人告诉奴婢,女史施四处声张,说女史仗势欺人,别的女官都觉得女史性情跋扈,虽不敢太多诽议,但心中多为女史施打抱不平。” “你的人缘可比我好多了。”瀛姝竟然还在笑。 “女史施未与后妃来往,应当不是受人唆使。” “子虚也是这样的讲的,既是 背后无人唆使,就由得她去吧,横竖陛下也不理会女官间的琐事。” “女史不放在心上最好了。可今日陛下说起了瑶台女君之事,决定这两日就跟诸位皇子殿下共商,寺人忱是知情的,若是泄露给了女史施,就不知……是否会有隐患。” 映丹果然是很机警的,瀛姝越发高兴了:“这件事其实本也不算件机密,否则陛下也不会泄露给闲杂人等了。” 她喝完那盅鲜美的鱼汤,还回房小憩了一会儿,好不容易盼来的旬假就消磨过去大半日了,旬假虽也叫做沐假,但女官们跟文武百官一样,不可能只在旬假这日才沐浴,否则大夏天的满身汗臭,岂不熏倒了一国之君?女官们往常沐浴是在配膳房后头的净身房,这也是一个公区,今日瀛姝轮休,便早早去了沐浴,她能在浴桶里多泡一阵香汤,等出来的时候,却找不到“共事”替她绞头发了。 子施不知道去了哪里,又哪怕她在值宿,自然也不会替瀛姝绞头发的。 子施现正和寺人忱窃窃私语呢。 “寺祈那个小人,现对王女史比对侍监更殷勤,亏得侍监还认他作了义子,对他多有提携,他也不想想,王女史纵然出身高贵,来日入了紫微宫,哪怕贵为太子良娣,但陛下春秋正盛,太子登基还早呢,寺祈如今就已向储君献媚,于咱们这样的奴婢而言,就是大大不忠。” “王女史竟然有意太子 ?”子施惊道。 “不是她有意太子,而是太子有意她,就连皇后,都数番请求陛下成全太子这一私心,这件事没几个知道,你心里有数就行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她要是真谋东宫良娣之位也还罢了。” “你可不能这么想,毕竟将来,就算你争取得中女史一职,早晚侍奉的也是新君,若新君真为女色所惑,你现在开罪了新君的宠姬,未来日子也不好过。因此要么,现在和王女史修好不算迟,要么就干脆另寻出路。我打听得其实皇后更看重的还是郑良人,要不,你想法子先结交郑良人,未将来先备个倚靠。” “可我自来就不与显阳殿来往,哪怕将你今日说的那事告诉皇后,让太子备下应策,皇后也未必没有别的途径知道内情,不会记我的好。” “那是,王女史既然知情,太子又怎会不知情,你便是再去告秘,也是多此一举。可我琢磨着,这么多女官中,就只有女仪虚跟王女史还算要好,而王女史又和鬼宿君亲近,关于瑶池女君一事,她必也不会瞒着鬼宿君,你大可如此行事……” 寺人忱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于是这晚,当子施确定瀛姝已经熟睡,便蹑手蹑脚出了值舍,直往乾元殿去。 宫禁下钥,但因为宫女、女官还需轮值,乾元殿也会留下北门这处门禁供晚间通行,北门自然也会有侍卫守护,然而子施为乾元殿的女史, 佩有凭符不说,侍卫们也都认得她是资深女史,无非就是例行询问几句。 “早前交值的女仪渺托了我有几句话转告女仪虚,是关于一件还算要紧的事务,女仪渺担心误事,可她因为刚交值,既困且乏,更兼身体还有些不适,着实不能自己走这一趟了,知道这有违宫规,我就在此,只劳烦诸位,给女仪虚捎句话,让她来这里与我会面便是。” 乾元殿的女官,身份都很“清白”,无一是武婢,且根本没有刺杀皇帝的机会,侍卫们对女官本不设防,再说也偶有发生交值时的疏忽,为防受罚,复入乾元殿弥补之事,那侍卫统领又素来对子施有几分好感,干脆利落予以通融:“女史请入吧,也省我们一件事。” 皇帝陛下已经很久没有召幸世妇、御女了,偶有宠幸妃嫔,都是移驾往妃嫔的殿阁,侍卫们虽然不知道今日陛下是否安歇在乾元殿,横竖也不关碍女官之间的事务交办,侍卫也真不必去确认什么。 作为夜间当值的女仪,子虚们其实已经有段日子无所事是了,往往都是有两个资历尚浅的候在廊庑底,其余人可以聚在稍远的凉亭或者偏厅里,小声闲话以消磨这漫漫长夜。子施知道子虚一惯有些招蚊叮,多半是在点着艾草能防蚊的偏厅里,又果然正如她的想法。 子虚今日头疼了一阵,此时看子施“深夜来访”,她倒有些诧异,不待 她问,就被拉去了一个角落里,子施垂着眼站了会儿,眉头一直紧蹙着,说话前还跺了下脚,开口就是抱怨:“你知道我惯有些左性,脾气直,竟连你都不劝着我些,我原以为世事真如我想的那样,陛下断事公允,就算我和王女史私下有些矛盾,也不会偏私于她,怎知道陛下虽然不过问,太子殿下却有意于王女史,我是越想心头越发慌,就怕日后她真成了东宫良娣借太子之势打压我,我在宫里没依没靠的,今日还把她给开罪死了,日后就算不至于丢了性命,也别想求个宁静安稳了。” “我还以为你这三更半夜的来乾元殿是又和王女史起了争执呢,原来还知道害怕啊?你啊,不是我不劝你,你自省下你的性子,我能劝得住你么,我要是劝了,你反倒先与我生份了,于是无补不说,反而还有更多不愉快。”子虚心里是有些犯疑的,只管微笑着:“你倒也不必犯愁,王女史她身份不普通,才越不将咱们这样的人放在心上呢,无非是几句口头的争执,哪怕她心里有怨气,日后借机敲打敲打罢了,你咽得下委屈,她也不会不依不饶的。” “你可不知道,陛下对她都极为信重,我听闻一件事……”子施飞快说了关于瑶池女君的事件:“这件事陛下可是私下问了王女史的主张,转眼还要问太子殿下及众位皇子!王女史定是助着太子的 ,太子原就有意于她,得了她暗中相助,必然更加看得,她得了陛下和太子的信重,怎容得我在乾元殿碍她的眼?阿虚,你和她还算亲近,我不救你为我求情,只求你看着我被她打压的时候去求一求乔娘娘,王女史除了听谢夫人的话,大抵也就乔娘娘的话她还能听进去一句两句了,我知道你人缘比我强,乔娘娘跟前你还算能说得上话的,我别的也不求,只要不被罚为宫奴就谢天谢地了,若你也不肯帮我,我还不如吊死自己干净。” 寻死的话都说出来了,子虚自然只能应下:“别说傻话,更别干傻事,也罢了,乔娘娘的确还算看重我,总指着我能在陛下面前多提几句五殿下,虽说我从来也不敢多言,一直以来却还能想到法子敷衍乔娘娘,她既觉得我尚有用处,少不得当你真遇难处时,我豁出去为你求一求情。” 谈话到此为止。 子虚固然很高兴——才发愁子施虽然是把刀,但这刀子太钝,没想到这把刀竟忽然被开了刃,她虽然是想利用我,却也把一件机密告诉了我,我转告贺夫人,让二殿下作好准备应策,不管二殿下的计策会不会被陛下采纳,我的忠心算尽到了。另外就是子施这个傻子,想利用我泄密,把我当成了她的刀子,她却实在低估了王瀛姝,更加低估了我。 子施也很高兴——就算没有忱哥的提醒,我也能看出子虚 的欲望,她之所以和乔嫔亲近,必定是心悦鬼宿君,鬼宿君虽不可能夺储位,但就算是亲王,日后子虚能进鬼宿府为一姬媵也算极好的出路了,她定然会告诉鬼宿君准备应策,而且会从王瀛姝口中套话,到时太子怪罪下来,察知的事也是她和王瀛姝极其要好,只会疑她泄露天机,王瀛姝不够谨慎。 无人知道我与忱哥交好,就算子虚攀咬我,我只要矢口否认就行。 陛下是会信我的,正如忱哥所讲,我入事乾元殿这些年,一直恭谨,没犯半点过错,相比之下王瀛姝更多嫌疑! 这一仗,势必要赢。 第106章 办法 自从瀛姝被降为女官后,南次就没见过瀛姝了,这天,奉诏乾元殿,他把自己打扮了个光鲜亮丽,到了乾元殿,却没见着瀛姝,他就蹙上了眉头,而后就听皇帝问起了瑶池女君的事,南次嘴角轻轻一扯,极快平息了。 瑶池女君,就是个旗帜一样的人物,不过得看举在谁手里才能决定旗帜的作用,她其实是个可悲的人,但说起来也比他们这些皇子幸运多了,前生,瑶池女君选择了自尽。 没有阴谋,瑶池女君是绝食而亡,她过世之时,南次在她的身边。 ——生而为人,我对我自己绝望,我总想影响更多的人,准确来说是女子,我觉得我们这样的女子不应当成为附庸,尤其在乱世,女子大有可为。我一直在为这件事努力着,可是我越来越发现,我竟面目可憎,不知何时我变得如此的卑劣,如此的不堪,如此的,下作。我受不了这么多的辱骂,他们让我反省,我的确应该早死,我不该到江东,我就应该死在北赵,用我的性命告诉北赵的皇帝我们轩氏后裔不会屈服,他的奸位轩皇后无法欺骗天下人。 我错了,我想活着,想握有权势,导致了今天这样的境遇,没有人再相信轩氏,是我彻底把轩氏的历史抹消。 我是一个浅薄的人,但我不知道自己的浅薄,因此我才陷入了这样的境地,南次,你来送我,但其实我恨你。我恨我没有你幸 运,我恨你竟然会拖累王皇后,你不应该继续靠近她,你应该把她送向更绝情的境地,你得让她知道,男人到那个位置都只能自称孤家寡人,她如果真要到那位置,我送她一个称谓,哀家。 哀莫大于心死,死心了的女人才能刀枪不入。 瑶池女君安静地阖上眼,当时,南次想,其实你和瀛姝可以成为朋友。 瀛姝从不知道,他去送了瑶池女君一程,瀛姝当时异常的恼火,因为瑶池女君企图干政,时局已经很混乱了,瑶池女君竟然还想夺后位,瀛姝很利落地剥夺了瑶池女君夺后位的机会,将之“供奉”长洛宫。 瀛姝成为皇后,瑶池女君开始绝食,瀛姝知道瑶池女君一心求死,她当时把脸侧向一边,许久之后才说一句话——质本洁来还洁去。 有太多的话,南次是不敢问瀛姝的,譬如——为何一定要看着瑶池女君去死? 瑶池女君是输家,但她现在毕竟还活着,南次有那么一丝侥幸,他觉得可以改变某个结果,且现在已经开始改变了,前生时,他可并没有受诏建议瑶池女君的去留。 司空北辰也完全没有预料到今日受诏竟是和兄弟们一起被询问关于瑶池女君的安置问题,他抬眼,晃过在御座旁边抱着拂尘垂首不语的某个人,倒不是因为猜疑,只在心头无声冷哼:虽然没有要求他佐助,他就觉得真能够置身事外了么?这世上的人啊,还 真存许多有目如盲之徒,偏是这种鼠辈,又还有泼天的狗胆干尽胡作非为的勾当,也不知道这种人哪里来的那多侥幸。母后也是,拍着胸口保证她在乾元殿里安插了个得用的棋子,结果呢,这么重要的情报却没有传递出来,如果父皇单独询问我一人,我还可以如前生一样建言,虽然未被父皇采纳,总不至于输给司空月乌等人,但现在这样的情境,突然之间让我如何应对才好? 司空北辰早就在怀疑还有重生人存在,尤其当今日,再次发生了一件过去并没发生的事,他更加确信重生人就在皇帝的身边了。 他尤其关注的是南次如何应对。 因此司空北辰先说:“一时之间难有对策,还望父皇容许儿臣思量一阵。” 二皇子原本就想抢话,等太子的话音刚落,他迫不及待发言:“这有何难?瑶池女君自然是要迎回的,不但要迎回,还要向天下公布北赵那个瑶池女君是冒名顶替,真正的神宗后裔根本就不认同北赵皇帝具备统御九州的资格,一切都是北赵皇帝的谎言,往自己脸上帖金,只有我大豫才是真正受命于天。 迎回瑶池女君后,还当尊奉瑶池女君为后宫之主,如此才能彻底让北赵皇帝哑口无言。” 二皇子的如意算盘打得好,他提出应该封瑶池女君为皇后,就是借机再提起废后一事,虞皇后要是被废,司空北辰这太子就不再是嫡长 子了,一个没有母族为靠的庶皇子,又哪来的资格成为储君呢? 七皇子年龄还小,刚刚才能理解瑶池女君为什么具有特别尊贵的身份和地位,一听二皇子的提议,他又糊涂了:“可皇后才是后宫之主,如果要尊奉瑶池女君为后宫之主,就得另封一个比皇后还要尊贵的封号,总不能……封女君为太后吧?” 这话把司空通都噎了下,差点没岔气——他就算再想两全其美,也不可能拜一个双十年华的女子为嫡母吧!这小七,平时考较他的学业觉得尚可,说话竟还不会先过脑子,看来是得抽出点时间来亲自教育才行了。 “七弟是稚子之言,二兄的提议可不是要另封瑶池女君一个高于皇后的份位,而是,应尊奉瑶池女君为皇后。”三皇子纠正了七皇子那一荒唐的误解。 “我明白了,二兄的意思是应该像北赵皇帝那样,让二后并尊。” 二皇子差点没翻白眼,他有这意思吗?他根本不是这意思好不!小七你不会说话连闭嘴都不会么?李嫔真是的,怎么教的儿子啊,她要这么教儿子儿子可是活不长的。 贺夫人跟郑夫人暂时结为了同盟军,三皇子暂时跟二皇子“化干戈为玉帛”了,见二皇子瞻前顾后的不肯直接说废后那话,他于是干脆点明:“北赵皇帝本是不懂华夏礼法的为蛮夷,才做出册封两个皇后的荒唐事,尚且以为他这样的行为是 情义两全,殊不知已经成为了天下的笑柄,大豫本是华夏正统,礼仪之邦,又怎会效蛮夷之行呢?” 敌人步步紧逼,司空北辰当然不能保持缄默了:“二弟、三弟之意无非是说,父皇应当废后,另封瑶池女君为后,可父皇早有定言,母后曾与父皇共患难,乃父皇结发妻,古之礼法便有定律,‘前贫贱后富贵,不去’,连庶民都不可休弃糟糠之妻,何况帝君?二弟、三弟提此建议,乃大不孝也。” “父皇乃一国之君,妻儿之外,理当兼顾社稷民生,迎回瑶池女君并给予应有的尊奉涉及到国之兴亡,理应取重舍轻,大兄若是孝顺,理应说服皇后为全大义承受一己之屈,而不是用三不去之条逼迫君父。”二皇子冷哼。 三皇子也道:“大兄只顾对皇后尽孝,却全然不顾父皇的为难之处,身为储君,更不知顾全大局,才是真正的不贤不孝。” 六皇子眼瞧着太子一嘴难敌双口,赶紧的助阵:“二兄、三兄刚还说大豫乃华夏之统、礼仪之邦,嘲笑北赵皇帝是不知礼法的蛮夷,却逼着父皇废后,敢问两位兄长,皇后无错,无端被废,体现的又是哪个礼仪之邦的大义?” 司空通半天没吭声,就是要听几个儿子争论,听到此处心中是说不出的失望,几个皇子虽有不同的母亲,但像完全忘了他们毕竟是同父的亲兄弟,如何安置瑶池女君的确关 系大局,他们却利用这个机会内斗内争,把孝悌二字尽都抛到了九宵云外,太子虽没特别针对手足,可太子明知安置办法却不直言,借机先让兄弟们暴露野心和恶意,也是把私利看得重如泰山,将国事视为轻如浮萍。 司空通的火气渐渐压不住了,正想喝斥,沉默了半天的南次终于开口了:“大兄、六弟勿急,二兄、三兄也别再说那些无用的话了,如果父皇真有废后的想法,又何至于诏集我等询问对策呢?皇后殿下于小家而言,贵为嫡母,乃我等的亲长,于国家而言,更是母仪天下执掌后玺的尊上,后位的废立并非家事而是国事,怎能儿戏,归于取舍。” 司空通才把怒火压了压:“五郎可有好的建议?” 南次一直在犹豫,他并不认为那个在前生看来两全其美的安置办法有利于瑶池女君,甚至于是将瑶池女君利用之后,使之沦为凄凉绝望的悲惨境遇,但他又想不到更加两全其美的办法,更重要的是,瀛姝没有知会他如何应对,他懂得这是瀛姝在暗示他“摁兵不动”。 于是南次下定决心:“儿臣并未想到良计。” “原来五弟虽然擅长猜度父皇的心思,却不知应当如何替父皇分忧解难啊。”二皇子冷哂。 三皇子道:“儿臣倒是想到另一个办法,皇后一直病弱,内廷事务多靠谢夫人及简嫔协理,而皇后之下,次为尊贵的便是储君 妃,父皇虽然先有意卢氏女为太子妃,却未曾诏告臣民,何不封瑶池女君为太子妃,并授太子妃主理内廷事务的重任呢?” 三皇子的头脑要比二皇子灵活,极快想到废后的目的不能达成,干脆就塞给太子一个空有尊贵之名,但毫无实际作用的太子妃,等日后太子失了储位,反而可以归咎为司空北辰根本没有成为君主的时运,哪怕有神宗后裔为妻,结果还是大失人心——至于那位瑶池女君,作用无非就是抨击北赵朝廷,等打完北赵皇帝的脸,也就成了个无用之人,神宗后裔如何,不照样是肉胎凡体,逃不过“生老病死”吗? 二皇子虽迟钝了些,一听三皇子这话,也觉得是个妙计,斜着眼,瞥着脸色僵冷的太子:“大兄不会还要坚持,说非卢氏女不娶,一心只顾着儿女私情,全然不顾大局大体吧?” 第107章 如此尊奉 司空北辰被连连“将军”,也是出奇的愤怒了,他虽然不像二、三两个皇子一样短见,认为瑶池女君的作用仅限打北赵皇帝的脸,更大的作用其实是提升皇权至高无上的“理论基础”,在理论上压制日益猖狂的那些门阀大族,废除门阀政治,恢复“大一统”的君主政治,但他也绝对不能娶瑶池女君为太子妃。 因为瑶池女君并不足够让门阀解除私兵,理论基础没有那么强大的作用。 他不能再缄默了,他必须提出一个更好办法。 “瑶池女君贵为神宗后裔,于今甚至是唯一神宗后裔,若为北辰妻,也着实是纡尊降贵了,北辰的确心有所属,但相信卢公深明大义,范阳卢氏又自来尊奉神宗皇族,当不会觉得孙女敬女君为正室乃是受辱,三娘更不会在意名位,三弟此计,确为上策。” 二皇子和三皇子呆若木鸡。 司空北辰居然如此贪婪,娶了个神宗后裔为太子妃,竟然还想拉拢范阳卢氏为他的所用! 司空通深深看了太子一眼,笑了:“少不得由朕亲自向卢公解释,不过辰儿,瑶池女君身份尊贵,你可得记牢了,就算你心悦的是卢三娘,可不能因此冷落了女君啊,三娘的品性我是很信得过的,她不是好妒的女子,我反而不放心你,你的时候颇为任性。” 这场“会商”就此结束了,二皇子、三皇子面色如土,步伐凝重;南次是光鲜亮丽 的来,光鲜亮丽的走,只懊恼着没见到瀛姝,把失落感小心隐藏;六皇子觉得他的太子兄显然胜出了,也是步伐轻松;七皇子立即便把这事抛到了脑后,问六皇子:“四兄不在,我们要不要等等大兄,除了四兄外就只有大兄愿意教我们骑射了。” 司空北辰被皇帝单独留下来。 此时,他才说了真办法:“瑶池女君若为太子妃,儿臣固然还能争得范阳卢氏佐助,但便暴露了父皇决意固储的心思,恐怕陈郡谢就会与江东贺、长平郑联手,甚至可能会激发兵谏内乱,大不利于父皇先稳定门阀的计划,因此,瑶池女君不为太子妃。 相信经今日一场问对,二弟、三弟必会告知贺夫人及郑夫人,她们会想尽一切办法游说卢公拒绝与皇室联姻,让孙女屈为媵妾,甚至于会再次弹劾儿臣有失贤德,没有成为储君的资格,父皇可将计就计,将瑶池女君迎回,却暂不予婚,借此迷惑贺、郑二族,似乎是动了易储之意。” 司空通表示认同:“如果瑶池女君的安置真这么容易,我也不会犹豫不决了,可将瑶池女君迎回,仅只迎回而已,北赵朝廷大可质疑我朝如此慢怠轩氏后裔,足见瑶池女君并非真正的神宗一族。” “可让白川君说服瑶池女君,称其命格尊贵,必将母仪天下,不过儿臣能否克承大统尚未可知,父皇只有认定了继位之君,才能将瑶池 女君许之,而这些话,该由瑶池女君自己宣扬。” “这只是暂时的法子,日后当你继位,难道真要册封非发妻元配为一国之后?” “父皇春秋鼎盛,儿臣坚信父皇在位时已经足够实力压制门阀,增强皇权,到时,世人也都不会在意空有其名的前朝后裔了。” 司空通蹙眉:“如此对待神宗一族之后……她也是个孤弱女子,我们这样做,大失道义,为君者若是有违道义,也会因为背礼法而失人心。” “篡济者乃夏侯氏,若非先祖太宗灭前洛而建大豫,赫赫轩氏只怕早已被灭族,又哪里还会被天下尊奉为神宗皇姓呢?瑶池女君是从北赵逃亡而出,我朝仍然愿意尊奉她一个孤女,其实已经是尽足了道义了。无非是未满足她一己的私欲,未封她为皇后罢了。 父皇可下令,将宫中神元殿赐予瑶池女君作为居殿,虽女君并不执凤玺,但除母后之外,内廷一应妃嫔逢朔望日都要往神元殿拜望,且春季的亲蚕大典,也由母后、神元殿君共同主持。神元殿君所享的种种尊荣,无论中宫之主换作何人,一直不变,殿君虽无母仪天下之名,却享母仪天下之荣,如此谁还会诽议我司空皇室不敬神宗后裔,有失道义呢?” 在司空北辰的心目中,瑶池女君轩暮含无非一个狂妄贪婪的女子,轩济早已亡国,她得享尊奉仍不知足,竟还贪图母仪天下的后座 ,送上门来为人棋子,用而弃之是理所当然。前生他登基之后,轩氏竟然还意图干预政事,就算如此,他起初也想着将轩氏婚配给司空月燕,刘氏所出的危宿君可是除了司空月狐之外,他唯一允许以亲王之尊存在于大豫的手足,谁知轩氏竟然视亲王妃之位为耻辱,用绝食自尽要胁他履行承诺。 他岂是能被区区女子要胁的人? 可“尊奉”轩氏,眼下不仅是对外还是对内都有作用,那就跟前生一样,且容轩氏猖狂一时吧。 “这是儿臣的浅见,至于究竟如何安置瑶池女君方才妥当,父皇还当于琅沂公等等重臣议商。”司空北辰明知王斓的建议跟他的献计一模一样,且必定会被司空通采纳,此时,他还是要附加一句。 又细细打量他家父皇的神色。 司空通却像是在仔细斟酌太子的提计,丝毫未察太子此时紧张的心情,喃喃自语道“神元殿君”——建康宫里的神元殿其实一直空置,而之所以有这样一个殿苑,却是源于前济的传统——济高祖之母衔脂瑰而生,后高祖得天下,建神元殿供养生母,高祖之母也成为历史上第一个太后,济朝传国数百年,有幸入住神元殿的太后不过数人,后济亡,前洛取而代之,焚神元殿,却三代而亡,豫太宗立国,重建神元殿,却是作为了祈福子嗣繁盛之所,至东豫,神元殿于建康宫中重建,同样为后妃 祈福之所,将这样一座具有天命福泽的殿苑赐予唯一的轩氏后裔居住,的确足以代表司空皇室对神宗皇族的尊奉。 最关键的是于瑶池女君而言,更像司空皇室予她的保证——神元殿甚至连司空一族的太后都没有资格入住,赐为她的居殿,便是认可了日后母仪天下的尊荣。 但这个安置办法,司空通早就已经心中有数,白川君告诉过他,此计乃王节所献,寺人祈也告诉过他,此计非太子的脑子能够想出。 太子却没能从司空通的神色间观察出任何能让他彻底放心的信息,从大殿出来,他的心也只放下一半——父皇应当不知这个计策,可父皇竟然询问诸皇子,连小七今日都被诏问,一定是有人向父皇献策,目的要不是为了逼我露出是重生人的破绽,难道是为了让父皇对我失望,责我没有才能统御臣民么? 可司空月乌及司空木蛟所献均为下策,绝对不会被父皇采纳,就连司空南次,也并没有因为这次应对获益,现只能证实瀛姝不是重生人,父皇诏问诸皇子不是瀛姝的提议。 那个人是谁呢,那个人究竟有什么目的,父皇是真不知道应当如何安置轩氏么,若父皇已经知道了我今日所献之计,会怀疑我是重生人么? 提心吊胆的太子直到见了白川君,总算是彻底放心了。 “让陛下诏问诸皇子的人是我,但我并没有告诉陛下应该如何安置瑶 池女君,卖了个关子,建议陛下借机考较皇子们,我当然也知道皇子中,太子殿下是必然知道对策的,太子殿下不也担心其余几个皇子中,也许还有重生人么,经这场诏问,也算是一回试探吧。” “君卿为何不先言语一声,孤竟险些措手不及。” “前番殿下非逼着我进言,说那徐才人虽然不是真怀有龙嗣,却是承天赐之福护泽大豫臣民的人,但这样的说辞,其实是无法让陛下尽信的,因此我才跟殿下商量,略改了计策,殿下后来说计划终止了,原本也于我无损,因此我就没管了,谁知道后来刘氏又折腾出那些枝节来。 陛下心中其实是明白的,贺夫人不可能指使刘氏行凶杀人,这件事多少还是跟皇后、殿下相关,陛下虽然没有怀疑我也参涉其中,我却觉得近期行事还当谨慎,尤其不能与殿下交往过密。” “那孤今日是不应来长洛宫了!” “殿下已然应对,来一趟长洛宫倒是不妨事的,毕竟在殿下所献的计策中,也需要我献力。” “那依君卿看,父皇身边是否有重生人,父皇是否知道有重生人存在?” 白川君一笑:“重生之事,何等玄奇,哪怕陛下身边确有重生人,那人又刚好与殿下敌对,但只要说出不利于殿下的话,陛下又哪里会相信呢?除非此人,是陛下一贯信重的人,起初其实我很担心心宿君是重生人……” “四弟 应该不是。”太子道:“四弟若是重生人,应当早就开始想对策摆脱梁氏了,他于梁氏本就有些厌烦,若知道梁氏日后会残杀无辜,让他失信于部将所托,又哪里还会甘心娶梁氏这样一个祸害为他的正妃?” “可这桩姻缘不是到底没成么?” “这事我已经察清楚了,梁氏才是重生人,她对四弟是因爱生恨,她说倾慕我,实则定是为了借我之手替她复仇。” “前生时,梁氏是自焚,竟还如此怨恨心宿君,这女子心性足见狠辣,殿下还是得当心啊。” “梁氏不足为虑。”司空北辰没有多说。 那就是一个蠢妇,被焚杀之前,竟还认定她做为亲王正妃,必然能够盼得夫君的回心转意,而被焚杀时,才突然“醒悟”她的夫君早已对她极其厌恶,她大骂夫君是狼心狗肺,也不想想,月狐若真要让她死,有一百种办法让她死得悄无声息,何必令人将她焚杀在居所。 梁氏姑且以为只要她说了倾慕谁,对方就势必会珍惜她,爱重她,也不自照下铜镜,自问她哪来的资本,凭什么她就理所当然能赢获他人的爱慕,甘为她的裙下之臣?瀛姝总是会对山盟海誓抱有猜疑,而梁氏呢,一无是处的女人,却觉得受人宠爱是理所当然。 但凡哪个人对她不是一心一意,对她千依百顺,就是有眼无珠。 这样的蠢妇,真活该被人榨干益处,弃之如履,天下的 蠢妇真的多,轩氏、梁氏之外,不胜枚举,而只有瀛姝……我承认我是她的手下败将,也只有她,能够侥幸赢我。 第108章 前无女公卿 瀛姝也终于交出了她的答卷。 “丫头你再说一遍,什么意思,封谁为大司礼?!” “瑶池女君,不仅仅是封大司礼,阿伯还可授女君参议国政之权。” 司空通显然被瀛姝的答卷给震惊了,瞪圆了眼,呆怔了几十息,才抬手扶着额头:“你可知道大司礼位列三公?” “司马、司徒、司礼为豫之三公,这我过去就听阿父说过了,阿父还说,三公虽然位高,但其实一般不掌实权,可我的确觉得,如果要尊奉瑶池女君,不仅应当封瑶池女君居高位,还应授予女君一定实权,女君能够参议国政,才能显示对神宗皇族真正的尊奉。” “你……”你这丫头可真敢说!!! “阿伯,女君既居高位,又获实权,于贺、郑等族看来,更加的炙手可热,必然争相与之联姻,而女君的婚事完全能够自主,她受到阿伯如此尊奉,更加心甘情愿配合阿伯的计策,佐助太子殿下稳固储位,且日后,于制衡权阀也势必更加有益。” “你知道太子的献策了?” “不知道啊。”瀛姝眨着眼睛:“我想了好几日,才想通了阿伯的为难之处,既想通了难点,才想到了这个办法。” “四郎的密奏里可没提瑶池女君的野心,你怎么知道她所图不仅仅是锦衣玉食的尊养?” “如果只图锦衣玉食,为何要冒险逃亡呢?干脆去投北赵皇室不就行了么?连阿伯也不会信的吧, 一个只在意荣华富贵的女子,还会挑剔是寄北赵篱下抑或大豫篱下。我寻思着,洛阳沦陷时,瑶池女君尚且不晓世事,应是在忠仆护侍下才得以从洛阳逃脱,淮水以北,兵荒马乱,瑶池女君只要愿为笼中鸟,就能自保,她何至于东躲西藏,殚精竭虑在几个遗民的保护下冒险逃亡,她一个弱女子,隐姓埋名的在敌国生存何其艰险,她决意要投奔东豫,必不是为了锦衣玉食。” “因此你才认定瑶池女君图的是权位,你提出的对策,不仅要满足她的欲望,甚至还要给予她根本不能企及的更多的权力。”司空通的眉头又蹙紧了。 瀛姝垂着眼睑:“儿不觉瑶池女君跟贺夫人、郑夫人是同道中人。” “这又如何说?” “如果贺夫人和郑夫人处于跟瑶池女君同样的境遇,她们根本没有能力自保脱身,弃暗投明,她们会争先恐后去当北赵朝廷的笼中鸟,正如现在,她们何尝不是族人的棋子,也只有她们自己把自己当成是家族的掌权者,她们不管是眼界还是能力,都不能和瑶池女君相提并论,因此,儿更愿意相信,女君不可能跟贺夫人、郑夫人似的,真在意后位,无非是,受限于女儿身,无法畅言真正的抱负。” “莫不然,她还想争帝位?” “阿伯,难道说天下臣民及士人,但凡心存抱负者都想要谋逆不成?”瀛姝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 “像我家祖父,他老人家的抱负就是辅佐一代贤主,矗乱世而不败,怎么女子就不能有这样的抱负呢?不然我与阿伯作赌,要是阿伯真封女君为大司礼,允她商议政事,女君肯定不会再提什么母仪天下的话。” “国家大事怎能儿戏?”司空通轻哼一声,思量一阵,不由连连摇头:“我不是小看你们女儿家,要说来,论才干论胆识,你小姑母就比我强许多,但自古以来,哪朝哪代都没有直接授女子官职之事,的确有女子商议,甚至决策过政事,但均为太后、皇后的身份,是以辅政的名义。 瑶池女君身份本就特殊,她是神宗后裔,大豫可以尊奉她,一直待她以礼遇,可如果托以实权,这样的举措太冒失了。” 瀛姝其实也没有想过自己的建议会被采纳,她甚至都拿不准瑶池女君是否真的如她所想,格局并不在小小的内廷之间,当年,瑶池女君绝食,固然是埋怨司空北辰言而无信,心中存着怨愤之情,因此对瀛姝这说客也是不理不踩,求死的意志极其坚定。 如郑莲子之辈,虽是奉了司空北辰的旨意去神元殿“侍疾”,却都大声地讥嘲女君是“人心不足蛇吞象”,真是生怕瑶池女君改变了寻死的想法,突然愿进饮食了。 瀛姝那时也很犹豫。 她听闻过女君大骂司空北辰,嘲损危宿君司空月燕,仿佛真是因为错失后位丧心病狂,她知 道如果瑶池女君就那样死去,于司空北辰而言是摆脱了一桩烦难——彼时北赵已为诸胡牵制,国内的权阀,如范阳卢、琅沂王、陈郡谢、江东陆等等均已臣服,瑶池女君已然“物尽其用”,“因病不治”薨逝于神元殿对司空北辰的君威完全无损了。 瀛姝看多了在权争中落败的人,起初她对瑶池女君并无同情。 直到,闭眼不语的瑶池女君突然睁眼看向郑莲子,那双眼睛没有光彩和温度了,却显得极其的宁静。 “我想我如果现在不寻死了,开始进食,且去跟皇帝说,多亏你这位郑嫔接连几日的劝慰,我打算好好活下去,跟你们共渡余生……郑嫔是不是应该替我去死一死了?别、别、别,别这么害怕,我就是吓唬你罢了。我不会因为你们这样的无知之辈,就改变我自己的人生,你们这些人,不值得我去记恨,我想死,是因为我绝望,我是真的绝望了。” 当瀛姝经历了更多的事,偶尔,她还是会想起瑶池女君最后的那番话,瀛姝并不明白那种彻底绝望的心情,哪怕后来她失去了南次,她对余生也从未灰心,关于瑶池女君,她十分确定了然唯有一件事——女君不是因为爱慕寻死。 她从未爱过司空一族中任何一个男子,当女君未绝望时,甚至用一种悲悯的目光注视过瀛姝,当时瀛姝因为一件小事,与司空北辰闹了矛盾,于是闷闷不 乐,把一首笛乐吹奏得如同呜咽,女君从花荫下步出,就这么悲悯地看着她,叹息道:“你很聪慧,可惜了。” 瑶池女君的遗物,是瀛姝负责整理,几大箱子,全是女君手书的谏策,女君未留下任何遗言,瀛姝于是猜测,女君应当是想让这些谏策留存下去的。 瀛姝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将那些谏策看完,不能说这些谏策于当年的东豫都大有益处,甚至不少策见是脱离实际难以推行的,但瀛姝从那几大箱子的遗策中,看见的是一个女子经过多年呕心沥血,总结出来的,如何完善东豫一朝的律法和政施,一个只图权势的人,为何要为社稷兴亡殚精竭虑。 那时,瀛姝才真正为瑶池女君感到遗憾。 其实争取权位并非就卑鄙,乱世之中,没有净土,如果要创造净土,必须先得权位,奈何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瑶池女君的身份要成事,会更加艰难不易。 瀛姝甚至已经开始期待再见瑶池女君了。 而皇帝司空通,当然也意识到了乾元殿中有人泄露内情,否则就二皇子的脑子,乍一听瑶池女君之事,绝对不能立即利用来提议废后,到底是谁故意把隐情泄露给含光殿呢?司空通还没着手去查证,就有人来自首了。 章永直接跪在了御前:“是寺忱泄露,但奴婢请求陛下宽恕,寺忱并非为含光殿收买,他绝无胆量不利于太子殿下,寺忱多年前染了风寒 ,病得奄奄一息,当年女仪施尚还在疾患署任职,多亏得女仪施照顾寺忱才能熬过那场劫难,他将女仪施视为救命恩人,近期因为女仪施与王女史间的矛盾,寺忱很为女仪施忧愁,才犯下这样的罪错,奴婢情知陛下绝对不会相信女仪施的挑拨错处王女史,因而没有阻止,寺忱该罚,但奴婢请求陛下从宽处治,留他一条小命。” “这么说,女仪施和含光殿竟然暗中勾结?” “女仪施是想利用女仪虚,不曾想反被女仪虚利用了。” “你这老狐狸。”司空通把镇纸不轻不重往案上一搁:“你早就意识到了寺人忱的性情,留在乾元殿早晚会闯下大祸,那天你故意让他在朕左右当值,被他听闻了朕将召集诸皇子问对一事,你知道这算不得什么机密,他便是泄露出去,朕也不会将他重惩,你是想借这机会干脆打发他去干更清闲的差使,还能保个平安吧。” “寺忱重情义,老奴方才对他极为看重,也都怪老奴无能,未将他教培称职。” 司空通提笔写下一句批复,又再抬眼,看向章永:“寺人祈才是你义子,没想到你对寺忱也是如此用心,别的宦官广收义子,你怎么就没想过多收一个?” “寺祈比寺忱更谨慎,老奴,的确更想悉心栽培寺祈。” 皇帝继续批复奏章,一边运笔一边说:“寺忱该罚,就罚他去长洛宫吧,白川君从来不使唤内 侍,他在长洛宫也只能做些洒扫粗活了。” 长洛宫只住着一个人,白川君,不管建康宫内的斗争如何激烈,还没有人敢把刀子刺进长洛宫去,长洛宫是个尤其安全和清净的地方,章永感激得差点直淌老泪:“寺忱有福啊,去得那样的洞天福地。” 司空通的嘴角抽了抽,手腕还抖了抖,差点因为落笔不慎,造成一滴“胭脂泪”,心说:寺祈从前寄居于山寺,这人却无心向佛,寺忱更从来没有出家入道的想法,却突然就被送去了“洞天福地”……话说长洛宫虽然是给了白川君长居,可到底还是皇家的禁苑,白川君是司天星相,又不是仙冠道人,怎么长洛宫在世人看来,居然成了“洞天福地”? 不过那的确是个益于颐养处,仿佛远离了喧喧红尘,只不过,心有牵绊之人未必会将无扰视作运数,寺忱日后平安得保,是否能得惬适还尚未可知,但愿他懂得中常侍的苦心,莫觉长洛宫中清苦寂寥,反而心生怨怼才是。 第109章 勇闯御书房 寺人忱突然从乾元殿“消失”了,未听闻他受罚,更不曾有明确的调令,跟他相熟的几个小宦官也只留意见他是跟着中常侍出了乾元殿,就此一去无回,小心翼翼地询问中常侍,中常侍也只道“日后莫再提寺忱了”,这话里的意思可不吉利,寺忱的“小伙伴”们一个个都被吓得像吃饱了土,好几个时辰了硬是谁都不敢再讲话。 子施终于还是听说了“噩耗”。 这样的结果和她设想的当然是两样,她以为乾元殿发生了泄密事故,皇帝就算不会亲自过问,也必然会让中常侍查办,中常侍可是寺忱之师,必然会护着寺忱,相信寺忱没有泄密,就定然会怀疑是王瀛姝泄密。 子施虽然也觉惶恐,但她心系寺人耽的安危,于是硬着头皮,先是找到了子虚。 “那件事我可只告诉了阿虚,莫不是阿虚告诉了乔娘娘才被五殿下知悉?因为此事竟然牵涉到了寺忱,阿虚可得跟我一同去向章侍监解释清白。” 子虚当然不肯跟她去。 “我可是守口如瓶的,而且我都还未及去见乔娘娘呢,阿施可别冤枉我。” “若非是你泄密,就必然是王女史,乾元殿里,除了阿虚你,也就是寺人祈和王女史有交情,阿虚就算为了你自身的亲白,也务必要和我一同去理论。” 子虚所知的情报要比子施多,更不肯去淌这浑水了,不过灵机一动,觉得还能继续利用这位“ 舍友”,连忙把子施拉到了更加僻静的地方:“你也不想想,连中常侍都断定了是寺人忱泄密,这当中一定是有蹊跷,我估摸着,王女史已经抢先一步撇清了干系,你现在拉我去解释,也只能证实你我都有泄密的嫌疑,那话可是你告诉我的,王女史就没跟我提过半个字,不是我不帮你,你仔细琢磨,乾元殿中,还有谁能下令中常侍惩处寺人忱。” “莫不是陛下……” “陛下断事公允,也必定查明白了泄密之事与王女史无干,可知情者就那几屈指可数的几人,因此这件事才落到了寺人忱头上,泄密的事已经是盖棺定论了。” “但寺忱不可能泄密!!!” 子施是真急出了满头汗来,子耽料到除太子外,王瀛姝必然会泄密给五皇子,因此才打算利用子虚坐实王瀛姝的罪行,要保此计万无一失,寺忱绝不会在发作前出乾元殿一步,子施认定必然是王瀛姝使了什么奸计,才让寺忱蒙冤。 她不能眼看着寺忱被冤害! 子施还是决定去找中常侍辩解,这回子虚没再拦着,她知道五皇子根本就没有针对瑶池女君一事有任何实质性的谏言,足见王瀛姝虽然表面上跟五皇子无话不说,却根本无意于鬼宿妃一位,真正目的尚且深不可测,但先争得帝宠是板上钉钉的,因此她的第一步,是仅只猜度着圣意,向东宫使舵。 借东宫之手除敌难度太大, 目前子虚能利用的人唯有个子施,但子施能力有限,除了寺人忱之外,也只有当中常侍肯相助,子施才有一线胜算了。 子虚机关算尽,但她却低估了子施对寺忱的情义,此时章永正在御前,“陪伴”着皇帝陛下批阅那些永远批阅不完的奏章,乾元殿的书房重地,自然不由得等闲人士乱闯,就算子施已经算是乾元殿的资深女仪,她也只好托在门外待令的寺人带话入内,中常侍出来见她则罢,要是不见她也不敢在外喧哗。 不过子施为了引起中常侍的重视,将发髻上一根簪子都拔了下来,硬塞给看门的寺人:“有劳寺丞了,务必转告寺监,说我有人命关天的要紧事。” 寺人哪里敢收宫中按品次发给女官的发饰,硬是将簪子塞了回去,话也说得好听:“女史既说了要紧事,我又怎会怠慢呢?过去我等都受了傅兄不受照济呢,这点小事,女史可不敢那样客气的。” 宫中的寺人,大都会认父拜师,若是同一个师傅,互相以兄弟相称,像寺人忱过去就常被称为“忱兄”,可现在中常寺说了,不能再在乾元殿中提起寺忱,因此刚才那寺人才用“傅兄”这么个笼统的称呼代指寺忱。 他就这么两句话,子施都差点感激得落泪。 大抵是人在宫里,落井下石的事遍见,雪中送炭的人少有,子施又并非不知自己擅闯书房的行为不合适,原想着会吃 个拒绝,谁知道还有人热心相助,此时她的心里,“善有善报”的想法竟像形成了回响,震聋发聩,她的腰杆不由就挺得笔直了。 中常侍在书房门内,看似光留下个肉身当立柱,实则却耳听四路眼观八方,小徒弟刚露半个头,他就挪动无声的步伐往外走,偏这时,司空通看完了一封奏章,想缓缓神,抬眼就看见了中常侍的举动,咳一声:“什么人报什么事,让他进来说吧。” 于是皇帝也就知道了“人命关天”的一桩要紧事,起身到了外间,不坐下,让传子施入内,子施做为女史之一,也时常在御侧当值,司空通对她并不陌生,看着子施跪下,听她居然说了寺人忱绝不可能泄密的话,为了将寺人忱择清,甚至承认了想要利用子虚的诡计,司空通顿觉啼笑皆非,倒更认可了中常侍“选人”的水平,他拿起案上的一把羽扇,缓缓扑着风,示意章永子施扶了起来。 “朕听说过宫里有寺人、宫女结为对食的事例,过去也不太关注,今日见史施这情态,为替寺忱申冤,竟自愿承担泄密的罪错,你对他的情意着实是深厚啊。” 皇帝分明带着戏谑的口吻,并无责备的语气,这话进了子施耳中,却好比晴天霹雳。 她刚才站稳,就又跪下去了。 “陛下明鉴,奴一贯牢记宫规内律,怎敢行那等秽乱的事体?只是寺忱因奴屡受王女史欺凌,打抱 不平,方才设计,他并不敢泄密,不,他必定也不会泄密,奴没有证据证明乃是王女史泄密,嫁祸给寺忱,只能说明若真发生了泄密一事,或许是女仪虚不慎走漏。” 司空通就没什么心情再戏谑了,将羽扇交给章永,示意中常侍自己惹的麻烦自己去处理。 章永才把子施带到别处,压沉了声:“你太冒失了,哪有泄密,根本没有发生过泄密的事!陛下是看你还肯说实话这点,今日才没有惩治你,你啊,我都不知怎么说你才好了!行了,别再淌眼抹泪的,这话我没跟他人说过,看你是真的为寺忱担心才告诉你,他无事,好着呢,只是今后不在乾元殿当差了,你要是真惦记他,我再去陛下跟前替你求个恩典,送你跟他团圆可好?” “侍监明知我的志向,何故还如此折辱?” 章永把子施瞪了半天,叹了声气:“罢了罢了,今日这事儿就算过去了,你可不能再闹腾,好自为知吧。” 子施勇闯了御书房,结果却更如坠进了云雾里,不知道该不该信中常侍的话,回到值舍,见值舍里只有子虚在,又把她了出去,子虚才知道她竟然被子施一状告去了皇帝面前,吓出一身冷汗,恨不得直接揍子施一顿饱拳,可细想想,皇帝陛下既然知道有人泄密给了二皇子,却不追究,说明什么呢? 子施还是有用处的!!! 子虚压抑着怒火,温言细语地分 析情况:“中常侍没把话点透,他言外之意是陛下召集几位皇子问策的事本来就不是机密,当然也没有泄密一说了,结果你竟如此鲁莽,自己跑去陛下跟前坦白了,不过……陛下没有怪罪你,说不定反而还有几分欣赏你的实诚和义勇呢,你啊,这回是因祸得福了。” “寺忱当真平安无事?” “中常侍没有必要哄骗你,他说了寺忱无事,当然是无事的。” 子施终于不再为寺忱担心,转而却又生怨:“要不是王瀛姝,哪会生出这么多事,但她那样狡诈,我怕是没法子揭穿她的真面目了,现如今我在乾元殿连寺忱这个帮手都没有了,日后岂不是只能由得她欺凌?!” “我是女仪,跟你们女史的职事不同,真闹不懂你和她之间怎么结下了这么深的矛盾,不过好在陛下也信你没有歪心,照我说,你也不用担心王女史会继续针对你,总之息事宁人是最好的,就算你不安心,也不能再犯错,寺忱之前跟你说的法子原是不错的,寻人说合,但现在我琢磨着,乔娘娘的路子怕是行不通了,你得另找个牵线的人。” 寺忱给子施找的真正靠山其实根本就不是乔嫔,而是皇后,牵线人是郑莲子,因此子虚虽然没有解释为什么乔嫔的路忽然就走不通了,子施也没有多问,她的脑子已经开始琢磨怎么交好郑莲子这个难题了。 “你发的什么呆?”子虚 推了子施一把。 “我在想,若要不受王瀛姝的欺凌,势必只能求靠他人,乔娘娘的话王瀛姝未必肯听,也只有皇后才能震慑得了她,或许,咱们应当先结交郑良人?” 子虚于是明白了,寺忱看好的确是东宫,这可就奇怪了,陛下明明不介意二皇子等预先知道要问对的政事,看似对几位皇子都还存着考较之意,但寺忱可是中常侍的心腹,中常侍又是陛下最信任的内臣,中常侍不会无端择定东宫的阵营,难道说,连中常侍也看走了眼? 不过子施一心一意要交好郑良人,这是一件大好事。 “我可没你这么多的顾虑,也懒怠费这许多心思,不过咱们在同个屋檐下处了这么久,也不能眼看你犯难,你想交好郑良人还不容易么,郑良人是定了要入东宫的,她最关心的可不就是朝堂之上有无人进谗言不利于太子,陛下又是怎么考虑的么?陛下现可是已经决定了,迎回瑶池女君,册封女君为太子妃,含光殿及长风殿怎会眼睁睁放任?朝堂上必起风波,你稍一露意,郑良人定然会主动结交你。” 子虚说的当然不是心里话,她才不觉得郑良人会在意子施这么个耳目呢。 第110章 从澡堂到书房 子施是个行动派,就在这天傍晚,她就想方设法见到了郑莲子。 郑莲子这几日狠狠又消瘦了,她的日子过得的确不顺心,王瀛姝这个心腹大患没除掉,又添了一个陈扇仙,虽然说陈氏现在还在含光殿住着,可听皇后娘娘,对她却惦记得很,郑莲子一口酸醋含嘴里已经觉得倒胃了,没想到,居然又多了个瑶池女君眼看也要入东宫! 虽然说郑莲子的目标从来不是太子妃,可掰着指头数一数,东宫里已经有几个女人了?太子妃之外,良娣便有卢氏、梁氏、虞氏三个内定好的,这四个人对太子都益处,而太子心悦之人是王瀛姝,再加上陈扇仙,一只巴掌数完了都轮不到她去。 正在这时,子施就送上门来。 郑莲子才没耐心听子施分析什么时势,区区一个女史,又不是像王瀛姝一样身后有靠,哪可能影响朝堂大局,郑莲子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子施了的长篇大论:“我跟王女史也算有旧了,她现在乾元殿可好?” 子施再是如何闭目塞听,也心知郑莲子和瀛姝的这个旧,不是旧情而是旧恨,便又滔滔不绝说起她是如何被瀛姝欺凌的委屈来,郑莲子就很有耐心了,而且越听越有趣,要不是怕这席话说得太久了被人瞧见,她都不想终止这个话题。 “你可别怀侥幸了,王女史是个爱憎分明的人,凡是不入她眼的,她务必是不会宽容的,更何况你 因为性子直,还彻底开罪了她。要说来皇后殿下的确也不甚喜欢性情跋扈的人,不过是因为太子殿下,皇后才忍让着。 你要是能解了皇后殿下的难题,皇后殿下必然是会护着你的,但你也得记住了,这件事跟皇后跟我都没有关系,因此我也不能在这儿跟你多说,昭阳殿的耳目也多着呢,要是让王女史知道我们碰过面,她定然会有提防。” 郑莲子匆匆忙忙地走了,她其实也是担心子施这女史虽有胆气,可没有手段,斗不过王瀛姝,转头又牵连上她,可只要无人看见她和子施见过面,哪怕事败了,子施咬定是她指使也是口说无凭。 这回郑莲子的确很谨慎,没人发现她和子施有来往。 瀛姝甚至都没意识到子施已经把她算计失败了,虽然她也听说了寺人忱“消失”事件,可看中常侍面色如常,她也没觉得这件事值得关注,连一大活人的消失她都不上心,就更不提子施冲着她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以及原本在交头接好的女官们,一见她全都把嘴巴闭得比河蚌还紧了。 映丹也不是好事的人,见瀛姝确实无视子施,她也没再多舌,只有个子虚,自愿当和事佬,跟瀛姝说了几句悄悄话:“咱们屋子里跟漫着股硝烟似的,都快呛人了,就连整座值舍的气氛都古里古怪的,我都被憋得透不过气来了。我知道这不是女公子的错,但这事啊,跟女 公子是有干系的。” “跟我有何干系?” “女公子难道没听见那些闲言碎语?都说连寺忱为了阿施打抱不平,结果落了个生死未卜的下场,因此大家都惶惶不可终日,道义上来说都得帮着阿施,可又生怕因此开罪了女公子,女公子还是我行我素,就连中女史、中女仪心中都有看法。” “可我什么都没做啊,女史施给我冷脸瞧,我照样敬着她,但要让我去巴结她,那是不能的。” “其实阿施也就是想争一口气,女公子当众对她说几句软话,看在旁人眼里,就知道女公子无意生事了,女官们在一块当值,这样貌合心不合的,万一在当值时闹出什么事来可又是一场风波了。” 瀛姝从来就不是个向恶势力低头的脾性。 这日,她照常在下值后去净身房沐浴,因为是午正值,这一值次当值的女官最多,下值也都碰到了一块儿,大家伙都往净身房挤的话,净身房可容不下这么多人,而按照一贯的规例,次日若是当平旦值女官可以先用净身房,因为既要早起,便该早歇。 瀛姝次日正是平旦值,理应优先沐浴,她也知道此刻等着沐浴的人多,若是香汤浸浴就过份了,因此看见一间空着的沐浴间,她就先占了,谁知道头发还没洗完呢,浴室的门就被拍得震山响,瀛姝隐隐听见了子施的声音,问浴室里的是谁。 沐浴当然不能穿着衣裳,瀛姝头 发上还都是桂花油,她现在没有仆婢侍候,洗个头眼睛还会进水,虽顺手拿了干脸巾擦了眼睛,一手拎着湿发,是没法子穿衣裳的,就没有拨开门栓,隔着门应了声“是我。” “你是哪位尊驾?” 瀛姝听子施这口吻,就知道她是故意寻衅了,可光着身子吵架这种事她当然是没法子干的,就隔着门撂下一句:“我先不知女史施竟然未来净身,否则定会将此间浴室谦让予你,另寻别的浴室,只此时我正在沐浴,是不便谦让了,只好烦女史施稍等一阵。” 等瀛姝洗浴清爽了,着装整齐了,她才拉开门栓,见好几个女官尚且堵在门外,打头的就是子施。 “我道是谁,果然是王女史啊,也是,这座值舍里也唯有王女史敢公然不从中女史定下的规令了。” 瀛姝听了个莫名其妙,却也不愿在这里和子施理论,哪知她刚回房不久,中女史容齐就使了人来“请”她往配膳房,容齐本就严肃,这时整衣危坐着,看上去更加正容亢色了,她身边坐着中女仪,余下的就是刚才堵在浴室门口的子施等。 “你也坐下吧。”容齐冷言,盯着瀛姝坐下了才道:“经我与中女仪商议,为免净身房使用不当造成女官间的龃龉矛盾,次日平旦值者需先往配膳房,寻当日负责值配的女官领浴牌,才可往指定的浴室沐浴净身,今日此项规定正式执行,但王女史你却 违规,未先领浴牌,就占用了他人的浴室,这虽然是小事,我也无权责罚你,不过值舍的规定每一位女官都应当遵守,你既违犯了,我会记下你这一桩过错,等月审时上交中常侍处理。” 女官们月月都有评分,月末时按评分,由中常侍进行赏罚便称为月审,瀛姝才入乾元殿时,容齐就把这一考核制度告诉过她,但瀛姝却在却觉得自己不应受罚。 “我并不知道此一规定,无人知会我。” “此项规定无关在乾元殿值守,虽然没有统一宣告,不过乾元殿所有女官均已知晓,王女史还要说你不知情么?” “我的确不知情。”容齐的眉头就蹙紧了。 子施道:“是我亲口告诉的王女史,王女史听后一言不发,我只以为王女史心中虽然不耐烦,却也没想到王女史竟会觉得高人一等,可以不受值舍规令限制,任性行事。” “你根本就没有告诉我。”瀛姝心中也蹿起了火苗。 “依我看,这件事也没有争论的必要。”中女仪笑道,跟容齐不同,她倒是一个温和的性情:“便是在考薄上记王女史一个过错,无非小过,按常例也便是扣个一旬的薪俸,旁的人或许会介意,王女史是必然不会计较损失这点子钱物的,又经过这场事故,女官们必然无人不知先行使用浴室的规程了,女史施你也大不必不依不饶,你二人是同一间居室当同一个值次,原本 就该彼此照应才是,可不能为了些小矛盾就滋生事端。” 中女仪挽了中女史先离场,瀛姝也没有继续留在这里,她自是也不会去听墙角,她想都能想到子施在别的女官面前,也无非就是那些诋毁之辞。 次日平旦值,顾名思义,是平旦起身,寅正到值,这可真是“早班”,又正好这日有常朝,皇帝陛下得往升贤殿主持朝会,女官们只有中女史、中女仪有资格随驾,瀛姝和子施的差使就是在乾元殿,先检察一遍笔墨纸砚的备况,有无短失,接着就是得誊录昨日批复好的事务奏章,以交送相应机构存档备察。 事务奏章一般无关机密重要,因此才由女史誊录,而这些奏章也并非本本都经皇帝御批,有许多其实是尚书省官员批复,普通事务,倒也没有必要件件上达天听。 总之,誊录奏章是一项繁琐且还甚是烦累的工作,但不管是瀛姝还是子施在工作时都极其的专注认真,她们在誊录时从来没有过交谈,故而这间与御书房相连的耳房,此刻是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女官“办公”使用的书案是张大方桌,一面挨着窗底的墙,人也得靠窗坐,如此光线会充足些,此时的奏章采用的是卷轴的制式,不管是原本还是誊本,都要放入轴筒里才能传递和存档,轴筒外当然也有标注,是以上奏的年月日为记,原本因为有批复是要发还上奏方的,女官 们的工作除了誊写奏本之外,还得要在轴筒上写下与原本一模一样的日期标注,将誊本放入轴筒,送去存档。 为防混错,女官得先将誊本放入轴筒中,再将原本也收入轴筒中,检察两个轴筒的标记是否一致,确定无误了,将加盖有尚书台签印的原本轴筒和未加盖签印的誊本轴筒分别放置。 因为这项工作不能出错,人多手杂就难免失误,且原本御书房也是皇帝的主要办公场所之一,等闲人平时是不进擅入的,哪怕这间耳房,多数时间也就只有当值的女史在,如现在,就只有瀛姝和子施两人。 瀛姝还知道今日有早朝,早朝结束后陛下阿伯还得在前朝多耽延一阵,不会这么快返回乾元殿,这代表着今日她的工作内容应该能省掉在御书房里“罚站”这一项,属于坐着就能完成的轻松日,她心情其实还挺好的,已经忘了昨日被子施“暗算”的不愉快。 当誊完一卷奏章,瀛姝照着原本轴筒给誊本轴筒标注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她同案办公,坐在对面的子施在往硕台中滴水时,她也不甚留意——天气热,油墨易胶粘,适当加入清水是必要措施。 可子施用笔沾足了墨,竟直接在瀛姝还未及收放的原本上,刷刷来了几笔。 第111章 有求于人 寺人祈今日没有随驾上朝,自从他坦白重生人的身份后,实质上他已被“禁足”在了乾元殿,皇帝没在御书房,按理说他也不能擅入的,可今日御书房的两个女史,偏就闹出官司来了。 寺人祈一看还摊在书案上,那卷被“添笔”毁了的原本奏章,头就开始发痛了,再一看互相怒视的两个女史,不由又吁了口气——其中一个是王女史,哪怕可能也是个重生人,但陛下现在的态度对她还是包容的,这桩官司就不难断。 “女史施,你可知道故意损毁奏章的罪行……这还是原本,得发还臣公的,你这……就等着侍监上禀陛下受惩吧!”寺人祈痛心疾首,拿起那卷奏章,连连跺脚:“这还是许刺史的奏章,他可是陛下亲自提拔的臣公,性情又自来极刚烈,唉!” “寺人张口就定了我的罪,分明是有意包庇王女史,这奏章可不是我污毁的,是王女史企图嫁祸我!”子施根本不惧寺人祈,她知道此时早朝已散,陛下是不会回乾元殿,可中女史就快回来了。 “我要是想嫁祸你,该污毁你负责誊录的奏章,就算是你我各据一词,都得挨惩处,我的责任也比你要轻一点,且我根本没必要跟你两败俱损,因为你对我完成不成威胁,我为何要做损人不利己之事?”瀛姝也不急躁,她心里虽窝着火,不过知道奏章污毁其实不算一件无法弥补的大祸 。 事务奏章其实就是例行公文,非要紧事,或者必须由朝廷开特例批允的,国君一般不会阅览,像被污毁的这卷,其实就是尚书台批复处理的,已经阅审,而且有了誊本,就误不了大事,无非就是得通告一声原本污毁,因此发还的是誊本,虽然说乾元殿里还从来没发生过女史污毁奏章的奇事,但其实发还的奏章在途中也偶有遗失的,原本遗失了,就会补发誊本,那许刺史脾气再火爆,也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就发雷霆,不依不饶要追究污毁原本的人。 “王女史正是因为有恃无恐,才用这样的手段报复我,昨日王女史因为违返值舍规条,恨我检举你,让你受了中女史的训诫,于是今日便想害我被逐出乾元殿,王女史以为你的祖父是陛下的近臣,有令祖父撑腰,就可血口喷人。”子施冷笑:“我又没有位高权重的祖父为靠山,怎敢污毁奏章,妄想陷害出身权阀的王女史入罪。” “行了两位,发生这样的事,必然是要请陛下圣裁,也无谓再逞口舌之利,两位都别留在此处了,去省过堂外的廊庑候着吧。”寺人祈就算有心偏帮瀛姝,但他本就没有裁夺权,心想这件事,不至于立即通报陛下扰了陛下的正事,不管是由中女史还是中常侍去禀报详情,他都没必要把自己给搅进这场是非里。 可寺人祈终究还是相信瀛姝会是赢家,虽说将 涉事的两人都领去了省过堂外的廊庑,却只给瀛姝搬来一张坐枰,还递给她一把团扇扇凉,子施就只能直挺挺地站着,受着炎炎夏日的暑气。 省过堂本是罚皇子省过的地方,犯错的宫人在等待处罚的时候,就会到廊庑里候着,因此子施跟瀛姝两人到这里,女官们都晓得是生了事故,因着此时皇帝不在乾元殿,不少女官都有闲空,虽说不敢多打听,可都在不远处围观,又有一贯跟子施要好的,就等着殿门口,一见中女史回来,赶紧的知会了。 “不知王女史又闹出什么事,牵连了阿施,现在两人都在省过堂外候着呢,看寺人祈的态度,是认定了错在阿施一方,他对待王女史客气得很,单让阿施在那儿罚站,中女史可得要主持公道啊,莫让阿施被冤枉。” 中女仪是和中女史一同回的乾元殿,听那小女史的话有带偏中女史的嫌疑,她又素来知道这位“同事”的性情,其实很有几分不惧权贵的风骨,可正因如此,对权贵阶层多少带有几分成见,于是就拉了一看就着上了急的中女史:“发生了何事你还没闹清呢,可别先就认定了是哪一方的错,依我看还是等中常侍回来后,由他先去问明白吧。” 可中女史却听不进这话,迳直就往省过堂大踏步去了。 子施当见中女史,情绪才开始激动起来,不打算再要膝盖似的重重往地上一跪,并没 把眼眶憋红,可因为挂了满脑门的汗珠,看上去也的确狼狈,再看瀛姝,坐在枰上,摇着团扇扇着风,脸上清清爽爽干干净净,不像待罪之人,倒像是来围观的看客,就算因为中女史近前,她放下团扇站起身,又比跪在地上的子施高出一截来,中女史就相信了子虚所说的“有恃无恐”的话。 寺人祈此时又赶了过来,见中女史神色不妙,赶紧地和稀泥:“两位女史各据一词,现场又没第三人在,究竟是谁在冤枉谁实在分不清,不过王女史的说法更有道理,她虽入事得晚,但才干屡次受到了陛下的夸奖,陛下俨然是很赏识王女史的,王女史怎会妒嫉女史施,嫁祸予她呢?” 此刻因为中女史到场,围观众人都已近前,听了寺人祈的话,都未免替子施打抱不平,先还是窃窃私语,跟子施尤其交好那女官忍不住大声说:“阿施自从入事乾元殿,当值时可从来没有出过半点差错,陛下也夸赞过阿施谨慎仔细,且这么久以来,阿施从来没有欺凌过谁,咱们都知道王女史出身高贵,别说陷害她了,半句冒犯的话都不敢讲,昨日,王女史故意抢占了阿施的浴室,阿施也不敢指责她,只能请中女史主持公允,王女史竟还狡辩,不肯认错,我们不服,阿施还劝我们呢,让我们千万不能冲撞她,被她记恨上。” 这话受到了众人的附和,个个都说 信得过子施的品性,意思就是认定了子施为无辜的一方,中女史的脸色更冷了:“王女史的才华的确胜于我等,不过性情也的确傲慢,她未入事乾元殿前,女官之间都能互相礼让和睦相处,偶尔便是有些争执,矛盾也从未激化过,但自从王女史入事,就开始纷争不断。 倘若王女史无过,何至于她一入事,原本循规蹈矩的女官都成了阴险小人,合谋陷害排挤她,今日闹出这一件祸事,寺人及我都无权裁夺处治,但我的看法却与寺人截然不同。” 瀛姝情知自己成了众矢之的,她却没有争辩,只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但看在他人眼中,这就是胜券在握成竹于胸的嚣张样,就更生反感了,看中女史离开,都自觉跟了上去,有人出谋划策:“寺祈显然是要帮着王女史,可不能让他说服了中常侍,不问青红皂白就把阿施定罪,中女史必须抢先一步禀报陛下,我等也都愿意替阿施作证,一定要请陛下亲自主持公允。” 中女史觉得大有必要,不过她当然也不会召集这么多女官气势汹汹去告御状,昂然道:“你们虽然不是今日这场事端的目证,但都能证实子施的品行一贯端良,从无私欲,更加不会谎祸他人,我会将你们的看法如实上禀。” 不远处,中女仪眼瞅着中女史昂首阔步的又出了殿门,摇了摇头,暗忖着:阿齐心不坏,但未免过于 刚愎了,她却从没意识到自己的缺点,我也无法将她点醒,但望着那王女史的心性一如她的出身,不是器量狭窄之辈吧,她的志向不应是把中女史取而代之,若有容人之量,倒不至于斤斤计较,许就能高抬贵手,饶过针对她的女史们。 —— 司空通此时在含光殿,他已经久不涉足此间,突然驾临,贺夫人自是喜出望外的,她哪怕对皇帝陛下从无连枝共冢的深情,就算无宠,也不担心保不住荣华富贵,可总是被皇帝冷落,那就必须走兵变的路子才能把她的儿子送上帝位,兵变是有风险的,能不兵行险着,就该争取个水到渠成。 而司空通来含光殿,也有自己的目的。 “蜀州刺史无视律令,擅自征兵,且不向朝廷缴送赋粮,必怀不臣之心,今日朝会,不少臣公都建议对蜀州用兵,可禁军现与北赵作战,朕打算的是令益州督军攻蜀州,可贺公竟然婉拒,说益州督军是他的族叔,已经年迈,无法领军作战。” 贺夫人撇了撇嘴,斜睨着皇帝:“父亲这是在置气呢,益州督军的确是我的叔祖,不过年纪却比我父亲还小着两岁,哪至于老迈?知道了,我明日就召阿母入宫,让阿母劝父亲遵旨。不过那蜀州刺史是什么人,竟然敢生叛逆之心?” “蜀州刺史江克,原也是东吴国时期的皇族,一直拥兵自重,朕在建康复立国朝,曾讨伐过他,他 当时不战而降,也是自知不敌,只近几年来,他培养了几个骁勇的儿子,都能领军作战了,才又猖狂起来,原本也不是非得让你叔祖出征,不过蜀州离益州近,筹集粮草更加便利不说,兵贵神速更加关键。” “妾懂得了。” 贺夫人正想借这时机,提一提瑶池女君的事端,最好是能说服皇帝收回成命,要么放弃卢氏女,要么放弃那个“尊贵”的轩氏后裔,总之不能让太子“两全其美”,正酝酿着如何开口,章永就来通传,说中女史容齐在含光殿外求见,说乾元殿发生了一件大事,必须面禀皇帝裁夺。 “陛下好容易来一趟,总不会连话都不和妾多说几句,又要走吧?”贺夫人轻扯着皇帝的衣袖,瞪着她那双杏眼。 司空通倒觉得这一娇撒得颇有些风情,差点就忍俊不住了。 便道:“让容齐进来禀事吧。” 贺夫人才放开司空通的衣袖:“既是乾元殿的事,妾不便耳闻,先去交待内厨多备几道清爽可口的小菜,以供陛下小酌。”她却不起身,还是瞪着杏眼。 司空通从那双杏眼看出了期待,呵呵一笑:“你去内厨,你分得清葱蒜的区别么?罢了,就留这儿吧,乾元殿其实出不了大事,无非就是,底下奴婢们清闲的日子长了,闲则生事,我一贯是不爱理论这些事的,正好,今天就由你替我做裁决。” 第112章 瀛姝开始走霉运 司空通是真不觉得乾元殿中能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于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自己会立即后悔。 “你说是谁故意污毁了奏章?” 皇帝佯装没把来龙去脉听明白,就算听明白了也觉得难以置信,可皇帝的示意,中女史却拒绝接收,她的双手叠放在小腹前,面颊低垂,把禀事的规仪维持得认认真真,毫不介意再将说过的话重复一遍。 “女史施称,是王女史有意污毁了许刺史的事务奏章,却陷害于她,指控是她有意报复。王女史趁着陛下今日早朝,奴及中女仪、中常侍无一在乾元殿,先一步向寺祈控告女史施,寺祈听信了王女史对女史施的指控,下令女史施立于省过堂外。直至奴返值,询问此事,女史施方能发声自辩,而王女史大抵是认定奴并无权处理此事,态度倨傲,不肯回应。 陛下,入事乾元殿的一应女史,无不敬服于女史施的品行,且奴婢们皆有目共睹,王女史自恃出身世族,虽才华过人,却高高在上,尤其不满奴曾嘱咐女史施,交代女史施将女史值守时的规条告之于她,提醒她莫犯规条。 此一件事,奴以为分明是王女史有意寻衅,女史施并无过错,此时酷暑,女史施尚跪于廊庑,已是不支,陛下一贯断事公允,以仁义待下,于酷暑季前,便嘱令奴婢定要合理安排女史值守,确保无人因受暑气而伤身患疾,因此奴婢才 敢告扰,请陛下及时裁夺,免无辜受苦,罚逆者受处。” 把这话又听了一遍,司空通知道这场糊涂是装不过去了,趁着贺夫人正兴灾乐祸,他赶紧把事端往小里概括:“中女史也太言重了,不管是谁污毁了奏章,其实于政事都无妨碍,不过你担心子施中暑,这点很好,传令下去吧,让他们二人都回值舍休息。” 贺夫人正觉子虚下手又准又稳,可巧今日皇帝又有言在先,让她裁夺,哪会放过这一送上门来的机会? “奏章被污毁,在陛下看来是件小事,可于中女史而言就不能这样含糊了,陛下站在中女史的立场上想想,要是今日这件事,不罚犯错的人,今后女史们个个效仿,中女史还如何约束下属呢?” 司空通因为要平蜀州,亲自来含光殿说服贺夫人相助,贺夫人也没有推三阻四,答应得很爽利,作为有求于人的一方,他自是不能立即过河拆桥的,一时间深觉为难,忽然灵机一动,于是便冲立在一旁的中常侍交待了一番,快刀斩乱麻,把这件是非暂时盖棺定论了。 瀛姝此时还坐在廊庑里,子施也已经从地上站起来了,并没有再跪着,又有知机的女史,寻了一把团扇“资助”子施,但她并不使用,心怀感激地接过了,又将团扇置于一旁,公然示范什么是待罪之身应有的态度,瀛姝却视若无睹,她甚至都想拜托寺人祈给她提一 壶凉茶过来,她慢慢喝着“待罪”了。 自打出生,两世为人,她就从来没有受过体罚,哪怕前生的时候被搅进了司空北辰的后宫之争,陷害受到不少,经历了几番生死攸关,她却从来没有“待罪”的自觉,态度自来就不端正,这叛逆的性情是养成了,岂会因为他人的示范就“悔悟”? 眼瞅着中常侍跟中女史一同过来,中女史冷峻的神色中透着一股自得,瀛姝心中也是完全不慌不乱的,她这次甚至没有放下团扇,起身时,照旧扇着风。 “陛下有令,女史施先回值舍吧。至于王女史,陛下交代你从今日始,暂止乾元殿的值次,石娘娘久疾难愈,你先往滨岑阁却当值,得谨记着,不可让等闲人扰了石娘娘的静养,另也务必看顾妥当滨岑阁里的日务,宫人们不可外出,若是居阁里有了短缺,王女史可去各房署调度。” 这是就是被发配去了“冷宫”。 瀛姝也不理论,自回了值舍收拾细软,全然不理会那些与她共事了此段时间的女史,或者兴灾乐祸,或者冷眼旁观,而闻迅后心急火燎赶来帮手的映丹,却告诉了瀛姝一些细节。 “中常侍特意跟奴婢说,中女史上禀这件事的时候,陛下正在含光殿。” “原来如此。”瀛姝笑着说:“得劳烦你了,帮下手,把我这些衣用送去滨岑阁。” “是否应当知会谢夫人……” “不用多事了,姨娘应 会听说这件事的,但陛下既然发落了我,自然能够说服姨娘,你也不用替我担心,我跟你说句准话吧。”瀛姝勾勾手指,让映丹附耳近前:“我早晚都会回来的。” —— 比谢夫人还先知道瀛姝“倒霉”的人是郑莲子,听说子施竟然得了手,她开心得走步路都是轻飘飘的,原想着立即把好消息知会刘氏,顺便才将她在其中的作用点明,却迎面遇见了太子,郑莲子瞬间收了喜色,恭身行了福礼,摆出一张苦脸来:“妾听闻陛下竟然将王女史罚去了滨岑阁,心中忧急,正想着打听详情。” 司空北辰盯着那张苦涩的脸,报以温情的口吻:“你是有心人,但关心则乱,这个时候陛下正在气头上,可不能再去探听乾元殿里的事了。” 司空北辰着实不耐烦和郑莲子更多虚以委蛇,继续往虞皇后的寝殿去,暗忖:真真愚蠢,这场事端她区区一个选女从哪里听说的,定然是又背着我使了手段,且还以为她的确得逞了! 虞皇后都没有听说瀛姝倒霉的事,因为才刚发生,她的探子还没来得及知禀,司空北辰所为的事也和瀛姝无关,他为的是另一件事。 “父皇已经决定对蜀州用兵,启用的是益州刺史,因此这段时间含光殿会风光得意,母亲要暂时避其锋芒。” “我何时没有避她的锋芒,就是盼着如此憋屈的日子早日到头,辰儿,陛下若是真的能 说服卢公,让范阳卢的嫡孙女屈居良娣之位,你迎娶那轩氏为太子妃是不妨事的,可我怎么就觉得,这事不会如此的顺利呢?不管是谢氏,还是贺氏、郑氏,她们都不会看着你添这两大臂助,那陈氏女可是透了口风给我了,江东贺氏一方面使人去挑拨卢公,另一方面,可也在酝酿着弹劾储君呢。” 司空北辰:…… 他刚才暗骂郑莲子愚不可及,紧跟着自家母后也犯了同一类蠢,含光殿主位要是如此的不谨慎,居然将机密要事告诉一个区区选女,早就已经和那张氏女一样的下场了。 这段时间,他的母上大人数番提起陈氏女,足见重视,而且自从陈氏女向显阳殿示诚以来,母上大人竟得知了不少要密,可陈氏女本是微不足道的人,根本无能打探这多要密,甚至根本无法争得中宫皇后的重视。 除非,陈氏女是重生人。 且势必已经将重生一事告诉了皇后。 但皇后却瞒着他这个唯一的亲儿子,这又说明了什么呢? 前生,陈氏女一度受宠,后来做为先帝遗眷迁往离宫,就没再折腾出半点浪花来,可现在,许多事端之后都有她在推波助澜,虽然也没改变大事的走向,但已经不是默默无闻之辈了。但她知道的事应当十分有限,多半是告诉了皇后,日后会被“供养”在永乐宫,虽享皇太后之尊,实则不得自由。 陈氏女敢这么做,俨然是没有 料到,她一心想要攀附的未来国君,其实也是重生人。 如此,就容她折腾一时吧。 司空北辰原本不想把有的打算告诉皇后,可如今皇后已经对他心生提防了,为了不让皇后彻底为陈氏女所惑,司空北辰选择了“真诚”:“先祖当年之所以能争获世家大族支持,取夏侯氏而治天下,所打的旗号就是恭奉神宗后裔正统之名,将夏侯氏打为篡国之贼,因此迎回瑶池女君,并给予尊奉是理所当然。可自先祖以来,其实就从无与轩氏联姻之例。 原本轩氏之后,无论男女,都明白他们所受的礼敬并非那样的理所当然,故而虽享尊荣,却从来不图实权,谁知道这位瑶池女君,她其实出生未久就流亡市井,这些年来靠隐姓埋名才能苟全,如今有了机会投江东,却生非分之想。 父皇与儿臣对瑶池女君实怀提防,都未想过真正让她染指权柄,但现在必须利用她神宗之后的虚名,安定内外局势,对轩氏先以安抚,且还要让贺、郑二族认定她为‘奇货’,争相攀附,轩氏根本就不会被封为太子妃,她只是父皇布下的一颗疑子,分裂贺、郑二族的同盟,让他们蚌鹤相争。” 虞皇后早听陈氏说过,瑶池女君既不会将她这皇后取而代之,更不会成为太子的正妃,她的作用反倒是贺氏、郑氏两个女人主动提出暂缓让二、三两个皇子婚配,都想争取轩氏的 青睐,成为她们的儿媳。 如今这个说法被太子亲口证实,虞皇后不由暗忖:果然如此,吾儿此时还是孝子,并不会对我藏私,可恨的是那王氏,定是当她成了吾儿的宠妃后,为图后位,以美色相惑,离间我们的母子之情! 司空北辰眼瞧着母上大人那阴晴不定的神色,转念一想,干脆将郑莲子“招供”出来:“儿子早前在外头,遇见了郑氏,她竟然听闻了风声,跟儿子说父皇不知何故竟将瀛姝发作去了滨岑阁,这件事……还望阿母留些心,虽说瀛姝在否乾元殿儿子并不介意,甚至她远离君侧,更合儿子的意愿,可分明有宵小在暗中算计瀛姝,望阿母提防着,莫使那些宵小害及瀛姝的安危。” 虞皇后一听瀛姝受罚,差点没有喜形于色,握着拳头才忍住。 “说起石嫔,阿母可知她为何会亲手杀害五妹,不惜用亲生女儿的性命企图嫁祸贺氏?”司空北辰又问。 这件事他前生的时候就觉百思不得其解,可石嫔对他不存威胁,针对的又是贺氏,君父没有主动提起这件事,他直觉不应多打听,可现在,瀛姝却莫名其妙被发作去了石嫔的居阁,司空北辰才觉得应当给予几分重视了。 “我哪知道石嫔是怎么想的?”皇后微蹙着眉:“石嫔自来体弱,五娘更是打出娘胎就三灾六病的没消停,她过去来显阳殿走动,为的都是给五娘祈福的事, 我并没必要为难她,更没有笼络她,这事真是古怪,她明明极其疼惜五娘,谁敢逼她用五娘的性命去诬陷贺氏?而且陛下的态度也着实怪异,他是极其重视骨肉的,论是再怎么宠爱石嫔,查明石嫔亲手杀女,也必不会纵容,可这事都发生多久了,陛下也只是下令石嫔禁足,连贬黜的旨令都没有下。” 虞皇后不是李嫔,她才不介意皇帝是否厚宠一个对太子毫无威胁的嫔妃,她甚至还巴不得石嫔继续活着,咬着贺氏不放,这是她从前的想法,可当知道瀛姝去了滨岑阁后,皇后就开始有了另一番心思。 陛下如此爱惜石嫔,要是石嫔死于非命了,王瀛姝还能够全身而退吗? 第113章 一角的岁月 滨岑阁地处僻静,其实并不一定要成为嫔妃的居阁,如司空北辰在位时,滨岑阁已经成为了内廷的一处“游苑”,它原就是建于花坞间,三面皆环涧池,正门外古木森森,唯一的路迳于林间旋绕至此,一路行来,倒像是穿行过了酷暑,走到了清凉的季节。 院门紧闭着,门前石阶却是无尘,奉圣令看守门禁的宦官是几个勤快人,日日仍在清扫,硬是没让这座众人眼中的“冷宫”显出凄凉的境况来。 瀛姝虽是被“发作”来此,但她持有令牌,是可以自由出入,不受禁令限制的。 她还没有见到石嫔。 滨岑阁里仍有宫人在,那二十三、四岁年纪的大宫女蒲依,必定是石妃的忠婢,她扬着下巴,拦着门前,整个人都崩直了,可她的脚尖却是往后缩的,帛纱制成的鞋面微微鼓起,露出脚趾用力抓地的痕迹。 她说娘娘歇着,不必见了。 瀛姝就自己安置了,这晚上她沐着滨岑阁的月色,陷入了沉思,她在想,她应该要在滨岑客做出什么“事业”,五公主的事件已经盖棺定论,凶手就是五公主的生母石嫔,陛下阿伯却并不处罚石嫔,现在居然还把她“发作”到此了。 首先,阿伯不可能是真的惩罚她。 因为在容齐、子施这等女官看来污毁奏章是件大罪过,实际其实不值一提,有时候世情就是这么“高低分明”,处于不同的阶层的人,行为方 式是真的会受阶层的局限,就好像有的贫民,为升斗米就杀人,在贵族眼中,这点损失根本不值得计较。 瀛姝不可能因为奏章受到污损这种事就“一败涂地”,这是她这个阶层的普遍意识。 贺夫人会得意忘形,大抵是因为她自以为居中起到决定性作用的缘故,本来不可能,但我参与了,不可能就成为可能;郑夫人是会坐壁上观的,她现在的重点应该是对付太子,以及,算计陈郡谢。 危险的人是虞皇后。 让瀛姝陷入困惑的就是这点,她实在想不通皇帝陛下为何要刺激虞皇后冲她再下毒手。 瀛姝表面上,还是随遇而安的,她甚至于就真不急着去拜见石嫔了,自从入了滨岑殿,立即睡了个日上三竿,吃午食的时候,还在廊庑底下伸懒腰呢,随后,就听见侧前方,石嫔的寝室方向,发出一声惨呼。 瀛姝有点被吓呆了。 脑子里转了十多圈,难以置信,她才来这里,就立即有人加害石嫔了?这、这、这,这点过渡都没有的戕害是不是太明显?!瀛姝拔脚就往惨收声发出跑,她依然被拦着了外面,蒲依还是挡在门前,有如充耳不闻石嫔的惨呼声。 不过每隔一日,柳太医会来一次滨岑阁,他虽然认了瀛姝这个“徒弟”,但对“徒弟”竟也是守口如瓶,没有透露石嫔身体状况,惨呼声,瀛姝就又听多了几回。她于是问几个把守门禁的宦官 ,这几个人,倒是肯多说的。 “我们也不知石嫔患的是什么疾症,自从调来了滨岑客为这看护,都没和石娘娘照过面呢。” “惨呼声是隐隐听闻的,有时宫人蒲也会托我们紧急传柳太医。” “陛下是有过交代的,只是不让石娘娘出居阁,也不让等闲人但打扰石娘娘,可万万不敢怠慢,尤其石娘娘犯了疾症,无论几更天,都要立即传召柳太医。” 石嫔别说出居阁,就连寝室的门也不出,某个晚上,瀛姝瞧见了她映在窗纸上的黯影,就挨着窗,呆坐着。蒲依日日会在殿阁里的庭苑中剪摘花枝,也逐渐地“默许”瀛姝上前帮手,但她还是寡言少语,只当看见瀛姝修剪花叶时,她说过一句:“娘娘也爱栽培花草,娘娘过去说,花和叶都跟人是心意相通的。” 瀛姝在家时,会帮着“花痴”父亲料理无忧苑的花草,虽不像王岛似的技术高超,关于园艺这项技能也胜过了普通人,她这时略用有些,滨岑阁里不少的小宫女都有了“学艺”的想法,她们似乎认定了,石嫔会在滨岑阁长久地住下去,她们也不会被发作去别的房署,且石嫔总有一日身体会康复,至少不再卧床不起,会从病榻上起来,赏看一年四季,鸢罗替了迎春,梅花又送芙蓉。 瀛姝就听一个性情很是活跃的小宫女说,不是陛下不肯来滨岑阁,是石娘娘不肯再见陛下,她知道 瀛姝佩有令牌,是不受禁令限制的,小宫女还期待着瀛姝能将话传进乾元殿去,她认定石娘娘是有冤情的,“娘娘那样疼惜五公主,怎会谋害小公主?”。 瀛姝就悄悄问她:“那天究竟发生了何事?” “娘娘说要去显阳殿,让蒲依看护五公主,那几日五公主正犯疾症,蒲依就闭了门窗,当时……的确只有蒲依一个人守着公主。” 后来的情形,小宫人就半点不知了。 南次听说瀛姝在滨岑阁,来过几次,看守门禁的小宦官只知道五殿下是因“恶鬼索命”的案件来跟瀛姝商量,此时他们几个,都猜测着瀛姝应当是“无福”晋位为嫔御了,能与皇子婚配都是大机运了,一眼显见的是,五皇子和王女史可真是金童玉女、赏心悦目啊。 “你看想通透了父皇为何发作你来滨岑阁?”南次问。 他这时已经知道瀛姝是受了谁的算计,却把子施“搁置”着,依瀛姝的性情,就算要申冤昭血也不必假手于人,现在最关键的是怎么回到乾元殿,那就必须解开皇帝陛下布置的考题。 “我知道当日中女史去告状时,阿伯正在含光殿,阿伯去含光殿的原因你也告诉我了,阿伯暂时需要安扶贺夫人,就不能驳她的面子,可这么多的殿署,阿伯为什么偏要让我来滨岑殿呢?我虽然不知阿伯为何宽赦石嫔杀女的罪行,但阿伯既作出了这样的定论,说明案情是 水落石出的。 是石嫔将阿伯拒之门外,说明并不领情,石嫔既然针对的是贺夫人,我想,阿伯应是让我游说石嫔暂忍一时之恨吧,可石嫔的家世远不比江东贺显赫,于阿伯而言,似乎并无必要争取石嫔为臂助。” 南次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前生时,父皇崩逝,石嫔之罪也并未被司空北辰追究,之于石嫔移居离宫后是何境况我也不知了。” “司空北辰只重用了石嫔的幼弟石御风,任命为一州之刺史,但并没有授其领兵之权,石御风擅长民治,且他的确为官清廉,不同于那些虎鸹之辈,只是石御风的志向决定了他看轻私欲,绝无可能必须由石嫔出面说服,他才甘愿为朝廷献力。” 瀛姝话音刚落,就见司空北辰竟从林荫间绕出,往这边来,她低声提醒南次:“太子来了。” 南次一回头,见司空北辰身后坠着个宦官,于是起身,主动上前,也明知司空北辰不是因他而来,他却全当“误解”了司空北辰的来意,抱揖道:“我还想着,一阵间去见大兄呢,说来也惭愧,虽然我跟瀛姝都认定那个‘恶鬼’与遇害的宫人并没有结仇,用如此残忍的手段谋杀宫人,多半是因心性已然扭曲,可一番排查下来,竟仍然没有找到凶手。” “我以为,凶手必查,可禁绝更多的宫人遇害也极其重要,不如将我们的怀疑公之于众,让凶手知道我们已经 有了头绪,加强了防范,虽然凶手不再行凶不利于将其逮拿归案,可只要他不再行凶,就能避免更多无辜遇害。” 瀛姝懒得拆穿司空北辰的居心——内廷不可能一直延续着如此森严的巡防,凶手没落网,一时间也没有命案发生,不管是内臣还是宫卫都将逐渐懈怠,凶手是心性扭曲的恶徒,他不会终止杀人,只要等到巡防松懈的时候,势必还会再犯案。 瀛姝的想法刚从脑子里一过,突然间,她但觉有个关节,似乎被她一直疏忽了,可待要循着思路去解开那个关节,那思路又突然模糊起来,瀛姝蹙眉摇了摇头,就听司空北辰问:“怎么,瀛姝不认同我的提议?” 南次的眉梢挑起,又渐渐回落,现在瀛姝已经不是选女身份了,太子殿下直呼她的表字并不逾礼,虽然他们心中都觉得膈应,但为大局考虑,现在还不是和太子撕破脸的时机。 “殿下所言极是,相比逮获真凶,避免更多无辜宫人遇害更加重要,只是我刚才突然想到,如果凶手真已心性扭曲,他只会暂时蛰伏,应当不会真正终止犯罪,或许,我们可以当一段时日后,假意放松警惕,引蛇出洞。” 南次虽想不明白瀛姝为何要把这个计策直接告诉司空北辰,但他笃定瀛姝必有瀛姝的用意,眼看着因为司空北辰的“搅扰”,今日他是无法再和瀛姝“私话”了,正想找个借口, 拉着司空北辰一块走。 司空北辰却忽然说:“我今日来,是另有一件要事得提醒瀛姝,这件事五弟不宜干涉,因此,五弟还是暂时避开才妥当。” 他们是站在树荫下,不远处,是瀛姝刚才与南次所在的攒角凉亭,再远处,滨岑阁的朱门紧闭,一截白墙上,披了“金帔”,人间的一切都是如此明灿,并不让人心生坠入幽梦的迷惘。 瀛姝笑着,南次转身。 而司空北辰,他想起滨岑阁其实是瀛姝最初时选定的居阁,当时的她说——这里僻静。 是他,不愿让瀛姝住在如此僻静的地方,和乾元殿的距离,太远。 第114章 太子的毒计 “石嫔自己承认了杀女的罪行。” 司空北辰不愿坐在南次刚坐过的枰上,他立在凉亭中,瀛姝也只能站着,她不知道司空北辰为什么告诉她这件事,倒真觉疑惑了:“殿下怎知……” “是父皇亲口告诉我的,许阳君小产当天,石嫔往显阳殿来前,她就已经扼杀了五妹,我不知道她为何‘预感’到显阳殿里会生一场风波,我猜,她应当是受含光殿的指使,含光殿原本是要利用她嫁祸给谢夫人及你,就连贺氏都没有料到石嫔竟然会对她倒戈一击。石嫔没有将罪名推脱给宫人的打算,五妹是被扼杀,是她自己认了罪。” “先是嫁祸给贺夫人,转而竟然自然认罪?” “虽然匪夷所思,但的确如此。”司空北辰看着瀛姝:“你……还想回乾元殿去?” “当然。”瀛姝挑起眉:“阿伯的难处我明白,不怪阿伯,可子施竟然嫁祸予我,这口气我必然忍不下。且我知道阿伯让我来滨岑阁一定另有用意,只是我现在还没想通。” “你既想回去,我可以助你。” “多谢殿下相助。”瀛姝行了一礼。 是那个熟悉的丫头,棱角分明,身具锐气,尤其受不得委屈和挑衅,暂时的忍让必然为了更强的出击,司空北辰曾经颇费了心机,让这个女子明白他们是一样的人,他们因此互相契合,注定生死与共,他本来不愿让瀛姝回到乾元殿,可受不了司空南 次对瀛姝的帮助,如果她要回去,那么理应由他来成全。 “石嫔还关系到另一个事件。” 瀛姝知道,内廷中遇害的公主不仅仅是五公主,还有南次的阿妹,那个可怜的,未得序齿就已经成为牺牲品的女孩儿。 “江嫔之事?”瀛姝问。 司空北辰点点头:“江嫔是被父皇亲自下令处死,当初父皇笃信江嫔有罪,有极大的原因是有石嫔为乔嫔作证,可现在,石嫔却亲手扼杀了五妹,她的证辞还有几分可信度呢?我是这么猜测的,父皇其实对江嫔才真正是旧情难忘,因此父皇担心是石嫔及乔嫔联手陷害江嫔,石嫔虽然承认了她自己的罪行,却没有告诉父皇当年江嫔事案的实情,你如此机智,可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乔娘娘是五殿下的生母,若乔娘娘获罪……” “父皇最信得过的人是你,查明真相,你不仅能回到乾元殿,相信父皇也不会让五弟受到株连,毕竟当年五弟还小,又并不是受乔嫔的教抚,那件旧案虽然干系到五弟,可父皇心中也雪亮,五弟并没有参与其中。” “实情只有石嫔知道。”瀛姝似是思考着,眉头紧蹙:“可如果她连这桩罪行也承认了,必被处死无疑,阿伯都不能让石嫔开口,我怎么可能说服石嫔?” 石嫔并不想贪生,但关于这件事,司空北辰却不能对瀛姝直言,他的想法很“利益”,把乔氏率先推出 ,彻底断绝司空南次的依靠,养着这么个闲散人,容后再施计彻底斩草除根,他极其笃信乔氏也先犯了杀女的罪行,因此他的君父,当年对乔氏才那样提防,丝毫未替乔氏安排个后路,无非是看在司空南次这个皇子的情面上,也许的确缺乏罪凿,才没有亲自下令处死乔氏。 司空北辰其实并非容不下乔氏在离宫养老,但乔氏一直不死心,当贺氏、郑氏都因为家族势力被逐渐削弱,她们的儿子已经失去了夺储的实力后,乔氏却还存有痴心妄想,乔父平邑伯年迈昏聩,哪怕一直在秘助乔氏,倒也不成威胁,可乔氏的儿子司空南次,他一直未婚,如果不将他牵连进谋逆事件圈禁于鬼宿府,司空北辰心里始终扎着一根刺。 他最介怀的,无非是司空南次跟瀛姝之间青梅竹马的情谊,哪怕他明知是司空南次一腔情愿,瀛姝只把司空南次当成是兄长,是挚友,可他不能容忍。 瀛姝坚信司空南次的清白,这更让他愤怒,可他不能不顾虑,如果真把司空南次直接处死,他会成为瀛姝所仇恨的人。 平邑乔谋逆,乔氏甚至公然企图陷害新君,司空南次虽然没有参与,死罪可免,但被圈禁于鬼宿府,这是国君对于手足的友悌之情,他需要这样一张仁慈宽容的面具,去争取瀛姝的认同,去平息朝野对他时不时就可能产生的非议,尤其是赢得琅沂公王 斓持续的,忠心的辅佐和追随,江山已在手,他不再是那个谨小慎微的太子,他要实现更大的抱负,他也不愿成为孤家寡人。 后来,他觉得继续折磨司空南次其实比直接将其处死更让他觉得愉快。 他从来没有想过开释司空南次,但到后来,有的事开始不受他的控制了。 他多次回顾,却都没有找到失控的源头,那时的他只能放司空南次自由,以示自己并不是无故残害手足的暴君,他知道司空南次已然命不久矣,他把所有的罪错都推给了贺、张二姓,司空南次当然不会相信,但答应配合他,那个人,只提出唯一的条件。 不能辜负瀛姝。 他身着干净整洁的白袍,迈进已经成为囚牢的鬼宿府,看着像具枯骨,却仍在苟延残喘的司空南次,那是兄弟二人相隔数载的再度见面,他亲口告诉司空南次,瀛姝已经成为我的淑妃,日后,她还将母仪天下,卢氏病弱,尤其是当产子后,身体更加孱弱,她已经无力掌管后宫,她跟你一样,命不久矣了,只有瀛姝能将她取面代之。 司空南次喘息着,和他对视良久,笑了。 是无声的笑,笑了一阵,才说话,停停歇歇地说——我知道你,是残暴有如虎鸹的心肠,我的母嫔意图夺储,我被你治罪,这不能怪你残暴,但你却令那些鼠辈,践踏我折磨我,我一直很困惑,你为何这样恨我,现在,我知道原 因了。 我已是这般田地,揭穿你的真面目毫无意义,我只希望你,你既然这样在意瀛姝,千万莫负她,那你对我的施为就可以任由你粉饰,司空北辰,你对瀛姝有强大的占有欲,就将她视为珍宝吧,别让她成为权位的牺牲品,我也不想让她知道这些肮脏和丑恶的事。 可是后来,司空南次食言了,在他的病榻前,冷冷凝视着他先一步走向死亡,司空南次一定痛快极了,因为瀛姝终于还是背叛了他,痛恨着他。 今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绝不会再心软,放过司空南次,而且,应当由瀛姝先送乔氏去死,杀母之仇横亘在司空南次和瀛姝之间,他们的青梅竹马之谊还能那样稳固持久么? 司空北辰目送着瀛姝缓缓地往滨岑阁去,敲开那两扇紧闭的朱门,她的步伐沉重,心中势必还存犹豫,可他有自信,瀛姝应当已经洞察了乔氏的打算,如果放纵,反而会让乔氏把司空南次拖入深渊,乔氏的野心和贪婪,也是司空南次的原罪之一。 门扇在身后,重新闭合,瀛姝的步伐也的确没有变得更轻快,她当然明白司空北辰的居心,可司空北辰没有说谎,南次那夭折的胞妹并非江嫔所害,而是为乔氏亲手扼杀,乔氏甚至将此事告诉了她的阿母,强调身处内廷的艰难不易,乔氏称为了不让她的亲生女儿白白成为权斗的牺牲品,只有将南次送上储位 ,成为东豫未来的国君。 疯狂的乔氏,她自嚗罪行,以求得到江东陆、琅沂王二族的扶持,但有件事乔氏没有算计错。 瀛姝阿母,乔氏的嫂嫂,谁也没有揭露乔氏的罪行。 瀛姝知道自家阿母,毕竟还顾念着曾经与乔氏的闺交情,可乔氏应当早就信不过交谊了,她看似孤注一掷,其实是拿准了就算被指控,陛下也不可能相信乔氏会自己坦言杀害女儿的恶行。 乔氏未能争取到她起初看重的外援,于是转投了谢夫人。 谢夫人无子,若想夺储,那就必须有龙子养于膝下,前生时王青娥入宫,不久就自寻死路了,谢夫人的计划失败,而今生,谢夫人的计划也注定不会成功,当瀛姝久久未得圣宠,乔氏就有了机遇,她会向谢夫人提议辅佐扶持南次,许诺若大功告成,南次必尊谢夫人为嫡母,重用陈郡谢,谢夫人日后可享太后之尊。 光凭一个平邑乔,是无法震慑朝堂的,谢夫人故而不会担心乔氏食言,南次不管是争储,还是坐稳帝位,必须陈郡谢的扶持。 瀛姝不是没考虑过此计的可行性,但因为关及南次的命运和生死,她想得最多的不是成算,是万一失败,成王败寇,没有必胜的把握,瀛姝却无法承担失败的后果,她根本不能接受,南次陷入比前生更加悲惨的境地。 她的计划一直是让南次处于权争之外的“岸边”,只要铲除了司空北 辰,就能保南次全身而退,固然她需要南次的暗中协助,但也绝对不能让南次成为众矢之的,如果南次置身风口浪尖,风险太大了。 诚如司空北辰而言,现在要是揭发乔氏的罪行,对于南次是有益无害的,可乔嫔,毕竟是他的生母,而且乔嫔并不一定非死不可,南次已经不是前生时,对危险一无所知的鬼宿君了,有一些事,需要让南次自己去决夺,不能由她代为决定。 瀛姝有了判断,她不会成为司空北辰手中刺向乔嫔胸口的匕首,而且她并不认为陛下对石嫔的姑息,是因石嫔对江嫔事案不言不语,乔嫔根本不是她要回到乾元殿必须的垫脚石。 瀛姝突然又听见了,石嫔的寝卧里,那门和窗都难以隔绝的,凄厉的惨呼声。 第115章 “敌军”的神助 石嫔偶尔惨呼,但不是回回惨呼蒲依都会请传太医,可今日惨呼声持续得有点久,瀛姝在外叩门,等了有数十息,满头大汗的蒲依才来开门,提出请传柳太医的要求,又“砰”地关上了门,瀛姝指使了门禁处的小宦官去跑腿,她自己把着门,直到柳太医急步赶来,她也没急着询问,又等到了滨岑阁中彻底恢复了宁静。 “师父,喝一盏凉茶再回。”瀛姝这才上前讨好。 柳太医犹豫了下,接受了瀛姝的好意,听瀛姝询问石嫔的状况,他也只是简单说:“无碍的,娘娘的病症已经逐渐康复了。” “饮食就真的不需要什么禁忌吗?” “老样子,温补为佳,寒凉之物不能多食,就是得调养着,调养着。” 瀛姝依然从柳太医口中问不出什么来,可未久,蒲依却说需要取冰盆,瀛姝迟疑道:“柳太医刚说了,娘娘最好禁忌寒凉之物。” “不是娘娘用的,是奴婢觉得闷热,奴婢的值舍跟娘娘卧养处其实是分隔的,并无妨碍。” 瀛姝想想,应下了,她这晚留心听着石嫔寝卧的动静,却十分的安宁,反倒是她没有睡好,第二天睡到午后才醒,精神有些不济,还错过了饭点……滨岑阁里本有小厨房,但此时已经撤销了,不管是石嫔,还是宫人们,一日三餐都是配膳署统一送来,但瀛姝有令牌,午饭没吃上,她可以随时去配膳署取用,无非,给 宫人们些许好处,就能够通融的。 “我知道王女史爱食藕汤,正巧今日配备的就是龙眼莲藕汤,可送去滨岑阁的时候,听说王女史竟晚起了,于是我特意留了一盅,现在炉子上温着呢,王女史也不必再拎回殿阁,趁热,不如就在这里饮用了。” 配膳署的宫人百合一贯知机,看上去是个明白在人“落难”时才会为小恩小惠“打动”这一道理的智慧人,她的确早早就问过了瀛姝偏爱的饮食,但凡配膳署备下那几样,她都会亲自送去滨岑阁,故而瀛姝虽然是被发作到了“冷宫”,一日三餐反倒比乾元殿时更受优待了,而这一段经历,才让瀛姝更能体会宫人、女官的心情。 很多的人,他们争的也许并非“荣华富贵”那些极其遥远的事物,被困在内廷里,一日三餐是否顺意,才是眼前的诱惑,皇宫里的山珍海味虽多,却不是人人都能享用的,宫里的人,多数无望于归去市井,他们能望见的日子就是在宫里终老,而人只要还活着,终是难一直忍耐粗茶淡饭,他们得拼争,所为也无非相对的顺意。 瀛姝谢过了百合,填饱了肚子,此时天气正热,又不用急着赶回滨岑阁去,瀛姝就问起百合来,在她看来,凭百合的知机和伶俐,入事嫔妃居住的殿阁不难,但百合却一直留在配膳署,配膳署隶属御膳厨,但却只给世妇、女御、女官备膳,就 职于配膳署的宫人工作劳苦不说,似乎也并无一个光辉的前景。 “我自小就入宫,从入宫,就在配膳署受训,的确有机会调去殿阁为贵人们的近侍,但又难舍配膳署这份清静,长署待我是极和气的,只要手脚勤快些,就不会受呵斥。” 瀛姝正疑惑,若是真能安守平静的日子,百合似无必要取悦于她,岂不成了无事献殷勤?突然地,百合就压低了声儿:“是愉音阁里的春叶央告我,让我多予女史方便。” 瀛姝手中的团扇只一顿,又缓缓摇动了。 春叶入宫,是蓬莱君的安排,听令于谢夫人,却先为谢夫人安插在了乔嫔的居阁,春叶和她唯一的碰面,还是那日许阳君小产,春叶情知张氏女被贺夫人煽动要动手,怕连累到瀛姝,因此冒险来知会,春叶很是机警,怎会突然对百合泄露她们间的“交谊”呢? 可百合既然都提到了春叶,说明也笃定春叶必然站的是她的阵营,瀛姝就没否定。 百合又再低声道:“春叶跟我说,她承的是顾女君的人情,又素知顾女君关心着女史,春叶不能报答顾女君,若是能协助着女史,也算是报答了顾女君。” 瀛姝想:这是为了进一步取信我,都把春叶的来历点透了,按理说我不应再存疑虑,怀疑百合及春叶间的交情了。 “她也是有心了。”瀛姝微笑。 “其实谢夫人也极为女史的处境忧愁,一听闻女史 到了滨岑阁,就赶去乾元殿面圣,后来也不知怎么着,徒劳而返不说,似乎还受了嘱令不便与女史接触。” 竟然连春叶是谢夫人的人都知道了?瀛姝的笑意流露在了目光里。 百合把话点得这样透,瀛姝哪能不知道是断了她向春叶求证的念头,谢夫人别说亲自来,都没有遣人来滨岑阁安抚,这样的“冷漠”应当的确是为陛下限令了,她当然不能急着和昭阳殿来往,她要是去寻春叶求证,更加会让乔嫔关注春叶的来历了。 “滨岑阁里也有昭阳殿的人手呢,宫人秀芦便是,女史若想从滨岑阁脱身,秀芦是可用之人,但她却不知春叶的底细,能否向秀芦透露,女史自己决断。” 瀛姝于是知道了,支使百合的那个幕后人并没有告诉秀芦太多机密,她也不能因为秀芦不知春叶,就怀疑秀芦并不是昭阳殿的人。 百合又将自己的团扇交给瀛姝:“秀芦一看这把团扇,就会听女史之令行事了。” 团扇极其普通,没有奇香更没有异臭,只是上头的纹样是一丛芦苇及一朵百合,这两种花草,在绣样中其实极少搭配,不过瀛姝大抵能看懂“暗号”,秀芦知道百合是自己人。 石嫔居殿有十余名宫女,这十余人中,只有八个宫女是贴身服侍的,秀芦就是其中之一,但她和另六人一样,都不算石嫔的心腹,石嫔的心腹仿佛只有一位蒲依,瀛姝对秀芦有 几分印象,瘦高个儿,姿容并不出挑,似乎也不算伶俐,看上去是个本分人,她做得一手好女红,过去五公主的贴身衣物都由她亲手裁制。 瀛姝在滨岑阁里,拿着百合给她的团扇走动着摇晃,她很清楚地看见秀芦的眼睛里掠过一丝狐疑。 这日夜间,瀛姝的房门被敲响了,秀芦一手按着腹部满脸的痛楚,说是胃疼,来讨一粒木香顺气丸。 瀛姝顺理成章地,就收容了秀芦在她的屋子里歇息一会儿。 “你是听令于乔嫔?”瀛姝故意问。 “奴婢是听令于谢夫人。” 瀛姝就佯作再无疑虑了,她推开窗,再次确定没有人听墙角,回转来时低声问:“石嫔究竟患何疾症?” “奴婢不知。”秀芦说:“但石娘娘发作时极其痛苦,状似癫狂,蒲依不得不令我们将娘娘缚在榻上,有时娘娘自己能挨过,似昨日,娘娘发作得厉害,不得不请柳太医,柳太医到了,蒲依就令我们离开娘娘养病的居卧,我们根本不知道柳太医是如何替娘娘诊疗的。” “石嫔一直有这样的疾症么?” “从前是没有的,从前娘娘只是体质寒凉孱弱,又因五公主的疾质忧虑不安,一年间,总有八、九个月都会咳喘心悸,却从无癫狂的症状,是从被禁足于滨岑阁,才添了新症。” 瀛姝蹙起了眉头,想不通石嫔为何就癫狂了。 “五公主之前的疾症呢?” “公主之前时常咳血, 究竟是何疾症太医们也没个论断,只说是胎里带来的毒症,极难治愈,且公主也常犯喘症,直喊痛,说是五脏六腑有如刀绞般,公主发作的时候,有时彻夜不睡,娘娘就抱着公主不松手,一整晚的安抚,娘娘确将公主视为心肝,奴婢们都不敢信,娘娘竟会亲手扼杀公主。” “石嫔听令于贺夫人一事,你可曾察觉?” “奴婢不知,不过当日案发,有个小宫人被陛下下令杖毙,奴婢猜测,那小宫人应是贺夫人的耳目,娘娘许是通过她与含光殿联络的。” 瀛姝没有再多问了。 秀芦一定不是昭阳殿的人,瀛姝起初怀疑她是受贺夫人指使,但转念一想,如果贺夫人早知道春叶的底细,就不至于明目张胆利用她在愉音阁的人手怂恿张氏女行事,反而差点让她自己陷于被动了,而且刚才通过对秀芦的试探,她虽是被安插进滨岑阁,但应对石嫔不存恶意,至少从前,幕后人没有指使秀芦加害石嫔。 变故发生在瀛姝入事滨岑阁后。 那幕后人本无意害杀石嫔,现在却打算启用秀芦了,说到底,真正的目标是她,而并不是石嫔。 谁那么迫不及待的,非要她这条小命呢? 排除了贺夫人,还有郑夫人及郑莲子,以及莫名其妙将郑莲子视为掌珠般怜爱,故而将她恨之入骨的前淑妃刘氏,再有,虞皇后也大有可能。 如果是虞皇后……瀛姝笑了,可真奇 妙啊,她正愁放纵乔嫔一事会让司空北辰对她心生提防,结果虞皇后就亲自送来了这个把柄,幕后者可一定要是虞皇后才好。 这天晚上瀛姝睡得香甜,次日早早就神清气爽了,百合亲自“率队”将早膳送来,她虽不能进滨岑阁,却能在阁外的凉亭里跟瀛姝闲聊一阵,瀛姝很痛快告诉她,已经跟秀芦成功接头,关于石嫔癫狂的症状,也没瞒着百合。 就是这天傍晚,百合来送晚膳时,竟然就有所确断了。 “春叶称,夫人已经问过了相熟的医官,那医官说石嫔这症状或许不是疾病所致,而像是……因服五石散上瘾,强行断瘾呢。” 第116章 敞开的一扇门 关于五石散,瀛姝并不陌生,她还知道不少的世家子弟都以服药为雅,琅沂王一族中,就有个族叔辈长年服食五石散,这位族叔还是个名士,仿佛世人根本不会非议服食五石散的群体。 她年幼时,问过阿母:“五石散味道好么?为何这么多人都爱服用?” 阿母的脸色都变了,口吻十分严厉:“别瞎说,这药女娘可碰不得,就算儿郎,服多了五石散也是要伤寿元的。” 等再大些,瀛姝也知道五石散会让人成瘾,一但成瘾,就极难戒绝,她的那位族叔不到三十而殁,也正是因为长年服食五石散损伤了身体。 瀛姝还知道,陛下阿伯十分痛恨五石散。 因为阿伯真正的长子,当年被送去洛阳宫为人质那位,就是被逼着服食了五石散,虽然最终不是因为服药而亡,可据说,在被处死前,也已很受病痛折磨了,尤其是当成瘾后,竟然再不得五石散服食,受了不少的活罪。 故而在建康宫里,是绝对不允许五石散流通的。 “可真奇怪啊。”瀛姝疑惑道:“石嫔扼杀五公主已为重罪,更何况还服食五石散,陛下却不将她治罪。” “夫人称,大抵是因为石嫔手中握有江东贺的罪柄,却拒不交出,打算用此苟延性命。” “石嫔谋害公主,就是为了陷害贺夫人,她对贺夫人恨之入骨,现在又为何要代为其家族隐瞒罪柄呢?” “关于这点,夫人也是 想不通的。” 百合低声道:“实情只有石嫔知道,但她应该是不愿断瘾的,定然是因陛下之令,如今滨岑阁已然被封禁,石嫔无处求得五石散,如果,女史能用此诱惑,石嫔必然不会隐瞒,这样一来,女史或许就能寻得契机立功,再返乾元殿了。” “可我又哪里能得五石散呢?” “只要女史有了决断,夫人可想法子。” 皇宫的门禁再是森严,但把守门禁的是活人,并不全靠铁锁,只要有活人,就有漏洞可钻,瀛姝从来不怀疑谢夫人有将五石散挟带入宫的能力,但她更加不信最终到她手里的真的就是五石散。 “容我再细想想。”瀛姝没有一口应承。 百合也必然不会催促,虽仍旧日日来送膳,竟也再没主动提起这事,这几日,南次也没往滨岑阁来了,倒是中常侍来了一回,说是奉圣令来看望石嫔的,却被挡在了房门外,中常侍就问瀛姝:“女史在这处可还习惯?” “习惯着呢。”瀛姝搁下手里的画笔,让中常侍瞧:“在乾元殿里练字的机会多,倒无甚空闲作画,反而来了这里,镇日无事,又方便于索要纸笔颜料,侍监瞅瞅,我这幅画可还悦目?” “我是个粗人,哪会鉴赏这些雅物,不过女史若有完成的画作,不如舍一幅,我替女史呈给陛下?” “阿伯都禁止了谢夫人来看我,我还哪敢上赶着提醒阿伯早早原谅我的过错呢? ” 中常侍干咳了几声,又笑着说:“陛下将内廷夜间巡防一事交给了太子及五殿下共执,五殿下情知不能吊以轻心,得操劳一段时间了。” 瀛姝于是知道了南次不是不来,也是受到了限令,但她反而取了一幅画,交给中常侍,至于中常侍如何处置这幅画,她没一字嘱咐。 画的是一截白墙,朱门深闭,却有墙外的珙桐花探入茂盛的数枝。 这是画的哪里?中常侍不明究里,皇帝却是了悟于胸:“画的是滨岑阁,阁门幽闭,出入断绝,但却仍然有消息渗入,呵,这丫头甚至还点明了,她居然知道朕怎么说服的谢氏,让谢氏不可往滨岑阁。” “经陛下一提醒,老奴才恍悟,世人也把珙桐花称为鸽子花,白鸽传讯,王女史的心思也真是灵巧了。” “那朕就拭目以待,看她如何解题吧。”皇帝将画作交给中常侍:“令人裱好,但不可透露是谁所作。” 瀛姝送出了画,也终于有了决断,这天她先跟秀芦说:“我得逼着蒲依开口,你有何计策?” “蒲依在娘娘最信重的大宫女,虽然娘娘现被禁足,可陛下并未降罪,有娘娘为靠,女史想逼迫蒲依是极难的。” “百合已经告诉我了,石嫔是服食的五石散,且石嫔并不是情愿断瘾,蒲依为石嫔的心腹,必然是会听石嫔之令行事的,我要是有办法将五石散带入滨岑阁,以解石嫔之痛,她应当是 会通融的吧。” 瀛姝其实根本没必要跟秀苇商量,但她要“逼诱”蒲依,很难避开秀苇这个耳目,秀苇虽然无法将消息传递出滨岑阁,但要是起了疑,终止她的行动,瀛姝就没法揪出幕后人了。 “女史是想让奴婢将这事告知蒲依?” “夫人安排你来滨岑阁,可有别的交代?” “夫人并未多交代,只是……石嫔毕竟为九嫔之一,夫人也担心石嫔为显阳殿或者含光殿、长风殿收买,暗中与昭阳殿为敌。” “那你就继续蛰伏,不要暴露。” 瀛姝佯作中计,紧跟着,她就直接把蒲依“扣押”了,当时蒲依是来领石嫔的午膳,瀛姝却栓紧了门,她其实不用怕隔墙有耳,因为外头还有秀苇暗中盯着呢。 “女史这是为何?”蒲依质问道。 “我要见娘娘,面见,必须。” “娘娘有令,因静养,不见闲人。” “有人企图借我之手,谋害娘娘性命,你把这话带给娘娘。” 蒲依的目光就投注往还放在案上的提盒。 “毒药当然不是投放在饮食里,否则,配膳署那个帮凶可无法全身而退了,元凶已然知道娘娘长年服食五石散。”瀛姝说到此,一顿。 蒲依的神色大变:“是贺夫人!!!” 瀛姝心中透亮,但她并没有纠正蒲依的误解,她拎起食盒,递给蒲依:“娘娘见不见我,得听完这几句话后才作数了,不过我相信内人是定会重视娘娘的安危的。” 她又转身,拉开门栓,门外有一角的天空,正为夕阳涂得艳丽,瀛姝就倚着门欣赏此日的霓光,她忽然很想念阿爹阿娘,他们应当也正晚膳吧,应当是会小酌,送尽残阳,迎出新月,中秋不远了,当会有宫宴,她得从滨岑阁出去,那样或许还能见一见爷娘,中秋时瑶池女君应该也抵达了建康宫,宿命经了一番轮回,得获新生的岁月里,第一个中秋月圆夜,似乎也别具了意义。 瀛姝听见门响,有一扇门,到底是向她敞开了。 石嫔并没有比之前更孱弱,但身体看上去也并无多少起色,她披散着长发,发梢略显枯涩,中衣外披了件石青色的薄氅,倚着凭几,侧脸看过来,先咳了几声,由着蒲依搬来坐枰,又出去守在门外。 门一关,瀛姝就觉察了室内弥漫的幽香,这是间养病的卧房,可却没有半点药味,榻后的画屏上,乌墨勾出一丛兰草,附着矗石,深青色的帐幔垂下一面来,因为窗户未开,榻前已经亮起了灯烛,烛光却点不亮沉寂的眼睛。 “你说,是贺氏打算毒害我?” “应当不是贺夫人。”瀛姝浅笑:“贺夫人的手已然伸不进滨岑阁了,她又不觉娘娘能奈何她,其实现在内廷,娘娘的生死并不会对他人造成威胁,娘娘是被我连累了,有人要害我的命,才打算着往我头上扣项死罪。” “你倒是坦率。” “我只能离开滨岑阁, 娘娘才能得安宁,可若无娘娘相助我是无法早日离开的。” “你又不会真被人利用,我何惧会被连累呢?心不存忧惧,自得安宁。” 瀛姝也料到石嫔不会这么容易就坦言相告,她微微的抬头:“我知道娘娘为何要扼杀五公主。” 石嫔像是被无形的针刺了要穴似的,突然一阵剧咳。 “娘娘并非蛇蝎心肠,娘娘只是不忍再看公主受罪,娘娘情知公主的疾症已是药石无医, 就算娘娘不舍放弃,恐怕也已经大限将至了,且五公主之所以遭这样的罪,应当是因娘娘在有孕时,就已经服食了五石散,娘娘极为自责,但更恨的是诱使娘娘服食五石散的贺夫人,因此,当日贺夫人指使娘娘为人证,娘娘佯作听令,然后扼杀了公主,当众指控贺夫人,娘娘自知陛下会彻查五公主的死因,娘娘认了罪,不过却将所有真相都告诉了陛下,五公主虽非贺夫人亲手所杀,但却为贺夫人所害,娘娘本打算与贺夫人同归于尽。” 石嫔还在咳喘,但咳声没有早前急剧了,烛火光色也开始渗进了眼睛,那双眼睛里现在有了泪影,石嫔像是极不愿意在人前哭泣的,把眼睛望向床榻的一面悬垂着的青色帐幔,伸手,在眼角处轻轻一摁。 她想起了她如瀛姝一般大小的岁月,当年,她听说淮水那方,洛阳宫已经换了主人,她并不认为这对她的生活会造成多大影响, 洛阳宫里的帝王不管是何姓氏,于生活在江东的家族而言,那都是万千里程外的人事了,她的及笄之岁,家族已经在跟建康萧门议亲,她情许萧郎,他们也正是适龄婚配的儿女。 最终,她却为家族送入了宫廷。 似乎也未经肝肠寸断的痛苦,她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司空氏已经不是万千里程外的皇室了,大豫政权转移到了江东,她一个女子,只能接受不能抗拒。 慢慢的,她开始变得有自己的准则和坚持,她不愿去争宠,也不愿为了家族再作牺牲,她意识到父祖都并非她所认为的亲慈,他们的野心开始膨胀,他们甚至买通宫里的内官,来提醒告诫她应当向国君索要良田和兵丁,为家族牟取更多的利益,她从来不将这些话,对国君提起。 她觉得自己是敬重国君的。 她有自己的眼睛,有自己的耳朵,她看着国君为淮水那方,更多无法迁移至江东的遗民日日担忧,自责为大豫皇室,却无能赈救北境的臣民,她甚至听见国君梦中的呓语,都在自责和忏悔。 她还知道她的幼弟石玠已经长大了,有了表字称御风,跟陈郡谢氏的儿郎谢青交好,几个年青人,不效那些清谈的名士,时常聚首,谈论的都是如何与北境诸胡对抗,让所有华夏的子民,至少不受异族奴役之苦。 阿弟是家族的希望。 但没想到,因阿弟和谢青的交谊,却为她埋下了祸根 。 第117章 另类慈母心 “当年,你的伯祖父王致谋逆,琅沂公无奈,让出大宗正一职,而谢晋继任之初,诸多江东门阀并不心服,陈郡谢与江东贺间的矛盾逐渐激化,谢晋针对贺氏出身的士官发起弹劾,最终,导致贺氏两个族人被罢军职。 石姓于江东世族,本也算根基深厚,可在衣冠南渡之后,飞速崛起的江东贺氏也并不在意石氏一门,直到为谢晋所打压,贺遨才注意到我的父族,贺遨就算不觉我族对他贺氏算是威胁,却极其不满我族竟与陈郡谢建交。” 石嫔说起这件旧事,瀛姝虽不甚了解,可理解起来却不难,贺遨就算再倨傲,应该也明白一个道理——多一个盟友,总胜过多一个仇敌。 “我的父祖,其实早怀野心,也的确想要攀附八大权阀,贺遨这人,嚣张猖狂,他想拉拢我族,却先不施予友好,而是暗查得我父祖的罪证用作要胁,我父祖答应了投效,谁知道含光殿那位贺氏知道我族已成她贺门的党徒,竟对她父贺遨提出,内廷之中,我也应当为她效犬马之劳。 可我的父祖深知我,不愿为任由他们操纵的棋子,他们说服了我的母亲。 我本自幼,就有体寒之症,寒症发作时,葵水不至有时竟达数月之久,我那时虽有宠,却一直不曾有孕,我母亲知道我再是不争,却期盼着能有自己的孩子,她借着入宫探望我的时机,悄悄把药挟带入内,她跟 我说,那药物是她好不容易求得的,既治体寒,又治不孕,我生母亲手给我的药,我自然不存疑虑,并没有想过寻太医验证。 起初我服药之后,只觉浑身躁热,可这躁热感并未让我不适,甚至飘飘欲仙,容光焕发,寒症也渐少发作了,我以为良药对症。” 石嫔闭上眼,数息后才睁眼:“我在闺阁时,根本不曾听闻过五石散是何物,更不曾想到,我的生母竟会害我,直到贺氏对我发号施令时,我先还以为她魔怔了,她直接跟我说了实话。” 在宫外服食五石散,哪怕是女子,也不至于入罪,可在宫内,第一条禁令就是关于禁服五石散,便连皇子,若违令,都要被贬黜为庶人。 “我那时想过停止服食,可已经成瘾,我根本无法断瘾,又担心这秘密暴露会被降罪,只能继续服药。”石嫔握了拳,她的手背上突显了青筋。 “贺夫人当时可是逼迫娘娘替乔嫔作伪证?”瀛姝问。 石嫔看过来:“你都猜到了?” 瀛姝沉默。 “江嫔其实对贺氏也不成威胁,反而乔嫔,膝下毕竟还有个五皇子,我当时也想不通贺氏为何要逼我助乔嫔,贺氏要我为她的手中棋,她却从来都不信我,她屡次说,我只需要依令行事。 江嫔死后,陛下渐渐冷静下来,不是没有怀疑过这事,却认定了我不会陷害江嫔,陛下反复询问我,我都咬死了乔嫔绝对没有亲手接 触过小公主,小公主一直在我怀中,乔嫔只是泪眼看望。 这件事,陛下现在当然又再问过我了。” 瀛姝依然沉默着 石嫔也一直盯着她:“我说了实话,但同时我也说了我的想法,乔嫔不是冷血的蛇蝎,没有食子的习性,而江嫔,她虽然没有杀害小公主,但她并不是纯良无辜的人,若非她自恃得宠,恐吓威胁乔嫔要将五皇子夺为己有,否则就会让五皇子横遭不测,乔嫔也不会对她既恨且怕,视为必须铲除的威胁。 这其实不是我当年的想法,我亲眼目睹乔嫔杀女时,一阵阵犯呕,我真的才意识到内廷是个可怕的地方,像魔狱一样,会吞噬人性,但我竟然成为了帮凶,我悔恨自责,也怨恨那些逼我成为魔鬼的人,为了不再被利用,为人刀匕,我开始疏远陛下,总是称病。 一个棋子当没了利用价值,就会被遗忘和舍弃的吧,是我当时的想法。” “可娘娘却有了身孕?”瀛姝问。 “没错,五娘就是那关节有的,我欣喜若狂,我根本没意识到因我长年服用五石散会遗祸给我的孩子,五娘出生后,就孱弱多病,太医们都觉疑惑,柳太医尤其起疑,甚至问过我是否误食了丹药,我那时才隐隐想到五娘的病症确实是胎毒,而造成这种胎毒的正是五石散。 但我不能告诉医官,我只好哀求贺氏,她有办法在宫外打听治疗的方法,我甚至打算过 ,如果宫外的疾医能治好五娘,我会求陛下,说有神佛托梦,将五娘收在寺庙寄养才能康复,只要出了宫,五娘说不定就得救了。 可贺氏却以讥笑的神情回应我,她亲口说,让我断了痴心妄想,她早知道如果母体长年服食五石散,生下的胎儿必然是养不大的,她还说五石散虽然是我生母送到我的手中,但出谋划策的是她,她怎么可能一边提携我的父族,一边纵容我生下皇子成为她的威胁,她不蠢,养虎为患的事她不会做。” 石嫔手背上的青筋再次暴突。 “我也想过很多方法,自己去打听,结果贺氏竟然没有说谎,五娘的确是……哪怕调养得再仔细,也绝对活不过五岁,我仍然是不想放弃的,直到那天,五娘又再发作,她差点被自己的血呛着,她在我怀里,抽搐着,意识都模糊了,一直一直在喊痛,最完整的一句话是,‘阿娘,我真的很痛,我也不想再吃药了,蒲依说睡着的人就不会觉得痛了,阿娘不要让医官来用针扎我了,那样我更睡不着’。” 孩子以为她睡不着是因为扎针,但根本不是那样,是疼痛无法让孩子入睡,得到片刻的安宁,石嫔抱着孩子痛哭,而贺氏安插在滨岑馆的耳目,那个小宫人,却在外头摧促蒲依——还是让娘娘赶紧往小园去吧,否则夫人怪罪下来,慢说奴婢们了,娘娘也承受不起。 石嫔的手颤抖 着不像样,但她还是扼紧了女儿的喉咙,轻声说:“乖,阿娘有办法让你睡着,你好好睡,睡着后就再不会觉得痛了。” 孩子已经没有呼吸,石嫔也更加坚定了决意,她让蒲依进来,交代蒲依关好门窗,蒲依当时十分的惊恐,石嫔安抚道:“放心,我会认罪,我不会让你受牵连。” 后来,再次回到滨岑阁,她向陛下坦白了罪实,她说她愿意赴死,可也一定要把贺氏拖进坟墓,为她的女儿,为乔嫔的女儿,那个甚至不及序齿的孩子殉葬。 “我其实也不知道,陛下为何没有处治我。”石嫔懒懒闭上眼,似乎不想再说话了。 “娘娘知道的。”瀛姝此刻也顾不着唏嘘感慨,她跽坐着,有点觉得小腿发胀了,此时天光更黯了,于是她干脆起身,将屋子里的灯烛又点亮了几盏,她看见一侧的书案上,竟然有完成了大半的画卷,画的是一个健康的,胖乎乎的孩童,梳着双丫髻,穿着大红袄,手里举着一支竹蜻蜓,往桃花挂满了树梢的墙角迈步,花树下有妇人身影,妇人没有着锦衣、挽高髻,发上只包着布巾。 此情此境,不是在幽幽深宫里。 瀛姝在屋子里走了半圈,她又回枰上跽坐着:“娘娘起初的确怀着玉石俱焚的念头,但后来明白了,陛下此时不会将贺夫人治罪,因此,也不会处治娘娘。娘娘入宫多年,一度得宠,应当了解陛下, 知道陛下一贯看重子嗣,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陛下都不会允许后妃之争导致皇子、公主无辜遇害。 五公主虽为娘娘亲手扼杀,可娘娘的初衷和真心,是不忍再看五公主受罪,而造成五公主夭折的罪魁实为贺夫人,娘娘并不是凶手。 比起娘娘来,陛下应当更恶乔嫔,因为陛下很明白,乔嫔并不是只有扼杀小公主这一个选择,乔嫔杀女,是因为贪欲难填,而江嫔,她再是如何受宠,也并不敢真正加害皇子。 陛下对贺夫人是暂时纵容,而对乔嫔的加以姑息,是因为五殿下,处死乔嫔必伤五殿下的心,而且问罪于乔嫔,也必牵连出贺夫人乃到江东贺,为此时大局考虑,陛下只能纵容,陛下既然要纵容她们,对娘娘也定心怀愧疚。” 石嫔只管沉默着,仿佛睡着了。 瀛姝又道:“娘娘并没有断绝生志,因为贺夫人还活着,娘娘当然不甘心就此撒手,娘娘虽然禁居于此处,但积极配合柳太医的诊疗,哪怕要受许多,也一定要断五石散之瘾,娘娘闭门不出,甚至连窗户也闭紧,是因断服五石散后,多年的寒症发作频繁,确实不能招风受凉。 我猜,断瘾也不能一蹴而就,实在难忍了,柳太医也会允许娘娘少量服食,如昨日,娘娘是经医官同意后,服食了五石散,体生躁热,这才令蒲依索要冰盆降躁。 蒲依及其余宫人,甚至还会日日剪 摘花枝,布置此间居卧,应是娘娘的交待,娘娘于病中,也还有赏花的情趣。” “你这是嘲笑我装模作样吗?”石嫔终于有了反应。 瀛姝却觉石嫔不是易怒的性情:“我若与娘娘易地而处,也必不会眼看着贺夫人风光无限,自己却含恨寻死,既想活着,当然也不会悲悲切切苦忍着潦倒落魄,我知道陛下因何烦恼了,是因有一些事,陛下需要娘娘配合,可娘娘提出的条件却是让贺夫人立即获死,娘娘这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猜,娘娘对陛下还是有所隐瞒的,可是如此僵持下去,于娘娘打维护之人有害无益,若娘娘信我,我能替替出谋划策,助娘娘一臂之力。” 石嫔不仅睁开了眼,甚至坐起了身:“你这是胡乱猜测,我在意者唯有五娘,她已经夭折了,我不甘心就这样死却根本不惧死,这世上,我连自己的命都豁出去,还有谁的安危会让我顾忌!” 第118章 解题 瀛姝很笃信,她的判断是正确的。 却先顾左右而言他:“不如我再猜一猜,陛下需要娘娘配合何事?” 石嫔不语,瀛姝有如自说自话:“娘娘应当不知情,我却听说了,陛下为平蜀州之乱,欲启用益州督军贺执,贺遨却推三阻四,还是贺夫人极爽利答应了会说服贺遨,蜀州之乱本不难平,眼看江东贺会立下一功,既立功,朝廷就不能不予褒奖,可陛下却也必不能让江东贺权势更盛。 娘娘的家族已经为江东贺暗中拉拢,虽因五公主一事,娘娘算是与贺夫人撕破了脸,但正因如此,娘娘的父祖势必会更加示好江东贺,为其效力,娘娘虽未获罪,但已被禁足于滨岑阁,娘娘的父祖却不闻不问,无视娘娘的安危,因此不管是贺夫人,还是其父贺遨都不会疑心娘娘的父祖会因娘娘这枚废子,敢与江东贺为敌。 因此,如果要查实江东贺一个小罪柄,让功过抵消,达到不奖不罚的目的,最便利的方法就是让娘娘的族人中,有一个为陛下的内应。我猜,娘娘的族亲中唯一让陛下信得过的人,就是娘娘的胞弟,还是娘娘被禁足之初,我就听谢夫人提起过,谢十郎受石八郎所托,恳求谢夫人查清五公主的死因,为娘娘申冤。” 石嫔深深吸一口气,但没有因为瀛姝猜中实情,就信瀛姝真有两全其美的计策。 “娘娘之母肯顺从贺夫人加害娘娘, 逼于无奈是其中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也必然是为了保全其余的儿孙,虽说娘娘上有兄长,可石八郎却是令堂过四旬方有的子嗣,就像我家祖母,一贯更就偏爱我阿父,想来令堂最怜爱的子女也是晚来子。 娘娘定知石八郎不至为家族所弃,平安能保,若是得了陛下信重,日后更有望前程似锦,因此娘娘想维护的人并非石八郎,而是另有其人,且这人,娘娘对陛下是难以启齿的。” “你为何非要一口咬定我另有必须维护之人?” “我虽才是第二次见娘娘,但有自信,我了解娘娘的为人性情,贺夫人不可能仅凭娘娘服食五石散的把柄,就足以要胁娘娘成为谋害小公主的帮凶,当时娘娘未有身孕,也不是因为五公主才受贺夫人要胁,贺夫人手中一定还另有把柄,不会是石八郎,娘娘与石八郎年岁相差数载,娘娘入宫时,石八郎还是稚童,贺夫人以己心,度娘娘之心,她不会认为娘娘跟石八郎之间,有深厚的手足之情,毕竟,在贺夫人看来,娘娘甚至不把父祖的安危放在心上,又怎会对幼弟别眼想看呢?” 石嫔又恢复了沉默,但她的眉头,却像挽了个死结。 “娘娘认为,贺夫人若不死,就无法确保那人不受毒害,因此娘娘才如此着急要把贺夫人置于死地,可我刚才就点明了,这是不可为的事,因为贺夫人的死活根本无法决定 江东贺的兴衰,否则陛下也不会执着于另寻江东贺的罪柄了,只需当贺执立功后,公布贺夫人连害两位公主的罪实,可陛下深知,贺夫人其实已经不是贺氏女了,是内命妇,如果贺遨眼看着贺夫人已为弃子,根本不会用既得的利益去换贺夫人苟活。” 更不要说,国君手中只有石嫔的口供,根本没有证凿将贺夫人定罪处死。 “我甚至都不难猜出娘娘在意的那个人是谁,那个人不是娘娘的家人,贺夫人却知道娘娘会在意他的安危,一定有人告密,而这告密的人对娘娘是心怀恶意的,娘娘虽为令堂加害,可令堂对娘娘不应怀有恶意,告密的人是娘娘的家人,娘娘的庶妹都是远嫁,却有一个堂姐,娘娘入宫不久她也……” “你别说了。”石嫔是真不敢再小觑面前这个及笄不久,入宫后似乎还“越混越惨”的女子,她冷着脸道:“你坐近前。” 瀛姝就真的拖着坐枰,坐在了榻前。 “我堂姐嫁的是萧郎,而我与萧郎,类同你与五殿下,我们相识与稚拙之龄,且石、萧两姓数代联姻,那时,两姓是可以称为通家之好的。我其实不知对萧郎的情愫,是将他当作兄长还是……爱慕……入宫之后,我与他音讯断绝,可年年节庆时,跪于天地间祈求,我都不忘祈愿萧郎平安喜乐。 我知道我入宫后,堂姐嫁为萧郎妇,我也知道堂姐一直爱慕萧郎 ,因此,对我始终有些妒恨。这些年,萧翁懒怠权争,萧门中虽也有子弟出仕,但也都不肯媚从权贵,萧门逐渐势弱,而我的父祖,也对这门姻亲日渐疏冷。 我不知道我那堂姐和萧郎间为何生隙,可她却告诉贺氏,我爱慕萧郎,若是不肯听令,她会听贺氏之令,毒杀萧郎,堂姐认定这足够成为要胁我的把柄,她没有料错,我就算只视萧郎为知交,为兄长,我也不能漠视他的生死,所以我一定要让贺氏死,没有这毒妇为靠山,我不信我那堂姐敢真的毒杀亲夫,而贺氏既死,我宿愿已了,也不会再留恋这人世了,我跟贺氏玉石俱焚,不再受要胁,堂姐虽狠毒,但她不是蠢妇,她如今已经子女双全,她不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做那等损人不利己的恶行。” 于此,石嫔已然再无隐瞒。 “我无法对陛下说清我的顾虑,不是因为我害怕陛下疑我不贞,其实我心里也清楚,陛下不是不恶贺氏,但他身为一国之君,侧重的必然是大局,贺氏罪该万死,可她活着,比死去更利于掣肘江东贺。 我的顾虑,说与不说,结果都是一样的,不过王女史,你刚才说有两全之策,你说,我听听可不可行。” 瀛姝既然在入见前,已把内情猜得八九不离十,对策她当然也是想好了的。 “娘娘若还有受胁的把柄,贺夫人就不会毁了那唯一的把柄。” “我一个 待罪之人,对贺氏早没了用处。” “我的计策正是让娘娘大有用处。” 石嫔终于高高挑起了眉。 “娘娘知道的吧,身边的宫人并不可信?” “除了蒲依,我谁也信不过。” “陛下下令封禁滨岑阁,其实也是为了断绝里外互通的可能,配膳署的百合我已确定是敌方人手了,可她却不敢在娘娘的饮食中直接投毒,我猜,她转交给我的五石散其实是剧毒,不过我会将她供出,甚至还会把秀苇供出,她们为了脱罪,就一定坐实我的罪名。 怎么坐实我的罪名呢?滨岑阁里,必然还会出现一具开不了口的尸体,而且这个人,一定是必然的来历,娘娘的居阁,除了贺夫人的人手,应当还有个耳目是为愉音阁安插进来的吧?” 石嫔的身体都不由前倾了:“这也是你猜的?” “乔嫔不会放心的,娘娘可是目睹了她杀女的人证,她虽明白娘娘听令于贺夫人,可内廷里的嫔妃,今日友明日敌的事可司空见惯了,乔嫔心机深沉,她甚至都能握实贺夫人的罪柄,要胁贺夫人配合她铲除江嫔,她当然不会对娘娘吊以轻心。 如果乔嫔的耳目死了,众人皆知我与五殿下交近,我又是唯一能把毒药带进滨岑阁的人,这可不就成了我指使他人毒杀娘娘,再将帮凶灭口的证凿?” 石嫔压低了声:“因此,你断定百合及秀苇都不是听令于贺氏?” “贺夫人巴不得 我一直跟娘娘被困滨岑阁,她没有把我立即置之死地的必要,且如果娘娘被毒杀,她有最大嫌疑。” 瀛姝点到即止。 贺夫人的防心,其实已经为陛下亲自打消了,贺夫人当然能想到,陛下亲口承认了五公主为石嫔扼杀,却未将石嫔处死,一定是听信了石嫔的供辞,但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只是在态度上对含光殿有所冷落,说明什么呢? 说明陛下根本“不敢”把她治罪。 贺夫人甚至还会生另有一侥幸——陛下就算立了司空北辰为储,但对二皇子还是极其看重的,毕竟,太子没有母族为靠,二皇子的外家却是八姓之一!!! 而蜀州事急,陛下甚至连对含光殿冷落的态度都立时改转了,把瀛姝给发作到了滨岑阁,贺夫人哪还没有高枕无忧的自信? 但要是这个时候,石嫔被毒杀,岂不是再生风波?皇帝陛下未必不会把已经束之高阁的旧帐再取下来翻一翻,重新思考有无必要彻查。 “我们只要把秀苇捉个现形,大可让陛下去审她,是谁指使的秀苇暂时不重要,可陛下就有了借口,名正言顺赦免娘娘之罪,不管是百合还是秀苇,都不是含光殿的人,因此贺夫人也不会动疑,连滨岑阁都不再封禁,贺夫人为免娘娘持续针对,现唯一能要胁娘娘的把柄,可不就只有那一件了?” 石嫔起身,在房间里踱着步,她重新梳理了一番头绪,忽然 转身,盯紧了瀛姝:“你应当对那个幕后指使有判断了吧?” “若非虞皇后,必为刘才人,不过刘才人刚经一场败仗,她还没那么大胆量再次自作主张,且刘才人也没那么大能力收买宫人,谋害嫔妃。” “皇后。”石嫔伸手,托着瀛姝的手臂:“连我都知道,若无陛下及琅沂王氏,皇后的后位早已不保,更莫提紫微君能被册封为太子了,琅沂王氏一门可谓皇后母子的贵人,皇后却数番欲将你置之死地……她不信者,不仅仅是你及你身后家族,她是连陛下都不信任。” 等瀛姝起身后,石嫔也已经下了决心,说:“你附耳过来。” 第119章 连陈扇仙都觉得皇后不行 陈扇仙实在被何氏的呜咽声搅得睡不宁,她翻身坐起,去扳何氏的肩膀:“快别这样憋着了,有什么愁闷,说出来才好。” 天气炎热,外加情绪激动,何氏出了一身的汗,可被扳过来后,她还一把搂住了陈扇仙的腰:“酒入愁肠,也解了不了郁苦,我知道你待我好,才愿意跟我同榻,怕我喝多了酒有何不适,你在旁便于照顾,是我不该得寸进尺,烦扰了你的好梦。” 陈扇仙感受着何氏缠上来的手臂,粘乎乎的全是汗,突然竟觉不嫌了,拿起团扇,用力摇晃着:“夫人不是不提携你,可陛下近日常来含光殿,为的也是蜀州的事,含光殿的情况稍有起色,夫人怎好再得寸进尺呢?如今嫔位至少两个空缺,凭我们的出身,哪怕承宠,也不能立即就被封嫔,你越是这么的焦躁,夫人才担心你越会触怒陛下呢。” “可女子的年华,能经得起多久的蹉跎?夫人的亲外甥女,那段四娘已经十四了,夫人也说了,中秋节时,就要留她在含光殿长住!” 陈扇仙是真不知说什么好了,只好再把团扇更加用力摇几摇:“你我的出身本就不能和世族出身的女子相提并论,更何况夫人她若真有意让段家的女公子入宫,这跟你我几时承宠有何关系?你就听听劝吧,可别再埋怨夫人不给你机遇了,远的不看,你就看看石嫔,她是九嫔之一,现在又如何 呢?被困居在滨岑阁里,和身陷囹圄无异,这样活着,也就是如同蝼蚁了,远远不如你我。” “石氏可是罪妇,她杀了五公主!” “在这内廷里,我们有罪无罪,是不由我们自己作主的。”陈扇仙叹了口气,躺下来:“我是个蠢人,所以从来无心去争,可往往蠢人反而更有福气呢,就像李嫔,她其实也是个蠢的,可在内廷,她开罪的人也不少了,你看谁跟她计较过?我们啊,就慢慢熬着吧,总是有出头之日的。” 陈扇仙闭了眼,她却再没了睡意,她知道虞皇后已经有所行动,可她也十分笃定虞皇后的阴谋不会得逞,因为虞皇后的对手,实在太强了!哪怕那个女子才涉权争,无论思谋与见识,应该不如前生那般老练,可是她毕竟是王瀛姝啊,当年的王淑妃可是一当振作后,就能替国君出谋划策,不惧成为众矢之的,最后竟能促成使贺、郑二族纷纷放弃尚有实力夺储的毕宿君及角宿君,甘愿一时为皇室效力这件“大业”。 王瀛姝如果真是一个奇女子,那至少在此时,不可能在虞皇后这么个妇人的算计下就一败涂地。 陈扇仙听着何氏的啜泣声,变得断断续续,终于彻底消失了,她干脆起身,掀开纱帐,踩了绣履,她人还住在含光殿,不便去殿苑里夜游——今日陛下在此留宿,虽说此时已然夜深,哪怕是在殿苑里闲逛也不可能 巧遇陛下,毕竟这样的行为容易让贺夫人怀疑她怀有争宠的居心,陈扇仙很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便是作为一枚棋子,她的份量也不比何氏更重,贺夫人不需要棋子具有智慧,她需要的是没有头脑的绣花枕头。 贺夫人其实一点没有嫌弃何氏愚蠢。 陈扇仙便只是坐在窗内,摇着团扇,看天上的月亮,从一片云彩移去另一片云彩,时光似乎因她的一恍神,就回到了前生,冷冷清清的居住在离宫的岁月。 但这扇窗看出去,更易见的是含光殿那高耸的望阁上,飞出的琉璃鸱吻,檐角悬着长串的宫灯,在夜色中流光溢彩,这是身份贵重的人所居的殿阁里所特有的,迁去离宫居住的遗眷们,已经不配享有华丽灿烂似的,必须习惯漫长的孀居生涯。 陈扇仙一直坐着,听见正殿有了“热闹”的响动,她知道当朝国君一贯勤政,不管有无早朝,都不会在后妃的居殿耽延至天光大亮,这是陛下起驾前的“热闹”,贺夫人虽不至于亲自服侍陛下梳洗更衣,是肯定要殷勤挽留陛下在含光殿用完早膳的,可并没有人来这边,看来,贺夫人是真不希望何氏尽快承宠了。 这也不算一件奇事,花瓶的作用往往在必须邀请陛下“赏花”的时候发挥,但现在贺夫人却不需主动邀请御驾,含光殿里就算无花可赏,陛下也会主动来此的。 又听见了中常侍那声“起 驾”,陈扇仙才把何氏推醒:“快去沐浴,弄得清爽些,不管夫人要不要补眠,你都得去正殿外候着,记得啊,别这样愁眉苦脸的,都说夫人爱听的喜庆话,便是夫人不耐烦多搭理你,跟夫人身边的宫女们也得多亲近。” 她将何氏摧起来,自己也不补觉,往铜镜前一照,觉得脸色还算好,就只在眼底扑了一层薄粉,当年她能打听出王淑妃的逸事,淑妃懒施脂粉,便是相助君王秉烛执事,达旦不眠,也仅在眼睑处略用香粉稍作掩饰。 陈扇仙知道自己不属天生丽质,她的眉色过于淡,肤色也没那么白皙,可毕竟现在还值青春时,气色是焕发的,她也不追求艳光照人,尤其是在虞皇后面前,容貌还是普通些才好。 她准备往显阳殿。 可半途中,她却遇见了太子。 这是一场巧遇,司空北辰刚从显阳殿出来,打算往乾元殿去,他坐着撑着华盖的肩舆,远远看见一名玉笄束发,持着团扇低着额的女子避在路边,肩舆都往路上经过了,司空北辰才喊停,他拔步到女子面前:“陈良人?” “殿下安乐无极。”陈扇仙又行了一礼。 “有请移步,与孤说几句闲话吧。”司空北辰往树荫下走,想了想措辞,转身时,见女子竟站在树荫遮盖不到的地方,他未免觉得有几分好笑:“母后总是提起良人,还给孤看见良人的画像,称良人有意于孤,怎么 今日好容易遇见了,良人却似有些畏惧孤似的。” “妾的确对殿下甚是敬畏,不过,畏惧感总是要比面见陛下时轻一些。” 司空北辰挑了眉:“你是如何争获母后看重的,就没打算向我说明么?” 陈扇仙不抬眼,却应答如流:“妾不知怎么争获皇后殿下看重,想来是因为安静和本分才合皇后殿下的眼缘。” 司空北辰已经笃定陈扇仙是重生人,且必然把这一机密告诉了皇后,没想到今日他主动“伸手”,这女人却用“安守本分”的话来搪塞他,司空北辰心中不由冷笑:世上总有如此多愚妇,既想争荣华富贵,又还要佯作无欲无求,为了掩饰欲望,竟择一条歧途斜径,她以为眼下只有皇后才能助她入紫微宫,占个姬媵的名位,又靠着取悦刘氏及郑氏,甚至还有卢氏女,就有望把瀛姝取而代之了,真是不知所谓。 “安静和本分的确是优点,但可要当真安守本分才好。” 留下这句话,司空北辰就背着手迈着步,仍坐着肩舆往乾元殿去了,陈扇仙半曲着膝盖“送驾”,直到一行人彻底不见影,她才摇着团扇,也继续前往她的目的地。 虞皇后仍然没说她的详细计谋,但今天皇后的心情一看就很好,居然有了兴致染甲,那凤仙花汁其实已经跟蜡黄绉皱的指尖很违和了,且虞皇后身体已经衰弱,指甲略长即会折断,粗短的甲盖被染成鲜 红,恍眼看去倒像是受了刑,甲盖被拔掉了弄得血淋淋一样,为什么不直接带甲套呢?这话,自然是没人敢问的。 “本宫年轻时,其实最不爱这样的装饰,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可巧陛下也不似那些肤浅的男子,会关注妇人的脂粉和服饰,现在老了老了,却总被你们怂恿,也就是让你们瞧个乐子吧。” 皇后把两手交给宫人折腾,刘氏却送上来一盒药,说是到了服润肺清心香丸,那药丸被制成牛眼大小,被刘氏直接喂进了皇后的嘴里,皇后就大嚼着,嚼完后,见陈氏低着头剥着鲜莲子,说:“你就别忙了,我不爱吃莲子,一股的涩味,是莲儿爱吃,她爱吃就觉我也爱吃,特意拿来孝敬的。” 郑莲子现并不在近前,刘氏却不忘替她说几句话的:“这些鲜莲子,是莲儿亲手采的,也知道娘娘不爱吃,可鲜莲子有养心安神的功效,莲儿不敢苦劝娘娘,也只有妾舍下一张老脸敢为说客了。” 刘氏却也交代陈氏:“不必剥那样多,这些就够了,良人还是早些回含光殿去吧,贺夫人最近正风光,人在得意时啊,往往就易失谨慎,良人本就机警,这时间多在贺夫人左右,指不定就能察觉更多的蛛丝马迹。” 这话听上去,倒也没有故意支开陈氏,免得她更得皇后的用意。 但刘氏的确有这样的企图。 她虽然劝止了郑莲子针对陈扇仙,宽慰着稍 安勿躁,可眼看着皇后对陈扇仙的看重竟然隐隐有超逾她的趋向,刘氏怎能不动提防心? 可她今天却失败了。 虞皇后估摸着指甲上的凤仙花汁已晾得干透了,把手大幅度的挥两挥,单让陈扇仙往跟前坐,刘氏于是只好跟着宫人退出去,虞皇后才轻声说:“就这两日间,你可得留些心,但凡滨岑阁那头有动静,你赶紧的鼓动关贺氏赶去落井下石,就说,你是在显阳殿听说的,乔嫔指使的王瀛姝毒杀的石嫔,并且还把一个助她投毒的宫女杀人灭口了,那个宫女啊,一查就知道了,是乔嫔安插进的滨岑阁。” “可是……王瀛姝并没有毒杀石嫔的动机……” “谁说没有了,那年江嫔的案子,陛下之所以相信了乔嫔,是因乔嫔有石嫔这人证,可现在,石嫔已经承认了是她亲手杀女的罪行,陛下虽暂时未将她治罪,说不定就是想从石嫔口中问出实情,查旧案,弄明白乔嫔的女儿究竟是怎么死的!乔嫔起初没有动手的机会,可正巧,陛下罚了王瀛姝去滨岑阁,乔嫔虽然没有跟王瀛姝直接接触,但五皇子可是跑了好几趟滨岑阁的!” 陈扇仙真心认为,虞皇后的计策虽毒,但好像不会大功告成。 第120章 瀛姝真是靠智商活下来的 这天,司空北辰和陈扇仙第二次巧遇了。 这一回巧遇,司空北辰收获很大。 “你说母后要利用瀛姝毒杀石嫔?!” “妾是这样猜测的。” “这其中,陈良人‘功劳’很大吧?!”司空北辰脸色冰冷。 “妾就算没有挑拨离间,刘才人和郑良人也不会无所作为的,妾取信皇后殿下,正是为了在紧急之时,以便将险情及时告知太子。”陈扇仙依然应答如流。 司空北辰彻底推翻了先前对陈扇仙的智力判断,可也并没有因此就心生好感:“你觉得,孤应该怎么做?” “妾以为皇后殿下的计策不会得逞,太子殿下可以不作为。” “哦?” 陈氏这样的回应,的确出乎司空北辰的意料,他以为陈氏来告密,为的是争功。 “本分之人,其实和是否安静无关,如王女史这般风头人物,其实并不会行为伤天害理之事,妾虽与王女史不算熟悉,可只看之前那几件是非与风波……许阳君与王女史非亲非故,却多亏王女史才保下性命,王女君明明对女史心存恶意,女史也明明有机会将其置之死地,但为免许阳君遇害,也使王女君得获生机。 皇后这回的计策,其实也是故伎重施,应当也是打算诱使王女史毒害石嫔,妾却以为,王女史既有容人的涵量,更具仁善的品性,绝非贪婪狠毒之人,更不说连妾都能看出,陛下其实有意赦免石嫔罪行,陛下如此看 重石嫔,就算乔嫔真是谋害小公主的真凶,王女史也并不会行此杀人灭口的谬计。” “那你为何来告密?” “虽妾是这般判断,但情知殿下看重王女史,为防万一,才先知会殿下。” 司空北辰高挑着眉:“你就不担心,皇后察觉是你告密?” “殿下当然希望妾仍获皇后殿下信重的。”陈扇仙胸有成竹:“妾以为,皇后殿下虽然必然会助护太子殿下巩固储位,可皇后殿下毕竟受限于内闱之争,而缺乏与各大权阀及居心叵测的臣公斡旋的智计,且皇后殿下左右,也还有如刘才人等顾重私欲的人恃机怂恿挑拨,恐怕日后,还会不断被利用,做下无益于太子殿下的事体。” “孤却认为,刘氏没你这样的本事,正是你,才怂勇得皇后针对瀛姝不依不饶。” “妾已经将最狠的话都说尽了,只要这话,皇后殿下仍然功败垂成,不管刘才人如何挑拨,皇后殿下都不会再行鲁莽之事了。” 司空北辰并没有再和陈扇仙多说。 他其实知道皇后在滨岑阁里有耳目,更不要说配膳署,可五公主一案发作,滨岑阁立即就被封禁,要不是瀛姝被罚去了那里,皇后是绝想不到计策和滨岑阁内的耳目“串联”的,皇后的计策已经进行到关键,如果他前往滨岑阁,随即皇后又功败垂成的话……皇后必然会疑他。 母子相疑,矛盾激化,当然不利于接下来的计划 ,司空北辰打消了跟瀛姝通风报讯的想法。 而他也的确不认为瀛姝会中计。 瀛姝已经知道了乔嫔的罪行,就算是为了保全司空南次,也必不会把来历不明的事物投入石嫔饮食,就算是,乔嫔在滨岑阁的耳目突然暴毙,可只要石嫔毫发无伤,区区一个宫女的死,根本坐实不了瀛姝的罪行,且到时,瀛姝为了完全洗脱嫌疑,定会指控乔嫔,这件事既不会损及显阳殿,更与东宫无涉。 司空北辰就此放了心。 瀛姝却不料滨岑阁外已经横生枝节,这天,她接收了百合交给她的“五石散”。 “为防万一,女史还是莫要一口气都给石嫔为好,限于单次用量便可,夫人特意交代了,哪怕是石嫔反悔,不肯谋划让女史重返乾元殿,反过来用女史传递禁药的把柄要胁,只要石嫔并不知女史将禁药存放何处,也拿女史无奈何。”百合将放在食盒底部的,十几帖五石散略一展示。 “我知道了,这药我自然不会存放在我的居室,交给秀苇存放是妥当的。” “秀苇本是石嫔的贴身宫婢,哪怕是在她的居室里搜检出了禁药,她也可称是石嫔从前交给她收藏的,女史放心,秀苇跟春叶一样,在宫外,可都是有家人住在建康城的,她的家人已为夫人所控,必不会背叛。” 瀛姝笑道:“我当然相信夫人行事必然稳妥。” 接收了“五石散”后,瀛姝又拿着把团 扇四处转悠,她现在因为能直入石嫔的寝卧,宫人们更愿意与她交往了,因此哪怕是“巧遇”秀苇,邀她去房间喝一盏凉茶,也没有谁在意。 “都在这里了,你拿去收着吧,我若需要,就会拿着团扇到花苑的凉亭里,你也不必次次都来搭讪,你们用的净房外,不是放置着个药草笼么?你看见讯号,就把一帖五石散放置在药草笼底部,夜里我会自己去取的。” 十数帖五石散,其实大可贴身携带而不会被人看出蹊跷,秀苇虽然是和另两个宫人同住,可也有单独使用的衣橱,不难收藏私物,且她早知道瀛姝是中计——她根本不是听令于谢夫人,而是皇后,只做为耳目,“将错就错”的基本觉悟还是必须具备的,只不过因为秀苇一直没有机会和百合直接接触,她现在是真不知道接下来应当如何行事。 可是,做为耳目,她还具备另一项基本知识。 十数帖五石散,是用浆纸包装,而未免药粉散落,浆纸外自然都要加丝索绑缚,秀苇细看了看,找到丝索上染了此点墨迹的那帖纸,她这日去净房沐浴时就怀揣那帖五石散,等她的体汗渗出,沾湿了那帖药,秀苇就将药粉尽都洒在了洗澡水里,把她带进来的另一小瓶香灰倒在纸上,未久,纸上就浮现出了字迹。 秀苇从净房出来,瞥了一眼石嫔的病室,见屋门紧闭,这是司空见惯的了,慢说 石嫔好容易才得禁药偷服,自从滨岑阁被封禁后,除了蒲依之外,其余宫人其实都罕有机会进入那间病室了。 秀苇放轻脚步,穿过天井,到了宫女居住的另一间值舍,她看见值舍里的三个宫女正在玩叶子牌,上前笑着问:“这又赌的什么?” “还能赌什么呢?输的人明日浣衣罢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解禁呢,我们的衣裳,都送不去浣衣署了。” 宫女们的衣裳跟女官们一样,都是由浣衣署统一清洗,而殿苑里专门负责洗衣的小宫女,洗熨晾晒的都是嫔御的贴身衣物,可滨岑阁如今被封禁,宫女们只能自己洗自己的衣裳了,洗衣还好,提水却是苦力活,横竖被封禁,空闲时多,因此要好的宫女们就会斗叶子牌,由输家浣衣。 石嫔的贴身宫女就那几人,除蒲依之外,另几人自从封禁关系变得越加亲密了,虽并不住同一值舍,可时常串个门,谁都不会觉得怪异。 还有人邀请秀苇要加入。 秀苇却过去,攀着一个宫女胳膊:“源儿,好源儿,我才发觉我口脂没了,知道你收放着好些,你暂借我一盒使可好?” 源萍从前是替石嫔施妆的宫人,工作性质使然,她收放的胭脂水粉一贯是最有余的,且她还有另一项“工作”,故而一贯大方,当然不会拒绝,玩笑似的推了秀苇一把:“自取去,你们也不是第一回占我便宜了,我那些财物 放在哪里,你们无一不心知肚明。” 秀苇道了谢,果然熟门熟路打开了源萍的衣橱,取了盒口脂,一瞥眼,见无人注意她,于是飞快揭开了源萍床边上放着的持壶盖,把一包“五石散”投入——她知道自从滨岑阁被令封禁,宫女们的饮水也都变得有限了,各自将需要的饮水各自收存,都放在顺手可取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秀苇就又来攀源萍的胳膊:“好源儿,我先回房去了,你要是缺什么,可得跟我说,我要是有的,定不会小气。” 她才松开手,这回却被源萍拉住了。 “秀姐姐莫急着走啊,我今日可算幸运了,下昼时被王女史赏了一壶凉茶,你不来,我还想不到呢,秀姐姐体热,夏季稍不保养就会生舌龈疮,口唇也易皮燥,难怪你在盛夏都必须用口脂呢,咱们都多久没福饮用凉茶了,留下来,饮一盏再走。” 秀苇头皮顿时发紧了。 源萍又说:“你们两个也不能白占便宜,一个取茶,一个取盏,凉茶就放我床边上的矮几上。” “我就不饮了……”秀苇干笑道,想要挣脱。 “不饮可不行。”源萍冷笑道:“你要是不饮,凉茶里有毒无毒我竟都不知了。” “你这是何意?” 不仅秀苇大惊失色,那两个宫人也都被吓得丢了叶子牌,好半天,才有个宫人尖声问道:“源儿你说什么?那凉茶里有毒,可,可我们刚喝过!!!” “刚 才是无毒的,但现在,秀姐姐不肯饮,那必然是有毒的了。”源萍持续冷笑。 “你少血口喷人!”秀苇也急了:“是你自己投的毒,打算陷害我!” 刚才尖声问话的宫人似乎顿悟了,很凌厉地盯着秀苇:“刚才的凉茶是我斟出的,也是我亲手放回去,我们都能证明到你进来前,源儿并没有碰过那持壶,你,你为何要害源儿?!” “不,不是我,她是乔嫔的耳目,她不仅想要陷害我,还企图毒杀石娘娘!!!” “你说石娘娘?”源萍拍案而起:“我们之间说话,一贯将阁主称为娘娘,只要跟外人禀事时,偶尔为了区分,才会称自家的阁主为石娘娘,你狗急跳墙,却已经露出了破绽,你也不想想,我已识破你的诡计,娘娘还怎会中毒?!” 另一个宫人也终于回过神来,直接就给了秀苇一耳光。 “说,你是听谁指使,竟然意图毒害娘娘娘嫁祸我等!!!” “她是不会招供的。”源萍也起身:“不过没关系,王女史应当已经去请陛下,亲自来滨岑阁审问了!” 第121章 内廷的阴差 皇帝未至,贺夫人已经先到了。 陈扇仙虽然向太子告了密,不过还是没有彻底背叛皇后,她跟贺夫人是这样说的——妾只在显阳殿听见一种传闻,也不知真与不知,仿佛是乔嫔意图利用王女史,把石嫔灭口。 贺夫人不管真与不真,她早就有意往滨岑阁“探密”了,于是这天,一听说王瀛姝竟然亲自去乾元殿请皇帝断夺,贺夫人就知道事非寻常,拉着“好战友”郑夫人,就先一步杀到了,可在滨岑阁门内迎接她们的人,竟然是活生生的石嫔。 石嫔的眼里,只有一个贺夫人。 她迎向前,带着笑:“夫人来的倒是快,不过含光殿离此原比乾元殿此近要近些,夫人先到一步也是情理之中,托夫人的福,妾亲手送走了小女,陛下却还愿意包容,而妾所患的体寒之症,终于彻底康复了。” 石嫔的衣着太艳,妆容太浓,眼睛却又太冷,竟生生的把贺夫人逼退一步。 石嫔更是附耳轻言:“有些事,夫人也不必再提醒我,我未能与夫人同归于尽,既活着,就得顾忌着我所牵挂的人,有一事,夫人虽没说,我心里却是清透的,我为夫人所胁迫,夫人必然是为乔嫔所胁迫吧?没有证凿的指控,我还没有禀明陛下,夫人如果打算将我灭口,别忘了,先铲除王女史。” 贺夫人猛地一扭头,石嫔仓促往后退,唇角弯起:“贺夫人的口脂恶臭,我是极 闻不惯的,差点,又被熏得吐了。我知道我有软肋,夫人自觉有恃无恐,不过夫人也得当心了,那个时常能威胁我软胁性命的人,说不定,哪天就先一步药石难医了,夫人可得提醒她,好好保重身体。” “石氏你大胆!!!”是郑夫人在怒喝。 同时,就响起了中常侍悠长的通传,陛下驾临。 石嫔高高地扬着她瘦削得惊人的下巴,横了一眼怒喝声才落地的郑夫人,似乎回味了一下,竟笑出声:“御驾若不至,郑夫人这双耳朵恐怕是要更竖直了。” 司空通现在来,其实已经无案可审,自然更不想留下贺、郑这样的闲杂人,他挥挥手,免了石嫔礼数,目光却把石嫔检视了一番,把手指用来顺了几下胡须,转身,很温和的冲贺夫人道:“瀛姝已经禀明了,又查到个心怀叵测的宫人而已,跟两位夫人应该干系不大,这事你们就不必过问了,最近宫里虽加强了巡防,但还是要提防疏漏,比如滨岑阁这么僻静的地方,夫人们可要叮嘱宫人夜间不可擅往。” 贺夫人一看石嫔活着的时候就被吓了一跳,好在听了司空通这番温和的叮嘱,心跳是不急了,却也明白没有多管闲事的必要——石嫔定然已经告了她的恶状,但陛下终于还是决定置之不管,那件事就算揭过了,石嫔刚才警告了她一番,如果她还不依不饶,逼得石嫔狗急跳墙反而又生祸 患。 于是贺夫人就这么乖乖的——急吼吼地来,慢悠悠地回。 “今日这又是出什么戏?”郑夫人问。 贺夫人摇着团扇:“我横竖没有耳目在滨岑阁,是真与我没干系。” “那就更与我没有干系了。”郑夫人也摇起了扇子:“谢氏是不会害王瀛姝的,这宫里还有什么人视王瀛姝为眼中钉呢?” “贼喊捉贼也未必没可能,这可不是昭阳殿的惯用伎俩了?” “只是王瀛姝这回,怕是又要立功了。” 贺夫人的扇子就摇不下去了,紧紧地拽在手里,可转念一想,哪怕是王瀛姝重返乾元殿,也会视子施为仇敌,对子虚是不提防的,子虚未必没有再次下手的机会,她就侧了脸,冲郑夫人一笑:“王斓过去立了多大功劳,如今呢?也就挂着个闲职,祖父尚且如此,孙女在内廷立的功勋还能一下子飞上梧桐枝头了?” 郑夫人见实在难套话,也只能附和着:“你说得也对,她啊,是有点头脑,长得也算可人,不过也有她的短处,若说来就算她承宠,也未得生得下皇嗣,这内廷啊,连公主都有莫名其妙被扼杀的呢。” 乌云被风一吹就散了,露出半张月亮来,而秀苇,此时的脸已经肿得像中秋的月亮了。 百合也已经被拎来,她比秀苇还先招供。 “奴婢是听令于皇后。” 瀛姝像个女恶霸似的,踢了踢秀苇的脚踝:“你还要嘴硬吗?就算你的父母家 人已为皇后控制,但百合已经招供了,你再嘴硬,皇后也会认定你也背叛了她,我给指条明路吧,你现在供认了实情,其实也不算罪凿,陛下不会因为两个宫人的招供就问罪于皇后,这件事啊,并没造成任何人伤亡,肯定也会不了了之,陛下无非是让你二人死遁,皇后的毒计虽没得逞,但也只认为你二人对她忠心耿耿,并没有背叛她,她才不会多此一举加害你的家人呢。” 皇帝瞪了瀛姝一眼,悄悄的。 说来现在的局面,对秀苇来说也是别无选择了,如果她毒死了源萍,还已经把剩余的毒药都按纸上所写的那样直接用火烛融解,趁乱把毒水泼去随便哪处花泥里,就算受到指控,也大可以喊冤,但现在一来石嫔没死,另则源萍还把她捉了个现形,连百合都已经供认不讳,只她一人嘴硬还有什么用? 秀苇壮着胆子,抬头看向皇帝。 皇帝陛下的心头已是锃光瓦亮,虽气瀛姝嘴快,而且颇有些代他裁夺的嫌疑,可他的确也打算就这么不了了之,只好说:“你说实话,朕担保你的家人能得平安。” 秀苇乱磕了一顿头,再也不敢隐瞒了:“皇后殿下早有交待,让奴婢听从百合指示,令符就是那把暗藏百合与奴婢名讳的团扇,奴婢还知道百合只能通过用墨骨胶写的密信告知具体行事……” “什么是墨骨胶?”瀛姝不懂就问。 百合现一心 想争取个从轻发落,而她的救星俨然只有皇帝,虽然问话的现是瀛姝,可形势已经很清楚了——这个王女史,其实根本就没信过她是昭阳殿的人,将计就计,揭穿了皇后的阴谋,且皇帝陛下及石嫔也均为她取信,如果再隐瞒下去,她虽父母双亡,兄嫂现流落何方都不知道,没有秀苇那样的顾虑,可自己的小命是铁定保不住了。 于是百合就抢了话:“墨骨胶是乌贼之墨加上鱼骨胶调合成的奇墨,用此奇墨写帛书,待墨汁干透后字迹便会隐去,不过用人体的汗液濡湿纸或帛布,再洒上一层香灰或者干土,字迹就会重新显现。” 皇帝听了都觉奇异:“你们从哪里知道这些旁门左道?” “奴婢们连乌贼都未见过,哪里知道世上就有这种奇法?是皇后殿下所授的秘法,奴婢们都是受皇后诱逼,候令于各殿署的阴差……” “阴差?”瀛姝啧啧称奇:“这说法,活像你们是皇后养的小鬼似的。” 皇帝无话可说,只好又瞪瀛姝。 “受皇后殿下差遗的耳目,一为阳差,一为阴差,阳差只是负责摸察各宫人、女官的底细,提供情报,不为那……杀人害命的事情。” 瀛姝虽然已经被皇帝瞪了两眼,但她仍然不改快言快语、多嘴多舌:“那么阴差就是专作杀人害命的勾当了?你们之前还杀害了何人?” “奴婢不敢,奴婢与秀苇是同组,只是候令 于配膳署及滨岑阁,之前并未得皇后殿下示令,一直都是蛰伏。” “可你却连春叶的底细都清楚,企图以此来取得我的信任。” “奴婢为阴差,并不知道春叶是昭阳殿的人,是这会奉了令,才知道这些内情。”百合都快哭出来了:“王女史先是告诉了奴婢石娘娘的症状,奴婢禀知了皇后殿下,是皇后殿下判断石娘娘许是因服五石散成瘾,现被陛下强迫断瘾。而后皇后殿下就要求奴婢说服女史,以暗中将五石散供给石娘娘为诱饵,那毒药与五石散有相同的功效,石娘娘服下后不会生疑,但两个时辰后,毒性就会发作,会让石娘娘立即毙命。 可石娘娘若是中毒,女史会立即觉察中计,定然会供出奴婢及秀苇,滨岑阁中必须再死一个人,且这个人还只能是愉音阁的人,才能坐实女史的罪名。故而奴婢又才使计,借女史之手,把毒药交给秀苇,秀苇知道墨骨胶的用法,她读完密信后,就会针对源萍投毒。” 听到此,石嫔也冷笑道:“还多亏我也知道源萍是愉音阁的人,否则还真不好防备皇后派来我居阁的阴差了。瀛姝,你还有什么话要问这两个阴差么?” 皇帝居然听见石嫔直称瀛姝闺字,眉骨都险些当场起舞了——对于嫔妃们的性情,他还算是能称为了解的,石嫔性子冷,尤其在被生母算计后,就更加封闭了内心,哪怕对极其 信任的宫女蒲依,也不会表现出多么亲昵,瀛姝这丫头,这才多长时间,竟然就记得了石嫔的真心……好像这样子形容有点奇怪。 “想来皇后殿下还有多少阴差,她们并不知情。”瀛姝摊摊手,表示不必多问了。 她在往皇帝陛下心头扎针,针尖上淬了一种毒,一种名叫“猜疑”的毒。 石嫔却是笑了笑,先也不说话,只把手伸给瀛姝,让瀛姝先扶着她避开,石嫔知道陛下不会食言,定是让中常侍安排此二“阴差”死遁,却必然会放她们两个生路,无非是送到皇庄里,着人看管起来,既然对两个宫女都如此的宽饶,就更不会公然将皇后治罪了。 她还提醒瀛姝:“你恨皇后意图加害你,但行事也太急躁了,这后宫里的女子,便是从前无欲无求如我,为了自保,至少也会将居阁里的宫人、内侍摸清底细,谁是谁的人,心中得有数,何况皇后,她一直是众矢之的,若真是如表面上那般怯弱无能,早已保不住性命了。 这些年来,莫名其妙死去的宫女、女官不知多少,还有世妇、女御,可居嫔位者,却没有真被毒杀的,而死去的那些人,有的显然不是亡于显阳殿的阴差手中,多少凶手尚且逍遥法外呢,陛下心中明知,却也只能容忍,又怎会因今日之事就对皇后因疑生恶呢?” 石嫔说的是事实,可瀛姝却以为,这样的事实并不正确,不 正确的事实就不应该持续不变。 第122章 石娘娘要复起了 皇帝急赶来滨岑阁,其实并不是因为解决一件未逞的凶杀案,他是听瀛姝禀报,石嫔已经答应暂时放过贺夫人了,途中皇帝其实都在半信半疑,直到此时,他从穿过正堂,看见由四面游廊围成的花苑里,石嫔正往瀛姝的发髻上簪一朵早开的木芙蓉,瀛姝也把另一朵木芙蓉别在石嫔的衣襟上,随便还替石嫔拢了拢身上披着的薄氅,他才确信瀛姝是大功告成的。 “这丫头究竟是怎么哄的阿蓼?”皇帝陛下是真心好奇。 他问出这话时,瀛姝已经知机的避开了。 “妾可不是听哄的人。”石嫔倚着凭几,沐着月色,眼睛却和皇帝的眼睛正对着:“妾自知无法能让贺夫人立毙于内廷,可有一视为兄长及挚友之人,性命却受贺夫人威胁,明知不可为,也只好逼迫陛下,是瀛姝献计,妾才知这回又犯当局者迷的过错了。” “阿蓼要早些跟朕说心中的担忧,也不至于,朕得寄望于另寻说客了。” “妾什么都没同瀛姝说,是她猜到的,因此妾才信任她确有能力化解妾的难题。”石嫔还是逼视着皇帝:“可是陛下,五娘的夭折,皆因贺氏,妾体谅陛下的难处,才愿暂时与其斡旋,妾不是原谅了贺氏,陛下也该知道,贺氏手上,可是至少已染两位公主的鲜血了!当年是乔嫔杀女,可贺氏为何要胁妾为乔嫔作伪证,若非乔嫔拿住了她要命的把柄, 她怎至于冒险助乔嫔?” 皇帝不语,叹了声气。 “陛下应当不会饶恕这等毒妇吧?” “这等毒妇的确罪该万死。” 石嫔才移开了眼睛:“妾的身体还未康复,不能久陪了,接下来的事,相信瀛姝已经计划周全了,我信她,无论是出于对她的智计,还是出于对她的品行,陛下也该是相信她的……她大可以只对我说实话,甚至献计,借机除掉源萍,源萍死了,她也有的是办法脱罪,指控皇后才是主谋真凶,她甚至可以说服妾,跟她一起逼着陛下,虽不至于将皇后废位,但大有可能让陛下‘劝束’皇后彻底在显阳殿养病,可她没有做这样的事,她甚至没有这样的想法。” 司空通知道瀛姝为何“谦让”,不是因为对皇后的畏惧,更不是因为对皇后的敬重,说到底这内廷之中,真正必须靠他这帝王才能安保者,只有皇后。 “朕何尝不知,皇后越来越阴狠,是因为朕对她的姑息,而真正权阀出身的妃嫔,谢夫人、郑夫人就不说了,就连贺氏,也不会将无犯她利益者滥杀残害,皇后这回的确是……要不是帝休早有提防,百合都已被她先一步灭口了!” “只有秀苇,因她在此,皇后无法将她灭口,但皇后必然也早安排好了,陛下追察百合及秀苇的底细,线索只会指向昭阳殿和愉音阁。妾虽不解,皇后为何一定要将瀛姝置于死地,不过妾 于皇后而言却无半点威胁,皇后只为害瀛姝,便策划了这样一条毒计,连妾也不放过……妾想起这些年来,皇后对妾屡常的嘘寒问暖,对于五娘的病情也极其关注,妾从没想到她菩萨活佛的面貌下,却是如此一副蛇蝎心肠,真是,不寒而栗,妾最恨的自然还是贺氏,但妾不惧她,妾真正畏惧者实为皇后。” “阿蓼,今后你宫里的人,由朕亲自挑择,担保不会再让任何人的耳目蛰伏在你左右。” 石嫔见好就收了。 她其实不怕死,也不再奢望还能诞下子女,五娘是她唯一的心肝,不管五娘活着,还是死去,世上无人再能取代五娘,她这条命是长是短,已经不重要了,她怕的只是没先目睹贺氏死,她怕是她死在前,就无人再时时提醒国君,我们的女儿是被贺氏这毒妇害死的。 —— 瀛姝今晚不急睡,她知道皇帝陛下一定还要召见她,说不定会顺路把她“捎回”乾元殿,她现正在自己寝室外的廊庑下,兴致勃勃的翻看宫女们消闲用的叶子牌,这种叶子牌跟她在宫外玩的不一样,过去她玩的叶子牌,牌面上绘的人物都曾名载史册,可刚才源萍几个玩的叶子牌,绘的却全是传说当中的鬼神。 如只有一手一足的光鬼,瀛姝还是首次看见如此具象的被绘出,且还分了男女,男光鬼跟野兽似的,女光鬼却被绘得极其妖艳,这样的叶子牌究竟 是谁绘出来的呢? 她刚才就问过宫女们,宫女们却说这叶子牌是花钱从内侍手头买的。 正看得津津有味,就被中常侍来通知,瀛姝只好重返正堂,行了礼,唤一声“阿伯”,此时的她看上去倒是极乖巧的,把利爪和尖牙都收藏起来了,温顺如一只还没断奶的狸猫。 “该说话的时候,你怎么一声中吭呢?”司空通没忍住冷哼出声。 “一下不知说什么好了。” 皇帝竟也不知说什么好了,又干瞪了会儿眼,竟自觉有些心虚起来,沉声问:“你很埋怨皇后么?” “先是刘才人要置我于死地,我信了跟皇后殿下无关,这回,我实在无法说服自己是那两阴差自作主张了,皇后殿下的确对拿我这条小命兴致很大,我不该抱怨,应该引以为荣。” 皇帝被噎得差点没呛咳出来,半天才道:“你想让朕怎么处治皇后?” “奴不敢。” 皇帝自称“朕”,瀛姝就自称“奴”,她是区区女官的身份,当然不敢置喙皇帝怎么处治皇后。 皇帝真的无计可施了,摆手妥协:“罢了罢了,不和你这小辈计较,帝休你好好坐着,听说你在宫里受了委屈,你阿爹他,居然连把多年前送给我的一幅字画都开口索要回去了,这是要跟我这兄长断交啊,你行此大礼,额头上再带甲盖大小的淤青,怕是你阿爹次日就要挂冠请辞了。” 瀛姝本来还说想,她家父亲就是空有 个官衔,请不请辞又有什么要紧的,只是这置气的话说得没完没了,想得自己很幼稚,于是长长叹了口气:“阿伯是君,我可不敢欺君,我是真不解皇后为何非要跟我过不去,但谁让她是皇后呢,如果我真被她害死了,阿伯必不会轻饶,但我现在毫发无伤,阿伯当然也不会追究,我明白的,仅是两个宫女的供辞远远不足已问罪一国之后,哪怕阿伯只是询问,也会导致太子殿下忧心忡忡。” 被瀛姝绵里藏针的顶撞时,皇帝心里不好受,此时听闻这番“通情达理”的叹辞,皇帝心里却更不好受了,一国之君竟然很是焦躁地搔了搔额头,才说:“找时机,我也会敲打敲打皇后的。” “儿以为,这事虽可不深究,却不能再放纵皇后培养‘阴差’了,这回要不是儿机警,换个智计不足的,可又是几条人命!” 皇帝习惯性蹙眉。 “其实要说来,阿伯就算问罪于皇后,甚至废后,可也不能从根本上断绝内廷的阴私恶行,人之所以愿为他人刀匕,无非图利或者受胁两个原因,只有真正严明宫规,让所有宫人都明白为图私利害杀人命必死无疑,而不管受到什么人的胁迫,都有正规的途径举告,无论是举告抑或出首都不至于被冤害,哪怕对方如尊贵如皇后,只要在犯事前禀明情由,都能受到宫规国律的的庇护,宫人不敢为私害杀人,不惧贵 人的威胁恐吓,方才能够减少内廷的阴私恶行,杜绝许多隐患。” “丫头倒是说得轻松。”皇帝苦笑。 “变革应当就从乾元殿开始。” 皇帝挑眉,忍不住伸出手指,隔空戳着瀛姝额头:“就知道你,是不肯吃亏的性情,好了,先不说别的事,我只问你,你打算怎么收场?” “其实就是做场戏给贺夫人看罢了,贺夫人心里清楚阿伯已经明白了实情,因此才赦免石娘娘,将五公主夭折之事不了了之,但贺夫人不知情的是,阿伯连石娘娘唯一的顾虑现在也知道了,今日这场风波一闹,贺夫人固然不明底细,但应明白是皇后殿下的阴谋,阿伯仍不追究,石娘娘哪里甘心呢? 因此,阿伯应当彻底还石娘娘清白,宣告内廷,五公主虽为石娘娘亲手所害,但石娘娘是因中毒以至于迷了心性,而投毒的人正是百合、秀苇,至于这两个宫女受谁指使,没有审问清楚她们就畏罪自尽了。” 瀛姝只是提了个大概的方略。 “那你可又成为众矢之的了。”皇帝陛下看着像个初生牛犊一样,却机警老谋的小丫头。 瀛姝笑了,高高翘起唇角:“我不怕为众矢之的,耙子竖在明处,想要射穿耙子的弓弩手也必须立于明处,可我的敌人们好像都很老谋深算,总想着利用他人,不肯站在众目睽睽下放箭,而我最擅长的就是躲避暗箭了。” 这话倒不是瀛姝在吹 牛皮,比如她遇见田石涉这样的悍匪,一剑砍下来,她的人头就没了,任凭她怎么的智计超凡,也逃不过一死,可如果敌人不能驱使明匪,总想着全身而退,那就只能动用暗箭,只要她的防护甲足够坚厚,就不惧暗箭偷袭,而能够突破她防护甲的人,相信不会太多。 也就那么一个。 瀛姝可以确定,那个人绝对不是内廷的女人们,那个人具有把暗箭当成明枪运用的胆识,那个人要杀她,先必须说服和她无冤无仇的田石涉跟她同归于尽,甚至田石涉还务必心甘情愿地,用他的一族,父母妻儿的性命做为陪葬! 而虞皇后、贺夫人是什么样的对手呢?她们也许心肠足够阴狠,但手腕却远远不够强硬,她们的顾虑都太多了,最关键的是,她们根本没有那么大的人格魅力,足以驱使田石涉这样的人,为她们出生入死。 第123章 家族血统还真是重要 司空通突然有些感慨。 他其实深知自己,是一个怯弱的,习惯于瞻前顾后,难以痛下决断的懦夫。 当时他还在琅琊,正是因为极度的胆怯,才至于毫不犹豫的,就将自己的年幼长子交给洛阳的天使,送去朝廷为人质,可被虞氏一哭,他又后悔了,动意应楚王之盟邀,先将长子夺回,再发兵围攻洛阳。 可他手下的将士竟然不愿听令,口口声声称不能附逆,他彻底的慌了神,因为不仅仅是楚王,当时他接连收到了赵王、齐王、汝南王等等兄弟的盟邀,都逼着他站定阵营,而他自己心里清楚,对他真正忠心耿耿的部率,其实不足五千人,他随时都可能被任何一个手足兄弟剿杀,成为有史以来最窝囊的一个藩王。 祸患迫在眉睫,是王斓解救了他,王斓替他出谋划策,他才能在九王夺位那场乱战中自保,后恃机南渡,彻底摆脱了阋墙之殃,他本来也只想求个余生安稳,在江东安乐之境,悠闲度日,又是王斓坚定了他的信念,唤发了他骨子里皇族子弟的血性, 当时他问王斓,甚至是带着哭音的:“公有没有想过,若是失败……” “也无非一死。” 他那时,一妻一妾,长子已亡,幼子尚还蹒跚学就,于江东立足,所居之宅,饱腹之粮,皆为王斓照济争取,而反观王斓,便是远离了故土,可能凭一己之力立足于江东,与妻子琴瑟和谐, 膝下子女双全,甚至不少的豪族,对临沂王氏心怀敬意。 王斓才是真正可以逍遥于江东,隔岸观火的人。 可他却说——为华夏大势之计,何惧一死? 王斓也许不能称为勇将,他更像一个智士,可现在看瀛姝,司空通竟觉她就是一个将门虎女,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入宫以来,经历了生死攸关的拼杀,可谈笑间,把一己的安危竟然视为了儿戏。 司空通抬手扶额,儿子就不提了,哪怕我的女儿中,也出一个这样智勇的丫头好不好? “帝休,你可知道我那日,为何不理论你和子施谁是谁非的真正原因?”皇帝问得有些心虚。 “我明白!”瀛姝却答得脆亮:“我是女官,被同僚排挤是我自己的不足,阿伯为一国之君,固然偏帮我易如反掌,却更加会将我置于非议之中,有的事,必须我自己去处理,毕竟我自请入事乾元殿,谋的可是中女史之位,如果我不能使人心向服,只靠着阿伯的偏心上位,乾元殿里就会是非不断,看上去也太不像样。” “那看来你是信心了?” “胸有成竹。” 司空通忽然觉得心里的郁气完全消解了,他是真的笑出声来:“行吧,那我仍然不插手,就看你的了。” 已经夜深了,司空通却忽然想找王斓喝喝酒,虚心请教他是怎么养出的这个孙女来,胆子大也就算了,关键是这股子灵气,别说一个刚及笄的小 丫头了,他的那位发妻,活了几十岁,贵为后宫之主了,但凡遇着点事,还总指望着他代替着出头。 若只是这样就罢了,偏偏一颗心还跟被什么鬼怪给啃了似的,年龄越长,心眼越毒,从来就没意识到怎么才能真正征服人心,受到别人发自内心的敬重。 可现在,把王斓召进宫是不现实的,微服出宫就更不现实了,于是这天晚上,司空通竟然去了昭阳殿,跟谢夫人谈了一宿的瀛姝,两人都还越谈越起劲了。 瀛姝当晚就回了乾元殿,住的还是过去的值舍,她听见子施翻来覆去的动静,恍然觉得自己不仅睡着了,仿佛还打着呼,睁眼时,见到的是子虚的笑脸,子虚可热情了,不仅替瀛姝打来了洗漱用水,甚至连早膳都代领妥当,她带等着,陪瀛姝一同吃完了早膳,才道:“水不是我打来的,是映丹上值前就准备妥当了,女公子不在乾元殿的这段时日,她可愁闷得很,好在是有寺人祈照应着,也不敢有人给她冷脸瞧。 听说女公子在滨岑阁立了功,映丹顿时就一扫愁容了,我心里也觉雀跃呢,真没想到,女公子去滨岑阁才多久,就将五公主的案子查了个真相大白水落石出。” 瀛姝用完早膳,很满足地伸了个懒腰,歪着头看子虚,一笑:“你可知道得真多啊。” 眼看着子虚的笑容就要凝固了,瀛姝的笑容却越发鲜活:“我这一回来 ,中女史定然很是愤恨吧。” 子虚只是短暂的愣怔,立时回过神来:“可不是嘛,今早上看她,那脸色是又沉又冷,似乎还寻了中常侍理论,女公子还是避着些吧。” “我不避。”瀛姝冲子虚勾勾手指,等子虚附耳过来,她的声音却根本不曾压低:“我要的就是她中女史的职衔,我还有必要避让着她么?” 子虚大早上的,也真是经历了一惊一乍。 瀛姝起身,直接就找中女史容齐去了,她到时,正遇见中女史和中女仪拉拉扯扯,中女仪明显有些焦急,而中女史俨然火冒三丈,中女仪后来也有些压不着怒火了,声音拔高了:“忠言逆耳,你这人,总是不认错的!!!” “不认错的人,就算品行不差,但也的确不适合中女史这么个职位。” 中女仪是背向着瀛姝的,突然听这话,就是一僵,然后她就被中女史掀去墙角了。 “王女史,你莫得意。”中女史其实没有暴怒,至少现在,她的态度仍是理论的态度。 瀛姝从来就不是个暴力人士,多数情况下她还是挺乐意理论的,她上前扶了一把中女仪,微笑着:“有劳女监。” 没说有劳何事,中女仪却是懂得的,她反握住了瀛姝的手:“多谢。” “有劳”得莫名其妙,“多谢”得更是没头没脑,瀛姝却对中女仪露出了淘气的笑容。 中女仪叹了口气,她却还是跟中女史多话了几句:“阿容 ,你我同年入宫,同年入事乾元殿,我们也曾同住一个值舍,我知你是正直之人,可有的时候,你待人待事,未免太过刚愎自用了,宫中人事本就复杂,像我等一样出身寒微的人,未必就能保持善良的本心,有时候可怜之人是真有可恨之处。” 瀛姝对容齐这人,只有今生的印象,前生她入宫,宫里好像已经没有这人了,也无人提起过这位中女史,只是有一次,婉苏跟瀛姝商量——“有个女官的亲属往建康府衙递了状书,并不是告谁,说他的阿妹曾在宫中为女官,应是先帝驾崩时,去了离宫,后来说是人病逝于离宫,内管署发了笔抚恤金了结,可这女官的阿兄最近总被噩梦惊扰,也遇到了些不顺的事故,他就请了道卜,卜得是他的阿妹竟然魂魄不入幽冥,无法轮回,因此才望乞得他家阿妹的遗物,交与了道长做法事。我知道这事不合规矩,可我对那女官是有印象的,她本是乾元殿的中女史,中规中矩的一人,先帝当年对她还是赞可的,她当时十分器重女史施,女史施应有她的遗物,可女史施这人的性情,我厌烦她古怪,才想跟阿姝你商量商量,这事我到底该管还是不管呢?” 当年的瀛姝很觉得这事……不值得伤脑筋。 她于是大包大揽,也很容易得到了过世女官的遗物,而这件遗物,此时就佩在容齐的裙绦上。 女官的服饰 都有规制,可作为中女史,有时候会得到特别的赏赐,如同佩在容齐裙绦上的禁步坠,是皇帝为了表彰她,故而以她的生肖为制式,交代金玉署特例雕琢,赏赐予容齐,这就属于容齐的私物了,她应当也将此禁步视为荣耀,于是留给了她特别欣赏的人。 瀛姝看向容齐。 “我原本极其敬重容女监,不过现在却不这么看了。”瀛姝道:“诚如方才中女仪所言,容女监的确不是阴险恶毒之辈,反而以正直无私为准则,力图成为一名黜邪崇正的女君子。可是,容女监因为出身贫微,未免对出身世族者抱有成见,你若为普通人,同情弱者不为过,可是你既然身任乾元殿的中女史,你仅凭身份的贵贱就作为判事的标准,这样的‘准则’,只能导致歪风四起,陷害嫁祸之事无穷。” “王女史可真是尤其擅长血口喷人。”容齐冷笑:“你又何必对我阿谀奉承,我区区贫微出身,千辛万苦才学成识字书写,有幸入事乾元殿,入事十载间,无一刻一息敢吊以轻心,我不是靠品性,是吃了悬梁刺股之苦才得职衔,你连吹捧我,却都是这么高高在上盛气凌人,我今日也把话说明白了,如果陛下真的再允你入事乾元殿,我宁以死相谏,也绝不会让你这样的人,玷污了女史之名!” 这个时候瀛姝觉得,也许不同阶层的人还真的无法沟通,她是真的不 能理解容齐的思维。 “你觉得我是在吹捧你?”瀛姝捏了捏眉头,然后冲容齐眨着她的大眼睛:“我刚才那话,明明说得是你不称职啊,你说你千辛万苦才学成识字书写,好像我生来就能无师自通一样?是是是,我的确娇生惯养,没必要悬梁刺股,可我写的字不如你端正么?我誊写的奏本有过错漏么?我不用悬梁刺股就能胜过你的才干,那是我比你有天赋,我这叫阿谀奉承?” 瀛姝都能把皇帝噎个半死,噎噎容齐算什么,她今天的计策,就是气死人不偿命。 第124章 向中女史进击 眼看着容齐差不多要暴走了,瀛姝居然还敢逼近一步:“我们讲讲道理,从来我和子施的争端,女监你都以为是我的错,为何?” “你没有凭据。” “子施又何尝有凭据呢?对,她有人证,可那些人证的证言其实都无法成为确凿,女监你信她们,是因为你觉得这么多人不会一同说谎,更觉得如果不是我罪大恶极,她们不敢指控我这么个出身世族,身后有好几座靠山的异类。 我在你们眼里不就是异类么?我出身和你们不一样,我甚至可以直接把陛下称为阿伯,但我偏偏和你们一样都是女官,这才是你们所不能接受的,你们都是这么想的,出身高贵者,自去争嫔妃位,何必要跟你们女官内耗呢?” “可笑,当年蓬莱君也是女官,可蓬莱君却受到了所有女官的敬重。” “开始时也是这样么?” “定然是。” 瀛姝真是被容齐逗笑了:“所以我才说你不称职啊,算了,我们这么争论下去也没有意义,容女监,你敢跟我作赌么?” “赌什么?” “若我输了,我自己滚去罪役署,若是你输了,让出你的职衔。” “你想当中女史?” 瀛姝蹙着眉头,她看上去真像这么眼光短浅的人么? “我不会让你如愿的。”容齐的眼珠子坚定得有如石化。 瀛姝笑了:“好啊,那我们就赌一赌。” 怎么个赌法呢,瀛姝已经想好了:“你称病吧,上请另择 一人代替中女史一职,我知道你属意的是子施,我会当众挑战,一题由你出,一题由我出,若我和子施战平,也算我输,这规则可行?” “为免你食言……” “可请陛下裁夺。” 瀛姝已经提出了方案,但容齐还是有很大的顾虑,她现在觉得连陛下都不可靠了,陛下看似惩罚了“罪犯”,却仅仅只是把人发作去了滨岑阁,说不定早就策划好了将功抵过的方案,名正言顺的加以包庇,这样的结果实在让容齐充满了忧愤。 她无意一直在中女史的职位上原地踏步,更高级别的女官一定是某个房署的掌执,只有长女史或者长女仪,才对各自掌执的房署中那些女官们具有人事任免,甚至赏罚权,容齐觉得自己已经具备了争取升职的资格,而她所看好的,最佳接班人的确就是子施。 当然,哪怕是一署掌执,身份也不会越过皇后、三夫人及九嫔,往往需要向具有管务权的后妃上报工作情况,也得服从这些人所制定的工作守则,可只以按照守则执行,理论上说,就连皇后也不能干预掌执女官如何管理下属,赏功罚过。 因此容齐很固执的认为,陛下当然有权宠幸某个女子,对之予以偏爱,那么就应该将像瀛姝这样的,原本就该成为妃嫔大不必混迹在女官阶层的世家子女,册封名位,而绝对不应放纵她,支持她破坏女官制度。 女官应有女官的 尊严,女官不能产生以色事人的歪心邪念,而帝后也理应给予那些知本分守德行的女官们认同和肯定。 容齐觉得,她应该成为东豫女官制度的扞卫者。 “女官间的事,本不应烦扰陛下裁定,我可以答应王女史提出的挑战,为示公平,王女史和子施之间的胜负不由我判定,我可以请中女仪担任裁判之职,另外,我与王女史间的约定也理应向乾元殿所有女官公示,由女官们共同见证。” “没问题,我同意。”瀛姝微笑。 “王女史虽然可出一题,但题目不能超出女史职责范围,如诗赋一类文采,子施自然远远不及王女史。” “我可先出题。”瀛姝本没有想好题目,但她太自信了,根本不必深思熟虑祭出一招必胜的优势,须臾之间,就草率决定了:“女史最日常的职事,便是誊写奏本,我出的题目便是比试誊写速度,当然,内容也不能出错,字迹不能潦草。” 容齐微微蹙眉,她知道这也是瀛姝的强项,否则当初她也不会将这项职事交给入事不久的新人负责分担,但转念一想,这又何尝不是子施的强项呢?虽然没有公开较量过,但子施未必会输,另外,瀛姝刚才自定的规则是,她必须两项题目都胜出才算真正获胜,容齐极有把握的是,她所出的题目子施一定会赢。 “女史除了誊写奏本之外,还有一项职责,尤其是王女史志在中女 史一职,务必得有才能便是……偶有一些奏本,需要陛下亲自批复,甚至有的还是密封奏本,连尚书台的官员都无权拆阅。可陛下要处理的政务甚多,时常不能及时阅批,这些奏本就得先分类放置,因女史也无权阅本,只能凭轴筒所附的印章,甚至只是编号先将御批奏本归类,还得牢记哪一卷奏本归类于何处,当陛下问起时,立即呈上以供陛下阅批。 我出的题目便是考较你们两个将御批奏本分类放置的才能,以十题为限,至于十卷奏本中,几卷为签章本几卷为编号本,凭你们自己抽取,到时由裁判者报题,十息之内,比试者必须准确取出相应奏本,超时此题作废,答对多者为胜出。” 这项工作瀛姝其实还并没有实践过,谁让她入事时间尚短呢,根本就没有被分配到类置御批奏本的工作内容,她知道子施一定具有这样的工作经验,而且工作能力很得容齐的认可,容齐的出题根本就有失公平。 不过,瀛姝没有提出异议。 容齐也太小看她,她的记忆力比她的文采出色多了,她从小背记的那些族谱阀阅不是白背的,记忆力已经早早被训练强化,容齐只限十题,就算子施对于这项工作比她熟练,经验老道,她也有把握不落下风。 可等等…… 瀛姝眨着眼:“女监出的题过于简单,万一我和子施都答对了题目,该怎么决出胜者呢?总 不能算是平局吧,我可是两局都要胜出才算赢家的。” “如果你们都答对十题,此项就算子施告负。” 看来容齐也是胜券在握啊,瀛姝品出点猫腻来,但她现在不想多说什么,她举起她的手掌:“那我们就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容齐也把手掌重重击出。 两人间的约定暂时密而不宣,倒是皇帝陛下先知道了中女史患病之事,禀报此事的人当然是中常侍,容齐要告假,得先上报中常侍,一般情况下中常侍不会将这样的小事禀知皇帝,可现在却并非一般情况。 “据中女史说,倒也并非什么恶疾,只是……她入事乾元殿多年,原比在别的房署要辛苦,转眼也过三十了,腰骨腿胫都不好使了,渐觉力不从心,昨日夜间不小心,闪了下腰,怕是得将养一段时日,又说她原本也想向陛下求个恩点,调去更轻省些的职位,不必久久站立和跽坐为上。 总之啊,容女史应是想卸让她乾元殿中女史的职位了,她举荐的两人,一个是子施,一个是王女史,说是要公开考较她们一番,谁的才能更优,谁暂代中女只之职,她还说王女史入事尚短,且这回重返乾元殿,别的女史未免也有些议论,王女史除非才干优佳,才能使所有女史心服口服。” “这样说,她倒是为了帝休着想才用这办法了?”皇帝拈着胡须微微笑:“帝休真是个鬼灵精,她年 纪小小,对人性的揣摩却异常的准稳,情知容齐是偏心子施的,也一定不会跟朕明言之所以在这关节上提出调职,是被帝休逼的,总归是有套冠冕堂皇的说法,我大略知道丫头要怎么打这场翻身仗了。” “那陛下可有兴致到场观战?” “我就不去做这看客了,你也别去,横竖反正,事后都能听说战况。” “陛下对王女史真是满怀信心啊。” “当年小顾的才华、见识就很朕惋惜了,她一不是儿郎,另又无意入后宫,朕再是赏识她,最终也只能许她出宫嫁人,可小顾毕竟少了几分锐气,也从不愿意牵涉争斗之事,帝休的文采虽不如小顾,可显示出来的智计,却更胜小顾一筹。 帝休这丫头,的确适合在内廷生存,其实像容齐等等女官,小心机是有,并不是大奸大恶之徒,虽然有时候这样的人也可能会坏事,但如果他们真正的信服者是正直智慧的人,他们根本就不会误入歧途邪道,与其说朕是对帝休满怀信心,不如说,朕始终相信这世间绝大多数人的人性,都还存有光明的一面。” 如果这是一场公平的比试,瀛姝一定赢得十分漂亮。 可是有的人,会因公平的比试怯场,正如子施,听说有机会获中女史一职,先是喜出望外,也是发自内心的不舍容齐调去别的房署,她一边哭着叩谢容齐的赏识,一边请求容齐不必急着调离。 “女监 虽不宜久立长跽,但大可请求陛下就在乾元殿领一清闲些职事,女监只是体力不济了,可论历验,仍然无人可以取代,我虽有幸得女监教导提携,却有自知之明,对于如何分配女史们的职事,我历验尚浅,保不得会出疏漏,必需女监继续把关,才能保证乾元殿中条理分明。” 为此子施竟还举了实例:“过去乾元殿里也未必不设掌史,如秋掌史,那时女监完全已能独当一面了,秋掌史尚还一直在乾元殿中荣养,直至患重疾,才移去颐养署。” 容齐原本是个刻板得不动悲喜的人,此时却也流露出了欣慰的神情,她还是端坐着,可唇角噙笑:“我最抵触的,其实就是在其位不谋其责的事态,我并不是针对秋掌史,贬斥她的德品,秋掌史是很勤勉的,不过她因入事乾元殿,习惯了乾元殿女官不预任免赏罚的规定,她不觉得自己有处断人事的能力,若是调去别的房署任掌执,担心不能尽到职责。秋掌史曾经教导过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们虽不是文臣武将,只是内廷女官,可若是还能为君国效力,就不能尸位素餐,你当秋掌史真的只是在乾元殿营养么?你们后来入事的女史,各人的心性,优点和短处,她都替我留着心呢,轮值时次的优化制度,如何评定绩效,等等的细则也多亏她仔细推敲才更加完善的。” 容齐发了阵呆 ,又对子施说:“你也别光顾着不舍,还是先好好准备比试吧,王女史虽然品行不佳,但并非庸碌无能之辈,她也算是个强劲的对手。” 这下换子施发呆了,怎么还有比试?对手竟然还是王瀛姝!!! 第125章 你使阴谋,我用阳谋 关于乾元殿里即将进行建殿以来女史间的一场比试的事,经容齐的当众宣告,所有女官都知晓了,中女仪答应了担任裁判,她还需要选择两个助手,好在比试前准备笔墨纸砚等物,另在比试进行过程中,也承担监证的职责,助手自然从女仪中选择,听问有无自荐者,子虚眼珠子转了转,举起手臂来。 散会后,不少女史已经提前祝贺子施即将高升,她们对瀛姝排斥仍然不变,世人往往就是如此,从来不去深思自己最初的认定是否有错,不去思考,自己的抉择就是正确的,是绝对公平的,尤其当瀛姝重返乾元殿后,她们更相信这样的结果是出于陛下的包庇,是有失公平的,她们也许没有勇气继续对抗这样的不公平,她们才必须支持子施,希望子施能够将公平扞卫到底,这样一来,她们也都成为了坚强不屈的勇士,不畏权贵的英雄。 子施强颜难笑,手指都在抽搐颤抖,她很紧张,成为中女史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她终于离梦想近在咫尺,可面前横亘着一条巨大的拦路石,她不能被拦路石绊倒,但她没有把握能迈过去。 她想,容女监为什么不能直接决定让我升任中女史呢?我的资历本就远胜王瀛姝,虽然我任中女史后,的确无法将王瀛姝发作去罪役所,可王瀛姝自然无颜再留在乾元殿了,她只要不在乾元殿,去不去罪役所并不 重要。 瀛姝径直回到了自己的房舍,闲来无事,她打算眷写从石嫔处借来的一卷书,此书是一位名士所写的文集,无关政治,是悟得的哲理,她还没磨好墨呢,子虚就来了。 “呀,我不是扰了女公子的练习吧?”子虚满脸的笑。 瀛姝照旧磨墨,不作理会。 “女公子难道在怪罪我当日未替女公子说话?” “你当时又不在御书房,不知发生了何事,也无法替我说话。”瀛姝才道,歪过头看她:“我现在可是乾元殿的众矢之的,女仪还是莫与我过于亲近才好,而且女史施本就心眼小,你与她认识在前,跟我相识在后,在她看来你待她理应亲近,待我实该疏远,要是被她看见你竟易了亲疏,怕是连你都一起忌恨了。” “唉,她其实也不是这样的人。” “女仪总说女史施虽然有些小性,可品行是端良的,我信了女仪的话,以为她至多就是挑衅而已,真是一时大意了,才被她算计,女仪现在还说她不是那样的人,那么就是笃信,我才是女史施口中的奸诈小人了。” 子虚语塞,只好笑笑转身走开了,她的心情实在极其不美妙,她这下是笃信了,瀛姝对她确然生了疑心,未免慌乱,她从来明白她只是贺夫人手里的棋子,贺夫人万万不会成为她的靠山,可瀛姝在乾元殿外,既有谢夫人为靠山,在乾元殿里,更有陛下的庇护,看她这次回来 ,竟然直接逼得中女史交让权职…… 子虚正默默打算,手臂就被一人抱住了。 转头一看,子施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阿虚,这回你一定要帮我!” 子虚赶紧竖起手指往嘴唇上一放,四顾打量,将子施拉去僻静处:“你怎么这样慌?怕什么呢?如果王女史输了,她自去罪役署,你便是告负,也还是乾元殿的女史,只不过失了中女史之职,你估摸着她还能一直在乾元殿兢兢业业任中女史么?日后你有的是机会。” “可我要是输给她这样一个资历最浅的女史,今后还哪有面目去争中女史一职?王瀛姝她提出要跟我比试,分明就是想逼走我,这次我绝对不能输!” “你也未必会输的,你只要赢下第一局,就算胜出了,你对于那些御批奏本的置放可是除了中女史外最熟练的女史了。” “我不是没有把握,只是着实不敢吊以轻心啊,王瀛姝有陛下为靠山,谁能担保她这两日没有偷偷练习,有陛下指点,十卷奏本的存放而已,她很可能都及时找出,那我就算输了一局!” “可比试的是你俩,你让我怎么帮你呢?” “第二局,你得准备笔墨纸张,往日里我们誊本,用的都是短锋硬毫,你可给王瀛姝备下长锋硬毫,你放心,长锋蓄墨多,宜于速写,王瀛姝不会质疑,对你还会心存感激。” “真是如此?” “短锋只是比长锋易于把握,长锋 蓄墨多,这虽然是优点,可如果墨研得略浓,就反而会影响写速,另外,你替她准备略硬厚的纸,这也会在无形间影响速度。” 子施说得够详尽了,子虚听后却连连摆手:“你了解这些,那王女史本是出身世族,又怎会对笔墨纸砚这些文房用具全无见识?这样做的风险也太大了,做不得做不得。” “世族那些闺秀谁会跟我们女史似的追求写速?且我们就算日常誊本时,讲究的也是工整和准确,对写速的要求只是其次,我是因为入事乾元殿久了,自己试过无数次,才琢磨出来的这些区差,这又不是靠中女史公开教授的知识,王瀛姝入事时间这样短,往日间誊本用的纸张又都是规范纸张,她不可能察觉。” “万一呢,万一她察觉了,别说我要担责,你必然也会受罚,你就听我的吧,踏踏实实去比试就好了,那样才保万无一失。” 子施是真急了,干脆从袖笼中取出一对金簪,塞给子虚:“这是郑良人上回给我的酬劳,我已经取信于她,只要这回将王瀛姝送进了罪役署,皇后殿下是绝不会再容王瀛姝再有翻身的机会的,郑良人必定还会给我重酬,你知道我的,我看重的不是财帛之物,我日后只要再得这些,一并都赠予你。” 子虚这回没有再推托了,四处看看,将金簪收好,叹了声气:“我也是看你实在不易,你便是沐假,都还 要练五、六个时辰的字,为了诵记那些官印对应的官员姓名,还有密奏的编号对应的州县军区,有时连梦呓都是这些内容,这事我就答应了,只为助你宿愿得偿。” 该做的事都做了,子施这晚却依然难以入睡,她想起动身往建康参选之前,她也是彻夜难眠,她的母亲半夜来她的屋子,见她没睡,长一声短一声的叹气,说其实只要用此许银钱打点,她是不必非要应选的,可是她一定要参选,她的父祖觉得她日后也难嫁贵婿,入宫可谓一条更好的出路。 她知道在父祖看来所谓的好出路是成为内廷的嫔妃,哪怕只是世妇、女御,难得君主的厚宠,毕竟也有了机遇亲近贵人们,只要能得嫔妃的青睐,为她们效力,嫔妃身后的家族就有可能提携她的家族,虽仍然无望跻身世族,可总有机会获得更多的权财了。 她并没有不舍父母亲人,她其实很希望从家庭脱身,她想成为像蓬莱君那样的人,而不是泯然于众一文不名的女子,入宫后她就以入事乾元殿为目标,她是靠自己的努力和决心,一步步实现了梦想。 如果没有王瀛姝横空出现,她本可以顺顺利利的达到目标,王瀛姝这样的出身,为什么要来乾元殿为女官,抢走本应属于她的一切?王瀛姝明明可以一步登天,成为一阁之主,九嫔之一,但这个可恶的人,非要破坏她的前程,欺凌弱 者,在女官群体中炫耀优越感,她何其不幸啊,竟然遇见了王瀛姝这样一个卑鄙的人。 子施还想起了曾有一晚,竟然梦见她趁王瀛姝熟睡时,将其扼杀,她立即就被惊醒了,满身的汗,发拌的手,她咬着牙蜷着身体,无声地痛哭,她是真的变坏了么?她怎么能生如此邪恶的念头?都是因为王瀛姝,如果不是王瀛姝,她绝不会变得这样狠毒!不,她不能成为狠毒的人,如果成了那样的恶人,她再也无法与蓬莱君相提并论。 不能再让王瀛姝继续留在乾元殿,必须要将她驱出。 可这个魔鬼一样的人竟然又回来了,成为了纠缠她的噩梦! 明日,明日,我们之间必须有个了结。 你不能怪我,是你自己提出去的罪役署,我只是争取获胜,你如果死于罪役署,你该找的人郑良人不是我。 瀛姝睡得很沉,她是被映丹唤醒的,映丹已经打来了洗漱用水,这天她不用当值,就有时间服侍瀛姝,替瀛姝梳好发髻,瀛姝心情轻松得很,笑着说:“从前我从未给自己梳过发,入事乾元殿前,是拿小彭的头发练的手,谁知道替她人梳髻和为自己是梳髻还是有区别,第一日当值的时候,一番忙乱,险些迟了,可现在我却很熟练了,不过也就会那几种简单的发式,等我成了中女史,就可以有个贴身婢女了,我有意的自然是你,你可还有意我?” “奴婢当 然愿意服侍女史。” 门被重重一摔,瀛姝都不用去看,她知道肯定是子施被气得摔门而去。 “女史施气性真大。”映丹很少对一个人心生嫌恶,此时却是真心反感子施的,但也不过只是说她气性大而已。 “她听我视中女史一职如同囊中物,自然是要生气的,我就是故意气她的,她情绪这样激动,多半在比试时难免失误,我这是阳谋,奈何她还是中计了。” “如果不是心虚,哪这么容易被激起怒火呢?” “也不知女官、宫人们会不会拿今日这场比试开赌,若有,你也下一注,得押我赢哦,否则输了钱可别哭鼻子。” 映丹笑着说:“那是自然的,便是单看女史施印堂发黑,今日她必会失运机。” 瀛姝打扮得容光焕发,才往比试的场所配膳房去,第一局是容齐出的题,当然不可能真把御批奏本取过来以供比试,无非是一些空轴筒,上边的官印其实是手描的文字,而为了训练女史类置御批奏本这项技能,配膳房的一间耳房里,本就有仿造的置本架,架子共五层,由许多方格组成,每格只能放一个轴筒,为了增加难度,比试前会先有女仪将干扰本置入部分轴筒,而每题必须在十息内作答,基本不给比试者翻找的时间,如果记忆出了差错,未能准确取出应题的轴筒,就没机会再另取了。 难度还是的确存在的。 第126章 大揭底 因为瀛姝没有类置御批奏本的经验,容齐特许她可以先观察下置本架,但其实也无甚好观察的,瀛姝在御书房时已经见过了,她只是没有经手类置而已。 等此时不当值的女官们都陆续到场,容齐看着瀛姝:“王女史为争中女史一职,亲口许诺,若是今日比试告负会自行前往罪役署,这话,王女史可有改变的想法?” “既有言在先,便绝不食言。” “好。”容齐点头:“那就立即开始第一局比试吧,你们两位面前的托盘里,各有六十张叶子牌,单数三十、双数三十,你们自己从中抽取十张,若为单数,对应的则是御批奏本,若为双数,对应的则是密封奏本,叶子牌为中女仪准备,也经两个监试女仪核验过,数量一致,没有差别。” “是,我可担保。”中女仪也点头道。 瀛姝飞快地抽出了十张叶子牌,七双三单,子施也没有耽延,她却是六双四单,差别不大,然后就是中女仪根据两人的拈签,取出相应的轴筒,先不交给两人,分别放置在两个卷缸里。这时,两个监试女仪才入耳房放置干扰本,耳房设门,其余是看不见耳房内干扰本的放置情况的。 “你们谁先应试?”容齐问,她看向的是子施。 子施本不愿意先应试,她觉得“后发”更有优势,可众目睽睽之下,她却不愿辜负容齐对她的期许,只好硬着头皮举了手,容齐满意 地点点头,去放置题轴的卷缸里翻两翻,过来写下一页字,就跟子施说:“你可以去类置了,类置限时百息。” 一本十息,十本刚好百息。 女仪有一项基本技能,就是步计,这当然不是专用来计时的,因为女仪有的时候要在大典时,做为皇帝登座前的导行仪仗,她们的步距和步速都是有规定的,一息一步,不急不徐,这时只要两个女仪同时用仪仗步态绕行,百步而止时,必然就是百息。 监视女仪一丝不苟的绕步,中女仪手里接过容齐递给她的那张纸,很是诧异:“怎么不是直接报官印或者编号,而是报姓名及地名?” “准确来说,御批奏本是报官员姓名,而密奏则是报军区、州县之名。” “可……”中女仪看了一眼瀛姝,觉得这样报题对瀛姝太不公平了。 “对于御批奏本,陛下一般不会去记何州何县,呈本者是何官衔,只会说什么人的报奏,而对于密奏,通常都是上报者遣属官亲自将密奏送交秘书省,由秘书省进行编号,知禀陛下,陛下自然也不会去记具体的编号,要阅批时,只会交代将某军区某州某县的奏本呈上。” 容齐回应得理直气壮,闭口不提她根本没有告诉瀛姝牢记各州刺史及属官的名讳,更没有将针对密奏怎么编号的规则告知。 中女仪蹙起了眉,可一看瀛姝,却泰然自若仍然那样成竹在胸,她也就没多说了 。 而耳房里,子施也觉压力很大,其实在百息之内完成对十个轴筒的类置对她而言根本不算难事——这都是有规例的,就算现在有干扰本,或许占据了和轴筒相应的卷格,可规则又没规定不能将干扰本移开,子施只需要记得类置的规例,按规例类置就行了,百息之内,必定完成。 可因为有时间限制,再加上她一紧张,疏忽了去钻规则的空子,一见相应的卷格被占据了,就越发焦虑,要花时间去记新的类置点,又担心超时,竟手忙脚乱,顾此失彼,结果,类置时竟失了误,偏她还意识到自己可能失误了,竟怎么也找不到题轴被误放了去哪里。 等子施从耳房出来的时候,其实百息时间未满,容齐还觉得满意,心想这一局子施必然胜出了,而此局胜出,比试也没有再进行下去的必要。 瀛姝却见子施步伐凝重,满头大汗,脸色苍白…… 呵,对手失误了。 果然,十题之中,子施只答对了七题,有三题答错。 容齐蹙紧了眉头,俨然对子施的成绩很不满意,不过直到此时,她仍然不认为瀛姝会获胜,就算瀛姝从陛下口中知道了密奏如何编码,她也不可能在短短几天就记牢那么多相应的军区、州县,更别说记熟与官衔相应的,那么多地方官员的姓名了。 容齐又怎能想到,瀛姝不必别人提醒,但凡她誊写过的奏本,都会有意去记官衔、姓 名,就算因为入事短,不可能誊写过所有官员的奏本,但入宫之前,她可是背过族谱的,权阀世族中,哪些人任什么官,她不说了如指掌,但都有大致印象,而入宫后,对于朝堂的人事变动,她也一直留意。 至于密奏编码的规例嘛,她的确请教过中常侍,但其实不必请教,司空北辰驾崩后,所有的密奏都是她亲自阅批,她哪能不知编码规则?她可是理断过军政要务的太后,对于大豫的军区、州县,地方官员配制,怎么可能还不如一介女史熟悉? 瀛姝十题全对,胜得毫无争议。 “你怎么可能知道密奏编号的规则?!”容齐难以置信。 “有的事不需要女监教导,我也知道。”瀛姝微笑。 经此一局,中女仪大觉容齐这位“老同事”并不像她从前以为的那样光明磊落,分明是欺负瀛姝年轻,入事资历尚短,公然在规则上加以刁难,心太偏,这样的行为实在是有些令人鄙夷,见容齐还要质疑,她淡淡说道:“我是裁判,此局是子施大占优势,但她却因为紧张而告负,王女史胜出的结果毋庸置疑。” 别说中女仪,便是其余的女仪,甚至少数女史,都察觉到了中女史的偏心,原是认可子施的,此时都有些动摇了,尤其是某些女仪,她们原本跟子施、瀛姝间的争斗无关,谈不上立场,可毕竟都觉晋升制度应当公平,而容齐公然顾私,就 是破坏晋升制度,本来中女史就没有人事任免权,更别说这样的偏心,打压下属,她有什么资格调升为掌执? 不管众人是什么想法,比试还是要进行下去。 但谁都看得出来,子施这个时候已经是紧张到了极点。 第二局限时一刻,一刻之内谁写的字数更多为胜,但字迹必须工整,更不能出现错字漏字,只要有错字漏字,不管字数多少,会被判为告负,如两人皆有错漏,此局算为平手,若是平手,瀛姝就是输家。 子虚将笔、墨、纸各自呈上,另一个监试女仪也将一模一样的奏本分发给二人。 奏本当然也不是真正的奏本,而是平时用作练习的“范本”,格式跟真正的奏本一样,内容摘自宫门抄,是中女仪今早亲自去问中常侍讨来的,确保瀛姝和子施谁也没有预先看阅过内容。 比试开始前,瀛姝忽然说:“我有一个提请,望中女仪允许,笔就罢了,墨砚和纸我请求与子施对换。” “我不同意!”子施差点拍案而起:“你这要求极端无理!” “我怀疑女仪虚受你的指使,在墨砚和纸张上动了手脚,若你没有使这样的阴谋,何惧与我对换?” “你凭什么质疑我!” “就凭你曾经嫁祸我啊。” “你这是血口喷人!” “谁在血口喷人,只需要对调墨砚及纸张就能证明。” 容齐大步向前:“王女史,你在此时重提陛下已经裁断的事案,是 何用意,难道你现在打算反悔食言了?” “我同意王女史的提请。”中女仪却说:“两人的文具都是子虚准备,即便对换也不影响比试,我反而不解女史施反应为何如此强烈,莫不是,真的在担心对换文具后必定输掉此局?” “我只是怀疑,其实是她收买了子虚,故意逼我对换文具!” “也不没有这可能。”容齐冷冷说。 中女仪冷哼一声:“昨日,子虚就已经向我举告了子施,指控子施贿赂她,今日在文具上动手脚,子虚甚至还将贿品都上交给我了。” 中女仪取出那对金簪,丢在子施面前:“这是宫造的金簪,我查过了,为郑良人所有,你若还不实说,我只好上禀陛下了,子施,你真的要在御前,与郑良人对质么?” “金簪确是郑良人相赠,可,我没用来贿赂子虚,定是子虚悄悄窃取,嫁祸于我!” “郑良人为何要赠你金簪?”瀛姝笑问。 子施:…… “是因你答应了她,会想办法陷害我吧?” “王女史,你无凭无据,竟再次陷害子施!”容齐大怒:“你根本就不是为了比试,你只是为了引出这场事故,将子施置于死地。” “我可不想将她置于死地。”瀛姝起身,丝毫不惧容齐的厉色:“不知中女史又有什么凭据指控我,前番究竟是谁污损奏本,你不是只听信子施的一面之辞么?你的凭据,无非是因为你对权贵阶层的成 见,认定只有权贵仗势欺人的不平事,绝对没有弱者陷害诬篾强者的道理,现在,你还认定子施是弱者么?她要是弱者,怎会有郑良人不惜以金簪为赠,她私下收受了郑良人的馈赠,不知可曾上报中女史及中常侍?中女史难道忘了,乾元殿的女官、宫人,是绝对不许私受他人礼金的,子施私受瞒报,就这样,你们还要相信她从不说谎,一贯循规蹈矩么?” 容齐被问得哑口无言,呆立当场。 瀛姝看向子施:“我如果真要把你置之死地,这时就会直接将这事上禀陛下,请求陛下严惩你,不过我不愿这么做,不是因为我宽容,而是你并非什么大奸大恶,你针对我,造谣陷害我,也并不是要把我置之死地,你只是想把我排挤出乾元殿,想比起你来,这人更加狡诈贪婪呢。” 瀛姝指向一人。 子虚大惊失色。 第127章 乾元殿里的新气象 中女仪也极其的疑惑,她看向子虚,又调转目光看看瀛姝,犹豫道:“王女史是不是误会了,子虚确是昨日就向我举告了子施企图舞弊一事,是我让她先莫声张,其实今日她并没有在文具上动手脚,如果不是王女史先提出对换文具,我也会提出,先试子施的反应,现在已经不需试了,子施若不是明知文具被动手脚,绝不会那些惊慌,可子虚,她在这件事上是没有过错的。” “女监有所不知,自从我入事乾元殿,子虚就对我很尤其热情,我这人,原本就提防无事献殷勤的人,子施屡番挑衅我,我本没怎么上心,倒是子虚主动寻我,说子施人不坏,就是要争晋升的心思过于迫切,她这话原也不假,听上去似乎不存居心的,可子虚俨然与子施很要好,女监试想,要好的好友要干坏事,子虚怎么就做出佯装答应,转头就把人举告了的事体?” 中女仪蹙起了眉头。 “我自从重回乾远殿,对子虚态度大改,不冷不热,她知道我已经起疑,应当极其慌张,我其实早有意识到,子虚是听了别的什么人指使,要使计让我失了陛下的信任,最好是被驱离乾元殿,可她不敢公然得罪我,一见子施对我不满,于是就动了‘借刀杀人’的念头,子施你想想,你最终决定攀附郑良人,有没有子虚推波助澜。” 子施被这一提醒,恍然大悟:“是你,是 你告诉我怎么结交郑良人!” 子虚现在也懒得跟子施争辩,她跪了下来:“我是逼不得已,我当初贪财,为贺夫人利诱,若是我不听贺夫人之令,必然难逃一死,贺夫人只是交待我使绊,我把心一横,求王女史宽容,高抬贵手。” 中女仪拍拍额头,原来她也看走了眼,没想到子虚竟然也是他人的耳目!!! “真相大白了。”瀛姝两手一摊:“子虚确比子施聪明,看出我无意将你们二人斩尽杀绝,但其实你们也不必谢我,这些事啊,陛下都是看在眼里的,是陛下慈悲,也多亏你们两个虽然各有心机,但却还没有因为利欲熏心,犯下不可饶恕的罪错,人非圣贤,实难戒除贪、嗔、痴、欲,但你们多少还是留有仁善的。 容女监,起初的时候,我其实十分敬重你。” 瀛姝步至容齐面前:“可从你不分青红皂白,认定我是滋事一方后,我就觉得你根本不配职任中女史,正是因为你的成见,才影响了底下的女史们,如子施,她一心认定我出身世族,就必然会凭靠着家世平步青云,影响她的志向。 她根本没意识到,她其实崇拜的不是蓬莱君,也许起初是,但后来慢慢的,她眼中只有中女史的职衔了,她确信她无法得到与我公平竞争的机会,她才会起了歪心,步入歧途。 还有那些坚信子施无辜的人,她们看得从来不是什么真凭实据,她 们相信你,对你的决断毫不质疑,你器重子施,她们就认定子施品行端良,而被子施斥为恶霸的我,那就必须是恶霸。 容女监你自认为处事公正,行事磊落,可你扪心自问,你真的这么公允无私么?如果不是你对权贵阶层的成见,造成了子施的焦虑,乾元殿里不会因为我的入事,闹生多场风波,你为什么那么器重子施?不是因为她有过人的才华,而是因为她最具企图心,这一点跟你很像。 你其实很不满中女史不能断事赏罚的现状,你觉得你有识人断事的能力,你相信你如果成为一署的掌执,在你的管理下,所有人都能得享公允,但很可笑,你自己都是任人唯亲,不受你认可的人,你甚至根本不会让她们承办某些职事,你真是不自知啊,你崇拜的根本不是公正,而是权力。” 不知何时起,容齐的脸上已经毫无血色,嘴唇也开始颤抖个不停,她想要大声反驳瀛姝,可事实却已经让她发不出声音。 “陛下应当还是会允许容女监升职的,毕竟这些年,你也确实兢兢业业,因此女监大可不必如此惊恐,今日发生之事,不会有人外传,至于子施,我们的比试继续吧。” 子施已经失魂落魄了,茫然地盯着瀛姝。 “你放心,我说话算话,若我输了会自去罪役署,绝不会再翻旧账,就算你告负,你依然还是乾元殿的女史。” 瀛姝说完归座 ,等着中女仪宣告开始。 中女仪也终于回过神来,看子施也准备就绪,正要让子虚去观测刻漏的浮度,突地想起来子虚已经不适合任监试了,只好另指了一个女仪,当她宣告“开试”,瞧那子施,刚写完一个字,手腕就滞住了。 “我无法继续比试。”子施置笔:“我认输。” —— 乾元殿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谁受罚,没有谁“失踪”,瀛姝暂代中女史职位后,一切照旧,容齐也并没有立即请调,子虚和子施仍然住同一间值舍,两人之间并没有吵闹争执,可有的事还是变得不一样了,不再有女史主动亲近子施,当然她们也不曾落井下石,也无人敢向瀛姝献殷勤。 原本就交熟的人,也只是窃窃私语。 “王女史可真厉害啊,也难怪陛下那样器重她。” “她不说,我们哪想到容女监竟然怀有私心,子施竟然还会撒谎和污篾。” “她还企图攀附郑良人呢,犯下这样的过错,竟然能受到宽谅。” “这都是陛下宽容,王女史也不愿追究,可今后,再不敢犯这样的罪错了,别说陛下心里清楚,也瞒过王女史那双慧眼。” “想想的确让人胆寒,多亏得她们不敢真做谋害人命、泄露机务的事,否则,必死无疑,说起来大家朝夕相处这些年,也的确不忍看她们落得个处死的下场。” “可容女监为何还留在乾元殿呢?” 容齐不是不想请调 ,她也很犹豫,犹豫了三、五日,才终于下定了决心,她跪在皇帝面前,自请裁处,皇帝并不意外,挥挥手:“你没有授意子施私受贿财陷害同僚,你只是判事有误,这不算罪行,至多算是不足,朕考虑过了,你既知错悔改,倒也并非不能为一署掌执,先去滨岑阁听石嫔差遣,以观后效吧。” 容齐调职,瀛姝终于“转正”,这天中女仪先向她贺喜:“女监真是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你可算是最年轻的中女史了,我这可不是恭维你,心里真是佩服得紧呢,我在乾元殿里熬了这些年月,自认可不如你的魄力,我是真想请教,你究竟哪来的把握,可以轻饶子虚、子施的罪错,不担心这样一来,会让更多的女官胆大妄为的?” 自来多见的是杀一儆佰的立威方式,还真少见既往不咎的告诫措施。 “我说的都是真话。”瀛姝笑应。 中女仪就心照不宣地结束了话题。 要是在别的房署,掌执女官的确是有“抓大放小”的权力,可在乾元殿,“抓大放小”的权力只握在皇帝陛下一人手中,什么人可以既往不咎,什么人理当杀一儆百,这和女官的判断无关,就更加无关个人魄力了。 瀛姝的翻身仗的确漂亮,漂亮的关键点在于她自证了清白,而且赢获了人心。 “新官”正式上任,三把火却没有就此燃烧起来,瀛姝倒是先去了趟昭阳殿,这天谢 夫人午睡刚醒,还靠在榻上恍神,帘挡被揭开一条缝隙,但闻清清脆脆一声“姨娘”,人就站在了眼前,仍然还留着垂鬓,束的却是灵蛇髻,佩金莲冠,雀头衔珠对笄,胭脂色的大袖衫,镶莲边金领,长春、斥染二色间绉裙,莲符金珠苏为禁步,这是标准的中女史的“官服”,但那嬉皮笑脸的淘气样,半点不像循规蹈矩的女史。 谢夫人没好气地轻哼一声。 “哟,中女史这样的衣冠楚楚,敢问来我这里有何事啊?” 但谢夫人仍是先绷不住的那一个,转瞬就是满脸的笑容,由得瀛姝挨着她坐着,拈银叉,品尝宫女们刚送上来的鲜切木瓜,谢夫人懒懒地问:“你几日前调回乾元殿的时候,陛下没问你么?你是怎么应对的?说说你被冤枉时为啥没有要求陛下替你主持公道?” 瀛姝就一五一十地说了。 谢夫人手肘还放在凭几上,懒得动,可看瀛姝亮晶晶的额头,活像倒扣过来的素底浅口玉盏,实在忍不住手痒,伸手去戳两下:“跟陛下的辩解是一模一样的,都说那个挑事的女官居心是不正,是她在诬陷你,可她犯的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逆不道之罪,由陛下圣裁的话,就算不处死,她怕也难在活下去了。 你呢,也不是一点过失没有,主要是低估了女官们对资历的看重,或者心里虽知道,却认定对你难成妨碍,总之啊,女官们的纷 争陛下是不好插手的,要靠你自己去解决,还要求我,你在滨岑阁的期间,我不要去妨碍你,要不然我跟你一接触,保不定就有人又要去打石嫔的主意了。 我当时是被陛下给说晕了,后来一想,陛下说的是你要想升任中女史,务必就要让女史们心服口服,可你为何一定要跟那些出身贫微的人去争什么中女史?区区中女史有何好争的?” “是无甚可争,不过还是要争口气的。”瀛姝笑着,用手掌托着下巴:“我要是这点事都解决不好,光靠着阿伯及姨娘替我撑腰,兀自还得意洋洋,那可真是比子施、子虚更加恶劣,真成了她们认定的愚狂之徒了,我要真成那样,不是往姨娘脸上抹黑么?” “你啊,可真生了一张巧嘴。”谢夫人也是无奈了,不过,她忽又挑起那细眉梢来:“陛下也是这么说的呢,说你哪怕为争一口气,也必须得接这个翻身仗。” 瀛姝头皮都是一紧,垂着眼不说话了。 谢夫人啊,还真是将一切蛛丝马迹都往心有灵犀的方向扯,这也真是让人大觉尴尬了。 第128章 一件中秋礼 谢夫人告诉了瀛姝一个好消息,今年的中秋宴,是由她和简嫔共同筹举,邀请哪些女宾,就很有灵活性了,瀛姝的阿娘当然会获邀请,而且谢夫人还能留她在昭阳殿夜宿,另外,瀛姝如果还有牵挂的小姐妹,谢夫人都能邀请入宫,提供个欢聚的机会。 瀛姝早想到中秋节时能见到父母亲长,可没想到的是,陛下又给了她一个更大的惊喜。 宣告惊喜之前,陛下先宣告了一件怪事。 “你先立了大功,紧跟着又赢了个翻身仗,表现不错,我得给你一个奖励。” 皇帝陛下将案上的一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木匣子,往瀛姝跟前推了一推,打开木匣,里头躺着的却是一个金光灿烂的物件,看上像一把匕首,收在赤金雕蟠,还镶了一串红宝石的刀鞘里,瀛姝之所以难以肯定那的确是一把匕首,是因为乾元殿里,本就禁止女官、宫人身佩这样的利器,而且为什么会用一把匕首当作对她的奖励呢?因此瀛姝猜测着,刀鞘里或许收着的是簪钗之物,故意用刀鞘的形制做为“簪套”,看上去无非稀奇有趣性。 她看上去的确像一个喜欢稀奇物件的人。 瀛姝就毫无负担抽出来,然后把自己惊呆了,因为刀鞘里收着的就是一把寒光四溢,看上去就削铁如泥的匕首。 在国君面前亮刀子,这事有点惊人。 “阿伯这是……想让我成为带刀女史?” 皇帝却不说话 ,只盯着瀛姝看,瀛姝被盯得呆若木鸡。 “那倒不是我给你的奖励,刚才我收到了四郎送回的战报,连着战报送回的就是这把匕首,四郎说,这是他送给你的中秋礼。” 瀛姝:…… 她真心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是心宿君送给我的中秋礼?心宿君为何要送中秋礼?”而且送的是这样一把匕首!!! “我也想知道,四郎为何人在疆场,还惦记着要遣专使送你这件中秋礼。” “那……我可以拒收么?” “当然可以,但是最好当面拒收。” 瀛姝欲哭无泪,她找了个借口:“这样一件利器,我可不便收存,万一遗失被窃了,出现在什么凶案现场,我岂不又成了百口莫辩?” 皇帝陛下露出和蔼的笑容:“从前你没有单独的值舍,的确不便收存这样的利器,可现在,这可不能成为借口了。” 这的确不能成为借口了。 中女史和中女仪共住在女官值舍旁,一个四四方方的庭院内,不仅院门能够上栓上锁,便是各自居住的房舍里,也有不少带锁的橱柜,寻常女官们不被允许,谁也不能擅入女监居院,更何况乾元殿四围,还有宫卫、及宦官轮班巡守,失窃案极小概率发生。 瀛姝正深思,就听陛下讲:“我的奖励是,今日你陪石嫔悄悄出宫一趟。” 这是奖励么? 瀛姝觉得自己挺悲苦的,她没想要什么奖励,可陛下阿伯明明说了要给她奖 励,自然会怀有期待的,可是陪石嫔悄悄出宫一趟算什么奖励!!! 瀛姝的肩膀都耷拉着,把头也低下去,她实在笑不出来,这一瞬间甚至产生了一种大逆不道的想法,皇帝阿伯和司空月狐就是两个罹患心恙的病人!!! 真的是太失望了。 “阿伯,容女监都已去了滨岑阁,哪怕阿伯许可了石娘娘出宫往国寺祈福,让我陪着去,容女监岂不会觉得我是故意给她难堪,万一又想左了,导致对石娘娘都生出不满来,阿伯的宽仁,就大可能造成姑息养奸的恶果了!!!” “你再想想?” 瀛姝本是说的气话,但现在气怒未消:“知道,阿伯现让石娘娘出宫,定然是有别的用意,当是让石娘娘私见她的胞弟,转达阿伯的旨意,可,这明明是个很艰巨的任务,阿伯却非要说成是对我的奖励。” 皇帝原来也能这样虚伪,瀛姝气得肠子发胀,干脆把背都弯了,整个人窝在了坐枰上。 却听,哈哈大笑。 “石嫔的弟弟石乘,已经在几日前,就获王节所邀共创一辑心谈录了。” 瀛姝这才转怒为喜,她可以回家了,她现在就可以回家了!!! —— 石嫔所居的滨岑宫,本就是最靠近伏方门,伏方门又为内廷嫔妃、女官等出入宫禁的一道门,会合不难,且乘坐的又是宽厢车,出去的时候就算会受到宫卫的盘查,瀛姝出面,亮出的是御赐的金令符,宫卫 立即就放行了。 哪怕宫卫中,有那“三心二意”的,明知出宫的是瀛姝,使了“跑腿”去盯梢,得到的消息是——王女史径直回了长干里的王家大宅,消息传到太子耳中,太子也不作他想——他是早预料见瀛姝不会长久“落魄”,虽然有很多的疑问急需解答,不过有一件毋庸置疑,瀛姝定然躲开了皇后的暗箭,且势必把这事告诉了他的父上,父上却未惩处母上,就必然要给予瀛姝安抚,回趟娘家算什么呢?父上根本无意将瀛姝纳入后宫,才全然不介意瀛姝偶尔的,去宫外“逛玩”半日。 车上有三人,石嫔、瀛姝外加容齐。 容齐也出宫了,她跽坐在车里,仍然维持端庄严肃的态度,哪怕车行时难免颠簸,但她也完全没有半点松懈,力求变成一块石雕。不过眼睛不乱瞟,耳朵却不能闭上的,她能听见只从出了伏方门,石嫔和瀛姝几乎没有断过的说笑声,瀛姝竟然在说她和王青娥当年的斗争经历,毫不讳言她使的坏,以及怎样欺负恐吓,说的人嘻嘻哈哈,听的人竟然也开怀大笑。 容齐一时有些怔忡,她想起自己刚入宫还在导训署时,有回不小心摔坏了镇纸,其实那镇纸的材质就是很普通的竹质,没有任何雕饰,她却吓坏了,将镇纸放回原地,不敢作声,后来导训监问是谁损坏镇纸,她咬紧牙关没有承认,为此,她有一个月辗 转反侧难以入眠。 她从来不敢启齿的是,她的怯弱,她的谎言,她甚至不敢让别人察觉她其实也会厌恶某某,埋怨某某,具着某某落不着好,她一直认定这是不光彩的想法,如果泄露,必然会让人鄙夷。 但她现在耳边充斥着什么呢? 坦坦荡荡的小心眼,憎恨怨,往日里不苟言笑的石嫔,竟被逗得开怀大笑,给予欣赏和认同,甚至……羡慕。 ——我闺阁时光,若有个你这样狸猫似的姐妹,得有趣多少? 这就是石嫔笑过后说的话,情绪里有隐隐地叹息。 车子停下来,门打开,她看见瀛姝已经跳下车去,高高的一声“阿娘”,欢笑声,“我就知道你会等在这里”,这话已经像隔得远了,但仍然让容齐听得清晰。她没听见哭泣,是一片嬉闹,有人喊“五娘”,有人喊“五妹”,众多的声音里,最多听见的还是瀛姝的声音,她说“五兄你竟然长胖了”,她说“三兄你今日竟然没抹粉”,她还说“青媖白媖我想死你们了”,她问“怎么不见玄瑛”。 车里头石嫔半闭着眼,似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清性子。 喧闹声像渐渐远去的见,逐渐没了声音。 “臣妇申氏,恭迎娘娘。”车外,人声很近。 石嫔伸手,容齐立即相扶,主仆二人下车去,容齐听石嫔说:“女君快免礼。” 容齐也知道这位申氏定然就是临沂公的长子媳,她一打量,暗中称奇这 妇人的气度竟然全然不逊于宫里的三夫人,衣着却也不是十分华丽,面容已现青春过逝的痕迹,在眼角浅浅的绉纹里,也在眉心不那么平整处,目如秋波,我可秋波却是清润舒缓的风格,不含情的,却引人。 在陌生的环境,见此一陌生人,竟会觉得跟她走,就一定能到达安全的地方。 其实申氏并没关注容齐是谁,她的任务就是要把石嫔及随从带到一个僻静地,让石嫔好在那里见石乘,姐弟二人畅所欲谈,但她也没忽视容齐,特地在廊庑底设下了坐枰和膝案,案上有早已备好的瓜果茶饮。 “我家五娘蒙幸为石娘娘的随从,趁便回一家,少不得拜望亲长,得有劳内人独个儿在此服侍石娘娘了,我就在那边。”申氏指了指院子里的斜角,像花厅的似的建筑:“内人若要差遣人,劳烦过去告诉我一声。” “申女君真不知道我是谁?”容齐问出这话,立觉自己孟浪了,莫名其妙就冲动起来,顿时,脸都在发烧了。 “当然知道啊,跟石娘娘出来的,定然是宫里的内人。” 容齐不知道临沂王氏的女眷们,究竟知不知道她和瀛姝间的那些矛盾,她更闹不清的是,为什么突然就在意这个问题,她冥思苦想,却越来越找不到根源,她想,我应当不会是羡慕吧?我会羡慕王女史的家世么?羡慕她在家中有如众星拱月,羡慕她有如此优渥的生长 环境,羡慕她在家中时,竟然能那样不守规矩的谈笑无忌。 但这些真的值得我羡慕么? 不是的,我最羡慕的是她的锐气、自信以及勇谋,所以才羡慕提供她生长成为那样的人的土壤,我这次,好像是真的认输了。 我不得不承认,那些曾经让我鄙厌的,认定虚有其表的权贵,他们真的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我是不如王瀛姝的,卑贱的不是我的家世,是我因为见识太少,局限了眼光,我甚至会因为要来临沂王家害怕、担心、焦虑,我生怕我受到他们的报复、责骂、践踏,可他们介意的,只不过是有一个他们的亲人,今日终于回家了。 容齐真正的释然了。 她觉得经过这条廊庑的风,真是很清爽的。 第129章 一个大礼 瀛姝今日回家的最后“行程”是驰楼。 王节却没料到她会来,好生打量了她一阵,笑意浅浅流淌在眼睛里:“知道你今日要回来,三叔从昨日时就手舞足蹈,难得的挨了祖母的数落,说他不稳重,我看三婶也是眼眶泛红,可五妹就要回宫去了,此时看着,却毫无依依不舍的情态。” “我眼角也泛酸呢,只是如果流露出来不舍的情态,必会让阿爹阿娘更觉担心,我在宫里其实挺好的,不似得两位亲长觉着那般受苦受罪,也远不似我自己起初以为的那般无趣和拘束。”瀛姝看向王节面前的方案,置着棋盘,摆着的是很着名的残局,就知道并没一个陪大兄对弈的人,大兄还是那样克己和拘束,待哪位手足都极友睦,可总是不同自家的兄弟玩乐,维持着严正端肃的长兄风范。 王节说:“可五妹幼时入宫,总归是不情不愿的。” “那时只道祖父意在韬光养晦,虽然谢夫人不曾拘束我,但总不敢冒犯贺夫人及郑夫人,现在却是不同了,有阿伯的旨意在上,我便是略放肆些,也知道于家族是无碍的。” 王节开始将棋子一粒粒的收入棋笥,似品咂了番瀛姝的话,才道:“五妹果敢,故而才能为陛下择为策助,祖父与我偶尔提起五妹在宫中的数番作为,也极为赞赏,只是三叔及叔母至今心里还是恼着我的,也就是昨日,听闻五妹要回家省 亲,三叔才终于肯与我说话了。” “大兄定然不会真觉得我阿爹阿娘对你心存埋怨。” “其实怨我也是应当的。”王节暂止了动作,将手置于膝上:“五妹今日来,是为何事?” “我也很挂念大兄呢,这是如假包换的真心话。”瀛姝笑了,当她终于见到王节也弯起了唇角,才说正题:“另有一事,我心中实在不解,只好来寻阿兄解惑,未知是否阿兄传书予心宿君,托心宿君转赠中秋礼?” 瀛姝想破了头,实在想不通一贯对她吹毛索垢极其不友好的四皇子殿下为什么突然送她中秋礼,那家伙可正在完成他人生的第一大创举,和北赵的军队决一死战呢,千里迢迢的遣人送把金匕首给她,这样的行为实在太惊悚了。 王节也觉得很震惊:“我怎会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传书去让心宿君分神?心宿君出征时,我也只是遥遥一送,根本就未再有书信来往。” 瀛姝:…… 是啊,以大兄的作风,哪有可能相托心宿君做这样莫名其妙的事体,但司空月狐那家伙,看上去清俊风雅,仿佛还有些旷达不羁的风格,实际上却鲜少与人交心,更是一贯谨慎克己,懒与世族子弟泛交,哪怕是对南次这亲兄弟之间,也始终像有一层若隐若现的隔阂,而司空月狐和她现时唯一的“纽带”,也就只有大兄了,要不是大兄相托,司空月狐会在内廷中对她加以关 照吗?瀛姝只能猜测,也许是大兄相托,司空月狐才送了她一件勉强有些“励志”之意的中秋礼。 解题失败,瀛姝更没了头绪,心说也只能等到那家伙凯旋而归,当面问清楚他脑子里是哪条筋搭错了脉。 “不如我陪大兄手谈一局?”瀛姝提议。 王节却看向一侧的行廊。 石乘已往这边过来了。 瀛姝也看见了,叹气:“我该回宫了。” 为悄悄见石嫔,石乘已经受邀来驰楼住了两日,但连这也没有告知家人,只道是受友人之邀聚谈三两日,他还未正式入仕,此时正是攒积风评的期段,长辈们自然不会约束他跟世族子弟的来往——哪怕石家私下已经站定江东贺的阵营,可也不会要求子弟跟别的世族断交——只要涉入权争势夺的家族,大家长普遍都会认为族中子弟不管跟哪个阵营的人交道,一概多是应酬,利害攸关时都会心向家族,也确实,千百年来,无论贵庶,家族观念都是极重的,哪怕会有阋墙之争,大家长一声令下,矛头也势必会先对准外敌。 石乘要不是“借”王家大宅悄见石嫔,大无必要瞒藏行踪。 既是已经遇着了,瀛姝也没打算避开,但她还不及行礼,就受了石乘的一个大礼,瀛姝以为这一礼是因为感激她助石嫔解除了禁足,没多想,还了礼后就去跟石嫔“会合”了,只这感觉颇为微妙,前生她见石刺史的奏本见得多 ,只一直没有见过本人。 王节却是轻挑眉梢,目送着瀛姝走到行廊拐角处,才问:“御风曾经见过舍妹?” 石乘被问得一怔,却似没想到王节有此一问,不过还是答道:“今年曲水会,远远目睹过王女史的风采。” 王节请石乘入茶室,斟两盏立秋时分也倒时宜的凉茶,托盏相请,而后便直接说起了正题。 “御风贯与谢十郎相近,反而未曾跟江东贺的子弟接交,此刻突然间,态度大改,一来御风未必能与贺氏那些纨绔投契,另则,贺郡公说不定也会起疑心。” 王节不消多问,笃定石乘会接受陛下此一密令。 石乘也不惊异王节知道这一密令,他虽说才奉圣令,对于具体计划还没梳理清楚头绪,可心里的确是有成算的:“初闻阿姐获罪,被拘禁于内廷时,我情知家中长辈甚至母亲都极埋怨阿姐指控贺夫人,他们只急于求得贺门的谅解,无一关心阿姐的安危,于是我只好恳求谢十郎,希望他能说服谢夫人出手相助,为阿姐鸣冤。 我这样的行事,激怒了祖父,母亲也哭着求我,说我应当以经济仕途为重,我母族有位表兄,自来和我还算友睦,母亲托他劝诫我‘回头是岸’,表兄的发妻出身江东贺,虽非大宗嫡女,她的兄长倒也还算受家族器重,我明面上也答应了母亲不再任性行事,是以,祖父才没将我拘在家中,我想如果我通过 表兄结识他的妻舅,应当不算蹊跷。” 王节听了,点头道:“的确可行,我这里搜集了一些江东贺族内,各宗支的人事情况,可供御风参谋,见机行事,若遇难处,御风也可使信得过的仆从,往大市的宝砚斋送信,那是我家三叔父的产业,掌柜是信得过的人。” 石乘自己其实也是宝砚斋的熟客,但他却不知道那竟然是王岛的产业。 虽然说现时的士族阶层其实不乏以经商为副业的例子,不过王岛看上去却有如风流蕴藉的世外之人,怎会效那些“以商养奢”的不良习气? “三叔父深恶权争,不耐官场倾轧,可又认为生为男子丈夫,也不能庸碌无为,出奇的是他因交友广泛,还真学得一些经商的密窍,这些年可是出献了一大笔的军资。” “难怪。”石乘说了两字,却又像醒悟过来,不再有下文。 他今日的心情实在波动太大,稍不留意就疏忽了言行举止,又说不清为什么,王节虽然以礼相待,但他却对这个比他只年长三岁的青年人颇有些敬畏,总觉得那双冷淡平静的眼睛不让别人看透,却能看透许多世情,石乘于是致歉,说虽然还要叨扰一日,可得好好梳理一番计策,就回到了驰楼里暂时被他占据的客舍。 阿姐入宫时,他还是稚童,但他一直记得其实是阿姐替他启蒙,那时母亲担心父祖太过严厉,不忍他在年幼时就受父长督教 之苦,苦求得延迟正式启蒙,由阿姐先教他识字描帖,阿姐的确温柔,耐心又细致,他对阿姐的依念比对母亲的依念更加强烈。 阿姐辞家入宫,上车前回头看来,他当时已经泪眼模糊,不记得阿姐当时的神态了。 一入宫门深似海,再不得见。 那是前生。 他知道的仅为阿姐成了谋害五公主的罪人,一直被禁足,后帝崩,阿姐迁往离宫,没多久就病故了,前生的他对一切无能为力,只能在忏悔中去遗忘一些事,活着的人是只能向前看的,他的眼睛里有太多的人间疾苦,那些似乎只能挣扎于生存的百姓,努力生活却被权霸欺凌践踏的无辜人,在一次次战争中为国捐躯的将士们,他们的家属甚至求不得他的遗骸,衣冠冢前,只有亲属在哀唱招魂歌,切盼亡故的亲人莫要迷失在回家的途中。 似乎只要魂魄往来入梦,便即心安了。 东豫的帝王也似乎总是命运多舛,后来,江山的重担竟然压在了女子的肩上。 王太后执政的时期不长,可是却开始了变法改制的新时期,一直在灭亡边缘的国家似乎赢来了新的生机,而王太后重视商事,尤其鼓励平民经商,给予保护与优待,制定大商户雇员的最低薪酬,严禁剥削民力,他刚才脱口而出的“难怪”二字,根源其实就在此处。 他任州官时,曾接待了一位行商,那客商过去就是个小摊贩,比农户 更加劳苦,赚得的营利也只不过能使一家老小得以糊口,因享新政的福利,才有拼博成为行商的机遇,那行商说,他现在不仅置下了宅田,安顿父母妻儿,还有余力资助不少贫寒老弱,他是做梦都没想到有生之年,活于乱世,竟然还能过上这样的安居乐业的生活。 那一晚,半醉后,石乘朝着建康城的方向,遥拜他从未见过的王太后,他是真希望这个女子能够长久的执政,力挽君国所面临的颓势,哪怕只是偏安一隅,至少能救万千民众于水火之厄。 此时年月,许多的事已经脱离了前生的轨迹,如他,竟然在未仕前就能获陛下的密令,如他的阿姐,他终于知道了阿姐入宫后都经历了什么。 江东贺一族不仅仅是他石乘的仇敌,更是东豫的巨蠹,必须早日根除! 第130章 被放弃的人 瀛姝省亲的事于王岱夫妇而言,就等如无事,王岱这天根本就没想过见一见侄女,听姚氏交待两个儿子,说什么“你们还是去见一见的好,热络些,那陆氏看在眼里,就不信她还能无动于衷连丁点好处都不舍得出”,王岱把这话权当耳边风了,但说不出来心里那点觉得不舒服,于是干脆去了姬妾的居院寻乐子。 这姬妾是他新看中,废尽心思纳进门的。 姬妾长得也不算天姿国色,但王岱却觉骨相很美,眉眼也生得不错,缺点是皮肤不够白晳,鼻梁不够挺拔,面廓稍嫌硬朗,风情不足,可这却更激发了王岱的兴趣,如现在,他正为姬妾添妆呢,脸涂白了,眉描浓了,胭脂染艳了眼角,垂鬓修饰了面廓,就差“点睛一笔”,王岱指尖沾染了桃色口脂,蹙眉道:“你别故意抿嘴啊,放松嘴唇,就像平时一样,对对对,就这样。” 指尖还没点上新宠的唇瓣呢,就听一声虎吼,王岱一打抖,这“点睛一笔”就点歪了,直接点人中上去,那姬妾像是淌起鼻血的情状。 双双一侧脸,看见的是怒气冲冲杀到的姚氏。 姬妾直接被吓躲了,王岱只好硬着头皮应酬自家那头猛虎,耷着耳朵听教训。 姚氏其实一直在兴灾乐祸,打算看妯娌伤心欲绝呢——娇生惯养的女儿,以为送进宫去就能理所当然争得嫔位,谁知道,居然被贬降为女官了,虽说现 在升了职,中女史不还是个女官么?是皇室的奴婢,能有什么出息?哪怕是被允许回家省亲,那又如何,宫门下钥前只能灰溜溜地回宫去,这算什么荣光?无非就是皇帝觉得把临沂王氏的嫡女贬为了奴婢,情面上过意不去,尤其是怕江东陆不满,这才许王瀛姝回一趟家罢了。 姚氏今日想看的是瀛姝如何的灰头土脸,怎样跟陆氏抱头痛哭,可结果呢?那母女二人非但只喜气洋洋不说,连老眼昏花的婆母,竟然都能看出王瀛姝出落得越好了,莫名其妙就牵出了青娥,婆母很忧伤,但说出的话却难听得要紧——还是该帝休的福泽,我一贯还担心你阿母只知宠纵你,在闺中时虽过得顺心,离了自家,免不得会受委屈心中积郁,这样一看竟是我错怪你阿母了,你现在啊,可比四娘要顺坦得多。 这口气,在姚氏心中就憋大了,可她也只好冲王岱发泄。 “怪就怪你荒嬉,不懂得上进,爵位是大房承袭,你跟三房一样,都领着个空职,但三房不靠公中,你的妻儿,一餐一饮一针一线都只能靠公中,王瀛姝算什么,奴婢而已,回趟家竟然有如众星捧月,我可怜的四娘,嫁的是世家子弟,却连音讯都不知了,我想去看望一下她,都能被顾氏那恶妇拒之门外,裴家是真不把我们当姻亲!!!” 王岱心里老不耐烦了,嫁出门的女儿泼出门的水, 她自己惹出乱子来,是陛下下令让裴门好生管教的,却也必然只是轻易不许外出,不许见客,人肯定是活着的,也不会缺衣短食,怎么叫做音讯不知呢?倒是要知道什么音讯啊,一日三餐的菜品?还是胭脂水粉的份例? 只这些心思,也就是憋在脑子里打转罢了,王岱可不敢火上浇油,真惹急了姚氏这泼妇,他可就别想要安生日子好过了,一个人要是连在家中都不得清净,那还怎么活? 好在是姚氏也不是真心牵挂女儿,等骂骂咧咧一番,就提起两个儿子的前程来,王岱连连答应会为儿子筹谋,姚氏就彻底消停了,她这辈子的唯一指望,就是儿子能够平步青云,陆氏出身再高贵,谁让她生不出儿子来,哼,看她今后,有谁会替她养老送终。 一条长干里,有如“两重天”,姚氏一心认为蓬莱君会苛难王青娥,殊不知蓬莱君已经连裴瑜都彻底放弃了,不久前,裴瑜又生事端——他完全听信了王青娥这新妇娇妻的说辞,不愤瀛姝出于妒嫉陷害亲堂姐,竟在蓬莱君跟前大放厥词,指责蓬莱君不尽母慈,非要逼着蓬莱君入宫,为王青娥平反。 蓬莱君轻辄不动伤心。 她也的确不为裴瑜的态度伤心,反过来还宽慰自家丈夫:“你也别为这事上火了,九郎行事并非不知分寸,最关键的还是对我心生抵触,既无母子缘份,那就各自相安吧,横 竖他日后也会明白的,限制九郎妇的不是我,也不是郎君,更不是家中别的亲长,而是陛下。” 蓬莱君对王青娥采取放任自流的态度,王青娥自己却深觉被压迫了,尤其这日,她从嫂嫂裴刘氏口中听见一些事,关于王瀛姝回家省亲,王青娥倒还不觉气恨,让她受不了的是在即的中秋宴,不但只她被剥夺了“赴宴权”,甚至连裴瑜都没有了赴宴的资格。 “姨母怨我,我无话可说,可却不能因此连着九郎也一并怪罪啊,九郎要入仕,就要争获风评,谁不知中秋宴上,是士子一展文采的绝佳时机,若是九郎错过这回中秋宴,岂非仕程都要被耽搁?!” 在王青娥看来裴珷的仕程已经毁了,唯有裴瑜才是唯一希望,因此妯娌刘氏理当为裴瑜的助力,不然一损俱损,他们在阳羡裴就不可有出头之日了。 “姨母还恼着呢,并不是恼你不顶用,恼的是你那好妹妹,竟然助着石嫔不受罪惩,还争得了陛下的厚宠。娣妇,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从来都信你是和咱们,和九弟是一条心的,你当我愿意看着王瀛姝耀武扬威么?我当然想说服姨母,着重的提携九弟,可事实就是如此,因为王瀛姝一再跟姨母作对,姨母怎能不心存提防? 你得跟我说实话,那许阳君的事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为何明明你担保了胜券在握,后来却让王瀛姝占了便宜,这 当中,必有隐情。” 王青娥就哑了口。 就别说她身边有皇帝安排的武婢,随时都可以取她性命,就算没这威胁,她也不能承认是被王瀛姝逼得手足无措,当皇帝面前,把实情都合盘托出了!把这些都说明白了,贺夫人也会恨她,她还哪能在阳羡裴立足? 也只能支应过去了。 刘氏也就冷了脸,倒也没有彻底翻脸,闷了一会儿,态度又软和了,只讲道:“我估着陛下虽对王瀛姝多有包庇,无非是看在临沂公的情面上,并没是不会将王瀛姝纳入后宫了,王瀛姝为蒙宠,竟然恬不知耻甘为女官,可现在如何呢?仅仅被陛下升职为中女史。 就王瀛姝的聪明劲,必然能看出陛下无意于她,她要寻后路,无非就是图嫁皇子了,多半会投靠太子,这倒也无妨,只要二殿下能得储位,把太子取而代之,王瀛姝只有一条死路。你啊,也莫要别顾着和顾氏别苗头,支使得九弟分心于内宅这点事,九弟想要在仕程出头,现需要的是积攒风评,怎么积攒风评,基础就是交游广阔。 现在心宿君眼看就要立军功,如果九弟能与心宿君建交,也不需说服心宿君为二殿下献力,只要摸清他的底细,想办法笼络一二心宿君的心腹,对二殿下而言说不定就有大用了,我打听得一事,心宿府上有个婢女名抱琴,似乎极受心宿君怜惜,她本是个妓人的使唤婢女,要 不是心宿君庇护,小命都没有了。 娣妇你的堂兄王端止跟心宿君是极要好的,你先要说服王端止向心宿君引见九弟,若来往着了,你再想办法结识抱琴,你们夫妻同心协力,只要略为二殿下献力,还担心姨母不会照顾你们么?” 心宿府的抱琴? 对于王青娥而言,那是一个闻所未闻的人,倒是跟差点成了心宿妃的梁氏女,王青娥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但那次见面,很不让她愉快就是了——该是在两年前,上元节后第一次踏春,她忘了王瀛姝为何不在场,她是跟兄长们去郊堤游玩,谁知和心宿君巧遇了,因有大兄在,心宿君特意过来打招呼,她就主动上前跟心宿君说了几句话,谁知道就落梁氏女眼里了,没有当场发作,却故意跟着她,等避开心宿君的眼,将她好一通折辱。 梁氏女爱慕心宿君,满建康城的世家无所不知,可前不久,她竟然当众把心宿君贬得一文不值!!! 王青娥不知道为什么发生这样的变故,这一世的变故实在太多,看似因为王瀛姝入宫而生,但王青娥自己是明白的,所有的源头实在她的身上。 那梁氏女这件变故难道也有王瀛姝的关系? 王青娥顿时有了兴趣。 可她现在不能出大门,要怎么跟梁氏会面呢?这事刘氏还帮不了忙,众所周知刘氏不姓贺却也跟贺家的人差不了多少,那梁氏心心念念的现在变成了太子 ,必然不会搭理江东贺一党。因此王青娥经过深思熟虑后,只好将一封书帖托付给婢女荧松。 荧松虽是王青娥的陪嫁婢,但并不算受重,不过是因为陪嫁婢最有资格夜间候令于正房,王青娥才有机会避开武婢和荧松独处,她将书帖交给荧松,让荧松传至梁宅,王青娥是想让梁氏主动邀她一晤,那她就有名正言顺的借口出门了。 当然,这个想法其实挺奇怪的。 王青娥也是敢做尝试而已,她的书帖上只有几句话——抱琴之忧,亦吾所感,若思解忧,盼尔邀会。 送给闺秀的书帖,一般不能密封,否则书帖也许就直接传达给了闺秀的亲长,惊动了长辈,很有可能就是两族的事务了,王青娥自然不希望引起婆母的戒备,以她行事诡异为借口,非但不让她出门,还会惩处她。 因此,她还特意先去游说裴瑜:“中秋在即,我知道婆母是不会允我归宁的,但着实牵挂父母高堂,想使荧松走一趟,代我问候亲长安康,郎君也莫同婆母争辩了,动之以情便是。” 裴瑜满口答应了。 他原本以为又会被继母刁难,谁知蓬莱君连问都不多问一个字,也是满口答应了。 第131章 你嫁狗随狗 裴瑜心中极其不是滋味。 那些年蓬莱君对他关切备至,他只觉得继母太会表面功夫,果不其然,当决断他的终身大事时,完全不顾他的心愿,跋扈刚愎的一面显露无疑,可现在,蓬莱君的不闻不问也十分令裴瑜不满,这妇人,真面目暴露后,连做戏都懒怠了! 施妪看裴瑜面色不善,心存担忧,提醒主人:“恐怕九少君又生了什么歪心眼,女君是否要着人盯着那荧松?” 蓬莱君翻看着宫门抄,淡淡道:“由着她吧,其实她也没傻到无可救药的地步,知道她如今的处境,若敢再生事,后果必然更加严重,我估摸着她是为了争得些许自由,她怎么说也是王公的孙女,我们也不能一直困着她。” 于是荧松顺利出门,出门之后,她看了那封书帖,也看不出个名堂来,就听令行事了。 未两日,梁四娘的邀帖就送来了,这回又是裴瑜来说项:“内子在闺阁时,虽与梁四娘不算交近,但不乏应酬,梁四娘这回送来邀帖,若是内子拒不赴邀,难免会让人觉得内子不念旧情,且内子一心忧愁我的仕进,还望母亲体恤内子的贤惠。” 这话说得,施妪都觉得心口一阵阵犯堵。 蓬莱君眼都不抬:“多得九郎身边还有个贤妇,为你操心仕进,我是不愿操心,倒也省力了。” 王青娥终于与梁四娘再度会晤。 梁四娘早不记得王青娥了,将她一阵打量,一 阵纳闷,一边纳闷一边道:“我不记得和你有过交谊了,只是为你书帖上没头没脑的话,反而被激发了兴趣,何为抱琴之忧,又怎么说,你也心有所感了?” “抱琴是个人。”王青娥笑得莫测高深。 梁四娘觉得这妇人,脑子有病否?她等了一阵,不耐烦了,才轻笑一声:“抱琴是个人,可又如何?” “女公子因是为了抱琴,才怨恨心宿君的吧?” 梁四娘冷冷盯着王青娥。 “其实女公子另择太子为靠实为明智之举,太子是储君,而心宿君若无女公子的家族助益,哪怕立了天大的功劳,终究注定居于人下的,心宿君不懂珍惜女公子,女公子就择比心宿君更强者,真是铁骨铮铮,不愧将门之女。” “王少君你的夫郎,认贺夫人为姨母,你嫁狗随狗,怎么有那么好的兴致来取悦我了?” 这话是真的难听,太难听了! 王青娥却只能咽下怒火:“女公子误会外子了,外子的生母的确出身贺氏,但外子是为继母养大,且外子之族与生母之族早已决裂,外子虽也认贺夫人为姨母,可心中是知道的亲疏的。” 梁四娘之所以愿意见王青娥,是因她也怀疑王青娥是重生人,可在她的意识中,王青娥死得极早,应当不知道抱琴是何人,王青娥的书帖,专提抱琴二字,让她大觉疑惑,她其实一点都不关心裴瑜心向谁,她想知道王青娥的来意。 “你 怎么知道抱琴的?”梁四娘问。 “是听舍妹偶然提起。” “令妹?” “没错。” “你的妹妹仿佛很多。” “我说的是我家五妹。” 是王淑妃?! 梁四娘紧紧蹙起眉头,印象中的裴王氏,后来成为淑妃的女人,她不仅跟田氏全然没有交集,甚至对司空月狐也十分冷淡。 那时,她因杀死了田氏,被司空月狐厌恨,说出予她休书的话,她拟本向卢皇后讨公道,卢皇后却让王淑妃来心宿府劝慰她。 那个女人问:“爱慕是什么样的情愫呢?” 她当时恨怒交加,对以冷笑:“你一个抛夫弃女的变节贱妇,自然不懂何为爱慕。” “我承认我的确不懂,所以特来请教。” 也许是女人的目光太清澈,也许是女人的态度太平和,总之她当时莫名其妙就崩溃了,悲伤有如山呼海啸,她说了很多话,她有多恨田氏,不仅仅是田氏,她恨所有觑觎司空月狐的女人,她还恨逼迫她容忍姬妾的父母,恨简太妃,她甚至恨先帝,要不是先帝,司空月狐就可以不纳姬媵。 “王妃说了这么多,全是恨,我还是不懂何为爱慕。” 王淑妃并没有劝她,可是她却突然恍悟,那晚,她和司空月狐心平气和谈一场,她告诉司空月狐,我太爱慕你了,我不能容忍你眼中有别的女子,田氏她说她比我更加爱慕你,她嘲笑我,说我只是个恶毒的妒妇,我恨极了她,我一定要处 死她。 我也无法容忍别的人,与我瓜分你的宠爱,我给她们全都用了绝子汤,而且那种汤药还会让她们未老先衰。 我恶事做尽,因此我也得到恶报,我始终不能有孕,我并不后悔,有时我甚至想,如果你待我的子女比待我更好,我连他们也会怨恨的。 有谁比我更加爱慕你?你为何,不珍惜我? 别给我休书,我求你,如果你一定要休了我,那就亲手杀了我。 她没有被休,但被很彻底的厌弃了,但她一直还心存希望,因为司空月狐再没有纳入新人,直到,末日来时。 抱琴其实鲜有人知,田氏之所以闻名于建康,也是因为她将其活活焚杀!可现在这个王青娥,不提田氏,只讲抱琴……梁四娘眼中晃过一道杀意。 “王五娘识得抱琴?”梁四娘问。 “女公子别怪舍妹,她一贯就是个促狭的性子,她对女公子是没有恶意的,无非是恨心宿君总是挑她毛病……舍妹实在是被惯坏了,应是不知听谁说抱琴姿色绝佳,就使计让她诱惑心宿君。” 真是愚蠢。 梁四娘心中暗忖:那田氏之所以提前入心宿府,是她有意从泗水脱身,楚心积虑攀附上二皇子,这一世是她自己有意为之,何关王五娘?现在这位裴王氏,也不知道被谁利用为匕首,想着前生的我并没有当众表白于太子,毁婚司空月狐,于是猜到我是因为田氏之故,猜得倒也不差,只是这 位裴王氏,却根本没想到我也是重生人。 想用我对付王瀛姝? 那个女人哪怕仍会成为司空北辰的宠妃,但她并不是我的敌人,我的敌人只有一个,我前生爱他爱得刻骨,此生恨他恨得入魔。 但梁四娘佯装暴怒,拍案而起:“你说什么?真是王五娘找来抱琴这狐媚子?!” 王青娥被吓了一跳,差点就落荒而逃了,好容易忍住,颤颤抖抖讪笑着:“这都是我的猜测,也作不得真,不过要是我有机会接近抱琴,说不定能从她嘴里套出些话来,我是为了帮助女公子,如果女公子知道了真相,姻缘之事还能考虑重新抉择。” 这话说得真是越发荒唐了,梁四娘已经当着皇帝的面,把司空月狐贬得一文不值,撂下宁为太子姬媵的话,以证实她真正爱慕的人是司空北辰,这件事可是闹得满城风雨,若非大战在即,不宜临阵换将,司空通这皇帝再是好脾性,也一定会问罪于梁氏。 梁四娘还要再反悔? 恐怕就算是她家老爹立了天大的功劳回来,也保不住这个“朝三暮四”,拿皇子当猴耍的女儿了。 梁四娘怒极反笑了:“如果王少君查明白,真是王五娘悔我终身,哪怕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也必然不会让她得意下去。” 王青娥心花怒放,连忙应道:“我必将尽力,只是……我只是个内宅妇人,翁姑又严厉,不便出门,最便利的方式就是外子传信 了,未知女公子最信得过的是哪个兄长,为便利故,最好是让外子与令兄相交。” “我最信得过的是我大兄,可他随我父征战在外,得等上一时,才能为裴郎君引见了。” 王青娥一听这话,欢喜得更是眉飞色舞了,梁四娘脾气虽然不好,倒是个明白人呢,听明白了我的言外之意,是要她引见最有份量的兄长。 —— 那天回宫,车舆依然只到伏方门甬,石嫔未下车,为隐瞒行踪,她得继续乘车到另一个“中转点”,这是皇帝陛下亲自安排的,确保不会有人发现石嫔出宫的路线。瀛姝先下车,刚进伏方门,就见南次。 时逢傍晚。 一袭苍衣霜襟的少年身后,霓光在暮至前尽情灿烂着,瀛姝的目光却落在少年腰佩的长剑上,她还不曾见过南次佩剑的模样,她只见过南次和四史比试剑法,南次每次都告负,他一生气,就将长剑抛给随从,瞪着四兄,说“文不跟武斗”。 南次无好斗之心。 他绞尽脑汁琢磨如何让各国息战,守和自安的策略,他在经史子集中寻求答案,可那些典籍里,其实没有提供所有执政者罢息干戈的方法,战与否,在君主眼中看来,唯一的衡量标准是利于弊。 后来南次说:我终是从事实中明白,为何父皇最担心的是阋墙之乱,可讽刺的是,父皇的决断最终还是造成了皇族阋墙之祸,原因也许,最难把握的是人性和人 心。 南次的随葬物品中,无一利器,无一具甲盾。 他还是希望能抵达一个没有争斗的世外桃源。 “我送你回乾元殿。”如今,佩剑的少年守护在瀛姝身边,他的五指紧握着乌革剑把,指节如玉,朱红的剑穗遥指地面。 远远响起了暮鼓声,在天地间苍哑地回荡着。 瀛姝觉得南次的步伐,特别特别缓慢,她于是干脆站住了,略抬着,望着那双熟悉的眼睛:“你有事问我?” 南次终于扯了下唇角,却没有扯出笑意来,他低垂的眼,遇见的是清澈的目光,从小的时候,他一见瀛姝就觉得身心愉快,被她的眼睛盯着他就总是想畅所欲言,懵懂的男孩不知道这其实就是最初的心动,他想他也总喜欢被自己的阿妹这样盯着,因此他认为每一个兄长,都会因为妹妹的仰视而心生欢喜和雀跃,哪怕是个还在牙牙学语的妹妹,一样能激发他的怜爱。 直到有一天,他亲耳听见清河公主——他的妹妹说——五兄寡言沉默。 原来,他在妹妹的眼里并不是一个夸夸其谈、诙谐风趣的兄长。 只有瀛姝知道他是诙谐的,不怕出糗的,与世无争,却极其注重仪表的。 的确有话要问瀛姝,他已经坚定的决心,可此时,竟又觉得难以启齿了。 第132章 母子“情” 南次记得自己的同胞妹妹,不及序齿,未得闺名的婴孩,她在襁褓时粉粉嫩嫩的一团,眼睛才刚睁开,本来想哭的,看见他竟不哭了。 听闻妹妹夭折时,他也还年幼,恨极了江嫔,是他跪求他的父皇,把江嫔赐死。 前生,石嫔杀女的罪行公告于众,他依稀有些惊恐,但没有深思,那时的他困陷于情感,极度懊恼自己不曾阻止瀛姝嫁给裴瑜,他觉得自己已经很脆弱了,再不能受到更多的打击。 可有的事情,终究是不能回避的。 “瀛姝你告诉我,石嫔是被谁逼害,是谁害得她亲手扼杀五妹,这件事,虽必然跟贺氏有关,还有谁牵涉其中?” 瀛姝听着南次几乎是牙缝里,挤出了最后一句疑问,她垂下了眼眸。 世事的残忍是,轮回的时光没有更早,有的人,没有得到重生的机会,有的人的恶行,没有及时的终止,有的伤害无法挽回。 “陛下有令,不得泄露……” “我不希望从别的人口中听见某些事,我更希望你直接告诉我。” 瀛姝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是让她焦虑了不知道多少日夜的难题,因为她的干预,已经改变了石嫔的心意和命运,极有可能也会让一系列的事态颠覆,比如——陛下对乔嫔的态度。 前生因为石嫔的固执,石御风并不曾在此时就为君王献力,后来虽贺夫人被司空北辰困死于离宫,但她的一应罪行却根本不 曾宣之于众,自然,乔嫔杀女的罪行也被湮没,南次仅知道的是,乔嫔暗中参加了储争。 虽然南次受到了牵连,但他不会因此怨恨生母。 只是涉入储争权夺的人,永远都是情有可原的,自然也不是一切参与储争的人都面目可憎、禽兽不如,乔嫔所犯的极恶罪行,不是她对司空北辰的反抗,不是她意图孤注一掷揭开虞皇后的丑恶面目,而是她亲手杀害了亲生的女儿,她为了“成就”南次,双手染满了无辜者的鲜血。 而始终被瞒在鼓里的南次,该怎么去面对生母所犯下的那些,灭绝人性的罪行? 瀛姝很想隐瞒,但她并无把握能瞒得住,因为司空北辰俨然已经笃定了,乔嫔杀女是铁一般的事实,不仅是司空北辰,石嫔也已将所有的真相都禀明。 南次说,不想从别人口中听闻真相,其实他是想要确证,因为只有她说的话,他才会信任不疑。 如果她隐瞒实情,欺骗南次,就等如坐视南次继续被乔嫔欺骗,她会成为乔嫔的同谋,共同将南次推向不可测的途迳。 必定会造成更大的恶果。 瀛姝须臾间也有决意,她的决定并不仓促和草率,无论何时,她都希望南次身处相对安全的境地。 虽然,真相残忍。 答案其实只需轻飘飘的几句话,瀛姝低着头说完,她似听见南次吁出一声长气,但她知道南次绝不会真的觉得心情轻松,有的劝言是无谓 的,比如告诉南次乔嫔是乔嫔,他是他,乔嫔的一切作为都和南次无关,南次并不是莽撞少年了,可成人就是这样,所有的道理都明白,却无法去信服那些道理。 “我送你回去。”南次再次说。 前生他不敢去深思的真相,现在就坦露在他的面前,那样的丑陋,当将瀛姝送回值居,转身之时,他的手掌才紧紧握着剑把,他不由自主朝向愉音阁的方向,但理智在提醒他不能去质问母嫔,母嫔肯定以为石嫔不敢将真相说出来,因为母嫔认定,如果石嫔“胡言乱语”,就是自寻死路。 在母嫔看来,区区中品之族出身的人,绝对无法撼动江东贺这座大山,父皇权衡利害之后,势必只能牺牲石嫔。 她以为石嫔定然是因五公主病入膏肓,一时间丧失心智,冲动之下,才敢指控贺夫人,而父皇也定然知道了石嫔长期服食五石散一事,而冷静之后的石嫔,也只好承认她的家族已经向江东贺投诚,贺夫人打算控制她,利用她,才诱她服食五石散这一禁药。 仅只是这一件事,父皇会怜惜石嫔身不由己,石嫔再咬定虽表面上听令于贺夫人,可实际上并不愿和贺夫人同流合污,因此,当确定她的女我已经药石无医后,悲恨之余,干脆与贺夫人绝裂。 没有掀发江嫔那件旧案,石嫔才有一线生机。 有句俗谚,知子莫若母,他的母嫔其实是了解他的,情 知他抵触争权夺势,崇尚的是清虚澹泊,于是她才焦虑不甘,代替他去拼争去策划,因为知子莫若母,所以母嫔知道怎么将他逼上“正途”。 现在,于他而言,也是知母莫若子,像他现在能够将母嫔的心态分析得鞭辟入理,像他对母嫔的贪婪欲望了如指掌。 这样的“知子”和“知母”,还真是极具讽刺意味。 但有一件事,如果不是听瀛姝亲口证实,他是绝对不会相信的,哪怕是他的母嫔亲口承认了是她杀了小妹,他甚至都会想,这应当是母嫔故意逼迫我去拼争,她想让我自责,因为她说了,她是为了保护我才牺牲小妹,如果我不能争得那个宝座,小妹就白白成了牺牲品。 南次是真不敢信,贪婪欲望已经让他的母嫔变成了魔鬼,她是一个母亲,却亲手扼杀了亲生女儿!!!为的无非是嫁祸给江嫔,铲除一个她所认为的,内廷的仇敌。 真是一个肮脏的地方。 南次看向愉音阁所在方向,那一片仍然被灿烂的霓光笼罩着,霓光里,大雁组成“人”字,它们从北而来,未知在飞过建康宫的上空时,为何要将“人”字的队形松松散散地保持下去,难道经过这座宫厥时,是感受不到人的气息? 他曾经期待过离开这里,往遥远的山水之间,身边只要一人陪伴,他们可以过男耕女织的生活,养花赏雪,采野茶煎汤,钓河鱼烹食,但他所期 待的那一切,前生时就已经成为了镜花水月的幻梦。 他得留下来,留下来陪着她去拼争,他是定要尝试的,哪怕进入了权斗场,可也永不会变成恶鬼,这座壮丽的宫厥不应当成为白骨坟茔,我们的居殿檐下,春天时也应有飞燕筑巢,我们会改变这个森冷的战场,不用远去深山幽谷,这里便即桃源。 —— 瀛姝“省亲”归来,略作休憩清理,自然要去向陛下复令的,可陛下此时却不在乾元殿,反而是司空北辰立在御书房的廊庑底,好几个女官也都列队默立,但站得略远,见瀛姝,司空北辰还往过走了十余步,这下离女官们就更远了。 瀛姝一留意,没有看见寺人祈。 似乎当只有皇子在乾元殿时,寺人祈都不见人影,说这情况奇怪吧,可寺人祈回回都在随驾,要不然就是跑退去办别的差使了,仿佛又没什么怪异之处。 “快下钥了,殿下怎么还在宫里?”瀛姝行礼后,打了个合情合理的招呼。 司空北辰自然不觉瀛姝的提问是唐突冒犯:“这几日父皇特意嘱我暂住在乾元殿,协助着阅批奏本,父皇现应当还在跟贺郡公商量平蜀之事,也特许了贺郡公宿在禁内,恐怕是得长谈了,中女史若是有事要禀告,正好,一阵间可佐助我处理那些奏事章本。” 瀛姝听他故意以“中女史”相称,颇有些打趣调侃的意味,分明就是故意表现诙谐的一 面,但其实哪怕在前生,瀛姝也觉得司空北辰的诙谐牵强得很,可那时她想——郎君知道我喜欢诙谐有趣的人,他虽欠缺,但努力迎合我的喜好,还真让人感动呢——当然,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司空北辰的真面目。 “殿下是有话要问我吧?”瀛姝还是微笑道。 “我知道凭你的机智,一定能从石嫔口中套出实话,但父皇却并没有追究乔嫔的罪行。” “我根本来不及套出实话。”瀛姝的笑意变得有些凉:“我正想办法,谁知道就有人企图利用我的手,把毒药带进滨岑阁,这种阴谋未免有些熟悉,不过我并确定幕后指使人是谁,为了不被利用,只好跟石嫔说了实话,争得她的信任,在石嫔配合下,我才查清了百合、秀苇二人居然是‘阴差’……” 瀛姝眼瞧着司空北辰变了脸色,他果然知道皇后竟然有“阳差”“阴差”两大组织。 “我不知道我明明是为太子殿下献力,皇后及刘氏却为何要三番五次的算计我,非要取我这条小命,我为了自保,也只好改变策略了,一件事端,如果把皇后、乔嫔都牵连其间,树敌这样多,甚至还将谢夫人也牵扯进来,于陛下,于殿下,可都有害无益。” “瀛姝,父皇知道了母后……意图毒害石嫔?”司空北辰蹙紧了眉。 “陛下未令我不向殿下透露,那就是允许我对殿下实话实说。”瀛姝道:“陛下的 确知道皇后的毒计,但无意追究,殿下理当明白,这是因为陛下不愿让殿下受到皇后连累,且石嫔也安然无恙,石嫔只认贺夫人为她的死仇,也无意与皇后为敌,所以这件事,才能简简单单的了结。” “那你呢?你是否怪罪母后?” “我不是君子,不具那样的宽宏大量,是皇后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不除不快,我肯定是心存恼怒的,不过我是奉陛下令行事,不是皇后之臣,看在她是陛下的糟糠妻这点上,也只好再忍让一回,殿下如果让皇后知道,我已经查明了真相,而且在陛下面前揭穿阴谋,皇后就越恨不得取我性命了,皇后若再相逼,我也不会再留情面了。” 司空北辰暗叹:她就是这么个有仇必报的性子,可哪怕是现在,行事也不会鲁莽冲动的。 “我知道,这都是母后的错,你放心,我不是父皇,不会一再纵容母后接二连三行为这种有害大局的事体,日后,我会将母后敬奉于永乐宫,不管是朝堂,还是内廷诸事,都不会再让母后烦心。” 呵,司空北辰登基后的确是这么干的。 可是,凭什么说他这么干是为了她?前生的时候,虞皇后和她之间,可从来就是秋毫无犯的! 第133章 不是每个母亲都有母性 石嫔被免禁重获了自由,但并没有什么人急吼吼地赶去滨岑阁献殷勤,一是出于对含光殿的畏惧,生怕贺夫人将她们视为“石嫔党”,另外,人们还是有些惧怕石嫔的心疾并没有痊愈,石嫔神智错乱起来,可是连亲生女儿都扼杀的,这也太可怕了。 乔嫔观察了几日后,决定去加以安慰。 她只带上了付女执。 付女执是愉音阁的大宫女,也是乔父好不容易替乔嫔收买的心腹,付女执的家人现是平邑乔的佃客,完全靠平邑乔的庇护渡日,付女执自身也是靠乔嫔的提携才成为了宫女中最体面的阶层,她自然得忠于乔嫔。 “一阵间,你找时机和源萍说几句闲话。” 付女执会意。 石嫔刚经过施针,虽药瘾被镇定了,但觉周身乏力,听闻乔嫔来见,她倒也没有直接下逐客令,歇了好一阵,才理妆更衣去见客,被蒲依掺扶着,往榻上一歪,懒洋洋道:“阿乔莫怪,我身子没好爽利,并不是有意怠慢。” 乔嫔根本不在意等这两刻时间,有这两刻时间,正好便宜付女执行事,她也知道蒲依是石嫔的心腹,有的话大不必避忌,笑道:“我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要不是心中发慌,也不敢来叨扰你。” 石嫔却主动示意蒲依回避了,道:“我知道你的来意,可我这里被封禁期间,发生的事王女监都是知情的,我可也听说了,自从王女监来了我这儿, 五殿下三天两头的总往这里跑,我说的话阿乔未必相信,何不直接去问王女监呢?” “帝休那孩子是何心性我懂,这些事,她是必定不会透露给旁人的,否则陛下也不会如此信任她,她入宫才多久啊,入事乾元殿的时间更短了,现在却已经升任为中女史,便是朝会时,她都能在一侧听记朝堂大事,若不知慎言,陛下如何会放心?” 石嫔笑了一笑:“也是,咱们虽更该懂得慎言,可人在内廷里头,无端就会卷进纷争,性命攸关之时,谁还会遵守那些刻板的规矩。” 乔嫔微垂着眼睑:“娘娘的救命之恩,我是一直铭记着的。” “我能脱困,其实也多亏了王女监,陛下知道了不仅贺氏一直在逼迫我,连皇后也想置我于死地,陛下不是心狠的人,既不能处治贺氏,更不能处治皇后,怎忍心让我先经丧女之痛,还背负了一切罪责,因此,宽恕了我,了结了这一事案,可陛下要是知道因我作伪证,害死了江嫔及另一位公主,定然会震怒,不肯再容我活着了,我想来想去,若我生前不能看着贺氏为我的五娘偿命,必死不瞑目。 源萍是你的人,这事我已知道了……不必辩解了,我知道你是因为不放心,源萍服侍了我这么久,也并没有加害我的行为,我不会埋怨你,换作是我,也会跟你一样。” 石嫔没有再跟乔嫔多说。 付女执从源萍的口 中,打听到的消息也就是那些,源萍甚至提出要调去别处,她现在滨岑阁的处境也是不尴不尬的,但乔嫔却道:“你跟源萍说,要是她离开了滨岑阁,势必会遭到皇后的逼问,这件事陛下分明不想再追究,就不会允许再生波澜,她只有留在滨岑阁,皇后为防事漏,才不敢公然逼迫。” “奴婢不明白,陛下就算要姑息皇后,为何不私下警告皇后,而是要瞒着皇后石嫔已经知道了一切实情?” 乔嫔苦思一阵,突然欢喜了。 “陛下这次选择了姑息,是因为石嫔无恙,皇后的恶行并没有得逞,但对皇后也是心存不满的,不直接敲打,更说明对皇后已经心生提防,不愿打草惊蛇,帝后生隙,太子的储位就更是……”不再安于磐石了!!! “可五殿下与王女监,实在太过亲近了,娘娘就不担心……五殿下执意要娶王女监为正妃么?” “那丫头现在对五郎而言,大有作用,担心这个作何?”乔嫔的神情更是愉悦:“不说陛下看重她,连谢夫人也是对她言听计从,她要是真愿为谢夫人的棋子,诞下龙子为夫人提供争储的必备条件,反而于五郎有碍了。我当然希望五郎的正妃是出身陈郡谢的女公子,但目前这仅是我的一厢情愿,别说五郎必然抗拒,谢夫人也不会成全。 更别说我冷眼看着,谢夫人待她,甚至胜过了自家的侄女,我起初还在 想,先挑拨得谢夫人放弃了她,也就放弃了借腹生子一计,才有机会争取将五郎记在谢夫人名下,赢得陈郡谢为助力。 可经过前后这几桩风波,我是明白了,那丫头虽然年纪小,是被骄宠着长大的,可心机却不浅,手段更是了得,我要是成了她的妨碍,她反手准能让谢夫人先把我记恨上,我现在乐见的就是她真能和五郎两情相悦,并肩共进。” 付女执叹了声气:“可奴婢更希望的是乔家的女公子能享母仪天下之荣。” “三娘?”乔嫔冷笑:“二兄是好的,可因为二嫂早逝,二兄那位续弦的确不着调,三娘也只好由长嫂教养,她啊,跟长嫂是一条心,眼里根本没有我这姑母,我才不会巴巴的替她着想呢,再说她对五郎能有什么助益?不似得帝休,毕竟是临沂王氏的大宗嫡女,家门虽不如过去了,可还有东山复起的机会。” “奴婢短见了。” “也不是你短见,大兄据世子位,他却从不理会我的艰难,多亏父亲还能体谅我,二兄也一惯待我友睦,你当然会以为我是把三娘视为亲出的。二兄为子至孝,为兄至义,我打心眼里认为,二兄才有资格为宗族承祧,与其将我的关爱付予三娘,远不如惠及二兄极他的嫡子们。” 付女执听这话,心中难免一喜。 平邑伯的发妻过世后,就由世子妇任氏执掌中馈,而付女执的家人虽然只是伯府 的佃客,但因为付女执是乔嫔的心腹,他们自恃相比别的佃客、部曲要高出一等,寻常也是趾高气扬、颐指气使,偏偏其余佃客、部曲不知道付家人的底细,有那些耿直的,受不得他们的气,就难免产生纷争。 任氏是知道内情的,却不肯偏私,责罚了付家人,付女执知道后,对任氏心存不满,但她虽然有办法和家人通消息,却不可能干预任氏行事,此时听乔嫔的口气,竟像要扶持二房打压世子夫妇,恰恰让付女执称心。 便道:“今年中秋宫宴,平邑伯也定会入宫的。” “可惜阿母已经过世,父亲虽会入宫,我却不好私见他,毕竟我只是嫔御。”乔嫔叹了口气。 “娘娘何不央求谢夫人,也给羊太君一封邀帖?” 乔嫔眼中一亮。 付女执口中的羊太君,是乔嫔的舅母,羊家本比乔家门楣更低一等,羊家又无女儿入宫,本无参加宫宴的资格,可谢夫人有权赏予羊家一封邀帖,乔嫔和受舅父、舅母的怜爱,而她的舅舅,对乔世子这个大外甥也多不满,倒一贯对乔析这个二外甥疼爱得紧,羊太君确实是一个合适的“传话人”。 乔嫔立即就往昭阳殿央求去了。 —— 这天清晨,司空北辰也去了显阳殿拜望他的母后。 他昨夜批阅奏事直到丑时,未睡足两个时辰,但现在却觉神清气爽,坐在肩舆上,尚在回味有瀛姝相伴的务公时刻,她不可 能跟前生一样,一边备墨、备卷,一边复验、归置,一边就他犹豫的批令,会与他共商,提出自己的见解,现在瀛姝还牢守着女史的规矩,沉默不语,也不肯单独在旁侍候,直到未排女史当值的夜深时分,才“任劳任怨”亲力亲为。 就算那样,御书房里也有几个碍眼的女仪在侧。 可他的鼻端,只能闻到从她发上衣上散发的幽香,她亲手研的墨,也似乎更具一种奇厚的墨香,他让她亲手誊本,她依令行事,灯下的她运笔流畅,不露丝毫困倦,她就是这样的,不同于普通女流,她对一切未知之事都满怀着兴趣,尤其朝堂之事,更让她格外专注。 司空北辰记得当年,他其实并没有指望瀛姝能为他分忧解难,他只是需要她陪伴身侧,这样他才不会觉得日复一日的阅本批本乏味无趣,心生厌倦,可渐渐的,她就具备了替他分担的能力,而且往往她的谏议,能够一针见血,使他茅塞顿开。 他发觉瀛姝对兴趣所在,为了彻底赢得她的芳心,更加的迎合她的兴好,也让她真正体会到,他的不易和艰难。 瀛姝才是他不可或缺的伴侣和良臣,他们之间,开始变得亲密无间,他越来欣慰于瀛姝待他的真情挚意,他明明给予了瀛姝不少的权力,瀛姝却从来不曾以权谋私,她甚至不想争皇后之位,每当他流露出对卢皇后的鄙厌时,瀛姝还要一本正 经地反驳他,为卢皇后说好话。 她总是说,皇后虽无心机,不擅权衡之事,可宅心仁厚,为了大局,为了郎君,皇后能忍一切委屈,郎君不该要求皇后替陛下分担朝堂政事,皇后虽无这样的才能,可皇后的父兄,皇后的族人,都是郎君可以倚重的肱骨之臣。 天下所有女子,他独许瀛姝称他为郎君。 他不缺肱骨之臣,但除瀛姝之外,谁也不能成为他的红颜知己。 前生如此,今生更是如此。 回味至此,不知道为何,眼睛像被朝阳刺了一下,阴影又渗入了心胸,司空北辰往前看,原来是显阳殿到了。 他从不怀疑,于他而言最大的不幸,就是有一个愚蠢无能的生母,他明明贵为储君,却一直过着忍恨吞声的日子,虞皇后“阳差”“阴差”的养了不少,可始终不能又快又狠地把匕首捅进敌人的心脏,如果不是父皇,如果没有临沂公这样的肱骨之臣效忠于父皇,他早就被敌人们掀下储位,身首异处,丹书青史上,关于他的记载无非就是“失德不仁”“庸碌无能”。 他终于登基,他的母后当时大笑不止,要求他废后,立那个不知所谓的虞碧华为后。 原话怎么说的? “咱们母子,终于有了出头之日,这全是我的功劳,不,是虞家的功劳,我儿当立华儿为后,授你外祖父大宗正之职,你的几个舅舅,都应封爵,任大司马、大将军之职,给 卢氏一个夫人之位即可,免得他范阳卢抱怨咱们过河拆桥,还有莲儿,也可册封她为三夫人之一。” 他早已受不了这位生母了。 司空北辰看着不远处的显阳殿,他迫切的,比前生还要迫切的,期待早一日让他的生母,给他带来无尽耻辱的妇人,送进永乐宫,摁在病榻上,大声告诉她。 我最恨的其实不是贺氏、郑氏、谢氏,我最恨的是你,因为只有我知道,你为了保住你的后位,争取父皇的怜惜,无数次的挑唆那些女人践踏我折辱我,你就是这样的人,居然还敢说你是为了我,为了兄长,你当我真不知道么?就算父皇没有决定送兄长为质,你也一定会把兄长送去洛阳,因为如果不用兄长献祭,你始终会担心,有朝一日,父皇会抛弃你,另娶他人。 我的好母后,我不是父皇,我不是,我绝对不会姑息你。 第134章 人的幸运 虞皇后又病了。 但这回病得不震动,慢说叨扰皇帝,连太子都不知情,司空北辰还是听刘氏说皇后凤体违和,他也就是垂下眼睑来,他比谁都清楚,虞皇后现在无病,直到被送进永乐宫才真的生病,可哪怕真病了,也不至于立即就病死。 皇后没有强调她的病情,只是有气无力讲:“这两天,李嫔往显阳殿来得勤,翻来覆去也就那些话,埋怨陛下对石嫔姑息太过,说是石嫔为人所害神昏智丧,才导致了惨剧,可谁害的石嫔陛下没个定论,未免让人怀疑石嫔说了谎,陛下是轻信了她的狡辩。” “母后怎么看?”司空北辰佯装不知情。 皇后长叹一声:“我能怎样呢?你父皇已经久不跟我说这些事了,我便是追问,也问不出个究竟来,倒是你,难道也不知道内情么?你父皇瞒着我就罢了,他可是答应要把江山交给你继承的,如果对你也无一字交代……辰儿,真要是这样,情形可大大不对了。” 果然会这样讲,司空北辰暗暗冷哂。 “父皇跟我说了,有人意图借瀛姝之手加害石嫔,百合、秀苇两个宫女是帮凶,但这两个宫女无论怎么审,都没供出是听令于何人,石嫔及瀛姝都认定是含光殿的毒计,目前,平蜀一事为重,父皇才只好草草结案,处死帮凶,安抚石嫔。” 皇后这下子终于放心了,可又计较起太子对瀛姝的称谓,正转动脑 筋,想着如何措辞好让太子暂时疏远瀛姝,就听太子道:“儿子原本已经说服了瀛姝,利用石嫔,先使乔嫔获罪,谁知道横生枝节,还多亏得瀛姝机警,未中计不说,还争得了石嫔信任,设计把百合、秀苇一网打尽,只可惜时机到底不合适,可就算这样,也让父皇对贺氏更生反感,不过,白白的让乔嫔脱身了。” “辰儿为何如此在意乔氏?”皇后蹙了眉头:“平邑乔区区中品之族,乔氏虽生了司空南次,陛下对司空南次看似器重,可比起毕宿、角宿两个孽庶来,司空南次根本不值一提。” “乔氏已经铁了心要依附昭阳殿,母后难道不知?” “谢氏不是一心要借腹生子么,哪能让乔氏如愿?” “瀛姝是不会被谢氏利用的,母后难道至今还不明局势?瀛姝为何自请降为女官,摆脱选女的身份,不管她多么机智,有朝一日,谢夫人必然会明白瀛姝不是她能操控的棋子,到那时,谢夫人就大有可能会听信乔氏献计,将五弟记于名下,助五弟夺储。 母后应当明白,儿子的太子妃只能是卢氏女,儿子能给予瀛姝的,仅仅是良娣之位,五弟与瀛姝本有青梅竹马的情谊,若他还坚定不移许瀛姝正妃之位,母后一直顾虑的是,父皇已经逐渐不念结发之妻,儿子可以肯定,如果瀛姝倒戈相向,父皇也必定会动心。” 虞皇后这下是真的慌了。 她是恨王瀛姝,恨王瀛姝离间她和太子的母子之情,让她空有太后之尊,实际却沦为阶下囚,可最重要的,她必须先享有太后之尊,如果她的儿子保不住储位,她别说太后之尊了,恐怕连性命都难保! “王瀛姝为何不冲乔氏下手?!”虞皇后狠狠擂拳,哪还有丝毫病弱之态? 司空北辰非常的平静。 “因为刘氏。”司空北辰起身,坐在榻侧,很近的地方,就这样凝视他的生母:“滨岑阁的这起事件跟许阳君事件太相似了,刘氏的作为,已经让瀛姝心存提防,她虽没有怀疑母后,不过的确怀疑刘氏,更何况,乾元殿的女史子施已经承认了,她嫁祸瀛姝,是得到了郑氏女的指使。 幸亏,瀛姝心细,也逼问出女仪子虚是听令于贺夫人,子施还是为子虚利用,因此,瀛姝这回更怀疑的是含光殿。母后,我知道刘氏一直为母后的心腹,且因为兄长的缘故,连母后也对郑氏女大动侧隐之情,可她们,想要的太多了,如果母后再不严加管束,那么,儿子就只好亲自动手了。” 司空北辰先主动从虞皇后手里夺下黑锅,直接扣在了刘氏、郑莲子的脑袋上,然后,他还遣了个自己的心腹,接触陈扇仙一番交待,陈扇仙会意,等着虞皇后的召见,终于被召见时,又是另一番说辞了。 “妾只记得殿下被困在永乐宫时,确是刘太嫔服侍左右,而郑良 人,当时也是九嫔之一,终册为淑媛,仅次于淑妃。反而是虞嫔,终册为修华,更在郑淑媛之下。” “这是什么道理?郑氏女竟然还能越过我的华儿?” 其实,郑莲子仅是被册容华之位,位份不及虞碧华,虞碧华才是淑媛,后来被瀛姝给算计了,连降两阶,屈在修华之位。 陈扇仙这时从太子授意,她说谎了。 “郑良人起初只是容华,妾只依稀记得是因刘太嫔求情,她升为修容,后来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竟将本来居淑媛位的虞嫔取而代之,而虞嫔,则贬降至修华,再后来就是虞修华产女血崩而亡。” 虞皇后的脸色像中了剧毒,瞬间铅黑发胀。 她已经将自己代入了当时情境——被困永乐宫,身边唯有刘氏服侍,自己必定对刘氏感激得很,对儿子有多失望,也只能对刘氏倾诉,刘氏必会迎合她,顺便为郑莲子报不平,她于是又逼着已经成为一国之君的儿子,将郑莲子晋为修容。 虞皇后甚至都能想到自己对儿子说了什么话。 “你不听我的教束,执意要册王氏为淑妃,且听她挑唆,竟做出大逆不道的恶行,把我,你的生母,一国太后拘禁在这所宫狱!罢了,谁让你是我的儿呢?我怒归怒气归气,但总不至于恨你,我别的也不求了,只求你念着你过世的兄长,对莲儿稍微善待些,九嫔之中,容华居八,末数之二,这不是对恩人之 后的感激,这是忘恩负义!辰儿,你兄长可没对不住你,因果有循环,善恶是有报应的!听我一句话,莫太绝情。” 她认为郑莲子得宠,对她的华儿是助益的,两人能团结起来对付王瀛姝,可是,后来发生那些事说明了什么呢? 刘氏和郑莲子是利用了她,郑莲子得宠,却和王瀛姝狼狈为奸,最终才能助王瀛姝将她的亲侄女置于死地!!! 王瀛姝她现在暂时动不了,可刘氏和郑莲子算什么呢?她们原为蝼蚁之辈!!! 陈扇仙完成了任务,照旧回到含光殿,内心异常的平静,她终于感到了身处权斗场的趣味,碰见了有趣的玩家,使她更有兴致全身心地投入,她甚至能把后宫之主愚弄于股掌间,看这个自恃尊贵的人,忽悲忽喜,一忽恨这个,一忽恨那个,她也终于弄明白了太子,曾经做过皇帝的司空北辰的心态,原来这个人,最厌恨的竟然是生母。 虞氏啊,还真是可悲。 她可怜么?不,一点不可怜,虞氏虽出身庶族,被称为寒门,但其实很真正的贫贱相比,她也是生来锦衣玉食,并非不具有恃强凌弱的资本,只不过和士族相比,她只能服软,只能屈膝,她没有站在权势的顶峰,但其实比起许多人,虞氏已经很幸运了。 但她不知足,她一边痛恨有那么多在她之上,同时又无端鄙夷地位不及她的人,她没有倾国之色,不具超凡之 才,那样一个普通的人,却因为侥幸,就自信可以登极巅峰。 其实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就是她的夫君。 但虞氏不这么认为,只因她无法完全把控夫君,她就认定了夫君对她不仁不义,可笑的是,她一边抱怨着夫君,一边又企图用仁义情分保住自己的地位,她觉得世上,只有儿子才是最牢固的依靠。 根本不是这样。 皇帝对皇后是有情的,太子对生母却只有厌恶。 太子厌恶虞皇后,因此他所倾慕者,必然跟虞皇后截然相反,那个女子必须出身世族,受到了良好的家教,真诚,勇敢,智慧,美貌,光鲜亮丽,可又豁达及善解人意,卢皇后满足了一些条件,可不够锐勇,某些心态其实和虞太后相似,比如隐忍,比如不擅长在权场上拼争;至于那位贺夫人,活得又过于自我,不够豁达,喜怒形于面,容易受人挑唆,这点,也像虞太后;还有一位郑夫人,愚狂的一面就更似虞太后了。 因此,司空北辰的后宫里,才需要独一无二的王淑妃。 她有女子的风情,更具男子的果敢,她从不忍受挑衅恶意,却总是乐意包容善良的人,她有绝美的姿容,兼具过人的智计,她是一个真正的斗士,从来不惧明刀暗箭,可她又是温暖和乐观的人,哪怕她是王淑妃,被诽为再嫁妇,可仍有不知多少的儿郎,还是因她神魂颠倒,幽居离宫的人,甚至都能 听闻关于王淑妃的种种风传。 是有人酸妒的,说:无非就是以色事人罢。 还有人说:亏她还是世族闺秀呢,这样的不知廉耻。 陈扇仙只记得简太嫔的话。 她说:得多少男子的宠爱,其实不是女子的幸运,那是男子的幸运,因为这世上,确有那么一个人让他们乍悲乍喜,患得患失。而我们啊,还能把谁当成依恋,谁还能牵绊我们? ——第一卷终—— 第135章 建康宫里迎新人 天上婵娟未圆满,世间离人近故园。 那日轩氏女君归豫,车舆经行处,建康城中万人空巷——这当然和朝廷的宣传有关,但东豫的百姓,也的确敬重和爱戴着轩氏一姓,因为轩氏的君主本就是江东人士,他出身草莽,举兵反暴政,而轩氏建立的大济,皇宫建于长安,轩氏自离江东故土,他们的后裔几经辗转,而今终于是被迎回了梓里,虽然说,建康距离轩氏真正的籍居泗水,其实还有数百里之遥。 为迎神元殿君,太子率仪仗,候于端门之外,朝廷为此还举办了盛大的庆典,于各大市集都征设了汤饼宴档,但凡被分派了宴牌的百姓,凭宴牌就能在这些指定的宴档享用一碗豕骨汤饼,及一盏加饭酒,而那些虽居市井,无官无职,但甚得邻里敬重的耆老,甚至还能为府衙请往台城的崇德宫,去赴一场正规的宫宴。 东豫王朝以如此高的仪礼迎回神元殿君,无疑是宣之天下,神元殿君具有无比尊荣高贵的地位,可这个时候,布衣百姓们尚还不知神元殿君的回归竟会对太子妃的册封造成影响,也只有建康宫里的宫女们,暗下不少议论。 “神元殿君的身份是尊贵,但尊贵的,也就仅只那个姓氏而已了。” “是啊,我真没想到,神元殿君竟然是这样的仪表,论容貌论气度,别说比不上卢家的女公子,便是宫里随便一位才人、中才人,哪 怕是良人,也远远胜过她。” “她要是真成了太子妃,更或者是有朝一日母仪天下,还真是有损君国的尊荣呢。” “我看啊,便是你这小妮子站太子殿下身边,也要比那位殿君显得般配些。” “好啊,我们是就事论事,你说出这话来,岂不是在害我?” “快别谈论了,看看那边,是不是中女史、中女仪正往神元殿去?” “可不是呢,唉,我从未见过有谁能把中女史官服穿得这样好看的,你说我现在努把力,争取满二十岁前,也挣得这样一袭官服,穿上身能有那样气派么?” “你当中女史穿得这样气派,是因为她年轻貌美么?她肤色好,这虽然没错,可也得看气度呢,中女史还是良人的时候,不管怎样着装打扮,也是最显眼的。” 瀛姝的鼻子又有些发痒了,但她并不四顾张望到底是哪些闲人在谈论她,今日她跟中女仪往神元殿,不是奉圣令,而是因为殿君主动召见,此时那座美轮美奂的宫殿就在一望之间了,中女仪却仍觉有些不踏实。 “你说,殿君这回召见我们,为的不是要让我们禀明陛下,她有意太子妃位的事吧?” 在中女仪看来,肤色灰黯,全然不懂规范礼仪的神元殿君,俨然也不知晓人情事故的,这说来也不奇怪,再是地位尊贵的人,生逢乱世,隐姓埋名的四处流亡,要真显出气度见识不凡,恐怕早就为那些夷族 蛮子掳去了,不坦白身世,必遭凌辱,若坦白身世,也会成为一只笼中鸟,这位殿君也多亏自幼就未学礼仪规范,泯然于众,才能逃脱厄运。 但侍奉这样的贵主,对于女官们来说也是尤其艰难的,万万不能冲撞冒犯,可就算言行谨慎,指不定也会被贵主怪罪不够恭顺,敷衍了事。 “这种事,是不会假口于人的。”瀛姝直视前方,只低声道:“殿君因战乱流亡于乡野,的确未学过仪范,可真要是连人情世故都不知,也必不会这些年了,仍有那些老仆、流民愿意追随护卫,宁与其共受饥寒之苦,甘为其承当生杀之险。” 中女仪心中一惊,不由自责对殿君竟生轻慢之意,也跟那些还没将谨言慎行、谦恭良顺的教则真正领会的宫女一样,犯了以貌取人的错误,她轻轻吁出口气,声量更轻柔了:“多谢女监提醒。” 瀛姝其实也不知神元殿君今日为何召见,她一贯不去废心猜度立时就有答案的事,倒是这几日,皇帝陛下俨然将阅批奏本的事务全权交托给了司空北辰交办,司空北辰在乾元殿已经“寄宿”了好些天,而这人冲她透露的消息,分明已经在谋划借虞皇后的手,收拾掉刘氏、郑莲子二人了。 刘氏现在只是个才人,住在显阳殿,但凡行事,与皇后都不能彻底划清界限,虞皇后当然也不会做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蠢事,而这件事, 已经完全脱离的前生的轨道,瀛姝也无法凭空去猜测虞皇后会有什么阴谋,可最近内廷发生的大事件,也就只有神元殿中,迎来贵主久居,并有权干预内廷事务。 虞皇后会盘算着借殿君之手除患么? 那日神元殿君入宫,连太子都亲去端门相迎了,内廷的女眷们也自然都要去往神元殿正式拜会的,做为乾元殿的中女史及中女仪,也都奉了陛下的令,陪着中宫皇后出席了盛典,虞皇后一见殿君,表现就像个老母亲与失散多年的亲生女骨肉团圆,要不是现场的人实在太多,周身的礼物也着实有些累赘,她肯定是要上演抱头痛哭的戏码,就算没有抱头痛哭,也一直拉着殿君的手,问长问短,叹息连连,把“受苦”的话重复上千百遍,然后讲——我与殿君都一样,年轻时,都是受过苦楚的人,不似名门闺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这也无甚值得自卑的,殿君若是嫌弃跟她们说不到一起,随时都可来显阳殿,我啊,也正愁寻常无人陪我说笑呢。 众人也都习惯了虞皇后的说话方式,连贺夫人、郑夫人也无非是面带讥嘲而已,都懒得指证这话的谬误了,都冷眼看关神元殿君如何应对。 殿君道:“我流亡于战乱,当时护我从洛阳宫逃出者,一二老仆而已,父母兄长皆罹难,我之启蒙,确有赖于身边老仆,匿于乡野,也无从学习经史典籍, 幸得身边一傅母,虽为仆妪,可有强记之天赋,故以口述之法,将她记得的旧史旧法传授予我,虽历不少险难,可许多年来,不敢忘一字一句。” 看上去是顾左右而言他,可也回应了虞皇后——我们还是不一样的,于我轩氏而言,最大的财富也就是那些旧史册旧法典,西豫国灭,我虽有如丧家之犬,只能在乡野栖身,不过我尚能保全,连大豫都已遗失的史实法典,我虽为女子,却如儿郎一样保住了宗庙的传承,我是无睱与皇后一同自哀自怜的,我肩负的担子,比皇后要沉重多了。 这样的回应,也多少是不够委婉的,瀛姝不觉怎样,但她看着刘氏当场就变了脸色,定然是不愤神元殿君对皇后的态度如此强硬。 活在内廷的女子,大抵都是极期注重颜面的,像皇后与三位夫人之间,争的是谁的子嗣能够继承江山大业;又像嫔御们,争储之外,也要争谁更受女官、宫人的敬重,裙下有多少人阿谀奉承;还有才人、中才人,争的是谁获的赏赐更多,谁住的房宇更敞阔,宫宴时谁的座次更接近殿阁主位的宴桌;就连女官和宫人之间,也要争谁更有威信,谁能享获贵主的赐膳,谁品尝过更多的珍馐瑶浆,哪怕谁的鞋子上能用金线绣面,谁就越发的不虚此生。 各阶层的人对颜面的标准存在差异,都绝大多数的人都要争一争。 因为要是不 争,活着就像失去了目标和意趣。 瀛姝当时看着刘氏,觉得挺可笑的,因为皇后的颜面早就已经被打肿了,哪怕再挨神元殿君一记掌掴,归根结底也是皇后想要掴人不成,受了反击,皇后尚还谈笑之若呢,刘氏有啥好气愤的,难道她认为,谁都可以扫皇后的颜面,只有神元殿君不可以? 神元殿座于中轴北端的一处台基上,并非宫墙单另隔出的庭苑里,气派归气派,但其实不算那么宜居,有时候殿房里再是华丽的陈设,实则都比不上窗外的一株老梅,而再喜欢清寂的人,约莫也希望隔窗有虫鸣鸟唱,雨后,在廊庑里就能闻到湿土的润香,可神元殿却不具备这样的生活气息。 轩殿君坐在大殿的宝座上,一身簇新的常服,她其实没有半旧的居家服装,过去的行装都是荆钗裙布,穿着或许更舒适些,但毕竟已经入宫,那些旧衣裳,也只好压箱底,她现其实也真不知道只是召见两个女官,大可往纱橱隔开的侧堂,真不必在正殿“升座”,她的傅母已经过世了,傅母过世后,身边就不再有老仆提醒她这些细节。 她更不知道未被迎回去,这座内廷发生的一应事故,现服侍她的那些宫女、内臣,都是谢夫人作主,简嫔为辅精挑细选的,都不是好事和多舌的人,殿君更不会主动打听,可她对瀛姝的印象是极其深刻的,因为她觉得这个女子 ,还真像传言中的神女仙姝,只需一眼,就能将姿容凿进脑子里去。 比那日她见过的所有妃嫔都要美貌。 她仔细看着瀛姝行礼,特意赐坐,又仔细看瀛姝如何告坐,跽坐着的姿态、神情,指掌是如何重叠的,面容低垂的角度,既显谦恭又不失端方,她想,是了,为何世人,尤其是贵族阶层这样的讲究仪态,一个人的仪态好,确实令人赏心悦目。 “请二位来,是有一事交代,当日皇后说,神元殿理当配备女史、女仪各四名,我可从中择二位,任命为尚宫及尚仪,女官局也递来了名录供我择选,可我却想着,女官局只有才能优上者,方可选入乾元殿,我与其在女官局的名录中择选,不如禀明陛下,由陛下将乾元殿中的女官调遣来神元殿,我又寻思着,这虽然要经陛下许可,但陛下应该不会为这样的小事分心,都是交给底下人去办理。 一事不劳二主,因此我请你们来,先是得烦你们将我的需求转告陛下,而后,你们得亲自择选共八名女官调遣来神元殿。” 殿君还盯着瀛姝是如何称喏,如何退出大殿,退出大殿后,又是用怎样的步态顺阶而下,她依然觉得困惑,也看不出有什么大举动,但这些女子,是怎么成恭顺谦卑的态度转变成为仪态万方的呢?她无论怎么练习,单只是将屈身变为挺身,动作始终都太刻意,是有损仪表的。 轩殿君很苦恼,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入宫后,这竟成为她面临的首要难题。 第136章 忙碌起来吧中女史 之于神元殿君想从乾元殿直接要人的需求,司空通一笑置之。 乾元殿选人的确严格,但正因严格,中常侍始终不忘长期对女官局进行考核,随时准备着“补空”,司空通甚至跟司空北辰讲:“神元殿虽然所求甚多,但她的性情倒还算是直来直去,不大像那些矫揉造作的小女子,从这点来说,是没有堕神宗一族的尊严的。” “儿臣却以为,殿君之所以能保持这样的性情,是因从来未受权场点染之故,儿臣打听过了,殿君虽然长年流离失所,逃亡于山野,可一不会稼穑,二不会织裁,衣食饱暖全耐随扈供养,不能说殿君坐享着锦衣玉食,但的确,过的也是十字不沾阳春水的生活。” 司空北辰打心眼里看不上神元殿,早已为丧家之犬,却还凭借着神宗后裔的虚名,呼奴唤婢坐享其成,终于盼得脱身苦厄之日,能得锦衣玉食尚不知足,又妄想着要争权夺势,愚昧无知得可笑。 皇帝陛下又问瀛姝,当时司空北辰不在场,瀛姝也就直抒己见了。 “殿君要真只是凭仗着虚名的话,哪里可能聚集一帮随扈?且他们逃亡于山野,随时都有被掳役的危险,怎么有余力开荒耕种?殿君那日就说了,有强记异赋的是她的傅母,并非是她,这些年来,殿君凭靠是的刻苦牢记,才保住了已经遗失的史详和法典,这些记录,不仅是轩氏一族的遗产,便 是对我大豫,也不乏借鉴的用处,到底是耕织狩猎,还是保住这些典史更对天下有所裨益呢?” “那帝休应当心中有谱了,该调遣哪几个女史侍奉神元殿?”司空通其实也担心瀛姝见到轩氏后,对其心生鄙夷。 瀛姝毕竟是名门闺秀,且事实证明了她的才干还是所有名门闺秀的佼佼者,司空通寻思着,就连太子都不满于神元殿的贪婪,瀛姝虽然先不至于,可当见到神元殿后,那位的行事作风颇有些粗俗,也并非完全没有自鸣得意的作态,这大不符合名门闺秀的行事准则,瀛姝还是挺好强的,却不逞能,难保不会对逞能者心生厌恶。 谁知道,这个小丫头看人虑事,却是比太子更加全面。 司空通的心态也很复杂,他原本已经不疑瀛姝是重生人,可太子这个重生人,眼光却反而不及瀛姝更加的见微知着,这多少还是司空通的耿耿于怀,总觉得不能彻底放心。 瀛姝却一点不谦逊,拍着胸膛保证她必然会不辱使命。 这天,瀛姝让子施单独去居所一见。 子施这段时日,过得也确实煎熬,只因她的过错已经昭然于乾元殿,虽然瀛姝没有刻意刁难她,可从前对她很是信服的那些女史,不约而同以一种冷淡疏远的方式跟她划清了界限,倒没欺凌她,工作上配合起来还是顺利的,只是子施自己觉得颜面无存,另外,她还在提心吊胆,生怕瀛姝 秋后算账。 神元殿要从乾元殿调共八个女官的事,子施已经先听说了,因为关系到前程,女官们都不会完全无动于衷,可别的女官并不抵触调职,只有子施坐立难安,被瀛姝“单独约见”,她更是有如五雷轰顶,随之万念俱灰。 瀛姝坐在窗前,汇写殿议的备录,她一心二用,因此也没去注意子施的神情,只道:“神元殿要从乾元殿调动四名女史,你先拟个名录给我,但递给我前,你得问问她们是否愿意调动,要是有人不情愿,问清原因,再来和我商量。” 作为中女史,朝会和殿议一般情况下都要随驾的,又虽然不管是朝会和殿议,都有尚书台的官员专门负责笔录,以供录入史籍,可有时候皇帝陛下突然就某件政务,想不起谁是如何谏议,赞成者是谁反对者是谁这样的细节来,总不能立即召问外臣,那就需要随驾的中女史提供备录,唤醒皇帝陛下的记忆了。 中女史可不是谁都能胜任了,首先记性要好,总结能力要强,随驾时通过“速录”的方式记下要点,随后还要将“速录”整理成细录,工工整整的编撰成文,整理归档,以供随时作为皇帝的“备忘录”,准确调出便宜皇帝的不时之需。 瀛姝现就做着“成稿”的关键工作,把话交代给子施,却半天没听她吭声,才搁了笔,看向子施。 “我可自请调往神元殿,望中女史许可 。”子施虽是这样说,但她却把额头紧贴指背,这情状,显然的心不甘情不愿,满怀着委屈。 瀛姝眨眨眼:“你我都是女官,职责不同而已,你不需要向我行叩拜之礼。另外,我大约也知道你这段日子过得很焦虑,可你想过没有,你和子虚本是相同的处境,她为何没有自请调去神元殿?” 子施仍然维持着叩拜的姿势,沉默。 瀛姝也就懒得理她了,直言道:“你们之前已经犯了过错,如果再犯,陛下便是再心怀宽广,也不能纵容了,子虚她很清楚,留在乾元殿里,贺夫人无法相逼,她才能争取将功赎过的机会,若是离了乾元殿,她面临的又将是生死抉择了。” 子施整个人都在发抖了。 她并没有想到这么多利害,她只是觉得无颜继续留在乾元殿,又认定了瀛姝今日是要秋后算账,逼她自己离开,她现在仍然还想要争中女史之位的,她不甘心的是就此半途而废,将数载的努力,尽皆付诸东流。 “我这人,说了一笔勾销的话,就不会食言。其实你论能力,不是无望升任中女史,事实上现任的女史中,你的才能也的确出类拔萃了,我就这样说吧,除你之外,别的女史调动至神元殿,一则是立即就有升职的机会,四女史中,必有一人会升职尚宫;二则,神元殿君不比陛下,虽配备女史,但侍奉神元殿,要比侍奉陛下简单多了。 不仅 仅是你,但凡在听事、录事、审印、类置这些职事上才能优佳者,调遣去神元殿都有些大材小用了,神元殿君现需要的是誊录此类才能的女史,这在乾元殿中,属于最基本的职能,你应当是清楚的,不是所有女史都有上进心,像这类只求无功无过的女史,她们也不可能长期留事乾元殿,早晚是要调去别的房署的,现在就调遣她们去神元殿,于她们而言可以减省考核压力是一则,另则,神元殿秩比显阳殿,无论薪酬、例配,都不比乾元殿更菲薄。 我让你选拔,当然有我的用意,我就要让所有女史都明白我不会打压你,是真的具有大器量,可这原本也应当是中女史该有的器量,该坚持的准则,好了,你现在还有啥后顾之忧?” 匍匐在地的人,竟直接抽泣出声了。 瀛姝忍不住叹了口气,她移了移枰,坐得更近些:“其实有的时候,你不在意他人的看法,他人无论有何看法都伤害不到你,你之前的做事,是问心有愧的,因此你才一直不能放过你自己,可有什么用呢?你啊,就是自己和自己内耗。 人都难免有私心,我也有,我明知道你被子虚利用却不告诉你,就是我的私心,但我理直气壮,不觉得我对不住你,能洞察人性和人心是我自己的才能,我当时又不是中女史,没有义务理当传授。 子虚比你厚颜,也比你有更深的心机,可 是她彻底失败了,她是无望再升职中女仪的,也幸好,她图的从来就不是这个,她比你识时务,也没有你这样的旺盛的荣耻心,正因为你知荣耻,因此,你还有机会。” 子施始终没有把感激的话说出口。 但她却很快拟好了名录,瀛姝一一问过了,那四个女史都是乐意调动的,而就此事件后,又终于有女史愿意跟子施寒喧了,瀛姝干脆就把补入的四个新人,交给子施去培教,其中有个特别聪慧的,也显示出了极强的进取心,可瀛姝在旁关注着,子施反而对她加以关注,重着培养。 有一天,子施找到映丹,相托映丹转交给瀛姝中秋礼。 那其实是好几个女史,各写的诗赋,其实仔细究来,骈偶、声律都是有误谬的,意境也不算优佳,但读来却有种另异的质朴情趣,最最关键的是,她们愿意让瀛姝这个中女史知道,她们虽然出身卑微,可也有自己的志向,她们在私底下试着写文赋,是因为她们具有了这样的兴好,明知道可能不算佳作,但也希望能够得到指点。 瀛姝好为人师。 这事被皇帝看在眼里,也大觉有趣,有日竟冲中常侍大发感慨:“乾元殿里,也逐渐有了人气。” 中常侍却是不忘职责的,提醒皇帝陛下:“神元殿君最近虽在忙于诵录典史,可市井之间,却逐渐有了谣言滋生,都说是……卢氏三娘对神元殿君心怀怨谤,竟 雇请了几个秦淮伎,以歌为讽,讥刺殿君并非轩氏正统,是……冒名顶替。” 秦淮伎??? 司空通眉毛都快起飞了:“怎么竟然牵涉到了秦淮伎?!” 这个事件有阴谋,但阴谋原本是司空通的预谋,也并没有在此时就安排执行,而且他怎么算计,也不可能利用秦淮伎去针对堂堂范阳卢的嫡女,他心目中的嫡长媳!!! “查查查,此时必须彻查!!!”皇帝这下是真火光了。 “得让内刑司查处么?”中常侍问。 差点就要下令了,可司空通又把一个“是”字吞了回去,说:“让帝休去查,朕还要再考较考较她。” 中常侍都愣住了。 陛下,中女史再怎么能干,毕竟只是个刚及笄的女子,而且还是出身名门望族,中女史知道秦淮伎是什么营档么?就让中女史查,这要怎么查啊?! 第137章 女史成了“香饽饽” 瀛姝知道何为秦淮伎。 那便是在秦淮河畔以歌舞为业的女子呗,她倒还觉着中常侍严重低估了她的常识,当皇帝的面,就侃侃而谈:“秦淮伎虽然多在青楼卖艺,但这些伎人,除生计外也总有日闲,那时我与父兄们踏春,就有见秦淮伎于溪畔涧堤载歌载舞,操琴鼓瑟,贵庶皆有围观,无人觉得粗鄙,我阿爹更是会为那些伎人奏乐呢,我怎么不知道秦淮伎了?是,她们皆入贱籍,没有世家权阀邀请她们为座上宾,可世人对她们的技艺都是极欣赏的,兴致浓时,谁还在意尊卑贵贱啊,萍水一乐,无关身世差异。” 把中常侍倒说得脸红了,他作为一个宦官,还真的有些把伎和妓混淆了。 不过中常侍兀自嘴硬:“便是如此,中女史也没有出入青楼的道理。” 瀛姝乐了:“谁说查案就一定要亲自去青楼的?我是多不便,可我有的是人手啊,只不过不在宫里,也幸亏他们不在宫里,这才能便宜行事呢。” “这事就交给你去办,但无论查出什么,不可对任何人声张,直接向我禀报。”皇帝下了决心。 瀛姝很乐意承担这个任务,欢呼雀跃着告退,把中常侍又给震惊了,连连摇头:“有建康宫在,就有老奴在建康宫里,老奴经眼了不少的人,女子中,还真没有王女监这样的,这件事案啊,陛下便是交给简娘娘,简娘娘恐怕也是要推脱的。 ” “简嫔的心思根本不在朕身上。”皇帝淡淡说道:“朕心里也清楚,这个内廷,慢说简嫔了,朕对皇后如何?若不是念及这么多年的夫妻之情,真当朕不敢嫌弃她这原配发妻么?人活得年岁越大,心肠其实越冷硬,朕对皇后是有情的,只不过这情分渐渐已不同欢好之情了,可欢好之情又算什么呢?朕是如何对江嫔的,又是如何对皇后的。 罢了,简嫔无争宠之心,对朕没有欢好之情,可是作为臣子,她无论是心性还是行为,无可挑剔,她毕竟有四郎,很多事情上,先为四郎的安危考虑是正确的,比起简嫔来,更让朕心冷的是乔氏。” 中常侍越发地糊涂了,明明说的是王女监,怎么就招得陛下说起皇后、简嫔、乔嫔来?他的本意其实很单纯啊,只是觉得,王女监过于努力了,简直就是以迎难而上为乐,胆识是真的不小。 瀛姝还在计划着怎么查明谁在嫁祸婉苏小友呢,这天,却又被李嫔给召见了。 李嫔请她吃了顿好吃的,而且塞给她不少首饰,外加一番说明:“帝休就放心吧,这是我给你的中秋礼,我已经上报录案了,你也可以直接向陛下求证,我没什么事烦你,就一件,陛下许久不宠幸我了,你见机把我提上一提,陛下就想起来我了,我立誓,我是真的挂念陛下,不存别的企图。” 李嫔把瀛姝反而弄得有些不会了。 于是 也只是把李嫔送的礼上报给了中常侍,中常侍倒是不觉为奇,还挺乐意告诉瀛姝一些内情的:“这李嫔啊,也真奇怪,她有日在陛下面前,可劲地夸奖七殿下,却是夸七殿下擅长疱厨之技,把陛下都说愣了,陛下就试探着,说还是七殿下至孝,不孝者必然不贤,倒是至孝者,只要严加教管,还大有望孝贤兼备,可李嫔怎么说呢?说七殿下这大点的年纪,知道什么孝顺啊,就是有烹饪的兴好,只要做出一道新菜式,自己吃着开心了,四处送人,宦官宫女还比陛下先试吃呢。” 中常侍还跟瀛姝讲了一件事:“早些时日,李嫔还吃石嫔的醋呢,尤其陛下宽赦了石嫔后,李嫔直接在路上堵了御驾,硬把陛下拉去了她的居阁,质问陛下,为何这样不公允,陛下只叹了声气,说也是逼不得已,谁知李娘娘立即转怒为喜了,就讲什么,陛下为了大局才宽敕石嫔,她半点不在意,绝对不会有损陛下的计策,还真是,就那天之后,李嫔竟主动跟石嫔示好呢,说什么,让石嫔莫难过,实在不行,她让七殿下认石嫔当生母,大不了她再想法生个公主,如果石嫔的确喜欢女孩,再换回去。” 瀛姝:…… 她算是听明白了,李嫔就是个天真烂漫的性情。 前生时,陛下驾崩,李嫔竟投缳自尽了,这种事十分具有阴谋的意味,可七皇子却一直健健康康的 活下来了,只被封了个郡王,但经起商来,开的就是个大食肆。 司空北辰当时告诉瀛姝——李嫔应是为乔嫔所害,他所信任的也不是司空乌啄,他信任的是瀛姝的母族,江东陆氏绝对不会相助司空乌啄夺位。 瀛姝还在计划呢,望川阁里,简嫔就听闻一条消息,消息来自心宿府,心宿府里的一个婢女抱琴,近期跟王四娘有过两回碰面,而且抱琴频繁出台城,她这样的行为太蹊跷了,被别的仆婢禀报了简嫔。 建康宫又称台城,可建康宫又划分为几大区域,因此台城又有了狭义的区划,便即外宫城,例如皇子们居住的永福省,都在狭义台城的区域,以内城门圈定的那片区域,属内宫城,但内宫城又进一步划分为外朝和内朝,内朝又进一步划分为中廷与内廷。 后妃们居住的殿阁都在内廷,属于管控最严的区域,而乾元殿,位处内朝中廷,这个区域外臣是可以进入的,那么对于外朝来说,宫眷除非特例是不允许涉足的,又对于外宫城而言,管制禁行又相对复杂了。 不少朝廷官署其实都在外宫城,官员吏员凭职符就能进入,但外宫城毕竟还有很多宫内署,宦官们需要出宫采购,所凭的也只是职符,更有皇子府也在这片区域,皇子府的奴婢非特允不得入内宫城,但是凭令符也是可以出台城去的,简嫔于是知道了抱琴是佩有令符的人, 但她同时也觉得异常诧异。 就问四皇子傅母——这是心宿府上唯一可以进入内廷的奴婢。 “这抱琴是何来历?” “老奴也不知就里,只晓得是殿下突然带回的,是殿下寝殿的大婢女,据老奴看,姿容着实普通,不像是艺伎这类身份,更像是粗使婢女,懂得一些进退,指腹却有厚茧,又和琴茧类大有区别。” “抱琴,是抱琴之人,非抚琴之人。”简嫔紧蹙着眉头,她的儿子她了解,看似不羁,实则谨慎,于情爱之事自来不甚看重,甚至颇为疏远女子,觉得话不投机……虽无凌弱之恶,但也没什么怜香惜玉的柔情,收容这样一个女子在身边,多半是另有用意了。 “不用管,只暗中留意着,她去了何处,跟什么人接触,你暗暗知会我,要是四郎回来了……这些事他自己会处理,我也就懒怠操心了。” 又当心宿府不那么太平时,虞皇后又去了乾元殿,被皇后“临幸”,司空通也是无法拒绝的,终于又去了显阳殿,一眼看见,服侍他的宫女竟然浓妆艳抹,着的是纱衣,牡丹红的两裆贴肉穿着,司空通的眉头直接系了个死结。 多少年了,皇后总是这样,有事不先讲,先得派个宫人来“赏赐”他。 做为皇帝,真的需要这样的赏赐么? 虞皇后还浑然不觉,让宫女衣衫不整的在旁跽跪着,她笑道:“我也就只几句话,不会打扰陛下歇息的 。” 司空通真的想叹气。 但他已经忍耐了至少二十年,这个时候翻脸,那就真是大无必要了,就听虞皇后长话短说。 “是阿刘,这几日她总带着莲儿去神元殿拜望,知道殿君在忙着诵述史录法典的事,虽说已经有好些个女史在侧相助,阿刘的心思,一是想让莲儿跟着长些见识,再则她眼瞅着殿君似乎对仪范之事颇为生疏,寻思着若事事都让女仪指点,殿君怕也会觉得有时拉不下脸面,阿刘毕竟是宫里的世妇,论年岁,也算殿君的长者,殿君无论有何事要请教她,要比找别的女官便宜得多。 阿刘还有一层担心,就是殿君初来乍到,不懂得宫里那些复杂的人事,比如那含光殿及长风殿,居心实在叵测,神元殿的宫女们也保不住会为她们收买逼胁,万一在殿君耳边挑拨离间,殿君身边又没个可商量的人,保不住就听信了那些挑拨,被她们利用了,有阿刘在,那些宫女会心存顾虑不说,真有不怕获罪的,阿刘也能提防着。 我知道阿刘其实也有她的考虑,前番她是犯了错,为着莲儿的前程,差点就害了帝休这孩子,陛下恼她,将她贬降为才人,她是知错的,可陛下也得替她想想,但凡诞下皇子的宫妃,谁不是嫔御,更何况阿刘还是潜邸的老人,她便不为自己的体面计较,也总是要替六郎打算的。 且关于陛下的谋划,我并未跟阿刘 细讲,阿刘还想着殿君定然就是未来的太子妃了,她想将功折过是一方面,多让莲儿与殿君亲近,也是出于她的好意,要说来这事啊,我本来也是犹豫的,就没先答应她,可我一琢磨吧,万一殿君听信了挑拨之辞,不愿把那些诵记的史录法典上献给朝廷了,这不是大不利于社稷君国么,不如让莲儿也记诵下来,也算一招未雨绸缪的后着。” 皇帝只觉得听着听着,耳朵里现场长出个茧子来,他最不耐的就是听皇后自以为是的剖析时势,长篇大论,奈何虞皇后不自觉,总是要把简单的事往复杂里绕,也必然会说出些让他啼笑皆非的话,果不其然,那郑氏女有什么本事将那些史录法典都记诵下来,就算郑氏女有这本事,他堂堂一国之君,派遣一个选女去神元殿“窃取”人家前朝的史录法典算怎么回事? “行了,朕听明白了,刘氏不就是要带郑氏女去向神元殿君示好么?这也并无不可,皇后记得嘱咐她们两个,千万不可多事,尤其是郑氏女,她要想尝试下女史之职,可以,但必须经过殿君的允可,别干那些鬼祟偷摸的事。” 第138章 “破案”? 司空通转念一想,又有些不放心,决定亲自出马对刘氏耳提面命,刘氏根本就没有去神元殿“侍奉”的想法,甚至都没有听皇后提起过,可她既不敢有异议,更不敢说明这是皇后的主张,但她略微迟疑的神色,还是被司空通发觉了。 “怎么,你并不愿意么?” 听问,刘氏当然会立即加以否定,承认了是她先央求的皇后,司空通沉吟片刻,不再追根究底,等皇帝前脚一走出显阳殿,皇后才跟刘氏交代。 “这事我先没跟你商量,也是觉得你必然不会拒绝,你应该能理解我的好意,六郎这孩子孝顺,仁厚,其实是最听教的,可毕竟年岁还小,再则,我也知道你不放心让六郎效四郎,去战场上冒险,可要等六郎建功,不知到何年何月了,陛下要真在这时宠幸了某个良人,册了新嫔御,你就算不争这些,我也不甘心让你一直在才人的位份上受屈的。 我就给你透个底吧,不管是陛下,还是太子,都会一直尊奉着神元殿君,我也确想拉拢她,如此在内廷,我和她合力,那三个夫人也再不敢跟过去一样嚣张了,只要你能获殿君的青睐,殿君亲口替你求情,恢复嫔位就指日可待了。” 但这件事,司空通虽然同意了,还需要神元殿君首肯。 当年把神元殿君救出洛阳宫的,共有三人,一个是宦官,一个是傅母,另一个是护卫,那宦官为了引开 敌兵注意,已经遇害了,傅母也已病故,护卫如今虽还是殿君的护卫,但他却不能再居住在神元殿里,该不该“收留”刘氏及郑莲子,神元殿君的确找不到可以商量的人。 她犹豫了一阵,还是召来她新近任命的尚宫子凌,子凌其实已经年满二十五,但入事乾元殿却比子施要迟,她属于那种没太高天赋,可本性温良的女官,又极有自知之明,晓得无望升任中女史,故而这回被选中调入神元殿,她十分心满意足,在神元殿当值,可比在乾元殿当值压力小多了。 子凌既然乐意来神元殿,就铁了心的要效忠神元殿君,她也算知无不言了:“这刘才人本是淑妃,不久前犯了事,被贬降为才人,育有大公主和六皇子,她争取来神元殿,多半是为了将功抵过,恢复淑妃的名位;而那郑良人,是今年才选入宫中的选女,不过陛下及皇后都明示过,日后是要指给太子殿下的。 陛下虽有所示意,但应当是因皇后殿下所求,刘才人本是潜邸旧人,皇后一直极信重她的,这事奴本来不应插言,可殿君既问,奴便说说自己的看法,殿君身份虽尊贵,可还是需要顾及陛下及皇后的意思,刘才人及郑良人若是再犯过错,殿君将她们交给皇后处治,到时皇后也就无话可说了。” 轩殿君自动忽略了刘氏,只关注郑莲子:“你这样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那 日皇后及众位宫眷来乾元殿,一直在皇后身边那位,未着女官服,跟别的嫔妃装扮又有些差异,长得有些苦相,是否就是郑良人了?” “当日奴不在场,不过殿君说到苦相,应就是了。” “她难道也是陛下属意的太子妃人选?” “那哪能啊?”子凌笑着说:“郑良人出身寒门,便是争得了皇后殿下的属意,也就是个姬媵的品阶。” “我心中觉得有些诧异,宫里才人、中才人也不少,但似乎所有的皇子都是夫人、嫔御所出,难道说只有诞下皇子,才能晋升嫔位么?” “并非如此,位居九嫔者,都是出身世族,而才人、中才人多是小选入宫的,她们之所以未育有皇子,皆因陛下其实并不沉溺女色,才人、中才人没太多承宠的机会,是有几个承宠较多的,要么是小产,要么……就是没挨过生产的一关。” 轩殿君点了点头。 她倒也知道女子孕产,就有如过一遭鬼门关,也不知多少人都为此殒命,从前她的傅母就告诉过她,轩氏一系的子嗣早有单薄的迹象,为免越更凋凌,尤其注重香火传承,可虽然当时过的是养尊处优的生活,仍然有极多女子死于难产,咬牙产下的孩子,千般呵护着,也难逃夭折的厄运。 子嗣的繁衍,有时真是命中注定的。 “其实贺夫人除二殿下外,又育下一位小皇子,只可惜还未等洗三礼,不幸夭折了,贺夫 人因此还损了身体,这几年来再无孕息了。又有谢夫人,她其实圣宠最多,可惜的是一直未有身孕。又有俞嫔,当年她有身孕的时候,可是千万分的小心,离床便上榻,下榻便卧床,一步路都不敢多走,但仍然没有保住腹中胎儿,未足三月,莫名其妙就小产了,俞嫔总怀疑自己是被加害,闹了多回,结果反而失了宠。” “我瞅着俞嫔,和那郑良人竟有几分相似。” 相似吗?子凌将两人的容貌在脑子里过了过,觉得俞嫔虽过于敏感,偶尔甚至有失智的言行,但风范仪态仍比郑良人胜出许多,忽地又反应过来,殿君之所以这样说,真正的意思大抵是觉得郑良人福薄。 她便不作声了,知道在殿君的心目中,应当是不喜郑良人这位准太子姬媵的。 “我听你的建议,就让刘才人及郑良人住进来吧,皇后殿下那日当众说我跟她一样,是粗鄙之人,身份不比名门闺秀尊贵,我是有意损了她几句,也向众人明示我并不好欺,那日也就罢了,后几日,刘才人说是来拜望我,话里话外,都在强调我必须对皇后殿下俯首帖耳,否则就是不知礼仪。 这回她又主动带着郑良人来取悦我,我倒是要看看,她们信奉的那套礼仪究竟是什么礼仪。” 刘氏与郑莲子就这样收拾包袱住进了神元殿,瀛姝很快知道了此事,是皇帝陛下亲口告诉她的,皇帝陛下不 仅告诉了她,还让她得空就去神元殿转转,以提防刘氏二人又再生意,瀛姝也不嫌陛下交代的差使太多,看映丹为此忧心忡忡,她还反过来安慰这宫女:“我是能者多劳。” 谁知这大话刚刚说出口,竟然就被二皇子给“啪啪”打脸了——就在这天,二皇子兴冲冲地来乾元殿面圣,面圣就面圣吧,还非要陛下传召太子、五皇子,以及瀛姝到场,当着许多人的面,二皇子得意洋洋地宣告,他破案了。 皇帝都投反应过来,摸着后脑勺问:“你破了什么案?” 瀛姝却想到了一个可能,晃了下司空北辰,她发现司空北辰也想到了那可能,神情极其凝重。 “恶鬼索命案,儿子已然破获!” 一众人都洗耳恭听二皇子抑扬顿挫解说破案过程。 “就在十日前,建康丞上报一件命案,命案发生于南泽里,南泽里有座画桥,画桥侧再行三里半,有个湖池,湖池在官衙注名为石狮塘,但民众俗称其为织女塘,死者就是浮尸于此塘,据查,死者是个妇人,本姓费,丈夫姓赵,这赵费氏就住南泽里,失踪了有二十余日了,失踪之日,其夫就报了官衙,十日前在织女塘中发现了赵费氏的尸首,竟然也是被人剜目断舌! 有一件事,倒是与五弟及王女监的推断一样,赵费氏长着条利害的舌头,虽然未与人结什么深仇大恨,可却经常跟邻里为些鸡毛蒜皮的事 体争执,是个得不得理,舌头都不饶人的悍妇。 可五弟你们,认定凶手是宫里的宦官,且凶手还定然是在内廷当值及行走,这样的推定显然就与事实不符了,内廷当值的宦官,哪怕是有出宫的机会,但经过我的排察,在赵费氏失踪及确定遇害的这段时间,并没有哪个宦官在宫外夜宿,而且宦官在宫外也不可能有居宅,在册的宦官,连家人都没有住在南泽里的,宦官从何得知赵费氏舌悍?因此凶手绝无可能是宦官,必然就是宫卫! 宫卫只在当值时住台城,居宅却是在宫外,虽然也没有定居南泽里的,可宫卫有轮休日,就有机会在外城寻找目标,并将其杀害,五弟你们啊,因为先有了错误的推断,才延误了案情。” 二皇子大约觉得自己还挺有风度的,主要是针对南次进行抨击,把瀛姝这个女子只是顺便一提,为此他还特意看了瀛姝一眼,见以能言善辩着称的小女官此时垂着眼睑,连大气都不吭,就越发有了自信。 南次也下意去看瀛姝,从她微微抖动的眼睫,就明白了她正忍笑忍得辛苦呢,他其实不觉这是一件多么好笑的事,反而有些自惭——想当年,自己该有多荒唐,竟明知这位二皇兄还是有机会争储成功,却半点斗志都没有,他还算是司空氏的子弟么?就二皇兄这脑子,真要当了一国之君,大豫的国祚可就真的是神仙难 救了。 可现在看瀛姝这情态,南次心里的郁气就被那双眼睫轻轻扑动的风“呼”一吹散得干干净净。 “二兄,我听着,怎么是连宫外南泽里发生的一件悬案你都没有破获,就更别说破获宫里的恶鬼索命案了。” 司空通也抬手扶额,深觉自己有愧祖宗,虽然说吧,他的确没想过把储位交给这个二儿子,可也并没想着要把儿子教成废物啊,他儿子又不多,共才七个,除了这七个亲儿子外连侄子都没剩一个了,他还一直指望着儿子们虽不能个个都成大器,好歹也能替太子分担一些呢,他现今就是个没有亲兄弟为臂助的孤家寡人,得操多少心才能保住这半壁江山,可真是太有体会了。 二皇子却全然不觉自己争功不成反被嫌弃,挺胸抬头扬声说道:“我这不是还来不及排察这段时间轮休的宫卫么?只要一一排察,两件命案就一同告破了!” 司空通觉得天灵穴又再隐隐作痛了,叩案道:“既然这样,那你就着手排察吧。” 连个嫌犯都没有,居然就敢说案子已经告破?!司空通不得不重新考虑这个二儿子究竟适不适合继续在建康令这么重要的职事上继续历练下去。 第139章 爱美不是大毛病 关于南泽里,瀛姝陌生也不陌生。 她知道南泽里是平民聚居地,多为一些杂户,这些杂户还多半都是世居在建康,只有极少数是南渡而来的遗民,可她还从未去到过南泽里,但她这回决定了去“闲逛”,当二皇子又干劲十足地投入了排察,司空北辰和南次也各自去忙手头的事务了,瀛姝才跟皇帝陛下说了说她的见解。 “宫内的命案,就算传去了宫外,也不大可能导致凶手模仿行凶,据查阅各地的案档,虽偶有模仿行凶的案子,为的是转移视线,隐瞒罪行,可在普通百姓的认知里,宫内宫外的人事理当毫无交集,也只有二殿下,才会认定凶手既在宫内犯案,也必然会在宫外行凶。” 司空通长叹一声。 他知道这两起案子是如何被二皇子关联起来的,可以说,要不是他采纳了瀛姝的建议,令几个皇子竞查恶鬼案,二皇子这建康令根本就会关注市井间发生的这起命案,因为有的是属官代为审办,现在是建康丞,明知二皇子承办了恶鬼案,才会将南泽里的命案上报,这说明什么呢?不仅仅是二皇子头脑简单,连他的副手,建康丞的头脑也是不着调的。 “不过这两件命案确有相似的地方,二殿下的审办方向已经偏移,就大有可能让宫外的真凶逃脱法网了,凶杀命案于百姓而言还是极大影响的,死者本人不能无辜枉死,且还大有可能 牵涉到死者亲属的命运也发生改移,行凶者,原本不应被姑息。 又刚好,阿伯不是令我查办秦淮伎生谣一案么,我虽然可以不用出宫去追查,但行事时,也很有可能会为幕后者察觉,但要是以审办南泽里命案为掩饰,就更有把握不至于打草惊蛇了。” 司空通觉得瀛姝说得很有道理,但摸着胡须,竟有些内疚了:“似乎你领办的职事有点多了,乾元殿的中女史,从来没一个人像你这样忙碌的,赏赐你金银财物吧,我都自觉有些拿不出手,还不得不提醒你,这几件差事都还算很重要的,你万一出现闪失,可还要受罚的。” 瀛姝也觉无奈:阿伯这算内疚么,这分明是直说了,又要我这马儿跑,还不给我这匹马多喂草,要是我这匹马跑得不够快,更得挨鞭子。 将几件事案掂量一番轻重缓急,瀛姝还是决定得以神元殿为重,她是真拿不准虞皇后的脑浆浓稠度,虽然司空北辰肯定不会在这时加害神元殿君,虞皇后也没有这样的本意,指不写下又要“事与愿违”呢?如虞皇后苦心栽培的“阴差”,还不是说出卖就把她出卖了,也只有虞皇后还信心满满,认定“阴差”们会宁死不屈。 瀛姝往神元殿拜会,口称是奉圣令,也的确是奉圣令,既是圣令,轩殿君也就按照瀛姝的说法,屏退了左右,她原本就对瀛姝极为好奇,不解瀛姝好好的选 女不当,为何甘愿成为皇室的奴婢,殿君这个时候,跟绝大多数人一样,都是将女官理解为奴婢的,无非是比宫女略高一等,多几分体面而已。 可轩殿君不问瀛姝,交浅言深,这不符合人情世故,这是她很小的时候,她的傅母就教给她的道理。 “王女监不必那样拘束,我还寻思着要报答女监呢,女监替我择选的这四位女史都是极好的,尤其是子凌。”轩殿君虽然并没有想过要怎么“报答”,但她既然说出来了,就觉得不能只有轻飘飘的几句话,傅母生前,无数次提醒她,越是身处尊位,越应言出无悔,她就说:“大济的史录法典,先成文的这十卷,我可赠予女监。” 瀛姝笑道:“陛下极其重视神宗朝的史实故典,殿君之馈,奴必上呈陛下御览。” “你误会了。”轩殿君道:“这些史录法典,若仅为轩氏一族握有,如何能造福社稷黎民?因此待尽悉成文后,我定会呈交朝廷,可我刚才许下的十卷,是私赠于女监,女监可以用来传世。” 书籍典册,于世族而言确为比金银粮帛更加宝贵之物,瀛姝当然能够理解殿君的好意,但此时的她,无功不受禄,是领之有愧的,她也不再委婉了,直言道:“其实具体调遣来神元殿的女史一事,并非奴亲力亲为,而是女史施的功劳,殿君该赏赐于她,日后我若真能为殿君分忧解难,才有颜 面领受殿君的厚爱。” “你说的话,还真是极顺耳的。”轩殿君微微一笑:“我听明白了,你并不是嫌我的赏赐无用,反而是觉过于厚重了,受之有愧,也好吧,女监现在可以说陛下使你来为的何事了。” “为的是刘才人和郑良人现寄居于神元殿一事,陛下着实是有些不放心,却又不好驳了皇后殿下的颜面,另则也是想查清刘才人究竟有何用意,陛下情知殿君不甚了然宫中的人事,左思右想,又交给了奴一项差使,那就是确保殿君不至为刘才人二位算计,可奴毕竟是在乾元殿当值,陛下又禁止奴在未得殿君许可下,通过调遣来神元殿的女史打听殿内人事,故而奴只好相求殿君,若察觉蹊跷,又难判断身边人是否居心叵测,大可让信得过的人告知于奴,奴与刘才人、郑良人交过手,对这二人的品性和作派,应当要比殿君更加了解。” 轩殿君击掌道:“我喜欢跟你说话,你真不像那郑良人,明明是看不上我的,自信可以指点我如何如何,但又搜肠刮肚只讲一些好听话,往高处捧我,她住进神元殿这才几天,已经开始收买宫人女官了,只当我被瞒在鼓里,反过来提醒我要小心身边人,我真是很废解的,她哪里来的自信可以把我玩弄于股掌之间。” 稍息,轩殿君又问:“今日女监来,那二人必会来打探女监的来意,我到时应如 何应对?” 瀛姝笑道:“这于殿君而言并不算难题。” “看来,你是知我的。”轩殿君笑得更愉快了。 瀛姝行礼告辞,几次见轩殿君,瀛姝都不能不留意她的肤色,轩殿君的眉宇其实不普通,只是不似普通女子一般柔美,天然就存几分刚毅,肤色肯定是受这些年流亡于山野的影响,远别于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的白皙细腻,只毕竟也才双十年华,不像前世时,瀛姝所见的衰老憔悴。 瀛姝很有一股冲动,她想奉献她的“独门配方”,让轩殿君改善肤质,可她也知道这样莽撞反而会刺伤轩殿君的自尊心,曾经,她听过贺朝夕公然嘲讽轩殿君,鄙斥轩殿君曾把一个劝谏她注重养颜的宫女治罪,然而又要求妆粉署专门给她提供名贵的胭脂水粉,因使用不得法,反而生了满面的斑疮,劳师动众地治愈了,再四处收集养颜秘方。 连婉苏都只是告诫贺朝夕:你明知殿君并非不在意姿容,正因为在意,才恼怨那宫女的言行是在诋毁她不懂得如何养颜,殿君身份尊贵,你又何必非要往她心头扎刺呢?殿君现在玉体违和,陛下也极为忧愁呢,这些闲言碎语要是传进了神元殿,又会让殿君平添愠怒了。 后来轩殿君病重时,神元殿里禁置铜镜,但凡有宫妃拜望,轩殿君也多是以脊背“见人”,许多人都在暗中笑话,“丑人多作怪”的话哪怕不敢出 口,分明却已成为共识,大抵是因为世上以貌取人者的事体本就多见,又不管是皇族择后、贵族择妇,自来也有德、容、言、功四项准则,就连平民百姓,谁家的妻室姿容出挑,也是会受到邻里羡慕的。 偏偏轩殿君,她是被司空皇族“遗弃”的女子。 就连瀛姝也不由得想,如果轩殿君有绝世的姿容,许就不会受到那样多的讥鄙,姿容不佳成为女子的心病,就一定是女子浅薄无知么?不是的,唯有内心足够强大的人才能做到接受自己的不足,将一切非议置之不顾,可那样的人,是极少数,轩殿君的内心不够强大,不代表她就无知浅薄,一无是处。 她在意自己的仪表,想要改变世人对她的看法,无可厚非。 当年的瀛姝,不相信人死后还存在有知的魂灵,她对轩殿君是充满同情的,很多的日夜,当她看阅轩殿君留下的谏集时,那些字里行间其实没有丝毫一个女子的悲欢喜怒,正因如此,触动了瀛姝心中无尽的感伤。 命运其实没有择中轩殿君,是她选择了如此艰难的命运,就因为她的姓氏,她一直负重前行,世人对她的要求甚多,可有谁真正体谅过她,除了肩负的责任,除了那个尊贵的姓氏,她首先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她必然会困惑,会难过,必然会有无法看破的伤郁,她的耳朵被诽议注满,她察觉了那样多的冷眼和淡漠, 被利用被遗弃。 她放弃了改变姿容,同时也深陷绝望的潭渊。 瀛姝觉得,哪怕有短暂的时光,轩殿君能体会真正的快乐呢? 她真的很有和轩殿君深交的欲望,这股欲望被她压抑了一下,现在重新冒头,瀛姝想就这样吧,命运有了新的选择,让我在这时就能接近殿君,那我就慢慢来,我得让她知道爱美是件极其稀松平常的事,无论贵庶,对女容的解读其实一样的肤浅,讲什么女容是指和顺分娩才是胡扯,天生丽质者固然不用浓妆艳抹,可素面朝天也能吸引万众瞩目的女子又有几人? 爱美真不是什么大毛病。 第140章 郑莲子的高傲 郑莲子越是接近轩殿君,她就越是觉得憋屈。 她虽然出身庶族,也就是俗称的寒门,锦衣玉食是有些浮夸,但好歹也没短过衣食用度,哪怕苦练过琴技和女红,指腹也没磨出硬茧来,更别说那一张脸,自来就没断过羊乳玉膏滋养,而轩殿君,竟如农妇!!! 偏是个这样粗俗的人,还自恃高高在上,仿那些世族闺秀,将她脑子里记着那些无用的典史视如传世珍宝,竟还敢挑剔写错了字,真真的荒唐可笑。 郑莲子实在忍不住了,先就绵里藏针:“皇后殿下从不舞文弄墨,但一直深得陛下看重,贺夫人、郑夫人都是出身名门,如今却连宫务都不能明正言顺地染指,这两位夫人啊,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妾非女史,未受过劳训,论写速自然不如女史们,不过妾能替殿君约束众女官,她们啊,就像那些梳洗婢一样,发髻虽然梳得娴熟,却根本不会更讲究的搭配。” 而后,冲刘氏的抱怨就直接满嘴的暴喷针杵了:“就凭轩氏女这样,还敢肖想母仪天下呢?!肤色白不白黄不黄的,天气稍一热,脸上就会冒红疹,这指不定到了冬季,手脚还会生疮!我这可不是胡说的,问过了宫女,轩氏女的脚脂还余有疮痕!这往重里说,说她身患恶疾都不为过了,姨娘,日后要是她真成了太子妃,有个不适,可必定是要让儿去侍疾的,儿可不想替她去 洗那双生疮的脚!” 刘氏也替郑莲子感到委屈,也是一番的抱怨:“就论你姑姑的功劳,皇后殿下也认可理应特例册封你为公主的,那样一来,你跟高平一样,都能记在我的名下了,可恨贺、郑、谢三姓女作梗,当时恨不能取皇后而代之,皇后殿下也是逼于无奈,才不得不放弃这主张。 你位居卢氏女之下就罢了,像她这样养尊处优的贵女,必须注重名声,为了自己的名声,也不可能刻薄姬媵,这轩氏女,的确无知刻薄,比王瀛姝更加可恨,她哪里配坐享尊荣,但不过,谁让她占着一个好姓氏呢? 皇后殿下的交代,咱们还是不能当成耳畔风,你也莫太急躁,据我看来啊,太子也是看不上这个神宗后裔的,连你都受不得这样的气,那王瀛姝是什么人?跋扈逞强好斗,她怎么可能忍得下屈膝于一个如此粗鄙的女子膝下?太子受惑于王瀛姝,必不至于容忍轩氏女。 静观其变,最好是,一石二鸟,坐享渔翁得利。” 刘氏才安慰好郑莲子,哪知转头就听说了瀛姝来拜望的事,她先就浮躁了,亲自上阵去打探消息。 轩殿君道:“她是奉令而来的,就是问一问调派来的女史可得用,关心着编录成文的进程。” “王女监就真的没多问什么?” 刘氏度量着殿君的神色,看她略呆怔了下,眼睛又更移远了,刘氏心里就是一沉,讪笑道:“许是 我多心了,其实太子殿下属意王女监,王女监又和卢家那女公子很亲近,对郑良人,屡屡施以威压,郑良人可不像王女监似的,她入宫前,便是连太子都有意疏远着,直到亲耳听了皇后殿下的话,才晓得日后是要服侍太子殿下的,纵便如此,未成定事前,郑良人仍然维持着礼节。 王女监却是年轻气盛,多次刁难郑良人,再兼着妾与郑良人间,其实妾有如郑良人的长辈,总之都是因为闲气纷争,被有心之人利用,差点酿成大祸,妾因然是最错的一个,王女监也是始终不肯化干戈为玉帛的,妾着实是担心,妾决意事奉殿君本是出于好意,反而又给殿君增添麻烦。” “你刚才说太子属意王女监?” 刘氏心中又立即一宽,肯定道:“太子殿下甚至都求去了陛下跟前,望陛下恩许,册王女监为紫微宫良娣呢,只是因为五殿下也对王女监似有非同一般的情愫,陛下现在仍是犹豫,要说来,王女监也的确貌美,不少的世族子弟,均誉其为神女转世,她又是琅沂王氏的大宗嫡女,这样的身份和姿容,便是为太子妃、亲王妃,论来也是够格的。” 刘氏冷眼看着,轩殿君下意识抬手,手指触着她那张粗糙的脸庞,刘氏又立即收回目光耷拉着眼皮。 这些个所谓的贵族女子,地位相当,无不希望在名望上胜出一筹,女子的名望是什么呢?支架就 是才和貌,而更加直观的,必须就是容颜姿色,轩氏女再是如何自欺欺人,面对着王瀛姝那张脸,也必定自惭形秽,她一定会相信太子钟情于王瀛姝,轩氏女既有母仪天下的野心,务必就会视王瀛姝为绊脚石。 刘氏替郑莲子做好了铺垫,郑莲子却仍然满心焦灼,她整夜里接连不断的噩梦,竟然都是她忍着恶心替轩郡君洗那双长满冻疮的丑脚丫,她还因此染了病气,自己的手指也生满了冻疮,这样子的日子着实太煎熬了,郑莲子的脸,就这样子在神元殿里长长了几分。 而关于卢三娘雇秦淮伎诋毁神元殿君乃是冒名顶替这件事案,也终于像阵风似的,穿越了重重的宫墙,吹进了殿君的耳里。 台城外市井间的事,但凡是因为台城内宫廷里的人而生,无论宫墙多么高筑,也都是无法阻拦的,像刘氏,她的儿子司空月燕耳不聋口不哑,便是铁打的太子党,从无争储的野心,可也知道生母现在立功心切,捕捉到风吹草动,并不去深究风因何而生,草下藏着的陷井是谁挖,赶紧地就通风报讯,刘氏这回却没有太心急,还先“捂紧”了郑莲子的嘴,直等到了贺夫人来神元殿挑是生非,她冷眼看着神元殿君那张“卑微”的脸变得更“寒碜”,她才赶上前去详说内情。 “贺夫人定然是不怀好意的,殿君可别把她的话放心上。” 开门见山的一 句话,听上去是没有毛病的。 “这件事,外头的确传得沸沸扬扬,矛头指向范阳卢家的女公子,贺夫人必定还强调了,太子与卢三娘两情相悦,陛下也已经许婚,但这些事都发生在迎回殿君前,当有了殿君的音讯时,太子已经明言愿意求娶殿君为正妃,殿君身份高贵,便是卢三娘位居殿君之下,为太子良娣,心中也不会觉得委屈。 可贺夫人一心想要夺储,又怎会眼睁睁看着太子拥有两位贤内助呢?尤其太子这回以大局为重,更获陛下的赏识,最近连批阅奏本之事,陛下也交给太子分担呢,因此这件事案必然是江东贺挑起的,着实与范阳卢无关。” 这番剖析似乎也没毛病,可神元殿君明知刘氏是皇后阵营,她就难以只听一面之辞了,想到瀛姝,就让子凌跑这趟腿,瀛姝也料到纸包不住火,必然会横生枝节,可难办的是皇帝陛下根本无意让殿君真正母仪天下,正等着外头的风吹草动呢,这真正的内情,绝对不能告诉神元殿。 瀛姝又亲自去拜会了轩殿君。 “太子是否的确与卢氏女两情相悦?”殿君问。 这个问题也不能以实情回应,瀛姝避重就轻:“殿君心悦太子殿下么?” 她眼看着殿君飞速垂下了眼睫,那双眼睫是纤长的,但不够浓密,比乌眉淡了好几分,便遮不住总是有些动摇的眼眸里,因为“心悦”二字透露的,其实应 属于女儿家的局促。 “才数面之缘,连好感都谈不上,我并不了解太子。”殿君这几句,声量比平时要低沉,她又飞快说:“我的姻缘,不应考虑儿女情长,我听说女监和卢氏女是极要好的,可你之前并未告诉我。” 殿君把话说得太赶,说完才发觉这话似乎不那么好听,但她也无意收回了,她现在对任何人都无法全然信任,此时她用很冷淡的目光看瀛姝,她的脑子里就浮现出另一个少女的模样,太子既属意卢氏女,又看重瀛姝,太子定然是对这一类的女子心存好感的,她们气度优雅,谈吐从容,更重要的是容貌出众,她们的仪态足够显明她们出身名门。 “卢三娘与奴之间,的确可用‘交好’二字形容。”瀛姝也不辩解。 “那你定然也认为她不会诋毁我?” 这个问题倒是可以实言相告的,瀛姝干干脆脆应一声是。 “那么,就定然是贺夫人的阴谋了?” 殿君一直盯着瀛姝,可她的眼睫那么浓密,她还一直低垂着眼睑,维持着一个女官应话时的礼矩,她和上次不一样,这让殿君认定那垂下的眼睫很坚韧,心头也像被那样坚韧的眼睫扎了下,落下了异物感。 “是谁的阴谋不重要,重要的是殿君的身份必须毋庸质疑。” 轩殿君像一下子泄了力,她转开目光,望向大殿门外,一片天空,暑气是一天比一天消减了,未落下的雨,压抑 着云天略显阴沉,她想起那一天,狼狈不堪的她努力挺直脊梁,手握着指瑰,面对那个身着甲胄的少年皇子,她身后的“护卫”尽都已经很疲惫了,他们以为终于可以卸下重担,于他们而言,似乎的确如此。 少年很冷静地验看她手中的“符证”,听她说她的想法——再不想仅仅只为当朝皇室作为一面“牌位”供奉着,她说神宗轩氏,至少应当与司空皇族联姻。 少年的眼睛平静无波。 他说:“女君当过淮水,艰难的跋涉才刚刚开始。” 那是她回到“世间”后,第一个告诉她真话的人。 “我知道了。”殿君看向门外,但目光所及,也无非是这座冰冷的宫廷:“被异族当作金丝雀的轩皇后从来不需要证明她的身份,而我,因为不想再成为一只被展示的囚鸟,就必须要证明我的价值,不仅是玩宠而已。” 第141章 约你去义庄 天气不好,但凉风习习,有个半张脸都布满胡碴瘦得像竹竿的中年男子,背靠着老槐树,伸长腿坐在张破席子上,嘴里嚼着莠根,半翻着一双昏昏欲睡的眼,他是负责看守义庄的吏役,人称猴三,他现正抱怨:“要是三伏天送这一大车冰来就好了,现在送来,连消暑这点便宜都占不了,反而打个盹都要避外头来,老远还觉得阴气森森。” 忽地,看一辆车驶过来停住,先跳下车的是个女里女气的男娃,扶了个留着山羊胡的男人下车,又有个男里男气的女子从后头跳下车,站一旁,然后猴三的眼睛就亮了,因为最后下车的一男一女,穿的可都是锦衣华服。 瀛姝刚下车站稳,就看见个瘦得像走路都要打晃但实际上却矫健得如同猎豹的人猛地蹿过来,站在歪挂着的,写有“义庄”二字的木牌下,两只眼睛闪闪发亮,盯得人莫名其妙心底发慌。 南次赶紧挡着瀛姝面前,还想着如何措辞呢,就见男人伸来脏兮兮的一只巴掌:“打点给了,想干啥干啥。” 南次:…… 这情境,就连瀛姝都没有预见,她挪移半步,又能越过南次的肩膀看清那吏役了……应该是吏役吧?大抵是不会有人闲着没事干跑来义庄“游玩”的,她很好奇:“真能想干啥干啥?” “现在义庄里除我之外,就只有一具女尸,几位肯定不是冲我来的,女尸又不是活人,只 要打赏够多,拉走都行。” 南次活了两世人,第一次来义庄,为的是陪瀛姝和柳太医来验尸破案,一路上想了好些个套路怎么和看守义庄的吏役如何周旋,万万没想到事情竟然如此简单,他干咳一声:“你就不担心被追责?” “我这样的人,就怕成个饿死鬼,眼看就真要成饿死鬼的,还怕啥?只要公子赏的钱够多,死前我也能享回山珍海味的福,就不白活了。” 他那二皇兄,是怎么约管的属吏啊?!南次反而一阵腹诽,冷声道:“建康府衙送来的尸体,关系到命案,你怎敢玩忽职守,难道只要有赏钱,连凶手来毁尸灭迹你也不管了么?” 猴三“呵呵”直乐:“那女尸活着时,就是个嫁了人的民妇,凶手哪里可能是公子和女公子这样的达官贵人?再说了,二位真要是凶手,我若不行方便,也难逃一死,横竖都是死,自然要求个死得舒服,两只眼睛闭得紧紧的,下辈子才有运气投个好胎。” 南次:…… 他感觉到袖子被瀛姝扯了一下,立时回过神来,现在可不是计较这吏役称不称职的时候,于是把早就准备好的打赏丢给吏役:“这是金五铢,你直接花不出去,拿去平邑伯府换钱吧。” 猴三喜笑颜开,赶紧把人往里迎,见瀛姝竟也要跟进去,好心的提醒道:“女公子就在外头候着吧,横竖是带了宫里的仵作来,不必去受这一场 惊吓,那具女尸啊,在水里泡了十天,捞上来后又是十几天,虽然棺里棺外都置了冰,但原来就已经腐坏了,何况还是被虐杀的,啧啧,老吓人了。” 柳太医被说成是“宫里的仵作”,他倒觉得挺开心,却又疑惑:“你怎么看出我是宫里来的?” “这位一看,就是宫里的小寺人。”猴三笑嘻嘻的指向背着工具箱的小宦官。 柳太医倒是冲猴三拱手道:“足下眼光犀利。” 猴三不拱手,转身走开了,留下了一道因为瘦,竟有几分潇洒的背影,柳太医也不让瀛姝跟去尸房,他虽然收了瀛姝这个徒弟,却知道绝无可能真带着这个徒弟从事仵作行当,眼看着另一个“徒弟”蟋童有条不紊准备着验尸所需的器物,柳太医转身跟瀛姝说:“这回是浮腐尸,不仅尸臭严重,且有尸毒,你并未亲历过真正的仵验,将来也不会亲历,你只是对查案辑凶有兴趣,懂得一些仵验的知识就足够了。” 南次不住点着头,瀛姝的胆量虽比许多女子都要大些,但其实不可能真对血腥之物有癖好,她只是对仵验这门行当予以关注重视而已,可不要真去看剖尸,他还是个男子,想想那场景都觉得不寒而栗呢。 瀛姝看蟋童又是捣姜汁又是烧苍角地忙碌,想就知道真正的仵验可不比得刀剖鼠耗这样的小试验,她就算在旁,也只是添乱,于是就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活 人身上,就跟过去,绕猴三面前,冲他笑了笑。 笑容很灿烂,猴三心中却“咯噔”一下。 “大叔很有识人之能,对事物也极有自己的见解呢。” 猴三明明受到了表扬,心里却没来由发起慌来,抬手搓了搓脸,竟不敢搭腔了。 “大叔可别说对南泽里的命案一无所知。”瀛姝笑得更灿烂了。 南次站得略远些,抱着胳膊,觉得旁观瀛姝怎么从吏役口中套话是件很有趣的事,不由又想起了一些旧趣事,王四娘但凡又在酝酿什么诡计,瀛姝意识到了,却不去质问王四娘,偏从王荣、王藉两人身上下手,那两人稀里糊涂就成了王四娘的“绊脚石”,有几次还去姚氏跟前“控告”王四娘,王四娘还没“出师”呢,就被亲娘和亲兄长联手给“剿灭”了。 有时候瀛姝的笑容还真是比匕首还要锋利的。 “不能说一无所知。”猴三四处乱看,就是不愿跟瀛姝对上眼:“过去从府衙送来这里的尸体,绝大多数都是已经仵验了,送来后就是等家属来认领,实在无人认领的,由小人拉去埋葬,像这回这样,也不许人认领,还日日都送冰来保存尸身的状况还是首例,更别说又引来了女公子一行贵人。” 没一句话有用。 瀛姝却还是抓到了突破口:“大叔肯定猜到了南泽里命案是谁经手查办的,日日消耗这么多冰,建康府衙的官员可舍不得自掏腰包购备, 也只有建康令,才有权从冰井务调冰了。” 猴三下意识点了下头,就惊恐的僵住了。 “大叔这么聪明,是不会真为财亡的,大叔已经料到我们既然是从宫里来,必然是奉了圣令,既有圣令在手,大叔就不怕予以通融后会被二皇子降罪,但大叔却怎么也不敢讲二皇子坏话的,是不是?” 猴三哭丧着着脸,刚才那个锦衣公子倒还容易应付,这女公子,她究竟什么来路啊,祖传挖坑小能手么? “大叔放心,我对二皇子的坏事没有兴趣。” “不敢不敢。”猴三连连摆手,他真是不敢相信挖坑小能手的保证。 “我就是想知道在大叔看来,建康府衙的仵作称不称职。” 猴三这才长长的松了口气:“唉,建康府衙的仵作就从来没有称职过,也不能说仵作不称职,只是是真没本事,像南泽里这件案子吧,光凭仵作验尸,只得出死者是女子,被人匕杀后,剜目断舌的结果。关于死者是何人,是核对报官的失踪人口,请家属来辨认的,家属也是根据死者的穿着,认出是他的妻子。 仵作是听家属说死者是何日失踪的,断定的死亡日期,这具尸身,是先送来义庄,仵作来这里仵验,根本就没法核查死者是在别处遇害抛尸在织女塘呢,还是就在织女塘边遇害,说下了连场雨,痕迹肯定被雨水冲毁了。” 说完,他就紧紧闭上了嘴,一脸坚决的表示再 不会透露关于二皇子殿下连义庄都没来过来的事实了。 更不会说,高贵无比的建康丞亲自来了义庄一回,冲他交代“凶手落网前尸体一定不能埋葬”的话,为了让他重视,还交代道:等凶手落网,要带凶手来认尸,这案子必须办成铁案! 猴三当时都在腹诽:承认了行凶,脑袋肯定保不住,为了让凶手认罪必须要经过严刑拷问的,带凶手来认尸算什么铁案的必经程序?不管是不是真凶,只要想求速死了,还不是官员怎么说,他就怎么认呗。 不行不行,这些真心话必须不能说。 瀛姝心里已经有了判断,一转眼,见南次抱着胳膊看着她,眼睛里有层迷朦的笑意,她有些不解南次此刻的情绪,挑了挑眉,往院子里唯一的槐荫下走,看南次也过来了,瀛姝略歪着头说:“我可没想在这样的事情上跟二皇子打擂台。” “他不配。” 瀛姝笑了:“那你刚才还笑话我?” “我怎么会笑话你?”南次无奈,叹了口气:“我刚才看你一紧一松地套话,就觉得,你真的没变,你一直是没变的。” 从与世无争的女子,被卷进风波诡谲的权场,那时她没变;她曾经相信过裴瑜的温情,后来却起了疑心,从蛛丝马迹中发现了温情背后的阴恶,那时她没变;再次被司空北辰背叛,经历生死攸关时,她还是没变。 她一直还能愉快的,去相信人和人之间必 有真挚的情谊;她一直也能因为桃李盛艳就满眼灿烂,感知着四季交替,白驹过隙的时光里充溢的美好;很多的时候她都还像个未经险恶的少女,她极易发现有趣的人事,对原本距她遥远的事物,充满了好奇。 哪怕死过重生,她没有变,面对悲凉的人事,她还是那样的积极、乐观。 望着这样的瀛姝,跟他结伴经历前世今生的人,他时常就想,我也得像她一样,才有资格携她之手,得她爱慕,可我为什么总是羁绊于过去?仍然伤怀错失的遗憾呢? 瀛姝见一片未黄的槐叶,落在南次的肩头,她举手,捏了槐叶,就在指间把玩着,这也是她不变的小动作。 “我原本有些怀疑二皇子,为了跟我打擂台,有意制造了南泽里的命案,可刚才从那役吏的讲述中,我打消了这个怀疑。” 第142章 关于织女塘 南次收敛了胸臆里泛起的,一圈圈接连荡漾的情思,他更留恋的不是两人相处时,他单向而生的暧昧很恒久的心动,他知道连瀛姝也很珍惜两人往同一个方向行进的时光,他也总是乐于在她的引导下,去琢磨表面底下的人事,有时候他也会拉着瀛姝,让她远离歧途,瀛姝很高兴他总是能比别人更快更准地了解她的心思。 司空月乌不是没有杀人动机,这个人头脑简单,但正因为此,才可能干出为了在竞试中获胜,效仿“恶鬼”的行凶手段在宫外犯案,证明他自己具备杰出查案能力的蠢事,可如果是司空月乌杀人,他没有必要把死者丢进织女塘,等到十日之后再去“发现”尸体,掀发事件,宫里的“恶鬼”从来没有将尸体抛进湖池。 但司空月乌仍有可能在发现这起命案后,灵机一动,将尸体剜目断舌,伪造为“恶鬼”所害。 刚才那役吏说,仵作并没有去发现尸体之处察验。 要真是司空月乌策划将宫内、宫外的命案相关联,就绝对不会疏忽一个细节——宫中的恶鬼不仅仅是将死者杀害之后剜目断舌,还会将眼珠、残舌置于尸身之旁,虽说赵费氏的尸体先被沉塘,可如果发现浮尸时,尸体并未被剜目断舌,司空月乌一定会在水塘周围,弃置眼珠、残舌,也一定会令仵作去现场查验,发现眼珠、残舌。 司空月乌没这么做,说明他 没有这样做的条件,因此,当赵费氏的尸体被发现时,确实已经被人剜目断舌了,司空月乌得报,立马想到是宫里的“恶鬼”所为,兴奋激动让他忽略了与“恶鬼索命”案有所区别的小细节,他发热的头脑立时想到的是,宦官不可能是恶鬼,南次和瀛姝的推断有大失误,运气选择了他成为这场竞查的大赢家。 南次认同瀛姝的判断,这一次,司空月乌没有干坏事,他不过是求胜心切,犯了蠢。 南次看向猴三,这个役吏已经远远躲去了义庄门外,背对着他们,坚决不再看他们一眼,也不想听他们的交谈,他不由微微扬起唇角:“我差点被吏役瞒过去了,以为他是真不怕死。” “看守义庄是个苦差事,平常情况,不用妄想捞到半滴油水,靠那微薄的薪酬,糊口都很艰难,而且世人对义庄守这样的时常接触死尸的差役,多半也是很疏远的,害怕被他们身上的阴气影响了运数,可义庄守毕竟是隶属官衙的差役,能避免被强行征调入伍等战时法令,因此但凡愿意干义庄守的人,其实都很惜命。” 瀛姝微微一笑,槐荫底下她的乌眸竟像渗入了金阳,可南透过细碎的槐叶望向天穹,太阳分明藏进了云雾里。 “更不要说这个义庄守,他其实极有眼力,人也机灵,不愁谋不到收入更高的生计。” 南次点点头:“我之前一直认为,官衙的差役 只要踏实肯干迟早会得到提拔升迁呢。” “谁不是这样以为呢?”瀛姝忽然垂下眼睫。 有个人告诉过她,底层的吏役是无望升迁的,吏役不像官员,有的时候甚至会被克扣俸禄,吏役也永远不可能转职为官员,哪怕得到了主官的赏识,也无非就是获赐部分粮帛,能让父母妻儿的生活过得更好些。 他们在义庄的院子里等得有些久,瀛姝的脚踝都站得有些发酸了,才见柳太医从尸房出来,蟋童已经不复红润的脸色了,面颊上像起了霜,单薄的身体瑟瑟发抖,瀛姝不由同情起这个孩子来,跟玄瑛交代了几句,玄瑛于是从车上,取了件薄氅衣,那薄氅是瀛姝的旧衣,暮山紫为底色,银霜线勾勒出云舒纹,蟋童披身上,倒也没有更添柔媚之气。 柳太医解开蒙着鼻和嘴的罩布,除去手衣,玄瑛已经备好加了苍术粉的净水,他洗好手,才跟瀛姝道。 “死者并非死于匕杀。” “不是死于匕杀?!”瀛姝吃惊道。 “死者是溺亡的,口鼻中有泥沙,足踝小腿皆有伤痕,我断定是为水草缠住腿脚,且死者被抛入水前,先是为刀匕刺入胸膛,再被剜目断舌,她已负重伤奄奄一息,虽会泅水,然而不幸又被水草缠住腿脚,导致无法逃生,终被溺亡。 而且据我推断,死者应是在二十三日至三十日前死亡,与失踪时间略有出入。” “也就是说,死者死 亡在前,失踪在后?” 柳太医点点头:“但这点我不能十分笃定,还需要进一步调察才能应证。” 瀛姝决定先去织女塘。 她问玄瑛:“白瑛可打探清楚了,为什么左近的民众将此塘称为织女塘?” 白瑛此刻并不在面前,瀛姝交代给她另几项任务,但玄瑛对于白瑛的打探结果是一清二楚的,今日虽是一行五人,可乘坐的是鬼宿府的大车,车厢一点都不逼仄,玄瑛就跽坐在瀛姝身边,听问,回答时没有刻意压低声。 “织女塘附近的南泽里和南浮里,过去是纺织工户集居的地方,大约是在三十年前吧,发生了一件事案,有个女织工袁三娘,嫁人后不为婆母所容,她的婆母就以不孝忤逆的罪名将她沉塘了,谁知未过多久,袁三娘的婆母先是目盲,后舌头生疮,药石难医,就请了巫师问卜,巫师说是袁三娘的冤魂索命,恶妇是死定了。 袁三娘的婆母疮症越来越严重,舌头竟因病症断了,死状十分凄惨,四邻都相信了袁三娘是枉死,她的婆母是罪有应得,于是就把那塘称为了织女塘。” 柳太医听后紧紧皱着眉:“多年前我也遇见了一个患者,也是眼睛生恶疮导致了眼珠脱落,且鼻子也已开始溃烂,这是疑难之症,我一直没能查清楚病因,更别说治疗方法了。” 瀛姝若有所思,南次却掀开了一面垂帘,看向车窗外,不像刚才在义庄时 ,此刻鬼宿府的亲卫已经赶上围住了这辆大车,人马其实挡住了窗外的景致,南次也并非为了赏景。 他在猜测,刚才那个极有眼力的义庄守,应当又会赚一笔油水。 织女塘,塘水浑浊,塘边有好几块平滑的石板,这里应该时有附近的居民前来汲水浣衣,大约是因为发现了浮尸,居民们暂时都不敢来了,四围显得格外安静。瀛姝发现不远处有间空置的破屋,屋子四周是一片柚树,不细看,极细忽略果树间隙里露出的一角瓦顶。 柳太医很快断定,破屋就是杀人现场。 屋子里有残留的血迹,连凶刀都弃置于屋角,柳太医刚才还验看了死者的衣物,裙带断裂开,半条裙带也在破屋里,裙带染血。 瀛姝找到了附近的民户,问一个正从更远处汲来井水在门前浣衣的妇人听没听说命案。 妇人很胆小,有问必答:“听说了听说了,还好那天我身上犯懒,没有去织女塘洗衣裳,是桥头胖舅子家的大女儿发现的浮尸,吓得她唉,到现在都不敢看一眼水。” “柚子树里,有一间空房子,是哪家的产业,怎么就那样废弃了?” “那片柚子树本来是有主家的,好像听说是户商人置办下来的,空房子其实就是看林人住着的,几年前吧,具体年月我也记不清了,那商人病故了,两个儿子争家产,闹去了衙门里,分了宅田,这片柚子树说是要被转卖,怎 知找不到地契了,就不想再废人力来打理,看林人一走,屋子就空下来了,顶塌了一半,不过有时候我们在浣衣的时候,突然下雨,有那个地方还能暂时避会儿雨。” “你可认识赵费氏?” “我虽和她不住在一个片里,但两个片里挨得近,经常在织女塘遇着的。” “赵费氏为人处世怎样,好相与么?” “她是个好强的性情,快人快语的,的确经常和人说嘴,就没几个说得过她的,她占了上风,也就是再笑话输家几句。” “她跟她的丈夫,也时常斗嘴么?” 妇人有些顾虑,但还是低声应道:“她男人是船匠,寻常不多在家,住匠营的时候多,赵二是左近出了名的抠门汉,话也多,却没几句真话,爱贪小便宜。不过对费娘子还是挺好的,费娘子一直没有身孕,赵二也不嫌,就是只肯掐着日用给费娘子钱使,还四处同人说,费娘子不会精打细算过日子,得靠他这男人来攒钱。” “赵费氏有没有去柚子林里的空屋子避过雨?” “一定是避过的,有次我等雨停后去织女塘洗衣裳,就看见费娘子跟杜娘子有说有笑从柚子林出来,遇见我,还说她们刚才险些被雷劈中了,幸好是两个人,如果落单,哪怕避去空屋,也得被雷声吓不轻。” “杜娘子是谁?” “她跟费娘子要好,但既不住南泽里又不住南浮里,住哪里我就不知道了,但应该 也是嫁了人的,作妇人装扮。” 瀛姝不再多问,还有一些时间,她打算直接去南泽里。 南泽里现在已经不是纺织匠户聚住地了,但住户仍然以工匠居多,像赵二,就是造船匠,他的居所位于一条里弄正中,院门座在四步石阶上,但当然不是独门独院,这个居院里共住着十余户人,赵二只有三间房,堂屋和居卧并排着,有个阁楼刚一人高,只能用来堆放杂物,厨房是和另三户共用。 赵二不在家,他家的情况是邻里告诉瀛姝的。 “赵二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竟还要去匠营?”南次问。 面对着一身锦衣玉带的公子哥,布衣百姓天然便存敬畏,不敢七嘴八舌地回应,只推着这个院子里年龄最长的人应话。 那人倒还有几分从容:“赵二吝啬归吝啬,却也不至于这样没心肝,但营匠是规定有法令的,无故可不得缺勤,家里遇见白事,治丧假也只有三日,赵二家的尸身还在义庄,案子未破,他是不能告假的。” 又并不待南次和瀛姝多问,这位长者就说了更多的案情。 第143章 神奇的巫师 当时最先发现赵费氏失踪的,其实就是这位长者的老妻。 “我们居住在共院里的人户,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年长者都会主动留意共院的人事,像哪户跟哪户起了争执有了摩擦,或者是哪户的夫妇斗气吵嘴,长者都要出面调解,赵二平时都住在匠营,家里就只有费氏在,我那老妻就常留意着他家,费氏爱热闹,喜欢串门,有时宵禁鼓都响了几十下,她才慌里慌忙赶回。 那天,她是大清早就出门去,空着两手,还跟我的老妻寒喧了几句,说是去小市逛逛,买点酱醋回来备着腌笋干,谁知宵禁鼓都响完了,还不见人,我的老妻以为她又去了交好的邻里家中,还指使了儿媳妇去寻问,都说没见人,那整晚上,我们都不安心,到次日清晨了,费氏仍然没回,我就让儿子去匠营通知了赵二。 赵二回来也把南泽里、南浮里都寻问了个遍,谁都没见到费氏,是我拿的主意,让赵二赶紧去报官。” 关于宵禁的制度,南次和瀛姝都是明了的,宵禁鼓响三百下,皇宫下钥,建康城的坊门也都会纷纷关闭,大道和正街除了特权人士外,不再允许车辆、人马通行,可坊门之内,坊道里弄上还是允许通行的,只不过大豫实行的市坊分划制,民众居住的里坊不设商铺,宵禁后多数里坊都黑灯瞎火,民众们没事干也不会在外闲逛。 南泽里的住户家境都不 宽裕,住宿条件普遍局促,不大可能收留费氏一个嫁了人的妇人夜宿,而据这位长者所说,费氏也没有夜不归宿的前例。 瀛姝问长者妇:“太姥可认识一位杜娘子?” 老妇人在南次面前本有些局促,不过见问话的是瀛姝,跟她孙女一般的年纪,说话又温和,容貌又明丽,不由就松弛下来,一边点头一边说:“杜娘子本姓什么没人知道,她丈夫姓杜,住赤桐里,是从咱们这里往西的第三个里坊,再过去,就是南小市了,她时常来赵二家串门,有回我问过她,她和她的丈夫不是建康人士,三年前才来的建康,她对赵二媳妇是极感激的,说多得赵二媳妇愿和她相交。” 瀛姝觉得有些怪异,但这感觉很模糊,说不清怪异的点,而这时,又突有个妇人插嘴。 那妇人就是费氏的紧邻。 “有一日,赵二媳妇骂骂咧咧在煮粥,当时那杜家媳妇也在,低声劝着她消气,我就问赵二媳妇是不是又跟人斗嘴,这回怎么自己反被气到了,赵二媳妇往地上啐了一口,说她家中供奉的一座木雕财神像,好端端的就砸地上了,她觉得有些不安宁,就寻思着找弄尾的巫师卜一卦。 谁知道那巫师开口就咒她,说她犯了口舌,还目中无人,若是不拿出几千钱消灾,就会烂目烂舌死在织女塘里!” 长者妇也迟疑道:“赵二媳妇没冲我抱怨那巫师,不过……她横 死之后,巫师的确说过应卦的话,那巫师是在南泽里赁居,是初来乍到,原本我们都不信他的卜术,占卜吉凶,寻的还是木萨大巫,可赵二媳妇出了事后,连木萨大巫都大为震惊,街坊们谁也不敢再轻视街尾的巫师了。” 越是战乱的年代,百姓们越是难得安居乐业,就越是会祈祝神佛庇佑,他们信佛信道,也信奉巫师,又别说是布衣百姓,就连贵族,许多人也都有自己所敬奉的巫师。 南泽里这个巫师其实是有名号的,不过过去没人重视他,名号就有如没有了,现在,他赁居的共院外,竟然挂起了“杻阳巫”的牌匾,院墙外,不少信徒已经开始供奉油盏了,瀛姝看着那些油盏,有点无话可说——油盏供佛供道,竟然也供巫家,百姓们寻常连夜里都舍不得点灯废蜡,却总为这种虚无飘渺的信仰,花耗本就不多的钱财。 南次叩响了紧闭的院门。 这所共院的居民,自觉高人一等,听门响,本有个壮汉意图盘查敲门人来历的,拉开门,气焰立时就消了,却还是问一句:“二位贵人是来拜访杻阳大巫的么?” 杻阳巫个头极矮,赁居的也是间狭窄的房屋,现在虽然已经名气大涨了,倒也没有因此就霸占他人的大屋,不过是,租赁房子给他居住的房主,自己有间面冲院门的堂屋,收拾出来,也赁给了大巫以供“卜问”所用,还将自己的 小孙儿,死皮赖脸地央着做为巫僮,巫僮一脸懵懂,颤颤兢兢把南次和瀛姝迎进十日前还属于自家堂屋的“术堂”,连跽跪都不稳,努力维持着不让身体摆动摇晃得太明显。 瀛姝眼角的余光,窥见那巫师骨碌乱转的眼珠子,好容易慌里慌张地定住了。 “你先卜卜,我两人是何关系?”瀛姝说。 南次摸出一枚金五铢,丢在巫师的面前。 金五铢其实不是流通的货币,但不代表着不值钱,多数情况下,金五铢是一种身份向征,可仅只一枚金五铢而已,换取不来荣华富贵,这是稍有见识的人都应当明白的俗情,然而,杻阳巫却被这枚金五铢点亮了眼睛,一把捏手里,先露出了谄媚的笑脸。 然后半闭着眼,掐指一算,很笃定的口吻:“二位是兄妹。” 在巫师看来面前这一双男女,明显就是贵族,女子先发话,说明是女子为主,男子是相陪而来,名门闺秀肯定是不会跟外男来南泽里这种地方逛玩,应是遇见了难事,打听见他是建康城中最新声名雀起的巫师,特意来卜问,陪着女子来的男子一看就不是仆从,那势必就是兄长了。 巫师对自己的答案极有把握,南次却黑沉了脸。 “我们不是兄妹。” “二位必然就是兄妹,且在下刚才还卜出,女公子应当是为姻缘之事心生烦难,女公子有爱慕之人,此人与公子还是挚交好友,只可惜,似乎 二位的高堂相中的东床快婿另有其人。” 南次好想一拳头过去,打烂面前神棍这张胸有成竹的笑脸。 就这眼力居然也企图骗钱,甚至都比不上刚才那个义庄守!!! “我是宫里的女官,侍奉于陛下左右的中女史,而这位,是鬼宿君五皇子殿下。”瀛姝笑着说:“你刚揣怀里那枚金五铢,得拿去平邑伯府才能兑换成小五铢,否则,一文不值。” 瀛姝之所以说真话,当然是因为她看出来这个什么杻阳巫就是个企图坑蒙拐骗的无赖,要想快速逼出骗子的实话,用身份地位压迫是最有效的方式,瀛姝甚至能笃定,二皇子殿下根本不会来南泽里了解案情,也就是说,二皇子压根不知道这个案子的关联人等。 可今日,她和南次是堂而皇之出了台城,跑了几个地方,他们的行踪必定会传进二皇子的耳里,为免节外生枝,必须先得拿到这个骗子的口供,瀛姝甚至都不屑将这种人称为巫师了。 假巫师果然被吓破了胆,赶紧的匍匐认罪。 “小人甄苋,并不识巫术,只是……因为个头矮小形容猥琐,手无缚鸡之力,不得不靠谎骗为生……” 他这是走的什么“好运”啊,钱没骗多少,竟然惊动一位皇子一位女官?!名讳一下子就要上达天听了!!! “你是个骗子,却蒙准了赵费氏会沉尸织女塘,而且还说出了烂目断舌的话?!”瀛姝都懒得看甄 苋,而且对他的姓名非常无语,假巫居然叫“真仙”? 她问话时语气稍有些严肃了,竟吓得那巫僮“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南次:…… 瀛姝:…… 巫僮的哭声先惊动了房主,带着几个儿子冲进来,虽然也看出了“访客”是贵族男女,不过他们笃信巫师是“活神仙”,既有“神仙”的加持,豪强的威胁性就显得不那么大了,于是就要斥问,哪知“神仙”却先急了,把他也是一阵推:“你家孙儿是跽坐的时间太长,腿一胀,就哭了,可不干两位贵客的事,你们更不能冲撞了贵客。” 房主一家满头雾水,小童哭得更响亮了,还说:“大巫刚才说,他是骗子,还害得别人烂目断舌,阿娘说我要是不听大巫的话,就有瞎眼没舌头的溺死鬼来缠我,可大巫害死了溺死鬼,我怕鬼。” 甄苋的脸一下子惨白惨白。 瀛姝转头,冲徘徊在堂屋外一脸焦急的妇人招手:“先将孩子抱去哄好吧,别再吓他了,孩子是最怕听那些神神鬼鬼的话。” 妇人忙进来,抢了孩子在怀就跑出去,瀛姝跟甄苋说:“你莫不是以为我们还能容你在南泽里继续坑蒙拐骗?你老老实实交待了实情,拿着五殿下赏赐予你的钱,寻思着做个小买卖,辛苦归辛苦,但糊口是不难的,南泽里的街坊谁不是辛劳度日,省吃俭用攒的钱,你也忍心让他们大白天点油盏?” 见房主父 子几个呆若木鸡,瀛姝又说:“想听实情的街坊,都进来听吧,吃一堑长一智,心存敬畏是好,可今后都别一味的相信供油盏就能得到福报了,人吃五谷杂粮,难免会患疾症,光靠着求神拜佛是断不了病根的,有的巫医会用草药治症,虽讲的是巫术,实行的是医术,这还可信,卜吉凶,求的是心安,可别在此一事上消耗太多积蓄了。” 甄苋彻底断绝了继续行骗的念想,哪怕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也再不敢有所隐瞒了,垂头丧气交待了实情。 第144章 带幕篱的妇人 瀛姝不觉得甄苋是凶手。 甄苋根本不可能预见赵费氏的死会惊动二皇子,更不可能预见二皇子会笃信真凶是宫里的恶鬼,把视线集中于宫卫之间。如果甄苋是凶手,并是个不会巫术的市井骗徒,对于官衙势必心存畏惧,他还哪敢大肆张扬他卜中了赵费氏的横死,自己往自己身上揽嫌疑。除非,他根本不是凶手,不具备行凶的条件,简单说,他有不在场证明。 果然,甄苋先强调的是他不是凶手。 “街坊们都可以为小人作证,小人根本就没离开过南泽里,小人初来乍到,糊口艰难,连赁钱还差着房主个半月,再说行巫,就没有走街串巷的道理,是得日日坐舍,等着信徒寻问上门的。” 跟甄苋共院的邻人,虽然都很恼火这个巫师居然是个骗子,不过都还愿有一说一。 “是我最先信他的。”房主道:“之前我养了只犬,走失了,遍寻不见,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寻他卜问,他说那只犬已经被人窃走食肉了,指点我去何处寻问,我半信半疑,结果一寻问,果然南涌里有个七、八岁大的顽童,说看见几个壮汉,吊杀一只黄犬,把肉烤来吃后,还把皮毛卖给了一户人家,我找到那户人家,看过那张皮子,就是我家的犬。” “其实,是我将那只犬引去僻静处,卖给了那几个壮汉,又跟着他们……亲眼看见他们把狗杀了,剥掉的皮卖给了别人 。”甄苋老脸红通通的。 房主啐了他一口:“我先信了你的确会巫术,才愿意告诉邻里们,你收的卜钱少,他们才会来寻你卜问。不过,你虽然可恶,但我必须得说你不可能是杀害赵二媳妇的凶手,两位贵人,赵二媳妇失踪的那天,我看见她了,在坊门口,是往小市的方向走,但我当时不知道她是要去小市,那妇人挺娇气的,回回去小市都要乘车,赵二又出了名的抠门,赵二媳妇就奉承着坊门口那几个靠骡驴拉车为生计的小贩,白接送她。 那天我回来,就找这骗子问赁金的事,他说他那几天要闭户修术,要拖延几日,我又信了,他的一日三餐都是我供给的呢,他的确没有出过院门。” “小人当时已经身无分文……”甄苋唉声叹气:“不瞒两位贵人,小人当时就等着案发,才有翻身之日。后来听说赵二报了官,赵费氏果然不见了,小人就更不可能出门了,小人一步不外出,才不会导致被官府怀疑。” 瀛姝看围观群众没有异议,这么多双眼睛都没看见甄苋出过门,那必然就是实情了,问他:“说说你怎么卜卦的吧?” “其实是有个妇人,授意小人给赵费氏卜出凶卦的,但她当时只给了小人八百文钱,外加一支银簪子,八百文钱小人付了赁钱,还没付足,那支银簪子小人一直不敢出手,现还收着呢。” “那妇人是谁?”瀛姝 问。 “当时妇人带着幕篱,看不见容貌,不过穿着却并不华贵,袖口还磨出了毛边。” 甄苋这么一说,房主也想起来了:“是是是,那妇人来的时候,我也瞧见了,乌黑的幕篱罩住了膝盖,行走得极慢,应当自己也被影响了视线,不是大家闺秀和贵族妇人谁带幕篱啊,可看穿着,她又全然不像贵族出身,我因此留意看了几眼,后来问这骗子,他还说那妇人是身患恶疾,容貌可怖,才这样掩饰。” 房主的儿媳也猛拍了下额头:“我也瞧见了个这么古怪的妇人,不就是费氏的好友杜娘子么?我还问过费氏呢,费氏说那杜娘子眼睛见不得日光,因此白昼出行时才带着幕篱。” 瀛姝微蹙了眉头,思索一阵,又问甄苋:“是赵费氏主动来问卜的么?” “可不是,当时买通我的妇人就很笃定,说赵费氏会主动来问卜,原因是供奉的财神像摔坏了,我就如何如何说……唉,小人有罪,当时想到恐怕有人会加害赵费氏,但又一想,赵费氏如果真遭了横祸,小人就能借机在建康立足了。” “你可真不是个东西!!!”房主气得,拳头都捏紧了。 按理,瀛姝应该再去一趟杜娘子居住的赤桐里,可今日的时间是不足了,于是瀛姝只是又返回赵二的院居,问共院们核实,人人都说没见过杜娘子的真容,费氏的解释也确实是杜娘子眼疾未愈,除非 在屋内,否则不能直接见日光,但大家都说认得杜娘子,一是因为她的高矮跟费氏差不多,另外,除她之外,大家也都没见过带幕篱的民妇。 赵二居院的长者妇又想起个细节,赶在瀛姝上车前,特意追来说了。 “那天我娘家的侄女生了孩子,送过来一筐红鸡卵,我拿去给赵二媳妇,我们一个院子住着,往日也没那许多讲究,我看她不在堂屋,就推开侧房的门进去了,当时她和杜娘子有说有笑的,一同纳鞋底,杜娘子是背冲着我,听动静,赶紧又带了幕篱,我当时看杜娘子的针线功夫,很扎实呢,比赵二媳妇强多了,当时觉得有些古怪,不是说她有眼疾么?如果真那样严重,连日光都见不得了,怎么针线功夫还那样扎实?不过后来转念一想,年轻的时候,我就认识一个女织工,生来就眼盲,不过一点没耽误织技,甚至比好些眼睛不盲的人还强些。” 回宫的途中,马车经过了赤桐里,瀛姝看着赤桐里的坊匾,摇了摇头:“两座里坊离得又不近,费氏和杜家的妇人是怎么结识的呢?” 南次的眉头也紧蹙着,他在思考另外一个问题。 “为什么凶手一定要把赵费氏剜目断舌,抛尸于织女塘?” 这张华丽的车舆驶入宫城,宵禁的鼓声,第一记正好敲响,当瀛姝赶回乾元殿之前,南次还得及把“暗卫”送来的奏报告诉瀛姝:“江东贺 的人跟着我们也罢了,如你所料,还有一伙人暗中留意我们的行踪。” 瀛姝摆摆手,拉过南次的手掌,右手食指,在他的手掌上轻轻划出一字。 那个字的笔划并不简单,但南次却希望更复杂些,他甚至差点忍不住,在指尖离开那一刻追过去,把那只“惹事”却恍然不觉的手牵握着。 可他看见瀛姝透亮的眼眸,还是用笑意忍住冲动,点了下头。 又是一声鼓响,南次目送着瀛姝转身走向更幽深的宫廷,今日的她没有穿着女官服饰,因此更像一个尚还待字闺中的少女,她步伐轻快,并看不出运筹帷幄的冷静沉着,南次只觉贴近胸肋的地方,隐隐发烫。 那是她给他的私印。 这枚私印,可以调派她在闺阁时的婢女,听他之令行事,就被他坠以红丝,挂着脖子上贴身携带,他比谁都清楚,丹、青、玄、白四媖是她所信任的人,丹媖现在已入鬼宿府,他极其固执的,让丹媖协管府里所有内务,他希望有朝一日,丹瑛会觉得本应由她协管内务——因为,瀛姝就是鬼宿府的女主人。 南次的心情很愉悦。 回府之后,有个小宦官看他满脸的欢笑,赶紧过来讨好:“殿下今日去了什么好地方?” “义庄。”南次非常乐意将他的喜悦分享给身边人。 小宦官却怀疑是自己的耳朵漏风了。 又或者说,不是他所理解的义庄,是建康城里新建了一所游苑, 是艺庄、易庄,还是逸庄呢? 南次补充了几句:“你知道宫外发生了一件命案么?死者尸体现就在义庄,我今天去了,才搞清楚死者居然是溺毙,不是被匕杀,而且不出意外的话,这个案子很快就会告破了。” 小宦官呆若木鸡,还真是义庄!!! “殿下莫不是要争建康令?”小宦官只能往这个方向解释主人今日非比寻常的愉悦感。 “呵,建康令有啥好争的?” 小宦官:??? 万分疑惑的小宦官着实忍不住了,才找到一个亲卫打听,那亲卫哈哈大笑:“你不懂,殿下去哪里都没差,关键是跟谁去,今日殿下是陪王女监去的。” “王女监为何去义庄?” “应当是……去仵验的吧,殿下不让我们跟去义庄,但我估摸着王女监应当是去仵验的,要不是仵验,为何在义庄耽搁那么久?” 小宦官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个画面,王女监挥舞着刀子,把一具女尸大卸八块,他家殿下在一旁含情脉脉,捏着张丝帕,时不时就为王女监擦拭血汗…… 小宦官捂着脸,想把自家脑袋摘下来往地上摔一摔,他不想承认殿下和未来的王妃,是如此奇怪的一双人。 命案并没水落石出,瀛姝不打算急忙禀报皇帝陛下,可是这天,贺夫人却立即杀来了乾元殿,彼时皇帝陛下在看书,司空北辰在批本,瀛姝在外忙碌了大半昼,回来后还要忙着本职工作,她是一点 不露疲态的,浑身洋溢着干劲,尤其当听闻贺夫人求见,目光更是炯炯有神。 司空通斜了一眼瀛姝,把手里的书卷放下,直接交代中常侍让贺夫人来御书房。 司空北辰也暂时搁了笔。 他其实也不知道瀛姝为何白昼不见人,直到傍晚才“晃荡”来御书房,当着皇父的面,他也不敢问,不过他料到贺夫人这一来是因为瀛姝白昼“消失”一事,做足了准备专心致志看和听。 怎知贺夫人却不是冲瀛姝先发怒火,她“擒贼先擒王”,竟然直接质问一国之君。 “陛下,王氏女现就是区区女官,陛下怎能赐她特权让她干预建康府的政务?!陛下这么做,是无视礼法,陛下莫不是以为家父已经修书予叔祖,令叔祖奉令平蜀,陛下就有底气过河拆桥了?!” 第145章 渐有端倪的新风气 对于贺夫人在乾元殿大发厥词的行为,没有人喝斥她一声“大胆”。 事实上有豫以来,比贺夫人更骄横的后宫实在太多,西豫时甚至有个贵人一床被子把皇帝给捂死了,贵人还没有受到任何清算,成了太后,虽然,也只是个傀儡太后。 有权力喝斥贺夫人的只有皇帝,但司空通并没有喝斥,他选择了讲道理:“虽然是宫外的命案,理应由二郎承办,可二郎的意思是那件命案跟宫里的恶鬼关联紧密,是同一个凶手,五郎和帝休本就在追查恶鬼案,因此朕才特批他们出宫查案,再说了,帝休是女官并不是嫔妃,女官的差使,本来也应当由朕安排。” 贺夫人倒也没真打算跟皇帝翻脸,她可不跟那个弑君的贵人处于相同境遇,当年被捂死的皇帝,是所有权阀的眼中钉,都巴不得那皇帝早点驾崩,换个便于操纵的傀儡幼帝,现在呢?司空通还是被很多权阀拥戴的,耍耍横是可以的,但必须得有分寸。 于是才调转了矛头:“可陛下你也问问王氏女,她未经二郎的许可,就去了义庄仵验,又逼着一个什么巫师说谎,无非就想证实宫外那起命案和恶鬼案根本无关,诋毁二郎,陛下可不能纵着她这样胡作非为。” 司空北辰听明白了,也知道了瀛姝今日的去向,他并不关注南泽里的命案,于是又提笔,继续他的本职工作。 贺夫人的眼睛却被刺 痛了。 皇帝最近过于看重太子,幸好二郎有望破获恶鬼案,能扳回几分,谁知道偏偏有司空南次和王瀛姝从中作梗,连这一翻身仗又都充满了变数,实在让她心中大恨!!! 就冷笑道:“太子怎么认为的?也认为宫外的命案另有凶手么?” “孤最近一心处理奏文之事,无睱关注宫外那件命案。”司空北辰只好回应。 以他的想法,皇父心中是有定论的,他大可不必和贺氏这样的蠢妇争口舌之利。 司空通也的确不想让矛盾激化,致使太子和贺夫人直接对仗,摸着胡须,不急不躁:“五郎和帝休的想法,跟二郎本就截然不同,南泽里的命案也并没有关涉竞查,要是二郎的判断正确无误,一并解决了恶鬼案,他的胜出毋庸质疑,要是判断不准确,横竖宫里的恶鬼还是没有线索,朕也不会直接判夺二郎告负。 你啊,连南泽里的死者姓氏都不清楚,更不清楚案情,怎么能笃定帝休在逼谎呢?别想当然的就下定论了,二郎虽还未及冠,但已经是建康令,不是无知的稚子了,你是他的母妃,对他这点信心都没有么?” 听上去句句温柔,却让贺夫人无言以对了,眼睛瞄着瀛姝,宫灯初亮的光影下,那双眉眼格外平静,反而不带灯火气似的,好看是好看了,未尝不透着冷淡的失意和委屈;她把眼睛又瞄向太子,竟更显得木讷机械,似乎充耳 不闻此间人言,将心思只放在纸上公文。贺夫人就自得起来,恍悟乾阳殿因她的到来,不管是太子还是瀛姝都成了“等闲人”。 终于,从那双胭脂染蕴的眼尾,遥遥地送去媚光,才荡漾开,娇嗔也从嗓子里像条摆着尾的锦鱼游出来:“妾不管,妾就是来请陛下移驾含光殿的,妾因着气怒,晚膳未用,陛下必须作陪。” 司空北辰的手腕抖了一下。 瀛姝跽坐着稳如磐石。 可中常侍忽又入内,许是因没有听见贺夫人那一声娇嗔,许是听见了有意来解围,禀报着:“李嫔娘娘也来求见,说备下了陛下偏好的几道菜肴,不是在炉子上温着的,陛下若移驾,才用新鲜食材立即烹饪,娘娘是体贴陛下总说怀念家常菜,特意琢磨出了几道方法简单,但清淡可口的鲜食。” 有股笑意从丹田而生,上蹿得太急,瀛姝只觉整条喉管都痒得抽搐起来。 李嫔娘娘也是人才,但凡有人来乾阳殿邀宠,她几乎回回都不会无作为,还花样百出,次次都能把住皇帝陛下喜好的脉博,若不是瀛姝确定中常侍难以被收买,一定会怀疑李嫔娘娘在乾元殿内安插了一个巨大的耳目。 司空通作为被争抢的标的,当着两个小辈面前,竟也觉得老脸发红,浑身不自在了,干笑两声,随手拿起书卷,立马醒悟这是个莫名其妙的动作,就把书卷递给瀛姝:“收好了,朕改日还 看的。”才将手伸向贺夫人:“也别拂了李嫔的好意,咱们一同去品尝鲜食美味吧。” 皇帝一走,御书房就显得空荡了,司空北辰也才想起来瀛姝应当不及用晚膳,可他刚才是陪着皇父用过膳的,诸多女史、女仪目睹了,不宜再用一回——就算提出,瀛姝多半也会婉拒。 便道:“王女监忙劳整日,今夜不必再当夜值了,这里有的是女史值侍呢。” 瀛姝不觉疲倦,更有不少工作必需案牍劳形的自觉,可她也不愿在有司空北辰坐着的地方值侍,二话不说告退,先去了一趟女史的值舍,见子施等三人不出意料的还在录文房,这三人今日接替了瀛姝随驾备录议事,可她们终究还有所欠缺,对于将速录下来的问对如何撰备为文录方面尤其艰难。 瀛姝问得她们都没用膳,干脆就一同先填饱了肚子,叫上三人,去她的居院焚膏继晷。 她听女史们按照初录的口述,将那些政事编撰成更简要又公文化的备录。 捷报送达,义州已被攻复,心宿君领大军尚在淮水之北,义州之境,因要等朝廷议定遣守将镇义州的诏令,尚未班师回朝。 口述的女官速录有不少朝臣的贺辞,以及应当令谁镇守义州的争议,瀛姝都没有撰文备录,因为贺辞其实无用,陛下不会听进耳里,更不会事后问起,而关于争议,现在开口的都是无关重要的“党徒”,真正的“党 首”不会轻率的发言,撰录成文也无实际意义。 瀛姝其实并不记得司空月狐首战告捷,班师回朝的准确日期,仿佛这回对东豫而言至关重要的战役,大捷归朝时并没有奉令出征时隆重,她只记得司空月狐原应在明年秋季大婚,可还未行婚礼,梁氏就闹着要让皇帝收回成命,她不愿司空月狐纳姬媵,可那两个姬媵却是君父所择,连司空月狐都不能抗命。 心宿府的绯闻,盖过了司空月狐立下的军功,很多年后,瀛姝回头一看,才察觉司空月狐竟然是个很低调的人。 虽然,干出过用“男色”骗赚鲜果这种半点不含蓄的事体。 这晚撰文备录完毕,已经是人定时分,子施三人是可以休息了,那两个女史却见子施仍然不回卧房,迳直往录文房去,都很诧异,子施道:“我还要看阅女监所撰的备录,不多看阅,不能总结详要。” “女监是比从前的容女监更加看重你,但你也不必对自己这样严苛,咱们和女监毕竟是不一样的。” “没有什么不一样。”子施看着自己的影子说:“你们或许不知道,我其实一直是知道的,女监刚入事乾阳殿时,连我们平时用作训练的范文,她都能全部记诵下来,她早已在练习撰文备录了,哪怕现在,她已为中女史,也是夜夜秉烛到子丑时分。” 瀛姝的确还在工作,她还需要梳理南泽里命案的头绪,映丹不敢 摧促,也只好多备几盏灯烛,她是担心瀛姝熬伤了眼睛,瀛姝的书案,被亮如白昼的烛光笼罩着,也能看清映丹的愁容,她笑着说:“百姓多不舍点蜡,便是入夜后还要劳忙,至多也就点一盏豆灯,那才真费眼呢,你可别发愁了,我这眼睛坏不了。” 说完,笔下就写成眼疾二字。 映丹看得清楚,心都揪起来,以为瀛姝口头上说得轻松,实则已经有了眼疾的症状。 “女监还是早些安置吧,夜里头无论是看书写字,抑或织绣剪裁,点再多的灯烛,眼睛疲倦了,都难免会有眼角燥痒、昏花多泪这些症状,宫里头,织绣署的女官和宫人眼疾者最多,甚至有病重者……眼睛溃烂红肿,极难治愈。” 瀛姝脑子里缠绕着的一个结扣,忽然被解开了。 “那些眼疾严重的人,会否影响容貌?” “多数能得医女及时治疗,适时药敷,加以休养,是有好转的,可也有不遵医嘱的……眼疮一直不得康复,被当成恶疾者送去了养病署。” 只要被定论为恶疾难愈的宫人,一入养病署,是再不会有出来的那天了。 “宫中有女医,尚且如此。”瀛姝喃喃自语。 结果她又执笔疾书,毫无畏惧,映丹连唉声叹气都要躲得远远的。 她其实也不明白,瀛姝明明可以活得像谢夫人,直管养尊处优,何必如此的操劳辛苦呢?哪怕就连那些门阀子弟,入仕为官,食朝廷 奉禄,怕都没多少像女监这样的案牍劳形,就像二皇子、三皇子,目标可是九五之尊的宝座呢,一日里也不见他们亲笔写几个字,看多少公文,连多赶一场宴集,有时候都要喊累! 映丹这时当然不知道,在不久的将来,二皇子、三皇子养尊处优的日子就要宣告结束了,皇族内部,即将掀起一股奋发踔厉的风尚,谁敢抱怨赴宴辛苦?很好,那就不必赴宴了,“抽空”在家悬梁刺股勤学苦修去罢,宫里宫外,始终无人为瀛姝打抱不平。 倒是不少人都在同情皇子们,特别是大小纨绔,抱膝仰面地瞻仰着皇子们努力攀爬一道高耸入云的悬崖峭壁时,大觉庆幸——还好没生于皇家,非司空氏,还好家里的“老父亲”只纳姬妾,没有那样一个“女史班”。 还好家里没有皇位有继承。 第146章 吹了个大牛 次日有朝会,瀛姝没能出宫,再次日,她才获允出宫,照旧是南次陪护着,瀛姝打算去匠营,总得要询问下赵二,谁知道,只隔了一日时间,赵二却被调走了,人被调去了江东贺门。做为当朝八大权阀之一,江东贺也拥有自己的匠营,虽然从公署匠营直接调走一个工匠多少不合律令法规,可这点子鸡毛蒜皮的事,如今情势下,是没法追究的,南次虽是皇子,反而没有特权直接去江东贺要人,瀛姝就更没这特权了,赵二这条线索是被二皇子党给掐断了。 “要不,我们再去一趟南泽里问问邻人?”南次提议。 “赵二都被调走了,二殿下必定也遣人警告了他的邻人们不可随意泄露案情,我们再去询问,只会让邻人们为难,也罢了,其实该问的都问了,我们就去个二殿下想不到的地方吧。”瀛姝笑道。 “是去赤桐里么?” 南次显然也想到了某点关键。 二皇子笃定凶手就是恶鬼,就必然会疏忽一些线索,比如那个和赵费氏十分交好时常来往的杜娘子,更不要说赤桐里的居民了。 谁知道,二人这回竟扑了空。 “杜昌夫妻两个二十多日前,就迁离了建康啊。”杜昌的邻人道。 他引路,还打开了门锁,让瀛姝和南次看现已无人居住的一个独院:“这院子是我妻舅的,我妻舅会处世,积攒了些人脉,也确有时运,结识了个富贾,赚了点小 钱,就被带携着往广陵办商行了,将院子交托给我,我就赁给了杜昌,他夫妇两个是从临湘来,杜昌也是在大商行做过管事的,有些积蓄,可起初也无意赁个独门的宅院,觉得赁金太高,他还要在建康另谋生计,担心支撑不了。 不过我妻舅也不靠这点赁金过生活,我一个是看杜昌还算厚道,又确有些门路,他那媳妇也很算能干,妻舅家的院子虽还算大,房屋却不多,杜娘子这能干的主妇也料理得过来,就想跟他们结个善缘,低价赁给他们了。 得有个两、三月前吧,杜昌就说打算往淮南郡去,他夫妻二人毕竟也在建康留了几年了,又要搬迁,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的,直到二十多日前,置办下的大件器物变卖了,过所也办下了,还请了木萨大巫占卜,定下动身的时日,才将院子交还予我。” 这个邻人还记得杜昌夫妇动身的准确日期,是在赵费氏死亡前五日。 “他们夫妇二人是一同动身么?”瀛姝问。 邻人很肯定地点点头:“是一同动身。” “这样肯定?据我们所知,杜娘子因为患眼疾,习惯带幕篱,大叔看不清她的容貌,怎么肯定她是杜娘子本人呢?” “女公子这话说得,比邻而居数载,时常也有来往的,便是不看容貌只听声儿,哪里还能错认?且他们临走前,交还钥匙,杜娘子还请我去查阅房院,跟我交代清楚了有哪几 件是我妻舅购置的器具,他们没敢使用,保持完好的,然后我亲眼看着他们上了驴车。” “车是雇的么?” “是杜昌自有的,那日也是他亲自驾车。” 瀛姝又问邻人,识不识得赵费氏。 “杜娘子性子虽好,可左近的这些个妇人却都避着她,怕她有恶疾,不祥,也只有那费娘子肯和她交道,只是费娘子不大肯来这边,杜娘子往南泽里去的多,这也好理解,杜昌是常在家的,他交游还广泛,时常就有访客,费娘子一个妇道人家,常跟外男接触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 “杜娘子本姓什么,大叔难道也不知情?” “这我倒听杜昌说过,他家媳妇身世极可怜,出生便被弃,是在孤独院长大,杜昌原本也不富有,无钱聘妻,于是官媒撮合了他和杜娘子成婚,杜娘子便只有夫姓未有父姓。” “夫妇两没有子女么?” “据说是有过,都不幸夭折了,也正是因为如此,左近的这些妇人才议论杜娘子不祥。” “大叔可知杜娘子的眼疾,确有那样严重么?” “我听说是眇了一目,杜娘子只有一只眼睛能视物,起初时她也不带幕篱的,用布罩子将左眼遮起来,后来不知怎么就带幕篱了。” 邻人话说到此,他家妇人也凑近前提供了个情况:“这事我问过杜昌媳妇,她说总是带着罩子,一样引人侧目不说,夏天觉闷,有时连冬天还会生眼疮,不如带 幕篱透气。” “杜娘子的眼疾就没请过疾医治疗么?” 邻人夫妇对视一眼,都摇着头:“有无请医我们就不知情了,只知道一件事,有次杜娘子去小市,不知是否中了暑气,就晕厥了,可巧遇见了费娘子,被她所救助,她们两因此才结识开始有来往的,或许在小市去过医馆吧,我仿佛有点印象,为这个,杜昌还备了礼酬谢费娘子呢。” 瀛姝心中的疑团解开了一个。 南次微蹙着眉头:“赵费氏竟先救助过杜娘子,这件事案,莫不是中山狼的翻版吧?杜家妇有眼疾,为此应当受到了不少冷眼,她似乎还笃信巫术,会否是因为听信了某种邪术,认为剜去他人之目,就能治愈自己的眼疾,因此才设计谋害费氏。” “那,为何要将死者拔舌?” “是因织女塘的传说,且费氏又的确常与人犯口舌之争,杜家妇为了逃脱嫌疑,才买通那甄苋,还撺掇着费氏去问卜,造成应卦的假象,我们之前看过不少州县的案例,百姓行凶,有不少都以鬼神作祟为掩饰。” 瀛姝也在思考这个可能。 如果凶手是杜妻,那杜昌定然是共犯,因为杜妻不可能在跟杜昌先几日离开建康后,独自返回杀人,杜昌夫妇在费氏遇害前离开建康是假像,这有无可能呢? 大有可能,杜昌可以先办得过所,在官衙留下记录,但他却并不急于离开,而是行凶后才出城,城门守 只会验看有无过所,并不会记录何人何日何时出城,因此,杜昌只要足够小心,在出城时提防遇见熟人,就很有可能完成这个不在场证明的设计。 但他们那几日是藏身在哪里,又是如何将费氏引去的织女塘呢? 费氏离家前,明明说是前往小市,青天白日间,浮尸现世前,织女塘边应有不少左近的居民浣衣,选择这样的地方动手风险何其大?若是入夜才行凶,入夜可是得宵禁的,首先杜昌夫妇不可能在织女塘边的破屋子藏身数日而确保不会被人发现,可要是他们藏身于织女塘所属的南浮里,根本无法做到丝毫不暴露行藏。 “有一个疑点。”瀛姝说:“杜妻如果真是买通甄苋的人,头带幕篱也太容易暴露了,毕竟南泽里的人有许多都知道她因为眼疾的关系,但凡出行必带幕篱。” “但她没有办法,她眇了一目,不带幕篱无法掩饰这一特征,就算让杜昌出面,提出的本就是诡计,杜昌也必然会给甄苋留下印象。反而是头带幕篱,虽然会引起怀疑,但也可以狡辩是有人假冒她。” “让白瑛和玄瑛调察那支银簪的出处,应当有结果了吧。”瀛姝觉得现有证据不足,一切都还是推测,而买通甄苋者留下那支银簪,说不定有更明确的指向。 二人虽到了小市,但当然不打算仅由他们二人去调察小市的药房医馆,就寻了一间还算清静雅致 的茶坊,先是让一个侍卫去长干里王家大宅召来玄瑛、白瑛,又让更多的侍卫分头去往药房医馆。 茶坊煎汤,现基本有了技艺淳熟的茶博士,这些茶博士虽接待的都是贵客,可毕竟本身身份不高,日常里来往的也多是贩夫走卒,装盛着满腹的街听巷闻,消息很算灵通,瀛姝便问他可听说过南泽里命案。 “这是件大案,哪能没听说过!” 瀛姝笑了:“这算什么大案?我好像听说的是死者就是个普通民妇啊。” “死者是普通,但这件案子的凶手可不普通,听说是宫里的护卫,这个凶手还在宫里犯了案!” 瀛姝和南次对视一眼,心中都是无奈感。 不知道是贺夫人还是二皇子存心散布的消息,就总之,很愚蠢就是了。 “两位看上去也是出身贵族,大抵是年岁还轻,其中一位又还是女公子,才没有听家中长辈提起而已,可市井中,都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这是太子及二皇子在竞查,谁先破获此案,谁就将得陛下的嘉许,都已经上达天听了,这还能不算大案么?” 瀛姝和南次再次对视一眼,好嘛,不管二皇子破不破案,功劳横竖都跟咱俩无关了。 “我只听说,这案子好像关涉到个什么巫师?”瀛姝道。 茶博士见客人似乎并不是为了品茶,干脆也不候汤了,略近前道:“南泽里那个不算什么巫师,就是个骗子,的确是他咒吓了死者, 又怕被诬为凶手,胡编乱造是被凶手买通,但其实根本无人买通他,他啊,是看那费娘子……就是死者!费娘子虽已嫁为人妇,但风流美貌,这骗子就起了骗财骗色的心思,哪知没得逞,但巧合的是正应合了凶手行凶的方式,于是又动了歪心眼,说他的卦象灵验了,差点骗了更多钱财,多亏被二殿下及时揭穿。” 南次看向窗外,青白天日里,仿佛有一头巨大无比的牛从建康府衙的方向升起,腾云驾雾的在建康城的上空盘绕。 瀛姝却不计较被抢了功劳,故作惊奇:“难道说巫师都是骗徒么?一阵间,我们还想去拜问木萨大巫呢!” “女公子可万万不能将木萨大巫与行骗之徒混为一谈,这左近的十余座里坊,无人对木萨大巫不是心存敬畏,木萨大巫倒也不卜吉凶、祸福,主要是能卜晴雨,卦象就没有不灵验的,但凡筑基上梁,又或者远行出丧,只要寻木萨大巫卜问吉时的,就从无一例犯过凶兆。” “我听说,大巫还会一种巫术,若有目盲之人,经大巫施术后,盲目就能重新视物。” “这绝无可能。”茶博士坚定地直摇头:“虽然许多信徒寻大巫施术治疾,大巫偶尔也会施予草药,不过都说明了,因为信徒患的是小疾,他尚能治愈,大巫告诫过信徒,并没有什么巫术、符咒能治危重之疾,若患疾,最好是往医馆,不要依赖巫 术。” 南次才将目光从窗外,建康府衙的方向收回来。 “如此,木萨大巫还真不算是骗子了。” 第147章 杀向建康府 银簪的事有了着落,银簪正是小市的一间铺子打造,店主姓吕,铺子就叫吕百富银作,这间铺子主要是以加工银饰主业,赚取的是打制费,因为涉及款样的定制,当然会详细登记顾客资料,收取定金,于是,就有了依据可查。 店主对客人有很深的印象。 “杜昌,就住在赤桐里,他要得急,承诺给加倍的工钱,说是要送他家娘子的生辰礼,他家娘子肖鼠,所以打的这松鼠镂银的扁头簪,为了定金多少,小店跟杜昌本是有争议的,不过他的房主也是小店的老主顾了,有他们作保,小店才敢接这单生意,杜昌也挺有信誉,虽定金没加倍付,簪子赶制出来后,他痛痛快快结清了余款,后来还请了我一顿酒。” 银簪是两月前打成。 “杜妻不是在孤独院养大的弃童么,哪来的生辰日?”南次不解。 瀛姝却是知道的:“哪怕是在孤独院长大,也是得入户籍的,姓随官配之夫,生辰则是入院年月,虽不准确,但也不能说为就没有生辰日了。” 瀛姝先决定去拜访下大名鼎鼎的木萨巫。 木萨巫跟甄苋这样的骗子不一样,他自购了一处宅居,也是独门独院,就在小市之旁的赤柏里,院墙外倒没有供油盏,而是种植着几棵高大的樟木,也有牌匾,也有巫僮,信徒们挤了半院子,一眼看过去都是布衣,瀛姝跟南次只是站了一阵,就被一个巫僮往正 堂里请去,瀛姝没事找事:“我们后至,怎好占先?” 那巫僮应道:“巫师说了,没有锦衣贵族的信徒,二位来必是为了公务,公务理当优先。” 木萨巫鬓发苍白,却又高又壮,看上去毫无仙风道骨的风范,带乌布巾,着粗布袍,张口就说:“二位应当是为南泽里命案前来。” 瀛姝说“是”。 那巫师叹了声气:“小民怀疑过杻阳巫,去套过他的话,他一口咬定是卜出了的凶卦,小民情知他在说谎,却也不能拿出实据,小民还曾向建康府举告,然而没有回音。” “我想问大巫一事,大巫信徒中,一人姓杜名昌,曾因迁往淮南事寻大巫卜问,大巫对其可有印象?” 木萨巫蹙眉:“小民卜的是晴雨,非吉凶,并不问信徒名姓,所往何处,只是不少民众笃定动身日遇雨便为犯厄,也确实会造成诸多不便,因此来问卜,小民据实告知。小民不记卜者名姓,只记得何日何时晴雨,也仅限建康城方圆三十里。” 瀛姝说了具体的日期,正是杜昌交还房屋那日。 巫僮呈上来录薄,木萨巫翻看后,也把录薄交给了瀛姝过目:“那日建康无雨,不过次日清晨有雨,且急而骤,雨势未过半个时辰。” “若是这样的情形,大巫会建议卜问者前日出行么?” “会。”木萨巫答得很干脆:“但我会提醒卜问之人,莫误行程,他只要能在骤雨下降前投宿 客驿,就不会受晴雨的影响,毕竟没有人会当暴雨未停时就急着赶路的。” 瀛姝还在这个巫所滞留了一阵,果然不见木萨巫装神弄鬼套问卜问者的八字事由,而且还劝退了不少信徒,在场多的是老信徒了,见慕名而来的新信徒仍在纠缠,七嘴八舌地劝说:“大巫若能助你,定不会拒绝,若是建议你们请医,赶紧去请医吧,我看你家娃娃的病情也实在不能耽搁了,真要是没钱,就在隔里小市,有个药房,叫司寿仙的,那坐馆的申疾医是个好心人,跟大巫也算挚交了,你们去,申疾医若有办法,定然不会不管的。” 可巧的是,司寿仙药房的申疾医,还真被南次的护卫寻问着了,他对几年前的事还有很深刻的印象。 司寿仙药房听起来霸气,其实规模甚小,坐馆的申疾医是个顶年轻的人,连胡须都没蓄,面如满月,乌眉丹唇,发髻草草的在头顶一束,又透出一股邋遢劲,可是他已经坐馆了五年有余,至今也没闹出过“诊疗事故”,又姓申,人称“小神医”。 只不过,他所有的患者,也都是布衣平民。 “我记得那位杜娘子,是在小市晕厥,被个好心的妇人掺扶来我家,但其实杜娘子当时已经清醒了,她自称是中暑,我看着不像,她还不让我把脉,被好心的妇人劝着,才说是摔着了,一会儿说头疼,一会儿说腰疼,我瞧出她是肋骨 疼,别问我怎么瞧出来的,记不大清了,但横竖反正,当时我是瞧出来的。 我还瞧见她小臂上有伤,脖子一侧也有,不是摔伤,更像被打伤,她左眼上覆着布罩,自称有眼疾,我要她摘下眼罩,她也不摘,唉,这个患者是我见过最能忍痛的,边说话边咳血,被打得可不轻,但她就是硬撑着,后来佯作无事的走了。 再后来,就是那好心的妇人寻我买伤药,我跟她说了,让杜娘子来接受诊治,否则我可无法担保会不会因为内伤,导致脏腑溢血药石无医,但好心的妇人说,杜娘子不肯来,我也只好开了药给她。 不过我后来见着杜娘子,她竟痊愈了,也真是命大,我是真可怜她,过去许多年了,总是记得,好像我听说现在的情状是,当初救助她的妇人被杀害了?” 瀛姝觉得这个年轻的小神医挺有意思的,于是酌情透露了案实:“那妇人姓费,是被杀害了,而且特别惨,那样美貌一个女子,竟然被剜目拔舌。” 小神医有点迷惘:“那妇人美貌么?应该跟杜娘子没多大差异吧?” “你见过杜娘子?” “我看骨骼啊,她虽然遮了一目,不影响我的目感,我看的是骨相,两个女子其实差不多,恩,一般的高矮,额头形状也差不多,都有美人尖,可颧骨有点高,眼窝低陷,如果皮肉都腐烂了,只看两个骷髅头,杜娘子的头骨应该还更好看 些,但也不多,就好看一点点。” 瀛姝:…… 她有一种特别不妙的感觉。 小神医果然说出来了:“女公子你的头骨要比她们两个好看多了!” —— 在赤桐里,杜昌的前房主也确定了银簪实归杜娘子所有。 “当时是我去作的保,杜昌去吕百富家拿簪子的时候,当着我的面钱货两清,贱内也看见过杜昌媳妇带着那支簪子,还冲我发了场脾气呢,说什么一样的嫁汉,她为我生儿育女,我从来不曾惦记她的生辰,哪里像杜昌似的,那样的体贴温柔。” “这么多年来,大叔和大婶真没发现杜昌夫妇二人发生过争执么?”瀛姝问。 房主大叔摆着脑袋:“没有没有,我们两家是近邻,真要是有打闹,必然是听得着动静的,几年来就不见他们争执过,说实在,杜娘子能干归能干,可毕竟眇了一目,出身也不好,养不住子女,也只有杜昌这样的厚道人,才会那样待她了。” 房主大婶却似有些犹豫,眼睛看别处,发了阵呆,回过神时才发现瀛姝盯着她看,一时就心慌了,说道:“我也没听见过他们两争执,可看见杜娘子,偶尔似乎行动不便,像伤着了筋骨,那是最起初了,后来就没有这样的状况,尤其是杜娘子总往南泽里跑时,我能看得出她是越发的开心了。 可说到簪子的事,我是心存疑惑的,我当时羡慕归羡慕,又总觉哪里有点说不出的 怪异,我方才想明白了,杜娘子后来带着幕篱,就算未带幕篱的时候,也不从会带银簪,佩银镯,她是手巧,会裁衣,织绣其实也会,但穿着打扮从来都极简素,她受了那只银簪,只带了一次,那天是她的生辰,杜昌请了我们一家去饮酒吃饭,杜娘子就带着银簪子,她是挺不自在的,再后来,我也没见她带过了。 我就想着吧,我阿兄和阿嫂也是真和睦,阿兄偶尔还会附庸风雅,大费周折的,花不少钱,制香蜡跟制墨锭,但也只是为了迎合名士的喜好,对阿嫂,只会在外请个疱厨,院子里直接貂炙,刚炙好,就分切了来吃,阿嫂也的确好这口,从来不嫌阿兄不体贴。 丈夫体贴与否,看的不是雅与俗,看的应该是送的礼是否妇人的心头好啊,可金饰银簪这样的器物,真不像是杜娘子的心头好,杜娘子是极在意他人眼光的,我真觉得她最怕的就是引人注目。” 房主大叔仍然不赞同,斥道:“你只按你的见识,不知道这世间确有好雅的人,像我们面前这两位,公子怎么可能会把一只貂炙当为礼,送给女公子呢?必然是金银珠宝才拿得出手。” 南次:…… 的确不可能送只貂炙,但金银珠宝也很俗,为什么生辰礼就这两个选择? 大婶也不服:“杜昌他再么能,能跟这位公子相比么?再看这位女公子,跟杜娘子能一样么?你就别胡搅 蛮缠了。” “我怎么胡搅蛮缠了?我是有一说一,你妇道人家,才琢磨出那么多不好的心思来,杜昌可是很有见识的,几年前他就说过了,朝廷必不会放弃义州,现在看,陛下让四皇子率军出征,那是必然要拿下的义州的!我寻思着,杜昌是有大抱负的人,说是去淮南郡,其实就是观望局势,义州要真夺复了,他肯定要去闯荡的。” 瀛姝心中震了一震,没有继续在赤桐里耽搁。 “我们去府衙。”瀛姝上车后,先撂下这句话。 “为何去府衙?”南次愣了。 “找二殿下要杜昌开的过所。”瀛姝很忧愁,看着南次:“也许重生人,比我们预料的还要多。” 第148章 离京 前生无论是瀛姝,还是南次,对于南泽里命案都没有印象,但不代表这起命案就没有发生过,这起案件之所以上达天听,归根结底是因为瀛姝针对恶鬼案提出了竞查,否则,赵费氏的死就是一桩普通案件,告破与否,对于朝堂毫无影响。 但还有一种可能,这件命案在前生是没有发生过的。 建康城有许多小市,光隶属南城的就有四个,俗称为南小市的只是其中之一,不过距离建康府衙却并不太远,那些一路上盯梢瀛姝和南次的暗卫们,眼看着目标竟然直冲“老巢”去,集体愕然,这个时候,通知二皇子显然已经迟了。 司空月乌也正忙碌,没想到“对手”居然主动杀到,冷笑一声,大踏步就去迎敌了。 “二殿下,你要不怕输,容我察一下杜昌开具的过所。”瀛姝直接宣战。 司空月乌满头雾水:杜昌是什么鬼? 没想通,但逞强的话冲口而出了:“不就是察过所么,我配合。” 刚说完就恨不得咬舌头,因为他看见了瀛姝志得意满的笑容,对手一笑,那就坚决不是好事,司空月乌的心情更沉重了,但他一看过所的详细,整颗心“扑通”一下,安安稳稳着陆了。 “这人不是去了淮南郡么?怎么,难道王女监要追去淮南郡?后日就是中秋宴,你可赶不回了。” 瀛姝根本就把中秋宴的事放心上了。 从建康府衙出来后,她问南次:“除江 东贺跟二皇子外,第三方现在消停了么?” “今日已经没有行动了。”南次莫名觉得内心一阵激动,那种要跟着瀛姝一起干大事的感觉又回来了。 “好,先解决这事,我们应当有几日回不了宫了,不必让我祖父禀告陛下,你遣人禀报即可,从现在始,我们要留意隐藏行踪了。” 这个时候,离建兴十二年的中秋尚有两日,淮南郡距建康百余里,光是前往就要两日余,便是去到淮南,还不知何时能找到杜昌的行踪,而且瀛姝还记得她另有一项要务,那就是得先查出嫁害卢婉苏的究竟是谁,证人证据都要在中秋前保证直接提交给皇帝陛下。 得先处理完这件事。 秦淮伎,有一个红倌人,以“荫烟”为名号,仅仅二九年华,已是秦淮伎中的翘楚人物,自然是美的,美得像桃花生出的妖灵,她的香和色,让人先觉俗艳,不觉间又为之醉倒了,从此俗和雅就没了区分,可她却从不让人沉迷,总在适度时,让欢客们清醒,她推开朱纱窗,让你看窗外的世界,她说别跟我说爱情,我只信钱财,那是唯一能让我安稳的事物。 所以,甜言蜜语别太多,金银珠宝莫吝啬。 荫烟除了色貌,以琵琶为才情,她完全可以成为个清倌人,是她自己不愿,她总说,已入风尘,那就得为自己攒个身后有余,世人看风尘女子,谁在意贞节贞操呢?为了不相干的 人活着,也太蠢。 她不难请,只要钱给得足。 这天,荫烟上了座画舫,画舫缓缓驶离堤岸时,舫舱内除她之外,都是些仆从,荫烟并不在意,她抱着琵琶,弹奏一曲,开始就是激越的曲音,慢慢到后来,竟越来越柔情。 隔着纱橱,瀛姝和南次静静的听,听着听着,渐觉索然无味,因为这样一首炫耀指法的曲乐,他们听得太多了,不过,他们并没有因此轻视荫烟。 终于,三人见面。 荫烟的目光先冲向瀛姝,因为瀛姝头带幕篱,黑纱长坠,间有玛瑙垂珠,一看就是女子的装扮和身姿,荫烟轻笑一声:“奴还没见过,竟有大家闺秀召红倌人。” “那你今日算是见识了。”瀛姝隔着乌纱和垂珠打量着荫烟,她的眉修得细长,眉心贴着精致的花钿,画晓霞妆,白单外罩着桃色纱衣,未有红倌人露骨的挑逗,可她的风情应不在衣着,在于眉梢眼底,在于眼角处的一滴朱砂痣,在于她漫不经心的神态,她很年轻,看似莽撞,却懂得了世俗和人性。 她美得浮艳,却心机深沉。 瀛姝很认真地说:“我有话要问你,不说实话,你离不开这艘画舫。” 荫烟很轻篾的笑着,放下琵琶:“女公子确定?” “我确定。”瀛姝击一击掌。 画舫的垂帘都被拉起来,窗外,和堤岸之间,许多画舫全都声乐大作,有舞伎翩翩起舞,甚至有杂耍伎人、幻术伎人 突然间就开始了变演,浮华而喧吵,哪怕荫烟尖声大叫举臂呼救,堤岸上的人们也听不见,看不懂。 能在秦淮河搞出这样的阵势来,对方显然不是普通人。 “女公子想问什么?”荫烟的眉梢眼底,浮艳之色像被四周的喧吵,逐渐吞没了。 至始至终,她都没看南次一眼,她笃定她的生杀,是由面前这个不知面貌的女子决定。 “我不想听琵琶曲,只想听一首唱曲,大抵是关于神元殿君的吧。” 荫烟竟又轻笑一声:“那可就难了,奴只会琵琶,不会唱曲。” “原来如此。” 瀛姝起身就走,南次也随后而去,可不知道哪里有寒光一闪,往荫烟的眼角刺了一下,她终是厉声道:“等等,买通奴的人是心宿府的抱琴,她称她是奉心宿君之令,心宿君是皇子,奴怎敢不遵?” “心宿君,你确定?”瀛姝复又坐下,乌纱和瑙珠全然遮掩住她的神情,可是她的嗓音里透出了冷意。 “生死攸关,奴怎敢隐瞒?” “娘子真是好胆识。”瀛姝道:“证据。” “这是抱琴给奴的金五铢,抱琴交代,可往阳羡裴家,问裴六郎兑取。” 瀛姝看着那枚金五铢,她当然知道荫烟手中的不仅指一枚,她根本不去验看:“心宿府的抱琴是何人,我不知,但裴珷嘛,似乎和心宿府一贯没有干系。” “裴六郎同母胞弟裴九郎,娶妇王四娘,这些金五铢正是王四娘交 予抱琴,是她指使抱琴,让抱琴收买奴,传唱那首歌谣,女公子身份高贵,且逼问此事,必然明白其中的干系。” 瀛姝在乌纱底下,翻了个白眼。 “王四娘是绝不可能收买抱琴做这样的事,我不知道你如何得到这些金五铢,我当然明白这些金五铢也一定能够从裴珷手中兑取到相应的财物,可你休想蒙蔽我。” 王青娥姐姐,现在身边可有个陛下安排的武婢,她敢当着武婢的面唆使抱琴诋毁神元殿君,嫁祸给范阳卢门么?那是必然不敢的,王青娥最多就是拿着这些金五铢,先跟抱琴奠定“友情”,她为什么有这突发奇想,瀛姝暂时想不透,那不重要,至少目前是可以抛之脑后的。 瀛姝拍拍荫烟的肩头:“原本那个人可以不找你,但因为抱琴有事相求于你,那个人才留意到了你,收买你传播谣言,无疑就是想嫁祸心宿君及抱琴,但那个人万万没想到,我能洞悉她的阴谋,我既然已经洞悉了她的阴谋,你猜,我和她谁更可怕?这可是我给你的最后机会了。” 瀛姝一反手,指尖轻触荫烟的面颊:“聪明人爱财,取之不丢命。” 留给荫烟的是廷尉署的令牌。 “是上蔡梁,是上蔡梁家的女公子,女公子你敢惹么?”荫烟崩溃了。 南次握了握拳,依稀还能感到,瀛姝当日在他掌心划出的梁字。 “实话说出来就行了,至于日后如何,其实 不由我管。” 瀛姝功成身退,她现在要立即赶往淮南郡,她现在已经忘了早就请托谢夫人,请了许多闺蜜入宫,也忘了中秋宴上,她能和阿娘共赏一轮满月,她现在一定要找到杜昌,破解南泽里的命案,她疏忽了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如果,如果这个世道遍布重生人…… 不仅仅是东豫才有,如果真是这样,一切都要重新布局了!!! 画舫直接换上帆舟,水路是去淮南郡最便捷的途迳,可普通人却无法单独赁这么一艘帆舟,像杜昌,他要走水路,若是有人脉,可以托人情搭乘别人赁下的帆舟,这样还可能分得一间舱房,路途中舒适一些。如果没有这样的人脉,就只能选择搭乘货船了,不仅要给船主费用,一路上也只能在货舱的某个角落蜷缩着休息,要将他自有的驴和车顺带去淮南郡是不大可能的。 瀛姝在想,杜昌选择陆路的合理性。 他们走陆路,并不会减少多少费用,舒适度也必然不如水路,而且还会花耗更多的时间,唯一的考虑无非就是自己有驴车,走陆路能顺便把驴车也带去淮南郡,但这其实是一个笨方法,驴车可以折卖,到了淮南郡再新置,这也是绝大多数“有车”的布衣一族远迁时,所选择的便利方式。 那杜昌选择陆路,也许就有他不得已的理由。 他并不是在当时就离开建康,如果真的耽延了,行水路是会留下 被追察的痕迹的,不管是托的人情,还是搭的便船,这都需要和另一些人产生交接,而走陆路的话,哪怕是会住店、借宿,追察起来更不易不说,就算被察到了,杜昌也大可以说是在途中耽搁了行程。 义州被收复的消息,应该很快就会风传到淮南郡,更不提杜昌还有可能知道义州已被收复的事,必须赶在朝廷下令允许民众进驻义州城前,查明南淮里命案,否则虽说不会就此不了了之,可也必然会增加不少麻烦。 瀛姝扶着舷栅,望向水面,是风起时,沧浪卷涌,往前方的视线于是就有了荡晃,微微造成了眩晕感,她不由将视线转去了更恒定的路面,帆舟此时,正经过长洛宫,那座瞻星台高耸于宫厥之间,铜铃声声,遥遥传入耳中,也不知是否错觉。 瀛姝忽然想到白川君,那个笃定世间已生异况的人,他此时是否也应该想到了,重生人影响的不仅仅是建康宫,甚至东豫,这个发生异况的世间,不仅限于淮水一侧。 第149章 逛了一趟街 未至日暮,可江上风急,南次将他的一件外衣,当作了风氅,轻轻披在瀛姝的肩上,他的手一时不愿离开,可瀛姝的手已经握住了金丝镶绣的领缘,她望着他微微一笑,眼眸里他的身影轻轻晃动着,南次不由也扶稳了舷栅。 突然而来的机会,竟实现了他存在已经久的愿望,带她乘着渡船去向更远的江湖,他们可以在陌生的地方,仰望熟悉的中秋月,只是暂时的旅行,因此不受离愁的羁绊,就能在别处的月色底,笑谈着过往和未来。 但命案是件煞风景的事。 还有刚才,被瀛姝迅速解决的一件非同小可的事件,这些事情横亘在旅行中,积攒着总不让人踏实畅快的心事。 南次决定先处理一件。 “前生时,你应当没跟刚才那个红倌人接触过。” 瀛姝已经再次将视线投注往水面,经过了长洛宫,江岸的繁华渐消,水面也越发的敞阔了,不知道这片水面有无发生过战舰相击的激斗,她对于军事仍然缺乏了解,她的战场还不及延升到东豫朝堂之外,“力不从心”四字一度是她心头沉重的负担。 “今日之前,我没有接触过荫烟。”瀛姝说:“关于荫烟这个人,是白瑛从众多的秦淮伎中挖出的,确定是她暗中使人传唱那些歌谣,且透露是婉苏收买了秦淮伎的消息,使婉苏蒙受了挑唆百姓诽议神元殿君身份的嫌疑。也是白瑛打听出来荫烟的 性情,她虽说秦淮里数一数二的红倌人,受到不少纨绔子弟的追捧,可她从不动赎籍从良的心思,也从不会对任何一个欢客动情,她的眼里,只认财帛。 这样的人,她行事必然会权衡利害,如果我不确定指使她的人是梁氏女,她必然不会承认,她看似只出卖了抱琴,也就是田氏,实则却牵连上了王青娥及裴珷,她认为无论是阳羡裴还是琅沂王,已经是连范阳卢门都必须顾虑的门第了。” “她以为你是卢三娘?” “起初应该是这样认为的,在普通布衣看来,范阳卢虽也名列八大权阀,可并没有女儿入宫封妃封嫔,婉苏虽很可能成为太子妃,但就连皇后都只能屈从于三夫人,更何况太子妃呢?上蔡梁论家世虽然不及范阳卢,可这回却是奉令随征义州的三军之一,上蔡梁立下军功,得陛下的器重,就足够成为她的靠山。 其实不管我们是否急着赶往淮南郡,今日我都会逼得荫烟交待实情,我的胜算是我已经笃定梁氏女为主谋,根本就不会因为荫烟的谎话产生动摇。当我揭穿了她的谎言,她已经心生慌乱了,我再撂下廷尉署的令牌,更让她惊恐。” “廷尉卿顾耿,是顾公胞弟,极受父皇看重。”南次说。 “她看见廷尉署的令牌,就知道我必然不是婉苏,毕竟婉苏一个闺阁女子,原本就不大可能亲自出面审问她这么个风尘伎,而且 她必然也明白江东顾门绝对不会忌惮琅沂王及阳羡裴,甚至对裴珷身后的江东贺也一贯嗤之以鼻,她这样的人,是不可能让自己陷入廷尉狱的,她图的仅是财帛,自然不愿搭上性命,哪怕仅是受刑,但凡会有损她耐以为生的姿容肌体,她也不可能甘冒风险。 因此,我越强势,不给她留别的余地,她就越恐慌,在那样的情境下,她只能选择实话实说一条生路。” “你应该也想到了,父皇不会让这件案情真相大白。”南次紧锁眉头。 “怎么说呢,我首先否定了江东贺是这件事案的主谋,不管是贺夫人,还是贺郡公,他们都不会指使秦淮伎去散布谣言,因为他们根本看不起这些伎人,也并不认为民众的诽议就足够动摇神元殿君的地位,更别说嫁害给范阳卢了。 另外,田氏也不可能去害神元殿君及婉苏,田氏的仇人是梁氏女,且她还是重生人,她看重的人是司空月狐,就算她要图心宿妃一位,不管是殿君还是婉苏,都不是她的绊脚石。又说说王青娥吧,她其实都不该知道田氏和梁氏女间的恩怨,而且她的身边还有陛下安排的武婢,也绝无可能当着武婢的面,收买田氏。 只有田氏,才可能跟秦淮伎发生交集,我猜她交结荫烟,为的是预先进入心宿府,比前生更早获取司空月狐的宠爱,但她没想到梁氏也重生了,而且发现了她和荫 烟之间的勾当,梁氏是为了加害田氏,才一定要指使荫烟这个秦淮里的红倌人,干一件会引发轩然大波的事案。” 南次的眉头仍然紧锁着:“但父皇不会追究梁氏的罪行。” “阿伯必然已经知道了梁氏是重生人,且阿伯对有重生人存在这件事也极重视,这其实不难理解,无论贵庶,为何都极重视吉凶占卜之事,因为绝大多数的人本来就对未知心生敬畏,都想要预知一些事体,如计划的成败。阿伯是君主,他会担心他的计划就算完成,结果是否像他预料的那样,能使大豫复兴,延固国祚。” 将梁氏处死,绝对不如让她活着,使她不生提防,验探出更多的事实。 “因此你只能将荫烟交给中常侍。”南次长叹一声:“可是瀛姝,梁氏是知道未来的,她知道你会在司空北辰执政时宠冠后宫,虽然她比司空北辰死得早些,并不知晓后来的事……” “重生人中,总会有比我命长的。”瀛姝此时已经完全不怀侥幸了:“我不用去隐瞒我的野心,因为就现今这样的情势,越是隐瞒,越是会让阿伯提防我,日后会发生什么事,其实也不是我们这样的重生人能够把握的,我们前生已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现在面临的,其实已是发生更移后的未知轨迹。 我前生的时候其实没想过要动摇司空皇族的国祚,我比谁都希望把婉苏的孩子养大,教导他 如何成为一个能在乱世力挽狂澜的国君,当他有了足够的能力,我也算交卸了肩头的重担。可我同时也明白,君王年幼,由我这妇人决夺军政事务,我还并非君王的生母,这条路有多艰辛,会遇见多少障碍。 当时,我其实真的已经力不从心,我只能努力平衡各方,我必须依赖司空月狐,同时我还要提防皇族内部已经一触即发的阋墙之乱,我失败的关键,说到底还是能力不足。” 风声此时也如悲叹,可南次看向瀛姝,女子美丽的侧脸,就这样坦露在扑面而来的江风里,显露在突然明媚的阳光下。 她眉梢舒展,眸光昭昭。 “我不服输。”瀛姝说:“重生予我的幸运,是让我有了时机去弥补自己的不足,未来不可知,但我要走的道路是极其清晰的,并且我,已经在路上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 她的鸣镝,必然先笔直冲向司空北辰,不管皇帝陛下会否怀疑她也是重生人,会否觉得她野心勃勃,会否对司空氏的社稷有损,在司空北辰落马之前,这些不成她的顾虑。 前生时,有两个让她最心痛的孩子。 她的女儿,婉苏的儿子,都是无辜的稚子,一个死时懵懂,一个死时惊恐,不知道婉苏的孩子还有无机会来到现在世间,但她的女儿,已经被她亲手剥夺了重生的机会,她不会因此忧伤,因此自责,因为于她而言,长乐早已夭折。 不再 需要一个狠毒的父亲,和抛弃她的母亲。 从重生之日,她就果断决定不再回头,她坚定抛弃了那些毫无意义的自责内疚,她的目光,就在权座,世上无桃源,于是她要为她的亲友,为还活着的那些对她而言珍贵无比的人开辟一方桃源,而她要走向胜利,必须成为一个坚可不摧的战士,前生的王瀛姝死去了,重生人,先要摆脱自己死去的灵魂。 瀛姝感觉到了南次的手臂,靠近她的手臂,江风填满了他们之间的缝隙。 她又看向南次。 “我必须预政,这件事阿伯迟早会洞悉,大豫从无女子不能预政的限令,当然也从无哪个女子不以掌玺辅幼之名,昂然立于朝堂的先例,但这就是我要走的正道,哪怕再是艰难,遇到再多险阻,我也不会绕去歧途。” “我永远不会成为你的妨碍,不管你要做什么。”南次也看向瀛姝的眼睛。 短促的前生,他缺席了太长,但他知道瀛姝无论经历了多少背叛,对他的信任都始终如一,可瀛姝又的确不想依赖他,因为他们彼此熟知和了解,对越是亲近的人,瀛姝越是想张开羽翼,成为施予保护的一方,是他没有给予瀛姝足够的依赖感,从来没有过。 江上风月,从无贯穿宿命。 像极了男欢女爱,也从来不是兴亡荣辱的主题。 淮南郡,自然是不比建康繁华,可琅琊山在此,不少名士慕名而来结庐,咏淮南之 词,有远上寒山,也有春色溢墙,此季的琅琊山,霜叶不及遍灿,但也深深浅浅的开始漫丽了,但这里,商市是颓迷的,没有歌舞伎人聚居的里坊,商市里,井然有序,不见大声吆喝的摊贩,只有无精打采的雇工。 因为临近“边关”,大商贾们自然持观望的态度,商事不旺,百姓们在此,也寻不到好生计,多生迁离之意,于是,就渐渐萧条了。 瀛姝入住的是官驿。 淮南驿就在衙门左近,位于要闹里坊,等闲都是空置,一旦有人入住,就会引起所有淮南世族的关注,可无论递来多少帖子,瀛姝一概只收不复,来意成谜,仅一日之间,就不知有了多少传说。 可瀛姝确定,她不会打草惊蛇。 并反而,有可能引蛇出洞。 这天就是中秋节了,此时的中秋还不属于天下贵庶共庆的佳节,也就是皇族才年年祭月,世族门阀无非就是应景,有了个饮宴欢庆的好借口,对于百姓而言,该劳作劳作,该宵禁宵禁,根本不当这是个节庆,除非是商贾,知道贵族们会响应皇族中秋节宴的“号召”,这天准备些应节之物,等着纨绔们来采购。 瀛姝和南次就逛了逛淮南的中秋午市。 她今日打扮得很美丽,珠钗玉佩,锦衣罗裙,又专奔着胭脂水粉、成衣首饰这类的店铺去,一时间南次似乎成了个走动的大钱袋子,才逛了不到半条市集,两人就被认出来 了——淮南郡跟建康城原本就只隔着百余里,虽是籍居在此的门阀世族,多半也在建康城里另置了屋宅,以便族人、子弟入京谋职时居住,甚至族中,原就有入朝为官者长住在建康,又这些门第的女眷,有的就是从建康嫁来淮南,过去和瀛姝打过照面的。 总之当他们两逛了趟市集回到驿馆时,连驿馆的小吏对待二人的态度都更加热情了十分,知道贵族们多有过中秋的习惯,忙不迭的推荐淮南市有哪些家酒坊,不仅酿有好酒,养着好疱厨,还能单另把疱厨赁出,夜里闭市后,专为客主料理夜宴。 瀛姝看向南次。 南次于是又扔出了一个钱袋子,让小吏直接跑腿。 第150章 共赏中秋月 驿馆其实仅限接待官差,原本南次和瀛姝来住驿馆,理应先交凭符和公文给长吏验看,但通常连门阀贵族都握有皇帝赐予的鱼符令,证实其身份显赫,不仅是朝廷命官,还被封爵位,长吏们多半就无需再验公文,核准驿客的准确身份了,南次既然贵为皇子,自然是有鱼符令,且还是错金的图文,身份俨然高于中品世族,至少是上品门第的子弟,长吏哪敢追着要公文,殷勤侍奉着都担心不周道。 也就直到南次和瀛姝逛了次街,小吏们才从别人口中听说了这回“招待”的是什么贵人。 这晚,赶在闭市前,从酒坊赁来的厨子按时来了驿馆,做了好些道大菜,往驿馆里那座观月楼亭上送去了一份,其余的都让随从和小吏们分食,院子里一帮子人觥筹交错,啃着羊蹄膀,炙着嫩鹅腹,他们没有抬头赏月的兴趣,却都高兴因为尊贵的驿客要过中秋节,他们于是也有了喝酒吃肉的福利。 喝了酒,舌头大了,脚底轻了,就有小吏打听:“好兄弟们,咱们今天能坐在一处饮酒,这是多大的缘份,我听兄弟们的口音,讲的都是官话雅言,知道若搁寻常,我们是根本没这运数和兄弟们吃一个案上的饭,喝一个瓮坛的酒,兄弟们如果肯吐露几句,那二位贵客究竟是什么来头,我们心中更有分寸,也不望能得贵人的提携了,只要贵人们不嫌我们怠 慢,兄弟们对咱们,就是大恩大德。” 南次亲自挑选的随从和护卫,不仅忠心耿耿,也个个都是谨慎人,但今天是先得了嘱咐的,于是就“吐露”了。 “放心吧,只要你们侍奉周道,有的是你们的好处,那二位啊,一个是鬼宿君,一个是琅沂王家的女公子,行五,王家五娘,把陛下都称为伯父的。” 高高的观月楼上,食案是摆在楼亭外延升出去的一方小露台,溶溶月色就没了遮挡,倾泻而下,视线透过露台的栏栅,往底瞧,能瞧见院子里热热闹闹的场景,又往上,一团圆月,月里的阴影,依稀可辨出传说当中的桂树,树下卧着玉兔。 古有嫦娥奔月的传说,但却与仲秋无关,瀛姝记得是在数载之后,有名士为仲秋作赋,是首回将那月中仙子跟仲秋这天写出了“渊源”,又渐渐的,那化为玉兔的嫦娥,每逢仲秋,便在桂树下望着人间那些双宿双栖的男女,开始后悔独吞灵药,虽得永生,但永生孤寂了。 “我一直觉得如果嫦娥的传说是真的,她未必会后悔。”瀛姝饮着酒,未饮完,把酒盏轻轻置下,看酒盏里,也有了一轮小小的满月。 “哦?”南次也看向酒盏里的月,他将酒盏斟满,仔细放置,使他的酒盏里又添一轮月。 天上的一轮,人间的一双。 “情情爱爱这种事,其实才是镜花水月,虚无飘渺,自古女子更多情,但这也 都是世俗的认为,因在世俗,不可否认的是女子多要依靠男子,于庶民而言,俗谚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于贵族而言,女子若能得夫郎的爱重,日子也确实能够更加自在和惬意,欢愉安乐。 女子不能为官,不能建功立业,孝敬公婆相夫教子就是女子的‘功业’,但哪怕这样的‘功业’,要为世俗认同,归根结底还是要看男子的作为,如若男子一事无成,女子的孝贤也就一文不值了。” 南次点点头:“这就是为何史书上的女子,她们已经不平凡了,可受后世褒誉者永远都是明君圣贤的后妃,暴君亡国者的身边,也永远都有一个奸妃祸水。” “只有嫦娥是不一样的。”瀛姝又去看天上月:“羿射九日,救苍生于水火,但他却偏有了嫦娥这样一个妻子,为求永生窃吞灵药,成为了一个背信弃义,爱慕虚荣的女子,这只是传说,我们不能去杜撰嫦娥如此绝决的原因,认定是后羿有负她在先。 我只是认为,传说里的这个人物,她不愿成为夫郎的附庸,她对永生的贪慕,使她放弃了情爱,她下定决心去实现她的追求,她还成功了,那她为什么要后悔呢?世俗的认定,女子全都是害怕孤独的,哪怕成了月中仙,也终有一日耐不住孤寂而悔不当初,可没有一个人觉得男子会离不开哪个女子,看,后羿的妻子舍他而去了,传说中,并没有 后羿悲恨凄孤的内容。” “我要是后羿,会想方设法再求一颗灵药,去追随嫦娥。”南次微笑。 为什么要逼得妻子窃吞灵药,独往广寒,为什么要忍受着天地两分,生死永隔,前生的他大抵就是那个窝囊的后羿,先认定了这样的隔绝无法挽救,于是终于酿成了悲凄的苦果。 “南淮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们单方遍寻杜昌的下落是笨法子,因为我们不能在南淮郡耽搁太久。”瀛姝说。 南次就不得不把自己的情绪,从情情爱爱的缠绕里拉出来,他蹙着眉头:“如果杜昌是凶手,他会担心被追踪,我是不能断定他会在郡城羁留,一个心虚的人,多半会选择在小县,甚至乡镇这种更为偏僻的地方短暂居留。” “杜昌告诉他的旧房主他会来南淮郡,如果他真被怀疑,衙门的人从旧房主口中打听得他的行踪,理所当然会觉他不会真到郡城,他入郡城,也只需要冲城门守出示籍证及过所,只要验证无误,不会送州衙备录,而郡城比起县镇来,居民更多,他只要不在客栈长住,及时先赁一个临时的住所,排察起来难度极大,先行误导,就已经耽延了被成功追踪,这样一来他脱身的机会就更大了。 他说想往义州的话是数载之前了,并不确定旧房主会牢记并透露出去,但他是势必会去义州的,因为他认定只有往义州他才能获得更多发家的 时机。他去义州并不是为了隐姓埋名一直像个逃犯一样生活,那么前往义州前,他定然会在淮南郡积攒起一定的人脉,而且去义州只能行陆路,他随身还携带着经商的本金,义州刚收复,还不能称为太平,为了提防盗匪,杜昌肯定会寻思着跟人结伴,什么人最安全呢?当然是官差,他要结识往义州的官差,跟淮南郡的驿馆小吏打好交道是否最为便利?” 南次也认同瀛姝的判断,但他始终觉得哪个环节有不小的矛盾,按着额头想半天,竟怀疑起自己来:“我起先的判断是,杜昌夫妇听信木萨巫的话,企图用邪术使杜昌妇摆脱‘诅咒’,一来为左目复明,应当还希望能生养健康的子女,使子女不再夭折,这是他们谋害费氏的动因,可那木萨巫竟并非装神弄鬼的奸邪之徒。 另有一个怪异处,杜昌既然心心念念往义州寻找发家的时机,打算将多年积蓄投入未来的义州商市,他何需在做这样的大事前,冒险杀害费氏呢?他难道真的有十足的把握逃脱罪究?” 瀛姝本想尝一味佐酒的小菜,这时却放下了食箸,她垂着眼,看着月色洒满她那条藕荷与云峰间杂的绣裙,紧密的金丝绣成复杂却代表吉祥的花纹,沉沉叠叠堆积的繁艳的美好,世间有这样的光华明灿,仿佛就不存在阴晦和险恶,她轻轻叹口气。 “南次,我们拿到的过所,杜昌 和杜氏是分开开具的,这是杜昌使了钱,有意分别开具,他要是打算和杜氏一同离开建康,为何要分别开具?” “这点确实可疑,难道说是杜氏先离开,杜昌留在建康把费氏杀害后,再与杜氏会合?” 瀛姝不语,南次的眉头又蹙起来:“总不能是杜昌先走,杜氏一个妇人,留在建康用那样残忍的手段杀人抛尸吧?” 南次又摇了摇头,有许多人证都说杜氏及费氏两个妇人身量相差无几,一样的瘦弱,甚至那杜氏似乎还有疾症,否则不至在并非三伏天这样的酷暑季,稍受了暑气而已,就在街头晕厥,且她还眇了一目,如果独自留在南浮里,更容易引人注意。杜氏和费氏之间,是不存深仇大恨的,这几年还很是交好,就算杜氏交好费氏居心不良,可她毕竟是个妇人,真能对一个无怨无仇的人痛下杀手么? 瀛姝正要详说她的推断,却听脚步声,转头一看,原来是南次的护卫上了楼。 “殿下,淮南刺史求见,说刺史府正在举宴,他却才听说殿下到了淮南,亲自来请殿下赴宴。” 淮南刺史出身江东中品门第,跟南次的外家平邑伯府不相上下,但因为他的家族并不籍居建康,相比而言就离权场中心更远了,对于皇子,必然是乐意结交的,更何况还听闻南次与瀛姝同行,淮南刺史明知瀛姝现为宫中女官,不难猜到南次这回是奉圣令来公 办,就更不会无动于衷了。 南次哼笑道:“这么快,消息就传到了刺史府。” 瀛姝看着一条大街对面,灯火辉煌的刺史府:“这么近,这位刺史也算后知后觉了,不过有他配合行事,自然会更加便利,应酬应酬难免了,我这身份是不好去的,月也已经赏过了,打算先安置,应酬的事只好交给你了。” 夜未深,月轮未至中天,南次本是不舍就这样仓促结束他和瀛姝的二人宴,可看瀛姝的神情,竟真是有些疲倦了,就想这两日,毕竟舟车劳顿,此间客驿的床榻多少有失舒适,昨夜瀛姝应该就未睡好,今日又去市集逛了半昼,挨到此时,已经很算辛苦。 他先起身,到瀛姝身边,伸手,让瀛姝把着他的手臂,借一点力度也起身,他看着瀛姝放开他的手臂,站在他面前,冲他微笑,听她叮嘱莫过量,他想说“我不再是那个经常依靠酗酒才能减轻痛苦的废人了”,却终究是没说,瀛姝已经习惯的嘘寒问暖,时常还让他珍惜留恋,于是他也只是微笑。 “中秋礼,我已经交给了青媖。”南次说:“你回客房就能看见了。” 第151章 不速之客 青瑛、白瑛、玄瑛都随瀛姝来了南淮,不过白媖和玄媖另有任务,并没入住客驿,青瑛一人守在客房里,她在猜测着早前鬼宿府的侍卫抬来的一个小箱子,说是殿下送给女公子的中秋礼,竟是这样的一箱,究竟是什么中秋礼呢? 箱子没上锁,但青瑛纵管好奇,也不会打开先看的。 瀛姝其实并不疲倦,她只是因为南泽里的命案心情兀然沉重,可从亭楼上下来,沉重感就略微减轻了,此时还颇为自嘲——原本早已看破,人和人之间的情义有许多都是易变的,人性的狠恶就更加司空见惯,大奸大恶的人,也不仅仅存在于门阀世族,在市井和布衣间,一样存在着拼争与杀戮,正如那个人曾说的…… 人的善恶,才是真正超逾尊卑贵贱的。 南次的中秋礼,是一箱子书卷,也不知是他何时备下的,其中有淮南郡的风俗地志,也有人物传记,都是一些“杂书”,但瀛姝均未读过,她见青瑛是真困倦了,便道:“我已经洗漱妥当,一会儿也准备睡了,你就别守着了。” 客驿的房间虽然也算敞阔,但床榻却窄,瀛姝还知道青瑛一贯浅眠,因此从来就不让她值夜,昨日也让青瑛自去隔壁的客房休息,横竖是在官驿,更别说还有那么多护卫,安全是能够保障的。 房间的床榻前,只放着一面屏风略为区隔,是普通的直栅式,夹着双层白纱,无画无 绣的,房间也仅有两扇纱屉窗,在左墙,纱屉窗下倒是备了膝案坐枰,瀛姝因无睡意,就在窗下倚着凭几看了会儿书。 窗本是虚掩着,窗外月色虽好,但风入纱窗,却是会使烛火摇晃的,瀛姝倒也不愿让视力受损,最近“眼疾”二字听太多,难免会让她添那么点担忧,夜里完全不看书是没可能的,但光线必须保证充足。 一切似乎发生在须臾之间。 窗被拉开,“扑”“扑”几声,灯烛尽灭,瀛姝反应已经足够快了,立即离开窗前,但她还是被一支手臂从后勒住了脖颈,她正要喊,耳畔响起“嘘”地一声。 有一种很古怪的感觉。 瀛姝不觉得正在受到威胁,心头很奇异的,慌乱感平息了。 “是我。”耳畔又是一声。 声音其实是有些低哑的,不足够辨别说话的人,那人也没有立即放松手臂,呼息声还是贴在耳鬓处,深深浅浅,缓缓急急,但,还是先放开了手臂,似确定瀛姝不会惊呼,火折子亮起,室内又恢复了光明,蒙在脸上的布摘下来,露出高挺的鼻梁,以及略微刻薄的嘴唇。 不是陌生人。 穿着夜行衣的这位,拾起瀛姝落在地上的一卷书,交给她,她没有接。 “心宿君,怎么是你?” “托你和五弟的福。”司空月狐的唇角,挂起一缕跟中秋夜毫不相关的残意。 突然,客驿外响起呼哨声,混乱的马蹄和脚步声,砰砰的门响,司 空月狐直接就转过那面直栅嵌纱屏风,瀛姝却还是坐在窗前,未几,有护卫隔窗道:“女公子,今夜外头似乎不太平,听说是有人犯禁,女公子安好否?” 瀛姝推开窗,露出自己的脸:“无事。” 她复又关上窗,栓好门,将一盏灯拿去屏风后,只见司空月狐坐在床踏上,佩剑解下来,放一边,瀛姝移开灯,也移开自己的视线,她背冲着这个人,问:“你刚才那话什么意思?” 灯烛在无风的室内,稳稳投下光晕,瀛姝就看着烛火。 “我是奉圣令,入淮南郡追杀某人,这其中情况有些复杂,今夜我本来带着两名部下,打算劫走一个关键人,逼迫他提供线索,可他却突然被召进了刺史府,原因是他的女儿十分貌美,不仅貌美,据说天然体带异香,淮南刺史将这女子当作奇货,今晚欲献五弟,我们今晚行动本就落空了,谁知,这淮南刺史为了争取五弟的青睐,居然突然在今夜加强了巡防。 我们正遇巡防队,分三路逃散,我知道你在客驿,因此就是为了来找你合作,王五娘,我这回奉的是密令,不能惊动淮南刺史,因为你们的到来,破坏了我原本的计划,我只能跟你们合作了。” “你说你是奉密令?”瀛姝问。 “陛下密令。”司空月狐靠着床,还把他的一只手臂,搁去床沿,看也不看瀛姝:“我按照规矩,跟你说点能说的吧,神 元殿君投豫之前,遭到了劫杀,我后来才查清劫杀殿君者并非北赵人,乃是北齐人,可这个人劫杀失败,却也并未被我逮获,北齐也丝毫没有兵援北赵的迹象,我本不在意了,父皇却令我查找此人行踪,若获,立即斩杀。 我追踪至淮南,现在并不能确定他的准确行踪,今日我原本打算劫问的这人,据察,正是由他提供给了北齐细作的假名籍。官方造假和真籍无异,因此只有逮获他,我才能从他口中打听到细作的藏身之处。 但这计划,竟被五弟与你搅局了,王五娘,你是要敢作敢当,就必须助我完成使命。” 瀛姝:…… 她觉得司空月狐在耍无赖,但她没有足够的证据。 “本来如果五弟与你不来淮南,我们的行动就根本不会受阻,你们不仅来了,还公开了身份,导致淮南刺史为了邀功,竟然特意让州卫在今夜加强防察,我们差点还暴露了行踪,今夜,我也只好藏身在这家公驿,相信州卫不至于连这里都要排察。”司空月狐再次强调。 瀛姝望着房顶暗叹一声,这回她的辩才是完全没有发挥之处了。 “心宿君大可不必费这许多口舌,殿下你既然自称是奉陛下的密令,难道南次与我还会不行方便?” 司空月狐满意地点点头:“一阵间等五弟回来,我自然会与他挤同间客房,如果你现在嫌我碍眼,也可以去外头赏一会儿月。” 说完 ,这人大剌剌地坐在枰上,拾起瀛姝抛下的书卷看起来,几行字的功夫,挑眉带起目光来:“淮南风物志,很不错嘛,行至哪处学至哪处,只比端止足不出户就先熟知天下的好学劲差一点点了,倒是让我刮目相看了……又一回。” 对于司空月狐极其“精准”的评议,瀛姝的内心毫无波澜,她是不会因此就忘记了这人的利齿毒舌的,虽然她一直没闹清,这人对她的成见究竟怎么形成,将来又是如何消弭,可现在瀛姝的确极不愿意跟这位独处一室。 她摔门出去,在廊庑底下深深吸一口气。 憋屈得很,被“雀占鸠巢”不说,还不得不替那只“乌雀”站岗放哨。 公驿原本就只有两间“上优房”,一间为南次所居,一间为瀛姝暂住,南次那间房没有亮灯,怪不得司空月狐会准确闯入她的房间了,瀛姝叹声气,早知道就早些睡了,看的哪门子书啊,她就不信她先吹了灯,司空月狐还敢直接闯进来“挟持”她。 突地又想起,司空月狐“遣使”送给她的那把匕首,应当问这人一个究竟的,可瀛姝又着实受不下这口被“利用”的闲气,她现在一点不想搭理客房里的那位大爷,罢了,还是留待日后在问原因吧。 月轮一时间,在星河云海里移动得尤其缓慢,风又似乎变得更凉,瀛姝听着一墙之隔的院子里,劝酒声和说笑声半点没有消沉,俨然 谁都没有发现公驿里已经有人悄无声息地潜入了,看来淮南城一贯还算安宁,今日,淮南刺史下令加强巡防的确只是做出从来不曾疏忽的样子,而这间公驿的吏役,显然不觉得会有“贼人”胆敢闯入,根本没有防范意识。 玄瑛不在公驿,否则必然不会毫无察觉,瀛姝不甘地想起了她的那位武艺高强的婢女,又是一声长叹。 门内,司空月狐听见叹息声,卷起唇角,更加悠闲地倚着凭几,他已经放下了那卷书,风物地志,早就为他所遍览,甚至包括了淮水一侧已经失陷的国土,那些曾经繁华的州县,那些文采风流的人物,战祸延连时,风物俗情也并未湮灭于金戈铁马,直至,倾覆之祸不可避免地降临,衣冠南渡,遗民被俘,才空剩下山川江河如旧,四季草木盛枯,无数家园被真正的毁灭了,华夏之治,经历前所未有的浩劫。 他读着那些旧书卷,一个信念就此在心中坚定起来,关于华夏九州的风物地志,不应就此成为“绝版”,历史烟尘中,就算司空氏的统治难免会告终结,可这片始终由华夏民族统治耕耘的土地,被无数名士诵颂的锦绣山河,风物地志仍然会续复更延,被毁的家园有朝一日,重建成为万千民众得以休养生息的乐土,他们还会传唱着那些古老的歌谣,不会淡忘乡土语言,中华之史,仍以中华之文字记录,无论 贵庶,均以华夏之人荣耀自豪。 此时,他已经正式面朝信念迈出坚实的一步了。 战场上,是听不见叹息的,兵勇们可以想念故土亲人,牵挂年迈的父母,新婚的妻子,稚趣的子女,但这样的想念只能化为锐勇之气,而不能转成无奈之叹,也只有回到尚还安宁的地方,才能耳闻劝酒的喧哗,助兴的琴箫,以及某个小女子并无悲愁,这一声懊恼不满地长叹。 他是真的,暂时离开了枪林刀树、金鼓连天的生死场,归来他立志守护的安乐土,他从来不觉得面临社稷之危时,所有民众,不管老弱还是妇孺都应当战战兢兢,他们应有的喜怒哀愁,原本不该为他们力量所不能及的事物剥削除减。 像会有女子望着天上的明月思念心悦的人,像会有老者看着蹒跚学步的小孙就觉别无所求,像孩子们因为家里没有糖果就啼哭不止,他们的日子就是这样简单而鲜活。 也像不知道为什么缘故来了淮南的中女史,此刻应该恨不得踢他的膝盖骨。 这样的夜晚,他是真的很想念建康的至亲好友,他终于有了闲情想念。 第152章 吞饵 南次并没有在刺史府逗留多久,淮南刺史又亲自将他送回公驿,只略提了几句“犯夜”的事,是为了辩解:“夜间巡查一直很严格,过去并无人胆敢公然犯夜,应是今日中秋,不知哪家的纨绔子弟饮过量了才出了坊门在禁道上溜达,这事下官是必然会追查清楚的。” 这位刺史倒并无意一定要攀附上五皇子,可先跟皇子交善于仕途而言总归是有益无害的,但令他懊恼的是原本让他“惊为天人”的那个吏员的女儿,最多只得了五皇子的余光一瞥,半点作用没派上。 南次这才跟刺史道:“孤这回来淮南,是为一件公务,到时还需要使君配合。” 就这么一句含糊的话,却让刺史眼中放光,直到南次已经转过身走远几步了,他还炯炯有神地抱着揖。 小院也不算清幽,但满院的月色是明亮的,南次才踏进小院,就看见廊庑底下趴在凭几上发呆的女子,他微怔,顿觉月色注入胸臆并微微荡漾起来。瀛姝也看见了南次,略提了裙子,小跑步过来,刚靠近,就真闻到了一股异香,不同于脂粉香熏气,幽幽然带着一股更暖绵的甜息,瀛姝望着南次:“啊,还真请了美人专程陪酒啊。” 这样的调侃隔着久远的苍凉的时光,却轻易就唤醒了属于南次的真正愉快的记忆。 她的及笲礼上,他观礼,后来却收到了另一个女子的情诗,王茂嘴快,于是瀛 姝很快知道了这件事,要看那首情诗,他就给她看了,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自己微妙的情愫,竟忽略了他一点不怪王茂多嘴,是冬季,那天却晴朗,阳光洒落着丝缕的暖意,她称赞“诗人”的好才情,她还知道“诗人”性情颇有些矜持,她抬眸看着他,他觉得她的目光极其认真。 “南次也已是玉树临风了啊,竟添这样一位仰慕者。” 当时的他,一如懵懂少年,不识爱慕为何,不知突然心生的喜悦是因她说出的玉树临风四字。 如今的南次,也为这样的调侃欢喜,为她居然介意他才赴的那场酒宴上,必免不得莺莺燕燕地围绕。 “是有婢侍斟酒,美不美的,我未留意。” 瀛姝幽幽一叹:“我们被讹诈了。” 司空月狐听着瀛姝把情况跟南次说得差不多了,他才起身,还没走到门扇处,门扇已然打开了,他也不多与南次寒喧,说道:“去你房间详说吧。”,却又站住脚,转头盯着似乎无意跟上的瀛姝。 “既知被讹诈,就要有被讹诈的自觉。” “瀛姝刚才只是一句玩笑话,四兄执行的既是父皇之令,我自当相助,就别再为难瀛姝了。”南次铤身而出,他知道在日后瀛姝和月狐之间,并不曾一直维持“剑拢弩张”的态势,可再后来,他们之间又因为一个田石涉,至今,瀛姝和司空月狐之间的隔阂应当较少年的义气之争更深,害死瀛姝之 人,司空月狐有莫大的嫌疑,南次体谅瀛姝不愿跟司空月狐过多接触的心情。 “我跟五弟不一样。”司空月狐缓缓说:“目前,王女监在我眼中甚至不是好友之妹,而是乾元殿的中女史,除间之事关系重大,而我奉的是密令,在淮南能够调遣的人手不多,王女监也算必不可少的臂助了。” 他一派公事公办的口吻,说辞也是那样的顺理成章,瀛姝也只好“认命”,谁让她选择的是一条女官的路子呢,原也不应再端着世族闺秀及后廷选女的矫情,心月狐手持密令,的确可以随机差遣女官,哪怕是存心为难她,她也只好遵令行事。 三人将密商的场所换到了南次的客房,司空月狐道:“贾沪吉是淮南府户事房的吏员,这是他收受奸人好处伪装户籍、过所的基础,我原本的计划,是暗中将他擒拿逼问那北齐细作的下落,可因为五弟今晚的机缘,大可再想个更稳妥的法子,连淮南刺史都不察贾沪吉失踪,才能确保不会打草惊蛇。” 南次早前未多留意替他的斟酒的贾氏女,倒是对贾沪吉这个吏员有些印象:“这人一看就是个钻营之徒,刺史府的宴席上,他还有在旁侍奉的机会,可见钻营得还算成功,不过徐刺史志在建康,应该不会特意去提携他这么一个区区吏员。” “王女监别只是听,你应当能够想到计策。”司空月狐看向瀛姝。 瀛 姝正在思疑陛下为何会有此密令——战乱连发,北方六胡虽然也在互争,北齐甚至一直坐山观虎斗,并未对东豫用兵,可称霸于天下的野心并非没有,暂时的修和也无非是为了侵伐作准备,因此各国都会遣细作到对手所治理的领域,细作肯定是不能轻饶的,不过逮获后,一般会先行逼审,更何况除间之事完全没必要以密令的方式下达。 但其中的内情,应当是无法坐在这里分析透彻的。 瀛姝收回有些游离的思绪:“徐刺史不是将贾氏女视为奇货么?南次大可佯作中计,明日便让贾氏女为向导,随意去处景观游览,再问徐刺史‘借用’贾沪吉,护送他的女儿先往建康,等登船之后,心宿君便可大显身手了。” 司空月狐轻轻击掌:“此计甚妙,那就要拜托五弟了,可千万入戏些莫露出破绽才好。” 南次万万想不到需要他以“色相”为诱饵,扶住额头:“我可不会取悦女子,就更不耐跟贾沪吉这种假公济私之徒虚以委蛇了,再说我发话让贾沪吉护送他的女儿去建康,贾沪吉自然可由四兄自治,那女子呢?她父亲犯的罪行,总不能由她承担罪过,今后难道还真要容她进我的鬼宿府?” “计谋是王女监出的,五弟可不该问我如何善后。”司空月狐微笑,斜睨着瀛姝。 瀛姝也扶额——两生两世,她只知司空月狐毒舌、狡智,竟没发现 此人竟还这样无赖,她那样方正磊落的大兄,究竟是怎么跟这样一个无赖之徒交往的? “南次也不必多么刻意,只需向徐刺史透过你我二人是奉圣令来淮南务公,那徐刺史自然会有他的理解,认为南次既为皇子,又是奉令务公,自然不应落下把柄,也担心会受算计。于是先让贾沪吉送其女去建康,一来不会受到公办时耽于私情的诽议,二来也足能证明贾沪吉父女二人是自愿投靠,不存在以强权威逼的嫌疑,避免了所有隐患。 至于那女子嘛,到建康后,可送至我家暂住些时日,等心宿君完成了使命,再把她送返淮南家中便是,她本不知道内情,也不怕她会泄密。” 瀛姝说完后,瞪着司空月狐:“当然,让贾氏女一直被瞒在鼓里的事,只好由心宿君全权负责了。” 司空月狐仍然微笑着:“自然。” 未免再被讹诈,瀛姝决定立即“功成身退”,她这回可不敢大意了,不仅拴紧了门,连纱窗也扣得紧紧的,直到拥着薄被舒舒服服躺在了床榻上,才重重吁了口气,几个皇子中,甚至于两生两世她所接触的一切人物,只有一个司空月狐,她万万不可吊以轻心,跟他唇枪舌剑的时候她就占不到多大便宜,当都不再义气之争时,司空月狐已经强大到了她始终要对他心存提防的地步,她并不敢真正信赖他。 哪怕他笃信司空北辰先对司空月 狐过河拆桥,司空北辰活着的时候,司空月狐其实一直不存争位之心。 这一夜,似乎有繁乱的梦境,可睁眼时,却又再也捕捉不到任何一幅梦中图景,梦里来来去去的都是哪些人,悲悲喜喜的又是因何事,本以为时辰尚早,可屋子外,却已是日上三竿了。 自然不再见司空月狐的人影,就连南次都已外出,昨夜发生的事倒像了一场清晰的梦。 公驿的长吏伸长脖子盼了半天,终于是瞧见了瀛姝的婢女打开了小院门,长吏立即凑上前:“女公子可是要用膳了?这些跑腿的事,女使大可差遣吏役们,小人昨日无意中听说女公子似乎想购买一支精致的花钗,但在市集的商铺并没瞧见可意的,小人斗胆,小人正好结识一个曾在建康商市牙行帮工的人,也算有些见识,他来了淮南,又结识了一个巧匠,还未及开铺子,但尤其擅长雕琢金银玉器,若是女公子愿意,小人可以引荐。” 青媖就把长吏的话向瀛姝转述。 瀛姝自然会见长吏引荐的人。 让她惊喜的是,这人竟然就是杜昌。 杜昌报的是实名,而且也说了曾住建康的赤桐里,甚至不瞒他志在义州,意向是日后在义州开设一家牙行,跟他所要引荐的巧匠是在淮南相识,暂时的邻里,虽然是新交,可这巧匠祖籍就在义州,也都盼着心宿君能顺利收复义州,因此很是谈得来。 “我想要支步摇 ,打算送予一位贵人,普通的款样是送不出手的,你送来的图样我倒是有可意的,不过要求雕嵌得精细,短短数日间是不能完成的,我又不能在淮南耽延得太长,因此成品寻不到可意的,也就打消主意了。” 杜昌的一双眼睛被笑容挤得就要从脸上消失了,但因为脸上未生横肉,本就不甚松阔的眉心,竟还长着一颗白痣,谄媚得就不那么令人厌腻了,甚至会让瀛姝有种感觉——他要是不笑得这样欢,看上去还怪威严的。 “女公子若是急着送礼,恐怕是赶不及了,但小人结识的这位匠人,手艺是世间罕有的高超,小人可巧还有相熟的珠宝行,能寻到上佳的嵌料,女公子若是不弃,小人可先让友人将步摇雕嵌出来,亲自送往建康给女公子过目。” 杜昌这回,可真是下了厚本!! 第153章 眼光独到 公驿长吏见杜昌笑吟吟地从小院出来,就知道他的事情是成了,为了这次引荐,长吏可收了杜昌一大笔钱银,事未办成的话,自然得返还,这下子总算可以是“落袋平安”了,长吏纵然也是眉开眼笑,但他却有想不明白的地方:“那位女公子身份固然是尊贵,可毕竟比不上皇子,连刺史公也只在鬼宿君身上用心,你怎么反其道而行之呢?” “因为我啊,眼光独到。”杜昌撂下句高深莫测的话。 他一路上哼着小调,拈着胡须摇头晃脑,一派已经成了富商大贾的得意劲,半点未察觉已经被玄瑛盯梢了,玄瑛只负责盯梢,后来,就是白瑛上阵了。 转眼傍晚时分。 南次已经回来了,正汇报“工作”情况:“实则费氏女也挺无奈的,她并不愿意为棋子,是受迫于她的父亲,不得已才为侍奉之事,她说她大字不识,但自来就知不会为人明媒正娶,于是接受了这样的命运。” “她有心上人么?”瀛姝问。 南次摇摇头:“我也打算成全她,可她说并没有,她说她把所有的男子都视为主人,认定自己但凡不侍奉好,就会遭受一场毒打,有这样的心态,哪会对男子动情?” 瀛姝没说什么,这个时候,白瑛已经被青媖引了近前。 杜昌现居住之地是个小里坊,没有独门小院赁出,夫妇二人现住的是杂院,这样的杂院人口经常流动,因此很适合白 媖潜入,白媖甚至都没跟房主多客套:“我家主人欲往义州,先期让我们来租赁个奴婢暂居的住处,我瞧着你这里还算合适,我家主人愿出高价赁下你这房产暂为奴婢杂工居处,价格好说,不过为免麻烦,我得先看看你这里居住的人的籍出过所。” 这杂院住了七、八户人,全都是短住,租金就没法提价,房主一听来了个大户人家,顿时激动了,提了个赁金,等收到了定金,房主就把照抄的籍出及过所资料都提供给了“未来东家”。一边拍着胸脯保证:“小民这间院子是祖传的产业,虽是按杂院的间隔,但暂用来安置随从、丁奴倒是合适的,保管方便。租客们都是短租,虽是七日为一个租期,可小民也按照衙门定的规矩都抄录了租客的籍出和过所,个个住客担保都是良户,没一个来历不明的,且这回也是等租期满前,就通知他们另寻住处,保管不会招惹任何官非。” 白媖翻看着手里的一叠纸张,停下了,问:“这位杜娘子,是从建康来的?” “是和她的丈夫从建康来的淮南,但原本并不是建康人士,夫妇两个虽是近期的房客中居住得最久的,但遵照的还是七日一个租期。” “她住哪间房,现在可在房里?” “她男人大早上出去了,她应当是在房里的,住的就是天井北面的房,最敞阔的一间,她男人出手是很阔气的。”房 主小心地窥着白媖的脸色,要不是有了更阔气的主顾,出手就把整个院子以三个月的租期,翻番的价钱赁下,他才舍不得让杜昌夫妇搬走呢。 “是这样的,我家主人的傅母身子不大好,不巧的是,服侍她的仆妇还不慎扭了腰,不适宜随行,主人嘱咐了,最好在淮南雇个体面的帮佣,主人的傅母是临湘人士,恰巧杜娘子也是,她若能偶尔做些临湘风味的小菜,最好不过。”白媖道:“我去跟她说说。” 房主原是想劝白媖打消这主意,但又怕自己落下埋怨,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一阵后,看白媖沉着脸走了,那杜娘子倚着门,还往外啐了一口,挑着眉,斜着眼,两张艳红的嘴唇间吐出一长篇怨言来。 “任是你家主人如何尊贵,也没有逼良为奴的道理,更别说什么主人的傅母,不就是个老仆妇么?不长眼看看我是什么人,哪还能供你家的老仆妇驱使?我家自己也买得起仆婢,不过是暂时在淮南郡停留,不打算在这里置居置产安定下来,才没有先买仆婢的必要。为奴为婢的低贱人,有什么好趾高气扬的,还敢在我面前显摆,说什么这所院子已经被你们整体赁下了,若我不答应去你家为奴婢,就只能搬走,搬走就搬走,我们本来就打算赁一所独门独院,刚来淮南时没寻到才住这样的破院子而已,现今已经看好了两处,本就是要打 算搬走的。” 白媖从杂院出来,就迳直去了公驿,此时将今日查获的事跟瀛姝禀报了,尤其是她和杜氏间的交锋,一五一十,一字不漏:“黄籍上关于杜氏的详注,跟杜氏本人是无甚差别的,年岁、身长、体貌均符,婢子看她的着装,簇新艳丽,而住房里的陈设,收拾得并不整洁,婢子刚说完来意,她立即就是一番抢白,说婢子狗眼看人低,她虽不是贵族出身,但家境富裕,哪点像为了一口饱饭、几件新衣,就做牛做马供人驱使的人,她一只手叉着细腰,一只手指着婢子,她蓄着指甲,指甲足有两寸余,染得鲜红。 她嘲笑婢子,说婢子是犬马之流,靠着奴颜卑膝被贵族施舍残羹冷饭所养活,但凡是真有体面,像个人样,何愁嫁不去家有产业的人户,得意洋洋的宣称,她就嫁得富户,比婢子高出不知几等。” 瀛姝听了,交代道:“让玄瑛继续盯着她吧,看她搬去哪里居住。” 暂时处理完这桩事,瀛姝特意靠近南次,确定他今日回来后,衣上的异香更浓了,又想到南次刚才对贾氏女的描述,笑了一声:“怎么我看着南次你这情状,倒更像中了美人计似的?” “我并不觉得贾氏女貌美。”南次一本正经道:“只是,她也算出淤泥而不染吧,她说她知道她父亲的打算,一心一意要献她为贵族的玩物,她是不情愿的,但身不由己 ,她反过来求我,问我她该怎么做才能摆脱困境,我就想着……贾沪吉是罪不可恕的,但毕竟是他们一家的顶梁柱,贾氏女是长女,在她之下,只有个不足五岁的幼弟,将来要是只把她送回淮南,她怕是仍然逃脱不了成为玩物的命运。 就想商量你也寻思寻思,横竖师翁已经收认了不少‘义孙’‘义孙女’,再多收认贾氏女,让她好歹得个庇身之所的法子是否可取。” 瀛姝叹气。 “贾沪吉宣称的是他这女儿天生自带体香,并以此为‘殊异’广为宣扬,我虽未见那女子,但通过你衣上染的香气,敢担保这并不是天生体香,我甚至都能辨出这香气是加了哪几种香料调制出来的,她没有告诉你这个秘密吧?” 南次:…… “我再猜测,你今日待她,必然是礼数周道丝毫没有唐突之举,这跟别的纨绔子,甚至早为贾氏女色貌所迷的徐刺史截然不同了,她以为你对他是动了真情,因此才说了那番言辞,争取你更多的怜悯。”瀛姝摇着头:“我并不是以恶意度人,我这么说,是有依据的。贾沪吉就是个小吏员,因为得了个貌美的长女,企图将这女儿献给贵族牟取利益,但并不可能针对你,这一点是否毋庸置疑?” 南次点头:“如果不是因为追踪杜昌,我们并不会来淮南,如果不是我们有意声张自己的身份,徐刺史也不会邀请我去赴宴, 意图将贾氏女当作‘奇货’献荐。” “徐刺史既然把贾氏女当作‘奇货’,必然是有把握的,如果他之前没见过这女子,这把握又从何而来呢?”瀛姝喝着茶,她并不避讳说起这些情色之事,她原本就不是未经历情色之事的闺阁女儿了,不管是骄奢逸淫的男子,还是以色事人的女子,她都“见识”过:“贾氏女若真是被逼无奈,本质高洁的女子,于她而言,徐刺史是否是可以救她于水火的靠山呢?毕竟在淮南郡,徐刺史完全可以压制贾沪吉。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贾氏女认定徐刺史是好色之徒,不可能维护她,只会欺凌她,因此她不敢向徐刺史求助。直到南次你出现,贾氏女才真正盼来了救星,可是,她第一回见你时,与今日所用的香脂却又不同了。” “哪里不同?”南次根本分辨不出来香脂气息。 “今日她用的香,添加了秋葵籽提取的麝香,这一味香会增强迷诱感,但并不是融合在她常用的香脂里,因此其实效用大减。”瀛姝说:“我讲得更直白些吧,南次你昨夜未受贾氏女的‘体香’所诱,这让她大受挫折,不过今日却主动约她出外游玩,又让她喜出望外,可是你一直对她礼数周道,又让她心中焦急,于是在陪着你游山玩水时,她加用了这种秋葵麝香露,直接使用这种香露的话,香息最多维持两刻,就会消散了, 可南次你衣上染的这种香息仍在,因此我能断定,第一,贾氏女过量使用了这种香露,第二,她必然是两刻时间内使用,或者说,在两刻时间内补用了大量的香露。 你再想想,她跟你倾诉衷肠时,是否你已经说了告辞的话?” 南次扶额:“的确,我已经露意回程了,她当时说先去更衣,返转后,才讲她的身不由己。” “那时,贾沪吉不可能逼她了吧?” “贾沪吉今日根本就没有同行。” “她要真是自爱的人,直说难处就罢了,何必要加这一种,她认为可以诱发情欲的奇香呢?这种香露,普通百姓可不易得,贾氏女在今日前应当都没有备用,是今日才在仓促间……应当是直接让贾沪吉去向烟花女子求索,再想办法送到她的手中,她以为有这种香息添助,能让你意乱情迷,那是她异想天开了。” 瀛姝摇着头:“南次你从不沉迷声色,哪里可能因这香息就神昏志堕,你啊,是心肠太软,尤其对百姓贫苦之人,大为怜悯同情,你相信她的话,不是因为她的容貌,更不是因为什么天生体香,是因为你本来就悯惜弱小。” 但瀛姝却没有那么广泛的同情心。 第154章 铁了心的卖国贼 关于如何安置贾氏女的事告一段落,瀛姝也把自己今天的收获告诉了南次,方才白媖并没有直接禀明杜氏的籍证详情,她已将那张籍证上的内容默记下,照实写在纸上,交给瀛姝的是一张氏,瀛姝这才告之南次。 “什么?杜氏的籍证上写明的是目疾已愈?”南次大为震诧:“这怎么可能,当时他们在建康开具过所时,出示的籍证上明明是眇一目,怎么到了淮南,这么短暂的时间,就添了目疾已愈的备注?” 大豫的良户,都有黄纸制成的籍证,简称“黄籍”,而籍证和过所是配合使用的,要办理过所,当然要出示籍证,籍证上注明的是籍户的年龄、身高、体貌等,过所因此也会注明基本的内容,好让城门守验证核实。 杜氏左目盲眇,涉关体貌上的殊异特征,一但离开籍居地外出,需要先办过所,就肯定会在籍证上更改添注,如果目疾被治愈了,当然也得更改添注,不过这样的添注却也是有限制的,一般情况下得回原籍才能更改籍证,特殊情况下,在哪里治愈的目疾,是何疾医治愈,也有吏员负责核验仔细,才可以在籍证上更改体貌特征一项。 “难道说,这世上真的存在‘替目’的巫术?”南次目瞪口呆。 “白媖见过杜氏。”瀛姝说:“一双眼睛毫无异处,的确不存盲眇的症壮,只是,跟建康赤桐里的房主讲述的杜氏相比 ,淮南郡的这位杜氏不仅仅是左目全愈这点不同,连性情都截然相反了,现在这位杜氏牙尖嘴利不说,也根本就不是个勤俭的妇人,一间房屋而已,都没有收拾整洁,全然看不出有那把一所独门独院收拾得井井有条的能力。 建康城的人证,都说杜氏衣着简朴,可淮南郡的这位,哪怕是客居在杂院,却穿着崭新的绢衣罗裙,留着长蔻甲,带着银簪玉镯。” 南次恍然大悟,怒气却凝固在了他的眉宇间。 瀛姝的神情还算平静:“现在,可以着人去建康把甄苋带来了。” 淮南市上买购的干茶入口微苦,而今天,却是秋高气爽的明朗天气,公驿的小院子里栽种着一株李子树,柯枝上先黄的树叶时而就飘坠下来,草木知秋,人却绝情,瀛姝垂下的眼睑,能感受到瞳眸的冷意,她替南次再斟一盏热茶,说:“我们得知会心宿君,要加入对贾沪吉的审问了。” 两日转眼即过。 这天,徐刺史再次设宴邀请南次,不过这回却没有备下妖娆的婢侍斟酒,数盏酒罢,刺史问:“殿下两日前去游览了鸳鸯池,未知可还尽兴?” “池水清澈,古亭朴雅,得贾小娘子引荐,还品尝了鲜炙银鱼,颇为尽兴。” 刺史笑道:“鸳鸯池就在城中,胜在便捷,但论起风光来,远远不及西郊的琅琊山,只不过殿下若往山中游览,一日时间是不能尽兴的,得备下三两 日,下官公务在身,不能相陪,不过可使吏员陪护。” 这个吏员当然就是贾沪吉,贾沪吉既去,他家女儿理所应当也是要去的。 “使君很看重贾户吏嘛。”南次微微笑,挑起一边眉毛:“不过据我所知贾户吏对待他家女儿似乎很……不好,贾小娘子自觉品性高洁,不愿以色侍人,但奈何为生父所逼,身不由己,这种强迫威胁之事,孤着实也……痛恨鄙视。” 徐刺史呵呵笑了两声,举盏,先干为敬:“殿下可真是白水鉴心,未察这种生于底层的女子,实则也是机心满腹啊。其实贾沪吉这人,的确擅长钻营,又的确不愿将他那姿色出众的女儿,许配给个役吏差员。 打小,就把女儿娇养着,因此他那女儿也自视为小家碧玉,从来的打算就是攀附豪强,一辈子享受娇生惯养,靠着色貌为生。贾小娘子的眼光高,自然是不愿无名无份供人驱使的,她先有了择高枝的企图,才坚定了贾沪吉意欲靠女儿牟取利益的理念。 下官刚走马上任的时候,贾氏女就迫不及待来刺史府,先取悦的是下官的内子,但内子最厌恶的就是这种自荐枕席的女娘,下官还颇为惧内……只不过嘛,下官也看出来了,贾氏女虽然出身贫微,又的确冰雪聪明,是个妙人,她当然不似那些风尘女子,轻易的就屈身侍奉,可她遇见了殿下,自然会动真情,她又难免自卑 ,于是就有那番说辞了。” 南次又笑了笑。 “使君既这样说了,我当然不会再怀疑,不过嘛,这趟来淮南的确是有公务在身,琅琊山之行,是抽不出空闲来了,这样吧,横竖有件事,我也需要人跑腿,可让贾户吏配合,大抵会耽搁数月,说不定我还需要调动他去建康呢,出发得急,他是不便全家迁往的。” 徐刺史听懂了这话。 这位五皇子啊,行事太谨慎,并非没看穿贾氏女的机心,但将话说到明处,又让贾沪吉先带着大女儿往建康,就万无一失了,徐刺史当然是要配合的。 贾氏女跟他,早有欢情,否则他哪里会把贾沪吉放在眼里?纵然贾氏女攀附上了五皇子,桥是他搭成,贾氏女哪能过河拆桥?就更别说,以贾氏女的身份,至多就求个鬼宿府的姬媵,还少不得外力的协助呢。 徐刺史觉得这个“奇货”,货真价实。 因此在南次的安排下,贾沪吉就踏上了护送女儿去鬼宿府的“锦绣前程”,就在当天晚上,他突然陷入了昏睡,等醒的时候,发觉自己全身湿透,手脚都被捆缚着,他想了半天,才想起自己应该在五皇子安排的船上,可现在,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但这个房间俨然就不是船舱。 他看清的第一个人是…… “王女监?!你竟敢害我及小女,你难道就不怕五殿下问罪于你么?!” 南次:…… 虽然为了行动方便,他今天 也穿了件黑袍子,但并没有蒙面,现就站在瀛姝身边,至于被视成了透明人么? 一把冷剑,直接就架在了贾沪吉的脖子上。 是司空月狐的剑。 “贾沪吉,你端端正正地稳住脖子,你要是一乱动,你的脖子就要断了。” 月狐抬眼,瞪着南次,南次于是退后几步,确定贾沪吉没有注意他,才绕去了月狐的身边,将一支银针,轻轻扎了下贾沪吉的项窝处,这不会直接造成严重的伤害,但会让贾沪吉有已经受到生命危险的错觉,他立时绷直了脖子。 月狐把剑交给了南次。 他站在瀛姝的身边,直接追问:“你可认识无终时?” 贾沪吉咬牙不语。 “此人是你伪造的藉名,你可别说你毫无印象。” 贾沪吉仍然不语。 司空月狐上前,执炙铁,冲着贾沪吉的脸就是一下,贾沪吉挨了一记痛击,但脖子仍然梗直,眼看着第二记炙铁又要挥下,他才叫嚣:“我认识无终时又如何?” “认识就好。”司空月狐冷笑:“说说这个无终时吧,他去了什么地方?” “你休想……” 司空月狐将手里的炙铁,“咣当”一扔,冷笑道:“王女监,我早说了姓贾的必知无终时底细,你不信,偏要将人劫来这里,现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淮南郡的一个户科吏员,为一个北齐的细作造假,还宁死不愿交待细作的去向,留他活命干嘛?直接杀了,你我也好交差。” 瀛 姝没理司空月狐,向前几步,半蹲着:“贾户吏,你刚也听见了,要不是我为你求情,你现在已经是具尸体了,你是淮南郡籍,大豫的子民,何必为一个北齐的细作舍命?” 挨了一记炙铁的吏员,脖子上还架着一柄冷剑,他只能高仰着那张脸,炙铁击打的伤口皮开肉绽,在灯烛下,显得异常的狰狞,贾沪吉狠狠瞪视着面前少女那张美丽的面容,他想起就在昨日登船时,叮嘱女儿的话。 琅沂王氏的王五娘,虽以选女之名入宫,但现在已为陛下左右的女官,这回竟奉令与鬼宿君一同往淮南执行公务,看来传言中,王五娘将为鬼宿妃的事情不假,她也是天生丽质,又是世家出身,你可别想着与她去争强斗胜,但鬼宿君的宠爱你务必还是要争一争的,这些世族贵女,多半跋扈傲慢,不懂得温柔体贴,这可是你的优长。 贾沪吉这时看着瀛姝,见她一点没被他的愤恨吓退,甚至直盯着他脸上的伤口,那双眼睛还满盛着笑意,这岂止是跋扈傲慢?简直就是蛇蝎心肠!!! “你们别妄想了,我是不会告诉你们无终时的行踪的,他所持的过所根本没在府衙备案,但上头盖的官印却没有造假,你们根本无从追查。是,我的确知道他是北齐人,那又如何?我算什么大豫子民?大豫的君主,在建康称帝后,只知偏私南渡的旧贵和遗民,由得那些 人,南渡后争夺原本属于我们的田宅,还要践踏我们这些江东子民,自诩高我们一等。我宁愿豁出这条性命,助北齐南征,我才有望脱身庶民,成为显贵上品,大豫的君主会给我们这些贱民这样的机遇么?!” 司空月狐没有再挥动刑具。 瀛姝见他似乎若有所思,眨了眨眼,起身,轻哼一声:“心宿君莫不是认为这种人说的话大有道理吧?” “我听听你有什么高见。” “大豫自从立国,世家门阀的确掌有了极大的权势,可世家门阀难道不是依靠功业的积攒,难道是平白无故就坐享了荣华富贵?我可还从没听说过有哪一姓氏,凭借的是叛国资敌跻身贵族,倒是多少投敌背主的卖国贼,无一不落得身败名裂罪该万死的下场!” “确然。”司空月狐击掌,他干脆倚向一张榻背,注视着瀛姝。 “心宿君可别想完全假我之口逼问罪徒了,我要问的原本是件小事,不该由我卖大力气。”瀛姝也自寻了张枰坐下,眼睛看向司空月狐脚边,有一块炙铁又烧得发红了。 “人质可在你手上,我该怎么审?”司空月狐微笑:“你们也没把贾氏女交给我不是?” 第155章 “被迫”主审 贾沪吉终于明白了他今日是落于谁的手中,竟然是率部亲征的四皇子!关于大豫的这位心宿君,原本“藉藉无名”,未涉夺储之争,也从未听说过立下半寸功业,世人大约也只知道他风流倜傥,其清新俊逸,可与陈郡谢十郎齐名。 谁也没想到,陛下竟会让心宿君这么一个少年皇子,持大将军节令,夺复义州,更没有人能想到,心宿君竟然真的能够重创北赵铁骑,一雪旧岁时兵败的耻辱。 贾沪吉心中已经被凉透了,可这时,他也只能再做无谓的挣扎。 “王五娘,你明知小女与此事无关,她只不过侥幸得到了鬼宿君殿下的怜惜,你这蛇蝎心肠的女子,竟然意图借机冤害小女!” “贾户吏,你可别再伪装父慈女孝了,我呢,这人是很讲道理的,我当然明白你卖国求荣的罪行不会告诉你的女儿,你还指望着她为你争取荣华富贵呢,说不定啊,还想利用她,打听更多的机密,出卖给他国的细作。 我根本没想过用你的女儿来威胁你,因为我看穿了,你根本不在意她的死活。” 司空月狐又再笑着击掌:“原来如此,那么你难道还想成全贾氏女不成?” “我为何要成全她?”瀛姝白了司空月狐一眼。 “你知她无罪,难道不会对她遇见这样一个禽兽不如的生父,心存同情?” “那固然是她的不幸,但她原本也不是什么品行端正的良家女子 ,她自己不也妄图靠色貌获宠?当然这不算罪行,人嘛,总难免贪婪,但她得靠自己争取荣华富贵,我为何要成全她呢?不过是等心宿君你的使命达成了,把她毫发无损地送回淮南郡而已,相信她凭靠着她的色貌,不难找到容身之所。” “那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审出无终时的下落呢?” “也简单,因为贾户吏其实不想死。” “哦?”司空月狐挑眉。 瀛姝笑着说道:“心宿君你刚才那记炙铁,打他脸上,下足了力气,他当然觉着了剧痛无比,但咬牙硬是连脸都没偏侧半寸,为何?因为他不知道南次架在他脖子的冷剑其实没开刃,他害怕他的脖子和脸一歪,立时就血溅三尺了。” 南次也干脆收了剑,贾沪吉这才敢扭动脖子,呆呆看着南次。 “怎么?你莫不是还把我视为你的救星?”南次将剑还鞘,冷冷垂注着双膝跪地的罪徒。 瀛姝却看着司空月狐:“还需要我帮忙逼问么?” “为何不需要呢?早前是我负责把人逮来此间,又是泅渡,还怕把人直接给淹死了,真真累得慌,现在说话都上气不接下气。” 瀛姝:…… 这只……真真是一只狡诈的狐狸!!! “他刚才之所以‘宁死不屈’,无非是判断出心宿君你已经察实了无终时确为北齐细作的身份,知道就算承认也是死罪难逃,反而若是咬紧牙关不开口,你追察不到北齐细作的行 踪,尚且可能找不到坐实他通敌罪名的证凿。 可后来,他知道你是心宿君,心里就明白了,不管承认与否,必然死罪难逃。他就开始激怒我,打算让我诛连他家女儿,他还怀有侥幸呢,以为南次会出面维护,这样一来,贾氏女不仅能够得活,连他的幼子,不过是个懵懂的孩童,就更加不会受到株连了。” 话音刚落,就听贾沪吉一声猛吼。 南次这回换了一把开刃的长剑,毫不犹豫再次架在了贾沪吉的脖子上。 “我知道了。”司空月狐连眼角的余光都不关注大发兽性的罪徒:“这人也不是完全泯灭人性,他将他的女儿视为换取荣华富贵的工具,而他的幼子,却是荣华富贵的受益人。” 瀛姝冷冷看向贾沪吉:“卖国求荣乃十恶不赦的大罪,按律,当夷族。不过若是能供出北齐细作的下落,也算将功折罪,你的儿子懵懂无知,并非共犯同谋,有心宿君为之求情,相信陛下会予以宽赦。 我也可以予你一个保证,你所犯的罪行不会公之于众,你的妻儿,当然不会受到任何诛连,他们仍是良籍,我家祖父近几年,收容了不少佃客、部曲之子弟,给予他们学习经史子集、兵法骑射的机会,你的妻儿均可投靠于琅沂王氏,不仅能得安居之所,且若你的幼子学业有成,日后还有望入仕。” 贾沪吉没有再怒吼。 他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被公 开处死,就势必诛连妻儿,哪怕皇帝仁慈加以赦免死罪,妻儿也必将被贬为官奴,平民良籍已经无望荣华富贵了,更何况是官奴?另一个选择就是无声无息死去,妻儿不仅不会受到任何牵连,还有望得到贵族的照济。 瀛姝起身,再次半蹲于贾沪吉的面前:“我问你一件事,你识得杜昌此人么?” 远远传来鸡鸣声,清晨即将来临。 得到了贾沪吉亲口给出的答案,瀛姝不再关心后来的事,她向司空月狐礼辞,司空月狐竟还送她了一程——此处田庄,本就归司空月狐所有,正是位于西郊,远远能望见琅琊山,郊野幽僻,夜暮仍旧低垂,星河寥落,司空月狐手里执着一盏灯,昏黄的烛影,将他跟瀛姝间隔开来。 “很胆大啊,竟敢决断如何处治通敌的罪徒。” “殿下执行的是密令,并不会把北齐细作押送回朝,而是逮获即杀,因此陛下之意也绝非要将贾沪吉明正典刑,而相比化名为无终时的细作下落,贾沪吉的妻小是否受到诛连更为无足轻重之事。” 司空月狐将手里的灯递给瀛姝,他再看向南次:“就此与五弟先别,回京再见。” 南次拱一拱手,转身,眉心微微蹙起,清风入怀,撩动的是满腔的郁气,他知道自己介怀着刚才瀛姝和心月狐间竟那样的配合默契,这份默契,原本应当专属他们之间。 “瀛姝。” 南次从瀛姝手中,拿过 了司空月狐交予的那盏灯,他看着烛火在靴子前晃动,问:“心月狐是否重生人?” “不要去试探他。”瀛姝抬头,很远的天边,露出了模糊的苍白:“他若是重生人,不会露出端倪,他若不是,也可能会从我们露出的端倪发觉蹊跷,他这回执行的密令不普通。” “那北齐细作是追杀神元殿君的主谋。” “是,这件事前生应当没有发生过。” “父皇已知世上存在重生人,因此,认定北齐细作必为重生人。” “光只是大豫存在重生人,不管有多少,不管是谁,对于社稷国祚而言尚且不存燃眉之危。” “可要是北赵、北齐等国也存在重生人……” “他们会以先知之事,针对大豫的国策作出应判。” “因此没有必要审问,先杀,才能斩除祸患。” “可,杀得完么?” 两人站住脚,对视着,南次心中已经不存郁气了,沉重的压力让他忧虑不安。 “心宿君是司空皇族,乃至于还是大豫社稷不可或缺的智将,北齐细作这回没有针对他的出征有所应变,一是当下时势而言,北齐的确不能和大豫为敌,另则恐怕关于重生人之事,那位细作也不敢据实禀明,因此他才企图劫杀殿君,未遂后,潜入大豫,他想先争取北齐君主的信重,再酌情决定是否实话实说。” “父皇应该也是这样想的,因此,才有秘密逮杀之令。” “陛下会担心,敌国的 重生人会针对心宿君,我想,如果再有波澜,陛下也许会将重生人一事告诉心宿君,让心宿君提防戒备。” “那我们岂不更加无法判断他是否重生人?” 瀛姝摇头,缓缓前行,她沉默许久,才长叹道:“有重生人一事,阿伯连我都不瞒着了,迟早也会告诉心宿君,不管阿伯知道多少前事……就算阿伯怀疑心宿君是篡权之人,但被篡权的人是我,阿伯应当不会怪罪心宿君,反而会心生宽慰,司空一族的子弟中,到底还有心宿君,有他在,才使大权不曾旁落。” 南次心中更是沉重。 瀛姝忽然又笑了:“我不会埋怨阿伯的,阿伯这样想无可厚非,南次你可别为这事焦虑,我还是那句话,若非万不得已,我不会与心宿君为敌,大豫是我们的亲人挚友耐以生存和安居的家国,复仇不是最重要的事,为了我们的平安,一定要力保大豫繁盛安定。” 南次故作轻松,回以微笑。 他陪着瀛姝登上马车,看着瀛姝靠着青媖,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闭目小寐,她侧着脸,避开了车里那盏灯影,他只能看见她乌亮的垂鬓,以及一小截鼻梁,浅睡的女子,像没有任何心事,那样的安静和柔美。 他看向车窗外,一排黯黑的树影。 如果心月狐是害死瀛姝的主谋真凶,他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哪怕心月狐是守护大豫必不可少的智将,他也要义无反顾的将复 仇的利刃,刺透心月狐的胸膛。 他只想守护一个人,此时在车厢里安静浅睡的女子,她对大豫而言或许不算不可或缺,但于他而言却是全部,司空南次没有王瀛姝,就没有生存的意义。 第156章 你怎么可能还活着 淮南城的平益里紧邻西市,因此这里多为商户聚居,大豫的商户还是受到身份限制的,比如居所不能标示门楣,自然也无法成为世族门阀的座上宾,而平益里的商户并无富贾,因此居住的宅院也都不算阔气豪奢。 但平益里有处清欢苑,并不属私人所有,也不知是多少年前了,某任刺史问商户集资建造,说的是供平民百姓游玩,可平民百姓哪有这等闲空,于是清欢苑就成了平益里的商户女眷们日间游玩聚会的“公苑”。 此时,就有七、八个女眷在花榭里坐着闲谈,交流着粮米的价钱,也有人听说了义州已经夺复的消息,讨论着若是此时就往义州购置商铺,是得益呢,还是会承担风险。 小商户家的女眷多数也都是能干的,她们可不仅仅关心服饰和脂粉,更不会谈论琴棋书画,她们都知道商机的宝贵性,在这样的乱市,攒下更多的金银财帛心里才有底。 花榭外,两个生得一模一样的女童正斗草玩乐,其中一个突然抬头,瞧见摇摇往这边走来的妇人,拉了另一个女童一把,也不管摘来的花草散乱在地上,掉头就往花榭跑去,往一个妇人怀里扑,仰着小脸:“阿娘,那个杜娘子又来了。” 女眷们互相看看,都抿了唇没作声。 杜氏搬来平益里不久,赁居的居院就紧靠着清欢苑,因此与女眷们都会过面了,先前两次也还罢了,大家还 都觉得杜氏性情爽利,可上回,就因着女童童言无忌的话,招到了杜氏好一番抢白,女童的母亲忍不住怨气,回了半句嘴,连她也被杜氏抢白得哑口无言,女眷们这才领教了杜氏的厉害,多少都起了隔阂。 而今日,杜氏却像忘了这回事。 她满面春风,摇曳生姿,一坐下来,开口就说:“外子听说了义州夺复的事,这是确凿无疑的,外子跟逸仙邸行的石宗君极其的要好,石宗君打算等朝廷正式往义州派驻了将官,立即就往义州设分号,也愿意提携外子,带外子一同先往义州集置铺开店,将来义州是必然要设互市的,哪家先立稳脚跟,哪家就能率先获益。” 女眷们一听这话,顿时忘了上次的矛盾,就连那女童的母亲都陪着笑脸冲杜氏献起了殷勤,杜氏倒也没有冷落她,女童的母亲顿时就对杜氏改变了看法——她嘴巴虽厉害,又掐尖要强的,不过倒并不是个心胸狭隘的人,半点不记仇,值得打交道。 花榭里气氛正热烈,忽然又有一人进来。 矮个头,山羊胡,獐眉鼠目的一个男人。有好些个瞧见他的女眷就又都抿着嘴,互相看看,她们虽然不是出身贵族,但因为家境宽裕,寻常也都不和贫苦门户交道,内心十分鄙视那些看上去不体面的人,然而这里毕竟是公苑,无法阻止贫民、地痞之流进入,更不能将之喝退,如果闹将起来, 反而还会贻笑大方了。 杜氏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转头一看…… “啊!赵费氏,怎么是你?!”矮个男人被吓得一踉跄,差点就对女眷们直接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他瞪着眼,把赵费氏看了又看,骇得退后几步:“赵费氏你不是死了么?你明明死在了织女塘!你……我卜出你屡犯口舌之争触怒了巫灵,你不信我,但你就是沉塘而亡了,不仅沉塘而亡,还为巫灵惩处,毁目拔舌!!!” 杜氏也被吓得花容失色,赶紧转过身,背对着男人斥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姓杜不姓费,你莫不是认错了人?” “我认错人?我认错谁也不能认错你!你怎么会姓杜,你分明就住在建康城的南泽里,你丈夫赵二……建康令不信巫灵之说,怀疑是杜昌夫妻杀害的你,你说你姓杜……” “杜娘子的夫郎,可不就叫杜昌么?”女童的母亲骇道。 “她丈夫怎么可能是杜昌,杜昌家的妇人是患眼疾的,眇一目,是她的好友,邻里谁都不知道杜昌妇的容貌,因为杜昌妇出门必带幕篱,她是赵费氏,死在建康城织女塘的赵费氏!!!” —— 徐刺史这日午时,正觉昏昏欲睡,但考虑到五皇子还住在公驿里,且先打了招呼指不定需要他配合公务,就不敢跟往日一样回后院午休,硬撑着伪装“案牍劳形”,就有一个吏员入内禀报,说有个什么叫杜昌的草 民,竟要求见他。 徐刺史哪里耐烦见。 “杜昌说了,他是要烦请使君立即给他开具过所。” “开具过所的事,怎么找到了本官衙前?”徐刺史越发不耐烦了。 吏员收了一大笔钱,只好尽人事:“他说他是为王五娘办事的。” “哦?”徐刺史才睁开眼,招招手:“让他进来吧。” 刺史端端正正坐在榻上,打量着冒昧求见他的草民,没想到竟然这样相貌堂堂,这仪表气度,比起门阀中人也是不弱的,徐刺史未免就减了几分轻视之意,让杜昌坐下说话,又看杜昌怎么告座,怎么卑坐,不由暗暗点头,哪怕是平民,但学好了跽坐的礼仪,至少还能算为有点见识,虽然得不到贵族的礼遇,至少能赢得几分耐烦心。 杜昌道:“小民急着返回建康,的确是为了替王女监寻购打制步摇花钗所需宝嵌的急事,若是有所耽搁,恐怕老友就要将宝嵌转售他人了,小民若按常例申报,至少需要十日……” 紧跟着,杜昌就呈上了有瀛姝亲自签印的定单。 “既是如此,特事特办嘛。” 徐刺史其实不是不想奉承瀛姝,但他真不敢唐突皇帝陛下身边的女官,要知道虽然说女官不能算作后宫妃嫔,可西豫时,也多的是女官承宠的先例,再则就算瀛姝不承宠,多半也会是日后的鬼宿妃,他一个外臣,哪里敢直接去瀛姝面前献媚? 于是便亲力亲为的给杜昌办理 好了过所。 杜昌长长舒了口气,费氏的身份已然被那巫师揭穿了,好在是还未及传到刺史府,现在过所已开出,只要出了淮南城,随便往哪个乡镇窝藏一段时间,等到能渡去淮北,大不了使钱赁一艘渡船,当然是无法再往义州了,可只要到淮北,就有机会逃去北齐,大豫的法令无法拘束北齐,这也是他们现今唯一的生路。 这双男女,惶惶有若丧家之犬。 费氏现再也无法得意,坐在颠簸的驴车里,掩面痛哭,可痛哭也不能舒缓她惊恐的心情,将门推开,冲着赶车的杜昌道:“建康令不是二皇子殿下么,这么小的事案,二殿下哪里会亲自察办,别不是那姓甄的骗子诈我们的吧?” “管他诈不诈呢,他既然当众揭穿了你的身份,纸就包不住火了,你先安心吧,就算这事闹进了刺史府,刺史也会先问王女监求证,王女监的确托我打造花钗,这事是不假的,徐刺史心里也会有衡量,是他亲自给我办理的过所,他自己也是要担责的,他应当不会急着缉拿我,而是会同王女监讲清缘故,王女监可不会畏惧二皇子,说不定,巴不得二皇子察不明案情呢。 这一来一往的,等二皇子闻讯,谁都无法追踪我们的行迹了,更想不到,我们根本就没有远离淮南城,这就是灯下黑。” 杜昌决定,就往淮南城外十余里的村郊,这一片用来安置了部份南 渡的遗民,这些遗民虽然分得了田宅,却也仅仅只能维持温饱,只要给足了钱,就可以暂时寄宿,多半连过所籍证都懒得看。 也的确如此。 这些遗民能在江东分得田宅已经纯属幸运,相比起本土藉民,他们更具生逢乱世的危机意识,国家的法令于他们而言不再具有强硬的约束力,到手的银钱才能让他们心中安稳,另则,这些遗民多半大字不识,根本就无法验看籍证过所。 杜昌却没能睡个安稳觉,更不要说安稳地潜藏下来了。 当晚,“夫妇”二人就被逮获。 是瀛姝担当的主审:“我直说吧,我与鬼宿君这回来淮南郡,正是奉圣令,要将南泽里命案调察个水落石出,因此喊冤狡辩的话,你们可以省免了,连甄苋都是我着人带来的淮南,为的就是证实我的推论,你二人,合谋串通杀害了杜氏,罪证确凿。” 田郊的秋夜,冷意更加逼人,瀛姝自己都能觉察瞳仁变得冰凉。 “我应当从什么时候说起呢?”瀛姝看向费氏:“建康城的小市,你与杜娘子巧遇,她晕厥在道旁,你将她送去医馆,那时你的确是好意。” 费氏瘫软在地,羸弱的肩膀瑟瑟发抖,她想起几年前,看见杜氏晕厥,她下意识伸出手去掺扶,那时的她没有想到下意识的伸手,竟然会入了魔障。 “杜娘子闪烁其辞,不肯就诊,坚持说自己只是受了暑气,可是却被细心的 申疾医发现了蹊跷,但杜娘子仍然很顽固,不可讲实情,你将杜娘子送了回家,我想,你们都是女子,杜娘子又感激你对她的救助,在你再三的追问下,她告诉了你实情,她其实不是中暑,是被她的丈夫殴打,因为伤势太重,才在小市上晕厥的吧?” 费氏将额头抵在胳膊上,她抬不起头来,可记忆深处,她当时简直义愤填膺,她质问杜娘子为何不肯说出真相。 那妇人,只知道哀哭。 她说:丈夫殴打妻子,是妻子的责任。 她说:谁让我身患恶疾呢?你看看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成什么样子了?这几年来,眼疮不断,脓水不断,疮疤脱了,又长脓疮,我曾经有一子一女,都是因为眼疮之症,夭折了,我这样不祥的人,原该被休弃的,但夫郎他并没有休弃我,他只是因为心中郁积,想起了夭折的一双儿女,才酗酒,酗酒后才对我发泄,我理解他,他并不是恶人。 费氏终于说话了:“女公子明鉴,民妇,民妇当年的确对杜娘子十分同情。” 第157章 想到的和没想到的 瀛姝的目光扫向杜昌。 他这时不再媚笑,果然显得肃厉,眉心的白痣让印堂越显逼仄,两道粗眉仿佛直接相连,可不得不说,杜昌的相貌并不会让人一眼生厌,他的骨相很端正,相貌堂堂四个字形容他确不为过。 “后来呢?你开始羡慕杜娘子了?”瀛姝问费氏。 “民妇看过杜娘子的病目,的确……那些疮疤让人既觉恶心又觉惊惧,但民妇依然对她满怀同情,她说目疾难愈,更受不了他人厌鄙的目光,所以才谎称目眇,将病目用布罩遮挡,民妇觉得时常用布罩捂着疮疤更不利于康复,才建议她带幕篱。 后来,民妇认识了杜郎,与杜郎,彼此倾心。” 费氏又再痛哭不止:“民妇本对赵二无情,与杜郎才是相见恨晚,赵二他,根本不具男子的胆识,他总是算计蝇头小利,吝啬无比……” “是谁先策划杀人?” 费氏不哭了,但也没有再说话。 “是我策划的杀人。”杜昌终于开口:“是我策划的。” 但他忽然高昂着头:“王女监,有一件事,可换我与费娘性命,我知道你……” 南次心中一紧,一直握在手里的匕首就要刺出,瀛姝站了起来:“住口!你若想活命,立即住口!” 南次手中的利匕,几乎已经刺破了杜昌的外衣,但毕竟停滞了,也收了回来。 瀛姝上前两步,她一直盯着南次:“这件事案涉及二殿下,陛下要亲审,有的话 ,你面圣时才能讲。” 他们已经没有必要再在淮南郡耽延了。 命案已破,凶手已经逮获,但回程时瀛姝及南次的心情都没有变得轻松,杜昌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案犯,此事也许就连陛下都没有预见,因此南次才会突然心生灭口的想法,他们都无法确定杜昌知道多少“后事”,在面圣时会讲什么话以图换求一线生机,可这个案件并不能由瀛姝和南次直接结案,因此,瀛姝阻止了南次灭口的行为,他们不能只把两具尸体上交。 回程途中,行舟江上,被单独关押在一间船舱的费氏请求再见瀛姝,玄瑛陪着瀛姝,她有些不解:“女公子还有何必要再见这等蛇蝎心肠的妇人?” “将死之言,她要说,我又何惧一听。” 费氏跪在船舱一角,她脸色苍白,已经完全看不出那掐尖要强的性情,食案上的两个蒸饼一口未动,端端正正放在碗里,费氏俨然已经失去了食欲,听见门响,根本不敢注视来人,立时就匍匐叩首,脖子像折断了一样,低下去就抬不起来似的。 “女公子,罪妇的葵水已经晚来了数日,之前也请了疾医号脉,但还未得准确的脉息。” 费氏大声哽咽着:“赵二其实身患隐疾,不能……罪妇知道这些秽语有污女公子的耳朵,可罪妇着实不敢在陛下面前用这样的理由为自己开脱。罪妇认识杜郎后,听他说了许多他的难处,当年他 贫寒时,结识杜娘,两人也算是一见倾心,杜娘不嫌他家境贫寒,他也并不嫌杜娘是在孤独园长大,一度他们夫妻也十分恩爱。 可后来,杜娘患疾不说,还影响了子女,杜郎遍寻疾医,却一直未能治愈杜娘的疾症,杜娘因为左目生疮,容貌大损,杜郎也真的无法直视她的病眼,夫妻情感就渐渐淡薄了,认识罪妇后,杜郎听从罪妇的劝告,再未对杜娘动过手,可也无法跟她回到恩爱如初的情状了。 罪妇只想和杜郎远走高飞,可罪妇也知道跟人通奸是大罪,要是败露,将被杖毙,杜郎一心要往义州,他并不愿在穷乡僻野隐姓埋名,他是为了让罪妇过上好日子,不得已,才想出那样的……计策。 罪妇自知杀人偿命的道理,可罪妇才是主谋,是罪妇怂恿杜郎杀妻,由罪妇顶替杜娘的身份,与杜郎远走高飞、长相厮守。罪妇求求女公子开恩,要是罪妇真有幸得孕,容罪妇诞下腹中的胎儿,只要杜郎不被判处斩决,他还有机会照顾孩子,只要杜郎还能活着,他定有办法将孩子托付给他人,至少能让孩子得个安身之所。” 瀛姝没有给她任何保证。 玄瑛重重关上船舱的门,铁面无私上了锁,她不是多话的人,但现在实难忍心中的怒恨:“女公子可别信这妇人的话,婢子听白瑛说了,这妇人牙尖嘴利飞扬跋扈,根本就不是个好人。” “她 是有罪。”瀛姝说:“可真正狠毒无情的人不是她。” “不是她难道还是死者?” “当然不是。”瀛姝长叹:“这件命案最无辜的人就是杜娘,我想杜娘其实也并不像表面一般柔弱,她的心性甚至还极其坚韧,但她万万没有料到,就是因为她坚韧的性情,最终却酿成让她丧命的结果。” 关于这件命案瀛姝其实已经了解大半细节,当她决定往淮南郡的时候,她已经判断出谁是真正的死者,也猜到了杜昌为什么一定要杀死发妻的原因。 建康城中平静如初。 关于南泽里的这件命案原本就未在京城掀起什么惊涛骇浪,也并无许多人真去关注案件是否告破,费氏与杜娘两个妇人,其实处境相似,费氏虽并非在孤独院长大,但也已父母双亡,她的小妹远嫁后,在建康城中除了丈夫赵二就再无别的亲人,赵二早已接受了发妻“死去”的结果,似乎报了官,等着官府发还尸体下了葬,这件事情于他而言就算终结。 如果凶手落网,至多也就是感慨两声“苍天有眼”。 最关心凶案有无告破的人竟然是二皇子。 当瀛姝离京的几日,二皇子也加快了排察,终于被他发现一个宫卫曾经居住在南泽里,且费氏失踪那日这名京卫正逢休值,虽然宫卫一再否定他没有去过织女塘,但也说不清楚那天自己的行踪了,二皇子喜出望外,可让他很受挫折的是, 宫里最末发生的“恶鬼索命”案时,有不少宫卫都能为这嫌犯作证,嫌犯完全没有作案时间。 南次和瀛姝送押凶手入宫,二皇子立即听闻了消息,奈何他紧赶慢赶抵达乾阳殿时,却为中常侍拦在了审事堂外,他又要找瀛姝辩论,中常侍却说:“王女监回值舍沐浴更衣了,此时也不在乾阳殿呢,殿下也不需急,这件命案是由陛下亲审,陛下会有裁断的。” 司空通关心的不是命案,他现在,正听杜昌陈述。 杜昌自认乃重生人,当他说出这话时,连那费氏都大为震惊,本是匍匐于乌砖地面,此刻却扭着脖子看着身边的杜昌。 杜昌的话,和寺人祈的供诉有一部分相同,但这个布衣平民当然不知道皇宫禁内发生的事,甚至不知章永、寺人祈涉嫌弑君之罪被处死一事,他说到太子登基,召瀛姝入宫,封为淑妃,后来又为皇后,再后来甚至成了太后,新君年幼不能亲政,瀛姝一度临朝听制决断军政国事。 根据杜昌的说法,大豫的江山并没有亡于太子之手。 “太子登基后,二皇子、三皇子如何?”司空通冷声发问。 “罪民记得当时紫微君只是下令让二殿下、三殿下分别赴藩,无令不许与州官军卫结交,市井议论……这就有如将两位殿下送去藩地圈禁,再后来,两位殿下英年早逝,当时确有传言,说……两位殿下是被害杀的,可紫微君又 将两位殿下的子女迎回建康,让皇孙袭了爵位。” “五皇子呢?” “鬼宿君一直被圈禁在鬼宿府,但后来又被释放,恢复了亲王的爵位,只是鬼宿君似乎大损了寿元,虽然后来也以亲王之尊辅政,没有多久就病故了,王太后为此下令罢朝三日,鬼宿君出殡时,王太后携幼帝,令皇族宗亲、满朝文武皆往送殡。” 司空通微闭目,深吸一口气:“四皇子呢,可也为……毒害?” “心宿君?”杜昌忙道:“心宿君一直平安啊,若非心宿君多次亲征,北赵也不会连失义阳、南召,甚至连汝阳都险些保不住,北赵当时,都欲弃洛阳迁都往邺城了!” “你确定?”司空通心中砰砰乱跳:“抬起头来,看着朕,朕问你心宿君当真一直平安无事?” “王太后执政时,心宿君为辅政王,可罪民……罪民病故于元安三年,在元安三年时,心宿君非但平安无事,甚至,具有极大的威信。” 司空通只觉一直压在心里的铅块终于被移开了,他松开紧握的拳头,但眉头却又紧紧蹙起。 但凡是人,大抵都会更相信利好的话,这个杜昌和寺祈两人中,必有一人在说谎,究竟谁在说谎现在还无法下定论,可司空通更愿意相信杜昌。他只是一个布衣平民,哪怕犯下了死罪,但他的罪行根本和社稷安危无关,他似乎没有欺君的理由,不像寺祈…… 寺祈如果说谎 ,必定对皇后及太子心怀恶意。 “你是因为知道帝休……就是王女监日后会以太后之名执政,故而才加以讨好,当她逮获你们,并察明你们的杀人罪行时,你才企图告诉她这些机密,换取她的器重,放你一条生路?” “陛下圣明,可……王女监喝止了罪民,罪民根本来不及告诉王女监这些后事。” “行了,这些事如果你再透露给别人知晓,朕保证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杜昌没有从皇帝的言辞中听出生机,颓然瘫倒,他真真懊恼不已,为何他不早些重生,非得是在今春上巳前,一觉醒来才回到“当初”,如果他在数载前重生,他定会想尽办法交结权贵,知悉更多的权争之事,如今才更有机会争得赦免。 他何必还要带杜氏来建康,来建康之前,就该想办法让杜氏死于恶疾。 当然他也不可能跟人四处说,凭他的判断,朝廷绝对不会舍弃义州,只要夺复义州,在义州设置互市,必有极大的商机。 那个时候,其实连他都不能确定朝廷何时能夺复义州,在义州驻重兵,设立互市,他更不知道自己的确能在义州风生水起,成为鼎鼎有名的富贾,那只是他的一个期望,谁能想到期望成真? 他是真不舍放弃义州这个风水宝地,更没有想到区区市井的一件命案,竟会受到王太后及鬼宿君的重视!!! 第158章 谁想求活 当瀛姝沐浴更衣完毕,被通知往御书房的时候,司空通已经平息了自己激动的心情。 自从寺人祈说出大豫亡国的话后,这就成了他的心病,尤其是当他确定了太子是重生人,太子还公然表达对瀛姝的爱慕之情,这简直成为了“亡国”的印证,司空通唯一的侥幸是,太子既然重生,兴许会意识到自断手足的弊害,翻然悔悟,而不再重蹈覆辙。 可这样的侥幸心毕竟时常就会动摇。 必须力挽狂澜,却害怕力不从心,这个时候出现了个杜昌,此人的生死与家国存亡无关,可如果他说的是真话,司空皇族毕竟还有月狐能在储位之争中免受罪祸,又确实不负他的嘱托,达成了他无法达成的功业,稳定了大豫的根基。 这真是让他心潮澎湃的好消息。 只是杜昌毕竟先为瀛姝逮获,瀛姝究竟是否知道了“后事”,甚至是否是她授意杜昌如何应对,这还不能确定,司空通的心中又冒出个巨大的疑惑,且他越想证实好消息,就越急于先解开这个疑问。 瀛姝已经恢复了女官装扮,一丝不苟行了礼。 司空通才回过神来,挥手示意道:“坐吧。” 瀛姝低着头,双手交叠于腰前,垂鬓间是光洁的额头,像温润的美玉,她一点不紧张露怯,从容自气色里透出来,司空通遍寻自己的记忆,失笑了,这个小女娘在他面前就从没紧张过,只不过从前更亲昵些, 入宫以来,渐渐有了宫人的规矩。 “杜昌说,是你喝止他的话,你应当知道他是重生人?” “原本只是怀疑,不敢确定,但他认了罪后,却说有一事能换他和费氏性命,儿便更加提防了,当时南次在侧,儿不敢再让杜昌继续说下去。” “你如何能确断五郎不是重生人?五郎不是跟踪过裴瑜,意图搅和你和裴瑜的婚事么?” “儿不能判断南次是否重生,儿只知服从圣令,不让重生人存在的机密泄露。” “你刚才说你怀疑杜昌是重生人,因何起疑的?” “那就要从头说起了。”瀛姝道。 “倒也不必长话短说。”司空通微笑着。 瀛姝先梳理了下思绪,才道:“儿原本就不信南泽里命案的凶手便是宫里的恶鬼,但极其疑惑为何死者与受害的宫人情状相似,根据走访调察,儿知道死者是被溺毙,且柳太医推断死者死亡时间应在赵费氏失踪之前数日,虽柳太医不能十分肯定,但儿已经起了疑心。 南泽里命案的凶手先是买通了假巫师甄苋,卜得赵费氏会死于织女塘,且死状是剜目拔舌,说明凶手先择中了织女塘为死者的‘葬身之所’,故意以从前的一段传闻,印证赵费氏是死于巫灵降罚,凶手为何要这么做呢? 儿认为,凶手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让众人坚信死者就是赵费氏,因此,他将赵费氏毁容,还抛尸于织女塘,让仵作无法验判死 者的容貌,有了这样的设想,儿自然会推断出来,赵费氏实际没有死,且为凶手之一。” 司空通点头。 “赵费氏的邻里称,赵费氏与赤桐里的杜娘子交好,两人身形都极纤瘦,个头高矮也极为相近,只是杜娘子带着幂篱,无人知其容貌,且杜娘子还患有目疾,自称左目眇盲,未带幂篱前,一直以眼罩遮挡左目,可是又有一个人证称一回见到杜娘子与费氏一同纳鞋底,杜娘子的针线活比费氏好许多。 儿于是又有了推断,杜娘子的左目很有可能未盲,只是她的确患有眼疾,眼睛与常人不同,这也是凶手为什么一定要选择在织女塘杀人抛尸的原因,关于织女塘的传言,那个冤害儿媳的恶妇,后来遭到天谴,双目溃烂眼珠脱出。” 司空通蹙着眉头:“你意思是杜昌害怕尸体被发现时还没有完全腐烂,仵作能验出死者患有目疾,但赵费氏却根本未患目疾,因此他才将死者双目剜去,让仵作无法断验目疾。” “阿伯圣明。”瀛姝继续道:“但这一切只是儿的猜测,没有实据,而在小市调察的时候,儿从申疾医口中得知,据他判断杜娘子曾经受到殴打,而且伤势不轻,但杜娘子一直在强忍,儿立即想到柳太医说过,死者先被匕伤,再被剜目拔舌,可并没有死去,直到被抛下水塘,死者还尝试过自救,可惜,被水草缠住了脚腕,重伤的 死者最终没能活命。 死者俨然心性坚韧,才能忍受这样的痛苦尝试自救,申疾医讲述的杜娘子与死者更为符合。因此儿立即往建康府,以激将法,逼得二殿下调出杜昌夫妇的籍证及过所交给儿过目,儿发觉杜昌开具的过所是分开的两张过所。 这时,儿基本断定死者就是杜娘子,杜昌及费氏方为真凶,因此立即赶去义州,但儿仍然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杜昌为何一定要杀妻,他明明想去义州经商,一展抱负,为何要在临行前犯下命案。 且义州已被夺复之事当时朝廷还未向民众公布,杜昌并不知情,为什么选在那时就犯案离开建康先往淮南,儿是从这个疑点上,推敲出杜昌也许是重生人,他知道自己会在义州发迹,但他没想到一桩有关巫灵的命案会受到如此重视,他于是才有那样的自信,又或许,还存在儿不知的,他必然要杀害发妻的理由。” “那你认为,应不应该饶恕杜昌?” 瀛姝又感觉到了,从自己的瞳仁透出的冷意。 “杜昌,狠毒无情,罪不可恕。” 司空通扬起眉头来,半晌,才道:“好,朕跟你一同提审杜昌。” —— 瀛姝跟在皇帝身后,入审事堂,她昂然经过匍匐颤抖的两个罪人,立在御座一侧,眼睛晃过费氏那单薄的肩脊,她发髻已经散坠了,乱麻似的窝在脖子处,两寸余长的指甲也折断了,凤仙花汁斑驳如血污 ,这是个可恨的妇人,可恨之处并非是怀有情欲,她的罪行在于,受情欲所惑丧绝了良知。 “陛下开恩,容你们二人中一人得活,你们,谁愿求活。”瀛姝口吻冰冷,问的是谁愿求话,问的也是谁肯赴死。 堂下一时鸦雀无声。 连司空通都对瀛姝的发问毫无准备,不由看向她,但也只能看见丫头笔直的背影,他不由再次挑眉,猜度起瀛姝的用意来。 正在这时,听很低的回应声。 “罪民,罪民恳请陛下赦免死罪。” 是男人的应答,而匍匐在下的妇人似乎并不觉得震诧,瀛姝只听见了一声很小的哽咽,像一段孽缘终结后,仪式般的泣叹。 “接下来的问话,罪徒杜昌你如实作答。”瀛姝说。 “是。”这一声,响了些。 “你是何时对死者心生杀意?” 杜昌的手指抽搐了一下,不敢作答。 “说吧,如实。”皇帝陛下广袖一挥。 “今春三月上巳前,罪民重生后。” “你以生辰礼的名义送了死者只一支银簪,故意散布,又让死者带着银簪向邻人展示,可那支银簪,后来却到了费氏手中,是你指使费氏假扮成死者,也就是带着幕篱,用银簪收买骗徒甄苋,也是你指使费氏故意拉着死者寻甄苋问卜,再把甄苋的‘诅咒’有意张扬的?” “是。” “死者跟你离开赁所那天,穿的衣裳,费氏也有,这应当也不是巧合吧?” “杜氏擅长女红,家常 衣裙都是她自己裁制的,因她与费娘要好……原本市井妇人的衣裙款样都极简单,杜氏又节俭,从不铺张,她跟费娘一同买布帛,一同裁制衣裙,款样和颜色好几身都是一样的,我原本就信巫卜,那巫师讲了要穿什么颜色的衣裙最吉利,特意给她挑了一身,自然那身衣裙,费娘也是有的。” “你在动身前,特意找木萨巫卜问晴雨,为的并不是动身时下不下雨,你故意挑了次日清晨有雨的那天离开赁居,是否?” “是,罪民骗了杜氏,跟她说木萨巫亲口说我们必须在哪日何时离开赤桐里,但不能先出建康城,得避人耳目的先在南浮里住一宿,才能确保途中平安顺利,我这样说,就是让杜氏自己提议划属南浮里的织女塘边有个废置的房子,趁禁鼓快尽时过去,不易被人察觉。 杜氏虽‘引人注目’,南浮里的人却并没几个认识罪民的,杜氏当时在车厢里没露面,我又直接拐的僻道去织女塘,那会儿就快宵禁了,织女塘四周早已没人,夜间黑灯瞎火的,就更没人往织女塘去。” “当晚,你杀害了杜氏,次日清晨有雨,也无人冒雨去浣衣,但你却可以冒雨离开南浮里,径直出城,你出城后,投宿在和费氏早已约定好的地方,费氏等了几日,才拿着你早就交给她的杜氏的籍证和过所跟你会合。” “是。” “你们到了淮南城 ,你应当知道贾沪吉贪图钱财,只要给他一笔贿赂,他就能篡改甚至伪造籍证,因此你直接找到了他,将杜娘的籍证添注了‘目疾已愈’,这样一来贾氏就能以真面目示人了,你确信你的毒计能够瞒天过海?” “罪民一心以为那个骗子甄苋会借这件凶案牟利,绝对不会说实话,而且不管是南泽里还是南浮里的居户,对织女塘的传言都深信不疑,只要他们认定了死者是费娘,就不会再多生事,且,建康府衙从来不会重视这样的市井命案,不少命案,都是不了了之,就算怀疑到了罪民身上,一察,罪民一家早在‘费娘’遇害前就已离京,哪里还会深究? 那个贾沪吉,两年之后就会因为伪造黄籍罪发被处死,罪民知道他既胆大妄为又贪图小利。费娘她也不愿遮遮掩掩地过活,且这样遮遮掩掩也着实不是长久之计,于是罪民才,才干脆……” “你为何一定要杀害你的发妻?”瀛姝终于问了关键问题。 第159章 谁不得活 杜昌久久未答。 瀛姝语气冷沉:“大豫律令虽然规定通奸者死,但你和费氏的奸情并未暴露,否则杜娘也不会对你毫无提防、言听计从,就更不会一直视费氏如同挚友。你跟费氏之间互生情愫,你们大可先跟彼此的配偶离异,离异后再远走高飞、双宿双栖,这样便能不触律令,你为何一定要杀妻?” 杜昌仍是沉默。 “你自以为设计周全,但你甚至连抛尸水塘后,若尸体未缚重物也许二、三日间就能浮出水面这样的常识你都不了解,你根本没想过,要是费氏还未‘失踪’,杜娘的尸体就上浮被人发现,你的毒计就会败露。 你知道么?你趁杜娘不备刺她一匕,你以为她已经死了,但她根本没有气绝,你将她剜目拔舌时,她还活着,她或许已经无力呼救了,但她还能感受到剧痛,她忍住剧痛,不让你察觉,那时候她才知道你已经铁了心的要将她置之死地。 强烈的求生意识让她一直忍耐到你将她抛入织女塘,她还尝试自救,但水草缠住了她的脚腕,也正因为她的尸身被水草缠住,她的尸身才至于在十余日后才被发现。杜昌,你杀害你的发妻绝不是因为你对费氏有情,你恨她,用那样残忍的手段将她杀害你才能得到满足,你若还不承认,现在抬起头来,陛下圣明,当然能看出你并无悔愧之情。” 杜昌真的不再匍匐了,他直跪着, 那张脸上,果然只有恨意。 “我的确恨杜氏。”不再自称为罪民,杜昌眼底的狠戾之色也流淌而出:“她患了眼疾,久治不愈,她那只溃烂的眼睛我看了都直作呕,我跟她提过和离的事,她却以‘与更三年丧’搪塞,说她为我的父母守丧三年,我不能予她休书,我称她患恶疾,她却说她只是因目疮有损容貌,她并没有眇盲,不能称为恶疾。” “不是说你的一双子女,是杜娘过染的病气么?”瀛姝问。 杜昌挑动眉心,那颗白痣顿时更加突出了,他似乎经过了紧张的权衡,才道:“子女的夭折并非因为疾症,是……是当时家境着实贫困,我为了孝养父母,对子女疏于照顾了,后来,在临湘实在难以维生,靠着至孝之名,里老才资助了一笔盘缠,我又变卖了家业,带着杜氏来建康寻求发展。 前生,当听闻义州夺复,朝廷果然在义州驻重兵,兴互市,商机难得,但当时我实在想要摆脱杜氏了,于是说服了费娘,让她同我奔至义州,起初也极为不易,费娘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可她原比杜氏擅长应酬,她废尽苦心,终于结识了淮南巨富石梁家中女眷,打听得石梁的喜好,我投其所好,在石梁的带携下,好不容易在义州立足,也跻身了富贾之层。 我当时根本不惧杜氏再来纠缠,也没想到她一个无知妇人竟能打听到我在义州,她寻来义 州,要胁我驱逐费氏,否则她就举告我触犯通奸之罪,她竟然还先回了临湘,寻到当时资助我盘缠的里老为她做主,我逼于无奈,虽然当时费娘已经为我生下一女,却只好,签下契约,遣走费娘。 费娘不敢回建康,独居于义州,没多久就因为抑郁患疾,我哀求杜氏,说哪怕只予费娘妾室之名,让费娘尊她为女君,但杜氏竟说费娘明明有丈夫,还怎么做人妾室?她不向赵二透露费娘奸奔之罪已经仁至义尽。 杜氏拿住我的罪柄,逼迫我与其同房,后来她生了儿子,她生产那一日,费娘却香消玉殒,杜氏又佯作疼爱费娘为我所生之女,诈得女儿将她当作生母敬爱,我着实负愧于费娘,也积郁成疾,当我疾重之时,杜氏竟在病榻前跟我说,让我放心撒手,她虽是妇人,也必定能守住产业,等她的儿子成年后,稳稳妥妥地移交。 如果不是杜氏,费娘不至于早亡,我更不至于……这个妇人毁了我的一生,让我如何能不痛恨她!!!” 瀛姝看着费氏颈窝处那团乱麻似的头发,终于没忍住,竟击掌两声:“我相信费氏对你情深意重,可不信你居然会因为遣离她就积郁成疾。杜昌,费氏身份被我察实时,你自知罪行已经败露,你很干脆地认了罪,且承认你为主谋,但这并不是因为你待费氏多么情深,而是想继续伪装成为重情重义的人。 你 刚才的供辞,强调了你是至孝之人,你深信君主以仁孝治国,必会体谅你对父母的至孝,紧跟着,你指控杜娘得理不饶人,威胁你遣离费氏,我相信此言不假。 杜娘曾经受你殴打,却一再忍让隐瞒,她定然也极为自卑,因她的目疾,使你们夫妇二人受到了邻里的冷落,害怕会染病气以及不祥,她的心性坚韧,但也极度自卑。她爱慕你,也很珍惜跟费氏的友情,可是她生命中最珍惜的两人,最终却背弃了她。 她为何不能报复,她是你的发妻,为何要自认受到遗弃,先犯错者,原本是你和费氏! 费氏怕你获罪,自愿被遣离,她看上去是掐尖要强的性情,可为了你,为了你们的女儿,她选择了由她独自承担罪过。 而你呢?你现在是怎么对待费氏的?刚才我称你二人间只有一人得活,费氏沉默,是你发声求活,你选择让费氏去死,你竟然还敢说你为费氏郁积疾终?就算你的前生真是病故,但缘故不可能是为费氏的早亡,你这个人,穷贪极欲,我不信你在义州发迹没有行为鬼祟阴险之事,你的死因不会这样简单,更和情义无关。” 杜昌拱手道:“君无戏言,不管王女监如何揣测,但陛下既然答应了……” “陛下答应了你什么?”瀛姝冷笑:“陛下只答应了你二人之间,可赦免一人死罪,又没讲明谁先求活就真的得活。” 杜昌如被 五雷轰顶,双眉如弯弓,而他的目光就在为架在弓上的毒矢。 瀛姝这才向皇帝行礼,膝跪道:“陛下刚才问奴是否能恕杜昌死罪,奴以‘狠毒无情、罪不可恕’八字回应,据杜昌供述,他承认了他是主谋,费氏只是从犯,奴以为,和杜昌相比,费氏至少还不算穷凶极恶之徒,这二人中,若一定要宽免一个人的互罪,奴建议给予费氏宽免。 然,费氏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否则如何告诫百姓不可因利欲害杀他人性命?杀人之罪,从犯处绞,本不应免死,因此律法也未定免死应当如何处罚,但无论是流放还是徒作,俨然都太轻了。” 司空通一看,杜昌现在只是冷汗淋漓,却根本不敢再多说一字,心中明白他绝无可能获得瀛姝任何授意,于是将手指,轻敲两下矮案。 “杜氏虽然只是民妇,但也绝对不能枉死,主犯杜昌并无悔罪之心,当判斩首之刑,朕说过给你一个痛快,这刑罚,的确不会让你受更多痛苦,至少比起被你杀害的杜氏,她还未气绝,竟然忍受了剜目拔舌之痛……朕甚至可以再给你个恩典,处刑之日前,你畏罪自尽吧。” 皇帝没说怎么处治费氏,瀛姝也没有问。 她甚至是从司空北辰口中听说,费氏被丢进了仓门狱。 仓门狱位于平仓门内,为内刑司掌管,进入仓门狱的囚徒,生死情况就不能被刺探打听了,司空北辰也 并不想打听区区民妇的生死,他是来向瀛姝道贺的:“这一场对决,赢得十分漂亮。” 何为“漂亮”呢? 司空北辰春风得意:“此案由父皇亲审,主犯及从犯的罪供都十分详实,二弟把案实翻了几十遍,仍不服气,一定要让赵二见费氏一面,结果呢,赵二一见费氏就直接道破了费氏的身份,赵二可是一直被二弟扣留的,二弟不得不服气了,他以建康令的名义,亲口宣告和签发了审状。 那杜昌虽咬舌自尽,仍当众被枭首,百姓们无不信服,虽然也许不知是五弟及瀛姝的功劳,但这并不是关键。” 关键的是,不少百姓都听说了这件案子虽然是以建康令的名义审结,可其间,少不了太子殿下的“拨乱反正”。 瀛姝自然不会介意司空北辰坐享其成,她很谦虚:“侥幸而已。” “你与五弟去了淮南,缺席中秋宴,当还没听说神元殿君在中秋宴上竟然示出脂魄,并当众将轩氏旧籍口诵了两卷,针对卢公发问,可还质疑她为冒顶?她甚至问三娘,如今她自证了身份,三娘可还认定她不配为大豫的储妃。” 瀛姝:…… “殿君跟三娘不能相容,这正合了贺、郑二姓之意,卢公本就在犹豫,不忍让三娘屈奉,此番为殿君这样一记当众刁难,便直接拒绝了父皇,说范阳卢氏女,虽无大志,但亦不甘受辱。” “殿下知道这其中的……因果吧?” 司空北辰笑了笑:“父皇给予了提点,且我还知道你已经察实了究竟是谁收买秦淮伎散播谣言。” 瀛姝没有吭声。 “上蔡梁氏,新建功勋,梁氏女固然有罪,但她却歪打正着,神元殿君的贪狂已经让父皇极其不满,自然不会容她日后母仪天下,而这个时候,刘氏却能说服神元殿君,殿君虽则在中秋宴上对范阳卢氏有所冒犯,后来却又向父皇赔礼,说她其实并非不容三娘,只不过是心存误解,多得刘氏的剖析,她才明白这一事案另有隐情,因此,由神元殿君举荐,刘氏现在已然复位了。” 刘淑妃咸鱼翻身了。 “瀛姝,神元殿君应该会召见你。”司空北辰说。 第160章 摸到心跳差点吓死 先一步召见瀛姝的人是谢夫人。 好吃好喝的招待,但也是好一通抱怨:“你可真行,跟我说要见哪些闺友,我早就将帖子发出去了,那么多女娘也都兴致勃勃来赴宴了,却没见着你,她们也还罢了,可连阿陆,也都万万没料到你竟然去了淮南,我都不知道怎么给你阿娘交代才好,连我都不知道,你为何突然去了淮南。 倒是阿陆能体谅我,说你现在是乾阳殿的女史头目,不比得选女、女御,真要是陛下交给你承办某件事案,谁都无法阻止,这回没见到,至多等到来年的上元节,说不定重阳日时,宫中也会再办宴酒呢。” “姨娘现在应当知道了吧,我是为和二殿下打擂台,去了淮南逮凶。”瀛姝笑着道。 谢夫人轻哼一声:“辛苦的是你,功劳却被显阳殿母子二人夺占了呢。” 瀛姝笑嘻嘻地享受着昭阳殿的糕点美食,没有附和着说皇后母子的坏话。 谢夫人问她:“你听说没,宫里又添了位刘淑妃。” “还不是之前那位,不算多添。” 谢夫人彻底拿瀛姝没了脾气:“是神元殿那位开的口,陛下也没不好驳回,你那日还好没在,省得看神元殿君的蠢样子,自证身份也就是了,却当众给范阳卢一门难堪,我瞅着啊,那卢三娘倒是有大气度,一番话说得四平八稳,没让轩氏拿捏住,也并不显出违礼逾矩来,后来轩氏看似服了软,只其 实,太子是不可能既得旗帜又得实惠了。” 瀛姝问:“姨娘若是太子,择谁弃谁?” 谢夫人不再慵懒说笑,略坐正了身,仔仔细细思索了番,才道:“我无法代入太子,我只能代入皇后或者是贺氏、郑氏。我要是皇后当然想两全其美,可必舍一位的话,自然是轩氏,轩氏空有个尊贵的身份,实则她的权限不还是陛下给予的么?陛下心目中太子的份量重于轩氏,太子的不足在于没有母族为凭,母族已经扶不起来了,必须要靠妻族撑腰。 贺氏、郑氏则不同了,她两个的儿子有母族撑腰,缺的是名份,太子毕竟为嫡长,先不把皇后取而代之就永远无法名正言顺的让自己的儿子以嫡子之尊得储,这一先天不足,只能靠神元殿君的名份略作添补了。” “所以,如果太子选择了范阳卢,贺、郑两姓的同盟就会瓦解了。” 谢夫人微张着嘴,彻底焕发了精神:“是这道理啊,轩氏虽然没有什么实权,可要是得到了贺、郑二姓的支持,她可不就有了凭仗?当她一有凭仗,就不仅仅只有虚名而已了!可轩氏只有一位,总不能既嫁二郎,又嫁三郎,为了争轩氏,贺氏和郑氏迟早得有一战。” 瀛姝心里清楚,谢夫人是无法坐壁上观的。 又果然,刚才昭阳殿出来,她就直接被传召去了神元殿。 只是数日不见而已,轩殿君并没有特别的变化,妆容穿 着都无不妥,可气色还是那么灰颓,她原就不是爱笑之人,应当更添了愁闷,眉宇间竟越发呆滞古板了,她先把瀛姝注视了好一阵,才说:“我不是卢三娘的对手。” “殿君,三娘不是殿君的仇敌。” “淑妃也是这样说的,但我总觉得你和她两人的话必有一人不实,你们却都在为卢三娘开脱,这不对劲,极其不对劲。” 轩殿君折下一朵金丝菊,看了半天,弃在一旁,她行至瀛姝身边:“我会输吧?” “何为输赢?” “太子会择卢氏女为正妃。” 瀛姝很无奈,她是真不知应该怎么答此问。 “你很看不起我?”殿君注视着被自己丢在一旁的金丝菊:“所有花卉中,我最常见的就是菊花,哪怕在郊野,我也见过这种金丝菊,要不是秋季的花卉少,宫里应该是不会种植菊花的,我也是如此,但凡我轩氏尚有一个男丁,我也许都不会被迎回大豫。” “轩氏的殊荣,的确已经湮没于朝代更替。” 这是一句残忍的话,轩殿君却并不觉得伤恸:“你说得对,但我不肯服输。” 她缓缓起身,将手伸给瀛姝,瀛姝递过自己的小臂,轩氏扶着她的手臂,行至白玉栏前。 “门阀世族,本为我轩氏旧臣公,没有轩氏,诸姓也不得如今的显赫,是,轩氏已经亡国,可为何不管是洛阳豫,还是如今的建康豫,司空皇族都要向臣民宣告尊重我这样的亡国 后裔呢?司空氏的皇朝,得以统一天下,利用了我们轩氏,他们就不该将我们弃之如履。 我不知应该如何委婉的措辞,我的道理今天告诉你,你转告陛下吧,我可以等,等到时机合适,陛下应该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对策。” “无论如何,殿君还是需要当心淑妃与郑良人。” 轩殿君耷拉着眼睑,看着瀛姝纤秀的手指,她的手还真是美,像羊脂玉一样的色泽,无处不细腻,自然的绻垂着,伏线优美,并未像那些嫔妃似的蓄起长甲,也未染凤仙花汁,那甲盖却如珠贝,并不是一味的苍白,透出雨后远天那抹淡然的霓影。 “中女史,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破获南泽里命案。”殿君忽然说。 “这事,殿君竟也知情?” “郑良人有意说给我知情的,她狠狠夸你,说你这会为太子殿下立了大功,重挫了二皇子,她说那死者,死状极其可怖,还说宫里也发生过类似的命案,不仅仅是陛下,连太子及其余皇子都一筹莫展,我就想问你,如果你能据实相告,说不定我也能得到启发,说不定,我会先破获宫里这起命案。” 忽然,轩殿君一挪指掌,直接抓住了瀛姝的手指:“你这样的贵族闺秀,养尊处优,你真敢去目睹那么可怕的尸体,真敢去追究那么恶毒的人性?还是像你们这样的人,虽然娇生惯养,但心性早已经变得无比狠辣了,你们见惯了 倾轧,习惯了邪恶,你们真的,在这里……” 她抓着瀛姝的的,放在自己的胸口:“还存在柔软和温暖么?” 瀛姝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 她的手掌此时摁住的地方,分明不该有心跳的,但她却清晰感觉到了,心跳撞击着她的手掌心。 —— 司空通极其极其的震惊,他甚至直接将镇字扔向了砚台,也不管墨汁飞溅,两步到瀛姝面前:“你说,殿君这是灵台异室?” “阿伯,什么叫灵台异室?”瀛姝不懂就问。 “心,一个人的心就是灵台,灵台位左室,你刚才说殿君的右室也有心跳,那岂不是灵台异室?” “灵台异室又如何,是重病么?” “倒也并非重病。”司空通想了一想,才跟瀛姝道:“传说济太后孟桑就是灵台异室,因此,逃难时被追兵用长剑贯穿左胸,却仍然能存活并顺利诞下了济高祖,我听柳太医说过,世上灵台异室者虽然罕见,但也并非独一无二,他就见过一个普通布衣,也是灵台异室。 可是,如果这件事传扬开来,很难不让人……” 司空通话说一半,自己又愣住了。 轩殿君入宫不久,且并无疾症,旬例请平安脉的医官暂时还不能发现她有灵台异室的殊况,但这件事迟早都会被发现的,就连轩殿君自己,她从前也是有傅母照顾的人,傅母怎么可能一直没发现她身体的异况? “呵。”司空通轻笑一声:“她是故意 让你发现的,打算的是用身体的殊异,牟求更多的权势,我们还真是都小看了她,她最有利的筹码根本不是脂瑰,不是轩氏旧典,而是灵台异室,毕竟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太后,济太后孟桑,就是灵台异室的奇人,而如果没有这样的殊异,也根本不会有大济几百年的国祚!!!” 瀛姝现在的心情也十分的复杂,前生,轩氏必然不会利用她掀开灵台异室的身体秘密,可也一定会利用别的什么时机,以这个筹码来争取利益,真难怪司空北辰起初就提出,要让白川君出面说服殿君,结果呢,殿君一直以这个机密为“杀手锏”,殊不料,不管是当今陛下,还是司空北辰,都全然不信灵台异室的所谓福兆。 刚才陛下阿伯已然说了,柳太医说过,就连普通的布衣百姓,也偶有灵台异室的殊奇。 最终,轩殿君也没有机会将灵台异室的殊奇宣之于众,她就这么死在了内廷禁苑,而轩氏一族也随着她的死亡,彻底灭绝。 “帝休,你去问问柳太医关于灵台异室的详细,然后,你来想个法子,化解这件事情。”司空通说:“务必要让轩氏妥协!朕,绝对不容她坐地起价,她绝对不成为大豫的皇后!” 瀛姝无声长叹。 这明明就是白川君的任务,但因为今日那被迫的一摁,现在却得由她担负全责了,一时半会儿的,她能有什么奇思妙想?瀛姝只好道 :“阿伯,我能用太子殿下的计策么?” “太子有何计策?” “美男计啊。” 司空通:…… “阿伯想想,我就算搬出搬柳太医,但柳太医是什么地位,孟桑太后又是什么地位?殿君可是神元后裔,能跟普通的灵台异室相提并论么?这种神乎其神之说,影响的本就是平民百姓,平民百姓信奉鬼神之说,这也不是……咳,君主一直希望的么?” 司空通彻底被噎住了。 瀛姝更加小心翼翼:“子不语怪、力、乱、神,大儒视鬼神,敬而远之的态度,不追崇不信奉,但布衣百姓可没有受过大儒教化,他们受到的教化是君权神授,对君主忠心,就能受到鬼神的庇佑,关于灵台异室之说,阿伯根本无需向臣公申明,只不过,是得防着有那些臣公明知道理,但为了私欲,反而鼓吹邪说。” “你觉得轩氏不懂这道理?” “未必懂。”瀛姝道:“殿君生逢乱世,流离失所,未得儒师教导,便连旧典籍,也是生记硬背,且殿君身边的傅母和仆卫,必然也都相信孟桑太后非比凡胎一说,就会将这样的观念灌输给殿君,他们才是与殿君生死相随之人,阿伯,殿君怎么可能不信他们的说法,相信柳太医和我?” 第161章 祸起“孝悌” 瀛姝真的从来没有听说过,一个人的心居然能长在右边的胸腔里,这必须是偏心啊,咦?既然世上有偏心有这个词,看来的确不是杜撰? 无论如何,本着好学上进的心态,瀛姝还是要请教柳太医的。 “为什么出现灵台异室这样的状况,我也说不清,我之前遇见过一件奇事,有个老者,无儿无女的,到老了,越来越贪杯,但凡有点闲钱准会去估酒,饮个烂醉,有次他确实醉狠了,三日未醒,脉博呼息是有,但心跳全无,把邻里吓得慌了神,去请巫师,刚好我与那巫师认识,一同去瞧,才发现那老翁不是没有心跳,心跳是在右胸,我替他扎了针,他醒来后也像无事人,从那时,我才知道世上的确存在灵台异室的奇人。” “就这一例么?” “不仅只一例,后来,我还遇见一个患者,唉,是个贵族闺秀,生下来她家人就知道她灵台异室,但不以为喜,反以为忧,那女子也的确有不少脏腑的疾患,我去诊治过,但无法缓解她的症状,后来,十七、八岁时就早逝了。” “这样说偏心很可能会影响寿元?” “应当是的。”柳太医蹙着眉:“因人而异,像那位济太后,史载七十一而终,比济高祖还活得长些,算高寿了,当然我并不肯定她是否灵台异室,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嘛。” “那……这到底算不算疾病呢?” “不好说,说不准。” 柳太医十分的严谨:“我见过的两例,前一例不算病症,后一例嘛,大有可能是因为疾病才引发的偏心。” 柳太医非常的遗憾:“所以我才想去当仵作,为的可不是破获命案,但有机会解剖更多的遗体,对于治疾的促进作用十分巨大,唉,可惜啊,这条路子也着实不易。” 可不是嘛,就算是当仵作,也只能去验遇害死者的尸身,要是病死的,家属哪里可能会让仵作验尸? 瀛姝没有办法助柳太医之难,她现在思考着另一个问题,而这天,她刚好又从谢夫人口中听说了另一件事,这件事立即触动了她的警觉。 “我那天忘跟你说了,也觉得没多大必要跟你讲,中秋宴前,是乔氏来求我,让我给羊家妇一张邀帖,这羊家妇是乔嫔的舅母,上不得台面的人家,你大抵也不大了解,我想着乔嫔再是如何,也没可能促成五郎跟羊氏女联姻,因此就没上心,唉,怎知道这没过几日呢,羊家竟然打起了我家皎儿的主意。” “八娘么?”瀛姝哭笑不得。 “话倒也没说在明面上,只在我嫂嫂跟前一个劲地夸皎儿如何,后来也不知道她怎么拐的,竟又赞起乔子瞻的儿子们来,我嫂嫂品出不对味,立马使人告知我,我今日也品了一品,品出点味道来,帝休,当年我与你阿娘要好,但并不待见乔嫔,也就是阿任,我表面上对她虽不热络,心里却还是 认可的,就没想到她那样一个人,千挑万选的,结果还是嫁进了平邑乔。 现在有人要算计乔子瞻和阿任一房,我哪怕看在你阿娘的情面上,也不能故作不知。只这件事,是平邑乔的家事,我不好直接干预,连你也不要插手,你跟五郎说说吧,我如果料想得不差,平邑伯府怕要闹出夺爵的笑话来了。” 瀛姝顿时觉得肋骨闷痛,是被一口郁气硬生生哽着了。 乔嫔之母羊氏,也就是南次已故的外祖母,原本就是一个笑话!羊氏之女之所以能嫁入乔门,那是因为羊家出了一个皇后,这个皇后还异常的传奇,入宫时本是区区女御,三年而无宠,突有一日受宠,奇迹般的宠冠后宫,等原皇后病死,她竟被立为继后,可这位羊皇后据说无才无貌,也没有什么大智慧,不知道怎么就被当时的皇帝宠爱,于是在她的促成下,她的侄女嫁给了南次的外祖父。 乔羊氏长着一颗妒嫉的心,但偏要装作贤惠,平邑伯年轻的时候也是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仰慕他的女娘不少,其中一位,就是公主,当然,那位公主不是羊皇后所出。那公主却也矜持,虽然对平邑伯心生好感,无非是加以礼遇而已,没有出格的举止,但乔羊氏就是过不去了,仗着姑母是皇后,有一回,竟然在宫宴上,跪求皇帝,说她不是不贤惠的人,公主想为乔门妾,她一定会善待。 这要 是换别的皇帝,乔羊氏可能就死了。 但那位皇帝体质特殊,也就是调侃两句乔羊氏小心眼而已。 平邑伯当时还不是平邑伯,上头父母双全,皇帝不介意羊氏的荒唐言行,他们极其介意,于是当羊氏生下乔子瞻,乔翁便让老妻代为抚养,后来乔子瞻五岁时,乔翁干脆将嫡长孙拜托给王斓。 瀛姝明知,南次极其尊重乔子瞻这舅父,就连她,对任舅母也很是亲昵,若从德品而言,乔大舅的嫡子并非配不上陈郡谢的嫡女,但这个时代的婚配,却不仅仅看德品,平邑乔中品之族,论门楣,想要娶陈郡谢的嫡女就是个笑话。 而且这并不是乔大舅和任舅母的意愿,是那个什么羊太君在中间搅和,不用说,羊太君怀的根本就不是好意,而羊太君中秋入宫,她得的是谁的授意? 从淮南回宫,南次暂时负责的仍是宫中调防的事务,建康宫里驻兵八千,除了守护台城安全之外,台城内的巡防也是日常工作的重点,尤其当皇帝陛下采纳了太子的建议,为了提防“恶鬼”持续犯案,巡防的轮次排得更加密集,范围也扩增了不少。 宫卫其实相当于皇室的亲卫,皇帝握有直接节制权,就算有皇帝亲自授令发予令符,持符者对巡防调动等等序次的排布,也必须要写成公文,呈皇帝御准,加盖玺印,并召各部将官宣告后,才能落地实施。 也就是说,无论哪 个皇子,打算节制宫卫行篡位之事都是不可能的,大家也就没打算要去争这节制之权。 南次平时务公处称防卫署,距离乾阳殿就隔着一条甬道,而在防卫署值事的寺人也无不知道瀛姝是乾阳殿的中女史,见中女史来,也都明白是为见谁,非但没人阻拦,还有那些殷勤的寺人,有忙着引路的,有忙着通传的。 防卫署里,有辽望台,高出宫墙,可俯瞰整座台城,此时,南次与瀛姝就登上了辽望台,他们站在高处说话,也只有两只落在飞檐上的白鸽,好奇地侧着头,似想听懂人语。 “外祖父对大舅父心存不满,是因大舅父从不肯参与权争,为此,母嫔也的确多有抱怨,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她竟然……谋划着要更立世子,这岂不是要逼得平邑伯府,父子反目,手足相残?!” “平邑伯府的爵位于今而言,根本就有如空衔。”瀛姝也着实是头疼:“阿伯加封各大门阀爵位,实则是限制门阀所拥的府卫兵丁节统权不可由家主任意更易,爵位由嫡长子承袭,府兵若行叛逆,朝廷也会直接向拥爵者问罪,平邑伯已然是年老昏聩,且所拥府兵不足五百,多得乔世子,为陛下所看重,职领长水校尉,因立战功获赏,可扩充府兵至八百,但这八百府兵,现下已经不由平邑伯节控了。” 瀛姝跟南次对视一阵,两人都摇了摇头。 平邑伯如果想把爵位 交次子乔析继承,势必要替长子拟个罪名,乔世子是为司空皇室效忠,怎么也不可能愚孝到了受冤害却不声张,将兵权拱手相让的地步,可要是抗争,那就务必要证实平邑伯这亲生父亲的不慈及罪行,换句话说,如果事情真闹到那样剑拔弩张的地步,平邑伯和乔世子这对父子中,必有一人要承担罪责,更如果乔析也参与夺爵,他和乔世子间,也必有一人要被除族。 “前生时,我似乎也听蓬莱君说过,平邑伯府内部要起争乱,但后来却不知如何就平息了,那段时间你似乎出京游历去了,我也不好寻任舅母打听,南次你可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南次哑口无言。 他那时正伤感于错失了和瀛姝的情缘,无暇关心这些争乱,更何况他的舅父舅母明知他无心权争,因此还十分欣慰,这样的事亲长们都刻意瞒着他,一直到父皇突然驾崩,司空北辰登基,他的生母公然指控虞皇后及司空北辰加害谢夫人,并言父皇有旨,欲将他记名为谢夫人之子,传位予他时,他才恍悟他的生母竟然早有了夺储的想法,而且还串通他的外祖父,背地里实施了不少谋篡的行为。 大错铸成,醒之晚矣。 “前生时,父皇执意亲征,授令司空北辰监国,而当时陈郡谢明明已经弃了夺储的念头,反助着司空北辰压制贺、郑二姓,大舅父及两位表兄随父皇出征,而 我,则是跟四兄,他当时坐镇右卫军,四兄遣人来请我往右卫府,他告诉我,外祖父似有异动。” 回忆前事,南次着实懊恼不已。 因为那天,他甚至还在跟司空月狐争执,强调他的外祖父早已经将族务公事都交托给了大舅父,哪怕是去了公平里羊宅,且跟羊家的几个郎君将两家府兵集队较量骑射,这算什么异动呢?乔、羊两家本为姻亲,乔家的府兵都随驾出征了,留在庄营的不过是些老弱病残,他认定外祖父只是闲居太久了,因此才借羊家的府兵演练骑射,这并不触犯律令。 没想到正当那时,司空北辰就遣一员统领来,召司空月狐入宫。 “五弟,你随我一同入宫吧。” 司空月狐当时的神色格外凝重。 第162章 当年的骤变 瀛姝也还依稀记得当日情景,那时她已经生下了长乐,完全沉浸于初为人母的愉悦中,而那天似乎也极为平常,下昼时,陆婉、陆妍两姐妹还结伴来看望她,送走她们,她抱着长乐打算去跟婆母蓬莱君说说话,顺便一同用晚膳,那时裴瑜刚入仕,下值后也多与父祖们在外宅用膳,得商议一些政事公务了,再不会像新婚时一样只顾着内闱意趣。 宵鼓响起时,裴家的男人们竟无一回家。 蓬莱君就先觉不对了,遣了人去姻亲家中打听,结果连“赋闲”在家的王斓竟然都被急召入宫。 蓬莱君立时下令紧闭宅门,调动家丁守卫门禁。 晚间,丧钟响,女眷们紧张地数着钟响,然后尽都面无人色,虽然钟声未绝,但已经超逾了皇后薨逝的大丧之音,宫中又无太后,那未绝的丧钟也只能是为国君而鸣了。 宫内发生了什么瀛姝不知情,此时她听南次回忆。 “我和四兄入宫时,司空北辰其实才接到密诏,密诏是由你的叔祖父以及父皇亲自任命的督护大将军谢昆一同送达,他二人都是随父皇亲征的将帅,父皇的确已在回朝途中,伤重不治驾崩,崩前召见诸将官,亲手写下传位诏书,令他二人急送京都,诏书写明,太子接诏后即位。” 这样说来,司空北辰继位确实合法。 南次长叹一声:“突发了这样的大事,当然要召集文武百官宣读先君遗诏, 当司空北辰即位后,也要遍告后妃,就在当日晚,丧钟未绝时,谢夫人便自缢身亡,虞皇后宣告是谢夫人闻得丧讯后悲不自禁,追随父皇而去,但我的母嫔却闯入太极殿,指控谢夫人是为虞皇后、司空北辰害杀。 最出乎意料的是,外祖父他,不知为何竟然纠集了三百不到的府兵,意图闯入台城,还称他手中才有真正的传位诏书!” 瀛姝:…… 这不是可笑么?没有哪个帝王会把传位诏书交给外臣私藏于府邸,更何况当时朝中还有个名正言顺的太子,皇帝甚至在亲征前,令太子监国,令一直佐助太子的皇子心月狐坐镇右卫府,拱卫台城安防,皇帝甚至都从没同意过将南次记名为谢夫人所出,更何况谢昆作为陈郡谢的一员,他是亲手送达诏书的将官之一。 “司空北辰其实并非不想将我斩草除根,虞皇后就当众指控我,说我势必也参与了篡逆罪行,可,是四皇兄当众替我分辩,说我根本不知外祖父及我母嫔的行为,而且当闻变故时,我一直在他身边,绝无可能将父皇驾崩的密变透露。” 瀛姝望着底下,巍峨华丽的宫殿,身处其间,却无论多久都不能因这些高耸坚厚的宫墙,心生半寸安稳。 “南次,心月狐当时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一点,乔嫔于深宫,她不可能预见阿伯会突然驾崩,当知道时,她已经无法把消息传递出宫了,那么, 平邑伯又是从哪里听闻的讯息,知道谢夫人已经薨逝,我相信平邑伯再是年老昏聩,若非笃定有机可乘,也不至于异想天开到了凭仗他手握的两百余府兵,就足以闯入台城助你夺得帝位的地步。” “而且当时已经宵禁,凭那不足三百的府兵,根本不可能闯到万春门外。”南次也说。 后来的事,瀛姝知道一些。 “平邑伯被当场射杀,乔嫔自然也被处死,可是你的二舅父乔析等是被活擒,但他们除了羊氏族人外,并没有供出其余的同党,最可惜的是大舅父,尚未回京便在途中被扣拿,明明没有参与平邑伯的莫名其妙的篡逆罪行,却也难逃诛连。” “我会阻止母嫔。”南次垂着头,他紧紧的扶着栅栏。 “你阻止不了。”瀛姝望着云天,一抹蔚蓝从远处低垂着,裹挟了世间万物:“前生时的你,对权争厌鄙疏远,乔嫔难道不知么?她当然明白你无意帝位,你向往的是庙堂之远、林泉之间,她根本不是为了你去拼争,而是为了自己。乔世子尝试过阻止,可后来呢?他并不能阻止,反倒是被卷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那……” “绝裂。”瀛姝很坚决说出这两个字:“石嫔一事,其实还有未解之谜,贺夫人为何要助乔嫔,逼迫石嫔替乔嫔作伪证,这个疑团,一定还梗在阿伯心中,疑团迟早都会解开的,如果你还想保乔嫔平安,只能 摧毁她的所有凭靠,让她再也难生波澜,不管在谁眼中,她都是个毫无利用之处的……废子。” 瀛姝担心的是就算如此,乔嫔的恶行一但被揭穿,她的性命也保不住。 南次的心肠太软了,乔嫔是他的生母,就此一点,南次也绝对不会坐视旁观,他和司空北辰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 司空北辰能将虞皇后,他的生母,软禁于永乐宫直至忧愤而终;也能对她,如同捧在掌心,日日用山盟海誓呵护,称为非卿不可的伴侣,用世人皆羡的宠爱滋养着,先“赐”一碗绝子汤,再“赏”殉葬的“殊荣”。 南次不一样。 南次无比珍视他们间的情谊,从无信誓旦旦,却一如刎颈之交,待她尚且如此,又怎么能无视生母的安危? “有机会的话,我去见见任舅母,这件事还是由我去当说客吧,你暂时莫问。”瀛姝说。 南次也知道其中的利害,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重生人,现在他们并不能确判国君对于重生人的态度,甚至不能确判将重生人存在这件机密告诉国君的人,是敌是友,如果是司空北辰一党,情势对他们而言当然不利的。 “费氏被关押在仓门狱,她应当知道杜昌那日都说了什么。”南次道。 “千万不能。”瀛姝摆摆手:“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试图诱问费氏。” 南次点头。 而关于神元殿君有灵台异室的殊奇,南次提出了一个看法:“ 司空北辰定然是知情的,但他全然不将此当作殊奇,大抵也明白这并无殊奇之处,更无关吉兆祥瑞,可后来,他背弃了给予殿君的诺言,殿君也从没将灵台异室一事声张,另外还有一点,殿君未至三十而终……” 瀛姝抬起眼睑:“司空北辰是让殿君最终意识到了,灵台异室根本不是什么吉兆祥瑞,虽有殊奇之处,但是因为疾患所致,曾经的济太后孟桑固然是有灵台异室大难不死,诞下了大济朝的开国之君,可轩氏皇族气数已尽,哪怕殿君跟她的先祖一样也具有这样的殊奇,却并非吉瑞而是凶运?” 摧毁一个的心志,最狠绝的办法,无异摧毁一个人的信念,先扬而抑,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甚至于还要利用他人的冷眼讥嘲诛心…… “我知道了。”瀛姝说:“我得用我自己的办法。” 同样是女子,同样生逢乱世,同样有居安思危的意识,瀛姝跟殿君就算还论不上惺惺相惜的程度,相比起那些暗中嘲笑轩殿君自不量力的人,瀛姝始终记得这个女子哪怕落得郁卒而终的下场,可她的确留下了几大箱子的谏策,她为了这个国家殚精竭虑,将她所有的心思都消耗于如何振盛国力,关怀那些终日为了饱暖劳作不休的子民,她日夜所思,无非如何给予子民们实际的庇助。 她接受了被利用后又被彻底抛弃的结果,虽然她可能不理解其中的 原因,难免自惭形秽,进而悲愤交加。 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论迹,轩殿君从来不为奸恶之事,是真不必去追究她的心思,有没有贪重权欲的时刻。 神元殿,高高在上,富丽堂皇,但这里却只住着一个孤寂的人,这个人也许并不应该住在这里,已经衰落的旧皇族,亡国后尊荣不复的一个姓氏,可是大豫皇朝建立时就不能摆脱的“病态”,导致了从洛阳到建康,神元殿仍然是司空氏的皇宫里,最崇高的一座殿筑。 丹陛叵长,瀛姝还没有资格沿阶直上,她只能绕去一旁,走更经弯折的白玉阶,那座孤傲的殿堂里,神元殿君正凝视着一面画屏,画屏上牡丹盛开,描绘的不是此季此景,殿君未曾见过这样名贵的花卉,她先问瀛姝:“你见过牡丹么?” “家父爱花成痴,牡丹也种了一畦。” “真是如此雍容华贵?” “本为林泉仙,世人皆爱,叹入高墙中,以色事人无异了。” “以色事人?”殿君轻声重复,沉默无言,竟有一笑:“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这些花草本就为雅俗共赏,并没有什么花卉一定比什么花卉高贵之说,可世人俗情,规定了花草的贵贱,牡丹在野外逐渐难见,都被献进贵族的宅院里,百姓们不知花卉之美,只知能卖得好价钱,在他们眼中,这些花,也就和那些以色事人的女子无异了。” “ 正因如此,才有了雅俗之分。” 殿君又再琢磨了琢磨,不解,问:“难道高雅的人,就真的不爱金钱俗物么?” “当然不是。”瀛姝笑道:“今日我休沐。” “恩?” “神元殿君若是不想做东,那我做东,请神元殿君往我的值舍一聚,我寻简娘娘讨了些好酒,还问谢夫人要了几斤鹿肉,我那值舍本不许动明火的,殿君去了,炭炉升起来也不敢有人嚼牙。” “你确定?”殿君震惊了。 瀛姝眨着眼:“确定,殿君连这点特权都没有的话,我第一个为殿君打抱不平!” 牡丹花在屏风上,一派雍容华贵,轩殿君的手指轻轻握着镶在袖缘上的织锦团花,不大清亮的眼睛里仍然充满了错愕,她从没想过入主神元殿后,会有人邀她饮酒吃肉,她被人隔阂疏远,有的是因鄙薄,有的是因敬畏,但她知道这座宫殿里,没有她的亲朋好友,现在不曾有,将来也未必会有。 这样做真的合适吗? 她问着自己,但心却砰砰跳得响亮了,几乎不受控制的,她松开那精美华贵的袖缘,把手伸过去。 第163章 以虞皇后为教材 炙肉在唇齿间焦香四溢,再饮一盏清甜的花酿,就全然不觉油腻了,神元殿君原本就有一副好胃口,可这些日子以来她却因为积郁和不安,尝不出山珍海味的鲜美来,女仪们用心指点,进膳的规矩和仪态,她学得有些艰涩,于是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今日她也不曾抛废仪态,神奇的是,竟觉自在了许多。 瀛姝做完东道,才跟轩殿君说起南泽里命案,当然,隐去了一些不该说的。 因此轩殿君大惑不解:“男子的心,真的能狠绝至此?杜娘子虽然容貌有毁……”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口吻越发伤感了:“毕竟夫妻多年,杜昌贫贱时,杜娘子不离不弃,也从不曾埋怨过他不顾儿女,导致两个孩子夭折。女子的容貌难道就真的这样重要么?” “是杜昌的错,杜娘子没有过错。”瀛姝一针见血:“杜娘子的悲惨是因,她所嫁非良人。” “王女监你天生丽质,我见过的女子中,无人能比过你的姿容,你只凭容貌就能获得世人的珍爱和赞叹,你自然不明白,当容貌受到他人挑剔,被他人厌鄙时,事者很难不会自惭。” “美貌的女子,或许的确会得到偏爱,但这样的偏爱不长久,或许我应该这样比喻,世间美丽的事物很多,但大多数人都不会将这些美丽的事物跟生死,跟荣辱放着一起去抉择,跟生死荣辱相比,不管多美丽的事物都显 得无足轻重了。” 殿君又思索了片刻,她点点头。 “我今日其实是想为说客的。”瀛姝又说。 她看着殿君,殿君或许是因为饮了酒,眸光竟明亮了许多,许多人饮酒后都会多话,但殿君却更愿意倾听了,瀛姝也就没有再多的婉转:“太子妃位,望殿君退让。” 这样的直截了当,让轩氏稍稍蹙眉,不过她还是接过瀛姝递来的茶盏,喝下一口解酒的茶汤:“理由呢?” “太子需要妻族的助力,不是说殿君不能成为太子殿下的助力,可目前状况是,二、三两位皇子的母族都不会放任太子添获两大臂助,相比之下,太子更需要范阳卢的支持。” “我若成了太子妃,太子便会失储位?” “我不敢妄议储位得失,可是殿君,太子殿下别无选择。” 轩氏又喝了一口茶,抬眼去看一截白墙上,柯叶的影像几笔潦草的墨画,深深的无力感就又困缚住了她,以至于她放下茶盏时,手腕都在颤抖了。 “如果不能成为大豫的皇后,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要活下去。” 刹那间,她就这样无助了,扶着额头,挡去眼睛里一片泪光:“其实我身边的人从来没有这样的信念,他们护侍我,只盼着我能渡过淮水受到大豫皇室的庇全,是我自己不愿就这样坐享着荣华富贵,我是唯一的轩氏后裔了,我不甘成为一个一无是处的人,你知道吧,我也有灵台异室的殊 况,我觉得冥冥之中,我的先祖对我委以了大任,我并不是想要权势,我只是,我想如果我能争得一些权势,才可以为华夏子民做一些实事。 因为这样的信念我才活着,逃亡之时,一遍遍默诵着旧史录,大济的法令是为大豫所借鉴的,只可惜那些法令现在无法切实实施了,我想我得努力啊,不能让曾经兴盛数百年的大济皇朝,积攒下的这些能够创造盛世辉煌的智慧,无声无息湮灭了。” “我无意冒犯神元太后,可殿君,创造辉煌盛世的人其实并非神元太后,而是济高祖,神元太后的灵台异室,只是保住了她与济高祖的性命。” “王女监,可我大济的史书,更推崇的是神元太后。” “那是因为,济高祖至孝。”瀛姝很坚定:“其实能够母仪天下者,福泽都远厚于常人,但正如当今的虞皇后,她对于大豫在建康复立可有半寸功劳,虞皇后又岂能左右华夏存亡?” 轩氏忍不住用手指抹去泪光,瞪视着瀛姝,微张着嘴,她是真没有想到瀛姝不过一介女官,竟然最敢直言虞皇后无用至极! “虞皇后可曾因为母仪天下,获得半点权势?哪怕是在台城的后廷,贺夫人及郑夫人对她可有一分敬畏?陛下始终顾念与皇后的结发之情,因此力排众议也要立嫡长子为储,可就连陛下,也深知不能给予后族权势,一则,虞氏满门无有子弟立下半 分功勋,另则,如江东贺、长平郑乃至于陈郡谢等族,也不可能放任虞氏子弟握有实权。 事实就是,哪怕母仪天下,权势的多寡却不是靠皇后的名义就能求获的,殿君乃神元后裔,纵然要比虞皇后尊贵,可虞皇后尚有族人,殿君却是无依无靠,殿君深思,若然不弃太子妃之位,与太子间必生隔阂,将来……太子可会顾及殿君分毫?” 一语惊醒梦中人。 轩氏呆呆想了许久,侧了脸:“我无姿容,甚至才学有限,空有的只是个神元后裔的名份,我情知难以争得太子的爱重,若再让太子陷于两难的境地,哪怕是逼他娶我为正妃,恐怕也会对我更加厌鄙。 似乎我也只能放弃太子妃位了,如此一来,太子或许还会对我心存感激,日后我的谏言,至少还有被采纳的机会。” “殿君现要取悦的并非太子,而是,体谅陛下的远谋。” 神元殿君心中一动。 瀛姝微笑:“大济之治时,曾有一史故,济高宗有一宠妃靳夫人,才智不俗,常能提出政谏,济高宗后来因患头风之疾,厌弃太子期,废为河间王,将之软禁于邺城宫。河间王认定是靳夫人进谗言,心中痛恨,可济高宗崩前,仍觉靳夫人之子羸弱多病不宜继位,有意复立河间王储君之位。” 对于这一史故,轩氏当然比瀛姝更加了解。 “靳夫人不仅赞同复立河间王,而且暗使她的兄长往邺城 ,河间王返京途中遇刺时为靳将军所救,河间王才能得以顺利回京,后河间王虽然与靳夫人间仍有隔阂,可高宗崩前,当着诸多臣公之面,教诫太子期必须尊奉靳夫人为太后,太子期继位后,也逐渐对于靳夫人的才智心生钦佩,就国政之事,常请教于靳太后案前。” 瀛姝眨着眼:“我不知道靳夫人才智究竟如何,不过我十分佩服她能够在那样的乱局中,先后赢得两位君王的敬重,而她之所以能得善终,且名垂青史,无非是因两字,一字为忠,一字为挚。” 轩氏长长吁出一口气:“我明白了,我有我的志向,但现在毕竟是大豫的治下,我若一味只顾念我的志向,只以轩氏一族的荣辱为重,是对陛下的不忠,自然也是对大豫的不挚,我以为只有母仪天下才能实现我的志向,是我太狭隘了,我知道应该怎么做了,有劳王女监,代转……” “殿君应当自己告诉陛下殿君的决意。” 瀛姝觉得自己应当算作完成使命了,她心中轻快,又眨了眨眼:“我其实早想说了,殿君的容颜并不普通,甚至极为英姿翊爽,不过是因自幼流失于山野,对贵族仪态甚是荒疏,这个嘛,女仪们就能帮助殿君谙练了,而我,对于如何着装,如何打扮,如何保养肌肤,如何调制香息方面大有研究,我可以担保,我有能力让殿君青春长驻。” “女监不是说容 貌不重要么?” “我可没这么说,容貌是重要的,对自己很重要呢,如果让我在智慧和美貌间必须择一,我会毫不犹豫选择美貌。” “哦?” 瀛姝笑道:“愚笨之人是不会察觉自己愚笨的,因此就算愚笨,也不会影响心情,可要是面貌丑陋,照照铜镜就发现了,既丑且笨也还罢了,可万一貌丑而智慧……智慧者难免多思多虑,多思多虑还怎么能愉快呢?” 轩氏终于也笑了:“我就是多思多虑,但还好,王女监说了,我不算丑陋。” 回到神元殿后,轩氏眉宇间仍然保留着开朗,子凌都觉奇异,可照旧打算服侍着殿君描帖练字,哪知轩氏竟道:“今日就不练字了,王女监给了我十几帖珍珠芍牡粉,说是调成膜膏敷面,一日一帖,连敷十日,但这十日要保证睡眠,不能不足,我想试试。” 子凌眼睛都瞪圆了:“今日王女监请殿君去,谈论的是如何养颜么?” “她说她用不上这些花粉,可我肤色黯淡,又略粗糙,与其用那样多的铅粉和胭脂妆饰,先要改善肌质,我觉得很有道理。” 郑莲子刚好听见了这些话。 刘氏复淑妃位,自然迁回了她原来的居阁,只将郑莲子还留在了神元殿,郑莲子照样鄙视殿君,本是不愿近身服侍的,可今天殿君被瀛姝邀去了值院,郑莲子不知二人有何交谈,当然也要来打听的。 听话后,不由暗诽:哪怕 轩氏养出了雪肤珠颜,可她那眉宇,半点没有女子的柔美风情,就更不提气度了,穿着锦衣华服,仍然遮不住从骨子里透出的寒碜,瞅瞅她吃个饭,拿张作乔的细嚼慢咽,可还是咀嚼有声,喝口汤,还要叭咂嘴! 村野之妇就是村野之妇,用再多的养颜秘方,也养不成个雍容华贵的仪表。 心里这里暗诽着,郑莲子却是满脸的笑,直接就坐在了殿君的身旁:“王女监仍是不肯告诉殿君南泽里命案的仔细吧?” “她都说了,这其中也的确曲折。” “殿君知道了仓门狱中的女犯……为何没有被一同处死?” “这我倒没问。” 郑莲子翻了个白眼,最关键的事,居然没有问? “这件事案难道真的和宫里的恶鬼案无关么?” 轩氏看着宫人们,已经将那珍珠芍牡粉调搅成了稠膏状,不耐烦地挥挥手:“你早些安置去吧,你一个良人,关心命案之事干什么?如果真想立功,自己去推敲,总打听人家怎么判断是何道理,难不成是想舞弊抢功?” 郑莲子的眉毛都浮了起来,眉毛底下,是波涛滚滚的怒潮。 第164章 弑父事案 司空北辰被弹劾了。 他被立为太子后,自然拥有了属臣,属臣中也必然有母族门人,犯事的这位虞栾,是虞皇后的堂兄,说来他犯的事也不大,就是借着太子的名声去对几家商户进行了敲诈勒索,索的本来应该是钱财。 谁知道,其中一个商户觉得与其被勒索,不如殷勤献媚,就在秦淮河畔的坊楼中,千挑万选出一名红倌人,操持着给虞栾当了“外妾”。所谓的外妾,那就是养在外宅的,并没有开具纳妾书抬进家门,这虞栾,妻室并不好妒,可他的父亲却极好色,虞栾深恐宠妾被父亲据为己有,因此才安置在外。 也不知怎么搞的,虞栾听说外妾红杏出墙,疑与他人通奸,按大豫律令,奸者处死,且要是事主现场捉奸,根本不用将通奸罪徒扭送官衙,完全可以私刑处死。 虞栾捉奸成功,先没顾上外妾,一剑就刺死了捂着被子的奸夫。 然后,发现死者是他亲爹。 虞栾当时就傻眼了。 朝堂之上,于是开展了一场情理和法理的激烈碰撞,以贺、郑两门为表率提出的观点是——通奸罪是否成立,本来应该建立在婚姻关系能否被承认的基础上,外妾视为奔者,在律法就是不应被认可的关系,因此虞栾的行为,就是弑父,这是恶逆啊,必须处死,而且应该追究太子的过错,因为归根结底,是太子没发现虞栾的勒索行为,才导致了恶逆之 罪的发生。 太子党只能辩称——虞栾收纳外妾的行为并没有触犯律令,外妾虽没有开具文书,但世俗普遍认定只要外妾答应被收纳,就理应安分守己,不可犯奸,虞栾并不知与外妾通奸之人为生父,也根本不可能有预判,属误杀,虽然应该受到罪惩,但不应涉及十恶之罪,处罚虞栾就可以了,不应牵连太子。 司空北辰非常郁闷。 前生,他虽也被弹劾,但根本不是这样一件有关伦理的大案引发,更不关及母族家门,因此才能不了了之,可这个案件……闹得着实满城风雨,收不了场。 瀛姝也觉得很奇诧。 关于虞栾这个人,应当是死于五年后,死因异常可笑,饮醉了酒,撞死在自家的院墙上,据说是因为他深信他有穿墙而过的异能,非要当众演示,谁阻拦都没用,然后把自己撞死了。 虞栾把自己撞死后,他爹还活了三、四年,至于怎么死的瀛姝不知究里,但肯定不能是被虞栾一剑杀掉的。 最头痛的是司空通,因为头最痛,他难忍暴躁,冲着司空北辰就是一阵怒吼:“你明知道贺、郑二族要找你的把柄,我也千叮咛万嘱咐,纵然是要留点把柄给他们,但必须谨慎又谨慎!现在却闹出这么大的风波,父与子妾通奸,子将生父刺杀,虞栾可是你东宫的属臣!!!” “应当,应当是陷害……” “怎么陷害,你跟我说怎么陷害?”司空 通气得脸都发紫了:“虞铎被虞栾捉奸现场是确凿吧,他也的确是被虞栾一剑刺死的吧?你呀你呀,虞家一门都是扶不上墙的货色了,你竟然连他们都把控不住!!!” 神元殿君就是在这节骨眼上,求见皇帝,表明了她的决意。 这让司空通焦躁的心情略有平复,思量了许久,竟然问瀛姝:“关于虞栾一案,帝休是怎么想的?” 瀛姝提出了自己的见解:“虽然……悚人听闻,不过虞令丞毕竟只是东宫属官,且这事最错的,其实还是令丞之父,这件事案当中必然还有推波助澜的黑手,但,儿觉得是真不能深究了。” 那推波助澜的黑手,必然知晓虞栾在外收纳了一房美妾,还必然知晓虞铎情知儿子虞栾在外有一房美妾,虞铎好色,因不愤虞栾对他的提防,于是暗中与美妾来往,悄悄给自家儿子带了顶青头巾,这件事贺、郑二族应当不知情。 可幕后黑手现在却将这件消息透露给了贺氏、郑氏,黑手并不用具体策划后来的事,贺、郑自然会想方设法造成虞栾弑父的结果,追究还有什么意义呢? “事案虽然关及伦理,但跟太子殿下干系不大,神元殿君在此时退让,当众表示愿意成全太子及卢三娘的姻缘,相信贺、郑两门也不会紧紧相逼,他们必然自以为已经达成了目的。” 皇帝蹙着眉头:“但虞栾,他毕竟弑父,哪怕是情有可原, 可这样的罪行若是轻恕,岂非会让臣民质疑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 忠孝二字,有的时候互相对立矛盾,因此有个词叫忠先于孝,但更多的时候,忠孝是不可分的,因此对某个人最彻底的否定,就是不忠不孝。大豫好风评人物,甚至风评会成为入仕为官的基础,对于仕途产生巨大的影响,而要是先得到了个不孝的评价,那这个人就基本跟仕进无缘了,这是因为,不孝者,必然不忠。 瀛姝理解陛下为什么明明想将司空北辰择清,却又心存顾虑,烦恼这件事过于轻率的处理会造成忠孝治国这一理论支柱的动摇,陛下将难题抛给了她,可这回,瀛姝却暂时不想接这包袱了。 “东宫属官犯事,阿伯何不让太子殿下处理?” 司空通沉着脸,很不满意瀛姝的态度:“你只是乾阳殿的女官,当然不会让你去决断这样的朝堂之事,我只是想考较你!之前蓬莱君在乾阳殿执女史事时,不管是后廷的人事还是前朝的人事,也都给出过不少良谏!” 皇帝不惜使出了激将法,他现在看瀛姝,已经不再如从前,或许是因为他已经相信了杜昌的话,他既安心又焦虑,安心的是至少大豫没有亡于太子之手,可他毕竟不知道杜昌口中说的,那个相对还算安定的时期是否只是昙花一现,甚至,仅是大豫一朝的回光返照。 “阿伯突然问我这么难办的 事,我是不敢草率作答的,还请阿伯容我深思熟虑后再讲看法。” 灜姝这回并不是故意拖延,她也感知到了陛下这回非比以往的严肃认真态度,原因嘛,一定和杜昌这个重生人有关。就杜昌对她的奉承阿谀的态度,以及显而易见的畏惧,定然是知道她的“丰功伟绩”,且杜昌既然求生心切,就势必不敢欺君。 这个答案,一定要谨慎考虑后才能回应。 可是胆大包天的中女史,还是冒着风险,顺便在司空北辰的脚下挖了个坑。 她太了解司空北辰了。 诚然,司空北辰根本就看不上他自己的母族,但虞栾却是他的东宫属官,既为亲族,又为属从,司空北辰是必定要保虞栾不会在他人的算计下栽跟头,甚至丧命,这也并非是因为司空北辰是非不分,在储争这方战场上,换作是谁,也不会轻易自断羽翼。 但司空北辰又是很珍惜“名声”的人,为了保住虞栾,就一定会力证虞栾是受人陷害,无疑就会激化与二、三两个皇子间的矛盾,手足间争执不下,阋墙之乱眼看不能避免,就必然会让陛下更增顾虑。 瀛姝的目标,就是要让司空北辰在陛下心目中,一点点的减分。 她只是挖了个坑,可虞皇后,却是用力要把亲儿子推进坑里的人。 虞皇后动手推人之前,先是找来陈扇仙质问,这回她可一点不“尊重”陈扇仙是重生人了,差点没下令将陈 氏膝下的竹席上撒一把砸碎的胡桃壳,吭哧喘一阵粗气,厉声道:“你不是能未卜先知么?发生这么大的事,为何不给本宫提个醒?!” “娘娘恕罪,妾并不知会有这件事案发生,前生,虽然太子殿下也受到了弹劾,但根本无关娘娘的族亲,且,殿下会在此时遭遇弹劾一事,原本就连陛下也有所准备,若非如此,神元殿君也不会主动退让了。” “你是说,这件事案本来不会发生,现在却发生了?” “娘娘明鉴,的确如此。” “一切变故都是王瀛姝引起的,这回必然也是她!!!”虞皇后咬牙切齿。 陈扇仙也无从判断幕后黑手究竟是谁,但她相信不是瀛姝,原因很简单,虞皇后根本不是瀛姝的敌手,瀛姝又何必为了整治区区一个虞栾,将太子置于两难之境?可她也不打算替瀛姝辩解,她还翘首期待着这件事案的后续发展呢,如此荒唐滑稽的“父子相残”,也真可谓空前绝后了,“父子相残”四个字先是从陈扇仙脑子里一滚而过,却又像在她的脑子里辗出了浓重的两道痕迹,她脚步都顿住了,隔了半晌,才伸出脚,由得宫人替她穿好绣鞋。 又一直到出了殿门,陈扇仙才回头看了眼,没有一件事物真正落进她的眼睛,她下意识加快了步伐,提起,落下,直到许久,眼睛似乎才不那么恍惚了,高阔的云天,飘零的落叶又才入了 眼,她长长呼出气息,抬手摸了下面颊,她刚才甚至一直觉得面颊不断地冒出寒栗,活像那一生,在病榻上的最后时刻,不愿露出悲痛,却实在无法安祥。 已经发生了变化,一切都不再沿着旧轨迹,这是新生了,她回到的并不是过去。 所以,她只需要坚定前行。 含光殿里,像无事发生,贺夫人甚至懒得搭理虞皇后现是什么心情,她已经开始庆祝太子失去了“左翼”——神元殿君——这样一只羽翼得立即争取来给二皇子安装上。 神元殿君是翼,陈扇仙有认知,而她自己不过就是附从翼上的,微不足道的羽毛,风吹来雨淋湿,羽毛无声坠落于地,被人踩一脚,陷入个葬身之所,若没这一脚,还不知会被卷去什么地方。 她得牢牢附着某只翼膀,才能扶摇上青天。 第165章 虞皇后是个称职的推手 承恩侯虞槐是虞皇后的亲兄长,也是虞栾的堂兄,死者虞铎,就是虞皇后的叔父,虞皇后自幼就很喜欢这位叔父,因为叔父潇洒倜傥,很有几分风流名士的派头,是长辈中唯一谈吐温雅的,不像得虞皇后已经过世的父亲虞钧总是粗言秽语,而犯事的虞栾,其实遗传了其父的风范,当然也很得虞皇后看重,不然不会强烈要求他成了东宫属官。 虞家是寒门,往前数好几十代人,都没有一个正式授官的,承恩侯的爵位是因司空通登位后才封赐,可虞家虽然不属士族大姓,却也是一地的土豪,拥有自己的田宅,家境还算富裕。 虞皇后其实从没放弃过努力让家门跻身士族,对于虞栾这么个东宫属臣自然寄予了厚望,谁知道竟闹出了这么一件震动朝野的案件来,这对于虞皇后的确是一件五雷轰顶的打击。 她在显阳殿团团乱转一番,司空北辰才姗姗来迟。 太子其实根本不想来显阳殿,却又不能不来,他是一国的太子,还没成为九五之尊,孝悌仁义、礼贤下士是必须的表象,在这几点上,必须要让绝大多数士族认可,士族最抵触的,就是皇位被一个暴戾狠辣的君主占据,好比那位被宠妃一床被子捂死宠妃还没得到任何追究的君主,他在生前,就已经成为了士族的眼中钉。 “这件事一定要彻查!”虞皇后声嘶力竭地怒吼:“叔父他确实风 流,常召秦淮伎,的确使堂兄为一个红倌人赎了身,才传出了父占子妾的嫌话,但无非就是风言风语,并没有做过那些有违人伦的秽事,怎么可能和堂兄的外室通奸?!这一定是昭阳殿的阴谋,且一定是王瀛姝献计!” 司空北辰窝着一肚子的火,听皇后在这节骨眼上,竟然还把矛头对准陈郡谢,心尖处像被银针戳了个眼,满心的郁火顿时熊熊燃烧起来:“虞栾的两房侍妾,都被虞铎强索去了他的房头,要不然虞栾又何必把这个赵氏安置在外?而且三番五次私约赵氏去别处……”司空北辰都说不出口虞铎干的“好事”,两手握成拳头,沉沉抵在膝盖上。 “就算如此,但这件事就不存蹊跷了么?你怎么不细想想,那赵氏是不是被人买通的,是她故意引诱叔父,是她故意误导堂兄,她为何不告诉堂兄跟她私会的人是叔父,叔父自己为何不出声,堂兄他要知道那是叔父,怎么可能刺出一剑?” 司空北辰觉得虞皇后这话说得还有道理。 “这件事,父皇已经交给我全权处理,这当中还多亏瀛姝的建议,母后你一定要记得,哪怕这事案的确因他人的阴谋,但这个人势必不会是瀛姝。” 虞皇后吭哧吭哧地沉默了。 司空北辰丝毫没有意识到他已经成功入坑,越发绞尽脑汁要把虞栾彻底“择清”,的确虞栾比起他的几个亲舅舅来,至少还有 几分仪表,而且虞栾的几个儿子,也是虞氏满门中,最有希望获得风评的人物,司空北辰甚至觉得虞栾都没有什么大毛病,向商贾索贿的贵族不知多少,商贾们为了牟利,也一贯不吝给付权贵们“酬资”,虞氏一族虽不能算为权贵,可虞栾毕竟是他东宫的属臣,司空北辰贵为太子,但他要收买党徒巩固实力,需耗的财帛也不是一笔小数目,而这些财帛,有部份多靠虞栾补贴,虞栾所收受的贿赂多是供东宫花耗,这也是得到了司空北辰默许的。 虞铎一系,还算交游广泛,且虞铎也的确为虞皇后献力不少,虽然虞铎是为虞栾亲手所杀,但司空北辰也着实想要查明幕后黑手,这样不仅能保下虞栾继续为他所用,也能给予敌对一记有力地反击。 他本应收敛锋芒,可毕竟经历过一次胜战,司空北辰自从重生后,其实已经很难回到当年,他被江东贺、长平郑两族携力相逼时,那种如履薄冰、谨慎示弱的心态了。更何况前生时,明明虞铎不会死于现在,这件事态的改变让司空北辰不敢吊以轻心——如果放任不理,谁知道这件事案会不会引发一系列接踵的变故,彻底改变未来人事。 虞栾现被软禁于东宫,等候处置,那位引发此一事件的“祸水”赵氏自然也软禁在此,同样是被软禁,但两个人的待遇是截然不同的,赵氏其实已被定罪,死 是必死的,作为等死之人,她被紧缚了手足,锁禁在一间空置的房屋里,又因为尚有作用,她是不会“畏罪自尽”的,这天因太子殿下要见她,才有两个仆妇提来一桶水,扒下那身染了秽物的中衣把她“清洗”一番,胡乱给她换了身宫人的干净衣裳,将她带去一间拆卸掉四面纱窗的花榭。 司空北辰隔着一扇画屏,抬眼看着画屏那边,赵氏影影绰绰的身形。 他对这个妇人的容貌没有半点好奇心。 东宫养着不少伎人,是因对于大豫而言,不管是名士抑或纨绔,大多都有沉迷音律、歌舞的兴好,太子欲与之结交,少不得设宴款待,既是设宴款待,那就少不了各类伎人,司空北辰其实也偶尔会应邀前往秦淮里,不管是红倌人还是清倌人,他见识过不少,伎人们确实各俱风情,可司空北辰的眼里,无非都是些红粉骷髅罢了,一拨拨的老去后销声匿迹,一拨拨的青春时声名鹊起,也就是数载之间,就会被人遗忘。 贱籍出身的女子,根本不可能真俱才情,将这样的女子视为珍宝,那些男人也真是不知所谓。 有的事情,司空北辰已经知道了,也无需再问。 “赵氏,你说说命案发生那日的情况,孤劝你如实供述,否则,必会再受一场皮肉之苦。” 赵氏大抵也知道自己必死,她受了整整两日的折磨,此时也无力跪应了,干脆跽坐着,抬手, 将耳鬓的湿发拨去耳后,她的手放在膝盖上,她看着自己的手指。 “妾的供述,没有一字虚言,那日妾接到虞公使人递来的密信,只带着一个心腹的婢女去和虞公在兴安里置下的宅子私会,正欢好时,虞令丞率人闯入,妾跪在令丞面前,求令丞莫要冲动,先将闲人遣出,可令丞当时盛怒中,不顾妾的阻拦,令丞手中本就执有佩剑……是令丞不问青红皂白,才酿成惨祸命案。” “这么说,你知道……与你通奸者是何身份?!” “妾自然是知道的,妾虽然只是虞令丞的外妾,但既是被从秦淮里赎买出来,身契为虞令丞所握有,自知若是失贞于人,所犯的是死罪。要不是虞公相逼,且妾明知虞公是虞令丞之父,以为虞令丞就算知道了也必然会心存顾忌,怎敢委身?妾浮萍之命,草芥之运,实在无法与豪强对抗,只想偷生,至于贞节……世上谁信青楼的一介红倌人竟能洁身自好?妾也早就不是处子之身了。” 司空北辰紧紧蹙着眉头,他实在鄙夷这样的女子:“你说你是被逼,可有何凭据?” “妾能有什么凭据?除非让虞公死而复生,由他亲自供述,殿下虽然尊贵,相信也无法让死去的人再开口说话。妾也斗胆问太子殿下一句话,妾若不是被逼,难道还能强迫虞公明知妾为虞令丞的外妾,竟不惜在外置居,数番与妾私会行那欢好 之事?虞公若不是自惭这等不伦之事为仆从目睹,走露了风声被世人指谪,他何以不在那间居院安排任何仆从? 虞公亲口警告妾,要是不委身于他,他必令虞令丞将妾带回大宅,妾只能为虞公的婢妾,别说到底只能委身了,妾敬酒不饮饮罚酒,永世不要妄想还能呼奴唤婢,他要罚妾日日扫洒浣衣,甚至日日身受笞责。 殿下可是怀疑虞公为何不当丑行暴露时表明身份?那是因为虞公当时……端的是丑态毕露,他毕竟是上了年岁的人,一贯还不知道节制,欢好前必服一种奇药,那奇药虽然能让他尽兴,但也会导致他在极度兴奋时,唾液长垂、口不能言,虞公所服的药物还储有一些在案发的居院,殿下自然可以说这种药是妾备有,故意嫁害虞公,但妾并没有这种奇药,无论受多少皮肉之苦,妾没做过的事,必是不能认的。” 这个赵氏不惧死!!! 司空北辰越发笃定了赵氏必然为人收买,可据他的察证,这个赵氏是只有个寡母,母病亡,她那时年纪尚小,根本无钱葬母,于是找了牙行要求卖身,用卖身钱葬母,后来被秦淮里的一间伎馆看中,买了去培养成为红绾人,还未成名,就被商贾买了去送给虞栾。 赵氏没有家人,也没有情郎,虽侍奉过一些欢客,但多为商贾,替她赎籍的商贾也算小心了,为免惹事,专门挑了个没入权贵 子弟眼的红倌人,那个商贾应该没有受到他人的唆使。 可这个赵氏,却铁了心的要把虞铎父子置于死地!!! 必然不为求财,因为她没有亲朋好友,舍出性命牟取的钱财无人可以享用,她又何必求财? 不为财,不为权,必然就因仇恨。 但赵氏一心求死,司空北辰已经无法从她口中逼问出实话了。 虞栾头痛得很,他在东宫,依然享受着高屋软榻、好吃好喝的待遇,也知道自己多半是死不成的,但很有可能被罢职,而且如果被坐实了弑父的罪名,必然会影响到儿子们争取风评,他们这一系若为士族所鄙恶,别说儿子了,哪怕是孙子,都休想再入仕为官了! 于是高屋软榻睡不稳,山珍海味吃不下,偏头疼的症状深深困惑着虞栾,听传太子驾到,赶紧就跑去跪在了廊檐下。 态度如此谦恭,却也没有让司空北辰露出毫厘好脸色来。 第166章 坑底 关于虞栾的死,司空北辰自己都觉得是个不解之谜。 虞栾现在还不嗜酒,也不知怎么就嗜酒了,但五年后,他的长子虞隶已经入仕,完全可以取代虞栾了,因此司空北辰对虞栾如何就不予关注了,偶尔问虞隶,虞隶竟说虞栾生了修道之心,慕求长生,在服食丹药,还是以酒送服……大豫不少名士,有嗜酒者,亦有修长生者,可还没哪个酒醉后,非说自己已经具有了神通,骑马撞墙结果坠马而亡的。 司空北辰闻讯时,虞栾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他只依稀记得虞隶的神情似乎有些微妙,而虞泉,虞栾的次子,面上似乎还有愤悒之色。 关于赵氏,司空北辰豪无印象,竟不知道前生时,这个女人是否和虞铎、虞栾父子有染。 虞栾的侍妾不少,子嗣也多,嫡子便有四个,至于庶子……司空北辰记得虞栾死的那年,他尚有一个庶子嗷嗷待哺,后来,那庶子似乎夭折了,紧跟着,就是虞铎病故。 那时他正准备亲征一事,虞隶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再后来他就更加没有闲睱理会虞家之事了。 一介寒族,哪怕出了虞隶、虞泉等几个尚有资赋的子弟,可相比起那些根基深厚的士族来,仍然有如云泥之别,司空北辰其实根本不望虞家能飞速成长为权门,他对虞铎一系的提拔,也无非是希望这几枚棋子能够发挥更好的作用。 但连他都性命难保,眼 看着就要龙驭归天了,万事眼看皆休,还哪里顾得上棋子的荣辱? “舅父,入内坐着说话吧。” 司空北辰到底还是说了一句,一撩长袍,抬脚间,玄黄下裳扫过朱槛,他此时仍带着皮弁,迳直坐到依窗而置的矮榻上,看虞栾又要拜倒,大不耐烦地挥挥手:“舅父细想想,当时把赵氏置于外宅,的确是自己的主张没有受到任何的唆使么?” 虞栾的面皮紫胀着,脑袋往下坠。 “现在还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都已经犯下了,舅父如果不将实言告之,难道要纵容那幕后黑手如愿得逞么?” “殿下,家父他……不仅仅是臣,便是二弟、三弟的侍妾,家父也强讨过,尊父之意,子孙们原本不敢违逆,可,可……总之的确是臣初得赵氏,爱不释手,是真的不想再收回大宅,免得赵氏又被家父相中。殿下,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可三番四次都是这样,臣,臣也难免对家父心存抱怨。” “你跟赵氏说过,为何将她安置在外?” “自是解释过的,赵娘……不,赵氏她命运多舛,且孤苦无着,虽然也才及笄之龄,为臣所收容,自称侥幸,不过臣也能体谅她不安的心情,说了不少宽慰的话,就是为了让她安心,莫再日日愁容、强颜欢笑。” 司空北辰面无表情,但心底已经是把虞栾咒骂了几十句,都说家丑不可外扬,他可倒好,把宅门之内一家子 父子两代的龌龊事告诉了个青楼出身的女子! “案发日,外叔翁他可有意识?” “当时家父一点声息都没发出,但,但……蒙着被子瑟瑟发抖,臣将被子掀开,家父伸手指着臣,就,就,气绝了。” “你可知他在服药?!” “事后问过了家父的的侍妾,臣才知家父早已力有不逮,确实长期服用药物,但那药物对身体无损,抑或说,益处比害处要大。” 司空北辰:…… “你是怎么知道的赵氏与人私通?” “是有回,臣去看望赵氏,晚间见她腰上有掐伤,腿内侧也有……也有淤痕,臣当时就起了疑心,佯作不察,只暗中使人跟着赵氏,下人报臣,赵氏十日间,往兴安里的宅子去过两回,赵氏离开后,是一个年轻男子从宅子出来,丁奴们跟踪两次,但两次竟然都没有追踪到那男子的住处。” “年轻男人?” “丁奴的确是这样说的。殿下,那几个丁奴可都是臣的心腹,又全都是家奴,其实也知道家父的风流事体,绝无可能目睹的是家父出入其间,却偏要说成是年轻男子。” “这个年轻男人至关重要!”司空北辰拍案而起,来来回回地蹚了几步,实在忍不住,用手指着虞栾:“你以为赵氏可怜,你宽慰她,不仅让她知道了外叔翁的恶癖,还让那妇人知道你心中长年累月积累的悒恨,她故意让你生疑,让你遣人跟踪,故意让你误解 和她那奸夫是个年轻男人,你跟踪两次,都没能察明男人是谁,必然会暴怒,再次知晓赵氏去了兴安里,你就忍不住了,闯进去捉奸杀人,你根本没有想到这回奸夫竟然换了人!” 那个年轻男人既是赵氏的帮凶,又必定直接为幕后黑手所指使,找到年轻男人的下落,就一定能揪出幕后黑手! 虞氏一族,本是依附西豫士族的部曲,那一代的族人还算骁勇善战,尤其是家主虞攒,拼死把主家从敌军的钢刀下救出,为此断了一臂,主家后来赐予他们宅田,这才成为了虞氏一族成为一地富豪的基础,可大豫的官制,从来都是依据上品无寒门的“标准”,庶族寒门仅只有望争取下品职衔,多为武职,而且还是那种必须以性命相拼的武职,已经富裕起来的虞氏族人开始珍惜生命,根本无意去争下品官职。 但毕竟是军伍起家,一直养着丁勇,这些丁勇们虽然也一代不如一代,可按道理来说,盯踪一个普通人还是不可能连续两次盯丢的,司空北辰就是凭这依据,断定那个年轻男人必有大族的丁勇相助,才有那么大的能耐摆脱盯踪。 而虞栾当时派出的丁勇,倒还将年轻男人的容貌记得清清楚楚。 虞栾有一庶子虞呇,今年才十三,不过司空北辰知道他有一项才能——虽然说他一度并不认为这项才能有什么作用,倒还是前生时经瀛姝提醒,他 才让虞呇协佐建康令,专司绘制海捕文书——虞呇的才能就是可凭他人叙述,精准描绘出某人的相貌,也即写真。 年轻男人的画像很快就被绘制出来。 司空北辰着重针对江东贺、长平郑二族查找,竟然很快有了消息,年轻男人姓张名引,自称是荥阳张氏的子弟,荥阳张并未南迁,不少族人现供职于北赵,这张引自称傲骨不屈,于是孤身南渡,虽然入了黄籍,但暂时还未得风评,无风评则难入仕,不入仕自然无望获赐田宅,于是他就投靠了长平郑,现客居于郑宅,张引求的是仕进,当然热衷于参加各种集会宴席,打听他的底细着实不难。 司空北辰对张引毫无印象。 也就是说,哪怕前生时,张引最终靠着长平郑谋得了官衔,也不是什么高官重臣,撑死也就混得口饱饭,属于籍籍无名的阶层。 但现在司空北辰却没办法把这人直接拘审。 张引既有黄籍,便为良户,更何况黄籍上书明他乃荥阳张氏一族,那就是士族阶层,哪怕现为白身,但毕竟不同于布衣平民,且还寄居在郑宅,别说太子了,就算是皇帝,光凭着虞栾家中几个丁勇的证供,也不能直接就上郑宅去拘人。 司空北辰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得将矛头对准三皇子,必须打一场御前官司,他还是很有胜算的,因为他是皇帝亲自择中的储君,是嫡皇子,皇帝势必也不想让贺、郑 二姓得逞,否则不会将此案交给他定夺,现在,他既然查出了蹊跷,他的父皇就算不会降罪于长平郑,也会以此为柄,跟长平郑谈判——将赵氏、张引处死了结此案,公告于众,不仅虞栾是被陷害,就连虞铎也并不知赵氏为虞栾的外妾。 这样的事发生得太多了,比如徐氏小产事案,比如石嫔杀女事案,件件事案都与显阳殿有关,可真相都被掩盖,父皇担心的无非就是危及储位,司空北辰是笃信的,哪怕他的父皇已经厌烦了显阳殿及虞氏一族,但立嫡的决心始终没有动摇。 又比如南淮里命案,分明是司空南次和瀛姝的功劳,可最终获利者却成为了东宫,所有人都在疑惑那个帮凶费氏为何没被处死而是入了仓门狱,只有他知道原因—— “帝休为费氏求的情。”皇帝陛下是这样对太子解释的:“费氏论罪,自然也当处死,可帝休却觉费氏起初与死者相交时并没有害人的想法,是为情欲所惑才被引入歧途,罪魁祸首是杜昌,且一入仓门狱,遇大赦不享,费氏终生将不见天日,这样的罪罚也不算轻了,足以威慑臣民。 当然最重要则是,这桩命案之所以难以查获证凿,归根结底是二郎这建康令的误判,以及建康府各刑官的失职,这些弊病当然要改除,不过现在却不是一个好的时机,既然暂时不能改除,公之于众势必会导致人心惶惶 ,为了诱逼杜昌供认,我答应了饶他及费氏中一人免死,帝休认为杜昌罪不可恕,而君王的许诺又必须言出无悔,于是只能酌情从轻发落费氏。” 可是大豫的刑罚本无终生监禁一条,这是法外施恩的殊例,从前承蒙法外施恩的人,要么是皇亲国戚,要么就是功臣显贵,如南次,前生时虽被免死,但圈禁在鬼宿府中,要不是瀛姝设法,南次也是终生难得自由的。 对于百姓而言,比死刑更轻一等的刑罚是流徒,流放前多数要挨刑杖,而且必须扛着枷锁走着去流放地,十有八九也是活不了的,除非还有亲朋一路打点,因此真正的赤贫之人,其实也很少被判流刑。 流刑,说白了就是给那些罪不及死,但一败涂地的贵族或者富贾留的一条生路,他们遭受的是活罪,到流放地后,还要为君国付出劳力,战乱时期,各国相拼,人口的多寡也是拼争不可或缺的因素,因此对于平民百姓而言,刑罚其实就两等——非生即死。 罪重则死,未至死罪者获生。 没有犯极恶之罪的平民,一般都是处以徒刑,至多劳作四年就能获释,更轻者,受笞刑后就能抵罪,但这显然不能适用于费氏,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日后女子与人通奸,诱使奸夫杀害发妻的罪行将层出不穷了,因此,司空北辰理解费氏为何被投入仓门狱。 仓门狱于布衣百姓而言,甚至于妃嫔 宫人而言,都是极其可怕的牢狱,但入仓门狱,便如笼中鼠,可人毕竟不是鼠,鼠耗或许习惯了阴暗湿潮的环境,但没有哪个人愿意被这样子“活埋”,这样的刑罚,比起死亡来确实得到了恩赦,可也足够让人畏惧了。 总之,司空北辰很有自信,他依然是自己父皇的宠儿。 第167章 御前辩论 司空北辰被弹劾,郑莲子急得睡不着觉了。 这日,她肿着一双眼,直闯进了文翰堂,这其实是神元殿君的“公署”,殿君在这里口诵旧典,女官们负责誊录,等闲当然是不让人私闯的,可郑莲子眼中从来没有这些规矩,她在神元殿,已经习惯了横冲直闯,也就是因瀛姝吃亏太多,于是只有当瀛姝来神元殿时,郑莲子才会躲起来不现身。 “请殿君移步,妾有要事禀奏。”郑莲子草草行个礼,脸拉得长长的,倒没什么耀武扬威的气势,活像是个丢了契书的债主,要是讨不回债,立马就要家破人亡的情态,因此才这样的外强中干。 子凌先就停了笔,注意殿君的神色,眼瞧着殿君还是那样云淡风清,并不计较郑良人的妄恣,她也就没有越俎代庖。 “我正好也乏了。”殿君这样说,起身,过去居乡野,她也常跽坐,一心以为这就是贵族的常态,只有瀛姝告诉她,无论什么族,一日间多数时候其实都是箕坐的,真要是都坚持跽坐,必须都患腿疾,长时跽坐,可比劳作轻松不了多少,也是个苦差使。 贵族有贵族的艰辛。 哪怕位高权重者,见外客也不能箕坐,除非是顶顶交好的知己,且对方也不在意箕坐之姿,殿君自觉除了瀛姝之外,她是不愿跟别的什么人箕坐着交谈,跽坐辛苦,她现在也确实想散散步,缓解下小腿的压力。 不过和郑 莲子散步,不是件愉快的事。 只不过站着说话,殿君心中能略减些浮躁。 “殿君不愿与殿下共苦,但毕竟是因殿下,殿君才得以归豫,如今殿下有难,殿君也不能袖手旁观。”郑莲子这话,颇为掷地有声,引得好几个宫人侧目,当然,也仅只是侧目而已。 “你说的殿下是谁?”轩殿君似乎有些困惑。 “当然是太子殿下。” “我还以为你说的是心宿君呢,正诧异,心宿君哪里就有难了,原来你说的是太子。” 郑莲子的人中更长了,拉出两条蝉须般的法令纹,若是对别的人,她勉强还能抬起唇角,但现在她对神元殿君是越发地鄙视。 有的人就是这么奇怪,像郑莲子,明明不觉轩殿君有资格为太子妃,将屈居于殿君之下视为莫大的委屈,可殿君一旦改变了主意,将太子妃位拱手让出,她竟又为太子打抱不平,怨恨殿君“朝三暮四”。 “殿君怎会误解妾所说的是心宿君?” “若非心宿君解救我已经死于非命,我能归豫,也多亏心宿君及时的禀奏和遣部护送,我本来应为大豫之后,可念及太子与卢氏女是两相倾心,故而乐意成人之美,我着实不解,为何我都这样的宽怀了,还要为太子分忧解难?这应当是卢氏女的责任吧。” “殿君理当知道,殿君日后若还想坐享荣华,就必须为太子殿下献力。”郑莲子提高了声嗓。 “那只是你的 认为。”殿君也提高了声嗓:“论私情,于我有恩者是心宿君,论大义,轩氏后裔该效忠者为陛下,太子殿下虽是储君,但眼下毕竟不是大豫之主,我为何要为太子献力?我其实知道太子被弹劾,是因他的东宫属臣弑父一案,但这件事与我何干? 陛下已经有了圣裁,这件事案由太子决断,你现在甚至不是太子的姬媵,名义上还是陛下的选女,你今日指责我,要求我为太子献力,你眼中可有陛下可有法规?就你今日的言行,我大可将你驱逐出殿,只不过看在淑妃的情面上,我尚还可以容忍。” 郑莲子碰了一鼻子灰,当即就想自己收拾好行装搬出神元殿,但毕竟胆子不够壮,生怕这把柄落在瀛姝手里,又会借故打压她,握着拳头生了会儿闷气后,还是先找了淑妃哭诉,淑妃倒觉得这是一桩好事情。 “神元殿君对太子而言本就有如鸡肋,可再是鸡肋,太子也必不会容忍被二、三两个皇子夺为盘中餐,现在啊,无人不知王瀛姝与神元殿交好,殿君不肯为太子献力,也就是王瀛姝不肯为太子献力,皇后本就不喜王瀛姝,现太子和虞氏一族都被推到风口浪尖了,神元殿袖手旁观,皇后必然迁怒王瀛姝。” 姜还是老的辣,复位成功的刘淑妃,于是就领着郑莲子去见了皇后。 郑莲子收了眼泪,但还是保持了急怒的状态,先把轩殿君今日 的态度说了,又将刘淑妃高高捧起:“刘娘娘在神元殿时,也劝说着殿君为太子殿下着想,殿君虽仍然不愤范阳卢的冒犯,然而对太子殿下还是体谅的,要不是殿君感念着刘娘娘的提点,也不会谏言让娘娘复淑妃位份了。 都怪妾没用,无法阻止殿君听信王女监的唆使,当殿下遇见这样的危难时,非但没能求得殿君相助,甚至因为着急,言语上还多有冒犯,妾身有过错,请皇后殿下责罚。” 虞皇后的眼帘一动不动,她只是长叹一声:“我要是你们两个都信不过,还能相信谁?其实我早想到了,太子妃只能是卢氏女,神元殿君的退让其实就是跟东宫对立,我也早看出了,太子对王瀛姝是一厢情愿,王瀛姝的心思其实是在司空南次身上。 可不南淮里命案刚一破获,眼看着司空南次没有获益,立即的,太子就被弹劾了么?莲儿你也不必自责了,就连我都压制不住王瀛姝,你哪里是她的对手?神元殿袖手旁观就让她袖手旁观吧,咱们也强求不了她,但我笃信她这样的人,将来也不会落个好下场。 莲儿,你听好了,将来归将来,眼下归眼下,眼下目前,神元殿君的作用还是非同小可的,你务必还得忍气吞声一时,留意着含光殿及长风殿跟神元殿的关系,无论如何,殿君都不能成为皇子妃。” “就怕殿君不会容妾……” “不会的。” 虞皇后冷哼一声:“轩氏志在母仪天下,达成愿望之前,行事必然会留一线,她现在也应该明白了,不管太子妃是谁,莲儿你必然会入东宫,且必然是太子最亲近的人,她啊,不会将你直接逐出神元殿,甚至不会约束你收买神元殿的宫人。” 刘淑妃俨然也是这样想的,摸着郑莲子的头发,露出慈母的笑容:“我就说了,你大可不必担心,而且也全无必要容让轩氏,她现在那样强势,无非是听信了王瀛姝的话,端起奇货可居的架子,只是像她那样的人,也不可能完全信任王瀛姝,这很容易理解,越是贪得无厌,就越爱见风使舵,既要见风使舵,就不敢行事太过,你身后可是皇后殿下、太后殿下,轩氏并不敢真拿你如何的。” 她先是自说自话的给了郑莲子特权,又向皇后谏言:“这件事神元殿不插手,皇后殿下可不能轻视,妾寻思着,三皇子如此的有恃无恐,应当是跟二皇子联手,而且铁了心的要彻底打压后族,让太子殿下越发势薄了,这一步,不能让,现在能帮殿下的也唯有皇后娘娘了。” 虞皇后原本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听了这话,彻底不再犹豫,于是这天在乾阳殿,太子和三皇子对峙时,皇后殿下突然也杀到了,瀛姝不心惊,但她很辛苦,因为她得咬牙忍着笑意——不需要皇后,司空北辰一定会战败,皇后这时来, 就等同白搭的筹码,关键是,虞皇后的表演的确远远优胜过百戏,更容易摧发捧腹的效果。 扶着虞皇后前来的是江尚仪,虞皇后还先拉了瀛姝的手,说:“帝休,你真是个好孩子。” 而后就咳起来,直到皇帝允她落座。 虞皇后自以为达到了效果,可就连三皇子心里都清楚,不可能是瀛姝泄密给显阳殿,这真是太明显了,受惠者当着皇帝陛下面前向泄密者道谢?如此恩将仇报的行为,虞皇后居然还以为她能得逞? 三皇子不由瞄了“受害人”一眼,发现“受害人”十分沉着地,眼观鼻鼻观心。 他却忍不住要笑了,这刹那,竟格外佩服起瀛姝的定力。 除了司空北辰之外,在场的人都静待着皇后的表演,皇后也的确不负众望,她再次咳出两口浊气,抬手往衣领上一压,黯淡的眼珠子朝向皇帝,用力牵动着僵硬的嘴角:“陛下别担心,我身体无碍,只是这几日因为阿兄的事着急上火引发了痰疾,今日听说太子查到了实据可以洗清阿兄的冤屈,揪出真正陷害叔父的人,妾才一定要来看看,那样的歹人还能怎样狡辩。” 话说完,虞皇后又才扭过头,两眼直瞪三皇子。 司空通此时也是强忍着心中的郁怒,沉声发问:“三郎,你可认识张引?” “禀父皇,儿子不识此人。” “张引现仍住在郑宅,三弟还要否定么?” “张引就算寄居于郑宅 ,又不是寄居于我的角宿府,大兄为何认定我必然认识此人?别说我了,有那样多的士人远道前来建康,无着之时,听闻外祖父慷慨,不仅会收容有识之士在家中寄居,还可能举荐为官,于是纷纷投靠,这张引若无过人的才华,恐怕连外祖父对他也无映象。” “但就是这个张引,与贱妇赵氏勾连,这万万不是巧合。”虞皇后冷声道:“陷害东宫属臣,罪同陷害储君,三郎跟长平郑氏一族谋逆之心已显,罪不可恕!” “皇后殿下可有真凭实据?” 三皇子对虞皇后的指控,报以的是满脸的轻篾。 “三弟若真未行罪逆之事,何惧让那张引入宫,由父皇亲自审问?”司空北辰这回也是下定了决心,与虞皇后真真正正齐心协力了。 三皇子也一点不显势单力孤:“大兄这话也是诙谐,我什么时候害怕过与张引对质?分明是大兄与皇后殿下连审都不曾审张引,就急着血口喷人,难道还不容我辩解么?大兄铁心要将我置于死地,我可不甘就这样被大兄冤害,现在大兄只不过是储君,我这条性命,还由不着大兄生杀予夺呢。” 第168章 瀛姝又获神助功 长平郑氏,在大济朝时就出过两位丞相,一位太尉,至洛朝夏侯氏执政,长平郑氏那一代的宗主九华公怒斥夏侯氏乃篡国之贼,勒令族中子弟不得入仕,后来司空氏推翻夏侯政权,长平郑献力不小,这个家族在大豫十分显赫,虽然也卷进了后来的九王夺位,势望略有削减,可深厚的根基却没有受到动摇,司空通封郑氏宗主阳河公的爵位,对于诸多郑氏族人也不乏重用。 自古就鲜少凭靠一己之力将天下治理得繁荣昌盛的君王,更何况大争乱世,就连护国之兵将,皇室所有的禁军都远远不足,必须依靠门阀世族的拱卫,而公道说来,长平郑出身的士官,确实要比江东贺这样的门阀能耐多了,皇室对长平郑应该给予礼遇。 因此,司空通才会气怒太子的莽撞。 但太子既然已经提出彻查,这件事就不能由他虚掩过去,司空通只能嘱令中常侍:“你去一趟阳河公府,好好跟阳河公讲,把那张引请来乾阳殿。” 既是如此,郑夫人也听闻了消息,她知道虞皇后在乾阳殿替太子掠阵,倒也不急着来打擂台,直到遣出的人回禀张引已经被请入了台城,她才坐着步辇到乾阳殿,规规矩矩行礼落座,像充耳不闻虞皇后那些愚蠢的冷嘲热讽,只留心听张引的应对。 张引自然矢口否认了他与赵氏相识。 “你尚未见过赵氏,怎知识不识得那贱妇?”虞 皇后怒道:“当着陛下面前,你竟敢说谎,又犯一条欺君大罪!” “皇后容禀,草民自从来建康,无时无刻所思所想皆为如何献力于君国,虽然不能说从来没见过妇人女子,但一面或者数面之缘,怎能算为相识?因此草民不必见那妇人,也能笃定不识。” “你要是未与赵氏私会,虞家的丁勇怎能凭口述,就使画师画出你的相貌?”虞皇后质问。 张引不慌不忙:“草民不知缘故,但草民绝无与任何妇人私会。” 三皇子本来就很镇定,这时见他的母妃也上了擂台,越发地无所畏惧了:“皇后殿下的疑问也太荒唐了,大兄为了替他的东宫令丞脱罪,非要将我置之死地,还愁找不到个寄宿于阳河公府的客卿,按他的模样描出画像么?我倒是想问问大兄,大兄说是虞栾的丁勇亲眼目睹张引跟赵氏私会,那赵氏如何说呢?她可承认了跟张引有染?” “三弟很笃定赵氏不会如实招供嘛。” “我只是质疑,却又被大兄歪曲了用意,但大兄却也承认了,就连赵氏都没有供认她与张引相识,那大兄所谓的证据根本就是一面之辞嘛,虞栾也算是大兄的舅父,他犯了弑父的大罪,大兄急于救他脱罪的心情我不是不能理解,可大兄却硬要陷害我谋逆,让我为虞栾的替死,这……我是真伤心啊,论血缘,大兄与我,难道还不如与虞栾更加亲近?” 瀛 姝稳稳地垂着眼帘,看着自己规规矩矩叠放着的指掌,耳朵却清晰听见了虞皇后“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她默数着,不到三,耳边果然就炸了一道响雷。 “贱妇赵氏必然也是为你母子二人收买,她当然不肯认罪!你母子二人,早怀不臣之心,是你们先要将我及太子置于死地,呵,这个时候,居然还有脸说什么血缘亲情!” 郑夫人被直接点了名,总算不再沉默了:“皇后殿下病弱昏聩,且对我及三郎成见已深,生如此糊涂的想法,其实不足为奇,那么太子殿下呢?难道你也认定了我与三郎,还有整个长平郑氏都有谋逆的罪行么?” “孤只是按证据推判……” “证据?太子别怪我失礼了。”郑夫人轻笑两声:“我听到现在,实在不知太子有何证据。” 郑夫人面向司空通,眼中倒不含委屈,她有一双平静的眼睛,悲喜都在平静深处,她几乎从来不用娇嗔诱人,淡然却不清冷,可她却从来不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人,她不掩饰,她实在认为她应该拼争。 “虞栾向商贾索贿,商贾向虞栾献妾,虞栾为防虞铎,把赵氏安置外宅,太子及皇后指控我收买赵氏,要么我先收买了献妾的商贾,要么就是后来直接收买的赵氏,但我却万万不可能收买虞铎父子,陛下,我这么分析,应该没错吧?” 司空通颔首。 “好,假如是我收买赵氏,策划了这 一件阴谋,那我可真是料事如神,因为我必须料到虞铎会为赵氏的色貌所迷,明知她为虞栾的妾室,还偏要与她行苟且之事,我甚至还要料到虞栾会不顾青红皂白,直接将虞铎剑杀当场,我这样的料事如神,为什么还要赵氏、张引两个活口,让太子查实所谓的证据呢?” 虞皇后被郑夫人的辩解绕住了,但太子还保持着清醒:“夫人根本没有机会把赵氏灭口,至于张引,就算被灭口,但也抹消不掉他寄宿在阳河公府的事实。” “我就那么笃信赵氏会守口如瓶么?”郑夫人轻笑:“虞铎父子是什么人?要不是门中出了个皇后,成了大豫的外戚,只怕现在连在江东立足都难,就这样的人,值得我冒这么大的风险去‘陷害’么?皇后和太子刚才都说,我有谋逆之心,那我就不解了,虞栾犯罪,哪怕是死罪难逃,但总不能凭着这桩家丑一般的事案就株连太子,那些弹劾太子的官员,无非是因为太子迟迟没有处置虞栾,存包庇之意,太子只要公正处理这桩事案,于太子可有毫发之伤?我冒这么大的风险,不惜株连三郎及父族,难道就为了逼太子大义灭亲?” “陛下,郑氏可是亲口承认了,她就是为了逼迫太子!虞栾可是太子的亲长,又是东宫属官,太子怎会处置虞栾!” “皇后这话,可真是越发荒唐了。”郑夫人冷笑:“虞栾犯的 可是弑父之罪,十恶不赦,难道因为他是东宫属官,太子的长辈,太子就理当包庇了么?” “父皇,请父皇允准对张引用刑,否则此案不能明断。”司空北辰意识到哪怕虞皇后多长十张嘴,也辩不过郑夫人,他现在只能寄望于在张引身上找到突破口。 “父皇,刑讯逼问,多生冤案,大兄根本拿不出真凭实据,分明是想将张引屈打成招!”三皇子不甘示弱。 “刑问张引,哪怕张引改口,也不算什么凭据。”郑夫人扫了一眼太子:“张引哪怕是寄住在阳河公府,但也有可能是被太子收买,故意演一出苦肉戏,嫁祸我与三郎以及长平郑氏,陛下明鉴,太子包庇弑父之徒,借机陷害手足,此罪可比虞铎枉顾人伦,虞栾悖逆不孝更加恶极,不忠不孝不悌之心昭然,岂可再为大豫储君……” “住口!”司空通拍案而起。 殿堂上一时间,只有虞皇后死去活来般的咳嗽声。 “张引。” “草民在。” “朕在问你一遍,你可认识赵氏?” “回陛下,草民不识赵氏,且草民不惧受刑,草民为证清白,甘愿受刑。” “大郎、三郎留下,其余人都给朕出去。”司空通已然是怒极了。 郑夫人一声不吭礼退,虞皇后却甚是不甘,皇帝冷冷看向她:“你若连虞家的遮羞布都打算扯了去,直管再闹吧。” 江尚仪赶紧上前扶起皇后,几乎是将虞皇后拖了出去 。 她也自然免不得要被虞皇后迁怒,可江尚仪只用一句话就劝服了皇后。 她说:“陛下分明是想要宽赦虞令丞,皇后殿下盛怒之中,才没有体谅陛下的苦心。” 虞栾是保住了?皇后半信半疑。 “你们两个逆子,都给我跪好!”司空通此时却怒火中烧,他负着手,在殿堂中踱步,忍不住想赏两个儿子一人一记窝心脚,但眼角的余光偏瞥到了瀛姝,到底是忍住了,站定在膝跪着的儿子们身前,说:“帝休,把你认为应当如何处理这起事案的建议,再讲一遍。” 瀛姝:…… 她好不容易才忍住不笑,阿伯偏又用她拉仇恨了,不过,罢了,皇后和郑夫人相继都成了她的神助攻,就代替她们教一回儿子吧。 太子与三皇子先听一声极其清脆地“遵令”。 因皇帝就伫在他们跟前,此时也不敢去看瀛姝是何神情,又听一番清脆的话。 “这件事案,其中的确存在不少蹊跷,但太子殿下却不能深究,原因很简单,因为这件事案哪怕查明是赵氏存心引发,可赵氏必知难逃一死,殿下根本不能从她口中问明实情,且就算赵氏供认不讳,归根结底,她也是利用了虞公及虞令丞父子间早生嫌恨的机会。 世事就是如此,世人眼中,赵氏是个出身青楼的风尘女子,不会奇异她犯下这样的罪行,只会对后族生出这样的丑闻议论不休,父不父,子不子,才让外 人有机可乘,太子殿下应该明晓,虞令丞弑父的罪行,哪怕只断为误杀,可他因为侍妾,就对父长心怀嫌恨,已是忤逆不孝了。 殿下也不是不能为虞令丞求得宽赦,却要考虑这样的事,其实并非孤例。奴曾经看阅州郡案录,一案发生于长安,长安城中有个富贾,为一伎人才貌所迷,为其赎身,买为侍妾,怎知被他的叔父相中了那侍妾,也是强行索要,富贾大怒,将其叔父刺死,申辩称,其叔父枉顾人伦礼法,他杀人无罪。 长安刺史却断定,侍妾非正妻,奴婢而已,亲长索要,子侄理应孝奉,故而还是将那富贾处死了。” 司空北辰蹙起了眉头。 第169章 死不掉的人 瀛姝才不管司空北辰现在的心情如何,继续道:“两个事案有不同之处,可更多的是相同之处,关键点就是对于人伦礼法的明晰,奴以为,两起事案其实都可以避免。 首先,应当在礼律上更清楚的规定侍婢、侍妾的区别,侍妾虽然身份比良妾要卑微,但明显不同于普通侍婢,若是被买为侍妾,就当遵从于伦理,父长不可强索,子侄当然也绝对不能和父长的侍妾私通,婢就是婢,妾就是妾,不能再混为一谈。 其次,必须严禁私杀,过去的律法规定通奸者罪该处死,杀之无罪,这就是鼓励私杀,鼓励私杀本就会埋下各种各样的祸患,如虞令丞一案,若是没有私杀的规条,他就不会误杀父长,哪怕是撞破了丑行,也不会引发这样的轩然大浪了。 奴以为太子殿下应当斥罚虞令丞,将其免职,并提出修改律令,杜绝这样的人伦惨案再度发生,而不能再放任此案引发更多的争议。” “可是虞栾拭父的恶行,难道免职就可以了么?”三皇子沉声道。 “处刑罚罪,说到底是为了警诫臣民,虞令丞之罪,起因于礼律有失健全,试问三殿下,要若礼法明确规定父长强索子妾为枉顾人伦之恶,虞公是否还会明知故犯?” 三皇子也蹙起了眉头。 虞铎再是怎么好色,倒还真没有干出奸淫子媳的事,无非是认为赵氏就是个侍妾,虞栾本应先孝敬他, 不愤虞栾将赵氏安置在外,认定这和通奸有别…… “虞令丞虽然对虞公怀有嫌恨,却也必然不会弑父,他的弑父之罪也是出于不知情,难道不满父长屡番强索侍妾就真那么罪不可恕么?虞令丞误杀父长,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律法允许私杀,他的恶意并不强烈,因此被罢官夺职已经足够警诫了。” 瀛姝说完这话,又再眼观鼻鼻观心。 司空通此时才复又坐下,冷声道:“你们两个都是皇子,虑事却还不如朕的中女史深远,太子,你只顾着怎么为虞栾开脱,保住他的官职,却根本没想过这件事案是怎么发生的,文武百官以及市井百姓最在意的究竟是什么,一国的礼法律令,纲纪体统,难道不比区区东宫令丞这个职位的予夺更加重要? 你不仅不觉虞铎事案是人伦之丑,你甚至还想扩至皇族的阋墙之乱,你觉得张引和赵氏串通,害死了虞铎,嫁祸给虞栾,那朕问你,虞铎知不知道赵氏是虞栾的外妾,有没有威胁赵氏委身于他,虞栾又知不知道他做为东宫令丞,行事就不能那样急躁,他刺出那一剑时,为你这个储君着想过么?” 司空北辰艰难的吞咽了口唾液,重首道了声“知错”。 皇帝才看向另一个儿子:“你的长兄犯难,你非但不知替他分忧解愁,回回都忙着落井下石,你的眼里,当然也没有手足之情,你们兄弟相疑到这样的地步 ,让朕怎能安心将江山托付给你们?! 听好了,未来的国君只有一个,但社稷国祚,却必须靠你们几个戮力同心!独木难支危楼,司空皇族凋敝至此地步,皆因阋墙之祸,骨肉手足相残,你们若还不汲取教训……大豫之治,必然灰飞烟灭,江东继为焦土,谁是君,谁是臣,都无非亡国之奴!” 皇帝陛下痛心疾首,他实在不知道两个儿子能听进去多少,这天他看着秋天的夕阳,逐渐隐没于山麓,这个时候,他已经知道在原本的命运轨迹中,秋天沉重的夕阳一如他的时间,一生若如一世,他的时间已经到了傍晚。 他的一生,似乎从来没有意气风发之时。 过去的他,如履薄冰,自保艰难,现在的他,苦守着半壁江山,却也成为了孤家寡人。 “帝休,你来替我斟酒。” 高阁上,暮色未至,宫灯已燃,西风卷来了凉意,像经历了万水千山的路途,也像一个人,活到了残生,消耗了所有的热忱,司空通想起他的母妃,卧病时,就是在这样一个秋天的傍晚,抱着隐囊,依着纱窗,不知道是跟谁在说话,但母妃无比的温柔。 “人得新生时,都会痛哭流涕,这是体内残余的孟婆汤,被泣之一尽,才会彻底忘了前生。稚子是知欢不知悲的,渐渐才有悲欢,人历事越多,越感孤独,又渐渐的,悲多欢寡,这样的悲欢往替,前世今生,无尽头似 的终和始。” 当时他听不懂母亲的话,当听懂时,他已经被剥夺了欢愉的资格。 如履薄冰的艰辛,他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因此他总是对皇后对太子,给予宽容和谅解,到如今,其实他还是怀念着那些亲族,有他们在的时候,至少他还可以懈怠,还可以偷安,还可以在妻儿的笑容中感觉到安慰,还可以去关注草木的凋枯,大醉后一场痛哭,三日高卧,他可以悲伤也可以懦弱,不像现在,逼着自己脱胎换骨,他不仅失去了欢愉,连悲酸的情绪都要压抑。 司空通今天情绪尤其的低落,但他看着瀛姝,多少还觉安心。 “你这次没为赵氏求情。”却说。 瀛姝轻轻放下持壶,轻咬了一下嘴唇。 “不需有顾虑,现在朕的身边,敢直说实话的人不多了。” “阿伯不会饶恕赵氏。”瀛姝只好说。 “恩,她是一心要把虞栾置于死地。” “赵氏不是图财,应该是为了复仇,可让儿困惑的是,她和虞令丞间究竟有何深仇大恨。” “这不重要了。”司空通看向逼近的夜色,胸中更觉烦闷,突然就是一句:“赵氏不会死。” 瀛姝愕然。 但司空通又只顾饮酒了,瀛姝不管是做为晚辈,还是做为中女史,都不好劝,只好求中常侍:“大监让李嫔娘娘来一趟吧。” “为何是李嫔?”中常侍很讶异。 瀛姝眨了眨眼:“简娘娘现在是不好出面的,否则连心宿君 都要受无妄之灾了,七殿下尚小,且李嫔娘娘才最关注阿伯的康乐,也只有李嫔娘娘,才敢跟阿伯抢酒喝,反过来让阿伯防着她莫饮醉了。” 中常侍看着这个精灵古怪的女子,心里倒是充满了愉悦。 谢夫人就不提了,争储不争宠;简嫔虽淡泊,又过于淡泊,虞栾事案本与心宿君无关,简嫔避之唯恐不及;石嫔对瀛姝也是极为亲近,可石嫔尚未完全戒除五石散的药瘾,对于侍寝的事,比过去还要抵触,请来了恐怕也不济事;乔嫔娘娘是五殿下的生母,论来瀛姝应该助乔嫔争宠,可那位……眼中只有陈郡谢,并无一国之君;刘淑妃嘛,跟乔嫔是差不多的,只不过效忠的是皇后。 妃嫔中,也的确只有李娘娘,她争宠不是为了别的,不是为了权位,不是为了统御后宫,她就为跟陛下花前月下,日日厮守,李嫔背靠的是江东陆,正是瀛姝的母族,但她最防备的也是瀛姝,使劲想把瀛姝与五皇子撮合,有时候话说得太明显,陛下都被她逗笑了,李嫔却一点没察觉,直接讲——要是陛下真纳了帝休为后宫,五郎就太可怜了。 李嫔不是没有心机,她所有的心机,都用在了陛下身上。 能看懂李嫔的,中常侍觉得除了他自己,恐怕也就一个王五娘了。 司空北辰完全依照了瀛姝的提议,告结虞栾弑父案,一时间,无论是朝堂,还是市井,的确 无人再谈论后族的丑闻了,大家关心的全是礼律的修改,今后是否不再允许私杀,士人的文会,争论的也是礼律的修改,甚至有不少士人,极其赞同“太子”的主张。 台城内,却是另一番天地。 虞皇后被气得卧病,她无法接受这样的“败局”,虞栾被罢职,三皇子党却毫发无伤,可司空北辰已经懒得搭理虞皇后了,最终,虞皇后的病也及时的康复了。 异常关注虞铎事案的人中,必须一提的是梁氏。 这天,她约见了太子,地点就在春风寺——佛教始兴于豫,为了广传教义,其实大豫的不少佛寺也有伎人歌舞,先用喜闹的气氛吸引信徒,使贫苦者暂忘忧愁,再缓缓晓以佛理,而这时的佛徒,甚至可以娶妻纳妾,也就自然不会拒绝女信徒了。 春风寺,毗邻秦淮里,春风不渡时,也有满坡的黄栌可赏,梁氏约太子来此,也经过了深思熟虑——不为避人耳目的见面,大豫不甚讲究男女大防,反而是光明正大的见面才不会受人垢病,躲躲闪闪的偷会才有瓜田李下之嫌——梁氏担心的是弄巧面绌。 她前番利用荫烟陷害田氏,居然落空,虽然陛下并没有追究那一事件,可梁氏仍然觉得心中不宁,她的人生重来了,但似乎太多的事都已发生改变,像王瀛姝居然成了女官,再比如最近发生的这件事案。 梁氏知道虞栾死得蹊跷。 当年,虞栾死 前,她已经处死了田氏,跟司空月狐的关系活像一根被绷得就快断裂的琴弦,她不甘被冷落厌弃,于是想了不少办法,她毕竟还是心宿妃,只要司空月狐在府中,她都有门道打听到司空月狐在哪处厅堂抑或亭阁,正在见谁,适不适宜偷听。 不断的努力下,当司空月狐和一个神秘男子面谈时,梁氏成功偷听了一回墙角。 但听得不算清楚,依稀只捕捉到“赵氏”“虞铎”“乱伦”等几个关键词,后来她又打听了打听虞栾宅中事,根据那些蛛丝马迹,梁氏推理出了一个她自己都难以相信的结果。 她怀疑虞栾后来的荒诞举止,是为虞铎所逼,赵氏虽是虞栾的妾室,但赵氏所生之子,却应为虞铎的血脉!虞栾实在受不了这打击,开始酗酒,酒醉后撞死了自己,而当虞铎也死后,不管是赵氏还是那庶子,都立即“病故”。 赵氏是个关键人,梁氏虽想不通她为何要报复虞栾,显而易见的是,赵氏是重生人,她这回看似留给了虞栾一条生路,但肯定不是真正放过了虞栾,赵氏分明是,将打击的范围放得更大了。 换作前世,梁氏可不会搭理这事,但现在的她的想法却已经不同了,她要借太子之手剪除心月狐,务必就要保太子跟前世似的顺利登基,任何一件不是出于她推动的变化,都有可能会给太子造成妨碍,梁氏已经将所有筹码独押东宫 ,她当然渴望着太子相信她的话,对心月狐先存提防。 但重生人一事,梁氏不敢告诉太子,她的前生,眼里心里只有司空月狐,对于司空北辰缺乏了解——认定的司空北辰也无非是个喜新厌旧的性情——她对太子本无情意,现在倒也不像前生时那样执着于一生一世一双人了,可为了达成自己的愿望,她必须要争得太子的宠爱。 告诉太子她是重生人,也必须要告诉太子她前生嫁给的是司空月狐,虽然重生后,她亲口回绝了婚事,却无法解释自己为何在重生后就移情别恋,她不敢让太子知道,她只把太子当成复仇的工具而已。 梁氏的顾虑太多,于是只好想别的办法达到提醒的目的。 “今日冒昧约殿下相见,实因一件事,妾左思右想都不能安心。”这是梁氏的开场白。 第170章 被妻妾们连累的心宿君 关于司空北辰的喜恶,梁氏只能依靠前生的事态推断,司空北辰原本钟情于卢婉苏,应是为卢氏的才华所打动,可后来,移情于王瀛姝,固然是因王瀛姝姣好的容貌,大约也总是听蓬莱君,她那时是王瀛姝的婆母,对于儿媳的才情不乏称赞,而江东顾氏到底还是在夺储之战中,献力于太子,太子认定王瀛姝在其间的功劳作用,也无可厚非。 更关键的是,得不到的遗憾,总是胜于得逞后的……不过如此。 梁氏对自己很了解。 她没有倾国倾城的姿色,容貌只能算为中上,她还不具那些妖娆的风情,她其实非常厌恶那些以色侍人的姬妾之流,她认为做为贵族男子,区别于市井之徒的关键点就在于“灭人欲”,所爱重之人只能是明媒正娶的发妻,理应厌烦那些莺莺燕燕,后来事实证明这只是她的自以为,男人们啊,有如蜂蝶,蜂蝶可不会只为牡丹吸引,追香逐艳才是他们的天性。 纵然清醒了,可她毕竟学不来那等的妖娆无格。 上蔡梁氏的儿郎以勇武着称,连儿郎都不得琴棋书画的精培,女儿们又哪里会得才情风雅的培教呢?她能熟知各大世族的谍谱,在上蔡梁的女儿中已经算是出色了,她不会诗赋,不会琴画,根本与才女之名无缘,自然无法用这些所谓的才情争取太子的另眼相看。 上回宫宴上,她当众对太子表白情意是逼于无 奈,如果再以相思、爱慕的理由约见太子,任是她如何演绎情深款款,在太子看来,也必有如那些庸脂俗粉无聊的纠缠。 梁氏只能另辟蹊迳,她要成为太子的智囊和谋士,她得让太子感知,纵然她为他倾心,可绝不会无缘无故的纠缠,必因是件正事,才会在婚前冒昧打扰。 “殿下应当不会认为关于虞令丞一案,就真如表面那样简单吧?”梁氏在开场白后,紧跟着就提到了核心问题。 司空北辰的眉头微蹙,这件事案于他而言可谓是个挫折,他完全曲解了父皇的用意,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还有瀛姝替他收拾残局,虽然没有保住虞栾的官职,不过在朝野间,他的一系列举措至少堵住了政敌们的嘴,赢得些许处事明正,而且虑事深远的佳评。 “你在担心幕后黑手未查出,这件事案看似了结,但还存在后患么?” 此时,两人站在一座佛塔前,两人间距离不算亲近,这是梁氏刻意保持的距离,她今日还没并没有盛妆打扮,妆容极其的普通,未抹额黄,不点笑靥,只是描了眉,涂了唇,衣着当然还是雍容华贵的风格,她高挑的身材,翊爽的气态,撑得起锦衣华服,不必再用精致的妆容附衬。 她听太子口吻温和,心里的紧张感略减。 “妾推断,殿下必有所疑,也必然审问过赵氏,但后来那样结案,应当是赵氏宁死不愿招供实情。” “没错 ,赵氏明知必死,但她一心求死,对指使她的人忠诚得很。” “赵氏一介风尘出身的红倌人,这样的人怎会忠贞?妾寻思着,她必是为人利匕,可她为何甘愿被利用,不惜一死也要陷害虞令丞?赵氏图的不是财利,就必然是为报私仇,而且利用她的人,也必然知道她视谁为仇敌。赵氏现在不足为虑了,可幕后黑手还未暴露,这个人,绝对不仅是针对后族,他真正想要加害的人是殿下。” 司空北辰沉默着,他等着梁氏继续往下说。 “如果指使赵氏的人是谢、贺、郑三姓,未免也太明显,妾更担心的是,这个幕后黑手是殿下绝对想不到的人。妾试着去查了查赵氏的底细,并没有太大的收获,只不过,她本是秦淮伎,妾猜测着,她也只会与秦淮伎之流的风尘女子交心,而心宿君府上的侍婢抱琴,从前也栖身于秦淮里。” 这已经是梁氏全部要说的话了。 司空北辰明知道梁氏是重生人,怎耐烦她仅仅只是吐露出这样一点“东西”,不由冷笑:“你说我才是你真正仰慕的人,但四弟府上区区一个奴婢的底细,你竟然都能摸得清清楚楚,你还说对于四弟只有不屑和厌鄙之情?” 梁氏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上蔡梁于夺复义州一役立有功劳,父皇势必会给予嘉奖,这是上蔡梁一族的荣光,你为梁氏的女儿,自然也会与族人共享荣光,我 已经答应予你良娣之位,父皇也已许可,这件事已经算是落定了,不过你心中必须清楚,将来你入了东宫,还是莫要再关注四弟府里的事为好,那个抱琴,四弟出征之前已经跟我提过了,是他人故意安插在他府里的耳目,四弟担心他不在建康时,此婢会有不安份的行动,我已经让人盯着抱琴了,这件事案,与她无关。” 太子竟那样信任司空月狐!!!梁氏不由满腹忧虑。 她其实大不必如此忧虑。 司空北辰对司空月狐并非没有怀疑——抱琴即田氏,她本应是司空月狐大捷返京后,才被司空月乌当为奇货,献给了月狐,巧合的是月狐麾下的兵勇田石涉因为此役,受到了月狐的赏识,又不知怎么的,当月狐大婚前,田石涉竟与抱琴相认,确定抱琴是他走失的胞妹。 但田氏,现在却提前进了心宿府! 看来不仅是梁氏重生,田氏多半也是重生人,这两个女人,一个对月狐因爱生恨,改投向他,一个却对月狐念念不忘,迫切想要早些争得月狐的宠爱。 田氏是否告诉了月狐,她为重生人,前生被梁氏活活烧死,田氏是否在临死前,已经察觉了一些蛛丝马迹,她毕竟,跟司空月乌有关联! 他的四弟,现在还信任他,决心跟随他么? 太子现在难以确定,但他刚才告诫梁氏的话也不假,他确定田氏与赵氏毫无交集。 他在遭遇挫折后,也仔仔 细细梳理了一下事由,能够肯定的是张引必然参与了这件阴谋,可司空木蛟及他身后的长平郑氏,应当不是唯一的黑手,整起事件最关键的人,还是赵氏。 司空北辰是个十分“自律”的人,自从他的父亲成为父皇,年幼的他,知事时始,就被他的母后拉进了如履薄冰的焦虑中,做为东豫皇朝唯一存活的嫡皇子,他知道他如果不能成为皇位的继承人,那么就只有一条死路,他从来就不敢放诞,他唯唯诺诺,让父皇相信他是个乖巧的儿子,他兢兢业业,让父皇相信他足以担当重任,成为未来的国君。 他没有主动跟人结仇,他的仇家,是不管他怎么做,都会成为敌人的人。 他是太子,他是默许了虞栾向商贾索要贿赂的行为,但他也叮嘱过虞栾势必适度,索贿仅只索贿,切不能断了他人的财路,他相信虞栾知道分寸,他更相信虞栾不可能逼害贫贱之民。 赵氏不是因为虞栾,甚至不是因为虞家任何一个人坠落风尘,她年幼时,母亲病故,她自愿卖身葬母,这件事实毋庸置疑,她因为姿色尚可,被妓坊当为红倌人培养,哪怕她不情不愿,也跟虞家没有任何关系,更何况,据司空北辰调查,赵氏逆来顺受,根本不抗拒为红倌人。 赵氏之父,原本受雇于一家商行,后来在贩送货物时因为路遇盗匪,被盗匪所杀,当时赵氏尚还在母亲腹中 。 这家人,无论与东宫还是后族,都是毫无交集。 司空北辰只能推断,赵氏对虞铎、虞栾的恨意,不是因为家仇,而是她一己之恨。 前生时,虞栾应该也纳了赵氏为外妾,后来,被虞铎知情,虞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非要跟赵氏通奸,奸情暴露了,赵氏多半没有落得好下场,可虞栾到底不敢将家丑外扬,虞铎更不敢将他做的丑事声张,这件事案,被虞家遮掩了过去,没有闹得沸沸扬扬,因此,他不知情。 如果是这样,赵氏必为重生人,她才可能对虞铎父子怀恨,而利用她的那个幕后黑手,也必然知道赵氏是重生人,决意复仇,幕后黑手多半也是重生人!!! 这个人,最可能是谁呢? 谁才会留意一个风尘女子的死,谁更能把握风尘女子心中的不甘及恨意,司空北辰不得不承认,梁氏的剖析有那么些道理,抱琴即田氏具备重大嫌疑。 田氏未与赵氏直接接触,那么司空月狐呢?他是否故意“出卖”田氏,打消他的疑虑,却在暗中安排了这个阴谋,为的并非让虞铎父子死,而是让他直接与司空木蛟敌对? 司空北辰现在已经清醒了,正如瀛姝所言,他不该针对长平郑,因为父皇的策略一直是让陈郡谢与贺、郑二姓拼争,各有消耗,才是对东宫最为有利的战术。 可是因为这件突发的事故,他乱了分寸,才至于,步入圈套。 赵氏不 能死。 虽然明面上,司空北辰已经对赵氏下了处死之令,可为了尽快平息这件事故,他的父皇也允许了不将赵氏明正典刑的决断,赵氏的生杀予夺,可谓全在司空北辰的一念之间。 不过,为了免除后患,司空北辰决定,有件事是他必须要做的。 这件事就是向瀛姝求助。 第171章 活着的人 “殿下是想让我为赵氏求情?”瀛姝的神色十分凝重。 朝堂之上,已经无人再因虞栾的罪行追着太子弹劾,司空北辰看似打了个漂亮的反击战,不过瀛姝心中明白,皇帝陛下对太子的“才干”已经生出几分动摇——阋墙之乱是陛下的心病,而司空北辰这回负责虞栾事案的处治,对于手足兄弟而言大失仁厚,多多少少,会让陛下失望,心生更多的顾虑。 瀛姝根本无意再掺合这事,她的策略是见好就收,谁知道,司空北辰竟然求到了她的面前。 “我不瞒你,我还想找出幕后黑手,但我知道父皇不会允许我再深究,如果赵氏被处死,我心中难安,可要是我瞒着父皇不将赵氏处死,难免还会授人以柄。” “也就是说,我不能告诉阿伯殿下的真实想法,只能另找借口,让阿伯放赵氏一条生路?” “是不是,太过为难你了?” 瀛姝毫不犹豫点了点头。 不过,她还是答应了太子勉力一试。 司空通这两日的心情逐渐转好,因为在朝会上,总算议定了驻守义州的都督,这当中有谢晋莫大的功劳,正是他力排众议,终于使得司空通心目中唯一的良选得以授职,且还有一件朝堂臣公不知道的好消息。 月狐送来密报,那个化名无终时的北齐细作已经被逮杀了。 寺祈称,前生时神元殿君并未受到夷敌的劫杀,而此世,月狐却查明追杀神元殿君者为 北齐死士,蹊跷的是北齐并未兵援北赵,影响义州为东豫顺利夺复,司空通跟白川君商议,他很信任白川君的推测。 北齐也有重生人。 但这个重生人,现在还未得北齐国君的信重,虽然意识到不能让神元殿君被东豫迎回,可无法向北齐君主谏言,只好暗遣死士行事,事败,此人必然不会甘心,为了达成他的政治抱负,才会私下潜入东豫,继续想办法暗杀神元殿君之外,恐怕还有更大的图谋。 逮获细作加以拷问,没有任何必要,斩草除根杜绝隐患才是上策。 但如此机密的事,司空通交给谁都不放心,不是因为信不过,而是有些客观上的顾虑——白川君会观天象,谙测晴雨,甚至能推断天灾,可毕竟只是一个文士,且从来就没有蓄养刺客,无法直接让白川君执行这种暗杀的任务;王斐所统的光明卫,倒不乏高手,可司空通却不欲让更多人得知重生人一事,毕竟,王斐只是王斓的族弟,王斓的亲兄长王致,那可是的确谋反的罪徒;太子就更不提了,明明自己就是个重生人,但故意隐瞒,连他这亲爹都不肯信任,更何况关注太子的人着实太多,把这任务交给太子大有泄密的可能。 司空通也只好密令月狐行事。 首先,月狐知道细作已经潜入东豫,其次,月狐人在义州,他的行动不会触发建康诸多党营的警觉,再次……月狐原本就 是司空通择定的辅国砥柱,尤其这回月狐能够顺利夺复义州重挫北赵锐气,让司空通越发觉得自己的眼光没错。 月狐是司空氏的智将,才干远胜太子,如果月狐是嫡子,司空通觉得自己哪怕是立即撒手人寰也都不会抑郁不安的,但可惜的是月狐不是嫡子,也没有陈郡谢、长平郑这样的母族。 义州人事已定,月狐总算能够返朝了,他现在无疑是司空通最想念的一个儿子,为此司空通甚至都不想再见简嫔,他很担心,他对简嫔母子过多的关爱会弄巧成拙。 瀛姝眼看着陛下眉间似聚春风,倒也不怕煞风景了。 “赵氏确实不会死了。”她笑着道。 “恩?” “太子殿下让儿为赵氏求情。” 司空通轻笑:“看来太子的确放不下。” “阿伯,儿觉得这回太子没错。” “太子给了你什么好处?” “太子除了甜言蜜语之外,从来就没给儿半点实惠,阿伯这样问,儿可就觉得冤屈了。” 司空通摇了摇头,收了笑:“帝休,太子是未来的国君,而且坦然跟我这父亲说过,他真正爱慕的是你,望我成全,我现在问你,你是否有意为太子良娣?” 瀛姝也收敛了笑容,行拜礼,才回应:“儿想说的是,自从入宫,生杀婚姻皆不由己,但儿知道阿伯不会认可这话,阿伯不会在姻缘上施加强迫,如果阿伯真让儿择婿,儿必弃太子。” “为何?” “太子有 失真挚,对广众,太子言非卢三娘不娶,可待神元殿君归朝,太子又言为了君国社稷,不能只顾私情,公然应允将娶殿君为妻,可实则,这些说法都乃冠冕堂皇,卢三娘蒙冤时,太子明知实情,却不肯为卢三娘辩冤,儿不是不能理解太子为储君不以儿女私情为先的义理,可儿也根本不信太子殿下倾慕于儿的话,既然儿对太子心存疑忌,又怎会是良侣呢?多半会成怨偶,与其为怨偶,还不如为君臣。” “真是小女儿的情态,据我看,太子对你倒是比对谁都还真挚。” 瀛姝:…… “怎么?无话可说了?” “阿伯这样说,儿不敢反驳而已,话是很多的。” “丫头,你何时怕过我?”司空通眉间都“写”出个“川”字来,他这个君主,原本就君威有限,哪怕摆足了架子,恐怕连自己几个儿子都不能真正吓唬住,帝休这丫头,居然还说她不敢反驳? “从前是不怕的,但现在毕竟是中女史嘛,先有畏惧之心,才能尽职尽责。” 司空通:…… 好的,现在换他无言以对了。 “太子殿下对儿要是真的一片挚诚,就不会三番五次利用儿了。”瀛姝眨着眼睛,一派天真无邪:“阿伯,儿其实不与太子殿下熟知,些许接触,对太子殿下妄加评论实属无理无据,不过儿确实不信太子殿下为儿情动的话,为了这话,儿实在已经受过不少算计了,儿是 真不敢冒犯太子,否则,就该跟太子实言,求太子换个方式仰慕儿了。” 司空通先有些想瞪眼,但转而,又明白了瀛姝的话,不是任性的小女儿家的抱怨。 男人真正宠爱一个女人,绝对不会将爱慕的人推到风口浪尖,让心爱的人受不尽的指谪非议,承受那些足以铄金销骨的恶语,太子和南次,都说爱慕瀛姝,但两个人的行为却截然不同。 太子先将此事透露给皇后,导致刘氏、郑氏女一直将瀛姝视为眼中钉,太子是将瀛姝拉到和他一样的境地,强迫瀛姝也得如履薄冰;南次却只把非瀛姝不娶的话,直接冲他这父皇坦言,他的爱慕,几乎没有为瀛姝带来任何困扰。 丫头虽年轻,但情觉不浅。 司空通暂且一笑置之:“那你还帮太子说话?” “有一说一。”瀛姝也笑了:“阿伯也知道,虞令丞的事案其实和长平郑脱不了干系,太子殿下并不是嫁祸,只是虑事有失轻重罢了,阿伯对太子期望越高,要求越严,可于太子而言,的确无法忽视有人意图加害他,以及后族。” 可是太子,却假借了瀛姝之口。 司空通心中不觉间,就浮起一层苦涩,连瀛姝都能明白他的顾虑,他寄以厚望,愿以江山托付的嫡长子,为何连他这个父皇都要提防戒备,反而更相信的人是瀛姝……骨肉血缘,真的不如枕畔厮磨么? “赵氏身上疑点太多了,任何一个 人,都不会甘为他人手中刀匕,所图的若非钱财,必为情仇。”瀛姝是点到即止。 司空通心知肚明。 “帝休你觉得,赵氏为何仇恨太子?” “儿不明。”瀛姝也说了实话:“论来,太子殿下及后族与赵氏在事案发生前,当不会有交集,赵氏为何豁出性命受人驱使,这实在让儿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世上也许有不知缘何而生的情爱,却绝无凭空就结的死仇,追查赵氏的出身,应该会有所发现吧。” “赵氏的出身没有任何蹊跷。”司空通很笃定道:“她也算可怜,未出生前,父亲就为盗匪所杀,尚年幼时,寡母也病死,当时她与她的寡母是相依为命,再无别的亲族照济,因此,寡母病死后,赵氏唯有卖身葬母。” “阿伯,在那几年间,孤儿寡母若无亲朋照应,怎能在建康城中存活?” 司空通被瀛姝问得怔住了。 “儿的奴婢中,丹瑛也是年幼失怙,她父亲病死前先将她卖给了牙行,但不收卖身钱,只跪求牙人一定要将丹瑛转卖去个可靠的门户,那时丹瑛的生母健在,可丹瑛的父亲心里明白,如果他病故,光凭寡母孤女,根本无法在世间存活,因此,丹瑛的父亲忍痛将女儿卖为奴籍,告诉妻子,若他病死,妻子可以改嫁,可丹瑛的母亲那时竟也身染重病,反而先丹瑛的父亲一步,撒手人寰了,我阿娘说,丹瑛的父亲为了葬妻, 求至牙行,牙行不管不顾,正巧被我傅母听闻了此事,告知了阿娘,于是阿娘才资以了财帛,可惜丹瑛的父亲不久之后还是病故了。” 司空通满面涨红,良久不语。 他是一国之君,其实理当知道百姓的疾苦,可他下意识忽略了孤儿寡母无法存活于世的惨痛的世实,他更愿意相信在富饶的江南,他的子民至少都是没有生存之忧的。 “赵氏幼年,有识之后,应该得到了他人的照济,可后来这样的照济不存在了,她的母亲很快死去,她也只能卖身葬母……” “查。”司空通起身,到瀛姝跟前,手掌往她肩膀重重拍下:“查,无论查到什么,先报予我。” 怎么查,如何查,皇帝陛下没有示意,瀛姝也知道这回只能靠她自己,这天,她把此事录下,放进她的枕囊里,做为不可忽略的事务,没解决之前,就要枕着入梦的。她却无法接触到赵氏,她只能靠猜测,去度量这个女子的内心。 赵氏真是重生人吗? 未必。 但她势必是为重生人利用,她埋藏已久的仇恨被揭露,那人对她许诺,可以替她报仇雪恨,早已丧失生存目标的人,活着只为活着而已,就此看见了一线曙光,那线曙光可以使她的救命恩人——或许已经死去了,或许还活着,但救命恩人一定蒙受了冤屈——总之这个幕后黑手,唤醒了赵氏不曾死去的灵魂,她决意抗争,为不公 平的世道,为了一个弱者复仇归雪,证明自己活着的意义。 她的仇人究竟是谁? 不是虞铎父子,但必与虞铎父子相关。 总之,瀛姝又获得了出宫的机会。 第172章 老糊涂和老狐狸 瀛姝利用这回出宫的机会,见了任舅母,当然,是委托了阿娘,把任舅母请来的自家。 任舅母满面欢愉,因为这次和北赵开战,乔世子及两个嫡子都下了战场,毫发无伤,大捷而归,任舅母已经心满意足,直到听瀛姝提起羊太君的举措,任舅母的脸色才露出了尴尬。 “帝休,有的事我也无意瞒你,南次的母嫔,唉,我是真不愿再当她是一家人了,乔嫔她贪欲太大,之前就逼着外子与我为她献力,她的主意无非是要攀交陈郡谢,由她在宫里奉承谢夫人,我们呢,在外示好谢郡公。 我是个妇道人家,自来也无法判夺时势,只是听从外子的想法,平邑乔家,虽然只是中品,但也是士族,外子只愿以士族之忠,辅佐国君,根本无意于权位之争!可翁父他,并不是这样想的。 我知道乔嫔的想法,明知平邑乔与陈郡谢联姻无望,但仍然指使了羊太君居中撮合,为的无非是让陈郡谢误解外子及我有意高攀,给予我们难堪,后来也一定会有阴谋,当然不可能有损于陈郡谢,现在我已经发现了一些苗头。” 任舅母很愿意开诚布公,但涉及家丑,到底还是有些犹豫。 瀛姝只是静静在听,在等,任舅母那么爱美,真正爱美的人会将一切的丑恶视为难以启齿,真正爱美的人,当然也无法容忍永久隐身丑恶之中,因此任舅母的前生,才会活不下去 ……任舅母并不懦弱,她只是,被摧毁了一切美好的境界,她无处安身,像极那些无法维持饱暖的人,彻底被剥夺了生存的机会。 “帝休,我那翁父,趁着外子不在家中,硬是要赐一个他的侍妾予外子,我是被逼无奈,只能收容那侍妾,但我知道这其中必有不妥,特意去查了查侍妾的底细,是羊家随过来的陪侍,阿家过世得早,这侍妾本是跟父母在庄园,她有三个兄长,却是家里的独女,虽为奴婢,不能说是娇生惯养,但除了女红针织,也没有做过粗活。 这侍妾也是懦弱良善的性情,奈何被,唉,被翁父相中了,将她纳为侍妾,因为她父母是从羊家来的,翁父大约以为她可以任由摆布吧。 总之,她跟我吐露了实情,翁爹让她想方设法勾引我的三郎,造成……我实在难以启齿。而后呢,陈郡谢因为羊太君的缘故,待荀女君迁怒于我,我势必要声明是羊太君自作主张,我平邑伯府,根本不敢唐突谢家的女公子,这样一来,我就和羊太君结了仇。 紧跟着,那侍妾又再指控我,说我妒嫉不容人,指使三郎将她……奸辱了。” 说到这里,任舅母狠狠喘一口气。 瀛姝也狠觉不忍了,她是当真很明白此时任舅母恶劣的心情。 “翁爹,不,应当是乔嫔的主意,是打算用这由头,逼着外子将我休弃,但这是定然不能的,外子不答应,他们 就能状告外子忤逆不孝,请旨将外子夺职去爵,甚至除族。我当然不能眼看着事态发展到这地步,因此想好了主意,先一步揭发阴谋……” “任舅母想的是息事宁人?” “不然还能如何?”任舅母苦笑。 “舅父未归,不过舅母的意见舅父是必然遵从的,但我却要劝舅母,不能息事宁人。” 任氏挑高了眉。 其实以她的性情,当然也不愿意息事宁人,可这样的家丑,闹将出来,无论对丈夫还是对儿子都必然有害无益,为人妻为人母,自己可以忍气,但不能让夫君和子女受损,任氏并不认为,瀛姝会不知道这一道理。 “舅母,乔嫔不是一个普通的外嫁女,她是南次的生母,南次是皇子,舅父与乔嫔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乔嫔何故针对舅父?是因舅父不肯听令于她,此计不成,难道乔嫔就会打消野心么?” “只要我防范得当……” “乔嫔杀了亲生女儿,用这样的狠毒的手段,嫁祸给江嫔。” 任氏哑口无言了。 这件事她当然知道,告诉她实情不是旁人,就是乔嫔自己,也是从那一刻开始,任氏将乔嫔视为蛇蝎,因此也更加心疼南次,她知道南次什么都不知道,是南次跪求的陛下将江嫔处杀,南次认定了胞妹为江嫔所杀,哪里会想到竟然是被亲生母亲……虎毒尚不食子,乔嫔的心,比虎狼更狠。 “这件事,陛下也知情了。”瀛姝 道:“陛下当然不至于迁怒南次,反而是因为南次,至今对乔嫔隐忍不发,可乔嫔之所以能得逞,是因得了石嫔作证,而石嫔,是为贺夫人所要胁。” 任氏差点跽坐不稳,她的手往虚空一抓,身子也是一斜,到底还是撑着了地,双眼顿时泛红了:“帝休你这话,是指,乔嫔真正投靠之人是贺夫人?” “不是。”瀛姝起身,在任氏身边跽坐下来,她握着任氏满是冷汗的手:“乔嫔还知道一些内廷的恶行,应该以此为把柄要胁了贺夫人,舅母,不要心存侥幸了,乔嫔已经无法回头,她势必,只能继续下去。 我的建议是,与其息事宁人,不如绝裂,舅父只能先自保,才有可能保住平邑伯府不至被乔嫔的作为,尽数株连。” “我也想过这一条路,可是,世子是子,家翁是父,子若与父对抗……” “若是一家的伦常,舅父不应忤逆,可,如果牵涉到国政呢?”瀛姝握紧了任氏的手:“我会帮助舅父舅母,但两位尊长必须下定决心,平邑乔氏,之所以能跻身士族,也有耐于诸多的尊长无畏生死,既有马革裹尸的骁将,更不乏呕心案牍的士官,先辈们的心血,怎能毁之乔嫔之手?” 平邑乔根本就不至于靠一介嫔妃光耀门楣,反而可能因为一个女子的野心和贪婪,导致数百年根基,毁于朝夕。 任氏也紧紧回握了瀛姝的手。 她不甘心,她 从来就没有甘心过,她对乔嫔早已忍无可忍,她最亲爱的人,夫君和儿子,为了东豫皇朝的强盛,根本无惧死亡,她无奈地接受了丈夫和儿子的志向,提心吊胆去成全,让她怎么甘心这一切因为乔嫔的贪婪就土崩瓦解,她才不愿成为乔嫔的殉葬品,她嫁入乔家,付出了这么多年的心血,她早已和乔家密不可分,因此她虑事,全都以家族为重,可乔嫔呢? 她是乔家的女儿,除了坐享其成,除了挑拨离间,还做过些什么? “那不必等外子回朝了,我这就可以闹发。” “舅母不用急。”瀛姝笑了,靠近任舅母的耳朵,竖起手掌,轻声说了一番话。 这次瀛姝出宫,不仅白媖被委以重任,瀛姝还找她的祖父正式借用了浮白,王斓十分诧异:“家里这么多仆从,你竟看上浮白这个小儿?” “别的仆从能和浮白比么?祖父可是把浮白当成亲孙儿一样栽培的,不,祖父在浮白身上用的心思,可比三兄、五兄多出几十筐!浮白年纪虽小,却最老成不过了,虽看着像个闷葫芦,却把祖父的十停机智,怎么也学到了五停,又有主见,这都是祖父不吝赐教的功劳。” 王斓瞪着眼,一声闷咳:“鬼丫头,当我听不出么?你是在挤兑我偏心眼呢,可别乱讲话,你祖母见我待节儿好,哪我几十次偏心眼,要再听信了你这话,我可就更加不得清静 了!” “祖父才不是偏心眼呢,要是三兄、五兄受教,祖父定然会用心栽培,要怪就怪他们自己资质愚钝不说,又不肯上进,祖父对他们越是严格,他们越觉得痛不欲生,祖父是因为疼惜他们,才由得他们自得其乐,横竖啊,三兄、五兄连闯祸的本事都没有,游手好闲也不是不可以。” 瀛姝拿着祖父的一尾拂尘,手掌一下下顺着那白尾,王斓顿觉自家这个精灵古怪的孙女把他当成了拂尘,用行动表示刚才那番话是在拍马屁!他强忍住夺过拂尘用把手敲打孙女的念头,往凭几上一靠,移开目光。 眼不见,就没“恶念”。 瀛姝笑嘻嘻的,继续游说:“说起闯祸的本事,三兄五兄加起来都远远不及四姐,四姐多能折腾啊,陛下阿伯往她身边安了个武婢天天监视她,她居然还有兴风作浪的念头,我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居然上赶着讨好心宿府里一个奴婢,那奴婢还曾经流落在了秦淮里,跟荫烟居然来往不少。 前番因着有人中伤卢三娘,阿伯令我密查,我查到荫烟身上,荫烟居然说是听从四姐的指使,是四姐跟抱琴……就是心宿府里的奴婢串通起来指使她散布的谣言,要不是我明知四姐身边有人监视,我铁定会信这话。” 这是在邀功,王斓轻哼一声。 “四姐有多怨恨我,祖父可是知道的,我要是什么事都只交给白瑛去办,可有二 世母跟四姐通风报讯去呢,我执行的可是陛下阿伯交给我的事务,万一再被四姐捣个乱,我们家可就真成笑柄了。祖父!”瀛姝突然很响亮地喊一声。 “喊什么喊,吓我一跳。”王斓差点就从凭几上滑下来。 瀛姝赶紧拿起一个隐枕,塞在王斓的腰后,还捏着两个小拳头,轻轻替祖父擂着肩:“浮白是祖父的僮仆,年岁又还小,二世母才不会在意他的行踪,我要查的这件事案啊,重要得很,不能有闪失,别的人我还真信不过,浮白是最合适不过了,祖父就借他给我用用吧,横竖我又不会把他带进宫里去,我会让玄瑛居中联络的,玄瑛保管不会让二世母的人盯梢。” 王斓并不是不愿借人,但他先是答应了王节,让浮白去驰楼受教,没想到人还没送过去,瀛姝又紧接着开了口,他只好对王节食言了,这也不算一件大事,可心里就是不顺气,才想刁难刁难瀛姝,于是乎,瀛姝的花拳捶肩就取得了效果,心满意足回宫去了。 她压根不知道自己“打劫”了大兄王节的人。 「家有一老并非一宝,关键不能有个老糊涂」 第173章 争娶 瀛姝不是一定要“借”浮白,但她决定和浮白建立深厚的友谊,因为浮白的身份可大不简单。 当然,现在看上去浮白的身份还是很简单的。 浮白父母是从北域逃难来江东的遗民,求庇于琅沂王,王斓见夫妇二人,男人擅长稼穑,妇人擅长耕织,就收容他们在田庄里做了佃客,不幸的是妇人在生浮白时难产而亡,浮白的父亲怀抱着嗷嗷待哺的婴儿,不知道应该怎么养活,正巧王斓去田庄巡视,浮白的父亲就抱着浮白跪在王斓面前,把浮白卖为了僮仆。 王斓还从来没有“买”过只会哭的僮仆,但情知要是不答应,这孩子就难逃夭折的命运了,于是将浮白抱回了大宅,还替浮白寻了乳母。 浮白生父在浮白两岁时病死了,浮白就成了孤儿。 前生时,当瀛姝已经登上了后位,北齐派来了使臣,那位使臣是北齐的大将军,骁勇善战,他主动请命担任使臣,为的是寻找他的兄嫂,而他的兄嫂,正是浮白的父母。 当时北齐大将军一再恳求司空北辰及瀛姝,让浮白跟他回齐国,司空北辰正图与北齐修好,联袂对付北赵等国,瀛姝当时也觉没有拒绝的理由——浮白在大豫,只是个奴籍,再如何多智高才,也永远没有入仕的机会,而且就算在王斓的照顾下,脱籍为良,但身份仍然卑微。去北齐可就大不一样了,他的叔父是极得北齐皇帝信重的 大将军,浮白就能成为北齐的贵族子弟。 后来,瀛姝听说北齐的公主竟然对浮白一见钟情,浮白竟娶了公主为妻,成了北齐皇帝的女婿。 再到后来,北齐和东豫的关系变得紧张,战争一触即发,浮白叔父毕竟是汉人,不愿助齐伐豫,被夺了兵权,一代名将,最终被幽禁于囹圄,浮白为救叔父,数番奏谏,北齐皇帝大怒,强迫公主与浮白和离,浮白应当也是获罪入狱——只因北齐并无必胜东豫的把握,北齐皇帝才不敢将他的骁将直接处死。 现在瀛姝手中,有后悔药可服了。 浮白叔父为勇将,留在东豫,于东豫的社稷而言当然大有益处。 浮白的叔父没有娶妻,因此也没有子嗣,他为何不娶妻瀛姝不了解内情,但鲍将军是将浮白视为亲出这一点,毋庸置疑,彼时鲍将军得知他的兄嫂虽然双双逝世,浮白却为琅沂公亲自教养,名为僮仆,实则却与琅沂王诸多子弟无异,不仅知礼仪,其文才见识甚至远超于不少士子,鲍将军对王斓感激莫名,这也许也是他宁愿违抗北齐皇帝的君令,也不肯率军征豫的原因之一吧。 瀛姝却知道,自家祖父当时受鲍将军叩谢时,老脸一定涨得通红通红。 因为差一点,只差一点,浮白就被祖父送进宫里当宦官了。 她才是浮白的大恩人,深觉浮白这么个才貌双全的小郎君,出身贫寒已经十分可怜了,若是 因为多智、沉着这样的优点,成了辅佐她的绝佳人选,然后挨一刀,直接跌进人生的底谷……那可实在太悲惨了。 可瀛姝知道,祖父是因为心疼她,担心她的安危,也多少,内疚没能阻止她被强纳入宫。 风雨飘摇的乱世,谁都不是万能的,有时候必须要做取舍。 而关于赵氏心中的仇恨,不是那么容易查明的,皇帝陛下也没有追逼,瀛姝也没有去追逼白瑛和浮白,这件事她没有告诉南次,因为她隐隐觉察到虞栾事案从始至终,弥漫着一般极其危险的气息,浮上水面的仅只是一目了然的掠影,更幽深的地方,潜藏着的人事才最让人惊心。 九月,重阳之后,陛下拟诏,封卢氏三娘为太子妃,大婚之礼定于明春三月,这一件事倒没有引起什么轰动,大抵也只有虞皇后显然的喜上眉梢,倒是太子妃人选落定后,神元殿逐渐热闹起来。 贺夫人及郑夫人,三天两头就去神元殿,偶尔的,乔嫔也会去凑热闹,这天她就把一件事,当成了笑话说给谢夫人听。 “开始是贺夫人跟郑夫人在打机锋,一个夸二皇子,一个夸三皇子,贺夫人竟然说二皇子最是专情,郑夫人笑而不语,只将三皇子一幅书画给殿君评鉴,言辞倒还谦虚,贺夫人就回过神来自己的话太夸大了,但竟没跟过去似的直接讽刺郑夫人,只是讲,几个皇子若论诗赋的话,还是太子 殿下占优。” “贺氏竟然夸起太子来?”谢夫人差点没被茶汤呛着,原本还想再品两口,赶紧把茶盏放下了。 乔嫔自己倒是笑出了声:“妾可是亲耳听闻,否则也不是信的,只转念想想嘛,贺夫人的意思是才华好有什么用呢,比如太子,没把殿君入心,不照样还是娶了他人。” “三皇子不擅长诗赋,但一笔字画还是不错的,贺氏是怎么把话题硬生生扯到诗赋上头去的?也真只有她才有这本事了。” “只是殿君既不擅诗赋,又难赏字画,听了个兴致缺缺,这个时候淑妃又来了。” 谢夫人捂嘴笑道:“这是皇后还不死心呢,她看不上殿君这个儿媳,又不愿二皇子、三皇子落着便宜,觉着刘氏那儿子就算娶了个高贵的正妃,也就那样了,成不了太子的绊脚石。” “淑妃倒是别出心裁,没把六皇子一通夸……” “她能怎么夸啊?就她那儿子,文不成武不就的,还瑟缩得很,好歹也是个皇子,居然去捧裴瑜的臭脚,跟裴瑜称兄道弟……最近我听说,就因为咱们这个六皇子的荒唐举止,连郑氏女都把他横眉冷眼地教训了一场,具体说啥不知道,郑氏女一张苦相的脸气得都快成炙铁了,六皇子呢,连连作揖,嘴巴闭得像蚌壳,也不晓得是被骂傻了,还是连郑氏女的教训他都觉得应该听。” 乔嫔弯着两道眉,眼睛却还如水杏,她的眼角 是有些短促的,原不容易形成笑眼,且她这时,大抵也不觉得有多欢乐:“淑妃夸的是高平公主,说高平公主过去最不耐烦琴棋书画一类的事物,因此自知庸常,不敢和世族的闺秀们结交,只除了对帝休是真的钦佩,知道帝休要入宫,还总念叨着她可算多了个玩伴。” 高平是大公主,又因现在所有的公主中,她的母嫔份位最高,故而司空通一贯对这位长女还算重视的,亲自择定明宇阁做为高平的闺居,当得知准女婿因一次坠马后患了惊悸之症,无论如何疗养,身体状况都没有起色时,皇帝也不忍让长女去受此一回“丧夫之痛”,反悔作罢他亲自决定的这桩婚事似乎已为定局了。 在谢夫人看来,几个公主当中,高平是最不可爱的,表面上跟皇后、淑妃似的唯唯喏喏,两眼经常骨碌碌乱转,一看心里就有许多盘算,还自以为隐瞒得天衣无缝。 她不由冷哼一声:“刘氏这番话是何意?轩殿君生逢祸乱,九死一生才逃脱殃劫,因此才未受到雅艺的培教,刘氏故意说高平也不擅长琴棋书画,有自知之明,晓得会被世族闺秀疏远,刘氏这是在暗示殿君,高平作为大豫的公主都会受到世族的奚落,如贺、郑这样的权阀,怎么可能会真正认可殿君。她挑拨离间也还罢了,最可恨的是莫名其妙踩了帝休一脚,高平不敢高攀别的闺秀,却敢 把帝休视为玩伴,这是什么话!” “淑妃心存目的,就她的情智,也无法准备好番妥当的措辞。”乔嫔其实也心急,眼瞧着瀛姝都这么久了,依然没有争得皇帝陛下的宠幸,谢夫人起先也是有些焦躁的,可隔这一段儿,对瀛姝的维护非但没有减弱,竟更比从前还要在意了,谢夫人迟迟不把瀛姝视为弃子,这对她的计划也有妨碍。 乔嫔不大愿意在瀛姝如何的话题上多耽延,可谢夫人却上了火。 “刘氏巴巴地领着那郑氏女,两个人摇着尾巴争相向殿君示好,可殿君呢?虽然助她复了淑妃的名位,听说越发不待见郑氏女了,反而对帝休极其礼遇,刘氏暗恨帝休,却还要借着帝休的名儿,打算把她的那女儿也拉上神元殿这方战场。 帝休无非是看在陛下的情面上,才愿意应酬高平,到了刘氏的口中,说得好像帝休与她的女儿有多要好似的,殿君不知道这些内情,如此对高平也会看重几分。” 乔嫔一时没法把话题岔开,也只好附和着谢夫人的说法,瞧着谢夫人终于消了火,她才很勉强地把话轨扳到另一个方向:“淑妃打的是何主意,贺夫人也许没立即想透,但郑夫人听个开头心里就雪亮了,陛下迎回殿君,公告臣民,皇族为大豫之表率,必然一如既往尊奉神宗后裔,要若神宗一族仍有男丁,也无非跟过去洛阳时一样,奉为王爵,朝 会时可西座听政,但轩殿君偏偏是位女子…… 对轩殿君的尊奉,只能是司空皇族与之联姻,可因为轩殿君听信了挑拨,与范阳卢家的女儿誓不两立,太子无奈之下,只能舍轩殿君而择卢门女,这下子,其余几个皇子中谁能争得轩殿君的青睐,娶得轩殿君为正妃,谁就将成为储位最有力的争夺者。 皇后当然不会让二、三两位皇子得逞,至于四皇子,看简嫔的态度,摆明了不愿淌这浑水,而且皇后对四皇子也一直有提防,总之能让皇后最放心的就是六皇子,轩殿君要是成了六皇子妃,六皇子也绝无可能夺储。” 这一长番话说下来,乔嫔也忍不住喝了一大口茶汤,又怕谢夫人再把话题转回瀛姝身上,赶紧又接另一番说辞。 第174章 一直不信的人 “殿君原比太子还要年长,和六皇子的年岁……差着有足足十岁,说到底,也就只有皇后、淑妃一流才有这样的‘奇思妙想’,淑妃啊,她是想让高平时常去神元殿走动,最好蹿掇着殿君时常出宫去体察民情,那样一来,六皇子就有机会作为护侍,多多接近殿君了,一则,要是六皇子能争得殿君的芳心自然最好,另则,只要殿君对六皇子略有好感,不多提防,皇后将来安排别的阴谋诡计也更容易得逞。”乔嫔补充完毕,还是忍不住,干咳了。 谢夫人瞄了她一眼:“入秋后,容易体燥,乔嫔你得注意保养才是。你刚才说贺氏理不清楚这些弯弯绕绕,郑氏却心知肚明,可按她的行事风格,应当不会当面揭穿刘氏的企图吧?” “夫人料中了。”乔嫔掩着嘴,轻轻又咳了一声,才让嗓子恢复了少许清亮:“郑夫人当时直冲着贺夫人递眼色,但贺夫人却不知郑夫人何意,竟接了句话,说高平公主的确无学不术。妾当时寻思着,如果不拆穿淑妃的意图,那就是放任皇后阻碍夫人的计划,才没有继续作壁上观。” 乔嫔是这样怼刘氏的——六殿下虽然一贯被皇后视若亲出,淑妃也不能太偏心,只赞高平公主如何,却提也不提六殿下,连太子殿下可都很赏识六殿下呢,淑妃也夸夸他才是。 谢夫人指着乔嫔:“你这机灵抖的,殿君现下正气 恼太子偏心卢门女,当然也明白多少有皇后的支持,太子才能够反悔,你这样一说,殿君哪怕是根木头也会醒过神来。” “妾虽然揭穿了淑妃的用心,可仍然极其不安,无论哪个皇子娶了殿君为正妃,于太子虽然也不利,可对夫人的计划……” “有一个皇子是例外,你啊,光说淑妃,却忘了你自己的儿子。” 乔嫔立即严肃了态度,挺身道:“妾虽是五郎的生母,但从无意自决五郎的婚事,五郎的姻缘理当要待陛下及夫人决定。” 这话的逻辑有问题。 南次的姻缘本来就不能乔嫔作主,可让谢夫人决定也没有道理,对于皇子们的婚事,“理应”的是帝后商决,虽然说事实上二皇子三皇子乃至四皇子的姻缘皇后并无决定权,皇帝会直接跟他们的生母商决,可谢夫人一来不是皇后,再说也不是南次的生母,她怎么成了“理应”商决的二者之一? 可谢夫人却并不指出乔嫔这番话的不合理处。 她只是莞尔一笑:“原本呢,太子大婚后,明年至少还有另外三桩皇子婚,可因为迎回了神元殿君,皇子们的婚事都还得往后耽延了,除非陛下有了定夺……五郎的婚事原本没这么快定下的,陛下也只在这批选女中,相中了一个……我就直说吧,是相中了彭良人为五郎的姬媵。 她现在已经在我的昭阳殿了,我也会替你好好调教着,她有两个兄长 ,据我兄长说,还算上进,已经让他们进陈郡谢的家学受教了。” 乔嫔终于真真正正心生欢喜了,笑眼显现,俏丽如同当年,倒是将谢夫人晃得一个愣神。 她想起那时,跟着阿陆来她闺居的少女,虽是怯生生的情态,往樱花树底一站,如同飘零的芳朵在春风里幻化出的姝影,她当时就跟阿陆说:“我刚才没留心,现才发觉小乔的娇俏,平邑伯没大本事,但平邑乔家的女儿还是很美貌的。” 阿陆笑话她像个女登徒子。 那时且以为和乔氏是泛泛之交,跟阿陆才会“友谊长存”,没想到,一入深宫,和阿陆一年间不过两、三面,反而与乔氏成了“近邻”。 谢夫人又想起南次出生之时,她也跟着喜出望外——小乔毕竟是阿陆的好友,整座后廷,她只盼着小乔能顺利产子,那时她候在产房外,是她先接过了襁褓裹着的新生儿,当时就觉得这孩子模样生得可人意,她一笑,笑出了两眼的泪——她也盼望着,能有自己的孩子。 人生天地间,若白驹过隙。 南次和瀛姝都长大了,她依然是膝下空空,现在看乔嫔,偶尔还有当年的情态,只有她,是怎么也回不到过去了,渐渐的,连她都在怀疑,那个倾慕着王郎的女娘,那个将残月视为秋千椅的女娘,不是她,是另一个人,那个人才有血有肉,而她只是铜镜里的魂影儿,是出了窍的散魄,先 还有几分执念,但现在,渐渐地不知道执念究竟是什么了。 谢夫人突然后悔了,她想收回刚才的话,她想厉声提醒乔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有什么企图! 可那个俏丽的乔嫔,也像是一缕魂魄,极快地,不知道又被什么魔怪给吞噬了。 “夫人,有件事,妾惭愧万分。”乔嫔再次挺身,她一挺身,就改跽坐而为膝跪,眉宇间尽是虚伪,再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谢夫人的心,一寸寸冷下去。 她只听乔嫔说:“中秋那日,蒙夫人恩许,妾得以见妾之舅母,才知晓一事……是妾的兄长嘱托羊家舅母,望舅母为妾的侄子,便即骏儿,求娶夫人家中八娘……妾深知不妥,叮嘱舅母不得冒昧,可,应当是阿嫂又再催促,舅母不得已,只好去拜访了荀女君,没敢直言,但已经让荀女君极其不悦。” “乔子瞻想与我陈郡谢联姻?这事我怎么没听阿陆提起过?”谢夫人问。 “阿陆是和我阿嫂要好,但……妾的兄长原本是不敢高攀的,但这回奉御令,佐四皇子出征,以为立得军功,骏儿也不算辱没了八娘……阿嫂是阿兄的贤内助,家中大小事,都是听凭阿兄作主,妾寻思着,阿嫂也并非没主见,心知这事恐怕成不了,才不敢跟阿陆提,横竖,出面的都是舅母。” 乔嫔很惭愧地低着头。 “乔子瞻未免也太狂妄了。”谢夫人挑着眉:“他是得陛下的几 分信重,也无非是因他,同样尊临沂公为师长,陛下竟将他看成了‘同门’,这回征伐义州,陛下和四郎共商的战策,因陛下为一国之君,不能轻率亲征,故而才让四郎出征,皇子之中,也只有四郎才有几分领军征战的本事。 本是胜券在握的一战,乔子瞻能立多大功劳?他若求的是个庶支的女儿也就罢了,可他……简直就是不自量力!” “妾也是听舅母说,荀女君怒形于色了,因此,这事妾不敢再隐瞒夫人。还望夫人息怒,妾担保,兄长他这回遇了挫,绝不敢再痴心妄想。” 乔子瞻当然“不敢”。 谢夫人垂下眼帘,懒得再看乔嫔。 她跟任氏,过去有过几回争执,大抵是任氏看出她对王郎有情,任氏又明知阿陆对王郎也暗含情愫,任氏和阿陆要好,对她就自然存有几分敌意,可乔嫔从来不知道的是,她和任氏早就“一笑抿恩仇”了——原本性情就有些类同,便是互相抵触,争执几句,大不到恶语伤人的地步,要不是因为她入了宫,现在说不定和任氏也是知交了呢。 阿陆说过,不是没考虑过让瀛姝嫁给乔家儿郎,准确说是乔子瞻的儿子,但乔子瞻的三个儿子走的都是军伍之途,任氏其实早跟阿陆明说了,他们打算的是与武官联姻,要说起来琅沂王氏一族也不是没有涉及军伍,然而,瀛姝毕竟是当世家闺秀教养的女娘,不似 那些将门之女,自小就明白战场的残酷,若逢不幸,也不会过于沉湎哀痛,将门的闺秀,心性更加坚韧。 阿任是因为疼惜瀛姝,才不舍得让瀛姝遭受那些压力,每当夫君远征,就惶惶不安。 乔子瞻更是深知门第之别,他明明极得琅沂公的看重,却从不生联姻之意,又哪里会像乔嫔说的那样,舍近求远,意图高攀陈郡谢? 乔嫔故意让羊氏妇去激怒她的嫂嫂,却连她的嫂嫂到底是什么性情,乔嫔也不清楚。 谢夫人这一生,鲜少对谁心存敬畏,而她的嫂嫂荀氏,就是让她心生敬畏的人。谢夫人为谢晋的小女儿,跟长兄谢勉间相差了十岁,谢夫人年幼时,母亲就身患病痛,她主要是受长嫂的教养,她的长嫂,已经为陈郡谢事实上的宗妇,威严更甚,但并不易怒,别说区区羊氏妇,这样的老妇人来一群,也并不可能激怒荀女君。 荀女君甚至早就看穿了羊氏女究竟是获谁授意,故意在她面前表现得那样口无遮拦,特意提醒了谢夫人,让谢夫人不可轻信乔嫔,去打压乔子瞻,为乔嫔所利用。 谢夫人不知道长嫂为何会不放心。 她没有多搭理乔嫔,现在却在琢磨长嫂的话,长嫂告诉她,相中了王峻之子王茂,也就是琅沂公行四的孙儿。 长嫂只有八娘一个女儿没有定亲了。 谢夫人并不乐意这桩姻缘,因为王茂是瀛姝的堂兄,甚至有可能过继 给王岛成为瀛姝的亲兄长,如果八娘嫁给王茂,将来就是瀛姝的嫂嫂,而她呢,还想认瀛姝之子为子,将之培养成为大豫的储君,她与瀛姝成为平辈,侄女却是瀛姝的嫂嫂……辈份有点乱。 可谢夫人却不好为这事,跟嫂嫂争执。 她现在只能安抚自己:帝休要真诞下皇子,便为皇家人,自然不能再按父族谱牒论辈分,她的孩子未来为天子,无论对谢氏还是王氏,都是君臣之间,这样的事并非没有先例,既有先例,就不算不合理。 谢夫人不知道,关于她的安危荣辱,原本在现在这个时候,已经决定了。 第175章 谢青及其红颜知己 跟心宿君以美貌齐名的谢十郎谢青,是谢夫人最小的同胞兄长谢朓的嫡长子,因谢夫人与谢朓这位小兄最亲密,因此也很喜欢谢青这么个侄儿,谢青幼年时,常随他的母亲到昭阳殿小住,因此对谢夫人这姑姑也很亲昵,而他的好友石乘,在动身“远游”前,专门提醒了他一番话。 那番话,多数是再抒了志向——抒的是石乘是自己的志向,谢青虽与石乘兴好相投,不过二人间的志向却不一样,不,谢青认为自己根本就只有兴好没有志向。 因此谢青决定不把石乘的话认真听,可石乘,这一次与从前的态度是大不一样了。 “临茂,我知你是个只图逍遥快活之人,你生于陈郡谢这样的衣冠大族,自然也可以寄情逍遥,耗一生参透清玄之理,但你总归有在意的人吧?你不愿涉权争一局,但你的亲长,却已经在局中了。” 谢青知道自己很多的亲长,甚至兄弟都已经在局中,可他仍然不以为自己应当“入局”,直到送走石乘后,他这段时间却一直辗转反侧,他不能忘石乘的那些志向,虽为世家子,不因门楣骄,石乘坚信要保住华夏之治,所有的士官都必须拱卫君王,他用沉痛的语气批判那些奴役百姓只顾一己权势的门阀大族,他说世族不将子民视为子民,无论有多尊荣,无非空中楼阁,甚至于世家大族企图左右帝位传承,眼看着皇族 阋墙之祸一触即发,而九王乱争所引发的灾难,丧音尚且未绝。 谢青终于察觉了自己为何心慌。 他隐约间也明白的,他的小姑母,已经站在了储争的战局里。 他也听他的母亲提起过,祖父似乎要让八堂妹,婚配琅沂王的儿郎。 “祖父为何还要多此一举?”谢青将两姓间的这桩姻缘,视为是画蛇添足。 他的母亲怔了一怔,想叹息,却避开了眼睛,倒是他的大世母,似乎很欣慰他终于知道忧愁了,特意说了一番话——琅沂王家,至少在琅沂公当权的一代,以忠事陛下为任,尤其是看王五娘入宫后,不争嫔位,宁为中女史,有些事情恐怕不会如夫人的意愿了。我们陈郡谢不同于江东贺、长平郑,原本可以中立,只是若能一争,当然不能放任政敌削夺我们的威势,此为乱世,若是没有未雨绸缪之心,恐怕将来,尚不得琅沂王氏可享全身而退的生机。 “那,就不管姑母了么?” “我一直在劝夫人不要太妄执。” 谢青没从母亲口中听得的叹息,从他的大世母口中幽幽叹出了:“原本连我都没有几分把握,你姑母她……自来就好强,她无论是家世,还是才情,都胜过不少人,要不是因洛阳失陷,被逼南渡,家族到底已经陷入了危局,你的姑母何至于被送入宫廷,屈居于人下。 有的事情是怨不得你姑母的,如虞皇后,若她不失名位,日 后必不容你姑母,他人先予刀戈相逼,谁也不甘引颈待戮,能争自是该争,只是你姑母恐怕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了。 幸好是王五娘毕竟在宫里,且我信她,无论如何必会保你姑母平安,有她时时在你姑母身边劝束,我方觉事情再坏,局面也不会真的到……那样凄恻的地步。” “世母竟这样相信王五娘?”谢青很是诧异。 他的大世母平时很少笑,现在却笑了:“那孩子入宫后,夫人她就没再跟皇后针锋相对了,我以为夫人是在隐忍,结果却全不是那样,夫人说啊,五娘行事根本不会让她忧虑,她明知皇后会吃闷亏,才犯不着气怒。 夫人现在心境都比过去开朗不少了,明明她的计划一点没进展,我一提醒她提防乔嫔,她竟说早就提防了。帝休她入宫后,没有挑拨夫人立敌不说,甚至夫人与简嫔、石嫔等的交情还更进一步,我是多少年都没见她这样豁朗了,六娘是我的亲女儿,我叮嘱六娘多开慰夫人,六娘必然也尽心尽力的,可总是不得要领,我现在不信帝休,我还能信谁?” 谢青听大世母称瀛姝,先还以王五娘相称,后来是五娘,再后来更是直接称名了,他回忆又回忆,只能回忆起一个娇滴滴的小丫头,瞪着眼睛看他,半晌,过来拉他的手,晃他的手臂,眼一弯,那双黑葡萄就不见了。 “谢家阿兄,你带我玩去吧。” 那是谢 青第一次见瀛姝,在昭阳殿,他当时有点嫌弃小丫头,就像嫌弃总是会掐他脸蛋的亲长们,不会好好说话吗,上来就动手动脚,矜持呢,礼貌呢,一个个的这么喜欢他干嘛。 谢青觉得瀛姝只会撒娇,大世母应该是上当了。 但让他忧郁的是,他现在已经是十七岁的青年了,外男,不可能再去昭阳殿直接见姑母,更不提在昭阳殿小住了,所有皇子中,他唯一还算熟络的是五皇子,总不能拜托五皇子去提醒姑母,让姑母千万提防五皇子的生母,离乔嫔能多远就多远吧? 谢青把目光投注在自己的妹妹身上。 一听让她进宫,谢十四娘就急了,提着裙子就跑,躲在一株榕树后,探出头来,随时准备着继续拔腿飞奔,而且两眼蓄满了泪:“阿兄别捉我入宫去,我去昭阳殿会睡不着觉的,我睡不着就会哭,放声大哭,阿兄如果要捉我入宫我就恨死你,我要让羽衣跟我拉勾,让羽衣也不跟你讲一句话!” 谢青:…… 羽衣是他的婢女,小妹竟然用羽衣要胁他!等等,羽衣不和他说话可怕吗?一点不可怕,凭什么他要受要胁? 已经黔驴技穷的谢青,最后只能密切注视着平邑伯府的动静,他有一个朴素的观念——鞭子够不着内廷去,那就随时准备抽打抽打够得着的人吧。 这一关注,就听见了不少闲言碎语。 做为建康城里数一数二的美男子,谢青 在闺秀圈里饱有知名度,跟心宿君公然让女子们掷果盈车不同,谢青连香囊都不肯受,但这不能说他不近女色,相反,他身边的婢女个个貌若天仙,就连替他挽车的僮仆,也必须是粉雕玉琢、眉青目秀。 且谢青还有个知己,这位知己是女性,世族的身世,奈何现为孀居——未出嫁时,未婚夫就意外身故了,大豫没有逼迫女子守望门寡的礼规,可这位女子自愿孀居,并不是她对见都不曾见过的未婚夫有多忠贞,她只是不想嫁人而已,而她的父亲是个名士,也没有逼迫女儿联姻他姓牟求荣华富贵的想法,既然可以“法定”不婚,干脆也就拖延着。 世人对名士很宽容,对名士的女儿嘛,更加宽容。 因此谢青虽然结交了一位红颜知己,倒没什么人去诋毁红颜知己,更多的是好事者,都想一睹红颜知己的风采,好搞清楚谢十郎的“品味”,这些好事者们当然都是女子,“孀居”的女子因为谢青的缘故,竟然变得十分忙碌,有时候连爹都嫌烦,把她往家里一扔,自己去山居享清静了。 谢青的这位红颜知己本姓薛,但因为要“法定”孀居,因此入籍了夫家,她的“先夫”姓黎,故而她以黎女君自居,虽然,其实还是住在娘家,连婚礼都没有举行。 不仅是大豫,其实自古以来,未婚男女夭丧都不能入祖茔,子女活着的时候,父母视如珍 宝,可子女一旦夭逝,父母却极为畏惧子女的魂灵——因为世人普遍相信未满寿元早逝者,心中都存怨尤,可若是成婚,有了子嗣的亡人至少不会埋怨家长,他们死后能葬入祖茔,受后代子孙祭祀,魂灵能得安慰——于是那些夭逝不能入葬祖茔的可怜人,就成为了父母心里的鬼怪,父母不得安宁,就只好为子女操持冥婚,以期能让子女的亡魂能得安慰,至少,是合葬墓,而非孤坟。 这样的执念,连皇帝陛下都不例外。 司空通与虞皇后真正的嫡长子在洛阳被害,尸骨被弃何处都不知,司空通称帝后,也不能让长子序齿,唯一能做的,无非是立个衣冠冢,为其操持冥婚,当年江东顾氏有一个女儿因病夭折,跟司空珝无论是生忌抑或死忌都相配合,于是结墓合葬。 可不是所有夭折的贵族子女,都能撮合冥婚,比如两个家族原本有仇,把冥婚也视为联姻,那是不能两厢情愿的,而且就连冥婚还要讲究门第之差,因为操持冥婚的家长们,目的就是让亡魂得到安慰,不会变成鬼怪作乱,活着的人如果都觉得不能般配了,就自然不信亡灵会瞑目。 因此,也会导致不少冥婚“失败”,活着的人一直惴惴不安。 像那位黎小郎,定婚而丧,做为他的高堂父母,当然希望未来儿媳能够入籍,因为只要入籍,黎小郎就算“已婚”,哪怕是后来薛 女郎改嫁,黎小郎至少能葬入祖茔,他的父母能为其过继一子,传承祭祀,免得儿子成为孤魂野鬼。 像薛娘子这样愿意入籍孀居的,比冥婚还要不易,因此不管她是为何目的“入籍”,世族们大多都会持肯定的态度,至于“孀居”能坚持多久,那不重要,孀妇改嫁非但不鲜见,甚至为朝廷所鼓励,但只要做为“孀居”的妇人,还是要依从礼制——衣着素净,不能浓妆艳抹,不能参与宴庆,更不能设宴。 薛氏,也即黎女君已经孀居三载,她现在仍然不存改嫁的想法,或许永远不存,她有一个名士父亲,自己也是散漫惯了的性情,当年定亲,是必须得定亲,毕竟在现在的大豫,无论贵庶,未婚未育的女子连出家的资格都没有,甚至就连和尚,竟然都也是可以娶妻纳妾的。 绝大多数大豫臣民,都没有独身不婚的资格,因为这是乱世,人口锐减,国家想要强盛,有一个基础条件是必须有足够多的人口,士大夫、将士、匠人、兵勇、劳力……无论什么阶层,数量都是多多宜善。 却还是有像黎女君这样的人,她其实不管社稷的兴衰,大局的安危,她存在极其强烈的自我意识,命运稍微给她一点契机,她都会努力从那条缝隙挤出去。 她不想成为任何一个男子的附庸品。 第176章 美人“入世” 黎女君自然是美姿仪,哪怕素面朝天,也灼灼有如渌波之芙蕖,她身着白衣白裙,只是挨着身边放着一盆茱萸,盆中植木结了娇艳的果实,使廊庑里添了几分丽色,备的是茶,没有茶点,案上还卧着一只朱鹂,它有名儿,唤恰恰,正因为恰恰,谢青才结识了这位红颜知己。 “临茂自从欲捕恰恰失败,你我相识,也已经两载有余了,这几年托你的福,我倒结识了不少闺中好友,顺带着连我两个兄长的婚事都有了着落,我总想谢你,但咬了几回牙,都还是觉得以身相许牺牲太大,我万万料不到的是,活着活着,居然有这样一天,很快就要不食人间烟火的谢十郎,居然托我打听市井闲话。” “我也是走投无路了,往常我相交的人,多数都是清谈玄讲,着实是……不能向他们打听那些闲话,还好认识你。” “行罢,我也不问你中了什么邪了,直接讲结果,我统筹了一下,大致有三个版本,第一个版本传扬最广,说是平邑伯府的乔世子恃功而骄,要逼着陈郡谢许婚,可任女君大抵是不愿有这么个出身太高的嫡子妇,不愿出面,于是乔世子才逼着羊太君出面提亲,羊太君也怕开罪陈郡谢,只好把乔小郎一阵猛夸,却已经引起了荀女君的警觉,抢白了羊太君一番。 第二个版本,是言乔世子因不孝,导致平邑伯与之争执,平邑伯的次子 乔析为了缓和平邑伯与乔世子间的关系,求得羊太君找任女君说合乔世子要讲孝道,是任女君要求羊太君去陈郡谢求亲作为交换条件,羊太君心里着急,话说得有失委婉,因此激怒了荀女君。 第三个版本,知道的人少,但听说的人都相信。这个版本说的是乔小郎自己相中了谢八娘,却自知门第不般配,并不敢告诉高堂,只是有回饮多了酒,告诉了平邑伯府养的一个歌伎,这歌伎为了立功,就跟羊太君说了,羊太君心疼乔小郎,因此主动出面,激怒了荀女君。” 谢青蹙着眉头:“听上去,似乎第三个版本的确更合理。” 朱鹂毫不客气用它的嘴,直接啄了几下谢青的手背。 “看吧,连恰恰都嫌你笨。”黎女君笑得合不拢嘴:“羊太君是谁?是乔世子的舅母,是乔小郎的舅祖母,她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听信一介歌伎的话?要我觉得啊,哪个版本都不可信,尤其第三个版本最荒唐,里头可含着几个意思呢,先,乔小郎意图高攀谢门嫡女,但却与歌伎厮混;次,歌伎心存欲望,进一步说明了她和乔小郎之间关系不纯洁;再次,连羊太君都知道只要乔小郎爱宠那歌伎,会给羊家带来无尽的益处,进一步证实了乔世子一房的霸道淫秽。 这样的说法本就前后矛盾,可世人大抵是最爱听这些离奇事的,横竖是别人家的事,越离奇越好。 不 过啊,你可得注意了,无论哪种说法,最终都是荀女君被触怒,因此会怪罪乔世子。” 最终谢青忧心忡忡地来,惴惴不安地走,看得黎女君直摇头,她正摇着头呢,后脑勺就挨了一核桃,回头一看,原来是她的父亲终于听够了墙角,现身了。 薛名士走上前,拾起核桃,仍然在手里把玩,斜着眼看女儿:“你究竟怎么看这个谢十郎?” “就是好友呗,他模样俊朗,品性也好,才情更是不错,符合儿择友的标准,但也仅只于此。” 名士想了想,点头:“也罢了,我看他的面相,大抵是做不得一个隐士的,陈郡谢是当代的权族,如果你嫁去这样的门第……就是个慧极必伤的命!还是远离这种门第吧。” “是。”名士的女儿笑吟吟。 但很快,目送着她家名士爹手里转着核桃肩上驮着朱鹂哼着小曲走开了,黎女君收敛了笑容。 她爹就是个真神棍,看的面相,一个看不准! 前生时,谢十郎是真成了隐士,那会儿高平公主……当时已经是高平长公主了,不知道吃了多少五石散,闹着要让谢青当她的面首,结果反被皇帝好一番喝斥,可这起事故后,谢青来见她,跟她告辞,说的是:“我这回,恐怕是真要江海寄余生了。” 从那之后,她再无谢青的音讯。 起初她会经常想起谢青,后来就不怎么牵挂了,她挺高兴谢青离开了建康,但其实, 不离开也行,因为陈郡谢直到最后都屹立不倒,最后是…… 什么祸难都没有,一切似乎欣欣向荣,她一觉醒来,居然就回到了十多年前! 这真是件让她无比哀怨的事。 十余年的时间,她辛辛苦苦把宅居打造得温馨舒适,耗尽了聪明才智,一点点把“孀居”的日子雕琢得精致无比,让自己再也懒得去设想另一种可能,舒舒服服地,就准备享受安颐养老的人生了,只不过睡了一觉,仅只是睡了一觉,结果一觉回到“蛮荒代”! 上天对她真是太不友好了,明知道她讨厌重复,结果非要让她重复。 重生后的世情发生了些许变化,黎女君也是有感知的,但她并没有过多关注,她的父兄都没有入仕的想法,其余的族人也并没有涉及储争,相隔未远的九王争乱其实已经很让世族深感疲惫了,因为要在那场浩劫中全身而退实属不易,谁曾料好不容易渡过内乱时期,转眼之间,大厦倾倒,更大的祸殃又扑面迎来,没有喘息的时机,只好逃难,惶惶然衣冠南渡。 风雨飘摇的乱世里,变测也许只在一夕之间,她的父兄们心灰意冷,似乎唯有避世,参悟玄说清谈,才能让内心得到相对的安宁。 她没有历经九王争乱,却意识到一切安愉只能依靠自己,命运多舛仿佛已经成为所有人都无法摆脱的魔咒,应该怎么渡过充满危险的人生才是切实的问题, 是她可以解答,勉力实现的。 可是,连谢青都在关注权争了。 已经重启的命运里,她又该如何呢? 她知道谢夫人会死去,当年的她认为谢夫人是个野心勃勃的女子,而对于已经涉入权争的人而言,生死荣辱似乎都为理所应当,她不同情谢夫人死于阴谋,她看着谢青因为难过饮得酩酊大醉时,没有一个字的安慰,她想这些悲伤像一阵阵的风,陆续不绝,却又总会成为过去的。 但哪怕是她,有时也会觉得一些人不应死,比如邓陵周郎,比如平邑伯世子,还比如很多起步于寒庶的武将,他们如果没有成为权争的牺牲品,也许战场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士卒卧黄沙而成冻骨,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百姓一次次的,刚盼得重建家园的转机,转眼又为异族奴役,甚至因为大豫的偶尔获胜遭受到卷土重来那些敌人的疯狂报复,家破人亡万劫不复。 哪怕是不听、不看、不观注,可她并没有远离建康城,很多世事,由不得她不听、不看、不观注。 年年冷冬,都有那么多挨不过去的乞儿,一场风雪就能要了他们的性命,她能收容一个两个,却救不了所有连片瓦安居都失去的穷苦百姓,她只能在腹诽:上天都没有好生之德,我一个孀居的女子又能做什么? 但命运重启了,上天似乎并非没有好生之德。 她还要一直以黎女君的身份,按照旧轨迹再活一遍 么? 她姓薛,闺字萱卿,萱草又名忘忧草,但她知道便是家宅中遍植萱苏,其实也无法真正的忘忧。 或许,她不应该只是无趣的重复旧生活。 她没有深思熟虑的习惯,行事往往只凭一时兴致,于是当有了这样的念头,就写下一张拜帖,她想要拜会的人是任女君,在署名时,终于还是写下了萱卿二字。 任氏收到帖子,一时疑惑薛萱卿是何人,也好在薛娘子的拜帖中隐晦提到了门籍,任氏仔细一看,方才恍然大悟,但仍然不知道比她年轻不少的女子,为何突然提出拜会,倒是她的侄女三娘林涧,很想结识薛娘子。 乔林涧本是乔析的嫡女,乔析的发妻在生下林涧不久就过世了,当时乔子瞻本想劝着胞弟娶林涧的亲姨母为继室,谁知乔析自己却相中了何氏——何氏倒也是世族女,不过为庶出,而且还是和离妇,生性懒惰,贪图享乐,慢说教养继女了,便是她亲生的女儿她都不想照看,可怜那孩子只不过因为着了凉,竟然夭折了,何氏生怕为前夫休弃,于是先一步提出和离。 虽然没被休,但何氏的所作所为却隐瞒不住,原本不易再改嫁,结果遇见了乔析这么个糊涂鬼愿娶,而平邑伯又跟何父很要好,乔子瞻反对无效,任氏怜惜侄女无人照看,她又只有儿子没有女儿,便把林涧视为了己出。 任氏就打趣侄女:“难不成你也为谢十郎 的仪表所倾倒,方才对薛娘子心生好奇?” “建康双璧中,儿更欣赏心宿君的风仪,但也确实想结识薛娘子,总想着听她说说和谢十郎间的趣事,再转告给阿荑。” 乔林涧所说的阿荑是她亲姨母的女儿,那位是谢青的拥趸。 任氏一笑置之。 正如才貌双全的闺秀会受到不少儿郎的追捧,调过来,女娘们对美男子的仰慕在当代也确不值得大惊小怪,这就是大豫的风尚,但凡发乎于情止乎于礼,就不会受到抨击与刁责。 任氏记得自己年轻时,有一日,见兄长歪带着帽冠,想替兄长将帽冠“扶正”,兄长却避开,她才知道兄长是存心的,一问之下,才晓得是平邑乔郎急驰入城时,帽冠微侧,而乔郎当时也是出了名的美男子,于是引得年轻儿郎们全都效仿,侧帽顿时成为京中时尚。 任氏总想看一看平邑乔郎侧帽的风采,谁知竟未能如愿,平邑乔郎现在成了她的夫君,也不肯满足她一直以来的愿望,任氏每当想起,还觉得气恼呢。 于是她满足了侄女的心愿,回了一封帖子,邀请薛娘子来家里赏秋。 第177章 那就豁出去战斗吧 平邑伯府有处别墅,位于秣陵湖畔,一到秋天,登上别墅里的高楼,就能赏万树金朱,这处别墅因是乔子瞻立军功获得的赏赐,平邑伯不“稀罕”,而任氏因听了瀛姝的建议,干脆就抛开了伯府内的琐事,带着侄女住在别墅里消闲,她在这里接待薛娘子,倒是更加便宜。 先是让林涧陪着客人游园赏景,直到午膳后,任氏才让侄女避开,她知道薛娘子不会平白无故前来攀交。 “我有一些话,女君莫嫌唐突。”薛娘子很直接,一句话略作铺垫,就把听的那些风言风语,三个版本都讲了,然后提出自己的看法:“我知道羊太君的所作所为,更明白这件事必然不是女君授意,当然也和乔世子无关,应当是……乔嫔故意为之。” “娘子为何做出这样的推断?” “我不愿说谎,但有些事,恕我不能向女君明言。”薛娘子知道重生的事情非同小可,说出去多半会引火烧身,重启的时下,不少事发生了改变,但都没有她参涉其间,这就说明世上绝非仅只她一个重生人,且别的重生人,势必利用“先知”这个条件企图改变历史,在权争这方战场上,上阵的人会越来越多。 而她,暂时还只想躲于幕后。 “好,我不多问,只洗耳恭听。”任氏也极干脆。 薛娘子莞尔一笑:“平邑伯会因乔嫔涉入储争,但乔嫔没有胜算,如若乔世子不与平邑伯府 割裂,必会为乔嫔牵连,乔世子及令郎,为君国骁勇之士,尽损于储争着实令人惋惜。” 割裂!又是一人劝他们割裂!!! 任氏心中大觉震撼,她甚至觉得远处山岭那片艳丽的秋光都渗出了几分凄厉,阵阵凉风,卷来依稀的血腥之气,让她目眩,不由得扶紧了凭几。 “女君若是信我,我愿助女君一臂之力。”薛娘子又说。 “你……为何?”任氏还是忍不住疑问。 薛娘子又是一笑:“我曾经看过一卷闲书,属志怪传记,讲的是一个隐居山野的人,偶拾一面铜镜,每逢月圆之夜,镜中都会显出一些场景,是关于执镜人未来的遭遇,执镜人知道自己的余生,大觉索然无趣,于是改变了隐居的想法,他带着那面宝镜入世,靠着宝镜,改变了不少人的命运。 我未拾得宝镜,但我却从这卷书里,大抵预占了自己的人生。 家父便是闲人,我身为女子,比家父更加懒散,三年前我无奈之下听从亲长之命,定了婚事,我自觉我这懒散的性情,大抵是很难为夫家所喜的,更奈何黎郎命薄,夭折于婚前,世人都知道我孀居家中,不瞒女君,我虽不是因为情义而为黎郎守节,但确然不愿再嫁,我已经决意安守自在,在乱世之中,力求一体欢愉。” 任氏其实不大能理解薛娘子这般心态,在某些观念上,她很保守,但她并非一个无趣和死板的人,她 尊重他人的想法,因此听到这里,任氏点了点头。 “这对我来说不难,因此我忽然像拾得了宝镜,从宝镜中,我能看见我自己终于在家中花苑遍植得萱苏;经我亲手改造的屋舍,冬暖夏凉;我养的朱鹂和黄犬都善解人意。我大隐隐于市,身上无病,心上无事,春鸟便是笙歌。可我忽然觉得那样的人生毫无意趣了,因为我的这里。” 薛娘子抬手,指指自己的脑袋:“很清楚一个道理,我不是一个隐士,我如果真的向往林泉无忧之境,我就不会如此眷念市井之居,家父也一样,避世,只因为无力去改变。 我很钦佩乔世子,却时常惋惜他当年急驰入城时,帽冠微侧尚且引得世人尽皆效仿,然而却并无太多人效仿世子远离权争却忠事君国的气节,大豫有如一个病人,病态尽显,幸有气骨未遭病变,这个‘人’才不至于药石无医,我在想,我能不能以我的绵薄之力,保护大豫的脊梁。 我现在从‘宝镜’里看见的就是,乔世子和任女君,贤伉俪正为孝悌逼难,未久前发生的两件事,南泽里命案杜昌是临湘里老所称颂的孝子,但他却因为移情他人,对结发妻痛下杀手;虞门父子奸、杀一案,更加引发舆论哗然! 孝与仁皆为儒家主张,原本也是君王治国的根本,但杜昌事件揭示的是孝子非尽仁善,虞门事件坦露的则是父不父,子不子。 ” “娘子这话的意思是,孝与仁应分论,且父先不慈,子便理当不孝?” “父不慈,子不孝,父与子皆有过错,但乔世子不能担当不孝的污名。” 任氏暗下轻轻吁一口气,薛娘子这话,和瀛姝当日所说是一个意思,这样看来,薛娘子是不存恶意的。 “女君若决意不再替平邑伯遮掩,就由我来质问羊太君吧,乔世子与女君不必多说半字。” “多谢娘子,但这事,我还需要与外子商量之后再定决。” 这天,任氏亲自送薛娘子在门外登车,又立即去见了好友陆氏,很快的,瀛姝就听闻这件消息,她极其的讶异,忍不住问南次:“你跟黎女君相识?” 南次却根本不知道黎女君是哪方神圣。 “谢青的红颜知己啊,我只知道她本姓薛,是河阳君的孙女,一直孀居未嫁,河阳君本就只负责图籍管缮这样的清职,薛氏一族都没有参涉权争,可这位黎女君薛娘子,却忽然跟任舅母自荐,说要助世子舅舅跟平邑伯绝裂!” “我跟谢青都不太熟。”南次也是如坠五云雾里。 瀛姝挖空心思地想了想,前生的时候,她似乎还是听清河公主聊起的黎女君,说黎女君是个神仙一样的人物,把她自己的居宅拾掇得有如世外桃源,冬住暖阁,夏住凉舍,最神奇的是茶室里安装了个什么机括,只需拨弄一下栓梢,就有井水自动注入茶釜,瀛姝当时也没在意, 因为这样的机括她其实也是知道的。 大豫朝基本已经形成了士农工商的阶级观,工、商阶层虽社会地位不如士、农,可自从大济时,皇帝就已经十分重视手工业制造了,而在百家争鸣的时代,闻名一时的墨家,其实就是以儒家思想为基础,集合了一批对手工业器械类目趣味浓厚的人士,形成了自成一家的学说。 济轩当政时,墨家学说已经淡出,分裂成为两派,一派以自安为乐,用心于“奇技淫巧”,留下的书籍,就是瀛姝有所涉猎的,用通俗的讲法,就是怎么弄个“自引流”,如何营设暖阁、凉舍,怎么种植出违背时令季候的蔬果,等等一系列方便生活的小型器械机括,这些书籍保密性相对不强,而且有很多知识,对于改良农具、防范洪涝等等都有显着的作用,但绝大多数,如“自引流”,纯粹只能方便贵族的生活,推广度不高。 另一派,就是邓陵周郎师从的一派,专注于研发战争器械,以便在交战时,如何设陷,如何攻城,如何减轻己方伤亡,如何重挫敌方军力等等,这些光有书籍不顶用,而且就连书籍都不会轻易流传。 墨家的思想主张是非攻兼爱,他们并不鼓吹战争,对于军事器械的创设,根本目的在于自保而非攻掠,这样的思想基础,也就造成了对于各种“杀器”创发的绝密性质,入此门者不易,入此门能出世 者就更加不易,更何况就连瀛姝都知道,现代的战争,已经大不同于往昔,不以车兵为主而以骑兵为主,如果墨守成规的人,所创发出来的战械,已无法适应当代的战争方式了。 因此,邓陵周郎才能成为奇才。 他不仅学到了墨家对于器械的研创知识,而且还能改造创新适合当代的战场,结合山川湖海等等不同的地势,以杀器做为有力的辅助,司空月狐此番能够顺利夺复义州,邓陵周景功不可没。 但愚蠢的司空北辰,以为只要将周景的着述据为己有就能称霸南北,设计害死了周景,使大豫的庙堂痛失砥柱,最终大豫皇室所获的,无非废纸而已。 瀛姝暂时平息了下自己悲恨的心情,跟南次说:“我想不通薛娘子有何目的,可她不应该是我们的敌仇,这件事暂时先放放,你刚才跟我说,刘氏似乎也是重生人?” 刘氏是指裴刘氏,裴珷之妻,王青娥的嫂嫂,也是前生时,瀛姝的亲妯娌。 “这是丹瑛亲手写给你的信。”南次将纸卷递给了瀛姝。 原来是荧松恃机又来见了一回丹瑛——托皇帝陛下的福,因他在王青娥身边直接安插了个武婢,威胁极大,限制极强,搞得王青娥不得不信任荧松,因为荧松毕竟是她的陪婢,亲近几分实属正常合理,且瀛姝自从荧松上回寻丹瑛告密后,就跟陛下直言了,荧松“身在裴门心在王”,早已被她 收买,故而陛下的那个武婢就把荧松视为了自己人,荧松获得了比王青娥更高的自由度。 王青娥最近,跟田氏是越发交好了,动不动就去心宿府,打发不开武婢,就只好嘱咐荧松行动,其实就是让荧松想方设法多在台城走动,结识更多的宦官及宫人,荧松于是有了机会往鬼宿府和丹瑛碰面。 南次显然已经知道了经过,趁瀛姝看阅丹瑛的书信时,他说了说自己的见解:“荧松必定也是重生人,你之前告诉我,前生时是你将荧松带去裴宅,而且后来长乐……夭折后,荧松自杀,她应当不是自杀,而是被裴瑜所害。” 第178章 王太后最后的“靠山” 瀛姝有那么一段,怀疑过荧松。 当时她还没有怀疑裴瑜,因为她想不通裴瑜的动因,她更不可能去怀疑蓬莱君,而裴瑜后娶的妻室佳芙,只是琅沂王门的“义女”,佳芙是祖父亲自择定,她的阿娘也认同佳芙的品性,更何况就算佳芙嫁给了裴瑜,蓬莱君仍然亲自照顾长乐,能够接近长乐的人,除了蓬莱君与裴瑜,就只有荧松。 但荧松已死,瀛姝的怀疑无法得到证实,她心里存在疑问,就像打了个死结。 开始怀疑裴瑜的时候,司空北辰已经驾崩。 是因为司空北辰的真面目暴露无疑,瀛姝才开始怀疑裴瑜,然后她发现了鲛珠被裴瑜收为外室,而重生后,确凿无疑的是,裴瑜真正钟情的人是王青娥。 荧松应该是清白的,她只不过做了替罪的羔羊,但被害杀的人,也幸运获得重生了。 “我还记得当年,我见到荧松时,因为二世母的迁怒,她在田庄如牛马一般被驱使,她其实并没有多少怨言,跪在那里像一截即将枯死的树桩,听我说要将她带去裴宅,她没有惊喜,倒像受到了惊吓。 我开始也没有信任她,就是觉得她可怜,带她到裴宅,少受些苦累,能吃得饱穿得暖,后来我被逼入宫,长乐还小,丹瑛已经死了,青瑛、玄瑛等等都要随我入宫,我原本是想让如丹留下来照顾长乐的,可刘氏说,按规矩,但凡我的陪婢,都要跟我大归 ,堂堂的阳羡裴可容不得被诟病,说他们贪图我琅沂王的妆奁。” 女子出嫁,从娘家带去的一应财帛田宅奴婢都能称为妆奁,若是和离,男方理当返还妆奁,否则的确是会受到诟病。 “荧松跪求,说她并非我的陪婢,甘愿留在裴宅照顾长乐,刘氏方才无话可说。”瀛姝眼睛里,已经有如遍布寒冬的霜花:“现在荧松告诉丹瑛,是刘氏蹿掇王青娥冲田氏示好,以期拉拢心月狐。刘氏明知道后来的事,因此,她才会讨好心月狐。” “司空月狐,应当就是害你之人。”南次紧紧握住拳头。 瀛姝看着天上的浮云,它们被往来的风随意剪出了千变万化的形态,它们遍布了天穹,看似有形,却被无形的力量随意操控,浮云就像世间局势,这样盯着去看,也看不穿最终的结果。 当这座后廷里,她所信任的人,最终只剩司空月狐。 那天,天降大雪,空荡荡的鬼宿府却突然失火,她当时站在高台上,心痛如绞,她知道那场火势必然不会蔓延,她刹那间,恍惚了,她想应该是南次回来了吧,是南次的魂灵焚毁了曾经幽禁着他的牢狱,然后南次就真的放下这世间的一切,去轮回,或者升往极乐。 “有人纵火。” 是司空月狐提醒她。 那个男人,站在她的身后,一贯的冷静沉着,提醒她这不是什么鬼魂作祟,是另一件阴谋已经启动,他说:“你在 战场上,就永远不能叹息。” 也不能流泪,不能显示柔弱的一面,战场上不分男女,没有人会怜惜她。 司空月狐依然那样毒舌。 可当他渐渐口吻温柔的时候,会陪她饮酒,一同追忆死去的人,他会在她忍不住流泪时,转身离开,可每当她疲倦的时候,一回头,就会发现他一直在不远处。 那段时间,多亏有司空月狐,她才能坚定不疑地相信着,她还能支撑起司空北辰留下的残局,不管什么人告诉她司空月狐已存夺位的野心,她仍然坚信着这个人,把帝国的军事策划全权委托,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已经对司空月狐心生依恋,有时候,她甚至会以为司空月狐也对她心生依恋。 朦朦胧胧的情感,像天上的浮云,捉摸不透。 猝然间,所有都结束了。 田石涉是司空月狐的亲信,而她,死于田石涉的逼杀。 南次说的应该是对的,司空月狐就是害死她的元凶,但瀛姝对司空月狐的恨意,竟也无比淡薄,把她逼到那样境地的人,一定不是司空月狐,只不过是,最终站在楚河汉界的,是他们两个人而已。 她输了,也是理所当然的。 勾心斗角上位的女人,敌不过铁权在握的男人,当她产生依赖心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无法挽回的败局。 “如果真是司空月狐最后夺得了帝位。”瀛姝说:“南次,我输得心服口服,那是大豫之幸,因为他的确比我适 合决策国政,当时的我,真的力不从心,我很清楚我自己的缺点,我是篡改了遗诏争得生机,我也多疑,我也不安。” 她甚至以为南次的早亡,是上天加诸的报应! “范阳公过世后,袭爵的卢乾身为辅臣,已经对我的施政发起过几次劾议,后来江东贺勾结江东张直接谋逆……我已经无力支持了,我当时饱受内忧外患的困扰,不知道应该如何分布军力,我甚至,已经被切断了和祖父联络的通道,我无计可施,焦灼不安,是司空月狐告诉我,没有关系,一切都在他的把持中,最后,我胜了,但转眼功败垂成。 如果真是司空月狐的阴谋,我注定只能成为输家,我是最相信他的人,我相信他,如果是他最终坐在皇位之上,他绝对不会葬送华夏之治。” “那么我们为何重生?”南次问。 瀛姝怔住。 “瀛姝,我们既已重生,就不能胆怯,否则你为何坚持入宫?” 她入宫,是担心司空月狐并未重生,那么她的父亲还是难免因不可为之事送殉,南次还是难免为司空北辰加害,她似乎真的没把司空月狐当作仇人,哪怕是,她自己死于司空月狐之手。 但真的,仅仅如此么? 她曾经关心过司空月狐的“身后事”,司空北辰尚有三子,但司空月狐却膝下空空,梁氏自焚而亡之后,司空月狐不仅没有娶妻,反而连姬妾都遣散了,她那时以太后的口 吻讲——辅政王也该另娶了。 “司空一族有后,太后不必牵挂臣的身后事。” 就是这样一句交代。 当时,卢乾的谏言是让她的女儿嫁为心宿妃,这样一来,似乎幼帝日后能顺利亲政就更有保障,但司空月狐不愿再婚,卢乾认定辅政王存谋逆之心。 千头万绪,现在分析已是徒然,瀛姝确定的是,她不会再让同样的事情发生了。 她不可能再眼看着司空北辰登基,不可能让南次遭到软禁受和毒害,不可能眼睁睁看着父亲去送死,不可能再纵容那些极恶之徒,残害前生她无能保护的忠良之士。 这其中也包括了司空月狐。 她不可能让他再受司空北辰的暗算,虽然活到了残局,却孑然孤独,有一次,她辗转难眠,夜游鬼宿府,当时南次已经不在了,在鬼宿府,遇见了司空月狐。 清冷的月色下,司空月狐俨然已经半醉了。 但没有理会她,只是说:“算你有心了。” 那晚她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愤怒,喝道:“你站住!” 司空月狐转回身来看她,背着月色,他的眼底不知道流淌着什么样的情绪。 “今日是南次的生忌,也是我的生辰,我自然不会忘,倒是你,心宿君,你竟然还记得……” “七兄弟,现在只余三个。”司空月狐背对着月色,整个人有如沉浸在巨大的阴霾中:“我对任何手足其实都无甚情份,之所以今天来,是因我觉得南次 的确不应死,我很愧疚,我本来可以阻止的,但我没有预见到事态,呵,你就当我是迁怒于你吧,太后,王太后,你可千万要保重。” 瀛姝本应被气得发抖,但低头一看,石案上无论是酒,抑或菜肴,竟都是南次生前所好,她忽然就被巨大的悲伤击中了。 那时她就在想,如果大豫的储君不是司空北辰,而换成司空月狐的话,南次就不会受这么多磨难,不会这么早就逝去,她莫名其妙相信长着一条毒舌的人,却绝对不会自断手足。 然而后来他们渐渐合作愉快了,像瀛姝非但不倡导节俭,甚至一味鼓励豪奢夸富,这让不少纨绔兴高彩烈,却让许多士官义愤填膺,瀛姝也不作辩解,后来一些士官领悟了,不再劾议,但更多的士官仍然愤怒,要求司空月狐这辅政王发起诫劾,逼迫太后复尚节俭,以正风俗。 司空月狐翻着白眼,成了太后的嘴替。 “先帝倒是崇尚节俭,然而呢?节省下来的粮栗才换取千余战马!现在你们难道不知道互市的行情?我国的丝绸、陶瓷等等奢侈物,换取的可是数万匹战马!!!为何?你们想过没有,蛮夷的贵族本就卑于从前物资的匮乏,他们现在不缺吃喝,将粮粟视为贱物,可他们没有自己的手工业,尤其羡慕我朝贵族身上衣着,日用器物。 太后甚至赐香衣予外使,特意告诉外使这类经浣洗不减香息的 衣物如何制成,所费的不仅仅是香料,更费的是人工,而这种让丝线染香的女工,太后特意强调务必心灵手巧,且要保持手部肌肤的柔润,你们知道太后为何这么说? 北域蛮族,多以为汉人女子才具心灵手巧,为了裁制这样的香衣,北域的贵族就必须雇请不少的制衣婢,这些女子都是遗民,因为太后的一句话,就免去了操劳,因为她们手指掌不能受损,就免去了做粗重苦累的活计。” 还有听不明白的,司空月狐就直接劈头问:“从前几回节俭令颁发,被节俭的都是布衣百姓,连年节日,竟都严禁他们饮酒吃肉,可有几家贵族遵守节俭令?这样的法令制定下来,真的有益于社稷民生么?而现在呢,太后虽然由得贵族夸富,却因为贵族的攀比,让不少百姓都揽到了活计,平民百姓是不会夸富的,而贵族,也根本不会节俭。” 瀛姝记得白瑛当时无比感慨——没想到啊,心宿君才最能体会太后的用意。 第179章 女子心事 万众期待下,心宿君终于返京,跟前生一样,这回并没有举行盛大庆典,只有自发组织的女社,夹道往心宿君的车上扔了不少果子而已,不过,除心宿君之外,这回大小将帅都得到了十分丰厚的封赏。 最让瀛姝惊奇的是,谢六娘的未婚夫周景,也就是邓陵周郎,居然接受了东旗将军一职,也就是说周景会长驻建康,他不会返回襄阳了,这又是和前生截然不同的事,而且很可能影响到周景的生死,瀛姝非常关注,不过,司空北辰洋洋自得的表示,是因为他的挽留,周景才终于改变了归籍的主意。 司空北辰看来没有蠢到家,重生之后,他也意识到周景的重要性了。 神元殿君立即请了瀛姝去“闲话”,瀛姝刚到神元殿下,却见殿君已经在那儿候着了。 “我那个殿没意思,远不如你的值舍呢,但我也不能总往你值舍去,委屈你了,我们就在附近走走吧。” 瀛姝哭笑不得,神元殿脚,可就是整个建康宫景致最好的御和园,嫔位以下的女御可都禁止入内的,她跟着殿君堂而皇之的逛御和园,这该多“委屈”啊。 “阿姝,陛下对心宿君也太凉薄了吧,心宿君立了这么大的功劳,陛下竟没有赏赐!”殿君是为心宿君打抱不平。 瀛姝再次哭笑不得,看看四周,低声道:“该怎么封赏心宿君?他现在已经是亲王爵了,再封赏,就得让太子先 让位了。” “不是还可以加珠亲王么?” 瀛姝笑了:“加珠亲王是大济的规例,在西豫时,也实行过一段时期,可就是因为加珠亲王,才埋下了九王争乱的祸根!殿君,心宿君现在还没及冠呢,入朝尚不能带鹿弁,只可以小冠束发,加珠加在何处?且加珠只是在冠服上加以区别,真正的封赏是宅田及拥兵,心宿君未大婚,这个时候如果加以封赏,反而会让他受到忌惮了。” 殿君就蹙紧了眉头,沉默着。 瀛姝也习惯了她这样的态度,自顾自欣赏起御和园的风景来,那几株历经千年的银杏,现在疏疏的黄了,可就是这样季候,才显出它们尚且青涩的一面,不那么灿烂,又有让人期待的灿烂,风再急,叶子也不坠落的,像娇羞的少女,不敢笑出声音。 曾经在这几株银杏下,瀛姝问过司空月狐:“为何不让简太妃回宫?” “母嫔无论住在哪里,都没有区别。”司空月狐这样说,那时候他也只是小冠束发,他似乎极其不喜欢沉重的冠帽,因此他能轻易的仰头,望着不知何处的浮云,有伤感的情绪从眼角淌下来,但瀛姝不确定,因为那是无影无形的。 “我不想和母嫔一样。”司空月狐说:“我想目标明确地生活,但活着活着,好像也不知道目标究竟是什么了。” 他们之间横亘着很多秘密,瀛姝不曾告诉他司空北辰的作为,她也知道 司空月狐不可能对司空北辰毫无怀疑,她还瞒着他,司空北辰想将她带进坟墓,她不肯受死,于是赶在司空北辰咽气前篡改了遗诏,她没有跟他说,我好像已经不讨厌你了,我好像,习惯了日日见你,当不见你时,我也喜欢听他人的谈论中有你。 这些秘密瀛姝从来都没想过告诉司空月狐。 那时的她,似乎认定了,最美好的情感是含而不露,而且她也实在弄不明白,心里的那种悸动和依恋,到底是不是有关爱慕,她出嫁两次,生有一女,调转头看却不知爱慕为何物,她想也许爱慕就是一种不稳定的情愫,像风和雾,总是游走的,而人的情感应该是恒定的,因此,爱慕也许和情感无关吧。 总之,她不当爱慕为必需。 因此,她才会恨司空北辰,却对司空月狐毫无恨意吗? 瀛姝听见叹息,一回头,看见的是殿君哀伤的神情,殿君说:“原来连他都必须忍下这些不平事,他是儿郎,又是皇子,明明立得了军功,但不得封赏,而那些坐享其成的人,觉得这是理所应当。” “殿君觉得心宿君会难过?”瀛姝问,她其实不该问这个问题,可话已经脱口而出,一定是被殿君的情绪影响了,毕竟她知道心月狐遭受的磨难和打压还不仅为此,不,应该说此时此刻,心月狐现所经历的,根本不能称为磨难和打压,这才是建兴十二年,心月狐才刚 刚在大豫的庙堂上,正式登场亮相,他代表的是司空皇族总算奠定了自己的军事力量,不完全只能依赖于门阀持拥的私军,可以说如果心月狐这回没有如此漂亮的拿下这场战役,皇帝陛下就不敢实施他的计划,削弱江东贺、张,以及长平郑等等世族的势力。 神元殿君垂着眼,她看着自己的影子:“当时我被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人马追杀,我们一行连张车都没有,我以为自己就快死了,但大豫的军队及时赶到了,那位统领跟我说,他是心宿君派出的先锋军,他当时以为我们只是逃难的遗民,他指明了方向,说让我们一直往那边去,就能暂时受庇于大军。 后来,我表明身份,统领才安排了一队兵卒送我们去见心宿君,我当时并不知道他竟然是皇子,也没有想到他这么年轻,我当时就想,如果我有这么个弟弟,是绝对不会放心让他率军出战的,这话我当然没说出口。 那几日,我暂时住在军营,我看见心宿君总是很忙碌,但他总是挺直着脊梁,焕发着精神,他跟士卒们一起吃干饼粗粮,可他却特意交待了他的亲卫捕得江鱼,让我有鲜美的鱼汤可以饱腹,我跟他说,既然是在军营,不必对我如此尊敬,我也可以吃干饼粗粮,他说他并不是尊敬轩氏后裔,他说我是女子,男人们只要还有能力,就应当庇护老弱妇孺。 我问他,为何他 还是个少年,就有信心可以击败北赵雄兵,他只说了一句话,他说,司空皇室可出征者尽皆少年。 后来,迎我回朝的旨意到了,他送我出军营,他告诉我,从那之后,步步艰辛。 那时我还有些不解这话的意思,当我到了建康,我甚至很觉惊讶,因为建康的情形比我预料之中要好许多,我没有料到东豫的京都竟是这样一派繁华的气象,当我入宫后,我才懂得了心宿君所说的艰辛是什么意思。 我就想,他要是没有经过这样的艰辛,便不会有这样的预见,这几月间,皇子们我都见过了,一心争储的二皇子和三皇子,他们看上去是意气风发的,甚至是飞扬跋扈的,他们的身上毫无落寞的气态,而当我想起心宿君时,总觉得他的锋芒和沉着底下,是落寞的,是孤寂的,我不知道我的感知是否正确……回到宫里,心宿君彬彬有礼,有些不像军营中的那个少年统帅了,我想他应该会难过吧,因为他的功绩并没有得到认可。” 殿君还真是一个感性的女子,瀛姝摇了摇头:“心宿君只是未得封赏,但他的功绩并非不得认可。心宿君本人未得封赏,但他麾下的部将却都得到了表彰,更重要的是经此一役,让门阀世族亲眼目睹了中军的战力,殿君可知,在此之前,与北赵等夷国的战事,若是不依赖门阀的私军,中军还从无胜绩,中军依然还是 中军,战马、兵器并没有经过大批量的强化,只是换了主帅,制定了新的策略,就能获得大胜,司空皇族有了心宿君为智将,就获得了极大的主动权,不管是太子,还是二、三两个皇子,从此之后,都无法动摇心宿君在中军中的威望。” 没有哪个士卒不想打胜战,没有哪个士卒希望自己的将帅是个蠢笨无能的人,当他们拼杀于疆场,他们的生死就只能依赖于将帅的布署指挥,马革裹尸固然是军人的荣光,但将士们当然还是希望夺得胜利平安归来,战败所意味的不仅仅是屈辱,甚至那些战亡的士卒,他们的家眷都不会得到分文补恤。 “这么说,皇子中唯有心宿君才是大能者,可为何,陛下不择大能者为储呢?”问出这话,神元殿君自己却是一呆,又忙道:“你说过不能妄议储位归属,我又为难你了。” 瀛姝想了一想,笑道:“我换个方式为殿君释疑吧,一国之君择储,多数情况下所考虑的不仅仅是皇子的贤能,就更不可能只考虑哪个皇子擅长用兵了。无论是在战时,还是和平时期,治国更侧重的都是施政,国君需要坐镇统筹,一般不能率军亲征。国君立储,多要遵循立嫡立长的礼法,除非嫡长子着实昏庸无能,才会考虑立贤,不过立贤的主张极易引起阋墙之乱,各皇子身后的势力也会趁势党争,因此国君若真要立贤,必 要考虑如何罢止内耗,多数是在名份上加以确认,那就要废后,立新后,更改嫡庶。” 神元殿君听懂了。 现在这位大豫的帝王,应当是不会废后的,固然虞皇后的确不配母仪天下,可太子看上去却还不能称为昏庸无能,皇帝对心宿君不是打压,而是要将心宿君培养成为储君的一支力臂,文武全能的君王自古鲜有,若有,必为圣君明主,而多数的君主其实都只依靠文武百官的辅佐,无法亲力亲为,大豫目前的情况相对更复杂,心宿君这样一个出身皇族的智将,对于太子而言,是必不可缺的臂助。 神元殿君才露出笑容:“心宿君是大豫皇子中最具智勇者,只要能得陛下的赏识,他就不会被埋没,是我在杞人忧天了,你快把我刚才那些糊涂话忘了吧,唉,想来也是,江山是司空氏的江山,心宿君是司空氏的儿郎,他哪会为了不得封赏就悒郁不乐呢?” “殿君今日让我来,就是为问心宿君之事?”瀛姝笑问。 “让你忘了,你偏还说。”神元殿君伸手轻轻打了瀛姝的胳膊,突然间,笑容就像冻在了脸上。 瀛姝回一看,原来是高平公主跟郑莲子手挽手的来了。 第180章 必须不能是定情信物 御和园不是谁都可以出入的,但高平公主自然还有入内游玩的资格,郑莲子作为随从,也不至于受到阻拦,可神元殿君最近老烦这位郑良人了,一看见她,竟拉着瀛姝就想避开:“眼瞅着等太子大婚后,郑良人也该进紫微府了,我都让出太子妃位,日后跟她不可能再任何交集,这几天她没别的事干,老对我指手画脚,非要我热情对待大公主,讲这样一来,就是直接打郑夫人、贺夫人的脸,我现在对这些事避之唯恐不及,她就跟我争论,一看见她,我就头痛。” 但自然也是避不开的,高平公主亮开嗓门喊起来:“殿君和阿姝果然在这里!” 瀛姝只好站住,冲公主行礼问安,高平笑着拉她的手:“我总想去找你说话,但实在不敢去乾阳殿,刚才去神元殿,听说殿君一个人不带外出了,阿莲就说殿君一准召见了阿姝你,没有让备羊车,又一定是在神元殿附近,我们就来御和园碰碰运气,谁知阿莲竟然料中了。” 瀛姝低着头,沉默。 神元殿君一时没改掉快言快语,脱口而出:“神元殿筑于高台上,人在高处,一眼就能瞧见御和园里的景致,这还需要料中。” “殿君说得也没错,妾的确看见殿君和王女监进了御和园,但公主那样说,是客气和委婉,才是应酬之道呢,殿君还是不谙练。”郑莲子的嗓门不高,听上去轻脆悦耳,但那 仅只嗓音,她的话可不悦耳:“有一件趣事,若不是公主刚提起羊车,妾都没想起来,有回殿君让备车,妾问得殿君并非是去显阳殿、乾阳殿,只是一时兴起,要往琼华苑去赏桂花,妾便交代备羊车,殿君大觉惊讶,以为羊车是山野百姓乘坐的那种羊车,说没想到宫里竟然也用羊车。 妾才教导殿君,此羊车非彼车,宫里的羊车是指装饰精美的,由寺人手挽的步辇,那些寺人也被称为羊车小史,殿君才恍然大悟宫里的羊车不是羊力车。” “怎么宫外,还真有用羊拉的车么?”高平公主像没听明白郑莲子毫不客气和委婉的讽刺。 “这……妾也是没见过的,只知道我们称的羊车,都是指善饰吉祥的步辇。” 瀛姝懒得“配合”郑莲子的无聊游戏,安安静静当一个摆设。 神元殿君本就厌烦郑莲子,连带着对高平公主也不冷不热,兼之她虽然听了瀛姝的劝谏,不再执着太子妃、皇后的名位,可对于未来应当如何还是迷惘的,心中多少有些悒郁之气,被两人一明一暗地挤兑,火气就直蹿,冷笑道:“郑良人起初说羊车,我的确不知道是指的何物,可后来我问了问尚宫凌,才晓得羊车也不仅指步辇的,辇舆装饰精美是不错,但除了手挽车这种形式外,羊车也可以搭配马力或牛力。 甚至羊车做为陪葬物品时,也会以羊套车葬之,因为羊为 善吉,古礼认为王公、贵族有真正的羊车随葬,魂灵能升天穹。 再有西豫时,宫里也的确有羊车,西豫武帝妃嫔众多,不知应当宠幸谁,干脆便乘车羊,车羊停在哪个妃嫔的殿门前,就宠幸谁,导致不少妃嫔为了争宠,以竹叶、盐汁为引帝车,羊车望幸的典故就是因此而来,如果此羊车是郑良人所说的步辇,那就是寺人挽车,妃嫔为何用竹叶、盐汁为引? 郑良人也是不知究里,以为皇宫贵族从来鄙乘羊力车,我今日纠正了郑良人的见识,你可得记好了,省得日后再闹笑话。” 瀛姝微笑,殿君现在的口才很可以了。 “殿君是在妄议武帝?”郑莲子这下连嗓音都变得不好听了。 “这是史书上的记载的实录,我怎么成妄议了?” “尚宫凌不过是区区女官,殿君却信她胡诌的话为史实?” “我劝郑良人若有空闲,还是读读史录吧,你可知道为何建康宫里禁止羊力车了?并非是因用羊拉车一定比用马拉车用牛拉车贫贱,只是羊车望幸的典故太荒唐,今上为了禁绝内廷有违礼法的淫嬉之风,才颁下禁令,乾阳殿的女官们都知道的史实,郑良人却不知,不知就不知吧,还以无知为傲,你应当明白了吧,为何你那些所谓的应酬之道我尽都当作耳边风。” 眼看着郑莲子脸都黑了,瀛姝才道:“请殿君宽恕,奴若再耽延,便将误了乾阳殿的 值事了。” “我也乏了,一同吧。”神元殿君不再搭理郑莲子。 御和园外,瀛姝礼辞而去,她步伐略有些沉重,淑妃刘氏看似奉皇后令,打算破坏贺夫人、郑夫人为她们各自的儿子争相求娶神元殿君的计划,虽然说刘氏所出的六皇子司空月燕整整比殿君小了十岁,看似婚配非良,但莫说古史了,便是西豫时,都有皇后比皇帝年长十余岁的先例,从礼法而论,殿君成为六皇子妃并不违谬。 可要是刘氏真有这样的打算,郑莲子怎会屡次故意挑衅殿君,让众人皆知殿君与“皇后党”不和? 郑莲子是自作主张?瀛姝摇了摇头,如果殿君还有可能为太子妃,郑莲子心中不服尚有可能,但太子妃位已定,郑莲子也势必会入东宫,她为何还要挑衅?她一定是听从了刘氏抑或皇后的授意。 皇后如果知道陛下的心思,就知道司空氏与轩氏绝对不会联姻,如果是这样,皇后又何必让刘氏与贺、郑两位夫人打擂台?难道是刘氏自作主张? 瀛姝竟梳理不通头绪,但她肯定一点,这件事态不正常,事出反常必有妖。 皇帝正在筹划秋狩一事。 于大豫而言,秋狩一般是为秋祭的庆典活动之一,既为之一,那便是可行可不行,西豫后期连年内乱,有时连秋祭都顾不上,何况秋狩了,而激生内乱的重要原因,就是君王昏庸,才让诸侯王们在各大门阀的唆使 下,觉得大有夺得帝位的机运,因此往往是内乱越盛,皇帝就越是荒淫无道,比如西豫那个亡国之君,别说主持秋狩大典了,他甚至连马都不会骑,只会骑在妃嫔背上拿着把木剑跟宦官们“拼杀”,且对这样的游戏乐此不疲,以至于最受宠幸的妃嫔竟然是个体魄强健的昆仑奴——唯有体魄强健,才能驮着皇帝健步如飞,将一群宦官系在发髻上的狗血囊戳破,造成“血溅三尺”的“盛况”。 东豫复立,不能年年由君帝亲行秋狩大典则是受到了客观条件的限制,因为皇家的狩典必须要先建围场,但要建成可以举行狩典的围场势必劳民伤财,司空通还是在五年前,才划定了建康城外历阳郡的山野为围场,但并没有大造宫殿楼阁,又因为国事繁重,内忧外患,司空通也不可能年年离京,去围场主持秋狩,多是让太子主持,由禁军及门阀私军围狩得些猎物,献为秋祭牲牢以应祭礼而已,去年秋狩,因为正与北赵开战,干脆取消,只是取消了典礼,当然秋祭所用的牲牢还是猎足了。 而今年,毕竟与北赵一战获得大捷,这年的秋祭势必不同寻常,司空通才动了亲自主持秋狩大典的心思,而且笃意在秋祭大典上举行犒军大礼,一国之君要离京前往围场,这可不是件小事,文武百官,整个朝堂都要追随,京城也当然要留人督防,大小事务 都不能只靠一拍脑子决定,司空通这个皇帝务必要做出妥善的安排。 可皇帝陛下,依然没有疏忽瀛姝去见神元殿君这件小事情。 瀛姝也趁机就讲了郑莲子的蹊跷举动。 “太子应该告诉了皇后,皇后按理来说,应当不会过于在意神元殿君了,但为了瓦解贺、郑两族的同盟,才交代淑妃去走了一着疑棋,至于郑氏女嘛,很多事情她没必要尽知,让郑、贺二族认定她愚蠢无知,才让皇后的打算落空,于是忽略了后族,才能合理造成蚌鹤相争的局面。” 皇帝陛下竟是如此说了,瀛姝只好摁下心中的疑问,她想起了另一件疑问:“阿伯问过心宿君没有啊,他为何送我一把匕首?我和心宿君又没什么交情,没个说法,他的中秋礼我可不敢收。” “我早忘了这件事,也罢了,等下四郎就会来,等他来了,你们两个当面说清楚。” 瀛姝:…… 明明是心月狐行事莫名其妙,她有什么好说清楚的?她就是说不清楚,才想让心月狐说清楚。 “我怎么觉得,你对四郎似乎很提防啊?”司空通斜了一眼瀛姝。 “心宿君现在可越发炙手可热了,而且儿还知道,梁四娘虽表面上声称移情太子,暗下里却连心宿君府上的一个奴婢都不放过,居然买通了秦淮里的红倌人,要嫁祸那奴婢,还差点又牵连上了我的四姐……阿伯,心宿君追杀那北齐细作,这事儿 机缘巧合,也参与了,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儿连觉都睡不安稳,实在不能不慎重。” “神元殿君说四郎具大能,你呢,你怎么看的?” “心宿君是否大能,儿难以判定,但阿伯十分器重心宿君是毋庸置疑的。” “你难道就没想过,四郎出征时,还不忘特意遣人送你中秋礼,对你这样与众不同,是因为倾慕之情么?” 瀛姝张口结舌。 哪怕是前生,她对心月狐产生了极其微妙的情愫,她都不去设想心月狐对她也有“非份之想”——那个人,至多只是对她打消了成见,且在当时,他们只能携手合作才能巩固皇权,最大程度上避免内乱动摇国本,他们之间短暂的亲近感,都是基于大局大势,她真是何德何能啊,可以收获司空月狐的一颗芳心? “阿伯会送心上人一把匕首么?”瀛姝问。 司空通咳了一声:“口无遮拦,你真是越发胆大了!” “儿实在……被阿伯那一问,问得无言以对了,儿收到那把匕首,一直以为是心宿君对儿的警告,如果儿胆敢兴风作浪,那把匕首正好用来自我了断。” 本来就是嘛,哪有人对待心爱的人,用这种凶器当成定情信物的?陛下阿伯怎么会有这样的奇思妙想?瀛姝十分怀疑……虞皇后是不是匕首收得多了才会变得如此疑三惑四,别说虞皇后了,世上哪个女子收到匕首、三尽白绫、一杯鸩酒此类的“礼 物”,还会欣喜若狂,认定自己受到了另眼相看,被“送礼”之人深深爱慕着!!! 第181章 奇异的伪书 司空月狐也毫不犹豫否定了那把匕首是定情信物。 “狐在军营,未绝书信音讯,尤其是狐制定战策时,曾听受过王端止不少建议,因此狐也请示过父皇,父皇允许狐将某些军情告之王端止,以便王端止作为后方的策应。” 瀛姝才知道的她的长兄王节,居然在这个时候就已经成为司空月狐的智囊团了。 司空通也表示认可:“王节的祖父王致虽然是罪逆,可他其实一直受教于琅沂公膝下,朕的确信任他,与其父祖截然不同,怎么,你在作战时,王节还与你一直有书信来往?” “并没有,只有一封书信,当时狐也觉得莫名其妙,因为王端止那封书信的内容,竟然是让狐为王五娘备份中秋礼,狐当时将书信了看了几十遍,确定是王端止笔迹无疑,可这……狐知道王端止绝对不会有这样一封书信,书信应当是伪造的。” “送信的是何人?” “是飞鸽传书。”司空月狐坦然道:“父皇也知道,狐驯有不少信鸽,此次出征,也携带了一笼飞鸽,本是以防不时之需,但却未派上用场,狐为了验证信鸽是否真被驯服,便从军营放飞,捎给王端止的信件,也只是报顺利平安而已,嘱他若是收到,随便回书一封,再将信鸽放回。 放出的信鸽有几十只,因往来信报并无机要,狐就没有亲自验看,只交待给了一个兵奴验看。” 所谓的兵奴,就是没 有经过军事训练,但随军出征,负责的是服侍主帅的琐碎事宜,这些人多少是有些马虎大意的,尤其是,司空月狐并不重视飞鸽传回的信报,他只是为了验证飞鸽的驯化程度,是否能担当传书的任务。 于是,所有的信报被取出,呈上而已,到底是哪封信报是由哪只飞鸽传达,兵奴没作记录,司空月狐事后也无从追察了。 “不过狐共放出三十三只飞鸽,收到的却是三十四封回信,王端止有一封‘顺利’的回信,还有一封回信,就是让狐千万记得送王五娘中秋礼,狐明知有蹊跷,但为了查明蹊跷,佯作不察,于是非但送了王五娘中秋礼,甚至还是和密报一起送进的台城,送到了父皇案前。” “王节让你送一把匕首?”司空通问。 “那倒不是,狐当时在军营,实在不知该送什么,恰好,因为斩杀了北赵的幽王,缴获一把匕首,狐见那刀鞘打造得甚是精美华丽,堪堪可以为礼吧,就送来了。” 瀛姝:…… 那居然还是一把战利品?? “四郎见过王节了吧,王节如何说?” “他只有一封回书,即为顺利,端止也很是疑惑,不知为何有人冒他笔迹写了那样一封书信,不过据狐判断,冒笔者定然在那三十三人之间,逐一排察是不难的,但这其中……狐不解的是,为什么有人冒笔,非要让狐赠王五娘中秋礼。” 见皇帝和心月狐都看向她, 瀛姝呆若木鸡,她也不知道,真的想不通好不?! “既是三十四封回书,那定有三十四只信鸽,有这样的线索,心宿君难道查不到是谁在其中捣鬼?”瀛姝问。 “信鸽放出后,不是在同一日返回,因我先无交待,兵奴根本没留意清点,我只能确定,的确有三十四只信鸽,但多出来的那一只并非我驯养,它只是跟着我的信鸽飞至军营,后又飞回了主人处,这三十三人,虽不多,但若要排查却不易,其中只有一个居心不良者,我不能为了追查这一人,就去逼问另外三十二人。”司空月狐道。 瀛姝不言语了。 换作是她,也不会这样排察。 “而且我最不解的是,为什么那个人要做这样的事,冒充王端止,却只是一再强调曾经答应过要让我送他家五妹一件中秋礼,似乎暗示,王五娘暗慕我,而王端止是知情人,因此才会提出这不情之请,我虽然佯作中计了,不过也有提防,特意在父皇面前过了明路,要不是王女监今日主动问我……我都要怀疑,那封信也许真是王端止写的了,他自觉惭愧,才不敢承认罢了。” 瀛姝:…… “为证清白,我还是完璧归赵吧,我这就取那把中秋礼来。” “那倒不必了。”司空月狐说:“我后来才知道,所谓的幽王之匕其实本就是琅沂王之物,准确说,是当年荒帝意欲赐给王致之物,意图让王致凭此匕, 大杀北赵将勇,保得江山不失。” 瀛姝:…… “王致未受赐,连夜逃出洛阳,这把匕首最终为赵君赏给了他的胞弟幽王,大抵也是希望幽王手持这把利匕,能将我的头颅削下吧,只遗憾的是,幽王的头颅先被我的钢刀斩下,这把匕首……不能称为物归原主,着实也代表不了什么荣耀,只适合给女娘做为玩物罢了,关键是,王女监手持此物,并声张此物来历,才有引蛇出洞的机会,若是交还予我,我又何必佯作中计呢?” 司空通扶着额:“这把匕首竟然还有这样的来历。” 豫荒帝其实按辈份的话,应该是司空通的侄辈,做为西豫的亡国之君,被拟“荒”字这样的恶谥实属自遗其咎,但司空通这个叔父还是仁慈的,并不愿给侄儿拟这样的恶谥,奈何朝堂之上,群情激愤,司空通也觉得有这样一个侄儿实属丢人。 古来有君王赐臣子宝剑,却从来没有赐这么一把珠光宝气的匕首给臣子,还期待着臣子手持短匕,能杀千军……难怪王致要跑,换成是他,也会立即跑路,因为有这一个皇帝在,还哪里保得住洛阳城。 “我拿这把匕首能做什么?”瀛姝哭笑不得:“心宿君能可怜下我么?我是中女史,是乾阳殿的女官,我藏有凶器不说,还要四处张扬这把凶器的来历?这真能引蛇出洞?我怎么觉得我才是那条蛇??” “不是立即就要秋 狩了吗?你可以用它……杀兔子。”司空月狐弯起唇角。 “好了好了,这件事先搁置吧,实在搁置不了,你二人自己商量着处理,现在最重要的是秋狩!” 司空通今日召见司空月狐,就是为了商议秋狩大典,瀛姝也只好暂罢甘休了,但她当然还有疑问,于是,等司空月狐从御书房出来的时候,又被瀛姝给挡住了去路。 “你看看,这就是我收到的手书。”司空月狐将一页纸递给了瀛姝。 瀛姝看了又看,满心疑惑:“这的确是大兄的亲笔!” “模仿得非常像,所以我才觉得不能掉以轻心,可不管模仿得多像,只要我回建康,一见端止,真伪立辨,且我真是想不通,我就算那么郑重其事地送你一件中秋礼,会引发什么阴谋?” 当时瀛姝已为女官,并非选御,而幕后人想也能想到,凭司空月狐的谨慎,怎么也不可能隐瞒陛下千里迢迢地遣使私赠瀛姝中秋礼,而且那人还没有指定礼物,送什么礼物是司空月狐自己选择,这个人究竟是什么目的呢? “这个人,似乎急于促成我和王女监你发生什么联系,又或者是不希望我们之间发生什么联系,但我们之间,原本不该有联系。”司空月狐说。 瀛姝心中一动。 她知道他们间有何联系,他们曾经携手彻底摧毁了江东贺、江东张,他们只差一点,就能实现皇权大统的雄心壮志,他们硬生生地 将司空北辰造成的危局挽回,掌玺的太后,握兵的亲王,他们是大豫江山的两大支柱,这就是他们的联系。 “那把匕首其实不是俗物,寒铁铸成,不过匕鞘的确是俗物,正好,以珠光,掩锋芒。” 司空月狐不再多说,他往前一步,瀛姝就退开了。 当夜,瀛姝取出了那把珠光宝气的,据说本来要赐给琅沂王的匕首,灯色下,褪去一寸匕鞘,冷意的确是从刀身上渗出,竟然使得灯火摇晃,黯淡下去。她缓缓地将整把匕首抽出,轻轻一晃,有支蜡烛顿时熄灭了。 手指触着刀背,却没感觉多少冷意,瀛姝忽然想,如果,如果,当时她身上藏有一把这样的利匕,能不能诈得田石涉近前,趁其不备……当时她面对的敌人,只有数人,不是千军万马!!! 不对,不对,当时的她哪怕有利匕在手,也没有力量反抗,她所缺的,根本就不是一件武器。 瀛姝把匕首放回了原地,她有一种感觉,这把匕首就是前生害死她的人送来的讯报,那人在告诉她——你躲不开的,我的箭矢依然会对准你,你听到我的步伐了吗,感受到我的气息了吗?我在向你逼近,你就别妄想逃脱了,我们是非生即死的对立阵营,我一直能看见你,但你,知道我是谁了吗? 瀛姝推开窗,让秋风灌进室内,她看着天上那轮残月,眉目无情。 不管你是谁,不管你已经布下了多 少的陷阱,我都不会退缩,我一定要达到我的目的,我要成为比前生的王瀛姝更加强悍的王瀛姝,你是想吓退我么?我不会被你吓退的!因为对我而言,最惨痛的事前生已经经历,我还怕什么呢?你以为我害怕的是被背叛,怕失去?我一点都不怕这些,前生的王瀛姝死前其实已经一无所有,她不是从最高处坠入的地狱,她早就已经身处地狱了! 从地狱归来的人,至多不过是,回到地狱而已。 第182章 兄妹 “这封书信真的不是你亲笔所书?” 问这话的是王斓,连他都难以置信,因为在他看来,这封书信的确是出自王节的亲笔。 王节欲哭无泪:“祖父,节亲自去告之五殿下,问得五殿下对五妹的真心,并建议五殿下向陛下坦诚,求娶五妹,节为何要写这封书信,让四殿下赠五妹中秋礼?” “我知道我知道。”王斓却仍然捏着那张纸,看了又看:“可,有谁能将你的笔迹仿得如此逼真?” “世上奇人无数,节也不知道是何人仿节的笔迹,可是,此人分明有所企图,但让节百思不得其解是,企图的指向。” “会否,是有人担心帝休还会成为陛下的后宫,因此……” “这人不仅能摩仿节的笔迹,而且必为四殿下的亲信,既为殿下亲信,怎能不知殿下行事谨慎,用这样的计策,实在难以得逞。” “因此呢?” “或许祖父应当向陛下谏言,尽快议定五妹的姻缘。” 王斓缓缓摇头:“不到时机,如果此时就定了帝休为鬼宿妃,谢夫人必会因为失望,受到他人的怂恿,大不利于陛下的计划,现在的局势,帝休尚能稳住谢夫人,而郑、贺相争是不能避免了,不能急躁,有人冒你笔书一事虽然蹊跷,但陛下已经知情了,我们不知道对方是谁,更不了解对方的真正目的,还是再往后看看吧。” 王斓终于放下那张纸,拿起另外一张纸,递给王节 :“这是备下的请期礼,你看看吧,等过了秋祭,就是你的好日子了,河东李氏的女娘,她性情温婉,但她的母亲却掌理了多年宗务,她是嫡长女,相信也能成为你的贤内助,节儿,我知道你性情颇冷淡,尤其不喜过于强势的女子,李小娘子很懂得分寸,你……唉呀都怪你祖母,这种事原本应该她叮嘱你的,让我来跟你说闺房之乐,真的是难为我这老头子了。” 堂堂琅沂公,可真是极其焦灼。 他原本就不是嫡长子,是嫡次子,他的兄长王致才理应成为琅沂王氏的宗主,当初他辅佐琅琊郡王司空通,是真的没有大野心,无非是眼看着九王争位闹得太不像话,感觉到如果不找后路,很有可能被人一锅端了,于是他才说服司空通离开藩地,避走至江东,没想到西豫的统治竟然会摧枯拉朽般的崩溃,危难之际,为了让大豫不至于彻底灭亡,他才力主司空通于建康复立。 他成功了,自然而然就成了琅沂王氏的宗主,但他心里始终不安,后来,兄长王致谋逆,他只能举告,导致兄长一支,除了王节之外尽被处死!王斓不是一个心硬如铁的人,他虽问心无愧,但仍然会觉痛心,他苦心栽培王节,就是为了给予补偿,王节却太出色了,这又让王斓伤感,因为他很明白王节若要入仕,比所有人都要更艰难。 让王节为宗孙不是补偿,是他真 正觉得,只有王节才能重振琅沂王氏的声望,这也许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吧,王致差点毁了琅沂王氏的根基,结果却由王节来承担振兴农业的重担。 但因为他的这一决定,却造成了老妻的不满,王节的婚事,他是真不便让长媳过多操心了。 长媳并非王节的生母,说实话,长媳对王节成为宗孙一事毫无意见,已经难能可贵了。 可他一个祖父辈,一个大男人,要怎么教孙儿和未来孙媳享受闺房之乐啊?这真是难死了!偏偏王节这孙儿,又是有心结的。 说到底,王致当年也是娶妇不贤,要不是曾氏不断挑事,王致也不至于和他反目,最终竟然起兵谋逆,王节是知道这些事情的,他对于女子,尤其是出身世族,性格强势的女子,存在极强的提防心。 可他的妻子,今后也是琅沂王氏的宗妇,性情过于柔弱是万万不能的。 王斓欲言又止,王节只是一笑置之。 他今日要与心宿君夜饮,说起婚事来,王节看着心宿君直摇头:“我的婚期都定了,你的姻缘却突然落了空,也不见你发愁。” “大丈夫何患无妻。”心宿君哈哈一笑。 “看来你是真看不上梁四娘。” “怎么是我看不上她,是她看不上我。” “殿下也不嫌丢人。” “这有什么可丢人的?男欢女爱嘛,本无什么尊卑之别,男子和女子,这个地方的想法本来就极大殊异。”月狐伸手, 用手指点点王节的脑袋:“正如令妹,收到我送给她的中秋礼,竟以为我是在警告她,若不好自为之,我就要用那把匕首要她的命,真是冤枉死我了。” 王节:…… “话说殿下送什么不好,为何送匕首?” “你说得倒简单,我当时在军营,手头有什么好送的?只有缴获的器物,也就那把匕首还镶着珠宝,金光灿烂的,我还以为女娘都会喜欢呢。” “殿下难道还真想讨喜?” “不讨喜难道我是为了讨嫌?”月狐翻了个大白眼,往凭几上一瘫:“唉,令妹很了得啊,短短数月间,舍选御而为女官,升任中女史,破命案,劝殿君,谏言修律,甚至整顿得乾阳殿女官风纪,绝争锋,而进才学,连我,都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 “殿下也太过誉了,比起殿下的功绩,这无非是小女儿的技巧。” “若内廷多些这样的小女儿,阴谋诡计也许就无处容身了。”司空月狐一派放荡样,仰望着天上的月亮,神情却是认真的:“端止,你力促令妹,令五妹入宫,也可谓高瞻远瞩了,难道你没有预见么,建康宫内廷的风云诡谲,涉入者,若只想着独善其身,迟早都会成为他人的刀匕,琅沂王家的女儿,又是绝对不能成为刀匕的。” 王节一杯杯的饮酒,直到,目眩扶额。 不曾达旦的饮宴,似乎是不尽兴的,司空月狐踏入浴室,见边上跪着的婢女以 目红肿,并未留意他已经入内,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孤灯昏昧,他也看不清婢女的容貌,喊了一声“欢喜”。 欢喜是个寺人,赶紧进来,婢女也像是如梦初醒般,连连道罪,哽咽得很厉害。 欢喜急了:“怎敢在殿下跟前泣声?你,你快退下吧。” “婢子该死,但婢子求殿下,求殿下相助……” 一个奴婢,在浴室里跪求相助,欢喜很紧张地偷窥着心宿君的神情。 “等我沐浴我再说。” 欢喜会意了,说:“还不赶紧替殿下宽衣?” 所谓的宽衣,也就是脱去外袍,除冠卸带,心宿君有个“怪癖”,既不愿让贴身婢女目睹裸身,更不愿让宦官寺人目睹裸身,因此入浴时,根本就无人在旁服侍,整个心宿府,只有心宿君的傅母洋洋自得,因为除她之外,大抵是没任何人和心宿君殿下亲密接触过了。 傅母不容人怀疑她的地位,时常说:“殿下洗三礼时,就是我把他放进的澡盆。” 这大概是没人怀疑的,不过大家都怀疑除洗三礼外,傅母究竟还见没再见过殿下的裸身,因为傅母只强调洗三礼,这就很可疑。 有一种传说是,殿下得了一种怪病,被人瞧见裸身,就会全身通红,还有一种邪说,殿下身体上其实长有鳞片——因为殿下水性好,经常在水里泡着,就长了鳞。 傅母只翻白眼,只有她知道,殿下这古怪的性情,都是简娘娘教成的 ,殿下才七岁,简娘娘就让殿下自己沐浴了,说:一个有体面的人,就要爱惜自己的身体,不能轻易让别人看,欢喜沐浴会让你看吗?不会,他都懂得爱惜身体,你还是个皇子呢,更要爱惜。 可怜的殿下,根本不知道欢喜的裸身早被大小寺人看了个遍,信以为真了。 司空月狐洗完澡,穿好衣裳,打开内浴的门,在外间让欢喜帮他拭干了头发,还梳好了发髻,在铜镜前照了照,觉得不至于不体面了,才放放心心的,神清气爽地出了浴室,见廊庑里跪着个婢女,想起来是刚才有事相求那位,廊庑的灯烛明亮许多,这回,他终于认出了婢女是抱琴,他的贴身婢女之一。 “进来说吧。” 心宿府的澜听阁是司空月狐的寝息处,底楼设小厅和书房,楼上才是卧房,他现就坐在小厅的席台上,没有别的示意,抱琴只好跪在席台下的地面,有婢女立即又多点亮了几盏灯,使得小厅更明亮了,也使得抱琴的眼睛更红肿了。 “长话短说。”司空月狐其实顶不喜欢熬夜,但今日心宿府里有宴席,他先是陪田石涉等几个立了军功的部曲喝了场酒,后来又和王节夜饮,原本已经注定要晚睡了,倒不妨听听这婢女有什么难事。 这婢女可不普通呢,毕竟是二皇兄送来的人。 “今日奴婢在酒宴上侍奉,听田统领说,他有一个走失的妹妹,奴婢、奴婢…… 奴婢意识中,也是与兄长离散,但好几位统领都在,奴婢不敢冒昧……还望殿下能容奴婢再见见田统领,也许,万一……” 司空月狐明白了:“你觉得你是田石涉走失的胞妹?” “当时田统领并未细说,但奴婢觉得像,奴婢有记忆,奴婢从前居住的旧宅,是在司州城西三里甜水井,宅中有株古银杏,奴婢出生时,正是杏树结果时,因此奴婢有个小名白果,而且奴婢身上还有处胎记,若是应合……” 这些事田石涉并未详细提及,今日田石涉饮得过了量,痛悔当初光难时和胞妹走失,遍寻不着,也就是提了提旧宅在司州西三里。 司空月狐问:“你胎记在何处?” “在后肩。” 眼看着抱琴就要展示胎记,司空月狐连忙说:“罢了,我看了也白看,这样吧,我明日再让田石涉来一趟,你们两个自去对应去。” “多谢殿下成全。”抱琴泣不成声。 司空月狐其实很想说,你是不是田石涉的胞妹还不好讲呢,我成全你什么?就算你们兄妹相认,那也是机缘巧合,我有什么必要拦着你们不相认么? 可有一点很奇怪啊,今晚田石涉为何突然提起走失的胞妹?当日夺复义州,所有人都兴高彩烈,田石涉饮得烂醉如泥了,也没有说起走失的胞妹。 第183章 一件好事 田石涉和抱琴顺利地相认了,眼看着抱头痛哭的兄妹二人,司空月狐倒也没有煞风景地提出他心中的疑问,拍拍田石涉的肩,把他叫至一旁与他商量:“赎籍这事不算难,但仅凭这点消息,你当真确定抱琴就是你走失的胞妹么?” “没错的,白果儿当时虽然还小,但因为遇到变乱,家母生怕遭遇不测导致家人离散,叮嘱她务必记得住所,谁知后来我们在司州是真的呆不下去了,家母才决意来江东找寻……家父。”说到家父二字时,田石涉颇有些咬牙切齿:“但家母在途中病故,我只好寻了处野地,将家母埋葬,阿妹那时也闹病,我就让她留在栖身的破庙里,嘱咐她在庙里等我,本也是留了个奴婢的,谁知道,那奴婢起了坏心,竟然……刚才殿下也听见了,抱琴的说法完全应对得上,而且那胎记也是真的,她真的是我阿妹,是白果儿,天可怜见,她几经辗转,竟然为殿下收容,殿下直是石涉的大恩人。” 见田石涉又要跪拜,司空月狐阻止了他:“既是如此,那我就替抱琴赎籍吧,她的经遇有些复杂,之前一度还流落在秦淮里,不过真要遮掩也不是没办法,你要是觉得为难,我就一并帮你办了。” “殿下的大恩,小人,实在不知如何报答。” “你这回立下的功勋不小,但因为我的缘故,并没有得到应得的犒赏,还不仅是这 次,恐怕今后都是常态了,你是我的亲卫,犒赏不由朝廷给予,自然是我给予了,这不算什么。” 田石涉五大三粗的一个壮汉,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千恩万谢,也让司空月狐心中实觉恻然,但过了一阵,田石涉又垂头丧气过来,一声不吭就直接跪倒。 “这又怎么了?”司空月狐蹙眉。 “殿下,小人刚才欢喜得过了头,没有想周道,小人,小人……家丑不可外扬,小人本不该跟殿下说这些话,可,小人如果不明说,也着实没了办法!小人的父亲,当时就因为眼看着小人外祖父及舅父均被北赵人杀害,家业凋凌,弃了阿娘及小人、阿妹,带着他的宠妾南渡。 要若不是当时的司州的确无法生存,为了小人兄妹还能存活,阿娘她必不会再来纠缠背弃她的人,阿娘病故,小人千辛万苦找到父亲,他却已经另娶,他原本不愿认小人,将小人驱逐出去,多得是简公听说了这事,收容了小人,父亲听说了,为了攀交简公,才愿意认小人入籍。 但父亲他经过这些年的运筹,又攀附上了冯家,冯家的靠山是长平郑,父亲如今势必不会容阿妹入门,即便是认了阿妹女儿,恐怕也是利用为棋子,小人事忠于殿下,并不能长在建康,实在无能确保阿妹安乐,让阿妹回家,还真不如让阿妹就在心宿府为婢。” 司空月狐很为难。 很多人都以为田石涉是他 的部曲,这其实是误解,田石涉的家族虽为庶族,倒也不必为部曲丁奴,田石涉骁勇善战,是替他训练部曲的人,司空月狐很常识田石涉,而且这回战役,田石涉也的确立下了战功,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如果田石涉是他的部曲反而倒好了,干脆将兄妹两个都赎籍,另立门户。 但现在田石涉是田家的儿子,他爹没死,就是家长,而且居然找到了长平郑为靠山,虽然长平郑不大可能重视这么个庶族,但只要闹出事故,长平郑一看对家是心宿府,那就不会退让。 而且田石涉因为这样的事,违抗尊父,说到底吃亏的还是他。 “也行吧,抱琴可以留在心宿府,不过她既是你胞妹,我也不能将她当作奴婢使唤了,但要是莫名其妙逾制,也极怪异,这样吧,就让抱琴往我城外的墅庄暂住,我嘱咐安排好,你要是想去见她倒也便利。” 这是决定,不是商量,司空月狐说完就离开了,他还有很多事务要办,为了这么一桩小事,他实在已经很分心了。 皇帝陛下已经将兵曹事务交给了司空月狐协管,因为目前未置太尉,也就是说军令、军政等军事枢务,兵曹尚书都务必报请司空月狐决夺,但朝廷的兵部,其实又仅只能节制禁军,也即是中军,统率外军的都督、刺史均为门阀,他们实际没有受到朝廷节制。就像蜀州刺史拥兵公然违抗律令, 皇帝令益州都军贺执平乱,贺氏一族的宗长贺遨不同意,皇帝竟只能以施恩贺夫人为条件,让贺夫人去说服贺遨。 这不能怪皇帝无能,司空通就有如难为无米之炊的那个“巧妇”。 他当年藩地在琅琊郡,既不得西豫皇帝的欢心,还被他的太子兄忌惮,加以连番打压,手里就只有数千府兵,后九王夺嫡,他不知如何自保,听了王斓的建议才决意撤逃至建康,为在建康立足,也只能将一半府兵舍予贺、张等建康大族,换得宅田,那几年还是多亏王斓斡旋,渐渐又再积攒了些许实力。 他是仓促称帝,复立东豫,而之所以能够成功,也多亏陆续南渡的琅沂王氏其余族人,以及陈郡谢等所率的府兵拱卫,而当时节制江东之外、长江以南的州郡刺史,有的是江东门阀,有的是西豫旧贵,朝廷根本就不可能重新整合局势,司空通手头就那一点中军,连建康城的安防都要依赖王、谢二族的兵力支持。 东豫复立后,北赵等胡国数番攻伐,意欲渡江来犯,再加上东豫内部也发生了多起谋逆,司空通只能借调门阀所持的外军平乱,门阀立了军功,不仅要赏赐宅田,而且不断允许其征兵扩张军部,皇权与门阀共治天下的局面就这样无可奈何的形成了。 在这样的局面下,司空通还能想方设法扩充中军的实力,栽培出司空月狐这么个擅长用兵的儿子 ,这次用中军作为主力,以倾向皇室的邓陵周、上蔡梁所拥外军为辅力,顺利夺复义州,可以说他身为一国之君的使命已经算完成了,哪怕在其余方面未能改善社稷所面临的危局,待他百年之后,已经无愧位列宗庙,享配祭祀。 可仅仅是这样,当然不足以确保社稷延续。 司空氏的皇权要得巩固,力压各大门阀,还需要让中军的实力加倍增强,而这一项任务,现在就压在了司空月狐的肩头。 拳头不够硬,变革就如一句空谈,要拥有铁拳,需要的不仅仅是骁勇,更多的还是智计,这有如在诸多门阀的口中夺食,依靠的绝非一人之力。 因此,司空通才一直在强调手足同心,而最让他戒备的,就是儿子们手足相残,因为一但发生阋墙之祸,司空氏的根基必定就会彻底腐朽。 司空月狐现在兵曹衙门坐值,他倒不必去点卯,享有更高的自由度,因此他今日才有空先解决田氏兄妹一桩私务,他往兵曹衙门去的途中,脑子里还想着抱琴,这婢女有很多可疑之处,她看人时目光闪烁,与秦淮里的红倌人荫烟有联系,但她流落秦淮里时,与荫烟表面上却不应有接触,而荫烟,又为梁四娘所收买,还有王五娘那堂姐,裴王氏莫名其妙居然冲抱琴示好。 最关键的是,抱琴是二皇子安插在心宿府里的人,抱琴向他告密,说二皇子令她为耳目。 就那 么巧,田石涉刚立功,他刚决定重用田石涉,抱琴竟然发现了田石涉是她失散的兄长。 这样一个女子身上,却发生这样多的巧合。 “嘿、嘿、嘿!” 身后突然响起几喝,紧跟着,月狐觉得有什么东西往自己的肩膀上一戳,他回过头,发现太子骑着匹枣红马,竟然就跟在他身后侧。 “四弟出什么神呢,喊了你几声,你竟然都没听见。” 太子说话声有点大,或许也因为骑的那匹马有点讨嫌,总之月狐感觉到了自己的坐骑“乌矢”有点暴躁,有点想撩马蹄子去攻击了,他晃着马蹬轻轻一磕马腹,“乌矢”略略抬头,打了个不满的响鼻,月狐微笑道:“昨晚喝多了点,现还恍神呢。” “那就想先去中书省喝盏茶可好?” 太子兄相邀,月狐自然不会拒绝,但乌矢很想拒绝,马眼直瞪着太子的坐骑,好几次想要撩蹄子,又不敢,重重甩了两下马尾。 月狐安抚般的,轻轻拍两下坐骑的头,他的乌矢最不喜落在其余马后,尤其太子那匹枣红马,一看脚力就不敌乌矢,乌矢哪能服气?不过啊,这可是台城,又不是疆场,在台城里有什么好争先的? 中书省门外,两个皇子下马,自然有人来将马牵去马厩,月儿嘱咐:“可别将它两放一处。” “怎么了?”太子不解。 “我这坐骑好斗,连小母马都要打一打。” 太子:…… 哈哈大笑道:“主人不 懂怜香惜玉,坐骑也是这个样子。” “我对女子可还是很文质彬彬的吧。” “文质彬彬和怜香惜玉可不能混着讲。” “太子兄,我们在中书省门口谈论怜香惜玉的话题真的好么?” “不是还没进门嘛,进了门,就不聊这些了。” 太子一伸手臂,就把月狐揽进了中书省。 中书省衙自然也在台城内,其实就在兵曹旁边儿,衙门里除了公署衙房之外,倒也建有一座角亭,太了揽着月狐去角亭里坐下,小宦官就赶紧升炉子煮茶,茶还没煮好,太子就说:“景和能留在建康,为朝廷献力,这是我万万不曾料到的,我只是试着做下挽留,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痛快,四弟当时出征时,是不是就劝过了他?” “我的确也劝过。”月狐承认得半点不犹豫。 “他当时就答应了?” “并没有。”月狐想起当时自己冲周景伸过去手,周景没有回握:“周郎有自己的顾虑,我能理解,大约经过了这么一段时间,他终于打消了顾虑,这不是一件好事么?” “是一件好事!” 第184章 是羊车那个羊 如果前生时,周景能因他的挽留接受东旗将军的任命,司空北辰才会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可周景拒绝了,非但拒绝了,当他登基后,再次要求周景前来建康任职时,周景依然拒绝了他的好意,虽然周景的回奏,详细写明了他的苦衷,而且表达了忠事的朝廷的志向,但那些写在纸上的文字,他不相信。 但现在,周景却改变了主意,他一开口,周景就答应留下了。 司空月狐曾说过,他也尝试过说服周景,这回,司空月狐同样承认了。 变故要不是因为心月狐发生,那么,周景应当也是个重生人。 司空北辰心情极其悒郁,世上的重生人为何这么多?! “景和可曾说过他有什么顾虑?”司空北辰又问。 “他没说,我猜的。”月狐道:“周郎师从隐士,学得墨家军械打造的奇技,邓陵周的宗主,也即周郎的祖父对他极为看重,视周郎,为宗孙,也必然期望周郎能让家族增强影响力,因此,周公自然是期望周郎能归邓陵,亲长之命,周郎不好违抗,而且周郎应当也确有想法,如果他能继承家族宗主之位,使家族声望及实力都有所壮盛,由他率领的邓陵周,就更有力量拱卫皇权。” “可景和为何又决定留在建康了呢?” “大兄,这似乎不重要吧。” 司空北辰无法告诉月狐,这对他十分重要。 前生时谢氏,那个女人知道了周景是被他指使 周映毒杀,谢氏既知情,周景能不知情?那重生后的周景留在建康,为的是什么呢? “对了,你府上的抱琴……” “说起这奴婢,昨夜也发生了一件奇事,我麾下有个统领,名田石涉,他是田痕的嫡子,田痕大兄可听说过?” “是什么人?”司空北辰明知故问。 “一介寒门,现拐弯抹角地攀交上了长平郑,算是长平郑的党徒吧,不过田痕与田石涉父子不和,田石涉一直是忠于我的,他当年从司州南渡时,途中与胞妹失散了,没想到,他昨晚提起这事,抱琴就上了心,今日经验证,抱琴还的确就是田石涉走失的胞妹。” “这么巧?” “我也觉得过于巧合,不过田石涉认定了抱琴就是他的胞妹,而且我怀疑是抱琴提出要继续留在我府中,我觉得不那么妥当,只答应把抱琴暂时安置在墅庄,我打算查一查抱琴的底细,她究竟是怎么来的建康,怎么引起了二兄的注意,要不是二兄,她和田石涉可不能相认。” “这倒不需四弟再查了。”司空北辰说:“你出征前提起过抱琴,我就查了一查她的底细,她被发卖来建康,先是一家小商贾买去做了奴婢,后来,她应该是通过荫烟,让荫烟居中使了些力,把她买出来,荐去了秦淮里的香洲馆,她还算有几分姿色,于是做了清倌人的琴婢,后来又攀交上了二弟。” “听起来,她是冲我来的 ?”月狐愕然。 “虽然很奇异,但应该是的,四弟不仅要提防这奴婢,恐怕也要提防那个什么……田什么来着?” “田石涉。”月狐微微蹙眉:“他作战极骁勇,为人又极朴实,难得的忠勇之士……他本是我外祖父偶然救下的人,当时,他才十二、三岁,刚来建康,的确被他父亲田痕赶出家门连个安身之所都没有,我觉着吧,他是真相信抱琴是他的胞妹,要是说田石涉有什么阴谋的话,他明明已经取信于我,得到我的重要,而那抱琴,又已进了我的府里,再折腾出这么场兄妹相认的戏……到头来,就是为了让我因为生疑,把抱琴安置去墅庄?” 司空北辰也蹙起了眉头。 他心里却是清楚的,前生时月狐也的确先把抱琴安排去了墅庄,但没过多久,梁氏就听说了抱琴这么个在墅庄“养尊处优”的奴婢——应该是司空月乌的透露——梁氏那妒妇,立时把抱琴弄回心宿府,看抱琴貌美,竟想将之毁容,司空月狐估计是被梁氏气狠了,干脆纳了抱琴为侍妾。 “唉,总之这样的人,你提防着也就是了。” 月狐喝了一盏茶,就没在中书省多耽搁了。 司空北辰却一直紧锁眉头坐在角亭里,现在让他烦恼的,还不仅仅是指使赵氏的黑手究竟是谁,他更提防的是已经职任东旗将军的周景!东旗军为中军,是负责戍卫京都的一支武装力量,如 果周景将他视为死仇,东旗军就必须成为他的心腹大患了! 可要暗杀周景,大不容易,因为现在就连周映这个蠢人,一定满足于他可以成为名正言顺的宗孙,周映远在邓陵,不能成为他的刀匕了! 且就算再用毒,周景还能没有防范么? 司空北辰一筹莫展,薛萱卿也很觉紧张,她的前生,是真没过多留意朝堂之事,但因为和谢青交好,关于陈郡谢的诸多事故,由她不由她,仍然都是有所耳闻的,邓陵周郎,为谢六娘的夫婿,谢六娘当年大闹朝堂,指控司空北辰为毒杀周郎的真凶,这件事闹得建康城沸反盈天,她当然不可能不知道。 谢六娘比她还小两岁,可再见时,她已经完全不认识六娘了。 “我的夫君,为了让我活下来,他选择了死亡,我活着,就是为了要替夫君讨回公道,可是,我的家族没有成为我的力量,他们都觉得过去的事了,不值得,他们都劝我,人死不能复生……我的姑母也是这样,被他们放弃了。 生我养我的亲长,他们抛弃了我,只有周郎始终不曾背弃我,可现在我这样子,我该去见他么?” 她无法回答六娘的疑问,终是,长叹一声。 女子们活在这样的乱世,比男子更加艰难,她是独善其身了,可到底还是不忍的,不能心如铁石的。 邓陵周郎不应返回邓陵,但现在他留在建康,的确就能避开那场风险么? 薛 萱卿心中暗暗有了决意,又就在这日,突然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彼时,萱卿正陪着父亲饮酒,她的父亲是日日都要饮酒的,有时候夜饮,有时候白昼就要贪杯,取决于虚无飘渺的心情,这天,父亲的心情本来挺好,还跟她讲:“我年轻的时候,侥幸和鲁阳隐有过一面之缘,萱儿可知道鲁阳隐是谁?” “邓陵周郎岂不就是师从鲁阳隐?” “对!咦,你怎么知道?” “阿父忘了么,十郎的堂妹可就是邓陵周郎未过门的妻子,这些事十郎跟儿提起过。” “鲁阳隐可谓墨家之后,是嫡传弟子,兼爱非攻!墨子的学说虽有别于老庄,但我心中也着实信服!和鲁阳隐一番长谈……唉,我是再难见高隐了,不过高隐的弟子,能得高隐真传,并将墨门研制的兵法器械用于此时大争之世,护得华夏社稷,好,好、好、好、大妙!” 萱卿又替父亲斟了酒,持壶还没放稳,不僮仆来禀,说羊太君来见。 萱卿就知道是冲她来的了,但她不及解释,就听她半醉的父亲问:“杨太君?这是何人?我只认识杨太白,他改名了?” 杨太白是薛父的老友了,不是名士,是个道士,萱卿哭笑不得,就说:“这个羊太君啊,是羊车那羊,是我惹来的,阿父不用理会,我自与她辩争去。” 羊太君今日是有备而来,率领着不少亲眷,此时还被拦在门外呢,就冲着别 人家的宅门和院墙开始了长篇大乱。 “从前的名士,要么住林泉名胜,要么居锦绣园林,这里算什么名士居宅啊,看,青瓦白墙,和民居无异。” “就是,瞧这石阶上,笞痕都没人清除。” “真要是名士,还容得下守望门寡的女儿么?” “偏这女儿,还跟谢十郎眉来眼去。” 门本来就没关,当僮仆请羊太君入内的时候,羊太君轻哼一声:“你家主人怎么不亲自来迎我?” “太君等并非我家主人邀请的客人,因此我家主人便无迎客的礼数,我家主人说了,若太君执意在门外理论,主人也乐意奉陪。” “那好啊,就有请你家主人来门外理论罢,横竖这等污秽的门第,我也不愿进去?”羊太君再是一声冷哼。 上了年岁的妇人,大抵都有种“吃多盐”的自信,面对不及双十年华的对手,总认为对方都是怯弱的,受不了几声重喝,再被指指点点一噎,就只能哭哭啼啼了,羊太君的儿媳们也都不年轻了,在她面前,照样只能垂头听训的份,她就不相信了,这薛氏女说出去是个寡妇,但实际和待家闺阁的女娘差不多,又不是门阀大族的千金,什么名士之女,说白了家中的父兄没一个顶用的。 就这样的一个人,居然还敢为任氏出头,四处说是她有意离间陈郡谢与平邑伯府的关系! 且看今日,我如何数落你这不守妇道的孀妇!此处的邻里 ,可都不是布衣平民,全都是世族出身,纵然也没几家高门大户,但都是讲究体面的人家,看你们一家日后,还怎么在这片里坊立足! 羊太君一见薛萱卿露面,就满面的不屑:“怎么,你家没有亲长了么?你一个晚辈,竟然也能称为家主?” “羊太君是要与家父理论?这可就不行了,家父从不跟不相识的人理论,莫不是,羊太君自认为和家父相识?那还是先请回吧,家父说了,不识得羊太君,只识得杨太白,我觉得羊太君不大可能和杨太白是同一人,因此才认定羊太君应是冲我来的,我其实也不识得羊太君,不过我没有家父那般清傲,又特别喜欢跟人理论,这才愿来一见。 家主嘛,和羊太君相较,我自然能称为家主的,莫不然……羊太君家的女娘不是主,都是奴婢不成?” 第185章 我择中的是天下! 白衣白裙的薛娘子,坦然站在自家门楣下,她只用银莲冠束着发髻,垂鬓未及肩,高洁的额头,豁朗的眉宇,眼尾细长,不再需要黛笔勾勒出凤尾,阳光下的女子毫不露媚艳的姿色,可略含讥诮的眸光,使她也不像一朵白莲花,她微启天生如附丹粉的嘴唇,说:“羊太君的母族,与我的外家往上追溯五代,也有姻亲关联,我与羊太君,似乎应当平辈,不知羊太君是否没有熟记谍谱,才以为可为我的尊长?” “辩得好!”有人附和。 是个年轻的儿郎,住在对面,闻声出来看热闹的。 羊太君的门楣,本就低于薛家,且她吃多了盐,早就把谍谱什么的抛去九宵云外了,但被薛娘子一提醒,依稀想起来这个小女娘的外家,仿佛还真是她母族的姻亲,但辈分什么的她是弄不清楚了,因为不清楚,不敢理辩,只好剑走偏锋:“看来薛娘子不仅与谢十郎交好,还跟不少年轻儿郎都有交情嘛。” “近朱者赤,我的确十分钦敬谢十郎、郑十四郎等等俊秀。” 羊太君猛地回了下头,刚才附和薛氏女那儿郎竟然姓郑么? 这里可是太平里,居住在太平里的郑姓儿郎,太容易让人联想到长平郑了! 羊太君虽然铁了心的要助乔嫔,但她明知就连乔嫔,现在也惹不起长平郑,她就更不敢得罪这些豪阀巨室了,气焰顿时就矮了几分。 “羊太君今日来此, 我其实知道原因,羊太君也不必处心积虑污篾我的名声了,我为黎郎守制,本不是限于礼律,只是发自本衷,我是否守制,是由我本衷决定,我的名声,由我家族和自体负责,羊太君不必太操心。” “羊太君若真有闲心,还是操心自家孙女吧,为了堵谢十郎,她可没少来薛娘子的门外蹲守。”那个郑十四郎又高声喊道。 羊太君:…… “十四郎,羊家女公子也是性情中人,仰慕谢十郎的才华想瞻十郎的风采本不为过,你口下留情。”薛娘子冲邻居一拱手。 羊太君已经彻底丧失了主动性。 但薛萱卿并不肯善罢甘休:“太君今日来,为的无非是最近闹得建康城议论纷扰那件事故,我的确是为任女君作证,道明乔世子与任女君并未委托太君,是太君自作主张,往陈郡谢提亲,触怒了荀女君,乔世子与任女君无辜,这件事端,是太君挑发。” “你这是血口喷人!” “太君既这样说,那就是坚持是受了乔世子与任女君的嘱托,才向荀女君提亲?” “若不是他们相托,我何必去讨嫌?!” “到底是乔世子相托还是任女君相托?” “是子瞻相托!” “太君这话就不对了,世人尽知,乔世子师从琅沂公,若真是乔世子想求娶陈郡谢的女公子,何不请托琅沂公为媒?” “琅沂公当然不会认可,子瞻的门楣,哪里够格求娶陈郡谢的大宗嫡女? ” “太君既有这样的见识,明知此桩婚事不成,又何苦去求婚呢?” “这……我也是逼于无奈,子瞻迫我!” “太君为乔世子的舅母,是世子的长辈,世子为晚辈,如何能迫太君?” “子瞻受陛下看重,他,他别说不将我舅母这放在眼里,连平邑伯,子瞻也敢违逆!” “真要是这样,太君今日当众指斥乔世子忤逆不孝,难道就无畏惧了么?” “谁说我不畏惧,但现在荀女君怪罪我,子瞻还将所有过责推在我头上,我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么?我只能,只能说实话了!” “荀女君怎么怪罪太君了?” 羊太君:…… “荀女君,不仅仅是荀女君,就连大宗正,其实都清楚乔世子的为人,如果世子真想与陈郡谢结亲,绝对不会拜托羊太君,若论诚意任女君亲自提亲才显诚意,若论智谋,也必是央求琅沂公出面,乔世子根本没必要迫羊太君。因为其一,羊太君只不过为乔世孙的舅祖母,且与世孙感情生疏,羊太君出面提亲,只能显明对陈郡谢的不敬,导致陈郡谢怀疑乔世子有失联姻的真诚;其二,羊太君与陈郡谢,与荀女君并无交情,由羊太君出面,陈郡谢根本不会重视。 除非乔世子是故意要开罪陈郡谢门,否则,为何迫羊太君出面?但论事实,荀女君虽觉羊太君措辞荒唐,却也并不懊恼,因为羊氏一族,原本也不是只有羊太君 不知礼仪体统。” “你……你放肆,你大胆!!!” “有理不在声高。”薛萱卿笑了:“羊太君自认为荀女君怪罪于你,那请太君说明,荀女君如何怪罪你?” 羊太君这下子是真被噎住了。 “黎女君好辩才!”郑十四郎再次助拳。 “我这不是好辩才,是我擅长思辨,我确定,这件事就是羊太君自作主张,想造成舆论,让世人认为乔世子恃功而骄,意图逼迫陈郡谢与之联姻,但这样的事,稍有思辨能力的人都不会相信,也只有羊太君才会觉得能够得逞罢了。” 羊太君灰溜溜地败走了。 薛萱卿转过身,看见她的父亲负着手,一脸严肃地盯着她,她却莞乐一笑。 “你为何管这件闲事?难道,你真择中了谢十郎?” “十郎是儿的知己,但他并不是儿择中的伴侣,儿择中的伴侣是……天下。” 这真是语不惊人死人休,薛名士被骇得眼珠子直往外掉,他伸手扶住了院子里起影壁作用的几叠湖石,闭着眼,努力摆脱眩晕感,萱卿连忙上前扶住了父亲的臂肘,温声软语:“阿父别想远了,儿的意思只是愿为匡扶天下略尽薄力,可没那些惊世骇俗的想法,儿帮助乔世子和任女君,是因为钦敬乔世子的高瞻远瞩,世子虽也为世族,可跟阿父一样,也看懂了如今的时势。 门阀政治不能让社稷安定,只有罢止内乱,率大豫全数士勇扞卫江山不受 夷国侵略,佐助国君施行仁政,使我东豫的子民真正得以休养生息,如此方才能够在长江以南,实现盛世之况,进一步规划如何收复失土,使天下再得大统,使华夏遗民摆脱劳役之苦。” “你,你这丫头吓死我了。”薛父终于缓回了一口气,看着萱卿:“你可知道这件事有多艰难?你当我真的就想以诗酒为伴,躲在这方宅院里日日贪杯,图私己一乐么?你没有经历过九王夺嫡之乱,没有感受过……眼看着洛阳城,倏忽之间就沦陷于他国的铁蹄……那种万念俱灰,痛彻心扉……” “阿父,女儿不孤独。”萱卿看着父亲的眼睛:“谁都知道力挽狂澜的艰难,哪怕以生死作为赌注,不顾荣辱,付诸全部努力,也也最终仍会付之东流。可如今的庙堂之上,仍然有琅沂公一族,有乔世子,有邓陵周郎,甚至就连郑十四郎,他是长平郑的子侄,阿父别看他现在,似乎整日间游手好闲,活像个贪图享乐的纨绔子,可他竟也有志向,他目睹着建康城中的那些辛苦劳作,却挨不过一场风寒的百姓,他也有锥心刺骨的悔愧之情,他曾经叹息,世族巨室过着奢侈无度的生活,只冷眼看着贫苦百姓挣扎于劳苦病痛,没有丝毫的怜悯心,没有半点内疚自责,这样的门第,还有何资格敢称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 他暗暗在思考变革之法,何为 仁政,何为真正的礼义,他得出了答案,他意识到要改变现状,就必须打压那些骄狂跋扈的门阀,夺其宅田还归于民,没其府兵归属于国,而长平郑氏,必为其中之一。” “这样的小儿,虽有这样的心志,但难成大事!” “也许是的。”萱卿又笑了:“阿父,人活一世,所图的无非身心安愉,儿知道阿父虽然大隐隐于市,只寄情于自然,以哲思感悟为乐,可阿父心里有痛苦,有不甘。” 最关键的是,她已经尝试过那样的人生了,她以为自己很快乐,但当人生重启,她却觉得那样的一生竟然极其乏味。 前生,因为有王太后,有心宿君,似乎大豫的前景逐渐明朗,不再需要别的什么人物忧国忧民,可萱卿总忍不住去假设,如果乔世子、邓陵周郎,等等等等的人物还活着,他们能够等到太后、心宿君这对执政的搭档拨乱反正的时刻,大豫的步子是否会迈得更大一些,是否有许许多多的无辜百姓,都不会平白丧命? 最关键的是,如果有他们活着,多场变乱不会发生,不会有宫变,王太后就不会香消玉殒。 重启的人生,不知道世上会不会有王太后,那个聪慧却强韧的女子,现在不过是及笄之龄,没有再嫁作裴瑜妻,她现在是乾阳殿的中女史,她的人生轨迹已经发生了改变,还有多少人的人生轨迹也会随之发生改变呢? 世上不仅只 一个重生人,有多少人经历了重生?这些重生人,会导致多少的风云变测,薛萱卿没有答案,也推断不出结果,她原本的打算是“利用”谢青,与谢六娘先为挚交,而后再想办法提醒谢六娘提防周郎之兄,可现在,周郎却已经从襄阳脱身了。 她会略加修改策略,但先见谢六娘仍然是必需的一步。 第186章 添妆 瀛姝今日获得了一项任务,这项任务其实在她的预料之中,但她得装作惊奇。 “阿伯要赐谢六娘妆奁?” 司空通拍拍手里拟好的礼单:“这有什么奇怪的?谢六娘可是谢夫人的亲侄女,她和周景和的婚事,本就是朕做的媒,眼下他们两个的婚期已经定了,谢六娘不必远嫁邓陵,是在建康完婚,朕加赐她妆奁不是情理之中嘛。” “可这样的事情,不是应当交给章侍监去宣赏么?” “你和谢六娘不是挺要好么,怎么,难道你不想亲自去道贺?” “六娘出嫁前,姨娘也是要召她入宫的,儿去昭阳殿道贺就行了……” 司空通沉下脸来。 周景答应留京,寺祈大吃一惊,才说周景前生的时候婉辞了东旗将军的任命,坚持返回襄阳,且后来为他的亲兄长周映毒杀,而正是太子在登基后,为谋周景所着的《征器册》,使人唆使周映杀弟夺书,寺祈原本是想等到周景婉辞任命时才说出此事,提醒他务必留下周景在朝,谁知,这件事与前生再次发生了变化。 寺祈说不出个所以然,司空通不知应不应当相信他的说辞,因此才想让瀛姝进一步与谢六娘交好,待谢六娘出嫁后,看看能否从谢六娘口中打听出一些信息。 皇帝陛下想了想,招招手,让瀛姝近前。 “据一个重生人……” “儿知道了,儿遵令。” 瀛姝赶紧往后退一步。 “你这又是担的什么 心?”司空通失笑。 瀛姝叹息道:“儿真是怕了重生人,儿只知道两个确切的重生人,一个是儿的四堂姐,重生后心心念念要把儿置之死地;一个是杜昌,重生后立即筹划杀害他的发妻,阿伯还问儿担心什么?这些重生人因为有了死过一回的自觉,天不怕地不怕,凶残得很,儿能不害怕么?” 她说完转身就走,像身后有鬼在追。 其实瀛姝是真不必再听皇帝阿伯多说什么了,她无比笃定,陛下身边的那位重生人意识到周将军的命运轨迹也发生了转移,而且敢将这事直言相告,这个重生人应当不是太子党,因为对于司空北辰来说,他绝对不希望周景也是重生人,可周景没有要求回襄阳,就必是重生人无疑,这个秘密司空北辰一定会向陛下隐瞒,因为司空北辰一定会想办法暗杀周景,除掉心腹大患。 而陛下想要确定周景为何留在建康,一定是想验证太子是否为毒害周景的元凶。 周景和谢六娘的婚期定于十一月,刚好在秋祭大典之后,婚期既定,亲朋们也确该相继的添妆道贺了,而大军返城的那天,谢六娘混在人群里悄悄看了几眼未来的夫君,这几眼感观很是不错,悬着的一颗心才终于放下来一半,年轻女娘们不管受到多么严厉的家教,大抵都还是希望未来夫婿是个英俊的郎君,而周景的父亲自西豫时,就领任襄阳都督一职, 属武将,虽然谢六娘听说周景当时随他的祖父一直在北齐,这才能得机缘师从鲁阳隐,有文武兼具的风评,并不是个粗俗的武人,可她也不知道传言是否可信。 她有个族姐,嫁的夫婿也是名门之后,谁知道非但长相凶神恶煞,品性也毫无可取之处,族姐日日以泪洗面,婚姻生活十分不幸。 周景的才干因为夺复义州一役是毋庸置疑的,仪表也很是英朗,谢六娘现在唯一的担心,就是婚后他们两个性情喜好是否相投了,可这个得靠双方努力,担忧也是无用的,于是谢六娘终于添了几分将嫁女儿的娇喜,一改端肃的气态。 瀛姝奉命宣了赏,因她毕竟是个女子,谢晋等等自然不会像应酬中常侍一样奉上谢资,请去正堂饮茶,瀛姝说要去谢六娘的闺居坐坐,谢家的大主母也就是笑着交代六娘好生款待。 还没有寒暄几句呢,谢青就把薛萱卿带来了。 连谢晋都听说了谢青有这样一个“红颜知己”,但也明白这个孙儿无心权争,喜好玄谈哲讲,日后多半要走名士之途,名士行事风流,倒不必要求四平八稳,因此长辈们谁都不介意谢青和薛萱卿来往,六娘哪怕再是刻板严肃,对于薛萱卿也并不抵触,这天甚至还向薛萱卿道谢:“家母不愿理论那些闲语碎语,倒是多亏了女君驳斥羊太君,让世人尽知家母并没有任何怪罪羊太君的言行。” 谢 青笑道:“是我在杞人忧天,才拜托七公子打听羊太君散布的话,谁知道七公子竟急我之难,替我出头了。” 薛萱卿虽是家里的独女,但在族中行七,谢青竟也不称她七娘,一直称为七公子。 瀛姝不得要领,谢六娘便将羊太君如何登门辩论,结果被薛萱卿辩得哑口无言的事说了说,瀛姝也起身向薛萱卿行礼:“我要代乔世子和任女君谢过女君。” 薛萱卿没想到她今日来,竟然刚好遇见了瀛姝,她前生可只听过这位大名鼎鼎的东豫女性政治家,一直缘悭一面,刚才听谢六娘引荐时,已经将她细细打量过了,此时赶紧还礼,再次打量,许是今日因为奉圣令颁赏的缘故,中女史带着步摇冠,额头上点着精致的梅钿,可显然没有厚施脂粉,却已经是明光照人。 难怪都说王氏五娘是神女转世,她哪怕是驾驭传说中的金乌,都半点不被神鸟夺了风采,却又气态温雅,并不显得炙烈逼人。 多好的女郎,只可惜,最终的命运依然是葬身宫廷。 “女监要谢我,那便当我的说客吧。”薛萱卿竟拉了瀛姝的手,另一只手指向谢六娘:“帮我说服六娘。” “女君想指使六娘做何事?”瀛姝也笑道。 “我突然间,不愿关着门过自己的小日子了,虽家父不是辛毗,但我却有志成为辛宪英。” 此时只有谢六娘、瀛姝、谢青在场,而这三人,当然都知道 辛宪英是谁。 夏侯氏称帝,辛毗曾得重用,可夏侯朝的统治并不稳定,多得他的女儿辛宪英几番提醒谋划,最终,虽夏侯氏为司空氏取而代之,辛门经过了多次危难,得以安保,辛宪英是出名的女谋士,甚至有不少大儒都赞她——“女子之智识,有男子不能及者”“算无遗策,言必依正,列女中第一流人物”。 “七公子欲为女谋士?”谢青错谔,因为他极熟知萱卿,深晓这位红颜知己崇尚的是自由,是风月意趣,虽然偶尔也会品评当代人物以及俗情,可从来不涉权事,怎么突然之间,竟有了谋士的志向? “春鸟笙歌,适于怡情,可人生数十载,若未见识世事沉浮、波澜壮阔,始终难以真正的参透意志二字,否则北溟之鱼,为何化为鹏鸟远徙天池?” 谢六娘斜睨着谢青,倒并不去敲打这位堂兄只将出世视为抱负了,她莞尔一笑:“女君有高志,却不知因何要说服我?” “因为我要向邓陵周郎献策。” 瀛姝一直很专注地看着薛萱卿,听这话,有如听见了一声幽远的号角声,这感觉实在有些奇异,细品来,才知是隔绝了生死时空的号角响起,她几乎已经笃定了薛萱卿是重生人了,这声号角不是逼向她,而是逼向东豫所处的乱世,重生的人中,终于有了一位,不为私仇和己恨,只为人生重启后,开始崭新的抉择。 “我是女子, 自荐为媒士,太容易被误解本衷了,我愿意相信六娘非常人,不至于误解我的意图,但我必须要对六娘明言,因为我与十郎的友谊,也因为我对邓陵周郎的善意。” “女君为何要为周郎的谋士?”谢六娘不解,她的忧心竟莫名再被牵动了。 她当然不认为薛萱卿居心叵测,可自从周郎接受任命,她的祖父就很忧虑,祖父认为周郎并不宜留在建康,而应当回襄阳,趁着陛下现在对邓陵周氏的看重,凭借学得的那些奇术妙技将襄阳军打造成为坚不可摧的一支铁军,如此才能争获跻身权阀的强大资本,于乱世巍然矗立。 难道说,周郎留在建康的决定真的会埋下祸患? “我并非为周郎谋士,但我会向周郎献策。”薛萱卿道:“周郎既然接受了东旗的将军的任命,势必有志于忠事陛下,以苦学之识,强大中军,但台城之争,造成基砥未稳,周郎虽有高才,但未必谙察党争之势,万一被卷挟其中,该与谁相商应策呢?” 这话谢六娘未必能听懂,瀛姝却是听懂了。 “中军强,则必让外军忌惮。” 很短的一句话,就打开了谢六娘的深锁的眉头,她明白了,她的祖父之所以忧虑,正是因为陈郡谢亦为门阀士族,祖父大抵也是不希望为皇室所统的中军得以强扩,威胁到门阀的现在所拥的权势,可周郎,她未来的夫婿既然决意留在建康,就如同 站在了陈郡谢的对立面! 六娘深吸一口气,看向谢青,却见谢青仍然一脸的茫然。 这口气她又长长叹出。 她意识到她自己所处的境遇,一边是她的父族,一边是她的夫婿,她是谢家的女儿,也即将成为邓陵周的子妇,她也彻底明白了为什么对这门婚事原本极为看好的母亲,最近总是愁眉深锁,大豫的朝堂上没有哪个官员是女儿身,可女子并不能完全脱身于庙堂之外。 “女君的心思我明白了,我但望女君,具辛门女的智义,不忘与我十兄的肝胆之谊,也莫负……道同者之信托。” 谢六娘挺身,冲薛萱卿深深一拜。 第187章 对 重生人已经区别对待 瀛姝将在谢六娘闺居的见闻如实禀报了陛下。 “这位黎女君究竟是什么人物?”司空通俨然没有听说过谢青这位红颜知己。 瀛姝又再细说了薛萱卿的出身,司空通恍然大悟:“她的父亲薛山海,我听琅沂公提起过,原本我也想启用薛山海,奈何他竟婉拒了任命,就连琅沂公出面竟也未将他说服,这薛山海,文才是有的,而且的确不屑于权场,但他崇尚的是老庄学说,以无为为志,终日沉湎于玄讲与酒乐,我也不想为难他这样的名士。 没想到薛山海对时势如此的绝望,他的女儿竟然想效辛宪英,帝休,依你看来,那位薛女君如何?” 司空通先称黎女君,是按瀛姝的称谓,后改为薛女君,这是他自己的意识了。 “儿也是第一回见薛娘子,不知其才学如何,不过她能当着谢十郎的面,公示周将军恐怕会引起谢郡公的忌惮,也基本是对六娘说明白了,她的献策不仅有利于周将军,也必有利于陈郡谢,更有益于社稷国祚,这样的胆识着实是让儿极为佩服的。” 司空通颔首,并没有再追问,而薛萱卿的“出现”,自然让他心中又生疑惑,一问寺人祈,寺人祈愕然,称前生时并没有听说过薛萱卿这样一位人物,司空通这天终于忍不住了,把白川君召来了乾阳殿。 “陛下怀疑这位薛氏女亦为重生人?” “君卿难道没有这样的怀疑?” “ 可陛下不能去验证,因为陛下不宜让更多人知道已经掌握了世间有重生人存在的情况,如王四娘,陛下可以在她身边安插耳目,若王四娘泄密,罪该处死,王四娘这样的人死就死了,无妨大局,又如赵氏,还有那费氏,也是一般的情况。 可好比周景和以及薛萱卿,他们可能是重生人,但他们的重生对于江山社稷现在看来是利好之事,更关键的是,他们也许真有佐助陛下的才能,陛下应当爱惜羽翼,绝对不能将他们监禁。” 白川君一语中的,司空通长叹:“是,所以就连帝休,涉及重生人一事也避之唯恐不及。” “陛下想确定的无非是太子是否真的毒杀了周景和,但恕臣斗胆问一句,如果陛下确定太子的确……是毒害邓陵周郎的元凶,该如何处置呢?” 司空通没有说话。 “陛下明知道周景和的才干,若朝廷有此一个智士,无论他统率的是中军,抑或是阀兵,都必会成为震慑北境六国的一支铁兵,这样一位人才,如果真死于权争阴谋……” 司空通的拳头重重砸向书案。 “乔子瞻、周景和,还有已经……已经损折的童琦,他们都是我耗尽心血,才为大豫江山争取的几个栋梁之士,童琦的死,是我的过错,我恨当时未采纳四郎的谏言,没有坚持自己的主张,因我的一时软弱,导致童琦后失援助!” “陛下节哀。”白川君也是长 叹一声:“太子殿下如果真的自毁羽翼,陛下同样会内疚自责,因为陛下清楚,太子殿下其实并非庸才,无非是因为多疑……而太子殿下这一缺点,陛下会觉得源于门阀相逼,陛下自己也有过错。” “他是我的嫡子。”司空通的拳头仍然落在书案上,但眉宇间尽是悲戚:“我知道如履薄冰是什么日子,我为了偷生,甚至将自己的嫡子献为人质,珝儿的死,不仅仅是皇后心口的疮疤,更是我的噩梦,我本来不该让辰儿也受这样的折磨,可我这父亲,我太无能了。 我对辰儿寄予厚望,但我没有能力保得他的储位不被撼动,我甚至从来没意识到他的心病已经如此之深,我一直在检讨自己,我应该怎么让他获得坚可不摧的自信,如果连我都放弃他……” 白川君饮酒,不再多言。 多少史评家,他们对帝王的评论失去了人性,似乎把帝王看为了一件器械,认定为帝王者,理应如何如何,可帝王毕竟也是血肉之躯,没有哪一个帝王能一直冷酷如器械,只按照设定的机轨行动。 像当朝皇帝陛下,他从来没有想过争位,前半生图的仅是自保,然而当洛阳沦陷,面对着若不铤身而出,就将眼看着华夏之治不保的奇殃大祸,最终他只能重新站到了生死线上。 他已经将嫡长子献为祭品,当再得嫡子,他爱惜这个儿子,他不忍心再将这个儿子也献 为祭品,这片慈父情怀,没有什么不合情理的。 换另一个人,未必比陛下做得更好。 白川君不是重生人,但他却知道前生之事,他知道司空北辰登位后的一系列行为,他对司空北辰不存怜悯之情,但他视陛下,不仅是君臣的情义,更多的是知己的情谊,他悲悯的是东豫的开国之君,现在在他面前一筹莫展、举棋难定的皇帝陛下。 也许,冥冥之中,真的有神明的主宰吧。 大豫的江山,必须依赖于那个窈窕淑女,由她的一双纤纤玉手,经两世,彻底拨乱反正。 瀛姝现还在看兵书,看舆图,她努力理解那些绘制于平面的山脉走势,一座连一座的城池,哪里有田宅,哪里是战堡,什么情况下可以出城攻敌,为何有的时候只能据城死守,她很努力了,但难以豁然开朗,她知道自己现在看到的舆图,其实可能不是真实的地势,这会是她无法理解的关键原因么? 不是的,前生她明明看过真实的舆图,但同样无法领会精妙。 她没有去过战场,她甚至都没有参与过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击鞠,她还连蹴鞠都看不大懂,不知道这样的游戏,为何就关及了阵战兵法。 如果能去真正的战场观摩…… 应当不可能。瀛姝重重甩着头,想让自己混沌的头脑重新恢复清明,还可以再把兵书与舆图重新对照着,再读几遍,她太用力了,将发髻上的珠钗都甩掉了 ,“啪”一声脆响,惊醒了映丹。 “女公子,可不能再熬夜了,明日还有早朝呢!”映丹推窗一看月亮,瞌睡虫顿时被彻底吓跑了。 “我刚听见了报时,已经睡不成了。”瀛姝也叹了声气:“罢了,还有少许时间,给我调一帖白芷珍珠粉,我敷上两刻吧。” 清凉的面药敷在脸上,连精神都为之一振,瀛姝不再纠结于她不擅长的兵术,她想到了薛萱卿的那张脸,那也是一张极其姣好的面容,她要向邓陵周郎献策,陛下阿伯没有阻挠的意思,那么是否自己也可以时常去拜访东旗将军呢?器械!薛萱卿也擅用器械,虽然那些器械完全不同于邓陵周郎所造的那些战器,可同样源于墨门技巧。 这些技巧没有用于农耕稼穑,但未必不能用于耕器的改造创新。 有了这样一条思路,就能侍机请教周郎。 是的,她没有军事天赋,只能依靠他人的指点,周郎就是一个最合适的老师! 于是映丹惊异的发现,瀛姝突然不看那些兵书了,她甚至不看书了,天天摆弄着一些模具,心宿君送来的那把珠光宝气的匕首竟然也终于派上了用场,被用来削木头,可最终,也只是削了一堆废木头。 “唉,光照书本仿制是不行的,我得去请教个老师了。”瀛姝说。 “女公子究竟想做什么物件啊?”连映丹都忍不住好奇。 “先不告诉你。”瀛姝将那把珠光宝气的匕 首,往屉柜里一扔。 她当然没有动手的能力,可现在她也无权动用宫里的匠人——或许有权,可她为的就是出宫,为的是顺理成章跟薛萱卿打交道,因此她不能动用特权,她得让陛下阿伯允许她“插足”薛谋士和邓陵周郎之间。 因此,皇帝陛下竟然也知道了薛萱卿在自家弄了个小刻漏,既可注水又可注沙,而且还按古书摹造出个精致的引水器,专用于宅院的小水景,这其实不足为奇,奇怪的是为闺阁女子自己摹造的。 “你怎知薛女君擅长此艺?” “她当日给谢六娘的添妆就是刻漏啊,相当小巧,且比宫里用的还精致,儿就多问了几句,才知道她不仅仅是刻漏,还摹造了不少器物,儿过去也看过相类的古书,试着动手,但不得要领,便想去请教请教,儿想着,像刻漏之物对百姓虽无大用,但要是引水器等等加以改进,说不定可以对农耕稼穑发挥大作用呢。” 这可不是如此简单的事,但司空通转念一想,觉得由得瀛姝发挥说不定会有奇效,横竖也不碍事,真要有成效的话……那可就是有利于民生的大好事了!这念头刚一闪过,司空通心中居然就生出期待来,杜昌说他活着的时候,不仅义州易市的商务活跃,建康、广陵以及番禺等地的商市也都极其兴盛,丝绸、造纸、冶铁、船舫等等手工业均有发展,朝廷还十分重视农桑。 杜昌的话如果是真的,这都是因为瀛姝的提倡,甚至由她主导进行的民政改革,大豫才会显示出欣欣向荣的气象,虽处战乱,却开创了一个崭新的时代。 这当然不可能是一个人的功劳,但执政者如果不能选用人才,不能使栋梁成为庙堂的支柱,又怎能开创这样的气象和局面?但善于发现人才绝不简单,这要求执政者不仅是胸有韬略,还必须具备渊博的学识,才能真正做到知人善任。 瀛姝真的具有这样的才识么? 司空通很期待,这次瀛姝又将交出怎样的答卷。 他于是交待中常侍:“朕担心一忙起来,把这事又忘记了,等帝休回宫,你跟她说一声吧,她不管要看什么书籍,只要宫里有的,都可以取阅,而且今后出宫只要向你报备就行了。” 第188章 两个小女子的大事业 太平里并没有多少广厦豪宅,可居住在这里的也多是以“小家庭”模式“分居”的世族——世族不一定都是巨室,但一定都是大姓,族人宗支蕃昌,因此不可能全都居住在一所宅邸,分居于是在所难免,一般都是四代或三代为居,但也有例外,像薛山海,他就没和父亲、兄弟共住,而是带着子女别居于太平里。 瀛姝这回来拜访薛萱卿,自然不会穿着女官服饰,又因条件限制,她也不可能先按礼数递上拜帖,跟羊太君一样,竟也做了一回不速之客。为了能见到主人,她特意跟门僮说:“劳请小使代告薛娘子,就讲我是当日在谢六娘跟前的说客。” 门僮见访客穿着锦绣衣裙,却不用身份先压迫,又满脸都是春风般的和气,就不让客人在门外等候了,迎入内,从门房里取出坐枰,就摆在门廊下,能让瀛姝跽坐着等候,瀛姝就看向那座不按普通形制建筑的影壁,是几叠湖石,依稀透出后头一重小院设造的茶室,湖石一侧植有翠竹,另一侧是小径。 萱卿亲自迎出来,就带着瀛姝从小径绕去湖石后,也不进茶室,只说父兄都不在家,要是在家的话,此时多半在茶室里或者下棋或者清谈,瀛姝看那茶室并不大,前头的院子也不大,甚至没怎么精心的布置,可应当是萱卿的家人们最常聚谈的地方。 在茶室左侧的院墙上,才开有一道屏门 ,入门见一处略大的院子,院子北端的厅堂更显古朴,正院没种花草,十字白石路分成的“田字格”里,上头两格种韭,底下两格种葵,厅堂应是家主招待贵客的地方,但瀛姝却看见薛家的厅堂里,蹦出来好几只大肥兔。 萱卿直接将瀛姝带去她住的西院,这院子也显小,倒终于看见花草了,还有一座小塘,是真小,但蓄满了水,萱卿设造的水引就是用在这处水景,一个木雕的小人,撑着下巴打瞌睡,一歪,刚好就触动水引,水引一斜,一管水就倾在青石上,青石上竟然凿了道槽沟,水沿着槽沟流下,淌入底处另一个更小的水塘,那水塘的水只有大半,可水塘边上的苔草极其青翠繁盛,瀛姝就想应该是小水塘设置了自主浇灌的机巧,又听“叮”地一声,回头看,那打瞌睡的小人竟又“坐正”了。 “这是怎么做到的?”瀛姝大感兴趣。 “都是些小机巧,不算什么,其实这样的水景不少园造师都会设造,可比如像你家那样的大宅邸,这样的小机巧就不适用了,水引都是大构造,更别说宫里了。只是我这样的小院子,又无法请园造师构建,少不得只能自己动些脑子。”萱卿陪着瀛姝在此处略停留,才请她进屋:“若是盛夏,我们坐在廊庑底,听听水声,感受这些湿润的苔草的气息消暑是好的,但毕竟秋天了,你随我来,我们赏 另一处景。” 另一处景就在屋子的北窗外,这才是一座更大的水塘,养有几尾锦鲤,塘边种着好几树金桂,桂香正是醉人,靠窗设着的是高榻,可以更舒适地靠坐着。 两人就真的聊起了各种小机械,瀛姝原本也是有涉猎的,只是她不多于在这些事物上用心,有很多关窍还想不明白,更别说自己动手了,萱卿要更精通,把原理一说,瀛姝竟很快领悟,两人越谈越是投机,萱卿都想将她自己在用的那套刻漏转赠给瀛姝了。 “其实这东西,百姓是用不上的,且打制一套耗资也不少,当然比起宫里及贵族府邸用上的那些不算什么,但更精致小巧,占不了多少地方还能增添美观,女子的闺居才适用的器物。”萱卿说。 如今的计时工具,百姓家中是不会备置的,白昼时一般听晨钟而出,闻暮鼓而歇,夜间各片里坊都有更夫打梆报时,计时工具通常是皇宫和官衙才置,当然贵族的家中也会添备,但公造的更漏计时更长,所以器型皆大不说,而且还需要人手操作,不可少专司侍更的仆婢,像萱卿使用这种更漏经过了改良,但计时就有限制,一般为晚间,入睡前才添满水或沙,不需要再手动控制,可也只能计时三个时辰之内。 对一般人来说作用其实也不大,倒是瀛姝,她现在是女官,要依时值守,略有些用处而已。 “我是很想占为己有的 ,可宫外的物件,要带进宫去太麻烦了。”瀛姝叹气。 萱卿想了想:“原理你要掌握也不难,可难的是很多构件必须请匠人按图制作,如果让宫里匠人……” “那就更麻烦了。” 两人都很无奈,萱卿就想起她另一个奇思构想:“我在构思水引时想到的,可以按类似的原理,制作一台踩熨机,像宫里,陛下以及后妃穿着丝衣绸袍日日都要熨烫,宫人们手持火斗熨衣难免劳累,若有了踩熨机,将衣裳固定在熨机上,就由机械操作火斗来回熨衣,只是需要两个宫人在熨机两边,用脚踩的方式驱动轴运,宫人们可坐着熨衣,就不会那样劳累了。” 瀛姝先也觉得好,可细细一想,还是摇头叹气:“这种机械熨衣的方式,若是被人动了手脚,就会出现故障,一旦出现故障,就可能会将衣裳熨坏,贵人们的衣裳若有损坏……宫人可是要受处罚的。” 省力的机械,却可能成为陷害他人的工具,这是一件更加让人无奈的事情。 “不瞒娘子,我之所以突然登门请教,是想到可以利用这些机械改善水利及农具,作用于农耕稼穑,但我虽看过一些这方面的书籍,却不得要领……” 薛萱卿就更觉无奈了:“其实我家中也有机巧一类的藏书,我自幼就喜欢,熟读之后,逐渐有了些自己的想法,摆弄出来,增添一些生活情趣。家父却不喜欢这些机械, 他更爱的是朴素自然的生活方式,我家虽也算世族,但一家几口人,靠的也是族里分给的田宅为生,我并没有太多闲钱去专研这些机巧,只能靠积攒,一点点去验证自己的构想。” 像很多的轴轮构件,没有车床工具,也不会匠人的手艺,萱卿空有理论知识,却只能另请工匠定制,必然是要耗费财帛的,因此前生她打造自己的“理想生活”,都花耗了十余年的时间。 不管是改良农具还是水利,所耗费的财帛都比摆弄这些小机巧更多,资金还是一方面。 “我又不懂稼穑,更没有试验的地方,这……恐怕是帮不了你了。” “我还是懂得些农事的,我从十岁起,就管理家里的田庄,又一贯热爱杂学,因此早就请教过了家里的佃户。我家还有田庄,虽说现在不由我直接管理了,但只要跟阿父阿母说一声,娘子不愁没有试验之处。这是我的主意,当然由我出资,最让我有信心的是,我们现在还有个外援,若真遇到难处了,可以去请教邓陵周郎。” 瀛姝这才问:“娘子的谏策可向邓陵周郎提出了?” “那是当然,如果我连提出的谏策都被否了,还做什么女谋士啊?”萱卿笑道:“你是想让我向周将军引荐你?” “不用不用。”瀛姝倒也没打算走萱卿这条捷迳:“秋狩时,我应当是要随驾的,周将军更不用说,到时我自己去拜师,这才 显得诚意。” 瀛姝又道:“我们促进农产的计划,也得先从小处着手,比如舂米,这可是件力气活,大济时就有人提出用水力为驱动,代替人力舂米,但未得推广,我之前看过记载,不得推广大抵是因为打造一套机械不易,但我觉得应该可以改良,比如联动机械,一套机械能带动数台舂机,这样就能节俭成本,也能提升舂米量,起到切实的节省人力物力的效果,就更易推广了。” 瀛姝刚接手家里的农庄管理时,其实就“按图索骥”让家匠打造出了一台水碓,且她自己也发现了问题——水碓耗钱还是小事,关键是难以解决粮食被日晒雨淋的问题,因此还要建水碓房,关键是一个水轮只带动一个水碓,还要筑屋,先期投入的人力物力也不少,舂得的米量似乎显不出丰厚的“收益”,她当时就想,如果一个水轮可以带动多个水碓就好了,最好还得添设传运的机能,就更省人力,不过她的构想,一直没有实现,问了不少的匠人,匠人们都无法解决联动的难题。 萱卿却连如何舂米都不知。 这也不难,瀛姝很容易就讲解清楚了,而且当场就画出了传统的脚踩舂米机,也画出了水碓的简图。 萱卿觉得她可以尝试改良。 两人说着说着,差点忘了时间,还是玄瑛提醒,瀛姝才依依不舍跟萱卿告别,萱卿兴奋劲还没有过去,等薛山海回来, 她赶紧去问稼穑一类的农事,薛山海虽是名士,但名士也要养家糊口,做为一家之主,他虽不会亲自去插秧播种,可名下田桑的收成他还是需要操心的,自然不会像女儿似的,连舂米机为何物都没见识过。 “你这女谋士,不去学兵法韬略,怎么关心起农器来?”薛山海打趣道。 他真不觉得自家女儿能跟辛宪先似的,斡旋于乱世,而游刃有余。 于是才知道他下昼时去找杨太白参玄问道的那一会儿,竟有乾阳殿的中女史登门拜访,两个女儿家,竟商量着要促进水利增收农产,薛山海不由翻了个大白眼:“你们可真是不自量力!” 萱卿笑笑没说话。 她可还记得,当年王太后下令励商市、兴匠造时,父亲大人也是吹胡子瞪眼,怒斥朝廷这是鼓张奢侈之风,但未过多久,眼见着不少百姓受益,朝廷终于着手建水利、促农桑时,父亲大人饮着酒,满心遗憾已经老迈,且无能再为太后执政的庙堂献力了。 彼时,她的两位兄长也跟父亲一样,只好玄谈,且比父亲更加坚决的,隐遁林泉,父亲因为患病,已经离不开她好不容易才设造的凉舍暖房了,父亲感慨最多的就是生不逢时。 他的心中,也是存在憾痛的。 父亲的遗憾也许只有她知道,但她当时,也无力安抚。 那一年秋,风摧雨急,父亲带着遗憾撒手人寰,她亲耳听得父亲说—— 我不望 高官厚禄,但我这一生,也不该如此的散淡。 第189章 六皇子的功劳 瀛姝其实并不是真要在这时刻苦钻研改良农器,她并不是觉得农事不重要,相反,她深知只有鼓励农桑,保证粮帛的丰足,才能够解决国民的温饱,这是基础民生,重中之重。 然而现在东豫面临的难题是,门阀占田广泛,百姓根本没有足够的田亩耕种,要么成为门阀世族的佃客,要么就只能另谋出路,农器的改良现在还不能直接造福百姓,而且,瀛姝知道世上除她之外,其实存在很多的能工巧匠,她前生积累的经验,关于农事上的知识,已经足够让她选任擅长农政的官员,她欠缺的,而且对她来说最致命的,是兵政和武略。 要还田于民,就必须打压门阀,打压门阀避不开铁腕重拳,军队是实施铁腕重拳的基础。 如同豫高祖,如果不是靠铁腕夺得政权,别说尊奉轩氏后裔,哪怕自己就是轩氏后裔,也绝无可能让门阀世族臣服。 但兵政和武略既然是她的致命缺点,便不可能因为生命重启就立即得到改善,急不来,也只能缓缓的积攒。 这天,又到了皇帝陛下考较几位皇子“功课”的日子,可现在,除了六、七两个皇子尚在学宫,从太子到南次,其实都已被授予了实际的职衔,因此考较的重点区别就很大了,总体来说,六皇子是垫底的那个,他就是典型的不进则退,经学这门主课都快被七皇子赶超了,司空通对这个儿子的学业 以往不如何关注,可近期几回“考较”,多半以批评六皇子为主题重点,但此前的两回,皇子们都不大留意,甚至都还暗中庆幸着有司空月燕这块“坚巨”的垫脚石,就连司空北辰,也都实懒理会他的这个“党羽”丢人不丢人。 皇帝考较皇子,这实属家事,既然是家事,问对一般不需起居令史记录,除非皇帝特意要表彰某位皇子,才会专门让官员将问对录入《起居注》,像今日这样的考较,大抵都是瀛姝这个中女史在旁观闻,事后录入《补备注》,但《补备注》不交外朝存档,这属于皇族内部的事录,只在乾阳殿存档。 而今天,大约是皇帝的口吻异常严厉些,竟直接用年纪最小的七皇子用来和六皇子做比较,兄弟二人间差着五岁余,六皇子也觉得有伤颜面了,居然狡辩道,他最近对主课的荒疏,是因为用心在了别处——乾元殿君诉诵的法典旧史已经录撰得差不多了,六皇子说他在刻苦阅读曾经遗迭的典史。 正巧,皇帝知道瀛姝最近也在阅习。 于是就随口考较了几条法典,有关济律的民税、商税规定,司空月燕别说理解,连原文都背不出来,司空通直接让瀛姝诵释,悬殊的对比下,连“考官”的脸都涨红了。 “就这样,就这样你还敢狡辩是因为阅习旧典才荒疏了经学?你都阅习了个什么名堂?你这养尊处优的皇子,日常 除了学业外,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你不用值务吧,你甚至都不用参与大小朝议,你要是个女子,现在也快及笄了,可你自检下你的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你还不如个闺阁女子!” 瀛姝:…… 陛下阿伯这话,她该怎么加以修饰后婉转录入《补备注》?难道应该记下:某年某月某日,陛下斥危宿君身为儿郎却不及裙衩? 偏司空月燕,他自己并不觉得比不上瀛姝算一件事,可皇帝没说他比不上中女史,而是直接用“闺阁女子”这个群体“羞辱”他,脸色终于像被抹了一层羞答答的胭脂,小声嘀咕道:“王女监又不普通女子,儿子若能像她一样时常去请教殿君,何至于此?” “你说什么?!”司空通觉得案上的镇纸在“呼唤”他——别忘记它还有另一种妙用。 司空北辰回过神来,觉得再不拉携六皇弟一把,父皇就要忍不住用家法了,司空月燕再窝囊,但一直还算是东宫的党营,而且他做为长兄,此时也应当显示显示孝悌,才提醒道:“六弟不可再推脱己过,当牢记父皇的教诫,儿子也拜求父皇息怒,是儿子的过错,最近对六弟有失管束,儿子愿和六弟一同受罚。” 司空通才终于没有伸手去够镇纸。 然而二皇子和三皇子也不愿缄默了,三皇子自从在处置虞栾一事上挨了训斥,心中就憋着一口怨气,倒不是针对太子, 仅只针对瀛姝,尤其当此时,眼看着刚刚又显摆了一手“才华”的女子,眼观鼻鼻观心的用比上回还要“温顺乖巧”的态度作壁上观,他真是气打不一处来。 “六弟刚才说王女监并非普通女子,这话原也没错,毕竟连太子兄,见识较之王女监也有所不及。” 司空通平息的怒火又被这阴阳怪气的论调拱起来了。 “帝休不是普通女子,她难道长了三头六臂?还是说你们觉得,但凡才学知识胜过你们的人,都不能用‘普通’论,究竟是你们太懈怠了,还是别人天资过人?三郎,你在神烈营中习理军务已经有段时间了,朕问你,你可知悉兵曹颁布的军政条例?你有没想过该如何按照新的政例较正从前的谬失?” “禀父皇,神烈营一直为长平郑统属……” “怎么?在你看来神烈营一直为长平郑统属因此就不属中军了?!”司空通冷笑:“帝休,你来说说,神烈营属于中军还是外军,该不该执行兵曹所颁军法?!” 瀛姝被点名回答,暗自庆幸自己就算还看不懂那些兵书,不过对于军务尚算有所了解的,她可是在大小朝议上都要随驾备录的中女史,如果不把许多军政融会贯通,难免会影响到备录,起不到补漏拾遗的作用——这并非对中女史的常规要求,这是她对自己的要求。 “神烈营虽然最初是征用长平郑氏的府兵,可正因为编入中 军,才得以驻守在北山,且扩增编制,不以长平郑一门军功为基准,从来都是参照中军之则,现陛下令郑将军节制神烈营,是对长平郑一门的信任,而并不是因为神烈营属外军,为门阀私属。” “如果按王女监的说法,令叔祖统帅的光明卫是否也并非琅沂王一族的私属军部?”二皇子冷笑。 “光明卫一直为中军,何时为琅沂王氏的私属了?” “你是说,就连我江东贺的属卫,难道也要听从心月狐的号令?!”二皇子改冷笑而大怒。 “二殿下慎言。”瀛姝垂着眼帘:“首先,二殿下并非贺姓,其次,贺门私兵并不能与神烈营、光明卫相提并论。” 司空通的胡子都要散发出焦味来,手已经够着了镇纸,一看,是玉石材质,着实有点贵重,才没有直接砸出去,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眼睛却落在了那五爪雕龙上,他笑,合着镇纸落下的“余韵”,笑声也如金石:“司空氏之子,竟以江东贺自称,建康令,贺遨什么时候有了决断,要让你接掌他所拥的属卫了?” “父皇恕罪,是儿子一时……口误。” “口误。”司空通点点头:“朕偶尔也犯口误,一国之君尚且如此,倒不能因为建康令你的口误就加以责罚,也罢了,朕有几个问题,你莫心急,缓缓答,但可得注意莫犯口误了。朕问你,你做为建康令,可知建康城中共多少户人口, 各多少户世族,多少户耕农,多少匠籍,多少商贾,世族门阀各有多少佃户、部曲,今岁你建康府衙审决了多少讼案,有多少人犯处以死决,有多少人犯处以岁徒?!” “这……这……儿子需要问属官,调问档录……” “帝休,你告诉建康令。” 瀛姝:…… 她有点想叹气,但又必须忍住,只好答:“二殿下,建康丞三日前才上报奏书,陛下询问这些事宜都于奏书上详细列明,且……奏书上有建康府公印。” 公印是由二皇子这建康令持有的。 “你在奏书上盖印,却对奏情一无所知,还需要问属官,需要调问档录,难道你以为你身为京畿之长官,一切事务都可以由你的掾属负责?朕竟不知,原来我大豫的建康令,可以如此轻松。” 二皇子当了这么久的建康令,他实在不明白了,难道这些事情不是掾属了解就行了? “建康令,朕给你十日时间,这十日,你只需要熟悉你建康衙的督务,若十日后你还是这个样子,我看建康令这个职衔也未必需要设置了。” 此回考较结束,司空北辰春风得意——因为他的这个阵营唯有一个司空月燕常规性的受到了批判,却以“一己之力”,拉垮了司空月乌以及司空木蛟,此两人都受到了训斥,尤其司空月乌! “蜀州之乱未平,二弟就挨训斥,他这建康令……可得下力气才保得住了。” 哪怕还当着 南次的面,司空北辰都难掩喜悦之情,司空月狐却沉吟不语,他原本也没有落井下石的习惯,可这天神情异常严肃,引起了司空北辰的留意,月狐倒也没有顾左右而言他。 “二兄这建康令如同摆设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父皇这回如此在意,二兄为保住职衔,应当要洗新革面了。” 这话,除了六皇子,太子和南次都听懂了。 不过司空北辰还是不以为意:“倘若是三弟担任建康令,确有励精图治的可能,至于二弟嘛……”太子大笑而去。 一阵西风卷来,乾阳殿内也有落叶缤纷。 “四兄何必提醒太子。”南次轻声说。 月狐看了一眼南次:“我以为,五弟和我是一般想法。” “我与四兄想法自来不同。” “哦?” “我本不关注政事,不是太子兄的臂膀,我争的,是自己的美满。” 月狐移开目光,没有言语。 “难道是我想错了四兄?”南次追问一句。 月狐轻轻一笑:“五弟若争的是儿女情长,其实无需与太子兄对立,因为在我看来,太子兄并无和五弟争较的余力。” 他往前走,手臂却被拽住了,月狐没有挣脱,他转过身,看着南次的手掌。 远处,中常侍正一脸严肃地疾走而来。 第190章 取舍于至亲 南次自己放开了手,因为中常侍如此焦急,却冲他一礼,说了句“五殿下暂且留步”,南次隐约想到了发生了何事,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胸腔一下子像破了个洞,被瀼进了萧瑟的秋风,秋风在人间其实不冷,但穿过了血肉,竟冷得锥心。 “五弟。”月狐也只拍了拍他的肩:“我跟五弟不一样,我的生命中没有那么多的儿女情长,我想我的美满,大约就是看着世间很多像五弟这样的人,愿望是儿女情长,也都能携手良侣,可有一句话,也是我的真心话,权场之上,重要的不是情长,而是取舍。” “取舍二字说来简单,说出的无非铁石心肠。” “不。”月狐看向中常侍的背影:“心中有情义,命里才有取舍。五弟也许觉得我的话前后矛盾,但其实不然,如你,立即就将面对取舍,而我,早有取舍的意识,因此还不遇取舍。” “四兄知道将要发生何事?” “很显然,若我连这点运筹都没有,五弟道为何我能不受母族受累?” 月狐收回目光时,正与南次的眼睛遇上,一双眼是海不扬波,一双眼是暗潮汹涌,天穹之上有雁队途经,它们永远不会停留于人间一切的宫苑华丽,它们也似乎永远不会受到战火的波及,无论人间是大争抑或和平,于它们而言均为途经,它们到达的地方,永远都是宜居之地,它们总能找到自己的那片山 川湖海。 人无双翼,是否才总会受到拘束? 月狐离开了乾阳殿,但他心情却很沉重,他突然想见见他的母嫔。 望川阁,被帝王冷落了很有些时日,但这里却还是整座内廷最具有人间烟火的居阁,宫女们忙着晒储桂花,数年前酿成的桂花酒却被简嫔开启了一坛,看见月狐来,简嫔盛出一勺,倾入羽觞里,琥珀一样的酒色,那香醇不需要经过品尝,入眼就足够了。 “平邑伯府的事,应该已经发作了。” 听这话,简嫔瞪了月狐一眼:“真不该给你这酒喝,你啊,一来就扰我清静了。” 可简嫔到底还是心疼儿子的,把刚做好的鱼酢从瓶中挟出一碟来,又亲自去煮了碗热汤饼,等月狐用完,她才叹声气:“外头沸腾了一阵儿了,我寻思着这事也快闹到宫里头来,但这其实并不是一件坏事,可怜的只是五郎,他是重情义的孩子,这事啊,陛下应当会问他的看法,他要在他的母嫔和舅父间取舍,唉,月狐,我知道你其实也不忍手足受苦的,你就多喝几杯吧。” “我记得我的启蒙之岁,母嫔就问我,争与不争。” 简嫔怔了一怔:“你还记得啊?” “记得,我当时告诉母嫔,我想争一个社稷安稳,家国太平。” “你当时,没有说天下太平,而只称家国。”简嫔微笑着:“因此我不当你是稚子之言,可我当时也挺害怕的,我好像生了个了不 得的孩子。其实那时,我也并非没有不争之心,因为我知道我有了你,是战是退,就不能由我作主了。 皇后她不是个宽仁的人,而你又注定不是个平庸的孩子,不争,但也必需自保,进或退,取或舍,我不能代你决定,因为我知道这两条路都是一样艰难,无论选择哪一条都是危患四伏。 月狐,你一直很冷静,很有主见,但我还是不放心,无论你如何取舍,我都不能安心,我只能强忍住不安,去相信你,你年纪小小,就……建议你外祖父以家法处死了你的堂舅,简持当时十分疼惜你,他真的,觉得你不应屈人之下。” “我对不住的是舅父,但我对得住东豫之治。”月狐的眉宇间没有任何情绪。 简嫔看着儿子,看了一阵,又转眼去看窗外。 “是,简持想走的路过于激进,如果当时你不下那决断,恐怕在琅沂王致谋逆前,他就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了,月狐,我今这些,是因为知道你这几年来,其实从来没有放下过这件事。” “阿母,我从来不存内疚。”月狐说:“大豫不能内战,哪怕避免不了内耗的局面,但我不能放纵因我之故而生的内战,父皇虽然是一国之君,但并不是雄主,父皇一直在努力维持平衡,一直在避免内战,父皇身边虽然有人一直跟随相助,但还是太少了。” “你爱戴你的父皇,你也许是对的。” “ 我对阿母的敬爱也是一样的。” “你也不用那么多甜言蜜语,这我当然知道。”简嫔轻轻叹息一声,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所以你今日才来,因为你知道五郎的难处,可惜啊,那终究是他自己要面对的。” 月狐悠然地饮酒,并无愁绪,他从来就明白身处权场不能存有软肋,他不是心如铁石,但在世人眼中他越凉薄越不近人情,他就越无漏隙,他的自保从来不以瑟缩的姿态,他其实也不知道这样的态表是益是害,但许多年来,他的母族循规蹈矩,他的母嫔也从没被卷进任何凶险,现在他已经掌持着兵曹,他要比过去更加像块铁石。 这天,平邑伯向廷尉署举报了自己的嫡长子。 中常侍难得在禀事时有些结结巴巴,听得司空通越发头痛,他其实大略已经知道了乔嫔的某些小动作,可没想到的是居然能闹出这么大一件事故,虞铎父子的淫乱之事尚未完全平息,平邑伯竟然又状举嫡长子忤逆不孝,长子妇妒嫉不贤离间亲族,嫡孙奸杀父妾……平邑伯是欲将乔子瞻除族,谏由次子乔析继承爵位! “五郎,此事何至于闹成这般情状?!”司空通今日其实并不想再骂儿子了,但今日,还真是多事之秋。 “儿子无能,无法劝服外祖父。” “你真是无法劝服平邑伯么?!” 南次沉默不语。 “行了,此事已经闹到这地步,你劝谁不劝谁的不要 紧,我问你,你觉得应当如何?” “儿子坚信,舅父舅母以及表弟无罪。” “那你的意思,是平邑伯不慈?” “此案应当审明查实,惩罪者,护无辜。” 那么乔嫔呢——这话问出,就有如一支鸣镝,可司空通最终还是没有问,他看着南次,有一刹那的恍惚。 这个儿子,他曾经才最最寄予厚望,南次出生那日,王、谢二族联军获胜的捷报正好传回,那一役是大豫在建康复立后取得的第一回关键性的大胜,可以说从那之后,他所复立的大豫才真正奠定了与门阀共治江东的格局,那是他摆脱傀儡的一役,那一天,乔嫔生下了南次,他当时喜出望外,携着王斓的手,说了一句话——我的这个儿子,要拜托相公教导了。 他说下了那句话,造成了皇后的不安,也许也造成了王斓的不安,因此王斓没有教授南次权术,而他,后来也后悔了,他不该一时兴起,他没有想到他的一时兴起会引燃乔嫔的贪婪和野心。 “五郎我问你,你觉得乔子瞻无罪,是因为私情么?” “是。”南次没有回避皇帝的注视,坦然道:“儿子自幼便觉舅父忠事君国,方才为儿子的楷模,儿子敬重舅父为光明磊落的君子,舅母亦是良善正直,外祖父之状举,儿子不信。” “这件事案,我不能亲审。”司空通说道。 他没有说明原因。 南次心中却透亮,他深深的叩拜, 却就这样退出了这件事端,他不是太子,犯事人是他的亲长不是他的臣子,因此这件事不由他来审断,他的外祖父既然告去了廷尉署,那就应该是廷尉卿负责审处,这方式最合理,而且也能避免扩升。 他能做的事的就是什么也不做,当他的命运重启,他仍然如此的无力。 瀛姝站在不远处的行廊,她已经知道了平邑伯已然中计,这件事是她替南次做的决定,但她却无法代替南次去面对接下来的风波,她看着南次向乾阳门走去,披着一肩苍白的阳光,他看上去很孤独,前生此时的南次,至少还活得意气飞扬,行廊底突然有阴森的风刺向她的胸腔,她再次觉得眼眸泛冷,她很想跟上去陪着他,只是静静地离开内廷,可是她明明知道这样的方式其实无法安抚南次的忧郁。 他们努力地想要改变一些事,但却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南次是皇子,而她也无法离开这座宫廷,她不知道南次接下来还会面对多少抉择,但为了得到,他们肯定要不断地失去,往前每走一步,身上的负担就重一分,有的路注定只能独自行走,像现在,她要去到的战场该是廷尉署。 瀛姝看到寺人祈往这边过来。 她迎上去。 “陛下请女监入内。”寺人祈的态度仍然殷勤。 瀛姝微笑:“陛下应该又生气了。” “陛下对五殿下还是很温和的。” “寺人这般的慎重,说明 陛下对这件事极其火光。” “女监真是……唉,陛下那样器重乔世子,当然会恼怒平邑伯竟然闹出这样一桩事故,谁能想得到呢?短短的一段时间,先是后族闹出了大风波,紧跟着平邑伯府竟然也发生了父子不和的争端。” 寺人祈只说想不到,他也的确是说不清,为什么会再发生一件前生没有发生的事,而且这件事,分明会影响乔子瞻的命运! 而瀛姝一入御书房,就跪在了皇帝陛下的座前,她不待问,直接交待了这件事是因她的推波助澜,是她建议乔世子夫妇拆穿平邑伯的诡计。 “连姨娘都心知肚明,自从乔嫔在中秋宴上见了羊太君,羊太君紧跟着就往谢家去,好几次,缠着荀女君说那些不明不白的话,意在激怒荀女君,姨娘知道这件事其实是乔嫔的主意,儿听姨娘提起,就想到乔嫔还有后着,于是趁着出宫的机会问了任女君,平邑伯着实是……居然想出这么毒辣的诡计陷害儿孙,任女君本不欲让家丑外扬,可儿以为,世子的忍让以及息事宁人的处理方式并不能根除隐患。” “你把南次瞒在鼓里了?” “儿没有跟南次说,毕竟关系到南次的母嫔,这件事南次根本无法抉择。” “你把我也瞒在鼓里了。” “儿并不确定平邑伯真的会对乔嫔言听计从,因此才没有先告诉阿伯,但现在既然是平邑伯主动掀发了风波,儿再不敢 瞒着了。” “也罢了,我的确也不愿受我看重的能臣勇将,被野心勃勃的妇人和昏聩糊涂的老父牵连,只是这件事,我不好亲自出面,廷尉卿顾耿,他断事清明,但这件事牵涉到孝礼,甚至还关及平邑伯府的爵位,你为乾阳殿的中女史,前往监审,顾耿应该就更能明白我的态度。” 就这样,瀛姝于是手持皇帝陛下赐予的令牌,赶去廷尉署监审。 第191章 开审之前 顾耿人如其名,以品性正直着称,但正直的人不代表没有城府,尤其是在如今的官场,很多时候连一国之君都无法独断官员的任免,顾耿虽然不贪栈权势,可是做为士人,他当然需要先保住自己的官职才能忠事于君国,做为廷尉卿,有复核各州县上报的死刑案件的职权,顾耿以避免冤判为责任,在这个原则上,有时他也得小心避免被卷入权争,成为他人的眼中钉,被针对打压。 因此他收到平邑伯乔恪的状书时,有种疼痛直冲天灵盖。 假若被告乔子瞻是个纨绔或者“权奴”,顾耿倒还不至于这么头痛,可他知道乔子瞻的功业,非但曾经参与过王谢二族联军大胜六国南侵这场关键性的战役,哪怕在去年与北赵的那场战争,要不是乔子瞻所领的一支骑兵成功阻拦了北赵的援军,也许就会以全军覆没惨败收场。 顾耿很认可乔子瞻,但此案是尊父状告子孙忤逆不孝,无论事实真相如何,乔子瞻恐怕都无法全身而退——大豫以礼治国,而忠孝为礼之大节,哪怕是乔恪诬告,但根据顾耿的判案经验,只要乔子瞻提供了“污告”的证据,也必存在计诱尊父的行为,其实认真论来,也构成不孝,他如果秉公执法,乔子瞻也得吃亏。 而且,乔恪竟然闹来了廷尉署,跟宫里的乔嫔、五皇子也许都不无干系,事涉阴谋,还不仅仅是平邑伯府的爵 位继承这般简单。 因此顾耿第一时间就上禀了乾阳殿,他现正焦急地等待皇帝的意旨。 等来的却中个小女娘。 顾耿倒也知道瀛姝,毕竟他的侄女蓬莱君差点就成了瀛姝的婆母,可在他的印象中,瀛姝就是个快言快语的娇矜贵女,品性是不错,查明南泽里命案一事也办得极其漂亮,可顾耿始终会以为瀛姝只是个“兵卒”,真正破获疑案的人,应该是琅沂公。 “臣女刚才已经看见廷尉署门前聚集了不少人,看来,这件事案已经在建康城闹得沸沸扬扬了。”瀛姝出示了令牌,笑着说。 “臣女”其实并非大豫的贵族女儿广泛采用的自谓,哪怕是名门望族出身的贵女,只要未得诰封,其实也都以“民女”或者“小女子”自称,但瀛姝却是女官,她在皇族众人面前自称为“奴”,对别的官员是不会采用这样的卑称的,尤其今日是奉旨听审,自称“臣女”显得比较正式。 顾耿明白,廷尉署外的那些看客,多半都是经乔恪及羊袆鼓动,公堂他们是不敢擅闯的,可只要廷尉署有了裁决,根据裁决的结果,这些看客就会掀生截然不同,但都将声势浩大的舆论。 “陛下只是让中女史来听审?”顾耿也公事公办,现只称瀛姝的“官职”了。 “陛下相信廷尉卿能秉公处断。” 顾耿蹙着眉头,摸着胡须,决定还是不把瀛姝当晚辈了:“中女史既是奉 圣令,若听可疑处,该问当问。” 但凡涉及贵族的刑案,多数都是只能由廷尉署负责审理,可顾耿其实最看重的是普通死刑案件的复核——他这廷尉卿并没有职权决定贵族的生死,案件审理后,还是得报请皇帝陛下圣裁——可对于普通百姓而言,他们涉及的死案一般不能直达天听,而州、县刑科报核的冤案其实不在少数,屈打成招的都有,甚至屈打没能成招的也有不少伪造疑犯罪供的情况,而在顾耿看来,平民百姓的性命同样重要,他力求在任职期间,铡刀底下没有一个无辜冤魂。 “平邑伯现在何处?” “赖在门厅不走,已经摧了多次,让我逮问乔世子。” “平邑伯年事已高,还是遂他心愿才好。”瀛姝说。 快刀斩乱麻,大抵是乔嫔也不想把这件事情拖到秋祭大典之后,才催促着平邑伯赶在这时发作,瀛姝自然也不想拖延,等废了平邑伯这颗棋子,乔嫔最好是能悬崖勒马,哪怕不能,至少可以保下乔世子,让他掌控平邑乔门,乔嫔再是如何兴风作浪,也只限于内廷了,祸不及庙堂,南次便能置身事外,如此,国君就算再是厌恨乔嫔,为了南次,才有可能留乔嫔一条命在。 刑堂森严,国民皆以畏避,哪怕是权阀显贵,也没谁乐意消耗浮生半日闲,到廷尉署的刑堂上“喝茶”的,也只有老糊涂乔恪才拉着他的姻亲羊袆,带 着次子乔析,悠悠闲闲地在刑堂上品谈——廷尉署堂上,判台之下,坐着一尊鎏金獬豸,那躯干如牛四足似熊的神兽,怒目圆睁独角锋锐,乔恪却大觉此兽憨态如犬,说起他年轻时在洛阳宫里,也看过一尊鎏金獬豸,为此还写了一篇长赋,受到当年的大宗正褒奖,便让他的爱子乔析就今日堂上这尊獬豸,作诗一首。 乔析好诗赋,颇有几分文采,深得乔恪心,乔恪一直认定长子乔楻偏武事轻文赋的行为有悖平邑乔百年诗书的门风,他的偏心其实早就存在了。 待乔析真吟出几句诗来,羊袆哈哈大笑着拍马屁:“据传獬豸能辨事非,明判善恶,凡罪大恶极者,獬豸之角将抵死恶极之徒,刚才子文的诗句,就是称赞了獬豸公明智勇之品。” 瀛姝随着顾耿登堂时,就听见了羊袆的马屁话,她竟也用眼睛微笑着:此三人既然知道獬豸的寓意,居然还自得于他们的诡计能够得逞,是乔嫔给他们的自信么?他们也不想想,当年陛下明明极为疼爱南次,却为何不让乔嫔哺育南次,南次可是七个皇子中,唯一长于宫外,到启蒙之岁时,身边没有半个出身母族的士人辅佐。 当时未立太子,可国君已经决意立嫡,乔世子长年征战,未出征时也是值驻军营为多,他没有太多的心力培教南次,于是国君才将启蒙培教的重任拜托给他所信任的重臣,为 的就是想让南次远离储争,哪怕不能成为佐助司空北辰的力臂,至少不会成为嫡长子的障碍,但国君既信不过乔嫔,更信不过平邑伯。 而乔嫔呢?从那时始,大抵就明白了她已经受到提防,于是她先是企图说服往日闺交,想借闺交之力为南次争取琅沂王、江东陆二姓的扶持,又在内廷筹夺厚宠,为此不惜扼害亲生女儿除去她的眼中钉江嫔,可乔嫔机关算尽,她“内外兼施”的计划却未能得逞。 乔嫔所怨恨的,不仅仅是她的长兄,她更怨恨的,应当还有往日闺交。 可她没有死心,因此她只能掩饰对琅沂王、江东陆二族的怨恨,转而攀附谢夫人,但乔嫔一定心知肚明,哪怕是谢夫人为她取悦,被她拉拢,日后她也只能屈事于谢夫人座下,这无法满足她的野心,她必须得有家族做为后盾,才能争取和谢夫人势钧力敌,她的父亲已经老了,她知道乔恪死后,倘若是长兄乔楻成为平邑乔的宗主,她绝可能获得长兄的支持,因此她才要未雨绸缪。 可这个野心勃勃的妇人,鼠目寸光,她根本不懂朝堂时局,更看不透彻,要是平邑伯府失了乔楻,就如自毁门基,一个必然衰颓的家族,就算对她言听计从,又能发挥什么作用? 权场不仅仅是男人的战域,自古以来,这方战域上都有不少裙衩的窈窕倩影,可埋骨于这方战域的森森白骨,固然 也有卓智者,而最终夺得胜旗登上高座的人,岂有愚蠢短见之徒?乔嫔,她连内廷之争都连遭挫败,她其实根本就没有涉足权场的资格。 不过现在,乔恪却先嫌弃起瀛姝来。 他大抵也知道女儿的真心,对瀛姝早生厌恨,视若障脚石,更何况他还听说了,那个当众将羊太君驳得哑口无言的薛氏跟瀛姝正来往私交,还有瀛姝的祖父王斓也一直替他的长子乔楻撑腰,乔恪惹不起王斓,也无法说服他的外孙疏远瀛姝另择良配,但今日,他怎么也不会容瀛姝破坏的他的计划。 就先发作了。 “廷尉卿,公堂之事,怎容女子干预?还是先请摒退无关之人为善。” “平邑伯眼里只有男女之别么?”瀛姝既然握有皇帝陛下亲赐的令牌,自然不会屈退,她取出令牌,举于手中:“平邑伯不知臣女现为乾阳殿中女史么?臣女奉圣令,监审平邑伯府诉诸廷尉署的事案,怎为无关之人?倒是臣女得先问平邑伯,羊公及乔侍郎为何登堂,难道也与伯君举告事案相关?” 乔恪见无法将瀛姝摒退,自然也不会让瀛姝摒退他的左膀右臂,造成他孤军作战的局面,昂首挺胸地就踩坑了:“羊公及犬子,皆为人证,当然可以登堂。” 又说乔楻,他今日是为上蔡侯梁沁邀请,携家眷赴了场酒宴,原来是上蔡侯有意做媒,打算撮合乔楻与他的妻族联姻,上蔡侯的内 兄许歆,嫡出的孙女尚且待字闺中,而乔楻的长子也还没有婚配,上蔡侯深知乔楻简在帝心,可惜他自己并没有适龄的孙女可以许嫁了,故而才动了心思撮合这桩婚事,借着酒兴,刚提起,谁知廷尉丞就来“相请”乔楻了。 连梁沁也觉得极其扫兴,跟妻子许氏大发牢骚:“乔恪那个蠢人,居然状举子瞻忤逆不孝,他的嫡孙儿奸辱父妾!!!他的脑子,是被酒瓮给磕坏了么?!我要是能得子瞻这么个嫡长子,立即就要大祭家祠,感激涕零祖宗在天有灵,使得后继有人,乔恪这个老糊涂,他这是想让他的那个次子乔析继承爵位,他也不看看乔析有没有那么大的能耐!” “只是这事一闹,联姻之事……” “你以为乔恪能够得逞么?”上蔡侯冷笑:“我敢用我的项上人头作赌,乔恪今日必自取其辱!你这就去唤儿子们来,让他们,都去廷尉署外,我上蔡梁此时就敢站定立场,为子瞻助拳!” “可是四娘……她并不赞成我们与平邑乔交近……” “你快别提她了!”上蔡侯把自己爱不释手的一个瓷茶盏,都重重摔往地面:“枉我对她还一直寄予厚望,你以为她怎么有望为心宿妃的?若不是我,若不是我决意忠事陛下,不是我下令我上蔡梁的儿郎,为了君国浴血奋战,终于才争得了陛下几分看重,她为我上蔡梁宗门的嫡长女,方才有 望被许为四皇子正妃! 可她呢,她可倒好,竟然自毁前程,非要去为东宫的妾室,这也还罢了,她居然还自认为荣光,女流之辈,竟敢妄言朝政!我警告你,警告你们这些女眷,不要有太多妄图,安享你们的荣华富贵,给我牢记贤顺二字!” 第192章 正式开审 乔楻的心情十分沉重。 他并非没有准备,但他也还心存侥幸,他想起年幼之时,当他拜琅沂公为师,他的父亲还是对他极为爱惜的,父亲拍着他还薄弱的肩膀,将爱不释手的一方古砚赐予,他首次赴战,父亲长跪于族祠,诉求列祖列宗佑他平安归家,他拼战沙场时,父亲忧虑而病,待他归来,父亲险存一身枯骨。 这样的父子情深,如何就走到了今日对簿公堂的僵局? 廷尉署外,众多看客中,立着一个女子,素衣白裙,只以银冠束发,乔楻仅看她这身装束,就猜到应是薛娘子,他又想起了某日周景对他说的那番话——世子及晚辈虽为士官,论气骨,不输名流,论胆识,也不负骁武,但难免因为家族之事,存了优柔寡断之情。最近,有一巾帼裙衩自荐,我与之有过一席长谈,方知晓其实女子的韬略,并不输于须眉丈夫。薛娘子有急智,不仅为晚辈解一难题,听她提及,才知亦为世子家中的烦难事先有了劝建,晚辈之难,与世子之忧颇类,晚辈已然开悟,望世子也能解腕。 乔楻匆匆进了廷尉署,踏入刑堂,又见瀛姝竟也跽坐在侧,不免想到妻子的话:“当时子瞻还未返朝,我原想着就用冬至的供诉,至多是相请几位族公做为见证,劝得翁父他莫要再用那等阴诡的手段为难我们,就这样应付过去这回事故,可帝休特意出宫来劝 我,说祸起家门,真正的祸殃是乔嫔,这回她未能得逞,定然还会生事,而我们再是如何小心提防,都无法保证彻底消除忧患,唯有……将计就计,彻底断了乔嫔利用家族的念想,无论于家族,还是于五殿下,均为益好。” 割裂,不是和平邑乔整个家族,是父子和手足,最亲近的骨肉血缘,这回势必分出胜负来,若是乔楻告负,他不仅仅会被除族,被剥夺爵位继承权,还必须受到律法的严惩,他和幼子的性命都将难保,他这一房,家破人亡身败名裂,可要是他成为胜家……身为人子,自是不能将尊父除族,可父子之间,兄弟之间,势必成为陌路。 这样的方案,从来没有出现在乔楻的意识里。 但他知道瀛姝的提议是为了保全整个平邑乔门,是为了保他可以继续忠事于君国社稷,干脆利落的将一切祸患扼杀于萌芽,他知道这样的道理,也看得见这样的好处,可是他难下这样的决心。 今日之前,他还一直心存“和平解决”的侥幸。 乔楻立于刑堂,向顾耿拱手行礼,顾耿便也起身,拱手还礼,乔楻又见瀛姝挺身而跪,向他行礼,他冲瀛姝颔首,深阔的刑堂,此刻还寂静无声,乔楻却像听见了战号鸣响,但他这一次没有披甲没有执剑,不复征战沙场的毫气干云,他只有满心的无奈和悲凉,他落坐,身边只有同样被亲长状告忤逆不 孝的儿子乔谦,他的对方,让他大觉荒唐的“敌仇”,是他的生父,是他的同胞手足。 “廷尉卿,乔楻、乔谦为人犯,怎可安坐于刑堂?”乔恪当见顾耿起身冲乔楻还礼时,已经极其的不满,深觉刑官对人犯如此客气显然存有偏庇之意,就更难容忍他的两个“不孝”儿孙,居然还能坐于枰榻了。 瀛姝见乔恪已经“策马上阵”,而世子舅舅俨然还沉浸在愁怅中——也难怪他愁怅,谁碰到这样的糊涂爹都不会快乐,再说世子舅舅要完全不受诽议,总不能亲自上阵对生父迎头痛击——她既来了廷尉署,就要做好乔家舅父的马前卒。 “廷尉卿断案,当然不能仅看原告所写的告状就认定谁为罪徒,廷尉卿尚未问案呢,怎么平邑伯就要扰嚣公堂了么?” “你这乳臭未干的丫头……”羊袆眼见着乔楻父子二人并不显怒容,认定对手必存心虚,毕竟是卑幼,怎敢当堂忤逆尊亲?!他自信胜券在握,于是赶紧助拳,生怕表现得不够积极,事后会被平邑伯抹消功劳。 瀛姝扫了羊袆一眼:“还需要臣女再提醒羊公么?臣女乃是奉陛下之令,特来监审此案,羊公为原告方人证,涉嫌污陷朝廷大臣,于刑堂之上,更是对钦使言出不逊,关于羊公的言行,臣女必报之于御前。” 乔谦微侧着头,有些惊讶地看向瀛姝。 数月之前,上元佳节,那个因为投 壶输给他,却反而埋怨他胜之不武的小女娘,固然是牙尖嘴利不饶人,但这里可是廷尉署的刑堂!连他都因为不得不来应讼而惴惴不安,一直被他当作娇矜不通事理的这个五妹妹,哪来的勇气直接在刑堂上,掷地有声的反驳长者?! 但她反驳得好,反驳得妙,反驳得让人刮目相看身心愉悦。 乔谦微微握紧了拳头,这几日间,他虽仍和母亲住在秣陵湖的别苑,没有直接受到祖父、叔父的责斥,可终是难以开怀,浓重的阴霾把他整个人都围裹着,他既惶惑又焦虑,他也很懊恼,他不像两位兄长已经上过战场,于是才会如此的怯弱。 但现在,他的心境居然豁然开朗了。 原来他的焦虑源于家丑外扬,他害怕的是他们一家甚至一族都将沦为笑柄,但现在他不担心了,五妹妹说得不错,父亲和他是受到了祖父的陷害,他们没有做错什么,不惧世人的褒贬议论。 他听见廷尉卿慢条斯理开口询问:“平邑伯举告你之长子,即平邑伯世子、广威将军乔子瞻忤逆不孝,本官看了你所写诉状,你所指控的罪实,为你认定乔世子之正妻犯七出,当休弃,但世子拒不写休书?” 乔谦便想辩解,他刚说了一个字,就被父亲打断了:“廷尉卿未让你应答。” 瀛姝冲乔谦微笑,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乔家舅父三个儿子中,本是小儿子乔谦性子最急,他 养的几匹马儿草料吃得少了,精神略有些不佳了,他都能急得吃不香睡不稳的,从来都不许女子接近他的马——怕女子身上的脂粉香熏着马儿——谦表兄眼里只有马儿是否神骏,可看不见女子貌美与否,真亏平邑伯想得出来,居然打算陷害他奸辱父妾?这谁能信啊! 刑堂深阔,原告、被告虽是相对而坐,但隔着老远,乔楻提醒乔谦又压低了声,乔恪差不多就快失聪的耳朵哪里听得见,他可是必须得让婢女们贴着他的耳朵说话,他才能“听清”言语的老朽了。 不过嘛,还是能听见顾耿的问话的,敞亮着嗓门回答:“正是!任氏犯七出,这事羊太公也知情,羊太公、羊太君均乃任氏的亲长,任氏因攀附不得陈郡谢,诋辱羊家太君,这岂不是以卑犯尊?!应视如不顺亲尊,当去!” 羊袆赶紧道:“任氏诋谩者本为内子,然内子不便前来刑堂,此事老夫也知道详情,故而今日才代内子来说明案情。” “那我便问羊公。”瀛姝毫不犹豫插话,她横竖是来监审的,可不能只当个旁听,遇事不明,自然有权询问清楚:“平邑伯刚才说任女君意图攀附陈郡谢,是诋辱羊太君的前因,羊公也赞同么?” “当然。” “这就奇怪了,任女君是否能攀附上陈郡谢,与羊太君何干?” “任氏想为她长子求娶谢八娘,但又担心被谢八娘之母荀女君当 面拒绝,故而才央求内子出面,事未办成,任氏却反过来责斥内子自作主张触怒了荀太君,对内子极尽诋谩之辞。” “任女君难道是去了羊宅,当众诋谩羊太君?” “内子因事未办成,总得告知任氏,因此前往任氏所在的别苑。” “羊公可一同前往了?” “荒唐!彼时秣陵别苑唯有任氏等女眷及乔谦这小辈在,我怎么方便前往?” “这样说来,羊公也没有听耳听闻任女君诋谩羊太君的言语,甚至连平邑伯,听信的也都是羊太君的一面之词?” “当时,内子也随同羊太君去了秣陵别苑。”乔析也终于策马上阵了。 瀛姝微笑:“我再问羊公,也问乔侍郎,羊太君及何女君是何日何时去的秣陵别苑?” 这题问得偏,羊袆及乔析尽都怔住了,因为羊太君和何氏根本就没有去抹陵别苑,倒是羊袆牢记着羊太君是何日去找的薛萱卿理论,结果反被薛萱卿驳得哑口无言,他灵机一动,就把这个日子说了出来,又补充道:“正是因内子无端受到了诽议,次日才去找任氏,一是让任氏绝了攀附之心,另则,自然也希望任氏道出实情,结果遭受了任氏的诋谩。” “当时乔世子已经返朝,可知此事?”瀛姝问。 乔子瞻才终于有了开口的机会:“我虽已经返朝,不过那几日都在军营,也未听内子提过家中事务,不过小犬一直随内子住在别苑。” “羊太公所称的时日,晚辈记得清清楚楚,当日清晨,因荀女君请家母过府一叙,家母赴邀而往,是晚辈亲自驾车,后,荀女君为了消除误会,还殷勤相留家母用了午膳,直至下昼酉初,家母及晚辈才返还别苑,羊太公声称当日午时,羊太君及叔母与家母发生争执,可当时,家母正在乌衣巷郡公府上。” 别说那一日了,后来的很多天,任女君都不可能有空闲跟羊太君和何氏碰面。 “羊公有何话说?”瀛姝笑问。 “许是我记岔了日子。” “乔侍郎呢,是否你也记岔了?” 乔析:…… 他硬着头皮道:“我实记不清准确时日了,不过内子分明说过当众鄙辱舅母那位黎薛氏,定然是受到了任氏的授意,若不是那日,也应当就是舅母在太平里受辱后的那段时期。” “叔父这话不实。”乔谦是再也忍不住了:“荀女君万万不料有人意图离间陈郡谢及平邑乔二姓间的情谊,因此那日与家母长谈后,特意让谢八娘拜家母为师,请家母教授谢八娘琴艺,谢八娘于是便往别苑小住,后,陆女君听闻此事,也到别苑暂住了一段时日,直至三日前,陆女君才又邀请了谢八娘往琅沂公府小住,因为三日之前,祖父逼迫父亲赐母亲休书,母亲才不便再留贵客!” 第193章 廷尉卿请说说话 既然是瀛姝说服了任舅母不能再行息事宁人的策略,将计就计和乔恪、乔析绝裂,她当然会负责部署,前生时为了帮助司空北辰打压门阀巨室,她就积攒了丰富的“作战”经验,现在用来对付乔恪、羊袆之流,简直不废吹灰之力。 “家母与任女君、谢夫人本是闺交,且关于羊太君的荒唐言行,不仅在市井间传得沸沸扬扬,甚至都传进了昭阳殿中去,还是谢夫人请了荀女君入宫,叮嘱万不可听信挑唆,是以荀女君才会让谢八娘师从任女君精谙琴艺音律,这不是因为荀女君的琴艺逊色于任女君,而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好教世人都明白谢、乔二姓不存嫌隙。 家母原本就与任女君时常来往,又素喜谢八娘性情开朗,于是才往闺交所有的别苑小住,试问平邑伯、乔侍郎以及羊公,秣陵别苑当时既有客居之人,任女君怎会当着闺交、学生之面,诋谩羊太君? 且正巧的是,那日我奉圣令,往郡公府赏赐谢六娘妆奁,竟遇见了薛女君,因此也听薛女君详述了和羊太君的一场理辩,羊太君当时可未说是任女君授意她向荀女君提亲,而是称乔世子方为授意之人,薛女君甚至还讲,她是受谢十郎所托,为荀女君打抱不平,故而经过思辨分析,告之他人,第一,羊太君的言行乃自作主张,第二,荀女君从未怒斥过羊太君。 可刚才乔侍郎是如何说 的?乔侍郎言,你的妻室何女君指明薛女君是为任女君指使,当众责难羊太君……何女君所言不实,且显然诋毁长嫂,何女君有犯七出之多言,致使家人不睦,该被休弃者应为何女君,但平邑伯却听信了一面之词,错责任女君,这让乔世子如何顺从于父命?!” 乔析这个人,脑子随了乔恪,自来就不好使,可公道地说他倒并不是个好色之徒,尤其对何氏还真是“忠贞不渝”,自从娶了何氏,他就把原先的两个侍妾都干脆利落发卖了,看情况是铁了心的要跟何氏一生一世一双人,他哪会容忍何氏被出妇? 蠢人一急,就更会犯蠢。 “我平邑乔门的子妇哪个犯了七出理当被休,是由宗长决定!家父便为乔姓宗长,与他姓无关,就连陛下也不能强加干预。” “这里是廷尉署,可不是平邑伯府。”瀛姝对乔析极度轻篾:“慢说是士族之门姻联了,哪怕布衣百姓,既娶了女子入门,当为正妻子妇,妻妇无犯七出怎能随意逐弃?什么叫做可由一族宗长断言七出?平邑伯有何权力更订七出之条?要若是翁婆有权给子媳出具休书,平邑伯又何必要逼世子出妇呢?平邑伯自己将家事闹上了廷尉署,怎么,乔侍郎觉得廷尉署的判令陛下不能干预,反倒应该由平邑伯独断专行了么? 而且我不得不提醒乔侍郎,任女君不仅是你平邑乔的子媳,且为 大豫的命妇,乃平邑伯府的世子夫人,你妻何氏,若陷害世子夫人,是触律,当然乔侍郎可以不出妇,不过总不能阻止国法的惩处。” 顾耿有点想发笑。 其实这件事案的关键,并不在于任女君有无授意羊太君向陈郡谢提亲,且任女君是否诋谩羊太君,说穿了也无关要紧——清官难断家务事,在士族门第,哪有女眷当着外人的面就生争执的?既然是关起门来才会发生的龃龉,就自然查不到确切的证凿,也的确没有哪个士族名门,为口舌之争闹上廷尉署的公堂。 乔恪和乔析,显然是被中女史给带进沟里去了。 顾耿抬起眉头:“乔子文,本官问你,你的妻室是否真是这样告之平邑伯,诬陷她的姒妇,平邑伯世子夫人收买外人诋谩亲尊,而论事实,荀女君既未与你兄嫂交恶,更不曾斥责羊太君?” 乔析大气不敢出。 他的爱妻连多坐会儿都嫌累,巴不得一日三餐能躺在床上用,哪里有心思去管这些闲事,这件事本就是父亲和妹妹的主张,他跟爱妻商量,爱妻连眼皮都懒得抬,说——夫君想当世子,我不反对,不过可别指望着我跟嫂嫂似的什么事都管,我身骨柔弱,连应酬都是不能的,不过今后成了大女君,也该多添些奴婢吧?横竖啊,琐碎事交给奴婢办,真有贵客需要我应酬了,早些言语声,便于我养精蓄锐——可不能让爱情被 这事故波及,否则她定是不依的! 乔析只好用他的眼睛,无声地向老父亲寻求帮助。 “任氏所犯罪行还不限于诋谩亲长,她还触犯了妒嫉之条,这个妒妇,竟唆使其子乔谦将我赐予乔楻的侍妾奸杀,将人毁尸灭迹,乔楻明知此妇蛇蝎心肠,乔谦为此妒妇教唆犯下有违人伦的大恶,竟还一心包庇毒妇恶子,为此忤逆尊父,此等不孝子,有何资格承袭爵位,有何资格为君国之臣!乔楻一家犯下极恶之罪,理当受国法严惩!” 乔恪终于想起来他的状书所列的另一条罪状,先是愤恨指责,待说完,又握着拳头抵着嘴一阵猛咳,大抵是身体早已为酒色所掏空,憋痰是容易的,胸口憋了痰,眼睛竟被痰憋红,看上去,像要号啕大哭了:“若不是乔楻你鬼迷心窍,宁为那不忠不孝不悌之徒,眼下在刑堂上还敢狡辩,不仅仍要维护你的毒妻恶子,甚至还要加害你的手足和弟妇,如此家丑,我实也难当着廷尉卿的面前启齿!” 羊袆也是猛然长叹,连连摇头:“恭执之憾惜,我岂能不知?我可也是楻儿的嫡亲舅父啊,想当年他母亲还在世时,楻儿对高堂尊亲是如何的孝顺,对手足兄弟是如何的友悌,他能师从琅沂公,原本也是他的运机,只奈何,从那之后反而与父母、手足离心离德,到今日这番情境……恭执为了平邑乔门的风誉,大义灭亲 虽为明智,但毕竟有父子之情,又怎能不锥心刺骨。” “父亲,父亲还请息怒,这几日父亲已然为此事案痛心拔脑,损及了康健,万不可再因兄长的罪错这般悲恸啊。”乔析赶紧跪在了乔恪的身边,安抚他看上去痛苦异常的老父亲。 瀛姝等着他们演了一阵,眼瞅着继续看戏的话,乔恪立即就要双眼垂“痰”了,那可就很恶心了,再说,乔恪这般作态,也实在会让世子舅舅羞窘。 “刚才羊公的话,显然是在指责臣女的祖父离间平邑伯及世子的父子之情,祖父现不在场,我做孙女的,少不得要代祖父驳你了。我幼年便听家中亲长说起过与平邑乔的旧谊,当年平邑公,也即平邑伯的先尊,奉从祖训,以仁德忠正四字自律,虽经遇九王夺位之乱,却从未党附,平邑乔公的确高风亮节,受人敬重。 我祖父钦敬平邑乔公的德行,素来也愿与平邑伯交谊,洛阳受困,平邑乔一族南迁,平邑伯为求在江东立足,向我祖父盟誓,必佐当今陛下复立大豫,为此,我祖父举荐平邑伯为官,王、乔二族情谊本为深厚,我祖父固然视世子为自家子侄,正因为此,又岂会为你所言的挑拨离间之事? 我祖父倒是素来厌恶羊公这类谄媚之徒,任大中正时,曾当众评羊公,既无英博之才,又乃心术不正,羊公于是被黜落,这便是羊公所称之离间?可乔世子 又非执吏事职务,将羊公黜落的决定非乔世子所拥职权,又哪里谈得上以疏间亲呢?还是说,羊公恼恨的是乔世子不曾为你向我家祖父求情,使你不得高官厚禄?” “中女史,你莫要因为包庇乔楻,便在刑堂上血口喷人!”乔恪怒道。 瀛姝微微一笑:“平邑伯莫急,我驳完了羊公,接下来就要驳你了,但驳你之前,我还是得先问一句,平邑伯是真要状告乔世子忤逆不孝,状告乔谦,你嫡亲的孙儿违触人伦?” “当然……” “好,我先不询问案情,只道你平邑伯刚才的谬言,你说你原本未想将家门不幸闹诸刑堂之上,不愿逼你的长房子孙身陷绝境,可你递来廷尉署的状书,可先就已经将世子的条条罪状列明,足见你根本不觉家门之丑,在廷尉卿面前难以启齿,你竟还先诬乔世子狡辩,才不得不大义灭亲,可乔世子自从受传至刑堂,哪里有一句狡辩之辞?一直是臣女奉陛下的圣令,在行使监审的职权,廷尉丞可是亲自录下了经过,你还要胡说八道么?” “中女使纵然巧舌如簧,却也难为乔楻脱罪!本公就不信了,陛下圣明,岂会只听你一面之词,容你区区一介女官混淆是非!” “廷尉卿在上,可得明断是非啊,难道羊公在刑堂之上污蔑臣女的祖父,臣女不该驳辩?难道臣女明明洞察了平邑伯的伪装,不该道破他早有决意将 乔世子陷于必死之罪,还要由得平邑伯及乔侍郎在刑堂之上,虚演一出父慈子孝,妄图以所谓的孝道扰乱刑审,以他自篡的纲礼,乱律违法么?!” 顾耿已经好半话了,他差点都忘了他才是主审,竟旁听得有些入迷了,此时已有“讼师”这个行业,可毕竟难登大雅之堂,尤其是廷尉署审案,根本不可能让无关人士步入刑堂,操两可之说,设无穷之辞。 不过顾耿却在空闲时,时常微服往下级衙堂,一睹讼师究竟有多么善辩,这是他的“业余爱好”,今日,瀛姝这个名义上的监审,其实就是被告一方的讼师,顾耿听着听着,竟忘乎所以。 但他到底还是被提醒了。 今日这件事案,分明胜负已判,他这个廷尉卿不能总当个哑巴,中女史暂时“功成身退”,也该由他“粉墨登场”了。 第194章 还有人证 顾耿清了清嗓子:“平邑伯,既然你已经递了诉状,就莫再说‘难以启齿’的话了,本官提醒你,此件事案已经上达天听,若你坚持不撤诉,可不是你平邑伯府门中私事了,正如中女史方才所说,你状告者,不仅是按照朝廷律制册封的伯爵世子,更为中军将领,朝廷重臣,若你状告属实,本官自当依法判夺,可若状告非实,本官也会断定你为诬告蔑害朝臣。” 高高在上的主审,眼看着羊袆这个人证把肩背一缩,而乔析的腮帮子也因牙关紧咬而暴起一条筋脉来。 乔家人都不心虚,可羊袆,却难免在权衡利弊了。 但乔恪却不给他内兄反悔的机会,现在也不咳嗽了,也不眼红了,脊梁骨挺得笔直:“岂有撤诉之理?!” “好,本官就问你,你状书所写,曾赐侍妾予世子,那侍妾为何姓名,系何等出身,你乃何时所赐?” “侍妾姓姜,名冬至,其爷娘本为亡妻之仆,自来忠事,我因见姜氏和顺贤淑,方才起意赐予长子,有这决意时乃今岁中秋宴后,当时乔楻虽不在京中,不过姜氏本为家奴,倒也不需纳贺之礼,因此我只是令任氏将姜氏领受。” “这样说来,姜氏乃是奴婢,且确系平邑伯主动赐予世子?” “姜氏虽为奴婢,但既为我这亲长所赐,且并未犯下过错,岂容乔楻夫妇、父子残杀?” “平邑伯,姜氏为谁所害,本官稍后 自会查明,不过你刚才所言,本官并不认同。奴婢虽为亲长所赐,是否能为侍妾,为谁之侍妾,亲长不能权逼,礼法可从不鼓励高堂双亲,横加干预子孙之内闱。”顾耿又转过头,问乔楻:“乔世子,你可认同姜氏为侍妾?” 乔楻垂着眼,既羞又恨,但他没有忘记妻子的叮嘱,且他还的确觉得真正的难以启齿,只是说:“不认同。” “逆子!岂由你不认同?!” “平邑伯,本审敬你年长,早前才特意提醒你礼法纲常,本审自任廷尉卿,虽还不曾审断过士族门第的人伦之案,不过本审同样出身士族,少习礼法,自问并非悖礼枉法之徒,要若乔子瞻乃未婚之身,婚姻大事自该由你这尊父作主,可他早已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妻生子,平邑伯既为尊父,怎可逼迫你的嫡长子受奴婢为侍妾?” “廷尉卿有所不知。”乔析赶紧申辩:“姜氏本为家父的侍妾,但兄长他……兄长先有挑诱的行为,家父为免父子之间因一介侍妾生嫌恨,导致……步后族丑祸之辄,故而才生成全之意,谁料到,兄长未归朝,任氏因为妒嫉竟唆使乔谦将姜氏奸杀!” 顾耿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他要是有乔析这么个儿子,“家法”恐怕都已经打折了,乔恪看来是真的老糊涂了,就这么个玩意儿,居然还想让他袭爵,还有脸带到刑堂上来丢人现眼!!! “ 平邑伯,姜氏真是你侍妾?” “是又如何?” “乔子瞻,令弟说你与姜氏有染,你可认同?” “不认同。” “你这个逆子,你寻思着任氏和乔谦已将姜氏灭口,死无对证,你就可以狡辩脱罪了?” “平邑伯,本审问你,你将你之侍妾姜氏下赐时,乔子瞻尚在外征战,你所知悉乔子瞻犯人伦,与姜氏有染一事,可是因乔子文的告诉?” 乔恪被问得有些发慌,因为他实在想不通廷尉卿为何要纠缠这些细枝末节,自来出身士族的官员,最避讳的就是内宅闱私,有多少士族能保证自家不存这些闱私?就如江东顾,不也出了个顾南江这种色好处子始乱终弃的荒唐子侄么?他可是乔惶的生父!顾耿怎么可能非要认定他这生父污告嫡长子? “我儿乔析自来孝顺亲尊,恭敬长兄,有口皆碑,他绝无可能陷害乔楻!” 顾耿点点头:“乔子文,本审问你,你是怎么知道你之长兄,对姜氏存不伦之想?” “是姜氏亲口所说……” “姜氏为你尊父的侍妾,看来,倒是与你也甚亲近嘛。” “廷尉卿这话是何意?建康无人不知某与内子鹣鲽情深,多年以来,某之内宅从无侍妾之流,廷尉卿竟想污某也与姜氏有染?” “本审只是按常规核查案实,乔子文,姜氏既为平邑伯的侍妾,怎会向你倾诉私情?这原本就不合情理,此处乃刑堂,本审问的不是你和 你正妻之间的私闱之事,不过你既然涉案,且为关键之人,你务必释对疑点。” “姜氏怯弱,为乔楻侵扰,自不敢与老夫实讲,她能求助之人也唯有乔析了,廷尉卿,姜氏虽为奴籍,可其父母皆乃忠仆,因此老夫与乔析从不将她一家视为奴仆,实当之为家人,这算什么有违情理?廷尉卿理应审问乔楻父子,乔楻先有侵辱姜氏之事,任氏若不知情,当初为何答应接纳姜氏为乔楻的侍妾?任氏分明就是心虚!且此妇恶妒,根本容不下姜氏,因此趁乔楻未归,又指使其子乔谦奸杀姜氏,以为将姜氏毁尸灭迹了,又把开罪陈郡谢六的事嫁祸给羊太君,乔楻为保住官职,拿她无奈何,任氏也的确料准了,但老夫可容不下这等恶妇,更容不下乔楻这样的逆子!” 顾耿才问乔楻:“世子如何说,你一直坚称与姜氏无染,但任女君是否已经接纳了姜氏为侍妾?” 乔楻脸色很凝重。 乔谦忍不住了:“廷尉卿,祖父逼着家母受纳姜娘子时,家父并不在建康,谦当时在场目睹,姜娘子一直跪在家母面前哭诉哀求,家母因为心软,且……又实在不敢当面顶撞祖父,无奈之下只好先将姜娘子领回了居院,可事后,家母问明白了,姜娘子并不愿继续留在平邑伯府,于是,家母便悄悄替姜娘子赎了籍,送姜娘子离开建康,姜娘子走时,家父尚未回京, 这件事家母与谦最清楚。” “胡说八道!”乔恪怒道:“廷尉卿,我还有人证,但他们因为身份卑微,早前不敢直接登堂,现在乔楻父子以送走姜氏为由,还在妄图狡辩,请廷尉卿允准,让人证登堂作证!” “人证现在何处?” “正在廷尉署外,人证共三人,分别乃是姜氏的爹娘以及乔谦的仆从!” 既还有人证,顾耿当然不会不传,为表郑重,还让廷尉丞亲自去传唤人证,廷尉署外实则已经是热闹非凡了,廷尉丞一脚跨出去,以为直接就迈进了集市,也根本不需多问,他立即就见着了站在车上的人证之一,中年男人,五短身材,布衣着装,脸却像刚出笼的白面蒸饼,瞪着一双贼亮的眼,正慷慨激昂地痛数乔楻父子的罪行,地上站着的妇人梨花带雨,哭着“苦命的女儿”,那妇人身边,是个青年仆从,倒显得文静,略垂着头,手指纠缠成一团。 青年仆从听说要入刑堂受审,倒是终于放过了他自己的手指,头却垂得更低,像因为舍不得他自己的影子,不愿意移步,妇人抬头望年中年男人,那中年男人举着拳,对着众人道:“平邑伯为了替小人讨回公道,不惜大义灭亲,小人也相信,廷尉卿必会铁面无私,严惩奸杀小女的恶徒!” 廷尉丞实在是忍不住了,正要抖擞官威,喝斥这岂图煽动舆论逼胁刑审的刁仆,只听人群中,有 女子的声嗓。 “廷尉卿必然铁面无私,待查明了案实,应也不会放过企图在结案前,就纠集同谋,诬告朝廷官员的罪徒。” 廷尉丞刚才已经瞧见了不少看客分明都在为中年男人打抱不平,实在不料竟然还有敢为乔楻鸣冤的人,不由看向说话的女子,只见她素衣素裙,发佩银冠,在义愤填膺的人群里,孑然傲立,似乎全没意识到孤独无援。 这世道,女娘们还真是不容小觑了。 廷尉丞冷声道:“廷尉署外,禁止喧哗,更严禁争斗,谁要是敢造次……国法不容!” 一行人回到刑堂,廷尉丞低声冲顾耿耳语,说的自然是此刻廷尉署门外的情境,顾耿的眉头就锁紧了,他往右侧看去,只见乔恪、乔析以及羊袆都是洋洋自得,分明情知外头的沸反盈天,以为靠着看客们的声援,就能成功向廷尉署施压,顾耿心中顿时熊熊燃起一片无名火。 大豫不以法家治国,尊崇的是儒家,的确存在判案屡受舆论限制的状况,顾耿本人也是个儒士,可他毕竟担任着廷尉卿,于是极其厌恨举状不以证凿,只讲亲亲尊尊那一套,而如今的状况,就连一国之君都不能乾坤独断,庙堂之上多的是以卑犯尊的乱臣,可在家族、门户之内,父权妄大的情况却一直不曾改变。 顾耿想起他曾经复审的一桩命案,为父者因嫌姻亲家业凋蔽,逼子休妻,儿子却是重情重义 的人,不肯始乱终弃,为父者竟然因一时之怒,将儿子杖杀,负责初审的刑官却认定是儿媳的罪责,认为是儿媳不孝不贤,导致父子失和,判儿媳绞刑,案卷递交廷尉署,顾耿深觉荒谬,他改判为父者处斩,却因此案,受到了不少臣公的弹劾,后来还是中书令范阳公劝他退让一步,他虽将那可怜的妇人从绞刑架上救下,但不得不再次改判,只将杀子者处杖刑。 死者何罪?但只因为卑幼,却只能无辜丧命于父权,这难道就符合儒礼所提倡的仁、义、礼、智、忠、孝、悌吗?! 顾耿重重一拍惊堂木:“堂下所跪何人,先道姓名!” 第195章 作恶的借口是最易找的 姜父姜母本是羊氏旧仆,可羊氏嫁给平邑伯的时候,他们其实都未出生,是生在了平邑乔门,姜母本为羊氏的婢女,很有几分姿色,把乔恪看得心痒痒,但羊氏活着的时候是个醋坛子,虽然没法管着乔恪不纳妾室,但她自己的婢女自己是有处置权的,于是就给姜母挑了个矮胖子马夫。 羊氏活着的时候,姜父对姜母约束很严,几乎是把姜母关押在家中,连门都不让出,可羊氏一死,姜父就另打起了如意算盘,靠着用自己的妻子取悦乔恪,谋得个庄园的管事,乔恪的庄园就建在府邸后,可以直通,庄园的管事是个顶好的肥差。 乔恪对姜母自然没几分真情,很快就厌腻了,不过待姜氏出落得亭亭玉立,就收入房中当为侍妾,乔恪也知道姜氏委身于他是心不甘情不愿,可姜氏性情怯弱,都不用乔恪相逼,姜父一声吼,当女儿的就只好顺从,故而乔恪才确信,他对姜氏具有绝对的掌控权。 要是真像乔谦说的,姜氏是被送离了建康,秣陵别苑中哪会那样宁静,连追风——他安插在乔谦身边的仆从——追风明明说姜氏是莫名其妙消失,而且他亲眼目睹乔谦拾得了姜氏故意遗落的香囊,又悄悄交还给姜氏,还教习姜氏骑马。 必定是姜氏依计行事,且大功告成,任氏却察觉了,担心乔谦因此遭祸,一不做二不休把姜氏杀害了,让乔谦将尸 体偷运出城,毁尸灭迹! 就算乔谦并未奸辱姜氏,但姜氏已死,乔楻不可能让人死而复生,他以为死无对证,却反而证实了所犯的罪行。 乔恪坚定的眼神,给予了家仆无尽的勇气,连追风都深吸了一口气平息下心头的恐慌,他自入堂,膝跪于堂中,一眼都不敢瞄向乔谦,又总觉得乔谦的眼睛直盯着他的脊梁骨,骨头里火焦火灼的痛感,一寸寸攀升,在喉咙处把他扼紧了,可突然间,眼前就出现了仿佛盛世锦绣的场景,他能摆脱身为奴仆的卑微,从此后在平邑乔门跻身于主人的台阶,这是平邑伯许给他的承诺,未来世子的义子,他将能娶得羊氏女娘为妻,从此不再是可以任由打杀发卖的奴从,他终于有了人的身籍,不再比如畜产。 追风张口便应:“小人无姓,名追风,是三公子赐名,三公子喜名驹,故而才赐小人此名。” 瀛姝也就是扫了追风一眼。 乔谦是乔世子的三儿子,但在平邑乔族中并不是行三,追风却以三公子相称,他已经是把世子一房从平邑乔门“开脱”了出去,这么笃定的原因当然是来自乔恪这个宗长的保证,世上人事多如此,越是欲壑难求认为卖主就能求荣的人,其实越是迷信阶层不可颠覆,如父与子,就是永远无法反转的尊与卑,在追风的认知里,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他要是不听命于乔恪,那必须成 为乔楻一家的陪葬品。 可这样的人啊,下意识还是要为卑劣的行为辩护,找到一个合理的原因,因此追风在公堂上,他要指责乔谦只将他当作牲口马匹驱使,可乔谦爱马如命,在乔谦的眼里马其实并不比人要卑贱,乔谦自号为“乘仆”,他饲马,就如同仆侍主,他赐近仆“追风”为名,根本就不存鄙夷之意。 可瀛姝没有去拆穿追风的居心。 她只是挖了个坑。 “这样说来,因为赐名之事,你早已心怀怨懑?” 追风眼都不眨下就跳进坑里去:“小人怎敢心生怨懑?小人比三公子虚长两岁,九岁时,就被选为三公子的书僮,这十年间,因三公子恩遇,才得以识文断字,终究是不同于粗使仆驭,免受了许多劳苦。且小人生母在三年前身患重病,也多亏得大女君赏赐参葺等等药材,请了疾医,小人生母才挨过了意外之殃,小人牢记着主家的恩典,万万不敢诬告主家。” 还不待顾耿询问,姜母也开始呼天怆地地悲号了:“我们虽然卑贱,可小女毕竟投了大主公的机缘,是大主公的房里人,世子身份再是如何尊贵,唐突小女,也是对大主公的不敬!但大主公不愿为了小女为难世子的心情,奴婢们也都理解,小女原是不肯委身他人的,廷尉卿,我们这些为奴为婢的低贱人,因着毕竟服侍的是名门望族,多少也懂得了人活在世上,除了谋 一口盘中餐,身上衣,还得活一个好名声。 小女哪怕只是大主公的侍妾,并不得名份,可早就认定了大主公,不愿被别人戳脊梁骨,背个失贞的污名,小女其实也想拼却一死,也算有始有终,是我舍不得她,当娘的有谁肯亲眼看着女儿死在自己之前的?我好番劝慰。 小女就说了她还有另一层担心,小女说,别看任女君在外有个贤惠的好名声,且为了维护世子的名声,不得不容纳她,但将她带回居院的当天,就换了副脸孔,当头一记下马威,认定是小女主动引诱世子,将小女好番折辱。 小女哭着说,世子跟大主公本来就不一样,大主公重情义,世子却只重权益,世子图的是一时新鲜,绝不会为护她一个没名份的侍妾触怒大女君,小女就担心日后受尽大女君的磋磨,生不如死。 我就是个糊涂人,不信大女君出身名门竟然如此狠毒,只顾着宽慰小女莫要多想,可未隔几日,大女君就带着小女去了别苑,我也难免担心,好几次去别苑,想求大女君让我见一见小女,大女君都拒绝了,我更难心安了,一连做了几晚的噩梦,梦里头,小女直冲我喊救命。” 乔恪已经抛出了杀手锏,当然要乘胜追击,和着“旧情人”的悲号,转动起他的手腕来,一把把地捻着他的胡须,修须是他坚持了三十年的“日课”,一天都不疏忽,他的胡须长不 及胸,堪堪遮住了喉节,这长度,自诩为美髯公是不可能的,但乔恪觉得自己捻须的手势颇为潇洒,他每当自得时,手腕和手指就闲不下来。 瀛姝“年幼无知”时,悄悄地就跟南次议论:“我家祖父爱盘玉,阿父他总爱拿着块卵石盘玩,我还听说也有人爱盘玩菩提子、沉香木的,只有乔翁翁最特别,老爱盘玩胡须,那手势,真是让人眼花缭乱,就是胡须越盘越稀疏了,又总不见盘出什么光泽来。” 彼时瀛姝对乔恪还是不反感的。 现在,她一见乔恪忙碌的手腕和手指,也有点忍不住想发笑,正忍着呢,就听乔恪说:“秣陵别苑是归乔楻所有,算是他一房的私产,但亲长在,不别居,任氏做为我平邑伯府的长媳,她本就不该不事父母别居于墅苑,这道理出身士族的妇人怎会不明?但她偏就不管不顾地去了,且还勒令姜氏也必须去,她安的是什么心?在平邑伯府,她不敢如何,到了墅苑,她才好发作姜氏!” “平邑伯这话又有歧谬了。”瀛姝道:“亲长在,不别居,是指高堂健在,子孙不得别藉异财,却从无规束不得往别苑短住之说。且任女君往别苑小住,同行者中还有乔三娘,三娘可是乔侍郎的嫡女,若无父祖允同,怎敢留宿在别苑?平邑伯既然先行允准,此时再用这样的借口指责任女君,又岂合情理呢?” “中女史难道 不知?小女自来就受长嫂抚教……” “三娘之所以一直为任女君抚教,不是因为虽有父母在上,但父母无一能尽抚教之责么?可即便如此,毕竟是要往世母的别苑小住,三娘岂能不先禀明高堂?” “析儿,不用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跟个女流之辈辩争。”乔恪终于有点品过味来——在瀛姝的胡搅蛮缠下,他们确有可能说漏嘴,于是手腕又是一翻,五个手指头依次拈须:“姜季,你来说,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姜季早就忍不住要发言了,终于被他的大主公点了名,兴奋得两眼直冒贼光,一双眼珠子,倒像是被乔恪盘玩了几十年似的。 “贱内日夜不安,小人先也以为是妇人家心思重,可要是置之不顾吧,又怕贱内积了病气引发出症候来,便想着别的人也还罢了,三公子的仆从追风自来就厚道,又因为他毕竟识文断字,竟隐隐有了大主公的风格,多了不少怜贫悯弱的心肠,小人就见了追风,是打算从他口中问出句准话,若小女一切平安,小人讲给贱内听了,她也不会再疑神疑鬼,谁知道,我一张口,追风竟然惊惶不安,小人一再追问,他竟越发惊惶了,小人左思右想,这才求到大主公面前,大主公才将追风喊回了伯府,令他实话实讲。” 姜季说到这儿,就颓然地低下了头,抬起手臂来,做出副用袖子抹泪的情状。 “重任”已经转 移给了最后一个证人追风,也只有他,才能说清楚别苑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做为早已经被乔恪收买的“内应”,而且乔恪不惜开出了“认为义孙”如此一个极具诱惑的交换条件,追风的功能当然不仅限人证而已,事实上他还担负着给乔谦下药,促成乔谦与姜氏有染的艰巨任务,只是乔恪起初也并没有料到姜氏会被杀人灭口,至于追风,他就更没想到姜氏竟然会殒亡于平邑伯府的阋墙之争了。 他是乔谦的仆从,当然不会出入乔恪的居院,他第一次见姜氏其实是在秣陵湖苑,秣陵之水,被引入了宅墙之内,女子站在满树红叶的灿影里,回眸,又垂眸,笑容敛尽。 看呆了他,后知后觉才晓得,也看呆了乔谦。 于是早就准备好的药,便不再存在作用,姜氏遗落的香囊被乔谦拾得,后来……香囊又重新佩于姜氏的腰间。 他没有目睹某一些场境,但他深信不疑,大主公希望发生的事情果然发生了,顺理成章的,水到渠成的,根本就不需要他去画蛇添足。 可现在不一样了,姜氏那样一个美好的女子已经被乔谦这个负心汉杀害了,他必须要为那可怜的女子道出冤情! 第196章 天大的误解 “三公子起初也对姜娘子大有成见,应当是……三公子有回说漏了,讲大女君认定姜娘子心术不正,绝对不能留在伯府,要赶在世子回京前,就……毁了姜娘子的名节。可后来,三公子也不知道为何,对姜娘子大为改观了,主动提出教习姜娘子骑马,后,又发生了,发生了……” 顾耿平生最烦在刑堂之上还支支吾吾的应讼人,且就这几个人证的供辞,他其实已经听出了不少矛盾之处,为仆者,既然铁了心要诬告主家,还做出这副羞羞答答的姿态来干什么?! 惊堂木又是一拍:“姜氏本为平邑伯侍妾,又不是什么待嫁的闺阁,方才平邑伯声称任女君指使乔谦奸杀姜氏,因此才传唤你等为人证,你现在所说的是听乔谦言,任女君意图毁姜氏名节,这名节,具体是指什么?” “是,是,正是让三公子奸辱姜娘子。” 顾耿强忍着,才没发出冷笑来:“你先说乔谦对姜氏大有成见,后又说目睹了乔谦态度改变,你的意思是乔谦是听信了任女君的逼令,故而才主动接近姜氏?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你如实供诉,不可再闪烁其辞。” “三公子对姜娘子也怀有恨意,并无半点怜惜,当显示出对姜娘子的关怀,姜娘子对三公子自然打消了提防,有一日,在别苑的隅榭,三公子让我守在路口,看防着不让接近,大约半个时辰的光景,三 公子先离开了,我本也不应再留在那里,但当时,就总觉得不放心,后来,就见姜娘子也从隅榭里出来,脸上有伤,且衣衫不整…… 小人还目睹过姜娘子与三公子发生过数番争吵,小人壮着胆子,侍机听到几句话,姜娘子指斥三公子奸辱了她,大女君却只顾着怪罪姜娘子,姜娘子希望三公子实话实说,还她清白,三公子却不愿。 小人听得这样的……丑事,惊恐得很,因此姜叔向我打听姜娘子的情况时,小人更加心慌了,又有一日,姜娘子想闯出别苑去,被拦住了,那是小人最后一次见到姜娘子。第二日,三公子说是奉母命,要将几箱瓷器绢缎发往扬州,说是他的姨母就快嫁女,那些财帛都是大女君给女甥的添妆,可三公子却不让小人代赁船舶,三公子说要自己操办,小人心里就存了疑。 再一留心,那些搬运箱奁的仆从,竟然都是三公子现从任家借调的人,这就越发古怪了,而那日之后,大女君又有宣扬,说姜娘子一再央求放良,大女君便遂了姜娘子的心愿,已经将之放良,且送去了扬州,讲扬州那位任女君会替姜娘子寻个好门户,姜娘子被迎为正妻,才算终身有靠。” “因此,你并没有亲眼目睹知谦奸杀姜氏的罪行?”顾耿问。 追风弯着脖子,耸着肩膀回应:“小人听得清清楚楚,姜娘子根本不愿离开伯府,因为姜叔 姜婶都栖身于伯府,姜娘子虽然不是大家闺秀,出身微贱,可一来极其孝顺,另则也是念着留在伯府,毕竟还算有靠,且姜娘子……根本就无人目睹过姜娘子迈出过别苑,自从她欲外出被阻拦后,就无人再见过姜娘子! 小人猜度着,姜娘子不愿自污,拒不承认是她先引诱的三公子,大女君便担心平邑伯知情后会加以斥责,因此才指使三公子将姜娘子灭口,借着要送箱奁往扬州,把姜娘子尸身偷运出城,再毁尸灭迹!小人虽为三公子之仆,但良心未泯,兼着大主公又唤小人回伯府,要求小人道出实情,小人不敢再瞒,实话实说。” 乔恪长叹一声:“老夫听闻乔谦做出这样的恶事,也是怒发冲冠,可又念及他毕竟是我的亲孙儿,且他本性也不恶,奈何上有任氏以母命相挟,多少出于无奈。因此这一件事,老夫原也没想着声张,打算的是等乔楻回京,让他请来任氏本家的亲长,出妇也好和离也罢,驱逐了任氏这个恶妇,也可算给姜氏一个交代了。 谁知道,乔楻一意包庇任氏不说,甚至还对老夫顶撞不敬,辜负了老夫的苦心,才有今日之事,廷尉卿,案情已经水落石出,卿还需再审么?!” “平邑伯大可不必着急。”顾耿自然不会被乔恪这老匹夫给带进沟里去:“你方的人证本审已经询问完毕,接下来,也得听听被告乔谦的说 辞了。” 乔谦早已经义愤填膺,挺身道:“某对姜娘子从无成见,分明是……” “谦儿。”乔楻打断了乔谦的话,他起身,步于乔恪面前,屈膝重重一跪,伏身三拜,才道:“子不言父过,此为孝道,若父亲只为处罚乔楻,楻领死便是,可楻亦身为人父,不能眼见着妻儿受不白之冤,命丧于无罪之铡!” 他知道瀛姝已经做好了种种安排,能够让他全身而退,就在早前,他也觉得那不失为最好的安排,但现在他忽然改变了想法,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父亲为何要将他置之死地,道破无非也就贪婪二字罢了,如果他也执迷于毫发无损,与生父何异? 有的事情,他必须担当。 乔楻起身归座,又向顾耿一揖:“廷尉卿,内子对姜氏的安排,我并非一直不知情,自我返京,与妻儿相见,就听说了家门竟然发生了此一件殃难,多余的争辩也是徒然了,我也有一个人证,此人证,正是姜氏。” 姜氏没有死!!! 乔楻道:“姜氏非但未亡,也并没有被送去扬州,内子替她赎籍,暂时安置于城郊,我回京后,知晓了事件始末,也见过姜氏,正巧我旗下有一员兵勇,旧岁出征时,他的妻子不幸因生产亡故,万幸的是他的亡妻所生之女得以保存,我与内子撮合,姜氏和那兵勇之间互生好感,只待秋狩之后,他们便会完婚了,请廷尉卿传姜氏 到堂,关于此案的真相如何,才能真正算为水落石出!” 姜氏是必须会上公堂的,不过,瀛姝本来不愿让乔世子直接提出,可现在乔世子已经提出了,瀛姝心中却更觉豁朗。 那就这样吧。 乔楻说得如此笃定,乔恪再是怎么昏聩愚蠢,此时也该觉得五雷轰顶了,就连姜季也是大惊失色,羊袆一只手已经撑向地面,倒是姜母和追风的心头有如五味杂呈,姜母又哭了,只这回哭,才俨然有几分真情实意:“世子,小女真还活着?” “活着!”乔谦再也忍不住:“家母对姜娘子非但没有嫉恨,甚至极其怜悯,让我教姜娘子骑马,也是早动了要送姜娘子远走高飞的心思,家母觉得姜娘子若识得些骑术,途中终归是方便些,且姜娘子自己也想多习些防身之术,她太苦了,她以为她之所以完全不能自主命运是因为自己的怯弱,我起初的确觉得男女有别,不应由我教习姜娘子骑术,可母亲说了,只要心里干净,就无需拘泥,我擅长骑术,有我在旁护卫,才能确保姜娘子不出意外。” “三公子为何拾取姜娘子遗下的香囊?”追风问。 当然是为引蛇出洞! 不过乔谦当然不可能实说:“那香囊本就是家母的,我不知家母已经转赠给姜娘子,还以为是家母不慎遗落,当然得拾起,交还家母,家母才又归还姜娘子,倒是追风你,你要不是心怀不轨 ,为何如此断定香囊为姜娘子遗落?!” 追风面如死灰。 他一直在暗中盯梢,因此才发现香囊为姜氏遗落,他以为乔谦既然接近姜氏,分呢是对姜氏动情,不会不知道香囊是姜氏身佩,怎知道,那个香囊的原主竟然是任女君!!! 这一会功夫,乔恪的脑袋里尚且还在电闪雷鸣,倒是羊袆清醒过来,赶紧说:“都是你这奴仆的误解,才至于闹出这大一场风波,误会,都是误会,原本就是家事,唉,子瞻你可不能因此记恨你父亲,快些向廷尉卿告扰,家事还是回家再处理吧。” 乔恪险些被羊袆拽倒,堪堪才回过神来,正想顺着梯子下台,但瀛姝岂能容他?! “平邑伯信的可不是几个仆从的猜度之辞,要不是乔侍郎告诉平邑伯他听了姜氏的倾诉,平邑伯哪会以为世子对姜氏存了不轨的意图?若无这一前因,平邑伯又怎会将自己的侍妾强行赐予世子呢?乔侍郎你现在还敢一口咬定姜氏真告诉过你那些话么?” 乔析完全已经呆滞了,对瀛姝的询问充耳不闻。 正在这时,又有吏员来禀,说长平郑的子弟郑琦以及陈郡谢的子弟谢青来告,他们逮获了几个羊门之仆,这几个仆从,竟然在青天白日公然收买一帮市井闲汉,让这些无赖四处张扬,咬定乔谦杀人,平邑伯世子忤逆,任女君罪犯七出。 瀛姝:…… 薛娘子真是能干啊,而且和她竟 如此的心有灵犀,明明没有商量过,配合得太默契了。 谢青也就还罢了,那个郑十四郎郑琦,居然也被薛娘子给拉入了平邑伯府这盘局中——太妙了,已经发生了这样的瓜葛,长平郑总不望着乔恪、乔析父子受人利用,导致他们也遭池鱼之殃,今后谁敢再针对平邑乔使坏,先得问陈郡谢、长平郑二族答不答应了。 “羊太公。”顾耿眉开眼笑:“这是怎么回事?事案还没审清白呢,你羊家的仆从居然就敢诬蔑平邑伯世子,你总不能说,这也是你家仆从的误解吧?” 第197章 姜氏 羊袆这个人年轻时就是个酒囊饭袋,活到一把年纪,也没积攒下半分智慧,他觉得认识的人中,最“超凡脱俗”的就是妹夫乔恪了,跟着妹夫就能飞黄腾达的观念固如磐石,因此乔恪南迁他也跟着南迁,哪怕因为不学无术被王斓这前大中正黜落时,他倒也没有多么失望,还跟乔恪“表白”——我来建康,原也不图劳什子官位,横竖陛下也不敢慢待我们这样的世族,就算不受职,也会分予宅田让我们养蓄兵勇拱卫社稷。 可现在的情境,大不同于从前了,他的女甥贵为皇子之母,又有乔恪鼎力扶持,五皇子还能失了储位吗? 于是乔恪恨乔楻胳膊肘子向外拐,羊袆也跟着恨得咬牙,光用嘴巴附和还不管用,羊袆倒也明白乔恪归乔恪,南次归南次,要想得到南次的重用,他得先立下汗马功劳。 却不想,功劳非但没立下,居然还要背着个污告朝廷命官的罪名了! 羊袆心头一发慌,竟忘了此时尚在刑堂,当着主审和监审的面,就和乔恪商量起来:“恭执不是笃信姜氏已被杀害了么?按理那任氏,逼胁姜氏不成,也的确不会容姜氏活命,怎么……难道是乔楻故意诈我们?!” “一阵间姜氏便会应讼,羊公可休想再反诬于我!”乔楻此时已经不将羊袆称为舅父了,冷声道:“自从楻出征归来,父亲从未提出今日状告这两件事案,楻以为 父亲只是听信了羊公、羊太君的离间之辞,可毕竟对楻还存慈爱,故而当醒悟后,便不再依羊公所献毒计行事。若父亲已经悔悟,平邑乔家门之事也不会闹上刑堂,父亲若问楻及内子姜氏的下落,楻必据实以告,不过父亲根本就没有提起,直至今日,方才行举告之事,姜氏一介弱质女流,尚不愿自污,楻乃命官爵子,更不敢自污,辜负君国之赏禄,亦负列祖之庙庇。” 瀛姝眼看着乔恪的脸,活像一截被烧焦了的黑里带红的木块,她还要“落井下石”:“我且道是平邑伯未察真相,原来根本就没有跟世子商量,今日才突然发作,此事原本也不难查明的,世子为朝廷册立,任女君的诰命也是受到了朝廷的允封,平邑伯真要是认定任女君触犯七出的礼律,按理在状举之前,应当先跟平邑伯的诸多族老说明。” “老夫早就说过了,老夫是为乔楻夫妇留几分颜面,才不曾先开庙议!” “这话是真荒唐,慢说大豫了,有史以来,都从未有家门之事先避庙议直接举状廷尉署的先例,哪怕平邑伯是先向陛下拟奏书呈情,相较而言,都比今日的行为更宽容,平邑伯不是没想到后果,是明知后果有意为之。” 乔恪愤然起身:“老夫承认是轻信了离间之辞,过于激愤才错责了子孙,难不成亲长不慎犯了过错,还必须向子孙负荆请罪?” 平邑伯 要走,连顾耿都觉得大不必阻拦,可眼看着羊袆和乔析也想相跟着落荒而逃,顾耿自然不会姑息,喝道:“平邑伯的误谬,根源便在于你二人对乔世子的诬蔑,羊袆你虽为乔世子之舅父,对世子并无教抚之恩,乔世子理当对你这舅父待以礼敬,可你意图蔑害世子,国法理应追究你所犯罪责。 还有乔析,世子为兄长,你为弟幼,长幼理当有序,可你蔑害兄长罪犯不悌,本审未让你二人离堂,你二人若敢擅离,本审有权下令将你二人当场罪押,先处刑杖!” 不管此三人多么的惊慌,可顾耿的态度俨然是不肯姑息纵容了,乔楻竟然也然慨然端坐毫无求情之意,乔析就先被吓得腿软了,随着他瘫坐回枰上,羊袆也摇摇欲坠坐下来,乔恪再是想拂袖而去,也没那么厚的脸皮——他现在也唯有期待着,姜氏一上刑堂,跟他面对面,会翻然悔悟,当场翻供,承认是受乔楻的欺迫! 瀛姝没有见过姜氏。 前生时,大抵是乔楻夫妇选择了息事宁人的方式,让姜氏当面拆穿了乔恪的阴谋,导致乔恪只好打消计划,后来也必然会妥善安排姜氏的安身之处,替她赎籍后,寻了个厚道的男子,当然无法给予姜氏大富大贵的生活,但其实不是所有人都那么贪图大富大贵。 姜氏步入刑堂时,瀛姝眼中一亮。 这是个佳人,不能用单纯的“美貌”二字形容, 她天然就具一种柔弱的风格,愁眉仿如烟柳,肌肤恰似轻霜,眼睑慢垂,像薄帘遮了半眸秋波,两鬓青丝,更又挡了双靥羞色,她的嘴唇似冬尽初春了,苍白的晨光里终于透出点略微的朝色,可当她的生母搂着她痛哭时,她却挺直脊梁,连眉睫都纹丝不动。 她自称“民女姜氏”。 她的供诉很平静,像说着一段和她无关的经遇。 “民女不敢状告平邑伯将民女奸辱,因那时,民女非良籍,而为平邑伯府的奴婢,奴婢无权自主,生死荣辱全凭主家决断,可民女必须说明,是平邑伯授意民女,让民女想尽办法诱惑七公子,平邑伯还告诉民女,七公子的仆从追风会配合民女行事。” 她话刚说完,姜季就要动手:“你休要陷害平邑伯,你这个逆女……” 姜母也哭道:“冬至,我的孩儿,你可不能胡言乱语啊,你之前分明不是这样的讲的,你知道你现在刑堂上说谎,我和你爹,定然只有一条死路!” 姜氏侧过脸,看着高举着巴掌但毕竟不敢扇下的姜季,以及她的生母,看着他们,也像看见了一个虚影,那个虚影是过去的她,从刚知人事时,就活得胆颤心惊,有如坠入地狱的那个人,虚影在冲她微笑,冲她挥手,转过身,扬长而去。 “从前为奴婢时,我没有父母。”姜氏的声音并不响亮,但她的吐辞异常清晰:“声称是我父母的人,你 们都在告诉我应当如何取悦玉娘子,因为只有取悦她,学得她的几分本事,日后才有望取悦大主公,成为大主公的贴身侍婢。 你们可知道玉娘子从来就不让我吃饱肚子,因为必须保持纤细的腰身,她教给我的所谓的本事,我从来就难以启齿,你们可还记得,有一年新岁,我因为实在饥饿难忍,拿了一个蒸饼吃,你们……一个将我痛打一顿,一个也是冷眼相向,你们当时都说是在为我好,我只有服从玉娘子的教令,日后才免于辛劳。 可你们知道吗?我从来就不怕辛劳,我宁愿当个扫洒浣衣的粗使奴婢,虽然辛劳,却不会忍受……耻辱。 阿娘,我最后叫你一声阿娘,我当时是怎么求你的?我不愿意为侍妾,可是你又是怎么说的?你说我如果不听教,只有死路一条,会死在我亲生父亲手里!!!从那之后我什么都不敢跟你们说了,我们多少年不见了?从十四岁,到而今,我是死是活,你们真的关心么?平邑伯早就厌弃了我,因为我为了保持这羸弱的身段,早就伤了根本,一回,在服侍平邑伯时,我被他弄伤了,他却以为是我来了月事,嫌我晦气,将我痛打一顿,我差点就死了,倒是玉娘子还有几分心软,照顾了我几十日,她跟我说,让我别怪她,她也是为了活着。” 姜母放开了女儿。 “是平邑伯逼我,陷害世子及七公子,若 我不顺从,必死无疑,我也想要活着,因此只能央求大女君,大女君是好心人,听明白了我的言外之意,不忍看我无辜丧命,于是真将我带回了居院,大女君甚至没有半分为难,我虽想活着,却不愿尽丧良知,而且我心里很清楚如果我听平邑伯之令行事,到头来也只有死路一条,我唯一的机会,就是相求大女君能助我离开平邑伯府,我当时想,哪怕是行乞街头,只要能讨得一口残羹冷炙,也比一直以来活得轻松。 是我主动告诉大女君平邑伯的阴谋,我没想到大女君竟然会为我考虑周道,大女君说,唯有替我赎籍,才能真正保我安全,大女君当时想的是等世子归来,他们与平邑伯摊开商量,劝得平邑伯息事宁人。 可我太害怕了,我听说我所谓的阿娘数番寻来别苑纠闹,就知道平邑伯不会善罢甘休,我担心平邑伯哪怕放过了世子,也绝对不会放过我,是我求得大女君先替我赎籍,也是我央求大女君不能让平邑伯的内应追风知道我的去向,同样是我,希望大女君能在平邑伯发作之前,替我找到终身依靠,如今我当然不害怕了,我不仅已经脱籍,还真正觅得了一个好男子,他知道我的过去,但他并不嫌弃我,且他还根本不惧平邑伯,他说了,倘若平邑伯再敢欺凌我,他就去台城外敲登闻鼓,他是大豫的士卒,受到了陛下的表彰 ,他根本不惧平邑伯这样的恶霸,他说北赵铁骑尚不能使他畏惧,何惧区区老匹夫!!!” “刁奴,你们好大的胆子!!!” “父亲息怒吧,姜氏只是转述唐鑫的话,唐鑫可不是我平邑伯府的私兵,他现在,已然为东旗军的校尉。” 顾耿也是微微笑:“平邑伯你先是将姜氏赐予世子,关于如何安置姜氏,其实理应由世子主张,平邑伯难道不知道,因虞铎父子事案引发的争议,朝野诸多儒士经过数番理辩已经达成新的共识,婢为婢,妾为妾,一家之中,奴婢可以互易,但妾却不能如此。 诚然,你当姜氏为你侍妾,但她却是奴籍,你将她强赐予世子的行为,本审还不能确断你是为父不尊有悖人伦,然而根据已经察明的案实,现姜氏现已放良,且亲自到堂,说明了案情,你却当堂威胁姜氏……本审也会如实呈报陛下,关于一应案犯应当受何处罚,你们耐心等几日总会有结果的。” 第198章 你要如何 深夜。 乔谦终于才见追风,他们几乎是相伴着一同长大,若说没有情分是不可能的,当乔谦听说追风已为乔恪收买时,他尚还半信半疑,经过白昼之事,还有什么可疑之处? 他已经决定了怎么处置追风。 “依家规,背主者,杖毙,我念在往日情分,饶你不死,明日我会将你交给牙行重新发卖,但望你,日后好自为之。” “公子说情分!”追风此时,比白昼时在刑堂上更加义愤填膺:“若真待我有情分,何必一直欺瞒我,让我误信姜娘子已经为你所害?!公子怎不想想,我与姜娘子本是同样的处境,对姜娘子,我本就心存怜惜,原本我并不愿背叛公子,但是公子设计,让我以为姜娘子已然遇害,辰亡齿寒,我当时会生何想法?!” 乔谦自己还没有心上人,不过并非完全不懂男女之情,他其实已经觉察追风对姜氏懵懂的情感,原本也觉得追风背主的行为是情有可原,然而早前,他的额头上直接挨了母亲的“爆栗”,慢说母亲了,就连姜氏也对追风所谓的情意嗤之以鼻:“我和他都是奴婢,他哪能不知我要是真依平邑伯之计行事,断断没有生路!他对我那‘情意’,跟平邑伯有何区别?都是一时的欲念,却根本没将我当为人看。” 眼看人陷入深渊,甚至乐于去当推手,哪里来的良知去称情义,去称我之所以如何,是要为你雪 亡身之恨? 乔谦不善言辞,只道:“我的阿母怜惜姜娘子,就不会利用她害人。” “公子说我背主,我想问公子,我本是平邑乔门之奴,平邑乔门大主公是谁,伯君是谁?我遵从的是大主公之令,又何来背主之说?明明是你们,是你们因为争权夺势才生的萧墙之祸,孙不孝于祖,子不孝于父,为何怪罪于奴婢?!” “你难道还想留在平邑伯府?” 这句话就像银针,戳破了不堪一击的皮囊,追风知道平邑伯府已经无他的容身之处。 乔楻还是替乔恪求了宽赦,乔恪未受罪究,可就连长平公在内的一应门阀宗长,皆觉乔恪的行为其实应当受到严究——虞铎父子相杀案“余韵未绝”,乔恪竟敢再犯人伦秽丑,这必须是顶风作案,目无礼法,平邑乔虽然不是巨室,但毕竟是士族,还是家中有女册据嫔位的士族,乔恪糊涂至此,就很让贺、郑二姓惴惴不安了。 蠢人如狗,谁晓得乔恪会冲谁再下口? 尤其是长平公,了解到他的一个族孙居然也掺合进了这一事态,虽然族孙还未入仕,可这族孙的爹,现在已经位及御史中丞,宗族庙祭时,这一支子孙也能位列于大宗嫡系的次位了!好在是郑琦助的是乔子瞻,长平公深知乔子瞻为武将,受的是天子信重,从不干预夺储之争。 以长平公的城府,不难推断出乔恪为何要与嫡长子反目。 乔子瞻虽 然比乔恪权重,但不是对头,乔恪的野心已经张显,长平郑现还没有实力把平邑乔连根拔起,当然希望先把乔恪的气焰给彻底踩灭,免得伏下隐患。 因此,这件事案很快就有了结果。 乔析被处刑,判流放,羊袆与乔析同罪,既为罪徒,自然就被削除了贵籍,乔析被除族也就罢了,羊袆一支尽然也被除族,取代羊袆成为族长的羊裕,是羊袆的堂弟,虽然也是个不学无术的老纨绔,但脑袋还是好使的,立即上表,主动要求削减部曲私兵,司空通非常满意。 至于平邑乔内部,几位族老出面召开了庙议,把乔恪冠以了“老迈昏聩”的定论,强烈要求让乔楻提前主持宗族事务,以便让乔恪好生颐养天年——脑子是救不了,活得久些也算是个善终。 司空通仍不满意,召见了乔恪,在朝会时,当着文武百官之面直接“劝告”:“秣陵湖别苑是朕赏赐予乔子瞻的墅苑,不过,乔恭执你要去墅苑休养,子瞻必定不会拒绝,今后你就安心在墅苑休养吧,你一贯就好清闲,颇嫌庙堂事烦,过去是朕疏忽了,过于勉强你,好在朕恍然大悟,想起来乔恭执你已经年迈,应该致仕了,卿若能从此不受事扰,必定福泽深厚。” 话说得很委婉,但基本已经宣告了乔恪禁足于墅苑的决定。 要是换作陈郡公、长平公这样的重臣,皇帝其实并没权力要求他们禁 足,但乔恪根本不能跟前者相提并论,更不要说现在无论是谢晋,还是郑寅,都巴不得乔恪干脆一命呜呼,连嫡长子都要诬害的疯狗,疯起来真是太不可控了!!! 南次在此件事案上,全然置身事外,他已经好几日寸步不离台城了,各人的结果,还是瀛姝跑到鬼宿府告知,瀛姝还打听清楚了乔恪的近况:“虽然平邑伯心有不甘,却知道他乃失道寡助者,已经移去了秣陵湖苑,是憋着一口气的,倒真不似过去那般贪杯了,一心想要活得更长久,以此作为自我安慰吧。” “外祖父是心灰意懒了,可母嫔,应该不会死心。” “谢夫人跟我说过,乔娘娘确实去昭阳殿央求过,但谢夫人也告诫了乔娘娘,这件事本为平邑伯行事荒唐,这件事若只是限于家门之内,哪里至于闹得人尽皆知?现在建康城中无人不知是平邑伯偏心乔析,居然要将嫡长子一房陷入绝境,为父者如此狠毒昏聩,真是前所未闻,总之夫人的一番话说得乔娘娘哑口无言,就是会让你为难了。” 瀛姝话音刚落,就有宦官来报,说是付女执奉乔嫔令,召南次入宫一见。 “让她等着。”南次脸色僵冷。 这个她不是指的乔嫔,专指付女执,瀛姝又说:“我是听任舅母说的,这个付女执的家人本在平邑乔的田庄,横行霸道得很,舅母敲打了她们好几次,也不见她们有半分收 敛,不过从前因有平邑伯包庇,舅母也不能发作,现在却是无谓了。” “不需舅母发作,平邑伯府不宜在此时再生滋闹了,这几个人,由我发作吧。” 南次话说得相当坚决。 他比谁都清楚,他的生母并不是听信了奴婢的挑拨才对舅父心生仇恨,像付氏这样的宫人原本不值一提,但此一家人也确实行为了挑拨之事,并不无辜,现如今平邑伯府既为舅父执掌,留下这些鼠耗大无必要,干脆灭绝,才不枉了瀛姝的一番运筹。 可是毕竟付氏为宫人,付氏的家人,应当由他这皇子来发作。 瀛姝知道南次的心思,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就喊住那宦官,笑着说:“内监告诉付女执,讲我与鬼宿君正在议事,一时半会儿没有空闲见她,让她安心候着。” 立时又跟南次讲:“快使人去唤丹瑛,让她跟着内监走一趟,丹瑛什么都不用讲,就在付氏跟前露个脸就行了。” 但凡年满十岁的皇子都会赐居永福省,虽可自由出入内廷,但不能在内廷夜宿了,这倒不是说司空通对儿子们都心存提防,主要是觉得大豫皇族的根基不稳,要是放纵皇子长于妇人之手,手足之间更加难以和睦,皇子们在永福省建府,一般都有母族的亲长担任掾属,唯有南次是被司空通亲自指派了掾属,南次跟乔嫔之间本就不甚亲近,更何况南次现为重生人,对于付女执就更 没有半点好感了。 但付氏不是重生人。 在她看来鬼宿君虽然与琅沂王更加亲近,毕竟还是敬爱乔嫔,或许说是敬畏更加贴切,然而敬畏比敬爱更加有益,付氏在乔嫔身边呆久了,耳濡目染,以为世间无论贵贱,到底都逃不过尊荣二字的吸引,鬼宿君是庶子,若要争取尊荣无限的地位,必须子凭母贵,既然鬼宿君的荣辱必须依靠乔嫔地位的高低,鬼宿君就必须听令于乔嫔。 太子妃人选已经尘埃落定,付氏认定神元殿君方为鬼宿妃的绝佳人选,至于瀛姝,必须位居神元殿君之下,那还是当谢夫人没有厌弃瀛姝时。 这天,乔嫔焦急万分,付氏比乔嫔更加焦急。 平邑伯如果失势,她的家人的命运可就完全听凭乔世子、任女君掌控了,哪怕这两人看在乔嫔的颜面上,不敢将她的家人驱逐,更不敢处杀,但必然不会善待,一想到家人会饱受磋磨,付氏就觉义愤填膺。 人的一生先活衣食,再活脸面,她自入宫,费了多少心力,受了多少煎熬,好不容易才攀上了乔嫔这一高枝,她在宫里争得体面,还不足够,她的家人也理当在宫外风光意得——否则人家会说,哪怕你家女儿已经入宫,服侍贵人,不还是个奴婢么?真正的富贵,是必须带携家人共享的。 因为心浮气躁,还看见了丹瑛露面,付氏气不打一处来,她知道丹瑛本是瀛姝的婢女, 瀛姝入宫,丹瑛才入鬼宿府,瀛姝人未入府鬼宿府,手却已经伸进来了! “我是奉乔嫔之令,我今日就要看看,鬼宿府谁敢拦我!” 付氏直闯入内,把宦官都惊呆了,既不敢拦,又不敢不拦,只好相跟着一路用言语劝阻,可付氏两只耳朵像被塞死了似的,只是面若冰霜往里闯,直到看见了南次果真与瀛姝坐在处桥亭里,似乎正在品茶。 “五殿下!”付氏人未至,声先到,她是特意提高的嗓门,于是喊劈了,瀛姝转过头,看着付氏直发笑。 “付女执这声嗓可真刺耳,该多饮些降躁润嗓的汤水了。” “中女史是在嘲笑我?” 瀛姝点点头:“没错啊,我就是在嘲笑你,你要如何?” 第199章 为“情”所困 瀛姝已经很久去没过愉音阁,但在付氏的记忆里,中女史还是身为选女时,乔嫔每唤必至,表现得礼仪周全的王良人,虽然说不少人都领受到了王良人的唇枪舌箭,公认这位是个不肯也不会吃亏的“善类”,可瀛姝的确没对愉音阁中人“兵戈相向”,这让给付氏造成了一个误解,她确信瀛姝的目标是鬼宿妃,至少是打算走鬼宿妃这条途迳成为日后显阳殿的主人。 那么乔嫔做为瀛姝未来的尊长,在她的面前,瀛姝就必须恭顺俯首。 而此时,瀛姝的态度无疑证实了内廷的某种传言——平邑伯的惨败,与中女史脱不开关系! 付氏想不通瀛姝为何敢与乔嫔作对,但如果不借乔嫔之势力压这个跋扈蛮横的女子,就真的没法再扭转败局了。 “我是奉乔嫔之命,相请五殿下往愉音阁,中女史阻止在先不说,竟敢对我口出狂言……” “住口。”南次只是冷眸轻斜,也并没有厉声喝斥,仿佛觉得像付氏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他动怒似的:“你只是愉音阁的宫人,却敢对乾阳殿的中女史不敬,还好这是在鬼宿府,否则,被那些居心叵测的人耳闻,必会指控母嫔犯上,愉音阁的权威何时比乾阳殿更大了?” “奴婢虽为宫人,可毕竟是愉音阁的掌执,哪怕中女史为女官,又有何资格讥讽?” “我之所以讥讽你,是因你仗着是愉音阁的宫人,居然敢 擅闯鬼宿府,五殿下现在已获陛下授职,非沐休节假,不由后宫妃嫔随传随到,哪怕连皇后想召见诸皇子,也不能派遣宫使强迫,这乃皇室的法度礼规,乔嫔必是清楚的,我以为付女执也理当知道并遵守。” 瀛姝为的就是激怒付氏,此时也不必跟她多费唇舌,冲南次一笑:“看来乔娘娘是心急见你,关于内廷恶鬼的凶案咱们还是另找时间再商议吧,快入宫去吧,也别让乔娘娘久等了。” 付氏暗自冷笑:中女史不过也是外强中干,并不敢真的冒犯乔嫔,也明知道五殿下哪怕是真对她有情,也绝不会智令色昏,为她悖逆生母。 这念头一转,付氏便想跟着南次的脚步,谁知,却听一句:“你擅闯我的府邸,当我面前,不敬中女史,念在你是母嫔殿阁的人,这回我可以不将你交罪役署发落,就领二十笞胫吧。” 笞胫,就是用竹板抽打小腿,这并不算酷刑,事实上连瀛姝幼年时也都挨过,她有回淘气得没边儿了,差点把祖母的佛堂给一把火点着,那回幸好是姚氏正巧经过,赶紧喊人把火扑灭了,当然是要告状的,于是她就被罚了二十下笞胫,也就是受了点皮外伤,敷过药后,立即又活蹦乱跳了。 罚得不重,但付氏却视为了奇耻大辱,整个人都摇摇欲坠了。 瀛姝和她擦肩而过的时候,略顿住了脚步:“对于宫人而言,不需要太聪慧 ,但一定不能太贪婪,付女执既然清楚你的生死荣辱皆要倚靠乔嫔,就该懂得有的险渊,你万万不能推着乔嫔陷入,劝阻或怂恿,决定着你的生和死。” 永福省和内廷间,隔着夹甬以及无极门,当入无极门,行道徒增敞阔,而瀛姝却要在此处落车步行了,南次也不能再骑马入无极门,而要改换步辇,两人在无极门内,瀛姝的身后已经能见亁阳殿那座翘檐上坐着的金乌神鸟,但南次要去的地方还在更深的宫廷。 接下来的路,南次并不想让瀛姝跟随。 他笑着目送瀛姝转身,才坐上步辇,通往愉音阁的道路已经十分熟悉了,他在愉音阁只长到周岁,就移去了乾阳殿,他是唯一被父皇留在寝殿养育的皇子,却也只到能把路走稳当年年龄,就被接去了平邑伯府他的外家,又至启蒙之岁,正式拜琅沂公为师翁,后来,白昼均在师翁家中受教,夜里才归平邑伯府,十岁,入住鬼宿府,白昼时仍在师翁家中受教,这样又过了三载,才入读学宫。 学宫每三日才开课授,因此他仍然时常往师翁家中去,偶尔错过了台城落钥的时间,干脆留宿于师翁家中,可母嫔时常召他往愉音阁相见,嘘寒问暖时多,但跟他说起内廷之中那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阴谋事也着实不少,他一度也以为母嫔在宫里如履薄冰,幼年的他,时常忍不住计划,是否能有 妙计助母嫔脱身于深宫。 前生的时候,他并没有发现母嫔的贪婪野心,纵然知道母嫔刻意示好谢夫人,他也以为母嫔是为了自保,更是为了保护他,直到父皇驾崩,变故突发,那时他仍在怀疑母嫔是为人陷害,母嫔和外祖父都是无辜的。 但后来留给他思考的时间太充足,他一遍遍地梳理,千百遍地分析,他只能承认母嫔及外祖父固然是被他人利用,但也实属自遗其咎。 恨过吗? 他根本没有再往下思考,他更没有想到,他的人重会被重启。 他从没有被父皇寄予厚望,可做为一个给东豫带来好运的皇子,他自出生的那一刻就收获了父皇的珍爱,他是诸皇子,最幸运的人,但也正因如此,他被母嫔当成了实现欲望的筹码,他无害人之意,可他却连累了胞妹,也是他所求,父皇才不得不把江嫔处死。 血淋淋的真相,不久前才真正摊开在眼前,可他还在犹豫,他期待着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能避免前生的祸殃,又不必对亲生母亲“刀戈相向”,归根结底,他不想承认母嫔已经无可救药。 瀛姝说,如果想保住平邑乔,保住母嫔的性命,只能彻底摧毁可以被母嫔利用的一切助力,如今,他的外祖父已然被困成了秣陵别苑,别说国事,就连家事都无法干预,羊太君也被流放去了建康城外,永远不得回京,母嫔已经无用可用了。 除了他 这个儿子。 这就是他必须要面对的,他不能再顾忌母嫔的心情,他要让母嫔明白——我只能保你的平安,也能让你锦衣玉食地颐养天年,可我绝不会受你操控,再为你手中刀匕! 此季,西风温柔,恰似东风缠绵,秋已向残,可冬的凛洌尚不逼人,南次想他也受到过母嫔的温情相待,他初习骑术时,不慎伤了膝盖,母嫔知道后亲手替他敷药,叮嘱了又叮嘱,务必要万事当心,他也从缺少母嫔亲手裁绣的衣裳,从内到外,从头幞到足衣,母亲替他做的衣袍总是格外合身些,在平邑伯府居住时,他还看过母嫔入宫前所写的诗赋及描绘的画作,无论文字还是画笔都是那样柔婉,岁月静好时,性喜与世无争。 他当时还想,血缘真是取奇妙的事物,他的眉眼也似母嫔,性情更似母嫔。 却原来一切都如镜花水月,本应最亲近的人,却陌生如歧途之客。 愉音阁就在前方了,宫墙艳丽,墙内一株梧桐,黄叶飘洒于墙上乌瓦,尚且打着转,依依不舍地徘徊,这一刹宫墙里清秋,依然如此夺目。 桐猗,是母嫔的闺字,是他回回书写都要减笔的二字,他也画过一幅母嫔的肖像,却自愧不得母嫔的一分风采,画轴便一直收藏着羞于让人目睹,他突然还想起了,他央求过瀛姝替他描绘,瀛姝没答应,他为此还气了两日,当年也忘了追究原因,只觉瀛 姝又是犯懒。 步辇落下,南次的目光,在终于从乌瓦面坠地的黄叶上停驻一瞬。 乔嫔此时在正堂,堂上已经铺呈好了织毡,便是不着鞋履,踩在织毡上也并不会让觉足底生凉,她虽一直在踱步,安坐不下来,柔软的足衣踩在织毡上,不能形成脚步的回响,正堂里很安静,没有宦官及宫人敢靠近,南次在正堂外,只能自己除去鞋履,直起身时,乔嫔已经站在他的面前了,母子间,隔着条高门槛。 一炉伽南香已经燃至残丸,飘溢着甜腻的气息,使人心中,莫名徒添几分烦躁。 “我问你,你可知道陛下命帝休去廷尉署监审之事?” 乔嫔并没有将儿子堵在堂外,可还不等南次行礼,她已是急不可奈质问出声,她实在是太失望了,当听闻乔谦上当,任氏居然把姜氏杀人灭口时,她立即捎了口信给父亲,让父亲不急发作,再看几日,确定姜氏果然不在别苑了,等乔楻回京,陛下的封赏赐下后,再直接去廷尉署举告! 这样一来,乔楻所立的军功都将归属平邑伯府不说,陛下也必会震怒乔楻不堪重用,再加上朝野的舆情汹汹,乔楻莫说是爵位、官职,恐怕连性命都难保住,明明胜券在握,但姜氏竟然根本没有被灭口!!! 乔嫔绝不相信乔楻、任氏夫妇有这般心机,她锁定的“疑凶”就是瀛姝,那个奸诈的女子,只有她才能意识到阴谋, 且只有她才胆敢说服任氏布下圈套加以误导!否则陛下为何会让她区区一个女官去监审,必定也是王瀛姝自荐! 但瀛姝是否监审,乔嫔并不确定,那日之后别说羊太君不能再出入宫廷,就连付氏都无法再踏出台城一步了!无法和家人通迅,仅凭内廷的风传,乔嫔其实也不愿承认自己败在了瀛姝手中。 这不是因为乔嫔对瀛姝有多爱惜,只不过她心里清楚她所有的图谋其实也离不开瀛姝的助力,她打心眼里不愿瀛姝成为她的敌人,尤其是当谢夫人还根本不可能放弃瀛姝的眼下! 第200章 都想成为下棋的人 “儿子知道。” 乔嫔没有坐下来与南次心平气和谈话的意思,南次也干脆不落坐了,但他还是行了礼,眼睛也不看向乔嫔,这座正堂,一侧垂有珠帘,珠帘内隐隐透出靠窗的台榻,很多时候母嫔都会和他在那方台榻上叙话,各自都倚着凭几,条案上备好了他爱吃的茶点,那扇窗外,也有一株梧桐,枝叶扶疏,其实已经是两世之秋,隔了生死,他到底不曾看那株梧桐坠落一地灿烂,惬意地听母嫔对他的嘘寒问暖了。 “你知道?”乔嫔掐紧了南次的胳膊:“你知道,那你知道是她陷害你的外祖父,还有你的舅外翁、舅外姥?五郎你为何不阻止她,为何不向你的父皇呈情……” “瀛姝没有陷害谁,是外祖父意图陷害舅父不遂,此案父皇已经公断。” “那姜氏,必然是为任氏和她所收买……” “外祖父亲口承认姜氏乃他侍妾,且为他趁舅父出征在外时,逼迫舅母将姜氏收为舅父的侍妾,外祖父这样的人,自信能够操控婢妾为傀儡,却不想再是地位如何低微,性情如何怯弱的人,都不会明知死路而认命!舅父不曾向廷尉署举告外祖父,瀛姝也不可能唆使外祖父陷害自己的嫡长子,母嫔直到现在,还要将所有罪责推给他人么?” 乔嫔窝着一口怒火,但她的脑子却忽然清醒了。 她真是低估了王瀛姝,王瀛姝之所以择中五郎,必定胸有 成竹能够影响五郎的喜恶,是啊,别说王瀛姝了,连陆氏都与任氏更加亲近,又哪里会坐视五郎对她这母嫔言听计从! “南次。”乔嫔放开了手,缓缓转身,坐于正堂上安放的长榻,她仰望着儿子,杏眼里蓄满了眼泪:“我在宫里,很多事我都不甚了然,我只觉察这些年,连你大舅母都与我越发生分了,唯有羊家舅母还不忘对我的怜爱,且我总想着,父亲他对长兄不满,定然是长兄没有尽到孝道。 我没想到父亲他会因为盛怒,竟然做下这般荒唐的事,你既说,是他的错,我也只能相信了。你现在虽还未及冠,毕竟也有了自己的主见,我看在眼里,你应当是认定了帝休为你的良侣,她是你师翁的孙女,琅沂王大宗嫡出的闺秀,本是以选女之名入宫,可现在,却已经是你父皇的中女史,她是女官,不同于后宫妃嫔了。 你想娶她为正妃,我没有异议,我也并不想要为难她,我和她的母亲本是闺交,后来阿陆嫁去琅沂王门,我和她的关系理当更厚一层了,刚才是我太心急,我能不心急吗?自我入宫,哪怕是与父兄相见,但内外有别,我是不能尽做为女儿的孝道了,父亲他纵有千般不是,毕竟生我养我一场,他现在年迈了,闹得声名狼籍,连自由都不得,父亲又是要强的气性,我一想到父亲此时是何等的气怒,我就……唉,我只 望着你能多劝劝你舅父,别太忌恨你外祖父,你外祖母离世得早,他是嫡长子,只有他才能保你外祖父颐养天年了。” 原本以为母子之间会有一场“凶狠”的谈话,南次却不料母嫔竟偃旗息鼓了,如果他没有多活一世,恐怕现在也得“丢盔弃甲”,奢望于母慈子孝,不觉间,软肋再次被握紧。 南次心中,落下无尽的悲凉。 “外祖父之所以做下如此荒唐的事,说到底都是因为身旁太多小人挑唆,如羊公与羊太君,他们若真视舅父为子侄辈,又如何敢犯以疏间亲这样的无耻行迳?!儿子今日还发现,除羊公、羊太君之外,母亲身边的宫人付氏也同样心术不正。付氏的家人,现还为平邑伯府的部曲吧?为免舅父又因惩治这样的刁仆,与外祖父再生矛盾,儿子便越俎代疱一回,亲自出面发作刁仆了。” 乔嫔握了手掌。 可她竟然问都不问南次何故认定付氏“心术不正”,只笑着颔首:“吾儿是真长大了。” 她坐在长榻上,目送着南次礼辞而去,那悬而未落的泪水,忽然间如同涌泉,愤恨使她不用再酝酿情绪,她一直坐着,面向正堂门外,她能看见阁门边上的那株老树,满枝秋黄,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得以入宫,多拜琅沂王氏所赐,王斓不肯让他自己的女儿屈居于虞氏这蠢妇之下,可又不愿舍弃对内廷的掌控之权,于是她才成为 了王斓的棋子,被那老匹夫,放在了内廷这盘棋局上! 从那天起,她就不得不为了自己拼争,谁肯终生为人手中子?她既然已经上了战场,就必争成为操纵棋局的人! 她是有机运的。 南次出生那日,东豫大捷,陛下对南次的喜爱溢于言表,她真正有了资格站定在棋局上!她付出了多少心血,忍辱了多少年月,但没有想到的是,她十月怀胎,殚精竭虑养大的儿子,居然会因为王瀛姝这么个狐媚子,忤逆不孝!!! 可莫要得意,王瀛姝你休要得意太早。 你的仰仗,无非是谢夫人,你那祖父已经被挤出了朝堂,王斓居然还敢将王致这个逆贼的孙子王节,寄予厚望,这就注定了琅沂王氏一族永远不可能再跻身权阀!谢夫人还会被你瞒骗多久呢?她现在还不知道你其实根本不愿为陛下的后宫,你择中的人是南次,你这是什么居心?说穿了,你也不愿谢夫人一直压在你的头上,你对陈郡谢必怀恶意!!! 我们走着瞧,我们走着瞧!!! 乔嫔一直坐在正堂上,等到付氏很显然的一瘸一拐地入内,跪倒,她听付氏倾诉耻辱,此时,乔嫔眼里的泪水已经干涸了。 “你有多委屈?”乔嫔轻轻一笑:“二十下笞胫,这算什么惩罚,你觉得颜面扫地,你究竟以为你有多大的颜面?!我是怎么管束你们的!!!这么多年来,你们看着我如履薄冰, 忍辱吞声,怎么,难道我的颜面还没有你们大么? 慢说是你们这些奴婢,就连世族女儿,有几个在幼年时没受过笞胫之责?不想受罪,就不要狂妄嚣张,五郎斥责你的话有何错?谁给你的特权能擅闯鬼宿府,谁给你的胆子敢对中女史失敬?你现在这样的愤恨,行,掀起你的裙子,挽起你的裤管,我倒要看看,你的小腿究竟受了多重的伤?!” 付氏哪里敢展示自己的伤口? 施罚的是鬼宿君的傅母,她一贯就仁厚,竹杖高高举起缓缓落下,她的小腿上别说破皮,此刻只怕连红胀都消了,付氏此时才后知后觉地醒悟,责罚她的人是五皇子,哪怕五皇子是因中女史唆使,可在乔嫔眼中,中女史的作用比她这宫人要重要多了。 乔嫔却扶起了付氏,离开正堂,直至回到寝堂,才长长叹了口气:“我到底还是低估了王氏女,刚才,我是迁怒于你了,也是我没脸跟你说,只怕你的家人会被五郎清算了,放心,五郎心软,无非就是将你家人驱逐出乔门而已,他们原就有田地,旧居收拾一下还能安顿,现下这样的情境,他们难免会受一时之苦了,但看未来吧。” 乔嫔话已至此,付氏还能如何呢? 愉音阁恢复了风平浪静,贺夫人却觉得“意犹未尽”,这天,她去了长风殿见郑夫人,两个女人,好番窃窃私语。 “要不是长平公在朝堂上为那乔楻 鸣不平,我父亲也不至于干预这件事,原本呢,平邑伯府也不值得我们重视,可比起乔恪这个老匹夫来,乔楻明显和琅沂王更亲近,二郎都觉窝火呢,说这件事案不同于虞铎父子的事案,不管虞铎还是虞栾,都不被陛下重视,可乔楻却是陛下的近臣,我们理应对乔楻落井下石,日后就更不惧平邑乔一族还能翻起丁点浪花呢。” 郑夫人这次竟也难得地附和贺夫人:“谁说不是呢,我也不知道我那父兄是怎么想的,干预乔家这场事案不说,居然还助了乔楻一臂之力!只是这事闹得突然,我也不及交代他们如何行事,唉,要说这些男人们啊,有时还真是分不清利害。” 贺夫人只不过是发牢骚,郑夫人却真上了心,这天喊来三皇子,发号施令:“你亲自去一趟你外家,跟你外祖父说,让他无论遇见何事都别自作主张,好歹得先问我的意思,另有一件,早前我已经怂恿得贺氏去拿陈郡谢的把柄,只不过看这光景,光指望江东贺是成不了事的,还得我们长平郑门暗中使一把力。” 司空木蛟与他的二皇兄司空月乌相差不到一岁,一个明年四月及冠,一个是明年十月及冠,只不过司空木蛟的头脑却要比二皇子好使多了,当即就反驳郑夫人:“跟乔恪相比,乔楻虽为父皇的近臣,却也是忠臣,乔楻掌权,司空南次才无法倚仗母族争储,虽 然平邑乔要是落在乔恪手里,必然不足为虑,可母妃难道就没顾虑过,乔恪那老匹夫极有可能为太子所利用,有来针对咱们么? 司空南次虽没有母族倚仗,但毕竟深得父皇宠爱,与其与之树敌,不如交好,毕竟司空南次素来敬重的是乔楻,而不是他的外祖父乔恪。” “鼠目寸光!”郑夫人冷哼一声:“你还不明白么?乔恪父子之争已成定局,我难道还是为了助乔恪才跟你说那一番话?我是你的生母,和你才是血脉相联,你的外祖父可有他自己的子孙!!!要是我继续放纵他们自作主张,日后他们要是不跟你一条心,你还哪有助力和司空北辰争储?!!!就算你已经登上了帝位,你先要面对的就是如何限制你的外族! 蛟儿,你现在是要笼络长平郑,可当你君临天下,你要考虑的就是如何巩固帝权,压制门阀了!此时你若是不树威,将来你还怎么让长平郑一门对你言听计从!” 第201章 新棋局 随着秋狩之期策定,随驾的人员也终于确定了,朝臣们自然不可能落下,但并不是每一个朝臣都有资格让家眷同行,随驾秋狩说上去还是荣耀的,因此八大权阀的家眷必然是在随行之列,而如贺夫人、谢夫人、郑夫人,既是出身八大权阀,又居内廷高位,她们也自然都要随驾。 三夫人既然都要随驾,皇后肯定也有随驾的资格,司空通倒是觉得皇后不必为难自己,围场未建行宫,因此只能住营帐,生活自然不如宫里舒适,皇后身体又不好,三天两头就要闹病,自愿跟太子留守建康的话,皇帝必定恩准。 可皇后的身体状况扑朔迷离,她觉得她自己可以参与秋狩礼,又可怜兮兮道:“妾还从未参加过秋狩礼呢,错过这回,也许就没机会了。” 司空通还能说什么呢?夫妻一场,皇后把“遗愿”都搬出来了,他哪能不成全? 太子既然留守,对于宫卫以及部份京卫自然就有了临时节制权,免防叛乱,跟太子留守京中的一些将领的家眷“特享”了随驾权,有此浩浩荡荡一行人开往围场,而且需要大半月之久,当然不可能全都靠狩猎为餐,粮草得准备充足,就又要征用不少役夫,百姓们倒也愿意——并不是要上战场,没有生命危险,离家也就月余,朝廷会以劳役抵免赋税,说不定还有幸数亲眼目睹一国之君的威仪,选上的才是幸运儿。 唯一被选上的役夫中,只有付顷愁眉苦脸,他就是付女执的爹。 这几年间,他们一家依附乔门,虽然是以部曲的名义,可在伯府的庄园里因为有乔恪相护,作威作福惯了,付顷别说再做苦活,亲自操持耕种稼穑,他居然还能使唤别的部曲服侍,过上了吃个栗子,都有人代劳剥壳的安逸生活,他只以日子会越过越富贵,哪料到突然之间就结束了,如果是任氏为难他们,他还敢豁出去闹一闹,偏偏发落他们的是五殿下,乔顷哪能不知就连女儿都已经无计可施了?也只好卷着铺盖回到旧居,正愁日后生计呢,居然还被选为役夫了。 付顷就怕自己这次是有去无回。 从天而降的富贵消受来容易,但承担风险时往往就觉艰辛了,可这道理懂得人不多,这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半懂不懂的人,付顷就是这样的人。 说来他被选为役夫,其实是里长给他的福利,觉得他们一家人“失业”多年,眼看又将入冬,也不知家中有没有余粮,要是没有,老老小小的七、八口人,还能眼看着饿死吗?里长还强调了好意,奈何付顷自忖是见过世面的人,怎么也信不过他人的善心了,越品越有阴谋味,自己把自己吓了个半死。 他就想到了“逃亡”二字。 乔世子夫妻两个都不是刻薄人,没有扣下付顷一家这些年“非法所得”的财帛,这些财物虽然不足以 支撑他们养尊处优地过往后半生,按理说离开建康换个地方居住的盘缠还是充足的,甚至还能余下做个小买卖的本钱,只是付顷这个一家之主原本就没啥经商的头脑,且此番既然被选为了役夫,不去服股的话,自然无法通过正规途径从官衙办理过所,那就得找门路办理假过所,搞这种事在天子脚下难度最大,所担的风险越高不说,花耗的钱财也最多,付顷人还没走出建康城一步呢,积蓄已经花出去一半了。 且他的几个儿子还不赞成老爹的决定——本来嘛,这回杂役又不是一家男丁都摊上了,他们可不用服役,但如果“逃亡”时出了岔子,被一网打尽了,一家子都要遭受池鱼之殃,更别说换去个人生地不熟的地界,手头钱又不够,还要担惊受怕被官衙查获,那是多凄惶的日子?——儿子们不敢当面提出反对意见,就唆使媳妇们去老娘跟前念叨。 这天,付顷被老妻念叨得着实烦躁了,抬腿就是一记窝心脚,仍不解气,把一包袱根本没有“解放”归置好的旧衣裳,往摔倒的老妻身上砸去,怒吼出那些个粗鄙不堪的污言秽语,也不管是不是连他自己都被骂了进去,总之大发一顿脾气,才终于觉着果然还是要这样的“威风”,才算像人过的日子。 当付顷的咒骂声到底“低沉”了,已经在门外站了一阵的男人,才击两声掌,冷笑着 :“付老汉可真是中气十足啊,这顿吼,整条里弄的人都听见了。” 付顷转头一看,是个陌生人,正想再提丹田之气朝这个擅闯民居的“闲汉无赖”开骂,总算是看清了男人虽然长着一张普通的脸,身上的衣着却不普通,绝不是住在这条里弄的邻人,他那件衣袍拿去典当的话,够得上一家七、八口人,二十天顿顿都吃开花蒸饼了。 怒气就“咕噜”咽回去了。 “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我可不敢当公子的称呼,老汉也别管我姓名,我有几句话想叮嘱老汉。”男人抱着手臂,斜睨着另外两间房门里,探头探脑的几个妇人:“老汉家里人多,这样吧,今日我做东道,请老汉喝一顿酒。” 付顷这时有如惊弓之鸟,纵然有再攀高枝的愿望,但着实不够胆气了,他一犹豫,男人又说:“我知道老汉跟鬼脸彪的交易,老汉要是不喝这顿酒,吃亏的可就是老汉自己了。” 鬼脸彪就是给付顷提供假过所的人,用的是个化名,真实的名姓没人知道,付顷其实没见过鬼脸彪,他只配和鬼脸彪手下的小弟接头,这都还绕了好些个门道——总之鬼脸彪敢在天子脚下伪造凭符,这个犯罪团伙可就不同普通的地痞流氓,能知道付顷已经和鬼脸彪搭上线的人,也绝对不是普通来头了。 付顷只好提心吊胆去喝这顿酒。 食肆酒坊是唯一可在市集外开设的商铺 ,但像付顷居住的里坊,并没有达官贵人的宅邸,走出里弄去,到了坊街上,也就零星有几家延着坊街开设的食肆,那穿着绸袍的男人却不嫌食肆环境简陋,要了酒肉,先付了钱,不等酒肉端上桌,就先说正题:“我也是听命行事,我家主人知道老汉的女儿在宫里,很得乔嫔的看重,当然也知道老汉最近不顺利,失了庇身之所,老汉的担心,其实大无必要,平邑伯世子原本连也不愿和平邑伯反目,就更不会对老汉不依不饶了。 老汉就放放心心去服役吧,你的安全,自然有我家主人保证,你们啊,只有留在建康城,往后才能再享风光安逸的生活。” 男人说完就走了,酒肉都留给了付顷独享,付顷吃饱喝足之后,顿时就打消了逃亡的念头——如果那是乔世子的人,何必劝他去服役呢,只消趁他们拿着假过所出城时,举报就行了——既不是乔世子的人,又是显贵,更没必要整治他们这样的小人物了。 关于付顷一家准备逃亡的事,南次也给予了关注,而付顷跟个神秘男子喝了顿酒后又打消了逃亡的念头,居然连付给鬼脸彪的定金都不管了,老老实实准备服役去,也自然会引起南次的更多关注。 瀛姝现在建康宫里,已经享有了极大的自由度,包括子施在内的好几个女史,经瀛姝的栽培和她们自身的努力,其实都已经能够独当一面 了,瀛姝这个中女史大可不必时时盯在乾阳殿,但她倒也没有玩忽职守,并不爱在宫里四处闲逛,如果不是要紧事,就更不会擅自使用御赐的金令出宫去,她和南次之间有默契——只要南次打发他的傅母往她的值舍送来点心,就是有事相商。 今天,送来的是桃片糕。 瀛姝抽空去了一趟鬼宿府,不巧的是七皇子刚好也来串门儿,南次暂时抽不开身,瀛姝就跟丹瑛闲话了一阵,丹瑛忙不迭要去取桑落新送来的酒:“是桑落自己酿的,送了几坛来,殿下也知道是桑落送给女公子的酒,交代奴婢收存好。” “你快别去取了。”瀛姝笑着道:“秋狩在即,需要预备的事务多,一阵间回乾阳殿去还要忙着点校呢,喝酒误事。干脆你提醒南次,让把这几坛酒带着去围场,那时定然是能抽出空闲的,在山野间,围着篝火喝酒吃肉才有意趣。” 前生时,瀛姝是不曾随驾去围场的——裴瑜还没入仕,没有随驾的资格,虽然蓬莱君很想带她去围场,又觉得她跟裴瑜毕竟是新婚,增进夫妻感情的关键阶段,且正好她的父母也不会随驾,干脆就让裴瑜陪着她回娘家住一段——瀛姝“痛失”了一回在山野间狩猎饮酒的机会,这一回,因为她成了中女史倒是赶上趟了。 拉着丹瑛又坐下来,瀛姝才问:“荧松最近可捎进来什么消息?” 丹瑛忙禀道:“自 从心宿君回京,四娘只来了一次永福省,那两日四殿下去军营巡察了,四娘定是知情的,她想趁四殿下不在心宿府时去见抱琴,谁知被拦在了门外头,次日,就令荧松又进来打听消息,荧松说心宿府的门卫只跟四娘说抱琴娘子已经不在台城了,不肯讲抱琴娘子的去向,四娘心急得很,以为荧松真和永福省的巡卫、宫人打好了交道,才让荧松想尽办法打听。” 瀛姝暗忖:荧松虽也是重生人,但她应当没有关注过田氏,就算前生时听说了田氏被梁氏杀害,也不可能知道这件事和司空北辰有关,按理说裴刘氏也不该知情,不过裴刘氏一定知晓田氏最初是听令于二皇子,而且田氏的死,是导致司空月狐和梁氏夫妻反目的火引。 二皇子竞储失败,当时人已经被发落了去了州郡,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了,彻底不能再操控田氏,因此田氏的死,应与司空月乌无关,而田氏一死,对于司空月乌的党营来说就彻底失去了利用之处,可现如今的情况是梁氏不会再为心宿妃,田氏便不会死于梁氏的妒火,这枚棋子在裴刘氏看来就能够继续发挥作用。 可奇怪的是,裴刘氏为何自己不出面,只唆使王青娥和田氏结交呢? 第202章 他们的未来 裴刘氏虽然曾经是瀛姝的妯娌,但瀛姝对她还是缺乏了解的,只知道刘氏跟裴珷还真是不为一家人不入一家门,同样的的愚狂自大、蛮横无理,但正因如此,瀛姝是真弄不懂这对夫妻的行为模式,他们习惯了损人不利己,因此行事往往就会出乎意表,令人目瞪口呆。 可这夫妻二人,倒还真是心心相印,彼时司空月乌的死讯传开,连贺遨这个老匹夫都不敢为亲外孙鸣冤,一心只想保住江东贺的权势,裴珷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居然四处传扬司空北辰残杀手足——虽事后瀛姝也知道这其实不是对司空北辰的污篾,可就裴珷的一贯表现来看,他就不是个重情义的人,哪里可能为司空月乌豁出项上人头不要。 裴珷当时是真的差点死了,连贺遨都主动请旨,“大义灭亲”,建议对裴珷严惩不贷。 裴珷下了大狱,本来不至于牵连妻小也受牢狱之灾,可刘氏非要与裴珷同甘共苦,跑去廷尉署自首,说裴珷是因为不满瀛姝过去对她的欺压,怨恨的人是已经被封淑妃的前弟妇,是她替裴珷出谋划策,想把唆使皇帝残杀手足的罪名扣在淑妃头上,她是主谋,理当一同下狱。 瀛姝其实相信刘氏的话,因为她觉得这样的事,夫妻二人的确干得出来。 司空北辰表现得异常焦灼,说法是虽然文武百官无一为裴珷求情,可有的是居心不良的门阀借机煽 风点火,杀了裴珷夫妇并不能镇压舆论,当时的瀛姝也觉得堵不如疏,与其处死裴珷,不如留他一条命在,后来,瀛姝意识到裴珷和刘氏手里有司空北辰的把柄,司空北辰后来才决定赦免他们的死罪。 裴珷夫妇被处以流徒,去的就是潭中——司空月乌的埋骨之处。 流徒是比流放更重的刑罚,处流徒者,必需服三至五载牢役,徒满后虽然能获得一定自由,但不得擅自离开流放地,编入官户,一般情况下还是得干劳力活,除非地方官员加以优待,日子才可能好过些。 裴珷与刘氏去了潭中,他们就被瀛姝抛之脑后了,也不知道这夫妻两人最终是何收场,反正瀛姝被杀之前,这两人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生活里。 瀛姝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太恶劣的人,那些年她在阳羡裴门,确实不把刘氏视为嫂嫂,但错不在她,错在裴珷夫妻两个从一开始就把她视为了仇敌,原因无非就是蓬莱君对她一直亲厚,那夫妇二人,理所当然就把她视为了眼中钉。 妯娌之间的争执成为家常便饭,可瀛姝却从来没有使计陷害过刘氏,她只是不愿被刘氏欺压,还以厉害纯属“自卫”,但瀛姝是有分寸的,“自卫”从不过当,最严重的一次,也不过是让裴瑜的祖父发了大火,把裴珷给当众痛斥了一顿,罚了裴珷去跪祠堂——家主不好直接惩罚女眷,因此裴珷就只 好代妻受过了。 瀛姝入宫之后,刘氏想见她一面都不容易,更别说发生争执了,原本就该桥归桥路归路,各过各的日子,瀛姝是真没兴趣去记仇,唆使着司空北辰让裴珷夫妻生不如死,她不知道那二位在潭中的经遇,只是当司空北辰也驾崩后,一回妙茹入宫——妙茹虽已成了她的长嫂,不过她仍把妙茹视为阿妹,看的是婉苏的情分。 妙茹说了一件事,潭中的县令换人了,新上任的县令是妙茹姐夫的堂弟,新县令是个负责的官员,上任之初,就彻查了官户,发觉原本应当在潭中的裴珷,竟被冒名顶替了。 新县令是见过裴珷的,可因为冒名顶替那人其实也是个官奴,一问三不知,新县令又是个仁慈的父母官,不愿施加重刑,但又着实搜寻不到裴珷夫妇二人的行踪,不知应当如何才好,才寻了王节的门道,问问太后是何主张。 瀛姝没有追究。 她当时大抵料到了司空北辰必然会包庇裴珷,这其中,也必然会有裴瑜发生作用,但说到底,不管是裴瑜还是裴珷,他们都不值一提,瀛姝所遭受的苦难,司空北辰方为主谋真凶! 但司空北辰已经死了,将之挫骨扬灰,也无法挽回任何,瀛姝就更没必要再为裴珷这样的小人兴师动众,闹得天下皆不安生。 刘氏重生,瀛姝知道她仍然视自己为眼中钉,可刘氏对王青娥不应当心存恶意,除非裴 珷和刘氏所恨的,不仅仅只有裴门的亲长,还包括了裴瑜这个同胞手足,这个可能性不大,因为前生时,裴瑜对兄嫂还是极其关照的,无法让兄嫂横行霸道,那是他能力不够,裴珷想要入仕,只有一个可能——二皇子登基成功——如果这个前提成为现实,裴珷、裴瑜兄弟二人间也不存在利害攸关。 王青娥显然不和蓬莱君一条心,裴瑜越是对她忠心不渝,就越有可能跟高堂反目,和裴珷兄弟齐心,王青娥对于刘氏而言,必需是自己人,刘氏应当不会陷害王青娥,但为什么非要利用王青娥结交田氏呢? 首先,刘氏知道田氏是二皇子的人,但她却没告诉王青娥,她的说法是“听说抱琴很得心宿君宠爱”,刘氏就算如实告诉王青娥,也不会泄露她乃重生人的秘密,因为刘氏在贺夫人跟前很得脸,她知道一些毕宿府的内情不奇怪,把这些内情分享给妯娌,理应收获妯娌的感恩载德才对,但刘氏却没有如实说。 瀛姝被这个疑问困惑住了,连南次已经坐在对面,她仍然无动于衷,还是丹映拉了两下她的衣袖,她才恍然察觉面前多了一人。再定睛一瞧,又看见南次的一侧发鬓处沾了尘土,他的皮肤要比许多儿郎都白净,那灰土又有两指宽,其实很显眼。 “你脸上去哪里沾的灰?”瀛姝笑着问,指了指自己的一侧发鬓。 南次就用抬手去擦 脸:“这里么?” 方向反了,瀛姝又换指自己另一侧发鬓:“这里这里。” 这次方向对了,但方位又不对了,瀛姝干脆掏出自己的手帕,绕过去,她突然就隔南次很近了,“你莫动”三个字说得很轻,但听得南次耳鬓处暖洋洋的一片,隔着绢帕,少女的手指力度更加轻柔,这让少年略觉得遗憾,他想要是瀛姝没有随身携带绢帕就好了。 丹瑛一看这情境,无声无息就避远了,独个儿在廊檐下笑眯眯,此时的她已经再不为瀛姝错过和裴瑜的姻缘忧心忡忡了,更觉自己过去真是瞎了眼,怎么会觉得裴九郎是女公子的良配?女公子和五殿下才是两小无猜呢,虽然这回女公子入宫应选了,可无论是大主公,还是郎主和女君,都已经默许了这桩婚事,就连五殿下自己也不例外,否则哪里会真把鬼宿府的账务交给她管理。 五殿下身边可是有寺人的,这些内官比女子还要细心,有他们服侍着,哪会疏忽殿下的仪表?今日殿下分明就是故意的。 瀛姝却没觉察到南次是故意的,还问:“不是说七殿下来了么?你难道陪着七殿下玩角抵戏了?不然怎么会脸上沾灰?可七殿下才多大,力量差得悬殊,你可不是以大欺小的人。” “七弟这回也要随驾围场,他兴奋得很,但毕竟没有狩猎经验,这段时间在操练骑射,今日四兄不得空,七弟就刚才就拉 着我陪练了,但七弟毕竟是稚子心性,定是他趁我不备,往我脸上抹了灰。”南次早就想好了怎么解释,眼都不眨,就往七皇子头上扣了口锅。 “皇子启蒙时,就要开始学习规范的言行举止,不过七殿下性情随了李嫔,他又还没有在永福省立府,由李嫔教养,性子的确还保持着稚子的率真。” 见瀛姝相信了,南次却反而觉得少许的失落,但转念一想,他的话,瀛姝无论何时都会相信的,就笑了:“七弟刚还跟我说,他这段时间如此上进,正是听李嫔教诲,说他门门功课都要得到优评,越聪明能耐,父皇就越欢喜,不能跟六弟似的愚笨,我随口附和了几句,七弟又说,反倒是他的外祖父嘱咐他要藏拙,他觉得李公是杞人忧天了,七弟还知道李公是怕他卷进了储争,可李嫔也说了,越争越让父皇讨厌,再说七弟功课再好,本事再强,也强不过四兄去,四兄都不藏拙,他还用藏个哪门子拙。” “李嫔城府不深,但对阿伯极了解,其实谁有野心谁存贪婪,再怎么藏,也瞒不住阿伯。” “是这话,正如母嫔。” 南次忽然提起乔嫔,瀛姝才觉自己是口直心快了,正要找补几句,南次就岔开了话题:“我刚才见你像为什么事情在犯难。” 那件事这时商量,也商量不出个结果来。 “不提那件事,横竖也不是迫在眉睫的急事,还是说说你 今日是为何事要和我商量吧?” 南次才意识到原来这话题根本就是岔不开的,他喝了口温热的茶水,看向瀛姝:“母嫔那天召我去愉音阁,倒也没有多么为难我,但正如你刚才所说,母嫔的心思再怎么藏都是藏不住的,现在外祖父是帮不了母嫔了,但还有我在,我这时的心境已经发生了变化,我想,我大抵也难藏住。 我们都不会再让司空北辰继承皇位,这一回,争储之战我会上阵,我当然不会告诉母嫔,可她应该有所感察。” “南次,你未必要去争储。” 这也是瀛姝初见的,正面的,就南次是否要争储位一事说出她的看法。 “要阻止司空北辰登位,我的确需要你的帮助,但我知你的心愿,你从来不愿被困囿在这座宫城,你曾经跟我说过,权争场上总难免发生诸多丑恶事,你那时是在安慰我,担心我因为手染鲜血自责内疚,南次,我其实不像你想的那样善良,我从不会因为仇人死于我的刀下自责,善良的人是你。” 对于太过善良的人,权夺有如修罗场,万劫不复的阿鼻地狱,无论胜负,都不会抵达心中的桃源。 “南次你要相信,这一回我能够游刃有余。” 第203章 不要变成我的陌生人 王瀛姝在宫里,司空南次怎会无牵无挂去往别处? 有时南次很懊恼,他希望瀛姝不是重生人,他就可以轻易邀约她随他离开,天地如此广阔,总有林泉能够安栖,瀛姝不知道未来将会发生的一切,避世的他们与这方人世彻底断绝音讯。 可瀛姝先开口,她告诉他她想要做的事,想要成为的人,她的心里已经有太多牵挂,他也是她的牵挂之一,为了让她牵挂的人不再遭受殃劫,她其实并未重生,她只不过,完成未了的心愿,她得站在巅峰,规划着天地间更加广阔的乐土。 “瀛姝,司空北辰之后,谁更有机遇被立为储君?”南次问。 瀛姝没有回答。 “你心里是有答案的,但那个人,比司空北辰也许更绝情,你选择的是一条比前生更加凶险的道路,因此我会留下来,我得与他争一争,我出生在这座台城,我的姓氏注定了我的使命,前生的我不够时间理解这个如此简单的道理,但我们都是重生人,瀛姝,我已经不再是任性恣意的少年了。” 可我多想你还是那个恣意的少年,瀛姝轻轻叹了口气。 不过她很快就振作了,微笑着:“此时规划将来为时尚早,司空北辰还在储位上呢,你想护我周全,我知道我也推不开你,争就争吧。南次,就算争,我们也不能有负阿伯,更重要的是不能让权场之争殃及贫苦百姓、有志之士。 因此就算乔嫔 意识到你已经涉入储争,这不要紧,我刚重生时,并没有想好要如何去争,现在我至少有了方向,阿伯最介意的是皇族不能再起萧墙之祸,就目前的情况看来,除了司空北辰,就连二、三两个皇子都并非全然无可救药。” 南次也微笑着:“你一直都是这样,虽然站在了生死场上,可你最看重的仍然是人,哪怕是素不相识,因为他们弱势,你觉得应该保护他们,更何况你的亲长和知己。你想保全的人太多,注定会更加艰险,我只想和你一直走下去。 我很清楚,司空北辰不是一个特别糟糕的皇帝,他只做错了一件事,就是自毁城墙。他其实已经胜出了,当他力控长平郑,得到范阳卢、陈郡谢此二巨室,以及江东顾、杜,几大望族的支持,他毫无必要自断手足,二兄、三兄当时已经不能成为他的绊脚石了,司空北辰却一定要夺这两人的性命,还有四兄及我,包括你,他也许不把我们视为威胁,可我们如果比他活得更长,他总是不安心。” 瀛姝不想再多提司空北辰这个人。 她对司空北辰的仇恨,其实并不是因为司空北辰想让她殉葬,当经遇了太多死别,闯过了无数生死攸关的祸难,对自己的生死她已经看得淡漠了,比起司空北辰来,她更恨她自己。 她恨自己居然会当失去长乐后,在痛不欲生时,愚蠢地踩入了司空北辰的温柔陷 井,是她先动摇了,心甘情愿被司空北辰所利用,导致父亲的惨死,导致南次放下对司空北辰的仇恨,强忍着病痛,为司空北辰的“雄心”殚精竭虑。 司空北辰哪怕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她也不会放过他,南次刚才的话,其实是在替她开脱。 “阿伯对虞皇后已经彻底失望了,这是我们前生并不知道的事,但阿伯毕竟还顾念着结发之情,再加上对长子的早夭,极为自责,因此阿伯仍然期待着司空北辰能够幡然悔悟。阿伯现对二皇子及三皇子都加强了管教,意在让他们心甘情愿放弃夺储的私欲,共同辅佐储君,使得皇子们能够真正的手足同心,不再成为各自的母族争权夺势的工具。” “你想助父皇达成所愿?” “我想让二皇子和三皇子明白,他们如果真想竞得储位,第一步就是摆脱贺夫人、郑夫人对他们的掌控,不再依赖母族。”瀛姝道。 这样一来,哪怕那两皇子仍存野心,可是舍阴谋而用阳谋,也算符合了君父的期望——如果皇子一味依赖权阀,权阀就会势盛,被权阀所掌控的皇子根本没有成为储君的资格,因为他们根本不可能让皇权得以巩固,彻底根绝外军不受朝廷管控随时都可能掀生内乱的危局,二、三两个皇子甚至都不将自己视为司空氏的子弟,他们眼中只有母族而无父族,又怎会将同父异母的手兄视为亲人? 南次有些有不解:“先不说这有无可能促成,如果二兄、三兄真的与各自的母族疏远,江东贺及长平郑就大有可能因为心中不满,反而为司空北辰收买……”他话才说一半,就恍然大悟了:“如果司空北辰真想钻这空子,拉拢二姓,先针对二兄、三兄,父皇就会认定他的眼中根本没有大局。” “只要阿伯因为二皇子、三皇子的改变对他们予以寄望,司空北辰反会更加不安,将他们视为威胁,不管司空北辰是否拉拢贺、郑二族,但一定会想尽办法铲除威胁,可他应该不敢用暗杀的手段,他的储位本就不稳,要是二皇子、三皇子遇害,他会承担莫大的嫌疑。 司空北辰心中必然清楚,阿伯绝不会纵容骨肉相残,且他在登位前的唯一依靠就是阿伯,于他而言,他必须维持身为长兄,重为储君的器量和风度,不管他多想斩草除根,未即位前,也必须隐忍。 我猜,司空北辰多半仍会‘走老路’,他会想方设法促使二皇子与三皇子互斗,这样一来他就必须让二皇子、三皇子相信,他的储君位已经朝不保夕,可是局面跟前生已经大不相同了,司空北辰不会真正信赖阿伯,他要达成所愿,应该会自断臂膀。” “难道,他会加害太子妃?” “范阳卢这臂膀是断不得的。”瀛姝摇摇头:“司空北辰要断的是可有可无的臂膀。” “皇后?” 瀛姝 没说话,睫毛忽闪,眼眸透亮。 虞皇后干的糊涂事已经不只一、两件,甚至有几回都差点连累了司空北辰,对于司空北辰而言,他的母族本就是个鸡肋,当然,弑母的事他是不会做的,不过给生母挖个巨坑,彻底让虞皇后成为摆设,提前被幽禁在显阳殿……甚至直接被废位! 世人都以为帝后情深,因此司空北辰这嫡长子才能占据储君之位,当虞皇后被废,太子位岂不是岌岌可危?可司空北辰心中十分清楚,他的君父对他的母后仅存愧疚之情,虞氏被废,这样的愧疚之情更会加剧,而君父会如何补偿呢?虞氏一族不堪重用,只有他这个儿子,在君父心中才有份量。 南次垂下了眼睑,不知为何,手心又泛凉意。 瀛姝知道南次的心情。 “你不是司空北辰,你当然不会用陷害乔嫔的方式去争取阿伯的怜爱,你现在所做的事,其实是为了保乔嫔平安,你和他不一样。” “可是我也应该这样做,不是吗?” “不,你不必那样做。”瀛姝起身,绕去南次身边,将他也拉起身:“我们要争的不是掌控谁,我们争的是自己的生死不为他人掌控,我们争的是让亲人好友都得享平安,你不必执着去成为心硬如铁的帝王,帝王心术,也绝非理所应当。像阿伯,他对我的祖父从不相负,并不是因为利益,而是阿伯真将祖父视为了长辈;如果阿伯真 的只把江山社稷视为首重,当年他就应该弃虞氏,另立皇后,可阿伯却力排众议,坚持不弃曾与他同甘共苦的发妻,那时阿伯对皇后是有情份在的,不仅是因为内疚。 南次,永远不要逼自己成为自己厌恨的人,你要是变成了另一个人,我就失去了你,我可不想你成为一个陌生人。” 他们步出这间花厅,站在秋阳底下,就像站在了豁然开朗的另一个境界,他们身边有一株梅树,是南次刚搬入鬼宿府时,两人亲手栽种的,那时他们都还是稚子,其实没学习栽花植树,但凭着“信念”种下的梅树,却十分侥幸地存活了,第一次开花时,南次兴致勃勃约瀛姝来看,瀛姝当时也极其雀跃,她说——我早说过了,花草树木都是有灵性的,它知道我们有多盼着它成活,就不会辜负我们的期待。 南次还记得自己被幽禁的时光,这株梅树再也不曾开过花,他就想也许梅树已经不识故人了,因此郁郁寡欢。 再后来,他重获自由,但他黯淡的生活并没有立即照入阳光,直到他终于决定放下对司空北辰的仇恨,决意相伴着瀛姝再走一段也许极其短暂的路程,一场雪落下时,他在梅树下饮酒,酒醒之后,便见满树灿烂,他们的梅花重新绽放了。 “差点忘了告诉你正事。”南次微笑着:“果然有人还在接触付老汉,说服他留在建康,不过那人我跟丢 了,他见完付老汉后,竟往安福寺去,我的人亲眼目睹他进了感化浴,待跟进去,却遍寻不着了。” “也没再见他从感化浴出来?”瀛姝问。 “感化浴外还守着几个人,没有看见他出来。” “在浴堂里消失了?”瀛姝冷笑:“虽然我们还不知道是什么人指使此人接触付老汉,但这人如此小心行迹,显明居心叵测,看来我们的推断是不错的,平邑伯府的覆灭果然和姓付的一家有关,付氏这人不简单。” 第204章 付女执不是个傻白甜孝女 对于平民百姓而言,最常患的就是疮症,多数人的疮症其实都是因为不常沐浴引发的,百姓们居住的环境简陋,几乎不可能在家里修建浴室,很多民居连井都没有,要去公用的坊井里汲水,又耗时又耗力,打得井水回家都是满足饮食所需,不可能用来洗浴。 又不是所有民居附近都有河池,且就算有,女子妇人家也不可能去河池里洗浴,尤其是天冷时,对于连足够御寒的衣袍都没有的贫苦百姓而言,大冷天洗冷水浴无异于找死。 但要是久不洗浴,浑身汗臭不说,多半会患疮症,虽然这样的疮症不难治,通常洗几次药浴就能康复,可百姓们连洗浴都不容易,又哪里有钱去买药草呢? 大豫崇佛,各州县都建有不少佛寺,故而许多寺庙便设有浴堂,百姓们不仅可以去浴堂洗浴,而且浴堂还会供给药豆,一定程度上对疮症起到了防治的作用。 因为这样的浴堂多供百姓使用,设施是极简陋的,使用者一般还要自己前往寺庙的井里打水,提进灶房,换得官衙调拨给寺庙的役夫先烧好的热水,再提去浴堂自行使用,浴堂里不设隔障,为了保暖以及“避羞”,多半也只开几个高窗,光线原本就昏暗,再加上脱去衣裳后谁和谁都没有区别,要在浴堂找人,确实相当的不容易。 但南次派去盯梢的人不仅只一个,在浴堂外还有人看守,按道理来 说不至于跟丢目标,偏就跟丢了,瀛姝几乎不用动脑子,就想到了原因——目标定然是先易了容,进得浴堂后,洗去脸上的妆容,再换上同伙替他备好的另一套衣裳,彻底“改头换面”,不管有多少人跟踪,目标都能成功摆脱了。 付顷本是建康城郊的农户,有宅有田,但他年轻时就好逸恶劳,当年因为不少士族南迁,朝廷为了安置这些南迁的贵族,于是只好在长江以南的领域设置了不少侨县,将不少田地重新规划,建康做为国都,“挤入”了更多的名门巨姓,司空通为了满足来投的士官,只好推行换置法,简单来说,就是鼓励京畿原本的自耕农将自己的田地出让给贵族,另开荒田,一亩良田可换十亩荒田,而且这些荒田能归开荒者私有,父死子继、代代相传。 当然,依换置法规定,良田原有者也可以放弃开荒,依附贵族为部曲,虽然是从自耕农改为了仆客户,但和奴籍之人还是有所区别的,区别在于仆客户一般不允许被主家任意买卖和打杀,虽失去了一定的自由,可从理论上来说,他们不能比同畜产,他们依然会受到律法的保护,主家必须发放给仆客户雇资,不得霸占仆客户的住宅和私产,倘若主家将仆客户驱逐,连所占的田亩也应当归还。 又或者,自耕农可以干脆将原本所拥的田亩转卖予贵族,关于价格,朝廷限定 了底钱——也就是最低价格,这是为了限制贵族以权势相逼,用低价逼迫自耕农转让田亩。 付顷当年选择的是就是将所占田亩转卖给贵族,又因那时贵族门阀都急于占田,一度使得田价暴涨,付顷狠赚了一笔,他的筹划是在内城置上两间宅屋,供一家几口暂时落脚,用剩余的积蓄做点买卖,悠悠闲闲地发财……只可惜,买卖还没开始做,他就爱好上了赌博,于是发财的梦想就被扼杀在了摇篮里。 一家人日子越过越凄惶,还好有个女儿,又还好女儿经小选,入宫当了宫女,那时节宫中急缺宫人,发放给宫人家眷的征录钱还是优厚的,又因付顷本就是建康籍,征录钱未被层层剥扣,靠着这笔征录钱,他又买了三十亩“新田”——被他人先占得的荒地。 “新田”位于更加偏远的地方,付顷没打算亲自去耕种,可名下有了“新田”,他就重新拥有了投靠贵族为仆客户的资本,三十亩新田虽然在贵族眼中好比蚊子腿,只不过那时西豫旧贵的势力已经逐渐崛起,跟江东豪望之间的争夺更加白热化,对于像江东张这样横行霸道的门阀来说,三十亩新田经过“巧立名目”,就可在建康多占三百亩良田! 没错,付顷曾经依附的旧主就是江东张氏。 但他在江东张门为部曲的日子却并不好过,毕竟“贡献”得少,就得不到丰厚的报偿,只是一 家几口还不至于饿死,再加上他原本在内城就有住宅,不需要寄住于主家,把两个儿子送去主家听任驱使,他专注于拍管事的马屁,竟然硬是没受到多少劳苦,又混了几年。 更幸运的是,他的女儿竟然受到了乔嫔的垂青,托女儿的福,付顷得以“另投明主”——张促的眼睛里从来就没有付顷这么个人,江东张的部曲多如牛毛,区区部曲的去留,哪里够资格让一族宗长决夺,都是底下的大小管事负责处断,而付顷因为乔恪先予以资助,不仅不打算要回原属自己的三十亩田地,甚至还几贿赂了管事不少钱财,这件事就顺理成章办成了,付顷一家终于“苦尽甘来”,过上了他们梦昧以求的日子。 就这样一个人,或者是一家人,原本连被当权者用作棋子的资格都没有,可付氏却身在内廷,而且已经成为了乔嫔的心腹!!! “我之前意识到了阴谋,去见任舅母时,听任舅母说过她的打算,虽然并不想把家丑外扬,打算息事宁人,可任舅母也意识到了付氏及其一家皆非善类,于是想借那机会,不仅让平邑伯自己放弃阴谋,并答应驱逐付老汉一家,任舅母以为这足以警告付氏了。 如果这件事我们不插手,任舅母的安排应当不会落空,乔嫔知道她的诡计已然暴露,也只好忍气吞声,阿伯驾崩一事发生得如此突然,乔嫔根本不及联络平邑 伯,且平邑伯率领那三百私兵,按理说也根本不能闯到万春门外。 平邑伯府的覆灭,一定还有幕后推手,而当时能够说服乔嫔的人,我认为也只有付氏了。” 南次静静听完瀛姝的分析,眼中掠过一道冷光:“付氏会因家人被驱逐对母嫔怀恨?” “她本来就不是个忠诚的人。”瀛姝在花苞都未长出的梅树下,微微仰面:“乔嫔用她,是因为看穿了付氏的虚荣心,而且付氏的家人皆在建康,也的确易于控制。付氏若不得乔嫔的垂青,也无法成为一阁女执,慢说照看家人,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了,她人缘本就差,她从前的上司更是对她偷奸耍滑的品性极其厌恶,但凡付氏犯一点差错,应当就会被罚去罪役署,再难有出头之日。 如果付氏真忠于乔嫔,就断然不会因为任舅母对她家人的管束,竟然唆使乔嫔陷害同胞兄长,她根本就没为乔嫔考虑过,在付氏这样的人心目中,一己的荣华富贵才是最重要的。” “但她……始终心系家人,她从来没有怨恨过将她遗弃的父母。” “你错了南次。”瀛姝依然仰着脸,少女黑白发明的眼睛里,映出明亮的秋光,和秋光底下温柔的少年:“付氏的确没有怨恨过她的家人,但不是因为骨肉之情,仅仅是因为她觉得能够入宫是她的幸运,她还有个姐姐,小选之前不幸夭折,应当是被活活饿死的!付氏 不知道她的姐姐之所以被饿死,是因她的父亲赌光了积蓄,她那时候年岁也不大,她以为他们家之所以落到那样的境地,是因为朝廷颁发的换置法,本应属于他们家的田产被贵州霸占,她的长姐才会因为饥劳而死。 我让白瑛去打听过了,当年,付氏之父听说要小选,适选宫女,年龄为七至十五岁,他的长女虽然也为适龄,可患有腋气,因腋下生臭,自然难入小选,为了让小女儿对他感恩戴德,他竟然生生让长女饿死,便连长子及次子,也都不得饱餐,想方设法的,只让小女儿吃饱喝足,他这么做,就是为了让小女儿记得,他把她当成了掌上明珠。” 南次别开头,他其实最不忍听这样的惨痛和丑恶。 “付氏是稚子时,尚可能为生父所骗,但她现在已经不是年幼无知的稚子了,她入宫之后,一度也很是勤勉,可后来渐渐奸滑,总想着投机取巧,挑拨离间的事没有少干,这样的宫人,我见得多了,他们入宫之前有如白纸,但入宫之后,因为受到不少教习,经遇了不少磨难,他们会比普通人更早一步明白人心险恶。 开悟后的付氏知道她的父亲为什么偏爱她,但她十分庆幸,因为她的姐姐患有腋臭之症,因此,她才得以存活。所以付氏这样的人,其实根本不看重情分,她不会因为她的家人被驱逐出平邑伯府而怀恨,她看重的是谁 能许她更多的利益。 乔嫔无法阻止她的家人被驱逐,她会觉得乔嫔外强中干,并没有能力满足她的欲望,她要实现自己的野心就必须另择高枝。” 南次看着瀛姝明亮清澈的眼眸:“因此我驱逐付氏家人并没有错?” “当然。”瀛姝微微一笑:“我们已经引蛇出洞了,我几乎可以笃定付氏为平邑伯府覆灭的帮凶,但谁是她的‘新主’,现在还难以确断,总无非就那么几个嫌疑人。” “你最怀疑的可是司空北辰?” “是他。”瀛姝颔首:“如果不是他,那就一定是最后的赢家了。” 但她不能肯定最后的赢家究竟是谁。 第205章 一生,一死 王青娥午睡醒来,恹恹地靠着榻,见荧松端着暖水进来跪下,铜洗里散发着幽幽甜香,王青娥一闻就知道是玉颜坊配制的祝余香,她微微笑了笑,未出阁前,虽贵为琅沂王的嫡女,她可用不上玉颜坊的这种顶级面香,听说祝余香的配方是从大济宫廷里流传出来,如今,怕是连那神元殿君都不知祝余香如何调配了,小小的一盒,就值数万小五铢,且还需要定制,这都是裴瑜有心,知道她的喜好,如今这么贵重的面香,就不用愁断给。 但王青娥也就只是微微一笑。 她任由荧松跪着,高举着铜洗,直到看见婢女的手腕忍不住颤抖了,才像把吊着的那一口气幽幽吐出来:“放一旁吧,这样的事,以后就不需要你来服侍了。” 她这样一说,荧松就更不敢把铜洗放下了。 “让你放下你就放下吧。”王青娥垂着眼帘儿:“我给了你不少钱,你说都用于在永福省的开支了,但都过去了多长时间,抱琴的下落在哪里呢?你只讲并未听说心宿君将她驱逐,却既打听不着抱琴的下落,又打听不着是否抱琴触怒了心宿君,因何触怒。你是我的陪侍,日后必然也是我身边的女管事,这是我许给你的前程,但你也得想想该怎么做,才能不辜负我对你的寄望。” “奴婢无能,还望娘子能容奴婢些许日,奴婢这便再去一趟永福省,看看是否打听到确切的 消息。” 荧松终于才把王青娥应付过去,低着头飞快退避,又直到出了裴宅,她才敢揉揉自己发酸的胳膊。 为奴为婢,她不觉理当仇视主人,但她经遇了重生,她已经“易主”了……四娘子前生入宫后不久就香消玉殒,这本与奴婢们无关,可是姚女君却迁怒于她和鲛珠,把她们发落去田庄,劳苦不是最难挨的,难挨的是姚女君令庄园的管事对她们“严加管教”,管事逼于无奈,无时无刻不牢记着对她们加以磋磨,她们只能吃残羹剩饭,时常便挨一场笞打,还多亏大主公治家严谨,一贯不容刁奴恶仆,管事虽然不敢不遵姚女君的指令,可也不敢真下狠手。 总之,她和鲛珠活了下来,而且当时并不担心会被虐杀。 当五娘子到田庄的时候,要将她带去裴门,五娘子手上已经持有她的身契,告诉她,从此她就是裴家的奴婢了,她心里很忐忑,是因她从来知道五娘子跟四娘子不和,尽管四娘子当时已经亡故,谁知五娘子是否仍然怀恨在心? 但之后,五娘子似乎忘了她这个人的存在,她当时并不在五娘子身边服侍,被安排在了灯烛库,后来查出了一些账面上的短缺,竟受到了蓬莱君的赏识,蓬莱君跟五娘子商议后,将她调遣去了采办房,主要负责采办女眷们日常所需的香药、脂粉,她因此有了不少外出的机会。 她一直牢记着五娘子 的恩典,但五娘子并不使用公中配给的香药、脂粉,便是公中送了去,五娘子也多半都分发给了侍婢们,荧松觉得自己除了心细之外,也只有一手女红还算拿得出手,于是便从丹瑛口中打听得五娘子的鞋码,亲手做了一双鞋子,她其实并没有能力去买名贵的丝锦,就更无法购买珊珠了,只她留意着五娘子若是不外出,倒也常着白叠子做成的布履,虽然白叠布的价格也不低,可荧松是有月钱的仆婢“阶层”,攒了两月月钱,终于做出一双布履来。 她知道这样的布履在五娘子眼中轻如鹅毛,但她只是想尽个心意,原也不图别的,就把布履送去了。 五娘子当时的话,言犹在耳。 “你有心了,可你才多少月钱,今后就别花耗在我身上了,家里头虽然有阿家管束,但当家的主母再如何严明,下头也自有下头的人情世故,你毕竟是新仆,越受阿家的赏识,越容易惹人眼红妒嫉,少不得要用自己的月钱做人情,如此才能省却许多麻烦。” 听上去只是几句提点,可自那之后,但有丹瑛、白瑛等的一份子打赏,五娘子也总没有忘记她。 她得了好运数,也没忘了鲛珠,两人总算共过患难,她便惦念着鲛珠的境况,琢磨着田庄里的管事其实并不算太刻薄,有回,但趁了个机会去见那管事,塞了点钱,请托管事多照顾着鲛珠,管事倒赞她心善, 叹了声气:“你不怪我就好,我也是胆小,不敢违抗二女君,可自从五娘子领了你走,我揣摩着这事应该已经传进了大主公的耳朵里,二女君也没再来过田庄,可没再为难过鲛珠了。” 没多久,鲛珠竟又托了那管事传话给她,让她向五娘子求情,把鲛珠也彻底救出苦海。 她没直接求五娘子,原是想先问问丹瑛是否合适,可巧的是丹瑛那日随五娘子外出了,家中只有白瑛在,白瑛心直口快,劝她赶紧打消主意:“少君心善,但却不是滥好人,过去鲛珠可没少在四娘耳边挑拨,这样的奴婢少君还哪会放在自己身边儿?少君听闻姚女君迁怒你们两个,问大主公要得你的身契,将你们的处境顺口说给大主公知情,使鲛珠免受许多磋磨已经足够大度了,你快别多事。” 她才醒悟为何自己有这样的运数。 多亏得她还算本分,从来就没有为了取悦四娘子像鲛珠一样煽风点火,有时甚至还会劝阻四娘子不可跟五娘子争执,失了姐妹间的和气,她因此不讨四娘子的喜欢,原来清风居里的事,五娘子竟清清楚楚。 当管事再来打听结果的时候,虽然有些不忍,但她还是推脱了:“我这里还有些积蓄,烦你转交鲛珠吧,她的事我真是不能帮。” 可有一天,也不知怎么回事,鲛珠竟回到了内城,还在路上将她堵住,跟她好一番拉扯,求她务必要说 服五娘子,也容鲛珠改投裴门为奴,她自是不肯的,正拉扯间,谁知竟被钓古喝止了! 钓古是刘娘子的侍婢,荧松虽然入裴门不久,也晓得刘娘子和五娘子这对妯娌不是那么和睦,她担心给五娘子惹来祸事,一时间呆若木鸡,钓古倒也没多为难她,只是略带着些警告的口吻:“虽然我们只是奴婢,但在市集上跟人拉拉扯扯也着实不像样,尤其荧松你是家里的女采办,周边商铺里,掌柜跟那些小伙计可不少都知道你是裴门仆,我看这女子的穿着,也是个出身贫苦的可怜人,你跟她在这里拉扯,仔细传出恃强凌弱的闲话来,牵连上了主家,那时候你可就难辞其咎了!别愣着了,还不快回去,今日之事要是没闹出风波来,我就当我没看见。” 荧松如释重负,这件事,她没有敢禀报五娘子,甚至都不敢告诉任何人。 再后来……先是丹瑛出了意外,竟然在往琅沂墅庄的途中遭遇了匪祸,五娘子正怀有身孕,得知噩耗后大感悲恸,陆女君因此也常来安抚五娘子,有次她送账册子给蓬莱君,见蓬莱君正与陆女君说话,陆女君看见她,还特意说:“死的那个鲛珠,跟荧松一样,过去都是服侍四娘的。” 她心中就是一惊,鲛珠竟然死了?! 陆女君还叮嘱她:“你可别多嘴,不能让帝休再听这样的事了。说来也都怪我多嘴,那时帝休回家, 我跟她说因为四娘的不幸,嫂嫂竟迁怒这两个奴婢,硬说是她们冲克了四娘,她们本都是大婢女,被发落去了庄子里,又定是会受磋磨,我心里是不忍的,可想着嫂嫂毕竟……承受着丧女之痛,那节骨眼上,不好再和嫂嫂起争执。 也不知道帝休怎么想的,竟问她祖父要了荧松的身契,这是件小事,我原本也没放心上,谁知嫂嫂突然又想起这两个婢女来,不见了荧松,就逼问管事,管事无奈只好说了实话,嫂嫂气怒,不敢来这里闹事,更不敢冲撞翁爹,一腔的怒火只好发泄在鲛珠身上,竟把人……活活杖毙了!” 荧松有如五雷轰顶。 当时她还听蓬莱君说:“主家打杀奴婢虽不触律,可姚氏这无明火也太过头了,四娘入宫,这两个奴婢不能跟随在旁,怎么也怪罪不得她们护侍不周,帝休行事前其实是知会过我的,还说了之所以只要荧松的身契,是因为那个鲛珠心术不正,受些责罚不能算无辜遭殃,只是……她哪里会想到因为她的好意,的确解救了荧松,间接导致鲛珠丢了性命呢?” “可不是嘛,因着丹瑛的事,帝休正难过,要是听说了鲛珠的事……鲛珠和丹瑛是没法比的,可鲛珠的死,多少和帝休有关系,因此我今日来,就是为了先告诉阿顾你一声儿,这段时间可不能再风言风语传到帝休的耳朵里了。” 荧松浑浑噩噩地告 退,她做了很久的噩梦,梦里惨死的鲛珠总会轻易扼住她的喉咙,那段日子,她很受煎熬,直到五娘子生产,洗三礼,举家欢庆,她才终于有点摆脱了惊惶的情绪,那天,她还见到了姚女君。 姚女君像不认识她了似的。 而后就是帝驾崩、新君继,五娘子被逼入宫,荧松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五娘子,似乎已经丢了魂魄,抱着女公子怎么也不肯撒手,蓬莱君劝着劝着,也是泪落如雨,还是陆女君,将女儿和外孙女一同搂进怀里,陆女君说:“帝休,为了长乐,你得活下去。” 荧松跪在五娘子跟前,她恳求留下来照顾女公子,她用性命发誓,她一定会将女公子照顾妥当。 她有必须偿还的恩情,也有不敢面对的罪过,她不愿回琅沂王门,那里有鲛珠的冤魂,当时的她,对鲛珠充满了愧疚。 第206章 异枕 女公子是被裴瑜扼杀的!!! 荧松永远记得那天,女公子的乳母姜媪着了凉,因此被“隔离”在外,女公子未断乳,竟也不肯再喝现找来的乳母的乳汁,夜里饿醒了,她只好尝试着喂女公子羊乳,好容易才哄得女公子喝了小半盏,不再啼哭了,她不敢睡,守在女公子身边——那晚上蓬莱君也不在——大主母身体本就不好,傍晚时犯了腹痛,蓬莱君去大主母的居院侍疾了。 夜已很深,裴瑜却来了。 他身后似乎跟着个婢女,垂着头,看不清眉眼,也只站在院子里的某个角落。 裴瑜说要看望女公子,荧松自然不能拒绝,当时她只当裴瑜也是无可奈何下,只能听从圣令跟五娘子和离,裴瑜是女公子的生父,蓬莱君在侍疾,姜媪也病了,做父亲的牵挂尚在襁褓的女儿,哪怕是深夜过来看望,也并非不合情理。 荧松也不知何,她总觉得不安,因此没有走太远,就守在门前,她听见一声很沉闷的啼哭,心就揪起来,推门入内,她看见的是裴瑜扼住了女公子的喉咙。 女公子才多小啊?甚至才刚会翻身,小拳头砸在人身上一点力道都没有,荧松急红了眼,她应该是尖叫了,冲上前,一口咬在裴瑜的手臂上。 但那时候,她其实知道女公子已经救不回来了。 孩子的眼珠已经失去了光泽,连眼角的泪珠都似乎凝固。 荧松也知道自己必死无疑,虽 然,她只是暂时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塞住了嘴,她动弹不得,也被裴瑜反剪了双臂,她的脑袋被摁在了坚硬的地面。 有人进来了,那人竟然是鲛珠。 “没想到吧,没想到我们还会再见吧?没想到我没有死吧?我才没这么容易死呢,荧松,当初四娘本不愿意入宫,要和裴郎远走高飞的,我一直没想通是谁告的秘,直到你被五娘营救,你当我真是要求五娘,不,求王瀛姝这个毒妇提携我么?我只是在试探你们,当然,我也要争取机会见到裴郎,我得让裴郎知道,究竟谁才是害死四娘的元凶!!!” 荧松根本听不懂鲛珠的话,她更想不通为什么鲛珠没有死,为什么裴瑜会杀死他自己的亲生女儿!她很快就没了知觉,然后睁眼之间,她回到了清风居,回到了多年之前。 那几天,她一直还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分不清梦里梦外,究竟什么才是事实,可毕竟是分清了。 没想到的是,鲛珠居然死得这么早,而且还是死于裴瑜和四娘的手中。 她想既然鲛珠已死,五娘子是再不会嫁给裴瑜了,也许前生种种真的能一笔勾销,她不想复仇,她只记得五娘子对她的恩情以及……她辜负了五娘子,她发过誓要把女公子照顾妥当,可她却眼睁睁看着女公子遇害,她食言了。 她得提防着四娘子,她不能再让四娘子加害五娘子。 同时荧松心里还存在一个 疑问,为什么鲛珠没有被姚女君杖毙,而是悄悄从田庄脱身,跟裴瑜狼狈为奸,陆女君不可能说谎,她是五娘子的生母,说谎的人只能是姚女君,还有那个管事,可鲛珠怎么可能说服姚女君助她行事? 荧松一个人苦思冥想,她终于发觉了一个被她忽视的人,裴刘氏的婢女钓古! 荧松无比自责。 她想到一个可怕的因果,如果不是她因为同情鲛珠贿赂田庄管事,甚至把自己的积蓄交给鲛珠,鲛珠就不可能买通管事纵她偷跑来内城大市,就不可能在市集将她堵住,和她发生拦扯,钓古也许根本就不知道有鲛珠这么一个人存在,后头的事也就不会发生了。 是她,是她的愚蠢行为才害了五娘子,害了女公子,五娘子如果不同情她,不出手相助,也许裴瑜就不会听信鲛珠谎言,哪怕仍然无法阻止五娘子入宫,但至少不会杀害女公子!!! 我可能活不长了吧,荧松想。 她根本没想过听四娘子之令行事,也必然打听不出抱琴的下落,依四娘子的心性,是绝对不会放过她的,荧松已经下了决心,她这回见丹瑛,就要跟她讲这么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 但这“故事”没讲出来。 丹瑛只听荧松提了个开头,就道:“我已经禀报了女公子,女公子说心宿府的事儿,太子殿下是知情的,抱琴并没有触怒心宿君,只是啊,竟和心宿君麾下的一个什 么统领兄妹相认了,心宿君还挺重用抱琴的兄长,于是便不好只将她奴婢使唤了,安置去了墅庄里,着人好生服侍,说起这抱琴啊,她原就是二皇子的人,特意安插到了四皇子府邸,奇异的是抱琴并没有瞒着四皇子,自己就交代了来历,按理说刘少君是知道抱琴的来历的,但她却没跟四娘子讲透。” 荧松也很诧异:“四殿下只当抱琴是奴婢么?这不对啊,我听四娘子的说法,抱琴默认了四殿下极为宠爱她,只是不肯应死会向四殿下举荐裴九郎,说什么……四殿下管的是军务,裴九郎却是个文士,若无契机,立即就被四殿下回绝了,还哪有回旋的余地?” “四殿下若真宠爱抱琴,又哪会跟太子殿下说起这事呢?不过我觉得这些实情,你也不必都告诉四娘子,由得她跟抱琴周旋去吧。只是,刘少君不知何故,竟然对四娘子有所隐瞒,还授意四娘子通过大郎君举荐,先让裴九郎结交四殿下,走大段的弯路,目的才是四娘子跟抱琴将近,似乎刘少君深信不疑,抱琴是真得四殿下宠爱。” “或许……刘少君也是误信了抱琴的话?” “蹊跷处在于,刘少君为何没有直接告诉四娘子抱琴和二皇子间的瓜葛。” 荧松摇了摇头:“我只知道四娘子根本不敢惊动大郎君。” 两人现称的大郎君,就是王节。 丹瑛笑道:“可不是嘛,我们心里都 清楚,大郎君哪里会听信四娘子的唆使?别说四娘子了,就算是二郎主二女君,都不敢在大郎君跟前使心眼,也不知道刘少君因何会觉得四娘子那本事。” 荧松拿不准裴刘氏是否重生人。 她只知道四娘一定是,正想说出来,丹瑛竟起身,也携她起身:“秋狩在即,我许多事忙,不便多留你了,女公子令我转告你,先安心留在裴门,遇见烦难处,也大可送信予我,即便是不便来永福省,可去大市的丰登行,有个小伙计名唤和气,你予他十枚小五铢,再问他找还两枚,就算接洽上了,无论何事你都可以放心告诉他,他自有门道把消息传来给我。” 荧松终于让王青娥如释重负了。 虽然王青娥仍不知道抱琴为何被发落去了墅庄,但总算知道抱琴的去向,王青娥走一趟城郊现在倒也不难,难的是没法当着“御赐武婢”的面打听心宿府的内情,不过她只要不单独外出,武婢倒也不至于如影随形——要是王青娥找裴刘氏这妯娌说几句私房话,非要让个婢女立一旁,这也不合情理。 更何况,王青娥毕竟是有夫君的人。 这晚,一番云雨后,王青娥就伏在裴瑜耳边轻声说:“我那好妹妹向陛下进了谗言,借陛下之手,在我身边安插了个耳目,但我这两日要去见抱琴,你可还记得这人?” “心宿君宠爱的侍妾?” “正是她,我原本已经和她有 了几分交情,但不知为何,她竟去了四殿下在城郊的绰约园独居,她这样的出身,说不定如何触怒四殿下都不自知呢,我想去问个清楚,替她出谋划策,可这就不能让耳目知道了,四殿下刚立了军功,若是被陛下知道我在打听心宿府的内情,是万万不能的。” “仙君何必这么在意区区侍妾?” 仙君是裴瑜给王青娥取的表字……这样说不准确,准确说这是王青娥自己给自己取的爱称。 之所以不能称为表字,是因这个称谓,哪怕王青娥再是如何厚颜,也不敢真对外声张,她纯粹就是为了和瀛姝赌气,世人都说瀛姝是神女转世,她就让裴瑜喊她“仙君”,以满足连自己都难启齿的虚荣心。 “抱琴虽只是个侍妾,但阿嫂都说了她很得四殿下的宠爱,阿嫂说的话我能不信么?且心宿府现也没有正妃,别说正妃了,连个人选都没定下,说来也都怪我,我上次把事情办砸了,贺夫人跟前我别说开口了,连面都不敢再露,也只有走阿嫂好心指给我的这条明路了,横竖都是我牵连了你,你要不是为了我……又哪里非得靠四殿下提携。” 王青娥软绵绵的声嗓更消沉下去,尾音勾起了半声哽咽,又像拼命忍住了,把个裴瑜听得,大半个脑子都像灌进了浆糊,哪里还需要王青娥更明显的挑拨离间? “你自责什么?我早就应该摆脱他们的控制了, 我就不信了,凭我自己我难道不能谋得入仕?我不会一直被他们打压,兄长的仕途已经被他们毁了,再毁了我,我看顾氏还要不要她贤良淑德的名声!” 裴瑜对自己是胸有成竹,王青娥把脸埋在他的胸肋间,却没把这话怎么听入耳。 这世道,还真不缺才藻富赡的士人,门阀子弟已经不少了,大家都在抢占最优渥的“土地”,没有家族做靠山,自然要争取别的资源,否则江东贺,为何要让裴姓子弟在他们的权域中吸夺养分? 王青娥闭上眼,闭眼之后她才会坠入另一个境界,那个境界唯有她一个“神君”,而她回首之间,只有司空月狐和她近在咫尺,第一次见四皇子,就见不可一世的王瀛姝被四皇子训得一声不吭,但那个时候,可是连二皇子、三皇子都不敢冲王瀛姝讲半句重话的,四皇子和她一样,应是早就看穿了王瀛姝的歹毒心肠,四皇子当时不过是个稚子,却已然目光如炬。 王瀛姝那个蠢货,若我有她的机会,我定然会争取为心宿妃! 第207章 好想去狩猎 皇子们的庄园都位于建康北郊,与各大阀门的墅庄没有区别,既有田地桑林,也都规建了屋宅游苑,一般还圈养有禽畜,庄园一般是供闲居、举宴,除了家主外,自然也有不少佃客、部曲、奴婢在其间劳作居住,既是闲居游玩之所,庄园一般都建在风光秀丽之处,哪怕是并无庄园在此,北郊也吸引不少游人常去逛玩,像司空月狐所有的飖飏园,附近就有栖鸿矶,又有雅望观,雅望观中,便能让游客寄宿。 裴瑜和王青娥夫妻两个要去栖鸿矶一带游玩,倒也不必带劳师动众,为了摆脱皇帝陛下派来的“武婢”,干脆一个婢女也不带,这还真不是一件蹊跷的事——如胶似漆的新婚夫妇嘛,总是会嫌旁人碍眼的。 原本皇帝也没下令武婢寸步不离王青娥左右,有武婢在,对王青娥而言就已经构成了威胁,为保住小命,她也不敢泄露皇帝不许她泄露的机密,而王青娥也根本不知道田氏和她一样也是个重生人,就更不可能去跟田氏说宫里头发生的那些说不得的机密了。 田氏并不知道今日有客将至。 她对飖飏园不陌生,前生时她就在这里居住过不短的时间,她很有把握能重新回到心宿府,那时候梁氏为心宿妃时尚拦不住她,就更别说现如今心宿府里根本没有女主人了,她原本也可以等到二皇子先着急,帮助她重返心宿府,可这一回,她 却期待着能随四皇子一同去秋狩了。 田氏意识到梁氏和她一样经历了重生。 但那女人不知为何竟然拒绝成为心宿妃,许是重活一世,竟变得贪图富贵了,有了母仪天下的野心……也罢了,横竖比起报仇雪恨,能跟四殿下一生厮守更重要,这回梁氏既然自己避开了,就再也没有能够阻碍她达成心愿的人。 她的遗憾太多,重生后的日日夜夜都要珍惜,才能连着前生所受的痛苦也一同弥补。 因此就算飖飏园要比心宿府里还要舒适,但没有司空月狐在此,田氏就觉渡日如年,她对狩猎其实并无多大兴趣,只觉这是个好机会,于是就拜托了兄长田石涉对四皇子提说。 今天,是她很耐心等着答复的第一天。 她把从园子里剪摘的几枝深浅不一的茶花,参差插进一个白瓷瓶里,关于瓶艺,是当年的她一心想要谙练的技巧,她从前是不会的,不懂得怎么将这些花叶摆布出美感,心宿府里的婢女中,荰寂最擅长瓶艺,可荰寂待她一贯冷漠,要不是殿下发令,怎会心甘情愿指点她?后来她的瓶艺也不输给荰寂了,殿下的寝居里,再无荰寂剪插的一枝花叶。 四季轮换,总有丹芳青枝,有时候它们被殿下凝视时,她的心就会砰砰的响,短暂的在秦淮里的时间,琴师总说女倌们的手指苍白,说苍白的手指不能弹出动人的情音,就像鹦鹉,学了人的语 言,却根本不通人情——她那时有如醍醐灌顶,终于明白了,因何故锦衣金钗,因何故还是觉得羞于见人。 那个琴师是贵族子弟。 普通的琴师,不会授人予情,只知授人予技,眼睛只盯着女伎的指法,教她们一颦一笑,教她们目送秋波,贵族们都会击掌,看过来的目光也都有笑意,但永远都是浑浊的,粘乎乎的眼睛,从这一个人的脸,到那一个人的腰。 像蝼蚁似的活着,根本就不知何为情感,当然,也不会有人真对一只蝼蚁动情。 那个贵族出身的琴师,不愿意收她为徒,也并不告诉她理由,无论她跪求多久,琴师都没有被她打动,不过当琴师终于要离开秦淮里时,眼见着她那样狼狈,终于说:“你不适合为女伎,老老实实为伎婢吧,我可以将你引荐给一人。” 那人就是荫烟,荫烟对她原也照顾,只当见她仍然还是想学琴时,大发雷霆:“简郎君央求我,说看着你万万不能让你学艺,否则就会遭杀身之祸,你倒好,居然还想自己找死!” 荫烟不愿再留她在身边,她只好跟了另一个红倌人,她的指法虽然不算十分精妙,可她知道应当如何投入情感,她受到了二皇子的赏识,常唤她往毕宿府操琴,一回她在服侍红倌人时不慎砸了茶碗,是四皇子先替她求情,因此,二皇子顺水推舟,将她作为棋子安插进了心宿府,可是她从见 四皇子第一眼,终于明白,动情是什么样的感觉。 只可惜,四皇子似乎并不喜欢音律。 殿下总是很忙碌,白昼时几乎不会涉足内宅,有时候甚至会连日住在军营,这样的情况应该不会改变,因此她得珍惜所有能够相伴左右的时间,梁氏不会再和殿下有交集了,可心宿府里,仍旧会有心宿妃,不知道哪家的女儿能够得此幸运,这件事不会随她的意愿,她必须要做到的是,在殿下大婚前,成为殿下心悦的人,使殿下当有闲睱时,先会想到她,她不贪心,不需要名分,更不去争求荣华富贵,相比起呼奴唤婢、锦衣玉食,她一生所愿,也无非是能够当她能见到殿下时,殿下的眼睛也会看向她,那双细看来清冷的眼眸,会因她的身影嵌入,透出温和,逐渐热烈。 她记得的,某一日,殿下与他的知己王郎君夜饮,那次似是饮多了,颇有些莫名的伤感,从她手中接过解酒的茶汤时说的一句话——端止,我希望有朝一日,百姓们也有闲情逸致在居所栽种花草,劳作之余,观赏花开花落,草木枯荣,欣慰于岁月静好,庆幸经人生一世。 她恍然大悟,原来殿下喜欢的是花草,真难怪飖飏园中,一年四季都有芳菲交替,草木蓬勃。 田氏此时已经将白瓷瓶里的花叶,摆弄得优雅迷人,自个儿正欣赏,就听说有访客至,她被送来飖飏园的时候,送 她来的管事就有交代,因此她身边不仅有了一个婢女服侍,庄园的管事也对她格外客气,这跟前生一模一样,但不同的是,前生此时,可不会有什么客人专程来见她。 听说访客竟然是那个裴门的王女君,田氏下意识就想把瓶艺藏起来——那个王女君该是亡于宫廷的命数,现在却不知为何改了命,又主动与她交好,想利用她,游说殿下提携裴郎君,田氏不得不怀疑王女君也经了重生,但通过前几回的试探,王女君并不疑她是重生人——这秘密还得瞒藏着。 但又转念一想,她原本也不需要在寝居见客,似乎那些贵人们,除非招待要好的亲朋,并不会轻易就许人出入寝居,过去见次见王女君,是在心宿府里,又仅只是个普通的奴婢,在傅母的眼皮子底下,她是不敢逾越的,才只好在自己的值舍见王女君,就这样还要主动去寻傅母解释,说王女君是被二皇子打发来的,所问无非是殿下会否与江东贺为敌。 可现在,殿下已经不将她当为奴婢看待了。 “先请王女君去翼风亭等候吧。”田氏交代婢女。 她又故意磨蹭了一会儿,才去见客,没有更换衣裙,她的衣着都是兄长专门请了衣坊的人来量身新做的,虽说不如贵人们的锦衣华服珍贵,见客也不失礼。 王青娥第一次等了这么久被“接见”,心疑抱琴明明不知何故被四皇子冷落,怎么 架子倒比过去还要拿大了?当见抱琴时,看她带了假髻,簪了珠钗,衣裙也比往日精致,手腕上套着个羊脂白玉的镯子,真有了几分姬妾的模样,王青娥就笑了:“我听说娘子被送来了庄园,担了几日心,竟是杞人忧天了,看来我得跟娘子道声恭喜才是。” “女君康乐无极。”田氏还是先向王青娥行了礼,款款地坐下,才笑道:“劳烦女君牵挂了,不过是殿下惦念园子里的花草,担心仆婢们懒怠打理,殿下又不得空闲,才令我过来照顾些时日。” 王青娥也听不出这话真是不真,但她心急于为裴瑜谋官,且只好依计行事。 “娘子应当知道秋狩一事吧?可不能一心扑在庄园的事务上了,务必得提防着有些居心不良的人,利用这回秋狩的时机,存心接触四殿下。” 田氏轻挑着又尖又细的眉梢,这一挑眉,就泄露了她很是关注的心态。 王青娥赶紧游说:“我也不瞒娘子了,我娘家的五妹,就是现在乾阳殿为女史的那个,她原本是不能伴驾往围场的,却求得了祖父替她争取得伴驾的机会,我更打听得,她意在心宿妃一位。” “是宫里的王女监?”田氏的眉梢放下来:“王女监出身名门,既得陛下的赏识,更得谢夫人的垂青,若她真被册为殿下的正妃也是理所当然。” “若是只论出身,五妹与四殿下倒也堪堪能称般配,可娘子有所 不知的是我那五妹的心狠手辣,可更比梁四娘更毒十分,她要真是得逞,万万不会容娘子!” 田氏的眉梢又挑了起来:“王女监她……不至于吧?”难道说那些个大家闺秀个个都是不贤不善的妒妇? “我一心为娘子着想,娘子倒反而怀疑我在挑拨不成?这可真让我伤心。” “女君万万不要多心。”田氏忙道:“我出身卑贱,原也不该干预殿下的婚配大事,再则,殿下要随驾前往围场,身边也不少得我服侍的,应就在这两三日殿下便会令我回府了,女君的好意提醒,我当然心存感激,会斟酌着提醒殿下的。” “如此就好,要说来四殿下对我那五妹也是很疏远的,可我的长兄却是殿下的知交,也不知会不会促成这桩姻缘,我也是担心万一四殿下被蒙蔽了……娘子如此柔善的人,若毁于我五妹的毒计狠手,这是万不会坐视不顾的!” 第208章 你家妹子该嫁人了 王青娥当然不认为瀛姝争的真是心宿妃,在她看来,心宿君虽然是个能人,但注定和储位无缘——非嫡非长,母嫔又是个没谋算的,跟太子一样没有母族为助力,就算在军中建立威望,将来也就是个辅佐君帝的亲王——王瀛姝野心勃勃,企图母仪天下,务必会图嫁对她言听计从的司空南次,为司空南次争取陈郡谢为助力。 她今日跟田氏说那番话,无非是唆使田氏早些回到四皇子身侧,田氏只要一吹枕头风,原本就对王瀛姝心存厌恶的四皇子当然不会反驳,甚至还会附和,称誓绝不会娶王瀛姝为妃,田氏就会感激她提醒在前,还她一个大人情。 王青娥洋洋得意,当从北郊回家,赶紧地冲嫂嫂刘氏说了她的进展:“多亏阿嫂替我指这一条明路,那抱琴,确确然很得心宿君宠爱呢,听了我的提醒,就决心要跟着去心宿君去围场了,虽说还没立时答应我提携郎君,但我已经得到了她的信任。” “咱们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我当然是会向着九弟和你的,可娣妇心中却得有数,别真把四皇子跟那抱琴当成了恩人,四皇子一心可是要助太子固储的,九弟日后要真平步青云,还得靠着二皇子和江东贺门。” 刘氏耐着性子又听王青娥一番表态,她笑道:“这回姨母是要随驾的,因还没有消怒,只让我跟去看这场大典的热闹,我其实是舍不 下夫郎的,又总不能辜负了姨母的好意,夫郎他心中多有愁郁,还得有劳九弟常常替他消解消解。好的是,顾氏也得去围场,没她在家里,九弟和你更得清闲,莫不如你们干脆也去金谷园散散心,只消夫郎跟舅舅说一声便好。” 金谷园是江东贺的庄园,也在北郊,裴珷是常去小住的,裴瑜从前多少还要顾及亲长高堂,不敢跟江东贺频繁来往,王青娥就更没有见识过金谷园的奢华富丽了,刘氏没有大智慧,但还能看穿王青娥长着的一颗虚荣心,她有意让王青娥开开眼,感受一下江东贺门的富贵荣华,远远胜过了心宿君。 司空月狐不知道自己被当成了“穷酸”,他这时,蹙着眉头看向田石涉:“令妹说她想跟去围场?” 田石涉因低着头,看不见四殿下的眉心已经不舒展了,他的心情有些亢奋,刚才四殿下说这回狩猎的头筹典时,他们是和储君同组,这虽然意味着他们务必争得头筹,但有了机会能跟其余门阀的私军在围场上决一胜负,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中军的战力已经被小看了多少年,哪怕这次北伐获胜,可不少门阀仍然心有不服,认为这场胜战不全是中军的实力,多少取决于襄阳卫以及上蔡卫两股兵力的援助,更关键的是北赵受洪涝之灾,军力比旧岁时有极大的削弱。 尤其是江东张,大言不惭,丝毫不以旧岁战败为耻, 反而讲什么若不是他们在旧岁时力挫赵军,这回岂能如此轻易夺复义州,战败者竟然还要向朝廷讨要封赏,简直无耻之极!此番江东张与江东贺的军士皆归二皇子统率,很好,那就在围场上比比看,究竟谁能狩得更多猛兽! 田石涉的心思已经飞到围猎时去了,根本不察他提出的事算是一件事,脱口而出:“秋狩是盛典,阿妹也想着跟去开开眼界。” “这不妥吧,女眷们能否随驾去围场都是有规例的,这回虽然是皇后及谢夫人商决拟定的名额,可为这事,实不能央太子殿下向皇后提出给予殊例。” 司空月狐根本就不作考虑,别说田氏根本就未被家族承认,哪怕已经认祖归宗,凭田家的门楣,也万万不可能有随驾秋狩的资格,他要是为田氏求此殊例……岂不承认了待田氏与众不同? 田石涉终于回过神来:“殿下误会了,小人当然明白凭此时的职衔,连给予阿妹安稳都是心有力而余不足,自然无颜妄求太子殿下为小妹讨得殊荣,只是……殿下往围场,身边当有奴婢服侍……” “我已经替令妹赎籍,令妹不再是心宿府的婢侍了。”司空月狐收回目光,继续看着案上的公文:“关于令妹的事,你得多些筹划才是,你有为难之处,不便让令妹归本家,可令妹毕竟已经到了婚配的年龄,现如今她名义上是我舅父的义女,又是刚得良籍 ,暂时能避开户科检校,再加上二兄还任着建康令,建康衙的官媒是不会促婚,可这样耽搁下去,对令妹的姻缘是不利的,我舅父、舅母当然不会干预,全靠你这兄长替她作主婚事。 令妹在飖飏园住多久都不碍事,可不能再为婢侍之事了,尤其是贴身侍婢,这是为了避嫌,你可明白了?” 田石涉彻底醒悟了,由衷道:“小人惭愧,竟从未为阿妹考虑周全,多谢殿下提醒。” 司空月狐就没再多说什么了。 田石涉粗枝大叶,虑事本就缺乏细致,又刚和走失的胞妹相认不久,忽略了田氏现在的年岁不足为奇,也根本不可能洞察田氏的机心,那女子纵然有可怜之处,但恐怕根本就没有离开心宿府的打算,她与田石涉相认,分明是想利用田石涉抬高她自己在心宿府里的地位,而田石涉呢?又十分自责多年前不慎导致田氏走失,四处漂泊,饱经坎坷,当兄长的,也自然不会恶意揣测胞妹的居心。 待田石涉告退,一直在书房候令的寺人连牍“挤眉弄眼”地凑近前:“田统领把殿下刚才的话带给抱琴,抱琴恐怕会大失所望了,殿下也明知,抱琴所求的不过是殿下另眼相看罢了。” “多嘴。” “奴婢只是担心殿下如此器重田统领,田统领却会因抱琴所求为难,届时……也不知会否因为抱琴,对殿下心生埋怨,其实要说来,太子、和二皇子 、三皇子府里,都已经有了侍妾。” 司空月狐扫了连牍一眼。 连牍虽然感觉到了冷意,但却一点不害怕:“奴婢话虽多,但殿下总是需要奴婢这张闲不住的嘴为殿下分忧解难的。” “你要怎么替我分忧解难?” “殿下就安心去围场吧,奴婢担保,无论飖飏园闹出什么的事故,都不会让殿下烦心的。” —— 田石涉果然将四皇子的“苦心”一字不漏转述,田氏却呆若木鸡,她被赎籍的事除了提早之外,并没有别的变化,前生时她就不想离开心宿府,是她提醒兄长,恐怕相认后也难被家族承认,她毕竟一度流落在秦淮里,田家虽然不是什么名门大族,可他们的生父本就是个无情之人,连颇得四皇子器重的兄长都会被生父厌恨,更何况是她? 然而既被赎籍,自然需要落户,她不能落户本家,只能单立女户,立户需要宅居,这还不算个难题,难的是立户后得承担赋役,除非依附士族,走单立女户的流程过于烦琐,留下的变因也多,因此四皇子才干脆让她成为简姓的“义女”,如此考虑很是周道。 但前生,四皇子从来没有提过将她“发嫁”的事! “阿兄,殿下待咱们恩重如山,尤其是我,无以为报,只愿长为奴婢在殿下身边侍奉,哪怕我已非奴籍,可并不存良籍就不能为婢侍的说法,阿兄不用为我操心姻缘之事,我根本就不想嫁人 。” 田氏急红了眼,田石涉只觉妹妹是害羞,摸着后脑勺哈哈大笑:“殿下身边不缺奴婢使唤,且殿下那样重情义的人物,怎会将麾下士卒的家眷当为奴婢使唤?报恩的事由我承担,横竖我的这条命,是决心豁出去为殿下赴汤蹈火了,阿妹别只顾着羞涩,女子哪有不嫁人的?快跟我说,阿妹中意什么样的儿郎,我认识的虽多为军伍中人,不过要是阿妹更中意文质彬彬的儿郎,我也能替阿妹物色。” 田氏情知她的这个兄长是个没心眼的,且她的心事就算跟兄长明说了,兄长也莫可奈何,只好另找说辞:“如今二皇子还当我是他的耳目,我怎能嫁人?说不定什么时候,殿下就需要我去刺探二皇子的计划,阿兄切莫只顾着我,置大局不顾。” 好容易把田石涉应付过去,终于答应暂时不替她议婚了,田氏心里还是有如窝着一团乱麻,怎么也想不通四皇子为何要急着让她嫁人,头绪捋了一遍又一遍,竟突然想到王青娥之前的一番话。 难道说,果真是那王五娘意图心宿妃之位,且殿下已经因为王节的游说动意?殿下当是知道王五娘跋扈妒悍,哪怕只能接受陛下赐给殿下的姬妾,却必不容殿下自择的侍妾?! 可那王五娘,本应是太子殿下的宠妃啊!!! 她不仅仅跋扈妨悍,还是个朝三暮四水性杨花的女子,她哪有资格为心宿妃?殿下 的前生便是娶妻不贤,婚后日子过得格外苦闷,这一世,她可不能再看殿下重蹈覆辄了。 瀛姝万万没想到自己已经成为了田氏的假想敌,但她确实已经收到了荧松的回馈,晓得王青娥不仅见到了田氏,似乎还终于获得了田氏的信任,至少,王青娥是有此单方面的自信的。 田氏真的已经深获司空月狐的宠爱? 关于心宿府里的那些事,其实司空月狐从来没有对她提起过,还是心宿府里那个虽得司空月狐信任,但极其多嘴的宦官连牍透露给她的,却也并没说得太仔细,瀛姝之所以确断梁氏死于司空北辰的毒计,是通过别的途迳,可连牍当时的那些话……似乎意指司空月狐对田氏仅仅只是怜悯,又因田石涉的再三恳求,才收容田氏一直留在心宿府。 “我家殿下看上去冷冰冰的,其实极其心软,却又不懂何为怜香惜玉,田娘子话说得委婉,殿下听不出田娘子的言下之意,倒是田统领直接开口相求,殿下总归是不好拒绝的。”——连牍当时说,又说了件趣事:“殿下某日好容易才从军营回府,贾姬备好酒宴,十好几道美味佳肴,又撒娇,称她胃口不佳,抱恙多日,原是挂念殿下之意,殿下全然没听明白,直接道‘既是不舒坦,胃口不好,还备下这么多菜肴作何?铺张浪费’,唉,贾姬伤心得狠了,真的就食若嚼蜡。我家殿下啊,自 来不乏倾慕他的女子,可那些女子哪能料到殿下竟然这样不解风情,若都知道了,恐怕就舍不得那些年往殿下车里掷来的鲜果了。” 第209章 出发 随驾围场这天,瀛姝天不亮就被映丹唤醒了,这是她的交代,因为她得赶到神元殿去,替轩殿君梳妆打扮。 秋狩乃大典,且帝君出行,于建康城的平民百姓而言也是一件大事,他们极少机会目睹龙颜,而这回,御驾经行御道出朱雀门后,直至南篱门的一段路,允许百姓夹道伫观,为显亲民,连龙辇都不设壁障,随驾宫眷所乘之车当然也一概不设壁障,大豫的后妃并不受“抛头露面”的限制,西豫时,甚至有皇帝因为妃子貌美沾沾自喜,故而常携爱妃登厥楼,召来万千百姓一睹妃子的美貌,还让宦官们随机择选百姓登楼近观,重赏为那妃子的美色惊得两眼发直者,皇帝这样做,一时之间贵族也纷纷攀比效仿,以家有娇妾媚侍为荣,时常在闹市中炫耀。 结果乐极生悲的事发生了,两个豪阀为抢一美人大打出手,在洛阳城中掀起了兵争械斗,皇帝还因此受到了牵连,为了让豪阀止斗,只好忍痛把他的爱妃赏赐给了其中一人,皇帝不敢再“炫美”了,只洛阳城中,一度有女子带帏帽幂篱之物出行,竟被路人指指点点,怀疑是模样生得丑,见不得人。 当然,司空通这回没有“炫美”的意思,单纯只想显得平易近人几分。 这却让神元殿君很忐忑——她依然对自己的仪表缺乏自信,而为了显出她与后妃的区别,她的车驾将紧随龙辇之 后——百姓无不知道皇后乃是陛下的元配发妻,定然不会是二十出头的年龄,因此不难料到她就是神宗后裔,本是比后妃、皇子更加尊贵的地位,可要是装扮出了差错…… 总之神元殿君压力很大。 是她主动相求,瀛姝才答应替她梳妆打扮。 “我寻思着,我还是莫要挑显眼的衣裙了,衣裙的颜色都挑沉着些的,这一件绀蓝底色的大袖袍服,搭配薄缥绛朱间色长裙可还好?” 檀木支架上,宫人已经将一套衣裙撑展开来,袍裙上金钱绣出的牡丹纹倒也精美,若再搭配好带绶,是不显得老气的,但瀛姝却没有相中,她笑道:“殿君是担心衣裙太过华丽反而压盖了气态,显得人不如衣,于是想着干脆别引人注目,可殿君的车驾紧随着龙辇,能不引人注目么?殿下放心吧,有我在,担保衣装妆容都适合殿君的气度,殿君今日在百姓面前亮相,一定会让所有人感觉眼前一亮。” 她也不折腾宫人们将殿君的衣裙都翻出来一一过目,直接说要求,质地什么样的,衫子的颜色,外衣的颜色,诸如等等,等那套衣裙也撑展在支架上,瀛姝看着殿君微微半张的嘴,笑着推了推她:“杨司衣其实是个妙人,她既掌管着殿君的衣饰,当然明白其实什么颜色更能适衬殿君的气度,且今年的秋狩,殿君必会随驾,她肯定也早有所准备,可不,她跟我想到 一块儿去了,殿君再别犹豫了,先更衣,我们再替殿君施妆。” 神元殿君在由人“摆布”,郑莲子也正怏怏地描着眉毛,今日,她也要随驾前往围场,原本她并没有资格,她也没想争这样的资格——横竖太子殿下得留守建康,只由新上任的东宫令丞代表太子出席秋狩礼,与其去围场,还不如留在宫里,才有机会亲近太子,争取更多的好感——可淑妃却非要她随驾,说卢家的大女君会往围场,必然也是会得皇后召见的,到时她在皇后身边,表现得温文尔雅,皇后趁机称赞她几句,卢家女君对她有了好印象,就会跟自家女儿提起她。 卢氏女嫁入东宫,成了太子妃,开始难免会提防梁氏、虞氏两个良娣,若是她能先争得卢氏女的信任,对虞良娣大为有利。 郑莲子却并不想帮那虞碧华争好处,原本嘛,同为太子的姬妾,虽暂时是有高低贵贱之分,但日后的荣辱还得各凭手段,虞碧华要是个识趣人,看在皇后的情面上她也乐意援手,但那女子,就从来不把她放在眼里,虞氏女的出身原也不算高,无非就是仗着她是皇后的侄女罢了。 不甘心归不甘心,郑莲子也情知此时只能言听计从,她能不能进东宫,可全凭皇后的一句话,而日后的荣华富贵,也得先要迈过东宫的门槛才有机会。 原本无心梳妆——她现还只是个良人,再是如何着装 打扮,无非也就是跟着宫人们乘坐末列的大车,引不起多少观注——唯一能让她振作精神的是,今日神元殿君定会丢脸。 今日这样的场合,越是尊贵的人越要浓妆艳抹,可轩氏的肤色本就不够白晳,眉眼更是不够娇美,越是浓妆越是俗气,且她的车驾还紧随着龙辇,要若是有百姓将她误认为皇后……那可有乐子可瞧了。 郑莲子下定了决心,她是万万不会提醒轩氏不要去争人瞩目的,等秋狩礼后,轩氏回到建康城,满城已经都在流传她这神宗后裔的笑话,且看她如何无地自容,说到底,世间根本就没几个百姓仍在追崇大济朝,如今亲眼看看大济的宗室女已经全无湟湟贵气,就都明白轩氏所谓的尊贵身份,无非是大豫皇室的施舍罢了,一个被认定乃摇尾乞怜,沦为笑柄的“贵族”,就看二皇子、三皇子之流,还愿不愿意争娶。 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郑莲子才不在揽镜自照,她为了不“提醒”轩氏,特意也经过了浓妆艳抹,抹了鹅黄,画了花钿,霞蕴双颊,她自忖哪怕施加这样艳丽的妆容,因眉眼生得清丽,总不至流于粗俗,又特意挑了件莲瓣红的衫子,挽着满绣桃朵的披帛,配一条萝蓝紫的长裙,腰间系着长长的珠绦,她巴不得这样一身被轩氏照样学了去,可就轩氏那样粗鄙的气态,哪里穿得出秀雅娇柔的风情……活像个 农妇,被故意装扮成了丑角。 行至寝殿外,郑莲子先听得几声说笑,隐隐的像那尚宫陵的声气,正夸赞着,郑莲子撇撇嘴角,满腔的不屑,这世上啊,正因为睁着眼说瞎话的人太多,才有那么多毫无自知之明的人。 她款款提着裙,迈过槛,并不理会纱橱外的宫人,直接入内,向左绕过了一面画屏,才见东窗下妆台前,站着几个人,郑莲子过去,笑着声:“妾一阵间就要去显阳殿问安了,特意来告会殿君,不过殿君若是需要妾指点如何梳妆,妾不敢不听令。” 尚宫凌斜了郑莲子一眼,差点忍俊不住,但她自是不会多嘴的,只示意宫人们闪开。 郑莲子这才看见神元殿君的身影。 竟是穿着一件佛手黄的大袖袍,绣一只振翅的白凤,发髻梳得极其简单,带垂珠金冠,待殿君转过身来,郑莲子只觉眼眸竟被一道炙烈的光芒猛地刺穿了——蜜黄衫、流金裙,层层叠叠浓淡互衬,如此明灿的一类色彩凡俗之辈哪敢穿着,却不知为何,素来就显得几分粗鄙的轩氏竟被这身衣裙衬得英姿勃发——而她头带的那顶金冠,从正面看竟然近似大济朝长冠的式样,也唯有从侧面和背面,才为步摇垂珠装饰出几分巧致,偏因这样的冲突,竟越使轩氏看上去气度不凡,地位殊荣。 最让郑莲子难以置信的是,轩氏竟没有在脸上厚施脂粉,明明她的肌肤仍 然不甚白晳,也明明抹了额黄施了佛妆,可非但毫无违和,甚至竟显出了眉宇的英朗……英朗?轩氏的相貌怎么可能和英朗相关? 是因为没有将眉毛刻意修得纤细,又只在眼角处将胭脂层层蕴开,才使那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容貌,突然变得与众不同,让人一眼看去,竟恍如见到了神只显身么? 不!轩氏的眼妆根本就不是宫里常用的胭脂,胭脂无法蕴染出那样柔和却不失明灿的效果,她也根本不是使用的宫制蜜粉,轩氏的肌肤黯淡无光,蜜粉无法让她的肌肤焕发这样的光泽! “良人来晚了一步,我已经请教了王女监如何施妆,我很觉得满意,就不需要良人的建议了。” 又是王瀛姝!!! 郑莲子重重喘几口气,转身就走,轩殿君今日毫不在意,含笑道:“我真想不明白,她生的是哪门子气,我和她原本井水不犯河水,各有各的命途,我今日哪怕真出了差错,被人嘲笑,难道就能衬出她气度不凡了?” “殿君不必介意这样的小人。”尚宫凌也笑道。 “是不必介意,可神元殿里总有这么一个扫兴的人在,我心里总觉不畅快,但谁让她来神元殿是皇后殿下的意思呢,我也不能太张扬。” “等太子大婚,郑良人也该入紫微府了。” “至多不过再忍她半年罢了。”轩殿君今日心情好,虽还要忍郑莲子一时,却并不觉得烦闷。 轩殿君 有个贴身使唤的宫人,被赐名泗水,这宫女很是伶俐,性情又极爽利,她本就不愤郑良人总是冒犯殿君,可要是总提起那败兴的人,就怕反而招得殿君生气,今日眼瞅着殿君心情愉快,便说了几句泄愤的话。 “亏她一心想着争宠,博个荣华富贵,却也不好好把铜镜拿去打磨一下,看清楚她有没有以色事人的资本,瞧她今日那妆容,用的定是极浓白的面脂,连鹅黄粉里也加了膏脂,因此根本蕴不开,糊在了额头上,她人中长,鼻唇沟深,唇角还有些下撇,根本就不适合点妆靥,不仅点了,还点得特别显眼,恍眼看去还以为点偏了,总引得人注意去看,一看,就看出不管施多浓的妆,她还是一副苦相脸。 也不知谁在糊弄郑良人,让她自诩国色天香,仗着用了几载的胭脂水粉,就敢来殿君跟前卖弄,总之奴婢看她今日讨了没趣,真觉解气极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泗水的话只不过引得轩殿君一笑,可另一个宫女娴朱,顿时就觉时机难得。 第210章 猎场 这天不少人都因神元殿君眼前一亮。 二皇子直接就看呆了,倒并非是为殿君的姿容神魂颠倒,只不过他跟郑莲子似的,一贯认定了殿君其貌不扬,还曾经“感慨”过“人靠衣装”这话也不绝对,比如轩殿君,无论怎么装扮,也不会让人有兴趣再看第二眼,可今日,他差点没认出轩殿君来,依稀辨出是谁,瞠目结舌,昨晚轩殿君难道偷服了仙丹灵药不成? 这样的轩殿君,娶回去为妃不吃亏。 三皇子倒没看呆,只是也觉得诧异,他似乎见过贺夫人也曾经有过一次“金光灿烂”的装扮,公道的说贺夫人容貌和气态都很不错,但也没能压住那样一身着装,艳俗得很,他于是一直以为这类色彩只适合镶配,却不想往日里看上去普普通通的轩殿君竟能被这样一身衣裙衬出与众不同的风采。 四皇子正和南次交谈,也都不由止了言语,看向神元殿君。 很多女子不明白,光芒万丈并不需要有倾国之色,只需要自信的仰起头颅,挺直脊梁。 那个曾经在神元殿困惑绝望,油尽灯枯时还自惭形秽的女子,现在才算真正获得了新生。 南次道:“史书里的神宗太后,据载,乃是神彩奥澈,行止爽彻,无柔媚之气,具英迈之概,方能临乱世而不惧,护子女于祸危,今见殿君,深感史笔如实,殿君确有先祖遗风。” “说来殿君能自保于兵祸,流离奔散十 余载,只靠其傅母授习,竟能护典籍不佚,如此竖毅的品格,其实已经不需态貌为衬了,不过殿君生而已远权场,突被卷涉其间,难免困惑迷芒,不知如何走出迷局,但数月之间,殿君看来已经踏过了一丛荆棘了。” “瀛姝这段时间也是耗了不少心力。” 四皇子瞥了一眼南次,竟也遇见了南次瞥来的一眼,四皇子不由失笑:“行了五弟,我有时候虽然会挤兑王女监,但对她却并没有恶意,她本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连家中的祖父都拿她无可奈何,王端止是琅沂公苦心栽培的未来家主,少积威信,也只对这个小堂妹无可奈何,小小女娘,过于矜傲,我就忍不住调侃她罢了,五弟真不必但有机会就提醒我,我也承认王女监自从入宫后,并没有胡作非为。” 南次未及回应,只听他的小七弟在后头感慨:“殿君今日带的那金冠真好看。” 又听六皇子道:“不男不女,有何好看的?” 司空月狐就拉长了脸:“六弟慎言,长冠乃是神宗皇帝所制,而殿君现为神宗皇族唯一后裔,神宗之尊,应由殿君传继,父皇及满朝文武,乃至连北部诸多国君都对神宗皇族极其尊崇,你怎可发此谬辱之辞?” 六皇子已被批评惯了,仍然无精打彩的样子,耷拉下脑袋。 就连皇帝,今日也很觉神元殿君光彩照人,他在跟他的近信之臣白川君议论:“我司空 皇族虽是从夏侯乱贼手中夺回的正统,但高祖能得士族阀门的信服,也多亏神宗后裔为我司空氏正名,迎回神元殿君时,我存有利用之意,也明知必然会言而无信,不能将后位予她。我心中既存愧疚,也存畏惧,担心神明在上,终会怪责我忘恩负义,报应于我族子孙,祸及治下臣民。” “如今看情境,神元殿君已然解开了心结,着眼于大局,而不局限于一姓一族的权望了。”白川君微笑:“殿君心甘情愿协佐陛下平定乱争,就无利用及负义之说了。” “这件事,太子办不成,皇后办不成,更不能指望别人,倒是帝休,没想到她真能劝得神元殿君振作,摒私而顾公。” 而除了皇室众人之外,另有一个男子,也因为今日的神元殿君目眩神迷,他就是上蔡侯梁沁的幼子梁会,这梁会是梁沁的老来子,极受父母怜爱,因此直至这回夺复义州才随梁沁征战沙场,他现才刚被授了统领之职,今日负责御道旁的守卫,又正巧,当日也正是他遇见殿君一行人被追杀,救护得殿君安全,护送至主营。 那时狼狈不堪的女子并未引起梁会留意,他甚至早已忘了她的眉眼长相,只是当回京之后,才听说殿君竟然在奔逃流亡之时还能保得大济一朝的典籍免于遗佚,心中便生敬佩,感慨殿君虽然是弱质女流,却做了一件不少男子都难做到的益事,使 得华夏史籍不因祸殃而断代,这样的功绩,实应受到千万华夏子民尊奉了。 只可惜,这样一个女子被迎回大豫,困居宫廷,再难有所作为,恐怕志气会逐渐消磨,本应是光芒万丈的明珠,终有一日会因蒙尘而黯淡无光了。 可今天,他见到的是一颗真正的明珠,他相信世间不再有人事能磨灭这颗明珠的光彩。 心底已生欢喜,而神元殿君所乘的车舆,缓缓从他的目光里驶过了。 围场尚在历阳郡城二十里外,而多数随驾的官眷却都是暂居于郡城内,司空通念及瀛姝的阿娘也是随驾者之一,便想让她和父母团聚,瀛姝却一本正经拒绝了:“儿是中女史,受阿伯的照顾,已经享获了不少自由,哪里还敢得寸进尺于大典之时撤离职守,跟父母共聚天伦?” 司空通也只能由着瀛姝跟去了围场的行宫。 围场其实也建有行宫的,如皇后等妃嫔并不会参与狩猎,无非是在典礼时到场,让宫眷们都住营帐诸多不便,因此就安排在了行宫的各处殿阁,司空通倒是兴致勃勃地要住营账,也没忘了瀛姝,再次劝她:“秋狩时不举朝会,寻常的事务奏章仍旧是送建康宫,暂时由太子阅办,你也难得一段空闲,没必要日日留在营区,去寻谢妃吧,离宫前她就跟我提过了,说你一个女儿家,住在营区不方便……不仅你不方便,琅沂公的营帐就在左近,我定 然会借机与他对弈饮谈,要你始终伫在一旁值守,我也不自在,活像虐待了琅沂公的孙女一样。” “可乾阳殿的中女史还从无调遣去妃嫔殿阁的先例呢,除非‘有去无回’……阿伯既嫌儿碍眼,不如调儿去神元殿君身边服侍一段时日吧,殿君不是宫眷,不涉内闱之事,如此才确保不留把柄。” 司空通也正满意神元殿君“状态”的改变,见瀛姝是真心想和她亲近,大有利于神元殿君保持“坚定不移”的决心,哪会拒绝?不过还是叮嘱了一句:“你也多去陪谢妃说说话,她一个人,终归觉得寂寞,别让居心不良的人钻了空子。” 瀛姝知道谁是居心不良的人。 只有嫔位之上的宫眷才有随驾围场的资格,皇后、三夫人都要出席秋祭大典,因此无一缺席,而现有的八个嫔妃,简嫔留守建康宫,石嫔因为身体还未完全康复也没有随驾,淑妃是皇后“钦点”,不会去钻谢夫人的空子,李嫔一心在皇帝陛下身上,虽住行宫但心在营区,另外的四个嫔妃中,也只有乔嫔育有皇子,且素来就和谢夫人“亲近”。 “让五郎随你去行宫吧,正好,他也得去督察一番行宫的禁卫。”司空通挥了挥手。 已是黄昏时分,围场的夜色不待那轮鲜红的落日彻底沉沦,就已经从湖泽底升腾,从山林处弥张,往来的风中,气息幽凉,通往行宫的道路并不狭驱, 不过南次和瀛姝都没有乘车,他们各骑着一匹马,奔驰一段,又再吁住,马蹄缓缓踏着枯草,不远处,渐次有灯火点亮。 “宫里数月严加巡防,因为秋狩,多少会有放松,那个‘恶鬼’是否会出来作乱?”瀛姝问。 “难说,也不知道‘恶鬼’是来了围场,还是被留在了宫里。” “我有种预感,这回秋狩,‘恶鬼’应该会再度犯案,但正如你方才所说,不知围场是案发地或者仍在建康宫,可如果是在围场,我担心殿君会被牵涉。” “这就是你要去殿君左右的原因?”南次有些着急:“你这是以身涉险!” “凶手不会冒险行事,遇害的人全是宫婢,且并没有掌握要紧的职务,说明凶手虽然有一定特权,但他只是单独行凶,因此他的目标才只限落单的宫婢,我只要不落单,就没有危险,殿君更不可能成为凶手的目标,我只是担心殿君会被牵涉。” “你仍然怀疑皇后?” 瀛姝点头:“司空北辰留守建康,皇后这回硬要跟来围场已是蹊跷了,更何况郑氏女也成了随驾的殊例……她一直在故意激怒殿君,我思考了很久,她应该是得到了皇后的授意,否则她不敢,但皇后为什么要这么做?皇后如果真想阻止殿君为二皇子或三皇子正妃,不该让自己人激怒殿君。” “皇后是想嫁祸殿君为‘恶鬼’?”南次难以置信:“皇后不至于这么愚 蠢吧,命案发生时,殿君根本就没有回国!” “你别忘了,杜氏遇害一案,也曾被二皇子误断为‘恶鬼’所为。” 南次思索了一阵,恍然大悟:“你怀疑是皇后是想嫁祸殿君假借‘恶鬼’案行凶?” “郑莲子前生时,是死在我手上。”瀛姝说:“她毒杀了虞氏,意图嫁祸给婉苏,还企图利用贺氏为她的人证,助她一臂之力,是我拆穿了她的阴谋,当时司空北辰并不想处死郑莲子,是我一再坚持,后来她被赐死。” “那是她罪有其咎。” “南次,当时婉苏是皇后,虞氏和贺氏皆为夫人,郑莲子虽也居嫔位,但位居于我之下,我看破她居心不良,对她早有提防,数番打压,她视我为仇人不奇怪,但婉苏待她却极其宽和,她为何要陷害婉苏?” “妄想着将皇后之位取而代之。” “她哪里来的自信能把婉苏取而代之?”瀛姝挑眉:“当时,世人都道我宠冠后宫,殊不知司空北辰从无废后之意,因为他还要利用范阳卢氏,自然不会对婉苏太过绝情。还有贺朝夕,她的出身也比郑莲子高太多,而江东贺,那时还没有势微,对于司空北辰而言,也是一颗必须笼络的棋子。” “郑氏,并无自知之明。” “现在的她也许没有,但当时的她,必有自知之明。”瀛姝看向残阳,已经不见踪影了。 远天,唯有一抹血光。 第211章 殿君撵人了 关于郑莲子近乎疯狂的恶行,瀛姝曾经也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刘氏拿着司空北辰留给她的销魂散,当众宣告瀛姝的死刑,瀛姝才意识到,一直被她忽视的太妃刘氏,极受司空北辰的信任。 “虞碧华是个蠢人。”瀛姝道:“她一直以为司空北辰登基后,会废婉苏,将她立为皇后,但司空北辰虽然顺利登位,却仍然必须依靠范阳卢等等士族的拱卫,相较于婉苏而言,虞碧华毫无作用,司空北辰封她夫人之位,应当是为了平息他把生母幽禁于永乐宫的非议,司空北辰要让臣民皆信,他是个孝子,虞太后的确是在永乐宫静养。 可虞碧华,却因为没能母仪天下,对司空北辰怀恨,她,其实先于婉苏有了身孕。” 这些事情,瀛姝并未告诉南次。 “但司空北辰已经很久没有宠幸虞碧华了。” “这么说,虞氏女竟然与他人通奸?” “不,她没有机会,她只是谎称有孕。” “这不可笑么?这样的谎言骗得过谁?” “能骗过我,也能骗过婉苏。”瀛姝冷笑一声:“司空北辰也不是什么事都会跟我实说的,像虞碧华有孕一事,司空北辰当时并没有跟我讲实情,横竖他什么时候宠幸了谁,虽有彤史记录,可他完全可以瞒改,总之当实他认可了虞碧华的身孕,虞碧华有望生下他的皇长子,他还表现得尤其喜悦,南次,你是否听着觉得耳熟?” “正如父皇之前,默许徐才人假孕。” “是啊,唯一区别是,徐才人假孕阿伯是策划者,而虞碧华假孕,是她自作主张,是她为了逼迫司空北辰就范,将她改立为皇后。” “这怎么可能?” “那个孩子当然也是生不下来的,虞碧华的计划,应该是嫁祸给婉苏及我导致她小产,可司空北辰当然不容她,于是,虞碧华‘难产’而亡,婉苏为郑莲子指控,而我,完全可以置身事外。” 南次蹙着眉头思考了良久,才想到一个可能:“郑氏之所以有底气,是因为司空北辰对她的许诺?!” “当然,司空北辰不可能废婉苏,因此司空北辰只不过利用了郑莲子,我之所以能拆穿郑莲子的阴谋,应当也是司空北辰故意将郑莲子的罪证泄露给了我,他知道我感念婉苏的宽厚,厌恶郑莲子阴险虚伪,不会坐视婉苏被郑莲子陷害,后来,他还假惺惺地要宽恕郑莲子不死,事后想来,他是作样给刘氏看的。” 瀛姝轻轻挽着马缰,平静地说着那一段过往:“当时刘氏在永乐宫服侍苟延残喘的虞太后,她就算能知道一些事,也无非是虞碧华利用了某个把柄,要胁司空北辰改立她为皇后,后司空北辰授意郑莲子护着我,没想到,郑莲子却反而被我害死了。 我想通了这些,就想通了一件事,虞姓一族对司空北辰的作用不像我们以为的那么样微不足道,而刘氏,才是郑莲子真正的靠山,因为司空北辰不敢让刘氏知道,郑莲子是死于他的连环毒计。” 南次只觉心里堵得慌,有一种想要长啸的冲动。 却忽然,有一声破空的清啸,不知响于何方,南次茫然回顾,身后早已经被暮气淹没了。 瀛姝的目光却仍在前方的山麓,以及依山而建的,那片殿阁楼台,华丽与凶险相互映衬,而当入夜,那些灯盏更像凶刀折射出的辉芒,因为璀璨,让所有猎物迷醉其间。 “郑莲子原本就是司空北辰手中的一枚死棋,随时可弃,如果弃她能使殿君受诋,又可能引出更多的重生人……”瀛姝看见又有一盏灯火被点亮,她的胸臆中,此刻空寂,似乎只余刚那才那声清啸的回韵,她深深吸一口山野的幽凉,垂了眼睑:“南次,我不是想救郑莲子,但我要解开疑惑,虞氏族人对司空北辰究竟有什么作用,虞碧华究竟掌握了司空北辰什么了不得的把柄,司空北辰为何要将生母囚于永乐宫,这些疑惑我不能再忽视了。” 神元殿君仍然居于最高的殿阁,这其实是皇后的安排,什么用意并无个说法,她正觉不安,还好瀛姝来了,轩殿君直接挽了瀛姝说话:“行宫诸殿阁虽是依山而建,何人居何殿也没有陈制,可如何我位居高处,皇后却居低处,我这样的高高在上,会否被议张狂?” “皇后这样安排,其实是因她毕竟上了年岁,居平缓处,无论是往丰和殿,还是往营区都更便利些,又因殿君乃是神宗后裔,论尊贵,其实也不应居于皇后之下,反倒是殿君因为不安,又要让皇后重新安排居阁,才会落人口实。” “后宫里的女人啊,心眼真是多。”神元殿君扶额,无奈苦笑。 “那郑良人是跟皇后住呢,还是仍跟殿君住呢?” “我倒想她跟皇后住,只是早有宫人把她的行装都送到我这里来了,许是她也觉得看我生厌吧,都已经这时辰了,还在山脚下呢,横竖她也是住在翼楼,我只当翼楼是单另的殿阁罢。” 此时泗水正呈上“冰清玉养丸”,这是宫里的贵人日常服用的养颜保健丸药,根据个人体质及作息等等具体条件不同,适合服用的时辰也有所区别,轩殿君须在此刻服药,泗水近前,刚好又听见提起郑莲子来,她忍不住就把早上的事告诉了瀛姝。 “小人之言,这会儿子又提来做什么?”神元殿君失笑。 “奴婢就是不愤郑良人的对殿君的有意冒犯,再说殿君也从不和王女监外见,奴婢便是多几句嘴,有什么妨碍?要说来,良们人都是大选入宫,虽这回大选,陛下是要挑几位良人去各皇子府,可未成定数,只有郑良人自个儿张扬开,她是要入东宫为太子姬媵的,无人不知皇后殿下已经相中了她! 便是如她所说的这样,她也不该冒犯殿君,殿君这时的尊贵,不在太子之下,连太子殿下对待殿君都要恭敬着,真不知她哪来的胆量,又因何对殿君记恨。” 就连这个宫婢都察觉事出蹊跷了? 瀛姝正想着多问泗水几句,轩殿君却服了药,将泗水打发开了,她又冲瀛姝笑笑:“泗水伶俐归伶俐,但她入宫的时间不长,我因她的祖籍也在沛丰,就挑中了她贴身服侍,也没有很拘束她快言快语的性情,只是不知道这样放纵她,会不会惹出祸事。” “人的天性是很难真被规矩拘束的。”瀛姝道:“且我看泗水也未必不懂得谨慎,那些话,也不会四处去同人讲,只要她心思正,不触宫里的法度,犯下罪行,仅只是嘴上说几句几话,殿君自然可以庇护她。” 宫女们在内训署受教时,令正首先都要强调谨言慎行,以防祸从口出,可时间一长,尤其是那些受到位份高圣宠隆的妃嫔器重的宫女,大多都会被规矩教条抛之脑后,又确实只要不犯大的过错,一般不会因为多嘴、取巧这样的小瑕疵受到追究,有的宫女,甚至因为后台硬,根本不把份位低的才人、良人等放在眼里,这不是一种良好的风气,但也没办法从根本上杜绝,瀛姝是当过皇后的人,她对规矩教条究竟有多大约束力深有体会。 别的不说,那时候白瑛她们几个入宫,除了青媖之外,另两个根本就受不了宫规拘束,尤其白媖听见别的妃嫔冲瀛姝阴阳怪气,总忍不住抢白,还以厉害,有瀛姝护着她,谁都无法用“以卑犯尊”的罪名处罚白媖。 今日从建康赶到围场,难免会觉车马劳顿,瀛姝只是陪轩殿君聊了两刻,就各自安置了,瀛姝睡了个饱觉,还是被映丹唤醒她——今日没有安排正式的狩典,王公贵族及其家眷都可以先熟悉猎区,也可以在外围场试试身手,外围场并没有虎狼熊豹等猛兽,相对内围场而言安全不少。 瀛姝答应了南次,今日要跟他去试猎。 轩殿君也正等瀛姝一同用早膳,瀛姝便邀她一同试猎,轩殿君连连摆手:“我不懂得骑马,更不会箭术,去了反而会让你们扫兴,倒是我那几个护卫过去都狩过猎,一阵间我让他们跟着你,如果猎得野物,我们今晚可以烤炙着吃。” 轩殿君的侍卫虽然被编入了中卫军,平日负责镇守巡防京城,可殿君出行的时候,他们仍是供殿君差遣的,也就只有十几人,过去都是遗民,随着轩殿君一同流亡,也是他们一直保护着殿君的安危,可以称为殿君的旧部了。 两人刚用完早膳,就见郑莲子直接闯了进来。 也不知她昨夜多晚才归宿所,总之看上去就没有睡好,脸上涂着老厚几层脂粉,眼圈却还淡淡发着黑,行了礼,自己就坐在了枰上,闷声闷气说道:“妾跟皇后殿下说了,昨日是王女监替轩殿君挑的衣着,皇后殿下便说,要是殿君自己挑的发冠,倒不足为奇,可要是王女监替殿君挑的,就是王女监的不是了,主要是发冠,虽然算是步摇冠的形制,可毕竟也和男子所带的长冠太像了,有逾制之嫌,今后殿君还是莫再带那顶发冠为好。” “这真是皇后殿下的原话?”瀛姝因被点了名,自然要回应。 “那是当然,妾可不敢假传懿旨。” “皇后殿下难道不知那顶发冠是司饰局专为殿君制办好的?司饰局制办的冠饰怎会不合乎礼制?” “王女监这话难道是说皇后殿下竟不知礼制么?” “我有说这样的话么?我只是以为多半是郑良人曲解了皇后殿下的话,礼制确有规定冠服,但女子的发冠除祭、礼之外,寻常所带的发冠并没有特殊规定,如凤冠,平民女子婚礼时也可佩带,昨日并没有限定需着祭服、礼服,皇后殿下怎会冤枉殿君逾制?” 瀛姝已经把郑莲子驳得哑口无言,轩殿君心中却有觉郁怒,冲瀛姝道:“不必理会这样的小人之言,王女监只管去试猎吧,我是否逾制,可不由皇后殿下判夺,我反倒不明白皇后殿下是怎么调教的人,郑良人频频直闯我的寝居,我未赐座,你竟敢自己坐下来,要说来你做为选女,也算陛下的后宫,住在我的殿阁里原就不合适,再生我跟你又实在是话不投机,我没兴趣替别的人管教你,但也不能总是容你冒犯,一阵间我就去跟皇后殿下商量,你干脆就不要住在我的殿阁了。” 第212章 有只灰雀名闻机 行宫的昌化门前,南次已经等在了那里,他眼看着瀛姝一身的骑装,素面朝天,梳着男子的发髻,只带着一顶白玉莲花冠,他笑着把马鞭递了过去,他知道瀛姝的骑术虽然不错,投壶的技艺也完全可以和男子竞比,但其实并没有练过弓箭,也没有机会去山林间真正射猎,最多是孩提时设过陷井诱捕过麻雀,耐着性子垂钓过鱼虾,这次试猎是没法大显身手的。 瀛姝在营区看见一只猞猁时,两眼都已经发光了。 “你竟然驯养了猞猁?什么时候驯养的?唤什么名?我能摸一下它么?它不会咬人吧?” “是问父皇借的。”南次略挡在瀛姝面前:“我也不知它的性情。” 别说瀛姝,连南次也少有射猎的机会,偶尔参加射猎这样的活动也都不是在深山老林,因此他连猎犬都没有专门驯养,更别说猞猁了,可见瀛姝极其兴奋的模样,他就问拉着猞猁的护卫:“有你在旁驯管,它应当不会伤人吧?” 这猞猁平时是养在禁苑,除了驯师,并没有接触过生人,南次只见驯狮蹲下身跟猞猁一阵嘀咕,猞猁竟像能听懂人言般,趴在了地上,南次不想让瀛姝先去冒险,他先试着去抚摸了一下,那猞猁回过头看了他一眼,琥珀般的眼睛透出冷光,瀛姝赶紧把南次的胳膊一拽:“它应当不喜和人亲近,快离远些。” 真可惜啊,看着像一只大狸猫,但性情却要比狸猫凶悍多了,眼睛竟也如同带着情绪般,一看就不好惹。 一行人出发往外围场,猞猁首战告捷,往草丛里一钻,没多久就叼回来一只兔子,紧跟着还立了一功,率先向几只狍子发起进攻,瀛姝只会纵马跟着南次跑,起到让狍子们更加惊慌的作用,而南次在射空了两箭后,第三箭终于扎在了狍子的脖子上,猞猁上前将狍子扑倒,瀛姝发出了欢呼,她根本没想到今天居然能猎到狍子,预期无非是兔子、狗獾这样的“小野味”,说不定都无法满足晚上有炙肉餐的愿望。 时间过得飞快,肚子“咕咕”预警了。 外围场有一片湖池,众人选择在这里休憩和饱腹,瀛姝正可惜没有带上钓竿,忽地又见一只鱼鹰竟然从湖水里蹿出,嘴里叼着条尾巴乱摆的大活鱼。 “围场里竟然还有鱼鹰?”瀛姝想当然以为这只鱼鹰是野生的。 鱼鹰飞进了丛林里,瀛姝还想怂恿南次跟过去“捡便宜”,一转眼,鱼鹰竟然又“回来”了,是站在一个人的肩上被“驮回”的——那个人让瀛姝快速扭过头,彻底打消了捡便宜的念头——司空月狐的便宜可不是那么好捡的。 不过瀛姝很快又把头转了回去,因为她听见四堂兄正在热情地呼唤她,她已经很久没见已去光明卫历练的四堂兄了,围场重逢,格外惊喜,可瀛姝立即发现王茂的裤子上疑似染血,连忙问:“四兄怎么还伤了?” “没有伤。”王茂赶紧声明:“我好歹也是军伍之人了,试个猎还哪能伤着了?是早前去拾猎物时沾上的兽血,说来也巧,试猎时刚好遇见了四殿下和周将军,我们今日收获可不少,光山鸡就猎到了七、八只,还有狍子,你们可算有口福了。” “我们也猎到了狍子。”瀛姝连忙说。 “五殿下居然能猎到狍子?” “小看谁呢!”南次瞪了王茂一眼。 王茂此时也看见了不远处已经在饱餐的猞猁,擂了南次一拳:“我说呢,原来你们也带着猎猞,但我们不仅有猎猞,还有猎雀!” “什么是猎雀?”瀛姝只听过猎犬、猎猞、猎豹、猎鹰,还从没听过猎雀?雀鸟能猎什么?虫子? 王茂赶紧大喊一声:“掠影。” 但此声之后并没有得到什么响应。 王茂“嘿嘿”笑道:“掠影是四殿下驯养的猞猁,我跟他不熟,使换不动。” 在王茂热情地“撮合”下,两行人达成了聚餐的意向,司空月狐也总算是带着他的猎猞过来,掠影此时名不符实,跟着他的主人慢条斯理走过来,瀛姝定眼一看,原来这猎猞的背上还驮只灰雀,这就是所谓的“猎雀”?看上去不过是只普普通通的灰麻雀嘛。 念头刚一转过,灰雀却飞到瀛姝肩上站着了,而那只猞猁竟像受到了灰雀的引导,居然也懒洋洋过来,同样是琥珀色的眼睛,看上去却并不冷酷,瀛姝呆呆受着猞猁往她腿上蹭两蹭? “他唤作掠影?” 不知是不是错觉,瀛姝竟觉猞猁冲她点着头。 “灰雀也有名儿,唤闻机,闻机闻机快过来。”王茂拍拍他的肩。 闻机似乎犹豫了下,才冲王茂“吱吱”叫了两声,直到司空月狐说了声“去吧”,闻机才飞王茂肩上站好,猞猁又懒洋洋过去,蹲坐在王茂身边。 “王女监可别小看了闻机,今日我们能猎得这许多猎物,可全靠它空中盯踪,引路围射了,我当日在师门时,虽也见老师驯养过几只颇具灵性的雀鸟,但无一比得上闻机,四殿下真是好本事。”周景俨然也很羡慕司空月狐,但他不似王茂那般孩子气,把灰雀逗弄个不停。 “也并非我驯养的,不过是因机缘巧合,觅得个技艺高超的驯师罢了。”司空月狐极其谦逊。 瀛姝不由产生了“非份之想”。 她是想到南次遣人跟丢了的那个鬼鬼祟祟接触付顷的人,那人经过了易容,恐怕当再次接触付顷后,还是会用浴堂这样的场所摆脱跟踪,不过人是依靠眼睛盯梢,不少兽类却并不是依靠眼睛辨识主人、道路等等,瀛姝不是没想过利用猎犬去跟踪,可太容易被目标察觉了,难度很大。 她问:“闻机能听得懂人言?” 司空月狐挑眉:“你还怀疑么?” “那……它难道还能用眼睛辨识出主人?” “据说,主要是靠听觉和嗅觉。” 瀛姝心里就一阵发痒了,可有的事情不能当众说,她姑且只能摁捺着,但既然有事相求,诚恳的态度不妨早些表现出来,她很大方地“出让”了一只兔子,“上献”给掠影作为午餐,午餐时,又亲手先给司空月狐盛了一碗鲜鱼汤,还“服侍”了闻机“用膳”,虽然那一把谷子其实是司空月狐先备下的。 结果白白献了殷勤。 南次虽然没问瀛姝的想法,但情知瀛姝并不至于“玩物丧志”,再是惊奇于闻机的灵敏,也绝无可能因为一只雀鸟去取悦尚且“敌友不分”的司空月狐,不需过多推敲,南次就想到了瀛姝的打算,如果能暂时找司空月狐借得这只神奇的灰雀,是谁在利用付顷这个问题,应该很快就有确切答案了。 瀛姝并不愿意让南次向司空月狐开口。 她知道南次在怀疑司空月狐是逼宫篡位的真凶,这是南次心里的块垒,像她可以宽恕司空月狐,但永远不能饶恕司空北辰,南次其实也早就放下了司空北辰对他个人的迫害,但绝不原谅任何一个加害她的人。 司空月狐没有加害南次,甚至于南次有救命之恩,南次在如何面对司空月狐这个问题上本就左右为难,瀛姝不愿让南次难上加难。 但那个傻子,却先她一步相求司空月狐暂借闻机一用了。 司空月狐倒也干脆,并不问南次借闻机的用途,还答应暂时把他府上的那个驯师也一并借给了南次,周景也看出对闻机真正感兴趣的人是瀛姝,不点破,笑着调侃月狐:“四殿下倒是大方,要知道驯师本就难得,更何况技艺如此高操的驯师越加罕见,闻机说不定都能刺探军情了,如换作别个,别说出借,怕是连半点消息都不会透露。” “要是另一个人说这话,我只道是那人见识浅短,可景和这么说……你难道是有事相求?总不会无缘无故就把我往慷慨大方的高台上架吧?”因为是在围场野炊,众人都弃了酒盏,司空月狐提着皮囊直接饮了口酒,睨着周景。 周景又是一笑,也提着皮囊饮酒。 南次问:“我是那见识浅短的人,四兄驯养这灰雀,难道不是为了用它刺探军情?” “我起初的确有这样的想法,不过后来才知道这有如痴人说梦。再是技艺高超的驯师,也无法驯化顽冥不灵的鸟兽,闻机灵性虽高,可毕竟不是人,纵然可经驯化,但也只能听懂简单的指令,别说刺探军情了,哪怕用它盯踪兽物,它其实也无法将它发现的兽物是虎豹抑或鹿兔准确反馈,不过如果它感觉到是猛兽,会向主人示警。 而且像闻机这么高灵性的雀鸟,并不易得,它还有寿命的限制,短则三两年载,最长也不过七八载,它还不能远程飞行。像北夷诸部,过去都是生活于草原的部族,喜欢驯养鹰雕,可是雀鸟的天敌,五弟可明白了?无论驯师多么技艺高超都无法将驯服的雀鸟用来刺探军情,传达谍报。 因此其实闻机和玩宠虽有区别,可以用来狩猎,但作用也有限得很,五弟大不必觉得欠了我多大人情。” 相比起南次来,司空月狐倒是经常游猎,为的是精进弓马射猎,可他现在已经正式执管兵事诸务,说不定突然就要奉令出征,不大有游猎的空闲了,似乎出借驯师和猎兽当真不值一提。 可瀛姝却很怀疑,司空月狐果真只把闻机这样的“神器”用为猎雀么? 她隐约记得一事,在她执政期间,难免会受案牍劳形之累,有一回因通宵达旦的处理奏章,受了风寒,病倒了,养病的几天接连不断的冻雨,让心情很是烦郁,有天却突然有只雀鸟,似乎是被冻雨逼进了暖阁,雀鸟就停在她的床边,啾啾叫个不停,鸟啼很轻快悦耳,还让她抚摸翎羽,陪着她度过了寒冬,直至春暖花开的季节,才飞走了。 瀛姝本就喜欢雀鸟,闺阁时代一直当玩宠饲养,但她不爱将雀鸟困于笼中,因此养着养着,雀鸟都会在某天不知所踪,可那只在宫里陪伴过她的雀鸟,偶尔还会飞回来,甚至会替她衔来一株花枝,有时是红桃,有时是白李,那是她见过最有灵性的雀鸟。 甚至当她殒命时,她总觉得听见了雀鸟的哀鸣。 第213章 猎场遍亲情 试猎喜获一只狍子,因此这天晚上的炙肉宴就欢天喜地张罗开来,瀛姝当然没有忘记谢夫人,把两条狍子腿亲自先拿去孝敬,谢夫人欢喜得很,却偏叹气:“若是阿陆晓得了,越发该埋怨我,原本我是想让她也来行宫小住的,但行宫不似宫里,殿阁有些住不开,乔嫔央着要跟我住一处,阿陆却想远着她,我便是请她来,她应当也不愿意。” “今日射猎时,我遇见了四堂兄,他的收获也不少,阿娘也有狍子肉尝鲜呢。” 谢夫人听说瀛姝晚上要同神元殿君炙肉饮酒,更知道乔嫔嘴上不说,心里却不待见瀛姝,就没有多留她,让宫女取来两小坛酒:“这是前些日简嫔送来的,她自己酿的桂花酒,我尝过了,极香醇,于是这回就带上了,只给两坛你,是不惯着你嗜饮。” 瀛姝谢过了谢夫人,直到告辞而去,都没有看见乔嫔,她知道乔嫔有心避开她,也不以为然,人和人之间的缘份本就有深有浅,她和南次间的情谊越深厚,就越在意乔嫔的凉薄,她也根本不可能为了取悦乔嫔,眼看着南次和乔家舅舅陷于殃难,乔嫔对她的怨恨,比起南次的平安来,无足轻重。 两扇半合的窗子里,付氏目送着瀛姝的身影消失在行廊转角处,她才回身在乔嫔的榻前跽跪下来,轻声说:“今日王五娘是跟殿下一同去试猎,应是猎得了野物才送来给谢夫人,奴婢原以为她该知道娘娘与谢夫人同住,怎么也该主动来问安。” “她知道五郎的前程,只能靠谢夫人提携,我虽是五郎的生母,早晚都是要答应让五郎记名为谢夫人所出的,没有资格为她的正经亲长,她犯不上来讨好取悦我,五郎呢,如今已是对她言听计从,即便是对任氏,也比对我这生母亲近,五郎都是如此,我还哪敢奢求她这堂堂琅沂王氏的嫡女尊奉我。” 付氏垂着眼帘,没有再多说挑拨的话。 她已经知道家人已失庇仗,这一切全拜王氏女所赐,而同时,平邑伯已经失势,乔嫔希望依靠伯府助力,有朝一日争取彻底赢得陈郡谢为己所用的计划也完全落空,乔嫔对王氏女的痛恨不比她少,而今的忍耐,也是迫不得以。 “可现在的好处是,五郎受她的影响对储位也动了心思,不似过去,总想着闲散度日,还极度厌烦权争之事了。王瀛姝是聪明人,她的确可以成为五郎得力的臂助,有她出谋划策,五郎大有胜算,我只需要等到大功告成的那一天……陈郡谢及琅沂王两姓必然会因争势而反目,门阀之间的合作本就是因利益为基准,这才是大势所趋。” “到那时,谢夫人和王氏女也会因各自的家族结仇?”付氏也想到“大势所趋”必然会导致的结果。 “还不仅仅是他们,五郎当居于帝位,也必然不会甘心受门阀迫制,他应当会重用乔子瞻,使平邑乔氏坐享渔翁之利,当琅沂王氏受到威胁,王瀛姝和五郎之间还怎会和现在一样同心同德?后宫里的女子啊,就没几个真会相信情情爱爱,五郎终有一日也会明白王瀛姝自怂恿他夺储时,就已经不是那个跟他青梅竹马的小女儿了,这世上只有我,怀胎十月生下他的生母,跟他才是真正的休戚相关。” 付氏轻轻的笑了。 她知道乔嫔当然不会坐等着水到渠成,只是不能急于在此时就离间五殿下和王氏女离心离德,她也要沉住气,陪着乔嫔一起等到柳暗花明的那日,哪怕是眼睁睁看着王氏女高据后座,那也无妨,王氏女当成为皇后的那一天,就已经注定了会登高跌重。 瀛姝现的确在“登高”,从谢夫人的居殿到半山腰上殿君的居殿,可得走老长一段山廊,还好她身边仍有映丹服侍——提着两坛酒,她双手空空,才不至于气喘吁吁。 半只狍子已经被宦官先一步送到轩殿君的住所了。 看瀛姝终于回来,轩殿君笑着说:“我今晚可有口福了,那时在山野逃难时,可没有猎得过狍子,连见都没有见过。” “我听说狍子多生活在辽东的山林,南方并不常见,围场里的狍子应是有意放养的。” “这就难怪了。” “殿君今日真去见了皇后,把郑良人遣走了?”瀛姝还记挂着这事。 轩殿君一边使宫女给瀛姝斟了一盏蜜浆,一边说:“我早上谴责了她几句,她自去了,没多久又跟着淑妃回来了,倒是跟我道了错,淑妃又求我再宽谅她这一回。大说了她的一番难处,淑妃称郑良人痴心于太子,起初以为陛下会择定我为太子妃,因此才有那许多劝谏。 直到知我一心为太子考虑,成全了卢三娘,郑良人又担心她与我太亲近,日后会受到太子妃的刁难,又担心我受贺夫人、郑夫人的蛊惑,助着二皇子、三皇子与太子为敌,总之一半是私心,一半是对太子的忠心,忧惧交加,才至于多有冒犯。” 瀛姝泯着蜜浆,没有发表意见,她只听轩殿君接着说。 “我也听明白了,淑妃话里话外仍在强调卢三娘因着旧事,对我心存怨恨。她本是范阳卢的嫡女,出身尊贵,又是出生于洛阳失陷之后,并没有经遇奔逃之苦,坐享了锦衣玉食之福,还因家学渊源,受尽了才貌兼具的赞誉,我虽是神宗后裔,可哪里享过福运?又不得不谦让太子妃之位,也理当妒嫉卢三娘。 既然卢三娘才是源头,我就没那么厌恨畏惧着卢三娘的郑良人了,我就跟淑妃说,既是这样,我干脆把郑良人遣还,卢三娘才会与郑良人‘同仇敌忾’,大不必怀疑郑良人听令于我,对她怀有恶意了。 可淑妃又说,皇后殿下极其看重我的,若是知道郑良人有意冒犯我,甚至触怒于我,必然会重罚郑良人,郑良人还哪能入东宫呢?郑良人对太子那样痴心,若是被皇后殿下厌弃,不能为太子姬媵,定然会寻短见,总之我总不能为了郑良人的些小过错,就把她逼入绝境,我也的确没那么狠的心肠,总之郑良人既然懂得了收敛,我再容她一时,对我的名声也是有利无害的。” 轩殿君也明显并不相信淑妃的说辞,她叹着气:“宫里的女子,个个都长着副七弯八拐的心肠,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多心眼,我也想不透淑妃为何一定要让郑良人跟我同住,且淑妃啊,她还认定了我只是一时忍让,将来仍是要图后位,我只看透了一点,淑妃待郑良人是真不普通,论来淑妃也有家人,有侄女晚辈,虽然她的家门是寒微之族,成不得她的助力,可郑良人的家族又有什么不同呢? 淑妃是九嫔之首,却从没有召过她的亲侄女入宫,我听说啊,就连六殿下也从不与外家来往,危宿府中的令丞,竟是郑良人之父,并不是六殿下的母舅。” 话题也就此截止。 正式的狩典定于五日后,日期是白川君择定,这天皇帝要骑御马,率领诸皇子及百官往围场的狩台行初祭,再至行宫的丰元殿举宴,宴会时,帝后要先以琼浆敬天地,当然也少不了礼乐及歌舞助兴,与宴者,无论君臣王公,还是宫眷命妇,都要穿着合乎规制的礼服,这样的宴会隆重肃穆,但其实多少沉闷无趣。 瀛姝因为只是女官,所幸没有出席宴会的资格,这天她“留守”在行宫的临时居所,居然和同样没有赴宴资格的郑良人共用了午餐,郑良人确实收敛了,居然废尽心思说了许多趣话,但又的确不够有趣,说着说着她自己倒生出困意来,回寝楼去午睡了。 今日服侍着轩殿局赴宴的是尚宫凌,泗水也在此“留守”,瀛姝瞅见她和另一个宫女娴朱神神秘秘窃窃私语,娴朱与她一对眼,竟然目光闪烁赶紧避开了,瀛姝就上了心,等着泗水落了单,她就拉了泗水一同去逛更高处的凌云园,问她:“你刚才可是在跟娴朱说我的小话,怎么娴朱一瞧见我,竟有些心慌的模样。” “婢子哪敢讲女监的小话啊?娴朱她原就有些怯懦,上昼的时候,因失手摔了一个瓷瓶,害怕受罚,想让婢子跟尚宫求求情,婢子就安慰了她几句。” 瀛姝一听这就不是真话,不过既然泗水有心隐瞒,她也没有急着拆穿,只更留心了娴朱的言行,却也没发现蹊跷之处,而这天之后,各式的狩猎活动相继展开,宫眷也可以离开行宫往营区凑趣了,瀛姝便有了不少机会面见从司空月狐那里借来驯师,在他的教导和帮助下,学会了如何对闻机“发号施令”——当然,关于这只灰雀的妙用,哪怕是对轩殿君,她也没有提起。 无论是在山林、营区抑或行宫、游苑,一只灰雀的围绕总不至于引人注意,除了司空月狐,做为闻机的主人,他当然能够一眼认出“雀属”,这只鸟儿俨然是围着瀛姝在打转,又似乎正盯梢着……很快就要成为太子姬媵的郑良人? 此日,是诸皇子及世族儿郎们间的“拼争”,需狩得皮毛适合制成衣冠、鞋履的猎物,上献予父母高堂,以体现孝道,因此不仅仅是宫眷,也有为数不少的外命妇都来到了营区,太子虽然没有参加狩猎,可皇后做为诸皇子的嫡母,自然也有享受皇子们孝敬的资格,虞氏原本就热衷于用皇后的身份压制妃嫔们的场合,这也是她不辞辛劳也要出席秋狩的主要原因,她今日当然会来“观礼”,她既来了,淑妃也自然会来,淑妃既来了,郑良人也必然会来。 而瀛姝嘛,就算没有别的杂七杂八的原因,哪怕只为了今日见一见她的父母,也当然是会来的。 此时,司空月狐就看见瀛姝挨在陆氏的身边儿,似乎是在调侃王岛,王岛执箸,就想往瀛姝的脑门上敲去,被陆氏看了一眼,赶紧又将竹箸放下了,满脸的笑,也是满眼的笑。 闻机站在树梢上,雀眼直盯着郑良人,一动不动。 第214章 来自心月狐的提点 “孩子,你知道嘛?这里可是罗齐尔的庄园。你手中的那根魔杖并没有认可你,你在这里是存活不下去的。你必须跟我走。四年之后,再回到这里。若是能通过这庄园的考验。你才能够住进这里。” 听到这儿,道格不由得有些牙疼。好家伙,还有个考验,合着自己啥都不知道,就被坑了呗。无奈,只好点了点头,抓住了邓布利多伸出的手掌。 “幻影移形!”随着邓布利多手中魔杖那么一抖。道格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做生不如死。前世去过游乐场,也见识过什么叫做雪山飞龙。非要做个等级比较的话,那就是雪山飞龙的眩晕程度是一,而幻影移形的程度是十。道格只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被丢进了滚筒洗衣机里面一样。 “呕……” 我才七岁!七岁啊!为什么要让我接受这种折磨! 1987年,七岁的道格一只手扶住树,另一只手拼命地顺着胸口,想让呕吐欲望停下来。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而邓布利多,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 不得不说,邓布利多是一个极其不负责任的人。至少,在道格的眼里是这样的。道格并不清楚这位伟大的校长把自己丢在哪里了。他只知道,自己现在似乎处在某座高山之上,悬崖边边。邓布利多在这里制造了一座屋子。在跟他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之后,便让他自己看书。 邓布利多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他看书,说是看完这些书之后,有什么不懂的记下来,他会来教导自己。道格也不在意,只要有书看,也没什么太大的所谓。至少,书籍是了解魔法界不错的途径。要知道,他之所以愿意加入罗齐尔家族就考虑到这一点。 魔法界可跟他前世不一样,每一本书,都贵得离谱。在这里,知识的价格是很珍贵的。而且,一些隐秘的知识,也不是一般人能够接触得到的。就像是伏地魔断了黑魔法防御课教授这么一个职位来说,魔法界虚弱成什么样了。不知道为什么,道格总感觉邓布利多似乎并不怎么喜欢他。 说是喜欢有点过了,对他有一种极其怪异的警惕。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多心了。道格摇了摇头,把一些有的没的甩出自己的脑袋。开始观察起这间建立在悬崖边上的屋子。 外表来看,就是一间简单的小木屋。进入到里面,也一样十分的简单,并没有施展什么奇特的法术。木屋里面的结构也很简单,一张书桌,一张床。书桌靠墙,墙上挖出了一个书架。上面的书籍不多也不少。总共有八本。分别是《标准咒语—初级》、《魔法史》、《魔法理论》、《初学变形指南》、《千种神奇草药》、《魔法药剂和药水》、《怪兽及其产地》、《黑暗力量、自卫指南》。 道格看了一眼,直接拿起《魔法史》和《魔法理论》开始研究。咒语,变形这种东西。他暂时还不感兴趣。他打算先把自己的基础给弄结实了。再考虑其他的。 从小说的方面去看,魔咒的要素那就是正确的手势外加坚定的信心。但实际上是如何,道格并不清楚。这个坚定的信心得有多坚定,是不是不相信魔法的存在,就连魔咒都施展不出来了?这种唯心系列的魔法,就像是变形术,一个鼻烟壶变成一头老鼠。这就十分地离谱。 道格可以让自己相信魔法,但是自己完全无法理解是怎么变形的。所以,他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自己信任的理由。不然,以自己那前世的知识体系。必然无法全心全意的施展。这是属于知识的诅咒,所以,他必须要了解魔法史和魔法理论。这二者对于他来说,是相当重要的。 读书,是一个极其枯燥的过程。邓布利多基本上没隔一个星期会过来一趟。至于食物之类的,道格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的,每天都会自动出现在自己的书桌之上。一本魔法理论,道格用了一个星期的时候,反反复复地看了三遍。到了邓布利多第一次过来的时候,正式地向他提起问题。 “邓布利多教授,根据魔法理论里面阐述,魔法,是通过古代巫师一代一代演变而来的。我想知道,这个演变,是如何演变的。这里面,似乎并没有提及。” “孩子,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先看这本《魔法理论》嘛?”邓布利多温和地问道。 “魔咒是使用魔法的方式,理论是基础,我先学基础有什么问题嘛?”道格并不理解邓布利多的问题,当然了,更深层次的东西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不可能告诉邓布利多的。 “是嘛?”邓布利多的表情变得更加的温和,并不继续纠缠这个问题,开口回答了道格的疑问:“巫师的传承并没有出现过断层。可以说,巫师是一步一步地走到今天的。从上古时期开始,巫师就已经存在了。那个时候的巫师。并没有所谓的魔咒,也没有所谓的魔法杖。有的,只有一身魔力却无法使用。” “因此,他们能够使用的,就是信念,也就是心灵的力量。上古时期的巫师通过祭祀的方式获得力量,一代一代传承下来。逐渐转换成为战争魔咒。” “战争魔咒?”道格皱了皱眉头,他在书里并没有了解过这方面的知识。 “厉火,也称之为魔鬼火焰、不灭之焰。就是战争魔咒。以前的巫师,战斗方向并非是巫师本身,而是许多异族。就像是精灵、半人马之类的。所以,魔咒的威力追求的是大且不限制魔力。” 不限制魔力,这五个字看起来简单。但实际上充满了血雨腥风,魔力被抽干之后,那巫师需要付出的,就是自己的生命了。在《魔法理论》里面已经言明了。每个法术的威力最大值都是固定切不可更改的。 第215章 姓江的“祸水”那么的多 南次心里积压下郁事,他又不愿打扰瀛姝的兴致,他始终认为他和瀛姝是一样的人,因此他理解瀛姝为何当重生后,不愿远遁于权场,因为这世上已无桃源乐土,他们都不想眼看着亲友再次被卷挟进时势的洪流,遭遇灭顶之灾。 南次就忍不住去思量前生当他离世后,依司空月狐的睿智,既然前瞻了不能两全的时局,于是做为心如铁石的人,最终在必须抉择的关口,会用瘁毒的夺命箭矢,瞄准站在权势对立面的一方。 而南次的箭矢,难道要避开比鹿皮更加适合做为缘领的“狡兔”么? 南次这天没有能射猎花鹿。 他放过了花鹿,不代表他放弃了心愿,只有他知道瀛姝的目标,瀛姝的愿景不在林泉,她瞄准的是朝堂是权位,她期望的是更多人,亲朋以及弱小,至少得以在她创造的乐土下平安渡日,她无法抛弃这些牵绊,他于是也不能,我们互为牵绊,不分彼此,我得成为你最能放心依赖的山石,我们庇护的土地上,遍结连理枝,栖息同林鸟,永无大难临头的祸殃,你之心愿,我之向往,今生我不会提前退出,只留下你独自殚精竭虑,我的诺言先不说,但我得走出这一步,我和你,永远不相殊途。 这天司空月狐猎获最多,但这结果仿佛理所应当,皇帝照例没有对他过多的褒奖,所有的一切似乎都风平浪静,直至南次上献猎物给谢夫人时,虞皇后先就忍不住了。 她笑咳着,自作聪明又冷嘲热讽:“五郎到底还是记挂着谢妃,也难怪连陛下都越发看重五郎了。” 司空月狐安静听着后妃之间由此展开的一场舌战,他交代亲卫,把猎得的几只狐狸仔细剥皮硝制,他的母嫔未来围场,但母嫔今年会添一件狐裘。 又一转眼,王岛正喜笑颜开,王五娘更是春风得意,她的阿娘可得一副缘领了,而王五娘今日是唯一参加射狩的女眷。 闻机已经有些疲倦了,卧在不远处一丛枝叶间,低着脑袋,而那郑氏女此时正不知跟虞皇后说着什么趣话,唇沟纹活像两条虫子的长须,眉眼间还一丝喜气皆无,只不过夸张提起了嘴角,才让人看得分明,她不是在说丧气话。 因为毕竟是远离了宫廷,营区的饮宴,当篝火远远燃起,鼓乐声叠次敲击,伎人们闻歌踏舞,侍卫们席地而坐,在不觉间,侍卫们的目光渐被尚处妙龄的宫女吸引,有了暗次的眉来目往,胆大的人甚至还有交谈,这些也全都有如常理了,不至于显得刺目。 宫廷中的女子,活得孤寂的多。 例来也不是没有宫女遇赦被遣嫁,多半都是婚配士卒,宫女们的命运不能自主,相对来说,士卒若立得战功,更多机会求赐心悦的宫女,因此这样的情境从来都无法因为森严的宫规禁绝,人与人之间的情愫,总得当有所接触时,才会在彼此心灵中生根发芽,滋长出情爱欲望,那些死板的规条,也就只如荆棘而已了。 司空通今日留下李嫔在营区伴驾,他还问李嫔:“我有意将四郎猎得的狐皮赐予你,你为何不受?” “狐裘虽珍贵,那也是简嫔该享的,妾哪来这么厚的脸皮据为己有?兼且七郎又不是空手而归,也给妾猎得了一副玉兔毛的缘领呢,妾已经心满意足了,且妾还知道,陛下是很关心简嫔的,简嫔这回未能随驾,陛下本就觉得过意不去,又怎舍得真让简嫔母子二人受委屈呢?陛下刚才那样说,无非就是为了先堵皇后的嘴,生怕皇后眼红几张好狐皮,才讲要赐予妾,妾都不受,皇后还能为难四郎不成?” 司空通觉得很惊奇:“你竟有这么多的心眼?” “妾的心眼不多,但关及陛下,总是会多想些事的,今日这样的情景,陛下只受了三郎所献的豹皮,直言将二郎所献豹皮赐予皇后,二郎与三郎又都猎得了狐狸,虽不足制成狐裘,但三位夫人都少不了各一件狐裘的,三位夫人皆有,唯皇后没有,皇后才不会想着唯有她才能和陛下共拥豹裘为衣呢,心中自然会算计四郎猎得那几张好狐皮,她是嫡母嘛,开口索要,四郎难道还敢拒绝? 因此陛下才以七郎年幼为借口,打算补偿妾,陛下也明知道妾虽然愚钝,但多年以来,时常受到简嫔的照携,才不会贪图本应属于简嫔的几张皮子,妾都婉拒了,皇后自然就张不开口了。” 李嫔在接下来的几日,便一直住在了营区。 果然只有虞皇后上心,妒恨上了李嫔,这天,实在忍不住,又冲刘淑妃唠叨。 “过去我的心思多放在江氏、殷氏这类狐媚子身上,对李氏真没怎么上心,只想着她虽然是世族出身,可姿色并不出众,她的靠山江东陆姓因与琅沂王姓是姻亲,自来就疏远贺、郑二姓,陛下相信琅沂公一族,连辰儿也把他们视为自己人,我对李氏就从来没有提防,这才容她诞下皇子。” 虞氏话说到这儿,紧紧蹙起了眉头。 贺氏和郑氏相继产子,不管是含光殿还是长风殿她都着实安插不进人手,司空通又显明了不愿断这两个女人的后嗣,否则就不会只令夏杜仪单将那种绝子药奉给谢氏了,后来就是简嫔也有了身孕,那个女人颇有心计,似乎还懂得几分医理,且她当时只把贺氏及郑氏两个女人视为心腹大患,觉得简氏尚能争取为自己所用,结果短短数载之间,不仅皇子添了四个,眼睁睁看着江氏竟然有了宠冠后宫的势头。 虞皇后对江嫔的敌视,先就是因为那女人姓江。 姓江的女人,似乎和她天生相克!!! “你可还记得潜邸时的江芜依?” 听皇后问起,淑妃连忙回应:“妾当然还记得江姬,她不过是郡王府里的乐伎之女,卑贱之人,但心高气傲,竟自视为陛下的唯一知音,数番顶撞皇后殿下,且还不断离间之辞,不是殿下不容她,着实是她咎由自取,罪有应得。” “当年朝廷下令,逼着让陛下送我的珝儿去洛阳宫,江芜依那贱人正好有了身孕,她看我以泪洗面,她却春风得意,她打是什么主意?以为她生下儿子后,她的儿子就能顺理成章继承郡王位,我虽恨王斓进言让陛下遵旨,但更恨的,就是江芜依吹不断的枕头风,要不是她的怂恿,陛下未必能下那狠心! 江芜依在生产时血崩而亡,是她应得的报应,后来陛下来了建康,洛阳沦陷,司空氏一族除了陛下死得一个不剩,皇位为陛下所承袭,我原已经把江芜依这贱人忘得一干二净了,没想到后来陛下竟然留下了王岑的贴身婢女,她居然也姓江,江氏一直都是陛下留在显阳殿监视我的耳目!” “王女君确实会调教人,江尚仪虽然得陛下信重,可一直对殿下毕恭毕敬,也多得殿下谨慎,才未给她挑拨离间的机会。” “当年的九嫔之中,唯有江嫔出身最低,但也唯有她才是陛下真正相中的人,她和江芜依相貌是不肖似的,但跟那贱人一样,一样的骄狂!她初一入宫,就被册为容华,又立即为她的父兄求爵禄,陛下竟一一准了,我眼看着,贺氏与郑氏都开始笼络她,哪能容她再有子嗣?!” 淑妃含着几分笑意:“连殿下都没想到,江嫔多宠而无孕,竟跟乔嫔争锋相对,意图要把五皇子记于她的名下,结果,到底是死在了乔嫔的算计下。” “乔嫔可没那么大的本事,不过她会挑日子生儿子,再说她毕竟是王斓荐送入宫,陛下是真疼爱五郎,五郎当时跪着求陛下为她的母嫔做主,且又有石嫔为人证,陛下才不能再姑息江氏,赐死了她。” 说了这么多的旧事,虞皇后的思绪跑得有些远,她喘气喘了半天,终于才把跑远的思绪找回来。 “江氏活着的时候,正因她恃宠而骄,后宫里的狐媚子看她活得风光得意,都摁捺不住蠢蠢欲动,尤其是那殷氏,仗着有贺氏给她撑腰,陛下在我显阳殿时,她竟敢擅闯来,花言巧语把陛下拉去含光殿!为了整治这些人,我好些年都不得消停,怎知竟疏忽了李嫔,容她生下皇子,又谁知,李嫔过去也不怎么受宠,近段时间,她的话皇帝竟然很能入耳了!” “可是殿下,七皇子毕竟年幼,且论来,既无母族撑腰,便是连圣宠,都远远不及四、五两个皇子,那日孝亲狩,五皇子可是将猎获都奉给了谢夫人,如果谢夫人真答应了将他记于名下,王、陆二姓可都会转而扶持五皇子,七皇子不足惧,五皇子隐患更大,要说来这样的困局归根结底,都是王五娘造成的!” 虞皇后对淑妃这话十分警觉。 她的儿子司空北辰已然是被王瀛姝迷得神魂颠倒,很难悬崖勒马幡然悔悟了,偏那个重生的陈扇仙又说,他们母子二人将来会反目成仇,这当然是因王瀛姝离间,不过她遭了罪,堂堂一国太后被亲儿子幽禁在永乐宫,刘氏及郑莲子却能坐享荣华!郑莲子居然还能凌驾于她的亲侄女华儿之上,且华儿之死,必定和刘氏、郑莲子脱不了干系! 可不刘氏现如今,仍然在怂恿她先对付王瀛姝,她与王瀛姝结仇,王瀛姝才会针对她打击报复,最终让刘氏、郑莲子这样的贱人坐享渔翁之利! 虞皇后真恨不得往淑妃脸上吐去一口浓痰,但她知道一口痰绝对恶心不死这个心狠手辣、忘恩负义的女人,她要让这些贱妇都死,不仅仅只是泄愤。 “王瀛姝我会收拾,但现在不到时候,我今日召你来,是想问你有没有什么良策……我不能再次养虎为患了,趁着七郎现只有一个生母为后盾,那我就先除去他的后盾!” 第216章 恶鬼又将现身 自从七皇子呱呱坠地,虞皇后的“阳差”“阴差”其实就安插进入了李嫔的居阁,只不过李嫔这人虽然把帝宠看得十分重要,但她既没有为娘家争权势,又从不讨好内廷那三个权阀出身的夫人,实在没显出半点野心欲望来,在虞皇后的眼里,李嫔活了个稀里糊涂。 但虞皇后现在是真的不想再养虎为患了。 她得最后利用刘氏一回。 刘氏不察皇后已经对她动了杀意,尚且十分积极出谋划策:“最好是借刀杀人,妾仔细看来,简嫔心机虽深,但为母凭子贵,四皇子在中军虽然已经奠定了威望,可四皇子倒不失为一个明白人,心里知道他能有这样的功业,离不开皇后、太子殿下的成全,如果他背叛太子,仅凭中军之势,也绝对不是贺、郑诸姓门阀的对手,因此,简嫔不足为虑。 而若论野心勃勃及心狠手辣,非乔嫔莫属,乔嫔如今要把五皇子记于谢夫人名下,以此笼络谢、陆、王三姓,真是好盘算,可要是有人成为她的绊脚石,甚至打算‘横刀夺爱’,乔嫔会如何?” “你说明白些。” “妾以为,可使人先让李嫔授意七皇子与五皇子结交,另再使人告诫乔嫔,李嫔意图利用五皇子,使得七皇子引起谢夫人的留意,进而达成将七皇子记于谢夫人所出的计划,乔嫔必将李嫔视为心腹大患,她为了权位,可是连亲女儿都敢杀害的人,怎会放过李嫔?” 这计策虽然好,但未免需要大费周折,虞皇后有些不满意,可转念一想,刘氏本就诡计多端,必然不肯亲手毒杀李嫔,若是她逼迫太紧,刘氏定然会提防,大不利于她原本已经安排好的计划。 也罢了,这个计策,等刘氏死后她自己完成也未尝不可。 虞皇后终于露出了笑意,亲热地拉着刘氏的手:“这么多年了,我身边还好有你,只是那件事,你可得叮嘱莲儿务必谨慎再谨慎,真要是成了,你放心,日后太子位承大统,你今日的份位,就属于莲儿了。” 刘氏喜不自禁。 于是这天,刘氏赶紧将皇后的承诺转告了郑莲子,再次提醒郑莲子这个计划的重要性:“神元殿君绝对不能成为皇子妃,尤其是不能让二、三两位皇子利用她的尊位,否则,太子殿下储位就会不稳,因此那件事,可千万不能发生任何闪失。” “可儿有些困惑。”郑莲子接连受了好几场气,心中很是郁积,她对皇后尚还心存畏惧,却自来在淑妃面前就是畅所欲言,眼看立即就将行事了,她心头却还忐忑得慌,因此这时也就直抒己见了:“大济早就亡国,轩氏一个亡国之女,有何可惧的?” “这个世上,并不是只有权势在握的人才有价值。”淑妃其实也是不甚了了,但确实比郑莲子多知道一些朝堂格局:“从前的夏侯氏已经称帝立国,但为何国祚不过两代就被取而代之呢?那是因为臣子篡国,得位不正,天下臣民都不服,大济虽亡于夏侯氏篡逆,可大豫的高祖皇帝,是夏侯氏的臣公,司空氏将夏侯氏取而代之同样是篡逆,为免步夏侯皇朝短命的后辄,自然要有个堂而皇之的名义,因此才会尊奉轩氏后裔,称是奉神宗一族为君,夺夏侯氏之权,是拨乱反正。 要不是轩氏后裔明白时势已改,坚决谦辞帝位,高祖皇帝也很难受到世族门阀的认同,更不要讲现今就连北部那些夷族的国君,居然都有样学样,为了让他们的帝位得到天下人的认同,纷纷都称要尊奉神宗后裔。 轩氏就好比一杆旗帜,光靠旗帜杀不了敌,可这杆旗帜是所有人都热衷争握在手中的,太子殿下不能为争这杆旗帜放弃范阳卢,但也不能眼看这杆旗帜为他人争获,争不到,也不能毁掉这杆旗帜,因此,才只能让这旗帜蒙污,用此把柄要胁轩氏,如此一来,这杆旗帜于二皇子、三皇子而言虽然失去了作用,但对于北部夷族而言,大豫始终掌握着正统的名义。” “可儿仍然觉得,既然皇后殿下已经安排好由娴朱去怂恿泗水夜探围场,又布置好让娴婳当场殒命,为何还要让儿亲自去现场?那个和娴婳有私情的宫卫,就足够作为人证指控泗水杀人,以及坐实轩氏为主使了!” “娴婳虽然是服侍你的宫婢,但泗水根本不可能因为她去夜探围场,所以皇后殿下才会让娴朱告诉泗水,疑心你是受到了北赵细作的唆使,数番挑衅轩氏,是为让轩氏忌恨皇后及太子殿下,泗水一心想要抓住你的把柄,立这大功,更受轩氏的信重,她才会夜探围场,如果当天你不入围场,泗水怎会中计?” 郑莲子咬紧了嘴唇。 淑妃干脆把计划又说了一遍:“娴朱、娴婳都是‘阴差’,表面上跟皇后殿下没有干系,可相比起娴婳来,娴朱曾经是乾阳殿的宫女,还受过章永的调教,她的作用更大,也正因为她是从乾阳殿出来的,她的话,泗水才会相信几分。 娴朱告诉泗水,有次目睹你和宫卫唐沽有过交谈,那时你并没有入住神元殿,连她,都仍在乾阳殿当差,故而虽然见到你和唐沽有接触,并不会过于在意,因为连陛下都已然默许了你日后会入东宫,唐沽又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卫卒,你路经乾阳门,唐沽喊住你跟你说了几句话,青天白日根本就不能瞒人耳目,就更论不上私会了。” 郑莲子点点头。 事实上确有一些从贫寒门第被甄选出来的宫卫,因她很受皇后殿下的赏识,虽然没有直接央求她引荐,但她奉皇后之令送汤膳一类物品给陛下及太子时,这些宫卫都会忙不迭入乾阳殿通传不说,也会和她略微寒喧几句,所求的无非一个好印象,将来或许能得晋升的机缘。 宫卫可不像中军部卒,有那么多的机会在疆场立功,得获晋升十分困难,虽然不是那么多的卫卒心存功利,可也不是个个都心无杂念。 “直至不久前,娴朱才发现你在烧一张信笺,因慌里慌张,没有等到信笺彻底焚毁,从残留的几个字中,娴朱推断出来唐沽是被你收买的,不知替什么人传信给你,又涉及轩氏,娴朱开始留心,又被她偷听见你和娴婳的交谈,提到一个时辰,一个地点,就是在头筹典的当晚,那夜所有人都会移帐营区,你在那晚,分明是要去见一个人,交代娴婳陪同,娴婳却疑心你要去见的人居心叵测,说不定是细作,你低声啜泣,说你已经落下了致命的把柄被人掌控,如果不听他的话,导致轩氏和太子彻底反目,你的家人全都性命难保不说,说不定还会连累太子。” “这样的话,泗水会信么?” “就是因为她不会尽信,因此那晚才会跟踪你,因此你必须引她去到现场。”淑妃说:“太子殿下曾经是来过围场的,知道有那么一处地方,只有一片地方因为草木丛生,长年泥面湿润,你避开那片地方,可泗水为了不让你发现她在跟踪,必定会涉足湿泥处,她会留下足迹,而且那丛草木常是香獐剔香之处,泗水踩进去,鞋子上便会染有天然麝香,此等麝香价比明珠,极难寻获,刚好又能证实泗水的确潜藏身在那片湿泽里。” “唐沽真和娴婳有私情?” “这件事还是由我亲自促成的!”淑妃说:“娴婳之所以有那福泽被皇后殿下相中,正因她入宫前,和唐沽住在同一条里弄,那一年既是小选,陛下又颁布了充选宫卫的圣令,唐沽正是因为娴婳被选为了宫女,想尽办法,不惜举债,终于入选为宫卫士卒,他对娴婳有情,娴婳也为之情动,可两人在宫中自然只敢眉目传情,分毫不敢逾矩。 还是我察觉了此事,娴婳明知唯有听令于皇后殿下,有朝一日才有望被赦出宫,嫁给意中人,她才被选为‘阴差’,为皇后殿下做了一些事……这回秋狩,也只有在围场,娴婳才得机会与唐沽私会,你记得在娴婳的香囊里,放入蜡封的香丸,那一层蜡是特制的,先用火烤上数息,再置冷水中,用我给你的鹿绒巾搓揉片刻,这样再放进娴婳随身携带的香囊里,当她跟唐沽私会时,蜡封融解,迷情香就会发生作用,他们本就郎情妾意,到时……更加摁捺不住情欲。 然后皇后殿下安排的杀手会故意弄出响动来,先惊走唐沽,再用恶鬼手法杀死娴婳,将之断舌剜目,泗水会目睹一切,但她当时必然不敢声张,而你,当时已经离开了现场回到营区,当晚再报一直不见娴婳,唐沽不明所以,心忧娴婳安危,必然会出面告知‘偶然’看见娴婳的行踪,然后,就会发现娴婳已经遇害。” 郑莲子又听了一遍计划,深深吸一口气:“如果堪察现场,就会发现足迹,但逐一核对明显不可能,这时就轮到娴姝出首,禀知陛下泗水一度不知去向!” “有了嫌犯,就容易排察了,泗水一定会指控是娴姝及你故意布下的陷井,但娴姝当然不会承认,且轩氏对你心怀不满,众人皆知,又有不少神元殿的宫人都知道轩氏向王瀛姝打听过恶鬼命案,泗水虽然不是武婢,可轩氏却有私卫,她的私卫入不了内廷,但现在却在围场,轩氏的私卫就有了和泗水配合犯案的条件。 皇后殿下已经买通了一个轩氏的私卫,那晚他会配合行事,将另一名私卫毒杀,抛尸于案发地附近,娴朱也会寻找契机把毒药放进泗水的行囊,这就能坐实泗水之所以会至现场,为的就是杀人灭口! 当然,陛下不会因为区区宫女之死罪惩轩氏,但这件事闹开,轩氏为了不让恶名外传,连累她的先祖列宗,也只好屈从于陛下、太子,她永远都不能再成为太子殿下的威胁了。” 第217章 那也是我的计划 堂堂神宗后裔,竟然因为记恨太子未来姬媵,处心积虑查知了郑良人身边的一个婢女与宫卫有私情,借秋狩大典的机会杀害宫女意图嫁祸郑良人,甚至还有冤枉皇后、太子就是包庇恶鬼的重大嫌疑,如此阴险毒辣,当然会让世人不齿,可大豫如果把神元殿君的罪行公诸天下,北部诸胡当然不会认同,就又有了堂而皇之的借口兵伐大豫,因此这件事情只能“内部消化”,可从此以后,神元殿君就再难为大豫的诸多门阀世族敬奉了,轩殿君为保荣华富贵,也只能对皇帝和太子俯首贴耳。 这就是淑妃所相信的,太子殿下的“高谋远略”。 而李嫔身边的“阴差”也已经因为淑妃的积极进取,开始发挥作用了。 只不过李嫔确实“蠢笨”得很。 她竟然跟司空通直接商量:“陛下觉得妾应该让七郎和五郎多亲近么?” “怎么突然问这话?”司空通知道李嫔单纯,但他可不单纯。 “妾其实曾经动过心眼,见陛下最疼爱的皇子就是五郎……” “这话可不能胡说!” “妾可没有胡说,陛下对太子、四郎寄于厚望,但最疼爱的皇子的确是五郎,陛下让五郎拜琅沂公为师翁,之后就对五郎再无拘束,乔嫔说了多回五郎的学业,陛下还让她不用操心,直称五郎受琅沂公的教导,才品自然不会出差错。妾当时也动过心眼,想过说服陛下,干脆让七郎也拜琅沂公为师翁,可后来,妾的父兄都不赞同,提醒妾,别指望着利用七郎争宠,这是犯大忌。” 司空通失笑:“这样的话你瞒了我这么久,现在怎么敢讲了?” “原本也是不敢讲的,但妾原本就不大管得住自己的嘴,再说妾也早就想明白了,七郎上头有六个兄长,跟谁亲近,跟谁疏远,仿佛都不是幼弟的本份,对兄长们都要一样敬重才是。只是妾毕竟也有自己的喜恶,因此前些日子在孝亲狩时,一时口快,说了几句六郎的不是,没过几天,妾身边的宫女……羡兰,陛下可有印象?” “你贴身使唤的宫女,朕只记得薇欣。” “薇欣是个大舌头,陛下倒还记得……不过薇欣话说不清楚,服侍人却是周道的,妾原本也不喜宫女口齿太伶俐,羡兰口齿就伶俐,所以妾也不大使唤她,因此她一说五郎对七郎好,建议妾应当让七郎与五郎多亲近,如此陛下更会欣慰,妾总觉得心里犯嘀咕,妾也不是对五郎不满,就觉得这事怎么想都透着蹊跷,妾如今也知道陛下心里有妾,于是也懒得跟母亲和嫂嫂商量了,直接与陛下商量,陛下若是不介意,妾就让七郎听五郎的话。” “五郎娣爱手足,确为七郎的榜样,不过过于亲近倒也不必,五郎现已经领着差使了,并无多少闲空关心七郎的功课学业,朕瞅着,七郎的两个伴读,是你本家的子侄,他们都很稳重,不至于怂恿七郎荒嬉享乐。” “妾遵令。”李嫔笑吟吟地应承了,也没有趁机多夸几句她的侄儿,就拿起了针线,她在替皇帝陛下缝制足衣,她的女红其实不怎么样,做鞋履都颇显吃力,也就只能做做袜子了。 皇帝陛下却把羡兰这个名字牢记住,转过身,就交代章永:“查查羡兰的底细,查清楚这人是阴差还是阳差。” 章永内心很紧张。 自从陛下知道了皇后手下既有阳差又有阴差,表面上虽然没显出多少愠怒,可已经让他把乾阳殿以及多个重要的司署,一切宦官、宫人的底细都仔仔细细摸查了一遍,虽然不能保证这些人中的阴差、阳差已经完全排清,但确定的是就连乾阳殿的宫女,居然也有那么二、三人是皇后处心积虑安插入内的耳目。 皇帝摁捺不发,无非是还念着夫妻情分。 可是现在皇帝的耐性看来已经消磨殆尽,章永都不由得暗自长叹:皇后也真是的,哪怕在李嫔的居阁已经安插了耳目,若只以提防为目的,倒还不至于触怒陛下,但现在分明那个羡兰是接到了皇后的密令,企图不利于李嫔了……偌大的后宫,李嫔可谓最没心机的,喜怒哀乐都直接摆在脸上,若是皇后觉得连李嫔母子都威胁到了储位,那就无人不与太子为敌了,皇后啊,只把太子视为皇子,她根本没有为陛下设身处地着想过,不管陛下多么提防那些出身门阀世族的妃嫔,可妃嫔们诞下的皇子毕竟是皇族子弟,是陛下的亲骨肉,自古的君王,怎会容得他人加害皇嗣?别说是皇后,哪怕是太子有残害手足兄弟的居心,陛下怕也不容太子继承江山国祚,放纵祸起萧墙! 想当年夏侯琛爱惜次子的文才,欲立次子夏侯建为储君,差点就导致其长子夏侯桓与夏侯建手足相残,夏侯琛驾崩前,意识到若是废长立幼,将引发兵祸生于国内,而夏侯建虽是文采不凡,毕竟不如夏侯桓多谋善断,因此夏侯琛仍然还是择定了长子为继承人,但逼着夏侯桓立誓,绝不能残害手足兄弟。 夏侯桓继位后,虽然曾将夏侯植以谋逆之罪囚于廷尉署,可后来仍然没有坐实夏侯植的罪名,只将那些撺掇夏侯植谋逆的属臣处死,赦免夏侯植回到藩地,就连篡济的乱臣贼子夏侯琛都明白,若是祸起萧墙,骨肉相残,他辛苦创立的基业必将立即土崩瓦解,当时还算太平天下,门阀之势并不能直接威胁到皇权! 可现在这位虞皇后啊,她怎么就想不明白了呢?正因为太子独力难支大业,陛下才会寄望太子能够以仁德为重,使得兄弟手足戮力同心,也唯有这样才能够固增皇权,压制门阀,禁绝内争,大豫才有实力与北方诸胡对抗。 只要太子深明大义,皇后其实完全不用使这些阴谋诡计,陛下立嫡长为储的决心定然不会动摇,而太子的靠山,说到底不也只有陛下么? 章永现在担心的是,皇帝只怕已经疑心太子,因为凭虞皇后的手段,她根本就不能够在内廷网罗这么一批阴差、阳差,是皇帝决意让太子继承皇位,因而那些宦官、宫人才会择栖于太子这棵大树,可要是没有太子的默准,甚至参与,光凭皇后能让那些人臣服令从么? 若是连陛下都动了易储的念头…… 贺、郑二姓原本就要扶持毕宿君、角宿君夺储,陛下原本已经有了对策如何压制那两大门阀,但要是皇后、太子仍然执迷不悟……陛下的苦心付诸东流不说,恐怕因为储位空悬,诸皇子与门阀间的斗争会越更激烈了。 —— 瀛姝当然不知道虞皇后还在持续作死,自从孝亲狩后,她又去参与了几次射猎的小活动,自然也还密切留意着郑莲子的动向,郑莲子这几日倒也消停,都没主动在轩殿君面前露脸了,一日间有大半日都在虞皇后的住所逗留,泗水似乎也没有盯踪郑莲子,一切似乎风平浪静。 这天,在南次的帮助下,瀛姝居然射中了一只花鹿,没有射中要害,但花鹿中箭后已经无力奔逃了,被猞猁精准咬住了咽喉,因此这日傍晚,在青影湖畔,瀛姝终于启开了桑落酿造的石榴酒,跟南次席地而坐,饮酒吃肉,说笑间,瀛姝似不经意提起一事。 “那日若非你开了口,要将猎得的‘孝礼’献予谢夫人,光凭乔嫔在侧敲边鼓,夫人应当会婉拒的。” “获陈郡谢的扶持,不仅是母嫔的计划。”南次用刀切割着已经烤得焦香的一块鹿肉,应这一句话,眼睑却低垂着。 “这不是你的心愿。” “现在,这就是我的心愿。” 瀛姝放下酒盏,看着南次身后,远远的几座营帐,被笼罩在明艳的霞光中,其中一座就是南次的营帐,刚才她在南次的营帐中,其实已经看见了案头放着的一卷纸书,那是轩殿君凭着记忆诵录的旧典,内容涉及帝王之术,南次从来不喜看阅此类书籍,但现在,他的心志的确已经改变了。 “你是为了我?”瀛姝低声问。 南次将一碟切割得均匀的鹿肉放到食案上,才抬眼看向瀛姝,他极想承认这一问,可当他看懂了瀛姝眼睛里的愧色,飞快露出笑容:“你为何还要走旧途?瀛姝,连你都明白在此乱世身不由己,唯有稳握权柄才能自保和护庇他人,我难道在经遇了前生种种后,还该奢望远离权场逍遥度日么? 我是皇族子弟,我纵然无欲无求,但照旧会为他人猜忌,我信不过其他人,我只相信自己。如果我成功,我能确保不会跟司空北辰一样因为猜忌心重就残害手足,我身边有师翁,有舅父,有你辅佐,我就能够完成父皇的寄望,我要争取,不仅仅是为了你,更是为了我。” 他举盏,饮着格外清醇的石榴酒,他知道自己从得知瀛姝决心涉入权争时就已经坚定了意愿,其实世间多数人的向往都是远离纷争、能享安愉的福地净土,可世外桃源却仅只存在于世人的愿景幻想,平民百姓不能抛弃赖以生存的田舍,逃脱赋役另择栖身之地,就连志在林泉的名士,多数也难以割舍世俗的羁绊,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 他生于皇室,其实已经拥有了更多的自由,他是可以避走权场乐享清闲,但他也实不情愿随心所欲,他不是真正的少年郎了,当年的他其实就已经懊悔不已,他没有预判阴谋的逼近,没有能挽救平邑乔姓的覆灭,他甚至还要依靠心月狐的铤身而出仗义执言才得以苟存性命,他不争,就只能继续依赖于他人的护庇,他不想辜负父皇的期望,他理应时刻牢记着,既为司空皇族的子弟,享受了皇族之尊,就理应承担起使命和责任。 瀛姝从前就跟他说过——我真希望所有的子民,都不再以安居乐业为愿景,因为这是他们理当享有的生活。 第218章 从此不应立危墙 南次的眼睛清澈明亮,瀛姝和他对视着,并不再多劝了。 世事往往如此,不会水到渠成流向完满,纵然心有遗憾,可当已然事过境迁,不再耿耿于怀,那就不需再频频回望,她想让南次回到不知忧愁的少年时,可毕竟不能消除南次所经历的那些苦难了,南次做出了选择,那么接下来的道路他们就义无反顾走下去,先除羁绊,方能轻松上阵,横竖就此一生,已经是因上天眷顾才有反败为胜的机会了。 “我很同情谢夫人。”南次说:“有的事她并不知道,父皇当年为了镇压贺、郑二族,只能利用陈郡谢加以牵制,可陈郡谢原本就势重,父皇又担心若是谢夫人诞下皇子,会危及后位,无法如愿立司空北辰为储,父皇虽是为了大局,可使计让谢夫人绝嗣……这终究是,亏欠了她。” 瀛姝叹了声气:“前生时,因为入宫的人是王青娥,谢夫人的计策先遇挫折,我想,她或许的确有几分动心。” 南次知道瀛姝这话的意思。 “谢夫人从未露意认我为养子,不过与母嫔颇为亲密,她应当是想先清除贺、郑此二莫大的隐患,尽可能先让我置身事外以获平安,但,她没想到父皇早有安排,后来,连她也为陈郡谢所弃,更没有想到变故突然而生,她被害死在内廷。” 前生时,瀛姝未与谢夫人过于亲近,只当她是个寻常的长辈,可重生后,自她入宫,谢夫人待她的种种亲厚,虽有目的,可未曾当真逼迫她听令行事,无论她说什么话,谢夫人从来不曾怀疑,她在谢夫人眼中,根本就不是棋子。 情分的深浅,已经悄然发生着变化。 “夫人的人生,已无其余选择了。”瀛姝喝着酒,竟品出略微的酸涩来:“当司空北辰被废,我也再无法隐瞒她,夫人会知道我从开始就没想过去走她替我规划的道路,我欺骗了她,我想她应该不会原谅我。” 今后的事,南次也不能左右,但他却一定要把他的打算告诉瀛姝:“无论谢夫人如何决定,是否愿意扶持我,我都会竭尽全力护她此生能得平安。” 瀛姝微笑,她仰着面,霞光便在她的眼眸里深深浅浅晃动着:“我也会尽力,让夫人原谅我。” “对了,郑良人最近几日可有异动?”南次问。 “她是随皇后、淑妃的动向,虞皇后毕竟拖着副病弱之躯,想来在头筹典正式开始前都不会再去围场了,且便是去凑热闹,也不会夜宿营区,白昼时无论什么阴谋诡计都不便实施,我基本能够判断风波会在头筹典正式开始时兴生,因为那时不仅仅是皇后、淑妃,神元殿君也会参与头筹典,至少有三晚会夜宿营区。” “便是你发觉了郑良人的异动,也谨记不要孤身犯险。” “此事你不能参与。”瀛姝斩钉截铁道:“不能让阿伯觉得你在针对皇后母子,否则便连谢夫人都会被阿伯猜忌,阿伯定然是洞悉了乔嫔的念头,之所以没有因此便生计较,是因阿伯信任你,司空北辰只要有一日还在储位,你都不能公然与他为敌。” “那你呢?你事事冲在阵前,就不担心父皇对你也生猜忌?” “我不是皇族中人。”瀛姝说:“至少现在还不是,就算我为殿君出头,大不至于激发皇族内部的阋墙之争。” “可要是……我预感这件事存在极大风险。” “我会看着办的。”瀛姝说:“大不了当我确定郑良人的异动,主动开口问阿伯讨要个暗卫护我周全,我以为,阿伯对皇后的忍耐已经快到极限了,只要事态尽在阿伯控制之中,阿伯应当也想引蛇出洞,看看皇后到底要利用手里的棋子策动什么阴谋。” 南次紧紧锁着眉头。 “而且如果我所料不差的话,郑良人会趁着夜宿营区那几晚行动,外命妇虽然不是个个都有夜宿营区的特权,谢夫人定然会趁那几晚,召阿娘相伴她的左右,阿娘也势必会让玄瑛跟随,玄瑛本就是我的旧仆,我那天让玄瑛暗中护侍我合情合理,更别说我还能笃定,不管是虞皇后,还是司空北辰,至少在这回,他们的阴谋并非是针对我,我不至于会遭杀身之祸。” 瀛姝略倾身,压低声量:“南次,你既然已经决断,就必须记住无论何时,你得先确保自己的安全,你走的那条路,离不开臣属的扶持,只有你的安全和地位得以确保,才能保全麾下之人。” 夺储一战,风险丝毫不亚于征兵疆场,南次必然也不能孤军作战,且无论南次将来的计策如何制定,从他决心走这条道路并且迈出第一步开始,他的母族就已经注定和他牢牢捆绑,荣辱与共、祸福相依。 平邑乔姓,虽唯有乔子瞻一系深获皇帝陛下的信重,可瀛姝明知南次无法漠视母族其余族人的安危,更不要说前生时,乔世子一系遭遇的劫祸,也一直让南次难以释怀。 牵一发而动全身,对于意在大位的主公而言,生死荣辱不再仅仅事关个己。 南次已有决断,但他从此面临的将是更多的权衡和取舍,且接下来的每一个抉择,都务必更加沉着、冷静。 此时,残阳如血。 青影湖上过往的风,渐生凉意,南次很想告诉瀛姝:只有你永远不在我的取舍之间,你不是我的麾下,是与我携手前进的人,可我竟不知该怎么说服你,因为我知道你所有的决策都经过了深思熟虑,你比我更冷静,我相信你的判断,我如果不够理智,你必然不会让我跟你一同站上这方战场。 可是瀛姝,只要涉及你,我怎能做到置身事外? 当似血的残阳终于沉没,轻薄的月色笼罩烟波,营区里的篝火燃起,就又到了南次送瀛姝回到行宫的时间,行宫的门禁会在亥初锁闭,但此刻距离亥初尚久,南次于是直接陪着瀛姝走了一长段的山廊,眼瞧着瀛姝回到殿阁,他在山廊上独自站了一阵。 他的身边除了瀛姝之外,从无谋士,他也并没有打算另寻谋士,他有信任的人,但唯有瀛姝他才愿意托付生死,此刻他看着天穹上,浮现出璀璨的星河,他想起曾经与瀛姝在建康宫里赏看某年的中秋月,彼时瀛姝在烦恼范阳卢姓和她渐生隔阂,而他悲伤的想到大限将至,他恐怕不能再陪瀛姝前行更久了。 当时他说:“如果范阳卢已成隐患,早日除之。” 他想在油尽灯枯前,承担所有的恶名。 “范阳卢是为陛下着想,而我毕竟不是陛下的生母,卢公对我有所提防无可厚非,范阳卢不是君国的隐患。” 瀛姝的想法还是如此的清晰,而南次当时也终于意识到,瀛姝已经站在了另一座高峰,她目光所及处,是他无法远瞻的区域了。 “你真的,就一点不会因司空北辰迁怒陛下么?”他又问,问完才觉懊恼。 瀛姝的眉头却松开了,莞尔浅笑:“璇儿也是婉苏的孩子,他唤我为阿娘,对我那样依恋,他不记得婉苏了,似乎也不记得他那个驾崩的父皇,我无法判断今后他会不会和我疏远隔阂,但我记得我对婉苏的承诺,我要照顾好璇儿。 南次,你刚才的一问提醒了我,我不应该忘记自己的初衷,我努力活下来,不是为了报复司空北辰,我是为先父,为了阿娘,更为了我自己。因为我要活下来,倒是连累了璇儿根本不能再选择另一种人生,他已经坐在了那把孤单的大位上,他现在还是个孩子,有朝一日,他长大了,我自然应当交还权柄,我做到了我应做的,他怎么做,那是他要面临的难题。 其实我和范阳卢氏一族,没有任何不同,此时的分歧,不代表永久的隔阂,更不是注定会兵戈相向、你死我活。” 她那么容易就释怀了,南次明白,瀛姝虽在权场上,她甚至已经高居权位,可她从不恋栈权柄,无忧无虑的小女子褪变成为杀伐决断的执政人,却也没有因为遍体鳞伤就面目全非,她永远都还信任真诚和善良,因此才会看淡背叛和欺罔。 瀛姝对司空璇尚且如此,又怎会不为他的安危考虑? 如果他不能始终保持冷静,方为害人害己。 南次回到营区,眼见着大篝火旁,六皇子装模作样把书案都搬到了众目睽睽下,把一卷文书摊开,端端正正在那里“案牍劳形”,而七皇子正由几个伴读陪着,却是正在进行投壶的游戏,李嫔坐在不远处的营帐前,和几个宫女玩笑,御帐的帘挡被掀开,司空月狐出来,一下子就和他对上了视线。 司空月狐往这边走来。 “五弟,萧令丞刚才约我共商头筹典的狩略,正好,你也一同吧。” “头筹典的猎则定下来了?”南次问。 “早前已经由白川君、琅沂公与父皇共同商议制定了,二弟、三弟也都在御帐中听闻了详细,萧令丞因知道我在场,他自己倒是没去听议。” “萧令丞。”南次把这三字咀嚼了一遍,不再多说什么,跟着司空月狐往外围的营区走去。 司空北辰没有亲自伴驾参加秋狩,但东宫却并没有缺席,新上任的东宫令丞萧伯祝做为太子的代表,率部分东宫府卫,负责参与各项秋狩典礼及试项,而关于头筹典,司空通也早有授意,由太子、四皇子、五皇子组建狩队,与二皇子、三皇子、六皇子组建的狩队竞夺头筹,不管南次是否情愿,在今年的秋狩礼时,他都必须相助司空北辰,争取夺获头筹。 只是对于东宫令筹萧伯祝,南次并不了解,只大抵知道萧伯祝的家族,与范阳卢氏相交匪浅。 第219章 满怀顾虑萧伯祝 萧伯祝已过而立,曾任太学侍郎,原本是想争取校书郎一职,或者外放州郡掌管地方实务,可皇帝忽然下令让他接任东宫令丞一职,且这一任命还获得了卢公的支持,萧伯祝也只好走马上任,而他上任以来所面临的第一项要务,就是不能在秋狩礼时输了头筹。 营帐里灯烛通明,可萧伯祝却在其间安坐不住,他披着一件青氅,仰望着深秋之季已经逐渐清冷的月色,他刚刚才与卢公交谈,谈及了他心里的隐忧,卢公跟他说的一番话,字字句句都深刻清晰。 “四、五两个皇子,均为陛下属意的储君臂助,尤其是四殿下,他如今壮扩中军,太子殿下唯有在他的拱卫下,日后才能顺利承继大位,可继位只是第一步,接下来的每一步,太子殿下都还要依赖这两个亲手足,从军、政两方面,统揽决策大权,防范祸患起于治内。 你担心的是亲王势大,恐怕不能避免西豫一朝时的夺位之争,你啊,并不知九王夺位的真正根源,这不是因为亲王势大,而是皇权太弱。唉,过往而已,也许不能成为史鉴,但那过往就在回眸之间,到底是让人胆颤心惊!” 卢公的一声长叹还留在萧伯祝的脑子里,但他看见了四皇子、五皇子正在靠近。 萧伯祝深吸一口气,月色底下,他的笑容也极清淡。 见礼之后,一番商谈,萧伯祝的笑容在灯火辉煌下,方才透出了暖意:“两位殿下,臣乃文官,不擅骑射,此番头筹典还得多多依赖二位了。” 司空月狐眉梢轻挑:“必胜的把握是没有的。” 别说萧伯祝怔住了,就连南次都不免看向他的四皇兄。 “前几日是夺标战,确定可以进入的猎区,对于最终夺得头筹的作用占了五成,但按规则我为主狩,夺标战不能参与,必须得依靠你们二位统筹指挥,萧令丞已经说不擅骑射了,五弟,你有把握获胜么?” “无。”南次回答得斩钉截铁。 “如果二位真能执行我的布署,胜算又涨两成。” “才是七成?”萧伯祝问道。 司空月狐一笑:“七成胜率如何,令丞多做了解罢,不过我有一句话,是发自于内心,现跟令丞说令丞莫觉愠怒才好。” 萧伯祝蹙紧了眉头。 “其实头筹典的胜负父皇应当不大关注,父皇关注在于太子兄与我等是否能齐心协力,我说的‘我等’不仅指我与五弟,还包括了二弟、三弟及六弟,可父皇制定的猎则,却是两队必须对抗!如果萧令丞心存疑虑,不按我的布署执行,胜负难料。” 萧伯祝吃了一惊。 司空月狐的嘴角越发弯起:“因此,若想获胜,我们三人间先要决出个‘主将’,若无‘主将’示下,任何人都能不轻举妄动!” “四殿下,我是太子殿下的臣属……” “不,令丞不是太子的臣属,而是大豫的臣官。” 司空月狐一抬眼,萧伯祝不由吃一冷噤,只觉就连大片的胸腔都像突然被北风灌入一般。 “太子殿下格外重视争得头筹。”萧伯祝的嗓子发紧,这话说得枯涩。 南次原本没有开腔,但此时也觉得萧伯祝的神色颇有古怪,司空北辰与他们结队,这原本是在秋狩礼正式开始前就已经决定的事,就在正式离京前,司空北辰甚至还设宴请了心月狐与他,南次不知心月狐打的什么算盘,他是自然不会在司空北辰面前显出破绽,那场酒宴,言谈甚欢,萧伯祝做为司空北辰的属官,虽然不比过去的虞栾似的,与司空北辰“心有灵犀”,可也没道理连这点默契都没有——司空北辰此时一心要笼络心月狐及他,萧伯祝却对他们两个提防忌惮。 便说:“今年的秋狩,哪怕是父皇首回亲自主持,意义自然不同以往,太子兄想要在头筹竞试时胜出也是情理之中,可说到底,头筹竞试的胜负并不至于动摇改变什么,胜出固然是荣耀,不慎告负也不会面上无光,太子兄在秋狩典时,留守建康城,只要能维持京都的安平,便为大功一件。” 萧伯祝垂着眼,终是勉强一笑:“太子对两位殿下是极其信任的,只不过臣接任东宫令丞不久,担心办砸了差使,两位殿下也知道,因臣并不擅长射猎,在之前的亲孝礼等等仪程时,所获庸寡,如果在头筹竞试时再有闪失,唯恐无法对太子交待,更会辜负陛下的期望。” “萧令丞的心情,我与五弟自然能够体谅,因此我才提议先决出‘主将’,由‘主将’制定详细策略,月狐不才,有意毛遂自荐,若是真不慎告负,太子兄跟前,自然由月狐去告罪。” 萧伯祝连忙拱手道:“四殿下言重了,太子数番交代,也是称胜负无甚要紧,只告诫臣务必配合两位殿下,勿使让……贺、郑二姓拿住东宫急功近利不睦不悌的把柄。” 看上去,仿佛萧伯祝当真是害怕承担“务事不力”的罪名。 三人就头筹竞试的规划达成一致,司空月狐便起身告辞,南次遂也跟他一同出了萧伯祝的营帐,南次便道:“这位萧令丞,也过于谨小慎微了。” 司空月狐一挑眉梢:“五弟觉得他是个谨小慎微之人?” “看上去明知自己不如后族之人与太子兄更加亲近,颇为担心东宫令丞这个官职做不长久。” “太子、亲王的属官,并不是士人眼中的首选。萧令丞在太学任职时,授课素以放阔犀利着称,还曾与经学博士争论教义,他是范阳公的门生,此番接任东宫令丞,不仅是太子兄的意愿,更为父皇在与王公商议后,替太子兄从诸多士人中择选的佐属,五弟刚才那话的言外之意,是否是指萧令丞如此的谨小慎微,蹊跷怪异?” 南次干咳了两声。 司空月狐一笑:“萧令丞的谨小慎微,并不能说明太子心疑你我二人。” “哦?” “太子兄的心思,连之前的虞栾都未必能够洞悉尽然,更何况萧令丞?因此萧令丞不是因审度清明了太子兄的态度,才对你我二人心存猜忌,我以为……他固然不是担心丢了他东宫令丞的官职,不过必然清楚太子兄的储位并非稳如泰山,从前他是朝廷之臣,东宫的胜负储位的归属与他干系不大,如今,他却已然是太子兄的佐属了,荣辱攸关,因此无论何事,谨慎细致些总归有益无害。” 这是司空月狐的判断,南次并不能从这一判断中剖析出蹊跷诡异处,但心中总觉得疑惑,于是次日,他又约见了瀛姝,这回,他向瀛姝打听萧伯祝的情况。 瀛姝蹙着眉头想了想:“前生时,司空北辰倒没有如何重用萧伯祝,便是司空北辰驾崩后,虽然范阳公极其赏识他,却也不曾荐他担任重职,璇儿当时还小,且司空北辰崩前的确遗命我祖父担任帝师一职,因此萧伯祝根本就未与璇儿接触,这个人在朝堂上似乎并无多大存在感,我仿佛是听大兄提起过他……” 瀛姝想了许久,摇摇头:“不记得大兄因何提起他来了,可这个人若然突地改了性情,尤其提防司空月狐及你……是有为重生人的可能,他毕竟是范阳公的门生,虽然司空北辰驾崩时,范阳公没有质疑由我暂时执政之事,可眼看着后来不少门阀都已为我所压制,听令于我,范阳公的确对我生了猜忌提防,而我之所以能够大权在握,离不开司空月狐这辅政王的支持。” “萧伯祝对司空月狐的忌惮,是否因为……司空月狐前生时篡位功成?!” 瀛姝看着枝梢上,那只懒洋洋啄着羽翼的灰雀,这只灰雀已经能由她笼在袖中“随身携带”了,但不知是她不得要领呢,还是灰雀懒惰,总之一直对她“叼折花枝”的指令无动于衷,这才像司空月狐驯养的玩宠,压根不会去做取悦讨好旁人的事情。 “那时,似乎也只用司空月狐能成为最后的赢家。”瀛姝说:“可是我和璇儿是被田石涉杀害,司空月狐真的能摆脱弑君篡位的指控么?以他的心机,当不至于行为如此明显之事。” “无论如何,萧伯祝对于查清前事,作用甚大。”南次目光森凉。 “现在先不用管他。”瀛姝说:“接下来的棋局,还不知道执子的人中有多少是重生人,哪怕我暴露了都不要紧,但南次你一定要在暗处,萧伯祝如果真是重生人,他对司空北辰看来也不甚信任,抑或说,他根本没有视司空北辰为谋主,否则对于司空北辰崩后之事他不会隐瞒不说,如果司空北辰知道了后事,他一定不会让萧伯祝露出破绽来。 司空北辰最忌惮的不是我,是他的手足兄弟,尤其司空月狐及你,因为他自己清楚曾经对你们做过的事,南次,我们虽然行的是阳谋,但不能先成为耙子。” 不远处的御帐,帐帘掀开,刚输了棋局的一国之君看着似乎慢步在青影湖畔的小儿女,拈着胡须,对在棋局上从来连半子也不让他的琅沂公说:“他们两个,这样看来还真是天作之合。” 王斓眯着眼睛,虽微笑,却道:“老臣这个孙女啊,行事还是张扬,有时难免任性。” “帝休那是少年人的锐气,相比起来,五郎的行事还不如她沉稳呢,其实要说来,过去我看他们两个小儿女,更像是兄妹之交,五郎忽然求我允婚时,我是真觉突然。” “陛下还没有应承五殿下?” “时势现在还没有豁然开朗,关于五郎的婚事,我也不瞒王公,我的确还有些举棋不定,但我若是应允了,就得一言九鼎。” 王斓大约也知道皇帝为何还在犹豫,一是出于对乔子瞻的器重,虽然已经大力提拔,奈何平邑乔的实力并不足以给予乔子瞻强硬的支持,便是当今天子视乔子瞻为近信之臣,仍然无法庇保乔子瞻不为权阀压制,乔子瞻就大有可能步童琦的后尘,更别提日后,乔子瞻也许会连君主这个倚靠都失去,东豫皇朝便将痛失一员骁将了。 皇帝陛下如果考虑为乔子瞻另寻倚靠,未来的五皇子妃就必须出身权阀。 另一个顾虑,应当就是对如何处置乔嫔仍然举棋不定了! 第220章 重头戏开场了 万众瞩目的头筹典终于正式宣告开启了。 秋狩的头筹典沿袭的还是大济皇朝的旧仪程了,相比起其余各项仪程,头筹竞猎时的胜出者所射获的野物,将成为狩祭时的牢祭,以祭祀天地,祈求国祚永继。狩祭与普通的祭祀不同,不采用纯色牛、羊、豕为祭品,而以虎、豹、熊等猛兽为佳,这也是出于皇家狩典的目的——演练军事——仅只射猎獐兔等野物当然不能彰显勇武之力。 头筹典是狩祭之前最重要的仪程,共五日,第一日是皇帝陛下率队射猎,众多臣公自然也要陪狩,但第一日的射猎并不会深入内围,到晚间,营区会设宴庆,猎获会被烹饪成美味佳肴,以君主之名,赏赐予臣公。 诸多宫眷在头筹典期间都会从行宫迁到营区,她们自然不能参加头筹竞猎,不过若无特殊情况,都不能缺席这一连五日的庆典,直至狩祭结束,将会相随御驾返回京都。 乔嫔俨然对头筹竞猎的胜负并不关注。 此时,她刚刚才督看着宫人们归置好谢夫人所住的营帐,也不理自己的营帐归置得如何,亲手斟了一盏用小火煮沸,加了少许桂花蜜的羊奶,呈给谢夫人,还着笑埋怨南次:“今日五郎不必下猎场,原以为他会来给夫人问安的,见他一直没来,妾遣了人去寻问,才知他正和四郎及那萧令丞在商量竞猎之事。 五郎并不十分擅长射猎,这回陛下让他和东宫、四郎组队,无非是让他参与参与罢了,真用不着那样上心,便是胜出了,荣耀的是太子,功劳也定归于四郎的,若我说啊,其实连参与都无甚必要呢。” 谢夫人饮一小口羊奶,就放下了瓷盏,慵慵懒懒靠着凭几,似乎连眼睑都不想掀起来:“我跟你想得一样,对竞猎的结果不关心,还不如在行宫躲清净才好,住这营帐里,多少还是让人觉得憋闷,不过嘛,来都来了围场,还是得见识下头筹典的,我倒是还有几分好奇呢,这次竞猎究竟是怎么个规则,如何要到第五日才能真正决出胜负。” “不如妾唤来五郎,让他细说与夫人听?” “这不妥。”谢夫人笑着:“便是不争荣耀和功劳,五郎要是对竞猎吊以轻心,看陛下眼里也不成样子,你难道没留意?陛下这回俨然还是期望着太子组能胜出的,也是,太子组所率的为宫卫、中军部众,另一组虽然也有两个皇子领衔,但部众均为阀兵,这次啊,并不是皇子间的对抗,是中军和阀兵之间的竞夺。 我们就别耽搁五郎了,问这些事,只要唤来帝休就行,一阵间,正好阿陆也到了,咱们都听听帝休知道的消息。” 乔嫔仍笑着,眼皮却耷拉了下去。 谢夫人定然能看出她跟陆氏早已疏离,却故作不察,无非就是在敲打她,别仗着时时能到昭阳殿奉承,就妄想着越过陆氏,更受谢夫人的看重,这着实是一件让乔嫔憋屈不已的事。 瀛姝听说“阿娘有请”的时候,她正陪着轩殿君闲聊呢,殿君倒也不扰她们母女团聚,只道:“晚间的宴会,你可要与我同席,有你在我才不觉得宴会索然无味。” “殿君就放心吧,围场的宴庆可不比得在宫里的时候,大可以畅快地谈笑,这才能显君臣共欢其乐融融,我听说啊,除了帝后之位,连皇子们都可以自择坐席,我们尽量远离长辈们,哪怕是坐到青影湖边上去,都由得咱们,只可惜我那些闺交这次都未能随驾来围场,否则今晚才叫一个热闹呢。” 按说瀛姝现在的身份是女官,不能入席,不过她既然被暂时调拨给了轩殿君“使唤”,她能否入席那就全赖于殿君的示意了,尤其是殿君也乐意挑选“远僻”的坐席,大不至于引人瞩目,而今日这样的场合,自然也不会有人胆敢破坏头筹典首日庆宴的气氛,存心的惹是生非。 瀛姝入谢夫人的营帐时,正听乔嫔在与她的阿娘寒喧。 “还记得当年我们也参加过一次射猎,虽不是典仪,只是在城郊以射猎的名义玩乐,但也无比的尽兴,以至于过去了这么多年,我都还记忆犹新,我记得啊,原本是阿陆的兄长提出的倡议,谁都不曾料到竟和王郎在途中相遇,我只以为是真巧合,后来才知道,王郎是听谢家几位郎君说起这事,有意制造的巧遇,那时王郎就已经对阿陆心仪了,转眼就是十多载,王郎至今仍与阿陆琴瑟和谐,真真让人羡慕。” 瀛姝便看她的阿娘,阿娘眉眼清冷。 阿娘不是不会应酬之道,可毕竟曾和乔嫔是闺交,如今情份淡了,却也不能全然把乔嫔当作是从不交熟的人去敷衍,再说刚才乔嫔那番话,虽然不能说她怀有恶意,也显然没存着好意就是了,只是佯作不知谢夫人与阿娘间的情感“纠葛”,才演了一出有口无心。 陆氏不愿跟乔嫔针锋相对。 谢夫人却先看见了瀛姝,笑着说:“快些过来,尝尝你阿娘捎进营区的茶点,这一道蟹黄酥,一尝就是你阿娘亲手做的,我都没让乔嫔多吃,她因此才调侃你阿娘呢。” 短短的几句话,就化解了不那么愉快的气氛,谢夫人又笑着说:“我自来就懒,不爱去郊野折腾,不似得阿任,她从前就闲不住,又爱骑马,又爱投壶,果然嫁得的郎君极其骁勇,我听说阿任的长子婚事议得七、八成了,女方是许大夫的嫡孙女,不知在家行几?” 这又是件和前世不同的事。 瀛姝不由也默默关注。 “差不多定了,我也是这回才听阿任说起来,是许家太君亲自露的意,后来正式请了梁世子保的媒,都已经问名、卜吉了,许小娘子在家行六。” “各家的晚辈,我如今都不知道性情了,那许六娘是什么样的性情?” “倒是很合阿任的脾性,性情颇直爽,你也知道楻儿是行伍之人,怕是没有多少时间顾及内闱,阿任一直担心会冷落了新妇,于是就盼着未来新妇性子得刚强爽朗些,许才不会为了儿女情长凭添烦恼。从前呢,的确是更有意于将门出身的女娘,但瞅着许六娘,虽说是诗书门第的女儿,可性情并不文弱,难得的通达和爽朗,就很满意这门婚事了。” 瀛姝记得许六娘,前生时是嫁的梁家子,也即心宿妃的兄长,许六娘与梁妃并不甚合得来,却也不存多大的矛盾,她的夫婿梁眴也是军伍之人,想来……许六娘和乔家表兄应当也能够和睦的吧? 瀛姝当然希望乔、许两门能够成功姻联,毕竟,这中间还牵涉到了上蔡梁。 别看上蔡梁因为梁氏死得不明不白,确然和司空月狐断交,但其实也并没有结仇,据瀛姝推敲,说不定上蔡侯当年也意识到了司空北辰的猜忌心,所谓的断交,其实也是有意为之,后来司空北辰驾崩,司空月狐为辅政王,上蔡侯也不曾在军政之事上有意与司空月狐唱反调,虽然……表面上是向她这个执政的太后示忠,跟司空月狐这个辅政王并没有恢复建交。 也是在那段时间,瀛姝与许六娘有过几回交道,任舅母的眼光的确不差,许六娘性情是真爽朗,也是个持家的能手。 乔家表兄与许六娘原本不会产生交集。 许是因为梁四娘的“叛逆”,导致上蔡侯梁沁只能选择交好平邑乔的方式向皇族示忠,又或者是担心自家孙女早晚会开罪范阳卢,因此才补走这一步棋,巩固上蔡梁一族的“新贵”地位。 无论如何,着眼大局,这桩姻联都有利于南次。 瀛姝看了乔嫔一眼。 她的笑容明显更加僵硬了。 乔嫔大约以为她的长兄乔子瞻对她必然心生厌恨,因此哪怕是并不属于权阀之一的丹阳许,乔嫔也不乐见长兄“傍获”这样一门姻亲,瀛姝已经基本放弃剖析乔嫔的心态了,世上就有这么一部分的人,特别擅长让亲者痛仇者快。 “我倒觉得那许六娘是个有运之人。”谢夫人笑着说:“阿任会是个好婆母,她自己又没有女儿,必定会把儿媳视如己出。” 话题到此,谢夫人眼瞅着瀛姝已经吃完了一块蟹黄酥,才说:“好了,帝休也跟我们讲讲,接下来的竞猎究竟是什么样的章程?我们心里有了谱,才能够看出几分乐趣来。” “明日先进行的是攻守夺标试,只能另选一位非狩领的队首,各率三百部众参加,关于夺标的详细据点由陛下朝早时公布,先到据点者可以取得一面令旗,而后遣员赶往下一据点,其余人守在据点,不能让对手得获另一面令旗,这当然不能用弓弩兵器对抗,不可伤人,攻守双方比的是身手的敏捷,后到据点者即为攻方,可以任意遣员往下一据点,守方也可以根据攻方的策略决定是否补充部卒支援下一据点,据点共五个,五个据点的计分不同,夺得令旗才能计分,计分高者获胜。 获胜者成为第一场的守方,第二日,还是由陛下公布双方需要猎得的野物,守方必须完全标准,攻方则必须超出标准,如果攻方超出守方猎获两倍,则攻守互易。 第三日,称为攻守对抗,守方有优选选择猎区的权力,若守方先达到猎获的标准,守方便稳守住了守方的优势,相反,如果攻方率先达到猎获的标准,攻守双方再次互易。 第四日,为决胜局,狩领要到这一局才能亲自下场,守方提前一个时辰出猎,并可派员守在猎区隘口,攻方不得与隘口的守士发生冲突,必须另择猎区,但守方必须注意,当占领一个隘口,猎获标准便将翻倍,若不达标准,会被判输。 决胜局只能射猎猛兽,或虎,或豹,或熊,黑熊计分最高,虎次之,豹又次之,另外有规则规定,如果守方占据了三个以上隘口,而又被攻方率先猎得黑熊,竞猎立即宣告结束,攻方获胜。” 规则听上去很有些复杂,乔嫔先说:“这么讲前三日竞猎决出的是攻方守方而已,只有最后一日才是真正的对抗?其实没有必要嘛,为何不直接比出胜负来?” 陆氏是听出了门道的,但因为乔嫔先提出了质疑,她就没有吭声了,谢夫人却懒得照顾乔嫔的心情,她抬手略一挡瓷盏,饮了一口茶,待茶盏放下时才道:“决出攻守双方,应于最终的对抗而言存在利弊,射猎可不是单纯为了玩乐,尤其是皇家的狩典,之所以制定那么多的仪程,就是为了演练军事。 帝休,你再跟我们说说,刚才那一套竞猎的规则究竟都有哪些门道?” 第221章 摘除重生人的“光环” 乔嫔心里像泼了一瓮油醋,酸溜溜油腻腻的不得清爽,在她看来像狩典的各项仪程,无非是为了铺张排场,同普通的射猎区别开来,哪里会真有复杂的门道?就好比她那个素有骁将之名的长兄,领军战作,身为将领何至于亲自跟敌军拼杀?打了胜战靠的是运气,这些道理但凡是生于大族的人谁不明白?可非要敷演出一套堂皇的说辞,唬弄那些无知的白丁,赚得名利罢了。 谢夫人会不懂这些浅显的道理么?必然知道!但就是要踩她一脚,去捧高王氏女的机智。 乔嫔就看了眼陆氏,只见陆氏也全然没有谦虚的表态,心头那股子酸腻就直冲喉咙,呛得脑子里也像被倒进了只熬化了一半的猪油,脱口而出道:“连夫人都参详不透规则里的门道,帝休到底年轻,她能记下这许多规则已经大不容易了,还哪里分说得清楚呢?夫人出的考题这样难,阿陆听着可该心疼了。” “帝休惯爱胡说八道,夫人也是知道的,哪会真用这样的难题考较她,无非是逗趣罢了。”陆氏也是着实难忍了,当她的面儿,乔嫔竟然就在瀛姝的脚底下挖坑,真以为她好欺负不成?她不发作,无非是因为想着乔嫔毕竟是南次的生母,日后万一要是得了恩典获允迁至鬼宿府受子媳的孝奉,瀛姝总不能事事都顶撞她这个婆母,可眼瞅着乔嫔竟然得寸进尺,陆氏也没了那么多顾虑。 连她这当娘的都一再退让,瀛姝今后还能靠谁撑腰?! 陆氏便冲着乔嫔笑了笑:“不过呢,关于头筹竞猎的规则是陛下制定,又岂会存在无用的过场?帝休再是胡说八道,也不敢讲‘大无必要’那话。” 乔嫔僵住了,只有发髻上的那枝步摇花钗,金珠流苏在轻轻颤动着。 谢夫人看着陆氏直笑,还指着她:“我就知道,但凡有人拿帝休说嘴,你是忍不住的,你啊,还是年轻时候的性子,想当初我那个表姐存心给乔嫔难堪时,你也毫不犹豫为乔嫔打抱不平,乔嫔,你可别再逗阿陆了,真逗急了眼,我可拦不住阿陆的唇枪舌箭。” “我也知道乔嫔刚才是逗趣的话,不过我们之间也有些年没有斗过嘴了,我才忍不住一同淘气,夫人就莫再煽风点火了,要是闹出更大的响动,落那些不知就里的宫人耳里,传出去还真以为我们几个一把岁数的人在吵嘴呢。” 陆氏把头转过来,冲瀛姝说:“不管是不是胡说八道,夫人既然开了口,我们且听你怎么说吧?” “儿可不敢胡说八道。”瀛姝这才不再当看客,笑吟吟说:“不过儿其实也闹不清规则里的门道,又那诸多规则,还是周将军告诉的儿,儿顺便也就向他请教了请教。 最终决出的守方,当然占据了主动,因为提早一个时辰出猎,不仅是在时间上占有优势,还能先行抢占有利的猎区,只是,攻方也不是必输无疑,比方说守方其实对内围诸多猎区的地势不熟悉,就给攻方留下了反败为胜的机会。 又猎区的划分,之前是秘而不宣的,因此前三日的竞比,决定了双方猎队既要夺取先机,又要尽快熟悉地行地势,甚至要查实清楚哪一些猎区更易围猎猛兽,要做到这些可不容易,因此前三日的竞试,双方都要有所取舍,而利弊得失,还得靠双方的实力决定,因此前三日的竞夺也会相当精彩,而胜负悬念,也必须等到最后一日才会揭晓。” “你竟然是问的周将军?”谢夫人笑问。 “儿之前不是就跟姨娘说过吗,儿和薛娘子在研究农具的设造,但不少械动原理儿与薛娘子都还不能称为精谙,因此儿早就寻思着向周将军请教了,只是一直难得机会,儿本来计划着,等谢家阿姐和周将军新婚大喜后,烦托谢六姐引荐,但这回有幸随驾来围场,在营区又跟周将军见谈过几回,周将军热心,很愿意点拨儿,儿又一贯是个厚脸皮,因此就连头筹竞试的细节,也一并烦周将军释析了。” 瀛姝后头的一歇话,乔嫔根本就没怎么听进耳朵里去,她脸上一片火辣辣的刺痛感,隐约中,也只听见了瀛姝提到薛娘子,这越发让乔嫔恨得心脉充血。 那个薛氏,不要脸的寡妇,竟然敢煽动长平郑的子弟散播舆论,毁了她的一番精心计划!王瀛姝竟然也敢和那薛氏勾联串通,真是好一双狐媚子,亏王岛和陆氏都是出身名门,居然教出了这么个不知廉耻的女儿!!! 但乔嫔再恨,也得笑吟吟地陪坐,只能在脑子里构设“将来”——等她入主了永乐宫,等她的计划相继实施,等她的儿子终于厌弃了王瀛姝,势必要让这个狐媚子不得好死,到时且看陆氏,还敢不敢在她面前趾高气扬! 陆氏虽然连眼角的余光都未再瞥向乔嫔,也自然知晓乔嫔已是恼羞成怒了,陪着谢夫人又说了一阵话,就带着瀛姝一块儿请辞,说是要去感谢轩殿君这些日子以来对瀛姝的照顾,可母女两,沿着青影湖散步时,陆氏才终于忍不住一声长叹。 “我们家就不说了,连你自身都不愿顺从乔嫔的想法,她自然会对咱们越发不满,便是现在,她心里的恼恨都摁捺不住了,当有一日,她的打算尽都落空,恐怕会更加怨恨,我是不介意她怎么看待我的,只苦了你,她毕竟是五郎的生母,日后是你正经的亲长,存了心的要为难你,你尽管不会吃亏,但日子也难过得畅快。” “走一步看一步吧,为日后操心,连现在都不畅快了。”瀛姝挽着母亲的胳膊,这个时候,她才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娘:“阿娘,我答应薛娘子可借用咱们在琅沂的墅庄,她可跟阿娘提出要去暂住了?” “前些日子就去过一回了,你真打算捣鼓那些农具?” “要是能够创设出节俭人力的农具,而且真能有效推广,这可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儿自从入了宫,跟在陛下阿伯身边,可学到了不少过去在书本上学不到的本事,宫廷虽不大,但儿的眼光和见识却增加了不少,薛娘子也是个奇人,跟儿虽然相识不久,但相谈甚欢,她的志向啊,儿觉得要比不少男子更加远大。” 陆氏笑了:“从来闺阁裙钗都不乏脂粉英雄,只是做父母的人,无不希望子女能得平安顺遂,而并不奢求更多。” “也不尽然,乔嫔就不会那么想。”瀛姝低声说。 但她却不让母亲叹气,极为欢快道:“儿原本以为入宫后会受拘束,但现在连陛下阿伯都许可了儿可以时常出宫,可见世事往往出乎意料,并非件件都会‘理所当然’,因此啊,说不定哪天乔嫔自己就想通了,又或者她怎么也想不通,却并无法拿捏控制住我,干脆也就放弃了呢,总之啊,我会力求自在,绝不会委曲求全的。” 瀛姝其实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契机开口向周景直接求教军法战术,更不能打听薛娘子这位“谋士”究竟出了什么主意,帮助周景暂时隐瞒他是重生人这一事实,可早前她向周景请教竞猎的门道时,东宫令丞萧伯祝也在场。 这位对南次及心月狐都十分忌惮的萧令丞,俨然有意问起周景,是否认识一位号称寒山客的隐士。 周景当时大觉奇异,问:“萧令丞也识得寒山客?” “机缘巧合,有过一次面谈,某听闻寒山客与将军的师门大有渊源,前番经建康而往襄阳,正是为了求得将军相助,送他入北齐,去拜访先生的老师鲁阳隐,寒山客真乃奇士,不瞒将军,当日经寒山客卜得某之仕途或有变折,将为大贵之佐属,某尚且将信将疑,谁知竟然真的应验了。” 周景就承认他确实识得寒山客,且寒山客也替他卜了吉凶,当然,他也设法将寒山客送往了鲁阳。 之于寒山客替周景卜得什么吉凶,瀛姝就没有打听了。 寒山客的名号她前生时是听说过的,是个极其神秘的人物,据说算得一手好卦,但别说能得寒山客占卜吉凶了,连见过他真容的人都屈指可数,瀛姝也并没有听说过寒山客后来归隐鲁阳的说法,确定的是,这位隐士的确去了北齐——他曾经建议过浮白叔父鲍将军,“既已至南,则勿北归”,这话是浮白说给了她家祖父知道,她家祖父也建议过司空北辰劝留鲍将军,但司空北辰并没有诚心劝,鲍将军又无法全不顾北齐皇帝对他的赏识,因此,还是选择了北归。 后来,北齐有毁约之意,鲍将军身陷囹圄,司空北辰才坚信曾经劝说鲍将军留在大豫的寒山客是个高人,虽然数番遣人往北齐打听寒山客的下落,奈何徒劳而返。 司空北辰大感失望,倒是白川君深觉不以为然,原来,白川君和寒山客竟然是老相识,他告诉司空北辰,寒山客其实并不能占卜吉凶,之所以规劝鲍将军不要北归,是因意识到北齐虽暂时与大豫交善,可无非是想与大豫联合对抗北赵,当北赵再不能成为北齐的威胁,北齐必定会毁约,与大豫交恶,而鲍将军毕竟是炎黄子孙,又非为叛国求荣之徒,到那时,必定会有生死之劫,这根本不需要占卜,以寒山客的智慧,当然能够前瞻鲍将军的杀身之祸。 而前生设法将寒山客送去北齐,促成这个隐士实现拜访鲁阳隐的人,根本就不是周景,而是白川君。 瀛姝觉得自己依稀知道了薛娘子这个谋士的计谋了。 第222章 输掉了 浩天的声音突然出现在火影办公室内,出现之前没有任何的预兆,声音如同在众人的耳边响起一般,声音出现后,浩天的身影也出现在纲手的身边。 “是你这个外来者”三代看到浩天,立刻出声道。 “哟,还记得我,看来你的记忆力还不错”浩天毫不在意三代的杀机,讽刺道。 “看来不动手也已经不行了,你们这群木叶的叛徒们”三代看到这个神秘的浩天出现,知道多说下去也没什么用了,反正大家都已经撕破了脸皮,遮掩不掉,那么就只能看看到底是谁的拳头大了。 而在这个时候,长老团这些久居高位的渣渣们则内心担心不已,他们只会玩政治,现在要他们真正的上阵杀敌就软弱了不少,从头到尾都是三代和团藏再说话,长老团如同消失了一般,躲在后边,三代脱掉火影袍和斗笠,露出了穿在里面的战斗服,冷冷的扫了一眼长老团的众人,立刻长老们也知道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不能拖延了,众人都各自发出信号,很快越来越的忍者聚集到了火影大楼的外边。 浩天看着一切没有组织,人数在多在绝对实力的镇压下浩天可不觉得有什么翻盘的可能,自己的实力虽然只有恢复大半,但是确实可以秒杀地级的存在,更别说这些影级的渣渣们。 “通灵之术”三代快速结印,一阵烟雾散去,一直猴子出现在三代面前。 “猿飞,召唤我来什么事情” “呼,老伙计,我们又要并肩作战了” “唔.....都是木叶的忍者,猿飞,怎么回事”猿魔疑惑的问道。 “不多说了,事情解决后再说吧,变身吧,猿魔”猿飞没有多说,猿魔也没有再问,直接变成了一根棍子。 而纲手这边则是蠢蠢欲动,各个上忍加上各族族长加上纲手对上了团藏带领的长老团众人,而三代火影猿飞日斩则是对上了浩天。 “小鬼,挑唆木叶的内部矛盾,你这是在找死”猿飞举着金箍棒,脸色狰狞的杀向了浩天。 浩天不屑的冷笑,看着跳起来一棍打向自己的三代,缓缓的伸出右手,单手就抓住了猿魔变身的金箍棒,“力量不行,准度不够,你还需要多练练,三代火影大人”浩天讽刺的说道。 “什么”三代看到自己全力挥出的金箍棒居然被浩天牢牢的抓在手中,使出全身的力气都抽不出来,立刻脸色一阵愕然,浩天右手渐渐用力,草雉剑都上不到的金箍棒居然被浩天抓的嘎吱嘎吱的响声。 没坚持住几秒猿魔的变身就坚持不住了,整个头骨被浩天的抓的变形,浩天随手一甩,就把猿魔丢了出去,猿飞跳起接下了被浩天甩出去的猿魔,“他的力量太大而来,召唤老祖过来,嘭”说话这句话猿魔的身体就消失不见了,自动回到了通灵界内。 “尊敬的三代大人,您的通灵兽好像太弱了一点”浩天一副很轻松的样子说道,气的三代脸色煞白。 “你会后悔的”三代脸色难看,咬牙切齿的说道,“八门遁甲.开门开、休门开、生门开、伤门开、杜门开、景门开、惊门开”三代直接连开7门,巨大的查克拉在三代的周围如同形成了实体一般,包裹住三代,三代浑身肌肉鼓胀,整个人立刻大了两圈。 而原本还在火影大楼内战斗的人群也已经到了外边,整个火影大楼只剩下了浩天和三代两人,整个木叶都陷入了内斗当中,战斗无处不在,各个家族隐藏的势力全部加入了进来,鹿丸等人全部加入了战斗。 佐助鹿丸等人都是小时候就在浩天的丹药培养下成长起来的精英,提炼查克拉多造成的身体伤害对众人来说都是没有的,战斗力也都是普通影级强者的几倍,同样的影级众人全盛时期可以一个打几个,有着鹿丸等人的加入,纲手等人的木叶各大家族联盟在高端战力完全压过了团藏等人的高端战力,胜利的天平也向着纲手等人倾斜。 “通灵之术.砰”三代开启八门遁甲的七门后巨大的查克拉终于达到了召唤猿魔一族老祖的数量,结完印后没有何普通的通灵兽一般直接出现,火影大楼的上方出现一个黑点,浩天感觉到了空间的波动,立刻一阵阵如同玻璃碎开的卡擦声传出,小小的黑点越来越大,渐渐变成了一个黑洞,一道身影渐渐的从黑洞中走出。 浩天感觉到上方的空间波动,和巨大的能量反应立刻撞破屋顶,站在火影大楼上看着天空,外面原本战斗的人群也都感受到了一阵阵巨大的威压遍布整个木叶,出了影级强者还勉强保持着站立,其他中忍下忍全部被巨大的威压压倒在地上。 浩天跳出火影大楼,三代也立刻跟了上来,看到自己通灵术所造成的影响哈哈大笑,神色也得意的看向浩天,浩天不予理会,只是淡淡的看着天空渐渐清晰的身影。 从黑洞中走出的身影渐渐清晰,感应了一下契约的力量来到了猿飞的身边“元魔王大人”三代恭敬的说道,如果不是猿魔出事,猿飞还是知道自己的实力是根本不可能召唤出来元魔王的。 浩天饶有兴趣的看着猿飞身前这只成人大小,拿着一根棍子的猴子。居然有着天忍实力,这让浩天的内心十分惊讶,来到火影世界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碰到一个实力和自己相差无几的高手,浩天的战意也渐渐涌起,神色也不在如原本一般随意。 “是谁杀了猿魔”猿魔王没有和三代插科打屁,直接开门见山的问道。 第223章 失控 泗水并不是一个蠢姑娘,可她也的确没有大智慧,再加上她本就恼恨郑莲子,想不通为何连皇后、淑妃都对轩殿君毕恭毕敬,区区良人却屡番故意挑衅,因此才会相信娴朱那番经不起推敲的说辞,打算在今晚,摸去郑莲子跟敌国细作相见的地点,确定了郑莲子罪证,再向上检举。 此时一听娴朱竟然是郑莲子的同谋,心里顿时又惊又怕,却还能沉住气来,当真没改神色,只颤着声说清楚了事由。 瀛姝只好饮酒,挡去了无可奈何的苦笑。 郑莲子私通细作才有意离间轩殿君和司空皇族反目?这借口……还真是虞皇后的脑子才能想得出来的。 “接下来应当如何?我们是否应该直接禀报陛下?”轩殿君如坠五云雾里,想不通娴朱究竟有什么企图。 “殿君只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由我去禀报陛下。”瀛姝道:“一阵间,殿君由着护卫们护送,在山林间绕一阵,不必带宫女,我等下会画一张图稿,泗水记住了,你一个人经我给你的线路与殿君在青影湖的另一侧会合,这是做给耳目们看的,让他们误认为泗水已经中计。 二皇子、三皇子今日赢了一场,必会庆贺,可他们更想找机会接近殿君,因此他们会主动与殿君‘巧遇’,无论郑良人有什么阴谋,有二皇子、三皇子会人证,殿君都不会被她嫁害。” 瀛姝确定的是皇后为了不打草惊蛇,最多只会让耳目留意泗水是否留在营区,只要确定了泗水没有跟在殿君左右,皇后就不会再多留意殿君的行踪,阴谋既是以泗水的单独行动为导火索,就务必不能让泗水觉察,而娴朱透露给泗水的时间是亥正,当时已经夜深,地点又在外围场,泗水未防不能脱身,预先往外场去,也符合情理,不至于让皇后生疑。 于是这天黄昏,虞皇后先是听说了泗水的动向,她还跟淑妃及郑莲子讲:“就没料到今日王五娘竟会与白川君作赌,因她输了赌局,轩氏还要特意安慰她,好在是王五娘不服输,去了御帐,应当又是要让陛下助她耍赖吧,泗水也必然中计,竟早早脱身,这样的宫女其实也多见,她们啊,有了机会讨好贵主,就铁了心的要把他人当作垫脚石。 不过莲儿你放心,她是不会先去那处的,因为她怕打草惊蛇,去早了,被你发觉,你只需依计行事。” 未过多久,又听说轩殿君带着几个护卫绕经丛林到了处僻静的湖畔“告祭”先祖,虞皇后冷笑:“头筹典是从她轩氏皇朝时就遗留的仪程,不过改朝换代后,规程自然不会照搬旧典了,她明面上不敢抗议,心里却怀里怨气,今日才绕到那么僻静的地方,和她的心腹部卒发发牢骚而已,由得她吧,反正也不妨碍我们的计划。” 瀛姝却也没有一直留在营区,她从御帐出来就带着玄瑛单独行动了,皇后布下的陷井在枫影湖畔,而枫影湖正好是当日她初次尝试射猎,跟南次、心月狐等等野炊的一带,有许多条路迳都能从营区抵达枫影湖,而陷井明确所在地,就在那一坡枫林隘口处。 不管是外围场还是内围场,其实都建有不少石亭,以为标示,娴朱透露给泗水的明确地点就是枫影三亭,这也是不少女眷可以游逛到的,相对安全的地方,当然入夜后是不会有人莫名其妙再入围场的,而且泗水也不可能直接等在“陷井”里。 瀛姝多次到达枫影湖猎区,她知道枫影三亭外除了铺叠好的一条独迳,近处还有草丛能够藏身,但那么显然的藏身处,说不定才是真正的陷井,瀛姝当然不会以身涉险,她先就到了枫影湖畔,料到郑莲子会选择那条铺叠好的路迳,才可以顺理成章把跟踪者逼去丛林里,因此瀛姝把闻机留在了枫影三亭前,折脚处的枝梢上,只等着闻机前来预警。 枫林坡下,其实有个山洞,虽然逼仄,但可容瀛姝藏身,不过如果进洞,视角受限,无法看见石亭里的情形,只能看见特别适合跟踪者藏身的草丛,不过瀛姝觉得草丛更加重要,因此她从战略上,就彻底忽视了枫影三亭。 暮色未浓时,瀛姝就已经到了枫影湖畔,和那山洞只隔着小片丛林,但因为截然相反的路迳,郑莲子不可能留意湖畔,更不说,瀛姝还借了一座巨石的遮挡,完全不担心打草惊蛇。 这一带,随着暮色加深,逐渐万籁俱寂。 “婢子等下会攀在枫坡上,那里视角更好,今晚月色清亮,应当能看清亭子里发生的事。”玄瑛说。 “其实树丛里,暗卫们已经就位,你只要陪着我走过那小片丛林就是。”瀛姝还是有点畏惧独自一人穿过小片树丛的。 “婢子干脆背着女公子过去,省得女公子踩到枯枝,打草惊蛇。” “唉,郑良人胆子是真大,这里虽然是外围场,不会有猛兽出没,但连我都瘆得慌,她还真敢走这么长一段夜路。” “她都敢杀人害命了,还有什么不敢的!” “你怎么知道她要杀人害命?” “这不明摆着么?她想陷害轩殿君,难道只是用轩殿君指使宫女污赖她为借口?她把轩殿君的宫女引来这里,必然会污篾轩殿君杀人害命。” 瀛姝点点玄瑛的额头:“不错,有勇有谋。” 等到闻机“现身”,瀛姝依计而行,她也没逞能,真的直接让玄瑛背着她穿越那片丛林,借着清亮的月色,瀛姝甚至还看见了一个女子直接经石亭而不入,转去了枫坡后的背影,但她还是躲进了山洞里,而玄瑛,像野猫似的蹿上了枫坡,就埋伏在不远处。 瀛姝却立即察觉了不对。 山洞里居然有人!!! 这个山洞还有个折角,不过折角处更逼仄,若入折角处,藏身倒是稳妥的,但会失去所有视角,因此瀛姝就没想深入折角,可她却听见了折角处,似乎有极轻微的呼吸声。 一时间,寒栗炸起。 正要惊呼,嘴却被捂住了,温暖的气息逼近。 “冷静点,每个隘口都有暗卫,丛林里也埋伏有人,我要是杀手,藏不进这个山洞里。” 那可不一定!!! 不过……瀛姝听出了贴着耳畔的声嗓。 心月狐,居然是他!!! 手掌松开了,温暖的气息也远离了,模糊的身影,在咫尺之距。 瀛姝知道这不是追究的时机,她咬咬嘴唇,看向那片她觉得危机四伏的草丛。 大约越是寂静的山野,人的听觉就越是灵敏,视线所不达的地方,瀛姝先听见的是脚步声,然后,她看见了两个人影,似乎一男一女,在清亮的月色下,在危机四伏的草丛前,那两人,开始拥吻。 瀛姝:??? 山洞似乎变得越发逼仄了,而且躁热,瀛姝感觉是被推了一把,随着那一推,她顺理成章就进入了折角,眼前一片漆黑,但她却能无比清晰地听见,洞外那双男女急剧的喘息声,她知道洞外正在发生什么,但实在想不通透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事,她稳了稳神,悄悄探出头,看见的是司空月狐的背影,还好,只是背影。 “好像有人!” 女子在说话,让瀛姝吃了一惊,赶紧靠紧了穴壁,她以为自己被发现了。 “快走,你赶紧走。”女人一边急喘一边说话。 男人似乎嘀咕了几句,接着就是穿衣服的声音,男人低沉着嗓子说:“你一个人在此处,我不放心。” “你快走,若我们的事被发现了,都不得活!” 紧跟着又是脚步声,似乎一切都将归于寂静,可忽然响起了女子的惨叫,很短促的一声。 瀛姝大睁着眼,就要冲出去,可温暖的气息再次阻挡了她。 “暗卫没有行动,这是父皇的意思。” 月色照不进山洞里,可瀛姝确定自己看见了司空月狐冷静的瞳眸,她摒住了呼吸,耳畔,温暖再度袭来。 “你比我清楚,死者并不无辜。” 事态对于瀛姝而言,仿佛已经失控了。 但她还是跟着司空月狐走出山洞,而且尚存理智,及时阻止了看见一个男子从瀛姝藏身的山洞先一步出来,大吃一惊立即就要出击的玄瑛,就那么一会儿功夫,所有的暗卫都从藏身处出来,瀛姝下意识想看一眼死者,却被司空月狐的背影挡了个严严实实。 也只能听见他冷静得,活像徐徐自丛林深处穿过的晚风一般的声嗓。 “一刀致命,剜目断舌,这是恶鬼行凶的手法。” “四殿下,这件事陛下早有交代,四殿下是无心卷入,还望殿下先行为回避。” “我不是无心卷入的。”司空月狐说:“我的确因为想要探路,路经此处,发觉丛林中竟有人埋伏,你们说是奉父皇之命,却不肯说明究竟,我不好妨碍,但也心存提防,因此也伏藏在近处,先是发现郑良人独个经过,我尾随着她,我看她转去了枫影湖的方向,担心被她察觉,又没见你们再有动作,于是我就藏进了山洞里。” 司空月狐看了瀛姝一眼:“直到王女监也躲进山洞里,我才信了你们是奉圣命的话,只是我刚才已经看得清清楚楚,行凶的人,分明是东宫府卫杜舷,也是好巧不巧了,明日的竞猎,他分担了一项职责,是我亲自发给他的令牌,他居然会潜入围场杀人,王女监,你应当知道,他必然不是真正的恶鬼吧?” “东宫府卫,不可能潜入内廷。”瀛姝此时也恢复了冷静。 “这个死者是谁?”司空月狐问。 瀛姝不知道,她没有看见死者。 倒是玄瑛看得清楚:“婢子如果没有认错,此人是服侍郑良人的宫女。” 司空月狐竟然轻笑一声:“原来如此,行了,接下来的事,就交给王女监处理了,我先行一步,就当我是无心卷入吧。” 第224章 她居然死了! 瀛姝悄无声息回到自己的营帐,好半响,才吐出一口长气。 “刚才一直没听见女公子发出号令,婢子不敢擅自行动,但婢子看得清楚,凶手是从隘口出现,迅速接近死者,一击得手。” “忘掉今晚发生的事。”瀛姝跟玄瑛道:“你听好,今日你陪着我在青影湖边转了转,闲谈到夜深才回营帐。” “婢子遵令。” 瀛姝知道这个夜晚不会太平,但她没有想到,竟然是刘淑妃先闹张的此事。 刘氏一直在等郑莲子回到营区,按计划,由郑莲子“发觉”娴婳不见踪影,她只好告诉皇后殿下,禀报陛下遣人寻找娴婳,待发觉娴婳的尸身,跟着一步步实施嫁祸轩氏的计划。 娴婳的确不见了踪影,可是连郑莲子也没有按时回到营区。 刘氏急得坐不住,只好不按计划行事,心急火燎去向虞皇后求助:“怕不是莲儿因为太紧张,竟然迷了道吧?虽然内围与外围有危栅阻隔,莲儿怎么也不可能误入内围,外围也没有猛兽,但妾仍然觉得不安,可否……暗中遣人先将莲儿寻回?” “按理说不会有意外,路程又不远,且我们早交代了莲儿只沿着铺设好的路迳走,她也先去探过路了,再是紧张,也不至于迷了道,不过按理说她早该回来了,这时还不见人,她本就跟你住在同一座营帐,你要不报,也会让人生疑,罢了,莲儿的安全最要紧,我这就去禀报陛下。” 今晚,依旧是李嫔在御帐里“服侍”,宫人不敢直接唤醒皇帝,只好先唤醒李嫔问她示下,李嫔别的不在意,就在意有人跟她争宠,便是皇后她都不想忍让,于是自己出了御帐,问得是郑良人不见了踪影,不耐烦道:“皇后殿下是糊涂了不成,郑良人已经是赐给了太子的姬媵,只不过太子未大婚,她才没有先往东宫,她的行踪,陛下哪里管得着?” 一贯好脾气的刘氏怒气冲冲:“李嫔这话好生无理!宫眷在围场走失,这是何等大事?!当然必须禀报陛下,否则郑良人若有个万一,李嫔你可担得起责任?!” “淑妃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辰了,区区一个良人贪玩儿,夜不归帐,为这点小事竟也敢打扰陛下安歇么?且郑良人本就跟你同住的,她去了何处,难道你不知情?你虽然调遣不动宫卫中军,有皇后殿下在,难道还调不动东宫府卫了?自己先找找吧,省得闹一场,结果是郑良人不知跟谁饮过了量,宿在别的营帐里,陛下怪罪下来,才是真毁了郑良人的前途呢。” 刘氏还想争闹,被皇后扯了一把。 待离御帐远些,皇后才沉声道:“你糊涂了,刚才就说出了莲儿是在围场走失的话,好端端的她怎会夜入围场?!行了,既然有李氏挡道,少不得我们先做做样子。” 结果这一做样子,居然闹出了大事。 瀛姝竟然是被中女仪“唤醒”的。 “可不得了,赶紧去御帐吧,就在今晚上,围场竟然发生了两起命案,陛下都震怒了!唉,淑妃也不知怎么地,竟然一口咬定是轩殿君害杀了郑良人主仆,现在可是头筹典仪程中,发生了这样的事……阿姝你可快些更衣吧。” “郑良人,哪个郑良人?” “还有哪个郑良人?!有哪个良人能随驾的,可不就那个郑良人么!” 郑莲子居然死了? 瀛姝彻底呆住了,郑莲子怎么可能成为死者!!! 当瀛姝赶到御帐外的时候,正看见六神无主欲哭无泪的李嫔来来回回踱着步,一见瀛姝,有如见到了救星,冲上前就拽着瀛姝一阵摇晃:“王女监,你可得为我说句公道话,我哪想到在围场,竟然真有人胆敢犯案啊?!再说郑良人主仆,凭白无故跑去围场干什么?她们要是留在营区,怎会着了那‘恶鬼’的道! 这不干我的事啊,我哪能想到呢?这事情可蹊跷得很,说不定真跟淑妃说的一样,就是轩殿君加害的郑良人,这谁能想得到呢?谁能想得到啊!” “李嫔你住嘴吧。” 瀛姝回头,只见是郑夫人赶到了现场。 “你现在还安然无事站在御帐外,说明陛下根本没有怪罪你,你要是为了撇清自个儿,空口白牙诬篾殿君,就算你和郑良人的死无关,也难逃冒犯殿君的罪责。” 瀛姝默默冲郑夫人行了礼,跟在郑夫人身后,进了御帐。 一眼看见肝肠寸断的淑妃,以及掩面垂泪的皇后,两个妇人,显然只有一个是真情流露。 难道郑莲子真的死了? 瀛姝心存疑惑,还不待她细心打量淑妃,淑妃已向头恶犬似的扑向她,还好,被中常侍阻挡住了。 “王瀛姝,你必然也是帮凶!轩氏心狠手辣,也离不开你在旁煽风点火!我的莲儿,因为心直口快,先被王瀛姝你怨恨,是你主谋设计,挑拨得轩氏也对我的莲儿心怀妒恨,你们,你们两个……简直就是蛇蝎心肠!” 一阵冷风卷入,是贺夫人也赶到了现场。 “你的莲儿?”贺夫人乐不可支:“淑妃你莫不是失心疯了?你连唤你的亲生女儿,都一口一声大娘,一口一声公主,还从没说过‘我的玉儿’这种话,郑良人和你是啥关系?她只是个选女,怎么就成你的莲儿了?” “贺妃,突然发生这样的惨祸,淑妃是犯了口不择言的过错,但你也不能这样曲解她悲痛时说的话。郑良人的姑母,和淑妃本是闺交,她待郑良人自然不同寻常,这件事,陛下原也是知情的。”皇后长叹一声。 但忘记了带着哽咽长叹。 “中女史执笔。”全然知道案情的司空通,此时用皇帝的口吻发话:“良人郑氏,宫女娴婳,疑似为潜藏宫廷的凶手‘恶鬼’杀害,淑妃刘氏当众指控真凶非‘恶鬼’,乃是受神元殿君指使行凶,被害人因非朝臣,皆为宫眷,又因案发于秋狩礼进行之时,案发地乃围场,此案朕决定不交廷尉署审理,而由朕亲审,既然如此,随后便正式开始审断,指控者刘氏务必听明白了,审问过程中,你不可有半字不实,否则,以欺君之罪论处。” 瀛姝领命,自是到一旁跽坐下来,略一沉吟,运笔录下年月日及准确时辰、事由等等,她知道这份案录虽然仅由她这女官执笔记下,不会交廷尉署备存,可关及宫廷内部所生的命案,这份案录理当存于内事局,若有必要,日后还极有可能会录入国史。 她又听见刘氏在哭求:“陛下,妾敢以性命担保,莲儿的死必为轩氏所害,妾求请陛下,当众审问轩氏。” 再听皇后道:“淑妃的措辞有些不妥,现在证凿还不明,神元殿君身份尊贵,陛下怎会急着审问她,不过既然要查明案情,少不得请殿君来询问,要说来,此事妾也有过错,的确听说过殿君与莲儿之前有矛盾,因为身体一贯不大爽利,没有及时教诫莲儿,可莲儿就算言语上确有冒犯殿君之处,也不能……莲儿毕竟是宫里的选御,被残杀致死,不管凶手是谁,都务必要查个明白。” 瀛姝落笔流畅,心情却很是闷塞,虞皇后和刘淑妃直到此时还没有意识到事案的严重性,尤其是虞皇后,她嘴上说郑莲子死得冤枉,必要追究到底,可她的内心,何曾把郑莲子的命看为一条人命?虞皇后不会射猎,甚至从来没有摸过弓箭,可她在这回的狩猎场上,分明是以猎手的身份粉墨登场,郑莲子就是她的猎物,今生的郑莲子还没机会成为豺狼,就丧命于虞皇后的弓弩之下了。 更荒唐则是,郑莲子根本不应是虞皇后的猎物,她一直是虞皇后的走狗,谁能想到,虞皇后这回处心积虑挖下的夺命陷井,居然是为了射杀自己豢养的猎犬! 御帐中案件还未正式开审,皇子们却都已经听闻了这起突然发生的凶案,但皇帝没有召传,几个皇子都不敢擅闯御帐,而亲眼目睹了案发经过的司空月狐,他反而对整个案件表示出漠不关心的态度,不过,他的营帐里却闯进一个访客。 萧伯祝闻讯后,心急火燎,闯进四皇子的营帐时才将胳膊伸进大氅的衣袖里,也不管四皇子正靠着凭几假寐,张口就问:“殿下,真是郑良人遇害了么?郑良人为何在围场遇害?又为何刘嫔……竟然指控神元殿君为真凶?” 司空月狐睁眼,眉头是蹙着的。 “萧令丞大不必如此惶急,就算皇后殿下有意择郑良人为东宫姬媵,但关于郑良人的去留,父皇还未作定论,郑良人仍是内宫选御,她因何遇害,与东宫并无直接关联。” “殿下当知,理虽如此,可事态却必然与东宫有关!” “便是如此,萧令丞也当静观其变。” “事涉神元殿君,若是殿君真误解了是太子殿下指使淑妃陷害于她,恐怕……二皇子及三皇子可都在争娶神元殿君为亲王妃!” “那么萧令丞意下如何?” “还望殿下能查明真相,力证东宫上下的清白!” “萧令丞以为,害杀郑良人的凶手是何人?” “臣只笃信,神元殿君断然不是凶手。” “为何?” 萧伯祝气结,但他终于才跽坐下来,看着昏黄的烛火下,四皇子仍然清冷淡然的眉眼,他想起那一年,他鼓足了勇气求见已为辅政王的心宿君,他提醒心宿君,难道就不担心王太后贪恋权柄,把弄朝政不肯还政于君王,心宿君也是这么波澜不惊地看向他。 问:“陛下如今,难道可以决断政事么?朝臣们总是为不曾发生之事猜忌惶急,那么孤试问萧卿,如今朝堂之上该由谁决断政事,众卿才不会担心君权旁落,殃祸酿成? 第225章 二皇子的“机会” 心宿君是萧伯祝看不懂的人。 他似乎从未卷入权位之争,但一直军权在握;他似乎无意叱咤风云,却逐渐成为大豫朝堂的泰山石;他多番征战沙场,不惧马革裹尸,却当归朝,通身恰如从未沾染血腥之气;说他淡泊名利,心系大局,可每一场风云骤变,似乎都有他傲然独立的身影;他既似多情又似绝情,他甚至在丧妻之后遣散姬妾,毫不在意膝下竟无子女承欢。 萧伯祝蜷起指掌,指尖沾上了自己掌心沁出的冷汗,他竭力让自己冷静。 “神元殿君不存杀害郑良人的动机。” “萧令丞应当没有主办过刑命案吧?”司空月狐垂下眼睑,胳膊仍撑在凭几上:“杀人的动机,有时并不因为深仇大恨,甚至无关利益得失,因为世上有一种人,他们的心里积着戾气,一旦戾气被触动,就会冲动杀人。 当然,我并不是认定神元殿君具备杀人嫌疑,只不过对于我不熟悉的人,未经察辨,我都先持保留态度,既不会轻疑,也不会轻信。此番秋狩,与萧令丞的几回交谈,令丞给我留下的印象也很谨慎,分析事态时并不会想当然,因此我觉得诧异,萧令丞为何笃定郑良人一案与殿君无关,必定是有人企图一箭双雕。” 萧伯祝的手掌渗出更多的冷汗来。 但司空月狐也不逼他给出回应,拾起案上的灯簪,倾身把案头的青釉莲花灯挑拨两下,仍用指头捏着灯簪,轻轻缓缓在案上敲下:“不管凶手是谁,都一定在围场内,因为围场虽不比建康宫门禁森严,但外头的人,也休想悄无声息潜入。而郑良人主仆,也不可能被人从营区强掳去外围场,可入夜后,她们为何要离开更安全的营区,跑去荒僻的围场呢?谁能支使得动郑良人,又或者说,谁能引诱她去荒僻处?” 冷汗从萧伯祝的发鬓渗出了。 “绝无可能是皇后,皇后为何要做对太子殿下有害之事?” “按常理说,父皇也会这么想,因此我才提醒萧令丞稍安勿躁。” 萧伯祝没有把心宿君“搬”去御帐,他反而被心宿君的一番劝,打发回了自己的营帐,只是回到营帐后,胸腔里的那把焦灰又再复燃了,正像热锅里的蚂蚁似的在团团打转,竟有一个侍卫进得帐来,那侍卫似乎也极犹豫,支支吾吾说起一件蹊跷事。 营区里,设有刻帐,根据刻帐里的计时器,每到一个时辰仍然会有宦官巡回报时,来禀事的侍卫说今晚他与另几个侍卫作赌,猜测准确的时点,因此相约着一同去刻帐,当时是亥初三刻,然后他们返回自己的营帐,他寻了僻静处小解,估摸着应该是亥正,结果就看见了另一个侍卫杜舷往外围疾行,因为狩典进行过程中并没有禁止夜间出入猎区,这侍卫当时就没有惊动杜舷,猜测着杜舷或许是想去猎只兔子什么的炙烤来“打牙祭”。 “卑职有这样的猜测,不知怎的也觉得自己馋得慌,于是就想撺掇着几个明日不用竞猎的同僚去夜猎,还没走出营区,正好看见娴婳女使在前头……过去郑良人打发过几次她往紫微府送茶点,跟卑职们都算是熟面孔了,卑职看着她像是要进猎区,忙喊住她,怕夜里猎区里黑灯瞎火的她走迷了道,可娴婳说她不是进猎区,讲她的耳坠子丢了只,才走到这边来试试寻不寻得到,听说我们想去夜猎,娴婳还反过来劝了我们一番。 讲就算明日不用参加竞猎,但竞猎仪程中,还是要谨慎些好,别为了图一时的乐趣,惹出什么祸乱来,卑职几个不好驳宫里的女使,便转头回去了。” “当时郑良人也在场?” “郑良人不在场啊,卑职们看得清清楚楚,就只有娴婳独个儿在,我们也不知道娴婳有没有进猎区,但那地方,经过了营隘七亭就有一条路通去外围场了。” 萧伯祝负在身后的手掌再次握紧了,一个宫女哪有可能在夜深时分还满营区的寻耳坠,太子殿下又没有来围场,郑良人根本没理由往这片营区来,郑良人都不会来,她身边的宫女怎么可能在这片营区丢失耳坠?亥正过片刻,娴婳就路经营隘七亭进入猎区,听说她遇害的地方是在枫影三亭附近,这一条线路,是营区到案发地最近的线路! 正觉惊心,焦虑不已,又有消息传来。 “你说什么?一个宫卫居然去了御帐,跪求陛下替娴婳报仇血恨?!” 萧伯祝彻底怔住了,先是两步抢出营帐,被冷风一扑,又回到了营帐,他现在已经猜不出真相了,更不敢再草率行事,稍安勿躁他做不到,也只能静候结果,萧伯祝干脆除掉了靴子,他才发现他竟连足衣都忘了穿,一双光脚丫,直接就伸进了靴子里。 营区里的小篝火,本应彻夜不熄。 神元殿君知道今晚会发生变故,但她怎么也没料到居然会发生命案,她相信瀛姝既然已经有了安排,必定有惊无险,可现在却是两条人命,连郑良人竟然都成了死者之一!火光之中神元殿君忽然停住了步伐,微侧面,只见泗水更是面无人色,她将面孔一低:“王女监说已经禀报了陛下,陛下必定明白今晚之事和神元殿无关,一阵间你不用跟我入帐,你候在帐外,我会见机行事。” 冷风经过耳鬓,火光突地更加明灿了,殿君特意放缓了步伐,她看见了二皇子、三皇子都在御帐外,还有个低着头不知道在盘算什么的六皇子,就在这样的时刻,殿君竟想到了一件特别滑稽的事,昨日的欢宴结束后,六皇子突然蹿到她的面前,很浮夸的行着拱手礼,太像在演示该如何规范潇洒的行揖礼了,她一头雾水,不知道六皇子这是在唱哪出。 接着呢,那半大的少年就扬了扬他细软的眉梢,扯起唇角,盯着她的裙摆说了一长番称赞她的话,似乎他的称赞是一件会让她欣喜若狂的事。 可现在,六皇子的眼睛,只会专注地盯着他自己的靴子了。 倒是另两个皇子冲她表达着关心,又说必是刘嫔嫁祸的话,安抚她不必担心,他们一定会仗义执言,她现在仍然还不大习惯如何交际应酬,并没有学会把那些让人听得悦耳的说辞讲得流流利利,可她心头不慌,自己就不介意说辞是不是中听了。 “两位殿下有心了,我自问待刘嫔从无亏欠,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攀诬我,但我不惧和她对质,若是需要二位为我作证,我自会亲自来相请,我也许还不精谙内廷的处世之道,但我相信,黑即黑白即白,我既问心无愧,就无惧会说不清楚这场是非。” 今日连中常侍都候在帐外,见神元殿君一抬下巴,赶紧挽开帐帘。 三皇子先踱开两步,见二皇子站着不动,恨不能将耳朵直接伸进御帐里去,他拉着二皇子的胳膊,直把人拉到一堆篝火边,低声道:“我看殿君的神情,并不是外强中干,是真的底气十足。” “无知者无畏吧。”二皇子轻咳一声:“早前咱们与她饮谈,她寡言不说,好不容易说句话,也跟没加盐的野菜羹似的索然无味,她只以为有的事情不是她干的,就一定辩得清是非,可今日的事啊,哼,摆明了是虞皇后要算计她,没有我们替她掠阵,父皇会为了她,把虞皇后给放在火上烤?两条人命啊那可是。三弟,一阵间等轩氏吃到苦头,真来求我,我是会站出来维护她,不过……今日之后,她可就是未来的毕宿妃了,三弟,你可不能够再和我作对吧?” 三皇子笑了笑:“木蛟有一句忠言,二兄姑且听听罢,雪中送炭才会让人心存感激,恃恩索报则无异于落井下石。神元殿君刚回京时,固然是有些鲁钝,可如今她的左右,却不乏提醒指点的佐属,今非昔比,刮目相看。虽然说二兄一贯更喜爱那些娇媚妩艳的女子,但要是因此对殿君仍然心存轻慢,二兄反而会被人看轻了。” “三弟提醒得很是。”二皇子拍着弟弟的肩膀,手就这样放在了肩膀上,嘴巴凑向前:“这些话,我就是跟三弟一讲,自然不会让殿君看出轻慢来,三弟难道不知这个道理?这面旗帜于咱们而言,也就是一时间有用罢了,这世上,为何名门出身的女子会被争相求娶?男子娶到这样的女子,自然会给予爱重,不过嘛,如果这女子自恃是名门出身,不将夫族放在眼里,就没有福气长命百岁了。有家族撑腰的女子尚且如此,更遑论空有个尊贵的名头,实则却没有任何倚傍的那类女子呢?红颜薄命,也是再合理不过的事情了。” “二兄的话我要是告诉了殿君,殿君必定会觉得是我在中伤二兄,更或是父皇知道了,二兄毫发无损,我却会惹火烧身,受一场责罚,因此二兄知道这话进了我的耳朵,就绝无可能从我的嘴巴再泄露出去,钻进别人的耳朵里。” 二皇子低声笑着,才收回了手:“三弟不也摆明了告诉我不会中计么?我知道三弟绝不会把储位拱手相让,但三弟在我眼中,可跟司空北辰截然不同,当决出胜负后,我也会让三弟坐享荣华富贵,毕竟只有贺、郑二族联手,才能压制得住其余的权阀。” 他又一抬眼,看向六皇子,冷笑道:“真不懂虞皇后和刘氏这两个妇人怎么想的,眼瞅着司空月燕没法争得殿君的芳心,居然想直接毁了殿君,她们也不想想,既有咱们在,能容她们两个蠢妇的阴谋得逞么?父皇固然是偏心司空北辰,起意包庇虞皇后,可自然也会顾虑贺、郑二门不服,今日就算不能把虞皇后咬下口肉,我也必让刘氏必死无疑。” 第226章 被突变触发的破绽 瀛姝和轩殿君碰了碰眼神。 她们两人还没培养起心有灵犀,瀛姝却能从殿君的眼睛里看出坦然无惧,她现在其实一点不担心,皇帝陛下没有要求暗卫阻止娴婳遇害,说明不再想像从前一样,仍然姑息虞皇后的阴谋诡计,既然如此,当然不会为难殿君,今天这起事案是由陛下掌握主动权,有不让说的话,陛下就不会问。 “神元,今晚发生的事,你可听说了?”司空通先是赐了座,才问被指控的一方,但语气平缓,与其说是问话,更像是在寒暄。 瀛姝看看刘氏,她真很想在案录上记一笔——此刻刘氏神情极度狰狞。 “大略发生了什么事,我已知情,但我不解的是,淑妃何故指控我为凶手?” “殿君竟然还问原因?殿君扪心自问,是不是因为莲儿的快言快语心怀怨恨,曾数次要求妾训斥莲儿,甚至提出要把莲儿从神元殿驱逐,妾现在无比懊恼,当初就不该为莲儿辩白,苦求殿君谅解,妾也愧对莲儿,若不是妾对她千叮万嘱,让她对殿君言听计从,殿君又哪有那么容易令她在夜深时只带着宫女,离开营区去围场!” “我不擅长跟人争辩,但我懂得空口无凭,淑妃指控我是我令郑良人今晚至围场,未知淑妃可有何凭证?” 瀛姝暂时搁了笔,道:“请陛下许可,之于殿君与郑良人间的矛盾,婢侍曾目睹,请陛下允许婢侍陈述实情。” “说。”皇帝陛下一挥手臂。 “郑良人对殿君的冒犯,并非因为淑妃所言快人快语,而是一直对殿君心存轻篾,因此屡番故意讥讽顶撞。而殿君,虽然因此心生恼怒,但并未怨恨郑良人,之于将郑良人从神元殿驱逐的话,首先,郑良人并不是神元殿的宫人,当日暂住在神元殿,借口是佐助殿君完成录述旧典,但其实郑良人并没有尽职,郑良人本就是在显阳殿侍奉,既不能尽职,更多次冒犯殿君,殿君才有将郑良人辞回显阳殿的想法,这原本也是情理之中,而不合乎情理的是,郑良人哪怕经淑妃劝阻,近期不敢再公然冒犯殿君,但也不至对殿君千依百顺,更别说,殿君乐得与郑良人秋毫无犯,从来没有指令郑良人的行事。” “殿君之所以错责莲儿,就是因为王女监在其间挑拨,你现在,居然还敢中伤莲儿!” 瀛姝不和刘氏直接争辩,她也无需去回应刘氏的指控。 果然,就听陛下说:“朕今晚一直听淑妃你的轱辘话,但就是没看见你拿出凭证来。” 刘氏现在脑子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按原计划,当找到娴婳的尸体后,该由娴朱出首指控泗水曾有一段时间不知去向,可计划中把泗水引去围场悄悄回来的郑莲子却也被杀害,死状与娴婳一模一样,刘氏甚至都怀疑娴朱已经背叛了皇后,出卖了她们。 “妾有凭据。”刘氏仍在悲哭,流的是货真价实的眼泪,甚至连面颊都像被眼泪泡得灰白发胀了,许是鼻子塞得实在无法呼吸了,她抬手重重揉着鼻子,但就算把鼻头揉得发红,也没有缓和鼻腔堵塞,哭诉从厌抑的口腔而出,听上去沉闷狠厉:“大公主亲眼目睹过殿君当她的面训斥莲儿,当时王女监也在场!还有就是莲儿住营区这几日,殿君竟然不许她住在寝帐里,让莲儿与宫人一同挤在值帐。 妾心疼莲儿,才在求得皇后殿下许可后,让莲儿晚间来妾的寝帐歇息,今晚是泗水来传令,说殿君要召见莲儿,谁知道,莲儿就那样一去不复返! 陛下,轩殿君曾经还向王女监打听过宫里的恶鬼案,神元殿中无人不知!轩殿君还有私卫,在建康宫的时候,私卫虽然不能进入内廷,可现在围场,私卫宿防于营区,自然可以潜进猎区,妾求请陛下,审问轩殿君的卫属,以及抄检泗水的行囊,莲儿已经遇害了,不能再开口指控轩殿君,可妾坚信,杀人的恶鬼一定就是殿君的私卫,泗水也必然是真凶,望陛下恩准。” 刘氏太相信皇后了。 她突然想到,皇后声称已经收买了轩氏的私卫,会将另一个私卫毒杀,坐实轩氏指使私卫假扮恶鬼,杀害娴婳后,又令泗水杀人灭口嫁祸他人的铁证,就算娴朱出卖了皇后,把计划透露给轩氏知情,难以在泗水的行囊里发现毒物,但被皇后收买的私卫肯定仍会行动,再说今晚泗水的确曾经离开营区进入猎场,说明就算轩氏知道了他们的计划,且将计就计,但为了不打草惊蛇,仍然会让泗水盯踪尾随! 皇后从来不会向阴差们透露详细计划,就连她都不知道被皇后收买的私卫究竟是谁,娴朱也定然不会知情,娴朱能告诉轩氏的,也仅是她们会利用泗水,而且会将一件物什偷放入泗水的行囊,目的就是要让轩氏担上杀人和诬告两个罪名。 就算泗水的行囊里什么都没有,可只要发现有私卫失踪,且找到私卫的尸体,再证实泗水去过案发地,轩氏就休想脱罪! “这么说来,刘氏你知道郑良人是何时离开的营区?”司空通问。 “当时已经报了亥时,妾因为这段时间本就难入眠,故而只让莲儿留在帐内,和她闲话,妾刚有困意,莲儿就被唤走了。” “既然你知道已经夜深了,殿君深夜召见郑良人并不符合常理,为何没有阻止?” “陛下,妾哪敢冒犯殿君啊?且妾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莲儿会一去不返,妾是因左等右等不见莲儿回来,才只好去求皇后,没有皇后许可,妾根本不敢直接去问殿君!” 皇后被刘氏频频地提起,虽然未被盘问,但她也没有坐等着皇帝开口盘问,叹息着道:“若是在宫里,亥时人定,如果不是发生了紧急的事,一般不会传召见谈的了,可这是在营区,尤其还是头筹典正进行的仪程,就莫说宫眷们了,多的是护卫、宫人,只要不妨碍职守,夜深了也有饮谈、玩乐的。 妾是上了岁数,受不得风寒,早早就歇息了,可神元正年轻呢,前段时间在建康宫,难免会觉拘谨,来了围场,没了许多限制,一时兴起请人夜间饮谈也是情理之中,淑妃当然不会往有意为难的事由上去想,有何道理阻拦呢?” “神元,泗水是否你的婢女?”皇帝问。 “泗水确为神元殿的宫人,不过我并没有嘱咐泗水去召唤郑良人。” “殿君当然不会承认!”刘氏急道。 “淑妃刚才说泗水是亥时去召的郑良人,是否淑妃记错了时辰?” “妾绝无可能记错,虽然妾当时不知道具体时辰,可巡更侍已经的确报了亥时,而当莲儿离开有半个时辰左右,巡更侍才报子时,妾又等了一阵,不见莲儿归来,才通知的皇后!” “陛下,二皇子、三皇子在帐外,两位殿下可以证实淑妃说谎,神元请陛下召入二位殿下问询。” 贺夫人及郑夫人互视了一眼。 她们俩的营帐挨得近,晚间无事,又因儿子们的猎队旗开得胜,故而也在一处饮谈庆祝,但皇子们的营帐还是和宫眷的营帐隔分开来的,又因皇子要犒劳士卒,跟心腹亲近商量接下来的“战略”,当母妃的就没想过要召儿子来膝下承欢,关于二、三两个皇子今晚的动向,她们都不清楚。 虞皇后的心却是一沉。 今日她使人盯着轩氏的动向,为的就是以防万一,只道傍晚时分轩氏在几个护卫的跟随下去山林里转了一转,绕去青影湖另一侧饮酒,她当时还跟郑莲子说,轩氏定是又在伤悼已经灭亡的大济皇朝,不用搭理,可刚才听轩氏的说法……难道居然是去私会司空月乌、司空木蛟这两个孽畜,并和他们饮酒饮至深夜?! 难道太子竟然也被轩氏蒙蔽了,轩氏并不是为了成全太子固储才隐忍一时,而是当真起了异心,眼看不能直取储妃之位,就想另攀高枝!! 瀛姝此刻已经停笔。 她建议殿君傍晚时避出营区,但也不要涉足猎区,只是去了个略静僻的所在,出发点就是要将殿君完全送到个“安全”的地方,既免打草惊蛇,又可以轻而易举自辩清白,因为,有二、三两个皇子做为人证。 那两个皇子,心心念念要争获殿君的“芳心”,在建康宫时,并不方便跑去神元殿里献殷勤,好容易等到秋狩礼这么一个好机会,殿君尚且住在行宫里,他们就使人往殿君的住所送了不少野味,这几日殿君迁至营区,原本去向就容易被盯踪,得知殿君一人在静僻处喝闷酒,这两个人哪能错过赶去大献殷勤的机会? “皇后就自己走一趟吧,去,你亲自去把二郎、三郎叫进来。”司空通再次一挥手臂。 虞皇后只好“无比艰难”从枰上起来——现在是真没人顾得上扶她一把了,皇帝要亲审命案,闲杂人等都被遣退,包括后妃们的宫女,刘氏一心要为郑莲子报仇血恨,“遗忘”了皇后体弱的事情,谢夫人根本没来听审,贺夫人、郑夫人是来为殿君打抱不平争好感的,就没有要去掺扶皇后的意识,尤其贺夫人,眼看着皇后起身后,一迈步,打了个踉跄,她居然还不忘讥嘲:“皇后大不必心虚,今日这事啊,是刘氏冒犯殿君,皇后可没敢说殿君就是凶手那话,虽然有被刘氏利用之嫌,但想来无论是陛下,还是殿君,都知道皇后一贯就是这样易受人蛊惑怂恿,跟从前一样,都会宽谅包容的。” 这些闲话是不用往案录上写的,瀛姝悄悄留意陛下的侧面,就在皇后转身的那一刻,陛下低垂眼睑,唇角绷紧。 第227章 宫卫唐沽 三皇子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他似乎被什么人给利用了,可这感觉像飘来的烟气,呛躁的烟味进入鼻腔,眼睛却看不清烟气从哪里飘来的,捉摸不定。 直到他进入御帐,看见瀛姝那一刻,才似乎觉得呛躁的烟味更浓郁了几分。 就是因为王五娘时常出入神元殿后,轩殿君才逐渐有了改变,不再似一个能呼息行走的木塑泥胎,眼睛里逐渐有了精神气,早前饮谈,他刻意提起“王女监”这三个字时,轩殿君顿时聚精会神,又当司空月乌接过话头,大讲有关太子和王五娘间的闲言碎语时,轩殿君明显不以为然,眼睛根本不看司空月乌那张自鸣得意的嘴脸。 轩殿君是被王五娘给迷住了。 这还不是他特别在意的事,他现在忽然想到,不管王五娘处心积虑赢得轩殿君的好感有什么目的,必定不会眼看着轩殿君着了刘嫔的道,担个杀人害命的嫌疑,他今日傍晚时听见轩殿君“落单”时只觉机会难得,竟想都没想过轩殿君为何要去个那么僻静的地方饮酒,而且酒兴还那么浓,直到近子夜时分,才因宫女的规劝回到营区。 瀛姝眼见着两个人证到场,又准备提笔记录,却总感觉有人在窥视她,她干脆抬眼看过去,就和三皇子的眼睛来了个正面相接,她没有转开眼,对方却立即避开了视线,还轻咳了一声。 这声轻咳引起了郑夫人的注意,蹙着眉头看向儿子,不动声色咽下心中的不满。 而皇后此时也“艰难无比”地重新跽坐下来,像是被三皇子的轻咳触发了痰症似的,一阵猛咳,才气喘吁吁道:“神元,你刚才说二郎、三郎能替你作证,难道都已经人定时分了,你还在跟他们夜饮?” 殿君还没开腔,贺夫人就鼓舌上阵了:“皇后这话里的意味,怎么听怎么阴阳怪气。现在可是头筹典,陛下早有恩旨,既是狩猎之典,夜间无论尊卑都可饮乐,我们为后宫女眷,当然得守着礼矩,但殿君原就和我们不同,还不曾婚配呢,跟二郎、三郎饮宴有什么奇怪的?哪怕是入夜,又不是孤男寡女在营帐里头嬉闹,本是光明正大的事,皇后竟用夜饮为由质疑殿君的品行,我早先还以为皇后只是被刘氏利用,眼下,倒更信皇后自己也不怀好意了!” “阿贺,省些口舌吧,还是先听殿君如何说。” “神元先不用说。”司空通道:“二郎你来说,今晚亥时至子时,你们在何处,行为何事?” 二皇子自然不会承认他安排了耳目盯着轩殿君的行踪,只道:“是傍晚时候,儿子突发奇想,拉着三弟想去离营区略远的另一侧湖岸,那边僻静,更加适宜垂钓,儿子心想等钓上鲜鱼,熬一大锅鲜鱼汤,好给士卒们解酒用。 谁知去到了地方,竟见轩殿君先到一步,轩殿君还带了美酒,儿子与三弟就跟轩殿君饮谈起来,倒也没有饮太多酒,就是说起这回狩猎的趣事来,不知不觉,就到夜深,原本儿子也没意识到夜深,跟轩殿君一同返回营区时,正好见巡更侍传报子时。” “刘氏,你可听明白了?二郎及三郎均能证实神元在亥时之前已经和他们在一处饮谈,直至子时,你还有何话说?”司空通都不必再问三皇子了,他心中本如明镜一般,没有直接宣判,是因为他决意要借这回事件敲山震虎,免得宫里的“恶鬼”层出不穷,阴差阳差死不足惜,无辜之人却不能再为“恶鬼”勾命了。 “殿君当然不会亲手害杀莲儿,为防受疑,殿君才会故意先找人证……” “淑妃切莫血口喷人,我与二兄是巧遇殿君,那个地方十分静僻,若不是二兄突然起意,我们都不会往那里去,要是如淑妃所言,殿君故意先找人证,留在营区不就行了,有何必要要去僻静之处?”三皇子自己找到了仗义执言的机会。 就在刚才,他忽然想通了,被利用就被利用吧,横竖能够争取轩殿君的好感,对他的大计有益无害。 “陛下,我与两位殿下夜饮时,不仅有护卫在侧,宫女泗水也在我身旁寸步不离,今日我只带了泗水一人,相信两位殿下不会把她和别的宫女混淆。” “泗水可是现守在帐外的宫女?”三皇子又问。 “正是。”轩殿君道:“我之前就听说了淑妃指控我害杀郑良人一事,虽很困惑,但想到今晚唯有泗水一个宫女随我左右,若无陛下允准,神元不敢带私卫至御帐前,因此,只让泗水跟随。” 二皇子一恍神,就被三皇子连抢了两句话,赶紧说道:“帐外的宫女的确一直在殿君左右,儿臣觉得那宫女甚是伶俐讨喜,还多看了她几眼,把她的容貌记得清清楚楚的,不可能混淆。” 瀛姝的笔一顿。 这话该写不该写? “陛下,两位皇子都能证明,无论是我,还是泗水,亥时都不可能出现在淑妃的营帐,传召郑良人。”轩殿君此时也更沉着了,她知道如果有话不当说,皇帝陛下就不会引导她自辩。 直到这时,刘氏尚且不死心,她认定就算泗水没有去到现场,一定有别的宫女盯踪尾随,否则皇后安排的杀手绝对不会草率行事,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咬定二、三两个皇子都是同谋帮凶! 但她还没来得及背水一战,皇帝就准备鸣金收兵了。 “中常侍可在帐外?”司空通提高了声。 “奴婢在。”章永在外应道。 “你遣出去的人回来复命否?” 章永这回没有回应,他只是掀开帐帘,有几个宦官低头弓腰地入内,只有一人托着个漆盒,呈上御案,皇帝揭开漆盒一看:“这刻香是从刘氏帐中搜检出的?” “回禀陛下,正是奴婢们从淑妃帐中搜出。” 司空通冷笑一声:“刘氏,你刚才说不知郑莲子离帐的准确时辰,你帐中既备用刻香,且一直在使用,你怎么可能不知准确时辰?你为何说谎,不就是因为你想隐瞒,郑莲子是掐算好了时辰,才离开营区前往外围猎区的么? 郑莲子初次来围场,对猎区的地形不可能熟悉,已是人定时分,还有什么人能逼迫她在深夜前往猎区?神元当时可并不在营帐,就算郑莲子畏惧神元,但非是神元亲口下令,她做为选御,还能为神元殿中的女官、宫人所威胁?! 只有你,才能说服郑莲子按照她已经记熟的线路前往猎区,你先不用狡辩,朕还查清了一件案实。” 宫卫唐沽入帐。 二、三两个皇子皆是面面相觑,他们实在不明白怎么还能牵涉进一个宫卫,只有瀛姝知道娴朱告诉泗水的话,涉及到这名叫唐沽的宫卫和北赵的敌间有勾联,并指使唐沽威胁郑莲子,今晚亥正,让郑莲子去枫影三亭一见,泗水差点就上了当,不过连瀛姝都没想到唐沽竟然的确会去案发地,而且还和郑莲子的宫女娴婳在外围猎区……干柴烈火……把她这只自以为是的黄雀给堵在了山洞里,直到现在还觉震惊。 原以为能抓个行凶现场,没想到入网的却是一对野鸳鸯! 虞皇后究竟设置了个什么陷井,瀛姝其实也没有完全想透,她现在可觉得窘迫的很,仿佛不是置身于灯火通明的御帐,仍然还在那个逼仄阴暗的山洞里。 可瀛姝还是没忍住,偷偷打量了唐沽两眼。 有几分眼熟,应该在出入乾阳殿时照过面,宫卫们大多身材魁梧,这唐沽也不例外,他已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眼睛已经红肿充血,腮帮子很紧实,但却并不让人觉得神情狰狞。 “唐沽,你为何意图陷害神元殿君?”司空通问。 唐沽双手被负在身后,但也不妨碍他直接以头抢地:“陛下,卑职有罪,卑职认罪,卑职心悦阿巧,她入宫后改名娴婳,今晚卑职与娴婳约好在猎区碰面……卑职一时情难自禁,与娴婳……后来娴婳说听见了响动,催促卑职先走,卑职惊慌失措逃回了营区,听说娴婳及郑良人遇害之事,卑职情知杀害娴婳的人绝不是‘恶鬼’,又听说淑妃指控殿君是凶手,卑职自知殿君身份尊贵,担心娴婳遇害一事会不明不白被审结,卑职横下一条心,故意声张,为的是逼迫陛下察明真相,卑职自知卑贱,现也不惧获死,只求陛下能罪处真凶!” “这么说,娴婳入宫前,你就和她相识?” “卑职本就是因为娴婳才参选宫卫,也别无别的企图,只想多少能给予娴婳一些照应,不让她受更多的劳苦。” “今晚,是娴婳约你密会猎区,约的是何时?” “娴婳让卑职听报亥时后,就先入猎区,在巧沽树下等她……巧沽树是早几日卑职与娴婳私会时,因将各自的名刻在树杆上,约好那里是碰面的地点。卑职等了许久,估摸着怎么也有半个时辰,娴婳才来,她说今晚只要办成一件事,就有望被赦,和卑职成婚,但娴婳却没有告诉卑职是何事,只是领着卑职往枫影湖一带去,后来,后来……卑职情难自禁……” “朕再问你,娴婳可曾跟你透露过,宫中有谁在照应她?”司空通冷沉着声:“朕知道你有殉情之心,不惧死,可若是你有所隐瞒不讲实情,你将永远不会知晓谁才是凶手。” 第228章 皇后真“善良”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刘氏当看见唐沽那一刻起,脑子就像被雷劈中似的,“轰”的一声震响。 娴婳的确与唐沽情投意合,奢求某日被赦解宫籍,许配给唐沽为妻,因此娴婳不知道她今晚会命丧猎区,她以为死的会是泗水,这件事娴婳一定会告诉唐沽,才能和唐沽配合默契,为了让唐沽就范,自己明确告诉过娴婳:必须得告诉唐沽,你已经行为了不少罪事,如果此事不成,你必死无疑! 唐沽如果明知娴婳已经犯下了死罪,还怎会逼迫陛下查实真凶? 娴婳的罪行如果败露,不仅是娴婳的家人,就连唐沽满门,也都会被诛连!!! 刘氏此时紧紧盯着唐沽。 “娴婳不肯告诉卑职内廷之事,卑职的确不知娴婳受到了谁的照应,只是娴婳曾经告诉过卑职,如果有朝一日,她莫名其妙横死,让卑职什么都不要做,就此忘了她这么个人,卑职也怀疑过娴婳是受到了逼胁,但卑职……在建康宫时并无太多机会与娴婳见谈,就在今晚,娴婳与卑职在巧沽树下相见时,卑职还问过她到底要做什么事,娴婳说卑职迟早会知道,若是知道了,再考虑还要不要娶她为妻。” 司空通蹙着眉头:“那你为何肯定凶手不是‘恶鬼’?” “卑职虽愚钝,却也从接连的‘恶鬼’案件中,发觉那个‘恶鬼’从来不会冒险行事,他只敢冲落单的宫女下手,卑职今晚虽然害怕罪行败露,在娴婳的摧促下先一步离开,可‘恶鬼’怎能肯定卑职不会折返?而且今晚的凶手,杀害的不仅是娴婳,还有郑良人!郑良人可是内廷的选御,怎会被‘恶鬼’轻易引诱至猎区?” 这个宫卫不蠢。 司空通沉吟了一阵,才道:“你是宫卫,娴婳是宫女,你们若真两情相悦,你就应该自己争取机会,或是按部就班升迁至御前侍卫,或者干脆请调入中军为国效力,待你立下战功,求朕允婚,朕难道还会不许?你们万不该暗中私通,触法国法律令!你已犯死罪,不过朕念在你并未犯下更大的过错,而且你出首,不惜性命,呼吁朕查获凶手,为的是不让你心悦的女子枉死,你是个重情的人,朕许你在旁听审,也可以赦你死罪。” 又冷冷扫了一眼刘氏,皇帝陛下干脆起身,行至刘氏跟前:“你怎么解释?郑莲子住在你的帐中,娴婳是你的宫女,是你调遣娴婳听从郑莲子使唤,而娴婳主动邀约唐沽往案发地,又那么巧,郑莲子也正是在不远处遇害!” “妾的确有事相瞒。”刘氏已是百口莫辩,也唯有孤注一掷了:“莲儿告诉过妾,她发现娴婳私会唐沽,莲儿生怕娴婳做出的丑事会牵连妾,只是暗中盯踪娴婳,竟窥听得娴婳今晚约了唐沽私会,因此莲儿才在亥正时分夜入猎区,莲儿的想法是,拿住娴婳确凿的把柄后,加以劝解。 可刚才听唐沽的证供,娴婳的丑事分明不仅是莲儿知情,定是有人故意借这回事故,把莲儿、娴婳一并害杀!陛下,妾不知为何两位皇子都异口同声,为轩殿君及泗水开脱,今晚亥时三刻,确然是泗水来妾的营帐,召莲儿去见殿君,只不过妾阻拦了,没让莲儿随去,现在想来,分明泗水前来就是为了落实莲儿会否去猎区!妾请陛下明察,案发处有一丛草木,草木丛中的泥土长年湿润,且还是香獐剔香之处,极大可能留下凶手的足印,凶手的脚底,也必然会沾染麝香……” 郑夫人实在听不下去了。 “刘氏,你说的是什么话?你再重新过过脑子。你无非是说二郎、三郎包庇殿君,甚至还是杀害郑良人主仆的帮凶,我问你,二郎、三郎堂堂皇子,殿君甚至比他们两个地位还要尊贵,他们三个贵人勾结串通,为的就是杀害区区选御和宫女? 如果殿君和二郎三郎知道娴婳的丑事,成功诱得郑良人去现场,犯得着杀人么?直接将三人一网打尽,交给陛下发落,这事是不至于十分牵涉到你,但郑良人包庇她的宫女和宫卫通奸,就算不会被处死,也得被贬为宫奴,永世不得翻身了吧。 你还说了啥?案发现场有丛草木,长年泥土湿润,还是香獐剔香之处?你怎么可能如此熟悉案发地?刚才唐沽可是说了,那并不是他和娴婳约会之处,是娴婳故意引他去那里,你根本不知道娴婳会引唐沽去的地方,怎么就恰好知道了这么多细节?” 刘氏张口结舌。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但心急总是会说错话。 刘氏一心想抓住潜藏在草木丛中的“凶手”,也想揪出轩殿君属下那个“理应”被灭口的私卫,却暴露了她本不应知悉的事情,她的孤注一掷,最终作茧自缚了。 忽闻一声悲哭。 悲哭者皇后。 虞皇后掩面道:“淑妃,你,你,你真是好糊涂啊!你犯下这样的事,把六郎置于何地?你为何要害莲儿,你明明视她如己出,说她是郑令丞的嫡女,郑令丞为六郎的佐属,六郎多亏郑令丞照应,因此你在宫里也会好生照应莲儿,我原是想好了的,待莲儿日后入了东宫,定然交待太子妃对她多加照应,你怎能……你是失心疯了么?!” 郑夫人挑了挑眉。 贺夫人的眼珠子在皇后、刘氏之间忙碌地来回。 刘氏却终于止了泪。 “虞氏你给我闭嘴!” 这声有如惊雷,不仅是皇后,所有人都被刘氏的爆发惊得目瞪口呆,就连瀛姝,手腕都颤了一颤。 “我为什么这么做?还不是你用六郎的性命要胁我,是你担心轩殿君会因记恨太子,为贺氏、郑氏拉拢,与太子为敌,你才逼我陷害殿君,原本我只想杀娴婳一人,又是你说只死个区区宫女,陛下必然不会处置殿君,是你逼我的,我再是疼爱莲儿,但终究更想护得六郎周全,你现在还装什么无辜?!” 虞皇后没有回应,只是叹着气,垂着头,一副槁木死灰的模样。 瀛姝的手腕停止颤抖,她如实记录下——淑妃刘氏无法自辩,转而指控皇后,称受胁于皇后,皇后垂泪叹泣。 “刘氏你不可能是亲手行凶,说,你指使的何人行凶?”司空通不急着盘问皇后,目标瞄准了杀手。 “妾不知凶徒是谁,凶徒乃是皇后安排。” “你若再不如实交代,可休怪朕要对你用刑了!” “陛下,陛下为何只对妾如此狠心?”刘氏再次放声悲哭,但现在,她却无法流出几滴泪,哭诉声反而更嘹亮了:“当时陛下还是郡王,妾便服侍在侧,不仅要对陛下尽心尽力,更必需对虞氏言听计从,妾从无怨言,因为妾只当虞氏为妾的贵人,妾爱重陛下,更爱重虞氏!妾随陛下辗转到了建康,直至妾被封这九嫔之首,妾越发感激陛下与虞氏,这么多年了,妾从不敢生异心。 妾出身卑微,自知命如草芥,但妾到底为陛下育有一双子女啊,为何陛下不肯信妾之言,虞氏她、她、她不敢欺压贺氏等出身权阀的妃嫔,也只能要胁妾为她的刀匕!陛下可以赐死妾,妾愿为莲儿、娴婳偿命,但陛下若对妾用刑,可想过高平和六郎日后将如何自处?” 贺夫人差点忍不住当众问郑夫人——现在该怎么办?我们是该就这么把刘氏搞死了好,还是帮她说说情,一同对付皇后? 就在这时,今日总算出了个擅闯御帐的皇子! 六皇子几乎是差不多直接摔进御帐里,章永连忙跪下请罪:“奴婢该死,没拦住六殿下。” 瀛姝暂时搁下了笔。 犹如电光石火的刹那,她看清的是虞皇后眼睛里的冷厉,刘淑妃眼睛里的释然,至于司空月燕,这个傻子,头还没磕下的那瞬间,眼睛里透出的是春风得意。 “母嫔,母嫔不能再欺君了,儿子求父皇宽恕母嫔,求父皇,儿子求父皇。” 求得一点不诚恳,头磕下去就没抬起过,好歹都这情境了,响头得磕几下吧。 “六郎难道你也知道今日这桩事案?!”司空通的神情很严肃。 “儿子刚才在帐外,听见了几句……儿子不敢欺瞒父皇,儿子曾经看见,母嫔与,与,暗中见过太子兄的府卫杜舷。” 刘氏整个人瘫软在地,像突然,被抽去了骨头似的。 接下来自然要提审杜舷,杜舷交代得很干脆,是他杀了郑莲子和娴婳,他本就是因为刘氏的兄长所荐,才选为东宫府卫,他的妻子还是刘氏的外甥女,杜舵自知罪责难逃,只求不要株连家人。 “刘氏你为何作恶?”司空通再次逼问。 连亲儿子都出面指控她,刘氏已然彻底心如死灰,她抬眸,仰着肿胀的脸:“我明明让莲儿对殿君示好,如此我的六郎,就有望娶个身份尊贵的王妃,可她就是不肯听我的话,非要和殿君作对,我的六郎没指望了,我能不恨郑氏女么? 六郎得不到的人,别人也休想得到,我既要毁了郑氏女,更要毁了轩氏,轩氏凭什么看不上我的六郎,她无非就是一个亡国奴,她的尊贵全靠陛下赐予,她全然没有自知之明。” “阿刘你快别说了,快别说了。”皇后抬起身,改坐而跪,紧跟着又行了个大礼:“陛下,阿刘的确犯了大罪,妾只求陛下看在高平和六郎的情面上,宽恕阿刘从轻处责,再则说如今还是头筹典呢,也万不可处杀宫眷,陛下开恩。” 六皇子也终于又磕了一个头。 第229章 听故事 瀛姝幽幽叹了声气。 叹气之时,她已经回到了建康宫,且被白川君催促着赶紧往长洛宫去清付“赌债”,也就是要去听那个故事。 刚叹完气,一抬眸,就见前头司空月狐正经过,瀛姝赶紧追过去,把人唤住了。 围场命案已经告破,杀手确实就是杜舷,他先赶到郑莲子藏身地,郑莲子刚到,就被他击晕后匕杀,剜目断舌伪装成恶鬼行凶,也就是说,当瀛姝藏进山洞里时,唐沽和娴婳尚未到案发地前,郑莲子已经遇害。 可哪怕就算司空月狐没有在当晚出现在案发地,并先一步躲进山洞里,阻止瀛姝呼救,郑莲子也是必死无疑,但瀛姝总觉得司空月狐出现即怪异,这个疑惑不解开,她心中总觉紧绷着一根弦,不用弹拨,时常都会鸣音示警。 “四殿下当晚究竟为何会藏身在那山洞里?”瀛姝开门见山询问。 “我还想问你呢,你怎么知道那里有个山洞?” “我是知道一些隐情,晓得枫影三亭附近会生事,先就去看过了周边的地形,发现有个山洞,然后我才把闻机安排好,让它等在附近,一发现郑良人到了,就来通知我。” “我的确是探完路迳回来,途经那一带,发觉有不少人在树丛里埋伏,虽然他们跟我说是奉圣令,可我听见了闻机的示警声。”司空月狐斜着眼:“闻机这只雀鸟,其实能感应危险,我听见它的示警自然不会就那么走,而且那一带的地势我早就踩熟了,知道有个山洞既能容身,夜间还适合窥望,我就躲了进去,想看看到底会生什么事。” 瀛姝把头扭开,那晚目睹的事确然尴尬。 “谁都没想到会发生什么,父皇应也是鉴于突发事故,才觉得不能让你牵涉进去吧,王五娘,不是我说你,你既然洞悉了刘氏的阴谋,且禀报了父皇,还知道父皇在那片布下了天罗地网,你还偏要自己去看热闹,捉现形?要不是因为你去了,闻机又感应到那一带活像个围猎的陷井,它何至于冲我示警?我明知闻机跟着的人不是你就是五弟,在那种情况下,我难道还能不管不顾一走了之?” 司空月狐的确像是一个面冷心热的人。 瀛姝退后一步:“正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我才得要去看看情况,不然发生了什么都不了解,还怎么跟人打擂台?我哪里想到,设陷井的人,竟然自己成了猎物,总之太多节外生枝了,四殿下也没必要再揪着我这一回冒失就没完没了吧?” “到底是谁没完没了?现在可不是我唤住的你。” 瀛姝一拱手,转身就溜之大吉了。 是她的不对,那件事颇多难以启齿处,因此司空月狐虽然也目睹了始终,就从没提起过,是她不自量力,自找难堪了。 关于如何处治刘氏,陛下还没有定夺,目前只是将刘氏废黜,软禁在桐华宫——那里其实就是陛下的旧潜邸,现在虽然也属于了皇城的范围,可并不与内廷直通,也就是说,现在连虞皇后的手,也伸不进桐华宫里了。 之于娴朱,她现在应该已经下了仓门狱,正因为连娴朱都还活着,瀛姝觉得这件事还并没有尘埃落定。 可是对于建康城里的百姓而言,这件事案已经终结。瀛姝出了西华门,登上自己的那辆朱漆璎珞车,今日仍是玄瑛陪她往长洛宫,关于围场案在市井里的引起的动静,玄瑛作了简单的说明,建康城也就是这两日才热议着这起事案,随着天子返驾,消息也才开始流入京城的市坊,倒也不似别的事案那样,传着传着就荒腔走板,毕竟是天子亲审的事案,而且不管刘氏还是杜舷都已认罪了。 “连六皇子都没招什么议论,百姓们也尽都相信他的母嫔尽管获罪,但皇后殿下和太子殿下仍会善待六皇子,而六皇子的生母虽被废黜了,毕竟曾为后宫妃嫔,百姓们也多不便议论,只是都在猜测,轩殿君的婚事该如何着落,有哪个皇子能被殿君相中。” 情情爱爱之事,自来就是市井里最关切的话题,瀛姝笑着问:“家里人呢?可关心这件事案?” 士族和庶民不同,定然都在怀疑这件事案还存在蹊跷,因为士族们大多知道刘氏一贯对皇后俯首贴耳,只因六皇子的缘故便决意要陷害轩殿君?罪行被拆穿后竟然还意图陷害皇后?刘氏的野心起得太突然了。 “也就只有二女君忙着四处打听内情,二女君这次本就不曾随驾,心里不满得很。” “四姐这两日可回去过?” “没有,白瑛一直留意着四娘的动向呢,她和裴九郎在秋狩礼期间一直在北郊的金谷园,四娘时不时就邀请四殿下墅庄的那个抱琴在北郊一带游乐,一回游乐途中,还遇了险,几个黑衣人袭击抱琴,多得裴九郎及时带着几个金谷园的府卫赶到才惊走了贼人。” “四姐当时也在场?” “四娘在场,否则裴九郎也不会及时赶到了。” 瀛姝听过就把这事先积下来,重生人太多,抱琴对她而言已经不是特别重要了,至于王青娥,不管她扑腾出多大的浪花,说到底如果二皇子不登基也属于白搭,瀛姝靠着引枕,叹了声气:“马车太颠簸,如果能骑马就好了。” 白川君此时正看着一匹马,一匹浑身乌黑的马,只有耳尖上长着些白毛,因此命名听雪,这马脾气还挺差,多看它一阵,它就用鼻孔对人喷气,瞪着马眼,甩着脖子表示躁动,白川君特别奇怪:“二殿下送我这玩意干嘛?” 前来送马的人可惊慌了,连忙道:“这马可了不得,实实在在的千里驹,就是不易驯服,不过二殿下不仅是送马,连驯师都一并送来了。” 白川君扬着眉:“我要千里驹何用?我整日间都在长洛宫……别不是这马能上行千里,驮我直上九宵吧?” 送马的人:这个,白川君你可真是想多了。 “行了,回去告诉二殿下,送礼要送人心头好,我鲜少骑马的人,送马给我干什么,我是缺一件东西,说来也不名贵,你可让二殿下找找。老虎卵壳、玄龟胎衣、游蟒后肢、走狗双翼。” 送马的人直接跪下了:“白川君行行好,奴婢要这样回去复命,必不能活。” “行了吧,你死不了。”白川君瞥了跪着的人一眼:“我虽然没娶妻,但也没有特殊癖好,二殿下怎么会派你来冲我撒娇?” 独上青云台,白川君却直接往铺在地上的苇席一卧,用双臂为枕,闭了眼睛。他这一世人,活得特别出格,也从来没想过应当收敛,人啊,就是这样的,走着走着,就知道后悔那条路是最不能走的绝路,因此就不会往回看,走走停停,总之是向前头去的。 瀛姝登上青云台的时候,看见一个萎靡不振的白川君,在苇席上盘着膝,伸了个懒腰,说:“为了给你说故事,我今日可起了个大早,申初就登台恭候王女监的大驾光临了。” 申初算是“大早”?瀛姝着实不知该说什么好了,看苇席之前,摆了张铺设着鹿皮毡的坐枰,便过去坐下了,客客气气说道:“儿情知九叔夜深不寐,过午方醒,特意才在申正时来,但望九叔的故事莫太长,儿好在宵禁前赶回宫里。” “故事倒不长,不过我屈指一算,今日你大可不必担心犯禁。”白川君也不卖关子,边伸着懒腰边道:“这故事里有一个君王,还未登基的时候,便心悦了一个女子,女子出身名门望族,且是父母的独女,自来被珍视如掌上明珠,十五及笄,女子奉父母之命,嫁予了一个世族子弟。 君王当时为固储位,也只好另娶良人,直到登位后,竟设计让心悦的女子与丈夫和离,且纳女子入宫为九嫔之首,后来这君王驾崩,女子已经贵为皇后了,因为继承帝位的新君尚还是个小儿,故而奉遗旨,以之太后之尊,决断朝政。” 瀛姝听了个开头心就直往下沉,但她自然得装作平平静静。 没听白川君继续往下说,她问:“没了?” “当然还有,也不知为何会发生后来的异事,总之呢,时光忽然回流,到了女子及笄之岁这个节点,而且还有不少人,居然都保留着时光回流前的记忆,女子这回没有嫁那个世家子弟,经大选入宫,本可为女御的,但女子却宁愿为女官,且未过多久,竟晋升为中女史。” 瀛姝知道不能再装糊涂了:“我就是九叔故事中的那个女子?” “真聪慧,就听明白了。” “要这样还听不明白,九叔应当也不必废心告诉我这故事了。” “如何?你应当也知道故事里的那个君王是谁了吧?” 瀛姝叹了声气:“九叔,我不觉太子殿下心悦我。” “哦?” “太子殿下对我的友善,无非是为了让我笼络谢夫人,借陈郡谢之势压制贺、郑二姓,太子殿下心目中,自然该把社稷权位置于首重,九叔难道不觉得刚才那故事中的君王的行为实在荒谬么?君王怎么能为了情欲之事,先设计夺人妻室,竟还立了那改嫁的女子为皇后,甚至遗令她以太后之尊裁夺军政大事,如今天下是何局势?权阀内耗,诸胡外争,我的家族早已不能权称朝堂,太子真要立我为后,诸多权阀怎会心服?更不要说,把关系社稷国祚交给我这么个后宫女子决断了。” “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不重要。”白川君轻轻一笑:“重要的是故事里的女子,是否会对故事里的君王倾心情动。” 瀛姝也是一笑:“知道了,儿会用实际行动告诉阿伯,儿绝对不会贪图太子殿下的爱慕,太子殿下有那么多手足兄弟佐助,何至于让区区女流之辈干预朝政。” 故事听完了,瀛姝也该告辞了,她刚行了礼,还不及起身,就听白川君道:“看,太子殿下这不来了么?” 第230章 白川君的警告 司空北辰没想到会在长洛宫遇见瀛姝,直到刚才在青云台下看见玄瑛,才知晓瀛姝也在此,他快步往这头过来,微笑道:“五娘竟也在此?” 瀛姝行礼道:“殿下金安。” 一个有心显得亲近,一个故意维持距离,白川君看在眼里轻轻卷起唇角:“秋狩礼时,我与中女史作赌,侥幸赢了她,今日请中女史来便是索要赌注的。” 司空北辰挑起眉:“君尊可莫欺负五娘才是。” “中女史可不是肯吃亏的人,我只不过是件小事相托,中女史不是与谢六娘交好么?我是让她转告谢六娘,今后小心挑选府丁婢侍,尤其得提防邓陵周族里的阴险小人。” 司空北辰笑容一僵,但很快又恢复了温朗的态度,对瀛姝道:“正好我有件事想问五娘,不过还得先和君尊商谈正事,五娘可稍候片刻,等我一同返回台城。” 瀛姝道喏,又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告退了。 司空北辰目送着瀛姝的身影顺阶而下,方才跽坐下来,他还不及开口,白川君先就说道:“谢六娘曾经指控过殿下,称是殿下指使周昌毒杀周景和,殿下否认,臣自然不疑殿下会自毁栋梁,不过周景和确乃其兄周昌毒杀一事应当不假,原本臣以为周景和这回竟愿意留在建康,做出了不同的抉择,他应该为重生人,不必臣再多此一举提醒他提防戒备,谁知竟然又听说寒山客并没有依从臣的安排走海路往北齐,竟然取道往襄阳,还特意去见了周景和,为他卜了一卦,建议他留京莫返襄阳……如此,周景和多半便不是因为重生才留任中军了。” “孤今日来见君尊,正是因为此事。”司空北辰道:“孤并没有指使周昌杀弟,不过确实得获周昌上献《征器册》一书,大抵是因此,才为谢女君误解。但让孤不安的是,倘若连景和也误解了孤……他要是重生人,必会对孤怀恨在心!孤本该早些与君尊商量对策,可前段时间,事故不断,也没顾上这件事,君尊可还记得?君尊从前跟孤说过,寒山客并不会占卜之术。” “寒山客当然不会占卜之术。” “这样说,寒山客竟然也是重生人?” 白川君颔首:“当日他来访我时,我与他均未重生,他应当是在动身往北齐前才忽然有了时光回流前的记忆,他不仅去提醒了周景和,甚至还故意留下了他到过襄阳的行踪,而且在此之前,他甚至还特意去给萧伯祝卜了一卦。 他做下这些事,提防的就是还有重生人,会因周景和现今做出的不同抉择疑心周景和为重生人,再使用诡计阴谋害杀周景和灭口,同时,也委婉告诉了其余重生人,他已将一切真相告诉了周景和,寒山客是故意打草惊蛇,若真有人还想加害周景和,那就得做好杀人未遂,反倒被拿个罪证确凿的准备了。” 司空北辰长叹:“看来寒山客提防的人便是孤。” “殿下应当知道,《造器册》虽为奇书,但若无周景和,这本奇书其实也是一文不值,周景和为百年不遇的将才,他的生死,关系到社稷兴衰、大豫存亡!殿下是未来的君主,目光更不能局限在此时的储位之争,臣言尽于此,殿下既有重生之幸,更莫辜负上苍赐予一次归正的良机,莫因此幸运,反而更添猜忌。” “但君尊,世上重生人甚多,不知父皇身边……除君尊之外,可有其余重生人?” “据我所知,陛下还不知世上存在重生人一事。” “但那赵氏……孤至今没有查实她是否重生人,更不曾查明她是否为重生人所利用,孤实在担心,要是父皇信重的人中,也留有时光回流前的记忆……” “那又能如何呢?”白川君挑眉道:“殿下即位后,始终遵照陛下之意,虽然说罢黜了二、三两位皇子的王位,但也没有手足相残,允他们赴藩,就算他们相继病亡,那也因为自己的郁愤难消,他们的子嗣,的确被殿下接回京城善加照顾。 殿下唯一所为的出格之事,便即逼迫裴瑜与王五娘和离,强夺臣子之妻,后还立王五娘为后,甚至托孤于她,可王五娘并不比得那些心狠手辣的妇人,她竭力辅佐殿下,使得皇权得以巩固,大豫治下渐复太平盛世的气象,殿下虽一度执迷于情欲,但所择中的女子确为贤助。 就算陛下知道了殿下曾经一意孤行,非要亲征,导致负重伤崩于壮年,但这当然不会让陛下动摇让殿下继承大统的决心,无非为防殿下重蹈覆辄,嘱令殿下无论何时万万不可亲征而已。 三年之后,臣也会劝阻陛下亲征,陛下便不会遇劫,陛下有了更充足的时间压制权阀,殿下继位更会顺利无碍,原本不少劫难都会一一得以化解,殿下大可不必在意这世上存在多少重生人。” “我只担心,会有重生人对父皇进谗言。” “重生这种事,若非亲历,谁会轻信?这也就是那裴王氏明明是重生人,但断然不敢暴露这一机密的缘故,且陛下的亲信,无一人是殿下的敌仇,太子莫不是怀疑顾某会进谗言吧?” “孤岂会心疑君尊?”司空北辰忙道:“若无君尊的辅佐,孤岂能顺利登位,哪怕孤登位之后,也多得君尊的谋划孤才能一度力控局势,君尊及王公,均乃北辰的贵人。” 司空北辰这话倒还真是发自肺腑。 父皇当年虽然有意立嫡,可阻力巨大,再加上他还有那么个时不时就拖后腿的生母,立嫡的计划如果没有白川君的出谋划策,没有王斓为首的琅沂王氏鼎力支持,恐怕根本无法落地实现,也多亏白川君一再提醒他,父皇最担心的就是祸起萧墙,若不是白川君的提醒,他什么都听生母的怂恿,恐怕早就让父皇大失所望,废储另立了。 而白川君重生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设计破坏了瀛姝与裴瑜的姻缘,当然也是为他考虑,免得他再背负着夺人妻室的诽议。 此时,青云台下,瀛姝也在思索着白川君的用意。 白川君看似不疑她为重生人,但故意把前生的事泄露给她知情,肯定是获得了陛下的允准,但陛下为什么要让她知道这些事情呢? 之前,陛下也试探过她是否对司空北辰有情,她干脆利落否定了,陛下看上去是相信了她的话。 那这回的考验,就是基于她是否能够摆脱位于权位之巅这一巨大诱惑了。 白川君会是重生人么? 像又不像,那个杀妻的杜昌知道她是执政的太后,白川君知情,并不代表经历了重生,因为陛下肯定告诉了他这一机密,可如果白川君是重生人,必然知道她这执政的太后活不长久,可关于这件事,白川君没有透露——当然,他也没必意透露就是了。 白川君真是一个奇人。 多疑如司空北辰,对白川君竟然一直信任,当然白川君从来也没有威胁皇权的武器,就算他的确深谙占星术,可大豫除了国君之外,无人能获白川君的占卜,瀛姝知道的是,当年司空北辰执意亲征,而白川君竟然无法占出吉凶,这原本就是殊险之事,因此白川君对亲征持反对意见。 但司空北辰却笃定——朕已为天子,既为天子,无凶便为吉兆。 瀛姝不懂这是什么玄谈,她只知道司空北辰并不是草率的涉险,事实上那场战役东豫至少有八成胜算,结果司空北辰也的确亲征成功,没有落败,他是因为莫名其妙被毒虻叮咬了眼睑,后来竟然导致眼珠脱落,又因在外征战,没有得到及时妥当的治疗,回京途中已然病危,回宫之后,虽苟延残喘了月余,最终仍旧药石无医。 战场上被毒虻咬伤的士卒不在少数,但因此丧命者闻所未闻,最严重的也不过高热几日,而且从没谁的眼睑被毒虻叮咬,毒虻一般都是叮咬人的腿部,被叮咬时虽然难受,又肿又痒,但抹上凉药后就不会有大碍,死于毒虻叮咬的人,还真是只有司空北辰这位空前绝后的唯一。 是不是有人为的加害,成为了一个谜团。 瀛姝不是凶手。 当时她甚至都没有怀疑裴瑜,就更不可能怀疑司空北辰了,虽然隐约感觉到司空北辰也许是谋害周景的元凶,但这无法激生出瀛姝对司空北辰的恨意,她和司空北辰的决裂,是产生于司空北辰弥留之时,她发现了司空北辰的遗诏,是要让她陪葬,直到那时她尚且难以置信,直到亲自证实了司空北辰早就让她喝下了绝子汤,以及南次身中剧毒,也全拜司空北辰所赐! 我们应该同生共死。 这就是司空北辰的坦白,他当时伸手够向她。 瀛姝,不要害怕,我们在一起,登极乐,我仍然会护着你,你一个人留在这世上,会更痛苦。 长乐是你害死的吧? 长乐是谁?瀛姝,你只需要跟紧我,只要有我在,你就能平安喜乐。 可笑,你一直在欺骗我,利用我,你为什么加害南次?你为什么要折磨他,你居然还骗我是司空月乌和司空木蛟的余孽加害南次,其实你才是罪魁祸首,如果不是你,我的父亲不会死,我的母亲不会活得这么痛苦,南次也不会病痛缠身,司空北辰,你到底是个什么人,是个什么人?! 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荒谬!你是说害死我阿父的人是我,害得我阿娘痛不欲生的人也是我,害得南次病痛缠身的人同样是我?你听好了司空北辰,如果我一死,能换回我阿父生还,能让我阿娘重获喜乐,能让南次安康如旧,我可以毫不犹豫去死,但我不会为你殉葬的,你休想,你休想!!!我就要你死不瞑目!!! 现在,她的父亲已然生还,阿娘平安喜乐,南次再无病痛缠身…… 前生她一死,也算死得其所了。 只是关于司空北辰嘛…… 司空北辰已经从青云台上下来了。 第231章 田氏再次“入局” 瀛姝拒绝了上司空北辰的“羊车”,就借长洛宫的“一席之地”,相问太子殿下有何请教,态度很冷漠,极疏远,这让司空北辰大不习惯,他蹙着眉头,不解瀛姝因何是如此冷漠的态度。 “废嫔再次企图陷害婢侍,婢侍心惊胆战,因此还是与殿下疏远着些为好。” 废嫔指的是刘氏,如今称曾经的淑妃为废嫔,已经算是尊称了。 “我就是担心刘氏这毒妇会再不利于你,今日才想着问个究竟,瀛姝……” “太子殿下请慎言。”瀛姝往后退了一步:“此事为陛下亲审,个中情况,婢侍不敢泄露。” 瀛姝转身就走,还走得飞快,她倒不是怕司空北辰纠缠不休,经今日一遭,她反而可以堂而皇之跟司空北辰楚河汉界了,大不必再管司空北辰如何猜度,当上了车,瀛姝畅快的呼吸,后知后觉想到……今日这故事听得,很值当的。 司空北辰看着瀛姝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重重蹙起了眉头,他现在真恨不能把刘氏给碎尸万断了!!! 这个失心疯的妇人,攀咬轩氏就罢了,谁给她的胆子竟然还敢攀咬瀛姝?!这个可恶的妇人,亏他前生对她还极其善待,以为此妇真如口说那样忠心耿耿,但若不是她的背叛,瀛姝怎么可能会在他临死前,和他反目? 刘氏必须死,必然死!!! 当回到永福省,司空北辰暴涨的戾气还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可他今日还必须要去见一个人,张开虎口,手指捏了捏腮帮,司空北辰觉得笑起来不那么僵硬了,这才下车,直接走进心宿府的大门。 司空月狐也才刚回府,更衣后,原本是想让人去喊田石涉来问几句话,就听说有不速之客登门,他只好去迎了一迎司空北辰。心宿府,也从太华池中引入了流水,清渠环绕的小院,湖心建着凉亭,季候已经开始凄寒,凉亭似不太适合坐谈了,可主宾均不介意,僮仆在凉亭外煮茶,两盏热茶呈上后,就沿着一旁的曲迳经拱桥离开,凉亭里,茶汤的白烟纤细,茶香也甚是纤细,斜斜伸出的一枝腊梅,刚有了稀疏的花苞,无香可送,风从凉亭穿过,司空北辰拢一拢衣襟。 不远处的一间屋舍,“曾经”被火焰舔噬,成为了梁氏的葬身之所,那晚梁氏遣走奴婢,将院门落栓,那一段时间,司空月狐并不在府邸,梁氏数番做此不合常理的事,心宿府上下人等都不敢有异意,也没有人会想到,永福省内的亲王府,会突然发生一场惨祸。 死去的人现在都活过来了,而这回,梁氏就快要被纳入他的紫微府。 很多人都以为田氏果真是心宿君的宠妾,只有司空北辰知道,司空月狐既然重视田石涉这么一个下属,就不会把田石涉的胞妹收为侍妾——司空月狐跟别人不一样,他对卫属,尤其是自己格外器重的卫属极为善待,而在司空月狐看来,奴婢和侍妾是全然不同的地位,奴婢以劳事人,侍妾以色事人,以色事人者终归媚俗,把心腹卫属的亲人“变成”以色事人的侍妾,这不是对心腹卫属的尊重。 田氏其实就是很被司空月狐关照的婢女,但她心有不甘,她故意误导梁氏,使得梁氏笃信她为宠妾,田氏的死其实是咎由自取,只不过梁氏身边的确有他的人手在煽风点火,终于,梁氏炉火难耐,这一把炉火,直接把田氏烧成了焦尸。 田石涉悲痛欲绝,司空月狐也是内疚不已。 但梁氏毕竟是心宿妃,是司空月狐奉旨迎娶的正妻,不能休更不能杀,田氏的死终成司空月狐心头的块垒,这个块垒,任凭梁氏想尽办法也不能消除。 司空北辰今日正是为田氏而来。 “抱琴险遇劫杀的事,四弟可听说了?” “昨日,抱琴才来禀知。” “哦?那女子是如何说的?” “说是二兄遣的人,意图促使她回府,继续在我左右当耳目,二兄这回没有真下狠手,但如果确定她已经失去作用的话,说不定会真的把她灭口,今日不是太子兄来,我还想叫了田石涉来商量的,上回太子兄提醒我的话,也是最好不要留下抱琴,秋狩前,我已经跟田石涉提过如何安置抱琴的事,现在又出了状况,我的想法是莫不如把抱琴嫁得远些,不让二兄查到她的踪迹。” 司空北辰笑了笑。 他有点后悔自己多嘴提醒司空月狐了。 “四弟难道以为二弟真的会这样在意这么个耳目?” 司空月狐也笑了笑:“我知道裴王氏和抱琴又有了接触,而且接触还越发频繁了,这回抱琴遇袭时,裴王氏和翡九都住在金谷园,那些劫匪,应当不是二兄安排,而是江东贺的私兵。” “四弟既然明明白白,为何还要把抱琴远远打发,她可不是这么容易被打发的,哪怕田石涉答应了,转头跟他妹子一说,我敢担保,田石涉又会来苦求四弟收回成命了,为这点小事,四弟又何必让田石涉左右为难呢?” 司空月狐蹙着眉头:“我对田石涉虽然看重,但对他这凭空出现的胞妹却有提防,尤其是经‘遇袭’一事,更认定抱琴居心不良。” “居心不良倒不至于。”司空北辰哈哈大笑:“这女子无非就是对四弟动了情,她多番的打算,就为了争得四弟对她刮目相看而已,我今日来,就是为了告诉四弟,我已经查过了,抱琴虽然是为二弟安插进四弟府上的,不过在那之前,她并没有别的可疑之处,四弟不如就先将她暂且留在身边儿,她还有几分利用之处。” “我利用她,日后只怕不好跟田石涉交待。” “这不难,四弟大可告诉田石涉他胞妹的安危受到了二弟的威胁,暂时留下她在府里,无非是为了抱琴的安全顾虑,等日后,大局稳定,二弟再无必要在心宿府里安插耳目,哪里还会计较抱琴的去留,依抱琴的身份,留在心宿府也不会有名份,四弟是为他们兄妹二人考虑,才让抱琴另觅良缘,田石涉如何还敢埋怨四弟?说到底,只要四弟再纵容抱琴一些时日,抱琴就不会把她的心思告诉田石涉,田石涉又哪会认定四弟言而无信?” 司空月狐不语。 “四弟,若是你婚缘已定,为了你的后宅安宁,为兄当然不会游说你把抱琴放在身边,可现在这样的境况,抱琴如果突然不知所踪,必会打草惊蛇,二弟的心思你我都明白,兄,只好恳求四弟先委屈一时了。” 太子殿下一举揖,司空月狐自然不好再推脱了,也举揖道:“我惯不喜心机深沉的女子,且抱琴……尤其扭捏作态,我才大觉不耐,当然,若为大局大势必要之需,月狐自然应以大局大势为重。” “今日四弟答应了为兄的不情之请,为兄感激莫名,更兼秋狩之礼,多亏得四弟调度指挥,才能顺利夺得头筹!我已令人备好了酒席,今夜,相请四弟、五弟不醉不休,四弟可千万莫推辞,我这便亲自去请五弟。” 司空北辰专门为了田氏跑一趟心宿府,却是提也没提刘氏事案,因为在他看来,刘氏已是必死无疑了。 当田氏遇袭的次日,梁氏这个准太子良娣就又约见了司空北辰。 梁氏相当肯定那些袭击田氏的“歹徒”就是江东贺安排的人手,而且梁氏还告诉了司空北辰一件事——裴王氏意图借她之手,构害瀛姝!裴王氏压根不需要通过梁氏去接近田氏,但裴王氏却让裴九郎把信送给了她的兄长,她的兄长把裴王氏的密信转交,那封密信,现在就在司空北辰手里。 信上写道:妾已使得抱琴笃信,她之所以为心宿君冷落,是因妾之五妹多有挑拨之辞。 田氏曾经是司空北辰用来导致司空月狐和梁氏反目成仇的“死棋”,但这枚棋子,却毫无知觉,这一世人事经变,司空北辰当然不会再把田氏派同样的用场,甚至于,田氏还可不可用都成未定了,对于不受自己掌握的重生人,司空北辰本是抱着能除则除的心态,但是,因为梁氏的建议,他改变了想法。 梁氏不知道田氏从来没有争得过司空月狐的半分真情,至多不过,前生的田氏确存几分真挚,故而不至于让司空月狐厌恶罢了。可有一件事,田氏不管是前生还是今生,她从来都不受司空月乌的控制。 利用田氏,也许能够摸清司空月乌的底细。 司空月乌身边会不会有重生人,就算此时没有,那么将来呢? 裴王氏这蠢妇,明明不应知道田氏将为司空月狐的“宠妾”,却偏偏有意与田氏亲近,竟然还意图借田氏之手构害瀛姝,是谁在裴王氏背后出谋划策,这人是否重生人!想让田氏发挥大作用,当然要说服司空月狐把田氏留在左右,田氏活着,哪怕是个重生人,于他而言倒也无关要紧。 因为田氏的前生,死了个稀里糊涂,她只知道是死于梁氏的毒手,区区奴婢,一心一意只在儿女情长的蠢物,哪怕获得了重生的侥幸,看她的所作所为,竟然比前生还要愚蠢百倍。 不过嘛,棋子还是愚蠢些才好,蠢物只要利用得当,谁说派不上大用场? 司空北辰步伐轻快,从心宿府出来,拐向了鬼宿府。 第232章 为何重生 朱红色的纱灯下,一片灿烂的光晕。 梁氏的神情很有几分郁躁,她盯着自己的傅母,把手里的暖炉放去傅母的手里,又想让婢女拿酒来,到底是忍住了,低叹一声:“阿媪先去安置吧,虽然建康还没有下雪,但终究算是入冬了。” “女公子可不要再饮酒了。”仆媪倾着身:“跟平邑乔交好是君侯的主张,大主母本是听进了女公子的劝言的,奈何总不敢和君侯拧着干,再说了,就算这门婚事成了,君侯总也不能倾向五皇子,女公子才是君侯的嫡长亲孙女呢,许、乔两门联姻,到底是和我们家隔着层,那位许六娘,一贯就不和女公子投机,嫁去乔家才好呢,若是真依大主母的盘算,嫁进家里来,大郎怕就不会一直对女公子千依百顺了,唉,兄妹间的感情再好,娶妻的娶妻,嫁人的嫁人,渐渐都会以枕边人为重的了。” “我省得的。”梁氏握住仆媪的手:“虽然我和许家的六姐话不投机,但舅祖公和舅祖母对我是爱护的,甚至胜过了我亲生的祖父和祖母,我不看好许、乔两姓联姻,为的也是舅祖公一家好,可我毕竟是晚辈,又是女儿家,人微言轻……总之有亲缘的情份在,日后如果真因为这门婚事使舅祖公一族遭遇厄难,我定然不会袖手旁观的,阿媪,你也莫为我操心,好生将养才是,你待我的好我都记着呢,定会孝敬你。” 有不少的女儿,出阁前都以为是家人亲长的掌上明珠,尤其如梁氏,她虽在家中行四,不过却是上蔡梁宗长的嫡长孙女——前头三个堂姐,皆为叔父所出,其中两个还是庶出,而她的父亲才是上蔡侯世子。 梁氏年幼时,也极其依恋祖父梁沁。 更一度认为她的父母都会无条件支持她,是她坚定不移的靠山,可所有的一切当她嫁入心宿府时,完全变了样,她容不下那两个姬妾,亲长们只会要求她牢记“贤顺”二字,后来当田氏都能在她面前耀武扬威了,祖父,以及她的父母也只会训斥她不能触犯妒嫉一条。 只有傅母,会真真正正为她考虑,一直站在她的立场,为她打抱不平,抚慰她,保护她,傅母后来死了,因惊悸而死,傅母临死前,还在祈求上要替她承当一切孽报,一命还一命,田氏如果成为恶鬼,傅母死后也成恶鬼,绝对不会让田氏的魂魄加害她。 傅母痛哭流涕,说根本没想到把田氏都烧死了,田氏居然还能化成恶鬼,傅母说早知道这样,不如用毒,至少还可能瞒过司空月狐。 傅母没有错。 是她想把田氏挫骨扬灰,是她想要杀鸡儆猴,她必须让全天下的女人都明白,她这心宿妃绝对不会容忍跟他人共侍一夫,她就是一个这么刚烈的人,但那个她,已经死去了。 她的深情,终究成为了一个笑话。 如若心中无情,自然容易“贤顺”,现在,梁氏甚至觉得未必一定要把田氏置之死地了,最酣快淋漓的报复就是毁掉田氏的倚靠,而田氏的倚靠,从始至终不都是司空月狐么?田氏啊,其实愚蠢透顶,哪怕同样经过了重生,竟然还是会听信裴王氏的话莫名其妙和王瀛姝树敌。 王瀛姝可是太子的心头好。 曾经的王淑妃,现在已为中女史,看情况大抵是成不了当今圣上的后宫了,不过毕竟是临沂公的孙女,当然不会在建康宫里熬成白头宫娥,大有可能婚配皇子,如果婚配皇子……太子心目中,必定不能接受王瀛姝成为心宿妃。 可一旦王瀛姝婚配司空月狐,司空月狐还有活路吗? 梁氏心中有了一个完整的计划,她先让太子知道裴王氏及田氏都对瀛姝怀有恶意,只不过田氏的“恶意”仅仅在于嫉妒,那么有田氏在心宿府,就会处心积虑设置障碍,这有利于太子,太子因此会对她心生好感。 然后,她再暗中利用裴王氏,促使王瀛姝和司空月狐发生更多的瓜葛,造成太子的危机感,无形无影间,就能摧生太子对司空月狐的忌恨心,司空月狐可不是裴瑜,如果王瀛姝真成了心宿妃,太子就算继位,也绝无可能将弟妇纳入后宫,太子不可能放弃王瀛姝,为了得到王瀛姝,一定会先下手为强,设计让司空月狐死于非命!!! 要除去司空月狐,就要让他成为太子的仇人,绝对不能再眼看着,这兄弟二人结盟。 当看着天上的月亮时,梁氏偶尔也会怔忡,她不知道自己为何重生,她想,上天让她重生,肯定就是默许了她报复司空月狐这么个负心薄情汉,可她居然还记得,她羡慕过的人,淑妃王氏,那个曾问过她“何为爱慕”的女人。 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却不知何为爱慕,因此也多半不懂得不被爱慕的凄苦吧,她色如皎月,颜似昙华,顾盼有清辉,谈笑含浮芳,她是镜花水月,也是魂牵梦萦,这样的人,好像天生就不会被选择,她冲谁莞尔一笑,谁就获了春风得意,轻飘飘扶摇而上九重宵了。 若我是她,是否也不会对司空月狐那样执迷? 这是个无解的疑问,梁氏将窗子合上了,隔绝了月色,也隔绝了前世今生,很多时候,她还能感觉到火舌舔噬皮肉的剧痛,她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的焦臭的味道,可她想不起来她到底是在悲号还是大笑中死去了,当她重新睁眼时,眼前还是晦暗的色彩。 她其实一点都不想醒来。 但就像前生的她一点都不想自我了断,生和死,她其实做不了抉择,可爱和恨,这回她掌握了主动权,她能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血液里涌动着的仇恨,她再也不想和司空月狐对视,她甚至难以容忍听见他的声音,她梦见过自己竟然成了简嫔,于是轻而易举的,就可以毒杀司空月狐,她看着死不瞑目的男人捧腹大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不再需要爱情,浴火重生,只为复仇。 一样的夜晚,瀛姝正看着围场的舆图,这其实是围场兴建前就先规划绘制好的,关于各大猎区的设置并没有体现在舆图上,她看这个,是因为周将军告诉她舆图的重要性,如果不先学会看舆图,自然对如何围猎没法做到心中有数,那么旁人说得再详细,听者也无法领略心月狐这个夺筹的猎首,是怎么一步步按部就班取得胜利了。 今晚,皇帝陛下不在乾阳殿,而去了李嫔的居阁,听完故事后的瀛姝并没有被立即盘问,她也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心情轻松,该努力努力,只不过当终于觉得困倦时,迷迷糊糊间,似有一个浅梦。 梦里的人背对着她,一身的甲胄,战靴沐着鲜血,长剑悬在腰间,十指清冷,紧握了剑柄,乌批垂下,凝固着,她的双脚也被凝固着,就这么瞪着那个背影,想笑不能笑,双眼干涸得厉害,而在他们面对着的前方,火光冲天而起,似有琴音,也有笛音,无数的魂魄在空中起舞,长发挡了容颜,夸张的舞姿缥缈又狰狞。 不知道是谁在她的耳旁说。 我们终于要在这里离散,阳关道,黄泉路,无酒相送,永不再会,人间其实就是魂灵的劫狱,走一遭,就此魂消魄散了,爱恨情仇凝聚而成的精魄,注定无法和日月长存,重来一次又如何?这执着不散,结果也就如刀山火海间轮回,没有善报,只有恶果。 醒来时,额头很痛,原来不知道何时,瀛姝竟然趴在舆图上睡着了,连映丹也睡着了,被冷醒,惊觉失了职,赶紧唤醒了瀛姝。 高床暖枕,睡意全无。 心里并没有太多的心事,轻轻渺渺的,脑子里却怎么也难得空闲,一直闭着眼,却听清了雀鸟的早啼,隐约的晨钟声响,世间是舒醒了,宫里的人,不能再贪睡。 镜子里的容颜不憔悴,没有失眠的痕迹,就是额头隐隐还觉得在疼,越揉越觉痛感,拨开额发看,仍然看不出痕迹,天光朦朦胧胧的,院门打开了,看出去,中女仪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瀛姝也得去检视女史们的工作了,今早无朝会,可也有例行。 子施越发沉着了,早早就已经开始了惯例的督查,今早查出有一刀宫造黄纸与账录不符,清查得知,竟然是昨夜为寺人祈拿去了李嫔的居阁,这定然是陛下所用——宫造黄纸无故不会赏赐给后妃。 子施却依然报予了瀛姝知情。 “我知道了,迟些会和章侍监核对,你还是依例把有疑的账目挂存,这是规则,你这样处理符合规则。” 子施没有因为得到肯定就喜出望外,这是她意料之中,现在的乾阳殿更比过去规范了,人人各司其职,当真不再有钩心斗角,就连子虚,也都泯了贪财的心思,虽然还是八面玲珑,但再不敢动歪心眼,昨晚还跟她聊了聊掏心窝子的话,长吁短叹着:“我们两个,都是捡回来的命,多得遇见了王女监,不仅是把命保住了,还总算明白了在乾阳殿应该怎么生存,你到底是比我更幸运的,因为我比你奸猾,被王女监看穿了,她虽不跟我计较,也不肯再信任我的,还是你幸运,不过我也不眼红你,阿施,你就当我说了句废话吧,你记住了,不管王女监日后有什么大缘法,那都是她该得的,你只要学着了她的三成本事,也不会差。” 我如果是王女监,是万万不会放过仇家的。 这是子施的认识,因此她也明白了她和瀛姝之间的差距,出身的高低贵贱不是她能真心认同的,可换身而处,她绝对无法宽谅陷构她的人,那个女子,站在高处,是理应被她们这些人仰望的贵人。 但子施今天有点担心,因为她的一个小姐妹告诉她,仿佛陛下昨晚很焦躁,似乎是出了什么紧急的事故,才会大半夜的,使了寺人祈回乾阳殿取宫造黄纸。 第233章 赐酒 过了午时,司空通才问瀛姝:“故事听完了?” 他身为帝王,而且还知道了一些也不知道应该说是将来,还是说过去发生的事,但面前这个身量不足的女子,大有可能成为决断朝廷军政的执政人,司空通的心情十分复杂。大抵位居帝座的人,都不希望江山异姓,虽然杜昌口中的王太后十分了得,可司空通更留意的是——幼帝非瀛姝亲生。 权力的诱惑太大了,一旦握在手中,放弃谈何容易? “儿可以发誓,如果儿有攀求紫微君之意,不得好死,万劫不复!” 这是斩钉截铁的应对。 “可如果朕要让你,用你的父母起誓呢?” “儿不会用父母起誓。”瀛姝神情平静:“阿伯明知,若儿不得好死,儿之爷娘必然痛不欲生,因此儿虽不会用亲长的安危起誓,但儿明白,若要使得亲长平安喜乐,那么儿就绝对不能违背誓言。” “帝休,你真的不想当太后?” “儿不觉得当太后有什么不好,不过,儿不愿为了当太后成为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你应该知道了,你会为辰儿所动。” 这是一个让瀛姝无法应对的难题。 她的确曾为司空北辰打动,被他的甜言蜜语欺骗,甘心成为他的附庸,可当真相坦露在她的眼前,她毫无迟疑,从来没有犹豫,司空北辰死前,说她是心狠的人,她差点就被司空北辰逗笑了,但事后冷静下来想想,数载的耳鬓厮磨,怎么就能干脆利落一刀两断? 是因为长乐。 长乐是她的女儿,但却死于非命,凶手必有司空北辰,这是她心头的一根毒刺,何为爱慕?难道爱慕就是摧毁所有,趁虚而入,提供一个让人活下去的理由?她爱慕的司空北辰,是虚像,不是身边人。 但这些原因,现在瀛姝不能说出口。陛下是用一个已知的事实,反推她的心态,她现在赌咒发誓其实没有一点作用,她只能缄默,当辩解无效,就只能消极,接受一次又一次地考验。 “你怎么看围场事案?” 这是出路!!! 瀛姝几乎不曾犹豫:“凶手是皇后。” “哦?” “儿不知道什么原因,皇后明显是想置废嫔于死地,当日阿伯亲审时,皇后提起六殿下那番话显然就是对废嫔的警告……” “帝休,有一件事,你去做,这里有一壶酒,你拿去桐华宫,赐给刘氏。” 这一天,冬季似乎真正来临了,北风就像迫不及待的足音,从早上就开始急骤,阴云是北风也无法刮散的,时时就落一阵冷雨,不连贯,一歇间又停了雨势,路面湿泞着,满街的枯叶,如死去多年的蝶翅,本应更轻盈,但坠落在泥浆里,就彻底残败了,可桐华宫里,雕梁画栋依然精致,刘氏倚在窗前,眼睛不看向雕梁画栋,看着的是残败得不能随风而舞的枯叶,这一刻她在想,也就是这样了。 她只是没想到,端来毒酒的人是瀛姝。 “就凭你?”刘氏笑了:“你这点的年纪,真的不怕做噩梦么?你怎么敢来?王五娘,你不要高估了你的胆量,你真的见过死人么?你见过么?” 见过的,瀛姝想,刘氏不是重生人,如果她是,就知道她见过很多的死人,比如郑莲子,郑莲子死不瞑目,眼睛是瀛姝亲手合上,当时瀛姝蹲在郑莲子的身边说:自作孽不可活,我不害怕你的魂灵来找我,因为如果真有魂灵存在,多的是魂灵找你算账呢,你上不来的。 瀛姝把酒放下,轻笑着:“你心里应当很清楚,郑莲子是被皇后杀害的,凶手的确就是杜舷,除你和皇后之外,没有人能指使他杀人。你虽然当众指控了皇后,但其实你是故意的,从唐沽、杜舷认罪的那一刻你已经明明白白,这个陷井是皇后挖下的,不是为了害神元殿君和我,皇后的目的是你和郑莲子,你应该想不透原因,我也想不透。” 瀛姝推开了门和窗,北风卷挟着潮气一拥而入,却能让人清晰看见外头无人窥听。 “我知道你是真的疼爱郑莲子,当天,你的确以为是神元殿君将计就计杀害了她,不过后来你恍然大悟了,为了公主和六殿下,你选择了伏罪,可是你仍然不甘心吧,你真的不想知道皇后为什么要构害你们么?” 刘氏起身,走出了房舍,她回过头:“你敢来我旁边么?” 瀛姝走了过去。 “我跟你说,我一点都不担心高平和六郎,你这样的人是不会懂我的。为了皇后死又何惧?没有皇后,就不会有我。因此你们这些小人,休想陷构皇后和太子,真当我不知道么?陛下再怎样也不会处死亲骨肉,我何至于担心六郎的安危?我不管皇后因何走这一步棋,既然皇后走出了,必然对太子有利! 王瀛姝,太子心悦你,你把莲儿视为眼中钉,因此莲儿才会死,你才是害死莲儿的凶手,你休想睡得安稳,我死后,我和莲儿的冤魂会一直纠缠你,你可别想高枕无忧。” “真的么?”瀛姝又笑了。 “如果真有魂灵,郑莲子该去找皇后索命,而且你不会死,你信还是不信?” 瀛姝斟酒一杯,先饮为敬,回头看着目瞪口呆的刘氏,她神情自若:“如果你死了,皇后也会死,不信你试试看?你当陛下真不知道这一切都是皇后的阴谋么?就凭你,你怎么可能胆敢在头筹典时杀人!!!好好活在桐华宫吧,要不然皇后死前,我敢担保,先死的就是郑胥。” “王瀛姝,你站住!!!” 瀛姝本来就不急着走,回过头,挑着眉:“郑胥的命在皇后手里捏着,这才是你甘于赴死的原因,你爱惜郑莲子,只因她是郑胥的女儿,可郑胥除了郑莲子外,还有别的子女,这些事情陛下都知道了,因此陛下不会赐死你,你得好好活着,要不然……高平公主和六殿下当然会平安无事,可郑胥会如何呢?” 郑胥!!! 这是瀛姝的前生一直忽视的人,纵然知道郑胥是郑莲子的父亲,但这个人,始终只是司空月燕的府臣,手不握兵权,更难跻朝堂,但如果郑胥是司空北辰的心腹……似乎,他和裴瑜有过一段来往!!! 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刘氏居然对郑胥有情。 当瀛姝前往桐华宫的时候,司空通到了显阳殿,皇后殿下从围场回宫就立即“病倒”了,对于皇后的病,满后宫都已经习以为常,此时的显阳殿虽然说少了刘氏和郑莲子日日侍奉,但除了这两人之外,还是有不少才人、中才人赶往奉承,最显殷勤的一个,是杨婕妤,她是平阳公主的养母,早年因冲犯了谢夫人,一度投靠郑夫人求自保,但她的堂弟,却又和郑夫人的表弟因为公务起了争执,杨婕妤担心郑夫人会报复她,被刘氏几句话招揽,又转投了显阳殿。 她因没有诞下皇子,其实对谁都不具大威胁,但正因为不曾诞下皇子,早早就被家族放弃,杨婕妤虽为九嫔之一,可若是失去了凭靠,多少也会受些闲碎气,如今她就指望着待养女及笄,婚配个权阀子弟,虽说轮不到她在后宫颐指气使,总算不用那样的卑躬屈膝,可要想达成这项愿望,如今也只能借助皇后之力了,皇后不是出身权阀,可皇后的话,陛下是能听进几句的,再说还有太子,太子只要怜爱平阳,也会动意借助平阳的婚事拉拢一门权阀,尤其是刘氏如今彻底不能翻身了,高平公主的姻缘必会受影响,虽说还有一个清河公主,她的兄长四皇子执握中军,与那些权阀旧贵是对立的关系,清河公主就难以婚配权阀子弟。 杨婕妤迎驾,就想说说皇后的病情,三两句话,就被陛下打断了,但司空通倒是对平阳公主和颜悦色,笑着道:“天冷了,三娘身子也娇弱,皇后知道你孝顺,显阳殿里的宫人、女御这样多,大不必让你一个孩子来侍疾,安心回居阁去吧。” 司空通现有七子四女,三公主平阳和四公主永宁都是才人所生,永宁公主的生母早逝,一直是被苏修仪教养,苏嫔、杨嫔均少宠幸,苏嫔本来有过身孕,却在怀胎七月时早产,孩子夭折了,为此在后宫还曾掀起一场风波,苏嫔少来显阳殿走动,她的凭靠是贺夫人,司空通对四个女儿都算疼爱,但一国之君政务繁重,且难免更加关注皇子的教育,公主们多靠的是妃嫔教养,对父皇更多敬畏之心,现下平阳得到了父皇的关心,不由喜上眉梢,看上去的确不情愿来侍疾似的。 杨嫔暗暗瞪了养女好几眼。 她想跟着司空通进皇后现养病的暖阁,司空通制止了她:“朕有话对皇后说,你先退下吧。” 暖阁里,檀香馥郁,那烟气都有些呛人了,这让司空通大感不适,眉心就现川字,看了一眼紧闭的窗户,想想还是没有令人敞开,半生夫妻,他没有忘记身处险境时虞氏也陪着他担惊受怕,他们两人的姻缘不是因为情投意合,可既然结发同卺,注定了同甘共苦,姻缘有时无关两情相悦。 “今日我是想和皇后商量,该当如何处治刘氏,另就是高平的婚事,虽然早早就定下了,不过南徐董家那儿郎的确已经药石无医,董展是个明白人,这样的情况,也不想为难高平,已经上了奏章,主动请求解除婚约,虽说不必急着立即就为高平议婚,只是咱们心中也得替她打算了。” 皇后靠在榻上,用帕子挡着嘴,闷闷一阵轻咳。 “你惧冷,门窗可以关闭,但屋子里点的檀香太浓难免会引发呛咳,让宫人们撤几炉香吧。”司空通这话就不是和皇后商量了,直接看了一眼章永,章永会意,冲几个宫人招招手,那几个宫人把香炉捧出去,暂时就进不来这间暖阁了。 第234章 关了一扇门 虞皇后心头坦然无惧。 刘氏在皇帝心里的分量她清楚得很,自从潜邸时,刘氏就并不招皇帝待见,当年她之所以提携刘氏进郡王府,为的就是郑胥的胞妹是洛阳宫的宫人,有郑氏刺探一些洛阳宫的情况,才有利于郡王府计划自保,但刘氏因为有这点作用,就屡屡和那两个姬妾争锋,让司空通极其不耐,别的人或许不信刘氏会胆大妄为,但司空通心中清楚,刘氏根本不似表面上那样贤顺。 那个江姬死的时候,司空通曾冲她大发雷霆,训斥她不要轻信刘氏,被刘氏蛊惑,司空通根本没想到刘氏只不过是她手里的棋子,只怀疑江姬的死和刘氏脱不开关系。 “陛下。”皇后喘着气,哀哀道:“阿刘她是犯了大过错,妾知道不应替她开脱,但妾还是得为她说几句话,她也是跟着咱们,一步步从艰险风波里走出来的,妾当年生珝儿的时候,也如同临近了鬼门关,挣扎了十好几个时辰,几番晕厥过去,那天下大雪,阿刘一直跪在雪地里祈求上苍垂怜,妾能平安生下珝儿,有她的功劳。 妾明白,这些年,阿刘逐渐变得要强,背着妾,恐怕还做了别的错事……总之,妾纵容阿刘,妾也有过错,妾愿意和阿刘共担错责,只求陛下宽赦她的死罪吧。” “皇后果然会这样说。”司空通从榻侧起身,踱了几步,转身时,似笑非笑:“朕就听皇后的劝谏,敕刘氏不死,终生幽禁于桐华宫。” 皇后张大了嘴,忘了继续喘气,更忘了谢恩。 “皇后的话原本不错,刘氏犯下大罪,的确是因为皇后屡番纵容,一直包庇,皇后既知过错,那么,朕也少不得小惩大戒,皇后本应母仪天下、恩慈黎民,可这么多年了,皇后的种种作为,根本有违贤范!从今日始,后宫事务皇后就不必操心了,待养好了病,好生学学礼仪德范,只有皇后知错悔改,内廷妃嫔、宫眷,才无人胆敢再行阴诡之事!” 虞皇后万万料不到她的一番惺惺作态,换来的竟然是皇帝的“顺坡下驴”,立时就垂死病中惊坐起:“陛下,陛下你怎能……” “娴朱已经招供了。” 虞皇后愕然。 “六郎也是受到了皇后的教唆,皇后是怎么恐吓他的?皇后告诉六郎高平乃是刘氏与郑胥的苟合之女,要是六郎不听你的话,连他的血统都会被质疑!!!皇后,不仅是你才有阳差、阴差,显阳殿里,也有朕的耳目,刘氏不会死,这是朕对你的警告,你指使刘氏行为了多少罪行,朕此时可以不细究,但你听好,朕绝不会再姑息。” “陛下怪罪妾,妾不敢自辩,但陛下想过没有,陛下如此责处妾,让辰儿如何自处???” 司空通一个迈步,低垂眼睑:“朕问你,高平是刘氏入宫后所生,刘氏还哪有机会跟郑胥苟合?你身为高平的嫡母,却恶意诽谤她,诽我大豫的公主为苟合之女,单凭这条罪状,你扪心自问,你还有资格为这内宫之主么?朕若不是还顾虑着大郎,今日就应下旨废后了!” 半生夫妻,终于还是难免反目,司空通的心中又何尝不是苦闷难言,离开显阳殿时步伐凝重,却依然下令紧闭殿门,只留下口诏,皇后有失慈德,病愈后务必谨遵教诫,习礼规贤范,自检改正,无旨,诸妃嫔、女御不得再入显阳殿,而后宫诸多事务,正式交由谢夫人执管,简嫔协理。显阳殿的大门在司空通身后无声关闭,皇帝上御辇,不回头,宫墙甬道,寒风路经,发鬓不必霜花染,岁月擦肩,不觉就白了头,冷了心。 没有人料到在今日,显阳殿会突然,急剧的落寞了。 就连瀛姝都觉得吃惊,她从没有想过陛下会在今日发作,她以为刘氏的生,无非只是悬在虞皇后头上的冷剑,时刻提醒着“收敛”二字,因为司空北辰的太子位还没有被根本动摇,郑莲子和娴婳的死就不会成为扎进虞皇后胸口的利刃。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果? 瀛姝茫然,却不失措,她大不必关心虞皇后的荣辱,她甚至觉得她应该振奋才对。 谢夫人虽也觉得意外,但她一贯就不把虞皇后这么号人物放在眼里,现在名正言顺管执内宫事务了,之于分寸二字,落笔写下十来回,把笔一扔,并无雀跃的喜色,反而叹气:“接下来这段时间,怕是连帝休我都不好私见的了,有皇后为前车之鉴,我这昭阳殿为了不蹈覆轨,万事皆要谨慎了。” 有女御笑着宽慰:“夫人和皇后怎么相同?夫人可是出身陈郡谢这样的大族。” “可我现在已经不是陈郡谢的人了,我是内命妇,的确不与皇后同,毕竟皇后是嫡正,我是妾庶,皇后膝下有太子,我膝下有什么呢?显阳殿的门现在是关上了,若我昭阳殿的门再被关上,难道还能指望我的父族率兵犯禁,助昭阳殿重开殿门?这个门啊,是不能让陛下关上的。” 贺夫人赶紧和郑夫人碰头,她们倒是喜出望外,都猜度着太子位是否已经朝不保夕,倒是三皇子更冷静些,提醒自己的母妃:“若父皇真有意易储,恐怕就不是令皇后闭门思过这么简单了。” “你啊,懂什么?”没了贺夫人在场,郑夫人有一说一:“废后就得坐实皇后的罪证,那样的话,不仅刘氏死罪难逃,为皇后证清白的司空月燕又将如何?欺君大罪,还得担上不孝的恶谤! 司空月燕尽管窝囊,但毕竟是皇子,陛下的心思你还没看明白么?防的是萧墙之祸,骨肉相残,再窝囊的儿子也是一脉香火存续,该扶则扶,虞皇后现在是条翻不了身的咸鱼了,太子却还能够全身而退的,毕竟他很快就要大婚,娶了卢氏女为妃,哪怕被废位,但也能享亲王之尊,三郎,现在到你的机会了。” 三皇子并不乐观:“外祖父的意思……” “你外祖父老了。”郑夫人摘下耳坠,看着镜子里自己仍然青黑的发鬓,含着笑容:“当年啊,他就险些听信了王斓的话,去和陈郡谢联姻,是我坚持要入宫,好不容易才说服了他。否则长平郑氏哪有今日之势? 有的事啊,你外祖父怕都不知情,益、蜀这场内战,益州军竟然吃了败仗,战报是昨晚才送进宫的,开了特例,让益州军的使者深夜入禁,陛下本是对贺执寄予厚望,盼他一举剿灭蜀州叛军,谁知事与愿违! 头筹典的命案,引发了不利的战局,陛下雷霆震怒,因此重惩虞皇后,如果接下来仍然不能转败为胜,太子之位也必然保不住了。江东贺本就在筹谋打击陈郡谢,他们一闹起来,陛下会更加不满贺遨,陛下对显阳殿、含光殿都大失所望,三郎,你就有了出类拔萃的时机,你记住了,得力荐乔子瞻出征蜀州。” —— 这天的乾阳殿,显得异常宁静。 直到司空北辰听闻噩耗,急赶来乾阳殿面圣,但皇帝从显阳殿离开后并没有回乾阳殿,一时间“行踪成谜”,瀛姝就被司空北辰当面盘问了,她的态度很冷淡:“关于围场事案,婢侍虽然在旁听审记录,不过所听所闻,都已经如实录簿,殿下若有质疑,大可请调审阅内档。” “瀛姝,你我都知道罪在刘氏,不在皇后,何故父皇会做出这样的裁夺?!” 司空北辰没有得到答案,他看着瀛姝头也不回的离开,握紧了拳头,在这一刻,他开始怀疑瀛姝是重生人,他当然还记得往事,他弥留之际,瀛姝说出的那篇绝情的话,她恨他,但他不应该承受她的恨意,没有谁比他更爱她,她应该心怀感激,她应该和他同生共死。 世上无他,她会觉得孤苦的,苟延的生命没有丝毫意义,是她辜负了他,但他永远不会埋怨她,如果她重生,也理当放下怨尤。毕竟,这一世他不会在行险了,他若生,就永远保她成为万众瞩目的女子,乾坤共彩、日月同辉。 瀛姝,我曾经让你逃走了,那是我毕生的遗憾,我好不容易重生,这次无论你怎么想,你是逃不掉的,我但愿你不是重生人,因为如果你不是,你会更欢喜,如果你是倒也无妨,你该知道的,世上无人比我更加珍视你,也只有我,才能让你赢得天下女人的羡慕。 风来风往,枯叶坠地,无声的悲苦着,这个重新开始的人世变折会徒增,幸运并不属于某一个人,像陈扇仙,她就特别迷惑,因为这天,她被皇帝召见了。 她的脚底发虚。 琼华苑她并不陌生,尤其是沐泽楼,当年当时,她因为闲来无事,沐泽楼上唱一曲水乡小调,没敢放开嗓子,低回的吟唱却恰巧被陛下听闻,问她是哪里人,闺阁时的经历,隔了几晚,才召幸她,当今圣上确实是很温和的人,并不至让人惧怕,可后廷是吃人的,活下命来,也会被吸光青春年华,偷生的漫长时期,一天天看着鬓生银发,眉心眼角,愁绪积成了皱纹。 陈扇仙太怕了,她不想再经历一遍槁木死灰的人生,日复一日没有尽头的寂寞,耗尽了欢喜,空荡了身心,年纪未老,容颜已枯,把命也耗到了尽头,那样的一生其实从始至终都是行尸走肉,有时候她想,活得不如一只鸟雀。 她战战兢兢,极怕再蹈覆辄。 但她却听见了两个字。 她高高地仰着脸,呆滞着,呆滞着,然后猛地叩首。 第235章 黑心及黑骨 桐华宫里,有一棵苍老的梧桐树。 游廊底下,坐着的老宦官抱着暖炉,看着梧桐树,他又挨过了一年,从春到冬,他陪着老梧桐,在寂寥的院舍里,怀念着流逝的岁月,他觉得自己比树要幸福,多一段幼年时候市井烟火的记忆,家中贫苦,到了冬天,临近岁除,阿娘也会蒸一笼热腾腾的蒸饼,羊骨熬汤,洒入韭、荽,他穿着新添了麻絮的旧袄,偎在祖母的怀里。 中常侍章永身后,跟着几个拎提盒、抬衣箧的宦官,沿着游廊过来,章永竟冲着老宦官行大礼,说是奉圣令送来了一件皮裘,几张皮毡,另有好些熏腌好的獐肉、鹿肉,而他自己的心意,则是一盒甘松香。 老宦官是琅琊郡王府时期的老家人了,是章永的义父,司空通登基时,他就自请留在了桐华宫这座潜邸,二十年过去,他没有出过桐华宫一步,但他没有被帝王和中常侍遗忘,偶尔,就连司空通都会来此,烫一壶酒,跟老宦官聊一聊往事。 章永又问:“半年前调来桐华宫服侍阿父的小宫女,可还周道?” 老宦官眯着笑眼,说极周道的。 人老了,渐渐看不得他人多愁善感,整日里长吁短叹,垂泪自苦,义子是懂他的,趁原本服侍他的宫女还未过妙龄,替人请了恩赦婚配了宫卫,又悉心择选了一个爱说爱笑的小宫女,那孩子说起话来比黄鹂鸟还悦耳,他的耳边日日围绕着欢声笑语,也就不觉得风烛残年。 老宦官让章永坐近些,大声问:“陛下可还安康?” “安康着呢,只是朝里事多,没有空闲来这里看望义父了。” “如今废嫔回了这里,陛下应是更不会来了。” “废嫔的事,义父不需操劳。” “我知道,我啊,只是想起了过去许多事,这人生一世,命运如何,也真是难判看。我算是把最艰难的时月熬过来了,当年我留在这里,看着废嫔喜气洋洋随着皇后从那道门出去,莫说废嫔了,就连我都没想到她的归宿终究还是在这。” 老宦官微仰着脸,看着虬秃的冷枝,悬了零星的梧桐果,他有回不去的故土,也有逐渐忘了音容的旧人,可人还活着,心中就难免挂碍,他拉着义子的手腕,叮嘱着:“你在陛下身边,当然是要忠侍君主的,可有的时候啊,当局者迷,陛下也不例外,过去的旧事陛下没有看透,那些蛛丝马迹也早就无迹可查了,如今陛下总算有了提防,你更要谨慎,妇人柔弱,但心却狠着呢,记不住深情厚义,点滴的亏欠却铭心刻骨,一个人在这里,一扇门关闭了,只是祸患还没有断根,几十年了啊,在营盘里的人,忠奸难辨、好歹更难判明。” 人的祸福往往依赖命数,只不过却没几个人能真正全信了命数而打消虑忧,与世无争的老宦官,余生的挂碍就是君主和义子,但有的人有的事,不能空口白牙去质疑,废嫔是回来了,死前再不能出桐华宫,是废嫔自遗其咎,可帝王的身边,远远不仅只废嫔一个奸歹。 章永不能在桐华宫久留。 小宫女将陛下新赐的皮毡挑了一块,要铺在坐枰上,让老宦官更感舒适暖和,她学了宫里的规矩,性情却还没有被消磨,她太喜欢这样的皮毡了,她说没入宫前,怎么想,也想不到宫廷是这样的华丽,宫廷里有多少珍贵的器物,她说宫里的每个人看上去都是尊贵的,都有锦衣华服穿,从来就不忧愁饱暖,她还没有去过乾阳殿,没有见过当今天子,更想不到皇帝陛下有怎样的威仪了。 “你知道现在内廷还有几个嫔御么?”老宦官乐意和小宫女闲聊。 “不是有九嫔么?” “没有九嫔了。现在啊,只有简嫔、乔嫔、李嫔、石嫔、杨嫔、苏嫔、郭嫔共七个嫔御,你猜谁会新晋为淑妃?” “应该是简嫔吧,她既是四殿下的生母,还协佐着谢夫人掌管宫务。” “不会是她。”老宦官笑着:“陛下爱惜四殿下,就不会把简嫔放在火上烤。” “那会是谁呢?” “连我也说不准了。我只知道有哪几位会争。” “为什么要争相晋位淑妃?” “因为啊,后宫里的女人,不为子女活,就为名位活。” “阿翁说过,杨嫔、苏嫔、郭嫔都没有诞下过亲生的子女,难道她们都没有承宠?” “欸!你道但凡承宠的嫔妃都能诞下子女么?后宫的女人能否诞下子女,看的都是命数,现在这几位嫔御啊,运数都算顶好了,虽没有亲生子女承欢膝下,但她们还好端端地活着,有的是红颜薄命的女人……已经是坟冢里的白骨,也许不是白骨,骨头是乌黑的。” “我只听说过黑心,可没有听说过黑骨。” “黑心的人,就会害得他人骨头变黑啊。” “阿翁还是莫说这些可怕的故事了,我晚上会怕得睡不着。” “在桐华宫里,不用怕,你怕什么呢?你也是顶好运数的人,将来啊,等我不在这里了,你就会离开的,你不说过么?宫里再好,但你还是想嫁得有情郎的,宫里可没有你的有情郎,你愿意出宫么?” “愿意啊,我听阿翁的话,阿翁让我在宫里我愿意,阿翁要带我出宫去我也愿意。” “呵呵,你这小囡啊,好,想法这么简单是真好。” 桐华宫外,司空月狐正经过。 真正就是途经,今日他本来往军营巡检,谁知刚到军营,就被乾阳殿的寺人传诏入宫,情知父皇急诏是有要事相商,于是他才特意选了条军营到乾阳殿的捷迳。 司空月狐对桐华宫没有特殊的情感,他不是出生在潜邸,幼年时随父皇“故地重游”,也只听过住在桐华宫里那位老阿翁讲故事,故事和宫邸无关,是市井里流传着的,那些山神狐怪的趣谈,他并不被故事吸引,那时的他,似乎和王节正在较劲,王节读了哪卷经释,他还没读,一定要精读、通读。 几个皇子中,也就只有六皇子犯错,被罚在桐华宫里反省,当然,六皇子更加不会是出生于桐华宫,司空月狐过去就觉得奇怪,为何只有六皇子被罚反省的地点在桐华宫呢?当然,这个疑问至今未解,不过今日当司空月狐经过桐华宫时,才意识到刘氏也被幽禁在此。 潜邸,仿佛是父皇心头久存的块垒,可是除了桐华宫外,父皇还有一座回不去的潜邸。 司空通今日召见的不仅是司空月狐,司空北辰早已候在了乾阳殿,他旁听着陛下和被请来的谢夫人、简嫔,商量关于高平的婚事,做为太子,他不声不响,父皇在上,还轮不到他来置喙公主的姻缘,只是这一件事,他的母后早就和他商议过了。 母后的想法是,让高平和虞家子弟婚联。 那是母后已经认定刘氏必死,因此并不愿见高平嫁给士族子弟,哪怕仅只是中品士族。他已经有了范阳卢、上蔡梁两支臂膀,权阀和新贵,大增了实力,也从来不需要高平的夫族添势,高平嫁入虞家,一来能体现母后对高平的恩慈,更重要的是,高平今后的命运将牢牢被母后掌控。 可如今,刘氏还活着,显阳殿的大门却被紧闭,后位在人看来岌岌可危,他也是焦头烂额,高平的婚事父皇显然意图听取谢夫人的建议,他还能插嘴么?还敢插嘴么? 这件事不会这么快议定,不过谢夫人已经答应了好生留意,司空通也不急着议定,颔首道:“高平是朕的长女,虽为刘氏所出,可刘氏的罪过不能由高平承担,朕原本起意,干脆将高平记在谢妃名下……” “陛下就别为难妾了。”谢夫人这回可没这么好说话了:“大公主她多受皇后教导,与妾从来就不亲近,而今她的生母获罪,皇后也担了管束不力的过错在显阳殿反省,若是陛下再逼着大公主认我为母,我越发成了坐收渔翁之利的那个人了,大公主因此记恨上了妾,将来多半是难和夫婿情睦的,陛下原是为了大公主着想,恐怕大公主会辜负陛下的好意。” 话虽不悦耳,但说的倒是实情。 司空通闷咳一声,才道:“罢了,高平已及笄,身边也有傅母,的确不必再劳你责教了,便是姻联之事,也不需在权阀门第考虑,只要是品性温良的儿郎,家中人事简单的为佳。谢妃事忙,简嫔你也帮着掌掌眼。” 议事告一段落,司空通又提起另一件事:“这回围场事案,皇后确有一定过错,朕还查明良人陈氏竟也参涉其中,她虽然没犯大的罪行,可触犯了挑唆生事的宫规,朕已经将她从女御中罢黜,但念其还算有悔改之意,决定加以宽赦,就让她留在昭阳殿任女官吧,谢妃好生督教,若她再有不良之意,禀报予朕,朕必将严惩。” 谢夫人已经拒了皇帝一回,此时不好再拒了,一转念,不过就是女官而已,虽然这陈氏居于含光殿,却常往显阳殿,似有首鼠两端之嫌,不过听陛下的口吻……明言的是处罚,却只是让她督教,不能擅自责处……这样的“发落”就很值得人品味了。 笑道:“这回大选的女御,无一人承宠,倒又一个被贬为女官了,妾明白陛下烦心于政事,难得空闲享宫闱之趣,只不过嘛,陛下身边总不能少了知情达意的新人侍奉抚慰,妾如今代执宫务,不进这样的良谏,贺夫人和郑夫人都要怪罪妾失职了。” “含光殿举荐的是何良人吧?”司空通问。 “正是呢。” “罢了,朕改日就召何良人来侍奉吧。” 第236章 不应该失利的战争 陈氏竟然被罢黜!!! 这又是一件令司空北辰惊惶难安的意外,陈氏已经向他坦言她为重生人,也是陈氏告密,他才笃信刘氏数番在母后跟前中伤瀛姝,而陈氏竟然也被围场事故牵连,且保住了性命,会否是再次用她为重生人的机密,才换得这一线生机? 司空北辰一时难掩不安,终于盼到谢夫人、简嫔告退,他连忙直身跪着:“父皇恕罪,儿臣有一事未曾禀明父皇,母后曾经……曾经提过有意令许陈良人为儿臣姬妾。” “这事我知道。”司空通示意司空北辰免跪:“她其实和围场事案无关,不过在跟遇害的郑氏较劲,她虽是经大选入宫的选御,却也明知除了为内廷妃嫔,还有望被许配皇子,妙龄女娘嘛,多是更望许得清俊儿郎的,她若仅仅是有这样的想法,不算过错。 可辰儿,你想过没有,皇后究竟为何被陈氏说服?东宫未来的良娣,已经择定梁氏、虞氏二女,大无必要再添更多姬妾了,更何况皇后原本有意的是郑氏,怎么突然就青睐陈氏了呢?” “儿臣……实在不知母后是何打算。” “是陈氏毛遂自荐,愿为含光殿的耳目,其实皇后顾忌含光殿和长风殿是情理之中,我也知道她一直想要在贺妃、郑妃身边安插耳目,不过陈氏区区良人,为了私欲,挑拨皇后与贺妃不和,这是她犯下的过错。” “父皇圣明,理应重惩陈氏。” “大可不必。”司空通喝一口茶,放下茶盏:“大郎你也要记住,君主虽然杀伐决断,但仍应存有慈悲之心,陈氏确有几分小聪明,也存在私心,但她毕竟没有大的恶行,她愿为皇后的耳目,是有益于你这太子的,如果因为她的这点私心和错处,朕就将其处死,你以为显阳殿里没有贺妃的耳目了?贺妃明知陈氏因何被处死,她的野心就会更膨胀了。” “父皇是为儿臣着想,儿臣惭愧无地。” “这回我惩诫了皇后,大郎却没有为皇后求情啊。” “儿臣……虽不知母后与围场事案的关联,可行凶之人竟然是儿臣的府卫,儿臣……心惊胆颤。” “杜舷认罪认得蹊跷,他怀着必死之心,供出刘氏为主谋,你也觉得这件事和皇后脱不了干系吧?” 司空北辰的背脊上直冒冷汗。 他从设计时,就知道皇后脱不了主谋的嫌疑,可死的人是刘氏、郑莲子,此二人在父皇眼中本如草芥蝼蚁,他以为父皇至多就是更加疏厌皇后,但绝对不会深究!他甚至都想好了善后之策,可一切还未及实施,父皇竟然就下令锁禁显阳殿! 一切都已脱离了他的掌控。 “儿臣不知母后她,为何突然……废嫔不可能存争储的心思,许是母后焦虑太过,误信了谗言。” 司空通长叹一声:“皇后这些年行事是越发偏激了,这回惩诫,朕为的是正肃内廷风气,朕明知内廷宫眷间,尔虞我诈、钩心斗角的状况越演越烈,从前只以为无法杜绝,待日后大局落定,内廷的纷争再难影响到朝局。 辰儿,你该懂得为父的良苦用心,你是我择中的储君,你的兄弟手足,只能成为你的佐助而不能成为你的妨碍和对手,可叹的是便连我,虽是一国之君,都不能做到独断乾纲,因此二郎和三郎,他们仗着外戚之势,生了夺储之意。 也只有靠权衡之术,我才能逐渐瓦解贺、郑二姓联盟,巩固你的储位,让二郎、三郎心服口服,放弃私欲野心,你们兄弟七人同心协力,维持宗庙基业。 还是帝休这丫头提醒了我,要是继续放纵内廷的拼争,将恶行遮而掩之,放任歪风邪术,恐怕终难免祸起萧墙,这内廷,的确已经太多枉死的冤魂了。” 他的困局,竟然是瀛姝一手造成的? 司空北辰心中满是苦涩,获重生之幸时,他第一件想做的事就是阻止瀛姝嫁给裴瑜,他曾因为此事耿耿于怀,裴瑜那样一个平庸之人,也敢染指他视为美玉明珠的女子?他庆幸在白川君的运筹下,瀛姝的命运发生了改变,虽参加大选,可保留着完璧之身,裴瑜永不能成为瀛姝心中的挂碍了,他将成为瀛姝唯一的夫婿。 想要加害瀛姝的人,他会一一铲除,他已经对刘氏、郑莲子动手了,可他做的这些事,瀛姝却一无所知,现在还不是把皇后幽禁在显阳殿的时候啊,没有皇后,耳目们虽然一样可以由他调动,但万一露出破绽,他就将自担罪责! 但司空北辰还得说:“中女史的谏言,的确大有利于时局。” “帝休现不在这里,也听不见你的夸奖。”司空通笑道:“皇后经反省,朕不会一直拘束她在显阳殿,待你迎娶太子妃的大婚之喜,佳儿佳妇当然要参拜父母高堂的,辰儿你得记住,我明白儿女情长实难让人抛消,不过堂堂男子,尤其是你身为一国储君,理当爱重你的原配发妻。 婉苏才品俱佳,温良恭顺,堪以母仪天下、宜昭后宫,她不似你的母后……我并无贬低皇后之意,但皇后的心胸过于狭隘,行事确有违仁义了。” “儿臣谨遵父皇教嘱。” 要真听得进才好,但司空通知道言尽于此,再多言,也不过画蛇添足了。 司空通唤入章永,嘱令道:“让中女史也来吧,一阵间的政事她听听无碍,让人备好纸砚……这件事暂时莫让外臣知闻,不过得录簿内存。” 只听皇帝陛下这口吻,接下来要议商的就是一件机要的事,可司空北辰却没意识到,满脑子里仍然是陛下刚才那番话,似乎是露意了,有意日后将瀛姝许配,不过提醒他不能宠妾灭妻,不要因为儿女私情冷落了正妻,更不能为了儿女私情,置国祚社稷不顾。 瀛姝奉令前来的时候,正好在堂外遇见了司空月狐,就猜测着既然这位也被召传,一阵间商议的十之八九是军务,她先冲司空月狐行礼,入内后又向皇帝行礼,而后默默就位,闭紧了嘴,竖起了耳朵,而后就听闻了贺执竟然战败的消息。 征伐蜀州竟然失利了? 前生此时,瀛姝还没有关注军政之事,但她却没有听闻征伐蜀州落败的消息,这似乎可以反证朝廷的平叛之战极其顺利,不曾引得人心惶惶,可是否经过了反败为胜……瀛姝悄悄观察陛下。 显然,陛下非常忧虑。 陛下若知结果,当不会如此忧虑,看来这件事是真的发生了扭转。 司空北辰的心思终于收了回来,他大感吃惊,差点就表现在脸上了。 贺执怎么可能战败?江克的两个儿子虽然骁勇善战,但蜀州的屯兵不过千余,怎是贺执所率三千精锐的对手?前生时贺执明明大获全胜,迅速平定蜀州,斩江克父子首级,献往建康,江东贺一度风光得意,后来还是在陈郡谢、长平郑的合力打压下略减了势头,不过贺执仍然得以扩充了私兵,否则当他登基继位,怎会纳贺氏女入宫封为贵嫔? “益州军怎会失利?”直接表示疑问的是司空月狐,他也极其愕然:“益州军三千勇锐,平蜀州之乱易如反掌,贺督军不仅对益、蜀地势军备了如指掌,也实称为有勇有谋的将帅,此番是他江东贺氏揽独之战,不存政敌牵制延怠,贺督军定会全力以赴,怎会久攻蜀州不下,反而损兵折将?” “据贺遨送来的战报,是称蜀州远远不止千余守军,光是伏击益州军的兵力,就有三千余骑。”司空通拍了拍案上的战报,瀛姝赶紧过去,还是先将战报呈给了司空北辰。 事情很奇怪。 司空月狐紧紧蹙拢眉头,断然道:“蜀州军不可能达到三千余骑兵,且儿臣还能笃定,蜀州附近州郡,也不可能有附逆之部。” “那……是贺督军谎报军情?”司空北辰明知不可能但也只能这么问。 “谎报军情的前提是失利,可若非蜀州的确有了从天而降的援兵,益州军不可能因为准备不足失利。”司空月狐道。 从天而降?司空通握拳,倾身:“会否是北汉部的兵援?” 皇帝问出“北汉”二字,连瀛姝心头都是一紧——当年陛下就是亲征北汉,中伏负伤,在返朝途中不幸崩逝,北汉的都城长安,本是大济的国都,后来三大军阀争霸,大济亡国,长安乃夏侯氏管属,但夏侯皇朝定都于洛阳,至西豫时,国都也定于洛阳,又到西豫亡国,不仅仅洛阳失陷于北赵,当时的鲜卑部自西而入,占据了长安建立北汉王朝。 “如果是北汉意图兵援蜀州,无法绕过益州关隘,贺督军不可能毫无察觉。”司空月狐道:“儿臣怀疑,这股从天而降的骑兵,应当是经西羌入蜀。” “江克不仅是谋逆,且竟然还敢勾结外族?!”司空北辰义愤填膺。 瀛姝专心记录,心中对司空北辰不屑得很:江克本就举兵谋逆了,哪里还会在意再多一条勾结外敌的罪行?益州军三千勇锐围在蜀州城外,面对这样的劲敌,江克明知死守蜀州迟早一败涂地,在关键时刻,有了“天降奇兵”助他背水一战,他难道还会拒绝? “大郎和四郎,你们可有对应之策?”司空通神情严肃。 司空月狐没先发表意见,他暗自谋算:如果那股骑兵真是经西羌入蜀,确然会给益州造成压力,可要是再调益州附近的外军支援,那些刺史、督军都难与贺执戮力同心,恐怕会让内乱之势越演越烈,甚至会影响朝局!正因为此,父皇才没有先将益州军失利之事宣告朝堂,这回蜀州之乱,恐怕得调遣中军出征了! 但远水是否能救近火? 江克有千余守军,蜀州附近,至少还有三千骑兵支援,五千余部敌部,中军至少也得有五千勇锐驰援,而且这位领军驰援的人,不能是江东贺的对头…… 就听司空北辰道:“儿臣愿意率军驰援益州!” 第237章 斗智 太子说要出征,皇帝头痛得紧。 就连瀛姝都觉得可笑。 司空北辰从来没有领军出征的经验,就连他管属的八百府卫,居然还能出个效仿恶鬼杀人的凶徒,而司空北辰唯一那次亲征,必胜的战役居然还能被毒虻虰咬,导致药石无医、撒手人寰,这人就不是行军打仗的料,更没有立威疆场的运数。 “太子为国效力的决心是好的,不过征伐之事不能儿戏,朕曾经出巡过益、蜀,深知那一片地势险要复杂,且一国储君率兵出征,务必要经朝议,如此益州军失利一事就必须公告朝堂,百官争执不休,诸阀夺利不绝,会对战事越发无益,就更不要说建康城内,如今还不乏北部敌间了,如果让北赵知悉蜀州之乱竟然使得我朝朝局动荡,恐怕又会趁火打劫了,这件事必须谨慎处理。” 皇帝见司空月狐不声不响,只好点名:“四郎,你更了解各州军备,可有良策应对?” “儿臣刚才一直在想,这股经西羌入蜀的敌援,有无可能是北汉朝廷调派。” 瀛姝不由瞥了一眼司空月狐,暗暗诧异,他刚才还笃定敌援不是源自北汉,转头又否定了此一判断?这可不是司空月狐的行事风格。 司空通却听懂了言外之意:“四郎是在犹豫,北汉若经汉中出兵无法绕过益州直取蜀州,但也有可能通过西羌入蜀?” “自从江克谋逆,儿臣便尤其留意北汉送来的谍报,据儿臣所知,北汉王廷虽也有侵夺益州之意,不过却也顾虑着羌地诸多部族趁其不备攻夺长安的隐患,因此不敢冒进,再加上北汉君王年迈,有意将王位传给幼子,故而将其长子放逐,然北汉的大王子却有其母族兵部追随,近几年,奔游于草原,收服了不少部族,汉王更大的顾虑,是其长子攻入汉廷夺权。 就算江克向汉王搬救兵,汉王出兵三千余绕援蜀州有何意义呢?五千余骑,难以攻下益州,更不要说如果我朝调派中军驰援,别说五千骑,便是万骑,敌军也定然只能退走西羌!” 瀛姝听了个半懂,听懂的那一半是北汉王父子间有仇隙,关于王位的交接有极大变数,余下的她就听不懂了。 “如果汉王有意趁乱而入,必与江克夹击益州才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获胜,不使战况陷入胶着,但北汉王廷显然没有这样的魄力,既如此,江克所获的敌援,就应当并非北汉王廷调遣了,只有肯定了这个前提,儿臣的应对之策才会收到效果。” “哦?”司空通赶紧问:“四郎真有了应对之策?” “暂时令贺督军撤回益州,遣使,往长安,说服汉王兵援益州,只要我朝平定蜀州之乱,日后北汉王廷出兵伐赵,我朝可派兵力牵扰。” 瀛姝这回听懂了,司空月狐的对策是借北汉之兵,平蜀州之乱。 司空北辰叹道:“四弟,北汉王廷数番意图南攻,与益州军摩擦不断,怎么可能答应助我朝平乱?且如果允许北汉王廷的兵力入我国境,难保北汉不会背约,反使局势更加混乱。” “蜀州已然失控,我们根本不能阻挡北汉军队经西羌入蜀。”司空月狐道:“我有把握,北汉王廷只要出兵,蜀州那股敌援就会撤退,而且说不定会有西羌部族侵伐长安。” 瀛姝彻底听迷糊了,停下笔,直盯着司空月狐。 被盯着的人目不斜视,胸有成竹一笑:“没错,这股敌援并不是针对我朝,而是针对汉廷,北汉王的长子不仅是勇武,看来最近还得了个智士为他出谋划策。” 声东击西,打好时间差,就能夺得王位! “四郎觉得应派何人为使臣?” “不是使臣,是密使。”司空月狐道:“儿臣举荐王端止。” “这……端止无官无职……”司空北辰蹙着眉。 “大兄,正是因为端止无官无职,才夺不了江东贺的军功,贺督军才不至于暗中捣乱。且此一计策,明面上是和汉王建交,实则是造成汉廷内乱,我朝坐收渔翁之利,这是益策,但多少有失诚义,因此我朝不会和汉廷签订国书正式立下盟约,我朝所遣的这位密使,也不能由位高权重的臣公担当。 据我所获的谍报,汉王南征之意远不如北征之意坚决,因为汉王部族从前是活跃于关外草原,他们更加重视骑兵,骑兵以良驹为基础,关外诸多牧区,适宜培养战马。长安虽为古都,却易受游牧部族侵伐,北汉的兵力并不算雄厚,他们更想夺据洛阳为都,这就奠定了我朝这回与北汉谈判的基础。 且谍报还显明,老汉王之所以宠爱其幼子,极大原因,是听信了北汉国巫的谏言,北汉这为国巫倒也确是一个奇人,不过在旧岁时够了命数,百零一岁而终,汉王痛失国巫,竟然又听信其幼子的玄谈,迷恋上了修仙之道,王端止有一位忘年交,号普宗真人,这位曾经远至西羌游历,受到过北汉国巫的接待,若有普宗真人与王端止同行,事成大增把握。” 瀛姝是一个旁听者,但她觉得已经被司空月狐说服了。 司空月狐的话还没有说完。 “其实儿臣刚才经过谋算,确定只要贺督军不冒进,必能稳守益州,蜀州暂时失控无关大局,而王端止与普宗真人轻车快骑,比征调中军、令筹粮草要便宜得多,又还能避免朝堂争议,就算王端止不能说服汉王,儿臣还有一策,那就是干脆增兵义州,向北赵施压,北汉得此良机,必然会趁虚而进,要是局势演变至此,进驻蜀州的敌援仍然没有异动,那么说明儿臣判断有误,不过也有挽回之计,那就是可以直接调离义州的增兵,穿汉中抵益州,汉王要集合兵力攻北赵,汉中不会留下太驻兵,到时,不仅能驰援益州,甚至还可以攻夺汉中,至于领军的将帅,可用田石涉。” “田石涉这姓名听来有几分耳熟。”司空通道。 “是儿臣麾下的统领,寒门出身,不过他的父亲却和长平郑有一些牵连,田石涉大不至于成为江东贺的威胁,而且此时的江东贺也不敢很开罪长平郑。” 瀛姝稳稳落笔,这是她所熟悉的司空月狐,运筹帷幄,面面俱到,尤其在于如何用兵这点,虚虚实实,但老辣沉着,他永远不会墨守成规,但似乎也不会贪功冒进,司空月狐的确是一位难得的将才。 不过等等,她的大兄好像被司空月狐推到了阵前,就要承担莫大的风险了??? 大兄可才新婚!!! 王节的婚礼并没有过于铺张,他原本地位就有些尴尬,在临沂王氏一族,他是未来的宗主,可在绝大多数的士人眼中看来,他很难通过“正道”入仕,依然是个叛逆之后,穷毕生之力,为家族贡献才智,或许在死后,才能真正让他的儿孙获得救赎。 王节并不在意。 他的婚事会有阻碍是理所当然,他根本没想到能娶河东李氏的嫡女为妻,他的岳丈虽然对他称赞不断,极其赏识他的才华,但他知道,岳丈其实是因为敬重祖父的风范,才乐意将嫡长女许嫁。 妻子李氏性情虽有几分执拗,不过知书达理,对他很是体贴,甚至于维护。 他入不入仕,妻子并不关心,新婚燕尔,总规劝他莫要案牍劳形,可她自己却不会疏怠对亲长的晨昏定省,在长辈面前谨记着恭顺礼节,也唯有觉察到祖母待他的成见,妻子才会替他打抱不平,祖母说他一句不是,妻子就要讲他十句优长。 他的日子似乎过得平稳。 直到这天,突然被授以密令,他毫不犹豫答允了,只见前来传达密旨的四皇子反而苦笑着:“当日我被你家五妹瞪了好几眼,她虽没直接抱怨,我也能看出来,定是怪我不近人情,你才新婚,就给你揽了个危险的差使。” “殿下什么时候这样在意五妹的喜怒了?” “中女史现在可了不得,也不知她怎么讨好的母嫔,总之啊,我好容易见一次母嫔,母嫔总要教训我不许再挑中女史的不是,还有清河,她可不像高平似的见人就要攀交情,心性高,只是不爱跟人争执,却也鲜少跟人亲近,也不知中女史给她吃了什么迷魂药,偶一日,她约中女史品茶,中女史推辞了,清河竟以为是我又开罪了中女史,逼着我去赔礼!” 司空月狐摇头叹气:“全天下的女子,我就怕两个,都被你的好五妹给笼络了,我怎么办?就算是为了耳根子清静,不也得在意她几分么?” 这些都是玩笑话,司空月狐也的确有些过意不去:“虽说有两国相争不斩来使的礼法,可那北汉王毕竟是夷族,过去也有过蛮夷全然不依中华礼法行事的先例,且这回端止你是密使,不持节,无凭信,的确担当着大风险,中女史怨我不近人情也是理所当然。” “殿下与我相交,不正因知道节不是贪生怕死之徒么?其实节这条性命,原本就是因为陛下法外开恩才得以保全,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节对于陛下的宽敕之恩,从来不觉铭心刻骨。” 司空月狐缓缓抬起眼睑。 王节的眼睛也不避不让:“生死不由己,死未必比生更加侥幸。可我毕竟保全了性命,这些年,我日夜所思的是我应当怎么活着。我一度不知道活命的意义所在,我甚至怀疑……叛骨是会遗传的,我觉得轰轰烈烈去死,远比苟苟且且地生更明灿。 祖父也曾感知了我的困惑,他并没有教诫我,只是让我去看经史,自己去参悟,有一天我恍然大悟了,我找到了活下去的意义,那就是,我必须得承认我的父祖他们是乱国之贼,我活下来,就是要为他们赎罪。” 第238章 论有一只闻机的重要性 这晚的月光,被阴云完全遮盖了。 可宫廷里的灯烛照旧明灿,隐隐的,不知哪处殿阁传出琴乐,随风游走,韵律悠长,却怎么也走不尽漫长的甬道,翻入乾阳殿的墙头,君王耳畔不闻丝竹声,一心只在案牍事。 “你今日可听懂了四郎的应对之策?”司空通问瀛姝。 殿堂的灯烛比檐顶,比长廊更加明亮,把香炉的镂花里浮出的轻烟都照得清楚,瀛姝放下手里的笔,轻声道:“似乎听懂了,但尚有不解之处。” 司空通没细问不解之处,他微靠着凭几,似放松了,眉心的焦虑仍然揪成皱纹:“这股天降骑兵是变故,贺执本应顺利平定蜀州之乱。” 这就是有重生人在作怪了。 司空通长长叹一口气:“我最担心的事,依然还是发生了,不仅仅是我东豫,北部诸国也必定存在重生人,就像这回驰援江克的事故,那个幕后推手,竟然对四郎意图如何应对都了如指掌,有些事我暂时还不能告诉太子、四郎,不过帝休,我听说了,按原来的轨迹,我会在亲征北汉时负伤,返京途中驾崩。” 那个时候,北汉王已经不当政了,他的长子发动兵变,逼得汉王交权退位,北汉有了年富力强的新君主,并没有先攻北赵,还是发动南伐,当时他为了巩固太子的储位,好不容易才把贺执调回京城,益州遇险,无奈之下,他选择了亲征。 “呼延井不应在此时发动兵变,就算他是重生人,他不至于如此没有耐性提前行动,呼延井的背后有重生人为他出谋划策,而那个重生人,并不忠事于呼延井,他只是为了得到呼延井的器重。”司空通冲瀛姝解释:“北汉君王,现为呼延雄鹰,呼延井就是他的长子,这些蛮夷和我们遵奉的礼法不一样,呼延井的生母其实是呼延雄鹰的长嫂,长兄逝,长嫂便改嫁呼延雄鹰,可呼延雄鹰当时已经娶了妻子,他将自己的正妻贬为妾从,尊长嫂为妻,呼延井并不是呼延雄鹰的亲子,可是据呼延部族的礼法,呼延井可以合法继承呼延雄鹰的权位。” “这么说,汉王想将王位传给幼子,并不真的是因为听信了北汉国巫的谏言?” “你是担心你兄长的安危吧?” 司空通含了点笑意,又异常轻淡,他沉思一阵,又是叹息:“人活在世,没几个能脱俗的,自己的权位,当然想让亲生的骨肉继承,呼延雄鹰原本的发妻对他有怨气,因此那个女人为他生的儿子呼延雄鹰都不看好,后来呼延井的生母病故了,呼延雄鹰另立了他的一个妃子为后,呼延雄鹰其实只有三个女人,他不是一个好色的君主,我想他之所以想让最小的儿子继承他的权位,是因为他最疼爱这个小儿子。 可是呼延井羽翼已丰,在朝中还有他两个胞弟佐助,呼延雄鹰也是力不从心了,因此,四郎分析得没错,如果呼延雄鹰在死前能有时机攻夺洛阳,他必然不会放弃,他啊,不是执迷修仙之术,他无非是想活得更长久,能够稳稳当当地移交权位,而从前的国巫,活了百岁,这让呼延雄鹰羡慕不已,他所羡慕的长命之人极为尊重普宗真人,呼延雄鹰定然也希望普宗真人传授给他长命百岁的秘方。” 普宗真人无疑就是王节的保命符,一定程度上来说,甚至比节杖更加有效。 “阿伯,儿以为,就算家兄不去长安,普宗真人也能独立完成使命。” “普宗真人是世外之人,虑事不会以朝局为重,他的长处是更易引起呼延雄鹰的重视,但他不能代表我朝和汉王谈判,帝休,你的长兄其实有大能,不过因为王致之故,他的仕途注定不会顺坦,其实四郎是给了你长兄一个机会。” 瀛姝就缄默了。 大道理她都懂,但有些事,恐怕连陛下阿伯都不知道。 她的长嫂命不长久,死于一次意外,正是因为长兄远行,当时是受了祖父的嘱令,不知道去完成什么要紧的使命,离家半载,音讯断绝,长嫂惴惴难安,去西霞岭的广德寺为长兄祈福,谁知路遇山石崩塌,不幸亡故。 长嫂并未留下子嗣,但长兄不愿再娶,瀛姝不知道长兄有多深的遗憾,她横竖是一直为长兄揪着心。 重生了,瀛姝当然会让长嫂逃脱那场意外,这事不难,可眼看着长兄就要去赴本来不应当赴的危险,她心里着实不安得很。 瀛姝还是赶回家一趟,王节娶妻时,她没有空闲归家,这还是今生第一次见长嫂,跟印象中并没有不同,还是一样的明快,端庄却不拘泥,竟然直接跟她抱怨起祖母来,说祖母总是为难长兄,老人家执拗,本不该计较,但还是委屈得很,瀛姝也不和长嫂见外,扭着嫂嫂的胳膊一阵撒娇。 “我为了大兄,一样顶撞过祖母,气得祖母冲我直瞪眼,也只能干瞪眼,阿嫂你该维护就维护,祖母把气撒你身上,祖父的耳朵就清静些,祖父耳朵清静了,总会补偿大兄和阿嫂,横竖对大兄是无妨的,阿嫂受了祖母委屈,没关系,往我们身上撒,不过阿嫂得更疼我点,多往四姐身上泄愤。” 李氏先愣了一怔,差点没捧腹大笑,拉着瀛姝的手:“婆母待我是真好,三婶对我也极好,今日我才好和五妹抱怨呢,只是你这样劝抚的方式,我真是闻所未闻,难怪得好些个妹妹都讲你是顶风趣的人,真真名不虚传,只可惜你毕竟是在宫里,不能时常回家,你要还在闺中就好了。” “阿嫂可是不舍大兄?” “不舍归不舍,不过夫君他是男子,虽未入仕,一样是大豫的子民,君国有需,夫君义不容辞,我也以夫君为荣呢。” 瀛姝其实也没想过能够劝阻长兄去赴险,到底回家的意义何在她也有几分迷茫,不过回都回来了,自然少不得一番叮嘱:“阿兄还是把玄瑛带上吧,若真遇险难,身边有个武婢总归是稳当些。” 王节一直在微笑。 直到看瀛姝垂下眼睑缄默了,他才说话:“四殿下会安排府卫暗中护侍,而且我这趟差使其实并没太大风险,我无权无职,北汉王杀我何用?反而是留下我的性命,多少有利于他的运筹,五妹,你身为闺秀,都愿意以身犯险,周旋于内廷险恶,我是儿郎,是你的兄长,如果贪生怕死,我有何资格承当家族兴衰?在我看来普天之下,先无贵贱之分,却有男女之别。 匹夫儿郎,理当临危不惧冲锋陷阵,弱质裙衩,则应受庇于羽翼,安好于家宅。” 这天瀛姝没有赶回宫中,她留宿在家里,她的弦月居仍然干净整洁,不过到底缺了一截人气,晚饭是陪父母用的,父亲酒兴大发,竟说出了愿意一探北汉的话,瀛姝心惊胆战,还好阿娘霸气,直接就把酒盏没收了,笑着说:“郎君想去何处就去何处,不过待清醒时,咱们得好好商量下行程,帝休,阿娘对不住你了,你父亲要远去北汉,阿娘只好跟随,你别太惦念我们,好好在宫里尽你中女史的职责,千万得更谨慎,若再惹出什么事故来……也罢了,横竖你父亲除了要胁陛下将送出手的字画收回,似乎也再做不了什么。” 王岛的酒都吓醒了,摸着后脑勺讪讪地笑:“欸!我就是一说,娘子怎么还当真了?我连呼延雄鹰有几个儿子都数不过来,就算跟大郎去了,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再说了,我跟那普宗真人一贯谈不来,半路上别和他争执起来,把他气跑了,尽跟大郎添乱,我这么大的人了,如果还为这事挨了父亲的家法,我还见不见人了?帝休,快忘了我刚才的醉话,可千万别说给陛下知道,陛下就算下了旨,我也敢抗旨的!” 瀛姝的眼睛,当时发酸发胀,她努力地笑,还是极快避开了,如果她在安全的境地,父亲不会涉险,母亲更不会让父亲涉险,她才是父母心目中最重要的人,她的父母或许不是天下人的英雄,但是她的英雄,前生时她还是相信了阿娘善意的谎言,阿娘告诉她——孩子,为不可之事,你的父亲不仅是因为你,他早存了这样的志向。 阿娘是怕她内疚,现在她才总算有了确凿的答案。 瀛姝从来没想过,她居然还要再相信司空月狐一次,长兄的生死祸福,都基于司空月狐的运筹判断,如今的她照旧无能为力,只能观望,只能祈求,能力还是太薄弱了,就算司空月狐不是重生人,她也没有自信能够超越他。 益州和蜀州,对她来说太遥远,从平面的舆图,看千百次,她仍然看不透两地是怎样的守望之势,而关隘之外,那片更加广袤的莽原,到底还存在多少的异族铁骑,又为什么长城险隘,无法彻底阻隔异族铁骑的侵伐? 窗外几声叼啄,瀛姝顺手一拉,灰雀飞入,并不搭理她,直接蹲卧在床头,收敛了羽翅,瀛姝这才想起来她也有许多事情没有处理妥当。宫里的恶鬼仍然无形无迹,赵氏的底细照旧不清不楚,最关键的是付顷,他也算乔嫔的心腹了,究竟是什么人挽留付顷留在建康,这关系到南次的安危!!! 瀛姝走过去,抚摸着灰雀的小脑袋,轻声细语:“罢了,我不和你主人计较,你再多辛苦一段时间,拜托了。” 第239章 猜中的谜底 付顷从历阳郡回京后,腰杆重新挺得笔直,做为这次秋狩礼临时征调的役夫,他们出发得比御驾早,回程得比御驾晚,几天的时间,建康城的百姓已经不再议论围场事案了,他们和皇族生活在一座城池,可宫墙内外,如隔海渊,对于那些遥远的人事大无必要瞻望,市井生活,始终是柴米油盐、衣食饱暖。偶尔地畅想所见鲜衣怒马的贵族生活,也如黄梁美梦,人间烟火里,其实没有什么话题能够历久不衰。 可付家的人,因为还有个成员在宫里,就觉得生命已经脱离了市井,哪怕他们一直还是囤积着柴米油盐,达不到鲜衣怒马,高人一等的觉悟却已经深入骨髓,于是付顷回到家,就被家人围拢来,打听围场事案。 付顷盘膝坐着,口沫横飞。 他不过是负责清扫历阳郡那些被暂时征用的客驿、民舍,偶尔为贵族家眷跑个腿帮购些不时之需,一步没踏进围场,就连宫卫都没见着过几个,可此时他说起围场事案来,活像亲眼目睹了杀人现场,先就把郑良人夸成了倾国倾城的绝色佳人。 “遇害那位贵主,是顶顶招眼的,别的贵主,像皇后像谢夫人像乔娘娘是端庄尊贵,菩萨品相,这郑良人就活像是菩萨身边的仙娥,往路边儿的秃枝看一眼,那秃枝上立即就长出朵蓓蕾……” 这话太浮夸,家人们,尤其妇人们不爱听,最年轻的儿媳妇就往丈夫腰眼上戳了一指头,男人就问:“爹,刘废嫔为什么要害郑良人?” “谁说郑良人是被刘废嫔害的?那是无知的市井之徒才会听信的说法,从前我是没见过郑良人,不知道她是天仙样的姿容,只信市井里的传言,认定中女史王五娘是仙女转世,呸,我总算是见到了这两人,搁一处站着,郑良人宽额头,满月脸,宝相尊严,那王五娘就像饥一餐饱一餐的柴火婢,突起两个大颧骨,塌肩耸背的,一张尖嘴,刻薄都写在了脸上。” 付家妇点点头:“外头说那些大家闺秀怎么貌美,都是瞎说的,我老娘以前是稳婆,跟大户人家接过生,就说了,哪家的小娃出娘胎的时候,都是秃脸皱皮,就没见着几个天生丽质的,那郑良人又不是出身大族,被选进宫里,还被太子相中,必然是真正的天生丽质,王家那女娘哪里比得上?” “是这道理。”付家大儿子说:“其实真要说来,多少大家闺秀长得远不如秦淮里的伎子标致呢,我上回往桃花娘的门外经过,一个婢女往门外泼桃花娘的洗脸水,天,一条沟渠都香得熏人了,比如贺家的女公子,一回我也见过她骑马路过,我抽着鼻子使劲闻,一点香气都没有,眉眼更不如桃花娘好看了,就是穿的衣服华贵得多,目中无人那样子……呸,连秦淮里的鸨母都不如,鸨母看人三分笑,也比那冷眉冷眼要俏丽。” 大儿媳别开眼,抠着自己的指甲,腮帮子不觉也慢慢鼓起来了。 付顷的眼里从来没有女眷,依然高谈阔论:“肯定是王五娘妒嫉郑良人,仗着家门高,在宫里人脉广,就害死了郑良人嫁祸给刘废嫔,只不过这件事啊,对乔娘娘是有利的,你们听了就听了,千万别外传,刘废嫔已经死了,乔娘娘肯定能晋位淑妃。” “不是说刘废嫔被关禁在什么宫里么?” “那就是个说法,其实人早死了的,就葬在围场,六皇子四处打点围场的守卫,拜托看顾些他生母的坟茔,六皇子也是可怜,日后啊,肯定会被王五娘斩草除根。” 这真是个狠毒的女人! 到第二天早上,付家妇才想起来一件事,跟付顷唠叨:“你去历阳这段时间,里正隔三差五就来走一趟,我是妇道人家,不好见他,回回都是大郎几个应酬他,他准是认为他举荐了你个美差,想要来打个抽丰,我们又不是好欺的人家,他被呛了几句,急赤白脸的,就再没来过了,虽然是件小事,不过你是一家之主,不能瞒着你,你寻思寻思,这一时半会儿的,咱们还得呆在这条里弄里,给里正几个钱也是无谓的,免得他跟邻里们说嘴,听不完的闲言碎语。” 里正也正憋屈。 他本看着付顷不在家,付家那几个儿子确实不着调,担心这家人短了柴米油盐,好心好意主动询问需不需要帮衬,谁知道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差点没被大扫帚赶出门,也还罢了,付顷一回来,竟然登门把他警告了一顿,里正活了几十年还没见过这般不识好歹的人,气得眼珠子险些被卡住了,好半天才从眼眶上头掉下来,气不过,就要把付家人的门板拆回去。 “邻里们当天可都看着的,你们一家搬回来,院墙塌一半,院门早破成了烂木板,是我可怜你们,雇了木工、泥瓦工,修补好了你家的院墙和院门,你们一家人,一个谢字都没有,更不提把工钱、料钱奉还的话,墙就算了,我不砸你们的,门板今天我得拆走,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我的门板我拆回去,两家人,从此不再来往。” 付顷的气焰很嚣张,手叉着腰,张开两脚,站在门前高昂着头颅:“你请的雇工,你写了字据没有?你没写字据,光有这条里弄的穷人贱户替你作证有何用?你以为衙门会信你们这些贱民的说辞?我跟你讲,房子是我的,你敢拆我一砖一瓦,哪怕是拔了我墙头上一根草,我都可以把你打死不偿命,不信我们走着瞧,呸!一个破里正,居然敢欺上我的门头,也不去打听打听,我家女儿现在在哪里,侍奉的是哪位贵主!” 这话得罪了一条里弄的人,正吵得不可开交,却有个谁瞅着都陌生的男人来打圆场,先是把里正拉去了一边儿,好说歹说:“我这位老兄爱喝酒,把脑子喝糊涂了,的确是他不识好歹,里正别和他一般计较,这袋子钱你收好……欸,里正可别推辞,你照顾了我这老兄,就等如我欠你的人情,人情难偿啊,好歹把这些钱先收了,我也不至于太过意不去。” 付顷对这个男人倒是毕恭毕敬的,因为这人,就是当初阻止他逃亡的人。 可付顷还是难免诉苦:“上回听先生的话,我确实平平安安熬过了役调,但先生刚也看到了那情境,这条里弄,上下左右的人都妒嫉我家,他们虽然都是蝼蚁一样的人,不过周围都是蝼蚁,又脏又臭的,真真不适宜久居。” “罢了,我家主人也不想委屈了老汉,叮嘱我为你们另找了住处,虽然也是一个小院落,七、八间房舍,但左边是片果园,右边是条河道,比这里可清静多了,邻里嘛,住得不那样密集,交道少了,争吵也少了,老汉若愿意,我这就带你去看看,择日你们就好搬迁。” 付顷眉开眼笑,看都不愿看,就想直接搬迁了。 多赚了套房院,他不挑剔。 男人办好了差使,又上了车,这回没去安福寺的感化浴,换了座寺庙,换了个浴堂,他也没留意他的车顶上一直卧着只灰雀,当他进浴堂的时候,灰雀就站在浴堂外的秃枝上,他再次经过了秃枝,灰雀跟着他,盘旋飞舞,他被人重新盯梢了。 乔装其实不是一门多么玄妙的技艺,不少跑江湖的艺人多少都会点乔装之术,更别说大豫有飞鹰部等等间谍机构,为间谍者,乔装是基本的技能,此人当然不是间谍,可学会乔装之术不难,不过对于盯踪者,当人洗去乔装以真面目示人后,光靠眼睛,就难以判断盯踪的目标了。 闻机是靠嗅觉,准确定位目标,不会因目标外貌的改变就迷失。 负责盯踪的人听不懂鸟语,却认得出闻机,他们只需要跟着闻机,就能重新确定目标。 于是这天,瀛姝终于知道了和付顷接触的神秘人,归去何处,再经过几日的盯踪,终于查到了幕后主人。 其实不意外,这个答案早在瀛姝的意料之中,可当确定后,她依然很觉难过,她去了鬼宿府,跟南次坐在正堂前头的台阶上,正午的辰光,金乌从苍云里露出半张媚脸,入冬后连太阳都腼腆温柔了,放晴的时候,天地间依旧有如暧昧,画栋雕梁的色彩也不鲜明了,像半醒半寐,所有的明艳,在等待第一场雪,那个时候莹白成为主色调,色彩才会舒展。 建康的雪,总是迟迟地来。 “司空北辰。” 瀛姝说出这个名字,弯着背,把额头埋在膝上的手臂里,天色暧昧,可她心中清明,疑惑解开了,就是司空北辰导致平邑乔覆灭,付顷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却在某种时刻起到了大作用,他能够说服乔恪,而当时也只有司空北辰,能让乔、羊两家的府兵冲破多重阻碍,造成逼宫的“危势”。 南次因为瀛姝的沮丧,不安地拢着眉,他的手掌在空中略迟疑,轻轻放在瀛姝的肩上。 “我不觉得意外。” “到底是因为我,连累了你。”埋着头时,说话有些瓮声瓮气,瀛姝却不想抬起头来:“我真的不知道司空北辰早就对我产生了企图心,他用龌龊的想法去构思我们之间的关系,乔舅舅、任舅母,也全都是被我连累的,因为我,你受了太多痛苦。” 南次的目光,落在瀛姝雪青的衣肩,入冬了,女官们换上了雪青的宫衣,这不至于苍凉又不至于浮艳的色彩,室内室外,均为适宜,瀛姝成为太后时,过于华艳的衣着都不再属于了她,雪青、莹白,有时黛墨,但她不哀凄,她明亮的笑容让他忍住了将她搂入胸怀的冲动,而现在,他看见自己落在衣肩上的指节,想发力收紧了。 只是这时,选择迈进,收获的会不会只有怜悯? 一个人只有当好感都不能获得,才会渴求怜悯和感恩,司空北辰曾经就是靠恩情把瀛姝锁紧,这是卑劣无耻的索求,南次把手收了回来。 长裙落在皮靴旁,是亲密无间的距离。 第240章 召幸即失宠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南次的手放回自己的膝盖,他现在可以正视太阳,不会因为阳光的炙热酸胀了眼睛,曾经破败成了牢狱的鬼宿府,他其实走不到这正堂前了,因此那时的他无法企盼冬天过后,草木因春季变得蓬勃,无人打理的花草,凋枯死去,他一遍遍想着为什么会落到那样的境地,有无数种可能,却难有确切的答案。 “有些事情是我们不能选择的,像我们喜欢谁,厌恨谁,我更不能接受仅仅因为我是司空氏的族人,我就应该被迫害,就会失去至亲至爱的人。后来我知道了,司空北辰是因为胆怯,他一定妒恨了我很长一段时间,因为他没有办法像我一样,跟你共享无忧无虑的时光,肆无忌惮地谈笑。 我不想成为司空北辰的手足,瀛姝,我庆幸我们能为知己。喜和恶,是人生在世最自由的情感,没有选择的余地,不受任何拘束,而且众生平等,这两种情感人人皆会俱备,哪怕不知人事的婴儿,也会笑和哭,那就是他们表达喜恶的方式。” 瀛姝其实不是想南次的安慰。 她现在的愤怒,只能对南次倾诉,有的话她没跟南次说过,她甚至厌恶曾经被司空打动的自己。 王瀛姝曾经也很愚蠢,轻信表面的言行,也曾因为虚荣心的满足沾沾自喜,觉得既有司空北辰在后撑腰,就无所不能。她以为是竭尽全力,终于让南次再获自由,南次却明知司空北辰的恶毒,可为了不让她为难,强颜欢笑,甚至不顾病痛,帮助她为了司空北辰巩固皇权。 可是在今日之前,她依然心存侥幸,奢望着司空北辰对南次的恶意不是因为她,是别的人煽风点火、挑拨离间。 真相坦露在眼前,她无处回避,她知道南次其实比她更早醒悟,却陪着她再一次验证,再多的懊恼,无非就是自寻烦恼,可情绪压抑着压抑着,总归需要抒解,这些话除了南次之外,就无人可诉,瀛姝只是不想哭。 她很少哭,眼泪掉得最多的时候,就是失去长乐的时候,那是她最脆弱的时候,也是她开始依赖司空北辰的时候,她一掉眼泪,脑子就会犯浑,泪眼朦胧总是看不清人和事的,于是后来再悲痛,她也记得了忍住了眼泪。 这天晚上,何良人获宠。 皇帝一般不会召幸妃嫔,而称宠幸,会驾临妃嫔的殿阁,省得妃嫔来回折腾,这才显示了对高阶妃嫔的看重。而对于嫔御之下,也就是才人、中才人等低阶的宫眷,才会召幸,被召幸的宫眷会被彩轿抬进乾阳殿,侍寝后,再被抬回居处——乾阳殿里,哪怕是皇后都不能留宿,寅初必归居所,这是宫闱的法度,只不过嘛,宫闱的法度不会有外臣监督,如果皇帝不遵守,皇后又不理会,违触了也无甚干系。 何良人是被召幸。 这晚上瀛姝还跟奉召前来的何良人打了个照面,夜里天寒,何良人不在寝殿候驾,居然在纱衣外裹着一件鹤氅就闯来了御书房,皇帝还在批奏章,也不知道是不是忘了今日有召幸,总之,场面一时尴尬,瀛姝赶紧撤退,迈出御书房的时候,还听见何良人娇滴滴的声嗓,劝说皇帝“早些安置”。 她忍着笑,迳直回到值舍,呼呼大睡。 后宫的女人们,为了承宠,一贯花招不穷,收买乾阳殿里御前服侍的宦官时不时提醒是老套路了,有的反其道行之,专拣御前的宦官开罪,宦官上了当,在皇帝耳边说宫眷的坏话,这也是一种提醒,君心难测,只要被皇帝记住的女人,至少有了承宠的机会。 汤水不是普通人能送进乾阳殿的,也只有妃嫔一级才偶尔用这种方式暗示,女御们会去获宠的妃嫔的殿阁经常走动,以期被推荐,但概率不大,那也得争取;再有就是各种宫宴上展示才艺,引起皇帝的注意;更机巧的,搞些“发明创造”,比如制皮影,多邀几次交好的女御玩乐,渐渐传开了,这些民间的杂戏,多半是能引起君王的兴趣——少见多怪嘛。 总之作为建兴十二年大选入宫的选女,何良人是第一个被召幸的,这还是引起了宫眷的关注,就连中女仪都没忍住,次日清晨,迫不及待就跟瀛姝窃窃私语:“九嫔之位空出俩,在这关头,陛下却召幸了何良人,咱们是不是也该准备着了。” “准备什么?” “你可别跟我装糊涂,何良人是贺夫人举荐,大有可能晋位嫔御,但不大可能为九嫔之首,从前江嫔的名位嘛……也不大可能另予他人,也就是说现有的嫔御中,该有一个晋为淑妃了,九嫔之首还是得行仪册的,当然准备仪册礼了。” “这事我可不懂,真要是有了旨意下来,也是中女仪去和谢夫人商量。” 中女仪没了法子,叹一声:“女史、女仪的职事还是有区别的,你也知道我,我不是那等捧高踩低的人,可在后宫里求活,总归是得度量时势、趋利避害的,现如今的嫔御,简嫔、乔嫔、李嫔都诞有皇子,石嫔也是极特殊的,这四人中,简嫔若是晋了淑妃大家都不用忧愁,乔嫔和石嫔……两位贵主间是有利害关系的,这你比我更清楚。” “就更不说杨嫔与皇后亲近,苏嫔与贺夫人亲近,至于郭嫔嘛,她当初是和江嫔极要好的,这些年不声不响,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和谢夫人、乔嫔嫌隙颇深。” “就说你是个明白人,阿姝,我只想知道我不该开罪谁。” 中女仪当然没法左右嫔御的晋升,不过因为在乾阳殿,但凡对淑妃的名位有想法的嫔御都会拐弯抹脚示好中女仪,想从她口中听得一些风声,中女仪如果谁都拒绝,将来恐怕难免被人记恨,女官虽是宫眷的一员,但始终不和妃嫔相同,若想善始善终,就不能多树敌怨。 瀛姝也很体谅中女仪,低声提醒她:“陛下之所以惩诫皇后,不就是为了肃清内廷的风气么?内廷的风气是什么呢?谁是一心一意为陛下着想的,不图名位权势的,更不会为了私欲行阴谋诡计的,日后必得陛下看重。” “多谢指点了。”中女仪感激不尽,转而又笑道:“其实我那时年轻,行事还不如现在周全,还真的得罪过那位,那位有好长一段时日看我也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后来也不知怎么的,那位竟自己忘了旧怨,忽然就不埋怨我了,我事后一琢磨,便是那位还记恨我的时候,也从没在陛下面前中伤我,真要是那位晋了淑妃,我也不必忧愁。” 可又过了没两日,何良人就被狠狠训斥了,基本断绝了晋升嫔御的可能。 何良人的作为,也着实让瀛姝啼笑皆非。她被召幸了两次,居然四处跟人宣扬,说她夜宿在了乾阳殿,还在乾阳殿陪着陛下用了早膳,才回的含光殿,这就是大谎话,而且太容易被拆穿了,被召幸的女御什么时候回的居所,值夜的宫卫都是一清二楚的。 说来何良人的谎言其实也不算什么,偏在这关头,不少人都盯着淑妃的空缺,那位郭嫔就当众质疑谢夫人,为何明知何良人留宿乾阳殿有违宫中法度,却不谏止?于是这事就不能善了了,皇帝陛下训斥了何良人,让贺夫人好生管教,还让中女仪监督。 中女仪再次和瀛姝窃窃私语:“贺夫人也懊恼得很,陛下只让好生管教,她却罚了何良人笞刑,欸,我冷眼看着,是苏嫔在一旁落井下石,论来苏嫔不该如此的……罢了,当你面前,我不说那些含糊不清的话了。 何良人怎么也不可能越过苏嫔去,苏嫔当年大闹显阳殿,把皇后殿下是开罪狠了的,关于淑妃一位,杨嫔、苏嫔争得最狠,何良人的过错,牵连了贺夫人,苏嫔大抵是觉得也连带影响了她,才那样怨恨何良人。” “这件事,李嫔也参与了。”瀛姝说。 “李嫔娘娘就是觉得何良人说谎,有损陛下的威名,也只有李嫔娘娘笃信何良人不可能留宿在乾阳殿,说……说连她都没享过这样的特例,区区良人何德何能。” 瀛姝笑而不语。 “你到底为何这么看好李嫔?” “陛下见惯了妇人心计,而嫔御之中也只有李嫔娘娘毫无机心,喜怒哀愁都摆在脸上,一目了然,其实淑妃的名位没什么好争的,废嫔据淑妃位多年,说是九嫔之首,又有多少高于其余嫔御的尊荣呢?不过既然有这么多人争,陛下就定要将淑妃之位给予看重之人,这是陛下在告诫宫眷,获得尊荣的基础和标准。” “可是简嫔简娘娘……不也无机心么?” “简娘娘不是没有机心,是不争名位。”瀛姝眨眨眼:“其实不管男子还是女子,都一样,既不希望自己成为他人图谋名利的工具;也不甘心身边人不争不取,只求清静,全然不在意有情无情,因此简娘娘不求,陛下就不予,各自安好,相互省心。” “听你这口吻,真不像个才刚及笄,未经情事的女娘。”中女仪笑着打趣。 瀛姝也笑:“我的高堂双亲,可被世人羡为神仙眷侣呢,耳濡目染,我自幼看他们琴瑟相合,诗画联笔,花前月下,酒谈交心,斗嘴时的嗔怨,顾盼时的灵犀,我又不是块顽石,多少也有所体悟的。我阿父和阿母斗气,阿母唇枪舌箭时阿父坦然自若,可阿母若不气恼了,对阿父恭顺温婉,阿父反而急得抓耳搔腮,成天里就支使我去惹阿母生气,这都是经验之谈。” 中女仪的笑容,突然落寞。 瀛姝也是暗叹一声。 第241章 帝王家的女人们 像中女仪这样的年龄,已经无望赦放许配了,大豫的男子多数都是二十定婚,纵然有少数特例,多半也不能成为女官婚配的对象。尤其是乾阳殿的女官,能做到中女仪这样的职级,知道太多宫廷密事,她们只能为皇族服务终生,无望走出宫墙之外。 情爱之事有如山珍海味,没有不会饿死,但若有望,还是希望尝一尝滋味。 瀛姝还知道她和中女仪这番话,是会传进陛下的耳中。 从前的中女史容齐刻板守旧,又固执怀私,容齐其实并未受到陛下的器重,陛下也不会交待中女仪试探容齐,中女仪和容齐不算要好,可两人之间关系更加简单,中女仪是受到陛下器重的,这程度,可能不如她。 比如中女仪不可能知道重生人的存在,但这回中女仪显然是从她口中探话,能让中女仪这么做的,只能是陛下,她心中明亮,说的话也不虚伪。 宫廷就是这样的,信任都会有所保留,尤其是一国之君,原本就坐在高位上,底下的人垂眸肃色,国君根本就看不进任何一双眼睛,朝堂上的臣公其实都是陌生人,而近在左右的人,也不可能句句实话真言,瀛姝也曾坐在高位上,她懂得那番滋味。 有的话,借中女仪之口转达陛下也是极好的方式。 当司空通从中女仪口中听得瀛姝的话时,高高挑起了眉头:“她确是这么说的?男子和女子一样?” “侍婢不敢欺君。侍婢其实也极赞成王女监的说法,侍婢早有揣度,陛下虽对四殿下十分器重,却一直无意加恩简嫔,陛下令简嫔协佐宫务,只因简嫔适合,陛下心中清楚,正因简嫔无欲无求,处事才会不失公正。” 司空通自己都没有深思过,他对于自己的后妃是何等感情。 他生来也是皇子,却一直如履薄冰,他从不望争取帝位,因为连自保都举步为艰,他的婚姻不能自主,只有在大婚赴藩之后,所纳的姬妾才能相对随他的意愿。他所爱慕的女子……是江姬吧?应该是那个女子。 江姬不像虞氏,她似乎从不为生死贵贱烦恼,她活得张扬,告诉他:君生妾随,君死妾随。一把琵琶,琴弦动时,所有的愁虑都被乐曲淹没,但江姬没能做到君生妾随,他还活着,她就先死去。 他终究未被江姬点化,他堪不破生死,他想活着,哪怕是苟活,所以他才一步步到了今天了吗?选妃,大选小选,选进宫来的女子不是因为他的意愿,他其实不想让生活更加复杂,可时势逼得他不断选妃,不断充实后宫,有好多的女御,他其实记不清眉眼。 三夫人和除刘氏以外的嫔御,入宫时都是绮年玉貌,但他对她们都有隔阂,原因太多,一言难尽。他很明确知道谢夫人的心思,因此选择了予她绝子汤,从此昭阳殿其实成为了他畏惧的地方,每一次去,内疚惭愧弥漫胸腔,因此当谢夫人提出让瀛姝入宫时,他居然一口应承。 简嫔,她给他生了一个优秀的儿子,或许,是因为简嫔是个优秀的女人,因此月狐才如此的出类拔萃,有一段时期他对简嫔感激莫名,但简嫔总是那样,她的礼节无可挑剔,言行四平八稳,她无欲无求,与世无争,但他知道简嫔也是有脾性的人,这个女子,心不在他身上,入宫大抵也是因为别无选择。 因此,他才会如此宠爱江嫔么? 江嫔刁钻跋扈,野心贪婪,和江姬完全不一样,可是江嫔在意他,会拈酸吃醋,这和江姬又是相同的,江嫔从来不会往他的枕席上推荐别的女子,她甚至坦言不讳:我想成为陛下心目中最重要的人,比江山更重要。 江嫔也死了,这样的女子,在他身边似乎注定活不长。 他最厌恨的人,一个是刘氏,一个就是乔嫔,可他太疼爱南次了,不是因为南次的出生刚好是喜获捷报的那天,只有他知道,南次像他的生母。南次出生前一日,他梦到了母嫔,母嫔说:畅儿,你还记得吗?阿母的脚心有颗痣。 他的乳名叫畅儿,只有母嫔这么唤过他。南次出生时,脚心有颗痣,跟母嫔的痣一模一样,而且当南次眉眼长开,真是像极了他的母嫔。他最爱的儿子,因此想给他最平稳的生活,他知道皇位的孤寂,如果被绑在这把椅子上,其实注定成为一个不幸的人。 南次说,爱慕瀛姝。 太子也说,爱慕瀛姝。 最残酷的决定,就在他的取舍之间,而那个冰雪聪明的丫头,她从来没有说过她爱慕谁,她否定了太子,可她却没有认定南次,瀛姝没有掩示她的精明强干,他知道,这个丫头的梦想不是相夫教子,她期待更广阔的天地,去施展她的才华,她绝口不提谢夫人,是因为她知道谢夫人的念想终会落空,她对谢夫人有情义,她的所作所为,从来不会损害谢夫人。 瀛姝的确是南次的良配。 可睿智如她,不会看不懂南次的心思,她和南次有距离。他曾经也以为这样的距离是因瀛姝情窦未开,还不懂儿女私情,但借中女仪的口,瀛姝说明了,她并不是不懂儿女私情,她对南次有情,但仍然限于兄妹、知己,也好在,瀛姝对别的男子甚至连这样的情愫都不存在。 这天夜里,司空通去了含光殿。 贺夫人当然不会再让何良人迎驾,她却也料到了皇帝陛下会来“安抚”,她没听说叔祖贺执平安蜀州叛乱失利的意外,只是当回京时,让儿子打听过战况,得到的回音是“战事不会这么迅速结束”,她也认为理当如此——如果太快镇压叛党,怎显得江东贺一族是“临危受命”?既然蜀州的乱局轻易就能平定,别的权阀肯定不会答应朝廷大赏江东贺的军功了。 战事没有结束,陛下就会持续恩宠含光殿,哪怕何氏真是一桶扶不上墙的烂泥,也丝毫不能影响含光殿在内廷的地位,贺夫人根本不打算再提何氏这么个人,她得等皇帝陛下主动提。 司空通的确“主动”:“何氏太轻浮,她只不过是两次侍寝,就忍不住炫耀,全不顾及体统,忘了她是被谁举荐,是含光殿的人,朕若是不给予教诫,只怕满后宫的宫眷尽都相信了她的杜撰,以为朕为她一介选御,竟然当真无视内廷法度,朕决意要肃正内宫风气,岂能立身不正?” “妾也很惶恐,只以为何氏在妾跟前低眉顺眼的,当能好好服侍陛下,谁知道她是这么不稳重的一个人,妾识人不清,也没能耐拘束好宫御,若是陛下要责处,妾也只好领受了。” “何氏的错是何氏的错,倒没人胆敢真的编排你,今日朕来含光殿,也是为了让那些居心不良人的断了落井下石的念头。” “妾就知道陛下不会迁怒于妾,陛下明知妾是个无用之人,调教不好宫御,因此才从不让妾管办宫务呢,陛下还清楚,何氏虽然是妾举荐参选,但妾可从来没逼着陛下对她施恩施宠,这回陛下召宠她,也不是妾能左右的。” 司空通的耳朵里听见了抱怨之辞,笑睨着贺夫人:“你啊,从前可没有少跟皇后呛声,她毕竟是皇后,你理应恭敬。皇后现在虽说受了教诫,但朕是让她在显阳殿反省,如果让你管执宫务,只怕就连朝堂上,都要生风言风语了。” “谢妃对皇后就恭敬了?陛下偏心就偏心吧,大不必又给妾再扣顶罪名。” “你看谢妃什么时候跟皇后呛过声?确是有争执,争执是对事不对人。” “陛下,妾可不是为了跟谢妃争掌管后宫的权柄,妾不过是为阿郑打抱不平罢了,妾是没有谢妃能耐,但阿郑比谢妃能点不如了?陛下却也从不让阿郑佐管宫务,阿郑是贵人,品阶比嫔御高,理当和谢妃一同掌执内廷……” “郑妃埋怨朕处事不公了?” “阿郑心里明白,虽说我和她都被称为‘夫人’,只有谢妃才是真真正正的夫人品阶,三个人坐一排,谢妃的位次是排在前头的,但她固然是夫人,论来也没有执管内廷的资格,皇后掌御宫务,这是法度,其余人的特权,可不都是靠陛下赐予,要论来,阿郑为陛下诞下了三郎,功劳总比谢妃要大吧,但在内廷的体面,长风殿跟昭阳殿能相提并论?” “管执宫务是一件劳苦事,却被你们当成了面上光。”司空通冷哼。 贺妃心眼多,但脑子自来就不那么好使,自作聪明是她的老毛病了,管执宫务是她眼里的香饽饽,还不仅是她,对郑妃而言也确实具有诱惑力,但这个香饽饽却在显阳殿这口锅里,她们的手难够着,也只有在旁眼馋。 如今显阳殿成了冷灶,终于又有了机会拿走香饽饽,可自己伸手还是够不着,需得看皇帝愿意把香饽饽移去哪口锅,明面上,谢夫人是贺、郑二妃共同的敌人,但贺妃却盘算着先暗算郑妃,让郑妃出局了。 司空通压根不信,郑妃会把对他的怨言告诉贺妃。 郑妃要比贺妃精明得多,满腹的厚土,足够把心机埋藏得严实,只是她从来懒得掩饰夺储的意图,将之视为理所当然。郑妃也必然知道为何他从不让长风殿染指宫务,郑妃从不抱怨,是因为无话可说。 谢妃虽无子嗣,可入宫多年,虽一直协助着皇后管执宫务,也有她自己的私心,然而行事光明磊落,赏罚分明,别的不说,只讲昭阳殿中,就从没发生过宫人、女御“暴亡”的恶事。不管是贺妃还是郑妃,都针对昭阳殿行使过阴谋诡计,谢妃虽说不是次次都能料敌在先,但尚能明察秋毫,导致贺、郑屡番计谋落空,反而留下了把柄。 郑妃对谢妃心存忌惮,不到关键时刻,她绝不会跟谢妃硬碰硬。 但司空通却佯装听信了贺妃的话,次日,就给了长风殿一些苦头吃。 第242章 玉才人 郑妃和贺妃的套路截然不同,她几乎不会往帝王的枕席边“举荐”年轻美貌的宫人、女御,唯一例外是曾经的殷才人,为何有这样的殊例,其实无人关心,也鲜有人注意郑妃留在长风殿的才人们,多数都是长袖善舞、人缘极佳的。 这其中,最“杰出”的就是玉才人。 玉才人经小选入宫,本是乾阳殿的宫女,得了侍寝的机缘,先是晋为中才人,一度是住在江嫔的殿阁,江嫔太得宠,她虽在近水楼台,却从此难沐月色,很快被帝王忘记。后来之所以晋为才人,是当江嫔被赐死时,她跪求帝王开恩,称江嫔毕竟受过厚宠,虽犯死罪,但不能亡于仆妪之手,她自请“服侍”江嫔归西,使江嫔留得了最后的尊严。 司空通当时本不情愿处死江嫔,更不希望江嫔死时狼狈,他当时对江嫔是存有情意的,听说江嫔簪凤钗、着华服,遗容平静,心中多少好受一些,可他虽然褒奖了玉才人,却是不肯多见她了,玉才人无宠,却被郑妃主动收留在长风殿。 无宠的女御在后宫大多都如摆设,玉才人却是例外,除了虞皇后和刘氏两人嫌她“晦气”,就连清冷如石嫔,偶见玉才人,对她也是和颜悦色,愿意与之闲谈,玉才人在众人心目中,虽然八面玲珑,可也温顺敦厚。 现有的几个嫔御中,郭嫔性情最古怪,她倒不是不愿和人交道,时常也会和“后党”之外的宫眷应酬,但三五人好端端在处笑谈时,她莫名其妙就会翻脸,阴阳怪气把别人一阵数落,对方根本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得罪了她。唯有玉才人,跟郭嫔走动最频繁,却从没有触怒过郭嫔,甚至于郭嫔还托了族人,时时照济玉才人在宫外的家人。 玉才人这天,就在郑妃的面前替郭嫔说好话,不过郑妃却很有些看不上郭嫔:“她这人心胸狭隘,性情又别扭,她自己听不得人家半句逆耳的话,可她自己说的话又总让别人觉得逆耳,也只有你受得了她。我知道她从前是和江嫔要好,你呢,那两年是江嫔居阁的人,你们结交也算久了,可不能因为这个,就看好她能晋为淑妃吧?杨嫔、苏嫔都没有子嗣,陛下把三、四两个公主分别记在她们名下,却像压根忘了宫里还有郭嫔这么个人,别说前头简嫔、乔嫔、李嫔三个诞下皇子的了,郭嫔的对宠,比杨、苏还要远远不及。” “是,夫人的话没错,郭嫔在嫔御中是最不得宠的,可过去的刘淑妃又何尝得过宠?” 郑夫人若有所思。 “刘淑妃为九嫔之首,是沾了皇后的光,未来这位淑妃会沾谁的光呢?” 郑夫人笑看了玉才人一眼:“你有法子助郭嫔晋位?” “按理来说,简嫔最有可能晋位,但陛下迟迟没有宣告这顺理成章的恩旨,多半是另有想法了,妾以为,陛下这些年空着淑仪的名位,应当是还念着江嫔,当初江嫔被赐死……和乔嫔关系莫大,乔嫔当也成不了这九嫔之首了。 杨嫔、苏嫔虽都有争位的心,但在妾看来机率都不大,便只剩下了李嫔和石嫔。石嫔那头有贺夫人这个大阻碍,夫人全然不必在意,而李嫔和郭嫔嘛,说来是有相同之处的。” 郑夫人听出点趣味来,笑问:“什么相同处?” “心直口快。” 什么心直口快,分明两个人都不聪明。 郑夫人又笑了:“你啊,便是背着人,说话还是这样委婉。” “其实当年小公主那件事故,疑点甚多,江嫔实在没有必要杀害小公主……” “这件事已经盖棺定论,不能再提了。” “是,可陛下显然也有懊悔之意,且妾听郭嫔说起旧事,也察觉了一些蹊跷,隐约间,觉得江嫔怕也是中了皇后的算计。” “这如何说?”郑夫人顿时精神振奋。 “当年郭嫔和江嫔十分要好,江嫔得陛下隆宠,自然盼着尽快诞下龙子,然而事与愿违……陛下也默许了江嫔尝试各种方法求子,据郭嫔说,江嫔听她的母亲提到广泽里有个巫师,符咒极其灵验,不少妇人求得那符咒随身携带,无孕者得孕,有孕者得子,江嫔就央着陛下召那巫师入宫,亲自去求符咒,这当然未被允许,只好托得亲长代而求之。 符咒未有作用,反而是郭嫔先得孕,于是江嫔就将符咒转赠了郭嫔,期望郭嫔能顺利诞下龙子,谁知……郭嫔后来小产了,而且还伤损了身体,御医们诊断,都道郭嫔再也难有身孕。” “我记得那事。”郑夫人蹙眉道:“替郭嫔诊脉的是柳太医,他确是好脉息,也不可能参涉内廷阴恶。郭嫔小产时,江嫔已经被赐死了吧?” “是。”玉才人压低了声:“郭嫔已经很当心了,她心思本就重,也曾经怀疑江嫔一直无孕是受了算计,当她有身孕后,还托了江嫔请求陛下恩准,许她的居阁设内厨,一应饮食都是内厨提供。 但那段时间郭嫔还是觉得心绪烦躁,畏寒,柳太医细细问过饮食情况,也说不清郭嫔的症状是因何引起,郭嫔小产后,却突然发觉江嫔转赠予她的符咒不知所踪了!” “就凭这事,她才疑心皇后?她为何疑心皇后?按理说,最不想让江嫔得孕的人是乔嫔才对。” “江嫔转赠符咒予郭嫔时说过,符咒务必贴身带着,取下便会影响到效力,那些民间的妇人多半是将符咒缝进腰囊里,不得孕只小心翼翼擦拭身体避免符咒被沾湿,可江嫔当然不能像民妇似的,数月都不沐浴,于是那个巫师是把符咒刻在了一块玉牌上,施了法,江嫔将玉牌贴身带着也不怕濡湿……” “真要是有效力,她也不会不得孕了,居然还认为那么块玉牌能保郭嫔顺利产子?” “夫人不知,郭嫔也托家人打听过,那巫师倒也不是浪得虚名,只是巫师先就说了,符咒的效力与心诚有关,诚心越大,越是有效,江嫔只道自己未能亲自去请符,才未这么快见效,江嫔当时愿意将玉牌转赠给郭嫔,郭嫔心中很感激,一直就贴身带着。 玉牌后来不知所踪,只能是被郭嫔的贴身宫女盗取,郭嫔对身边几个宫女都暗中留意着,发觉其中一个,竟然和显阳殿暗中来往,而后,郭嫔私下里的托了她的家人去问过那巫师,那巫师把符咒又画了一张,郭嫔其实根本不记得巫师所画的符咒和玉牌上的符咒的异同了,她只是故意泄露给那宫女知情,说她有了证据,江嫔的玉牌被人换过了,有居心不良的人,在江嫔的玉牌上动了手脚,既害得江嫔不孕,也害她小产。” “后来呢?” “那宫女,死了!” “死了?” “私下又和显阳殿的人碰了回头,当晚就高热不退,医女说是受了风寒,得移去疾养署治疗,就病死在疾养署。” “我明白了。”郑夫人靠着凭几,微挑着眉梢:“郭嫔是怀疑那宫女被皇后杀人灭口,但她没有凭证,她心中怨恨皇后,可她却豁不出命去指控皇后,她现在跟你讲这些话,大抵也是觉得终于到了时机报仇雪恨吧。” “郭嫔明知她是为皇后所害,因此不能消释心中的仇怨,当时郭嫔所面临的境况是,倘若贸然指控皇后,非但无法报仇,也不会再有报仇的机会。她的性情决定了她不可能继续虚以委蛇,在皇后跟前假作一无所察,也明白就算如此,她也无法取得皇后的信任打消对她的提防。 她只能倚靠夫人,才有望报仇雪恨,妾以为,江嫔、郭嫔确为皇后所害,虽然乔嫔才是陷害江嫔的元凶,但江嫔那枚玉牌,应当是被皇后使人偷梁换柱。玉牌送入宫后,直到江嫔转赠予郭嫔前,江嫔从未离身,也只有在江家,才可能被调换,皇后身处内廷,又非望族出身,怎能安插耳目心腹至江家?除非……太子也是同谋。” 司空北辰当年已经被立为储君,因此虞皇后才有了培养诸多耳目心腹的资本,只是郑夫人着实想不通:“我虽然也听说过不少让人绝嗣及小产的阴毒法子,借用一块玉牌施毒却是闻所未闻,太子当年,十四、五岁,把耳目安插进江家不难,可他从哪里找到会这些阴毒法子的奇人异士?” 这可是一件大事!!! 太子如果真笼络了这样的奇人异士为他所用,难保不会有毒害对手的意图!虽然说皇子府及长平郑不比得江家,太子要想安插进耳目心腹大不容易,不过也有百密一疏之忧,郑夫人很快有决定,郭嫔既然视虞皇后为死仇,那也不妨收为己用,如果真能查实皇后、太子的罪状……陛下便是不愿废储,也难以服众了! “罢了,你就请郭嫔来长风殿一叙吧,其实我也对当初江嫔杀害小公主一案半信半疑,无非是因为石嫔……她这人性情虽不讨喜,但确然没什么野心,她跟江嫔又无仇隙,与乔嫔也不是十分交近,为何要助着乔嫔把江嫔陷入死地呢?郭嫔当初既然跟江嫔要好,将当年的情况仔细说说,我也可以替她分析分析。” 这就是郑夫人开出的条件了,她可以助郭嫔晋为淑妃,不过,她需要郭嫔成为一支火箭,这支箭不仅要瞄准显阳殿,还要把昭阳殿也焚为灰烬! 第243章 给新人道贺 “王女监请留步。” 瀛姝听得一声唤,转过头,就看陈扇仙快步而前,她今日是奉圣令来的昭阳殿,问一问谢夫人高平公主的夫婿人选可有了眉目,若没有,陛下在六皇子的伴读中相中了一位,兴许可以考察考察,这事不复杂,瀛姝很快办完了,谢夫人也没有多留她,结果刚出昭阳殿,竟然被陈扇仙唤住了。 “陈良人有何指教?” “女监别调侃我了,我现在已是昭阳殿的女仪,不再是选御了。” 陈扇仙却不恼,脸上还笑得灿烂,她把一只香囊递给了瀛姝,轻声道:“女监才走,乔嫔便提醒了夫人,夫人才想起来忘了把这个给女监,这是陛下赏赐的龙涎香,虽然温雅,但夫人还是觉得不够清幽,知道女监最擅长配香,因此想劳烦女监废心调配,岁除宫宴,此香得用于夫人的礼服。” 瀛姝认得香囊,用了金线,且还绣有昭阳二字,确系尚功局供送给昭阳殿之物,有专司的人收放,像今日陈扇仙把这香囊交给了她,按规制她得在三日内归还,否则便要报失,记录在案。 她接了香囊,又听陈扇仙道:“乔嫔还托我带句话给女监,说若是近日出宫,还望女监能走一趟平邑伯府,乔嫔不敢将宫里的物件捎带出宫,也只好烦劳女监寻购一支玉笄,转交给伯府的三娘,乔嫔说三娘明春及笄,玉笄为她的贺礼,女监花销了多少,告知乔嫔便好。” 陈扇仙不再有别的闲谈,瀛姝却从她的话里听出了几层意思。 她刚才和谢夫人说话时,乔嫔根本不在左右,但势必是在昭阳殿里,谢夫人有意让乔嫔回避了,直到她告退,乔嫔才提醒谢夫人忘了配香的事,但那时,谢夫人跟前不仅有乔嫔,还有陈扇仙在场。 谢夫人是特意把差使交给了陈扇仙,而且乔嫔居然还借陈扇仙的口,莫名其妙让瀛姝代购一支玉笄转交给乔析的女儿林涧,这又说明了陈扇仙不仅是今日恰巧在谢夫人跟前,而是近段时间,谢夫人对这位陈扇仙都很看重,陈扇仙被贬为女官后,居然在昭阳殿春风得意。 事情有些蹊跷。 说来早在陈扇仙怂恿郑莲子跟瀛姝作对时,瀛姝就在怀疑陈扇仙是重生人之一,但后来她没再感受到陈扇仙的敌意,直到这回陛下突然因为围场事件将陈扇仙贬黜,瀛姝大觉惊异,不过更奇怪的还是谢夫人对陈扇仙的看重,导致连乔嫔,都把陈扇仙刮目相看了。 陈扇仙表面是被贬黜,似乎更像是找到了昭阳殿这么个坚实的倚靠,这倚靠,不是她自己的运筹,更像是陛下的安排。 瀛姝也正打算出宫,一来是因为谢六娘出闺成大礼,她虽然不能去饮她的喜酒,等谢六娘回门礼后,约着薛娘子一同小聚下,有利于她的拜师大计,二来,关于陈扇仙的事,她也打算提醒一下南次,此人尚且敌我难分,不过乔嫔显然是准备“善加利用”了,虽然不至于立即干预,但不能疏忽大意。 谢六娘接到宫里的帖子,知晓瀛姝今日要来道贺,心里也欢喜,她还是名符其实的新婚,却觉得跟夫婿“一见如故”,心里最后一丝忐忑不安都打消了,当接拜帖,立即便跟周景商量:“薛娘子是景和的谋士,五妹妹也算是姑母的谋士,她们两个都不算外人了,只是五殿下要和五妹妹一同来,咱们总不好太过随意。我是觉着惠风园既和景和的书房相同,又连着正房,把园子里的金颐榭拾掇出来就可待客了。” 周景现还在休婚假,当然是住在家里的,他在建康城的这所居宅虽然是御赐,却并不算得“豪宅”,婚前他住军营时多,便是偶尔回家,也都是歇在书房里,因此不管是惠风园,还是金颐榭,名称都还是延用的旧名,他还真不晓得金颐榭适不适合待客,却信任妻子既然有这样的提议,必然是适合的。 他还听出了妻子这番安排的用意,笑着说:“秋狩礼时我虽然和五殿下有过见谈,但并不算太熟识,但刚好我也有意邀请四殿下来家中一叙,不如就定在同一日,如此我先请两位殿下在书房品茗,待娘子准备妥当,往惠风园去也十分便宜。” “薛娘子可是郎君的谋士,虽为女子,但也当得郎君亲自接待的。” “她和王女监那天来,可不是为了谋事,既是为的私谊,当然该由娘子接待。” “也是这道理,我只是担心薛娘子有为郎君分忧的志意,郎君却因为薛娘子为裙衩,难免轻慢,岂不辜负了薛娘子的心志?” “我可不敢轻视女子。”周景这话说得十分真诚:“我是军伍中人,麾下虽没有女子为士卒,不过培组的间客中,往往是女间更能发挥奇效,她们的智勇并不输给男子。” 周景考虑过应否将重生人一事告诉妻子,不管告诉与否,其实都存利弊,诚然如果妻子知道有人会对他们不利,更有益于提防宵小,然而薛娘子曾说过当初妻子为了复仇,竟然当众指控一国之君为元凶主谋!她没有经重生,但天生的性情使然,若知他的胞兄,以及当今太子也许都是毒害他的凶手,极大可能难忍愤慨。 有的事,还得善意隐瞒。 周景从没想过利用重生人的幸运“先下手为强”,把“宿敌”斩草除根,他始终不变初衷,留在建康是为自保,却不是为了参与储位之争,他原本对自己是否能够自保都没有把握,他只是认定他所具备的军械知识对于增强国家的军力大有作用,前生因他被毒害,导致老师与他多年的心血竟然未能助益君国,这才是最大的遗憾。 薛娘子却告诉他,哪怕当今太子,未来的君帝不是明君贤主,的确可能因为多疑,自断臂膀,可心宿君却一直在军中、朝堂屹立不倒,自保之策只要运筹得当,并非没有成算。 重生归来,他的另一个心愿就是实现他前生未能实现的,与妻子白首偕老的承诺,一本《造器册》曾经摧毁了他们的梦想,他不得不把妻子留在孤单的人世,百般不舍,千般遗恨,也只好撒手,惨淡的人生兰约不该再经历了,他无法许以无忧无虑,世上无一处,不是忧患四伏,他无法先送兰约前往世外桃源,至少该效心宿君,无惧多疑的君王,不凭他人生杀予夺,在光明和阴暗间,游刃有余。 未来尚不可知,眼前道路却明,他留在建康,先弃的是家族利益,他的根基从此便在中军,在朝堂,在京城!他不再仅是邓陵周门的子弟,或者说,他已经和襄阳军割裂,这回他选择了违逆亲长之命。 薛娘子还说,王女监是个了不得的女子,几回接触,他只觉王女监敏而好学,确然不同于普通闺阁,变迁的世事,这回竟让兰约与王女监有了闺交之谊,兴许是一件好事,他还记得当年在襄阳,听闻京城传来的变故,兰约只能遥祭她的姑母,当时他们已经中毒,只是未曾察觉,兰约第一次咳血时,他还以为是悲恸所致。 台城里的险恶,他无法也不能参涉,也只能寄望被改变了命运轨迹的王太后可以力挽狂澜。 “王太后”却没想到这天会和司空月狐相遇在周景的门前。 她先是听见南次在和司空月狐寒暄,待下了车,正好见周景迎了出来,才知司空月狐竟然是受主人所邀,这“巧合”,确非司空月狐的故意,作为客人,当然不能对主人表示不满,也只能礼见,保持仪态说几句场面话,直到见了谢六娘,她才露出真性情,先问道:“兰姐姐可有闺字了?” 薛娘子比瀛姝来得早,听问,先见谢六娘面颊微红,就抿着嘴笑:“阿姝只是问阿兰的闺字,怎么我看着,却像存了我不知道的机锋?” “倒也无甚机锋,不过是从前兰姐姐跟我闲谈,甚是苦恼闺字如‘香’‘惠’一类大失意趣,我那时也没见过周将军,不知道周将军有趣无趣,不知道怎么安慰兰姐姐,不过刚才看兰姐姐的神情,我放心了,兰姐姐应当是不需要我这笨嘴拙舌的安慰了。” “你要是笨嘴拙舌,我们的嘴就不该称嘴,舌也不该称舌了。”谢六娘忍不住掐着瀛姝的脸,不过,还是笑吟吟地告诉了她自己新得的字:“卿佩,日后你也该改称谓了。” 三个女子,先就往金颐榭里去,谢六娘要张罗着茶果、饮食,于是瀛姝便和薛娘子就改良农具的事又交换了一番心得,薛娘子说起自己遇到的阻碍,瀛姝便提议趁便请教周将军这位“专业人士”,因此在饮宴时,先是酒贺了东道主新婚之喜后,席上的话题便进入了器械机动的改创,瀛姝有心想往军械的话题上拐,还在铺垫话轨,冷不丁就听司空月狐说:“墨家曾有高士,纸上演兵劝阻了两国交战,史书上是有这样的记载,不过详情却没有记录了,据说,那位高士的纸上演兵,就关乎军械的利用可使寡能敌众,未知周将军的师门可知详细?” 司空月狐显得对改良农器的话题颇不耐烦,突然转了话题不说,还瞥了瀛姝一眼,瀛姝便“知情识趣”地闭了嘴,洗耳恭听了一段传奇。 第244章 重生人的棋局 不管是司空月狐,还是南次,都没有参加周景夫妇的婚礼,薛娘子毕竟是孀居,也不能出席喜宴,因此瀛姝才约了她今天一同来道贺,按说在席上不该谈论“实务”话题,可在座的几个人,全都不是“游手好闲”的散淡人,更没有“风花雪月”的共同话题可聊,也只有“务实”,才不显得话不投机了。 瀛姝今日听了不少有关战计、军械的事例,融会贯通不可能,但她却都听懂了。 薛娘子在旁听着,竟听出了心宿君这个话题的主导者,似乎有意引导周将军详加阐明,她可不认为这位军事奇才,同她们似的对于战术军事难得要领、满头雾水,不经详释,根本就如蟪蛄听经。 她心里留着意,再一观察,只见瀛姝全神贯注,于是便有了一番猜测,又当酒足饭饱之时,听心宿君笑着说:“王女监看上去倒是不觉这些兵法战计枯躁无趣,像是格外有兴趣的模样,就不知是不是在装模作样。” 好端端的,这人又犯了毒舌好战的老毛病! 瀛姝把脸转去一边,笑着冲周景道:“周将军把高深的兵法,用实例说明,既有趣又易懂,真可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便是我这么蠢笨的人,也多少有所领悟,想来日后就算再看兵书,总不至于跟过去似的只觉满头雾水了。” “当真么?”司空月狐再次抢话:“我怎么那么不信呢?不然王女监就今日的听闻,写一篇心得体会,我才好判断这话究竟是虚以委蛇呢,还是真情实意。” 薛娘子抿着嘴笑:心宿君这是有心考较阿姝啊,分明觉得阿姝是可造之材,却用了激将的法子,阿姝果然好时运,有了这位军事奇才点拨……此生的造化,当比前生更甚了! 关于心宿君因何对瀛姝青眼有加,薛娘子不觉诧异,她的前生虽然没有过多关注朝局,可因有不少知己都在朝局之中,来往闲谈,多少听闻了一些朝堂之事,当王太后执政,分明两人之间是相互信任以及齐心协力,一个决策政务,一个运筹军务,极大的改善了司空北辰执政期的积弊,虽然说现如今,他们并非太后和辅政王,若非重生人,不具当年的默契,可当年的默契又是以什么为基础呢? 薛娘子跟瀛姝在惠风园散步时,就轻声地打趣:“我只知四殿下与阿姝的长兄是知交,今日才晓得,原来受四殿下赏识的不仅仅是令兄。” “娘子是真高看我了,我可不能当四殿下的赏识,四殿下学富五车、文武全才,看我这样的顽石,总忍不住教导警诫一番呢,也亏得我长兄不是庸凡之辈,又护短,数番相托,四殿下仍然担心我在宫里生事闯祸,虽说看不上我,也只好不厌其烦地点拨。” “越有本事的人,越不会好人为师,总归是‘孺子可教’,才愿意‘不厌其烦’。” 瀛姝现也撇过来今天司空月狐似乎的确是做了好人好事,痕迹其实明显,她先没有察觉大抵是因为对司空月狐的心思自来难度量,又或者说在前生的最后几年,她已经习惯了那人沉稳周全的行事风格,淡忘了少年时代,总是抢白嘲弄她的毒舌皇子,当她经历了生死攸关,不再觉得长着毒舌的司空月狐怀有恶意,分不清的是在她身边扶持她的心宿君是何真实面孔。 今日的“痕迹”,依然不能证实司空月狐便即重生人。 她还记得司空月狐在出征义州前,她已经示意过对兵法之道颇感兴趣,而今日竟特意出宫来贺谢六娘的新婚之喜,席间还露出了向周将军请教器械设造的浓烈意图,凭司空月狐的心计,不难觉察她的真正想法绝非改良农具而已,后来看似替她铺好了言轨,最终却提醒她,由他来“考较”听完诸多实例的体会……司空月狐应是在委婉地警告她,莫与中军将领密切交集。 她不愿扶助司空北辰的心思,该是已被司空月狐洞悉了。 瀛姝就顿住了步伐,拉着薛娘子的手:“今日出宫,乔嫔还嘱托了我件事,因此没有时间与娘子细论改良农具的事情了,只好改日再叙。” 南次自是与瀛姝一同告辞,他走后,司空月狐还跟周景闲谈了一阵,临走前才道:“其实王女监想要改良农具,父皇很是支持,不过她及薛娘子对于器械机括的了解当然不及将军学识高深,将军若是得闲,加以指教未尝不可,王女监行事是有分寸的,她如今虽在内廷,必知不可使将军牵涉进内廷之争。” 周景才反应过来四皇子不是真的轻视瀛姝,嘲弄之余,存着的却是副热心肠,不由笑道:“之前在围场,王女监就表现过对器械机括的兴趣,还不仅于此,甚至对射猎布阵之事也极为好奇,真难怪今日她听了那么多兵法实例,还兴致勃勃,普通的女子,怕是早觉得枯躁无趣了。” “父皇虽然因为王女监为王公的孙女,一贯以晚辈待之,可父皇对待乾阳殿的女官,却一视同仁、公私分明,王女监能够这么迅速被授中女史一职,跟她敏而好学的品格有极大关系。” 关于内廷之事,司空月狐不便多向外臣透露,但他自己却是清楚,乾阳殿里现在还不仅仅是瀛姝一个中女史敏而好学,诸多女史,竟都空前的上进,女官之间偶有钩心斗角的不良风气,在乾阳殿中算是涤荡一尽了,父皇俨然是感悟到了纯净之风的“淳良”益处,才有意在内廷推广传扬,而在皇后管执下的内宫,大不利于淳正之气,三夫人中,目前也只有谢夫人相对还算断事公正了。 瀛姝却全然不知道司空月狐对她的赏识,此时,她和南次共乘一车,说的是陈扇仙之事。 “我起初猜测她是想入东宫,如果她是重生人,当然知道司空北辰将会保住储君之位,为了不虚耗青春,消寂于离宫,另寻出路也不为过。但如果真是她怂恿皇后加害郑莲子,阿伯必不会姑息,更不会将她安排到昭阳殿。” “可如果她是重生人,为何不直接提醒父皇避开祸劫,先认定了司空北辰为出路呢?” “因为除了白川君,以及你我,应当没人知道阿伯已经掌握了有重生人存在的情况,连你我都不会向阿伯坦言为重生人,更何况陈女仪?谏言一国之君放弃亲征绝非易事,贸然说出重生人一事,更可能被认定为妖言蛊惑,人往往是避难而择易,显而易见的是,虞皇后要比阿伯容易说服多了。” “那么,难道父皇察觉了陈氏女为重生人,逼问之下,陈氏女承认了,鉴于她并未行恶,于是父皇才网开一面?” “陈女仪当初能说服皇后信任她为重生人,应该掌握了一件机密,否则皇后也不会轻信,也许她已经把她所知之事告诉了阿伯,阿伯才会用明罚暗保的方式替她另寻出路。” “母嫔应当不知重生人之事。” 瀛姝看向南次,她赞同南次的判断,不过她听出了这句里隐藏的意味,南次担心乔嫔知道重生人存在,或许让他更焦虑的是,乔嫔自己便是重生人,不是每一个重生人都会选择“回头”,如那杜昌,重生后甚至会下定决心虐杀发妻,贪婪恶欲不会仅仅因为重生就消除,甚至还会变本加厉。 乔嫔始终都是南次不愿当成敌患的人。 这个难题,他人无解,哪怕是她,也不能代替南次去作任何决定。 “乔嫔一败涂地,陈女仪当然不会择她而栖,谢夫人委婉暗示我陈女仪其实是阿伯看重的,但乔嫔的作为,也与谢夫人的用意看似相同,不过她觉得我可能不会觉察,在她心目中,其实已经有了另一个取代我的人选。” 乔嫔讨好陈扇仙,是因为陛下、谢夫人对她的看重,虽然乔嫔不可能分析透彻为何陈扇仙能够争得如此坚实的两座靠山,但她势必会将之笼络,利用来打压瀛姝,这种行为方式符合乔嫔的一贯运筹,她不是虞皇后,没有虞皇后广培耳目的基础,想要实现欲望,只能争取现成的关键棋子,可乔嫔一无所知的是,这盘棋局,已经逐渐变成了重生人的对弈,她根本没有上阵的资格。 “母嫔如果执迷不悟,只会露出更多的破绽。”南次黯然。 瀛姝垂下眼帘,忍住叹息,她想不到办法确保乔嫔安全,就像再是厉害的驭手,也无法阻止一匹奔着悬崖冲去的疯马,她只能努力让南次从失控的马车上落地,她的意思,南次其实明白了,无需再多言。 “宫里最近会有一场风波。”瀛姝说:“关于谁会晋为淑妃的争夺战已经拉开了序幕,含光殿已失先机,乔嫔应当不会去争,可杨嫔、苏嫔甚至郭嫔势必不会放弃,谢夫人便无法置身事外,南次,我猜测后廷之争会影响朝堂人事,陈郡谢会吃一小亏了,阿伯应当也不会再容顾、陆二姓继续观望,朝堂格局的变动,事关储位,我们也要留意这场风波到头来会使哪方权阀获益,我有种预感,又会发生变轨。” 风波过后,局势是更明朗还是更扑朔,瀛姝却不能预判了,陛下甚至都知道了她日后会以太后之名执政,当也了解如果司空北辰继位,很难不发生手足相残的祸殃,虽然并不至于导致内争激化,可从长远看来,终是无益于司空皇族的统治,可以说司空北辰的成败,全然是由他自己决定,瀛姝当然不希望司空北辰做出正确的判断,然而…… 现如今司空北辰身边,多了萧伯祝这么一位重生人。 “我想利用利用我的四姐。”瀛姝低声说。 第245章 暴风雨的气息 这天瀛姝回宫,就感觉到了暴风雨降临前那股越发明显的,阴沉潮湿的气息。 皇帝陛下在将显阳殿的大门暂时锁闭后,竟然又下令居于长风殿的女御全数迁出! 别说东豫皇朝了,哪怕算上西豫统治时期,也从无这样的先例,后宫为之震荡,甚至要比虞皇后受到训诫更加剧烈,中女仪一见瀛姝,赶紧地上前讨论:“贵人品阶,与夫人品阶是平起平坐的,依宫中的法度,郑贵人的长风殿本应由郑贵人抉择哪些女御入侍,长风殿的女御并未被贬黜,陛下却下令将她们尽数迁出长风殿……我听中常侍讲,陛下是因郑贵人听信谗言的缘故,小惩大诫,可到底谁进的谗言,进的是什么谗言,中常侍就不肯透露了。 阿姝,我们心里都清楚,郑贵人虽然宠幸不如谢、贺两位夫人,却因毕竟出身长平郑,陛下对长风殿的恩典是不亚于昭阳殿及含光殿的,这回虽然说是小惩大诫,但下令所有女御迁出长风殿,岂不是预示着,内廷女御再不可跟长风殿密切接触了么?” 夫人、贵嫔、贵人的品次居皇后之下、九嫔之上,历来这三位妃御,均被尊称为“夫人”,可如今郑妃受了责训,长风殿之外,就无人再敢使用尊称了,当然以“贵人”称谓也不带贬嘲的意味,哪怕是当面称之,郑妃也唯有咽下这口窝囊气。 瀛姝料到会有风波,却没料到风波来得如此陡急,但她还是面如沉湖,压根不为这波震荡动摇,轻声回应中女仪:“郑贵人虽然出身权阀,但为内命妇,犯了过错,更当由陛下责训,其实要说来仅只是让长风殿中现侍的女御迁离,陛下又没令郑贵人从此不能再召女御入侍,虽然这样的责训方式并无先例,可难道郑贵人犯有些微过错,陛下就该将之废黜才算合理么?” 如果真把郑妃废黜,长平郑和三皇子定然按捺不住了! 长风殿突然被一波巨浪当头盖下,郑妃先乱了阵脚,她当然知道贺氏在皇帝陛下面前的“委婉”中伤,但她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她本就顶看不起贺氏,自觉只要先铲除了太子党以及谢夫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贺氏及二皇子连根拔起,谁知陛下这回竟真听信了贺氏的谗言,拿长风殿开刀,让她措手不及!!! 包括玉才人在内的女御虽然都被迁出了长风殿,然而长风殿的殿门毕竟没被禁闭,郑妃反应敏捷,因此次日而已,她的老父亲以及亲儿子就一同去了乾阳殿,要为郑妃讨回公道,司空通没有召中书侍郎等外臣侍录,只让瀛姝在旁“笔墨侍候”。 长平公郑备,在瀛姝的印象中是个稳重的人,虽然确有争储的意图,却不会贸进,又果然这天,郑备虽然心中不服,言辞却一点不露嚣张,他先是道罪,自责教女无方,然而话锋一转,谦虚的袖子里,透露出冷匕的锋芒。 “臣万分惶恐,却不知郑贵人究竟犯何过错,还望陛下明示,臣另有一请,臣确有教女无方的罪责,理当承受重惩,然而郑贵人毕竟为三殿下的生母,还望陛下看在三殿下的情面上施予宽谅。” 这话确是郑备的口吻,瀛姝已经“耳熟能详”。 三皇子司空木蛟死后,已经成为太妃的郑氏也很快“药石无医”殁于离宫,但其实赐死郑氏者,是她!司空木蛟有无谋逆的想法瀛姝不知,郑氏听闻噩耗后,却暗中串通她的兄长郑繇意图兵变,郑繇虽然是郑备的嫡长子,性情却易怒急躁,但与郑太妃密谋的信件尚未送出,就先被郑备截留,郑备明知郑太妃必死无疑,却当郑太妃被秘密赐死后,就是以类似的锋芒相逼,想让司空北辰废婉苏后位,给长平郑一族交待。 司空北辰当时在犹豫。 是因瀛姝劝阻,司空北辰才没有吃下郑备的威胁,踩进显而易见的陷井。 在郑备看来,一个女儿的生死无关大局,可是在范阳公卢高看来,婉苏的平安必须得以保障,因此,若废婉苏,范阳卢门不会再和司空北辰君臣同心,虽不至于举兵谋逆,也会阖族迁离建康,远离朝堂,消极于世外,再不肯为昏庸效力。 这不是范阳卢不顾大局,这是人之常情,信义乃立身之本,君主先背信弃义,又有什么资格要求臣子耿耿忠心?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水不为祸,已为上善了。 长平郑氏一族,固然有杰出的能士,可郑备这个宗长却有违了士族的风骨,也多得他不是那么能让族人心服口服,因此长平郑才免了灭顶之灾。 瀛姝只听陛下会如何应对。 “三郎,你也不知朕因何训诫你的母妃么?”司空通问。 皇帝其实发现了自己这个儿子,好像走神了。当进御书房,行礼跪叩,一听“免跪”二字,屁股就落在了脚后跟上,完全没注意他的外祖父郑备还不敢免跪,要这还不算出格的话,眼睛每隔数息就偷窥他的中女史算怎么回事?害得他也时不时就用余光瞥着瀛姝,中女史明明很尽职,全神贯注,拒绝跟任何人眉来眼去。 司空木蛟没听见父皇的问话。 他可太怀疑中女史了,中女史没入宫前,他的母妃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从来没有像昨日那般疯狂过,甚至叫嚣着干脆兵谏,豪横的作风实在让人……心惊胆颤。他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自家母妃的崩溃是因为中女史之故,可他总是忍不住怀疑。自从王瀛姝加入后廷,发生了太多的事,虞皇后的发妻光环黯淡了,居然跟心腹刘氏两败俱伤。 李嫔莫名其妙受宠,石嫔竟能幸免于难,司空南次被授予了监管宫卫的要职,细想来这些事件之后都和中女史脱不开关系,他的母妃被当头一记重击,就真和王瀛姝这个中女史无关吗? 司空通的问话没得到回应,先就觉得尴尬了,更尴尬的是郑备,想了一想,还是干咳了两声,结果……瀛姝先被干咳“惊动”了,很困惑地看了一看郑备,三皇子却依然没有反应! “三郎!”司空通重喝一声。 三皇子才如从梦中醒来,迷茫地注视着他的父皇。 郑备却忽然灵机一动,笑道:“三殿下心忧郑贵人,可明知陛下不会无故发作,本是犹豫不定,在未知陛下是否消气的情况下,迟疑着应否为郑贵人求情。三殿下倒是极其仰慕中女史的,谁让中女史不过及笄之岁,竟真能为陛下分忧解难呢?便是连神元殿君,对中女史的才华都很是赏识,果然还是临沂公会调教人,我朝的名门闺秀不知凡几,唯有中女史的才华不弱须眉,确是让人敬佩。” 这顶高帽子扣下来,瀛姝也觉得尴尬了。 郑备这只老狐狸,再是奸滑,也不能这样无中生有吧?三皇子仰慕中女史?哈!三皇子虽不像二皇子似的四处留情,但也从没仰慕过任何女子好不?仰慕是何意?敬仰崇拜,三皇子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男子,当年的三皇子妃和他还有青梅竹马之情,不是典型的父母之命,结果呢?宫宴时无非是走了一会儿神,举杯落后半拍,三皇子就能当众拉长脸,只差没有把他的正妃当众教训了。 只是此时的场合,瀛姝是不好说话的。 司空木蛟终于如梦初醒,叩首道:“儿臣因为忐忑不安,未留意听父皇的询问,是儿臣愚昧,父皇恕罪。” 三皇子没有顺郑备已经搭好的台阶,多少让司空通颇觉安慰:郑备这个老匹夫,当我的面前,还敢操控我的亲儿子,哼,三郎好样的,还知道亲疏有别。 脸上却严肃,沉声道:“罢了,朕明知长平公今日的来意是要为郑妃讨个公道,因此才让中女史侍录,未传外臣,朕就明说了罢,如果朕真要按宫中法度判罚,郑妃免于死罪,都是朕看在三郎的情面上对她施予宽谅了! 长平公,三郎,你们应该都知道了益州军失利之事,此事为机要,你们从何得知?” 三皇子如遭雷击。 郑备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万万没想到陛下发作长风殿,竟然是因为这样的事故引发! “朕处罚皇后,也是因为皇后在朕的乾阳殿安插耳目,念在太子的情面上,给予了皇后悔改的机会,同样,关于郑妃的处治,朕也顾及了三郎的情面,郑妃不知反省,只以为她的罪行没有暴露,竟还敢怂恿长平公及三郎来质疑朕的决断,长平公,不然朕干脆宣告朝堂让位予公卿,朕深感力不从心,长平公既有辅政之能,想必也笃信郑妃可以统御后宫……” “臣该当死罪!!!”郑备一个响头就重重磕下去了。 瀛姝搁了笔,成为了摆设,她其实已经确定皇帝陛下若没有让郑备心服口服的把柄,绝对不会给予郑妃如此一记重掴,但用手掌打脸面,其实伤不到筋骨,陛下这么行事,是先让郑妃暴怒——郑妃暴怒的方式不会先针对贺夫人,必将针对谢夫人! 瀛姝也知道,皇帝陛下接下来又会给她派任务了。 第246章 你得牢记你的姓氏 建康宫里有座华林苑,这里曾经是恶鬼案的陈尸现场,可经季节轮换,命案未破,冤魂却已不在此处流连喊冤,哪怕是冬季,丹碧凋枯、云天黯寂,华林苑里总不失美轮美奂的楼阁殿宇,那铜铃声声,永远不是悲号,似乎因为这样的音乐,魂魄就轻易地抛却生前的执迷,从此奈何桥尾,忘川河西,地狱和神苍之间,游魂有了片刻的安静……华林苑不是能够让游魂栖息的净土。 司空木蛟,三皇子,他现垂足坐在奈何桥上,看那条蜿蜒的清渠,潺潺而去,他在水中的倒影扭曲残缺,有如已经下了地狱。 华林苑的奈何桥,是皇帝亲自题名,无人能知此桥因何得名,桥下也没有血池,奈何桥于是就失了崇高的地位,可人们总被这个名字影响,桥上于是鲜有人通行,都怕过了这桥,不久便将步入地狱,有时候司空木蛟觉得这样的敬畏非常滑稽……桥上的人经经过过,没几个死的,从来没有机缘过这座桥的人,又大有可能死于非命。 奈何桥,过与不过,都是如此,因此才有奈何之名,徒奈何,生前已在事非台,入坠江川莫泣哀。三皇子坐在在奈河桥上,自己也觉得自己不正常。突然,身后有人说话,她的身影落在奈何桥下,如同在已经稀薄的血色里,逐渐有了生气,魂魄就要成长壮大了。 瀛姝其实,只是站在了桥上,她看见的波光漾纹里,洋溢着鲜活的气息,黑青的灵活的小鱼,小心翼翼一点点上浮的乌龟,水里映出的身影都很模糊,更看不见眉宇眼窝,那经意不经意间的一眼,浪花小沸处,似乎有张面孔,面孔冲她笑着,瀛姝便也笑了笑,这时风忽然停了,她微笑的影子,清晰落在了水面上。 司空木蛟吃了一惊。 他没想到瀛姝真的会来。 从乾阳殿出来,他失魂落魄,恍恍惚惚,生来首次意识到原来世上还有让他感觉畏惧的事,他以为自己不会害怕父皇,储争也只有成败无关生死,这是他的母妃灌输给他的自信,他身后有长平郑这样的母族,从来就不需要像太子似的夕惕若厉,最是无情帝王家,注定他生来就会面前冷酷的权争,他的对手就是他的兄弟,但很多人,其实根本没有资格站上擂台和他较力。 他大有胜算,而且退路宽敞,即使不慎落败,也大可从容地转身。 可是刚才他在父皇面前,如坠冰渊,“宫中法度”、“死罪”,等等森冷的字眼凿进他的耳朵里,原来母妃也可能被父皇处死!生死予夺不是母妃手里的权杖,长平郑似乎也没有实力足够和皇权抗衡。 “三郎。”外祖父紧紧抓住他的胳膊:“不要太担心,陛下不会因为这事降罪夫人,否则今日就不会跟我们说那番话了,不过此番,夫人的行为的确触怒了陛下,你最近莫往长风殿去了,我会让你外祖母入宫,安抚夫人的。 你听清楚我的话,王斓那个孙女,她早就知道益州军失利的事,如今她还知道了夫人是因何受惩,无论是朝堂还是内廷,多少机要她都了如指掌,足见陛下对她的信任,你试着和她接触,争取她的好感。” “在此时么?”他能听出自己的声音竟然还是颤抖着:“母妃打探机密已为父皇警告,若我再意图笼络中女史……” “夫人她是宫眷,但你却是皇子!而且在我看来王五娘行事极有分寸,机警过人,她要是愿意和你见谈,说明陛下根本就不会介意,有的事你也不必很去试探,但想来,为子者担忧惹亲长厌怒,焦虑不安,向中女史请教应当如何悔改,这样的举止合情合理。” 外祖父教他的应对之策,没有打消他的忐忑和顾虑,他的属官却一直鼓动他最近务必多去乾阳殿,伺机向父皇表达忏悔之情,他难以通过父皇的神色窥透喜怒,父皇似乎跟过去一眼,偶尔会让他旁听殿议,也会用一事政事实务加以考较,但跟往素不同的是,父皇会直接询问中女史对于时政的见解,俨然,相比起他的应对,父皇更加赏识中女史的剖析。 他终于鼓足了勇气,称有事请教中女史,中女史却说奉令将往神元殿,他说他会在华林苑中奈何桥上等候,当时中女史未予他回应,却到底还是来了。 司空木蛟却忽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 他突然想起来关于“恶鬼”案件的探察比试还没有分出胜负,就道:“没想到就连王女监,竟都还没有察出恶鬼是谁。” “三殿下就是为了问宫中的连环凶案?”瀛姝虽然觉得有点诧异,不过她没有保留:“我还是笃信凶手就是宫里的宦官,而且这个人不会漫无目的寻找目标,凶手很谨慎,且他的恶意似乎只是针对那些言辞厉害的宫女。 受害的宫女都有一个共同点,爱跟他人争执,又都有逼压势弱者的言行,宫里的宫女太多,各房各署,她们要比在妃嫔的殿阁值侍的宫女更散漫,因此有不少入宫时间长的宫女,仗着资历,又或者是得到了管执的赏识,难免会欺压刚入宫不久的宫女。 因此就算已经确定了凶手恶意所向,也很难确定哪个宫女会成为他下次行凶的目标,且自从陛下下令加强巡防后,凶手肯定也会担心罪行暴露,他不再行动,宫里宦官这么多,也实难通过排查的手段将他缉获。” “王女监为何肯将你所掌握的案情告诉我?”司空木蛟诧异了。 “陛下让几位殿下竞查此案,为的是让凶手早日落网,免得更多的宫女受害,其实胜负根本不重要,如果几位殿下能够携手合作缉获凶手,了结此案,才是件大好事。” “这么说王女监不仅会帮太子兄及五弟,也会助我查凶了?” “是。”瀛姝答应得很干脆。 司空木蛟笑了笑:“我也不瞒王女监,现在我的境遇……” “殿下是担心陛下会因郑贵人一事迁怒?” 司空木蛟干咳了一声。 “益州军失利的事,不宜宣扬,其中的厉害关系相信殿下心中明白。郑贵人意图趁机对付江东贺,心中没有大局,好在长平公及殿下并没有因为郑贵人的煽动挑起朝堂之争,因此,陛下才会以小惩大戒的方式了解此事。 殿下是皇子,当以江山社稷为重,这么浅显的道理殿下理应懂得,不仅仅是三殿下,诸位皇子自幼都听教于太学,饱读经史,却未能参透圣贤之言,反而将最是无情帝王家这样的话,奉为了至理名言。 殿下或许认为,世上多的是争权夺利的人事,尤其涉及帝位储争,大豫之前,史书之上,诸多记载应证的无非‘无情’之说,在帝王家因此根本不存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司空木蛟无言,眼睛看向奈何桥底。 “人性存卑劣的一面,才有圣贤用礼义加以匡正。殿下只见争夺古来有之,却不想多少朝代都是因为内争而灰飞烟灭?陛下心存恩慈,最忌诸皇子手足相残,更恶那些一心只在争权夺利的臣子,无视大局,不计君国存亡,其实已经危在旦夕。” 这就是皇帝授意瀛姝转达三皇子的话——自私不顾大局者,绝不会成为大豫的君主,甚至没有资格称为司空氏的儿郎。权阀势强,皇室势微,此时的一国之君也许无法要求像长平郑这样的权阀忠事,却必须拘束自家儿郎,若是再要受外戚操控,成为他姓的傀儡,就无异于和自己的父族为敌。 瀛姝不知道三皇子听不听得进这番话,她也只是一个传声筒,不过她能预见的是,长风殿的郑贵人应当不会真领受小惩大戒,吃个哑巴亏,郑贵人身边其实本无奸小,只不过她自己野心勃勃,为她所选中的女御不得不替她出谋划策,成为她的棋子。 陛下一出手,其实已经让那些女御解缚,但有的人,应当不会甘心。 比如玉才人。 瀛姝早就在暗中留意这位,是因玉才人的好人缘,哪怕谢夫人提起她时,都颇为赞赏:“长风殿的那些女御,一个个都随了郑氏,将以色事人视为低贱,自恃见识志气高人一截,看上去矜持不苟,却满肚子野心勃勃,其实阴诡之事她们并没有少为,不过郑氏这人呢,挑的棋子都不是草包,而且郑氏自己本无意争宠,她也根本不在意多添几个皇子,长风殿那伙人,阴诡多施用于朝堂,在内廷极少害命。 唯一不同的就是玉才人,她的姓氏没有多少人记得,她本是乾阳殿的宫女,入宫后改名为漱玉,因此都称她为玉才人。说她见人就讨好吧,也确实如此,不过宫里多的是阿谀奉承之辈,我是见惯了的,心里生厌,玉才人的和气却像是与生俱来,总之不会惹人厌烦。 长风殿是她的倚靠,她的心固然向着郑氏,不过她也从没有行过挑拨离间的事体,还会施助于那些职级卑微的宫人,当年她刚封了才人,就被江嫔忌惮,特意召她去居阁,为的可不是关照她,后来江嫔被赐死,倒是她顾全了江嫔最后的体面,她其实是个聪明人,明知陛下心里扎着根刺,她去送江嫔最后一程,陛下大抵是不肯再宠幸她的了,她却还是这样做了。” 有情有义却能不计个人得失,这看上去很傻很天真,不适合活在尔虞我诈的内廷,偏偏玉才人成为了殊例,尽管多年无宠,却人见人爱,这回虽然也被迁出了长风殿,郭嫔立即把她招揽进了自己的居阁,谢夫人没有阻止,但按理来说,郭嫔需要先报请谢夫人允许。 瀛姝也知道郭嫔对昭阳殿历来就有敌意。 第247章 谢夫人是背锅侠 江嫔的家族,与陈郡谢是政敌,虽然说论实力,江家其实没有和陈郡谢较力的资本。 江嫔当年得宠,谢夫人浑不介意,只不过江嫔多次想挑衅谢夫人,都是自取其辱,郭嫔既与江嫔要好,当然同仇敌忾,更不要说后来乔嫔和昭阳殿来往频繁,郭嫔认定江嫔之死是因乔嫔的陷害中伤。 长风殿里,其实早有中常侍安插进去的耳目,这个耳目还是郑贵人万万想不到的,因为此人是郑贵人在私邸时的旧婢,是她的第一心腹。 那天郑备、三皇子入见后,司空通不仅是授意瀛姝“点化”三皇子,还交代瀛姝务必留意长风殿的内情,瀛姝才知是谁出卖了郑贵人,也知道了这几日郑贵人的言行举止。 郑备现在这位妻子其实是郑贵人的姨母,当年九王夺位,郑贵人的生母命丧洛阳宫——那时九王之一赵王逼宫功成,将亲侄子踹下了帝座自己称帝,不少人都以为夺位之战已然尘埃落定,又因赵王的宠妃华夫人是郑母的闺中好友,郑母主动示好,不顾郑备的反对,时常入宫陪华夫人饮宴,谁知道赵王的胞弟晋王暗中筹谋起事,一举功成,郑母还没回过神来,就死于叛兵刀下。 郑贵人七岁丧母,后来郑备娶了妻妹为继室,但继室却为庶出,郑贵人入宫前还算敬重继母,但入宫之后,态度就有所改变了,倒也不曾怨恨继母,只不过蔑视而已。她既然不将继母视为亲长,也自然听不入耳那些劝慰,态度极其敷衍,但她还知道继母的话都是生父的主张,并不在明面上反驳,只交待心腹,仍然动用她这些年在台城笼络收买的人手,直接把信件传给了兄长郑繇。 长风殿的殿执林氏,其实对郑贵人早存了怨愤之情。 这话是中常侍告诉瀛姝的。 “林殿执家里原是有良田桑园的,虽为庶民,但大不必为奴为婢,奈何父亲过世得早,她的兄长身体也不好,家业逐渐就衰败了,又为豪强所迫,只能低价折卖良田桑园,但一家人勉强还能渡日,她的兄长便有了依附长平郑的想法,图的是减免赋税,谁知又遇了灾情,颗粒无收。 长平郑就趁机低价收买了林家的田地,把他们变成了佃客,也该着林殿执是这运数,居然被郑贵人亲眼相中了,非要买她为奴婢,她兄长想为士族女娘的贴身侍婢总比纺织耕种要轻松,而且既然已经沦为了佃客,妹妹也无望嫁去好人家,说不定得了郑贵人的赏识会有更好的出路,于是就劝服了林殿执。 郑贵人原是待林殿执还算不错,可林殿执根本不愿入宫,她就想着时常还能见到家人,可既然成了奴婢,很多事都不由自主了,入宫之前,郑贵人也答应了会好好照顾林殿执的家人。谁知道,郑贵人早把当初的承诺抛之脑后,十年前吧,林殿执的兄长就因劳病过世了,没多久,她的嫂嫂也病故了,小侄儿那时还年幼,不能操持农耕,就被田庄里的管事当成小厮使唤,前年因为犯了些小过错,活活被打死了。” 瀛姝深觉无语:“郑贵人就这么对待心腹的?” “在郑贵人看来,林殿执对她忠心耿耿是理所应当的,为奴为婢者,心目中只有主人没有家人,林殿执当年所求只是为了求个心安,且这些年,林殿执也确实没问过家人近况。” “林殿执只以为她的家人无非是得个丰衣足食,对长平郑这样的权阀来说易如反掌,如果她时时就问家人的情况,反而会让郑贵人厌烦吧?” “她不问郑贵人,却当然会想方设法打听家人的境况的,奈何她的门路有限,都是郑贵人所笼络的人手,底下人明知道她的家人并没有得到长平郑的照顾,谁敢把实情告诉她?林殿执一直被瞒在鼓里。” “阿翁告诉了林殿执实情?” “郑贵人行事也算谨慎了,在长风殿里安插耳目虽易,那些耳目却很难取得郑贵人的信任,我只好在郑贵人自己的心腹中选择。林殿执其实还有个侄女,被选为了织工,原是在长平郑自己的织署里,但她不是真正的奴籍,两年前吧,陛下令充足宫织署,我就想方设法将那女子征调至宫织署,也亏得长平郑根本不在意林殿执家人的死活,只是底下人刻意瞒下来这件事。 底下人嘛,又不是长平郑的家奴,只知道林殿执家人死了几口,并不关心有无活口,林殿执自己在深宫里,走不出宫门,他们也不怕林殿执知道真相,才让我有了这个漏洞可钻。林殿执见了自己的侄女,才晓得家人的确切境况,她的心里能没有怨气吗? 也没求什么,只求着我,为她的侄女寻个妥当的出路,嫁个厚道的男子,生前有个依靠,老来有人送终,唉,其实林殿执心里是清楚的,陛下并不至于不给郑贵人生路,而她自己的人生,不管是听令于郑贵人,还是听令于陛下,也都是这样了,活得再长久,最终也是孤独白头,野草荒坟。” 殿执不是女官,本质上来说还是宫女,只不过被郑妃授予了殿执的权限,林氏早就过了婚龄,哪怕是三皇子最终成为争储之战的赢家,郑妃因此入主永乐宫,林氏也再无望走出这座宫城,而老死在内廷的宫娥,最多也就是得口棺木,入葬坟茔,坟前不会有碑,也没有人供奉她们的牌位,甚至于家人压根不知她们的死忌。 注定是这样的命运,可人毕竟不是蝼蚁。 林氏奉上温热的羊奶,跽跪在一侧,见空空的瓷盏放在了案上,她示意宫女将空盏收走,把手炉,呈给了郑妃,郑妃的话不多,很多时候都在沉思,于是她也有了沉思的空闲,她的半生,耗于存活,有时她也以为能够话着就是万幸。 幼年时,有过一段无忧无虑的光景,很遥远且恍惚的记忆了,以至于她甚至刻意想去遗忘,但生命里仍有一条琴弦,即便蒙尘,没有彻底崩断,风吹过还有温柔的弦音,她深深眷念家人,慈父去世后,兄嫂也如她的父母,竭力地想让她活得轻松,闭上眼,梦里都是一盏摇晃的油灯,她和嫂嫂等着兄长回到家里,兄长很疲累了,洗一把热水脸后,长长吁一口气。 郑贵人曾经跟她说过:“你要报答你的兄嫂。” 怎么报答呢?就是陪着贵人入宫,远离人间烟火,用被困禁的余生换得兄长不再劳苦,不再担忧收成;换得阿嫂不再提心吊胆,牵挂着兄长会被劳苦拖挎了身体;换得侄儿、侄女能无忧无虑长大,富足平安。 为此她哪怕如履薄冰、殚精竭虑,在所不惜。 她曾经那样相信着。 她的欲望不多,所求无非如此,对于郑妃而言,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因此她隐瞒了魂牵梦萦的牵挂之情,只有暗暗地托人向她的兄长报个平安,她收获的全是喜讯,她一度以为自己的愿想已经达成,做的也都是美梦,有朝一日,她会见到她的家人,兄嫂的双鬓未白,健康喜乐,侄儿娶得贤妇,侄女嫁得良婿。 十年了,她不知道兄嫂已经与世长辞,侄儿也被杖杀,唯有侄女还活着,青春年华,却已满面尘霜。 郑贵人却不见衰老,着锦衣,梳高髻,喝一盏羊奶都有确定的时辰,甚至根本看不上宫中的用度,享受着这样的富贵,却让她的兄嫂劳苦而亡,让她的侄儿竟然被田庄的管事虐杀! 让她怎能不恨?! 可恨又如何呢?哪怕杀了郑氏,她的家人也不能复生,而她还有牵挂,她得为侄女找个归宿,她还得忍着,咬着牙也必须忍着,她可以出卖郑氏,但她不能出卖三皇子。 “你去一趟含光殿。”郑妃道。 林氏立即全神贯注:“夫人,此时……韬光养晦才是上策。” “我有分寸。”郑妃瞥了一眼林氏,眉间浮现皱绉:“陛下只是警告我不能针对江东贺,我也改变了策略,这个时候与江东贺为敌自然无益,那我就助江东贺一臂之力吧,贺氏这蠢货,她是想要后宫的管执权,彻底压制虞皇后这条咸鱼翻不了身,但她没有这么大的能力! 显阳殿已经势危了,现在贺氏的对手只有谢氏,得让她出手,我只负责铺垫,必须由贺氏出头发起攻击!” “还请夫人三思,陈郡谢并不容易对付,更何况……陛下如此信任王女监,又怎会处罚谢夫人……” “我就是要让陛下知道,只要我还击,不管他信重谁,也只能妥协!”郑妃冷声道:“我长风殿遭此奇耻大辱,俨然就是昭阳殿主谋,王瀛姝自从入宫后,谢妃确实如虎添翼,她们择我下手,也算她们有眼光,但我如果就这样屈让,岂不让她们得逞?我本来无意和昭阳殿硬碰硬,但此时已经别无选择,罢了,横竖都有一战,谢氏既然已经宣战,我应战便是!” “奴婢遵令。” 林氏出了长风殿,神情依然平静,入宫这些年,生杀荣辱她均见识,她本就笃信唯有谢夫人才是郑贵人的对手,但现在,她更是大彻大悟了——至少在宫墙之内,所有人都是棋子,真正操纵棋局的只有一个人。 当今天子!!! 第248章 江东贺的神奇女儿 贺夫人非常得意。 她以为长风殿的“灾难”完全是因为她的设计,但她却完全瞒藏了痕迹,伤敌之后,无影无形,于是这天林氏来见她时,她心情轻松,只装作忧愁的样子:“原本我是要去见你们夫人的,又担心反而连累了她,就想等些时日,唉,着实是我也才刚受到了陛下的训诫,不得不谨慎小心,正好你今日来了,你们夫人是怎么设想的?” “夫人不好来见贺夫人,才遣了奴婢来,原本夫人已经准备推行和贺夫人商定的计划了,奈何突然遇见这样的意外……夫人如果照章行事,当不会有效果,陛下正恼着夫人呢,不瞒贺夫人,就连长平公与三殿下,也都为陛下训斥,夫人不得已,只好让奴婢告诉贺夫人一声,原定的计划恐怕又得延迟了,还望贺夫人能够体谅夫人现在的难处。” “这可不行。”贺夫人好容易靠“一己之力”挽回了先机,怎会半途而废?便让林氏落座,轻声细语跟她讲:“不是我不体谅郑夫人的难处,可现如今,是谢夫人掌控着管执后宫的大权,我们好不容易才盼得这样的契机,怎能眼看着谢夫人捷足先登、占尽便宜?因此虽然郑夫人为难,还请她先要顾及大局,否则真让昭阳殿趁势而起,当真把控了内廷,她可不是虞皇后,是比虞皇后更加强劲的敌人。” “但夫人也确然无计可施了,这几日,就连三殿下也不敢前往长风殿。” “林殿执也不必再跟我绕弯子,要是郑夫人当真无计可施,你今日也不会来我含光殿。” “奴婢岂敢瞒骗贺夫人?其实关于谢郎将的罪柄,夫人已经掌握,只是如果由夫人及长平公再行殿劾,陛下岂能不疑心长风殿?夫人的想法,关键的举劾还当由贺夫人及江东贺承当,现在也只有贺夫人和贺公出头,陛下才会相信谢郎将的确违触了政令,并非是受诬告。” 林氏不露痕迹地阿谀奉承,却让贺夫人心花怒放,她太渴望江东贺氏一门能够势压陈郡谢、长平郑等等士族大姓,成为首屈的一指的大豫豪阀了,这腔执念,在她入宫之前便已根深蒂固,江东贺氏一族的女儿,从初知人事时始,就被亲长灌输了为家族“无私奉献”的理念,她们坚信与家族乃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哪怕女儿及笄后出嫁,也并不是“泼出去的水”,只不过换了一方门楣,摄取他人的“养分”,源源不断输入到江东贺这棵大树的根基。 贺夫人是很典型的,迷恋好听话的一类人,她并不会去分析好听话的真伪。 也并不知道,她和她的家族并不是一荣俱荣的关联了。嫁入皇族的女子,尤其一国之君的妻妾,她们的生死荣辱,取决无非君主的雷霆雨露,就算君主确会顾虑她们身后的家族,但就比如郑贵人,要是司空通此时决意要将其处死,郑备又能奈何?宫里没了一个郑贵人,或许又会有另一个郑贵人,长风殿哪怕变作一座华丽的坟茔,长平郑氏不会因此就彻底败落。 得知贺夫人中计后,瀛姝想起了另一位贺贵嫔。 在司空北辰的后宫里,贺朝夕和她,竟然“结伴”走到了最后。 贺朝夕应是江东贺氏有史以来最叛逆的一个女儿了,她似乎对荣华富贵嗤之以鼻,也从不会为了家族利益收敛锋芒,她傲慢,但并不是因为倚仗家族之势,傲慢是她出生时就有的筋骨,她从不会因为利益就妥协屈让。 司空北辰对贺朝夕一度“爱惜”,大约就是因此。 瀛姝还记得当年贺朝夕的亲兄长贺志获罪时,她的傅母都忍不住自己出头跪求司空北辰法外开恩,可反而因此受到了贺朝夕的喝斥,后来贺志的生母,也是贺朝夕的生母,想要入宫逼劝贺朝夕求情,贺朝夕干脆连人都不见,就连司空北辰都觉诧异——虽说他并不认为贺朝夕求请便有作用,但贺朝夕不为所动,这也大大出乎了司空北辰的意料。 瀛姝猜测,也许贺朝夕是看出了司空北辰要进一步震慑江东贺氏的决心,因此反其道而行之,先保住她自己在内廷的地位,恃机再提携家族,这也不失为睿智的计策。 谁知贺朝夕竟跟司空北辰说:“我清清白白一个女儿家,岂容须眉浊物坏我声名?兄长他自己不知自重,父亲教子无方,光指望着我替他们保住荣华富贵,将我视我倚仗,日后继续胡作非为,我要是真听从他们,岂不是跟那些以色事人的秽物一样了?人的生死全凭自身造化,我无需他们替我撑腰,他们也不用指望糟踏我的清白。” 含光殿里,现若换成了贺朝夕,郑贵人“借刀杀人”的计策多半是不顶用的了,只不过瀛姝也早察觉了贺朝夕也许经历了重生,就不知道她的那位“老对手”这次会选择怎样的人生?是不是会先成为贺夫人的绊脚石。 就连贺遨,此时竟还不知道贺执先吃败仗的事,贺执是贺遨的叔辈,但不过只比贺遨年长两岁,贺遨既为家族的宗长,贺执在贺遨面前也不端长辈的架子,可贺执毕竟也会顾及自己长辈的尊严,若是首战告捷,定会迫不及待向宗长报喜,仅只是小败一场,且依朝廷律法,军情先得密报天子,由天子决定是否宣之朝堂,贺执自己是不希望把这种丢脸的事广为告之的,因此就先依照律法行事,若天子当真要处罚他,而且意图让他姓统率的府军跑益州争夺战功了,贺执相信贺遨绝不会坐视不管,因此他也没有必要先和贺遨私议对策的必要。 故而贺氏一族上下,无人知晓益州的军情,也就只有已经成功打入贺氏内部的石乘,从王节口中知悉了内情,他却当然装作一无所知。 临沂公王斓现不在朝堂担任实职,可暗底里,他却奉了司空通的密令,专注于制衡谢、贺、郑三姓权阀,王斓又把与石乘“衔接”的任务交给了王节,王节需得离京一段时间,并且还要授令石乘密切关注江东贺族内的人事,以防贺遨得知益州军情后有所异动,因此王节只能向石乘交底。 石乘却也留意到了,江东贺一族的内部,似乎都默许了贺九娘参与族务事决,而权阀的族务,多半都与朝堂政局相关,贺九娘不过才豆蔻之岁,竟被贺遨、贺骜等等亲长誉为“高瞻远瞩”,石乘的前生,却根本没听说江东贺氏族内有这么一个了不得的女儿。 这位贺九娘,应该就是后来的那位贺贵嫔,可质帝执政时期,除了卢皇后之外,内廷被广为人知的妃嫔就是王淑妃,关于贺贵嫔的事迹,外臣根本就没有听闻,只知道质帝的后宫有这么一位妃子存在,质帝崩后,封太妃,贺太妃并没有被家族牵连,竟比王太后还要活得长久,这似乎又说明她并没有干预朝政,否则连江东贺都被连根拔起了,贺太妃怎会毫发无伤? 石乘虽觉狐疑,但他当然不会主动接触贺九娘,他是受表兄引荐,才取得了江东贺的信任,可他的表兄不过是江东贺众多女婿之一,他结交江东贺的儿郎不奇怪,但和贺门的闺秀有所交集就太奇怪了。 不过这天,极巧合,石乘竟然从表兄的妻舅贺慰口中,再次听说了关于贺九娘的“传奇”。 “宗长这回查到了谢慎的罪柄,但族里几位伯、叔却都有顾虑,觉得蜀州平乱之事还没个结果,此时不宜先和陈郡谢树敌,在荣辉堂议了几回,也没个结论,到底还是九妹说服了众多的伯、叔……御风,你如今已经授职太学侍郎,也可以上呈奏劾了,这件事,你可得多多献力。” “郎君既然开了口,乘岂敢推辞?不过乘屡番听郎君说起贵宗的九娘,能与不少亲长议事,心中大觉奇特,刚才又闻,这位女公子竟还能参与荣辉堂的议事,并决定关及朝政之事……郎君恕乘见少识浅,乘以为,陈郡公如今担任着大宗正的要职,谢夫人更被授以管执后宫的特权,似乎的确不宜与之树敌,未知贵宗的九娘有何高论,竟能力排众议?” 贺慰的祖父,是贺遨的堂弟,不过却是庶出,连他的祖父都不能商决荣辉堂议事,贺慰就更没有资格了,不过贺慰颇为圆滑,争得了几分贺遨的看重,故而也能在荣辉堂议事时,跽坐旁听,私下里表达表达看法意见,不过他一贯也没有什么看法,都是随着贺遨的心意说悦耳的话,像现在,他就狠狠夸耀了贺九娘一番。 “不然我那位九妹妹,怎么就被宗长那样重视了呢?其实宗长根本就不惧陈郡谢的声威,更不把谢夫人放在眼里,谢夫人暂时管执后宫又如何?管执的是例务,根本不能要胁含光殿!更不要说谢夫人无子,这就如同花枝无根,迟早都得萎败。唯有九妹虽是裙衩,果敢一如宗长,九妹还能一语道破关窍。 如果我们江东贺氏,直等到益州大胜的捷报才举劾谢慎的罪行,岂不担着居功自傲之嫌?谢晋必会反诬江东贺居心叵测,陛下说不定也会因此心生顾虑,又会对谢慎小惩大戒,就难以利用这一良机,把谢晋也牵涉进来,重创陈郡谢了。 再看现今的情势,虞皇后已被幽禁于显阳殿,太子的储位俨然朝不保夕,于二殿下而言,更是机不可失!如果江东贺连举劾谢慎一个郎将都要瞻前顾后,日后举劾太子,岂不更加犹豫不决了?力拼陈郡谢只是试探的一步,也是为易储奠定基础的一步。” 未来质帝的贵嫔,竟然成为了阻止质帝登位的军师? 石乘暗忖:世事可真奇妙。 第249章 浮白的成绩 姜战气势如虹,杀伐凌厉,勇不可挡,他爆发出不朽战王决,万阵凝体大阵,祖龙血脉,打出战王拳第五招“战魂归来”,拳风气吞万里如虎,震天破地,撼动星空,所向睥睨。 尤其是三十六倍战力一出,毁天灭地,鬼哭神惊,那种摧枯拉朽的威势,吓得上万个半步混洞境强者满脸惊骇,瞠目结舌。 轰隆隆! 惊心动魄的巨响宛如天雷轰鸣,震耳欲聋,两股恐怖的能量洪流碰撞在一起,天翻地覆,时空崩塌,连绵起伏的群山都被连根拔起。 这一次对拼,姜战以一敌万,横扫无敌,唯我独尊,他像似战神重生,又仿佛洪荒祖龙降临,盖世威严尽显无疑。 都是半步混洞境强者,试问普天之下,有谁能够做到以一己之力抗衡上万个同级别高手? 只怕除了姜战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人。 所有人都惊呆了,姜战的实力不知道强大到了什么地步,他从战斗一开始,连续绝杀了几十个同级别高手,非但没有虚弱的迹象,反而越战越强,最后竟然一举击溃了上万个半步混洞境强者,如此可怕的青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在一重天,虽然天才辈出,高手如云,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够和姜战媲美。 这是一个亘古罕见的天之骄子,姜战浑身上下逸散着无敌雄风,浩荡十万里,威震九重天,神魔都要逊色三分。 不仅如此,姜战施展的拳法威猛霸道,气吞山河,横扫天地,势若摧枯,尤其是那汹涌澎湃的能量像似滔天巨浪,排山倒海,无与伦比,纵然是真正的混洞境强者也未必能够匹敌。 在场上万个半步混洞境强者虽然组成了联盟,但是面对姜战,每个人都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心灵深处狂涌而出。 “各位,姜战已经打出了巅峰一击,但是我们却毫发无伤,这足以证明我们上万人联合起来杀死他不费吹灰之力。” 群雄之中,一个实力最为强横的半步混洞境强者哈哈一笑,声震苍穹,传遍全场,他手持皇品宝刀,气息锋锐,破天裂地,浓烈的杀气形成一片尸山血海,把整个天空都掩盖起来。 其他人闻言精神振奋,热血沸腾,每个人眼中都露出了凶光。 的确,姜战的实力毋庸置疑,强大无比,盖世绝伦,但是所有的半步混洞境强者联合起来,足以与之抗衡。 这一点,从刚才的对拼中就能看得出来。 要知道,姜战爆发出最强战力,虽然击溃了上万个半步混洞境强者打出的绝杀,但是众人无一伤亡,这就让他们充满了信心。 “兄弟们,大家竭尽全力,一鼓作气,只要杀死姜战,一阶道器就是我们的了。” 又是一个实力超强的半步混洞境强者发出了凶残的咆哮,滚滚音波回荡在天地之间,鼓舞着所有高手。 刹那间,诸多半步混洞境强者士气大增,战意冲霄,每个人心中都充斥着必胜信念,这样一来,他们几乎把自身实力发挥到了极限,可怕的能量不要本钱的灌注在各种各样的皇品宝器上,上万道光辉绽放而出,像似日月一般璀璨,把整个金沙城都照耀的一片光明。 轰轰轰轰—— 一股股雄浑霸道的拳风掌力,刀光剑芒,仿佛灭世神罚一般杀向姜战,所过之处,风云空气,天地山河,一切种种,全都呈现出了大毁灭的趋势。 这一幕,无法想象的震撼。 姜战脸色凝重,眸光如刀,杀机无限,他独自一人面对上万个半步混洞境强者,内心深处充满了剧烈的危机感。 不错,他的实力足够强大,即便是真正的混洞境强者也能够抗衡,但是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是上万个同级别高手。 尽管这一战凶险莫测,但是姜战心中的无敌信念坚若磐石,毫不动摇,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周身上下散发着至尊至强的战意,雄姿勃发,风华绝世,气壮山河,盖世无匹。 “战死方休。” 轰—— 姜战独抗群雄,毫无惧色,他双拳轰杀,拳芒璀璨,拳风破天,沉重浩瀚的拳意像似诸天万界一起镇压下来,万物都要化作齑粉。 可怕的能量混合着斗破苍穹的战意,顺着两尊烈日般的拳头喷涌而出,仿佛决了堤的天河飞流直下,一泻千里,势不可挡。 战死方休,战王拳第六式,这招拳法要比战天斗地,战意凌云,孤军奋战,血战到底,战魂归来更可怕,特别是那种宁死不屈的战意,足以令鬼神为之胆寒。 姜战深知这一战艰难险恶,因此他打出了战死方休大杀招,这招无敌拳法在三十六倍战力增幅下,势若神罚,摧毁天地,诛神杀魔,威力无匹。 双方全都展现出了最强战力,以死相拼,争锋相对,气贯长虹。 砰砰砰砰! 又是一阵天崩地裂的巨响从半空中传达下来,整个战场被彻底掀翻,到处都是毁灭性的能量,浩荡不止。 再看场上,数以万计的半步混洞境强者一个接着一个的爆炸,腥风血雨染红了破碎的空间。 浓烈的死亡气息随风飘荡,让人心神悸动,灵魂都为之战栗。 如同千军万马一般的混洞境强者,一下子消失了上千个,剩下的人大部分都遭到了重创,哇哇的吐血声此起彼伏,响彻云霄。 所有侥幸未死的高手嘴巴大张,像似被丢在岸上的死鱼,每个人都吓得魂不附体。 太恐怖了。 姜战就像是传说中的绝世杀神,横行无忌,所向无敌,他竟然一招秒杀了上千个半步混洞境强者,这般可怕的实力,天下群雄,无人能敌。 “来吧,今天你们一个都别想活着离开。” 再次击溃上万个半步混洞境强者,姜战大吼一声,威震苍穹,响彻天地,他全身爆发出无敌龙威,像似盖世天君,气冲寰宇,雄威浩荡,霸气无匹,尽管他也喷出了一口鲜血,但是强大的实力却没有丝毫减弱。 诸多活着的半步混洞境强者几乎吓傻了,一些胆小的人直接逃之夭夭,他们是真的怕了,姜战就像一尊不败战神,根本没有任何人能够击倒。 不过逃走的人只是一小部分,剩下大多数人看出姜战吐血受伤,不禁产生了侥幸心理。 “大家坚持住,姜战马上就不行了,各位,一阶道器就在眼前,不怕死的跟我上。” “杀——” 像似疯了一般,七八千个半步混洞境强者悍不畏死的冲向姜战,尤其是一些无敌级别的高手,更是血贯瞳仁,杀气冲天,他们的实力本来就极其强大,要是再得到一阶道器,除了真正的混洞境强者,没有人能够与之争锋。 为了一阶道器,众人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每个人都拼命攻击姜战,恐怖的能量滔滔不绝的席卷而来,天穹大地被摧毁的千疮百孔,触目惊心。 虽然减少了将近两千个强敌,但是一人拼命,万人难敌,诸多半步混洞境强者像似恶狼一般,傲傲嚎叫着杀过来,姜战心中的危机感越来越强烈。 “战神无双。” 顾不得多想什么,因为铺天盖地的能量洪流已经冲击到了姜战面前,他冷哼一声,挥动着两尊金光万丈的拳头轰击而出。 像似万流归海一般,储存在刀神本命空间中的能量顺着姜战的双臂汇聚在拳头上,炽烈的拳芒如同霹雳神罚,璀璨夺目,照亮九天。 拳意无敌,撼动山河,摧毁天地,势如破竹。 两股奔腾涌动的拳力山呼海啸一般奔流而去,令得整个天空都失去了颜色。 战王拳一招比一招威猛,一招比一招强悍,而第七招——战神无双,是姜战目前为止最厉害的杀手锏,他自从得到完整的战王拳法之后,仔细参悟了几百年,终于掌握了前面七招拳法,至于最后两招,战无不胜,战王独尊,他还没有窥测到其中的精髓。 战神无双的威力,惊天地泣鬼神,尤其是在姜战打出三十六倍战力的时候,更是产生了灭世凶威。 “去死吧。” 七八千半步混洞境强者咬着后槽牙,瞪着血红色的眼珠子,像似来自洪荒世界的凶兽,前仆后继的猛攻姜战,每个人都把自身实力发挥到了十二成。 汹涌磅礴的能量像似沧海中卷起的冲天巨浪,一波一波,千重万重,最后汇聚在一起,浩浩荡荡的吞没了姜战打出的拳力。 这一次对拼,天地崩溃,日月动摇,群星爆炸,方圆上百万里的天空塌陷成了一片黑漆漆的窟窿,像似老天爷张开了巨口獠牙,要把万物苍生都生吞一般。 “啊啊啊啊……” 鬼哭狼嚎的惨叫声回荡在战场上,如同瓢泼大雨一样的鲜血洒落下来,残破的尸体堆积成一座座大山,整个天地像似变成了修罗地狱。 “再来!” 姜战纵声长啸,连番轰杀,一次次的对拼下,所有的半步混洞境强者伤亡惨重,迅速锐减,一眼看过去,少说也有三四千左右的高手凭空消失。 当然,姜战虽然强势,但毕竟是人而不是神,他一次次的击溃来犯之敌,随着战斗时间的推移,所有的能量流水一般消耗着,最后居然感觉到了一种油尽灯枯的征兆。 炼化了刀神的本命空间和八十多万条天灵脉,姜战在储存能量方面几乎可以媲美混洞境强者,正常情况下,他就算大战三天三夜都不会出现虚弱迹象,然而今天的战斗太激烈了,他连续施展战王拳,打出三十六倍战力,消耗之大,前所未有。 “糟糕。” 姜战惊呼一声,眉宇紧皱,满眼都是凝重之色,他发现自身战力不在巅峰状态,几乎没有任何迟疑,直接催动吞天魔功运转起来。 轰的一声,磅礴的魔气如同亿万恶狼冲入一枚枚储物戒中,随即便是一阵剧烈的爆炸声响起。 大量的天灵脉化作齑粉,像似逆天洪流一般的能量源源不断的涌入刀神的本命空间,顿时姜战感觉到自身实力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恢复着。 而这个时候,仅剩的几千个的半步混洞境强者也看出姜战气息虚弱,每个人都无比兴奋,他们抓住机会展开绝杀,那一道道无匹的能量像似无数流星划破苍穹,覆盖了姜战所在的空间。 正在炼化天灵脉补充能量,姜战根本没有办法反攻,他瞬间被能量洪流震飞,五官七窍都喷出了鲜血。 不得不说,这是一次危险的战斗。 姜战足足飞出几十万里,撞破了层层空间,最后如同恒星陨落,重重的摔倒在了一座山峰上,他一翻身站起,感觉到浑身上下仿佛被千刀万剐,剧烈的疼痛刺骨钻心。 别看身负重伤,但是姜战不仅没有颓废,反而心花怒放,血液奔腾,因为他发现自身功力不仅恢复到了巅峰状态,而且还是不停地攀升,似乎没有止境。 本来,姜战是想结束了这场血战,再坦然提升功力,毕竟在惨烈的战斗中炼化天灵脉,极有可能陷入生死危机之中,但是今天的大战把他储存在刀神本命空间中的能量全部消耗,迫不得已,他只能铤而走险。 和预料的一样,姜战的确身负重伤,不过他不顾一切的运转吞天魔功炼化天灵脉,一身实力突飞猛进,节节暴增。 三成功力。 五成功力。 七成功力。 十成功力。 片刻之间,姜战感觉到自身实力到达了极限,刀神的本命空间中充斥着无穷的能量,像似容器中装满了东西,再增加一丝一毫都会被撑破。 轰隆,轰隆…… 狂暴的能量不可遏制的从姜战身上逸散而出,周围风云破碎,天地毁灭,一座座巍峨大山化作齑粉,波涛汹涌的长河决堤泛滥,末日景象,神鬼皆惊。 第250章 这是一个契机 “瘸子张似乎很乐意跟人说往事。” 瀛姝在心中默记下张珍这个名字,他对赵氏,有过救命之恩。 痘疹这种疾病,危害性极大,哪怕出生于贵族的孩童,都有许多夭折于这一危疾,依赵母当年的境况,维生尚且不易,女儿得了痘疹,就算有钱请医,也是九死一生的殃劫,甚至如果惊动了官衙,更可能的是母女两都会被直接送去恶疾院隔绝,赵氏不得救治,必死无疑,赵母就算不被传染,侥幸能从恶疾院生还,恐怕也会因为悲痛而断绝生志了。 “瘸子张只有提起张珍才会滔滔不绝。”浮白却说。 瀛姝实在很想表扬浮白,年纪小小,但确实机智。 “仆当时听瘸子张一说起和张珍的往事,俨然感慨良多,且仆并没有多问张珍的事,瘸子张却主动说起张珍的医术多么高超,帮助了多少贫苦的病患起死回生,最后,瘸子张叹息着告诉仆,要不是张珍去世了,赵母不至于因为风寒就丧命,赵氏也大不必卖身葬母了。” “张珍因何过世?” “是被杀害的,张珍偶尔会被请去石头城里,替营中的士卒诊疾,因此与不少士卒都有交情,其中有个士卒,本就是军户,一家都住在聚安里,士卒的父亲那天晚上突然腹痛不休,于是就托了邻人来请张珍去看看,张珍住北七弄,看诊处是北九弄,隔得也不远,谁知道张珍看完诊,回家途中竟被不知道什么人砸破了后脑,他身上仅有二十文诊金,被抢走了,而且他的屋舍也失窃了,具体失了多少钱没人说得清楚。 张珍本是独居,虽然乐善好施,但因为医术好,也有不少富户会请他看诊,他应该是有些积蓄的,否则也难接济那许多贫苦病患,因此官衙认定,凶手就在聚安里,知道张珍的情况,见他深夜出诊,就寻思着入舍窃财,也当然会留人望风,应是望风的人没想到张珍这么快就返回,生怕同伙还没来搜到张珍放在家里的钱财,被堵住,因此恶向胆边生,从窃财变成了害命。” “这样说,那士卒的父亲病情并不严重?” “不是不重,是已经药石无医,可那士卒当时出征在外,也是生死未卜,士卒的父亲吊着一口气,还想再见儿子一眼,等儿子安返替他送终。张珍其实是为了施针,减轻患者的痛苦,因此才不用耗多长时间。” 瀛姝沉吟片刻,又问浮白:“瘸子张肯定告诉了赵氏的去向吧?” “是,他说当时赵氏提出要卖身葬母时,他本是不赞同的,他的确无法将赵母风光大葬,但只是处理身后事,凑些钱不算太艰难,可赵氏却说,赵母有遗言,不能再拖累他人了,而且就算处理完身后事,认识的邻友家境都不宽裕,自家糊口都艰难,谁也不能再收容一个孤女。 也是赵氏说,她生母临终前,嘱咐她寻瘸子张,让瘸子张在秦淮里替赵氏寻个落脚处,清倌人、红倌人都无妨,赵氏日后的造化,只能靠她自己了。” 其实瀛姝之所以能查到赵氏曾经和寡母栖身在聚安里,就是通过了官牙这一渠道,但她没想到经办这事的牙人,和赵家母女间竟然有这样的渊源,在她的认知中,没有哪个母亲愿意女儿流落风尘,就算没了别的出路,只能卖身奴籍,也指望着子女能投往高门富户为奴婢。 这很蹊跷。 可浮白却道:“女公子怀疑之事,仆也问了瘸子张,瘸子张却说他能理解赵母的想法,高门富户的奴婢,是生是死,牙人是管不得的,倒是像秦淮里的伎家,还会卖几分薄面给官牙。瘸子张虽然不能干预伎家将买去的女子培教成清倌人还是红倌人,时常去看望赵氏,赵氏倒也不至于受到伎家的欺压打骂,不会凭白无故就折了性命。 直到赵氏被赎身,瘸子张才不知道她后来的去向了,只听赵氏从前的鸨母说,是被个富户赎买了,这已经算红倌人不错的归宿,因此瘸子张还一再强调,说他已经仁至义尽不负赵母所托了,告诫仆不必看不上红倌人,讲清倌人也好红倌人也罢,都是苦命人,谁不想投生在富贵门第,谁愿意孤苦无依沦落风尘,但命数是天注定的,谁都无法自主。” “那你是怎么想的?”瀛姝问。 浮白平时话少,今日说的话已经太多,可说的都是正事,他也不会不耐烦:“仆以为,瘸子张的话不假,可赵母的想法并没有那么简单。” “哦?” “市井多贫苦,尤其像住在聚安里的人户,往往因家中的儿郎婚娶都要举债,其实赵母过世前,并不难给赵氏找条更稳当的出路,比如桂娘,她虽是赵母的房东,但因为同病相怜,七年间与赵母都是相互扶助,关系十分亲睦。桂娘有一子,虽赵母过世时,赵氏尚还年幼,但大可定下娃娃亲,托孤于桂娘,实则桂娘是将赵氏当成‘待年媳’养大,如此赵氏先有了依靠,桂娘也不必因为儿子成婚筹备彩礼予女家,不存连累一说,实为两全其美。” “因此呢?” “仆会再追察张珍这条线索,仆猜测,张珍遇害一事不简单,赵母和张珍是邻里,而且多受张珍的照顾,她视张珍为恩人,应当对张珍的事格外关注,说不定赵母察觉杀害张珍的凶手另有其人,并不是窃贼,她原本在计划为张珍报仇雪恨,只可惜她没有机会了,她在临死之前,或许对赵氏另有嘱托,这才能解释为何她会作出那样的安排,如果贫寒女子要结交权贵,秦淮里最有可能成为捷迳。” 瀛姝对浮白的答卷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难怪祖父对这么个孩子青眼有加,这智慧,不说万里挑一,千里挑一至少是名符其实的,这样的人才,一定要留在大豫! 情况还没有全盘查清,瀛姝没打算禀报陛下,她知道江东贺已经摁捺不住要针对陈郡谢动手了。 说来也巧,谢慎现任石头营郎将,一般情况下,他只负责督管军中事务,只要敌军不曾兵临建康城下,石头城的驻军日常任务其实就是防巡京城,如果被调遣出征,士卒则直接听令于朝廷临时任命的将领,石头营属中军,城中士卒多是征集而来的民户,这些民户便被编入了军户,江东贺打算弹劾谢慎“不事操防,以空名冒银粮”,以的确已经查实了谢慎的罪证。 其实中军诸多部领,也的确存在虚报军户数量冒领银粮的“惯习”,这也是因为皇权势微、权阀势重,中军的部领本就有一部分是从权阀子弟中选任,还有许多虽然不是权阀子弟,可也是依附于权阀的人,因此就算朝廷有严禁虚报军户冒领银粮的律令,他们也将律令视为空文,就连司空月狐,他现在虽然督察中军事务,可一时间也无法察究这些部领的罪行。 谢慎是谢晋的子侄辈,虽然属庶支,可他得职本就离不开谢晋这个大中正的保举,因此如果他被举劾,原则上也会牵连到谢晋——大中正虽然无法保证所有文武官员都忠于职守,可由他亲自保举,再兼谢慎也的确是陈郡谢的子弟,就和谢晋有直接关联,按理说,谢慎在任职期间必须更加谨慎,不能为了蝇头小利渎职犯律。 可“百密一疏”,谢晋位居权职,难免不能面面俱到,陈郡谢这样的大族巨室,子弟中也存在良莠不齐的状况,更别说虚报军户已经蔚然成风,事实上根本没有部领因为触犯这条律令获罪,牵连家族宗长的风险微乎其微。 法不敌众,皇族的财产受到权阀的侵犯,也只能容忍纵容。 如果换成郑备发动劾举,他一定会先策划激发件足够把谢慎定罪的事故,因为长平郑的子弟也有不少任职中军部领,他们也根本不可能洁身自好,如果不生事故,朝堂上就会形成互相揭短的局势,结果多半是不了了之,还有可能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但江东贺却并没有子弟在中军职任部领,他们的实力都在外军,而且贺遨这个人,行事风格一贯不顾“党盟”,他才不会先铺好后路再发动进攻,主打一个速战速决。 皇帝陛下料到朝堂上很快就会有一场争夺,而且他也决意要让陈郡谢吃一小亏,谢晋其实并不是他心目中的大中正人选,他最认可的依然还是临沂公王斓,可因为王致谋逆,注定王斓不可能成为这场争夺战的最终获益者。 乾阳殿,风波之前,司空通只召来司空月狐这个儿子密商。 “帝休不必回避。”司空通示意瀛姝留在内堂,而堂外,依然还是中常侍负责“把守”。 这是一个契机——司空月狐听陛下简要说明了贺、郑两姓这回联动的事态,立即意识到对于整顿中军的益处,他也没有隐瞒着他的想法。 “陈郡公必定不会无所作为,就算他猜度到了父皇的心思,会借这回时机使三姓权阀互搏,可也不会甘心在这场争斗中彻底落于下风,长平公挑中了谢慎下手,但郑门的子弟中,尤其是依附于郑门的家族,多的是冒领钱粮的部领,陈郡公会察检出郑党的罪证,用以要胁长平郑,可这回朝争不会这样罢休,谢、郑两门都有折损,大有利于趁势整顿军务。” 司空通当然也知道这是一个契机,正因如此,他才会先召司空月狐来商议。 第251章 太子被“拆台” 林白三人小心翼翼的在街上走着,仔细的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要是这镇子中也有机关傀儡的话,那他们岂不是更加危险了。 但是他们三个人转了半天,都没有什么发现。 倒是这个小镇的模样实在有些怪异,小镇最中央有一个空荡荡的广场,广场旁还有一只巨大的摆钟。 林白仔细看了好久,都没有发现广场上有什么异常,摆钟也是一点动作都没有。 就在这个时候,这个小镇却突然热闹了起来。 镇外来了许多找到小镇的修士,其中大部分是三大仙宗的弟子。 三大仙宗的弟子三五成群,看起来有些狼狈。 “这究竟是什么鬼地方?竟然会出现这么多的机关傀儡。” 其中有一个仙宗弟子直接对着旁边的人埋怨道。 “是啊,你看我们,差点就被那些机关傀儡给围杀了。这小镇也显得极为诡异。” 谁知道另外一个仙宗弟子直接对着两人嘘了一声。 “那还不是你们修为低,你看那边,我们仙宗的天才,根本没有把那些机关傀儡当一回事。妖族的炼体术也十分强大,没有受太多影响。” 三人齐齐向着走在最前面的三个弟子看了过去。 这三人气宇非凡,身上闪烁着珠光宝气的模样,神态显得十分自然。 “这聂玄的秘境果然有些门道,机关傀儡的能力已经快跟结丹期差不多了。” 其中一个手拿羽扇的男子对着其他两人说道。 “林玄羽,你也不用这么说。我可不信你们仙宗没有聂玄的资料。聂玄除了是阵法宗师之外,还是一个深谙机关之道的人,在这里出现机关傀儡自然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说话的是一个容貌姣好的女子,身穿长裙,但是看着林玄羽的眼神之中根本没有一丝敬意。 “我说你们二位,还是赶快弄清楚这个机关小镇的底细才好吧。要知道聂玄的传承最重要的还是在于阵法,这机关之术虽然奇妙,但是想必你们还是看不过眼的。” 这个说话的男子是一个光头和尚,说完这句话便直接向着镇中走了进去。 林白看着这三人的模样,一看就知道他们一定是三大仙宗的核心弟子,不然不会让其他仙宗弟子这么恐惧。 既然三大仙宗已经找到了这里,那么妖族估计也已经快要到了吧。 果然不如林白所料,接下来就来了一大批妖族模样的修士,径直向着镇里走了过去,眼中根本没有旁边的仙宗弟子。 这些妖族走过林白身边的时候还停了两下,他们对于这次跟着妖族进来的林白三人还是有些印象的,于是为首的那个妖族对着林白点了点头,然后这才走开。 林白也是微微一笑,便拉着柳岚慕容寒离开了镇中。 现在小镇他们也转了不止一圈了,什么都没有发现,估计这些人来了小镇,也可能发现不了什么。 如果真的有隐藏的地方,那么一定就在这些从未没有进入过得屋子里了。 就在林白带着柳岚慕容寒选中了一个屋子,打算敲门的时候,突然镇子里传来一声极为冗长的钟鸣。 林白立刻向着广场之中的摆钟看了过去,就看到摆钟突然动了起来,钟鸣声就是摆钟发出的。 随着钟鸣声的出现,小镇广场旁边小屋的门突然打开,从中走出了无数的身影。 这些身影的模样都跟人类似,但是林白仔细看去,却发现这些身影竟然全部都都是由机关傀儡构成。 “这些竟然是人形的机关傀儡!” 慕容寒看到这里,立刻惊呼起来。 林白听到慕容寒的声音,立刻疑惑的问道:“这些傀儡有什么问题吗?” “人形机关傀儡在机关师之中十分少见,要知道机关傀儡所仰仗的攻击手段,就是它们的身体。所以几乎全部的机关师都是以妖族兽族的模样来创造自己的机关傀儡的。但是机关之道大成支行,就可以让机关傀儡运用灵力,所以聂玄宗师不仅是一个阵法宗师,还是一个机关大师!” 林白可不知道机关大师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其实慕容寒根本没有全部说出来。 要知道兽形态的机关傀儡实力最多能够达到结丹期而已,但是如果能够创造出人形态的机关傀儡,那么这些机关傀儡的实力,就可以跟正常的结丹期相差不多。 如果一个宗门能够拥有无数的结丹期实力,而且这些结丹期消耗的仅仅只是机关材料而已,这件事情可就极为恐怖了。 这也是慕容寒如此吃惊的原因。 在场的人之中,除了林白柳岚之外,其他人也都是十分的吃惊,这些走出来的人形机关傀儡,每一个都相当于人族的结丹期。 要是这些人形机关傀儡攻击他们的话,恐怕在场的人里基本没有哪个能承受下来。 不过林白听完慕容寒的话,也极为警惕,紧紧的盯着这些人形机关傀儡。 谁知道这些机关傀儡根本不理睬在场的所有人,直直的向着广场走去。 在场的修士立刻给这些机关傀儡让出了路,让他们到广场中去。 等到这些机关傀儡到了广场之后,就看到一个气息已经达到元婴期的机关傀儡直接从摆钟楼上走了下来。 看到这只元婴修为的机关傀儡,林白的眼神立刻微变。 竟然是元婴修为的机关傀儡! 如果元婴修为的机关傀儡多出现几只的话,恐怕就算柳岚跟他配合起来,也会出现危险。 好在后续就没有出现其他的元婴机关傀儡,林白这才安心下来。 这只机关傀儡一副长者模样,慢慢的走到广场中,看了看台下的机关傀儡,突然就将视线转到了林白这些修士之上。 “你们就是傀儡小镇的客人吧!我是这个镇子的镇长。很高兴你们能够来到这里,我们这里已经将近千年没有出现新的客人,既然你们来了,那么就按照我们小镇的规矩来欢迎你们。” 在场的众人根本没有想到这只元婴修为的机关傀儡竟然还会像人类一样说话,顿时全部呆住。 第252章 求助 云小妖在指导完前进过后,也是看到了墙边的苏文。 迈开步伐也是果断的跑了过来。 “苏先生早上好!你看我今天的这身甲胄怎么样!” 苏文会心一笑。 果然女孩子到哪里都很难抛弃一颗爱美的心理呢。 “不错,不错!含光甲胄坚如铁,巾帼不让须眉!” 云小妖也是毫不见外的颔首谢夸, “行了,事不宜迟,咱们就一定出发吧!由于我的身份特殊,所以在危机关头,我是不会出手的!” 云小妖对此自然是心知肚明的抱拳敬礼。 “于公,那我就在此替天妖部落,谢谢苏先生。” 苏文一笑带过, 转身之际,清风也是卷动了他那束纶巾履带。 他不自知—— 于私,有什么已然在女子的心理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尽可能的低调行事,苏文也就并没有选择御剑凭空。 而是一边拿着着话本,却转而描绘起了山水来。 “天下之大,变化万千,唯独这美景就在这良辰四季之中,来回变动。” 苏文也是有感而发, 白天与夜晚的景色,自然像是两种极端。 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已然在话本之中平添了两幅山间水墨。 在黑色的墨笔之下,竟能够感受到松枝翠绿,清泉婉转。 ? “好家伙,没想到我这画画技术还有所提高呢,可惜了,这是要给我提升实力的话本。” 他也只好摇摇头,运转灵力轻松的完整切割下这两幅画卷。 迎着风儿将他们送走,也算是给了这自然赞美的回馈。 就在这时,一个天妖小将跌跌撞撞的跑了过来。 见识过的苏文先生的神通,所以苏文在部落里也算是半个话事人。 “报!苏先生,前方发现部分地魔先遣部队,大约十余人左右,实力皆为金丹期!” 苏文也是吸了一口气。 原来这个地魔部落近几年来嚣张跋扈,就连派出的先遣部队,也已然是金丹强者。 也恰巧说明了这修真界还是有许许多多强者的存在。 “我苏文自然不能狂妄自负,青云宗出了什么事儿,我可不好跟白尘交代。” 苏文则是对身后的宁缺三长老吩咐道。 “十几个金丹敌人,你们有没有信心?” “才十几个?我跟宁缺弟子联手的话,二三十号都没有问题。” 三长老指着自己的鼻子开始吹牛。 自从对抗十二中的时候,他们四个长老击杀七大虚神。 现在这小小的金丹,自然不会放在眼里。 而后,他拉着宁缺,掐了一道口诀过后,便瞬移来到了地魔先遣军团之前。 “废话少说!我们宗主叫你们死!” 三长老一马当先,祭出一把拂尘来直接冲入人群。 地魔先遣军被打了个猝不及防。 仅仅一个照面,包含狂暴灵气的拂尘毫毛直接将一个地魔抽成一团血雾。 “快防御!敌人来袭!” 就在这时,这处天空突然被小范围的雷息覆盖。 就连空气中浅薄的灵气都时不时惊出电弧。 “折雷!” 宁缺手里的雷暴早已按耐不住,虽然他自身的实力还没发直接秒杀反应不及的金丹修士。 但是冲入人群里, 凭借一身强横的剑意身法也是直接与五六个地魔打成一团。 “我去!这个毛头小子什么情况?我见他散发出来的灵力就顶天金丹门槛啊?” “喂?打架还分心,是不是太不把我当回事了!” 三长老皮笑肉不笑的闪到一人背后。 “麻的,偷袭我?” 那地魔反应也是快速,大刀阔斧直接朝身后斩去。 “呦呦呦,急了急了,你急了!” 三长老催动全身灵气,也是在一瞬间达到了元婴巅峰的实力。 “要怪就怪你与我们宗主为敌,不知好歹!” 凌空飞跃,同时施展威压碾压了除宁缺以外的所有人。 “宁弟子!这些人交给你了!” 宁缺也是畅然一笑,在宗门扫地多年,现在正是他向过去的自己告别的开始! “折雷斩!” 宁缺眉目骤凝,强横的灵气匹练附着在雷暴剑上。 最近处的地魔只能凝聚灵气护罩自保。 可惜在地阶中品的雷暴剑跟前,加上宁缺独到奥妙的剑法。 只见剑身瞬间劈砍在地魔身上,不断溢出的雷能直接在灵气护罩上吞噬撕开出一道缺口。 “就是这里!” 宁缺脚步腾挪,手腕翻花,一点寒芒闪过。 地魔直接被洞穿胸膛,转眼之间便被雷暴摧残成一团人碳。 和对于现在的命运却来说,催动地阶中品的宝器消耗还是不小的。 在三长老的协作之下,斩首两三人便已经有点疲惫。 “宁弟子行不行?” 宗主能够单独拉出来栽培的弟子自然不会是平平无奇的存在。 自己也算是给他一些实战积累经验的机会。 “我宁缺,绝不会给宗门,给宗主丢脸!” 宁缺一咬牙,,再次进入了顿悟状态。 可本应该禅定的身体却潜意识的慢慢感受施展剑法。 一招一出,一顿一提。 就连三长老似乎都感受到了些许剑的奥妙。 云小妖在指导完前进过后,也是看到了墙边的苏文。 迈开步伐也是果断的跑了过来。 “那啥,宁弟子啊,你快点,我快压制不住他们了。” 压制近十个金丹强者,对他来说也有着一定的消耗。 忽然之间,雷意收敛,宁缺再次回到了平静如水的状态。 再次开眼,却是精光一闪,灵气骤然迸发! “不错,又有所感悟,这不活脱一小妖怪吗?” 那大妖怪自然就是宗主苏文。 “剑之所向,心之所往。” “穿云!” 宁缺收剑入鞘,此刻脑海里除了话本中的功法,就是一次又一次宗主对自己的夸赞声…… …… 苏文话本写到一半时,三长老也已带着宁缺回到了行军队伍。 “禀报宗主,先遣队已经全部格杀,就是宁缺这小子累坏了。” 三长老把累倒的宁缺放到了兽马上。 苏文确是小声说道。 “还是慢,下次在有这种任务,越快越好,防止生变。” 三长老跪拜: “谨遵宗主教导!” 苏文这才点点头, 往往更为严苛的要求,才能让战争少一分变故。 “这些弟子们需要学的还有很多,当然我也得学。” 第253章 瑞雪天,蝼蚁正活跃 这年冬季,建康城的第一场雪来得毫无征兆,谢夫人早起的时候还道这天应当会有暖阳,等她还没问毕各署的事务,抬眸间,竟见殿外的门瓦上,不知何时已经覆有了雪痕,她笑着跟简嫔说:“今日是审务,等把诸事问毕完决,路上都怕有积雪了,不如你就留在昭阳殿里用完午膳吧,我让内厨炖一锅白羊肉,再烫一壶酃酒,把清河也喊来,我们一同共这瑞雪天。” 豫人素来会把每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称为瑞雪天,对于富贵门第而言,瑞雪天大多会吃白羊肉、喝酃酒为庆,宫里本是不讲究这一习俗的,不会为了瑞雪天召行宴乐,不过宫眷们当然也可以自行庆贺。 简嫔笑着应了,谢夫人于是就令宫人去请清河公主来。 清河公主还没到,却有一个才人求见,这才人姓申,生性胆怯,虽然居侍于昭阳殿,但极少单独求见谢夫人,尤其今日还是“审务日”,她明知道谢夫人会问决各房署的事务,不耐烦女御们前来问安奉承,按理说是不会来叨扰的,偏就来了,谢夫人虽然蹙了蹙眉,还是允了她入殿。 一看申才人慌里慌张的,谢夫人于是离了座,行至一侧垂帘后,也不坐,直接问她:“何事?” 申才人一脸要哭不哭的神色,目光盯着自己的裙摆,半天才把事情说明白。 原来她今日是被苏嫔居阁的朱才人邀去了华林苑,她跟朱才人是同年参加的小选,偶尔是有来往的,只是也有月余没碰面了,今日朱才人主动相邀,她没有推拒,怎知见了面,朱才人竟然叮嘱她最近务必小心,切莫触怒谢夫人,朱才人越是语焉不详,她越是忐忑不安,担心自己无意间已经触怒了谢夫人,要被责处了,她一再央求下,朱才人才告诉她原因。 “朱才人说,陈郡公不知因何事故被不少大臣举劾,陛下应当会处责陈郡公了,妾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 谢夫人原本就没有在乾阳殿安插耳目,尤其是这段时间因为被授以了管执内廷的“强权”,行事越发小心谨慎,再加上她其实也极少关注前朝政事,她的父亲更不会主动告知她政事,不似得贺遨,但凡朝堂有点风吹草动就要迫不及待通知贺妃……谢夫人一时间也难断定这件事的真伪,中午竟然还是和简嫔、清河公主饮谈酒贺瑞雪天,却也交待了心腹去打听落实。 这一打听,才知道申才人的话竟然不是危言耸听。 谢夫人当即便急怒加交,只勉强应酬了简嫔两句,就想亲自去乾阳殿问个究竟。 简嫔忙劝道:“夫人若这时去乾阳殿,恐怕会因为心中焦虑冲撞了陛下,反而于事无补,何不先召中女史来问清内情,今日正好是瑞雪天,昭阳殿本就备下了炖肉及酃酒,夫人惦记着中女史,只不好在她当值时召见,下昼才遣人去,让中女史抽空来喝碗肉汤,饮口温酒,旁人也拿不住夫人的把柄。” 谢夫人听了劝,却也不多留简嫔,简嫔领着清河公主回到望川阁,才悄悄交代女儿:“等明日,你再往昭阳殿去,跟你身边的宫人说,你得知夫人正为陈郡公被举劾一事苦恼,有意去昭阳殿陪夫人一段时日。” “陈郡公应该不会获罪吧?”清河公主满脸的忧愁。 简嫔瞪了女儿一眼:“你就别跟着瞎操心了,记得别多打听,尽力哄着夫人开怀就好。” 瀛姝其实拿不准谢夫人究竟会在哪一日听闻消息,但就算谢夫人急怒之余,“直闯”乾阳殿其实也不要紧,没想到事发时正好有简嫔在旁规劝,又省却了些许麻烦,就跟来通风报讯的宫人说:“我知道了,一阵间便得空闲去昭阳殿领赏。” 当她到昭阳殿时,却见已经有人捷足先登。 乔嫔忙上前拉了瀛姝的手:“今日瑞雪天,我原是想着来一趟昭阳殿与夫人共贺的,才听夫人说起竟有那样的变故,帝休,虽然涉及朝政,你不便多泄露圣意,可也不能眼看着夫人着急上火……昭阳殿里也没旁人,你可得让夫人宽心。” 你不就是旁人么? 瀛姝先是向谢夫人见了礼,赶在谢夫人询问前,就先道:“乔娘娘先请宽心。” 简简单单一句话。 谢夫人醒过神来,意识到此处不宜多留闲杂人等,暗悔自己一时急怒,竟然冲乔嫔露了底,淡然道:“今日我心里烦乱,唤了帝休来,为的也并不是打探圣意,只不过觉得恐怕是有人不愤我掌执内廷,设计针对于我,才想让帝休替我分析分析。阿乔,生了这样的事故,你不怕被牵连,我领你这份情谊,不过在这节骨眼上,连我也得谨小慎微。” 没有直接下逐客令,乔嫔却再不能赖着不走了,讪笑着说了几句场面话,直到出了昭阳殿,脸色终于冷沉。 付女执本就按捺不住,好容易又有了机会进谗言,连忙凑近前,压着声嗓跟乔嫔道:“奴婢打听清楚了,先是几个言官举劾谢慎,才是贺郡公牵头,冲陈郡公发难,贺郡公这回俨然是不达目的誓不休,陈郡公只怕……无法全身而退了。 如果谢夫人早一日就听闻风声,说不定还有应对之策,中女史人在乾阳殿,明知事态严重不利于五殿下,却作壁上观!娘娘,中女史已为太子笼络之事恐怕不假,她根本无意佐助五殿下!” 乔嫔本来就已急怒加交,闻言后更是义愤填膺:“我原以为她那性情,必不甘屈于人下,她助着太子有何用?哪怕日后入主昭阳殿,不照样在显阳殿的打压下度日!倒是我高看了她的心性,早知如此……我何必对她一再姑息?!” “不过在此节骨眼上,娘娘还是行助谢夫人淌过这道难关为上,如今能与贺妃抗衡者唯有郑贵人,只是谢夫人心高气傲,又为中女史迷惑,怕是不会向郑贵人求助,这回不少事态,其实都是罗才人有意透露给奴婢,罗才人从前便居侍于长风殿,虽说被陛下强令迁出,但与郑贵人间应有联络,奴婢以为,罗才人定是奉了郑贵人的指令,看来,郑贵人有意结盟谢夫人,共同对抗贺贵嫔。” “皇后受处,太子势危,原本是贺、郑相争之势,谁想到郑贵人却莫名其妙败下阵来,内廷从来都是如此,结盟还是反目,看的无非是利与害,我早有认定郑贵人要比贺贵嫔老谋深算,她只是暂时失得,绝不甘心就此服输,你说得没错,现在只有郑贵人才能助谢夫人扳回局势,你先去试探罗才人,如果她肯告诉你郑贵人因何事受到陛下的惩诫,说明我们分析得没错,郑贵人的确有意联合谢夫人对付含光殿。” 付女执心口窝着的那腔怨气,终于发泄了出来。 她现已经知道了她的家人已为“神秘贵族”接济,过上了比在平邑侯府时更加锦衣玉食的生活,她暗自分析,那“神秘贵族”不是二皇子便即三皇子,虽然他们都是五皇子的绊脚石,可于她而言,都是更加光明宽敞的出路。 五皇子登位,哪怕终会厌弃王瀛姝,可她的仇敌却不仅仅是王瀛姝,她更加仇恨的其实正是五皇子!哪怕今后的事态,真如乔嫔所言,王瀛姝终难免死无葬身之地,可乔嫔也必不会体谅她的心情,与亲儿子为敌。 当受到五皇子的打压后,她才真正地觉醒了,她图的并不是她及家人的荣华富贵,这么多年以来,她在后廷如履薄冰,为了乔嫔母子赴汤蹈火,其实就是想有朝一日,翻身成为人上人,人上人怎能容忍他人的胁压,憋屈一生? 在五皇子看来,她和她的家人永远都如家犬,连做人的资格都没有,稍不如意,就要将他们驱逐出门,过去她没有别的出路,只好忍气吞声,可如今……她却有了另投明主的天赐良机。 三皇子的胜算远远高于五皇子,长平郑的实力更非平邑乔能比,更关键的是,早在郑贵人失利前,三皇子就已经将她的家人妥善安置,俨然对她极其重视,这样的君王,才值得她效忠追随。 付女执根本没想到,这仅仅是她一个“美妙”的误会。 当日奈何桥上,三皇子受到瀛姝一番点拨后,这段时日都在思考人生,根本没有掺和朝争风波,甚至要比谢夫人还晚一日听说谢晋正被举劾的事件,听说后他也想过要问问外祖父内情,犹豫复犹豫,他竟然一直犹豫了下去。 就连二皇子邀他赏雪饮宴,他都把邀帖束之高阁了,闭门不出当真精读起经史释卷来,设想自己如果是个言官,该不该举劾谢慎,中了魔一样,不由自主动笔开写策赋,写一篇又揉一篇,有时烦恼于才疏学浅,有时又烦恼于为何因为才疏学浅烦恼,日子过得很煎熬,根本不知道付顷是什么鬼东西。 又就连郑妃,其实也不知道付顷是什么鬼东西,人在何处,受谁控制,但她的确打算利用乔嫔作为诱饵,把谢夫人骗进陷井里,她只知道付氏是乔嫔的心腹,但付氏区区宫人,大不必废心思查明底细,在郑妃看来乔嫔都是个蠢物,蠢物的心腹爪牙能精明得到哪里去?一脚就能踩死的蝼蚁,管它生于什么巢穴? 付氏之所以知道她的家人已被好生安顿,是司空北辰有意为之。 第254章 瑞雪天,死生又共饮 瑞雪天,司空北辰没吃白羊肉,炖了一只肉犬,也烫了酃酒,特地把南次拉去了他的紫微府,兄弟两个“开怀畅饮”。 “这只犬,养了两年也不通人性。”司空北辰眼看着婢女给南次盛了一碗狗肉,他笑着冲南次举盏:“其实百姓养犬,许多都不是为了看家护宅,为的就是吃肉,他们并不管家犬是否忠诚,而事实上犬畜之类也常会发狂,恶犬伤主之事屡见不鲜,正因如此,市井的俚语才把奸险小人以狗性喻之。” 这像是随口一说的闲话,但在司空北辰心中,他是有喻意的。 付顷以及付氏,可不就是乔嫔养的恶犬吗? 他可太知道付氏是何等的猪卑狗险了,想当年他安插在平邑乔的耳目察知了乔顷对任氏颇多怨辞,宫里的耳目也同时知道了付氏如何在乔嫔跟前煽风点火,导致乔嫔这个蠢妇将亲兄长和嫂嫂恨之入骨,居然说服了乔恪陷害乔子瞻……但任氏尽管察觉了阴谋,因为没有瀛姝干预,只是隐而不发,要胁得乔恪取消行动,并没有把付顷驱逐。 可是那付氏照旧记恨上了乔子瞻夫妇,他稍经引诱而已,付氏便上了钩,压根不介意上了谁的钩,更加努力离间乔子瞻和乔嫔的兄妹之情,授意付顷游说乔恪“附逆”,最终在付氏这恶犬的“冲锋陷阵”下,平邑乔被他不废吹灰之力就连根拔除。 “五弟,为兄的婚礼定在元月,到时还望五弟替我挡酒,日后待五弟迎娶新妇,我必也竭力相酬。”司空北辰微笑着。 那一世,他就试探过司空南次。 当时司空南次如何回应的? “我无大兄之幸,不能求配意中人。” 那时司空南次已经半醉了,应当不知泄露了什么心事,他却看得分明,司空南次的意中人究竟是谁,瀛姝也总是用最明亮的笑容回应司空南次,那笑容就像六月的烈日,刺得他眼睛发痛,司空南次对他的帝位毫无威胁,可是,是他最为嫉恨的人。 南次此时明知司空北辰在试探他。 他却举盏:“太子兄的话,我可记牢了,日后待我迎娶新妇,太子兄千万莫忘今日之约。” “五弟看来已经有了意中人?” 南次笑而不语,只先仰首饮尽一盏。 世上唯有司空北辰最担心他是重生人,有一天,风急雪密,他在破败的鬼宿府里瑟瑟发抖,以为会死在那个寒冷的夜晚,当他醒来时,发觉置身高床暖枕,他以为是南柯一梦,再次闭眼良久,终于意识到了他已经脱身囹圄。 他仰躺着,看着司空北辰的脸。 “是瀛姝让你活下来,你可以告诉瀛姝真相,不过你得想好了,你已经命不长久,瀛姝知道一切后,她的余生又将如何?鬼金羊,你败局已定,瀛姝现在是我的皇后了。” 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何落到那样的地步。 却释然了,原来他并没有做错什么,司空北辰这个懦夫,折磨陷害他,无非是因为嫉妒。 他咬紧牙关,拼命要活得更久一些,并不是为了报复司空北辰,他当时也天真,以为司空北辰终究待瀛姝是不同的,从欺骗瀛姝的那一刻,他已经放弃了复仇,他不能让瀛姝左右为难,他只想陪伴瀛姝,多一日,是一日。 “五弟,我但愿我没有猜中你的心思。”司空北辰此时的神色,像极了前生时。 南次一直没有拾箸,这时,他忽然说:“太子兄可听说过过目不忘这谚语?” 司空北辰:…… “这谚语还有另一种解释,是瀛姝想出来的,灵感来源于一只猎犬,我当时特意训好猎犬,为的是让瀛姝欢喜,她从来不食猫犬,故而……太子兄恕我也忌食了。” “五弟,王女监毕竟是大选入宫,就算已经不是采女,但你别忘了女官也属宫眷!” “太子兄知道的吧?瀛姝之所以入宫为的是佐助太子兄固储,因此我早便向父皇禀明我的意愿,恳求父皇许婚。” “这么说父皇允准了?” “尚未。”南次微微一笑:“父皇说答应过师翁,准瀛姝自择姻缘,我有把握。” 司空北辰飞速垂眼睑,须臾间,脸上又露出笑意:“既然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他的心从来放不下。 见南次决意不动食箸,司空北辰招招手,示意留在小厅的宦官近前,让他去疱厨,问问香椒炙鹅备好了没有,提到香椒炙鹅这一菜名时,太子特意瞥了眼南次,这一道菜,前生的鬼金羊应当记忆深刻,那是他特意“赏赐”的,香椒粉里添加了剧毒,能使五脏逐渐衰竭,他当时坦诚布公,多么鲜香扑鼻的一道美味佳肴啊,被幽禁在鬼宿府里吃了半年馊汤霉饼的人,会拒绝那道菜肴么? 他当时抱着愉快的心情,期待着鬼金羊做出选择,他其实并没有留下生路,他的快乐,就是看着手下败将在两条死路间挣扎。 “炙鹅常吃,却第一次听说香椒炙鹅。”南次微笑着。 “这是我府里的厨子自己琢磨的一道菜,鹅得选用准七斤的鹅,再将川椒叶塞入鹅腹中,经炙烤后,鹅肉就有一股奇特的香味,另外青椒粉里,还得加入由十几种香草配成的香粉,这是专门配给炙鹅肝的蘸料。” 南次好食鹅肉,尤其是炙鹅,因此他鬼宿府里的疱厨最拿手的就是炙鹅,当年司空北辰用香椒炙鹅为诱,他饥肠辘辘,的确难拒美食,可他不想死,再见瀛姝是他心中顽固的执念,扑鼻的香味也无法动摇他求生的意志,结果呢?他不吃那道落了剧毒的美味,选择了馊汤霉饼,还是中了剧毒。 此时,南次大快朵颐。 司空北辰不敢在这时毒杀他,那种霸道的毒药发作得急剧,一盏茶的功夫,就能让人初体验真真正正的,肝肠寸断的痛苦,这个时候的司空北辰帝位尚未到手,就算恨他入骨,也不会两败俱伤。 南次知道司空北辰为什么要用这道菜来试探他。 当年瀛姝将他救出鬼宿府,他因病体孱弱,休养了大半载才略有起色,总算是可以不忌口了,司空北辰竟然推荐给瀛姝香椒炙鹅这一道美味,瀛姝知道他爱吃炙鹅,特意令御膳房做了这道菜,那天,也是瑞雪天,司空北辰召他往华林苑中的棠棣阁一同贺瑞,瀛姝也在席上,亲手替他挟了鹅肉和鹅肝,告诉他这道菜比普通的炙鹅更鲜美。 他一见这道菜,就想起几年来忍着恶心吃下的那些馊汤霉饼,着实难忍,连连干呕,从此他连看都不能再看一眼炙鹅。 司空北辰觉得他如果是重生人,仍然无法下咽这道美味。 司空北辰不知道,自从他知道瀛姝也重生归来的那一天,是真真正正的全愈了。 因为曾经遭受的一切侮辱一切苦难,被他彻底放下,他不再耿耿于怀,不再遗憾不再悲凉,别说香椒炙鹅,哪怕今日司空北辰真在他面前的食案上摆满馊汤霉饼,他也不会再犯恶心。 “的确美味。”南次赞不绝口,尤其是对那碟特制的香淑粉,一片薄薄的鹅肝,非得密密裹满蘸料。 “五弟说心悦中女史,这件事倒不奇怪,你们两个本就可称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只是突然想到中女史入宫之前,五弟要是没把那裴九郎和王四娘直接堵在流芳圃里,难道就打算眼睁睁看着中女史和裴九郎定婚?” “如果裴九郎是可靠的人,我愿意放手。” “五弟这话当真?”司空北辰摇摇头:“虽然姻缘之事,我们不能完全自主,必先遵从父皇的旨意,可当中女史应选后,五弟尚能恳求父皇允婚,足证对中女史的深情挚意,又怎会甘心眼看着心悦的女子另嫁他人?” “她若情愿,我就甘心。” 酃酒烫热后,酒香格外的柔绵,便是余下空盏,那香气仍然不绝,南次执着空盏,似乎半醉,酒后吐真言,他的话原也不假。 只是司空北辰未必愿意听他的真话。 “我不能随心所欲,她却原应自在快活,如果她得以不入宫,如果与她相伴的人温厚可靠,能够给予她平安喜乐,我甘心只为她的兄友,可瀛姝的眼睛里自来难容沙砾,裴瑜既然心有别属,绝非她的良人,她也不屑于横刀夺爱,宫廷里,危机四伏,不是她心之所向的乐土,可迫于无奈,她只能应选,只能经这条险迳另寻出路,我才得到了机缘。” 这不是你的机缘。 司空北辰自然不会把心里的讥鄙说出口。 瀛姝比所有女子都适合生活在内廷,普天之下,也唯有她够资格与他并肩而立共享至高无上的尊荣。因此就算你占尽了先机,也无法将她从我的手里抢走! “这场瑞雪,不知要下几日。” 司空北辰看向窗户,窗纸将飞雪隔绝,看不明也听不明雪势,只闻廊庑下的铜铃声在风雪中断续,还有三年,这三年是他最关键的节点,他不忘的是前生今日,饮酃酒,无法使他酣快淋漓,祸福难测、前路未卜,他安插进阳羡裴的耳目回报说,瀛姝与裴瑜作赌,赌这场雪持续的时长是单日抑或双日,他们似乎两情相悦,其乐融融。 紫微府里他孤独苦闷,只好默默也在心中许下了赌注。 若是单日,我许你一生一世,若是双日,我许你双宿双栖。无论如何,你终究都会到我的身旁,那时候我会让你知道唯有我才是你的归宿,不管你现在在哪里,眼中有何人,无非都是你向我靠近的过程,王瀛姝,从你的祖父判定建康为我父皇安居之地那一天起,我们的命运已经成为注定了。 第255章 神秘叔侄 瑞雪天,宜早眠,市井的街巷此夜格外消寂,然而那些玉宇华堂灯火璀璨处,总是有人难耐寂寞,丝竹声久、红袖舞长,富贵的人并不觉得冷冬难熬,意图富贵永存的人更不会怕冷似的。 一座亭,两个人,夜色里趁着雪势渐急,竟在密商。 “得让太子知道,是心宿君谏阻了由崔琰继任大中正一职。” “这岂不是让太子疑心心宿君为重生人?” “到时机了,皇后受处已让太子忐忑难安,再让太子知道心宿君在背后拆台……更会自乱阵脚。” “中女史及鬼宿君的确皆为重生人?” “是,只要太子自乱阵脚,他们必会有所动作。” “叔父,你究竟怎么察觉侄儿为重生人的?” “你那日听说梁氏女悔婚,差点没被酒呛死,如果你没经遇过重生,犯得着这么大惊小怪?而且你那日拐弯抹角,就差没明说你知道北汉险,君帝切不可亲征的话了,你以为夜观星相,真能卜察如此的奇祸?” “这么说,叔父也是……” “十六郎,我将种种密情告知于你,你道为何?” “叔父懂得侄儿的心臆,前生,叔父嘱托侄儿暗中调查陛下……不,是太子……侄儿查知太子作为的种种荒唐事,可这些事无损社稷,侄儿跟叔父看法相同,只要无损社稷,事过境迁,追究无益,可太子他,残害忠臣勇将,必然会自毁基业,太子决意亲征,所图的无非就是要将陈郡谢斩草除根,甚至连心宿君,太子都始终难以安心! 大豫已经先失了邓陵周郎、平邑侯世子两员勇将,如果连心宿君最终都难以自保,华夏之治必将毁于北蛮南侵,叔父情知侄儿忍无可忍,原本就筹划着于朝堂之上揭曝太子的罪状,是叔父劝阻了侄儿,侄儿意难平,不是信不过叔父,是侄儿想到太子的种种做为,实在义愤填膺! 侄儿惭愧,竟然会因心中激愤,奈何太多顾虑,最终还是怯步。侄儿自责之余,唯有借酒浇愁,谁知竟然导致壮年中风,口不难言、手不能书,瘫病卧床成了个废人,唯有心中清明。侄儿哪里想到后来会有那样的变故,太子受到了天谴,再不能为祸社稷,侄儿临死之前,其实已经心无挂碍,没想到竟然侥幸获得重生。 当叔父规劝侄儿稍安勿躁,并暗示侄儿会损于急躁时,侄儿已经有所察觉,猜测叔父也经遇了重生,叔父今日总算是肯和侄儿坦诚布公了。不管这世上有多少重生人,叔父当知侄儿绝不会再容周将军、乔世子再为太子所害,而为求华夏之治得以延保,侄儿甘当逆臣,这一次,绝不会再眼睁睁看着太子登基,胡作非为!” “十六郎既有此决意,那便依计行事吧,我的前生比十六郎活得长久,我知道谁才是天命所归,我们要佐助的人是他,我们要保下的人,也势必是能够效忠于主公之人,你刚才提到的人,周景和、乔子瞻我能确保他们平安,至于其余人……他们无非为时势造就,并非他们造就时势。” “可是叔父,中女史及心宿君……” “我们不会加害他们,但他们是否还能为时势造就,且得看他们的机缘了。” 飞雪无声坠入江流,天穹像一个巨大的乌盖,山川细听有声,但远望沉默,一炉香尚有余烟,瀛姝怀里的捧炉,被她放在了案上,她伸了个懒腰,拿着灯簪,拨弄了拨弄烛芯,觉得眼睛还是酸涨,又捧了手炉,拉开房门,在屋檐底看了一阵雪势,默诵了一遍她刚才看的兵书章节,被冷风一吹,脑子里一片清爽。 她很容易就劝服了谢夫人,不是她口才好,是谢夫人信任她。 她甚至都不必说那些详细的内情,谢夫人就信了这次风波不足以造成陈郡谢的劫难,竟还自嘲,讲白活了几十岁,明知道家族根深蒂固,朝堂上有点风吹草动,竟然这样沉不住气。谢夫人很多时候都懒散,今日却一直挺直脊梁,瀛姝其实感同身受。 多情的人,无论有多嘴硬,总放不下积年的挂碍。 活在宫里的女人,似一潭死水里的浮萍,无处可扎根,也无处可流荡,偏成了无根的浮萍,但又不是生来无根,因为对过往的恋眷,于是看淡了棋子的命运,总想着宫外的根不断,死水里的浮萍就不会凋枯。 她和谢夫人,境遇完全不一样。 谢夫人只是陈郡谢的棋子,她却是父母的所有,但境遇不同,情感相通,因为她也是这潭死水的浮萍,意识到的时候,就永远走不出去了。 瀛姝突然又想起了郑莲子,郑莲子第一次死前,狠狠嘲笑过她。 郑莲子当时说:你们这些出身名门的女人,其实愚蠢无比,你们的心里永远只有家族利益,被家族当成了牲祭,却还引以为荣。你们不要以为你们是赢家,我的今日,就是你们的明日,到时候你们就明白了,你们比我更卑贱,我是为自己拼争,而你们呢?你们无非是走狗,是玩宠,要在临死之前的那一刻,才能看清你们究竟是什么东西,你们从来没有被当成人! 那时她忽然觉得郑莲子很可怜。 因为说出这种话的人,才是真正的,从来没有感受过任何温情。 瀛姝记得这场雪,连下整整三日,当年她押了双日,输给了裴瑜,那是她和裴瑜唯一一次作赌,她忘记裴瑜许下的赌注,只记得裴瑜说:若是娘子输了,就令青瑛替阿嫂梳个时兴的发式吧。 裴瑜说的阿嫂,就是刘氏。 瀛姝不喜裴珷夫妇,但只不过是让青瑛给刘氏梳一回发髻,她还不至于介怀,当时想着裴珷毕竟是裴瑜的亲兄长,日子过得不如意,性情越发古怪,刘氏被裴珷影响,有事没事总和她别苗头,大抵是刘氏跟裴瑜说过羡慕她有青媖这么个会梳各种发式的婢女,裴瑜没想太多,只以为刘氏想梳个时兴的发式,本是和她以作赌为戏,随口就提出了这样个要求。 为防万一,她还是让玄瑛陪着青瑛去给刘氏梳头。 结果玄瑛差点冲刘氏动了手。 刘氏硬说青瑛心存怨怼,冲她的青丝下了狠手,要鞭责青媖,玄瑛直接上前,一巴掌就把刘氏的妆台多削出一个角来,刘氏怔神的时间,玄瑛就拉着青媖大摇大摆离开了。 事后裴瑜赔礼,没有为难过青媖。 瀛姝腰杆子硬,从不畏惧因此和刘氏彻底闹翻了脸,这件小事她应当不至耿耿于怀,然而当她跟裴瑜和离时,居然发觉她从来没有忘记过这件事,她押的双日,没押中,仿佛命中注定她和裴瑜终归是会分道扬镳,她当时迷迷糊糊混混沌沌,梳理不清对裴瑜的情感,她只知道她舍不得长乐。 已经过去的人事,现在再无必要梳理,只是今日瑞雪天,让瀛姝想到前生这场连下三日的,时急时缓的雪后,朝堂上似乎风平浪静,直到来年的春天,某一日,还是裴瑜急忙忙地问她知不知道陈郡公谢晋大中正的职位将被罢免一事,为此她还特意回了一趟娘家向祖父大人打听。 如今,谢、贺、郑三姓的较力提前开启,更关键的是这回继任大中正的人选不再是崔琰,司空北辰未能坐享渔翁之利,虽然江东陆并不是司空北辰的对头,可这一改变必定会让那人惶惶不安,他的太子位全靠陛下运筹巩固,前生时,由“太子党”继任大中正,这对于司空北辰来说当然大有益处。 大中正负责核定人才,以此作为吏部授官的依据,可以说掌握着士人在经济仕途上的命脉,具有极大的职权,如果大中正心向司空北辰,当然有利于巩固储位,前生正是因为崔琰担任大中正一职,当司空北辰继位之后,属于他的皇权才没有因为新君的根基未稳得以削弱,虽然说对于朝政司空北辰仍然不能乾纲独断,可皇帝的意志,至少不会被文武百官干脆漠视,沦为身份尊贵的一具傀儡。 按理说,大中正一职如此重要,国君当然会倾向授任予亲信,可别说司空北辰,就连当今天子,对于大中正的授任都无法完全自主,只能在有限的人选中选择一个相对属意的臣公担任,“有限的人选”即为八大权阀的宗长,也只有他们,才有实力参加竞选,哪怕会遭到一部份政敌的反对,毕竟身后均有一大批士族支持。 瀛姝在盘算的是有什么办法让司空北辰更惊慌,她觉得已经到了让那人自掘坟墓的契机。 有那么一刹那,她的脑子里闪过司空月狐的脸,如果能让司空北辰知道是司空月狐举荐的她家外祖父……不行!司空月狐如果不是重生人,现在的他沉稳归沉稳,多智归多智,但并不会提防司空北辰,司空北辰若对他心生杀意,司空月狐的陨落会使中军的实力大受创损,中军弱于外军,皇权绝无可能力压门阀的权势,这是伤敌八千,自损十万,甚至可能葬送大豫之治。 司空北辰的矛头,只能对准二、三两个皇子当中的一个。 瀛姝再次想起了她家四姐,她得找个机会回家一趟,她现在只要安排好女史们的工作,若无特殊事务,甚至都不用禀报陛下就可以出宫,不过她这回回家是为了进行“鬼祟”之事,务必小心谨慎,绝对不能当司空北辰干出犯大忌的行为后,让陛下联想到与她有关。 得先去见见丹媖了。 第256章 太子真热心 司空北辰不以谢晋受劾提前发生这一单独事件草木皆兵,就像他在听闻益州军遭遇前生根本不存在的败仗时,虽然也极诧异,可也仅只是诧异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故,从乾阳殿退辞之后,他仔细思量了一番因果,当然会联想到有重生人居间作祟,可因为这一极大可能存在的重生人是在北汉发生作用,不能直接影响大豫的皇位传承,他对此事的关注度远远没有比如周景为什么答应留任中军、陛下因何宽饶刘氏不死,反而责罚申斥皇后等等事件更大。 此时,他已在期待大中正的职位会提前“花落”曾琰这一对他而言十分利好的结果了。 数载之前,当琅沂公被逼无奈挂冠请辞的时候,皇帝陛下其实就在考虑是否应当扶持范阳公卢远一系,利用卢、崔两门对士族群体的广泛影响,在朝堂上对陈郡谢形成牵制。那时崔琰担任的就是吏部尚书一职,当然具备任大中正的基础条件,虽然崔家并不属于东豫的八大权阀之一,可有范阳卢氏的支持,也足以和谢晋角力,可彼时,王斓举荐的人是谢晋。 司空北辰记得当年虞皇后为此将王斓恨得咬牙切齿,笃定王斓不怀好意,而他,十分的迷惘。 那时的他也才是个少年,哪怕数载过去了,在他未经遇重生之前的弱冠之岁,也不可能具备今时今日的主见,母族势弱一直像是悬在他头上的一把铡刀,他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那面森寒又霸道的锋刃,吞吐着让他毛骨悚然的阴气,而维系着那把铡刀不至于落下的机括,就是父皇对他的恩慈之情。 少年时,他便已对瀛姝心生朦胧好感,颤颤兢兢如履薄冰的岁月,他能想到最美好的生活,就是头上无重铡,身旁有佳人,他渴望着彻底走出一直纠缠着他的阴霾,日日春和景明,夜夜风花雪月,朝堂上一国霸主,宫闱里温柔缱绻,这才应是至尊至贵的君王,无需对任何人低声下气。 显阳殿里,虞皇后在怒斥琅沂公,他也因此动摇了对王斓的信任,他想不通为何瀛姝的祖父会举荐谢晋,而瀛姝对待谢夫人,也远比对待皇后更加亲近,有时候他在想,如果谢夫人也生下了皇子的话,瀛姝的笑脸就更加不能朝向他了。 好在他的身边还有白川君,他可以冲白川君倾诉他的忧惧,他的困惑,那个神仙风骨一样的人物,总是能够抚慰他的焦灼,是白川君告诉他——殿下要相信,你有陛下为靠,不再需要强势的母族。 也是白川君告诉他,当时的卢远,无意涉入储位之争与陈郡谢、江东贺等等权阀正面为敌,临沂公是认定唯有谢晋才能够起到牵制贺、郑两姓的作用,因为对于陈郡谢而言,就算太子殿下你成为了大豫未来的君主,谢氏一门也不会走向穷途末路,谢夫人无子,反而造就了陈郡谢一族必须争取皇权庇护的“退路”。 司空北辰觉得自己听懂了白川君的剖析。 那几年,他努力想达到父皇对他的期望,他明白如果连父皇也对他失望,他必将陷落绝望的境地。其实他会埋怨卢远,因为卢远不肯对他尽忠,于是他通过各种耳目收集到的信息,言行举止、才学风度,都要效仿卢氏子弟,他得先赢得卢远的认同,成可能成为卢远的孙女婿,也只有当存在婚姻这条纽带,范阳卢方才不会作壁上观。 台城里,有太多他所痛恨的人。 可他不能表现出丝毫恨意,他必须成为一个宽容的兄长,一次次包容那两个意图把他取而代之的兄弟,“以德服人”是他唯一的“武器”,哪怕他其实根本对那四个字嗤之以鼻,在没有成为真正的一国之君前,他要做好一个窝囊的书呆子,他越是受到委屈,就越能赢获父皇的爱惜,他得造成父皇一个坚定的意识,不管是毕月乌还是角木蛟为君,他必死无疑,只有当他继承皇位,父皇的儿子们都能得以保全。 这天,瑞雪刚停,司空北辰就主动将他写的一篇瑞雪赋送去让未来的岳丈“评点”,于是和卢、崔两门的多个被各自家族重点培养的儿郎,进行了一场雪后的清谈,切磋文才,增进情谊。 大中正一职,举贤不避亲,又因卢、崔两门的子弟的确有不少都是芝兰玉树之质,他们在日后的朝堂上得以崭露头角是不庸质疑的事,笼络好两姓的子弟,不仅大有利于固储,而且在他登基之后,也可以利用这样一帮愣头青为他的“先锋部将”,对于军政的决夺,国君就能掌握更大的主动权。 傍晚时分,司空北辰才回到紫微府,这一天其实十分寒冷,哪怕裹着裘衣,在外头耽搁了这么久,裘衣也被浸入了寒气一般,越变得厚重,使人越觉被湿寒缠紧,他刚在暖阁里除下裘衣,就听报了一件事。 “五娘现在鬼宿府?”司空北辰不由又问一遍。 “是。”宦官吕全低声道:“王女监约是在半个时辰前去的鬼宿府,她刚到不久,五殿下府里婢女丹瑛就出了台城,奴婢得到回报,丹瑛是去了长干里的王家大宅,跟丹瑛同行的还有柳太医,奴婢于是又遣人去太医署打听……柳太医是奉了旨,领了这趟外派的差遣,听说是替陆女君诊治。” 司空北辰想了一想,便又穿上了他裘衣,让两个宫女在暖阁外折了两枝因为瑞雪摧开的朱梅,找了个白瓷瓶插入,宫女捧着瓶花,随着太子一同去了鬼宿府。 甬道旁的积雪逐渐消融,整条甬道都弥漫着一股湿寒的气息,好在鬼宿府离紫微府不远,没有裘衣御寒的宫女堪堪能忍受住阴冷潮气,她听见太子竟跟五皇子说那两枝梅花是从范阳卢的景华园折回,因此特意相赠时,手指微微抽搐着,但她当然不会拆穿太子的谎言,将瓶花放在案上时,她的余光瞄了一眼正冲着太子见礼的王女监,王女监显然毫不在意这两枝梅花。 这个宫女,奉太子令,老早前就有意与丹瑛来往了。 司空北辰知道瀛姝最信任的婢女为“三媖”及“四如”,这七名婢女后来全都成为了宫女,唯有丹瑛,早在瀛姝入宫前就死了,司空北辰正因查明了丹瑛的死因,才确定裴瑜必然会跟瀛姝和离,然而关于丹瑛为何死得那样惨,司空北辰当时也不甚了了。 这并不是他需要关注的事情。 然而当重生在建兴十二年,得知随着瀛姝入宫参选,丹瑛竟成了鬼金羊的婢女时,他才不再对这个命运也许已被改变的婢女吊以轻心了。 丹瑛并没有刻意隐瞒“易主”的原因。 “我家女公子入宫参选,依照宫规,选女是不得带私家婢侍入宫的,我家郎主、女君于是才求了五殿下,将我的身契转交给五殿下,毕竟鬼宿府是在永福省,若是女公子在宫里遇见烦难事,需要家人解困,台城里有人也便利许多。” 这是丹瑛告诉“阳差”的话。 司空北辰是相信的。 瀛姝的爷娘,视她确如掌上明珠,否则当年一直崇尚名士风流逍遥度日的王岛,也不会因为心忧瀛姝在内廷的处境就以身犯险,居然请命出征北赵,那场战役,胜算只有两成,王岛那一去,着实九死一生。 可除了王岛,没有人愿意去为那诱敌之计,如果没有人去“送死”,大豫和北赵那场战役就算两成胜算都没有。 宫廷在王岛夫妇眼中,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他们当然不会放心自己的宝贝女儿孤身入宫,斡旋在险恶之间,他们将丹瑛送进鬼宿府,其实并不指望丹瑛能起到什么作用,他们真正寄望的是鬼金羊能在宫里时时照庇着瀛姝。 “都这光景了,王女监怎么还在永福省?”司空北辰问。 瀛姝未答,只是垂着眼睑。 还是南次应道:“陆女君昨日受了寒,高热难消,原来是不想让瀛姝担心的,偏我多事,昨日令丹瑛送酃酒予师翁及王侍郎,丹瑛听说陆女君染疾,回禀了我,我觉得不应瞒着瀛姝,就遣人告诉了她,我原想着今日看雪停了,瀛姝又因父皇允可,出宫是件易事,忽略了按照宫规,哪怕是家人染疾,为防宫眷过染病气,万万不能看望疾症未愈的家人。 早前瀛姝已经求了父皇,请了柳太医出诊,这时还在等待丹瑛回报情况如何。” 司空北辰原想安慰瀛姝,说陆氏的病情必然无妨,不过又觉得这话对没有重生经历的瀛姝而言毫无说服力,转念一想,就道:“王女监本是因孤的缘故才入宫,不能当高堂亲长患疾时在旁侍疾,孤过意不去,愿代王女监向父皇求个恩点,干脆允王女监一段假期,待得陆女君痊愈了,王女监确认未染病气后再回宫返值。” “这……不符宫中礼规。”瀛姝犹豫。 但其实她明知道司空北辰已经令人监视丹瑛,才故意在今日安排下的“陷井”,为的就是让司空北辰主动去陛下跟前替她请假,所以那犹豫的话,听来着实勉强。 “礼规之外,也得讲个人情,王女监承担的责任岂是历任中女史能比?更不要说陆女君膝下,再无别的子女侍疾了。朝廷征兵,都会免征百姓家中的独子,陆女君患疾,只是允假数日成全王女监的孝心,并非违礼犯规。”太子的想法很坚决。 南次也道:“就这样吧,我也和太子兄一齐去请求父皇恩允。” “五弟何必在走这一趟?五弟若这时去乾阳殿,王女监也不便留在鬼宿府,等下父皇恩准了,王女监再从乾阳殿出来岂不费周折?不如五弟和王女监都在这里等消息,一阵间有了结果,我会让人来传话,王女监也好赶在宵禁前回家。” 司空北辰当然不会把这份“功劳”,让南次分去一半,他也终于收获了瀛姝感激不已的一声“多谢”。 第258章 先不要说出你的秘密 前生时,佳芙有意识避开了瀛姝。 没人提醒过她要避忌,是她自己心虚,她承蒙了郎主和女君的爱惜,不少人都羡慕她,但她害怕面对瀛姝,她比谁都明白,自己别说取代五娘,哪怕在五娘不知情的情况下,受到了五娘亲生父母的疼爱,这也是掠夺,她根本没有这样的资格。 她名为临沂王的养女,但根本不知谁是她的养父母,并没有父母对她予以关照,虽然说她的确受到了关照。 佃户之女,吃的是粗茶淡饭,穿的是旧衣布裙,日日劳作,这才是她本来的命运,但突然成了贵族的养女,竟然有了仆婢照顾她的起居,有了女师教导她识字知书,她面临的一切都那样让她新奇,过去就连梦境里,都梦不到这样的生活。 而后,她还得到了陆女君的关照。 她的亲生父母斥骂她,说她明明攀上高枝,不该再回到蝼蚁的巢穴,她是唯一被送回来的“养女”,当时她无地自容,陆女君拉着她的手安慰,让她别难过,跟她讲她的父母只是因为太贫困了,以为她留在大宅会比回家更加舒适,她其实知道她的父母不是这样想的。 明明有跟她出身一样的人,被送还回家,她们的父母感激涕零,为女儿免去被送到北赵为质的祸劫庆幸,但她的父母不这样想,他们认为哪怕是去了北赵,也是“人上人”,自己争气总能挣得活路,他们说你是个女娃,我们养你几年,你得想如何回报我们,这就是你应该遵从的孝道,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父母养活儿子是为养老送终传宗接代,父母养活女儿,那是父母的慈悲,女儿就该用别的方式报答。 她知道自己在亲生父母眼里,跟犁耙没有区别,她或许还不如犁耙,因为哪里是犁耙,父母都不舍得丢弃的。 陆女君不是她的母亲,可她偏偏从郎主和女君的身上,感受到了她从来不敢奢望的亲情,陆女君说:帝休是你阿姊。 但当年的她太惊恐了,她害怕五娘会记恨她,她从来不敢出现在五娘面前,她一直在想:我凭什么和女公子比较呢?我凭什么成为女公子的阿妹呢?女公子才是郎主和女君的亲骨肉,她就像一颗光芒四射的明珠,我算什么呢?我比鱼眼睛还不如。 最后一次到女公子,女公子已是淑妃了。 她欺骗了女公子,不敢告诉女公子长乐夭折的真相,她惭愧无地,只能借着痛哭掩饰,淑妃后来却把她拉起来,告诉她:别哭了,我知道与你无干。 从此她也不敢再见陆女君,她罪孽深重,狼心狗肺,后来她被裴瑜虐杀,她觉得就是她该着的报应。 大抵她真是过于无耻吧,重生归来,她依然选择了顺应命运,她没有阻挠女公子入宫,也没有在陆女君询问她的想法时,勇敢说出来不愿回家的话,她害怕如果她直接说她要留在王家大宅,没有经遇回家后又被父母嫌弃送来的一遭,陆女君就不会怜悯她,不会对她格外关照。 可现在的她,似乎有了一点勇气,她想和女公子亲近,她得告诉女公子,五殿下很好,但五殿下日后会获罪,太子是个阴险的人,可太子能保女公子荣华富贵。 佳芙不露声色地,随着瀛姝到了弦月居,她鼓足了勇气,才表达了自己的心意。 “女君患疾,奴婢应当侍疾,只是……女君不让奴婢侍疾,奴婢一直不能心安。” 瀛姝拉了佳芙的手:“你们的排行已经乱了,我就直接称你为芙妹妹吧,以后你可不能再自称奴婢了,我们都是临沂王的女儿,没有尊卑之别,不过我虚长你几岁,在此指点提醒你这些,我还是够格的。” 佳芙稍一愣神,竟直接被瀛姝拉进了暖阁,又被摁在了一张软榻上,眼睁睁看着瀛姝踢掉靴子,往那侧软榻一靠,青瑛就想上前替她除靴,佳芙赶紧自己除了靴子,硬着头皮缩了脚,打算在榻上跽跪着。 “我们是同辈儿,芙妹妹若跪,我也得跪,芙妹妹可心疼心疼我吧,我在宫里跪的时候多了,好容易回家住几日,咱们别讲这些礼数了。” 瀛姝情知佳芙一时半会儿还放不开,自己也垂足坐着,且主动找了个话题:“我听阿父说,四姐上回为难了芙妹妹,她怎么为难的?芙妹妹跟我讲,我来替你撑腰。” 佳芙怔了一怔,却并没有再说客套话。 “被为难的可不只我一人,住在颐宁居的姐妹们都受到了四娘的叮嘱,要去二女君的居院晨婚定省,随时等候差遣,定省是规例,这是理所应当的,可等候差遣……二女君是尊长,让我们侍疾也是理所应当,可不能等候差遣的话,当时我委婉提醒了四娘用辞不当,她便恼了,不过后来女君为我们主持了公道,二女君也无可奈何。” “这样说,芙妹妹只是吃了小亏?” “不算吃亏,二女君毕竟因为这样,病情还加重了呢。”说这话的时候,佳芙依然在下意识间避开了目光。 瀛姝看在眼里,心里已有判断。 佳芙其实根本不记恨姚氏母女,故意说这样的“狠话”,为的是和她有共同话题,但佳芙为何要主动和她亲近呢? “鲛珠是被四姐杀害的。” 瀛姝突然冒出的一句话,让佳芙彻底呆怔了。 “我跟你讲这事,就是想提醒你别为了些鸡毛蒜皮的事跟四姐置气,她可心狠手辣着呢,虽然明面上,你有阿父阿娘的庇护,别说四姐了,哪怕姚女君都没法无端责罚你,可是我那四姐,论心肠的阴险毒辣比蛇蝎都绰绰有余了,只不过阿娘没意识到,不会对她加以提防,因此也想不到四姐会因些微嫌隙就针对芙妹妹,说来四姐恨的是我,大不必迁怒芙妹妹,只是如果芙妹妹因我的缘故挑衅四姐,就会被她视为仇敌。” 瀛姝这是在主动拉近关系。 佳芙却丝毫没有忧惧之色,坦然道:“郎主和女君待我极好,我明知四娘仇视女公子,若还对她俯首帖耳……那我也有如狼心狗肺之徒,不配承受郎主及女主待我之怜爱,女公子待我之情义了。” “芙妹妹既有此心,何必跟我这般见外?”瀛姝看着佳芙:“祖父虽未指定芙妹妹的养父母,但芙妹妹唤我阿父阿娘为世父、世母也是应当的,从此之后,你就唤我阿姊吧。” 只说了这一歇话,就到了午膳的时间,瀛姝自然趁机和佳芙更加亲近了关系,又总算给了佳芙一个时机。 瀛姝依然在吐槽王青娥:“说句实在话,我认真连裴九郎的眉眼都没看清楚,谁还非他不嫁了?慢说我了,阿父阿母但凡知道一点四姐和裴九郎两情相悦的迹象,也不至于非要夺人之好! 虽说四姐和裴九的私情,闹得人尽皆知,四姐觉得丢脸,但与我有关系吗?我可没有为难她,自愿入宫参选去了,但四姐居然至今认为是我亏欠了她,我真是不懂她脑子里装的是什么。” “裴九郎不是良配。”佳芙脱口而出,但又极快地解释:“我意思是讲,裴九郎并非阿姊的良配,阿姊当然也不会为了裴九郎耿耿于怀,只是阿姊如今的境况……着实连我,都听见一些闲言碎语,关于太子对阿姊的意图。 若是单论可靠,自然五殿下更加可靠,可要是考虑到未来的祸福……” 佳芙忽然又愣住了。 她想到了王岛的结局。 她在自己的心里,早已将郎主和女君视为再生父母,她甚至觉得将他们称为亲生母父,都是侮辱这两位尊长,她受到了郎主和女君的照庇,却无法回报他们万一,她不能再眼睁睁看着郎主去为那不可为的事。 五娘如果未能改变命运,跟前生一样,还是被太子留在了内廷,郎主势必也不会安心,郎主不会靠着攀交权贵为五娘助力,因此前生他才想要立下军功,用自己的军功去做为五娘的倚靠,但郎主会殒命的!!! 佳芙记得王岛亡于北赵的噩耗传回京城时,连蓬莱君都悲痛不已,可当她说想要立即回家安慰女君时,蓬莱君却没有许可,蓬莱君侧着脸,哽咽道:孩子,现在阿陆定然是什么安慰都听不进去的,这样的打击,能让她肝肠寸断、痛不欲生,不是旁人的几句话就能安抚止殇。而且阿陆还会在旁人跟前,装作镇定无事,所以我们不要在这时去打扰她,因为帝休会陪在她身边,阿陆不能让帝休哀毁太过,她这当娘的,就得刚强地面对这场祸殃。 女君失去了爱侣,却连悲哀都不能表露。 可该怎么做呢?该怎么才能劝阻五娘莫入宫闱?应该告诉五娘她是重生人么?如实地说了,五娘就会相信如此古怪的事么?且就算五娘相信了……前生五娘入宫已是身不由己,今生就能摆脱那样的命运么? “芙妹妹,不要妄议储君事。” 瀛姝却什么话都不让佳芙说出口了。 她又笃定了一位重生人,现在她要解开某些前生她来不及解开的疑惑实在易如反掌,可解谜不是当务之急,报仇的事,也得等到大局奠定之后。 瀛姝轻轻拉着佳芙的手,冲她微笑:“我是乾元殿的女官,无陛下意旨,不得婚嫁,我的姻缘甚至都不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听上去是不是很无奈?可是陛下答应了我,不会勉强我的意愿,我悄悄告诉你,你可别跟旁人讲……我啊,顶不耐烦跟一堆女子争风吃醋,尤其是梁四娘那样的大醋瓮……我当想起她来,牙就酸得厉害。” 佳芙听懂了瀛姝的言外之意,但她却不知自己是否应该庆幸,五娘若能嫁给五殿下,郎主和女君当会安心,可五殿下却是会被平邑乔氏一族谋逆的罪行所牵连的。 “这两日我会请平邑乔家的三娘来家,是为转交乔娘娘赏予她的玉笄,芙妹妹若得空,当日也来我这里,我们一同待客如何?”瀛姝说。 她知道佳芙在担心什么,因此不如趁着这机会让佳芙知道,许多事和前生已经大相径庭了,她担心的事情不会再发生。 第259章 买通了个小婢女 瀛姝回家的事,很快就传进了王青娥的耳朵里。 这段时间她的小日子过得格外惬意,先是因秋狩期间,她的一番心血总算没有白费,配合着抱琴策划了一件“神秘”刺杀事件,如愿促成抱琴顺利回到了心宿府,虽然说以她这样的身份,着实没有个合理的借口时常往心宿府去,但打发婢女偶尔捎点市坊间那些大有口碑的吃食送给抱琴,总不至于格外显眼。 抱琴和荧松间本没有什么交情,不过她知道荧松是王青娥的心腹,倒也乐意时常冲荧松显摆,都好几次提起了:“我久不见王少君,原本就牵挂她,又劳她也时常惦念着我,知道我人在心宿府,不便时常去逛市集,她有心,听说哪家食肆有美味,捎进来让我解馋,我承了少君这么多人情,是该报答她的,怎么也不见她来?你跟少君说,不用担心给我添麻烦,殿下事务多,不常在府邸,我空闲时不但多,且如今也可以随意的使用内厨,是可以在心宿府里做东道的。” 据荧松细心观察,抱琴在心宿府里确然没有受到太多拘束,普通的仆婢对她的态度似乎也算友善,并不眼热她明明也是个婢女,竟能在心宿府里接待访客,可她回回来,也只能直入婢女居住的值院,有几次遇见心宿君的傅母,那媪妪显然早知道了她在心宿府,这说明还是有人将她来见抱琴的事告诉了傅母,抱琴的行动,应该是受到了监督。 心宿君对抱琴不可能像抱琴说的那么信重。 她甚至还注意到,跟抱琴住在同个值院的大婢女,有一位对心宿君很是忠心,某回,她跟抱琴正闲谈,有个小婢女入内后,蹲在个角落淌眼抹泪,抱琴把人喊过来一问,才知那小婢女在打扫茶室时,不小心把心宿君时常盘玩的一件玉牌摔崩了角,虽然立即报给了管事,管理没说怎么处罚她,小婢女就害怕被重责。 抱琴就大声数落小婢女:“殿下寻常最厌的就是当值时,仆婢们三心二意、马马虎虎,前几日松烟在研墨时,手上抹了香脂,坏了墨碇,殿下见她指甲上也染了蔻丹,不要问就知道她根本将再三强调的规矩没听入耳,于是再不让她入书房服侍,紧跟着你又再犯! 你本是扫洒值舍的小婢,谁让你去茶室那样的地方?!你一心想要争功,却不看看自己有无这样的本事。如今闯了祸,真要按规矩责处你,就该将你驱逐发卖。不过我看你还算有悔意,少不得替你求求情,我会跟殿下说你往日当值还算勤快,又是初犯,小惩大诫便是,只不过你今后可再不能逾越了。” 这番数落,就把那位大婢女从值舍里引了出来。 大婢女跟抱琴同样的着装,发式、簪钗规制也相同,看上去是一样的等级,荧松见过她几回,不觉她对抱琴有何不满,但那次,大婢女俨然不愤抱琴把心宿君形容得那样严苛,于是冷着脸,往小婢女跟前一挡:“是我让她去打扫茶舍的,殿下说了,但凡接触茶具、墨砚等的婢女,衣上不能熏香,脸上不能涂脂抹粉,我才专程调了小婢女去打扫茶舍。你什么时候见过婢女们不慎摔坏了器物,殿下就会重处的?专管责处仆婢的管事都没说什么,犯得着你去求情?你做了好人,坏名声都让殿下担着了?” 抱琴明明不敢和那大婢女呛声,但转过身,又冲荧松解释:“她原是简娘娘替殿下择的宫女,自来是有些体面的,碍着简娘娘的情面,殿下虽恶她,也不好责处。只是她见殿下如今把书房里的大小事务都交给我操管,心中不愤我得了殿下的信重,我也实不愿让殿下为难,这些小事,忍忍也就过去了。” 荧松当成真话听,也不会告诉抱琴,王青娥当然不会来心宿府“丢人现眼”。 王青娥的婢女能出入台城,可不是因为抱琴给予的特权,而是因为裴瑜的母族毕竟是江东贺氏,二皇子府里的管事跟城门署打了招呼,荧松才得以走进台城的永福省,按理说婢女能进来,王青娥也有资格进来,但王青娥却不愿“灰头土脸”走进台城。 她毕竟嫁了人,若无裴瑜同行,怎好时常“拜访”毕宿府?更别说心宿府了。因此王青娥如果想见抱琴,就只能实话实讲,否则城门署往内通报,皇子们一声“不见”,王青娥这脸可就丢大了。 像荧松回回到永福省,也得先由城门署的护卫将她“护送”至永福省,再由永福省的寺人把她“护送”至心宿府外,抱琴亲自出来迎她,她才得以迈进心宿府的侧门,她是个婢女,跟心宿府的婢女来往不奇怪,王青娥若是不加掩饰地跟个婢女结交,这传扬开来可得是个笑柄了。 因此抱琴在四皇子的墅庄时,王青娥可以去见她,横竖也无甚人留意,声张不开去,抱琴回到心宿府后,王青娥自己是不肯再来的了。 除非抱琴手段了得,能让心宿君主动邀请王青娥来心宿君作客,荧松可不认为抱琴真有这样的魅力。 不过荧松却没将她的发现如实告诉王青娥。 于是王青娥听闻的,都是抱琴的原话,她倒是很相信抱琴的魅力。 抱琴在心宿府“受宠”,并没有直接给王青娥带来利益,抱琴还让荧松转告了这样一番说辞:“我跟殿下提过了裴九郎的才华,殿下也讲其实他早有耳闻,不过裴九郎的生母毕竟出身于江东贺,殿下举荐裴九郎,岂不会让太子殿下生疑?这无论是对裴九郎,还是对殿下都有害无益,还让少君耐心等待上些许时候,日后太子殿下储位稳固了,不再如现在般提防着江东贺,那时才到时机。” 王青娥当然明白在夺储一事上,抱琴怎么也不会真为二皇子献力,关于抱琴的作用,她十足相信嫂嫂刘氏的剖析。 “殿下心里清楚那抱琴是有意亲近心宿君的,并不指望她真会将心宿府里的机密如实通报,不过安插这个耳目嘛,日后说不定是能派上用场,抱琴那身份,再受宠也就是个侍妾,将来心宿君娶了正妃,有了姬媵,内闱之间的妒争,才可以为殿下所用。” 王青娥信奉的理念跟刘氏一样,那就是妻妾永远不可能和睦相处,抱琴没有别的依靠,为了能在心宿府立足,总有一天得心甘情愿沦为二皇子的棋子。 更让王青娥心花怒放则是,当她把心宿府的“内情”告知了梁氏,裴瑜总算结交了梁氏的长兄梁坚,这对裴瑜今后的仕途大大有益。 裴瑜与梁坚交近,也算成功打入了太子党内部,裴瑜的前程当然不可能依靠太子,可在二皇子看来,得到梁坚信任的裴瑜就有了实际的作用,这不瑞雪天,裴瑜刚被梁坚邀去赏雪,雪一停,二皇子就邀了裴瑜去毕宿府里饮宴,还赏了裴瑜一副貂领。 荧松因此也越发得到了王青娥的信任,这天,王青娥听说瀛姝回了长干里,便带着荧松也往家赶,途中,王青娥就在揣测瀛姝回家的意图。 “王瀛姝这女官,能时常出入鬼宿府不提,便是回私家竟然也不受限,但她那几次回门,可没有一住就是好几天!我是不信她真的是为陆氏侍疾的,我听玉钗说她这几天跟王佳芙打得热络,我原还不解,像王佳芙这样的贱婢,哪怕仗着有陆氏撑腰,哪敢跟我呛声?原来还有王瀛姝这么座靠山!” 荧松低声道:“少君小声些。” 车厢外有武婢跟着,王青娥并没有说得太大声,不过她很满意荧松的谨慎,神色有所缓和:“玉钗花了不少心机才买通了留守在弦月居的一个小婢女,只是我回家,身边有那武婢跟着,连和玉钗讲几句话都不得自由,更别说和弦月居的婢女碰头了,这事我只好交给你,务必打听清楚了,王瀛姝这回出宫到底有什么目的!我寻思着,嫂嫂让我提防王佳芙定然不是她杞人忧天,虽然我还未想通那贱婢有什么好提防的……总之我会找借口把你留在家里几日,你得盯紧了王瀛姝的举动。” 荧松低低称喏。 佳芙女公子也是裴瑜的妻。 荧松在心中长长叹息。 裴刘氏应当是重生人,否则她不应知道佳芙女公子的存在,更不可能提醒四娘戒备佳芙女公子,佳芙女公子会对四娘产生什么妨碍呢?她现在还受教于闺阁,从未去过裴宅,不曾见过裴瑜,更不曾见过裴刘氏,且就算前生,佳芙女公子从未妨害过谁,她是又一个可怜人,处境比五娘还要艰难。 裴刘氏不过就是想利用四娘,加害佳芙女公子。 但两人之间无怨无仇,裴刘氏为何要这么做? 荧松原以为她因经遇了重生,明悟了许多事,可现在她却又遭遇了更多的困惑,她永远想不通四娘对五娘刻骨的恨意,更想不通裴刘氏因何要加害与世无争的佳芙女公子,难道仅仅因为,她在担心佳芙女公子也是重生人?但就算如此,佳芙女公子的悲凄明明是因所嫁非人,裴刘氏为何介怀? 这天,王青娥在自家门口,遇见了被瀛姝邀来的陆婉姐妹。 第260章 主人的魅力 乔林涧要比陆婉姐妹来得更早些。 在暖阁门外,陆妍就先听见了门里的欢声笑语,她推门就往里去,人还没站定,就大声说道:“好啊我的王女监,你下了帖子请我们来,也不亲自去迎我们,我来瞅瞅,你今日究竟还请了何方贵客,这么冷的天气,巴巴地请了我们来作陪!” 先是看见了乔林涧,陆妍弯起嘴角:“原来是阿林,你可真是稀客,怪不得阿姝这般重视了。”又一转眼,看见了个陌生人,陆妍眨着眼:“这么讨喜的妹妹是哪位?我是第一次见。” 虽是双胞胎,陆婉可比陆妍稳重多了,先上前跟乔林涧见了礼,心中也诧异暖阁里还有个陌生的妹妹,就听瀛姝说:“是我自家的三妹,闺名佳芙。” 陆婉就明白了。 临沂王氏一族行三的女娘都比瀛姝年长,这位比瀛姝年幼的,定然是按照“养女”的排行。 对于乔林涧来说,陆婉姐妹两个算是半个主人,但对于佳芙而言,她是主,陆婉姐妹都是客人了,而且她本就年幼,需得先行礼,却在准备行礼时,就被陆妍挽住了:“自家人,别这么见外,我们连把阿林都不当外人,何况阿芙妹妹?” 暖阁里有一张榻台,几个女孩子都挤在榻台上,陆妍又见旁边服侍的婢女也面生,问道:“今日不见你那几个媖,几个如,这又是谁?看着年纪小,怎么就成了阿姝你的新欢了?快说说,她有什么本事。” “婢子桑落,贺诸位女公子长乐无极。”桑落跽跪着行礼。 “她的本事可大了,一阵间我们饮的酒都是她亲手酿的,我今日留她在暖阁,为着就是让你们打赏她的。” 莫说陆妍直眨眼,连陆婉都因这话惊奇了,笑着说:“阿姝自从当了中女史,越见小气了,请我们来饮酒,却还要我们打赏你的婢女,我听说宫里的女史可是有薪俸的,难道说,是你又犯了什么过错,被罚停了薪俸?” “今日的酒水当然不需要你们给赏钱,只不过嘛,过不了多久外祖父家中就会有大喜事了,定然得大宴宾客,男宾饮的酒是宫里赏的,女眷们饮的酒若想别出心裁,就得靠桑落调兑,我将她借给你们,让你们把这么个人材举荐给舅母,你说这赏钱该不该给?” “快别卖关子,我家会有什么大喜事?” “这我可就不能讲了。”瀛姝偏卖关子。 陆妍就伸手,直往瀛姝腋下够,瀛姝往后一仰,挡住了“攻击”,忙道:“是真不能讲,阿妍姐姐饶我这回,阿婉姐姐快救我。” 陆婉忙把陆妍拦住了,她猜到了应当是有关朝堂的事,瀛姝只是点一点,却不好细说的,便笑着冲妹妹道:“你还不知道阿姝的性情啊,就是逗趣的话罢了,你越跟她闹才越是中了她的计,反倒惦记着她瞒着我们的事儿,心里闹得跟猫抓似的。” 陆妍才放过了瀛姝,突地想起来“正题”,又伸手,这回却是挽紧了瀛姝的胳膊:“欸,刚我们在门外,你猜遇见了谁?是你那四堂姐,她今日也回门来,一见我们,就问姑母的病到底要不要紧,把我们都问愣住了,她又说以为我们是特地来看望姑母的,还说连你都告了假,是为赶回家侍疾的,王四娘是疯魔了吧,姑母好歹是她的亲长,她竟敢这样咒姑母?” 陆婉姐妹并不知道陆氏患病的事,只想着如果陆氏真有不适,瀛姝怎么也不会在这时作东道,因此都以为是王青娥胡说八道。 “那几日下雪,阿娘的确受了风寒,不过现在已经消了热,没什么妨碍的,却不愿让我去闹着她,坚持要静养几日,是真不妨事,因此阿父才没有禀告外祖父,我今日请两位姐姐来,一是阿娘的嘱咐,说我们好些时日未见了,正好这回我告了假,不如请你们来玩上一日,另则我也是为了提前贺阿林就快及笄,她及笄礼时,我应是去不了了,今日我们热闹上一场,我心中就没遗憾了。” 陆妍就想再打趣瀛姝几句,却被陆婉扯着胳膊阻止了。 她们现虽然都听说了,瀛姝多半会嫁给鬼宿君,乔三娘是鬼宿君的亲表妹,瀛姝与之多亲近合情合理,不过鬼宿君毕竟是皇子,这皇子的姻缘若无圣旨册定,都还有变数的,此刻打趣就不那么适宜。 瀛姝却问林涧:“现在这里的都不是外人,有件事,我就直接问阿林里你了,你的及笄礼理应是任舅母操持,可我就担心平邑伯会借机生事,最近他老人家可还消停?” 佳芙听闻“平邑伯”三字,心跳就急促了。 她知道前生时鬼宿君获罪,就是因为平邑伯谋逆的行为所累。 然而佳芙此时虽经重生,却一直困步于闺阁,又因身份所限,她并没有途迳听闻平邑伯府那场一度见笑朝野的荒唐事故,此时不由格外关注。 林涧颇觉得有些尴尬,但她确因为伯母的缘故,与瀛姝本也亲近,知道瀛姝不会因为她生父的罪错就轻看她,且家里那桩丑事,原也是闹上了廷尉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真无甚好避忌的,轻叹一声:“祖父酗酒后,时常斥骂世父,不过是陛下的圣令,如今祖父也只能在墅庄静养,无非就是吵嚷着病痛缠身,要让几位兄长去侍疾罢了,我是女儿家,又有世母照庇,倒是没有被闹腾着。” “要说来平邑伯也真够荒唐的。”陆妍快人快语:“平邑伯世子英豪气迈,赢得多少士族钦佩敬仰,就连我家祖父,都把平邑伯羡慕得很,他老人家却听信了那羊太公的挑拨,把亲生儿子往死里坑,现在居然还不知道反悔?” 陆婉这回没来得及扯陆妍的胳膊,急得咳出声来。 林涧却更觉过意不去了:“阿婉姐姐不必在意,非我之错,我则不必替人愧怍。” 瀛姝见佳芙正垂眸沉思,便也及时终止了这个话题,这天几个女孩当真热热闹闹度过了,晚间瀛姝去见父亲,才听说下昼时王青娥来看望了母亲。 “说是为件什么事情回家来和你二世母商量,才听说你阿娘抱恙,不过你阿娘没让她入病室,四娘也没多啰嗦。” 瀛姝知道王青娥回来是什么目的,也想到了她定然会把荧松留下来几天,因为荧松要和桑落“接头”。 王青娥要收买弦月居的留守婢女,选择范围非常狭窄,“三瑛”和“四如”都是坚定不移的,其余的婢女也不大可能接触到机密,而且既然跟了瀛姝这么久,哪怕瀛姝如今不在家里,做为弦月居的留守人员,比过去更加悠闲,一应待遇都维持了从前的水准,实在难以笼络,这样就只剩下了个桑落还有“变节”的可能。 她毕竟是瀛姝入宫前才从墅庄里带回大宅的婢女,主仆的情份没有这样深厚,而且年纪小,虽然受到了“三媖”几个大婢女的照顾,如果用重金收买,未必不会因为利益心生动摇,且瀛姝显然对她还算赏识,就大有可能接触到“机密”,王青娥选定了桑落为目标,但她当然不会亲自出面,这件事情她交给了姚氏。 姚氏也没必要亲自出马对一个小婢女威逼利诱,先是让她的大婢女玉钗出面试探。 玉钗从前是服侍大主母温氏的婢女,也不知怎么的跟姚氏“眉目传情”起来,在温氏的耳边说了不少挑拨离间的话,导致有一段时间,温氏对三儿媳陆氏格外不满,王岛护短,一状告去了王斓跟前,王斓干脆就把玉钗“赏赐”给了姚氏,玉钗既是姚氏的心腹,温氏也仍视她为旧仆,换句话说,玉钗在王家大宅还算是个很有体面的婢女。 但她的的地位,显然不足以威胁得了桑落。 桑落转过身,就把玉钗说的话告诉了白媖:“二女君院里的玉钗,说我们女君既不答应纳妾,又不愿意过继子嗣,大主母对女君已经极其不满,说我们女君根本护不了我,如果我不顺从于她,她就会拿住我的把柄,让大主母发话把我发卖了。” “你怎么回应的?” “这装作着急,问她要让我做什么事,她说也不让我干什么担风险的事,只需要老老实实回答她几个问题,她问我家中还有几口人在墅庄,怎么投了女公子的缘,我都说了,讲女公子喜欢饮酒,我又正好擅长酿酒,才被女公子带回来大宅。” “真机灵,如果玉钗收买你,你就收下她给你的财物,看看她接下来还想让你干什么事。” 这种事白媖都无需先禀报瀛姝,自己就安排了,于是当玉钗提出用一万铢钱“补贴”桑落的家人时,桑落就真的趁着她的阿爹从墅庄往大宅运送粮、肉的时机,悄悄让她的阿爹跟玉钗碰头,收了钱,存放在墅庄里。 可玉钗要和桑落碰面,自然不能直接来弦月居,尤其这几天瀛姝还在家里,玉钗就更需要小心谨慎了,王青娥关注哪些事,她肯定不会直接告诉玉钗,这在瀛姝的预料之中。 王青娥只会信任生死为她所控的棋子。 玉钗的身契其实仍在温氏手中,连姚氏都决定不了她的生死,更何况王青娥?因此她尽管会利用玉钗,但不会让玉钗了解她的心思,玉钗不知她的心思,就不知怎么从桑落口中问得有用的信息,因此王青娥必须把荧松留在家里。 瀛姝正想见见荧松。 第261章 “双向奔赴”的见面 荧松有些着急。 直到今日,她才知道被玉钗收买的人是桑落,前生时桑落倒是没有背叛五娘,但前生时也没有人想到要收买桑落,再没有诱惑之下的忠诚,不能认定为绝对忠诚,荧松担心在玉钗的威逼利诱下,桑落真会对瀛姝不利。 “前些时桑落跟我讲过,五娘跟那个孀居在家的薛娘子,捣鼓什么农具器械,这件事我已经禀告了女公子,桑落又听到陛下正是因为这件事才允许了五娘时常出宫,五娘正是因为借口改良农具,博得更多陛下的信重,那位薛娘子跟谢十郎关系暧昧,五娘现在是真被陈郡谢一族认定为了自己人。 而且我能笃定的是,五娘参与了平邑伯和乔世子的父子之争,这也是五娘揣摩陛下的圣意,知道陛下对平邑伯不满,却对乔世子极其信重的原因,这些都是桑落告诉我的,女君也笃定五娘其实是为她自身的荣华富贵考虑。 桑落只认我,因此还是由我想办法跟她接触,她一个小婢女往日没有外出的机会,不过我跟她约过了,我想见她时会在清风居的小楼上挂一盏灯,然后我会悄悄把清风居直接通往弦月居的小门的门栓打开,次日晚间到了约定的时辰,她只需要独个儿把弦月居那边的门栓打开,经小门到清风居,就能跟我碰头了。” 经玉钗这番解释,荧松就知道了她不可能单独跟桑落碰面,桑落说了什么,她务必要如实转告四娘了。 荧松经冥思苦想,才找到了个合理的借口。 “若是五娘不在弦月居,入夜后婢女们尽都可以早睡,桑落的行踪才不会被他人发现,可这几日五娘在这,婢女们夜间都有当值,从前的方式就不够稳妥了。我寻思着,还是光面正在跟桑落接触才好,横竖先也只需要交待她这几日特别留心,至于问话,等五娘回宫后再进行也无不可。” 荧松的真正目的是要恃机先见瀛姝,让瀛姝提防桑落。 “这事我可不能作主,还是让女君决定吧。”玉钗倒没有怀疑荧松的真正目的,嘴角挂着丝淡笑:“五娘还没入宫时,就已经不把女君放在眼里了,更别说我们这些婢女,从来不受弦月居的欢迎,正是因为光面正大见谈的机会鲜有,才有那般麻烦的约定,你有别的办法,我是不知行不行得通的。” 荧松也只好去见姚氏。 她可太了解这位主母了,四娘的狭隘尽都随了姚氏,哪怕仅仅为了不让三房好过,姚氏都定会不遣余力跟三房作对,更别说还对三房的雄厚的私产眼红心热,算计了这么多年,到底也没让二房的子嗣过继去三房,姚氏早把陆女君恨得咬牙切齿,另一方面,姚氏还指望着裴瑜日后提携亲儿子,就务得助着四娘,虽然姚氏从来不觉奴婢具有聪明才智,可只要她能把话说得中听,姚氏就大有可能采纳她的计划。 姚氏这段日子有点心烦,先前她病了一场,现在觉得身体依然不那么爽利,而且她如今彻底插手不了中馈之事,完全没了敛财的途径,自觉面上无光,背后不知挨了多少冷眼嘲笑,偏偏王岱还半点不懂得体谅她的委屈,终日间只知道和那两个狐媚子厮混,这日子过得,就没有一件事顺心! 这天她起得晚,用完早膳,看着外头阴沉沉的天气,毫无走出暖阁去庭院里逛玩的兴致,又觉无事可以消磨时间,歪在榻上生闷气,见荧松进来,竟开口问道:“四娘在裴家,一月领公中多少月钱?” 荧松答道:“公中的月例是三千铢钱,另兼一石粟,二十匹帛。” “她的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啊,却跟我吹嘘,说她现在日常所用的都是玉颜坊的祝余香。” “公中的月例虽不多,不过九郎君将贺女君留给他的私产都交给了女公子执管。” 姚氏才觉心里的闷气散了些:“听你这么说,九郎对四娘的确体贴,只他现在上头也有顾氏压制着,才没法保得四娘万事顺意。” “女公子也惦记着女君呢,常跟奴婢说,等九郎君入仕,得了品职,就算立业了,不再像眼下这么多拘束,那时才是女公子真正尽孝道的时候。” “我也知道她现在还不能理直气壮的贴补亲生的父母,她自个儿的手足兄弟,但她只要有那份心,也不枉我白生养她一场,我从前只知道鲛珠是个伶俐人,虽知道你比鲛珠更本份,可一贯拙嘴笨舌的,谁知道最终还是你熬出了头,成了四娘的臂膀。你放心,只要你好生服侍四娘,今后也断然不会少了你的好处。” “婢子承蒙女君恩惠,必铭感不忘。”铺垫得够了,荧松才禀报了她的顾虑,随之出谋划策:“女公子在夫家,时常受到刘少君的照庇,又同情刘少君的处境更加艰难,总是寻思着应该如何报偿姒妇。奴婢刚才突然又想到之前女公子恳求大主母允同相赐青媖的身契,原是真心赏识青媖擅长梳妆的技能,谁知竟被五娘曲解了,认定女公子是想加害青媖,导致大主母也对女公子心生误解。 现在六郎君虽然难有入仕的机会,不过刘少君为了九郎君的前程,也时常往贺郡公府走动,陪着贺家的大女君赴宴应酬,可别说刘少君了,就整个阳羡裴家都没有能梳出新巧发髻的婢女,奴婢因为懂得女公子的心思,才寻思着,虽然五娘不同意转让青媖的身契,可只是奴婢这几日时间向青媖请教梳妆的技巧,五娘总没有借口再诬篾女公子别怀居心了吧? 只要奴婢有了这个借口进去弦月居,女君差遣玉钗姐姐送些茶点果脯慰劳青媖就是合情合理的事,玉钗姐姐便自然有了机会光面正在接触桑落了,女君主动向三房示好,大主母定然也会心感安慰,慢慢就明白过来了,从前的种种不和,跟女君、女公子均无关系。” 荧松的这番话,把寻衅滋事的人说成了瀛姝,姚氏当然觉得十分顺耳。 “我原也想到了这法子,正打算这么嘱咐你呢,你竟能跟我想到一处,就这么办吧。” 荧松赶紧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裘衣,服侍着姚氏穿着好,又往手炉里加上一块香炭饼,跪着将手炉呈给了姚氏,随着姚氏出了暖阁,又问:“女君是否想先往般若君去,把这件事禀报给大主母?” “我的心思,竟都被你料中了。” 既然是去般若居,除了荧松之外,玉钗当然也要跟着去,温氏最近心中也有一些郁气,这是被王节的新妇李氏给闹腾的,其实温、李二族也是世代友好,温氏原本也很喜欢李氏耿率的性情,但她当然不愿王节娶李氏为妻,更别说李氏竟还处处维护王节,温氏上了年纪,就添了些老小孩的心性,想着自己过去把李氏当成自家晚辈般的疼爱,到头了,李氏竟然如此外向。 她又做不出来刁难小辈的事儿,只好生闷气。 对姚氏就有些爱搭不理:“你身子才好些,这么冷的天儿,怎么来我这里了?” “母亲别不是还在跟大郎媳妇置气吧?”姚氏早就听玉钗说了婆母这段时日的烦恼,笑着道:“他们新婚的小两口,从前对彼此都不陌生,这桩姻缘,经的是父母之命,也的确是两情相悦,大郎媳妇的性情母亲也一贯知道的,心直口快,她啊其实是担心大郎受委屈,又仗着母亲疼爱她,觉得母亲不至于因她维护大郎就生气。” 这话劝解不像劝解拱火不像拱火的,把温氏听得直蹙眉头。 玉钗就弥补道:“女君是情知大主母不会真和大少君置气,无非是担心大少君一心向着大郎君,日后无意间,把大女君也冒犯了,吃亏的还是大少君。” 温氏摆摆手:“还是说正话吧。” 又是玉钗先讲了姚氏的所求,姚氏才道:“她就是荧松,母亲过去还赞过这婢子本份的,昨日四娘回家,原就是为的这事,四娘还打算先求得三娣妇的同意,奈何三娣妇连见都不见四娘,我才让荧松先留下来,先跟母亲说,防的也是五娘又误解四娘仍在算计她的婢女,闹腾起来,母亲气上加气。” “四娘也是,何必这么计较梳妆巧扮的事?哪怕青媖的确精谙这门道,四娘身边也有心灵手巧的婢女服侍,能妆扮得大方体面就行了,犯不上再追求别出一格。” “四娘毕竟出阁嫁人了,虽然现在还没太多交际应酬的机会,但要是妆扮得更靓丽夺目,亲戚家的长辈们看着,问起来,知道她身边有这样能耐的婢女,都会称赞她会调教人,尤其是贺家的亲长们……都极爱追求时兴,如果荧松能学得梳妆巧扮的技能,亲戚家的长辈们若是有重要的宴会,借调荧松去梳妆,记得肯定是四娘的人情。” 温氏打量了打量荧松,没什么特别的印象,知道她不是好生事的婢女,就问她:“四娘在夫家,可受到过刁难?” 荧松低着头回应道:“顾女君见女公子和九郎君琴瑟和谐,很觉安慰,对女公子十分宽慈。” “罢了,小事而已,相信帝休也乐意助益自家阿姐,只是次妇你得记住了,四娘是有事相求的一方,她现不在家,你可得约束好她的婢女,既是向青媖请教,就不能颐指气使,务必保持谦逊的态度。” 温氏也清楚让姚氏保持谦逊的态度大约是不能够的,她实际上是直接约束婢女——好好学习,切勿滋事。 第262章 真消息,猜出否? 弦月居,“三媖”都在瀛姝的暖阁里。 主仆四人在掷卢,还真的是在赌钱,人人身边都有一个钱篓子,却都“只出不进”,榻台下摆着个“公椟”,输家把钱投进“公椟”里。姚氏领着荧松过来的时候,先就看见了木椟中已经盛了小半椟五铢钱,姚氏皮笑肉不笑:“怎么五娘好容易回来一趟,不打赏婢子们,竟然还摆开架势要赚她们攒下的积蓄?” “往年都是如此。”瀛姝笑吟吟道:“大冷的天只好在暖阁里避寒,掷卢是最热闹的博戏,这些钱也不是进我的腰包,墅庄的佃户们劳累了一年,用这些钱,买些酒、肉犒劳他们。” “难怪娣妇放心让你管办墅庄的事务,你年纪小小,还真精明,借着婢子们的钱犒劳庄客,庄客们不知道是谁出的钱,心里只知感激主家。” 瀛姝不肯受这讥讽,抬眼道:“世母是真把我看得太吝啬了,赏给庄客的钱帛年年都有规例,这些犒劳说明白了都是白媖几个的心意,庄客们季季都会送来果蔬,又回回都惦记着另备两篓,是专门给白媖她们尝鲜的,白媖她们的薪俸原就比庄客优厚,当然会报偿庄客,虽然说我也会凑份子,可从来没用这点份子钱赚名声。” 姚氏心里极其窝火,却不好在今日狠与瀛姝较劲,哼笑着:“我也就是说几句玩笑话,同时我毕竟是长辈,也是提醒五娘莫在小事上精明,结果使得婢女们心里暗暗埋怨,当然你自己知道这些道理,就当我多事吧。” 长辈来小辈的居院,自来是不会受到仆婢的阻拦的,当然也无需小辈“赐坐”,姚氏自个儿便坐在了榻台前的一张细腰圆凳上,她此时看着那张榻台上铺着那张金地花卉纹丝在毡毯,狠狠就觉扎眼,而熏笼里浮出的暖香,竟辨不出是由多少名贵的香料调配成,那香气温和,越使得暖阁里温暖如春。 一个小辈居住的,现在甚至算是闲置的暖阁,一应的陈设竟比她这长辈住的暖阁更加奢华,却让她挑不出理——这些陈设没一样出自公中,倒是几案上摆着那柄金如意,一看还是出自宫中,也不知是陛下赏赐,还是谢夫人赏赐。 “五娘既然这样大度,想来会答应我接下来要说的一件小事了。”姚氏勉强拉起唇角:“之前你要入宫,母亲原也是应许了把青媖这个能干的婢女调遣给四娘使唤,你却因为疑心四娘是要借机加害青媖,闹出了许多事故。 放心,我今日来并不是要为难你,更不是要责处青媖,青媖擅长梳妆,会梳不少时兴的发髻,也是因此她才被四娘相中,现在四娘也无意再为这事跟你起争执了,只想着让荧松向青媖学些梳妆的本事,也不必让青媖去我的居院,这几天白昼时,荧松来弦月居讨教就是了。” 瀛姝并不急着答应。 姚氏就施施然起身:“我先前去般若居问安,母亲也说了这本就算不得件事,我也不多在这里耽搁了。” 荧松就这样被留在了弦月居。 玄媖不用瀛姝叮嘱,先就出了暖阁,自己站在外头当“门神”,瀛姝也没让青媖和白媖回避,让荧松上榻台上坐,笑着说:“让二世母主动带你来弦月居,这可真是个最稳妥的法子,这件事除了你,谁也没把握能办成。” “五娘知道是奴婢的计策?” “桑落虽然收了四姐的钱,但可不会真听从四姐之令行事。” 就这么一句简单的话,荧松就明白了来龙去脉,她垂着眼帘:“是奴婢杞人忧天了。” “我也想见你一面,你几回送讯给丹媖,助我避开了四姐的算计,还知道了四姐不少的秘密,你的身契在四姐手里,做这样的事,可得担大风险。” “五娘不疑婢子居心不良?” “鲛珠落得那样的收场,你们难免会生唇亡齿寒之感,想多一条退路不算居心不良。”瀛姝替荧松找到了理由,微笑着:“我想见你不是要问你担风险的原因,是为了亲口告诉你不必担心我会再中四姐的算计,四姐的手段我心里有数,她妨害不了我的平安,可现在我没办法让你从四姐那处脱身,无论遇见多么要紧的情况,你牢记着要先顾自保。 我知道四姐还有一件要命的秘密,她亲口告诉我的话,我是信的,那件事你兴许也知道了,务必记住,远离那桩秘密,不要尝试试探。” 瀛姝没有点明王青娥是重生人的事,她也无意在这时就告诉荧松她也是重生人,这跟信任与否无关,性命攸关的事,若非必要,不能说破,瀛姝不说破,她还担心荧松会露出破绽,王青娥愚笨归愚笨,但现在的确掌握着荧松的生死安危。 从这天开始,青媖果真在教荧松如何梳髻,以及施妆时的许多技巧,当晚荧松就替姚氏梳了个新学的发式,只是姚氏并没有适合此样发式的簪钗,她的簪钗都太华丽了,失了灵巧别致。 次日,玉钗果然就提着一大盒茶点到弦月居,并不仅只犒劳青媖,弦月居里除了玄瑛、白媖两个在瀛姝身边服侍的大婢女外,连如丹这样的二等婢都聚在值房里分吃茶点,桑落自然也在,她不仅擅长酿酒,自从进了弦月居后,还自己琢磨出了调兑各式香饮的方法,就主动提出要将新调的一坛香饮温来分给大家伙品尝,玉钗就凑过去帮手,借机低声嘱咐桑落,让她这几日要格外留意瀛姝的言行。 瀛姝的假期转眼即过,未犯头疼脑热,就没有过染病气之忧,她得回宫销假了,弦月居的大小婢女们又都空闲下来,小主人不在家,她们日常只需负责居院的扫洒清洁,夜里都不用当值,亥时多半都已经熟睡。 桑落在一片寂静中睁开眼,出了值舍,快步走到小门外,轻轻拉开门栓,顺顺利利就到了清风居,玉钗和荧松都已经等在那里了,桑落当看见荧松也在时略显出了诧异的神色,不由退后半步,玉钗赶紧道:“你不必慌,今日约你碰面正是荧松有话要问你,我跟你就实话实说了吧,我们女公子前番在宫里被五娘算计了,为着今后不再遭到算计才想了解五娘举动。” “五娘并没有提起过四娘的事,这回答应让青媖教会荧松梳妆的技巧,也是为了跟四娘修好。” 荧松已知桑落今日说的话都已得到了瀛姝的授意,她这时再无心理负担:“五娘当然会这么告诉你们,但你又怎么知道五娘心里的真实想法?前番四娘入宫,被五娘陷害,可是险些连性命都没保住,这都多得陛下仁慈,才未让五娘的毒计得逞。五娘现在在宫里,极得陛下的信重,若想设计四娘,四娘哪有还手之力?也只能靠着你透露一些内情,事先提防着,也不过是求自保罢了。” 桑落便点了点头。 荧松问:“这回五娘为什么事回家?” “是因为女君抱恙,五娘原是要回家侍疾的,但女君担心五娘过染病气,一步不让五娘入病舍,五娘也只好用替女君煎药这样的方式略尽孝道。” “五娘在家时,佳芙女公子几乎日日都要来弦月居,你可知五娘为何同她突然这样亲近?” “是因郎主说起女君对佳芙女公子极为照庇,因此五娘才和佳芙女公子走动,为的是让佳芙女公子替她承欢于女君的膝下。” “那日五娘不是还请了平邑伯府的乔小娘子,以及江东陆家的两位小娘子到弦月居,这又是为的什么?” “乔小娘子快及笄了,宫里的乔嫔托五娘转交及笄礼,五娘也想提前贺乔小娘子及笄之喜,又请了陆家的两位女公子来,一来是为人多热闹,再则也是让佳芙女公子和陆家的女公子结交。” “当日五娘可有说起过别的事?” “是说了一件,仿佛五娘笃定陆家不久就有一件大喜事,需要大宴宾客,还把我荐给了陆家的女公子,说等到陆家设宴时,我可以为女宾们调兑酒水和香饮。” “是什么大喜事?” “这五娘就没有明说了,还说这事说不得。” “说不得?” “这事我还问过白媖呢,讲陆家的喜事为何陆家女公子不知,五娘却先知道了,又不跟陆家女公子说明白,五娘跟陆家女公子一贯要好,大无必要这么卖关子,白媖就说这件喜事多半和朝堂上的事有关联。” 荧松就没有多问了,倒是玉钗想起来一件事:“我前番往般若居去,还听大主母说起来大主翁那日去了陆家,大主母以为是为三女君的病情,还嘀咕了几句,说三女君的病无非是因为下雪天受了寒凉,大主翁真犯不上专程去跟陆家的主翁交代。” 荧松回到裴家后,把这些话一五一十都告诉了王青娥,她还加上了自己的见解:“大主翁如果真是为陆女君的病情去见陆家的主翁,陆家的两位女公子应当早就会主动看望亲姑母了,不会等到五娘邀请她们才登门,因此大主翁应当并不是为陆女君抱恙的事,此时已经临近新岁了,各家都在准备一年间最大的节庆,事多且杂,因此按惯例是不会串门打扰的,又结合桑落透露的情况,看来朝堂上是真会发生大事了,而且这件事还大益于陆家。” 王青娥思忖了一阵,颇有些困惑:“这段时间朝堂上确有大事,谢晋被弹劾,是贺郡公携同郑郡公之力,谢晋大中正的职位是必然保不住了,可这件事却和陆家并无关联,陆家凭什么会获益?” 王青娥长着个简单的脑袋,在她看来弹劾谢晋事件是贺遨牵头,谢晋被撤职,大中正的职位必然会落在江东贺的头上,就连太子党都是这么认定的,根据梁坚透露给裴瑜的情况,太子正为大中正一职眼看就要被贺遨夺得的事情焦头烂额,担心着二皇子会借着这股东风,扶摇而上,威胁他储君的地位。 荧松牢牢记着瀛姝的嘱咐,并没有显示出对于储争政斗的事过于见识卓越。 她只是提出:“大主翁当然不乐见陈郡谢失势,可大主翁如今并未在朝中担任实职,应当也无法左右朝事。” 这知却提醒了王青娥。 她可太知道了,自家的祖父看似已经失势,只好韬光养晦,可从来没有失去过皇帝的信任,虽然说无法左右朝政,但完全能够左右皇帝的决定! “走,跟我先去见姒妇,我得听听她的高见。” 裴刘氏现在王青娥的心目中,可谓智计非凡,又因极受贺家亲长们的喜爱,简直就是楷榜一样的人物,不管大事小情,王青娥都愿意听取这个亲嫂嫂的意见,于是将她打听来的情况毫无保留告诉了刘氏。 “你真是想得太简单了。”刘氏微笑着:“谢晋那只老狐狸怎会甘心白白吃一大亏?哪怕是明知道大中正一职必然保不住,也不会将这美差拱手让给郡公,陈郡谢毕竟根基雄厚,陛下心中也必存顾虑,陛下啊,其实理加乐见谢、贺二姓争斗,使两家的权势均有减弱。因此大中正一职,最终必会为太子党所得。” 荧松在旁听着,心中的弦顿时崩紧了。 她跟王青娥的看法可不一样,并不认为刘氏智计超凡,就算刘氏能从江东贺内部听闻一些朝局政事,可这个目光短浅的妇人压根就难以看透表相之下的利害攸关,刘氏如此笃定太子党会获渔翁之利,不是出于她自己的分析,必定是因为经历过。 如果不是瀛姝叮嘱在先,荧松现必定会焦虑,意图把刘氏透露的这一情况想办法知会瀛姝了。 她又听王青娥问道:“姒妇竟然料到陛下的想法,为何不先提醒郡公?” 刘氏翘起的嘴角颤了一颤。 当她不想出谋划策么?那得贺郡公听得进她的劝言才行!她的娘家只不过众多依附着江东贺的朋党之一,连她的父兄都没有参与计议的资格,只能够依照贺郡公的指示行事,她要是就朝局政事指手画脚,无异于自取其辱。 就更不说哪怕二皇子最终在储争这场战役中落败,江东贺也并没有因此就立即遭遇重创,且就算江东贺难逃一败涂地的祸殃,这回她和裴珷也必不会受到诛连,她的目的,只限于复仇! 江东贺的兴衰自有江东贺的运数,他们夫妇二人前生已为江东贺所累,并未辜负贺氏一族,今生他们大无必要再为江东贺献力。 可刘氏当成不会把心里话告诉王青娥。 第263章 暴露的心宿君 刘氏伸手,拨了拨灰白兔毛裘领,才懒懒抬起眼皮。 “郡公有郡公的考虑,我们身为女眷,大不必干预规划大计。” “依姒妇看来,陆氏一族必然不会因为这件事情得益了?” 刘氏略沉吟,不由蹙眉道:“按说大中正一职应当会为崔琰所得,只不过我听说你的那位五妹跟虞皇后闹得水火不容,她现在未必还会一心一意为太子谋划,如果是她使计让她的外家享获这从天而降的大机遇,未必不能说服陛下,毕竟你不是也知道陛下对临沂王氏还是极其信任的,陆、王二姓是姻亲,陆郡公若是能争得大中正一职,对王氏一族也有极大的益处。” 王青娥把拳头都握紧了,恨恨道:“绝不能让王瀛姝的诡计得逞。” “我当然能理解娣妇你的心情,换作我,也不愿眼看着宿敌春风得意,不过朝局政事可轮不到你我干预,姑且还是要忍耐一时。今日娣妇提供的情况其实是对二皇子殿下有益的,我会让郎君转告舅父,不管我们的推断准不准确,舅父预先与江东陆的族人结交,总归是有益无害的事,如果日后果如我们的预料,舅父先有了准备弥补损失,必然会得到郡公的嘉许,舅父在江东贺的地位得到提升,于郎君及九郎都是好事。” “江东陆是王瀛姝的外家,如何会与舅父结交?”王青娥不解道。 “陆郡公要想真正坐稳大中正一职,跟江东贺树敌可是有害无益的事,毕竟在平定蜀州叛敌一事上,是江东贺立下了赫赫功勋,陛下哪怕不情不愿,也必须嘉奖,这也是这回郡公能够扳倒谢晋的基础,有谢晋为前车之鉴,陆郡公与江东贺同为江东权门,怎会与江东贺为敌?” 王青娥却依然有些不情愿。 刘氏又拨了拨自己的裘领:“再说陛下哪怕为王公说服,但未必可以如愿,结交陆家只是权宜之计,又不是当真要和江东陆共进退了,娣妇想想,二皇子殿下若能成功争得帝位,难道会把江东陆看得比江东贺更重?鸟尽则弓藏,兔死则狗烹,娣妇还当将眼光放得更长远些。” 王青娥其实根本就无能改变大势的走向,她也只好先忍下心头的窝囊气,这件事她自然没有瞒着裴瑜,裴瑜当然也不会向梁坚告密,可裴瑜的身边,早就有了司空北辰的耳目,于是这件事就走漏了风声。 司空北辰得到密报,眉头紧蹙,心上焦灼。 早在笃定王青娥为重生人前,虽然司空北辰并没有很上心,王青娥前生本就死得早,就算重生所知的人事也极其有限,面前此妇愚钝,重生后也没有变得精明,就连贺氏都对她心生厌弃,又哪有资格左右司空月乌的决定?然而司空北辰却得知了王青娥故意结交田氏的事,让他不得不怀疑王青娥左右,还有一个重生人。 会是裴瑜么? 如果是裴瑜重生,就大有可能利用贺骁这个亲舅舅争得贺遨的重视,那就很可能对他形成妨害了,司空北辰不敢吊以轻心。 裴瑜的长随福延,因是其生母贺氏的保姆之子,被裴瑜视为亲信,但根本难经财帛的诱惑,前生时就为他轻易收买,裴瑜的种种作为都在他的监视下,这是用惯手的棋子,再次收买可谓“驾轻就熟”。 据福延禀报,贺骁唤裴瑜去家中相见,当时裴珷也在,这三人饮酒议谈,福延听得贺骁再三询问裴瑜——“陛下的意向,真是让陆靖继任大中正”? 这可真是个石破惊天的消息!!! 贺遨、郑备只是提前针对谢晋发动弹劾,何至于改变崔琰被授任大中正一职的事态?陆靖虽然不是他的宿敌,还是瀛姝的外祖父,论来这样的变故对他来说并不会构成严重的妨害,可这件事的改变,前提源于他的父皇心意的变化! 司空北辰安坐不住,他立即动身往长洛宫,这类事件他根本没有别的人可以商量,唯有白川君。 “陛下并没有跟我商量过大中正的继任人选。”白川君也难得的蹙紧了眉头:“裴瑜是从裴王氏口中听闻的消息,裴王氏得知这条消息的途径只能是通过临沂王族内,如果陛下真有任命延陵公为大中正的打算,我想应当会先行告知临沂公,也就是裴王氏探知的这条消息具有可信度。” “但父皇属意的人选本应是崔琰!” “殿下以为陛下为何改变心意?” “临沂公暗中佐助于孤,延陵公乃临沂公的姻亲,由他职任大中正于孤而言虽然看上去也有益处,可就连临沂公,真正忠事者其实是父皇,更何况延陵公?父皇对母后的态度大有转改,孤本就担心有人在父皇跟前中伤离间,此人应当还极得父皇看重。” 那范围就极其狭窄了。 “殿下疑心的人是临沂公?” 司空北辰神情凝重。 “临沂公不会为重生人。”白川君却十分笃定:“王公若为重生人,是他谏言让延陵公主中正之事,他便已经动意要扶助其余皇子,目前看来只有可能是五皇子,这才符合王公此番图谋的利益,但真若如此,他又何必非要举荐延陵公呢?五皇子缺乏的可不仅仅是朝堂的声望,就连乔世子,在中军的威信也是有限的,因此五皇子若要具备夺储的基础,争取延陵公的扶持远远不足,务必还要依靠陈郡谢的力助。 因此王公如果真是重生人,且决意扶持五皇子,他就不会坐视贺遨、郑备的阴谋得逞,凭陛下对王公的信重,哪怕王公说服陛下放弃既定的策略,陛下也不会怀疑王公居心叵测。因为贺遨已经针对谢晋发动举劾,不管谢晋会不会被降职,贺、谢二姓都已经结仇。” “君卿的意思是,父皇哪怕力保谢晋,其实也不会对既定的策略影响太多?” “陈郡谢的实力得以保存,这对于贺、郑二姓的威胁更大,虽然殿下无法因为这回弹劾事件直接获利,可失去了大中正的扶持,殿下势必会更加重视四皇子的扶助,手足齐心,兄弟合力,这符合陛下一直以来的心愿。” “但除了临沂公,孤实在想不到还有……” 这话司空北辰只说了一半。 因为他忽然想到,还有一个人也具备左右帝意的能力。 “未知君畴现可在长洛宫?”司空北辰问。 白川君半抬着眼睑,将一直在手里把玩的那串佩珠,往几案上一放:“顾策这小子心性浮躁,不是研琢观星之术的料,殿下还是别太看重他的好。” 司空北辰只是讪讪的笑。 顾策是白川君的族侄,也是顾氏子弟中,唯一想要追随白川君学习观星术的人,司空北辰看中的却是顾策另一项能力。 这或许不能称为一项能力。 建康的才俊中,最擅长啸者当推心宿君及顾君畴,心宿君便时常邀约顾策登高长啸,视顾策为好友,而顾策也一直是司空北辰的“好友”,此番司空北辰打算利用顾策,替他探问司空月狐究竟是不是在他背后拆台的人。 “殿下何必如此在意此事?”顾策有些心不甘情不愿。 重生人一事,司空北辰当然不会告诉顾策,他长长叹息道:“我的处境,君畴心知肚明,不是我多疑,着实父皇曾经露意倾向于任命崔公主大中正之事,但不知是谁举荐了延陵公……贺骁已经在筹划结交江东陆氏族中士官了,若是不能让范阳卢一系的士族获得品评士官的重权,于我而言实为生死攸关的要事。 君畴当知我,我并非不能容人的心胸,尤其对待四弟,从来不疑他会行为妨害于我之事,可能够影响父皇心意的人,除了临沂公、白川君,便只余下四弟了! 嫡长为储,是古礼律制,若然四弟违背父皇一直以来推崇的礼律,暗中谋划篡逆之事,难道君畴还要将四弟视为知己?” 司空北辰知道顾策清风峻节,最恶的就是悖逆之事,且也一直知道他这储君,得到君帝的真心认同,因此无论司空月乌及司空木蛟如何笼络示好,顾策待他们都是冷若冰霜,更别说在白川君面前说那两个人的好话,替他们博取白川君的助力了。 “如果举荐延陵公的人确为心宿君,殿下意欲如何?”顾策又问。 说明已经意动了。 司空北辰赶紧竖起手掌:“如果真是那样,我也只会加以提防,避免为四弟中伤。我心知我虽居嫡长,可需得具备让父皇所认同的,承担起江山社稷这副重担的能力,我求的是光明正大。 权位的争夺虽然历来残酷,我无法让手足兄弟纷纷让贤,但只要他们不真行篡逆之祸,当尘埃落定时,我必化干戈为玉帛,父皇和白川君的教导我从不敢忘,若要使国祚长延、江山永固,必须不能再生手足相残之祸!” “在我看来心宿君举荐延陵公,并不代表居心叵测,除了崔公之外,延陵公也的确具备主中正之事的才品,殿下心中忧惧,我答应前往心宿府探问,但无论结果如何,还望殿下始终不忘初衷。” 顾策还是答应了太子的请求。 他的家族不涉储争,可他所敬重的族叔白川君却一直致力于扶助太子,这当然也取决于陛下的意愿,忠事于君王,就必须恭顺于王命,而且太子的贤能看上去的确远胜于二、三两个有权阀扶助的皇子,唯有心宿君…… 单论贤能,心宿君具备与太子较力的能力。 但毕竟君国已经立储,君王并无意在太子及心宿君之间重新抉择,心宿君若真行为了中伤不利太子之事,大失光明磊落,也就不配“贤德”之称了。 这是顾策虽然不认为心宿君真有夺储的野心,但依然答应前往探问的原因。 司空月狐对于顾策这位“不速之客”表现出了春风般的温情。 “今日来访,却不是为了清谈。”顾策虽然这样说,但依然还是品着四皇子殿下亲手煮的茶汤,看上去还像是要清谈的作派:“过去我未和殿下议谈过朝局国政,今日却是为朝局国政而来。” “哦?”司空月狐挑眉道。 “大中正被举劾,我却以为到了大利于整顿中军的时机。” “这仅仅只是君畴的见识?” “当然,少不得叔父的指点。” “白川君还有何见解?” “叔父观星,心宿灿亮,有主决之兆,且鉴于殿下又的确奉令监管兵部,因此叔父但考较于我,我根据星相及朝局推演……关于陈郡公卸任之后,究竟哪位卿相继主中正之事,当是由殿下举荐。今日来见,正是为了向殿下求证。” 司空月狐击掌道:“君畴不愧为白川君的子侄,得了白川君的真传。” “殿下可是举荐了延陵公?” 司空月狐惊讶道:“就连这也能推演出来?” “推演,其实并非占卜,只不过根据策的浅见,殿下若想达到整顿中军的目的务必不能只将谢慎治罪,还要揪出不少触律的部领,这又离不开谢郡公的妥协,可若想得到谢郡公的配合,接任大中正这一要职者就务必无损陈郡谢的利益,几位卿相中,临沂公的姻亲延陵公最为适宜。” 司空月狐笑而不语。 顾策心中已经明了,他将这番对话如实告知了太子,笃定道:“殿下的确多心了,虽然心宿君的确举荐了延陵公,可为的确是实现肃整中军的目的,不存私心。” 太子表面上如释重负。 但多疑如他,又怎会相信顾策的判断?司空月狐本就跟王节交近,甚至还举荐了王节暗使北汉,虽然就算王节说服了北汉兵援,一切都如司空月狐的计划,王节也不会获得朝堂的功赏,可是在父皇心目中,定然会记下王节立下的功劳,父皇会逐渐重用王节! 王节原本就是王斓心目中的宗长继承人,日后会主决临沂王光明堂的事务,此番,司空月狐还举荐了陆靖主中正之事,他岂不大有可能争获临沂王及江东陆二族的支持? 鹬蚌相争,这回却换司空月狐成了那个得利的渔翁!!! 司空月狐必定是重生人!!! 这一推断让司空北辰冷汗淋漓,司空月狐原本就是他最为忌惮的人,因此前生他才设计司空月狐与上蔡梁反目结仇,他不是没想过干脆把司空月狐斩草除根,但他不能将之处罪,否则中军便会骚乱,他的帝位必须要靠中军稳定,他根本没有把司空月狐名正言顺处死的借口。 可若是暗杀毒害,那就得先收买司空月狐的心腹,因为司空月狐绝不能死在皇宫里,否则天下人都会疑心他就是主谋凶手,中军同样会叛乱,这么做,只能造成两败俱损的结果。 司空月狐原本就掌管着飞鹰部,擅长间谍之事,要想收买他的心腹还不被发现极其不易,倒是用剧毒,这样的方式更加简单,然而如果世人皆知司空月狐死于毒杀,他这皇帝依然会受到怀疑。 皇族中人死于毒杀,这样的事件太敏感,他不得不顾忌会引发更大的风波。 第264章 瀛姝不是香饽饽 司空北辰对司空月狐的“心慈手软”,还有一个重要原因。 事实上司空月狐并没有任何司空北辰感觉到威胁的行为。 因为不存必须毒杀的紧迫性,再兼种种顾虑,司空北辰方才没有痛下决心,但那是前生了,现在司空月狐显然已经对储位产生企图,威胁感已经牢牢把司空北辰笼罩了个严严实实。 他想到因为梁氏的“悔改”,使得司空月狐的婚事成为了悬而未定的状况,这应当正合司空月狐的意愿,心月狐不是佯装毫不在意,是真的因为摆脱梁氏这毒妇暗暗欣喜若狂,现在的司空月狐,属意的心宿妃究竟是谁? 有可能是陆氏女,更有可能是瀛姝! 司空北辰握紧了拳头,胸腔有如被块巨石压着,他能觉察到呼吸间弥漫着的血腥味。 他在宫卫中,原本有一枚关键的棋子,非紧急时刻不愿启用,因为这枚棋子并不是完全受控于他,变数太大,可现在似乎只能启用了。 这枚棋子,属近卫军,只听令于皇帝司空通的调遣,但因为欠太子一个人情,暗中也在维护太子的安全,当然他不至于完全为太子利用,却行使什么阴谋诡计,不过太子只是向他打听一件事,此人也如实告诉了太子。 秋狩礼时,围场之内,郑莲子殒命的现场,司空月狐和瀛姝果然都在! 太子于是笃定了司空月狐就是重生人的推测。 但他又陷入了另一个困惑,瀛姝明明无意成为陈郡谢的棋子,她入宫是因听从临沂公的嘱令,暗助于东宫,司空月狐何德何能动摇瀛姝的意志?太子不肯去设想瀛姝也是重生人这一可能,是因他心中无比清楚,瀛姝如果是重生人,对他的恨意绝不会消除,那么瀛姝所作的一切,都是报复他曾经留下让她殉葬的遗命。 她再不会相信他,接受他的情意。 太子捧着自己沉重的脑袋,颤栗着想从蛛丝马迹中找到确证瀛姝绝非重生人的证据,但他又很快走神,盘算着此时要怎么让司空月狐死于无形,可纵有那样的利器,但怎么可能施于一个早就对他心存提防的对手身上之后,还能不露半点痕迹,得以全身而退? 一把推开暖阁的窗户,寒风入室,逐渐让太子的头脑冷静下来。 不能轻举妄动,否则反而会被心月狐这个奸诈之徒抓住他的罪柄,父皇最不能容忍之事就是手足相残,心月狐如果利用这一点来算计于他,他失去了父皇的信任,就再无还手之力了! 目前最关键的仍是要顺利将卢婉苏娶回紫微府,先争获范阳卢一系为自己的臂助。 对了,瀛姝若是重生人,应当不会眼睁睁看着他赢得范阳卢此支坚实有力的臂膀,瀛姝比任何都清楚范阳卢于他而言的重要性,是他因为急于除掉刘氏,才让瀛姝心生误解,以为皇后是想“一石二鸟”,她才会加以反击,而且对他心生提防,才隐瞒了不少内情。 心月狐是他的心腹大患,这一次必须斩草除根,可最妥当的方式就是借刀杀人,还得等候时机,大可利用毕月乌及角木蛟,甚至是鬼金羊!!! 于是这天,南次与他的太子兄再次“巧遇”了。 这回太子跟去了鬼宿府,“大言不惭”要求“蹭吃蹭喝”,南次自然不会吝啬一餐酒肉,他知道经瀛姝的一番安排,司空北辰定然知道了延陵公大有机会主中正之事,今日应当是来进一步确定消息。 “五弟如何看待朝堂上这场轩然大波?”酒酣耳热时,太子先以谢晋受劾一事作为切入点。 现有五个皇子都被授予了实务,谈议朝局政事实属正常,南次也没打算闭口不谈,他轻靠着凭几,一手还把玩着酒盏,瓷盏温润如玉,除了装盛美酒,确也适合把玩,南次也一直有这样的小习惯,尤其是轻松惬意时。 他明知司空北辰对他的习惯颇为了解,因此前生时才能一眼看穿他深藏的心事,那时连父皇都不知他心悦的女子是瀛姝,唯有司空北辰心知肚明,他的鬼宿府,当然有司空北辰安插的耳目,他现在已经知道了谁是耳目,不过没有急着拔除。 “益州督重任在身,贺郡公风光得意,此番大中正恐怕得吃亏了。” 鬼金羊有这看法,倒也不足为奇,太子心中暗暗思忖着,他也靠着凭几,却是一声长叹:“其实父皇真正的想法是利用这回时机大力肃整中军,不过这需要谢郡公的配合,如今能劝得谢郡公暂以大局为重者,也只有临沂公了,我也不知事态进展如何,只盼着临沂公得以大功告成。” 叹息才住,太子又微微笑道:“我听说一事,贺骁竟然意图攀交陆议郎,我不由猜测恐怕就连贺骁都知道了这回举劾,临沂公能起到关键性的作用。只不过贺骁自知难以攀附得上临沂公的子侄,竟然才想通过江东陆这条迂回的路迳。” 南次微微蹙起了眉头。 “贺、陆两门毕竟都是江东权阀,过去虽然不算交厚,但牵牵连连的也有共同的姻朋,贺骁呢,其实并不太受贺遨的看重,可如果有望攀交临沂公,为二弟笼络人心……他在贺氏一族中的地位定然能够扶摇而上。” “他倒是想得美。”南次轻哼一声:“师翁的为人,莫说贺骁,哪怕是贺遨都休想真正赢获师翁的垂青。” “我也就是随口一提,当然也明白临沂公的风骨,怎么也不会对贺遨这等贪婪之徒青眼相顾,无非是前番跟五弟饮谈,听得五弟的心事,如今又听说贺骁似有异动,就寻思着五弟的婚事……总得随在二弟、三弟、四弟之后,而朝堂这场风波之后,哪怕临沂公仍然韬光养晦,二弟和三弟也许都会意识到他们过去,实在轻看了临沂公对朝局的影响。” 司空北辰没有把话说得太直白。 皇子的婚姻,当然是以利益为重,正如原本贺氏、郑氏相中的儿媳均出身于各自的亲族,然而当轩氏归朝之后,眼看着这位突然出现的神元殿君竟大益于储争,她们又都谋划着以姻联的名义替儿子们争取轩氏这面“旗帜”,待得贺遨、谢晋鹬蚌相争,却使大中正这样的美职落在陆靖头上时…… 这两个妇人必定又会“恍然大悟”,临沂王氏已经渡过了最艰难的时期,哪怕难复难当年的权势,可经临沂公的运筹,竟然得以让姻亲陆靖威势大增!!! 虽然表面看来陆家的闺秀似乎理更有“作用”,可陆靖的崛起,实际是凭靠着临沂公简在帝心的优势,皇权哪怕并不足以压制权阀,但权阀若能争得皇权的扶助,才有十足的胜算。 临沂王氏光明堂的闺秀,有谁的“作用”能与瀛姝抗衡? 届时毕月乌、角木蛟、心月狐、鬼金羊纷纷争娶瀛姝,四子互搏,就是他一石四鸟的获胜良机了。 太子自觉精明,南次却一头雾水。 他有些拿不准司空北辰今日的用意了。 不管是毕月乌,还是贺家的子弟,想要求娶得瀛姝绝无可能,司空北辰不可能天真到以为利用他对瀛姝的爱慕,靠着几句暧昧不清的挑拨,就达到借刀杀人这个目的的地步,可如果司空北辰意图在害杀毕月乌后,嫁祸于他,又何必打草惊蛇? 又不仅是南次一头雾水,当他把司空北辰的行动告诉瀛姝后,就连瀛姝也不明所以。 “认真古怪。”瀛姝缓缓摇着头:“就算司空北辰已经笃信外祖父会任大中正,决意阻挠贺骁攀交江东陆的念头,他何至于认定了你会为他所利用?” 瀛姝并不知道司空北辰现已知道了崔琰落选是因为司空月狐的谏言,她对事态的分析,就局限于司空北辰只把司空月乌视为心腹大患的视角。 临沂王氏一族乃乔迁至江东的世族,虽然与陆门联姻,可江东陆并非只有临沂王一门姻亲,司空北辰理当忌惮的是贺骁当真能够通过笼络出身陆氏一门的士官,比如他所提到的陆议郎——议郎是官职,为光禄勋所属郎官之一,职事为顾问应对,可参议朝事,但有无实权取决于是否真获君帝的信重,这还必须建立在君帝有权主决政事的基础上。 也就是说据现今的局势,议郎其实算不什么要职。 瀛姝的外祖父是江东陆的宗长,她的嫡亲舅父中,无一任议郎之职,司空北辰提到的是陆裳,为延陵公众多族侄之一,陆裳之妻与贺骁之母存在牵牵绕绕的姻朋关联,这才大约成为了贺骁自觉可能攀交延陵公的契机。 但在司空北辰的视角中,如果真觉临沂王氏的女儿会因延陵公主中正之事就“水涨船高”,那么贺骁又何必舍近求远?毕竟她那位四姐,也是光明堂的嫡女,裴瑜现在又因为王青娥的缘故,对贺骁这舅父十分亲近,如果司空北辰真认定了江东陆氏的兴衰,必须依赖临沂王氏,因此就连二皇子司空月乌最终都会低声下气地争获临沂王氏的垂青,那么贺骁大可不必先向陆裳示好了。 “或许司空北辰心目中,笃定裴王氏已为师翁厌弃,现师翁最重视的孙女是你。”南次提出一个猜想。 “他可是重生人。”瀛姝道:“在他看来,你已请求阿伯许婚,而我虽然于他并无真正的助益,但也从没有偏向二皇子党的行为,他疑心的是你我已经两情相悦,既是如此,你当然不会疑心我会移情毕宿君,真因为他那几句‘提醒’,就跟毕宿君争斗,他借刀杀人的计划能够一帆风顺。” 瀛姝一直在揣测司空北辰不正常的举动,垂着眼睑,神情凝重,她毫无察觉把“两情相悦”四个字说出口时,南次的眼波里荡漾的情绪。 南次现在的心思,已经全然不在于司空北辰的异常了。 但他还是把瀛姝的分析清晰入耳。 “不,司空北辰真正不安的必定是局势已经大不同于原轨,他也必定清楚我根本不能左右外祖父的任何决定,哪怕我外祖父真的被授予大中正的要职,我也不至于成为关注焦点。”瀛姝再次缓缓摇头:“但我觉得我们不能过度行为了,不管司空北辰会不会中计,急于对二皇子动手,我们都不能去担当挑拨东宫党手足相残的风险。” 但瀛姝还是觉得司空北辰不会放心大中正一职,落于非他阵营的权阀手中。 世族门阀间的姻联关系异常复杂,这就注定了一姓门阀,不可能同所有姻亲都是休戚相关,姻联是否形成阵营属性得看具体的情形,比如司空北辰和婉苏的婚联,司空北辰作为一国的储君,自然是比范阳公所有的孙女婿份量更重,而婉苏是长房嫡女,虽然不是嫡长女,但因为她的文才出众,范阳卢一直是将婉苏当成宗妇培养的,也就是说在范阳公的心目中,婉苏日后定会婚联与范阳关系友好的门阀子弟,而且婉苏的婚配对象必然是被当成宗孙培养的青俊。 换句话来说,如果范阳卢不愿扶助司空北辰,范阳公就根本不会认同这桩姻联。 但瀛姝的婚联一定会造成阵营属性么?这是不一定的。 因为临沂王与江东陆之间的婚联,还根本不涉及朝堂之争,当时司空通没有称帝,他只是避难来的江东的一介郡王,王斓扶助司空通具有一定的前瞻性,他当时已经预料到了以洛阳宫为中心的北部地区会因为司空皇族的阋墙之祸乱成一锅粥,在那样的情况下西豫根本不可能抵挡得了诸胡联盟的攻击,也只有当西豫的统治轰然崩溃之后,偏安于建康的司空通才有可能以唯一皇族的身份称帝。 但王斓绝无可能靠着自己的前瞻性,就说服陆家这样的江东士阀结成政治联盟。 陆靖当时愿意和临沂王结为姻亲,固然是看重临沂王氏在东豫统治时期的政治根基,觉得王斓追随的虽然是一个毫无竞争力的琅琊郡王,可王斓的兄长王致,做为临沂王氏宗长的继承人,在洛阳朝堂之上具有极大的影响力,这就对于江东陆扩大势力有益无害——即便是王致一着不慎被九王夺位之乱牵连,可远走建康的王斓这股势力仍然得以保存,临沂王氏不至于一败涂地,就更加不至于连累江东陆。 出于这样的考虑,陆靖才答应将自己的小女儿嫁给了王斓的小儿子,瀛姝的父亲王岛完全没有继任家族宗长的可能,因此王、陆之间的联姻就难以形成牢不可破的阵营关系。 直到后来洛阳陷落,西豫亡国,司空通有了机会在建康称帝延续司空氏的国祚,陆靖作为临沂王氏的姻亲,在看清大局走向的前提下,方才义不容辞站出来支持司空通建立的东豫政权,这是江东陆在权衡利弊之后独立作出的抉择,并非天然必须要成为临沂王氏的同盟军。 瀛姝姓王不姓陆,瀛姝的父亲还绝无可能主决家族事务,她的婚联其实不会左右临沂王氏的政治立场,就更没有可能左右江东陆氏的政治立场了,因此贺骁意图攀交江东陆,不择婚联,而行友交的路迳其实是正确的——延陵公绝无可能在明明能够“左右逢源”的情况下,去应一场非生即死的豪赌。 哪怕延陵公突然膨胀了,决意博更大的荣华富贵,那也不会利用一个外孙女和司空皇族婚联,江东陆又不是没有适婚的女儿。 瀛姝素有自知之明,她清楚自己的姻缘绝无可能成为贺、郑两姓眼中非争不可的重要筹码,她更不觉得司空北辰会如此“看重”她。 第265章 婉苏的抉择 温香漫绕的暖阁,范阳卢而今执掌中馈的大女君姜氏正发呆,她面前的书案上搁着一张纸笺,上头写着一首诗文,诗文并不长,但却满凝着愁绪,这首诗是她的外甥崔宁所作,外甥女崔茵年小不知忧愁,不知兄长所作的情诗,竟抄下来拿给她赏评,她是能读懂崔宁诗里的意思的,因此才觉得心中泛起无尽的苦闷。 姜氏已经过世的婆母,范阳公卢远的发妻也姓崔。 卢、崔二姓世代联姻,崔宁为崔琰的嫡长孙,本应娶她的长女婉汀,小儿女间幼时便常有接触,虽没有正式定下姻缘,但都觉得不会有变了,长辈们眼看着他们两情相悦,也并没有想过阻挠,谁知道因为她的小女儿婉苏文才天赋极高,竟让翁父更加赏识,于是改变了想法,当婉汀及笄时,翁父决意将婉汀另嫁,和崔家的世代姻联,就要靠婉苏为纽带了。 崔宁为宗孙,虽然心悦的人是婉汀,也只好服从亲长们的安排。 崔宁比婉苏年长八岁,如今已经二十有三,原本是等到婉苏及笄,最迟明年就会完成六礼,可事情竟然又再发生变故,陛下亲自开口,要为太子求娶婉苏。 姜氏一母同胞的姐姐是崔宁的母亲,一个嫁来了卢门,一个嫁去了崔家,因此姜氏把崔宁这外甥也是视若亲出,虽然明知崔宁曾经和婉汀两情相悦,但她还是乐见婉苏为崔家的长媳。 当婉苏的姻缘可能会再次发生变故时,姜氏就极其担心,好在她眼看着翁父仍在犹豫,并没有立即答应把婉苏嫁去皇家,姜氏心想:太子母族势弱,因此陛下才想为太子找一门强有力的妻族,目的是固储,然而翁父其实并无意涉入储争,只要翁父坚持一直以来的立场,陛下也不能强迫。 她是真没料到,不仅是范阳卢,就连河东崔竟然都改变了不涉储争的想法,又当翁父询问婉苏自己的想法时,婉苏竟然说了心悦太子,愿奉圣令受册为太子妃的话。 一切已经成为定局了。 姜氏倒不觉婉苏说的是违心话,她能看出女儿确然是欢欢喜喜在备嫁,她哪怕再是如何担心婉苏入宫之后,恐怕根本无法适从内廷那些尔虞我诈的争斗,可这是婉苏自己选择的人生,她担心也是无用,也只能默默祈求着太子殿下表里如一,将来不会辜负婉苏的真情挚意,只是姜氏一想到她的长女婉汀,心里就揪得慌。 婉汀的婚姻不幸福。 而崔宁这首诗里的意思,也俨然在为错失婉汀遗憾不已,原本一桩金玉良缘,竟然成了这样的结果,姜氏谁也不怨,只能怨自己,当初她就应该为婉汀力争。 她发着呆,暖阁的门却打开了,入内的是良妾严姬,这样冷的天气,她却穿着单薄的袄裙,纤腰不盈一握,双颊若映霞光,二十出头的女子,自然神采焕发,姜氏不由又想到长女婉汀那憔悴的面容,心又被揪了下,却赶紧招和,让严姬靠着熏笼坐下。 “你虽长于军伍门户,身子骨强,但也莫太轻视了这寒冷的季候,外头怎么也该罩件夹氅的。” 严姬虽是卢浮的妾室,不过生性爽直,姜氏颇喜她的性情,妻妾之间如姐妹一样的相处,就从来没有红过脸。 “妾方才打了一套拳法,舒展了下筋骨,嫌夹氅累赘,且也并不觉得寒冷。”严姬笑着解释了一句,就道:“妾方才是在花苑里练拳,眼看着三娘和崔七娘在茶室里,便去坐了坐,正好听崔七娘跟三娘说,她是听人讲的,太子殿下虽然已经定下了两个良娣的人选,竟还属意于临沂王家的五娘,崔七娘是为三娘打抱不平,说了不少王五娘的不好,三娘只是静静地听,妾没敢插话,又听三娘问崔七娘那些闲话是从哪里听见的,崔七娘说是听族里的一个嫂嫂讲的,又说她那位族嫂,有个表妹是宫里的良人,三娘就再没多问什么了。” 姜氏不由改了神色,只拉过严姬的手:“你有心了。” 严姬所称的崔七娘,就是崔宁的胞妹崔茵。 虽然崔、卢联姻之事两次生变,不过仍然得延续下去,只不过范阳卢已再无闺秀合适嫁给崔门的宗孙,姜氏的长子又已经娶妻,此代的婚联只能落在姜氏次子卢霖及崔茵头上了,这是出乎两家意料的结果,崔母原是打算把小女儿嫁给姜家的儿郎,因此对崔茵就难免娇纵了些,好在姜氏和崔母是亲姐妹,崔母才不是很担心女儿日后会受婆母的挑剔,但因为崔筑现放外任,崔母也随着崔筑去了任职地,在临行前,干脆就把崔茵托给了姜氏抚教,崔茵于是就住在了卢宅,前几日是因崔宁的生辰才回了趟崔家。 姜氏跟严姬又说了几句闲话,没多留她,待严姬告退,姜氏才让仆妇去把婉苏唤来。 没待姜氏问,婉苏竟主动把崔茵的话复述一遍。 “你是怎么想的?”姜氏先且摁下心里的惊疑。 “阿姝姐姐入宫前,女儿在曲水会时便同她相谈甚欢,她性情豁达,且正直热心,女儿与阿姝姐姐一见如故,视为知己。若日后真有与阿姝姐姐共佐殿下的幸运,女儿必与她协力同心。” 姜氏垂着眼:“婉苏,你难道没想过王五娘和梁、虞两个女子完全不同?” “女儿心知。”婉苏道:“梁四娘乃主动跪求陛下成全,愿为太子府良娣,虞二娘乃是皇后的亲侄女,这两个既定的良娣均非殿下择选,可阿姝姐姐毕竟是应选入宫,现在虽非选御,却还是乾阳殿的女官,阿姝姐姐必然无意于东宫,如今传出那么多的流言,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应当殿下是真的爱重阿姝姐姐,想要记得她的芳心。” “你既然已经想到了这些,怎么能忍受太子当众声称心许于你,却在暗中移情他人?” “阿母,女儿还知道殿下之所以当众声称心许于我,是因女儿出身范阳卢的大宗,女儿的姻联,是我族之大事。” “婉苏,你明知道太子的想法,还要坚持入宫么?!” “女儿……心折于殿下的话,发自本衷,无半字虚假。女儿还知道阿姐的心事,相比起阿姐,女儿至少能为心悦之人的发妻,女儿已经比阿姐要幸运多了。” 姜氏大吃一惊:“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何时知道的?” “年幼时不知,只觉得大表兄待女儿彬彬有礼,但还不如曾家其余几位表兄的亲昵,女儿原以为正因亲长们早有了联姻的属意,大表兄为防引发不守礼数的非议,方才更加注意言行。后来有次舅祖父过寿,阿姐却称病未有到贺,那是大表兄唯一一次私下与女儿见面,打听阿姐的病情,女儿本不知阿姐是佯病,就将阿娘的说辞转告大表兄,大表兄仍然忧心忡忡。 女儿事后想想,越来越疑惑,因为那日阿姐虽未到贺,姐夫却是应邀赴宴的,又哪怕大表兄觉得问姐夫打听阿姐的病情显冒昧,为何不问阿母,不问阿兄,特意向女儿打听。 女儿故意将这件事透过给了傅母,傅母如阿娘此时一样,神色俱变。” 姜氏长长叹了声气。 “女儿隐隐猜出了事实,于是故意在阿姐面前提起大表兄,阿姐当时也极怅惘,却强颜欢笑,祝福女儿能得良缘,但那日,避开女儿后,阿姐和阿娘说了许多话,阿姐辞家前,眼睛还是红肿的。” 事隔两年,也隔了两世。 那一世的婉苏尽管情窦未开,但并非榆木疙瘩,而且她明知卢、崔两门为世代联姻,太容易想到她的阿姐才是真真正正的宗子嫡长女,又明明与崔门的宗孙年龄更加相宜,长姐联姻崔氏比她更加适配这个关键点。 长姐婚后,过得并不幸福。 姐夫虽然也是世家子弟,但性情过于激进,好交权贵,甚至于为了交际应酬,逼迫阿姐也对他人的女眷阿谀奉承,可世人不会认为男子知上进为错,阿姐因此也只好忍气吞声,这些事阿姐并没有告诉她。 当她知道这些事的时候,也已经有如被遗弃在了冷宫,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被厌弃,整日悲郁,阿姐入宫,其实是为了安慰她才说起自己的婚姻。 “婉苏,至少你并不厌恶陛下,不像我,嫁给了一个庸人,却还要随着他,变作跟他一样的庸人,那几年我也觉得度日如年,我甚至想过亲手了断如此悲苦的人生。但多亏你成了皇后,再也不用我去阿谀奉承他人了,你那姐夫终于谋得了州官之职,我和他分居两地,互不打扰,我突然就不想死了,如今我日日闲居家中,养了不少花草,跟鱼鸟为伴,这样的日子让我感到了欢惬。” 阿姐未说出的话,她心里都知道。 大表兄当然还是会娶妻生子,错过的人生似乎就永不可能再相交了,无论卢、崔二姓的情谊如何长存永续,但阿姐和大表兄,他们已为陌路,心中对彼此越是惦念,就越要转身背向,不看也不听,删除对方的一切痕迹。阿姐后来明白了自己的悲苦,不是错失了爱慕之人,而是嫁进了牢笼里。 显阳殿不应是她的牢笼。 于是她才想重新尝试。 姜氏根本不知道面前的幺女,已经不是在她精心呵护下,那朵从未受过风霜摧凌的娇蕊了,她只觉自己心里的伤口,猝然就被撕开了那条疮疤,疼痛甚至想让她踯紧身体。 “婉苏,你是因为愧疚,你是因为自责你夺走了婉汀的良缘,才做出了那样的决定么?” 婉苏起身,依偎进母亲的怀里。 “阿娘,在和殿下相识之前,其实我并不懂得阿姐为何那样怅惘,祖父跟我说我会嫁给大表兄,我想过了,便是婚事出现了变折,我应当也不会觉得悲伤难过。直到我遇见了殿下,我才似乎懂得了阿姐为何不想再见大表兄,阿姐从来没有责怨过谁,她只是不想再活得更加悲苦。 我庆幸殿下是储君,而且祖父、舅祖父都愿意辅佐殿下,如此我才不会再步阿姐的后辄,错失自己爱慕之人,我知道我和殿下,并非两情相悦,殿下真正心悦的人应当是阿姝姐姐,阿娘,我都知道,但我还是愿意遵从自己的内心,我嫁给大表兄和嫁给殿下根本没什么不同,不过至少殿下才是我真正认定的人。” 姜氏听这话,只觉越发辛酸,她其实也不如何相信太子的话,又确实知道崔宁的情意也早早就付予了婉汀,命运使得婉苏遇不着两情相悦的人,可这世间的夫妻,又有多少是一见倾心呢? 当娘的人,唯有强忍着辛酸:“我和你父亲,成婚前其实也不算熟识,虽见过面,也说不清是否相悦,但知道姻缘已定,就将未来的生活直往美满的方向想,世上情缘之事也是最难说清的,有两情相悦的,最终却成为了怨偶,夫妻真要琴瑟和谐,还得看真在同个屋檐下生活过,能否处成细水长流的情分。” 婉苏已知道了这个道理。 从前的她就是太执着,不甘受到了欺骗和背叛,对于许多的人事,也只从自己的理念出发,苦口婆心地劝谏,但没有设身处地为太子着想,于是渐渐话不投机,她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是太子的那份真情付诸了旁人,但她是有机会的,就算不能成为太子心目中的唯一,却有许多机会赢得太子的爱重,死前尚且执迷不悟的她,为哀怨所困,重生之后她才恍然大悟,她的心仍然会因为见到他就雀跃欢喜,他在孤独无助时,需要她和她的家族,她没有任何顾虑,她要成为更完美的人,兴许在此重启的人生,他们之间就再无疏隔。 “婉苏你能想明白,不执迷去争夺太子的一心一意,至少今后的日子过得不会那么煎熬,其实我也并不信太子有多么爱慕王五娘,他是未来的一国之君,虑事必定是以社稷权位为重,太子能得储位,其实多靠得陛下不忘和虞皇后同甘共苦的夫妻情份,太子靠这得益,日后应当也不会辜负我们家在他最艰难的时候,忠事扶助的情义。 我今日未曾问,你就主动把茵儿的这番话告知,一定还有别的想法。”姜氏又问。 第266章 瀛姝将为心宿妃? 姜氏更担心的是婉苏过于端良,无法适应内廷的尔虞我诈。 嫁为士族宗孙之妇,当然也不能一味地恭顺贤良,得比普通执掌一家中馈的女子掌握更多知识技巧,需得更有主见,甚至还需要一定剖析时势的能力,但一般而言,对未来宗妇的培教都不会以阴谋诡诈为主,更何况婉苏原本要嫁的是崔宁,两家世代联姻,卢家的女儿在崔门为宗妇,根本不需要阴谋诡诈。 婉苏毕竟还小,也并不可能嫁入夫家就直接执掌内务,正常的情况下,姜氏只需要着重培养婉苏的大局观,之于具体处办内务,还得看未来婆母的教导,以及用实事磨砾,合格称职的宗妇都不是一蹴而就,然而婉苏现在却要成为太子妃,立即面对的就是如何跟谢夫人、贺夫人等等妃嫔明争暗斗的难题,更不要说就算紫微府里,那个能在宫宴上公然讥嘲心宿君跪求为太子姬媵的梁氏女绝对不是盏省油的灯,还有一个虞良娣,她是皇后的亲侄女,太子对她也必然会予以照庇。 婉苏的婚事已经成为定局了,姜氏最关心的还是婉苏怎么处理内廷更加复杂的人事关系。 “茵妹妹是为他人利用,她并不知道她这些话是在挑拨离间,茵妹妹是真的为我打抱不平,因此女儿没有当面反驳茵妹妹,只问了她是从何处听得那些闲言碎语,知道是从崔门内宅传出的话,女儿更觉不能轻疏了,可茵妹妹年岁还小,并不懂得其中的利害,她又和那位族嫂极其亲近,因此女儿觉得先不用告诉茵妹妹,但为防茵妹妹日后再被利用,女儿才决定把这件事告诉阿娘。” 听婉苏考虑得这般周道,姜氏心中的悒郁才略消减了些,她拍拍婉苏的肩,让她坐正,姜氏很严肃地剖析这件事情:“皇后受到了斥罚,具体内情鲜有人知,朝野间的议论也都只是跟郑良人遇害一事有关,但陛下并没有因此就训斥太子,因此陛下应当并没有易储的意向。可不管是长平郑,还是江东贺,他们的视角都会倾向于他们有力的情势,可太子身后毕竟还有我们范阳卢支持,陛下已经择定了婚期,大婚之喜也在有条不紊地筹办,这桩婚事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生变的了。 因此才会有人想要离间你和太子的关系,又或者说想借你的手,不利于王五娘。王五娘的祖父临沂公自来忠事于君国,只要陛下不生易储之心,临沂公就绝不会与太子为敌,婉苏,你能信任王五娘,不受挑拨之辞,你做得很对,关于崔家族中那个族妇是被人利用,还是被人收买,这其实不是关键。” 婉苏点着头:“不管是被利用还是被收买,这枚棋子的作用无非就是挑拨离间,如果仅仅因为此事,舅祖父便重处族人,甚至还会造成与姻亲反目的恶果,就眼下的时势,对太子而言都没有好处。” “那你可知何为关键?” “如果背后指使崔家族嫂的人是梁四娘及虞二娘也还罢了,但如果是危宿、角宿二君,说不定崔门的姻亲中,已经有人投向了东宫的敌对阵营。” 姜氏长叹:“卢、崔、姜三门,因为东渡至建康,历代积攒的产业损失殆尽,逼于无奈,不得不遣散大部丁勇,根基其实大为削弱,否则也不至于会为贺、张等等江东的豪阀所制了。现在咱们对太子殿下的支持,其实无非基于对乔贵士族群体还存在极大的影响力,这就有助于在朝堂之上的谏争,可论及真正的实力,还是不足以让太子安枕无忧的,而我们的亲族中,确有不少持观望的态度,毕竟,如今为乱世,危宿君、角宿君都有权阀所持的外军拥戴,也确有实力扞动储位。” 婉苏沉默不语。 她知道太子能够得以顺利登位,多靠陛下及临沂公等等的苦心运筹,甚至还有心宿军所领的中军做为坚实的保障,建康城未起大乱,纵然君帝突然崩逝,太子也能持遗诏率先掌握主动。 可要真正完成打压权阀的大计,纵然在太子登位之后,也难以一蹴而就,当年她正是因为看不懂这些局势,只一味规劝陛下应当宽宏仁厚……君权得以增固,不是她和范阳卢的功劳,陛下的身边,一直有临沂公运筹帷幄,一直有瀛姝分忧解难,而她甚至无法维持内廷的平和,有多少次,都是瀛姝救下她的性命,她才避免了被阴谋毒害,稀里糊涂死于深宫。 她这皇后,在瀛姝面前,黯淡无光。 因此她郁悒悲凄,积愁成疾,璇儿还那么小,她就已经耗得油尽灯枯,临死之前,她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孩子能不能在那座阴森的皇宫里活下去。 她的前生,着实太无能。 “王五娘现为中女史,侍值于乾阳殿,她虽跟你一样,锦衣玉食的长大,没有经遇风波险恶,可她能受到陛下的信重,有好几桩宫里的事案,都有她参涉其中,我想她的才智及胆识,的确非普通闺秀可比。 她如今为贺、郑两位夫人视为威胁,是因她表面上助益着谢夫人,但据你祖父推测,王五娘的姻缘多半不会落在东宫,因此不管太子对她如何看待,你都不需太上心。” 婉苏就更不言语了。 她担心的从来不是瀛姝会入东宫,她担心的是瀛姝的命运已经改变,多半会婚配鬼宿君,可太子对瀛姝的执着,也会因为瀛姝成为弟妇就放弃么?前生时太子在裴瑜、瀛姝和离后,坚持下令册瀛姝为淑妃已经引起了不少诽议,但毕竟还未犯伦理,可要是依如今的情势,倘若陛下令瀛姝婚配鬼宿君,太子说不定会抗旨! “你祖父以为,陛下应当会册王五娘为心宿妃。” 婉苏大吃一惊。 “太子离不开中军支持,而陛下分明是要培植心宿军率持中军,为了让太子及心宿君一直戮力同心,促成心宿君姻联临沂王确为极其稳妥的方式,临沂王忠事于君国,心宿君便不会受妻族怂恿和东宫离心,将来心宿君少不得会率中军出征,他不在京中,心宿府也的确需要一个才智不凡的王妃主事,方能佐助于朝局。”姜氏握住婉苏的手:“如果你祖父的判断无误,将来恐怕内廷之事,少不得你还要和王五娘商议处理,跟她维持友交确然有益。” “可是阿姝姐姐……分明是和鬼宿君两情相悦……” 姜氏摇摇头:“儿女私情永远不能和家国大事相提并论,王五娘如若不应选,她的父母大抵也是不愿让她嫁入皇室的,王侍郎和陆女君,他们真是难得的一对神仙眷侣,大抵也是希望他们的独女能嫁得良人,博一个地久天长,双宿双栖,可皇室子弟,不管是心宿君,还是鬼宿君,正妃之外,都定然有良娣、姬媵。 鬼宿君的嫡亲舅父乔子瞻极受陛下重用,日后也会成为太子的所重用的勇将,乔氏一族的女儿说不定还会选入后宫为妃嫔,因此鬼宿君的妻族就不能再是高门望族,陛下必定会从太子的姻好之族中,择一中品门第的闺秀册为鬼宿妃。” 婉苏轻轻吁了口气。 虽然说平邑伯已被幽禁于别院,应当没有机会再举兵谋逆,可宫里的乔嫔仍然有可能成为一个变因,如果乔嫔野心不消,仍有可能牵连鬼宿君,瀛姝若被册为鬼宿妃,岂不也会受到牵连? 倒是成为心宿妃…… 太子哪怕再是爱慕瀛姝,也当了解若要实现巩固君权、安定社稷的志向,势必离不开心宿君的忠事辅佐,瀛姝若真被册为心宿妃,太子当不会为了一己私情置江山大业不顾,他不是那样的人……毕竟当年,为了打压权阀,他也会眼睁睁看着瀛姝涉险受辱,他也曾经叹息过,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自责不能庇护瀛姝平安,就不应固执己见非要迫瀛姝入宫。 心宿君若得此良缘,也不至于如前生,受到许多磨折了。 善良的婉苏,认定时光得以回流,使这样多的人命运都得以改变,就一定是上苍体悯人间疾苦——志在力保华夏之治的当今圣上兴许不会再因亲征北汉而突然崩逝;与世无争的鬼宿君也不会再因外祖父的逆行受尽幽禁之苦;无惧马革裹尸忠事君国的心宿君应得家宅安宁、子女双全;虽然志在林泉却当君国危难之际敢于铤身而出的王侍郎,他不会再为不可为之事,导致葬身敌国,险些尸骨无存。 而天下女子之中,唯一有能力辅创盛世,使得治下百姓得以休养生息的王氏五娘,她不会再相继承受丧父丧女的哀痛,她不会再深陷于内廷的尔虞我诈,无人能让她受辱受屈,经历那样多的苦难,她依然会以另一种身份,发挥她的才智,受到无数百姓的敬重和爱戴。 我的命运应该也会得到改变吧?婉苏心想。 我其实已经释怀,不再期待一心一意对人,就索求一心一意的回报,我有两世经遇,会赢得他的认同,我至少能够成为真正有资格站在他身边的女子,他是君王,我不奢望成为他心目中最重要的人,我只是想,这回能让真正让他感受到我的真情挚意。 我对他的爱慕,从来不是因为他是大豫的储君,我之所爱,实为司空北辰此人。 —— 紫微府,宦官吕全迈着小碎步,至暖阁外,却见好几个婢女都跪于廊庑,那发上插着支金花玉蕊步摇的婢女,似乎脸上还透着些不愤的神色,吕全就没敢直往里闯,一问,果然是鸾奴在里头服侍,吕全也只好跽跪于廊庑。 大约候了大半时辰,暖阁的门推开半条缝,也不见鸾奴的形容,吕全只听她娇滴滴的声嗓,嘱咐着备热水,吕全自然是不动弹的。 再等到热水送进去,又过了片刻,连带着鸾奴在内的婢女都鱼贯而出,吕全才进暖阁。 太子已经着装整齐,端坐于榻台上,只是没有带冠,眉眼间也有几分慵惰,见吕全入内,嘱咐他一声:“嘱咐下去吧,让鸾奴单住一间值舍,她惧冷,多拨给她一些银丝炭。” 太子偶尔会宠幸婢侍,这着实不算什么罕事,虽然皇子们现在均未大婚,自然也没有正式纳入良娣,不过宫里早已指派下侍寝女使,像毕宿府,二皇子都有两个姬媵了,太子是最年长的皇子,也早有了内闱之实,不过太子并无意给那些受到临幸的婢女姬媵的名位,今天居然特意交待他善待鸾奴,都是前所未有的事了。 鸾奴的姿色其实极其普通,更说不上什么才情,但吕全却牢记着侍奉太子的准则,那就是永远不要去猜测太子的喜恶,只需要了解喜恶,莫逆太子之意。 现在也没必要急着去安排值舍和银丝炭,吕全永远分得清轻重缓急,他要禀报的是一件大事。 “据奴婢察知,河东崔氏的姻亲之一汝南阮氏确然已经为毕宿君说动,为了显示对毕宿君的诚意,阮寿竟然使其女儿利用崔九娘,崔九娘应当已经受阮氏怂恿,游说太子妃提防王女监。” 太子耷着眼睑,并不为这件事震诧。 “范阳卢、河东崔、还有太原姜,这三家的姻好关系才具有牢不可破的阵营联盟,至于汝南阮氏嘛,原本打算的就是投机钻营,如今眼看着贺遨竟然都敢举劾大中正了,而且父皇又接连申斥了母后及郑氏,汝南阮难经诱惑倾向毕月乌也在我的意料之中。 卢家的女儿,虽然没有大智计,但也不至于听了几句闲言碎语,就真会为难五娘的愚狂之辈,范阳公原本可是有意让她嫁入崔门维系世代姻交的,真要如此沉不住气,范阳卢也无能助佐于孤了。” 太子知道阮寿不是他的忠臣,也不能称为毕月乌的忠臣,而是以趋利避害为准则,就是一株墙头草,阮寿现在倾向毕月乌,无非是以为贺遨已经立即就要主中正之事,凭靠着贺遨的提携,汝南阮就能扶摇而上,不过阮寿毕竟还留了一手,他肯定知道卢远看重的孙女不会轻易受人蛊惑,但还是让他的女儿依计行事了,这就是先应付贺遨罢了,毕竟谢晋现在还没被降职呢,贺遨也没有真正坐在大中正的位置上。 太子对阮寿并不如何在意,因为他笃定哪怕崔琰会失大中正的重职,贺遨也必定不会得逞,陆靖毕竟是临沂公姻亲,陆家又没有女儿入宫为妃为嫔,暂时不会涉入储争,阮寿总不至于眼看着贺遨受到打击后,还死心踏地追随毕月乌。 不过他仍然交待吕全:“安插在阮家的耳目暂时不要撤回,日后说不定还能派上用场。” 第267章 宫女子姜 岁岁元旦,宫中都要大设宴席,哪怕是今年皇后被禁足于显阳殿,元旦日应是不能接受内外命妇的拜贺了,可外命妇们仍然要入宫赴元旦宫宴,且除夕日,陛下还要亲自主持祭祀典礼,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不少事宜都需要如今执掌宫务的谢夫人筹办,虽然这些事务都有专司的房署具体负责,不过谢夫人仍然需要花耗不少心力督促核实,故而这段时间乔嫔常在昭阳殿替谢夫人分忧,谢夫人对她的主动也没有见外。 朝堂上关于贺遨举劾谢晋的风波仍在延续,虽然谢夫人经瀛姝安慰,情知陈郡谢不至于因此事案大伤元气,可想到父亲此番多半会被降职,又因拿不准父亲是否会听进临沂公的劝导,暂退一步,她的心里未免还是有些忐忑不安的。 对于自己父亲是何性情,谢夫人多少还是了解的。 陈郡谢百年望族,历经朝代更替、江山易主,必有起落,尤其是当西豫的九王夺位,导致国力衰颓,最终洛阳城破西豫国灭,陈郡谢被逼无奈只好南渡东迁,跟不少北方世族一样实力大有削弱,但至建康后,因为谢晋当机立断采纳了临沂公的建议,举阖族之力与临沂王氏一族成功抵挡了赵、齐、辽三部联军的南伐之役,而且逐渐收复了荆州、相县等地,陈郡谢从而位列东豫的八大权阀之一,可以说谢晋开创了家族的又一个辉煌时代。 谢晋虽然不能称为枭雄,因为他没有把司空氏取而代之的野心,不过也极其自负,决断族事自来说一不二,谢夫人自知自己虽是陈郡谢的女儿中最受家族重视者,不过就连她,也实难说服父亲在朝堂之上的取舍。 诚然,就算父亲不愿退让,陛下也不能真以此为据治父亲重罪,更无力把陈郡谢连根拔除,可要是帝心就此偏向了江东贺,局势不仅对陈郡谢而言会有极大不利,首当其冲的其实就是昭阳殿,陛下若笃定陈郡谢不顾大局,甚至心生叛逆,那么谢夫人的一切谋划都会落空了。 谢夫人现在最担心的还是瀛姝会受这场事故连累,当真就会成为宫中的一介女官,熬成白头宫娥,别看陛下似乎的确把瀛姝视为自家晚辈,但帝王心自古最是难测,在江山社稷面前,小小女儿家的生死祸福着实轻如鸿毛,瀛姝入宫后,为了昭阳殿的利益,着实已经树敌太多。 也多得这段时间有清河公主在昭阳殿,陪着谢夫人说说笑笑,体贴着谢夫人的一应起居饮食,虽然说照料等事宫女们自来不敢疏忽,可宫女们却无法弥补谢夫人膝下没有子女承欢的情感缺失,瀛姝现在不能长伴谢夫人身旁,也唯有清河公主还能给予谢夫人几分安慰了。 清河公主既在昭阳殿中,简嫔也时常来此相伴,昭阳殿里竟比寻常热闹多了。 这天,似乎又要下雪,过午后风里的湿寒之气直往骨头里钻,鸟雀早早躲进了巢穴里,天穹的云层越积越厚。谢夫人还有不少内事折需要批复,她也不在那空敞的殿堂里处办这些内务了,让宫女们把内事折都拿进了冬季起居的暖阁,清河公主“自告奋勇”亲手磨墨她允了,乔嫔、简嫔要帮忙批复内事折她也允了,又让宫女们点了计时香,笑着道:“我其实是个懒惰的人,这些事务也不算什么紧急事务,今日限定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咱们就别管这些事务了,听听清河抚琴,她现在的琴技是越发精进了。” 乔嫔便微微笑着,却留意着简嫔的神色。 心宿君擅清啸,谢十郎却擅琴瑟,清河公主倾慕谢十郎才尤其在琴瑟上用心,只不过陈郡谢却根本无意让家中的子弟婚配皇族的公主,尤其是谢十郎,他可是不少上品士族心目中的东床快婿,谢晋当然要用这个孙儿的婚事交络士族,清河公主的母族不过是中品,虽然她的胞兄眼看着要掌率中军,但中军和外军本就是逐力的对立关系,这万万不会因为一个公主的姻缘就被改变,陈郡谢娶一个皇族公主入门根本毫无利益,简嫔是明白人,瞧她现在的脸色,看上去可十分凝重呢。 乔嫔就想起了付氏从长风殿捎来的消息——郑夫人根本不把简嫔放在心上,是因郑夫人笃定心宿君乃太子党,简嫔也自知他们母子没有争储的实力,也唯有投靠太子才能自保。不过谢夫人明知清河公主的女儿情思会落空,却一直由得清河公主向她示好,无非也是意图利用清河公主博得帝心倾向罢了,毕竟因为心宿君的关系,几个公主中,清河公主最得陛下的怜爱,这些年,昭阳殿能力压长风殿和含光殿,清河公主居中也起到了几分作用。 可简嫔心中却是透亮的,为防清河公主在此关键时刻成为谢夫人手里的刀匕,因此这段时间才会常在昭阳殿看护,一阵间的事件,不管简嫔在不在昭阳殿,是无关紧要的事,也就是说,只要依计而行就可以了。 乔嫔为付氏游说,认定唯有郑夫人跟谢夫人联手,才能使谢晋平安渡过这回举劾事案,她急于立功,方能取代瀛姝在谢夫人心目中的地位,而且一阵间发生的事……郑夫人真是手段了得,这件事后,当谢夫人知道真相,还哪里会再把王瀛姝视为心腹?! 计时香是不会散发香息的,静寂地燃烧,那细细的白烟在门窗紧闭的暖阁里,笔直地升腾,又悄然消散,只余半枚时,就有宫女入内禀报。 “夫人,药膳署的宫女子姜在昭阳殿外跪求入见。” 谢夫人挑着眉:“药膳署的宫女?药膳署的何掌执虽是新近选任的,但她已经是老资历的女官了,怎么会容许署内的宫女直接跑到我昭阳殿门前喧哗?” 禀事的宫女神色更加慌张了,欲言又止。 “夫人,请容妾先行告退吧。”乔嫔微微垂首。 谢夫人顾虑着这段时日乔嫔替她分担了不少事务,而且行事又极正派,并没有任何鬼祟私心,要是此时单单只让她回避未免显得不近人情,因此便道:“我已经嘱咐了内厨,今日多做几道菜肴,为的就是留下阿乔、阿简两位在昭阳殿用晚膳,以酬两位这些时日替我分担了不少事务,你这时回去,一阵间还要过来,我瞅着今日多半会下雪,怎好让你冒着寒凉多走这一趟呢?” 又对禀事的宫女说:“不管何事,不要支支吾吾,快些禀明情况。” “子姜手持的是显阳殿赐下的令符,如今在殿外,还高举着令符跪求入见,说有要事禀报夫人。” “药膳署的宫女怎会有显阳殿赐下的令符?”乔嫔故作吃惊:“各司署的宫女就算有矛盾争执,自有掌执官处夺,否则些微小事都要烦动皇后、夫人判决,岂不乱了宫中的规律?皇后就更不可能暗赐司署宫女可直通内殿的令符了,除非……除非皇后殿下曾经密派予这宫女要务,夫人,如今皇后不能执务,想来这宫女才会来昭阳殿复命,药膳署是备呈药膳的重要司署,子妾手持令符来见,当是察觉了紧急之事。” 皇帝及后妃的药膳,虽然都是由太医署的医官拟方,交由光禄寺下的药膳厨烹饪,不过药膳的烹饪一般需要更长的时间,看守火候协助完成烹饪就成了宫女的职责,因为膳厨不能进入内廷,药膳烹饪好后,得由药膳署负责烹饪的宫女以及服用药膳者居殿的宦官或者宫女一同将药膳呈上,以为彼此监督,在送呈的过程中杜绝加入“异物”的罪行。 无论是膳食,还是药膳,但凡是入口的饮食,当然必须严防投毒,才能让帝后等等贵人的安危得以保障,因此这一类司署自然极其重要,现在药膳署的宫女手持令符称有密情禀报谢夫人,谢夫人无论如何都不能掉心轻心。 发生这样的事,也必然已经触动了简嫔的警觉,她建议道:“这件事夫人当然必须过问,不过按照规律,还是要先召来何掌执,毕竟是发生在药膳署的事,倘若夫人允许宫女越权上禀,此例一开,将来各署的掌执官怕就无法服众了。” “淑媛提醒得即是,只是各司署的宫女没有令符是绝无可能直通殿前的,宫女子姜手持皇后所赐的令符,这是殊例,未明内情前,仿佛先让何掌执听闻风声也有不妥。”乔嫔接到了郑夫人的授意,今日必须促成谢夫人私自召见子姜,又哪会容忍简嫔拖延时间……万一这件事先传到了王瀛姝的耳里,她多半也会赶来阻挠,凭王瀛姝的狡言善辩,说不定又会说服谢夫人听信她的说辞,不信子姜所吐露的真相了! 乔嫔如此积极,这让简嫔笃信其中必有阴谋,她也顾不得许多了,赶在谢夫人下决定前再次劝阻:“陛下虽令夫人暂时执管内廷事务,可现在跪于昭阳殿前的宫人,分明先受了皇后的密令,这件事夫人还当按规律处置更加妥当。” “淑媛……” “妾请夫人允准,由妾先去传召何掌执。”简嫔打断了乔嫔的话。 谢夫人轻轻颔首。 乔嫔心中也是一动:简嫔走开也好,她一走开,我就更有把握说服谢夫人先见子姜了! 简嫔出了暖阁,先是嘱咐明女仪:“你亲自去一趟乾阳殿,转告中女史速来昭阳殿。” 皇帝陛下今日在前朝,就连中常侍都不在乾阳殿中,而明女仪只知道昭阳殿中似有变故发生,却无法说清来龙去脉,也只能把她自己的见闻告诉瀛姝:“奴婢随简娘娘出昭阳殿的时候,才见昭阳殿上头跪着个宫女,简娘娘问那宫女可是药膳署的子姜,那宫女不应,简娘娘又问她手持的可真是皇后殿下密赐的令符,那宫女也不应,简娘娘再问何事禀奏,她只说事关紧急,必须面奏谢夫人。” 药膳署的宫女? 瀛姝蹙起了眉头,作为曾经的后宫之主,瀛姝当然明白药膳署的重要性,不过她却从未听闻过子姜这么个人物,一时间也想不明白这件事其中的阴谋,但为保稳妥,她还是找到了寺人祈:“你速去禀报侍监,说药膳署的宫女子姜手持皇后所赐令符,称有要事急奏谢夫人。” 瀛姝怀疑寺人祈的行动已经受到了限制,刚好趁这机会证实。 哪知寺人祈一听这话,神情顿改,将四周张望了下,才低声道:“中女史快快去昭阳殿,千万阻止子姜面见谢夫人……这、这、这……子姜曾经在谢夫人的药膳中添加了……绝嗣之药,这是奉的圣令!” 瀛姝的脑子里像劈开了一道闪电。 她早就知道了谢夫人无孕之事是经陛下授意,却怎么也没想到经办这事的宫女子姜竟然会持有皇后所赐的令符,而且竟然凭靠这道令符直抵昭阳殿前,具体会发生什么祸事瀛姝心中已经了然,她当然要马不停蹄赶往昭阳殿,但这回,她却被拦在了谢夫人所在的暖阁之外。 简嫔冲她轻轻摇了摇头。 暖阁外还跪着个女官,正是何掌执。 简嫔拉过瀛姝私语:“我当时若不亲自去召何掌执,也无法阻止乔嫔一直在旁蹿掇,甚至可能会更失主动……但我一离开,夫人还是私自召见了子姜。我问过何掌执了,欸,何掌执前两日私自处死了一个宫女。” “私自处死?” “女官、宫女之间自来也存在权争之事,被处死的宫女原本极得前任药膳署掌执的信重,与何执掌结下了宿怨,而且何掌执查实了那宫女和厨侍私通的丑事……” “但这也不能私自处死啊!” “你是有所不知,宫里的法度森严,宫人之间虽有派争,但也有不成文的惯例,当发生这类丑事,如果上奏,被牵连的人就不仅只一个两个了,因此很多时候都是私下处刑。可被处死的宫女却是子姜的知交,我寻思着,她大抵是为了替好友鸣冤吧,若真是如此倒也没有大妨碍,但我放不下心的是乔嫔,她分明早知道了今日会有这桩事案发生!” “多亏娘娘谨慎,及时通知我。”瀛姝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乔嫔现在何处?” “据说是也回避了,我返回时已经不见她,应当是回愉音阁去了吧。” “我这就去愉音阁,昭阳殿里还劳娘娘费心,千万莫让夫人因为激愤前往乾阳殿。” 瀛姝来不及跟简嫔说明内情,又心急火燎往愉音阁赶。 第268章 信任危机 乔嫔此时已经在和付氏击掌相庆了。 “我真是不敢想,原来谢夫人无孕竟是陛下的主张,那宫女子姜原本就是皇后的心腹,如今因为宫女子苔的死,为郑夫人的耳目怂恿,这子姜不惜自己的性命,也要把何掌执置之死地!” “谢夫人真会相信子姜的一面之词?”付氏心怀着莫大的期望,越是如此,就越担心期望再度落空。 “当然会相信!”乔嫔冷笑道:“谢夫人的脉息可一直由柳太医经手,柳太医可是陛下亲自提拔的人,素来就不为后妃支配,虽然柳太医所拟的药膳配方看上去不会妨害身体,那也是必然的事!无论是陛下还是后妃的药方,都必须经过太医署所有医官论辨,还会存档备察,因此在药方上都不会明目张胆留下证据。 但柳太医可是亲自诊断了谢夫人因宫邪之气、经络阻塞才导致不孕,若非陛下授意,柳太医哪能不知谢夫人不孕是为绝嗣之药导致?最妙的是王瀛姝入宫之后,竟然也跟柳太医十分亲近,谢夫人又怎会不疑她明知真相,却还有心相瞒?谢夫人若有子嗣,何需荐王瀛姝入宫?谢夫人会有什么推断呢?哼,临沂公真是好谋划啊,在势微之时,凭靠着陛下的信任唆使得陛下令谢夫人绝嗣,使得陈郡谢不得不跟临沂王联手,王瀛姝根本不会成为谢夫人借腹生子的工具,她原本就意在明正言顺母仪天下,只要她说服谢夫人改变原本的计划,认五郎为养子,又促成她为鬼宿妃,等陈郡谢扶助五郎登基后,王瀛姝的野心便能得逞了!” “王氏女的祸心暴露后,谢夫人必定不会再心许她为鬼宿妃了,只是……奴婢就担心殿下会因王氏女触怒谢夫人。”付氏嘴巴上说着担心,但却极其乐见这样的事发生。 乔嫔又是一声轻哼:“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我自然会说服五郎,不管他有多迷恋王瀛姝,他肯定明白只有当他君临天下后,才能够随心所欲的势况!再则说谢夫人哪怕知道了真相,也会被子姜说服,不至于公然质问陛下,那就更不会在王瀛姝面前露出端倪了,等到大局已定,谢夫人必定也会把握时机,先把王瀛姝这个祸害斩草除根。” 等五郎登基后,她才会告诉五郎王瀛姝是为谢夫人所害,届时五郎必与谢夫人离心,虽然会忌惮陈郡谢的权势,不至于明面上违逆谢夫人,可一个帝王,要让一个妇人死于内廷何等容易?真是天赐的机会,才能让她轻轻松松就一箭双雕。 可惜,美梦易碎。 听说瀛姝求见,付氏立即建议:“这个时候王氏女来愉音阁,越发会让谢夫人疑心了,娘娘当然不能见她,否则若是连娘娘也被谢夫人猜忌……” “我要是不见她,也会引起谢夫人的猜忌,因为五郎与临沂王氏的关系密切,花点力气才能打消谢夫人的猜疑是必然之事,倒是王瀛姝这个时候来,应当的确知道子姜的重要性,只要她敢露意,我就能顺水推舟,把她的话如实告知谢夫人,反而更有利于置身事外,更方便配合郑夫人的计划,劝服谢夫人莫再为临沂王氏利用,转而与长风殿、长平郑暂时联手了。” 瀛姝没有什么耐心在愉音阁外久候,她正要准备摆出中女史的威风硬闯时,就被放行了,她跟着引路的小宫女到了愉音阁的正堂,就感觉到了乔嫔的得意洋洋——这么冷的天气,又不是处理什么大事件,乔嫔却非要在正堂见她,这可不就是下马威? 瀛姝恭恭敬敬行了礼,但尽到礼数后,就直接提出:“请乔修华摒退闲杂。” “放肆!”做为唯一“闲杂”的付氏柳眉倒竖。 “姝承圣命,有言转告乔修华,请乔修华摒退闲杂。”瀛姝全然没有假传圣旨的顾虑,危急时刻,她果断扯起皇帝陛下这面虎虎生威的大旗。 君臣有别,尊卑有序,女官在帝后及诸位皇族面前应当谦为婢侍,不过如果是禀承圣命,便可不用谦称了,瀛姝挺直了腰杆,逼视着付氏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出正堂,瀛姝又行了一礼,直接起身,昂然无惧行至乔嫔的身边。 乔嫔心中不由怦怦乱跳。 就算乾阳殿已经知闻了子姜出首的变故,接理说陛下也不可能联想到和愉音阁有关,而且谢夫人会听从子姜的劝说,只以女官私刑处死宫女的事遮盖过去,又哪怕事后会被陛下灭口,子姜也绝对不会出卖郑夫人,就更加不可能牵连到愉音阁了,可看王瀛姝这副作态……分明真是禀承了圣命!!! 瀛姝现在已经有了确断,乔嫔定然是听信了郑贵人的唆使。 子姜在谢夫人的药膳中添加绝嗣之毒这件密事,应当只有帝后及各自心腹知情,原本不可能走漏消息,可瀛姝联想到三皇子曾经刻意笼络容貌与柳太医夭折的女儿有几分相似的小宫女,当时她想不透三皇子为何如此重视柳太医,直到今日事发,瀛姝才恍然大悟。 郑贵人不知从何途径,探知得谢夫人无孕极大可能是为陛下主张这件密事,有意笼络柳太医是为求证,但这件事没能得逞,郑贵人应当没有确信无疑,直到她为贺夫人中伤,眼看着昭阳殿已经有了雄厚的实力,足以压制长风殿,郑贵人才不得不冒险行计。 “乔修华,子姜奉圣命在谢夫人的药膳中添加绝嗣之毒的谎言,是郑贵人的亲信诉诸于你的吧?”瀛姝一开口,就断定此为谎言。 “帝休这是何意?”乔嫔佯装震惊:“子姜害得谢夫人绝嗣……这……” “郑贵人的亲信,最近只有罗才人与付女执交近,罗才人通过付女执之口,是如何劝服乔修华行这等糊涂之事的?修华你真确信子姜会告诉谢夫人,她是听从于郑贵人的劝嘱,因此才将所谓的真相告知谢夫人?如果真是如此,子姜持皇后所赐令符,定然能够为谢夫人召见,为何需要乔修华你配合行事?又为何子姜务必要私见谢夫人?” 瀛姝实在不想看乔嫔装模作样下去,直接拆穿了郑贵人的阴谋:“长风殿从来不把显阳殿、含光殿放在眼里,郑贵人真正的心腹大患是昭阳殿,是谢夫人!她收买子姜,中伤陛下,是为离间谢夫人与陛下反目!因此子姜绝对不会像你以为那般劝说谢夫人从长计议,她只会激怒谢夫人与陛下对质! 郑贵人是何等的心机,她甚至都不会让子姜知道是她在背后使计,子姜必然坚信说服她的人出自愉音殿,若非修华你,就是付女执指使!子姜因子苔的死,只想把她的上官何掌执置之死地,谢夫人只要闹去乾阳殿,何掌执才会必死无疑!!!而谢夫人固然会因此与陛下离心离德,追究责任,乔修华也难辞其咎,更会连累南次!!!” 乔嫔有如五雷轰顶。 她听明白了瀛姝的言外之意,让谢夫人绝嗣者肯定是陛下,这不是谎言,但谢夫人不会摁捺不发,一定会因为子姜刻意的激怒,直接和皇帝陛下对质,这样一来谢夫人就没有任何退路了,一定会为陛下责处,而她会成为始作俑者,有口难辩,只好替长风殿背下这个黑锅。 “乔修华的心思我明白,但如果谢夫人先失势,修华的计划也将彻底落空,现在还有挽回的办法,修华你得当面拆穿子姜的谎话,万万不可让谢夫人心生误解!” 瀛姝已经没有耐心在这里和乔嫔消磨了,她动手,一把竟把乔嫔扯了起身。 昭阳殿已经乱作一团了。 简嫔和清河公主一左一右拉着谢夫人,子姜的嘴巴却已不知被谁干脆利落堵上了,手脚也被绑得紧实,但她还圆瞪着眼睛,尚且“吚吚唔唔”不知在控诉什么,简嫔当见瀛姝,如同见到了救星,也顾不得别的事了,忙唤道:“女监快来劝劝夫人吧,这该死的奴婢,竟敢跟夫人进大逆不道之言,中伤陛下,还称是听愉音阁的付女执唆使,才教夫人深信不疑。” 瀛姝心中愧怍十分。 她是知道真相的人,但在这情形下,不得不继续欺骗谢夫人。 她重重跪在地上,大礼相见,以此回避谢夫人茫然地怒视。 “是婢侍的错,虽然心疑郑贵人会对夫人不利,一直注意着郑贵人一应亲信的举动,察知罗才人刻意接近付女执,但因婢侍连乔修华都信不过,没有着急打草惊蛇,直至今日事发,方才婢侍才从乔修华口中问得了真相,夫人,陛下绝不会加害夫人,这宫女子姜手持的是皇后赐下的令符,来历身份本就可疑,夫人还请听婢侍劝言,万不可冲犯乾阳殿,陛下现并不在乾阳殿,待婢侍禀明事态,陛下自会给夫人一个交待。” 乔嫔此时眼见谢夫人是这样的形状,又听闻竟然连简嫔都说子姜说的是为付氏所指使,再不疑瀛姝刚才的判断,也是出了一身冷汗。 不管王瀛姝多么的奸诈,但她刚才说的话句句在理,谢夫人失势,南次便再无“前途”可言,而她也会受到牵连,被陛下重处!她心急于一箭双雕,却险些中了郑氏的毒计,亲手毁了谢夫人这座靠山不说,自己还成了郑氏母子的垫脚石!!! “是妾该死,听信了郑贵人的游说,以为郑贵人的确想要与夫人修好……不过郑贵人明明传话予妾,说子姜是为皇后指使才在夫人的药膳中投毒,妾想到皇后的确可能加害夫人,才会轻信这番话……怎么子姜竟然意图中伤陛下么?!这贱婢真是大逆不道!!!” 简嫔感觉到谢夫人挣扎的力度减弱了,才誊出一只手,替谢夫人抚着背脊:“夫人,王女监若真有歹意,何需叮嘱妾身千万阻拦着夫人,莫使夫人盛怒之下冲犯上殿?夫人现在无非是急于知道真相,这件事也必然会上报陛下,夫人只需候于昭阳殿,就定能知道真相了。” 谢夫人的眼睛才稍稍恢复了几分清明。 “王女监,乔嫔,你二人随我来暖阁吧,你们给子姜松绑,也带她进来暖阁。” 谢夫人竟将瀛姝称为王女监? 简嫔不由蹙着眉头,看来情形还是不妙啊,刚才那宫女子姜口口声声指控是陛下下令,让她把绝嗣之毒落在谢夫人的药膳里,甚至还一口咬定柳太医也是奉圣命,才故意隐瞒谢夫人是因中毒不孕的事实……柳太医为陛下的亲信,可巧与瀛姝也有师生之实,而且子姜无论是受谁指使,如此出首,都是性命难保了,也难怪谢夫人会相信这宫女的话,此时便连对瀛姝都猜忌生疑了。 眼看着暖阁的门闭紧,简嫔思忖一阵,嘱令在场的宦官和宫人:“刚才的事故,一个字都不能走漏外泄,你们也当明白我之所以有此嘱令,实为夫人着想。” 昭阳殿的宫人当然不由简嫔发号施令,不过众人刚才听见子姜的话,又目睹了谢夫人激愤不已的状况,都明白如果不是简嫔、清河公主拼了命的阻拦,谢夫人已经犯下了大不敬的罪行,不管子姜所言是真是假,妃嫔质问皇帝必会受到重惩,现如今陈郡公正受举劾,如果连昭阳殿都被降罪…… 简嫔的嘱令的确是为了保全昭阳殿! 昭阳殿的主事宦官头脑一贯灵活,赶忙道:“娘娘的好意奴婢们心中洞悉,也请娘娘安心,这昭阳殿上下的人心一贯忠顺,绝不会敢犯悖叛之罪。” 简嫔微微颔首,瞥了一眼早已面无人色的女官何氏,又对昭阳殿的掌事宫人道:“我想审一审何氏,殿执也在旁听审吧。” 遇见这样的事,谢夫人恐怕对谁的话都不敢轻信了,但相比起外人,昭阳殿一直追随着她的亲信至少不会担上背主的嫌疑,因此简嫔突审何氏,才特意让昭阳殿的掌事宫人旁听,她但望能从何氏口中问清几分有利于瀛姝的证言,才好打消谢夫人的疑虑。 简嫔心情也格外沉重。 她感觉到郑贵人之所以行此计策,多半是没有教唆子姜说谎的,且相比起江东贺及长平郑,陈郡谢的威势的确对储位具有更大的威胁,陛下为防谢夫人得子之后,与太子相争,的确有可能未雨绸缪,先致谢夫人无孕,以减后顾之忧。 但无论如何,这件事不会是瀛姝主谋,她便是知道真相,隐瞒此事一方面是为了忠事于陛下,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谢夫人的安危着想。 这个世界上,往往谎言是出于善意,揭发真相的人才居心不良。 第269章 简嫔娘娘是神助攻 何氏走路时,膝盖颤抖不止。 得知子姜持令符跪求奏见时,她尚且不是多么惊惧,横竖子苔跟厨侍通奸是被她拿了个罪证确凿,发生这样的事莫说是宫女,连那厨侍也会被私刑处死,这是掌执官和膳监官共同的“默契”。 宫女名义上已属皇帝所有的内人,非圣令准许赦籍,自然不能与君主之外的男人发生肌肤之亲,可绝大多数的宫女都不可能有幸蒙受圣宠,甚至难得赦籍的机会,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不少宫女难耐宫廷寂寞,有大胆的,会暗中寻找慰籍。 哪怕是被禁步于内廷的宫女,多数情况下只能和宦官、寺人等庵人接触,虽然不至于发生淫乱之事,可来自于男子的体贴和关怀也算一种心灵上的慰籍,因此宫女之中,实在不乏为了某个宦官、寺人的亲厚,暗暗争风吃醋,衔妒生嫉。 而皇城里除了庵人之外,还有诸如宫卫、御厨、太医等等健全的男性。 光禄寺是负责给皇帝、后妃等等提供饮食的官署,光禄寺的大小官员当然不可能净身,各署厨夫、厨侍因为并不可能进入内廷,也没有净身的必要,而相比起厨夫休值时都会返家,厨侍多为少年郎,因为职事更加烦琐,还得学习烹饪之事,他们一般都会居住在台城的处所,厨侍一般到二十岁,若没有升职,就会遣返,这些血气方刚的少年郎,跟职属于光禄寺的妙龄宫女接触得多,极易产生情愫,有胆大的,不能摁捺情欲,就难免会发生苟且之事。 这当然是不被允许的。 可光禄寺各司署的厨监、掌执,为免监管不力的责任,其余厨侍、宫女也害怕被追究包庇之责,甚至引发彼此揭发的乱况,因此虽然有宫规国法在上,众人其实都暗中结成了俗契,如果苟且通奸的丑行为上司发现,会秘密处刑,谁也不能声张。 这种事后妃就算知道,也没有谁闹生出来专给皇帝陛下添堵。 因此子姜起初声称有密情要面奏谢夫人时,谢夫人会心生犹豫,也是猜测着恐怕和淫秽之丑相关,这样的事自然有掌执女官处断,上殿过问无益。 何掌执万万没有想到,子姜竟然会如此胆大,为了报复她私下处死子苔,竟然会揭发那样一件大事!!!不管这事结果如何,何掌执确信的是,她的性命恐怕是保不住了。 “我问你,子苔与厨侍私通之事,你是何时得知的?”简嫔问。 “婢侍早就有所耳闻了,子苔七岁时选入宫廷,就被药膳署前任掌执白氏选入处所服侍,子苔因此对婢侍心存不满……白氏原本择中的继任人是罗女执,罗女执对子苔自然也极其照庇,子苔不满婢侍与罗女执竞争,多次挑衅婢侍,婢侍虽耳闻子苔犯下秽通的大罪,但在白氏、罗氏的包庇下,婢侍也是敢怒不敢言。” “子姜呢?你和她的关系如何?” “婢侍只知子姜、子苔交好,她们同年入宫,小宫女时便情同姐妹,后来正式升任为女使,一直住在同间处所。子苔行事嚣张,子姜却比她谨慎得多,不过子姜自然也不认同婢侍继任掌执官。” “据我所知,白掌执和罗女执都是因为患疾才被遣送出宫?” “婢侍的确是因此才升职为执掌官,不过婢侍入事药膳署以来,也一直兢兢业业,从未犯下任何过错……” “你可知白掌执和罗女执现在病情如何?” 何氏:…… “怎么?需要我去安宁署察问么?!” 年迈的女官、宫女患疾,多会送去寺庙休养,一般情况下是没有返宫的机会了,可未至年迈的宫人患疾,多会送去安宁署,安宁署有女医诊治,女医的医术虽良莠不齐,可宫人还有被治愈的机会,如果疾愈,仍会回到宫廷继续服务于皇族,只是简嫔猜测,何氏不是暂代掌执官,而直接升职取代了白氏,多半白氏已被诊断为笃疾,白氏原本是有机会调任去茶点署,可在此节骨眼上,白氏及罗氏居然都因患疾被送去了安宁署,才致何氏顺理成章升格为药膳署掌执…… 何氏如果没有执掌药膳署,哪来的机会私下处死子苔? “婢侍不敢再瞒实情了。”何氏痛哭流涕:“白氏及罗氏都已经病逝……白氏为提拔亲信,一直压制着婢侍,婢侍心存悒愤,因婢侍与规督署的曾女执要好,时常向她抱怨,有一日,曾女执便告诉婢侍,说有贵主相助,婢侍也不知她所称的是哪位贵主,只是曾女执告诫婢侍,只要婢侍执掌药膳署后,侍机处死子苔,贵主可担保白氏及罗氏今后再也不能妨害婢侍。” “白氏、罗氏患疾一事,是否你故意造成?”简嫔又问。 何氏连连摇头:“她二人本就与婢侍不合,婢侍哪怕心存恶意,也实在找不到时机害她二人患病啊,另则安宁署在宫外,婢侍根本无权走出台城一步,更无法加害她二人。婢侍也是听曾女执说,让婢侍放心,因为白氏、罗氏已经病死在安宁署了。” 何氏只以为只要处死子苔,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怎料到子姜因为子苔之死竟然闹出轩然大波,而她唯一的生机就是求得陛下的宽赦,现在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谢夫人相信子姜的话!!! 简嫔也是轻轻吁了口气。 如她所料,何氏不至于被郑贵人所收买,多半是被利用,但何氏唯有处死子苔才会激怒子姜,导致子姜宁舍性命也要揭发真相,把何氏置之死地!既然何氏供出了曾氏,而且还牵连到安宁署的医女,追察下去总归有迹可循,郑贵人就算手段通天,只要没将这些人灭口,就不能追察到长风殿。 而在谢夫人的暖阁里,乔嫔此时正在怒吼。 “胡说八道!你这贱婢竟敢血口喷人!!!就算你告诉了付氏所谓的事实,但你明明说的是你受皇后的指使才在夫人的药膳中投毒!陛下怎么可能授命你毒害夫人,这绝无可能!” “奴婢只求把何氏置之死地,的确是付女执告诉奴婢,只要奴婢说出当年的真相,让谢夫人知道陛下授意奴婢在夫人的药膳中投毒,何氏必死无疑,奴婢所言无一字虚假,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乔嫔气得脸色铁青,可却不知应当如何驳倒子姜。 “你本来就会死无葬身之地了,发这毒誓还有何作用?”瀛姝冷冷道:“你口口声声指控陛下授令你投毒,那我问你,皇后可知情?” “皇后并不知情。” “皇后不知情,你却为何有皇后所赐的令符?” “帝后本为一体,奴婢既忠事于陛下,必然也会忠事于皇后。” “那皇后于你有何嘱令?” “皇后只不过召问奴婢,确定奴婢是否听陛下之令行事。” “荒谬!”瀛姝挑眉:“你方才笃称皇后不知情,现在却又改变了供辞,说皇后赐你令符,只是为确信你有无投毒,皇后若不知投毒之事,缘何会召问你?” “奴婢的确有口误,奴婢担心王女监将一应罪责推给皇后承担,才在情急之下有所谎瞒,皇后的确知情,但当时并非皇后令嘱奴婢,确为陛下亲口下令,否则奴婢定然疑心皇后居心不轨,不会行此恶行,只有陛下亲自嘱令,奴婢才敢听令行事。” “既然如此,你手中为何会有皇后的符令?” 瀛姝笃信子姜所行的罪恶还不仅只一件,子姜分明就是虞皇后的心腹,是虞皇后把她推荐给陛下,因此虞皇后才会有恃无恐,屡屡指使子姜再为阴诡之计,但子姜自然不会承认她是虞皇后的心腹,否则,谢夫人就不会相信她的话。 “中女使明知真相,才会企图用符令驳倒奴婢的供述,谢夫人,陛下必定是听信了王斓的唆使,才会对夫人下此毒手,夫人细细寻思,若夫人诞下子嗣,又何必举荐中女使入宫?!” “这样说来,你是在王致犯下谋逆大罪后,才受命于陛下在夫人的药膳中投毒?”瀛姝问。 “不!夫人刚入宫时,陛下就已下令……” “谢夫人入宫时,我尚未出世,且我临沂王氏一族并未势颓,如若我祖父真想送我族女儿入宫,又何需他人举荐?!” 乔嫔也总算回过神来,赶紧帮腔:“夫人,子姜的话分明前后矛盾,正如帝休方才的质疑,夫人入宫之时临沂公还居大中正的要职,不仅是深得北方士族尊崇,甚至连江东顾、陆等等豪阀都心服于王公的名望,当时王公若要荐族中女儿入宫,的确无需他人引荐,甚至临沂王氏之女,完全可以替代长平郑氏之女,如今的长风殿,就不会为郑贵人所据了!” 谢夫人的神色终于又有所缓和。 她自己心里清楚,不管她是因何不孕,这和瀛姝其实都不直接相关,因为她被确诊为宫邪之气阻塞经络的病症时,瀛姝的确尚未出世,就更别说她但凡露意欲让瀛姝入宫,陆氏都担心不已,甚至为了不让瀛姝入宫,陆氏都决意要将瀛姝下嫁裴瑜,一直是因她的固执,瀛姝才会入宫,才会被牵涉这桩桩丑恶凶险的风波里,瀛姝是为了维护她的利益,这一点,毋庸置疑。 “我问你。”谢夫人开口了,眼睛看向乔嫔:“这件事究竟怎么回事,你真的是听信了郑贵人的说辞,今日才一再说服我召见子姜,而且当子姜提出要单独禀奏我密情,你才在旁帮腔的么?” 乔嫔现在还哪敢隐瞒?赶紧承认:“妾虽然没有和郑贵人碰面,不过的确见过罗才人,罗才人亲口告诉妾,郑贵人已经都安排好了,郑贵人是有意要和夫人联手共同对付含光殿,且也愿意说服长平郑一族,帮助陈郡公渡过难关。 妾是真为了夫人着想,才相信了郑贵人的说辞,但罗才人明明说,投毒加害夫人的宫女子姜是听皇后下令行事,而且子姜必会劝服夫人摁捺不发,另寻时机报复皇事,妾身想着,先得有个契机让夫人相信郑贵人联盟的诚意,否则夫人必定不肯相信郑贵人,故而妾身才没先禀明夫人实情。 妾身万万料不到,郑贵人真正的目的竟然是中伤陛下,借这宫女之口,激怒夫人,致使夫人触怒陛下,多亏得帝休料得郑贵人不会如此好意,妾身听帝休分析,情知中了郑贵人的圈套,才及时赶回昭阳殿。” “夫人别信她们的话!”子姜抻着脖子:“就算皇后能够指使奴婢,难道皇后也能收买柳太医么?夫人确然是中绝嗣之毒,柳太医若非受命于陛下,如何会作出夫人乃是罹患宫邪之症的诊断!” 瀛姝也着实拿不准柳太医是否明知真相,却隐瞒了实情。 曾经徐氏假孕,柳太医明知而缄言,甚至石嫔一直服用五石散的事,柳太医也是因为奉圣令而守口如瓶,柳太医既忠事于陛下,也很有可能在谢夫人的脉息上,隐瞒了实情。 可瀛姝却又不相信柳太医会彻底违背作为疾医的准则。 又联想到前生时,她其实跟谢夫人有相同的遭遇,同样是被枕边人算计,在毫无知察的境况下饮下绝嗣之毒,司空北辰活着的时候,宫里的医官对她的诊断当然都不可信,但司空北辰驾崩后,宫里的医官大换血,有几位,是她亲自擢选的亲信,可是那几位医官,竟然也不能诊实她是因绝嗣之毒无孕,竟说症状于经络堵塞无异。 说不定柳太医是确实无法诊断谢夫人的症状是因中毒。 “倘若你根本就不曾在夫人药膳中投毒,柳太医自然会做出宫邪之症的确诊,因为夫人无孕,原本就是因为病症而非中毒。”瀛姝不肯定,但现在只能如此反驳子姜了。 “那么奴婢敢问王女监,如果奴婢真是信口胡说,这样的谎言如何经得住辩证?奴婢将实情告诉谢夫人,的确是为私心,想将何氏置之死地,可要是奴婢说的确为谎言,被处死的人只是奴婢而已,奴婢宁舍性命,难道是为了害死自己,让何氏这样的毒妇继续逍遥法外么?!” 正在这时,暖阁的门被敲响,宫女的声音隔着门传进暖阁。 瀛姝辨得是昭阳殿的董殿执。 “准入。”谢夫人怒火稍歇,自然也听出了是自己亲信在外求见。 董殿执拉开门,款款而入,瀛姝总觉得她递来了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就听董殿执一如往常般柔和的声嗓:“夫人容禀,早前奴婢听简娘娘盘问何掌执,问明了一些情况,奴婢以为这些情况最好还是让何掌执亲自禀明。” 瀛姝垂着眼,心里崩紧的一根弦终于松弛了。 事先就求助于简嫔,真是一件最正确的事。 第270章 郑贵人即将一败涂地? 谢夫人不必去查证规督署的女执曾氏是谁的人手,她知道曾氏一直都是长风殿暗中培植的人,她过去并不特别在意各司署的宫人听命于哪个嫔妃,因为这本就防不胜防,任何人治理后宫,都无法杜绝在其治理下这么多的宫人、宦官被其余妃嫔笼络收买,又相较于光禄寺和太医院,其余司署的宫人,哪怕具有一定职权,但她们无法直接威胁上殿的生死安危。 在内廷多年,谢夫人将她最信任的宫人留在昭阳殿,以杜绝对手的耳目渗入到她的身边,又因为她一直协佐皇后治理后宫,具备太多的优势,她格外留意的人其实就是郑贵人,她知道郑贵人哪怕能够渗入光禄寺管统的多个司署,但绝对无法指使那些宫人投毒。 如果子姜真在她的药膳中投毒,能够指使子姜的人,必为皇帝。 “何氏你可知道我为什么明知你和曾氏要好,但仍然允准了职格司掌执的报奏,许你执掌药膳署?”谢夫人问。 何氏现只顾哀哀哭泣。 “正如你方才所言,你入事药膳署多年,从未触犯规条禁律,经职司考察,你出身良户,这么多年,你的家人没有作奸科,未因逃避赋税而投庇门阀,家中也从未获不清明的财物,药膳署掌执之位空缺,你具备升格的条件。” “婢侍罪该万死。” “掌执私处宫女的事我有所耳闻,子苔犯下淫乱死罪,你将之处死虽有犯规条,但并非死罪。”谢夫人似乎已经完全冷静了:“可你明知有不法之徒要借你之手处杀子苔,你却因为要谋得权位,先是无视白氏、罗氏相继被害杀,甘为他人的匕首凶器,你直到现在,难道还要坚称不知道曾氏背后是谁在指使么?” “是,是,婢侍其实知道,曾女执一直在受郑贵人的庇顾。” 谢夫人不再理会何氏了,她看向子姜。 子姜仍然抻着脖子:“是,奴婢现在明白了,是郑贵人利用何氏的手害死了子苔,奴婢不会包庇郑贵人这个凶手,可郑贵人并没有指使奴婢出首,怂恿奴婢出首的人的确是乔嫔居阁的付女执,是她让奴婢将真相告诉夫人。” “有件事很有意思。”谢夫人打断了子姜的话:“郑贵人要设计这出阴谋,她得知道你在我的药膳里投毒,你又说你根本没有为她所指使,那么她是怎么知道的这件绝密阴谋?” “婢侍不知。” “你就没将这件事透露出去过,比如子苔?” “婢侍深知此事关系重大,怎敢外泄?” “刚才何氏说她猜到了是郑贵人策划这件阴谋,那郑贵人必需知道你是投毒的人,她杀害白氏、罗氏是为了让何氏得到药膳署掌执一职,这才能够利用何氏之手,处死子苔,郑贵人还必须知道子苔死后你会不顾一切为她报仇,可你如果是陛下的心腹,为何不直接求陛下做主把何氏置之死地?” “奴婢承认,奴婢并非直接听令于陛下,而是皇后……皇后现被关禁在显阳殿,奴婢走投无路……” “何氏根本没料到你因子苔的死,会豁出自己的性命,否则她也不会踩中郑贵人的圈套,子姜,其实我相信你是性情中人,我可以答应你,会处死何氏。” 何氏一听这话,才把抵在地面的脑袋猛地抬起来:“夫人饶命,夫人饶命……” 谢夫人却看都不看何氏一眼:“宫女之间,本没有深仇大恨,哪怕为了利益争夺,稍存良知者,也不会和朝夕相处甚至还有同甘共苦多年情分的人,痛下杀手。我其实知道不少宫女之间的情谊,要比手足之情更加深厚,因此我能理解为什么子苔被处死后,子姜你要不顾一切为她报仇。 可是在你没做下这事前,我甚至不知道你曾经亲手替我熬过药膳,我不知你的心性,我却见识过不少何氏这种丧尽天良的人,我不可能认定你会听从我的唆使,豁出性命,心甘情愿被我利用。 你明白了吗,郑贵人的心机比我还要深,她如果不笃定你的心性,她不会有这样的设计。” 瀛姝也想到了这个关键点。 确实,郑贵人要达成她的计划,必须具备几个先决条件,最关键的是,子姜和子苔之间的情谊,必须深厚如刎颈之交,因此在药膳署,子姜和子苔交熟的人中一定还有郑贵人的耳目。 瀛姝捕捉到子姜神色间微妙的变化。 她正要追问,皇帝陛下却在这时赶到了。 谢夫人懒懒一伸手,瀛姝会意,如释重负般地上前扶起谢夫人让出上座,跽跪在右侧的枰上,才刚跪好,暖阁的门就敞开了,中常侍章永只露了下脸,瀛姝却见他一脑门的汗珠,只是陛下阿伯看着还算“悠闲”,这可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陛下来得这般快,可真是出乎意料啊。”谢夫人虽进了接驾的礼数,话说得却带着几分讥讽。 司空通此时也只能陪着小心:“帝休刚使人报知我,说是长风殿有动作,我寻思着倘若不是紧急事,她明知我在前朝和诸位臣公议政,怎会心急火燎来报?又正好,臣公们吵得不可开交,今日是不会有个分夺了,我便借机脱身。 刚才在暖阁外,简嫔大略说了经过,到底是哪个胆大妄为的宫女居然敢中伤朕?” 谢夫人微微一笑:“妾已经明白了来龙去脉,一切正如帝休所料,确实是郑贵人策划的阴谋诡计,不过她也忒荒唐,以为妾会轻信区区宫女的一面之词,就记恨陛下,其实妾有无中绝嗣之毒,太容易验证了,只要陛下许可,上得妾在外自寻个疾医入宫替妾诊脉,就能水落石出了。” “正是,夫人随时可召疾医入宫。” “不必了。”谢夫人道:“我若召疾医入宫,岂不显得真的心疑陛下?只是刚才有件事,罪婢子姜还未及回应,陛下也听听吧?” 瀛姝觉得皇帝陛下其实来得不是时候。 但事已至此,也只好任由发展了。 乔嫔现在也还跪在暖阁里,她可没有瀛姝的眼力劲,此时赶紧道:“其实刚才夫人已经问出了蹊跷处,罪婢子姜分明就是为郑贵人指使,郑贵人明知子姜和子苔间有同生共死的情谊,暗中使计,利用何氏处杀子苔,再唆使子姜中伤陛下,企图离间。” 司空通其实不知道何氏、子苔是什么人,却清楚乔嫔和今日这场风波大有关联,沉着脸说:“你就别多话了。” 而子姜此时也显然有了决定。 “直接授令奴婢在夫人的药膳投毒者的确是皇后,可若非皇后声称已获陛下默准,奴婢怎敢只奉皇后之令行事?当时罗女执也知道此事,正是因罗女执盯梢,奴婢才能将皇后交予的毒物万无一失落于药膳中,未被其余宫女发现。 后来子苔与厨侍……两情相悦,奴婢曾苦劝子苔,子苔却不听奴婢劝告,奴婢担心子苔和厨侍之事被察觉惹来杀身之祸,只好替他二人遮掩,不过时长日久,这件事还是露出了端倪,罗女执想追究,是奴婢要胁罗女执答应通融,罗女执定然知道奴婢既敢包庇子苔,且还拿密令之事要胁,与子苔之间的金兰之交就绝非虚伪。 郑贵人很可能是从罗女执口中打听到这件密事,才构划了今日之计,奴婢自知不得侥幸,必死无疑,且谢夫人已经答应了奴婢处死何氏,奴婢再无所求,现在的供述,字字为真无一虚假。” 谢夫人斜睨着皇帝。 “皇后令你投毒,是何时之事?”司空通只好追问。 “奴婢当时入宫未久,刚被选入药膳房。” “刚被选入药膳房的宫女,竟就经手烹饪昭阳殿的药膳了么?” 子姜:…… 谢夫人才收回了目光:“罢了,这罪婢数番变供,越说破绽越多,且现在她讲的罗女执,也已经被郑贵人害死在了安宁署,死无对证了。陛下也不需多问了,我看乔嫔刚才的推断是没错的,罪婢子姜和宫女子苔姐妹情深不假,子苔死后,她把何氏恨之入骨,郑贵人于是使人唆使她中伤陛下及皇后,甚至还想离间陈郡谢与临沂王二姓的情谊,罪婢子姜罪不可恕,当由陛下处治。” 司空通唤入了章永,子姜先被带出了暖阁。 谢夫人又道:“阿乔,我不疑你对我心存恶意,不过你这番差点为郑贵人利用,也是你耳根子软造成,你愉音阁的人事我就不越俎代庖了,你自己当心些便是,原本今日是想留你和阿简共用晚膳的,经这事一闹,都没了兴致,因此我们还是改日再聚吧。” 乔嫔再没有眼力劲,现在也知道该离场了,但谢夫人却没让瀛姝走,竟当她面前问:“郑贵人中伤陛下的罪行,陛下总不会置之不问的吧?” 司空通握拳干咳,瞪着瀛姝:“你还伫这里干嘛?” 瀛姝正觉如坐针毡呢,闻言如闻大敕,很没规矩一遛小跑出去,还刻意把暖阁的门小心闭紧,转身看见简嫔正冲她笑,她才上前行礼:“今日真是多亏娘娘了。” “我听说五娘有个婢女极其擅长酿酒?” “娘娘竟也听说了?” “是听夫人提起的,秋狩礼时,五娘孝敬了夫人两坛自家婢女酿的酒,夫人回宫跟我提起来,赞不绝口,我闲来无事时也喜欢自己动手酿酒,听夫人那样称赞五娘婢女的手艺,我便生了几分好胜心,不过我知道五娘是不能将宫外的酒捎进宫里来的,不过若是五娘方便,可以让人将酒送去心宿府,我会交代四郎,让他把酒捎进来给我品品。” 说话间,简嫔和瀛姝已经出了昭阳殿,简嫔又见乔嫔还在殿外,知道她和瀛姝还有话讲,便上了肩舆。 “娘娘是真馋王女监的酒么?”明女仪笑问。 “那是个很有灵性的孩子。”简嫔望着前方来往无数回的,悠长的甬道,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今日这场事故,为难处不在揭穿真相,为难处在于继续谎言,陛下有负于夫人,可这两人却都是瀛姝敬重的尊长,原本那孩子就在夹缝间了,平息一场风波,却未免会对一方尊长心存愧怍,最“惊心动魂”的是还有乔嫔在其间裹乱,但凡瀛姝对哪方的情份要浅薄一分,今日都无法做到面面俱全。 灵性,出于情真。 她可真是羡慕乔嫔啊,也不知几世修来的福气,才修得这样一位准儿媳,又不免心生了欲望,万一后事出乎她的预判,大局的变荡,使各人的姻缘有了新的契机呢? 乔嫔却不觉得自己是有福之人。 她等着瀛姝,不过是多说几句过场话,一再强调她是心急陈郡谢会失势,才中了郑贵人的算计,初衷是为谢夫人好的,她担心的无非是瀛姝会趁机在谢夫人面前诋毁她,甚至担心谢夫人会因此误解南次。 瀛姝耐着性了听了乔嫔的一席话,很有“灵性”地脱身了。 有的话瀛姝没说,乔嫔就不会多想。 愉音阁里,付氏还在等待“好消息”传回,当见乔嫔满脸欢笑,付氏还道奸计得逞了,赶紧上前:“奴婢刚才眼看着王氏女那样放肆,着实焦虑,不过她口称是奉圣令,奴婢不敢上前阻挠。不过奴婢刚才细细寻思一番,就算陛下令娘娘缄口,可也无法捂住子姜的嘴巴,谢夫人听闻了实情,是再不会听信王氏女的狡辩了。” “我问你,是你跟那子姜说的,让她激怒谢夫人,怂恿谢夫人往乾阳殿去质问陛下?” 付氏下意识就想点头,忽然回过神来:“怎会是奴婢?奴婢只是跟着罗才人去见子姜,罗才人同子姜说了什么奴婢一无所知。” 乔嫔心里已经明白她身边出了叛徒,但这时只作不察:“这回真是太险了!多亏我醒悟过来大事不妙,否则咱们愉音殿可就平白无故成了郑贵人手里的刀匕!好在陛下早有预料,拆穿了郑贵人的诡计,哼,长风殿机关算尽,这回却是搬起石头砸脚。” 乔嫔欣赏着付氏强颜欢笑的神色,端的是身心愉悦:“我也是今日才知道,原来陈郡公被举劾的事,明面上是江东贺挑起,长平郑在暗中也出了不少力,但郑贵人这回自作聪明,居然敢犯中伤陛下的大罪,陛下必然会重处,陈郡谢氏一族也势必不会放过长平郑,角宿君是绝无可能再争储位了,就凭郑贵人的手段,休想斗过谢夫人。” 第271章 人情和法统 瀛姝一晚好睡。 清早去乾阳殿上值,她原本想要避开陛下,谁知章永却早早等在了门禁前。 皇帝陛下要单独召见瀛姝,瀛姝也只好奉召,此时司空通刚刚用完早膳,虽然外头已经下起了小雪,却还是要遵照习惯在游廊里散步消食,瀛姝低着头跟在陛下身后,走了大约有二十余步,才听问:“昨日寺祈已经告诉你了,的确是我嘱咐的子姜在谢妃的药膳里投毒。” 瀛姝暗叹一声,她其实不想听这个真相。 “这件事,我原本未与临沂公事先商量,你应当是昨日才知道实情。” “儿虽听寺人祈那样说,其实也是半信半疑。” “当年江东贺、陈郡谢、长平郑都举荐了自家嫡女入宫,而且均有意逼我废后改立,虽然在我坚持下,三姓之女皆被封为夫人,可皇后日夜忧愁,又无论贺妃,还是郑妃,包括谢妃,她们均不心服于皇后,贺妃最先得孕,而后便是郑妃,紧跟着谢、王两族立下大功,临沂公虽不居功自傲,可谢晋……他的党联再度提议废后改立。” 这些事情,前生时瀛姝其实是听司空北辰讲过。 “谢妃起初入宫时,并无意邀宠,我便顺水推舟,并不常去昭阳殿,然而当贺妃、郑妃相继得子后,随着陈郡谢的崛起,谢妃也有了邀宠的迹象,我原本心里对陈郡谢就有顾忌,因此当皇后提议要使计让谢妃绝嗣时,我意动了,实际负责操办的人是皇后,我只是提供了皇后绝嗣之药。” 那绝嗣之药居然是陛下提供的?瀛姝差点踩着自己的裙摆。 “内廷里,宫妃的争斗自来残酷,尤其是落胎、绝嗣之药,宫中自来都有密方,我所知道的一种药物,还是我的母嫔因为机缘巧合所获,母嫔将密方给我,其实不是为了让我害人,而是让我提防将来妻妾相争,有人用类似的毒方害人,母嫔跟我说,这种毒方是落在药膳里,药力没有那么激剧,因此中毒者并没有明显症状,也极难被疾医诊确,母嫔认为,如果疾医知道毒方,或许就能够破解。 当时我没有直接把毒方交给皇后,是配好后才交给她,至于皇后具体找了何人落毒,我并没有过问,当时我还算信任皇后,其实我也不知道皇后为何要找一个小宫女落毒。” 瀛姝实在忍不住了:“因此陛下并没有授意柳太医隐瞒真相?” “我很信任柳太医,是因为我深知他具备一个疾医的良知。”司空通道:“当时谢妃圣宠而无孕,才疑心患妇人之症,柳太医一直负责谢妃的脉息,可他从前并不知谢妃的癸水情况,并没有针对妇人之症诊脉。 谢妃中毒后,柳太医才在医女的配合下针对妇人之症诊确,因此柳太医并没有察觉蹊跷。其实我心里明白,当初我默许徐氏假孕,并要求柳太医配合,柳太医心中是不情愿的,因此他才想辞官。” 瀛姝心中此时五味杂呈,她低着头,小心注意不要踩着自己的裙摆。 “帝休,你心里怎么想,大可直说。” “阿伯无非是想让我继续瞒骗姨娘而已。” “你不情愿?” 瀛姝长长叹了声气:“姨娘在宫里,太孤寂了,她想有个自己的孩子,是阿伯断绝了姨娘的期望。” “是,是我。”司空通站住脚步,看向廊庑外,丝丝缕缕的银絮:“我要利用陈郡谢牵制江东贺和长平郑,我的出发点有一部分并不是为了江山社稷,是因为我也有私心,我不愿天下人指责我抛妻弃子,我不愿在史书留下窝囊的骂名,我要保住皇后,要立我的嫡子为储,出于这样的考虑,我必须让谢妃绝嗣。” 瀛姝无法评判这个决定的对与错,但她也经遇过同样的事情。 “如果事情还能挽回,我会站在姨娘一方,但现在事情无法挽回了,我不觉得姨娘知道真相后,会更美满幸福。” “接下来的三日,你去昭阳殿吧,谢妃更相信你的话,但我知道,说谎有极大的负担,而且我还需要你去做另一件事。” 身为帝王,当然不可能平白无故对自己的中女史坦言曾经干下的坏事,帝王心术也从来不需要小小女子理解体谅,瀛姝就知道只要今日被陛下召见,就一定会有重任加身,果不其然,这回瀛姝居然去了仓门狱。 仓门狱,其实并不太像一座监狱。 没有充斥着囚牢的血腥腐臭的气息,几重门禁往里,是间隔开来的院舍,瀛姝看见了费氏,她靠着舍门,腹部已经隆起,四目相对时,费氏艰难地冲她行了个礼,身后有内刑司的司吏跟着,瀛姝很快经过了费氏的牢舍,在往里数十步,转进另一条甬道,才是关押着子姜的牢舍,门栅上挂着沉沉的铁锁,司吏打开了,瀛姝甚至都拉不开门栅。 这个院子里,居然还有一株腊梅。 子姜就在腊梅树下,发上身上披了层雪,她回过头来,看着瀛姝和司吏,很固执地仍然站在雪地里,不肯挪步。 瀛姝也只好走过去。 “我以前听说过仓门狱如何可怕,进来了,倒觉得不过如此。”子姜先开口。 这个宫女,是真的不怕死。 “你恨的不仅仅是何氏吧?”瀛姝问。 子姜笑了:“我听说过你,乾阳殿的中女史,临沂王氏的女儿,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愿意入宫,他们都说你聪明,但我却觉得你真是愚蠢。” 瀛姝没说话。 子姜折了枝蜡梅,放在鼻端,嗅着那股清香,她就这样看着瀛姝,看了好一阵。 “你知道我没有说谎,对吧?” 瀛姝依然不语。 “我是经小选入宫,但原本我是不该入宫的,我是家里的独女,独女可以不参加小选,不过我爹娘收了舅舅的钱,就让我顶替我表姐入宫了,从入宫的那天开始,我就知道我是被爹娘抛弃的人。 小宫女的训练又苦又累,白掌执对我们却很照顾,我本来是为了争得白掌执更多的怜惜,有意接近子苔,我为了取代她住进白掌执的处所,想陷害她,她知道我的恶意,却帮我遮掩了过去,她当时拉着我的手说,没关系的,不要害怕。 子苔啊,她比这雪,比这梅花更干净。当时皇后亲自跟我说,要让我把毒药加进谢夫人的药膳里,罗女执也在场,她们两个让我相信了谢夫人是奸妃,因此陛下才要让谢夫人绝嗣,她们说没有哪个小宫女可以接触上殿的药膳,但只要我听从圣命,就是陛下认定的药膳房掌执。” “你直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皇后挑中么?” 子姜晃着腊梅枝:“你是来告诉我原因的?” “你才被选进药膳署,就被罗氏留意了,因为她认为你有野心。” 子姜仔细想想,点点头:“我想在宫里过好日子,我没有什么人能依靠,只能依靠自己。白掌执是好人,她教会了我很多道理,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白掌执那么喜欢子苔,这么多小宫女中,她偏偏择中子苔亲自照顾。 子苔喜欢厨侍槐果,她从小就喜欢槐果,可我们是宫女,不能喜欢上别的男子。我劝子苔,我怕她和槐果都会死,但子苔说,她不必活那么长久,她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我们只是宫女,不是妃嫔,我们根本见不到陛下,陛下也不会宠幸我们,我们却不能嫁给心爱的男子,她宁愿承担一切后果,甚至骂名,但是她心中无愧。” 瀛姝看着子姜的右眼,淌出一行清泪。 “我做过很多的恶事,罗女执一直逼着我,我也在逼她,但我和罗女执之间的事我一直瞒着子苔,我以为我把我自己献祭给魔鬼,我至少能守护我的亲人,是的,这个世上,只有子苔才是我的亲人。 我觉得她说得都是对的,凭什么我们入宫后,就要为一个根本见不着面的男子守贞?如果我们是妻妾,我们应当忠顺于我们的夫婿,可陛下是我们的夫婿么?高高在上的君王,根本不把我们当作人看,子苔为什么会死?是,何氏是杀害她的凶手,郑贵人是杀害她的主谋,但如果没有那些宫规条律,何氏胆敢私自处杀子苔么? 我们的一国之君,竟然会嘱咐我这样的宫女毒害他的妃子,因为我一次听令行事,就要不断地去干那些恶事,不然我就会死,我其实根本不怕死,但如果我死还有谁能保护子苔呢?我是真的没想到,我根本不能庇护子苔,真是荒唐,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你今天来见我,不仍想着我配合你们,继续欺骗谢夫人么?我不会再听你们的摆控了。” 瀛姝夺过了子姜手里的梅枝。 “子姜,如果你是陛下,你是权阀,你手里握有对他人生杀予夺的权力,你会怎么做?” “我一定会让子苔名正言顺嫁给她心爱的男子!” “你根本不可能认识子苔,你无法理解她的苦楚,你有许多的亲人,不再依靠子苔给你温情,你会怎么做?你会允许宫女像臣公一样自由婚配么?你告诉我,你能不能打破自古以来的律条,如果你是君王,你是皇后,你会觉得你仍然应该如同普通百姓一样,住的是茅舍,吃的是自己种植的粮栗,穿的是自己织裁的布衣?” 子姜冷笑:“所以,这就成为我们该当受到迫害的理由了么?” “我会谏言。”瀛姝说:“我不可能改变宫女不许婚嫁的禁令,但我会谏言禁绝私刑处决宫人,我会致力于健全宫规法统,至少让子苔这样的宫女,还得以名正言顺嫁给意中人的机会。” “这怎么可能?” “如果不愿留在宫廷的宫女,年二十五都可得到赦放呢?” 子姜持续冷笑:“不必花言巧语来说服我了。” “我今日来见你,的确是奉圣令,不过不是为了说服你改变口供,而是想说服你如实招供。”瀛姝又将梅枝递回给子姜:“我现在有把握的事,就是谏请陛下下令,从此严禁私刑处死宫人,先废除这样的默契;而且我还会谏议陛下明确内廷法统,建立更加严格的监督体制,不让宫人再受后妃所迫,若受迫,皆有渠道检举;你受到了什么人的胁迫,行为了多少事体,不必告诉我,只需要向内刑司的司吏供诉。” “可我还是会死不是么?” 瀛姝看着子姜:“我不觉得你罪该万死,因为你是受迫,你的心里,其实存在光明,你抱怨世事不公,世事的确不公,比如你原本就不应入宫,可是你的父母却因贪图小利,将你送进了宫廷。 但你当时并未绝望,造成你绝望的不是你的父母,而是这座宫廷,弱势之人永远无法和强权阶级对抗,而只要是人,只要这里,胸腔里还有温热,还有一颗心在跳动,就必存软肋,子苔是你的软肋,你们其实,都不该被处杀。 但你会被处决,我知道你最痛恨的人,其实是陛下。” 子姜弯起唇角:“是。” “所以我刚才才问你,若你为一国之君应当如何。” 一国之君,也是血肉之躯,子姜维护的人是子苔,陛下也有他要维护的人。 如果换作司空北辰,子姜早就被灭口了,虞皇后没有杀她,是把她视为了“阴差”,认定可以不断利用子姜,哪怕罪行败露,但启用子姜原本是因陛下的默许,虞皇后有恃无恐。 皇帝陛下最初就走了一着臭棋。 “王女监,我昨晚梦见子苔,她跟我说,其实阴间是个好世道,她和槐果都没有作恶,因此九泉之下,他们成了自由身,阎王爷不需要宫女的服侍,阎王爷嘛,自己就能呼风唤雨。可是我若去阴间,会上刀山下火海,受尽酷刑,因为我做了太多的恶事,我其实也希望如此,如果阎王真的清明,那些做了恶事的人,没有谁能逃脱审判,包括人间的一国之君,还有皇后、妃嫔。” 但事实,没有阴间,也没有阎王。 子姜把梅枝交给了瀛姝。 “我会在刀山之上,火海之间看着你,看着你有没有帮助更多的子苔,如果你没做到,日后我们泉下相见,我定会拉你到火海里。” 瀛姝接过梅枝,离开了仓门狱。 在她执政的时期,仓门狱已经革除,当时不少百姓都说,因为皇帝年幼,整座宫廷,唯有太后是尊贵的女子,因此内廷暂时停歇了争斗,仓门狱与内刑司都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可只有瀛姝知道,内廷的争斗并非因为妻妾之争,只要皇位尚存,内廷的烽火将永无休止。 第272章 其实心如明镜 昭阳殿里也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彭良人昨天当喧闹发生时,紧紧闭上了小院的院门,使得几个才人、中才人完全不明状况,但彭良人事后还是知道了昭阳殿发生了多大一场惊险,今日见瀛姝过来,也想跟着去挨谢夫人一场训斥,谢夫人见这两个垂头丧气的小女娘,实在发不出脾气。 “罢了罢了,长风殿还没塌呢,我这昭阳殿倒是风声鹤唳的,真是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见瀛姝还是拘束,谢夫人先觉伤脑筋,好声好气先把彭良人宽慰了离开,才瞪着瀛姝道:“我昨天也是气急了,当人面喊你为中女史,你还跟我见外了不成?” “姨娘……” “快些过来吧,离熏笼近些。”谢夫人等着瀛姝偎进她怀里,才长叹道:“你也不必编瞎话了,我心里是清楚的,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也知道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今天我跟你说的话,如果你还跟陛下实讲了,那我们的情份就真断了,帝休,我知道你昨天为什么骗我,你是为我好,怕我中了算计,也多亏得你,不然我这回可真是在阴沟里翻船了。” 瀛姝黯然,她就知道骗不了谢夫人。 “其实陛下那么做,我能理解,我心里气怨是他明明先辜负了我,还要利用我当虞皇后的垫脚石!我当你是女儿,不跟你讲那些虚伪的话,如果让我生下皇子,我必定是要争后位,也一定要争储位的,我心里过不去的坎,是虞氏母子他们何德何能。” 就是,何德何能!!! “我小的时候,父亲宠爱一个姬妾,那姬妾恃宠而骄,是我的祖母对姬妾用了绝嗣汤,汤药极其霸道,那妇人卧床了足有三月,后来虽然看似康复了,但短短几年间,憔悴得不成样,我昨天想着啊,如果陛下更阴险些,纵容虞皇后对我用那阴狠之毒,转过头再把虞皇后处死,立了我当皇后,再让太子认为我母,我那才被叫利用得一干二净,我昨日的确愤慨,可冷静下来后,我竟也想通了。” “姨娘……” “有的实话我不想听。”谢夫人拍着瀛姝的面颊,她仰着脸:“我啊,过于自负了,我起初是真认为只要我有意邀宠,就必然会争得陛下的宠爱,我是太好胜了,输给你阿娘我心服口服,输给别人我是不认的,其实我是太高看了自己,我啊,也算自遗其咎吧。” 瀛姝实在难忍了,她将早前子姜说的话都告诉了谢夫人。 “你觉得子姜可怜么?” “不。”瀛姝斩钉截铁:“世上没几个人敢承认怨恨一国之君,她敢,她还敢于提出亲手的不公,她敢于为自己的好友豁出性命,她虽生于贫微,但她却比不少人都活得明白。” “她不明白。”谢夫人看着暖阁里精致的陈设,描得纤细的眉梢,略微下坠:“她如果明白,就知道哪怕生于权阀门第,其实也会被当成随时可弃的棋子,她不应该怨恨陛下,她甚至不该怨恨,如果要摆脱弱肉强食的世理,就不能以卵击石,其实谁都一样,我们这些生于望族的女儿,有几个能自主命运? 帝休,就算你的阿娘,不也险些被逼得与你阿爹和离?如果她是个懦弱的女子,如果她妥协于权益利害,她的人生也会和现在两样,子姜的确有可怜之处,但她活得不明白,不清醒。” 谢夫人垂下眼睑,看瀛姝乌青的发丝,发髻上珠钗明媚,那鲛珠竟能映出她模糊的眉宇,她真的很想叹息。 “若嫁王郎妇,不为帝王妻,帝休,当时你的父亲极受我父亲看重,如果他择我为妻,我就不会入宫,可是你的父亲择中的是你阿娘,那我就只能入宫了,我曾经想过以死相逼,但我也是有傲骨的人,我不想让你的父亲看不起我,我当时也想过,是我成全了你的阿娘,不过后来我清醒了,哪怕我把自己作践入尘埃里,我还是拦不住你的父亲会选择他真正心仪的女子。 我在后廷的日子过得有糟糕,是我自己的不足,我如果有简嫔的五成清醒,我也不至于逼得陛下对我用绝嗣之药。同样的,如果子姜活得清醒、明白,她应该懂得保全子苔的真正方式。” 瀛姝不知为何,眼睛有些发胀。 “用自己的性命,换好友自由。”谢夫人苦笑,摇头:“子姜有机会直接向陛下呈情,但她没有这么做,她一直受迫于皇后,因为她想求两全。就像我一直想让你入宫,我没有子女,我想从你阿娘手里夺走你,我有这样的固执,我其实早该料到,是我太贪婪,因此就必不能够如愿,可是帝休,昨日你拼命阻止我去乾阳殿,让我彻底地清醒了。 你这孩子,太多情,你居然会心疼我,你完全可以不管不问作壁上观,可是你还是阻拦了我自寻死路,你拼命维持的,就是不让我和陛下反目,你是欺骗了我,可是我对你说的真话,比你对我的欺骗更残忍。” “姨娘,我入宫只为一件事。”瀛姝起身,俯于谢夫人的耳畔:“我不会让太子继位!” 谢夫人高高挑起了眉梢。 瀛姝却已经下定了决意:“我现在无法告诉姨娘理由,但我从一开始,决意入宫就是要让太子失储,我不会听从姨娘的意愿,成为陛下的后宫,因为我心里清楚,陛下不会……” “陛下是想固储。”谢夫人拍拍瀛姝肩:“今天听你这话,我全都明白了,陛下想固储,但你却要为不可为之事,所以你才入宫,我不知道你为何要这么做,可是今日你愿意跟我说实话,帝休,我真的,特别感谢你。 昨天我的确很想质问陛下,我很愤怒,我的愤怒源于我一直受到愚弄,虽然我承认我并没有把他当成夫婿,我入宫,是听命于家族,可我的家族的确为了司空氏皇族能在江东立足,使得大豫的国祚得以延续,为了他们还能守住这半壁江山作出了供献!我们谢家的子弟为了司空氏的江山拼战僵场,无惧死伤,我是一国之君亲自册封的夫人,我的父亲知道陛下的打算,为固皇权,陈郡谢一直献力于制衡贺、郑等等权阀,谢氏族人也作好了与这些权阀对抗,自身实力也将会被削弱的准备。 我的确有自己的欲望,但我觉得这是司空皇族应该给予我的报偿,我可以接受储争失利,输给虞氏,败给贺氏、郑氏这些女人,但司空通不应该愚弄我,我愤怒的是他言而无信,他只把我,把陈郡谢当作他的走狗,狡兔死,走狗烹,他虽为君,可他如此行为,有何仁义可言? 你阻拦了我,我才得以时间平静,我知道一但揭开那层虚伪的表象,露出丑陋的真相,我将再无可能凭靠自己赢回我应得的报偿了,帝休,我现在知道我的目标,无论司空通的儿子中,哪一个位及九五,无论他的生母是谁,我还是要去争永乐宫主位,我的家族可以屈服于皇权之下,但绝对不能受到江东贺、长平郑的压迫,哪怕司空通不予我,我也不会放弃。” 因此瀛姝告诉她实话,瀛姝绝不会扶助太子,更不会相助虞皇后,她心中很安慰,她不想和瀛姝为敌,从今天开始,她可以彻底真诚的和瀛姝携手共进了。 “姨娘不埋怨儿,已是儿的万幸了。”瀛姝握着谢夫人的手,她知道谢夫人今天的一席话是为了卸下她身负的包袱,谢夫人不想再听谎言,她其实也不想再说谎言,谢夫人所争的尊荣,虽然在一些人看来是过眼云烟,可瀛姝理解余生的尊荣对谢夫人而言何等重要。 她的一生,除了尊荣可争,已无别事可求了。 她求不来家族以她的悲喜安危为重,求不来枕边人的真情相待,求不来儿女承欢膝下,求不来天伦之乐、逍遥快活,她能争的无非就是不被弃之如履,不遇晚景凄凉,她争取光芒万丈的活下去,至少不会沦为他人眼中可悲可笑的不幸之人。 谢夫人从来没有成为谁的不可或缺,但她一直生活在花团锦簇中,才不会被人讥嘲和遗弃。 “陛下昨日应当仍然没有答应处治郑贵人吧?”瀛姝略坐正了身子,侧脸看着谢夫人。 谢夫人笑了:“我就是刻意一说,我心里其实清楚,别说陛下尚还顾惜着三皇子,就算陛下真有决心处治郑氏,长平郑尚不可能把郑氏当成弃子,陛下也不可能降罪于她。” “我有个主意。” 瀛姝低低说了自己的计划。 谢夫人挑眉:“咱们如此无作非为,陛下应当会动怒吧。” “姨娘要让陛下相信不曾生疑,就不能白白受下郑贵人这回阴谋算计一点不还手,而且不是还有我吗?我有把握能够说服陛下肃正宫里的法统,虽然现在郑贵人还有长平郑撑腰,陛下不能降罪于她,将她废黜,可如果郑贵人犯下这样的罪行尚能毫发无损,内廷里利用宫人加害上殿的事岂不永远无法禁绝? 陛下恐怕就连皇后背着他施行的那此罪恶之事都不会再坐视不顾了,心里应当也早不能容忍郑贵人的狂妄狠毒。” “也好,不过这三日咱们先按兵不动,且看郑氏会如何?” —— 子姜被投入仓门狱的事自然也瞒不了在内廷“耳聪目明”的郑贵人,她知道一番设计落空,虽然失望,却也没有十分气急败坏。只是这天当三皇子听闻风声,心急火燎赶来长风殿问证时,郑贵人才显出几分郁怒来。 “我听闻你这段时间在你的角宿府,居然闭门读起了经史、策论?虽然丰富学识是一件好事,但你也得分清楚轻重缓急吧?你可知道谢晋为了保住谢慎,更为了保住大中正的要职,已经鼓动他的党徒纠劾我们长平郑一系的部领了!” “父皇早有意整顿中军,犯律者既然并非谢慎一人,无论出身于哪家的子弟,但凡与谢慎同罪者,都必受到罪处。” “你闭门读书,就读出这种迂腐的道理么?”郑贵人高挑着眉:“我一番计划,让贺遨出面举劾谢晋,为的就是让你外祖父主中正之事!贺遨愚蠢,只以为他扳倒了谢晋就能够取而代之,可他江东贺是什么根基?贺遨根本就不可能得到南迁诸多士族的认同!可要是你外祖父也因为这回事件受到牵连,我的一番谋划就会落空了!” “因此母亲才急于在这时针对昭阳殿么?母亲可知道那子姜竟然意图中伤父皇……” “那根本不是中伤!”郑贵人拍案而起:“你当我为何要让你结交柳太医,是我早就打探得罗氏听令于皇后,而且罗氏居然在包庇药膳署的一介宫女和厨侍淫乱私通的重罪,这样的罪行,虽然宫人们自来有默契私下处刑,可毕竟是瞒着陛下的,如果私下处刑尚且情有可原,但包庇纵容与淫通者视为同罪。 罗氏要命的把柄落在我的手里,她才告诉了我实情,我将信将疑,而且那时候也并没到揭穿的时机,因此我才想试探柳太医加以验证。罗氏亲口告诉我,是陛下交代皇后经办让谢氏绝嗣一事,皇后原本是想让罗氏投毒,可罗氏担心行事后被灭口,于是向皇后举荐了当年还是小宫女的子姜,药膳署的掌执白氏出身于士族,虽然性情温和,尤其待那些出身贫寒的小宫女极其怜惜,不过坚决不容有人胆敢利用药膳加害于人的阴私之行。 子姜和白氏亲自照顾的小宫女子苔颇有情谊,但子姜年纪虽小,在罗氏看来却是颇具野心,子姜可以利用,而且如果子姜在药膳署遇害,白氏当然会追察到底。把子姜拉扯进来,至少可以降低被灭口的风险。 罗氏言之凿凿,我才想到了这个计划,只恨又是那王瀛姝搅局,竟然劝阻了谢氏,谢氏也真是个蠢货,她居然相信了王瀛姝的狡辩,不可信摆在眼前的真相!” 三皇子垂着头,手心里都是冷汗。 中女史若非机警过人,只凭她为临沂公孙女的身份,固然能获父皇的照庇,但绝对无法博得父皇如此的看重,这件事哪怕真是父皇的主张,中女史必定也已知情,而且先是罗氏、白氏相继染疾病死于安宁署,再又发生了何氏私下处死宫女的事,中女史明知被处死的宫女和子姜乃好友,她哪能不提防? 郑贵人扶了扶发髻上的步摇,她的内心其实也并非一点不存慌乱,她知道自己的计划会有瑕疵,因为有两个人她无法灭口,比如替她笼络何氏为她利用的曾女执,如果暴露,很可能在酷刑之下将她供出,虽然如果她的计划顺利,连曾氏都不至于暴露,但现在事态已经极其糟糕了,如果陛下决心追究,不难察实子姜的出首是因她在幕后策划。 不过郑贵人以为,最糟糕的结果,也无非就是让皇帝更加冷落长风殿而已。 第273章 李嫔占了个大便宜 “进来说话吧!”屋内传来一声清脆的声音,而小院的大门更是无人自开,缓缓的敞开了。 任天行和萧风两人对视了一眼,径直走了进去,两人刚一进大门,一股巨大的威压再次袭来,两人感觉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了一般,呼吸十分困难,脚上更是如同被灌了铅一般,抬腿之间一股巨大的压力紧随而至。 萧风和任天行感觉自己的呼吸有点急促,可是两人都很聪明的没有选择用灵力来驱散这股威压,而是靠着自身的肉体之力缓缓的前行着。 两人的额头已经布满了汗水,可是脚下却才走了两步而已。 “嘎吱!” 两人刚刚抬出两步,身后的大门瞬间便又关上了,两人对视了一眼,眼神中闪过了一丝凝重。 周围的空气更加的凝重了起来,萧风和任天行两人脚步凝重,额头汗如雨下,可是两人硬是没有催发自身的灵力,靠着自身的肉体前行。 当两人走到这客厅中央的时候,就好像是刚刚沐浴了一般一样,整个后背都已经湿透了,短短这么短的距离,两人感觉就好像走了一个世纪一般的漫长。 “哈哈。”屋内忽然传来了一阵笑声,笑道:“不错,不错,真是后生可畏啊,任天行,没想到你们黑月殿倒是出了个人才,能够凭借自身的肉体之力对抗我等的精神压力而不倒下,更值得肯定的是他懂的做人,没有运用自身的灵力来与之对抗,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话音一落,从屏障后面缓缓的走出一人,比人年约五十开外,花白的发丝证明了他此生的沧桑,须白的胡须让他更具有一种仙风道骨一般,一身青衣打扮,给人一种稳重的感觉,比人正是九灵宗的宗主连定山,一身修为出神入化,传言已经达到了三阶后期巅峰之境,在整个幽灵大陆上也是难逢敌手的存在了。 当连定山出来的瞬间,那股巨大的压力就如同洪水一般忽的退了出去,萧风和任天行两人不由的大出了一口气,要是这股威压再持续一会,他们都不敢保证自己还能够坚持下去,两人看着连定山,暗道实力之强,同样的三阶高手,唐川和连定山比起来,那真是天壤之别,根本就不在一个等级上。 “晚辈任天行见过连宗主。”任天行忽然恭敬的喊道。 “见过连宗主。”萧风也是拱手喊道。 连定山一张慈祥的脸上,挂满了笑容,收起自身的精神压力之后,连定山看上去就好像一个慈祥的老爷爷一般,丝毫看不出他有多么恐怖的实力,连定山在任天行的身边转悠了一圈,悠悠的笑道:“不错,不错,实力比上一次来提升了不少,虽然身体遭受了重创,不过伤好之后,定然能够突破自身的修为,在武道上更近一步。” 任天行和萧风两人眼中都闪过了一丝惊讶,这连定山实在是太厉害了,光是就这样看了一眼,就能够看出任天行受了伤,还能够看出任天行的实力有上升,甚至还敢断言,等任天行伤好之后,就能够在武道上更进一步,这足以让萧风两人震惊了。 连定山刚刚说完,忽的一下又窜到了萧风的身边,可是他的脸色忽的一下便变得严肃了起来,脸上的笑容也忽的收了起来,在萧风的身边转过来转过去,脸上的表情更是变化无穷,一会疑惑,一会惊喜的,弄的萧风都感觉十分的疑惑。 “不错。”憋了半天,连定山最后就只憋出了这么两个字,弄得萧风有点苦笑不得。 接着连定山又看向了任道:“这次来有什么事就说吧。” 连定山终于是进入了正题,任天行也收起了笑容,认真道:“连宗主,想必我们黑月殿和天星宫之间的事,你也有所耳闻了吧。” 连定山缓缓的走到客厅正中央,缓缓坐下,并示意任天行和萧风坐下,点头道:“听说了一点,但是并不是完全了解。” 任天行点点头,说道:“这次我们黑月殿一位护法叛变,连带天星宫共同对付我们黑月殿,我们双方进行了一场你死我活的大战,可是到战斗的最后关头,我们才知道了一件大事,一件我们黑月殿无力承担的大事。” 连定山脸色依旧,只是静静的听着任天行的描述。 “都是我的监管不够,使得黑月殿出现叛徒,他不仅仅是联合了天星宫共同对付我们黑月殿,甚至,甚至勾结了兽人。”任天行脸色十分凝重。 “兽人!”平静的连定山听见兽人这个词再也无法保持平静,腾的一声便窜了起来,脸色也是十分凝重,问道:“这个消息你可肯定?” 任天行点点头,没有半点玩笑的味道,并且指着萧风说道:“这个消息我任天行敢用我这项上人头做担保,绝对属实,更何况这位是深入过死亡森林,和兽人更是正面交过手,而且在张天一最后那一刻,更是使出了兽化这一绝招。” 连定山忽然望向了萧风,当看见萧风也严肃的点着头的时候,脸色是更加的凝重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事情就不好办了,越是高深的人对兽人的了解就越深,就越是知道兽人的厉害,对于兽人的危害就越能够体会得到。 连定山皱眉深思着,好一会才说道:“这件事不容小视,你们黑月殿和天星宫之间的恩恩怨怨应该暂时告一段落,虽然天星宫不算我们的势力,虽然你们取得了胜利,在这个时候有实力直接将天星宫吞并了,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你们还是放放吧,更何况,如果你们真的要将天星宫赶尽杀绝的话,上面的人肯定也不会坐视不管的。” 连定山认真的说着,脸上没有先前一开始的那种随意,“这件事我会严肃对待,我会派三大长老和你一同回黑月殿,帮助你观察兽人的情况,一旦有情况也能在第一时间组织应对,而且我也会亲自前往另外两大势力,共同商议这件事,如果情况复杂的话,甚至还要去通知月家。” 月家,又是月家,当萧风听见月家这个词的时候,全身忽然闪现了一丝磅礴的气势,虽然只是一闪即逝,可是还是被连定山给发觉了,连定山疑惑的看了看萧风,眉宇之间闪过了一丝不解,不过连定山也没有太过去在意,并没有询问什么。 而任天行却是面露喜色,能够有九灵宗的长老随同前往黑月殿,那无疑是再好不过的了,就算兽人出现了,也有一定的把握,不至于连一丝抵抗的机会都没有,而更重要的是,这样一来,关于兽人这件事,就不再是他黑月殿的责任了,一切就交由九灵宗来处理了,他黑月殿的压力就小了许多,他任天行当然该感到高兴了。 任天行十分高兴,拱手道:“那就多谢连宗主了。” 连定山摆摆手,看着任天行笑了笑,接着又看向了萧风笑了笑,说道:“放心吧,这件事我会去处理,你还有什么事,就直接说吧。” 任天行笑了,说道:“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连宗主的法眼啊。”,接着任天行收起了笑容,话锋一转,说道:“这一次九灵宗的招生比试也要开始了,这一次我们黑月殿打算只保一人,放弃了其他名额的角逐。” 连定山忽然一愣,接着嘴角挂起了一丝笑容,看着萧风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要保的人就是这位后辈吧。” 任天行点点头,说道:“没错,我们愿意放弃其他角逐的名额,只保萧风一人进入九灵宗修炼。” 任天行和萧风都看着一脸笑意的连定山,最后拍板的事只有连定山来决定。 连定山笑了笑,说道:“这件事可是可以,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连定山可不是笨蛋,相反的他很聪明,自从立下这个报送的规矩之后,这么久以来,也不是没有人报送过,其中更是有为了一个名额也放弃角逐的,但是报送的人却也有那种实力不行的,因为他们就算是参加角逐也是没有可能进入九灵山的,所以他们令愿选择放弃角逐而报送一人,这样不至于最后一个名额都没有。 “不知道连宗主有什么要求?”任天行试探性问道。 连定山笑了笑,似乎笑的很阴险,说道:“距离招生大赛开始,还有两个月时间,我会安排这位小朋友在青云阁广场之上,如果两个月的时间他能够领悟到四副石墙之中的一墙上的奥义,那么他便能够进入九灵宗修炼,如果他无法做到,那就没有办法了,因为从以前的情况来看,许多保送过来的弟子,根本就没有多大的实力,反而还占据了一个名额,浪费了许多资源。” 任天行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连定山说的轻松,可是真要做起来那又谈何容易呢,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就要领悟其中一幅画,如果真要有那样的资质的话,他任天行又何须报送呢。 任天行嘴角有点抽搐,说道:“连宗主,这个,这个条件是不是太苛刻了。” 连定山嘿嘿一笑,说道:“条件就是这个条件,成与不成就看你的选择了,如果不愿意的话,你也可以选择准备这次的比试,或许能够取得的名额还会更多一些。” 第274章 皇帝陛下才是嫔妃们的唯一大腿 三皇子莫名有些心虚。 虽然他的父皇没有禁令他前来长风殿,不过他前番听从外祖父的规劝,特意通过瀛姝探问君父的心意,瀛姝明明坦言提醒了,可他方才还在与母妃密商对付周景和一事,也不知瀛姝听没听见母妃的那番剖析。 然而郑贵人却一点不存心虚。 但她抬手,虚扶了下发上的步摇:“中女史侍值于乾阳殿,怎么竟听从昭阳殿之令了?” “姝所奉的圣令,陛下知晓若无圣允,谢夫人并无权限召传贵人往昭阳殿应事。”瀛姝答。 三皇子飞快看向郑贵人,嘴唇刚一动,就见郑贵人面上浮现出的怒容,他只觉头皮一阵发麻。 “陛下倒还知道谢妃无权召问我应事!” “罪徒罗氏、曾氏,以及安宁署贾氏、甄氏两个罪婢已经被押往昭阳殿,还请贵人奉令前往。”瀛姝干脆利落中止了郑贵人的发威。 三皇子闻言,已经神色俱变,他虽然已经对母妃的“教诲”心生动摇,不过至少还相信母妃笃定子姜事案不会为君父深究的判断,又这几日以来,长风殿也的确风平浪静,就连外祖父也已经安心,无非是让他提醒母妃日后行事莫要过于急躁,哪怕是要打压昭阳殿,也切切不可再冒犯君父而已…… 外祖父甚至都已经在彻查郭嫔为那玉制符咒所害小产一事了,也已经暗中使人接触贺遨,追查当年贺夫人因何要下令石嫔暗助乔嫔嫁害江嫔的罪案,只要这件事案被查明,不仅仅是虞皇后罪责难逃,甚至还可能使得谢夫人了百口莫辩! 但就在此时,父皇却明显要深究子姜事案,难道说父皇已经决意要助陈郡谢,将长平郑连根拔除了么?! 郑贵人淡淡看向已经明显露出破绽的三皇子,她又虚扶了下步摇:“我要往昭阳殿去,领教谢妃这个代掌宫务的夫人是如何大发威风,三郎你先回角宿府吧,倒也不必这样的忧愤,当牢记我的教诲,你是皇子,要将心思用在朝堂政事上,莫学某些人,一味只靠着诗赋虚才笼络士子。” 瀛姝见郑贵人起身,避让一旁,似乎充耳不闻郑贵人暗示三皇子莫效太子对虞皇后的安危不闻不问的提醒。 郑贵人是后一个赶到昭阳殿的嫔妃。 其实贺夫人也是姗姗来迟,她是被陈扇仙“请来”的,也已经知晓了谢夫人今天摆出这么大的阵仗是先获得了皇帝陛下的首肯,是要给长风殿一个下马威,贺夫人一来不肯拂逆陛下的心意,再则她也从未真把郑贵人视为盟友,过河拆桥的事她先就施行了,如今也很乐意落井下石——横竖虞皇后眼看就要倒台了,谢晋也必保不住大中正的要职,接下来她的对手就只剩长平郑一党,既然早晚都要兵刃相见,也大无必要再维持着虚情假意。 因此眼看着郑贵人到场,贺夫人轻哼一声:“这样冷的天气,我们在此等了这么久,才总算等来了郑贵人,这恐怕还多亏了中女史亲自去召传,不然指不定等到猴年马月呢。” 谢夫人居上座,没有理会一应嫔妃的眉来眼去,她甚至懒得请郑贵人落座,横竖右侧首位的坐枰是留给郑贵人了,爱坐不坐吧。 “第一件事,我们都要恭贺李充华,陛下已经有了旨令,册李充华为淑妃,只是如今宫中先是得筹办新岁礼及太子大婚两件盛典,淑妃的册升礼得等到太子大婚后了,但从即日始,各位都要礼敬李淑妃居九嫔之首,不可有逾犯之言行。” 瀛姝今日是被皇帝指派来昭阳殿,此时跽跪于谢夫人的后侧,她并没有特别留意郭嫔,但郭嫔的反应实在过于激烈了,若不是她身边的玉才人扯了把她的衣袖,恐怕就要忍不住质问出声,可哪怕被玉才人阻止了,郭嫔的一双眼睛还是直直盯着郑贵人。 震惊且质疑。 “陛下真有了旨令?”李嫔突然被天降惊喜砸中,竟然也是将信将疑。 贺夫人笑道:“谢夫人怎么会假传圣旨?不过我原本以为四郎、五郎均较七郎年长,简嫔和乔嫔其中一位理应得获此回册升,谁知我竟也没料中,原来谢夫人和李嫔才是真亲近啊。” 挑拨离间得过于明显,谢夫人被贺夫人逗乐了。 “其实淑妃的名位虽列九嫔之首,实则诸位嫔御也并不需要令从于淑妃,只是礼数规度上有所差异而已,陛下倒也没有势必要册升淑妃的想法,不过李嫔侍君一贯尽心尽力,陛下才对她爱重有加。我们均为宫眷,在内廷的尊荣全靠陛下恩宠,哪里存在我待谁亲厚谁就能升册,我不满谁谁就会被废黜的道理?” 郑贵人现在听这话,自然觉得十分刺耳。 谢夫人懒懒瞥了她一眼,笑容就从脸上消失了:“喜事宣告了,接下来就要请诸位听我审问几个罪徒!” 在座的妃嫔虽然不是个个都认识曾氏以及那两个安宁署的医女,但率先被押上殿来的罗才人都还是脸熟的,就连贺夫人,眼看着罗才人披头散发,白单衣上渗出让人心惊胆颤的血污,都被吓了个目瞪口呆,那些过去居住在长风殿,被郑贵人视为心腹的女御,更是有忍不住惊呼出声者。 “前几日,有个药膳署的宫女子姜手持皇后所赐的令符跪见于昭阳殿外的事,相信诸位都有耳闻,不过诸位应当不知子姜见我后说了什么话,陛下曾经令中女史审问子姜,因此中女史情知来龙去脉,就有劳中女史先把事由详述一遍吧。” 瀛姝奉令行事。 陈扇仙做为昭阳殿的女仪,当日也在场目睹了事发经过,此时她并没有被谢夫人遣退,一边听着瀛姝讲述,一边打量众人的神色,郑贵人也就罢了,不管是否外强中干,但看上去还是有恃无恐的,简嫔、乔嫔是知情人,此时也都面色平静,郭嫔似乎还没从未得册升淑妃的打击中回过神来,仍然逼视着郑贵人,其余宫眷大多满脸的震愕,就连石嫔也都露出了诧异的神色,尤其是贺夫人,当听得子姜居然宣称是陛下令她在谢夫人的药膳投下绝嗣之毒时,眼珠子都差点掉落,应当的确不是郑贵人的同谋。 当瀛姝讲述毕,正殿上安静得如同死寂。 “罪御罗氏,你先说,你犯了何罪?”谢夫人悠悠然询问。 “是……是郑贵人指使罪妇,授意子姜中伤陛下,激怒谢夫人。” “罪婢曾氏,该你供认罪行了。” “罪婢也是听从郑贵人指令……唆使何氏私下处死宫女子苔。” 那两个安宁署的医女根本不待谢夫人点名发问,已经叩首有如捣蒜,承认是听令于郑贵人,害死了白掌执及罗女执。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郑贵人。 郑贵人终于才冷笑发声:“这几个罪徒既然认罪,应当不是屈打成招,不过凭我并没有授意她们做下这些罪行,我倒是想问谢夫人,你有何真凭实据?” “涉事的罪徒皆供认是为郑妃你指使,不过我也明白,你必然会声称罪徒是为我授意意图陷害于你,如果你不是出身长平郑氏,就凭一应罪徒的指控你也休想狡辩,但你自恃有权阀撑腰,慢说是我,就连陛下在场质问,你也胆敢欺君狡辩。” “陛下没有亲决此案的旨意,难道不是因为认定谢妃对我的指控缺乏真凭实据?”郑贵人挑眉。 “中女史,陛下有何旨意,你来告诉郑贵人吧。”谢夫人直视着郑贵人,也挑了挑眉。 瀛姝称喏,因是复述皇帝陛下的话,她起身才道:“一应罪徒,是陛下下令内刑司审问,陛下令姝至昭阳殿,宣告裁决。‘罗氏、曾氏罪徒虽认罪,且为从犯,然罪犯故杀者不可宽恕,皆处死;宫人子姜虽为元凶利用,犯下大逆罪行,然并未犯下故杀大罪,其投毒之罪为自诬,实未加害于上殿,故而罪有可恕。子姜贬为官婢,发配官署服劳徒之役,以赎罪孽。朕之所以宽恕子姜大逆之罪,乃因仅凭罪供,不能便将堂堂大姓之女绳之以法、惩之以刑,利用子姜的元凶主谋尚且逍遥法外,因此方才赦免子姜之死罪’。” 仅是这一段话,已经让郑贵人难以接受。 可瀛姝当然没有因为郑贵人勃然的怒色就停止复述:“玉才人等之前居侍于长风殿的女御,难逃包庇罗氏等罪行之嫌,一应降黜规度,不得再居侍妃嫔之殿阁,迁住于宫御所,无令不得出宫御所。 谢夫人当在今日应事后,召集各司署执事、女执加以训诫,严申禁绝私刑处死宫人,再有触犯,皆以故杀处之!另,日后内廷将增设查举司,由中常侍执管,各司署无论女官、宫人,但有受到胁迫行不法之事者,皆可向查举司举告,举告不需证凿,但未举告而受到胁诱再行不法者,不赦罪惩。” “这不可能是圣令!你竟敢假传圣令!!!”郑贵人怒发冲冠。 谢夫人轻笑:“陛下因为没有真凭实据,才未降罪于郑妃你,你理当心存侥幸才是,难道还要违抗圣令,企图着继续在内廷,用威逼利诱的方式收罗党从继续为非作歹?还是你认为你出身于名门望族,就理应不受法统律条限制,甚至于陛下肃整内廷,还先需要长平郑氏的许可?” 今日昭阳殿的坐席,谢夫人刻意安排布置,把郑贵人“一党”安排在了一起,她此时好整以睱地审视着玉才人等等的神色,微微抬着下颔:“其实陛下心里也清楚,过去居侍于长风殿的女御中,玉才人从未行为过歹事,不过玉才人的‘广结善缘’也被利用来行为歹事了,玉才人聪慧,总不至于毫没察觉罗氏等等助纣为虐的罪行,因此玉才人也别觉得抱屈。” 玉才人难得的,也觉得如坐针毡。 未行歹事,不代表清白无辜,她这时是真正意识到了不管依附于哪位妃嫔,都无法真正在后宫立身安稳的境况,皇家的妻妾,宠辱安危的确系于帝王的一念之间,她哪怕无心争宠,可依附于长风殿,承担的风险远远大于争宠。 “你们也不必担心再会受到盘问,其实你们和罗氏、曾氏等等罪婢并无差别,不管你们是否招供,仅只是口供,都不算真凭实据,这件事案就此便算了结。” 谢夫人转过脸,跟贺夫人道:“陛下还有恩旨,这是因为中女史的建言,陛下寻思着各司署不管是女官还是宫女,如果不愿终生值侍于内廷,年满二十五皆可申请赦放,还有除各司署外,入侍殿阁的女官、宫女若有求赦的意愿,咱们也应当予以恩许,内廷有这样多的宫人,并无几个有侍御的幸运,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也是人伦之需,皇后现在还不能问事,咱们两人就先要为表率,贺妃你的含光殿,有符合婚龄且愿意求赦的宫人,你可作主赦放,又或是指配予尚未婚配的卫卒。” 关于此事,谢夫人根本就不跟郑贵人商量了。 从此内廷虽然还有长风殿,但长风殿已经有如名存实亡,郑氏大致也是既往开来被一国之君当众认定因缺“真凭实据”只能“姑息纵容”的唯一人了,可郑氏虽然还能逍遥法外,依附于她的党从尽都遭到了当头棒喝,长风殿存在又如何,长平郑存在又如何,郑氏再也无法在建康宫内威风八面,她不介意帝王的恩宠,那么就得承受着为帝王嫌恶的苦果。 贺夫人直到回到含光殿,才得以大喘气,她倒不觉心惊肉跳,反而在大喘气后还心花怒放,越回想,还越乐呵:“真是万万没想到,陛下居然会如此不给郑妃留脸,这场乐子可闹大了,不过郑氏也真是自讨苦吃,脑子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指使一个宫女去中伤陛下,谢妃怎么可能会中计!” 听“热闹”的宫女也觉得难以置信,但更想不通贺夫人为何这么欢乐,犹豫复犹豫,还是没忍住直在腹中冒泡的疑问:“可是夫人,陛下如此恩宠昭阳殿,对于郡公的运筹也许会有阻碍吧?” “这有什么妨碍?你当陛下真是恩宠谢妃才重责郑氏么?根本就不是那样,陛下啊其实恼的是郑氏全然忘了分寸,竟然敢中伤一国之君!宫闱的人事陛下还是有处断大权的,郑氏啊,她是太过迷信他们这些北方遗贵的威势了,还当是西豫时期,像他们这样的北方士族威风赫赫的年代呢,哼,如果不是陛下,任她区区长平郑,逃难来我们江东,他们早就沦落成了布衣平民!” 宫女颔首,原来是这样,皇帝陛下果真还有权威让内廷的宫眷……无论出身如何高贵的人,只要陛下真的厌弃了,该为笑柄的就为笑柄。 第275章 门阀势大的因果 郑贵人的躁怒平息得很快。 她并不觉得自己成为了笑柄,更不认为已经一败涂地,皇帝当众扫她的颜面,处罚了这些年来她在内廷培养的人手,但没有给她任何实际的惩处,她依然还是建康宫的三夫人之一,她的儿子仍然还是东豫的亲王,她只是在和昭阳殿的此次对决中占了下风,可谢妃占了上风又如何呢?朝堂之上举劾谢晋的风波没有因此平息,谢妃没有子嗣,就注定成为最终的输家。 而让郑贵人更加“安慰”的是当她丢了一场小脸之后,愉音阁乔嫔身边的宫女付氏却还暗暗托她长风殿的宫人送来了亲手绣制的锦囊,郑贵人的规度未被裁减,倒不缺这个锦囊,可这个锦囊的含义却是付氏不改忠事的暗示,这说明什么呢?虽然说皇帝已经宣告添设所谓的查举司,严申所有宫人不许再附党谋私,可就连一介小小的宫人都不把帝令放在眼里,但凡还有点胆识的人,都能堪破什么才是通达富贵的正确途迳。 皇帝根本不具挑战长平郑的气魄,雷霆震怒,也无非只是给她这么一记下马威。 郑贵人根本不知道昭阳殿应事之后,被她当成夺胜杀手锏的三皇子殿下已经有如一根霜打的茄子。 三皇子主动去省过堂“反省”,当皇帝陛下这天结束了殿议,才听章永禀报了此事,陛下略沉吟了一阵,才让章永去宣三皇子来见,现如今侍中是由瀛姝的族伯王岐担任,今日他也正在御书房,不过他的职责在于提供治政方面的谏议,寻思着陛下现在宣见三皇子应是要以君父的名义训诫儿郎,他这外臣在场多少有些尴尬,便打算暂且回避,陛下也没留他在场,只嘱咐道:“帝休应该在值事厅督促女史们录卷,茂之唤她来侍奉吧。” 王岐心里就是“咯噔”一下。 不怪他多心,他知道自己侍中这个官职靠的无非是君帝对于临沂王氏的信任,在君权大统的朝代,越是靠近君主的官员就越是位高权重,因此侍中在朝堂上的影响力甚至堪比宰相,不过而今的局势却是皇帝不得不依赖门阀共治天下,朝政之事连君主都不能乾纲独断,做为君帝参谋的侍中职权就大打折扣了,而王岐现在还隐隐感觉到,皇帝陛下对他的信重甚至比对中女史的信任都有所不及,王岐倒不至于因此眼红族侄女,可对于整个临沂王氏而言,光明堂大宗嫡女五娘的婚事已经成为了阖族最重要的一桩姻联。 陛下要教诫三皇子,何故要召瀛姝在侧呢? 瀛姝听得消息,神情倒是平静,交待子施暂替督促录卷,当她出了值事厅,才听王岐道:“陛下刚才还宣见了角宿君。” 瀛姝也知道三皇子今日连早膳都没有用,就赶到省过堂面壁自罚,这倒是一件极其稀罕的事,因为自从连南次都被授予了职事后,省过堂里的唯一“常客”就只剩下六皇子,这少年是真的越来越有“烂泥”的态貌了,日日去太学听讲,且是诸多博士的重点授学对象,奈何别说半寸长进,居然“激流勇退”,莫说学富五车,现在连朝廷的重要政令他都无法参悟,最近还迷上了清谈,居然学效着她的二世父,靠着涂脂抹粉修饰形容气态,手里不持把尘尾连话都不会讲了似的。 六皇子前生可没那么迷恋她家二世父。 瀛姝稍微地磨蹭了下才前往御书房,还悄悄冲寺人祈打听:“陛下已经训诫完毕了吧?” “陛下倒没怎么怪责殿下。”寺人祈对瀛姝恭敬如常。 瀛姝对寺祈也很友好,冲他微笑,转身时,膝盖却是一软,重重一个踉跄,还好被寺人祈及时扶住,瀛姝似乎并没留意寺人祈匆忙间伸出掺扶她的那只手,赶紧致谢:“方才跽坐了好一阵,就觉膝腿有些酸胀,险些失仪,多劳寺人扶助。” “季候寒冷,女监就算年轻,但过去可没受过在冷殿长跽的辛苦,还得当心莫在膝腿上落下疾患,着实宫人们不少都有此类病症。” 瀛姝又谢了寺祈一回。 她有时的确会因为长时间跽坐导致膝腿酸胀,行路时偶尔会感经脉岔气,当然这种问题其实很多人都存在,大不必担心落下疾患,只不过慢说她是女儿家,自幼便受到严格的仪态督训,哪怕是世族门第的儿郎,也多要维持风度仪容——中正品评人物,首看的是门第出身,次看的是仪表德行,只要膝腿没有骨折,行走时都鲜少发生踉跄的情况。 刚才瀛姝是在试探寺祈。 子姜突然出首,瀛姝当时就被寺祈提醒子姜跪见谢夫人有何目的,可事后她听陛下那番话,就连陛下都不知晓子姜是投毒的执行人,那么寺祈为何知道这件密事呢?而更让瀛姝疑惑的是,陛下分明已经知道了寺祈对她的提醒,却并未追究,瀛姝再联想到了前生时,寺祈是为司空北辰以“恶鬼”的名义处决……她这几日开始留心寺祈的习惯,寺祈似乎并不惯用左手,然而刚才寺手相扶,伸出的却是左手。 建兴二年,恶鬼案首发,遇害的宫人是被凶手掐死,然而根据柳太医察看仵验笔录,那起案件的凶手惯用的是左手。 寺祈不应是杀害最近一起遇害宫人掌娴的凶手,可他和“恶鬼索命”案真的毫无关联么?他的左手非常有力,然而却刻意隐瞒着这一习惯。 瀛姝又站了片刻,才入御书房。 御书房其实不仅是一间房舍,也有中厅的设置,中厅一般作为陛下偶尔接见外臣的场所,左侧槅扇之后,才是皇帝批阅奏章的偏厅,因为中厅现无外臣,故而槅扇并没有闭合,只是进入偏厅后,还得往北再经两道槅扇,最里间的西窗前,皇帝坐在高足榻上,御案之南,三皇子也正襟危坐着,内间被薰笼烘得温暖,银丝炭不出丝毫浮呛的烟气,书架一侧半人高的瓷樽里,梅花的香气依然冷洌。 “帝休,是你提议的可赦年满二十五岁的宫人戓归或嫁,你还提出若有这条恩律,必得考虑小选制度的健全,你因何会有这样的顾虑?” 陛下召她这时来御书房,竟是问这事? 瀛姝也只好应对:“其实便是没有制定赦放宫人的恩律,每隔三年,都会进行小选补充宫人,应小选的女子,既有寒庶出身,更多的是贫民布衣的良家子,寒庶家境的女儿尚有应选与否的自由,可于贫民布衣而言,只能依从朝廷律令,如若定施恩律,应当会致使小选充员的人数更增,可并非所有贫民布衣都甘受骨肉分离的悲愁,朝廷若不在制度上加以严限,只恐地方官员借小选之制施以暴政,陛下制定恩律原本是体恤之意,却反而会让贫苦百姓心生怨愤了。” “你在提议之前,已经参详过现行的小选制度了?” “是。小选之令其实对寒庶并无强限,寒庶之门的亲长若不打算送家中女儿应选,便可以不必申荐,可征召多少宫人,各州先有大额,再由州官限定各县的小额,再由县衙的小吏负责具体的征集,但凡为县衙小吏择中的女子,必须参选,侍婢询问过不少小宫女,因为家中实在没有财帛行贿小吏,竟有姐妹三人被迫应选入宫的事例,且她们的爷娘并无子嗣,女儿皆应选入宫,竟致老无所依。” “朝廷的征选令,竟然私肥了吏员的腰包!” “还有不少州府的属官,但小选令强霸民女为婢妾,又或者见民女之中有天生丽质,先以其家人的安危要胁,待这些选女入宫后,便荐为权阀的耳目。” 三皇子额角上,冷汗淌落了。 他知道这样的手段,他的母妃就不少施为。 陛下今天却并不是为了恐吓三皇子。 “三郎,你可知道世族门阀为何兴起,发展至今,甚至已经威胁皇权?” 这问题问得猝不及防,也更让三皇子胆颤心惊,舌根都像被冻僵了,实在无法应对。 “帝休,你来说。” “即便大能之主,若要治理好国家,也必需选择良材辅佐,治世的善令要落实,使百姓真正受惠务必离不开清廉贤能的府官,而自从济朝始行征辟、任子为主的察举制,逐渐掘起的世家便垄断了向朝廷输送人才的权力,发展到后来,门阀甚至掌控了朝廷人事大权,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尤其平民百姓,衣食尚不能顾,家中子弟根本没有进学的机遇,而君主要选拔人才,也只能依靠门阀世族输送。” “从前我司空氏,也是门阀世族。”司空通看着三皇子:“大豫立国之初,朝堂上实权重臣不少都是我族子弟,当时军事强盛,哪怕不能自榜为盛世,不过确为皇权大统时期。只可惜经历数代,皇族子弟逐渐好逸恶劳,太多耽于贪图享乐,放纵门阀世族逐渐扩充权势。 最关键的是,九王夺位,百余司空皇族卷进这场乱争,互相残杀,导致内忧外患,竟招亡国之殃!我当时只图自保,如履薄冰。是临沂公剖析局势,洞悉江东虽有地方权阀、豪门称霸,可也陷于争乱不休,江东需要一个大能之士平息争乱,临沂王氏做出了将大半实力投入江东的决定,而我,则成为了被临沂公看中的幸运儿。 三郎,你现在可明白了我为何督促你们勤学奋进的意图?你是皇子,可你自问你的学识见地,比得上帝休否?慢说帝休了,门阀大族的女儿自幼学习的不仅是琴棋书画,她们的亲长从来就没荒疏过教促她们读习经史阀谱,而你呢?你做为皇族的儿郎,你可曾考虑过如何将一项德政贯彻落实?你甚至都看不见现势的种种弊病! 你今日主动思过自罚,倒确是让我安慰的,可你在担心什么呢?你担心的依然还是被你母妃的罪错牵连,又或者说,你以为经你自罚后,你母妃就再不必承担任何过责?陈郡谢、长平郑、江东顾、陆,这些门阀中的子弟,入仕为官者各有百人,而我们司空皇族,仅有七个儿郎,我们要靠什么制衡这些门阀,控制他们以江山社稷为重而使国祚得以延续?你们争权夺位,可曾思虑过如何使治下百姓真正得以安居乐业、丰衣足食? 你现在还因为你母妃的颜面就忧心忡忡,还要顾虑长平郑的私欲因此瞻前顾后,你是真的忘记你的姓氏了么?你毫无身为皇族子弟的意识,你怎会爱恤你的手足,爱恤治下的民众?” 这天三皇子从乾阳殿出来的时候,步伐沉着。 可他的内心却依然迷惘,有的道理他不是没有听明白,正因为明白才会生出更多的疑问,比如他想不通临沂公王斓明明便是门阀阶层,为什么却要致力于使皇权得以大统,王斓难道就真的不存私心么?王致谋逆似乎才是“理所应当”的。 王斓的忠事,就真的不是为了权倾朝野,就真的不是想成为那只等着螳螂捕食一尽鸣蝉后的黄雀么? 瀛姝却当皇帝问她有无应对的措施的时候,她说:“儿想将此事交给神元殿君去伤脑筋。” 她心里已经在筹备个大计划。 读万卷书,未必能够体谅民生疾苦,否则门阀政治就应该成为一个符合世情的,能够长存不衰的制度,但事实是这样么?不是的,门阀其实和皇权一样,如果一头扎进了私欲,那么所掌握的知识必将与世情相悖。 挣扎于贫苦之中的人,是大多数。 他们也许没有贵族所追求的精神境界,他们甚至都不能满足衣食,一场小病就足够让他们遭遇灭顶之灾,他们无法想像为什么那些锦衣玉食的人,生活已经如此富裕,还有那么多的不满和痛苦。 可如果他们还能继续活下去,再是艰苦,也能忍受。 一切的精神需求,都是建立在温饱之上。 可就像他们永远无法理解贵族,贵族也不能理解他们的疾苦,务实的贵族,能看见的永远是自己的圈层,哪怕是皇帝换作他姓,无所谓,家族势力仍在,面临的是风光或不那么风光的状况,有时候颜面也不是不能丢。 不务实的贵族,也看不见民生疾苦,他们觉得只要不鱼肉百姓就能名垂千古。 只有极少数的贵族会忧国忧民,但势单力薄。 而被时势架上皇位的当今君主,他至少看清楚了一件事态,纵然无法在他的有生之年彻改门阀垄断官吏任免的攸要,但一定要完成恩络绝大多数制衡略大多数官员的基础——文化上无法超越,至少能拼拳头。 充实中军,无需上品。 上品的儿郎也无人甘当士卒。 因此皇族必需恤民,哪怕司空北辰当年执政时,也没有忽略民生的重要性,可是诸如一些门阀,乃至世族,他们其实希翼的就是民怨载道,私欲的膨胀,已经让他们把经典道义抛之脑后。 瀛姝前生时就在运筹,如果要彻底杜绝门阀权胀,似乎唯有改革官制选拔这条途迳了。 第276章 质问 官制改革,是变法的核心,从来都不能一蹴而就,而且难免死损无辜。 这是一件艰难的事,风险莫测的事,也是心急吃不着热馒头的事。 瀛姝根本没有过提起官制改革,但她可以“偷子”,比如让神元殿君借着改革小选制度的名义,一步步涉入政局——小选之制,其实用内廷之制,但具体负责操作的人都是官员,因此这使小选之制又具备了暧昧的界限,进退分寸之间,就是朝政和内务的区别。 创新,就是变法所必需的循序渐进的一步。 神元殿君身份特殊,虽不为宫眷,却连母仪天下的皇后都必须礼敬,若她参与制定小选新规合情合理,而且也是向朝堂发出一个讯号——男女固然有别,可界限也没有多么明确——毕竟,哪怕在诸多门阀,其实真正担当儿郎的启蒙教训者,甚至能够影响其言行者,并非父辈,多为母辈。 男子们需要操管的事务着实太多,联姻娶妻,谁会当真仅只考虑妻室是否女红出色、厨艺不俗?那么各大门阀的嫡女也大可不必自幼就牢记阀阅,学习经史礼仪了。 瀛姝深觉自己的前生,吃亏就在于不学无术。 她实在太受亲长的宠爱,也许她有天资,不过在被司空北辰强迫纳入宫迁前,她的生活真是恣意枉为、无忧无虑,她甚至能被裴瑜这样的庸材欺骗,一度相信他是谦谦君子,具备名士风范。 她现在荐举神元殿君,是因她的前生,实在为神元殿君不能得展抱负遗憾叹息。 神元殿君确有高贵的身份,不过从学识而言,甚至不如寒庶,但这不重要,神元殿君前生就以数箱策卷证明,哪怕生不逢时,可只要足够努力,也不会一直活于混沌。 寒庶,以及平民,只要获得进学的机会,应当也有部份人能够超逾名门子弟,只要当选士不据门第时,才能希望彻改门阀威逼皇权的险患。 瀛姝把难题抛给神元殿君之后,她却出宫了,这次是奉圣令,皇帝陛下又犯了“头痛”。 一国之君决意改内廷之制,且将依附于长风殿的一应女御尽数惩罚,甚至还宣告了为何不曾惩处的郑妃因由,慢说郑备,就连谢晋都悚然心惊了。此二人倒不是心忧会受到内廷风波的牵连,他们互相也都清楚据如今的时势,皇帝陛下不敢,也干不死他们两族,可毕竟他们注定要成对立方,在敌对的宿命下,谁能争取皇族的偏向也是获得个分量极重的筹码,皇帝陛下这回出乎意料的举动,看似只是影响于内廷,不过必然会在朝堂引起震动。 谢晋疑惑的是皇帝是否让谢夫人绝嗣。 这对陈郡谢还是相对重要的,因为如果皇帝如此绝情,谢晋不得不考虑另寻后路,投敌是不现实的,可对于储争只要陈郡谢采取消极的态度,至少就不会和江东贺树敌,但对于现在这位太子而言自然有如雪上加霜。 可谢晋这只老狐狸,永远不会直抒意图,他在这个时候竟上了一道密疏,称余生无几,思念爱女,上请皇帝陛下将谢妃废黜,但恩许谢妃住于谢氏家庙,好歹不会受饥寒之苦。 谢晋其实就想让谢夫人接受陈郡谢氏所募的疾医的诊治。 皇帝当然可以允许,只不过谢晋没直说,他就必须主动提出此事,但如果皇帝主动提出一则不合宫中法统,另则也过于示弱了,岂不给了谢晋胆气坚决不辞大中正一职,因此皇帝思来想去,还是让瀛姝前往恩威并施。 中女史就要在关键时候起到关键作用。 瀛姝于是奉圣令回家,而且这回还是和她的祖父大人执行公务,这确是新奇的体验,瀛姝虽然一直知道她家祖父英明果断、见识不凡,可祖父的荣耀时刻她其实从没目睹,别说她了,连她的阿爹都没有领略过。 倒是对谢晋,瀛姝深有认识。 谢晋要比郑备高明,但也比郑备无情,但如果一定要在两人间分出好歹来,瀛姝还是认可谢晋的品行。 谢晋和郑备的相同点,其实都不以亲生女儿的祸福为念,他们眼中永远只有家族利益为重,但他们有区别,区别在于谢晋为了家族利益能将他自己献供,郑备却不行,郑备把他自己和家族利益归为一体了。 瀛姝执政时,谢晋早已断绝了为天子外戚的念头,不过他当时逼着瀛姝起誓,待君主成年,必交政权,可郑备心心念念在于要让长平郑的女儿成为未来的皇后,为此他甚至说过“太后之令臣等永尊”的大谎话,郑备永远不死离间瀛姝和范阳卢的关系,想借瀛姝之手先除范阳卢,而谢晋临死之前,遗谏上书,仍然提醒瀛姝莫忘法统。 法统真的如此重要吗? 瀛姝产生过这样的疑问。 但陈郡谢的士官众口一辞,告诉她——谢氏可要灭族,然必灭于大豫易主之后!!! 这是大逆不道之言,但瀛姝当时并没有火冒三丈,她当时想的是谢晋到底是忠是奸?若为忠,何故涉入储争,若为奸,又为何豁出家族的存亡,逼迫她务必交政于天子。 没有答案。 不过她尊重谢晋,虽然怀着复杂的心情。 真正根基深厚的门阀,家族本生就倾重解读至少一门经史,陈郡谢便将《易》参详得极为透彻,当然这并不代表着谢氏的子弟擅长占卜算卦,他们对《易》的研修倾重于运用要义解读史实,以天地之学天人合一的理念,剖析预测事态的发展,瀛姝知道当她家祖父年轻时,就常向谢晋请教《易》学的精遂,而瀛姝入宫后,也通过谢夫人的不少藏书,加深了对《易》学的了解,而谢夫人的藏书中,竟有几卷为谢晋亲笔批注的释义,瀛姝反复细致的读阅,多少对谢晋的心思增加了几分了解。 司空皇族的历代先君,恐怕无一受到陈郡谢的真心信服。 虽然历朝历代的君主都自榜君权神授,使神权、君权合一,而儒学也确立了忠君的理念,可就连受到不受儒士所尊崇的大儒,也曾提出过“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的思想,更别说就谢晋所尊崇的学说,他坚信的是“天”乃自然规律,并不是由鬼神操控运数,如大济的衰亡,谢晋认为乃是“君有大过反复不听善谏”,以至于宦官、外戚弄权,导致了军阀拥兵为乱,致使天下步入大争的乱世。 而司空皇族取代夏侯政权,这是运用奸诈诡计的犴逆最终击败了枭雄的庸常后代,时势成就了司空氏的霸图,可司空皇族在夺得江山后,数代帝王也都是庸常无能之辈。 大豫根本不能称为治世,因此谢晋其实并不认为当朝天子司空通当真能够力挽狂澜,收拾这片其实已经多年战乱残颓的江山。 无疑,谢晋颇为自负,至少在此时,他没有堪破门阀政治的弊患,若要保住华夏之治不亡于蛮夷六部的铁骑,只有竭力巩固皇权一条独迳。 闲居家中的谢晋,着白裘青衣,带乌帢,坐于茶斋,见长子引访客入室,起身相迎,他已为曾祖父,又久居权位,却还维持着清朗的风度,抚须时,目光似无意间晃过紧随着王斓身后跽坐的小女子,笑意才在眉弓处略有了阻滞。 他能猜中王斓的来意,可他没想到王斓会让瀛姝同行。 “陛下令五娘来,也是因为五娘当日目睹了子姜事案的始末,甚至还在昭阳殿中侍奉了夫人数日,很多详情,她都能说清透。”王斓先不说自己的来意,只说明瀛姝此行是奉陛下旨意,而后就悠悠然品着谢晋私藏的好茶,转脸去看斋室外的木廊上,一心一意守着茶炉的僮子,那是谢晋的曾孙儿,年纪小小,但已经显出了几分清朗的风态。 “陛下情知郡公会心忧夫人的安康,特地使姝来拜望,陛下说了,纵管是近日风波迭生,荀女君入见昭阳殿也是不妨碍的。”瀛姝略垂眸,语音也因此低平。 “这样说,夫人尚还安康了?”谢晋眉弓又缓和了,可笑意终是不知消散去了何处。 他根本无意再问子姜事件的详实,是因情知瀛姝根本不可能以详实诉之。 “郡公的奏请陛下自然不会批允的,甚至担忧将此事告诉夫人,夫人又会伤心,长平公尚不曾请旨废黜郑贵人,夫人管执后宫为陛下分忧有功,无半点过错,郡公却请旨将夫人废黜……这让夫人如何自处?陛下情知郡公心头有忧怨,只是无论如何,夫人乃是皇后之下,嫔妃之上位视三公的内眷,不可抱屈。” 谢晋抚须,把瀛姝看了好一阵。 皇后之下,嫔妃之上,这就是说日后他陈郡谢出身的女儿在内廷所享的规度将高于贺妃、郑妃,这当然是皇帝施以的恩荣,可关于“心有忧怨”的几句话,那就是提醒他不可得寸进尺了。 “正因陛下对夫人的抬爱,才致老夫心怀忧虑。”谢晋挑起眉弓:“内命妇的职责不仅是为陛下分忧,还肩负便皇族子嗣昌荣的重任,夫人入宫多年无出,忝居一殿主位已应愧怍了,如何还能受此隆恩?” “夫人幼承庭训,多年来对诸位皇子、公主皆有关照,素得陛下爱重,陛下时常感慨不仅谢氏子弟皆为芝兰玉树,为君国的栋梁之材,便是闺秀裙衩也堪为命妇典范。” 瀛姝知道谢晋真正在意的其实是皇帝陛下对陈郡谢的态度,而谢夫人虽然已嫁入皇族,毕竟出身于陈郡谢,扎在谢晋心头的那根隐刺,一直是陛下会否将陈郡谢鸟尽弓藏。 “老夫也不和中女史讲那些过场话了。”谢晋终于不再委婉:“中女史入宫为夫人所荐,也是陈郡谢与临沂王两姓达成的默契,不过老夫如今笃定了,中女史并无意从令于夫人,为内廷的妃嫔吧?” 王斓也终于放下了茶盏,蹙起了眉头。 瀛姝却立即回应:“姝若从令于夫人,则于大势不利,如今皇族已有皇子七人,便是再添皇嗣,非嫡非长,贤愚不明,若郡公之族坚持扶立,会使储争之乱更甚,岂不重蹈惠帝一朝改易储位之祸?郡公明达,虽然举荐姝入宫,但想必并无勉强之意。” 谢晋不由一声长叹。 他的目光转向王斓,轻笑一声:“我早便洞悉当年若不是你的运筹,陛下立太子为储一事都不可能如此顺利,今日不妨你也说句实话吧,你难道就真的如此看好太子?” “嫡长继位乃古制,承古制,能免内耗乱争,除非储君愚庸暴戾,实不能担负大业,可若真如此,陛下也不至于一味守旧而不知顺应时势。”王斓点到即止。 “郡公是否以为当今陛下其实不能使华夏之治免于倾覆?” 这话问得既大胆又突兀,王斓先是大吃一惊。 谢晋不语。 “当年九王之乱,皇族自相残杀,当今圣上只求自保安于一隅,看似怯弱,不过郡公可想过若非陛下有先见之明,如何便能听信良谏,舍蕃封而南渡?若陛下真一意自保,洛阳城破,天下大乱,何以果断于江东复国?若东豫不存,众多世族何以确信舍弃基业南迁能得安居?江东世族甘于服从王命,舍利以全势,无非是因自知若无皇统为号,北方门阀便会顾虑不肯南迁,而仅凭南部士族,又万万难抗蛮部攻袭。 郡公当不会以为,陛下忌防内耗争乱,只是为了爱惜皇家骨肉,而并非洞悉洛阳失陷、亡国之祸的真正病灶吧?” 谢晋挑眉:“你小小一个女娘,就如此确信司空皇族气数未尽?” “洛阳失,而江东存,并非华夏君臣之侥幸,当今圣上许不如大能之主足以安定九州,但的确未堕壮志,郡公亲历过九王之乱,小小女娘试问郡公,乱争会造成何等祸殃,难道郡公不存判析?可郡公可曾尝试过谏阻,可曾运筹过如何使华夏之治免于倾覆?一姓江山,虽从无长盛久安的史例,朝代更替虽必不可免,然此回九州万姓的败亡大祸,史上可有前鉴?生于乱争之世,逢此眉睫之难,真的就是一姓过责、一族肇因么?” “砰”的一声,谢晋扬手摔了面前的茶盏。 第277章 临沂公的大手笔 谢晋还真没被一个黄毛丫头如此挑衅过。 他瞪着瀛姝,逼得瀛姝直应他的瞪视,他感觉到的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莫名就觉得有些心慌,摔茶盏是外强中干的行为,谢晋顿时意识到了他的怒火源于心思被猜透,王斓的这个孙女,的确具备胆识。 “王驳非,你敢否谏言,让陛下允准我所请的疾医入昭阳殿为夫人诊脉?” 王斓字驳非,但此一表字乃是入仕之后所得,谢晋更常称他为仲君,此时以驳非谓之,当是挑明疑他对于子姜事件至少是先知而瞒了,恐怕更怀疑的是他即是始作俑者,王斓也是有苦说不出。 天知道他也是近日才知道的实情。 而且这实情还是他猜测的,他总不可能直接质问皇帝陛下是滞真的授意皇后投毒导致谢妃不孕,如果他早知确凿……必然会谏言陛下忌防事漏,至少应该把经手的宫人灭口了。 “陛下信任柳太医。”又是瀛姝接过话锋:“不过柳太医毕竟为外臣,甚至连针炙望色都必须假手于医女,医女的医术又自来会被质疑……” “老夫凑巧没有这样的成见。”谢晋打断了瀛姝的话:“我想荐予夫人的疾医亦为医女,且尤其擅长妇人之疾,更巧合的是她有一个学生中女史应也有过数面之缘,正是司寿仙药房的坐诊疾医申不移。” 瀛姝怔了怔。 杜昌杀妻案,还多得“小神医”申不移告诉她发觉杜娘子常被殴打,使得她更加怀疑死者其实不是费氏而是杜昌的发妻,没想到她破获这起市井间发生的命案,跟什么接触,原来也一直被谢晋监视。 “郡公有此求,陛下必允。实则陛下也极遗憾夫人膝下无亲生骨肉承欢,再兼子姜事案发作,陛下料得虽然夫人不曾听信离间之辞,然郡公因为外臣,难免会生疑窦,郡公既然有心求证,陛下也愿打消君臣之间的嫌隙,且倘若郡公所请疾医真能治愈夫人的疾患,皇族能添血脉,为社稷之幸。” 谢晋此时也不再客气了:“但愿如此。” 其实谢妃有无子嗣,所生子嗣能否得储,已经不是谢晋关注的重点,他相当清楚哪怕宫中再添一位八皇子,且八皇子还有陈郡谢为臂助,多半也无法和成年的皇子们较力,陈郡谢不是必成为未来君主的母族,相比当年冒着兵败于北赵的风险,也完全可以相助皇帝削弱贺、郑二姓的权势,但绝对不能愚忠皇族,可以失败,但不能忍受沦为弃子的耻辱。 虞氏,区区寒庶,虞氏女根本没有母仪天下的资格,如果皇帝真的授意虞皇后毒害他陈郡谢的女儿……那他宁可坐视太子党和江东贺争个你死我活,无论谁胜谁负,都不能损及陈郡谢丝毫。 王斓没转回头去看瀛姝的神色,他比谢晋更加了解陛下。 他知道哪怕皇帝陛下真对谢夫人投毒,其实也绝对不会摒弃陈郡谢的党族,谢晋低估了陛下,也低估了太子,太子自幼如履薄冰,其实也类同陛下当年深恐陷入九王夺位的劫祸,至少太子必然清楚放任一姓门阀权倾朝野的殃患,即位之后,当谢、贺、郑三姓已经臣服王命,朝堂的局势又会改变,不管范阳卢氏是否会自恃后族野心膨胀,太子一定明白只有平衡各大门阀的威势才能使皇权增固。 也只有陈郡谢,才足以掣肘范阳卢。 当年他没有让自己的女儿应选内廷,其实根本不是因为堪知陛下对女儿并无爱慕之情,着重考虑的是如果连他临沂王氏的女儿也入宫,恐怕就连王姓的族人也会力取后族之位,这大不利于时局的安定,他已经虑及了后果,结果还是没能阻止他的兄长意图举兵谋逆。 如果不是陛下待临沂王氏以情义,家族也遭灭顶之灾了。 从那时起,他才真正决意忠事陛下。 谢晋自负,且的确为了巩固东豫的江山贡献甚巨,因为王斓也很体谅谢晋此时的心情,读圣贤书,并非皆能达圣贤志,门阀政治其实已经根深蒂固,对皇族的篾视甚至可追溯到济末时期,夏侯政权,武帝因枭雄奠基,而夏侯一姓之所以能够称霸自立,其实也少不了门阀世族的扶助。 武帝所重用的智臣,谏阻武帝杀济帝而自立,不是因为尽忠于轩氏皇朝,而是情知武帝还远远不能取而代之,是尽忠于武帝,因此才谏言务必持续“奉天子以令不臣”的旗号。 然而武帝之子,最终还是废济而立洛,便后司空辅以洛朝太尉之位逼宫废幼帝,虽然走了个交政于神宗之后的过场,可其实也延续了叛篡之行,司空辅执政时期,诸多门阀只能依从,然而毕竟不会心服。 只靠一代霸主所建立的皇权,注定根基轻薄,门阀政治于是正式粉墨登场,也确为乱势所趋。 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这不是现实才生的乱况了。 谢晋通《易》,然而生逢大争之世,他又为宗族之长,肩挑着数千族人的安危荣辱,虑事怎能完全无私?王斓如今也是宗族之长,他才能够体谅谢晋的顾虑。 谢晋和当今圣上之间,还没有建立足够的信赖感。 “伯君可知,当初我为何扶助陛下?”王斓问。 这是一件很秘密的事,他从来没想过告诉任何人,除了王节,也不是他告诉的,而是王节悟到的,在王致谋反之前王节就悟到了,他于是才坚持把王节留在了建康,他看着王节就像找回了一切久远的记忆,他想法很多,但并不擅于表达,他觉得他和所有的家人都格格不入,直到祖父去世之前才告诉他——琅沂王的未来得靠你。 过去的琅沂王氏,如今的临沂王氏,其实没有清晰的分割线,可琅沂在他的有生之年应当是回不去了,随着北齐改琅沂为临沂,现在他的地望也已经更改了,辉煌的落幕,他不再求一姓的复兴,他看到的是门阀政治如果不衰,那么华夏九州也许真的不能再获新生了。 “仲君赐教。”谢晋已经心平气和。 “百姓,原为贵族,今为布衣。” 就是这么一句简单的话。 谢晋茫然。 “我曾与白川君闲谈,白川君言铸刑书于鼎,使子民皆知律法,时人却以礼崩乐坏驳之,可依然无法律法的宣广,此乃时势所需。而我等门阀世家时今所知之经义,不能用以教化民众,正如从前子民,不知律令只知服从官衙,逆而不知其罪,屈而不知蒙冤。 伯君为识见之士,当真认为愚民之政足以安邦治世么?诚然,我并不以为当今陛下乃大能之君,足以改革锐新,颠覆创制,可陛下确为仁德之主,伯君想想,大豫已多久不逢采纳良谏的君主了?” “仲君乃近臣……” “伯君又何尝不是近臣呢?伯君主中正之事多年,所荐良才陛下难道没有纳用,伯君所提倡的政令,陛下难道没有施广?陛下曾多次在朝议时,信纳伯君的倡议,驳斥贺遨党徒的对谏,伯君真的以为陛下仅仅只是欲用伯君之威,打压贺遨等族么? 陛下是先有了判见,纳良谏,而驳谬说,陈郡谢的崛起,其实并非是因为权术所趋,陛下虽非霸主,但能辨忠奸、明益害,甚至于陛下之所以如此信重白川君,其实也是深佩白川君的识见。 伯君,你可曾设想过数千载后,天下将有何等格局?” “白川君如何说?” “贵庶无别,公学倡广,甚至不再有君臣之分。” 别说谢晋大吃一惊,就连瀛姝都瞪大了眼。 “其实早有先贤提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就有如不管是至尊至贵抑或至卑至贱,无一能逃生老病死,就有如沧海可为桑田,桑田也许会将再次为沧海所没,这是自然轮回,人力何能挽回?世间生灵,皆受雨露恩泽,本无贵贱之别,只是如今的百姓还不懂得这样的道理,然而民智不会一直愚钝,正如我等这样的世族,不也受惠于铸刑书、广经传?我等的从前,一如贫苦之现时,交而替复,我相信有朝一日的确会有民众不拜君王,官吏起步贫微的势况,伯君或许不信,然陛下相信。” 这是大势所趋。 “仲君,你还是想劝我交让大中正的权位。”谢晋说。 “陛下是想整肃中军,如果伯君不舍权位与郑备达成妥协,陛下其实也无奈何,不过郑备妥协,不代表贺遨也会妥协,然而陛下绝不会让贺遨权倾朝野,届时伯君以为,谁会坐享渔翁之利呢?” “郑备。”谢晋心中清明:“我知道子姜事件闹发,陈郡谢与长平郑绝无握手言和的可能……” “陛下若真有意重用郑备,我今日也不会来访了。” 瀛姝看了眼祖父的背影,姜还是老的辣!!! “我不是不能让位给崔琰,只不过子姜事案一闹,郑妃未受惩处,皇后当然更加不会受到牵连了,我不似仲君,对太子早有扶立之忠,我的顾虑相信仲君也能理解。” 听谢晋这样说,瀛姝不由又生感慨,谢晋果然也是“老姜”,竟然料中了陛下最初有意的是让崔琰主中正事,其实要说来,谢晋既然明知陛下并没有易储的想法,料到这回趁着贺遨冲他发难,陛下会顺水推舟让太子享渔翁之利这不算什么稀奇的事,可相比起崔琰而言,范阳公更有资格继任为大中正,可谢晋却能准确点出崔琰……他也是深谙帝王心术了。 诚然,卢、崔二姓多少年来都是荣损与俱的关系,随着婉苏被册太子妃,此二家族也必然都会成为太子的股肱之臣,无论是卢远,还是崔琰,其中一人主中正事都对太子大大有益,然而未来太子登位,唯范阳卢才是皇后的本族,当今圣上不得不考虑外戚权重把控朝政的隐患,重用崔琰,其实就是为了让太子将来有利用崔氏一族掣肘外戚的余地。 一朝天子一朝臣,随着局势的变幻,两姓之间的荣损休戚也会产生微妙的酵变,这当然也得靠当时天子实际的运筹,而就连瀛姝也不得不承认,司空北辰在如何平衡卢、崔二族在朝堂之上的权重这点上,他的举措并没有失当。 可是谢晋没有料到,因为蜀州平叛一事发生了意外的变故,使得陛下赢得了彻底整肃中军的绝佳契机,而要使贺遨党放松警惕,不至于挫毁陛下整肃中军为将来皇权大统打下坚定基石的计划,最适当的举措便是提升江东阀族的整体实力,贺遨党也属江东阀族的阵营,贺遨根本没有威望使士官诚服,敬他为大中正,相比由属于北方世族群体的崔琰权掌评定士官,至少陆靖任事大中正更加符合江东阀族的利益,而且并不一定那么有利于东宫。 瀛姝以为祖父会告诉谢晋陛下的主张,用以打消谢晋的顾虑。 却听她家祖父大人道:“今日我带来了王氏一族的宗门符,可交伯君代管。” 瀛姝大大的愕然了,抬头紧盯着祖父的后脑勺。 宗门符,便即一姓宗族的最高荣誉,乃是宗族成员中官位最高之人所佩的官符,官符一般而言都会在交任时为朝廷收回,也只有位高权重,且过世时仍然极受君主敬重的人,才能够享获君王赐以留符为念的殊荣,比如临沂王氏,虽然有不少先祖都获得了此项殊荣,可唯有创立“光明堂”这一堂号的祖先王弘,他不仅官拜司徒,甚至在逝后被追封为相国,天子素服以吊,王弘的留符,就成为了现在临沂王氏的宗门符。 宗门符对于一宗一姓而言,有如皇帝的玉玺。 简而言之,谢晋手持临沂王一族的宗门符,不仅可以决断将某个王氏子弟除族,甚至还可以宣告撤除“光明堂”此一堂号,给予临沂王氏奇耻大辱。 王斓将宗门符交给谢晋为抵押,就如把整个家族的荣辱都交由了谢晋掌控! 谢晋接过了宗门符。 “于今之后,我陈郡谢氏必与临沂王氏齐心协力,临沂王氏忠事于豫主,陈郡谢氏也敢以生杀荣辱为注,废小私、从大势,若毁今日之誓,则非我谢晋一人,陈郡谢世世代代子弟皆必失信于祖宗,生不入祖庙,死不葬族茔!仲君放心,尔族尊符晋必妥存,仅以十年为期,若晋死,则由晋之子孙日后跪还。” 第278章 受之以美酒,报之以藏书 瀛姝回到自己家里时,脑子里仍然“嗡嗡”乱响,踩着祖父大人的影子,接过浮白递来的茶盏时,被茶水汤了手,方才醒悟过来自己现在身处何地,姓甚名谁。 茶斋还是茶斋,但不再是谢晋的茶斋了。 “瞧你这失魂落魄的模样,我又没把你的庚帖给谢明出,放心吧,谢明出哪怕手持咱们的宗门符,也不至于干预你小小一个女儿家的婚事,左右不得你的终身。” “祖父!”瀛姝扶额:“何至于用宗门符为抵押,祖父肯定明白,其实陈郡公心里清楚现如今唯有听从圣命才对谢氏一族最最有利!” “你可是还在疑惑我为何不直接告诉谢明出陛下的真正主张,并不属意于崔琰主中正之事?” 关于这一点,瀛姝其实已经想通了。 “陈郡公不放心的是太子继位后,会将谢氏一族鸟尽弓藏,又心知肚明,我们临沂王一族会忠事于陛下,也等同忠事于太子殿下,那么就算外祖父主中正事,其实也无法消除陈郡公的顾虑。可是祖父,陈郡公虽有顾虑,但也只不过希望祖父能给予他一个保证,向太子殿下进言,让太子殿下明白陈郡公已经臣服于东宫。” “谢明出的顾虑不仅仅源于交让出中正之权,他还必须配合陛下的运筹,以谢氏一族的权重,挫损江东贺及长平郑,甚至在日后,还要限制依附于谢氏一族世家扩张权势,只有如此才能使皇权得以稳固,我轻飘飘的一句承诺,无法使谢明出安心,因为我们临沂王氏也是世族门阀,如若我存有私心,岂不坐享渔翁之利?” 皇权得以大统,必然会造成门阀政治的消衰,谢晋忠事于皇族,必将树敌更多门阀权贵,因此唯有皇权能够压制门阀,陈郡谢才能得以保全,可如果临沂王氏居心不良,真正目的是让陈郡谢与贺、郑等等权阀两败俱损,临沂王氏依靠着皇帝的信任东山复起,权倾朝野……到时陈郡谢再无力量与临沂王对抗,白白沦为了临沂王氏的垫脚石。 谢晋要自损根基成全皇族,付出的代价过于沉重,他需要一个务必可靠的盟友,且此一盟友只能是临沂王氏,这才是王斓交出宗门符为质押的原因。 前生时,应该也是如此。 瀛姝刚才一直在想,就连司空北辰都认定陈郡谢是因为陛下的运筹,被利用成为重挫贺、郑二姓的矛戈,后来不得不依赖皇权的保障,他不知道谢晋早已和临沂王氏结为生死同盟,不计一切代价为皇权大统奠基! 司空北辰甫一登基,害杀谢夫人,并嫁祸给平邑乔,然而谢晋没有追究,后来当她被司空北辰强纳入宫,她的祖父也不发一辞,这在司空北辰看来是他运筹得当,陈郡谢和临沂王为自保出于无奈的妥协,然而当时,祖父和谢晋究竟作何感想呢?! 陈郡谢氏一族,的确在被司空北辰“利用”,哪怕是司空北辰驾崩之后,谢氏一族也从未尝试笼络党从与皇权对抗,当初她起意重用寒门之士,计划逐渐改革现行的九品官人法,谢晋给予了极大支持,连她都以为这是因为她的权衡之术起到了效果,她从来不知道王氏一族的宗门符,竟然成为了祖父与谢晋结为生死之盟的质押! “祖父就真不介意皇权得以大统后,门阀从此不复存在,再难与君主共天下么?”瀛姝问。 她从不怀疑祖父对司空皇族的忠心,但不得不说,她一直以为祖父之所以忠事君王,是基于司空皇族对临沂王氏的信重,又或者出于王致曾经利用君王的信重进而起兵谋逆的愧疚心,直到今日,她才对祖父有了新的认识。 “门阀政治必将走向衰落,这其实是多年之前我与谢明出就达成的共识,正如没有哪家君主建立的国家可以长盛不衰,门阀权重,子弟也会渐多狂妄愚劣之辈,就比如临沂王氏,虽自来重视子弟的教导,不也出了你二世父这样的不肖子孙?连你的父亲,品行虽堪称名士,然而好清谈,不务实,以门荫入仕,也很难做出什么有利于社稷的业绩。 而真正出身世族,又确富才干的士人,如乔子瞻、周景和,他们这样的名门子弟又必然不会仅以一姓一宗的利益为先,妄图依靠家族权重,逼胁君帝,所以他们不会成为门阀政治的倡导者。 你当我和谢明出是真没私欲么?并非如此,这世上半点不存杂欲私心的人,本就寥寥无几。只是我们已经对门阀的衰落有所前瞻,不望后世之人,视我等这样的门阀一无是处、遗臭万年,君权大统为大势所趋,那么我们至少应该为此大势献力。 生逢大争之世、华夏存亡关头,也可谓为我等的契机,生享荣华,死获良誉,这便是我的欲念,个己的欲念只有无损大势,无害社稷时,才不会受世人谴责、鄙夷,我才并非没有欲念呢,反而我的欲念要比常人更大。” “祖父真的相信白川君的推断,未来将无君臣之别,尊卑之异?” 王斓笑了笑:“相信与否,都不是我们能体遇的世道了。不过当门阀政治彻底走向衰落后,必然会有新的势力集团取代门阀协佐君王治理国家,选官制度得以彻改,定有更加广泛的子民得以受到教化,民智逐渐开化,又必会激生更符合时势的思想,先贤曾提出民贵君轻的要理,如今还是供于君王自省,可当子民皆知此一要理,君权又会受到不少限制,因此应当会有那一天吧,君权也逐渐削弱,直至世间有国无君。” 瀛姝自省学识浅薄,她简直难以想像有国无君的世道,天下无主,万众平等,那岂非人人皆以德尚自束,才不会发生烧杀抢掠这样的罪行?民智开化,真的能使人人向善么?那么国与国之间如果发生争乱呢?没有国君之令,难道要靠民众自发御敌?还是说天地之间,众国皆无君王,那么连侵夺战乱都将不会发生? 那样的世道真的也是大势所向么? 这天,瀛姝的思想经受了极大的波动,不过她没有忘记简嫔的所托,她得以桑落所酿的美酒相赠简嫔以示谢意。 建康城内,有台城,台城即为皇城,是一座城中城。对于平民百姓而言,终生难入皇城,甚至不知皇城之内还有一座宫城。 纵管瀛姝为陛下赐予了随时出宫的特权,可仍然不能携带私物进入宫城,不过进入台城时却不会受到限制,台城的城门卫只会验看进入车辆中是否藏有箭弩、兵甲等等违禁物,而酒水、吃食不属违禁物,城门卫甚至都不会盘问送往何处。 台城内,除了皇子居住的亲王府外,还有不少官署,官员寻常职务,若挑剔饮食的都会自己从家中携带食盒,甚至有的高官还会让家奴送餐,皇子府也日日都有仆侍进出采办各项杂需,这座城中城虽比市井更加秩序井然,却不似人们以为的那般谨肃,甚至不少在台城里担任职务的低阶官员,甚至终生没有面圣的机会。 纵然如此,当心宿府的门奴眼瞧着中女史的车上那两个黑陶大瓮时,也目瞪口呆了一阵。 瀛姝手里还提了两小坛酒,摆在了司空月狐的面前。 她没有携带私物入宫的特权,因此需要司空月狐经手,不过她今日其实原本只想把酒带到交给心宿府的仆侍,谁知门奴却非要请她入内,说是四殿下先有交代,要和她面谈,瀛姝也不想为难门奴,于是就一日三次再入茶斋了。 “我听说,王女监你还运了两大陶瓮的酒入台城?我可不贪好这杯中之物,犯不上王女监如此示好。” 司空月狐寻常多宿于军营,可近期因为谢晋和郑备互相举劾,导致不少中军的部领都成了待罪之身,司空月狐不得不在兵部视事,他今日明知瀛姝奉旨出宫,料到她会送酒过来,因此早早回府等着了,但没料到的是会收到两大瓮酒,即便他为皇子,也不可能公然把两大瓮酒运入内廷去,因此想当然的,他以为自己是沾了母嫔的光,只不过这光也沾得太大了。 “简娘娘好饮,而这酒水又清甜极易入口,若只是两坛应当无法让简娘娘尽兴,故而干脆先送两瓮来,也省得回回都要如此麻烦,待简娘娘把这两坛饮完后,殿下可直接再送两坛往望川阁。”瀛姝很委婉地告诉司空月狐:阁下别自作多情,这酒不是送给你的。 司空月狐的这间茶斋遵循的也是朴素雅致的风尚,以字帛为槅扇,直棂门窗,不过较为特殊的居然室内设有火塘,因此虽然东、南向都是开敞的形式,跽坐于火塘边却并不觉得寒冷,望出开敞处,庭院里不见梅红,一株两人合抱的古树,根节盘壮,也不能坐视见这古树的枝叶,只看小半截树杆遍布绿苔,而远远近近的松竹翠叶间,漏出更为简陋的半堵木壁,似乎是杂物房,却添了几分幽林深处野居陋室的情趣,极易让人看住。 整间茶室以篾席铺地,近门处另有一个小火塘,上头吊着小汤釜,当茶烟漫出时,司空月狐便起身过去,汤釜本为手持,堪堪能斟出两盏茶而已,茶汤尤其的清亮,不见茶渣,品来先觉涩味,一阵间才有甘香初绽于舌蕾,后润于咽嗓。 瀛姝听说有的僧道煮茶,不依俗常,从不添加姜桂,她曾经试过,其实是不觉好饮的,但今日却品出了这种清茶的妙处来,不由也过去看了看小汤釜。 “那里头是有些机窍,能过泌渣末,不过这只适用于煮山间的野茶,你今日来得巧,这是最后的一炉了。” 司空月狐又已在茶座上跽坐下,看见瀛姝揭开了他的汤釜,却不以为意。 “我这里有几卷兵书,可供你借阅,等下我们一同入宫,也省得再托母嫔之手转交予你了,不过你阅后,得写出一篇心得来。”司空月狐悠哉游哉说道。 瀛姝实在不能拒绝“诱惑”。 用兵,司空月狐极其擅长,他如果愿意指教,是比邓陵周郎更加难得的教师。 “殿下今日就为此事才要与我见谈?”瀛姝觉得她这人情领得有点大,而且莫名其妙。 “还有一事,我收到了端止的传书,他已经见到了汉王,且有极大把握完成密使的使命,不过这件事当然也已经报送了父皇。” 也就是就算司空月狐不说,瀛姝迟些也会知情。 那么司空月狐今日见她,的确就是为借阅兵书? 兵书由司空月狐带入宫廷,他是皇子,自然不会受到搜检,瀛姝却要经受高阶女官的搜检,走完这一过场,才能接过“私物”,但其实兵书也是被检阅过的,才可以光明正大交给瀛姝,瀛姝认出了这几卷兵书不仅是司空月狐亲笔誊抄,甚至还是经他亲笔注释。 她认得司空月狐的笔迹。 司空月狐好行书,不过楷书也写得极佳,公文一般用楷,其实鲜少人见过日后威望赫赫的辅政王一手行书,但司空月狐所写的策拟,却偏好用行书,而当时辅政王的策拟,唯有瀛姝能亲眼目睹。 公事的行文,入目却有了飘逸的情感,她当时看来,也会觉得灯烛下的案牍劳形,其实并不如何枯躁,偶尔会掩卷,倚窗看一阵月影花姿,思绪从寂静的宫廷游离外出了,到达的是曾经的年月,总是威胁着父亲要将夜华酿酒,父亲急得团团转,母亲微笑着,就算看惯了父女二人的嬉闹的场景,也总看不厌。 在寂寞的宫廷里,太后未老。 因此她的小侄女,情窦初开时,才肯把女儿家的心事喋喋不休告诉她,摇着她的膝盖,诉说有多倾慕别家的少年郎,并没有祈求,只是想和她分享那样欢欣的心情,觉得她定能理解,也会一同快乐着。 她听说市井间还有不少女儿家,七夕之时,拜求的是太后能让她们嫁得良侣。 没有人察觉,太后是个孀居的妇人,似乎应当断绝情思,余生孤寂的人,理当妒嫉世间那些还能追求男欢女爱的青春儿女。 连她自己,都不觉得时光黯然。 辅政王在朝,她觉安心,听见他的声嗓,再紧迫的危急她也能摁捺焦躁,成为辅政王的心宿君,不会再频繁出征,似乎也知道她已将他当成倚靠。 瀛姝看着眼前的,她所熟悉的字迹。 她异常的认真,并且严肃,经历过了死生,她再次脱胎换骨,她知道自己的弱点,也清楚横亘于心里的,其实她无法置之不顾的疑问。 司空月狐从来没有欺骗她,但也许,她的败局是因一厢情愿。 王太后暗慕司空月狐,因此,才会死于宫变,死得稀里糊涂,死于暧昧的情思,死于她自己的绮念。 女子痴情,并不为过。 可所有角逐权位的人,其实没有性别之分,差异只在于各擅其长。 她输过一回了,这回,她无意再为输家。 第279章 女人们 眼下正是情急之时。 无生老母都无法应对的强大敌人,难不成大秦太子想单独应对吗? 阴嫚急切的看着自家九哥哥。 “九哥哥,你不是宙斯的对手,千万不要想着跟他单打独斗!”阴嫚心中焦急,却又无可奈何。 只见嬴子夜神色平淡的看向阴嫚。 "阴嫚,你就放心吧,本太子自有办法应付他。" 无生老母的脸色也凝重起来:"看样子,那宙斯已经察觉到这小娃娃身上的不同寻常,那小娃娃看似已经做好万全准备……不过从眼前情况来看,我们根本就没有丝毫的胜算!" 阴嫚看着自家九哥哥依旧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心中更加着急,她真的担忧自家九哥哥的安危啊! 而且她真的担心自家九哥哥被那宙斯给杀了! 这可怎么办? 难道自己真的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嬴子夜死掉吗? 难道自己真的什么忙都帮不上? 阴嫚真的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现实,但是现在的情势却是如此糟糕,自己根本就帮不了什么忙啊! “好!” 无生老母没有半点犹豫,她的身体内部已经有了暗伤,现在需要休养。 嬴子夜看着前方,那是一片血腥与混乱的战场。 夏禹正和海神波塞冬打的难舍难分,商汤也高举着手中的玄命刀,面目疯狂的与冥王哈迪斯厮杀! 但是,宙斯才是那个最为强大的敌人! 这场战争,都只是宙斯的游戏罢了! 他现在正盯着嬴子夜,眼神之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仿佛一条恶狼盯住了猎物一般。 "呵呵,我还以为你有多厉害呢?原来不过就只会说大话而已。" "是吗?那就试试吧。" 嬴子夜淡漠的回答。 他现在的气势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盛,仿佛一座火山即将喷发。 这样的状态下的嬴子夜是最可怕的,是最为恐怖的,他现在已经不在乎自己是否还活着,不在乎自己的生死,甚至连自己的亲人都抛到脑后了! 他,只想带领东方赢得这场战争! 在万众瞩目之下,嬴子夜缓缓闭上了双眼。 他开始呢喃着某种难懂的古语,咬字听上去有些晦涩。他嘴唇蠕动间,仿佛是在吟唱,仿佛是在演奏。但是却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他只是紧紧的闭着眼睛,双拳紧握着…… 这一刻,他的眼中,心中,全都是眼前的这场战役,他只有一个念头:赢! 只有赢,才能够拯救这个东方大陆! 东方大陆所有的生灵,才能够幸福的生存在他们栖息了千百万年的土地! 宙斯并不着急,他如今已经是超脱境界的高手。他倒想要看看,这个小子能够玩出什么新花样来。 天底下,能够让他全力出手的人,已经不多了…… 他的眼中充满了兴致盎然的神色。 在宙斯的注视之下,嬴子夜缓慢的睁开了双眼。 他的眼眸深邃无比,瞳孔如黑洞,身上的气息却如同一片浩瀚的星海。 他的嘴角勾勒起一抹淡淡的微笑。 "远古英灵,起!" 他的声音很轻,却传遍整个战场! 一瞬间,整个战场上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静止了一般。 他们仿佛是感受到了来自嬴子夜身上所散发出的威压,所有人不由自主的慢了下来,他们的脸上充满了敬畏。 就连远处的宙斯,脸上的神色都变化了一下。 这股威压,实在是太强了! 他从未想象过,一个还没达到超脱境界的人,竟然拥有如此惊人的威压,甚至是比自己还要强大几分。 他的心中涌起一阵惊讶…… 他知道,眼前的这个少年,绝非池中之物! 但是,在宙斯看来,嬴子夜的确没有什么可怕的,只不过是一个小辈而已,不值一提。 "呵呵呵,小娃娃,看来你是不想让我失望了,既然你这么喜欢造势,那我便满足你。" 话音刚落,一声雷霆巨响传荡在整个战场,整个大地都颤抖起来,仿佛要坍塌破碎。 万千雷霆凌空,交织在一起,仿佛要将战场中心的大秦太子彻底诛灭! "轰隆隆......" 雷霆轰鸣,天昏地暗。 这股威压之强悍,就连一旁的无生老母都感到震撼。 这就是超脱境界的高手的威严,宙斯仅仅只是站在原地,便能够产生如此可怕的威压! "轰!" 一道巨响,水桶般粗细的雷电在大秦太子面前炸裂开来,无数的闪电朝着四面八方迸射而出,这一幕让无数人心胆俱寒! 好可怕的攻击,就连无生老母这样的大人物都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好可怕的攻击! 这简直就是毁天灭地般的攻击! 无数人心神皆颤。 "大秦太子,他......他真的能够抗衡吗?"一名大夏军人不由得喃喃自语,他的额头之上冒出豆粒大小的汗珠,浑身都被吓得哆嗦起来。 他真的很害怕,眼前的大秦太子会死在那道雷霆之下。 正当众人惊疑不定时,四处却响起了某种来自远古的呼唤声…… “杀!” “为了我们的后代,杀下去!” “我们能够战死,但我们的后代一定要平平安安的活着……” “我的子孙们,你们能够听得到吗?” "听不到的话,我们就用我们的行动告诉你们!杀,杀死那些侵略者......杀死侵略者,保护我们的后代!" ...... 这一道道来自远古的声音在四处回荡,每一个人都能够清晰的听到这些声音。 他们听到这些声音,一个个都热血沸腾起来。 "杀,杀,杀!" "为了后代们,杀!杀光那些侵略者!" "杀死他们,杀死他们!" ...... 所有大秦的军队,所有东方的军队,都发出一声声呐喊声,整齐划一,声势骇人! 一瞬间,无数道攻击朝着四面八方爆射而去,所过之处,万物尽毁! "哈哈哈!" 宙斯看着自己的雷霆攻击,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微笑。 这一招的威力,他很是满意。 不出意外,嬴子夜如今已经变成了飞灰…… 至于战场上四起的远古呼唤,宙斯并没有放在心上。 装神弄鬼,吓唬谁呢? 可是,嬴子夜的身前,有着一团巨大的金黄色的能量球浮现而出。 这个能量球散发出来的光芒极其耀眼,让人不敢直视! 周围的大地也遍布金色,一道道的脉络浮现在地面上。大散关前方的战场,本就是远古强者所遗留下来的大阵! 方才,嬴子夜将自身彻底融于战场气息当中,成功激活了大阵! 在大阵之内,嬴子夜的力量无限增加,他能够调集天地之力与敌人对抗! "哼,雕虫小技!" 宙斯冷哼一声,手掌轻轻一挥,雷霆再次爆裂而出,向着大阵袭去! 雷霆在半空中汇聚,越聚越多,转眼之间,已经形成了一个庞大的雷云! "雷霆之剑,给我去!" 一柄长达十丈的紫色雷霆之剑出现在虚空之中,朝着大阵狠狠斩落! "轰!" 天崩地裂,一道道巨大的裂痕在天空之中出现,随后又迅速的修复...... 这一击,就像是打在空气上,没有造成一丁点儿实质性的伤害! "咦!" 看到这一幕,宙斯也不禁发出了一道惊疑不定的声音。 他没想到,他这么可怕的雷霆,竟然没有将嬴子夜杀死。这小子的手段果真是厉害,竟然可以抵挡住他这么强大的雷霆攻击,真是让他大吃一惊! 他不由得再次施展出一道更为强大的雷霆,朝着嬴子夜猛烈劈砍! "咔嚓,咔嚓,咔嚓......" 天空中再次传来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撕裂声。 无数的碎雷从高空中掉落而下,将地面砸出一个又一个巨大的坑洞! 所有人在看到宙斯如此恐怖的雷电攻击后,一个个的脸色都难看到了极致。 在他们看来,这已经是宙斯最强大的一招。可以说,除了无生老母之外,没有人可以接下他这一招! 但,让大秦士兵惊诧的事情却是,嬴子夜依旧安然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就像是根本没有受到任何的影响,一切,似乎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竟然挡住了?! 所有的士兵,心中不免有些震惊,也有些激动到雀跃的兴奋! "这就是众神之王的最强攻击手段吗?" 嬴子夜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如果就凭这么点儿本事,也妄图将本太子击杀?你未免也太小瞧本太子了吧!" 宙斯的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之色,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嬴子夜居然能够如此轻易的抵挡住他的最强攻击! 难道,他的肉体已经强悍到了这种程度?! 这不可能! 宙斯不信,他再次凝结出一道雷电,狠狠朝着嬴子夜轰去,想要将其彻底摧毁! 可是,在雷霆轰击到嬴子夜面前之际,嬴子夜的身体却陡然消失! 一抹纯粹的金浮现…… “远古英灵,归位!” 刹那间! 战歌四起! 一个又一个庞大的金色身躯出现在了战场上空,他们的身影是虚幻的,可他们的力量却是真实的! 远古神明虽死了,可他们的英灵永远守护在战场中! 为了后代!为了东方! 他们永垂不朽! 第280章 关于中女史的“水涨船高” 因为刘氏的不以为然,二皇子对心宿府的“情事”毫无察觉,田氏也没想到被她寄予厚望的王青娥竟然一点作用没有,而她又不敢真冒着被四皇子误解的风险直接和送她进心宿府的二皇子接触,于是只当已经做出了妥协的应对举措,照旧用心于在心宿府里点点滴滴奠定着她“盛宠”于内闱的地位。 倒是一直关注着心宿府的司空北辰,知道了司空月狐又已经见过瀛姝。 当谢晋于朝会上当众宣告“自领罪罚”的这天,荀女君带着女医姜韭,凭靠着瀛姝手持的令符入宫,迳直前往昭阳殿。 在瀛姝看来,姜韭行止端雅,经一路的高厥华阁,并不因为宫殿的雄奇富丽而左顾右盼,又并不像因为拘谨而生的惧怯,着实要比不少内廷的医女都更具仪范,在面见谢夫人之前,瀛姝一直没听姜女医开个口,光靠着一双眼看,也便只能猜度着这位女医应当颇有来历。 谢夫人本无意再就诊了,今日显得尤其懒散,结束了跟荀女君的寒喧后,眼睛才扫着已经在一侧跽坐了半刻的女医,乌眉圆眼,端端正正镶在一张方脸上,看上去颇显严肃,倒不似宫里的女医一味的卑躬,肌肤已经略有些松弛了,发鬓却还青黑,谢夫人就对荀女君说:“宫里的女医都是经过培教的,虽医术没有医官高明,可寻常来昭阳殿问诊的都是其中的佼佼者了,原本我也无意 去求这样的殊例,可阿嫂已经把人都带进宫了,又正好我这几日觉着肩脊酸沉,就试下这位的推拿技艺吧。” 瀛姝情知谢夫人其实已经笃定子姜的供认为实,内廷里那些绝嗣的密药,甚至根本不为诊确,又岂是普通疾医能解的?谢夫人并不是有意轻慢姜女医,是真打算放弃治疗了。 “医者不医不信之人。”姜女医行礼道:“荀女君所奉诊金,出宫后民妇将尽数奉还。” 荀氏赶紧劝道:“夫人莫不信,姜娘子的家族虽然败落,可她的曾祖、祖父,却是西豫时的名医,姜娘子如今在市井开馆行医,病患多为妇人,我听闻姜娘子的名号还是因为大郎妇的乳媪,她家小女儿五、六岁时就被拐子拐了去,找了多年,才终于打听到了音讯,从别家宅邸赎回,也不知已为被那家的主母早早给了绝嗣药,后来还是姜娘子诊确了,对症施治,好在那药性虽然霸道,服了几年药,竟有幸康复得孕。 我娘家族里,也有个小辈,婚后近十年都无孕,我荐姜娘子给她先只是抱着再作尝试的想法,现她膝下,终于有了嫡女。” 荀氏的话说得颇周密,不管是因绝嗣药还是本身的病症,也许姜疾医都能提供一线机会,她不知谢夫人已然灰心,谢夫人却还是愿意承受嫂嫂的关怀。 不管多要强的女子,出阁嫁人,因一纸婚书就将余生托付另一个家族,若无子 嗣,终是有如浮萍无根,情情爱爱难保长久,血脉相联才像真正在那纸婚书上签章落印,嫂嫂是明白她为何固执,坚持让瀛姝入宫的,因为她太过孤单的,她无法将自己视为司空皇族的一员,她站在棋盘上,始终都是一枚棋子,哪怕她有个女儿相伴呢?她的孩子流着司空皇族的血,唤她阿娘,宫廷对她来说才不是棋盘,是她的家园。 “你确定我若信你,你就能治好我的疾患?”谢夫人问。 她需要的不是答案,因为是一国之君设置的棋局,她无法找到从棋盘通往家园的路迳。 “世间无一医者,能够确保药到病除。” “这你直话直说的性情倒是投我脾性的,罢了,你坐近前吧。” 谢夫人伸出手腕。 姜女医并没有开出任何药方,她说她能确保,谢夫人未曾中过霸道烈性之毒,不似曾经服下绝嗣药的女子,如果未用针炙、药汤拔毒,还不仅仅是不得胎孕而已,甚至会损及寿命,而谢夫人的病症,经过多年调养,对体魄毫无损伤。 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一个医女入宫,其实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因为这天朝堂上发生了一件更轰动的事,谢晋直接引咎请责,但并没有因此就放过郑备,郑备被逼无奈也只能自请降罪,虽然这两个重臣高官都没有真正获罪,无非是被收回了兼授的职权,可长平郑的不少党徒都因瞒报冒领的罪行真真 正正被处以罪罚,罢官的罢官,甚至还有几个最张狂的被处以了流充的刑罚。 长风殿里“电闪雷鸣”,含光殿却春风得意,似乎众人都以为贺遨立即将要兼授大中正了,可接下来的数次殿议,贺遨党被批得颜面无光,二皇子亲自上阵,当然也就是再添了个面上无光的人,瀛姝可是很见识过朝堂这些寻常热衷于清谈,但“毁人不倦”的臣公们的战斗力,别说贺遨原本就才疏技拙之辈,哪怕他真有跟郑备旗鼓相当的才干,况怕也会在这么多的唇枪舌剑下丢盔弃甲。 有谁能够继授大中正呢?谢晋举荐的人是陆靖。 此时他当然已经明确了皇帝真正的想法,也情知没有陈郡谢在明临沂王在暗的运筹,其实无论是崔琰抑或陆靖,谁都无法顺利继授大中正的职权,可相比崔琰,谢晋也的确更加乐意看江东陆“得势”。 前朝及后廷似乎都归于平静了,瀛姝却常往神元殿去,她得协佐神元殿君拟改小选令制,也刚好有了机会可以熟阅大济官方所存的典律,但这天殿君见到她,却先跟她道了声恭喜,瀛姝一时没想到自己有何喜事,倒是愣怔了,殿君把着她的手:“我才听说,竟是阿姝的外祖父拜职大中正。” “我代外祖父多谢殿君。”瀛姝笑着坐下来,看案上纸和笔都已经备好了,拿着墨锭一边研墨,一边说:“不过这事对我而言却并不是 喜事,殿君是有所不知,前日这授令才宣告朝堂,贺夫人就好一场闹腾,多少女史、女仪都在场呢,贺夫人就那样讲……‘陛下若真看中了王五娘,何不干脆给她给嫔御的名分,留她在乾阳殿,就是纵容她干预朝政’!” 瀛姝说得轻松,殿君却蹙起了眉头:“贺夫人这样诋毁你,终是对你名声无益。” “这话也得有人信才是,慢说别人了,就连贺夫人自己也是不信的,陛下若是因为受惑于私情,就草率决定朝堂的人事,太子未犯大过,又为君帝的嫡长正统,何故贺夫人及郑贵人还以为凭着各自家族的献力就能动摇储位呢?” 墨锭在砚台里悠悠的转,也像流光照进了瀛姝的眼眸,光影在幽幽地转着。 “贺夫人是期望太高,失望更重,不过其实心中也是明白的,没有长平郑阵营的支持,光凭贺郡公的声望根本就得不到世族的认同,主大中正之事的官员,出身门第只是基准,德高望重也是必不可少的条件,无论是才学还是品行,至少在表面上都不能轻易为政敌挑出弊病。贺郡公这回啊,先是被长平公迷惑,过于自以为是,而长平公当然不可能真为对手所利用。” “还是延陵公足够服众。” “若论才干,其实外祖父也不及陈郡公,又相比都崔尚书来,于吏事上资历也有不足。只是外祖父先有陈郡公的保举,这就使得崔尚书的势 望有所不敌了,且贺、郑二族,也是必然不甘眼见崔尚书拜授大中正的,故而这回外祖父获授职事才如此顺利。” “为何贺、郑二族会倾向于延陵公呢?” 墨已研好,瀛姝起身净手,执笔沾墨,在张纸笺上写下一字。 “中?”殿君若有所思。 “江东陆氏一族未涉储争,于朝事上并无偏倚,至于由外祖父主中正事,不会不利于贺、郑二族,就更加不至危及二、三两位皇子殿下了。因此先是江东贺氏偃息旗鼓,运筹着自从东豫建立以来,大中正还是首回拜授给出身江东的门阀,而陆门的姻亲中,毕竟是以江东世族为众,外祖父即便主中正吏事,也当不会偏倚北方世族。 而长平公现在面临的处境,已经彻底树敌了陈郡谢,接下来在朝堂上两族间的较量还将持续,长平公已经无望获主吏事了,再树敌江东陆门岂不更加会陷四面楚歌的危局?虽然在权夺场上自来争斗残酷,不过何时该进何时该退,这一基本的规律长平公还是懂得的,都是‘久经沙场’了,不至于去走绝迳。” “原来如此。”神元殿君长长叹了声气。 瀛姝知道她外祖父的高升其实并不会让她“获利”,但对于江东陆门而言,陆氏的宗长能获大中正的兼授的确是件大喜事,陆婉陆妍也终于明白了瀛姝前番提起的喜事究竟落实于何处,就连陆婉都忍不住把瀛姝的“先见 之明”告诉了母亲,陆靖的长媳出身周氏,她的高祖曾官拜都督,力主对抗夏侯政权,周氏也乃江东的名门,可周氏却与小姑颇有些嫌隙,那还是王斓因王致举兵失势时,周氏苦劝小姑和王岛和离,未劝服,那段时间颇为埋怨小姑不虑利害。 可矛盾归矛盾,周氏却未曾见恨于小姑,听陆婉说起瀛姝早前透露之事,将脸立即板了起来:“大主翁兼授中正一职,乃是陛下的属意,帝休她为中女史,应当早便听闻了陛下和重臣们的商讨,她肯事先透露给你们两个知情,也是心知你们不会四处张扬,如今事虽已经成了定局,你们就更不该再提帝休私下的透露了! 你们跟帝休可不一样,打幼年时,你们虽也学琴棋书画,但为的无非陶冶性情,婉儿略好些,尤其是妍儿,你可曾看得进那些经史要义?别以为如今祖父得了要职,你们就也可以谈论朝堂政事了,祖父获兼授确是江东陆的幸事,反而你们更加要谨慎言行。 我知道你们跟帝休要好,可你们的命运殊异,她今后所历之事,已经不属你们的识见了,因此日后少跟人提起帝休,哪怕是对你们的夫婿、妯娌!” 王陆两家,相同处在于都有个不甚掌事的大主母,陆靖的老妻其实是出身将门,却在生瀛姝阿娘的时候落下了病根,后虽将养得无甚大碍了,记忆却衰退得厉害,对于家事内务 上早便力不从心了,干脆就把中馈交给了长媳,这天忽然念叨起瀛姝来,就冲陆靖道:“家里要设酒宴,你可别忘了也替帝休求个恩典,好歹也让她告个几日假,在家里住上几日,她转过年头虚岁都十七了,虽然一时半会儿出不得宫,可若有合她眼缘的儿郎,口头约定下亲事也是好的,这是有些不合礼俗,不过……幼娘就帝休这么根独苗,她祖父是首任大中正,外祖父是现任大中正,身份当然不普通,不合礼俗也无甚要紧。” “你又忘了,幼娘之前跟你说过的,帝休的姻缘多半会落实在鬼宿君身上。” 老太君想了半天,犹豫道:“是说过这话?唉,我这脑子可越发不好使了,我如今都忘了五皇子是怎生模样,帝休貌相可是真好,他们真的般配么?” 陆靖未免觉得伤脑筋:“当初你就是看着王岛的仪貌,才热心将幼娘许嫁!” “当年是我说动的你,但这门姻缘有什么不妥当?临沂公炙手可热时,幼娘在产下帝休后再无消息,幼娘婿可曾因此嫌弃过幼娘?我这么多子女,就幼娘的姻缘足称绝佳,只可惜帝休在婚姻一事上,不像幼娘一般顺遂。” “就别替帝休操心了。”陆靖见了整一天来道贺的亲朋,以及从前来往得少的访客,从眼睛到脚踝无一处不累,可脑子里还像点了盏走马灯似的,没法子寂静下来,长叹道:“姻家翁 拜为大中正,是威信双俱,到陈郡公拜授时,至少也占个威字,如今这么大的机遇落在我陆靖头上,其实就是权变之策,陛下对我信任有眼,我也不是真正深孚众望,帝休现已是半个皇族的人了,她的姻缘,恐怕就连姻家翁都不能作主。” “鬼宿君的母嫔,应是出身简姓吧?”老太君却像根本没听清陆靖的话。 陆靖哭笑不得:“他是乔嫔所出,平邑乔才是五皇子的母族。” “是是是,我想起来了,乔家的女儿似乎和幼娘是闺交。”老太君终于露出了笑容:“谢家的女儿矜傲,任家的女儿跳脱,倒是乔家的女儿最为乖巧,我那时便看她虽然模样出挑,性情却极其柔顺,因此才让幼娘请她来家里玩,要是鬼宿君的性子也随乔嫔,应当是会纵着帝休的,那我就不担心了。” 乔嫔现也正觉喜出望外! 第281章 有“新贵”正在内廷崛起 瀛姝好不容易得空一天,却意外地忙碌起来。 清早,刚看完一卷书,先是收到了彭良人送来的一盅煨得肉不见肉、骨不见骨的参鸡汤,就快在宫里“跨年”了,小彭的脸蛋要比刚入宫时更圆润,她把礼仪规矩学得顶好了,但来瀛姝的处所,却还是会跪在毡子上,半趴于桌案,微微跷着脚,跟瀛姝说说笑笑,她说参鸡汤是昨晚谢夫人交代昭阳殿的内厨守着炉子煨好的,专门给瀛姝留了一盅,让她送来,就是为免瀛姝专门过去告谢。 小彭又说自从清河公主回去自己的殿阁,简嫔不常到昭阳殿走动了,倒是乔嫔近日天天都会去陪谢夫人用早膳,刚才乔嫔知道她要来,还提醒她别忘了带上手炉,说这里不像昭阳殿,没那么多宫人服侍照应,等觉得冷时,也没有暖手的物件。 “乔娘娘见人三分笑,我以前总觉得她和气,可渐渐又觉她的笑似乎像面盾牌,实则是不愿跟人说话才用笑容阻挡,乔娘娘今日突然这样关心我,我实在觉得诧异。” “你可想让我替你打听打听你阿娘近况如何?”瀛姝问。 这问得突然,小彭却不觉诧异:“姝姐姐若方便,最好不过了。” 她两只眼弯成了月牙,满盛着笑意,却见瀛姝那黑琉璃似的眼珠清清泠泠一直看过来,月牙便不见了:“姝姐姐教我。” “你的两个兄长入了陈郡谢的家学,原本若无意外的话 ,入仕是以中品子弟为评第,这样就可免去为地方刺史、监军的幕僚属官这条远道,有个较高的起步,可仅只是如此,也只能改善你阿娘在家里的境遇,影响不到你在内廷的生活,也不会有什么人突然关注到你。” “现在出了意外?陈郡公不再是大中正了,会影响到我兄长的仕进?” “现在的大中正是谁?” “是延陵公,姝姐姐的外祖父。”小彭明白过来,跷起的脚放下了:“乔娘娘知道我能入侍昭阳殿都亏得姝姐姐的照携,如今我的兄长仕进非但不受影响,反而更加顺遂了。” “乔娘娘未免太过重视我了。”瀛姝笑着捏了捏小彭圆鼓鼓的脸蛋:“其实你兄长的仕进,还得看他们两个自身的努力,无论是陈郡公还是我外祖父,哪怕是我亲祖父任大中正,也没得听我这女儿家发话,就逾制评定士子品第的道理。” 有些事情,小彭现在仍然看不透,瀛姝也没法告诉她关于建兴二年一批选女的去留,陛下已经有了定夺,其实无一会被正式纳入后宫,晋为才人,品行优良的,多是赐配给皇子,其余的恐怕只能做为后宫不算后宫,宫女不算宫女的女御了,而彭良人,她的归宿已经有了定向。 可小彭显然不以归宿为虑,她大抵觉得就这样在昭阳殿住下去也无甚不可。 小彭还没走,付氏又来了。 付氏送来的是一盒糕点,说是乔嫔特意 嘱咐蒸制的,方便瀛姝在处所“待客”,瀛姝情知乔嫔之所以让付氏来送糕点,就是为了让她去愉音阁告谢,而且最好还要捎带上小彭,瀛姝打开食盒看了一看,笑着说:“乔娘娘还记得我阿娘的喜好,说来挺巧,阿彭也很好软糯的糕点,今日我就不多留了,借乔娘娘的恩点,略表招待不周的歉意。” 延陵公接任大中正,中女史还是中女史,做为供职于内廷的女官,瀛姝照旧没有在宫城中乘坐车舆的特权,她的处所距离愉音阁得步行一刻有余,而付氏虽然只是宫女,但职级却和瀛姝相当,可以同她并肩,付氏已将自己视为三皇子的党徒,事事都为长风殿效力,虽感知因为延陵公的缘故,乔嫔眼下更要捧高瀛姝,她却没有错过暗中离间的机会。 行廊长寂,冷风几经周折,似更添了冷意。 “乔娘娘应当没想到,一片好意,却为中女史报怨糕点不合口味。” “我可没有报怨,且也承领了好意,不过我的确不喜甜糯的糕点,若是不转赠彭良人,既辜负了娘娘的心意,还浪费了食材。” “若是奴婢得赏,即便残羹冷炙,也必甘之如饴。” “因此我要与女执一样的……奴颜卑膝?” “我只是好意提醒中女史,务必事娘娘以恭顺,否则娘娘性情再是温和,日后也不会放纵中女史挑衅礼法。” 瀛姝没再多说,目不斜视,耳朵却钻进来一 声轻笑,笑声的余韵却长,贯通了字句:“真难得,中女史竟也有被我驳得哑口无言的时候。” “女执这话我不爱听,因此原本对你不屑一顾,懒得赐教,只需要看着你自取灭亡的,可我现在不还嘴,心里又窝火,倒是便宜你了。你听好,宫廷是个危险的地方,诸如女执,生杀荣辱难以预料,殚精竭虑,到头来也只是他人刀俎下的鱼肉,可我还是跟你不同的,能决定我荣辱者,不是你刚才用来威胁我的人。” 乔嫔今日是为示好,她把延陵公的“胜利”视同了瀛姝的“胜利”,这不奇怪,因为还有谢夫人居中误导,乔嫔前段时间几乎认定太子党会享渔翁之利了,不甘不愤得很,哪曾料转眼之间局势大改,皇帝陛下竟然将胜利的果实从太子手里取走,转交给了延陵公——虽然说李嫔的家族为延陵公的姻亲,但论远近亲疏,毕竟不如王、陆的姻联。 乔嫔理所当然地以为,只有中女史才能说服皇帝陛下改变想法。 她的示好方式也真是与众不同,先不露笑脸,由得瀛姝告了谢,才连着付氏也打发出去,让把南次早两日送进来的浮梁茶煮一炉。暧阁外特意只留下春叶,现春叶身份已明,她也知道春叶是昭阳殿的人,愉音阁里各方耳目都有,春叶如今却是得用的。 “我就知道你是顶灵透的,一看见我让付氏去送糕点,就明白我有话跟 你私下说,并不会真带着彭良人一同来,如何?付氏在途中可曾故意挑衅你?” 瀛姝就把付氏的话说了。 “我从前也是瞎了眼,只道付氏能够知恩图报,把她视为长伴在身边的知心人,经她挑拨,也做下了不少糊涂事,我现在都不瞒你了,前一段我甚至差点为了付氏跟南次离心!到底是南次警醒,当然,这也多得了临沂公的教导,我这妇道人家看不破的是非黑白,在南次眼里却是一清二楚的。 我对付氏真正生疑,也就是因为子姜的事件,我情知她已经投靠了长风殿,背主求荣,我没有点破她,也是为了不想打草惊蛇,不过这些事,我自然要跟你透底。” 乔嫔并没有多留瀛姝,瀛姝自然也不会在愉音阁久留,刚出愉音阁,居然就看见了明女仪,明女仪又显然是在那里等她的,这就让瀛姝“受宠若惊”了——简嫔可不是乔嫔,哪会视她为“炙手可热”的“奇货”? “我本是要往中女史的处所去,刚拐过行廊,就见中女史进了愉音阁,于是干脆就在这里等着了,是娘娘想见中女史,相请中女史往望川阁一叙。” 简嫔没备茶,也没备糕点,又知道今日就算陛下是去太学视事,没有令女史、女仪随侍,瀛姝这中女史属于“候职”的状况,是不能饮酒的,她便长话短说:“我是受人所托,虽然我也正满头雾水呢!方才四郎来问安, 却让我带话给你,说十几日过去了,还没有收到你的心得,非要我提醒你不可懈怠。” 瀛姝:…… 司空月狐借给她的兵书她没忘了读,却并没把上交心得的事放心头,那人竟然还让简嫔摧促她按时交“功课”?四殿下现在应该忙着肃整中军吧,如此的好为人师还当真是诡异。 半个上昼的时间就这样消磨了,刚回处所,南次却已经等在这里,带着个食盒,也是糕点,方才是瀛姝自来喜欢的酥香口感,女官的处所哪怕是皇子也并不适宜进入的,只不过连皇帝陛下都有默许在先,南次偶尔来这里喝盏茶,跟瀛姝在院落里闲叙片刻倒没人诽议质疑,可今日南次却相邀前往岁寒楼,他提着食盒,有如当年在王家大宅,一场雪后,和瀛姝登高赏那满园梅花的辰光。 建康宫里的岁寒园也遍植了梅花,每一株梅,都比乾阳殿“资历”更老,可岁寒楼却是古楼,据载建于百年之前,而今也的确保留着古韵,因为楼上存着一些名士大家的字画,寻常并不许宫人擅入,若非跟前南次前来,瀛姝也是无法登楼的。 今冬,霜雪不多,可天气总归是阴冷的,登高古楼,虽可见满园的艳色,终觉有如出世的寂寥,略举目,直接撞入眼底的是云低烟白,远山是一道道的暗影,像步入了暮蔼,且迷失在了红尘之外。 南次打开食盒,取出糕点,用锦帕托着递 给瀛姝,瀛姝接过来,酥脆的食物会在唇齿间溢出声响,在很多“规矩”的场合都要格外小心,可这座楼上现在却不需要讲究吃的技巧,她大是满足,扭过头,笑眯眯:“这是福泽坊的‘胖子酥’。” 她是很久没吃到这口美味了。 “司空月狐让你去了他的茶斋?”南次问,问完他也咬了口“胖子酥”,他几乎已经忘了这口美味,福泽坊名号虽然听来大气,实际却是间小铺子,因为位于福泽坊,市人便以坊名相称,因为福泽坊的客人多为布衣平民,糕点虽可口,价格却低廉,自然也不会采用昂贵的食材,福泽坊的糕点,实难进入宫廷。 瀛姝用锦帕拭了拭嘴唇。 她眉眼间顿时有了凝重的气氛,高楼外的云烟,低浓的影色弥漫进了高楼里。 瀛姝猜到了,南次之所以耳闻这件事,必然是通过司空北辰的嘴巴。 “你不愿让司空北辰因此加害司空月狐?”南次也猜到了瀛姝的心思。 “我想以司空月乌为诱饵,迫使司空北辰触犯大忌,因为司空月乌的生死其实无关大势。南次,我们现在所历的时期是岁月回流的建兴年,因为存在诸多重生人,很多事情已经更移,可有更移并不会影响大势的走向,比如杜昌重生之后杀妻,他改变的他自己以及杜娘子、费氏的命运,但不管他是否重生,有件事是肯定的,那就是无法对华夏的存亡造成影响 。 司空月乌前生时是为司空北辰害杀,这虽然有悖阿伯的心愿,可如果仅只是这点程度的皇族相残,其实动摇不得大豫的根基,但司空月狐不一样。” “我明白。”南次慢悠悠吃着“胖子酥”,目光往高楼之外放开,一道道山川的暗影,使他无法分辨是否已经因隔了江河,不再属于大豫君臣所能保障的天下,他突然想起了昨日,君父召见他们兄弟几人,本是为了公布蜀州平乱不利的意外,却在公布之前,因为三皇兄的一道谏策引发的趣事。 他笑了:“昨日你去了神元殿,因此还不知道我也受到了父皇的责备吧。” “恩?” “都是三皇兄引起的,昨日父皇召见我们,我们先也不知为何,三皇兄便先上了谏策,是关于小选制改的内容,三皇兄说前番被父皇训诫,才醒悟过来还不如你深思远虑,因此近日苦思冥想,才拟好了几条改革的策略。 二皇兄现正仇视三皇兄,抢白他,说关于小选制改的事父皇既然交给了殿君与你,三皇兄就不该过问,我牢记着不能卷进内争的方略,未发一言,司空北辰也没规劝,六弟跟七弟年纪还小,遇事本来就不会如何插嘴,只有司空月狐劝了几句话。 父皇便拿过三皇兄的谏策过目,后来说,都是纸上谈兵,没有实际作用,远远不如殿君和你思虑的周全,不过三皇兄到底还知道愧怍,作出了尝试。 紧跟着就数落二皇兄,说他一事无成,接着数落司空北辰,说明明叮嘱了司空北辰关照六弟的学业,六弟却不进反退,司空北辰有失督教之责,责备我则是因为管执宫卫这么久了,也没为别的事务分心,迟迟还没查获潜藏在宫里的‘恶鬼’,七弟年纪还小,没有受责备,另一个未受责备的就是司空月狐了。” 南次抬起眼睛:“我想要竞位,司空月狐是我最强的对手。” 第282章 我就是鄙视你 南次当然不是仅仅因为司空月狐是除了七皇子外唯一没受君父责备的人,就把司空月狐视为头号竞争对手。 “瀛姝,端止大兄立了功,蜀州的困局已解,北汉答应出兵,然而刚一出兵,王廷之内就生变乱,北汉大王子果然趁乱攻入长安,以援王父剿叛逆为旗号,逼得北汉王让位,立大王为君,端止大兄伏于北汉王廷,准确洞悉先机,密令贺执趁机破蜀州,已告大捷,而且北汉的新君还与端止大兄达成协商,可遣使臣往建康与我朝建交。” 正因蜀州大局已定,陛下才打算将此事宣之朝堂,可宣之朝堂前,他先召见了几个皇子。 “父皇未说明是遣端止大兄为密使,不过坦言这回能解蜀州困局都乃司空月狐献策,贺执配合默契的功劳,显然还是不愿让江东贺力压东宫之势,不过司空北辰却已在怀疑司空月狐,因为不管是蜀州还是朝堂、内廷的一系列变故,都已经偏离的前生的事轨,瀛姝,你真的就如此确定司空月狐不是重生人么?” “北汉朝廷居然已经易主?”瀛姝大觉震惊。 “是的,大王子已经掌控了北汉王权,如果真和我朝建交,父皇就不会再亲征北汉,就不会发生负伤回朝途中不治崩亡的惨变,虽然这件事看似北汉也有重生人利用蜀州变乱的契机更改了事轨,不过获利的人的确是司空月狐!!!” 瀛姝无法确保什么, 但她此时却异常的清醒:“就算司空月狐是重生人,就算真是他一手策划了蜀州的变故,不过从结果来看,大大有利于东豫!因为我们都知道北汉这位大王子其实并不是司空月狐的对手,反而是北汉王前生的时候意图南攻,才导致阿伯执意亲征,那场战役虽然是东豫重挫北汉,可阿伯却因此崩亡,虽然司空北辰继位后并未导致大豫国力衰退,可我们是深受其害的人,我们应当明白大豫本应更加强盛,乔舅父、周景和都为司空北辰所害,如若他们都未曾被害,大豫和北部狄夷的实力不至于相差悬殊,或许后来北辽、北齐根本就不会联手伐豫!” “哪怕我们会输给司空月狐,你也要将他先置于安全的境遇,对不对?” 瀛姝将食盒移了移,坐得离南次更近些:“如果我们为了成为赢家,置我们眼前的江山,还有至少看上去还算安定的世道不顾,我们胜了,又有什么意义呢?其实回流的时光究竟有益于华夏还是有益于狄夷,或者有益于我们现在还看不透的更远阔的大道,身为局中人,都只能摸索着前进,南次,姨娘她已经知道了我在骗她,可是她并没有为此埋怨我,而且姨娘甚至原谅了阿伯,我这几日反省自身,我还是太自大了,我曾经高估了人性,但我现在却低估了人性。” “谢夫人她真的已经……” “是的,姨娘除了不知 道前生,什么都知道了。”瀛姝两手撑在腿侧,她面前是阔台,只及腰间的木栅,低垂的云天,寒冷季候不见飞鸟振翅于高楼之外,在这深宫,登得再高,视线放得再远,也看不见烟火市景、熙来攘往。宫廷富丽,却无关于繁华,这里的人啊,哪怕活得光芒万丈,但心中永远缺了一块,再是如何通透,都无法弥补心头的那角残缺。 “有私心的人,不能要求他人的真挚,这是姨娘对我的言传身教,南次,我的前生没有对不住司空皇族,可我也不能决定司空皇族是否走向衰亡,真正起到决定作用的人是的确是司空月狐,我现在想要重振旗鼓,为的其实是保护我所珍视的人,那么我至少应该做到不使时局更加糟糕。 我现在想到最糟糕的结果,就是司空月狐还没意识到司空北辰对他的敌意,我们确定司空北辰是重生人,如果司空月狐不是重生人,他现在对司空北辰丝毫未起防心,他不能成为诱饵,因为在天下这盘棋局中,他是比我们都关键的棋子。” 南次又笑了:“从你口中听到这番话,其实我一点都不觉得意外。不过司空北辰已经把四皇兄视为对手了,除非……你刻意疏远四皇兄。” “我可不是诱因。”瀛姝的眉毛,压着眼睛:“俗男俗女们,对情爱都是有要求的,如我,曾经受惑于司空北辰的无微不至,后来我就接受不了 他的背叛,是因我被他所瞒骗;如司空北辰,在他眼里,临沂王氏永远不如范阳卢氏重要,因为他看透了我的祖父忠事皇族的决心,因此他在临死之前,为了让范阳卢氏放心,只好让我殉葬。 我死,临沂王不会叛逆,可要是我不死,范阳卢则可能会背叛司空氏。因此现在司空北辰明知道我对他的真情有限,做不到对他千依百顺、同生共死,他还会在意我情许何人么?前生的时候我先嫁裴瑜,不照样移情别恋了?他何曾记恨裴瑜,他甚至还对裴瑜予以重用。 因为司空北辰明白,裴瑜永远不可能扞动他的皇权,裴瑜的生死荣辱,全凭他予夺,因此司空北辰并不在意我和司空月狐的亲疏远近,他在意的是司空月狐是否真的打算夺储。” 瀛姝叹气:“可司空北辰现在已经知道你已向阿伯求娶我为鬼宿妃,这个变故虽源于裴瑜,不至于让司空北辰笃信你为重生人,但如果我故意疏远司空月狐,以司空北辰的多疑,他会猜测是你有意提醒我避忌,这会使你陷入危险之中。” “我虽然没有能力成为天下的关键棋子,不过你还是会为我打算在先。”南次扬起嘴角,他转身,又取了一枚“胖子酥”,没给瀛姝,自己吃得十分欢乐。 瀛姝果然被影响了,也取了一枚,边吃边说:“虽然我是很想促使司空北辰先冲二皇子下手,不过最近我发现 了一件事,这让我又改变了策略,我想……或许我们仅仅只是想让司空北辰失储,大不必用阴谋诡计了。” 岁寒楼上,风更急促,似乎时间也被风卷得快速地跑,不知不觉食盒里一枚“胖子酥”都没剩下了,话题始终都还在储争权场里,否则仿佛也没有任何再能长谈,少年的形表,却住了两个真正经遇生死的灵魂,他们已经离开诗情画意太久远,仔细再想,又哪怕是在“第一次”建兴二年的冬天,南次和瀛姝之间,也就把天高海阔的话题说尽了。 偶尔遇见,也都不再谈过去,而各自的生活又是两番情境,问一声“是否安好”,又不愿听闻她的内闱日常,也无法展望未来,他不在她的生活里了,当人生再有交集时,连她都在小心翼翼避开过去,不多提及他被幽禁关押的往事,还能说什么呢?也只是说如何压制权阀,巩固皇权,担心隔着关界那些对大豫虎视眈眈的狄夷会发动战争,他人的疾苦……而他们的疾苦,总是避口不谈。 其实这样也好,南次想,虽然说的都是计策和谋略,但在“第二次”的人生,他和她的未来总归还密切相关。 下得岁寒楼,南次放慢脚步,他不大愿意这么快就走出岁寒园这片梅林,于是就落在了瀛姝的身后,他看见梅瓣飘下来,粘在她的发髻上,落花格外俏丽,像在黑色的发丝上重新活了过来,他 伸手摘下花瓣,悄悄握在掌心里,也站住了步伐。 “瀛姝。”他唤着她的名:“新岁抽一日空闲,我们去宫外逛逛?” “好啊,我也正想去拜访姜女医。”瀛姝很干脆答应了南次的邀约。 这天的“忙碌”还没结束,瀛姝再次回到处所,才喝了一盏茶,就有宦官来寻他,宦官是受了司空北辰的差遣,说太子有事相询。宦官在前头带路,从瀛姝的处所左拐,沿着乾阳殿的西墙前行,瀛姝已经望见司空北辰负手站在行廊上。 近傍晚时分,太阳才从阴云深处走出来,像用尽了力气,只有浅浅的光影,行廊底下已经有了昏暗的色韵,瀛姝越是接近,越是连有气无力的太阳都被近处的事物遮挡了,头顶上的瓦,平整的,又像铺成了一条渐入黄泉的路引,她行礼,垂眸之处,没有人的影子,忽闻一声雀音,余光过去处,是闻机刚从一枝枯梢移去另一枝枯梢,雀眼璀璨,抬高一只腿,埋着尖嘴啄腿根。 瀛姝不由微笑了。 “我还没有恭喜你。”司空北辰看着瀛姝浅浅露出的笑意,他蹙着眉头。 “婢侍有何喜事?” “瀛姝,我说过你在我跟前不用太拘谨。” 瀛姝退后一步,连睫毛都不动弹了,有时候她会有种错觉,天穹上不仅只存在日月,哪怕是艳阳天,也有幽秘的黯黑的空洞,司空北辰就是从那黑洞里探身的人,他有种粘稠肮脏的“骨气 ”,无形流淌出来,形成了沼泽,没有被沼泽没顶的经遇,其实感觉到那种危险。 “你为何怕我?” 瀛姝再退后一步。 但她没有继续缄默:“皇后殿下受拘,才导致这么多的风波,婢侍愚钝,难免会胆战心惊。” “其实你也不怕我,对吧?” “不,我极为畏惧殿下。”瀛姝看着脚底下,乌青的木廊没有投下半片身影,边缘处还有苍白的亮色,画出一道阴阳线,她把自己的灵魂封印了,唤醒另一道怯弱的灵魂,她觉得她应该更靠近明亮,所以脚步也往走廊外沿移了移:“我不想久留在宫廷。” 我、不、想、久、留、宫、廷!!! 这句话很耳熟,瀛姝说过,司空北辰听过,他当时问“为何”,瀛姝说“我想时常见到我的父母,我的孩子,我要孝顺我的父母,抚养我的子女,他们都需要我,我在这里,就像和他们隔了生死大限,我害怕”。 “但你却不怕五弟?” “南次在我眼中并不是皇子。” 司空北辰颔首:“我对于你而言,只是太子。” “我知事时,殿下便为一国储君。” “你觉得一国储君是魔鬼不成?” 瀛姝垂着头,又退后一步:“即便是一国之君都不可怕,但殿下是一个储位难保的太子。” “你是怕被我连累?” “我所畏惧的,现在都已实现了。” 司空北辰略偏了头,又把头偏过来:“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我虽为 棋子,从前尚可为父祖所控,但现在,仿佛连我的父祖都无能为力了!” “瀛姝,你就真没察觉我从来都没把你视为棋子?”司空北辰逼近一步:“我的确想要保得太子位,但我想的是我如果成为了帝王,至少可以把你留在我身边,我发誓会予你母仪天下之荣……” “皇后之位有什么诱惑力?” “什么?” “我出身世族,哪怕家族已不为权阀,但获陛下恩赏,尚能维持世家大族的体统,我若不入宫,哪怕只是嫁裴瑜这样的中品族子,他不敢纳妾,更不敢规限我的行止。可我入宫后,已经自认为皇族之仆,哪怕将来进位,太子殿下,你可能容我危及你的正妃,残杀你的骨肉?!” 你不是这样的人。 瀛姝冷笑一声:“我入宫后,见识的人心险恶可太多了,陛下仁善,不比得那些昏暴君王,可是呢?这建康宫内,多少含冤之魂,多少白骨森森,也许我们现在脚底下,就踩着一个连魂灵都不得脱窍的冤鬼! 谁愿意当这皇后啊?陛下长情,尚不能让虞皇后消除怨愤,太子殿下,你觉得人活在这个内廷里,在意的真的是皇后的名位么?” “瀛姝,至少在我看来,相比起南次,月狐才是你的良人。” “四皇子?”瀛姝近前一步:“殿下这话当真?” 司空北辰后移一步。 瀛姝于是又笑了:“我的祖父,忠事殿下,我虽为女流,为保日后 安乐也只能听从尊长之令,殿下若觉南次更比四殿下可信,罢了,我便给予四殿下机会,不过我还是该说则说,太子殿下,你对虞皇后过于冷漠了,连六殿下都时时不忘去显阳殿前叩首问安,殿下可曾去过显阳殿门前,略尽孝敬之情?” 第283章 你再骗我试试? 瀛姝其实拿不准司空北辰见她有何目的,她差点就被这个人带着进坟墓,曾经被他耍得团团转,至今为止,她其实都没想明白她为何值得司空北辰如此“费心”。现在,司空北辰和她一样死而复生,从她踏入宫廷那天,司空北辰就有意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为他相中的人。 如果她没有经遇重生,也不会甘心成为什么人的棋子。 因此不管司空北辰什么企图,她都不应逆来顺受,此时的她没有经遇痛失至亲的哀凄,未遭打击,未逢人生最软弱和黑暗的时刻,司空北辰又哪来趁虚而入的机会?她现在应当是敏锐的,甚至骄傲的,她得厌恶数番因为司空北辰算计和加害她的虞皇后和刘废嫔,她必须抵触让她失去自由,无奈卷进宫廷恶战的始作俑者。 她的确就是这样的心境,不需要扮演和伪装。 “我不是不相信五弟。”司空北辰像没听出瀛姝鄙夷的口吻,他觉得瀛姝责他不孝,其实是因为不愿他干预她的姻缘故意转移话题,他所认识的瀛姝从来不会屈从谄媚,她在意的也确然不是什么皇后、夫人的名位,要走入她的心很难,要占据她的心更加不易,因此他才总想先让她陷入到更加艰险的境遇,让她意识到只有他能庇护她的平安,只有他,能为她不顾一切。 可是她太聪明了,是他忽略了,瀛姝原本就是最适合在宫廷拼争的人,皇后和 刘氏这么愚蠢的人怎么可能成为她的对手?他甚至不曾有施以援手的机会,瀛姝就已经给予仇敌迎头痛击。 “我不相信的人是乔嫔和平邑伯,乔嫔在算计着什么你不会没察觉,五弟纵然没有争储的心思,但他能够违逆乔嫔么?我和五弟,处境相似又不完全一样,相似的是我们都获得了父皇的爱惜,而我们都有一个从来不相信父皇的生母。 年幼的时候,母后一直忧心我的处境,她告诉我除她之外不能相信任何人,包括我的父皇,因为父皇不仅只有我一个儿子,因为母后的话,我曾经认定身边环绕的都是不怀好意的人,我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忍受贺妃、郑妃对我的欺辱,二弟、三弟对我的挑衅。” 这些话瀛姝早已听司空北辰说过,耳熟能详,她曾经因为这些话同情过他,还庆幸他最终并没有记恨陛下,忍辱负重,终得帝位。现在听来倒也不觉荒唐可笑——纵容常听说某人是“生性多疑”,可实际上多疑并不是人的本性,宫廷对于司空北辰而言的确险象环生,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面对着两个处心积虑意图将他置之死地夺走储位的兄弟,司空北辰怎敢轻信手足血缘之情。 司空北辰眼已泛红,但瀛姝此时直管低着头,拒绝更近一步。 “我曾经无比信赖母后,至今仍然相信母后的确无时无事不以我的安危为重,因此纵然母后听信 他人的挑唆,数番为难你,我只能劝导只能弥补但根本无法阻止。我只有先稳固自己的地位,使自己足够强大才能真正护你喜乐平安。 瀛姝,五弟和我也是一样的,乔嫔是他的生母,野心勃勃想要母凭子贵,五弟就算心存反感,但也必须承认乔嫔永远不会加害于他,因此他无法真的厌恶悖逆他的生母,而且他也会意识到,要护你不受委屈,只能变得足够强大,为了你,他必须和我为敌。 我和五弟不一样的地方是,我若败则必死,可五弟还有后路,因为哪怕为了不让你仇恨我,我也必须护他续享尊荣,你明白了么?这是我为什么觉得四弟更加适合你的原因,我从来没想过逼迫你,你不情愿,我也会护你喜乐平安。” 这还真是感人肺腑的告白,瀛姝掐着手指才忍住冷笑出声。 “罢了,我不干预你的姻联,我始终信你的初衷,你入宫是因听从亲长之命忠事于父皇。我今日见你是想提醒你,延陵公如今主中正之事,必然也会影响你的姻缘,父皇现在恐怕对我已经失望透顶了,我自身难保,本也无颜再提护你周全的话,可江东贺及长平郑二族势必不会真正信重临沂王氏,不管是二弟还是三弟,他们哪一个最终成为赢家,都必然会压制临沂王氏,四弟和五弟之中究竟谁更有实力护你周全,你自己衡量,但你日后的倚靠,只能是他们 二者之一。” 瀛姝这才想透司空北辰的目的。 “殿下不能动摇。”她的口吻柔和了,不再那么尖锐:“陛下启用外祖父,是为了趁机彻底整肃中军,殿下情知临沂王氏一族忠事于陛下及储君,虽然江东陆不会因为与临沂王乃姻亲,就事事顺从,可正因如此,贺、郑二族才不会因为范阳卢氏一系获重就再度联手针对储君,储争的乱局暂时缓和,陛下才能将心思尽用于大力整肃中军一事上。 殿下应当牢记着陛下的教诲,无论曾经受到多少的屈辱,殿下既为储君,便不能不睦手足,再蹈西豫皇族内斗的覆辙,陛下绝对不会容忍萧墙之祸。” 她给予了司空北辰正确的建议。 这当然不是瀛姝的本衷,否则她不会利用王青娥先把消息透露给贺骁,贺骁一有行动,当然会惊动司空北辰,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司空北辰先生恐慌,起意把二皇子斩草除根,但她似乎低估了司空北辰,这个人虽然多疑,但居然还十分清醒,现在他还没得帝位,仅只是个忙于自保的储君,他没有把自己视为最后的胜利者,因此看二皇子有如轻易就能踩死的蝼蚁。 又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司空北辰竟然会放下二皇子、三皇子两个更大的威胁,筹划着要借南次之手对付司空月狐。 司空北辰是在试探她! 她刚才见过南次,必然瞒不过司空北辰安插在内廷的耳目,但 就算司空北辰掌握着不少的“阴差”“阳差”,也无法得知岁寒楼上她和南次详细的言谈,司空北辰紧跟着就见她,说了那么番话,他想知道南次究竟有没有听信他的挑拨,敌视司空月狐。 司空北辰甚至还想知道,她是否重生人,是否真的已经决定嫁给南次,又或者早已和司空月狐暗通款曲。 给出正确的建议,却会把司空北辰引入歧途,瀛姝当然有把握,司空北辰不会相信她的话。 他若真信她,前生时就不会悄悄对她用绝嗣之毒,更不会在驾崩前留下那道让她殉葬的密旨,他从来就没有相信过她,当然,她确实在司空北辰重病时做为了不少事,她没有亲手杀死司空北辰,那是因为司空北辰已经要死了,如果他还有一线生机,她也会亲自动手了结他的性命! 可她是真的信赖过他,爱慕过他,她对他曾经全心全意,却正因如此才发现了身边人,竟然如此陌生。 司空北辰早就在裴瑜身边,甚至贺骁的宅邸安插了耳目,他知道裴瑜真正爱慕的是王青娥,其实早已对她恨之入骨,他轻而易举就笼络了裴瑜,让裴瑜与她和离,还让裴瑜杀死了她的长乐!!! 司空北辰,你是知道当你死后,我也许会查实你的恶行,彻底识破你的真面目,就算你在死前已经把裴瑜灭口,但你还是不安,你的确深知我的心性,我绝不可能饶恕害死我至亲 至爱之人的祸首,你怕我得知真相后会报复你,你虽然死了,但我会迁怒于璇儿,我会害你断子绝孙。 你若信我,就该知道我不是这么恶毒的人。 稚子无辜,更何况璇儿身体里还流淌着婉苏的血液,他学会喊“阿娘”,当时是在我的怀里,他第一声“阿娘”是冲我喊出的,我喜出望外,他也笑得合不拢嘴,我对你的报复仅仅在于从来不教璇儿学会“父亲”二字,我告诉他,你是先帝。 他有祖父,有叔父,有母亲,有阿娘,唯独没有父亲,他跟长乐一样,都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你知道我有多痛恨你,因此你终于开始试探我了。 那么,我们就来斗一斗吧,这回看谁能骗得了谁。 处所还是很安静,依着檐廊的那株梅树梢头,花开寂寞,中女仪所住的西楼,门窗紧合,她今日随驾,因此此时仍未归来,瀛姝也不想回到她的东楼,她立在廊庑下,看着闻机飞去了梅树梢头站着,歪着雀头也看向她,瀛姝不知道为什么闻机会一直跟着她,她一招手,闻机就飞过来,依偎在她的颈窝里。 “你的主人今天怕也不得清静了。”瀛姝低声说。 她略一侧头,就看见了雀头,鸟儿也不知道是否听懂了她的话,半阖着眼,开始打瞌睡。 “我真希望他是重生人,那么司空北辰这回就必败了,你的主人只要有了摧毁一个人的意图,应当就能箭无虚发 吧。” 瀛姝觉得鼻子有些发痒,无奈地笑了:“你啊,每回在我肩上取暖,都要蹭得我鼻子发痒,小鸟依人,人也并不好受呢。” 就听见耳朵边上一声“嘀咕”,雀眼圆睁,不满地瞪视着。 司空北辰的车舆,还没有抵达紫微府门前,车舆摇摇晃晃,他靠着凭几,终于觉得几分惬意,他心里的想法找不到人倾诉,也就只能幻想着瀛姝也在车舆里,坐在他的面前。 我知道其实这么多变故不是因为你,你的外祖父获授大中正之事是因为心月狐的举荐,你并没有插手前朝的人事变革,可这件事能传进我的耳里,我总觉得不安,你没有告诉我父皇改变了主张,这更让我不安,最让我不安的是,心月狐也显然有主动接近你的举动。 像有很多人,影影绰绰的,都想诱我先下手为强,像知道我最担心的是失宠于父皇,可我并非没有放手一博的能力。 我就是想知道,瀛姝,你是否也重生了。如果你重生的,你应当是恨我的,但如果你没有重生,仿佛你也应该轻视我,你轻视我不是因为我的母族卑贱,是因为你从来不屑于和别的什么人争抢一个男子的宠爱。 我有了未婚妻,我还当你的面跟卢氏说出非卿不娶的话,聪慧如你,哪怕洞悉了我这话不真,可高傲如你,也不会因此就沾沾自喜。瀛姝你和所有的女子都不一样,你下嫁裴瑜,分明对他 并无爱慕之情,可你从来不曾轻视他,你甚至不鼓励他去争仕进,你从来不曾拘束他的想法,你想成全他能为自己而活,是裴瑜这个庸人配不上你。 你这回终于明白了,裴瑜早就和王青娥暗通款曲,你真的浑不介意,这是你的性情,我喜出望外,但没想到我也会受到波及。 你爱慕的人,真的是司空南次么?还是就像你嫁给裴瑜时一样,你根本不知何为男女之情,你有一双真正视你为掌上明珠的父母,因此你根本就不奢望别的人予以你珍爱,夫妻之间,只需要相敬如宾。 我不是想让你嫁给司空月狐,我怎么可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可我真的害怕,因为你跟我说过司空月狐有多重要,我耗废了不少心力才争得你的情意,司空月狐什么都没做,甚至总是挑剔你的言行,你却认可他的能力,你说过,多亏司空月狐非贺、郑二妃所出,我听懂了你的言下之意,你是认为如果司空月狐有江东贺或者长平郑这样的母族,我毫无希望胜出,必然会一败涂地。 瀛姝,我从不怕司空南次,因为我不觉得他能赢我,哪怕司空南次是重生人,只要他不敢先除掉他的生母,他永无可能成为这场战局的赢家,但司空南次不可能弑母,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他的生母犯下了多少罪恶,原本就是死有余辜,你也不知道,这些事我从没告诉过你。 司空月狐就 不同了,他的生母,其实才是后廷最有手段的妇人,简氏栽培司空月狐,不是以夺储为目标,而是以朝廷栋梁为目的,我未登帝位前,忽略了他们母子,直到登上帝位后,我才意识到司空月狐虽然不涉储争,却已经成为了我最大的威胁,我若动他,则如毁根基,我若信他,则只能看他权势更大。 简嫔,我起初有意让她荣养于心宿府,她却宁肯迁去别宫,以自己的生死为质押,使我不能握住司空月狐的任何把柄,这母子二人的运筹,可谓无懈可击。 但司空月狐到底还是低估了我,他再是如何运筹帷幄,也没想到我会对他生防,先一步布下了断他子嗣之策。 他是想直接夺走我的帝位,因此退储争而固势,可他如果没有子嗣,多年的运筹到底还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瀛姝,司空月狐以为他娶了梁氏是他人生最大的败笔,他现在已经意识到了妻族的重要性,如果你也是重生人,你会趁这机会让我除掉司空月狐,让司空南次坐享渔翁之利。 但你没有,你依然提醒我父皇最忌讳的事,你让我相信父皇,你对我虽然没有动情,但仍旧耿耿忠心。 只不过,世上有太多未知的重生人,时势已不可测,我不会坐以待毙。 第284章 太子“说合” 司空北辰的车舆直接停在了兵部署衙门前。 司空月狐此时尚在处理事务,兵部的官员原有那么二、三人和长平郑颇有关联,他们尚在负隅顽抗,企图保住部分违法瞒报,但证凿尚未确实只是被士卒检举的部领,这部分人极度反对检察制,认为这一制度是纵容寒族冒犯士族,从根本上动摇大豫官制的弊制,此时九品官人法仍然是大豫法定的根本纲领,司空月狐无法因为这些官员维护纲领便加以惩诫,因此只能通过察实违法证凿的方式,使得检举制摆脱弊制的抨击,做为监察不法的有效制度存活下来,逐渐与被士族掌握的官员选任大权抗衡。 他的思路很清晰,官员选任权为士族门阀把控的局面一时不能改变,那么为了监察官员的不法行为,至少先在中军军制上确立检举制,使得底层兵士,不管是出身兵户的贫民,抑或那些寒族出身的士卒,先有举劾之权,限制士族部领、官员的不法罪行,才能使此回改革不为“昙花一现”。 内廷的“检举制”是为瀛姝建议建立,中军的“检举制”随之推行,如果内廷和中军的风纪都能得以革清,检举制才能真正得以确立,为广大的寒族、百姓接受并且效行,逐渐瓦解九品中人法现在还不可动摇的地位,有朝一日,选任官员不以门第出身作为基准,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现状不复存在, 那时候才能恢复皇权大统,门阀再也不能各自为政的时局。 司空月狐是真没闲情和司空北辰闲聊,不过司空北辰硬要拉他去紫微府用晚膳,而司空月狐又的确没有用晚膳,此时已经接近宵禁了,他是皇子不必出台城,但如果还不放僚属回家,僚属多半就又得在衙署“值夜”了,于是司空月狐才被拉去紫微府蹭饭,结果,原来太子并不仅只请了他一个手足。 司空月狐刚落座,就见南次也推门而入。 紫微府位居永福省正北方位,从位置上看,其实并不宜称为“东宫”,心宿府据东,鬼宿府据南,这三座府邸虽然都在永福省内,却并不是紧邻,过去这些年间也并没有频繁“串门”,尤其是南次,与手足兄弟间的走动远远不如跟临沂王氏一族的子弟密切,而太子尽管和心月狐看似亲密无间,但坐在一起饮谈的次数除去宫宴,也是屈指可数。 永福省里现在只有七座府邸,除了年纪尚小的七皇子外,就连六皇子的危宿府都被各路耳目紧盯着,更何况太子这座紫微府。故而太子过去哪怕主动相邀过南次,南次为防被搅和进储争,多以婉言相绝,可眼下这样的情势——贺遨虽然没有如愿争得大中正之职,但因为贺执平乱有功,江东贺氏一族当然会获得极大的封赏,威荣大增;郑备苦心筹划的举劾行动,原本是想借江东贺之势争获大中正 之职,却为贺遨摆了一道,不仅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角木蛟生母郑妃陷害谢夫人不成,自己反而成了内廷的笑柄,此场交锋,角木蛟阵营可谓损兵折将;谢晋虽然被贺遨、郑备二人联手打了个措手不及,交出了大中正的职权,可他举荐的延陵公却继掌了中正之事,他的女儿谢夫人仍然牢握着内廷的管执权,恩宠不衰,且因为乔嫔已被公认为谢夫人的羽翼,鬼金羊的地位就和过去大不相同了。 在这样的情形下,太子、心月狐、鬼金羊在紫微府“密商”,必然会引起毕月乌及角木蛟的猜忌提防。 他这个心月狐是被认定的太子党,尚无妨碍,鬼金羊的反常行为,就着实不简单了。 司空月狐喝着酒,听着太子和南次的寒喧话,不搭腔,他原本的貌态就显得几分冷淡,此时就更显清漠了,尤其当太子和南次都举起酒杯时,他的长指却只扶着青玉杯,似乎那青玉杯忽然被长指霜封在了酒案上。 太子轻轻一笑,饮了酒:“知道四弟最近事务缠身,不得空闲,但我今日请了你和五弟来,也并不是只为饮酒享乐……最近我听见一些风传,极为不安,我先和五弟说了交心话,解释了过去的一些误会,于是今日才请四弟来,不管四弟心中如何想,只要实说了,至少我们兄弟三人之间,不至于彼此猜忌。” “风传?”司空月狐漠漠抬起眼睑:“ 大兄有话直说。” “传言有关王女监,五弟已经坦言对王女监确生情意,且恳求父皇许婚,虽然父皇尚未应承,不过已经从选女改为女官,足见父皇是有意成全了,可最近,我又听说四弟似乎也与王女监频繁接触……” “如今这样的时势,大兄和五弟竟然还只专心于儿女私情?”司空月狐屈起手指,轻轻把青玉杯一弹,一声薄而脆的轻响,有如代他发出的嗤笑:“二兄就不说了,正值春风得意的时候;三兄受到父皇的训诫,近几日竟都忙着走访市井,分明还想着如何改进小选令制一事,不甘堂堂皇族子弟,在知见上败给闺阁裙衩;大兄和五弟在经训诫后,照旧这般不务正业……” 他本是坐于太子的左侧,与南次是面对面,此时先瞥了南次一眼,又冲太子举揖:“我无甚可说的,只是不想挨父皇责备,因此只好专注于本职之事。太子兄今日是好意,我便也报以好意,提醒太子兄、五弟一句吧,王五娘现为中女史,但毕竟是个闺阁裙衩,她尚且牢记着本职之事,先是为君王分忧为己任,不系于儿女私情,终日心忧婚嫁,太子兄大婚在即,五弟距加冠尚远,各有本职,切莫舍本逐末、轻重不分,我先行告辞了,太子兄勿怪月狐失礼。” 起身便走。 司空北辰愣了一愣,才跟南次交代了一句,赶紧从花厅里追了出来,三步阶梯一 步迈下,还高喊了数声,到底是在司空月狐走出这个小园前把人给拉住了。 “可不常见四弟这么恼火,是我的不是,四弟见怪我无妨,不可误会了五弟。” “我没有误会谁。”司空月狐蹙着眉头。 “四弟对王女监有心思的风传,其实是源自抱琴,是她把那些话传给了裴王氏,我在裴瑜的身边安插有耳目,因此被我听闻了,我起初也是想劝五弟先罢手的,不可为了儿女私情与手足同胞生隙,怎知五弟……” “五弟怎么想,与我无关,就连抱琴还是太子兄嘱咐我才将她才墅庄召回,她居心不良的事也是太子兄叮嘱提醒在先,如今太子兄却信她挑弄是非,非要让我给五弟一句承诺,这事着实是荒唐。” “欸!四弟也是知道的,临沂公对我有扶助之恩,我自然会在宫里照恤着王女监,不想连这都闹出许多闲话,导致王女监对我避之唯恐不及,甚至连母后都误会了,做出许多不利王女监的事,我实在愧怍,也希望王女监能得好姻缘。 我当然不是轻信抱琴的话,可王女监前往心宿府是事实吧,四弟在茶斋和王女监单独面谈也是事实吧,我跟四弟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如果王女监能为心宿妃我更加喜闻乐见!于大局,四弟必无争储之意,就算同临沂王氏联姻,成了延陵公的外孙女婿对我有益无害;于私情,四弟与五弟虽然都具君子之风 ,可为王女监的良配,不过乔嫔的德行能和简嫔相提并论么?王女监若为心宿妃,简嫔并不会刁难于她,乔嫔则必定想要操控子媳,成全她的贪欲。 四弟,我不认可乔嫔,却认可五弟,六弟七弟还小,二弟和三弟又必不会与我同心,日后能佐助我的手足也只有你和五弟了,我真是不想看着你们因为姻缘之事闹得水火不容,哪怕是都不愿退步,至少把话说在明处,约定好君子之争,如此才能避免彼此埋怨啊。” 说了这长篇的话,司空北辰气息更是难以平稳了,呛咳了几声,但手指仍然抓着司空月狐的臂膀。 “我对王五娘现在只有赏识之情,她自从入宫后,一番作为确实让我刮目相看,王端止是我知己,王五娘是王端止的堂妹,也是最受王端止疼爱的堂妹,因此我现视她,与清河无异。我也知道五弟对她动了情,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如果父皇允婚,我会备礼道贺五弟与王五娘有情人终成眷属,可我不会因为五弟就疏远王五娘,不管他人怎么想,我答应过王端止保王五娘的平安周全,就绝对不会食言。 还有,王五娘不是普通的女子,她是乾阳殿的中女史,她的识见甚至胜过了某些朝廷官员,这是让我对她刮目相看的原因。我对自己赏识之人,从来不吝关照,王五娘也不例外,如果五弟连这也不容,他就和裴九一样,根本不配 为王五娘的良侣了,王五娘的姻缘现由父皇主决,她自己也有极大的选择权,因为父皇不会无视王五娘的心意。” 司空月狐退后一步,想挣脱太子的手指,但太子又迈进了一步。 “四弟为何不自己告诉五弟这番心里话?” “五弟若信我,刚才就不会一声不吭了。”司空月狐神色仍然冷淡:“我还知道太子兄究竟在担心什么,太子兄以为王五娘的婚事全由父皇做主,连王五娘都已经身不由己,难免成为大局的一枚棋子,但我却不这么看。 延陵公,乃至江东陆一族得势,这不能成为改变大局的变数,王五娘其实比谁都清楚,江东陆不是她的依靠,更不可能成为她手里的筹码,否则她先就不会恳求我,让我说服母嫔暗助谢夫人,挫败郑贵人的奸计。王五娘冷静且睿智,她不会成为任何人的棋子,太子兄也请放心吧。” 司空月狐再退一步,这次,太子不再挽留。 此时才升起漠漠的月色,把黑沉的阴云,溶出了深蓝,司空月狐的背影消失在人世的灯影摇红间,他也留给了太子一个巨大的疑惑。 到底是哪里不对,哪里不对? 凭司空月狐的城府,应该直接否定他对瀛姝怀有任何情愫,司空月狐这人原本就是无情之人,他志在权位,多年来步步为营、老谋深算,他明明厌恶极了梁氏,可为了不失上蔡梁这门妻族的支持,哪怕梁氏烧死了 他的心腹田石陌的胞妹,他也只会采取平衡之策,一边安抚上蔡梁,一边安抚田石陌,因为司空月狐的图谋是以寒门作为垫脚石,他甚至谏言过,欲固皇权,必须提携寒门出身的将士!!! 如今的司空月狐已经失去了上蔡梁这支臂膀,才必须另寻一支臂膀保住他不至立即就被剥夺君权,甚至命丧黄泉,他瞄准了瀛姝,故而才在举荐陆靖把崔琰取而代之后,对瀛姝示好。 他对瀛姝没有情感,更没有赏识之情,因为前生时他就谏言过,不可立王淑妃为后!!! 那时司空月狐怎么说的? 淑妃以后宫之位干预朝政,虽诸多谏言都有利于社稷民生,确为善政,然因为陛下之恩宠,百姓已无人不知淑妃之仁德,而不知内廷尚有皇后,如今皇后薨逝,嫡皇子年幼尚于襁褓,陛下立淑妃为后,托以抚养嫡皇子,将来若淑妃诞下皇嗣,便再生皇储之争了,二子皆嫡,立长立贤,范阳卢与临沂王两大门阀又会再起拼争,而陛下宠爱淑妃,淑妃更具名望,那时恐怕连陛下都只能弃卢而重王,临沂王氏东山复起,司空与王共有死灰复燃,还有谁能阻挡临沂王氏一族权倾朝野的趋势? 那么先帝皇权大统的志业,多年来先帝及陛下的努力,尽皆付之东流。 当时的王淑妃,可比现在的中女史更加有所作为!!! “四弟就这么信不过临沂王氏么 ?”这是当时的司空北辰对司空月狐的质问:“四弟与王端止乃是莫逆之交,王端止又为临沂公所立的宗孙,如今于朝于野,皆俱威望,王端止一直致力于四弟,四弟长年征战,多靠王端止坐镇支度,使四弟断免后顾之忧,四弟竟以为临沂王氏居然心存不轨,意图在于凌驾于帝权之上?” “王端止为王端止,淑妃乃淑妃,若淑妃为后,势必影响王格迈的抉择,王端止为宗孙,王格迈方为宗子,且陛下莫忽视,王端止并非王格迈的亲子,临沂公已经年高,宗务之事移交宗子,端止哪怕声望胜于王峻,可父子之别,尊卑之序,难以逾超!” 司空月狐,当时已经和范阳卢暗通款曲,而且之所以抑王竣而交王节……无非就是想激发临沂王氏内部的乱争,以达到他筹谋多年的企图罢了! 第285章 太子借不来“刀子”了 司空月狐想娶瀛姝,则不能绕过司空南次这么一颗绊脚石,因此司空月狐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和司空南次直接宣战,要么就隐瞒目的,靠阴谋达成目的,这就是太子今天设宴的原因,可太子怎么也想不到,司空月狐竟然“另辟蹊迳”,他既不承认对瀛姝动情,又不否定对瀛姝的好感,而且毫不在意他人的误解和提防。 先予冷嘲热讽,讥笑他们不务正业,这是要干什么?是要同时树敌紫微府和鬼宿君么?! 司空月狐凭什么有此自信呢? 他甚至点明了瀛姝不甘为棋子,也点明了陆靖得势其实并不能增加瀛姝的“身价”,只有无识之人,才会因为陆靖兼授大中正一职,将瀛姝视为必争的筹码! 难道说司空月狐真正看重的人,其实不是陆靖而是王斓? 太子百思不得其解,今日之前,他几乎已经笃定心月狐是重生人,可现在,他虽然没有动摇这一笃定,不过却陷入了另一个迷局,司空月狐为何改变策略? 南次现已坐在了花厅的台阶上,手持一把酒壶,直接就着壶嘴喝酒。 太子到底是返回了,端起笑容来,抢过酒壶,携着南次重返花厅内,此时才有仆婢陆续呈上菜肴,可有一席已经空置了,美酒佳肴俱全,坐枰却空空荡荡,显得格外刺眼。 “四弟生气了。”太子赔着笑:“气的不是五弟,气的是我……唉,其实我不该疑心四弟的, 他这些年,一心专注于军政,婚事上头只知道听从父皇的旨意,原本心宿妃的人选都已经择定了,谁知道出现那样的变故……我也真觉得为难,我对梁氏妇根本无意,莫名其妙却抢了四弟的好姻缘。” “这姻缘也未必好。”南次说。 “五弟这话何意?”太子的心往下沉了沉。 “梁氏女妒悍,谁不知道?她的表妹往四兄车上掷果,她能当着众人的面直接斥骂表妹不知廉耻,连对亲姨娘的女儿都这般霸道,可见是多么乖张的脾性!要论起娇生惯养来,瀛姝胜梁氏女百倍,我就不说裴瑜这个败类了,如果换作和他议亲的是梁氏女,现在这个裴王氏不被撕下一层皮来? 就连市井间风传,王三叔情慕酒西施,时常醉倒在酒西施怀中,夜宿不归,三年之前吧,瀛姝听到了这番议论,拉着我去看酒西施,怎知道刚好有个闲汉去沽酒,认出我来,我也不知道他为何认得我的,不仅认得我,还猜出了瀛姝的身份,就说些粗鲁的话,挑拨着瀛姝去惩处酒西施。” 南次说到这儿,像陷入了某段十分有趣的记忆,不言语了。 “后来怎样?”太子催促道。 “瀛姝反让人把挑事的闲汉揍了一顿,逼得他说了实话,原来他是姚家雇来的人。我后来问瀛姝,就真的不恶酒西施一个有夫之妇不守妇道么?瀛姝白了我一眼,反问我,酒西施美不美。” “那究 竟美不美呢?” “美不美我也说不好,不过观之自然可亲。瀛姝就说,一个人的美丑在庸人眼里看来是皮相,是皮肤白不白,眉眼媚不媚,自然可亲说的是人的气态,而一个人既然具备自然可亲的气态,就不是恶劣之人。 再说了,酒西施是有夫之妇,众人皆知,如果王三叔明知而故犯,是王三叔品行不佳,该揍之人是王三叔。” “这真是王女监的原话?” “她认为王三叔是贵族,具备逼迫弱势女流屈从的特权,因此不能责备有可能受到逼迫的酒西施不守妇道、水性杨花,不过瀛姝认定王三叔不是纨绔败类,她虽然也不理解为何王三叔总会醉倒在酒西施怀中,不过她相信王三叔和酒西施间的清白,她跟我说,闲汉那样挑衅,酒西施一点都不心虚,明知她是王三叔的女儿,不仅是酒西施,连酒西施的丈夫都是热情款待,说明王三叔被这对夫妇视为贵宾,但这不是阿谀奉承,她虽然说有明白,却能分辨出真情实感。” 太子不由颔首。 南次轻飘飘地结束了这个话题:“四兄与谢十郎并称建康双璧,往四兄车上掷果的女子不计其数,并无什么人鄙薄那些女子不知廉耻,梁氏女当时也是暗慕四兄的众多女子之一,但并没有得获婚约,她却就视自家表妹为敌对,当众责辱,这样性情的女子怎为良配?也多亏太子兄并未予她太子妃位, 良娣而已,不过还是得当心她妒娨成狂。” 太子心中又是一动,笑道:“看来五弟反而庆幸四弟得以摆脱梁氏女啊。” “我只是认为这样的女子,根本无德为亲王妃,哪怕是对妯娌也必怀妒恨,其实她在意的根本不是夫婿的情意,是争强好胜落下的妒根。” 这点,倒是不对的。 梁氏万般不妥,当年却极其维护司空月狐,而且霸道的性情也仅只针对于姬妾,跟众妯娌还是能够相处和睦的,可太子又怀疑南次是故意这样说,又道:“四弟让我转告,他是看在王端止的情面上才对王女监多有关照,总之,五弟和四弟之间还是莫要落下嫌隙才好,目前我们仍要提防的是,江东贺、长平郑也会算计王女监的姻缘。” “她不是那么好算计的人。”南次微笑:“太子兄,你和瀛姝瞒着我一些事,我能猜到有什么事是瀛姝必须瞒着我的,她不想我和你发生纷争,我今天来,其实也是为了真正和你敞开心扉。 我什么都让,唯一不能让的是瀛姝,我曾经想过如果裴瑜可靠,愿意就此送瀛姝远离这场争斗,可是裴瑜不可靠的人,我揭穿了他,同时也导致了瀛姝入宫的结果,我觉得这也许是命中注定吧,可是太子兄,我知道什么不是风传,你对瀛姝有企图心。 你想让我与四兄为敌,你是不信任四兄吧?那大兄更加不会信任我。” 今天这餐饭,司 空北辰终究吃了一个寂寞。 前生,他是赢家也是输家,他只输给两个人,一个是司空月狐,原本他有机会斩草除根,可是上天没有给他机会,他执意亲征是为除掉这个唯一的巨大的威胁,却因亲征彻底没有了机会,他知道司空月狐会成辅政王,因为他在驾崩之前已经不得不委托司空月狐辅政,如果他不交权,司空月狐一定会自己抢。 他还输给了司空南次,他没能带走瀛姝,他居然死在了苟延残喘的司空南次之前,临死之前,他还不得不听他们对他的冷嘲热讽。 这两个人,才是他真正的敌人! 是他太想赢了,却反而留下了破绽,不管司空月狐和司空南次是否重生人,现在都不会为他所利用,相较好一些的结果,他们不是重生人,尚且不会在此时就和他反目,只企图找到更坚实的靠山,防范他一朝登位后将之斩杀,司空月狐自然有这个能力,而司空南次也未必还会再踩中他的陷井。 最坏的结果,就是现在就和他为敌。 司空北辰先针对最糟糕的局面去想对策,他发现就目前形势而言,司空南次的威胁居然更加迫在眉睫,首先平邑伯已经失去了对乔氏一族的掌控,乔氏的宗权事实上已经落在了乔子瞻手上,乔子瞻虽然跟乔嫔不和,但对司空南次又是两说,且如果司空南次决意夺储,甚至就连临沂公都可能心生动摇。 平邑乔虽然 不能和贺、郑二姓相提并论,司空南次看似没有母族的支援,但如果谢妃真的将司空南次记为养子,鬼金羊就能得陈郡谢这么一个强大的“母族”做为利器! 空荡荡的花厅里,司空北辰的手指扶着额头,他意识到了他仍然只有君父作为依赖,这是他能够成功固储的决胜关键,可重生之人,定然都能看破这个关键,他们必会楚心积虑加以破坏…… 等等。 司空北辰终于放开了自己的额头,轻轻一拳擂向桌案。 如今的他,其实不算落下风,因为除了范阳卢之外,他还获得了上蔡梁作为臂助,朝堂之上他有卢氏一系世族扞卫他的政治地位,军事力量也有了上蔡梁弥补之前的空虚,而且陈郡谢已和长平郑水平不容,下一个目标必定就是江东贺! 只要父皇坚决不准鬼金羊为谢妃养子,他的胜算就不会打折,至于该如何除掉心月狐和鬼金羊,那是下一步的事,瀛姝的提醒是对的,他不能在这个时候自乱阵脚,必须得维持气量宽宏的长兄风范,同时还要真正笼络卢、梁二族。 太子的大婚之礼定于正月,上元节后第三日。 司空北辰也终于决定要为他的生母求一求情了。 当然在此之前,他还是去见了见白川君,有不少的事他都需要白川君的指点。 “心宿君举荐陆靖任大中正一事的确蹊跷。”白川君也微微蹙着眉头:“虽然看上去他有这样做 的理由,比如趁机彻整中军,甚至因为北汉的情势也有了易改,种种因素都可能会导致我朝的人事也会顺之而变,不过当陛下采纳心宿君的提议后,心宿君立即就有意增多了和王五娘的接触,这不像他一直以来的行事风格。 说起来心宿君对姻联之事自来就不经心,他志向远大,年纪轻轻就能看清劣势,并立图改革……殿下听我这样说,似乎不开心了?” “君卿误会了……” “如今殿下也不需瞒我,我曾经就跟殿下一再强调心宿君是东豫不可或缺的治世之才,一品良士,又为殿下的手足兄弟,殿下万不可因为心宿君在中军的威望就对其心怀猜忌。殿下表面上听取了我的谏言,不过后来,心宿府上发生的多起变故,导致心宿君终与妻族反目,这应当是殿下针对心宿君的打压之策吧?” “这是当年四弟告诉君卿的?”司空北辰不答反问。 白川君轻笑道:“承运七年后,朝中时局顿改,王太后听政心宿君辅政,启用太史令谢怡时等人掌天时星历,建康已无我的用武之地了,我也正好云游四方,乐于林泉,行前确与心宿君辞别,那是与他手谈一局,我告负了,因此心宿君并未挽留。” 承运七年,就是司空北辰驾崩的年份。 白川君这是告诉他,关于司空月狐知不知晓心宿府里内闱的两起惨案谁才是幕后主谋,他并不能肯定。 “一切 都是我的猜测。”白川君直盯着司空北辰:“心宿妃的确妒悍霸道,可当年还是出于情深之故,心宿君未必不知,故而虽然也恼恨心宿妃视人命如草芥,不过还是原谅了心宿妃的过错,只是夫妻之间已然生隙,心宿妃尚还不知悔改,情分是怎么也难得修补了。 但心宿妃突然自焚而死,连梁沁都不信自家孙女竟会走此绝路,故而疑心是心宿君将其害杀,如此,上蔡梁一族才与心宿君反目成仇而一心一意听令于殿下。” “君卿,虽然看似我是得利者,但这件事的确和我无关啊,我对四弟虽然是有猜疑,也是因为后来连乔恪谋逆一案,都有风传是为我嫁害!君卿就真的这么相信四弟没有夺位的居心么?那么试问君卿,当时二弟、三弟已经伏法,五弟尚被软禁,六弟那性情可会煽动谤害一国之君的舆情?七弟年弱不提,也根本没有这样的能力。 我承认四弟为治世之材,论才干远胜于我,可四弟能够掌控中军,不还是因为父皇授予的职权?倘若不是因为四弟自来表现出志向远大,且以社稷为重,并无争位的野心,他又怎有机会在朝堂之上、军伍之中建立威望呢? 君卿看出来了,我识穿了四弟的野心,不过我也深知当时的局势,司空皇族之内再也不能激生内斗了,因此后来我才连五弟的罪行都予宽敕,我为的无非是修复手足之情, 以宽宏之德感召,当年我病重时,主动与君卿商量能否令四弟辅政,若我真有加害四弟的心思,也怎会将太子及国政都托付给四弟?” 司空北辰下定决心坚决不能承认他是杀害梁氏的真凶。 白川君轻叹一声:“罢了,我看得清星宿的移变,却看不清人心的深浅,或许真是我忽视了心宿君的野心,再兼陛下的确瞒着我做了一些事,比如下令裴瑜抛弃杀女……” 司空北辰惭愧地低下头来。 “心宿君若是重生人,他便不会急于改易历事,除非,他能笃信这回殿下的储位难以保住。”白川君说。 第286章 南人北人间 司空北辰也是这么认为,因此他相信了白川君的判断。 心月狐的母族吴郡简氏,连其大宗长也即简嫔之父也不过中正四品,授八品官位,实在不算朝堂之上的重要人物,族中子弟但凡在行状上有失缺失,中正评级极有可能落于五品之下,那就根本没有入仕的资格了,总而言之,吴郡简氏虽然也算世族,且还是江东的本籍世族,然而心月狐跟司空北辰差别不大,都具没有母族为靠的“先天不足”。 像简、乔这样的中品门第,其实单凭他们,不可能影响皇权大统,跟司空皇族共治天下,这些门第只能依附权阀才有望使势力、家品得以提升,具备干预政事的能量,吴郡简依附的家族正是江东顾,可这样的依附关系,自然不可能有多牢固,远远达不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紧密性。 而君父对心月狐的心重,也必须基于一个前提,那就是心月狐绝对不能有夺位的野心。 因此,心月狐才不能加入夺储的战局,他的野心,只能通过力佐司空北辰登位之后,恃机实现。 相比起前生,心月狐现在已经失去了上蔡梁这支臂膀,那就更没有夺储的实力了。 “他想娶瀛姝为心宿妃,依然还是出于自保为目的。”司空北辰觉得思路终于清晰了:“甚至于他而言,上蔡梁远远不如临沂王氏更加得力。” “淑妃的确更胜梁氏女,而且临沂公佐助于殿下, 哪怕殿下对心宿君存防备之心,但要实现君权大统的宏图,离不开临沂公一系的鼎力相助,且殿下也不忍让淑妃陷于悲惨之境,不是么?”白川君半耷着眼睑。 “君卿就莫调侃我了,我知道我是为儿女私情所误,做下了不少糊涂事。” “却也不是太糊涂,至少眼光还是不差的,淑妃并不是红颜祸水,也的确具备母仪天下的才德。可是殿下现在打算如何呢?心宿君可不是裴瑜,日后殿下莫不是还想逼得心宿君和离?就算心宿君愿意和离,纳弟妇为嫔妃,这确确实实不合人伦了。” “难道白川君以为,父皇真会允册瀛姝为心宿妃?” “不为心宿妃,亦为鬼宿妃,总之不能是东宫良娣。”白川君道:“殿下若不放下对王五娘的执念,甚至会触及陛下的心病,陛下最顾忌的就是皇子间手足相残,太子若为将来之主,已经有了卢、梁二族姻亲,贪恋王五娘,纯粹便是因为儿女私情,那么日后,必存宠妾灭妻之患,甚至陛下会疑心,因为王五娘之故,殿下与四、五两个殿下间已经生隙,手足不能同心,还如何能使皇权得以巩固? 更不要说随着时局的改变,恐怕就连二、三两个皇子,也会视王五娘为‘奇货’,就连我现在都有些后悔了,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多事。” “君卿哪怕不插手,其实也改变不了最终的后果了,因为裴王氏是 重生人,她必不会入宫,跟裴瑜之间的丑事照样会张扬得人尽皆知。”司空北辰正色道:“君卿放心,我不会再犯糊涂了,其实我心中也明白,世上已有太多重生人,瀛姝……她既然入宫,恐怕很多事都不是我再能强求了。” “那么殿下现为皇后求情一事,倒是可行的。”白川君终于也才言归正传:“北汉的时势已经发生了变化,现在的这位汉王既然有意和我朝修好,那就看他的作为吧,如果汉豫真能达成联盟,陛下便不会亲征,甚至还有希望收复神州,那时朝堂之上还有一场乱争呢,局势又会改易。” 司空北辰蹙眉不语。 “殿下是没想明白为何会有乱争么?” 司空北辰连忙道:“的确不解,还望君卿指教。” 白川君略沉吟了一阵,才道:“其实江南不少门阀,并不心服于大豫的统治,东吴国灭,虽江姓皇族一败涂地,东吴的门阀不再追随于江姓,但在这方地界上,他们认定必须由他们做主。 王澜当年助陛下南迁避祸,如贺、张、陆、顾四族甚至根本不愿往陛下的居所拜会,王斓起初是想和江东张姻联,为其次子王岱求娶张家嫡女为妻,结果被张促当面羞辱为‘伧人’。” “这……临沂王氏乃名门大姓……” “这就和家品无关了,原本在三国相争时期,先是北人嘲笑南人为‘貉奴’,殿下当这是百姓间的口舌之争么? 并不是,这是北方贵族对江南贵族的篾称,因此南人也把北人称为‘伧人’。 又因当时神州大乱,司空皇室互相残杀,也导致不少南人深受其害,如我顾氏,便有奉召往洛阳勤王的将领,结果反被谗杀,因此后来蓬莱君讥讽西豫的皇帝自不量力也不是没有前因的。 总之当时江南的门阀,其实均不信任司空皇室,也不信任陛下可以成为保得江南不受兵祸战乱牵连的大能之士,因此对辅佐陛下欲在江南立足的临沂公也自然没有好脸色。” 司空北辰读史,却反而对“近在眼前”的事不甚了了,这也不怪得他,因为这些事尚且不及写入史书,司空通也没有挂在嘴上,包括王斓,事过境迁,他也很少提起了。 “后来,父皇仍然在江南立稳了根基。” “这还是多亏了临沂公。”白川君道:“我是顾氏一族的忤逆子,虽然心知陛下仁德,大不同于当时其余司空皇族,但人微言轻,也实在难以佐助陛下颇为艰难的处境。临沂公不管受到多少冷遇和嗤笑,泰然处之,又当江南几番乱斗时,多亏他出谋划策才平息了争端,逐渐受到了江南世族的尊重。 再兼北方的战祸愈演愈烈,江南眼看也会受到波及,必须推立一个大能之士,方才保得此方平安,先是顾、陆二姓达成共识,后来贺、张二姓也被说服。 至洛阳失陷,北方乱局已不可收拾,若不 拥戴陛下于建康复立,当夷狄入侵,那就是倾覆之祸,可随着不少北方世族南迁,必然会有损南人的财权,那一段时间北人、南人间的矛盾也很激重,至今其实仍是摩擦不断。 南人之所以愿意隐忍,那是因为国都尚在东吴境内,南人为主,北人永远为宾,而攻复神州一直是北人的期望,他们永远忘不了洛阳,忘不了长安,忘不了千百年的基业,神州那片广袤的土地才是他们魂牵梦萦的寄望,但大多数南人却不是这样想的。 东吴皇室衰灭之后,政治中心便在洛阳,江南虽富庶,却被讥为南蛮之地,因此南人又如何接受攻复神州之后,再次被皇族被北人所弃,永远成为北人眼中一无是处的‘貉奴’?所以我才说如果陛下立志北伐,朝堂上又将再起争乱,在这样的局势下,殿下可万万不能再以儿女私情为重了。” 北伐……北伐!!! 如果真的能攻复神州,必将奠定皇权大统的新格局,如果他司空北辰是成就这一宏业的君帝,何惧再受世家大族的牵制? “攻复神州驱逐狄夷是唯一能使国祚真正得以久续的条件,不过要完成这样的大事,极其艰难不易。”白川君倒也没有浇冷水,又道:“还得说汉王这回遣使来朝一事,既是前来修好,也不知会否涉及和亲,总之都到了时机上请免除显阳殿的禁闭了,不过殿下得劝劝皇后,万不可 在解禁之后就和昭阳殿再起争端,关于内廷的事务,还是得由谢夫人代管,皇后需真有知错而悔改的姿态,切莫再被利用,成为捕蝉的螳螂。” 司空北辰打算让皇后脱困,根本不是为了对付谢夫人,一来是想试探君父现在固储的意念究竟有无动摇,另则还有别的打算——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坐视瀛姝“另嫁”他人的,可很多话他确实不应说,很多事他也确实不应做了,好在还有皇后能够利用。如果君父只是一时之气,现在就会答应他的请愿,那就说明君父对发妻仍然没有彻底厌恶,皇后便大有可为。 —— 对于三皇子而言,这段时间简直“有如神助”,三餐并作了一餐,有时候都不觉饥饿,节省了不少粮食,他实在是吃饱了挫折。 三皇子其实真的不笨。 前番他的策谏虽然没被采纳,但在被二皇子冷嘲热讽的情境下,居然还能得到君父的认可,他立时感知到“争宠”的正确途迳,又因好胜心的作祟,于是立志要在小选改制这桩事务上头力压神元殿君和瀛姝这两个小女子,结果又提了几回策谏,依然没有被采纳。 这天他实在有些不服气了。 “儿臣已经细读过了济选令,济选宫人,以良家子为身份限制,济人多从之,并以女儿入选为荣,因此儿臣才提议小选应摒弃贫贱门第,而应从下品寒门选评,这也符合济制,还能避免贫寒 百姓对朝廷心生怨言,父皇仍觉这是纸上谈兵,儿臣不解,儿臣到底是哪里考虑不周?” 皇帝陛下忙得很,只让瀛姝回应三皇子的质问。 瀛姝只好详加解释:“大济朝时的良家子,指的可不是寒门女儿,但凡不在‘七科谪’以内从军之家,又非巫、医、商贾、百工之子女,皆为良家子。” “这我知道,可现在的贫贱百姓,多不符合良家子的规限,而小选令正是针对这些人户征选,因此才会造成吏员贪贿,使得百姓多有怨言么?!” “那殿下可知济朝的良家子入侍宫廷,其父母亲长为何均以为喜而莫不以为悲?” “寒门虽非世族,但仍比贫贱布衣见多识广。” 司空通一边看奏章,腾出两只耳朵听,听这话,翻了个老大的白眼。 “大济时,不少皇后、太后、王妃、皆出身良家子。”瀛姝说:“良家子虽初选为女侍,但毕竟多有跻身贵族的机会,哪怕是为女官、宫人,但多少对家族多有所助益,济朝宫中的苦累活皆由奴家子承担,以良家子入侍宫廷,其实好比现时的良人、选御,但现时的小选令,选的是宫女,宫女入宫后,若不得赦放,就再无和家人团聚的机会了,试问出身寒门的女儿,又有几个能受辛劳之苦,只求数年后赦放,能嫁得兵卫?” 虞皇后也是出身寒门,她会甘心当一个宫女么? 寒门可不代表贫穷,只是相对于 世族阶层的“低层”,比起广大的布衣百姓而言,他们也是不愁衣食温饱的富贵门第了,他们之所以愿意让家中的女儿入侍皇族或者世族,图的无非是改换门第,有望跻身于世族,可让女儿当宫女显然不符合他们的利益需求。 “那么就只余一个办法了。”三皇子的脑子倒是转得真快:“给予应小选令的门户优厚的补恤。” “其实过去的小选令,也有补恤,比如免一年赋,三年杂役,可事实上家境稍微优裕的门户,都看不上这些补恤,宁肯将女儿嫁去家境相当的人家,才会造成行贿逃避征选,致使贫户哪怕只有独女,也不得不应选的违制之事。” “那就是补恤不够优厚!” 司空通把奏章一抛,问:“依你看来,什么样的补恤才算优厚?” “儿臣得知,不少贫户为给儿子娶妇,将女儿卖为奴婢,虽然不是入宫,但也是骨肉分离,任人打杀,不如干脆给予这些贫户相应的财帛,贫家娶妇,最多也只是数万钱,若补恤能到十万钱,他们当不至于怨怼了。” “先不说每人十万钱从哪里度支,我且问你,怎么防止这十万钱不被官吏克扣,切实下发到选户手中?” “十万钱并不多,只要官员亲自督办,吏员便不能瞒扣。” “十万钱不多?”司空通真的很想发火:“你可知一次小选,征选多少宫女?至少一千!如今宫女满二十五可求赦 ,今后小选应当至少有三千及上,你算算这是多大笔钱,你觉得督办的官员不会心动?” 三皇子想说,哪有这么多宫女? “光是皇子处所的宫人,便三百有余。”瀛姝好心提醒。 其实这也不能怪皇室铺张,住的屋宇大了,就需要这么多侍从承担各种事务,宫女少,各人承担的事务就多,那真得忙死累死,人手多了,各司其职,个个都减轻些忙累,而且对于宫女而言,宫中的生活其实要比居家时舒适,尤其当改制后,她们大可不必担心成为白头宫娥,凄寂终身,还有和家人团圆的期望,入宫当宫女,并不是一件苦事。 只有三皇子觉得无限悲愁——那要怎么处理扩选留下的弊祸呢? 第287章 举荐吕安 瀛姝已经辅助着神元殿君先提交了答案。 现在的宫女,多选于贫民人家,入宫之后,多为各管生死、祸福自顾,爷娘心存愧怍,也只能无奈听从命运,他们所得的仅只是些微薄的补恤,而减免的赋役,也无法赈救贫苦的际遇,到底还是只能舍弃那一文不值的良籍,为佃客部曲,甚至奴婢丁仆,小选入宫的“良家子”并不能带给他们任何期望,哪怕是以良家子入伍的儿郎,战死了,也就是战死了。 良籍不如仆籍,仆籍虽劳苦,但至少不会再承担赋役,不再承担因欠交赋税会遭受牢狱之灾的风险,而且若为仆役,家中的儿郎不会被征召入伍,女儿虽为仆婢,但至少还能时常见面。 良家,大不如济朝时那般优裕了。 因此要让广大的百姓群体明白良家的优裕,小选改令可谓一个契机。 首先,小选不由州县官员征选,宫里有这么多的内臣和女官,可由陛下指派负责征选。 其次,若独生之女被违规强征,入宫后可依检举令上告,这就能够避免受到委派的内臣、女官枉法徇私。 再次,凡家中有入选宫女者,免除十年征兵,也就是说有女儿入宫的人家,女儿的兄弟皆可免从兵役。 另外,宫女有薪禄,若想交薪禄于家人,先由官衙代付,内廷主办此事的内臣、女官以三年为期,核实官衙已将薪禄确实代发给宫女之家,再上报皇后,由皇后 督办批款补充官衙的垫款,官衙若有瞒贪,以侵吞的赃财为基准,罚十倍,由一府长官承担罚金。 宫女的十万钱补恤,年满二十五求赦时直接发放予宫女,由其自由支配这笔财帛。 宫中除察举司外,另设抚恤司,抚恤司负责安置现已错过婚龄,但仍愿求赦的宫人归去原籍,这些宫人可居于寺庙,受到优抚,同时朝廷也会给予接受这些宫人的寺庙以优待,并让这些寺庙承担更多的“优抚”职责,那就是将抚恤司驿传于现役宫女家人的书信,交由其家人,并代为释读,还可代笔,将家人的书信再经驿传转于宫中抚恤司,所有宫人每季可传一封书信。 这看似仅仅只对宫女的优容,其实也是为皇帝开辟了另一条了解民间疾苦、地方治政的新途迳,使得世族出身的官员,治政一地的阀官无法垄断言路,这样的制度落地实施后,也必然会使家中有女入宫的门户在当地获得一定的民望,逐渐地,民众不再以小选令为强政,也不会认为家中的女儿入宫当宫女是件祸事。 最关键的是这样的政令避开了六部、九卿,没有必要拿到朝堂之上去讨论,能够顺利落地实施。 对于皇室而言,小宫女十岁入宫受训,至二十五岁放赦,予十万钱,做为宫中服役满十五年的额外酬劳,这笔钱其实不多,更何况其实根本没有那么多宫女愿意归家,都情愿官配 给兵士,这样一来,十万钱不仅是对宫女的酬达,也包括了对兵士的酬达。 司空通对这样的改制方式十分满意。 “等年后,就要放赦一批宫女,必然会发小选令,帝休以为谁先担当首任小选使合适?”司空通问瀛姝。 首任小选使是相当重要的,这关系到小选新令是否能够得到民众的信任和认可。 “吕内臣或许可用。”瀛姝荐了一人。 “谁?” “吕内臣,原为太子殿下的寺人。” “你说的是吕安?”司空北辰蹙眉思量了下,有点想不起来吕安现在什么司署。 还是中常侍提醒道:“吕安已自请去了瑶华宫。” 瑶华宫建在丹徒,其实是东吴时期遗留的一座宫宛,司空通至今未曾涉足,但为照顾江南世族的感情,这座行宫一直保存着,而且也需要派人过去照管,因此有的小宫女当未能通过“内事试”的考核,或者是为规督署评定为“不德”而需该受到“贬遣”的处罚,就会将她们送至丹徒宫,丹徒宫原本也不可怕,只不过比建康宫冷清,因此在丹徒宫值役的寺人和宫女各项待遇都远远不如留任建康宫的宫人优裕,而且永无升职的机会。 像吕安这类职级的宦官,调任去丹徒宫便是负责管理这些宫女日常的职事,工作并不苦累,只不过因为远离了上殿,似乎终身已成定局。 宦官们和宫女的“职业前景”,从来是有差异的。 首先是选 取的方式就不一样,宫女经小选令,具有不可抗拒性,可宦官因为入宫前都要先经净身去势这道痛苦的程序,就不可能逼迫良家子弟必须应选,因此宦官的来源多为出身赤贫之户,那些人户因为太穷了,实在无法养活孩子,才会将自家儿郎送去寺人司,一来是为了先拿一笔补恤,使艰难的生计略得改善,另则也是期待着孩子万一有了机运受到皇室的重用,就能帮助家人彻底脱离贫困的境遇。 能够“光耀门楣”的宦官当然是极少数。 可自古以来,历朝历代,都有这样的极少数。 比如曾经取代大济皇族轩氏建立大洛政权的夏侯氏一族,真正成就霸权的夏侯琛就是宦官之子,当然不是亲生子,而是养子,可夏侯琛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代枭雄,他的基础就是因为夏侯跃这个宦官义务奠定。夏侯跃自幼入宫,为当时的邓太后相中,令他侍奉皇太子读书,故而后来成为了济顺帝的亲信,甚至连司徒这样的重臣高官,都为夏侯跃举荐。 后来夏侯跃被封费亭侯,宦官有了爵位,便能娶妻,可跟发妻只有名份而已,若要让爵位传承,也自然不能寄望于收认的寺人养子,又因夏侯跃的兄弟都相继夭亡,本家已无子嗣,唯有其胞姐被养活,在夏侯跃得势时,其长姐得以改嫁一个丧偶的官员,生下一子,夏侯跃便认外甥为养子,改姓夏侯,就是夏 侯琛。 后夏侯跃被追封为皇帝。 夏侯跃本来没有推翻大济皇朝自立称帝这样的“奇志”,夏侯琛原本也不可能以宦官之子这样的身份就能成就霸业,但大济当时国运已衰,大权一度为宦官、外戚掌控,这两股势力相争,结果是两败俱伤,造成各地军阀并起,在这样的乱局下,夏侯琛才能趁势而出,终得“挟天子以令不臣”的机运。 不是每个宦官都想成为夏侯跃,更不是每个权宦都能成为夏侯跃,不过但凡宦官都知道,若想彻改命运,势必要争取贴身侍奉君帝,而其实一般情况下,皇帝的近侍都是宦官,并不是宫女。 绝大多数皇帝都是长于宫廷,幼年时未通情事,将宫女们看作奴婢,却将小寺人当成了玩伴,小寺人因为侍奉皇子读书,自己也能识字,真要是聪慧的,也能学进些经史要义,在见识上当然胜过宫女,跟皇子更有“共同话题”。 因此其实宫廷里,慢说宫女,便是连长宠不衰的后妃恐怕都是少数,反而是宦官,因为一直侍奉皇帝的起居,一旦得宠,倒不少都能“长宠不衰”。 而吕安是什么样的宦官呢? 他曾经是太子司空北辰的近侍,可以说已经有了“飞黄腾达”的基础,后来虽然没有继续留在紫微府,调任到了内廷,这是按部就班的升职,不代表已为司空北辰疏远,反而很可能是司空北辰有意的安排。 前生,司 空北辰登基后,吕安便升任中常侍,为“内臣之首”,只不过后来莫名其妙也被调离,去了瑶华宫,侍奉因为触怒司空北辰,被迁至瑶华宫的贺朝夕贺夫人起居。 又当司空北辰决意亲征时,再度将吕安调回建康宫,后司空北辰病重,活得好端端的裴瑜突然死于意外——跟丹媖一样,居然也是为恶匪所杀!瀛姝疑心裴瑜是被灭口,她那时已经查到被裴瑜悄悄收藏在外的鲛珠身上,可司空北辰回宫后,裴瑜遇害,鲛珠不见踪影,从那时开始,瀛姝开始怀疑长乐的死因,且怀疑司空北辰就是始作俑者。 在此之前,因她的逼问,南次迫不得已终于承认了司空北辰对他的迫害。 瀛姝要查实真相,自然而然要从司空北辰的心腹打开缺口,吕安在她的威胁利诱下,出卖了司空北辰,不过吕安只交代了司空北辰笼络裴瑜答应和离一事,称不知长乐是否真为裴瑜所害,就更说不清是否为司空北辰指使裴瑜杀女了,为了保命,吕安告诉瀛姝司空北辰留下遗诏——帝崩,太子璇继位,皇后王氏殉葬。 其实瀛姝对吕安当然不能称为信任,她知道吕安还掌握着司空北辰不少机密,且毕竟吕安作为司空北辰的心腹,后来又当刘氏发难时,也力证刘氏手中的遗诏为伪造,如果瀛姝过河拆桥,对自己也极其不利,她深思熟虑后,决定继续利用吕安,不过 她限制了中常侍的权限,她不是皇帝,跟宦官没有“共同话题”,她的心里话,会选择跟白媖等等宫女倾诉。 吕安当时,竟也不求“飞黄腾达”,自请再度调往瑶华宫,那时候连贺朝夕都已被瀛姝接返,继续住在含光殿,瑶华宫里已再无任何“上殿”。 为了打消吕安的提防心,以便查清更多被隐瞒的真相,瀛姝答应了吕安的请求。 瑶华宫,似乎和吕安真有某种不解之缘,瀛姝难以判断是否早在建兴十二年时,吕安和瑶华宫的“缘分”就已经建立,她只能肯定吕安此时请调瑶华宫是出自司空北辰的授意,但她却不想让吕安长久的在远离风波的瑶华宫里“寂寞”着。 首任小选使虽然重要,不过吕安是被瀛姝认可的能人,事实上当她心疑司空北辰之前,为了整肃内廷风纪,跟当时的中常侍吕安有过短暂的“合作”,大小事宜吕安都能持办得当,连细枝末节都不会有任何闪失疏忽,瀛姝一度对他颇为赏识。 而现在,司空北辰自然也不愿在小选改制这么件小事上折损吕安这一“干将”,他死的时候,尚且不知吕安已经背主,因此吕安对司空北辰而言,仍然还是心腹。 司空通却比瀛姝还要重视小选改制,又问瀛姝:“你怎么想到举荐吕安?他对太子倒是忠心耿耿,早些年为了维护太子,触怒了贺妃,差点被下令杖杀,后来他的家人 也莫名其妙险遭牢狱之灾……”说到这里,司空通顿住了,未免有些尴尬。 瀛姝却极好奇似的,两眼发光等着下文。 司空通干咳一声,中常侍会意,转身出去将外间等候差遣的几个寺人都打发了。 听着外间的响动,司空通又等上片刻才说:“贺妃气性大,见吕安有太子、皇后护着,她奈人不何,于是就指使江东贺的几个纨绔子弟去寻吕安家人的不是,好在被我及时得知了,才没让无辜百姓枉受牢狱之灾,太子当时……自责得很,说是他连累了吕安,我也觉得过意不去,因此就干脆把吕安调入内廷,好像是让他掌管罪役署吧,后来又几经升迁,贺妃估摸着我是要重用吕安,因此才没敢再为难他。 不过吕安这个人吧,我倒真没想着重用,他其实有些惰怠,行事总是温温吞吞的,明明有那职衔,却似乎谁都能把他呼来喝去,不过他到底是太子的侍读寺人,行事不张扬也是情有可原的。” 瀛姝听懂了言外之意。 温温吞吞,常受人呼来喝去,司空北辰幼年时应当就是这样的性情,陛下是认为吕安也是被司空北辰影响,哪怕被一国之君特殊关照,仍然这样的谨小慎微。 可这和瀛姝印象中的吕安判若两人。 “可是太子托的你,让吕安担任小选使?”司空通问。 这是不能胡说八道的,司空北辰长着嘴巴,谎话说出去后一戳就破,瀛姝赶 忙道:“其实儿知道吕内臣曾经是太子的寺人,还是因为调察恶鬼杀人案。” “哦?难道吕安竟与此案有关?”司空通的神情凝重了。 “前两起命案,遇害的宫人都在罪役署,因此儿就十分关注罪役署的历任署丞,吕内臣就担任过罪役署丞,只是他当时虽为署丞,却似乎被架空了,而且很快就调去了别的司署,嫌疑甚小。” 司空通想了一想,笑了:“吕安还是我亲自替太子择选的小寺人呢,他只比太子年长一岁,建兴二年,第一起恶鬼命案发生时他才十一岁,第二起时……” “第二起命案是发生于建兴三年。” “第二起时吕安也还不是罪役署丞吧?” “当然不是,其实吕内臣担任罪役署丞期间,虽发生了命案,不过遇害的宫人并不是隶属罪役署。” “那就是了。” 被这一打岔,司空通差点忘了正题,但因为下任小选使的人选终究是得由他这皇帝择定,不可能真的把之前的疑问抛之脑后了。 瀛姝也自然给出了应对。 第288章 可为鬼宿妃 “阿伯之前是否有意授任崔尚书兼领大中正职事?”瀛姝直接问出了这话。 司空通一怔:“你猜出来的?” “当日心宿君举荐延陵公,儿在旁,心宿君断言不能再将大中正之事受任范阳卢氏一系,说明阿伯之前就此事和心宿君早有过商量,阿伯心中属意者,应当为范阳卢一系,不过儿也不能料中便是崔尚书。”瀛姝说到这儿,顿住了。 司空通蹙着眉头:“你现在还有什么话不敢直言的?” “是太子殿下的透露,延陵公兼领大中正之事确定后,太子焦虑不安,询问是否为儿的祖父举荐了延陵公,因此儿才猜测,或许是太子殿下先举荐了崔尚书,阿伯还答应了……” “你如何回应的太子?” “儿道不知情。” “太子还说了什么?” 瀛姝:…… “讲!” “殿下许是太过焦虑了吧,说的话有些莫名其妙,觉得延陵公如今得重,儿也会有鸡犬升天的时运,还告诉儿,危宿君和角宿君不可靠,唯有心宿君可靠。” 司空通愣了愣,终于吃透了这话里的意思,哭笑不得:“帝休,没想到你竟也会……哈哈哈,是了是了,到底已是及笄的女儿家了,哪会真听不懂这话。只不过你怎么独独不提五郎?太子最计较的,应该还是五郎吧!” “提不提的,阿伯不是也料到了么。” “那我问你,你之前说对太子无意,我看你的模样,似乎对四郎也极 疏远,我知道你待五郎亲厚,也知道你是清楚的,五郎早在你没入宫前,就求过我,让我允准你二人的姻缘。” “阿伯,儿入宫前,阿父阿母明知儿不会成为阿伯的后宫,替儿择定的夫婿,确实是五殿下。” “那你也是情愿的?” “五殿下是儿的知己,原本无话不说。” “原本?” “现在有些事,是必须隐瞒五殿下了。” “这天底下,就没有人和人之间是真的可以无话不说,君臣、父子、夫妻、师生、至交,无论什么样的关系,其实都有不可说之话,需相瞒之事。” “五殿下……” “你这样称呼五郎,我听着都别扭。” “多亏得南次,才避免让儿成为坏人姻缘的恶人,可儿不愿坏人姻缘,就只能入宫,南次知道儿的父母会因此事不安,因此为让家父家母心安,方才有了那番对策。南次与儿,知己之情,刎颈之交,本已超逾了男女之情,结为夫妻,自然也会生死相随、永不相弃,如果阿伯真允同,儿恩谢阿伯成全。” 这是瀛姝第一次告诉皇帝陛下,她愿意嫁给南次。 愿和不愿,能和不能,本就是两件风马牛不相及之事,瀛姝现认定的是南次对她的情感,一如她对南次的情感,正像她刚才说的话,两人之间的情分早已超逾了男女之情、夫妻之义,她愿意和南次为终身伴侣,但得建立在南次“不能”娶真正心爱女子为妻的前 提下。 南次的前生,没有遇见过心爱的女子。 未至冠岁,就被拘禁,饱受折磨,重获自由时,身体已经孱弱不堪,为了报偿她救他脱困,一直强忍锥心的仇恨,竟还因为她的盲目轻信,耗尽生命最后一段光阴去扶助司空北辰。 重生之后,又是因为她,南次再次不得自由,许她以鬼宿妃之位,若遇心悦之人,必定会让意中人受委屈,不过,她为鬼宿妃,至少不会破坏南次真正的情缘,但有机会,她也必会竭尽全力成全南次的姻缘,只有当南次称帝,她可以不必去当皇后,甚至远离这座宫廷,她相信南次会庇护她想庇护的所有人,也许她可以代替南次远遁于林泉之间,虽然还是会有少许愧怍吧,不过南次已经作出了选择,她要做的,是成全。 她从不会觉得爱情不可靠。 相反,她认定多情能使人得到真正的心安。 多情的多,是相对于无情的无,而不和专情的专悖立,瀛姝自认为自己是多情人,如果她是无情的人,她不会把婉苏的孩子视如己出,她不会对贺朝夕宽宏大量,她肯定会成为虞皇后、郑妃这样的人,不,比她们更加毒辣,因为她比她们更加智慧。 她的父母都是多情的人,明明都能判断利害,却往往因为情之一字,弃利而承害,这是多情。 陛下也是多情之人,南次更是多情之人,甚至她现在还发现谢夫人也是多情之人 。 这样看起来,多情之人似乎都不会有“好结果”。 因为多情,总是在关键时刻缺乏理性,当断不断,养虎为患,总容易遭受到背叛,承受着痛苦,可那些无情的人们,会有好结果么? 司空北辰就是无情的人,一国之君仍然死不瞑目;虞皇后也是无情的人,被儿子囚死于永乐宫,大约也没法闭上眼睛;王青娥也是无情之人,暴死宫廷,哪怕有了重生人的侥幸,如今看上去是嫁得有情郎了,不过看她的诸多作为,显然是嫌裴瑜命太长,这女人不知道为什么活着,居然还有闲心针对薛娘子,买通闲汉四处张扬,说薛娘子已为谢青所恶,真是荒唐得令人瞠目。 瀛姝并不认为多情是个毛病。 但万一有可能,她还是情愿她留在朝堂,有朝一日南次脱身这方泥淖,去到林泉之间,她来成全南次的世外桃源。 未来太长远,眼下得铺好去到未来的路。 瀛姝起用吕安,就是为了给司空北辰挖抗,她得踩在有司空北辰埋骨其间的坑穴上,才能脚踏实地通往她所营造的桃源,世内、世外互通的,她王瀛姝的理想国。 “阿伯,太子殿下不安,儿也加以了扶正,不过为了让太子真正不再焦虑,阿伯还当予以太子更大的宽抚,虞皇后糊涂,必然不能再持管后宫事务了,否则肃正内廷之事根本就是虚谈,那么,用吕内臣为小选使至少能让虞皇后接受小 选改制的定局。” 司空通完全明白了瀛姝的意图。 他并没有告诉太子属意崔琰任中正事,但太子是重生人,自然知道他会做下这样的决断,可结果却不是这样,太子怎能不焦虑?但他其实并没打算改易这个决断,他是真的被月狐说动了心。 “我现在才想起来,吕安请调瑶华宫的事章永早禀报予我,是我答应的,虽然我当时也觉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自请去行宫,其实中常侍这样的职位,前朝也有授予外臣的先例,并不一定要由内臣担任,不过既为中常侍,务必得是帝王的近信,吕安对太子忠心耿耿,这就具备了担任中常侍的资格。”司空通道。 瀛姝垂眸。 “帝休有异议?” “并没有,儿那时因家母嘱托,十岁时开始掌管墅庄事务,其实都是依赖亲信,亲信,亲近信赖之人,因此亲信原本说的话主家就会认同,但主家不仅只一个亲信,错信了某一个,还有别的人,因此得获的信息是相对全面的,故而亲信往往不能能力太强,说一不二,吕内臣正好符合这一标准,太子以吕内臣为亲信,这不奇怪。” 司空通反而怔了一怔,眉毛忽然高高挑起:“好,你是认定吕安其实是机智之人,而太子有知用人的机巧?” “这……儿只是闺阁,就知道这样的道理,太子殿下毕竟储君……” 司空通眼睛瞪圆了。 “你是故意寒 碜我的吧?你算是普通闺阁?你祖父是谁,你父亲是谁?别以为我不知道,临沂公三子之中,疏忽大意养废了一子,长子王峻在韬光之际尚显运筹之能,你的父亲王岛则深袭了你祖父的风范,汪汪如倾之陂,澄之不清为王峻,扰之不浊为王岛,有此二子在,临沂王氏仍然是其器深广难测量。 你这样的闺阁,你这样的资质,会家学三分,已经可为栋梁之材了,你父王岛虽无仕升之欲,却承担有传承家风的职责,他因儿女私情拒不纳妾已经有负家族寄望,为了让你的阿娘,还有你不受委屈,他务必承担更多,他虽为名士,但在临沂王氏韬光之际,你父王岛却能靠经营之事使得临沂王氏基业能得保存,尚还不堕世族之风,沾染满身铜臭,你是独女,自幼却被当成儿郎教养,太子怎么能和你相比?” 司空通揉着自己的额头,一声长叹:“太子幼年,我是疏于管教了,哪怕我专注用心,毕竟连我都是逃难避祸之人,又哪里能真正给予太子贵族的自信?何为贵族之风?见识之长远,容俗之雅量,辨事之公允,恤弱之宽厚,不必身着丝绸,时人见之则倾倒,不据高官之职,万姓闻声而伏叩,我尚且不具,太子怎能具备?” 瀛姝很震惊的抬起了眼睑:“阿伯,但在我眼里,祖父就是一个被我扯掉了胡须的普通祖父。” “是是是。”司空 通失笑:“也只有你敢扯你祖父的胡须了。行了,我大略知道我是看走了眼,低估了吕安,行吧,这回我就让他担任小选使,也正好看看,除了忠心之外,他这几年还学会了什么才能。” 吕安有什么才能暂时还看不见,不过司空通答应了解禁显阳殿后,关于虞皇后的“才能”,他倒又有了新的认识。 虞皇后才知道子姜出首一事,大为震惊,司空通冷哼一声:“这事我当时交给皇后办了,也没过问具体的详细,谁料到,竟然事隔多年,还有这样一场变折。” “老妾冤枉啊。”虞皇后痛哭流涕。 司空通大蹙眉头,“老妾”是个什么自称,皇后应该不说本来相称“老身”,说了个“老”字才觉得失了口,于是加了个“妾”字吧?这拘禁也才一月有余,至于就落得口不择言的光景?想起寺人祈招供的,南次曾被囚禁于鬼宿府数载…… 司空通咽下一口茶,喉咙有如被锋刃刮过,不过,皇帝对皇后露出了笑容:“朕知道这不是你的过错,是郑氏的阴谋,可是皇后,当初你为何将这种要紧的事交给一介小宫女?而且你还完全没有任何防范,甚至放任着子姜一直留在药膳署?” 司空通收复了一个完全出乎他意料的回答。 以至于他离开显阳殿后,差点在自己熟悉的建康宫迷了道,被一道笛声才勾回了几缕魂魄,寻着身声过去,刚见一抹窈 窕的身影,隐向了梅花深处,他还在考虑要不要跟进去,就被李嫔挽紧了胳膊,李嫔像经过了长跑,气喘吁吁。 说话还是那么直接。 “陛下,吹笛子那个才人,是郑贵人的人,妾一直盯着,陛下不信,抓了那贱人与妾对质。” 看着斗志昂扬的李嫔,脑子里立即浮现出了完全两样的,虞皇后那一张嘴脸。 哭成了一瘫泥,“吞噬”了他的脚踝,含冤声却直冲天灵盖——陛下虽有害人之意,但妾自来笃信佛祖,未免孽报让我们已经死去的珝儿不安,甚至辰儿也受到孽报,妾不敢再伤人命,用子姜,是看她年小,易于把控,没必要杀人灭口。陛下,你已经害死了很多人,妾可以遭孽报,但要为子孙积德。 司空通当时真的很想说——去你父母的!!! 其实他一直很想赦免子姜的死罪,谢夫人不开口,瀛姝也不开口,为的就是由帝王亲自开恩,这样子姜才可能改变对一国之君的看法,司空通不想让子姜回报,但如果子姜能不那么恨他,他做为一个人,心中至于会少一个包袱。 谢夫人和瀛姝都知道成全他,皇后呢?皇后巴不得他用黑锅垒成坟茔! 皇后有一种与众不同的能力,总是会让他深陷在某段痛苦的过去,有皇后在的地方,就一定存在缠裹住双腿的泥沼,他刚抬脚想走出去,皇后就立即施法让那片泥沼变得更宽广,放眼望去无边 无际,司空通很废解,他并不觉得皇后喜欢痛苦,但认定只有痛苦才会让他留恋,如果他心情愉快了,皇后就会变得一无所有。 司空通永远不想停滞在生命里那段黑暗的时光,他才会下定决心向前走,离开他熟悉的藩国,到达陌生的长江彼岸,司空皇族的权力当时还没有覆盖的江东吴郡,对他来说才是安全的,能够畅快呼吸的地境。在这里他至少不会受到死亡的威胁,他还能尝试去做一些他从前根本不敢构想的事,但现在想来,仿佛从他筹划离开时开始,皇后就是不情愿的,不管过去的境遇有多危险,她都依依不舍。 显阳殿“解封”了,这件事,倒是让郑贵人重拾了信心。 她成为了第一个到显阳殿“慰问”的嫔妃,这天她还备了礼物,几盒燕窝、参葺,自然都是品质上佳的珍品,她耐着性子听皇后说这段时间“静养”的感悟,装作不知道皇后是被迫静养,她没有在显阳殿耽搁太久,也没有提及前些时候外朝和内廷发生那些惊涛骇浪,只提到了已近在眼前的,太子大婚之喜,似乎很欣慰于皇族终于迎来了第一桩婚事。 长风殿跟显阳殿一样冷清,郑贵人于是经常召三皇子来面前聆听她的教诫,她对三皇子近期的表现越来越不满了,原本还有些不急着决定的事,让郑贵人起意要提前筹划,因此这天她就决定要生一场病,生病 之前,她需要告诉三皇子她的直正病因。 而三皇子在到长风殿的一路上,都在思考一件事。 中女史举荐吕安任小选使究竟是何用意。 第289章 因为避嫌所以我也要一起去 郑贵人今天的训诫特别久。 “你真是越来越不知所谓了,你跟王瀛姝较什么劲?小选令的改制不改制,改成什么样,这是你男子丈夫关系的问题么?你居然在这样的细枝末节上用功夫,你想干什么?你的对手不是区区女流,你和她比较,你简直不可理喻!!!” 三皇子本来还想提提吕安这么个人,当头被喝斥,有如被粪浇,委顿着毫无精神。 “我们已经和江东贺分崩离析,而且跟陈郡谢也是水火不容,如今我们只能收敛锋芒,暂时韬光养晦,且等着东宫、毕宿两党相拼,这两党,至少得有其一败下阵下,我们才会有反败为剩的机会! 王瀛姝如愿以偿了,她会成为一时的香饽饽,如此也好,就看那几个党阵如何博弈,不过三郎,我知道你之前一直有意的人是阿娜,她是庶女,本无缘为你的正妃,可现在,我可以予她一个机会。” 郑贵人起初为三皇子择选的正妃是于氏女,于氏乃郑贵人外家,于氏嫡女也曾出过皇后,郑贵人非常乐意继续联姻,但是,三皇子情有独钟的是于氏的庶女娜庄。而相较于嫡女流徽,其实郑贵人也更喜欢娜庄,原因是,娜庄更聪明。 不过郑贵人挑儿媳,一贯只以出身为最先原则。 聪明的人不一定会干聪明事,但嫡女必定会带来更多的利益,只是娜庄,一直都是姬媵人选。 郑贵人此时已经放弃了流徽 :“徽儿虽聪敏、贤淑,有母仪天下之品,不过你和她缺一些机缘,她是受她的母族教抚,跟你到底生疏了,反而你对阿娜,倒是有如青梅竹马。罢了,如今徽儿的阿娘也不愿送她入宫,三郎终于能如愿得偿。” “阿娘真能允许儿臣迎娶阿娜?” “不是娶,是纳。”郑贵人道:“为你发妻者,现唯独神元殿君一人。我也知道这是委屈了你,神元比你年长不说,品貌也确实差强人意,没关系,日后有的是办法让她‘抱撼’于皇后之下,其实她的存在,也就五年之效,待天下都承认了她唯一神宗后裔的身份,她能否得活,得活多久,就不重要了。” 三皇子心惊胆跳。 他不是个善良的人,他原本也没打算过去做个善良的人,他过去接受的理念是谁都不善良,自私务己才是真正的人性,可现在亲耳听闻自己的母妃那副视人命如草芥的口吻,他又遍体生寒,甚至都能感觉到脖子后、手臂上不断冒起的寒栗,发出痛痒来。 就算世上多见务私的人,但为了利益去谋害人命的毕竟是极少数,不善良不等同穷凶极恶,三皇子低着头,两侧颞区胀痛不已,他不想继续留在长风殿了。 “我会让阿娜先以侍疾的名义入宫,我不便常往显阳殿去,但阿娜毕竟是晚辈,既入了宫,按礼数也该经常拜望皇后。” “阿娘莫不是打算让阿娜……” “你多想 了,皇后可不是咱们的威胁,无论什么时候,她都没有资格成为咱们的威胁。”郑贵人的目光越发严厉,她极其不满儿子对娜庄的维护,看重儿女私情绝不能成为一国之君的长性,关于这点,当今天子其实可为楷榜,天子对虞皇后的“维护”,实际是为成全他自己情深义重的美名,否则现在怎么会剥夺中宫执掌宫务的权力? 不过鉴于娜庄还算可意,郑贵人堪堪忍住了恼火,不急着喝斥训诫,她端起茶盏,长长的袖子遮掩着,只是用嘴唇挨了挨茶水,把茶盏落下时刻意加重:“虞皇后这次‘死灰复燃’,是因谢妃没有中计,陛下好容易才安抚好谢妃使她不生疑,当然担心虞皇后那头再出岔子,说出真话来,使得陈郡谢怀恨。 虞皇后这团死灰还能为我所用,她现在啊,必然已将毕月乌和鬼金羊视为眼中钉,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就看他们谁是蝉螂谁是黄雀吧,咱们先作壁上观。” 郑贵人已经懒得将自己的详细计划告诉三皇子了。 三皇子也没有在长风殿提起吕安。 他很快听说瀛姝竟然要亲自前往瑶华宫去传旨,这一件事比吕安莫名其妙担任小选使更加让三皇子震惊,丹徒距建康百余里,虽不算远,快马半日可至,但瀛姝毕竟是宫里的女官,总不能单枪匹马奔往瑶华宫,也必定是乘车前往,一来一往至少得耽搁三日。 关键是任命 一个区区的内臣,何必非要中女史亲自前往?更适当也合乎常理的方式难道不是派遣个小黄门先往丹徒把吕安召回? 三皇子百思不得其解,双腿自然而然就往乾阳殿迈去,他已经彻底将郑贵人的教诫抛之脑后了,他现在不仅关注着小选改制,他甚至还关心担任小选使的人能否称职,他怎么看吕安都不像能把这件事办好的人,他更不相信瀛姝举荐吕安是为了让太子居功,中女史心悦的人怎么看都是鬼金羊啊,否则凭什么挖心掏肺地襄助谢妃? 三皇子来得正巧,皇帝陛下也正为瀛姝请命前往丹徒一事疑惑,刚要询问,一听三皇子也是为这件事,眉毛举起来:“中女史刚有这念头,朕还未允准呢,怎么话就传到三郎耳朵里去了?” “是刚才遇见了七弟,听七弟说起的。” 司空通恍然大悟,他今早上在李嫔的居阁用膳,李嫔说七郎生辰快到了,想召七郎问问打算怎么过生日,他也想表示一下对小儿子的关心,于是就留在那里等,结果七郎说要以孝道为重,生日那天入宫陪母嫔、父皇吃顿饭,司空通老怀安慰,于是回乾阳殿时就让七郎随同,他收着不少好砚台,想让七郎挑一方做为生辰礼,七郎还没告退时,瀛姝就禀报了欲往丹徒的事,这也不算什么机密,他就没叮嘱七郎保密,七郎居然就告诉了三郎。 “七弟因未去过瑶华宫, 便问儿臣可曾去过,随口就提起了中女史打算亲自去瑶华宫传旨,儿臣又十分关心小选改制一事,却不曾知悉详细的改制措施,就寻思着若是能得父皇的许可,也好向中女史请教请教。” 司空通:…… 这个儿子的好胜心是彻底被瀛姝给激发了,也罢了,总比把心思用在别的事情上头要强。 就问瀛姝:“吕安得主办小选一事,自然是不能继续留在瑶华宫,就算有的事情你要叮嘱在先,把他召回宫就是,何必你还得去一趟丹徒呢?” “陛下已经答应了让殿君主办统计在册宫人、相继安排赦放一事,瑶华宫的宫人也有不少符合赦放条件的,因此殿君动意让凌尚宫去一趟瑶华宫,在瑶华宫的女执中择一稳妥的人协佐处办稽查及询情,凌尚宫心里却没有底,因此婢侍才想干脆跟去掌掌眼,瑶华宫都是资能不足,或者触犯宫规值律被罚处的宫人,而凌尚宫毕竟不能在瑶华宫久留,因此询情等事务必就得交代给一个真正可靠的人,婢侍自认为在识人方面有些见识,因此才毛遂自荐。” 这借口十分合理,司空通允许了,又想了一想:“毕竟是去百余里外,不能没有扈从,这样吧,我就让五郎跟你们同往……” “望父皇许可,儿臣也想去看看瑶华宫那边的情形。”三皇子竟也毛遂自荐。 司空通:…… “中女史及凌尚宫均为女官,仅由五弟 随护恐不能避嫌,儿臣同往,也能杜绝好事之人再生闲言碎语。” 这理由也很说得过去,其实女官出行本无让皇子随护的先例,可在司空通看来,瀛姝的身份到底是不一样的,再说瀛姝已经坦言她是情愿听从皇命受册鬼宿妃,尽管司空通现在还没完全拿定主意,心中已经是有了倾向,才做出让南次同行的决定,一时间忘了还有避嫌的考量。 这一段他对三皇子积极献力于小选改制其实是持肯定态度的,眼看着这根“苗子”终于有了正直向上生长的势头,不大好打击他的积极性,又正好看看三皇子是否真的被“扳正”了,大手一挥,就这么拍板决定了。 瀛姝也不介意多了三皇子这么个同行人,但出发之前,她去了趟显阳殿。 虞皇后一听瀛姝的名就直皱眉,虽然她并不知道前番把郑莲子、刘氏一箭双雕的计划是因瀛姝作梗才功败垂成,可现在也听说了瀛姝的外祖父陆靖已经成为了朝堂上炙手可热的新贵,依虞皇后一贯以来的“见识”,她理所当然以为是瀛姝在皇帝耳边进了“谗言”,才使得东宫的处境越发雪上加霜,总之现在虞皇后视瀛姝,就有如美味佳肴里飞进的一只麻蝇,便是一巴掌拍死了,那美味佳肴也再入不得口,而且每当用膳时,都会因为这只麻蝇倒尽胃口。 她很不想见,却又疑惑瀛姝为何主动来招厌,只好捏着 鼻子勉强见见。 刚好这天,于娜庄入宫,初次拜见皇后,此时正坐在皇后的身边。 “宫里这位王女监,七娘应当也有所耳闻吧?”虞皇后问。 娜庄在家行七,其实已经及笄,可巧的是她和瀛姝同月生,笄礼一个在月中,一个在月尾,但她因为是庶出,笄礼办得就没那么隆重,这个年岁的小娘子间总免不得攀比,娜庄自己虽不存攀比之意,奈何总是被别人用来和瀛姝对比,她因一时好奇,也寻了个时机特意“瞻仰”瀛姝的姿容。 此时便笑着应道:“今年三月的曲水会时,有幸和王女监一见,只是未有机缘交谈。” 虞皇后先不多说,等瀛姝入内,她受了礼,赐了坐,才道:“五娘瞧瞧,可识得这位故人?” 瀛姝循着皇后的护甲一看,见跽坐在侧的女娘生着好一张标致的鹅蛋脸,触须般细长的眉,抿着淡粉的唇,唇角却微上翘着,自然含笑,是个美人,但却面生。 “不曾见过这位女公子。”瀛姝实话实说。 “七娘刚还说你们见过面……应是五娘见的人多,才不记得了。” “王女监在曲水会上光彩瞩目,儿却无所作为,因此儿记住了王女监,王女监却没记住儿。”娜庄仍低垂着眼眸。 皇后颔首道:“那就由我来引见吧,这位是于家行七的女公子,奉郑夫人召令入宫小住的,五娘这回可得记住了。” 瀛姝听懂了言外之意。 郑贵人 此时召入宫廷的女娘,应当是相中的角宿姬,不过神元殿君并不会被册为角宿妃,那么在虞皇后看来,这位于七娘便是未来的角宿妃了,于氏行七,应当是庶出,不过这位于七娘的父亲于望却颇具名士之风,是河内于氏一族中现颇为出色的一员,于七娘的生母虽为妾室,却不仅出身良家,而且还是部将之女,将来被册角宿妃是够格的,只不过……她却不是前生那位角宿妃。 世事已多改移,人的命运随之发生改变并不奇特,可郑贵人竟然在此时将于七娘召入宫廷,还有意在虞皇后面前过了明路……这件事多少存了些蹊跷,值得推敲观察了。 “女公子钟灵毓秀,婢侍睹之不忘。”瀛姝客套了一句。 “女监过誉了。” 娜庄本无意继续在此被皇后利用来跟他人较劲,正想道辞,却听皇后问:“五娘今日为何来显阳殿?以往我总是想请五娘来说说话,五娘总是不得空闲。” “是因小选改制一事,婢侍请求皇后殿下开恩,予以关照。”瀛姝自认了“不得空闲”,这回来拜见,目的是为公事。 皇后无意让娜庄回避,瀛姝也不提回避的事,娜庄自己更不好道辞了,她也知道近段时间三皇子尤其关注小选改制的事,不由也相跟着关注了关注,只是她毕竟就是个闲居闺阁的普通女儿,缺了渠道知悉朝廷的各项事令,不得要领,也实在难以帮 上意中人的忙,现在便凝神细听。 “我这疾症还没全好利索呢,现如今宫里头的大小事务都靠谢夫人管持,五娘要求关照,却是拜错了庙头了。” 娜庄总是听伯母、叔母说,虞皇后言行粗俗,多有荒谬,惹了笑话尚无自知之明,她半信半疑,今日是真的见识了,这话要不是自比神佛,那就是自比僧尼了,前者、后者,都是挺滑稽的。 王女监真是好定力,她居然泰然自若,娜庄随之也紧紧抿着嘴唇。 “陛下已经应允,授吕内臣担任小选使,不过吕内臣现在瑶华宫,尚且不知小选使的重要处,婢侍担心口拙,不能使吕内臣明白要领,届时还需皇后及太子殿下提点吕内臣,务必不能吊以轻心。” “吕安?!”虞皇后大惊失色:“他好端端的在瑶华宫,陛下怎会想起他来?” “是婢侍举荐。” 虞皇后勃然色怒。 娜庄终于忍不住偷觑着皇后的神情,暗暗心疑——听上去,吕安应是太子的人,不就是担任小选使么?这对太子现在的处境应当有利才是,何故虞皇后却是恼怒交加? 瀛姝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她就是为了试探虞皇后的反应。 第290章 挣扎和信念 她的眼睛像鹿。 这是娜庄近距离接触瀛姝后,落下的直观感觉。 有灵气的眼睛,却也充满了窥视敏感性,可是那双眼眸是无害的,不畏惧,更不狰狞,这样的一个人和传言中的王五娘不一样,说不出区别的关键点,让人觉得是善良的,但威胁十足。 我果然还是妒嫉她的,娜庄想。 她其实也是父母的独女,她的父母同样琴瑟和谐,有如神仙眷侣,不过她的阿娘不是正室,因此她父母的情感就会受到世人的诟病,因此她的母亲成为了传说中的恶毒的宠妾,加害了正室主母,使得她的父亲绝后。 这才合乎世情俗理。 她不是王五娘,没有生于一个纯净的环境,她是阴谋论的产物,因此总是诽议缠身,有的冤屈似乎已经无法声张了,她唯一能自救的方式就是嫁为正室,可现在,她无法自主自己的姻缘,从这一点看来,她应当和王五娘同病相怜。 但是啊,还是妒嫉王五娘,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 出了显阳殿,到长风殿需经一段甬道,内廷的墙隔没有那样高峭,甬道也不如那般逼仄了,似乎内廷往越是向深,逐渐有了家居的风格,可是触目所观,界限感还是会副近,走在宫廷的甬道里,能听见脚步的回音,一声声在耳膜间震荡,她其实很想站住,狠狠地喘几口气。 有一个宫人,偏赶上来,跟她说了几句话。 “三殿下要去瑶华宫?” “ 是。” 娜庄无法打量这个宫人,她低着头,只能看见发顶上细细两条“白路”,交汇处入往看不见的脑后延伸,肩膀一边略有些塌陷,很微妙的差别,脖子微微前升,睫毛却像颤栗的蝶翅,上一下下一下,眼睑盖不住惊慌的眸子,娜庄的脚趾忽然觉得疼痛,这由脚底而生的痛苦让她打了个激灵。 “我不会把这事告诉夫人的,如果你要说,就试试吧,我们谁死谁活。” “女公子?!”宫人慌张了:“女公子可不能这样……” “蠢人。”娜庄轻笑,不再理会。 她知道这个宫人是郑贵人的心腹,那就能推断出这宫人告诉她三皇子自请去瑶华宫一事背后,真正需要她抗击的敌人是谁,不过,娜庄打算另辟蹊迳。 接下来的话,她直接面呈郑贵人:“皇后对儿的态度原本敷衍,不过后来王女监至显阳殿,皇后就热情多了。” 郑贵人从八寸长方的描锦妆匣里,取出一支芙蓉玉片嵌出的梅瓣,羊脂玉镶成月轮,金流苏间串鲛珠的步摇钗,取代了娜庄发髻上原本佩着的那支宝相花金簪:“让你带这么老气的簪子不是为了取悦皇后,不过皇后自来就心胸狭隘,你要是不迎合她的喜好,她就不会信你是真是柔顺的性子,虽说其实也没大妨碍,可她一但觉得拿捏不住你,就不会有利用你的想法。 你也莫觉负担,皇后现在的处境就像自己走上了钢 索,根本不需要一推之力,只要风吹草动,她就会因为慌恐失足跌下去,我们有意联手显阳殿,无非就是想给皇后一个她仍然脚踏实地的错觉。” “是。” “王五娘自请为女官时,皇后多半还以为她是站在太子的阵营,如今应该才看清楚了王斓这个孙女无非是用另一方式襄助谢妃,她被小狐狸给耍得团团转,自然是恼羞成怒,不过你可不要低估了王五娘,她历事不多,却十分不好对付,不管皇后有多想把王五娘除之而后快,你都切莫被卷挟进去,皇后不会是赢家,咱们可千万不能受池鱼之殃。” “王女监今日求见皇后,应是为了知会皇后她已举荐吕安为小选使。” “吕安?”郑贵人挑着眉头:“吕安何德何能?” “难道,此人当真不堪重用?” “他之前是太子的近侍,跟太子形影不离,却险些被累得家破人亡,太子为他着想不愿把他留在紫微府了,他也担心哪天会丢了小命,陛下仁厚,提拔他掌司署之事用作补偿,这宫里的宦官,有陛下这么座最坚实的靠山,几年过去了,他竟也碌碌无为,小选的事无能者可办不妥当,王五娘竟会举荐他?” “皇后听也觉极度惊疑。” 郑贵人从妆案前起身,娜庄也紧跟着郑贵人步出寝房,到纱橱外的茶案侧又跽坐下来,见宫女已经呈上了两盏茶汤,取一盏先给郑贵人,郑贵人接了茶, 品饮了小半口,蹙着眉头又思索了片刻,缓缓摇着头:“吕安占着近水楼台,却一直没争得陛下真正的几分看重,别说乾阳殿了,就连内库局管办这样的差使他都挨不上边,浑浑噩噩混日子而已……王五娘的心机深,我是猜不透的,可皇后一贯是个没有自知之明的,在她眼里,但凡是东宫和她显阳殿的人,都理当风光体面,按说王五娘举荐了吕安任小选使,她该觉得理所当然,至多认为王五娘还想蛊惑她,使她打消防心,皇后怎会因此惊疑。” 娜庄没有再逞能。 她既不知吕安究竟是否无能,更不知瀛姝是否真如郑贵人料定那般已经决意要助鬼宿君夺储,她只知现在自己的处境,日后若得几分安定,就绝不能为三皇子所厌恶,她的靠山不是本家,不是郑贵人,唯有将来的夫君,三皇子哪怕在夺储之争中落败,也不能去行孤注一掷之事,三皇子本有保全安荣的后路,这条后路不能毁于郑贵人的野心。 这是她的使命,为了自己,也为了三皇子。 刚才那个宫人不是听命于郑贵人,也非皇后,应当是长平郑安插在宫中的耳目,想来也无甚大用,才至于听从郑如玉的操控,郑如玉和她的嫡姐自来要好,在郑如玉眼中,是她抢走了嫡姐的姻缘,因此郑如玉才急不可耐地企图使她为三皇子厌恶。 连郑如玉都知道了,三皇子不再似幼年时 ,对郑贵人言听计从,更不甘心成为妇人手中的傀儡,郑贵人企图以天子之母的名义,今后用孝道为拘束,干预朝政成就她自己的野心,哪怕先从储争中胜出了,郑贵人和三皇子这对母子间终有一日也会有一场对决。 郑贵人根本没有胜算。 娜庄最后才提起瀛姝将往瑶华宫一事:“有神元殿的凌尚宫同行,是为稽问赦放宫女的事宜。” 这事既然和神元殿君相关,哪怕郑贵人日后知道三皇子也去了瑶华宫,殿下总有个情由解释,但娜庄心里是清楚的,三皇子这回前往瑶华宫,根本不是为了取悦神元殿君,或许,在殿下心目中,王五娘才是真正适当的,角宿妃的人选。 娜庄品着长风殿的茶汤,在温暖如春的暖阁里,由得思绪发散,她知道所图谋的正妻之位距她其实山长水远,她根本找不到抵达的路迳,就连殿下,也从不曾予她半字承诺,她知道她所得到的倾心,其实跟运筹图谋无关,源于机缘,未废心机,因此才求不得保障,谁教她的有缘人出身于皇族,生来便多羁绊。 她只能退而求次,加倍珍惜上天予她的机缘,她得学会甘心,学会取舍,时时提醒自己世事本难两全。 无论三皇子要谋何人,谋何事,她只能相助,万万不可成为阻碍。 但她现在却也很想跟去瑶华宫看看,亲眼目睹那个叫吕宫的宦官有何蹊跷处,瑶华宫究竟有 什么人事值得中女史亲自前往稽问,但可惜,她不能去,或许当中女史带着吕安回到建康宫时,一切蹊跷都彻底成为了她无法解开的谜题,就像从不存在。 瀛姝已经出发了。 她和凌尚宫同乘,各有一个宫女陪随,瀛姝带着的是映丹,凌尚宫带着的是泗水,泗水还是旧性情,路上只听她叽叽喳喳,话说得最多,水也饮得最多,刚一个时辰,神色就变了,忽然沉默下来,脸还涨得通红,凌尚宫先看出了不对劲,没好气推了泗水一把:“就这会儿时间,满皮囊的水都被你喝得一滴不剩,这下子知道着急了吧?” 泗水急得都快哭出来。 瀛姝推开窗户瞧瞧,笑了:“正好今日有三殿下同行,前头就是万殊园,有三殿下在,咱们应当能去万殊园里略作休整。” 万殊园是属郑备所有的一所墅庄,里头当然有“更衣”之处,泗水的内急之难总算能解了。 三皇子今日极好说话,不仅借得了万殊园,而且还主动让墅庄里的仆佣准备了些茶点,一行人不仅都能吃饱喝足,马儿也得了草料补给,当再出发时,恢复一身轻松的泗水忍不住感叹:“五殿下就罢了,托中女史的福,在秋狩礼时熟络了,同行也不觉得拘束,但三殿下我却很是敬畏的,谁知道多亏了三殿下,不然这回我可就……” 活人不可能被尿憋死,只是如果借不得万殊园,那就只好在 野外解决了,泗水毕竟是宫女,真被逼得野外“更衣”也是一个笑话,想想都觉得丢脸。 “你可得管着些嘴了,接下来可就是五十里外才到官驿了。”凌尚宫将重新装满水的水囊特意拿得远了些,搁去了映丹的身边。 瀛姝却偏要让泗水说话:“你刚才讲跟你同年入选受训的小宫女,不是有一个去了瑶华宫?才讲了一半,我还等着听另半截呢。” “我还记得她叫香芸,是私家时父母取的名,当时没有通过内事试,因此都还没得执事赐名,我和她都分配在尚功局,她是挺安静,又勤奋的人,不过没能通过内事试,各项都得了下下评,就被送去了瑶华宫。” “那就一直断了联系?” “几年前宫里有个才人犯了事,被罚去了瑶华宫反省,后来才人在瑶华宫病殁了,上殿让安内臣去处理丧葬事宜,安内臣便另点了温女执跟去协佐,温女执正是当年负责训教我们的女官之一,对我很是照顾,我是听温女执从瑶华宫归来时说,她见过香芸,香芸竟出落得很伶俐了,跟受训时判若两人,温女执便问了问香芸,才知她有个阿姐也是经小选入宫,可等香芸入宫后,暗中寻问阿姐的下落,却听说她阿姐已被……受笞刑后死在了安宁署。” 泗水便没了谈兴。 当宫女的,都知道安宁署名字虽好听,却名不符实,但凡被送去安宁署疾养的宫女生死是 真的只能听天由命了,又多半是挨不过那道劫数的,医女中医术稍过得去的,都不会被发落去安宁署,安宁署的医女无论品行还是医术都不合格,像香芸的阿姐,受挨了鞭笞之罚,再被送去安宁署,恐怕根本就得不到治疗,只能在安宁署等死。 凌尚宫也叹了声气:“香芸应是惧怕宫廷严厉的宫规,入宫后听说还有瑶华宫这么一个去处,虽然会多受些苦累,但人事没那么复杂,她是有意去得下下评。她的阿姐也没遇见好时运,现在中女史已经谏言调派品行及医术兼优的医女轮留宿值安宁署,并由监内司负责督促安宁署的医女不可渎误,日后宫女染上疾患,也不至于只能听天由命了。” 瀛姝缓缓摇头:“这样的制度其实还不能确保患疾的宫女都能得到对症的治疗,医女的医术整体还是不良,即便没有渎误,许也难以治愈病症。” 她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还不知道可行不可行,需得验证可行性,才好提谏。 “尚宫已经调阅过名录,知道瑶华宫现有多少宫女可得放赦了吧?”瀛姝又问。 “瑶华宫共计百八十九位宫女年满二十五岁,又有五十七人岁及四十之上。” “这只是名录记述,应当与事实会有出入。” “的确如此,便是在台城值务的宫女,也有许多亡损者未能及时补录,瑶华宫远在丹徒,恐怕会存在更多这样的情况。” “ 经此番稽问,一是要更新补录,另则也要确立及时补录的制度,我们会在瑶华宫多耽延几日。” “多亏得有中女史同行,否则我从来没有处办过这样的事务,怕是无法厘清头绪。”凌尚宫衷心道。 当初她被选中入侍神元殿时,万万没料到神元殿君真会被兼授主办内廷事务,甚至连小选改制这类严格说来属于前朝政务之事,陛下也要交给殿君、中女史处理,在这个过程中,不仅是她,连泗水这样的宫女都被殿君和中女史详细询问入选的经遇,还听她们阐述了想法,每当她想到今后入宫的宫女,或许会因她们的倡仪改变命运,都不由热血沸腾。 入宫十余载,她终于才感觉到自己不仅仅是皇家的仆役,她甚至具备了不少男子都不能具备的能力,从前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这样的人有什么价值,人生于她而言,就是努力活着,少受些苦难,多活些寿数,但现在却不一样了,她每一天都在思考如何尽职尽责完成殿君交给她的差使,她的生活里有了许多有意义的事情要完成。 “我不想求放赦。”凌尚宫道:“我要一直侍奉殿君。” 第291章 天下疾苦 映丹和泗水距离二十五岁都还尚远,她们现在还没考虑过年满后是否要求放赦之事,可听凌尚宫表明了想法,泗水颇觉诧异:“尚宫就不挂念家人么?” 凌尚宫垂着眼睑:“入宫十五载,倒是极少想念家人。” 映丹却想起了自己的家人,入宫前母亲抱着她痛哭流涕,父亲虽长吁短叹,话却总往豁达之处说,家徒四壁的困境早已让祖父、父亲力不从心,年老的祖母甚至日日都要外出乞讨,佯装成无家可归的孤老,希望得博得他人的同情,予一口热汤饭,节省她自己的口粮,弟弟们骨瘦如柴,都很羡慕她能够去遥远的皇宫,小选使身着绫罗锦衣,骑着高头大马从门外经过时,他们躲在门缝里窥望,他们坚信住在皇宫里的人,从来都不喝水,是靠肉汤解渴,皇里哪怕柴犬和狸猫,都是膘肥体壮的。 祖父老得已经目盲,坐在破席上,不知在拜着葬身何处的祖先们,口中念念有辞:囡囡要去到好地方了,囡囡总算是能活下来了,三岁时你就差点饿死了,阿翁都甚至不敢去市集上窃半块饼,阿翁知道如果被逮住,我们家就不再是良户了啊,不成良户,子子辈辈怕活不出一个来,囡囡是靠你的祖母讨来的半碗汤饼,活下来的,等的就是朝廷的小选令,这下好了,这下好了。 她是被寄予了能够存活下去的希望,远离了家人,远离了家乡 ,她是活下来了,她的家人还活着么?她甚至不知道归去的路途,她也许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家。 她现在听泗水说起自己的家人。 “我家有桑田,我阿娘会织锦,我从小也学养蚕,我会帮着煮茧和细缫,我阿嫂那时总会给我做面饭,过年的时候,才会蒸面饼,我离家那天,阿嫂也蒸了面饼,阿嫂当时已经有了身孕,她知道我其实不爱吃面饭,就爱吃蒸饼,她说我今后会有很多蒸饼吃,入宫后,我连蒸饼都吃腻了,可有时候做梦还是会梦到阿嫂在蒸面饼,不知道阿嫂现有几个儿女了,我那时也不想入宫,可阿娘跟我说,入宫后我也能穿丝衣了,他们一辈子种桑养蚕织锦,却只能穿布衣,冬季时穿的纸衣,盖的也是纸被,那还得花不少钱,我就想如果日后我能回家,定要让阿娘和阿嫂又穿丝衣,盖锦被。” 没有人问瀛姝。 她们都知道瀛姝和她们不一样,瀛姝哪怕现为中女史,是受了委屈的。 有的人,难以去想象锦衣玉食的生活,有的人,生于锦罗从中,到底还是要入宫,还是要一次次趟过生死攸关,谁都难断将去向什么样的结局,这也许就是众生平等的体现,悲喜不相通,但悲喜各存。 黄昏时,到了寄宿的官驿。 百余里的路程,快马一日能至,但瀛姝一行是必然需要在驿站盘桓的,此驿位于郊野,看上去倒不残破,但相比起 位于城中的官驿来又的确更显“粗旷”,驿站门前甚至搭建着一座禽棚,圈养了不少鸡鸭,而迎出来的驿官…… 瀛姝揉揉眼,再揉揉眼。 她被马车颠晕了么?这驿官怎么看怎么像司空月狐。 “王女监眼睛里是进了沙了?” 很好,这话一出,像一剂良药立时治好了瀛姝的“眼疾”,这人如果不是司空月狐,她敢吞下两桶沙子。 “心宿君可真是阴魂不散啊!”瀛姝觉得自己被跟踪了。 “这是何意?”司空月狐挑着眉:“我往丹徒军营巡看,刚才入宿官驿,差遣了驿官去镇上采买,听见外头乱轰轰的又来了一群人,正疑惑你们怎么到了这里,反被质问阴魂不散……王女监可得解释解释。” 正好有个驿吏从禽棚出来,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赶紧道:“殿下的确已到了半个时辰。” “今日你们这驿站可热闹了,又多两位殿下。”司空月狐说:“三兄、五弟,这驿站共才两间带火壁的驿舍,咱们今晚可得挤着住了。” 南次见瀛姝斗嘴没斗过心月狐,下意识就想找补回来:“四兄去丹徒军营巡看,轻骑快马哪里需要在驿馆休整,真是太巧合了。” “一阵间就会下雪了,我可不想冒雪赶路,再说也不是急事。” 瀛姝这才注意天气是真的阴沉,风却变得小了,湿冷之意逼人,确实很有下雪的势态,这难道真是一场巧遇? “因为我觉得 会下雪,说不定还要再在驿站盘桓一日,一问才知驿站备的柴炭不足,才使了驿官去镇上采买,也多得我有相见之明,不然今晚我们可就要挨冻了。” 瀛姝笑着说:“殿下选这个日子出行,可真是会挑好日子。” “彼此彼此。” 驿吏们很紧张,驿站设办以来,他们还没经历过同时接待过三个皇子,两个“钦差”这样的大规模,带有火壁取暖的驿舍真的只有两间,他们这间驿站之所以会设火壁,都是因为丹徒有个瑶华宫,因此得预备着会有贵胄前往瑶华宫时在此盘桓,可并没有派上过用场,今天真是中邪了。 驿舍已经久无人清理,瀛姝本来也想动手的,却被凌尚宫阻止了:“地面上倒也整洁,就是案架上积了些灰,女监就别耗力了,我刚才去看了下,偏厅里是备着火塘的,女监就先去那里待着,这里有我们拾掇就够了。” 瀛姝先没往偏厅去,她骑着马,跟南次去左近看了看情况。 再往前两里,就能见到镇集和村落,镇子外头设着谯楼,驻着丁兵防范匪盗,冬日的田原四野寂寞,村镇上偶见炊烟,天色未黑,谯楼也没有亮起油灯,暮色竟越发显得冷沉了。 “你为何要去瑶华宫?”南次这才得了时机问出疑惑。 暮色里,瀛姝望着远远的炊烟。 “吕安是司空北辰的心腹。” “我知道,但你大可不必为此去一趟瑶华宫。” “我去 瑶华宫,是为了不留疏漏。”瀛姝说:“我没有去过瑶华宫,前生也并没有注重宫女之事,高高在上的人,很容易忽视他人的疾苦,南次,我之前一直认为依附贵族的仆役要比平民百姓更易获得温饱安定,像我的家族,哪怕有二世母这样刻薄的主妇,可绝大多数的仆役至少不会忧愁饱暖,不像我们现在目睹的世境。” 她指着前方,那座寂寞的镇集:“看看有多少茅屋,这样的季候,不得片瓦覆顶,一场雪下来,茅屋之下的居民怎么御寒?我现在居住的处所也没有火壁,但不愁御寒,丹映住在宫女的处所,她们至少也有纸被覆体,过去的我因此无法体谅宫人的疾苦,我忽略了,除了饱暖之外,他们会有更多的需求。 人本来就是如此,生活境遇越好,需求也会提升,我们不能因为宫人满足了饱暖的基础生存条件,就无视他们还需要另一些基础生存条件,比如男欢女爱,谁说这只是贵族的需求?宦官、宫女,自来结为对食夫妇互相帮衬者甚多,明里暗中,他们其实需要的就是普通人都需要的慰籍。 无法理解宫人的痛苦,就无法理解他们的欲望,就无法真正杜绝宫人甘为刀匕的患祸,内廷的风纪已经开始整肃,我觉得不能遗忘瑶华宫这样的犄角,我要去看看,我从没有去过的另一座宫廷,没有诸多上殿在,宫人们的生活是否真 能简易些。” 瀛姝没有把她的想法全部告诉南次。 她这回想要行险,从吕安身上打开缺口,她的一切动作都必须更隐蔽,因为存在失败的可能,既然要冒风险,她就务必不能拉着南次一同涉险,因此她得隐瞒一些事。 回到驿站时,瀛姝发现小厅里,围着火塘,角木蛟和心月狐已经喝上了酒。 出去采买的驿官也回来了,亲自在旁服侍,那是个清瘦肤黑的中年男子,该已经过了不惑之岁,虽然职位是驿官,但其实也是吏员,还没有达到官员的品级,也永无可能达到,他此时显得异常焦灼,如临大敌一般,整个人差不多要委顿在地。 “果然下雪了。”司空月狐瞥了瀛姝一眼。 青色的锦衣上,沾染了雪絮。 三皇子完全没留心这细节,问:“中女史来得正好,且说说,刚才驿官讲驿站里的火炭竟然有盗失,咱们既然赶上了,当然得追究,这可是官驿!!!据大豫律,盗官驿物资者,获利百钱之上,处流充,至千钱,则判绞刑,怎么不察办?!” 三皇子瞪视的人不是驿官,直接瞪视着司空月狐。 被瞪视的人此时却只顾着饮酒,没有继续和三皇子争论的想法。 “柴炭虽不值钱,可毕竟是官驿的物资,不值钱之物尚有人盗取,足见这一地的民众如何渺视国法,此得距离京城,可还尚不足百里!”三皇子越发义愤填膺。 瀛姝看了三皇子一 眼:“柴炭不值钱?殿下可真是……也是,相比起狐裘珠玉来,柴炭的确不值钱。” 驿官一个激灵,终于鼓足了勇气:“殿下,柴炭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可真是值钱之物了,不仅值钱,这百姓的生活,柴米油盐酱醋茶,柴炭可是排在首要的位置!其实今日先是四殿下来,敝吏才发觉柴炭有所短缺,并非是被盗取之故,而是往常官驿本就需不着这多柴炭,因此没有备全…… 吏员们怕担责任,才告诉殿下有人盗取柴炭,这事也不用查,敝吏知道是谁盗取,只不过……是敝吏渎职了,殿下若真要追究,就追究敝吏一人之罪吧。” “柴炭又甚值钱的?我知道炊饮供暖都离不开柴炭,可原本不需要购置吧,这样多的木柴,取之不竭,只有懒怠之人,才连柴炭都要盗取!” 瀛姝实在听不下去了。 “殿下可知有伐工?” “不就是伐柴之工匠么?” “伐工属官衙统召,除了伐柴之外,还要负责监督有无盗伐的罪行,既有盗伐之罪,也就是说郊野之木,不许民众私伐,这是为何?就是因为柴木需耗巨大,为了保障皇室和贵族所需,禁止了民众私伐,殿下只见满目树植,可知这些树木,需多少年才能成材,又有多少树木,是用于建筑宫殿、官邸?” 驿官长长吁了口气:“这位女公子说得是,殿下,其实近期盗取驿站柴炭者,是一个小儿,尚 不足十岁,是与祖父相依为命,他的祖父患病了,夜间需要烧柴供暖,煎药也需要柴火,这小儿因为无钱购柴,不得已才来窃取,殿下真的有所不知,这一片的百姓日常只用一餐饭,还不能日日开炊,像这样的寒冬腊月,别说烧柴供暖了,连饮水都是饮的冷井之水,因此不少人有肠胃之患,唉,寒冬难熬,敝吏也是上有老,下有小,实在不忍去治罪窃柴的小儿。” 三皇子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事,平民百姓居然连烧热水的柴火都买办不起,他不由发了呆:“书里也没记载这些事。” 瀛姝深觉无语。 但三皇子理由充足:“中女史也没受过饥寒之迫吧,如何知道这些事体?” “入宫前婢侍掌管过家务,知道柴炭价值几何,与粮食的价差又是几何,平民百姓尚且难以维持三餐,又有多少余钱购备柴炭?” 司空月狐瞥了一眼三皇子,又转向驿官:“窃柴的小儿也算有机运了,遇见了我们几个,我看你也是个厚道人,你去算计下,得多少资财才能助那小儿及祖父渡过这个寒冬,我们几个凑凑,也算行善了。” 当吏役把今晚的膳食呈上来,谁都不再挑剔口味了,三皇子尽管吃得不多,眉毛一直蹙着,却直接跟驿官说:“我有一个墅庄,距离这里虽远,但这不重要,这镇上和周边还有多少户百姓不能维持饱暖,你统筹下,报去我的墅庄 ,墅庄里的管事只会安排补恤。” 这只是抱薪救火,天下有多少百姓都忍受着饥寒之迫,光靠皇子的私财又哪能救济得了苍生?不过救多少算多少,总比一毛不拔要强,因此瀛姝也没有打击三皇子的积极性。 谁知三皇子许是酒喝多了,竟然又再质问瀛姝:“中女史何故提议小选改制后,将十万钱直接发放给遇赦的宫女?” 第292章 角宿君再次失败了 一场雪,已经降下,设有火塘的小厅现在是客驿最温暖的地方,因此连子凌和泗水都待在小厅里,刚才三皇子和瀛姝间的那场辩论,她们只用耳朵听,此时三皇子开始质疑新颁发的小选令,和宫女的利益直接攸关,泗水先就忍不住了。 “殿君和中女史之所以有这样的考虑,是出于杜绝陛下恩赐予宫女的赦钱为层层盘剥,最终所剩无几甚至尽数落入官吏的私囊。” 三皇子的眼睛仍然直盯着瀛姝,似乎只当这话就是她的回应:“小选改制的初衷本在于消解民众对小选令的抗拒,以彰显君帝的仁德,自然必须考虑相关官吏贪占本应使选户得惠的补恤,但赦钱有十万之多,多数是以帛缎这样的轻货发放,而不少宫女原籍均在京畿之外的州县,孤身女子要将价值十万钱的帛缎运至本籍根本不可行,中女史不会没考虑过这点,我猜,中女史应当先有了计划,当是通过宫中的采办司予以配合,由钦券商予以便利。” 皇宫日常所需的消耗物用,有一部份是由采办司负责采买,采办司属内侍局,这个机构所有成员都是由宦官充任,宦官们的生杀予夺由皇帝直接掌控,因此相比起那些出身世族的官员,他们不敢明目张胆贪占皇室发放给宫女的赦钱,直接由采办司配合解决求赦的宫女如何将应小选令所得的最大一笔补恤安全带回籍居,不需要 经过其余朝廷官署审批,这是最省事的方案。 采办司通常都会直接让一些大商行将物用供应给皇宫,按期结算货资,以钦券为凭证,因此跟采办司长期合作的商行又被称为钦券商,这些商行资金雄厚,人脉自然也发达,他们的商事遍及各州,且交易金额颇巨,因此常以“货易”的方式与外州合作商行结算,时常还有相互欠贷的需求,因此商行和商行之间也有凭信券书。 瀛姝所拟定的赦钱发放方案,先是由皇宫内库将小部分铜钱直接发放予请允放赦的宫女,以作为归家途中的盘缠,另将大部分也可以当成货币使用的粮、帛等物交予采办司指定的钦券商,由钦券商出具凭信,再次凭信交由宫女,宫女归家后,便可直接找到对应商行,用凭信支取钱帛等物,甚至可以直接委托官牙,用领取的钱帛购买田宅等等。 “殿下说得没错,获赦的宫女慢说孤身携带如此多物资归家难保平安,甚至便是仅带着途中刚刚够开销的盘缠,恐怕都会遭遇险难,因此陛下特意择定了每年州县押运赋税来朝的兵丁返回时,赦放宫女,宫女则能与之同行,而由与钦券商常有商事来往的商行直接将等价的粮帛在当地交付宫女,也是最为便利的方式。” “这方式是妥当的,可不应由宫女直接领取赦钱,而应当由宫女的父母亲长去找商会兑领赦钱,不需更麻 烦,无非只是让钦券商在凭信上注明领取人名姓即可。” “为何?”瀛姝问。 “我刚才说了,小选改制的初衷是什么,宫女多数是出身贫苦民户,若是宫女领取这十万钱,钱归宫女所有,并不能直接改善一家人的贫苦境遇,甚至还会因为这笔钱,闹出一家人对簿公堂的讼事,岂不有违初衷?” 南次听三皇子这么说,蹙起了眉头。 他不觉得三皇子的提议合理,可又觉这不是三皇子有意找碴,因为这笔补恤对于贫苦人家而言的确要紧,要是宫女因财而与父母家人产生矛盾冲突,似乎确实是件隐患。 “小选改制的初衷确实是要让应选民户真正体会到仁政,因此才会规定宫女凡年满二十五岁以上,自愿归家者经请则赦,这是为了让百姓不至因为小选令蒙受骨肉永难再见的痛苦,怜爱女儿的父母,牵挂姐妹的家人,不管生活有多艰难,哪怕家徒四壁,但他们最放心不下的是孤身入宫的亲人平安与否,祈求的是一家尚有团聚之日。 而绝对不是为了满足那些一心只想靠着出卖亲人换取钱财的人的贪欲!宫女所得的赦钱,其实已经不属于对选户一家的补恤,而是宫女在宫中侍值十余年的薪酬,是陛下给予她们得赦后尚能衣食无忧的保障。”瀛姝显然并不赞成三皇子的倡议。 三皇子冷声道:“天下哪有不爱子女的父母?不过那些贫苦百姓 着实生计艰难,他们可不仅只有一儿一女,中女史连窃取材炭的小儿都能体谅,也当对选户一视同仁。” “殿下,这世上的确有不爱子女的父母。” 三皇子听得又一个宫女贸然插嘴,终于露出了不悦之色,虽然他认出现在插嘴的人是神元殿君身边的凌尚宫,两道眉毛也如同打了个死结,正好司空月狐又替他斟了一盏酒,把酒喝尽,酒盏在食案上重重放下。 凌尚宫没有因此就退却。 “婢侍生母过世得早,婢侍两岁时,父亲就另娶了继室,继母后又生下了两个阿弟,婢侍为家中的长女,却知道自己在家中是留不长的,婢侍家中尚有良田,大小共十间屋舍,不过继母已经盘算着待婢侍年满十岁,能卖得‘好身价’了,就找牙行将婢侍发卖。 家父虽也顾忌着被邻里鄙夷,不过心中只有继母及阿弟,故而谎骗四邻,称婢侍体弱多病,他问过了巫师,巫师称婢侍在家必有早夭之厄,倒是发卖去富贵门第才能得以存活,若不是正好当年小选,且婢侍家中被择为选户,婢侍也早就被父母发卖了。” 凌尚宫从未提起过她的身世,她自知事时,就从未体会到父母之爱,她甚至在极年幼的时候就知道如果不是当年她的外祖父还在世,且外家离得不远,继母心存顾忌才不敢很虐待她,连衣食都不给,她恐怕是真的会应早夭之厄。 “凌尚宫的遭遇 虽然让人同情,不过却只是殊例。”三皇子说:“制定政令,不能以偏概全,世间毕竟多见慈爱的父母,而子女孝养双亲更是礼律所定!” “试问三殿下,官员也理当孝养父母,那么朝廷发放官员的俸禄,为何不直接发放予官员的父母呢?” “中女史这就强辞夺辩了,官员若敢不孝,是要被弹劾治罪的!” “那么难道官员但凡有私产,均为不孝么?”瀛姝道:“宫女应选时,朝廷已经给予宫女的家人补恤,先期发放的粮帛以及免三年赋役,这笔补恤已经远超卖身为奴的契钱,因此只图钱财的人,绝不会因此对小选令心存抵触,甚至会因此心花怒放,认为占了时运。 朝廷官员的确和宫女不同,不同之处在于官员入仕后尚有家族,而宫女应选后,其实已经属于宫籍,朝廷给予其家人的先期补恤,就等如买断了宫女的身籍。而宫女获赦之后,等如自立家籍,如宫中现有的宫女、女官,不少已经近不惑之龄,虽然朝廷鼓励获赦宫女婚嫁,可若是宫女难遇良人,当然不能逼迫婚嫁。 宫女应当赡养父母,那也得先保障自己不愁生计才有赡养父母的余力,而且律法也绝不允许宫女的父母家人再次将宫女发卖,试问宫女若无财帛傍身,该如何养活自己?孝道是子女该尽之责,而非朝廷直接剥夺其私产,强制其行孝的方式。” 南次终于明 白了瀛姝为何要将十万赦钱直接发放给请赦的宫女,击掌道:“宫女的确有别于普通女子,三兄试想,如果宫女请赦后归家只能依附于父母家人,万一其家人将十万钱帛挥霍一空,生活难继时,是否会再生将宫女发卖的念头?宫女有在宫中值奉的经遇,都受过宫廷的培教,身价肯定会被牙行有意抬高,财帛动人心,若是宫女归籍后竟被逼为奴,更是有违小选改制的初衷了。 愿意请赦的宫女,理应是挂念家人怀持着骨肉团聚的意愿,就算自立为女户,必然还是乐意和父母家人共居,又就算归籍后婚配良人,又怎会无视家人的疾苦不加以照恤?因此不会发生三兄所担心的事体。” “更关键的是,十万钱乍听来不少,但则在不少州城甚至还不够置办一进的宅院,这笔钱是给予宫女的基本生存保障,而不是强制宫女必须养活一家人的钱款,宫女若不请赦,不必为饱暖忧愁,因此不会发放赦钱,且新的小选令也规定了,倘若选户丧子,无子孙孝养,唯有依靠获赦的宫女为生,那么可向朝廷申报职田救济。” 三皇子无话可说了。 他酒劲还没下头的时候,尚且觉得瀛姝是强辞夺理,奈何还有鬼金羊帮腔,他难以占上风,于是特别不满作壁上观的心月狐,强拉着心月狐继续饮酒,把心月狐都喝得只打呵欠了,三皇子更加上头:“四弟刚 才为何不发一言?” “我可不想开罪三兄。” “你难道也觉得中女史言之有理?” “三兄,你很瞧不上宫女吧?” “我只是就事论事!” “在三兄看来,宫女其实就是奴婢,三兄府上也有家仆,奴婢的子女虽然也是奴婢,先以忠事主家为重,但也必须孝养父母,是否?” “不孝者,何以论忠?” “我就打个这样的比方吧,如果奴婢犯事,被三兄发卖了,经牙行卖给了他人,跟父母骨肉分离了,见都难以再见,试问他还怎么孝养父母呢?难道说,三兄在发卖奴婢前,还必须先经奴婢父母许可么?” 三皇子:…… “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宫女在未成宫女前,她首先就是庶民,庶民孝养父母和贵族不一样,从来都是量力而为,最大的孝行莫过于自愿卖身为奴,使得父母不会立时饿死,可卖身之后,无自由可言,又何来的能力继续孝养父母呢? 获赦的宫女再次获得了自由身,可又恢复了庶民的身份,她们是弱质女子,就算归籍后能得一个好归宿,也不可能分文嫁妆都不备下,三兄是不知道,嫁妆是女子的底气,女子只有底气足,才有余力持续照恤娘家的父母,否则便是有心孝养,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更何况宫女离家十余载,父母亲长万一已经过世,难道还应该‘孝养’手足兄弟么?因此其实我也是赞成中女史的看法的,给 予宫女一笔补恤,不使归籍的宫女受控于人,相当必要。” 就连三皇子府上的一个兵丁,也忍不住阐述了下自己的见解:“小人是家中的次子,一家人均靠殿下养活,月月所得的粮帛,其实也只孝奉父母十分之三,这十分之三,是父母替阿妹备下的嫁妆,阿妹离及笄尚远,当然不曾定婚,不过阿爷阿娘都说了,无论阿妹嫁去谁家,不能全依赖夫家,必须得有自己的私产才不会受委屈。 要说来,孝养父母本是儿郎之责,女儿家在家的日子短,出嫁后还得孝养翁婆,若让女儿家承担孝养两家亲长的责任,男子汉大丈夫颜面何存?” 三皇子彻底无话可说了。 等酒劲过去了,他把头天晚上的一场辩论又再回忆了遍,是真意识到自己的确没有站在宫女的立场上虑事,忽视了宫女哪怕获赦归籍,已经年满二十五,婚事上其实已经不那么容易,而肯接受婚配军士的宫女,又不能归籍,等如远嫁在京中,这十万钱,就是皇室替她备下的嫁妆,她的家人,其实是能够收获比十万钱更多的聘礼的。 只有心系家人的宫女,才会选择归籍,既然心系家人,就不会坐视家人的饱暖之患,铁石心肠一毛不拔。 还真是只为钱财的人,才会因为十万赦钱和分离多年的亲骨肉反目成仇。 三皇子进而还想到了自己,他是皇子,似乎也从来没认真考虑过如何孝 养父母,当然他的父母并不需要他真的倾尽私财去供养,反而他所谓的私财,尽是父皇赐予,如果他连公主妹妹的嫁妆都想贪占的话…… 脸上火辣辣的,怎么都觉得自己不像个人。 他到底怎么想的,竟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和中女史争论宫女不该得那笔赦钱?!!! 第293章 新的希望 雪未下足一夜,但积满了驰道,一行人还是必须在客驿多留一天,争论没再重复了,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瀛姝和南次商量着另一件事,她甚至都没留心另两个皇子,映丹主动承担了这一天的烹饪活计,子凌和泗水都在帮忙,其余随扈自发出去行猎,但一无所获,到底还是只能“就地取材”,到再次日的午后,驰道才便于通行了,抵达瑶华宫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 正事要紧,瀛姝还是立时见了吕安。 吕安在瑶华宫职级最高,从建康宫一口气来了这些人,他自然得亲自迎候的,当即交代下去让几个女执负责安置事宜,瀛姝和他的对话,就在名为明鉴的阁所,空旷的正堂里只有一座灯树照明,烛火不能照见处,阴暗的更阴暗,又有更加浓郁的寒气从四周浮荡散漫开来,吕安很局促,瀛姝却一点都不觉这个陌生的地方使她不安。 她甚至还专门看了看了灯树伸张的铜枝,因为深刻而显得异常精致的雕纹。 这应是东吴国时期的造物,风格略有别有于大豫宫庭那些华美柔和的纹路,更显得神秘,这样的气氛或许也是因为烛火丝毫没有颤动,可那些垂下的铜铃却发出了轻响,让风不见其形,只闻其声。 瀛姝说了来意。 吕安略拱着背脊,眼睛被稳稳遮盖着,他这样子,看上去是真的畏缩胆小。 瀛姝知道,有时候眼睛里看见的并非真实 ,而只是障眼的技巧。吕安绝对不会是胆怯软弱的性情,他知道司空北辰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她只窥见了那些其中一部分的廓影,吕安就站在廓影里。 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 像时空忽然扭曲,瀛姝从情竟中剥离,她站在另一个虚无的世界,遥遥地看吕安站在一树烛火间,他经过了被逼问威胁所生的慌乱后,神情飞速平静下来,他说他愿意听令于皇后,他说他曾跟很多人一样试图劝阻陛下执迷不悟去做有违礼法的事,好不容易终于登上帝位的陛下,绝对不应再为私情所困,强纳一个有夫之妇,更不应该冷落卢后独宠淑妃,一切诽议和质疑就产生于陛下登位后走出的第一步,为了满足情欲,陛下亲自把把柄授予了贺、郑二姓。 于是才在极漫长的时间,根本无法实现挫毁贺、郑二姓的目标,于是才会越来越忌惮其实已经无足轻重的毕月乌和角木蛟,赐死那两个弃子,却又背负上了残害手足的谤错,每往前走一步,都更显力不从心。 可现在皇后已经羽翼丰满,而陛下却弥留垂死。 吕安为他的背叛找到了一个听上去无可厚非的理由,他的行为似乎理所当然,他不想成为司空北辰的陪葬品,因此他告诉她,“娘娘才是陛下择中的陪葬品”。 可冷冷清清的瑶华宫,怎么会成为一个胆敢背叛一国之君的人,心甘情愿渡过余生的“归宿 ”呢?这座宫殿为何对吕安有如此大的吸引力? “奴婢未得殿下允许,不敢自作主张担任小选令。” 这句话让扭曲的时空像被重新铺张平顺的纸张,幻境顿时随着褶皱的消失而消失,低着头的年轻宦官,头上带着漆纱笼冠,这是宫里的内臣统一的冠戴,吕安现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内臣,没有被特赐鎏金碧玉簪冠,他还藏身在那片巨大的廓影里,谁都知道他和司空北辰关系匪浅,可谁都视他为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这是圣令。”瀛姝说。 “奴婢奉令。”吕安的声嗓越发低沉。 “关于小选令的细则,改日回宫后我再和内臣细述。”瀛姝转身走出了这间正堂。 不知道在东吴王朝时期,曾有什么人居住过明鉴阁,瀛姝刚才一路行来,依稀判断出这已经属于瑶华宫的内廷,却一定不是位于中轴,而是偏东北方位,现在她和子凌、泗水及映丹都被安置在此间,并排的两间厢房倒是被整理得干净,也有现成的被褥,不过房间里同样弥漫着空置已久的潮冷气息,子凌她们已经点起了熏笼,烘暖被褥,泗水却还惦念着许久不见的香芸,正好一个宫女送来食盒,泗水就向她打听。 “香芸现领着照看明月苑的差使,因此就住在明月苑外侧的值舍里,明月苑离明鉴阁不远,正门出去往右拐,延着甬道直行片刻就到了。”宫女一边揭开食盒一边说 :“几位莫嫌简慢,膳时已过,就只有这样点心了,一阵间还会有人送来热水。” 泗水谢过了那宫女,瀛姝又取出一荷包铜铢表示更实际的谢意,宫女不知道瀛姝在建康宫中已是“大名鼎鼎”,两眼直盯着递近前来的荷包,却连道不敢受,泗水笑着说:“她是大财主,也惯有大财主的气度,这点好处不算什么,这几日还要麻烦你们呢,快些接住吧,对了要是我一阵间去寻香芸,不知会不会违反瑶华宫里的规矩。” “不妨事的。”宫女这才接了荷包,嘴角直往上翘:“瑶华宫不比得建康宫规矩森严,像明月苑等花苑,夜间都是不闭门的,要不是前日才下了雪,天气冷,这会儿子应当还有人会去明月苑里逛玩,我们平时白昼才有值务,夜间空闲得很,一来是处所都分布在这左近,去明月苑极便利,二来明月苑里有座高阁,登上后能瞻望县城里的市井灯火,我们出不了宫去,也只能登高看热闹。” 子凌瞧泗水那样子,是立即就要去找香芸谈心,拉着她的胳膊道:“你用犯不上这样心急火燎的,到底是入了夜,且还人生地不熟的,不如等明日白昼再去。” “我夜里早睡也睡不着,反而会吵扰映丹,且白昼时香芸指不定还有值务,再说我也要助着尚宫处办稽问的事,哪有空闲?尚宫放心吧,我刚才问过了那位何女执,何女执说因 着外廷一应陈设都不齐备,住不得人,故而只能让几位殿下也安置在内廷东向的殿阁,既是这样还担心会有宫人胡作非为不成?” 瀛姝颇喜泗水,而且她也是个习惯了晚睡的人,就说:“我陪泗水一道吧,今日坐了许久的车,我也想舒展舒展筋骨。” 瑶华宫里哪怕只有宫人,但作为行宫禁苑,自然不会疏于安防,四个主要的门禁夜间不仅会下钥,而且都有兵卫负责看守,不必担心有歹人闯入,且瀛姝刚才听那宫女说明月苑中有座高阁,登上后既然都看见宫墙之外的市井之景,想必也能看清整座瑶华宫的大致布局,她去到陌生之处有个习惯,那就是至少得对身处什么环境有个大概的了解。 厢房里备着照明的风灯,泗水已经迫不及待点着了,经过秋狩的风波后,她仿佛已经完全忘了瀛姝还有世族出身这一层身份,只把瀛姝当成“姐妹”看待了,一手提着灯,一手就挽着了瀛姝胳膊,有说有笑就出了厢房,凌尚宫直摇头,抻着被子的一角,叹了声气:“十几岁的女娘,哪怕受惯了宫规的拘束,天性还是贪玩的,就连王女监竟也不例外。” “女监寻常在宫里夜间都要读书的,这次出行总不能连书卷都带着,也该趁机活动下筋骨,在乾阳殿值务跽坐的时候多,书写的时候也多,其实比在别处值务时更辛苦,不说别个了,就连我这 回随女监来行宫,都觉得松弛了不少。”映丹抻着被子的另一角,也笑着说。 “我算是熬出来了,现侍奉殿君,比过去可要轻松多了,不过我看着子施她们,一个个的都比过去更勤于值务,听说还都跟着王女监学,现在不仅是看阅邸抄,连经史释义都要习阅了,居然一个个还兴致盎然。” “女史施如今可是女监最得力的助手了,谁敢信数月前,她还设计陷害过女监。” 子凌本也是从乾阳殿出来的女史,很知道这段过节,也感慨道:“谁说不是呢,想当初连我对女监都是有成见的,因为明知女监跟我们的出身有天壤之别,总是会觉她定然自恃矜贵,女监后来自证了清白,我们又以为子施定然结局凄凉了,许不会因此丧命,也必然会被罚去罪役署,宫女一但入了罪役署,那就是劳苦至老的命数,是真没想到女监竟有那样大的胸襟,子施真是好时运,命中注定遇贵人。” 子虚的“伯乐”现在已经抵达了明月苑外的值舍,打量着这间只有香芸独居的屋子,宫女的值舍当然都没有设造火壁、地暖,虽不敞阔,还是让人觉得寒凉。靠着墙壁放着一张窄榻,也未悬帐子,榻前放着面木架,是供搭放衣裙的用具,这是一间极其普通的值舍,但因为只有香芸居住,据瀛姝猜测,香芸现在的职级至少应是女使——虽然“女使”也是所有宫女 的敬谓,不过其实作为职级而言,次于女执,已经属于女官阶层了,有别于普通宫女。 相比于喋喋不休的泗水,香芸显得尤其沉静,瀛姝甚至怀疑她已经忘了泗水这么个人,只当泗水提起过去,她才明白了泗水是旧识,不过她虽然没显出多少热情,却将床上的薄毡子取来给泗水搭在膝上,是个很细心的人,也并不是凉薄的天性。 瀛姝没有坐下来,因为这间值舍里其实没有第二张坐枰,她干脆就跟泗水说:“我不扰你们叙旧了,我去明月苑里逛逛。” 香芸将坐枰让给了泗水,她其实只好跽坐在一张薄席上,此时起身道:“早前有内臣特意来叮嘱了,称几位殿下安置在明月苑后的殿阁,为防宫人冲撞殿下,因此今晚会将明月苑的南门锁闭,不过门匙是由奴婢收着,奴婢这就替女监开锁,不过女监入明月苑后需得从内落栓,提防其余宫人不知今晚有殊禁而擅入。” 瀛姝微微一笑。 这真是个心思细腻的女子,她远在瑶华宫,应当不知建康宫里的人事,可却能判断什么人可不受殊禁的限制。 瀛姝对香芸有了点“看法”,但她却并不急着表露,只是谢过了香芸,这回甚至都没有花铜铢表示实际的谢意,当入明月苑前,只对泗水道:“我一阵间回去时会来寻你,你也得等着我一同。” 香芸又道:“明月苑南门为正门,北门为后门,也 就只有这两道门禁,女监将南门落栓,就只有北门可供人进入了,但今日为免宫人冲撞几位皇子殿下,在明月苑东甬的屏门处安排了寺人看守,因此一阵间女监仍然只能通过南门出来才能回到明鉴阁。” 瀛姝又多谢了香芸一回。 香芸见南门关闭,没急着走,直到听见落栓的声响,才和泗水转回值舍,两人各自坐下,泗水拥着薄毡,问香芸:“王女监貌美吧,你刚见她,有没惊为天人?” “是。” “我跟你说啊,她的身世可不普通,她可是临沂公嫡亲的孙女,堂堂临沂王氏的闺秀,不过王女监一点名门闺秀的架子都没有,殿君可喜欢她了,其实殿君这回也想来瑶华宫,不过建康宫里还有更多的事务,这回因为王女监的谏言,陛下答允了但凡年满二十五岁的宫女,可自请求赦,因此殿君要留在建康宫稽问达到求赦条件的宫女,只好让凌尚宫和我来瑶华宫稽问。” “年满二十五岁的宫女当真可以求赦?”香芸猛地向前倾身。 “除了罚去罪役所的宫女,都可以求赦,不仅会得放赦,而且还可以支领十万钱的补恤!我跟你说,连怎么确保这十万钱真能放发到宫女手中,怎么顺利被带回原籍,种种细处王女监都考虑得妥妥当当,真不愧是名门闺秀,不仅貌相美,头脑更是聪慧,凌尚宫是不想求赦的,我却犯了难,我其实不舍得殿君 和王女监,若是日后求赦,就再难见着她们了,可我也挂念阿爹阿娘和兄嫂,我都不知道阿嫂生的侄儿还是侄女呢。” “真的,我们真的都可以获赦返家了?” “现在还不行,得年满二十五岁,还有十来年呢,不过到底是有指望了不是?还有,我这回急着见你另为了一件事,我在宫里,可以央殿君替我送信回家,也有办法让家人通过驿传把音讯捎回宫里,你想给家人报平安么?我可以帮你啊。” “我想。”怎么不想呢?她的父母甚至都不知道姐姐已经去世,也不知道她的生死,她离家前父亲刚还上因为开荒欠下那笔租赁耕牛的借贷,却发愁需得等官衙另发派应选的补恤才能置办必须的农具,也不知补恤是否按时派发了,那些荒田是否已经有了收成,父母是否康健,阿弟的耳疾有没有好转,她离家这么久了,就没有奢想过还能知道家人的音讯,她日日夜夜祈求的,就是家人能得平安,天上的佛祖神仙有没有听见她的祈求,有没有护佑她的亲人。 她也不该来瑶华宫的,她现在很想回到建康宫去。 第294章 尚能信君否? 瑶华宫作为一座行宫,规模自然难比建康宫。 瀛姝登上明月苑的那座高阁,借着此夜清亮的月色,还真的能一瞻瑶华宫的布局,前廷的确更加“荒凉”,此时被夜色淹没着,只能看见那些殿堂的轮廓,目测其实只有后廷的三分之一大小。 关于丹徒镇,瀛姝其实知道一些典故。 这里在东吴政权时期,其实很属荒芜,村郭零星,镇集萧瑟,至后,因东吴王储曾经镇守海陵,当得位掌控王权,还时常以督造海船的名义至海陵郡游玩,一回途经丹徒,休整时见一农家女姿貌动人,欲召其入宫,怎知那女子已经有了意中人,誓死不从,东吴王还有几分怜香惜玉之心,没行逼霸之事,却又不肯罢休,故而授意海陵郡守以征集舟匠的名义,将女子的意中人召集去海陵衙署服役,意图拆散二人缓缓图之。 谁知那女子也是聪慧的人,情知这是东吴王在暗中使计,性情还甚刚烈,自知难以遂愿了,竟然投江而亡,东吴王听闻噩耗,悲痛不已,便下令在丹徒造了瑶华宫,且还请了巫师作法,以为就可以将女子的魂灵拘于瑶华宫内,使得梦中常来相会。 瑶华宫建成不久,夏侯政权就向东吴王廷正式宣战,东吴王居然还时常来瑶华宫悼念亡人,根本就不关注那场存亡之战,身死国灭也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而丹徒镇当然不会因为东吴王廷的衰亡反 而欣欣向荣,是直到大豫建国,陵海郡渐多海寇作乱,海寇从陵海登陆,一路劫掠,好几次竟然威胁到了建康城,于是江东顾氏联合几大家族,开始了抗击海寇的战役,为了防止海寇经丹徒直扰建康,在丹徒建城驻军,丹徒镇才慢慢繁荣起来。 瑶华宫的兴建始于一场孽缘,而那位身死国灭的东吴王江颢,落得那样的下场竟被一些士人归结为多情,瀛姝现在这座梦归楼上,瞻望着月色星辉下,人间市井与之相应的盏盏灯火,她突然又想起其实前生时,司空北辰曾经打算扩建这座行宫,没有来得及征问于朝堂,在宫里的一场家宴时,借着酒兴说起这个想法。 也说起了江颢和未留名于史书的那位农家女,惊鸿一瞥、遗恨终身,留下依于淮水的此座行宫,和流传世间的风流韵话,司空北辰应是不觉这段令人扼腕的情事正为东吴灭国的肇因,他甚至说江颢别无所长,唯“多情”一点才值得世人津津乐道。 司空月狐当日在宴上,直接反驳。 “江颢非多情,而是贪耽美色,明知自己乃是一厢情愿,害死了治下的子民,非但没有一丝悔愧之心,竟然还妄图借助巫术将那女子的亡灵困禁在行宫,这样的贪欲,虽然不能说是亡国的肇因,但也足可视为无可救药的症毙!陛下扩建瑶华宫,意为显张江颢的深情,臣以为万万不可。” 司空北辰大 笑道:“我就知道,四弟定会阻挠我行此荒唐之事,不过四弟莫不以为我真有如此荒唐的念头?” 那之后,司空北辰再没提过扩建瑶华宫之事,瀛姝一度也以为司空北辰只是酒喝多了在家宴时逗趣。 她当时没意识到,她其实和农家女的遭遇没什么不同,只不过她毕竟更愚钝,没看穿司空北辰在以柔情之伪装,行为欺霸之恶实,她被加了蜜糖的鸩酒麻醉了理智。 瑶华宫,其实不该存在,但已经落成了,跟丹徒城互相凝望,比行宫更年轻的城池代表着此地的新生,而这座虽然占地不那样广阔,但依然美轮美奂的宫殿却见证着一姓政权的病入膏肓。 这里没有拘禁任何一个亡灵,瀛姝坚信江颢不可能和那个冰清玉洁的灵魂重逢,百年前,即将败亡的君主醉卧梦归楼,梦见的也只是他丑恶的欲望,于是楼阁中,后来才有这些千姿百态的女子造像的灯具。 瀛姝其实只点燃了一盏灯,铜像雕成女子清秀的美目,似仙子飘降,依窗而立,灯芯却设造在女子发髻上镂空的花钗里,烛影使得双目有若含情,但也不过是人的臆造,自欺罢了。 这座楼阁上,未悬檐铃,看来那亡国的君主始终未得遂愿,竟担心檐铃的摇响扰了他的美梦,或许他还动过将这些“神女灯”带入墓葬的念头,活该身死国灭,连随葬物都没有一件。 匠人精妙的手艺,创造 件件美好的器物,该留给活人赏鉴,坟茔不应成为这些艺术品的归宿。 瀛姝抬手抚摸“女子”冰冷的脸颊,柔软的手指,停伫在眼角,似乎能感受到这里该有泪水,不是亡灵之恸,而是工匠赋予亡灵的同情,哀伤着这样一个佳人,生前与爱人离散,死后魂灵还要被暴君禁祻。 忽然,寂静的深夜,不知何处传来凄哀的声乐,是骨笛奏出。 瀛姝一时听住了,楼阁不悬檐铃,却仍有风声,笛乐就是今夜的风声,缓缓绵绵地来,缠绕徘徊,似送来了百年前淮水边上的声声绝唱,并无激怨,因为赴死之前,那吟唱的佳人心中仍然只有和她离散的情人,不屑于控诉始作俑者。 也不知“风声”究竟何时而止。 有一只灰雀,站在窗口,是闻机。 瀛姝知道闻机随她来了丹徒,闻机飞不了这百余里远,不过它总有办法藏身在车舆某处镂空的构造里,也有办法在偌大的宫廷找到栖身的檐梁,时不时就现身提醒她,它一直跟随着,瀛姝朝向闻机伸手,闻机却没有搭理她,竟又飞走了。 因此当木梯上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时,瀛姝并不觉得十分意外。 司空月狐竟没有掌灯,摸黑走上的归梦楼,瀛姝略将风灯提高,挑衅般的去照他的神色:“你让闻机跟踪我?难道殿下现在还要说是来丹徒军营巡视的么?” “神女灯”的用途其实并非用来照明,尤其只点 了窗边的一盏,根本无法照亮灯具之外的境况,瀛姝欲窥司空月狐的神色只能借助她手里的风灯,而这盏灯不仅照着他的脸,也照着她的脸,司空月狐看见的是两张脸,铜像的和瀛姝的,两双眼睛里,似乎流露的都是奚落的意味,他突然觉得还挺有趣的。 “我之前来过瑶华宫。”答非所问。 司空月狐绕过瀛姝,站在“神女灯”前,把铜像盯着看了好一阵:“其实江颢根本不记得农家女的容貌,这些灯盏的形容是按耿王后仿照的,耿王后是江颢的嫔妃,死后才被追封为后,她死于郁症,且死前,江颢从未见她露出过笑容,耿王后心高气傲,极其篾视江颢昏庸无能,无奈当时只能委身于君王,入东吴宫仅仅半载,就因郁症而终。” 又是一个不得自由的女子。 “江颢曾因百名画工难以绘出耿王后的风采,尽数处死,后来还是他的发妻绘出了现被高阳馆珍藏的《神女图》,江颢以此图为设像造成了共九组灯具,命名为‘神女赴梦灯’,设于梦归楼,他死前念念不忘的两个女子,其实都是他求而不得的。” 司空月狐转过身来:“东吴的世族要求留下瑶华宫,其实不是为了悼念江颢,是因江颢死后,他的发妻张王后曾经迁居瑶华宫,张王后出身吴郡张,也就是现在的江东张氏,她具有悲天悯人的情怀,无奈却难以谏阻江颢的种种暴 行,东吴国灭,她孀居于此,险为海寇凌辱,多得宫人宦官拼死相护幸免于劫难,待海寇之乱平定后,她上书恳求赦放宫女归家,并求得她的父兄好生安置那些宫女,宫女们十分感激她的恩德,当然,当时不少士人也对张王后的德品十分敬崇。 张王后病故于瑶华宫,那时,丹徒城池刚刚落成,江颢此人昏庸暴戾,东吴政权亡于他执政时也是气数已尽,只是现在已经鲜有人知了,当时江颢之所以得继王位,正因他娶了个出身权阀的贤妻。” “心宿君是要将东吴国灭怪罪于张王后身上么?”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司空月狐微微一笑:“关于这段史故你并不知晓,自请来瑶华宫当然不是因为对这座行宫及其背后的史故心存好奇,你是为了追察建康宫的‘恶鬼’案而来,而且你怀疑吕安就是凶手!” 瀛姝不由退后一步,努力镇定心情。 “而且你肯定不会告诉五弟你真正的目的,你想自己追察,你知道这件事存在莫测的风险。” “殿下怎会如此笃定?” “不难猜到啊。”司空月狐伸手,从瀛姝手中“抢得”风灯,将把柄插入“神女灯”轻扣的指掌中,才又抬起眼睑:“掌娴遇害一案,尸身被焚,这和之前不同,凶手有意让命案在当晚就被发现,而当晚发生了什么呢?因此皇后必然有嫌疑,不过皇后当然不可能亲自行凶, 吕安曾是太子兄的近侍,他具备行凶的时间和条件,且在那之后,就自请调来瑶华宫。 这件事案既然关涉到皇后和太子兄,且依你的头脑,肯定不会忽略这些疑点,但你却并没有急着追察吕安这条线索,直到等到这回稽问的时机,你肯定是担心连累五弟,虽然父皇让五弟与你同行,你也必然不会让他牵涉到这件事案中来。” “殿下追来,是想阻止我?” “我为何要阻止你?” “因为你知道,如果我能证实吕安确系恶鬼,那么太子殿下至少有包庇之罪!” “就算你查明了罪凿,也很清楚,这件案子最终也仅是将吕安这个直接行凶人处死。” 瀛姝到底还是避开了司空月狐眼睛。 她的计划已经被这人洞悉了,狡辩其实毫无必要,一时之间她也想不通司空月狐有什么目的,突然而来的危迫让她再次产生束手无策的恐惧感,司空月狐就算不是重生人,也是个强大的对手。 “你行事尚算稳妥,我并不担心你会惹出乱子来,不过你历事不多,而且未免还存在着关心则乱的隐患……我看了你写的心得,关于兵法你粗略是看懂的,不过也仅限表皮,始终还是存在心浮气躁急于求成的隐患。 我刚才说了我曾经来过瑶华宫,我可以举荐一个人给你派用,她是个可信的人,而且直接听令于我,就算被吕安察觉,一时半会儿也疑心不到你身上。这 人就是瑶华宫的女执之一,不是何氏。” 司空月狐竟然是为了举荐? 瀛姝尚还在盘算,司空月狐却已经打算走人了,走得头也不回,瀛姝回过头来的时候人都走得不见影了,她赶紧取下风灯,快步追下去,司空月狐却站在下层的楼梯口。 “殿下明知道我打算对太子不利,为何还要帮我?” “我说过了,这件事就算和太子无关。”司空月狐轻描淡写:“曾经的张王后尚且不愿更多无辜的匠人殒命,自己承担了风险绘出耿王后的画像,这样的怜悯之心江颢没有,因此身死国灭,司空皇族如果再多几个这样的昏庸暴戾之人,大豫之治不同样气数已尽?” “你就不担心太子对你生疑?” “你在担心我?” 瀛姝还站在阶梯上,不能后退,她只能将手里的风灯下垂,使自己的神情陷于阴暗中。 “于我而言,最险的不是权场,而是真正的疆场,于我而言,端止是我的袍泽,他之手足,一如我之手足,更何况你不仅是端止的手足,从你的种种作为来看,虽立足于权场,视线却在疆场。” 步伐声远去,风声似有还无,瀛姝站在梦归楼的木梯上,急促的心跳在黑暗里渐渐平缓下来,她一手扶栏,一手持灯,看着裙摆之前的那盏光影,耳边隐隐响起隔着生死的声音。 “你有把握么?”是她的声音。 “必胜。”他的声音。 “你说过疆场之上,从 无必胜之局。”她的声音。 “这回是例外,若非必胜之局,我不会只把你留在京中。”他的声音。 这一句话,似乎是他最暧昧的话,夕阳之下他还伫留得颇久,似乎等着她安心下来,他才能转身离开,他说的是疆场上必胜,他胜了,而她在权场上,成为了输家。 也许她唯一能信的是,他不会让这个国家命绝,司空皇族的统治会延续下去,那些弱小的子民在乱世之中暂且还能得以安身,虽然他从没有承诺。 闻机飞过来,张开羽翅,在瀛姝的发髻上轻轻一扑,而后就站在了她的肩膀上。 寂静的夜里,再次传来苍凉的骨笛声,更恍惚,更悠远,声韵如造成了个谜团,吸引着她走进去,又警告着她当驻足。 灯影开始了移动,从梦归楼上,到梦归楼下,从明月苑中,到明月苑外。 第295章 行宫无上殿,宦官成“大王” 瑶华宫的人事,一直是由宦官管控,这是因为宦官并不是因为没有通过考核或者过错受罚才调动来此,职级要比宫女更高,而在瑶华宫的宦官之中,目前职级最高的就是吕安,他在此处,行事就不像在建康宫时那样低调了,可也不存张狂,这些事瀛姝都是听香芸讲的。 只隔了一宿,香芸的态度完全变了样,第二日是她主动来明鉴阁,不为和泗水闲谈,而是直接找到瀛姝表达了想要出力的愿望,说话没绕弯,她希望若有机会能够调回建康宫,哪怕是负责最粗重的事务。 “昨晚我已经听泗水说过了,是女监提谏年满二十五岁的宫女均可求赦,我们日后都有了指望获得放赦归家和父母团聚。” 香芸眼巴巴地望着瀛姝,她仍在担心事情不像泗水说的那样容易,或许有资格求赦的宫女还有别的限制条件,又或者不是每个求赦的宫女都会获得放赦的恩典,香芸一晚上都没有睡好,才最终下定了决心。 “如果自愿归家,年满二十五岁均可获得放赦,不过必须遵守宫规和法统,不得犯下罪行被罚黜为罪奴。” “我也不瞒着女监了,我有个阿姐也是经小选入宫为宫女,按法令规定我不必再应选,可因为家境贫寒,当时父亲寻了他人借贷,债主不愿送他家的女儿应选,因此要求父亲要么立时还债,要么就答应让我顶替他家女儿入宫,家父实 在无力立即偿还债务,逼不得已只好送我应选。 原本家父以为我入宫后,和阿姐相互间还能有所照应,谁知阿姐竟然已经殒命,我当时实在觉得惊惶,生怕落得跟阿姐同样的结果,听说如果太过笨拙不能通过考评就会被发落到行宫,可当时我听一些宫女说,调至行宫反而不至于冲撞宫里的贵人,只要懂得些眉眼高低,不要开罪内臣、女执,虽说吃穿用度比不上建康宫里,更无望晋升获得赏赐,日子过得清苦些,总不至于如履薄冰,日日担心莫名其妙没了性命,我就动了意。 我并不是真的笨拙不堪,不知还有没有机会调回建康宫去。” 瀛姝笑着说:“其实你便是继续留在瑶华宫,待过了几载,达到了放赦的条件,一样可以获赦。” “我原本以为此生都只能在宫廷服役,再无希望和家人父母团聚了,有时候也嘲笑自己当年不知道为何那样贪生,其实这样活着还不如早早投胎转世,也许上苍垂怜,我仍然有那运数再成为父母的女儿,昨日听泗水说了,我像一个被关押在牢狱里的死囚终于盼来了获得宽赦的曙光,心里头有了希望,就更害怕再生变数白高兴一场。 瑶华宫离建康宫这样远,又还得等上十一载我才能求赦,且泗水还说了,她能助我和家人通音讯,可我若留在这里,不还得劳烦泗水将我家人的音讯再使人送来行宫,我 实在不愿只在行宫等着了,我甚至都不知道家人还是否安好,若能早一天得到他们的音讯,经多少苦累我都不怕。” 这番话把凌尚宫都说得眼眶泛红,叹息道:“我家中虽然是那样的情形,却也能体谅像泗水、香芸她们挂念着父母亲人的心情,只是当初你是没有通过职级试,按宫里规定,是不能调动回去的……” “倒也不是没有办法。”瀛姝笑着说:“有一种殊例,如果上殿择中了行宫的宫女,是可以申请调用的。” 泗水重重击了下掌:“等回去我就求殿君,这回宫中要放赦不少宫女,神元殿必定也会有空缺,我可为香芸担保,就算她这些年没经内人训教,有我教她呢,必然误不了事,殿君会答应的。” “我在行宫也呆了这些年,多少知道些这里的人事,这回尚宫和泗水负责稽问,我争取能够献力,我也没别的好报答你们,我可用自己的性命发誓,要是殿君不嫌我粗笨,愿意给我这个机会,我必对殿君忠心耿耿。” 凌尚宫笑着说:“殿君是极宽仁的,神元殿里的差使也极简单,说来斟茶倒水跑腿的事儿又哪需要专门的调教呢,只要牢记着规条就可以了。” 瀛姝趁凌尚宫和泗水整理名册等资料以备稽问之事时,把香芸喊到了行廊里:“你日后是定了要求赦的,调动去神元殿最稳妥轻省,需要防范的事儿日后泗水会跟你讲 ,我就不多事了,倒是有件事我需要你帮手,我举荐了吕内臣任小选令,却也拿不准举荐得对不对,他在行宫的几个月,行事可还妥当?” “吕内臣没来行宫前,是潘内臣执管着此间的人事,潘内臣颇有些颐指气使,仗着他职级高,就令宫女们贴身侍奉,但凡能取悦他的宫女不但餐餐都能分得大鱼大肉,也不用再干别的差使,因为有潘内臣撑腰,对别的宫女也是趾高气扬,吕内臣来了后,职级比潘内臣更高,潘内臣就巴结着他,事事都顺从。 吕内臣过问行宫的人事,发觉分配不均,于是重新分配了事务,如此倒使我们得以减轻了负担,份例也没有再被扣减,我们都知道吕内臣曾经是太子殿下的近侍,在这里是待不长久的,起初对他是极敬畏的,不过我发现吕内臣倒挺和气,跟宫女们说话都是温言细语的,渐渐宫女们都不畏惧他了。 只是……有件事,我不知当不当说。” 瀛姝见香芸突然脸颊泛红,想了一想,笑着说:“宫里的内臣、寺人跟宫女有些私交这种事儿,连陛下都是清楚的,并不会因此就怪罪责处。” 瀛姝说的,其实就是宦官和宫女结为“对食”的事情,这种事古来有之,禁或不禁取决于君帝的态度,许多时候都是不禁的,甚至不少宦官将宫女明媒正娶的先例。 “吕内臣跟何女执极为亲近,但也许并不是那样的 关系,只是宫女间有些传言,似乎这些传言还是源于何女执之口。” “瑶华宫除了何女执外,可还有别的女执?” “还有位申女执,申女执从前倒是颇得潘内臣的赏识。” 这位申女执,必定就是司空月狐昨晚提到的人了,瑶华宫里只有两个女执是瀛姝本就知晓的事,但她没想到申女执居然跟听着人品颇为低劣的潘内臣交结,又问:“申女执是否也很跋扈?” “申女执比何女执严厉,她是三月才调来的行宫,听说跟潘内臣在建康宫时就有交情。” 瀛姝心中一动,却还不及往深里思忖,就见吕安打头,带着两个身着大袖交领青衫,腰系银绣云纹帛带的宫女自正门而入,其中一个她昨晚就见过了,另一个应当便是申女执,果然就听香芸说:“靠左那位就是申女执。” 她描着细叶眉,眼尾微挑,鼻梁高长,面颊轮廊颇显硬朗,这使她看上去就显得几分严厉,应是双十年华,行走时的仪态跟宫中的规范有如严丝合缝,不似得何女执那样,故意使腰间的裙佩流苏晃晃悠悠,她应当感觉到了正被审视,可目光仍然低垂着,便是随着吕安行礼后,也没有趁机窥望正审视着她的中女史。 稽问之前,先得确定名册和实际是否相符,又是不其然在册的人数与实际人数存在差异,相比起申女执来,何女执毕竟一直就在瑶华宫,她先接过名册逐一 看阅,就指出其中的几位来:“这几人都是已经病亡的,想是名籍司没有补录,不过行宫里都有备档,现在是由吕内臣保存。” 吕安也已经带来了备档,在何女执的帮助下,一一查找出来,瀛姝也凑过去看阅,见这几个宫女都是在建兴九年至建兴十一年间病亡,虽说名籍司应当补录,不过名籍司毕竟设于建康宫,此时也无法追究负责人的疏失,她便略过不问了。 经核对,减去病亡的这几位,名册和实际在人数上是相符合了。 接下来就是核对年满二十五岁以上的宫人人数,这也是相符的。 凌尚宫一时还没有决定择选哪个女执承担协助接下来获赦宫女的安置事务,她得亲自见见那些达到条件求赦的宫女,确定她们是否求赦,这样的事瀛姝没有必要参与,便跟子凌说:“我是来帮你掌眼的,只管掌眼的事,就发别和那个女执接触,看看谁更细致稳妥,毕竟有的宫女多年来都没曾和家人通过音讯了,若是求赦,还能确定她们是否有家可归,再有就是愿意婚配军士的宫女,后期需要落实的事务还多,务必要找个细致稳妥的人处办才更有利于此项仁令。” “掌眼的事可得麻烦女监了,殿君也是千叮万嘱,说落实安置才是重中之重,可瑶华宫毕竟在丹徒,很多细处殿君都无法亲自处办,又别说我了,就连殿君都说在识人上还有所欠缺 ,总之多亏有女监帮助掌眼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我还得问你借个人呢,就是香芸,横竖我现在已经视她为神元殿的宫女了。” “女监是觉得她也有识人的眼光?” “她当年小小年纪,就能打问清楚阿姐已经遭遇不幸,而且当即立断用什么方式自保,本就是有胆识的,且我今日也问了她一些事,原来哪怕是在瑶华宫,其实也会有是非争拼,她在这里几年,硬是没搅进是非之中,虽然没有欺压过他人,自己也没受到他人的欺压,日子过得很算顺意,这靠的就是她自己有颗机智的头脑,细致的心思,还有敏觉的眼光。” “这样说来,我就能更放心大胆向殿君举荐了。” “尚宫也是热心人,抢着替泗水承担责任。” “欸,我已经决定了一直侍奉殿君,泗水却是早晚要求赦,不管是归家还是婚配军士,不会终身留在宫廷里,本就是该是我的责任,哪好意思让她承担。” 瀛姝没打算告诉子凌,她还运筹着让神元殿君都能脱身宫廷呢,前生时轩殿君就是在宫廷里耗尽了心力,终患郁症,她无法改变陛下的主张,神元殿君的姻缘着落不在司空皇族,且也不值得成为皇位争夺战中的棋子被摆弄利用,她想成全殿君的愿望,那就是让轩氏一族的辉煌真正得以延续。 她有一个极其大胆的设想,在日后促成殿君成为史上首位被正式封爵的女 子,且能够使神宗一族的爵位得以传承,那么殿君势必是要“招赘”的,宫里不可能有个“赘婿”,如果她的设想能够实现,殿君自然会在宫外立府,到时子凌即便不想归家,也必需求赦了,或许子凌还能嫁个如意郎君呢,机缘之事,这时可说不准。 这天下昼,瀛姝再去了一次梦归楼。 夜间的梦归楼多少有些阴森的气氛,没想到白昼时这种气氛也没有消散多少,瀛姝是真不喜欢这座宫殿的原主,真是浪费了那些能工巧匠的高超手艺,她先问香芸:“你们平日可都爱在这座楼阁上聚会?” “因行宫里,就只有这里能望见宫外的情景,不过我虽然常来这里清扫,其实是最不爱登高望远的。” 望得再远,也望不见父母家人,她想求的从来不是自由。 “这里的陈设太诡异了,九组灯具共十八尊铜人,都放置在顶层……你们就没想过挪换一下?” “这……原本的摆设我们是不敢擅移的。” “也是。”瀛姝言归正题:“潘内臣现在是不在行宫了吧?” “吕内臣调来不久,潘内臣就调动回宫了,走前还对吕内臣千恩万谢的。” “他过去在这里,应当也做过贪赃之事吧?我知道行宫的用度其实都是由内臣就近在丹徒城中采办,花耗的钱帛是由钦券商直接向宫里的采办司支领。” “的确是有贪赃,不过具体贪赃的数额……应当只有潘内臣 自己心知肚明。” 香芸忽然挺直了膝盖,轻声道:“女监恕罪,其实小人早就察觉潘内臣甚至会将行宫里的器物私下盗卖,不过……” “你为自保,当然不敢检举,可有别的宫女检举过潘内臣的罪行?” “自然都不敢声张。” “其实行宫里的器物,但凡算得上珍贵的早就已经被收藏在内库了,留下的这些虽然也算值钱,可没有更加重要的价值,潘内臣也不敢盗卖太多在册的器物,多半是难免损耗的,他才会在账册上造假,这种小损,陛下也明白追究无益,连对主谋都睁眼闭眼放过了,更不会追究瞒报的宫女。” 别说行宫了,哪怕是在建康宫,也一样有胆大包天的宦官暗中贪赃盗卖,仅就这样的罪行严加追责,其实会牵连更多无辜的宫人,因此宫中上殿一直是抓大放小,水至清则无鱼,小贪不比大恶。 “今年瑶华宫里没有发生过宫女病亡之事么?”瀛姝更关心的是有没有人行大恶。 第296章 再添一个得力助手 “今年的确没有宫女殒亡,倒是有个内侍过世,他已经年过五旬了,缠绵病塌都有三年之久。” 因为这回前来是问稽问宫女求赦的事,凌尚宫就没有调查宦官的名册,瀛姝是为找出建康宫里的“恶鬼”,她怀疑的人也仅有吕安,那些在掌娴遇害之前就已经调来瑶华宫的宦官根本就没有嫌疑,包括潘内臣,因此瀛姝也没有再过多询问有关宦官的人事。 她又见了何女执。 应当说是何女执主动来见的她,并不是空着手来的,提着个双叠食盒,乌漆底色,红漆描出灵动的花叶,手柄连接出嵌着宝相花款的鎏金钮,装满了糕点和鲜果,何女执嘴角长着粒笑痣,使她看上去总带着三分笑意,又确实含着笑,就更添悦色了。 “行宫里也是从外头征召的疱厨,但这些糕点却是我亲手备下的,我过去是分配在尚食局,本是通过了内事试,当值时因为一时疏失,没能妥善保管好食材,当时的掌执是极严厉的人,就以‘不勤’之名将我贬遣来了行宫,不过我的手艺并非‘不精’,女监莫嫌弃。” 瀛姝尝了一片云片糕,味道确实不错。 “香芸来行宫已经满五年了吧,这里的人事她确也熟知,女监问她,是真问对人了。”何女执又将一把银餐叉递给了香芸,那笑痣颤颤的:“不过你往日里太安静,跟谁都不亲近,只晓得闷不吭声地值务,又确是能 干的,把偌大的明月苑整理得干干净净。快也尝尝糕点吧,今后在行宫里,我会多关照你的。” 瀛姝笑着道:“我却不是为了稽问之事才寻香芸,这回宫里要放赦不少宫女回家,各殿阁都有空缺,我没来之前,就听泗水说过香芸了,她们两个是一块儿入宫,一块儿受训,泗水来问过了香芸,香芸也愿意调去宫里侍奉神元殿君,我刚才正叮嘱她一些需要留心的规条呢。” “这样说,我竟还没那机缘关照香芸了?”何女执叹了声极好听的气:“我是没那运数调回宫去侍奉上殿贵人了,不过在行宫,也有在行宫的好处,这里的事务毕竟简单,也不用时时提心吊胆犯过受罚,不过我倒也听说了,殿君是极宽厚的性情,香芸可真是有福气。” 香芸是真不会应酬之道,接了餐叉,犹犹豫豫也吃了一片糕点,不知如何回应何女执那是不是羡慕的话,只好夸赞着她的手艺。 何女执也就此把香芸撇开了:“我听吕内臣说了,是女监举荐他担任小选使,这回调动,是不会再回行宫了,自从吕内臣来这里,承蒙他的关照,日子比过去更加顺意了,我也无以为报,就想着许能助着凌尚宫和女监把放赦之事办得稳稳妥妥,我毕竟比阿申在这里的日子更长些,跟宫女们也更熟络。” 是来毛遂自荐的。 瀛姝笑着点了点头,又问:“女执可知申女执何故 被贬遣来的行宫?” “阿申来的时候,这里大小的事还是潘内臣管执,我厌他趾高气昂,虽也不敢狠得罪他,却是当避则避,潘内臣定然知道阿申被贬遣来这里的缘故,但他未尝提起过,因此我也不知究里,只晓得阿申从前是在功计司,品级已是女执了。” 功计司主要的职责是支度衣饰、锦帛等事,算是极为重要的司署了,职责既重,要遵守的规条往往就更严格,若触犯规条,惩罚也会更重,申女执只是被贬遣来瑶华宫,而且还保留了职级,应当不是犯了什么大罪过。 还真有可能是被司空月狐故意安排来的瑶华宫,但司空月狐为何要把她安插在瑶华宫? 瀛姝也终于正式和申女执碰面了。 她还知道司空月狐今日朝日便从瑶华宫动身,的确是去丹徒军营巡检了,而三皇子不知从什么渠道打听到了潘内臣的贪赃罪行,趁机把吕安也训斥了一番,质疑他有包庇之罪,南次出面替吕安圆场,这会儿子应该正和三皇子打嘴仗呢,这件小事瀛姝不理会,她把申女执约来了梦归楼,闻机就站在楼下的树梢上,若是有人“闯入”,会立即飞上来,这样瀛姝就不用担心她和申女执的对话会被偷听了。 “四殿下已经嘱令了婢侍听从女监的差遣。”申女执倒也干脆,主动说明了她的身份。 “女执来瑶华宫,也是因为四殿下的授意吧?”瀛姝问。 “婢侍被贬遣至行宫,其实是因淑媛的恩点。” 这倒是个大大出乎了瀛姝意料的回答。 申女执也没有隐瞒内情:“婢侍本是在功计司任职,因查出功宝司掌执竟犯瞒窃之罪,将其检举,谁知功宝司掌执竟是听令于皇后,她反诬婢侍谤告,婢侍百口莫辩,眼看就要被冤枉罚充罪奴,是淑媛使计,只是让婢侍担当了错查之过,婢侍才得以保住职级,仅仅只是被贬遣来瑶华宫。” 瀛姝:…… 皇后可真是,居然授意功宝司瞒窃珍宝,她是将功宝司的珍宝私吞了么?皇后可是后宫之主,竟然为了钱财,干出了监守自盗的事,可真是滑稽。 “女监可有法子,帮一帮潘内臣,请求三殿下暂时莫将潘内臣问罪?”申女执又说。 “你和潘内臣真有私交?” “婢侍和潘内臣并无私交,只是因为籍居地都在始安,因乡情之故,还算相熟,婢侍之所以有所请求,是因潘内臣涉及婢侍正暗中查证之事,婢侍担心如果三殿下不依不饶,会打草惊蛇。”申女执压低了声:“自从吕内臣调来瑶华宫,四殿下就授意婢侍暗查吕内臣可与‘恶鬼案’有关,四殿下怀疑吕内臣自请调来行宫,正是为了逃避究查。” 司空月狐既然能洞悉她举荐吕安任小选使的真正目的,倒是不难想到吕安的可疑之处,毕竟掌娴遇害,引出的正是徐氏有孕,而徐氏其实是假孕,当时 诸多选女入宫,张氏、贺氏包括她在内都有望晋升嫔位,而无论是谁晋升嫔位,对皇后、太子均为不利,虽然说用恶鬼虐杀宫女引出徐氏有孕的计策简直丧心病狂,可回想那日的情形……恶鬼命发,“有孕”的徐氏受到惊吓,陛下留在显阳殿安抚徐氏,因此才挫败了张氏女的计策,致使张氏女一直未得宠幸。 江东张提前从储争中败退出局,事轨和前生发生了改移。 哪怕司空月狐并非重生人,但以他的敏觉,怀疑司空北辰才是主谋元凶并不为奇,司空北辰当然不会亲自动手杀人,那杀人者,当被她限定为宦官,司空北辰的心腹吕安就成为了最大的嫌犯。 “那你查出了什么?”瀛姝问申女执。 申女执既说出了打草惊蛇的话,应当有所收获了。 “名册和实际人数虽然一致,但其实在三个月前,从离宫调来了一个宫女,这一调动并没显示在名册上。” 瀛姝听明白了,也就是说名册理应比实际人数多出一人! “还有一个宫女亡逝未报,也未被何女执提起?”瀛姝紧紧蹙着眉头。 “那宫女并非亡逝,而是被离奇调动,或许用失踪二字更加适当。”申女执沉声道:“失踪的宫女名为丹施,跟三个月前调来的宫女一样都未至二十五岁,因此这回不会经过稽问,何女执不提,女监和凌尚宫都不会察觉。” “你怎么说她是离奇调动?”瀛姝 问。 “丹施本是专供潘内臣差遣,潘内臣在职期间,身边有不少这样的宫女,她们只负责照料潘内臣的起居,取悦于他,而不必承担别的值务,后来吕内臣来后,不久潘内臣就调动回宫,丹施才被分配了值务,负责退膳间的清理。行宫的退膳间不似宫中那样重要,丹施及另两个宫女其实就是负责清洗碗碟餐具,她们也不能再独享值舍,三人共住一间值舍。 某一日,跟丹施同住的宫女发觉丹施竟然失踪,上报予我及何女执,何女执却说丹施被紧急调职,已经不在瑶华宫,我对此表示质疑,何女执才私下告诉我,说是潘内臣难舍丹施,因此才想办法将丹施从瑶华宫调走,让我莫多问。 我只好私下调察,后来从另一个宫女口中问得,她晚间起夜,看见丹施鬼鬼祟祟提着风灯拐过行廊,应是往明月苑这头来了,而她是最后一个见过丹施的人,次日清晨吕内臣出宫采办,如果吕内臣真是凶手,完全可以将丹施的尸体运出宫去,又或者,丹施的尸体还在瑶华宫里。” “你觉得何女执是帮凶?”瀛姝问。 申女执有些犹豫,思忖一阵,摇了摇头:“据婢侍观察,吕内臣是有心笼络何女执,何女执也的确不甘于久被冷落于行宫,她应是企图借助吕内臣攀附太子殿下,争取有朝一日再调回宫去,但若说为了这样的目的竟然害杀性命……当初 丹施等等宫女仗着潘内臣撑腰欺压他人,何女执还曾为受欺的宫女仗义执言,她心地其实不恶。 丹施被安排去退膳间,是何女执对她的惩诫,不过也并没有故意为难丹施,婢侍以为,何女执恐怕真以为潘内臣看中了丹施为对食,而央求吕内臣相助,吕内臣才想办法将丹施安排在宫外,且就连婢侍也实在查不出证凿,确定吕内臣已将丹施杀害。” 宦官把宫女“偷运”出宫,居然养在宫外作为自己的对食,这听上去让人难以置信,不过也的确存在这样的可能,毕竟这里不是大内,只是远在丹徒的行宫,还是东吴的亡国之君兴建的旧宫苑,当今天子对江颢本就不屑,因此从来没有光临这座行宫的兴致,贬遣来这里的宫女哪怕是病亡了,很有可能都不会被内事司补录,过去也从没有人稽查过行宫的人事。 潘内臣虽然现在还没有那么大的特权享受在宫外置宅而居的福利,但要是被司空北辰这个太子收用,日后还是有望飞黄腾达的,因此何女执会以为,就连太子都不在意潘内臣把行宫的宫女作为自己的对食“偷运”出去安置,她帮着遮掩,自然也不会受到追究,之所以还有遮掩的必要,也是因为太子毕竟还没有登位,很多事不能明着做。 “我明白你在担心什么了。”瀛姝冲申女执颔首:“你认为吕内臣就算是建康宫里的恶鬼,既然 选择了来瑶华宫逃避察究,就不敢在瑶华宫里犯事,因此确有可能是为了助太子笼络潘内臣,才答应把丹施偷调出宫,如果三殿下因为查处潘内臣贪赃之罪,结果牵连出丹施的事案,吕内臣就更会心生惶恐,他因此有了提防,你就越难查明他的罪实,有负四殿下的嘱令是否?” “婢侍更担心的是丹施已经遇害,可吕内臣会顺势将罪行推给潘内臣承当,婢侍虽乃卑贱之人,可实在痛恨那个丧心病狂虐杀宫女的恶鬼,不甘凶手就此逍遥法外。” “看来其实你还是认定了丹施已经遇害。” “婢侍思来想去,如果潘内臣真的想与丹施结为对食,太子殿下为了笼络他为己用,自然会成全他的想法,可太子要促成此事,易如反掌,何不直接将丹施光明正大调动回宫,哪怕是安置在紫微宫,也要比这种鬼祟的方式稳妥得多。” “很有道理。”瀛姝对申女执的见解予以了肯定:“哪怕年满二十五岁的宫女可求赦自嫁是近期的恩旨,但凭太子殿下的身份,为一个宫女、宦官特例请得恩典并不算荒唐之事,非但不会引起诽议,甚至还能博得个宽仁恤下的善名,反而是行为这等鬼祟违律的事体,承担的风险更大。 且潘内臣又不是陛下的近侍,甚至不入中常侍的眼,太子根本没有笼络他的必要,吕内臣先是故意造成了何女执的错觉,以为他对潘 内臣极其看重,而后才方便用那套说辞说服何女执替他遮掩,至于丹施……她应当也是个飞扬跋扈的性情,嘴下不肯饶人的厉害角色吧。” “在潘内臣的众多近侍中,丹施的确是最显眼的一个,她虽然职级低微,可从前却好行女执之权,宫女们但凡有半点疏失,她都会喝斥处罚,哪怕吕内臣调来瑶华宫后,丹施已经失了凭靠,不过仍然常常与人争执。” 这就符合那些遇害宫女的特性了。 “吕内臣很快就要离开瑶华宫了,你也不必再急着追查此事,尤其记得莫再试探何女执,我跟你想法不同,三殿下要追究潘内臣的罪行正合我意,至少我们可以确定潘内臣究竟知否丹施的下落。” 瀛姝很笃定,三皇子不会打草惊蛇,倒是潘内臣获罪之后,何女执多少会心慌意乱,到时且看吕安会如何应对吧。 第297章 恶鬼显形 三皇子两眼圆瞪。 五殿下无可奈何。 他真是累死了,咕噜噜了喝了一大碗茶汤,才觉得嗓子里没那样躁得慌,继续尝试说服三皇子:“潘持现又不在瑶华宫,三兄非要追查伪账的事,也无法盘问他,行宫的人事不像大内一样的章程,过去潘持一手管控着大小事宜,别说底下的宫女了,就连其余的宦官也说不清楚潘持有没有在账目上作假,那些器物究竟是损毁了呢,还是被他盗卖了,这件事只能待回宫后,禀明了父皇,才能追根究底。 吕安调来瑶华宫也就才半载,又没有发现潘持在账目上的名堂,就更不该当包庇的罪行了,三兄欲对他动刑逼问不合法理,因此我才说这件事需得报请父皇裁夺。” “吕安要不是太子兄的近侍,五弟也会为了他区区一个内臣跟我争论不休么?” “三兄是在质疑我包庇太子兄?” “明明是五弟在血口喷人!” 南次:??? 这回丹徒之行,他差点就对司空木蛟刮目相看了,事实证明司空木蛟还是司空木蛟,无论什么事,最终都还是要落实在权位争夺这个基点上。 “中女史举荐吕安任小选使,我本就有异议,诚然,小选使过去的确有时会由宦官任职,但负责此事的宦官个个都是历练老成之人,吕安无论是职级还是资历都明显不足,他除了曾是太子近侍此条之外,我实在是想不通究竟还有什么优长, 足够担当此等重任。” 瀛姝来时,正好听见三皇子这话,她也没有让步的打算,反问道:“那么试问三殿下,过去那些历练老成的小选使,甚至包括了负责小选的朝廷官员,他们有没有纠察过选户威胁他人之女顶替应选的罪行,有没有督促地方官衙切实发放给选户补恤?” 三皇子哑口无言。 瀛姝微提着裙摆,款款入内,坐于枰上,接过南次盛出的一盏茶汤,悠悠喝了一口:“我举荐吕内臣任小选使,的确是因太子殿下的缘故,吕内臣的资历虽有不足,不过我确信太子殿下必然明晓陛下调整小选令制的苦心,其实小选使并不在于身具多大的才能,关键是必须忠恳细致,有太子殿下督促,吕内臣势必会兢兢业业。” “中女史可知道潘持的罪行?”三皇子败一小局,但仍然不服输。 “略有耳闻。” “难道中女史也觉得应当放纵包庇?” “陛下并未授予我查办内臣贪赃枉法的职权,是以关于潘内臣的行为,我只能回宫禀明陛下处断。” 南次没好气地瞪着三皇子:“我方才也是这样说的,不过怎么也说不服三兄。” 瀛姝笑了:“我虽没有职权,但殿下贵为皇子,知闻潘内臣有贪赃之嫌,自然可以查究,虽然嫌犯现在不在瑶华宫,不过其贪赃之行却是在瑶华宫犯下的,既然已经有人向殿下举劾,殿下当然可以询问人证,以及核实举 劾。” 这话把两个皇子都说得怔住了。 三皇子比南次还难以置信:“中女史真的认为我应当查究?” “我猜,潘内臣虽然伪造了账目,不过他虚报用度之罪不难察实,瑶华宫的物资是在钦券商处采办,钦券商处自然也会有账目,潘内臣若真作了假账,两本账目就有不符之处。再有盗卖器具之罪,那些器具也必然是在丹徒城卖出,瑶华宫的器具可都有宫造的款鉴的,正当的商家必不敢收赃,潘内臣势必是寻的黑贩交易,虽然不易查寻,但也不是全无办法,城中的地痞闲汉,或许就有知晓门道的。” 南次不由也打开了思路:“宦官敛财,却无处存放钱帛,多半都会用来购换田宅,那就需要通过官牙买办,若是别人当然无权调阅官牙的薄录,三兄若是出面,官牙自然无胆拒绝,其实如果能找到潘持有不明来路的资产,就能坐实他的罪行了。” 宦官达到一定的职级就能享有置居置产的特权,潘持现在还没达到那样的职级,不过他当然会为了享有特权而奋斗,当调来瑶华宫后他就有了敛财的门道,于是就会提前先置田宅,甚至豢养私奴,使购置的这些良田产出稻谷,不断创造财利,瀛姝不是没办法查实潘持的贪赃之罪,她只是觉得没有必要,潘持行的都是小恶,不能说是个好人,却还远远达不到残暴的程度,相比起多少仗势欺民 的贵族来,潘持盗卖的是皇族的私产,也损害不到皇族的根基,不过现在三皇子要追究潘持的罪行,做为皇子他当然具备这样的资格。 瀛姝化解了两个皇子的争执,眼看着兄弟二人竟齐心协力于察实潘持的罪行了,她便没有在这里多留,刚回到明鉴阁,还没有转过南面的行廊,就听何女执的声气儿,这次何女执可没有提食盒,一手提着裙摆,随着她的步伐,裙佩的流苏一阵乱响。 “女监可曾劝阻了三殿下莫再追究潘内臣贪赃之罪?” “我为何要劝阻?”瀛姝微扬着眉头,显得格外诧异。 “欸!我听闻五殿下因为这事和三殿下起了争执,还以为……女监会助着五殿下。” “我可没这么大的能耐。”瀛姝眯了眼:“我看女执这样心急,是极为担心潘内臣会被问罪啊,可上昼才听女执说,分明厌憎潘内臣为人太过嚣张跋扈。” “我这是在担心不仅仅潘内臣会被问罪,连我与阿申都会受到牵连,三殿下不是指明了,还要追究吕内臣的包庇之责么?” “女执大可不必担心。”瀛姝微笑:“自从吕内臣到任,潘内臣可再不敢为贪赃之事了,且两位女执的职级远不如内臣,更论不上包庇了,女执既来了,就和我去见凌尚宫吧,我今日也问了问申女执,她的确不及女执更知瑶华宫的人事。” 瀛姝的确决定将放赦的后续事宜交给何女执。 于才干而言,她当然更看好申女执,不过放赦后续事宜却并不需要大才干,再说弃申而用何,也能避免打草惊吕安,何女执毛遂自荐是出于遮掩丹施已经不在宫廷的目的,那她在处理放赦一事上反而不敢有任何疏失,只要认真负责,使众多求赦的宫女都能得到妥善的安排,就符合瀛姝的计划。 何女执的确不那么慌促了。 她甚至还表现出了十足的热忱,主动跟凌尚宫说起了有哪些宫女应当不愿求赦:“这两位,都已满了三十,且入宫时父母都已经亡故了,一个是受伯父照料,一个是受舅父抚养,在家时多少都受到了刻薄,反而是入宫后才能保证温饱。但她们只是不愿归家,又不知求请婚配是否能得安稳,毕竟年纪大了,还不知能不能生育,若是嫁人后没有子嗣,就怕再受嫌弃反而连安身之处都没有了。 我寻思着,或许有那些兵士妻室病亡但已有子女的,倒是更加可靠些,如果有这样的归宿,她们未必不动意,其实多数女子还是难忍在宫里凄孤终老的,都盼着有个可靠的归宿,关键就在可靠二字。” 凌尚宫赶紧在名册上注明,一边说:“殿君确实也考虑到了这些细则,就连官媒促婚,都有不得促保老夫少妻、少夫老妻的限制呢,婚缘还是年岁相当才算合适,若青壮不曾婚配的兵士,还是当娶更加适龄的宫人,这两位一个已 经三十有六,一个三十有八,的确存在子嗣艰难的忧患。” 瀛姝随手拿起了另一页名册,却都是未满二十五岁的宫女。 何女执赶紧把身体前倾,笑着说:“这些倒是正当龄的宫女,若没有入宫,其实都当婚嫁了,可惜如果未满二十五岁,婚配都是特例,宫里有这样多的宫女,能得特例者毕竟少数。” 瀛姝笑道:“是这样说,如果个个都经特例,宫里的空缺太多,小选就更要扩征了,如今可不是太平盛世,争乱多发,战祸不断,因此朝廷才会如此重视人口的繁衍,像刚才凌尚宫提到的官媒促婚那些限制,都是为了扩充人口所需,百姓家的儿郎、女儿适龄成婚,使子嗣传承得以保障,也是君国繁盛的基础。” 年后就需扩征至少三千宫女,这就是因为宫里不少宫女都会放赦归嫁,空缺多,才需要扩征,这样大的数额自然不能成为小选的固定规例。 那一张纸上,其实没有丹施的名字。 不过瀛姝还是找到了丹施的名字。 名册是从内事局直接调出,丹施之名当然没有被勾销,她是建兴二年入宫,说来也巧,正是恶鬼案首发的年度,她入宫已经十年,现年十八,她是建兴三年来的瑶华宫,也就是说,在经过一年训教后,她未能通过内事试。 名册上还有此人存在,并不代表此人还活在世上,不过如果是病亡,不仅何女执会告知,也必有 别的宫女知情,但她突然从瑶华宫消失,在宫女们看来,的确是因为迁调。 瀛姝还询问了香芸。 丹施在瑶华宫也算鼎鼎有名了,香芸对之当然也有深刻的印象,不过却并不怀疑迁调的说法,香芸甚至不知建康宫曾经发生了恶鬼案,说起丹施来,很平淡的口吻:“我刚来瑶华宫时,其实是和丹施住在同间值舍,那时潘内臣还没调来这里,丹施已经很好强了,我听她抱怨过她是因为生得貌美,招到了大宫女的妒嫉,故意害她没有通过内事试,后来她嫌我笨拙,就将我赶去了别的值舍。 她虽然好强,但人缘却是不错的,后来因为取悦了潘内臣,就让我们以‘娘子’相称,后来她被何女执教训,调去了退膳间,她也曾跟我们说过,她迟早会脱身这里,后来她果然如愿了。” “你真的信她被迁调回宫了?”瀛姝问。 “就算不是回宫,也应当在紫微宫吧,潘内臣的确很是看重她,甚至……潘内臣出外采办时,还让她相跟着陪行,潘内臣应也不忍她受劳苦。” “我听说三个月前,从离宫调来了一个宫女?”瀛姝又问。 “这事我还是听别的宫女提起才知道,都说是补丹施迁调后的空缺,离宫和瑶华宫应该也无差别吧?”香芸发问后,忙解释道:“新调来的宫女名唤丁棣,沉默寡言,又十分胆怯。” “离宫跟这里不同。”瀛姝笑道:“离 宫其实就是宁洛宫,位于京郊,陛下还是常往宁洛宫去的,宁洛宫的宫女会常有迁调,都是通过了内事试,被正常分配去的宫女,不能称为贬遣,反而离宫的宫女调动至这里,应当是受到了贬遣。” “那也难怪丁棣会对从前之事诲莫如深了。” 离宫还有一个用途,那就是当一朝君帝驾崩后,用作安置孀居的嫔妃,因为具有这种特殊的备用用途,故而离宫的人事一般是由储君管控,现在的储君是司空北辰,他没可能亲自处理离宫人事,但他有不少属官、内臣,也就是说从离宫调动一个宫女来瑶华殿,其实是无需报内事局备录的。 丹施走了,丁棣来了,瑶华宫的宫女总数就经得起稽查了。 如果不是司空月狐早早授意了申女执留意,暗查吕安的行为,这回稽查,瀛姝很可能忽视瑶华宫里,存在丹施这么个不知所踪的宫人。 丹施一定是遇害了,但她的尸体在哪里? 瀛姝觉得应该还在瑶华宫内,吕安如果在丹徒城中弃尸,必定会担心被人发现,除非掘地三尺,把尸体妥善掩埋,不过这又不符合丧心病狂的恶鬼,对受害人极尽侮辱的心态,此时的人,觉得入土为安,灵魂才能得以投胎转世,而恶鬼分明就不愿让受害人的灵魂得以超脱! 前数起凶案,受害人的尸体并未被立时发现,魂魄已散,哪怕尸身后来得以草草掩埋,在世人的理 解之中,未经法事,亡灵也无法投胎转世,而掌娴遇害案,虽然尸体被立即发现,不过已然被焚毁,连全尸都不存,又何谈入土为安? 恶鬼绝对不会亲手掩埋受害人的尸体。 瑶华宫毕竟还是太大了,而且就算找到了丹施的尸身,问罪也只能问到何女执身上,没有确凿证实吕安才是凶手,更不可能把司空北辰拉下马来。 不能着急,至少,现在已经证明了吕安就是恶鬼!!! 还有宫里的寺人祈,他不可能和恶鬼案毫无关联,建兴二年,吕安才十三岁,一个年仅十三的少年,不可能将命案做得天衣无缝,吕安当时的帮手不是司空北辰,因为司空北辰年纪更小,他哪怕再是丧心病狂,但他并非嗜杀成性,这件罪案还有更深蔽的隐情。 瀛姝看着闻机叹了口气。 她要是能和这灰雀“通灵”,懂得闻机的鸟语的就好了,今晚何女执一定会和吕安密商,可惜,没有办法窥听这两人的交谈了。 第298章 冒险出击 何女执气喘吁吁出现在了吕安的面前。 “不好了,三殿下是的确要追究潘持的罪行了,中女史无法也无意阻止,这该如何是好?” “也是没办法的事。”吕安道:“潘持的确胆大妄为,贪赃也就罢了,他最不应当的就是在瑶华宫胡作非为,导致怨声载道,他没想到两位皇子殿下都会来瑶华宫,因为宫女对他多有怨言,才会举劾他的罪行。” “因此我才深恶他的嚣张,当初,内臣答应把丹施偷调出宫的时候,我也是不赞同的,现在潘持捅出这么大的漏子来,若是丹施的事也被揭发……” “他不会自寻死路的。”吕安压低了眉:“他现在只是贪赃盗卖之罪,就算被察实,陛下宽仁,也不会处他死罪,他只要留得命在就还有翻身的时候,如果此时他自己招供了私娶宫女的罪行,那就是死罪难逃了!” “可,万一潘持的私产被察抄,丹施的下落不就清楚了么?” “你当我真会这么愚蠢,把丹施安置在潘持的私宅?”吕安笑了一笑:“放心吧,哪怕丹徒城被三殿下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到丹施的下落,丹施现在所在之处,连潘持自己都不知道。” 何女执方才长长吁了口气:“是我杞人忧天了,不过不管是潘持,还是丹施,我是真不待见,大家都是为奴为婢之人,手上有点小权力,身后有座小靠山,安生渡日就罢了,偏要作践别个, 有什么资格? 瑶华宫里本来就太平,自从潘持来了,才搞得乌烟瘴气,你说太子殿下怎么就看上了他这么个人?” “太子需要忠耿之士辅佐,但也不能缺了走狗之徒办事,其实行恶之人是丹施,潘持无非就是贪婪,但谁让潘持别个看不上,就相中了丹施呢?” 何女执又是一声长叹:“如果我那时能遇见中女史这样的能人,就不至于受到冤害被贬遣来瑶华宫了,她是真做了件善事啊,宫人年满二十五都能求赦归嫁,免受了孤寂终身之苦,日子总算是有了盼头,甚至连瑶华宫都没被遗忘,这两日,宫女们得知这样的善政仁令,无不喜极而泣,凌尚宫也真是个好人,我听说,她也是经中女史举荐,才有服侍神元殿君的幸数呢。” “临沂公本为难得的忠耿之士,中女史的确不愧为王公之后,其实我也见识过不少出身世族的贵女,真无几个懂得怜恤贫弱的,中女史件件提倡,都因深悉了贫弱的苦楚,她的确是个奇女子,可惜了,她不是太子殿下的良配。” “未来太子妃性情如何?” “这谁知道呢?”吕安垂着眼,看乌漆案上那点闪烁的烛影:“范阳卢氏的嫡女,且早有才名,性情当然不会暴戾,可当也难以体察贫弱的艰难吧,这其实也和出身无关,就好像丹施一样,她甚至不是良户出身,她的生母本就是个暗娼,生父也是个龟奴 ,买通了吏员才让女儿应选入宫,指望着从此荣华富贵,可丹施是个什么德性? 仗着尚有几分姿色,拿尖好强,践踏他人,她可存半点仁善之意?她如果生于豪门,必然视人命如草芥,也多亏得是这样的身世,难行大恶罢了。” 何女执眼中竟含泪意:“我才入宫时,多亏得内臣相助,才让我免受了皮肉之苦,也是我自己不成器,好容易通过了内事试,却又因为一时大意犯下了过失,说来我受贬遣也是活该,又多得内臣的运筹,我来了瑶华宫后反而晋为女执的职级,我最大的幸数就是能和内臣结识了。” “其实是你先施惠予我的。”吕安将一张白绢帕递了向前:“我被罚跪的时候,是你悄悄捎递来饮食,我还记得是云片糕和甘草汤,你放下饮食就走了,我找到你的时候,你还装作根本不认识我,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是从尚食局偷来的饮食,害怕我说漏了嘴会让你受罚。” “你和我兄长同名,我的兄长随父姓,我却随了义父姓,爹娘唤我阿适,安适二字,这就是我爹娘的对生活最大的期许,只可惜,他们都不在了。” 入宫仅只三年,得知籍居处受到洪涝之灾,何女执因为心忧家人的安全才心不在焉,以至于在值务时大意了,才被他人冤害顶罪,她被贬遣至瑶华宫,是吕安颇费波折打听到了她家人的消息,虽然是一个噩 耗。 从此,吕安似乎就成为了她在世间仅有的依靠了。 她的兄长的确也叫吕安,可她却不把吕安视为兄长,她早就心生了绮念,愿意跟和兄长同姓名的另一个吕安长相厮守,彼此慰籍,她甚至觉得冥冥之中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她其实什么都不求,只求这世上,她唯一牵挂的人,能够万事顺意。 她根本没想到吕安会来瑶华宫。 她欣喜若狂,多希望日子就这样持续下去。 可她现在也很开心,因为吕安要任小选使了,她相信吕安会成为最负责任的小选使,免却不少选户其实根本难以得到补恤的不公之事,就算再次离散,她还是觉得喜悦的,他们如此卑贱,心里却从来未失光明。 潘持的罪证很快被齐心协力的两个皇子察实了。 而稽问之事也告一段落,瀛姝一行人离开了丹徒,这天何女执登上了梦归楼,她无法目送吕安的背影,她看见的是丹徒城中已经张灯结彩,新岁将至,哪怕并非太平盛世,不过节日的喜庆气氛还是流淌于市井巷陌,就连冷冷清清的瑶华宫,这一年似乎也不同于往年。 有脚步声。 申女执也登上梦归楼的最高层。 “不知潘内臣会如何呢?” 何女执转过身:“阿申很担心吧?” “我并没有担心,只是觉得感慨。” “因何感慨?” “短短数日,有如重生。” “哦?” “五年之后,我会求赦。”申女执说。 “真令人羡 慕啊,阿申有家可归。” “我无家可归了。”申女执说:“我本就是被弃养于孤独园,入宫是我的心愿,我是自己请求应选的。” “阿申为何要入宫?” “因为我觉得宫里,总比孤独园更热闹,孤独园里最常见的就是死亡,每个人都有极悲凉的身世,被遗弃了,无家可归了,根本就无力去欢笑,后来渐渐连眼泪都干枯了,我居然成为最被羡慕的人,因为如果我能挨到及笄之岁,不出意外的话,我会经官媒促嫁,从此有了自己的家。” 何女执缄默着。 “可我无法在那样的环境下等到及笄了,我迫不及待想离开,每隔十余日,我都会目睹死亡,他们先是心死了,然后就真的死了,甚至有的孩子被丢弃在孤独园门前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一半,等到清早被人发现时,救不活了。 我想去一个繁华温暖的地方,我以为只有宫廷才是最繁华温暖的地方,后来我才发现我错了,但人就是这样,没有退路。 我生于始安,从始安入京,潘内臣主动跟我说,他也是始安人士,当年他还是个寺人,但在我眼里已经很了不起了,我跟他说了我的身世,也说了可笑的愿望,他就告诉我,我是对的,宫里有会有人死,但我不会亲眼目睹,不同的是,如果疏忽大意,那么我就会死。” “他说的,也没错。” “是啊,宫里繁华,却并不温暖,每个人似乎都 想跻身繁华,得到温暖,但渐渐的,其实已经和愿望背道而驰,有时候我很疑惑,这世间,真的有温暖的地方么?” 是有的,何女执想。 小时候破破烂烂的襁褓,瘦弱的母亲却温暖的胸怀,兄长会在寒冬腊月拾取回来牛粪,填在灶膛里,煮沸一锅野菜汤,父亲会想方设法去赚钱,争取让一家人在岁除夜吃上又烫又香的蒸饼,一家人挤在一起,用体温温暖着彼此,但这些,是她的记忆,不是申女执的记忆。 “我想求赦,无家可归,但我想求嫁。”申女执看着不远处的丹徒城:“我长大了,比过去更贪恋温暖,我想上天不会这么刻薄我,总是会加以怜恤的,就像活着活着,居然还能盼到放赦的一天,五年而已,五年后,我应该会有个居宅,会有个夫婿,他就是我的家人,我还会有翁姑,有子女,五年后的我现在应当操忙着如何过新岁,岁除夜吃什么,或许还有亲戚能走,该备什么礼,怎么取悦亲长们,他们会问起我在宫里的生活,我会杜撰一些有趣的故事,甚至可能是荒唐的,不过他们信以为真,哈哈大笑,我其实已经忘了瑶华宫,忘了潘内臣,甚至忘了始安。” “我也这样期待着。”何女执也动了情,长叹一声:“我们这样的人,得往前看才有出路,是否求赦我还没想好,不过毕竟有了另一个选择,说来,我们都应感激 中女史。” “阿何,你知道现在丹施现在何处吗?”申女执忽然问。 何女执:!!! “她是真被私调了么?如今潘内臣眼看自身难保,她会落得什么下场?” “这……你就安心吧,陛下宽仁……” “我经遇的死亡,比常人多。”申女执牢牢盯紧何女执,倾身向前:“我觉得她已经不在了。” “阿申莫胡说!!!” “你亲眼看见她离开了瑶华宫么?还是,你也只是道听途说?” “潘内臣不可能害她!”何女执无比的惊慌:“潘内臣现还不知道他的罪行已经暴露了,而且,潘内臣现在宫里,也不可能杀害丹施灭口!” “你并没有目睹丹施活着离开瑶华宫,你已经回应我了。” “不……” “这件事我没有告诉别人。”申女执说:“我和阿何不一样,我在宫里值务多年,虑事要比阿何周全得多,阿何你应该也听说过恶鬼索命案吧?” “我当然有所耳闻。”何女执倒吸了一口凉气:“你究竟在怀疑什么?!” “恶鬼,就在我们身边。” “这怎么可能!!!” “我只是想提醒你,不要轻信他人,恶鬼的目标是宫人,阿何,我们可都是宫人。” 申女执没有听从瀛姝嘱咐,她根本就不想求赦,或许准确说那不是她的第一追求,她最想做成的事就是揪出恶鬼,她确信恶鬼就是吕安,因为她知道瑶华宫除了丹施之外,日后会有不少莫名失踪 的宫女! 她是重生人。 而每当离奇失踪案发生的时候,吕安都在瑶华宫,哪怕当时“恶鬼”已经落网,可仍然还有宫人遇害。 何女执一直在瑶华宫,吕安后来再返瑶华宫,看似是为和何女执长相厮守,可是每隔数月就有宫女不知去向,那时吕安甚至都未加掩饰,因为这件事根本不可能泄密,行宫是被遗忘的宫苑,所有人事皆由吕安一手把控。 何女执也是个苦命人。 她后来罹患瘫症,一直受病痛折磨,吕安对她还真是不离不弃,给予了无微不至的照顾,申女执虽然疑心吕安就是恶鬼,但也情知此事和何女执无关,再后来,突然之间,天翻地覆,一觉睡醒她居然回到了建兴十二年,所有的事情重新来过,但又有了不同。 最大的不同就是,前生心宿君并没有授意她留意吕安。 前生她根本不曾留意丹施,她也以为丹施是正常迁调,她之所对吕安生疑,是因寺祈落网后,吕安再度请调来瑶华宫,每隔数月就有宫女离奇遇害,吕安却不闻不问,瑶华宫当时的主人似乎已经成为了吕安,这里发生的事根本传不出去。 她深受困扰,却无计可施,直到重生后,一切似乎才终于有了改移,她意识到丹施的迁调就是最初的疑点,早在建兴十二年,吕安就利用了何适!!! 她无法容忍恶鬼继续行凶,她过不去自己一关,她是宫女,她太明白像丹 施这样的宫女虽然并非善类,却也罪不及死,更何况后来不少遇害的宫女,甚至根本就并非嚣张跋扈的人,她们只不过是性格跳脱、口无遮拦,都是无辜善良的女子,但莫名其妙就不知所踪。 那一年,新君刚刚宣布仁令,允许放赦年满二十五岁的宫女出宫。 而现在,这样的仁令来得更早。 她还记得前生,有个小宫女因为仁令喜出望外,双掌合什把皇帝陛下谢了无数回,两眼放光道:“十二年后我就能和家人团聚了,这三年过得如此快,我只要再挨过四个三年,很快很快了。” 两年之后,这小宫女惨死于恶鬼之手。 那天小宫女不过是跟另一个小宫女发生了争吵,气急后说了句“我若说谎,活该我患瘫症”的话。 小宫女就被剜目断舌,她再也没有和家人团聚的机会了。 第299章 走着瞧 瀛姝无法预料到事态的“离轨”,明里暗中那些重生人的存在,早就令得不少事轨都发生了改移,非必要情况,她甚至已经放弃去推断某人是否拥有前生记忆,她甚至做好了暴露自己的准备,当她笃定南次已经有了决定时,她就把自己当成了南次的盾牌,她得比南次更加吸引司空北辰的关注。 不得不说,申女执其实隐藏得极好。 做为一个有望脱身宫廷的宫人,申女执的欲求简单明了,无非就是想查明宫里的恶鬼,阻止更多的宫人遇害,平凡普通的人,曾经无欲无求地渡日,身后没有值得眷念的往事,眼前道路一团迷惘,从生到死,似乎永远都被看不见绳索的牵引着向前,走着走着,把自己的名姓都要忘记了,突然间就被神奇的力量推回来,申女执就想:难道上苍让我重新再走一遍人生,我还要在迷雾里,不知因何而生,去向哪里,不知这样活着究竟有无价值么? 似乎投身为人胎,还不如一株花木,哪怕做为一颗野草,终归不是一无是处。 她于是有了想要完成的心愿,或许可以称为事业,申女执觉得当一个人至少得有志向,才会胜过草芥和蝼蚁,她的重生,也才不似荒唐的恶作剧,只为了再历一遭苦累孤凉。 她打算以自己作饵,就料想到了将要经历的危险,她不惧死亡,但在把恶鬼揪出来除掉之前,她不能暴露她是重生 人的秘密,她担心恶鬼也是重生人,得知这个秘密后就不会上当了。 她还知道已经发生一些和前生完全不同的事,有一个她认为必须保全的人,也需要隐藏这个秘密,她才务必要小心谨慎,守口如瓶。 她实在是谨慎,把瀛姝瞒过去了。 掌娴的死已经在事轨之外,司空月狐因此命案怀疑恶鬼就是吕安是新事轨的必然延伸,而申女执被贬遣来瑶华宫其实是简嫔替她运筹的保身之策,并不是司空月狐作下的安排,这不能成为司空月狐也为重生人的证凿,瀛姝现在的设想,也只能到何女执会因潘持获罪,担心丹施已被安置在外的事实被揭穿这一步。 在瀛姝的心目中,吕安不是一个最危险的人物,她有许多办法能把吕安先行除掉,但现在问罪于吕安,甚至寺祈,无疑会让司空北辰逍遥法外,甚至她还助了司空北辰一臂之力,替他杀人灭口了。她来瑶华宫的目的不是要察纠吕安的罪行,而是证实她的推测,以便安排接下来的计划。 在建康宫里,吕安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动手行凶了。 宫里的巡防仍由南次负责,并未松懈,而吕安之所以来瑶华宫其实根本不是为了逃避审查,他得杀人,他摁捺不住凶性,他极度憎恶那些飞扬跋扈的宫女,尤其是那些好用恶语伤人者,瀛姝曾经调看过不少地方官衙记录的“极凶命案”,凶手无论是以什么人 做为目标,相同之处都在于嗜杀成性,可吕安到底还是具有特殊性的。 因为吕安的身后,有司空北辰这个太子在替他“清扫”杀戮场。 瀛姝没有接触过那些不以自身仇怨、利益滥杀的极凶之徒,不知他们是否真的不惧罪行败露身受极刑,她甚至还想不通吕安前生时为何真能被她胁迫,助她这太后掌执国政后又甘于退居瑶华宫这座“弃苑”,或许是真的嗜杀成性?甚至于把富贵荣华都视为浮云了? 她能肯定的是,吕安畏死。 因此当司空北辰不得不把寺祈推出来当成恶鬼处罪之时,吕安默视这个重要帮凶成为他的替死鬼,他甚至还避至了瑶华宫,因为建康宫里的恶鬼已经不存在了,不能再有宫女被“恶鬼”索命,也只有在瑶华宫这么座完全被她忽视的“弃苑”,恶鬼的存在才不会惊动台城大内。 司空北辰对吕安的信任,也真可谓超乎寻常了。 因为他知道吕安嗜杀成瘾,且难以戒除,如果司空北辰前生真让她殉葬,新君登位,虽有朝臣辅政,可内廷就会完全为刘氏、吕安掌控,按常理来说,“恶鬼”再现建康宫就不会受到追究了,因此,吕安不应背叛司空北辰才对。 瀛姝从一个疑云走出来,又走进了另一片迷雾,不过她能笃定吕安此时在建康宫里是不敢行凶了,这对于一个嗜杀成性的人来说,还真是极大的折磨。 她还得继续 观察。 小选之事虽由小选使负责统一征选,不过当然不是由一个人独自负责去各地征选,小选使确定由吕安担当了,还得择选出数十名宦官协佐具体征选之事,这些宦官之中当然会有瀛姝的“耳目”,因为这些人不是由吕安自己挑选,而是由神元殿君决定,殿君不熟宫里的人事,少不得瀛姝帮忙,吕安对此也心知肚明,接下来的这段时间他可不能独来独往了,这也决定了他绝对不敢冒险行凶。 可建康宫里,毕竟还有好胜张狂的宫女,也毕竟会存在一些嘴皮子厉害的宫女,宫里的规矩再是森严,也至多是约束宫女必须在上殿面前恭顺驯服,宫廷的尊卑贵贱永远存在,宫女和宫女之间也有等级之分,有受欺人者,必然就有欺人者。 刚回宫的次日,瀛姝当跟吕安“普及”新令时,就目睹了一个大宫女对一个小宫女大发威风。 她冷眼看吕安,吕安也冷眼看宫廷里这有如司空见惯的情境,没有仗义执言的举动,也不存路见不平的热心,大宫女是相当张狂了,言辞竟辱及了小宫女的父母,小宫女敢怒不敢言,卑微地垂着脑袋,手里还捧着清洗得干净叠放得整齐的一套衣裙,嫔妃的衣裳自有专门的司署清洗,可大宫女的衣裳,更常见的是由小宫女浣晾,这小宫女许是将干净衣裳往处所送得迟了些,正赶上大宫女前往催促,于是在途中 就被喝斥了。 吕安闷声不吭,瀛姝便交代映丹:“这里是什么地方?指不定御驾就会经过呢,你去提醒下那宫女,让她别在这儿高声喧哗。” 映丹其实还没有走到那处,大宫女已经见势不妙夺了衣裙在手溜之大吉了,小宫女也不敢久留,吕安似这才冲那边看去一眼,笑着说:“那宫女倒是知机。” “我看她面生,也不知是哪个司署的。” “无论归属哪个司署,现都不敢冒犯女监。” 瀛姝就不再试探了。 她这回举荐吕安,让皇后吃一大惊,司空北辰不知道怎么想的,倒没有为这么件事故质疑询问,她便懒得去作解释,又自从回宫后,明知三皇子把在丹徒收集的罪证好番整理,正摩拳擦掌准备“举劾”潘持,瀛姝也不再过问瑶华宫的“闲事”了,谁知三皇子却没有“放过”她,非要在举劾时征求她的意见。 巧的是,吕安这日也在乾阳殿。 倒也不能说巧,因为吕安毕竟曾经也管执过瑶华宫的人事,三皇子要纠察此事,皇帝陛下就唤了吕安去询问详实,吕安跪在御座前,连连称罪,别说替播持开脱,自个儿还主动认下了失察的罪过,这态度,倒是让三皇子自觉过意不去了。 他看了一眼瀛姝。 突然想起了几件往事,但凡他意图借题发挥牵连东宫,没有一回落得好处,反而会让父皇生疑,以为他是为了谤害储君,已经吃过不少回亏 了,这回不能再犯傻。 三皇子这一“聪明”,竟然替吕安开脱道:“儿臣仔细察核过了,自从吕安调去瑶华宫,无论是采办还是库存的账目都与事实相符,吕安并非潘持的共犯,且吕安虽然一度管执着瑶华宫的人事,是无权去察调钦券商的账目的,也实难核实潘持的伪篡之罪。” 皇帝陛下本来觉得有些头痛的——正如同无法完全杜绝官员贪赃枉法之事,他也不是不知道宫里这些宦官、宫人一直也存在侵贪财物的行为,一般来说不敢明目张胆,且别的事情上还算得用,他都抓大放小,不作理会。尤其是瑶华宫远在丹徒,等如一座废宫,但又不能真正任其毁废,少不得派调宦官、宫女维护,潘持这回的行为的确有点放肆了,但为此如果把吕安拉下水,小选改制还没落地实施,小选使就先获罪了,岂不是在内廷又会生起一场风波来? 当然让他更头痛的还是三皇子的真实目的,为潘持这点小罪,企图借题发挥,为的仍然是储争,他一番苦心可就白废了。 好在是,三皇子这回的心思似乎没有歪斜。 皇帝一开心,也不问瀛姝的看法了,直接拍板:“三郎这回不错,去了一趟丹徒,居然就揪出一条蛀虫来,总算不再一味的清谈阔论,用心于实务了。既然已经收集齐备罪证,那就移交内廷署查办吧!” 内廷署是专门负责察处宦官的机构 ,现由中常侍章永统管,皇帝做出这个决定也是合乎一贯规例的,毕竟潘持的行为虽然过了头,但罪责却是有限,无伤君国根基,犯不着当成一件重案大事去办,这属于“家事”,就好比贵族臣公的家中,纠察出某个管事、大奴贪赃主家之财,多半都是自行处治,不可能把家仆送去官衙过堂。 三皇子却道:“中女史可有异议?” 瀛姝:…… 这位殿下怎么回事啊,我都已经一声不吭了,还能有什么异议? 皇帝陛下也觉困惑了,本想过问一下这对小儿女之间又生出什么事故,话到嘴边,惊觉自己不能无事找事,赶紧咽回去,干笑道:“帝休现在手头有别的事务,也抽不出空闲来去查瑶华宫的亏空,这件事是三郎你的功劳,她可不会争功。” “父皇,儿臣也查问过了内廷署的规令,像潘持所犯的罪行,只是罚黜入罪役所,不过儿臣以为,中女史提议肃改内廷风纪,确为良谏,正好能以潘持此一事案警诫内廷,除罚黜罪役之外,还当当众处以杖责,于此也警告那些心存贪欲者,不可再存侥幸之心。” 杖责可是个很可能处死罪犯的刑罚了。 不过瀛姝纵然觉得潘持罪不至死,可大无必要出头替他求情,因为刑杖之下伤势的轻重,其实还得看皇帝陛下的意思,杖责未必会致死,听上去足够吓人而已,潘持此人,受场惊吓也不无不可。 瀛姝略留意吕安的神色,吕安显然也“稳若泰山”。 她的判断应当没有出错,潘持根本就没有请求吕安把丹施偷调出瑶华宫,因此不管播持现在有多怕死,也不可能成为吕安的要胁,播持甚至可能早把丹施抛之脑后了——并不是每个宦官都将“对食”视为妻侣,宦官其实和健全的男子也没有区别,多情与否,在于心性不在于别处。 原以为瑶华宫之事就算告一段落了,谁知此日,南次竟告诉瀛姝了一件好事,原来是薛萱卿研发的农具机械终于取得了小阶段的成功,萱卿迫不及待将这件利好消息传至鬼宿府,她也只知道这一途迳才能让瀛姝更快听闻了,毕竟谢六娘已经嫁人,且嫁的还是中军将官,不大方便跟过去一样时常出入内廷。 瀛姝也很高兴,她是真高兴。 农具的改良不能一蹴而就,甚至于根本不能依靠她们两个女子就广泛推广,必须征用更多的能工巧匠集思广益,现在她还没有能力去促成这样的事业,可士、农、工、商的阶级限制,注定工匠地位的卑低,往往匠人们的奇思妙想并没有实现的基础,需要依赖士之一族提供起码的条件,此生她能先行一步,说不定就能早点达成更多器械用于农耕,促升经济,使得更多平民百姓受益。 这也是件大事。 因此瀛姝这天原本是想和南次去看看萱卿所取得的成绩的,结果还在台城 里,就迎面撞上了司空月狐。 司空月狐比他们晚了许多日回京,瀛姝还没时机和他聊一聊恶鬼案之事,凑巧遇上了,但因南次在,很多话也是不能说开的,瀛姝原本也只想和司空月狐应酬几句,转头再找适当的时机私聊,司空月狐却站住了脚步。 “这回中女史去瑶华宫,可又闹出了件大事啊!” 哪有大事?瀛姝挑着眉,心中难免惴惴不安,她是突然想到了香芸,她在瑶华宫里可还香芸十分亲近,莫不是香芸发生了什么意外吧? “三兄把丹徒城差点察了个底朝天,我听说后纳闷了几日,昨日回宫才知道竟然查出了潘持盗卖瑶华宫的器物,且还通过黑贩,把行宫的器物偷贩至北赵,北赵的君主爱不释手,当成神宗朝的宫廷古物供奉起来。”司空月狐淡淡说道。 南次都被震惊了:“四兄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话?三兄追查赃物我也跟着去了,那些赃物虽然追不回来,可甚至都不是东吴国的旧器,怎么可能关及神宗朝的古物?” 司空月狐没回答,眼睛看向更远处。 瀛姝一回头,却见二皇子气急败坏在台城的甬道上策马急驰过来,见他们,吁停了,一鞭子抽在地上:“就凭你们,居然想冤害于我?哼,咱们走着瞧!” 第300章 一大颗“救星” 瀛姝目送着二皇子跨下那个马屁股直往通往宫城的东华门而去,如坠五云雾里。 司空月狐也上了马:“一阵间潘持要在罪役所挨刑杖,由三兄亲自督杖,二兄应当是为这事才赶去的吧,五弟和中女史也是涉事之人,不跟去看看么?” 司空月狐的马屁股晃晃悠悠也跟着去了东华门,只留下瀛姝和南次面面相觑,两人自然都闹不清现在是什么情况,潘持这人明明没什么后台啊?被问罪被挨刑杖,居然惊动了二皇子去“劫法场”?而且刚才司空月乌说的什么话——冤害?! 纵然镇定如瀛姝,宫变都见识过的人,不由这时也觉惊疑不定。 “不会吧,皇后私盗内库,贺妃私盗瑶华宫,阿伯这是养了一窝家贼么?” 她只是喃喃自语,南次没听得太明白:“什么话?皇后盗内库?” 瀛姝才惊觉失了口,苦笑着敷衍:“我也是才听说的,似乎有那么件事,皇后因为私盗内库的珍器被女官发现了,反诬女官谤告,嗐,这种事也无迹可查,且就算查出来,又能怎样呢?” 司空北辰还是太子,皇后就算把显阳殿盗卖一空,陛下还不是只能捏着鼻子替皇后清场,声张开来丢的是整个司空皇族的脸。瀛姝其实大约能料到皇后为什么敛财,因为没办法光明正大给虞氏一族扩财扩势,而司空北辰还要靠后族的接济补贴才能笼络人马,皇后不甘吃亏,于 是监守自盗,但贺夫人不应该这么做啊!!! 江东贺最不缺的就是钱粮了,别的不说就说二皇子的毕宿府,虽然用的多数仍是宦官、宫女,但就从没有让宫中支度帛米,跟她过去一样,都是靠自己的私产养活家丁仆婢,是不缺钱的人!!! 贺夫人再怎么愚钝,在花耗上倒是从来不像虞皇后一样吝啬,甚至有回还把家族供奉给她的珍宝、皮裘直接用来“打赏”皇帝陛下,潘持才贪多少钱?值得贺夫人居然动用了二皇子亲自去“劫法场”,明目张胆地和三皇子党营宣战??? 瀛姝心中隐隐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司空月狐刚才似乎在提醒她,不要吊以轻心。 “我们还是去罪役所看看吧。”瀛姝当即立断,薛娘子的成绩已经放在了那里,她看与不看都不会造成变数,但眼下这件事情可太蹊跷了,她务必要去看个究竟。 赶至罪役所,瀛姝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潘持。 不知潘持当时在瑶华宫是何等威风,但现在大冷天的被扒去了外衣,仅只穿着白单,披头散发地跪在罪役所里的暴场之上,看上去有如一个被关押了许久的半老囚徒,一下子竟让人看不准年纪,脸面一堆青白一堆紫胀,脖子上窝着一团横肉,鼻翼肥大泛红,疑似鼻涕被风吹干的污滞留在嘴角,瀛姝看一眼,立即把眼睛移开了,然后她瞧见“劫法场”的二皇子眼睛也看着天上 ——虽然现在的天空也并不美丽。 二皇子是老胡搅蛮缠了,说不出什么道理,只讲潘持并没犯罪,是被冤害,一切等皇帝陛下主持公道,瀛姝就明白了主战场其实不在罪役所,她专门又注意了下赶来看热闹的司空月狐,他是真来看热闹的,只挡着两个皇兄之间,防范着他们直接打起来。 瀛姝赶回了乾阳殿。 满地的狼籍,贺夫人没见着皇帝陛下,因此大发了一顿淫威,可怜的中女仪头上的簪子都不见了,垂下一络散发来,跽跪着不敢吭声,而贺夫人身旁,竟然还伫着个李淑妃。 瀛姝赶紧出去吹着冷风稳了稳神,什么情况啊,李淑妃竟然也和贺夫人搅到了一起? “中女史,已经有人去知会陛下了。”耳边,有个冷静的声音。 瀛姝心中却打了激灵,她掐了下自己的食指,侧过脸看向寺人祈。 “潘持之前培教过小寺人,七殿下现身边的侍读就是潘持亲自掌过眼的。”寺人祈说。 原来如此,瀛姝顿悟了。 宦官和宫女的职能机构有些不一样,负责培教小宫女的都是女官,高职级,而且小宫女是否能在大内留任,还需要通过内事试,可宦官因为入宫前就要净身,就没有内事试这道程序了,负责培教小寺人的宦官职级一般不高,可因为入选皇子近侍的小寺人,普遍都是相伴着皇子从小到大的,更比宫女要亲近,因为能陪着皇子一同淘气 ,情份也更深厚,这些小寺人受到了优待,就会感激“师长”的举荐之恩,李嫔这人,除了爱皇帝之外,就是爱儿子,七皇子为潘持求情的话,她也是会淌这个浑水的。 但这仍然无法解释贺夫人为什么为了区区一个潘持,竟然大闹乾阳殿。 瀛姝不会逞能,她比谁都清楚,陛下现在还是会容忍江东贺,毕竟蜀州乱局刚才平定,功赏江东贺的恩旨下达不久,贺遨未犯大罪,还不能“过河拆桥”,而贺夫人虽然把乾阳殿闹得一团糟,其实也就是撕了几张白纸泄愤,没有直接撕奏章,论后果还没有二皇子“劫法场”的行为严重,至多挨几句训斥,那也只能皇帝陛下才有资格训斥她。 陛下现不在乾阳殿,谁冲上去谁当炮灰。 若是从前,换这时候,皇后已经率众来了,不过现在皇后虽然重新获得了自由,毕竟还没有拿回执掌后宫的法定权力,属于以观后效的考察时期,皇后既不来此,嫔妃们自然也不能干预贺夫人的行为,就算有心来看热闹,难免担心受到迁怒,一个贺夫人已经很不好惹了,最近内廷的风向似乎还有变化,连郑夫人这么坚实的根基,惹恼了皇帝陛下都成为了笑柄,生活已经跟过去大不一样了,要想日子过得顺意,可不能被陛下冷落。 瀛姝只在御书房外探了个头,却被情绪要比贺夫人平静得多的李淑妃给瞧见了,她忙 将地上的碎纸拾掇干净,示意中女仪趁机退下,傍着贺夫人身边坐下来,温声劝着:“夫人还当消消气,一阵间好生和陛下商量,王女监已经赶回了乾阳殿,潘持获罪一事,都因她前往瑶华宫引起的,可得提防着她在陛下耳边挑拨离间,反而不利于夫人的打算。” 瀛姝还立在墙外头呢,把这话听耳里,就知道李淑妃把潘持视作了“自己人”,又明白不能离间陛下与三皇子的父子之情,便迁怒上了她,这可真是冤枉了,她就没想过整治潘持,也是她这段时间太出风头,搞得众人都以为她能左右君心了,其实君心难测,别说左右,她也仅仅只知道陛下巩固皇权、压制门阀的决心,连究竟忌不忌惮重生人她都拿不准呢。 皇帝陛下又过了小半时辰才回到乾阳殿。 今日天禄堂中设有日讲,一般日讲结束之后,皇帝还要和讲读官进行探讨,因此虽然知道乾阳殿“起火”,还是得先顾正事,他知道贺夫人现在御书房,但故意不往御书房去,转向了西暖阁,这是皇帝偶尔小寐之处,相比起御书房、议事堂此类经常接见外臣的地方,西暖阁是作休闲的用途,皇帝陛下今日是有意给贺夫人立规矩了。 待坐下,却见呈上热茶的竟然是瀛姝。 “帝休今日不是告假出宫去自家的庄园里验看你们两个小丫头研制的农械了么?” “还不及出台城,就遇 见了二殿下,被质问意图陷害,就顾不上别的事了。” 司空通喝罢茶,微微笑道:“区区一个内臣,因犯贪赃之罪受惩,却惊得堂堂贵嫔闯闹御殿,遇见这样一桩奇事,你当然不会不疑惑吧?” 瀛姝默认了自己的猎奇心。 “也好,你就替我好生查查潘持和贺贵嫔究竟有什么勾联。” 贺夫人自己就说了她和潘持的干系,说的时候,还不忘狠狠瞪着瀛姝:“妾没管执过宫务,有时为了日子过得顺意,笼络着些宦官、宫人提供便利也是理所应当的,且潘持之前在文华堂当差,二郎在文华堂读书时,多靠着他服侍照料。陛下,王五娘入宫得晚,不知晓潘持虽不在含光殿当值,但也算半个含光殿的人!潘持犯得上去贪赃么?妾可不是亏待下人的吝啬人,田产屋宅,都是妾恩赏给潘持的!” 淑妃等着贺夫人打完冲锋,也笑着说:“有件事,妾也没专程跟陛下提起过,七郎身边儿的小寺人进喜就是潘持一手调教的,一贯得用,妾甚至都寻思着,等再过些年,七郎娶了王妃,就提拔潘持任他府里的总管事,故而也时常赏赐些财物给潘持,三郎哪怕查出了私财,但也都是有来路的,并不能证实潘持就犯了贪赃。” “王五娘,你说说,你都查出了哪些证凿,若说不明白,可就是冤害!”贺夫人接了一句。 瀛姝垂着头,像个摆设,听不懂人话 也没有长嘴。 皇帝陛下淡淡道:“潘持的罪行,是三郎查实,贺妃你莫要牵三扯四迁怒于人。我问你,难道潘持私底下卖给黑贩那些个宫造的器物,也是你违犯宫规赏给他的?他在瑶华宫期间,可还伪造了帐目,实际的度支跟从钦券商那处采办的物用根本不符,你说你给予了他打赏,却也不能证明他就没有贪赃!” “陛下,就算潘持因为一时糊涂,利用职务贪占了些财物,查抄索回就是了,他尽心尽力服侍了妾与二郎这么多年,难道陛下就不能法外开恩?” “我真是纵得你好气性!”皇帝冷哼道:“你明知道潘持罪行确凿,先是胡搅蛮缠替他开脱,现又仗着你乃大豫的贵嫔,要求朕必须宽赦潘持的罪行!为此竟然也无视宫规法统,擅闯乾阳殿喧哗吵闹,朕的御书房,处理国政之所,竟成了你撒泼浑闹的场所! 你的族叔因平蜀州之乱建功,是该嘉赏,可不代表着你做为江东贺的女儿,就理当恃功而骄!我念在你入宫多年的情份上,这回就不加以重惩了,不过你今后行事,可得懂得些分寸。” 皇帝只冲着贺夫人一顿训斥,却像李淑妃没有相跟着擅闯乾阳殿似的,偏心偏得这样明显,淑妃自然也不好再为潘持开脱,她将贺夫人劝走后,自己留在了西暖阁,怯生生娇滴滴道:“妾听说潘持竟要挨刑杖,才慌了神,他虽然有罪, 但也并非罪不可恕,七郎因着进喜的关系,跟潘持也是亲近的,若潘持为此性命不保,七郎定会难过,陛下,能否免了潘持的刑杖之罚,就让他在罪役所用劳力赎罪便可。” “你是被贺妃给撺掇来的吧?” “这几日因为妾的身边也有几个可以求赦的宫女,眼看着放赦出宫后便会有空缺,妾只顾留意着有哪些宫女合意,好请调来填补空缺,压根就不知晓潘持获罪这件事,进喜在七郎的府里,怕也没有听见风声,的确是贺夫人今日告诉了我这件事端,说潘持是被冤枉的,妾相跟着来,原也是想着问问究竟,试着求一求陛下宽赦潘持的罪行。” “你放心吧,章永在场呢,潘持不会被杖死,改日朕得细细观察下进喜,若真可用也就罢了,若和潘持一样长着颗歪心眼,还是别把他留在七郎的身边了。” 潘持如果仅仅只是贪赃,罪不及死,但司空通可不信贺妃仅仅只为潘持曾经在文华堂照料过二皇子一段儿,就急匆匆赶过来为潘持求情,不定还会牵扯出什么事端,潘持这条命能留多久,还得看他到底凭什么搬动了贺妃为他求情。 瀛姝现在身担察实贺妃与潘持有啥勾结的任务,才真正开始观注潘持这么号人物,了解到此人从瑶华宫调回后,被分派到了内需司,职级也得到了提升,主要就是负责配支各殿阁的日常用度,算是个轻省且容 易得到打赏的美差,而就在今日被逮拿之前,他去了一趟愉音阁,去的是愉音阁并非含光殿!!! 这件事,居然还牵连到了乔嫔!!! 潘持的动向瀛姝都是通过中常侍才打听到的,这件事根本瞒不住陛下,瀛姝也没想过隐瞒,她再次想到了贺妃令石嫔替乔嫔作伪证一事,乔嫔凭什么能够要胁贺妃?! 瀛姝决定先去见一见谢夫人。 第301章 原来还能这样“偏心” 对于潘持这么个人,谢夫人压根就没有印象,听说他从前在文华堂当差,谢夫人的眼睑挡了眼眸,她刚才正弹筝,还没将护甲摘下来,此时才缓缓摘除,一边儿说:“文华堂曾经是皇子们读书的地方,我无子,自然就不关注那处的宦官,不过我身边儿有个‘包打听’,潘持现在已经是中内臣的职级了,她应该不会不知道此人是个什么情形。” 谢夫人口中的包打听名唤翠鸲,本领和白瑛不相上下,当然也是谢夫人的心腹,跟瀛姝现也熟识了,她进了暖阁,听谢夫人提起潘持,便笑着说:“这人很轻浮,就爱和宫女们调侃逗趣,在文华堂的时候倒也的确讨巧,尤其巴结着二皇子,却并没听说因此就入了贺夫人的眼,后来皇子们都去太学听讲了,文华堂就需不着那么多宦官,正好含光殿有个空缺,贺夫人并没有调用他。 他好像是去太仆司,照料马匹,后来不知怎么又调回了内廷管办过一段时间的灯烛照明,但这回的确是淑妃的照携,他从瑶华宫调回后便去了内需司,得了美差,越发春风得意了,内需司的大监很是看他不入眼,却不得不顾忌着淑妃,虽没有为难他,可潘持在内需司的人缘真不算好。” “他和显阳殿可有走动?”瀛姝问。 “他过去巴结着二皇子,就惹得太子不满,太子那时常在文华堂受气,皇后不敢训斥二皇子 、三皇子,只拿文华堂的寺人撒气,潘持被皇后训斥得多,怎会去显阳殿走动?” 谢夫人挥挥手,示意翠鸮退下,问道:“你提起显阳殿来,难道认为潘持竟然是皇后的人?” 瀛姝也不瞒着谢夫人,就把在瑶华宫的收获说了一遍,谢夫人听说吕安竟然是恶鬼的头号嫌犯,大吃一惊:“太子再是如何丧心病狂,也不至于到残杀宫女的地步吧?!你真的笃定瑶华宫那个宫女,叫什么来着?丹施?她是真的遇害了,而不是被潘持私下安置在外宅?” “这回三殿下把潘持的产业查了个底朝天,他只是在丹徒置办下田亩、耕牛,买雇私奴,并未置办宅居,他能将丹施安置于何处?而且眼看性命不保,将被黜为罪奴,潘持并没有向皇后、太子求助,以其相助瞒调丹施出宫作为保命符,说明潘持根本就没有授意吕安作为那样的事,吕安只不过用了潘持当借口,说服女执何氏替他遮掩丹施已不在瑶华宫的事实,丹施必然是遇害了。” 谢夫人摁着胸口,狠狠喘了几口大气,冷笑道:“入宫这些年,经历了不少明争暗斗,也看多了害杀人命的事,我不是心软的人,可每当想起恶鬼命案,那些宫女凄惨的死状,都觉得遍体生寒,可怕至极!如果吕安真是凶手,而且杀害这么多人是因太子授意……太子,简直枉称为人,只要查实此事,陛下怎么 可能还会把大豫的江山交给这样的畜生!!!” “姨娘,太子应当只是包庇了吕安的罪行,为何包庇我现在还想不明白,但如果授意的话,或许仅只掌娴遇害一例是因太子授意指使,太子只需要那晚有一个宫女死于恶鬼行凶,掌娴是吕安自己挑选的目标。”瀛姝说:“现在还不是揭穿吕安罪行的时候,因为就算查实了吕安的罪行,也无法证实太子的罪行,陛下不会因为吕安的恶行就决意废储。” 谢夫人思忖了一阵,缓缓点头:“你分析得对,就算陛下心知太子一直在包庇吕安,但吕安毕竟曾经为了维护太子,险些被贺妃处杀,太子念在旧情上,对吕安姑息纵容,陛下恐怕真不会因为这个就下定废储的决心,陛下心头有个过不去的坎,那就是他真正的嫡长子的早夭,这是陛下欠虞氏的一条命债,也是太子的保命符。” 自来储君被废,就不可能长命久安,虽然亲手杀子的帝王不多,可帝王其实也心知肚明,储君被废,必然沦为罪囚,还是对新储存在威胁的罪囚,不被处死,也活不了多久,等如是被处死。 “姨娘,我还需要确定一件事,今日乔娘娘有没有去过含光殿。” 这件事,问问春叶就知道了。 谢夫人自然有联络春叶的办法,不久,春叶就回报了消息。 先是潘持心急火燎地借着配度有误为题去了趟愉音阁,而后乔嫔就去 了含光殿,知道瞒不过春叶,还特意有一番说辞,讲潘持来报说是本应送去含光殿的一套琉璃酒具,误送来了愉音阁,谁知偏又被乔嫔失手砸了酒壶,她只好亲自去解释,免得让下人受罪,那会儿子潘持将被问罪的事情还没传扬开来,乔嫔“不知”潘持免不得要受罪了,用这借口倒是能够含糊过去。 谢夫人握着瀛姝的手:“便是喊来乔嫔问话,她必定也会用这说法敷衍,现在她连付氏都信不过了,究竟为何要助潘持,又为何能搬动贺氏出面,是无法从乔嫔嘴里问出实情来的,你也不能就因此断定乔嫔和潘持有勾联,交卸陛下分派给你的这件差使,你可有别的主意?” “从内廷打听不出来什么实情,也只能试试宫外的途迳了,不知姨娘可有在江东贺或者毕宿府安插耳目?” “我试试吧,但不知道管用不管用,贺氏不像乔嫔,她应当早就知道了三皇子在追察潘持一事,不过她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今日听了乔嫔的话,才意识到事态竟然和她有关,可她没能保下潘持,就不确定潘持会否供出她的把柄来,贺氏一贯主见不多,这件事她定会和贺遨商量,可既然事关要紧,我在江东贺的耳目恐怕不管用。” 瀛姝也知道不能光指望谢夫人的途径,正想法子是否可以找到别的方法,谁知这天,却被简嫔喊去了望川阁。 “关于申女执的 事,五娘有没问我的?”简嫔开门见山。 “婢侍听申女执说了,多亏娘娘相助,她才没被皇后问罪。” “她其实是个能干人,细心聪慧,不过没料到皇后竟然会将功宝司的珍宝私窃出宫,她查出亏空来,也是依职责追究,谁知招惹飞来横祸,我怜惜她是个人才,不忍她因此含冤,却也没办法为她主持公道,因此才想出那样的法子,至少没让她受到罪处,我原本想着她去了瑶华宫,也算是个清静的去处,谁知道四郎竟又嘱令她暗查吕安,四郎原本还瞒着我,但因为有件要事需得你去一趟心宿府,只好如实道来,我心里还是有些顾虑的。” 简嫔微微倾身:“五娘不仅聪慧,更具智谋,审时度势之能甚至不输朝堂老臣,或许能够为我解惑吧,我一直以为四郎无意于储争,可因为他如此关注恶鬼案,让我揣摸不透他的意图了,除掉恶鬼易如反掌,隐而不掀所图必大!最近有许多事,实在让我困惑,四郎并不是浅薄之人,这点我当然能笃定,他哪怕有了别的想法,也肯定不会算计着利用临沂公以及延陵公。” 瀛姝明白简嫔在问什么。 这段时间司空月狐和她的关系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这变化主要是司空月狐自己造成,简嫔并不认为司空月狐是为了攀附王、陆二姓才主动和她增加来往,简嫔做为司空月狐的生母,是在问她——我的儿 子是否对你动情,又是否因为你的缘故,打算去争一争他原本没有兴趣去争的事物? 瀛姝却无法给简嫔一个正确的答案。 “四殿下对我颇多维护,自称是因为和我的兄长有君子一诺,他说得笃定,我也听得认真,娘娘的困惑同样也是我的困惑,因为在我看来,我的兄长俨然是恭从于祖父之命,和四殿下一直坚持的志向是相同的,那就是忠事君国,献力社稷。” 简嫔也听得认真。 这天夜里,简嫔辗转反侧,吵扰得明女仪也睡不安稳,简嫔干脆起身,让明女仪烫一壶酒,还让明女仪陪饮,她问:“你就真的不想求赦么?” “奴婢的父母家人因有主公照顾,不愁衣食饱暖,于乱世尚能享安居乐业,奴婢也没有别的牵挂了,娘娘总不会认为,奴婢求赦归嫁,侍奉陌生的长者,照料他人生的子女算得好归宿吧?”明女仪自知年岁已在,就算婚配,也是为人续弦,要做继母的,这不符她心中所愿,她心中的愿望就是在望川阁里,她出不去宫廷,但尚能自由自在。 “我心里不安。”简嫔说:“也许我们长久以来的平静生活会被打乱了,我在犹豫,我应该送你去个更安全的地方,你陪伴了我这么多年,在我眼里,和亲姐妹无异,你们一家就算远离建康,至少这个时候,我还是能保你们富足平安的。” “要是娘娘和四殿下都不能自保,奴 婢去到何处都是一样动荡不宁,奴婢承蒙娘娘关照,一直都有选择的幸运,奴婢离开了娘娘,怕是连自由都失去了,在奴婢看来,其实人不必关注如何死,只要活着的时候惬意就好,奴婢正是因为在娘娘身边,才能活得如此惬意。” “有个人曾经跟我说过完,人在活的时候才有灵魂,人为万物之灵,可仍然有许多不能参透的道理,比如天究竟为什么事物,日月星辰,在我们看来是日月星辰,而我们生活的这片大地,是否也是他人眼中的日月星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也许意指更深远的事理。 我受他的指教,大略比常人想得更空泛些,因为着眼于宇宙,往往不觉身处深宫就是受到了拘限,但最近我陷入了困惑,意识到我毕竟也只是个普通人,我还是会担心我所关爱的人,我的儿女,我的家人,我的知己,我不想他们经受患难,说到底,我始终堪不破生死祸福。” 明女仪替简嫔斟酒:“或许,那人能为娘娘解惑。” 简嫔看着酒杯里,落下那点晃荡的烛影:“我入宫了,便是见到他,也不能跟从前似的和他高谈阔论,他于我而言是智者,是先知,是我仰望的日月星辰,也就注定了我和他之间,始终相距遥远,我站在哪方土地上,总得遵循这方土地的生存之道,如此才不枉了他曾经点拨我这么个俗人。” “娘娘,奴婢以为, 大可不必担心四殿下。” 简嫔颔首:“是的,我不必担心,我是他的母亲,却从来没有过干预他的人生的想法,我觉得这样做是对他最好的,因此,我也应该看淡他所将面临的生死祸福。他不是我生存的指望,只是我的羁绊,正因为他是我的羁绊,我才担心。 我是信任四郎的,我该相信他所做的选择都是正确的选择,他是我的羁绊,但我不想成为他的羁绊,我一直在努力。不过我意识到他心里也有羁绊时,有一点快乐,也有一点顾虑,我其实不想让他成为和我一样的人,我怕他和心里的羁绊,一直隔得太遥远,他无法同时成为那人心里的羁绊,我会心疼。” “娘娘是爱惜四殿下的,四殿下同样也敬爱娘娘。” “应当是的吧。”简嫔微笑:“这点上他可比五郎幸运多了,乔嫔啊,她实在是……但愿潘持惹出的祸事不算大吧,但愿乔嫔和贺夫人都是真愚钝,否则五郎也是可怜……幸与不幸,他都遭遇了,我是真盼望着,他的不幸能更少,受的福眷会更多,但我这想法,其实也是自私的。” 明女仪也笑了:“当娘的,自然更偏心亲生的儿女,五殿下要是得以更大的福眷,四殿下才会如愿以偿吧。” “我的话,也只有你听得懂了。” “因此奴婢才不觉得愧疚,奴婢知道,娘娘也离不开奴婢。” “是的啊,转眼都半生了,我还记 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直接夸赞我,说我肤色白晳,我一看你,肤色比我还白晳,我觉得你是在自夸,心想,如果我因此就将你黜落,等如自己承认了肤色不如你,结果呢,你成了我的贴身婢女,人人都夸你的肤色,我那时悔得肠子都青了,后来还冲他抱怨。” 明女仪知道那个他是谁。 “他跟我说,人人都有攀比心,连树木和树木之间,一样有,我妒嫉你,说明我有灵性,我是第一次听见这种话,有人居然把妒嫉当成优点,还鼓励这样的妒嫉。” “娘娘就算妒嫉我,也从没刻薄我,娘娘当时年岁还小,已经具备了宽广的胸襟,而且并不会掩饰妒嫉心,跟娘娘相比,我就是愚钝的人,当时我可提心吊胆了,真害怕娘娘把我的脸烧成黑炭,做了老久的噩梦。”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灵性,但我看着,王五娘确是顶有灵性的孩子,我今日为她失眠的,也不知她现在睡得踏实否?” 瀛姝在被窝里,忽然觉得鼻子发痒,一个喷嚏彻底赶跑了瞌睡虫。 第302章 贺朝夕的提示 瀛姝这天下昼,在心宿府见到的人是石乘。 当然,也见到了司空月狐。 “端止因不在建康,而御风又探知一件大事,想想也只有通过我才能尽快把这事知报给你了,好在最近我行事颇诡异,成了株墙头草,就算公然请了你二位来心宿府,旁的人也只以为我是为取悦延陵公这个新任的大中正。” 如今瀛姝因为外祖父而水涨船高,故而不仅是受到了四皇子的青睐,就连贺骁,竟也嘱咐了石乘想办法打听清楚司空月狐究竟安的是什么心,而瀛姝和石嫔的关系也是公认的和谐,故而他们三个在心宿府碰面,也属于情理之中,不算什么蹊跷事。 但石乘却告诉了瀛姝一件大事。 “江东贺已经起意要笼络延陵公,于是先一步就和延陵公建交的贺骁受到了贺氏宗长的重视,但这原本也关及不到我,谁知贺骁竟然听从了贺九娘的建议,直接令我……中女史勿怪,贺骁以为我有那福气受到中女史的眷顾,有望攀附临沂王与江东陆此二权门。 近日宫中潘持获罪,我本不知就里,谁知贺九娘竟主动来见我,让我告知中女史,贺夫人是受到了乔修华的胁迫,才不得不保下潘持,可潘持获罪之事已经不可改变,贺夫人慌了阵脚才求助贺遨,贺九娘未透露太多,只告诉我,整件事和殷才人有关!甚至也是贺九娘建议我先寻心宿君,通过心宿君面见中女 史!” “贺九娘是什么来路?”司空月狐挑眉,望向石乘。 “是贺遨的嫡孙女,但这位女公子可了不得,论其在家中的地位有如江东贺一族的宗妇,甚至能够干预朝堂政事!”石乘不由又看了一眼瀛姝。 前生他只知一个奇女子,从淑妃到皇后最后成为御座、垂帘后执掌一国军政的太后,可是就连王太后早在建兴年间,也并没有闻名于朝堂,无非阳羡裴的普通女眷,她后来亡于宫廷的政变,令人扼腕叹息。岁月退回至建兴年间,她的命运得到了改变,应选入宫,自请为女官,相助他的阿姐打开了心结,从而也改变了他的命运,中女史的作为并未让他感到惊讶,他也懂得时势造人的道理,王太后不是因为淑妃的名位才突然具备了识见才干,应当原就有普通女子不及的见识,是宫廷使她有了更多的历练的机会,是作为选女入宫,还是先被封为九嫔之首入宫,这不是让她终于乱世大放异彩的关键,既然入宫才是契机,那么关于王五娘的事事轨是合乎因果的。 可前生时,江东贺从来没有一个足以干预朝政的闺秀,便是连二皇子的生母贺夫人,从始至终,也无非就是一个企图凭靠家族,实现欲望的妇人,这样的妇人在后宫司空见惯,她们无非只会些内闱手段,看重的也仅只是近在咫尺的权位,她们压根就没有分析朝局的识见,也并 不关注朝廷的政令,她们的地位再高,终究是难以涉足朝堂,就连在幕后,她们的手,也触碰不到可使军政令制推行于世的宝玺。 因此,她们无法左右家族的宗长任何决断,最终,她们反而沦为宗族的弃子。 瀛姝却看着司空月狐。 “中女史似乎是想质问我?”司空月狐舒展的长眉,像画卷上一道挺矗又遥远的山影,端凝平和,可他的眼睛却不在画卷里,是能吞噬阳光的幽泊,日光沉沦在幽泊里,逐渐归于平静。 瀛姝从没这个人显露任何慌乱、悲愤,甚至意气风发的情绪,就算总是批判她妄图让她“知错悔改”时,分明就是傲骄少年无事找事的心态,却也确然端持着“长兄”的架子,知她不服,他仍气态平和。 故而就连她的阿娘都说过她——四殿下怎会故意寻你的不是?你有时候也的确太淘气了,吵扰了他和大郎切磋学问,又不接受批评,往往还满嘴的狡辩,四殿下如果真是性情急躁、心胸狭隘之人,又怎会次次都只是点到为止,最终还是一笑置之呢?他毕竟是皇子,自幼学的是宫廷礼仪,言行举止,具显皇家威凝,你看他平日似乎对别的女娘都不是温文尔雅,偏只对你似乎严肃,争强好胜的心又发作了,你啊,就不想想旁的女娘至多就是在皇子出行时远远围观,有几个像你一样,当四殿下和大郎见谈时,非要凑上去胡 说八道,你是想争得大郎的关注,可你看看你那几位堂兄,无一不想为大郎认可,可谁敢像你一样时不时就去大郎的书房吵闹呢? 瀛姝其实忘了自己当时的心境,但她偏要向阿娘证明她才不会在意心月狐对她是何态度呢,后来知道心月狐和大兄在一块儿,她就再没往驰楼去过了,她忘性大,很快就把讨人厌的心月狐抛之脑后,后来她嫁给裴瑜,是为长兄送嫁,心月狐也去观礼了,当时她的目光轻轻扫过心有狐,看见南次,冲南次微笑着,她似乎感觉到了心月狐不满地瞪了她一眼。 再再后来,听说心月狐竟然因为一个宠妾闹得“后院失火”,她还颇觉诧异,以为那人是个真君子,不会干这种荒腔走板之事,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要说对这人心存感激,是因为她知道心月狐曾经保住南次性命的时候,她相信当南次病故时,司空月狐流露出那种深沉的哀伤是他的真实心境,当时世间,似乎也仅只有他们两个在为南次的去世真正悲痛着,真正怀念着曾经无忧无虑的岁月里,不管过去多久,仍旧闪闪发光的人事。 司空月狐从来不说他的悲愤,也只有当在空无一人的鬼宿府留连时,当登楼遥望着同样已经荒置的紫微宫时,他用力扶着凭栏的指节,微微透露出情绪的起伏。 “你究竟知不知道,梁妃和田氏的死,其实司空北辰才是元 凶主谋?”这句话瀛姝想问,却终没问出。 那时候他们以为很多人事已经无法挽回,因此真相也变得不重要了。 越来越冷清的永福省外,仍有不少百姓挣扎于水火、贫苦,北部诸国在遥远的地方对富庶的江南虎视眈眈,隔着江河,东豫夺下的每一座城池都必须成为掩护这半壁江山的屏障,战争不会停歇,如何让民众得以安居乐业是他们共同面对的难题。 不管有多少人死去,这座台城里,他们还活着,活着的人就必须殚精竭虑,他们没有太多时间去回望往事前尘,当时瀛姝忽然意识到,司空月狐的确才是司空皇族中,最适合成为主宰的那个人,因为他似乎没有经历过少年时代,从稚子,一步就成长了。 又反而这时的司空月狐,多少是让瀛姝觉得陌生的,他过于关注她了,他在刻意接近她,毫不介意她对他的干扰,这样的情形让瀛姝觉得疑惑。 “刚才听石郎君说的话,我觉得贺九娘其实是想让四殿下知道潘持事案的真相,可她并不愿让殿下被此事牵连,因此,她要利用我。”瀛姝说。 “这样说,中女史其实是在怀疑我首鼠两端?表面上一心佐助太子,实则却打算攀附江东贺?” “贺九娘将其宗族的隐秘之事告知殿下,怎么看也不像是为毕宿君着想。” 石乘感觉到了气氛的突然紧张,内心很焦急。 他其实已有一个猜想,贺九 娘应当也是重生人,只有如此才能解释贺九娘为何“异军突起”——她明知后来的事轨,太子登基,毕宿君、角宿君落败,贺、郑二姓只能向新君称臣以保权势,以及后事发生的件件变故。 因为预知了后事,贺九娘才会“转投”心宿君吧? 可他却不能提及重生之事,对于并未重生的而言,这样的事简直匪夷所思。 “或许是,贺九娘确有非比寻常的识见,有远瞻之能,看准了毕宿君难成大器,若要保住宗族的权望就务必不能再涉储争之事?!”石乘只能给出这样的解释,他可不能眼看着辅政王和太后生隙,这两个人,有如支撑大豫皇朝的两大砥柱,都绝对不能损失。 “我不知道贺九娘是否有这样的识见。”司空月狐才收回目光:“她是闺阁女子,我未曾谋面,中女史相较起我来,至少应该见过贺九娘。” “是否谋面不是最关键的,关键在于贺九娘应当已经知道了石郎君并非真正投效于江东贺,而石郎君乃奉陛下之令故意与江东贺结交的事,家兄知情,殿下也不会不知情吧?” 司空月狐没说话。 石乘又道:“中女史不必为某的安危担忧,贺九娘应当无意揭穿此事。” “所以我才说是关及到四殿下,贺九娘才会行此……在我看来颇为费解之事。” “江东贺姓的人,和我从无联络,因此我不知道那贺九娘为何行此让中女史费解 之事,不过我知道二兄及贺夫人竟下这样大的力气意图保住潘持,必然会让父皇生疑,这件事父皇应该会交给中女史彻查。” 这下换瀛姝缄默了。 石乘抬眼看看瀛姝,又转头看看心宿君,实在无能化解这两大砥柱间莫名其妙紧绷的气氛,干咳一声:“既然中女史要查清此事,那么或许我还能从贺九娘口中探出更多详细。” “不必了。”瀛姝道:“她愿说的就是这些话,且我也能猜到其中的隐情,这件事关系到宫闱之私,石郎君不宜牵涉太深。” 殷才人是死于含光殿中,且疑似已有身孕,因昏迷不醒尚且不能确诊,就在昏睡中“直登极乐”了,她的死应当和贺夫人无关,因为她所中的毒分明就是销魂散,那是司空北辰手里才有的奇毒,故而,贺夫人不是凶手,凶手只可能是皇后或者太子。 潘持当然也不可能知道殷才人的死因,否则他会直接要胁皇后,他目睹的事,是对乔嫔有利,潘持应当是把二皇子的把柄送给了乔嫔,乔嫔以此要胁贺夫人相助她除掉江嫔,那潘持目睹之事也只能是二皇子和殷才人间的秘丑,可问题是皇后和太子为什么要替二皇子收拾残局,把殷才人及时灭口呢? 回宫之后,瀛姝并没有立时禀知陛下此事的进展,她不可能用贺朝夕的话作为确凿,再加上她的猜测,就这么拿去交差,而且贺朝夕大抵也只知 道二皇子确然和殷才人有私,并不可能知晓殷才人因何昏睡而亡,关于销魂散,不是每个重生人都知道其实存在,并为司空北辰所有。 当时甚至连吕安都只知道销魂散的存在,却不知司空北辰将销魂散交给了刘氏。 千钧一发之刻,是南次铤身而出冒险服药,证实刘氏是在撒谎,当时在场的臣公尽都相信世上根本不存销魂散这种奇毒,贺朝夕那时已经对司空北辰心灰意冷,自禁于含光殿,甚至后来国丧,贺朝夕都没有参与哭灵,她两耳不闻窗外事,压根就没有关心含光殿外都发生了什么。 瀛姝如果不承认自己是重生人,无法让陛下相信殷才人是为皇后、太子毒害。 更何况,皇帝陛下真的在意殷才人的生死么? 再是宽厚仁爱的君主,也不可能容忍自己的妃嫔竟然和皇子发生淫乱之事,且还珠胎暗结,而从来这样的事一但暴露,被处死者必然也只是妃嫔,二皇子本无可能成为储君,君父对他更加厌恶,也无非就是训斥冷落,为保皇族的体面,根本就不会把此一事案宣之朝堂。 就算瀛姝冒险承认自己是重生人,以此指证司空北辰,又哪怕说服了陛下相信她的话,逼迫司空北辰承认他乃重生人,但司空北辰大可狡辩——当初是为了不让皇室的丑闻宣之于众,才用这样的阴私手段干脆秘密处杀殷才人——他反而是心存孝悌,才甘冒 风险。 也只有瀛姝才知司空北辰绝对不是这样的人,这当中还有隐情,可她没有证据。 重生人,能够证实的也仅只是重生人的身份,不能证实自己的话是真是假。 这一晚瀛姝其实也是心事重重,连兵书经史都无心阅习了,她不愿放弃这个可以让皇帝陛下厌弃司空北辰的大好时机,但又因为想不到办法让陛下相信——不仅是二皇子和殷才人有染! 没错,瀛姝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殷才人当时的确有孕了,可腹中的胎儿生父究竟是谁?至少虞皇后和司空北辰都认为,殷才人有孕之事一但暴露,就会殃及东宫!因此,这才能解释为何殷才人会中销魂散这种奇毒,被灭口!!! 她甚至都无法分心于司空月狐有意接近她这一疑惑,好容易才有了睡意,鼻子一痒,又被自己的喷嚏给惊醒了。 第303章 有药的确能销魂 柳太医自从答应了继续留任,就把一腔心血,完全用在了编着他的《仵验录》一书上,他原系游医,属于地位比馆医还有所不如的阶级,有幸承蒙了皇帝陛下的赏识,才能在那个特别动荡的年代成为医官,医官可谓为疾医中的最高阶级了,当然其实在官员阶级中,他仍然处于是底层。 医官纯粹属于是事务官,不可能涉足朝堂,干预政令,他的《仵验录》若要得以推广,发挥实际作用,的确需要世族相助,因此纵管他已经厌倦了在宫廷周旋,却还是被一个黄毛丫头给说服了,那个丫头,出身高贵,看上去娇矝,胆识还真是不凡,才干足以担任断案的刑官了,只可惜,哪怕她是男儿身,这样的身份也绝不可能真去地方州县断案,州县那些负责查案的吏员,也着实没几个靠谱。 可毕竟当朝堂开始重视刑案的查审时,种种弊病才有望得到缓解,哪怕少一个无辜之人被冤为凶手,多一个杀人害命的真凶得到罪惩,他的一番心血总算没有白废。 最近宫里,倒还算太平,皇帝陛下御体康健,体弱多病的皇后信任的医官又另有其人,没有嫔妃有孕,对于柳太医这样的医官而言,空闲就多,但到底还是要来太医署候值的,柳太医这天,就趁着“职务之便”,又翻阅着州郡上报的毒杀案件,他早就发现了其实相当多的毒物无法用银器试探, 而且是药三分毒,药不对症,也会成为导致患者死亡的罪魁祸首,可真要验证是病亡而是中毒身亡,最稳妥的办法还是剖尸,然而不仅是仵作术业不精的问题,世人多忌死无全尸,这也会造成剖尸验证的困难,柳太医是个注重实践的人,因此他现在面对的最大难题仍然是,没有太多剖尸的机会,用来验证他的判断。 有时,也只好用鼠耗、猫犬这样的畜物来做试验,可畜物毕竟跟人有所区别,存在的差异也很让柳太医伤脑筋。 如果能更多剖尸的机会就好了。 他才这样想,瀛姝就来请教了。 一听瀛姝问的是殷才人的病症,柳太医实在忍不住跌足叹息:“那时我不在太医署,随军队出征了,我因最擅长的就是驳骨疗伤,且那场战役还极关重要,是我自己请命出征。后来回宫后,才听说殷才人的奇症,是有个医女,告诉我她似乎把得了孕脉,但因当时殷才人已经昏睡不醒,无法问诊,触诊也没有感觉到明显的孕状,因此她没有把握。 我行医多年,还从未听说过有哪个患者入梦不醒,以至于断饮断食衰竭而亡的,多半是被严重摔伤后才有昏死而亡的症候,这其实是容易判断的,可我查阅了殷才人的病簿,她并没有内失血的症候,不是因为摔伤损及脏腑才陷入昏迷。 我也怀疑过殷才人是被毒害,虽然我并没有听说过世上有此奇毒, 可好端端一人,没有沉痾,又不是脏腑破裂失血,全然没有症状,就一睡不醒,而且昏睡之时,竟还发出断续轻微的鼾声,这样的症候慢说是我,从来也没有哪个疾医遇见过。 我壮着胆子,向陛下请求开棺验尸,陛下没有允许,因此殷才人之死的确是未解之谜。” 瀛姝已经听柳太医说过,有不少的命案,未经剖尸都实难断定是否是中毒,尤其有种慢性之毒,得长期服用才会造成中毒者死亡,且先显出的都是病症,倘若疾医医术不精,或者疏忽大意,很难诊确,但没死的人当然不可能经过体剖验证——正如谢夫人,是被一种极其温和且罕见的毒药导致不孕,靠诊脉难以诊确,也不能剖体进行验证。 殷才人哪怕身份不高,可毕竟是一度受宠的嫔妃,当年她都已经入土为安了,陛下万无可能同意开棺验尸。 “先生以为,的确没有药物能令人莫名其妙陷入昏睡?” “至少我从未听闻有哪种药物能致人昏睡而亡,哪怕便是麻沸散,能短暂令人失去知觉,药效一过,患者也会清醒。” “如果加大药量呢?” “麻沸散其实就是毒药,过量当然会导致患者死亡,不过用盐水即可促醒,且就算再生别的意外,患者也不可能一直如陷昏睡,会立即发生抽搐、白沫等等剧烈且明显的症状。一般而言昏睡不知痛觉导致衰竭而亡者,都是脑部受到 重创,我曾经当游医时就遇见过两个病例,伤者都是从高处跌落,导致脏器、脑部均受重度创伤,经诊治,脏器逐渐恢复了,呼息一直不停,但因脑脉的伤势没有能够治愈,因此而回天乏术。 可这两例患者都有明显外伤,我实也不说不清世上是否有毒物,能够损及脑脉,我能肯定的是现在太医署的医官,不会诊不出脑脉受伤引至昏睡而亡的症状,就像我遇见两例,伤者脑脉受损,失去痛觉,可经针炙,尚能短暂清醒,口不能言却能睁眼,且哪怕昏睡时,仍能吞咽,否则也无法延至数十日后才不治而亡。 殷才人的症状却跟他们完全不一样,有呼息,但失去了吞咽能力,也失去了任何痛感,没有抽搐、白沫等等症显,就像睡着了,被渴死饿死一般,这是传说中的巫术,我还没见过一个实例。” 柳太医不是不信巫术,他相信巫术其实是一种神秘的蛊毒。 “如果陛下允我剖尸,我有把握断定殷才人是否因为中毒,虽我不知毒方,且人死不能复生……但我不信这样的毒物能无色无味,让人中毒而不自知,确定中毒,便有可能锁定凶手,可惜啊,这事已经过了多年,殷才人的体肤脏器应当已经无存,就算开棺,我也无法验证其脑脉是否受损,是因外创受损,还是因为毒物了,也自然无法验证,世间是否存在一种罕异的病症,真能让 人昏睡而亡,在脉息上,症状上,甚至没有半点体现。” 瀛姝却是确定的,世上真的有那种毒物。 殷才人当时肯定知道自己有孕,这对她来说就是性命攸关,因为她已经很长时间未受帝宠,腹中的胎儿绝无可能是皇子,只有可能是皇孙,她当时选择了威胁皇后或者太子,而不是向司空月乌求助,说明她不敢告诉司空月乌她已有了身孕,她当时栖身于含光殿,是的,她不能让贺夫人知道她暗中引诱司空月乌一事,她明白如果让贺夫人知情,她必死无疑。 于是殷才人只能要胁皇后或者司空北辰! 但口说无凭,这件事应有人证,而且这个人证必定是虞皇后及司空北辰都无法灭口的,这人究竟是谁? 殷才人究竟是怎么会自愿喝下的销魂散?柳太医的判断是对的,那药不是无色无味。 瀛姝虽然没有喝过,但南次喝药时,她想冲上去阻拦,闻见一股奇香,且残余的药汁,呈丹脂之色,这种药添加至饮食里,必然会被觉察,殷才人是明知有异而服,很可能她当时以为是某种无法被医官诊出的打胎药,甚至还相信了此药有某种不被他人察觉的奇效。 殷才人为什么这么信任司空北辰??? 她应当留有后手,确信司空北辰不敢害她性命,她不敢让贺夫人知情,也不敢让司空月乌知悉她和司空北辰之间发生的事,这个后手是她自己的心腹,她 势必也耗废了一些心思,将此人置于安全之地,以为就能要胁司空北辰妥善处理她腹中的胎儿……这样想来,殷才人当年看好的人的确是司空月乌,并不是司空北辰,那么她和司空北辰之间,很可能是不情不愿发生的关联!!! 瀛姝的脑门上,渗出一层薄汗。 她以为她已经勘破了司空北辰的真面目,可现在,她又觉得她高估了自己,司空北辰的阴暗心境,那层专挚多情的表皮下究竟座落着一个多么丑恶的灵魂,她并没有彻底看清,这虽然无关紧要,可一想到自己一度被那层表皮欺骗,还动了真情,全身就布满了寒栗,此刻她已回到了乾阳殿里温暖的值事厅,地上的熏笼散发的暖气在四壁间弥散游走,寒栗却因此为这暖意燎得渐次炸裂了一般,浑身上下,针刺般的痛痒,使得她竟觉头昏目眩。 在那瞬间,瀛姝已有了决定。 她没有再看女史们呈交的录簿,这些琐碎的事务现已经不需要她亲自处理,她起身,踱至子施身边,见子施立时放下了笔,仰面看向她,她拍了拍子施的肩,就拔步出了值事厅,两日后就是岁除日了,佳节将至,大地却仍然没有迎春的气象,灰蒙蒙的湿雾笼罩着回廊外的一切事物,树下的泥土喷发着浓郁的潮意,使得青石铺成的甬道上像积攒下了雨迹,瀛姝深吸了几口气,觉得身心终于恢复了几分清爽, 她才交代子施负责整理录簿,替她候值,应付陛下万一需要的传召。 子施也知道瀛姝这两日有别的事务缠身,她认真应喏:“近新岁,有三日节假,这两日陛下也鲜少在乾阳殿召见外臣了,女监不必担心会有什么疏失。” “朝政上的公文这几日少了,但宫里有关新岁仪程的事务公文却增多了,毕竟但凡是礼部、太常寺经呈的事务,都需由陛下批允签章,事多繁杂,你务必得更加谨慎,若有需特例交办你无权决断的,先和中女仪商议吧。” 子施略犹豫了下,轻声道:“这两日,不知中女仪是否身体不适,将不少事务交给了子虚代管。” “你和子虚的矛盾还没化解?”瀛姝问。 子施垂着头。 “中女仪看重子虚,也是出于公心,子虚过去的确也犯了些过错,但她这段时日以来,行事和过去相比也大有改进了,我明白你不愿和她再有深交的心情,但毕竟我们都在乾阳殿当值,不可因为私下的矛盾耽误了值务,女史、女仪虽各当一面,不过许多值务上也需有交接,你只要克服了这点心障,就完全可以胜任女史执的职务了。” 这是瀛姝的露意,她有意提荐子施任女史执。 女史执其实并非长设职级,除非女史中有才能出众者,经提荐可以授任,女史执已经属于高级女官的范畴,无论是对于眼前,还是日后放赦,均有更加优厚的惠待, 只说眼前,子施一旦升任女史执,不提监督署,连内事司都无权究问,女史执的核评完全归于中常侍所掌的内察司,换句话说,只要皇帝陛下不究问,哪怕是皇后都无权究问女史执的过错。 如果女史执日后求赦,关于她的安置,也完全是皇帝陛下作主。 而女史执,自然也只能设于乾阳殿,除御殿之外,无论是各处殿阁还是司署,都不设女史执此一职级,女史执仅次于中女史,职级甚至要比司署的掌执更高。 子施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感激之情,她只能深深一礼,用这样的方式表达对瀛姝的敬服。 她曾经以为自己连性命都难保,哪怕得到了宽赦,她其实也无法彻底安心,因为无法安心,又想不出别的保身之计,她只能自己麻醉自己,想着就按中女史的说法去做吧,与其惶惶不安,不如尝试下走另一条途径,现在这条途径终于被她走通顺了,她才万分地庆幸。 “等过了新岁吧,你若有空,晚间多些来我的值舍,你现在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今后你担负的责任也许更重,我会培教你如何撰录要纪,另外,如果你不仅仅只是想为一个普通的女史,还有意愿有更多的作为,你需要学习的知识还很多。我们常在陛下左右,有的时候,熟习政令、律法,或许可以有所提谏,为陛下分忧。” 子施呆住了,那是她完全没想过达到境界。 瀛 姝并不想利用子施成为她的耳目,虽然她怀疑殷才人的“保命符”应该是在乾阳殿,但她既不能在乾阳殿搜寻,也不可能让子施涉险打探,她的想法很简单,今后她的心神得耗于布局废储,还不能荒疏了研习兵法熟悉军务,她没有三头六臂,乾阳殿本应由她负责的值务,她就需得托管给一个可靠的人。 她是觉得,子施可以成为她的助手,因为子施从来没有在宫廷里浑噩渡日的想法,这个女子其实很有主见,虽生于贫微,可存在想彻底改变命运的欲望,不是无欲无求才为高尚的品格,瀛姝也很欣赏那些不屈于宿命,敢于拼博的人。 子施只是曾经误入歧途,因为她并没有遇见一个正确的引路人,前任中女史容齐也不是个恶人,只是识见不足,造成了心存偏激,子施是为容齐所影响,误入歧途其实在所难免。 瀛姝也从来不觉得女官就该局限于仆侍之事,已经入了宫廷的女子,若有识见,又何必等二十五岁时归于平庸呢?子施这样的女子,完全可以争取另一种命运,出身寒微又如何,入了宫,有了更多的机遇,何不尝试别的可能? 正如多少出身寒庶的男子,谁说一定不能官拜高品,成为栋梁之才? 这个世道,得以才干重新评定尊卑了! 第304章 逼供也可以很温和 罪役所,一间逼仄的屋舍,依着房门,开三尺直棂窗,窗户没有糊纸,透进灰蒙蒙的天光,正对着窗户的墙壁,有一张矮脚床,床前摆了盆炭火,火光照着俯卧在床上的人,被草枕挤压得有点变形的脸,那张脸横肉突出,将紧闭的眼睛越发裹得严实了,只能靠眉毛,提示还有眼睛的存在。 卧在床上的人在呻吟。 潘持并没有睡着,他也睡不着,他甚至庆幸着自己还能呼吸和呻吟。 二皇子冲来罪役所,却还是没拦住刑杖重重打下的那一刻,他差点就要把那件隐秘的事说出来了,耳边,却有他异常熟悉的,尖细的,其实不应由一个男人的声嗓发出的声音。 “你现在多说一字,刑杖落下的部位可就不一样了。” 潘持瞬间明白了,他这条小命到底还是能保下来,于是他咬着舌头,挨下了刑杖,又果然,不仅有人替他敷药疗伤,甚至这间屋子里,还端进来一盆炭火,轻软的纸被盖在他的身上,不久前还有个小宦官喂了他热水,有点苦,或许是汤药,潘持知道自己受到了照顾,他入宫已经快二十年了,他知道被黜为罪奴的人,挨了刑杖后只能等死,哪怕当时没有断气,可非但得不到救治,甚至还要带着伤服劳役,如果没有人保,早晚也是个死。 活下来就是好的,先活下来,未必不能挣扎条出路。 突然,他感觉到炭气扑面呛来,然后才 觉得寒气,他不得不睁开眼。 是一个宦官走进来,这宦官潘持是认得的,这人不是罪奴,而是督监,他连忙挤出点笑容来,督监轻哼一声:“就别笑了,也别动,中女史要问你话,你可不能让中女史目睹了你腌臜的身体。” 督监近前,把纸被提了一提,将潘持的手臂也挡了个严严实实。。 潘持用力睁着眼,他只能看见青色的绣着团窼花纹的裙摆,裙摆下露出银丝云纹鞋翘,这一切都只能表明来者的确是个女官,可潘持明白,既然督监说了来者是谁,来者就定然是中女史无疑。 现任的中女史,临沂公的嫡孙女,可不就是大有可能成为鬼宿妃的王五娘?! 他的心神略定,尽力不让自己发出呻吟来:“恕罪徒衣衫不整,不能向女监行礼。” 这间屋子里,尚且弥漫着一般淡淡的血腥气,更浓重的是潮腐的气息,这让瀛姝非常不适,没有人喜欢逼仄和阴潮的环境,可好歹这里还不是牢狱,尚且可以忍耐,瀛姝往窗边又站了一站,刚想说话,又被屋子里浑浊的气息差点呛得咳出声。 她蹙着眉头。 “我是来问你殷才人一事,你目睹了二皇子曾和殷才人私会?” 私会二字,用得真是极其婉约了。 潘持却再也忍不住呻吟声。 “除了陛下,无人可以保你性命,我是奉圣命来问话。”瀛姝因为讨厌这间布满臭气的屋子,更有决心速战速决:“ 你不需要狡辩了,我知道你是先去见了乔修华,并没有直接求助于贺夫人,你甚至不敢将你知道二皇子罪实的事告诉贺夫人,我觉得你也算个聪明人,你应该明白贺夫人并不知道二皇子和殷才人间的来往,你无意间目睹了这样隐情,也不敢去含光殿邀功,可你得知这件隐秘后又不甘于什么都不做,而那时,乔修华正在笼络宫人、宦官,你于是就趁机把你所知道的隐情‘贩卖’给了乔修华,而且你很笃定乔修华利用了这事和贺夫人私下勾联,因此你这回知道会被问罪后,才用这件旧案要胁了乔修华。 我今日来这里,瞒不住贺夫人,你若不招供,贺夫人定然也会将你灭口,好造成个死无对证,你招供了,我担保你不会被贺夫人灭口。” “可中女史不能保住罪徒的性命?” “我这人从不说没把握的话,你应当也清楚,你因为贪财,却搅进了更多祸事,江嫔被冤害,以及小公主遇害,这都源于你的一时贪心,不过你毕竟不是罪魁,而且陛下也不至于追究罪魁,你如实招供,或许,会有一线生机。” 瀛姝不想给潘持太多考虑的时间,她说完,就往屋门处移动,她推开了门。 潘持立即看见了督监那双皂角靴,刚才他就看见了靴子一测沾染的泥污,一模一样,督监竟然一直在立在门外,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中女史的问话督监也听见了 ,中女史的确是奉圣命! “中女史留步!” 瀛姝当然适时留步,她又重新关上门,回到窗户边上。 她冷眼看着潘持吭哧喘着粗气,摁捺着烦躁的心情,等待潘持已经崩溃信念后的坦白,乔嫔的恶行其实已经被陛下洞察,但陛下并没有深究的意思,这是因为陛下不想损及南次,可在当废储之后,南次也有望成为新储君,乔嫔曾经的恶行就不会真被含糊过去了,瀛姝能预判形势的发展,可她无法去阻止和改变什么,她现在的心情也十分紧张,但只有这么一条路——开弓没有回头箭,当她重生后选择入宫时始,其实就注定了会走到如此困难的局势。 “中女史应该也知道罪徒当时担任的值务吧?” “你当时应当负责宫苑的灯烛照明,可在那之前,你已经和二皇子十分亲近了。” “说不上亲近,当年文华堂只有四位皇子在那里读书,太子时常被二皇子、三皇子挑衅,四皇子只顾埋头苦读,不参与这些矛盾争执,三皇子更高傲,只有二皇子最喜欢听奉承的话,我们这样的寺人,也只会说些奉承话。 后来皇子们都不再文华堂听讲了,罪徒就调出了文华堂,罪徒没别的本事,唯独对香料之物十分敏察,有回巡看华林苑,在尤其僻静的疏声阁,拾掇得一个香囊,里面有味香料,是二皇子尤其喜欢的,这味香料连宫里的储存都少,唯独江东 贺氏因为跟峒人的交道,不缺苍龙脑,罪徒因生于始安,故而对苍龙脑再熟悉不过,也知道江东贺有一支族人长期镇守交趾,获苍龙脑香极其容易。 罪徒当时极其诧异,二殿下并非喜欢清静之人,何故会将随身携带的香囊遗在疏声阁?因此罪徒就对疏声阁多加留意,发现了二殿下竟和殷才人在那处私会。而那时,乔修华因为江淑仪忌恨,四处网罗宫人,罪徒贪占小利,曾经就将文华堂诸皇子之间的事告诉乔修华,得到了一些修华赏赐的财物。 二殿下与殷才人间的事,罪徒情知不难告发,否则死的是罪徒,二殿下毕竟是皇子,江东贺氏又是权阀,罪徒若是举告,简直就是自寻死路。可当时……五殿下虽然年幼,但是几个皇子中最特殊的,唯有五殿下才能为陛下关照,令临沂公亲自教导,罪徒觉得,若是投靠乔修华,或许日后会有大机遇。” 瀛姝只觉脑袋一阵刺痛:“乔修华可曾许诺你什么?” “只不过让平邑伯将百亩良田转让予罪徒,乔修华叮嘱罪徒不能声张,而后先是发生了殷才人莫名昏睡而亡的事故,紧跟着,江淑仪又因谋害小公主获死,罪徒隐隐察觉了这一切都因罪徒而起,也实在不安,且乔修华再没搭理过罪徒,罪徒并不敢再提这件事案。也是恩徒的机缘,曾经训教的一个小寺人竟然得到了七殿下的重用,因此 罪徒又攀附上了李淑妃,可就此再也不敢和二殿下、愉音阁有来往。 罪徒调去瑶华宫,也是因为想和乔修华彻底斩断联系,平邑伯当年转让给罪徒的良田,罪徒又无力耕种,只好仍请托平邑伯令人操持,数载的收益,其实罪徒未获一谷一粟,反而还要负担耕夫钱,因此罪徒就想借在瑶华宫所敛之财,另建根基,好跟乔修华商量,将罪徒名下的良田变卖,钱帛先由乔修华暂管也无事。” 瀛姝听得实在是……内心五味杂呈。 乔嫔这个人,徒有野心,竟连财帛之事都不懂得干脆交割,她遇见的是潘持,如果遇见的是吕安这样的人,恐怕不用等到司空北辰收拾平邑乔,早在司空北辰不曾巩固储位之前,她就已经死于内廷了!!! 若是那样,也还好了,至少不会牵连南次。 “可谁知道,三皇子竟然查实了罪徒的贪赃之行,罪徒为了保命,只好要胁乔修华,可罪徒真的不知乔修华当时会怎么做啊。” 瀛姝已经不需要再问什么了。 乔嫔应是等到殷才人死后,才和贺夫人谈判,贺夫人才惊闻二皇子跟殷才人有染的事实,虽然当时殷才人已经一命呜呼,可因为有一个医女道出殷才人存在有孕的可能,虽然未经医官证实,可皇帝陛下已经生疑,再加上殷才人死因也存疑,乔嫔手上还有一个贺夫人不知底细的人证,贺夫人不敢行险,兼之江嫔 对贺夫人而言也算是一个潜在的威胁,她于是选择了跟乔嫔合作。 贺夫人和乔嫔都不知晓,还有一个皇子也跟殷才人有染,而这个人,才是杀害殷才人的主谋元凶。 终于离开了罪役所,这个位于深深内廷中最不起眼的角落,直到走出了那条略显逼仄的甬道,迎面而来的寒风里,又终于蕴含了股更加清新的气息,瀛姝才长长地吸了口气,跟着她罪役所的是一个内臣,他也极得中常寺的赏识,瀛姝对他却没有太多印象,当司空北辰登位后,这个内臣应该已经受冷调离了内廷的权枢,又或许被黜弃甚至处死了,连中常侍章永都被秘密处决,而章永究竟因为什么罪名被处死,是司空北辰一朝的一大悬案,司空北辰从未对瀛姝提及。 宦官内侍虽然也有位高权重者,不过毕竟有别于朝廷臣公,他们的生死荣辱,完全是由天子决定,他们权重时或许会受到外臣的打压举劾,可当从高处跌落被处杀死时,不会有人为他们申冤鸣不平,质疑天子其实根本没有将他们处杀的罪实。 今上一朝,所信任的宦官内侍中,唯有寺人祈被司空北辰留用,一直到瀛姝提谏究察恶鬼案,寺人祈才被推出来,当了吕安的替死鬼。 “尤内臣方才也听见了潘持的供诉吧?”瀛姝问。 这个身材矮胖的内臣姓尤,名怀襄,他是襄阳人士,是为邓陵公献送入宫的小宦, 当年陛下在建康称帝,正式入住东吴旧宫,需要扩召不少宦官、宫人,有一部分就是靠各地守将献送,尤怀襄和多数小宦不同,他是天生残病,不过却极聪敏,幼年的时候为邓陵公麾下的一个谋士相中,教授他识字术算,原本也是为邓陵公留作储备的人才,后来邓陵公来建康觐见天子,他正好是随从,邓陵公因受今上赏识,仍然授以镇守襄阳的重任,一开心,就把他献送为小宦,故而他入宫后,起点就比普通小宦更高。 怀襄之名,是因他思念故土,有次闲睱时写成了一篇诗赋,被章永瞧见了,又偶然对陛下提起,陛下便索要一阅,赞赏他甚有文才,故而赐名怀襄。 他情知中女史在所有女官中,是个极其特殊的存在,甚至比当年的蓬莱君更得陛下的信重,虽然无甚必意刻意奉承,可中女史主动示以善意,尤怀襄自然不会摆着矜傲的架子,忙应道:“鄙人刚才就在窗外头,听得了潘持的罪供。” “潘持称他只是将目睹二殿下、殷才人私会于疏声阁一事告知了乔修华,但不知殷才人为何会昏睡而亡,内臣认为这供诉是否可信?” “这……” “我只是私下向内臣请教,毕竟我不深知潘持的性情,内臣过去似乎也常受令往文华堂督促皇子进学的情况,或许和潘持有过接触?” “是,其实要说来当时在文华堂的寺人,要比在别的司 署更易引起陛下的关注,毕竟陛下也极为关注皇子们的学业,时常前往文华堂督促,潘持就算没有君前应对的机会,可时常接受大监的询问,不过大监不喜他过于机巧,故而文华堂被裁撤,大监并没有照携潘持。 潘持倒也知机,看出未能入大监的眼,无望调动至御前,并没有再走动联络,因此潘持说他其实并没有引起含光殿的重视,这话应当不假,他这人虽然有贪欲,却应当清楚卷涉入夺储之事风险太大,而其实……稍有识见的人,心里都亮堂着呢,含光殿的胜算其实最小。” 瀛姝听明白了。 这场漫长的夺储之争,其实只有三方,太子的凭靠是天子,二皇子、三皇子的凭靠是各自的母族,而江东贺和长平郑相比,显然并没有太大的胜算。 “因此内臣认为,潘持的口供是可信的。”瀛姝微笑道。 尤怀襄低着头,专心致志数着自己的步伐。 “潘持怀疑贺夫人、乔修华与殷才人昏睡而亡一事有关,且还笃定了我的假设,觉得乔修华正是因为有贺夫人暗中相助才成功嫁害了江容华扼杀小公主,唉,这样的事,只怕陛下又免不得会勃然大怒了。” 尤怀襄差点也跟着长叹一声,其实石嫔已经承认了曾为乔嫔伪证一事,陛下已然明白了其间的瓜葛,但没想到这件事案竟然是源于殷才人之死,内廷里的这些娘娘们啊,是真的全然不惧龙 威震怒,而这件事不管结果如何,只一件,二皇子是必然不会再有继承帝位的半点可能了。 第305章 大尚臣 瀛姝既然请了尤怀襄陪同前往问供,当然就没有打算隐瞒哪怕一个字的实情,她觉得皇帝陛下心头揣着这件事案况怕也过不好新岁,也没有必要拖延到节后,本想着待这天陛下用完午膳消食之后,就进行下一步计划的,谁知道司空月狐也掐着这个点来禀事,瀛姝等了半天,也不见司空月狐出来,又等来了白川君,她寻思着恐怕今日是交不了差了。 司空通是专程请了白川君来建康宫过新岁的。 白川君因为选择走了实学的路子,既不从文又不从武,在世族看来就成了离经叛道,是个靠近幸蒙宠的小人,因此很受父祖的嫌弃,他也干脆离经叛道到底了,除了顾策这个族侄之外,再不和别的族人来往,也不考虑姻缘,活像已经被除族一般,司空通却总是担心长洛宫里太冷清,寻常也就罢了,年节时都不忘让自己的宠臣来建康宫沾沾“人气”。 白川君虽然觉得自己完全不会因为冷冷清清过节而感伤悒郁,却也懒得拒绝君主的好意,这天应召前来,行礼后刚落座,眼睛在御书房的内室里扫了一圈儿,问:“咦?王五娘怎么不在?” “君卿还真是记挂着帝休。”司空通不由失笑,他的确请托过白川君多多关注瀛姝这个准儿媳,也着实在意据那杜昌所说,瀛姝不仅为后来的淑妃,甚至成为了临朝称制的太后——有史以来,若女子裙衩能 走到执掌政权的高位,无一不具杀伐决断的能力,手上也必然会沾染血迹斑斑,司空通做为君主,他当然更希望司空皇族不至于阴盛阳衰,现在的瀛姝还没显现出手段狠辣的一面,可日后心性会否大变还不好说,而司空通之所以对白川君极为赏识,其中一个原因就是白川君具备识人之能。 但他没想到,白川君对瀛姝的关注竟然还真是发自肺腑了。 “臣闲来无事卜了一卦,卦象显示,内廷发生小小异变,似有贵女承担了断变之务。” 白川君其实鲜少跟帝君谈论卦卜之术,司空通不由又是一怔。 “当然,内廷之事臣可无心过问,不过见王五娘不在御前,随口一问,试试臣有无断错卦象。”白川君笑道。 司空通心中一动,便喊了一声“章永”,让他去唤瀛姝入内。 瀛姝刚转回值事厅,就被召去了御书房,见白川君冲她莫测高深地微微笑着,而司空月狐也似乎带着几分笑意,她满头雾水地跽跪着,不知这两人各有什么算计,耳听陛下说道:“早前四郎禀报了一事,待新岁之后,北汉王派出的使臣就要和王端止一同动身了,而这个使臣,却正是之前的王储。” “哦?”发出疑问的是白川君:“北汉这位新君发动政变,逼得其父退位交权,子不弑父倒不是什么奇事,却还任命了旧王储,他的头号威胁为使臣?北汉王族为西羌部,他 们过去可不遵从亲亲尊尊的儒礼。” 瀛姝也觉得愕然。 前生时,北汉这位靠着政变夺位的君王,可没有这么爱惜手足,登位之后,便将自己的弟弟处死祭旗。 但她牢记着,非必要,不可表现出“先知”的迹象,因此神情不变,也就在脑子里愕然诧异。 司空月狐道:“不仅如此,北汉王登位之后颁发的第一道政令,竟然是王室为率,贵族均弃羌姓而用汉姓。” 其实如北汉、北辽、北赵等国,无不是原草民族,也就是被称为狄夷的部族,但其实他们不少都有汉姓,而北部六夷中,也就只有北汉占据长安为都立国称帝后,延用的是羌姓,之前那位老汉王,觉得他们西羌部是长生天下最为高贵的部族,不屑于汉姓,而北汉也的确是六夷中,对汉族遗民最苛虐无道的蛮部。 要不是面对着北赵这么一个硕大的威胁,而且内部也不太平,北汉王根本不可能答应和大豫联盟,可事实就摆在眼前,做为六夷中实力偏弱的部族,他们若想自保,就必须跟大豫联手对抗北赵,在尊严和存亡两个题目之间,北汉王廷做出了理所当然的选择。 然后这位新君,实际上也继承了被他推翻的老父亲的思想,当觉得北汉内部的乱局已经平定后,毅然决然选择南伐,可现在,他却做出了改用汉姓的政策,这其实大不利于搞好北汉的内部团结。 “据长安的谍作 回报,汉王姜泰登位后,设立了大尚司,任命姜高帆为大尚臣,这位姜高帆其实就有若宰执一职,可谓姜泰的第一亲信,而姜高帆是被赐以北汉王族的汉姓,无人知其原本姓氏,只不过,应当是汉人,儿臣推测北汉这位大尚臣便是汉王的幕后高参。”司空月狐道。 白川君挑着眉:“这回姜泰能顺利夺得君位,极大原因是其父调兵伐蜀,他们杀了个回马枪打了老汉王一个措手不及,如果真是这个姜高帆替姜泰出谋划策,他似乎料到我朝会和汉王结盟,说服汉王出兵相援,这个人的智谋和识见均为不凡,只这样的人物,为何却默默无名?” “这位大尚臣的确十分神秘。”司空月狐道:“我朝安插在北汉的谍作极多,甚至已经深入北汉宫廷,可竟无一知其来历以及面貌,这位北汉的新贵竟然佩覆铜面入朝,因此无人知其长相。 此人的来历难以打探清楚,不过这回姜漠来使,据说是想求得和亲。” 司空通才对瀛姝说道:“姜漠是北汉的旧王储,原本已经娶妻,他的妻族当然也是西羌贵族,帝休你觉得汉王姜泰为何授意姜漠向我朝请求和亲?” “婢侍先想到的是,汉王也许打算借刀杀人。” 白川君对瀛姝的看法十分赏识:“我大豫的公主,当然不可能屈为北汉废储的妾室,又哪怕是世族闺秀,也绝不能受此屈辱,汉王让姜漠请求 和亲,却并没令姜漠休弃正室,恐怕还真是想让姜漠激怒我朝,虽然我朝不至于中计,处杀来使,但只要拒绝了和亲之请,而姜漠又莫名其妙妄于建康城中,汉王便洗脱了诛杀手足的嫌疑,利用这回机会清除了他最大的威胁,还能不担骂名。” “只是如果真是这样,北汉王的新政恐怕会受到质疑了。”瀛姝道。 司空通笑道:“你倒是和四郎想到了一处去。” 瀛姝:…… 这个表扬她可不愿意领。 “帝休,你接着说。”司空通却不让瀛姝保持沉默。 瀛姝只好说道:“因此不会是借刀杀人之计,可北汉王又不会真的是想让他眼中的威胁与大豫的贵女和亲,而且献计的是他们的大尚臣,他费尽心机扶持了汉王夺位,应当要继续为汉王运筹,恕婢侍愚钝,实在想不通那大尚臣存着什么打算。” 司空通也不难为瀛姝,对司空月狐道:“四郎刚才话还没说守,君卿就到了,你接着剖析吧。” “儿臣也觉得此事颇多怪异,但能笃定的是,姜泰当不会授意姜漠求娶我朝公主,多半心目中有了别的人选,且这个人选虽然有益于促进两国间的邦交,又并不至于让姜漠获得任何实益,而且父皇还大有可能允同。” “那么四郎认为,我朝应当同意和亲之请?” “如果北汉王廷真一心北伐,我朝应当与其结盟,不过儿臣以为北汉应会改变军事意图。 ” 司空通蹙眉:“四郎的意思是姜泰连其父北进的军事意图都会彻改,转而入侵我大豫?” “老汉王意图北进,是因为更加看重牧场,他虽然定都在长安,并有雄吞天下的野心,可骨子里仍然未改草原部族的天性。而姜泰之所以如此信任他的大尚臣,采纳其建议改行新政,应当是被说服,觉得务必使华夷相容,只有利用汉人之政治理邦国,才有望完全掌控九州天下。 既然姜泰已经转变了识见,自然会先图南伐,因为我朝不可能和北赵结盟,现今虽和北齐的关系看似友好,就算北齐答应兵援,也无法直接对北汉造成威胁,北汉本就坐拥西羌牧原,若夺得江南,更无粮谷之忧,到那时才有实力与北赵、北齐等部族交锋。” 司空月狐的意思是,根本没有和亲的必要,因为北汉和大豫之间翻脸是迟早的事情。 这样的分析让司空通心情烦躁,忍不住握拳抵紧了太阳穴。 原本他还想着留下司空月狐这个儿子来跟白川君手谈几局的,现在完全没有了对弈的心情,把瀛姝和四皇子一并都打发了,又冲白川君叹气道:“君卿也知道,不管是寺祈还是那个杜昌,对北汉的说法都是一样的,这个北汉王,的确跟他的父亲不一样,他夺位之后,几乎是立即就决定南进,他现在提前得位了,两国这场交战竟然迫在眉睫!” “四殿下不知重生人存在 一事,或许才对事态有所误判呢?毕竟前生时,没有这个什么姜高帆替姜泰出谋划策,姜泰也根本没有与我朝结盟的想法,臣使终觉得蹊跷的是,如果姜泰已经决定和大豫立时开战,他背后的那个高参有何必要遣使来豫,也更无必要装模作样提请和亲了。” 白川君趁机道:“而且就算北汉宣战,他们的骑兵或许能对巴蜀造成威胁,可西羌人不擅水战,也难渡江继续南侵,陛下大可不必焦灼,只是这回……陛下可千万不能再亲自出征了。” 司空通长叹一声。 他已经知道了自己会亡于亲征,也听白川君分析过了,前生时他之所以决议亲征,是基于好不容易打压了江东贺氏一族,不甘于因为北汉的南侵重新启用贺执,当时四郎力阻亲征,请命率军,但他却担心北赵趁虚而入,因此令四郎坐镇京城以防不能及时支援襄阳,因为他心中清楚,太子缺乏军事才能,恐怕在用兵以事上优柔寡断,而相比起巴蜀,襄阳毕竟更加重用,万万不得有失,只有让四郎坐镇京城随时准备调应支援才是最稳妥的策略。 也正因为他的这个安排,慑退北赵,而他也的确重挫了北汉军队,原本完全实现军事意图,怎知……天要亡他于回朝途中。 白川君很好地安抚了司空通的焦躁情绪,因此这天,瀛姝居然有了机会实现她的计划,当白川君陪着司空通晚膳 之后,告辞前往璇玑阁——做为外臣,白川君自然不能留宿于内廷,璇玑阁是最靠近内廷的殿阁,但确确实实属于外廷,偶尔皇子们因故在宫禁前不能出宫,也多宿于璇玑阁,像二皇子,他曾经就是璇玑阁的“常客”。 为什么成为“常客”呢? 司空通此时觉得尴尬无比。 “阿伯,这件事案,不能由儿再继续查下去了。”瀛姝垂着脑袋,当然不会去观察皇帝陛下羞恼的神情。 如果再由她调查,就得杀去含光殿把一应宫人都拘拿刑问了,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来,皇帝当然要给江东贺氏一个合理的解释,那无疑就是宣之于朝堂——堂堂天子,竟然被亲儿子在脑袋上扎了条绿头巾,这必须是个大笑话,没有哪个君主会这么处理事情。 “这件事,是否应该到此为止?” 司空通不像在询问瀛姝,更像是在问自己。 “儿以为……殷才人应是被毒害,这也是出于柳太医的推断,若宫里存在这样的奇毒,必为极大的隐患,因此这件事还是应当暗察,至少应当确定殷才人的死因,不过儿没有那样大的权限暗中调查了,儿建议,陛下可以令太子殿下察办。” 司空通挑眉:“太子?” “宫闱安全,不仅是皇后之责,更应为君主所控,太子殿下既为储君,是将来的君主,理当明白宫闱安全之重,才能不为阴私手段蒙蔽。” 司空通下意识颔首。 瀛姝毕 竟还是个不曾嫁人的女儿家,她不便将话说得太明白,但言外之意,司空通是听明白了的,宫禁不可谓不森严,但防得了外人,却防不住“家贼”,殷氏虽然品级低微,但亦为二郎的庶母,皇子与庶母有私,这是违犯人伦!更何况殷氏之死,还牵涉到闻所未闻的奇毒,这种毒药可不同于他给谢妃下的绝嗣毒,是能夺人性命且难以被医官诊确的剧毒!!! 这件事可以隐瞒任何人,但太子是他亲择的储君,的确应当知道宫闱存在的淫乱及阴恶,有明察的能力,才有可能杜绝再生。 “罢了,这事你不用再过问。”司空通说。 瀛姝称喏,暗忖:这一回,司空北辰你应当避不开这个陷井了。 第306章 又一场告白 瀛姝没有办法证明司空北辰毒杀殷才人,但她想到了一个计划,给司空北辰证明贺夫人是真凶,并将司空月乌置之死地的机会。 行凶者,毕竟是心虚的。 司空北辰最心虚的事,必然是被这桩事故牵连,暴露他也和殷才人有染的事实,尤其是陛下竟然授意他暗察殷才人的死因后,他必定意识到陛下已然雷霆震怒,才决意刨根究底,他会因此产生惧怕的心理,就会努力坐实贺夫人和二皇子的罪名。 这晚上,瀛姝终于睡了个安稳觉,一夜无梦,次日她也留意见司空北辰见过陛下后,连步伐都有些不稳,这回司空北辰可没有想法和她商量了,因为他所犯的事,是万万不可能泄露的。 瀛姝这天出了一趟宫,一是为见薛娘子,另外她还有一个想见的人。 前不久入宫替谢夫人诊脉的女医姜韭,其实是济和坊的一位馆医,要知道女医本就罕见,尤其能够开馆的女医,偌大一个建康城,也就姜韭独一位了,虽然她的医馆其实设施简陋,仅三间病舍,还没有药房,又位于济和坊东北角的偏僻之地,只有一条坎坷泥泞的道路通行,瀛姝还好带着白媖,白媖一路问,才终于找到了这家妇疾馆。 名为妇疾馆,病患也真的都是妇人。 不过姜韭所治的,并不仅是妇人病。 此时的疾医,大抵只分为外伤、内疾两大科类,内疾科的疾医其实也会治妇人病, 只不过大豫的民俗虽然开化,可终究还有男女之防,如妇人有孕,至多也就是会寻疾医确诊,到分娩时找的都是稳婆接生,也只有贵族女眷为防难产,一般才会另请疾医坐镇,可即便如此,疾医也不可能在紧急时为正在生产的女眷施针,这就得靠医女了。 有不少女子患疾,其实是无法就医的,尤其是需要解衣施针的情况,普通的馆医可不会自雇医女,平民百姓家中更不可能常备医女,因此贫家的女子患疾,通常都难得有效的诊治,姜韭这样的女医存在,对于贫家女子而言实在是件幸事。 可她一人之力,毕竟有限得很。 姜韭没想到瀛姝会来,好在她今日正好得空,于是请了瀛姝去她的寝房,这是一间方方正正的屋子,靠窗之处只摆着一张矮案,姜韭从墙上另取下一张坐枰,又打开了箱笼,取出一张薄毡来,铺在坐枰上,才请瀛姝坐下,含笑道:“最近接诊的都是胎气不怎么安稳的患者,虽不存病气过染之忧,但中女史最好还是不要涉足病室,我这里也没有另设厅堂,只好在起居处待见中女史了。” 屋舍虽小,不过收拾得一尘不染,也没见熏香,可屋子里的气息却极清爽,瀛姝笑着道:“是我不告而访,实为有一件事请托娘子,又不知是否让娘子为难。” 她直抒来意,姜韭也极干脆:“中女史但说无妨。” “宫里的宫女如 果被诊凿罹患疾病,不管是否会过染病气,都会送去安宁署,可安宁署里虽有医女,医术却不佳,导致不少宫女因小症、轻症而不治,我已经想到了一些措施,比如定期让职级更高的医女往安宁署督值,可宫里的医女其实均难以独当一面,多为配合医官确诊病情。 故而我想说服娘子,请娘子往安宁署坐镇,或许无法给予娘子正式的职级,但我应该可以争取一事,安宁署其实不在台城之内,位于皇城之外,若非特殊情况,其实病舍有不少空置,陛下应当会许可安宁署辟出部分病舍收治普通女患,如此,有安宁署的医女供娘子调度,也能使更多的女患受惠。” “这是件大好事,民妇还要恩谢中女史对民妇的信任。” 瀛姝又笑了笑:“另外还有一事我想请教娘子,我有个想法,不知如果在建康召征更多医女,由娘子授教医术,是否可行?” 这个问题,姜韭就没有立时回应了。 好一阵后她才开口:“医者地位本就卑贱,且学习医术也绝非易事,但凡家境略为宽裕的人家,其实都不愿女儿学医,可若是贫家的女儿……父母家人多半也不愿让女儿学医,因为其实帮衬不得家计,还会被鄙夷轻看。 民妇从医这些年,其实出诊时多,接诊的这些病患多为贫苦出身,是付不起诊金的,民妇现虽然有个女医徒,还是民妇收容的乞儿,她无父 无母,栖身于医馆,总不至于有饱暖之忧,可她天资有限,其实是无法成为疾医的。 不过,如果朝廷的医女不限于罪奴,如宫女一样能给予家人亲长补恤,且毕竟还能学个长期谋生的技能,应该会有不少百姓动心,至少不必将女儿卖为奴籍,也不耽搁婚嫁,这法子或许可行。” “娘子愿意将医术传授他人?” “民妇无儿无女,且医术不仅仅是源自家传,也承蒙了不少良师指教,民妇能开设此一间医馆,甚至也多靠医徒资助,凭生所愿,若能造福更多病患,也不枉了此遭为人、行医。” 这件事,比瀛姝意料之中还要顺利。 她原本还想着姜女医应会推脱,说不定还得烦动因为杜昌案结识的小神医,也就是姜女医的医徒申疾医当说客,谁知道她根本不用提这些“人脉”,姜女医就答应了出任安宁署的外雇馆医,连教习之职都答应得如此爽快。 白媖比瀛姝更加雀跃:“奴婢打听过了,这位姜疾医所开的这家医馆虽没什么名气,不过她的医术却很是有名呢,有不少世族的女眷都知道她的名声,还有想干脆请了她为私医的,但她都拒绝了,称女医本就稀少,她的初衷是救助更加的贫家女患。 她能为女公子说服,定然是因女公子许诺让安宁署接治普通女患,一来可免了姜疾医负担,另则的确可以让更多的女患受惠,可谓一拍即合。” 瀛姝想起来,白媖的阿娘就是因为患疾而不治,白媖的祖辈就是临沂王氏的旧仆了,她的阿娘原本不至于失治,只是患疾之初,以为是轻症,不肯接受针疗,坚持口服汤药这样的保守疗法,谁知道病症越拖越重,等终于豁出去请医施针时,已经病入膏肓了,白媖为此还埋怨了父兄两、三年,其实也是自责。 白媖当年还小,或许也觉得阿娘不应在男子面前宽衣解带,赤裸体夫接受诊治。 如果当时就知道有姜氏这样的女医存在,她的阿娘或许就能及时得治了。 突然之间,脑子里劈过了一道白光。 瀛姝想起来,有回她莫名病重,那是哪一年?她已经入宫了,成了司空北辰的淑妃,似乎已经承宠?对,承宠不久,病重的原因是伤郁过积,那时候她已经暂时放下了父亲亡故、长乐夭折的悲痛,但病情却来势汹汹,她一度失去了意识,后来醒后,看见的是白媖的一双泪眼,白媖当时只说了半句话:“多亏陛下……” 多亏了司空北辰什么呢? 司空北辰又不会医术,她命在旦夕,司空北辰自然会宣太医替她诊治,这应该不至于会让白媖说出多亏二字,更不会只把话说半截。 瀛姝心中有了个大胆大的猜测。 回宫后,她直接杀去了太医院,一见柳太医就问:“先生,若是有人因为伤郁过度,夜不能寐,日不能食,因此造成损耗,后来虽然有 所缓转,不过却突然高热十余日,病情甚是凶险,不过,有宫里的医官诊治,是否一定必需医官亲自施针?” “患者是嫔妃?” “是。” “若是伤郁之气积于脏腑,一朝发作,的确凶险,不过既有诊治之法,宫里的医女完全可以代为施针,医官只需要告诉医女在哪几处穴位施针等等具体步骤,另配以艾炙、方剂等疗法……这主要还是看医官断症是否准确,难点并不于施针。” 瀛姝明白了。 她那次的病情绝不简单,说得更直白些,她那次并不是因为病症才遭遇性命之忧! 应当是有人给她下了毒,司空北辰知道她是中毒,因此无法让医女为她施针,必须另寻解毒之人替她施针,否则救不回她的性命,这个下毒的人会是谁呢?不是司空北辰。 那段时间她一直在服用汤药调养身体,而唯一可能毒杀她的人是……此人是在内廷,视她为威胁,而且还相对为司空北辰所信任,才可能收买宫人在她的汤药里落毒,有投毒条件,但被她排除的人有婉苏、贺朝夕,那么就只剩三人了。 虞碧华,或者郑莲子、以及刘氏!!! 瀛姝只能抽出这样一条头绪来,还无法分剥出更多的真相,她有种感觉,这条头绪会牵连出司空北辰更多的要害,如果“对症下药”,就会达到让其“七窍流血”的结果,只可惜她现在还并没找到致命的要害穴位,既如此 ,还是当沉稳,不能急于一时,她已经布下了陷井,那就暂时袖手旁观吧。 岁除日,瀛姝有假,不过年节日依照惯例她应当随时候职,虽然她有出宫的特权,但总不好利用特权回家过节,于是瀛姝这天决定去昭阳殿陪谢夫人过岁除,这天夜里势必是有宫宴的,可午时之前,谢夫人会有空闲,瀛姝便去陪着谢夫人用朝食,而后又跟小彭一起动手,画出神荼、郁垒,这其实就是时下民间过年时的“门神”,宫里一般是不贴的,不过嫔妃在居住的殿帖来也无限制,瀛姝觉得贴上去更热闹,也更有年味,决定画两张贴在昭阳殿的门扇上,谢夫人由得她们闹腾,这一年的岁除,终于过得有点意思了。 陈扇仙也凑上前来帮手,总是找话题和瀛姝攀谈,似乎还有意婉转地把小彭打发开,小彭没留意,乐呵呵地跑着腿,瀛姝却知道这个跟她一样从选御变为女官的人定然有所用意,干脆挽着她,找了个僻静处,两人虽然并肩站在廊庑下,瀛姝语气却有些冷:“女仪今日又是何意?” “女监可曾听说过重生人?” 瀛姝太阳穴一跳,侧目,一时间也不知应当如何应对。 “我为重生人。”陈扇仙自顾说道:“我曾告诉过皇后我乃重生人,获过得皇后的几分信任,至少是被当成棋子了,我当时为了让皇后相信我乃重生人,告诉皇后一件事,太子殿 下与殷才人有染。” 瀛姝:!!! 她的太阳穴像受到了不断地敲击,引发了耳鸣,又尖又细的刮噪声划过,成了一根钢弦,击穿她的胸肺。 “前生时,我已被迁往离宫,日子孤寂冷清索然无味,这当然不是我一人的愁苦,但凡身心未老的人,都觉得光阴难挨,闲来无事,又因许多隐密随着世情的转变,已经不再攸关性命了,饮得半醉时,也主约束不住舌头,是一个同样迁调到离宫的女官告诉我这件密闻,那个女官,就是子虚。” 子虚!!!竟然是她??!!! “子虚说她并非亲眼目睹太子和殷才人有私,也是耳闻的,也没告诉我从谁那里耳闻,不过她言之凿凿,提到了华林苑的疏声阁,说那里就是私会的场所,当时子虚还问我,如果一个人,发觉自己心心念念的家人其实不是家人,所以图谋都成为了多此一举的妄想,该如何自处,我答不了她,我同样也很困惑。 我们那时候闲来无事,都在议论女监你,你当时是淑妃,宠冠后宫,是受到很多羡慕的,啊,那时太子已经登位了,你是他的后宫妃嫔。 因此,我或许能称你一声阿姝,阿姝,陛下现已知道我是重生人,陛下知道太子和殷才人有染,是我告诉陛下的,而且陛下令我,将太子和殷才人有染之事告诉鬼宿君,建议鬼宿君向陛下举告,我已经遵令行事了,但我今天跟你 说这番话,是我自作主张,我不会告诉陛下,我希望你能信任我。” “你为何告诉我这些?”瀛姝几乎下意识问出这话。 “陛下之前问过我,愿否承宠,我的前生便是有幸承宠,不过欢娱的日子极短暂,陛下驾崩后,我便迁居离宫。陛下早就知道有重生人的存在,而且笃定我为重生人,因为这一世,我做了很多不应做的事。 我告诉陛下不愿承宠,因此陛下让我来了昭阳殿,陛下应当以为我的愿望是脱离宫廷,愿意成全我,但其实我并不是想离开,我想留下来,可我不想再走和前生一样的道路了,我想随着你的步伐,不是为宠妃,而是为谋臣。” “谋臣?” 瀛姝听见了自己的笑声。 第307章 真是“队友”否? 前世今生,瀛姝从来没有想过去当一个谋臣。 前生她佐助司空北辰,是佐助她误以为的良侣,现下她步步为营,是为了不把生杀大权让予他人掌控,谋臣从来不是她的目标,她也从不为自己是谁的谋臣,哪怕对待南次,那是她的挚友,南次不是她的君,她也不是南次的臣子。 襄助,除了权益就是私情,如果能够保全她所有珍爱的亲友,她其实也希望离开这座冰冷的宫廷。 “我想追随的人,是你。”陈扇仙微笑:“你不知道,我对你有多好奇,我当时无论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你为什么可以在内廷呼风唤雨,我设想过如果我是你,我应当会受到不少的妒恨,我肯定会成为皇后、贵嫔的眼中钉,可你不一样,当时卢皇后视你为姐妹,你实在活成了传奇。 重生后,你竟然应选入宫,并没有嫁给裴九郎,我起初的确有挑衅你的举动,但我对你并没有恶意,我就是想试探你,也想验证我对你的判断,我更加为你所折服了,很多事,我经遇了重生才能看清,但哪怕看清了,如果换身异境,我明白我也无法做到你所做到的事,你让我笃信了人生会有另一种可能。 我离开宫廷,其实也是一无是处,无法活得更恣意,留下来也许才能真正开始我内心所向往的人生,请你信我,我不是你的敌人,如果你选择了阵营,我要跟你站在一起。” 瀛姝 脑子里乱哄哄的,她还没厘清子虚居然是殷才人的见证这件石破天惊的事,更还没誊出位置来去思考南次将要面临的风险,结果陈女仪还不断往她的脑子里填充人生理想,她似乎成为了陈女仪手里的标杆,被挂上了不知哪里扯来的旗帜,正迎风招展着。 纵然见多识广,瀛姝也得掐掐自己的太阳穴,很想先掐出个洞来,把乱麻扯出好好理一理。 “鬼宿君应该没告诉阿姝我透露给他的事吧?他之所以不跟你讲,多半是因为不想牵连你,为什么鬼宿君担心牵连阿姝你呢?应该是要利用这个机会向太子发起进击了,但现在并不是好时机,你得信我,阻止鬼宿君!” 瀛姝放开了自己的太阳穴:“真是陛下让你把这事告诉五殿下的?你究竟对五殿下说了什么?!” “陛下让我告诉鬼宿君,我一度为皇后信任,故而得知子虚握着太子的把柄,这个把柄,正是太子和殷才人有染一事。我之所以要把这事告诉鬼宿君,是因我听说潘持牵连到了乔修华,乔修华也和殷才人之死有关! 而且陛下已经授令太子暗察此事了,我冒险告诉鬼宿君,是因我的生死已经为谢夫人把控,我希望鬼宿君能保全我。 阿姝,陛下有意试探鬼宿君,如果鬼宿君真将矛头对准太子,恐怕反而不利后事。” 瀛姝盯着陈扇仙的眼睛,对方并没有退避,而且还迸发出更加明 亮的光彩来,那双眼睛逼近前,才错开她的逼视,眼睫毛的尾梢已经擦上了她的面颊,一股幽香,胭脂口丹的香甜,竟是瀛姝熟悉的味道,呵,她调配的脂香,陈女仪没仿得十足,但已经有了底韵了。 茉莉玉簪,至少有此二种。 “废嫔刘氏,是为太子所算计。” 这话不长。 却又有如惊雷,震得瀛姝眸心颤晃。 “郑莲子呢?” “实为太子构杀。”陈扇仙将脸侧过去,看着廊庑外,昭阳殿的朱墙,漆色并不刺眼,很温润的红色,没有带着血腥,墙内有一株矮树,此时不知会长出什么花蕾,花叶全无,伸张着乌枝,像墙上照出了一道剪影,既温柔,又窈窕。 这里的一切,仿佛总是让人容易安心,真是太奇妙的感觉了。 缓缓的一道风走下来,从墙头,到尘土里缱绻,微微扬起一些还未腐没的花香,尘土竟蓦然变得轻灵多情了,忽高忽低游走起来,以气息为姿态,在仍然萧寂的季候,略露半分春意。 其实心情,没有因为谈及杀戮就晦暗,陈扇仙有时候觉得自己也许是天生的硬心肠。 “我不同情郑莲子,因为她可能成为内廷任何一个人的死仇,她对太多人都有恶意,唯独一人。她不会伤害太子,因此太子不应谋杀她,我觉得阿姝应当和我想法相同,我不认为你,还会委身于太子。” 瀛姝瞬间拿定了主意:“我知道世上存在重生人, 因此你说的这些话,我不会觉得是癔语,你说乾阳殿的女仪子虚告诉的你那件事,难道是她亲眼目睹?” “不像是。”陈扇仙下意识更靠近瀛姝,努力回忆着当时的情形:“离宫冷清,活在离宫的人也都不再有拼争的心气了,很多的事在过去一当提及就会有杀身之祸,也随着时移事改,竟能够用来充作茶余饭后的笑谈,我当时许是心境未冷吧,还难忘建康宫里的热闹繁华,明知道回不去,却总记挂着已经跟自己无关的人事。 我曾经承蒙陛下的恩宠,时常也被召去乾阳殿伴驾,跟子虚不算陌生,后来一同去了离宫,更熟识了,我只察觉她像是心事重重,一改过去健谈的性情,如同变了个人儿,我只道她明明有望晋为中女仪的,却没了指望,因此才那样消沉,但我却想托她借之前的人脉,捎带些建康宫里的消息给我。” 陈扇仙又忍不住微笑:“我最关注的就是阿姝你的事,为何你与裴九郎和离后被封为九嫔之首,那些个言官谏臣却无一人驳阻,你究竟有多受宠,都说那位新的贺贵嫔性情古怪,又好妒,你为何并不在意她的挑衅,反而阻止了虞嫔意图加害贺贵嫔的毒计,你明明知道虞嫔对你不成威胁,为什么没有借刀杀人。 我当然打听不到太详细的情况,一回,跟子虚饮着酒,消磨着离宫里变得尤其漫长的夜晚,我感慨,说 看来,陛下对你的确一往情深,虞家毕竟是他的母族,虞太后又病重,但为了你,他半分都不顾惜虞嫔毕竟是太后的侄女,虞嫔的毒计还没有实施,这要是换了先帝,多半不会有任何罚处,可是新君却贬了她的份位,这是要助你在内廷立威。 子虚那日饮得半醉了,就冷笑,她问我信不信,先帝看错了新君,新君也未必是对你一往情深,她告诉我,新君还是太子时,敢冒大逆之罪的风险,强逼着殷才人……我当时大吃一惊,连忙追问,她又不肯说了,她说那样的事说出去是不会有人再信的,但仍然能成谈论者的夺命符。 我说,死又何惧呢?子虚伏在案上啜泣,她说她得活下去,不然对不住……对不住谁我没有听清,子虚还说她要是不知道这件事也许更好,但如果不知道这件事,她必然会死,还会连累许多她绝对不能连累的人。 第二日,我再问这事,问她是怎么知情的,她求我别再问了,她说就当她没有跟我提起过这事。” 瀛姝侧过脸,盯着近在咫尺那双迫切的眼睛:“你说你用这件事让皇后相信了你是重生人,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我没告诉皇后我是从哪里知晓的事,但事发时,我根本不曾入宫,皇后肯定会追问我知情的途迳,我就知道皇后一直在担心事漏,可她不会把我灭口,因为那个让皇后担心的人还隐在暗处, 皇后不敢轻举妄动。 我知道世间还有别的重生人,如王女君,就是阿姝的堂姐,她已经‘现形’了,可我不知道皇后是否重生人,我要试探。我告诉皇后她会被太子幽禁在永乐宫,我故意说了一些根本不符前生事轨的假话,皇后却信任不疑。 皇后因此对太子也心生提防,她没告诉太子世上存在重生人的事,但我却故意‘投诚’太子,太子根本不疑我说谎,他还利用我,让我告诉皇后虞氏女之所以下场凄惨,是刘氏、郑莲子的阴谋,皇后信以为真,因此郑莲子虽然是皇后杀害的,不过真正的凶手却是太子。” 郑莲子已经死了,此件事案已经了结,瀛姝其实并不关心司空北辰是否真凶,又为什么非要把郑莲子置之死地,她关心的事是:“陛下知道这些事了?” “是,关于这些事,我没有向陛下隐瞒。”陈扇仙的眼睛闪闪发亮:“陛下早已知道殷才人之死大有蹊跷,而太子至少有杀害殷才人的动机,可陛下仍然让我将这件事告诉五殿下,建议五殿下请命暗查,陛下应当不会为了这件事降罪太子,说不定担心的是五殿下也有了夺储之意,陛下最大的顾忌,就是皇族再生阋墙之祸,阿姝,如果你无意于太子,而想佐助五殿下,得想办法提醒五殿下,殷才人事件并不是废储的契机。” 瀛姝不会轻信陈扇仙,虽然她其实现在已经有了 一双“老于事故”的眼睛,不难分辨出一个人是真心还是假意,然而事涉南次,她不得不更加慎重,还有一件事,是她必须问清的:“因此五殿下也知道重生人一事了?” “没有,陛下特意叮嘱我不可将重生人这等机密事宜声张,我告诉五殿下,过去我颇得皇后信任时,窃听得这件秘丑,又因如今毕竟栖身在昭阳殿,生死平安需靠谢夫人庇护,我知道潘持一事,牵及了乔修华,也牵及了殷才人之死,可陛下并不知道太子也与殷才人有染,因此才私下告知五殿下。” 子虚原本就曾经就收受过贺夫人的好处,听其授意,利用子施陷害瀛姝,而殷才人最后投靠的人是贺夫人,跟二皇子又是两厢情愿,可见她是看好二皇子有朝一日应能取代储君的,虞皇后也必定知道了子虚和贺夫人间的勾联,怀疑她就是殷才人的“保命符”,暗中和刘氏商量,谋划能否将子虚杀人灭口,却又被陈扇仙刚好听了去,用这样的说辞,瀛姝认为南次会信。 她刚提谏让太子追查殷才人的死因,皇帝陛下却立即授意陈扇仙向南次告密,陛下的确是想让南次毛遂自荐暗查此案,可陛下为何要将南次牵涉进此桩事案?试探南次是否对储位怀有企图?不,明知乔嫔已经被此事案牵连,又从陈扇仙口中得知此等密情,南次请命彻查是情理之中。 最关键的是,陛下 明明早就知道了司空北辰和殷才人有私,堂堂一国太子,先犯悖逆人伦之罪,又当知悉有事漏的风险时毒杀殷才人,陛下却还是姑息容忍,倘若不是这回三皇子非要将潘持治罪,引发了一连串的事故,陛下应当不会再查此桩旧案。 瀛姝觉得十分沮丧。 司空北辰的靠山实在太雄稳了,看来殷才人事案的确还不能成为废储的契机,他犯下如此大罪,依然不能抵消陛下对司空珝的愧疚,让陛下动意废储,实在太困难。 司空北辰若不被废位,南次就难以名正言顺继承大统,就算陛下不会再亲征北汉,建兴一朝不会仓促结束,接下来的事轨仍会发生变改,她和南次仍有机会扭转命运,可有一件事是确定无疑的,司空北辰不会放过他的手足兄弟,也必不会放过她,若图久安,仍然只能夺位! 会发生内乱,而且得位不正,也必然无力压制权阀,因此到底还是不能久保平安。 今日的宫宴,酉时始行,瀛姝在昭阳殿用完午食便回了乾阳殿,值事厅今日倒是显得更冷清了,接下来的三日假期,女史们虽仍要当值,可岁除日的下昼却已经开始有了空闲,只有子施和另一个女史还在值事厅值守,别的人都获得了准许回处所值房休息去了,瀛姝原也只想来打一转,刚坐下,就见寺祈推门进来,她又只好起身。 是陛下让寺祈传令,让瀛姝往御书房。 皇帝陛下此时仍然穿着燕居的常服,带束发小冠,正跟白川君对弈,且似乎是无法化解困难的局面了,倚着凭几,蹙着眉头,指尖的棋子凝固着,瀛姝就闷声站在一旁,看博山炉的镂花里溢出白烟袅袅,竟看得入神了,忽然又听闻一声笑,白川君的黑子“啪”地落在棋盘上。 “这么落子,陛下是彻底无力回天了。” 司空通才推开凭几,喝了口茶,一抬眸,发现瀛姝已经伫在那儿了,笑道:“来来来,快来领压祟钱。” 此时岁除日已经兴起了长辈赐压祟钱的风俗,宫里年年还会铸造一批铜币,赐给百官,今年所铸的岁币,正面铸有“日新年盛”四字,背面是瑞兽貔貅,这钱当然不同于货币,不用于兑买物资,也就是拿在手里把玩的物件,是长辈赐予的吉物,瀛姝笑着领了,自然要回以大礼和恭贺的话。 “今晚的宫宴帝休就不必去侍应了。”司空通说:“你这是第一次不在家里过年,如果还要让跟你去侍应,阿伯心里就更愧疚了,就好生留在处所享个自在吧,明日一大早,还要侍应大朝会、祭祀明堂等等大典,可得养足了精神呢。” 瀛姝又笑着应喏。 她其实有点笑不出来,陛下不让她去今晚的宫宴,应当还有另一层心思,也应证了陈扇仙刚才的话——宫宴欢闹,陛下不可能时时留意南次,南次有的是机会和她闲话,这是情 理之中,陛下便拿不准南次是否借机和她商量了如何暗查殷才人事案。 显然,陛下这回是有意让南次独立办案,不希望她在后头替南次出谋划策。 除了宫宴,若南次寻别的时机和她面谈,陛下就会认定南次的应对不是出于独见了。 第308章 宫人的除夕夜 瀛姝其实不是第一次在宫里过除夕了。 除夕夜,皇宫里其实是天地间最寂寞的地方,小的时候,瀛姝就听祖父说过春节的传说,关于魔怪的,每隔一年就要来世间兴风作浪,人们为了吓跑这个大魔怪,于是敲锣打鼓,放声笑闹,魔怪先会在除夕夜放出叫“祟”的小妖,小妖专会捉弄孩童,因此除夕夜长辈不仅要给孩子压祟钱,还要守祟,防止家里的孩童被小妖捉弄。 深宫大内,真龙天子的住所,不管是魔怪还是小妖大抵都不敢来作乱,不需燃爆竹驱小妖,也不会有锣鼓喧天的欢闹,除夕夜的酒宴上,听的也是琴箫这样的雅乐,观赏歌舞,个个都要维持正襟危坐着,也不会守祟,各处宫门依时下钥,除皇后之外,所有女子都要独守空闺,除夕夜这天,按法统,皇帝陛下只能留宿显阳殿。 也的确在大年初一,帝后分别接受文武百官及内外命妇的拜贺,祭明堂、祀宗庙,各项大典都需肃行,严格依照仪程,瀛姝在宫里,反正是从未感受到新岁的欢愉。 处所里,隐隐能听见千秋殿传来的丝竹声,像叹息,时而就来,连叹息都不来的时候,风也不响,于是经过的步伐声都能听得清楚了,似乎有人在谈笑? “是子虚几个女仪来了,中女仪让请女监也过去饮乐。”映丹笑着进来:“下昼的时候子虚她们几个就过来,扫洒院子,布置北 楼,又央着中女仪出面,托了内膳司的女执准备几道小菜,这会儿子在北楼上准备守祟呢,可唯独没有备酒,知道女监这里藏了好酒,是不会空手去的。” 御膳司专备陛下的膳食,但建康宫里还设置了内膳司,内膳司一般只负责准备宵夜,当然女官、宫女们是无权支使内膳司准备饮食的,但无权,不代表不能,事实上如果瀛姝想吃宵夜,打声招呼,内膳司也会热情的张罗,尤其是今晚,一年一度的除夕,中女仪出面请托,内膳司也要卖她一个人情。 北楼是这个值院里,瀛姝和中女仪共用的小楼,因为靠着院子北墙,就称为北楼,楼上现在灯烛明亮,八张小案拼成了一张大案,楼下的十几张坐枰也被尽数搬了上来,围着大案摆放妥当了,大案上不仅有鲜果、茶点,最显眼的是“炮羊”“熘鱼”几道热菜,竟然还备有白胡椒碟,的确就差酒饮了。 中女仪挽着瀛姝让挨着她坐:“你不比得我们,在我们眼里,这些就是山珍海味了,但你可看不入眼,我也是只能有这么大的能力了,其实内膳司的钟掌执厨艺是直绝妙,不比御厨差,可惜不是我能支使得动的人,也不敢开口让她替我们下厨。” “我甚至不知道还能让内膳司提供这样的方便呢,也不知还有这样的俗例,一点没帮上手不说,拿了两壶酒来,竟还记挂着子施她们,让映 丹去喊她们也来蹭吃的了。”瀛姝笑道。 “过去我们也没这样闹腾过,容女监是个严肃人,她在这里的时候,别说子虚们了,连我都不敢做有违宫规的事。” 多数的宫人其实宿处都在位于华林苑外的北巷,下值后并不能在宫里多逗留,更别说食宿了,可毕竟还存在殊例,如乾阳殿的宫人,在宫里是有固定的处所和值舍的,但省了往返于台城及内廷,而宿处在内廷的宫人,其实三餐也是靠内膳司提供,内膳司下有备膳署,就专门为这些宿于内廷的宫女、女官准备饮食,可备膳署备餐,需要遵守严格的份例,不同职级的宫人,份例也各有不同,可不管职级有多高,其实也没有专享诸如“炮羊”“熘鱼”这样的福利,尤其是胡椒粉。 胡椒虽然是佐料,填不饱肚子,但因为是从番邦传入,十分稀罕,别说百姓们不可能享用这样的佐料了,就连不少世族,得赐两斤胡椒都要兴奋得手舞足蹈,胡椒现在还不会做为商品在市集店铺里销售,可却跟丝帛一样,具有特殊的“货币”价值,比如江东贺之所以被称为豪富之族,吴郡百姓会告诉你——听说江东贺啊,私库里光胡椒就有上千斤!!! 宫人们吃点胡椒不算违规,但在内廷聚饮却是不被允许的,只不过除夕毕竟特殊,各殿阁的宫人往往也会在此特殊的节日聚饮笑闹,乾阳殿的女官们 只要不误值事,也不怕因此就被追究,然而容齐严谨,因此她任中女史时,大家都怕私下聚饮会受她的训斥,反而败兴。 瀛姝看子虚动手烫好酒,赶紧先递了一盏给中女仪,露出手腕上一串珊瑚珠,而这串珊瑚珠,之前是带在中女仪腕上的。 年节时,像中女仪这类职级的女官通常会被赏赐首饰,不属于规制用物,是允许另赐他人的,不过瀛姝过去却没注意,原来中女仪如此看重子虚么? 这不是瀛姝在宫里的第一个除夕,但却是最欢闹的一个除夕。 她们行起了酒令,子虚明明是大赢家,但她先喝高了,兴奋得两眼放光,竟主动唱起了一支小曲,有一个女仪惊奇道:“这可是南郑的民谣,子虚你家不是籍居益州么,如何会南郑民谣的?” “这是南郑的民谣?南郑是何处?我不知晓啊,是阿娘教会我唱这小曲的。”子虚胳膊肘撑在食案上,不知是不是因为阿娘的缘故,眼睛里有了水光。 “南郑曾是梁州的治所,现属汉中,也许子虚的祖上其实生活在汉中,衣冠南渡才迁至益州吧。”中女仪说:“我也是益州籍,知道益州有不少民户都是从汉中逃迁过来的。” “难怪女监这样关照子虚。”女仪似乎很是羡慕。 瀛姝对这个女仪印象深刻,她本姓良,入宫号得名子慧,已过二十五岁,求了放赦,这应该是她在建康宫里过的最后一个 除夕了,良女仪因此特别感激瀛姝,前不久,私下还跟瀛姝说过心里话。 “女监别笑话我,我听说我家在上古时也是贵族呢,可我出生的时候家境已经败落了,那些话都是祖父念叨的,也不知真还是不真。不过父亲也告诉我,我的姑祖母曾经是洛阳宫的中女仪,我是应建康宫的第一届小选,转眼,二十年过去了,但我家人都在建康城,承蒙章大监照携,我其实知道家里的境况。 祖父、祖母均已过世,但父母还康在,我的兄长现任着小小的术吏,但养家糊口是不难的,兄长有个好友,同样是术吏,听说品性是可靠的,前两年,妻子病故了,他膝下还没有子女,我的兄长本就一直为我谋划,想争取让我求得放赦,但毕竟不是易事,那人也愿意等着契机。 没想到竟然不需谋划了,多立时就能求得放赦,家中连我未曾谋面的嫂嫂都是喜气洋洋的,就盼着我能回家,其实我当时也跟子施似的,对女监存有成见,其实是妒嫉心作祟罢了,因为我们这样的人,谋求的事,对于女监而言完全不费吹灰之力。” 瀛姝直到今晚才知道,良女仪不仅仅是羡慕她,其实也羡慕着子虚。 当然,都是曾经了。 映丹都被灌了两口酒,脸上透出红晕的时候,中女仪拉着瀛姝下了北楼:“有我们两个在场,她们多少还是有些放不开,需要照应着我们,难得 今年能过个这样的除夕,再过上几个月而已,有几个人就要出宫了,虽然这也是好事,可只怕再见不易了,一同处了这些年,心里都是不舍的,今晚就让她们尽情致兴。” 这一走,不觉走去了值院外,身后是乾阳殿,今夜照旧灯辉煌,往前走不远,就是显阳殿,凤厥上挂着华容灯,那是唯有新岁才会燃亮的一组灯器,共四面灯屏,屏上不仅画着国色天香的牡丹,还有仙鸾展翅,灯器是转动的,光华流溢,牡丹随风而动,仙鸾留连飞翔,这悬于半空的华美,高高在上,应是希望让世人仰望称羡。 可其实,台城之外,没有谁真的会注意凤厥上的华容灯。 隔得太远了,从市井张望过来,再庞大的灯器,也如沧海一粟,反而会让人疑惑,为何凤厥如此孤高,为何在新岁时,非要被灯烛照得如此孤高。 此时,中女仪望着华容灯,站住了步伐。 “女监前些日子忙着查探何事,我略有耳闻。” 中女仪的声嗓还是温暖柔和的,哪怕紧跟着的是一声叹息:“今夜华容灯仍然还亮着,陛下应该不会继续追究了吧?如此也好,这宫廷,无论何时都需要粉饰太平,若真是连粉饰都无必要了,我们在这当中,乾阳殿和显阳殿,越发被挤迫得胆颤心惊了。” “中女仪是有事向我打听?” “你真是太警觉了。” 中女仪退开一步,躲进了树影里,问:“ 女监可知道这华容灯的来历?” “倒是没有关注过。” “皇后,闺名懿妽,字华高,据说是皇后出生之前,其母梦见受神女之邀,赴天庭的牡丹盛会,梦醒,便得一女,皇后未成皇后前,一直不知梦兆真意,直到母仪天下,恍然大悟,才敢将此梦兆告诉陛下,陛下闻之大喜,遂令造华容灯。华容灯内,置七十五盏灯烛,因皇后生于一年中的第七十五日。” 居然是这样的典故?瀛姝眨了眨眼。 中女仪还一直看着华容灯:“我入宫入得早,我知道这盏灯其实就是皇后自己为自己造的,当年三夫人入宫,每一位都比皇后出身高贵,皇后忧心不已,也不知听了谁的谏言,敷演出梦兆之事,企图让世人相信正因为有她降世,才会有现在的东豫皇朝。” “这是真话,不过,还是少说为妙啊。” “跟女监说说大抵是无碍的,我想女监应该比我知道更多的隐情,像皇后这样的人……我有时候甚至困惑,不是说男子多薄幸么?陛下完全可以无奈为由,以社稷为重,另立后宫之主,天下人不会有诽议,因为舆情,不尽都是受控于世族文人么?百姓其实都是务实的,他们才不会因为一个眼里根本没有他们的妇人,去打抱不平悲叹愤怒。” 中女仪忽然指着华容灯:“这一盏灯,曾经熄灭过,那一年新岁,风雪大作,使得灯器倾斜,多亏得匠人心 细,在构造之时就想到会有意外,于是虽然熄灭,但不至于着火,可皇后依然用疾病突发为借口,证明有几个宫女为人所收买暗中用厌胜之术咒害她,解释了为何华容灯会因风雪而灭,可共有九个宫女,被冤害处杀! 她们虽然都与三夫人有所亲近,可并没有咒害皇后,她们死得太无辜,而从那之后宫人都明白了,虽然皇后并非出身名门权阀,可在这座内廷里,仍然能够主宰不少人的生死。” 瀛姝只是静静听着。 中女仪又是一声叹息:“有的话憋在心里,着实不吐不快了,陛下宽仁,但皇后阴狠,我算是个幸运人吧,明白,并且能够在内廷找到保身之道,我现在甚至还有希望求赦了,中女史,你的这个提谏,对所有宫人而言都是福音。” “中女仪也想求赦?”瀛姝问。 “现在不求,过几年吧。”中女仪说:“我已经快至不惑了,是不想嫁人的,现在回去心里忐忑得慌,预料不到今后会面临何种境况,还是再看些年,确定得了放赦回去,不至于成为家人的负累,又或者甚至能为子侄辈在京中谋个生计,也不枉了……” 不枉了什么中女仪没有说,她似乎在今晚拉了瀛姝来内廷里最核心的两座殿阁间散步,并非是为了要探问什么,而是为了要发泄某种压抑已久的情绪。陈扇仙说当建兴年降下帷幕,未亡人迁居离宫后,需要的就 不是拼争倾轧,得靠着某个或者某些人的陪伴渡过余生了,但对于更多的女官、宫人而言,也许从入宫那天起,孤独就如影随形,最初是拼尽努力想要活下去,可越活就越孤独,迷惘的前路,不知道想要获取什么,能看清的是不断在失去,逐渐遗忘的家园,失去了亲友的音讯,同行者稍不小心就跌落深渊粉身碎骨,她们来到人世间最富丽堂皇的地方,可又像从来走不进飞阁流丹里,就连是更清醒了,还是更惘然了,都难以笃定。 瀛姝没有再回北楼。 她知道除夕夜宫中是子初下钥,宫宴应当亥正散去,子初时南初应当已经回到了鬼宿府,瀛姝只有一个办法阻止南次切莫急于利用殷才人事案这个突然的契机,她从窗边的架子上取下一个青瓷小碟,倾出一些金色的粟米在碟子里,闻机就从房梁上飞了下来,很欢快地享用这餐宵夜。 瀛姝撑着下巴,她不知道闻机能否听懂:“你不是信鸽,但这回我只能把你当信鸽用了,你得飞去鬼宿府,鬼宿府你还记得的吧?五殿下你也还认得的吧?你得把物件捎给他,好闻机,这回真要靠你飞雀传书了。” 第309章 关于四殿下及其近侍 除夕的永福省,往往也最冷清。 皇子们要赴宫宴,而属官们在这天多半也已经放假,回家中相伴父母亲长渡年了,七座皇子府,只余些仆婢,从除夕这天开始一直到上元节,主家会赏肉赏酒赏帛,使得他们也能获享比往日更丰盛的饮食,也许那些职级较高的仆婢在除夕夜会聚饮,欢闹一番,却终究是不能太过喧哗的,哪怕是毕宿府——二皇子府里其实已经有了好几位侍妾了,她们当然没有资格随着二皇子赴宫宴,但因为颇得宠,有了主家的殊荣,除夕夜时大可让乐舞伎人献艺助兴,然而前不久二皇子为那潘持求情,却没能拦住三皇子的刑杖,不仅是二皇子受到了陛下的训诫,听说连贺夫人也挨了处罚,谁知道今晚宫宴上,三皇子还会否挑拨起陛下的怒火,又给二皇子添堵,侍妾们于是就不敢担风险,清清冷冷地过了个除夕。 一过亥正,于榆就跑到门房来候着了,他是心宿府的内臣,正如吕安和司空北辰的关系,他也曾是四皇子的侍读,按理说他今日应当随侍的,不过司空月狐这个主人颇喜独来独往,就从不是身边离不开人的那种贵胄,于榆不必跟进宫去服侍,他现在是来迎候主人回府的。 “内臣就放心吧,小奴们可不敢疏忽,一直守在门房里呢,且这么些年了,无论是宫宴还是私宴,何曾见殿下饮醉过,这大冷天的, 内臣真不必来这里候着。” 于榆轻笑道:“我一进来,就闻到一股子酒味,要让我看看你们把酒藏到什么地方去了么?” 两个阍奴嘿嘿笑着。 “今日毕竟是除夕,喝几口酒是无妨的,我也是防着你们一时兴起喝高了,万一殿下也过量了,你们全无察觉,不曾想着备肩舆。” “殿下海量,何时喝多过?” 确有喝多的时候,而且就在近期,但于榆不把主人的事情宣扬开,就着一盆炭火,边搓手边说:“今年可是不同往年了!殿下夺复义州,率领中军扬眉吐气,陛下喜出望往,除夕夜让殿下陪着多饮几杯酒,殿下还能拒绝不成?陛下又爱饮烈酒的,在殿阁里不觉,出来吹了冷风,也许就会上头,我也是出于谨慎才来这里迎候,毕竟我照料殿下这些年,哪怕殿下不说,稍有异状我都能察觉。” 于榆不仅细心,鼻子灵、视力好,一双耳朵也甚是灵敏,听见马蹄声停在了大门前,便赶紧出了门房,果然见主人刚刚落马站定,自有府卫会将坐骑牵去马厩,于榆匆匆一打量主人的神情,这回是真没有喝多,便只在前头掌着灯,心宿府里还没有女主人,主人一般不在正房住,常宿在书苑,这时辰,书苑里就只有两个僮仆候值了,于榆又听主人嘱咐将火塘燃起来,就知道主人不仅没喝多,甚至都不觉困乏,便跟着进了暖阁,照料着更衣。 燕 居时,司空月狐多喜圆领小袖长袍,束鞶革,利于行动,他一般也不喜让仆婢煮茶,偶尔会让于榆动手,多数都是亲力亲为。 “你可以歇着了。”当换下那身大袖袍服及长裳,司空月狐觉得自己完全可以不需服侍了,一边出了暖阁转去他更喜欢的茶室,顺便宣布了近侍一日工作至此完毕。 于榆知道主人似乎从来没有孤单寂寞的困扰,压根不需要他这样的仆从陪着闲聊,可今日毕竟是除夕,他冷冷清清地撑到了这个时辰,大觉孤单寂寞,倒奢望着主人能陪他喝几杯,不喝酒,茶也行。 “都这时辰了,殿下还往茶室去,应是不觉得困倦,说不定一阵间还想用宵夜,有奴婢在旁候命,还能替殿下跑一跑腿……” 于榆话没说完,就看前头一行人正往这里来,打头的就是抱琴,他心有不甘地闭了嘴,孤单寂寞是人之常情,他不能因此就抱怨抱琴别有居心。 “看,仿佛已经不需要你跑腿了。” 于榆长叹一声。 “不过需要你帮着吃。” 司空月狐临时转了向,他的茶室务必保持洁净,但看抱琴弄出的阵仗,莫说那些荤腥的食物,光是婢女们发上抹的头油,脸上敷的脂粉,还有衣上熏的那些浮艳香,对于茶室来说都是一场浩劫,偏他这人,对于不重要的人事一贯懒得去纠正,罢了,随便去亭子里应酬应酬就是。 抱琴大抵也知道司空月狐有 某种怪癖,因此她并不让那些提着食盒的婢女都挤进亭子里还,还把于榆盯了一阵,于榆此时所有感观都退化迟钝了,很坚定地跽跪在一侧不说,并率先抢得汤勺,盛了一碗沆瀣浆,递去主人面前:“沆瀣浆解酒,倒比茶汤更善,明日毕竟还有大朝会,殿下不可太晚歇息。” 司空月狐点了点头,于榆又盛出一碗沆瀣浆,先喝了半盏。 抱琴耷拉着眉眼,她当然明白于榆这么做是在试毒。 理智上她知道殿下毕竟身份高贵,日常饮食都要由身边人先试毒,这是规矩,可情感上她仍然觉得这些饮食虽然不是由她经手,但都是她督促着准备的,若要试毒,也该由她试。 她现在十分委屈。 前生时其实梁氏并非她无法逾越的障碍,略施小计就能让殿下对梁氏心生反感,可于榆这个宦官却成为了她永远无法逾越的崇山峻岭,殿下督巡军营是于榆陪随,居家仍是于榆负责更衣服侍,抱琴着实无法理解,殿下明明没有那等恶癖,为什么非要让一个阉奴照料起居?! 于榆其实感应到了自己有如一盏明灯,照破了抱琴苦心营造的暧昧气氛。 但他并不觉得自己碍眼。 殿下可是皇子,十岁之前长于内廷,身边除了傅母,就是寺人负责照料起居,他就是其中最出色的一个,做为皇子近侍,可不仅仅得学会眉眼高低,他还必须懂得基础的食材互克的原理 ,能用作食材的肯定无毒,不过几种本身无毒的食材搭配在一起,就很可能对人体有害,他从小就背熟了食谱,不仅得确定一道菜肴是否有犯克的食材,还要通过嗅觉,通过味觉辨别饮食里是否混入了不应该混入的异物,他是经过专业培教的,而抱琴这样的婢女,她们懂得什么? 说不定坚信着所有的毒物都通过银鉴,却根本不知道,除砒霜之外,千百种毒物都不借助银针验毒。 更何况,殿下明显就不愿和抱琴独处! “多得殿下恩惠,妾和兄长得以团圆,且离散这么多年以来,今晚终于能和兄长共渡除夕。”抱琴取了干净的碟子,从琳琅满目的菜肴中,择了煎卷,跽跪着,伸长手臂:“这道菜是妾亲手做的,是家乡一道的菜肴,兄长今日尝后,还感慨已经许久不曾尝到了,妾其实并未尝过阿娘当年亲手做的煎卷,近期才刻意学会的。” 司空月狐看了一眼于榆。 于榆赶紧接过来,在抱琴幽怨的注视下,咬了半个煎卷。 他觉得压力很大,但依然细嚼慢咽,严肃认真地评价道:“这道煎卷用的是麦粉为皮,里头有菰米、羊肉细葺、芋丝等几种食材,饼皮酥脆,馅料咸香,却不失清甜,的确甚是可口。” “那你就多吃些吧。”司空月狐问:“田石涉今日宿在府里了?” 这话,也不知道在问谁。 抱琴抢先回答:“是妾自作主张,挽 留兄长留下来过除夕,不过妾已经先禀报了简媪,简媪也觉兄长常与殿下议事,宿在客院是无妨的。” 田石涉因为公务耽搁,留宿在心宿府当然无妨,可今天却不是为了公务,抱琴在心宿里招待田石涉,突显的是她与从不同的地位,这不能称为无妨。 不过司空月狐真懒得再教诲这个女子行事的分寸。 田氏并不是不懂分寸的人,她却有意要突破这一分寸,司空月狐本来不必迁就她,哪怕是看在田石涉的情面上,也大可不必容忍另怀居心的女子一直在试探他的底限,可暂时留田氏下来是太子的主张,既如此,打发了田氏会增添更多的麻烦。 司空月狐侧过脸,对于榆道:“你是孤儿,甚至不知道父母是何方人士,只记得自己的姓氏,因为入宫时正是榆钱当季,就以榆字为名,你也真是可怜,在我身边,习惯了谨慎小心,因此除夕日你也只得了公中份例做为餐食,应当早就消耗了,可巧今晚该你有这口福,是不是还需要我陪你饮几杯酒,听你唠叨些日常事?” “奴婢这就去拿酒来!”于榆喜出望外。 抱琴既然备了解酒汤,就没有再备酒,她只道心宿君是不喜饮酒的,至少燕居家中时,若无外客,鲜少饮酒,谁知道今日心宿君却动了兴致,忽然想喝酒了……但只让宦官陪着喝酒……罢了,殿下心存大志,因此才不会耽于情色,再 说殿下话虽那样说,不也没有让她离席? 司空月狐起身:“我自己去取酒吧,你先多吃些菜,这么大桌子吃食,不能浪费了。” 他这一离席,留下了两个面面相觑的男女,于榆差点没被煎卷给噎着,不过转念一想,欸!我一个宦官,跟一个婢女在一块儿吃吃喝喝并不是件多么怪异的事,反倒是我走开了,把殿下单独留在这里……指不定日后主母入府,会听见多少闲言碎语呢,田郎将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但他这个胞妹,心眼多,还颇为自以为是,我就当帮殿下消灾吧。 于榆就洒洒落落大快朵颐了。 司空月狐既常住在书苑,书苑里自然有存酒的地方,瀛姝送来的两大瓮酒就保存在书苑东北角的酒库里头,司空月狐不在府里的时候,书苑的门禁非常严谨,像酒库、茶库等地,非他亲信是不能进来的,因此酒库并没有设锁,但不代表着没设防。 除他之外,只有于榆知道防备细节。 可今天司空月狐并没能取到酒。 他看了见闻机,直冲他飞来,停在他的肩膀上,他一留心,发现闻机的腿上缠裹着一窄条绢帛,于是他又转了向,回到暖阁,替闻机“松绑”,他看见轻薄的绢帛上写了一串数字,喝看不懂是什么意思,但闻机是跟着瀛姝的,只需要略动脑子,就恍然大悟了。 这种他看不懂的帛书,自然不是送给他的。 “看着挺机灵的一 个丫头,咋就犯蠢了呢?”司空月狐摇摇头,一边把绢帛缠回闻机的腿上,一边嘀咕:“驭师都被我召回了,她居然以为闻机能把这东西送去鬼宿府?我是不是跟她说过,闻机只能听懂特殊的指令?” 闻机偏着头,扇着翅膀。 “罢了,少不得再助她一回。” 心宿君于是忘了取酒这件事,他从另一扇门直接出去了,没有去鬼宿府,只不过在经过鬼宿府时打了个忽哨,他看着闻机飞进院墙,又一转身,拐向了紫微府,除夕夜,他得去骚扰骚扰太子兄了。 于榆已经吃撑了肚子,还没有等到他家主人取酒回席,只见抱琴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更觉一团郁气在脏腑里横冲直撞,一不小心,打了个饱嗝,这下虽滴酒未沾,却把脸胀得通红。 “内臣可觉得菜肴还算可口?”抱琴哭丧着脸问。 “女使的厨艺确实出色。”吃人的嘴软,于榆只好奉承,而且恻隐之心大动,陪着笑脸道:“其实我方才就看出,殿下今日其实是过量了,但殿下一贯上头上得慢,且殿下自己都不会及时觉察,应是刚才一走动,才觉得头昏眼花,迳直回暖阁安置了,天气这么冷,女使也早些回处所安置吧。” 抱琴别无他法,也只好“铩羽而归”,于榆却因为满肚子的怨气急需发泄,打定了主意要和四殿下理论理论,谁知道把书苑找了个遍,竟不见四殿下影踪,于榆 自己被自己吓了一大跳,甚至掀开了酒瓮,心惊胆颤往里瞅,生怕自家主人突然又出现连他都观察不到的异状,直接掉酒瓮里淹死了。 还好只是自己吓自己。 可殿下究竟去躲去了哪里?用得着这样畏婢女如虎么?于榆满腹疑惑的在书苑里徘徊,然后他看见,他又看见了,他家莫名消失的主人踱着悠闲的脚步回到了书苑。 “殿下!”于榆这下是真的满腹委屈了。 司空月狐不由抬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那个……我方才突然想起来有个要紧的事必须得和太子兄商量,就去了一趟紫微宫……你,还好吧?” 于榆看着是没大事,不过司空北辰是真睡不着了。 有一个姓名,现在堵在他的胸臆里——贺朝夕!!! 第310章 摇身一变、判若两人 司空北辰一度觉得,他的贺夫人,是天底下最莫名其妙的一种女人。 建兴朝的贺贵嫔气焰虽然嚣张,但属于情理之中,毕竟作为江东权阀的嫡女,且生下了皇子,可以说在建兴朝的内廷,名位虽屈皇后之下,实力却是综合第一,贪婪、野心、没有自知之明,司空月乌的生母虽然集各种缺点于一身,不过的确是江东贺这种根基能蕴生出来的莠物,不算一朵奇葩。 贺朝夕却是真正的奇葩。 他答应纳贺朝夕入宫,封为贵妃,赐住含光殿,是因当时只有继续利用江东贺、张这样的吴郡权阀,才能够压制范阳卢及陈郡谢。权阀相争,他们才会重视自己这个天子,争取有皇权作为倚靠,八姓之间暗涌越多,他才有空隙达成所愿。 封瀛姝为淑妃,就是他第一步成功的尝试。 他给予贺朝夕内廷仅次于卢氏的高位,却从来没有兴趣对贺朝夕虚以委蛇,贺遨当时已经放弃了司空月乌,又怎会寄望于贺朝夕,说穿了,他只需要给予江东贺氏一族实惠,这实惠却不包括贺朝夕在内,宫里再有一位贺夫人,至多算是安抚,表明他对于陈郡谢、长平郑而言,更愿意恩抚江东贺而已。 也不知道贺朝夕为何笃信,他对她是一往情深。 且这个女人居然是连贺遨都难以说服的执拗脾性,当他的面,居然训斥她自己的亲祖父“不知廉耻”,鄙夷她的自己的伯父 、兄长皆为肮脏之徒,她自己有如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是靠她高洁的品质才获得了帝王的爱重。 真是个荒唐可笑得天下独一的女人。 自以为是胜过她姑母百倍,心计却连她姑母都远远不如,愚钝成那样,他居然都懒得和她一般计较了,谁知道卢氏去世时,贺朝夕居然以为她是皇后的不二人选,得知他立瀛姝为后,这女人还闯来乾阳殿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见异思迁、宠妾灭妻。 而后就把含光殿一锁,听说还削了发,倒没有为尼为道,是宣称她已和他绝裂。 贺氏一族,蠢货倍出,重生之后他彻底忽略了这么一窝人。 可今晚,就在刚才,司空月狐忽然来访,告诉他才听闻的一事,贺九娘已经获是了贺遨极大的信任,贺遨竟以朝政相询!!! 尤记得当时他安抚贺遨时,表达仍然愿意让贺氏女继续入主含光殿,贺遨跌足长叹,说行七的孙女已经出阁,唯有行九的孙女乃嫡出,不过此女不通人情世故,擅琴瑟,崇名士风雅,自喻清莲,将父母都视为俗物,恐怕不能侍奉君主。 他当时以为贺遨言过其实了,谁知道,贺遨的确讲的是大实话。 前生的贺遨既没有说谎,就不可能真正重视贺朝夕,那么现在贺遨对贺朝夕如此重视,只有一个可能,贺朝夕重生了,重生后的贺朝夕才有可能得到贺遨的看重,成为现在江东贺氏一族中的“ 中枢核心”! 贺朝夕比他活得更长,因为当时他根本不屑除掉这个不知所谓的女人,江东贺是一把好刀,尤其当除去贺海岳后,江东贺、张二姓,只能依附于皇族,留贺朝夕一条命在,当时就是对江东贺至关重要的安抚——你们族中如此愚蠢不堪的女儿,我尚能待以优厚,江东贺姓应该明白,贺海岳是罪有应得,可我不会让贺氏一族受到诛连,你们的活路,就是继续为我司空皇族的忠臣!!! 可现在,他不确定贺朝夕知悉他多少隐密了。 他已经是遭到了背叛,可最后那段记忆太混乱,他根本没有多少清醒的时间,背叛他的人应该是刘氏,因为只有刘氏才知道他所有的计划,而那时,在他的默许下,刘氏的儿子司空月燕暗中和贺氏子弟也有来往,刘氏知道他太多机密了,难保不会透露给贺朝夕知情!!! 如果贺朝夕是重生人…… 太子的手颤抖不停,他无法想象自己留下了多少纰漏,他甚至突然想起瀛姝当年对贺朝夕的评价——贺妃那性子实在不讨人喜欢,不过一点,她的确从没做过阴邪之事,她争什么,怎么争都放在明处,虽然搅进了好几桩阴邪之事,却都是被人利用,而之所以元凶全都失败了,也是因为贺妃气性虽大,容易被人利用,可她哪怕在怨怒,也不会去做阴邪之事。 他没想过杀贺朝夕,但贺朝夕会否认为多亏 瀛姝,她才能保得命在?! 可司空月狐的话就一定真实么? 他说今晚才听田氏吐露,江东贺有个才智出众的女儿,是裴刘氏及裴王氏争相巴结的闺秀,贺氏九娘,田氏甚至不知道贺九娘的闺名,但司空月狐听闻这事后,立即告密,司空月狐何至于如此在意贺朝夕?贺朝夕此时虽然年岁尚小,但卢氏女也早在豆蔻之岁时,才女之名就为吴郡尽知,贺朝夕毕竟也是出身上品之族,早慧才智不算怪异,不值得司空月狐赶在除夕夜来告密。 除非,司空月狐也知道,贺朝夕根本就不可能早慧才智。 司空月狐若是重生人,必然对他心怀怨恨,那么告诉他贺朝夕一事,就必定有阴谋! 司空北辰万万料不到的是,已被他视为心腹大患的心宿君,此刻内心也充满了无奈——子夜凌晨,前往紫微宫必须得有个说法,思来想去,只好告诉太子贺九娘也许是个关键人这件事情,才最省事了。 首先,王五娘必须是有要密和他那五弟沟通,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寄望于闻机传书,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王五娘不能让父皇知情,是以他今日也不能直接去见五弟,因为他和五弟间没有什么公务瓜葛,子夜去见,一样会导致五弟招疑。 其次,贺九娘这人很是奇怪,但关于她的奇怪处,他又不能和太子直言,毕竟比如关于石乘潜入江东贺之事,父皇没有许可他透 露,因此关于贺九娘的奇怪处,他只能含糊过去,只需要让太子明白,现在贺遨最相信的人已经不是贺夫人了,也许是贺九娘。 最关键的是,他知道殷才人的死存在蹊跷! 连他身边的宦官都了解毒物的常识,他对毒物也有所了解——毒物大致分为三类,矿物类、植草类、蛊物类。矿物类一般是能够快速致命,或者足以致命的剧毒,比如砒霜、铅丹等等,可这样的毒物,一般会有刺激气味,几乎不能让人服毒而不自知,像各种丹药,其实都是难以下咽的,只不过有人追求长生,硬吞下去,造成中毒,虽然不知服丹会被毒死,可是也属于自愿服下,是属于对效果的误解。 植草类复杂很多,也包括了食材相克,但能确定且迅速致死的,同样会刺激味蕾,慢性相克的食材虽然隐蔽,却不一定致死,而且多半会先让中毒者察觉症状,只要及时诊治,并不会有太大损伤。 蛊物类是最复杂的,既可投于饮食,还可用于针刺,有点让人防不胜防,但多半还是会让中毒者有所感知,做不到完全的无迹可查。 只有蛊毒,才可能造成殷才人昏睡而亡,但也必须是殷才人身边的人才有机会施毒,但肯定的是,殷才人身边的宫人不可能施毒,因为那些宫人,其实都是经他的母嫔之手安排去的含光殿。 他的母嫔一直负责协理后宫,虞皇后不愿插手含 光殿的人员调度,谢夫人当时懒得操心,因此非贺夫人指定的宫女,一般都是他的母嫔甄选调派,贺夫人其时当殷才人就是棋子,并没太看重,故而不舍得指派心腹让殷才人差遣,服侍殷才人的两个婢女,都没有胆量害主,这是一定的。 如果凶手是贺夫人,一定会先在含光殿内部调换宫女,但她并没有调换,施毒的可能性不大,得出的结论是凶手另有其人。 父皇当年没有彻查此件事案,多半是因为太医署断定殷才人非因中毒,且能让人陷入昏睡而亡的剧毒的确闻所未闻,要不是潘持一介内臣的贪赃案牵出如此多的疑团,尘封的旧案不会再被掀开。 潘持以为在劫难逃,向乔修华求救,乔修华却把难题推给了贺夫人,而据贺九娘透露,这一切都和殷才人有关,贺夫人如此惧怕潘持道出当年的真相,她应当存在杀人动机,可贺九娘却把关键信息透露出来,贺九娘就算不在乎贺夫人母子的安危,但她毕竟还是江东贺的族人,她总不至于不懂倾巢之下无一完卵这么简单的道理,说明贺九娘其实笃信哪怕重掀旧案,也绝不会殃及江东贺氏一族。 她故意把这件事透露出来,甚至意图把心宿府、鬼宿府,临沂王全部牵连在内,她的矛头究竟是对准何人呢?司空月狐认为,只能是紫微宫,是太子、是储位!!! 他走的这步棋,是趋于势向 ,并没有经过深思运筹。 临沂王氏是司空皇族的亲密战友,而江东贺……司空月狐把玩着手里的岁币,一弹一抛,紧紧一握,他正运筹着一个大计划,而要完成这个计划的第一就,就是要让贺执交出蜀州的兵权! 夜深人静,南次毫无睡意,他也在酝酿着一个大计划,以至于今晚宫宴时,他都着实心不在焉,殷才人和司空北辰有染,这件事竟然还有乾阳殿的女仪子虚知情,父皇已经授意他暗中彻察了,如果他能察实司空北辰秽乱宫廷的罪证,废储之计也许就能立即达成!而这件事唯一的风险,也仅是陈氏和子虚串通意图陷害他。 瀛姝曾经说过子虚虽然一时贪图财利曾为贺夫人收买,但并不是一个胆大妄为的人,而且已经暴露过一回,再被他人利用陷害皇子的可能性小,而陈氏虽然一度也和显阳殿、含光殿均有瓜葛,可她是被父皇亲自安置于昭阳殿,更无可能再和他人勾联,且就算这个事件是一个阴谋,他已已经先禀明了父皇,是获得允许后才察实太子罪行,这件事对他的不利之处,无非仅限司空北辰会对他怀恨于心。 可如果陈氏提拱的并非虚假线索,他就有望先把司空北辰击落储位,且就算司空北辰这回能够脱困,难道就会放过他不成?他和司空北辰早就结下了仇恨,迟早会有正面交锋的一日,这次是绝佳的机会。 南次 听见了窗外似有两声轻轻的剥啄,他没有在意,暖阁里此时只有他一人在,不大可能人在窗外窥听,他以为是他的错觉,可又听见了两声剥啄,南次才过去,刚见窗户拉开一条小缝隙,就看见了闻机的鸟头,这灰雀怎么飞来了这里?司空月狐“借”给他的那个驯师他可早就还回去了,瀛姝似乎说过闻机还一直跟着她……一念及此,南次已经将灰雀放了进来。 闻机落在一张矮案上,跺着脚,偏着鸟头“嘀嘀咕咕”,南次看见它那只“与众不同”的鸟腿,解下了那条又窄又薄的绢帛,还看出是瀛姝的笔迹,但却不知数字是何意,立即就想到了丹媖,但他刚才把自己的近侍打发开了,丹媖又一贯不在他的左右服侍,大半夜的他自己跑去婢女的处显然是不合适的,好在拉开暖阁的门,就瞅见廊檐下还有个小仆守在外头,便道:“你让丹瑛来一趟,先将这个也给她,让她核对好这笔账目。” 绢帛上只有一串数字,他都看不明白,也不怕小仆窥看,那小仆也并不敢窥看,他能在五殿下的寝卧外当值,定然是被傅母调教过规矩的,接过绢帛只牢牢握在手掌里,转身一溜小跑。 丹媖这时也还没有歇息,她过去常当夜值,虽然自从瀛姝入宫后就不必熬夜了,可多年养成晚睡的习惯一时还改不掉,且自从来了鬼宿府后,被傅母任媪当成了亲 闺女看待,任媪虽然是南次的傅母,但曾经也是任舅母的傅母,乃乔嫔指使不动的人,他对丹媖亲热,是因她已经把瀛姝看作了准鬼宿妃,又因怜惜丹媖的身世。 今日除夕,任媪自己下厨,跟丹媖一同守祟,任媪刚歇下不久,丹媖还没睡意,便寻思着用瀛姝赏给她的一张貂皮做一双护膝赠献给任媪,刚才裁剪好,小仆就气喘吁吁在门外轻唤。 听说五殿下大半夜的要核对笔账目,丹媖心中暗疑,可一看那绢帛就明白了,她当然也认得瀛姝的字迹,还明白要怎么译为文字,可想不明白的是女公子明明最信任五殿下,为何多此一举要用密信呢? 密信之法,还是女公子入宫前教给她和白媖的,防的是她和白媖的书信往来落入他人手中,泄了密,女公子在宫里跟五殿下见谈何等方便?按理说,是用不着使用密信的,丹媖一时想不通透,也懒得多想。 可查、不可议罪,原路回书。 译文也就短短的十个字。 第311章 建兴十三年 南次听丹媖亲口说出译文,他立时明白了瀛姝的用意,他虽然有意隐瞒他的行动,但瀛姝应该知道了他的计划,他明明是早日下昼才从陈氏口中听说那件密丑,今日才决意采纳陈氏的建议禀报父皇,请允由他暗察证实,他还决定在这个行动有结果之前,不和瀛姝有任何接触,免得万一出现纰漏牵连瀛姝,谁知道瀛姝还是知情。 瀛姝当然不会赞成他涉险,这也是他决意隐瞒的其中一个原因。 可瀛姝是怎么知情的呢?是父皇告诉的瀛姝么? 这一可能性极小,事情还未水落石出,又干系到储位的废易,更牵涉宫闱秘丑,南次甚至想到了就算察实司空北辰的罪行后,父皇勃然大怒决意废储,也不会将此秘丑宣之朝堂,使得皇室威严大损。 今日除夕,瀛姝应该会去昭阳殿……不,宫宴时谢夫人还提起了瀛姝,疑惑瀛姝为何不曾出席宫宴,父皇当时说瀛姝若在,反而拘束,且她是中女史,也不必在宫宴上侍应,明日大朝会和祭典更加忙碌,因此特意让瀛姝今晚好生休息。 瀛姝肯定是在宫宴前去了昭阳殿,那么只有一个可能,是陈氏告知了瀛姝。 瀛姝曾经怀疑过陈氏是重生人,她对陈氏应有提防心,而且陈氏有意把瀛姝拉入这个谋局里来,动机必定不纯,瀛姝用闻机送信提醒他,肯定是察觉到了他不曾察觉的风险。 “你确定这译文无 误?”南次仍不死心,追问道。 “确定无误。”丹瑛甚至带来了译本,跟南次仔细解释:“此卷字本,乃是女公子亲笔所书,共三本,女公子、白媖及奴婢各持一本,又约定好数字排列之法,经固定方式排列组合,对应固定的文字,奴婢可以演算排列出来,殿下一一应照核验。” 南次看着丹瑛演算,听着丹瑛阐释演算方法,而后对应译本,确然就得出了此十字译文。 他蹙着眉头,徘徊一阵,最终还是决定放弃原本的打算,而后用他刚刚学会的密书法,也写下了一串数字,问丹媖:“你看,是否‘必不议罪’四字?” “无误。”丹媖细心核验后,给予了肯定的回答。 她看着五殿下将那条绢帛竟然缠在一只灰雀的腿脚上,推开窗,放走了灰雀,不由担心道:“殿下何需用这样的方式……难道女公子也是用这样的方式传信给殿下?” “原路回书,就是这意思。”南次看着闻机扇动着翅膀飞入茫茫夜色,轻叹一声,回过头见丹媖拧着眉头,满脸的忧色,才安慰她:“是出了一些变故,这段时间瀛姝不便和我接触,但只要我按她的提醒行事,就不会有任何风险,你也尽管安心。” “殿下切不可急躁行事。”丹媖虽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可女公子竟然急着用一只灰雀送信来鬼宿府,说明事情也十分紧急,应当涉及五殿下的安危,丹 媖还不知道五殿下也是重生人,在她看来,五殿下仍然是未经险难的少年,少年儿郎,难免行事急躁莽撞。 “我答应瀛姝的事,就不会食言。” 南次拾起案上的译本,交还给丹媖,连丹瑛都会担心,如果他固执己见,瀛姝会更加忧心忡忡,他虽然仍然有点不甘心放弃这次好机会,但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初衷,瀛姝已经知道了,如果他犯险,瀛姝也一定会犯险。 那就不着急。 南次不急了,司空北辰很着急,建兴十三年的正月初一,当干、祭典都总算完成,太子没有跟往年一样假模假样地跟兄弟手足来一场小聚,而是去了显阳殿“行孝”,虞皇后这天却累得差点虚脱了——被禁足的那段时间,她着实煎熬得很,现在虽然趟过了难关,但身体的确没有恢复,人往往就是这样的,装病装的多了,就真的会得病。 皇后只想好好睡一觉,但亲儿子在,她也唯有打起精神。 司空北辰方才告诉因为潘持的事故,居然牵涉出了殷才人的旧案。 “你是说司空月乌居然和那殷氏……这可真是个好机会啊!陛下对殷氏的死其实不是没有怀疑,只不过是我处措得当,才打消了陛下的疑心。这件事我们做得本就机密,不怕陛下会怀疑,再加上现在有机会让挫击贺氏,大郎你还在犹豫什么?” “阿娘别忘了,当时殷氏告诉过阿娘,她还留下了个人证 !” “殷氏已经死了,死无对证,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你做下的这桩……糊涂事都没有被揭发,根本就不必担心。” 虞皇后知道陈扇仙是知情人,可她决定不会把这件事坦白告诉太子,陈扇仙知道后事,太子会顺利登基,因此她心心念念的无非成为未来的三夫人之一,现在郑莲子已经死了,算上王瀛姝,三夫人还有一个空缺,陈扇仙肯定是看明白了时势,就算她一度被皇帝惩处,但那女人也没有把那件要命的事直禀给皇帝。 陈扇仙真乃奇货利器,此一利器为她独有,她必须珍惜。 她这次已经尝到了拘禁之苦,她绝不容许再受到他人的拘禁,哪怕那个人是太子,也不行,不行!!! 司空北辰听虞皇后如此说,心中一阵泛冷,不过他还是温和的,十分像一个孝顺儿子。 “是,儿臣也觉得这是个约会的机会。” 虞皇后点头,连点了几下,又忽然僵住,不满道:“总之来说,这也算一件大麻烦,还不是怨你!你那时候,事事都违逆我,也还罢了,我万万没想到你竟然会服五石散,导致你……比起殷氏说的那个人,更关键的是六郎!刘氏现在虽然还没死,但她哪怕为了六郎,也不敢胡说八道,我就怕六郎糊涂,受到他人的挑拨,你这段时间还是看紧了六郎吧,千万不能让他被贺、郑等姓笼络!” 六皇子司空月燕,现在却已经站在 了裴家大宅门前,裴公听说六皇子驾临,眉头挑得老高:“危宿君不知道避难躲嫌,怎么还跑我们家来贺年了?他就算要去拜贺,该去的也是虞家吧?” “危宿君称,是见九郎的。”裴瑜的大伯父,也就是裴氏一族的宗子裴朔说道。 裴公一听“九郎”两个字,脸上置了层黑气,冷哼道:“难为了二郎妇费心教养,结果我们家,还是出了个不肖徒!也罢了,危宿君除了能入裴瑜的眼,还能入什么人的眼?由得他们如何罢,陛下如此英明,皇子中都有危宿君这样的歪瓜裂枣,更何况裴珷、裴瑜这两东西,到底是贺氏生的种!!!” 慢说裴公不待见危宿君,就连王青娥听说危宿君拉着她的夫君很亲密地饮酒,眉心又皱出个川字,跟荧松道:“危宿君这样的人,难不成还想着能替东宫笼络我们?他脑子怕不是被刘庶人给扎坏了吧?母子二人,真是又贱又蠢!” 危宿君好歹也是皇子…… 这想法也就是在荧松脑子里,不轻不重滚了过去,她的主母已经气焰熏天了,就在昨日夜里,竟然还和刘女君一同拒绝出席家宴,说是要祭奠已经亡故的贺女君,进而还洋洋得意,以为她们二人不出席家宴,全家人都噎得慌,谁知道根本没有人问起他们来,喜乐气氛半点没被影响。 “跟我去瞧瞧,夫君他是个雅人,不知道人心险恶,还当所有人都跟 他一样是正人君子呢。”王青娥说。 荧松:…… 得习惯,得习惯啊,这是四娘,不是五娘,四娘原本就是这风格,不必大惊小怪。 王青娥昂首挺胸地迈入裴瑜正招待贵客的花厅,盯了一盯危宿君,少年皇子身高其实也逾七尺,只不过并不显得挺拔,畏缩怯弱,极像刘氏的眼睛,让人一看就觉得目睹了鼠耗一般,浑身不适,果然就算是天皇贵胄,但寒家贫户生出的种,就像雕了龙的石枕,终归还是一眼就能瞧出的贱物。 却见司空月燕先行了一礼。 “不才刚才还和裴郎说起王女君,着实钦佩女君的文才,没想到女君竟然肯赏面来相见,不才受宠若惊。” 王青娥愣了一愣,勉强笑道:“殿下过誉了,若论文才,妾远远不如中女史。” “非也,中女史之才为机巧,女君之才方为美玉。” “我来此,也是因为牵挂舍妹,未知她在宫里一切安好?” “女君可真是心胸宽广,中女史屡屡回害女君,女君竟还关心她这样的人。” 这话可真是太投王青娥的胸臆了,此时她再看危宿君,呃,还是不够气宇轩昂,但少年儿郎嘛,骨骼还未长开,难免显得单薄,但至少眼光独到,比空有一副好皮囊的鬼宿君看上去顺眼多了,王青娥甜甜冲人一笑:“难怪殿下受皇后惜爱,原来才见如此不凡,荧松,快去拿几壶好酒来,再叮嘱厨子做上几道下酒的 美味。” 荧松:…… 罢了罢了,这是四娘,是四娘!!! 五娘说这些闲事需不着管,那就不管了,横竖危宿君哪怕是太子真心善待的唯一手足,照样一无是处,成不了五娘的绊脚石。 荧松已经转身,竟还听见裴瑜说——内子目下无尘,唯独对殿下是真心钦佩。 唉,像裴九郎这样的男子,和四娘的确是天作之合。 同一时刻,瀛姝却被于娜庄给唤住了,她刚想行礼,于娜庄却先托住了她的手臂,笑着道:“我是蒙贵嫔关照才能宫里小住,怎当得中女史之礼?且我今日,还是有事相求。” “女公子在宫中定无烦难,未知有何事令卑职操持?” “中女史这样说,便是不会拒绝我之所求了?” “必当尽力而为。” “不需尽力,我只是听泱泱说过,中女史擅长自己亲手提炼香露,我就想求一张方子,我嫡母素爱梅香,可惜未能觅得合意的梅花香露,我试过几次了,均以失败告终,我知道中女史有之香露方子。” 泱居小客是陆妍自己拟的号,她不少手帕交都称她泱泱,瀛姝没想到于娜庄竟然也是她妍表姐的手帕交。 梅花香露瀛姝的确提炼过,且完美保留了那股子冷香,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除了陆婉,就是陆妍,连她阿娘都不知道,阿娘一贯不喜香露,瀛姝从小爱捣鼓这些,成果并不会告诉阿娘,陆妍如果不是真和于娜庄要好,不会 提起她提炼出了梅露。 于娜庄主动解释道:“跟泱泱相识是极偶然的事,说起来还是她路见不平,替我解了围,我们见得不多,通常只是书信来往,有回我收到她的信,嗅到信笺上有梅香,且信笺放了数日后,那股冷香还在,我便问她笺上之香从何而得,她才跟我说是你赠了她一管香露,她只是在信笺上抹了一滴,我当时不好开口,还是进了宫,听见许多人说起中女史来,略知了中女史的性情,今日才腆着脸相求。” “不是我小气,不愿把方子相赠,只是……提炼梅露靠的不仅是方法,关键还要掌握细节,出半分差错,要么香气太淡,要么香气太浓,失了梅香的幽冷,不过我可以赠你几管现成的,若再需要,再问我拿就是了。”陆妍的情面,瀛姝怎么都会照顾的。 “原来如此,我也想到提炼梅香调配香露大为不易,但未曾料竟如此不易,中女史愿意赠香露,这自然更便利,为谢中女史赠香之情,今日我借中女史的处所作东,希望中女史赏面。” 求香是其次,看来关键在于用求香的借口加深交集。 瀛姝不觉她有让未来的角宿妃刻意友交的价值,望着于娜庄直笑,笑意在一双明眸里荡着欢快的涟漪,却终于是让于娜庄垂下了睫毛,莫名了几分局促。 “我不知郑贵人有什么意图,大抵是会在日后杜撰有一项机密,是经我之口 泄露吧,郑贵人的话陛下多半是不会采信的,郑贵人也不会自己出头承担欺君之罪,女公子和妍姐姐是闺交,我有一句肺腑之言,愿意说来让女公子参谋参谋,我是以为,女公子的倚靠本多,大可不必断了别的出路,只走长风殿一条独迳。” 于娜庄的睫毛急速颤动。 的确是郑夫人让她想办法交近中女史,却没有别的嘱令,可如果真像中女史猜测的那样,日后她只能选择听从郑夫人的指令,咬定某场风波是因中女史泄密而生,可和中女史在御前对峙,她分毫没有胜算,她是庶女,在家中地位本就尴尬,如果还承担了欺君的罪名,就算陛下碍于郑、于两家的权势,多半不会降罪惩处,可必然会为自家亲长厌弃,那时她就只好为郑夫人把控,彻底沦为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了。 “多谢中女史提点。”于娜庄退后一步,拱手行礼。 瀛姝还了一礼,转身往值舍去,她知道于娜庄不会再跟上来,郑夫人择中了于氏庶女为准儿媳,应当是认为相比于氏适龄的嫡女,这女子更加聪慧,郑夫人虽没有什么大才智,这样的小取舍还是相当明智的,于娜庄既然是个聪明人,就必定明白不能让角宿君成为被郑夫人把控的傀儡,而她,也必不甘心成为郑夫人牵制角宿君的棋子。 若想在后廷的风波诡谲里独善其身,本就不易,聪明人也当处处谨慎。 而 于娜庄也是轻轻吁了口气,可她没能完成嘱令,现在也得烦恼如何向郑夫人交代了。 第312章 太子先行动 长风殿,外堂西侧新换的那面牡丹锦屏前,郑夫人倚着一个软囊,这年的元日她觉得特别的疲累,都是因为贺氏那个蠢妇!冷嘲热讽、落井下石,哪怕她一贯不把一时的冷遇上心,这回也难免被贺氏撩起了怒火,哪怕回到了长风殿,见不着贺氏那张令人憎恶的面孔了,胸臆里还像充斥着满腔的狼烟,喘息时,鼻腔都觉火辣辣的。 宫女捧来了一盏刚煮好的茶汤,郑夫人却连手指头都不想动弹,她现在其实更想喝一碗冰梅汤,可这时节,的确不宜饮用冷饮,郑夫人不愿让他人看出她的怒躁,微睁着眼,瞧着茶汤浮升的烟气,此时她才觉得原来自己是怀念往年的元日的,往年此时,好些女御都围着她谈笑,耳朵边热热闹闹,原是不觉聒躁的。 现在,她的身边也只有个母族的小辈相伴了。 刚想到娜庄,娜庄就推开隔扇进来了,郑夫人才坐正了身体,让娜庄来她身边:“茶还温着,我今日不想饮茶,你用吧。” 郑夫人打量着娜庄,正值青春的女子,眉眼天生端正秀丽,难得的是没有庶女畏缩的情态,其实比流徽更添一股沉着端方的大气,如果是嫡出,那就毫无瑕疵了,郑夫人不由也觉得惋惜。 “夫人,中女史拒绝了我的示好,说乃是乾阳殿人,故而……不宜过多私交。” 郑夫人冷哼一声:“她这话,也就只糊弄你罢了,不过王瀛 姝的确是个谨慎人,头脑也极灵活的,我是越来越看不透她了,让你和她接触,也只想弄明白她和她母族之间的关联,今日她疏远你,说明两个极端,要么于江东陆而言,她比陆妍份量更重,要么就是她完全不将母族放在眼里。” 于娜庄自然不会拾腔。 郑夫人又道:“三郎查处潘持,简直就是任性而为,不过也算他误打误撞吧,这个事案,居然能引出贺氏母子一个大闹乾阳殿,一个大闹罪役所,潘持这样的小角色根本就难入贺氏的眼,贺氏竟然豁出去这样闹腾,肯定有什么要命的把柄落在了潘持手上。 这个事情我有警觉,王瀛姝能无反应?她和贺氏可一早就结下了梁子,我不认为她察觉蹊跷后会毫无作为,我知道她去罪役所询问过潘持,但说了些什么,我现在也不便私下探问,让你和她结交,也不指望王瀛姝会透露些什么,不过乾阳殿里可不仅只她一个女官,她如今毕竟是中女史,就连曾经构陷过她的子施,如今都已被她笼络。 像子施这样的宫人,当然不可能真的能屈能伸,无非是为利害情势所迫不得不妥协,因此当她眼看着王瀛姝和你有了私交,多半又会生别的算计,你用些心,从王瀛姝身边不难找到突破口。” 于娜庄端端正正跽坐着,安安静静喝着郑夫人赏赐给她的盏茶汤,她其实很爱饮茶,不过难得佳品茶饼, 三皇子之前会送给她一些贡茶,她不敢独享,总是劝三皇子先孝敬嫡母,嫡母再赏给她些许,她珍惜着煮饮,装作没听见嫡姐身边的奴婢那些话——贡茶其实也就那样吧,没有女公子日常的茶饼香醇。 那时的日子,过得不畅快,但不像现在似的,心中阵阵泛冷。 郑夫人说出来的用意,已经是让她出面探问乾阳殿的机密了,现在就连郑夫人都不敢明目张胆再行窥探之事,她的家族虽然也是大族,但毕竟她为庶女,随时都可能因为利害关系为家族所弃,郑夫人或许会保下她,可在那之后,她也只能成为傀儡,再也不能摆脱郑夫人的操纵了。 从郑夫人口中说出来,轻飘飘的一番话,郑夫人看来,她原就是傀儡的命数,甚至是她的机运。 “儿辜负了夫人的信任。”于娜庄诚惶诚恐。 郑夫人摆摆手:“虽然你也聪慧,但论起狡诈了,到底还是不及王瀛姝,说来无论是郑氏一族,抑或于之一姓,也不会教导女儿家阴狠果辣的手段,就像我入宫这些年,也有许多不屑行为的事,这不是你的错,只是既然你注定成为皇族的人,心机也不能似过去一般纯良了。” 说完这话,郑夫人揉了一阵眉头,其实一直观察着于娜庄的神色,见她局促不安,如坐针毡,才牵动了一边唇角:“正是新岁,方便你多去神元殿走动,轩殿君曾经流落民间,心眼 总归不像王瀛姝那样多,王瀛姝能取悦殿君,其实也是靠着郑莲子那个蠢物,几句打抱不平的话,就让轩殿君视她为知己。 争得轩殿君的好感对你而言总不算困难,你倒也不必专程说三郎的好话,倒是刻意显出你和三郎有多亲近,反而可能引起殿君的反感,娜儿,有的事情你心里知道就可以了,为了三郎,你只是受一时的委屈。” 于娜庄并没有过几个轻松快活的新岁,从元日,到上元佳节,越是热闹的年节,越是承欢长辈膝下的时候,嫡女们也得陪亲长说笑逗闹,可不必跟她似的时时留意亲长的神情,穷尽心思奉迎,留意着祖母、嫡母似乎厌腻了油腥,正餐时吃得少,就得先嘱咐着疱厨备下清淡暖胃的羹汤,往往长辈们还不觉得腹饿,她就得先提醒,劝着多少用一些羹汤。 需要这样的小心周道,她才能获得亲长几分关爱,一直过了上元佳节,她才能长舒一口气。 入了宫,新岁也得加紧应酬,她甚至不知神元殿君真正的性情,可郑夫人有一句话说得不错,她熟谙如何取悦他人的技巧,当然不会像那郑莲子,挑衅激怒殿君。 神元殿君的心思,依然用于如何让第一批即将放赦的宫人得到切实的补恤,归家之后,不管家人是否靠得住,至少不会居无定所,受饱暖之忧。可毕竟这是她第一个在建康宫度过的新岁,神元殿的宫女们 都盼着得几日嬉闹闲散,总该体恤,于是殿君这两日也没有急于务事,当于娜庄求见时,她先问了问凌尚宫:“我不知于小娘子有何来意,该见还是不该见呢?” “应当是有意和殿君交近的,可毕竟是年节下,若是拒见,多少不近人情。” 殿君寻思着,元日时内外命妇先往显阳殿拜贺,也来了神元殿拜贺,虽然不知她们有几分真心,可表面上都是毕恭毕敬,那时于小娘子也跟在郑夫人身边,看上去倒也娴雅柔和,今日又来,确不好莫名其妙就把人拒之门外。 轩殿君仍然不熟谙场面话,见客人要行大礼,直接道:“你我本是同辈份,且女公子又是好意来走动,不必如此多礼,快些坐下吧。” 又觉出于娜庄的衣上,竟似染了梅香,但并未用梅朵装饰发髻,腰上也未垂香囊,殿君不由有几好奇:“女公子莫不是先去了华林苑赏梅?” “臣女虽然是奉夫人之令入宫侍奉,但毕竟并非内廷之人,不敢擅闯宫苑。” “我是嗅见了淡淡的梅香。” “是承蒙中女史不弃,以梅花香露相赠。” “女公子难道也与阿姝是闺交?” “臣女不曾有这样的福份,腆颜求得中女史相赠香露罢了。” 轩殿君笑了:“女公子倒是直率人,若你与阿姝要好,更易和我亲近,女公子必知道这一缘故,却如实相告,并没有利用阿姝的名义。” “实不相瞒,臣女 的确有意和殿君亲近。” “为何呢?” 于娜庄没有回答。 轩殿君偏着头想了想,竟有几分了悟:“你不答,是不想说谎,可如果说真话,你又不敢。” 宫里宫外的人,有许多其实与她都是话不投机,她也不懂得怎么和那些人交道,知道自己是显得迂腐古板的,而两人之间若真能建立友交,务必是得谈得拢,相互了解彼此尊重,于小娘子和她是陌生人,就算口说心生仰慕的话,也无非是为示好,倒是这样直来直去,至少不曾轻视她,也略知她的脾性吧。 可轩殿君的确不知道该和于娜庄聊些什么,突然想到瀛姝曾经提起过即将成为太子妃的卢三娘,就道:“我其实也甚好奇,如女公子这样的世家女儿,都是怎么往来结交的?我听阿姝提起过,她过去和卢三娘也不多见,然而在去年的曲水会上相会,竟觉十分投缘,上元节一过,紧接着就是太子大婚之礼,我还寻思着,日后我也便有不少机会和太子妃来往了,只是我真不谙交际之道,女公子今日听我说的这些话,应当也会觉得无所适从吧。” 于娜庄心里的确觉得有些诧异。 她之前听说的是神元殿君和卢三娘间有些过节,殿君甚至暗暗妒嫉卢三娘夺了太子妃之位,可轩殿君今日竟主动提起太子的大婚之礼,并不像耿耿于怀,倒更似无话找话,传言应是不可信的。 “其实知己好友 间,并不需要交际之道维系,殿君性情坦率,跟那些总是隐瞒心思的人,自然话不投机。” “女公子可知道太子妃是何性情?” “臣女非嫡出,即便与家中亲长出席宴集,也多是在长辈身边侍应,不过对太子妃的才情倒是十分佩服的。” “才情。”神元殿君品度这两字,笑了:“阿姝是大忙人,我总不好意思叨扰她,倒是日后,或许可以向太子妃请教诗赋之艺,对了,未知女公子可会骑马?” 殿君的话题也未免太跳跃了。 “臣女的生母出身自行伍门户,倒是精谙骑术,臣女也会骑马。” “那就好,今日天晴,我本也想着活动活动筋骨,且我早有心思学习骑马,女公子若肯教我,于我们两个都有好处。” 华林苑中本就有跑马场,只是神元殿的宫人都不会骑马,神元殿君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骑师,她知道瀛姝是会骑马的,但就像她刚才说的那样,瀛姝是个大忙人,鲜少有空闲,殿君便一直没向瀛姝张口,现在有了现成的骑师,虽然是刚接触,且殿君还知道于娜庄应是被郑夫人指使特意冲她示好的,不过她既不反感,倒很乐意帮于娜庄一个小忙。 结果这日傍晚,就连谢夫人都听说了神元殿君和于娜庄极其投缘的稀罕事。 耳报神是乔嫔。 “于家那女郎入宫时,妾其实并没放在心上,没想到这回郑贵人眼光竟这样准,殿君入宫, 经遇了郑莲子那场事故,妾只道殿君再不敢轻信他人了,谁知道,于氏女去了一趟神元殿,竟立即取悦了殿君。” 谢夫人猜得到乔嫔的用意,却仍问她:“你觉得于氏女有何意图?” “十余日后,就是储君大婚之典,接下来陛下应当就要考虑二、三两位皇子的婚事了,郑贵人弃了于氏嫡女,而让庶女入宫,当然是要为三皇子争取神元殿君为正妃的,若是连殿君有意三皇子……长平郑也许就会东山复起了。” “长平郑又未灭族,谈何东山复起?且神元殿君虽身份尊贵,可任是再尊贵的身份,卷入储位之争也是不自量力的,储争,说白了是几大权阀之间的争夺,神元殿君毕竟没有家族作为凭靠,与其去关注殿君是否和于氏女交近,我倒更在意另一件事,太子大婚在即,但他却去了罪役所,提审了潘持。” 潘持这个人名,现在对乔嫔而言就像一块实心的铁砣,悬在她的嗓子眼,随时都可能砸进她的脏腑。 谢夫人装作不察乔嫔眼睛里晃过的惊惶,摇头道:“贺氏如此维护潘持尽管可疑,但这是贺氏、郑氏之间的拼争,太子为何搅和进去?对于太子而言,顺顺利利完成大婚之礼,牢牢靠靠地争得范阳卢这门权阀相助更重要吧。潘持刑杖也已经挨了,罪役所也已经进了,太子为何还要追究不放? 我想来想去,只可能是陛下仍然还想 究察此案,授命太子彻察,而这件事案,也只可能和贺氏相关,陛下难不成是想让太子和二皇子直接对抗?陛下可是一直杜防着手足阋墙的,这件事还真是怪异。” “夫人若觉怪异,不如召五娘前来一问?”乔嫔赶忙建议,谢夫人只是觉得怪异,但她可担心着潘持受不住压力把她招供出来,牵连出江嫔的旧案。 石嫔杀女,陛下可以宽宥,那是因为五公主本来就已经药石无医,石嫔仅只是亲手结束五公主再受病痛折磨,石嫔不敢承认曾替她做伪证一事,可如果潘持供出曾将亲眼目睹二皇子与殷才人有私之事密告于她,太子急于坐实二皇子的罪名,必会紧咬不放,到时候贺妃未必不会供出和她之间的密谋,如果让陛下知道真相…… 乔嫔冷汗直冒。 谢夫人又怎会被乔嫔利用?斜了她一眼:“帝休是中女史,怎能将御殿之事泄密?我当然也不会做出这等事体,既让帝休为难,还给自己招祸。我只是觉得怪异罢了,倒没必要非要弄清楚其中的名堂,再说了,太子如果要向二皇子发难,这事迟早是要爆发的,我就等着看这场风波。” 第313章 南次不着急 谢夫人有作壁上观的闲情,乔嫔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当然不敢自己去找瀛姝探问潘持事案的动向,她曾经把亲手杀女的事告诉过陆氏,为的是想求得陆氏助南次夺储,她并不担心陆氏会泄密,甚至告发她,因为陆氏无凭无据,且陛下也不可能相信她会把这样的事告诉陆氏,但陆氏很有可能会把这事告诉王瀛姝。 王瀛姝当然不会怀疑陆氏的话。 回想王瀛姝入宫以来,对她从不亲近,处处提防,分明就是因为陆氏的嘱咐,虽然陆氏愿意让王瀛姝为鬼宿妃,可陆氏那人,本就是权阀的嫡女,在她眼中,王瀛姝是皇后还是王妃没有区别,甚至陆氏反而希望南次仅居亲王之位,因为一个闲散的亲王,独宠王瀛姝,并不会引起任何质疑非议。 王瀛姝不可能帮她,甚至反而会落井下石,只要南次不受这件事案牵连,王瀛姝必定乐见她被问罪处死。 乔嫔压根没想过南次是否知情。 在她看来,南次知情与否并不重要,她是南次的生母,哪怕和南次之间并不十分亲密,但为子者,绝无可能害母,王瀛姝应该明白现在就把此事告诉南次,只会让南次断绝夺储的念头。 王瀛姝不是陆氏,她定然不甘屈居人下,她自从入宫以来,步步为营,几番卷进内廷之争,根本主没有想过置身事外,如今就连谢夫人,竟都再不急着让王瀛姝侍寝,王瀛姝 无意于太子,且明知道她是想让南次夺储,王瀛姝非但没有劝止,还暗中相助平邑乔,虽然说助的是乔楻,但乔楻得势有损的仅是她的利益,于南次而言并无任何损失。 王瀛姝一定不希望南次得知某些真相。 可正如谢夫人所言,王瀛姝若助她,将担莫大的干系和风险,两害相权取其轻,这件事王瀛姝只会为她守密,绝对不会出手相助。 乔嫔兀自焦急,却又极其无奈,因为她身边已经没有信得过的臂膀了,也多得那时付氏还未调来愉音阁,不知道那件要命的隐情,现在她才不必担心付氏出卖她。 杀人灭口是最妥当的策略,但她当然不能亲自跑去罪役所把潘持灭口。 突然之间,乔嫔脑子一亮——她惶惶不安,但贺夫人如果知道太子在继续追察此案,难道就能安之若素?贺夫人理当比她更加焦急,二皇子所犯的罪行,如果被太子坐实,别说争储,恐怕连性命都难保,虽然说太子现在已经很有可能问得了潘持的口供,但只要死无对证,太子就无法坐实控罪! 潘持被司空北辰审问一事,根本不算秘密,乔嫔其实也无需特意去含光殿通风报讯——自从知道乔嫔是从潘持口中听闻那件秘隐,贺夫人还没能阻止潘持受处,她当然也担心潘持再度泄密,杀人灭口的念头不是没动过,但贺夫人自个儿的主张有限,这件要命的事,她得先和父 亲贺遨商量,贺遨一下子也慌了神,于是贺朝夕就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不能把潘持灭口。”贺朝夕斩钉截铁,否定了贺夫人相托二皇子代转的提议:“姑母及殿下先已经替潘持作了担保,如果潘持死得不明不白,反而会让陛下生疑,且姑母也说了,殷才人之死和姑母无关,姑母也不知殷才人为何昏睡而亡,一个好端端的人,无病无伤突然暴亡,多半是因为中毒,祖父想想,姑母未将殷才人灭口,甚至若不是乔嫔要胁,姑母都不知殿下干出的荒唐事,那么究竟是谁害杀了殷才人? 不管这个人是谁,都可能利用潘持设下圈套,就等着姑母中计,而潘持只要活着,他无论说出什么话都是口说无凭,陛下就算怀疑殷才人之死有蹊跷,也不可能仅仅因为潘持的供述就问罪于殿下。” 贺夫人听了贺朝夕的意见,主要还是因为贺遨这家主也表示认同,她便打消了杀人灭口的念头,不过当然还是会在罪役所安插耳目,盯紧潘持,司空北辰前往罪役所动静闹得挺大,贺夫人知悉后,再度慌了神。 司空月乌却老神在在,压根就不觉得这算一件值当惊慌失措的事,一边喝着酒,一边听贺夫人唠叨,眼珠却如同嵌在了正殿门外一个妙龄宫女身体里去,直到听见贺夫人大咳一声,才把眼珠子给拔回来,端着酒杯道:“陈年旧事了,再说区区一 个宦官的供辞,怎能让我堂堂皇子获罪?就是因为阿娘担心,急着去保那潘持,才引出这么多麻烦事来,外祖父那话是对的,根本就不必担心。” “你居然还怪我?”贺夫人努力压着声,免得被殿门外的宫女听去了机密:“你也太荒唐了,你皇子府里多少宫女,毕竟是陛下已经赏赐予你的,无论看中了谁,都无妨害,殷氏毕竟是内廷的女御!若陛下真信了潘持的供辞,信了太子对你的指控,哪怕太子拿不出真凭实据,陛下只要动半分疑心,你也休想再得储位!!!” “哪怕没这件事,父皇又哪会废储?不还是要靠外祖父发动弹劾,逼得父皇不得不废储么?现如今太子虽然有范阳卢撑腰,可大中正一职,却是由延陵公领受,我已经在想办法和延陵公建交了,只要江东贺、陆二族联手,何愁不能成事?” 司空月乌极度自信,贺夫人也只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而当乔嫔赶来通风报讯时,她回以一声冷哼:“让我动手,我要是因为杀人灭口反而被太子拿住了把柄,我百莫辩,跟你却一点没有干系,我便是把你当年要胁我的事说出来,只要石氏不改口,也是无凭无据,你可真会算计。” 贺夫人也的确把乔嫔恨得咬牙。 那时殷氏莫名其妙死了,还有个医女声称疑似把中孕脉,转过头,她就受到乔嫔的要胁,乔嫔当时不肯说是何人向 她告密,但那个人势必存在,乔嫔目的是江嫔,江嫔还不仅仅是乔嫔的眼中钉,她也早就嫌江嫔碍眼了! 乔嫔若肯早些说出潘持来,她有的是办法让潘持死得不明不白,何至于造成如此复杂的局面! “当初你为了争宠,连亲生女儿都狠心扼杀,这般毒辣的心肠,原来竟也如此胆小么?你上回怂恿我保下潘持,我已经中了你的奸计,现在居然还想利用我替你除掉潘持这个隐患?乔氏你真当你计智无双,算无遗策了不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也有夺储的心思,说不定,连殷氏的死,都和你脱不干系!” 乔嫔没想到贺夫人这回竟然不吃威胁了,又是惊怒,又是焦虑,嘴唇抖个不停。 潘持不会白白告诉她那条密机,当年她可是让父亲将平邑乔名下的良田、桑地,转记于潘持名下了,虽然三皇子当时查抄潘持的私产,只限丹徒镇,没有留意溧阳也有潘持的私产,可如果潘持供出实情,是有真凭实据证明曾经受到了她的贿买!!! 乔嫔焦灼不已,南次却并没有急着暗查子虚这条线索,他既然已经决定听从瀛姝的意见,那么就不能急于在司空北辰大婚之前,查实罪证,否则,他就是有意阻止太子大婚,太子婚事泡汤,就难以保住储位,这虽然是他心中所愿……不过瀛姝应当是认定,这不是父皇的意图。 那就稍安勿躁,先等着司空北辰完 婚再说吧。 这一日,皇帝陛下与白川君对弈数局,皆告负,且一局惨过一局,白川君这个赢家都先弃子了:“陛下心思根本不在棋局上,既如此,还不如静静想一阵心事。” 帝王的心事,帝王不主动说,臣子便不能主动问,白川君当然懂得这点分寸,他是想告辞的,却被司空通按住了:“我的确有些心不在焉,家中发生了丑祸,我实在难以启齿,不过让我略感安慰的是,总算诸子之中,莠草终归是少数。” 潘持的供辞可信。 乔嫔竟也牵涉其中,这是瀛姝察实之事,瀛姝没有隐瞒,司空通虽然对乔嫔厌恨之极,可他心中清楚,乔嫔犯下的种种罪恶,都和南次无关,而殷才人极有可能是被毒杀,若不察实殷才人所中的哪种剧毒,的确让他无法安心,这件事交给了太子,太子也不可能替乔嫔瞒罪,如果他降罪乔嫔,南次和太子间必然存在嫌隙,司空通经过深思熟虑,也给南次布置了一道考题,可是说乔嫔的生死,其实系于南次一念之间。 但哪怕对白川君,司空通也实在无法张口。 他的长子、次子均与他的妃嫔有染,甚至还可能导致妃嫔有孕,为瞒罪,杀人灭口,他的另一个妃嫔,利用此事要胁贺氏,为争宠,扼杀亲生女儿,他的家里,妻妾、儿郎都犯下了种种罪恶,其中一个还是他寄予厚望的国之储君!!! 真相,他需要明 白全盘的真相,更重要的是他得重新判断,究竟还要怎么做,究竟应该怎么做才能免除司空皇族再陷阋墙之乱。 有时候他真的希望陈氏所言其实是假话,又或者陈氏从子虚口中听闻的并非事实,他真是想不通,也不敢相信太子居然会为殷才人的惑,犯下让他无法接受的罪行! 而整起事件,也的确存在有悖情理的疑点,比如子虚,殷才人过世时子虚不过是入宫不久的小宫女,虽然是在乾元殿当值,可根本不至于引起多少关注,殷才人为何会择中子虚为她的“保命符”,将攸关生死的隐密托付给一个小宫女?就算当时贺氏已经对子虚加以笼络,殷才人情急之下,才只好凭靠子虚,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子虚并没有揭发太子的罪行,为何前生时,当迁往离宫后,却把这件事告诉了陈氏? 还有太子,太子并非沉湎女色的性情,跟殷才人从无交集,他何至于对殷才人用强? 皇帝陛下果然静静在想心事,白川君留也不是走也不是,难得觉着有些尴尬了,好在突然天降救星——太子殿下请求面圣。 “等晚点,晚些时候我再与君卿饮谈。”司空通终于不再挽留白川君了,太子在此时求见,应当是交给他的事情有了进展,这是皇族的秘丑,势必不能宣扬。 这天天气晴朗,其实已经有了几分风和日丽的意境,只不过寒凉的季候还没有那么快 过去,建康城一般要到二月中旬才会真正回暖,而皇帝陛下此时的心境,更加如同被风霜笼罩着,也无需在太子面前强颜欢笑。 “如何了?”问话之前,皇帝已经蹙眉。 “此为潘持的供诉。” 太子呈上一卷黄纸。 笔迹是太子的,这样的供诉太子当然不会假手他人,不过卷末有潘持盖下的手印,而其实此卷供诉与瀛姝盘问所得的并无差别。 “大郎以为,潘持的供诉是否属实?” “儿臣只能察实平邑伯乔恪的确将其置于溧阳的部份私产转让予潘持,可……关于潘持所诉二弟与殷才人有私一事,并无实证,如若父皇决意要彻查此案,恐怕,恐怕只能责问贺贵嫔、二弟及乔修华一应涉案人,但由此一来,宫闱之秘,必将引得朝堂争议,儿臣以为,还当慎重。” “如果殷才人真是死于毒杀,内廷之中,竟然存在医官都无会验证之奇毒,难道大郎认为为了维护皇族的体面,就要不了了之?” “儿臣……儿臣明白事关重大,可仅凭潘持的口供,若就缉问贵嫔及皇子,朝堂官员必生质疑,因此还望父皇宽限一时,再容儿臣暗中察证,儿臣觉得从江东贺氏族内找到突破口更加稳妥。” 司空通颔首,先抓到江东贺的把柄,哪怕质罪贺妃,贺遨也不敢在朝堂上掀动质劾,太子的提议确实还算稳妥。 如果太子与殷才人有私一事为子虚乌有,他并 不急着把矛头对准二郎,而首先想到该怎么在彻察真相的同时维护皇室的体面,那太子多少还是领略到了他的苦心。 “二郎若真犯下如此大逆不道的罪行,便是不将之明正典刑,我也绝不会再姑息纵容,大郎你也得牢记,内廷宫闱,虽难免勾心斗角,可为帝王者,绝对不能纵容宫闱之中存在避察之毒术,后妃、皇子、公主,不可为阴私毒术所害而莫名暴亡,于朝堂之上,你为一国之君,居内廷之中,便即一家之主,纵容内廷之中的陷杀,便是治家无方,不能治家,何以治国?” 司空通说这番话时语气沉重。 他这是对太子的警告,也是自检,他没有治理好内廷,是治家无方,他既不是称职的一家之主,更不是贤明的一国之君。 他犯下的过错,也许已经无力纠正了,只能寄望他的过错不至于为社稷带来浩劫,大豫的半壁江山得以延续得来不易,诸子之中,不能再出现更多的莠草。 第314章 大豫的女将军 上元节,宫里也是一派喜闹气氛,相比新岁元日例行的朝会和祭典,从正月十三日始,一连三日的上元假日才更像贵庶同欢,便是宵禁都被暂时取消,入夜后,贵族、百姓均能游逛各座集坊的灯会,皇帝陛下也可携后妃登宣阳门,赏岁币,赐元红酒,观满城的燎炬灯火,宣阳门前,一般还有百姓做角抵之戏,齐集倡优杂技,以歌舞、高跷、幻术等等助兴。 瀛姝从十三日起,也获得了整整三日的“探亲假”。 她已经很久没有在家里度过上元节了。 前生此时,她已经出嫁到裴家,便是出门逛灯市,也是和夫家的妯娌一同,那几年的记忆已经很淡薄了,她其实不愿将更多的时间消磨于回忆,只不过十三这日刚进家门,看见父亲母亲都已等在了那里,眼睛里就突然酸涨得厉害,两三步就跑进去,直接就搂着了阿娘的腰。 这回王岛元日入朝拜贺,没忍住,直接找了中常侍,说想请陛下允许瀛姝新岁时返家几日,中常侍答应了递话,也说了这只是微末小事,元日时宫里的事务多,待上元节假,宫里事务少了,陛下定然会应允。王岛喜滋滋回家,迫不及待就跟陆氏说了,夫妇两个从一大早就盼着瀛姝“回门”,此时王岛一看女儿眼里的泪光,心就揪得慌,他也不怕被一旁的仆妇听了去,高声道:“是在乾阳殿受了委屈么?不管谁给你 委屈受,跟阿爹说,阿爹定要为你讨回公道,不然干脆我上书陛下,这中女史我们不干了,过了上元节,你也不必回宫去。” 瀛姝才松开了阿娘的腰,吸吸鼻子,挽着阿爹的手臂:“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我到底还是把夜华摘了酿酒,惹得阿爹发好大的火,我还差点挨戒尺了,是阿娘替我的情。” “我才不怕你真把夜华摘了呢,当我不知道,你就是跟我耍嘴皮子淘气。” 弦月居虽然没有主人居住,可院门前也挂了桃符,屋子里收拾得一尘不染,一切的陈设还是按瀛姝的喜好布置,瀛姝上次回家居住时,写了一篇诗赋,当是被陆氏瞧见了,竟以诗赋所书之情境画成一幅丹青,现已裱好,挂在暖阁里。 瀛姝略休息了片刻,便让青媖替她梳了个新样的发髻,在宫里女官都有固定的发式,瀛姝也是难得按自己的心意装扮,她特意挑了镏金镶红宝石为蕊的华胜佩带,又换了身松花舵颜的袄裙,娇艳喜庆,才装扮好自己,佳芙她听闻瀛姝回家的事,过来一叙。 “正好,一阵间我和阿娘要去般若居陪祖母用晚饭,芙妹妹也一同吧。” 大主母温氏本爱清静,寻常不会让儿媳、孙女们去般若居跟她一同吃饭,只现在毕竟是年节间,故而午餐和晚餐都摆在般若居,但佳芙毕竟不算临沂王氏正经的孙女,元日拜贺大主母,也仅只是去般若居前 磕个头,她也没有要争荣的念头,牢记着分寸,可被瀛姝这么一邀,她竟说不出拒绝的话了。 “现光明堂的女儿,也就只有六妹还在闺中,祖母虽不喜吵闹,可也盼着膝下能多一个孙女儿陪着说笑,芙妹妹正该多往般若居去,我跟你说,祖母可还收着不少好物呢,像我这身衣裙,就是在祖母的私库里挑的明光锦制成。” 瀛姝和佳芙先去无忧苑跟陆氏汇合,“带着”王岛,刚到般若居,就见申氏和李氏满脸是笑迎了出来,李氏挽着瀛姝,先就往正厅去:“祖母午睡刚醒来,就开始念叨五妹,说既然陛下允了假,能早些就该早些回家,怎么还挨过了正午,后来看我和阿家都到了,就让我们去无忧苑摧三婶和五妹。” 说完才意识到漏了一个三叔父,李氏抿着嘴,也不弥补,三叔是个顶和气的人,不会挑小辈的错儿。 王岛知道这时辰几个侄儿都在一侧的花厅里,要等饭点儿到了才会去正厅,按理他也该去花厅,免得只他一个男子伫在正厅太显眼,反倒成了妨碍,可瀛姝就只能在家里待上两日半,又不能总在他的眼前,他可得珍惜女儿在他眼前的时间。 于是也跟着进了正厅。 温氏正听姚氏絮叨,就见李氏挽着瀛姝进来,赶紧就冲瀛姝招手:“别讲那些虚礼了,帝休快些过来,让祖母好生瞧瞧。” 姚氏被迫“住嘴”,耷着眼皮,暗 怨瀛姝来得不是时候,她刚才提了个开头儿,说起娘家的兄长在大市上相中了个铺面儿,已经去牙行过了定,打算开一家香药行,连懂得行情的掌事都雇妥当了,她也想入一股,这样季季都能分笔红利,可她手头紧,于是把脑筋动在了婆母头上,婆母温氏收着一大笔私房钱,若是说动了,拆借多些股金给她,分得的红利就更多了。 她刚才好不容易才支走了大嫂申氏婆媳,没想到三房竟来得这么快。 “你比上次回家,越发清瘦了。”温氏把瀛姝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又从肩头到手腕,都“揉捏”了遍,叹了声气:“在家里是娇生惯养,吃穿用度都没有份例的限制,不像在宫里,我听说乾阳殿的中女史还得侍驾早朝,有时近正午了才能用朝食,还没有药膳补汤的份例,怕是连羊乳都没有,真真是受苦了。” “祖母,我不是清瘦了,是个头长高了,您瞧瞧,我都比芙妹妹高出半个头了。”瀛姝拉过佳芙,背靠背将个头儿比给祖母瞧。 温氏才留意见佳芙,笑着道:“这是谁家的女儿啊,我竟没见过,近前些让我瞅瞅……是个水灵的孩子,气色好,眉眼清秀,就是也清瘦了些。” 姚氏心中不舒坦,借机说怪话:“阿家当然没见过她,她原本是族里的养女,从前是凑不到阿家跟前的,不过五娘入宫后,娣妇觉着身边冷清,才把她真 当成三房的女儿养了,如今啊,不少下人都知道,佳芙可要比二郎、四郎这样的正经主人还要风光体面。” 姚氏这话的目的无非要拱起温氏心头的怒火,温氏最计较的是陆氏让王岛“绝后”不说,甚至还死活不答应过继子嗣,如今宁愿把一个奴籍出身的贱婢当女儿养,简直荒唐可笑。 王岛今天原本心情愉快,甚至都没看见姚氏伫在正厅里,猛不丁听几句怪话,先就被拱起火来,冷哼道:“芙儿既然是族里的养女,跟二郎、四郎有什么区别?她比二郎、四郎讨喜,难道还是她的过错了?” 温氏瞪了王岛一眼,转脸又冲佳芙笑:“你过去虽没来我跟前问安,可你的闺名,佳芙两字吧?我是有印象的,那时族里的养女可都是我取的名儿,亭亭净植香远益清为芙,这名跟你还真是般配。” 瀛姝见祖母果然对佳芙有好感,便又拉着佳芙,要行大礼:“祖母虽说了不必拘礼,可我和芙妹妹还没有拜贺新岁安康呢,祖母别想省了给我们的新岁赏。” 姚氏把脸干脆别开了。 她融不入正厅里喜洋洋的气氛,也没有谁在意她,温氏让瀛姝和佳芙一边一个挨着她坐在榻上,突然想起另两个远嫁的孙女来:“大娘也就罢了,嫁得近,我时常还能见她,也不知二娘和三娘现在如何。” 姚氏听婆母唯独没有提起青娥,大觉愤怒,可想到股金还要问婆 母筹借,又只能压住心火:“三娘的婚事可是翁爹亲自作的主,她的福分可比四娘强多了,她心里想也只记着翁爹和阿家的情,出嫁后从来没有捎半点音讯给她的爹娘,不过我听说,女婿至少依然闲散着呢,女婿经选官入仕怕是不易,那也该尽早去军中或者州衙历练,毕竟是世家子,不怕没有机运谋重职,可女婿不上进,便难得宗长的看重,那三娘的日子应当并不会顺心吧,因此我也不怪她的不孝。” 瀛姝看着姚氏那张刻薄而不自知的脸,暗觉好笑——三姐姐现人都不在建康,她一个嫡母,还没忘记数落庶女的不是呢,三姐的夫家远在临州,蜀道难,驿传不易,且三姐明知她哪怕是书信问候,她的父母也是不屑一顾,才省了废心思去完这过场,居然就被冠上了不孝的罪名。 温氏只当没听见姚氏那番话。 申氏却笑道:“昨日杨侍郎来家,他是年前才刚从临州赶回建康,他和三娘婿的兄长过去是同僚,和三娘婿也算交熟,据他说啊,三娘当是有孕了,三娘婿是想等三娘胎信更稳了才写信报喜。 二娘也好着呢,二娘婿在南海郡,竟拜得隐居柯子岭的名士为师,外孙子也健康,夫妻感情也和美,且还有一个喜讯,幸许二娘婿的老师要荐他来建康求学,二娘婿和二娘怕是还要在家里寄住一段时日呢。” 温氏唯独没有提起自己的女 儿王岑。 瀛姝觉出有些诧异,待晚饭后,跟阿娘回了无忧苑,身边儿没有外人了,她才问:“我今日才察觉,祖母似乎从不提起姑母,姑母现在梁郡,西抗北赵,北防北齐,姑母身为女子却承担着如此重任,以至于十数载以来,再未回过建康,祖母心忧二姐、三姐,却像并不牵挂姑母的安危。” “祖母当然惦记着姑母的。”陆氏叹了口气:“可你也知道祖母,她性情本有几分执拗,当初,有许多事情上,小姑她违逆了祖母的意愿……祖母好强,因此才不提,不过祖父但凡收到小姑的书信,都会告诉祖母小姑的近况。” 王岛今日多喝了几杯酒,话比寻常更多,听瀛姝好奇,他倒是半点不为尊者隐晦:“娘子也不用那样委婉,还替母亲噎着藏着,横竖我们女儿这机灵劲,便是晓得了那桩来龙去脉,总不至于说漏了嘴,惹得母亲生气。 帝休,你祖母当年啊,对姑母管教得严,总胁着姑母对她言听计从,可父亲他最宠的就是你姑母,对姑母最惯纵,你姑母从小又是极有主见的人,又有父亲撑腰,就不肯被母亲把控了。” 陆氏听不下去了:“怎么能用把控这样的字眼?阿家她只有小姑一个女儿,是因为太疼爱小姑了,才盼着无论何事,她都能替小姑规划得平平顺顺的,阿家是出于慈爱之心。” “总而言之,母亲和四妹矛盾不断, 四妹最早时爱慕的人是陛下,母亲勃然大怒,罚四妹禁足,整整三个月未许四妹出闺楼,大哥和我为四妹求情都不管用,还是父亲回了建康,四妹才得自由,四妹就和母亲冷战了许久。 后来啊,四妹的婚事也不合母亲的心意,可不管是父亲,还是四妹,都很看重妹婿,帝休你是不知道,你姑父其实也和你姑母是旧相识,虽然你姑母只把你姑父当知交,但心中其实十分敬佩你姑父。 你姑父不是世族子弟,乃是寒门下品出身,不过十分骁勇,是个襟怀坦白的真君子,那年北赵犯梁郡,守将竟然临阵脱逃,多亏妹婿坚守住梁州城,唉,可惜啊,妹婿竟然战亡。 你姑父过世后,祖母就坚持让姑母大归,可你姑母死活不愿意,现如今是你姑父的父兄继续镇守梁州,可梁州无论兵士还是百姓,最敬服者其实是你姑母,你祖父是很以有你姑母这么个女儿为荣的,但祖母仍然埋怨你姑母总不体谅她的苦心。” 瀛姝最大的遗憾,就是从来没有见过自家姑母。 当年她执政时,齐、赵二国是大豫最强劲的敌人,梁州位处齐、赵、豫三国交界处,更加不容有失,可当时梁州公唐津已经病故,其长子唐祻其实不善用兵,城中军中事务其实都靠她的姑母决断,梁州城得以稳保不失,姑母绝对厥功至伟。 在她执政的第二年,赵军集五万人马攻梁州,是 她的姑母率兵出城迎战,斩敌将于马下,大败敌军,吓退意图越虚而入的齐兵,瀛姝提出授姑母将军职衔,却被祖父劝阻了。 梁州城离不开姑母坐镇,瀛姝一直未曾见过姑母,她还未出生时,姑母已经出阁,和姑父前往梁州,那一去,姑母再也没有回过建康。 “阿娘应是记得姑母的容貌吧?”瀛姝问。 “怎么?你好奇姑母的容貌?” “姑母可是真真正正的巾帼英雄,儿不仅好奇姑母的容貌气态,更好奇姑母是怎么练就的一身好本事,我要是能受姑母指教就好了,可惜,我去不了梁州。” 她如果能有姑母的三分本事,前生时也许就不会死于宫变了,瀛姝真是对自家姑母崇拜得很。 第315章 王岛荐师 王岛太清楚了,妹妹和妻子之间不熟络,他家妹子其实不喜谢夫人的性情,可妻子却是谢夫人的闺交,因此有些谈不拢,而且妻子和妹子也确实没有更多亲近的机会,现在还真为难怎么跟瀛姝解说,王岛便自觉又揽过了“职责”:“你姑母的容貌,其实更随了祖母,性子却随了你舅翁,我的大舅父,大舅父从前可也是儒将,不仅写得一手好诗赋,对兵法更加精谙。 其实我和你姑母幼年时都在外家住过一段儿,四妹她更受舅父的赏识,四妹的弓骑,是舅父亲自指教的,那时候驰广,呃,就是你的姑父,他也是拜教在舅父门下,驰广和四妹其实经常探讨兵法战术,我是不精此道的,也说不清他们两个,到底谁更擅长兵法。 四妹决定嫁给驰广挺突然,她原本是不愿意的,忽然就下定决心了,这个中的原因我其实也不太明白,不过帝休你若真想学兵法,倒是有个人可以请教。” “谁?” “心宿君啊,心宿府现在的属官,就是你大舅翁当年最看重的学生。” 瀛姝脑子突然有些发蒙,她知道大舅翁当年为了死守洛阳城阵亡,祖母的家族其实已经因为折了顶梁支柱大伤元气,可大舅翁的威望不倒,平阳温氏虽然不能称为权阀了,却仍是上品之族,可司空月狐的属官,竟然是大舅翁的得意门生? “曹诉和当年,择皇子而从,择中的就是 心宿君。”王岛说:“曹诉和当年没能跟你大舅翁共存亡,他其实弃洛阳而避战了,因此受到了不少谴责,不过只有少数人知道,曹诉和避战,其实是舅父当年的遗命。 曹诉和天生残障,不利于行,因此不能骑马拉弓,不过他对地理形势十分熟谙,擅长因地制宜,创新战术,他是这方面的奇才,可其实当年,四妹和驰广对他都有……不能说是龃龉,不过看法决事上,常有争执。曹诉和从来反对逞匹夫之勇,可驰广却好骁勇,唉,驰广英武之才,我也惋惜他折戟沙场,我虽不懂太多兵法,但现在听闻的是,你姑母她用兵,确实谨慎多了。” 瀛姝这几日,实在不想想起司空月狐等等人。 她便改了话题:“阿娘,我今日瞅着,祖母对长嫂可和气多了。” 王岛不甘寂寞,再次抢话:“其实你祖母这几年性情柔和多了,且大郎妇原本就讨你祖母的喜欢,你祖母啊,只是觉得大郎和大郎妇不般配,结果大郎妇也像你姑母似的,根本就不听她老人家规束,但生气是一时的,而且大郎妇也不是莽撞人,中间还有你大伯母转寰呢,尤其是姚氏,她居然还从反方向使力。” 王岛现在都懒得在瀛姝面前,换个称呼称姚氏了。 “姚氏又做了什么事?”瀛姝也随便了。 陆氏装作没听见,往瀛姝的空盏里,注入了热茶,不过,还是微瞪了王岛一眼。 “嗐,姚女君究竟做了什么,我一个大男人也不好去追问打听,不过你阿娘肯定知道的,还是听阿娘跟你仔细说吧。”王岛终于不再抢话了,伸着瓷盏,也要讨一盏热茶汤。 陆氏垂着眼,跟没看见伸过来的空盏似的:“我以为郎君大事小情都清楚呢,怎么这个家里,还有郎君不清楚的人事么?” “我虽然游手好闲,不好歹还会同薛先生等人编着《松山谈》么,就是偶尔听得母亲说起来家里的琐事,见母亲烦恼,才说几句小事化了的话,到底不比得娘子时常都在安慰开解。” 瀛姝抿着嘴笑,她知道祖母因为一些事情对阿娘有看法,虽然不至于时常刁难,可对阿娘的态度从来是冷淡的,阿爹为免阿娘承担责难,有空就去般若居,一是为了提防姚氏暗中使绊子挑拨离间,另则也是代替阿娘做那博好感的事,妇人家寻常谈论的,多为家里的人事,关于姚氏的言行,阿爹其实知道得更加详尽。 谁知这回瀛姝竟然料错。 “我从来没有埋怨过祖母。”陆氏先道一句,到底还是往王岛一直伸着的空盏里斟了茶汤:“我理解祖母的忧虑,我们这房没有子嗣承继,虽说有你,可你毕竟是女儿,要出嫁的,待你出嫁后,我和阿爹膝下空空,今后老了,有个病痛,身边没有子媳孙辈侍疾,连家事,自己无力操持了,也没有子媳打理。 其实过继子 嗣的事,我们不是没有考虑过,但无论是三郎还是五郎,都不合我们心意,可有二嫂从中作梗,我们又不能越过三郎、五郎从族中的子侄辈挑一个称心的人,这件事只能暂且拖延着,祖母心里焦急,我是能体谅的。 祖母对我有意见,我的劝言,她老人家是不肯听的,可我也不能眼看着二嫂利用祖母执拗的脾气,不断搬弄是非,搅扰得家宅不宁,于是便和大嫂商量着,般若居里的时媪,她是祖母身边的老仆了,她说的劝言,倒反而比我们两个儿媳管用,因此我们就说服了时媪,若察觉二嫂在打鬼主意,知会我和大嫂一声,我们商量出说辞来,托时媪代为劝解。” 陆氏之所以跟瀛姝说得这样详尽,其实也是在教诫瀛姝,日后出阁,如何和夫家的亲长相处——乔嫔虽不同于温氏,摆明心术不正,大抵谁的劝言都听不进去,可南次并非只有乔嫔这么一个亲长,平邑乔毕竟是南次的外家,乔氏一族,年长的族妇也算是瀛姝的亲长,总不能个个都是不近情理的,不能说亲长的想法见解和瀛姝不一样,瀛姝就先存怨气,公然顶撞亲长。 “你也知道,祖母对大郎的心结更深,从前倒是很疼爱大郎妇,却因大郎妇处处维护大郎,时常顶撞,祖母才觉失望伤心,大郎妇毕竟年轻,又是直率的性情,不是说这样的性情不好,可要是因此彻底失 了亲长的欢心,硬要责难她,吃亏的还是她自己。 大郎出使长安,二嫂她原本是不知情的,可蜀州乱局平定后,大抵是从四娘口中听说了这么一件事,就跟祖母说了,还说这件事,原本该是二郎的功劳,是被大郎抢了去,大郎这回立了功,宗孙的地位就更稳固了,今后二郎他们这些真正属于光明堂的嫡系子孙,就要彻底仰大郎的鼻息了。” 瀛姝轻哼一声:“四姐应当是从江东贺那条路子打听来的消息,亏姚……姚女君想得出来,竟然用这桩朝堂隐事,用来挑拨离间,我就不明白了,就算我们一族的宗孙有易,也轮不上三兄和五兄,姚女君怎么老做这些损人不利己的荒唐事。” “祖母对宗孙这个心结啊,便连你祖父这多年来都难解开,听了二嫂这话,确实又被挑拨起了怒火,大郎如今还没有回建康呢,祖母的怨气就只能冲大郎妇发泄,不过这回大郎妇也听了我和你大伯母的规劝,没有顶撞,一声不响地受了责备。 时媪等祖母消了火,才劝她老人家,说这回大郎出使长安,是担当了大风险的,因为是密使,而且还导致北汉王出兵后,被自己的大儿子逼得退位,一个不慎,大郎便很可能被北汉王先处死,大郎平安的消息未传回前,大郎妇不知多担心,却一个字怨言都没有,要那时,你祖父真举荐了二郎一个兵卒都不带,只拿 着陛下亲赐的符凭出使长安,祖母得知二郎有性命之危,还不知担心成什么样呢。 祖母这才撇过来,虽然始终还是解不开心结,却也自责错怪了大郎妇,又叫了大郎妇去好番安慰,大郎妇其实也是个聪明人,承认着前段时间是如何的忐忑不安,祖母越听越心疼,虽又数落大郎妇当初没听她的劝,非要嫁给大郎,但到底不再埋怨大郎妇了。” “可祖母也没有责罚姚女君。” 听瀛姝始终不肯称姚氏为叔母,陆氏也并不勉强,只笑着戳了下瀛姝的脑门:“祖母从前,可没有少责备二嫂,但二嫂品性就是那样,扳不回来的了,还要怎么责罚呢?毕竟她是三郎、五郎的母亲,是我们家明媒正娶的子媳,还真能用口舌的七出之条责令你二叔父出妇不成?其实谁家没有几个好搬弄是非的女眷,说到底,是否造成家宅不和,看的还是家中主妇能不能明辨是非,祖母只要不再听二嫂那些闲话,二嫂便生不了什么事。” 上元假日的第一晚,瀛姝在无忧苑和父母闲话至夜深,到十四日这天,却有访客登门,这位访客惊动了王斓都亲自相迎,姚氏怨气大得很,一只脚才迈出般若居,怪话就从嘴巴里不断往外喷—— “什么神元殿君,大济灭国都多久了?亡国之族的女儿,竟比大豫的公主还要尊贵?!简直没有自知之明,还真敢受我们的大礼!都是 王瀛姝惹出来的事,轩氏女一看就是冲她来的,什么东西,在宫里日日都能见,王瀛姝昨日才回来,轩氏女就赶在今日登门,闹得劳师动作,还不是为了显摆她的尊威!” 神元殿君当然听不见这些怪话,她只在般若居略坐了坐,就说要去参观瀛姝的闺居。 “这就是薛娘子自制的刻漏?”殿君一眼就注意到了一张半高的几案上,摆着的精致器物,立时就能看明白现为几时几刻,除了计时的功能外,又十分的美观,再仔细一瞧,这刻漏甚至还兼具了灯台和熏香的功能。 瀛姝笑道:“这是又经过改良的,只需每隔八个时辰注一次水,就能精确显示一昼夜的时刻,需注水时还会发音提醒,我和薛娘子商量着,把这器具命名为音钟,可惜的是音钟仍然不能为百姓适用。” “若是将铜铁换为木件呢,是否可以降低成本?” “外框可以简易,只是里头的构件必须用铜铁打造,相比材料,其实需要手艺精妙的匠人制作,普通匠人没有这样的手艺,具备高超手艺的匠人可谓百里挑一,因此人工的成本更加高昂。” 瀛姝见神元殿君喜欢,便道:“我往日也不在家里,其实用不上音钟,莫如转赠予殿君?” “那我就不和你客气了。”殿君笑着说:“我今日来,是想邀你明晚一起观灯的,只是宫里定下戌时,帝后要登宣阳门与民同乐,这是我归 豫后第一个上元节,也得登宣阳门以示亲民,我问过了谢夫人,夫人说待戌正便能出宫了,我也不知去哪处观灯最喜闹,便想请阿姝为向导。” “大市最为热闹拥挤,殿君若想观市井之闹,当然是沿着御街拐入大市,又可以再返程时游览一番秦淮河岸,秦淮河堤的灯市多为贵族游览,不过上元佳节也会有不少小商贩去那处设摊档,兜售豆饼、春卷一类的小吃,也有花灯、假脸,不少有趣的手工玩件,百姓们上元节要喝豆糜粥,也能在秦淮河的小摊档上买到,肉糜用的是猪肉,肥瘦混杂,其实很是鲜香。” 殿君连连点头:“宫里不吃猪肉,但我反而觉得猪肉并没有膻味,尤其用肥猪肉炼出的油,拌入水引是极香的,不过百姓虽多养猪,却也很少吃猪肉,养来都是贩给屠夫,而猪油也多用来照明或者制腊。” 养猪的吃不起猪肉,伐薪的用不起木炭,养蚕剥丝的穿不起丝绸,哪怕是在大豫治下,百姓们的生活也是如此艰辛,而诸如北赵、北齐以及北汉等等狄夷治下,对待大豫的遗民更加视如猪狗。 话题略显得沉重了。 瀛姝却很喜欢殿君具有怜贫惜弱的心肠,哪怕其实无力解决贫苦大众的饥寒之苦,有这样的同情心,多半都会尝试解决自己能够目睹的,少数民众正遭遇的困厄,不似得有些贵族,连山珍海味都吃厌了,当见路有 饿殍,只觉晦气,把眼睛一挡,嘴上还要抱怨几句穷人们不找个偏僻的地方“躺尸”,这样的人靠着家世官居高品,又怎么会推行利民的善政?他们只知道满足自己的贪欲,更丧心病狂地压榨劳苦大众。 司空北辰不是一个好皇帝,但尚能明白民众才是增固皇权的基础力量,因此接纳采取了从权阀门下,解放更多的奴婢使之成为大豫良民的谏言,虽然用心其实不算仁正,可行为的确有利于大众。 只不过瀛姝觉得,就连神元殿君,只要能够执政,作为也会胜过司空北辰许多。 能够取代司空北辰的人,不要太多。 第316章 出乎意料的“保镖” 王岛听说瀛姝答应了殿君的邀请,要一同逛灯会,自然得要求去当“保镖”,生怕瀛姝嫌他碍事,挺着腰杆,摆出严父的架子来:“若是像往年一样,大郎在家,他行事稳慎,有他看着你们几个女孩儿,长辈们当然不会不放心,可今年大郎不在家,连四郎也被调去了市坊巡防,你和殿君去逛灯市,虽然有护卫,还有玄媖贴身保护,但大市上那样拥挤,让人怎么放心?” “好的好的,阿爹去,阿娘一同去,正好芙妹妹也能跟我们一同逛玩,热热闹闹和和睦睦的一行人,我哪里会觉得拘束呢?阿爹阿娘从来只知惯着我,又不会管着我。” 王岛立时就把腰杆放松弛了,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女儿大了,不嫌弃我了,你以前可是很嫌弃我的。” 瀛姝怔了一怔。 她从来没有嫌弃过父亲,所以她回忆不起来,当年是不是固执己见,拒绝父亲和她去逛灯会,瀛姝发怔的时间,倒是陆氏有几分伤感。 她别过脸去,不想说话,只想着女儿当年无忧无虑胆大妄为的光景,怎么看都不像能在宫廷里如履薄冰的人,她的女儿,如果真由她画出道迳,她希望的是一直无忧无虑,可她现在看着瀛姝的笑脸,眼睛里波光流转,还是她熟悉的女儿,只不过……到底不一样了。 瀛姝走一步算三步,取舍权衡,甚至杀伐决断。 这才多久啊?不到一年的时光, 瀛姝已经判若两人。 正月十五当晚,瀛姝等着神元殿君,但等到的不仅仅是神元殿君。 司空月狐裹着一袭白狐裘氅,微笑着冲王岛拱手:“奉父皇令,今日由我负责殿君及中女史的安全。” 王岛:…… 陆氏蹙着眉头,直接问:“那么是否能够劳烦心宿君负责一下外子及我的安全?” “那是自然。” 心宿君已经上了马,从护侍手中接过一张假脸,扣在面上,当然不会让人认出容貌,其实上元佳节,哪怕是平民百姓也有不少人在逛灯市时带上假脸,这样的风俗有关避祟,也不知有多少人当真,不过瀛姝觉得带上假脸的话,至少能免却一些拘束。 神元殿君也带上了假脸,她的兴致特别高昂:“今日我也可以骑马,不必乘车了,阿姝,我这几日一有空闲就让于小娘子教我骑术,我已经可以稳坐马上了。” 司空月狐就掉过脸来,他的那张假脸是女子相貌,白皮细眉眼角飞翘,眉心还贴着花钿,这也是时下的风俗,上元节覆假脸,男子扮作女相,女子则扮作男相,甚至有人连衣着都改了,图个乐趣,可司空月狐带着一张女相的假脸,虽还是男子的着装,竟也不觉违和。 “今日御街上人流拥挤,殿君的骑术毕竟还不算谙练,为防意外,还是乘车的好。” 瀛姝差点就没忍住跟司空月狐唱反调,却情知这人提出的建议忠恳,往年上元佳节 ,御街上确实发生惊马坠马事故,且殿君初习骑术,堪堪只能在马鞍上坐稳,还不熟习如何驭马,又还没有自己专门的坐骑,不识坐骑的脾性,哪怕再是温顺的马,驭者如果操控不当,也有惊马的风险。 她便挽着殿君的手:“我今日陪殿君乘车,正好我家芙妹妹也不识骑术,我们总不能让她独自乘车。” 神元殿君虽说有些失望,但她本来就不任性,当即也没有坚持。 两辆车,三个女子共乘,王岛夫人二人共乘,王岛和陆氏的车稍落后,他还跟妻子道:“看,帝休越发稳重了,往年上元夜去逛灯市,她可不乐意乘车的,她的骑术是精进的,现在竟懂得迁就殿君和芙儿。” “她过去也没有那样任性,只不过跟四娘合不来,四娘也不愿和她同乘一辆车,她才干脆跟兄长们一同骑马。” 陆氏看着前头那辆轺车,瀛姝虽然跟殿君说说笑笑,却没有冷落佳芙,佳芙本是安静寡言的性子,今晚也显得活泼兴奋,不知在说什么趣事,引得神元殿君转过脸去看她,瀛姝和佳芙没有带假脸,陆氏甚至能看清佳芙一侧面颊上泛起的红光,虽略显得有些羞涩,但依然侃侃而谈,她也微微笑着。 就跟王岛说:“弦月居空着,帝休鲜少得假回来,我寻思着不如让芙儿住进去,如此她来无忧苑也更加方便些,且白媖、青媖几个婢女都识字知书,芙儿起 步得晚,她虽努力,身边有几个婢女伴读进展更快。 现在议亲虽早了些,可三年也就转眼即过,芙儿的婚事得靠我们替她打算操持,你不是认得好些寒门郎君么?若家中有适龄的子弟,或许可以让他们一对小儿女早些接触,我是不大看好盲婚哑嫁的,孩子间彼此喜好性情相和,婚和才能真正和睦。” “也是啊,岁月真如白驹过隙,转眼间,帝休都快年满十六了,若不是应选入宫,她此时定然已经出阁,我现在反而觉得帝休入宫是一件好事,虽然不能日日在我们眼前,好歹像上元佳节,还能跟我们一同逛灯市。” 前头那张车,瀛姝看着司空月狐一骑当先,应是听不见后头的言谈,她便压低声问神元殿君:“今日真是陛下让心宿君随护的?” 殿君略觉尴尬,不过转而意识到瀛姝现在看不见她的神色,就低应一声“欸!” 瀛姝笑了:“怎么?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事故不成?” “原本我要出宫逛灯会的事,先是知会了谢夫人,谢夫人说不必报请陛下许可,我现在虽然居住在神元殿,却不受宫规约束,没人会阻止我出宫,除非需要安排宫卫护侍,才需要报请陛下调度。 我在宫外本是有些侍卫的,就没想劳师动众,因此今日在宣阳门楼上,挨过了酒宴,我才跟陛下告辞,说昨日就约了你一同逛灯市,谁知二皇子、三皇子听闻,竟都 争着要护侍我的安全,相持不下,陛下便让心宿君护卫安全了,我原以为……陛下听说我约定了你,会把这差使派给鬼宿君呢。” 佳芙低低笑了一声,连她都听出来了殿君的言外之意。 殿君却道:“阿芙莫笑,我可没有调侃阿姝的意思,鬼宿君一则是临沂公的学生,另则如今负责督防宫卫,陛下既要调遣宫卫随护,理应先考虑鬼宿君。” 瀛姝却知道皇帝陛下为何不把这差使派给南次,南次的想法是把她彻底“摘出”殷才人事件,而陛下也想让南次独立断处。 长干里往大市,原本不必经行御街,可今晚各条街道上都是人潮拥挤,御街因为建得最宽敞,且又有京卫沿街维持通行秩序,既最繁华,又不至于拥堵,因此沿御街前往大市最为便利,他们一行人也确实畅通无阻的到了大市南门。 今日的大市,是不让车马进入的。 随行的宫卫们也都没有穿着革甲,一色的玄衣,腰悬长剑,和私卫无异,但普通百姓一看就知道这行人是贵族,出于畏惧心,主动避让开,司空月狐也放慢了步伐,稍落后,走在王岛的身边,看上去还真像护卫着王岛夫妇二人的安全似的。 “今日是真劳烦殿下了。”王岛说,他这是没话找话,身边伫着个皇子亲王,他总不能完全不搭理,可众多皇子中,除了南次之外,他又都不熟识,四皇子跟侄儿王节是好友 ,不过王岛连与王节都不常交谈,他那侄儿太老成了,他更喜欢听酒西施说一些市井里,酒客间的趣事。 “王侍郎不必过意不去,我今晚原本也打算逛灯市的,只不过先前约了几个好友,现在只好爽约了。” 王岛:…… 他家女儿是对的,跟心宿君聊天是真难。 “倒没听说殿下除了大郎之外,还有别的好友。” 陆氏一听这话,赶紧扯了扯王岛的衣袖,哪怕是没话找话,也别把天聊死啊。 “其中的一位,王侍郎应该认识。”司空月狐却主动赈救了聊天:“作出北湖赋的范安阔,我曾听他说,曾经蒙王侍郎邀请,还往兰渚庄园小住过一段,与王侍郎把酒言欢,共赏山渚之景,逍遥快活。” “安阔的确是某的好友。”王岛终于不用没话找话了:“范郎虽出身寒门,却识见不俗,只可惜不能入仕为官,他心中常怀郁闷,因此性情也颇古怪,没想到却愿与殿下相交,论来我也许久不曾和范郎把酒言欢了!” “伶仃人的眼里,可没有尊卑之别,也并不将我当成贵胄,我和他相识缘于偶然,说起来,还是不打不相识,今日不仅有伶仃人,我还齐邀了七闲,原本是要和他们乘船游览秦淮河的,现下只好为他们赁下云山叶的一间雅间,供七闲品茗清谈。” 伶仃人是范安阔自取的号,但因为范安阁本没有什么大名气,因此知道的人极少,而所 谓的七闲,就是连范安阔在内的几个寒门文士,均无望出仕,以“闲人”自谑,他们不能称为名士,但确有名士的风骨。 王岛和另外的六闲还素未谋面,一听七人都在云山叶,不由心动,陆氏一看丈夫的神色,暗暗叹了口气。 瀛姝和佳芙一边一个挽着神元殿君的手臂,时走时停,看着大市搭起的座座高台上,或有舞伎长袖飘飞,或有小儿以双手抛接九枚彩球,忽然爆发一阵喝彩声,才看见前方两座高楼间竟然连起一条绳索,两个女子蹊索如履平地,相逢于半空,擦肩而过。 神元殿君和佳芙都是第一次目睹这样的奇技,不由瞪眼惊呼出声。 绳索之下,一座高台上,盲眼老者连连作揖,不少人往老者面前的竹篓里掷入钱币,瀛姝便跟殿君解释:“走索的女子应是这老者的孙女,往日里,他们也在大市表演百戏,绳索却只是系于两条木桩上,没有这样的高险,其实今晚大市里不少伎人都是商户雇请的,先给付了雇钱,因而并不会向行人另要赏钱,只是存在危险的伎艺,商家怕出意外惹来晦气,因此不愿雇设,老者才会向行人请赏。” 见神元殿君就要去撸手上的镯子,瀛姝连忙阻止:“上元节,也有歹人混杂在市上,只是些许钱币,歹人不至行险劫财,可要是殿君用这样贵重的首饰行赏,怕歹人就要铤而走险了。” 她知道殿君 不会随身携带钱币,连她身上也没有现钱,便让玄瑛过去投币。 一行人从南门入,往东门出,车马早已经被驭夫牵绕去大市东门,东门因是通往秦淮河堤,而秦淮河两岸,不仅是伎院酒肆林立,也有许多贵族的宅邸分布,故而倒并没有多少百姓在这附近游逛——百姓多住在外城,绕来这边不便归家,也并没能闲钱在秦淮里一带消费,因此这一段路车马也可以畅行无阻。 瀛姝眼见着她家父亲差点随着司空月狐上马,依依不舍掉头登车,不知为何短短的一程路,父亲竟然对司空月狐产生了依恋之情,很疑惑地看向阿娘,阿娘摇头苦笑。 到秦淮里,至桃叶渡,瀛姝还没下车,就看见前头伫着个老熟人。 贺朝夕回头,眼睛闪闪发亮。 瀛姝只觉莫名其妙,哪怕贺朝夕是个重生人,看见她也不至于如此热情,老相识不代表着是好朋友,她跟贺朝夕也从没有化干戈为玉帛。 贺朝夕已经往这边走过来,还着假脸的人她理当没认出,先是冲王岛和陆氏见礼,又冲着瀛姝欢笑:“我赁了画舫,却并不是和兄长姐妹游河,可巧遇见了五娘,不知五娘可有兴趣同我游河之时,斗诗文应上元佳节。” 瀛姝还没说话,司空月狐已经出声拒绝了:“不必,我也早赁下了画舫,且今日中女史还有要务在身,不可为闲人打扰。” 贺朝夕也没有纠缠,甚至不 问拒绝的人是什么身份,又行了礼,转身走了。 王岛的眼睛,却早就看向了通去云山叶馆的那条路,此时一听原来心宿君安排好的行程是乘画舫游河,实在忍不住迫切的心情,先是低咳一声,痛下决断向陆氏请求:“娘子还没见过七闲呢,他们十分有趣,既然孩子们是要游河,乘坐画舫定然不会出什么事故,莫如……我们就别跟去碍眼了,先去云山叶馆和七闲一会,一阵间再来桃叶渡会合。” “什么七闲?”瀛姝问。 王岛正要解释,陆氏便把他的话堵了回去:“就依你阿爹的主意吧,不然他人在画舫上,魂却不知道飞去哪里,恐怕错过这次和七闲见谈的机会,好些个晚上都要睡不着了。” 司空月狐已经看着贺朝夕乘坐的画舫驶离了渡口,而他赁好的画舫也驶向前来,听着王岛和陆氏已经决定先去云山叶馆,假脸下的嘴角不由牵起笑意,而当他把假脸揭下时,那笑意已经淡没了。 第317章 有大事相求 上元节被突然安排了差使,这的确出乎司空月狐的意料,他也确实邀请了七闲游河,以范安阔为首的这几个出身寒门的文士,其实都重实务而不重清谈,只奈何如今的官品制并不给予他们务实的机会,他们虽可选择投靠刺史、州牧为僚属,或许也能争取到入仕的机会,但一般无望获得重职高位不说,刺史、州牧还极有可能并不重视他们的政见,他们也不能凭靠自身的识见,真正在一地推行大利民生的善政。 七闲无一有那靠着阿谀奉承谋得仕途的意愿,因此他们其实并不愿意去走僚属谋士的途迳。 司空月狐是皇子,虽然基本无望出任刺史、州牧,可他却能够听取七闲的政见,而且也有途迳促成这些政见切实推行,使得七闲,或者更多出身寒门的有识之士不至于空有才华而难以实施,七闲当然也明白这一点,因此他们乐意和司空月狐结交——其余皇子,他们大抵是连碰面的机会都难有,更别说说服皇子采纳他们的建议了。 虽然上元节会被迫取消,但司空月狐大可另择一日和金陵七闲见谈,而他今日有意支开王岛,是因他有别的想法需要得到瀛姝的配合,而这件事情关系要秘,有王岛、陆氏在场大为不便,当然他也不急着今日跟瀛姝商谈,可早一日确定方案,也便于着手安排。 画舫上,有琴伎弹起了琵琶助兴,神元殿君等三 个女子登上了舫楼,司空月狐却独立于舫尾,秦淮河的晚景迷人,尤其是这上元夜,彩楼花灯越发灿艳,霓霞入了波光,天上人间恍恍然而无异了,但这些景致在司空月狐的眼里,却惊不起半点兴趣来,他的思绪,已从江南的淮水远去到汉水,远去到渭水,远去到为羌部占据的古都长安,他不知北汉的大尚臣姜高帆是否也在今夜登楼远眺着市井街陌,长安的今夜,应当没有上元灯市。 神元殿君从舫楼上往下看,看见舫尾孤单的人影,此时她也已经摘下了假脸,且尝了一碗传说当中的豆糜粥,上元佳节,豆糜粥要立箸而不倒,浓稠方能饱腹,百姓们寄望着这一年能免受饥馁,她想起自己流落飘零时,其实也难以吃到一碗稠粥,如今竟也不觉豆糜粥可口了,而她之所以免受饥馁,全有赖于心宿君的及时救护。 那个人,却如此的孤单。 便主动提议道:“阿姝在宫里也是时常见心宿君的,既不陌生,也不必刻意疏防,不如我们请心宿君也登上舫楼,一块儿饮谈吧?” 殿君既有此意,瀛姝也不反对,便让玄瑛跑一趟腿,谁知玄瑛没把人请上来不说,反而还说:“四殿下言有事务要和女公子商量,且这件事务还不便泄露,舫尾更清静,因此要打扰女公子片刻。” 神元殿君便道:“既是这样,阿姝便去吧,我有阿芙陪着呢,阿芙懂得 不少稼穑之事,我正好跟她请教。” 瀛姝只好下了舫楼,往舫尾去,她还有意把司空月狐的影子踩了一脚,又自觉这样的行为颇为孩子气,她可不是孩子了,算上重生的这一年,满打满算也活了三十岁,且明明已经跟司空月狐和解,不知怎么的,近期居然又对这人有了芥蒂。 难不成,她确实在意这人很可能就是害死她的元凶主谋? “殿下有何事务,非得赶在此时和我商谈?”瀛姝的脚步移开,不再踩着司空月狐的影子。 “不是非要赶在此时,而是此时正好方便,不然我还要约中女史你去一趟心宿府,至少还要等几日之后了,而这件事务,还挺着急的。” 瀛姝不和司空月狐争辩了,她扶着一侧的栅栏,视线落入波光里,听着悠悠的浆声,倒也无甚意趣在观两岸的灯火了。 “北汉姜泰登位后,引发的一系列事态中女史也听说了,这些变测都由一个关键人引发。” “是那个神秘的大尚臣?” “没错,我们现在只知姜泰遣姜漠使豫,且有和亲之意,和亲的一方应是着落在姜漠身上,但姜漠已有正妻,因此和亲一事,我朝必定会拒绝。姜高帆应该也有所预料,关于他有什么筹谋,我现在也难以凭空猜测,不过,我能确断的是姜泰必然不是真要和我朝结盟,他知道凭北汉的兵力其实难以和北赵开战,而且北赵的野心,也并不仅仅是 把控关中。你可知道北汉现在的处境?” 瀛姝渐有了兴趣,她并不知道北汉蛮部现在的处境。 “北汉据长安、陇右、汉中,而巴蜀之境属我朝领土,北汉和北赵为争函谷关,数番拼争,如今函谷关仍为北赵所控,北汉兵力只能退守潼关,北汉想要扩张领土,与北赵一争天下,当难以通过函谷关时,只能选择南侵,先夺巴蜀,再夺荆襄,进而攻江南,可如果姜泰要实现这一军事战略,务必造舟楫,训水军,否则难以实现。” 此刻眼前并没有舆图,瀛姝却也能听明白要义,下意识点点头。 “羌部依赖的是骑兵,不熟水战,羌人更不懂得如何建造战舰,姜高帆于是才建议姜泰改变对汉民的轻篾态度,弃羌姓,改汉姓,为的是争取船匠以及擅长水战者投汉,但仅仅只是北汉改用汉姓当然不足以网络人才,因此我断定,恐怕姜高帆会把主意打在神元殿君身上。” 瀛姝心中一沉:“难不成姜漠会提出由殿君和亲?” “西豫灭国,虽不少世族被迫南渡,但仍有不及脱身或者另怀企图者,如巩详禄之辈甘愿投敌,而北赵那位轩皇后,其实并非神宗后裔,如今天下皆知神元殿君方为真正的神宗后裔,如果殿君到了长安,姜泰才有望凭殿君乃神宗之后的旗号,争取无奈受制于北赵、北齐、北辽等蛮部的汉臣、遗民投奔北汉,助其组建水军南 伐。” “陛下必然不会允同。” “如果是和亲,父皇才有借口回绝,但这应当被姜高帆料中,姜高帆肯定还有别的借口促成让殿君使汉,而其实我心中有个构想,将计就计,借机夺得汉中!” 瀛姝愕然。 “汉中为北汉辖制,对巴蜀使终是甚大的威胁,可要夺得汉中,必先攻克连珠山,北汉现于连珠山中屯有重兵,甚难攻克,我的计策是,先送殿君使北汉,令姜泰以为诡计得逞,对我朝失去提防心,另外,调动我朝在北赵的谍间,游说赵王以救护神宗后裔的名义,彻底毁背六部之盟,强攻潼关图取长安,姜泰为拒北赵,必然会调动连珠山的兵力驰援,到时,就是我们出巴蜀,夺取汉中的绝佳时机!” 瀛姝看向司空月狐。 “我会想方设法先保殿君平安,其实在北汉宫廷,我已经渗入了几名谍间,我担保,不会将殿君作为弃子,可殿君……机谋不足,因此,此计需要中女史与殿君一同涉险。” “我若是拒绝呢?” “那必难保证殿君安全,此计只能放弃,因此不先说服中女史,我不会向父皇建议。” 心宿君殿下还怪君子的。 瀛姝低头思量了一阵:“我倒是信得过殿下的战略布局,夺得汉中后,是否就有望进攻长安?” “没错。”司空月狐并不诧异瀛姝能理解他的军事意图:“若不夺汉中,则难以北进,现大豫的军力,还难以和 北赵的战力对抗,可如果夺得长安,至少能分担襄阳的压力,多一条攻赵的途迳。 汉中与长安隔着秦岭,虽有栈道相连,不过行军极其险峻,不过夺得汉中后,我朝便能再图陇右,出祁山,沿渭水直取长安,因此不管北汉、北赵一战胜负如何,至少夺取汉中对我朝均大为有益。” “这件事毕竟关系到殿君的安危,我不能立时就下决断。”瀛姝大略懂得汉中的重要性,前生时北汉大军便是从汉中出征,意图攻夺巴蜀,一场战难迫在眉睫,陛下才不顾谏阻执意亲征,亲自坐镇剑门关,确保巴蜀不失于敌手,避免了荆襄等地两面受敌的危险。 如果这次司空月狐的战计得以成功,那么北汉就难成气候,不仅为巴蜀之地争得汉中这一屏障,而且还有望收复长安,这对于大豫而言当然是巨大的益处,彻改偏安江南苟延残喘的局面,陇右有广袤的牧场,而长安在手,只要兵出函谷关,就能对洛阳构成威胁。 瀛姝毕竟曾为执政的太后,为了社稷国祚殚精竭虑,她能够明白这一天赐良机对于大豫的兴衰具备的重要性,她其实已经被司空月狐说动心了。 可是她不能代替殿君做任何决定。 先入敌腹,攸关生死,这样的重担实在太艰巨了。 “我可以容中女史几日,不过此计若要确保成功,还必须先屯兵蜀州,如今蜀州部为贺执掌控,我还得运筹 着先将蜀州部由中军收回。贺执当然不会妥让,因此,还有一件事需要中女史配合。 我大略知道潘持事案牵连出了殷才人,且这件事不仅和贺夫人有关,甚至和乔修华也有干系,我运筹着借机逼得贺遨、贺执妥让,不过我要知道更详细的内情,这件事,也只能先向中女史打听。” 其实司空月狐完全可以将他的全盘计划告诉陛下,陛下自然不会隐瞒殷才人事案的内情,但那样一来,瀛姝就可能没有拒绝涉险的余地了。 瀛姝只稍作犹豫,就压低声把殷才人事案的关键点说了一遍。 不过她并没有牵出陈扇仙和南次,只讲道这件事现由太子经办,在她看来,司空月狐其实什么都不用做,太子自然会借机坐实贺夫人及司空月乌的罪行。 “这可就难办了。”司空月狐略蹙着眉头:“太子兄如果真察明了此案,父皇必然会降罪贺夫人及二兄,可这件事案又必然和贺执无关,牵连不上他,二兄失势,江东贺更不能妥让了。” “殿下是在提醒我,让我考虑的时间不充裕了。” “我只是在想,殷才人到底是否被贺夫人毒杀。”司空月狐显得十分大度,半点都不介意瀛姝的针对,他的手指轻击着栅栏,竟应合着浆声,灯火下他的侧脸略泛着暖意,似乎大有别于往日的冷淡:“殷才人跟二兄是情投意合,便不会检举二兄,就算有了身孕,不得已 才告诉贺夫人这桩丑行,贺夫人只要想办法隐瞒殷才人小产之事,又何必铤而走险杀人灭口?贺夫人从何判断医官势必难以查明殷才人是被毒杀,也根本不能判断医官能否确仍殷才人有孕。 而且当日听石御风的话,贺九娘竟然托他相告,潘持事案源于殷才人,贺九娘应当确定贺夫人并不是毒杀殷才人的真凶,我不知道贺九娘为何不惧二兄的罪行暴露,可应当笃定杀害殷才人者另有其人。 贺九娘应该是觉得,相比二兄的罪行,父皇更介意的是在宫廷里使用医官难以查证的剧诡之毒,而关于二兄,哪怕被父皇问罪,可仅是秽乱宫廷的罪行根本牵涉不到江东贺一族。” “贺遨难道会眼睁睁看着毕宿君就此断绝争储的机会?”瀛姝问。 “他当然不会坐视,但如果二兄被坐实罪行,难道贺遨舍让出蜀州部,就能让父皇宽恕二兄的罪行了么?” 也的确是这道理。 “行了,这件事就不必劳中女史废心了,我自有运筹,还望中女史考量之后,尽快给我回复。” 瀛姝见司空月狐仍然决定孤立于舫尾,她干脆利落转身回到了舫楼,待上得舷梯,才留意见前头的画舫不知何时减缓了速度,她甚至都能看清贺朝夕正往这边瞧过来,目光与她相交,又立即别过头去。 这才是贺朝夕应有的态度。 瀛姝突发奇想,难不成贺朝夕早前的热情并不是冲她? 神元殿君跟佳芙与贺朝夕从无交集,那就更不应当承受这突然的热情了,瀛姝不由看了一眼立在舫尾的某人——是了是了,上回贺朝夕托石乘捎话,特意让石乘先把内情告诉司空月狐,可贺朝夕和司空月狐有过交集么? 她怎么觉得贺朝夕似乎指谪过司空月狐? 是了是了,当年宫里的家宴,司空月狐未到场,也没有让梁氏出席,司空北辰提起司空月狐还在和梁氏闹矛盾,还说了几句梁氏的不是,讲她手段过于狠毒,也实在妒娨跋扈,婉苏不愿背地道人是非,缄默不语,倒是贺朝夕嘴快,当面反驳司空北辰的话。 “也怨不得心宿妃,心宿妃既对心宿君一往情深,又怎容得别的女子更受心宿君宠爱?要不是心宿君宠妾灭妻,为了个侍妾,那样冷落心宿妃,心宿妃也不至于妒火中烧,说到底,还是心宿君薄情寡义。” 第318章 心宿君的桃花债 前头一艘画舫的舫楼,望不见后头一艘画舫的舫尾。 贺朝夕喝着茶,盯着茶盏里落下的灯晕,对于她而言,建兴十三年的上元节,曾经留下了颇为深刻的印象,那是在前生了。 她性情孤僻,是众人这样说的,她也的确不喜和家中的兄长出游,厌烦听姐妹谈论胭脂水粉,上元佳节,她好容易才说服母亲许她单独赁一艘画舫,夜游秦淮河,可那日竟然听闻了后头一艘画舫,有人大声吟诗,诗文饱含贵族不知百姓艰苦的忧愤,她看了一眼,看见心宿君拉着那个愤慨的士人归去舫舱。 后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吟诗的人喝醉了酒,横竖后头画舫是有人坠水,好一阵闹腾,她大觉厌烦,因为游兴被扰,当时的她还极反感心宿君结交那群不知所谓的闲人,这些人全然不识游河的意趣,只知道刺讽朝政,张显自己忧国忧民的气节,其实所图的,也无非名利二字。 那时候的她没有想到,有朝一日,竟然是心宿君救得她的性命,使她有了个清静的,不受打扰的住所。 心宿君,是大豫的第四代君主,算上司空璇。 江东贺发动兵变,袭宫城,杀王瀛姝及司空璇,却为田石涉率领的军部剿灭,她以为自己这个贺氏余孽也算是活到了尽头,只等着三尺白绫抑或一壶鸩酒,没想到仅仅只等到了迁居离宫的意旨,她当时只想求过痛快,不愿多受折辱,因此 提出面见已经登位的心宿君。 “贵嫔幽居深宫,与本家早断联络,既和贺、张等叛逆无关,便不应受到诛连,贵嫔可安心居于离宫,朕,担保无人胆敢慢待折辱。” 那时她并不相信。 可迁居离宫后,的确从没受过慢待折辱,那时简太后也住在离宫的遥乐殿,还给予了她不少关照,有次她问简太后:“殿下为何不回建康宫?” “住在这里很好。”简太后笑着说:“我迁居离宫十载,倒更习惯这里,且离宫距离台城并不算远,陛下来探望我并不用劳师动众。” 东豫有史以来最具大能的皇帝,偶尔会来离宫看望生母,而她,做为司空北辰的遗孀,竟也渐渐习惯了离宫的岁月,她得知开创了同辉治世的司空月狐,登位三载却拒绝立后,后宫仅有潜邸时期的两个姬媵,一个被册修华,一个被册修仪,均为嫔御,而司空北辰膝下也没有子女。 她又问简太后:“梁妃过世多年,陛下为何一直不另娶贤妻?” 简太后长叹:“陛下心里有一个人,只是那人,和陛下注定无缘罢了。” “可……陛下总该考虑后嗣之事。” “陛下虽无子女,但司空皇族并不缺子嗣,陛下已经令大儒饱学之士,悉心培教几位皇侄,日后立储,也是择贤能者。” 而当时宗室中,最年长,也最具聪智者,就是桂王司空珀,司空珀为司空月乌之子,司空月乌死后,为司 空月狐力谏,司空北辰才同意让司空珀袭爵,且将其接回宫中善待抚养。 想到这些瓜葛,她不由怦然意动,她似乎明白了简太后那声意味深长的叹息。 越是留意,就越是察觉更多的迹象,江东贺的居宅没有被拆毁,金谷园也没有被拆毁,且江东贺的祖居还被改为了安民署,暂时收容那些无家可归的孤弱,这让世人很快淡忘了贺氏一族的谋逆大罪;陛下竟会亲自教导桂王弓马骑射;她尝试着请求陛下允许将司空北辰的庶女端阳公主寄于名下,陛下允许了;她的生辰日,陛下特意来了离宫…… 她为司空北辰始乱终弃,没想到却一直被人默默惦念着。 可正如简太后惋惜的那样,他们之间,终是无缘。 好在是,一场酒醉,睁眼时却发觉时光逆流了,前生成为了噩梦,而她恢复了自由身。 盼着盼着,终于又盼到了建兴十三年的上元节,她等待着和心宿君的一场全新的邂逅,她也一眼认出了心宿君的身姿,却怎么也没有想到,王瀛姝竟然取代了那些狂生,这回,是王瀛姝登上了心宿君的画舫。 难道她和王瀛姝,也是注定的孽缘么?! 不应该的,王瀛姝该和司空北辰纠缠不清,她早已经想开了,司空北辰这样的伪君子,根本不配获得她的真情挚意,不管司空北辰对王瀛姝有多么迷恋,和她没有干系,她只求质本洁来还洁去,不与蝼蛄 争泥污。 她放过了王瀛姝,也解脱了自己,她再也不想和王瀛姝之流有任何交集。 心宿君对她的怜惜,应该是生于她彻底被司空北辰冷落之后,当同辉年间时,她无数次回忆,终于想起来有回她因心中悲怨,想闯去乾阳殿找司空北辰理论时,受到了那些狗宦官的欺辱,当时心宿君应是有事面圣,目睹乱况紧蹙眉头,后来司空北辰才肯见她,安抚几句,说迟些再去含光殿与她细谈。 定然是心宿君替她求情,司空北辰到底没有加以责处。 可现在,她于心宿君而言,还是一个陌生人,哪怕她已经利用石乘主动接触心宿君,或许心宿君也并没有特别留意。 很多事都已经发生了改变。 王瀛姝没有嫁给裴瑜,梁氏也没有嫁给心宿君,反倒成了司空北辰的准良娣,心宿君是否在此时就意图帝位,她难以判定,她前生甚至没有留意陆靖有没有授任中大正,她只记得她的祖父是从来没有担任过大中正一职,而如果心宿君在这时就有夺储之心,是否会因为王瀛姝是陆靖的外孙女,就有意亲近呢? 若是那样,也就罢了。 前生时,梁氏女虽为心宿君正妻,不也一直没有得获过心宿君的真情? 可心中总有莫名其妙的不安,让她此时连游河赏景的兴致都半点不剩,心里有如窝着一团乱麻,脑子里也填满了乱糟糟的思绪,一忽寻思着要怎么才能助着心 宿君夺储争位,一忽又揪心着该怎样才能尽快争获心宿君的关注,一忽又想到了王瀛姝的确是个强劲的对手,阴险狡诈、诡计多端,她有几分胜算,一忽又蹿到了刚才,王瀛姝分明离开了那艘画舫的舫楼,而且离开了好一阵,她去了哪里,是不是故意和心宿君私处……她其实不该让石乘通过心宿君约见王瀛姝的,可石乘毕竟信任的是王氏兄妹,如果不利用石乘,她也无法提醒心宿君,她虽然是江东贺的女儿,但她绝不会和贺夫人母子同流合污。 上元夜,无论人间如何喧闹欢腾,但都留不住月向西流,日从东升。满城的灯火终因拂晓黯淡,歌舞乐唱也会在第一声晨钟响起时逐渐消沉,正月十六的清晨,元旦节庆就算真正过去了,对于普通百姓而来,他们其实并不如何关注紧跟着的太子大婚。 正月十六,瀛姝先不回宫,她穿着妥当女史服,在宣阳门外,等着跟祠部曹会合,今日祠部曹负责往范阳卢宅送聘礼,也包括了太子妃的婚服,瀛姝做为中女史,主要是负责将婚服送呈太子妃。 大豫的皇室婚娶之仪,跟市俗还是有差异的。 贫苦百姓的婚嫁,一切从简,着实也没有财力去走六礼的繁琐程序,一般是男家女家先相中了彼此,连媒人都不必请,碰面一聊,约定好了,才报请官媒取得婚书,实在贫穷的,连酒席都不摆,拿到婚 书后,跟邻里们言语一声儿,把新娘往新郎家中一送,男方负责招待女方父母近亲一顿晚饭,就算六礼告成了。 贵族的婚联当然要严格遵照六礼的程序,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一一走个遍,纳征礼便是送聘礼,在这请期之前,待亲迎礼的前一、两日,女方要先把嫁妆送去男方。 皇室的婚礼,女方自然不能先送嫁妆入台城、铺床,而所谓的请期,也不由女方确定,通常只是皇族下旨知会女方,就连嫁衣,也都是皇室准备,在大婚之前才随聘礼送抵女方。 女方会不会准备嫁妆呢? 这是随女方意愿的,嫁妆是待婚礼告成后再送入台城,一般在送嫁妆那天,姬媵也会随行,虽然皇子们的姬媵其实多为皇室择定,不过在名义上,这都属于正妃的陪媵,也属于嫁妆之一。 如太子大婚,其实两个良娣都不是范阳卢择定,且良娣还大有别于普通姬媵,份位仅在太子妃之下,可太子只有一次婚礼,良娣们入东宫,跟普通姬媵没有差别,这就是太子妃之下的定意。 也好在司空通在潜邸时便已成婚,入主建康宫后,没有举行大婚,否则恐怕连贺遨这样的利欲熏心之徒,也实在难以忍受自家的嫡女跟着虞后的嫁妆入宫,成为嫁妆的一部分了。 大选和纳妾也存在极大的差异,虽选妃不行婚仪,可大选毕竟是以天子名义颁布,臣公只 是奉令应选,跟上赶着送女儿为姬媵相比,不至于颜面无光。 这一天,瀛姝和婉苏并无交谈的机会,一切都随仪程,连贺辞都要严格依照礼规,没有什么真情实感的流露,可瀛姝还是看出来了,婉苏是真愉悦。 前生时,当瀛姝在显阳殿见到婉苏,婉苏已经是皇后,仪态无可挑剔,可天性淳良,温婉可亲,不过能看出来已经疲于应对勾心斗角,似乎处于某种茫然无措的情境,成为皇后的婉苏从来没有流露出过喜悦的情态,年轻的女子,就已经黯然失色。 瀛姝不理解婉苏为何还要重蹈覆辄,但她懂得尊重他人的选择,蜜糖砒霜,因人而异,或许司空北辰于婉苏而言实为砒霜,但也的确让婉苏感觉到了蜜糖之醇美,哪怕得以重生,还愿意再作一次尝试吧。 正月十八,太子大婚。 无比华丽的婚车一路经御街入宣阳门,鼓乐喧天,也引得了许多百姓夹道围观,他们远望着彩幄间金冠紫服的身影,或许羡慕着将来会母仪天下的,大豫这个最为尊贵的女子,不远处的台城,那样的气势恢宏,生活在台城内的人,个个都是吃香喝辣,锦衣罗裳,从来不会忧愁柴米油盐,哪怕发生了旱涝灾情,有一座台城阻隔,那些灾患也侵入不到皇城里去。 这是平民布衣的想法。 他们不知道台城里其实是方修罗场,其实没有多少人能够高枕无忧,苍天之 下,无论尊卑贵贱,其实都没谁能活得无忧无虑。 太子大婚这天,最悒怒的一人,恐怕就是上蔡侯梁沁了。 因为一日之后,他的嫡孙女就要跟着太子妃的嫁妆队伍进入紫微宫,这对于他来说,可谓奇耻大辱。 上蔡梁氏一族,为江东豪族,虽算不上权阀,如今也算中品门第,梁氏一门的女儿,还从没有屈为姬媵的先例,他要是早能预算他会出这么一个在宫宴上自请为妾的孙女,早就把四娘一枕头闷死了!!!可事情已经发生了,如果再采取这样的极端手段,无异于太子决裂,梁沁明知上蔡梁的今日,多亏仰仗圣恩,孙女的死活事小,甚至他的颜面也是小事,如果开罪了皇族,难道他必须附庸贺、张之流么? 有负忠义,更会遗臭万年,无奈之下,梁沁也只有生咽这口怒火了。 是以当他的儿媳,竟然恳求要送去几个婢女供四娘使唤时,梁沁差点没有直接冲儿媳砸过去一把镇纸。 镇纸还是扔出去了,冲着儿子梁余扔去的。 “你以为四娘是去干什么的,是去争太子妃正位的么?居然还要求多送几个心腹进去给她差遣?!干什么,莫不是还指望着那不成器的东西,将来还能母仪天下不成?!你给我听好了,你是我上蔡梁的宗子不假,但正因如此,你必须牢记着今日上蔡梁能得陛下器重,不是因为你养了个女儿,而是多少族人浴血奋 战、马革裹尸的争回的荣光!!! 明日四娘出了我上蔡梁的大门,你就当从没生养她这个女儿,我不管她今后的荣辱死活,我们不沾她的光,也不能受她诛连!如果你们舍不下她,行,我这就开宗祠,将你们夫妇二人除族,你们爱去哪儿去哪儿,跟着她去紫微宫为奴为婢我不拦着!!!” 梁沁的话,自然传进了梁四娘的耳里,她的傅母抹着眼泪,叹息一声接着一声:“君侯这回是真动了肝火,可也未免太不顾念祖孙情份了,再怎么着,也得允同让老仆陪着女公子去紫微宫,怎舍得让女公子孤伶伶的,就这么嫁去皇族,台城里可是个吃人的地界,先前那位郑氏女,可不就死得不明不白!” 梁四娘早就被祖父冷了心,此时并不觉得悲痛,且还笑着安慰傅母:“母亲本就是多此一举,不过阿媪也不用忧心,等我先去了紫微宫,毕竟会求太子允可接阿媪过去的,别的人我也不用带,只要阿媪一家跟随着,足够了。” 只有她的傅母从始至终是真的替她着想考虑,她也只需要傅母长伴身侧。 第319章 又见凶杀 太子大婚的当晚,宫里又出了人命。 瀛姝是第二,太子和婉苏洞房花烛夜时,尚在罪役所服刑的潘持却昏睡不醒,而罪役所的一个小寺人莫名其妙上吊自杀了,这个小寺人被不少人目睹,当潘持“昏睡”前,曾和潘持交头接耳。 太子请旨,着柳太医等等医官会诊,验正潘持是否中毒。 然后柳太医也无法确断潘持是否中毒,因为潘持还没有咽气,一息尚存,是否颅内受毒物损害,那得需开颅后才能确断,可柳太医不能冲一个活人下刀子,把潘持的脑袋剖开,那样就是直接杀人了。 只是上吊的小寺人,被断定为先被勒死,再挂到了罪役所那颗歪脖子的树上。 小寺人并不是罪奴,是负责看管罪奴,他的行动相对自由,下钥之后,也可以在罪役所内部走动,遇害时是深夜,没有目击证人,凶手一时难以逮获,但发生了这样的事,瀛姝敏感意识到,司空月狐的计划,她需要尽快给予回复了。 这天,瀛姝去了神元殿。 神元殿也很关注这起命案,见瀛姝来了,赶紧拉她坐下:“大喜之典,没想到宫里竟然又发生了这样的恶事,我听子凌说,似乎从前有位殷才人也是莫名其妙昏睡而亡,若那一例,还可能是奇难之症,可现在又生一例……我们从未听说过还有这样的奇症,且潘持……前不久才因他生起了一场风波,这实在太蹊跷 了。” 瀛姝觉得这件事案,还是别让殿君知情的好。 便含糊过去:“医官们都难断究竟,我也不知道实情,殿君,今日我来,是为另一件要事。” “你快说。” 见左右并无闲杂人等,瀛姝便把事情尽量解说仔细,刚说完夺取汉中的重要性,殿君竟然毫不犹豫就答应了:“既然此事关系到国祚兴衰,没有什么好顾虑的,我愿意去长安,配合心宿君行计。” “殿君此去,风险甚巨……” “阿姝,我轩氏一族夺取的是汉室江山,大汉皇朝何等强大,如今华夏子民,尽皆汉人,而汉人之外的部族,皆为狄夷,汉室虽亡,国号可谓万千子民共姓,当初轩氏夺汉室江山,又何以使天下子民尽数臣服,认可为天命所归呢?无非是因轩氏乃上古皇姓后裔,这是沾了祖宗姓氏的光。 轩氏所建立的大济也跟汉室一样,因君主昏庸而亡,而如今华夏的子民仍然愿意尊奉轩氏后裔,无非也是因为不忘大济强盛时,海晏河清之治,安居乐业之幸,我是轩氏一族唯一的后裔了,承蒙先祖列宗的福荫,如今才得享尊荣。 可我从来不敢忘,既承福荫,便不能让祖宗蒙羞,不能有负于臣公子民对神宗一族的尊奉,我已是无能,不能效骁勇将士战于疆场抗击敌寇,也不能效智士良臣忠于朝堂谏行善政,我现在明知自己还有几分作用,能助我朝夺得重镇保得治 域平安,如释重负且欣喜若狂,我的生死事小,若我一死,能换得轩氏一姓永得华夏子民尊奉,我死得其所,不负先祖不负天下,我再无任何遗憾了。” 神元殿君全然忘了建康宫里发生这桩离奇的事案,她真是厌恶宫廷里,为了权位所发生的永无休止的风波诡谲,她现在脑子里全是她从未去过的巴蜀、汉中和长安,这些地方都曾经是大济皇朝的领土,大济的皇宫就在长安,她的先祖安葬于渭北的那片高原上,大济的辉煌也许永远难复,可是心宿君以大济的旧京畿,构划着一盘复兴的棋局,她以能够成为棋盘上的棋子为荣! 瀛姝看着殿君的眼睛,这双眼睛被彻底的点亮了。 不再有悲悒和哀怅,像从未目睹过悲惨凄怆的眼,日月星辰的光彩才能淬炼出这样一双明眸,瀛姝甚至都觉得羞愧了,她怎会以为殿君将犹豫顾虑,且悲愤于将再次作为大豫皇室的棋子? “阿姝不必与我一同犯险,我肩负的责任,不应由任何人分担。” “我当然也陪殿君一同去。”瀛姝看着殿君的眼睛,笑了:“除非殿君不当我为知己,认为我不配与殿君并肩同行。” 神元殿君依然不擅长讲应酬话,突然有些焦急:“我怎会有那样的想法?可阿姝你跟我不一样,你有珍爱你如同掌上明珠的父母,你的祖父,临沂公以为社稷安危殚精竭虑,以你的聪智,日 后还能襄助君国推行更多的善政,使得更多的子民免于饥馁战乱,你不像我,除了这个姓氏,一无是处。” “我不是要和殿君一同赴死。”瀛姝挺着肩,微仰面颊:“心宿君的计划,并不是让我们两个女子的性命换取重镇关隘,我们要配合他行计,也要平安的归来建康,无论如何,殿君都不可能孤身的赴北汉,我随殿君同往,就是为了减低风险确保计成。” 司空月狐的计划其实早已打动了瀛姝,她明白陇右、巴蜀以及荆襄等地对大豫皇朝的重要性,北赵虽然不擅水战,不过他们从来没有放弃过南征,他们已经在造战舰,练水师,北赵不仅一次围攻过襄阳,因为只要他们夺取襄阳,就能依汉水打造战舰集合水师,经汉水入江,直逼建康! 夺得汉中,至少可以为巴蜀多添一道屏障,避免北赵、北汉联军从江州走水道进击,使大豫顾此失彼,而且司空月狐如果能够借这次机会干脆收复关中地区,甚至还可以直接对洛阳构成威胁,对北赵形成牵掣。 前生时,没有这样的天赐良机,益州必须屯以重兵防范狄夷从西南打开缺口一路东进,因此才无法直接铲除江东贺氏一族这个巨大的隐患,贺执所领的军部坐镇益州多年,不能调动,否则巴蜀有失,则荆襄难保。 司空月狐智夺汉中的计划关系大局,却无关权位篡夺。 也许前生,司空月 狐的确干出了弑君篡位的事,但瀛姝至少相信他不会把权位看得比社稷更重,因此她这次可以相信司空月狐。 司空月狐终于收到了瀛姝及时的回复,他立即召来齐修密商,齐修目前在中军历练,马马虎虎算得上心宿君的下属,偶尔走一趟心宿府本不至于引起太大关注,可这天齐修刚从外院的行廊拐去东路的行廊,迎面就见一个女子翩翩行来,冲她行礼,口称万福,齐修看这女子婢女不像婢女侍妾不像侍妾,呆滞住了,又听女子身后的小婢女说:“这位是田娘子”,齐修更觉迷糊,没听说心宿府里添了哪位姬媵啊,可这位要是没名份的侍妾,不好好在内闱呆着服侍,怎么跑前院行走来了? 田氏是“巧遇”齐修,她却十分欣赏这位齐郎君的魄力。 永安齐是名门望族,上品高门,齐郎君娶江东张氏的嫡女,那位张少君却也是个飞扬跋扈的货色,竟然敢掌掴清河公主!现下张氏虽然还没有被休,但不用过多久,齐郎君到底还是痛下决心把张氏休弃了,据说齐郎君心仪的女子为一女伎,这样卑微的身份却能获得齐郎君的怜爱,不惜为她休弃正妻,而齐郎君又是四殿下赏识的人。 田氏微微翘起唇角,前生时,梁氏听闻齐郎休妻,大发厥词,指责齐郎卑鄙无耻,拒绝齐郎登门,她不过略施小计,便让梁氏相信殿下之所以对齐郎如此赏 识,正是因为她的举荐,梁氏因此怒火中烧,非要将她逐出心宿府,触怒殿下,殿下从此便开始冷落梁氏。 而今梁氏都已经入了东宫,再不是她的妨碍了,齐郎对她也无甚用处,但既是殿下赏识的俊秀之才,她当然要示好笼络。 田氏于是便拐去了厨院,问道:“殿下可嘱咐了加餐?” 厨子摇摇头。 “都这个时辰了,殿下必然会留齐郎君进食的,许是于内臣疏忽了没有嘱备,齐郎君爱食莼鲈羹,定要备下这道菜品。” 司空月狐现和齐修并不太熟,他倒是更加赏识齐修之父齐央,相比起张九同这类担任主将一不知地势二不知兵法,甚至连统领多少员部卒,有多少是锋锐都心中没谱的窝囊废来,齐央可谓大豫皇朝的骁智大将了,当年永安齐率其军部平定江州叛乱,使齐央一战成名,这个人,司空月狐觉得可以重用。 他那个宏大的计划还不适合告诉齐修,今日召齐修来,其实只是问一问永安齐现为齐央父子掌握的谍间情况。 可当司空月狐眼看着齐修没精打彩的颓丧样,又不想急着说事务了。 “这新岁才过,季候是一日好似一日了,怎么长业却反而像挨了霜打的模样?” 齐修长叹一声:“卑职也不怕殿下笑话,内子昨日又和卑职大闹一场,只因卑职夜不归宿……卑职是因为处理正务,错过了在宵禁之前回家,她总这样闹下去,卑 职大觉苦恼。” 听齐修提起张氏来,司空月狐毫无愧意,甚至还轻笑了下:“长业的内闱之事,我本不该多言,可如今我正考虑着要把飞鹰部的一些事务要交给长业管办,这日后啊,夜不归宿的事恐怕更多,先前令内大闹一场,差点惊了北晋的细作,令尊可是好不容易才把事端平息,保住了那线暗线,这回可不敢再大意了,如果长业觉得实在为难,我只好另外考虑人选了。” 永安齐一族本来就自培了一系谍间,且十分重视他们花了不少心血的搭建的谍报线路,非宗子、宗孙不可掌管,齐修当然作为家族的宗孙,当然明白谍间的重要性,他现本就在中军历练,若能再掌管那怕飞鹰部其中的一打支线谍报,无论对于整个家族抑或他自身的仕程都有极大好处,又哪会真为了内宅之事放弃递到眼前的机会? 当即便把脊梁一挺,努力振作:“殿下放心,卑职必不敢再犯疏误,哪怕是岳父登门责备,这回也必不至再让内子搅扰正务。” 他是真下定决心了,无论张氏怎么闹,这回也得把居院的门牢牢锁好了,大不了他就长住在兵司的值房,眼不见心不烦,耳不闻气不躁。 “我今日找你来,是想问一问,据你们掌握的谍报,北晋现在可有异动?” 西豫国灭后,长江以北一度被六蛮瓜分,后襄荆等地是陆续攻复,现如今北汉据关中、陇右 ;北赵据河南及河北、山西部份地区;北晋占朔州及云中等地;北齐在青州建都,占齐鲁;北燕据幽州、辽西郡;北辽占辽东。 六蛮国主纷纷称帝,可六部仍以北赵最为强盛,而直接能对东豫构成威胁的,其实只有北汉、北赵、北齐三国,故而司空月狐一直琢磨着,跟北晋、北辽更有修好的可能,又或者使用间计,彻底破坏六蛮的盟约,而在北晋、北燕、北辽三国之中,北晋对北赵的威胁最大。 永安齐的私间,从前主要用于北晋。 “并无异动,仍是奉北赵为盟首,且北晋王还想将其嫡次子送往洛阳。” “嫡次子?”司空北狐挑眉:“北晋王正值壮年,尚未立储,他的嫡长子也未婚配,这个嫡次子,多大年岁?” “只比北晋大王子小两岁,满十四岁了。” “最近北晋与我朝的商贸,是通过哪个榷市?” “是往义州市。” “这就是异动。”司空北狐手指轻击几案:“六蛮之间虽也有摩擦,不过其余五部仍然都奉北赵为盟首,因此不管他们称帝与否,此时天下公认的只有二帝,就是北赵及东豫的君主。北晋兵力强盛,又占据了云中及五原一带广袤的牧场,北晋与北赵、我朝保持商贸是必需,因为北赵如今的牧场,反而不及北晋,更别说还有金银铜铁等矿产,北晋是现七国之中最为充足的。 北赵本没有压制北晋的想法,因为北 赵的军事意图是先南征,进而统一天下,那么北晋又为何要将嫡次子送往北赵为质呢?” “为质?”齐修呆了呆:“可据谍报显示,北晋这位二王子聪颖好学,天赋极高,且尤其爱好械造之事,听闻北赵造船舰、练水师,便想入洛阳观摩学习……” “北赵练水师,是为南征,如果北晋也想南征,那势必要先征北赵,北赵的皇帝怎么可能让他国的王子真学得造船水战的技术?” “可,若说是为质……” “我也获得了有关北晋的谍报。”司空月狐说:“北晋、北赵二部,其实都源于匈奴,此二部尊奉的习俗没有太大差异,他们对嫡庶不大看重,立储择长,北晋王的长子却已被他放逐,看来势必是属意嫡长子了,然而北晋王后的侄女,与现在这位大王子本是情投意合,却已经许婚。” 齐修这才参悟到几分异常。 第320章 心宿君的小课堂 北赵、北晋两个部族的首领,从前被称为单于,一般都会早婚,也不讲究二十及冠才算成年这套礼矩,因此成婚之时,往往并不是单于而是王子,王子早婚娶妻,其妻并无封号,就别说王子了,连大单于,他的妻妾在地位上都基本没有差别,就拿现在的北赵皇帝打比方,共封了两个皇后,其中一个是冒牌的神宗后裔。 又就算另一个皇后,其实也不是北赵皇帝的发妻,而是他的第三个妻子,前头两个还活着,效豫廷的衔品,封为夫人。 但是北赵现在的储君,却是庶长子。 游牧民族没有嫡庶观念,且因为其实各蛮部之间,拼争也十分残酷激烈,首领的儿子只要成婚生子后,都会率部征战,只要没有战死,因为立下战功,权势当然会越来越大,因此首领立长,多少出于无奈,越早上战场的儿子,部卒越多,威望越高,战力越强,如果不立他为继承人,他会自己抢。 就像北汉的姜泰一样,哪怕已被他的父王放逐,依然还是杀回了长安,抢得了王位。 诸蛮入关,瓜分北部城池,也还未至三十载,虽然多少已经意识到如果想要延续在华夏大地上的统治,不以礼法作为约束绝无可能,可要彻底扭转数百年来形成的习俗观念,当然也不容易,北赵的皇帝在这点上做得还算不错的,却依然闹出了立两个皇后的笑话。 北晋又是另一个情况了 。 北晋王值壮年,称帝之时,他的长子还没满十岁,没有领过兵,打过仗,当然也就没有军功和部卒,毫无威望,而北晋王称帝之后,另娶了妻妾,把出身最显赫的那位立为王后,而且对这位王后十分宠爱,干脆便将庶长子放逐,放逐就等于除籍,被放逐的王子甚至都不能涉足北晋的领域,只能在境外流浪。 北晋现在的大王子和二王子都是王后所出,就算晋王不重嫡庶,但长幼总是要重一重的,按理说,早该为大王子娶妻,按旧俗让其统率一部士勇,培养自己的实力,这才是打算立嫡长为储的动向,可如今大王子已经年满十六,且还心悦后族的女儿,晋王无动于衷不说,竟然还把那女子指配给了他人。 北晋王根本就不想立嫡长子为储!!! 齐修想通了这点,但依然不解:“为何北晋王会连弃庶长和嫡长二子?” “我记得你前不久跟我说过,你也获得了一件谍报,北晋有个富商,四处打听良医?” “莫不然,是因为北晋这位大王子得了什么重病?” “重病倒不至于,但应该先天有所不足,大王子多于宫室,倒是二王子时常伴驾,出朔州,至云中,射猎围狩。” “可如果北晋王真欲立嫡次子为储,怎么可能送他往北赵为质?” “这就是我说的异动了。”司空月狐起身,踱步,负手面向茶室外的那株古树,老枝之上,已经萌 生新翠,他回头看齐修仍然坐在枰上,摇摇头:“我若是令尊,此时就要罚你立在这株树下,计算出将生出多少新芽了!” “啊?!”齐修这才起身,跑过去,仰着头看,看半天:“这……卑职惭愧,不懂植木之事。” “你都快成朽木了!”司空月狐轻哼道:“为谍间者,隐藏身份是基本,务必得擅长从琐碎的消息中分析出敌方的异动,判断轻重缓急,决定如何报传,长业虽非谍间,却担统管谍间之责,你若都不擅分析判断,难道务必要培教出个能上敌国君主卧榻的谍间,打听得敌主已经确定用兵,才紧急传回谍报么? 如这样的老枝,已经有了翠意,你不见新芽生出来,就不知这棵树是否已经枯死,齐长业,我看你是真被内闱之事烧坏了头脑,我真为齐将军惋惜啊,不然,我干脆帮你休妻,或许你才可以收回心思,真正放在正务上头?” 齐修差点就答应了。 “北晋要对北燕用兵,吞并幽州、辽西,但采取这样的军事行动必须获得北赵的默许,否则北晋的大军一动,北赵就可能从后追击,北晋王将他择定的储君送入北赵为质,就是为了打消北赵的防心。” “那,于我朝有无不利?” “眼前没有。”司空月狐看着古树枝杆上斑驳的绿意:“我们现面对的是六个分散的敌蛮,将来也许会面对一个真正的北州霸主,我们在此时 不能破局,迟早满盘皆输,北燕的谍间线路要启动了,长业你若是能专注于正务,我就带你下一盘大棋局。” 齐修被心宿君煽动得热血沸腾,甚至都想立即回去说服高堂帮助他马上休妻了,还没来得及告辞,谁知道就见一行仆婢送来了饭菜,其中有一道他特别中意的莼鲈羹,他正感慨,还是心宿君殿下的谍报厉害啊,连张氏都不知道他爱吃莼鲈羹,殿下居然知情了!!! “这是什么?” 齐修听见心宿君问那一行仆婢。 “这……是田娘子嘱备的,言殿下待客,贵客最喜莼鲈羹。” 齐修:??? 那田娘子到底何方神对啊,为何知道他喜欢莼鲈羹? “长业爱吃这道菜么?”司空月狐又问。 齐修:…… 司空月狐挥挥手,把仆婢都打发了,才说:“他们所说的田娘子,其实就是田石涉的胞妹,不过我对田氏的来历一直还有疑惑,正好,你也替我查一查,此女颇有些诡异,比如我刚才已经看出来了,长业确实爱吃莼鲈羹,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打听到的。” 齐修脑子还没有彻底被堵死。 至少他听出来了,那个什么田娘子非但不是心宿君的侍妾,而且心宿君对她还很是提防,哪怕原来那女子竟然是田石涉的胞妹。 等等,田石涉居然有个胞妹? “我府里的仆婢,其实多数还是可靠的,如新是田氏亲自下厨,或者经手,都不会直接呈给我, 这些菜肴既然只是田氏嘱备,那就不会有问题,虽然我其实无意留长业下来进食……一阵间我还要去趟兵司,罢了,既然厨院都已经备好了晚食,还是不要浪费粮食为好。” 如果不是图新鲜,大豫的贵族现在还是坚持分食的礼俗,哪怕同席而坐,吃的都是相同的菜肴,但各自独享,也就只有熟络得不再熟络,而且为了趣闹,才会围桌而坐,共享一个碗碟里的菜肴,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大碗汤羹你一勺我一勺,不分彼此。 像司空月狐还齐修现在的交情,都不可能同席。 缄默着用完了晚饭,司空月狐才说:“奴婢多事,让长业白蹭了我一顿价值不菲的饭菜,下回你得作东,招待我,我看你吃得还算畅快,就不知道是否还能骑马?” 齐修:…… 他好像觉得,自己被心宿君给嫌弃了。 待回家之后,齐修才突然想到一件事,他娶的那悍妇,似乎掌掴过清河公主!!!清河公主可是心宿君的胞妹,还是唯一的胞妹,唉呀,难怪心宿君今天一番训诫,他脑子是真堵住了,当时怎么能跟心宿君说他的烦难?他是挨过张氏的巴掌,清河公主也挨过,他居然还想让心宿君同情体谅他? 齐修正自觉难堪呢,浑浑噩噩就往居院走去,还没跨进院门,就被一巴掌推出来了,定睛一看,把他推得一个踉跄的人竟然是他的傅母,傅母性情温顺,从来没 有推搡过他。 “郎君怎么还敢回居院?哎哟,郎君快走吧,去见大郎主,方才少君又因为张姬的事,闹将起来,要打杀张姬,大女君都拦不住!还是今日大郎主回家得早,看见闹得不可开交,令人把少君给扭送回来,少君正闹着呢,说大郎主要杀妻灭祖,豁!老奴瞅着,少君遣了人回娘家报讯去了,明日还有一场闹,少君不让郎君跨进这个院落了,连老奴都被撵了出来,先避开吧,别真闹出人命来,郎君快去见大郎主。” 齐修掉转头就跑了。 张氏真的不可理喻,张姬是他的庶母,又不是他的姬妾,他的母亲都待张姬和和气气的,就因为张姬也姓张,张氏居然要逼着把张姬扫地出门!!! 他到底娶了个什么东西回来啊!!! 齐央现在其实已经消了火,没冲儿子发脾气,不过话说得很死:“张氏闹出了多少事故,我们还要怎么忍?张九同明日敢登门,我就能把休书直接摔他脸上,随他们怎么闹腾吧,撕破脸就摔破脸,真当我怕他们江东张么?我无非是看在当初我们出征江州,江东张氏的确资助了军资的份上,才一再容忍他们家的恶女!!! 该还给他张氏一族的情分我都还了,如果不是我,他张九同何至于还能保住军衔,就凭他!!!可惜了童琦,虽然出身寒门,也是我东吴的一员骁将,竟被张九同这样的鼠辈拖了后腿,战 死疆场,子女还被送去了北赵为奴为婢!!! 张九同真是丢尽了我们南人的脸面,我当时为他求情,让他免受罪究,直至现在我都良知难安!!!” “儿子愿听从父母之命,休妻出妇。”齐修脸涨得通红,但也拿定了主意。 “多亏张氏无出,省却了不少麻烦,这件事其实也怪不得你,是我当时想岔了,征江州发兵三万,江东张愿意出资,我也没有拒绝,因为当年我的确没有把握,不知道平叛得耗多少时间,罢了,这些事先不提了,你可知道这几日发生的事案?” 齐修低垂着头,他被张氏给闹得心焦气躁的,几乎两耳不闻窗外事了。 “潘持莫名昏睡,且罪役所还有个内臣也不知是遇害,还是自杀,今日江东贺又有个奴仆出逃,被城门守逮获,原本是应由建康衙处置的,谁知道那人竟然当众喊出他是害怕被江东贺杀人灭口才冒险出逃的话,而且,还供出了毕宿君和殷才人有私的宫闱秘丑! 城门守不知所措,只能把逃奴押去了廷尉署,因此我才听闻这事,我先和你舅父商量了,你舅父也觉此事闹得不好,许会直接导致储争激化,论来如果毕宿君真的……于太子是大有利的,可稍早前,荀先生却是另一种看法。” 齐修的母亲姓顾,是蓬莱君的堂姐,而现任廷尉卿顾耿也是出身江东顾,廷尉署既然接手了这个案件,齐央也就自然 知情了。永安齐更重视江东顾这门姻亲,也愿意当江东顾遇见棘手之事时,出谋划策甚至分担风险,现齐央提到的这位荀先生,其实跟七闲一样,寒门出身,就是永安齐的一介幕僚。 不过荀先生很受齐央的看重。 “荀先生认为诸多事情极大巧合,一环紧扣一环,似乎就是为了把毕宿君置之死地,虽然拿不准谁是主谋,但此案不会如同表面一般简单,因此建议,我们应当确保这件事案大事化小,不能让毕宿君担当罪责。” “这和我们有何关系?”齐修愣了。 “关系甚大!”齐央长长叹了声气:“我们早已决定不涉储争,既不涉储争,就该忠于陛下,否则在现下这样的乱局里,实在难以自保。修儿,东豫的江山其实已经飘摇不定,别看朝廷现在似乎还掌握了汉水、邗沟两条要紧的水道,看似可以安枕无忧,然而只要内乱一生,所有都将摧枯拉朽。 没有司空皇室,东豫如同一盘散沙,倾巢之下安有完卵?你不知道,当年你的祖母,我的母亲,面临灭国之祸时,她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她说不用慌乱,没什么好慌乱的,我们这样的家族,只要不愿为夷狄奴役的,其实永远都有一条路可以选择,秦淮河难道很远么? 毕宿君争储,但并未谋逆,不能被冤害,否则又将开启皇族阋墙的祸端,这是陛下万万不能容忍的,而廷尉卿,也不可 能容忍,江东顾是你的母族,是我们永安齐的姻好!江东顾秉持大道,永安齐就要和江东顾共进退,同祸福。” 世族子弟好清谈,崇豪奢,这当然也是导致西豫亡国的其中一个原因,胡人入华并不是始于九王夺位之争,事实上祸根早已伏下,可当时众多世族出身的高官并没有发现祸兆,他们只把胡人当为犬彘,认为胡人无非是想求饱餐之肉,才冲他们摇尾乞怜,就莫说西豫,哪怕在如今的东豫,仍有不少世族子弟得了官职,赴职半载余,见上官,上官问其知否身担何职,那人居然被问呆住了。 齐央就是那个倒霉的上官,他当时强忍怒气,问那位骑兵参军:“你真不知道你职属哪个军曹?” “仿佛是马曹。” “那你管理着多少马匹?” “我都没见过军中马匹,焉知有多少匹马?” “那你可知最近损亡多少马匹?” 骑兵参军干脆引用了先贤的应对:“未知生,焉知死?” 得意扬扬而去,觉得自己轻易就能把上官驳倒,可真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 但不是所有的世族子弟都被养成了窝囊废,如顾耿、如齐央,虽一文一武,然而他们的气节高迈,他们能够看清险祸四伏,他们也牢记着究竟何为士族风骨。 而深得齐央敬重的荀先生,过去亦为七闲之一范安阔的好友,然荀先生甘为永安齐幕僚,并向齐央举荐范安阔,谁知激怒了范 安阔,范安阔与荀先生绝交。 又正是因为这么一件事,司空月狐才和范安阔不打不相识。 第321章 她才是真正的“保命符” 欲对汉中用兵,这当然不是司空月狐一人就能决断的事,必须要禀报皇帝陛下,司空通固然正因“家丑”闹去了廷尉署恼火,可当听司空月狐详细说明了他的军事意图之后,也觉热血沸腾,连称了几个“好”字,才意识到这个计划如果要成功达成,还得取决于神元殿君和瀛姝是否甘愿冒险。 司空通颇有些尴尬。 他曾对神元殿君出尔反尔,还多亏了瀛姝替他转圜,神元殿君方才心甘情愿打消了嫁入司空皇室的念头,还答应配合他的计划,解决了他的一大难题,就凭殿君如此通情达理,他做为九五之尊,也理所应当履行让殿君永获尊荣的诺言。 殿君只是一个弱女子,又是神宗一族仅余的后裔了,这一去长安,深入敌腹,面对莫测的风险,这让他如何启齿提出恳求? “四郎的计划算妙,可殿君她,我实在难以启齿。” “中女史已经将儿臣的计划告诉了殿君,殿君并无迟疑,答应配合战计。” 司空通怔住了:“殿君和帝休真的都无异议?” “中女史已经明确答复儿臣。” “好!好!好!!!”司空通又道出了几个“好”,拍案而起,连连踱步:“都说巾帼不容须眉,如今我这须眉男子倒恨不是女儿身了,这样的险难,本不应由两个女子承担……四郎,到时你一定要安排妥当,务必保得殿君、帝休平安归国,不可发生半点差池! ” “父皇,此计若想成功,还有一个关键是不能让北汉生疑,如今北汉的使臣尚未抵达建康,并未提出他们的要求,要赶在此时调换蜀州守军,儿臣举荐永安侯世子齐央领江州、湘州二部往蜀州,以备随时进攻汉中。” 现益州、蜀州的兵权都握于贺执之手,司空月狐却弃贺执不用,因为如果启用贺势攻汉中,司空月狐不能直接掌控主动权,江东贺所握的边军也不可能听他号令,司空月狐无法保障奇袭计划能够成功。 另一个原因,是现在边军其实并不会理所当然听从皇帝的号令,如果司空月狐要令贺执出征,务必先要说服贺遨这个宗长,许以利益还是次要的,关键是大有可能泄密,奇袭是好听说法,司空月狐这回是要偷袭,偷袭的基本条件就是保密工作需要做好。 这也是不能直接调动中军前往蜀州备战的重要原因。 中军巩卫的是京畿安全,如果调动中军,首先需要殿议,而且中军一动,务必表示大豫就要对北汉采取军事行动了,如此劳师动众,当然达不到偷袭的目的。 当年齐央平乱江州,江州也属永安齐的兵区,但永安齐原本就是驻营湘州,因此江州、湘州两地都属永安齐管辖,此部是边军,但司空月狐很有把握将之收编为中军,他的信任其实不会轻易交付,可一旦交付,他就愿意给予信任。 “可是贺执恐怕不会交出蜀 州。” “父皇,儿臣已经有了对策,这件事情是儿臣的运筹,齐世子尚还瞒在鼓里,他的属官荀攸本是儿臣的部下,可是如果齐世子心中不存大义,也势必不会听从荀攸的建议,儿臣以为,皇族的阋墙之乱、手足相争,根本不能完全免除,但是,得有所控制,我朝的九王夺位,其实已经不可能重演。” 司空通猛地一扭头,差点闪了脖子。 —— 子虚正往内膳司走去,她发觉这两天中女仪茶不思饭不想,但看上去又不像患病,宫人在宫里呆的时间长子,多少都会有这不是病症却恰似病症的显征,一个不小心,就可能真会发展成为病症了,子虚很担心。 她一入宫,就被挑来了乾阳殿,虽然起初不是跟着中女仪,但她有感觉的,中女仪待她非同旁人,子施把中女史视为伯乐,她却将中女仪当为依靠。 中女仪可千万不能要安康。 子虚走得有点急,且心不在焉,然后她差点直接撞进了突然出现的一个男子怀里。 一抬眼,原来是个宦官,刚松一口气,腰间就被一把匕首抵住了。 “别出声,看看这个,跟着我走。” —— 瀛姝这天,正在她的值院里,看一窝藤萝下,两只花大姐在进行着颇为诡异的行动,花大姐一双红翅,七颗黑斑,长得其实挺可爱,但它们现在重叠在一起,上头那只花大姐还把翅翼张开了,显得有点凶悍。 瀛姝正要用树 枝捅一捅这两只奇奇怪怪的花大姐,就感觉自己受到了袭击。 她差点用树枝戳向袭击她的人,但她又被拉起来了。 “中女史,对不住,对不住,我太慌张了,刚才腿一软,直接砸你身上了,真是对不住,你没摔着吧?” 差点把她砸死的人居然是中女仪。 瀛姝赶紧把树枝丢掉了,一抬眼,吓了好大一跳。 中女仪两眼通红,但眼睑乌黑,斜红竟成了面颊的污垢,还好这是在值院,瀛姝冲映丹点了点头,映丹赶紧把院门合上了,一阵风起,中女仪和中女史双双打了个冷颤。 中女仪行了个大礼。 “女监快别这样。”瀛姝赶紧伸手相扶。 “贱姓董,小名佳姒,董佳姒是我的姓名,中女史,我有事相求,除中女史外,再无人能助我脱离此劫了,我以姓名相告,是以诚相待,中女史,你一定……我可以死,但子虚不能死!” “子虚怎么了?”瀛姝也很是紧张。 “已经一日未归,我已经上报了中常侍,但中常侍竟然说,让我稍安勿躁!” “未归?难道说,子虚出宫去了?” “中女史,近几日子虚都在我身边服侍,可从昨日下昼始,她便,不知所踪了!” 原来子虚是未归值院。瀛姝正要安抚中女仪几句,谁知道,竟听说:“从潘持昏睡,我就已经惊惶不安,但这件事和子虚无关啊,怎么会,怎么会呢?我守品如瓶,隐情没有向任何人透露 ,而且殷才人当初找的人是我,若真事发了,也该追察到我身上,怎么会牵连上子虚,怎么会?!” “中女仪,殷才人和你有关?” “没有关,本来没有关联,可这真是天降奇祸!!!”中女仪竟痛哭流涕:“是殷才人告诉我,她腹中胎儿是太子殿下的,皇后已经答应替她遮掩这事,可是她担心被灭口,才告诉我这件事,她说她不会告诉皇后她把这事告诉了谁,只需要我做一件事,就是告诉她,陛下在次日寒食节会赏赐三夫人及嫔御,各多少,何种芳草,这事我是轻易能打听出来的,就告诉了她,但我没想到,殷才人还是死了,她竟然还是死了!!!” “殷才人既然和你无关,那么她为何要跟你说这些事?!” “她威胁我,殷才人知道子虚当时已经收受了贺夫人的钱财,贺夫人当然不会随便给那么大一笔钱财予区区小宫女,贺夫人后来愿意给子虚重金,是因为她查实了,子虚其实是我的女儿,子虚是我亲生的骨肉!” 瀛姝被惊呆了,下意识去掠自己的发鬓:“中女仪,你可知道你现在跟我说的什么话?” “为了救子虚,我什么都顾不得了,中女史,子虚她确实是我的女儿,但她什么事都不知道,不然她也不会拿着贺夫人的钱财,赡养焦禄和彭氏!这两个人被子虚当成了她的亲生父母,但其实,子虚是我的女儿,焦禄夫 妇只不过是我家收容的雇工。” “中女仪的意思是说,你生下了子虚才入宫?” “我入宫入得晚,我家本是开封的商贾,洛阳陷落,也想跑来建康,但当时我们甚至难得一条渡船,无奈之下才选择绕经长安,入巴蜀,从江州渡江,那一路艰险,颠沛流离,我家与一户世族结了伴,也就是在路途中,因为同甘共苦,彼此扶助,两家原本身份悬殊的人,竟然成了近交。 可毕竟,我们家,终究还是不如他家的。于是母亲叮嘱我,要时常侍奉他家的祖母,照顾老太君平安康健,我常伴他家老太君身边,受到了老太君的喜爱,也见我和他有说不完的话,一路上彼此扶持照顾,于是作主,让我们定婚。 当时我还未及笄呢。 十二岁,其实也不懂情情爱爱,更加不懂我和他,只有当国破家亡的奔走逃命的那段岁月,才有可能相识相交,但我们在途中,遇见了山匪,被劫掳了,当时我的父母,他的亲长,都以为我会清白不保,于是趁着还有机会时,就让我们先……什么程序都未经过,直接洞房花烛了。” 说到这里,中女仪笑了一下:“我们当时被困在一个洞穴里,倒是真的洞房,不过没有花烛,可是后来,山匪竟然察知了他家是贵族,非但没有杀辱我们一行,而且居然还护送我们一路入蜀,不,我和家人在蜀地停住了脚步,但他们直奔建 康。 后来这家人,就再没和我们联系过,可我已经有了身孕,我父亲才来建康找他们……他们竟离开了建康,后来终于在永安找到了他们,原来离我们,竟那样近。可是,他们不承认有婚约,而当时,我已经生下了子虚。 我不死心,想找他,当面问他是不是真的背信弃义,谁知道……原来他也不愿背弃我,他的父母逼他另娶他人,他竟然绝食自尽了。子虚是我们的骨肉,我一定要给予她珍爱。可我的父母最终还是决定,将子虚送人,不过让那家人一直在我家居住,如此,也能保证子虚衣食无忧。 后来朝廷颁发小选令,我是自己应选的,我知道父母还想让我嫁人,可是我已经不想嫁人了,唯一不嫁人的方法,就是应选,我就这样入了宫,而且时运非常好,一帆风顺节节高升,成为了乾阳殿的中女仪。 我太想子虚了,我真的太想她了,当时我觉得这样也活着也很好,子虚真没必要嫁人,于是我……就想了办法,也让子虚应小选入宫,我把她调来我的身边,以为这样就能完全没有后顾之忧了,我是真的没想到,这孩子,她以为她受到的照顾,都源自焦禄夫妇,她根本不知道,那是她应得的。 她想方设法让焦禄一家,她认为的父母兄长活得富足,才会被贺夫人笼络,贺夫人查实了子虚是我的女儿,但一直隐忍未发,或许贺夫人 是想当关键时候,才会用我这枚关键的棋子吧。 可殷才人却知道了我和子虚的关系,她半是恳求,半是威胁,她并没有让我做伤天害理的事,她是担心被皇后灭口,才让皇后知道这件事还有乾阳殿的人知情,她认为皇后多少还会存着顾忌。 我当时也动了恻隐之心,答应了殷才人,殷才人也冲我发过誓,只要我答应了她的请求,就绝对不会泄密,我当时也是真的害怕,我并不知道陛下竟然会宽赦和宫女有染的侍卫,我隐瞒了已经失贞且产有一女的事,应小选令入宫,子虚虽然是无辜的,但我害怕她会受到我的牵连。 后来殷才人死了,她有孕的事并没有暴露,我当然不敢站出来指控太子和皇后,这么多年了,我也觉得良心不安,有负殷才人所托,可我更害怕皇后知情后会将我灭口,甚至子虚也会因此遇害,其实这几日,我听说潘持竟也莫名其妙陷入昏睡,跟殷才人当年的状况一模一样,我就担心着还会生事故,现在子虚突然不知所踪,我是真的不知失措了,只有中女史才能帮外,我求求中女史,救救子虚吧。” 中女仪说着就要往地上跪,瀛姝赶紧托住她:“中女仪刚才的话,可愿一字不漏禀报陛下?” “只要能救下子虚,不使子虚获罪,做什么我都愿意。” “所有的事子虚都不知情,甚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陛下不会怪罪 ,且据中女仪刚才所言,章大监应当是知道子虚的下落的,他既说了让中女仪稍安勿躁,至少子虚现在并没有性命之忧,我愿意和中女仪一同去见陛下。” 瀛姝其实已经料定,子虚应当是被南次“押”去不知何处密审了,不知南次是否想到子虚其实并不知情,她笃定的是子虚现性命无忧,中女仪现在既然已将前因后果冲她合盘托出,这事她已经沾手了,也没必要往外推。 前生时,中女仪应当还是选择了将实情告诉子虚,至于其中的原因,不外乎是因为担心子虚继续因为“家人”被贺夫人利用,甚至大有可能的是,中女仪当时已经不能再庇护子虚了。 瀛姝当年对中女仪并没有任何印象,司空北辰入主乾阳殿后,中女仪另有其人,要是中女仪也在离宫,子虚应当不会因为悒郁,就把司空北辰曾犯的罪行向陈扇仙泄密,瀛姝能看出,哪怕现在,子虚并不知道中女仪是她的生母,却也十分敬重和依赖中女仪,哪怕是为了中女仪的安危,子虚也必定守口如瓶。 那时间,中女仪应当已经不在人世了。 许是中女仪自知时日无多,为了提醒子虚宫廷之中,她所料不及的种种险恶,才选择将实情相告,更或许,中女仪的死和司空北辰不无干系,子虚对虞皇后,对司空北辰是存有怨恨的,但她只是身处离宫小小宫人,永无复仇的可能,她自 责内疚,需要发泄,终于忍不住将心事吐露。 当时谁又能想得到了呢?时间竟会发生逆流,且还有不少人,保留下逆流之前的记忆。 这一次,要由中女仪亲口揭露皇后、太子的罪行了。 第322章 硝烟四起的新婚期 建康宫里的仓门狱,是远比罪役所更加让宫人胆寒的地方,子虚从没想过自己竟会被押来如此可怕的地方,她茫然不知所措,她是不记得的,当建兴十四年,天子驾崩,太子继位,中女仪在被押外仓门狱前,听她说她一定会向贺夫人求情,中女仪无奈之下才告诉她的一番话。 一入仓门狱,生死两隔绝,这个地方,只听有人入,未闻有人出。 子虚胆战心惊,她明明已经跟贺夫人断绝了往来,且贺夫人也答应了,准许她的父母家人在京郊立户,当初她因为一时贪婪,答应贺夫人设计陷害中女史,虽然没有成功,可这件事毕竟没有牵连上贺夫人,虽然她也疑心过贺夫人答允得过于爽快,然而数月过去,风平浪静,不应再横生枝节才是。 但除了陷害中女史,她并未再犯罪行,为何那个内臣,竟然以利匕相逼,且还出示了凭符,将她直接投入仓门狱? 凭符乃是陛下所赐,那个内臣,也势必是奉圣令。 子虚一直扶着门栅,盯着对面那堵灰白的高墙,仓门狱的墙面,灰浆剥落也无人会去修补,显出狰狞的凄凉来,而弯曲幽深的甬道是那样幽静,以至于脚步声还远,却就震荡着耳膜,子虚忍不住想将头用力挤出门栅去,但一切都是徒劳。 不过,一阵间,子虚看清了来人。 竟然是鬼宿君?! “将门锁解开吧。” 南次推门而入,也不让人重 新锁好门栅,他看着子虚几乎是瘫跪于泥砾草草铺成的地面,语气颇温和:“你也不必如此惊恐,带你来仓门狱是因为这里能避人耳目,并非就要问罪于你,你只需要实话实说。” 子虚已经害怕得全然不知应当如何应对。 “你可与殷才人有过来往?” 殷才人,谁是殷才人? 子虚用力摇着头,把自己晃得眼花了,脑子也乱了,越发想不起来殷才人是谁:“宫里有那么多才人、中才人,婢侍有见过的,也有听都不曾听过的,来往是定然不会的,只是偶尔有过交谈,在所难免。” “殷才人嘱托你的事,不是小事,你不会不记得。” “殿下明鉴,从无任何才人嘱托过婢侍大事,婢侍当初因为一时贪心,收取了钱财,意图不利中女史,婢侍已经认罪,除此事之外,婢侍再未做过罪事,殿下明鉴。” 南次并不觉得子虚是在狡辩,他哪怕信不过自己的眼光,但肯定信得过瀛姝的眼光,瀛姝曾经说过子虚本性不恶,哪怕的确是为贺夫人收买,但她的初衷也是为了改善父母家人的生活,那时还没有推行宫人可得放赦的恩令,子虚在无望归家的情况下,为了让父母家人的生活更加富足,为贺夫人笼络,是情有可原。 如果子虚真不知道殷才人事件,要么是陈氏女说谎,要么陈氏女探听的情报有误,如是后者,子虚与此事件毕竟还存在这下干系 。 南次从来没想过对子虚用刑。 “仓门狱这地方,有时候反而是最安全的,事案没有水落石出之前,你且安心留在这里吧,如果你想到了任何蛛丝马迹,只需要让看守通报。” 事情既然没有任何进展,南次并不急着禀达天听,可是皇帝陛下却主动召他往乾阳殿,南次于是才知道因为他密押子虚,竟然引出了中女仪主动供诉案情! “五郎觉得,中女仪的供诉是否可信?” “儿臣以为,应当不假。”南次倒是答得斩钉截铁:“殷才人‘病发’昏睡乃二月十八,正是当年寒食节后的第三日,与中女仪供诉殷才人求她相助之日,二月十四相符;而当年子虚只是正在受教的小宫女,根本无法打听得知父皇在寒食当日,将会赐予各殿阁具体何种花草,如此又怎么能让皇后殿下心生顾虑呢? 且儿臣昨日已经询问了子虚,子虚当入仓门狱,已是惊惶不已,却否定曾受过殷才人的嘱托,她的供诉,也能够与中女仪的供诉相互印证。 可中女仪只是听取了殷才人的片面之辞,殷才人是否有所隐瞒,或者根本就是意图嫁害太子兄,并不能因中女仪的供诉就有确断。另外,据陈女仪说,她是从显阳殿探知子虚是殷才人事件的知情者,而当时,皇后殿下正与刘庶人商讨,将子虚视为心腹大患,如果陈女仪没有说假话,那么只可能是皇后殿下心里的猜 疑,并不能笃定殷才人以实情相告者,就是子虚。” 司空通当然明白陈扇仙没有说假话,倒也不能这样讲,也有部分假话,但那部分其实不关紧要。 “儿臣以为,皇后殿下的确怀疑殷才人所托者为子虚,是因子虚曾为贺夫人笼络,子虚利用子施陷害瀛姝不成,反而暴露了她和贺夫人私有接触密切,这件事应该瞒不住显阳殿,因此,皇后殿下才会疑心子虚,和刘庶人商量对策,儿臣请父皇允准,若要查明殷才人是否是被毒害,是否真为……太子兄侵犯,唯有审问刘庶人。” 刘氏现被押禁在桐华宫,没有圣令,任何人不得擅入桐华宫,南次既然相信中女仪的供诉,且也相信陈氏女没有说谎,当然认定了刘氏为知情人之一。 刘氏可一直是皇后的心腹呢,也不知帮着皇后干了多少丧尽天亮的恶行,虽然直到如今,刘氏应该还没有出卖皇后,也明白她如果招供出实情,必死无疑,反而是为皇后守口如瓶,才能苟且偷生……可要查明案情,南次也只能想尽办法撬开刘氏的铁口铜牙了! “不要劳师动众,桐华宫里的宋阿翁,别看他老了,眼睛可清明得很,你备上些酒,去看望他吧。” 南次会意,行礼告辞。 一侧行廊上,瀛姝瞧着南次阔步往前去,把手里的一张麻纸,交还给子施:“这字写得不错,端严规正,看不出是女子所书,就依 你的举荐,由她增补为女史吧。” 子施应了,却欲言又止。 “怎么?” “已经有整两日不见子虚了。” 瀛姝微笑:“你们到底还是化干戈为玉帛了,这是好事,你不必担忧,子虚只是领了别的差使,这几日不在乾阳殿中。” 瀛姝这样说,子施就信了,待她回到值事厅,正要把喜讯告诉刚经她举荐,就快正式被录为女史一员的受训小宫女子惠,就见一个宫女慌慌张张近前。 “女史可知中女史在何处?” “什么事如此慌忙?” “是太子妃使了人传话,说有要事,要和中女史相商,太子妃现在中女史的值院。” “知道了,这事由我告知中女史吧,你也别这样着急慌忙的,太子妃虽为上殿,但性情温和,既是去了中女史的值院,哪怕有要紧的事,但应当不至于怪罪中女史未立即前往对应,倒是你这样的惊慌,落在有心人的眼里,不知又会凭空杜撰出什么说辞。” “小婢知错了,只是……传话那东宫女使口吻十分肃厉,小婢才担心中女史恐会受问责。” 子施没再多说,却把宫女的话无一遗漏告知了瀛姝。 于是瀛姝去见婉苏时,就特别留意婉苏身边的人,有几分眼熟,但她实在想不起来这等小人物了,能确定的是并不是婉苏当皇后时身边的婢侍,大抵也不是婉苏的陪婢,瀛姝暗叹一声。 太子妃嫁入东宫,允许有八名陪嫁婢女,这样 的陪嫁婢女必然是深受婉苏信任的,但婉苏现在毕竟还是太子妃,没有入主显阳殿,她要是入宫,定然是不会让她自己的陪婢随行,而会另择东宫的大宫女,这些宫女若非司空北辰亲择,必然是虞皇后指派,要比婉苏的陪婢品衔更高,也更熟知内廷的人事,只不过嘛,虞皇后当然是会更偏心虞良娣的,这样的大宫女又怎会当真敬重婉苏呢? “映丹,将这位女使请去北楼饮茶。”瀛姝可不在意这位大宫女多有体面,直接发号施令。 “中女史的茶,还是留着自己喝吧。”宫女的确高傲。 婉苏蹙起眉头:“既不想饮茶,就去值院外候着吧。” 宫女还想驳嘴,瀛姝笑着问婉苏:“这位女使该如何称呼?” “名为歆杲,是如日之杲那一杲字,歆有喜慕之意,杲则喻意光明,母后对她是极用心了。” 瀛姝挑眉道:“我刚才一时听岔了,还以为是心比天高的心高呢。”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歆杲也听懂了中女史骂人不带脏,面红耳赤,只觉脖子上的血脉都涨起了,但到底不敢更加放肆,讪讪退下了,也只敢在上北楼时,把楼梯跺得震天响。 “阿姝,殿下和廷尉卿起了争执,殿下欲提审焦壮……焦壮便是江东贺的那个逃奴,因往廷尉署出首,状告毕宿君及贺夫人,这事涉司空皇族的丑闻,殿下本也是奉了父皇之令暗察此事,不料廷尉卿 却不愿将焦壮交给殿下带回紫微宫审问,殿下怒急之下,言辞也颇有些激进,廷尉卿也被激怒了,我听说,廷尉卿已经拟奏章弹劾殿下,且……似乎江州司马齐世子也打算附奏,这该如何是好啊?” “这些事,太子妃殿下是如何知情的?”瀛姝不答反问。 “是殿下说予我知晓的。”婉苏说到这儿,略顿了一顿。 洞房花烛夜的情意绵绵,其实与前生无异,她并不会沾沾自喜认定她的姻缘终于有了转机,她其实无数次地自检,是否是因为自己性情过于执拗,并没有真为殿下设身处地着想过,更谈不上分忧解难了,因此她才比不上瀛姝,自己的不足,导致殿下日渐冷落,而她越是悲愁,就更引得殿下的不耐和厌弃。 前生时她没有机会验证这一猜测,她也无法再挽回殿下的心。 她从来没想过,世上真有后悔药。 岁月逆转,她有幸保有了死前的记忆,这一回她更加细心,发觉殿下愁眉深锁,她也敢主动询问了,原来殿下竟是愿意和她说这些外务的,只恨她愚钝,怎么也想不到破局的方法,而下意识间,她又向瀛姝求助了,她终是改不掉这习惯,她依赖瀛姝,把瀛姝仍然当成那时的淑妃。 “阿姝,我是否让你为难了?”婉苏惴惴不安。 瀛姝又是一声暗叹:你可真是太痴心,潘持是被司空北辰毒害,罪役所的那个内臣同样是被他灭口 ,至于逃奴焦壮,就算不是被司空北辰指使,也定然是中了司空北辰的设计。但司空北辰万万想不到廷尉卿和齐央察觉事有蹊跷,竟然坚持要彻查此案,这让司空北辰担心他嫁祸贺夫人毒杀殷才人的事暴露,他把事情告诉你,是想让你说服你的祖父给顾、齐两家施压,婉苏啊,你来找我有何用呢? “还望太子妃恕罪,潘持事案发展到现今这样的状况,牵连实在太广,婢侍无能为力。” 瀛姝不想利用婉苏,但她也不可能因为婉苏就饶恕司空北辰,司空北辰害死了长乐,还间接害死了她的父亲,她和司空北辰之间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她无法让长乐复生了,但她一定要让司空北辰血债血偿!!! “阿姝……” “太子妃殿下,婢侍冒贸,请求殿下今后莫将东宫秘情告知婢侍,婢侍乃是乾阳殿的中女史,忠事于国君,而非储君。” 瀛姝也只能把话说到这个程度了。 婉苏回到紫微宫,才长长地叹息,她是真的糊涂了,忘记了瀛姝现在并不是淑妃,而是乾阳殿的中女史,许多的事瀛姝是该避忌的,她不该着急于为殿下分忧解难,便让瀛姝左右为难。 可前生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发生潘持事案,无论是廷尉卿还是永安侯世子,都不曾站在殿下的对立面,到底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变故,又该怎么帮助殿下化解危机? 正焦头烂额,谁知道 虞良娣又闹来了内堂,不为别个,就为歆杲今天受了中女史的气辱,婉苏却没有替歆杲出头!虞良娣手叉着腰,高抬着她那尖尖的下巴:“太子妃别不是不知道歆杲的身份吧,她可是母后亲自择选出来,调遣来东宫的,堂堂正正的宫女!太子妃今日纵着那王瀛姝折辱歆杲,将东宫的体面置于何地?!我可咽不下这口气,若我当时在场,必然撕破王瀛姝的嘴,绞了她的舌头!” 婉苏深知虞氏的愚狂,也曾经喝斥教训过,谁知道竟也会让殿下左右为难,可她到底要怎么应对这样的境况呢? 又听一声:“阿虞既然这么威风,现在入宫教训中女史也不迟啊,可别光在这里搬弄唇舌。” 梁良娣阔步也走进了内堂,两眼利如刀锋,似乎立即就把虞良娣的面颊,削出了大大两片血光,眼瞅着虞良娣举高了手,梁良娣微笑:“我的父祖、兄长可都是武将,阿虞确定要和我比试拳脚?” 婉苏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无论如何,她也不能坐视这两个良娣在她面前打起来吧? 第323章 不可或缺的人才 虞碧华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坚固的观念,她的姑母是皇后,是普天之下最为尊贵的女人,而她现在又入了东宫,就是普通天之下第二尊贵的女人,别看太子妃是正妃,但太子妃可没有位居中宫的姑母。 可虞碧华到底是没敢动手。 她知道她打不过梁氏,如果被梁氏借机打伤了她的脸,毁了她的容貌,哪怕事后把梁氏碎尸万段,也弥补不了这么大的损失,于是只愤愤丢下一句:“君子动口不动手”,溜之大吉了。 梁氏压根就没把虞氏放眼里,将人呛走后,就不提了,只跟太子妃说正事:“殿下现正遇烦恼,太子妃想必也知晓,妾有一言,还望太子妃听谏。” “你直管说。” “顾氏一族为吴郡豪强,当年北方士族避走建康,如贺、张这样的吴郡豪强原本是主张拒绝北方士族登岸的,是顾氏率先声援临沂公的建议,称虽然自从大济亡国,洛、吴就有南北之争,可北方以为六胡霸据,不可以南北之争,反而献助于狄夷,抗狄夷乃大道,因此,临沂公主张设侨州安置北方士族于吴郡之外的州县,方能得以切实施行。” “这些事,我也听家中父祖说过。” “复国之初,吴郡士族供皇族财帛,北方士族则当狄夷来犯时率军抗敌,南北门阀士族齐心协力,方能使大豫国祚继存,现江东顾氏、永安齐氏竟趋附于毕宿君,于太子殿下极其不利 ,因此妾才来谏言,太子妃当告知范阳公,如今也只有范阳公及其亲族才能够与顾、齐二族角力,为殿下分忧解难啊。” 婉苏没有立即回应梁氏。 前生时梁氏是心宿妃,她无从得知梁氏是否也为心宿君出谋划策,在她看来,心宿君擅统兵,知兵法,可对于权位势利却颇为淡漠,梁氏似乎是将所有的心思都耗于内闱,提防着姬媵侍妾赢得心宿君的欢心,梁氏还曾为心宿君鸣不平,认为心宿君立了功勋,朝廷却吝于恩赏,甚至还想尽办法削夺心宿君手中的兵权,可同时心宿君和梁氏的夫妻感情又越来越淡薄,当梁氏终于难忍妒火,将那田氏活活烧死时,他们两人便彻底决裂了。 她对梁氏,其实也是心存同情的。 她知道被夫君冷落是何种滋味,还试图劝解,委婉提醒梁氏不能因为和心宿君之间的矛盾,就迁怒于姬媵,可梁氏无动于衷,她也只是尽心罢了。 以梁氏的心性,尚且不能容姬媵,又怎会甘居人下呢? 对情爱那样执着的人,也必然不会莫名其妙就移情别恋,梁氏对太子是无情的,应该和她一样,也是重生人吧。 她能容梁氏,可她担心,梁氏图入东宫是为了报复心宿君,瀛姝曾经说过大豫若要保得社稷不亡,不能再失心宿君这样的栋梁柱臣,因此当年,梁氏自焚而亡后,当上蔡梁疑心梁氏是为心宿君所害时,她才忧心忡 忡,通过母亲代转,请祖父居中调解斡旋,可祖父的回应是,让她莫要干预前朝的事。 婉苏现把头绪梳理了一遍,才对梁氏道:“说顾、齐二族趋附于毕宿君,是阿梁你过虑了吧。” “若非如此,顾耿为何非要把那焦壮扣留在廷尉署,齐央又为何要跟顾耿联名上奏,他们就是为了力保毕宿君,太子妃,如果坐实了毕宿君跟殷才人有私,且毒杀殷才人,太子殿下就少一个劲敌了!” 婉苏蹙眉道:“如果廷尉卿和齐司马真犯包庇不法之罪,无需我说服祖父,难道殿下以实情相告,祖父还会坐视不管么?” 梁氏长叹一声:“有的事殿下是不便向范阳公开口的。” “难道说,这伯事案并非如表面那么……”婉苏及时住了口,垂下眼睑:“前朝之事,我不便干预,且我以为如果顾、齐二姓真要对殿下不利,不需我过问,祖父自然会与殿下商讨对策,我知道阿梁也是出于对殿下的关心,方才急着谏言,可阿梁也要务必谨记,父皇一直希望皇室之内,尤其是几位皇子间能够手足和睦,毕宿君的罪责,当由父皇处断,殿下虽奉父皇之命,却仅只有察核之权,不管毕宿君会否拉拢南方士族觊觎储位,殿下既为长兄,又是储君,是万万不能联络戚族跟兄弟手足在朝堂上相残相争的。” 梁氏也并没打算真把太子妃说服。 太子妃的古板迂腐,她 是早就有所体会的,当年后宫里,虞氏、贺氏那样嚣张跋扈,卢氏明明背靠着范阳卢这样的权阀,且还居中宫主位,竟然只知一味地忍让,以保住她贤良大度的虚名,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王淑妃独占了帝王的宠爱,她死守着贤良大度的虚名,也只能受尽冷落。 于是这日傍晚,梁氏就把太子给“拦截”了。 紫微宫虽是亲王邸的建制,却也是内外分离的,一进的院落设有外厅,这是太子待见普通宾客的地方,二进的院落设有外堂,非大节典,外堂一般是不会启用的,再进一重院落,就属于内宅了,太子妃住内堂,而内堂又分为厅、室,厅是太子妃平时见良娣、姬媵的地方,后头的室才置卧房和起居所。 太子的寝院在内宅东路,而梁氏和虞氏,现都住在内宅西路,梁氏要“拦截”太子,必然是要守在东路,这个过程中她遇见了个拦路石,就是那宫女歆杲,可太子俨然是没真把歆杲放在眼里的,只不过当歆杲喊出来“太子妃今日去见了中女史”时,才过去问了几句话。 “中女史当时硬逼着奴婢退避,太子妃也并没有阻拦,因此奴婢不知太子妃跟中女史都说了些什么。” 太子就不再搭理歆杲了。 梁氏也没有闲心对个小小的宫女落井下石。 “昨日殿下告知妾所遇的波折,妾思忖了一阵,早前向太子妃谏言,太子妃的意思,她不便干 预外朝之事,因此没有纳谏,看来这回,范阳公应当是不会出面和廷尉卿、齐司马议争了。” 太子暗自冷哼。 歆杲不顶用,梁氏也是这么不顶用,既然没有说服卢氏,巴巴地跑到他面前争什么功?可太子却不把鄙薄之色挂脸上,由得梁氏替他除去大氅,将头上的玄冠取下,换小冠,他歪靠着凭几,也不介意梁氏跽坐在他的身边。 “太子妃诗文写得不赖,可对于朝政军政并不熟谙,当然对于普通的闺秀而言,也大不必熟谙这些事务。” “是啊,既然不熟谙,也是难以理解殿下现正遇见的烦忧了。” “你觉得江东顾是真的决定要趋附毕宿府了?” “如果仅是廷尉卿出头包庇,或许还不至于,仅只是他个人的趋向,不能代表顾氏宗族,可现在的情况是连齐司马都出头了,顾、齐二族虽然是姻亲,可廷尉卿和齐司马间却并无直接的姻联,因此妾以为,齐司马的行动足以证明顾氏宗族已经有了取择。 殿下,大中正一职落于东吴旧贵集团,到底还是不利于殿下,如果连卢、曾等族都保守自安,妾实在是担心,局势会越来越艰难。” 太子听明白了梁氏的言外之意。 “越是这样的境况,就越不能为难太子妃,现大婚还没过几日,孤就被这些事务缠身,已经很冷落太子妃了。” 梁氏也听懂了太子的言外之意,笑着说道:“难得殿下今晚回 府得早,是该陪陪太子妃。” 别看太子对卢氏冷眼旁观的态度浑不介意,那也就是表面功夫而已,太子那般迷恋王氏女,除了王氏女姿容的确出众之外,俨然更喜她的智谋和心性,卢氏却是规行矩步,迂腐古板,既不识风情,甚至连内廷之事都无力管束,太子可不会欣赏一个无能之辈。 梁氏回到了自己的居阁,她的居阁取“芙蓉阁”三字,是因院子里有芙蓉池,还有一座芙蓉亭,居阁的名字取得太直坦,应是太子并没推敲用心,她不会为了这样的事情愁郁,她已经看破了情爱二字,镜花水月样的事物,注定虚无缥缈。 可那些备受冷落厌弃的往事,锥心刺骨,她是一定不能再经受了,哪怕她不能入主显阳殿,日后属于她的殿阁,务必不会凄凉冷清,她不付出情爱,但得收获尊荣,这是她要争取的,崭新的人生。 太子并没有立时就去见太子妃,他的心情实在烦躁。 江东顾和永安齐一直都没有涉入储争,怎么会莫名其妙趋附司空月乌?难道真的是因为陆靖得获大中正一职才引发了这一连串的变测?说来焦壮意图逃亡保命,的确因为他的设计,可焦壮并不知道是中了设计,而是听说姚长守死在罪役所后,害怕也被杀人灭口才赶紧出逃,焦壮一直是贺遨的心腹,贺氏收买了姚长守,但是由焦壮负责替姚长守在宫外置办宅田,跟姚 长守那可是相熟得好,贺氏叮嘱姚长守看紧潘持,姚长守自然会找焦壮打听贺氏究竟为何如此重视潘持。 这些事情,他是通过安插在江东贺的暗线打听得知,于是才安排了此一天衣无缝的计划。 说起来,就算顾耿坚持不把焦壮移交,且问得了焦壮的口供,对于他的计划其实并无太大妨碍,可焦壮如果把是从哪里打听到姚长守已经死于非命这个细节供诉出来,这又会造成变测了!!! 顾耿擅长刑问,他会忽略这一细节么? 太子没有把握。 设计焦壮出逃,一是为了坐实司空月乌的罪行,另外也是为了将其罪行公之于众,父皇妇人之仁,势必不会把司空月乌处死,而且司空月乌和殷氏有私之事,父皇也必定不会宣扬,处死皇子务必要有个极恶不赦的罪名,否则便会让臣民诽议君父不慈,而建议父皇处杀司空月乌的话,还不能由他的嘴提出。 原本是胜券在握的,万万没想到竟然横生枝节,且就算此桩事案一切都如他的设计发展,可仍然会造成树敌江东顾和永安齐。 他还不能去找白川君商量。 他若显得慌乱,凭白川君的智计,定会对案情生疑,白川君绝不会赞同他急于斩除手足的行为,白川君早有警谏——星宿殒亡则祸生地庐,轻则庙堂震乱,重则社稷崩亡。 太子从不相信毕月乌的殒亡会引起社稷崩亡,他现在急于斩草除根,是 因为崔琰错失大中正之职,而延陵公毕竟为吴郡门阀、南方士族,更别说贺朝夕居然也是重生人,如今助着毕月乌夺储!!! 虽说父皇是约无可能会立司空月乌为储,可他也不会再重蹈覆辙了。 毕月乌和角木蛟一天不死,他都不敢放胆利用门阀士族制衡司空月狐,反而还要依赖司空月狐在中军的威望,去掣肘诸多权阀,前生时,他急于把毕月乌、角木蛟处杀,就是为了压制司空月狐,可这个计策,现在是行不通了。 白川君也是重生人,不会允许他再走老路。 太子对白川君其实也是极其敬畏的,白川君的权望,虽然一直凭靠着君主的信重,说白了如果没有君主的信重,白川君并无半点职权,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不怕白川君有二心,可如果白川君没有能耐,哪怕不存半点威胁,他又何必笼络信重? 白川君的作用当然不是仅仅体现于占凶卜吉,事实上白川君很少使用占卜之术,早在大济末年,因为轩氏皇室的衰没,无力约束各州军阀,导致内争激烈,因为连年战乱,一度百业凋蔽,各政权实行的历法混乱,也不再重视太史令、天文博士等等观测天象的官职,后来大豫建国后,虽然颁布了统一的历法,然而仍然一直缺乏天象星术方面的人才。 世家大族的子弟,要么尊儒,要么祟道,视研习星象为旁门左道,视为近幸而不齿,这 也就导致了真正负责历算、观星等等职务的官员多出身庶族寒门,品衔低微,遇九王夺位之乱时,皇帝都经常换人,这些低品的官员更易亡于内祸,莫名其妙就被划为逆党处死了。 直到司空通在建康复国称帝,一时半会儿也寻获不到观测天象推演历算以定农时节气的人才,白川君毛遂自荐,实在解决了困扰司空通的一大难题。 农时节气的确定,大大有利于提高粮谷的产量,而且白川君通过观测天象等等方法,还能相当准确的推算出何方将有旱涝之灾,虽然无法避免灾患,但朝廷预先有了准备,及时救援灾民,至少不会发生万千百姓沦为饿殍,为谋生而发生暴乱。 且便是大军出征,虽然对外宣称是要请白川君这大术师先问吉凶,实际是要依靠白川君凭借他的学识,通过观测星象确定最佳的行军时间,保证行军路线的通畅,使豫军获得更大的先机。 百姓们往往不明白详情内况,他们只知道有大术师的存在能祈求风天雨顺,庇佑他们至少不受天灾所殃,他们敬重大术师,因此也相信大术师所事忠的天子是真的天命所归。 太子不敢不敬畏白川君。 甚至于太子心里无比清楚,哪怕是北赵等等蛮部,既然入关,占据城池建邦立国,也不敢轻视农时历法,别看六蛮都有灭豫的野心,可他们现在无不奉行大豫进行颁布的历法,依时农耕 ,而白川君的重要性,不知胜过神元殿君多少,无论白川君去投任何一国,必然会受到礼遇,白川君着实不需要背靠大豫这座靠山,反而是大豫皇室,万万不能失去白川君这么一个大术师。 第324章 还有暗中算计太子的人 东豫的第一位太子妃,居住在紫微宫中轴正北的缵仪殿,内堂有匾,书宵宇二字,而无论是缵仪殿,还是宵宇堂,都乃白川君定名,当然和芙蓉阁、海棠阁这两座良娣所居的殿阁大有差别,婉苏对缵仪殿的一切并不陌生,她依然喜欢在宵宇堂后的半亭里,围炉烹茶。 半亭是靠着一截白墙修筑,一侧连着复廊,一侧则栽着瘦竹,因是靠壁而建,颇利避风,而哪怕是茶炉就设在亭子里,烟气也能自然散走,半亭的南面有半人高的假石,略作隔挡,使亭中更显清幽。 婉苏喜欢这里还有一个原因,太子和她最亲近时,时常都在半亭中,品着茶,聊一些诗赋雅趣,偶尔也会跟她说起她全然不知的,襄阳重镇的殊重关键,她才知道江南有秦淮,江北连汉水,汉水不似得秦淮那般迤逦曼妙,汉水边上的襄阳和樊城,是大豫不能丢失的屏障,因此汉水边高峻的城墙上,或有将卒昂然迈立,但必不会有美娇娘,抱着琵琶,弹唱着哀怨绯恻的小调。 太子知道许多她未曾听闻的事态,她总是希望太子能更健谈,她安静倾听,每当也有疑问,太子能更加详细地解答,不觉间,月渐西流,茶汤冷淡,而谈兴不消。 那是她的生命中,最惬意欢酣的一段时光。 “阿婉今日煮的是什么茶?” 听问,婉苏一回头,才看见太子不何时竟站在了她的身后,她忙 要起身见礼,太子的手就落在她的肩头,去看莱州石釜里的汤色,猜道:“可是武阳茶?” “这是五陵茶。” 五陵不是地名,是人名,五陵是个道士,一年中,有半载居于扶县的红云山,红云山相传为舜帝南巡时狩猎之地,山中古道傍多生野茶,五陵道长便采摘野茶,经蒸青,带至建康清凉山中道友所居的渺息观,凡慕名求茶者,均以琴乐为判,故而世人便将求得的茶称为五陵茶。 五陵茶入口微涩,可茶香馥郁,不宜添加葱、橘等佐物,其实不是太多人喝得惯,太子不知婉苏竟然也爱五陵茶,在他的印象中,瀛姝是偏好五陵茶的。 “阿婉的琴声能打动五陵真人,实在让我惊喜。” 太子其实不大喜欢五陵茶,但几乎没有人知道他喝不惯,此时就婉苏已经盛出一盏茶汤,他也没有迟疑犹豫,先品香,再品茗,微笑道:“不愧是五陵茶,有清露之香,云岚之醇,老叶之涩,金乌之烈。” “那殿下可得多谢中女史了。” “哦?” “妾虽久闻五陵茶之名,可因家中长辈约束得严,没有机会往清凉山拜会五陵真人,又因为曾经听家父说过,一回与王侍郎聚会,王侍郎便以五陵茶款待,妾便寻思着,王侍郎既能求得五陵茶,或许中女史也有,今日兴之所致,便入宫试着求茶,竟就如愿了。” “阿婉今日入宫,仅为求茶?” “也不尽然 ,妾自觉与中女史十分投机,只可惜自从旧岁上巳节后,中女史入宫便不得亲近的机会了,如今妾也能往内廷走动,于是趁着今日天气好,就想入宫一趟和中女史见谈。” 太子便不再多问了。 卢氏虽然有才女之名,其实迟钝得很,像极了那些只好清谈却一无是处的士族子弟,连向她自家祖父言语一声的事,都顾虑重重,哪能指望她开口,从瀛姝口中打听风声?而且关于眼前这一起事案,也不宜牵连上瀛姝。 太子突然觉得这个半亭,变得逼仄起来。 “我忽然想起来,有件事忘了交代给萧伯祝,去去再来。” 太子走得仓促,并不是要去见萧伯祝,他忽然有了另一层压力,如果让瀛姝知道他的确和殷氏……这件事,于他而言是刻骨的耻辱,会让他百口莫辩,他那天是中了邪,居然会对殷氏那样的贱人产生难以遏止的欲望,以至于犯下了一件让他必须受制于人的罪错!!! 从那天开始,他心中产生了莫名的恐慌,哪怕是现在,他依然还被这样的恐慌牢牢控制着! 此时此刻,台城之外,毫不起眼的里坊曲弄里,半人高的土墙,围起窄小的院落,跟这一带大多院落一样,搭着茅草为顶的鸡棚,院子里莫说凉亭清池了,连花草都不见半株,西墙外,一株不知何人所栽的榕树,伸进来小半枝桠,树叶还不稠密,自上压迫下来。 陋室中, 油灯如豆,两个人,一个坐在床上,一个背靠着床。 “公子真是算无遗策,虽他不在京中,让我们收买的人,居然能够真的影响太子的决策。” “你对公子还心存怀疑不成?” “我不像你,我毕竟有家小的。” “呵,我就料到你有了妻儿之后,会瞻前顾后。” “公子可也成婚了!!!” “你居然在这种事情上,也敢和公子相提并论?” “我不就是心生感慨么?” “公子做这些事,应当是为主公复仇吧?” “那还用说,公子效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如今终于剑指太子,虽然公子无望实现主公当年的抱负,可只要公子辅佐的人能够位及大宝,公子便有了足够的实力复父祖荣光,也终于能够让背叛主公的那些人付出代价!” “太子欲除手足,这虽然有犯皇帝的忌讳,可看如今的情形,似乎毕宿君的确罪有应得啊,那江东贺的逃奴,不是当众声称毕宿君竟然淫乱宫闱,现如今连不少市井百姓都听闻了此事,议论纷纷,皇帝虽然不愿看着皇族再生阋墙之祸,但也容忍不下他的亲生儿子,竟然敢在他头上扎一条青头巾吧?” “这样的事,自来都是私下处治,没有哪个皇帝乐意把家丑闹得天下皆知,公子虽然不知道宫里这桩丑闻,但料到延陵公任大中正后,毕宿君的母族江东贺必会设计拉拢,于是才启用了安插在太子身边的僚属,数 番提醒献策,导致太子把毕宿君视为威胁决意除之后快,其实就算没有最近这起事故,太子也会另找动手的时机,现在好了,太子把家丑外扬,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等皇帝品过味来,心里定然不满太子为保权位,甚至不惜让皇帝蒙羞。” 这两个人,并不关注江东顾和永安齐的政治取向,而乐见于太子跟毕宿君两败俱伤,可对于王青娥而言,真是替毕宿君操碎了心,这几天食不知味卧不安寝的,跟刘氏都商量了好几个回合。 刘氏刚被诊出有了身孕,干脆就显出副慵懒的模样来,靠在榻上,搭着毡子,翘着手指拈了盐渍的青梅吃,总算听得妯娌的絮叨告一段落时,才用暖水漱了口,慢条斯理说道:“娣妇自己也说了,现在既然连廷尉卿都觉得焦壮出首一事有蹊跷,公然驳回了太子要提审人犯的要求,兼且齐司马也跟廷尉卿联名上奏,那么这件事案,还有得掰扯呢,未必就会对二殿下不利。 其实要说来,贺、张二族一直是有交情来往的,齐、张二族又是姻亲,在这件事情上,齐司马说服廷尉卿助着二殿下也是合乎情理的。” “江东顾门怎会帮着二殿下?阿嫂想想,顾氏往日间是如何对待舅父的?兄长要不是被顾氏打压,又怎会,是现在这样的处境?我是担心,廷尉卿明面上看着是帮二殿下,暗中说不定有什么诡计。” “顾氏 毕竟是嫁出门了,堂堂的江东顾门,又怎会容许一个出嫁妇对宗族事务指手画脚?而且和贺、顾这样的门第比起来,阳羡裴算个啥?顾氏是低嫁,且还是嫁作继室,她啊,别管从前有多受家族的看重,现在已经是跌价了。” “倒也是这道理。” 妯娌二人交谈并没有让荧松避退,荧松此时看着面前得意洋洋的两个妇人,忍不住腹诽:蓬莱君在阳羡裴的地位,可远远不是她们两个能比的,且她们还明知道,顾郡公自来对阳羡公,都是以礼相待以诚相交,刘氏的父祖就不说了,根本难进江东顾的街门,又就连四娘,顾郡公虽然视大主公如挚交,何时因此就高看姚女君的家族半眼?自欺欺人的言辞,还说得这样心花怒放。 刘氏咯吱咯吱地笑一阵,又说:“娣妇要实在不放心,我还有两个建议,现如今九弟不是跟梁眴极其要好么,梁眴可是太子的大舅兄之一,东宫的内情,就算他不知道,梁良娣应该不会毫无所知,可以让九弟试着去打探内情。 再有就是娣妇自己,更有一条好门路。” “嫂嫂是说抱琴的路子?” “心宿君才不会搅和进这事里头呢,心宿君啊,惯是个奸诈的,太子和二殿下斗输斗赢,他只要作壁上观,都能享渔翁之利,这件事找抱琴是打听不出来什么的,我说的是六殿下,危宿君。” “我明白了。”王青娥笑靥如花 :“是我从前小看了六殿下,觉得他有刘庶人这样的生母,识见不高,天性愚钝,谁知道原来危宿君却是那样风雅的一个人,我有幸能得危宿君的赏识,若是危宿君知道内情,定然不会相瞒。” 荧松的头更低垂了。 四娘判断一个人是愚钝和聪智,是粗鄙还是风雅,标准便即对方待她是何种态度,说来那危宿君也真是一个……明眼人都能看出,危宿君对四娘揣着别的心思,与其说想和裴九郎相交,不如说是打算借着裴九郎这块跳板亲近四娘,四娘沾沾自喜,把这事拿来说给刘少君听,刘少君竟然还怂恿四娘和危宿君多接触。 毫无知觉者,其实就是裴九郎而已。 也是他自作孽不可活,前生时高攀上了五娘不知珍惜,那么现在,就由得他所钟情的女子好好回馈他的情有独钟吧。 皇子们的府邸虽然都在台城里的永福省,可又都各有庄园、别墅,像二、三两个皇子,因为母族势盛,在建康城里均还置下了别苑,司空月燕不如哥哥们财大气粗,但在内城的故安里,也有个小宅子,他还把宅址告诉了裴瑜——王青娥自然就知道了。 此日,王青娥找了个借口,摆脱了武婢,只带着荧松乘车到了故安里。 六皇子这座别苑,从外观来看丝毫不起眼,未设门楼,也没有挂匾,白昼门是虚掩着,闻得叩门声,一个总角小厮拉开门,听荧松说是王 少君来访,赶紧将门彻底敞开,王青娥大摇大摆地入内,被下个穿着看上去还算光鲜的仆妇恭引至正厅,仆妇又是令奉茶,又是令呈上糕点瓜果,忙了一阵,笑着讨好:“殿下有叮嘱,若是少君来了,得赶紧着人通传,只故安里离着台城着实有些远,且殿下如今上昼要往太学听讲,下昼还要操练弓马,现下必定是在台城的,少君还得先候上一阵。” “前些日听殿下说了,这间宅子里也有花苑,可殿下总觉得造办得不够雅致,于是盼着我有空闲时,能来看看应该怎样改造,我能随意去花苑里逛逛么?” “当然是可以的,少君可是殿下的贵宾呢。” 六皇子比王青娥预料之中来得快多了,他真信了王青娥是来参谋如何改造花苑的,尚还气喘吁吁,就紧赶着说明:“我也是旧岁时才置下这所宅子,就是在上巳之后,那时我就想着如果在内城有处别苑,跟少君……不,跟裴郎君见谈时也方便许多,原本我是想把宅子置在长干里那一片,但着实不易找到闲置的了。 故安里是远了些,但远些有远些的好处,清静不受打扰,宅子置下后,花苑其实没有打动土木,也就添植了花草,将围墙、游廊重新粉刷了遍……” 王青娥哪懂如何造园的事啊,微笑着打断了六皇子的喋喋不休:“殿下气息尚未平复呢,先喝盏茶,休息下再说吧。” “少君 可真体贴。” 王青娥看了一眼荧松。 荧松有意在这里听个详细,怎奈收到了退避的暗示,她还牢记着瀛姝“不可犯险”的叮嘱,便远离了那处花榭,也没想着悄悄听墙角。 只暗叹道:虽然习俗不强限男女见谈,可四娘毕竟是有夫之妇,和六殿下见面,怎能选择在封蔽的花榭里,还把侍从都打发避让了呢?就算要说什么机密话,也该挑选凉亭一类,没有遮挡,至少能让人眼见着还是在规规矩矩地说话吧。 而在那间花榭里,王青娥却伸出了她的手腕:“殿下闻闻,可知道我今日衣上熏的是什么香?” 第325章 六皇子是个“好兄弟” 司空月燕只觉一阵香气扑鼻,气息非但没有平静,喘得更急促了,心在怦怦乱跳着,又觉骨头都酥软了,他还哪能辨得出这是什么衣香啊,他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要想不起来了。 “我幼年时淘气,也给自己取了个号,跟这味香料倒也有些渊源。”王青娥收回了手,全然反客为主了,又用银叉叉起一枚青枣,递近前:“我号芰衣,殿下今后莫不以此号相称?” 司空月燕受宠若惊,小心翼翼接过银叉,注意着手指不碰触到那一双手。 王青娥悠悠叹一口长气:“我今日来,就是为了来散散心的,这几日,实在觉得愁闷。” “难道谁又让芰衣受委屈了?” “我的处境本就这样,受些委屈是难免的。” “或许,我能替芰衣排解排解。” “多谢殿下了。”王青娥取出手帕来,扬一扬,往眼角沾一沾,又是一声长叹:“外子的生母原本是出生江东贺,可阿家她命苦,早早就过世了,外子幼年时也乐意亲近外家,尤其是对嫡亲的舅父十分孺慕,可因此为家翁不喜,外子也只好跟外家逐渐生份了。 外子现有历练的机会,还多得梁郎将提携,上蔡梁又和太子是姻亲,因此外子就更不可能亲近母族了,这原也是好事,我的祖父本也一直佐助着太子,这样一来,其实对我是有好处的。” 六皇子下意识点点头。 “谁知道最近又闹生了事故,我现在这 位婆母,她的堂兄任着廷尉卿,不知何故竟跟太子发生了争执,婆母担心江东顾受殃难,便总挑我的不是,责我不贤惠,又愚钝,我有苦说不出,只盼着这场风波能快些过去,不管是太子,还是二殿下,谁能打赢这场御前关司,至少不要损及江东顾,否则婆母必定还会迁怒于我。我也真是不解,婆母明明因着先婆母的缘故,一直就敌视江东贺,何故突然之间,江东顾就大改了态度,仿佛是要助着二殿下夺储了!” “是啊,这是为何呢?”六皇子也大惑不解。 不过他很快明白过来王青娥的忧愁。 脑子连转都不转,便向前探着身:“顾氏她很快就顾不上刁难你了。” “这样说,太子殿下是必胜无疑了?” “太子兄这回不惜动用销魂散,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是势必要置毕月乌于死地的!江东顾和永安齐不管什么原因投靠毕月乌,跟太子兄树敌,必定不会有好下场。” 这可不是王青娥乐意听见的答案,她又把身体微前探:“殿下若能说得更详细,我也能更安心。” 六皇子顿生一种错觉,他有如跌进了王四娘那双秋波里,因为突然失重,头晕目眩,还哪顾得上自家的安危啊,早把刘氏对她的叮嘱抛去九宵云外了。 “殷才人的死,必须得由毕月乌担着,不然太子兄就自身难保了,殷才人是被销魂散毒死的,潘持也是中了销魂散的 毒!” “这么说,毒杀殷才人的人竟然是太子殿下?!” “那天我也在场,我记得是首季的家宴日,宫中每季都要择定吉日行家宴,家宴日并不如何隆重,地点一般择在华林苑的万兴堂,家宴日晚间,嫔位之上及诸皇子均要出席,晚宴后,父皇一般还要考较太子兄及我等的学业,因此皇子们在家宴日一般都会留宿在内廷。 可那天,皇后殿下因病不能出席家宴,谢夫人对家宴日一贯是兴致寥寥的,早早就退席了,于是那年立春后的首个家宴日,席上事务,多靠我阿娘周全。 我依稀记得太子兄在那段时间似乎也有些疲愁,家宴时,更是如坐针毡冷汗如雨,勉强挨到父皇考较完毕学业,面色发赤不说,还差点……不知怎么的,侍奉太子兄的宫女忽然惊呼一声,太子兄一慌,茶盏就翻在身上。 贺夫人对太子兄冷嘲热讽,怪责太子兄失仪,父皇的脸色也不好看,阿娘赶紧转圜,说太子兄是心忧皇后殿下凤体违和,那几日都不曾歇息好,且兼之酒意上头,才支撑不住。阿娘便让我扶太子兄去棠棣阁歇息,照顾一二。” 好几年前的事了,六皇子当时才不足九岁,回忆起细节,突然不知应当如何往下说了。 停了好一阵,才继续道:“回回家宴日,我们都是宿在棠棣阁,棠棣阁位于华林苑的最北端,偏东的方位,从万兴堂去棠棣阁,自然 是经右游廊最为便捷,可当时奉令在前掌灯的寺人,却直取了左路的游廊,我当时也没留意,太子兄更不曾留意,太子兄那情状,着实像已经饮过量了,东西南北不分。 后来在路经疏声阁的时候……那是处特别僻静的阁所,在华林苑的西北角,却是靠近华林苑的西侧门,从西侧门出去,至永福省倒最便利。 我好像依稀看得有人拐进了疏声阁,是个女子,太子兄就忽然说要去疏声阁歇上一歇,把那掌灯的寺人打发走了,还让我先回棠棣阁去,我牢记着阿娘的叮嘱,不放心落下太子兄一人,犹豫了一阵,还是决定进疏声阁看看。 谁知道,竟看见太子兄……把一个女子的衣裙都剥了,女子似乎浑身无力,连话都说不出来,我惊呼了一声,太子兄命我滚出去。 我当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折返万兴堂,看见父皇还在席上,兴致勃勃听三兄在说着什么,我便让一个宫女,悄悄唤了阿娘出来,阿娘一听这事,当时就慌了神,我当时并不知道疏声阁的名称,说半不清楚,阿娘便让我引路,我们再到疏声阁的时候,见太子兄踉跄着路了出来,阿娘赶紧让我扶着太子兄回棠棣阁,她自己去了疏声阁。” 王青娥听得心血澎湃:“那夜先一步进疏声阁的女子……可是殷才人?” “正是殷才人!”六皇子道:“详情后来是阿娘告诉我的,再 三叮嘱我千万不能伸张,又隔了几年,去岁时,阿娘方才告诉我殷才人是死于销魂散,当时殷才人已经有孕了,可已经很长时间未得父皇的宠幸,皇后殿下知晓后,设计将殷才人灭口。 阿娘告诉我这些事,是为了让我自保的,可也嘱咐了我不能声张,因为阿娘虽然对皇后殿下和太子兄都有提防,可毕竟一直忠事于皇后和太子兄,而这些事情,也是日后唯一能够救我阿娘从桐华宫出来的保障。”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王青娥彻底明白了刘氏的打算,她做为虞皇后的心腹,恐怕还知道虞皇后不少的把柄,虞皇后有把刘氏灭口的心思,可哪怕刘氏被幽禁在桐华宫,都没有吐露虞皇后的恶行,心甘情愿替虞皇后背了黑锅。 因此,皇帝才会容许刘氏在桐华宫苟且偷生。 皇帝对虞皇后是彻底厌弃了,哪怕无意废储,在贺崩之前,应当也不会继续纵容虞皇后,但废后需要废得名正言顺。 刘氏对皇帝而言,还有活下去的价值。 而六皇子知道太子如此大的一个罪柄,把刘氏灭口已经没有意义了,而世人无不知道刘氏母子对太子是何等忠诚,六皇子没有母族作为凭仗,无人相信六皇子胆敢谋逆,太子没有借口处死六皇子,到时也只能宽赦刘氏,复位是没可能了,大约还能许可六皇子将刘氏接去危宿府赡养,太子既不能杀六皇子,便只能一直 施以笼络,六皇子还能续享荣华富贵。 王青娥这回是真的叹出气来。 六皇子哪里都好,唯一的缺点就是过于高风亮节了,皇后、太子对他母子二人如此绝情,他又何必对太子守信呢?他手里掌握着价值连城的秘密,如果转而佐助二殿下,二殿下还会短了他的荣华富贵不成? 如此有价值的秘密,王青娥决定了,得由她亲自禀达贺氏的宗长,帮助毕宿君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这天从故安里出来,王青娥就要急着赶去文德里,谁知在途经永安齐宅时,竟然又目睹了一场闹剧。 永安齐,其实籍居不在江南,而远在建安郡,江吴时才迁居扬州,后受到江氏政权的重用,赐宅邸于建康文德里,齐氏宗系其实一直居于建康,比如齐央,他虽任着江州司马,可并不需要去江州赴职,真正在江州统军的人是齐奉,齐奉是齐央的族弟,并没有调度江州军的权力,江州军调度完全由齐央掌控,如果齐央不出面,连圣旨都无法调动。 王青娥甚至都搞不清楚建安郡在哪里,还以为紧邻着建康,却把岭南视为蛮远之地,根本不知道建安郡距离岭南其实还比距离建康更近一些。 州郡地势对于从未出过建康城的女子而言,不知详细也还罢了,王青娥总爱打听家长里短,可她竟然不知永安齐已经下定决心和江东张划清界限了。 齐宅门前,已经围了几圈看客 。 文德里也属于内秦淮的片区,住在文德里的全是权阀大族,然而总会有平民百姓为权阀大族提供服务,比如扫酒清洁便道,疏通沟渠,这些劳力活并非效益于一姓一家,而但凡是公共设施,都不用想让权阀大族出资出力,因此就得靠建康府衙雇请劳力,分派给文德里的长吏负责督促,于是哪怕在文德里这样的地方,也难免会有布衣平民穿梭行走的。 今日被吸引来齐宅门前的看客,还不仅仅是布衣平民。 权阀大族多养幕宾,这是尊称,说直白点是僚属、食客,这些人也有不少空闲,空闲的时候都在外头闲逛,以便收集些小道消息,听闻闹事,蜂拥而上,以至于堵塞了街路,王青娥自恃身份本来不想凑这热闹的,但堵都被堵住了,于是只好凑热闹,马车停在路边上,她坐在车里,打发荧松挤进人群当她的耳目。 荧松好容易挤了进去,巧得很,居然挤去了个熟人身边。 这是一个小寺人。 宫女不能住在台城之外,可宦官寺人却有不少其实是住在皇城之外的,他们有的本就不必在皇城里当值,有的是在当值时才入宫,而这个小寺人是在台城里负责引路的,下钥后就不需要他们值守了,因此是住在台城外,小寺人当然不可能单独占个宅院,他是寄住在中常侍的宅子里。 荧松常受差遣去心宿府,早就和这小寺人混熟了,小寺人很乐 于分享给荧松这场闹剧。 “我今日是轮休,就不当值,于是就想在里坊闲逛一阵,中常侍的宅子就在前头不远,我刚逛来这头,就见张右军站在齐宅门前大骂,指名道姓说齐司马欺人太甚!我在这儿听了半天,有些明白了,原来是张右军要求齐司马要杖杀一个姬妾,说那姬妾冒犯了张少君。 张右军骂了一阵儿,许是他早已遣人去调来了宅卫私兵,竟然又要打将入内,齐司马才亲自出面,三两下就把张右军制服了,现在啊,听说是张右军家里的主妇又出面了,倒没再喊打喊杀,进去了有一阵了,不知道如何,这不早前那阵仗太大,好些人都围拢来看个结果么。” 荧松是奉令看热闹,大有必要“占稳”这个前沿阵地的。 就听身旁另一个人说:“完全是张右军无理取闹嘛,张右军的女儿嫁进齐家,也有三两年了吧,没有生下子女,齐家的公子并没有怪责,别说起意纳妾,屋里头连个侍妾都没有,就上回因为欣赏一个乐伎,去乐伎的私宅听赏琴曲,谁知道就被张少君找去大闹一通,当众掌掴自家夫君,闹得不可开交。 这还没算完,张少君因为齐家公子的庶母也姓张,就觉得是冒犯了她,不可罢休,非要打杀了庶母,齐司马怎能一再纵容?也只是责备了儿媳几句,谁知道张右军今日又闹将上门,在文德里,皇城之外,大动干戈! 江东张虽然是权阀,永安齐也不好惹,且这件事,怎么也是江东张不占理,张右军自己窝囊,吃了亏,回家又让女眷过来闹腾,等等看吧,指不定张家人还会闹出什么笑话来了!” 荧松本不知道永安齐和江东张之间的纠葛,可这几日总听王青娥提起永安齐,对张氏女的态度也很复杂,既怀恨死在宫里那位张良人,又似乎总想攀交嫁进永安齐张少君,荧松一琢磨,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来。 便悄悄拉一把小寺人的衣袖,轻声道:“劳烦内臣了,我家少君在道边,有裴字徽标的马车里,我担心我挤出去就再难挤进来了,内臣可否替我跑一趟腿,把这些事先报给我家少君知情?” 小寺人不是内臣,但很欢喜荧松把他抬高到内臣的品级,再兼他之前其实已经收了荧松不好处,赏钱就不少了,甚至烦托着荧松替他做双鞋履,荧松也痛快答应了,亲手做的鞋履可比赏钱要贴心多了,他们这些人,被送进宫廷,就再难受到家人的关怀了,有人还愿意替他做鞋履,让他心中多少能感受到一点温暖。 就这点小事,当然得干脆利落应下来。 第326章 看热闹搭上自己 王青娥一听说永安齐竟然要和江东张决裂,心中顿时觉得不痛快了。 已经死了的张良人固然是她的仇敌,死得活该,但张莞俏毕竟是掌掴过清河公主的女中豪杰!!!清河公主是心宿君的胞妹,心宿君数番奚落过她,她可不想让心宿君好过!!!而且张九同毕竟是贺骁的死党,贺骁是她的舅父,是她和裴瑜的靠山,张九同受辱,不等如贺骁受辱? 王青娥拿定注意要为江东张助拳了。 她如今可手握着能让二皇子转危为安反败为胜的关键证据,何惧永安齐?哪怕江东顾、永安齐都要弃暗投明,日后也不可能超逾她的地位,如果永安齐不识趣……休想攀附得上二皇子和江东贺! 于是乎,在小寺人的帮助下,王青娥也挤进了“前沿阵地”。 大宅有街门,街门侧,一般还有真正跟街路平齐的便门,车舆可以直驶入内,也可以直驶而出,车舆里的人在正常情况下,没必要“抛头露面”。但寻衅滋事,街门前看客几圈,登门滋事的人也决不会愿意不走街门,因此在决定“抛头露面”的情况下,自然也不会让看客们空等一场。 张九同的妻子,姓何,何氏的家族其实连中品都算不上,但这限于北方士族的认知中,江吴政权时,东吴何也为一方豪阔,说白了就是特别有钱,也有兵,属于东吴的贵族阶层,按现在的论品,东吴何其实也是中品 。 东吴何,也曾出过皇后。 哪怕那位何皇后命短,大婚后不到一年就香消玉殒,未诞下子女,但东吴何仍然是引以为傲的,张莞俏为何氏的嫡长女,她被养出这么个跋扈嚣张的脾性,可以说,她的母亲何氏也是“居功至伟”。 何氏现已经被气得两眼昏花了。 张莞俏更加愤怒不已,昂昂然地从街门跨出,看着街门外围满了人,顿时把头颅扬得更高了:“永安齐,妄称东吴大族,名不符实、德不配位!宁为北人之鹰犬,妄受江吴之肉骨!实乃我南人之叛悖,无耻之极!今日,我江东张氏,不甘为此鹰犬之辈羞辱,自愿与其断婚联,绝恩义!不过难忍受辱之气,若是永安齐不将折辱我之张氏贱婢,及薄幸之徒齐修交出,让我将这此二人当众杖杀,碎尸万段……” “你想要如何?” 出来的人是齐修,他本来不想和张氏在自家街门前争执,让这么多人看笑话,但父亲说得对,如果他不亲自出面和张氏作个了断,总有人会觉得他做贼心虚,他没什么好顾忌的,今日既然已经给张氏出具了休书,那就要彻底作个了结。 “呵,齐修,你还敢来见我?” “我有什么不敢见你的?我问心无愧,且听你在我永安齐的街门前,颠倒是非、血口喷人,叫嚣着要将我碎尸万段,你如此猖狂霸道,我却并不惧你,你说我为什么不敢出来见你?” “我颠 倒是非、血口喷人?难道不是你先有负于我?不是你先背着我在外养了个下贱的娼妇?不是你永安齐有罪在先,反过来诬篾我触犯七出?今日不是你们意图殴杀我父,刚才还羞辱阿娘与我?” 跟泼妇讲道理,还真的艰难,齐修正觉有理说不清,却又听两声击掌,抬眼一看,击掌的人竟是个女子,只是装扮有些奇怪,一眼看不出是待嫁闺秀还是罗敷有夫。若是前者,脸上妆容未免太浓艳,少了闺中女子的娴雅;若是后者,发髻却还仿着闺秀,特意留了部份垂下腰间来。 王青娥用两下击掌,成功的引人瞩目了,便挺着肩,仰着脸:“张少君说的话在理,她是永安齐明媒正娶的子媳,是齐郎君的正妻,理应受到夫家及夫君的敬重,张少君受辱,张郡公上门理论,却被殴打,永安齐如此蛮横,又岂合礼义?” “你是何人?”齐修正烦躁,听居然还有人跟着张氏一块胡搅蛮缠,也自然不会是好语气。 王青娥微笑着,把脸仰得更高。 荧松会意,平平静静道:“我家九郎为阳羡公的嫡孙,这位是我家少君。” 张氏一时半会儿没转过弯来,想不起裴九郎娶的是哪家的女娘,她的母亲何氏就先颔首道:“多谢王少君仗义执言。” 王青娥还想多显摆几句,可齐修也知道了是谁在为张氏打抱不平了,想到姚家的几个纨绔子,前不久还在外头吹 嘘有多受他的礼遇,甚至讲出他曾经跟裴瑜一样,为他们的表妹也就是这位王少君的才华所惊艳,他还大觉莫名其妙呢,他可从来没有见过临沂王的闺秀,倒是听说过王五娘有倾城之貌,可作为永安齐的宗孙,自小受到的训诫就是不可为女色耽误,不过也就当作听了一桩韵事,从来没有发表过评论,更何况这位王少君,她有什么才华? 临沂公为了东豫皇朝可真是做出了大牺牲,居然和姚家这等上不得台面的门户联姻,导致光明堂嫡系的闺秀中,竟出了这么人贻笑大方的人物。 于是齐修就没再忍让王青娥继续显摆。 “原来是王少君,那就难怪了。我之前也和王少君的两个兄长有过见谈,王三郎和王五郎虽好清谈而不重实务,未承祖风,可总算尚存世家子弟的风仪,想来临沂公虽然心系社稷,虽不望族中子侄个个都为栋梁之材,却没有疏忽培教。 不似得闺秀,多受嫡母培教,于是在令堂的纵容下,王少君竟也跟张氏一样,不知何为礼义,竟以跋扈为荣。” 王青娥万万没有料到齐修竟然敢当众给她此等难堪,当场怔住。 何氏已然怒到:“齐修,你竟敢当众羞辱姚女君?!” “我是就事论事,有何不敢?且江都姚是个什么作派,众所周知,姚女君虽早已嫁入临沂王氏,却尚能在本家作威作福,她做出了令人不耻之事,旁人自然 敢谴责。王少君,你刚才说张氏在我家受辱,敢问你有何凭证?” “齐郎君竟然还问我要凭证?谁不知道你在外私养小妇,被张少君捉奸当场?谁不知明明是你先违背夫妻间的信义,永安齐却反而扬言要休妻?虽然没敢当真休妻,可张少君依然受到了责诫?!还有早前,难道不是齐司马亲率私兵宅卫,在此街门之前殴逐登门理论的姻亲?齐郎君还要问我要什么凭证!” “难道张氏当日盯踪我,私闯民宅,欲杀伤无辜,诋辱他人清白,且当众殴打我,是受王少君的指使?你若不知究理,凭什么咬定齐某在外私养小妇,居然还敢肯定齐某是被捉奸当场? 齐某早已经说明,齐某当日虽然的确是去见施娘子,可是为去欣赏施娘子新学的琴曲,施娘子虽是乐伎,出身的确不如尔等高贵,然而施娘子只靠技艺谋生,非娼妓之流,尔等不论青红皂白,毁人清白,虽出身高贵,却龌龊无格! 那所居宅,非齐某所置,乃是商贾所有,施娘子寄身的伎家因知施娘子多知音雅客,故而长期赁下,以供施娘子能有更加清静之处款待知音,物证人证俱备,你们凭什么直至如今还要咬定齐某私养小妇?” “齐修,你直到现在还维护那个下贱娼妇?!”张莞俏指着齐修的鼻子怒吼。 “张少君,把你的嘴巴放干净点。”看客中,有个身着绸衣的男子冷哼 道:“我就是施娘子的知音之一,我也常去施娘子的朴馆听琴,知道朴馆的来历,施娘子虽然沦落风尘,却比你们这类满口秽语恶言的泼妇要高洁多了,内子若是如你等一样恶毒,也必会被家中高堂训诫。” 齐修不愿多提施娘子。 施氏本是他的下属,根本不是什么知音,可身份的确是乐伎,因为乐伎的身份更方便和北晋那些细作接触,趁他们不备,打探消息。张氏前番一场闹腾,他的父祖废了不少心思才平息,没让施氏暴露身份,他如今也只能一口咬定他和施氏是知音了。 “齐某再问王少君,王少君是否认会误会了夫婿私养小妇,当众掌掴夫婿,甚至惊动了建康衙,明知理亏后,尚还不知悔改,唆使你的父兄以权势相逼,要求大中正将夫婿革职才算解气,做出这样的事,夫家的尊长还不能教诫你这儿媳,你将尊长的教诫说成是对你的折辱,这也合情合理? 另,王少君在阳羡裴,是否也敢欺辱庶母,闹着要将庶母打杀?!” 王青娥不觉得自己理亏:“什么庶母,不过是个妾室。” “姚女君真是好家教啊,听闻令尊也有姬妾,原来王少君从不尊其为庶母,认为既是妾室,便可随意打杀?齐某可真是开了眼界,涨了见识,敝之庶母虽为家父所纳的妾室,未经六礼聘娶,可庶母也乃良籍出身,并非仆婢贱籍,庶母自来事家父家 母以恭顺,谨守分寸,从未犯半点过失,难道只因出身不如张氏,就应该受张氏的气辱,甚至活该被张氏打杀?!王少君觉得张氏有理,那么敢问王少君,是否也要求过令尊打杀良妾?!” 围观者居然发出了叫好声。 平民百姓其实知道许多不平事。 门阀大族,随意打杀奴婢,将奴婢视如畜产,这样的事甚至在大豫都从来不算作新闻,可被虐杀的奴婢,有不少都是因为家境贫苦,无奈被父母卖去了牙行,落得那般凄惨的下场。 他们的子女,甚至他们自己,也很有可能沦为奴婢。 因此平民百姓都恨那些视奴婢之命为草芥的贵族。 “齐郎君说得在理!贵族门第理应更当讲究尊卑礼仪,姬妾虽然出身不高,可除了出身的贵贱外,还有长幼的尊卑吧?纳良妾,也是要开具纳妾文书的,你翁爹的妾不是你的庶母,难道是你的奴婢么?儿媳叫嚣着要杀庶母,哪怕没犯不孝的大罪,当小辈的如此霸道凶悍,哪里合道理?” 齐修这时已经完全找回了自信。 “我再问王少君,因为打杀庶母没有得逞,觉得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你敢不敢回临沂王,要求你父纠集私兵持械去阳羡裴闹事?临沂公和王曹掾又会不会纵你胡作非为?刚才张右军率私兵意图闯入我永安齐的街门,剑杀我的庶母,家父难道还要任由他闯门行凶?! 或许裴瑜会屈服于恶妇 ,不过我相信阳羡公和裴侍郎也必不会容忍这样的恶行!” “驳得妙!”刚才为施娘子打抱不平的男子,大笑道:“王曹掾就算不能称为芝兰玉树,大抵还不会这般狂妄无知,临沂公更加不可能纵容王氏一族会出如此跋扈之徒,莫说会受唆使了,恐怕听闻自家孙女在夫家竟然这般张狂,恐怕会忙不迭往裴宅,赔礼告罪。 王少君哪怕驭夫有术,不也不敢在夫家如此张狂么?可笑的是张少君,哦,还有何女君,居然刚才还对王少君心存感激,难不成,你们母女二人,还要仗着裴瑜那个窝囊废撑腰吗?” 王青娥此时已经把下巴放下来了。 她心里比谁都清楚,她如果像张氏一样闹腾,不用阳羡裴出妇,自家祖父恐怕就会替她去求一封休书,把她拎回去往田庄一丢,生死都不再过问,她现在又不可能直接搬出贺郡公和毕宿君来镇压齐修,这场口仗,她根本打不赢。 王青娥哑口无言了,齐修才将矛头完全对准张氏。 “我与你毕竟一场夫妻,本不该闹得这样剑拔弩张,可你刚才说的话,我却不能不驳斥。你说我永安齐宁为北人之鹰犬,谁是你口中的北人?我永安齐一族,忠事的是大豫君主,是当今陛下,在你的口中,竟为北人鹰犬?你若不是诋毁陛下,难道是污篾我永安齐一族投叛了狄夷么? 你还道我族,妄受江吴之肉骨?你所称的 江吴,是已经灭亡的江氏政权,江吴国存时,我之先祖忠事君国,何谈妄受二字?又或者说,你江东张口中的江吴竟然非江氏政权,你们一族,以江吴国主自居?” 四周一片哄笑声。 张氏脸色铁青,怒视着齐修,却口拙再不能辩。 还是何氏慢条斯理道:“罢了,也没啥好辩的,哪怕小女对你还有情意,张、何二门也再不容小女在你永安齐氏受尽折辱,必是要义绝的!!!” “义绝?”齐修挑眉:“何女君,你刚才在街门之内,可不是这么说的,我已经决意要予张氏休书,张氏却哭闹不去,且毫无悔意,连你也大放厥词,意图逼得我家再次妥协忍让,直到眼见着再地转圜的余地,出街门后,还在叫嚣着要将我碎尸万段。 你们现在主张义绝,无非还是想将过错尽推我族承当,我并不曾辜负令媛,自不会连累家族蒙羞,休书已出,无论张右军、何女君受是不受,我族自然会连张氏的嫁妆,一阵间直接送归,张氏乃我永安齐的出妇,她连犯不事舅姑、妒忌两条,这一点,我也不会再妥协退让。” 齐修一点也不同情张氏。 出妇可以再嫁,且还并非完全没有可能高嫁,只不过像张氏这样,被休乃是自由其咎,嚣张跋扈所致,谁家还想娶这样的媳妇,那可得拈量下自家受不受得住这样的折腾了。 第327章 多去心宿府喝茶 自从司空通采纳了司空月狐偷袭汉中的大计划后,特意嘱咐瀛姝:“把手头别的事先放下吧,多去心宿府,和四郎商量完善计划,唉,帝休,这回得让你冒大风险了,我现在还不知道怎么跟你祖父提这件事,就更不知应当怎么冲你父亲开口了,可我还是只能寄望予你,不仅要保得自身的平安,务必也要保得神元平安归豫,你多听听北汉王廷的事,我已经交代四郎了,无论什么机密,只要有助于计划,尽可告知。” 这是件大事。 虽然北汉的使者姜漠有可能还在翻巴岭,究竟是否会提出让殿君使汉都还仅只基于猜测,可不打没有把握的仗,己方已经制定了战计,那就得先将战计完善。 这天,司空月狐指着舆图,说说细细讲解地形地势。 “巴蜀和汉中隔着巴山,目前无法经水路从巴蜀前往汉中,只能走栈道,蜀栈崎岖,因此虽然姜漠这回是经蜀道入巴蜀,可如果殿君出使,当然不会走蜀道。你可知,姜漠为何要走蜀道过剑门至益州,直至江州,才乘船至建康?” “这条就是嘉陵水?”瀛姝问。 “你还知道嘉陵水?” “读过江州郡志,我知道江州位于嘉陵水道及长江水道汇合处。” 司空月狐笑了一笑。 瀛姝根本没看见他的笑容,她的目光顺着嘉陵水一路往东,蹙眉思索了良久才道:“从江州水路可直达荆州,反之从荆州也能只 达江州,按理说北赵要南侵,未必非要克襄阳,只要拿下江州,亦能以江州为据点造战舰、练水师,而后直接沿着长江,对建康构成威胁。 可是,如果北赵先不灭北汉,欲夺江州,便只能从荆州进攻,得过江关,非狄夷所长,可以说从东面进攻江州的难度,还胜过了直接围攻襄阳。” “分析得没错。” “可是对于北汉而言,他们连函谷关都难以突破,当然不可能吞灭北赵后,再围攻襄阳,如果要绕过北赵,他们还可出武关,直逼荆襄,可他们要调动大军,还不能失了潼关,就务必得撤出连珠山的兵力,那我们就能夺取汉中,甚至进逼长安,切断北汉军的后路,他们不可能选择如此冒险的战计。 于北汉而言,意图南侵,也就只能循序渐进,从汉中出兵,先夺巴蜀,凭天险,于江州造舰培练水师,而后东进。 我知道了,江漠这回不从汉中直接行水道使建康,他是想堪察蜀道的地势关联情形。” 瀛姝一抬眼,这回终于看见了司空月狐的笑容。 “分析得没错,如果殿君出使,必然是经汉水直抵汉中,后登陆,转褒斜道才能抵达长安,你可知为何不能经武关直抵长安?” 瀛姝在舆图上找到了武关的位置。 “现襄阳和荆州虽为我朝所辖,但不能轻易调动驻军,而宛城现为北赵所据,如果殿军走武关陆道,很可能受到宛城驻军的追击 ,只有从汉水到汉中,再转陆路入长安是最安全的线路。” “汉中到长安并无直接的水路可行,因此你们从长安撤离时,也只能依然走褒斜道,难点在于,要在我们发起军事行动夺取汉中之前,你们务必先从北汉脱身。” 如果不能脱身,她们就是北汉朝廷手里的人质了。 “我有一个疑问,水路既然能从襄阳直达汉中,为何殿下不直接经水道夺复汉中?” 司空月狐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瀛姝倒是听懂了:“兵力不足?” “襄阳、荆州等地的驻军都不能轻易调动,而中军还务必要拱卫京畿,同时,时刻准备着支援要镇。北汉虽无水军,可即便我方军队能够经水道至汉中登岸,水战便会转为陆战,不能立即攻下汉中,就会遭受连珠山的重军回防夹击,就算侥幸获胜,伤亡必定十分惨重,也无力守住汉中不失。 且就算我们能够先灭北汉,也必会直面北赵兵出函谷关的侵击,我们胜算甚微,因此,这回的军事行动,我只期拿下汉中,留着北汉,让他们成为我们的屏障,阻挡北赵西进。” 瀛姝心服口服。 “关于如何确保殿君与你平安从长安脱身,现在设计,也不过纸上谈兵,一切还得等到姜漠使团抵达建康,再作计较,不过还望中女史相信我,如果你们的平安不得保障,我必不会下令用兵。 我朝的使船,只能停靠于汉中,至 少殿君与你要登上使船,离开汉中水域,我才会下令兵出蜀州奇袭汉中,这也是我务必不能将这回主战权交给贺执的其中一个原因。” 瀛姝只好道:“多谢殿下计划周全。” “倒也不必谢我。” 司空月狐走开几步,盛了一盏茶,缓缓喝着,看瀛姝仍然围着那张硕大的舆图打转,不由又是一笑:“这几日,父皇会为殿君多挑几个武婢,只是武婢身手虽好,可却未必虑事缜密,中女史还当多废些心,调教一二,我也会将长安城的地形赶着绘制出来,无论是殿君与中女史,还是武婢,都务必得有个印象。” 话刚说到这里,就被于榆打断了。 为防闲杂人等打扰,于榆今日亲自在心宿君的书院门口“护法”,把一看见别有居心的抱琴拦回去好几回,但现在,他也只好打扰主人与中女史的“幽会”了。 军事行动是绝顶机密,便是对于榆这样的心腹,司空月狐也没有透露,于榆不知道四殿下最近跟中女史突然来往频繁的原因,难免会往歪里想,可也就仅限想想——宦官内臣得有宦官内臣的操守,不管主人会娶什么人为正妃,会宠幸正妃还是姬媵,都轮不上宦官内臣指手划脚,他只需要知道,什么人有权直入书院,什么人属于闲杂人等就可以了。 当然还得知道,有什么事是不能耽搁的,务必需要及时上禀。 “殿下,今日永安齐宅的街门 前,闹出了大动静,齐郎将当众宣称出妇,何女君和张少君暴怒而去,没等永安齐把休书和张少君的嫁妆送回张家,张右军竟然又纠集了百余私卫持械滋事,依然是被齐司马平定了,将滋事的私卫尽数扭送建康府衙。” 瀛姝很冷淡,这件事,前生也发生过。 司空月狐就更冷淡了:“齐司马是很知道分寸的,虽然可以直接击杀私闯宅邸的不法之徒,却不会激化矛盾,出个妇而已,大无必要闹得血流成河。” 他似乎听见女子极低的笑声,看过去时,却没看见笑容。 “只是……呃……” “不必吞吞吐吐,说。” “今日王少君先去见了故安里,见了六殿下,跟六殿下的交谈未能探听到,可王少君后来又为张少君打抱不平,在永安齐的街门前……自讨其辱了,随后还迳直去了贺宅。” 瀛姝:…… 她家四姐居然能搅进这件事故?可真是越来越能闹腾了。 “自讨其辱的经过仔细讲下。”司空月狐对这事却很感兴趣。 于是瀛姝就听了一场精彩的闹剧,她笑不出来,同一家族同一姓氏,就算脸上不觉得羞,正常至少是会尴尬的,家族如同纽带,不管各人有何意愿,都被这条纽带连接着,牵绊着,成为最小的群体,一个人的荣光会成为这个群体的荣光,一个人的耻辱同样也会成为这个群体的耻辱。 司空月狐听完了“故事”,瞄一眼瀛姝,见 她往枰上坐下来,耷着眼睑,睫毛跟黑丝帘似的坠着,抿紧了嘴唇,不显怒色,冷冷淡淡的模样。司空月狐挥了挥手,把于榆挥开了,踱了几步。 “我府里的驯师是经过了千挑万选的,可以说连宫里的驯师都比不上他的驯术,却都难免有看走眼的时候,挑了只狸猫精心驯教了许久,狸猫非但不会捕鼠,不知毁了多少花草,如今也只能把它关在笼子里,园子里头才算是清静了。” 瀛姝没立时反应过来四殿下怎么突然就“离题万里”了。 “比起江东张这种满门莠草,恐怕只有往祖坟去找才找得到几株良木的状况来,令堂姐惹出再大的笑话来,甚至都不至于会让世人认定临沂王氏的子孙为‘良莠不齐’。” “殿下可真会安慰人。”瀛姝无语望苍天,望不到天,只能望见梁和瓦。 她突然想起来张莞俏能有今天,多半是司空月狐一手策划,为的是报清河公主所受那记掌掴之恨,但说到底,司空月狐也想不到她家四姐会上赶着去趟这洼浑水,这件事怪罪不到四皇子身上。 但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司空月狐接下来就主动坦白了:“从父皇口中,我大抵知道了殷才人事件的来龙去脉,这件事还不仅关系到了含光殿,牵连甚广。” 瀛姝自然也明白牵连甚广的言外之意。 “父皇既然采纳了奇袭汉中的战策,就务必会留余地,为防涉事的人 自己不给自己留余地,再生出更大的风波来,也只能授意我暗中关注着势态,我循着殷才人事件的脉络梳理一遍,主要是根据中女仪的供述……基本能笃定,如果中女仪供诉的是实话,事发的时间,大抵也只能是五年前的正月间,当天是家宴日,我还记得那天发生的事,因为这么多个家宴日,唯独那次,太子兄竟然提前退席,而且当时太子兄……情形颇有些奇异。 我还记得当时是六弟扶着太子兄退席,按理说,如果太子兄那天私见了殷才人,六弟必然知情,我防节外生枝,这段时间才授意下人盯着六弟的行踪,太子兄倒没有针对六弟有任何举措,谁知道裴王氏今日却去了故安里,六弟在故安里置了个小宅子,这个事,怕是连太子兄都未必知情。” 司空月狐这是在说明,他没有在阳羡裴安插耳目,收获一枚“王青娥”纯属意外。 瀛姝开始头痛了。 果然就听司空月狐继续道:“裴王氏今日见完六弟,就往文德里赶,惹了笑话后,继续赶去贺家大宅,可见不是专程去为张氏打抱不平的,自取其辱是巧合,她的目的是要去贺家通风报信,看来贺遨现在,应该也知道太子兄犯下的祸事了。” “这件事,也只能由殿下禀明陛下。” “我知道,我也不会告知陛下中女史已经知情。”司空月狐替瀛姝盛了盏茶汤,把长柄竹制的汤勺轻轻 搁在一个黑陶滓缸的缸沿上,他似随手一搁,汤勺上凿出的槽口却能和缸沿自己契合。 瀛姝看着面前的黑陶茶盏,盏壁上描绘的绛红纹,与滓缸上的绛红纹一样,颇显出古意,汤沫雪白,渐渐消静,一缕茶香才升腾浮出。 时下豫人饮茶,百姓多饮茶粥,主要是当作药饮,至于贵族,是已经把饮茶当作风雅之事了,各色配套的茶具,不少甚至是自家烧制出,形式就不存在统一,对于如何烹茶,也是各凭喜好。 司空月狐煮的茶,被俗称为“香饮”,可看上去,却又和别的香饮不同。 瀛姝尝了一尝。 香乳只是略中合了茶叶的涩味,并不直接泛甜,不夺回甘,乳香的风味倒是若隐若现一般,维持得恰到好处。 “关于眼前此件事案将掀起的风波,中女史不必废心。”司空月狐已经坐下来:“不过中女史如果想知道更多的细节,我倒是可以试着分析一二。” “殿下就不担心这件事会引发更多的震乱么?”瀛姝这回决定领受心宿君的好意。 “太子兄和殷才人之间的事,颇多蹊跷。”司空月狐也喝了一口香饮:“殷才人那天之所以会去疏声阁,必不是和太子兄有约,而是和二兄先有约定。” “毕宿君可真是胆大。”瀛姝微挑眉:“如果殿下分析得没错,事发当天可是家宴日,毕宿君竟然敢在家宴日与殷才人约定幽会。” “因为只有家宴 日,皇子才被允许夜宿在内廷。”司空月狐像在说一件发生在别人家的事情:“种种迹象都显明,二兄和殷才人乃是情投意合,可二兄和殷才人幽会,只能是选在白昼,宫门下钥前,他们之所以把疏声阁定为幽会之处,一来是因那里僻静,另外也是因为疏声阁靠近华林苑的西侧门禁,二兄从永福省往那里极其方便。 可是白昼时,华林苑中难免会有宫人走动,二兄和殷才人胆子再大,也仅限幽会而已。家宴日,依惯例,父皇都会留宿在显阳殿,殷才人侍居于含光殿,那日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侍寝的,华林苑中,因为有皇子宿在棠棣阁,当晚会加强巡防,宦官、宫人也必不会跟寻常似的,夜深了还往华林苑中闲逛,哪怕有宫卫在华林苑中巡察,大抵也是集中在棠棣阁一片。 二兄只要让他的心腹内臣,守在疏声阁外,哪怕是被宫卫发现,有内臣阻挡,宫卫听说二兄在疏声阁里……不管是做什么事,都不会入内打扰的。” 瀛姝听明白了,原来毕宿君不仅是胆大,倒还挺心细。 只不过将胆大心细用在了这种事上头……肯定无法赢获陛下阿伯的赞赏了。 第328章 太子有救了 司空月狐做为皇子,当然知道他的“祖先”们干出的那些荒唐事,比如司空月乌的胆大妄为,在大豫的历史上并不是孤例,他倒不觉羞于启齿——此事虽丑,却只是有碍声名,远远不至于造成家国巨祸,殃及臣子百姓。 “殷才人的胆子,要比二兄要小多了。”司空月狐继续说:“她必然知道如果罪行暴露,性命难保,且她在含光殿中,身边也不会有真正忠实于她的心腹,她那时候已经无宠,贺夫人应当也不甚关注她,她要摆脱宫女是不难的,且华林苑毕竟是属内廷,就算有人看见她入内,也多不会注意。” 瀛姝颔首。 才人、中才人虽然也有贴身服侍的宫女,但这些宫女并不会阻扰嫔妃的行动,都是听令行事,夜间殷才人要从含光殿出去,大可先打发贴身宫女回值舍,那天是家宴日,贺夫人还没有回含光殿,殿门不会早闭,又哪怕是贺夫人回了含光殿下令闭门,也只有正门会留宫人夜间值舍——宫中所有的殿阁都有后门,后门就是为了方便宫人出入所设,晚间虽然会下栓,却是不会有人看防的,殷才人大可通过后门出去,待第二日,只要等到卯时后回来,无论是从正门入还是从后门入,都不会让人怀疑。 宫里无宠的女御,许多都难耐寂寞,时常“串门”的大有人在,更别说这么多花苑,不就是供嫔妃们闲睱时逛玩的么? “假设,太子兄对殷才人有意,就是佯醉退席,直接前往疏声阁,然而又不可能跟殷才人事先约好,因为据潘持的口供,他是无意间才发现二兄和殷才人在疏声阁私会,殷才人怎么也不可能把太子兄约去疏声阁,那得出的结论就是,当晚太子兄明知殷才人会去疏声阁,必然就知道殷才人事先和二兄有约定。” 瀛姝听明白了其中的蹊跷。 司空北辰哪怕是意乱情迷,也不可能冒那么大的风险,因为他无法控制司空月乌的行动,如果被司空月乌撞破丑事……司空北辰就是自寻死路了。 “更不要说当时还有六弟同行,太子兄哪怕不惧六弟会泄密,可没有必要留下这么个把柄。” “殿下的意思是,太子是被人算计了?” “必然是。”司空月狐又慢悠悠地喝了口加入香乳的茶汤:“那天的晚宴,比寻常家宴日结束得晚,原因就是因为太子兄提前退席,我记得刘庶人当时一直在替太子兄转圜,可她越是转圜,就越引得贺夫人、郑夫人拆台,二兄和三兄趁着太子兄不在场,也努力展示才学,争取得到父皇的夸奖,还有淑妃……我说的是现在这位李淑妃,因为皇后殿下抱病,也十分努力争取把父皇请去她的殿阁。” “隔了这么多年的事,殿下倒是记得清楚。” “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也是因为当晚的事十分不寻常,太子兄其实没有饮太 多酒,可那晚的状态……入席时似乎就有些坐立不安,这可是从未有的事。该怎么说呢?家宴日其因为是季例,并不如何隆重,可对于皇室而言,家宴日也不仅仅是共聚天伦,二兄、三兄对储位有意,太子兄也心知肚明,于是家宴日时太子兄都格外小心翼翼,除了五年前的春季家宴,太子兄从来没有失仪。 事后,家宴日过去了约有十余日吧,太子兄还特意问起我来,问的话有些奇怪,当时我也饮了少许酒,太子兄问我是否觉得饮酒后心浮气躁。” 瀛姝看向司空月狐。 “季例的家宴日,其实没有依惯常的膳制,父皇觉得围大桌而坐,同食同饮更有天伦之聚的氛围,因些无论菜肴,还是酒水,均未分异。” “太子自己也觉异常?” “应当是的。”司空月狐点点头:“太子兄就算是做了一些……荒唐事,并非出自本衷,应当是受到陷害,关于这点我都能想到,哪怕二兄揭发了太子兄的罪行,父皇也必是能想到的。 而那个躲在暗处陷害太子兄的人,首先知道二兄和殷才人的私情,另外也具有神不知鬼不察投毒的手段,那么这个人,会不会才是毒杀殷才人的真凶呢?” 瀛姝觉得,不无可能。 “这个人不应该是贺夫人,更不应该是二兄。”司空月狐说:“如果是他们,这件事案只怕早就掀发了,同理,也不大可能是郑夫人和三兄。 ” “是刘庶人。”瀛姝已经有了定论。 司空月狐笑了笑:“只能是刘庶人,可她不会承认,所以这件事案,暂时还无法查证出个确凿。” “没有确凿,也就只能暂时糊涂搁置了。” 瀛姝虽早料到了这个结果,心里还是觉得遗憾的。 司空北辰是储君,在陛下心目中,自己看重的继承人居然干出逼胁嫔妃委身的暴行,俨然更加难以容忍,可连瀛姝自己都承认司空北辰不至于如此恶劣,陛下在明知储君是被陷害的情况下才一错再错,当然不至于会生出废储的决心。 “如今成功实现奇袭汉中才是重中之重,中女史不必再为这件事案忧虑,既然江东贺不会因此受处,乔修华就更不会受到祸联了,不过我是好意,才提醒中女史一句,无论皇后殿下、贺夫人及郑夫人,犯下多少罪错,但虎毒不食子。 父皇有多爱惜五弟,就有多厌恨乔修华,乔修华的生死其实在掌握在五弟的手中。” “殿下是何时知道乔修华的罪行?” “江容华根本不可能杀害小妹。” 乔嫔所生的公主未及入谱序齿,自然也没有封号,司空月狐这时也只能把这个妹妹称为小妹了。 他修长的手指,掠过黑陶茶盏上的绛纹,就像掠过浓重的阴霾间已经凝固的血色,也像苍白又无声的叹息,悲悯着掠过了。 瀛姝的目光,停滞在司空月狐的指尖上。 “江容华虽然骄横,的确是为 了打压乔修华才夺得小妹归她抚养,不过心地尚存一丝柔软,否则必然不会允同乔修华看望小妹,也不至于引火烧身了。其实乔修华的计策本不高明,只是谁都想不到,她居然会冲亲生女儿下毒手。 我记得那时,我还听母亲絮叨过,说小妹夜间啼哭不止,江容华居然要求请巫师入宫作法,要镇服夜间骚扰小妹的‘邪灵’,母亲告诉江容华,根本就不是邪灵作祟,只不过是因为换了乳母、傅母,小妹不适应,才导致啼哭不止。 江容华尽管骄横,但却听信了母亲的说法,主动跟父皇说,召回原本侍候的乳母和傅母,母亲从此对江容华更加亲近了。” 司空月狐没有说的是,他的母亲一直提防着乔嫔。 这日晚间,等瀛姝回宫,司空月狐才听于榆说起后续。 “贺郡公没有见王少君,是让贺九娘见的,不知详细交谈,可王少君从贺家大宅出来是春风得意的,竟还去了趟张家大宅……张右军吃了小亏,应当本就不服,待王少君离开后又让他的长子率了百几十号私卫要去齐家大宅闹事,是二殿下亲自出面拦下的。” “鬼宿府呢,还是无法渗透么?” “这……着实是不容易。” “罢了,五弟应该会去桐华宫,启用桐华宫的内线吧。” “殿下……”于榆欲言又止。 “说!” “殿下为何这样担心鬼宿君?若是鬼宿君失了圣宠……殿下才有望争 得……不是,有望获陛下允同赐婚,迎娶中女史为正妃啊。” 司空月狐看了一眼自己的内臣。 于内臣耸着肩,垂着头。 “你在操心我的姻缘?” 若换一个人听见这口吻,恐怕心得悬起来,于榆毕竟是陪着四殿下一起长大,对主人的脾气还是摸得透的,知道这口吻并不像听上去那么可怕,小声道:“奴婢就是觉着,殿下待中女史有些不同寻常。” “榆木啊。” 于榆:…… 每当四殿下嫌他笨时,就会喊他这个诨号,可他敢肯定他这回是很机智的,世上除了简娘娘、清河公主之外,还有哪个女子喝过他家殿下亲手烹的茶?不就剩一个中女史了么?且中女史回回来,殿下挑选的茶叶还都不一样,这必须是有意的,殿下居然记得回回用什么茶叶款待,除了军政大事,四殿下何曾在这些琐碎小事上如此上心? 哪怕是偶尔有访客得幸进入这间茶室,虽然是男子,大豫的男子不少也会在衣上熏香,可不是用殿下喜好的沉水香、小叶檀,而是更加浓郁的花粉香,蜜脂香,这些访客离开后,殿下通常都会立即嘱咐仆婢清洁除香,不能忍耐这样的香息扰了茶室里清韵。 中女史定然是用头油、脂粉的,这一类香是殿下最最不能忍受的香气,可唯独中女史不管在茶室逗留了多久,离开后仍有余香散溢于茶室里,殿下非但不会避之不及,也从来没有 让仆婢清洁除香。 这些迹象,无不表明中女史的与众不同。 于榆很有些不服气。 司空月狐拍了拍于内臣的肩:“对待心悦的女子,你就打算用这种‘强取豪夺’的阴谋诡计?你这样可是很难觅得情投意合的良伴,当心用尽心机,结果反而只得到个怨偶。” 于榆:…… 殿下你戳心了,奴婢作为一个阉人,哪里敢祸害人家好端端的女子……等等,殿下刚才是承认了么?是承认心悦中女史了么?! 司空月狐已经知道了南次也在暗查殷才人事案,不是通过别的途迳,是听皇帝陛下亲口说的,于是就想到了除夕夜,闻机送信,他虽然还不知道瀛姝因何知情,但据他猜测,瀛姝应当是通过这种隐密的方法提醒南次不可鲁莽行事。 储位的争夺已经不限于明面上,太子、毕月乌、角木蛟三人之间了。 对此复杂局面有所感知的,也不仅仅是他一人。 司空皇室现仅有七个皇子,听上去似乎并不单薄,然而那场险些酿成亡国之祸的九王夺位,可是导致了百余皇族互相残杀,只要阋墙之乱再起,现在的司空皇族,还哪里经得起骨肉手足相残? 他理解父皇为何要借机考验被卷进殷才人事件的三方。 对权位的渴求固然在所难免,可前车之鉴尚且历历在目,无论是谁,都不能再犯自毁江山的罪错。 司空月狐现在最关心的就是南次一方,如果他这个五弟 犯了一时糊涂,瀛姝必定不会袖手旁观,接下来还不定会发生多大的风波——宫里已经发生了不少恶事,其实祸患已伏,这所有的一切,或许是从父皇因为过于忌惮陈郡谢,先开始对谢夫人用绝嗣药时就已经酿成。 不知道有多少妃嫔深受其害,而那些夭折的皇子、公主,也不知是因人为还是毒害。 中女史入宫后,已经有许多旧案被揭发,皇后之位一度岌岌可危,但在他看来,中女史也无非是个引线,皇后势弱,绝非中女史直接造成。 只有一点是笃定的。 瀛姝打算佐助的人绝对不是太子,既非太子,必为鬼宿。 鬼金羊不会胜,但他得活着,而且还必须以大豫亲王之尊活着,且若是鬼金羊这回犯了糊涂的话,又会使奇袭汉中的大计节外生枝,他必须得预先杜防,可他不能直接提醒鬼金羊,父皇的考验也必须进行下去。 院子里的老树,生出的新芽越多了,春季的封印已经揭开,雨水又至,冻土会在绵绵的春雨滋润下,逐渐柔软焕发生机,这一年会发生不少的事,当又经一轮春秋寒暑,不知在过去酿成的隐患,是否被拔除铲消。 感慨只是一掠而过。 司空月狐转而又猜测着今日的贺家大宅,当贺九娘听说太子曾经犯下的罪行后,会如何落子布局,那女子之前有意把毕月乌的罪行透露出来,这回呢?这回事关太子,甚至大有可能动 摇储位,躲在贺遨身后的这位“女谋士”,还会动意借刀杀人么? 裴王氏这把刀子可是钝刀,杀不了人。 顾耿和齐央,他们两人会被推到风口浪尖,甚至连延陵公陆靖,恐怕也多少会被波及,如果说内廷里后妃之争已成祸灶,大豫还有一个更加严重的祸灶,那就是南人和北人之间的利争,陆靖相比起临沂公来……可远远称不上大公无私。 当初他荐陆靖任大中正,除了有助于彻改军制之外,其实也存有别的图谋。 江东陆氏一族,不可再独善其身,做为现今的八大权阀之一,东吴大族中唯一和临沂王氏直接姻联的门第,江东陆氏其实是平衡南北利争的不二之选,陆靖既然享获了大中正的重誉,那就必须明白,不可推卸他应当承担的责任。 眼下,陆靖就要立即面临第一道考验了。 第329章 乔嫔才是真奢侈 几句客气话,一盒龙脑香,就使得王青娥满面春风谢恩不绝,贺朝夕看着这么个浅薄无知的妇人花枝乱颤的背影,报以一声嗤笑,在她的记忆中根本就没有王青娥这么号人物,她所认定的裴王氏独指一人。 她曾经怀疑过王瀛姝是重生人,才设计躲过了下嫁裴瑜的命运,可后来她才查清楚,重生人俨然是王青娥,是王青娥不惜说服了裴瑜,问贺骁借人,把自己的贴身婢女杀了闹开和裴瑜已经私定终身的事,王青娥为何不入宫? 前生时的建兴十二年,于贺朝夕而言,还在闺房之中清静渡日,有的事情她听着都嫌肮脏,比如夺储之事,比如争取大中正的职事……冰清玉洁的女儿家,就应该醉心于诗赋,淡泊名利,君子当若孤松独立,淑女也应霁月清风。 可两耳不闻世间事,竟不能得获岁月静好。 这是个乱世,她无法避走林泉,只有像王瀛姝那类机心深沉的人,才适合在乱世生存。 贺朝夕方才听王青娥亲口说了,当初王澜择定的是她应选,可她早已和裴瑜心心相印,发下山盟海誓,不肯背誓,宁愿放弃荣华富贵,把应选的机会让给了王瀛姝。 这话当然是不真的,不过如果应该应选的是王青娥,想来,前生是没落得好下场的,毕竟贪婪且愚蠢,宫廷里从来不缺这种糊涂鬼。王青娥既然带着前生的记忆重生了,哪里还敢去享那场“ 荣华富贵”,她想让王瀛姝去当替死鬼,谁知道王瀛姝在宫中却如鱼得水。 王瀛姝不是重生人,对司空北辰应当不存怨恨了,上回把二皇子的密事透露给她,转头司空北辰就借机发难,看来要除司空北辰,是利用不上王瀛姝这把利匕了。 贺朝夕想了想,还是把王青娥打听出来那件了不得的秘密先告诉了祖父。 贺遨也正关注着齐、张二姓彻底反目的新闻,眉头打成了个死结,正跟一个僚客发牢骚:“张九同也忒不像话了,养了个什么女儿?掌掴公主也就罢了,横竖清河公主也没有母族撑腰,陛下都不敢替她出头,齐张氏也理当跋扈。 只是永安齐,虽然比不上我们这样的门第,到底也是江东的大族,齐张氏着实不算低嫁,张九同理应维持好这门姻联!更何况这回,齐央难得开窍,竟然助着顾耿和东宫打起了擂台,这个节骨眼上连我们都要趁机笼络永安齐,张九同却跟着他那目中无人的女儿一起胡闹,那张姬是齐央纳的良妾,齐张氏作为子媳,凭什么喊打喊杀!” 怒气还没发泄完全,谁知道又来了个说客。 这位说客就是贺遨的老妻孙氏,孙氏有个手帕交,手帕交生了何氏,何氏又生了张莞俏,虽然手帕交已经过世了十年,但孙氏和何氏素来还有来往,而何氏回回来,不仅带着自家儿媳,还带着张莞俏,张莞俏在别人面前嚣张 跋扈,冲孙氏却总是说些甜言蜜语,因此孙氏听说张莞俏被永安齐欺负得这么狠,不必何氏来她面前请求,她就主动为张莞俏筹划起来。 在孙氏看来,丈夫贺遨和张促父子交情甚好,这回也理当为张莞俏出头。 “永安齐真是欺人太甚!”孙氏张口就说:“莞儿可是他们明媒正娶的宗孙妇,出身名门、贤良淑德,这些年受尽了委屈,永安齐竟然还敢出妇!咱们可不能袖手旁观,得登门理论,如果永安齐还不知悔改,那必然得请大中正出面了,现在大中正可不是谢逊了,延陵公理应警告齐央父子,齐央父子宠妾灭妻,有何资格再为朝廷命官!” 贺遨险些被气笑了:“张氏被休,怎么成了齐央父子宠妾灭妻?张氏到底是齐央的妻,还是齐修的妻?张氏狂悖不事舅姑,犯七出被休,你让陆靖怎么插手齐、张二族的家事?” “可是莞儿……” “她就是活该!!!”贺遨还想再发脾气,这时,贺朝夕也到场了。 她已经在外头站了一阵。 “祖父息怒,祖母也莫再过问张氏女一事了。” 自己被丈夫怒吼的场景竟然被孙女目睹,孙氏多少有些讪讪的,尚且还不肯服输,只气焰已经灭了一大截,叹息道:“九娘你还是未出阁的女儿家,不知道出阁后的女子有多辛苦,太容易被挑个不事舅姑的罪错,明眼人一看都明白,莞儿之错,错不在不孝 ,错在容不下齐修养外室。” “明眼人都知道,张氏女错在嚣张跋扈、无理取闹,祖母若真觉张氏女贤良淑德,不如为之另寻良人,二表兄不是也才和离,正好合适。” 贺朝夕说的这位二表兄是孙二郎,孙氏的侄孙儿,因婚后不睦,女方自请下堂,孙二郎当然还想再婚,可难被人看中,几番请媒都没促成婚事,上回还把主意打到了贺氏庶女身上,孙氏是很想答应的,奈何连祖父都没相中孙二郎,嫌孙二郎性情愚钝不说,竟还目中无人。 孙氏这回却不愿让亲侄孙受委屈了。 她其实也知道张莞俏的性子颇刚烈,不仅容不下外室,甚至连貌美些的婢女都容不下,而她的侄孙子可是有好几个侍妾的,真要是娶了张莞俏进门,还不闹个乌烟瘴气,如果跟齐修一样挨了掌掴,她可得心疼死。 贺朝夕三言两句就打发了孙氏,大受贺遨的赞赏,他真是越来越喜欢这个从前脾气又冷又硬的孙女儿了,看来多读些诗书的确大有好处,哪怕小时候是任性些,长到一定年纪自己就变得通情达理了,大有她姑母的风范,早早就为家族的繁荣殚精竭虑。 待听得贺朝夕说了那件了不得的秘密,贺遨更加兴奋了:“太子当真和殷氏有染?!” “这事是王少君从六殿下口中打听的,我还问清了细节,在我看来,并非六殿下杜撰。” “好、好、好,真是太好 了!!!我明日就入宫面圣!” “祖父,这事不能由祖父出面,当然更不能让二殿下出面,王少君虽然言之凿凿,可六殿下未必在陛下的质问下不会翻供,刘庶人至少尚且被幽禁在桐华宫呢,她把此事当成保命符,又怎会轻易承认呢?” “那夕儿你看来,应当如何?” “我们家中,可是有长平郑处心积虑安插的耳目,只要故意透露风声,在长平公看来,无疑是一石二鸟的好机会。” 王瀛姝是不可利用的利匕,但还有别的刀子可用,郑备就是一把好刀,在这个时候,郑备将太子、江东贺都视为眼中钉。 “夕儿,我寻思着这件事,或许也可以利用四皇子。”贺遨搓着下巴,压低声道:“四皇子虽然不涉储争,可他一直是陛下顶顶看重的皇子,如今齐修又在中军历练,俨然是被齐央托付给了四皇子,如果四皇子知道太子居然犯下了这样的恶行,且齐央又分明在夺储之事上产生了动摇,他的立场恐怕也会改变,利用这回事案,我们也正好可以试探四皇子有无意愿弃暗投明。” “不可。”贺朝夕想都不想就拒绝了。 “为何?”贺遨却显然还想采纳某个僚客的提议。 因为四殿下不管是针对太子还是针对别的手足,都会触发陛下的警觉。 然而贺朝夕却不能直接言明这个原因,她再怎么本事,在此时还无法说服祖父放弃亲外孙去佐助心 宿君,这是她一个人的秘密。 贺朝夕思考了半天,才想到另一个借口用作搪塞:“心宿君因为不涉储争,故而从来没有在我们家中安插耳目,祖父要针对心宿君泄密,太过明显了,反而会让心宿君怀疑是有人要陷害太子,不管心宿君是提醒太子,还是直接上禀陛下,对我们的计划都颇为不利。” “殿下早就已经在心宿府安插进了个耳目,那抱琴,现在已为四皇子的侍妾,且抱琴还十分机灵,为了争取四皇子的信任,竟故意将殿下供了出来……” “祖父就真笃信,抱琴不回因为荣华富贵背叛殿下?” 贺遨:…… “此件事案,对殿下可谓生死攸关,而且现在廷尉卿、齐司马虽然看似决心辅佐殿下,祖父却心知肚明,不管是江东顾,还是永安齐,其实并未当真投效殿下,跟我们家也没有建交往来,廷尉卿之所以不愿将焦壮移交给太子审问,是因心存疑惑,祖父更明白,不管是殷才人,还是潘持,以及姚长守,都非是为我们灭口,廷尉卿擅长刑案,他是因为获知数起事案的疑点,推测另有隐情,才坚持要亲自审办此案。 殿下的转机,关键在于证实太子才是真正与殷氏有染之人,是太子为了嫁祸给殿下,才相继把潘持、姚长守灭口!六皇子、刘庶人为活口,太子理当知情,如果先让太子得知六皇子竟然将他的罪行告诉王少君,必 定会孤注一掷,再将六皇子、刘庶人一并灭口,姑母和殿下,可是先做下了力保潘持一件不智的事,如果我们没有人证,陛下仍会偏信太子。 祖父,这件事案其实重要之处在于陛下信太子,还是信殿下,心宿君会助谁,变数太大了,万万不能冒险。” 贺遨被贺朝夕说服了。 内廷中,愉音阁,罪役所连发的两起事案,倒是让乔嫔如同吃了枚定心丸,她且以为贺夫人当时虽然说了狠话,到底不敢轻懈,最终还是用了杀人灭口这个干脆利落的法子,至于那个潜逃不成落网的焦壮,无论招供什么,自有贺夫人和二皇子反驳,于她而言已经不成燃眉之急了。 乔嫔有了定心丸,这天,才把南次召来愉音阁。 “你可听说近来发生的大事?” “母亲所言的难道是罪役所两件命案?” “是一件吧,潘持不是还活着么?” “连柳太医都诊确为回天乏术,用心方法都不能让潘持清醒,断饮断食的情况下,最多也就在这两、三日了。” “潘持这回的症状,竟然与殷才人别无二致。”乔嫔长叹一声。 “殷才人?”南次挑眉。 乔嫔用一根长钎,拨了拨炭炉,多雨之季,便是在暖阁里,也难免会积潮气,炭炉更旺,更能驱除湿寒,她一贯不喜雨季,下意识就总想去撩拨炭火。 宫里用的都是银丝炭,燃得再旺,都无烟呛,只是愉音阁里的份例有限,若想 得供用充足,乔嫔只能用财帛去贿买管派银丝炭的宦官,可恨的是她那好兄长接管了宗务后,竟再不会惦记她在宫里的用度花耗了,乔嫔只能动用自己的“私财”,这让她心痛如绞。 “连下了许多日雨,总不见消停,眼看着银丝炭又不够用了。”乔嫔再是一声长叹。 南次看着一炉的“霜炭”,微微蹙眉。 宫里建的暖阁,都有防潮隔湿的功能,其实大无必要连昼连夜地用烘炭,银丝炭是由上好的五十年之上的桦木烧成,价格昂贵,其实后妃的份例差别是不大的,像乔嫔这么使用,哪怕是皇后的份例都不足用。 不过南次没有提出异议:“我府上还有储备,一阵间,使人送来给母亲。” 乔嫔才露出笑容来:“殷才人患昏症时,你还小,那时你又在光明堂的家学受教,少在宫里走动,说来那段时间,我也正伤心。” 伤心?是为阿妹的夭折伤心么? 炭炉散发着烘烘暖意,南次的心却如浸在了霜水里。 “只是那样的奇症,真是闻所未闻,好端端一个人,没有伤着摔着,也没有别的病兆,突然间就昏睡不醒,事隔五年了,没想到潘持也是一样的病症,只不过这回……罪役所里还发生了一件命案,我寻思着,你如今佐管着宫卫,不知陛下会否又令你审办这件事案,当推脱还是推脱吧,这几起事案,可不简单呢。” 南次没有反驳。 见南次 一个字不愿多说,乔嫔心中虽然埋怨,也不好狠逼,她生这个儿子,活像是替临沂王氏生养的一般,从前就把王澜敬为亲长,如今更是只对王瀛姝言听计从,好在在王瀛姝的游说下,才终于有了上进的心思,如今总算肯去昭阳殿走动了,这是好事。 日子还长,王瀛姝也终有一日,会尝到色衰爱驰的苦果。 乔嫔于是又顺着南次的心意说:“你也别忘了送些银丝炭去帝休的处所,她是没有份例的,虽然谢夫人会惦记着她,但分给她的炭用到底有限,帝休又一贯讲究……” “她有许多法子防绝潮气。”南次这回却打断了乔嫔的絮叨:“如熏香,又如用干木炭吸潮,且她现在多半时间都不在处所,在乾阳殿当值,不需用银丝炭,又哪怕过去在弦月居,瀛姝也是鲜少用银丝炭。瀛姝知晓江南不生桦树,银丝炭如今多靠巴蜀、南中供给,光是输运都要耗废不少财力人力。 且桦树还是制作弓箭的优材,我朝如今生长桦树的林域不多,用数十载的桦树烧炭,真是大材小用了。” 乔嫔深深的以为,这个儿子是真的色令智昏了!!! 第330章 角宿君拒吃馅饼 南次没有急着去桐华宫审问刘庶人,他再等最佳的时机。 可他万万没有料到,顾耿、齐央跟东宫之间的争执还没争出个什么结果来,司空月燕不知道自灌了多少迷魂汤,居然把一件很可能置司空北辰于死地的事透露给了王青娥!!!而告诉他这件事情的人,竟然又是父皇!!! 司空通也十分伤脑筋。 他才听四儿子说了王青娥再见过六儿子后,当天就直接赶去了贺家大宅,顺路还掺合了下张氏被夫家扫地出门的热闹,被齐修驳了个哑口无言,可是从贺家大宅出来时,又显然喜形于色,四儿子断定——王青娥肯定告了个大密,而他那个一无是处的六儿子能知道什么机密呢?必定就是关于太子的机密。 才隔了一天,一天而已,这件事就被郑备的党徒捅给了顾耿,捅给了齐央,捅给了陆靖,这三个人都不可能装聋作哑的,好在也没有声张传扬,赶紧要求面圣,可这三人两方的态度,却有些不一样。 顾耿更加认定案情复杂,而且务必察断明了,哪怕不宜将案情公之朝堂,然而谁是凶手,谁被嫁祸,殷才人究竟是否被毒害,所中何毒,谁是投毒的人,何以太医署所有医官都没有诊确殷才人的死因,等等事宜都必须得有个明断,凶手也必须获得罪惩——陛下防戒的是祸起萧墙之内,而此案之生,已为萧墙之祸了,若再不确断,惩处罪 凶,恐难免决堤之祸。 决堤,这两个字重重击中了司空通的胸口。 陆靖的建议却是不宜彻察。 “太子无辜,则毕宿君当诛,毕宿君无辜,则太子当废,无论真相如何,一则此丑祸必引朝野争议,大损皇族声威;另则受此案牵连者广泛,如范阳卢、江东贺等族,恐怕会激生更大的乱争。因此,以宵小散布谣言处断方为上上之策……” 司空通心中跟明镜一般。 他的确想息事宁人,可长平郑已经出击了,这件事案怎么可能仅以宵小散布谣言蓄意中伤皇族处断?而且那种能让人莫名其妙昏睡而亡的剧毒,如果不查明出处,他这君王何以自保,诸多皇子又何以自保? 陆靖打得一手好算盘,他是江东贵族,眼看着顾、齐两家这回竟然和东宫叫板,江东贺大有胜算,他如果站定太子阵营,必然会引起江东贵族的不满,可他又不敢笃定东宫必败,他心知肚明,如今佐助太子的大族除了范阳卢一系外,还有临沂王氏,还有陈郡谢氏,没有王、谢等族的支持,他迟早会灰头土脸让出大中正的重职。 喜出望外的是郑贵人。 没想到,怎想到,天上还真会掉下个大馅饼。 一个区区殷氏,居然能让太子、司空月乌两个皇子都意乱情迷,更绝的是裴王氏这么一个货色,竟也能让司空月燕这傻小子神魂颠倒,出卖了太子这么大的一桩罪行!!!可郑贵人 也很清楚,顾耿、齐央不至于会看东宫、毕宿府两败俱伤,范阳卢和临沂王也绝对不会袖手旁观他们扶持的太子陷入险境,而皇帝陛下嘛,必然还是更加偏心范、王等族,如果只是把司空月乌送进鬼门关,真是浪费了这一天赐良机。 这件事必须闹大。 郑贵人于是召来了三皇子。 司空木蛟尚且被瞒在鼓里,他最近这段时间开始关注北汉王廷的动向了。 他意识到北汉王姜泰作用的那个大尚臣极不简单,居然能够说服姜泰弃用胡姓而用汉姓,甫一夺位,就开始改革卑贱汉民的传统,这是要干什么?这绝不是单纯为了向大豫示好,姜泰可是曾经偷援蜀州,他废了不少努力才弄明白,经过汉中偷援蜀州必行一条秘迳,姜泰废尽心思试走那条秘迳,最终目的难道仅仅是为了夺权? 司空木蛟恨不得自己去一趟蜀州,找到姜泰所走的那条,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就直抵蜀州的秘迳,这条秘迳既能直通蜀州,那么是否也能绕过剑关,直逼益州?! 三皇子被军国大事分了心。 直到郑贵人对他面授机宜,他才知道外祖父居然瞒着他干了这件大事,而他的母亲尚觉不足,甚至要求他把这件事广为张扬,以达到一石二鸟的目的。 “我们只需要坐实,太子和司空月乌都犯了秽乱宫闱的罪行……” “母亲!”司空木蛟忍不住了:“北汉使者就快抵达建康城 ,这个时候闹出如此丑闻……母亲可想过于我司空皇族而言,是多大一桩丑恶?!” “这与你有何干系……” “我也姓司空,怎能与我无干?”司空木蛟正色道:“不仅儿臣难逃干系,母亲难道就能独善其身?母亲别忘了,殷才人本是出自长风殿,最初承宠,是为母亲所荐!母亲尊为三夫人之一,却无识人之能,先犯失察之过,如今不知自检,竟然还无视皇族体统,意图逼得父皇以重惩皇子,平息议论。 太子及二兄固然有罪错,可我若听令于母亲,罪错不比两位兄长更小,我会告诫外祖父,如果不加收敛,我会直接向父皇禀明外祖父之罪错,母亲如果不肯改变主意,儿臣会往乾阳殿负荆请罪!” 郑贵人差点没被三皇子气得吐血三升。 郑备却很赞同三皇子的主张。 “我本也没打算把这事情广为张扬,只是泄露给了顾耿、齐央及陆靖,他们三个都是有分寸的人,谁都不会把事情闹得收不了场,其实这件事案,是不可能连除太子和毕宿君两大威胁的,你的顾虑是对的,此乃家丑,家丑不可外扬,尤其是皇室的家丑,这件事案嘛,不会是两败俱损的结果,只能是两面俱全的了局,可必须是有个帮凶出来顶罪的,只有这样,陛下才能说服顾耿这个铁头判官,也只有顾耿愿意结案,这件事故才能得平息。” “帮凶?” “其实事案一 目了然,就秽乱宫闱一事,太子多半是受了陷害,可殷才人究竟是被谁毒害的呢?毕宿君又是无辜的。陛下最重视的究竟是什么?第一,是谁在暗中算计太子,总不是虞皇后,也不大可能是贺氏母子,更无可能是咱们,还有谁呢?第二,是谁毒杀的殷才人,怎么做到瞒骗过太医署的医官,这件事就连我都想不通,不过我知道,出来认罪的人必然不会是太子和皇后。 可是啊,帮凶毕竟只是帮凶,陛下会有明断,因此虞皇后多半是又会吃亏的了,而太子和毕宿君间,也必定会结下死仇,接下来的事,我们只需要静观其变了。” 三皇子仍然紧蹙着眉头。 郑备却没留意三皇子的神色,自顾道:“你的母亲,其实颇为志大才疏,我早就告诫过她入宫之后莫要自作主张,可她把我的教诫自来当成耳边风。我其实也知道你跟毕宿君不一样,他才是真正长于妇人之手,论头脑恐怕还不及贺氏。 殿下,我跟夫人的想法不同,夫人急于铲除太子,可在我看来如果太子失储,殿下面对的对手比太子更加强劲,因此其实不必急于对付太子,甚至连神元殿君你都可以让予毕宿君,最合适的角宿妃人选,其实是中女史。” “外祖父,我已经答应过阿娜……” “良娣之位,乃至于夫人之位,也不算委屈了于家的女儿。”郑备扫了一眼三皇子:“殿下的 志向在于帝位,未来的九五之尊怎可拘于儿女情长?我冷眼看着于家的女儿虽为庶出,却是极其聪慧和明理的,可为殿下的贤内助,无论是出身还是才干都有所欠缺,万万比不上中女史。 太子现在已经暴露了急躁之意,陛下哪怕现在还不至于起意废储,可当太子犯下更大的罪错,陛下明知嫡长子不具为君之质,一意孤行只能导致祸起萧墙,那时候你面对的对手会是谁呢? 不是毕宿君,也不可能是危宿君和柳宿君,是心宿君及鬼宿君!太子败,临沂王与陈郡谢均不会势败,江东陆更加不会势败,且陛下还如此信任中女史,可以说日后陛下决意将中女史许嫁给哪位皇子,哪位皇子就必然成为新的储君!” 这又是个石破惊天的结论,不过在三皇子看来,有点滑稽。 王瀛姝不是个普通的女子,她在权场之上,已经成为了洒弄鱼食,惹得那些鱼儿搅乱一池波澜的人。她不是鱼饵是渔夫,她不是棋子是棋手,相比起母亲“多一个姬媵不嫌多”那种不屑一顾的态度,外祖父愿意以角宿妃许之,看似已经显出对中女史的格外看重了,但仍然是将她当成了一枚可以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棋子。 不是他妄自菲薄,如果中女史真是“钦定”的未来太子妃,如果他面对的对手真的是老四、老五两个弟弟,他恐怕会成为最没有竞争力的角逐者,因为直 至如今,他还想弄清楚中女史一介女流之辈,到底哪里来的这么多精力去把不少他堂堂皇子都觉力从不心的“学问”梳理得明明白白,中女史管理着墅庄,他同样有别墅、田庄,可别说一年的收成了,他甚至从来没有关注过一石粟价值几何,五口平民门户,满足基本生活需求得花耗多少粮帛,他甚至觉得,中女史应该知晓防范北汉南侵的关键。 过去,他和二兄都把太子看成“将死之人”,而他们之所以能够成为取代太子的唯二人选,是因为他们身后一北一南两个强大的母族,可势态发展到如今,太子也有了强大的妻族做为后盾,而长平郑氏,因为被江东贺打压,已经不复从前的优势了。 中女史曾经说过,皇权要得巩固,在其位的君王若不想成为被门阀操纵的傀儡,只有一个选择,而基础就是皇室内部必须勠力同心。 起初他并没有完全相信这样的话。 他听进去的是一国之君,不能为他人把控,他花了不少时间苦思冥想,恍悟太子其实并非生性懦弱,对他们的一再隐忍,应当是为了争取父皇的信任,太子以友睦手足作态,而父皇为了让太子继承皇位,甚至早早就对谢夫人用了绝嗣药,足见父皇立嫡长为嗣的决心! 可父皇仍然让二兄任建康令,同意他去军中历练,栽培四弟在中军立威,就连五弟,一早就送入临沂王氏受教于 临沂公门下。 父皇希望太子能以德服人,也希望诸皇子都能发挥所长,共同辅佐长兄,保住大豫的半壁江山,甚至有朝一日能够攻复失土、再统九州。 太子位如果有易,绝不能因为贺、郑两大门阀发力逼胁,只能是因太子辜负君父的寄望,昏聩无能,因此他的转机,绝不再于娶哪个女子为王妃,身后有多少门阀做为后盾,多么心狠手辣、诡计多端,他只能靠自己的努力争取君父的信重,他得证明自己有为明君圣主的潜力。 又或许,父皇的确认为唯有中女史能够母仪天下,钦定她为未来君主的贤内助。 可为此废尽心思去争取中女史的芳心,真可谓荒唐透顶。 三皇子梳理清楚了自己的头绪,便没有接郑备的话,只道:“母亲这回,是真勃然大怒了。” “她在宫里,其实掀不起多大波澜来,只要殿下不犯糊涂,陛下也不会太在意一介妃嫔的行迳,毕竟连刘庶人,现在不都活得好好的么?” 刘氏那叫“活得好好的”?三皇子未免觉得心寒——前番小舅父因为行状未得上评,未得擢升,外祖父愤愤不已,把谢晋、陆靖恨得咬牙,可换为了他的母亲,哪怕被废位、拘禁,只要保得性命就算“活得好好的”,母亲是外祖父的亲骨肉尚且都沦为了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何况他这外孙? 长平郑不是他的家族,他的姓氏为司空。 三皇子微笑 :“外祖父放心,孤是不会犯糊涂的。” 郑备拍着三皇子的肩,不觉间,这个外孙的个头都已经赶上他的个头了,建兴十三年,又有两个皇子已至冠岁,可喜的是毕宿君自作孽,虽然不会因为秽乱宫闱之罪被处死,然而也必无夺储的机会了,皇帝陛下连教引宫女都不会挑择已获帝幸的宫人遣派给皇子,说明跟大豫先前的帝王不同,十分看重伦常,陛下只要认定了毕宿君的罪实,放弃这个儿子就毫无悬念了。 可毕宿君活着,太子会怎么想呢? 这场戏可没这么快散场,后续还长着呢。 第331章 风雨乾阳殿 桐华宫里,老宦官正拥着张薄毡倚着凭几打盹,却能闻到浮出的缕缕茶香,眼睛就张开一条缝,看煮茶的小宫女守着茶炉却也在打瞌睡,就重重咳了几声,把人惊醒了,他才笑着说:“仔细栽茶釜里头去。” 桐华宫里的白昼,似乎都要比外头的更长一些。 小宫女捧来茶盏,老宦官品了品,摇摇头:“茶叶焙得不足,汤味太涩了,你啊,毕竟沉不住气,怎么也教不会。” 活像是祖孙俩的一老一少正说着话,就见一个小寺人引着个翩翩少年郎进了花榭,小宫女愣愣看着陌生的来人,她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少年郎,比女子还好看几分,看呆了,竟没听见小寺人的引荐,自然也不曾行礼,突觉头顶上一痛,才醒过神来又挨了老宦官的脑瓜喯,赶紧跑出花榭去,还扒着门往里瞧。 “殿下可别怪那小囡,她因为选进了桐华宫,侍候我这把老骨头,我也没多教她规矩,欸,谁知她就这样跑出去了,也不扶一把,教我如何给殿下行礼?” “阿翁不必多礼。”南次忙道:“我是奉父皇之令前来询问刘庶人几件事由,父皇也嘱咐了我务必先来知会阿翁。” “我还是首次见殿下,殿下这声‘阿翁’唤得唉,我心头真是欢喜得很,不过殿下来此是为了正事,我不便久留殿下,殿下放心,我这老骨头虽然行动不便了,有我在桐华宫盯着,担保刘庶 人无恙。” 南次心中也是暗暗吃惊。 他今日来桐华宫之前,父皇叮嘱他务必先知会这位大监,请大监留意此间门禁,以防有人潜入把刘氏灭口,南次刚才眼见着大监已经风烛残年,还犹豫着拜托这么件重要的事是否可靠,谁知道他还没提,大监居然料中了他的来意。 大监可真是人老成精了。 南次出了花榭,小宫女才又蹭进来,满脸的好奇:“阿翁刚才称那位公子为‘殿下’,那位公子是皇子么?” “是啊,他是五皇子。” “怎么是五皇子?五皇子怎么会来看望刘庶人,我还以为是六皇子呢。” “你啊,小小年纪,耳朵就不好使了,现在哪位皇子都不会来看望刘庶人了,刚才五殿下也没说是来看望。” “无论如何,五皇子生得可真好看,比我在家里见到的那些富家公子都好看。” “你见过很多富家公子么?” “欸,阿翁总挑我的语病,我只见过一个富家公子,他的庄园就在我们村子不远,我去山上拾柴火,遇见过他好几次,他可奇怪了,明明是富家公子,却总喜欢去山上摘野果子。” “你觉得五殿下生得好看,日后可愿意服侍他?” “不行不行。”小宫女连连摆手:“我看见他会犯愣的,要做什么都忘了,话也不会说了,哪里服侍得好五殿下呢?我只能服侍阿翁,无论犯什么错,阿翁总不会责备我的,就是敲我一个脑瓜 喯,也没多痛。” “还行还行。”老宦官笑了:“你这小囡有顶好的福份,刘庶人的福份也是好的,可她太好折腾,这多厚的福份啊,都实在经不起自己折腾。” 把福分折腾没了的刘氏,半点不见瘦,甚至还丰满了一些,可气色毕竟是灰颓了,越发的不讲究装扮,发髻未梳,披散着长发,在廊庑里抬着下巴盯着南次,半天才咧着嘴角:“五殿下这回来,没有带酒?” 南次也知道瀛姝曾经奉旨来赐过一回酒。 “建兴七年,正月家宴日发生的事,六弟已经告诉了裴王氏,今日来,我是奉旨核实。” 刘氏把下巴放了下来。 “裴王氏?”她似乎回忆了一阵,终于确定了裴王氏是谁,冷笑道:“六郎怎么会和裴王氏有来往。” “疏声阁,殷才人,太子兄醉酒,刘庶人可还需要我继续提示?” 刘氏的身子晃了晃。 南次知道她的意念已经动摇,在廊庑外踱了几步:“刘庶人虽然对裴王氏不屑一顾,可六弟……居然能将此一重大机密泄露给她,足见对她有多‘赏识’,刘庶人若不供述实情,日后六弟必然会与裴王氏在君前对峙,你以为,六弟会否忍心将裴王氏陷入绝境呢?” 六郎那个傻子!怎么会对裴王氏那样的蠢妇……一个有夫之妇动情?! 可现在儿子不在眼前,刘氏打不着也骂不着,当初她宁愿替虞皇后顶罪,为的就是能够苟且偷 生,她活着,虞氏母子就不敢对她的儿子不利,只要六郎还是亲王,郑胥就能得以平安,可现在六郎竟然把太子的罪实泄露给了裴王氏,裴王氏的丈夫裴瑜,可是贺骁的亲外甥! 江东贺哪里会放过这一天赐良机?! 不说实情,六郎会有危险,六郎不保,郑胥更难保平安,可要是说了实情,太子就完了,太子不在储位,毕宿君日后得继大统可会放过他们母子? 刘氏面临着一个艰难的选择。 南次当然不会给她太多的时间犹豫。 “我还可以告诉你,父皇已经知道了,殷才人在出事前已经将疏声阁里发生的事告诉了中女仪。” “竟然是董氏?”这话脱口而出后,刘氏意识到她再无狡辩的余地了。 南次还并没有如释重负。 如果不是司空月燕透露了密情,哪有可能如此轻易撬开刘氏的嘴,而现在,刘氏应证了司空月燕的说法,太子曾经逼辱殷才人的罪行再无疑问,且刘氏甚至还承认了殷才人的确怀有身孕,是她把销魂散当成打胎药,哄骗殷才人自己服下! 真的应该放弃这个绝好的,能把司空北辰置之死地的机会么? 往乾阳殿去的每一步,都很沉重,南次是真的愿意去冒这个风险,如果一切如瀛姝所料,他至多是让父皇失望,失去继承皇位的资格,可就能够迅速了断一切,司空北辰被废储,他甚至有机会导致司空北辰被处死!!! 南 次的心脏怦怦跳得厉害。 司空通也并不比南次轻松多少。 考题已出,太子给出了个让他大失所望的答案,他现还活着,殷才人事件暴发,太子便迫不及待要把手足置之死地,而且还意图将自己的罪错,加诸于亲兄弟!他现在不得不相信寺祈的供诉,太子不睦手足,登位之后残害兄弟,导致灭国大祸……唯一让他心存希望的是,寺祈和杜昌所诉不符,杜昌的说法是大豫未亡,只不过后来是由瀛姝这太后执政,而那时,四郎尊为辅政王。 至少太子还没有对四郎痛下杀手,有四郎在,社稷国祚才有延继的希望。 那么五郎呢?五郎之所以遇害,是否也是因为表露出了夺位的野心?如果是这样,就不能全怪太子狠毒无情,也是他的错,明知道乔氏野心勃勃,五郎又心软孝顺,是他留下了乔氏这么个隐患。 五郎今日的答案,决定了乔氏的生死。 虽然说乔氏在他心目中早就成了个死人,可处死乔氏,必然会在五郎心中留下怨隙,他有为人父的私心,总是想在儿子心目中留下慈父的印象,做为君父,他一度优柔寡断,他有他要直面的难题,他要解题,基础就是真正了解他的儿子们,如何排序和取舍权位、孝悌、天下、私情之间。 瀛姝最近不常在御书房里候职,这是皇帝陛下的安排,司空通现在已经不仅只是刻意提防着南次在交出答卷前 ,暂时和瀛姝保持距离了,他其实也看出来了,南次已经主动避嫌,南次的顾虑无非是根本就不想把瀛姝牵扯进这场风波,这也无可厚非,他不见怪,甚至先觉安心。 所有的重生人都告诉他,瀛姝原本不应应选,临沂公的两个孙女,命运互易。 瀛姝应当选嫁给了裴瑜,太子和南次,并没有在建兴十二年就干预瀛姝的姻缘。 可因为王四娘这个重生人率先开始了行动,应选入宫的人换成了瀛姝,南次和太子相继表明对瀛姝有情,他们都不愿眼看着瀛姝成为后宫妃嫔,令司空通更加困惑的是,南次这回为何如此主动? 虽然他也先有了解,王岛夫妻二人不愿宝贝女儿再步谢夫人的后辄,当瀛姝只能应选时,选择了南次做为他们的女婿,可南次呢?真的像他所说的那样,对瀛姝的情感不觉间已经从兄妹、知己之情,转为了更加亲密的情感么? 如今看来,南次心目中,的确以瀛姝为重。 曾经的他,对王岑的情感便即兄妹,可毕竟只是有如兄妹,当他成为君王,当他需要王岑这么一个豁达和聪慧的女子成为贤内助时,他明知道宫廷于王岑而言并非是个好归宿,更心知肚明,他永远无法回报给予王岑真挚的情感,可他还是试图利用王岑了,他想,王岑是心甘情愿的。 后来,他被王岑拒绝时,其实是失望和沮丧的。 “陛下不能这么自私! ” ——这是临沂公对他说过的,最重的话。 因此他明白,如果南次只将瀛姝当成知己,就不会在如此重要的事件上,毫不犹豫坚持要将瀛姝撇清,南次从未想过利用瀛姝,他们彼此了解,南次知道瀛姝不愿被“拘禁”在宫廷,如果裴瑜可靠,他才甘愿隐藏内心的情意,放手成全。 今日,当他把六郎泄密一事告诉南次后,情知南次前往桐华宫不会无所获,于是让瀛姝去了神元殿——昨日得到驿报,北汉的使者团已经抵达江州,于江州登船,至多十余日后便将至建康,虽然奇袭汉中的计划此时还未算正式启动,不过准备工作做得越周密,就越有胜算,瀛姝现在是身负重任,不少事宜都务必与神元殿君进行更加详尽地沟通。 此乃大事,司空通真的不愿再节外生枝。 “什么时辰了?”他问。 “快至未时了,是否可令传膳?”中常侍也感知到今日不同寻常的气氛,因为陛下已经问了多次时辰,却一直不让传膳。 “不必传膳了。”司空通现在全然没有胃口。 中常侍更加忐忑不安了,陛下如此的心神不宁,可得追溯到十几年前了,那时北赵等蛮部纠集了三十万大军,发兵淮南,那一战于东豫而言攸关生死,可能够抗击北赵的军力仅王、谢二族所率的三万大军,战力悬殊,陛下在宫中等着战报,才是这样的焦躁不安。 可今日,并没有迫 在眉睫的战事。 中常侍隐约知道陛下在等着什么结果,因此没有再劝传膳这样的小事,他在御书房外引颈而望,当终于见到五皇子的身影时,才赶紧入内通报。 “让五郎迳直入内,由你在外头亲自督侍。” 南次直到迈入乾阳殿,步伐才终于放开,他终于下定决心了。 中常侍也明白“亲自督侍”的重要性,有这四字令下,哪怕是只蚊蝇都不能轻易放入御书房,他还知道五皇子是去了何处,能够出入桐华宫的金令是由他亲自掌管,上昼时奉令交给了五皇子,而桐华宫里,也就拘禁着刘庶人。 建兴十三年的初春,可真的不太平。 潘持莫名其妙又患“昏睡”之症,姚长守在罪役所遇害,做为建康宫里职权最大的宦官,中常侍当然知道姚长守是被谁笼络,因为他知道姚长守攀附的是哪位贵人,于是才把这人牢牢“摁”在罪役所,不给他太多兴风作浪的机会,陛下留下姚长守,其实也是为了关键时刻,抓住江东贺的罪柄。 姚长守最近的确接触过潘持。 殷才人当年也是突患怪症,昏睡而亡,种种迹象表明必和含光殿相关。 虞皇后借着太子大婚为由,近些日也时常遣人来乾阳殿,无非是想让陛下多去显阳殿走动,这还未到惊蛰呢,内廷里那些“阴差”就如同被春雷惊醒,蠢蠢欲动了,如果仅是虞皇后在作乱也就罢了,可廷尉卿和齐司马 ,却将矛头对准了太子。 如今,连五皇子也被卷挟进这场不知何时就在酝酿的风波了。 还有多少皇子会被卷挟进来? 中常侍正惴惴不安,又见四皇子往御书房阔步行来,当即便觉肠子都被突地扯紧了,差点没呻吟出声:可不得了,别的皇子也就罢了,怎么这位最省心不过的也搅进了浑水里?不应该啊,四殿下虽然一直在佐助太子,却从来‘洁身自好’,恐怕就连太子,也未必敢把这位拉进浑水里来。 司空月狐是来“救火”的,他知道南次今日去了桐华宫,他不确定的是南次会不会趁机“进攻”,很多事他无法预先阻止,也只好计划着若有万一亡羊补牢——中女史有大义,为大豫社稷甘愿亲身赴险,中女史心目中必须保全的人,他也得尽力保其妥妥当当平平安安。 也预料到了,他会先被拦在御书房外。 “无事,我在外头候着,等父皇有空了,再劳烦大监通传。” 第332章 不同寻常的一次家宴 司空月狐所说的“外头”,是在和御书房相联的翼楼上,登翼楼,自然无法窥望御书房内的情形,只是南次什么时候离开的,稍留心就能目睹,而司空月狐还清清楚楚看见了,南次未离开前,便有宦官呈入膳桌,倒不是例常的大膳桌,两张小食几而已,又等了约两刻,雨势略密,一个小寺人急慌慌捧了件什么物什入内,再是片刻,就见南次着油帔而出。 即便是皇子,一般情况下,也不能着油帔之类的“雨具”出入乾阳殿。 内廷里遍布行廊,在雨雪天,步行是不必担心淋雨沐雪的,而皇帝陛下特赐油帔,显示的是一项“殊荣”,倒也具有一定的实际效用——不必为了避雨绕路,出乾阳殿即能登车或者乘坐步辇——先赐油帔,必赐御驾。 光是这样,司空月狐还不能肯定他的五弟已经顺顺利利通过了考验。 等他入见时,亲眼目睹了父皇的神情大不同于阴雨绵绵的天气,终于是可以笃定了,很好,五弟牢记着中女史的提醒,应当没有一时糊涂。 司空月狐就不说真正的来意了。 “儿臣收到了王端止送抵的鸽书,王端止说,一路之上,姜漠竟很关心临沂王氏的内闱之事。” “内闱?”司空通心情很轻松,听得这件奇事也没有转而沉重,只是大觉诧异:“难不成姜泰居然是想求娶临沂王氏的女儿?这可太怪异了,北部诸蛮在我朝均有 探子,应当都知晓王致已被处死,临沂公也早就引咎辞官,临沂王氏一族已经‘风光不再’了吧。 虽然北赵曾经要求过将临沂王的子弟、闺秀献俘,但其实也并非主君之意,无非是巩祥禄这叛臣受其宠妾挑唆,为的是折辱王氏族人而已,何以姜漠竟会关心临沂王氏的内闱之事?” “端止也是满头雾水,不过现如今光明堂嫡系,已经没有适婚之龄的闺秀了。” “难不成,他们竟把主意打在了帝休的身上?”司空通蹙了眉头。 瀛姝现在不是嫔妃,是女官,过去也发生过让女官、宫女以公主的名义和亲外族之事,如果姜漠真提出瀛姝和亲,而且搬出这样的“史鉴”来,要找借口回绝就得花些心思了,更关键的是,要实现奇袭汉中的之计,还确实要让瀛姝随同神元殿君出使长安。 “姜漠关心的并非是中女史,似是已经出阁的闺秀,他兜来转去,是想从端止的口中打听出临沂公对和离再醮妇的看法。” 司空月狐这话也不是胡乱猜测的。 瀛姝虽然是应大选入宫,认真讲却和出阁的闺秀大有区别,算不算嫁人,得看入宫后最终被定为什么品阶,良人其实还不算女御,如果一直未被宠幸,未来和白头宫人无异,实在是内廷里最尴尬的境遇,而只要晋为才人、中才人,那必须是已经承宠,属于嫔妃一员了。 瀛姝现在是中女史,已经不是良 人,是女官,虽然不能算作临沂王氏的待嫁闺秀,她的姻缘是得靠皇帝陛下决断了,可就算被择定为和亲的人选,那也务必得封个公主的名号,怎么也不能算成和离再醮。 姜漠也总不可能是想和王节的正妻和亲。 和离大归的妇人,姻缘是得听从亲长安排的,也只有是临沂王氏的女子,能否再醮,临沂公这位宗长的看法至关重要。 “真是奇了怪哉。”司空通大惑不解:“临沂王虽大族,可王公素来不管旁支子侄、闺秀婚嫁之事,王公的亲孙女儿,出阁的有四个……” 司空通说到这儿,不由沉吟了。 他记不太清王斓有几个嫡出的孙女,只知道最命苦的就是嫡长孙女,当年因为长于祖母膝下,早早就定了亲事,还不及出阁,就遇洛阳失陷的大祸事,不幸被蛮部所掳,就此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后来的几个孙女,除了瀛姝之外,其实都是低嫁,嫁得最好也最张扬的应属裴王氏了。 难道说裴王氏不仅把他家那傻儿子迷得神魂颠倒,名声居然传去了北汉??? “关于姜漠的心思,儿臣其实也难揣度。”司空月狐道:“据之前飞鹰部传回的谍报,姜漠为北汉王储时,虽然醉心于长生之术,但其实并不如何崇尚华夏之哲思,他们目的很简单,不修心性,只修体魄。 而对于夷狄等部而言,婚姻非大事,也无关于礼法,他们之前的作为常有 悖于伦理,但过去,在他们眼中其实都是合乎情理的。” 司空通点点头。 夷狄的不少首领,妻妾是没有分别的,而他们的继承人也只会尊亲生母亲为“太后”,把父亲其余的妻妾皆视为“遗产”,他们能够顺理成章继承,因此这些蛮部所谓的王廷宗族,其实许多连辈份都含糊不清。 他们未曾入主中原前,根本没有和离、再醮之说,但入主中原后,意识多少还是会发生改变——人性往往如此,当他们意识到华夏中原民族所尊崇的礼法制更有利于他们的统治和权威,就顺水推舟主张吸纳,没有哪个首领会容许部下挑衅他的权威,也不会乐意他生前所宠幸的妻妾,在他死后,委身他人,哪怕是自己的儿子。 “姜泰主张嫡长子继承制,于他有利;姜漠却主张以君父意愿为先,于他有利;可无论是姜泰还是姜漠,其实都对礼法制知之未深,因此儿臣以为,姜漠或许只把礼法浅显地认为是内闱之事,也有可能仅只是好奇,我朝的世家大族,究竟如何看待再醮之事?因为端止与之同行,且毕竟是他最为熟悉的大族子弟,因此才向端止打听。” “这的确也不无可能。”司空通原本还想讥嘲姜漠几句,可转念一想,他的嫡长子,自幼就受礼法教导,可不也做出了有违礼法之事么? 皇帝陛下揉了揉额头。 “王端止将这些琐事飞鸽传回,其实 是觉姜漠未必就失去了斗志,姜泰虽然发动政变夺得了王位,可毕竟没敢弑父杀弟,而北汉现有不少贵族,其实都心存不服……姜泰重用汉臣,尤其是让姜高帆的职权凌驾于他们之上,极大的损害了羌族本部的利益,可北汉建国称制已经二十载有余,自从定都于长安,老汉王也花了不少力气在平衡掣肘各部实力这件事情上,羌族内部跟匈奴、氐、羯等族一样,现在也逐渐接受了君权大统的纲契,哪怕心中已对首领不满,但也不会轻易生出由自己取而代之的想法了。 如果羌部各贵打算推翻姜泰这一篡位之君,首先便要推举一个符合老汉王意愿的继位人,非姜漠莫属,端止认为,姜漠也知道他还并没有一败涂地。” 司空通放下了手,透一口气:“王节的想法,跟四郎可谓不谋而合。” “儿臣以为,调备蜀州防军之事应当加紧了。” “我也正有此意。” 司空通收拢了指掌,拳头并未紧握,可决心已定了。 —— 顾耿坐镇的廷尉署,官吏们这段日子也着实不好过,人犯焦壮反而活得惬意了,大吃大喝,虽然他是被单独关押,没法和其余囚徒闲聊,居然能跟负责看守他的狱吏混得半熟,这天,托狱吏捎进一葫芦黍酒,这点酒是喝不醉人的,可喝了酒后,焦壮的话更多了。 牢狱里没有床榻,却备着一张纸被,焦壮卧在干谷草上,手肘 撑靠着窝成一团的纸被,话就没断过。 “我这条命,也是苦透了,早忘了爹娘的模样,只依稀记得幼年时家里也有田地的,后来不知怎么的,田地也没了,家人的死活也说不清了,成了奴仆,连肚子都混不饱,有一年建康城下大雪,我睡在马圈里,偎着小马驹才没有被冻死。 那天开始我就想,好歹投回胎做个人,被饿死冷死太不划算了。开始是讨好管事,下力气干完份内的活,服侍管事们就像儿子服侍爹,有个管事嗜酒,喝醉后爱打人,我被打得半死,半滴泪都不敢流,还得笑,喝彩打得好。 就这么熬啊熬的,终于才能看见主人长什么样了,总算是能吃饱腹,穿暖衣,干枯枯的骨架子上开始长肉,有时候得点赏赐,根本就懒得想积攒下来,买肉吃换酒喝。 有时候自己想,是不是也该成个家,养下子女,有这想法了就开始留意女娘们,我相中的那个女娘做得一手好女红,眉眼温温柔柔的,长得不出挑,我这样的人啊,是不能找模样出挑的女娘的,模样出挑的,会被主人挑中做贴身婢女,命好些的,被女公子挑中,多半是要陪嫁的,命不好的,服侍郎君们……不管是郎君还是女公子的婢女,横竖都轮不上我娶回屋里头去。 我连屋子都没半间,混得有些人样了,也只能住仆舍。 有回我随大郎君出门,也就一个月的时间吧,回 来后再去看她,谁知她竟然人都没了……说是晚上干活的时候,打翻了灯,烧了主家半间房,就被活活打死了。 我就认命了,其实自己都不知道活多久呢,性命由人不由己,还去想什么成家留后。我其实也知道这回要是走脱了,或许还能苟且偷生,要是走不脱,哪怕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也只是数着日子活罢了。 我啊,就是不想死得悄没声息的,想豁出命去闹腾下,这一闹腾吧,至少能见见廷尉署的牢狱,说不定还能进宫呢,我就没活明白,你说同样都是人,为什么有的人就可以活得尊荣富贵,像我这样的人,活得还不如主人院子里的一只玩宠?” 没有人回应他的絮叨。 焦壮翻了个身,伸懒腰打呵欠,迷迷糊糊眯着了,但这天他没能睡个饱,被推醒,带进了皇宫。 “没想到,我还真的能入宫呢。”他呵呵笑着,问廷尉卿:“我应当是活着进来,死着出去了吧?” 顾耿的心情也很沉重,他放慢了步伐:“我不能担保你不死,但在我看来,你无罪。” “无罪么?我可是隐瞒了那么大件秘密呢。” 这天的乾阳殿,似乎显得异常的冷清,满行廊潮湿的风雨,人影稀少,昨日夜里的“喜闹”气氛未留半点——昨夜,很特殊又仓促的,建兴十三年司空皇族的春季家宴定在乾阳殿举行。 瀛姝于是也在场,亲历了这次与众不同的皇族家 宴。 婉苏随着虞皇后先到,很难得的,虞皇后一改病怏怏的虚弱模样,是盛装出席,虽然来的是乾阳殿,却端足了主母的架子,先问中女仪:“怎么这回家宴日定得如此仓促?” 这回的家宴,一应事务是中女仪负责张罗。 “消失”了好几日的子虚昨日终于出现在乾阳殿,这让不少女史、女仪都长长舒了口气,一块共事的人,莫名其妙消失当然会造成无形恐怖的气氛,宫廷里太多消失的人再也没有活着出现过了,谁也难保消失事件一旦发生,厄运就不会降临在自己头上。 故而季例家宴虽然改为乾阳殿举行的事也不寻常,但气氛是良好的。 大抵只有瀛姝观察见,子虚的手指一直在轻微的抽搐发抖。 可因为中女仪就在她的身边,寸步不离,子虚还算表面镇定,瀛姝便想,子虚现在应该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谢夫人是第二位到的宴厅,冲婉苏和颜悦色:“今日的季例家宴是太子妃首回参与,陛下才这样重视呢。” 中女仪亲自奉茶给谢夫人,谢夫人又调侃瀛姝:“你可别躲懒,过来我身旁服侍着。” 瀛姝现在的身份当然只能做为皇族家宴的侍应,她是中女仪的“副手”。 郑夫人、贺夫人相继而来,这两位虽然反目成仇了,不过“孽缘匪浅”,经常“冤家路窄”,昨夜与宴时,在路上再次巧遇了。 两个人的神色都有点冷酷。 嫔御 们都到席了,才有皇子相继前来,太子和六皇子最先到,司空月狐是最晚到的,他跟皇帝陛下一同。 家宴不以食为主,但以食为先,而春季家宴自然得先奉春盘,皇帝陛下看上去心情很好,开宴前还即兴赋诗一首,等将各色菜肴都尝了一遍,用完稻饭,呈上酒来,皇帝陛下居然又说要行酒令。 “以往不管是节令还是季例家宴,我之初衷,虽然都是为了以全天伦之乐,到后来都成了考较儿郎们的学业了,其实无趣,今日我就彻底打破陈规吧,一家人,聚在一起得说些家常话,也效普通人家,行酒令,真真正正欢闹上一场。” 虞皇后也许是习惯使然,率先就担当了扫兴之人。 第333章 击鼓摧花 虞皇后最不喜欢的一道菜就是春盘。 春盘俗称五辛盘,元日吃,立春吃,寒食、清明也要吃,贵庶都吃,只不过贵族的春盘得用薄饼卷着吃,摆盘也更讲究,在虞皇后看来,摆盘再精致,也无非是那几样不值钱的食材,完全没有吃头。 她还不喜欢合食,是坚定的分食拥护者,因为作为皇后,如果分食,她的菜肴品类仅次于皇帝,这能体现她与众不同的身份,她可是皇后,跟妃嫔们围着一张桌子吃饭,难免会吃到小妾们的剩菜残羹,岂不是妻妾不分了? 家宴对于虞皇后来说,可有可无。 她从来热衷的都是宫宴,尊卑有别,不仅仅体现在吃食上,首先得体现在服饰上,在宫宴上,哪怕谢氏等等再是跋扈,都不敢挑衅她后宫之主的威严。 虞皇后就更没兴致和妃嫔们行酒令了。 她是真不擅饮,且也吟不来诗作不来赋,活生生沦为陪衬,因此当听“行令”二字,立即便说:“妾这身体实在饮不得太多酒,怕是不能行令了……” “行酒令,又不是非要让皇后豪饮,只意思着浅酌就罢了,我也想好了,不必行多么复杂的酒令,就用击鼓摧花的方式,得花令者也不限吟诗作赋,说个趣话也行,唱首小曲也行,皇后要真是力有不逮,赏赐个物件给小辈嘛,指定小辈替皇后履令也是有趣的,得花令者为令官,还能指定席上一人询问,被询问 的人务必以实话应答,这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规则,重在交心。”皇帝是下定决心要行令了。 又指定道:“中女仪击鼓,中女史监令,监令官可听好了,谁要是说扫兴无趣的话也算犯令,你来负责罚酒。” 瀛姝和中女仪是没有拒绝的余地了。 第一支花令,还正好被皇后所擎。 皇后是个连趣话都逗不笑的人,自然也说不出什么趣话来,但今天有婉苏在席上,皇后指定亲儿媳替她应令是最适当的方式,可虞皇后却看也不看婉苏,笑着冲贺夫人说:“阿贺嘴巧,就有劳你了。” 瀛姝:…… 皇后这是犯令了,作为监令官,瀛姝只能“大公无私”:“禀皇后殿下,酒令规定只能指定晚辈代为行令,贺夫人……并非殿下的晚辈。” 皇后这回该喝罚酒了,陛下很宽容:“皇后不擅饮,她的罚酒,我就替她饮了。” 犯令者不能任令官,酒令直接开始下一轮,这回,是乔嫔擎得花令,她先饮了令酒,却也不自己应令,把风头让给了婉苏,婉苏没有吟诗,也未抚琴唱曲,而是说了个趣话,这个趣话是有关范阳公的,讲范阳公有个很看好的门生,性情放阔,爱好饮酒,有回饮谈,也是行酒令,范阳公运气不佳,数次擎得罚酒的签令,几轮下来,就过量了,突见另一个眼生的门生,脸涨得通红,也像是过了量,范阳公于是生出同情来,问他可有 表字,眼生的门生确实喝多了,旁若无人摇摇晃晃,半晌不应。 被看好的门生替他应道:请便。 范阳公一听,以为那门生无字,沉吟半响,道:你既说了请便,我为你师长,那我就真为你取字了,你无字,名总该有吧。 眼生门生仍然旁若无人摇摇晃晃。 还是同门替他回应:吴需。 范阳公:名为需,便有求,君子求财,取之有道,有道即为有孚,有孚则意光亨、贞吉,利涉大川,‘雅川’为字甚佳。 范阳公还记得这事,等再见那醉酒的门生,便以雅川称之,对方大惑不解,范阳公后来也总算弄清楚了,原来门生有字,为清宾,并不姓吴,也不名需,是他喝多了,把清宾听成“请便”,替应的门生言下之意是“无需先生取字”,他又再生误解。 这个趣话虞皇后是听不懂的,可看众人都在笑,她也跟着笑,没有挑瀛姝这个监令官的毛病——侍应而已,分量当然和太子妃没得比,先忍了。 虞皇后此时还记得婉苏毕竟是她的亲儿媳妇。 乔嫔成了令官,她问虞皇后:“皇后殿下今日气色是极佳的,正应人逢喜事精神爽的俗话,妾好奇的则是,殿下有无弄新妇?” 乔嫔现说的“弄新妇”,跟亲迎礼时的“弄新妇”意义大不相同,太子大婚自然不会有“弄新妇”的场面,约是在新婚期,皇后会避开闲杂人,询问太子妃和太子间的相处情 境,问得新妇脸红了,就应了“弄新妇”的景,这也是婆媳间相处的亲昵方式,乔嫔问这话,还算悟懂了皇帝的意思,至少不用挨罚酒。 婉苏的脸就已经红了。 虞皇后却不解风情,说:“我看着太子妃,疼都疼不过来呢,当然不能捉弄她的。” 接下来是石嫔擎得花令,她直接认罚了,却不曾扫兴:“我是好酒的人,故意喝的这罚酒,还可以多饮几杯,我是有话要问淑妃。” 李嫔精神一振:“阿石请问。” 李嫔过去名位排在石嫔之后,可现在成了九嫔之首,对人的称谓就改了,石嫔也并不在意,说:“淑妃今日的衣香甚是清幽,未知使用的什么香?” “这可考究了,有十二种干花,十二种木香,加上麝香、灵猫香、海狸香、龙涎香,经共十九道香序,得了香,还得寻清幽之境,封存半载,隔着上好的琥珀片熏成,熏好的衣裳还得在紫檀箱里放上几日,又取出挂在通风处,还要隔上几日才有这种香气呢。” 瀛姝听得抿唇笑。 这就是云宵香的制法,云宵香其实太浓烈,熏衣后要把香味晾散后才能得其精遂,可衣物不能经曝晒,需得阴凉通风处晾散,这种香富贵又雅致,倒是符合李嫔的气韵。 再接下来,就是南次擎得花令了。 他也说了过趣话。 “这是我听来的,有一家子,四代同堂,曾祖父自诩学富五车、满腹经纶,时常和子 孙们饮谈,不过都是曾祖父长篇而论,子孙们摒息受教。有一天,家里来了个名士,曾祖父待名士如贵宾,说了一番礼贤下士的重要性,还讲了周公吐哺的典故,问名士,‘觉得我族门风如何’? 名士颇狂放,应道‘君非周公’。 曾祖父大喜,举盏敬名士,又说‘我虽非周公,君确为贤士,有君相助,何愁我不能誉比周公’?” 南次说到这里,三皇子已经放下了酒杯,努力咽下酒。 “名士无话可说,连酒都不想喝了。” 三皇子:…… “名士说,‘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关键吐哺的人得是周公,君又不是周公,吐不吐哺,与我何干呢,我若非贤士,助君也无用,我若为贤士……这就掷杯而去了。’” 这种客人怼主人的场面,十分尴尬的。 皇帝却听得津津有味:“东道主怎么说?” “东道主说‘贤士为我座上宾,莫不知我原本就是周姓?我正是周公啊。’” 皇帝陛下也:…… 南次笑道:“后来贤士送给了‘周公’一幅字。” “居然还赠字了?”这话,是三皇子问的。 “那幅字是……‘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这下连司空月狐都放下了酒盏,他还没来得及喝酒,也没有努力咽酒。 虞皇后依然遍寻不到笑点,只觉这场家宴越发无趣,突听当了令官的南次说:“我问七弟,可知晚食绝不能吃何食?” 这算是什么有趣的话题 ?虞皇后当即立断:“监令官还不罚酒?” 气氛正好,皇帝陛下都在思考晚食绝对不能吃什么食物,听虞皇后颇有些严厉的口吻,转脸盯着跟他一同坐在大方桌上首的人:“生活中的情趣,除了琴棋书画,也包括了衣食起居,五郎这提问并未犯令。” “陛下怎不想想答案是否无趣?”虞皇后不服道:“再是讲究养生,晚食还有什么绝对不能吃的吃食?除了已经馊坏的食物,不就还剩落了毒物的吃食么?虽然陛下有言在先,家宴上不必顾忌,可妾以为,哪怕是普通人家聚宴,也不该说起这些凶险之事。” “皇后过虑了,且听听七郎如何应答才是。”司空通其实已经看见了最小的儿子眼睛发亮跃跃欲试,显然明白过来应当如何应答。 “晚食当然绝不能吃朝食!”七皇子赶紧表现聪明才智。 南次原本就没想过为难谁,不然就冲二、六两皇子提问了,也只有这两位或许才会和虞皇后想到一块。 司空通已经大笑起来:“晚食当然绝不能吃朝食,也不能吃午食,五郎问得妙,七郎答得更妙,不过按行令的规则,当赏令官,就赏酒吧,监令官快替五郎斟酒。” 皇帝陛下当场称赞南次,让瀛姝如释重负,看来南次是顺利通过了考验,他用了这么个巧妙的方式暗示她安心。 又过了两轮,虞皇后再度擎得花令,她已经极其不耐烦了,才指定 太子替她应令,司空北辰今日也并没有借机显摆他的诗赋才华,虽然得知今晚有春季家宴时,他其实挖空心思写了几首颂春的小诗,可君父声明了这场家宴以有趣为主,他自然得迎合。 太子讲的事倒也颇为有趣。 虞皇后这回终于当了令官,针对了二皇子提问:“我听说旧岁时大中正设宴谢恩,二郎送了重礼,不知送了多重的礼,二郎过去可少和江东陆的子弟来往的,这回如此捧场,难道是相中了江东陆门的哪位闺秀不成?二郎今年眼看便要及冠了,如果二郎婚事也定下来,这才是一件大喜事。” 贺夫人这段时间都心情不佳,突然间也是无法转为愉悦的,原本心不在焉,此时却如临大敌,将酒杯一顿:“大中正的谢恩宴,多少人都送去了重礼恭贺,难不成都是为了和陆门联姻?二郎的婚事可轮不到皇后操心!” “阿贺,你这可是犯令了,皇后殿下问的是二郎,阿贺却抢着应答,并对皇后语出不敬,该饮罚酒了。”郑夫人为皇后助拳。 瀛姝这监令官一动不动,她在等着陛下的示意。 司空通就知道,今日这场家宴终是会有人按捺不住跳出来扫兴,不过眼瞧着三皇子如坐针毡的模样,竟觉多了分安慰——三郎最近的转变极大,不枉他嘱咐瀛姝一番提醒敲打的苦心。 “贺妃未得花令,不该应令,便称不上犯令,不过贺妃的确不该 冒犯皇后,今日家宴,暂且不究,这事改日再理论。” 虞皇后使劲挤出来的笑容彻底僵在了脸上。 “二郎,你若不应答,可是犯令了。”司空通又说。 二皇子方才应答:“父皇有言在先,应答者务必说心里话,儿臣就只好说实话了。儿臣送的所谓重礼嘛,都是自己攒下来的名家字画一类事物,至于儿臣心悦之人,并不是陆家的闺秀,而是神元殿君。” 春季家宴,神元殿君并没有出席,二皇子这番表白神元殿君现在听不见,也只能对皇后、郑夫人造成刺激。 虞皇后刚要说话,鼓声又响了。 终于轮到郑夫人擎得花令,她不需要指定小辈代为应令,但也没有挖空心思去讲趣话,她不惧扫皇帝陛下的兴头,她算看明白了,皇帝对她分明早就心存不满,尤其是当设计让谢氏知悉被用绝嗣药后,皇帝对她的怒怨根本不可能消除了——但那又如何呢?她可不是李氏之流,只能依赖帝幸!那些浅薄的女人再是如何受宠,至多也只能够终老于永乐宫,她争太后之位,可不是为了在永乐宫平平安安养老的。 郑夫人以一首琵琶曲应令。 这倒是让瀛姝颇有些惊奇,她当然知道做为长平郑的嫡女,郑夫人不大可能对音律一无所知,但因为她从没听过郑夫人弹奏琴瑟,没想到郑夫人的琴技竟这般不俗,这是一首古曲,是以“十面埋伏”的史故创作, 演绎的是一场紧张激亢的战争,对于弹奏者的技艺要求极高,而郑夫人的琴技,是值得击掌称绝的。 皇帝陛下也的确击掌道:“我竟从不知,郑妃的琴技竟如此高超。” 灯火下,郑夫人的面容比冰封的塘池还要清冷平静,她将琵琶递给宫人,起身回到席上:“二郎,我来问你,华林苑中,你是否最喜疏声阁?” 第334章 清算 疏声阁三个字像一块石头直接砸进了不少人的胸腔里。 就连虞皇后都没想到郑夫人会如此勇猛,更没想到这块石头居然能从郑夫人的嘴巴里吐出来,忍不住干咳,赶紧掐着手掌把震惊憋回喉咙里去,司空北辰缓缓放下食箸,他倒还算镇定,瞥了一眼旁边的司空月乌。 司空月乌的脸色像笼罩着瘅气。 可还是有不少人都觉得稀里糊涂,比如七皇子,他愕然道:“华林苑里有个疏声阁?” 他已是坐在大方案的最末端了,旁边就是六皇子,他这话只能是冲着六皇子发问,六皇子刚伸箸去夹了片“碧玉卷”,手直接僵在半空,可毕竟心很大,僵硬了不过数息,仍然把“碧玉卷”喂进嘴里,就是不曾理会小七弟罢了。 “郑氏,你大胆……”贺夫人猛地转头,金步摇一晃,差点没有直接打着郑夫人的脸。 司空通拾箸,敲了敲碟子,很轻脆的两声:“贺妃要真不愿行令,就先回你的含光殿去吧,二郎,你回应。” “儿臣不知华林苑中竟有个叫疏声阁的地方。” 郑夫人冷笑一声,不过这回皇帝陛下没有容她继续扫兴了:“这是行令,不是让你们吵嘴辩争的场所,郑妃你得牢记适可而止四字。” 中女仪毫不犹豫又扬起了鼓捶,“砰砰”声响,淑妃会意,几乎是夺过了郑夫人手里的花,又赶紧交给简嫔,花在席间继续传递,宴厅外侍应的宫人 压根不知道厅内的风波暗涌,他们都暗暗在想:陛下今日可真是难得的好兴致啊。 雨夜不见星光月色,北端的华林苑有如潜伏在黑夜里的巨兽,漆黑一片的疏声阁,是早没了守着残烛翘首相盼的女子,巡夜的宦官,望一眼那座幽暗的楼阁,打着呵欠拐去了行廊的另一端,疏声阁的梁间是有春燕筑巢的,它们也不知道曾经发生在这里的故事了。 夜更深时,乾阳殿后的小院里,中女仪揉着酸胀的胳膊,问瀛姝:“明日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今晚是家宴,明日是家法罢了。” 家法,那就是皇家内部的事了,总不至于牵连无辜,中女仪却还是拉住了瀛姝:“我已经告诉了子虚她的身世,她今后是再不会急功好利了,明日难道关口我若过不去了,还望中女史今后能多看顾着些子虚,让她平平安安到二十五岁,求赦归去益州,我是没法子报偿中女史的恩情了,我现在啊,还真盼着是有鬼魂在的,我成了鬼,才有能力守护中女史。” “女监就放心吧。”瀛姝干脆拉着中女仪去了她的卧房:“冤有头债有主,女监可没有加害殷才人,虽然隐瞒了一些事,也是为求自保,说到底这件事案原本就和女监没有干系,殷才人找上女监,也是先有要胁之意,女监其实已经伸出援手了,只奈何……凶手胆大妄为,女监也没有办法阻止。” 有 的事情,结果是注定的。 无论当时中女仪有没有告发太子,殷才人当做出和二皇子私通的罪行时,其实就已经开始自掘坟墓。 一夜过去,第二日的乾阳殿开始建国以来的首回禁严,因此当顾耿带着焦壮踏进乾阳殿时,只有中常侍告诉他们可迳直往御书房,御书房里,已经坐了一圈人。 顾耿只关注仿佛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是中女史。 瀛姝已经研好了墨,铺开了纸,跽跪在侧,盯着砚台里的那汪乌汁,睫毛像就先染了墨气一般。 皇帝陛下、七位皇子、皇后及三位夫人,还有淑妃、简嫔、乔嫔都到了,就连四位公主也都已经就坐,现在御书房的外堂,也就瀛姝、顾耿、焦壮三个外人而已。 司空通今日着赤袍赤裳的公服,带通天冠,这可不是日常在乾阳殿时接见近臣及皇子的冠服了,顾耿觉得还好,因为皇帝陛下在常朝时也是这样的穿戴,可从来没有参加过朝会的四位公主,多少都觉得气氛不同一般的凝重——天子冠服,分祭服、朝服、公服、常服。朝服其实不是常朝时穿着的,得在大祀、正旦等等重要朝会时才穿着的礼服。 常朝现为五日一朝,君臣皆着公服,而内朝时皇帝一般都不会着公服,冠服十分的随便,今日既非内朝,更加不是常朝,说不清楚是怎样的场合,皇帝却以公服为穿戴……郑夫人的嘴角悄无声息扬起来 ,她昨日看似半途而废,但显然皇帝还是感受到了压力,疏声阁的事案,是不得不问了!!! 最后一个姗姗来迟的人,竟然是贺遨。 不设常朝的日子,贺遨基本都要睡到日上三竿,这段时间他心情固然紧张,再加上春雨绵绵,往往没见到太阳,直接就天黑了,不能以“日上三竿”为起床时间,可横竖是会省上一顿饭的——朝食可免,必得酣卧至午时。 贺遨昨夜在和僚客们“议事”,他的“家宴”比皇帝的“家宴”还要散得晚些,且宴席散后他还和姬妾聊了聊“家常”,打算的是干脆更节俭些,午食都免了,谁知道皇帝忽然召他入宫,他还考虑着是否干脆称病,居然又听说皇帝今日要开内朝审殷才人事案,贺遨方才洗了把冷水脸,等意识清醒后,慢吞吞地“浪费”了一餐朝食,坐着马车往皇宫里赶。 八大门阀的宗长,仪比亲王,他们的车舆是直接能进入宫城的,也就是不能在内廷横冲直闯罢了。 大豫帝王以赤袍为尊,且今日在乾阳殿,皇帝陛下居然带上了仅次于冕疏的通天冠,贺遨也觉得今天的“内朝”非比寻常了。 “在座的有明白人,也有糊涂人,朕就不说太琐碎事了,今日召集诸位在场,既关系家事,更关系国事,朕即位以来,有许多事案都含糊遮掩了,理由嘛,也不必在这时多说了,于是今日,朕先要和廷尉卿道 声过错了。” 顾耿:…… “顾卿执廷尉署,以公正为先,顾卿断案绝不会让无辜获罪,据此一点,朕甚至都大觉惭愧,今日要审的这件事案,关系我司空皇族的家丑,我大豫的储君竟然也深涉其中,顾卿,这件事案朕有为难之处,不敢公之天下,不过始末内情,关系社稷!因此才请顾卿来,听一听始末和详细,也仍望顾卿来体谅朕之难处,给予无私之谏。” 皇帝陛下说完,看向瀛姝:“中女史执笔记录,存于宗务密档,第一件事,朕由今日始,设置宗正署,首任宗正卿非我皇族长辈,而为武陵公兼领,我司空皇族之宗务,诸妇诸子之罪罚,朕在位一日,武陵公皆有决谏之权!” 瀛姝都不由觉得震惊了。 宗正署,掌管的是皇帝亲族抑或外戚勋贵等有关事务,宗正卿为九卿之一,自来是由皇族德高望重的长者担任,有史以来还没有把宗正卿授予外生的特例——武陵公其实就是江东顾的宗长顾琛,蓬莱君的父亲,顾耿的伯父,也是白川君的族伯——总而归之,顾琛既不是皇帝亲族,甚至和外戚勋贵不都不沾边,可现在皇帝陛下竟然把宗室大权交给了外臣??? 这说明什么? 如果顾琛坚持要废储,皇帝陛下也不能固执己见!!! 皇后就先不坐不住了:“陛下……” “宣焦壮入见!”皇帝陛下干脆利落打断了皇后的话:“今日不 符内朝的仪制,不过等如内朝,皇后,朕让你说话的时候你才能说,那时你可千万不要沉默,也不要……让我们听一席话,如一席话。” 瀛姝:…… 她悄悄看一眼南次,南次正好在斜对面,现也正看着她,微微的,眼睛里露出笑意。 瀛姝还是凝视着砚台里的墨汁,她没有去听焦壮什么,她想的是司空北辰现在这样的心情,自卑者的底色往往是高傲,这其实是很多人都兼具的两种性情,他们在矛盾间隙里拼命挣扎,因此才会觉得呼吸困难,司空北辰就是这么个自卑的人。 他觉得他受到了践踏凌辱,可是他根本看不见那些真正受到命运鞭笞的人,他之所以觉得屈辱,是因为他有一国储君的底色,在他看来,储君的威严神圣不可侵犯,但他却一直在储位上摇摇欲坠。 因此他难堪,痛苦,心中满布抱怨,司空北辰不可笑。 可笑的是她居然曾经对他心生同情。 这和私人无怨无关,是她曾经不知天高地厚地把司空北辰当真视为弱者,她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凭什么就因为你是储君,你就应该无忧无虑,凭什么你就能够理所当然的成为他人的主宰,你到底为这个国家做了什么啊?出生时,锦衣玉食,登基时,顺顺利利,就因为有那么两个出身比你的好兄弟,你就觉得惨绝人寰了,就觉得悲不自胜了,司空北辰你想没想过,你如果不是 投胎投得好,恐怕在秦淮里做个杂伎,都难以保证温饱。 瀛姝忽然很委屈。 就是这么人,害死了她的父亲,她的女儿,就是这么一个可笑的人。 突然间,瀛姝听得一声喊冤。 “父皇,父皇明鉴啊,这个焦壮必然是受了奸人唆使……” “毕宿君,据臣查证,姚长守名下的田宅,的确曾经归属江东贺。”顾耿说道。 二皇子直接僵硬了。 “陛下不可信顾耿之言!”贺夫人急得一跃而起。 “包括皇后在内,你们不是听审,就是受审,朕今日你是要让你们明白,皇后也好,妃嫔也罢,包括储君、皇子,谁都不能再挑衅礼律!”皇帝看向贺遨:“贺尚书,贺妃如果实在不受教束,朕也只好予其一封和离书,送她大归了。” 贺遨方才觉得事情闹大了,把顾耿恨得咬牙切齿不说,一时间居然还有些埋怨一直劝他稍安勿躁的孙女贺朝夕,正不如何是好时,谁知又听顾耿说:“虽然贺郡公的确和姚长守有交往,不过这并不能证实姚长守是为贺郡公加害,臣已问得焦壮口供,焦半之所以出逃,实际是听信了江东贺的另一仆从的建议,虽然,建议得并不明显,可是当臣意图逮拿那个嫌犯时,才知道那嫌犯竟然自尽了。” 这又是一条人命。 “此人断然不是被二殿下抑或贺郡公灭口,因为他不过是告知焦壮如何去办得伪造过所而已,可这伪过所,却 必然会被一眼识破,说到底,臣就算去江东贺逮人,贺郡公也情愿将人犯交给廷尉署,只要这人矢口不认,臣也暂时不能从他身上找到突破口。 偏此人,居然又死了,这岂不坐实二殿下的罪行?据此,臣相信贺郡公的辩解,此人死前,贺郡公甚至不知道是他暗中怂恿焦壮逃亡,这个人,才是这起事案的关键!” 贺遨刚咬紧了一阵牙齿,这时全部松开了,如果不是场合和气氛实在不对,他甚至要把牙齿露出来笑。 “陛下,凶手就算再胆大,有个人他现在还是不敢灭口的,此人就在罪役所,且这个人也必定就是杀害姚长守的帮凶,臣无权入宫城查案,因此……” “今后你就有了。”皇帝陛下一句带过,看着太子:“太子,你可有话说?” 这话问得简直太有针对性了!!! 瀛姝在“百忙之间”居然还瞥了六皇子几眼,只见他愁眉深锁,不知道脑子里刮起了什么风暴,不过嘛,看也没看太子一眼,似乎眼角还略有些湿意……欸,六皇子居然是个真情种,她多活了一世,也是今天才恍然大悟。 瀛姝关注的是六皇子,但其余人的目光都扎在了太子身上。 司空北辰的脑子现在空了一半,他怎么都没想到,明明是君父先交待他查办这起事案,怎么到现在竟然又偏向了司空月乌一方,他像在无数个太阳底下曝晒,浑身的毛孔都在炸裂,实 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应的时候…… “陛下,你这是在质问太子吗?!” 虞皇后拍案,一下子没站起来。 “皇后,我刚才不仅仅是警告贺妃。” “俗话都说了亲不间疏……” 太子就在这个时候,“砰”地一声跪下了:“父皇莫怪母后,都是儿臣的错。” “错?很好,那你说说吧,你错在哪里?” “儿臣错在,错在……查案不力……” “章永,把刘忠押进来!” 司空通今日是气急了,突然拔高声,把清河公主都吓得一个激零,她可从来都没见过父皇发这么大的脾气,并且还是冲太子兄!这可糟了啊,她家兄长可一直帮着太子兄的,会不会受连累? 清河公主下意识就看向母亲,母亲稳如磐石,再看向兄长,兄长稳如泰山,耳边突然听见一句话——太子兄今日如果被废,我们两个可都没有活路了。 声音很低很沉,清河公主看向身旁的大姐。 她也稳如一块小磐石了,笑着说:“阿姐慎言,昨夜的家宴已经不普通,不过我看来,父皇对阿嫂还是很和气的,事案才刚审呢,我还是相信太子兄未犯罪错的。” 高平公主冷笑:“未犯错,未犯罪父皇会是这样的态度?哼,也活该他有今日!” 清河公主再不敢多说了,今天好像很多人都变得很可怕,她要是能去中女史身边坐着就好了,中女史那座席,“偏远”了些,但好像更加安全,身后就 是根柱子。 第335章 认罪 清河公主不知道高平公主为什么要对太子兄落井下石,她也不知道父皇提到的刘忠究竟是什么人,她知道的是嫡母已然怛然失色,这样的场景,使她顺理成章就联想到“废储”两个了不得的字眼,这两个字眼太令人惊悚了,小时候,她总听人提起“九王夺位”,或者“九王之乱”,依稀知道是她并不认识的伯叔祖、伯叔辈为争皇位发动的逆乱,后来她的傅母告诉她——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废储而起。 傅母当年,比她现在的年龄更小些。 “先是齐王在许昌发动逆乱,被赵王平定,赵王下令将齐王等三位宗室烹杀,逼迫为他控制的幼帝啖叔父之肉汤,一时间权倾朝野,后来赵王废幼主而称帝,于是皇族众多藩王纷纷起兵讨‘贼’,赵王事败,自己也被烹杀。唉那些年啊,洛阳宫里的皇位上,你方唱罢我登场,多少皇族贵胄,死后竟遭啖肉噬骨的下场。 便连不少的公主、县主,根本没有参与权争,可只要洛阳宫换了新主人,竟都遭到了清算,老奴的长姐,原本是宫里的女官,后来阳平公主下降时被选为了公主的女侍,阳平公主的夫婿当时已经病故了,公主孀居,不问世事,竟为赵王下令……老奴不知公主遭受了何等极刑,只知长姐被吓得患了癫症,别说进食了,饮半口清风都呕吐不断,老奴的长姐是活生生饿死渴死了自个 儿。 以至于后来,河间王篡得皇位之后,只是下令将南阳王及家眷共三十余人坑杀,世人竟纷纷称赞河间王仁慈,南阳王能得个葬身之所,且还能保得全尸都已经算是侥幸了。” 清河公主只是隔着“岁月静好”耳闻那段混乱、血腥的历史,都觉惊悚不已。 她因此时常庆幸她的父皇坚定决心不废储君,皇位是太子兄的,她的兄长不可能被卷进废储的祸乱,不,又何止是她的兄长?太子兄仁善,应当会原谅二兄、三兄,所有的兄长都能平安的活着,无非就是二兄、三兄会活得悒郁些。 可千万千万,不能废储啊。 刘忠是一个宦官,是罪役所的宦官。 他也是一个老资历的“阴差”——罪役所对于虞皇后和太子而言,有如刑杀场,是可以把对手安插在宫里的耳目,或者生了异心的“阳差”“阴差”名正言顺处死的地方,因此必须得有个刽子手“坐镇”罪役所,于是刘忠便“应运而生”。 司空通冷冷宣告:“前日,潘持已亡,这回朕采纳的柳太医的建议,特允柳太医负责仵验其尸身,柳太医断定潘持乃中毒身亡,柳太医虽也不解凶手具体用的什么剧毒,不过能够确断的是此种剧毒对潘持的脑部造成了致命的损伤,而潘持昏睡后,太子,是你从姚长守的值舍里搜检出了某种剧毒。” “是。” “焦壮,你因逃亡被捕,押送廷尉署后据你 招供,潘持知悉疏声阁内发生的事,正因如此,毕宿君才奉贺妃之令曾经力图保下潘持不被罪罚,失败之后,毕宿君还和贺……”司空通扫了一眼贺遨,强忍着直呼其名的怒火:“跟贺郡公商量,是否应当杀人灭口,你之所以知道这些内情,是因和姚长守联络之事一直由你负责,贺郡公当时不知道罪役所里发生的情形,令你向姚长守打听。” “罪奴的供诉无一字虚假。” 司空通点了点头:“那朕问你,你是否曾经转交给姚长守剧毒?” “这……不曾。” “在座者,也许还有人不知道疏声阁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朕今日既然让你们来,就没想过再隐瞒这桩家丑,潘持曾经用作自保的保命符,即是他暗中窥见了毕宿君在疏声阁和殷才人有私。” 当焦壮逃亡未遂被城门守查扣时,这件事情其实已经兜不住了,可比如李淑妃和七皇子,又比如高平等四位公主,并没有被这件事案牵连,也没有途迳去打听详细,只隐约知道毕宿君被人告发了,直到现在,亲耳听闻“家丑”,眼睛皆都瞪圆了。 乔嫔瑟瑟发抖,她怎么也没想到事态居然会突然恶化。 司空通却压根不在意乔嫔这号人物。 “从姚长守住所搜得的剧毒,经柳太医验证,的确就是潘持服下的剧毒,可此种毒,异臭扑鼻,哪怕是加进汤药里,也有刺鼻的异味,根本就无法让人在 不知不觉中饮下,而且姚长守既然诓得潘持服毒,为何还留下此毒私藏于住所?他自己死在了宫里,是被人勒毙,朕已经查明了,姚长守是被刘忠勒杀。” 刘忠已经受了刑,这个时候他当然明白自己不可能再求生机,可毕竟还有软肋握在别人手里,咬咬牙,放弃了喊冤:“奴婢知罪,可陛下明鉴,奴婢是被逼无奈,贺夫人迫奴婢动手,是奴婢将毒药交给姚长守,也是奴婢把姚长守灭口,奴婢也不知姚长守为何留着些许剧毒,或许……姚长守以为留下把柄来,就能保命。” “刘忠,你在入宫前,已经结婚生子了吧?”司空通淡淡地说。 郑夫人发出一声冷笑——刘忠既是皇后的心腹,必定是有软肋被皇后控制,没想到的是,原来这个阉奴在入宫前就已经有妻有儿。 “你的名籍都是伪造的,但你的确是净身入宫,朕既然知道你已经有了妻儿,难道不知道究竟是谁替你伪造了名籍,谁逼你入宫为宦官的么?” “陛下,究竟是什么人要胁这阉奴,陷害毕宿君?!”贺遨来了精神,刘忠和他可毫不相干,必然也和二皇子没有瓜葛,虽然是没法让焦壮翻供了,可区区一个逃奴的证辞,不怕驳不清。 “贺妃,朕问你,如果你不是担心潘持供出疏声阁之事,为什么要出头替他担保?”司空通问。 贺夫人:…… 倒还是二皇子灵机一动,他算 是看明白了,君父今日并不是要问罪于他,分明是针对太子!想来太子和殷氏有私的事,父皇也已心知肚明,甚至已经笃定皇后、太子才是毒杀殷氏的真凶!!! “父皇,儿臣冤枉,儿臣的确在华林苑的疏声阁见过一回殷才人,当日儿臣是去疏声阁中避雨……不过儿臣就是和殷才人闲聊了几句话……后殷才人莫名其妙昏睡而亡,她又住在含光殿,潘持便因此认定儿臣与殷才人有私,是儿臣把殷才人灭口,突然用这事要胁母妃,母妃担心儿臣无法自辩,才想着干脆保下潘持,儿臣有错,不过儿臣错在没及时禀明父皇。” 司空通深深看了一眼二皇子。 如果不是因为奇袭汉中的大计,他当然不容二皇子狡辩,然而眼下,他还顾不上追究这些细枝末节。 “顾卿觉得,毕宿君的辩辞可不可信?” 顾耿被点了名,神情倒也从容:“陛下圣明,已经查出潘持、姚长守皆为刘忠所害,焦壮的供辞中,有一部分与事实不符。但焦壮也并非故意嫁祸毕宿君,而是听信了挑拨,认定姚长守是为毕宿君及贺夫人灭口,害怕自己也被灭口,为自保,企图逃亡。 且据焦壮的供诉,他并没有亲耳听闻毕宿君认罪,关于种种隐情实则都是从姚长守口中听闻,姚长守所说是否为实情,如今已经死无对证,秽乱宫廷为大罪,无罪实,不能确断。” 毕宿君长长 舒了口气。 “太子,关于疏声阁,关于殷才人,你可有什么话说,这是朕最后一次回你。”司空通把目光移回太子身上时,“经过”了乔嫔的脸,看她脸上已经兴奋地在冒红光了,赶紧“移走”,这个女人,总有办法让他动杀心。 刘忠已经暴露了!!! 太子太知道刘忠真正的来历了,他其实是虞家的仆从,却看中了虞铎房里的一个侍妾,虞铎当时又对那侍妾心生厌倦,干脆就赐给了刘忠,后来,得知侍妾为刘忠生下儿子后,正好虞皇后需要人手,于是便说服了刘忠,替刘忠伪造名籍,助刘忠净身入宫。 刘忠为了让儿子“飞黄腾达”,只得听令行事,但现在父皇已经把刘忠的来历都查得清清楚楚…… 司空北辰闭了闭眼,深深吸一口气。 有的秘密已经掩盖不了了,必须得当即立断。 “儿臣有罪。” 太子终于认罪,将五年之前发生的那桩丑恶一一道来。 这下子连高平公主都暂时忘了落井下石,虽然没想惊呼出声,也不由得抬手掩住了嘴。 谢夫人也万万没有想到因潘持而起的一场风波,竟然会发展成今日的局面,下意识就用眼睛去找瀛姝,瀛姝却专注于执笔疾书,谢夫人于是明白了,这桩风波虽然看着像要把太子葬身海底,实际上,太子应当还有救命的稻草。 而那根稻草——虞皇后——脸色已经极其狰狞。 “这事有蹊跷。”顾 耿好容易等到太子供诉完毕罪实,也难掩震惊,他以为太子只是一时糊涂起意嫁祸毕宿君,怎么也没想到太子竟和殷才人有染!!!不过顾耿不枉是廷尉卿,而且还是尽职尽责的廷尉卿,他很快意识到了蹊跷之处。 “但说无妨。”司空通非常欣慰。 他没有看错顾耿,顾耿虽然跟齐央一同弹劾太子涉嫌嫁祸手足,却并不是因为私心,是基于事实真相,担心的是皇族内部再生争乱。 “事发日为例春家宴,且据太子供述,太子过去跟殷才人从无接触,臣敢为太子殿下,可曾先邀殷才人往疏声阁?” “没有。” “这么说殿下并不知殷才人为何会去疏声阁?” “不知。” 司空北辰惜字如金,司空月乌却不由担心顾耿追究这些细枝末节,又会牵连上他,赶紧说:“太子现在当然只能这样说了,以酒后乱性为借口,才有可能求得父皇从轻发落嘛。” 司空通这次没有阻止二儿子插话多嘴。 但顾耿却反驳道:“若是太子和殷才人早约好了在疏声阁相见,太子就必然不会提前退席,因为不管是假称饮醉,又或者是身体不适,必然身边会有人服侍……” “当时的确有人服侍,六弟嘛,有六弟在旁,太子兄无论做了什么事,都不担心六弟说出去。”司空月乌话音刚落,就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他当然不怕牵连司空月燕,也完全不介意把王青娥供 出来,只不过……他知道真相后没有及时上禀,而挖空心思琢磨着找个能把事情闹大的时机,免得父皇再次包庇太子……这样的心思是不能显露出来的了,于是赶紧解释:“对那年的家宴我也还有些印象,毕竟太子兄只有那一回提前离席。” 郑夫人现在可真是太开心了。 皇帝今日摆明要追究太子的罪行,那太子的储位必然就保不住了,现在得加一把劲,把司空月乌也牵连进来,储位岂不是顺理成章就轮到了她……的儿子?! “二郎刚才也说了,太子唯有那一回提前离席,如果真是为了要去疏声阁赴约?岂不太显眼?我以为,二郎之所以一听‘疏声阁’三个字就回忆起那么多细节,这就是蹊跷之处!” 司空通有意纵容司空月乌发表想法,却不能容忍郑氏自作聪明,沉声道:“郑妃,该你听的你也听得差不多了,回你的长风殿去吧!” “陛下,此案还有许多蹊跷处……” “你若是好奇结果,事了后三郎自然会去长风殿禀复。” “皇室发生了如此祸丑……” “还是说,要朕下令,今后三郎再不必去长风殿问庶母安康?!”司空通环顾众人:“今日朕之用意,郑妃不明白,也许还有很多人都不明白,那朕就再说明白些,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于小家而言,朕便为家长,朕要是觉得家中的女眷有哪一位不利于子女保持良正的心性 ,会立即责处,郑妃,你据贵人的品位,诞育皇子,且出身名门,但以上三条都不能成为你可罔顾圣令、国法家规的理由,这也是朕最后一次提醒你。” 贺夫人心里乐开了花,本想兴灾乐祸落井一石,觑着皇帝陛下的脸色,到底没敢,一转眼又见谢夫人冲她面露讥讽,赶紧瞪了回去——得意什么,我们几个膝下有子的都得小心做人了,你难道还能独自风光?看着吧,接下来倒霉的人究竟是谁! 第336章 太子的稻草 三皇子只觉自己才是这个大厅中,最最如针坐毡的人。 他其实从来没有羡慕过太子,过去他从来没有自己是庶出,理应羡慕嫡兄的意识,他甚至一度以生母的出身为荣,洋洋自得、沾沾自喜,在他看来就连江东贺,也无非是一地的土豪而已,远远比不上长平郑的根基,而此时此刻,因为生母的狂妄,屡屡触怒君父,受到责备的虽然不是他,可他脸上如实掌掴,火辣辣发着胀。 也有那么一丝委屈。 他明明早就提醒过母妃,不要落井下石,发生这样的祸丑,不该兴灾乐祸,可他的确没有办法约束母妃的言行,他是被连累的,但父皇会怎么想他呢? “潘持事案虽然是三郎挑生,可他的初衷并不是为了揭发丑祸,事态发展至此,连朕都惊讶无比,也可以理解三郎心里的震惊。”当郑氏终于离场后,司空通并没有忽视极度难堪的三皇子:“因此三郎不必多存顾虑,日后若再发现宫人,又或者是贵族、官吏,有犯法违律的行迳,仍然应当查劾,多向廷尉卿学习,如何秉公执正。” 三皇子就像一株就要被旱死的树苗终于盼来了天降甘露,可声嗓还是涩哑着:“儿臣聆训,必不敢忘。” “顾卿见笑了,请接着问审。”司空通再次把审问权交给了顾耿。 顾耿略思过了片刻,继续问太子:“太子当晚入宴之前,可已觉得身体不适?” “只是 觉得心中略有些烦躁。” “还请太子再详细描述下当时的感觉。” “我到万兴堂时,就觉得口干舌燥,坐了片刻后,更觉身体发热生出闷汗来,后来竟心烦意乱,甚至连父皇说了什么,我都无法专心听,待饮了几盏酒,勉强应付过去父皇考较学业的序程,逐渐连看人都像有了重影,当宫女上前斟酒……我忽然觉得……宫女露出的手腕应该是冰凉的,下意识就想去拉她,那宫女应是被唬了一跳,我也说不清是自己失了手,还是宫女失了手,撞翻了酒盏,弄脏了衣裳。 后来我离席,出了万兴堂,被冷风一吹,更觉头晕目眩,完全不知道走的那个方向,我以为是真饮过量了,古怪的是虽然觉得风冷,汗却出得越多,一时只觉得像饿了好几日,连膝盖都在发颤。 再后来,我看见殷才人,当时我甚至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她进去的地方是哪里,恍惚间只觉隐隐闻到了一股异香,香味让我突然觉得舒服不少,我就跟了过去。” “陛下,未知当天晚宴,酒水和菜肴是如何分给?” “顾卿是否疑心太子是中了迷药?” “听症状,大有可能。” 司空通点头道:“太子并不常逛华林苑,且回回入宫,不是往乾阳殿便即往显阳殿,也大无必要经过华林苑从西侧门返回永福省,就更不可能去含光殿了,殷才人没有参加家宴的资格,朕确信,太 子和殷才人不会频繁接触,因此朕也相信太子的话,太子不可能事先和殷才人约在疏声阁相会。” “殿下当时……殷才人难道就没有反抗么?”顾耿又问。 那场“风流韵事”对司空北辰而言实在糟心,他连回忆都不愿多回忆,一直以为是年少冲动酒后乱性,可现在一听顾耿的意思,似乎是想往有人陷害他的方向“引导”,这条救命稻草他必须握紧,仔细回想起来……原来是的确很蹊跷的!!! “当时殷才人有反抗的举动,但似乎无法喊出声来……再后来就干脆放弃反抗了,事了后我的意识恢复了清醒,才知后怕,急着离开,就没有理会殷才人。” 现有四位公主在场,顾耿不得不斟酌言辞,琢磨了一会儿才发表他的看法:“陛下,殷才人乃内廷的嫔妃,明知宫中法度森严,当不会不知道后果。臣看阅过不少罪档,也审问过民间部分案例,女子受到侵犯时,虽然惊恐加交,且与案犯力量悬殊,难得幸免,不过下意识间都会高声呼救,因此,不少惯犯,都会先将女子击晕,甚至扼杀……才实施罪行。 可五年之前的疏声阁事案,直到现在才会被揭曝,殷才人的处所又在含光殿中,若身体上有伤痕,瞒不住贴身服侍的宫女,便瞒不住贺夫人。 可殷才人又不会不行反抗,因此,当时殷才人应当已经丧失了反抗和呼救的能力,太子中 了迷药,殷才人恐怕也是中了算计,臣还有些话,想问问六殿下。” 司空月燕如梦初醒。 他还没想通太子兄为何认罪,火就烧到自己的头上来,打了个激灵后,竟然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不能连累“佳人”,立即声明:“五年前的事,我已经记不清了。” “六郎,你仔细回想回想。”司空通淡淡道。 “六殿下,你当时为何扶太子殿下往疏声阁?” “不是我扶太子兄往疏声阁,是掌灯的内臣从疏声阁的方向走,我心里虽然觉得诧异,不过心想也绕不去太远,就没有多事……因为太子兄当时的状况不大好,我全力掺扶,太子兄都走不大稳,一路踉跄着。” “当时六殿下就没觉着头晕目炫,或者心烦气燥么?” 六皇子摇头。 司空月乌冷笑:“廷尉卿有所不知,季例家宴,一贯采取的是合食的方式,共食一桌菜,同饮瓮中酒,太子若是中了迷药,我等谁都不能幸免,可当时,除太子外,谁都没有觉得异常。” 顾耿问太子:“入宴前,太子殿下可曾用过别的饮食?” 司空北辰回忆了一阵才道:“家宴日往往是先择定好日期,不会因为家宴就中断课业,那日下昼仍然有弓马骑射的课程,我未觉异常,后来我前往显阳殿,母后那段时日凤体抱恙,我本是日日都要去看望的。 没有在显阳殿用膳,但肯定喝了茶汤或者温乳,具体喝了些什么 我实在记不清了,但在显阳殿时,确然就觉得口干。” “太子的意思是,是显阳殿有人在害你?”二皇子因为没有被警告,此时已然忘形,大笑两声:“当晚皇后殿下倒是称病缺席了,可皇后殿下是太子的生母,为何要陷害你?” 司空北辰强忍着怒火。 “我当然不可能害太子,但显阳殿里,早有贺氏、郑氏安插的耳目……” “皇后。”司空通抬了抬手:“别急着辩白,耐心听顾卿问安。” 顾耿整理了一下思绪,问:“皇后殿下那段时间既然凤体违和,想必也是无力张罗筹备家晏的,未知当次是哪位贵人负责筹备?” “也是皇后的亲信,淑妃,哦不,现在应该称为刘庶人了。”二皇子说。 顾耿也不禁犯了难,听上去,这件事案和贺、郑两位夫人还真的都没干系——就算毕宿君跟殷才人的关系不单纯,但也必定不是陷害太子的主谋。 “六殿下可还记得那个掌灯的内臣?”顾耿心怀一丝希望。 六皇子却当头一盆冷水:“是个面生的内臣,我本就不知他的名姓,现在更是……连长相都忘了。” 顾耿:…… “其实关于这件事案,朕已经查明白了。”司空通终于不再为难廷尉卿:“章永,宣刘氏上殿吧。” 高平公主再次瞪圆了眼睛。 母嫔获罪,她的婚事完全受到谢夫人的主宰,才让她对皇后和太子心生怨恨,皇后之前明明担保过, 会给她另寻一门好姻缘,结果呢?谢夫人却她找了个中品之族的儿郎,出身还不如病死的那个!!!出身也就罢了,她可以不计较,过得去就行,关键是那还是个目中无人的人,听说全然不以未来附马为荣,竟然还觉得道贺的人是对他心存讽刺!!! 高平公主不敢埋怨谢夫人。 但她自觉怨恨怨恨皇后、太子是理所当然的,她甚至认定生母已经死在了桐华宫,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她对皇后的仇恨理直气壮。 生母居然还活着么? 高平公主很快就亲眼确定了,她的生母不仅活着,甚至还长胖了。 不由冷哼出声。 清河公主愣愣转过脸,茫然复茫然,疑问叠疑问,小声问出来:“阿姐,你知道内情?”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高平公主给了清河公主一个甜蜜的笑脸:“我今后要仰仗阿妹你了。” 在高平公主看来,太子得被废了,二皇兄得认输了,三皇兄嘛,生母被当众喝斥,还怎么争储?轮也该轮着四皇兄了,如果她是父皇,直接就立四皇兄为储了——四皇兄多迷人啊,可惜和我是亲兄妹。 司空月狐突然觉得眼皮子跳了跳,顿时也诧异了:什么情况,我可是在场人士中,除父皇之外唯二的明白人,早就想到中女仪也许还可以“幸免”,刘庶人是必然会登场的,怎么会猛然觉察有古怪??? 瀛姝刚歇了一阵笔,此时和南 次的目光碰了碰,她内心平静,今日皇帝陛下提都没提乔嫔,态度已经很明白了,南次处理得当,乔嫔忽略不计,说来郑夫人其实也完全可以作壁上观的,但她太急了,急着要坑儿子,总算三皇子还算智慧,而郑夫人的罪行,其实远远轻于乔嫔。 毕竟,郑氏手上未染亲骨肉的鲜血。 “是我给太子投的药,是我设计让殷才人当晚去疏声阁,是我先在疏声阁里熏了绵酥香,造成殷才人无法反抗,我故意让六郎成为目击者,一切都是我安排的。”刘氏的认罪相当干脆。 顾耿:…… 司空通问:“你详细供诉。” 刘氏略抬着下巴,看着皇后,她倒看不清太子的神情,只能看见太子的后脑勺,但她现在只想看着皇后那张脸。 皇后于她而言,曾如神只。 她的不幸,始于投胎,家中只有数百亩桑田,可光是伯叔就有九个,她的父亲是私生子,祖父死后,只能看着祖母的脸色讨生活。她的“有幸”,是曾经寄养在一个富裕人家,认识了郑胥,也为皇后——当时还是虞王妃相中。 因为成了藩王府的姬媵,她成为了伯叔们巴结的人上人,而所有的荣幸,都是王妃赐予的。 可是,后来虞氏竟然用郑胥要胁她,一次次的,利用她,到现在,虞氏是铁心要把她灭口了,好在她早有提防。 我尊贵的皇后殿下,不能只有我过得这么凄凉。 “建兴六年,太 子岁满十五,皇后殿下开始忧心太子的婚事,令太子和虞小娘子多多接触,太子却因心有所属,第一次与皇后发生了争执,皇后勃然大怒。” “刘氏,你不要胡说八道!”虞皇后恼羞成怒。 “皇后是想让妾展开详说么?” 虞皇后:…… 太子妃在场!!! 太子妃今日是在场的!!! 当时虞皇后并没有令太子和侄女接触,只是授意太子巴结范阳公,为日后迎娶卢氏嫡女先做准备,谁知太子却称属意王瀛姝,非王瀛姝不娶,母子之间的商谈,以虞皇后大发怒火暂告段落。 “皇后埋怨太子,需要发泄,我就是皇后最适当的倾听者,我听完皇后的苦恼也打算为皇后分忧解难,当然我也有自己的私心,我有子女,高平和六郎,我深知他们只能依靠皇后庇护,可我不放心,我觉得手头必须有握有皇后和太子的把柄,才能保证高平和六郎的平安。 我当时手头有三种药,一种刚才说了,是绵酥香,这种香会立即导致闻香者四肢疲软以及音嗓哑涩,可这种香只对女子有效,另有一种奇效是,一粒香的时效长达五个时辰,家宴日下昼,我便去疏声阁焚香,然后诱引殷才人晚间到疏声阁。” 没有人问刘氏是用什么方式诱引殷才人晚间到疏声阁。 二皇子做贼有心虚,因为那晚上,其实是他和殷才人之间的默契。刘氏设置这个圈套,当然也早就窥知 了二皇子和殷才人的默契。此时此刻就连顾耿都有了默契——说到底,他其实不关心有几个皇子和殷才有人有染,他关心的是谁毒死了殷才人,是谁杀了这么多条人命。 “我对太子用的是灵犀引,简单讲,先用的是一种非常温和的迷药,加入茶汤或者乳饮里,都不会让人察觉有异,只是会让人觉得口干罢了,太子觉得心烦,应当是为那段时间被皇后逼急了,本就心烦,才会被灵引牵动了燥性。 而我,我在万兴堂的灯烛都加入了犀引,未服灵引者,闻犀引之香完全不觉异况,可对于太子而言,他已经难捺情欲了。 最后一步,那个掌灯的宦官当然是我安排,他掌的灯里,添加了更大剂量的犀引,太子当年还未经周公之礼,越是如此,越难以抵抗灵犀引的威力,而且事后也不会往别处想,只以为是,酒后乱性。 我让六郎照顾太子离席,就是为了让六郎目睹太子的荒唐行事,六郎当然不会做对太子不利之事,他当时还年幼,慌乱之间不知道如何应对,也只能跑回万兴堂通知我,我便能去善后了。” 刘氏微微一笑:“皇后殿下因为掌握了太子的把柄,才终于说服太子同意纳虞氏女儿为良娣,且许以日后,母仪天下之尊!皇后当时根本就不把这件事当一回事,皇后一直如此,只要能达偿目的,经过如何,全然不关要紧,妾若不深知 皇后,当然也不敢如此胆大,算计一国储君。” 第337章 毒医 虞皇后胀大了鼻孔,吸进去的是凉气,喷出来的却有如硝烟,她甚至不得有用手撑着坐枰,一时间也不知是想让自己镇定下来,还是起身扑过去把刘氏撕成碎片,她实在是太愤怒了,愤怒让她顾不上惊慌,一遍遍说着“胡说八道”,越说越声音越高亢,结果一阵猛咳,这回是真咳得死去活来,但怎么咳,血丝儿都没咳出来半点来。 刘氏的话还没有说完。 “太子殿下应该还记得,事发的次日,太子去显阳殿,那时候皇后已经知道疏声阁里发生的事,皇后是怎么跟太子说的?当然是要狠狠责备,直到太子终于答应许诺,保证日后会让虞家的女儿母仪天下,延续虞氏一族的荣光,皇后又反过来安慰太子,说这件事虽然不能泄露,尤其是不能让陛下知晓,可说到底,太子也没有犯太大的过错。 酒后糊涂,殷才人也无非只是女御而已,定然明白如果将这件丑事张扬出去,她先就没有活路,皇后说她会为太子善后。” 司空北辰没有应声。 刘氏除了没直言他是因为瀛姝才和皇后发生争执,所说的都是实话,皇后的确用疏声阁的事要胁他取悦卢氏女,顺便还安插了不少耳目去他的紫微府,皇后虽然没有指使刘氏陷害他,可刘氏的胆大妄为,难道不是因为洞察了皇后的心机? “那个掌灯的宦官还活着。”司空通看向章永:“把人带进来吧 。” 刘氏当初就没和皇后提起过还有个活口存在,皇后当时没有参加家宴,所有的事都是听刘氏、太子口述,太子当时也忽视了掌灯者,只记得六皇子在场,皇后的脑子本就不大精明,当时又极其信任刘氏——她甚至都没亲自出面,连警告殷才人守口如瓶的事,都全权委托给了刘氏处理。 虞皇后又悔又怒,可悔之晚矣。 人证应证了刘氏的供述,主谋都认罪了,他再嘴硬,也无非是多受一场皮肉之苦,但还是要努力争取生机呢:“奴婢该死,奴婢便是多长十个胆,也不敢算计太子殿下,可淑妃……不,是刘庶人说一切都是皇后殿下授意,刘庶人是最得皇后殿下信任的人,寻常皇后有何嘱令,都是通过刘庶人下达,奴婢哪里会想到刘庶人竟然是自作主张……” 想还是想到了的,不过刘氏许给他的财帛太动人,他实在不忍心拒绝,把牙一咬,把心一横,就“拼搏”了一把,他其实是属于“阳差”,虽然是为显阳殿办事的,可平时得到的赏赐并不丰厚,他只有干下这件大事,不仅获得了刘氏许给他的屋宅,而且还被调去了皇庄当差,那可是个肥缺啊。 瀛姝看了一眼这个宦官,这居然是个熟人!!! 前生时这宦官混到了皇庄管计的“高职”,虽然她也知道宦官借职务之便捞了不少油水,可宦官对于职事极其谙练不说,据查心地也 算仁厚——长期捐资孤独院,对待皇庄的庄户也十分宽容。 此人居然是刘氏的“爪牙”,是她万万没想到的。 太子是被谁陷害已经真相大白,但事案还没有完全水落石出。 “刘氏,你刚说你手里有三种药,前两种已经说明白了,还有一种呢?”司空通问。 “另有一种药,是皇后殿下亲手交予妾的,这一种其实已经不能称为药了,应当称为毒,此毒名为销魂散,会让人昏睡致死,皇后殿下交给妾这种药,是要将殷才人灭口,可殷才人当时住在含光殿,自从疏声阁事发,对妾也有提防心,妾原本没有机会投毒,可未过多久,大抵是一月之后吧,殷才人主动寻妾,说她癸水已经晚了数日,殷才人怀疑自己有了身孕,惊慌不已。 于是妾便诓骗殷才人,把销魂散说成是可以保证安全落胎的奇药,服下后,小腹只会隐隐作痛,与癸水时没有差异,能神不知鬼不觉含混过去,殷才人虽然将信将疑,但当时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她自己服下了药,这件事,妾当然会禀知皇后。” “你这是在血口喷人!!!”虞皇后好容易才止了咳,也终于平复了下怒潮:“这些事情全都是你做的,你现在把罪强加我在身上,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非常明显——播持虽亡,但他的尸身却比他的口供更有效用,而且为了成功嫁祸司空月乌,甚至连销魂散,都 被留下些许在姚长守的处所。 司空通抬眼看向皇后:“潘持事案发生之前,刘氏就已被拘禁在桐华宫,刘氏还怎么指使刘忠杀人灭口?”潘持的死,不落实在皇后头上,那就只能落实在太子头上了。 可虞皇后却没有意识到她现在必须在自己和儿子之间二选一,只意识到皇帝摆明就是要追究到底,怨恨之情在她的胸腔内暴涨,愤然道:“刘氏只是被拘禁在桐华宫,她又没有被处死,陛下就这么肯定桐华宫里没有刘氏的耳目替她通风报信?是,刘忠的确和我有旧,可和刘氏就没有瓜葛了吗?陛下明知当年我为刘氏所蒙蔽,看错了她,一度对她信重有加,当年在琅琊郡时,家中的事宜我常嘱托刘氏代管,郡王府里花销不足时,我分不开身,都是令刘氏出面和父兄商量,刘氏开口,我的父兄照样会想尽办法资助钱粮,说不定就是刘氏使计,才唆使刘忠骗得我兄长的同情…… 对,定是这样,刘忠先获得了我兄长和叔父的信任,还好心替他张罗了婚事,他有妻有子,为何还要苦苦哀求用假身籍,宁原净身入宫?这就是刘氏的毒计,她野心勃勃,早就设计要加害我与太子,潘持定然是刘氏令司空月燕这个孽庶和刘忠毒杀的!” 司空月燕正六神无主,突然又见皇后伸手指向他,狰狞凶狠如同一头母狼,吓得往后一仰,结果还是被身边的 七皇子下意识伸手给扶住才没有摔倒,他竟也不敢分辩,就跽坐着发抖。 刘氏并没有看自己的儿子。 这么多年了,她其实没有怨恨过虞皇后,至少在虞皇后杀害郑莲子之前,她都心甘情愿当着皇后的马前卒,她当然也有野心,如果想让她的儿女能够活得更尊荣也算野心的话……她比皇后看得更明白,太子是不愿受控于人的性情,太子眼中,六郎和莲儿都是对他毫无帮助的人,更何况郑胥?他们这些人,为了皇后和太子出生入死,可在太子心目中的份量远远不及临沂王氏,不及白川君,不及王瀛姝。 甚至恐怕还不及司空月狐,这个对皇位未必没有威胁的敌人。 有的事情只有她知道,也只有她能为六郎为郑胥运筹,若非郑胥兄妹,皇帝陛下当年哪里能够知晓洛阳宫里的情形,若不知道那些内情,又凭什么听信王斓的谏言舍弃封地迁来江东?郑胥立下了大功,不该活得这么卑微,六郎不会和太子争权位,可理应享受真真正正的亲王尊荣,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谁会将六郎视为亲王,虞皇后刚才就说了,六郎在他眼里也无非是个孽庶。 “陛下,灵犀引和绵酥香的来源,是几个毒医提供,妾是多年前因机缘巧合结识了那几个毒医,更巧的是到建康后,竟又遇见了那几个毒医,他们当时逃难来建康,急缺钱财以安身立命,是妾身将他 们引荐给了皇后,销魂散应该就是皇后花重金从他们手中购得的,毒医曾经告诉过妾,销魂散的配药中有几味毒药十分罕见,因此他们配得的剂量也不多,为了报答妾,他们才相赔了灵犀引和绵酥香这两种奇药。” 刘氏说出这番话来,皇后指向六皇子的手臂颓然泄力,重重落下来。 毒医? 瀛姝脑子里掠过一道疑惑。 “何为毒医?”司空通问。 “陛下,关于毒医,臣也有所耳闻。”顾耿禀道:“据说百越国时,就存在以毒为医的秘术,百越国的国君当年患重症,就是靠一个奇人用剧毒竟然治愈了绝症,百越国民于是十分尊崇毒医,百越国境内因此也生出不少毒药的派系,他们靠炼毒治疾,原本倒也不曾为恶。 可后来,百越国灭,当时汉廷征伐百越时不少将士都死于毒术,因此汉主下令剿杀毒医,绝不宽饶,毒医不少派系都遭到了清剿,有幸存者,也只好隐姓埋名。 可炼毒之术还是在民间流传下来,成为了一伙亡命之徒,或十人八人,甚至有多达四、五十人的门派,他们当然都不敢自称毒医了,而是以游医自居,他们会先投毒,让百姓们误以为是患疫病,因为惧怕被隔绝,不敢惊动官衙,于是这些毒医就‘适时’出现,治好‘患者’,当然也要收取诊金,可他们一般不敢在大州大城作恶,多选择荒僻的郊野,其实靠着这样 的方式也难长期维持,于是不少毒医流派都自动瓦解了。” “毒医的确已经不多了,他们其实也不敢过多为恶,比如妾认识的那几人,洛阳未曾失陷前,他们都是居于深山中,虽然会炼毒之术,但从不敢为恶,他们表面上是猎户,炼毒多是为了自保,可他们时运不济,因为收养了个孤儿,教会了孤儿炼毒之术,那孤儿天资聪颖,十三岁时,便炼出了不少连他们都无法炼出的奇毒。 那孤儿不甘心一直生活在深山,出外闯荡,靠售予富贵之家奇毒为生,后来闯出大祸来,他们只好再次流亡,流亡途中,无奈之下,才想重操旧业,刚行动,就被妾当时寄靠的人家觉察了,他们哀求户主网开一面,户主对他们也心存同情,念及他们并未伤害人命,且有悔改之意,不仅没将他们扭送官衙,还给予了照济。 洛阳失陷,他们再次逃亡,也是想着既然陛下已经在建康称帝,或许到了建康后能取得新的身籍,争得安居乐业的机会,可这并不容易。那时连建康宫都没完全落成,陛下还暂住于桐华宫,有一回陛下下令施粥,当时皇后殿下已经不宜抛头露面了,三位夫人又还没有入宫,陛下便令妾往栖玄寺主持施粥,以显皇家对遗民之恩荣。 他们认出了妾,妾当时也想着,皇后殿下应该不吝接济这几人,可他们献了销魂散给皇后,更不适宜留在 建康了,如今他们的去向,皇后应该也不清楚。” 虞皇后没有再吭声。 “皇后,你手中可还有销魂散?”司空通问。 瀛姝注视着皇后。 “还有……少许。” 司空通冷哼一声。 皇后这是认罪了。 “疏声阁事件,刘氏乃罪魁祸首,不过皇后你做为后宫之主,竟然用此奇剧之毒害杀妃嫔!朕若不加以惩处,日后还如何维系后宫的法统?” “陛下,只有妾用毒……” “顾卿,朕要为太子求情。”司空通没有理会皇后,打断了她的诡辩:“太子是受到了设计,身中迷毒,丧失意识,犯下大错,虽然不该隐瞒,可太子当时只以为是酒后乱性,这不能成为求赦的借口,他心存忧惧,不敢说实话,倒也是人之常情,殷才人非太子所害,潘持等等也非太子灭口,太子是受到皇后误导,才以为毒害殷才人、潘持等另有其人,他虽有错,可究其原因,皇后有罪,朕也有责任。 今日之事,不能算是公审,朕也不能将此家丑之祸公审大白于天下,殷才人为皇后毒杀定案,之于皇后因何毒害殷才人,无非是犯了妒恶之条,顾卿,这样的事,今后绝对不能再纵容,但这回,还望顾卿能够体谅。” 顾耿连忙举揖:“臣遵旨。” 太子的确是先被刘庶人设计,如果就因这一桩过错就被废位,储位空悬,势必又会引发更大的乱争,不利于社稷安稳,顾耿当然不 会趁机落井下石。 “太子,你听好了,律法有定,罪人年十五以下,罪高三减,罪卑一减,当年你虽年满十五,不过所犯并非极恶之罪,乃瞒罪而已,你是储君,依律可得减免,不过你储君的殊例,已经用了。” 司空北辰只是叩首,不发一声。 他听得很明白,这回他没有受到惩处,并不代表父皇还会一再纵容,如果他再被查实罪柄,就不会再享恩赦的资格。 “皇后,珝儿之事,是我亏欠你,也亏欠了他,你的罪错,朕理当替你分担。你去慈恩宫吧,为珝儿祈福,也为天下祈福,以赎你的罪孽,从此,你自号玄诚元君,不过你放心,待朕百年之后,你仍然会以皇后之尊与朕合葬。” 显阳殿里,从此再无虞皇后。 第338章 皇帝的“饼”不易食 慈恩宫并不另一座宫殿,而就位于桐华宫不远,其实是一座道宫,是皇帝陛下为了悼念夭折的长子司空珝所建。 贺夫人听皇帝陛下竟然赦免了太子一应罪责,当然不甘心,可后来又听皇帝居然往虞皇后头上扣了个玄诚元君的“封号”,差点没当场笑出声来——慈恩宫是台城里的道观,虞氏移居慈恩宫,还被降为什么玄诚元君,那就等如带发修行了,没有被直接废后,可跟被废又有什么差异? 皇后都被废了,陛下又相信了太子和殷氏有染的话,虽然由刘氏出头顶了罪,陛下心里能不存疙瘩么?这一战,他们才是大获全胜的一方,可得见好就收。 案子审问清楚了,皇子、妃嫔就都没必要继续留在乾阳殿,众人虽然都明白今日之事不能张扬,可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当然不会在一脚迈出乾阳殿时就抛之脑后,连清河公主都下意识跟去了望川阁,不敢跟别的人私下议论,但跟母亲议论一下应该不会惹祸吧? 可清河公主又不知从何议起,几次欲言又止。 望川阁的厨房今日准备了一道鲜鱼羹,奶白色的汤羹,洒了葱米、香荽,简嫔看着女儿似乎食不知味,又让宫女们呈上一碗鱼羹,才道:“不管遇上什么事,饭总得吃好,先吃好饭,再说话。” 清河公主对母亲是又爱又敬,但她有个小名叫阿狸,也跟狸猫似的就爱吃鱼,尤其爱吃明女 仪熬的鲜鱼羹,于是当下也就先摒弃了别的念头,认认真真用完了午食,才跟着母亲去了书房——简嫔的书房其实没见多少典籍,闲书倒是不少,比闲书更多的是字画,简嫔闲下来就爱作画,望川阁里的一花一草都可能入画,而书房里最显眼处挂着的一幅画作,就是稚子戏狸图——可清河公主每次看这幅图,都觉得她和狸猫其实都被一个小宫女给“戏耍”了。 “你可还记得小桃?”简嫔问。 小桃就是图里的那个小宫女。 “不大记得清模样了。” “我画这幅图的时候,小桃才八岁,刚入宫,规矩并没有学透,我就喜欢她那股子灵性,特意择了她。后来,殷才人也相中了她,非要她去服侍。” “可小桃是母亲的宫人,殷才人怎能……” “这事原本也怨我。”简嫔说:“是我负责甄选去服侍殷才人的宫女,我当时过于小心了,不愿逆殷才人的意,先说了可随她心意的话,她开口就要小桃去服侍,我就不好拒绝了。” “那小桃……”清河公主想到殷才人的结局,打了个冷颤。 “还好,并没有连累无辜,小桃现在离宫,虽然日子过得清苦些,不过远离了风险,却是更省心了。” 清河公主微微松了口气,偏过头去看画卷上,拿着一枝花,不知是在逗狸猫,还是在逗她的宫女。 “阿狸,你今日因何心神不宁?”简嫔问。 清河公主不由 眼中酸胀,母亲已经许久不曾唤她的小名了。 “阿娘,皇后殿下就真的,就真的被废了么?” “谁说皇后殿下被废了?”简嫔点燃香,抬眼:“没有废后诏书,皇后就依然是皇后,过去皇后其实也不多和公主们亲近,即便是对高平,也颇疏远,日后皇后在慈恩宫,不管是忏悔,抑或祈福,你也别去打扰。” “可太子兄又会如何呢?”清河公主小声道。 “阿狸,你得相信父皇,也得相信四郎,有父兄在,你不需要过于担心。” “阿娘,儿听傅母说过九王之乱,傅母说乱争都是源于废储……” “皇族的权争,一直是道难题,也没有人说得清哪种解题方式才是正解,阿狸,陛下今日让嫔妃、皇子、公主都去乾阳殿听审,是何用意?” “是……对皇后殿下早就心存不满了。” “这话虽也没有错,但并不是陛下的真正用意,陛下是想告诫族人,滥杀人命者,必受罚究,其实这座宫廷的乱争也已经存在许多年,远远不止殷才人身受其害,变总比不变好,一味地包庇隐瞒,毒疮会一直流脓,陛下这回是下定决心剜疮止患了。” “儿害怕,连皇后殿下都……万一有人陷害阿娘……” 简嫔笑了笑:“我未做过恶事,就不怕那些鬼祟,虽然有时候善恶有报的俗语似乎不实,总有无辜之人会平白无故遭受祸殃,甚至诋毁迫害,可我的心里,始 终秉持着一股信念,在内廷生活,不能没有机心算计,但行事不能太过,否则机关算尽,最终也只是深陷乱争。” 清河公主缓缓吐出口气:“那……儿还可以去昭阳殿么?” “当然可以去,阿狸大可不必因为今日之事心生任何顾忌。” “也不知父皇为何还把贺郡公单独留下。” “关于这事嘛……”简嫔想了想,决定还是把自己的想法露些底:“今日只有两个外臣,廷尉卿原本就在查办这件事案,且陛下还有意任命顾公为宗正卿,廷尉卿为江东顾的子侄,知道陛下肃绝皇族乱争的决心,也方便顾公上任之后如何行事,可贺郡公,其实并不必到场听审,陛下让他来,当然有让他来的用意,这用意其实已经无关家事了,是国政之事,国事为先,社稷为重,任何人事和国事相比,都务必妥协权让。” 简嫔也看出来了,二皇子在这件事案中并不是全然清白,贺夫人的心狠手辣,也不让皇后,可今日陛下摆明了有心偏纵二皇子,不是因为顾虑“家丑”,必定是需要江东贺在国政上做出妥协,廷尉卿会意,没有再深究,可陛下既然决定要让顾公领任宗正卿,代处宗族事务,廷尉卿势必也要在乾阳殿多留一阵。 就不知道这件事,和四郎有无关联。 听说,最近这段时间四郎跟中女史来往频繁,并且连她这个“中间人”都不需要了,交近得 “旁若无人”……依据她对儿子的了解,当得儿女私情无关,中女史更不可能莫名其妙就和某个皇子发生引人遐想的瓜葛,这场风波平息后,必然还有大事发生,她担心的事根本就不是内廷间的争斗,简嫔看着女儿,轻声说:“阿狸,我们已经身处最安全的境遇了,你父皇所担心的,并不仅仅限于储争,关于储位会否有易,此时谁都难以预料,不过我能笃定则是,陛下既然已经有了取舍,应当便不会容许骨肉相残自断手足的惨祸发生。” 乾阳殿里,皇帝也留下了贺遨、顾耿共用午膳,瀛姝可没这福利了,午膳后她还需要执笔录事,此时只能在御书房的一侧值厅短暂休息,宫人当值时不能进食的,虽然有中女仪体贴她,送来一盏蜜枣茶,瀛姝一口气喝完后略觉得恢复了精神,但从昨晚开始,她其实就没好好吃过一餐饭,这个时候仍然觉得嘴馋得慌,也只能靠着和中女仪闲聊分散注意力。 “我万万没想到,今日陛下竟提都未提我知情的事。”中女仪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只觉轻快,不觉腹饥,虽然这段时日她也没有好好吃一餐饭了。 “太子殿下先认了错,就不需要中女仪再作证了。” “这都是因为陛下仁慈,如今陛下也知道了子虚的身世,日后我再不担心贺夫人有这件事要胁我了。” “乾阳殿的人,贺夫人其实也未必敢 胆量要胁,倒是皇后殿下胆子大。” “皇后她……这究竟是废还是未废啊?” “她仍是陛下的发妻,是诸皇子的嫡母,不过余生都只能是在慈恩宫里修行的居士了,陛下赐以玄虚元君的道号,嘱其悔罪祈福,是留了余地的,不以国法惩处,只以家法责罚,济朝时也曾有这样的史例,端穆皇后生前便是移居道宫,后来端穆皇后所生的嫡子虽即皇帝位,直至端穆皇后过世,才恢复‘皇后’名位,与先帝合葬。” “中女史以为,玄虚元君虽然迁居慈恩宫清修,可显阳殿不会再有新的主人?” “未下废后诏书,显阳殿又怎能易主呢?” 中女仪轻轻叹了声气,这场生于后宫的争端,其实谁都不是赢家。 瀛姝有些慵懒地靠在矮案上,她想着刚才虞氏甚至几乎是被“抬”出乾阳殿,婉苏也是满脸的凝重之色,司空北辰强作镇定,不过却当贺夫人和司空月乌兴灾乐祸热嘲热讽时,终于没忍住紧紧蹙起了眉,他或许已经知道这件事案跟南次还有些关联,阴沉的目光在南次的脸上落了数息,把这些不动声色看在眼底,她笃定司空北辰绝对不会任由此事就此终结。 但这个春天,应该会相安无事过去了。 膳桌刚被撤走,寺人祈就跑来通知瀛姝,他也知道太子的罪行被揭发,虽然皇后、太子都没有被废位,看上去陛下依然无意废储,可相比于前生 时,太子现在的处境可谓一落千丈了,他清楚这么多的变数绝对不是因为他这个重生人造成,他处于变局中,却全然无法左右局势的走向,而更让他困惑的是,中女史竟然“稳若泰山”,临沂王氏可一直在佐助太子,若非如此,太子也不会如此重视王五娘! 瀛姝觉得脖子后头凉嗖嗖的,她没回头,大抵知道这种感觉是源于寺人祈的两道注视,寺祈必定怨恨司空北辰,却未必就不恨她,前生要不是她一再主张彻查恶鬼案,司空北辰还不至于把寺祈推出来背黑锅,寺祈的死从根本上来说,是她造成,只是她还没有解开谜题——司空北辰为何要让寺人祈当那头替罪羊。 横穿过厅堂往北进,瀛姝才摆脱了寺祈的注视,她透过隔扇斜扫去一眼,只见寺祈已经垂脸跽跪着候值,瀛姝步伐未停,直接进了最里间,笔墨纸砚都是准备好了的,贺遨却正说着毒医的话题,口口声声称为余孽,建议着要利用刘氏把这些亡命之徒一网打尽。 看来还是想通过毒医作文章,力争把司空北辰置之死地。 “流窜市井为非作歹的毒医的确应当清除,可这些人,多半行踪诡异,且一般不敢京中久居,若要清剿,还得靠地方官衙主办。”顾耿颇圆滑地打了个岔。 “廷尉卿说得很是。”司空通早留意见瀛姝已经就位,本就不耐烦再听贺遨那番废话,蹙眉道:“ 毒医既然是源自百越时期,如贺公、顾卿这样的南臣,理当比北臣更加了解此类余孽的行迹,或许因为时移境迁,是有少数毒医曾经流窜至北地,应当都是难成气候的,贺公既然觉得毒医对于社稷民生造成危害,不如细细构思下如何清剿,但切忌不能株连无辜。 如今百越等地的民众,也是大豫的子民,哪怕会炼毒之术,可未用毒术行恶者,便即无辜,不可以罪论处,贺公还当慎之又慎。” 其实清剿毒医这样的事务,正常来说,在贺遨看来根本就是吃不力讨好的事,更不要说皇帝还给出了个限制,严禁株连无辜,那就更加连半点油水都不用消想捞到了,可现在贺遨满脑子都想着怎么趁胜追击,利用毒医的事端直接把他的外孙送上储位,竟热血沸腾就拍着胸脯接了这个重担。 瀛姝于是在纸上记下一笔。 司空通也没有反悔,只说:“贺公就先出个方措,也理当多听顾卿的建议,届时可行不可行,还得经过朝堂议定,今日朕还有另有事和贺公商量。是关于蜀州的事,朕想了想,贺督军镇守益州,职责颇重,蜀州在剑门外,本就是益州的一道屏障,如果长期让贺督军兼顾,并不妥全。” “陛下,蜀州之乱平定,族叔可是立下了莫大的功劳,陛下才答应将蜀州分封予江东贺族……” 顾耿听这话直觉不对,立即就想反驳,可皇帝却无 意让他干预,抢先道:“贺遨,朕何时说过将蜀州分封予你江东贺一族?” “臣一时心急,措辞不当,不过陛下确然下过旨意,让臣之族叔镇守蜀州、益州,并赐赏江东贺一族享蜀州八百户食邑。” “八百户食邑仍然归你族,不过蜀州都军之职,朕已决定另任齐央领受了,齐央会接管蜀州兵权。” 连顾耿都吃了一惊,他完全没想到皇帝会突然调齐央去蜀州!!! 第339章 让权 领一地兵权,便有在权属地募兵的权力,边军还都是归属督军,闲时耕种屯粮,战时出征击敌,军士的利益和各大门阀紧密相联,说是大豫的军队,其实绝大部份甚至原本就是门阀的部曲,因此各部边军并非直接忠于君国,而是忠于主家,可蜀州刺史原为江克担任,江克谋逆事败受死,他的死忠当然也都不再享有军部编制,只有部份士卒原是蜀州百姓,愿降,被贺执接管。 蜀州部的编制原本只有八千,江克事败后,才因贺执上谏扩增至两万,目的当然是为了提防北汉南侵,不过贺执刚才接管蜀州,虽然已经招募了两万兵士,然而还不及建立足够牢固的主从关系,也就是说,现在的蜀州部还没有受惠于江东贺,他们甚至在担心日后的生死祸福,这样的军部其实还没有足够的作战能力,但贺遨、贺执压根不在意这些,他们在意的是好不容易争到手的两万编制,还没有在手上捂热就必须拱手让人,哪怕齐央这回的确帮了二皇子一个大忙,可这样的人情也太昂贵了! 贺遨的一张脸顿时黑如锅底,他知道皇帝又打算跟他进行交易,可哪怕皇帝答应废后废储,也绝对不能纵容皇帝逐渐削剥江东贺一门的权势,否则,哪怕二皇子争得储位,行事也必然会受卢、郑、顾、谢等等世族的限制,甚至连临沂王氏,都有东山复起的机会! “陛 下,关于清剿毒医一事,原本就大大有利于社稷的安宁,甚至于陛下明知刘庶人犯下大罪,却仍然只是将其关禁在桐华宫,臣知晓陛下是顾念着六殿下和高平公主,才对刘庶人网开一面,臣也有儿女,能够体谅陛下的心情。 只是臣今日,对陛下的审断不得不说仍有顾虑,太子虽是为刘庶人算计,陛下可以宽宥太子秽乱宫廷的罪行,可太子当真不知道殷才人是为皇后毒杀之事么?太子不仅有瞒罪的行为,甚至还意图嫁祸给手足兄弟,本该受到责处才对。” 贺遨不提交让蜀州兵权的事,而把矛头对准了太子,质疑皇帝今日的审决,用意无非是“委婉”表明,这场交易不划算,他不答应。 “今日连大中正都未来乾阳殿听审,陛下既然作出决断,廷尉卿对圣裁也无异议,关于这件事案当然不宜再朝会时再议了,只不过日后难免会有臣公得知事案详细,未必不会质疑太子已失储君应具的贤德,因此臣谏言,关于今日的事案,陛下还务必三思。” 威胁的口吻已经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 瀛姝微抬眸,看了贺遨一眼,她早知道贺遨狂妄贪婪,不过前生司空北辰在位时,江东贺已经被谢、卢等等士族联手收拾得服服帖帖了,虽然权争的心还没灰,在司空北辰面前可不敢露出如此蛮横的口吻,而贺遨退怯的一大原因,就是当北汉发兵南侵时 ,率先出战的贺执竟然战败,只好退守于蜀州,等着中军的支援,陛下决定亲征,才终于化解了迫在眉睫的危险,可却因为在亲征时负伤,归朝途中驾崩! 谢晋甚至谏议处死贺执,贺遨最终不得不连益州兵权都拱手相让,才保住了江东贺至少还可以镇守临湘。 其实司空北辰完全可以不给江东贺留余地,直接夺其兵权,勒令解散部曲,可司空北辰当登位后,把他的几个手足兄弟视为威胁,留下江东贺氏这一爪牙,主要是为了提防司空月狐,乃至于当他同样因亲征而负重伤,崩于建康宫后,眼看着卢、崔等族和瀛姝这太后的矛盾加剧,贺遨竟然和张氏勾结,发起兵变。 瀛姝不知道贺朝夕重生后,会不会改变事轨,阻止贺遨自寻死路,在她看来,江东贺一门对君国社稷无半分作用,跟江东张氏一样,根本就不配享受尊荣,这两个家族,她势必先行打压。 “贺公的意思是,朕务必彻查事案。”司空通挑眉:“就算廷尉卿也在此,朕也不妨直言,诚然,潘持、姚长守之死与江东贺无关,可关于华林苑疏声阁,贺妃也必然熟悉得很了,朕那未及序齿的小女,究竟是被谁所害,是谁算计石嫔误食五石散,要胁石嫔嫁祸江嫔,而这几桩事案,可都和疏声阁相关,贺公真的要谏言朕彻查么?!” 贺遨原本挺得笔直的脊梁骨,顿时像被重重 踹了一脚似的,身体都忍不住向前一栽,赶紧用力撑着膝盖,肩膀却耷拉了下去,两只眼睛眨个不停。 “朕再问一遍,贺公是否愿意交出蜀州兵权?!” 贺遨哪怕心痛如绞,这个时候也不得不舍出偌大一笔“利益”了,他突然想起来焦壮还是个活口,而确然知悉贺夫人为何要包庇潘持的内情,他那外孙可不像太子一样是被陷害,的的确确好色风流,被殷才人稍一引诱,居然就敢在疏声阁与其苟且……仅是如此也还罢了,当年贺夫人因受乔嫔要胁,居然逼迫石嫔为乔嫔作伪证,置江嫔于死地!!! 虽然扼杀小公主的人是乔嫔,可自己的女儿却是乔嫔的帮凶,最最要命的是贺氏一族为助贺夫人也不遗余力在对石家人施压,残害皇族的罪名要是被坐实,现在卢、郑、谢等族联手,必定要将贺氏一族逼入绝境!!! “臣遵旨,遵旨……臣本就不敢抗旨,刚才只是因为担心太子已与二殿下不睦,唯恐日后还会再生风波,还望陛下宽恕,臣理应相信陛下虽然宽宥了太子的罪错,但不会不加教诫,是臣杞人忧天了。” “朕会立即拟旨,到时有劳贺右丞随齐央一同卦蜀宣旨了。” 贺遨之子现任度支右丞,虽然不负责兵事,可大豫的官员分职事和派事,皇帝现在派遣贺氏一族的宗子去蜀州宣旨,就是要让贺执知道“事成定局”,贺执虽然 才是真正负责掌兵的人,可他却不敢违逆宗长的决意。 贺遨垂头丧气告辞之后,司空通又才对顾耿说:“让顾卿见笑了,是朕失仁,才导致皇族内部丑祸不断,朕不得已包庇罪徒,并非为了隐瞒家丑,实乃现在,是攻复汉中的绝佳时机,可贺执如果不交出蜀州兵权,朕虽也可直接任命齐司马率部前往蜀州备战,可难以达到奇袭的效果,为了社稷大计,朕才以家事与贺遨提出交易。 不过朕会与武陵公实言,今后宗室内部,若再有妃嫔抑或皇子为了权争行恶,触犯律法,朕绝不姑息,得靠宗正卿武陵公秉公审处,朕之行事,也同样受到宗正卿监督。” 顾耿方才恍然大悟。 原来陛下已决定对北汉用兵,因此才会利用这个机会逼迫贺执交出蜀州兵权,兵事非顾耿的职责,他也没有多问有何布署,只略说明了自己的看法:“如今北汉国内刚生动乱,虽然看似局势已定,但风波并未完全平息,而且先前的储君竟然领命出使我朝,因其身份特殊,北汉是否真有意与大豫建立邦交还不好说,且汉中未复,巴蜀终难真正安宁,久防并非上策,既然时机难得,也的确应当趁机先夺汉中。” 顾耿也未在乾阳殿久留,他告辞时,正见瀛姝已经置笔,似乎在检查录事行文有无疏错,这是他第二次和中女史近距离“接触”了,这回不同上回,中女史 并没有干预事审,全程不发一言,可顾耿却知道哪怕是他的堂妹蓬莱君任职中女史时,也不曾受到国君如此的信重。 中女史毕竟只是女官,按理是不能参与朝事策定的,皇帝陛下虽然偶尔会询问中女史的意见,也多为内廷之事,可今日的事案,虽然陛下一直称为“家事”,然而往大里说,很有可能涉及储君的废易,其实根本就不能称为家事,而中女史明显早在今日审断之前,就已经对内情一清二楚。 陛下当然不想废储。 否则就不会把这件事案归为“家事”审结,顾耿的本意,也并非是要谏主废储,储君固然需要具备贤明的品质,太子为权位之争同室操戈的事让人忧心,可顾耿也明白错责也不能尽都归咎于太子,毕宿君的野心也是人尽皆知,真要论过错大小,弟先不恭,才是导致手足不睦的根本原因。 三十年前,顾耿在洛阳,虽然当年的他还没有正式获得授职,却也算亲历过九王之乱的“局中人”,可他根本无从判断势态,他的耳边充斥着各种不同的声音,他所看好的主公,结果在夺得权位后彻底暴露了狠戾无情的真面目,他大失所望,也曾心灰意冷,当时的家门宗长其实是他的祖父,冷眼看他借酒浇愁,自暴自弃,直至临终之前才将他唤去病榻前。 “七郎,便是我活到这把岁数了,也不敢说自己眼光独到,你得明白, 人性本就复杂,你所辅佐的和扶持的人,未必就真具备为一国之君的才能……其实啊,这场乱争的开端不就是因为臣子过多干预储位归属引发的么?如果不是明帝一朝,那么多的世族都阻挠明帝立贤而不立嫡长的主张,何至于……没有惠帝,就不会有惠皇后摄政,也就不会有那场乱争了。” “祖父是说,孙儿不应涉及位争?” “唉,你其实根本就没有涉及位争,你的挫败感不在于你未能成就功业,而在于你没能够力挽狂澜,你真是太年轻了……不要小看了皇族,司空皇族本就是世家门阀出身,他们其实比谁都明白同室不能操戈,宗室务必齐心,可为什么还是酿成了这种巨祸呢?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们得位不正,因此才一直无法压制世族门阀,皇权衰微,导致了明帝当年连储君都不能自择。” 明帝明明知道嫡长子无能,却没有办法择贤而立,当时佐助惠帝的大臣都认为他们是在扞卫嫡长继承的纲常,只有少数人支持明帝立贤的想法,可那些人的声音太微弱了,并不能够给予力挽狂澜的支持。 顾耿牢记着伯祖父临终前的教诲,他不能以自己的识见为真理,他不是君主,根本无法站在君主的立场去考虑究竟哪个皇子更加适合继承皇位,也许世上本不存在毫无瑕疵的君王,比如惠帝就是过于宽仁,放纵外戚独揽大权;又比如武 帝能征善战,虽然平定了各地的暴乱,终于结束了战乱,可武帝时期连年征战所导致的财政难题,到头来却只能靠增加赋税解决,使得大族权阀兼并土地的现象加剧,武帝之后,皇权逐渐衰微。 而当今天子,坚持立嫡长子为储君,东宫太子虽然及冠不久,尚且看不出有无明君贤主之能,毋庸置疑的却是,如果君主不能压制江东贺氏等等吴郡的豪阀,逼于无奈只能改立毕宿君为储,日后贺遨必将权倾朝野,而贺氏一党,根本无视百姓的疾苦,如果这样的贪愚之徒侥幸成为大豫朝堂的主宰,必为祸患。 顾耿的心情并不轻松,当见到武陵公时,他先是把今日乾阳殿内发生的事如实叙述。 武陵公顾琛对于虞皇后迁居慈恩宫的事并不感到特别意外,他现任尚书右仆射,兼领祠部之事,掌礼制,因此对于宗正卿这又一件职事倒并不心生抗拒,看顾耿颇有些凝重的神色,顾琛先是打趣道:“你那时和齐恒之联名参劾太子时,就没想过会有今日这番局面么?陛下先是嘱令太子查办宫里的命案,那就是要当作家事处办的,你这廷尉卿当得太入迷了,满脑子都是律法规条,就没想过便是我们族里,其实也不是没发生过仆从莫名其妙遇害的事,可曾报过官?可曾有刑官非要插手审办我顾氏一族的家事?” 顾耿情知宗主不是在怪责,讪讪笑了笑 。 “陛下把事案当成家事,太子却非要闹得朝野皆知,你知道事非小可,尽了你的职责,倒是我还因此受惠了,九王之乱后,大豫就没再设过宗正署,皇族宗室的事务,按理说也不该外姓人干预,不过陛下既然信得过我,我也不妨替陛下管一管宗室的礼法,实在这些年,中宫无能,且还挑头违犯礼法,陛下不忘夫妻情义无可厚非,但一再待之宽容,中宫皇后却无半点悔改,也难怪妃嫔心存不服,不以恭敬待之了。” 相较于其余外臣,因为蓬莱君曾为内廷的女官,顾琛多少对建康宫的内廷之争心中有数,他的掌上明珠险些被皇后陷害,他对虞皇后也自然没有什么好感,不过对虞皇后的反感,倒没有波及太子,顾琛是个明白人——皇族宗室其实和普通家族大有相通之处,只要“家主”不是愚昏之辈,大抵不会由得器重的子弟长于妇人之手,当今陛下既然决意立嫡长子为储,对储君的教导必然不会松懈,虞皇后的智昏,影响不了太子,同样的道理,虞皇后受到的责罚,也未必会殃及太子。 顾琛干脆把另一件秘密也告诉了侄儿:“我比你还早知道某些隐情,疏声阁的事件,在今日之前,着实连裴王氏都已经知晓了真相,陛下若不快些审决,毕宿君也将生事了,我只是没想到,原来陛下竟然是打算和贺遨做这么一场交易。” 第340章 王斓的立场 王青娥很快听说了虞皇后倒霉的大喜讯。 依然是通过田氏这条途迳,荧松这天,详详细细地禀报道:“据抱琴娘子说,宫里出了这么件大事,心宿君仿佛没有受影响,奇异的是太子殿下竟也没寻心宿君商量如何应对,抱琴娘子担心,因着前段时日,五娘竟就先后三次去心宿府,不知太子殿下是否因为这个缘故,对心宿君也生不满。” “太子这时,哪里还顾得上为王瀛姝这么个人拈酸吃醋?”王青娥认定二皇子已经大获全胜,心花怒放,把瀛姝好一番奚落:“她虽然早就触怒了皇后,可必定没有死心去争夺凤印,只不过卢氏已经成了太子妃,她休想取而代之,她现在啊,定然已经把赌注押在了鬼宿君身上,那可是个对她言听计从的主。 她往心宿府去,无非是想替鬼宿君拉拢心宿君,她以为凭她的美貌会无往不利,呵,简直痴心妄想。你最近记得常往心宿府去,跟抱琴讲,太子被废是早晚的事了,连三皇子都不是二殿下的对手,鬼宿君算什么?心宿君要想得平安富贵,就得栖于毕宿府这株梧桐下。” 王青娥自从去贺家大宅告了密,早早就以功臣自居起来,把她的这一壮举告诉了裴瑜,夫妻两个日日期待着大富贵,又哪能不露风声?蓬莱君于是也知道了王青娥的作为,当然不会瞒着家主,又这件事,还不仅仅是裴、顾两家知 情,裴公在知情后,立马就和王斓商量对策。 稍安勿躁,王斓只有这四字真言。 皇帝陛下对王斓的信任,从来没有动摇,关于此件事案,当皇帝拿定主意后,便已经告知了王斓。 王峻做为宗子,王斓也没瞒着他关于皇族的这件丑祸,王峻听后,忧心忡忡:“虽然太子殿下是被刘庶人陷害才犯下罪错,陛下也直言不会再追究太子的错责,可……太子的确意图嫁祸毕宿君毒杀殷才人及潘持等,陛下最担心的就是同室操戈,未必会真正宽宥太子所犯的罪错。” “世人都将我族视为东宫党营,怎么大郎你也这么认为的么?” 王峻被问得怔住了。 “我从来无意左右陛下择储的决定,立嫡长子为储,取决的是陛下的主张,我只是依陛下的意愿加以运筹促成,这一点,你必须牢记。”王斓轻轻叹了声气:“其实陛下对皇后的愧疚感,我完全能够理解,正如我对节儿也未必不是心存愧疚,我器重他,栽培他,的确希望日后他能成为临沂王的宗长,可节儿未来的道路不会那么平坦,我应当是等不到他有足够的能力承担这副重任的那天了,在那之前,重担还是会压在你的肩上。 所以你得记住,我临沂王一族其实从来就不是某个皇子的党从,我们忠事的唯有君帝,而对于现在的大豫而言,储位的归属,只能,必须只能由陛下主决。” 王峻思索 了片刻,心里仍然存在疑问:“可立储从来就不仅是帝王家事……” “是啊,关系江山社稷之事,就是国事,非一姓一家之私,贺遨和郑备也自来都是用这套说辞谏言废嫡长,而立贤良。” “他们二人,怎可与父亲相提并论?” “我自己知道不存私,但世人尽知我没有私欲?”王斓摇了摇头,抬眼盯着长子:“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陛下避来江东是为自保,在建康称帝复国是逼于无奈,成为九五之尊也许是不少人的野心欲望,可对于陛下而言,江山社稷却是一副沉重的担子。 七个皇子中,陛下最疼爱的先是南次,这和南次的生母有关。” 王峻大吃一惊,他从来不知道乔嫔竟然深获圣宠。 “你会错意了。”王斓道:“陛下疼爱南次,是因为怜悯之情,宫里那么多妃嫔,陛下最厌恶的就是乔修华。陛下疼爱南次,因此希望南次远离权争,陛下将南次送来我们家中受教,此举大有深意。 大郎你还看不明白么?陛下不会因为偏爱某个皇子便立其为储,陛下对太子的教导也从来不曾松懈,诚然,这回太子的确犯有罪错,可陛下知道根结所在,不是因为太子心胸狭隘,而是因为皇权衰微,权阀势大,二、三两位皇子身后都有权阀撑腰,他们也根本没有隐藏夺储的野心,太子如履薄冰,虽然一直被陛下教诲应当友睦手足,然而有的事, 不是这么容易做到的。” “儿子明白了。”王峻心想,看来陛下的确没有动废储的念头。 “济朝时,宣帝皇后无子,宣帝先是立袁夫人所生之庶长子为储,袁夫人本得宣帝宠爱,可后来却因口出狂悖之言触怒宣帝,宣帝将袁夫人废为庶人幽禁永巷。后,宣帝因觉七子轩纪年纪虽小,但天资聪颖,且七岁之龄便能明辨是非,废太子为胶东王,立轩纪为储,轩纪的生母陶夫人母凭子贵,被封为皇后。 陶皇后后来使计,毒杀胶东王,宣帝明知真相却隐而不发,直到临终之前,轩纪刚年满十六,子弱母强,宣帝担心太子即位后受太后把控,放纵外戚专权,于是才将陶皇后的恶行告诉太子。 轩纪便是济昭帝,虽然未至弱冠便即位,而陶太后也确是野心勃勃之辈,可昭帝牢记着他的兄长是被太后毒杀,虽然没有罚处太后,可一直疏远外戚。” 关于济朝开创宣昭治世的两代君主一段历史,王峻当然知晓,本有些不解父亲为何说起这段史故,但他这时已经不忧虑了,静下心来思索一番,恍然大悟:“宣帝当年废长立幼时,朝堂之上群臣谏阻,甚至有臣公抨击宣帝,称宣帝是因陶姬媚术所惑方才动此昏庸之念,可事实证明,宣帝的眼光确然不弱,宣昭治世,昭帝更加居功至伟。” “我是想告诉你,陛下这回直接下令皇后迁居慈恩宫,责令 其悔罪祈福,其实就是想彻底将皇后和太子隔绝,陛下心里清楚,太子不像济昭帝,虽然不至于对皇后言听计从,可难免受到了皇后的影响,这件事啊,陛下其实也在自责,对皇后过于纵容姑息了。 明达如宣帝,明知庶长子未犯过错,却仍然先立而后废,但当然没有杀子的念头,胶东王当时也完全不能成为太子的威胁,可就算这样,陶皇后仍然不安心,因为她并不得宠,也从来没有想过会争得母仪天下的幸运,运气来得太突然,她更加害怕只是一场黄粱美梦。 宣帝当然不能容忍自己的骨肉被后妃残害,可为了储位的稳定,为了不再激生储争,他装作不查陶皇后的罪行,我相信宣帝当年留得陶皇后性命,也是因为他十分信任自己的眼光,他知道昭帝一旦知道陶皇后的恶行,就不会容忍生母专权。” 王峻好不容易才彻底明白了父亲说起这段史故的原因。 “陛下对太子……并不信任了?” “这迹象是越发明显了,过去的一年间,太子的确做了几件错事,陛下没发作,但心里都清楚,可毕竟这几件错事,还没有达到有损社稷的地步,我现在是为陛下担心,如果,如果太子仍然不知悔改,导致陛下彻底失望,以至于产生易储的想法……毕宿君陛下当然是不作考虑的,剩余那几个皇子,除了角宿君之外,母族的力量都甚为薄弱,陛 下原本已经有了布局,可要是储位有了变动,卢、崔等族恐怕就不肯为巩固皇权献力了,布局被完全打乱,一切都要重新开始。” 王峻见父亲的确不担心储位最终归属哪个皇子,只为巩固皇权的计划或许生变伤脑筋,他也不知父亲这回是否杞人忧天,又突然想起太子前不久和他商量的那件事,他起先觉得连个框架都还没搭建起来,不必急着禀知父亲,可现在局势忽然发生了变化,还是不要隐瞒着才好。 “其实太子殿下也很关心国事,几日前还跟我商量着北汉使臣抵京后,应该如何款待呢,太子觉得北汉有意与我朝修好,这是一件大益之事,还说北汉那位大尚臣,毕竟曾为大豫的子民,如今他得北汉王的信任,有他在北汉促成两国邦交,说不定,我们就能和北汉合力攻打北赵。” 王斓连连摆手。 他知道皇帝针对北汉已经有了军事布署,可这是绝密之事,现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屈指可数,也都是皇帝认定值得信赖的重臣,于是关于攻复汉中的军事行动王斓根本不打算告诉长子,可该提醒的话,还是要提醒的。 “赵、汉等国签定了军事同盟,六国之间虽然也有摩擦,这才形成了北齐现如今与我朝暂时罢战,和平友交的利好局面,可就连北齐都不会答应与我朝合力攻打北赵,并非北齐没有统一北部的野心,可如果北齐联合我国对 北赵用兵,就是撕毁了六国同盟,北齐会立即面临北部诸国的联合兵讨,北齐尚且如此,北汉就算的确有意与我朝修好,也是因为有利可图,是绝无可能联合我国对北赵发起军事行动的。 太子关心国事,和臣公们商量如何与北汉谈判,这当然是件好事,太子已经及冠了,陛下也早有主张,让太子佐理朝事,不过用兵的事非同小可,务必慎之又慎。旧岁时心宿君率兵攻复义州,狠狠打击了北赵的气势,北赵也是逼不得已,才与我朝恢复了榷市,这短暂的和平也是得来不易的,北赵与大豫,眼下都需要休养生息,太子年轻,有股子锐气,这不能说是缺点,不过我们可得保持冷静,不能纵着太子的一腔锐勇,提出误国之策,尤其是在这节骨眼上,如果太子在朝政公事上再犯下过失,甚至于跟陛下发生争执……局势就将越发复杂了。” 王峻其实并非东宫的属臣,甚至连谋臣都论不上,然而因为王斓一直支持皇帝立嫡长为储的决定,太子偶尔会向王峻请教策论政令,王斓也从没阻止过家里的子弟和太子结交,因此太子将王峻称为“先生”,王峻也一直都在给予太子不少建议。 一时之间,王峻的确无法把太子视为一个与己无关的人,王斓也没有多说,如今陛下毕竟还没有放弃太子,临沂王氏就应该缓和天家父子之间的矛盾,也有责 任提醒太子不要再犯过错,更何况,他们家里,毕竟还出了个不省心的女儿,成天绞尽脑汁地要把太子置之死地,扶持毕宿君得储呢。 “四娘嫁出去了,我们也约束不了她,现如今啊,她可是连翁姑都不放在眼里,只一味地巴结贺家人,我想过了,也跟亲家商量好了,裴洪畴孙儿多,成器的也不少,他既然已经放弃了裴珷,不介意再多放弃个裴瑜,就是大媳妇又得受累了,得让她去告诫二郎妇,如果还想做我们临沂王家的子媳,今后就别和裴瑜夫妇两个再来往!” 王峻再次被父亲的决断惊呆了,不由抬手重重搓了搓眉毛:“可四娘毕竟是弟妇的亲生女儿,虽然已经出阁,总不能就此拦着二弟和弟妇跟女儿女婿见面……” “你也跟二郎交个底,裴洪畴能痛下决心把两个孙子除族,我儿子虽然没有他多,但其实有两个已经足够了,这些年来,他干了多少糊涂事?我要家法惩处他,担不上不慈的恶名,又哪怕担着了,我也不在意!” 王竣冷汗都快淌下来了。 王斓却又叹了声气:“二郎何曾在意过四娘?他啊,一门心思都在他自己的仪容上,要不是我管得紧,五石散和玉粉早就服用了,别说除族,哪怕让他们夫妻两迁出光明堂去自立门户,他们两个至多半载就会闹饥荒! 二郎妇要是真疼爱女儿,哪里会把四娘养成那副德性?我 瞅着啊,二郎院里那个良妾,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吧?大字不识,可为人处世都要比二郎妇强不少,也通情达理多了,你让你媳妇放心,有我替她撑腰呢,二郎妇若敢胡闹,我觉着,二郎大至也是愿意休妻的,她大归回了姚家,哪怕把她的女儿女婿接去一处养活,也跟我临沂王氏没有干系!” 第341章 决裂收场 虞皇后一回显阳殿,就立即病倒了。 司空通当然明白没有这么容易让虞氏奉旨迁去慈恩宫,这日夜里,当听章永禀报经过柳太医诊脉,确断皇后虽有阳亢火旺的症状,可身体并没有大碍时,皇帝陛下问:“现太子还在显阳殿么?” “太子和太子妃,不敢不侍疾。” 瀛姝尚还在御书房里整理奏章,这些奏章都是密奏,直接呈给皇帝御批的,可今日皇帝陛下应当是没有时间批阅了,因此需要先编号存放在御书房,以便随时批阅,她没有想到就连皇帝要去显阳殿解决夫妻矛盾,居然都要特意指定了她跟随。 无声叹息,瀛姝还真不想去趟这滩浑水。 初春雨季,星月沉没在夜空深处,风里遍布着潮湿的气息,扑面来了,随着呼吸浸入脏腑,却未能使得人焕发精神,瀛姝提着风灯,数着脚步,努力支撑着沉重的眼皮,夜其实不深,但她今天却真觉疲倦了,短短的一程路,她竟生出长远的回忆来,她记得她一度喜欢夜雨,隔着窗,听淅淅沥沥的雨声,看书时就能更加安静下来,多晚才睡都不怕,次日偷懒,也无人挑她的错,甚至阿娘还会特意嘱咐婢女们不必唤醒她,春季是适合懒洋洋渡过的季节。 不入深宫不知道,她的家有多温暖和舒适。 年幼时的她,以为所有夫妻都是琴瑟和谐的,就算她的二伯父和二伯母,虽然时常就会发生些争 执,可二伯父到底还是会谦让二伯母,也牢记着二伯母的生辰,年年都会送二伯母首饰,或者熏香,二伯母可显摆得多了……“至亲至疏夫妻”,这曾是她无法理解的话。 她不同情虞皇后。 可她也不乐见夫妻之间,走到反目为仇的境地,她还记得那个冰冷的日子,司空北辰已经要死了,她和他对峙,告诉他不会给他机会下旨让她陪葬,她看着他咽气,死不瞑目,自己也是身心俱疲,可是掐着指头警告自己不能哭,哪怕司空北辰已经死了,她也不能在一具尸体面前显现出半点软弱。 她厌恶这样的决裂。 或许,她也暗暗厌恶过心硬如铁的自己。 灯影在脚步前摇摇晃晃,晃到了显阳殿,这个地方的湿气似乎更重几分,甚至都变得浮躁起来,宫人们都跪在廊庑底,司空北辰焦急地踱步徘徊,像拖着一道鬼影,瀛姝不想呼吸充斥在这座殿苑里的,浮躁和腐臭的湿气,用力平静心情,又幸好陛下没有让她入内直接面对反目对峙的场景,她站在廊庑底,不久,就看见婉苏也出来了。 “都退下吧。”婉苏直接冲廊庑底那排膝跪着的宫人下令。 可宫人们置若罔闻,或许有些人是真的心不在焉,担心着迁离显阳殿后会有多么凄凉的处境,不过绝大多数的人,其实是真的不把太子妃放在眼里,瀛姝冷眼看着这些人,她想起了其中有几张熟悉的 面孔,前生时,这几张面孔只要出现在她视线里,无时无刻不在讨好媚笑,不是因为她多有本事,这些人,其实都是听令于司空北辰。 可现在,如果她们还要等着司空北辰发号施令,这样的忠心,对司空北辰而言反而成为致命的毒瘤。 瀛姝很乐意看着这些人替司空北辰掘坟。 “我的话,都没听见吗?还不退下!”婉苏却提高了声嗓。 就连司空北辰都觉着几分诧异,转过头看了婉苏一眼,突然意识到了紧迫性,干咳两声,宫人们终于退下了,婉苏踱步到瀛姝身边:“父皇有令,我和殿下都不必留在宫里侍疾了,我们先回紫微府了,阿姝,这里你多看顾着一些。” 瀛姝察觉到天灵盖上落下两道视线,她只是稳稳行了个礼。 天气还冷,虞皇后当然还是住在暖阁里头,暖阁不够敞阔,里头的人说话说得大声了,外头的人是能听见的,瀛姝现就听着。 她听见皇后在嘶吼:“司空通,你对得起我吗?” 阳亢火旺,柳太医的诊断非常准确。 瀛姝还听见了“珝儿”两字,翻来覆去被皇后的哭腔提起,可句子并不连贯,似乎皇后的长篇大论,只有这两字才是重点。在瀛姝的记忆中,司空北辰从来没有提起过他这个早早过世的兄长,慈恩宫是为了悼念孝文君而建,但有十年的岁月,连这座道宫似乎都已经被众人遗忘了,瀛姝还记得她曾经听 蓬莱君说起过,其实,陛下在登位后,曾经主张过追封司空珝这个真正的嫡长子为孝文太子,但这个想法,却遭到了文武百官的反对。 司空珝是在九王之乱时,为当时的君主诏令前往洛阳宫,圣旨当然不会写明是将司空珝扣为人质,而司空珝也是被扣了个罪名处死的,虽然处死司空珝的那个摄政王很快就被另一个藩王倒戈击杀,自己也落了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可没有哪个人为司空珝平冤正名——因为当时,司空通已经私自迁出藩地,避来了建康。 因此贺遨等等官员,认定司空通做为司空皇族唯一幸存的宗室复国登位虽然名正言顺,但绝对不能追封曾被大豫君主处死的儿子为太子,他们的理由其实也不是太能立住,而他们之所以反对,也无非是企图限制皇权。 瀛姝从不知道的是,当初让皇帝陛下妥协退让的人,竟然是虞皇后。 现在,她听见了陛下冷静的回应。 “我对珝儿的确心怀愧疚,我没有能保护好自己的儿子,为了自保,当年不得不奉令把他送去洛阳为质,才换来了朝廷对我的信任,让我有了足够的时间带着藩地的亲兵、部曲避来建康,我知道我一旦离开藩地,珝儿性命难保,可我还是做了那样的决定。 我愧对珝儿,可我必须说明,如果当年我抗令不遵,不仅仅是珝儿难保平安,我们一家,包括从属于我们的亲 兵、部曲,都没有活路,我们如果留在琅琊郡,迟早会被卷入乱争,我们根本没有实力求存,牺牲珝儿是当时唯一的出路,我清楚,皇后难道就不清楚吗? 后来我主张追封珝儿为太子,贺遨等人反对,我不想放弃,当时还有临沂公一直支持我,有临沂公运筹,这件事未必没有机会。皇后知道我为何要追封珝儿为太子么?是因只有先达成这件事,我才能让珝儿重新记入司空皇室的族谱,我们已经觅不到珝儿的遗骨将他好生安葬了,但至少我们应该让他的牌位存于太庙,受到祭拜。 可皇后当时担心我坚持追封珝儿为太子,会让百官迁怒于你,你为了保住你的后位,哭着求我,说珝儿已经过世了,要那虚名没用,劝我若真怜爱珝儿,就该为大郎着想。皇后,珝儿才是我们的嫡长子,可因为他已经遇害,你为了让辰儿成为明正言顺的嫡长子,根本就没打算过让珝儿名入牒谱。” “这能怨得着我?辰儿是我们的嫡长子,可当初你要立他为太子时,有多艰难你自己心里清楚,这么多年了,储位何时稳固过?我不为辰儿着想,还有谁为他着想?” “你为辰儿着想,彻底抛弃了珝儿,你现在还有什么资格用珝儿的名义为你脱罪?” “罪?!”皇后竭斯底里地喊出这个字来,哭腔止了,大笑出声,哪怕隔着窗,瀛姝也被狂笑刺穿了耳道,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她厌烦疯魔和狂怒,她也无法对皇后产生一丝半点同情心,可她现在不能避开,虽然她不是很明白陛下为什么要用她的一双耳朵。 皇后笑了一阵,似乎耗尽了力气。 说话时,嗓子越发嘶哑了:“我有什么罪?毒死殷氏那样的贱人算什么罪行?我如果有罪,你就清白了么?别忘了,先给谢氏下毒的人可是你这个皇帝!!!” “毒死殷氏之前,你还毒死了谁,你到底害得多少妃嫔、女御小产,甚至害杀了多少子女,刘氏已经招供了,皇后还要狡辩么?是,我有责任,我悔不该为了替大郎减少威胁,对谢妃用毒,你拿着这个把柄,有恃无恐,我虽隐隐察觉到你不断行恶,也只好包庇纵容,我跟你一样都有罪错,因此我没有废后,没有处死你,皇后,这是我对你最后的夫妻情义了。” “司空通,你让我去道宫清修,和废位有什么区别?你可别再说好听话了,我悔不该……我就不该嫁给你这种窝囊废,你算什么九五之尊,算什么皇帝,你为什么不敢干脆处死贺氏和郑氏,为什么不敢处死司空月乌、司空木蛟两个孽障!你把他们斩草除根了,我犯得着杀人害命吗?你现在指责我恶毒,你怎么不怪你自己无能!!!” “我无愧于皇后。”司空通看向虞氏那双狰狞的眼睛:“九王之乱,多少宗室死于惨祸,皇后的家 族当时依附博山赵氏,是否亲眼目睹赵氏女,当时的齐王妃落得怎个凄惨下场?!我在乱世之中,保住了皇后的平安,护全了虞氏一门,我侥幸得位,不忘当年的许诺,让皇后享母仪天下之荣,我无愧于皇后。” “司空通,你答应过我,让辰儿继承皇位,你现在这么对待我,你居然还敢说无愧于我?” “哪怕皇后被废位,也和太子无关!”司空通向前一步:“皇后如果一定要坚持‘子凭母贵’的说法,我也不妨直言,皇后根本没有资格为储君之母!我的确给予过皇后承诺,但现在,我再一次声明,我司空通可以承担背信负诺的骂名,但绝对不会把社稷天下视为儿戏,太子现在还是大豫的储君,他不会被你株连,但要是太子执迷不悟,只记得皇后一直以来的所谓‘教诲’,不以国祚兴衰为重,朕绝不会把江山社稷交于昏庸之子手上! 我们,已经闹成这样的境况,皇后怨恨我,我已不介意了。我给皇后留了体面,皇后若不珍惜,我可以朝令夕改,下旨废后,而且我最后一次告诫皇后,你不要再接触太子,如果你真为太子着想,就安安静静在慈恩宫荣养。 皇后,我在你眼里是个无能之辈,但至少,我不像皇后所以为的那般妇人之仁,我曾经的许诺也许不会兑现了,但今天对皇后的警告,言出必行。明日,皇后如果不自己前往 慈恩宫,朕会下旨废后,将皇后之罪公告天下。” 虞氏再也笑不出声,也无力再斥骂了,她瘫软在床榻上,听着司空通离开后,耳边彻底寂静下来,她拽紧了床褥,圆睁着眼望着帐顶,喃喃道:“我悔不该……不是悔不该,是天不给我机会,我没有机会了,没有机会了……” 瀛姝随着皇帝离开了显阳殿,可皇帝却没有往乾阳殿的方向去,也弃了坐辇,瀛姝只好默默跟着走,一直到了慈恩宫。 慈恩宫,其实接近永乐宫,因属于内宫的范围,当然并没有道士居住其间,只有女冠在此间修行,司空通还从未在入夜后驾临慈恩宫,今晚破例,当然也不会惊动众女冠迎驾,他登上了太和楼,身边也只有瀛姝跟随。 “这里,说是为了悼念孝文君所建,可我知道,他的灵魂无法从洛阳远来建康,慈恩宫,我这当父亲的对孝文其实不慈,也没有恩义,我只望后世子孙能记得孝文的慈恩,可我已经下令让皇后迁居于此,过了今晚,往后我也不会来这里了。” “阿伯,儿不知人过世之后是否真会化为魂灵,儿非孝文君,也不能笃定孝文君生前有无憾怨,儿只知道,若非当年阿伯决意断舍,大豫国祚已亡,虽然隔着天堑,大江以南也必战乱不绝,阿伯对孝文君有愧,却无愧于天下百姓。” “你祖父曾经也是这么安慰我的,转眼间,二十载过去 ,我其实早已摆脱了丧子之痛,只是这几天,心里才颇多感慨。帝休丫头,你的父母曾经认定了让女儿嫁入宫廷皇室非但不算幸运,甚至可称不幸,你刚才,也亲耳听闻了皇后的懊恼和怨恨,你说实话,你认定的幸运,是否也是嫁得有情郎,一生一世一双人?” 瀛姝佯作思考了一番,她倒是决定了实话实说:“儿很庆幸,生于富贵,未经饥寒之苦,不为生计所愁,儿以为,也只有生于富贵门第的女儿,才会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愿想。不过,相比婚姻情爱,儿有更大的愿想,儿受到亲长、家人的关爱,也受到了知己的友爱,命中有许多重要的人,我的愿想是所有亲长、家人以及知己都能平安喜乐。” “嫁入皇室,可就免不了和他人共侍一夫了,你真的不介意么?”皇帝叹气:“我原本以为这是理所应当的事,虞氏不会介意,可事实是她一直对姬人嫔妃心存妒恨,在她看来,因为妒恨杀人害命才是理所应当的事。” “阿伯可别怪儿直言,皇后并非因为情爱心生妒恨,也并非因为妒恨才杀人害命。” 这世上本没那么多理所应当,所谓的“理”,其实也是人所制定的“理”,不同立场的人认定的“理”就不同,如皇帝陛下认定的“理”,就是皇族子弟不能有妻无妾,而虞皇后认定的“理”,就是她所生的儿子必须继承皇位。 他 人的理所应当,瀛姝一笑置之,她注重的是取舍,婚姻情爱,早就已经被她舍弃了。 第342章 装无辜失败 虞皇后手段拙劣,心肠毒辣,她的一败涂地,原因主要在于前者,一心争权夺位,又何必把儿女情长挂在嘴上?连皇帝失了人心都会亡国身死,皇后哪来的理所应当“所向无敌”?帝后可不仅仅是夫妻,还是君臣,虞皇后不将君臣之别视为理所应当,在她的认知里,她是国君的发妻,就只能由她诞育子嗣,后来她无法把庶子都一一铲除,已有那么多威胁存在,于是她恶事做尽就不为罪过了。 瀛姝刚才的回应,说明了一个意思——虞皇后不具代表性,陛下可别将我与之相提并论。 “你倒是敢说,也说得透彻。”皇帝转过身,看着面前低着头的小丫头,把手里的风灯晃来晃去,似乎觉得无聊透顶,借这小动作自娱自乐,哪里还像沉着稳重的中女史?皇帝不由干咳了两声:“那你再说说,今日我为何让你去显阳殿听那些话?” “阿伯是在告诫儿?” 皇帝翻了个大白眼:“我要真疑心你跟皇后一样狠毒,也没必要多此一举告诫了,中女史听令。” 瀛姝立即停止了“自娱自乐”,屈膝道:“婢侍遵令。” “朕着你明日去紫微宫见太子妃,告知太子妃务必劝诫太子不可打扰玄诚元君清修,玄诚元君刚才所言,你可如实转述。” 原来皇帝不仅要利用她的耳朵,还要利用她的舌头。 瀛姝明白,皇帝之所以不直接留下婉苏在外听墙角,是 不愿让婉苏耳闻他是如何驳斥虞皇后,帝后之间的矛盾,得酌情隐瞒。 而皇帝发号施令完毕,又见不得瀛姝这般拘束了,先笑道:“太子和太子妃的新婚期,连连发生这么多变故,我知道你和太子妃本就有些交情,有些话,你去转告更加合适。你还可以跟太子妃说,多往昭阳殿去,先协助着谢妃处办宫务。” “儿明白了,会跟姨娘说,太子妃既聪慧,又明理,定然会跟儿一样,敬重姨娘。” “这几日吧,你会听说一件事,听说了也不要太惊异,不过有一件事,我还得先问问你,裴王氏身边那婢女,应该名唤荧松,你对她可有别的安排?” 瀛姝心中稍稍一慌。 她虽然知道陛下在王青娥身边安插了一个“监督人”,但没想到的是这个“监督人”居然连荧松听令于她的事都察觉了。 “阿伯,荧松是个本份人,本无意背主的,只是眼看着鲛珠的下场,才觉唇亡齿寒,虽然荧松为求自保,向我求助,我也授意了荧松关注四姐的举动,可荧松的身契毕竟还在四姐手里握着,她的生死,靠四姐决断,我嘱咐过荧松务必谨慎小心,只要四姐没有闯出大祸来,不必急着和我联络。” “解释这么多,看来你是真惦记着那婢女的安危。”皇帝噙着丝笑意:“你父亲就一直同情弱小,他虽然是士族子弟,可从不因为家世出身鄙薄寒门的有识之士 ,哪怕对待布衣百姓,也一贯谦恭持礼,至于谋略和用人之术……你的姑母就很知道如何调教人,也能赢得他人的真心敬服。” 司空通冷不丁想起王岑来,颇有些唏嘘感慨,又看瀛姝,竟觉这小丫头的眉眼都和当年王岑有几分相似,他待王岑,其实更像兄妹之情,他一度是这样认为的,他懊悔的是当年仓促宣告在建康复国,突然就从一个离藩避难的闲散郡王,成为了大豫的君主,他并没有充足的准备承担这副重担,他需要一个贤内助,居然想利用王岑对她的痴情,把她留在建康宫里。 他被拒绝了,大失所望,他当然没有资格埋怨王岑另嫁他人,他以为失落的情绪很快就会过去,可这么些年了,每当梁州有奏章递呈,他都会立即启阅,然而他从来没有看见过熟悉的笔迹,二十年了,王岑远嫁梁州后,他连她的笔迹都再难目睹,这样的失落感偶尔会让他困惑,越来越不确定了,当年的他,果然真是把王岑视为小妹么? “儿可不能和姑母相比,姑母可是真正的巾帼英雄,是儿最敬佩的女子。” 司空通笑了笑:“连我也没想到,你姑母竟然擅长用兵,她从前可不熟谙弓马骑射,应是嫁给唐仲卿后,为了和夫婿并肩驰骋沙场才苦练成弓马骑射的吧,这些年来,梁州也多亏得她镇守。 江尚仪已经跟我提过了,她说她继续留在宫里也 无法再替我分忧,这些年来,她也无时无刻不挂念着旧主,她想求赦,我知道她是想去梁州,已经答应了,我会安排靠得住的人送她前往梁州,她离宫之前,你和她再见见吧。 另外就是荧松,你既然有安排,那暂时还让她留在裴王氏身边也好,你也不必担心她的安危,不管裴瑜和裴王氏今后是自立门户,还是投靠贺骁,我派遣在裴王氏身边的武婢都会保她平安无事。” “儿代荧松谢过阿伯了。”瀛姝连眼睛里都笑得流光溢彩的。 司空通怔了怔,轻轻摇了摇头,仿佛刚才在刹那间,竟有王岑站在他面前的错觉。 “好了,我还想在这里多留一阵,你先回值舍歇息吧,明日一大早还要去紫微宫呢,我明日会让章永传诏太子来乾阳殿,放心,他没机会纠缠你打听内情。” 太和楼其实不是建康宫里最高的楼阁,但站在这里,视线也能越过宫墙门阙,抵达里坊市井,宵禁后的建康城,御街格外的寂静,寂静得甚至于都难以被目光探视了,夜色平静却汹涌,从四周袭来,司空通倍感孤独。 太和楼其实是琅琊王府曾经的建筑,那时他常在太和楼上,跟虞氏,还有他们的长子观赏美景,年轻时的虞氏温柔贤顺,哪怕是装出来的表象,但当年的他,对这个出身虽然低微的妻子是十分满意的,他不会说甜言蜜语,也从不讲山盟海誓,可他记得 虞氏最爱牡丹,太和楼下,遍植牡丹,他也曾在牡丹丛中挑出最艳丽的一朵,替虞氏簪在发髻上。 他会时常抱着珝儿,他亲自为珝儿启蒙,看着儿子从蹒跚学步,长到握着笔认认真真描帖的年岁,也许,他的确不该再纳姬妾,他应该告诉虞氏,你和珝儿,是我最珍爱的人。 可他从来没有专情一人的想法,世间太多的男子都无法专情于一人。丈夫礼敬正妻,却也需要在那些风情万种的姬妾身上另寻慰籍,他这一生,并没有像王岛一样,遇见和他真正心有灵犀的佳侣,他从来未觉遗憾,甚至认为,就算有幸遇见了那样一个人,他也无法像王岛一样“从一而终”,因为世上有太多像他的一样的男子,王岛才是殊例。 司空通自嘲地笑了笑:“所以我才落得这样的下场啊,跟发妻反目成仇,而我的儿子,也早就跟我心生隔阂,我有许多心事,甚至都找不到可以倾诉的人,我落到这样的境地不是因为我肩上有这副重担,大略是,命中注定如此。” 这天晚上,始终是无星无月。 黎明前一场小雨,淅淅沥沥,摧生了冷雾凄迷,司空通因为晚间在太和楼上站立太久,竟微染了风寒,晨起时就觉嗓子嘶哑,于是柳太医大早上就被召来诊脉,跟太医署的医官在论症后,一致同意用麻杏石甘汤内服,又以鲜梨贝母食疗。 司空通自己觉得精神状况 尚好,在暖阁里召见了太子。 太子听君父轻咳着,神色越发焦虑了,跪地请罪,他的眼圈明显发青肿胀,看得出一夜没睡,其实太子倒也不是特别担心自己的处境,这回他倒是很相信萧伯祝的分析,当然他自己在冷静下来后也做出了同样的判断,君父既采信了刘氏的供述,把罪责尽归于皇后、刘氏,根本就无意问罪于他,他的储位暂时还是安稳的。 他故意一晚不睡,就是料定了今日君父会召他入见,而关于如何应对,他也不需要再听他人建议,他有把握可以化解危机。 “大郎,你真知道你犯了什么过错?”司空通挥挥手,因为嗓音嘶哑,他倒担心自己的态度显得过于严厉,又说道:“我受了些风寒,太医说要注意将养着喉嗓,说话不能太大声,你坐近前来吧。” 太子这才凑了近前,仍是不敢坐的,直跪着,垂着头:“儿臣……不该瞒着父皇曾经犯下的罪错。” 曾经的罪错,那就还是指疏声阁事案了,司空通锁紧了眉头。 “太子看来是不知道你的过错了。我让你察实殷才人被毒害的事,你察实了二郎和殷才人有染,可你当时说公有潘持的口供,并不能当成确凿,你装出大公无私的态度,说明你还是把我的教诲听进耳里了,显示你并没有利用这个机会针对手足。 可姚长守却死了,潘持也中毒昏迷,紧跟着焦壮害怕被灭口居 然企图逃亡,偏偏却被城门守查逮,焦壮为了活命,当众说出二郎犯有秽乱宫廷的罪行,一环环紧密相扣,这可不是皇后有能力施行的手段,太子,焦壮要逃亡,他必需伪造过所,是你令人引诱焦壮找到你早就安排好的黑市罪徒,你故意让那黑市罪徒提供给焦壮一眼就被识穿的假过所,这些都是你的设计,你虽然把引诱焦壮的人灭了口,可廷尉卿却按照焦壮的供诉,逮获了那个伪造过所的罪徒,买通他的人,可是你的心腹,你还敢说一切都是皇后的诡计,你完全不知情?” 司空北辰完全没有想到顾耿居然能查到黑市这条线索,膝盖忽地一软。 黑市那些亡命之徒,要将之灭口不是那么容易,但按理说不可能认识和他接头的人…… “黑市罪徒,他们赚的是亡命之财,但哪怕他们胆大妄为,却还是会尽力保住性命,你让他故意提供会被城门守一眼识穿的假过所,他当然想到了会有后患,如果冒的风险太大,他当然不会豁出命去赚这点蝇头小利,他只要盯踪和他接头的人,就不难顺藤摸瓜查实谁是真正的幕后主使,如果他们没察实主使竟然是我大豫堂堂的一国储君,又哪里会冒险去陷害江东贺? 你现在可明白了?你的计划看似天衣无缝,只不过焦壮会在危急时刻去廷尉署投案在你意料之外,你更没想到顾耿竟然会坚持主审此案 ,你认为是顾耿,才造成你这回功败垂成。你啊,真应该好好感谢廷尉卿。 如果不是他,今后你必然会受到黑市罪徒的要胁,一国储君和亡命之徒暗中勾结,这件事要是被揭露,谁还保得住你的储位?” “儿臣知罪,儿臣不该不遵父皇教诲,儿臣是因……儿臣得知殷才人是为母后毒害,实在惶恐,才在情急之下,计划嫁祸给二弟……儿臣知罪……” 司空通长叹一声:“也是我管教不严,我没有约束好二郎,只一味叮嘱你牢记兄友弟恭,可二郎对你多有挑衅,也的确对储位怀有野心……你这回犯下的过错,我可以不追究,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可大郎你务必要牢记,这是我最后一次宽宥你的过错。 储君,就是日后的君主,你连兄弟手足都不容,以私欲为重,你怎么能够赢得臣民的信服,你怎么可能靠一己之力,保住江山社稷?我知道,你因为没有强大的母族做为助力,一直觉得不安,你啊,怎么不想想,为父何曾有母族做为助力?! 我靠的既不是母族,更不是妻族,我甚至不得君父的欢心,长受手足的轻视,九王乱争时我甚至都不敢继续留在藩地,我得这皇位是侥幸,可毕竟我保住了大豫的国祚。我靠的是什么?靠的是有临沂公这样的国士忠臣,靠的是我逐渐赢得了更多臣公的认同和佐助,如今情势的外忧内患,你必定是 了如指掌的,你自己好好想想,如果你现在已经坐在了皇位上,或许二郎和三郎不会成为你的助力,你要怎么做,才能制衡权阀,抵御大江之北,虎视眈眈的六国狄夷?” 太子当然明白,他此时根本无需作出应对。 “你真正的威胁,不是你的手足兄弟,你斗败了他们并不能成为最后的赢家,他们也不是你的死敌,大郎,得人心者,才能得天下,这段时间你将手上的事务都暂时先放下放,你得沉下心来思考,你应该怎么赢得手足兄弟的信服,争取他们与你同心协力。” 皇帝给太子出了一道考题。 瀛姝却受到了太子妃的款待,而经过昨日的一场“风暴”,婉苏的心情也颇为忧愁,当她听了皇后“大逆不道”的那些话后,更加忐忑难安,瀛姝却是在吃完了一片“长生丹”后,才出言安慰:“我今日来,可不是自作主张,奉的是圣令,陛下说了,皇后的过错归皇后的过错,牵连不上东宫,只不过皇后心中的积怨太深,不能再让皇后影响太子殿下,便是太子妃殿下,今后也不用去慈恩宫打扰皇后清修,不过陛下希望太子妃殿下能尽快分担有关宫务的事宜。” 婉苏拉着瀛姝的手:“你这样说,我便放心了,我真是没想到母后竟然……唉,过去的事我就不多议论了,我这便随你一同入宫吧,第一次去昭阳殿,还得劳动阿姝陪着我,我 不大了解谢夫人的性情,心里没底。” “我吃人的嘴软,看看这些茶点,都进了我的肚子,敢不从命?” 只不过婉苏还不及动身,虞碧华就风风火火杀了过来。 第343章 仅投一人所好 世上最关心虞皇后处境的人,不是太子殿下,而是虞良娣。 她一直把母仪天下视为理所当然,以太子良娣的身份入紫微府,已经是莫大的委屈了,可有皇后姑母的保证,想到终有一日她能扬眉吐气,她才甘心忍辱负重,可是现在,皇后姑母居然被强令迁出显阳殿,成了清修的玄诚元君,岂不等如被废位?姑母要是真被废位,会直接影响到她的前程,她绝对不允许发生这样的变故!!! 虞碧华昨日就想去太子跟前哭闹,可等来等去都没等到太子回府,估摸着宫里已经下钥,太子多半是得在宫里留宿了,她才放弃了等待,谁知道睡醒后才知道太子昨晚还是回了东宫,大早上又被召进了宫里,虞碧华恼怒婢女没及时把她唤醒,刚才大发了一场雷霆,突然想到,太子虽然入宫,她正好对太子妃施压,草草洗了把脸,就杀来了太子妃的居院。 瀛姝冷不丁和这位“熟人”见面,还蛮激动的。 实在是世上蠢成虞碧华这样的人不多见,郑莲子已经很不智慧了,却都能随心所欲把虞碧华当成棋子操纵,那时虞皇后被送去了永乐宫荣养,虞碧华没有靠山,只能指望着司空北辰的宠爱才能在内廷过上顺心的日子,可她居然敢冲司空北辰指手画脚,要求司空北辰任命她的父亲为大中正,处死崔琰,罪贬卢远,虞碧华大放厥词,婉苏懒得很她一般 见识,结果虞碧华竟然当场说出——“皇后无出,理当罪连亲族”这个让人啼笑皆非的理由。 活像那时她自己已经有出似的。 虞碧华惹出的笑话多了,给无聊的生活凭添了不少乐趣,其实她死后,瀛姝还觉得挺可惜的,没了笑料。 希望这一世,虞碧华别自寻死路,活得长久些,让她多看几场闹剧。 有的女子,不需涂脂抹粉也美丽动人,可虞碧华却不具那样的天生丽质,个头倒是高挑,身姿也甚窈窕,可应当是没好好学习过礼仪,步态过于粗犷了,步子迈得大,换得急,裙摆提得高高的,露出了长裙里头的裤脚,就这样竟还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差点摔个嘴啃泥。 短眼角,粗鼻梁,肤色是白晳的,可没有描眉,晃眼看过去像没长眉毛似的,口边纹似乎填着油光,让人忍不住有往她脸上扑抹清芳粉遮盖掉油光的冲动,怒容在这脸上太明显了,而且她虽然站住了步伐,但一时间居然还高提着裙摆,盛怒的架势够足,可瀛姝一看婉苏,端庄如她,分明都有些忍俊不住。 “有什么话,良娣坐下再说吧,慢慢说,不必急。”婉苏毕竟是东宫的主母,虽然明知虞良娣不把她当成主母看,可她却不能眼看着家人出丑失态,强忍着笑意,提醒虞氏注意仪态。 但虞碧华偏不入座,耸着肩,提着肘,握着裙,本就是一双圆眼,瞪得更圆了,一张 口,唾沫横飞:“太子妃倒是好清闲,居然安安稳稳在这里和闲人吃吃喝喝,我问你,皇后殿下受到这样的羞辱,太子妃究竟管是不管?!” “良娣固然因为担心母后,也务必得谨慎言辞。”婉苏仍然好声好气:“母后自请去慈恩宫祈福……” “虚伪!”虞碧华大吼一声。 瀛姝别过脸去,她怕她忍不住笑出来。 “别用那些话糊弄我,明明是陛下忘恩负义,只信贺氏贱人的挑拨之辞,羞辱他的结发妻子,大豫的皇后!太子妃应当立即联合范阳公和河东公,还有太子妃的外祖父晋阳公,他们都应当为皇后申冤。” 婉苏也明知和虞氏讲不通道理,干脆就不讲道理了:“良娣的意思我明白了,这就回去和父祖商量,太子殿下应当也快回来了,殿下昨日吃没吃好,想必也没休息好,良娣不如吩咐疱厨准备些易克化的饮食,等殿下回来,劝着他多用一些?” 就这么把虞碧华敷衍过去,婉苏顺利脱身,还不忘请求瀛姝:“虞良娣是个糊涂人,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烦请阿姝就别禀报父皇了,省得父皇又生一场气。” “便是我说漏了嘴,陛下也不会和虞良娣一般见识,倒是太子妃,刚才明明可以加以训诫甚至惩处,又何必只是敷衍她?” “我也懒得和她多废唇舌,横竖只要太子殿下在东宫,她也不会来聒躁我,我的话她是听不进耳朵去 的,也只有劳动太子殿下去训诫她吧。” 瀛姝笑而不语,相比起前生来,婉苏是灵活多了。 “虞良娣这般凶悍,太子妃还是当心着她为好啊。” “自来表面凶悍的獜犬,是伤不了人的,因为先就对之有提防,必不会予之伤人的机会。虞良娣虽非善良之人,可她机谋不足,她要想害人,也不会躲在暗处发暗箭,又哪怕是有人替她出谋划策,太子殿下是不会信她的。” 这是前生瀛姝对婉苏说的话,目的是提醒婉苏多提防阿谀奉承的郑莲子,原来婉苏也还记得这话。 “阿姝,没有外人在侧,你还是跟从前一样叫我阿婉吧,你比我先入宫廷,对于宫中的人事必然比我熟谙,我若遇见难处,日后还得多向你请教呢,你可别和我疏远才好。” 瀛姝也不愿和婉苏疏远,可这一世,她俩已经注定了立场两异,和司空北辰的胜负未分,瀛姝也无法判断和婉苏之间最终会面临怎番情境,她不能真诚相待,也只好不动声色岔开话题:“谢夫人性子有些冷,起初接触时,阿婉你或许会觉得有些不好相与,不过其实谢夫人是从不会刁难晚辈的,阿婉寻常可以多和夫人聊聊诗文,保管很快就能‘投机取巧’。” 婉苏看着瀛姝喜悦的眉眼,不觉又挽住了她的胳膊,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人,轻而易举就可以获得他人的喜爱,让人相信她,又依赖她,羡慕她 ,却无法产生妒嫉,被她取悦,便倍感欣喜,就像性情冷傲如谢夫人,千方百计地,想要把瀛姝留在宫里与她相伴,宫廷里有不少上赶着阿谀奉承的人,迟钝如她,看多那些嘴脸,其实渐渐封闭了心门,不会因为笑脸相迎就轻易予以信任,皇宫里,最难遇见知己。 在这座冰冷的宫廷里,唯有瀛姝让她感觉到了温暖,她是真的很庆幸,这一世,瀛姝竟比她先一步来到宫廷。 —— 皇后迁出显阳殿,去了慈恩宫清修,这在深宫内廷当然是个大事件,宫人们虽然不敢明目张胆地打听,却难免窃窃议论,因此接下来的这几天,随处都可见三两个宫人神秘兮兮交头接耳,当有“外人”凑近,又立即四散,整个内宫都弥漫着诡异的气氛,可等了几日后,风平浪静,于是又都恢复如常,宫人们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了第一批获得放赦的宫女此一事件上,毕竟相比起那些“远在天比”的荣辱来,“近在咫尺”的利益才和她们真正紧密相关。 南次这天被召来了愉音阁。 “宫里这段日子不太平,我才让你过来商量商量,你一直耽延到今日,我还听说了,五郎你最近似乎和帝休都有了隔阂,总不能是,闹了什么别扭吧?”一角的凉亭里,乔嫔刻意放柔了口吻,缓缓地,小声地说。 “父皇当日在乾阳殿,将皇子公主都召去听闻审事,虽然皇后殿下最 终受到了责处……” “这里虽然没有外人,五郎还是得谨慎些,现今可没有什么皇后了,太子生母,现已经成玄诚元君。” “皇后殿下虽以玄诚元君的道号在慈恩宫修行,不过大豫的后位没有虚悬。”南次眉眼平静:“母亲,那件事案已经了结了,还是莫再提起为好。” “是帝休跟你透露了别的内情么?” 乔嫔不依不饶,还在刺探君帝的意向,南次情知绝对不能波及瀛姝,他长吸一口气,但潮湿的气息反而让他的胸腔更觉憋闷,他甚至很想告诉生母——这回母亲能全身而退,已经是侥幸了,母亲所犯的罪行,并不比皇后、刘氏的罪行更轻——但他又觉得难以启齿,更担心这话一旦说出来,不知道生母还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势必会牵连瀛姝。 “中女史岂会违令泄露乾阳殿的事务?”南次的回应异常生硬。 乔嫔描得高高的两道眉,更似弯弓了,目光就成了上弦的箭矢,亏得她还没有忘记现在自己是孤独无靠的处境,亲生儿子已经是手上唯一的筹码,“箭矢”到底没有射发出去,“弓弦”缓缓松懈,轻轻叹了声气。 “我只是担心你和帝休闹别扭,可没有利用帝休的想法,你不必提防我到这个地步,我知道,你为着你舅舅那桩事案,还在埋怨我,我早已想明白了,那件事是我一时糊涂,不管父亲有多么不满大兄,我也不该 听父亲的一面之辞就对大兄心生误解……” 心生误解?这可真是个万能的托辞啊,所有的过错都成了外祖父和舅父父子失和,反而外祖父成了挑拨离间的主谋。外祖父、舅父、小妹,这些血缘至亲,在母亲的眼里全都是棋子和工具,荣华富贵真的有如此强大的吸引力么? 南次突然起身。 乔嫔的眉毛就又成了弯弓。 “北汉使臣就快抵京了,父皇嘱咐我负责护卫使臣在建康时的安全,此为要务,我得先行布署安排,这段时间恐怕难得空闲,还望母亲宽宥。” 他不想留在此处,跟生母虚以委蛇,听那些毫无用处的谎言,推敲和揣测给予他生命的至亲究竟心怀着多大的恶意。越接近真相,越是觉得悲恨,从前的他现在的他最庆幸的事就是可以师从临沂公,和临沂王氏的子弟一样能够聆听临沂公的教诲,至少他能领会林泉之趣,保持一颗未经权欲熏污的心灵。 可现在他明白了,他之所以能得到这样的幸运,竟然是源于她的生母太过恶毒,父亲出于对生母的提防,才没有让他长于内廷。 可愚蠢如他,还是成为了生母的帮凶,江嫔命丧于他的跪地相求,他还一直以为是为小妹报仇雪恨而毫无悔愧。 南次很想立即见到瀛姝,这个世上,只有瀛姝不需要他的倾诉却能明白他的负累,只要见到她,根本无需她的开导,就能片刻释怀,在她身 边他才能回到过去时光,也才能够堪破迷瘅望见通往未来的途迳。 宫苑里的梅花已将凋毕,瀛姝觅得不及凋残的几枝,拿回值舍去瓶供,刚推开院门,就看见院子里立着的少年,月白衣,霁蓝氅,回首是眉青如黛,一笑间风清气朗,她迎着笑,持着参差的一把花枝,上前几步,却在少年的眉眼里看出几分愁绪,心中便明了了,问:“喝酒,还是喝茶?” “喝茶吧,父皇尚未康复,还是谨慎些为好。” “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阿伯龙体欠安,我倒有了几日闲睱。” 院子里没有旁人,中女仪在乾阳殿值务,瀛姝今日却不必值务,她干脆入内把瓷瓶抱出来,让南次把花枝插养,廊庑底下,茶炉是一直摆着的,煮茶不需大废周章。 已经好些日子没有见谈了,今日谁都不想再提那些权场谋划,南次说起上元节,他是在平邑伯府渡过,没有逛灯市,和几个表兄弟痛饮了一场,瀛姝没有讲她的上元节,只追着问任舅母有没有惦念她,瀛姝关于上元节最鲜明的记忆,就是有一年,任舅母气冲冲地跑来长干里,拉着她去逛灯市,一路上都在抱怨:“我生的那几个臭小子,真让我觉着心肺都堵得慌,上元佳节,让他们陪我去逛灯市,他们怎么说?上元节街上拥挤,人在马上骑久了,马儿太废力!” 瀛姝说到这旧事,南次哈哈大笑:“可不是 吗?舅母嫌弃自己的儿子,最疼惜的还是我们俩,不过谚表兄的婚事已经定了,就连诚表兄,我都不敢信,竟也有了心悦的女子,也许等到明年的上元节,舅母就有儿媳陪着逛灯市了。” 前生时,连乔谚的婚事可都没这么快有着落,及到平邑乔惨遭灭门大祸,乔世子的三个嫡子均未娶妻,瀛姝虽然知道随着事轨的改移,原本应该嫁给梁眴的许六娘竟在梁眴亲祖父梁沁的撮合下和乔谚定了亲,可她却没想到连乔诚这个一心只盼着建功沙场的热血少年竟也悄悄地动了“凡心”,猎奇心大动:“诚表兄心悦的是哪家的女公子?” “说来你也是认识的,我就先卖个关子。”南次微笑着。 他的生母再不会关心平邑伯府的家事了,他多受大舅父和大舅母的教养之恩,三位表兄,也自来被他视为亲手足,舅父的家事也是他的家事,而这些事,他也唯有放心和瀛姝谈论。 “诚表兄问我,给你备了什么新岁礼,问这话时他居然红了脸,我就问他是不是也要送女子新岁礼,他羞羞答答承认了,可我却帮了不了他,我只懂得如何投瀛姝你的所好,哪知道他人的喜好?” 南次看向案上一瓶春枝,他想他到底是鼓起了勇气委婉道出了隐藏得太久的心思,耳边突然间就安静了,两人之间,似乎一时只有梅花的冷香浮动飘摇,他希望得到回应又害怕瀛 姝太快回应,他其实并没有做好准备,甚至于连新岁礼他都备下了两份,昨日还在犹豫究竟以哪份赠送,突然间,他就下了决定。 “今日我没有将礼物带来,明日入宫问父皇安康后,会亲手交给你。” “好。”瀛姝垂着眼睫,轻声回应。 她刚才想饮茶,手指扶上茶盏,却陷入了怔忡,不过瞬间就回过神来,是轻声地应了,心思却到底游离着,又道了一声:“好。” ——第二卷终—— 第344章 此物最相思 一辆轺车,缓缓停在心宿府的门前,这是中女史又来“请教”心宿君,永福省来来往往的护卫和宦官都不以为奇了,于内臣早早就候在了门前,引领着瀛姝一路往书院走,陪着笑脸:“今日太子殿下宴请北汉使臣镇原王,也使人传了四殿下前去作陪,殿下怕是还要在紫微宫耽搁一阵子,殿下交代了,中女史可自取茶室的书籍看阅。” 二月十一,也就是两天前,北汉使臣姜漠终于抵达建康,可皇帝陛下还没有正式召见他,除了让大鸿胪和客曹尚书接待之外,也交代了太子“关照”这个被改封为镇原王的北汉旧王储在大豫期间的起居,太子在东宫宴请使臣虽然还是东豫的首例——从前哪怕是北齐的使臣访豫,说是维持邦交,真正目的还是要占便宜打抽丰,不易对付,皇帝陛下不放心让太子独当一面,哪怕是有意要把使臣先晾上几日,多是派遣老谋深算的臣公先与之斡旋——可单论太子宴请使臣一事,其实也合乎储君的权责,只不过,司空北辰的态度也过于迫切了些。 一般来说,宴请饮谈之事得在国君正式召见,接使臣所呈国书看阅商洽之后,在此之前,哪怕皇帝授权予太子关照太平馆事宜,也不会有正式的宴请,毕竟北汉王是否真要和大豫建立邦交,提出什么条件尚不明晰,太子显出过于热情的态度,也许不利于后续的谈 判。 更何况瀛姝心知,司空北辰明明知道姜泰的狼子野心,绝无半分诚意,虽然北汉不足为惧,可按理说,司空北辰前不久才挨了教训,他现在理应运筹着利用“先知之能”,提醒君父提防北汉,挽回颓势,可他迫不及待冲姜漠示好,难道就一点不担心姜泰提前篡位之后,会立即从汉中起兵攻打巴蜀么? 又或者是,陛下的确还想继续大力扶持长子,已经将心月狐的战略计划告诉了司空北辰,司空北辰方才配合行事,用意是让以姜漠为首的北汉使团麻痹大意? 于榆并没有在书院多逗留,他虽然是宦官,但依礼矩规范,这样的情况下仍要避嫌,中女史又不是心宿府的主母,可是御殿的女官呢,登门便为贵宾,由他一个宦官服侍女宾不合适。 书院里的茶室,安静如常,书橱上的书卷,随手取下,是瀛姝还没有看过的兵书释义,只不过这随手取下的一卷,是没经司空月狐附加批注的,对瀛姝而言,通读很困难,她一时看书看得入神,直到听见争执声。 茶室里有个婢女负责烹茶,她呈上茶盏后,就自觉退去了茶室外头,瀛姝刚才就觉察她身上连一丝香气都没有,也不多话,安静得让人忽视她的存在,难道是她与人发生了争执? 瀛姝走出茶室,见廊庑底,婢女阻挡在一个女子面前,而所谓的争执声,其实是被阻挡的女子发出,女子 比婢女个头要高挑,瀛姝能看见她乌黑纤细的眉,春柳似的眼,半截秀巧的鼻梁,梳着惊鹄髻,佩着流苏步摇簪,不像是普通婢女的妆扮,声音其实也不算响亮——“还不让开么?”——话音刚落,那薄薄的眼睑抬起,正好和瀛姝四目相接。 “殿下叮嘱过,施脂粉,用衣香者,不许入茶室。” 婢女仍然寸步不让。 “中女史长乐无极。”被阻拦的女子已经屈膝行礼。 她侧移了一步,瀛姝这下看清了她的衣着,涧石蓝的衫子,茉莉黄的长裙,挽浅粉底色绣了红芍花样的披帛,腰肢纤弱,颇具风情,如果用花朵相喻美人,这女子当得一株踟蹰花。 瀛姝大略猜到了来者是谁。 “娘子如何称呼?”她却故作不知。 “妾本家姓田。” “原来是田娘子。” “中女史听说过妾?” 这话问得,就不聪明了。 瀛姝微微一笑:“我是客人,不好坏了心宿君定下的规矩,我猜度着田娘子应是来见我的,不如我们移步去那边亭子里说话吧?” 田氏近前几步时,瀛姝便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气,用的是青木香,倒不浓艳,看来也是知道司空月狐定下的规矩的,可若是知道,又何故非要违规呢?瀛姝不觉得自己需要遵守心宿府的规定,她是客,原不知主家的忌讳,且还不是不速之客,是获了邀请才来商量公事的,如果司空月狐嫌弃她施了脂粉用了衣香,就 不该让她“污染”这间茶室,心宿府这么大的地方,又不是只有此处可以待客。 凉亭里摆着膝案,置着坐枰,瀛姝先坐下了,见田氏还站着,笑着道:“娘子也坐下说话吧。” 她是反客为主了,但不知道要被田氏叨扰多久,不愿站着,也没得眼看着田氏站着的礼节,横竖冒失的先是田氏,瀛姝并不担心反过来被人挑错。 她等着田氏道明缘由,谁知道田氏坐下后笑而不语,瀛姝才不想和她相对着傻笑呢,于是再次反客为主:“娘子应是不曾见过我的吧?当刚才我受了娘子的礼见,便猜到娘子定然听说了我来拜访心宿君,也定然知晓心宿君现在还在紫微宫,不知娘子是为何事见我?” “早闻中女史多智,今日一见,才知名不虚传。” 瀛姝:…… 真是过奖了,但凡有点交际经验的人,大略都能作出这样的推测。 田氏又笑而不语了。 瀛姝觉得挺累的,她活了两世,形形色色的人都遇见过,这么尴尬不知道说啥才好的场面却是罕有,便也提起嘴角,直盯着田氏看。 田氏倒是更招架不住相对傻笑的气氛,她抬起手腕,掩了嘴,刻意轻咳两声,袖子没有立即放下:“其实是殿下特意交代,让妾若有空闲,且殿下也未及时赶回时,过来陪中女史先闲聊一阵,只不过刚才那婢女就是个粗使婢女,一贯就不受重,因此才没有领会殿下的心思 。” “娘子喜欢青木香?”要闲聊就闲聊,瀛姝便提起衣香。 青木香其实并非某种单纯的香,而是一种衣香的配方,女子用得少,多为男子择用,这种衣香其实极其幽淡,如果用的发香、脂香稍不恰当,就会盖过衣香,刚才瀛姝其实就感受到了,田氏没有用发香,用的脂香也异常清淡,这种用香的方式不算犯错,可是又流于单调,瀛姝当然没有好为人师的想法,可既然是闲聊,两个陌生的女子也只能从穿着打扮起聊。 “青木香淡雅清爽,也是殿下喜欢的衣香。” 瀛姝听田氏并不是真想闲聊,便没有再主导话题,只洗耳恭听着。 “关于四殿下的喜好,便连于内臣都只知皮毛,妾原也是不懂得的,可因常服侍于左右,妾也没有别的优长,只是比旁人更加细心,这一点,也得到了殿下的称赞。其实殿下寻常要处理的事务不少,难免无暇顾及家务,近些日子,实在连太子殿下都不忍劳动殿下,要不是宴请北汉使臣这么重要的事,今日太子也必不会打扰。 可四殿下说起过,临沂公府的大公子和殿下是知交好友,王公子拜托过殿下多多照应中女史,今日中女史来访,殿下理应款待周道,奈何公事为重,怠慢了中女史,也实在过意不去。” 瀛姝仍只是笑。 田氏也笑了:“妾虽卑贱,也无法担当招待贵客的重任,原本是不敢领命的,可 殿下却说,论起琴瑟音律来,或许妾不至于在中女史面前露怯,这也是殿下过誉了,妾虽略识得音律,终究不敢在殿下面前班门弄斧,只是有回,抚琴为兄长助兴,妾的兄长是军伍中人,有幸能得殿下赏识,但却不谙琴棋书画,兄长觉得妾的琴技高超,跟殿下一说,殿下就信以为真了。 中女史应当也会弹奏《东墙思》吧?妾最擅长莫过于此曲,殿下也是这样认为,只不过近些日,妾在养护指甲,殿下特意嘱咐了,不可急于操琴,恕妾不能请中女史指教了。” 瀛姝听得有意思极了:“我不喜《东墙思》,太忧怨了。” “这首琴曲,本就是为有情人却不能长相厮守所作,自是寄以忧思为主,殿下说过,唯有情人才懂其中真意。” “尊卑有别,注定情深缘浅,此曲多为痴男怨女抒发郁怀时弹奏,我无此等忧愁。” 瀛姝是故意逗田氏的,田氏的话里话外,一直在讽刺她故意纠缠心月狐,强调的是心月狐对田氏情有独钟,瀛姝不愿意装蠢,干脆反讽回去了。 田氏垂了眼,可笑容还在面颊上:“出身有尊卑高低之分,可这世上,真情往往和出身无关呢。” 瀛姝偏过头,她已经看见司空月狐往亭子里走来了。 眼睛都已经对上了,瀛姝也没必要假装眼瞎,她先站了起来,田氏于是也有所察觉,转头一看,赶紧起身,瀛姝没有拆穿田氏的 想法,谁知道,田氏又耍了个心机。 “殿下,妾刚才留意见中女史腰佩的白玉禁步,竟是在缨绦上串入了红豆,真是别致。” 司空月狐下意识就看了一眼瀛姝的裙佩。 红豆不红豆的他倒没在意,却一眼看出玉佩的材质来——还是在三年前了,有一番商上献一块极品的羊脂玉料,君父见玉料珍贵,交珍器署琢造成印玺之后,将切割的余料赏赐予皇子,中女史这枚白玉禁步,便是那块羊脂玉料雕琢而成,他也不便细看玉佩的雕纹,却明白了裙佩出于何人之手。 那人愿赠,中女史也愿随身佩带的,世上应该只有一人了吧。 佳玉为佩,红豆联缨,如此郑重的相思之情……司空月狐转瞬就把目光移开了。 “哎呀,刚才一见中女史,光顾着寒喧了,妾竟险些忘了一件大事。”田氏复又把身体一转,面冲着瀛姝,顺便挪动了步伐,直接挡在了瀛姝的跟前:“妾虽然是初见中女史,可与王少君却共过患难,故而与王少君早便结成了知己,中女史应当还未听说吧,王少君的夫婿,便是裴九郎,无缘无故被他的祖父除族,现在只能寄居在舅父家中……士族儿郎为亲长所逐,可会影响仕程的,王少君焦急不已,却也不想为难中女史,但求中女史向蓬莱君求求情,若是王少君有什么不到之处,蓬莱君惩诫王少君,王少君也不敢有怨言,只盼着蓬 莱君能宽宥裴九郎,裴九郎虽非蓬莱君亲子,毕竟承蒙蓬莱君教养,有母子之情,裴九郎也一直孝顺……” 瀛姝盯着司空月狐,你的人,自己处理吧。 “还请中女史先移步茶室。”司空月狐说。 瀛姝屈膝行礼,笔直前往茶室。 她不知道司空月狐怎么善后,横竖是未闻争执声,仅只片刻间,就见司空月狐也到了茶室,婢女煮的茶已经冷了,此时已被清理,司空月狐重新煮好了茶,提也没提田氏,只是扫了眼一侧案上,摊开的书卷,挑眉道:“中女史已经通读?” “一知半解,不能说能够通读。” “这才合理。”司空月狐点了点头:“我今日让你来,是因为我前日已经见了端止,他跟我详说了关于北汉那个大尚臣的事,我才知道,现在姜泰所重用这位‘国士’,竟然和王致还有些许关联。” 瀛姝差点没被茶水呛着,瞪大了眼。 “姜高帆跟端止说,他本姓吕,无名,他的父亲本是临沂王氏的部曲,不过,一直跟从的是王致,王致被处死时,他因为年幼,幸免于难,被没为营奴发配荆州,后来北赵攻打荆州,他侥幸脱逃了,几经辗转,被姜泰所俘,起初也只是被当成丁奴使唤,不过争得了一个投靠姜泰的寒门学士的怜悯,跟着那人,学了一些经史。 他是好不容易才争得了姜泰的赏识,可真正被姜泰重用,是因为他出谋划策,力 谏姜泰经阴平道,援助江克攻打益州。有的事情你是知道的,我就不必多言了,总之如果没有姜高帆的奇谋,姜泰还没有把握能成功篡位,姜泰既然成为了赢家,姜高帆就成为了姜泰阵营最大的功臣。” 瀛姝没想到她那位皇帝梦破的伯祖父,居然还有这么一个叱咤风云的部曲,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王端止还透露给我一件事,姜漠能保住性命,其实也是姜高帆的功劳,因此虽然姜高帆是汉人,不过不少北汉贵族对他并无太大敌意,甚至就连姜漠,似乎也很是感激姜高帆的恩情。” “那对殿下的计划有影响么?” “暂时没有。”司空月狐喝了一口茶:“今日太子兄宴请姜漠,二兄、三兄包括五弟都出席了宴会,除了我们几个之外,裴瑜也是座上宾。” 瀛姝还没来得及惊讶。 “王少君也获得了邀帖。”司空月狐轻轻放下了茶盏。 瀛姝的眼眸却大大震动。 第345章 幸好重生 裴瑜被除族的事,瀛姝当然不会不知道,毕竟她的堂姐是裴瑜的正妻,入门不到一年,就跟着裴珷、裴瑜一同被“扫地出门”了,这可不能算为阳朔裴一家之事,也关系到了临沂王氏的脸面。 可临沂王氏半点反应没有,众人于是恍然大悟,看来,这个事临沂公已经和裴家达成了一致,裴瑜不仅再不是裴家子弟,也没有资格被临沂王氏承认为孙女婿了。 裴珷当年还没有被正式除逐,都无法入仕,按理说裴瑜的仕程肯定会受到毁灭式的打击,哪怕因为王青娥的“功劳”,受到了二皇子的青睐,这回才让裴瑜随他一同赴宴执行北汉使臣,可这样的场合,让王青娥也出席就太诡异了。 连太子妃都没有出席,王青娥凭什么接待使臣? “这个邀帖,是太子兄给的。”司空月狐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瀛姝把胳膊肘撑在案上,手指捏着眉头,又猛地意识到这是她在异常熟悉人面前才会有的动作,可现在,她和心月狐远远称不上异常熟悉。 “说是太子兄给的也不准确,准确来说,裴瑜夫妇是姜漠邀请的人。” 瀛姝刚把胳膊肘收回,差点拍案惊奇了。 “我也不知道姜漠为何特意提出邀请王少君,不过席间留意了下,仿佛姜漠是冲王少君强颜欢笑,倒是和王少君聊了几句有关诗文的见解,转头又问裴瑜有何志向,东一句西一句,我也不知他究 竟是何用意,太子兄也大觉奇特,事后还问我,王端止是否向姜漠举荐了裴瑜。” “大兄怎么可能举荐裴瑜?”瀛姝实在是忍不住震惊的心情了。 “今日端止并未出席宴会,他无官无职,似乎姜漠对他也怀着芥蒂,毕竟要不是老汉王答应了兵援蜀州,姜泰也无法钻这么大一个空子,打老汉王和姜漠一个措手不及。且裴瑜这人,诗文是写得不错,除此之外,也没别的才干了,哦,还有王少君,她今日可是春风得意得很,被姜漠搭讪几句,居然在席间中伤裴公,相求姜漠替她和裴瑜主持公道。” 瀛姝深深地叹了口气。 司空月狐笑了笑:“五弟当时也在场呢,自然不会放纵王少君胡作非为,当场指谪裴珷和裴瑜忤逆父祖,才受到除族的惩处,而且提醒姜漠,莫因无知妇人之言,干预大豫臣公家事。姜漠大笑着,竟对王少君说……除族而已,不算什么,夸王少君是有福之人,日后必然还能享得大富贵。” “我万万没想到,区区裴九郎被除族竟然还能引得北汉使臣观注。” 司空月狐又替瀛姝盛了一盏茶:“这件事的确怪异,按理说,连阳羡公都并非朝堂重臣,就算北汉在我朝必有谍作,何至于关注裴瑜这么个无足重轻的人?就更别说王少君了,除了旧岁时闹出约着裴瑜私奔的事件,才让她‘名躁一时’……可别是姜漠就欣赏这等 ‘敢作敢为’的奇女子,听得此件韵事之后,对王少君未见钟情了吧?” 瀛姝差点再次被茶呛到了。 司空月狐煞有介事地蹙了眉头:“如果真发生这种匪疑所思的事,我的计划可不成了,要是姜漠提出求娶王少君,裴瑜被除族,这事阳羡公是不会过问了,裴瑜现在被贺骁收容,实际上,贺骁是听令于贺遨,贺遨是听令于二兄,就算裴瑜不愿和离,送自己的妻子和亲北汉,可二兄……今日他可是对待姜漠极度热情呢,二兄发号施令,裴瑜扛得住么?” “如果是这样,殿下可休想让我随四姐去北汉!” “那是当然的。”司空月狐一脸凝重:“神元殿君与中女史能够齐心协力,王少君却把中女史视为死仇,便是父皇,也绝不会同意中女史孤身陷入四面围敌的危险境遇。更关键的是,王少君对北赵可是半点吸引力没有,北赵才不会为她攻打北汉,奇袭之策也就不可能成功了。” 瀛姝想想又觉荒唐:“四姐的名气,总不至于传到北汉去,又就算北汉那位大尚臣过去是我家的部曲,可刚才听殿下的说法,江州兵变时他才是个孺子小儿,再后来被姜泰部所俘,哪怕逐渐得到了姜泰的赏识,但他一直流落于西羌,从何得知旧主家的人事内情?就算姜高帆怨恨临沂王氏一族,处心积虑打听到了仇家的人事内情,打算借机报复,能不知道四 姐其实已为本家所弃,四姐如何,根本对临沂王氏无损么? 姜漠明知四姐已经出嫁,现在身后有贺骁为靠,把四姐择定为和亲的人选,对他哪有半点收益?他有这样的想法,就算不是为姜泰所逼,也必然先征得了姜泰的认同,姜泰这回遣使入豫,表面上是为了建立邦交,提出如此荒唐的条件,可不符合建交的礼仪。” 瀛姝尽管与王青娥不和,姐妹两个变成了冤家对头,但就她对她家四姐的了解,重生后,把建康宫都视为了龙潭虎穴,又怎么可能心甘情愿远去他国,为一个已经被兄长夺了王位的,自身难保的藩王的姬妾?瀛姝内心实在不愿作壁上观王青娥落得个被逼死的下场,下意识间,她认定了如此荒唐的事不会发生。 也的确说全了事件的种种不合理。 司空月狐半抬着眼,眼眸仍然清清冷冷,也只是稍稍晃过了面前女子轻锁的眉心,就又垂落:“王少君虽然无足重轻,可奇袭之计却不能就这样放弃了,关于姜漠究竟有何心思,还是应当先试探试探,太子兄也很重视北汉主动建交一事,今日还跟二兄……看上去像是化干戈为玉帛了,我们的忧虑,太子兄也存在,还跟二兄商量,最好是不要让姜漠正式朝见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提出这等非份之求。 我想,太子兄应当会入宫上禀此事,父皇既然已经授权予太子兄负责接待 姜漠,就不会召我入宫商量,中女史回到乾阳殿后,可禀明父皇,我的想法是,父皇暂时不要接见姜漠,也得给二兄一个机会宴请使臣,看看太子兄和二兄能否齐心协力,试出姜漠究竟有何目的。” 瀛姝从这番话里听出来了,皇帝陛下应该没有把夺复汉中的计划告诉司空北辰。 从心宿府出来,瀛姝又去了一趟鬼宿府,她知道南次最近因为要负责使臣的安全,此时多半不在府里,她来,是为见丹瑛。 谁知南次却没有护送使臣回太平馆,他刚出府门,就看见瀛姝从轩车上下来,天水碧的长裙,衬托得他亲手雕琢和编串的红豆羊脂玉禁步格外显眼,突然间他似又回到了那天把新岁礼送出的时刻,心跳得厉害,视线却离不开那双眉眼,得等着喜悦的情绪在眉眼里荡漾开,心跳才缓慢地平静,相见时懊恼时间流去太快,不见时又觉度日如年,不见时懊恼许多话都没有诉说,相见了又觉根本不需赘言。 瀛姝来鬼宿府,多至淳风园,此园里有个寒青榭,花榭四面都种植了报春花,梅期已过,樱草当季,小园一角先迎来了姹紫嫣红春烂漫,报春花也有别的名谓,除樱草外,又有年景花、七重楼等等,南次却最喜“寒青”二字,只因瀛姝曾经把报春称为寒青,冷冬季节,报春之叶就是呈寒青之色,瀛姝称花之缤纷不为奇,可叶之寒青却少 见,青翠如染霜色,别有情致,他便留心着冬季的枝叶,立时便也爱上了这种别具一格的色彩。 瀛姝已经许多不曾来寒青榭赏叶了。 “你今日怎么不曾护送姜漠回太平馆?”瀛姝问。 “我虽没有护送,却有诚表兄亲自率卫护送,太平馆离台城本就不远……今日宴席上,姜漠行事颇为蹊跷,我是想早些告知你,后来我听说你去了四兄府邸,刚才我正要赶过去,在门口,就遇见你了。” 瀛姝还没有告诉南次她打算去长安的事。 “我也听说了姜漠的古怪,这件事我们先不讨论,我以为你去了太平馆,其实是有的话想问丹瑛。” “我猜到了,刚才已经使人去唤丹媖过来。”南次笑着问:“怎么样,你可猜到了诚表兄的意中人是谁?” 瀛姝弯起了唇角:“两位表兄常在军营,鲜少在家,即便在家,也多不耐烦陪着舅母去交际应酬,根本就没机会接触别家的女儿。” “莫说别家的女儿,哪怕是三表妹,都很少见到他们两个。” “因此啊,我寻思着,诚表兄可能接触的,我也识得的女子,应当就是阿萱了吧?” 瀛姝提到的阿萱,是乔楻麾下一员部将的女儿,阿萱的生母是军户出身,女子当然不可能入伍,可事实上军营里也需要配备厨娘和织裁妇等女工,多数都是从军户家眷中择选,阿萱的生母未嫁时,便是军营的女工,她和阿萱的生 父是在军营中相识,结为夫妻。 后来阿萱的生父受到了乔楻的赏识,升职为军官,军官的女眷当然便不需要随军务工了,可阿萱的父母感情和美,平时也就罢了,如果遇见战事,阿萱的母亲留在京中也是焦虑不安,干脆便自请随军务工,儿子可以放心交给公婆照管,但阿萱当时还小,她祖母顾得了这头就顾不了那头,对阿萱这孙女难免多有疏忽。 阿萱六岁时,不知怎么的,竟一人跑到街上去,迷了道,在街上大哭,正好被任舅母遇着了,也多亏阿萱还忆得父亲的名姓,任舅母才知道这小女娃竟然是熟人家的女儿。 任舅母是个热心肠,又遗憾膝下无女,因此便干脆把阿萱“接管”了,虽然阿萱娘回京后,听说这件事故,吓出了一身冷汗,再不敢只顾着丈夫不顾儿女了,可时不时的,任舅母仍然会把阿萱接到平邑伯府小住一阵,教她识字计数,甚至还会把阿萱带着串门儿,因此瀛姝才会认得阿萱。 她知道阿萱虽然不擅琴棋书画,因为是出身于武官门第,却是弓马娴熟,又跟着军户出身的生母学了不少军中内务,甚至懂得如何驯养战马。 乔诚爱马如命,跟别的女儿家兴许难有共同话题,但阿萱大有可能成为例外。 “可不就是凤三娘!”南次拍了下膝盖,并不意外瀛姝能猜中。 “这下子,任舅母更加开心了。”瀛姝笑着说:“ 阿萱虽是出身寒门,但乔舅父和任舅母可都不是看重门第的人,且任舅母还一直把阿萱当成半个女儿爱惜,要是知道诚表兄的心思,保管忙不迭就该起请去凤家提亲了。” “还没这么容易。”南次摇摇头:“诚表兄木讷得很,一见凤三娘就脸红,不见吧又惦记得慌,他都不敢去问凤三娘的喜好,我看不过去了,就跟舅母说了他的心事,舅母却很犯难。” “为何?” “欸!凤三娘也有个表兄,是她亲姨母的儿子,原本也是军户出身,可父亲立了军功,他又不是长子,有凤统领居间通融,就让他这外甥从军户脱籍,师从一个寒门士子,竟走了从文的路子,当然凤统领也不望外甥能入仕,将来还是得从军,不过是做文书一类事务,这件事,舅父也出了几分力,因此舅母知道凤统领的想法,凤统领是觉得,因为他是军伍中人,让妻子担惊受怕了半生,不愿女儿再受苦了。 我听舅母说,凤统领那外甥其实天资聪颖,确实很有文采,如果不是受制于现行的官制,其实大有机会靠着他自己的才能谋获官职,凤三娘也知道父母的主张,有回还悄悄问舅母,要是现在才学琴棋书画算不算晚,舅母就明白了凤三娘也有意于她的表兄,这件事啊,舅父和舅母是不会干预的,就看诚表兄有没本事争获凤三娘的芳心了。” “不管能成不能成,诚表 兄要是就这么放弃了,日后定然是会后悔的,南次,横竖你现在把诚表兄借调来护卫北汉使团,日日都能见他,可得劝他加把劲,我觉得,阿萱就是个温顺的孩子,未必是真心悦她表兄,就是依从父母之命而已,婚约未定,就还有希望。” 南次望进瀛姝的眼睛,忽又冲动了:“是啊,诚表兄还有希望,不像我那时……恍然顿悟,已经无法挽回。” 瀛姝接受了他的信物,可他还没有告诉瀛姝,他的前生是悔之晚矣,今生他的积极,根本不是为情势所迫,他不会再留下遗憾了。 “南次,我们已经重生。”瀛姝的手,落在裙上的玉佩,指尖触着红豆,她感觉到春风透入花榭,眼看处,寒青已褪,朱紫缤纷,建兴十三年不再是旧时光,她不回顾,不遗憾,不挽前尘,该放下的她放下了,放不下的,就随缘。 移目只是瞬间。 瀛姝也望进南次的眼睛:“幸好我们重生。” 第346章 情人眼里,万般雅趣 红豆表相思,是为相思子,非奇珍异宝,可那天,瀛姝从南次手中接过这枚裙佩时,大觉沉重,她顿时就明白了南次的表达,这对她而言,真的不算负累,可她愧疚,深感悲恸,她从来不知道南次的心事,以为他们只是兄妹,是知交,她甚至还告诉过南次,她的确对司空北辰动情。 受此信赠,他没有犹豫。 虽然她一直以为南次许下婚约,是情势所迫,将来兴许还会发生变数,南次有望遇见真正的良人,她没把婚约当真。 一切似乎都发生在仓促之间。 可细想来,其实是她太迟钝。 她把南次当为兄长,当为知己,就认定南次也是如此待她,他们之间无关男女之情。或许她未必是真的迟钝,是不愿正视,不愿承认曾经对待南次那般残忍。 南次认定她为鬼宿妃,她便必为鬼宿妃,这不是补偿,不是怜悯,她已经信不过他人,对于情爱之事,她已经丧失了能力,可如果对方是南次,她也才会有期待,之前觉得不怕被辜负,是因她不会再付出真情,她不介意其余男子如何利用她,因为原本就是彼此利用的关系。 唯有南次不同。 他们之间,从来不必斤斤计较,不存在彼此利用,也根本不担心背叛、抛弃,南次愿和她一生一世,她就必陪他一生一世,她若犹豫,才是荒唐。 前生的王瀛姝,做过不少荒唐事,先是错信了裴瑜,一度还庆幸 在终身大事上做出了正确的抉择,被利用、被背叛倒也活该,从那时起,她其实就该明白了,她不是一个专情的人,如果专情,她就不会仅仅伤感于和长乐骨肉分离,不会答应入宫,她甚至都没有哀求过裴瑜不要和她和离。 事实是她很快就移情了,轻易再被司空北辰打动,就那样在建康宫安身立命,大梦初醒时,她最先想的是怎么活下去,她并不悲伤,也的确很快就淡忘了司空北辰。 甚至在南次过世后,她竟然又对司空月狐产生了微妙的情愫,偶尔的,暗中地对未来心生憧憬,可她也已经黄泉路近,她真的从来没有深思过,南次为何忍辱负重,为何一直坚定地站在她的身边,成为她的依靠,直至油尽灯枯,撒手人寰,还是看着她笑,告诉她——我现在是放心了,瀛姝,没有人还能伤害你。 她啊,真的不配得到爱情。 是上苍太过宠爱她,因此才让南次和她都得以重生。 过去的王瀛姝,已经死去了,死于田石涉的刀剑相逼,结束了荒谬的生命,于是前尘种种,也都应该埋葬,她原本不为男女之情而活,可上天恩赐她得获最珍贵的情爱,她自当倍加珍惜。 “南次,只有我把报春花称为寒青吧?” “你还记得?” “本来不记得了,今日来这里,突然就想了起来,我那时候活得逍遥自在,不知人间愁苦,寒冬之季,特立独行,不 赏梅偏爱赏一片寒叶,还认定这是独特的审美,其实幼稚得很,不过再荒谬的自己,总是存在过,我现在特别庆幸的是那些幼稚的话只跟你讲过,你是绝对不可能笑话我的。” “当真只有我知道?” “欸!你还不知道我?看上去口无遮拦,其实自小心眼就多,打个比方,你那时候看我,围着大兄团团转,真正的心思却从没跟大兄透露过,我是怕大兄嫌我淘气,要强,稀奇古怪,总想表现得更睿智稳重些,可我知道你不会嫌我,无论什么坏事,我都能放心大胆伙同你一起干。” “现在你不喜欢赏寒青叶了?” “我是醒悟了,我对花花草草并没有特别的偏爱,小时候经常动手栽花植草,是受了阿爹阿娘的影响,无忧苑的一花一草都是他们亲手打理的,我在旁看着,就觉其乐融融,赏花叶,制香熏,又哪怕是弹琴奏笛,最要紧的还是看身边是什么人陪伴。” 南次记得和瀛姝相处的时光,倒不是只干调皮捣蛋的事,那时去瀛姝的弦月居,瀛姝总抓着他一起打理院子里的花草,两人翻遍关于瓶供的闲书,琢磨着如何插养花草,瀛姝爱制香,甚至连胭脂水粉都喜欢自己淘制,她还知道这些事王茂是不感兴趣的,从来就没有拉着王茂当参谋,唯独不避他,有时甚至专门等到他休课时,才邀他加入她的“事业”。 当他的淳风园,建好了 寒青榭,种植了报春花,还是盛夏,并无寒青叶可赏,但他却迫不及待告诉了瀛姝,瀛姝兴奋不已,提早两季就和他约定,等到冷冬,定要来赏寒青叶,赏叶时还要留下诗文、字画,不跟旁人比较,就他们两个之间分出胜负来。 当时少年,不懂相思意,他只觉得每当受瀛姝的邀请,心中便觉快乐,从来不会失约,而他听说有趣的聚会时,也总不会忘记邀约瀛姝跟他一同赴会,一直到他以五皇子的身份去参加裴瑜的婚礼,意识到从此裴瑜会取代他成为瀛姝生命最亲近的男子,然后听着王茂滔滔不绝说着恭贺语,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才明白了他和瀛姝之间,根本就不是兄妹之情。 现在,瀛姝也终于知道了他的心意。 “最近你常去心宿府,究竟是何事要和心月狐商议?”南次问出这话时,自己都愣了下,倒是的确这段时间他心中一直存在困惑,他告诫自己不应介怀,可又管不住自己的脑子,他听闻了瀛姝和心月狐接触突然频繁的风言风语,就忍不住去揣测,他知道瀛姝最初的计划,除掉司空北辰后,最看好的就是心月狐能取而代之,瀛姝的目标原本是心宿妃,这虽然无关情爱,是由利害得失为准,但难道瀛姝直到现在仍然还打算让他远离权位纷争?打算着孤身斡旋于权场? “是关于北汉之事。”瀛姝决定酌情向南次透个底 :“大兄联络了心宿君,猜测着姜泰让姜漠使豫,有可能是只想暂时与大豫建交,方便姜泰誊出手来整顿内政,打造水师,一来有利于提防北赵打着干预北汉内政的幌子进击长安,另外也是为了发动南侵作足准备。 你我都知道,阿伯身边有重生人,阿伯肯定已经知道了前生时,北汉并没出现一位大尚臣,姜泰成功篡位提早发生了,和大尚臣姜高帆存在因果关联。并且北汉意图和大豫建交也偏离了原本的事轨,阿伯觉得心宿君的担心大有道理。 建立邦交,和亲是最直接,于双方均无损失的方式,然而姜漠已经有了正妃,他绝无可能休妻,如果姜泰的国书中真有和亲的提议,关于建交的谈判就会陷入胶着,高平公主难当和亲的大任,而适婚又可当大任的公主,就只有清河公主了。” “心月狐是担心厄运落到二妹头上?” “心宿君现负责中军事务,阿伯怎会让清河公主被迫和亲?大豫和北汉之间必然一战,如果让清河公主和亲,无异于直接令清河公主送死,如果这对大势有利,阿伯或许还会忍痛下旨,可其实跟北汉交建于我朝根本无益。” “这样说,心月狐是反对和北汉建交的了?” 瀛姝点点头:“心宿君甚至担心,姜泰的目标并不是两位公主,而是神元殿君。” 南次蹙紧了眉头。 他知道瀛姝对神元殿君本就极为同情,废了 不少心力,才终于让神元殿君改变了争取后位的念头,避免陷入前生愁苦悲愤的处境,神元殿君被大豫皇室授予了极其尊荣的地位,这也使得北赵自诩称霸北部是因获得神宗先祖的庇佑,乃至于进一步统一天下是天命所归的旗号成为了一个笑话,如果姜泰当真把主意打到了神元殿君身上,这对于大豫而言……否定建交,就等同宣战! “姜泰为何让姜漠使豫?如果他真想逼迫殿君和亲北汉,就不担心姜漠从中作梗么?因此心宿君怀疑,姜泰很可能是说服了姜漠,他是把姜漠作为和亲的一方,姜漠才有可能努力促成和亲之事。 殿君身份尊贵,更胜两位公主,阿伯当然不可能答应让殿君和亲,屈尊于姜漠的正妃之下,谈判便会破裂,要是这时,姜漠突然横死于太平馆又会如何?” 南次眉头蹙得更紧了:“姜泰不仅除掉了姜漠这个威胁,还能嫁祸我朝,以此为借口游说北赵等盟国联合南侵,威胁我朝,只能答应他的条件,要么让殿君下嫁北汉,要么就割地赔款。” “这是最坏的情况,可是心宿君又收到了大兄的密报,密报中说,在途中时,姜漠根本没打听过殿君相关之事,最关心的竟然是我家嫁去阳羡裴的女儿,以及我家祖父介不介意和离归家的女子再嫁。” 南次的眉头一下子就松开了:“我今日在紫微宫,经历的正是这桩蹊 跷事!” “阿伯正是因为想不通姜泰有何诡计,才不急着正式接见姜漠,因为莫名其妙地,突然事涉四姐,才让我和心宿君商量着临机应变。” “这么说,关于这回北汉建交的事,父皇其实是交给心月狐主办?” “毕竟如果要和北汉开战,必须要以中军为主力,现在中军的将官都信服于心宿君。” 南次不得不承认此一现况。 就连他的舅父,对心月狐也是折服不已,上元节和他饮谈时,还夸赞过心月狐最大的功劳并不在于攻复义州重挫北赵的气势,因为那场战争的胜利,也得归功于白川君能够准确预判北赵诸多州县为遭遇洪涝天灾,粮草难继,先使军心动乱。心月狐能够在短时间内彻改中军弊患,极大的增加了中军士官的凝聚力,这才让众多将帅刮目相看。 话说到此,隔着一片姹紫嫣红,小迳上终于出现了丹媖的身影,瀛姝笑着说:“欸,我怎么觉得丹媖丰满了不少,看来鬼宿府的饮食是真好。” “那不如,等下用完晚膳再回宫?” “也好,宫里的份例餐食太乏味了,阿伯为了让我好做人,不能太偏心,得隔上个十天半月的才赐御膳,也都是赐给女史共享的,我有上官包袱,只好浅尝辄止,得先让着下属们先饱口福。” 所谓的下赐御膳,其实就是把皇帝吃不完的菜肴羹汤赐给宫人分食,这都还是乾阳殿的宫人特享的福利 了,在以前,普通的女史其实也难享这福利——皇帝陛下当然没那么多闲功夫指明什么菜肴赐给哪个宫人,甚至都不会强调让宫人分食,往往赐膳的事都是内臣具体安排,有一套规例,宦官、宫女、女史、女仪交替轮换,却也不会管是中女史独享了呢,还是所有女史分享了,瀛姝未成中女史前,她的前任往往把赐膳当作殊荣,只让受她重视的女史分享,瀛姝却打破了陈规,回回轮到女史被赐膳,谁都不会落空,大家伙一同聚餐,她先这样做了,中女仪也跟着学起来。 “马多草少”,瀛姝又觉着自己是最享福的人,不好意思和下属们“争抢”,偏她又嘴馋,看着山珍海味咽唾沫的感觉可不好受,吃别人的怕嘴软,跟南次却大不必见外。 当下便点着菜:“这季节,少不了鳜鱼,用浆水浸熟,还得加入茱萸、巴椒佐味;玉乳牛肉炖汤也好久没吃了,还有茭白鲜溪虾,千万不要开花蒸饼,这个退膳间常有的,倒是我馋了许久鲜菇椿芽汤饼,宫里例餐是不备汤饼的,要么是蒸饼,要么是稻饭,我真是老长时间都没有吃到碗热汤饼了。” 这些汤汤水水的食物其实不算精贵,烹饪方法也不复杂,可就是得趁热吃,便有南次经常往宫里给瀛姝送美食,也不便送这些汤汤水水,从前在家最常吃的主食,入宫后却经常出现在美梦里,唉,宫 里的生活可真清苦。 南次听得既觉好笑又觉心疼,还不及表达同情,就见瀛姝起身,跑出了花榭,拉了丹瑛的手又跑进来,仔仔细细把丹媖打量着,没放开丹媖的手,重重晃几下:“刚才远远看你就觉得丰满了,此时近看,更觉丰满了,你可就羡慕我吧,你看我,是不是更比从前苗条了?” 眼看着丹媖哭笑不得的神色,南次不由笑了出声,他可算想起来了,瀛姝虽爱吃,却从来就担心吃成个胖女娘,起初时学着爬树、翻墙,就是为了练得身姿轻盈,盼望着可以飞檐走壁,后来终于醒悟过来这是异想天开,能不能飞檐走壁和体重没有关系,于是才学习骑马、投壶、击鞠,饱餐之后必须运练,就连她养的玩宠,都不让懒惰的,弦月居里,可不是没发生过袖犬与狮狸争捉鼠耗的奇观。 当主人的用调侃婢女长胖的方式表示好久不见,大抵也只有瀛姝能做得如此自然而然了。 第347章 温家郎君 瀛姝还是听婉苏讲的裴瑜被除族,她家四姐想回娘家搬救兵,结果根本没有被允许进门这件马虎也算新闻的事件,关于个中详细,瀛姝其实还没有皇帝陛下了解,不过家里发生的事,白媖必定是了如指掌的,既然白媖了如指掌,就不会不报丹媖。 丹媖确实已经见过白媖了。 “在裴九郎被除族之前,二女君就和大女君起过争执,可这回,竟然是二郎主出面训诫了二女君,白媖说二女君虽然哭闹了一番,还叫嚣着要回本家,可是姚家……没有来人接二女君回去,二女君终究不敢再闹腾,只是称病。” 俗语说嫁出门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可其实女子出阁后,但凡不是远嫁,回门也是极其寻常的事,不过贵族比平民更讲究礼仪,一般来说,女儿是新嫁,出嫁未满一年都可称为新嫁,经回门礼后,随时都可以回娘家,可满了一年,尤其是生下子女后,回娘家就有限制了。 要么有夫婿相陪,要么是娘家主动遣了车马接回。 姚氏这情况,当然不可能属于新婚,她觉得在夫家受了屈辱,想要娘家出头撑腰,那也得娘家愿意,当她使了仆妇回娘家去诉苦,娘家却不主动来接她回门,她贸然回门,就等如宣称要和夫家义绝,再被娘家给拒之门外了,她就成了无家可归,就算找到落脚处,大不至于流落街头,可未来应当怎么办呢? 因此姚氏虽然 有大闹的脾性,却没有大闹的底气。 “白媖可知道祖父为何痛下决心?”瀛姝问。 “有的事,底下仆婢不知详细,可郎主和女君当然心中清楚,也没有瞒着白媖,正是因为疏声阁的事,四娘是从六殿下口中打听出内情,当日便去江东贺告密,阳羡公知情后……四娘和六殿下私见,若是张扬开去,已经足够引人说三道四了,更何况裴九郎知晓后,非但没有拘束四娘,甚至……借机示好二殿下,阳羡公为了不让裴氏一族被卷进储争的乱局,才下定决心,干脆把过世的贺女君所生的两个儿子一并除族。 阳羡公在行事前,原本已经和大主公商量过了,大主公当然也会和四娘彻底割裂,据白媖说,这回大主公甚至跟二郎主挑明了,如果二郎主耳根子软,再听二女君的唆使,大主公也会把二郎主除族。” 瀛姝挑眉:“二伯父虽然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却也没有违犯国法家规,祖父威胁要把二伯父除族……多少有些不讲道理了。” “女公子有所不知,二郎主曾经是犯下一桩罪过的,当时平阳温有个郎君,也是求教于大主公门下,谁知道……那时大主公和大郎主都忙于公务,大主母便交代二郎主看顾本家的侄孙,二郎主见温郎君相貌好,心里也很喜欢,常带着温郎君参加宴集,导致温郎君服用了五石散,二郎主知道后,生怕被大主公怪责 ,就哄着温郎君不能声张,又教唆着温郎君服食玉粉,结果,温郎君突然暴毙……” 瀛姝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件事,目瞪口呆:“连我都知道,五石散的毒性还没有直接服用玉粉更强,二伯父居然,他脑子里到底想的是啥?” 南次因为从小就被灌输不能服食五石散的戒律,且从来也没想法去吃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到后来,被强迫服毒,就更加不可能接触这些伤身的事物了,问:“玉粉是什么?” “就是玉石磨成的粉末。”瀛姝揉着额头:“也不知什么人提出的歪理邪说,觉得人要服食了玉粉,就能容颜如玉、青春永驻,其实玉石本身无毒,可直接服用对人体的危害,也不输给毒药了,服食玉粉的人,可没一个能活得长久的,年纪轻轻就病死了,当然‘青春永驻’!” 丹媖是道听途说,自然不好评判王岱的想法,沉默着。 瀛姝又对南次说:“大伯父和我爹,虽然性情有别,可都不曾胡作非为,尤其我爹,还特别讲究养生。我们家,也就只有二伯父信奉玄谈虚修那一套,祖父就怕二伯父服食五石散、玉粉、丹药,严加禁止,丹媖所说的那个温郎君我是有些印象的,他是我祖母的侄孙儿,跟大兄一般年纪,后来的确是因为病故,没想到是被二伯父所害!” 五石散会上瘾,不是说戒就能戒的,当时她家二伯父一定是担心祖父、 祖母知情后会怪罪于他,干脆引诱温家表兄服食玉粉,这是把人往死里坑了,用心何其歹毒!!! “女公子,据白瑛说,二郎主当时并不相信玉粉会致死,也是听信了他人挑唆,以为玉粉能解五石散之瘾,因此才……被人利用了。”丹媖道。 瀛姝:…… 她明白了:“那个人就是二伯母吧?” “并不是二女君,否则大主母就不会姑息这件事情了。” 瀛姝醒悟过来:“是我想当然了,要是二伯母害死了祖母的亲侄孙,祖母必然不会对二伯母毫无芥蒂。” “二郎主当时是听晋阳姜的子弟游说,说玉粉的确能让人青春永驻,且还能解除五石散的热瘾,二郎主……和晋阳姜那位子弟……嗯……” 瀛姝明白了:“罢了,这些事听多了也脏耳朵,我明白意思就行,白媖既然都晓得这些内情了,想来,祖父是把这件事在家里公开了吧?” “算是半公开,几位族老都晓得了,其实温郎君暴病亡故时,二郎主就大为惊惶,告诉了大主母实情,大主母没有跟大主公讲,且还买通了良医,把事件遮掩了过去,没想到的是温郎君的生母竟会医术,因此才闹得大主公知情,大主公当时就要把二郎主除族,是大主母苦苦哀求……平阳温当时的宗长是大主母的嫡亲兄长,所以这事,才能得以善了。” 瀛姝叹了声气。 并没有善了,平阳温这些年,和临沂王 可鲜少走动了。 “晋阳姜家的子弟,现在如何了?”南次问。 瀛姝不由又揉了揉额头,晋阳姜是婉苏的母族,她可万万没想到晋阳姜的子弟,居然和她的二伯父有……不可言说的暧昧。 “过世了,他自己也服食玉粉,其实无数次怂恿过二郎主服食,可二郎主尤其敬畏大主公,不敢违背父令。” 此事看上去就是凑巧,王岱因为畏惧受到家法责处,自己说服自己——其实五石散和玉粉都不是毒物,那么多人服食了,也没人被毒死,可我有家法限制,不能违法,但小温又不姓王,吃点玉粉应该没事的吧? 结果,暴毙了。 让王岱坚信玉粉无害,且还有益的那个人,也因为服食玉粉下了黄泉。 是真的,前后贯通,因果顺畅。 瀛姝的前生甚至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事件,虽然现在听说了,一时间也想不透这个事件是否关键。 “女公子,四娘现在已经住进了栖玄街的贺宅,虽是寄人篱下,不过贺常侍待裴六郎裴九郎及其家眷却十分礼遇……” “这不重要。”瀛姝打断了丹媖的话:“我只是想知道祖父的态度,原来,祖父其实对二伯父的厌弃,并非因为二伯父爱好玄谈,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二伯父和二伯母没有本事兴风作浪,因为四姐活下来了,这才造成祖父不惜家丑外扬,也必须和裴瑜、四姐割裂。” 这话一出,让丹瑛倒吸了一口冷气。 瀛姝又拉了丹瑛的手:“其实五殿下知道你是重生人,五殿下与我们一样。” —— 似乎,尘埃落定。 可陈扇仙却不满足这样的平静,为何仅只是虞皇后倒霉,太子仿佛半点不受影响?她起初是站太子阵营的,可她感觉到了,这个时候的中女史,明显和前生的王淑妃大不相同,中女史根本不愿屈从太子! 有一件很可笑的事,也许。 她择中的依靠、伴侣,从来不是太子和任何皇子,她想追随的是王瀛姝,不管她是中女史,还是王淑妃,她就想跟着这个女人走出一片新境地,因为莫名其妙的,她就是这样的笃信的,女子才会怜惜女子,曾经的王淑妃,现在的中女史,本来就是同一个人,理解女儿家的心情,也愿意伸出手,团结志同道合的女儿家。 男人可以妻妾成群。 女人也不必把一个男人当成所有。 尤其是在宫廷,很漫长的岁月,其实女子只有女子相伴,如果把所有女子当成敌人,那就自然四面楚歌,前生时她是在幽居离宫时才悟到这个道理,可当她听说王淑妃真心实意佐助卢皇后时,才知道原来身在局中的人,也有局外人的通透。 太子妃日日都会来昭阳殿,谢夫人因为明知中女史对太子妃友善,自然不曾为难太子妃,陈扇仙是看不透谢夫人的心思的,却知道乔嫔有何企图,别看乔嫔的愉音阁已经冷清多年,可乔嫔却还有本 事在永福省安插耳目,这几日,乔嫔显得尤其快乐,这不,现在又提起了中女史。 “妾前些时候,眼瞅着五郎竟像是刻意疏远了帝休,心里急得很,就怕他们两个闹了矛盾,五郎那性情,执拗起来也是寸步不让的,帝休再是如何明理,到底是女儿家,在家时是父母亲长的掌上明珠,哪怕是入了宫,连陛下待她都是和颜悦色的,受不得委屈。 好在妾那日委婉劝导了五郎几句,他才终于又主动去寻了帝休,妾听说啊,昨日帝休去了五郎的府邸,是用了晚膳才回的宫,夫人那日不是也看见了帝休佩着的禁步么?垂绦上串着的是相思子,应是五郎相赠,他们两个小儿女间,看来是彼此交心了,就不知道陛下是否下了允婚的决断。” 此时,太子妃正在一旁,看阅着谢夫人特意让宫人呈来的内务文书,陈扇仙的目光往太子妃那边晃了一晃,果然看见太子妃抬眼看向乔嫔,虽焦急的神色不明显,却已经不再关注手头的事务了。 太子对中女史动情之事,看来没瞒住太子妃。 也是很难瞒住的,太子既然已经恳求过陛下允同中女史入东宫为良娣,甚至还说服了虞皇后居中斡旋,虽然虞皇后不情不愿,刘庶人更是把中女史当成了郑莲子的绊脚石,正因如此,恐怕虞皇后背着太子,早早就提醒了太子妃务必提防中女史。 太子妃不似虞皇后,这位 的确具有母仪天下后宫之主的心胸,前生时,只是招架不住诸多各怀企图的妃嫔明枪暗箭的算计,到底还是得依赖王淑妃出谋划策,才没有彻底失去帝宠。 陈扇仙不知道后来的事,她死于太子登基后的第四个年头,只知道虞氏、郑氏相继落败,有一个宫人出身的女御,诞下了司空北辰的庶长子,她那时还在想,淑妃盛宠,皇后在上,小小女御却能顺顺利利先于皇后、淑妃诞下皇子,建康宫的内廷在虞碧华和郑莲子死去后,真有了前所未有的,风平浪静的局面。 那个女御,还真是顶幸运的人了。 虽然事轨于今已经有了大改,可太子妃应当跟前生一样,是不会违逆太子的心意的吧?且中女史光风霁月,明知道陛下有意让太子妃主理后宫事务,还助着太子妃取悦谢夫人,太子妃自然也不会对中女史怀有敌意。 只是中女史毕竟不是当年的王淑妃了,中女史现在佐助的人,应当已经变成了鬼宿君。 陈扇仙又窥察谢夫人的神色。 谢夫人在微笑:“陛下有何心思,我是猜度不透的,帝休入宫之前,五郎便已经跪求陛下允婚,就连这件事,阿乔不是也瞒了我许久?” “唉,妾也是事后才听说的,又听说虽然五郎开口相求了,陛下并没有恩准,未落实的事,妾也不敢声张。” “如今二、三两个皇子,还有四郎的婚事都没定呢,陛下应也顾 及不到五郎,帝休虽然及笄,可入宫后,到底是不比待嫁闺阁的女儿了,不受及笄后便要议婚的限令,不过我寻思着,陛下将帝休是当作自家晚辈看待的,又明知道王侍郎和阿陆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帝休的终身大事啊,陛下自然会慎重决定,不仅不会让帝休受委屈,多半还会和王侍郎商量,考虑帝休高堂父母的意见,五郎是王侍郎和阿陆双双相中的人,阿乔你也不必为这桩事发愁。” 陈扇仙似乎听到了太子妃轻轻一声叹息。 第348章 一言为定 太子妃清早入宫,一般不会在昭阳殿用午膳,她现在还处于熟悉宫务的阶段,只是学习如何执管宫务,而作为紫微宫的主母,还必须处理好东宫的人事内务,因此午时之前,太子妃就要赶回东宫去,她这天有心事,更是早早就向谢夫人道辞,却还没有出昭阳殿,就被唤住了。 婉苏已经认得陈扇仙。 可她却不知道陈扇仙前生此时已为陛下宠幸,当年她成为太子妃后,因为虞皇后并没有迁离显阳殿,后宫的事务还轮不到她一个新妇执管,且因为虞良娣的缘故,虞皇后对她还有提防心,婉苏其实并不是时常入宫,自然也没有多关注君父的内廷,后来司空通突然驾崩,还发生了那么多的风波,陈扇仙无子,位份也不高,本来就容易被忽视,虞皇后那时还没被困居在永乐宫,她成了太后,关于让先君留下的妃嫔迁往离宫等事,当然是太后负责处办,婉苏插不上手,当时的她也没有心力却关注这些人事。 “女仪不需多礼,可是夫人还有什么交代?”婉苏只将陈扇仙看成是昭阳殿里的一个普通女官,以礼相待。 “刚才乔修华的那番话,还请太子妃切莫告诉太子殿下。”陈扇仙压低了声量。 她知道这话会让婉苏疑惑,又紧跟着解释:“太子妃有所不知,实则在去年选女入宫里,因为郑良人……宫里就流传开风言风语,乔修华当然明白, 太子殿下也十看重中女史,刚才那番话,乔修华是有意当着太子妃面前说的。” “女仪的意思,乔修华想对阿姝不利?” 听太子妃如此亲昵地称呼瀛姝,陈扇仙竟大觉羡慕,可现在她却顾不上自己这等古里古怪的心思,把声量压得更低:“乔修华当然希望五殿下能达成心愿,因为乔修华还指望着谢夫人成为她的后盾呢,乔修华还知道,在皇后殿下迁入慈恩宫后,太子殿下更不会放弃争取中女史成为东宫的助力了,太子妃是不是也认为,如果中女史能为东宫良娣,于太子殿下而言大大有益?” “我不是想利用阿姝。”婉苏认定陈扇仙是谢夫人信任的女官,她便真诚回应:“我知道殿下也并非是为了争取阿姝为助力,殿下不会辜负阿姝,而我也是真心实意地,把阿姝视为了良朋知己,宫廷里,女子间或许难免勾心斗角,争宠争势,但我始终相信我和阿姝能够和睦相处,我的确希望她……这是我的私心,如果身边有阿姝长伴,无论是殿下,还是我,都有了个可以交心的人。 可我也看出来了,阿姝不愿意入东宫,她也的确不应屈居人下,五弟与她本是两小无猜,且五弟的心思,也早就禀明了父皇,阿姝选择五弟,也是情理之中,世上的女子,都盼着能获得夫婿一心一意,五弟可以许诺阿姝一生一世一双人,但殿下……是做不到 的。” “婢侍担心,如果太子殿下执迷不舍,迁怒于五殿下。” “我明白了。”婉苏叹道:“无论是为殿下着想,还是为五弟和阿姝着想,刚才的事我只当是没听见。” 陈扇仙目送太子妃的背影消失在行廊转折处,才微微蹙了下眉头。 太子心机深沉,当然不会把她是重生人之事告诉太子妃,而太子妃竟然完全不疑她,只因她是昭阳殿的女官,便把真话诉出,如此的单纯耿率,虽然也具光风霁月的品性,可却难以应对宫廷里的勾心斗角、明枪暗箭,后事现还不可知,太子和鬼宿君间尚且胜负难定,可如果太子成为赢家,是必定不会给鬼宿君生机,中女史就算被逼无奈屈从太子,也势必只是为了复仇。 太子妃和中女史间,注定难以“再续前缘”了。 陈扇仙一直等到乔嫔也道辞后,才向谢夫人坦白了自己对太子妃的提醒。 “你倒是通透。”谢夫人打量着陈扇仙,她其实并没有对这个被皇帝陛下亲自发落来昭阳殿的女子打消防心,略思索后,直接问:“你觉得乔修华想挑动太子不利于五郎,可五郎是乔修华的亲子,虎毒尚不食子,乔修华又怎会让五郎置身险境呢?” “今日夫人的回应,实则已经告知乔修华,夫人看好五殿下能够达成心愿,求得陛下恩准册封中女史为鬼宿妃,有了夫人为五殿下的保障,乔修华并不担心太子的计 划能够得逞。可只要太子有所行动,陛下势必就会降罪。” “你觉得,我是乐意看着太子保住储位的?” “婢侍不敢妄度夫人的心思,但婢侍能看出夫人对中女史的怜爱发自真心,所谓爱屋及乌,夫人必定不会希望五殿下遇险,更加不会容许中女史的终身大事遭遇一丝半点波折,婢侍才敢自作主张。” 谢夫人又盯了陈扇仙一阵,微微点头:“你刚才转述太子妃的那番话,的确是太子妃的口吻,我虽然不敢说阅人无数,可在这宫廷里,毕竟也见了许多表里不一的人。太子妃是一心一意为太子打算,可她的确宽宏善良,是个好孩子。” 只可惜了,遇人不淑,司空北辰的狠绝,比虞皇后过之而无不及!虽然说司空通也不是什么良人,好歹在利用了人后,还做不出弃之如履的事,可看看司空北辰的行事?郑莲子是忠事于他的吧,尽管有野心,但行事总不曾妨害司空北辰,她真是直到现在都想不通,司空北辰为何要借虞皇后的手杀害郑莲子。 “你还在担心什么?”谢夫人觉得陈扇仙不会莫名其妙向她坦言私底下的小动作,必有所图。 “婢侍实在是担心,乔修华会拖累五殿下。” “哦?” “乔修华显然是要推着五殿下涉入储争。” “你为何担心五郎的安危?”谢夫人挑眉:“你本是选女,因着受了虞皇后的连累,被贬为女官,可陛 下却特意叮嘱我收容你在昭阳殿,显然并不是真的要责处你,莫不是,陛下已经有授意,要将你许给五郎?” “婢侍不敢奢望有此福份。”陈扇仙忙道:“陛下对婢侍施以宽宥的原因,恕婢侍不能禀明夫人,婢侍虽然也为女官,但跟中女史的处境却大不相同,婢侍已经决意终生值役内廷,不求放赦婚嫁,婢侍仰慕中女史的才干,唯一的野心,只望得学得中女史些微才智,婢侍希望中女史心愿达成,能与五殿下结成良缘。” 谢夫人笑了:“你这话,我也就姑且听之吧,自作主张的事我不追究,毕竟你的行为的确有利于帝休,可你得牢记着,如果你的自作主张对帝休形成丝毫妨害,我的性情,你应当也是了解的,我不管陛下因何看重你,为了帝休的安危,我势必会将你先斩后奏,我也有这样的特权。” “婢侍牢记夫人的训诫。” 谢夫人又想了想,交代道:“帝休那枚禁步,我问过她,她确实说是五郎所赠,她当然也明白相思子的涵意,她收了五郎的信物,而且还佩在腰间,无疑就是宣告她已经心有所属了,这件事迟早都会传到太子耳里,可禁步究竟是谁赠予帝休,其实连乔修华都拿不准,便是乔修华有意透露给太子,太子也必会求证。 如果无法证实,太子当然不会轻举妄动,乔修华的计划会落空。可帝休显然心意已决,她 是不会入东宫了,你迟些去见见帝休吧,将今日之事告知她,不需问她有何打算,她知道乔修华的用意后,加以提防就行了。 别忘了顺便送些饮食去给她,糕点之类的就免了,让内厨准备鲈鱼羹,再带句话给她,江尚仪已经出宫了,是我亲自安排的人护送她去梁州,帝休从没见过她的姑母,这回嘱托了江女仪将她所写的有关对兵书要释的见解捎带去梁州,我是真不明白,这孩子究竟长着几个脑子,她平时在乾阳殿,处理的事务那么多,还时常找我借阅经史要释,居然还有心力去看阅兵书。 欸!就莫说那些尸位素餐的朝廷官员了,只怕就连太子,还有一心想夺储位的那两个皇子,但凡学效帝休的五成进取心,陛下都要对他们刮目相看了。总之你跟帝休说,她姑母若有书信给她,会先送来昭阳殿,我收到后,会立即转交给她,这段时日她也不知道为啥忙忙碌碌,总是往乾元殿去,我知道乾元殿君比我年轻,可我虽是长辈,总也不曾拿出长辈的架子拘束她,让她抽空别忘了多来昭阳殿和我说说话。” 谢夫人难得这般罗嗦,把陈扇仙都逗笑了,她也知道谢夫人并没有将她真正看作“自己人”,可却相信中女史的眼光,如果她不能赢得中女史的信任,无论废多少花言巧语,也等同徒劳。 陈扇仙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瀛姝也的确很是 热情,先是道谢:“殷才人事案,多亏女仪提醒。” 点到即止,未加详说,陈扇仙除了把今日之事详述之外,又再提醒瀛姝:“前生时鬼宿君获罪,虽然表面上看来,的确是被母族株连,可我总觉得事情并不像表面上那般简单,只当时不知鬼宿君……心悦中女史,仅只是怀疑或许是有人在太子跟前中伤鬼宿君。 虽然时光回流,事轨大改,可鬼宿君钟情于中女史一事应当没有改异,只不过那时中女史已经嫁给裴九郎,鬼宿君兴许是不愿让中女史涉入皇室内争,隐瞒了心意,鬼宿君虽然未曾表露对中女史的情意,未必不会被太子察觉。” “女仪言下之意,前生时太子为了逼我入宫,先将五殿下冤害囚禁?” “如果当时鬼宿君未曾被圈禁,是必然不会容忍中女史被迫入宫的。” 瀛姝下意识点了点头,她真的很迟钝。 她一直没有察觉南次的真心,她把他视为兄长,祝为知己,就以为南次对她也是同样的情谊,司空北辰对南次的迫害是源于忌惮和误解,可现在看来,南次能瞒住她,是因她太迟钝,却没有瞒住司空北辰,如果当时南次还是大豫的鬼宿君,堂堂亲王,当然不会眼看着她被迫入宫,哪怕她为了长乐只能妥协,南次也会想尽办法带她和长乐远走高飞。 南次遭遇的祸殃,司空北辰是始作俑者,罪鬼祸首,可一切都是因她而 起。 “太子殿下不会加害中女史,太子妃也确实宽仁良善,可如果事轨仍照旧迹,五殿下必然还是会受到太子的忌恨,我知道我告诉中女史这些事,如果陛下知道了,定然不会宽宥我激发储争的罪行,我不愿欺骗中女史,要是中女史佐助太子,于中女史无损,我只担心五殿下难逃祸殃,中女史会自责愧疚。” 瀛姝深深吸了口气,她看着陈扇仙:“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五殿下,女仪能告诉我这些事,我很感激,而且我相信陛下也不会坐视忠臣孝子受到冤害,我可以跟女仪交底,平邑伯世子,乔将军乃大豫的忠臣骁将,若损,于大豫社稷有害;我无意于太子,有意于南次,便是为了私情,我也不会坐视南次再被太子陷害! 女仪确想助我,我信任女仪,也请女仪安心,我若成事,女仪所期待的也并非大富大贵,我能助女仪达成愿想,生死荣辱,不再依附于他人;我若事败,也必竭力保得女仪平安,只是女仪不能再留在宫廷了,林泉山野,隐姓埋名,至少能得衣食无忧。” “我是死过一次的人。”陈扇仙此时也是心情激荡:“我不惧死,我害怕的是仍然一事无成,我已经枉活一世了,我不会辜负上苍赐予我的幸运,这回我有了机会选择,我也做出了选择,我愿意追随中女史,与中女史同生共死。” “我很快就要去涉险了,宫里 的事,唯有委托女仪,谢夫人身边虽然不缺心腹,可毕竟,女仪是知晓更多内情的,也一定知晓夫人虽然睿智果断,但心中始终还存在着善念,往往就是因为心存善念,便将要害坦露给了恶徒。女仪有难处,不少事必须瞒着夫人,我在离京前,也会告知夫人,我相信女仪,夫人应当会更加重用女仪。 如果万一,我回不来,请女仪务必说服南次,莫再争,远离宫廷,陛下当然会保他平安,也会保夫人平安,女仪也就跟着南次和夫人离开吧,上苍给予女仪重生的机会,势必是有因果的,女仪不需要太执迷。” “中女史何出此言?” “因为我也有必须要做的事。”瀛姝眨眨眼:“我不知道为何女仪选中了我,扶助协佐,我猜,大抵我在原来的事轨中,还算敢做敢当,多得女仪告诉我,我便是嫁给了裴九郎,避免入选宫廷,结果命中注定仍然还是要被卷进宫廷之争,既然我有此宿命,那就要服从宿命。 我这回涉险,无关权场内争,我担负着更大的使命,虽然危险,也没有生还的把握,但我笃信一点,就算我不能安返,我的家人、知己、我在乎的所有人,从此会被陛下纳入羽翼,不管谁会继承大豫的江山社稷,有一点是不能抹杀的,我虽然是个女子,但为国捐躯,而且我不会枉死,不必为我难过,我相信女仪的话,相信世间确有 重生之人,因此我也相信宿命,相信时光不会莫名其妙回流,相信事轨的改移,必有改移的道理。” 陈扇仙不觉间,红了眼圈。 她没有选错人,她多次试探,几经犹豫,虽然祸福未卜,可此时已经心安,她愿意跟随中女史去走这条莫测的道路,无论结果如何,这一次,她不再迷惘,且热血沸腾! “中女史放心,即便节外生枝,我也绝不会让谢夫人再陷绝路,也绝不会让五殿下再受冤害!!!” “那我们,一言为定。” 瀛姝伸出手。 第349章 “博爱”的二皇子 司空北辰看着匆匆入内的梁氏,摆摆手,袖子却被侍妾拉住了,他冷冷瞥去一眼,又重重一收手臂,他听见了侍妾的哽咽声,但假装没有听闻,面前的食案,杯盘狼籍,婢侍宫人都退下了,无人收拾“残局”,梁氏竟也视若无睹,司空北辰突然觉得心生荒凉。 没有人可以安慰他现在急躁的心情,卢氏也好,梁氏也罢,更别提已经在暗中和他作对的贺氏,从前的妻妾现在的妻妾,没有一个人可以成为他的助力!卢氏不愿说服卢远、崔琰针对江东贺,梁氏根本已经被梁沁视为逆女,梁眴虽然暗中帮助梁氏,可梁眴算个什么货色?虽然是上蔡梁姓的宗孙,有梁沁在,梁眴就无权决断宗务。 “殿下,殿下可不能谏言与北汉建交!” 听梁氏张口就是这话,司空北辰简直怒不可遏。 不过,他还是用力摁捺住怒火,只是蹙眉不语。 “北汉必图南侵,如果殿下此时促成邦交,日后北汉反悔,过责岂非全由殿下承担?” “你何以笃定北汉必图南侵?” 那是当然的,前生时,北汉就兵出汉中,攻打巴蜀,若不是如此,皇帝也不会亲征,不会负伤崩于返朝途中……可这些话,梁氏却不能直说。 “姜泰篡位,不忠不孝,如此奸恶之徒,当然不可信。” 司空北辰斜牵冷笑,手肘搁在凭几上,目光落在食案上残余的一滩酒渍间,他的生活其实从来不 曾放浪形骸,在登上皇位之前,仿佛永远只能小心翼翼,可是当他重生之后,他渐渐不耐烦如此拘束的时光了,事轨生变,因不可控而生心烦躁时,在紫微宫,现在仅有的,完全属于他的地盘,他可以放心发泄。 由得头脑蠢笨,还不会自作聪明的侍妾一杯杯地敬他美酒,哪怕身上被泼了酒,也任由侍妾拈着锦帕香巾趁机偎过来忙不迭地擦拭,他现在看着乱七八糟的残羹剩菜,脏兮兮的食案,心中才会稍微觉得痛快些。 谁说一国之君,应当是谦谦君子? 这滩酒渍,是他“纵情声色”的证据,可那又如何呢? “不忠不孝。”司空北辰重复着梁氏的说辞,冷笑更显锋利:“姜泰原本就是嫡长子,多建军功,甚至姜氏部族能得长安立国,姜泰也为功不可没,他本来应为储君,却被冷落驱逐,君父不慈,姜泰靠自己夺回权位,是会承担不忠不孝的罪名,可换成旁人,难道就会甘受害辱,去求个忠孝的虚名吗? 只有懦弱之徒,才会安于苟且偷生,我以为这个道理别人或许不明白,梁良娣你总不至于那般迂腐,当初你为何不从父母之命,甚至不惜抗旨也要毁婚别嫁?为了情爱之事你都能违命抗旨,关系到生死荣辱,居然会用忠孝二字评判是非。” 梁氏干着急,却无法辩驳这话,一时间也只是坐腊。 见梁氏哑口无言,司空北辰却更觉烦 躁了。 蠢妇啊蠢妇,既然没有想好劝辞,心急火燎来想劝谁?连侍婢都懂得用投怀送抱取悦主君,她是光打算用一脸正气劝谏么?一无是处,却还妄想着利用他,先替她报仇雪恨,还得成全她的野心贪婪。 “礼待北汉使臣是情理之中,我并不会贸然主张关于建交之事,这个‘功劳’,得让司空月乌争取,你听好了,北汉没有建交之诚这话,绝对不能声张。”司空北辰下令。 梁氏松了口气。 她担心的是太子会力主建交,等北汉兵出汉中攻打巴蜀时,政敌们又会伺机弹劾太子误国,可现在,她知道太子的意图竟是把这个烫手山芋让给司空月乌接手,就大不必焦急了——明年,当战争爆发,一切又会步入原轨,建兴朝会终止,太子继位,她就占据了主动,再策划着谏言铲除司空月狐。 司空北辰应付了梁氏,焦躁的心情并没有平复。 白川君,知道后事的重生人,不会眼看着事轨按照旧迹推进,就算汉、豫之战不能避免,也必然会阻止君帝亲征。 卢远、崔琰、萧伯祝,他们把形势估算得太乐观了,只有司空北辰知道,疏声阁事件虽然不至于让皇帝决意废储,可因为自己应对失误,导致皇帝心生猜忌,如何取得手足的心悦诚服,这根本就是一个根本无法给出正解的大难题,皇位于他,拉开了距离。 可不管如何,答应建交都是必行之 策,前生时北汉可从没动过和大豫建交的念头,建交未必不会改变事轨,因此他只要不主开战,不主皇帝亲征,在白川君看来,就是心系君国的。 他这回,是和贺朝夕这个重生的女人对赌。 贺朝夕无法阻止两国建交,但应当会促成皇帝亲征,她为了助司空月乌得位,必先谏言司空月乌力主建交,否则贺执怎么会突然答应让出蜀州兵权,仅是镇守益州?齐央去了蜀州,可一旦开战,也将受到贺执在后的牵制,贺朝夕必定认为一年之后,他这个太子因为中宫失位、四面受敌,等如虚置,更甚至在促成皇帝亲征下,就对他施计陷害。 贺朝夕一心把君国置于殃难,白川君岂会袖手旁观?只需要等白川君出手,司空月乌必然一败涂地。 司空北辰万万想不到,他的对手,现在根本没有关注北汉建交这么件事。 此时,贺朝夕正安抚着她的祖父——虽然皇帝尚未召见姜漠,现在还没人知道北汉一方提出建交的具体条件,可当二皇子在太子设宴时,跟姜漠一番接触后,笃定北汉是真心诚意要和大豫交建了,二皇子如此认定,却让贺遨连连跌足——巴蜀是防御北汉的关键防线,如果北汉没有建交的诚意,也许镇守蜀州还存在一定风险,毕竟战事一起,胜负难料,打了败仗就又得和政敌们一场御前官司,然而两国眼看就要建交,甚至可能在巴 蜀再设榷场商市,丢掉蜀州兵权岂不可惜? “祖父的眼光也该放长远些了。”贺朝夕的“安抚”也是另走蹊迳:“和益州兵权比起来,蜀州其实微不足道,齐司马镇蜀州,反而的确能成为益州的屏障,现在北汉既然有意与我朝建交,蜀州其实就成了鸡肋,陛下如果真要重用齐司马,早晚还是得把他调回京畿,如果不打算重用齐司马,祖父就更没必要在意一地兵权的得失了。 如今最重要的,还是如何将太子彻底置于死地,陛下逼着只咱们交让蜀州兵权,其实只是一着试探的棋路,这对于殿下而言其实件大好事。” 贺朝夕根本不知道前生时有没发生过汉豫建交的事情,虽然知道皇帝陛下是因亲征巴蜀中伏负伤,回銮途中驾崩,但这件事于她而言根本无关紧要,她现在只想着怎么先让司空北辰一败涂地。 “那究竟有什么办法,把太子置之死地呢?”贺遨问。 贺朝夕已经思谋了许久,现在大有把握:“儿上回阻止殿下急于揭发太子的罪状,祖父和殿下大惑不解,可事态的发展,确然是太子自食其咎,现在皇后已经形同被废了,陛下虽然没有再追究太子的罪行,无非是因为刘氏出首承担了罪责,皇后为保太子,也只能认罪。 可陛下不是允许了祖父调查毒医一事么?就应该在这件事体上作文章,那些毒医,为了蝇头小利祸害百姓也 的确罪不可恕,祖父大力清剿毒医,赢得民心向服,也能让殿下的威誉大大提升,太子一旦感觉到了威胁,必然又会生计陷害殿下,到那时,谁也无法再包庇太子的罪行了。” “可这……是不是太消极?” “儿也考虑过了,陛下这回对太子的姑息,还可能是因为太子身后现有卢、崔等族支持,要把太子置于死地,就得先想法子瓦解他身后的党营。范阳卢必然是和太子共休戚的,可如果没有了崔氏一族,太子也等如痛失一臂。” “河东崔与范阳卢世代姻亲,这如何才能动摇瓦解?” “我们家与河东崔素来没有来往,便是有意联姻,河东崔氏也必会拒绝,可河东崔氏却不至于疏远江东陆氏,毕竟延陵公现为大中正,若是两姓结为姻好,就连范阳卢,怕也会认为于太子有利而乐见。 只不过延陵公一支嫡出的孙女,要么已经婚配,要么年纪还小,若是旁支的,和崔氏大宗的嫡子又不般配,可延陵公的长媳,荣安周家大宗却有嫡女适婚,祖父可以先暗中促成这件事。” 贺遨觉得这计划也太曲折了些。 贺朝夕拿出了十足的耐心:“延陵公极其重视荣安周这门姻亲,周女君又是江东陆门今后的宗妇,她兄长的嫡女,身份可不比江东陆的嫡女要低。祖父如果能促成这桩婚事,陆、崔、周三姓都满意,延陵公必定会记祖父的人情,栖玄街 的三舅父,不也已经和陆氏旁支攀上了交情?待崔、周联姻的事落定后,祖父跟延陵公提一提,不过是旁支的女儿,嫁给我贺氏旁支的儿郎,延陵公难道还会反对? 这样的姻联虽然曲折了些,先也必得曲折才能打消范阳公的疑心,不至于从中作梗,及到二殿下的威誉已经远超太子,不管多曲折的姻联,也会发生效力。” 贺朝夕还是有本事把自家祖父煽动得热血沸腾。 贺遨已经迫不及待要向二皇子出谋献策了,贺朝夕才讲她真正的打算:“我们家,还有毕宿府,都有太子安插的耳目,前番才差点惹出大乱,现在我们家的耳目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儿只担心毕宿府……叔父虽为令丞,可殿下的内闱人事,叔父怎么方便插手?也不知叔母有没个章法,或许儿能助叔母一臂之力。” 未出阁的女儿家,却想插手皇子的内闱人事,要换成了别家,是肯定会受责备的,但贺遨却不是“古板”的家主,再说他也早计划着让贺朝夕这个孙女日后母仪天下,他要助二皇子得位,就没打算把贺朝夕另嫁他人,既然有了这样的计划,当然就不会觉得孙女的提议有什么问题了。 当然,贺朝夕也不可能住进毕宿府。 无非是跟着贺令丞的妻子,她的叔母商氏,每日午膳后,一同整顿二皇子的内闱。 司空月乌早听说了他有个神机妙算机敏过人的表妹,在 幼年时就才情脱俗,可惜的是太过脱俗,从来就不拿正眼看他,堂堂皇子,必须有身为皇子的尊严,没得围着一个黄毛丫头大献殷勤的道理,事隔多年,当司空月狐再见朝夕表妹时,他原本摆着个高傲威肃的架子,只是刚见表妹露出温柔的笑脸来,堂堂皇子就立即和蔼可亲了。 “夕妹妹竟出落得这般楚楚动人了!” 商氏是个很有眼色的妇人,没用的招呼省得打,直接就避出花厅去。 贺朝夕蹙着尖尖的眉头,低垂着眼睑,稍侧了面颊,看上去似娇羞,不像被冒犯到了。 “夕妹妹本就是天生丽质,孤没想到的是,夕妹妹的智计竟也远胜过了须眉男儿,当得女巾帼之称!” 难道还有男巾帼? “可别那么拘束,外祖父已经跟我说过夕妹妹的献策了,真是大妙!我总盼着能亲耳听闻夕妹妹的谏言,又担心妹妹怪我唐突,今日妹妹愿意来,正好我有件事,刚寻思着问一问妹妹的见解,太子这段时间,在太平馆上下了大力气,分明就是想抢占促成和北汉建交的功劳,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太子咸鱼翻身,夕妹妹觉得,我应该怎么损毁太子的计划呢?” 贺朝夕就怕司空月乌给她出这道难题!!! 她的记忆里,可没有北汉建交后为何又再毁约的事由,更闹不清两国建交的事会否造成不可控的势态,如果现在就建议开战,或许可以改变事轨, 可要是皇帝仍然决意亲征的话……太子还在储位,范阳卢和河东崔均无可能倒戈,司空北辰继位后,虽然不至于让心宿君身陷险境,可现在司空北辰,甚至有了上蔡梁作为后盾! 她无法肯定事轨是否照旧,而且司空北辰当了皇帝,仍然会强迫她入后宫! “殿下觉得镇原王品行如何?”贺朝夕没有正面回应。 “夕妹妹也太见外了,称我为兄长吧。” 贺朝夕:…… 活得如此废物,居然也能被司空北辰当成心腹大患,世间事,可真是滑稽。 见贺朝夕不语,司空月乌越发兴奋了:“姜漠这个人嘛,我还挺喜欢他的。” 第350章 卷起来吧三皇子 姜漠是个妙人! 提起北汉的镇原王来,司空月乌滔滔不绝:“他虽然是个蛮族,一口汉话很是流利,甚至还会雅言,好清谈,深谙养身之术,听说也服过五石散,为了脱俗,现在改服了玉粉。怪不得他那个兄长,居然舍不得他在夺位后处死他,他这样的名士风范,的确足以感化蛮夷。 妹妹可别不信,连裴九郎对镇原王的才华都大是折服,还有王少君……王少君的才貌当然不能和妹妹相提并论,不过毕竟也是名门闺秀,她也很是赏识镇原王。 我之所以觉得这回机遇不容错失,是因镇原王与裴九郎素未谋面,竟然惺惺相惜,有这层关系在,更不能眼睁睁看太子得逞了。” 素未谋面惺惺相惜? 贺朝夕真是不知说什么好了,裴瑜哪来的什么才华,就更别提王四娘,倒是如果事轨未改,裴瑜有幸娶了王瀛姝,或许北汉那个什么镇原王,尚有可能在目睹王瀛姝的姿容后…… 贺朝夕眉尖又是一蹙。 莫不是,镇原王醉翁之意不在酒,竟然也是为王青娥的姿容所动吧!!! 虽然有点匪夷所思,可已经有裴瑜、六皇子两个“前车”,也许有的男子,就是如此“眼光独到” 贺朝夕觉得事情有点危险了,她想了一想,还是决定直言相谏:“两国邦交虽然重要,可刚才听殿下的意思,镇原王似乎有意于王少君。” “妹妹的确聪慧过人!”司空月乌 哈哈大笑:“妹妹虽然没有身临其境,却有如身临其境一般,九郎的诗文虽然写得好,怎么也不至于名扬大江南北,不过,他却有幸娶到临沂王氏的闺秀,而且王少君……弃荣华而择才子,名声比九郎更大。 我已经套过镇原王的话了,他虽然没说得太直白,的确是对王少君青眼有加,我看王少君也对他颇有好感……” “还望殿下慎重。”贺朝夕松开了眉,抬起了眼,神情凝重:“两国邦交,怎能以此等有违礼法的姻缘为信?临沂王氏虽然已经势弱,但根基未颓。是因临沂王氏的门风仍然清正,临沂公的品格,未被王致牵连,世人都知王四娘夺了中女史的姻缘,可中女史主动退让,玉成裴九郎和王四娘的姻缘,这桩事故,方才能被世人定义为风流韵事,而非丑闻。 裴九郎已被除族,现世人皆知寄于江东贺门下,如若殿下为了结交镇原王,游说裴九郎和离,王少君即为大归妇,她的姻缘,自然还是得听从亲长高堂之命。临沂公务必不会屈从北汉,陛下也务必不会接受如此羞辱大豫臣公的建交条件。” “那怎么办?或许,可以先让裴九把王氏给杀了,免得开罪姜漠?” 贺朝夕有点想要破口大骂的冲动。 但转念一想,横竖她也没想过辅佐二皇子,何必为这么个人动怒伤气,她曾经细心观察过王瀛姝的举动,此时也有样学样,悄 悄地,用力掐了下自己的大腿。 “殿下如果应付不了,臣女可得代为应付,殿下可宴请镇原王,并在席上,故意套问镇原王的意愿,如果镇原王果真对王少君怀有不轨之意,臣女可当场斥责,殿下绵里藏针,转圜平息争执即可。” 什么都还没发生,司空月乌已经兴奋难捺了。 还不到阳春三月,莺飞草长,弥漫在建康城内的仍是绵绵的潮气,身体娇弱的人,甚至还裹着夹绒氅衣,江南的水墨烟色,碧绿嫣红在逐渐蕴染开来,裴瑜翻了个身,胳膊搂了个空,他睁开眼,枕畔已经无人。 他刚才做了个梦,梦里,青青在陪他作画,将丹碧描成人间芳菲,偎着他,说:夫君真是才高八斗。 “娘子呢?”裴瑜大声问道。 没有人回答他。 裴瑜才想来他现在已经不住裴家大宅了,搬来了梦寐以求的栖玄街,光明正大住进了舅父家里,可是他现在身边已经很少有人寸步不离了,有时候不得不自己穿好衣裳,走出房门外,才能喊一个婢女服侍梳洗。 这是小事。 裴瑜等了很久,才看见妻子笑吟吟出现,一听妻子关心他的早膳,裴瑜顿时心花怒放了,却又听妻子叹道:“裴郎用了早膳,我却还饿着肚子呢,舅母虽然和气,但我们现在毕竟是寄人篱下,我总得取悦着舅母,舅母原本就爱惜阿嫂,阿嫂现在有身孕,是万万不能大意的,我服侍了舅母 早膳,还得去看望阿嫂,嘘寒问暖的,天不亮就起来忙碌,到现在,米不粘牙,浑身上下半点力气都没有了。” 裴瑜一听,心痛得绞起来,把王青娥的小腿抬在膝上,一阵揉捏,又急忙着嘱咐随着王青娥回来的婢女去备饮食。 “我打听见了,殿下要宴请镇原王,可是不好在毕宿府设宴,这是九妹妹的想法,如果殿下为宴主,岂不是明摆着跟太子争功?于是九妹妹的主张是,让咱们设宴,裴郎你以和镇原王有私交的名义,借着金谷园设宴,如此殿下当然也是座上宾,连九妹妹出席也是情理之中了。” “这太好了,阿兄阿嫂也认可了?” “不是我说,嫂嫂是极好的人,兄长却太不体谅嫂嫂了……罢了,我不讲这些闲话,总之裴郎你可要记得,别学兄长,我是没嫂嫂这么贤惠的,如果裴郎要纳妾,我必是不从的。” “我绝对不会纳妾,青青可别多想,我发誓,如果有违誓言,让我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呸,你这是咒谁呢?夫妻为一体,你咒你自己等同咒我,我伤心了。” “娘子,好娘子……” 深宫之中,瀛姝忽然觉得鼻子一阵剧痒,她摆了摆手,终止了跟子施的谈话,跑去外头深深吸了几口大气,就看见寺人祈迈着小碎步往这边一条直线跑了过来。 寺人祈最近也有如水深火热,关键仍是不可控,他现在已经完全无法判断事 态的方向了,随着某个时间段的逼近,利斧已经悬颈,他喘息艰难,他现在能接触的人有限,只能把宝押在中女史身上,站定后,气都没喘匀,就急着说:“中女史,裴九郎在金谷园设宴招待北汉镇原王,陛下……陛下令中女史和五殿下一同赴宴。” 大豫的人事已经“今非昔比”,寺人祈更闹不懂北汉的局势为何也和前生大相径庭,两国原本不会建交,虽然建交对于太子极其不利——如果北汉真和大豫握手言和,就不会发生巴蜀之战,陛下不会亲征,太子就不会那么快登上皇位——然而这件事的改移,于他的计划而言却极为不利! 寺人祈很想把瀛姝取而代之,他要是能出席今日的宴会,亲眼见见那位北汉的使臣就好了。 当一个人在做白日梦的时候,多少会流露出眼巴巴的神态,寺人祈是个察颜观色的高手,对自己的言行表情也具备相当的控制力,可是做为一个被陷害冤杀的失败者,当他下定决心,用重生人的身份向一国之君告密后,已经过去了一年,无论他如何谨慎小心,依然没有赢获国君的全部信任,他现在越来越没有自信了,甚至开始后悔这么快就走出一步明棋。 瀛姝看着寺祈的左手微握成拳,拳头里插着的那支拂尘,平平静静道了声谢。 此人寻常很刻意使用右手,心绪不宁时,才会下意识地,流露出他真正习惯 的是左手。 寺人祈眼看着瀛姝转身走出乾阳殿,并没有想过要验证陛下这个情理之外的嘱令,不由把拂尘握得更紧了。 裴瑜宴请使臣已经很不寻常,五皇子虽然受令保护使臣安全,陪同出席宴请是理所当然的事,但中女史身为御殿的女官,绝对不应出席外臣款待外使的酒宴,可中女史却觉得这一圣令毫无蹊跷,一点不曾犹豫就听信了他的话,这可不是出于对他的信任,虽然,他也的确没有胆量假传圣旨。 中女史的反应,更像是早就料到陛下会有这一嘱令。 可陛下为何会让中女史去金谷园呢?裴瑜和中女史之间,可是闹出了退婚另娶的风波,就算陛下关注裴瑜和外使之间的私交,总不至于不信五皇子的禀报,非要让中女史到场见闻,或许是……陛下有意让世人明白,他已经择定了中女史为鬼宿妃?! 这一猜想,让寺人祈差点没把拂尘的手柄直接握折了! 陛下并非不信他的话,至少相信了太子日后会“宠妾灭妻”,为了得到中女史,不惜残害手足,可就算如此,陛下还是心怀侥幸,只想着尽早断掉太子的念想,教训太子回头是岸,陛下没有易储的想法,若是如此,他就不能报仇血恨。 瀛姝走得不急不徐,她知道寺人祈的目光盯着她的后脑勺,以及此宦官心里窝着什么疑团,她刚才故意没表现出任何诧异,事实上她也的确不 觉诧异。 姜泰的意图扑朔迷离,姜漠对裴瑜和王青娥的态度更是匪夷所思,陛下担心的是如果金谷园这场宴会上,姜漠提出了什么非份之想,毕月乌因为急功近利在旁推波助漾,南次如果当场反驳,兴许会被毕月乌记恨,不利于皇族内部的和睦,另外得罪了姜漠,也不利于维护太平馆的安定。而她一来是中女史,另则毕竟是临沂王氏的女儿,许多话由她说出口,毕月乌哪怕恼恨她这颗绊脚石,心中必存忌惮。 裴瑜是宴主,除了毕月乌外,当然不会邀请别的皇子。 也只有南次出于使命必须陪同姜漠出席。 瀛姝在去鬼宿府的途中,正好遇见了司空月狐,又一眼看见了他身旁,今日盛装打扮的田氏,心宿府的门前还停着一张衣车,垂着青色帷幕,不露奢华,而于内臣已经牵来了司空月狐的坐骑,候在车前,那张衣车应该是给田氏备下的了。 依礼矩,瀛姝是不能视而不见的,驭仆也已经停下了她所乘的轩车,瀛姝便上前向司空月狐见礼。 田氏笑道:“中女史今日可来得不巧了,王少君送来了请帖,殿下与妾正要去金谷园赴宴。” “不是不巧,还真是巧了。”瀛姝也以笑脸回应:“一阵间到了金谷园,再与娘子叙话。” 她让到了一边,等司空月狐一队车马先行。 南次其实是未得邀帖的,直到今早听说了姜漠的行程,才赶紧把消息 通报乾阳殿,此时等到瀛姝,让瀛姝换乘鬼宿府的舆车,他自己也不骑马,方便和瀛姝交谈。 “使团的行程应当提早一天报备,北汉的副使也知道这一规仪,但今日姜漠是去赴私宴,他收了帖子后没有交给副使报备,直到刚才,要出太平馆,这也不是好阻拦的,诚表兄才立时报给我知情,路上是出不了差错的,我们现在也不必再去太平馆了,赶去金谷园会合就罢了。” “我们可真算是不速之客了。” 瀛姝又告诉南次刚才路遇司空月狐的事。 “心月狐居然带着田氏去赴宴?” “裴瑜哪会给心宿君送邀帖,应该是我那位四姐使人送给田氏的。” “这样说,心月狐是默认了田氏侍妾的身份。” 瀛姝没作声。 因为她有荧松提供的情报,倒也相信荧松的判断,别看着田氏时时显示出她在心宿府地位超然,越是如此刻意,多半是因心里没底,可这回的酒宴却不一般,比较宴请的宾客是北汉使臣,王青娥邀请心宿府一个奴婢出席的行为已经很荒唐了,司空月狐若是还真让田氏独自赴宴,就更加滑稽。 但若不让田氏赴宴吧,今日这场宴会摆明了又是毕月乌的计划,很有可能影响到司空月狐的奇袭大计,于是才只好亲自出席,横竖世人也不知道收到的邀帖的是田氏,司空月狐反而是陪客。 就不知道毕月乌得知王青娥自作主张招去了司空月 狐这尊“大佛”后,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这段时间,司空北辰倒是对我更加热络了。”南次忽然说:“当然,不管他心里怎么想,表面上也不会疏远心月狐,就连对司空月燕,也比过去更加关心,倒是司空月燕无精打彩的,他还不知道他被裴王氏出卖了,大抵还烦恼着被司空北辰关心得太紧,抽不出空去和‘佳人’相会。 司空北辰从前对三兄可是能避则避的,最近也常邀三兄饮谈,只是三兄镇日里忙得很,听说是在苦读经史,学习实务,一篇篇策论呈送给父皇批阅,还向父皇打听你最近读了什么书,可曾又有谏议,三兄究竟为何跟你较起劲来?” 瀛姝忍俊不住:“应当是阿伯故意用我刺激三殿下的上进心吧,我也听映丹说了,有日三殿下堵住她,跟她打听我夜里苦读到几时,映丹不敢泄密,我跟映丹讲,这几句实话说了不打紧,天气暖和了,我夜夜阅卷直到四更,就不知道三殿下撑不撑得住。” 南次不由也笑了,他的三皇兄要跟瀛姝较劲谁更好学刻苦,这是很难赢的,如果三皇兄知道瀛姝现在甚至在研习兵书……夜夜四更都赶不上,那得彻夜不眠奋起直追了。 第351章 姜漠未至 金谷园是贺遨的得意之作。 这座庄园,足足花了二十年的时间才算完全建成,虽然是位于北郊,不在繁闹市坊,但其金碧辉煌、美轮美奂的程度,甚至胜过了建康宫,今日王青娥竟能成为金谷园的宴主之一,自是喜出望外扬眉吐气。 裴珷、裴瑜兄弟二人被一同除族,这么重的打击一度让她措手不及。 一般情况下,被宗族除族的子弟,仕途就会戛然而止,哪怕还能混到一官半职,都不能算为正儿八经的官员,只是属吏,赚点薪俸养家糊口而已,这当然不符合王青娥荣华富贵的期望值,她当时想到的办法,就是让娘家替裴瑜撑腰,打败她眼中的恶婆婆裴顾氏,倒也没期望能请动祖父大人,但只要说服父亲,也不是没有机会。 谁知道,王家大宅的街门、后门、角门……所有的门也对她彻底关闭了。 呼天喊地又无计可施,多亏还有栖玄街的侍郎宅可以容身,衣食是不愁的,生活还大有改善。 而这回因为得到北汉镇原王的赏识,二皇子殿下也拍着胸口冲他们保证——等我将来继承了皇位,定忘不了九郎的献力,阳羡裴算什么?如果不大开街门迎回六郎、九郎,大不了让裴氏一族宗正换人,父祖不慈,子孙何辜?影响不了六郎、九郎的前程。 王青娥当即就止了悲啼,鼓足志气,笃信波折的命运是为了更大的荣华铺垫,又迫不及待地 ,立马就给田氏下了邀帖,她得让田氏看看,谁才是真正魅力十足的绝代佳人! 贵客未临,王青娥把裴瑜上下打量了一番,亲手替他整了整革带,扶了扶发髻上的金簪——裴瑜未及冠,虽可束发,但还不能带冠,束发只以帛革,重要场合才会佩以簪笄,大豫男子崇尚风流倜傥,未冠之男也有不少繁复的发式,王青娥今日亲手打扮裴瑜,梳的是莲花髻,乌发金簪,簪上还镶了颗红宝石。 她自己当然也是浓妆艳施,眉心贴梅钿,眼角描斜红,此时尚觉裴瑜的衣香不够芳郁,一边往他的手腕上扑着细细腻腻的傅身粉,一边道:“镇原王不是俗人,想得到他的青睐,光是靠那些所谓仙子下凡的浮夸之辞远远不足,他之所以看重郎君,必定是听说了我宁肯舍弃荣华富贵,只愿和郎君不离不弃的一段佳话。 别看镇原王现在不是北汉王储了,汉王特地遣了他来使,促成两国邦交,也是因为明知换成了别个,可难当大任。总之啊,今日咱们可千万不能慢怠了镇原王,兄长他不善交际应酬,偏嫂嫂有了身孕,也不方便张罗,殿下想要结交镇原王,只能指望咱们。 我特地请来了田娘子,就是想让田娘子明白,王瀛姝根本不足为虑,不管她那双父母如何楚心积虑替她造势,能被王瀛姝迷惑的也都是庸人,怎似得我,接连受到了六皇子和镇原王 的敬重。 田娘子只要依顺我,何愁日后会受到王瀛姝的挤兑,四皇子可不是太子和鬼宿君那般浅薄,只要看明白了时势,趋从二殿下,哪怕田娘子出身贫贱,不能为正妃,任是日后的心宿妃何等出身,也不敢欺压了她,她有我这靠山,还需要担心屈于人下么?” “可青青为何这般重视田氏?在我看来,她无非也是个庸脂俗粉。” “庸脂俗粉才好呢,她想要长宠不衰,就只能对我言听计从。”王青娥轻轻笑了笑:“多亏阿嫂的提点,我才懂得这许多道理。太子被废后,只有死路一条,三皇子威胁太大,也万万不能留,就更不要说鬼宿君了,他心向王瀛姝,虽没什么实力,留他下来也是恶心。六殿下是自己人,七殿下嘛,年纪小,殿下也不会予以重用,可万一遇见战事,殿下总不能亲征吧,还得需要个手足兄弟在前头冲锋陷阵,就唯有四皇子可以一用了。 只是我们也必需防范着,不能让殿下和四皇子过于亲近,田氏是最合适的耳目和棋子了。九郎,我们也不能光依靠着宗翁,毕竟宗翁族中那么多子弟,而九郎却是外姓子,不能一直寄人离下,就务必争得殿下的看重,结交四皇子对我们有益无害。” 裴瑜对王青娥的远见卓识佩服得五体投地。 谁知道,第一个不速之客竟然是贺朝夕。 当王青娥见到贺朝夕时,非常不舒服,二殿 下就罢了,她肯定抢不了二殿下的风头,但男女有别,总不至于被二殿下衬托得黯然失色,但贺朝夕却是个女儿家,还是大家闺秀,还机智过人,岂不比她更加光彩夺目? 但王青娥又不敢表示不满,毕竟这是金谷园,是江东贺的产业,贺朝夕才是江东贺的女儿,正儿八经的主人,她来与不来,轮不到她说三道四。 王青娥只好端着笑脸,围着贺朝夕献殷勤,到底没忍住:“九娘能来,还真是意外之喜。” 贺朝夕本不耐烦多搭理王青娥,可转念一想,得罪这种小人也大无必要,于是露出了点笑容来:“我奉的是父祖之令,毕竟今日有贵客,虽然殿下及江东贺均非宴主,可酒宴设在金谷园,总是准备得更周全些才妥当。” 王青娥的笑容更勉强了。 贺遨到底不放心外姓,特意让贺九娘过来,就是提防着他们趁机争获二皇子的更多赏识,可镇原王青睐的并不是江东贺,明明就是她!!! 一转眼,又见心宿君竟然陪着田氏一同赴宴,王青娥才恢复了愉快的心情。 此时贵客未到,王青娥赶紧挤到二皇子身旁邀功:“真没想到,妾因和田娘子共过风险,却许久未见,起意趁着今日设宴也邀她来凑趣,谁知四殿下竟然会陪着田娘子赴宴,那日在紫微宫,镇原王与四殿下饮谈也极投机,今日四殿下肯赏光,想必镇原王也会觉得欣喜。” 二皇 子欢喜不欢喜倒看不出来,贺朝夕的眼睛却闪闪发亮。 田氏挺迟钝的一个人,但对某些人事上却异常敏感,她接触到贺朝夕热烈的视线,又循着那视线发现落实在何人身上时,如临大敌。 二皇子起身相迎,笑道:“四弟竟有如此兴致?还真是难得。田娘子,咱们也许久不见了,看来,我得跟田娘子道声恭喜。” 田氏还盯着贺朝夕这个陌生人,下意识问道:“这位是谁?” 贺朝夕才移目,扫了一眼田氏。 这个女人死得太惨烈,很难不被听说,虽然贺朝夕并没见过这个传说中的,心宿君的宠妾,此时却也猜到了此田氏便即彼田氏。 “不得无礼。”司空月狐淡淡呵斥田氏:“此位是江东贺的女公子。” 司空月狐冲二皇子一礼:“孤不知何故,王少君竟然邀约心宿府之婢女赴金谷园之宴,且邀帖上还写明今日宴会是裴九郎为了招待北汉使臣所设,王少君的用意不明,孤才不请自来。” 婢女二字,真是让在场中人心情各异。 田氏不用说了,委屈的泪珠已经在眼眶中打转,但不敢滴出来,只好退后一步,站在了婢女应该站着的位置。 贺朝夕心中欢喜,目光越发明亮。 王青娥心中一惊,自然不解四皇子为何当众给田氏难堪,甚至还讥讽她行事荒唐,只用一双眼睛去瞪荧松。 荧松心里也绷紧了,担心她有意隐瞒之事露了馅。 二皇子眼珠 子一转,恍然大悟了,哈哈笑道:“九弟妇,你的确不该只给田娘子送邀帖,今日毕竟不是你们女眷聚会,你这么请人,太容易引发误解了。不过四弟,你也不必太介怀,镇原王你还不知道么?不失为个谦谦君子,总不至于唐突佳人,四弟快请上座吧。” 司空月狐转头看了田氏一眼,蹙起眉头:“你冒犯了江东贺的女公子,不思道罪,竟还泫然欲泣?看来你的确不适合参加今日这场宴会,镇原王可是北汉的使臣,礼仪上稍有疏失,都有损大豫的国体,你先回心宿府吧,想来,王少君也不至于强留你。” 王青娥倒吸了口凉气。 是她大意了,忘了田氏再是如何受宠,如今却仍是个没名没份的侍妾,心宿君现在可还没有娶妃呢,去年的时候被梁氏当众毁婚已经大失了颜面,今天因为误解她唤田氏来是为了利用田氏取悦镇原王,不得已才跟来,可要是今天的事张扬开去,世人皆知心宿君身边已有宠妾,甚至带着宠妾出席款待外使的酒宴,又有哪家望族愿意将闺秀许嫁? 王青娥连忙赔礼:“是我失礼了,还望四殿下宽宥。” 亲自把田氏送了出去,当然又是一番安慰:“娘子可别埋怨四殿下,是我行事不周道,害得娘子落了责备,四殿下并不是真怪罪娘子……娘子听我说……” 王青娥自以为是地剖析透彻了心宿君的心理,大抵是先 说服了自己,说服别人就不是难题,总之惶惑不安的田氏的确听信了王青娥的剖析,居然自己也展开了剖析:“其实殿下今日陪我出门的时候,并未露出半分勉强,到了金谷园才大发雷霆,看来的确不是埋怨我,而是恼怒少君行事不够周道,有意当着二殿下的面,告诫少君你。” 王青娥:…… 这话怎么听怎么刺耳。 田氏竟还念念不忘贺朝夕:“那位真是江东贺的女公子?” “不仅是,而且还是很得贺郡公看重的嫡孙女呢,贺夫人是九娘的亲姑母,那位啊,今后多半就是大豫的皇后殿下,娘子今日确也不该冒犯那位。” 把这话说出来后,王青娥才觉心里恢复了几分痛快。 不料却听田氏冷哼一声:“我道是谁,原来是她,所谓的大家闺秀,不如我远矣。” 这话可就让王青娥听不懂了。 田氏顿时又醒悟过来,唯有重生的人才知道贺九娘根本当不成皇后,二皇子一败涂地后,她虽然也入宫了,却是成了太子的妃嫔!这些名门闺秀,根本不存真情挚意,眼里只有荣华富贵,枉有个尊贵的出身,心性却不如风尘女子。 “我是被气糊涂了,刚才那话,少君可莫当真。”田氏又找补了一句。 王青娥心里觉得蹊跷,正要追问,一转眼,却看见金谷园的大门外,一行车马又至,而从车上下来的人……王瀛姝今日怎么回来?!!! 宿敌当前, 王青娥立即“抛弃”了田氏,虽然她随即也看见了瀛姝不是单枪匹马,身边还伫着个鬼宿君,可王青娥现在把太子当看成了将死之人,根本不惧鬼宿君,铿锵几步上前,怒目圆瞪。 “今日外子设宴,款待外使,可没有邀请闲客!” 瀛姝才刚落地站稳,先看见盛装打扮的田氏不知为何被她家四姐送了出来,却没有看见心宿君,还来不及判断金谷园里发生了什么事,就直接吃了个“下马威”,而看上去多少有些沮丧,似乎还哭了一场的田氏此时也站在大门前,兴致勃勃看笑话,她比看客还要先笑。 先不说话,交给南次发挥。 “裴瑜呢?”南次挑着眉:“孤倒有话想问裴瑜,镇原王是外使,不明仪程,裴瑜难道也不知道仪程律令?他请的可是使臣,按律得先向太平馆卫部报备,孤领旨负责使臣安危,为何没有接到裴瑜的报备?!” 王青娥被镇住了。 瀛姝才温言细语地回应:“外使入宴之前,五殿下必须先勘查清楚金谷园里有无安全隐患,而我嘛,应该也不需要裴九郎的邀帖,我是奉圣令,事发突然,陛下担心裴九郎别有企图,着我前来监查,如果今日太平无事也就罢了,若是生事……连江东贺可都要被问责的。” 田氏灰溜溜地上了衣车,对方来头太大,王少君定是挡不住的,也自然没有什么乐子好瞧,不过……原来中女史竟 然是跟着五皇子来的,这就好了,殿下见到他们,也就明白了中女史也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子,这样的女子,着实比风尘女子还要卑劣,她们根本没有真情,自然更不会珍惜他人的真情,世上除我之外,无人真心愿意和殿下同生共死、偕手白头。 车轮轧轧,田氏靠着衣车一边的凭栏,取下发上的一支连枝百合钗,把玩着,出了神,许久之前,她就带着温柔的笑容,看着面前的女子,出身比她高贵,可蛇蝎心肠的女子,那时,她是婢女,女子却是心宿妃。 “你恨我,不是因为我出身贫贱,而是因为你虽然出身高贵,却不能独占殿下的心,王妃,你别自欺欺人了,你爱慕的不是殿下,是你自己,殿下一直看在眼里,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殿下只会用真情回馈真情。” 你们,一个比一个虚伪。 只有我,只有我,我才是真正有资格和殿下长相厮守的人。 第352章 倾慕错了人? 金谷园既在北郊,从台城的玄武门前往路途最短,太平馆虽然也离台城不远,但却在正南门外,一南一北,必须绕路,更不要说为了保卫镇原王的安全,乔诚还放慢了行进的速度,因此当姜漠这个贵客真正赶到金谷园时,瀛姝都已经落座喝了两盏茶水。 王青娥受到了打击,补了个妆才勉强维持大方的仪态,裴瑜心下也很是不愤,正襟危坐用目不斜视的态度对瀛姝表示蔑视,瀛姝正和二皇子闲聊,她也没有故意显示才学,三两句间,就把不学无术的二殿下聊得怀疑人生,一个劲地追问:“这座错金博山香炉真的不是汉朝古物?” “第一,炉身的金线虽然看上去也甚华丽,但不够灵动;第二,镂空处也能看出瑕疵;最关键的是,这座炉并非仿玉器造型,但炉盖上却出现了圆钮,这就是近代仿照的古物,而且出自一般匠人之手,虽然用料是货真价实,但不存古物的价值。” “中女史怎么懂得鉴别古物?”二皇子仍然不信这世上居然有人敢拿假古董坑他的外祖父。 “多看几本闲书,就懂得了。”瀛姝微笑:“我从十岁时起,就开始收藏古物,博山炉也有十好几樽了,殿下若不信,改日去见家父,让家父拿出给殿下赏鉴。” 二皇子已经信了大半,问南次:“五弟可懂鉴别古物?” 南次摇头,他是真不懂。 二皇子又看向四皇子。 四 皇子也摇头:“二兄别看我,我精力有限,不曾看这样的杂书。” 正逢其时,姜漠姗姗来迟,本来他是有意要和裴瑜热络的,却看见大豫的二皇子殿下不知为何心不在焉,一直打量着五皇子身边的女子,姜漠定睛一看,这女子跟许多汉女一样,身量纤巧,肤色白晳,看上去的确秀美,可惜他似乎对汉女的面容有种盲症,分不出太大差异来。 只是二皇子直盯着五皇子带来的女伴瞧,这个事情不寻常。 姜漠很轻易就把裴瑜遗忘了。 于是知道了五皇子身边的女子竟然大有来头,是大豫皇帝身边的女官……女官和妃子有区别吗?似有似无,真是让人茫然,但不管了,既然大豫皇帝的身边人,这身份可不普通,姜漠于是也来了兴致,取下身上携带的一枚玉佩,说道:“我这枚玉佩,据说是汉宫收存,但也只是据说,我当时看着玉色殊异,于是常佩于身,中女史看看,是否古物?” 瀛姝接都没接过来,只瞄了一眼,笑道:“这不是玉色,而是沁色,古物与否我现在说不好,只不过使臣见谅,小女子气血不够旺盛,不敢接触带有尸沁之物。” 二皇子变了脸色:“什么叫做尸沁?” “玉器呈乌紫斑痕为尸沁,简而言之,此乃随葬之玉,且为尸液所沁……应是为‘摸金校尉’盗出,不知为何辗转为使臣所得。” 镇原王呆若木鸡。 这玉佩是 他一个护卫所献,还指不定,那个护卫是掘了某个贵族的坟茔!!! “这枚玉佩,玉质颇佳,虽为葬物,但尚能看出温润莹透,足见成为葬物之前,时常被人爱惜盘玩,使臣不必担忧因有尸沁就会招来不祥,俗语言,心正则诸邪不侵。” 姜漠把瀛姝又看了几眼,默默收起他的玉佩。 王青娥已经忍气忍得肠子都要炸了,赶紧端了酒,活像她才是宴主,说了行宴辞令,姜漠把王青娥盯了好一阵,终于从裴瑜的脸上找到了清晰的记忆,笑着喝了酒,可他依然还是对大豫皇帝的女官很感兴趣,又问瀛姝:“难道贵邦选任女官,必得先考如何鉴别古物?” “不是所有女官都有这样的学识。”四皇子接过话题:“正如镇原王就不谙兵法,倒是对我朝的道家经典如数家珍,总不能说,贵邦太尊择立王储竟是以诸子之道家学识为首吧?” 姜漠虽然会说汉话,而且还会雅言,自诩文采风流,可他实在听不明白“阴阳话”,大抵只感到自己刚才说出的话不大合适,似乎是引得大豫的四皇子不满——这位可不好惹,看上去年纪轻轻,仿佛弱不禁风,却能够力挫北赵雄兵,他家父皇没成为“太尊”还是皇帝之时,都对大豫这位四皇子忌惮不已。 更不要说,就连大尚臣,也早就有过交代。 姜漠于是又讪讪一笑。 贺遨的金谷园,最出名的还不仅仅是 富丽堂皇的亭台楼阁,名花珍草,以及那些被园主当成日常器物使用的,“价值不菲”,似乎随手摆放的“古物”宝器,还有一大群,数不清,被贺遨认为各能体现“家底根基”的歌姬舞娘,王青娥“就地取材”,亲自掌眼,选择了数十风情各异,千娇百媚的家伎,安排好丝竹歌舞助兴,她却并不在意镇原王虽说真诚谢过了她的精心准备,也认真观赏,可目光却不曾停驻在那些莺莺燕燕身上。 懂得欣赏她的才貌的人,必然不会是庸俗的登徒子。 瀛姝从刚才就观察见一个细节,此时也没有忽视姜漠对佳人们的态度,可她和王青娥的想法却大不一样。 又席上之人,除了姜漠之外,瀛姝当然也没有忽视贺朝夕,她对这位出现在酒宴上还是颇觉惊奇的,她所接触的重生人,就连作出了不同选择的梁氏,但其实都不能说性格大异,贺朝夕这个真正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仙”,虽然摇身变成了贺遨身后的女谋士虽然也是一桩异事,却也不曾听说她变得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了,而前生之时,那样厌恶交际应酬的人,今日又为何要亲自应酬外使呢? 贺朝夕在席上,安静得甚至都没让姜漠好奇过她是什么身份。 只不过频繁的,暗中的顾视,尽都献给了司空月狐,眉眼间不尽的温柔,还真大不同于瀛姝所熟悉的矝傲清冷了。 可要说贺朝夕是冲 司空月狐来的吧……她应该没想到司空月狐会“陪同”田氏出席宴请。 随着觥筹交错,至少能看出姜漠是觉酒酣耳热了。 而歌舞助兴也总算是告一段落,虽然王青娥在席上努力表现出光彩夺目的主人风采,二皇子毕竟才是今日真正的宴主,没有忘记他设下酒宴的目的,颇为深硬地把话题绕到了正事上头:“这一杯酒,也该恭祝此番贵使远来建康,不辱汉王之令,达成两国交好的雅愿了。” 话题太大,姜漠只好饮了一大盏酒:“只是迟迟不得贵邦陛下召见,我心里终是不觉安定,还多得今日裴郎君盛情相邀,让我再度见到了三位皇子……还望三位皇子勿忘将敝国之诚意,千万禀知陛下才好。” “这是一定的。” 二皇子代表了另两个皇子做出回应,正要进一步引导着深入话题,就听姜漠说道:“我还有一事相请,原本心里是犹豫的,不过今日承蒙裴郎君伉俪的热情款待,才相信二位必不嫌我粗鄙庸凡。 我早便听闻贵国的临沂公乃名士大儒,临沂王氏的子弟尽皆芝兰玉树,有幸结识王郎,大觉相逢恨晚,可在与王郎熟识之前,我便听说临沂公有一女孙,才貌双全,兰心蕙质,婚配才士裴郎,我对王少君也实在倾慕久矣了。” 王青娥听这话,心花怒放,正要谦虚几句…… “若是贵国陛下也确有建交的雅意,应当……不会拒绝我 之所求,允许王少君远赴长安,我可许诺,必不负王少君……” 王青娥如遭雷劈,裴瑜也被这声惊雷轰得满脸焦黑。 “枉我以为镇原王乃是谦谦君子,你竟然……竟然这般……”王青娥立即就要说出恬不知耻的厉害话。 她虽然才貌双绝,但也不容许区区蛮夷觑觎侮辱!好个姜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他一个被兄长夺了储位自身都难保的窝囊废,哪来的资格肖想她!!!王青娥此时已经彻底忘了自己对姜漠的赏识了,也再想不起来之前做出的,姜泰“不舍”铲除姜漠的判断。 “贵使此言,太过荒唐了。”贺朝夕适时打断了王青娥的斥骂:“王少君已经六礼之仪,与裴九郎成婚,并非待嫁闺阁的女子,他人不可再求婚联了。” “可是……我也听说过,大豫也有婚后和离的夫妇,大豫的法令,并未禁止女子和离后改嫁。” “和离之事虽有,但那属于夫妇之间已失和谐,双方自愿离异,绝无他人先行求娶,逼迫恩爱夫妻离异之理。再则,就算和离,男方已予女方放妻书,从此嫁娶自由,可我朝的婚姻,必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方才不违礼法,王少君高堂父母俱在,岂由陛下作主姻缘,贵使若以此为建交条件,天下人皆以此为笑柄,又岂显贵国有建交的诚意呢?” “这位女公子误会了。”姜漠连忙说道:“这并不是我国 陛下的主张,实乃我的私愿。” 瀛姝暗忖:这才合理嘛,不然就算姜泰不懂得大豫的礼法,也不懂得建交之仪,北汉那位大尚臣难道也不懂事理?真要逼得王青娥改嫁,这哪里是来建交的,分明是来挑衅的。 “就算是贵使的私愿,也不能强人所难!”裴瑜终于忍不住发了脾气,把酒杯重重往案上一放。 姜漠摸了摸脖子,又解释:“怪我,都怪我没有把话说清楚,也确实不谙贵国的礼法,我当然不存逼迫之意,只因十分倾慕王少君的才貌,那日又听王少君说,你二位现今处境似乎颇为艰难…… 裴九郎不必和王少君和离,只要二位愿意,可一同前往长安,我必待之以礼,相信我国陛下能得二位这样的栋梁之才,更会坚定决心,与大豫永结盟好。” 贺朝夕:…… 北汉这个使臣居然剑走偏锋,这该用什么借口回绝呢? 二皇子却是惊喜不已,差点就想答应了。 裴瑜算什么栋梁之材,裴王氏就更称不上不可或缺了,他们两个不用和离,到了北汉还是可以做夫妻的嘛,这可算不得什么屈辱条件,大豫国威无损,镇原王私愿达成,岂不是两全之美? “九弟。”二皇子冲裴瑜一笑:“两国建交乃是大事,九弟当以大局为重啊。” 王青娥眼看自己就要这么被二皇子“卖”了,又急又怒,镇原王自身都难保,就凭他一张嘴,哪里保得住她的荣 华富贵,而且人生地不熟是件多可怕的事啊?凭什么两国建交,皇子公主不去做人质,要送她去做俘虏!!! 却又不敢冒犯二皇子,情急之时,王青娥却突然开窍了。 “镇原王刚才说,只是听闻临沂王氏一族有个闺秀,才貌双全,许婚予阳羡裴家,因此便对未曾谋面的女子心生仰慕?” 这话一说出口,南次先就觉得心中一沉,眼刀直接飞向王青娥,可惜不能把王青娥毙命当场。 “我还听说王少君被世人赞为神女转世……” “那不是说的妾。”王青娥如释重负,立即又兴奋得两眼直冒贼光:“镇原王有所不知,原本我们临沂王家与裴郎议婚者并非妾身,而是妾身的堂妹五娘,便即在场这位中女史……五妹比妾身命好,因为叔父、叔母的独女,叔父、叔母才四处张扬,说多亏上苍恩赐,于是才有世人皆知五妹为神女转世的说法。 镇原王原本倾慕之人,是妾身的五妹,更妙则是,五妹因不肯低嫁裴郎,应选入宫,还未曾婚配。” 裴王氏这个蠢妇!!! 贺朝夕怒火攻心:眼看着这件事就快平息了,蠢妇居然说了这样一番蠢话!王瀛姝的确未曾婚配,但她现在可是女官,且她今日既然奉令陪同鬼宿君出席酒宴,可见陛下虽然不曾下旨,却已经默许了王瀛姝为将来的鬼宿妃,又怎会允许让王瀛姝和亲?!但麻烦的是,女官宫人和亲 可是有先例的,且身份毕竟不比皇室公主,如果汉使坚持,甚至不能用姜泰、姜漠均已有了正妻这个借口回绝。 贺朝夕一时不知应当如何转圜了。 姜漠的目光已经转向瀛姝:“当真……” 南次正要开口,却觉察到袖子被瀛姝轻轻一扯。 “方才贵使说,倾慕临沂王氏的闺秀,愿迎往长安只是私愿,而无关两国建交之协定,这话是当真吧?”瀛姝懒得和王青娥理论。 “这当然不假,可要是中女史愿意……” “我不愿意。”瀛姝微笑:“临沂王氏其实并无才貌出众的女儿,只不过因为家祖有幸曾受陛下信重,家兄又的确满腹经纶,才使得家中的姐妹沾光,我实在不敢当贵使倾慕之意,我有一个极大的不足,不敢有瞒贵使,但坦言之前,还望贵使勿怪冒犯。” “中女史但说无妨。” “羌人虽与汉人相貌区别不大,但毕竟有别,我这个不足便是,难以分辨羌人相貌,若是前往北汉,怕是认不出何人是何人,不知要惹多少笑话。” 姜漠心中一凛。 这个女子,好生了得,不仅懂得如何鉴别古物,甚至仅凭察颜观色,就能看出他其实根本分不清在座女子的长相,如此厉害的女子,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姜漠叹气:“若是如此,也的确太为难中女史了,裴郎君刚才提醒我不能强人所难,这话我铭记心中……今日我多有得罪,再敬诸位一盏酒 吧。” 第353章 心宿君真的没帮忙? 姜漠这么快就放弃了瀛姝,让王青娥遗憾不已,就连南次都觉大惑不解,当他把姜漠平安送回太馆后,快马加鞭回到鬼宿府,瀛姝已经在寒青榭里等着他。 “那姜漠是什么意思?也不像是冲裴王氏去的……” “没想到,是冲我来的。”瀛姝给了南次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可这件事应该和姜泰无关,姜漠口口声声说是私愿,并非托辞,他目的是为了把嫁给裴瑜的人诓去长安,而并不在意那个人是谁。 这个目的让别人听了会觉匪夷所思,可如果是重生人要求姜漠这么做,那就必然是冲我来的。” “是为了加害你?这个重生人究竟是谁?” “现在还说不好,因为我们不能肯定北汉除了大尚臣外,还有没有别的重生人。前生时,我对北汉的态度一直强硬,尤其是在我执政期间,如果北汉有重生人,想早早把我诓过去斩草除根了倒也合理。 而且要求姜漠行事的人,只知道我是临沂王氏的女儿,先嫁裴瑜,再跟裴瑜和离,并不知道我在家中的齿序,以至于才让姜漠误把王青娥当成了目标,可还有一个蹊跷之处,姜漠并不多么坚持,被我一刁难,他就这样放弃了。” 南次蹙眉不语。 “我猜,姜漠也并不知道世间存在重生人,也就是说,那个人虽然说服了姜漠按他的计划行事,却没有告诉姜漠实情,姜漠并不在意能不能把我诓去北汉 ,他有自己更加在意的事,因此稍遇阻碍,就半途而废了。” “我想不通为何姜漠听你说了那番话,就顺着阶梯下台了。” “我那话当然是谎话,但只有姜漠能听懂,因为他其实根本辨不清汉族女子的长相,今天王青娥和他搭讪,他先看看裴瑜才能确定王青娥的身份,又根本不敢问贺朝夕的身份,是因为他拿不准是否见过贺朝夕。 他不是说倾慕临沂王家的女儿,是因为才貌过人的传言么?他连汉族女子的容貌都辨不清,用为才貌所动的借口岂不可笑?我不当场拆穿他,却提醒他我察觉到他在说谎,他诓王青娥时,就强调过和建交之事不相干,我有把握,不管姜泰怎么想,姜漠是势必真想跟我朝达成邦交的,而且他明显看见我扯你袖子的小动作,应当也清楚,想要逼我去北汉,要比逼王青娥难度还大。” 南次听说自己虽然没有及时出头维护瀛姝,却还起到作用,就觉开心,可转而又想到躲在北汉意图对瀛姝不利的神秘人,又觉开心不起来,绞着眉心,满脸凝重。 瀛姝却笑了:“大江南北,互相敌视,只有一时的利益之交,绝无可能永自安好,其实无论大豫换了谁执政,结果都是一样,因此那个向姜漠献计之人,其实也是目光短浅之徒,这种对手不成我们的心腹大患。” 南次有些艰难吁出口气来。 “我送你回宫?” “不必 了。”瀛姝将茶水一饮而尽:“司空北辰现在只怕已经将你视为心腹大患了,可不能让他因此就忽视司空月乌,把矛头先对准你。” 瀛姝其实心中也存顾虑。 她知道她和南次越亲近,司空北辰就越会记恨南次,就理智而言,她现在其实不宜表现出心有所属,挑衅司空北辰的占有欲。可如果她坚持“无动于衷”,也会让南次难过不安,她得给予南次一个肯定的答复,其实也是为了让自己坚定决心。 她的计划,仍是祸水东引,导致司空北辰、司空月乌两败俱伤。 好在她家睿智的祖父大人仍然保持着韬光养晦的状态,临沂王氏相较江东贺、长平郑而言,远远不足以对司空北辰造成威胁,她的姻缘,无关储位归属,对司空北辰来说,也无非是私愿罢了。 至少在她平安从北汉归来前,不能让司空北辰误判她的作用足以影响圣裁,这段时间,不能让南次常去乾阳殿。 —— 王青娥得以“大难不死”,但却并没有觉得庆幸,从金谷园回到栖玄街后,先是冲着裴瑜抱怨连天:“当时你为何一声不吭,不指出王瀛姝的说法有多荒谬?什么叫辨不出羌人的容貌,需得着她辨得出么?她去了北汉,就是镇原王府的俘虏奴婢而已!今日是多好的时机啊?北汉要建交,她区区一个女官正应为国捐躯,只要镇原王不妥协,谁能保得住她,谁敢保她?哼 ,就连王岛和陆氏,如果敢保王瀛姝,也会被弹劾,让他们一同陪着王瀛姝去北汉做俘虏!” 裴瑜手忙脚乱安慰着王青娥,脑子却没有混乱,没多想,开口直说:“我说了能顶什么用?我当时还担心着镇原王硬要逼着我们去北汉呢!唉,蛮夷就是蛮夷,厚言无耻,蛮不讲理!再说了,今日陛下能准中女史陪着五殿下赴宴,定是有了主张,怎么可能由得蛮夷挑衅?” 话刚说完,手臂上就是一痛,裴瑜手忙脚乱地安慰,却招来了更加猛烈地“拳打脚踢”。 “你怕什么怕什么,不是还有二殿下撑腰么?而且还有贺九娘在座!今天多亏了九娘,不然,我都不指望你能护得住我!” “青青就别自责了,不是青青的错,是青青太出众,恰如我中华,若无锦绣江山,又何以引得蛮夷觑觎。” 王青娥呆住了,你哪只眼睛看出我在自责,我为什么要自责? 裴瑜笃定他的贤妻不是真的责怪他无能,刚才那一番“捶打”其实是在撒娇,就算的确有些恼火,必然也是因为自责,她怎么能不自责呢?因为才貌无双,差点惹祸上身,而且还险些牵连他被北流掳为人质,青青对他情深意重,又那样的纯真善良,怎么可能不自责,但她真的不应该责任。 “青青机智无双,不是把一场祸事消弥于无形了?如果不是青青及时推出王五娘来,骗过了镇原王,恐 怕连二殿下都无法转圜了,毕竟,两国建交是大事,在这节骨眼上,二殿下不能得罪镇原王这位持节的主使。” 裴瑜终于说了句顺耳的话,王青娥才消了三分火气,没再使用暴力,视而不见裴瑜脸上那道被她的指甲不小心刮破的伤口,往靠枕上一倒:“早知姜漠那样混账,我才不会花这许多心思安排酒宴歌舞。” 仿佛这场酒宴真能由她决定举行还是不举行似的。 隔门外,荧松听见王青娥到底没再撒泼了,才轻声道:“少君,刘少君着人来请少君见谈。” 相比起裴瑜,裴珷夫妇两个跟贺骁的走动更加频繁,这回两兄弟一同被阳羡裴扫地出门,“自然而然”就住进了贺骁位于栖玄街的屋宅,这处房产本是贺骁置下的外宅,可他倒是长居于此处,裴珷和裴瑜两房人现住的地方其实是客院,唯独刘氏因为怀着身孕,贺骁的妻子沙氏担心她住在客院太吵闹,特意交代把内宅的一处小院收拾出来专门让刘氏居住,可这又造成外甥媳妇“单独”住进了舅父内宅这种不合体统的局面,于是沙氏就有了正大光明的借口,摆脱了留在主宅上事翁姑的本份,也住进了外宅。 内宅的院子,当然要比客院更加宜居,王青娥满心的羡慕,却也知道刘氏毕竟长年讨好沙氏才争得这样的待遇,眼红不来,却忍不住直往上犯的酸气,当见刘氏时,废话连篇 :“舅母是真疼阿嫂,瞧瞧这软枕,用的可是孔雀锦,窗纱也是舅母有意交代换置的吧?前番来看阿嫂,我不甚留意,还以为是用的银花纸,后来回去一想,银花纸虽能挡风,却会影响透气和透光,但当时室内未点灯烛,我却一点都不觉得暗沉和潮闷,今日留了心,才发现用的是窗纱,只是这种窗纱我别说见了,听都不曾听闻。” “听说是唤仙宫纱,用特殊工艺织成,挡风的效果跟银花纸没有区别,却比普通的窗纱更利于通风和透亮,这仙宫纱价值不菲,可舅母告诫我,说妊期不仅是得注意饮食调养,还务必要保持心情畅快,屋子里暗沉和憋闷,心情又怎会舒畅?娣妇可不能埋怨舅母厚此薄彼啊,这不是因为我有孕在身嘛,换成娣妇跟我一样的情况,舅母必然也会呵护爱惜的。” 刘氏晓得王青娥处处要强,最喜欢攀比,耐着性子解释了几句,就问今日酒宴的情况。 就又听了滔滔不绝的抱怨。 刘氏便没有耐心安慰妯娌了,她许多细节都没听明白,尤其是最关心的事,王青娥根本就没有讲明白,就追问:“王五娘是跟鬼宿君去的?” “可不是嘛,说是奉圣令,多半不是实话,太子现在朝不保夕,王瀛姝也只有指望鬼宿君了,定然是她撺掇着鬼宿君来争功,又担心鬼宿君不顶用,亲自上阵。” “心宿君和鬼宿君可是一同去的 金谷园?” “心宿君怎会和鬼宿君一路?心宿君原是陪着田娘子赴宴,只不过到场后,见九娘在,田娘子的身份毕竟卑微,心宿君一是担心九娘不满,另则也是生怕田娘子不自在,于是才找了个由头,没让田娘子入席,却暗示着妾送田娘子登车,心宿君知道田娘子其实也不在意一次半次酒宴,之所以赴邀,是为了与我一见,总不能让田娘子白走一遭,连跟我闲话几句的机会都没有。” “北汉使臣动意要让王五娘随他归国,心宿君说了什么?” “不仅是心宿君,连鬼宿君都一声没吭,王瀛姝只好自己替自己开脱,过去我只以为至少鬼宿君对她是言听计从的,今日一看,她在鬼宿君眼里也就那样了。” “心宿君当真一言未发?”刘氏问了一句,又笑道:“我当然信得过娣妇的话,只是当时娣妇才受了场惊吓,未免忧怒,或许错过了细节。之前我听姨母说,王五娘对心宿君的生母,倒比对乔氏更加巴结,就疑心着王五娘真正相中的人是心宿君。” “王瀛姝就是水性杨花的货色!不过心宿君的确没有出言维护她,当时荧松也在场,要不阿嫂再听一遍荧松的讲述?” 刘氏看了一眼荧松,笑道:“倒也不必了,今日真是辛苦了娣妇,我也不好再多有劳你,娣妇回去歇息吧。” 打发走了王瀛姝,刘氏却扶着贴身婢女的手,走出了小院 ,又穿过一个花苑,再经一条甬巷,到了正院,她是去见沙氏的。 刘氏七、八岁大的时候,就常跟她的生母到贺家走动,巴结讨好着贺家的女眷们,那时裴贺氏刚病死,贺骁一门心思游说贺遨出头问罪阳羡裴,因此,沙氏也时常去贺家大宅,一来二去的,刘母就攀附上了沙氏,刘氏也便常去沙氏跟前“摇尾乞怜”,沙氏原本动了意,留下刘氏当自己的儿媳,谁知道儿子却根本看不上刘氏,见一次奚落一次,后来裴珷相中了刘氏,刘氏也对裴珷一见倾心,沙氏就促成了他们两个这桩姻缘。 刘氏是真讨得了沙氏的欢心。 沙氏一见她,赶紧让她坐在榻上:“雨水之季,你身子又重,不该这么折腾的。” “我想舅母了,因我的缘故,累得舅母丢下家事特地来这里看顾我,我心里实在难安,再不常来陪舅母说说话,就更过意不去了。” “我才是托了你的福呢。”沙氏挥挥手,摒退了婢女,压低声儿:“翁爹中风后,内外的事都是阿家作主,及到翁爹过世,阿家就越发强势了,阿家身子骨也还健朗,我这长媳,除了斟茶递水奉承讨好,也没有别的事可管。 你舅舅倒会躲清闲,省得听阿家教诫约束,早早找个借口就住在了栖玄街,十天半月才回去敷应,当娘的都疼儿子,嘴再硬,性子再要强,是不会真跟儿子翻脸的,我啊,这些年受 了不少迁怒,还多亏得阿家毕竟心疼珷儿、瑜儿两个亲外孙,也欢喜你这外孙媳妇,这回才答应了让我来照顾你。” “只是舅母来了这里,严姬就得回华延里照应,严姬毕竟也是出身良家……” “还是你会为我着想呢。”沙氏一声悠长的叹息:“我亲亲的两个儿媳,眼睛里是看不见这些内宅这些糟心事的。” 贺骁虽然是华延里贺氏支系的长子,可华延里一支,过去就没真被贺遨这宗长放在眼里过,尤其当贺骁的老爹中风,丢了实职,贺骁又不能支楞起来,一度只晓得花天酒地,华延里一支就更加“落魄”,成了宗族的一个小透明。 沙氏的娘家虽然不是什么名门,但曾为巨富,说来也算门当户对。 奈何沙氏遇见了一个强势的婆母,贺骁又着实不是个温柔体贴的丈夫,她婚后的生活过得确实不算愉快,更让沙氏糟心的是,前些年,贺骁看上了严氏,纳了这么一门良妾,沙氏就更加难有顺心日子了。 第355章 来啊,继续卷啊 两国交政,从来都不是当朝立断,在正式召见外使的朝会后,皇帝陛下当然还要举行朝议,听取文武百官的意见,司空通还不能独自拍板决定,就算不需要满朝文武都举手认同,至少也得获得八大权阀的支持。 江东贺、长平郑两族,现都还没有放弃为二、三两个皇子争取神元殿君为正妃,贺遨、郑备都不情愿让神元殿君出使北汉,虽然不是和亲,按理说使臣是有去有还,可谁知道北汉王姜泰会不会信守承诺,万一神元殿君被扣留在北汉,又该如何处理? 可如果要是拒绝,南北必将大战,大豫虽有天险作为屏障,但这条防线远远不足矣确保建康安全,巴蜀、荆襄,只要一线失守,大豫将有亡国之祸,权阀之间的内争虽然也一直存在,可就连贺遨、张促也都明白倾巢之下安有完卵的道理。 就连郑氏听闻事件后,都急得团团转,她现在情知处境尴尬,得以“安份”为宜,强忍着没有召三皇子来长风殿,这回却无论如何都忍不住了。 “不能让神元殿君出使北汉。”郑氏声色俱厉:“三郎,你固然心悦娜庄,难免厌恶神元……” “母妃,儿臣从不曾厌恶殿君。” 就算当着于娜庄的面,三皇子还是直接反驳了郑氏的说法:“儿臣不会委屈阿娜,也相信殿君不会欺辱阿娜。” 郑氏被噎了一噎,抻直了脖子咽下郁气,脸依然板着:“你 既敬重殿君,就该想到姜泰打的是什么主意!他明知如果直接提出和亲会被拒绝,才找了个借口要求殿君出使,殿君若是去了北汉,姜泰必然会毁约,他那样的篡逆之徒,何来信义可言?” 得神宗后裔者,如同天命所归,虽然这其实就是套说辞,可足够愚弄布衣平民了!!! 皇权如舟,民众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郑氏也明白治国如治水的道理。 “儿臣会与掾属商量……” “你跟你的属官商量有什么用?这个时候,你就该直接去乾阳殿,说服陛下万万不能答应北汉的要求,你得让神元殿君明白,你才是最担心她的安危的人,三郎,太子已然势颓,眼下的时局,竟然是司空月乌占据上风,如果你再失了神元殿君这个筹码,你拿什么和司空月乌相争?” 筹码两个字,异常的刺耳。 不过三皇子还是决定了上请君父提防姜泰不怀好意。 在面圣之前,三皇子还不忘先安慰一番于娜庄:“神元殿君未必属意我,我也不愿再用花言巧语欺骗殿君,但这回……我的初衷虽然和母妃大本径庭,目的却是相同的,北汉必存恶意,不能让殿君出使,阿娜,我希望你能相信我,虽然我无法给予你正妻之位,可在我心目中……我不想失去你。” “我明白。”于娜庄的回应非常简洁。 她是庶女,哪怕她的生母是良妾,出身并不卑贱,可嫡庶有别, 她钟情的人,又是皇子,是从小就被推拥着,把夺得皇位当作人生目标的皇子。一生一世一双人注定是妄想,如果放不下这个妄执,一生便如度劫,长活于煎熬之中,逐渐地,把灵魂交付给心魔,变得悲惨又狠毒,弱小且丑陋。 她不愿成为丑陋的,可悲的人。 不管承诺时多么郑重和深情,可承诺的本质,也就是轻飘飘的言语,不在于发誓的人,而在于倾听的人,信是不信,幸是不幸。 她选择了相信。 爱慕,也从来没有任何理由,也许这样的情愫不会长久,但至少现在,她是想成全心上人的志愿,哪怕不能成为他明媒正娶的妻,但只要她信守承诺,就无愧于自己。 我首先,得活成我欢喜的模样,不因得失而变,也许某天我会厌恨你,但必定不会厌恨我自己。 她的生母曾经告诉她——其实啊,女子无论嫁给谁,活到后来都会参悟,长伴我们身侧的其实不是夫君,而是女子,渐渐的,悲欢喜怒,只有女子才能体谅彼此。 也不知生母的话,对或不对。 可她的生母就活得很从容,与世无争,也不曾受到屈辱,嫡母不喜她,生母也从不要求她取悦嫡母,愿意告诉她真相:“三殿下愿意和你亲近,因此女君才对你不满,但你不会处于险境,因为女君心胸虽然不宽,心地还是善良的,七娘,你的心胸得更加宽广,因为只有如此,你才能 活得更加畅快。” 于娜庄非常真诚地提醒三皇子:“殿下或许可以先和中女史商量,殿君和中女史是知交,中女史必定也不会无视殿君的安危。” 知交?女子之间,也存知交之情? 三皇子非常困惑。 他从小接受的教育,只有益害得失和权衡利弊,听多了人心隔肚皮,唯有利益才能让人暂时结盟,信义二字从来不能成为权场之争的基准,男人如此,女人之间的倾轧更是惊心动魄——就如虞皇后和刘庶人,一朝反目,两败俱损。 他的母妃,也从来没有知己。 就连奴婢和奴婢,为了些小利益,哪怕只是句轻飘飘的褒奖,总会勾心斗角,甚至你死我活,到处都是贪婪的嘴脸,人人无非佛口蛇心。 他相信娜庄,是因娜庄从不说人好,也从不说人坏,可现在娜庄却告诉他,中女史是好人。 他相信神元殿君是好人,是因为神元殿君空有尊贵的身份,却一直过着奔波流离的日子,苦于自保,根本没有跟人争权夺利的环境,神元殿君不是权场之人,她并没有资格站上权场。 至于中女史…… 是个特殊存在,看似没有真正站在权场上,可有多少权场中人已经被她清扫出了战场?如果把女人比成水,有的女人如清溪,有的女人如泥潭,有的女人如山洪,中女史就像口古井,难辨深浅清浊,想要一察究竟只要深入古井,却实在让人胆寒,害怕下得 去,上不来。 三皇子有点胆怯,不敢探险。 对瀛姝来说就是少了一桩麻烦事。 不过三皇子面圣时,瀛姝还是在场的。 司空通听了三皇子的忧虑,直接问:“不应北汉提出的条件,就等如拒绝建交,拒绝建交就等如拒绝议和,拒绝议和等如宣战,三郎,依你看来,我国和北部联盟展开全面战,胜算几成?” 三皇子老老实实答道:“儿臣还需要考量……” “帝休,你觉得呢?”司空通直接点名一点都不想应答的中女史。 瀛姝横下一条心:“必败,毫无胜算。” “中女史的看法也太武断了吧!当年六部欲夺淝水,齐集八十万精锐,却为我朝八万兵挫败,临沂王氏也正因为淝水一战,才得了议功的宽赦。” “六部联军号称八十万,实则只有二十万。”瀛姝冷静指出了三皇子的误解。 “国史上明明记载……” 司空通不得不咳了一声。 瀛姝决定好为人师:“国史所载,乃是六部联军所下的战书,可战书嘛,都会夸大其辞意图威慑对方,三殿下读史要专心,不能只读国史,还得参阅战纪,打个很浅显的比方,如果北部联军只有八十万军力,而我朝凭八万部卒,斩杀敌方十万部卒,掳获七万部卒,共十七万,敌方尚余六十余万兵力,而我方,虽然获胜,也折损了两万兵力,敌方仍十倍于我方,何至于溃逃?” 居然连国史都不可信么?! 三皇子木讷了。 “殿下可知何以淝水之役,六部盟军只调动二十万军士?” 三皇子摇头。 “蛮部是以北赵匈奴人为首,纠集羌、氐等等游牧民族,夺洛阳,侵吞华夏半壁江山,他们在入侵前就歃血为盟,匈奴人承诺事成之后,与其余五部均分攻得的领土,但事实上,当然不可能均分,因此洛阳失陷之后,大江以北建立六国,各自称霸,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有了内争。 当时北赵虽然有一鼓作气攻下大江以南一统天下的野心,其余部族却都各怀心思,因此淝水之役说是六部同盟,实则主力部队只有匈奴人组建,也即北赵、北晋二国。他们根本就召集不到八十万大军,若真有八十万大军,淝水之役我朝绝无可能获胜。” 三皇子很想问中女史,你究竟从哪里得知的这些事? “殿下可知如果此时宣战,为何必败无疑了么?” 他不知道!!! “彼一时,此一时。彼时如北齐、北汉、北燕、北辽等国,对匈奴部颇有积怨,并没意识到江南之域的富饶,可经此二十载,眼看着大豫在江南立住了基业,仍然为华夏九州的大国,他们也意识到了只占据一隅之地,难以使国祚长延,北齐、北汉为何要以建交的名义提出设立榷场,与我朝通商,他们都想壮大各自的实力,为不可避免的决战奠定基础。 现在,北晋服从北赵,如果北汉也愿意出兵,北 齐不应,就将被赵、晋、汉三国吞并,且北齐必定不会与北赵反目,六国之中,有四国出兵决战,又怎会容许北燕、北辽作壁上观? 此一时,北部六国足矣召集八十万大军南侵!” 瀛姝又问三皇子:“殿下可知我朝要防六国南下,主要得守住哪几座重镇?” 三皇子只有个模糊的概念,但现在又拿不准他的想法对不对了。 “巴蜀、襄阳、江淮。只要丢了其中一路,都将面临灭顶之灾、覆国之祸,北汉可主攻巴蜀,北赵、北晋主攻襄阳,北齐等部主攻江淮,从西至东,六国盟军可以做到分别围攻,战线太长,我朝的中军难以同时支援,未免顾此失彼。” 三皇子觉得在中女史面前,自己活像个不学无术的纨绔,这回丢人算是丢大了。 但还是得嘴硬一下:“就算如此,也不能让神元殿君一个弱质女子以身犯险。” “殿下可曾想到了两全之策?” 三皇子:呵,我连彼一时,此一时的种种情势都云里雾里,怎么想两全之策? “中女史可想到了两全之策?”三皇子反问。 “三郎来此之前,帝休已经想到了一个计策。”司空通唯恐三皇子不把瀛姝当对手,居然眼都不眨撒起谎来:“关于是何计策,三郎就不必问了,你回去再想想,也可以和你僚属集思广议,争取拿出一个两全之策来。” 中女史竟然想到了应对之策??? 三皇子从乾阳殿 出来时,深一脚浅一脚的,两眼空洞、六神无主,他努力了这么久,这回又完败给了中女史,中女史是妖孽么?她一个女流之辈,就算读了几卷兵书,居然就这么熟知各国的军势兵况了?明明他也有空就盯着舆图研究,身边还有参加过实战的僚属参谋,在君父面前,竟然被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问得呆若木鸡,丢了个班门弄斧的大人。 司空通却觉得心中畅快,此时,调侃着愁眉苦脸的瀛姝:“怎么?你故意在三郎面前卖弄,不就是为了让他心服口服么?我帮了你一把,你反而不乐意了?” “儿哪里有那样好强,不过是看出来了,阿伯苦心要引三殿下走正道,其实很欣慰三殿下一连好几回,像是脱胎换骨般,不似从前只信郑夫人的教唆,全然不顾大局。可三殿下最近才有了上进之心,虽然回归了正道,然而身边到底缺了良师益友的辅助,未得要领,这个时候,不能让三殿下自满,儿是了阿伯的苦心,才提醒三殿下还得持续努力。 可其实那两全之策,明明是四殿下的主张,阿伯却归功于儿,儿哪敢抢四殿下的功劳?再说了,关于诸多局势,儿也是经四殿下指教才能参悟,还欠着四殿下的人情呢,这岂不是有忘恩负义之嫌?” 司空通笑了:“你怎么不想,万一四郎的计划行不通,或者未能成功夺回汉中,众人不知道这是四郎的 主张,你会替四郎背黑锅?” 瀛姝:…… 阿伯可真狡猾! 可她知道,司空月狐既然早早就在布局,这一战,不说必胜的把握,至少有九成赢面。 “背黑锅是无妨的。”瀛姝说着好听话:“四殿下的计策如若不成,就根本没有两全之策了,儿其实相信奇袭之计能够大功告成,万一节外生枝……当然不能是四殿下和齐司马的责任,儿可以背负罪责,大不了,横竖儿只是女官,就算被罢黜,也不至影响大局,而且朝堂之上,支持议和者必定多于反对者,到时候就算主要罪责在我,那些重臣高官总不能无耻到了非要把一个小女官问罪处死的地步吧。” “恩,他们也还是要脸的。”司空通今天的心情是真愉快。 继南次之后,三皇子的表现也让司空通越来越满意,虽然还不能说具备了独当一面的实力,可总算是不以私心为重,懂得着眼大局了,可见只要教育方法对路,就不会白废苦心,如今三皇子不仅不会再听信郑妃的唆使,恐怕就连郑备,也再不能影响他的心性。 皇帝陛下还是有望成为一个好父亲的。 第356章 利益是最显而易见的事物 郑备这回,对中女史的说法却是嗤之以鼻。 他告诫三皇子:“北汉方只是提出了让神元殿君使汉,殿下别看当时朝臣们都不发一言,如卢远、崔琰等等,势必会赞同议和建交,他们啊,一直提防着神元殿君偏向殿下,成为殿下的助力,巴不得殿君有去无回。 中女史心里也自然是这样的打算的,神元殿君的安危,和她毫无干联,所谓的两全之策,其实就是要接受北汉开出的条件,如果北汉扣留殿君,那就是北汉背信弃义,届时我朝将北汉的国书颁之天下,北汉还哪有颜面主张是获得了神宗先君的庇佑,承继了一统九州的天命? 就算北汉王真做出如此荒唐的事,北赵可会容忍?到时候北赵就会先行讨伐北汉,于大豫自然无损,无非是……神元殿君又将流落外族,可争抢到手的神宗后裔,又哪有实质的益誉?以神元殿君为弃子,对中女史而言,的确是两全之策。 还有她胡扯彼一时、此一时那通话,殿下是没听明白她真正的意思,彼一时,有临沂王氏出兵淝水,才能保住江淮不失,而此一时,她王氏一族已经势衰,因此她才咬定现在无人可抵挡北部盟军的攻势。 三皇子很想相信郑备的话,但他骗不了自己。 他想起了去年,坐镇益州的督军贺遨,甚至无法剿灭江克叛军,他现在才知道当时支援江克的是姜泰所领的战队,冒险经阴 平道直抵蜀州,差点打得贺执部丢盔弃甲,不得不撤回剑门关。 雄关险隘,虽然易守难攻,可难攻并不代表着不能攻入。 如果剑门失守,敌军便能直入成都,成都若失,则江州难保,江州若失,则防不住敌军渡江。 如果只是巴蜀遇险,中军还能及时支援,可要是襄阳、寿阳等地也被围攻,中军顾此失彼,中女史说得没错,三路只要丢一路,大豫都将面临灭顶之灾。 比起一人的安危,当然是万千人的存亡更重,让神元殿君使汉看来是无法避免的事了。 郑备却不这么想:“这回夫人的主张是没错的,太子虽然不足为虑了,可殿下若要和毕宿君角力,现在只能争取神元殿君的佐助,殿君现在处于危境,殿下务必力挽狂澜,一举获得殿君倾心。 患难之情,雪中送炭,殿君必然会感念殿下的恩义,于陛下而言,也毕竟要顾及声名,是陛下给予了殿君尊荣之名,当殿下在朝议当众提出不能置殿君安危不顾时,陛下必然不能罔顾,告示天下,只将殿君当为棋子之实。” 三皇子体会到了外祖父的险恶用心。 他公然和君父唱反调,虽然的确可以逼得父皇拒绝议和,可接下来大豫会面临什么样的局面?北汉示之以诚,大豫却坚持要和北汉开战,导致北赵等六国召集大军南侵,大豫如今的内政,其实是一盘散沙的现况,中军不足以支援叵长的 战线,务必就要依赖边军,这段时间,三皇子其实也体会到了属于各大门阀的边军,绝大多数是何等的贪婪蛮横! 南北对峙之战一旦展开,皇室只能赋予边军强征的特权,不知道有多少百姓会因此骨肉分离,家破人亡,就算能保住东豫的江山,可大江以南,从此便不是司空皇族的江山了。 门阀坐大,皇权更加衰微,司空皇族就算不被推翻,也无非苟延残喘,迟早会被他姓取代,并背负着百姓的怨恨,宗庙被毁,遗臭青史,而真正欺凌百姓导致大豫灭国的那些人,包括他的外祖父,不会承担任何的指责和骂名。 权阀不会爱惜子民,皇族理应爱惜子民。 三皇子原本想立即反驳外祖父,可眼前忽然闪现了中女史的脸,卷着嘴角,讥讽的神色,他深深吸一口气,摁捺下胸腔里奔涌的热血,不发一言。 此时的危宿府,也正召开一场小会议,司空月乌跷着脚,他今日坐在张高足榻上,自觉跷脚的姿势极显风流,而他之所以特别在今日开小会时注意风流倜傥的“仪态”,是因有贺朝夕这个女儿家在场。 贺朝夕眼看着二皇子的祙底直冲着她的方向,顿觉花厅里的檀香都不香了,没说话时,努力摒着呼息。 “我现下这样势头,也不必再去求轩氏的青睐了,只不过她要是被司空木蛟给了抢去,就是打了我的脸,因此啊,打发她去北汉最好, 看来北汉的国君也知道轩氏长相普通,根本就没有和亲的想法,就她那样的姿色,有什么资格母仪天下,九妹妹,你说我这话有没道理?” 贺朝夕被当场点了名,一阵恶心。 有种被冒犯到的强烈感觉,压都压不住。 又听她家祖父说道:“北汉提出的要求……着实不算要求,设立榷市,且还答应让予七成利润,足见诚意,殿下的确应该建议陛下答应建交。” 榷市设立在武都,虽然是北汉的辖镇,可是榷市的七成税钱要运至建康,必得经益州官衙,经益州官衙,就意味着有几成直接进了江东贺的口袋,贺遨能不心花怒放么? 贺朝夕不想说话了。 神元殿君注定就是悲惨收场,活着也和苟延残喘无异,还不如早早的了断,少受些愁苦,唉,她就不该回大豫,我若是她,宁愿埋名于林泉,至少还可以争得一生清净,自在逍遥,何必恋栈荣华富贵? 倒是紫微宫里,婉苏为神元殿君的安危悬着心,深思熟虑之后,才让婢女回了一趟本家,请来母亲说话。 “阿娘,我拿不准议和建交对朝局的影响,今日请阿娘来,是想听听阿娘的建议,神元殿君历尽千辛万苦方才平安归朝,为了太子殿下,主动放弃了姻联皇族的想法,殿君贵为神宗唯一后裔,又命运多舛,儿实在不忍眼看着殿君再陷危难,如若……不至于激发战乱,祖父是否可以保得殿 君平安,想个妥当的方法,婉拒北汉的要求?” 姜女君长长叹了声气:“婉儿,你的祖父是真正敬重神宗皇族的,也感慨过,虽然神元殿君是女子,可就凭她宁愿受流亡之险难,也不愿屈从于异族这股子心性,就理当受到尊崇礼敬。 可现在这样的情势,如果拒绝议和,就等如宣战……不仅是你祖父,这些时日,卢、崔、姜等等世族都因议和建交之事焦头烂额,实在难想到万全之策。我悄悄跟你说,但也只出于我的推测,你祖父的想法还是不愿让殿君涉险的,因此一直在思索如何跟北汉使臣谈判,但不知为何,翁爹他主动去拜访顾公,顾公却拒而不见,这事恐怕是真难办了,如果连顾公都倾向于议和建交……说不定陛下已经有了决断。” 姜女君其实有些欲言又止。 自从虞皇后迁出了显阳殿,范阳卢氏内部也产生了波动和疑虑,不少人都在担心陛下已经动了易储的念头,太子已经有如面临绝壁深渊了,他们都在担心如果储位有变,家族会被牵连,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此节骨眼上,北汉使团竟然提出让神元殿君出使汉都,就连范阳卢族内,意见看法也难以统一。 “继儿现在打算着凭靠着和王节的旧交情,套问出北汉王究竟能否信守承诺,只是……王节也没个确实的说法,似乎根本不关心建交与否。” 卢继是婉苏的兄长 ,和王节也算相交多年了,突然被王节疏远,在此时局势下,不得不让范阳公卢远关注——孙子孙媳间夫妻不和都不至于让他关注,倒是孙子和别人家的孙子突然岌岌可危的友谊让他牵肠挂肚…… 人活得越久,果然什么什么奇事都可能遇见。 棋局越乱,就越需要一个人落子坚定,不知不觉间,文武百官都开始向皇帝陛下行注目礼了。 卢远在经过深思熟虑后,还是提出了心中的忧虑,他觉得姜泰心怀不轨,主张继续谈判,横竖北汉以主持祭祀为借口,可其实,祭祀大典不应由女子主持,他话音未落,立即受到了贺遨的激烈反对,贺遨说不出有理有据的理由,凭仗是嗓门大,说话糙。 郑备一直冲三皇子使眼色。 三皇子和郑备毫无默契。 吵来吵去,吵去吵来,就是吵得厉害,难题依然留着,文武百官最后就只能盼望着皇帝陛下乾纲独断了。 皇帝陛下请姜漠吃饭,采用了硬谈判的方式:“祭拜皇陵的典仪,不应由女子主持,我朝的宗正卿熟谙礼制及各种仪程,可出使长安佐助友邦祭典,如此,也更加合乎规范。” “神元殿君虽是女子,但毕竟是神宗皇族唯一后裔,既成殊例,就没有必要遵照惯例了吧?再说神宗皇族曾是天下的共主,如今亦当受七国供祭,正因为如此,我国陛下才认定只有相请神宗后裔前往先祖列宗的皇陵主持 祭典才显虔诚,贵邦的宗正卿……毕竟是大豫的臣公,只能佐助操持祭典,却不能代替神元殿君担当主祭之责,神宗族的皇陵,可是已经有数十年之久,都未曾正式举行过祭典了,就连我朝君王,也惭愧不够资格代主祭祀,大豫的臣民当然也希望大祭之后,能得上神先帝的庇佑,还望陛下再斟酌。” 姜漠竟能说出这么光明正大的一个理由来! 神宗轩氏,其实是轩辕黄帝的后裔,华夏上古的三皇五帝,于今而言,仍被华夏君臣子民奉若神明,而建立大济的轩氏源于轩辕氏是有据可考的,因此虽然大济已经亡国,轩氏一族跟其余的亡国之君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姜漠那番话,就不能被定义为强辞夺辩——就算匈奴、羌氐等族从前才不会跟华夏子民一样将三皇五帝奉若神明,但他们现在可不是生活在草原大漠上的游牧部族了,他们现在纷纷占据了中原华夏的城邦作为自己的都城,愿意“入乡随俗”,东豫皇朝岂能反过来斥责他们无理取闹?! 讲道理,西豫亡国,也的确是“顺应天意”。 “喝酒喝酒。”司空通一时间无法驳辩,笑着举起了酒盏。 姜漠喝着酒,却仍在努力谈判:“神元殿君身份尊贵,陛下担心殿君远去敝国发生闪失也是情理之中,我朝国君之所以遣小王来使,也正是为了显示诚意。旧岁时,陛下令端止公子使汉, 提出借兵夹击江克叛军,经小王谏请,君父就有了与贵邦建交的心愿,我朝国君笃信,就算国君不得陛下的信任,但陛下必不会疑心小王心怀不轨,小王可担保,神元殿君这回出使定然平安顺遂。” 司空通也喝着酒,却觉酒水难以下咽了。 当时要不是大豫“借兵”,姜泰可没这么容易成功篡位,他当然不欠姜泰的人情,可对于答应“借兵”结果丢了储位的姜漠,确实有失厚道。 把酒杯轻轻放下,司空通摸着胡须:“朕的确没预料到支援叛军的‘奇兵’,竟然意图声东击西,可正因如此,的确对北汉现在此位国君……得位不正,不忠不孝,对君父、手足尚且如此,又岂有诚信可言?” 言下之意是:如果不是姜泰先掺和我朝内政,先助着江克叛军击溃了益州军,大豫怎么会找北汉王廷“借兵”呢?姜泰是你们北汉的王族,他篡了王位,总不能把责任都推给大豫。 姜漠听懂了豫帝的话,却装作没听懂,还顺着这话说:“陛下只要信得过小王,小王可留在建康为质,等神元殿君平安归来大豫之后,小王才辞行归国。” 北汉又让了一大步,这下子东豫还能如何呢? 哪怕是郑备,也不可能当着姜漠的面说出“你那兄长巴不得你死在建康,你哪有人质作用”的诛心之辞了,更何况郑备这只老狐狸根本就没想过出头主战,长平郑出头, 太容易成为众矢之的了,唯有角宿君开口,才能避开“主战”这个话题,只局限于男女间的倾慕,护着神元殿君不涉险境,如此就算北汉串联其余五蛮发动战争,就算战况不利,也追究不到长平郑的头上来。 真心实意想着解救神元殿君的危难的人,仿佛就只剩一个卢远了,只可惜他也实在想不出两全其美的计策,跟亲友们商量着商量着,居然导致崔琰的态度都大有改变。 “我倒是觉着,看镇原王的言行仪表,既不是奸诈无耻之徒,更不至于愚钝无知,虽然北汉王的心思,看来是毫不在意镇原王的安危,甚至还有不良的居心,可如果真是咱们之前判断那般局势,镇原王又怎么可能主动提出留在我朝作为人质? 而且北汉王虽然为篡位,可毕竟于蛮夷部族而言,其实这样的事体并不鲜见,蛮部过去可不尊儒学,涉及汉位之争,多靠的是名望军力,就连鸣镝弑父的事件,实则也发生过许多起了。 可现在这位北汉王,因为启用汉臣,开始重视名义的正统性,才至于只是逼其父让位,不仅不敢弑父,也不敢对镇原王痛下杀手,他任命镇原王使臣,镇原王又不遗余力促成两国建交,北汉王如果不顾镇原王的死活,扣押神元殿君于长安,北汉的那些部领可有不少仍是效忠于太尊和镇原王的,必定不会甘休,因此,北汉王的用意,应当仅 只是要利用神元殿君主持大祭典,使得他争获王位的行为更加名正言顺,更大的利益是,如果北汉借大祭典的名义,邀请北赵、北齐各国都遣使参加,就可凭借神宗皇陵座于北汉的好处,限制赵帝这六部之主的权威。” 崔琰这番话的意思是,北汉扣留神元殿君并不能获得实际的好处,那么神元殿君就必然能够平安返朝,没有风险,当然应该答应北汉提出的建交条件。 第357章 一大盒来自西域的宝玉 卢远没有被崔琰说服。 可困扰他的仍然是不能因为神元殿君一人,置社稷安危不顾这个大难题,他也当然不是三皇子这样的愣头青,不可能干只提反对意见却无一点建树这种幼稚的事,实在无能为力的情况下,居然想到了王斓。 陆氏也颇为神元殿君的处境担忧,这天,正冲夫君王岛感慨:“殿君的遭遇已经很让人同情了,说来她也比帝休年长不了几岁,也就是去年好容易被迎回建康后,才过了几天马虎称得上安稳的生活。 上元节时,她来约帝休逛灯市,我看着殿君竟比秋狩礼时活跃了不少,觉着殿君总算是适应了宫里的生活,一边为她欢喜,可一边又担心日后,殿君总不能一直住在神元殿,贵为神宗后裔,为了让神宗一族得以延续,总是要考虑婚联大事。 我知道殿君之事其实也轮不到我们操心,可帝休是真心把殿君当成知己的,我啊,就免不得也会把殿君视为晚辈,怎知道北汉使臣竟然提出让殿君出使,连我这妇道人家都知道北汉必定不怀好意,可是,这等关系社稷军政的大局,往往个人的安危就无足轻重了,道理我是懂得的,不过内心里依然无法接受,殿君其实没享受臣民的供奉,却要承担如此艰巨的责任。” “不如我去商量父亲,问问父亲有无两全其美的办法?”王岛说。 陆氏蹙着眉头:“大郎是跟着镇原王一同 回朝的,且大郎还在长安,亲身经历了北汉王篡位的始终,必定知道真实的情势,翁父也一直看重大郎,如果大郎倡议拒绝北汉的条件,翁父也不会无动于衷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办法。” “娘子可不要埋怨大郎。”王岛长叹一声,拉着妻子的手:“大郎能促成北汉出兵,使得君国花最小的代价,顺利平定了蜀州叛乱已经极其不易了,大郎可也是冒着生死危险出使北汉,有的事情,大郎也是阻止不了的。” “我没有那么小心眼。”陆氏抽回了手:“我是妇道人家,见识当然比不上男子丈夫,郎君就当我无病呻吟吧,可别四处去说我那番感慨,免得那些有大见识大能耐的八斗之才,笑话我轻重不分。” 王岛听妻子这口吻实在不对劲,诧异道:“娘子是听了哪里的闲言碎语?” 陆氏本来不想在背后阴阳怪气,可有件事,确实让她内心极其不适,可真要说明哪里让她不适吧,还真无法说得确切,就像无凭无据的,总觉得有的人有的话是心怀恶意,陆氏又一贯信任王岛,当下也就没瞒着:“其实我昨日就因为担心殿君,跟嫂嫂聊起这事来,正好大郎妇也在跟前,大郎妇就说,为这事她还问过大郎,有没有办法让神元殿君脱险,大郎先说她是杞人忧天,后来又说,殿君能在乱世敌国争获平安,足见是有福运之人,可 殿君决定回到权争之场,也必然应当懂得又将面临风险。” “这……大郎这话可不是针对娘子。” “我当然知道这不是针对我,我也没说大郎是针对我……唉,我说不出这话有哪里不对,当时大郎妇说出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嫂嫂也没觉得这话刺耳,就我偏觉得不中听。” 王岛摸着自己的脖子,突然笑了两声:“我明白了,大郎那话有一层意思是,权场中人,难免会遇险难,不在权场上的人,大可不必替人白操心,娘子觉得刺耳,是因为我们帝休也在权场上,娘子还是担心帝休也会面临险境。” 陆氏觉得自己不可能这么小心眼,但她实在说不清楚王节的话触动了她哪块心病。 “嗐,我们家除我之外,仿佛谁都不得安慰之法?娘子可还记得大兄和阿嫂新婚不久……” “我那时还没嫁进门呢,从哪里‘记得’去?” “瞧我这脑子!不,不是脑子笨,是嘴笨,我记得那件趣事我跟娘子说过,才问娘子记不记得,看来我是没说过了……大兄和嫂嫂新婚,嫂嫂跟着母亲学料理家事,出了个小错漏,嫂嫂当时担心被底下人笑话,大兄就安慰嫂嫂,说,‘下人们可不敢当面笑话主人,最多背后笑话罢了’,嫂嫂一听,更不好了。” 见妻子几乎已经忍俊不住,王岛再接再厉:“二嫂多少次火冒三丈,可都是因为二兄的安慰,例子太 多,我就不再特意举出了,其实父亲也不会安慰人,有次父亲身体略有不适,母亲亲自下厨炖了盅药膳,谁知道咸盐加多了,实在不能入口,母亲正懊恼,父亲就安慰道,‘你本来厨艺是好的,到底上了岁数,比不上年轻的时候也是情理之中’。” 陆氏:…… 王岛自己笑得咧开嘴:“到帝休这一辈,儿郎里,现在只有大郎娶了媳妇,看来也不会安慰人,应当是看着大郎妇为了殿君的事情愁眉苦脸,大郎看着也焦急,一急就把杞人忧天当安慰话说了,大郎妇定是看出来大郎是安慰不得法,因此才当笑话说给你们听。” “那关于权场中人的两句话,郎君觉得合理?” “合理。”王岛收了笑:“安慰不了人,但是合理,不管是不是被逼走上权场,站在权场上的人,其实都明白绝无安稳清闲,神元殿君其实有机会远避庙堂,隐于林泉,但她自觉责任在肩,不能只求平安,她以神宗后裔之名回到大豫,不是出于私欲,可也的确涉足了权场,她现在,其实也并非无路可退。 还有帝休,我们早就替她作了安排,可是她还是选择步上权场,她也不是为了私欲,她只是在两个结果中做出了选择,她放弃了她在安全之境,为家人亲友担忧,选择了深入险境,跟我们共担祸福,她无论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不会失去我们的爱惜和支持,但我们 不能自欺欺人,我们得接受,有朝一日,帝休可以卸下肩上的重任,从权场全身而退时,她不会赢得所有人的羡慕,万一……帝休遭遇了不幸,许多人都会笑话她是咎由自取。” “唯有残忍,方为合理么?”陆氏不知道是在问王岛,还是在问自己。 与此同时,卢远也是一声悲叹:“对于殿君而言,太残忍了。” 这声悲叹,不知是叹给自己听,还是叹给王斓听。 “陛下本来没有君临天下的志想。”王斓说:“时势逼得陛下坐上权位,为了江山社稷,不得不与发妻决裂;在下我,本来也不甘韬光养晦,为了江山社稷,出卖一母同胞的兄长,让交手中大权;阁下你,何曾愿意涉入储争,忍心把教导得仁厚善良的亲孙女送入风波诡序的宫廷,为的也无非是江山社稷。 但命运对我们真的残忍吗? 当我们面对那些终年劳苦,尚不得寸土为耕片瓦遮身的贫民;当我们面对那些战死僵场,父母妻小尚不得糊口之粮御寒衣衾的士卒;还有那些我们甚至不敢面对的,千千万万被蛮夷奴役生不如死的遗民。 残忍二字,从何说起?卢公,我们的确不是神元殿君的亲长,可就算是我们的子孙,若以一己安危,能换社稷数载太平,我们可会无视大局?我王斓不会,因此我不会对神元殿君负愧。” 王斓也只能说这些实话了。 他现在不能告诉卢远皇帝陛 下图谋的不是和北汉建交,而是利用这一机会奇袭汉中,更不能告诉卢远这一政策是心宿君谏请,赴险的其实不仅仅是神元殿君而已,他的亲孙女也会陪着神元殿君一同使汉,陛下其实早已有了决断,北汉仅是提出让神元殿君出使的条件,大大有利于豫国的布局。 社稷的转机,需要弱质女子去冲锋陷阵,这不是史无前例,可真实发生在自己身处的时代,连王斓都觉得似乎透着那么些荒凉,当年决定追随今上避来江东,他考虑更多的其实也是一个“避”字,皇族的自相残杀,同样也会波及门阀世族,轩然巨浪酿成了覆灭之灾,他被家族择中,转移到相对安全的地方,责任是为族人预备一条退路。 他是幸运的,自己、妻小,能保平安。 他以为他已经完成了使命,可现在,他却有些不敢面对他的小儿子和小儿媳了。 瀛姝是他最特殊的一个孙女,是三房唯一的孩子,七年前家族面临存亡之险,他不得不下令诸子之中,其实最富学识的且才品兼优的小儿子放弃仕进,行名士之途,远庙堂,专学问,他未尝不知这样的决定有悖儿子的志向。 远庙堂,并非从此逍遥恣意,王岛放弃仕途,仍不能一身轻松卸去肩负的责任,他还必须为他的兄长,为族人子侄献力,暗暗承担着为君国储备良才输送英杰的任务,世人都以为王岛虽然才华横溢 ,却不谙经邦济民,可他这个父亲最了解自己的儿子,如若不通实务,又哪里有发掘良才的眼光,如果只好清谈,也根本没有能力赢得有英杰之质的士人信服,说服他们勿以功名为重,而为君国献力。 他答应过王岛和陆氏,不干预瀛姝的姻缘。 可最终还是食言了,他不仅把瀛姝送入宫廷,现在,瀛姝将要涉险,做为祖父的他却袖手旁观。 他有充足的理由为自己辩护,但那些理由,无非冠冕堂皇的借口而已。 于是王斓知道,他其实无法说服卢远。 神元殿君早早就做好了动身前往长安的准备,然而却偏有一个人,生怕殿君不肯为了大豫奉献,心急火燎地跑来指教。 贺夫人。 她知道二皇子已经赢得了镇原王的友情,促成两国建交将成为二皇子登上储位的一块极具份量的垫基石,于是卢远的固执,在贺夫人看来根本就是为保太子苟延残喘,她当然不能说服卢远妥协,于是决定釜底抽薪。 含光殿的内臣,捧着一盒沉沉的赤玉青金,跟着贺夫人来到神元殿。 神元殿君不知贺夫人为何来行重贿。 贺夫人从盒子里拣出一枚青金石质的手镯,半举着在殿君的眼前晃:“这种青金宝石,据说是产自山人国,殿君应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吧?” 轩殿君很实诚地点着头。 “看看这青色,确实色相如天,是上苍之色,而且还夹杂着金屑,这金屑可 不是人工添加的洒金,是自然形成的金屑,青天金星,青金石一直便是天家和贵族最迷恋的宝石,过去西域通中原的商道通畅,山人国以青金石进贡朝廷,都是珍贵无比,如今啊,这样的一个镯子,更加说是价值连城也不过了。” 青金镯子放下来,手指又捏着枚赤玉颈佩,贺夫人又把唇角高高翘起来:“这是楼兰玉,楼兰玉以色泽温润绚丽着称,不仅仅是这种赤色,还有凝冰玉、缠丝玉等共五色,最瑰丽的莫过蓝紫、粉紫色的漠玉。” 轩殿君不知道自己在这个时候,是否应该露出艳羡的表情。 “如果西域的臣商能够直接通抵建康,这些玉石虽然珍贵,如殿君,及妾身,手头总是不缺的,可惜西域通往建康的途迳,却为北赵、北汉截断了,西域的进贡,都进入夷狄囊中。殿君,现在北汉好不容易愿意和我朝建交,提出的条件无非就是殿君使汉,以神宗后裔之名,主持祭典。 神宗氏的皇陵,均在北汉,殿君身为唯一的后裔,难道就不想祭拜先祖先宗,为大豫祈福么?” 轩殿君微微蹙着眉头,她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贺夫人“我愿意”。 这蹙眉的动作,在贺夫人看来就是推搪,就是自私,她轻哼一声:“满朝文武的心愿都是建交,这也是当然的,既然可以友联北汉,毫无开战的必要,如果我有私心,二殿下有私心,我的父兄有 私心,就该支持宣战,我的族叔现在镇守益州,只要战胜北汉军,就可建立不世之功,可是我们都明白,不能只顾私心,要以大局为重。 现在只有卢公不同意建交,口口声声称,不能让殿君身陷险境,陛下其实完全可以不理会少数人的意见,但陛下也很重视殿君的安危,左右为难,犹豫不决。殿君可不能辜负陛下的怜惜。 另外,妾身还要提醒殿君,卢相公看似大忠,其实大奸!陛下迎回殿君,奉以尊荣,殿君因此享获了臣民的敬重和爱戴,如今若是不顾大局,不顾君国利益、社稷安危,朝堂臣公和市井子民会如何看待殿君呢?他们可不会指责卢远,却会埋怨殿君自私自利,枉为神宗之后,不孝不仁,不配受到大豫臣民的敬重。 不过妾身心中也明白,殿君深得二殿下的倾慕,又岂是懦弱自私的人。要说来,北汉的镇原王甚至答应了,他会留在建康为质,直至殿君安返,殿君这回出使所担的风险,无非就是途中或许会遇到意外而已,可陛下肯定会做出万无一失的安排,蜀道虽然难行,但有那么多的护卫随行,遭遇危险的可能微乎其微。 等到殿君平安归来,这不世之功就为殿君所建了,二皇子当然更加看重殿君。” 太子现在还在储位上呢,可贺夫人已经把储位视为唾手可得了,坚信只要以母仪天下之尊作为暗示,就必然能够 让神元殿君动心。 第358章 回来,离开 瀛姝被神元殿君使人叫去了神元殿密商。 对于贺夫人留下的那盒价值昂贵的宝玉,瀛姝拣了枚蓝紫色的福禄佩,很直接的提出打算据为己有。 “这……真的可以收受?” “殿君又没索贿,是贺夫人主动行贿,行贿的目的也就是让殿君出使北汉而已,不收白不收。” “那阿姝为何不要那个青金镯?” “关于珠宝的价值,我一直是以是否心头好评定,我更喜欢这枚紫玉佩。” “我倒是更喜欢青金镯。” “太好了,咱们就各得所爱。” 无论多大的事,只要有瀛姝在旁商量,轩殿君就会产生小事一桩的轻快感,她看见瀛姝把福禄紫玉佩放入了香囊里,干脆也把青金镯套在了手腕上,又问:“我打算着,除了陛下送来的武婢外,别的宫人,我会先问她们的想法,不强迫她们必须随行这趟使程,但自愿跟我安危与共的,都可以就这盒子中的宝玉,挑选自己属意的,就是不知道宫里的器物能不能赏赐给宫人?” “我不也是宫人,如果不配得此赏赐,哪里敢开口问殿君索要呢?” “阿姝可不同于普通宫人。”轩殿君抿着笑,看向瀛姝的相思子脂玉佩绶,有心调侃日后的准鬼宿妃吧,自己却莫名觉得害羞。 瀛姝占了好处,理当出谋划策:“贺夫人这一来,不就是想逼着殿君主动禀报陛下愿意出使么?贿赂都收了,当然是要让贺夫人遂愿的 。卢相公仍然坚持己见,陛下虽然并不存犹豫,原本也决定再拖上两日就作决断,哪怕现在朝堂上,其实也没有哪个臣公肯明言赞成殿君使汉,不过两日后的朝议,谢相公是肯定会站出来谏言建交了。 殿君如果在此之前就主动说服卢相公,告诉卢相公殿君乃是心甘情愿使汉,朝议上就可免去一场无谓的争执了。 我还想问问殿君,可想提出自己的条件?” 轩殿君连忙说:“由我去告诉卢相公自愿出使的事,便不会让卢相公误解陛下的用心,我当然愿意为陛下分忧解难,而且我是真的心甘情愿,不需要陛下别的许诺恩赏了。” “我觉得恩赏还是得索要的。”瀛姝往前一倾身,明知道身边没有第三双耳朵了,却依然刻意的,竖着手掌挡在嘴角:“人人都有所求,比如士卒们骁勇战敌,是以保家为先,让家人得享丰衣足食;士人们苦读经史,为的是用自己的学识赢得君王的信重,一展抱负,都存着成就功名之心;再是无欲无求的人,不也都盼望平安喜乐,清闲自在?殿君为何经遇那样的波折磨难,一心想要归返大豫?” 关于轩殿君的志向,瀛姝心知肚明。 “我劝殿君放弃后位,可从没劝过殿君放弃志愿,我问殿君,想不想干脆离开宫廷,在宫外立府。” “我可以在宫外立府?” “当然可以。”瀛姝笑道:“在宫内,就是一直依 附于皇室,在宫外立府,陛下势必会赐爵田、薪禄,神元殿君将不再是‘特殊后宫’存在于大豫,神元殿君才有爵位之实。” “可是……我一个女子,虽有爵位但又不能为君国献力,又哪来的颜面白享爵田、薪禄?” “殿君愿意出使北汉,是保证奇袭汉中之计得以达成的大功臣,殿君没有资格获赏爵禄,还有什么人有资格?” 看轩殿君仍然犹豫,瀛姝起身,干脆绕过膝案坐在了殿君的身旁:“殿君在外立府,可作为之事远超于困居宫廷,就说最简单的吧,贫苦百姓若遇欺凌,状告无门,不知应当如何讨回公道,殿君便可询问事由,神元殿君只有具备了真正的,爵位实质,才可以策书上谏,参与治政,真正使大豫的子民勿忘神宗帝族,延续宗族誉望。” “我真的可以?” “曾经大济的公主,尤其是持有脂魄的瑶台女君,我所知的,就有三位因为向君国举荐贤才,留名于青史,受到士官名儒的赞颂,虽然她们不获官职,可她们为君国建功,为社稷献力,毋庸置疑。” 轩殿君看着瀛姝明亮的眼睛,热血沸腾。 成为皇后并不一定会被世人铭记,要使神宗一族的誉望得以延续,存在着另一条更加笔直的途径,她的志向原本就不应为女儿家的志向,因此就不能受到男女之别的局限。 “阿姝会帮我成就志向?” “当然。” 纤细的手握 住了纤细的手,高台之下,宫苑似乎已经春暖花开。 紫微宫。 司空北辰毫不介意神元殿君已经注定使汉,可因为这件事,他居然也有点心浮气躁,主要是因为婉苏的妇人之仁,提出多次,希望他出面说服父皇采纳卢远的谏言,所谓的大道理重复了一遍又一遍,这让司空北辰不胜其烦。 于是这天,就终于没忍住怒火。 “住口吧!”司空北辰板着一张冷脸:“两国建交是政事,太子妃却只站在女子的立场考虑,殿君为女子,就理当受到庇护,不能让弱质女流身陷危局……我大豫的公主,难道不是女子?这回汉使如果提出让公主和亲,父皇必定不会有丝毫犹豫! 父皇之前告诫过我,务必要以大局为重,我是一国储君,一国储君要思索如何获得宗室、臣公、子民的信服,我现在如果支持岳丈,就等如和二弟又生争执,我知道太子妃的本意绝非有意陷我于不利,可太子妃的确不谙政务,因此朝堂政事,太子妃还是莫要干预为好!” 这番话,很快就传到了梁氏的耳里。 此时不落井下石,更待何时? 于是东宫之内,就又多了一个女眷干预政事,梁氏其实并无身为良娣而非正妃的觉悟,她当惯了正妃,自觉遍插耳目是她的权力,毫不在意太子会在意她冒犯太子妃的行迳,只急着把她想说的话倾诉出来。 “太子妃现在是忘了神元殿君最初 归豫的时候,提出理当成为储君妃,那时,可是她最大的威胁,又或许,太子妃其实根本不在意名位,横竖做为范阳卢的嫡女,就算不为宗室妃,也易得良缘。 要说来,觉得身为女子理应受享庇护者,又何止太子妃一人呢?世家大族的闺秀书香门第的女儿,多的是生来便被父母亲长视如掌上明珠,受尽爱惜呵护,也难怪会觉得天下女子,皆为矝贵,理应活于羽翼之下。 好的是太子妃虽然自觉矝贵,却不具矜傲刁蛮的性情,心地不失善良,所以才会同情神元殿君。” 司空北辰挑着眉:“你难道不觉矝贵?” “妾身的父祖,毕竟为武将。”梁氏微微一笑:“将门的女眷,承担的风险本来就比书香之族的女眷高出许多,因此妾身自小就明白一个道理,男子儿郎虽然承担着保家卫国的责任,可有的时候,女子也应该为了社稷、家族挺身而出。 妾身自来明白,战争对于社稷的伤害,往小里说,家中男子出征,女眷岂能不牵肠挂肚、坐立难安?只恨自己不能随往战场,唯有祈求上苍垂怜,护佑父祖、兄弟、丈夫、儿郎平安归来。 太子妃是没有想到,殿君这回甚至不是和亲,仅是出使,根本不担任何风险,只经一场奔波罢了,可这场奔波,却能保得多少士卒的家眷,不与家人生死永别?” 司空北辰微微一笑。 梁氏再接再厉:“倒也不 怪太子妃,便是卢相公,不也因为要保得尊奉神宗,维护神元殿君的功名,置社稷民生……暂时不顾了么?太子妃是不懂得朝政的,信任自家祖父所进的必为忠言也是情理之中。” 她仔细察言观色,越来越自信:“不过殿下明知道太子妃对殿下是不怀恶意的,早前不该责备太子妃,太子妃的长处,就是随和真率,这样的性情,极其容易取悦中女史,中女史与太子妃交好,就能让谢夫人对太子妃心生好感。 妾身以为,贺、郑、谢三姓,陈郡谢其实最受父皇的重视,谢夫人膝下没有子女,反而成为她的福份,中女史促成了谢夫人爱惜太子妃,并不排斥教授太子妃如何执掌宫务,于殿下而言大大有益,殿下的确不能对太子妃过于严苛了。” 梁氏强调瀛姝的“作用”,其实就是暗示太子——王瀛姝如果真有心扶助东宫,就该告诫太子妃不能在这个时候为两国建交施加阻力,太子妃对王瀛姝言听计从,当然也就不会要求太子附议拒绝北汉提出的那个微不足道的建交条件了。 说到底,谢夫人反而成为了王瀛姝手里的一颗棋子,别看谢夫人现在似乎爱惜太子妃,有朝一日,只要王瀛姝的几句挑拨,谢夫人的态度就会立改。 司空北辰第一次,听进了梁氏的“忠言”。 他知道眼下的瀛姝,已经“移情”他人。 如果瀛姝还愿意佐助东宫,就 不会对他敬而远之,就不会坐视皇后如同废位这个对他来说颇为不利的局面,更不会作壁上观司空月乌结交镇原王,父皇究竟会否许可轩氏使汉,瀛姝应该给予他一个准信。 她腰间的相思子佩绶,究竟是谁赠予的信物? 是司空月狐,还是司空南次,又或者说…… 司空月乌??? 瀛姝的命运已经改变,她入宫,过早的站在权场上,而且她本来就是一个把自保视为首重的人!!! 司空北辰开了个小差,就听不清梁氏的长篇大论了,正在一个发愣,一个奋发上进的时候,神元殿君到访,梁氏大惊失色:“殿下,神元殿君此时来,必为出使之事!殿下可千万要坚定决心。” 这是神元殿君首回前来永福省。 她乘坐的是轩车,途经了某座皇子府,一侧脸,能看见从墙头伸出的虬枝,布满了嫩青的春意,牌匾一定遵守着永福省的规制,街门未开,看不见门内的情境,将脸又转过来,正视着幽长笔直的甬道,有一种莫名的情绪,不合时宜的,从心底深处生长出来,未成花叶,如藤蔓,密密缠绕了心房。 因为有你排兵布阵,我才毫无犹疑。 轩殿君的右手,移向左手腕,锦罗质地的大袖掩盖着,那枚色如青天,又兼金星遍布的手镯,她把记忆里第一个美好的夜晚,随身携带了。 “我想见卢相公,有劳太子,请卢相公与我一见。” 当轩殿君坐 于紫微宫的外正殿,她直接说明了来意。 瀛姝告诉她,哪怕是现在,她的身份其实要比一国储君更加尊贵,她往紫微宫,太子务必要开宫门相迎,而且必须将她迎往外正殿,这当然不代表着她能够参涉政事,可在礼法上,她足以享获储君待以尊遇。 轩殿君,也是第一次仔仔细细观察太子的神情。 惊愕,困惑,不以为然。 “孤可代转殿君之嘱令。” 很恭敬的拒绝。 “我是经得了陛下的许可,因为陛下顾虑着我直接前往卢宅未免更会引人瞩目,说不定还会引发不少猜疑,才让我来紫微宫,借太子殿下的宫邸一用。” 她看见太子的眼睛里,掠过一道暗影,像阴雨天,惊恐的鸥鹭飞快掠过湖池时,投射在波光里的影子,不易被发现,又迅速淹灭于暗潮。 突然之间,她真切的感应到了,她真的不喜欢太子。 太子太像虞皇后,不是长相,也无法把这相似说得准确,这样的感觉也像极了一道暗影,没有掠过,沉淀下去,影子就成为了实质,一直烙印在感知里。 太子走了,太子妃来了,轩殿君却并没有觉得放松,太子妃是阿姝的好友,可是她在太子妃的眼里看不见那种明亮的光辉,太子妃只有一双清澈的眼睛,但会让她觉得不安全……她像鱼虾,仅仅只栖身于清浅的溪渠,逃不开捕捉,也无法感受温暖。 就像她决定去长安,其实先抱持 着必死的想法,可是阿姝坚持要和她同往,她才觉得她一定会平安归来。 这不是一趟绝望的行程,而是她的转机,归来之后,她会正式步入正途,眼前不会有迷雾,身后也不仅是悲凉。 梁良娣也来了,亲自奉上了茶水,她根本就看不见梁良娣的眼睛,只能看她一直垂着的眼皮,梁良娣似乎未长睫毛,于是眼睑的缝隙里,透出了些点不以为然的神情,她还是会觉慌促,因为她又一次感受到了,空有一个尊荣的位份,却受尽了鄙夷。 她从来不害怕死亡。 她害怕的是在他人眼里,一无是处,愚蠢荒唐。 第359章 卢相公好生气 轩殿君对上了卢远的眼睛。 她在那双眼睛里,看见的是茫然和伤感,她突然想微笑,来紫微宫前,她问过瀛姝——卢相公固执己见,是为了自身的功名么? 瀛姝没告诉她答案,凑近她的耳边:“殿君见到卢相公就明白了。” 悲悯总比鄙夷更温暖。 她忽然感动,于是起身,冲卢相公行了揖礼,她微笑着,她觉得自己现在的眼睛也是明亮和璀璨的:“多谢卢相公的维护,瑶台身边,早无亲长,唯有家人一直维护瑶台的安全,为瑶台,出生入死。瑶台不是怯弱的女子,虽因时局动荡,不能得获博览经史的幸运,但瑶台的幸运则是,在家人的护卫下,保得了轩氏部分史录及律鉴。 卢相公,瑶台归豫,不是为了荣华富贵,知瑶台者,虽少却存。瑶台感激卢相公挺身而出,谏护瑶台于安全之境,给予了瑶台有如亲长般的慈爱,卢公之恩义,瑶台没齿难忘。” 此时,其实婉苏和梁氏都在,婉苏被这殿君这番话说红了眼眶。 梁氏如临大敌。 “从此,瑶台便称相公为世翁,将相公当成亲长一般敬重。” 卢远也被这话摧动了肝肠,也坚定了保护神元殿君的决心…… “我会出使北汉。”轩殿君说:“其中的风险,陛下已经说明,我也经过了深思熟虑,今日请世翁来,是为了将我的心里话,直言相告。世翁,北汉王提出这个条件,就算居心不良 ,也无非是打算将我扣留在北汉,必不会害我性命,这已经是最糟糕的结果了,但于我而言,只要能维持两国建交,但无遗憾。 我虽为女子,但从来不将自己视为弱质,我的志向便是延续神宗氏族,我的先祖先宗,甘为臣子社稷奉献的誉名,对,我得向世翁承认,我图的也是誉名。 我还知道其实许多的人,对我心存轻视,这会让我忧愤,我当然不愿一直受到这样的嘲笑和鄙夷,出使北汉,是我心甘情愿,世翁,我不愿被当成弱质女流,我不愿终生活于寄人篱下,我还想请世翁放心,我会平安归来,因为我相信大豫,相信陛下,相信世翁,相信大豫的君臣!” 婉苏觉得脸红了。 她低看了神元殿君。 梁氏对神元殿君也刮目相看:居然还有识时务为俊杰的智慧。 唯有司空北辰嗤之以鼻。 愚蠢的女人们,总是妄想和男人争强斗胜,绝大多数都没有这样的本事,唯有瀛姝,必定是瀛姝游说成功,引诱得轩氏热血沸腾,不管瀛姝现在站定的何方阵营,世间女子,唯有她才能称为巾帼不弱须眉。 这么深的城府,这么大的本事,才有胜过我的资格,可是这一回,瀛姝,我不会让步了,不会给你机会了,我可以成就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野心,因为我依然爱慕你,我的身边唯有你能并肩,你的身边,也不可能会站着别的男人! 神元殿君没 有继续在紫微宫逗留。 卢远在恭送殿君离开后,和司空北辰又折返至外堂,婉苏在场,她想重新奉茶,却为梁氏抢了先,早前在等待卢远来紫微宫时,太子有意请了婉苏过来,梁氏原本就在一旁侍候,这个时候,梁氏抢着奉茶,倒并不显得突兀,良娣的位份低于太子妃,抢着斟茶递水也是分内的事。 可奉完茶后,梁氏又抢着开腔,就不是分内的事了。 “殿君自愿使北汉,应当是中女史出的主意。” 卢远看了看太子。 太子没意识到此时此境,不该纵容梁氏妄议政事,他关注的是“中女史”三个字。 “为何这样说?”竟询问起梁氏来。 婉苏也看向梁氏。 卢远也不由想起了前番王斓的态度,又微蹙着眉。 “妾身只是猜测。”梁氏成为了在场的焦点,正襟危坐着回应:“临沂公虽说早就只居闲职,可每当陛下遇难决之事,定然会与临沂公相商,如若临沂公也持反对殿君使汉的主张,陛下应当早就拒绝了北汉方提出的条件了。 其实陛下分明已经有了决意,只不过担心北汉万一出尔反尔……这个风险不能说没有,殿君必然也存在着顾虑,那么谁能够彻底打消殿君的顾虑呢?神元殿处于内廷,外朝臣公可无法入内廷求见殿君,内廷之中,殿君最信任的人可就是中女史了。” 司空北辰颔首:“也唯有中女史能替父皇分忧。” 梁氏微微一 笑:“听闻殿君刚才那席话,着实让妾身心生钦佩,但不瞒殿下,这样的结果,实则大出妾身意料之外。” “哦?”太子挑眉。 “当局者与旁观者的想法,往往是不同的,事不关己,当然会着眼大局,而关系到自身的安危时,考虑的当然就不仅仅是大道理了。因此妾身才感慨,太子妃和卢相公都是真正关心着殿君安危。 当然,中女史能说服殿君,必然也是因为她心存善意,否则殿君又哪里听得进道理?妾身没想到殿君不仅答应了使汉,还亲自出面说服卢相公奉行圣意,自然就不知晓中女史究竟如何说服的殿君甘冒风险了。” 婉苏听出这梁氏这话里,透着阴阳怪气,可一时间又捉不住这话的纰漏。 司空北辰压根不觉得瀛姝用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说服殿君使汉有什么毛病,竟也不觉梁氏是在中伤瀛姝。 只有卢远听懂了,但他当然不可能在紫微宫,当着太子面前直接责斥太子良娣,看也不看一眼梁氏奉上的茶,跟婉苏道:“女眷不问朝政,太子妃先请回避吧。” 婉苏从小就受祖父的疼爱,范阳卢的家教,也从来不让家中女眷公然谈论朝政,乱出主意,此时她也不深得祖父的态度有多严厉,习惯性行了个礼,称喏告退,梁氏目送着婉苏出了外堂,掉过头,又见卢远垂眸不语,太子却直盯着她,方才意识到自己也应该回避了, 虽有不甘,总不能让太子直接说出赶人的话。 非常遗憾,她看卢远这态度,应当不会再坚持拒绝建交了。 梁氏当然不是想阻止建交,她只是希望卢远坚持阻止,这样一来太子就会埋怨卢远食古不化,然而太子当然不会和范阳卢反目,暗中便会迁怒太子妃,只要太子妃疏远太子妃,她就有机会先于太子妃生下皇长孙! “神元殿君并非为了求利才甘愿涉险。”卢远依然没动面前的茶盏,也自然不会直接拆穿梁氏的用心。 太子先是愣了一下,又回忆了遍梁氏刚才的话,才了悟:“梁氏以为中女史是用亲王妃之位,说服了殿君自愿使汉。这不可能,殿君如果真有那打算,现下长平郑就不会毫无动作了,只要殿君上禀父皇,与三弟两情相悦,三弟出面,长平郑必然会召集党徒上请父皇赐婚。殿君若是成为了准王妃,当然就不能应北汉所求,北汉也不能逼胁我朝的皇子妃出使。” “殿君既决意促成两国建交,避免再生战祸,危及社稷民生,老臣也不能再固执己见了,可如此一来,镇原王在我朝的平安就成为了重中之重。郑备倒罢了,脑子还算清醒,不至于被敌间利用,至于三殿下,近一年间性情也改变了不少,眼里渐渐有了大局。 殿下必须提防的人是贺遨,虽然老臣不知他为何答应移交蜀州兵权,不过老臣能笃定,贺遨必然不是心 甘情愿,如果北汉与大豫一生磨擦,贺执才有机会重掌蜀州。且如今,二殿下与镇原王……似乎已经建立了私交。” “相公以为,孤应当如何应对?” “可谏议,让镇原王移居台城,最好是暂居于东宫。” 卢远认为太子身为储君,必定会以社稷安危为重,把镇原王这个人质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管”,方才不会发生镇原王莫名其妙在大豫遇刺身亡的祸事。 可司空北辰却并不在意镇原王的生死! 他也猜到了,北汉那个神秘的大尚臣多半是重生人,此人的存在已经促使姜泰提前夺位,而且在夺位后竟然不是立即策划南侵,反而显示出建交的诚意,这对于他来说,又是一件不可控的威胁。 他并不希望两国建交真正达成。 建兴十四年,他会登上皇位,而他登上皇位的基础当然是他的父皇会驾崩,可现在北汉也出现了个重生人,姜高帆已经说服了姜泰与大豫议和,这个变故出现,直接导致他在明年不可能顺理成章登上九五尊位。 虽然说大豫一方的重生人也有了多人,可是如贺朝夕,如梁氏,均不敢暴露她们乃是重生人的事实,她们也不会阻止御驾亲征。 王青娥这个重生人根本不知道建兴十四年会发生什么事。 还有一个陈氏,她会阻止亲征么? 司空北辰根本不把陈氏放在眼里,因为重生人中,必定会阻止亲征之人其实还有一位,只有 这位才至关重要的——白川君! 就算御驾亲征之事不会发生,可通过是否亲征的争议,极大可能引出更多的,对他更存威胁的重生人现形,那么就算他登位的时间后延,待找出潜在威胁,他仍然手握极大的胜算,而北汉和大豫建交对他有什么益处? 大中正之位现已不为崔琰所据;上蔡梁乃武将,如今的实力尚还远远不及邓陵周;父皇健在,连乔子瞻他都不能铲除;比起前生,除了司空月乌和司空木蛟之外,他甚至担心连司空月狐、司空南次都会与他为敌! 别看司空月乌现在力主建交,他有的是办法让司空月乌改变主意,只要司空月乌中计,让镇原王死在太平馆,只要司空月乌和贺遨出头主张和北汉开战,贺朝夕那个蠢女人以为他这储君必定会被司空月乌取代,说服贺遨谏言御驾亲征…… 白川君必定会认定司空月乌企图篡位! 重生之人,明知君父会崩于亲征,仍然鼓动君父出征,这和弑父弑君何异?! 死一个镇原王,至少可以铲除司空月乌。 不过卢远既然已经提议,他若是无动于衷…… “多谢相公及时提醒。”太子举揖行礼。 卢远仍是忧心忡忡,又正巧这一日,听闻他的小儿子卢深竟然请了王节来家饮谈,且兴致高昂,竟然饮得半醉,卢远心中便存着几分不悦,把卢深唤来书房,一打量,虽然是看不出醉态了,俨然兴奋 劲还没有过,大不像寻常般沉着,卢远就蹙起眉头来:“你何时有了王节这么个忘年交?” 把卢深问得愣住了。 好一阵才笑着应:“深比端止也年长不了几岁,这……不能称为忘年交吧。” “年岁虽然差不得不大,却隔着辈分。” 卢深:…… 两族又没有联姻,哪里来的辈分差别。 “两年前的曲水会,儿子便与端止言谈甚欢,只当时,儿子受兄长所托,照看着三娘,不便与端止深谈,去年曲水会,又与端止再遇了,于是就约了端止在上巳之后一同踏青,今日也是儿子主动邀约的端止,儿子未曾去过巴蜀,更不曾去过长安,于是便向端止请教他前番一行所见的风景俗情,当然……最近父亲在为建交之事烦恼,儿子也想了解了解北汉王廷如今的情势。” “不必烦恼了。”卢远眉头蹙得更紧了:“王端止有个了不得的堂妹,竟然说服了神元殿君自愿使汉。” 卢深颇为惊异:“中女使真有这番胆识?” “什么胆识。”卢远冷言冷语:“大道理谁不会讲,且中女史那番大道理,也无非是照葫芦画瓢,恐怕今日和你饮酒作乐的王端止,就是给她葫芦的人!” 卢深闭上了嘴。 “我前番去见王斓,只以为他也跟我一样的顾虑,临沂王和范阳卢,百年前我们两族的先祖,可都痛惜大济皇朝末期,军阀乱争,逼使幼主退位,为保大济社稷,宁 死不屈!只可惜……天命不佑神宗社稷,而大豫建国,豫高祖发誓尊奉神宗,王、卢二姓才愿效忠于豫。 如今,神元殿君乃神宗一族唯一后裔,王斓竟然忍心……他说得倒是冠冕堂皇,讲若是换成他临沂王的子弟涉险,也必不徇私,言下之意,无外乎以大局为重,为社稷着想,才忍看殿君一个弱质女子被迫使敌!” “可是父亲,端止前番使汉,也的确担着莫大的风险,临沂公……的确不曾循私。” “是啊,正是因为王节冒了一回险,因此王斓才有资格讲那番大道理!可王节到底是谁的子孙,世人心知肚明!王致乃大逆之徒,王节本不该苟存性命,王斓却当之以宗孙培教,他的盘算不可谓不精明,王节若是因功谋得出身,临沂王氏的起复才会顺理成章,这个老狐狸,不仅利用了王节,居然还把他的孙女安插进了御殿,中女史,好个中女史,三言两语,不废吹灰之力就说服殿君为社稷献身,她这样会讲大道理,当初镇原王提出让她前往北汉时,她缘何用那样一个可笑的借口拒绝!” 卢深觉得父亲这回火力太猛,竟有点蛮不讲理。 第360章 中女史虚伪又自私 裴瑜在金谷园宴请镇原王的内情,不知被什么人四处散布,不仅是卢远,卢深其实也听说了那桩莫名其妙的“事故”,他觉得他理应为中女史说几句公道话。 “父亲,金谷园的事就是个笑话,镇原王也自知是无理的要求,并没有坚持,且中女史当时哪里能想到北汉的国书里,提出的要求是让神元殿君使汉?如今市井之间,流传中女史拒绝了和亲才导致北汉改变条件的谣言,着实荒唐无稽,父亲也必定不会真把这些流言当真的。” 卢远发了火,觉得心里到底是舒坦了些,就没有再驳斥。 卢深倒是真愿和王节结交,因此又为王节说起好话来:“其实前两年的曲水会,三娘……” “虽然在家,但也得留意称谓了!” “是、是、是,太子妃和中女史在两年前便一见如故,且嫂嫂不是也说了么,太子妃现在昭阳殿协佐谢夫人处办宫务,也多亏中女史将谢夫人的喜恶仔仔细细告诉太子妃,使得太子妃轻易就能赢得谢夫人爱惜,今日嫂嫂听说我请了端止来家里饮谈,还特意嘱咐我,务必招待好端止,嫂嫂是不便和中女史直接接触的,就托我转达一声谢意。 我冲端止称赞中女史才智过人,端止十分谦虚,也称赞太子妃才不愧为名门之后。” “他见过太子妃?” “儿子刚才不是说了嘛,两年前就见过,那时曲水会,太子妃是第一次出席, 又没有别的姐妹相陪,只好跟在我这叔父身边,儿子是入仕之中,总难免会有士子围拢来谈议策论,太子妃就避开了,端止竟还记得这事,今日说起来,端止还说太子妃当年还在闺阁时,就懂得不贸然谈议朝政,虽说现在许多名门望族对外都称女眷不问朝政的矩条,实则却真没几家一直坚持。” 卢深深知父亲最在意的就是家教门风,特意拿这件事为王节争取印象分。 “这也没什么值得炫耀的。”卢远一点不觉自得:“我也知道许多门第,不仅不禁女眷谈论朝政,甚至还纵容女眷干预朝政,我承认的确有些女子,才干见识其实不输男子,可这样的女子毕竟是个例,绝大多数的女子,长于后宅,根本就没学过经史子集,比如虞皇后,又比如贺夫人、郑夫人,眼睛里只有一时的得失,自己的欲望,这样的女子预政,惹出多少祸殃来! 女子涉政,就易影响家中子侄,毕竟子侄的饮食起居,都有赖妇人关心照顾,严父慈母,儿郎们年幼时,心智不坚,难免更和慈母亲近,慈母却多败儿!” 卢深又只好不吭声了。 他的小时候,就抵触严父得很,的确更愿意听慈母的教导。 “陛下太过放纵中女史了。”卢远对此不无忧虑:“乾阳殿的女史,本就时常接触奏章、公文,陛下时常还以政见询问,这就是放纵中女史涉政,可王斓的孙女,不 管是为后宫,抑或为皇子妃,总之不可能一直是个女官的身份,日后她身份不同了,必定从涉政变为预政。 如果她真有识见,兼且品性正直,涉政也好预政也罢尚且不至于导致社稷之危,可如今中女史就敢,而且就能逼诱殿君全然不计个人安危,反过来说服我不要再固执己见……我信不过她的品性。” 卢深暗暗长叹。 父亲对中女史的提防,多少是因虞皇后获罪这起事件。 诚然,虞皇后是罪有应得,就连太子……不受牵连已为大幸了,整起事件看上去跟中女史并无干系,奈何太子妃说漏了嘴,偏他的嫂嫂听明白了又不敢隐瞒高堂,于是父亲就知道了虞皇后迁往慈恩宫的前晚,皇帝陛下去显阳殿时,单独留下了中女史在场,而中女史相劝太子妃的言辞,必定有所保留。 宫闱秘事,连太子妃都不知详细,陛下却完全不提防中女史。 父亲坚信虞皇后获罪的背后,势必有中女史推波助澜。 卢深不知道父亲的猜测对不对,可他却觉得应该就事论事,虞皇后获罪就算跟中女史有关,然而殷才人的确是为虞皇后毒杀,姚长守等人的死也的确为殷才人一案引发,又不是中女史嫁祸给虞皇后,中女史也没有理由替虞皇后瞒罪。 与此同时。 婉苏也被梁氏拦住了去路。 “太子妃此时入宫,莫不是想着去见中女史?” 婉苏的确是想去见瀛姝。 “良 娣放心,今日殿君来紫微宫的事我不会外传。” “这件事,传给中女史倒是无谓。”梁氏虽然成了“拦路虎”,却是一只“笑面虎”:“太子妃可是不信妾的猜测,认为妾是在背地里中伤中女史?” “良娣为何觉得我会这样想?” “妾早前说是中女史说服了殿君,而且殿君多半是受到愚弄,这就是妾的本意。” 婉苏反而被堵得无言以对,蹙了眉头。 太子妃蹙眉的模样可真像卢远,一样的老气横秋。 梁氏又笑出了声音:“妾若是中女史,也会竭尽全力说服神元殿君,妾其实并不是中伤中女史,因为明智之人,都不会阻止两国建交。太子妃是菩萨心肠,真真正正同情殿君,可太子妃想过没有,如果两国开战,有多少士卒会命丧疆场,这些士卒的家眷,有多少会痛不欲生?妾的父祖,兄弟手足都为武将,他们自然不惧马革裹尸,君国也不会亏待为国捐躯的部将,可是那些士卒呢,太子妃可知道他们亡于战场,家眷能得多少补恤?” 婉苏答不上来。 “所得补恤,尚不能置办一身锦衣。”梁氏竟然还是在笑:“中女史是聪明人,促成了建交,无论结果如何,陛下都会记她一功,可要是阻止了建交,当陛下都成众矢之的,中女史岂能不落个众口铄金的下场?别说中女史了,哪怕是神元殿君,她也无颜再荣居神元殿,白享大豫臣民的 尊奉。” “这不公允!”婉苏紧紧蹙着眉:“白享荣华富贵的人不知凡几……” “那么太子妃觉得卢相公是不是其中之一?” 婉苏被问得怔住了。 “卢相公反对殿君使汉,那么卢氏的男子做好上疆场的准备了么?因此妾身刚才那番话,的确不是中伤中女史,中女史作出了明智的决断,她在陛下眼中成了促交的功臣,而且还让卢相公理直气壮地脱离了险境。 太子妃明白了么?在宫里没有那么多姐妹情深,算计无处不在,而得到利益的人,当然也没有资格指责他人,妾身也想促成两国建交,因为明明只要一个人冒险,那个人,不是妾身的亲朋,妾身必定会觉得那人应当服从大势,太子殿下也是这么认为的,殿下十分认同中女史的行为,不会觉得中女史愚弄了神元殿君就是虚伪阴险。” 愚弄!!! 婉苏被这个词震惊得呆若木鸡。 瀛姝觉得鼻子一阵痒,过了一阵,又深得连眼睛都痒起来,她把自己关在值舍的阁楼上,揉着眼睛继续苦读,身边的映丹看着难受,温言相劝:“五娘若觉得困倦,就早些安置吧,奴婢都没有五娘这般操劳。” “不困,估计是好多人在骂我,骂得我浑身痒。” 映丹:…… 瀛姝歪着头:“我在宫里可都听说了,北汉本是要让我去长安,我拒绝了,厄运才会降临在殿君身上,第一个骂我的人估计就是卢相公 ,还有就是既不敢阻止建交,又担心被谴责不顾殿君安危的那些世家们,说不定连我家翁翁都在责备我,风头出得太过了。” “五娘还笑得出来?” “当然得笑。”瀛姝牵起唇角:“映丹你记住了,越多人想让你哭,你就得越欢快,为什么呢?你笑,他们生气,你哭,他们就欢快,所以挨着骂的时候要多笑,不要让别人的快乐建立在自己的悲哀上。” “没想到,卢相公原来也不是公允的人。” “卢相公还是公允的,他骂我,并不意味着有失公允,只不过很多内情卢相公并不知晓,他会有误解不奇怪。” “偏见,不本来就说明了不公允?” “偏见只是看法,看法其实本来就没有公允可言,是否公允最终还得看言行。” “卢相公可是中书监,是一国丞相,难道不知拒绝建交将引来多大殃乱?现在连宫人都有不少人在议论了,卢相公只重誉望,却视社稷民生不顾。” 映丹现在毕竟也还年轻呢,居然也议论起朝政来。 瀛姝把书卷放下,语重心长:“首先,拒绝殿君使汉不等同拒绝建交,卢相公一直在思考两全其美之策,只可惜这回就连崔尚书等等,都不想再节外生枝;其次,仅只是殿君使汉,其实根本不能促成建交,殿君使汉,是为了顺利实施奇袭之计。 映丹你知道奇袭之计,是因为我告诉了你知情,你可想过我为何要告诉你 知情?” 映丹摇头。 “因为我要带你去长安,不想瞒着你实情,这回的确有危险,若你不愿,我不勉强。” “五娘乃金枝玉叶都不怕危险,奴婢岂能退缩?” “你错了,人和人在生死面前,没有贵贱之分。”瀛姝说。 映丹怔了怔,突然像鼓足了勇气:“奴婢现已知道秘情,若是拒绝随五娘前往长安,奴婢会如何?” “会被幽禁一段时间,等有了结果,赦归故里或者仍为宫人。” “五娘应该确信奴婢的选择吧?” “我只能说,我需要你去,因为你现在虽说名为乾阳殿的宫女,内廷无不知你专职服侍着我这中女史,若你不情愿,少不得我就会找个借口,先把你遣回昭阳殿了。” “五娘可知奴婢为何愿与五娘同行?” “因为你喜欢我。”瀛姝挑着眉:“我这人还是很有自信的,习惯服侍我的人,恐怕再难服侍他人了,便是现在让你回昭阳殿,姨娘必定还会善待你,可你照样会惦念我,心猿意马。” 映丹脸都涨红了。 她从来没在中女史面前表过忠心,但不知不觉间,竟然就习惯了称中女史为五娘,活像她是中女史私家的婢女,远远不止这一年的主仆情份,她愿意跟五娘生死与共,产生这种心情,早在五娘原谅子虚、子施时。这座宫廷里,常见的是无情的倾轧,阴险的背刺,五娘是个例外,她虽然也是宫廷之中的一个斗士,但从 来不失善意。 “映丹你知道内情,因此你觉得殿君使汉是理所当然,可其实对于多少不知内情的人来说,这事并不理所当然,你当那些支持建交的人,是真的不知道北汉根本没有建交的诚意么?可他们会认为,用神元殿君,换取哪怕三载的和平就已经足够了。 有一种道理,其实也极其残忍,我们不是不能牺牲,为了君国献祭,可如果我们的牺牲换来的仅是苟延残喘,真的值得奉献自己成为他人的药物么?性命,价值,原本无价的性命最终却要兑换成现实的利益。” 映丹其实无法参透所谓之道义,何等残忍。 也只有中女史会对她讲这些话,否则她根本不会去思考何为人生价值,她不想听到有关任何诽议中女史的话,正如她从来难忍自己受到中伤和诬陷,她是个渺小的人,从来没有成为他人生命中的不可或缺,但她渴望收获更多的善意,入宫的时候,受训诫时,她第一次接受准则规条,她想她至少应当成为一个合格的宫人。 她忠事主殿,善待他人,她努力的想让更多的人记住她,她想留个认识她的人一个清清白白的印象。 于是她不曾犹豫,她愿意跟着中女史一同使汉,这是人生第一次,她感知到她被人需要着。 中女史从来不说“我不把你当成仆婢”的话,是她自己体会到了超越主仆的情感,依然还身处宫廷,但生活逐渐变 得快乐,她不再觉得余生漫长,日复一日,尽是辛苦乏味,惦记着一个人的饮食、饱暖,原来就可以让日子变得充实。 她今日听见一些闲言碎语,两、三个宫人私下议论中女史自私虚伪,对殿君怀有不良的居心,她从未那么愤怒,从未那么显然地怒视着什么人,她太难过了,为中女史打抱不平,她甚至能够预料见,就算日后,这些人知道中女史也会使汉,她们必定不会改观,她们还会暗中讥讽——看看,算计他人者,必遭报应,中女史万万没想到吧,陛下会令她陪着殿君一同使汉。 映丹没告诉中女史那些闲言碎语。 瀛姝却已经听到了那些恶意的揣测,她不介意。 入宫一载,她促使了某些宫规的完善,让不少宫女甚至宦官获益,比如宫人们现在受到主殿的胁迫,不至于状告无门,平白无故就成了替罪羊,日日提心吊胆,生怕飞来横祸。可同样,她让那些牟求富贵荣华的宫人变得提心吊胆了,因为现在如果要在宫里干坏事,只要罪行败露,没有谁能包庇纵容他们的恶行,她断了一些人的财路,当然会受到恶意针对。 宫外有人在造谣生事,宫里就有人忙着煽风点火,企图着众口铄金。 世人从来没有哪个人,只受赞赏不受诽责。 就算没有入宫,还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从前不也有姚氏母女不遗余力在败坏她的名声么?但那又如何 呢?喜欢她的人不会因为这些非议就憎恶她,憎恶她的人哪怕耳朵里装满了他人对她的赞誉,依然还是憎恶。 连瀛姝自己都没想到,出使之前,皇帝陛下居然用一种震惊朝堂的方式,替她正名。 第361章 女尚书的华丽诞生 这天,皇帝陛下召行特殊朝会。 大豫的朝会分朔望大朝和常朝,特殊朝会就是在朔日、望日之外举行的大朝,一般是为了宣告重大事项,这日的特殊朝会,其实文武百官心里都清楚,必定是要宣告应北汉的建交条件,派遣神元殿君出使这件大事了。 王斓已经成为了非大朝不参与的“闲职官”,只不过满朝文武也都知道他虽然不会在朝议上发言,但私下依然经常受到皇帝的召见,往往在殿议、朝议之前,就已经出谋划策,但凡皇帝宣布的政令,十项中有九项至少都垂询过王斓的看法,只不过政令究竟能否通过,到底还是要经过朝议和殿议。 太极殿前,卢远手执玉笏,往王斓身边一站。 谢晋从王斓的右手边,探头看了卢远一眼。 这三个人,其实都能称上朝堂重臣,就算王斓,他虽然成了闲职官,官衔还是不低的,否则也不能参与大朝了,可一定要论个位高权重的话,如今必须首推卢远,他可是中书监,事实上的丞相,军政大事他要不点头,理论上来说朝议、殿议就难有定论,没有定论,诏书就不能宣颁。 卢远可是朝会上的显眼包,他往哪里一站,哪里就成为文武百官关注的焦点。 谢晋有些不解卢远站过来的原因。 如果卢远仍然反对殿君使汉,今天这个大朝当然不会召行,至少还要经过殿议或者朝议,先把中书监给说服,谢 晋其实已经听王斓说过了一些内情,知道神元殿君亲自借紫微宫与卢远见面,说服卢远不再反对建交,可这老头子今天臭着一张脸又是怎么回事? “临沂公真是有一个好孙女!” 听这话,谢晋不由转头看了一眼太极殿,他们是在太极殿前吧?是在候朝吧?中书监这么一个端端正正的人,居然在候朝时扯这些闲话?临沂王氏有哪个女娘还能把堂堂中书监开罪了不成? 王斓也是满头雾水,不知道该怎么接应。 “临沂公就别装糊涂了,若非你授意,中女史恐怕也难说服殿君甘愿以身犯险,中女史虽为女官,卢某不能谴责中女史干预朝政,更因王端止曾经奉令使汉,为顺平定蜀州逆乱建功,也促成了两国建交,卢某也不能谴责临沂公只图功利,虚伪狡诈,可卢某有一疑问,如果北汉提出的要求是让中女史和亲,临沂公也会以社稷为重,全然不顾自家孙女的安危么?” 谢晋忍不住笑了。 “范阳公,你啊,还是旧脾性。你明明知道建交之议不会有别的结果,你坚持了这些日子,不也想不到两全其美的对策么?我知道你并没有恶意,无非是自责,又何必迁怒于一个小辈呢?” 谢晋的话,却被此时才凑上前的郑备耳闻。 郑备觉得这真是一个天赐良机。 赶紧助拳:“陈郡公这话可就不对了,卢相公虽一时没有两全其美的对策,但并没有放 弃确保维护神元殿君的主张,神元殿君可从来不曾过问政事,是谁把朝堂上的争议告诉殿君,又能是谁以大势大局为由,逼迫殿君答应涉险? 卢相公刚才的质问,在郑某看来,万万不是迁怒,且郑某也一直认为,两国建交虽然大益于社稷,理当全力促成,但神元殿君的安危,更应保全,建交的条件还可以谈判,中女史却迫不及待说服了殿君……应当也是担忧北汉会改变条议,退让一步,提出和亲之请,厄运会降临在她的头上。” 王斓蹙起了眉头。 卢远却又是一声冷哼:“长平公如果主张维护殿君,何以再多次殿议时不发一言?我们几个人,交道的日子不短了,这种挑拨离间的手段,长平公还以为可以见效么?” 郑备落了个老大的没趣,袖子一甩,掉头就走。 卢远才又道:“陈郡公,无论如何,我们可都不能真眼看着殿君遇危却作壁上观,卢某承认,卢某并没有想到万全的应对之策,刚才那番话,也只是为了逼迫临沂公,今日朝会后,还请临沂公、陈郡公于寒舍一聚,我们得商讨一番,该怎么确保殿君平安归国。” 卢远虽然的确埋怨王斓不顾神元殿君的安危,但他知道王斓总不至于是为了不让中女史涉险,才力促殿君使汉,中女史说服殿君,也绝无可能是自作主张,说到底,还是因为圣意,可陛下的圣意,也势必会为王 斓影响,卢远是真的一心要护殿君周全,他既然扭转不了殿君使汉的结果,却不能就此袖手旁观。 这回王斓答应得很干脆:“当然要确保殿君平安。” 卢远点了点头,才迈着端端正正的步伐回到自己的站位。 瀛姝却已经跽跪在了太极殿的宝屏之后——朝会上当然会有正式的官员记录各种详细情况,但这些正式的录薄,是作为朝会归档,以便史官修史所用,调阅的话程序麻烦,而且记录的着重点也有差别。 她这个中女史,在宝屏后的记录,是专门方便皇帝陛下随时调阅,一般来说,不仅仅是她一人笔录,还有内臣的笔录相互印照,如今和她“搭档”的是中常侍,但今日,她还带着子施一同候于太极殿御座之后的宝屏北面。 当她陪着殿君使汉,这项重要的职责就只能交给子施了。 子施是第一次参加朝会,今天她虽然不由她执笔,也显得尤其的紧张。 负责宣礼的内臣还没有宣令入朝,皇帝自然不曾升座,太极殿安安静静,瀛姝轻声安慰子施:“这样的大朝,其实需要笔录的文案比朝议、殿议简单许多,你有朝议、殿议的记录经验,大可不必担心会应付不来,只不过有时候大朝上,也会发生臣公对于颁布的诏令反驳质疑的事件,这个时候就要仔细记录了。 臣公发言前,有时并不会阐明官职名姓,我们光凭听音,自然也不知道是 谁在发言,这个时候就需要做好备注,等散朝后再问中常侍或者是宣礼内臣加以补注,因此,务必摒息宁神,至少备注不能搞混,比如甲说的话,可能会立即引得乙的反驳,或许丙、丁也会发言,得清楚有几人争论,判断谁的发言才具备被明确记录的必要。” 瀛姝可太知道了,往往朝会上臣公们会吵成一团,不可能把争执都详细记录,有的臣公根本就是为了争执而争执,说的那些话跟泼妇骂街也没什么区别,根本没有记录的必要。 子施赶紧点头。 “今日你不用运笔,记得用心听,用脑子记。”瀛姝话音刚落,就听见了宣礼内臣在殿外,传进来的喊声。 她于是也闭紧了嘴。 女史虽然也参与朝会,可就是个进行记录的工具人,闭嘴是最基本的准则。 文武百官也当然不可能看清宝屏之后的情形。 瀛姝其实认为今日这个特殊朝会,并不会发生争执的情形,卢相公已经认同了殿君使汉的决策,其余人根本连在朝议、殿议时都不发一辞,今日大朝只不过是颁诏,唯一不同的是,会有女子在东豫复国之后,第一次登上朝堂——当然不是她,是神元殿君。 北汉提出的可不是和亲,神元殿君是以大豫使臣之名正式出使北汉,既为使臣,就理当在朝堂上接受诏书,以及陛下赐予的节杖。 如瀛姝所料,朝会的仪程开始进行得十分顺利。 她差不 多都准备搁笔了,谁知,清清楚楚听见陛下的一番话。 “神元为正使,不能无副使,乾阳殿之中女史,王氏瀛姝,乃名门之后,自荐愿随正使赴汉,史上从无女官担任副使的殊例,因此朕特授王瀛姝祠曹尚书郎之衔,领副使之职。” 瀛姝手里的笔就是一顿。 她居然成了尚书郎? 子施也是一怔,立即转过脸,盯紧了瀛姝。 却见中女史已经落笔。 女子也能成为朝堂命官么?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殊例!!!女官虽然也有品衔,但谁都知道和朝廷命官是大不一样的性质,最大的区别,她们这些女官就算入太极殿,也必须坐在宝屏之后,牢牢闭紧嘴巴,连咳嗽都不能咳嗽,但朝廷命官却是能够据席朝堂,具备了在朝会、议会时发言的资格!!! 这可是连蓬莱君都无法突破的屏障,中女史、中女史……有生之年,她竟然能亲耳听闻皇帝陛下在太极殿宣布,任命一个女子为尚书郎!!! 与有荣焉。 哪怕中女史成为独一无二的殊例,再无任何女子能够突破此面屏障,可与有荣焉!!! 瀛姝屏息凝神,她知道陛下这个突然的决策,必然会让太极殿沸反盈天。 史上有执政的太后,预政的皇后,甚至还有女将——传说中的妇好,可这些正式涉预军政的女子无一不是君主的后宫,她们有尊位,手握实权,但其实并无官职,自己只是个女官,不是皇 帝的后宫,陛下却在朝堂上宣告,要授她祠曹尚书郎之职,以副使之名出使北汉!!! 瀛姝不觉得自己难当大任,不过,这个殊例太特殊了。 先就听见了卢远的声音:“陛下,怎能授职予女子……” 卢远话都没有说完,朝堂上就吵成了一片,全然听不出谁在说话了。 好不容易等到朝堂之上回复了安静。 “神元使汉,承担着危险,卢相公也忧虑北汉出尔反尔,不肯让神元归朝,朕当然可以按旧例任命副使,可神元已经是女子,如果副使为诸臣,北汉轻而易举就能以男女之别借口,隔离主使与副使,因此,为了促成神元平安归朝,副使也必然为女子。 朕刚才已经说过了,王瀛姝乃自荐,心甘情愿为了我大豫的社稷,陪同神元赴险,若仅只以我大豫女官的身份,她何以能够代表大豫与北汉王廷周旋?因此任命女子为官员虽然史无前例,可史上,有过让女子做为一国主使出使异邦的先例么? 朕为了社稷国祚,狠心让神元赴险已惭愧无地,怎能不倾尽全力保神元平安归朝?众卿如果有异议,朕问众卿,卿家的闺秀,可有自荐愿护神元安全者?若有,不妨自荐,朕为一国之君,当然不会厚此薄彼,但凡是名门闺秀,愿入使团者,皆授命官之衔!” 刚才叫嚣得最凶的贺遨紧紧闭上了嘴。 他虽然觉得他家的孙女也有担任副使的才能,可 让孙女有去无回是万万不行的,这个孙女,可是未来的皇后!相比这定区区尚书郎算什么?回都回不来,就算封她个异姓王又如何?中女史能姿色,一入北汉,定然会被北汉王相中,中女史要是成了北汉王的后宫,却无法说服北汉王放轩氏归豫,王斓就成了罪人,临沂王再也翻不出半点浪花了。 卢远也是哑口无言。 中女史自荐使汉,这已经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了,他刚才只是下意识地反驳,觉得陛下不应该任命一个女子为尚书郎,何为尚书郎?郎原本就是儿郎的郎……呃,仿佛不对,世俗也有女郎的称谓……可如果王氏女成了朝廷命官,更加能够名正言顺预政了!!! 但陛下的思虑,也不是没有道理。 区区女官,当然不能代表大豫和北汉斡旋,甚至为北汉王霸夺为后宫,大豫都没有名义提出抗议,卢远现在不得不换身处境了,如果是他范阳卢有如此出色的女郎,他是绝对不会亲手送去北汉赴险的,王斓虽然为了孙女提出这样的条件有违于俗成,的确是情理之中。 反思自己,如果三娘不为太子妃,他不是也仍在犹豫是否支持太子么? 尚书郎而已,和储位之位比起来,已经显得很没有贪欲了。 最最气急败坏的居然是郑备,直接质问道:“临沂公,你真能担保你家孙女足以护得殿君安全么?” 王斓自己都没想到他家孙女居然会 被授职为尚书郎,但这样的情势下,骨头当然不能软,云淡风轻地回应:“某不能确定女尚书是否能不辱圣令,只不过,若女尚书有负陛下的信任,我临沂王一门,自然理当承担罪责!” 女尚书?女尚女!!!王斓竟然直接把他的孙女都以女尚书称谓了!!! 郑备却也哑口无言,他可不敢以宗族兴衰放在朝堂上作为赌注,罢了,女尚书就女尚书吧,虽然长平郑没有女尚书,却出过皇后,他的女儿还是大豫的郑夫人,他的儿子就是男尚书,也不输给临沂王。 谁知道,这个时候,三皇子竟然出列。 “父皇,副使有二,儿臣请命父皇任命儿臣为副使,儿臣愿意策应女尚书,势必担保护得殿君平安归朝。” 郑备这下心急了,“不可”二字大声喊出。 第362章 空前“壮大”的使团成员 自荐使汉四字,让司空木蛟的内心极为震动。 两个弱质女子,居然都能为了大豫的社稷不计个人安危,他作为七尺男儿,堂堂皇子,居然一直没有舍身赴险的意识,真是太丢人了,太丢人了,他早该想到应该自荐为副使,有他这皇子在,北汉王廷如果出尔反尔,大豫方才有足够的理由发声抗议! 司空木蛟心潮澎湃,竟没听见外祖父的反对。 他已经膝跪在地,态度坚决并且虔诚。 司空北辰也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万万没想到瀛姝居然也会使汉,可他现在回过神后,也就是回过了神。 他不能去北汉,他是大豫的储君,如果去了北汉,就等如和镇原王一样,自己送自己去当人质,但他和镇原王不同,他又没有身陷绝境,大可不必孤注一掷。 眼睛看向了司空月狐。 司空月狐面如沉湖,平静得不能再平静。 又看向司空南次。 司空南次满面惊愕,直到现在还没有回过神来。 皇帝陛下已经有了决断:“朕任命角宿君为右副使。” “陛下,角宿君为皇子,怎可出使敌邦?”郑备现在脑子里轰轰乱,有如正下着一场暴风雨,他已经完全丧失了措辞能力,竟然说出:“三殿下就算仰慕殿君,也不能不顾社稷,君子不立危墙……” “好个君子不立危墙。”司空通冷哼一声:“神元与女尚书,身为女子既然都能以社稷为重,明知险难尚且愿意 赴险,长平公真是君子啊,三郎为朕之骨肉,长平公这外祖父,竟然比朕还要关心三郎的安危。” 郑备:…… 南次也终于回过神来。 “父皇,儿臣自请为使团校尉,儿臣敢立军令状,必保得主使、副使平安归朝。” 南次已经觉得惭愧了,他刚才太震惊了,想的是怎么让父皇收回成命,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瀛姝必定已经知情,而瀛姝既然已经有了决意,谁都说无法说服她改变主意,他不应考虑怎么扭转,应该早一步示意,他必须得和瀛姝生死与共。 宝屏后,瀛姝蹙了蹙眉。 她不愿南次随她一同冒险,不过,她知道自己无法拒绝。 罢了,她可不想去北汉送死,越多帮手,越能保证神元殿君的安全,她的祖父敢以阖族存亡为保,她其实已经没有了退路,不必惧怕,这就是一场豪赌! 司空通盯着两个膝跪请愿的儿子,如释重负。 “朕很欣慰,且朕也不妨宣告众卿,若此回使团赴汉,北汉王廷出尔反尔,朕亲自任命之主使、副使以及使团校尉均不能安返,朕务必亲征,不灭北汉,誓不为人!!!” 有那么一刹那,司空北辰脑子里晃过的是“如有神助”四字。 他极其复杂地,抬眼看向宝屏。 他知道瀛姝必然在宝屏之后,她应该神采飞扬,她不是害怕危险的怯弱女子,而且……北汉王无论如何,都不会害杀神元和瀛姝,真正会死的人是 ,司空木蛟和司空南次! 子施不知道自己怎么离开的太极殿,回到乾阳殿,她双眼明亮,却“魂飞魄离”,像个孤魂野鬼般晃荡了半天,几乎是踩着中女史的影子跟到了值舍,终于才魂魄归体,一下子就抓住了中女史手。 她已经很仰慕中女史了,可还是第一次做出这么亲密的举动。 “中女史一定要平安返朝,一定要。” 瀛姝笑道:“会的。” 她平安,她的亲友才会平安,所以她一定会平安。 而这天卢远、王斓、谢晋,三人会议时,卢远先冲王斓行了个大礼:“之前是我冒犯了,我看低了王公,更看低了中女史,王公的确有个好孙女,相比之下,我才是虚伪的小人,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兄台可千万别这么说。” 卢远比王斓年长,但两人间其实一直不到兄弟相称的友谊,可卢远现在是致歉,王斓才会唤他为兄台,卢远连连摆手:“也没什么好商议的了,三皇子、五皇子均会使汉,这就是给北汉王廷的压力,如果汉王真敢把殿君、中女史、两位皇子都扣留……北汉王廷绝无可能如此嚣张。” 这话不是想当然。 大豫仅只遣神元殿君使汉,态度分明就是想用神宗帝氏的一个女子换取跟北汉间的和平,殿君只要抵达北汉域内,姜泰随便找个借口就能变相将殿君扣留,横竖镇原王也在建康为质,北汉并没有索回他们的使 臣,就能狡辩他们并无意与大豫交战,而大豫如果主动宣战,卢远可以肯定,朝堂上如贺遨、郑备等等臣公不管各自打着什么算盘,一定会否定讨伐北汉,如果皇帝陛下坚持讨伐,只能调遣禁军强攻汉中,虽然北汉的兵力远远不敌大豫,可北赵等部很有可能会趁机围攻襄阳,到时襄阳没有禁军及时援救,再坚固的城池,也不能确保稳守不失。 然而现在有两位皇子都会出使北汉,姜泰还敢连着大豫的大个皇子都强行扣留么?他只要胆敢这么做,就无法狡辩根本没有建交的诚意,出尔反尔,违背信义,是对大豫君臣的挑衅,没有人再敢阻止讨伐北汉的圣令,否则罪同叛国通敌。 甚至于大豫还有了借口,直接要求六国盟主北赵惩诫北汉,否则大豫完全有理由取消榷市,断绝通商,北部等国入主中愿仅仅二十载,这二十载他们内部还摩擦战事不断,没有充足的时间休养生息,北赵其实和大豫一样,谁都没有魄力在此时就展开全面战,大豫不是先行挑衅的一方,哪怕北赵的皇帝急于一统天下,但同样会有贵族、官员会反对开战。 再说,因北汉违背和议引发的战事,如果北赵皇帝为此纠集六部联军对抗大豫,岂不是承认了北汉才是真正“顺应天命”的“共主”?这可跟大豫拒绝与北汉建交,北汉请求北赵集兵伐豫的性质截然不同了 。 毕竟,大豫为平蜀州之乱,先求北汉援兵,北汉答应了援兵,并因此决策,导致内乱,这虽然不能说是大豫的责任,北汉也并没有灭国,只是儿子篡了老子的位……可大豫拒绝建交是没道义的,可以视为对六部联盟的挑衅,北赵作为盟主理当用行动表示抗议。 三皇子自荐为副使,其实是王斓都没有想到的。 这天王斓回家后,跟王峻谈起这事来,还十分感慨:“过去看角宿君,虽然不似毕宿君的狂妄荒唐,可也并没有如何将陛下的教诲听进耳里,陛下对角宿君的提防心,实则更甚毕宿君,可就这一年间,角宿君是真的有大长进,尤其是这回,自荐为副使,大大出人意料。” “可相形之下,太子殿下岂不……” “太子毕竟是储君。”王斓摆摆手:“太子今日要是也自请出使,那就是添乱了,这回殿君出使北汉,指不定还会引发什么风波,太子当然要留守国都,你今日也参加了朝会,亲耳听闻陛下都说出北汉若有信守和约,不惜亲征的话,真要是发展到那样的局势,御驾亲征,谁可监国?” “今日儿子实在觉得震惊,根本没想到陛下竟然授帝休尚书郎之职。” “你三弟就没找你理论?”王斓很担心王岛会吵闹,当初他起意让瀛姝应选时,他家小儿子在他面前可是一蹦三尺高,抗议声差点没把他书房的房顶给掀掉,那阵仗十 分可怕。 “没有,无忧苑安安静静的。” “别不是……他们还没听说吧?” “不至于,连二弟妇都已经听说了。” 糟糕了啊,小儿子肯定想着和大儿子理论没用,攒着劲要找他问公道呢!王斓长叹一声。 听得风声的姚氏可高兴坏了,一扫这段时间的烦闷心情,梳了个高高的发髻,佩着金晃晃的发钗,一袭大红衣裙,颧骨上两团浓浓的胭脂,眼角边一双艳艳的斜红,手里还拿着枝桃花,兴冲冲闯进无忧苑,看角亭里,王岛拉着陆氏的手臂,陆氏只有小半个背影,姚氏就重重咳了一声。 王岛回头一看,蹙着眉:“看笑话的来了。” 陆氏飞快用帕子拭了拭眼睛。 “娘子别担心,眼睛没有哭肿。” 陆氏横了王岛一眼,转过身,迎向前,平平静静见礼:“姒妇来了。” “我听闻了喜事,特地采来一枝桃花贺你。”姚氏晃着手里的花,伸向前。 陆氏接了过来,交给了婢女:“备茶。” “茶就不用了,就站着说两句话。”姚氏盯着陆氏的眼睛看,不满那双眼睛干干爽爽,她便不笑了:“五娘可真了不得,是我们家,唯一名垂青史的女儿了,我过去就说她有大福份,谁知道入宫后,没多久就被贬为女官了,且以为是我看走了眼,谁知道会应在这件事上。女儿家被授职为朝廷命官可是史无前例,而且连大郎现在都未得出身呢,他们一辈中 ,谁能想到竟是五娘占了先。 哪怕再回不来大豫,也是明光堂的荣光,娣妇可千万不要难过,毕竟,有个五娘这么成器的女儿,也不必担心因为没有子嗣就老来无靠了,明光堂一系子侄,可都会敬奉娣妇为亲长。” 陆氏笑了笑。 “我有帝休这样的女儿,的确引以为傲,当然大可不必杞人忧天。” 陆氏今日实在没有心情应酬姚氏,只回应了一句话,就干脆下了逐客令。 正要继续跟王岛理论,就有仆婢是真的兴冲冲来禀报,瀛姝回来了。 多少争论都顾不及了,夫妻俩赶紧迎去二门接女儿,王岛一边走一边念叨:“娘子可别在帝休跟前掉眼泪,她这回出远门,而且肩上还担着君国大任,必须心无旁骛,娘子让帝休看出来你为她忧心忡忡,帝休也必然会牵挂着娘子,所以娘子应该跟我一样,为我们家的女儿摇旗助威。” 出使之前,瀛姝获许回家小住三日。 她早就想好了怎么安抚父母高堂的言辞,没想到在二门处,看见的是两张喜滋滋的笑脸,还怎么看都看不出半分勉强,只不过只有父亲滔滔不绝说着“与有荣焉”的话,母亲安安静静一直牵着她手不放开,直到进了无忧苑,父亲居然还让仆婢们列队冲她道恭喜。 “阿爹阿娘就不担心我这回陪同殿君出使会遇险么?”瀛姝不认为她被授予尚书郎的官衔,派遣为副使,在父母看来是 件值得高兴的事。 “有什么好担心的,不是说有南次担当使团校尉么?南次肯定能护你安全。”王岛的笑容越发天真烂漫了。 陆氏终于忍不住了,奉上一记白眼。 “怎么可能不担心,我刚才就想去找翁父理论,却被你阿爹拦住了,说你既重情义又有担当,不可能眼看着殿君孤身犯险,当然是毛遂自荐为副使,他引以为荣,也不让我去无理取闹,说我们家,女儿本就比父母能干,当父母的不能再拖女儿的后腿了。” 抱怨的口吻,但并没有显出忧虑不安的心情。 瀛姝笑着往陆氏身上靠:“刚才一直听阿爹说喜气洋洋的话,儿忽然有些体谅四姐了,自己也亲身体会了将入火坑,亲生父亲却光惦记着功名利禄的心情,还好有阿娘替儿打抱不平。” 王岛:…… 危险了,他是不是应该为自己澄清下? 陆氏决定不给丈夫澄清的机会:“体谅人家干什么?今日之前,人家还不遗余力的四处造谣,说你自私虚伪,就在刚才,姚娘子虽然不能再见王少君了,母女两个却还心有灵犀,当着我面,兴灾乐祸落井下石。” “她们现在日子过得凄惶,当然越发看不得我好了,阿娘放心,过不了多久,她们就会气急败坏了。” 瀛姝还是很有把握能够平安归来的。 姜泰需要的是个活着的神元殿君,殿君这次出使就不会有生命危险,虽然姜泰必然会出尔反 尔,不过司空月狐已经早有了布局安排,就连北汉的王宫里,都有大豫的内应。 “既然回家了,还是跟我去般若居一趟吧。” 陆氏心里固然不安,可也知道圣旨已下,结果已定,没有办法让一国之君收回成命,丈夫的劝慰她是听进耳里去了的,她只顾着担忧帮不了瀛姝,她得相信瀛姝能够平安归朝,往般若居去的途中,陆氏突然间想起了一件事:“去年时你入宫,是以选女的身份应选,当然不能够让白媖她们入宫服侍,可现在,陛下既然任命你为副使,多挑几个得用的人手是情理之中的吧?好歹带上玄瑛,她身手好,且她是婢女,能寸步不离你左右帖身护卫你的安全。” “阿娘,我是想让白媖和玄媖去长安,不过她们不是以我婢女的名义,陛下已经亲自择选了得用的武婢随护殿君出使,可我们应当会被安排住进北汉王宫,白瑛和玄媖如果跟着我,她们的行动会受到限制,发挥不了太大的作用。 长安有飞鹰部的谍员,要护殿君安返,这些谍员可以为我调用,可是谍员的行动方式我不熟谙,有的事情,我需要和我心有灵犀的人给予配合,白媖机智,且过去我因为一时兴趣琢磨过暗书联络,白媖和我能够配合默契,玄瑛主要是护她平安。 她们不能和我同行,得等我离开建康后,隔上个七、八日,阿娘借口调派她们去墅庄,我 会告知陛下,陛下会想办法让她们潜入北汉。” 陆氏倒也知道飞鹰部这个绝密的机构,之所以称为是绝密,是因飞鹰部有多少谍员,这些谍员的身份连曾为一国宰执,至今还得君帝信重的,她家翁父,以及此时位国权重,掌握着一国官员仕程的大中正,她家生父,均不知愁,可潜入北汉的谍员,竟然可由她的女儿调动了! 有这些无孔不入的谍员佐助,她得更加坚信瀛姝必须能够平安归来。 第363章 两个最高统领 第二日,浮白来请瀛姝去驰楼。 瀛姝已从长史手中把浮白“横刀夺爱”,可浮白名义上现在仍属王斓“麾下”,而驰楼却是王节的居院,浮白不能够是听王节的差遣,瀛姝未免觉得有些诧异,竟问浮白:“难道翁翁出尔反尔了?” 浮白照旧有些不适应瀛姝的问话方式。 但他却听懂了瀛姝因何发问,干巴巴应道:“早前大主公和大公子正议事,大公子院里的僮仆却来通传说心宿君来访,大主公便让请心宿君去书房奉茶,后来大公子又请了心宿君去驰楼,大主公让仆请五娘前往驰楼。” 瀛姝于是就知道了司空月狐的来意。 她还晓得,全家除她之外,也就只有祖父和长兄知道奇袭汉中之计。 院子里,花厅前,李氏一见瀛姝进了门,赶紧迎上前,她昨日虽然就知道瀛姝回家了,却寻思着连般若居,五妹妹都只随着三叔母去打了个转而已,就识趣的没有急着去打扰三叔一家叙享天伦,此时拉着瀛姝的手,轻声道:“郎君和心宿君在若华斋,我在这里盯着不让闲杂去打扰,五妹妹先去和他们商量正事,一阵间,我送五妹妹回弦月居。” 瀛姝从来不敢在驰楼横冲直撞,但也知道长兄的书房若华斋在哪里,不需要引路人,笑应了长嫂,就直向若华斋去。 司空月狐今日其实是为了来见瀛姝的。 “殿下与五妹慢议。”连王节都先行避开了。 他倒也没走远,就在若华斋外头的一丛碧竹旁,背朝着书房。 “不必连长兄都要回避吧?”瀛姝把目光收回来,看着反客为主的某人,把一枚墨玉雕成的印鉴,放到了她的面前。 “有些事虽然我不避端止,端止却主动避开。”司空月狐的眼睛看着那枚印鉴:“这是飞鹰部的部首令,见此令鉴,飞鹰部全体谍员必须服从差遣,父皇令我亲手将此令鉴交予女尚书,前些时候,关于暗书密文的译释方式我已经详尽教授给女尚书了,后日女尚书回宫后,父皇会亲自将谍员名册、长安谍署等等记录交予。” 女尚书这个称谓,说实话,瀛姝有点不适应。 古时,具体说是汉朝时,女尚书其实就是宫中女官的职衔,跟中女史的职责近似,不过某些女尚书还具有了批阅奏章、文书的特权,虽然仍然是女官,不同于朝廷命官,但具有特权的女尚书其实比不少正式的官员职权更大。 女尚书这个称谓本身不具褒贬,而且大豫也不设女尚书,不过瀛姝总觉得,被称为女尚书就还是局限于内廷女官,可她的职位却是尚书郎,这和女尚书性质大不一样。 “先有女谋士,再有女尚书,在我看来,二位于当朝可谓女中豪杰了。” 瀛姝慌了一慌,她的不服气有那么明显?竟然被司空月狐一眼看穿。 “心宿君倒是难得说了一句中听的话。” “薛娘子毛遂自荐, 深获周将军的信重,关于薛娘子近期的作为女尚书应该还没听说吧?” 瀛姝已经许久没见薛萱卿了,倒是在不久前才在宫里见过谢六娘,并没有听她提起过现佐助着邓陵周郎,她的夫君这位女谋士。 “是我能听的事么?”瀛姝问。 “连飞鹰部的绝密信息女尚书都掌握了,这事听听也无妨。” “那就洗耳恭听。” “薛娘子既为周将军的谋士,偶尔也会出入军营,虽然她以女子之身出入军营多少会引得其余僚属的侧目,她自己却并不介意,因为她是女子,出入周将军的内宅和谢少君见谈,就更不至于引发闲话了,薛娘子十分细心,谢少君对她也很信任,家宅里的奴婢仆从,出身来历,负责什么差使,谢少君都愿意告诉薛娘子。 事情也是巧合,周将军宅邸有个官奴,负责采办,一次薛娘子在大市,目睹了这个官奴拐进条巷子,薛娘子知道那条巷子里只有些小商铺,出售的货品一般只为平民百姓日常需要的耗用,心里就犯了疑惑,悄悄跟进去一看,却已经不见了那个官奴的人影。” 说到这里,司空月狐有意顿了顿。 瀛姝仍然在洗耳恭听。 有一段岁月,她和司空月狐已经化干戈为玉帛,才发现这个人有个小癖好,说些不大重要的事时喜欢卖关子,引得听众心急追问,他才心满意足,继续讲述,她觉得这个小癖好颇为有趣,因此也 愿意逢迎,可她现在不愿奉迎了。 没有被追问,司空月狐倒是没有一直卖关子。 “薛娘子寻思着官奴应当是进了某家店铺,且这么快就没了踪影,店铺必定是在巷子口附近,她于是进了巷口的第一间店铺,装作挑选货品,一边观察,没多久,就看见官奴果然从不远处的店铺出来了,薛娘子等官奴走过去,才进那家店铺。 店铺经营的是羊汤,因为不是饭时,只有一个客人,那客人正好在结账,可一大碗羊汤就喝了两口,等客人走后,薛娘子听见店主在念叨,怀疑羊汤是否加多了咸盐,还尝了一口,连连摇头,说明明就很鲜美。 薛娘子就冲店主打听,说她刚才看见一个熟人进来,谁知道等她在巷子口的陶器铺,跟店主讲好价钱再过来时,竟没见着熟人了。 店主才跟薛娘子说,刚才的确进来了个人,跟薛娘子讲述的穿着一模一样,高矮年龄也符合,但不是来吃饭的,是来见刚才的食客的,说了几句话,交给食客一件物什,就走了。” 这回司空月狐不是故意停顿,他喝了口茶润喉:“仅凭这个,薛娘子当然不至于怀疑官奴居心不良,再是官奴,总难免是有亲戚友朋的,主家也不至于苛刻奴婢在外头办事时不和亲戚友朋接触,于是只是跟谢少君说了,让谢少君多留意着些那官奴。 大约隔了个把月吧,薛娘子去军营,跟一个杂役打 了个照面,认出那个杂役就是和官奴在羊汤铺子碰头的食客,杂役当时显然也认出薛娘子来,颇为惊慌,薛娘子就没瞒着周将军,结果没两正,杂役就在军中跟另一个杂役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斗殴,这杂役不是军户,是请雇的杂工,犯了事,就会被革除。 这类军中的杂役谋得请雇其实不大容易,图的当然是相对丰厚的薪酬,而且隶属军营的雇工,不必再承担赋税,因此都很重视这项差使,可这个杂役,显然在故意要脱身,薛娘子又献计,让周将军故作不觉察,而后,薛娘子就把这件事详详细细告诉了我。 我盯着这杂役,查他的来历,表面上没什么疑点,杂役也没有离开建康的念头,不过我没有放松警惕,顺藤摸瓜,居然查获了一个北赵安插在建康的谍间密署。” 瀛姝方才觉得惊心:“北赵的谍间竟然深入到了军营?” “南迁的遗民太多,谍间混入着实防不胜防,不过这一批谍间倒并非想对周将军不利,不管是杂役,还是官奴,都没有可能行刺杀之事。” “那可难说,官奴不是采办么,万一在食材里投毒……” “官奴不是谍间,他只不过是被谍间收买,投毒他是不敢的,无非是把哪些人去周将军宅邸拜会,哪些人吃了闭门羹,哪些人见到了周将军这些消息提供给杂役。北赵这伙谍间最近的行动,正是为了北汉与我朝建交 一事,我本来就先使了飞鹰部在北赵的谍员,把姜泰意图扣留殿君的消息散播出去,北赵的宰相巩祥禄中计,上奏北赵君主,称绝对不能放纵姜泰利用神宗后裔宣称‘天命所归’,可北赵的国君仍在犹豫,所以才下令谍间行动,确定我朝的中军有无异动。” 瀛姝到底是被司空月狐训练了一段时间,这时对军政之事更加敏感了:“北赵担心的是,如果他们和北汉开战,我朝会恃机而动,突袭洛阳?” “是的。”司空月狐给予了肯定:“去年义州一战,北赵士气受挫,而且北齐的态度也极其暧昧,虽然北赵有名正言顺的借口攻打北汉,可这是北部的内战,北赵最多只能争获北晋的支持,北赵势必会担心主力部队强袭潼关,我朝的军队会趁机进逼洛阳,我早就有了计策打消北赵的顾虑,正好薛娘子助我查捕了北赵的一支谍间,如果我朝是真想攻复洛阳,当然是要利用这支谍间误导北赵,但我们却把支谍间连根排除了。” 瀛姝颔首。 铲除敌国的谍间是常规操作,因为这仅仅是其中一支,铲除了这一支,也无法杜绝仍有敌间继续刺探情报,如果大豫要针对北赵开战,既然已经查明了其中一支谍间,就不会急于打草惊蛇,必定会擅加利用将假情报传给北赵。 “我其实也没想到除五弟之外,这回竟然连三弟也会自荐出使,北赵很快就 会知晓此事,他们确信,如果姜泰真的胆敢强扣殿君,以及我朝的两位皇子,我朝必然不会善罢干休,我朝既然决意要和北汉开战,势必就会友络北赵,当然不会贸然对北赵开战了。” 总之,现在的进展,对于奇袭汉中的战策大大有益。 “我从前对女尚书多有冒犯,不过早在此番定策之前,对女尚书就大有改观了,我从不认为裙衩不如须眉,一个人是智勇还是怯弱,是博见还是愚钝,跟性别无关,父皇今日让我亲手将飞鹰部的部首印鉴转交女尚书,彰显的是正式的仪程,飞鹰部至少在使团安返之前,有两个最高部统。” 瀛姝彻底明白了司空月狐为何要把薛娘子的壮举告诉她,因为在这段时间,陛下希望她和司空月狐彼此信任配合默契,陛下竭尽全力,为的不仅仅是要达成奇袭汉中的战略,还要保得殿君和她平安归国。 瀛姝很郑重的,用一双手,把那枚墨玉印鉴收入囊中。 “闻机也带去吧。”司空月狐淡淡说道:“那只雀鸟也许派不上大用场,不过带上也无妨,还有饲养闻机的驯师我也会让他乔装成使团卫,听令于五弟。女尚书,安护殿君虽然为女尚书的职责,也请女尚书务必牢记,女尚书的平安对大豫而言同样重要。” 司空月狐的话说完了,瀛姝还惦记着自家长嫂。 她这一趟行程,不知道归期几何,如果不能在建兴十 四年五月前安返,说不定长嫂逃不过前往西霞岭广德寺祈福却丧生于天灾的劫数,长兄对长嫂一往情深,长嫂亡故后,长兄数载不愿再娶,后来还是在祖父的逼迫下,不得已娶了婉苏的族妹卢妙茹。 当时连婉苏都已经过世。 妙茹是范阳卢庶支的女儿,王、卢两姓联姻,起先也是奔着和谐的愿想,可谁知道妙茹竟自请求去,坚持要跟长兄和离,瀛姝于是才知道长兄虽然迫于祖父之令再婚,但一直没有圆房,妙茹是钦敬长兄的,正因如此,才不愿看长兄自责煎熬。 妙茹远嫁,嫁前还入宫见过她,妙茹说她并没有不甘,她自己愿意放弃,和离是为了“新生”,只要这样,她和长兄都能得到解脱。 可妙茹最终死于难产。 她的夫君当时领军出征,婆母却埋怨她没有“出力”,认为只要妙茹肯求太后,太后不会让儿子出征,当时妙茹被婆母刁难,未得妥当的调养和照顾,导致早产,孩子保住了性命,她却死于血崩。 如果长嫂幸免于难,妙茹的命运应该也会改变吧,瀛姝自然也希望长兄不会孤凄悲苦,可是她应该怎么在些时,就劝阻长嫂千万不能在明年的五月前往西霞岭呢? 当时长嫂是为祈求长兄的平安,才去西霞岭的广德寺,如果长兄明年不接外派,长嫂不至于忧愁长兄的平安,当然不会去西霞岭,可是建兴十四年,瀛姝有孕,丹 媖丧身于意外,那段时间她过得浑浑噩噩的,根本就不知道长兄因为什么事件被派遣去外地,不知道详情,平白无故让长兄明年必须留在建康就更加没有理由了。 瀛姝于是跟嫂嫂闲聊:“嫂嫂可听说过西霞岭的广德寺?” “当然听说过,我阿娘可是广德寺住持昙兰大师的忠实信徒,说起这段故事,还是在三十年前了!” 李氏笑吟吟挽着瀛姝的手,刚说完这一句,就进了弦月居,看着佳芙迎了过来,就没一口气讲完故事,冲着佳芙,更是笑得连都嘴都合不拢了。 第364章 奇特的梦 李氏没嫁给王节前,就常往临沂王的大宅来,本就是通家之好,王斓的妻子还极其喜欢她,她的性子也率真,跟瀛姝尤其相投,对弦月居本就不陌生,虽然正正经经嫁过来的时候,瀛姝已经入宫了,李氏有事没事的也会陪着三叔母来弦月居,渐渐的,跟佳芙也熟识起来。 她现在穿的鞋子,还是佳芙亲手做的呢。 李氏一手挽着瀛姝,一手挽着佳芙,先跟瀛姝说了一桩关于佳芙的趣事。 “祖母现在也疼爱芙妹妹得很,只是啊,祖母到底对大郎还有心结,偶尔心情不畅,就爱唠叨,我现在也醒悟了,不跟祖母犟嘴,可有一次,因着二叔母挑拨离间,把我惹急了,就忍不住要跟二叔母争辩,芙妹妹着急,直接把一碗羊乳扣在了她的裙子上。” “啊?”瀛姝看向佳芙。 佳芙的脸立即涨红了。 “芙妹妹可从来不会毛手毛脚的,祖母当时都惊呆了,二叔母还挤兑了芙妹妹几句,那些粗言鄙语我也懒得重复了,芙妹妹竟还回应了,说她胆子小,晚上睡觉时听见春雷阵阵,就没睡好,有点恍惚,刚才听二叔母突然拔高了嗓门,吓得手一抖,还好羊乳是泼在了自己的裙子上,就央求着祖母原谅,二叔母气死了,又拔高了嗓门吼了几声,把祖母都吓了一跳,于是,就斥责了二叔母,让我赶紧让婢女取条干净裙子,照顾着芙妹妹换好。 我当时还 真信了芙妹妹,等陪着她回到弦月居,我还想安慰她来着,她倒好,五妹妹,聪明如你,定然都想不到芙妹妹跟我说了什么。” “到底说了什么?”瀛姝很捧场。 “她说啊,她那晚上睡得可好了,所谓的春雷是她的鼾声,把青瑛都吵得睡在外间去了,她醒来后看内寝里一个婢女不见,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结果一问,才知道她睡着了居然会打鼾,她先还觉得羞窘,转念一想,青媖不至于嘲笑她,应是五妹妹你也打鼾,而且不以此为毛病,婢女们才都觉得调侃几句也没毛病,总之芙妹妹当时可开心了,说和五妹妹是真投缘,都有打鼾的习惯。” 瀛姝气呆了,高声喊着:“青媖,快过来,我这不白之冤,我睡觉的时候会春雷阵阵?” 佳芙立即慌了,低声道:“姝姐姐,是我不好,不是青媖的错,我没有打鼾,青媖当然也没有调侃我。” 这下呆掉的人换成了李氏。 瀛姝才笑着说:“芙妹妹有心替嫂嫂解围,却又不想让嫂嫂担心她,真认为她胆子小,原本是打算幽默一下,揭过这事,没想到嫂嫂当我面又提起来。” “欸!五妹妹心眼多,没想到芙妹妹心眼也是这样多,合着就我一个实心眼,还真信了,我其实也不觉得五妹妹会打鼾,我们又不是没有同榻而眠过,不过我寻思着五妹妹待你的几个媖几个如四大金刚和四大备金刚 从没有主仆的架子,青媖才不会跟芙妹妹说假话,是青媖幽默了一下,结果让芙妹妹误会了。” 佳芙才是实心眼呢,瀛姝这样想,但心思忽然动了一动。 “阿嫂,接着说刚才没说完的故事啊,广德寺的昙兰大师究竟有什么神通,能让阿嫂这么信奉。” 瀛姝就看见佳芙的神色突然凝重了。 李氏却无知无觉,还真说起了故事:“三十年前,昙兰大师还不是广德寺的住持,是在洛阳城的清凉寺修行,不过在三十年前,大师就已经很有名气了,我阿娘原本不奉佛教的,也不奉道教,当时她和我阿爹新婚不久,我祖父就奉令讨伐逆党,我阿爹被扣在洛阳宫当人质,我阿娘愁得很,居然佛道都拜,乱拜一通,只有昙兰大师没说模棱两可的话,断定我阿爹会平安,果然如此,我阿娘从此就成了大师的信徒,大师的卦卜是真的准,我阿娘怀我的时候,噩梦不断,阿娘忧心不已,是昙兰大师起了卦,说是上上签,结果还真是母女平安!” 瀛姝觉得脑子有点乱。 昙兰大师是个和尚,和尚也管起卦占卜吉凶么? 瀛姝提出质疑,李氏详加解释:“昙兰大师不是自幼就入佛门,大师的父祖皆崇道修,据说,大师天资聪颖、勤思敏学,十三岁时就随父祖遍访终南山、霍童山中等等名观,他还获得了上清真人的青睐,卦占吉凶的术法,确实是上清真人 亲自传授。 只是后来,昙兰大师因听道定高僧讲经说法,豁然开悟,才遁入佛门,昙兰大师当然还是弘扬佛法为重,只是因为不忍见信众为险难所困,当信众苦苦哀求时,他才会起卦掣签,指点开导信众。” 李氏话说到这儿,才意识到瀛姝为何突然问起广德寺:“前番郎君使汉,祖母不许我远行,我是无法去广德寺祈福的,只好托了阿娘,阿娘让我的兄长代我去广德寺祈求佛祖护佑郎君平安,五妹妹这回也将远行,又正好,我外祖父今年大寿,郎君与我都要去丹徒,从丹徒往西霞岭倒是便利……” 瀛姝正是想打消嫂嫂对广德寺的“迷信”,至少在明年五月时,不能前往广德寺所在的山麓,不想这一问,反而弄巧成拙了,她心中焦急,没想到,佳芙比她更加焦急。 “嫂嫂千万莫去广德寺!” 佳芙抢先开了口。 她已经不记得长嫂遭遇的殃劫具体是在何年何月了,但记得是去广德寺的途中发生的意外,原本也打算着,如果听闻嫂嫂打算去广德寺就想法子劝阻,怎么劝阻她其实都是想好了的。 “我,我……偶尔我会做些奇怪的梦。”突然间就要按计划行事,佳芙还是有些仓促,底气就那么足。 “这是什么意思?”李氏没听明白佳芙的意思。 “嫂嫂一定要信我。”佳芙说:“我幼年时,就梦见过我会被大主公选中,成为主家收养 的义女,还受到了三女君的眷顾,当时我以为是白日做梦,可现在梦里的事真的发生了。前两日,我又梦见,端午日会突然下一场大雨,汀园的汀渠水涨起来,把通往歆欢榭的石阶都淹了几步。” 前生时,就是今年的端午,她去汀园采撷香草,被大雨困在了歆欢榭,眼睁睁看着那条汀渠的水竟然涨了上来,担心不已,因为歆欢榭只有一个出入口,汀渠的水急涨,连台阶都淹了,自然也淹没了那几座能够逃生的石墩,她以为她在劫难逃了,牢牢记住了那年那日,庆幸的是小渠的水,到底还是没有淹进歆欢榭里去。 许多事都已经发生了变化,可晴雨天气一定是不会变的,佳芙还记得她担惊受怕一场,还不敢把这件事跟人讲,因为她也知道自己虽然名义上是临沂王氏的义女,摆脱为奴为婢的辛劳,但到底不是真正的名门闺秀,她以为会遇险,其实是杞人忧天,雨停了,渠水退了,傍晚时石墩子重新露出来了,她平平安安回到了居所,被吓得病了,也是她咎由自取。 后来,李少君来看望她,那时候负责照顾她们这些义女的仆妇生怕受到李少君的谴责,就说是她贪玩,整整一日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天都黑了才回居院,也不知是不是跑到了哪个僻静的院落,撞了邪,才落一场病。 她才告诉李少君前因后果。 再后来,李少君还去汀园 看了,是大公子发了话,在歆欢榭前建了座拱桥,虽然拱桥显得有些突兀,不过再也不愁汀渠的水急涨起来的时候,在歆欢榭里避雨的人眼看着险情,却被困在歆欢榭里。 佳芙急于让嫂嫂相信她的话:“今年端午日,清早时还晴空万里,转瞬却有大雨,大雨一直下到午后才会停歇。” 瀛姝被佳芙提醒,也想起来端午日的一场大雨了。 但她当然不相信这是佳芙的梦境。 “好好好,我当然相信芙妹妹的话,可芙妹妹为何不让我去广德寺呢?”李氏既然相信昙兰大师这样的高僧能够卦占信众的祸福,她倒也并不怀疑佳芙所说的,偶尔的梦境会预兆现实这类奇谈。 佳芙深吸了口气:“这个梦,我从幼年的时候就开始做,做了许多次了,我没有去过丹徒,更不曾去过西霞岭,梦境里先是有座仙桂桥,不远处还筑着座石亭……” “可是九香亭?”李氏竟反问。 “石亭有什么名我不知晓,可石亭再前一点,驿道更加陡窄,一面是峭壁,一面是深涧,突然峭壁上有泥石崩泄,将……一行人直接掩埋。梦境里,广德寺不少信众都在议论,说这场天灾造成了不知谁家的家眷,主仆一行共七、八人伤亡。” 李氏愣住了。 佳芙的确不可能去丹徒,更不可能去西霞岭和广德寺,但她却知道仙桂桥,知道九香亭……九香亭是没有挂匾的,只不过常往 广德寺去的信众以及附近的居民知道那座石亭的名称。 瀛姝回过神来。 她也没去过西霞岭,没去过广德寺,但她读过一本游记,游记里就记载着仙桂桥,她还知道后来那座九香亭,因为一场天降的劫难,被改名为往渡驿,应是广德寺的高僧伤悼遇难的信众,也就是她的长嫂,希望长嫂的魂灵能达极乐,有个石亭的事佳芙知道,但她不能说那座石亭现名往渡驿,佳芙是重生人。 不愿直接说长嫂是丧生那场劫难的人,佳芙是存着温柔的心思。 没有谁愿意听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惨烈的祸事,没有谁真的愿意知道,会早死,不可预知的命运从此就会成为一把悬在头上的利剑,剑尖森冷的锋锐气息,会一直逼迫着命门。 “阿嫂,不要去广德寺了。”瀛姝说:“我只是因为好奇,并不是因为担心这次出使,前番我还是听镇原王说他知道西霞岭的广德寺,我是没去过的,想到阿嫂的外祖父在丹徒才问了一句,阿嫂,上元节时我回家,就听芙妹妹说过我梦见我和殿君途经个叫石门隧的地方,我不知道在哪里,最近才听说,原来就在褒斜道,这可不是应了芙妹妹的梦。” 瀛姝和佳芙的眼睛碰到了一起。 佳芙根本不知道石门隧,更不知道褒斜道。 李氏也很疑惑:“褒斜道是什么地方?” “是汉中通往长安最便利的一条驿道,这条驿道,如果 没有石门隧,极度艰险,根本不适合车马通行,有了石门隧,褒斜道才能称为便利。” 李氏点了点头:“我记住了,不去广德寺就是,芙妹妹有这样的异能……” “嫂嫂,这事不能张扬。”瀛姝说:“芙妹妹的梦境,也不可能全都实现,有的梦境会实现,有的可能不会实现,芙妹妹是担心万一实现了,嫂嫂会遇险,这种事啊,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可要是声张了,芙妹妹就不得清静了。” 李氏尚有些犹豫:“我现不比得从前了,平白无故的,总不能再去丹徒,我是一定不会去广德寺了,只万一芙妹妹关于九香亭的梦境应验了,别管罹难的人是哪家,这么多条人命呢,总不能袖手旁观。” 佳芙就怔住了,她是真不记得那桩事案发生在何年何月,更不要说准确的日期了,只记得李少君是亡于那么起事故…… 瀛姝便道:“阿嫂,我们不可能阻止信众前往广德寺,这种事,阿嫂会信,我会信,别的人不可能听信。” 瀛姝知道那起事件并没有造成别的人伤亡,只有她的长嫂刚好赶上,长嫂要是在那天不去广德寺,仆婢们当然也不会动,天灾是不能避免的,只要无人伤亡,其实天灾就不成天灾了。 山石崩泄的事故常有,且这事故还是人力不能避免的,无人伤亡就只是事故,不能称为灾殃。 “唉,我还真希望芙妹妹这个梦不成真。 ”李氏说:“真不知哪家女眷会遭此殃难,又的确,广德寺香火旺盛,真拦不住那样多的信众。” 瀛姝灵机一动:“嫂嫂知道我顶顶敬重长兄吧?” “我还能不知道?五妹妹可是连在般若居都敢横冲直闯的人,每当去驰楼,都是规规矩矩。” “我之前啊,和白川君作了个赌,我赢了,让白川君替长兄卜了一卦。”瀛姝信口开河。 横竖嫂嫂也不可能去找白川君求证。 “白川君如何说?” “大吉之卦。”瀛姝笑道:“白川君说长兄福泽深厚,唯一风险是,过犹不及,因此长兄不适宜再祈求福庇,顺其自然是最好的。” 李氏非常开心。 只莫名其妙的,她家夫君明明已经平安归国,五妹妹却似乎还担心她仍旧会忐忑不安似的? 第365章 刘氏“落子” 将远行,陆氏也带着瀛姝回了一趟娘家。 陆靖有些拿不准怎么对待瀛姝这外孙女了——搁从前,也就是在午饭时见一见,可现在瀛姝却有官职,且还担任着一国副使的差事,他作为大中正,仿佛不应该只把瀛姝当成家眷,可正儿八经地跟一个黄毛丫头谈论国事公事吧,陆靖又觉浑身不自在。 陆氏迳直把瀛姝带去了外宅,依然只打发王岛去见父兄。 陆靖见到只有王岛和长子来茶室里,松了口气。 却偏要提起瀛姝被封官职的事:“陛下突然授令封帝休为尚书郎,这……是不符仕选规制的,朝廷任官,需以乡品为基准,可从来没有哪个女子有资格参加品评。” 王岛对陆靖这位岳丈,有点不那么敬重。 他记仇,特别记得七年前临沂王氏遇挫时,岳丈居然逼迫妻子跟他和离的“旧恨”,也没忘了去年他要赶在大选前把瀛姝定给裴瑜时,岳丈居然特意把他和妻子叫来,拐弯抹脚提醒他不能违逆圣意,此时“旧恨”“新仇”一起涌上心头,就板着脸:“岛现今只挂着个空衔,没领实事,不知道朝堂上的奏事规程,不过岛还记得,过去也没有任命过女子为使臣,这回建交事宜,经中正官定品授职的朝堂官员,可没有谁能说服北汉变议,自荐为使臣的吧?” 陆靖被噎住了。 男人们的话题有些不愉快,女眷们这边却是和和乐乐的,陆老太君 一手拉着瀛姝,一手拉着陆婉,边叹边笑:“婉儿是姐姐,帝休是妹妹,你们两个女孩儿啊,打小就要好,一前一后的竟都要出远门,只是婉儿这回嫁去襄阳,回趟建康就不容易了,帝休虽去得更远些,最多半载也就回来了。” “就是姐姐的婚礼,阿姝已经启程了。”陆妍不无遗憾:“要是阿姝在就好了,姐姐施妆时有阿姝出主意,保管能让姐夫目瞪口呆,惊艳不已。” 陆婉的脸就红了,垂着头。 周氏听着婆母把陆婉出嫁和瀛姝出使相提并论,且还觉得瀛姝比陆婉更幸运,就担心小姑听着刺耳,赶紧转圜:“婉儿往襄阳,只需要行水路,便利得多,帝休这回出使,到了汉中可还得行栈道穿过秦岭呢,我们只知道蜀道险,但究竟怎么个险法却不得知,总之帝休这回是辛苦了,好在陛下正式任命了你为副使,正正经经的尚书郎官衔,又有五殿下一路护侍,我把这些详情说给了太君听,太君才不担心了。” 又跟陆婉道:“你们几个孩子也别围在这里了,今日应该多说些体己话。” 瀛姝领会了舅母的善意,就拉着陆婉:“我要去婉姐姐的闺房,我今日还备了添妆礼的呢。” 周氏看了一眼妯娌,陆家的二女君就会意了,说起件家务事,引开了婆母的注意,周氏就挽着陆氏略走远了些,还故意压低了声儿:“阿家身体康健,就是清 醒一阵糊涂一阵的,家里的人,也不会拿外头的事让她老人家平添烦忧,阿家并不知晓帝休这趟行程的风险。” “母亲她,是越发不记事了么?” “前一段儿,还忘了帝休已然入宫,一直冲我们念叨怎么帝休不来看望她了,不过不记事也有不记事的好处,不至于总想起舅父家中的憾事来,心中悲痛。” 陆氏的嫡亲舅父和表兄双双战亡,陆母每当想起兄长和侄儿,都会悲伤垂泪,倒是这两年,忘性大了,意识中还以为兄长平安,好好镇守在徐州。 “舅母的眼疾也不知有无好转。”陆氏询问道。 “前些日,收到了徐州送来的书信,舅母的眼疾况怕是难好了,不过有表嫂及几位娣妇的用心照顾,身体比前些年是大有好转了,又有一件喜事,仪儿去年除服,终于完婚,仪儿媳妇上个月产下一子,舅母有了曾孙儿,如今徐州军营的事务,是二表兄管执,陛下还没有忘记大表兄为国捐躯的功劳,决定调仪儿来建康,选入宫卫,授羽林中卫一职,虽然仪儿媳妇暂时还不能来建康,明年待他们的长子满了周岁,也势必会来和仪儿团聚了。 翁父也觉得这是件好事,已经张罗着把澄宁院收拾布置出来,让仪儿就住在我们家里,仪儿小的时候,在咱们家学读过几年书,阿家知道仪儿这回要来家里长住,开心得很,还亲自去澄宁院转悠了一趟, 察看有没有疏漏的地方,并没有想起来舅父和大表兄已经不在人世了,今天没提起这桩喜事来,估计连仪儿不日将来建康的事又忘记了。” 陆氏心里也觉得欢喜。 她的舅父徐州公俞琼,在四年前抵御北赵攻夺徐州一战中,与嫡长子俞坤双双阵亡,不过徐州俞氏一族,最终还是等到了援兵,保得徐州不曾失守,俞仪是俞坤的嫡长子,虽然现在年岁尚轻,不能承担镇守徐州的重任,可羽林中卫却是护侍天子安危的亲卫,羽林中卫从来都是由勋贵出身,以及深获天子信任的子弟担任,俞仪获得此一职衔,对于徐州俞来说当然是件好事。 不过更让陆氏开心的,却另有原因:“我还不曾见过仪儿媳妇呢,只知道她是徐州严家的闺秀,就连仪儿,我也是许久不曾见过了。” 四年前,临沂王氏一族已经势颓,与徐州俞也并非直接的姻亲关系,临沂王的家眷不便前往徐州吊唁,陆氏过去却也把俞仪当成自家子侄一般怜爱,听说俞仪已为人父,而且再等一载,就能见到俞仪的妻小了,心里当然是欢喜的。 瀛姝被陆妍直接拉去了陆婉的闺房,现在正欣赏着陆婉的嫁衣,大豫的婚服色式多样,但最传统的仍是玄衣纁染,而陆婉的嫁衣,是在玄衣上绣了银凤纹,在传统的基础上做了改变,瀛姝拍了下巴掌:“巧不巧,正好配上了我这一双鲛珠朱 绦裙佩的添妆礼。” 没有长辈在跟前,陆婉少了许多拘束,拉着瀛姝的手道:“我相信阿姝必然能够安返建康,只是那时,我已经去了襄阳,今日一别,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见到你了。” 陆婉虽是远嫁,可与新郎却是旧识,便是连未来的婆母、小姑,也不生疏,她倒不担心嫁去襄阳后会不如意,只是想到要和建康的亲友长别,终究难免伤感的。 “我回来的时候,会途经襄阳,定有机会去阿婉家里作客的,添妆礼都送了,喜酒可得讨一杯。” “我可羡慕阿姝了,不仅能去襄阳,甚至还能瞻观长安旧都的风景,我怕是连出建康城的机会都没有。” 陆婉瞪了妹妹一眼:“也就是阿姝,才不觉得你在说风凉话,这一趟行程是有危险的,若是换我们遇到这样的事,哪里还觉得有瞻观风景的兴致,阿姝毕竟跟我们不一样,我信阿姝定会平安归来。” “放心放心,许多人说我有福气,有福气的人当然能够逢凶化吉,阿妍等着我回来,我肯定把这趟差使的见闻详详细细说给你听,满足你的猎奇心。” 陆妍点头有如小鸡啄米,突又想起一事:“有个人也来给阿姐添妆,这个人啊,阿姝你肯定想不到。” “本来想不到,你这么一强调,我就想到了,可是我那四姐?” 陆妍圆张着嘴:“阿姝难道入宫后,拜了白川君学了占卜之术不成?” 惊叹 了一句,陆妍继续说:“她是跟着沙女君一块来的,自得非常,把沙女君一口一声舅母喊着,我可从来没见过她对待姚家的几个女君,她正儿八经的舅母这样亲昵过,我就看不得王四娘这谄媚奉承的样子,抢白了她两句,结果又挨了阿娘的训诫,我和王四娘难道是八字犯冲?” “知道了,你是在替我打抱不平。”瀛姝笑着挽了陆妍的胳膊:“裴九郎被除族,祖父没插手,四姐肯定又会恨我在中间挑拨离间,导致别说阳羡裴,连临沂王的街门她都进不去了,这段时间她可没在外头散播谣言中伤我,可是啊,阿妍不能怪大舅母礼待四姐。” “为何?明明姑母才是我们家的人,姚女君无非就是姑母的妯娌,阿娘正应该偏心自家的外甥女,根本就不该让王四娘进门!”陆妍口直心快。 “外祖父现在是大中正,平白无故也不能和江东贺树敌,沙女君是江东贺的子媳,确实是四姐的舅母,带着四姐来贺阿婉的大婚之喜,舅母当然不能让沙女君面上难堪,再说了,谣言就是谣言,不攻自破,四姐又没真本事让我蒙受不白之冤,我现在可是有官衔的人,四姐夫却还是个白身,该得四姐妒嫉我。” 王青娥的确把瀛姝妒嫉得眼红。 这天,大豫皇朝空前壮大的使团已经登舟启程,王青娥本是抱着兴灾乐祸的心态赶去永昌渡“送行”,谁知道亲 眼目睹着就连太子、二皇子、贺遨等等的贵胄重臣都持着无比恭敬的态度,礼送使臣启行的盛大场面,更不要说那些布衣平民如何赞颂殿君和王瀛姝心系社稷的“奉承话”,兴灾乐祸就变成了妒火中烧,回到家,衣裳都没换,就直接跑来妯娌刘氏面前聒躁。 “王瀛姝能有几升才智?比不上九娘的小指头,陛下可是真是瞎了眼,让一个区区女官,奴婢之流担任一国副使,还赐以她官职!” 刘氏听着王青娥滔滔不绝的越说越狂妄的愤言,不搭腔,只微笑,她的一个计划,现在正在进行中。 荧松今日陪着王青娥出了趟门,此时却没有跟着王青娥入内宅跟刘氏闲话,她得负责去领午食,等着王青娥消了妒火后回到客院用餐——刘氏是孕妇,孕妇的饮食偏清淡,是不合王青娥吃香喝辣的口味的,但如今裴瑜和王青娥是寄人篱下,裴瑜白昼围着贺骁鞍前马后,王青娥并没有随时交代贺家的厨房单备饭菜的特权,如果不按着时辰去厨房领午食,一阵间王青娥就得饿肚子了。 厨房负责“定夺”菜肴的仆妇客氏,一贯还是很好说话的,王青娥昨日就交代了,她今日中午想吃“炖生敲”这道菜,荧松奉命行事,跟客氏打了招呼,当然王青娥虽然没有表示,荧松还是主动塞给了客氏一荷包小五铢,客氏也如平日一般,笑吟吟把食盒递给了荧松 ,荧松当然不会当着客氏的面,就验看食盒里有没有“炖生敲”这么一道菜。 王青娥也没有耽误饭点。 回到客院,正好赶上荧松提关食盒回来,王青娥还显摆呢:“‘炖生敲’这道菜虽然不过是以大鳝为主料,但特别考究厨艺,以前裴家的疱厨可没这手艺,也只有江东贺这样的门第养的疱厨才有这本事,把普普通通的鳝鱼,炖出海参的口感来。” 然而,食盒里的菜都摆出来了,别说“炖生敲”,就连鳝丝都不见半条。 王青娥就蹙起了眉头。 荧松虽然王青娥的大婢女,可她很有自知之明,如果差事出现半分闪失,王青娥可不会因为她是大婢女就给予包容,且今日主妇的心情本来就不算好,荧松不待王青娥发火,连忙道:“许是疱厨的仆婢疏忽了,未把‘炖生敲’放入食盒里,奴婢这就去疱厨取。” 王青娥堪堪才压住怒气。 荧松远远没有鲛珠顶用,可恨的是鲛珠居心不良,竟对裴瑜心怀企图,这样的婢女再是如何聪慧,她也容不下!嫁给裴瑜最大的好处就是,她能拿捏得裴瑜对她言听计从,陆氏容不下姬妾之流,她当然不会比陆氏还要不济,更可恨的是出嫁时,祖母替她挑选的婢女,一个不如一个,荧松居然是最顶用的一个了! 听说“炖生敲”不翼而飞,客氏这回却没这么好说话了。 “这事你可不能推在我头上啊,王少君 的一日三餐,可都是我亲手把饭菜、点心一样样的放进食盒里,等着你来领膳,再直接交接,女君可是早有叮嘱了,王少君虽然是客居在此,女君却视王少君为一家人,我们这些仆婢哪敢慢怠?早前我明明把王少君特意嘱咐让厨子烹饪的菜肴放进了食盒里,荧松女使却说食盒没有这道菜……我可不敢疏忽!” 荧松无奈,她自然明白不能和客氏发生争执,少不得自己承担了这回过错。 回去便跪下请罪:“是奴婢大意了,忘了告知客娘子准备‘炖生敲’。” 一桩芝麻绿豆的小事,王青娥却直接让荧松跪在三个时辰以示惩诫。 刘氏养着胎,听说了这件事,眉开眼笑。 她就知道依王青娥的脾性,不会宽容大量不施惩罚,荧松的好日子到了头,她能忍下这一回苦头,总不能日日都吃苦头。 第366章 美男计 被皇帝强势安插在王青娥身边的武婢,名唤西垣,王青娥自然没有那么大胆把皇帝的人按自己的意志改名,当然也不敢真把西垣当成婢侍使唤,她还不知道,皇帝已经交代了西垣务保荧松平安。 荧松被罚跪,西垣看在眼里。 这日夜里,西垣和荧松有一场交谈,得知荧松竟然是为这么件小事被罚,眉毛都立了起来:“就连陛下,也不会如此苛责宫人,你为了息事宁人,不愿说实话,只好自己承担过错,可这算得上什么过错呢?王少君理当明白,现在她是寄人篱下,怎么可能如在自家一般,你不比得我们这些习武之人,跪上几个时辰无妨,今天可算遭受了酷刑了!” 荧松强颜欢笑,把西垣还反过来安慰了一番。 这算什么酷刑呢?前生时她被姚女君发落去庄园,哪天不受责打苛虐,她几乎以为活不长久了,多亏五娘救她脱离了苦海,她才活得像个人。 荧松不知道她的灾殃这才算是开始。 王青娥前一天没吃上自己想吃的菜,第二天还惦记着,这回荧松倒是学了乖,忍着客氏的白眼,当面打开了食盒察看,依然没有那道“炖生敲”,客氏冷笑:“女使可没说王少君有这样的交代。” 荧松情知这回不仅是罚跪这么简单了。 她也只好说了实情。 王青娥勃然大怒:“我千叮咛万嘱咐,让你打点好舅舅家里的仆婢,这么点小事,你居然都 办不成?!是,这明显是客娘子有意刁难你,你竟然还说不知道因由,你什么时候,为了什么事得罪了人家居然都不知道!!!” 王青娥亲自执罚,把荧松的小腿都抽肿了,而且发话,如果她不能讨好客氏,还要重罚。 西垣也勃然大怒:“陛下嘱令,务必保荧松你的周全,王少君蛮不讲理,我不能坐视旁观,我去警告她……” “女使千万不能这么做。”荧松忍着痛,却一把拉住了西垣:“女使出面维护奴婢,虽可护奴婢周全,但奴婢却再难争得主妇半点信任了,五娘为保奴婢周全,竟然上请了陛下恩庇,奴婢也不能辜负五娘的信任。” 荧松决意要自己想办法解除危机,第二日,她只能恳求客氏,谁知道客氏当着疱厨不少仆婢面前,仍然是翻脸不认人的态度:“女使也太不厚道了!明明是女使自己的疏错,却这样作态,看人眼里,岂不成了我故意为难女使,更有意怠慢王少君?!我实在不明,我究竟怎么开罪了女使,竟导致女使中伤诬篾于我……女使就行行好吧,大家都奴婢,谁都担不得主家怪罪,女使就放过老奴吧。” 荧松无计可施,只觉焦心如焚,正在这时,却听一个男子的声嗓:“怎么回事?” 荧松回一看,认出是严总管。 客氏当然不会不识严亢,抢先告了荧松的恶状,荧松也只能低着头,半个字不敢分辩。 王青 娥也不是完全没有自知之明,她不敢得罪贺家的奴婢,发号施令颐指气使,荧松当然不敢“证实”客氏才是过错方,她已经做好了准备,无功而返后,接受王青娥更严重的惩罚——好在王青娥信不过其余婢女,自己还有些微用处,不至于被打杀,只要忍气吞声,挨过这场磨难就好了。 “一件小事而已,值得这么不依不饶?”严亢紧紧蹙着眉头,却直盯着客氏:“不管谁的过错,总不能慢怠了王少君,不就是一道菜肴么?午食没备,晚食难道也备不好?如果客氏你还咬定是人家的过错,故意陷害你,那也好办,我会禀明女君,另调一人顶了你的差使。” 客氏哑口无言。 荧松长长吁了口气,当然是要冲严亢告谢的。 她知道这位严总管并不是贺骁的仆从,而是僚属,是良籍,极受贺骁看重。 “女使不必谢我。”严亢对待荧松,倒是和颜悦色:“我今日是因为郎主打算宴请几位同僚的事,才赶了这么桩纠纷,不然也不知道客氏这个当老了差使的仆妪,竟然如此狂妄,郎主视六郎、九郎为自家子侄,必然不会纵容刁仆慢怠刘少君和王少君,只不过,女使可知客氏为何会刁难女使?” 荧松当然觉得非常疑惑。 “女君从前不管这里的事,这里的内务,实则是一直是我的侄女在操持。”严亢只提醒了一句。 荧松心里有些明白了,但自然 不会议论贺骁家中的妻妾之争。 “因此女使遭受的,就是无妄之灾,我今日正好赶上了,也自然不应当坐视不顾。说来郎主虽然常居于栖玄街,却并不是因为厌弃主母的缘故,姬人并非没有自知之明,可这些仆妇,难免会存在些愚蠢的念头,不过我没有料到,他们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女使不用忧愁,今后若再遇上这等事体,只管告诉我,由我来处置,不过,这回我警告了客氏,应当也起到了震慑的作用,王少君面前,还望女使代为转圜,别让王少君心中存下嫌隙为佳。” 严亢还施施然,冲着荧松行了个揖礼。 王青娥吃上了她心心念念的“炖生敲”,根本就不过问这件事了。 只是这天,沙氏主动去看望了刘氏,满脸的笑:“上次我听了你的建议,出面保媒,严亢的确想娶曹家的女儿,又那曹无庸,还真看不上严申的小子,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这桩婚事,是我保的媒,严申明面上也不敢如何……只是严氏听信后,果然在阿家面前说了番绵里藏针的话,想唆使阿家出面罢止这桩姻缘,这回你舅舅却没听严氏的唆摆了,直说我这回保媒保得好。” “严明如果还话着,大宗长不会重视曹无庸,可严明已经死了,严申虽然仍是大主公的僚属,到底比不上曹无庸的老辣。曹无庸那个老来女,虽然也是庶出,可她出生的时候,上头已经 没有了嫡母约束,被曹无庸视为掌上明珠,什么事都依着她。 严申的长子虽然比严亢矮着一辈,却比曹家女儿年长了十几岁,还是个鳏夫,严申想和曹无庸联姻,为的也是多争得大宗长的看重,但在曹家女儿看来,嫁给严崎是续弦,上头还有公婆必须侍候,严亢虽然是庶子,但潇洒倜傥,又早就对她有意,如今舅父又颇受大宗长的看重,早不似过去了,严亢为舅父的僚属,还怕没有出头之日?” 沙氏笑得合不拢嘴:“严亢已经被咱们收拢了,任凭严氏如何讨好阿家,总归你舅父是不会听她唆摆的了,我也不需要顾忌严氏,只是,你为何要让客氏故意刁难荧松,让我交代严亢佯作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呢?” “舅母,娣妇身边的西垣,原是陛下安插的耳目,一直在监视娣妇。” “有这种事?” “关系到宫闱禁秘,娣妇也不敢多泄露,只是跟我说了这么个事儿,我寻思着,如果王瀛姝这次出使回不来,也还罢了,如果她有那幸数回来了,搁陛下对她的信重,现在已经是封了她尚书郎的官衔,不定日后还会多大的恩封呢。 娣妇可是王瀛姝的眼中钉,我必然要多替娣妇着想的,陛下既然在娣妇身边安插了个人,我寻思着,我们也应该在王瀛姝身边安插个耳目,荧松就是合适的人选。” “荧松是青娥的婢女,王瀛姝怎会相信她?” “ 荧松是娣妇的陪嫁婢女,她的身契虽然在娣妇的手里,父母家人却还在临沂王氏呢,临沂公现在已经不让娣妇进家门了,娣妇想见亲生父母都见不着,可见临沂公啊,不当娣妇是孙女,只把王瀛姝当成奇货可居。 我冷眼看着,荧松的确是个实诚人,重情重义,只不过娣妇的性情……她就不会笼络仆婢。正因为娣妇有这样的短处,才会让王瀛姝觉得有机可乘。我这回是把西垣也算计在里头了,这回荧松受了罪,西垣看在眼里,务必会上报给陛下,陛下知情,王瀛姝应当也会知情。 如果王瀛姝有命回来的话,我再告诉娣妇,让她挑个错,干脆把荧松发还官牙,不过,到时先让舅父安排严亢出个外派,荧松没了严亢这个依靠,求救无门,王瀛姝纵然出手相助,收拢她为己用,好打听出娣妇的把柄来。 荧松固然怀恨娣妇,不过如何对严亢动情,不听娣妇的差遣,总得听严亢的唆摆吧,到时候荧松就有大用了。” 现在沙氏的眼中,刘氏已经成了被光环笼罩下的绝顶聪明的人,刘氏之计皆为妙计,刘氏之策皆为上策,她理当言听计从。 刘氏像菩萨一样微笑着。 她可不管哪个皇子能夺位,她想弄死的唯有二人,她确实相信荧松是重情重义的人,当初王瀛姝只不过给予了荧松小恩小惠,荧松为了保护王瀛姝生的那个孽种,居然能豁出自 己性命!!! 这回,她抢先给了荧松恩惠。 而且还是利用严亢。 严亢虽是寒门子,皮相却不输给世家子,寒门子在奴婢面前还是尊贵的,严亢温情相待,区区奴婢的芳心哪能不被打动?刘氏没想过亲自出面笼络荧松,因为她的目标,还不仅仅是王瀛姝而已!!! 临沂王氏满门,都必须付出代价。 使团从永昌渡出发的那一刻,姜漠这个北汉的镇原王就注定回不到太平馆了。 皇帝陛下要宴请他,并且暂时让姜漠居住在宫城之内的景延宫。 北汉的使团,当然也不可能只有姜漠一个主使,副使已经随着大豫的使团归国,单留下姜漠这么一个人质,但毕竟姜漠的亲卫,共六十员,这是理应留下的,六十个北汉的骁卫虽然不可能在大豫的宫城生事,可是如果皇帝陛下一直把姜漠留在宫城之内,就等如广而告之姜漠其实就是一个人质了。 建交,有了人质的概念,多少是滑稽的。 比起夷部来,大豫是礼仪之邦,就不能在礼仪上先被夷部挑错。 可就这么把姜漠放在太平馆,又的确不让人放心,姜漠的亲卫是否都是可信之人,这些人中是否隐藏着刺客,这已经让大豫的君臣提心吊胆,不能完全排除风险,更不说还要提防北赵等国的细作趁机作乱,而除了这些“外因”,卢远和崔琰一方臣公担心贺遨会使坏嫁祸给太子,郑备一伙人担心太子及 二皇子会使坏害累三皇子有去无回,贺遨一伙人也在担心太子党会借机孤注一掷绝处逢生。 总之,无论是皇帝,还是朝臣,这回的意见倒是空前一致,认为最好是把姜漠安置于台城之内,相比起来,台城比太平馆可要安全多了,还能够名正言顺的把姜漠的亲卫留在太平馆——大豫的皇子盛情邀请镇原王暂住于皇子府,自然就会担保镇原王的安全,镇原王从亲王中,只择少数心腹在侧使唤,就能杜绝被“自己人”刺杀的风险。 可究竟是住在哪座皇子府呢? 三皇子出使呢,郑备不可能代替三皇子邀请,他心有不甘先退出了竞争。 乔子瞻就更不可能替南次出头了。 司空月狐一心一意用在推进奇袭之计,无意加入竞争,要实现这个绝密的计划,把北汉人放进心宿府里就是自找麻烦,而且司空月狐也不会与太子相争。 因此就只有太子党和二皇子党相持不下了。 太子其实也不想承担这么副重担,奈何卢远、崔琰做为他现在的左膀右臂,一致认为紫微宫才是最安全的地方,他表现得太消极,岂不显明了居心不良,巴不得姜漠发生个闪失,让两国建交成为泡影,二皇子上蹿下跳忙碌一场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还极有可能惹火烧身。 太子装也得装作力争。 二皇子就更加当仁不让了,他这回倒是真心实意希望两国建交能够顺利达成,就算北 汉王反悔,扣留了神元殿君一行使团,到时他也要力谏君父息事宁人,提个别的条件,不管是要北都榷市的全部税利,还是让北汉纳币,甚至提出让北汉把武都割让给大豫统管,只要北汉稍作退让,就可以将镇原王毫发无损的送回,比起实际利益来说,轩氏女、王瀛姝回不回得来大豫根本就无关紧要,至于司空木蛟和司空南次嘛,没能完成使命,本来就是重罪,死在北汉也是理所应当。 太子和二皇子相争得不可开交,这样的情况下,也只能皇帝陛下作出决断了。 皇帝当然要和司空月狐这个儿子私下商量。 第367章 梁氏献了个庞大的计划 紫微宫和毕宿府,究竟哪座府邸更加安全? 单凭两个儿子的能力,司空通其实不必犹豫,相比二儿子这个酒囊饭袋,太子必须更加老练沉着,又论双方的臣公阵营,贺遨就更不足以和卢、崔二公相提并论了,可司空通顾虑的是,太子这次会不会再犯弃大势顾私欲的毛病,姜漠绝对不能在大豫境内遇害,更何况是在大豫的皇城之内,这回,不能以社稷安危,用作考验。 司空月狐俨然也明白君父的顾虑。 “儿臣以为,太子兄也必明白两国建交何等重要,且父皇若准太子兄所请,太子兄势必不会让镇原王在紫微宫发生任何意外。” 皇帝收回了推开一扇窗户的手臂,负于身后,踱步。 良久才问:“四郎认定了,这回二郎不会因为姜漠暂居紫微宫,企图将太子彻底陷于绝境?” “有心无力。” “太子能做到万无一失?” “不仅是太子兄,长平郑一族,也万万不会容许镇原王发生任何闪失。” 司空通点了点头:“这回三郎自请出使,并立下军令状,逼得长平郑不敢轻举妄动。” “三兄能以社稷安危为重,为君国分忧而甘愿赴险,令儿臣钦佩。” 皇帝凝重的神色略减:“司空皇族你们这一辈儿郎都成长了,敢于担当,这是宗庙之幸,我也终于看见了巩固皇权复兴国力的希望,而且神元和帝休,她们两个年轻的女子,竟也敢于担当大任 ,我相信虽然朝堂内外,还多贺遨、张九同等等老奸巨佞,但也不乏顾琛、卢远诸位贤士良臣,军中有乔子瞻、齐央这样的壮年勇将,年轻一辈如周景、梁会这样的将领也能够独当一面,也许还有一些青年才俊,虽然还未于仕途崭露头角,有朝一日,待选官制度进一步得到完善,朝廷能任用这些栋梁之材,华夏之治能够得到赈救,我也就没有愧疚和遗憾了。” 曾经深陷绝望的时刻,是偏安一隅,满眼所见的都是奸恶贪婪之徒、纨绔浮浪之辈,那时他这一国之君,唯有依靠临沂公,可到后来,他险些不能保住临沂公的性命。 他这一国之君又何尝不是如履薄冰、兢兢战战。 太子成为了“赢家”。 太子却不觉得兴奋,非但太子不觉兴奋,梁良娣也深觉太子这回接过的是个烫手的山芋,趁着太子并没有正式向姜漠发出邀请的时候,梁氏赶紧跑到太子的面前直抒己见:“殿下就不该争求这项差使,就算不能眼看着危宿君得逞,何不推荐心宿君护全镇原王?” 司空北辰正觉烦闷,满心的不耐,可这个时候他却只能忍受着梁氏的聒噪,在梁沁的心目中,梁氏这个孙女的份量虽然微不足道,可梁沁毕竟没有反对把孙女送进东宫,上蔡梁一族,在政治上已经和东宫结成了纽带,只要他这太子没被废,上蔡梁就绝无可能投靠别的党营。 太子 对卢远,对崔琰,其实也不无抱怨。 卢远谏议他主动提出让姜漠暂住东宫的主张,当时他并没有答应,可卢远却串通了崔琰,跟贺遨党争得不可开交,这是逼着他积极主动相争,如今君父私下召见了司空月狐之后,当真决定让他负责姜漠在豫期间的安全,旨意下达,太子妃竟然是喜笑颜开,卢氏还是那个卢氏,迂腐迟钝。 “殿下,时机难得。”梁氏这个时候顾不上离间太子和太子妃:“只要北汉出尔反尔,这回角宿君和鬼宿君无异于自寻死路,又只要镇原王在心宿府遇害,察实为毕宿君行凶……” “一石二鸟之计尚难达成,梁氏你居然有一石四鸟的想法?”太子实在忍不住,冷笑出声。 梁氏不认为自己是在异想天开。 “北汉必然会出尔反尔,北汉王根本不会让镇原王安返,殿下其实并不需要亲自动手,心宿君没有能护全镇原王,本就应该承担罪责,殿下只需要设计让父皇笃信毕宿君里通外敌,镇原王亡于台城之内,哪怕北汉出尔反尔,父皇也不能宣战,不至于引发社稷之危,但借此良机,殿下却能除去一切祸患!” “你以为四弟为什么袖手旁观?”太子斜睨着梁氏的眉眼间,已经显露无疑的恨意,又飞快收回了目光:“四弟根本就不愿趟这浑水,我非要把他拉下来,我说的话,父皇还能相信么?两个皇子都前往北汉, 结果镇原王死在我大豫的皇子府里,又有两个皇子被治罪,我这储君居然能够独善其身?父皇就算相信了我的话,你觉得贺遨、郑备、乔子瞻、甚至包括了周景和,等等等等这些人,他们也会善罢甘休?” “可殿下毕竟也有卢公、崔公……” “还有你们上蔡梁支持是吧?折了神元殿君,大豫立即发生内战,拼个几败俱伤,让全天下的人都相信大豫是真的失了天命庇顾,北蛮六部,隔江看着我们自取灭亡,天赐良机,赐给了谁?” 梁氏不说话了。 她很想告诉太子,北汉与大豫决裂,皇帝御驾亲征,会负伤崩于归途,那个时候太子继位就是名正言顺,因此不能让两国建交,绝对不能让神元殿君一行使团安返,虽然姜泰极大机率会出尔反尔,可要是镇原王不死,姜泰反悔就会心存顾忌,变数仍然存在。 但镇原王入住紫微宫一事已经不能逆改了,要是镇原王死于紫微宫,太子大有可能会先失储位。 “可趁着这个机会,除掉角宿君这个心腹大患,还有鬼宿君这个隐患,于殿下而言也是大有益处。”梁氏改变了她的献计。 司空北辰这回没有再讽刺梁氏。 “他们死于北汉,责任在于北汉,妾,推荐妾的长兄,殿下可密令妾的长兄率领一批死士,入北汉刺杀角宿君及鬼宿君。” “梁眴在北汉安插了细作?” “长兄并没有私蓄细作。” “ 没有细作,他哪来门道潜入北汉?” 梁氏被问住了,在她的认知里,大豫既然能把谍间潜入六国,说明门道从来不是难题。 司空北辰都懒得再嘲笑梁氏想当然。 梁眴任着武职,莫名其妙从军营失踪跑去北汉行刺,就算他的确有门道让梁眴潜入北汉,又就算梁眴有那本事得手,梁眴突然消失后又突然出现这么大个漏动,该怎么弥补?那必须得把整个上蔡梁都拖下水来,才有可能遮掩过去,可要是上蔡梁愿意行这件刺杀之事,又何必派遣梁眴去呢?梁沁的小儿子梁会,他可就是使团卫的副将,老大一座近水楼台。 司空北辰在北汉早就安插了细作,起初是为了察实北汉大尚臣的底细,最好能够恃机暗杀,但那些细作,至少还没有把消息送回来,应该并没有什么大的进展,他其实也在考虑,可不可通知细作刺杀司空南次,司空木蛟可以暂时留着,便于细作万一露出马脚来,可以栽赃嫁祸。 最关键的是,留下司空木蛟先和北汉王周旋,至少还能保住瀛姝平安归朝。 司空南次才是他的心腹大患。 可就连司空北辰自己,对撒出去的那些细作,其实也没有多大的信心,这些人并不隶属于飞鹰部,纵然会些瞒人耳目的技巧,进行刺探之事或许还能不辱使命,可要刺杀司空南次,难度太大了。 万一落下个活口…… 风险太大。 如今,他还没有 掌握飞鹰部,更加不能说服掌握着飞鹰部的司空月狐配合他行事,刺杀司空南次的计划不可行,当然也不可能刺杀轩氏直接捣毁两国邦交,让事轨恢复正常,唯一的希望,他再遣一个心腹潜入北汉,想尽办法结交北汉大尚臣,游说那姜高帆坚定主张,谏言北汉王扣押轩氏和两个送上门去的皇子,只把逼使之一,也就是瀛姝送返大豫。 这个人,得是死士,万一失败,必须自绝。 倒有这么一个人选。 司空北辰当然不会把他的计划告诉梁氏,他起身:“替我更衣吧。” 已是傍晚,司空北辰本是穿着松垮垮的一件白丝长衣,此时让更衣,是打算出门的意思,梁氏不由诧异:“殿下要外出?” “去见见四弟,应是多得他,至少没让二弟得逞,我得去跟他道声谢。” 梁氏已经替太子除下了那件白丝衣,闻言从太子身后绕向前,微挑着细长又锋利的眉梢:“殿下还要谢他?这个烫手山芋,真不如让毕宿君接过去呢。” “我毕竟也下了狠力气,争着要接这差使,四弟助我一臂之力,我哪能连个谢字都吝啬讲。” 梁氏听明白了这话里的意思,才低下眉梢,微笑着继续完成更衣的使命了。 司空月狐在听琴曲,抚琴的人是王节,一曲过半,太子驾到,太子显然没料到王节竟然会在心宿府,话说得颇有些意味深长:“两位真是好兴致啊。” “这 首曲子是镇原王府上的琴师所作。”琴曲已被打断,王节上前见礼。 “哦?蛮部居然也有琴师?” “是遗民。”王节又再举揖:“小民不敢扰两位殿下商谈正事,暂退。” “端止不必回避。”太子微微一笑:“我反客为主,请端止入坐。” 太子先不说来意,问:“四弟特意让端止抚此琴曲,当是有所用意吧?” “我是听端止说,镇原王虽然不是十分谙通音律,但却颇喜赏听琴乐,尤其是瑶琴,故而对他府上的那员琴师颇为礼敬,端止在北汉时,镇原王引荐了琴师与端止结交,只不过嘛,这回镇原王奉北汉王的意旨使豫,琴师表达了同行之愿,镇原王却让琴师留在长安,我晚才听琴师所作之曲,赞同端止所说,此首琴曲,寄托的是哀思之情。” 太子眉头微蹙。 “琴师曾经直言,他虽然已经难归故土,不过大豫国祚仍续,他希望归国。”王节说道。 “看来镇原王也不是真正礼敬那琴师,仍视琴师……为他所属之物。” “月狐以为,镇原王笃定还能安返北汉,足以庇护琴师的安全。” “北汉王当然不会直言,他打算出尔反尔。” “姜泰乃篡位之徒,镇原王对之不会不存防范。” 太子笑了:“四弟,我们可又想到一处了。” 于是才说他的来意。 “殿君、中女史、三弟五弟此番共赴北汉,要保得他们平安归国,首先就不能让镇原 王羁留在大豫期间发生任何闪失,我并非信不过二弟,但唯有在紫微宫,我才能确保镇原王的安全,我知道因为旧案,父皇如今……担心我再犯疏错,多得四弟助言,父皇还肯再信任我。 只是我虽能确保,紫微宫里的人必不会加害镇原王,有损大局,可我与镇原王毕竟不算熟识,端止毕竟去过北汉,还亲历过北汉的宫廷政变,相比我而言,对镇原王肯定更加熟悉,今日四弟请端止来,应当也是替我向端止打听,镇原王尚有能力从亲卫中,挑选出几个忠心的人手吧?” 司空月狐轻轻一笑:“镇原王虽然暂居于紫微宫,不过力保镇原王的安全,不仅仅是太子兄的责任。” “小民刚才已经告诉了四殿下,之前那位副使,其实是北汉王的亲信,不过他已经归国,虽然留下了这六十员使团卫中,不能担保都是镇原王的亲信,可北汉王为了让镇原王努力促成建交,说服陛下接受北汉提出的条件,下令神元殿君使汉,当然也会允许镇原王亲自择选亲信护卫作为随从,北汉太尊尚且在世,镇原王也并非毫无机会重新夺得的权位,不会甘心死于异国,成为弃子。” 司空月狐又是轻轻一笑:“我要是镇原王,干脆一个护卫不带,欣然应邀,把生死安危都托付给太子兄护全。” 太子也笑了:“那么就算我怀有歹意,也不敢胡作非为了,万一出 现意外,连个替罪羊都找不到。” 姜漠果然不是个傻子。 大豫的君臣担心他被北汉的护卫刺杀,他也担心自己成为大豫储争的牺牲品,虽然随行的护卫中的确有他的亲信,绝对不可能背叛他,但为防亲信成为替罪羊,干脆什么人都不带,孤孤单单的,爽爽快快的就答应了太子的盛情相邀,并且还告之众人——这是我自愿的,不住太平馆了,我住进大豫太子的东宫里去,东宫肯定安全,你们不需要担心我的安危。 姜漠如此爽利,让司空月乌跌足长叹,扼腕叹息。 第368章 春风乱春波 贺朝夕一点都不希望皇帝陛下在明年驾崩。 不管是太子胜,还是二皇子胜,都非她所愿,重生后她打算追随的人一直不是这二者之一,贺朝夕根本没想过把“原轨”告诉二皇子,二皇子当然一无所知,他其实也没打算刺杀镇原王,这种事难度本来就大,他要真能把刺客安插进东宫去,早就把太子直接弄死了,还需要等到现在? 司空月乌其实一直是把司空木蛟视为首要的绊脚石。 他受贺遨、贺夫人的巨大影响,认定连他的父皇都是半个傀儡,父皇立的太子随时都能一脚踹翻,问题是踹翻了司空北辰,却踹不翻司空木蛟,所以九妹妹的战略方针是对的,现在一定要先把司空木蛟踹到九泉之下。 问题是司空木蛟居然转移了战场,这小子脑子有毛病了,好端端的跑去了北汉,他总不能追着司空木蛟屁股后头运用他的飞毛腿,而且他怀疑,司空木蛟既然去了北汉,就有十足的把握能立功归国。 如果他能把镇原王拉进他的毕宿府,就算抢下大半功劳,谁知道太子居然“咸鱼翻身”了,这下好了,功劳分成三份,太子、他、司空木蛟各占三分之下,至于司空南次,立了功也没啥用,临沂王已经被挤出了权阀圈,母族还不济事,司空南次根本就没有阶梯通往争储的擂台上。 就算乔氏一直计划着拉拢陈郡谢,要把司空南次送给谢夫人当儿 子,谢晋那老家伙现在还是大中正吗?不是了,大中正换了人,而且大中正还是南人,便于江东世族拉拢。 司空月乌的心情糟糕透顶。 于是这天,他就跑去了外祖父家,再次见到了冰雪聪明的女谋士九妹妹,提出一个建议:“也不是不能挽回,要不然,再让母妃去乾阳殿闹一闹?现在中女史可不在乾阳殿了,说不定父皇就被闹得妥协了呢。” 贺遨觉得此计可行。 贺朝夕内心十分平静。 庸人就是庸人,她早已经习惯了族人的庸钝,贺夫人的哭闹如果真有这么大的威力,储位早就易主了,王瀛姝什么时候才入宫,贺夫人什么时候的入宫?哭闹了十几年,都没把虞皇后给哭闹废位,居然至今还做这样的白日梦,难怪王瀛姝那时候打压江东贺不废吹灰之力,实力相差悬殊,胜负有何悬念? “护得镇原王周全,根本不算功劳。”贺朝夕一针见血的指明。 “九妹妹,如果镇原王发生闪失……” “如果没有神元殿君自请使汉,王五娘自荐跟随,角宿君、鬼宿君宁愿不计安危立下军令状担保护侍殿君和王五娘平安归朝,两国邦交便不能达成,那么镇原王的死活又何尝重要呢?” 贺遨和二皇子面面相觑。 “建交的功劳,已经注定归属殿君、王五娘、三五两个皇子了,太子纵然能够护全镇原王,镇原王平安无事,北汉王就一定不会出尔反尔 么?” “那么,关键是不能让他们有回来的一天!!!”贺遨明白了:“如果镇原王住进了毕宿府,殿下反而不好动手了!” “祖父,刺杀之计不可行,这个时候,祖父也必需以大局为重,不能做出有损社稷之事,祖父应当明白,大厦若倾,君臣贵庶,均无片瓦为庇的道理,这个节骨眼,千万不能自毁长城。” “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司空木蛟得意吧?!”二皇子咬牙切齿。 贺朝夕也已经有了计划。 “角宿君不会据首功,首功必定在于王五娘,陛下不仅授予王五娘副使之务,而且还首开先河,授予她一个女子为尚书郎,王五娘日后,可是能够名正言顺参与政议了,可王五娘毕竟是女子,她不可能真像朝廷命官一样身着官服,手持象笏,于朝堂之上进言,陛下再是器重她,也只能是采谏她的私策,如果殿下能争取王五娘,有史以来第一位以女儿之身,官拜尚书郎的功臣为正妃,王五娘的功劳,也就等如殿下的功劳了。” “可……”二皇子嬉皮笑脸:“我独钟情于九妹妹。” “殿下意图大位,不能耽于儿女私情。” 二皇子:…… 他就随便一说,结果被教育了。 太聪明的女人,果然没有风情。 “九娘,王五娘分明钟情的是鬼宿君,这件事,陛下和王斓这老东西显然也已经心照不宣了,你刚才的提议,恐怕难以达成啊。”贺遨当 然不甘心把别家的女儿捧上后位,当初让嫡女屈于虞皇后之下,那是没有办法,谁让当时皇帝已经娶了正妻,虞氏连儿子都生了两个了呢?可现在,外孙儿还没有正妃,贺家理所当然得出个皇后了。 “殿下若为太子,陛下当然得优先考虑储君的姻缘。” 可二皇子现在还不是太子。 “太子已经争取不到建交的功劳了,这段时间,殿下应该用心于察剿毒医的事,用毒术导致百姓患疾,然后靠解毒赚获财利,这些人才是祸患,更何况毒医用的毒术已经祸及宫廷,如今就连柳太医,不是也同样不能解那种致人昏迷致死的剧毒,只能事后使用剖验的方法,才可以确定是否中毒,刘庶人承认了跟毒医有勾结,皇后还利用了毒医,太子肯定不会毫不知情,证实太子有包庇甚至收容利用毒医的嫌疑,才能将太子置之死地。” 贺朝夕的计策和直白,走阳谋,把太子先踹下储位,趁着三皇子、五皇子不在大豫的空隙,二皇子独辟蹊迳先立下一功,掌握主动——当然,这是忽悠二皇子的套路。 废储大有成算,不过另立新储却是一场持久战。 贺朝夕的第一步,也仅只是把司空北辰置于死地。 二皇子特别迷信他的九妹妹,被煽动得热血沸腾。 可是刚回毕宿府,就被他的一个亲信僚属淋了盆冷水。 “贺九娘的确聪智,可是毕竟是个闺秀,不知道要察 实太子包庇毒医的难处,怎么察?就算能察获一些毒医,平白无故的也无法跟东宫扯上干系,不过的确不能暗杀镇原王,风险太大,万一有失闪失,反而送给了太子东山复起的机会,得不偿失。 小人以为,利用毒医案的确是给绝佳的契机,但殿下并不需要真的将毒医清剿,小人有一计策……” 二皇子递上了耳朵,点头不停,越听越眯缝了眼,唇角高高抬起。 姜漠住在了紫微宫的佳期阁,此处位于西苑,太子偶尔会在西苑宴请宾客,东宫的女眷寻常并不会前来这里,西苑里原本还住着不少的乐伎,眼下都暂时搬离了西苑,在这里服侍姜漠的仆婢都是太子亲自择选的,自然均为亲信,此日,太子在西苑和姜漠饮谈,请来了司空月狐作陪,气氛正好时,却有个不速之客闯了进来。 这位其实不能称之为客。 虞碧华在两个仆妇的陪随下,铿锵有力昂首挺胸直奔水榭而来,三双眼睛一齐盯着她,太子的眼睛里闪烁着无奈的火光,先举起酒盏来:“见笑了,见笑了,家里的姬人太任性。” 太子没有离席阻拦虞氏的意思。 司空月狐便笑道:“虞良娣原是太子兄的表妹,也能称为青梅竹马。” “理解理解。”姜漠也举起酒盏来,喝了酒,就见被称为虞良娣的女子已经走上了通往水榭的廊桥,眉眼能看得清了,不过在他看来,依然不知道长 相和临沂王氏那两个姐妹有何区别,这也是件奇事了,羌人明明和汉人的容貌没有太大区别,汉人血统的男子,他倒不至于辨不清谁是谁,唯有汉人血统的女子,总是难以辨清相貌,而关于他的这点习惯,也唯有大豫的中女史……如今已经成为女尚书的王五娘心知肚明。 那个女子,不知道是否如传言中的聪慧过人,一双眼睛却是够毒辣。 “殿下可是叮嘱了西苑的护卫拦着我不让我入内?”虞碧华刚入水榭,脚步没停下来,就大声质问。 太子这里的眼睛里,已经不见火光了,口吻也极柔和:“这位是北汉的镇原王,不能失了礼数。” 虞碧华方才行了个极度敷衍的礼。 “殿下还没答我刚才的问话呢!” “镇原王如今暂居于西苑,我的确嘱咐了护卫不能让闲杂人等入内打扰。” “我可不是闲杂人等。”虞碧华已经傍着太子身边坐下,她的眼睛里,像根本没有另两人似的:“要不是问得殿下在西苑,我也不会来这里,殿下既在,我为何不能进来?那些护卫太无礼了,我知道禀报太子妃无用,就是太子妃交代的他们羞辱我,殿下可得主持公允!” 司空月狐听虞氏越说越不像样,冲姜漠笑道:“刚才太子兄提起的那座奇石,就在堤上那片花篱后,我陪着贵使先去赏看如何?” 姜漠也知道不宜多听太子的家事,从善如流。 他跟着司空 月狐走到了湖堤上,才问:“那位虞良娣,可是贵邦皇后殿下的侄女?” “虞良娣过去时常入宫服侍皇后,皇后因此很疼爱她这侄女,虞良娣自幼跟太子兄说话时就不会拘谨。” “我有个表妹,同样娇生惯养,性情也是这般天真烂漫。”说话间已经绕过了花篱,而凉亭之前,果然有一座奇石,但姜漠当然无意观赏这座奇石,他刚才有意提起自家表妹是有用意的:“兄长奉父亲为太尊,父亲不再过问国事,又因为大尚臣的谏言,兄长允准了舍母入太尊殿照顾父亲的起居,我那金珠表妹是舅父的小女儿,不仅极受舍母的疼爱,也为舅父、舅母珍爱如掌上明珠,她现在已经是兄长宫里的夫人了。” 司空月狐转过身,看向姜漠。 “今日贵邦的太子殿下若不请四殿下来此,改日我也会亲自前往心宿府拜会,还请殿下相信,真正想要与贵邦建交的人是我,为两国社稷,豫汉百姓,我必须回国重掌权位,我知道只有四殿下能够助我达偿所愿,我可用性命启誓,我若达成志向,从此北汉将尊大豫为主邦,岁岁纳贡,我愿将我的长子送往大豫,恳请贵邦国士良臣授以华夏礼法,日后我之子孙承继北汉王位,将长以华夏中原的礼法治政。” “贵使需要孤如何相助?” 姜漠越发压低了声嗓。 江南早春的风,从来都是柔和温润的,经过湖面时, 甚至难以泛动涟漪,可今日西苑里的一湖清波却被软风搅得荡荡漾漾,只无人关注。 一年更一年风急潮涌,只是星移斗转如故,世上的人,照常明日复明日。 大江东流,数艘舰船却逆向而上,远离了大豫的国都,建康城中的风波暗涌已在瀛姝的身后,她此时手扶着栅栏,目光追随前方的落日,心无旁骛观赏着江山美景,当身边多了个人时,她才把目光从遥远处收回。 “终于是得空闲了?”瀛姝笑问着南次。 “三兄总算是肯放过我了。”南次抬手摁了摁眉心:“我想起从前,皇子们的旬讲早课,三兄明明荒嬉得很,那个时候博士们布置的功课,三兄跟二兄一样从来都是假手于人,唯有父皇考较之前,才临时抱佛脚敷衍过去,这一年还真像是换了个人,我都快怀疑他也是重生人了。” “重生人并不一定会脱胎换骨,比如王青娥,活了两世人,活明白了么?” “脱胎换骨,看来我不能轻视三兄了。”南次却笑了笑:“只是他在出使的途中还坚持用功就罢了,老拉着我跟他一同用功,我早前跑了会儿神,居然还挨了他一戒尺。” “打哪里了?” “手臂上,还挺痛。” 瀛姝看了南次一阵,笑了:“世家子弟在这样的年岁,也确是苦读奋学的时候,三殿下不知道南次你有重生的经历,搁过去,哪怕是他决心苦读奋学了,也不会管你 是否游手好闲,如今他拉着你一块儿用功,可见他的心性,确实跟过去判若两人了。” “我虽然是活了两世,可那一世,也无非是荒废时光而已。” 南次此时却已经不因前生之事郁苦了,他的目光垂下去,看着瀛姝腰系的裙佩,绦苏应风而舞,相思子殷红似血,他突然就长啸出声,长啸惊起了左堤的一群鸥鹭,也惊动了右侧的舰船里,返程的北汉副使,从船舱出来,站在甲板上观望。 南次冲他拱了拱手。 “费劲应该是姜泰的心腹吧?”南次低声说。 “主使是姜漠,副使一定是姜泰的耳目,他的使命应该就是监督着姜漠达成让殿君使汉,当然,他不会加害我们一行人,至少我们到达长安之前,他非但不会加害,当到汉中后,他还会保证我们一路上的安全。”瀛姝现在也不瞒着南次了她所知道的内情了:“这个费劲,原本很受北汉太尊的信重,不过早就被姜泰笼络,没有他的配合,姜泰篡位的计划也不会进行得那么顺利,我们抵达长安后,也务必着重关注此人,他的妻子是现在北汉太妃的胞妹,也就是姜漠的嫡亲姨母。” 瀛姝话音刚落,眼角的余光就瞥见三皇子也从舱厅里走了出来。 第369章 同一条船 司空木蛟是来喊同一条船上的“同袍”到舱厅商量正事的。 这回他们几个代表大豫出使北汉,虽然是和北汉的使臣同行,可水路这一程,是分别乘坐舰船,因此在舱厅里商量计策倒不必提防有人窥听,也的确在船上时,最最方便议商。 瀛姝断定,当抵达长安后,姜泰一定会让殿君住进汉宫,也只有她既是副使,又是女子,才有充分的理由陪随在殿君左右,三皇子和南次势必会被安置于使驿,虽然肯定还有碰面的机会,不过计商就大大不便了。 三皇子是真刻苦,刚在舱厅奋学了两个时辰,只喝了一盏茶水略作休息后,居然又忙不迭要召开小会议了。 “北汉当时为何要以汉为国号?” 北汉其实不是准确的国号,就像东豫一样,北部六国把豫分为西豫、东豫,豫人也同样把北部六国的国号前,都加一个“北字”。 三皇子是直接冲瀛姝发问的,仿佛认定了南次不能给他准确的答案。 “因为北汉那位太尊的心机。”瀛姝道。 “什么心机?” “无论是西羌,抑或匈奴等等夷部,均为中原汉朝征服,大汉天子曾为夷部奉为天下共主,且大汉统治时期,以长安为国都,如今北汉据长安,以汉为国号情理上是说得过去的,至于心机嘛,当然是在名义上压北赵这部首一头。” “大汉之后,华夏族民仍称汉民,我实在不习惯现如今,汉主居然 成了夷部蛮族。”三皇子板着脸。 瀛姝却不以为意:“大汉曾经的辉煌,历经数百年,仍然能够影响夷部,为夷部引以为荣,甘愿以汉族之后自居,如何我等华夏的臣民反而会觉耿耿于怀?殿下应当正视的是,长安等地已经沦陷为夷部治域,无论他们拟定什么国号,均为我朝君臣的耻辱。” 三皇子更觉闹心了。 如果不是司空皇族的内争乱战,洛阳不会失陷,六部夷族就不会瓜分大江以北的多半领土,这个耻辱,说到底是司空皇族的耻辱。 “兴衰罔替,在所难免,不过如今的局势不仅关系一姓江山的荣辱,知耻而后勇,也不仅仅是皇族的责任。”瀛姝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安慰三皇子。 她之前不曾接触过司空木蛟,却因为偶尔会去昭阳殿小住的缘故,见过郑夫人几回,那时候的郑夫人不曾为难过她,不过也没给过她好脸色,只记得有次裴瑜冲她念叨过,被长平郑的子弟折辱,她还告诉了蓬莱君,结果蓬莱君就领着她杀去了长平郑,同郑家的女君理论,折辱裴瑜的郑氏子亲自登门赔礼致歉,此事才算了结。 再后来,她听说在宫宴上,郑夫人当众给蓬莱君难堪,不过郑夫人却因为这样的举行,受到了皇帝陛下的责处。 裴瑜因惧得罪三皇子不安了很久。 据裴瑜的说法,三皇子孝敬郑夫人,因为蓬莱君的缘故,竟使郑夫人受到责处, 三皇子势必会记恨于他。 瀛姝当时就觉得有些刺耳,怎么是蓬莱君的过错了?蓬莱君竟然是为了谁出头才招致郑夫人的记恨? 但她当时已经有孕在身,懒得和裴瑜争吵,又以为,裴瑜只是因为忧虑随口一说,心里当不至于真认定是受到了蓬莱君的连累。 可私下里,她还是问了蓬莱君,郑夫人会否因此记恨。 “会。”蓬莱君答得干脆,却半点都不发愁:“如果三殿下一如郑夫人的心胸,他坐不上那个位子,郑夫人记不记恨,根本不重要。” 重生后,她和郑夫人也算是正式交过手了,在她看来,蓬莱君对郑夫人的认定十分准确,郑夫人的城府确实也比贺夫人深沉,或许这宫廷内闱这方战场上,她算得上是佼佼者——也基于她的对手是虞皇后、贺夫人、乔修华之流,更有赖于,她有长平郑等党族做为靠山——可是,郑夫人欠缺政治胸襟和远见,缺的还不是一点半点,她过于矜傲,因此失了自知之明,如果没有她这么一个生母,说不定,司空木蛟在前生时都未必会一败涂地。 瀛姝现在,才真正把三皇子视为对手了。 可不是敌仇。 尤其在眼下,他们可是名符其实在同一条船上,务必要彼此信任,团结一致,才能达成使命平安归国,日后的较量归日后的较量,且就算日后会决一胜负,瀛姝至少相信着三皇子和南次之间不存生死之争 。 三皇子仍然紧蹙着眉头。 但不甘和愤怒的情绪却消减了许多,一只手持着茶盏,却半天不把茶盏端起来:“拟定国号的是北汉太尊,可太尊虽和姜泰父子不和,但应该都有统一天下的野心,北汉并无诚意和朝建交,姜泰必会出尔反尔。” “他不会心甘情愿准许殿君返朝,但他是否心甘情愿,其实无关紧要。”瀛姝说。 “我们的使团卫共才百二十人。”说这话时,三皇子才看向南次。 “仅靠使团卫,当然不能逼迫姜泰妥协。”南次道:“三兄也知道飞鹰部虽有谍间潜伏在北汉,可就算我们不惜暴露所有安插在北汉的谍间,不足三百人,当然也无法保得殿君脱身。” “我们唯一的契机是利用北汉那些尚且尊奉姜漠,对姜泰心有不服的贵族逼胁姜泰履行和议。” 瀛姝没打算这时就告诉三皇子奇袭汉中之计,这当然不是出于提防心,而是在她启行之前,陛下千叮万嘱—— “三郎不会有异心,但他毕竟年轻浮躁,如果先将奇袭之计告诉他,我担心他会露出破绽,这也是为何我不直接让四郎把墨玉令交给三郎和五郎,而交由帝休你,让你征调飞鹰部谍间的原因,唉,我对亲生儿子还是了解不足,反而是你这丫头,入宫以来,尤其是调入乾阳殿后,桩桩件件事务都处办得十分妥当。” 关于奇袭之计,司空月狐也仅只是策定了架构, 关于许多细节,因为必须以他们抵达北汉后,面临的具体情况为基准才能定量,关键的难点,就在于如何保全殿君平安从长安脱身,至少得到达汉中后,才能够为齐央率领的蜀州部卫接应,回到大豫的辖域。 要从长安脱身,务必得依赖北汉那些反对姜泰的贵族护侍,可这些人中,谁可靠谁不可靠,只能由瀛姝判定。 三皇子不必作用于奇袭汉中,当然也没有知道奇袭之计的必要。 瀛姝此时告诉三皇子:“姜泰应该也没想到,不仅仅是殿君,这回还有两位殿下竟然也随使北汉,相比起来,我的份量最轻,姜泰就算知道陛下对我很算器重,可就连建康都有不少谣言,都说殿君是听信了我的花言巧语,受到了我的怂恿,才自请出使,以促成两国邦交。 姜泰会觉得陛下封我为尚书郎,授我兼任副使,一来是方便照应殿君,另则就算他出尔反尔,扣留殿君于北汉,大无必要连我这么个女官也一并扣留,所以我是我们这个使团中,最有可能平平安安回到大豫的人。 换而言之,姜泰对我相较不会那么重视,我的行动会相对自由,我还有一个十分妥当的途迳,我驯养了一只雀鸟,还和五殿下约定了密书的方式,如果有变故,就算我不能与两位殿下面议,也可以让雀鸟送信予二位。” “雀鸟?雀鸟在哪里?” 瀛姝微笑:“在我舱中。” 关于 闻机,司空月狐也已经在皇帝陛下过了明路了,陛下知道闻机是为司空月狐驯养,可现在关于奇袭汉中之策既然要瞒着两个皇子,当然这只雀鸟就只能成为瀛姝驯养的“玩宠”了。 皇帝陛下没想到,闻机虽然的确是司空月狐驯养,但早被瀛姝借用,而且司空月狐没有让她归还,闻机这个特殊的“间谍”,在上回陛下出题考验南次时就已经发挥过作用。 “王副使还是得注意保护自家安危。”三皇子也没提出见识雀鸟的要求:“姜泰不会加害殿君,却未必不会加害你,你自己也说了,比起我们来,你份量最轻,姜泰对我们还有所顾忌,但万一对你起了疑心……” “大豫未来的皇子妃,也并非姜泰想害就能害的人。”南次打断了三皇子的话。 三皇子缄默了。 从前他还看不准王五娘的心思,他的母妃笃定王五娘是东宫和鬼宿府之间的墙头草时,他也半信半疑,甚至于他的外祖父献计,让他争取王五娘为他的姬媵时,他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一计划,但此趟行程,他确信王五娘已经属意司空南次。 这二人间,是两情相悦。 若不是王五娘决意陪随殿君赴险,司空南次不会自荐为使团令,司空南次还真是一个多情郎。 “我问一句题外话。”三皇子也只是沉默了十余息:“王副使为何主动请命随使北汉?” “殿君不是被我说服了。”瀛姝坦 言:“早在姜漠没有抵达建康前,陛下就料到了姜泰的图谋,经陛下许可,我也先把陛下的担心告诉了殿君,殿君没有半点犹豫,声称如果姜泰真要提了让她使汉,她理当为陛下分忧,在社稷安危面前,个己的安危事小。 我十分钦敬殿君的志向,愿意与殿君同舟共济,且我以为,有我在殿君身边,有五成把握能保殿君平安归国,如今又有两位殿下保驾护航,把握增至十成,我有必胜的信心。” “好。”三皇子将茶盏一顿。 那日朝会,他其实根本没有想过会自荐为副使,没想到父皇会在朝堂之上,宣告中女使自荐随使北汉,自荐!!!他没有怀疑过这一说法,因为王五娘如果不是自荐,父皇势必不会逼迫王五娘赴险,他当时热血沸腾,却又惭愧无地,他从来没有想过他身为大豫的皇子,不应该龟缩在两个女子身后安享太平,他才应该挺身而出,而不仅仅是为君父分忧解难而已。 他没有经过深思熟虑。 他甚至还有个幼稚的想法,我是须眉男儿,是大豫的皇子,怎能输给裙衩女娘? 他虽然一时冲动,自荐随使,却从来没有后悔过,但虽然不曾后悔,可他没有太多信心,但现在他有了,他还从来没有如此的骄傲过,他们这一支使团,不因屈辱而建交,去年时,司空月狐领军大胜北赵,促使北赵废除于大豫而言明显屈辱的条款, 当时他还对司空月狐满怀妒恨。 如今的他,正视了曾经浅薄狭隘的自己,可他却能够更加骄傲的挺直脊梁。 我不负我的姓氏,我无愧君父臣民,我很庆幸。 临沂王氏五娘入宫应选,我曾因为这个女子深感挫败,我曾恶意揣度过她的居心,但庆幸的是我遇见了这么个对手,她是个强劲的对手,她让我看清了自己的浅薄无知。 是她唤醒了我的斗智。 我姓司空,我的仇敌是侵夺我司空皇族江山的夷蛮部族,不是司空北辰,不是司空月乌,我可与他们竞争,用光明正大的方式。 随使北汉才是我的第一步。 司空木蛟这回并没有自择亲卫,他当然拥有这项特权,但他放弃了,因为直到一腔热血冷静之后,他才意识到他居然并没有信得过的心腹,他的左右,从前被他当成心腹的人,要么是母妃替他择选,要么就是外祖父替他择选,可无论是母妃还是外祖父,都对他自荐随使的决定气急败坏。 “我没想到我的儿子竟然如此愚蠢!!!”——这是母妃的喝斥。 “我的确提醒过你,让你争取王氏女为你所用,必要时许她以正妃之位也未尝不可,可没想到,你也和那司空南次一样,真是色令智昏,你还不如太子!”——这是外祖父的喝斥。 他们把他看成了什么人? 母妃眼里聪慧的儿子,是那个对她言听计从的儿子,长平公眼里前途似锦的角宿 君,也同样是听从他摆控的角宿君,在他们眼里,他其实一无是处。 当年的他,荒嬉学业之时,母妃和外祖父谁都不会在意,包庇纵容他,于是眼看着太子兢兢业业,他的内心充满了对太子的蔑视——有什么用?你有那么个寒门出身的生母,注定成为我的垫脚石。 那时的他,居然只把司空月乌这等废物当成对手。 现在想来,父皇偏心太子,情理之中,可父皇纵容偏心太子,却没有放弃他,回回考较父皇都加以重视,看穿了他的敷衍,大发雷霆,但他当时不以为耻,他不把君父放在眼里,有时候他也能感觉到父皇注视着他的目光,越来越悲凉越来越无奈,但他不明白父皇为何会用这样的目光看他。 现在,恍然大悟了。 父皇给足了他选择的机会和余地,他只差一点,就站在了父皇的对立面。 启程之前,父皇召见他,告诉他:“你不择亲卫,是信任我,我很安慰,三郎,我们父子之间还从来没有说过交心话,一席交心话,我等到你平安归国的时候,庆功宴后,我们再说。” 逆流而上,远去异国,他却并不觉得孤单。 这艘船上,都是生死与共的同盟,他毫不怀疑,他从来没有这样自信过。 建康有盼望着他安返的君父,身边有足以托付生死的手足,以及同袍。 去时不赏江月,归来歌酒相邀,他已经在期盼不久的将来,返程途中, 必与此番同行者,不醉不睡。 第370章 见周昌 舱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凌尚宫一回头,就看见瀛姝居然提着食盒进来,她赶忙起身:“怎么是女公子送来的晚餐?泗水偷懒就罢了,香芸怎么也被带懒了!” 这回殿君出使北汉,除了武婢之外,只有四个宫人随行,其中一个如丹还是服侍瀛姝的,贴身服侍殿君的除了陵尚宫之外,就是泗水和香芸了。 又因瀛姝现是副使,还被授予了尚书郎的职衔,凌尚宫就对她改了称谓,都以女公子相称了——毕竟,从名义上说,瀛姝现在已经脱离了女官阶层。 “是我主动抢了她们两个的差使,连泗水都是无辜,香芸更加无辜了。”瀛姝把食盒递给了凌尚宫,问:“殿君还没醒?” 神元殿君晕船,这几日可是受了不少苦。 “醒了,在里间歪着呢,今日看殿君的气色比前几日好多了,袁医女的医术是真高超。” 瀛姝就进里间,把殿君扶了出来,船上准备的饮食当然比宫里时简单多了,殿君虽然晕船,但为了不让自己拖后腿,再没胃口都还是强撑着不断饮食,可今天殿君的胃口确实比过去要好许多。 “我是已经吃过了晚饭的,殿君和凌尚宫就不用理会我了。”瀛姝一边看殿君用餐,还一边说趣话:“早先的时候船停在渡口补给时,梁统领竟然带着几个兵卫跑江里去捉了几条江鱼,我们吃的是鲜鱼脍,可殿君暂时是没这口福了,不过 这碗鲜鱼羹也有赖于梁统领,还是他亲自下的厨呢,连我都没想到,梁统领看着是个糙汉子,居然还会厨艺。” “梁统领哪里糙了?”殿君错愕:“他虽然是行伍出身,不也是世家子弟么?” “糙汉子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泗水说的,早前啊,香芸本来要去熬这鲜鱼羹,谁知道梁统领非要抢着干,香芸没说啥,泗水嘴快,说糙汉子煮的东西能入口么?” “这的确是泗水的口吻。”殿君摇着头:“这丫头没那么多细腻的心思,以为行伍之人都是粗糙的性情,我那天还跟她讲,四殿下也领军出征,还是主将呢,看上去不是文质彬彬的?泗水竟然讲,四殿下要不是糙汉子,怎么可能送给阿姝一把匕首。” 这回瀛姝随使北汉,把司空月狐送给她的匕首也带着防身了,防身的利器,前提是使用得当,那会儿还在建康宫时,瀛姝就请教过武婢如何正确使用那把听上去很厉害的匕首,武婢居然知道匕首的来历,非常惊异,于是乎,瀛姝只好承认匕首就是司空月狐送的,不过,也解释了司空月狐是应她家长兄之托,才送她这把匕首。 不过泗水还是认定了能把匕首送出手的人,无论什么原因,都是“糙汉子”。 跟泗水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瀛姝也只是为了让殿君多吃些食物,才在殿君用餐时陪着她闲聊。 “明日我们应该就能抵达襄阳了,不 过现是出使途中,无特殊情况不能在途中羁留,停靠补给时,登岸找家食肆吃餐饭的时间是有的,殿君可愿跟我们一同去大快朵颐?” “我是很想去的。”殿君又蹙着了眉头。 晕船的症状虽然有了缓解,可她仍然精神不济。 “殿君不去没关系,让泗水和香芸去就行了。” 凌尚宫为殿君打抱不平:“我怎么觉着,女公子居然是想笼络泗水和香芸!” 瀛姝伸出食指,左摇右摆:“拈酸吃醋了不是?我可不是疏忽了凌尚宫,我是明知凌尚宫必然不会抛下殿君一人在船上,干脆就没提。” 凌尚宫:…… 她可算彻底明白了,为什么清冷如谢夫人,自从中女史入宫后都越来越有温度。 “其实我这回出使,原本连子凌和泗水都不想连累的,更别说香芸了,她从前是在瑶华宫当差,来乾元殿,为的是顺顺利利熬到放赦的年岁,可她们几个,都坚持要随我去北汉……” 看殿君忧心忡忡,凌尚宫知道自己无能开解,也唯有用恳求的目光看向无所不能的王副使了。 “欸!看着这钵鲜鱼羹,我居然又觉得饿了!” 凌尚宫知情识趣,赶紧给瀛姝盛了一碗鲜鱼羹。 瀛姝眼瞅着殿君把鲜鱼羹吃完了,才讲:“凌尚宫就不说了,对殿君一片丹心,势必是要陪着殿君走这一趟的,殿君往常待泗水,也超逾了主仆之情,泗水有情有义,殿君要是不让她随行, 她留在乾元殿更加煎熬呢。 香芸是我荐给殿君,虽和殿君的情份没那么长,一来她记着泗水的恩情,要不是泗水引荐,我也不可能注意到香芸,泗水是香芸的恩人,香芸理当报偿她。 另外嘛,香芸还钦敬着我,她相信我能保她平安,眼看着我,殿君,甚至连泗水都去了北汉,单留下她一人在建康宫……于她而言,跟着咱们才是更安全的。我接下来的话,殿君和凌尚宫可千万别跟泗水说。” 殿君立时放下了筷子,就连凌尚宫都是满面严肃。 “我认识泗水更早些,可我却觉得香芸比她聪明多了,这回我们的使团中有了香芸,比多十个泗水都管用。” 静寂。 凌尚宫先“噗嗤”了,撑着额头:“女公子想说诙谐话,但着实……不那么诙谐。” “那你不是也被逗笑了么?”瀛姝干脆绕过食案,傍着殿君坐下:“殿君别总想着连累了我们,瞧瞧我,我一点没有连累南次的自觉,香芸不仅是念我和泗水的恩情,她其实也是重情重义的人,她总想着无缘无故得我们的恩惠,不管我们需不需要她随行,她是决意要和我们生死与共的。 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也许无法选择生,也许无法选择如何生活,更可能无法选择如何死,难选择后两样,已经无憾了,这应该就是人和万物的不同吧。” 生老病死不可逆,我们只能力求在这趟旅程中,争取 掌舵权。 “我从来没有为我的出身庆幸过,我也从来没有因我的出身怨愤过,阿姝,我从来只信命中注定,不奢求活得恣意,我甚至没有真真正正思考过,如果我不是轩氏女,我希望我是谁,我到底想要什么。”殿君垂着眼,唇角却轻轻上扬:“我的保姆去世前,她也很茫然,她瞪着眼,看着房顶,眼睛就像渗进了白雾,她当时说,她终于是可以解脱了,然后她的神情就安详了,我当时握着她手,她的手越变越冷。 担子就真正放在了我的肩头,我不知道保姆有没有子女,有几个子女,她的子女的生死,她从来不跟我说这些,我其实没有血缘的感知,责任,责任,责任,我好像只知道这两个字,保姆去世的时候,我很难过,但我没有哭。 那个时候的我以为,追随我的人,他们应该追随我,我却不知道要追随谁,我早就忘记了我的父母,我身边的人,他们和我都不是血脉相联,我不知道亲情是什么,我甚至以为我是一个无情的人。 我内心里,其实没有轩氏,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活着。” 瀛姝握着了殿君的手。 她无法体会殿君的茫然,因为她活在亲友的关怀中,她从来没有失去过亲友的爱护,她有充沛的爱和恨,她能清晰感觉到自己的欲望,她走过弯路,目标却一直清晰,她遭遇过背叛,可是她没有因此怀疑过自己,她知道她 为了什么拼命求活,她一直坚信着,无论走到什么境地,她都不是孤单一人。 “我这次选择去长安,我真的很高兴,我的内心是真的充实了,你们,你,心宿君,角宿君,鬼宿君,还有子凌还有泗水,所有所有的,跟着我走这趟行程的人,为了让我平安明里暗里殚精竭虑的人,你们真的让我恍然大悟,保姆不是因为责任才追随我,我也不是因为责任才一直坚持下来,我没有血亲的陪伴,可我一直没缺失家人和亲朋,责任是冷冰冰的关联,情义才是温暖的,才是真正支持我活着的依靠。 我们会平安的,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我现在是真的很庆幸,我的姓氏,还能为如今的大豫皇朝贡献力量,我不以我的姓氏引以为荣,我的姓氏应当以我为荣。” 神元殿君今天痛哭一场。 她从前从来没有痛哭过。 但这个痛不是痛苦的痛,而是痛快的痛。 既达襄阳,舰船就拐进了汉水,使团奉皇命出使,在没有圆满完成任务前,当然不能够任意的在途中羁留,受州郡官员邀请吃喝玩乐,又一贯如同出使外邦的使臣,又没有干预地方军政的特权,地方官员也没有必要上赶着趋奉,可神元殿君率领的这支使团,毕竟有两个皇子,此日使团的舰船停泊在襄阳的官亭渡时,邓陵周郎已经在渡口恭候多时了。 邓陵周郎,世人普遍是用来称呼周景的, 可毕竟邓陵周氏一族除周景外还有不少儿郎,用“邓陵周郎”自称是没有毛病的,可名帖上当然不会用这四字落款,瀛姝一看,来者居然是周昌。 也是,他毕竟才是邓陵公世子周游的长子。 “见还是不见?”三皇子询问瀛姝的意见。 帖子其实是递给主使的,可殿君晕船,身体不适,这些琐碎事宜当然可以由副使应付,副使虽然有两人,然则瀛姝为左副使,三皇子为右副使,大豫以左为尊,也就是瀛姝在使团中的职权要大于三皇子,三皇子询问瀛姝的意见合情合理。 “人既然都已经在渡口上站着了,见当然还是得见见的。” 周昌曾经是司空北辰的一枚棋子,虽然这枚棋子并不知道他是被堂堂太子所利用,现如今周景又留任中军将领,没有像前生似的回到襄阳跟周昌“争夺”兵权了,周昌便失去了棋子的效用,可瀛姝拿不准司空北辰还会否利用周昌干别的坏事,襄阳可是于大豫而言不容有失的军事重镇,如今邓陵周一族,族权、兵权虽然都掌握在邓陵公周轲手中,可周轲毕竟已经年迈,现在被周轲所看重的孙子周景又未归襄阳,且应当会一直留任于中军了,就在三、两年间,至少襄阳部的兵权,周轲就会交给嫡长子周游接手。 周游虽然不缺镇守襄阳的军事才能,可他的政治立场并不坚定,前生周景被毒害后,周游掌断族权 兵权,邓陵周氏也正式登上了权争场,几度给司空北辰强恩君权的计划增添了不少障碍,还多得司空月狐使计镇慑,周游这个襄阳都督才没有成为司空北辰的心腹大患。 为得《造器册》,司空北辰不惜计杀周景,结果好不容易得到的《造器册》却有如废纸,损失了对大豫君国忠心耿耿,青年军事奇才周景,司空北辰却助着周昌这等阴险贪婪之徒成为了邓陵周的宗子,亲手给他自己设置了绊脚石,虽然没有酿成大祸患,可将祸患扼杀于萌芽的功臣却是司空月狐,不管司空北辰对司空月狐这个手足兄弟有多么忌惮,他都不可能像计害司空木蛟、南次等等一样,治罪司空月狐,将其处杀。 瀛姝没有见过周昌。 周昌死了。 此人到底是死于谢六娘之手还是死于司空月狐之手,真相扑朔迷离,她只知道司空月狐是通过扶持出身寒门的武将周萤镇守樊城,以此慑压周游父子的贪欲,而周昌死后,周游之弟周治,他曾为司空月狐设计授职兵曹尚书,在大豫朝堂上威望渐重,他和周游乃是亲兄弟,没有反目成仇,不过他已为司空月狐笼络,周治回到襄阳后,因赢得不少族人的敬重,不管是邓陵周的宗族之事,还是襄阳部的军务,周治都有了发言权,周游最终才因周治的软硬兼施下,彻底敬服于君权。 瀛姝觉得,总是应该见识见识周昌这个 卑鄙小人的。 三皇子还未及与周景结交,但他当然也明白襄阳此一重镇无异大豫皇朝的咽喉命脉,他对邓陵公周轲心存敬重,也的确愿意和周昌交道,颇有些迫不及待地,推开舱厅的半扇窗就张望向渡口,只见一个身着白衣的青年郎君,为好些个士兵围护着,而在男子身后,一字排开的是几口箱栊,就不由微微蹙眉,这个周昌,难不成是来行贿的? “周郎将和周将军的眉眼,看上去不大像啊。”南次也凑过来看了一眼,说道。 “气态也不尽相似,周景和虽为儒将,却极有英武之气,这周郎将,看上去俨然一派风流名士的气态,儒雅得根本不像行伍之人。”三皇子附和道。 瀛姝却已经步出了舱厅。 第371章 此处已非国家 汉水涛涛,襄城巍巍,风仪爽爽,星目辉辉——周昌负手而立,心中怡然自得,把自己的一双“星目”,放开来顾盼神飞,突然间,目光就聚焦在了舷桥上,正往岸堤走来的女子,宝蓝锦衣、月白长裙,腰间素的是丝革,把这一身女装穿出了飒飒英气。带的是双鹊衔红宝镏金五寸冠,未饰流苏步摇,妆容清爽,不抹鹅黄,未点妆靥,竟看不出是否描了眉黛,而那双乌眸,更像是经过了神乎其神的画笔点睛。 周昌是见过神元殿君的。 去年神元殿君获救,四皇子令兵卫护送殿君前往建康时,就是在襄阳登舟,虽然他现在已经想不大起来神元殿君的外貌了,笃定的是殿君不可能是这样的天香国色,而这女子的冠饰衣着,一看就不是普通宫人能够穿戴的,这女子,也只能是临沂公的孙女,亲近才被授职尚书郎的王五娘了! 传言不假,王氏五娘果然不负“神女转世”的称誉。 陛下看来是真的不好女色啊,后宫里有此等佳丽,居然甘心只当作女官使唤,笃意于日后赐婚给皇子。 周昌差点就要忍不住迎向舷桥上去了,但他又看见两个男子也步上了舷桥,均着锦衣,却未曾佩冠,其中一个腰上还佩着长剑,应当就是两位皇子了,周昌连忙抱揖,遥遥就行了一礼。 他好不容易才说服了祖父,交托给他今日前来拜会使臣的机会,见不见得着 神元殿君不重要,原本也没想过能一睹女尚书的芳容,甚至连五皇子……也是可见不可见的,只不过三皇子却是大有机会在夺储之争中胜出的人,能有机会结交,就不容错失。 三殿下居然自荐使汉,已经够让人震惊了,不过现在周昌觉得自己理解了三皇子为何热血沸腾,若换成他,也实在愿意陪着王五娘赴汤蹈火,不就是去趟北汉吗,只要圆满完成任务,不仅累积了更加深厚的夺储的资本,还有望能争获佳人芳心。 周昌强忍下和瀛姝搭讪的心思,维持着他的“名士”风范,倒是三言两语的,把来意说清楚了。 “卑职的祖父明白不能耽延使团的行程,令卑职来此,是为奉上这些药材,使团肯定也备足了药材,不过多备一些,以防不时之需总归是妥当的,另也期盼着使团返京的途中,能在襄阳城中盘桓个三、两日。” 两个皇子都不吭声,瀛姝就代表他们回应了:“也请周郎将向邓陵公转达谢意,这回我们停泊在此,只为补给抵达汉中所需的饮食,是不能拜会邓陵公了,不过补给尚需要一段时间,殿君虽然决意留在船上歇息,不过两位殿下及我却打算就在渡口附近用一餐朝食,未知周郎将可有推荐的食肆?” “官亭渡本为官渡,左近的食肆倒都还算洁净,不过既然补给横竖都要耗些时间的话,卑职建议,不如三位入城,就在 进去小北门不远,有一家虹云楼,樟熏鸭是镇店的菜肴,极其可口。” 瀛姝就由得周昌殷殷勤勤的带着他们前往虹云楼去。 襄阳城里不会有什么危险,但北汉的使臣团是不会登岸的,而小北门离渡口,还隔着数十丈的护城河,没有敌军来袭,栈桥放下,可通行人,又相比较为冷清的官亭渡,入得小北门后,热热闹闹的市井声扑面而来,虹云楼果然就在不远,共三层,现还未到最繁闹的午时,一楼的厅堂只有三、两桌食客,着两裆铠,应该是负责押运官货的兵卫,趁着调停时来光顾这家食肆。 周昌直接把贵客引上了三楼。 三楼都是雅间,雅间还格外敞阔,坐枰及食案均采用樟子松的材质,雅间里早有仆僮恭候着,周昌只点了几道菜:“其余的小菜看着料理吧,莫太油腻的,交待声疱厨,手脚快些。” 立即又有仆僮先送上酒水和佐酒的小菜,还有羊乳和香饮,很麻利的斟出各四盏来。 “舍弟在建康,也鲜少往襄阳送来书信,自从新岁时,弟妇安排着家人送了两车岁礼来,就不曾再报平安了,家母牵挂他们得很,女尚书极受谢夫人信重,应当知道舍弟两个近况吧?”周昌到底还是找了个借口,想和瀛姝多交谈几句。 这位可不是普通女流,毕竟也是朝廷命官了,而且临沂王和陈郡谢交厚,陈郡谢虽然已是邓陵周的姻亲,纽带却 是周景不是他,就更别说无论是五皇子,连三皇子对待女尚书的态度,竟也是言听计从,指不定,女尚书日后会“花落”角宿府,取太子妃而代之,更或者母仪天下呢。 周景没有和家族频繁联络。 这是周昌告诉瀛姝的消息。 “周将军伉俪身体安康。”瀛姝给出很简洁的回应,见周昌还一直盯着她看,才多说几句:“前不久,我在昭阳殿还见了谢少君,听她说起周将军多在军营,邓陵周也有一些族人在京里,可周将军不常在家,谢少君也不便招待族人,实在不清楚邓陵周族里人事,担心因为不知亲疏远近,反而不妥。” “弟妇有这顾虑倒也是情理之中,现如今在建康的族人中,都已和汉镇堂出了五服,舍弟如今又是任职中军的将领,不比得在襄阳时了,族人们若有难处,可以照济,倒是真不必频繁走动。”周昌一脸的笑容。 瀛姝明白了,现在建康的那些邓陵周氏的族人,无一和周昌交厚,看来周景留在建康很符合周昌的意愿,至少目前,他没有加害周景的恶意。 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本来就没有生仇大恨。 可前生时因为周轲对周景的器重,明显已经是要把襄阳部的兵权交给周景接掌,虽然周昌暂时还是宗孙,可他不掌兵权,在宗族当然没有一言九鼎的地位,对权力的贪婪使得他妒恨难捺,经司空北辰安插的耳目一挑唆,于 是毒杀同胞手足。 周景不掌襄阳部,对周昌非但没有威胁,甚至还大有益处。 周昌已经不是司空北辰能够煽动的人了,可没有周景执掌襄阳兵权,却无法排除周游在周昌的唆使下,以权争为重的隐患。 瀛姝一行只是在襄阳城中略作耽搁。 当舰船又在向西行驶时,从舱厅半开的窗户看出去,能见周昌挥舞着手臂作别,南次是向东而坐,甚至能看见周昌久久伫立在渡口,他微笑:“一文钱没花却吃了一桌丰盛的菜肴,是托了三兄的福。” “怎见得一定是我带来的好处?”三皇子挑着眉:“我跟周将军的交情,还不如五弟呢,秋狩礼时,五弟和周将军才是一组。” “我以为,周郎将和周将军品性悬异,必不是因为我和周将军的交情,今日才这般殷情款待。” 三皇子沉思了沉思。 邓陵周虽然不比得陈郡谢、江东贺这样的大族权阀,但因为镇守着襄阳如此重要的城池,统领的兵力其实多于益州部,可以说邓陵公完全不惧谢晋、贺执等的弹压,按理来说根本没必要示好皇族以及权阀,除非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他的神情就非常凝重了:“襄阳不失容有失,可如果邓陵公怀有不臣之心……” 瀛姝没打算加入讨论,她喝着映丹刚煮好的一盏新茶,看着窗外,还能瞻见襄阳城的巍巍城墙。 “邓陵公今日送来药材做为程仪,而不是金银之 物,倒不能说是在献殷勤,只不过刚才我们在食肆时,周郎将分明有意打听三兄的喜好,多说奉承之辞……周将军可从没有这样的姿态。”南次说。 三皇子过去听惯了奉承话,刚才没有特别留意,不由拿手撑着额头:“远小人近君子,看来确有必要的。” 他忽然想起来,刚才在渡口登船的时候,瀛姝分明已经答应了周昌的邀请,说返京时,理当拜会邓陵公,难不成连她都没有觉察周昌的居心?三皇子心里有疑问,直接就问出来:“王副使为何答应周郎将?” 瀛姝虽然没打算加入讨论,但还是在听讨论的,当然不会不搭理三皇子:“我本来就想过回京途中在襄阳城中盘桓两日,如果不去拜会邓陵公,就太无礼了。襄阳城易守难攻,这话我听得多了,不曾身临其境,总归难以理解,出使途中不能耽搁在襄阳羁留,回京时机会难得,当然得见识一番。” 三皇子:…… 好吧,他没想过要见识,而且他也确实不明白襄阳为何就易守难攻了。 终于抵达汉中的时候,已近端午。 在这里就必须弃船行陆路了,因为已经抵达北汉境内,接下来的行程就要听从北汉官员的安排了,姜泰派遣了太尉姜白基来汉中迎接,因为大豫的使臣有女子,故而姜白基的妻子也被授予了使命,她提出在汉中过了端午节,才启程往大京。 现在的北汉,把长安称 为大京。 姜白基是姜泰的叔父,而姜白基的妻子高氏,出身匈奴部,她的家族现为北赵的贵族。 高氏深目高鼻,褐肤乌眸,身材健壮,言谈爽朗,总劝着殿君和瀛姝要多吃些肉,看着她们纤细的手腕就直皱毛头,她说就连她的小女儿,才满了十三,比瀛姝还小几岁,手腕都要粗壮许多。 “女君也过端午节么?”瀛姝问。 高氏挑高了眉毛笑道:“我是在洛阳长大的,知道端午的习俗,竞龙舟,食角黍,挂艾草,佩五色丝,这些习俗我朝且延续着呢,我们虽然追奉的是长生天,是金乌神,但既入九州,必然也会礼敬九州之神。” 中原的节庆,在异族看来是礼敬神佛,不过这说法也未必不对,正如端午节时要驱邪祭祀,君臣民众祈求的也是天佑神庇。 殿君和瀛姝在端午日,还由高氏陪着在汉中城里逛了逛。 节日的气氛并不浓厚,的确有佩着五色丝的行人,看穿着,应当都是夷族,自然也有贵庶的区别,贵族的衣料是绫罗绸缎,平民的衣料是粗布麻葛,不过形制多采用翻领窄袖,男子鲜少穿着下裳的,多着袴褶,女子不着长裙,裙摆和鞋子间露出下小截足衣来。 真正穿着裋褐的,都是仆从,脖子低低的弯下去,让人看不清眉眼,他们当然不会佩五色丝,他们甚至赤着脚,走在街道上,走在阳光下,有如行尸走肉的一个躯壳。 商 铺里,无论掌柜,还是店员,张口先说的都是真正的汉人听不懂的语言。 这里是真的已经不在华夏之治了。 殿君和瀛姝都没有多少逛街的心情,不过她们还是想多看看,看看如今的汉中,市井里坊,和建康有多少的不同。 人市上,一匹帛,可换一个小婢。 小婢面黄肌瘦,刮得光秃秃的眉骨,衬得一双眼睛尤其的大,但眼睛里没有神采,明明填满了忧惧,又像空洞着,穿着翻领胡服的卖家,倒是肥头大耳,听瀛姝竟然说的是汉话,也赶紧用汉话应答。 用的还是大豫的雅言。 “这婢子才满七岁,羌话还匈奴话都是会说的,不会说汉话,更不讲雅言了,因此价格也很低廉,只需要一匹帛。” “也没有经过调教吧?”问话的是高氏。 “贵人当了解行情的,会女红的小婢底价都要十匹帛,若是擅长绣艺,那就得换成茶兑了。” 高氏笑着冲殿君道:“这小婢,殿君若觉还算入眼,就算我送给殿君的见面礼吧。” 殿君神色极其悲凉。 瀛姝看着小婢的眼睛,她默默拉着殿君转过身。 不会汉话的遗民,必定不仅仅只是这么一个小婢,因为一时的怜悯把这小婢买入,真的就能救她脱离苦海吗?她应当不知父母是谁,和家人早早离散了,现在让她跟在身边,无法交流和沟通,对这可怜的女孩而言,多半是祸非福。 她如果不愿成为北汉朝廷的棋 子,那就只有绝路了。 “我听着,如果会听会讲汉话的仆婢身价更高?”瀛姝问。 高氏点头:“其实北汉的贵族,不少都会汉话,还是雅言呢,副使可能看出刚才那个贩人贾,他是胡人抑或汉人?” “汉人。” “是的呢,他原本是洛阳的商贾,被俘获了,分予了北汉为奴隶,不过多的是这样的商贾,处世精乖,恢复了良籍仍然许他们行商。” “那么北汉的贵族,为何刻意不让遗民学习汉话呢?”瀛姝又问。 “并不是刻意,像刚才小婢那情况,她的父母或者是祖辈,应当都是冥顽不化的一类,被处死了,她是在无眉仓长大,当然没有学习汉话的机会了。” 北汉需要的是卑躬屈膝的俘虏。 卑躬屈膝投靠夷族的人,说的什么语言,流的什么血液,受教的是什么文化,无关紧要。 “这里就是汉中城里鼎鼎有名的南郑馆了,我早已赁下,今日午食便安排在此处。” 就在汉中人市的市南门外,高氏指向一座画栋飞甍的楼馆。 “南郑二字,听闻还是豫高祖亲笔所书呢,被拆为了这座食肆的牌匾。”高氏抬起了她轮廓硬朗的下巴。 第372章 境遇“尚可”的良籍 瀛姝抬着看着“南郑”二字牌匾。 南郑曾为汉中郡治所,南郑是座城池,并非酒肆食肆,可现在南郑馆却只是汉中城的一座食肆了。 “南郑馆的东家是谁?”瀛姝问。 “正是汉中守,汉中守现正在汉中的将军府款待贵邦的右副使和使团令呢。”高氏十分自得。 殿君实在忍不住了:“原来贵邦的郡守竟然能行商。” “在赵国,也多的是亲王贵族行商,否则诸如南郑馆,也不能大有别于普通的食肆酒楼了。”高氏已经昂然走进了南郑馆,越发快人快语了:“过去在洛阳,我也见识过不少食肆酒楼,越是招待贵族的地方,越是设置得更多的雅室隔厢,固然风雅,却不够大气磅礴,南郑馆最阔气的地方就是前堂正厅,还请两位贵使上座。” 瀛姝才刚进这个装饰华美的前堂正厅,又听外头一阵吵闹。 转身就看向门外。 大街那头,另一家食肆门口,有个飞扬跋扈的少女,正持着条长鞭,抽打着匍匐在地的男仆,少女一边抽打,一边高声斥骂:“就因为带着你这么个俘奴,才如此晦气,我这匹坐骑好端端在路上走着,竟然能被鸟粪砸中!” 少女说的是汉话,还是雅言,瀛姝能听懂。 俘奴指的就是遗民。 “她是汉中守的妻妹,汉中守有个姬人是汉室之后,是这样说的,谁都不知道真是不真,刘姬的父亲过去在汉中就是个田舍翁,没有儿 子,就只有这么两个女儿,按理说刘氏女也不能称为汉中守的妻妹,不过汉中守愿意予她妻妹之荣。 这个女子啊,虽然还没有嫁人,但被她当街打死打伤的俘奴至少有一双手指的数量了,她现在啊,把俘奴视为猫犬。” 神元殿君觉得登陆后,比在船上时更加犯恶心。 当她们回到汉中驿后,殿君一把拉了瀛姝说悄悄话:“我不相信,同族相残!” 瀛姝却觉得这样的事,真实存在。 大豫也有不少的贵族,视人命如草芥,他们眼里只有贵贱,没有国人和异族的区别。 “夷部在未侵入华夏前,也把同部族的小民当为奴隶,动辄殴杀,视之如同蝼蚁,就算现在六部各据我华夏城邦立国,他们部族内部,同样存在尊卑区别,我们现今只是在汉中,汉中除了遗民之外,今日所见的这些平民,其实原本就是羌部的兵户,夷部和大豫不一样,他们自来重视兵户,更何况如今他们有了不少遗民充作奴隶,更加不会把兵户当为仆役了,殿君,遗民比羌部族民更多。” 殿君仍然不解。 “这些遗民中,固然有一部份已经屈服于北汉朝廷,还有一部分,就像我们今日见到的小婢,她只知道自己是奴隶,不清楚她是大豫的遗民,她已经没有家国观念了,可她一定渴望着摆脱被奴役被压迫,完全丧失自由的生活,北汉朝廷用威压的方式摧残他们,其实也 是心存畏惧。 华夏民族一统九州时,国君残暴,贪吏横行,民不聊生,也会发生暴乱,因此才会有朝代的更替,没有异族的入侵,同样也会改朝换代。” 殿君重重吁出口气:“因此阿姝今日才会阻止我解救那个小婢。” “现在我们还无法解救她,让她跟在我们身边,反而会让她陷入更加莫测的风险,殿君,高氏今日的言行很蹊跷,她有意让我们看见北汉遗民所遭遇的虐折,而且她有意引我们去人市,有意让我们明白何为无眉仓,我们今日见到的小婢,境遇的确悲苦,但如果我们动了恻隐之心,将她留在身边,我们无法杜防她会否被居心叵测者收买。 就像我刚才说的,为了摆脱悲苦的境遇,他们会不顾一切!姜泰的确不会加害殿君,可高氏却是北赵贵族出身。” 还没有到长安,阴谋就已迫近。 “多亏有阿姝在我身边。”神元殿君长叹一声:“当时我是真的想答应高氏,那小婢实在可怜,我于心不忍。” “高氏挑今天才有所试探,她还是惧怕姜白基的,而且我今日明显表现出铁石心肠的一面,她也必定明白她的奸计不会得逞,殿君日后,就当作毫无所察,又或者对高氏的话不舒服了,直接给她脸色看,怎么都行。” “我都听你的,可是阿姝,我对五殿下也是放心的,我不是信不过三殿下,就是拿不准,三殿下是否也会一时 冲动,真要留了不该留的人在身边,五殿下是拦阻不了的。” 瀛姝对此一点不担心。 北部六国,没有必要针对大豫的皇子。 大豫共有七个皇子,最重要的一个皇子司空北辰安安稳稳在建康城中,三皇子和南次,虽然都有夺储的可能,但北部六国巴不得大豫内乱,他们不会代替司空北辰除掉“绊脚石”,司空北辰虽然可能趁机除患,但他没有这么大的能力。 而且三皇子应当不会存在如此广泛的同情心。 神元殿君其实一直没有真正步入权场,她不会理解就算最贫苦的阶级,有的人,也具有最原始的,蓬勃的欲望,可皇子们,哪怕是南次,其实不会轻易信任一个陌生人,不管这个陌生人是贵族,还是奴婢。 包括她,也是如此。 端午日后,使团开始向长安行过,褒斜道虽然是从高山峻岭穿过,且蜿蜒曲折,不过五里一邮,十里一亭,三十里一驿,全程依水而凿建,不缺补给,能通车马,这一条山间的栈道,神元殿君都不觉辛苦,瀛姝也很“适应”,她甚至骑马时多,乘车时少,让高氏都刮目相看了,由衷称赞:“没想到左副使看上去柔弱,骑术竟如此了得。” 连车舆都能通行,栈道其实不险峻,需不着高超的骑术,但骑马总比坐车更耗体力的,不过又不是行军打仗,慢行而已,瀛姝哪能吃不消?她挑着眉:“等到了长安,若有 机会,才要真正向女君请教骑射之艺呢。” “副使竟识箭术?” “正是因为不精通,才要请教。” “我素闻贵邦闺秀,多喜琴棋书画,怎么副使却对骑射大感兴趣呢?” “琴棋书画自然也是喜好的,可并不和喜好弓马骑射相悖,生逢乱世,在研习经史雅艺之外,若有余力,不妨涉猎更多技艺。” 此时,遥遥已见孔雀台,远望那处高岭上的台阁,瀛姝想起司空月狐指着舆图跟她详细说起的那些话,在大江南北一统时,孔雀台是一座单纯的名胜古迹,在那高岭之下的村郭,曾有寒溪双隐两位名士在此长居,双隐相中村子里一个农家的小儿,教授平生所学,后来小儿离开乡野,入关中,经察举入仕,竟为一代明相。 双隐的学生致仕之后,归来故里,当时双隐已经过世,学生想起老师曾带他登上孔雀岭,让他远眺万里山河,告诉他深山僻岭之外,其实那座繁华壮丽的都城并不遥远。 孔雀台其实是这个学生所建,怀念他已经仙逝的业师。 孔雀台因建于高岭之上,便于四顾远瞻,于乱争之世,武陵关附近的孔雀台就发挥了哨岗的作用,既为哨岗,孔雀岭就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登上去的了,瀛姝甚至吁停了马,抬头久望孔雀台。 “副使知道孔雀台?”高氏问。 瀛姝才收回目光,一磕马镫,继续与高氏并行:“我爱好看杂书,在一卷游 记中读到过孔雀台的典故,刚才听女君说,今日我们会在武陵关驿留,我一路上就留着心,孔雀岭山壁的形廓的确有如开屏之雀尾,就猜到那处台阁,应当就是大济的名臣卓公济主持筑建的孔雀台了。” 瀛姝原本没有登阁的想法,但她故意显示出对褒斜道诸多关隘的谙知,确有别的用意。 谁知高氏竟道:“我这回来汉中,途中虽然经过了孔雀岭,当然也知道孔雀岭上有座孔雀台,却不知道孔雀台是何时建筑,更不知道是何人建筑了,孔雀岭下只有一座小村镇,村镇里的人都是大字不识的农户,竟然还出过大济朝的名臣么?那我可真要登上孔雀台去看看了,想必主使也很有兴致登岭,听一听副使详说这段典故的。” 于是这日正午抵达武陵关后,略作休息,一行人就真的开始登岭。 天下太平时,武陵关并不必驻重兵防守,但现在却是乱争之世,孔雀岭下的村郭除了世代居住在此依靠耕种为生的农户外,又驻扎了不少的兵丁,于是才发展成为村镇,说来村民们其实也是遗民,不过这个小村郭并没有良田沃土,羌部那些贵族对这样的荒山僻野毫无兴趣,村民们侥幸保住了自己的田宅,只是嘛,比起天下太平的光景来,如今可称不上安居乐业。 他们收成粮食蔬果,一大半都要供给驻兵充作军粮,青壮男丁还要负责伐木筑营,妇人 们得为驻兵烹饪一日三餐,浣洗衣物,年轻媳妇和女儿家更是提心吊胆,躲在家中不敢出门,应当不少发生惨遭兵丁凌辱之事。 瀛姝发现他们今晚会宿留的驿站里,负责清理扫洒的年轻妇人却极为貌美,言行还甚泼辣,敢将那些探头探脑的驻兵一番责斥。 从孔雀台上回到驿站时,瀛姝就专喊了妇人来叙话,高氏就在一旁听着。 “娘子是受雇于驿站的佣户么?” “贵人真是好眼力,武陵关的佣户多的是,却只有民妇能拿到雇钱,不是民妇有多能耐,靠的是外子,民妇的婆母是羌人,外子也是半个羌人,他现下被征为兵丁,民妇才被正经雇到了驿站里,不仅免了军税,月月还能得几斗米,一匹帛。” “这样说来,你也算羌籍?” “是的呢,民妇的爹娘死得早,其实也多靠翁父、婆母养活,当年翁父去山里伐木,遇见婆母,婆母是随她的寡母,想去蜀州投靠经商的舅舅的,谁知道半途中,寡母就病故了,翁父助着婆母葬了婆母的寡母,想着好人做到底,干脆送婆母去蜀州投亲,谁知道到了蜀州,才知道婆母的舅舅蚀了本,把宅子都贱卖给了他人,不知去向了,婆母无依无靠,翁父只好将她带回来,两人就成了亲,过起日子来。 这么些年了,婆母都忘了自己是羌人,习惯了在雀台村的日子,跟邻里乡亲都处得融洽,要不是后来 ,这么多兵丁驻在武陵关,闹得雀台村鸡飞狗跳,我险被凌辱,婆母都不想承认她羌人。” 高氏故作惊讶:“这里的百姓可都是良籍,怎么会发生良籍女子被兵丁凌辱的事?” “民妇可不知良籍会受律法保护,只知道羌籍才会受到优待。” 瀛姝歪着头,看向高氏:“女君今日对大济名臣卓公济的事迹极感兴趣,我突然想起来,还漏说了一件,大济世宗时,远征匈奴,将匈奴逐出漠北,而在大败匈奴的一场战役中,甚至还虏获了匈奴的三个王子,当时有不少臣公,都建议处死匈奴王子,将之枭首,只有卓公济不赞同,说我华夏乃礼仪之邦,不应辱杀战俘,世宗采纳了卓公济的建议,这三个王子中,有两人后来成为大济的普通良民,得赐田宅,安居乐业,最小的王子天资聪颖,世宗竟然允其与大济皇子一同听学经讲,后来这位王子,成为了世宗帝的托孤之臣,忠心辅佐幼帝,直至临朝执政,成就了一段君臣间的佳话美谈。” 瀛姝是用济世宗大度宽恕匈奴王子的史故举例,与羌部没有直接关系,可高氏出身于北赵贵族,她是匈奴人的后裔。 点到即止。 无论是匈奴,还是羌部,贵族出身的女子其实多有涉政的权力,如北赵的皇后,偶尔甚至还能参与朝争殿义,可高氏毕竟不是羌部的贵族,她虽然嫁给了北汉的高官,姜泰当然不 可能许她涉政,瀛姝哪怕是打算提出北汉君王应当善待西豫遗民的主张,没必要行跟高氏辩争,浪费一番唇舌。 她又笑着问那妇人:“武陵关的民户,唯有你家受到殊待,从前的邻里可曾因此妒恨你们?” “他们都极羡慕民妇一家,是不曾心怀妒恨的,彼此都知根知底,晓得民妇的阿家和丈夫都是好人,至今也不将民妇的阿家视为外族,倒是民妇一家人,心里不安得很,因为虽然入了羌籍,可毕竟人微言轻,帮不到邻里丝毫,民妇只望着,殿君和两位殿下以及副使,知晓了遗民的苦处……几位贵人既是为了两国建交出使北汉,能够说服汉主,莫再纵容羌人欺压遗民百姓。”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是九五之尊用来教化子民的义理,可当年关中秦川归于大豫治下时,多少百姓食不能饱腹,衣不能御寒,安居乐业的生活都要跪祈上苍垂怜,西豫的君臣不能保护这些百姓,失去半壁江山之后,亡国的祸殃,却直接降临于百姓头上,由这些百姓直接蒙受苦难。 诸如贺遨,诸如张九同,诸如郑备这样的贵族重臣,他们照样裘马声色,聚敛无厌,他们的眼里从来没有民生疾苦,这些遗民,久盼不到赈救,该有多么绝望。 晚餐,瀛姝毫无食欲。 第373章 我们已经从新开始了 武陵关的驿站建在孔雀岭下,驿站外头,就是一片秧田,山岭间的田地,多为村民们开荒而成,形不成良田千顷的规模,多是一小片一小片,零零散散间,倒也阡陌相通,山间有渠水,清可照影,渠边野生野长的花草极为蓬勃,瀛姝心中有些悒郁,就走到了离驿站不远的一株树荫下,瞧这里有一块山石,倒像是特意安置在这里供人歇脚用的,她便坐了下来。 才是傍晚,左近有不少驻兵来来去去,离着驿站又才不超百步,瀛姝就没让武婢跟着她。 南次却跟了过来。 “下昼登岭时你大有兴致,什么事愁得连胃口都没有了?”南次知道瀛姝绝不会嫌弃驿站的饮食简陋不可口,却想不通瀛姝突然为了什么焦虑。 “不是发愁,我是看着这个村郭,本来像是世外桃源,这里的人家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虽然也难免劳作之苦,过去应当是衣食无忧的,否则大名鼎鼎的寒溪双隐,当年也不会择中这里作为避世之居。 可现如今,羌部的兵丁驻守在此,这里的人家就再不得安宁了,我甚至能想到,就算我们到了长安,见到姜泰,提出抗议,要求他善待遗民,姜泰会答应,但是等我们一离开,遗民们仍然没有保障,他们受到了迫害,状告无门。 不亲自来这一趟,亲眼目睹遗民的苦难,不会醒悟,我从前啊,以为在建康宫里,大豫的朝堂上,说 着忧愁遗民尚被异族压迫的话,就是尽职尽责了,他们受到奴役和压迫,我根本不曾感同身受,也从来没有真真正正的考虑过,怎么解救这些遗民。” “这不是你的错。”南次也在瀛姝的身边坐下来。 山涧潺潺,经过面前时那样欢畅,流水追逐嬉戏从来不知人间忧苦,这里的确有如世外桃源,曾经的梦想里,渴望和瀛姝慢慢老去的地方,早前登上孔雀台时,他甚至都没兴致极目远眺,他只想注视着面前人,想和她说一个华而不实的故梦。 可南次也知道,这里只是有如世外桃源,普天之下,哪里都没有世外桃源了。 “洛阳的失陷,半壁江山沦为夷人统治,这的确不是我的错,但我在反思,那时我成为了大豫的太后,我能决断军政,但我从来没有想过北伐,没有认真考虑过解救遗民的计划,我其实不是一个称职的执政人,我明明知道,除非夺回失土,远逐夷敌,没有另一个方法可以真正助遗民摆脱苦难。” “北伐说来简单,但并不可行。” “不是不可行,是我没有那么大的能力。”瀛姝突然又笑了:“南次,我不会陷于内疚和自责,因为我已经从新开始了,这一次,我来到了这里,武陵关,这一次是途经,也许下一次还是途经,只有这两次经过,可这个地方,我会一直铭记着。 我也许不会再来,我只需要知道这里会成为世 外桃源,生活在这里的人家能重获安宁,那些年轻漂亮的女子不会再生活在恐惧中,她们可以像我一样,傍晚时,在渠水边树荫下看着艳丽的霞光,那座孔雀岭,她们可以登高远眺,她们甚至还能通过这条褒斜道前往长安,看一看旧京城,她们无论去得多远,想念家乡故土了,就能顺顺利利平平安安的回来。” 不需要和姜泰谈判。 当复汉中,也必然将一鼓作气拿下武陵关,这是司空月狐的战策,却也只是一小步。 瀛姝有了一个远大的志向。 灭北汉,复长安,达成这一步,大豫才真正具备了北伐的基础。 让所有的遗民彻底摆脱奴役和压迫。 “现在可有胃口了?”南次将手里的一块酱肉烙递过去。 烙饼是被箬叶包着,隔着箬叶,手指沾不上油,烙饼已经不烫嘴了,但轻轻咬上一口,立即就感浓郁的酱肉香扑鼻,肉馅里似乎还加入了扶留藤,辛辣绕齿,竟是人间美味。 “小小关驿,疱厨的手艺可真了得。”瀛姝由衷赞叹。 南次看瀛姝有滋有味吃着烙饼,一边说:“其实今日的晚餐很简单,就是酱肉烙和野菜汤,但我吃着是很可口的,连三兄,居然都吃了五个烙饼,我从来不见三兄如此‘狼吞虎咽’过,三兄就想打赏疱厨,才知道今晚上的这餐饭,是个年过五旬的农妇料理的,农妇的丈夫除了操持农活,农闲的时候还会去山林 中狩猎,猎得的猎物,都给农妇料理来,隔壁邻舍的聚上一餐,农妇的厨艺就这么被磨练出来。 我还问得今日的野菜汤,是种被村户们称为红草的野菜,是紫红色,清甜爽口,只可惜这时节红草还不多生,花半天时间也采不了多少,一大碗汤被分着喝光了,我眼看着殿君和三兄都胃口大开,硬是没好意思给你留一小碗。” “红草可不仅这里有,在建康被称为山朱丹,只是在建康,山朱丹八月才会呈现紫红色。” “我怎么没听说?” “我家阿父可是出了名的饕餮客,小时候就带着我去山郊农家吃过这样的家常菜,我们是图个新鲜,可对于平民百姓来说,辛辛苦苦种植的菜蔬多数都会贩售换回钱帛,自己舍不得吃,寻常都是采摘野菜,多半都不舍得煮汤,熬成菜粥果腹。”瀛姝回忆着幼年的辰光:“贫苦百姓家的主妇,其实不少都极能干,心疼丈夫和子女,都会琢磨着怎么把采摘来的野菜尽量做得美味。 百姓买不起细盐,更不可能备下那多香辛料,主妇们想尽了办法……山朱丹这种野菜还算好的,本身就没有涩味怪味,可有的野菜,其实得经好些道料理,才能入口。” 南次也想起来一些往事。 “我其实去过益州。”他又看向潺潺流水:“有意没惊动贺执,在益州城郊的农户家中寄住过一段,农户原本有三十亩良田,当时只 余不到十亩了,他的儿子不幸夭折了,逐渐连女儿都不能养活,只好狠下心,把女儿卖给了贵族做奴婢,觉得女儿还有希望得活。 他的父母都健在,年迈了,只能靠他供养,他的妻子因为儿子夭折,哭瞎了眼,也只能靠他养活,他长年不能饱腹,耕种的收成,交完赋税就只能养活老父老母和盲妻,他跟我说过,他也想干脆投靠贵族,献出田地,甘当佃户。 只是因为当时他一家四口,只有他一个劳力,贵族不答应收容他的老父老母和盲妻,他没了办法,只好苦挨着,他说他听邻居讲,他的女儿也死了,他甚至不敢去问证,只断定邻居在胡说八道,他已经承担不了更多的内疚和自责了。 我起初只是想在他家投宿,第二天就走的,结果他看出我不是普通人,咬牙找邻人告贷,去镇上沽了好酒,还买了十斤猪肉,托邻人家的主妇料理好,请我吃酒吃肉,求我一件事,他说他想把他的田地变卖给我,按市价。” 瀛姝从来没有听过南次提起这段经历,问:“后来呢?” “我问他,把田地都变卖了,日后生计岂不更没着落?他说,他老父老母应当活不过那个冬天了,可他连二老的棺材都没钱置办,拿了这笔钱,先给二老备下身后事,他的盲妻,他跟岳丈商量好了,让大舅兄接回娘家去照顾,当然也得出一笔钱,然后他一身轻松,趁着 还有把力气,也卖身为奴,卖身钱都给大舅兄,也唯有如此了。 我当然不忍心看他走投无路,出钱替他的父母置办了寿材,还说赁下他的一间屋子,多盘桓些日子,鼓励他不要那么悲观,他千恩万谢,痛哭流涕。 就在当晚,他的老父老母就双双投了河。” 瀛姝咽下最后一口烙饼,像咽下了一块铁铅。 “二老不想拖累子媳,可之前一直没备好寿材,更不能让儿子承担上不孝的骂名,他们当晚偷听了我和农户的谈话,知道农户终于能替他们料理身后事了,于是就投河了,农户的邻人,知道二老是投河而亡,帮着料理后事,还劝农户,他们都认为这样的事,是理所应当的,二老走了,入土为安,下辈子就能投个好胎,农户为父母置办好寿材,料理妥当丧事,就是尽孝了,活着太煎熬,不如早些解脱,可对于穷苦人家而言,没了生志,并不怕死,就怕没个寿材盛敛尸骨,反而更不利子子孙孙。 我瞒着农户,打听过他的女儿,的确也夭折了,一场小病,就没了性命,我没有告诉农户,可是我去质问过那户贵族,明明救助自家的仆婢免遇病夭,易如反掌,为何这么铁石心肠?!” 瀛姝已经知道了结果。 “被你质问的贵族,根本不知道家里有仆婢病夭了。” 南次没有说话。 瀛姝也没说话。 南次沉默了一阵后,才说:“那回经遇,让我 意识到我其实也是一个冷漠的人,我的鬼宿府,数百仆婢,绝大多数的人我边名字都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关注过他们的生老病死,因为我这家主的漠视,底下的管事仆妇也会漠视,我斥责那贵族草菅人命,但其实我和他并没有什么区别。” “应有不同。”瀛姝并不是为了安慰南次,她只是就事论事:“用不知情的借口推诿,说明的是就算知情也觉得与己无关的态度,你和农户只不过萍水相逢,如果你跟被你质问的贵族一样,根本就不会想着去打听农户女儿的生死,也根本不会质问贵族,你会觉得,主家并没有责任庇护仆婢,是农户这当父亲的无能,无能养活子女,他是咎由自取。” “后来我离开了益州,不知道农户和他的盲妻日后如何。” “南次,如果换作现在的你,会怎么做呢?” 南次又陷入了沉默。 瀛姝觉得口渴了,她干脆走到山渠边,蹲下身,直接掬一捧渠水解渴。 南次也很想去喝一捧渠水了。 可是他现在的心情,竟然沉重。 他只是走近了渠水,看着水里,自己的黑黑的影子。 “那位农户遭遇的苦难不是个例,有相当多的人,他们没有受到异族的厌迫,他们是大豫的良籍民户,可他们仍然不能安居乐业,我救助得了一个人,或者百个人,但要救助,不,不能说救助,我理应庇护他们安居乐业,我现在还不知道自 己应该怎么做。” 仅有怜悯心,远远不足够。 驿站的墙外,高氏看着不远处,两个身影,笑着问神元殿君:“看来贵邦的五殿下和女尚书,果然两情相悦啊。” 殿君也担心瀛姝,只是她不知道应不应当表现得过于明显,后来看五皇子先一步去了瀛姝身边,她就更不好去打扰了,此时听这话,脸上便顿显为难的神情,结果再听一句—— “五殿下是为中女史使汉,三殿下定是为了殿君才使汉了。” 神元殿君就更显无措了。 “殿君有何事叮嘱卑职?”忽听一句话。 神元殿君一转身,见单膝跪地的护卫…… 是梁会,梁统领。 “我也想去四处逛逛,才让凌尚宫知会梁统领。”神元殿君反应过来梁会是来解围的。 她当然记得梁统领,他是她遇见的第一个大豫的统领,这位也是她的救命恩人,一路护送她,直到见到心宿君,她那时候其实还颇为忐忑,担心身份得不到承认,担心就算拿出祖传的“凭证”脂瑰玉佩,大豫的皇族却根本不再需要她这么一个轩氏后裔,她担心的事太多了。 可是她遇见了两个好人。 “多亏梁统领,我刚才……已经惊慌失措了。” 殿君终于摆脱高氏后,低声道谢。 “殿君正该惊慌失措。”梁会略落后一步,但他抬着眼,他看见殿君的一侧青鬓,被山风轻抚着,他相不管这个女子现在表现得多么无措,可当她为了 大豫的社稷挺身而出的那一刻,她就成为了最勇敢的女子。 他笃定,神元殿君获得了他的钦佩。 “阿姝也是这样说的,让我不必隐藏自己的情绪,但我总是担心,我怕连累她。” “殿君的心思越浅,王副使才越有发挥的余地,刚才高氏是在试探,她想知道殿君对三殿下是否有情意。” “这……为何她要试探?” “她得作出判断,殿君和王副使,于大豫而言,谁的分量更重。” 神元殿君越发疑惑了。 “殿君,无论是王副使,还是两位殿下,乃至于卑职……我们有一个共同的信念,务必安保殿君归豫,殿君若对三殿下无情,则以无情待之,殿君失措也罢,惊疑也罢,告诉高氏的是事实是,殿君心思单纯,可不管是王副使,还是两位殿下,城府绝不普通,高氏会笃定,陛下绝不会纵容汉王出尔反尔。” 这下子神元殿君终于是听明白了。 高氏并不会心向北汉,她是北赵皇帝的耳目。 第374章 顾九叔的“红颜知己” “我也有青梅竹马的情郎。” 还是在褒斜道,途经驿亭稍作休憩时,高氏竟和瀛姝交浅言深了。 “也?” “副使就不要装糊涂了,这一路上,我可看得明白得很,副使和鬼宿君是两情相悦吧,鬼宿君师从临沂公的事,广为天下知,鬼宿君年幼时,甚至曾经寄住在临沂公府,这都不算青梅竹马,世间儿女,还有谁能称青梅竹马?” “女君可知青梅竹马的典故?” “有所耳闻吧,听说是出自一个神秘名士的诗,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猜疑。” “这首长诗,为无名氏所作,传世皆颂,却不知作者姓氏,不过诗里的意思嘛,其实说的是一双小儿女,相识于天真烂漫的年岁,骑竹马掷青梅为戏时,根本不懂得男女之情,后来他们结为夫妻了,女子尚害羞呢,‘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青梅竹马喻的是稚子之趣,可和情郎二字不沾边啊。” “嗐,我毕竟对于这些典故是一知半解,只不过看着鬼宿君和副使间的情形,虽觉欢畅,也勾起了一段伤心事。” 瀛姝就低着头,专心致志看马蹄子踏在栈道上了。 高氏的倾诉欲却不以听众的兴致为涨落,也不顾她说这话时,除了瀛姝这双耳朵外,还有许多双耳朵,她的丈夫姜白基虽然陪着大豫的三皇子走在更后头,可这一段旧情事,势必也会落入姜白基的耳朵里。 “ 我是在洛阳长大,少女时,曾随舅父一家在伊水边上的古阳苑住过一段时间,古阳苑主喜好交游,当时受邀暂住在古阳苑里的人有不少,我说的那情郎,就是其中一位,他并不是洛阳人士,当时是跟着他的叔父住在古阳苑,他知道我是匈奴人,但并不曾因此就把我看成异类,关于郎骑竹马来那首诗,就是他诵给我听的。 他只在古阳苑住了半年吧,就随叔父离开了,又过了几年,他竟然和我成了邻居,重逢后,他和我都觉欣喜,他跟我舅父说,打算让他的尊长提亲,娶我为他的妻子,我当时只觉心花怒放,我们还交换了定情信物。 我们匈奴人不像汉人,女子不擅长女红,因此我给他的定情信物也必然不会是香囊、锦帕这样的物件,而是一把匕首,是我离开白山营城时,父亲赐给我的防身之物。” 瀛姝听高氏提起匕首时,眼睛才从马蹄上移开了,现在她还随身携带着一把原属于北赵幽王的寒铁匕呢,这把匕首虽然最早的主人不是北赵幽王,却是司空月狐斩杀幽王后缴获的战利品,高氏难道也知道了这把匕首竟然归属于她,并被她随手携带着? “不过后来,不仅是他的亲长,就连西豫的皇帝,也不认同他娶一个异族的女子为妻,那时西豫的皇帝虽然口头上说他为天下共主,视异族也为西豫的子民,可也是说说而已罢了,在西 豫君臣的眼中,异族人到底是卑贱的。” 高氏长长一叹。 “大豫的君主可不会随意干预子民的姻缘,那位郎君,应该是名门子弟吧?”瀛姝终于是搭腔了。 “他的确是世族子弟,他的尊长还是西豫朝廷的重臣,可我也并非是普通百姓,我同样是匈奴部的贵族女子,如果西豫皇帝将胡汉一视同仁,怎会阻止这桩大有利于两族交好的姻缘?”高氏微微一笑。 瀛姝不再替西豫的亡国之君辩护了。 “那位郎君却不愿违背誓言,只是按汉人的礼矩,子女姻缘,只能服从父母之命,他无法说服他的亲长答应婚联,只能邀我和他一走了之,总之,他是认定了只有我,能为他的终身伴侣。” “可女君拒绝了那位郎君。” “我要是随他一走了之了,我的舅父必然会被豫帝怪罪,我不能无视舅父一家的安危,这么些年过去了,我的心里虽仍感遗憾,不过也庆幸当时拒绝了他,否则现在的东豫朝堂,可就少一个忠臣贤士了。” 瀛姝挑眉看向高氏。 “我的旧情郎,正是白川君。” 瀛姝怎么也没料到,这趟出使,居然能从北汉太尉的妻子口中,听说白川君的一段风流韵事,白川君至今独身未娶,难道真是因为高氏? “不知顾君,可还安好?”高氏问。 “顾九叔无恙。” 瀛姝轻轻一磕马镫,她不再和高氏闲聊,让她的坐骑一溜小跑向前,与南次并驰 去了。 高氏喃喃把“顾九叔”三字在嘴里咀嚼了一遍,这日晚间,当在又一所驿站留宿时,她才把今日和瀛姝一番交谈告诉了姜白基。 “你觉得王氏女相信了你的话?” “我的确和顾白川有过一段交情,那话,本是半真半假,王氏女信不信并不要紧,可她很机敏,应当意识到我是意图离间豫帝和顾白川这对君臣,她还故意把顾白川称为‘顾九叔’,以示顾白川待她不同寻常,可大尚臣不是说了么?他有谋划,顾白川这回能为我朝陛下所用。” “王氏女,的确认定了鬼宿君!”姜白基摸着他的一把络腮胡,压低声嗓:“今日她听了你那番话,迫不及待就赶上前和鬼宿君商量,两人虽然压低了声,可却也难防鹰布过人的耳力,鹰布听见她让鬼宿君告诫角宿君,不可把听见的风言风语,那些不利于顾白川的议论奏报豫帝。” “看来王氏女虽为左副使,可将使情奏报豫主的特权却在角宿君手中。” 姜白基点头:“汉人的皇室,素来讲的是子凭母贵,现在东豫的虞皇后已经被豫帝幽禁了,豫太子势必保不住储位,鬼宿君的生母不过是嫔御,角宿君的生母却是三夫人之一,哪怕豫帝立谁为储,尚在危宿、角宿两个皇子间斟酌,可既然把奏报使情的权力交给了角宿君,东豫安插在我国的谍间,也势必会让角宿君负责联络。” “我担心 ,角宿君既是为了神元殿君使汉,对陛下的计划,恐怕会添阻滞。不如……先除角宿君,想来正合远在建康的豫太子和危宿君之意。” “不能给豫帝征汉的把柄。”姜白基这回没有点头了:“只恨太尊虽然早有征豫的谋划,可却一直没有下定破釜沉舟的决心,哪怕是在两年前,趁着赵廷和豫廷开战时,出军联合赵廷……那时豫廷绝非对手,可现在,东豫的皇子中出了个司空月狐,岁不及弱冠,用兵鬼神莫测不说,还骁勇了得,北赵的幽王就是折于此子手中! 我国已经失了良机,再说陛下还不能让诸部贵族齐心臣服,这个时候如果和东豫开战,没有胜算,除非赵廷愿意召集六部共讨东豫,但对我北汉而言,也是极其不利的。” 高氏没有接腔了。 相较于氐部、鲜卑部以及羯部,大赵的皇帝陛下本来就不满羌部,因为当时大赵根本就不愿意把长安分划给羌部,只愿意舍汉中等地,是羌部言而无信,表面上诚服,却驻重兵于函谷关,大赵好不容易才击退了羌兵,可羌兵又退守潼关,凭借天险,霸取了长安做京都。 如今汉王竟然还企图扣留神元殿君,尊神元殿君为北汉神巫一职,打的是什么主意?分明是想彻底背弃六部盟约,告之天下,唯北汉才是天命所归,受到了神宗帝族的庇护。 此时,距离斜峪关口已经只剩一小段路程了。 已过夏至,哪怕是山岭间,炎热的气息也已经很浓厚了,也就是当入夜后,行人才能感觉到凉爽,虽然白昼颇受疲苦,可夜间就连神元殿君都不那么易生睡意,邀了瀛姝一同晒着月光乘凉,两个皇子也不想早睡,傍晚时他们在山间采了些野茶,这会儿子在院子里煮茶,听兴致也很高的凌尚宫,竟唱起了少年时就学会的小调。 “我听说王副使精通投壶之技?”三皇子问。 “听谁说的?”瀛姝问。 三皇子看了看南次。 “听我说的?”南次指着自己的鼻子。 “五弟自己应该是忘了,有好些年了,夏季家宴时咱们投壶助兴,五弟垫底,那回是我侥幸夺冠,五弟偏还不服,说我若是和王五娘比较,必定败北。” 瀛姝难以置信的看向南次:“你竟然还能输给毕宿君?” 三皇子:“那时五弟年岁还小,臂力不足。” “三兄,也许我的臂力是不如你,但不可能不如二兄,但二兄好面子,我赢了他,他怕有半年都会处处针对我,我懒得跟他争执,故意让着他的。” “不对,后来你就没让二兄赢过了。” 南次:…… 他家三兄一“痛改前非”,改得过了头,怎么变得这样迂腐了?也是,三兄就从来没有照顾他颜面的习惯。 南次已经忘了自己投壶战绩垫底的糗事。 “我们几个投壶,是四弟夺冠得多,那回嘛……四弟仿佛没有参加家宴,我忘了他 去了何处。” 司空月狐那些年,是诸皇子中最最行踪莫测的一个。 瀛姝还挺想看两个皇子话当年的,她的记忆里,司空北辰登上皇位后,宫中的家宴虽然也一定会请几个“幸存”的兄弟,可很少提及旧事,觥筹交错却无话可说,就连女眷们,关系也疏远得很,司空木蛟当时已经被赐死了,她反正从来没见过角宿君和南次喝着发涩的野茶汤,席地而坐,说起少年时代的场景。 神元殿君却实在喝不惯三皇子煮的茶汤,可瞅着三皇子总想替她再盛一盏,勉为其难的喝着,为了引开三皇子的注意,也加入了闲聊:“这样说,心宿君的投壶技艺也十分高超?” “横竖是比我们几个要强的,太子兄是一贯不好这些博戏,二兄嘛,虽好博戏却没有练技的耐性……”说到这里,三皇子怔住了。 南次哈哈大笑:“三兄是最好博戏的,而且还有耐力。” “心宿君难道也好博戏?”殿君问。 三皇子的脸色不大好:“四弟应该不好博戏,但估计投壶怎么也是要用到羽箭的,四弟好骑射弓马……也是奇了怪哉,明明四弟并没有乔世子这样的骁将舅父,弓马骑射却比五弟更加娴熟。” 南次:…… 好你个角木蛟,自己比不上心月狐,非要拉我当垫背! “我又没拜舅父为师,更没想过和四兄攀比,弓马骑射比不上他算什么怪事,三兄可是专门雇了武师的 ,不也是四兄的手下败将?” “投壶和骑射是两门完全不同的技艺,骑射弓马我又没和四弟较量过,怎么就成手下败将了?” “刚才是谁说投壶也要用到羽箭来着?三兄自己给自己搭台阶,搭到一半发现走不通了,结果一转身,把我直接从台阶上推下去垫脚。” 瀛姝已经很久没见南次如此少年气了,笑得眯了眼,帮他助拳:“就是就是,三殿下不厚道,自己挑的话题,说着说着自己露了怯,脸上一羞,牵三扯四,心眼倒密。” 心眼那么密,肯定就不大。 三皇子愤怒了,一个司空南次的嘴巴他就比不过,再加上女尚书的一张嘴,他更加孤立无援了,这才刚下船,还没回国呢,这两人就要联起手来欺负人了么?! 神元殿君的茶汤还剩半盏,就见三皇子沉着脸硬是一勺子给她又盛满了,也不知道三皇子是真恼还是假恼,想想还是该宽慰两句的,笑得很温和:“三殿下告负于四殿下不算丢脸,尤其是像弓马骑射,还有运筹帷幄之能,是要看天赋的。” 三皇子:…… 南次:…… 瀛姝:…… 神元殿君不是故意的吧?看上去是很真诚的在安慰人。 殿君为了安慰三皇子,咬着牙又喝了一大口茶。 三皇子才总算觉得被稍稍安慰到了,赶紧又给殿君盛满茶汤:“这野茶涩味太重,我自己都喝不习惯,没想到殿君却喝得惯,我本来都不想把剩 余的野茶带着行路,既然殿君能喝惯,还是带上吧,距离斜谷口还有两日路程呢,至少还得喝两晚的野茶。” 殿君:…… 安慰人可真辛苦,还好没有太多人需要她安慰,罢了,不就是有点涩口的茶汤吗,就当药喝了吧,三皇子是个好人,和三皇子相处,至少比和太子相处愉快多了,更不要说这一路上,尤其是近十日以来的路程,天气越来越热,两位从来没有受过奔波之苦的皇子,不喊半声苦累,她和瀛姝还能乘车,避免日晒,两位皇子可没有车舆了,正午时,因为爱惜坐骑,甚至下马步行,他们明明可以不受这场劳累,不担这场风险,都是为了保护她能够平安归国。 神元殿君觉得自己应该再接再励安慰三皇子,眉头都不皱的干着茶汤。 第375章 vv三皇子拳打郿城令 斜谷口是褒斜道的终点。 这日夜里,使团一行宿于距离斜谷口三十里外的郿城,依据姜白基的安排,使团将会在郿城宿停休整两日,这日的晚餐,也就成了两月以来最丰盛的一顿晚餐,郿城令甚至还在衙邸安排了歌舞助兴,他是如假包换的汉人,西豫未亡前,他是郿城县衙的一介吏员。 现在看上去,此人已被北汉朝廷养得肥头大耳,他高高执着酒盏,说着他曾经历的传奇:“卑职那个时候,说是吏员,其实就是县尊用官款私养的仆从,吏员按理说应当有薪俸的,是朝廷拨给县衙的官款,但卑职那时候可没拿到一文钱,无非是免了家里的赋役,一日两餐,是吃公粮了。卑职又是个实诚人,不知道吏员可以去收私税,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婆娘和儿女饿得两眼泪,卑职看着着实愧疚,壮着胆子,就把县尊私库里放得发霉的菽栗盗了半斗,拿回家里养活妻小,竟被告发了。 卑职那回,可是挨了整整一百鞭,还多得卑职的堂兄,当时被卖去了郿城钱家为奴,郿城钱的家主那时任着长安守,虽然不可能为一个奴仆出头,可我那堂兄因为做得一手好木匠,颇受钱家总管事的看重,管事其实也是奴籍,却是在长安守面前说得上话的人,郿城县尊不敢狠得罪他,于是才没把卑职革除。 那时听说洛阳失守,县尊立马就收拾着细软钱帛往益州 跑,没多久,长安守居然也跑回了郿城,我堂兄也跟着他们跑了,当时还让我也离乡背井,多亏没听他们的唆使,否则啊,现在还是奴隶,哪有这样的运数呢?” 神元殿君眼见着面前一盏羊乳,都已经举了盏,顿时喝不下去了,把碗盏又放下。 三皇子更是看不惯郿城令的作态,眉毛都立了起来,可又觉得无言以对。 失了半壁江山的罪魁是他司空皇族,区区一个县吏,投靠羌人也是为了自保,难不成他还能怒斥在大豫当政时穷困僚倒的郿城令投敌叛国?不该为了一体的平安富贵,就冲羌人奴颜卑膝?! 南次倒是心平气和喝了口酒,轻轻把酒盏放下:“当时大豫皇族内斗还未彻底休止,如钱瞻显、利围尚这样的庸人,从来贪财,自然惧死……孤早前跑了下神,没细听郿城令的姓氏。” 眼睛看向姜白基。 姜白基愣住了。 郿城令这么个走狗,他哪会在意姓什么。 瀛姝笑了笑:“我倒是听清了,郿城令自称姓刘。” “刘令君没跟着钱瞻显南迁,也是情理之中,就如襄阳城中不少百姓,也是不愿背井离乡的。” 这讥讽,让三皇子心情豁朗。 襄阳当时有邓陵公坐镇死守,虽然北赵单方面宣告襄阳已归北赵领土,可邓陵公根本没有理会北赵皇帝的诏令,奉城献降,北赵皇帝恼羞成怒,意图强攻襄阳,王斓却调江东军部,不废吹灰之力就 解了襄阳之围,邓陵公没有降胡,襄阳城里的百姓也无一降胡,可他们现在,何曾受奴役之苦? 司空南次果然不愧是女尚书的知己,嘴皮子原来这么厉害的么? 瀛姝也没有干坐着。 “刘令君曾受百鞭,应该伤势危重吧?” 郿城令心花怒放。 他刚也听懂了鬼宿君的讽刺,正不知怎么反讽回去,没想到,东豫这位据说机智过人的女尚书竟然主动递上了话柄,女流就是女流,纵然长着好皮相,脑子也早被胭脂水粉糊透了! “当时卑职命悬一线,还多亏邻里送信给卑职的堂兄,堂兄为卑职请了医,才捡回一条小命。” “令君的堂兄虽然是奴籍,尚有余力照济亲友,相信当时令君就算跟着堂兄南迁,如今也能在令兄的照庇下,得以安居乐业,不过嘛,令君的志向比令兄大,令君说自己是好运数,是自谦了,令君是好谋划,擅长抓紧机遇。” 三皇子就更加神清气爽了。 这两张厉害的嘴巴,用来驳斥卑鄙无耻的小人,威力刚猛,对自己人还真是调侃打趣,没有露出毒牙。 第二天,三皇子就大发雷霆了。 那时在汉中,三皇子还在坚持苦读,没有出去逛街,但昨天他被郿城令刺激到了,今天特意出去逛了下街,结果他看见了什么? 被剃光眉毛的遗民,被缚着手脚,被押进了郿城衙的无眉仓,大街上穿着布衣的人,谁都可以去踹他们一脚, 这样的无眉奴据说都是父辈,甚至是祖辈,企图南迁却没有得逞,不但被没为了官奴,甚至子子孙孙都是极其卑贱的无眉奴。 他们甚至没有资格为北汉贵族的奴婢。 一匹帛,就是他们的售价,羌籍平民将他们买回家中,鞭笞喝骂,折磨死了一个无眉奴,竟然还能得到补给,北汉朝廷,无疑是想告诫有幸没有沦为无眉奴的遗民,你们已经太有运数了,务必更加的奴颜卑膝,你们才可能摆脱猪狗一样的命运。 这些人会仇恨大豫,甚至会仇恨他们自己的父祖。 但他们那样卑微,有如行尸走肉,被斥骂被鞭笞,他们的脸上连痛楚和悲恨的表情都没有,这郡遗民中,甚至有个五、六岁大小的孩童,可这小儿似乎也已经没有悲欢喜怒了,空洞的眼睛,凝视着似乎和他无关的人群。 挨了打,也是毫无情绪的眼睛。 “住手!” 喝出这句话时,三皇子已经回到了郿城衙,一个无眉奴,正被衙吏殴打,那是个很年轻的女子,瘦骨嶙峋,一张脸却已经肿胀得不像样了,他甚至在那张脸上找不到她的眼睛,可奇异的是他能感应到空洞的目光,女子的头发被衙吏拉拽着,她是被迫才仰着面颊,她几乎是赤裸着上身,三皇子后知后觉,这个女子不仅仅是年轻,她甚至根本还是一个女童。 “贵使,这个无眉奴竟然会说汉话,县尊下令将之剥皮处死。” “你也会说汉话,你也该被剥皮处死么?!” “我是羌人,并非无眉奴!” 三皇子握紧了拳头,胸腔里,这一刻,感受到一股尖锐的痛感,仿佛是被利箭穿透了心胸,他从来没有这么愤怒过,也从来没有这么惭愧过。 瀛姝听说三皇子把郿城令打了一顿。 今日她决定养精蓄锐,没有去逛街,现在养精蓄锐完毕,还是得去看一下三皇子大发威风的,都是一个团队,肯定要团结。 神元殿君喝了三皇子连续几天煮的苦茶汤,心里也不记恨,她昨晚就已经很难忍郿城令的阴阳怪气了,听说三皇子揍了郿城令,觉得一同去打擂更比安慰三皇子要来得重要,不待瀛姝问,就坚定的站起身来,主使和副使都上了擂台,南次这个使团令当然不甘落后,也唯有他想起来周昌送的那大箱药材中,有一味是专治跌打损伤的,嘱咐梁会去翻找出来,直接送到郿城县衙的公堂上。 在公堂门前,殿君一行,和姜白基夫妇两个可巧遇上了,瀛姝一看姜白基紧蹙的眉头,她露出了个明亮的笑容,立即就引来高氏的目光在她脸上晃了一晃,她竟笑着冲高氏微微颔首。 郿城令当然不敢在公堂上审问大豫的右副使,哪怕他现在已经成为了北汉的官员,根本不惧大豫的皇子,可区区一个县令,没有胆子有损两国建交,刚才他正好在公堂上理事,三皇子直接闯了进来 ,他挨了拳头,还被三皇子给堵在了公堂上,他无计可施,这才使人通知姜太尉,如今一见救星到场,才哭丧着脸往地上一跪,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姜白基就先冲三皇子抱揖:“可是郿城令冒犯了贵使?” “若非北汉的官员当本使面前,大放厥辞辱我国威,本使也不至于怒极而动手教训。”三皇子眉毛还是立着的,右手握拳,左手握着右腕,右拳还不断转动,活像用力过猛,扭伤了手腕似的。 众人都往郿城令的脸上看。 必要时打人就该打脸。 瀛姝觉得三皇子的拳头还算威猛,郿城令的右脸颊明显肿胀了。 出使的使臣因为他国官员言语无状就动手打人肯定是不讲道理的,但瀛姝装作不懂道理,恍然大悟般点点头:“我刚才听闻殿下对郿城令动粗,就情知必有缘故,原来郿城令竟犯此大罪,不怪得殿下动怒,为护我国国威,不惜伤及玉体。” “殿下的手腕受伤了?”神元殿君看三皇子一直在转拳头,先还以为是余怒未消,恨不得再打一拳,听瀛姝这么一讲,立即关心。 三皇子:…… 郿城令:…… 他拳头可以白挨,但不能被冤枉负罪,扯着嗓子嚎丧:“太尉在上,不能听豫使一面之辞啊,是角宿君直接闯进公堂,质问卑职何为无眉仓,却根本不听卑职解释完毕,又质问卑职是否下令处死无眉奴,卑职毕恭毕敬回应,告知角宿 君无眉奴不能私习汉话,私习汉话为触律,依律当处剥皮之刑,结果角宿君就冲卑职动了手,卑职并未冒犯角宿君。” “姓刘的,你刚才可没有说你是依律行使职权,你说元眉奴做为西豫的遗民,在北汉就为最卑贱的族群,不如刍狗,你想让他们怎么死就怎么死。” “卑职冤枉,卑职只是一时着急,没有强调‘依律’二字……” 姜白基已经大致明白了情况,极其恼怒郿城令偏赶在今日处死无眉奴,刚巧还被东豫的三皇子撞上了,角宿君是借题发挥,想要干预大汉的内政,郿城令挨打就挨打了,但不能赦免那个私习汉话的无眉奴。 “听来只是一场误会。”姜白基再次向三皇子抱揖:“昨日晚宴上,郿城令酒喝多了几杯,说的话几位贵使都觉不甚中听,今日他应对时言语间又有疏错,才导致贵使误解了是他有心戕害遗民,不过我国律法确有规定,无眉奴不得私习汉话,否则罪当剥皮酷刑,郿城令的确是在行使职权。” “无眉奴本为汉民,贵邦律法为何禁止汉民习说汉话?”三皇子冷声问。 “这是我国内政,贵使不应干预吧?” 三皇子被问住了。 “早在汉中时,我就听高女君说起过关于无眉奴的一些事。”瀛姝出言相助:“据高女君说,西豫的遗民中,只有父祖或者亲眷中不从贵邦律令,比如明知西豫亡国,关中已属北汉王 廷辖管,还企图逃奔大豫治域者,这些人的儿女子孙,甚至亲戚,就会没入无眉仓成为无眉奴,不得宽赦。” 高氏被点了名,就不能只看热闹了:“的确如此。” “那我可就心存疑问了,郿城令昨日还说他的堂兄已经南迁,按贵邦的律法,他就该被没入无眉仓,判为无眉奴,他倒是不用私习汉话了,但按贵邦律法,他就算会讲汉话,也不能讲,若讲,岂不也该受剥皮处死之刑?” 三皇子眼中一亮:“正是如此!” “如今豫汉正议建交,我朝虽然不能干预贵邦的内政,可倘若贵邦的律法有偏苛大豫遗民,纵容贵邦官员、权贵残害大豫遗民之条,作为大豫的使臣,我等也有权提出抗议,刚才我已经指明了,贵邦的律法并不能对大豫的遗民一视同仁,因此我方提出抗议,还请姜太尉下令暂时对无眉奴的刑惩,否则,建交之事也没必要再议了。”瀛姝的态度十分强硬。 高氏微笑:“贵使们已经抵达北汉,甚至距离大京都只余数日路程,可不能为了这些许小事,就出尔反尔。” 威胁的意思相当重。 郿城令不由也挺直了脊梁:“左副使,卑职和无眉奴可不一样,卑职的堂兄虽然逃亡,可卑职却早就臣服于君国,不令阻止了郿城上百户遗民企图逃亡,且卑职还迎娶了羌籍女子为妻,卑职已入羌籍。大汉的律法不存偏苛遗民之条,诸位 贵使可不能以建交之议为胁,干预大汉的内政。” “你何时娶的羌籍女子为妻?”瀛姝问。 “二十年前的事了,如今卑职的子女,皆为羌籍。” “我昨日听你说你的遭遇时,心中便觉奇怪,想你一个大豫的吏员,绝不至于养不活妻小,还非得靠盗取上官的私粮,才免妻小不被饿死,果然你是说的假话啊,你与羌籍女子成婚已经二十年,要么是停妻另娶,要么是根本不曾娶妻,无论前者还是后者,你都说了谎。 为求富贵停妻另娶的人,怎么会冒险窃粮养活妻儿?你说话的目的,不就是为了中伤大豫君主不仁,纵容权贵及官员渔肉百姓么?你当着大豫的使臣面前中伤大豫的君臣,今日还故意用极刑处死大豫的遗民,激怒使臣,你只是一个郿城令,竟然胆敢损阻建交。” 瀛姝抬眼看向姜白基:“高女君刚才说些许小事,姜太尉如果也这么认为的话,那我可就得质疑北汉根本没有议和建交的诚意了,大豫的使团已经入汉,从姜太尉手中获得关牒节令,三殿下,可立时书写奏章,令使团卫持北汉所颁之关牒节令归国报知陛下,言明详情,我等便在这郿城里,等候陛下另下旨意。” 第376章 又有一个送茶的 姜白基很想踹一记窝心脚,让郿城令的肋骨断几根。 郿城令也是有苦说不出,他靠投诚北汉朝廷飞黄腾达,抓紧了时机从一介吏员扶摇直上,起初的确觉得能任郿城的县令祖坟已经青烟滚滚,可好日子过长了,又不满足现状了,这回盼着姜太尉亲迎东豫使团,要在郿城停驻休整,这么绝佳的一个时机,当然要不遗余力挣表现。 跟一个亲信僚属商量后,郿城令也笃信了汉帝根本不打算放神元殿君再返东豫,建交议和只是个“引君入瓮”的陷井,可虽然是陷井,但还是要走个谈判的过场,如果在郿城就给东豫使团的一个下马威,就能给姜太尉留下个知情识趣的好印象,再找机会行贿,就能牢牢攀附上太尉府这颗大树。 刚才挨拳头的时候,郿城令暗中还觉得喜气洋洋,现在他可没有一点好心情了。 别说神元殿君还没有到大京,哪怕已经到了大京,只要北汉不想跟东豫彻底翻脸,就不能阻断使臣和豫廷的正常奏书往复,姜白基十分清楚,他家君上不可能为了区区无眉奴的死活,容许逼留神元殿君的计划节外生枝,姜白基很快就有了决断。 “贵使当然有权抗议,还请诸位贵使莫因区区县令的罪行,屈解我国君上决心与贵邦建交的诚意,今日之事,我可决断,暂止罪惩无眉奴,待正式议交后听候君上的裁决,至于郿城令……”姜白 基根本不记得郿城令的名字:“你姓刘,叫什么?” “卑职贱名尼剌。” 姜白基:…… 这狗东西,竟还取了个羌名,且他这羌名还是长生天神侍的意思,凭他也配!!! “我问的是你的汉名!!!” 郿城令这下是直的要哭丧了,大汗不止,哽咽不停:“卑职,卑职……贱名康安。” “刘康安,你确有意冒犯贵使,毁阻邦交,此乃大罪,即日起,革除你的羌籍,没入无眉仓等候罪惩!” 刘康安如遭雷劈。 正好这时,梁会拿着一盒子活络丹送来了公堂,南次笑着说:“刚才听说三兄气急动手赏了郿城令一拳,我还想了一阵,觉得郿城令应该不缺治伤的药,不过如果一点补偿都没有,也说不过去,还好我让人准备了,这下子,郿城令可正当急用了。” 为着这盒了药,三皇子竟然还很是不满,当然他表达不满的时候已经离开了郿城衙的公堂——刘康安下了无眉仓,使臣们却依然还住在郿城衙邸里,闹出这么件不愉快的事故,当然要给姜白基些时间平息下懊恼的心情,瀛姝婉拒了高氏提出共用午餐的邀请,“四人午餐”后,又在喝茶闲聊。 三皇子就说:“五弟干嘛给那狗奴疗伤药,妇人之仁。” “三兄也太小气了吧?”南次哭笑不得:“我哪知道姓刘的这样蠢,话一多,居然给自己招来顶这么大的罪责,我想着三兄到底动手打了 北汉的官员,姜白基是不敢拿三兄如何,可总得给他这太尉留点颜面,好在下属跟前下台不是。” “后来五弟看见他的下场了,就不该再给药。” 南次:…… “该给的。”瀛姝偏帮南次已经成了习惯:“无眉奴嘛,是大豫的遗民,对遗民就更该照济了。” “他算什么遗民,奴婢卑膝卖国求荣。” “我不这么看。”神元殿君小声发表意见:“刘康安过去只是一介吏员,虽然他说的话不实,但凭他还没有卖国的能耐,关中为羌部侵占不是他的责任,他的确是大豫的遗民,他为了自保,为了求荣,戕害遗民的确卑鄙无耻,受到他迫害的遗民理当仇恨他斥骂他,可他现在已经落得罪有应得的下场了,至少我们,没有资格因为他曾经助纣为虐,就理直气壮再施以践踏。阿姝,我们应该对北汉的国君提出抗议,阻止羌部君臣,再苛虐迫害大豫的遗民。” “两国既要建交,我朝当然可以提出北汉将羌籍与遗民一视同仁的主张,至少应当裁撤无眉仓,不过这不能彻底解救遗民于水火。”瀛姝一针见血指出:“侥幸南迁至大豫的遗民,的确依然难逃沦为奴役的命运,大豫虽无无眉仓,可被权贵虐打致死的奴婢不在少数,夷部对遗民的轻贱是根深蒂固的,我们更不能奢望他们牺牲本族臣民的利益,先顾遗民安居乐业。” 神元殿君长长叹了声 气。 因为拳打刘康安并导致他获罪而意气风发的三皇子,此时也没了一丝好心情。 “三殿下今日,到底是救了一个遗民免遭酷刑。”瀛姝说。 “我们现在也只能够救得一个算一个,多救一些算一些。”三皇子依然沮丧。 神元殿君于是喝了一大口苦茶汤,这回还自己给自己盛满了。 明日就要离开郿城,继续向长安行进,这日傍晚,梁会提着个布兜,在邸院里转悠了好一阵,终于等到神元殿君也来邸院散步,他上前就把布兜递给了殿君,直楞楞解释道:“卑职听三殿下说,殿君爱喝野茶,这些是卑职沿途采摘的,趁着这两日休整,晒干了,仅只是晒干而已,煮成茶汤后还是原汁原味,殿君留着慢慢喝。” 殿君:…… 凌尚宫在殿君身边,把梁会的言行看在眼里,私下里当成趣事告诉了瀛姝:“殿君万万没想到梁副令竟然会将她的这点喜好记心上,还真是抽空采了不少野茶呢,又想到晒干后才利于存放,不仅自己守着晒干了,还用油纸包分开来装存,就更不易受潮变味了。 殿君看着那袋子野茶直发愣,女公子,我这回应该不是多想了。” “快说你是啥想法?”瀛姝登即来了兴致。 “过去三殿下和二殿下差不多,赶着献殷勤,其实都怀着别的居心,只现在,三殿下倒是对殿君真心礼敬了,只不过反而倒没了过去那般殷勤,我也听 说过一些,三殿下真正心悦的人是于家小娘子,虽然,于小娘子日后多半也只能居姬媵之位,可我是有私心的,总盼着殿君能嫁个对她一心一意的良人。 这段时间我一直细细观察,殿君对三殿下应是无意的,只眼下殿君和三殿下注定要同舟共济,当然不能刻意疏远。 梁副令过去并没有机会接近殿君,只这会出使的途中,却处处留心,前些时候殿君晕船,梁副令就总向泗水打听殿君的症状有无缓和,后来转行了陆路,殿君坚持要骑马,他总是远远跟着,如果这还是他的职责所在,亲手采摘野茶,晒干装盛好,这可不是使团副令的职责了。 且我看殿君的情态,对梁副令也不同寻常呢,女公子,我只知道梁副令是上蔡侯嫡出的小公子,未曾婚配,他也已经二十好几了,为何还未婚配?” 梁会这个人没什么毛病,前生的时候是娶了妻,生了子的,瀛姝横竖是没听说他有什么劣迹,她还跟梁会的妻子打过交道,虽然也只是泛泛之交。 “凌尚宫是想当月老牵红线了?”瀛姝问。 “我哪有那资格,只是怜惜殿君上头没有高堂父母,陛下又忙于政事,连几位皇子、公主的婚姻大事都没定下呢,一时半会儿恐也顾不上考虑殿君的姻缘,只殿君毕竟已经过了双十年华,且对梁副令分明还有好感,只怕殿君自己不肯求陛下作主姻缘,耽搁着, 又再错失良缘。” “梁副令是武官,多在军营,前些年还时常出征,才至于耽搁了姻缘,不过据我所知,他是上蔡侯的老来子,上蔡侯对他极为器重,去年梁副令就调职禁卫了,论来,上蔡侯也该考虑他的婚姻大事,至于为何还没消息,这我可就不知晓了,不过我可以托五殿下打听打听。” “那就太好了,五殿下现是使团令,是梁副令的上司,上司关心下属的姻缘并不奇罕,我不会看走眼的,梁副令分明是心悦殿君,真心诚意的,就殿君这边,我却拿不准对梁副令的是单纯的好感,还是动了儿女情思,殿君将女公子视为知己,或许更愿意跟女公子讲心里话。” 于是这天,瀛姝便挤进了殿君乘坐的车舆。 她知道北汉派出来的护卫中,必有耳力过人者,可殿君身为主使,又是女子,她乘坐的车舆四周都是陛下精挑细选的武婢,武婢之外,才是大豫的使团卫,在车舆里压低了声说话,并不怕被北汉的耳目窃听。 “我听凌尚宫说,梁副令是个有心人,知道殿君爱喝野茶,竟采摘了好些……” 神元殿君长长叹了声气:“不瞒阿姝,我哪里喝得惯野茶啊,只是,那日为了宽慰三殿下,才勉为其难装作爱喝,哪曾料三殿下自己喝不惯,误认为我是真喝得惯,一连几日都煮野茶,我就更不好说穿了。 更没想到的是,误解的人还越来越多 了,梁副令又是出于好意,这下子我对凌尚宫都不好说真话了,就想着,把那么多茶叶分给婢女们,谁知道她们全都说喝不惯,都以为我喝得惯,不待我嘱咐,就煮好几水囊备着,真愁人。” 瀛姝:…… 实在忍俊不住,笑得靠在了凭几上:“到底还是凌尚宫想多了,她见殿君瞅着梁副令送的野茶直发愣,还以为殿君是被梁副令的一片真情打动了,央着我来,就为了求证。” 见神元殿君低着头不说话,瀛姝竟也辨不出殿君是否在害羞,往殿君那侧倾着身:“我也误解了殿君喝得惯野茶,却没想着在途中采摘来晒干后长备着殿君饮用,慢说我没这么细的心思,凌尚宫、泗水她们都没想到,因此啊,凌尚宫有一点怕是没想多的,梁副令心悦殿君。” “我知道,我并没有那么迟钝。”殿君干脆也靠向瀛姝,伸手去把玩瀛姝腰悬的相思子:“我明白梁副令的心思,他对我是真有好感,真的关心我,我承认我为此高兴,阿姝,梁副令也算我的救命恩人,当时我被追杀,以为必死无疑了,多亏遇见梁副令,当时他还不知道我的身份,却不曾犹豫就出手相救。 他不像我后来遇见的那些人,奉承我讨好我,为的是利用我。我身边有阿姝,有凌尚宫,有泗水和香芸,你们肯同我生死与共,我获得你们情谊已经深感幸运,我对姻缘之事原本是 不抱希望的了,而且我并不为此感到凄苦。 可我感觉到了梁副令的情意,我真的很高兴,可在这之前,我其实就已经有了心悦的人。” “啊?”瀛姝大大的意外了。 “也是最近我才明白的,阿姝,不要问我那个人是谁,这是我的秘密,我想独自珍藏着。” “但殿君不说,岂不是会和意中人错过?” “说与不说,都会错过。”殿君看着殷红如血的相思子,像又看见了那天灿烂无比的霞光,落在某一双清冷的眼睛里:“他对我无意的话,说与不说,结果都是我的一厢情愿,他若对我有意,我不会忽视他哪怕些微暗示,我现在还是没丧失希望的,过去的我根本走不进他的视线,我如果要获得他的情意,必须脱胎换骨,我得成为一个真正的,坚强的人,我得确定自己要走的道路,才有机会和他同行。 阿姝,我现在真的,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和他之间,无论是何结果,我不会黯然神伤,我渴望得良人为伴,但就算是我一厢情愿,我不会觉得孤寂凄凉了,我身边已有知己良朋,大济国灭后,我其实要比任何一个拥有脂瑰玉佩的轩家女子都要幸运。 我不能辜负梁副令待我的真诚,因此我现在不能给他任何回应,如果他一定要个回应,我会告诉他,我对他只有感激之情,我感谢他救了我的性命,更感激他待我至真至诚,可我现在的确 视他只如恩人,只如良友,我不能因为姻缘无着,就欺骗他,我和他,并非两情相悦。” “我猜,梁副令也不会在此时告白。”瀛姝握着殿君的手:“殿君不必心存压力。” 她不知道殿君心悦的人是谁。 但可能的人,其实也就是有限的几个而已。 瀛姝也无意去筛选排除,她现在对男女之情,看得着实淡薄得很,她也从无好为月老的兴致,她只是希望着,神元殿君的命运得以彻改,每个人都有权力选择命运,虽然,她和神元殿君的想法差异极大,不过她尊重殿君的选择。 她视南次仍然如兄长,如良朋。 可是她接受了南次的定情信物,这是她的选择。 时至如今,除了她的生父之外,无一男子在她心目中的份量比南次更重,南次决定以她为妻,她就必与南次携手共进,男女间的情爱,是最易变移,最不可测的情愫,她经遇过,也看破了。 她笑着跟殿君说:“无论如何,我还是期盼着殿君心想事成,殿君不跟我说的秘密,有一天我会顿悟,因为目睹了殿君已得良人为伴侣。” 第377章 谁是殿君心悦之人 “我有了倾慕的女子,因此请求家父,暂不必操心我的婚事。” 这是梁会对南次的回应。 这样的谈话,两人根本也不需设防落人耳目,上蔡梁并非大豫的八大权阀,北汉不至于关注,又男子之间,说起男欢女爱的话题常见得不能再常见,被人听去也没有妨碍。 “令尊难道没有追问谨言心悦哪家闺秀?”南次问。 梁会,字谨言。 “追问了,不过我不肯说,家父深知我的性情颇为执拗,只要我不肯说,就不会说。” “令尊也许不知谨言的心思,我揣度着,谨言的茶叶应当不是平白无故见人就送的吧?” 梁会微笑:“殿下倒是看得准。” “那么……” “殿下应该也不怎么认同父母之命那套吧?” 南次也微笑。 “我也不怕殿下怪我冒昧,我乃行伍之人,跟将士们打多了交道,说话行事不习惯委婉,我十分敬重乔世子,自视为乔世子的晚辈,又虚长殿下几岁,殿下今日既然有意与我闲话,我就把自己当成殿下的兄长了。” “使得。” “我和殿下,确实颇多相似处,家父固然对我十分爱惜,可家父与家母……至多称得上举案齐眉吧,我出生那年,家父刚好从九王夺位之争中脱身,保得了从容的,全身而退的机会,家父认定是我的出生,给家族带来了好运。 我有个姨母,竟也有陆女君之幸,与我的姨父才真能称上神仙眷侣,家母也是 极其姨母的,我了素来钦敬姨父,受二位尊长的影响,我打小就对婚姻之事,有了自己的认定,我不会只听从父母之命,我若娶妻,必定对妻子一心一意,不会纳妾,但过去,我生命中从来没出现能让我许以一心一意的女子,最近才遇上,必需要争取。 可现在,不是考虑婚姻的时候,我这样说,相信殿下是能听懂的。” 南次是为瀛姝才出使北汉,而梁会同样也是自荐,他是为了谁?肯定就是他以野茶相赠的那一位了。 “我且预祝谨言达偿所愿。” 南次是参加过梁会婚礼的人。 前生时,梁会在今年的十月娶妻,那时他刚从益州回到建康,因为梁会的侄女已经成为心宿妃,他的四嫂,梁会的婚礼,他肯定要陪司空月狐去喝喜酒的。梁会的妻子不是世族闺秀,出身寒门,而且还是从北齐赎回的遗民。 北齐与大豫建交后,是夷部中唯一愿意释赦遗民的国家,不过需要用金赎,至于哪些遗民能获释赦,还需要进一步的协商,当时,梁会就是使团的副使。 前生此时,梁会并没有出使北汉,他出使的是北齐。 梁会的妻子姓白,出身寒门,其父祖根本无意南迁,将家财尽献北齐朝廷,谋得官职,其实白氏根本就不算遗民了,她本应是北齐的官宦闺秀,可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出生时,琅琊郡已经为异族统辖,她却私下加入了北齐的“伐夷 会”。 伐夷会其实是遗民们自发组成的谍间机构,千辛万苦才和大豫官方的飞鹰部取得联系,配合飞鹰部的谍署,行使刺探北齐等夷部机密的事务,白氏是伐夷会中,唯一的宦官千金。 但她却不慎暴露了。 她是被自己的父祖送进了北齐的大廷狱,受尽了严刑逼供,却没有出卖任何同僚,北齐之所以未将她处死,是因打算用她换取大豫朝廷支付一笔重金。 如果大豫放弃白氏,伐夷会的所有成员必将心冷,北齐料定大豫不惜一切代价,也必须赎回白氏。 后来,梁会娶了白氏为妻,喜宴上他当着众多宾客面前发誓,他得娶不弱须眉的巾帼女子为妻,是他莫大的幸运,南次当时还特意看了几眼梁沁,上虞侯的笑容实在有些勉强。 此生事轨已经变迁了。 北齐或许是在观望豫、汉建交,尚且没有提出让大豫赎回遗民,梁会与白氏不曾相识,他却已对神元殿君动情,南次才突然想起来,他没有告诉瀛姝白氏的身份。 当年的瀛姝应当不知道白氏是被赎回的遗民。 事涉飞鹰部,无论是大豫,还是北齐,都没有把白氏的真实身份广而告之,白氏自己也没有声张,世人皆知的是,梁会娶的是个寒门出身的女子,寒门太多,并没有人关注白氏出自哪家寒门,而白氏在北齐的旧事迹,知者不过寥寥几人。 他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君父直接告诉他们, 是告诫他们,但凡是司空氏的儿郎,务必牢记善待白氏,哪怕梁会违背诺言,白氏已无娘家可归,司空皇族就是白氏的娘家! 梁会并没有辜负白氏,因此他便没有把白氏的出身来历告诉瀛姝。 可现在,白氏应当不会嫁给梁会了,这件事,不应再瞒着瀛姝。 北汉太尉姜白基已经笃定南次和瀛姝是两情相悦,行程中并没有发生变故,当然也不会十分留意休憩时,这两人间的窃窃私语。 “白娘子竟然是……她比我还小一岁呢,洛阳陷落的时候她根本不曾出生,她居然暗中加入了伐夷会?”瀛姝简直难以置信:“我对她依稀还有印象,她身体孱弱,寡言少语的,被人奚落了,也从来不会还以厉害,司空北辰也从来没说过,她竟然,竟然是伐夷会的谍间。” “她曾受到重刑,被赎回时其实已经奄奄一息了,父皇当时告诫我们务必保密,却必须维护她得享安宁,我也只依稀知道,如果不是她使计,北赵不会对北齐施压,北齐当年就不会为求自保,主动和大豫建交,这个女子,十分了得。” “北齐现在已经和我朝建交,暂时还不会决裂,虽然因为北汉之事,北齐暂缓了赎回遗民的主张,不过白娘子既然被北齐视为‘奇货’,她现在应当没有性命之忧,只是,梁会本应是她的良人,可现在,梁会已对殿君动情,白娘子就算被赎回大豫, 如何安置,如何让她得以美满,我们是重生人,我们必须多些考量了。” 瀛姝真的不擅长做媒。 她的父母的确堪称神仙眷侣,正因如此,她从来都以为夫妻之间理应如此,可她没有得到命运的眷顾,她的婚姻和情爱一言难尽,她很深刻的思考过,她确定的是,她自己存在极大的问题。 她理所当然的以为,裴瑜和司空北辰和她的父亲一样,她忽视的是,她对他们根本就缺乏了解,她不像她的母亲,主动去爱慕,去争取良缘,并且坚信自己的选择,她不是那样的人。 裴瑜对她而言,是父母的安排,她孺慕并信任父母,裴瑜对她表面上的千依百顺,满足了她的虚荣心,因此当裴瑜先提出和离时,她并不觉得难过,她只是忽然意识到了,他们这对夫妻,就是一双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曾经的同林鸟。 她有过情动,但她从来更爱自己。 当时的她不在乎荣华富贵,可她有在乎的人事,只要对方触及她的逆鳞,她绝无可能牺牲自己,成全他人,她曾经依赖过司空北辰,沉迷于他对她的宠溺,可她真的爱慕司空北辰么? 没有。 一时的情动,称不上爱慕。 所以她能够极其冷静的,看着司空北辰死不瞑目,她可以做到爱憎分明,她活了下来,就一笔勾销,她善待璇儿,甚至是因为婉苏待她的宽容,她对司空北辰的妻妾,并没有妒恨。 不是因为 她大度。 王瀛姝曾经也是个懦弱的人,一度只想不那么难堪的活下去,司空北辰趁虚而入,她于是就自欺欺人,为此她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父亲因她而死,母亲因她咬牙受尽折磨,南次因她殚精竭虑放弃揭发仇敌的恶行,她的女儿,还没好好体会这个世界,就因她夭折。 她因为太爱自己,犯下了许多罪恶。 她真的,不知道除了她的父亲,梁会,南次,少数的男子外,还有多少男子可靠?能够让白娘子托付终身?是她改变了神元殿君的命运,可同时也可能让白娘子变得不幸,但白娘子,不该不幸。 “南次,你觉得……”瀛姝的话只问了一半。 她想问南次,司空月狐是否能给予神元殿君幸福。 她其实知道,殿君心许的人,应该就是司空月狐。 殿君提及司空月狐时,眼睛发亮,她原本还想着,司空月狐是殿君的救命恩人,殿君或许因为情窦未开,才错把恩情当为爱慕,可殿君跟她说了心里话,她当时就已经有了笃断。 不过在她看来,殿君的情思,多半会付诸流水。 殿君不适宜和皇子联姻,司空月狐怎么看,也不像会为了儿女私情摒弃大局的人,可瀛姝还是怀着一丝期待,事轨已改,也许陛下也会改变老看法,只要陛下不再否决殿君婚配皇子,殿君的心愿还是有望达成的,殿君姻缘如意,梁会应当不会执迷,前生他既然都会为 白娘子情动,如今就算有了波折,可未必不能回复正轨。 这是两全其美的皆大欢喜的结果。 可瀛姝不愿和南次多谈论司空月狐,她知道南次还没有放下对司空月狐的疑心,她也未必就真的放下了,如果田石涉真是听令于司空月狐,将她逼害于太极殿,那么当司空北辰逼她入宫,下令裴瑜杀害长乐,甚至于留下遗旨让她殉葬,这些事件背后,也许就有司空月狐的一双手在暗中推动,她可以在权场上认输,但她不会原谅把她推上权场,再加以利用后,拿掉她这粒弃子的人。 她不上权场,她在意的亲朋,就不会受她的连累。 这天,瀛姝遥想了一下已经相隔巨岭大江的建康城,未知经春入夏,大豫的国都,皇城内外,人事又发生了多少变移,司空月狐应该已经收到了他们平安抵达郿城的谍报,也不知他是否已经顺利送白媖、玄媖先一步到达长安。 经汉中过褒斜道出郿城抵长安,其实是一条绕道,从襄阳到长安,实则经关中东南向的要塞武关更加便捷,可宛城现如今是归北赵统治,大豫的使团如果走武关抵汉,会受到北赵的伏击,太不安全,也是不得不走远路,可司空北辰要安排谍间入汉,反而不能经由汉中这条途迳了。 大豫和北汉是现在才开始议和建交,过去二十余载,两国其实都没有直接通商,从汉中到长安的各处关隘,对 来往客商盘查十分严格,北汉不仅不会放豫人入关,自然也不会放国人出关。 就算飞鹰部的谍间手持足够以假乱真的符籍,但北汉籍民根本就不能经汉中入巴蜀,自然也不许任何人从巴蜀入汉中,除非飞鹰部的谍间真能变成飞鹰,否则绝无可能经蜀道入关中。 但北汉与北赵、北燕、北齐等国都有邦交。 大豫的各系探人,可凭通过各种途迳所取得的或假或真的蛮部诸国的符籍,以假身份潜入北汉,而比起通过函谷关入汉,对大豫而言,走武关这条途迳是既安全又便捷,瀛姝猜测,白媖、玄媖虽然比她后出发,但应该会早一步抵达长安,她们现在应该是持着北齐的符籍,北齐最早和大豫建交,而且相对来说更有诚意,凭司空北狐的手段,取得北齐的符籍易如反掌。 北齐籍民,在北汉不会受到无端的迫害,而且还有飞鹰部的谍间替白媖、玄媖打掩护,两人安全应当可以得到保障,至少不比跟着她入汉的风险更大。 只是瀛姝还没有抵达长安,途中时,自然无法和白瑛二婢取得联络。 长安终于近在眼前了。 这座对于瀛姝而言,只在史书及诗文中见过的城池,她曾用笔墨反复誊写着文字,在脑海里描摹出一座巍峨壮丽的城池,它是古都,是旧京,在这里曾经诞生了中华最伟大的皇朝,历经了千年繁荣昌盛的岁月,她以为它终究难免 没落了,衰颓了,可如今她站在这里,看着不远处城墙尚且坚固,门楼依然雄丽,往来的风,到底与江南不同,当到此时,才让人明显感受到了差异。 神元殿君也站在了瀛姝的身边。 她不是出生于这座城池,没有饮过渭水,甚至没有奢望过还能回到这里,大济皇朝之后,长安的宫苑荒置,民众迁离,历经百年岁月,长安对轩氏后裔而言已经太过陌生,连提起怀念二字似乎都甚荒唐,这里不应成为她魂牵梦萦的故园,可她现在站在这里,耳边似回响着,不知何人的叹息——归来了,你归来了。 “这就是长安。” “这就是长安。” 这就是万千华夏子民的故都,如今却是大豫子民无法抵达的汉京,巍峨如旧,江山易主,他们现在站在长安城外,仅以客使的身份,瞻仰着,已经不属于华夏民族的辉煌,他们不是归来,可有朝一日,长安会归来华夏一统。 “就快入城了,还请殿君及王副使登车。”高氏上前,抬手指向那张华丽的车舆。 第378章 入长安 从来出使他国,入他国国境,即由他国备车,北汉备下的这张供使臣乘坐的车华丽无比,可瀛姝却提出了质疑:“此辆车舆,不符规制,且自来主使登车,副使及卫团乘马随行,马匹就不需贵邦另备了,还请按规制换一辆青盖彩幄车。” 青盖彩幄车,是使臣入城时所乘的车,不设厢舆壁挡,这当然是为了昭示代表一国出使的使臣,堂堂正正被迎入北汉的都城,缩在车厢里是什么情况?畏畏缩缩见不得人么? “可两位贵使毕竟是女儿身,怎能任由众人评头论足?” “高女君,在我国,无论男女出行,都可乘坐轺车。且主使及我虽为女子,却乃我国陛下正式授命的使臣,不可损坠我国威仪。” 瀛姝转身,冲姜白基道:“高少君非贵邦官员,还请姜太尉依从使交的仪制备车,莫再耽延。” 姜白基微蹙眉头。 汉豫建交的事虽然已广为大京的民众知悉,可平民们却并不知道建交的内情,大京城中,又有不少赵、齐等国的客商,陛下的意思,最好是别让民众目睹豫使竟是神元殿君,虽然神元殿君来使的事瞒不住赵齐等国,可神元殿君只要不抛头露面,大豫究竟是否派遣了殿君来使,赵齐等国到底是拿不准,这是为防范节外生枝。 可现在王瀛姝却如此强硬,应当是洞悉了陛下的打算,如果不满足她这左副使提出的合理要求……事态无 疑会更加糟糕。 姜白基做为北汉的太尉,又是姜泰的叔长及亲信,授命于姜泰前往汉中迎接使团,手里是握有特权的,正如他在郿城时可以临机立断暂止刑惩无眉奴,将刘康安革职没入无眉仓,此时已经到了长安城外,不过就是换一张符合规制的轺车而已,自然也可以临机立断。 定安门里,白媖和玄媖已经混进了夹道等候着,准备看热闹的人群。 长安现虽为羌部霸据,不过仍有不少的遗民,有一部分遗民虽然田宅都被北汉的贵族富贾霸占了去,不得不投诚北汉朝廷,却因此保得了民籍,日子虽然过得艰苦,好歹好有相对的人身自由,又加上其实不少的羌人,他们在西豫时其实就生活在中原,如今来了长安定居,日常其实都以汉话交流,白媖、玄媖倒是能听懂许多议论。 “如果这回两国真的建交了,我们是不是有希望分得田宅?”说话的人显然是遗民。 “这就别想了,只望着咱们能少加纳些田租,隔上三五日,还能吃上几个蒸饼吧。” “如果建交,两国是不是就通商了?现在咱们铺子里的茶叶都是从赵国、齐国辗转买入的,本金也太高了,如果能和东豫的商行直接交易,利润就更可观了。”说这话的显然是商贾,既是商贾,就不大可能是遗民。 “你倒是打听清楚没,东豫派的是哪位使臣?有没有可能是延陵公?” “你为 啥总盼着延陵公出使啊?” “不是说延陵公是东豫新任的大中正么?岂不好比咱们的大尚书?官职越高,越能拍板决定。” “看看看!是不是使团过来了!” 玄媖个头高,却还是伸长脖子踮起脚,立时就看见了神元殿君乘坐的青盖彩幄车旁,骑在马上的女子,正是她家的女公子! 非常激动的往白瑛腰上掐了一把。 白媖:!!! “咦?当先不该是主使的乘车么?主使怎么是女子?还有,旁边的副使怎么也是女子?” “难道……是和亲?” “如果是和亲,哪会一点风声都没传出,且和亲怎么也不会这么快吧,汉人的礼矩繁复得很,别说和亲了,贵族婚嫁,六礼走完都要个一、两年。” “主使居然是神元殿君!” 白媖忍不住看了一眼低呼出声的人,是个高高壮壮的男子,浓眉深目,一头卷发,穿着翻领胡服,耳垂上还挂着个大银环,一看就不是遗民。 “你见过神元殿君?”茶叶商问。 “去年秋天,我被东家差遣去建康,正好赶上东豫的秋狩礼,神元殿君随驾参加狩礼,车舆过御街,我远远看见过神元殿君的模样。” “你怎么可能去建康?” “我又不是汉人,是齐人,怎么去不得建康了?” “哦,原来你是齐国的客商,你们齐国的茶叶商行可真黑心!” “神元殿君是神宗后裔,担任主使不奇怪,可另一个女子是谁,看上去不是 婢女,应该是副使吧?” 那是我家女公子,白媖挺起胸膛,不过当然没有把心里话说出来。 玄瑛甚至看见了闻机,飞过来站在附近的树梢上,闻机似也认出她来,歪着雀脑袋盯着她,扇扇翅膀又飞走了。 瀛姝也看见闻机飞过来,又飞过去,在一片头顶上打转,然后就看见了玄瑛。 她微微一笑。 就忽然引起了一片欢呼声。 骑马走在最前头的姜白基蹙着眉头,不知道人群中为何响起了欢呼声,就算有人认出了神元殿君,也不至于兴奋得欢呼出声吧。 “那个女副使生得真是好容貌,她应该不是东豫皇帝的妃嫔吧?还没听说过派妃嫔出使的。” “或许是东豫的公主殿下?” “公主和亲的多,听说过出使的么?” “我看后头那些女子,应该才是神元殿君的女官,伴在殿君身边这位,应该是左副使……不管是左副使不是右副使,都太年轻了吧!” “既然是使臣,又这么年轻,肯定身份尊贵。” “我们派的主使是镇原王,东豫派出的使臣,那位右副使,应当也是个亲王!” “东豫的亲王不就是皇子么?别不是东豫的太子吧!” “嘿,那位北齐的客商,你可认得出右副使是不是皇子,是哪个皇子?” “我当时紧顾着看神元殿君了,根本就没留意东豫的皇子,东豫的皇子都孱弱,没啥好看的。” 白媖忍不住撇了撇嘴,我们大豫的皇子哪里 孱弱了?没长得跟你们似的五大三粗就叫孱弱?我们大豫斯斯文文的心宿君殿下,把北赵幽王都斩于马下了,你这么健壮,斩个幽王来看看? 使团已经向前走远了,白媖才拉着玄媖挤出人群,她二人现在的身份是一家商行的雇工,持的是北齐的符籍,那商行的东家其实是北汉贵族,不过并不在长安,说是在什么青唐城,商行就交由了姻亲管持,东家的姻亲就是北齐人,极其信任邬管事,邬管事正是将她们荐入商行的人,邬管事的真实身份是飞鹰部的谍间。 这段时间在邬管事的“启发”下,白媖觉得自己的本事突飞猛进,等回去之后,再也不把浮白放在眼里了。 “刚才女公子看见我了。”回到商行后,玄瑛才跟白媖咬耳朵。 “是看见我了,女公子是冲我在笑。” “怎么可能看见你,你那么矮。” “你!”白媖气得咬牙。 比个头她的确比不过玄瑛,比拳头……那还是别比了。 “这段时间打听到的事,也不知管不管用,但好歹盼到了女公子来,女公子一定会尽快联络我,对了,等下有些事我要和邬管事谈,到时你留些心,不要让人偷听我和邬管事讲话。” 玄瑛倒是很听白媖的话。 她们潜入北汉前,女公子有过交代,她的任务是保护白瑛安全,一切行动也必须听白媖指挥,她虽然是个智勇双全的武婢,但论起如何刺探消息情报 来,的确不如白媖,女公子知人善任,反正女公子无论说什么都是对的。 邬管事是个慈眉善目的,已经年过四旬的大伯。 他是正正经经的北齐籍民,如假包换,当年西豫亡国,邬管事故意留在了琅琊郡,成了遗民之后,靠着他一手好雕工,以及察颜观色的本事,争获得北齐一个小贵族出身的商贾的看重,提携他入了北齐籍,后来还把他带来了北汉,帮姻亲掌管着长安这家大商行。 邬管事十五岁时得了一场大病,为曾经的琅琊郡王,现在的大豫皇帝所救,他是第一代飞鹰部的谍间。 现在,邬管事直接听令于司空月狐,而白媖、玄媖两个丫头,是飞鹰令亲自拜托给他的人,虽然两个丫头并不隶属飞鹰部,邬管事对她们却十分看重。 他既未娶妻,当然也无儿女,最近有这两个“一文一武”丫头在身边,由他庇护照顾,他也觉到不少趣味。 此时,一见白媖进来,还抱着一撂账簿子,邬管事就知道白媖有事请教,问:“这些账薄子你都整理完了?” “有些账目,实在是计不明白。”白媖陪着笑脸。 “你也就是看着聪明罢了!”邬管事轻哼一声:“莫在这里扰着别人的差事,跟我去侧厅吧。” 侧厅的门敞开着,不怕有人偷听,侧厅窗外有玄媖盯防着,十分安全。 “阿伯,刚才使团入城,我听见一个自称是北齐客商的人指明了神元殿 君的身份,说秋狩礼时,在御街边上见过殿君,此人必定是夷部人,但我觉得他并非北齐客商。” “为何?” “去年秋狩大典,因为帝后及诸嫔妃、皇子都要出宫参加狩礼,御街两旁虽也允许民众围观,不过防范森严,我当时也去看了热闹,且我一贯喜欢在人群扎堆,还是流动着看了场热闹。 御驾出巡,非同小可,接近宫城的一段御街只有世族才能进入,再往下的一段就是寒门,却也富裕的阶层,再往后,才能允许平民百姓接近御道两旁,这一段最拥挤,我只能依稀看清神元殿君的眉眼,我连我家女公子都没瞧见。 而那类一看就是夷人的客商,被盘查得更加严格,他们根本就不许接近御道,我能断定,那个自称是北齐客商的人,根本不可能认出神元殿君来。” “谎称是北齐客商,为的就是指明神元殿君为大豫的主使。” “是,此人必定不是客商,应当是谍间。” “你觉得他是哪国谍间?” “我猜应是北燕。” “为何?” “首先,此人目的是想让北赵的探子确信神元殿君已入长安,他不是北赵的探子,其次,他自称北齐人,有掩饰国籍之嫌,而且北齐其实并不乐见北赵侵吞北汉,北赵国力大增,下一个目标就是侵吞北齐。 北晋与北赵关系最紧密,并无必要用这样的方式唆使北赵和北汉开战。那就只有两个可能了,北燕或 北辽,我是从这两国中择一,猜测是北燕。” 二选一的几率。 邬管事一边摇头一边笑:“差之毫厘则谬之千里,谍间绝对不能仅凭猜测给出谍报,不过你并不是谍间,前头倒是分析得头头是道,已经很不错了。” “如果不是这段时间经阿伯提点,我哪里懂得这许多国家大事啊,阿伯,你说北赵那些探子会中计么?” “北赵的探子,可不会仅从市井传言的渠道去确定情报,这些事你们两个丫头就不用操心了,对了,我指点指点,你刚才说的那个探子,不是来自于北燕,而是北辽。” “请阿伯详细指教。” “六部之中,唯有北辽的谍间……手段相当稚趣。” 原来如此,白媖的自信心丝毫没有受挫,她又不是谍间,哪里知道几个国家的谍间水平,横竖二选一,框定的范围对了,输于识见,输得心服口服。 正事说完了,邬管事就真教着白媖如何规整核察账目,谁知大半个月没露面的掌事,却突然来了账房,正看见邬管事兢兢业业在指导个妙龄女子,往窗户看出去,外头亭子里竟然还有个妙龄女子在凿玉石。 掌事姓支,是商行大东家的小舅子,其实也在姐夫的商行里注了股,称得上是小东家了,他是以玉器铺为业,机缘巧合结识邬管事这么个好工匠,如获至宝,支掌事虽然是北齐的贵族阶层,但他本人却不好弓马,自诩为商事奇 材,一心一意要成为举世闻名的大富贾,他长年在各国折腾,其实鲜少来商行,如今这间商行的人事,主要是邬管事在处理。 支掌事摸着他的山羊胡,把白媖笑看几眼,就拉邬管事去了茶厅说话。 “我早劝你娶妻,你一直没放心上,没想到,突然开了窍,一相中就是两个!” 邬管事赶忙起身:“东家可别误解,这两个丫头都是遗民。” 支掌事其实素来不问商行的人事,邬管事也没想着要强调白媖、玄媖的身世,可支掌事今日忽然来商行,留意见她们,邬管事就干脆提了一提,两个丫头是江南的口音,持着北齐的符籍,遗民的身世才符合情理,当年北齐曾有侵吞徐州的战计,后来虽没能守住徐州城,却是把徐州的遗民强掳了不少到齐都,虽然几十年过去了,不过那些遗民乡音未改,北齐相较北赵、北晋、北燕而言,国力更弱,最先意识到只靠强权政策难以使比齐人多出数倍的遗民真正降服,因此虽说编册户籍时,齐人持白籍,遗民持黄籍,白籍户才能入仕、参军、经商,黄籍户又细分为佃户和奴户,绝大多数的遗民都不能拥有自己的田宅,人身自由受到极大的限制,仍然是受到奴役和剥削的地位,不过北齐朝廷非但不曾强迫遗民禁说汉话禁写汉字,甚至北齐的皇族一直倡导齐人学习华夏中原的文字语言,北齐的公文,皆 以汉字书写。 北齐的官员中,文臣武将皆有投诚的遗民,他们当然取得了白籍,如邬管事,就由黄籍户转为了白籍户,他现在虽然是受雇于支家的商行,却是正正经经的良户,取得了入仕、参军和经商的资格,不过也仅有资格而已,若无过人的才干或者北齐贵族的举荐,当然也难以受到北齐朝廷的赏识。 支掌事对邬管事倒是很赏识,可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资助邬管事另立门户。 第379章 回归之处即家国 支掌事拍拍邬管事的肩:“这么些年了,你心里的块垒还在啊。” “说不上块垒。”邬管事的肩膀耷拉着:“小人就是个孤煞的命数,出生时就克死了父母,又相继克死了伯、叔,不得不信巫师的占断,娶不得妻,更没有子孙绕膝的指望了。不过小人有幸遇见了东家,因东家的恩惠,不受奴役之苦,遭大劫却偏逢柳暗花明,除了报答东家的恩情之外,心中也实在感激神佛庇佑。 为了给东家和小人自己积福,小人才想力所能及的行善,更不忘小人毕竟为华夏子民,无法眼看着那些跟小人一样,都是西豫的遗民,因为失了仁道的西豫暴主所累,挣扎于穷苦饥寒。” “那两个女子是北汉的遗民?我看她们,倒不像曾经受到虐折的模样。”支掌事说。 邬管事早有应对之策:“她们是慧人行从大齐带到了北汉。” “哦?这样说是我大齐的黄籍户?怎么会流落到北汉来?” “她们从前是中书监府上的奴户。” 支掌事明白了:“康元华也是自遗其咎,这回被罢职,虽然免了死罪,还保住了家产,可他府里原有三千奴户,远远逾制,大半都被强制发卖了,那两个女子也是好运,被慧人行相中了,不然发卖到北汉来……就算不至于没入无眉仓,北汉对西豫的遗民可没有我大齐那么宽宏。” 慧人行其实也属支家商行,主营贩卖奴户,既然是 要牟利,就不会采买愚钝瘦弱且还没有一技之长的奴婢,但因为慧人行原本就是支掌事的“产业”,当然会先紧着自家的需求,慧人行的管事倒并不是飞鹰部的人,可心宿君却有门道把白瑛、玄媖“变为”北齐最近政斗失败,被清算的中书监康元华府上的奴户,让慧人行的管事“相中”。 北齐的奴户在北齐转卖,当然不如在北汉转卖价高,只要白媖、玄媖被慧人行带入北汉,早就收到消息的邬管事立即去慧人行挑选总行需要补入的人手,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支掌事不问政事,一心一意想往巨商豪贾的人生目标奋斗,根本就不在意有无谍间混入,他今日只不过凑巧见着了邬管事一来竟亲自指点个年轻婢女看察账目,而且仿佛还把雕琢之技传授给了另一个年轻的婢女,大觉新鲜,还以为“老伙计”终于想通了打算娶妻成家,才多问了几句。 “不过嘛,今天东豫的使团已经抵达了大京,看来这回东豫是的确有诚意想和北汉建交了,等两国正式建交,北汉对遗民的政策多少会有宽限,你就不必再为那些无眉仓的无眉奴揪心了。”支掌事又拍了拍邬管事的肩膀。 “东家之前说过,如果两国建交,就会在武都设立榷市,那可得先做好准备,争取武都榷市的贸通券了。” 支掌事的姐夫是北汉的贵族,他当然知道一些普通民众所不知的 内部消息,此时往一张细腰胡床上大马金刀的坐着,又摸了摸他的山羊胡:“北汉提出的是让神元殿君使汉,可来的这位神元殿君究竟是否神元殿君,其实连跟着镇原王出使东豫的副使费劲都拿不准,毕竟神元殿君是女子,一直住在建康宫里,外使过去可不曾见过,可随行的两个皇子,如假包换,东豫皇帝总不可能为保神元殿君,搭上两个亲儿子,其中的一个,生母还是郑夫人,如果长平郑知道神元殿君并没有出使北汉,角宿君的安危难保,哪里会认同? 北汉君上目的达到,哪怕是出尔反尔,不肯再放神元殿君归豫,也得找个让东豫不得不妥协的说法,建交应该没有变数了,无非是北汉答应更多的条件。” 姜泰打算强留神元殿君在北汉的企图,看来是人尽皆知了。 邬管事却开始剖析两国建交后,对于北汉的商事,乃至于北齐的商事会有哪些影响。 他终于有望归豫了。 其实他的任务早已经圆满完成,看护好白媖、玄媖两个丫头,当奇袭汉中的计划顺利达成时,护着她们平安脱身,是他最后一项任务,而完成这项任务后,他的谍间身份就会彻底暴露,必然也得脱身。 建康对他来说,是个陌生的地方。 但唯有大豫,才是他的家国。 多年前,他以为他会重病不治时,得到了琅琊郡王的救助,浑浑噩噩的一眼,记住了救命恩人的 面容,从那之后,再也没有见过恩人,直到听闻恩人竟然称帝,他大喜过望,因为他终于盼到了报恩的机会,他留在北齐,却让他的弟弟随着主家南迁,交代他的弟弟,一定要告诉皇帝陛下,他留在北齐,是为了成为大豫的暗探。 他还不曾见过现在掌管着飞鹰部的最高统帅心宿君。 却知道心宿君因为义州一役,成为了连北赵皇帝都心存忌惮的智勇将帅,那一日,他饮得酩酊大醉,背着人,泪如雨下,不是因为悲痛落泪,是喜极而泣,君国有了重新崛起的希望,就不枉他二十余载以来,忍辱负重。 大豫不再是过去的大豫了。 不仅仅是心宿君、角宿君、鬼宿君,大豫的皇子们都能肩担社稷之重,甚至连临沂公的孙女,这样的世族闺秀,都能舍弃在富贵锦绣之地的平安喜乐,远赴敌国献力于社稷兴衰,他坚信蛮部一直散布的,大豫君臣贪图享乐,内争不止,渔肉百姓必为谣言!皇帝陛下宅心仁厚,一定会解救万千遗民于水火。 “多跟我说说,你们在建康的事吧。”这天,邬管事有迫切的需求,他要倾听白媖和玄媖,两个幸运的丫头在大豫都城的生活:“看你们的年纪,应是在建康出生的,你们应该极受主家的器重。” “我是女公子的大婢女。”玄瑛抢先道:“最受女公子器重的大婢女。” “胡说,明明女公子最器重的是我。 ”白媖不甘示弱。 “女公子从前出门,都让我随行!” “你是武婢,职责是就是保护女公子安全,当然要随女公子出行,却不代表着你最受器重,比如这回来北汉,你是沾了我的光,女公子让你来,是为了保护我的安全!” “你们都是临沂王的家生奴?”邬管事问。 “她是江东陆的家生奴。”玄瑛又抢了先。 白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父母虽然曾是江东陆的奴仆,可跟着三女君来的主家,跟临沂王的家生奴有什么区别?你、我、还有青媖都是三女君择选来服侍女公子的,只有丹媖是女公子自己挑中的大婢女,我们四个,明明都一样得女公子的器重,得的薪俸、赏赐,都一样,可只有我,这回被女公子挑中了随行北汉,如果不是我,你现在跟丹媖她们一样,且还留着建康提心吊胆呢!” “你们都有薪俸?” “当然有。”这回,两个丫头倒是异口同声了。 白媖笑着说:“哪怕是女公子入宫后,我们闲住在弦月居,三餐不短,衣用照旧,连薪俸都是照常发放着,郎主和女君本就是光风霁月宅心仁厚的人,女公子的心地也随了两位,别说我们几个大婢女了,便是那些低等的仆婢,也都有薪俸,就像如白,她是我的徒弟,她晋为二等婢三年不到,攒下的积蓄都能在华珍坊置办一套嫁冠首饰了。” 华珍坊就是这家商行的分号之一 ,主营玉器及金银首饰,平民百姓家的女儿出嫁,可置办不起华珍坊的“嫁冠”,哪怕是羌籍! “那你们两个,积蓄岂不更多?”邬管事问。 “我没有积蓄。”玄瑛摊开手。 白媖翻了个大白眼:“阿伯你别看玄媖不讲究吃穿,我们几个中,就数她大手大脚,女公子不出门的时候,她也时常在外浪荡,好交游,别人跟她讲情讲义,她就会用真金白银报偿,不过她也不愁日后,除她之外,她的家人现都是主家的部曲,住着主家分给的宅屋,她两个兄长的婚事都是主家下的聘礼,她迟早也会脱了奴籍,嫁给良家子,嫁妆也不用家人发愁。” “谁说我要嫁人了?女公子答应我了,今后我就是女公子的卫统领。”玄瑛瞪着眼。 “白媖应该攒够了嫁妆?”邬管事笑问。 “我的钱都给了丹媖管办着,她才最擅长管账,来北汉前我才见过她,丹媖细致,我不问,她也会跟我说我现在的账务,几年之前吧,以女公子的名义,丹媖替我在临沂侨郡置办下了桑地,是雇的长工打理,我的积蓄已经足够在建康城的小市置下两间铺面了,不过我也不愁嫁妆的事。” “怎么?你也不想嫁人?” “嫁人是要嫁的,但不愿外嫁,我们其实都舍不得女公子,我攒着这些钱,是因为我有个愿想,我们一家是得了好运数,可我有个姨娘,她们一家还在江东陆呢 ,姨娘想让我表兄脱籍,有个自己的营生,娶个良籍的媳妇,生的子女不再为奴为婢,我是为了给表兄攒个立户的资本,这想法已经达成了,就是脱籍还得靠陆家的大女君成全,等这回差使办好了,回去建康,我就哪三女君提。” “你是为了你家姨娘,才来北汉冒险的吧。”邬管事颔首,是个重情义的婢女。 白媖却差点把头都甩掉:“不是,我就算不来北汉,女公子也会跟三女君说这事,女公子早就答应我了。只不过陆家的大女君这两年都不得空闲,而且我的姨丈,他跟我姨娘的想法不同,姨丈想的不是脱籍,是想靠着我爹娘说服三女君,让三女君说服陆家的大女君,谋江东陆大管事的差使,姨丈和姨娘想法不一样,他们还在争执呢。 我表兄是愿意脱籍的,我想帮我表兄,也是因为我表兄一心为表妹考虑,我表妹才满十二岁,表兄觉得他们一家要是脱了籍,表妹日后的姻缘,就不会受到主家的拘限了。 阿伯,我和玄瑛一样,五、六岁的年纪就被挑中服侍女公子,当时虽然不是大婢女,却有幸成为了女公子的玩伴,跟着女公子一块长大,玄瑛习武,我什么都不会,听从傅姆的教导,就陪着女公子玩耍,女公子吃什么我吃什么,女公子喝什么我喝什么,我虽是奴婢,但也如娇生惯养一样长大。 郎主和女君就只有女公子一个 女儿,女公子在家里,郎主和女君就从没让女公子受过半点委屈,托女公子的福,我们都没有受过委屈,唯有女公子才可以喝骂我们,可女公子从来没有当过我们是奴婢,玄媖,你还记得那件事么?大主公被举劾时,姚女君以为我们女君要跟郎主和离了,教唆四娘欺辱女公子,丹媖拦在女公子跟前,挨了四娘一巴掌,你想还手,女公子阻止了你,她自己上前还了四娘两巴掌,鲛珠上前帮忙,女公子被鲛珠抱住了,眼看就要吃亏,我们几个眼睛都红了,你把匕首都掏了出来。” 邬管事:…… “我记得。”玄瑛非常严肃。 “主辱仆死,我们当时只想护住女公子,不怕被处死,女公子比我们更害怕,她当时还喊了一声玄瑛不许动,然后就冲四娘说,你有本事就打我,我保管你这一巴掌下来,没命的是鲛珠,四娘的巴掌还是下来了,却打到了鲛珠背上。” “鲛珠也不傻。”玄瑛冷哼。 “同样都是奴婢,鲛珠要活命,都靠她的头脑,而我们,当时可从没有过忧患意识,我们的女公子是临沂王氏所有闺秀中最受骄纵的一位,可我们的女公子却从来没有忽视过我们的处境,她不待我们为奴婢,却不忘我们是奴婢,她可以受辱,却不让我们受惩,女公子当时也担心,害怕陆家主翁会逼迫三女君和离,害怕她无力庇护我们,因此她不让我 们挡在她的身前,她在那么迷惘的时候,还想着要先护我们周全,这回也是一样,她待神元殿君为知己,就愿意陪着殿君涉险,我们能追随女公子,是我们的荣幸,我们两个的荣幸。” 玄瑛微笑:“是我们的荣幸。” 邬管事看着两个丫头坚定的神态,她们挺直了脊梁,一脸的傲气,重重击了两下掌。 她们不是因为奴骨卑膝而无奈赴险,在她们的心目中,她们的女公子是家人,是知己,是真正值得她们舍命相随的人,难怪大豫的皇帝陛下,决意任命一个闺阁女子为左副使,并授以尚书郎的命官之职,更难怪心宿君竟然以墨玉令相予,让非司空皇族的外姓女子,统管调派飞鹰部所有谍间的大权! 北齐、北汉,乃至于北晋、北燕,别看这些异族的君王似乎从不拘束女子预政,仿佛这些异族的女子,比大豫的女子具备了更高的地位,可事实呢? 就如同姜白基的妻子高氏,高氏出身北赵贵族,若姜白基死了,只是不是他和高氏的儿子继承族权,不管是姜白基的弟弟,还是姜白基的庶子成为一姓族领,都可以霸占高氏为妻妾。 又哪怕姜白基还活着,高氏算什么呢? 高氏甚至不能肯定,神元殿君的真伪。 姜白基应会让高氏相信神元殿君也许不是真正的神元殿君。 高氏只不过是北赵和北汉博弈的一枚棋子罢了。 第380章 未央宫,宝光殿 北汉恢复了未央宫的旧宫名,瀛姝在建康时,就从不少档录中了解过北汉朝堂的一些情况,如姜高帆其实并不是北汉王室重用的唯一汉臣,他只不过是官位最高,职权最重的汉臣,事实上早在洛阳未陷之前,就有那么一个儒生投于羌王麾下,这儒生当时一文不名,又情知在大豫难以实现他的抱负,甚至连入仕的机会都没有,更不要说高官厚禄,留名青史了,他意识到西豫内争不断,司空皇族自相残杀,那些世家大族也纷纷被争乱卷涉,忙于争权夺势或者避祸自保,西豫的君臣完全无视狄夷势大,亡国之祸就迫在眉睫。 不知这位儒生为何择羌王而辅,但羌王据长安为都,立国号为汉,都是出自这个儒生的建议。 羌王既以延续大汉的统治为名号,那么皇宫当然应当恢复曾经的汉宫名。 这位儒生还曾经谏言恢复汉律,禁止羌部的贵族霸占遗民的田宅,并广发征贤令,允许如他一样在豫室统治下无望入仕,但其实饱学经纶的才干之士入汉京,经问对后授予官职,但他的这些谏策非但没被北汉君王采纳,而且他还因为遭受了北汉贵族的敌视,最终落得个处斩的下场。 今时的未央宫,建制当然不同于旧宫城了。 隔着数百年的岁月,又经历了两个大一统皇朝的兴衰,此时的天下,分裂为南北对峙,为乱争之世,未央宫数经战火,在西 豫时,其实难免已经宫厥残旧,荒草杂生,连皇城都一度被拆除,虽然现被北汉王廷复建,却也没有恢复宫城之外尚有皇城的建制。 大豫使团,直接经东华门入未央宫。 一般来说,外使抵京,国君不会立时接见,外使会先由负责接待的官员迎入使馆,可今日,姜泰立即接见了豫使。 入见的仅有四人。 瀛姝紧随殿君身后,步入东明殿,不用四顾观瞻,眼角的余光已能见判这处殿堂并不是举行朝会的大殿,也不像是召集殿议的场所,倒像是一个宴厅,上座者当然就是北汉王姜泰了,他的体格确然要比姜漠这旧王储要壮硕些,眉心短促,眼角浑圆,带五色珠旒玄冕,着玄锦,说话时音声宏迈,且开口之前,似乎从来不经斟酌考虑。 虽然姜泰选择在了一个看起来很像宴厅的地方接见外使,不过他却并没有打算设宴款待。 “贵使远来,朕本该设宴接风洗尘,只不过经大尚臣提醒,应当先容贵使休息缓解一路的疲劳,是朕疏忽了,这回有两位贵使都是柔弱的女子,经数十日的跋涉,应当会觉途中辛苦,不过正因为神元殿君,还有王副使身份特殊,朕与大尚臣细细商量过,都认为不能让二位依循旧例住于使馆,此座殿堂不远,有座宝光殿,极其适宜殿君及左副使居住,这是朕的好意,还望贵使不要推脱。” 这本就在预料之中,神元殿 君没有拒绝。 她刚才礼见后,已经将国书递上,可国书是出使之前就拟好了,只是对于北汉君王的礼节性答复,表示了大豫也有建交的诚意,关于议和的细则其实还要经过具体的谈判,殿君心急于那些无眉奴的命运,她现在不关注自己住哪里,便立即询问:“陛下应当已经听禀了郿城之事,外使以为,两国既然都有诚意建交,陛下不仅应当礼待外使等人,还应当修改旧律,善待我国的遗民。” “关于此事,不急在今日商议嘛。”姜泰刚才一直更留意三皇子,此时才把目光看向神君殿君:“不过殿君既然开了口,朕自然不会轻疏的,会及时和大尚臣等臣公议商,待得过上两日,设宴为诸位贵使接风洗臣之后,关于如何修律,种种细则,才好和贵使详谈。” 瀛姝听姜泰提了几回大尚臣,可现在东明殿的臣公,却并没有神秘兮兮以革罩覆面的人,总不能是姜高帆突然转了性,愿意用真面貌示人了,她猜度着大尚臣并不在场,却自是不会试探,她关心的是殿君和她接下来的居住问题。 “外臣心领陛下的美意,只是尚存着一些疑虑。” 姜泰的目光又移了移,他当然知道这时说话的女子,极获东豫皇帝的信重,对于东豫政局的影响,甚至比神元殿君还要大,中原历朝,虽然也发生过女人执政的先例,可这些预政的女人,要么是太后 ,要么是皇后,王瀛姝甚至连太子妃都不是,虽然极大可能成为日后的鬼宿妃,但他得到的谍报是,东豫的五皇子鬼宿君根本不可能被立为储君。 鬼宿君日后能不能预政都是两说,东豫皇帝这般重视王瀛姝,可就是前所未有的殊例了。 “王副使不妨直抒疑虑。” “首先,外臣以为居于贵国的后宫,不合礼制。” “宝光殿当然不是后宫,宝光门可直通东华门,宝光殿原本就是王储所居的宫室,不过如今尚且空置着。” 听懂了,宝光殿原来是姜漠居住的地方。 “另外,外臣相信虽然说贵国再不会放生宫变这样的乱争,宝光殿定然会比宫外的使馆更加安全,只是神元殿君的身份尊贵,我国陛下一再叮嘱,绝不能疏忽大意,且依据礼制,外臣即便蒙陛下的礼遇,有幸暂居于贵国宫室,可行动却不能受限,殿君及外臣,应当享有随时与从属议商之权,如此就不能不让使团卫护卫,外臣自知贵国有宫禁的规条,不可能应允使团卫队尽入贵国的宫禁,故而外臣还望陛下直言,允许多少使团卫入侍宝光殿?” “十人。” “谢陛下释疑,外臣没有别的疑虑了。” 其实能有多少使团卫入侍宝光殿并不重要,哪怕姜泰答应让所有使团卫入侍,也不可能在北汉的大内禁宫护着殿君强行脱身,又就算从未央宫脱身,也无法逃出长安城,不过姜泰既 然答应了让使团卫入侍,那么就不会阻止外使出入宫禁,瀛姝是想确定她们是否暂时还有一定的人身自由。 宝光殿的确离东华门不远。 看上去也的确曾经作为“东宫”的用途,有正殿,有后堂,偏厅、书房,还有单独的小花苑,花草葱笼,亭榭布置得颇为雅致,宝光门内,靠着正墙的一排房舍,俨然还曾是兵卫宿值的临时住所,既然是这么大的一个地盘,当然会有北汉的宫人留守,除了宫女之外,还有两个宦官。 年龄稍大些的那个宦官,现就负责带着瀛姝在宝光殿内四处转悠,介绍着各处房署,一再强调如果有何物用短缺,都不妨交代他去准备。 “你是汉人?”瀛姝问。 “奴婢当然是汉人,未央宫已经荒置多年了,原本就没有宦官还在宫里,羌部未入关前,他们也没有使唤宦官的习惯,入关之后,才有宦官的需求,奴婢是被强行征为宦官的,也一直是在宝光殿服侍,过去镇原王待奴婢等,十分体恤,只是啊,现在镇原王妃虽然还在王府,但已经迁出了未央宫,就不再配备宦官了。” “当如何称呼内臣?” “奴婢贱姓杨,贱名家臣,奴婢曾经是渭南王的部曲,只是渭南王被处死时,奴婢还不满十岁,就被没入了官奴所。” 渭南王是司空皇族,九王之乱时兵败身死。 “今日就不多劳烦杨内臣了,有十四位婢女随行,她们都 是贴身服侍殿君的宫人,殿君的起居,也不必劳烦内臣和其余宫人。”瀛姝用温和的态度,但立下了规矩。 三皇子和南次也跟着瀛姝转悠了一场,虽然说姜泰并没有说不许他们住在宝光殿,可态度一定是要让他们“避嫌”的,只不过,现在时辰很早,而且两位其实都担当着保护殿君安危的重任,跟来宝光殿巡看一番,姜泰必然也不会拒绝。 花苑的一处凉亭,凌尚宫已经都好了茶汤——是梁会亲手采摘晒好的野茶。 眼瞅着梁会也在,神元殿君只好“将错就错”下去,她是真做不出辜负对方好意的事体。 瀛姝一喝茶,莫名就有点想笑,忍住了。 南次根本没有意识到茶汤的味道,他放下茶盏就说:“既然姜泰允许了十名使团卫入侍,不如我就留下来吧。” “你是使团令,多数使团卫都在驿馆,你得在外头主持大局。”瀛姝反对道:“再说,我有间误导北汉君臣,让他们以为三殿下才有决定权,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三殿下身上,才更加便宜我的行事,三殿下的安危也极其重要,长安城里,必然还有北赵等国的探子,他们可都巴不得挑起我国与北汉的战火。” “属下可以入侍宝光殿,殿下放心,属下以性命发誓,必保殿君及王副使安全。”梁会等在这里,就是为了毛遂自荐。 瀛姝颔首:“刚才我特意要求姜泰使人传召梁副令入 内,为的就是让梁副令入侍此处,二位殿下,不管是殿君还是我有口讯捎去驿馆,只会托付给梁副令,或者是让飞雀传书。” 南次情知瀛姝一但拿定主意,就不易说服,且有许多内情,他也的确不便当着三皇子的面说穿,只好放弃了入侍的想法,蹙着眉头不言语了。 三皇子却道:“刚才那个宦官,似乎对姜泰颇为不满。” “故意的。”瀛姝十分笃定。 “这么说,他说了谎,他并不是遗民?” “这倒没有说谎,不过,并不是所有遗民都会心向大豫。” 三皇子也蹙紧了眉。 “对于身处水火之中的遗民而言,固然仇恨北汉政权对他们的压迫虐折,霸占他们的田宅,甚至让他们家破人亡、骨肉分离,可他们没有反抗的力量,于他们而言,自保才是最重要的事。就像刚才那个宦官,他固然不愿入宫为奴,可不得不服从于强权,他现在在宫里,至少不愁吃穿饱暖,甚至有了争取更多荣华富贵的机会,他已经认命了,而且在他看来,我们已经来了北汉,自保尚且艰难,又怎能保他平安,予他富贵呢? 哪怕是他寄望于两国顺利建交,那也是期盼着他能借这机会立功,他绝对不会背叛姜泰,当姜泰出尔反尔时,帮助我们从北汉脱身,三殿下,我不瞒偿,未央宫里有我们的内应,因此我有把握和姜泰斡旋,可像这样的宦官,我们拿不准他的 心思,就绝对不能信任。 两位殿下在宫外也得留意,不管是什么人,主动投诚,都不要信任,看情况将计就计倒是使得的。” 瀛姝话音刚落,就见被三皇子提起的宦官往这边一溜小跑而来。 竟然就有了访客登门。 来者是卫夫人——据杨内臣说,这位是北汉陛下十分宠爱的妃嫔——既是如此,三皇子和南次自然就不便久留了,瀛姝还让神元殿君先去休息,由她竟然会会这位不速之客。 杨内臣相跟着瀛姝去见客时,又压低声说道:“卫夫人虽然不是遗民,但生父却是汉人,她只有一半的羌族血缘,卫夫人还是太尊当年赏赐给陛下的姬妾呢,陛下那时在外历练,卫夫人也一直跟随着陛下,卫夫人还生下了子嗣,只可惜,不久之前夭折了,唉,陛下回宫后,眼看着与小皇子父子团圆,怎知道……卫夫人经历了丧子之痛,也是好容易才振作。” 瀛姝诧异道:“卫夫人所生的小皇子竟然一直生活在宫里么?” “这些事啊,一时半会儿的奴婢可没法说清,待贵使先见了卫夫人,迟些奴婢在细细禀报吧。” 瀛姝跟着杨内臣从花苑的一道小门出去,拐进了一条行廊,她就猜度着卫夫人是迳直去了那处取名为秋溟斋的茶室等待,果不其然,在秋溟斋外,已经立着了两个梳着高髻,穿着翻领胡服,腰系蹀躞带的宫婢。 往里看,一个颇显瘦弱的 女子倚窗站着,水杏大袖蚕纱衣,苏梅水杏间色长裙,衣上裙上皆绣着兰草祥云花,她微微侧过脸来,眉清目秀,并非美艳的姿色,看上去乖乖巧巧的,有如一株丁香花。 走得近些,才见她眼睛里似乎笼罩了轻烟般的霜雾。 “王副使?”卫夫人问。 “夫人安乐无极。” “果然是王副使,陛下说了,殿君容色普通,倒是王副使不负倾国之色的赞誉,这间茶室设置的竟是坐枰,我早已经不惯跽坐了,就站着说话了。” “夫人请便。” 瀛姝便也站着说话。 第381章 姜泰的宠妃 卫夫人就那样倚着窗。 “我是奉陛下的差遣,陛下仍然担心两位贵使住不习惯宝光殿,虽然说,镇原王住宝光殿时,都是按中原的习俗布置陈设,他迁出宝光殿后,这里空置了一段时间,其实陈设布置应当维持原样的,不过嘛,说不准宫人疏忽了,有了缺失不及报备,皇后殿下要主持宫务,我却是个闲人,陛下就让我多来宝光殿走动,贵使居留在宫里这段时间,我得负责照应,我是不敢怠慢的,立即就来了。” 卫夫人也不问神元殿君何在,自顾说道:“门外站着的两个婢女,一直是服侍我的,她们也都会说汉话,在未央宫也算极有体面的人,分别唤作红桃、白李,这段时间她们就听凭贵使差遣了。 陛下还交代我送来十二面令符,凭此令符,贵使及其护卫都可以出入东华门,若是贵使想要面圣,又或者想见我,只管交代红桃、白李传话。” 瀛姝道了谢。 卫夫人微微一笑:“我国的礼律,跟贵国还是多有不同的,比如后宫的妃嫔其实不会拘束在后宫寸步不能犯宫禁,说不定从明日始,连镇原王妃都会入宫请见贵使了,陛下说了,不管谁来见贵使,贵使都可接见,但若不想见,也可直言拒绝,只是嘛,太尊陛下因重疾缠身,如今在荣岁宫休养,文太妃或许会牵挂镇原王的安危,也许会召见贵使,贵使不必理会。 太尊陛下病情 反复,片刻都离不开文太妃,文太妃是不能来这里的,可陛下担心太尊陛下的病情,下令任何人不许擅入荣岁宫,打扰太尊陛下养病,陛下也是担心万一贵使不知这条禁令,又万一太尊陛下病情突然加重,朝堂上争闹起来,大不利于两国建交议和的大事。” “卫夫人的忠告,外臣牢记于心。” “王副使果然是聪明人。”卫夫人点头,突然拔高声:“杨家臣,你进来吧。” 杨家臣应声而入,直接跪下。 “你也算宫里的老人了,陛下知道你还可用,不仅是熟知宝光殿的事务,也熟知各宫署的规例,这段时间你务必照应好两位贵使,且得留意了,不管是谁,只要敢冒犯冲撞贵使者,贵使碍于情面不便斥责,你可得行使好你宫驿令的职责,才不负陛下对你的信重。” 瀛姝才知道,原来这位杨内臣,竟然被授予了宫驿令的职权。 虽然大豫并没有宫驿令这么一个职位。 可顾名思义,姜泰俨然把宝光殿作为了暂时的宫驿——位于宫内的,让外使居住的馆驿,宫驿令不仅要承担照应之责,还需要承担安保责任,避免产生纠纷。 也就是说,卫夫人虽然安排了两个宫女来宝光殿,可据职位而言,这两个宫女仍在杨内臣之下,她们先得听令于外使的差遣,还必须服从杨内臣的管制。 卫夫人交代完毕,就告辞了。 杨家臣对待瀛姝就越发的殷勤了 :“卫夫人本是宫女,先是受到了文太妃的器重……唉,奴婢这样斟辞酌句的实在辛苦,干脆就说大直话了,奴婢情知有的事,贵使也早就知情了,毕竟,王公子可是贵使的兄长呢,那场突然而来的宫变,王公子也是亲历的。” “令臣但说无妨,令臣私下跟我说的话,我定会守口如瓶。” “事变之前,镇原王是王储,镇原王的生母才是正宫皇后,不过现在,太尊陛下已经去荣岁宫养病了,陛下登位后,就尊了生母为太后,将镇原王的生母,封了太妃之位,当初啊,卫夫人就是文太妃的宫人,也不知怎么的,文太妃居然要把卫夫人赐给大皇子,就是当今陛下为姬妾。 那时大皇子还没有出京历练……就是被放逐,大皇子被放逐的时候,现今的皇后殿下被扣留在了宫里为质,是卫夫人跟随大皇子,大抵是过了有两、三年吧,陛下听说卫夫人已经诞下了皇孙,就遣人去把皇孙还回了宫里。 所以啊,无论是大皇子,还是小皇子,其实都是在宫里长大的,事变之后,皇后殿下就立即上请陛下立储,太后也认为陛下应当早立皇储,可就在这个时候,小皇子就夭折了。也不知道朝堂上怎么争执的,横竖立储之事就被搁置了,如今除了卫夫人外,还有个金珠夫人,她是镇原王嫡亲舅父的女儿,却也很受陛下的宠幸。 文太师,就是金珠夫人 的父亲,文太妃的兄长,他现在跟姜太尉一样,也是极受陛下器重的重臣,可金珠夫人……脾性比卫夫人要骄横多了,多次顶撞卫夫人,陛下虽然没有处罚金珠夫人,不过还是偏心着卫夫人的,总之贵使不必担心金珠夫人挑衅,卫夫人能够镇住那位。” 这天晚上,神元殿君失眠了。 她刚入未央宫时,还不觉得多么疲惫,谁知道沐浴后,往床上一倒,竟然睡了整整一个下昼,到晚间反而觉得神清气爽,没有半点睡意,她生怕“连累”了瀛姝,这已经是不知第几次提出了:“阿姝不用陪我,有凌尚宫陪着呢,你先去安置吧。” “我也睡不着。”瀛姝并不是安慰殿君,她是真的没有睡意:“我从前是明明没有择席的习惯,但估计是离家不够远,再说这几日,从郿城至长安的路途要比褒斜道时顺坦多了,还真称不上疲累,又加上今晚的晚餐,是两月以来最丰盛的,忍不住大快朵颐,肚子填饱了,哪里这么容易犯困? 这长安的月色,也是极美的,我是真有兴致赏月。” “阿姝应当是惦念着父母家人了吧?”殿君叹息道。 她没有可以惦记的亲友,她牵挂的人,这回都随她来了长安,但她知道瀛姝远在长安,肯定会想念父母亲朋,瀛姝获得了许多关爱,心里的牵绊也会倍增。 “我小时候啊,其实也有个遍游天下的梦想,可那时候连天 下这个词儿,都不算确切的,别说大江隔岸了,我甚至都没走出过建康城,我那时候望着月亮,睡不着,心里有不少疑问,为什么月亮有的时候圆,有的时候不圆,可太阳只要能见到,却都是圆的呢?我就在想,可能太阳只有一个,月亮却有多个,轮留升上天空,有胖月亮,也有瘦月亮。” 殿君:…… 好像很有道理?她可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殿君,从明天开始,我们恐怕会有好些日子不得清闲了。”瀛姝说。 “怎么?” “今天卫夫人跟我讲,北汉的后宫嫔妃至少可以在未央宫里四处乱蹿,后来杨内臣又跟我说,现在北汉的后宫,最受宠的是卫夫人,虽然还有个金珠夫人,但她未必受宠,类似于贺夫人的情况吧,我之前啊,以为姜泰有勇无谋,也许是我小看了他,他居然对文太妃的家族施以怀柔的手段,看来这人还不算刚愎自用。” 神元殿君其实也听瀛姝说了一些关于未央宫里的明争暗斗。 “卫夫人所生的小皇子,是否……被杀害?” “十之八九吧。”瀛姝说:“不过我不认为姜泰会立卫夫人所生的子嗣为王储,很简单,不管是皇后,还是金珠夫人,背后都有家族做为靠山,卫夫人的生母虽然是羌人,但她既然只是入宫为宫女,卫夫人完全没有家族做为倚靠。 姜泰能够篡位,除了他本身的骁勇之外,一靠母族, 二靠妻族,他现在虽然成功夺位,可是他还无法铲除敌对势力,他之所以重用文太师,留下文太妃的性命,其实就是因为北汉仍有不少贵族追随镇原王,姜泰只能逐渐瓦解这些威胁,说到底,他的王位并不牢靠。” “既然如此,为何卫夫人所生的子嗣会被加害?” “这我也拿不准。”瀛姝说:“姜泰宠爱卫夫人,不是作伪,北汉现在的皇后可能害杀卫夫人之子,嫁祸给文氏一党,反过来,文太妃也很有可能嫁祸后族,甚至太后党族,姜泰现在还不敢动这些贵族,可他毕竟是敢篡位的人,真要是等他巩固了权位,他必不容诸多外戚,凌驾在他这君王头上,指手画脚。” “阿姝是否想笼络卫夫人?”殿君问。 “不需要笼络。”瀛姝笑得莫测高深,却不再提起卫夫人了:“我猜,明日金珠夫人就会来这宝光殿,且她定然会大放厥词,殿君是否有兴致,给予她一记下马威?” 殿君连连摆手:“我还是算了吧,我这心里顾虑太多,总怕说错话,连累了你们,我想了想,倒是装作与世无争的脾性更加容易,横竖既然陛下让你随使,在北汉君臣眼中看来,分明陛下认定了我就是个懦弱又糊涂的人,不得不让阿姝寸步不离提点着,佐助我斡旋应酬。” “殿君不必有顾虑,殿君想如何行事就如何行事,反正许多内情我都没有告诉殿君,殿 君本就被瞒在鼓中,不怕说漏了嘴,殿君得让姜泰明白,不好欺,就如今日在东明殿,殿君迫不及待提出北汉应当善待遗民的主张,就非常正确。” 神元殿君的自信心受到了极大的鼓舞。 可她更就没有睡意了。 至三更夜半,瀛姝终于犯了困,她不勉力支撑,虽然明明还看着殿君目光炯炯,也主动提出先去安置了,她的卧房,其实紧邻着殿君的卧房,往床上一倒,眼睛立即闭上了,瀛姝还不忘交待映丹:“别管我明日醒没醒,只要殿君和我任何一个没醒,别管多少不速之客登门,都让杨内臣出面回绝,我就算醒了,只要殿君没醒,你不必进来让我起床,高床软枕啊,就算睡不着,也得享受到日上三竿再说。” 瀛姝是料定殿君不会早起了。 果然,当神元殿君再睁时,竟然发觉自己是被饿醒的。 “什么时辰了?”连忙问。 凌尚宫笑着道:“未时过半了,但殿君不用慌,女尚书也是两刻前才露面的,说是实在睡得腰疼了,不愿起也得起了,殿君这时起,正好和女尚书一同用膳。” 神元殿君:…… 这都多少年了,她还是第一次真真正正睡到了日上三竿! 瀛姝正和红桃、白李两个北汉的宫人说着大闲话:“两位女使竟然都会一手好厨艺,这是我没想到的,两位不是卫夫人的贴身女使么?怎有机会下厨?” “卫夫人随陛下在外磨历时 ,还亲自下厨呢,奴婢们当然也跟着学了些本事。” “那我与殿君的三餐,可得拜托二位了。” 瀛姝才安排好红桃和白李的主要差使,一抬眼,就看神元殿君连妆都没施,满脸的歉意就往小厅里走来,她却站起来,直冲神元殿君招手。 这个小厅,是镇原王妃曾经用膳的地方,因此设着一张高足的方桌,坐具也是高足的坐墩,吃饭不用跪着,瀛姝觉得特别舒畅,而且餐桌上还摆着一大盘子喷香的炙肉,实在让她垂涎三尺。 于是又再大快朵颐。 但不速之客终归是要来的。 神元殿君刚放下碗箸,杨家臣赶紧小跑入宴厅,陪着笑脸:“金珠夫人想见贵使,这是第三次来了,奴婢眼瞧着贵使让传膳,才敢应承下来,金珠夫人在前头的偏厅候着呢。” 第三次来了。 神元殿君顿觉羞愧,不过瀛姝却抢了话:“映丹,你先去奉茶吧,也好告诉金珠夫人一声,况怕还得再等上半刻,哦,我不知道金珠夫人会否汉话。” “会的会的。”杨家臣赶紧应道。 “那就好,也请令臣陪着映丹去吧,映丹,用龙团香奉金珠夫人品饮。” 龙团香是大豫皇室的御用茶,用来招待金珠夫人当然拿得出手,其实茶叶对于狄夷而言一直是稀缺物品,哪里是北汉的贵族,也极少能品饮龙团香这样的佳品,只不过嘛,瀛姝也知道,狄夷人其实绝大多数都不会品饮茶汤 ,他们喝茶,其实是因为他们的饮食习惯,饮用茶汤之后,才足够缓解荤腥之腻。 “殿君,不必急,我们见北汉的妃嫔,越是讲究仪表越是符合礼仪,今日我为殿君施妆可好?” 神元殿君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她现在还是素面朝天。 中原礼仪,客见时无论是主家还是宾客,都得注意自身的仪表,当然和莫逆之交饮谈时是另说,可现在她们是代表大豫出使北汉,仪表和谈吐更不能轻慢了,神元殿君长长叹了声气。 多亏还有左副使。 第382章 使臣们的行动 金珠夫人的装束,不像来“说话”的,倒像是来约人打马球的,她甚至还带着一条马鞭,鞭子束起来,耀眼的是金灿灿还镶满了大小珊瑚宝石的手柄,如此华丽的马鞭这时就放在茶案上,偏厅里的茶案——或许应当说是桌案,是高足的形制,与之搭配的当然也是可以垂足而坐的坐榻,金珠夫人毫不客气占据上座,她明显已经等得不耐烦,见人进来,只懒懒抬起眼皮来。 她的肤色不是那么白晳,却也细腻光泽,一眼能看出的年轻,情绪直接摆在脸上,宝蓝地的翻领上用金线绣满小宝花锦,伸着神气扬扬的,颀长的脖颈。 “原来你们汉女的都这么懒惰么?我这都第三次来了,才看见你们现身。” 羌人立国号为汉,自称为得到汉天子福庇的后裔,看来金珠夫人是不赞同的。 瀛姝见她是个心无城府的小娘子,跟她争辩,分明胜之不武了。 金珠夫人不先见礼,神元殿君也便“入乡随俗”,两国的外交是有规则的,大豫的使臣已经受到了北汉君主的接见,北汉君主还亲自指定了宝光殿为宫驿,虽然未央宫是北汉的皇宫,可在宝光殿,豫使却成为了暂时的主人,金珠夫人直接占据上座已经失礼,殿君和瀛姝不将之视为客人以礼相待算是扯平了。 “是让夫人久等了,下次夫人若要来宝光殿,还是先遣个女使来问问我们是否有空吧,别这 样来回三次的奔波,浪费光阴。” 金珠夫人的脖子晃了晃。 瀛姝看出她是下意识想要歪着头思考,又不想让人看出她其实没听大懂“反击”,半途中又把头给歪了回来,才形成了晃脖子的动态,小女娘说话冲辣,心思却单纯,脾气倒也不能算顶不好,这样的一个贵女,应当能活得无忧无虑,搅进了宫廷、权场之争,也是她的不幸了。 “我听说,你们想让陛下赦免无眉奴?”金珠夫人决定“放小抓大”,她不喜欢和汉人说话,姜高帆是这样,这两个汉女同样如此,说句话七弯八绕的,一个字一个字的听听得懂,连成句总觉得还有很多意思她没法听懂。 神元殿君也严肃了神色:“夫人难道有异议?” “当然有异议,无眉奴都是大逆的罪徒,怎么能够赦免?难道说,我们的使臣要求你们赦免江克,你们不会觉得我们在多管闲事吗?” “夫人的意思是,无眉奴曾经起兵谋反?” “他们倒是想谋反,他们有这本事吗?汉人个个都习惯了奴颜婢膝。” “我提醒夫人,是北汉先向我大豫示好。”神元殿君眉头绞紧了:“被贵国当成无眉奴的遗民,他们并不是罪徒,更加不是大逆罪徒,夫人刚才也承认了他们并未犯谋逆的罪行,不知可有真凭实据证实他们有谋逆之心?” “无眉奴,全都是当初打算潜逃投敌的余孽!” “当年无论是羌部 ,还是匈奴部、鲜卑部、氐部、羯部,也就是如今所谓的北盟六国,无不向大豫皇朝称臣,诸多狄夷部受到了大豫的恩遇,允许尔部族民寄居于华夏九州,尔部的贵族,可在大豫经商,尔部的平民,为求饱暖,投身为奴佣,以劳力换取衣食,大豫允许夷民在治下安居乐业。 可六部,却趁大豫内争时起兵侵伐,我大豫的民众,听闻国土沦丧于异族,惧受殃劫,有跟随于建康复国的君主避免灾祸的想法怎能称为罪行?!贵邦既然有与我大豫修好议和的诚意,难道不应修正禁止华夏族民习说华夏之语这等野蛮霸道的律条? 大豫强盛之时,对异族民众仁厚礼遇,即便是六国之首北赵君主,也无法否认大豫曾施以夷部的仁义,我劝夫人,既然不懂国政,就不要口吐狂妄之语,北汉君王若真鄙夷大豫子民为奴,大豫敢与北汉一战,倘若只是夫人故意羞辱我朝,我虽可宽恕夫人年少无知,不过也必上请北汉君主教诫约束后宫嫔妃。” 金珠夫人被驳得哑口无言,伸手去够马鞭。 瀛姝不由蹙眉。 但金珠夫人也就是把马鞭拿在手上而已:“我懒得跟你们争,总之,陛下绝对不会被你们威胁,修改法令宽赦那些无眉奴,我劝你们还是快些写信给豫帝吧,让他赶紧送穆赤小哥回来,你们才有命回你们大豫去!” 说话握着马鞭急匆匆的走了。 “谁 是穆赤小哥?”神元殿君只能问瀛姝。 “应该是镇原王殿下吧。” 外殿人多耳杂,不宜深谈,瀛姝于是携着殿君回到后殿的小苑,依然还是坐在凉亭里,刚坐下,神元殿君就说:“这位金珠夫人,就像个被宠坏的孩子。” “殿君没看错,这孩子的确任性顽劣,但一看就从不关心国事,我甚至认为她未必真的鄙夷汉族,否则必然还会据理力争,不会落荒而逃。” 神元殿君刚点了下头,又觉得哪个地方颇为怪异,把瀛姝的话又回想了一遍,乐了:“我虚长几岁,说她是个孩子倒还罢,阿姝和她明明是同龄人,怎么也把人称作孩子了。” 唉,偶尔,习惯性的,瀛姝会把自己仍然当成快到三十岁的,已为人母的“长辈”。 “只有孩子才会像金珠夫人一样口无遮拦吧,别说入宫,哪怕是在入宫前,自从我阿娘把墅庄交给我管理,我说句话就得先在脑子里先拐几道弯了,其实有时候我还挺羡慕夷部的女子的,她们的言行没有那么多拘束。” “我想不通金珠夫人的来意,就是为了来故意挑衅?” “应是听信了挑唆。”瀛姝道:“她走前摞下的话,认定了姜泰不会接受我们提出的条件,修正法令善待遗民,她应是在担心两国议和谈崩了,姜漠不能平安归国。” “可是……她现在是姜泰的后宫。” “这孩子应是情窦未开,又或者说她其实 将亲情、友情看得更重,在她看来,虽然北汉的王位已被姜泰夺得,可她的家族仍然是连姜泰都不能弹压的勋贵,在未央宫里,她不会受委屈,文太妃是她的姑母,过去应当十分怜爱她,姜漠于她而言,也如嫡亲的兄长无异了。” “可挑唆金珠夫人今日挑衅生事的人,又有什么目的呢?” “不好说。”瀛姝见凌尚宫端过来一大托盘紫玛瑙般的葡萄,赶紧接过来,稀罕不已:“长安这个季候葡萄就长熟了?颗粒还这样饱满,在建康可是难得一见的。” 凌尚宫就接了一句:“大早上,北汉王后就遣了使女送来一大筐子葡萄,还有两瓮葡萄酒,没有别的交代,奴婢就没特意知会殿君和副使。” 瀛姝一边剥着葡萄,一边说:“赦免无眉奴其实是件小事,可真要让那样多的无眉奴免遭迫害,至少得促成北汉同意修订针对遗民的律令,姜泰如果同意,他就一定是会将殿君强行留在北汉了,我想北汉朝廷,应当有不少人反对姜泰的主张,殿君应当知道,姜泰其实并非太尊的亲子吧?” “姜泰竟然……”神元殿君睁大了眼。 瀛姝一手把剥好的葡萄喂嘴里,一手直拍自己的额头:“怪我怪我,这些日子以来的说的事太多,忘了不曾把这件事告诉殿君了,这其实不是什么隐密,姜泰的生父本是太尊的兄长,羌部的首领,羌部未入关前,权位 继承方式除了父死子继外,又有兄终弟及,姜泰的生父战死后,因为几个儿子都还小,权位就被弟弟继承了。 太尊,如今我都不知道应该称他为呼延雄鹰还是姜雄鹰,他不仅继承了兄长的权位,还继承了兄长的妻儿。” 神元殿君像听见了某种神话,眼睛持续瞪大。 “这种事大违中原礼法,不过夷狄部族却一直都有这样的传统,姜泰的生母改嫁给太尊后,姜泰就成了太尊的儿子,他虽然不是太尊的亲子,但如果搁羌部旧俗,姜泰是太尊诸子中的第一继承人,太尊将姜泰放逐,就是为了把王位传给亲子,从情理上说无可厚非,不过在羌部族人看来,太尊的做法有违他们所尊崇的信义,因此,也有些族民为姜泰抱屈。” 神元殿君迟疑道:“这么说来,姜泰虽然靠着起兵夺回王位,竟是合乎北汉遵从的礼法了?” “也不尽然。”瀛姝继续剥着葡萄:“羌部从前只是部族,但入关后,太尊既然已汉为国号,自称为皇帝,那么他坚持把王位传给亲生的儿子,也是合乎礼法的。就如同中原的皇朝,虽然都遵奉嫡长子继承制,可一国之君要将皇位传给其余皇子,并不能说违背礼法。” “我有些明白了。”神元殿君见瀛姝吃葡萄吃得津津有味,也忍不住剥起葡萄来:“姜泰篡位,虽然得获了一些旧部的支持,却不敢弑君,否则北汉就会立 即发生乱争,他是出于不得已,才将继父奉为太尊,逼胁太尊拟旨禅位,如此他才能得个名正言顺。 不过太尊的旧部,心知肚明太尊分明是被姜泰软禁于荣岁宫,必不会当真臣服于姜泰,因此,姜泰还必须笼络文太师,金珠夫人是文太师的嫡女,若诞下子嗣,就有可能被立为王储,文太师与姜泰有了利益联盟,才可能放弃姜漠这个外甥。” “金珠夫人这么容易受到挑唆,文太师应当没有对女儿剖析过利害。” 瀛姝是点到为止。 神元殿君听懂了言外之意,她的心情就格外舒畅,尝一粒甜蜜多汁的葡萄,眉开眼笑。 她当然不是觉得胜券在握了,她的心生欢喜,是因为在瀛姝的提示下,竟能抽丝剥茧理清几分头绪,相较从前,对政局权事一窍不通,她自己都发现自己大有长进了。 这个下午,继金珠夫人之后,又有好几个妃嫔都来了宝光殿拜会,这几位均是入宫不久,当还不习惯被困在这么个“金雀笼”,竟纷纷毛遂自荐,要当大使的向导,出宫去长安城逛玩,殿君于是知道了,北汉这些不大受宠的妃嫔们,只要找到个合理的借口,居然都能出宫闲逛。 神元殿君当然没有答应。 “谨慎些是对多的。”瀛姝笑着称赞殿君应酬得当:“我听杨内臣说了,今天下昼后头来的这几位,都是姜泰被放逐时期受所纳的姬妾,虽然都是羌人, 却都为部兵家中的女儿,并非出身显贵,平白无故,并不会获许出宫,虽然殿君开了口,她们就会获得允许,可万一生点些点意外,咱们也必将承担责任。 再说来,出身普通的嫔妃,未必就不会涉入权争,她们的底细,我们都不清楚,客客气气对待,却应当保持距离,没必要太过亲近。” 想要平安脱身,是得利用北汉内部的权争,却不能将自己陷井权争去。 “不过殿君,明日我们可以出宫。” “这……我们才至长安的第三日,甚至还不算获得了北汉朝廷的正式款见,急着出宫,是否会打草惊蛇?”神元殿君迟疑了。 瀛姝摇着手里的团扇,老沉稳重:“得多谢金珠夫人,她今日来挑衅一番,说了那些话,我们两个女子心中怎能不生防备呢?趁机验证下我们是否能够行使随时出宫的权力,试探北汉有几分建交的诚意是理所当然,昨日我入城时,已经看见了我的两个人手,趁着明日出宫,我要尝试跟她们取得联络。 因此啊,还得靠殿君和三殿下引开大部分耳目,我才能便宜行事。” 瀛姝虽然相信司空月狐会保障白媖、玄媖的安全,但她还是得确定两个丫头现在寄身之处,以防发生万一,撤离时不及通知她们,失了联络,连她们下落都弄不清楚,还如何施救,确保她们也完全脱身? 如果发生这样的万一,说不定飞鹰部多处暗署 都会暴露,白媖、玄媖毕竟不是飞鹰部的成员,瀛姝担心情急之时,飞鹰部会置她们不顾。 前生,她没有替自己人安排好后路,她的一败涂地,连累了太多人。 这回绝对不能再重蹈覆辙。 “明日我们先去使驿跟两位殿下会合,殿君提出,既然要跟北汉君臣商讨遗民之事,可先去城中市集逛上一逛,最好是询问探知遗民如今的状况,奴户先不提,先得关注那些有幸获得良籍的遗民,他们有无受到欺迫,主要从事何业为生,承担多少赋税,是否保得饱暖,殿君有这样的思虑都是情理之中,我起初也会跟殿君同行,途中我会想办法跟殿君分开,殿君一行,会吸引更多的耳目盯踪,我的行事就会少担几分风险。”瀛姝很简单说明了自己的计划。 神元殿君顿时兴致勃勃。 她是静得下来的人,并不热衷出外逛玩,但明日出行却不是为了逛玩,于她而言,又是从未有过的新奇体验。 结果这一晚,殿君又失眠了。 第383章 逛西市 兴奋感是缓解疲倦的最佳药方,纵管昨晚失眠,今早太阳还没有真正从云层里露脸,神元殿君就已经神清气爽的梳妆打扮完毕了,可她一看瀛姝,竟是着了套翻领胡服,长发高高挽成双螺髻,就觉得自己又得去再更衣再梳妆了。 其实现在羌部女子,也并不排斥穿着衫裙,甚至多少羌部贵族女子还以穿着汉族服饰为风尚,反而是生活在北汉的遗民,哪怕成为良籍,甚至像那位刘康安一样混到了郿城令的官位,都不会获得身着胡服的权利,这又是北汉朝廷刻意将胡汉区别对待的例子。 在北汉,正常情况下,穿着汉服的不一定是汉民,但穿着胡服的势必是胡人。 然而现在却是特殊情况。 殿君和瀛姝都是外使,又不是北汉的籍民,北汉律法只规定了治下遗民不得穿着胡服,却没规定外使不得穿着胡服,瀛姝穿着胡服,自然是为了便宜行事。 神元殿君身子都转了一半去,忽然想起来,她并没有现成的胡服可以上身。 “阿姝你这身行头从哪里来的?” “出使前,陛下就嘱咐备好了,殿君应该也有。” 凌尚宫忽然想起来:“是有那么几身胡服,是尚衣署做好送来的,还专门提醒了我,瞧我这记性,今日要不是看副使这身穿着,竟忘得一干二净了。” 凌尚宫去翻找新衣的时候,瀛姝几乎咬着殿君的耳朵说:“是我提出来的,原本是跟陛 下说长途跋涉穿着胡服更加方便,尤其是事急需要立即脱身时,大袖长裙的不如胡服便利,结果在途中根本没有想这碴,今早上突然想起来,细细一思量,才醒悟过来那些话都是借口。 我们女儿家,对于衣着首饰,总是难以拒绝新花样,我们大豫的时候穿一身胡服太显眼,多少会引得侧目,没机会穿,就算来了北汉,正式场合也不会穿胡服,不过今日既然是为了闲逛,终于有了换身行头的机会。 还有啊,咱们今日出行,不仅有使团卫跟着,也有北汉的禁卫跟着,如果穿着汉服,难免不引起注意,虽然羌部的贵妇贵女们如今也爱穿汉服,但出游逛街时还是着胡服的多,这是出于习惯,因此我们入乡随俗,不让旁人一眼看出我们是外使来,才能打听清楚更多市井民情。” 神元殿君连连点头。 结果她们身着胡服,出现在两个皇子跟前时,三皇子的笑容直接僵在了脸上。 他做梦都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竟然会带着两个“胡女”逛大街!他堂堂的大豫皇子,不是,他的身份可以先不提,可这两位,一个主使,一个左副使,弃我华夏衣冠穿着这种男不男女不女的奇装异服算怎么回事啊?国威呢?体统呢?左副使在大豫时那么老成持重的一个人,出趟国就变得这样轻佻浅薄了么! “我今日打算全程骑马。”神元殿君在三皇子的瞪视下,十 分勇敢的发表了决议。 “着胡服,便于骑马。”瀛姝觉得还是得找个理由。 三皇子的脸更黑了,从汉中到长安,骑了多少次马,穿我华夏衣裙是不能骑马么?!!! 南次适时的咳了两声,问了跟神元殿君早前同样的问题:“你们何时置下的这身行头?” 神元殿君把腰一挺:“陛下令尚衣署置下的。” 南次佯装恍然大悟:“秋狩礼时,殿君就和瀛姝兴致勃勃商量着,欲效一回胡服骑射,谁知当时殿君只不过佩了御赐的长冠出巡,就险些引发一场争议,为了不让父皇为难,才弃了这身行头,这回出使北汉倒是用上了,今日只是随兴去市集上逛逛,领略一番大京的民俗风情,倒是穿着胡服,才不至于引人注目。” 外使要出游,负责接待的北汉官员是必须全程跟随以及护卫安全的,现在也已经候在了此处,他是羌人,却是经大尚臣提携才兼任了客曹令,这客曹令的一大才能就是察颜观色,刚才已经发现了三皇子的不满,用眼睛抱怨左副使,而五皇子立即为左副使转圜,他连忙附和:“出行时穿着袍袴,确比穿着衫裙更加便利,袍袴在我朝其实也为常服,最适合居家和出游时穿着了。” 三皇子无奈的审视着自己这一身。 自从进入长安城,他无时无刻不牢记着自己是大豫使臣的身份,就算知道今天只是去逛趟街市,不是出席正规的 外交议会,也正正经经穿着朝服,可两个女子都穿袍袴,他穿着条“裙子”像样么? 三皇子都懒得瞥南次了。 他是使团令,穿的是武士服,武士服也是袍袴,才不会被衬托得奇奇怪怪。 “我去更衣。”三皇子拂袖而去。 神元殿君低下头,冲瀛姝递了个眼神,瀛姝忍着笑,转头问南次:“可换得了大初币?” 大初币是北汉的货币,当然不能用大豫的五铢钱兑换,可用金银兑换,南次还没回应,北汉的客曹令就忙凑上前来:“这哪里还需要鬼宿君去换大初币啊,诸位贵使不必担忧这些琐碎,这都是卑职份内之事。” “我逛集市,素来喜欢收罗些小玩意,这可无关国事,怎好让客曹令破费呢?”瀛姝只是笑了笑。 南次故意压低了声,还往瀛姝的耳畔凑了凑:“换好了,我还打听到西市有家出名的食肆,叫渭台。” 客曹令把耳朵稍稍竖起,就能听清这番轻声细语,他也不掩示自己有一双灵敏的耳朵,又搭讪:“大京城里的集市,就数西市距离泰和馆最近,刚才鬼宿君提起的渭台,牌匾还是闵太傅亲手写的呢,渭台名气大,一座难求,贵使们今日逛西市,要是定下来午食前去渭台,卑职这就先遣人去知会一声。” 神元殿君对于午食在何处,不发表意见。 瀛姝便说了声“有劳”。 等了一阵,就见三皇子也换好一身袍袴,当然不是翻 领胡服,古时中原民族的衣装,采用的多是上衣下裳抑或深衣的形制,可自从“胡服骑射”以来,中原男子的衣装也出现了袍袴的形制,只不过最常见的还是交领右衽,大豫朝开始时兴的圆领袍,被极其讲究正规衣冠的三皇子敬谢不敏。 一行人马终于“整整齐齐”的袍袴出行。 “西市可设有易籍行?”三皇子直接问。 他和客曹令是两骑当先,这话当然是冲客曹令问的,客曹令忙答道:“当然是有的,不过……” 三皇子不听“不过”后头的话,转过头,冲落在神元殿君身后的那两个同伴喊:“我们先去易籍行看看?” 易籍行其实就是人口交易的商行,被交易的人当然都是奴籍。 客曹令也转过了头,他只见五皇子和瀛姝的两匹马似乎都极有默契,步伐一致,马上的人肩膀几乎挨着了肩膀,有说有笑,像没听见三皇子的问话似的,太阳光从两张脸孔挤了进去,隔着老远看,照亮了面颊和眼眸。 客曹令想起了自己家里,刚刚及笄没多久的女儿,跟女婿在一块的时候,也如此光景。 另外的“一对”,三皇子跟神元殿君,显得还没有同僚熟悉呢。 客曹令就觉得自己是不是不能在这位置,无论往前还是往后,得给年轻人接触的机会。 然后他一迟缓,就跟神元殿君并肩,他一向前,冲到了三皇子的马跟前,展现的也是壹壹壹贰的锄头阵 型,客曹令终于明白了,他其实是颗无关重要的棋子,摆在哪里都是多余。 好在是到了西市,神元殿君终于赶上前几步,能和三皇子比较亲切的交谈了,客曹令挺直了脊梁一马当先,耳朵却暗自转了向。 听不清。 放慢了马蹄子,终于确定不是他耳朵突然不灵光了,因为三皇子和神元殿君根本就没有交谈——证据是,他终于听到殿君说的一句话——看,前头是不是渭台? 神元殿君是在没话找话,她还承担着要“纠缠”三皇子引开耳目好让瀛姝便宜行事的任务呢,但三皇子今日因为衣装的事情,显得太过严肃了,皇子们中,除了太子和心宿君外,另几位原本都且保持着或者意气飞扬或者少年稚气的性情,说得更确切些,其实都有几分浮绔,就算三皇子最近因为勤学奋进,身上的浮绔气洗绦一空,从建安到长安的一段路程,尤其是拳打刘康安事件,足见尚保留着恣肆豪放的气态,也就在今日,显得格外的沉默寡言,殿君找了一路,终于找到了个搭讪的话题。 三皇子只用眼睛扫向了前方高台之上筑起的楼阁。 “易籍行应该不在这一带。”终于也搭了腔。 西市因为更接近未央宫,周边的里坊也多为贵族、富贾居住,平民百姓一般是不会在西市来逛玩的,可现在集市上,仍然有不少的布衣来来往往,或许是因为时辰尚早,许多商铺 虽说都已经开门营业,铺子里分明却并没有多少顾客,铺子前倒是拥堵着好些套着驴子或者骡子的板车,车上堆满了各样的货物,仆佣们搬搬抬抬忙着卸货,又有乌衣吏一家家的铺面巡看过去,也不知盘察着什么。 酒楼食肆前,稀疏站着妆容艳丽的胡女,已经开始热情相邀步经门前的锦衣客,只是还不曾往驰道上来,可已经有不知多少双妙目,漾漾朝向三皇子——她们是有经验的,但凡这样多的一群人,打头的和垫后的都作不得主,只有被围在中间的公子,才是觉得去哪里饮食的人,可公子未下马,此时尚还无心饮食呢。 “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神元殿君好容易又找到了个话题:“这是前人所作的诗句,在建康是不得见这番景像的,长安城里的西市,是切合了诗境。” “可我现在心里,只有无眉奴。”三皇子说。 前头的客曹令听得清楚,并不觉意外,三皇子先提出要往易籍行时,他就猜到是冲遗民去的,北汉的遗民虽有部分良籍,大部分却都是奴户,又有不少的部分,都是无眉奴,三皇子在郿城发威,此时已经遍传了朝堂,一个刘康安的死活没人在意,不过取缔无眉仓……认真说来也伤害不得谁的利益,可要是东豫朝廷得寸进尺,干脆要求将所有遗民都脱奴予良,甚至要分给他们宅 田,哼,莫不是真当羌部好欺不成! 只不过嘛,总不能掩住豫使的嘴巴,不准他们放肆狂妄,事情闹大了才好。 客曹令的脸,在西市就有如金锭一般,人见人爱,不少掌柜听闻客曹令这么早就来了西市,虽然看上去只是打此路经,但掌柜都还是迎了出来,远远的抱着揖,一脸傻笑,客曹令挑几个打老了交道的,微微冲他们颔首。 只独独对易籍行不熟。 易籍行其实不是一家商行,而是一处行市,好些家从事着奴户买卖的商行集中在其间,跟大豫情况差不多的是,富贵门第真正的家主一般都不会亲临易籍行,就算需要补充奴户,一般都是差遣管事过来,因此易籍行的商家反而不认识客曹令这块“金锭”了,不过他们的眼睛当然不仅能认脸,还认得衣装。 也都站在了铺子门前傻笑。 每间铺子前,都跪着一排无眉奴。 无眉奴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没有差别的是全都瘦骨嶙峋、衣不蔽体,最显眼的一个,已经满头银发一脸枯皱,跟好几个无眉奴,被同一根草绳束住脖颈,他个子高,只能驼起背,不然脖子上的绳扣就会勒紧。 商铺的掌柜俨然没想到几位锦衣客下了马后,居然在无眉奴面前顿住了脚步。 这情形有些不正常,但掌柜的还是迎向前,一开口,说的倒是汉话。 “几位贵客还是请里头坐吧,这些无眉奴不值几个钱,若贵客有 需要,他们都是添头。” 三皇子狠狠瞪了掌柜一眼。 只问那老者:“应该会说汉话吧?” 老者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掌柜又说:“无眉仓发卖来市集的无眉奴,哪怕会说汉话,也不敢说的。” 三皇子侧着脸,盯着客曹令。 “无妨的,此时准说汉话,若不回应贵使,反而有罪。” 老者仍然无动于衷。 跪在他旁边的一个看不出多少年纪,只能看出年纪也不少的男奴却还有几分胆气:“别说已经满了六十的老仆,就算是小奴,三十出头,被没入无眉仓时也是会说话了,从娘胎里出来听的是汉话,张嘴学的也是汉话,哪怕是二十年都不让说话,想忘也忘不掉。” “你们究竟为何被没入无眉仓?”问话的是神元殿君。 殿君此时暂时忘了别的任务,她的神色也格外严肃。 第384章 左副使大购物 “小奴是因叔父所累,叔父一家当时想逃去东豫,没走脱,被处死了,小奴及家人没想着背井离乡,但都被没入无眉仓,如今小奴的父母和兄姐早不知道下落了,小人因为会汉话,在无眉仓里做了二十载苦工,才被发卖到易籍行不久。”壮年男仆说。 三皇子转身问:“我如果要买无眉奴,应当不会受限吧?” 他一直站在老仆的面前,明显大动恻隐之心。 老仆才终于有了反应:“贵人不必买仆,仆已经年老,没几日活头了,仆的身边,是仆的孙女,当年她刚出生不久,就被没入了无眉仓,不会听说汉话,是被仆连累了,才做了这么些的苦工,贵人心善,就买了仆的孙女做奴婢吧,仆的一家,儿子儿媳都被处死了,只剩这么个孙女,她能活下去,仆就是今晚死,眼睛也能闭上了。” 客曹令也赶紧说:“贵使当然可以买无眉奴用作驱使,被无眉仓发卖出来的无眉奴,身籍是可以转易的。” 无眉奴的奴籍,是贱奴籍,跟普通的奴籍还有区别,也即无眉奴永生不得说汉话,不得着彩衣,不得蓄眉,诸如等等,但客曹令是个聪明人,他可不会跟东豫的皇子强调这些限令,横竖豫使也只能买走少数无眉奴,不管将来能否把无眉奴带离北汉,一个两个的大不必斤斤计较。 神元殿君却择中了那位壮年男仆,因为她实在不能无视壮年男仆炙 热的,满怀渴求的目光,她想这男仆已经开口说了汉话,若不将他买走,说不定转过身,男仆就会被处死。 “我就买下他的身籍吧,暂时也供三殿下差遣。”殿君又打算让南次和瀛姝各挑一人,但她一转头,却发现那两位都心不在焉,俨然并没有掺合的想法,也就没有提议了。 客曹令巴不得快点结束这一事件,就问掌柜:“快些把这二人的身籍拿来吧。” 虽然无眉奴身价低,商行购入无眉奴一来是用作添头,也是为了显示他家是取得北汉官方认定的贩奴行,便于招揽大富大贵的主顾,可此时眼瞅着主顾只买两个无眉奴,自然是不会一文不取的,正要报价…… 三皇子已经扬手抛出块金锭。 掌柜顿时精神一振,却也为难:“这位贵客,若是要找头,小店可不敢直接收金银的,还得劳烦贵客先兑换成币帛……” “不要找头了,只要你能出这是真金,不疑我是想白赚。” “贵客说笑了……”掌柜的赶忙把金锭塞袖子里,正要再说一番奉承话。 三皇子不耐烦听奉承话:“我问你,除了无眉奴外,普通的奴户都是卖去哪里?” “这……”掌柜看向客曹令,见客曹令仍是一脸的笑,才回应:“小店的主顾,多为官宦门第,另有就是商贾。” “西市里的商铺,也会来你家采办奴婢么?” “这是自然的,除了无眉奴外,奴户们都会听说汉 话,有的甚至会书写,西市里的昌运行,好几个账房先生都是在小店采办的呢。” 掌柜也是个机灵人,听客曹令一口一声贵使,还听得了“殿下”这样的称谓,哪能不知这几位主顾的身份?他的大东家可也是北汉的贵族,关于豫使想要主张善待遗民的事,他是听见了风声的,这种事情太敏感,不宜多讲,“祸水东移”才是上上策,昌运行背后的“财主”是文太师,天大的事都兜得住。 三皇子决定去昌运行打个转。 依然还是客曹令引路,昌运行就在易籍行不运,倒不必再上马骑行了,客曹令就跟在三皇子的身边说:“昌运行主营的是香料,也组建了商队,又在西市开设有商铺,商铺转过一条直街就是。” 三皇子对香料不感兴趣,他只对沦为奴户的遗民感兴趣。 昌运铺的掌柜是羌人,但铺子里除他之外,会都是遗民奴户。 一个小伙计,十三、四岁的年龄,穿一身青裋褐,大抵是因为他长得讨喜,就负责了迎来送往的差使,被三皇子一关心生活状况,弯起了眉眼:“小奴虽然不拿薪酬,年节上还是会得些赏钱的,隔十日,有半日假,小奴就会去东市,拿赏钱买上块胡饼,喝一碗羊杂汤,那档主是羌人,心肠却好,见小奴总是光顾,羊杂汤里都会多添半勺子羊杂。 小奴还有阿姐,她的主家是官宦门第,原本不是羌籍,后入的羌 籍,主家待小奴更好了,小奴已经有了姐夫,姐夫虽然也是奴户,却学得医术,受主家的恩惠,住着个小院落,共五、六间房屋,去年除夕,小奴就在姐夫姐姐的小院过的,姐夫本想求了他的主家,干脆把小奴也接过去,不过小奴在这里也轻松,就不愿意烦劳姐夫了。” 耳听着三皇子又问起另些仆佣,仿佛不大相信遗民奴户如此安居乐业的状况,客曹令保持着神秘的微笑,沉着的态度,心里暗忖着:越是贵族门第,没事干谁会故意虐待奴仆?羌仆原就不多,如果没有这些个汉人,只怕连未央宫里都会短缺了服侍的人手,另则羌部虽有羌话,却无羌字,文书来往只能采用汉字,过去不曾入关,多数羌人都用不上文字书柬交流,入关后才开始习文,可不还多耐于汉人教习? 要向他人讨教,先得给予他人礼遇,至少不能呼来喝去动辄打骂的道理谁都懂得,更别说羌部无论是疾医,还是工匠,也都有极大的缺空,这些年来,还暗中往北赵、北晋等部笼络了不少遗民前来大京落户定居呢。 这些个遗民,虽然得到良籍可以自立门户的不多,普通奴户们的日子已经很过得去了,尤其是商行的奴户,整日间脸上挂着苦大愁深,顾客看了岂有不觉得晦气的?养一条看门狗,且得多喂肉骨头,才养得出膘肥体壮的威风劲,东豫的使团们也未 免太小看我羌部君臣了。 客曹令终于看见瀛姝招手叫过了一个小仆佣。 “把你家最好的郁金香拿来瞧瞧。”问的却是香料。 香药铺子里,香药其实没有摆在厅堂,厅堂里摆设除了花草盆栽之外,就是大小不一长方各异的桌案,主顾入座,仆佣会立即奉上茶点,主顾说明想看哪几种香药,才有奉货人按照需求往后头的香库里将香药分出类别,放入提盒中呈上给主顾鉴看品质。 郁金香,其实是西番红,产自西羌,昌运行的郁金香粉自然是比东豫的品质优佳,看来左副使是懂香的人。 客曹令的耳朵和眼睛就“分离”了,耳朵还听着三皇子跟神元殿君如何盘问奴佣,眼睛却留意着五皇子在左副使微笑示意下,慷慨解囊,买下了一盒郁金香粉。 瀛姝挑得了郁金香粉,就拉了拉殿君的衣袖:“不如咱们去逛胭脂铺,西市因有不少北赵来的行商,胭脂纯膏也必为佳品。” 三皇子的眉毛都打结了:左副使真的是为了来闲逛的!!! 殿君看着瀛姝亮晶晶的眼眸,心有灵犀一点通:“阿姝自便吧,我还想,跟三殿下多逛几家商行。” “那我们一阵间在渭台碰面?” “五殿下也陪着阿姝去吧,我和三殿下这边,就由梁副令随护。” 南次率先起身,兴致勃勃往梁会的肩膀上拍了两拍,一切尽在不言中。 客曹令使了个眼色,就有五、六个随从,当 然也是会随着五皇子一行去的。 瀛姝的确兴致勃勃去逛胭脂水粉铺,一边走,一边说:“我自从入了宫,就没空闲自己淘制这些脂粉香熏了,但都已经来了长安,市集的铺子里就能买到上好的香药膏脂,难免技痒,昨日我原本是和殿君说好的,好好逛下西市,谁知道,殿君受了三殿下的影响,一心只顾着正事。” “你可不像不顾正事的人。”南次明知左右有耳目,却不计较。 瀛姝就更不计较了:“我和三殿下的想法本来就不同,三殿下心忧无眉奴,这份忧心我固然理解体谅,可救助一个两人,岂不好比抱薪救火?这样的事体,本就该等着和北汉朝廷正式议商。我们出使北汉,也该体察一番异国的俗情,和议建交后,设立楔市,比如北汉的商行如何对货品估价,尤其是比如香药、胭脂、西域番商贩来的玉器珠宝,能以什么价格购入,贩至建康后应设何等价限,都需要考衡。” 她说得赈赈有辞,把南次给逗笑了:“是的是的,商事同样关及民本。” 从胭脂铺出来,瀛姝又去了丝绸铺,只为了闲逛,倒没有看上衣料——丝绸原是大豫的盛产,北汉的丝绸价格昂贵不说,品质在瀛姝看来不算佳品,不值得采买,又去了顾绣铺,同样没看上绣品,还去了皮革行,相中了两块好狐皮,逛了花果铺,买了一包干葡萄,拐进了药材铺, 买上几根虫蛹草。 南次荷包里的金裸子都花出去好些了。 调过头往渭台去的时候,瀛姝看见了个门口插着上书“斗印”二字的旗幡的商铺,好奇问:“这是个什么铺子?” 一个使驿卫解释道:“这间铺子可是大京城的独一家,经营鉴印,奇特的是店主打出了博斗的旗招,如果主顾随身携带的印鉴,材质和工刻都胜过了店家的,就能赢得千铢钱,只不过一枚印鉴只能参加一次博斗,掌柜的对印鉴,过目不忘。” 瀛姝就来了兴致,跟南次说:“千铢钱虽然不多,不过我正想再买一枚吉祥鉴,跟我的墨玉鉴凑成对,店主敢用这样的方式招揽顾客,店子里必有珍品,我们进去看看。” 上佳的墨玉本就多产自西域,大豫失了半壁江山,就不能和西域直接通商,就别说大豫了,就连晋、齐、燕、辽四国,西域的商队都无法直接入抵,先得交给北赵朝廷一笔昂贵的商税,才有望获得通行,与其负责商税,不如直接和北赵商行交易……倒是北汉,是西域商团进入中原的“第一关”,不敢拦下西域商团经北汉入洛阳,却可以直接和西域通商,因此这间名为镇西关的鉴印铺,还确实有不少品质极佳的玉鉴。 现下的印鉴,也不全是凿刻名讳字号,所谓的吉祥鉴,就是凿刻“万事顺意”“安康喜乐”等等吉祥语,供人把玩携带,于是吉祥鉴就有 不少成品,一般来说,吉祥话和钮饰应当相符,而斗印,不仅是要比材质,还得比钮饰的雕工和印字的章法刀法。 是属于文人的博戏。 当然,普通的平民百姓也不会拥有印鉴。 瀛姝身上的墨玉鉴当然不是一枚单纯的吉祥鉴,只不过托了吉祥鉴的形,却能号令大豫的飞鹰部,是了不得的身份象征,而她当然也知道这家镇西关印鉴铺,其实是大豫在北汉最重要的暗间署。 跟香药铺不同,印鉴铺的铺面虽然布置得也极其雅致,不过人入其间,还是一目了然这就是家印鉴铺,不至于误解为什么茶肆、食肆,既斗印是属雅斗,等闲也没有聚集一帮子赌徒在铺子里,此时只有七、八个锦衣客,分散开欣赏铺子里错落放置的柜架上,材质不同,大小各异的印石——都还没有雕刻成为章鉴。 也不知铺子里的客人,是否都是熟客了,总之瀛姝和南次入内,就已经被好几双目光关注,一个身着蓝白深衣的青年男子迎向前,气态颇显不卑不亢:“贵客是选印石抑或印章?” “我是来斗印的。”瀛姝道。 一听“斗印”二字,四散的几个客人才围了过来,果然是熟客,都知道斗印是此店特色了。 迎客的男子就更不引以为奇了,转身,伸手,手指向铺面北壁所设的桌案:“客人请上座,仆这便去请掌柜。” “让你们掌柜预备着,我要斗的是墨玉,且 我不依他定的规矩,不知他是否敢斗?” 这是约定的暗语。 青年男子心中怦怦跳,脸上却还平静:“贵客想定什么规矩?” “我要是胜了,你们店得奉陪一枚墨玉吉祥鉴,我若是败了,这枚吉祥鉴就归你们所有了。”瀛姝拿出了司空月狐亲手交给她的墨玉鉴。 “贵客稍候。” 青年男子躬身一礼,眉尖轻挑两下,旁的人没有注意,瀛姝是看在眼里的。 暗号对上了,这家商铺,依然还是飞鹰部的暗署。 第385章 算来算去就三殿下“亏本” “铺子里怎么飞进只鸟啊!” 一个围观着斗印的看客,觉得头顶一阵凉风掠过,抬头,居然看见只青雀。 闻机怎么飞进来了?瀛姝心中一动。 今日闻机虽然一直忽远忽近的跟着她,但如闻机一般机警,自然是不会飞进铺子里来引人注目的,此时飞进来,也不知道是否发觉了什么险情,瀛姝就跟众人一眼看向闻机,闻机在一个人的头上兜了一圈,赶紧飞走了。 瀛姝就看向那人。 一张陌生的面孔。 瀛姝收回目光,不动声色,她能看懂闻机的提示,这个人在闻机看来具有一定危险性,具体危险性不明,不过一直驯教闻机的驯师就在现场,此时不便问,一阵间再找机会询问吧。 一会儿的功夫,镇西关的掌柜就手托着个锦盒现身了,他是个看上去就很干练的中年男子,额上双峰圆突,剑字眉,双目湛然有神,看客们称他为“谢掌柜”,他笑容满面拱手示意,对待要斗印的客人更是温和热情。 “小店以斗印为旗招,其实图的就是个有趣,规则嘛,一贯是小店先拿出鉴印,无论输赢,总不会让客人损失,贵客是首次光顾小店,虽然另提了规则,不过小店仍然坚持不能让客人有损的一贯原则,若是贵客胜出,小店这枚印章可不取分文,就算谢某开了眼界,甘愿相赠贵客的私礼,若是小店侥幸斗胜,这枚印章,愿折三千贯,贵客只需付一 万九千贯便能购得,不知贵客是否有异议?” 谢掌柜一边说,一边就打开了锦盒。 锦盒里的印鉴不大,一般来说吉祥鉴也都是这般“个头”,但根本不需上手,光用眼睛看就能看出那乌亮透出幽青的玉质确为难得一见的佳品,莫说一万九千贯,哪怕翻上一番,入手都是不亏的。 瀛姝只注意那枚印章的钮饰,雕的是双鱼,她就笑了笑:“我有把握胜,不过倒也不是出不起这一万九千贯,只是嘛,我初来乍到大京,不便兑换这么大笔大初币,不知贵号接不接受物易。” 瀛姝甩手就抛出了福禄玉佩,这枚玉佩,还是贺夫人“行贿”殿君的一箱玉器珠宝,瀛姝从中挑择出来据为己有的那件。 谢掌柜上了手,笑容更加温和了:“贵客出手不凡,小店蒙幸了。” 瀛姝这才拿出自己的墨玉鉴,她胸有成竹,微笑相待谢掌柜的判定。 “小店输了。”谢掌柜长叹一声,却将客人的墨玉鉴爱不释手。 “谢掌柜,你可看好了,真的要认输?”一个看客比谢掌柜更加遗憾。 “输了就是输了。”谢掌柜把两枚印章都举起来:“贵客这枚宝印,玉质上佳,光究玉质,小店并没有输,可大家看看这枚宝印的钮饰,雕作浑然有如天成,竟丝毫不露雕作的匠气,必然出自大家之手,既是如此,印文自然也是章法也非俗常能比。 贵客,小店已然认输,未知贵 客可否再许小店赏鉴文印?” “谢掌柜是个痛快人,敢不从命?” 谢掌柜赶紧起身,亲自找得纸笺和印泥,用章,一边赏看一边叹息,还给看客们传阅,又令刚才迎客的青年男子,把已经输出去的印鉴包装妥当,包装时当然需要让“买家”亲自掌眼,所以把瀛姝等请去了后厅,另外根据北汉贵重品交易的法条,买方和卖方还得立契,作为凭证,在立契时,客曹令安排的耳目都没有在意,站得远远的,于是瀛姝就能从容的写下密文,谢掌柜看了,又写成密文回复。 等到了渭台,客曹令安排的耳目就顺理成章候在雅室外头了。 三皇子一行还没有到渭台,雅室里只有南次和瀛姝在。 “白媖想见我,我今天是抽不出空来了,为防万一,你也别再往镇西关去,刚才谢掌柜的密书告知,使驿里的文吏申九是飞鹰部的人,他会立即启用,等我再有机会脱身了,会先告诉你知会申九,由飞鹰部安排具体时机地点,你可以让闻机传信告知我。” 时间不多,瀛姝又赶紧道:“闻机今日发现了个蹊跷的人,给了我提示,但我和那只鸟无法沟通,驯师应当可以掌握更多情况,今日如果没有时间,只能你另找时机叮嘱驯师,如果内情太复杂,你也可以入宫见我,现在反而是宝光殿更方便密商。” 刚把这几句话说完,门就被推开了,三皇子一马当先 进来,没好气的说道:“我听说,左副使今日白赚了一枚价值不菲的玉印章啊?” 瀛姝干脆拿出来,两枚墨玉鉴都拿出来,由得三皇子赏看,也由得客曹令赏看。 客曹令之所以能担任客曹令,并非是个大老粗,对于印鉴这样的文房之物还是颇为喜好的,啧啧称奇:“左副使这枚吉祥鉴,还真是不俗,不知是哪位名家雕制?” “这连我都不清楚,是陛下赏赐予我的。”瀛姝坦言道。 飞鹰部的凭符具体是啥,别说北汉了,就连在大豫都是机密,三皇子都不知道,因此手持墨玉鉴,只看成一件普通的玩物,非常鄙夷的置之一旁了。 客曹令原本还想着,能不能从左副使手里换得这一对玉印章,一听是东豫皇帝陛下赏的其中一件,也就歇了心思,至于另一件嘛……镇西关又不会跑,随时都能去逛上一逛,再挑块上佳的墨玉印石,想办法找个篆刻大家,造上一方私印。 午饭之后,瀛姝和神元殿君就回了未央宫,高挂“疲倦牌”,谢绝了一切访客,两人躺在花榭里的软榻上,享受着冰盆里滋滋溢出的凉气儿,瀛姝听殿君滔滔不绝说着关于遗民奴户的事。 “绝大多数奴户,似乎的确没有受到虐折……” “殿君,无眉奴才是觉大多数。”瀛姝道:“北部六国中,北汉占地最寡,都城之外,也就仅有汉中算是州城了,其余皆为边郡小城,并 没有多少贵族盘据,可那些奴役无眉奴,甚至逼辱良籍遗民的官员,不可能只有刘康安一个殊例。 长安毕竟是都城,重臣权贵聚集之地,又有赵、齐、燕等国的不少商旅,如果北汉朝廷对寄身于都城的遗民都用惨无人道的手段加以摧折,这么多遗民没有活路,必生反乱,另则我们必须承认一个残酷的事实,北汉的贵族也许不会以摧折遗民为乐,可多少像刘康安这样的官吏,他们明明也是遗民,但他们对待遗民的手段更加暴虐。” 神元殿君坐直了身,她觉得连斜靠的姿态都是可耻的。 “遗民之中,也分为几等,学得一技之长的,能被主家看重,他们才有希望和机会投身于贵族富贾的门第,求得勉强的安居乐业;没有‘取巧’之技,但会耕种稼穑的,做的只能是些苦累活,不过尚有留在都城的可能;不能留在都城的,他们的命运极其凄惨,饱暖都成为奢求,他们只求活下去。 像刘康安这样的北汉官吏,他们以为靠着欺压虐折汉人能够取悦北汉贵族,也的确能够,说穿了北汉的贵族并不会在意他们用什么方式取悦,只想看他们的丑态,就像养的玩宠,对外人越是凶恶的,对主人越是摇尾乞怜的,总会多得几根肉骨头。” “阿姝,我们应该如何做呢?”殿君哀哀问道。 瀛姝也坐直了身体:“殿君,在大豫,奴户也是一样的,只 不过大豫没有无眉仓。” “不是这样,陛下宽仁,阿姝你对待婢女,也从未虐折……” “我家四姐处死过她的婢女,我没有替那婢女求情。”瀛姝说:“好多年前的事了,我连婢女叫什么名字都忘了,我只记得她听从四姐的嘱咐,喊了好些人,把青瑛打了一顿,我要是再晚到半步,青媖恐怕手指都会被她们弄折了,我当时怒发冲冠,一状告到祖母跟前,我告的是四姐,不过后来,祖母只让四姐处罚那些动手殴打青媖的婢女。 我不服,咬着四姐不放,四姐听说了,干脆利落处死了她的婢女,活活打死的,我如果当时求个情,那个婢女不会死,可我没有求情。” 神元殿君愣住了。 “当时我极其痛恨那婢女,因为是她提出,要绞断青媖的手指,我最恨同类相残,可我其实没意识到,我和那婢女一样,都是人,我对她被处死一事无动于衷,其实我也是同类相残,不过殿君,换成现在的我,我一样会坐视她被处死。” “为何?”殿君怔怔的问。 “因为亲疏远近,我不能纵容他人伤害我的亲友,我没有那么多的同情心。今日殿君和三殿下各买了一位无眉奴,我理解两位的恻隐之情,我不看好的是那个女仆。” “为何?”殿君又问。 “她明显会说汉话,却一声不吭,哪怕是在渭台,三殿下赐予她山珍海味时,她仍然装作聋子哑子,狼 吞虎咽,毫无恩谢之意,她在离开易籍行时,甚至不曾回头看她的亲祖父一眼。” “她应当不会讲汉话。” “她会,她听懂了她祖父的话,当时她的眼睛里,有恨意。” “为何?” “她恨的是我们。”瀛姝平平静静地说:“她认为如果她的悲惨境遇,是大豫的君臣造成,她的意识里已经习惯了屈服北汉,她会觉得羌人这么对待她根本没有错,非我族类,其心必诛,她把三殿下的善心当成理所当然,她没有任何的感恩之情,她甚至痛恨着她的祖父,因为她认为,她的祖父如果早些死,她就不会在无眉仓干这么多年苦役了。” “阿姝,我觉得,你是不是,多想了?” “我其实也希望这是我多想了,是我的成见。”瀛姝说。 她并不厌恨那个无眉奴,长期生活在无望的,悲惨的人间地狱,心里已经积累下太多的怨恨了,可人性是向生的,人只会适应舒坦平顺,从不会适应苦痛磨难,人不愿死,也不愿活得痛苦,当在那等境地,看惯的是弱肉强食,内心的欲望,必然只能是成为强者。 “那阿姝为何不提醒三殿下?” “因为她没有能力伤害三殿下。”瀛姝垂着眼:“能买通她的唯有客曹令,客曹令当然不会谋害三殿下,哪怕是姜泰出尔反尔,客曹令也必不会担当失职的罪行,这个无眉奴,最多会被当作暗探,留她下来,反而可能利 用她做成一些事。” 棋子,瀛姝同样不会在意棋子的死活。 权场之上,没有菩萨,而且她相信三皇子对那无眉奴的恻隐之心,也极其有限。 “那……我买下的男仆呢?”神元殿君问:“如果他也是个隐患,不如……” 还不如让他待在易籍行好了。 “他是个有胆识的人。”瀛姝说:“他是自己求来的机会,这种人,客曹令反而不会尝试威胁利诱,我们脱身时,多带一个人离开不妨事,只不过此人适不适宜留在殿君左右,还得看他如何对待三殿下买的那个奴婢。” 神元殿君已经吁了口气,勉强有了些笑容。 “我起初也是因为看他想护着那个祖父,开口说汉话,后来听那祖父求三殿下买孙女,他虽然也有期待,却没有争抢……这样说来,那祖父明明是受到了别人的帮助,却一心只想着惠及自己的孙女,的确是,自私了。” “亲疏远近。”瀛姝又斜倚了下去:“祖父再是如何,情愿把机会让给孙女,顾私是顾私,对孙女是真心怜爱的,殿君买的那个男仆,也极其体谅祖父的心情,因此没有相争,他能忍住私欲,今日其实才该受赏山珍美味呢。” 殿君顿时内疚了:“我没想起来,欸,我应该想到的。” “殿君啊,你咋就那么好骗呢?三殿下怎么可能只赏自己的奴婢不赏殿君的奴仆?不过是三殿下当时想为难客曹令,特地把女奴唤 进雅室来,刺客曹令的眼,毕竟当时我们都在雅室,三殿下才没换男仆入内,不过,饮食也都嘱咐赏赐了的,五殿下负责结账,账单看得清清楚楚,共八人配餐,只是有两份没有洒水罢了。” 渭台虽然是北汉的食肆,采取的却是分餐式,一模一样的菜肴上八份,但其实今日在雅室用餐的人只有七位,豫使加上梁会共五人,加一个客曹令,再加一个三殿下所有的无眉奴,另一份菜肴,势必就是供给神元殿君所有的无眉奴了。 “这餐饭花了多少钱?”殿君一时好奇。 “千贯太初币吧。” 神元殿君失声道:“一千贯???” “还是看客曹令的颜面,给了优惠呢,横竖今日吃的那些菜肴,海味应当是从北齐来的,光是食材的本价就不低了,且我留意了下雅间钱,就要百五十贯,价格应该还算公道的。” 神元殿君捧着额头:“五殿下今天到底兑换了多少太初币?” “没多少,一千贯都得用车子拉了,不过横竖有客曹令同行,结账是可以用金锭的,也不必现付,在账单上签个名,迟些才让人送钱去就行了。” 瀛姝说:“我花了小钱,买得上好的胭脂膏和郁金粉,等回了建康,用这两样为主,再加几样配料,就能淘制出顶极的胭脂香粉和口脂,等我淘制出来,定会给殿君一套。” 殿君却仍然心疼一餐饭吃掉一千贯。 愁眉苦脸,唉声叹 气。 不过转而一想,才化悲为喜:“今日阿姝白赚枚玉印,听说价值两万贯,这样算来我们倒也不吃亏!!!” 瀛姝笑着称是。 她才不会告诉殿君那枚玉印,其实也是从飞鹰部手上赚的呢,都是“内耗”,北汉的商家今日的确赚了他们不少的金子。 第386章 来的这殿君不是殿君 姜泰在两日后的黄道吉日,终于设宴款待了豫使,其实没有人会在意这餐国宴,四个使臣中,就数瀛姝身份最低,她却也是锦衣玉食长大,虽然入宫之后饮食大不如从前,还不至于垂涎山珍海味。 重要的是国宴之后,就将正式进入议和建交的第二回谈判,首回谈判是姜漠率领的北汉使团,面见司空通后,两国达成初步建交的意向,但仅只是初步,建交议和的正式达成,当然是想等到豫使将姜泰签订的国书带回大豫之后。 因为有两位使臣都是女子,这次国宴,姜泰携同皇后,以及卫夫人、金珠夫人出席,而在姜泰及其后妃之上,北汉太后也出席了国宴。 太后略显丰满,鬓角能见耀目的银发,她分明不苟言笑,用颇带挑剔的目光打量殿君和瀛姝,说了几句话,字里言间,居然流露出嘱咐皇后多加提点殿君、瀛姝的意思,除了皇后之外,太后还有两个亲儿媳,她共生三子,姜泰居长,另两个儿子也比姜漠年长——都是前夫的骨肉,太后和太尊只生了一个公主,这位公主跟太后一样,满月一样的圆脸,却是神情严肃。 皇后倒是个温和的脾性,听太后的言辞颇有些荒唐,很玲珑的转圜,既没有指明太后的错谬,又略微打消了外使的疑虑,不至于让外使产生太后将她们视为了北汉后宫嫔妃的“误解”。 瀛姝发觉,那位不知道有没嫁 人的西平长公主,太后的女儿,只在看向大尚臣姜高帆时,目光透出几分温柔。 国宴上,瀛姝也终于见到了在北汉,此时可谓权倾朝野的大尚臣。 只见着了人,没见着脸,姜高帆确然是带着副白革面具,露出七窍,目能视人,耳能听音,鼻孔能呼吸,无碍饮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以真面目示人,可看眼睛、鼻子、嘴巴的位置和间距,应是长得端端正正的,不至于有碍观瞻。 他的发鬓间,细看来也有银丝。 瀛姝听过司空月狐说了姜高帆的来历,按她的推断,这个人的年岁应该要比姜泰更年轻些,难道未老先衰? 国宴上,没有发生任何异端,气氛一直保持着喜乐和谐,可但凡国宴,都一样的索然无味,在礼赞声声中开始,在礼赞声声中结束,也不至于在宴会刚一结束就立即开始谈判,皇后亲自相送殿君回到宝光殿,并没有多逗留,进到礼数后,就告辞了。 三皇子和南次随后才到宝光殿。 南次跟瀛姝说起了他的进展。 “我跟申九已经接过头了,这是他交给我的密文。” 使驿里耳目众多,虽然三皇子吸引了大部份耳目的关注,但南次也不是完全没有人盯踪,申九做为使驿里文吏,职责之一便即应酬外使的不时之需,客曹令只是兼领的差使,不会寸步不离使驿,客曹令若然不在使驿,外使又有外出的意向时,就需要先让文吏写下 事帖,交客曹令批允,随之,文吏还要将或得批允的事帖转交驿丞,督促驿丞安排好外使出使的诸多事宜。 总之,外使跟文吏发生接触不算异端。 只不过私下接触就显得可疑了,为了不让飞鹰部的谍间暴露,很多事都不能通过直接的言谈,以密文交流是最保险的,可南次却看不懂飞鹰部的密文,瀛姝也没有权限将密文的译释方法告之南次。 她此时看了一遍密文。 “就是告知我白媖、玄媖现在何处,她们两个都在西市的鸿昌行,晚间是住西怀里,如果我要见她们,当然还是去西市最方便,我决定好时间,会提前让闻机送信给你,你再意会申九,只消问他西市除渭台外,还有哪些好食肆,他就会负责安排联络。” 听瀛姝提起了闻机,南次转头看了一眼那只今日才飞回宝光殿的青雀。 “驯师说,闻机突然示警,多半是发现曾经下令闻机盯踪过的人,那天竟然出现在了镇西关。” 曾经盯踪过的人…… 瀛姝神情就十分凝重了:“我令闻机盯踪过几人,郑莲子和潘持这些死了的人,当然不可能再借尸还魂,又如吕安,他现在负责小选,不可能脱身来北汉,最有可能的人就是,受司空北辰嘱令,易容结交付顷的那个心腹!” “司空北辰也安插了暗探来北汉!”南次低呼道。 他当然不可能亲自去盯踪付顷,而当时负责盯踪的那些人这回 并没有随来北汉,所以连他都不知道被司空北辰指使,阻止付顷逃亡,还为付顷置办了容身之所的那个心腹爪牙的长相。 “我听驯师强调闻机的预警应当重视后,猜到那个人应该就潜藏在使驿附近,驯师令闻机追踪,的确又发现了那个鬼祟的人,而且在闻机的带领下,驯师发觉,那人正想方设法结交大尚臣,瀛姝,司空北辰会否对你不利?”南次问。 瀛姝略挑着眉:“他不是想对我不利,是想对你不利,司空北辰或许猜到了大尚臣为重生人,可他应该不知道大尚臣的来历,就更不知道大尚臣曾经企图唆使姜漠,将我带来北汉了。司空北辰的耳目那天不是为了盯踪我才跟去的西市,我是临时决定前往使驿,去逛西市,他盯着使驿,是为了盯踪你的动向。 司空北辰现在还没有掌控飞鹰部,前生时,他是登基后才接掌了飞鹰部的所有名册,现在他虽然知道飞鹰部有哪些要员,但他并不能调遣这些人听从他的指令行事。 他也不可能调遣他爪牙来北汉,公然行刺,风险太大,他只是想借机加害你,不过并不是那么迫切,这就决定了他不会冒太大的风险。” 瀛姝通过分析,努力让自己冷静。 她不是畏惧司空北辰,她是因为愤怒才情绪激动。 她最重视的亲友,长乐和南次是被司空北辰直接加害,她为肇因,长乐和南次都是她的软肋, 现在她和司空北辰的战争中,只有南次这唯一的软肋了,司空北辰再度将毒箭瞄准南次,无异于直接瞄准了她的胸肋。 “司空北辰的企图是利用大尚臣为刀匕。”瀛姝做出了判断。 “他是想说服姜高帆暗杀我?”南次冷笑。 “他掌握着大尚臣是重生人的秘密,就有可能说服大尚臣与之合作,不过他应当不敢告诉排大尚臣他的真实身份,应当,又会是嫁祸,企图一箭双雕。如果南次你在北汉发生意外,不管行凶者是谁,北汉朝廷都无法狡辩,把祸水东引,那时候姜泰无非只有两个选择。 第一个选择是和大豫反目,干脆强扣神元殿君在京,把三皇子及我都作为人质,假意提出要求大豫交还姜漠,暂止干戈的主张,姜泰这么做,又会产生两个结果。陛下要么妥协,这势必不会,就连长平郑,为了营救三皇子,也会力主开战,因为只有两国交战,在胜负未分时,姜泰才不敢杀害人质,这样一来,陛下就会亲征。 不管陛下亲征会否还会发生前生时的变故,肯定都会授令司空北辰这太子监国,司空北辰手掌监国大权,他就掌握了主动。 姜泰还有第二个选择,就是打消强扣殿君的念头,妥协求和,采纳大尚臣的建议,将你遇害一事嫁祸给司空月乌,或者司空月狐,只要北汉有示弱的态度,愿意让殿君和三皇子归国,不管是卢公、崔琰 ,还是郑备,他们都会谏阻开战,只不过坚持向北汉索赔。” 事实就这么残酷,不是皇帝陛下不在意南次这个儿子的生死,而是战争关系到太多将士的生死,太多百姓的安危,北汉如果示弱妥协,甘愿割地赔偿,大利于大豫的社稷,皇帝陛下尽管满心悲恨,可别无选择。 “我们只能先除了司空北辰的爪牙。”瀛姝立下决断。 “可是死无对证,我们无法指证司空北辰。” “他无非一只苟延残喘的鼠耗。”瀛姝的眼睛里甚至冒出了凶光:“他没有资格让你承担半点风险,以自己为饵,只为了拿实他的罪柄!” “那,由我动手?” “不必。”瀛姝冷笑:“玄瑛足矣。” 这件事不能让飞鹰部的谍间动手,瀛姝虽然具备直接调派飞鹰部的特权,但等回国后,当然必须向皇帝陛下禀明一切行动,司空北辰安插来北汉的必为心腹,就算拿他为活口,他也不可能招供,也不会有任何迹象证实此人和东宫有关。 指派飞鹰部在这节骨眼上进行暗杀,是有一件大行动,瀛姝必须解释为何要杀这么一个看上去完全无关要紧的人。 她无法解释。 她既不能让闻机开口说人话,更不能让皇帝陛下听信一个驯师的,本来就出于猜测的供辞,相信司空北辰通敌加害手足的罪行。 必须先下手为强,除掉司空北辰的爪牙,哪怕会让大尚臣起疑,可姜高帆不会相 信一个死人,跟一个死人联盟。 “还有一件事。”南次道:“如今北汉的市井,无论贵庶都在议论建交之事,就在这两日,不知从哪里滋生的流言,说大豫虽然派遣了殿君为主使,看似有意与北汉建交,实辄真正的殿君并未出使北汉,父皇为了让北汉王相信殿君是殿君,才让我与三兄随使。” “这倒是不出我意料。”瀛姝深吸了一口气,她不能再想司空北辰这个混账了,怒火有损理智,先得处理好眼下的大事,回国之后再还以司空北辰重击:“姜泰必然也知道,北赵不希望北汉和大豫建交,更不希望殿君留在北汉,成为北汉‘天命所归一统九州’的旗号,为了不让北赵借机先攻北汉,也为了达到他把殿君留下的目的,才故意散播这样的谣言,为的是迷惑北赵。 而事实上,北赵君臣,无一见过殿君真容,他们其实根本不在意殿君是否殿君,他们在意的是大豫是否承认殿君已入北汉,北汉王是否也承认殿君已入北汉。 前者北赵其实已经笃定了,后者,就需要我们逼得姜泰自己告诉他的国民,殿君的确出使北汉,今日国宴开始前,北汉的太后居然有意告之外命妇们,在她看来,殿君及我,已为北汉后宫嫔妃,皇后虽然转圜了几句,也有如废话,太后和皇后都不是蠢人,她们是在配合姜泰,这件事,稍安勿躁,我有把握运筹, 先不必动用飞鹰部,司空月狐能把谍间安插进未央宫,以及使驿内部,他花耗了不少心血,虽然这次之后,有的人难免暴露,至少申九和谢掌柜,还是可以继续潜伏下去的。 能不用飞鹰部就不用,我们得以最小的代价,换得最大的收益。” 瀛姝想了一想,就笑了:“北汉京城里,生起了这么多的议论,我理所当然得出宫打听详情了,事不宜迟,后日我就要见到白媖和玄瑛!” 此日下昼,三皇子及南次是蹭在了暮鼓声响后,才出了未央宫的东华门。 北汉太后听闻了消息,接过皇后递上的一盏羊乳,喝了些许,轻哼一声:“东豫的国君,以为让两个皇子,一个女官使汉,就足以让天下人都相信神元殿君就是神元殿君了,哪怕来的真是轩氏女,只要我朝不承认,豫帝又能奈何? 今日我们这番配合,高氏看在眼里,也必然心疑轩氏女不是真的轩氏女,她把这话传回北赵,哪怕北赵的皇帝依然拿不准轩氏女的真伪,也不会轻易出兵挑衅了,毕竟,皇儿他根本就没打算跟东豫建交,皇儿使计,白赚了个轩氏女,东豫还敢声张他们根本就没让轩氏女使汉么? 这样一来,北赵皇帝会以为,世间再无轩氏女,根本就不会插手我们和东豫的纷争了。可轩氏女手里,势必拿着神宗一族传世的脂瑰,只要我朝觉得到了时机,随时都可以让天下人 相信,留在我朝的,势必就是真正的神元殿君,那时候巴蜀已为我朝领土,从江州可直攻建康,攻灭了东豫,又有‘承运天命’的旗号,北赵诸部,还拿什么与我朝相争?” “因此母后还得先容忍卫氏一时,她毕竟有一半汉族的血统,只有靠她,才有望获得轩氏王氏二女的信任,说服这两人,恃机偷换脂瑰宝玉,有利于陛下的大计。” “她一个贱姓的奴户,我不至于真和她一般计较,不过我看皇儿是真的信任姜高帆,偏西平……她不过就是看了眼姜高帆的真容,就被迷得神魂颠倒了!姜高帆算什么东西?下贱的血脉,怎比得女婿英雄豪迈?真是气死我了,两兄妹都如此看重一介汉奴!” 皇后垂了下眼睑。 小姑的夫婿,虽然是羌贵,但已经四十好几了,好些个庶子都比小姑年长,成婚以来,小姑根本就不愿和夫婿同房,大尚臣未出现前,小姑就已经移情了多次,甚至还遣婢女悄悄给夫婿下了毒,也不知是婢女用了假药,还是妹夫确实健壮,总之毒药没起到效果,从前文太妃不顾小姑的幸福就罢了,人家也不是小姑的亲娘,但母后是小姑的亲娘,现在连陛下都有意撮合小姑改嫁大尚臣了,母后却一直不松口。 她为了劝阻小姑弑杀亲夫,可真是操碎了心。 第387章 大尚臣也是“裴王氏”的仰慕者 “明日午时,左副使要在‘昆江来’见你们。” 从邬管事口中听闻这个消息时,白媖、玄媖十分有默契的,同时欢呼出声。 既然已经在小东家面前过了明路,邬管事干脆认了白、玄二媖当义女,西市做为北汉的市集,其实不能住人,也就是说闭市时所有人都会被清空,不能滞留在市集。邬管事在西市旁边的西怀里有个小院,倒也不归他所有,是东家让他暂时居住的宅院,现在队他之外,小院里就只有两个义女了。 “昆江来是飞鹰部在西市的另一个点署,主要负责情报收发,联络接头,你们不是飞鹰部的员属,因此明日我会陪你们一同去,昆江来其实是家酒肆,以昆山酿和羊汤水引闻名,我们会早半个时辰先去,等左副使离开后,再晚半个时辰离开。 你们记住了,虽然我们应当不会引起北汉耳目的关注,但万一遭疑遇查,被盘问何故在酒肆耽搁那么久时间,你们要说是我这义父伤怀我早逝老爹的生忌,喝多了,你们一直等着我酒醒,曾叫店主上过醒酒汤,还让仆佣进雅间收拾过秽物,得统一口迳。” 白瑛、玄瑛点头如小鸡啄米。 人在异国他乡,偶尔会觉脆弱,但邬管事真像一个慈祥的父亲,给予了她们牢靠的安全感,邬管事已经成为了女公子之外,她们可以依靠的另一座靠山,她们是真把邬管事当作义父了。 于是第二天 ,瀛姝和南次抵达这家名为昆江来的酒肆时,在一处特别雅静的雅室里,见到的除了白媖、玄瑛之外,还有邬管事。 “飞鹰部汉甲统邬还,参见墨玉令,卫我社稷,永盛不衰。” 邬还行大礼参拜,瀛姝才惊觉自己见过此人。 那时的邬还,已经不是邬管事了,是建康宫的宫卫部领,后来被司空北辰处死,罪名是串通党逆,而司空北辰所称的党逆,就是隶属司空木蛟的“余孽”,瀛姝还突然想起来,司空北辰提过,检举乌还的人,是梁氏,当时的心宿妃。 那时田氏已经被梁氏烧死,司空月狐领军在外,尚未归豫,司空北辰就处死了邬还。 “倘若不是心宿妃检举,朕都要怀疑四弟也与党逆串通了。”——当时,司空北辰这样讲。 瀛姝不知道,邬还原来竟然是,飞鹰部的汉甲统,在飞鹰部中职衔极高,可谓仅次司空月狐这墨玉令之下了!!! “白瑛和玄瑛,多耐邬先生照顾了。”瀛姝摁捺着心潮起伏,扶起了邬还。 邬还抬眼看向两个义女称颂不绝的女公子。 比他想象中更加年轻,眉眼间丝毫不露锋芒,像极了不知忧愁苦郁的,被家人捧在掌心呵护的女孩,那双清亮的眼眸,不知为何,隐约透着怜悯,像夏日微风吹过湖水时,折叠得极迁细的波澜,舒展间,有怜悯的情绪一息荡漾,瞬间收敛。 才捕捉到,细看又没有痕迹,不过心 里觉得舒畅的,莫名其妙得到了慰籍。 故国的人,他的上司,这样一个温和的,敏感的,冷静的,让人一眼能看清,却不敢看轻的女孩,忽然让他想要欢呼,又忍不住垂泪的酸涩感。 “先生,我要和她们说些非飞鹰部职务的事,请先生暂时回避。”瀛姝直接提出要求。 邬还没有犹豫。 他立马就信任了这位临时的墨玉令,相信她绝对不会把白瑛、玄瑛置于险况,正如这二十年来,大豫的皇帝陛下,心宿君殿下也从来没有无视过任何一个谍间的安危,每一次行动,都是先强调安全,不得不冒险,也必策划保证撤离的方案。 你们是无名的英雄,我起码要保证你们平安归国,因此你们要记住,留着性命,撤退保身。 飞鹰部当然也出过叛徒。 叛国者,必除,家人不诛。 因为叛国的人,早已忘了他的家人,处死他的家人,其实不足以震慑叛国者。 邬还没有妻小,当年他也根本不必让他的弟弟前往建康,他不是为了让弟弟活下去,活得好,才留在北齐为谍间,他很明白一个谍间为什么会投敌叛国。 因为怕死。 因为图求的是荣华富贵。 这些人心中没有信义,不存是非,他们信奉的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们有可能学富五车,也有可能大字不识,一个人若铁了心的干坏事,总会找到理由——万千人都和我一样,所以我没有错。 邬还把白 瑛和玄瑛,当成了女儿,也当成了知己,如今他见到了两个丫头的信仰,她们的女公子,更加年轻的丫头,他却热泪盈眶。 北齐的贵女,北汉的贵女,比不上我们大豫的贵女,我们大豫的贵女愿意为了社稷涉险,她的追随者也愿意与她生死与共,图的是什么呢?是荣华富贵么?不是的,就是信义二字。 邬还心情太激动了,直接冷落了五皇子。 瀛姝和自己的婢女,也并没有抱头痛哭,三人先各自吃完一大碗羊汤水引,才喝着酒,有如闲聊。 “鸿昌行本来名气就大,奴婢来长安后,经邬管事引荐,轻易就得大尚臣府上的仆佣混熟了,打听不得太多的消息,不过,大尚臣长得不难看。” “哦?”瀛姝来了兴趣:“你怎么判断出来的?” “大尚臣虽然没有娶妻,不过有贴身服侍的婢女,这几个婢女每凡听说有人议论大尚臣形容可怖,都嗤之以鼻,而且北汉王肯定知道大尚臣的长相,北汉王想撮合西平长公主改嫁大尚臣! 女公子,奴婢打听清楚了,西平长公主的夫婿年纪比西平长公主大出一截子,但相貌并不难看,只不过当时西平长公主是奉太尊之令嫁给西平公,西平公已经姬妾成群,发妻好像是因为有孕,被西平公强行……小产死了。” 瀛姝:…… “这消息是真是假啊?” “真的。”玄瑛接话道:“奴婢潜进西平公府听过瓦顶 ,那天是西平公前妻的忌日,西平公自己在那里忏悔,说当天酒喝多了,也不知道会引起那样的事故,害死了发妻,西平公的前妻是个牧羊女,姿色过人,出身却低微,不过西平公本来就是北汉的权贵,他娶谁为妻,只要他愿意,就不受门第的限制。” “奴婢听邬管事说了,西平公娶妻的时候,羌部刚刚入关,那时北汉根本不依华夏的礼法,他们娶妻,纳妾,没什么差别,对妻妾都一样看待,西平公纳的好些妾室都是羌贵女儿,后来入关后,北汉现在这个太尊让他分出嫡庶来,西平公才把最后纳的妾室,当时他最宠爱的牧羊女立为正妻,只不过,这正妻反过来,还要给姬妾们端茶倒水。” 白媖紧跟着又说道:“西平长公主嫁给西平公后,西平公府才总算有了妻妾之别,不过西平长公主一直住未央宫里,就没和西平公圆房,西平长公主一直想和离,之前还想嫁给西平公的庶子。” 瀛姝:…… 不要太离谱,她虽然知道狄夷之族信奉的“礼法”极端荒谬,可这继母想要名正言顺改嫁继子,这是荒谬之外的更加荒谬了,前夫成为了后头的翁爹???? “太后都不接受西平长公主的想法,把西平公那个儿子放逐了,而且申斥了长公主,只是北汉王夺位后,倒是很顾念西平长公主,因此已经允许了长公主和离,不过长公主说,如果 不能嫁大尚臣,倒也不必和离。” 瀛姝提醒自己,这里是北汉,不用管北汉的礼俗,他们自己开心就好。 “可是,女公子,奴婢打听到的内情,大尚臣已经有了心上人,大尚臣的心上人似乎是……四娘。” 呵呵,王青娥。 瀛姝问白媖:“你怎么打听出来的?” “我就是对大尚臣府的仆佣,恭贺了一句大尚臣即将和长公主殿下大喜,谁知仆佣说,大尚臣心里已经有了意中人,就是四娘,虽然未曾谋面却神交已久,又虽然知道了四娘已经嫁给为裴家妇,不过大尚臣说,那话怎么说来着……哦!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一些细若游丝的痕迹,逐渐串练成线。 “大尚臣有意散布,如今女公子既然已经使汉,说不定,也能邀四娘来长安一游,大尚臣不会强迫四娘留在长安,更不会逼迫四娘,只是觉得,能邀请四娘及裴九郎至长安一见,再无遗憾。” 这样的谣言,很快就会消散了。 因为大尚臣在国宴上看见她时,很明显的,瞳孔巨震。 大尚臣是认得她的,只不过搞不清楚她的排行,只晓得她是嫁给了裴瑜,这不奇怪,前世的时候,大尚臣多半是她成为淑妃,甚至皇后太后时才关注她这个人的存在,那个时间王青娥已经入土多年了,嫁人后,也再无人称她为王五娘,世人说起她来,无非是出身临沂王氏,先嫁裴瑜,后入建康宫,从淑妃 ,至皇后,至太后。 大尚臣见过她,却不知道她的排行。 瀛姝一时想不到这个人究竟是谁了。 只是通过大尚臣的故意,瀛姝确定这个不以真面目示人的,从一介逃奴奋斗成为北汉重臣的传奇人物,的确处心积虑要逼她来北汉,她这回是自投罗网,姜高帆没想到她会自投罗网,说明他起初的设计,应当是会促成姜漠平安归汉,如此,姜漠才有可能把“裴王氏”带回北汉这方罗网,不管两国是否能够建交,有件事情是肯定的,姜高帆肯定会让“裴王氏”有去无回。 现在姜高帆已知“裴王氏”换了人。 虽然不符合的他原计划,可结果却是意外之喜,姜高帆会是她的死敌。 不过瀛姝有把握,姜高帆暂时不会有针对她的行动,现如今大豫有两个皇子在北汉境内,且和议建交的政策是姜高帆提谏,姜泰根本不可能针对一个无足轻重的“裴王氏”,如此兴师动众,在权位尚不稳固时,就急着跟大豫较力,因此姜高帆才只能利用姜漠,推进他的私计,而且对姜漠还必有隐瞒,姜漠根本就没把姜高帆的教唆放在心上,略作尝试,发觉无法得逞,就打了退堂鼓,以大计为重,甚至并没有想办法告知姜高帆,辜负了私托,已经放弃计赚“裴王氏”,且根本没想着告诉姜高帆,“裴王氏”疑似“调包”,原本应该嫁给裴瑜的人,竟然主动入罗网 。 在这样的时候,哪怕姜高帆急于铲除她,必然心存顾忌,大豫的左副使但有闪失,神元殿君这位主使,以及两位随使的皇子务必都会不依不饶,她这左副使在姜泰眼中无足轻重,如果因为她被刺杀,导致姜泰的计划节外生枝,姜泰气急败坏,必会彻察,姜高帆就不能全身而退。 当然,瀛姝也不能在这关键时候,冒险发起“除奸”计划,先下手为强。 跟司空北辰偷偷遣来的爪牙不一样,姜高帆毕竟是北汉重臣,如果要先“除奸”,当然不能够只调遣玄瑛,玄瑛身手虽好,怎么也不能在“千军万马”中取一人首级,要除姜高帆,必须调动飞鹰部而且经过周密的布署,可是北汉就算没有姜高帆,姜泰难道就会真的臣服于大豫,放归豫使,奉还汉中? 这当然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因此瀛姝飞快决定,先置自己的安危不顾,按原计划推进。 “你们两个听好,接下来,玄媖要做好一件事,而白媖,注意继续留意大尚臣府的动静,白媖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们听闻什么风声,都不可激进,不能擅自行动,不管是邬管事,还是五殿下,他们中只要任意一人通知你们撤离,不管我是否已经从北汉脱身,你们都要毫不犹豫撤离。” 瀛姝见两个婢女都点头后,才压低了声,告诉玄媖如何行动。 玄媖虽然是武婢,其实一直不大有用武之地 ,她家女君是因为女公子在家闲不住,时常就要出外逛玩,为防万一,才让她在女公子外出时务必贴身防护,可女公子外出,自然也会带别的家丁府卫,通常还有四公子和五殿下两个“护花使者”同行,根本就没被不长眼的人冲撞冒犯过。 至于总是对女公子不怀好意的清风居主仆嘛,全都是手无缚鸡之力外强中干的女人,碰一下都要哭鼻子,有她在,全都动嘴不动手。 听说女公子入宫后的经历才叫险象环生,奈何她入不了宫,帮不得手。 她怎么也没想到,女公子才到长安不久,就给了她这么大个惊喜! 杀人!!! 手上这回是真要正正经经地见血了!!! 第388章 隔着大江熊熊燃起的妒火 一柄玉如意,在姜泰的脚前摔得四五分裂。 把靠在一张凉榻上小憩的卫夫人都惊醒了,她刚才正帮着陛下看奏章,听说西平长公主正往里闯,为了不让太后又拿住她“预政”的把柄聒躁陛下,她就只好飞快躲进屏风后,听着西平长公主的聒躁,昏昏欲睡直至进入昏睡,突然听见“哐当”一声巨响,吓得立时坐直了。 守在屏风边上的宫女,退后几步,几乎是咬着卫夫人的耳朵说:“长公主恼了,把陛下用来当镇纸的玉如意砸了。” 姜泰对自己这个同母异父的妹妹无计可施。 西平长公子的靴子还踩着一块碎玉,气得圆脸有如一轮红月亮:“兄长只管敷衍我!我都打听清楚了,裴王氏的祖父从前虽然是东豫重臣,但早就被罢了官,裴家还把裴王氏的夫婿除族了,除掉裴王氏对兄长而言易如反掌,大尚臣听闻裴王氏的死讯,才不再抱有期望!” 屏风后卫夫人听见这话,忍俊不住,把笑声用手掌闷实了。 “那裴王氏就算活着,远在建康,还是个有夫之妇,哪里真会有损你的姻缘,快别胡闹了。”姜泰一点都不心疼被砸碎的玉如意,虽然他偶尔也会把玩,不过就是个玩意,让他头疼的是被母后宠坏了脑子的妹妹,居然闹着他派人暗杀裴王氏。 姜泰抬手,用手背一抹腮帮子,妹妹站得太近,喷了他满腮愤怒的唾沫星子,居然有点烫脸 。 “有夫之妇,和离了就可以改嫁!” “东豫的礼法不一样,虽然是有和离的妇人改嫁的事例,但他们的婚联,士族和庶族都不能通婚,王、裴二姓都是东豫的士族,临沂王怎么也不可能同意家里的女儿和离后,改嫁庶族的子弟,更何况还是远嫁异国?” “可她要是不死,高帆就不会死心,我不管,兄长答应了我会满足我的心愿,兄长是一国之君,不能出尔反尔。” “你还踩着块碎片呢,仔细被割伤了脚掌。”姜泰又被喷了满腮滚烫的唾沫,实在忍不住了,装作不知道妹妹穿的是皮革底子的靴子,先把人推远了两步:“你都打听了什么消息啊,王斓虽然被王致连累,挂冠请辞,但东豫皇帝对他还信任得很呐,这回来的那位左副使,就是王斓的孙女,是裴王氏的堂妹! 刚才的话,在我面前说说就罢了,传到豫使耳中,就会影响和议邦交,高帆虽然现在是我国的重臣,但他还是深受中原礼教的熏陶,你要是真想赢得他的真情,就得收敛这副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气,中原女子,在闺阁时听从父母之命,嫁人后是得服从夫家的管教的,我不是要用中原礼教的要求约束你,可你自己想想吧,高帆心折那裴王氏,是因裴王氏既擅琴棋书画,又娴静文雅,就算认命移情,会不会移情于刁蛮任性,喊打喊杀的女子?” 不要说姜高帆,就连 他,也受不了满脸杀气,连唾沫星子都火辣滚烫的女人。 西平公真是好福气,被长公主深深的,彻底的,矢志不移的厌恶着。 “兄长明知道东豫的左副使是裴王氏的堂妹,还允许她来大京?!裴王氏嫁了人,左副使可还没嫁人呢!!!” “别胡来啊,左副使是东豫的准皇子妃,碍不了你的婚事。” “就算她碍不了我的婚事,可要是她听说了……她就会蹿掇她的堂姐和离,嫁给我们北汉的高官,帮着她的祖父东山复起!” “王氏女,包括王斓怎么想都不重要,关键不还在高帆自己的意愿么?这样,我答应你,今日,我立即会召见高帆,再劝一劝他,可我还是那句话,我只能尽力劝高帆打消执念,得靠阿妹你自己才有望争得高帆的真情,你这爆脾性是真该改改了,尤其不能再犯见异思迁的毛病。” “我何时见异思迁了?我从一开始就厌恶匡古当,未识高帆前,我的确心悦过别的男子,不都被拒绝了么?不是两情相悦都不算,我是认定了高帆,非他不嫁!” 屏风后的卫夫人紧紧掩着嘴。 你已经嫁了,而且甚至不愿先和离,你这行为用俗语怎么说来着……骑驴找马? 卫夫人听着长公主到底是被劝走了,才从屏风后绕出来,倒了一碗羊奶,呈给陛下消火,也不评价长公主的言行,只说:“陛下既然召见大尚臣,妾就先告退了。” “阿灵莫走。”姜泰烦恼的捏着眉头:“又不能说是因为阿妹闹腾完,威胁着要暗杀裴王氏,可平白无故的,在这紧要关头,我实在找不到借口再劝高帆考虑婚事,到底在关外的这些年,你和高帆也算熟识,且有些事,由你们妇人家开口更显得顺理成章。” “妾可不敢过问长公主的婚事,太后已经十分恼恨妾占尽陛下的恩宠了。” “有朕护着你,不需担心太后为难,小妹的婚事,多少是受我连累了,西平公和她年岁相差太远,当初……父汉硬逼着她下嫁西平公,根本就没有顾及小妹的意愿,偏偏母后,为了替我多拉拢助力,也没有考虑小妹的美满……” “妾遵令,遵令就是了,陛下莫多自责。” 姜高帆这个位高权重的大尚臣,却反而不用日日在官衙坐值,如今日,他其实就在他的府邸,此时,他正和一个神秘的客人面谈。 两人都没在意,树荫里,躲躲闪闪的一只雀鸟。 四下无人,姜高帆露出了真容,他其实不算特别俊美倜傥,让神秘客人吃惊的是,这张面孔,透出了与位高权重全然不符的几分少年稚气,使得名扬北汉,甚至连不少大豫权阀都如雷贯耳的大尚臣,越发让人看不透城府和年岁了。 似乎显得比太子殿下还年轻,跟鬼宿君的年纪不相上下。 神秘客人化名栗午,他就是大豫太子的心腹。 他其实姓虞,却并不是虞 皇后的族人,他只是虞氏的仆客,因对主家忠心耿耿,被赐虞姓,只是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他和太子的关联,换句话来说,他的身份其实在大豫不是那么见得光。 姜高帆的面前放着一封信柬,他用手指,在信封上敲两敲:“前尘建兴十四载,江南雷霆替金乌。” “大尚臣果然是因此二句谶言,才召见小人。” “谶言?”姜高帆笑了笑。 银发稚颜,让他这笑容颇显得几分诡异。 “小人之主告知小人,北汉应无大尚臣,更不应有议和建交之事,大尚臣历经了两世,改变了事轨。” “你家主人是谁?” “小人之主,与大尚臣有相同的愿望,都不希望事轨如旧。” “你这信中所写,希望的是和我精诚合作?” “北汉可以易主,而北汉之主,非大尚臣莫属。” “那么你家主人图的是什么呢?” “当然是大豫的帝位。” 姜高帆大笑两声:“胃口倒是不小啊。” “正因有我家主人在,北汉现在这位陛下,才不得不跟大豫议和,而未敢直接兵出汉中,攻夺巴蜀。” “你家主人姓贺?” “我家主人可不曾为手下败将,且以大尚臣的才干,当然也不至于畏惧毕月乌及贺执。” 姜高帆才收敛了讥讽之意。 “未知大豫的心宿君殿下,是否值得大尚臣携手共进?” “你跑到北汉来,撺掇我谋篡北汉的王位,就不怕我直接将你问罪法办?” “大尚臣 不需再立这样的微末功劳了,且如果大尚臣一定要将小人法办,小人也会改口,小人之主,就会成为大豫的储君了,无论大尚臣如何决断,小人都会为主君立下一功。” 姜高帆轻嘶一声:“你倒是不怕死。” “既求大富贵,畏首畏尾怎会成功?” “心宿君要利用我做什么事?” “让鬼宿君,回不了大豫。” “鬼宿君?”姜高帆蹙眉:“心宿君竟然忌惮的是他?” “本不必忌惮,但鬼宿君多半也是重生人。”栗午用了“多半”二字,却是极其肯定的口吻:“鬼宿君利用王淑妃,意图名记谢夫人膝下,哦,王淑妃现在还是王副使。” 姜高帆垂下了眼睑:“她怎会成为女官?” “鬼宿君捅破裴瑜意图携王四娘私奔,因此,王四娘嫁给了裴瑜,王五娘却应选入宫,可偏偏,鬼宿君又先求得陛下许可,未将王五娘纳入后宫,暂时充任女官,可就连谢夫人……此时都已经认定王五娘会为鬼宿君的正妃了。” “鬼宿君出使北汉遇害,于我无利。” “殿下有良策,嫁祸太子,毕竟大尚臣也知悉,太子对王五娘的妄执,且前生时,鬼宿君是因何才被软禁?如今的平邑乔,虽然家主之权已落于乔子瞻手中,可太子仍然没有放弃利用平邑伯,心宿君手中,已经掌握有太子与平邑伯的亲信私通的证据了。” “贾先生你可听清楚了,我说的是鬼宿 君在北汉遇害,于我无利,于我无利之事,我何必承担风险呢?” “大尚臣应当不愿让北赵国君,确信神元殿君已在北汉吧?” 姜高帆挑眉。 “心宿君掌执着飞鹰部,北赵的谍间目睹过殿君真容,这个谍间是否能回到北赵,就看大尚臣的决断了。”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可姜高帆却吃下了这记威胁。 “贾先生现住何处?” “小人的居处,就不劳大尚臣操心了。” “我还得考虑一番,才方使答复贾先生,等我有了决断,总得知道如何联络贾先生吧?” “十日之后,小人会再登门拜访。” 姜高帆挥了挥手,没有送贾午离开。 他还没剖析透彻其中的利害,就被召进了未央宫,又直到进了姜泰的御殿,眼见着除了姜泰,就只有卫夫人在,姜高帆才除下了面具,对于姜高帆这番故弄玄虚,姜泰和卫夫人却都见怪不怪了。 卫夫人只是叹息道:“大尚臣命中所带的厄煞,难道当真无术可解么?” 此时不仅仅是狄夷颇为迷信巫术,就连不少的豫人,其实也都迷信巫术,姜高帆自称,他命犯厄煞,幼年时因为不知避忌,才至于经遇许多挫折,他的容貌非亲近和大贵之人,如果目睹,就有损他的气运,有横死暴亡的祸殃,因此除了北汉皇室之外,连他府里的奴婢,都会先经巫师相卜,确定无损于他气运者,才能经他使唤服侍。 就连西平长公主 ,也是当直闯御殿时,才目睹了因为已经喝得半醉,没来得及带上面具的,大尚臣的真容。 “许多年来,臣已经习惯了。”姜高帆把解下的面具,放在手边。 卫夫人看看陛下,又看看姜高帆,莞尔笑道:“大尚臣可别恼,今日这样的热的天,还烦动大尚臣入宫,其实是因妾的缘故,为的也不是什么正事,早前,长公主去了妾的殿阁,相求妾身指教她琴棋书画,大尚臣一贯知道的,妾身对于棋弈尚可,虽然识得些字,莫说吟诗作赋了,就没读过几首诗赋。 妾身实在没那么大能耐,又好奇长公主何故对琴棋书画忽然心生兴趣,一问之下,才听说大尚臣竟似有了心悦的女子。妾身也不知传言的真伪,只以为……如果传言是真的,大尚臣已是错失了良人,大尚臣莫怪妾身护短,长公主虽然不似王少君才华横溢,可对大尚臣却是一片痴心呢,如若王少君与大尚臣是两情相悦,妾身也不敢强求,只是嘛,毕竟名花有主,大尚臣过于妄执,既耽搁了自己,又会让长公主黯然神伤,岂不遗憾?” 姜高帆略有些不自在。 姜泰和卫夫人都假装没看见。 隔了半晌,才听姜高帆干咳两声:“微臣……多年之前,曾经见过王少君一面,但王少君应当不记得微臣了,承蒙王少君心善,替微臣求情,微臣才免于一场鞭笞,当年王少君还是个稚子,微臣 其实是一直铭记王少君的恩情。 正因如此,微臣才存了心思打探,得知王少君已经嫁给了阳羡裴的子弟,微臣其实……欸,陛下,微臣就直说了,微臣并无心悦的女子,只是微臣不忍直言拒绝长公主。” “大尚臣对小妹她,就真的……那么看不入眼?”姜泰忍不住问。 “这男女之间,情感十分玄妙,微臣每见长公主,如同见太后……心中只存敬畏,头皮都绷紧了。” 姜泰:…… 他其实很理解大尚臣,因为他现在看皇后,虽然不至于绷紧头皮,却老想着打呵欠,真还不如听金珠说几句阿灵的坏话,虽然不至于真听进耳里记在心上,倒还有些意思,他家皇后还很算端庄得体呢,比小妹的脾性要好许多。 “那也得烦请大尚臣,容忍长公主些时候。”卫夫人长长叹了声气:“长公主其实还没定性呢,幸许过上些时日,体会得大尚臣的确对她无意,就会死心了,只这一段儿嘛,大尚臣就指点下她琴棋书画,务必别让长公主在心生误解了,妾身是真担心,长公主信了大尚臣的托辞,无端端忌恨上了王少君,还迁怒了左副使,长公主是不至于做出格的事,就怕左副使多心。” 卫夫人没想到,西平长公主已经直闯宝光殿了。 第389章 打起来了 “你说什么?呼延里娜和谁打起来了?” 金珠夫人兴致勃勃问自己的婢女。 西平长公主已经改了姓,不过金珠夫人习惯性的还是用旧姓名相称,西平公和她的母族其实存着九弯十八绕的亲联,按辈份,她其实得称西平公叔祖父,不过单论她和长公主的辈份,又是平辈,太尊当权时,金珠夫人要比长公主“高贵”,于是长公主就端着长辈的架子压她,金珠夫人厌烦长公主明明不把自己分夫族人,却偏要用夫族的名义打压她,总之这两个女子,彼此敌视,势同水火。 婢女赶紧解释:“长公主没和谁打起来,是闯去宝光殿,把杨内臣和红桃、白李都打了,现在还和两位大使对峙呢。” “走,看热闹去。” 金珠夫人跳下榻来,就往外奔。 “夫人,夫人,你又忘了穿鞋。”婢女提着双木屐追在后头。 “哎呀,我就烦穿裙子,更烦穿木屐,脚趾头难受,可大热天的,穿靴子也热,不要木屐,快给我找双绣鞋来。” “那夫人得穿上足衣。”又有一个婢女提着双罗袜紧赶慢赶赶上了。 金珠夫人今日穿的裙子,不过裙摆刚及脚腕,她满脸不耐烦让婢女套上足衣,把脚塞进绣鞋里,却怎么也不肯换条长裙了,一路飞奔向宝光殿,生怕赶不及看热闹。 好得很,呼延里娜还正在大闹呢。 咦?怎么大豫那个左副使,手里居然拿着条马鞭呢?莫不是 呼延里娜被马鞭抽了一顿?金珠夫人赶紧绕去长公主的跟前,失望地发现长公主脸上并没有鞭痕,身上也没有,倒是杨内臣的衣服被鞭子给抽烂了,红桃和白李脸都肿了!!! “王氏女,我再警告你一遍,你还我的马鞭,我这马鞭可是御赐!” “我只知道,这是凶器。” 马鞭是从呼延里娜手上夺下来的?金珠夫人难以置信:“王副使你会武艺?” “呸,她们这样的汉女会什么武艺!”长公主一口痰,差点没砸在金珠夫人的足衣上。 金珠夫人跳起来躲开,竟笑着问:“那你的马鞭怎么被人夺了?” “王氏女竟敢下令她的爪牙对我用强!” “爪牙”头领梁会脸都黑了,用强?用什么强?他碰都没碰这个所谓的长公主一下,只不过扯着鞭子一用力,她自己就把马鞭脱手了。 “长公主可不能乱讲话,你直闯宝光殿行凶,宫驿令都劝阻不住你,梁副令为护殿君与我安全,才夺下了你的凶器,这是阻止行凶,可不是用强。” 金珠夫人也不大懂得“用强”的另一层意思,推了一把长公主:“呼延里娜,连我都不敢跑来宝光殿用强,你大白昼的,又喝醉了耍酒疯么?你不知道宝光殿里还有十个东豫的护卫么?你对他们用什么强?你连我都打不过呢,而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太后一样,就没安好心,才不关心穆赤小哥的安危呢,你跑来 闹腾什么?” 这话,金珠夫人用的是羌语。 不过有红桃翻译,瀛姝知道金珠夫人在说什么。 她笑眯眯的看向金珠夫人,这孩子,还真是天真烂漫啊。 而后又听长公主唾沫横飞的一番还击,这回连红桃都不好意思翻译了,瀛姝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但判断骂得很脏,金珠夫人却不生气,拍着手,一脸的欢乐:“你还真是发疯呢,骂我就罢了,骂穆赤小哥也罢了,你怎么连你自家亲兄长都骂?哇哦,如果不是陛下,你现在敢在未央宫这么大声骂人么?” 金珠夫人的快乐直维持到了卫夫人现身。 她谁都不想帮,于是抄着手站在一边真的看起了热闹,而没有凑热闹了。 卫夫人俨然已经知道这起纷争的始末,先冲瀛姝施礼:“还请贵使先交还太尊亲赐予长公主的宝策,至于今日这起事故,陛下会主持公允。” 瀛姝才将马鞭扔给了红桃。 卫夫人又转身对长公主道:“太后已经听闻了事端,召殿下询问。” 长公主得意无比的笑了笑,接过失而复得的马鞭,扬长而去。 金珠夫人不待卫夫人清场,眼看着热闹散场,转身就走了。卫夫人才对杨内臣道:“辛苦你了,一阵间医官就会过来,替宫驿令诊治外伤。” “是奴婢失职,奴婢未伤着,倒是两位女使挨了掌掴。” 红桃、白李低低垂着头。 卫夫人不曾安慰心腹,携了瀛姝的手,去到清净处说 话:“长公主要来挑衅,陛下与我,实在防不用防。” “无事,我这人最不怕的就暴戾愚蠢之徒。”瀛姝只是简单的对长公主做了个评价,又表达了歉意:“早前我本和殿君在对弈,长公主是冲我来的,且一看就来意不善,我没有及时来见长公主,谁知道连累夫人派遣的两位女使受了责难,就连宫驿令,都受了鞭笞,经这回,我会嘱令使团卫,绝对不会放纵宝光殿中,再有宫人受责。” “长公主虽然暴戾,却并不愚蠢。”卫夫人顾左右而言他:“长公主为太尊最小的女儿,又因为立国之年降生,太尊陛下对长公主,颇多宠爱,就连陛下当年,也时常受到长公主的言语维护,本该挨刑杖,长公主一番撒娇,减为了鞭笞。 可太尊对长公主的宠爱,毕竟有限,甚至,多少年来长公主在金珠夫人跟前,都只能忍气吞声,可现在,情况当然不一样了。长公主与西平公,夫妇失和,最近又听说大尚臣心悦者竟然是左副使的姐妹,长公主数次被大尚臣婉拒,才迁怒左副使,还请左副使以大局为重,予以包容,这也是陛下的恳求。” “尽力吧,也望贵国君上及夫人体谅,外使的个人荣辱事小,却不能有损我朝国体。” 卫夫人微微一笑。 卫夫人刚走,就有宦官来传令,太后召见左副使。 神元殿君经瀛姝劝阻,刚才就没有出面,这时却是忧 心忡忡:“北汉太后对咱们本就不善,西平长公主又是太后亲出,虽然北汉一方占不住于是,可,我们毕竟身陷未央宫,北汉太后召见,不能带护卫,还是我和阿姝一起去吧。” “如果殿君跟我一起去,性质可就不一样了,这件事我们其实没吃亏,还是息事宁人为好,放心,北汉太后尽管有些愚钝,却不是愚狂之人,而且现在,更头痛的应该是姜泰,如果北汉太后真狂性大发,姜泰势必会及时赶到收拾他的生母弄出的烂摊子,我吃不了亏。” 瀛姝不知道北汉吃错了什么药,竟然会一厢情愿把殿君和她视为姜泰的后宫嫔妃,国宴上就说了荒唐话,今天估计病症又加重了,太后对于后妃虽然是祖宗一样的存在,可对于外使而言,哪怕是执政的太后,手上可都没有杀威棒。 她身后的人,又不是北汉太后的孝子贤孙,而是大豫的帝王。 瀛姝连一个武婢都没有带,大刺刺就孤身去见太后了。 太后今日异常的恼怒。 她是羌部的大王后,本应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谁知道入关后,她甚至一度必须屈从于文氏之下,好不容易盼到儿子夺回了皇位,她力主处杀给于她耻辱的呼延雄鹰,还有呼延穆赤这个孽障,把文氏那贱人削为人彘,灭其九族,谁知道一个愿望都没实现,她的儿子,居然听信了姜高帆的蛊惑,非要把轩氏女诓来北汉! 她不 是不能容忍轩氏女入后宫,可她不能容忍汉女竟然凌驾在她的西平之上,耀武扬威!!! 只不过当瀛姝奉召来见前,太后先把亲生女儿也是一场臭骂。 “姜高帆区区一介汉奴,有什么好?!你的身上,有呼延氏和衣敖氏两系无比尊贵的血统,你是我羌部尊贵无双的圣公主,西平公的母族,亦为衣敖氏,你居然宁愿委身一个汉奴!!!” “母后你可醒醒吧。”长公主翻了个白眼:“哪里来的圣公主,我们已经入关了!衣敖氏多少年没出圣女了?早在入关前,圣公主就无名无实了!如今兄长最信任的臣公,可是大尚臣,也只有大尚臣能够帮助咱们夺取江南,统一天下! 我们不是游牧于昆仑原的部族了,我们入取关中,建邦立城,就得改变,大尚臣说的是对的,羌人有多少,汉人有多少?!我们可以依然蔑视汉民,但我们需要利用这些汉民,去攻打汉人的天下,现在衣敖氏已经改为了姚姓,我不是圣公主,我也根本不想当圣公主,嫁给匡古当我已经够憋屈了,母后难道还要逼我嫁给国巫?我不如死了算了!!!” 北汉现在其实已经没有国巫了。 他们的国巫死了,国巫虽然有个弟子,可还年轻,刚满四十。 北汉的国巫有条年龄线,没满六十的都不能被封为国巫,只能封为巫臣。 每一届的所谓圣公主,其实都得嫁给至少六十岁的 老头子。 还好长公主出生在入关后,她出生时,国巫已经娶妻了,不是什么圣公主,因为她的父汉不把衣敖氏再当回事,国巫拈指一算——圣女脉断,无相为继——从此之后,衣敖氏不能成为羌部理所应当的后族,圣公主也就“灰飞烟灭”了。 还好瀛姝来得及时,赶在了太后被亲生女儿气死之前。 母女两个终止了内斗,同仇敌忾一致对外。 “跪下!”太后抡着杀威棒,一记猛敲。 瀛姝已经行毕礼,直了腰:“外使只跪君王,若跪太后,会被参劾鼓动太后谋逆篡位。” 北汉太后今日确实被气冒烟了,仅存的一丁点智慧,都被怨恨焚毁。 她还真的不是怨恨瀛姝,她怨恨的是命运不公,她作为羌部的圣族后裔,从出生就是准王后,她和她的丈夫,两情相悦,一连生下三子,丈夫连举三次大宴,她的长子只从落地,便被封为王储,丈夫携她之手,告之所有族民,她为羌部的大王后,羌部也只有她唯一王后。 可是她的丈夫,战死疆场了。 儿子们尚小,她没有办法镇服各部头领,眼睁睁看着呼延雄鹰抢了她儿子的汉位,还剥夺了她大王后的尊荣,让文氏与她并尊,入关之后,文氏甚至被立为皇后,她仍是王后。 呼延雄鹰称帝,她却是王后。 失去了尊严的人,忍辱负重的,一天天,一年年,被怨恨填满了心胸。 她现在不用再担心被处 罪了,她理所应当应该回到权力之巅,她得让自己的女儿明白,衣敖氏的血统是何等的尊贵,她们是昆仑圣族,在天神的凡裔!!! “王氏女,看来你是真不想要羌部贵籍了,怎么?你是想没入无眉仓么?那本宫成全你,听令!立即将王氏女剃去双眉,打入无眉仓!” 瀛姝差点没被逗笑。 北汉太后看来真是病得不轻,她忽然理解了司空北辰为什么要在登基后,迫不及待把生母关进永乐宫去,原来被权欲熏昏了头脑却长年被权势压得直不起身的人,当能重新直起腰身后,果然就会失控,这样看来,姜泰还是不如司空北辰心狠。 “姚太后,外臣不解,我只是奉我朝皇帝陛下圣令出使北汉,何来的想入羌部贵籍?外臣十分珍惜大豫符籍,未尝有过投敌叛国的想法,另外,姚太后威胁要把外臣打入无眉仓,是意图向我大豫宣战么?!” “你以为,东豫的皇帝真会为了你一个女流之辈与我大汉开战?!”太后鼻孔朝天:“愚蠢透顶!” “北汉的君帝,看来是不肯为太后这女流之辈与我大豫开战了?不过外臣比姚太后有自信,今日姚太后若敢辱我,我大豫铁骑,必将踏平北汉疆域!” “母亲,不用跟她废话,儿臣这就拔掉这贱人的眉毛!” 西平长公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瀛姝,然后就被瀛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剪了双手,还 用两根手指,掐住了长公主的脖子。 “你,你竟敢?!” 姚太后差点没直接从主座上扑下来。 陛下到—— 果不其然,姜泰及时出现来收拾残局了,瀛姝轻轻把长公了一搡。 她没有玄瑛的身手,但对付个中看不中用连马鞭都不会用的长公主还是不在话下的,当然,她其实也捏不死一个大活人,只不过嘛,架势摆得住,还是能唬住人的,被欺压容易失控,瀛姝不会忍辱吞声,她随时都能豁得出性命,她也许忍得住悲恨,但受不了气辱。 抬着头,微微一笑。 我贴身还藏着把匕首,这个时候大无必要掏出来呢,怎么姚太后长公主,你们就面无人色了? 第390章 区区的北汉太后 姜泰对左副使有了崭新的认识。 做为使臣,据理力争是基本能力,可她居然胆敢殴打长公主!!! “陛下!” “大哥!” 在母亲和小妹异口同声的呼唤下,姜泰对准的却是瀛姝毫不在意的笑脸。 他咽了口唾沫,努力让自己冷静,这件事是北汉的不对,母亲也是,为什么要说把东豫的使臣没入无眉仓,小妹居然还喊话要去拔人家的眉毛。 “赐坐,左副使请坐。”姜泰瞪了一眼小妹,没敢瞪亲妈,他立即转过身,得先让豫使坐下啊,也好容朕想想,怎么了结这事。 瀛姝人是坐下来了,看姜泰为难,她倒是挺善解人意的:“外臣其实知道长公主今日为何会来宝光殿闹事,不是为了国事,外臣其实也并不愿计较,不过长公主不依不饶,外臣只好先让护卫抢下了长公主的凶器,阻止长公主继续行凶,等着卫夫人来处理,谁知太后护女心切,外臣仍然能够体谅。 外臣的父母,视外臣亦如掌上明珠,容不得外臣受半点委屈,太后爱女之心,外臣的克能够体谅,因此才奉召前来,希望说明事由,与长公主化干戈为玉帛。 谁知道,太后竟然要将外臣没入无眉仓,太后总不能不知,外臣非北汉子民,而为大豫使臣,太后辱臣,便如辱我大豫吧?” 姜泰:…… “因此外臣才会阻止长公主的暴行,外臣未伤,长公主也未伤,这件事就当是误会吧 ,毕竟太后今日为的是私怨,大不必上升到两国邦交。” 姜泰如释重负:“不愧是贵邦帝君亲封的使臣,左副使虽为女子,胸怀却甚宽广。” 但北汉太后脑门上的烟已经涨到了九尺高。 “皇帝!本宫之所以气恼,是因为王氏女无故夺了西平的护身宝策!” 姜泰蹙眉。 “那是长公主先冲来宝光殿行凶,外臣不得已,才令护卫夺下凶器。” “我可没伤你们汉人,我打我北汉的宦官和奴婢,与你何干?”长公主总算是被引到了讲理的轨道里。 太后也是冷哼:“两个不知廉耻的汉女,既入我未央宫,本应视同大汉的妃嫔,慢说西平责处的是大汉的宫奴,即便责处你等,也是理所当然。” 瀛姝笑了,看着姜泰。 “母后!”姜泰吼了一声。 到底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怒火,转过头:“今日之事,朕会予左副使公允,宝光殿从此,不允任何人擅闯,除朕之外,北汉也无任何人有资格召见豫使,左副使,若还有人擅闯宝光殿,大豫使团卫可将擅闯者格杀勿论。” “有了陛下这一明确的禁令,外臣相信无人敢犯礼法了。” 瀛姝见好就收,起身告辞。 她还没走开几步呢,就听姚太后怒吼道——皇帝为何如此纵容这等贱人!!! 欸,瀛姝终于知道为什么前生时,姜泰明明成功夺位,后来又功败垂成了,遇见这种亲娘,还不得姜高帆这种智囊,姜泰 还真可能斗不过能屈能伸的姜漠,这样想来,当初姜泰莫名其妙发动南伐,少不得这位姚太后的怂恿,似乎可以证明,姜泰虽然野心勃勃,却并无主见? “呼延里娜,你给我滚出未央宫!”姜泰是真的发火了。 “皇帝!”太后也是勃然大怒:“你口口声声,是要留下轩氏女,留下她不予后宫之名你还想怎么留下她!!她既然已入北汉,就已经为你的后宫,你怎么能为了这两个卑贱的汉女,忤逆你的生母,斥骂你的胞妹!” “我的好母后,我如果能强扣豫使,又何必非要请神元殿君使汉?!是,我过去根本不把东豫看在眼里,贺执无非是凭借剑门天险,才能守住益州!可我已经探得一条捷迳,能绕过剑门关直接攻入益州城,我以为胜券在握,但我从未设想,攻下了益州又如何?我们没战舰,不擅水战,我们根本无法守住益州,更不要说顺江而下攻占建康了! 是大尚臣提醒了我,与其先图南伐,不如先攻江北,留下神元殿君,就能鼓召越来越多的遗民投汉,北赵之所以能率先打造水军和战舰,就是因为他们先推举了个伪冒的神宗后裔,他们给了遗民一个错误的意识,认为只要北赵统一天下,就再不分胡汉之别,他们已经无望投豫了,才会效忠于北赵。 我们羌人,会营造战舰么?没有战舰,我们纵然有千军万马,都无法渡过 大江!而且东豫现在还有内争,要是东豫暴发储位争乱,不管是哪个皇子上位,都必然会导致与之不同阵营的权阀失势,甚至灭族。 神元殿君在我北汉,他们就有了借口来投,不必担心承担投敌叛国的指控,有了这些人,我们就能快速打造水军战舰,只要先攻灭北赵,就能号召其余四部集结南伐,母后,我的抱负并不是偏据西北,我要称为这天下的霸主!” “东豫有什么能耐,皇帝你太高看这帮亡国的君臣了!” “东豫未亡。”姜泰觉得头痛:“母后,清醒点吧,大江之南,甚至襄阳淮北,如今都还在东豫的统御下,司空月狐崛起了,就连北赵都被他率军重创,大江之南尚且是统一的皇朝,可我们大江之北呢?分为六国,各自为营,争乱不断,大尚臣为大能之士,母后并不懂军政,就不要插手国事了!” “轩氏女也就罢了,可那王氏女又算什么?” “她什么都不是,因此她也不会留在我北汉,我们只需要说服神元殿君留下来,其余三个豫使,必须让他们平安归去东豫,母后,只有做成了这件事,我的皇位才能巩固,才有可能步步为营取代北赵,我现在恢复依敖氏的荣光有何用?等到我先一统江北,我呼延氏,及依敖氏,才能真正的强盛,太尊设立无眉仓本就荒唐滑稽,真亏得母后,居然还想把大豫的使臣没入无眉仓? ” “设立无眉仓,本就是你外祖父的主张!” “外祖父为什么没有保住家部的荣光?”姜泰火冒三丈:“无眉仓无非是些手无寸铁的奴役,别不是母后真以为他们臣服,我羌部就能称霸天下了吧!我求求母后,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姜高帆说过,妄自尊大,结果是自取灭亡。 姜泰初闻此语说,其实也嗤之以鼻,不以为然,甚至想把那个连名姓都不配拥有的奴婢处死,可姜高帆又抢说了一番话:“正如君上,以为称霸关中地区就足以独断乾坤,无视大王子殿下早已立威于军中,不顾诸贵反对,执意将殿下放逐,凭一己意愿,册立毫无寸功的孺子小儿为王储,殊不知就连一国之君,先违背了礼法信义,也必遭到反噬!殿下经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必定能够拨乱反正!” 姜泰于是咽回去了“杖杀”的处决。 他自以为把起兵复仇的想法瞒得一丝不露,全然没有想过竟然会被区区兵奴洞悉。 就继续听姜高帆的“理论”——无论匈奴、鲜卑抑或羌氐等等部族,如果仍然沿续旧制,把族民视为奴隶,何以能够趁势攻入中原,灭西豫,瓜分九州相继称霸?殿下所依靠的,除衣敖氏之外,有多少部领都曾为奴部,正是因为军功论赏,他们才能摆脱奴籍晋为权贵,成为殿下手中足以和君上对抗的强大力量,殿下仅靠衣敖部能够实现壮志么? 不能。 正如他的母后,空有个尊贵的身份,父汉过世后,还不是得服从旧制,成为父汉的“遗物”被继承,甚至失去了正宫皇后的名位,只能眼睁睁看他被放逐。 从来没有哪个衣敖贵女,受到过这样的奇耻大辱。 可并没有人为母后鸣不平。 只有他,只有当他成功夺位之后,才能让他的母后复享尊荣。 姜泰越来越信任铁拳规则,他自己得拥有铁拳,还得借助有识之士的谋略。 他当然不会再让母后受辱,可他又十分不耐烦,母后的妄自尊大。 如今的羌部,已经不是呼延部与衣敖部并尊的小部盟了,他改用汉族姓氏,为的就是要奠定崭新的秩序,他需要更多的汉人支持,为他效命,才能够实现统一天下的雄心壮志。 外祖父那些狭隘陈旧的观念,却被他的母后视为了不可动摇的铁律,这岂不好笑?母后不能容忍大汉王国迎来神元殿君后,成为比她,比皇后,比小妹更加尊贵的女人,才一厢情愿以为,至多容许神元殿君在后宫占据一席之地,这不是妄自尊大是什么?让母后引以为傲的衣敖部的出身,早就让她沦为了比同畜产的无比难堪和耻辱的现实。 大尚臣说得对。 原本衣敖部的女子,从来没有干预军政的实力,哪怕在衣敖部真正强盛时,她们也无非就像是装饰门面的一块金漆牌匾,是继续高挂,还是被摘下来放在仓库里积灰, 取决于拥有宅邸的人,还是否重视这块牌匾而已。 因为太后是他的生母,他自然会让母后坐享尊荣,有他在,母后才能成为宅邸的主人,可他的母后却偏要去做被他利用的那面金漆牌匾,可不可笑,荒不荒唐? 姜泰把心一横:“裁撤无眉仓是朕换留神元殿君的一个,微不足道的条件,神宗轩姓乃是我大汉务必尊奉的大宗正源,母后,我们的国号为汉,我们就得先让全天下的汉族臣民承认我们为中原的正统,而就连曾经的汉室,天下的共主,也一直尊奉神宗帝族为‘人文初祖’,朕十分庆幸,神宗帝族的嫡系后裔如今只余一个女子,还请母后好好参详朕今日所言,且请母后务必牢记,大汉已无衣敖部,只有金城姚氏。” 太后其实没有这么容易被气死。 不然早在太尊坚持立文氏为皇后时,她就已经被气死了。 而太后的身边,也有老心腹,类似于陪嫁婢女,微有不同的是,她从出生时就注定要成为羌部王后,因此她身边的女侍早早就有了“官位”,称“女赞”,女赞并不是奴籍,而太后身边这位女赞,甚至是她的庶出的姐姐。 “并非陛下不孝顺,而是陛下非常人。”姚女赞扶着太后,走出殿堂,移步到了殿堂后头的小苑,坐在锦鲤池边上的凉亭里:“若无大尚臣,陛下起事确然不会如此顺利,陛下起初的想法,也是想等太尊 老病,无力掌控局势时再起兵,太后是知道的,有文氏在太尊身旁,太尊极有可能在病重时,会立即对太后,乃至于兄长先下毒手。” “我还有两个皇儿在身边,何至于畏惧老匹夫及那贱人!” “两位大王的军功能比陛下否?”姚女赞毫不留情点破了太后的外强中干。 她是庶出,且刚好又比太后年长三岁,命中注定要为太后的女赞,女赞,终生不得嫁人,但其实她是有机会承宠,并生下子女的,她成为女赞之后的命运,取决于她的嫡妹。 羌部的大汗,也只有嫡妹的前夫,不曾宠幸姬妾。 于是她就只能一直为女赞,辅佐嫡妹了。 这样原本也没什么不好,她其实并不愿意和嫡妹共侍一夫,她有另外的追求,所以才生出摆脱女赞这一桎梏的愿望——女赞不能嫁人,女赞若想嫁人,只有当承宠后,先为大汗的姬媵,当大汗死后,争取继位的汗王将她赏婚于他人。 姚女赞原本能够拥有幸运,但她却十分不幸。 太后却很看重自己这位一直效忠于她的庶姐:“难道我们就真的只能看着,父族的没落了?” “衣敖部不会没落,但太后需要给陛下时间,且太后也万不可再听信居心叵测的小人离间了,卫夫人和大尚臣,并不是太后的敌仇。” “我也真是不明白,大阿姐,你为何为卫氏、姜高帆这等下贱之人说情?” “太后,卫夫人原本是文 氏安插在殿下身边的耳目,可要不是卫夫人,文氏怕早就知道殿下在暗中筹划起事了!卫夫人所生的小皇子,也是为文氏加害,她和陛下从始至终都是一条心。 太后是因为父亲一直以来的主张,才会对汉臣报有成见,但太后想想,如果不是听信了挑拨离间,何至于会因此让陛下为难?文氏现在虽然被软禁了,可未央宫里,仍有她的耳目,太后为难陛下,必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你要这样说,我倒是能先忍下这口气,但一想到居然让轩氏一介汉女凌驾于我羌部贵族之上,我心中……我都这把年岁了,也不知能否等到我们衣敖部恢复当年荣光那天。” “太后已经是太后了,如今还是北汉的太后,将来必为大汉的太后!” 虽然北汉现在自称为“大汉”,但其实没有得到北赵等国的承认,就连大豫写来的国书,实际还是将之称为“北汉”,把姜泰称为“国君”,而非“帝君”,换句话说,姚太后在北汉才享太后之尊,其余国家,就算是奴婢,也大可以将之称为姚氏。 刚才姚女赞那话的意思是——在北汉,姚太后已经大胜曾经的文皇后,把文氏死死摁在了太妃的名位上,将来姜泰一统天下之后,势必也只会尊生母为太后,就连神元殿君,真要是留在北汉,一度凌驾北汉太后之上,可失去利用价值之后,她一个女子,结果无非 就两个。 嫁人生子,子嗣不能姓轩,神宗血脉断绝。 终生不嫁,神宗血脉照样断绝。 哪怕越来越多的汉人获得良籍,但仍然臣服于羌人的统治。 太后又何必斤斤计较一时的“尊卑”呢? 难道说现在就能在北汉欺压神元殿君,天下人就无人敢戳她的脊梁骨了么? 现在诸国的眼中,区区北汉太后根本一值不提,神元殿君才是必争的贵人。 第391章 天降灾预 国宴之后,大豫使团正式提交了谏书,提出详谈和议事宜,当然不仅限于裁撤无眉仓之事,神元殿君毕竟是为了主持大祭之礼而来,也需要北汉国君拟下个日期——大祭结束之后,就是外使请辞之时。 瀛姝知道,当谏书提交,就会发生一些波涛汹涌。 此时又正逢北汉的岁祈。 所谓的岁祈,便即北汉的国巫先卜得良辰吉日,具体说不是某一天,而是一段时期,在此期间内,北汉的国君先要罢朝,入大祭堂“冥感”,国巫则会前往昆仑神庙,主持各种各样的仪式,最后,国巫会在祈求日进入大祭堂,完成最关键的祈福典礼,待国巫与国君携手出大祭堂的那天,又要开始一连九日的狂欢,才算完成了岁祈。 北汉现在没有国巫,岁祈仪式由先国巫的大弟子巫臣负责主持。 第一天,巫臣入昆仑神庙,祭拜昆仑神。 第二天,北汉的贵族前往昆仑神庙,参拜昆仑神。 第三天,巫臣在昆仑神庙之外设坛,聆听民众祈求。 昆仑神庙落成二十载,并不是长安城原本就有的建筑,位于天祝里,毗邻未央宫,这座里坊里住的多是巫官,昆伦神庙除岁祈式的时段,也不对民众开放,就别说普通民众了,就连北汉的多少权贵,不先呈拜帖,也不会被允许踏入天祝里。 岁祈式的第三天,天祝里才会出现人头涌动的景况。 这天,卫夫人来了宝光殿。 北汉 的岁祈式,对大豫的使团而言本来就没有干系,殿君和瀛姝都没想着去凑热闹,她们甚至没想到卫夫人会过来。 “我的父亲是汉人,因此没有资格参加岁祈式,不过今日却是可以去神坛诉求的,只是,我并敬奉昆仑神。” 神元殿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所有交浅言深的场面她都难以适应。 瀛姝道:“这段时期,也不知有什么特殊禁忌?” “对于并非昆仑神的信徒而言,本来就不会享受昆仑神的赐福,自然也没有禁忌,尤其在今日,就连去神坛诉求的百姓,都可以畅所欲言呢,好些年前,我其实也去看过热闹,还有信徒祈求昆仑神,求娶衣敖贵女的呢。” “啊?!”神元殿君表示十分惊奇。 连她都知道衣敖部其实是羌部的“后族”,羌部入关前,大汗妻从来都是衣敖部的贵女,祈求娶衣敖贵女,往大里说就是有“谋朝篡位”的意图了。 “羌部受昆仑神庇佑,唯勇者才能率领部民,祈求成为昆仑神所眷顾的勇者,并不为奸逆,羌部原本就没有那样多的教条约束。” 瀛姝笑道:“衣敖贵女,也不是只嫁汗王。” 卫夫人看着瀛姝的眼睛,莞尔道:“昆仑神也不是个个信徒的愿望都会满足的,但有勇率部族的志向,总好过庸庸碌碌,只求个坐享其成。” “今日夫人为何不去参与这等盛会了?” “我没什么诉求了。”卫夫人垂着眼, 唇角还是上翘的:“我的母亲出身羌族,外祖父曾在长安城中经商,父族是西豫时的寒门,依附于士族,也是时运不佳,竟为内争所累,就只有我们一家,及时逃离了长安,保下了性命。 只是啊,后来我的父亲和兄长,还是难免死于乱争,是死于羌人之手。” 神元殿君听得心慌意乱。 瀛姝却给卫夫人斟了杯葡萄酒。 “红桃和白李其实是两姐妹,她们是我乳母的女儿,母亲和乳母过世后,她们其实是我唯一的家人了,她们虽然是羌人,可就连我的乳母,其实也十分感激当年在长安时,为我的父族庇全。 我这样的身份,也许比很多遗民幸运了,但我一家,仍然剩我孤苦伶仃。我的外祖父和舅舅,当年被强征从军,都死在了疆场,太尊却听信谗言,问罪于我的父亲,处死了我的父亲。后来兄长也被冤死了……太尊其实是灭我家门的仇人,可我为了活下去,一度只能对文太妃献出我的膝盖。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害我家门的凶手,不仅有文太妃,还有姚太后,你们说,我还信什么昆仑神? 满天的神佛,狄夷的,中原的,都不值得我尊奉,我现在靠我自己活着,我还需去祈求什么神佛?殿君,我其实,早与殿君惺惺相惜。” 卫夫人冲神元殿君举起了酒杯。 饮葡萄酒,得用夜光杯,虽然此时必无月光可以借用辉芒。 “我们都是孤凄的 人,但我们也一样心存不甘。” 瀛姝看似被冷落了,不过她能自得其乐。 今日的天祝里,会有一场大热闹。 这一天十分的不寻常。 化名为贾午者,住在使驿正对面的一家客驿,这座里坊有不少客驿,能住在这些客驿里的人,也多为“外籍人士”,多半都是来自于北赵、北晋等地的客商,客商们聚在一起,是什么闲话都能聊的。 对于北汉独有的岁祈式,以及关系到不少“外商”的建交议和,大家都表现出极其旺盛的猎奇心。 “我听说,东豫明面上是派任了神元殿君出使,但来的这位殿君,应当并非神元殿君。” “你从哪里听说?” “这两天大京城都传遍了!真正的神元殿君,必定享有大气运,若真的驾临大京,必有祥兆浮现,可多少巫师,根本就没有感受到祥兆降临,而且,前两天,神宗帝陵的一株福榕,莫名其妙枯死,这岂不预示着神宗帝灵,根本就不接受祭祀?” “如果真是这样,北汉的巫臣不至于无动于衷吧?” “你们有所不知,岁祈之前,巫臣得禁共九十日占算,这是因为巫臣毕竟还达不到国巫的修行!巫臣根本就没有拜卦,当然不能轻率质疑东豫没有建交的诚意。” 许多人虽然半信半疑,但都胡乱发表着一些猜测。 只有贾午一言不发,老神在在喝着茶。 来的是否神元殿君,他可再清楚不过了,其实大豫根本就 不希望有神宗后裔出现,神宗绝嗣,大豫依然是华夏正统,反而这位神元殿君,哼,流落草莽的女流之辈,竟然敢肖想通过母仪天下,使神宗轩姓死灰复燃。 太子殿下可巴不得这个蠢女人死在北汉。 轩氏女口口声声不会屈膝于异族,当被扣押,理当以一死明心志。 贾午不参加讨论,也没人问他的见解,他仍然注意着使驿的街门,然后,他就看见司空南次出来了。 追着一个穿着豫甲的使团卫。 隔得远,不知道司空南次跟使团卫说了什么,使团卫返身跟着司空南次回到使驿,未隔多久,换了常服的使团卫又出来了,贾午的任务就是紧盯司空南次,也包括了紧盯司空南次的心腹,他坚信此人今日换装出行,势必是要执行司空南次的密令,当然会尾随其后。 贾午已经忘了,当日在镇西关,飞进店堂的那只青雀。 闻机就想支移动的箭镝,提醒着玄瑛谁才是目标。 可贾午完全没有注意身后有人跟踪,因为,他的跟踪是去向天祝里,今日涌往天祝里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了。 贾午现在已经被大尚臣第二次召见,他太有把握能够完成使命了,可大尚臣虽然有所意动,却坚持让司空南次死在使驿之外,大尚臣控制风险的想法也是情理之中,贾午于是就务必要提供一个更好的契机。 先得引出司空南次,就务必要利用司空南次的心腹。 做成这件事 ,他一定就能成为大豫将来的新贵,而他,曾经的梦想,竟然是想成为虞家一个名正言顺的,能够昂首挺胸的,再不怕被追察出身的奴婢而已……已经危为蝼蛄,却有成为大鹏的机运,怎能让他不兴奋,不激动,不全力以赴?! 太子殿下是信任他的。 太子殿下当然得信任他。 虞家,寒门,太子殿下更倚重他们这类奇人异士。 玄瑛今日穿着一袭胡袍,扮为一个男子,有女公子“接济”,她当然不缺行装,不要说普普通通一件胡袍了,哪怕是革甲,也不在话下,但她需不着革甲。 有闻机在前引路,她甚至可以在马背上四处张望,完全不怕跟丢了目标。 天祝里,今日禁止车马驶入。 无论贵庶,至坊门前,都必须弃车下马,而天祝里的街道本就建得不那么敞阔,尤其是到了昆仑神庙附近,可谓水泄不通。 贾午没有闻机引路,生怕跟丢了目标,奋力向前挤动。 玄瑛紧随其后,看见贾午撞了个人,她贴近那人,不废吹灰之力就盗得了那人的钱袋子,往前蹭两步,放粗声音喊道:“有贼,偷了我的钱袋子!” 被贾午撞到的人下意识一摸自己的腰袋,发现钱袋子已经不知所踪,眼都红了,大喊道:“前头那人就是窃贼!” 顿时发生了骚乱,前头的人往后看,后头的人往前挤,玄瑛轻而易举挤到贾午身后。 贾午一点没意识到危险已经降临 ,他仍然奋力想往前挤,虽然艰难,但目标也被乱七八糟的人流阻断了脚步,他轻吁一口气,忽然间,似乎感觉到脑袋上站了什么东西,他一挥手,看见青雀振翅飞走,这只青雀…… 是他最后的意识。 胸口一阵刺痛,他低头时,已经倒下。 “死人了死人了!!!” 一枚尖刺,扎穿了贾午的胸口,倒下的人圆瞪着眼睛。 被扭住的是那个丢了钱袋子的,好不容易才扯住贾午的领口,拉着他倒地的人。 玄瑛已经“随波逐流”,不动声色的远离了漩涡中心,没有沾上半滴血迹。 天祝里发生了命案,却自然不会阻挠诉求典的进行,实际上神庙之外,神坛之上,北汉的巫臣压根不知道发生了这起命案,他现在正听着一个“民众”的诉求——小徒,追随昆仑神所庇的陛下,希望议和建交,希望大汉强盛,希望中伤殿君者,为昆仑神所弃,不得好死!!! “呸!你这汉奴竟然敢冒充昆仑神徒!东豫遣来的主使,根本就不是神元殿君!” 神坛之上也吵得一团人声鼎沸。 青天白昼,却又忽然有火光蹿出…… 是昆仑神庙的通灵塔,无火自焚。 “太尊病重,岁祈大凶!”巫臣一脸的凝肃。 死不瞑目的贾午,无人理会。 一连串的噩耗传进宝光殿,卫夫人仍然在喝葡萄酒,不过,也放下了夜光杯:“一系列变故都是因殿君而生,殿君应当想想了,如 何证明殿君就是殿君。” 神元殿君,拥有世上唯一的脂瑰宝玉,自证身份不难,殿君本不觉惊慌,却又听卫夫人说:“宝光殿,毕竟在未央宫,连通灵塔都能无火自焚,我是真不知道,北汉的大京还有何处不能无火自焚。另有,太尊若在此时崩逝……三年之内,恐怕都不能再举大祭礼了,这还算是件小事。” 大事嘛,卫夫人笑而不语。 贾午的眼睛,是被姜高帆给合上的,也只有姜高帆,在意贾午的死亡,因为这是唯一不在他掌控的意外事件。 他才对贾午表达了可以合作的意向,贾午就立马成了具尸体,还是死在诉求典,明明死得轰轰烈烈,可又像极了一个在地动天灾时,被房梁砸坏的酱缸,根本没人在意,啧啧,真是死得毫无价值。 凶器是尖刺,暗杀专用刺刀,凶徒一定习武,但这样的行刺方式,说实话也能用于无足轻重的人。 贾午的死,是司空南次给予他的警告。 姜高帆一扬手:“烧了吧。” 前生时司空南次毫不起眼,一直活得浑浑噩噩,不靠女人,甚至也不了囹圄囚笼,枉为皇子,从始至终,苟且偷生,贾午至少有一句真话,司空南次是重生人。 不过,不重要。 因为贾午别说远在北汉,哪怕在建康城,杀之亦易如反掌,司空南次能在北汉动手,并不足以成为他的威胁。 姜高帆现在只盼望着他布下的另一步棋,也是 他全盘计划的关键棋着,可大豫却迟迟没有消息传回,这才是让他最提心吊胆的一件事。 通灵塔无火自焚有如一道晴天霹雳般的诅咒,使所有信奉着昆仑神的北汉臣民心头都笼罩了浓墨一般的阴霾,他们曾经听说过不少关于昆仑神降下的噩预,羌部曾经在昆仑山下的王城,也建有通灵塔,某一年,通灵塔在岁祈礼时,仅仅是发出悲鸣,供奉于塔内的云英珠变得黯淡无光,那年冬天,不仅是王城,几乎整片归属羌部的牧场都遭受了暴风雪灾,冻死牛羊无数,在暴风雪灾中死去的族民分更加难以估计,他们在自己的王城和领地似乎永远也难盼到万物复苏,只好舍弃王城和牧场远迁。 虽然,现在活着的多数人其实都没有经历那场罕见的天灾,可他们永不敢忘。 为何他们的陛下刚决定和东豫议和建交,为何巫臣明明对信徒保证过,神元殿君到来,举行大祭之后,大汉的治域不仅会祈得风调雨顺,民众们会长久安居乐业,他们当离开昆仑山后,既能长获昆仑神的庇佑,亦能享获神宗帝祖的福荫,然而却在岁祈式时,竟发生了这样的祸兆——通灵塔毁,云英珠再度失去光彩!!! 信徒们跪在神坛之前哀声痛哭,期盼着巫臣宣告破解之法。 但巫臣满面凝重,一言不发。 第392章 左副使到底可信吗 这天当三皇子和南次入东华门前往宝光殿时,虽然没有受到盘问和阻止,但获得了北汉宫卫的怒目而视。 他们都不是昆仑神的信徒,可心情也随着通灵塔的焚毁变得异常沉重。 同样并非信徒的杨内臣,也只得和众多宫人一样哭红了眼睛,只是冲两个皇子使臣无精打彩的行了礼,嘴角严丝合缝耷拉着,将两位“护送”到了小苑门外,就停下脚步。 武婢们如临大敌般守在门里。 凉亭里,殿君和瀛姝正在对弈,殿君一看两位殿下,干脆弃子认输,她显然也是心不在焉。 “我和阿姝都不相信通灵塔为自焚。” 这句话同样受到了三皇子及南次的认同,其实建筑无火自焚的事情常有发生,比如台城的明堂有次还是在雨天自燃,闹得人心惶惶,不过立即就有白川君出面安抚人心——这并非什么灾预,只不过因为明堂受到雷击,才引发了起火事故。 然而北汉的通灵塔起火的时间过于巧合,兼且,今日晴空万里,未生雷暴。 见瀛姝一粒粒收拣着棋子,南次自然而然伸手帮忙,三皇子蹙着眉头端坐着,坐了一阵,问道:“左副使就半点不担心?” 瀛姝才抬起眼睑:“当长安城的市井间,开始流传着殿君并非殿君的说法时,我就料到早晚会有一场灾预,而且这场灾预必然降临于某个特殊的仪式,果不其然,北汉的巫臣就占得了进行岁祈式的吉 日,又果不其然,才是岁祈式的第三日,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故。” “这当然是北汉策划的阴谋!”三皇子握着拳头,在棋桌上擂了一下:“他们想坐实大豫先有违背和议的行为,打算用这借口将殿君扣押在长安!” “姜泰留下一个‘假’殿君能有什么作用呢?”瀛姝又垂了眼,似乎在专心致志收拣着棋子:“他才继位,就敢火烧羌部族民的信仰,难道就不怕他的臣民质疑他这国君触怒了昆仑神?因此他必然已经笼络实了北汉的巫臣,才能借助巫臣的一张嘴巴,控制舆论。 已经死去的老国巫,过去可一直忠事太尊,现在这位巫臣,是老国巫的大弟子,可以说是合法继承了神权,按理说,巫臣也势必会受到太尊的器重,可他却这么容易就被姜泰笼络,居然干出了违背信仰的事体,比起姜泰的诡计,这更加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三皇子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左副使曾经破获的命案,不就揪出个被帮凶收买的巫师?又何必奇异世上存在这类用天命神降蛊惑人心的无耻之徒?” “就连大豫的巫师,也确实有将天地鬼神当成信仰的真信徒。”瀛姝已经将所有的白子,都收入了棋瓮,总算是有了专心正事的样子:“我们大不必讨论世间是否存在鬼神,鬼神又是否能够左右祸福,可毋庸置疑的是,对于真正的信徒而言,他们绝不会背弃 信仰。 北汉的国巫族,他们代表着所有族民向他们信奉的长生天、昆仑神祈求福降,因此才会受到君主的信奉,确立神权,对君权具有不可忽视的限制,如果现在的巫臣宁肯违背信仰,殿下觉得姜泰是否还会放纵神权凌驾于君权之上?” 三皇子挑眉道:“就不能是物尽其用之后,再弃之如履?” “死去的老国巫还是很有本事的,太尊若无老国巫的佐助,定无胆魄违背北赵之令,霸据长安且公然立国号称汉,如果羌部舍长安,如今恐怕大江之北就仅有五国而非六夷了,我以为,不管羌部的国巫族是否认定一国社稷是靠神庇,但至少能肯定一点,国巫族的存在,虽然能够靠神权压制君权,可至少老国巫不具私欲,他的确忠事于北汉君权。 过去国巫族只同圣女通婚,而所谓的圣女,其实就是羌部汗王婚配衣敖部诞下的嫡公主,除了国巫族之外,衣敖部也分享一定的神权,然而随着羌部入关,必须打破旧制提拔新贵才能使君权更加强固,老国巫并未将自己的子嗣任命为大弟子,而被他所看重的继承人,又怎会无视信仰,只图私欲?” 信仰听来玄虚,实际不然。 如同大豫唯一的占星师白川君,他的信仰虽然不是鬼神,大约也有利用天道神庇安定人心、振奋军心的时候,可白川君的言行,从来没有违背他口称敬奉的天道,他不会为 了个人利益,谏举奸谗之徒获得君帝的信任,就更不会赞同君帝利用灾预,导致臣民人心惶惶,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祭祀天地鬼神,祈求福庇荫佑,无分胡汉,还真是天下人最最朴素,也最最普遍的观念。 信奉天道,天道就会约束君帝不能倒行逆施,其实是人,赋予了天地鬼神以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维持着善恶和是非。 天地是人君的主宰,人君是臣民的主宰,细化到臣民,则有不负天地君亲师的道德观念,正如没有一个君主会承认弑父弑君,有违天和。 因此道家所推崇的道法自然,认定的天地不仁,才不会为统治阶级所采纳做为纲常,就连曾经让“汉”之一字,成为华夏民族之名的大汉帝国,一度虽然以黄老无为做为治国的方针,并使得皇朝进入鼎盛时期,可实际上并未否认“君权神授”,无为只体现于刑罚大省,却并不强调“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的思想。 世间不可摒除的仍然是尊卑贵贱、善恶是非。 可尊卑贵贱、善恶是非实则体现的是人的思想,而非天道自然。 “神权,实则便为某部份人,对多数人高高在上的统治,是人赋予的神性,规定了善恶,规定了惩诫的规则,三殿下对天道不以为然无可厚非,因为其实殿下便是统治阶层,明白所谓的善恶因果是怎么回事。”瀛姝说:“ 可殿下不是也有信仰么?殿下不会为了达成私欲,滥杀无辜,如果是殿下,会为了让自己的背信弃义显得顺理成章,就靠着灾降的方式,使得听奉于皇族的百姓人心惶惶?” 三皇子只觉得自己又被补充了新知识。 “说回事故本身,姜泰不会让坐实殿君为冒充,他的目的,是拖延时间,造成殿君为了自证身份,主动答应留在北汉。” “可是殿君有脂瑰,足以自证身份。”三皇子刚说话,又蹙紧了眉头:“但脂瑰毕竟只是一块玉佩,脂瑰为真,北汉朝廷仍然可以质疑殿君的身份。” “不会。”瀛姝轻挑着眉:“脂瑰之所以成为神宗嫡公主的信物,便是因为脂瑰能靠气运择主的传说,有时候世事就是如此玄虚,拥有脂瑰的神宗公主,都是享有气运的人,因此殿君归国之后,出示脂瑰,才能让自称获得轩皇后相佐的北赵朝廷哑口无言。 脂瑰,必然为殿君随身携带,否则连我们都不能证实殿君即为殿君,因此姜泰的诡计,必然就是让整个事件变得扑朔迷离,确切说,他想让殿君自愿留在北汉,而且大豫只能妥协,另一方面,他会让北赵一方相信,是他使计让天下之人,始终存在一个疑问,神元殿君的真实下落成迷,那就等如世间再无殿君。” “殿君会有危险,不能再留在未央宫!”三皇子说。 南次才搭腔:“北汉使这样的手段, 如果殿君不在未央宫,北赵会立即刺杀殿君,姜泰正是为了逼得殿君不可轻易露面,才不惜闹出如此大的一件事故。” “殿君留在未央宫,不会有生命危险。”瀛姝道:“北汉毕竟需要殿君,只不过因为忌惮北赵,才不得不采取如此波折的诡计,姜泰的计划,必然是先破北赵,就算无法将北赵、北晋这两个匈奴部族彻底剿灭,但北汉务必要取代北赵,先成六部霸主,他还需要借助大豫支持,如果杀害殿君,姜泰根本就没有必要跟我朝议和建交,先诱得殿君使汉了。” “那么,卫夫人提醒我们,真是好心了。”殿君道:“我可以将脂瑰先转交两位殿下,避免宝光殿再发生意外,脂瑰落于姜泰之手。” “我不赞成。”瀛姝也是斩钉截铁:“请殿君,三殿下务必相信我,我一定会阻挠姜泰的诡计,我会逼得他亲自承认,殿君就是殿君。” 只有如此,北赵才会起兵攻打北汉,大豫奇袭汉中的计划才有可能大功告成,也只有如此,他们才可能顺利脱身,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整整齐齐,无一损亡。 这天,瀛姝也得到了南次的通知——玄瑛得手了。 并无任何意外。 前生时,无论瀛姝交给玄瑛多么艰巨的任务,只要有白媖和她配合,都顺利完成,失败只有一次,是因为她这个决策者轻信了司空月狐,随之让田石涉偷袭成功,决策者的 失败导致了满盘皆输,重来一次,她会更加慎重。 这一次,不是被迫入场,是她主动站在了权场上。 三皇子来的时候愁眉深锁,走的时候也是心事重重,好在使驿里,耳目虽然多,不过他跟自己的兄弟交谈时,并不会时时都被窥听,尽管踏进使驿时,三皇子并没有改变那一脸沉重的神情,而且几乎是把南次直接拉进了小厅,多少无事献殷勤的文吏,全都知道使臣们最近因何烦恼,也没有不识趣地跟来纠缠。 只有安余跟进来。 安余就是前几日,被三皇子在西市解救的无眉奴,北汉的无眉奴没有自己的名姓,安余是殿君替她取的名儿,取的是余生安宁这的好意兆。 但三皇子现在和安余还有沟通障碍,他也并无意让安余服侍,可三皇子不把人当奴婢使唤,安余反而惴惴不安,总担心安宁的日子过不长久,因此三皇子有时候也由得她斟茶递水、清理打扫,此时,三皇子把手都抬起来了,准备着挥一挥表达“摒退”闲人的意思,可一接触到安余总是惊慌的一双眼眸,他又把手收了回来。 安余不会听说汉话,留她在一旁也不妨碍。 南次扫了一眼站在三皇子身后,垂着手低着头的婢女,他本来想解掉外着的裲裆,让自己更轻松凉快些,但因为有安余在,暂时忍住了。 在仆婢面前,衣着随便些普通正常,可安余是他三皇兄的婢女,不是 他的婢女,他现在跟三皇兄之间,还真说不上太熟络,实在是因过去的十多年,大家伙都是不相为谋的异道人。 “五弟真放心?”三皇子问。 至于放心什么人事,南次心知肚明:“我当然放心,怎么?三兄刚才口是心非了?” 在宝光殿时,他三皇兄可是在瀛姝的注视下点了头表示信任的。 “我不是不信任左副使的能耐,但事关重大。” “正因为事关重大,我才没有那么多顾虑。”南次笑了一笑:“我跟三兄这么说吧,小时候我跟王四郎淘气,使坏捉弄王荣和王籍两个,回回都是瀛姝替我们‘清理’,我们两干的坏事一次没有败露过。” 三皇子看着自家五弟天真清澈的眼睛,愁得眉毛都要掉了:“怎好用那样的小事作比?” “小时候足智多谋而且小心谨慎的人,总不会长大后反而不可靠,我还记得二兄、三兄那时候回回捉弄太子兄,可都会被父皇责备,坏事刚犯下,立即就传到乾阳殿去了。”意思是三皇兄你才是那个不可靠的人。 “五弟一定要在关节调侃取笑我?”三皇子拉长了脸。 他看见弟弟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流淌开活泼灵动的笑意,然后,弟弟就站起身:“天气太热了,我得先去沐浴,三兄最好也泡个香汤退退暑气,才有助于消解浮躁。” 已经走开了两步,又回过头来,高高抬着嘴角:“今日瀛姝只让殿君和三兄务 必信任她的判断,就是觉得我必然会相信她,因此三兄刚才就是多此一问,三兄看我这一路上什么时候愁眉苦脸过?我的信心又从何而来呢?当然是因为瀛姝担任着左副使,有她寸步不离殿君的身旁,我才有自信不辱使命。” 拿着佩剑就大步离开了。 南次还真是泡了个香汤,换了身舒适的常服,驿馆里的小苑其实没多少景致,凉亭里勉强可以坐坐,而驿馆里的几个胡女,又总是趁机就想接近献殷勤,于是刚才他就特意喊上了张崇准——被神元殿君解救的无眉奴——张崇准原本有名有姓,只不过有二十年没有使用了。 “昨日我看见,你似乎在劝尉安余。”南次问。 “安余因不会说汉话,更不知如何服侍好殿下,担心触怒殿下后,又会被发卖,昨日是央求着仆教她说汉话。”张崇准恭恭敬敬答道:“安余其实很聪慧,应当很快就会学会听说汉话。” “很快”两个字,咬得有点重。 南次看着有两个胡女,不知道想往这边送什么饮品,又一转眼,就看见他的三皇兄——看样子不像听劝沐浴过——心浮气躁又往这边过来了。 第393章 上一大课 三皇子总想和南次商量正事,可南次就是不给他机会。 只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张崇准闲扯:“你跟安余在无眉仓的时候,一直被关押一处?” “当时无眉仓的吏员,有两个是遗民转了良籍,都是因为及时降服,主动献出了田宅才换取了良籍,并被征为小吏,他们两个倒是心善,看着徐老汉就只有安余这么一个尚在襁褓的孙女了,要是将他们分开,祖孙两个定都无法活命,才给予了照顾。安余能活下来,实在不容易,她也的确受过不少苦,刚走得稳当,就跟着一块干苦力,我们被押去山上伐木,她就跟着那些女奴们捡柴火,虽然不比我们出的力气多,可丁点大的女娃,饿得皮包骨,大冷天的,别说吃饱穿暖了,累得眼泪花花的,都不敢多坐一阵歇口气。” “无眉仓的奴婢,到底指不指望着被发卖?” “当时在无眉仓,根本就谈不上什么指望,不被发卖,就是为官府卖力,被发卖了,也是为主家卖力。” “那也难怪安余现在看上去,比当日更加愁郁了,越是有了指望后,越是担心突然失了指望。” “对于无眉奴来说,活着才有指望。” 南次从这话中更听出了些意思,颔首:“安余确有可怜之处。” 三皇子实在失了耐性:“五弟要是看中了安余,日后回了建康,我让安余跟着你就是了。” “三兄可别中伤我。”南次翻了个大白 眼:“我可不比三兄这样怜香惜玉,只是不愤遗民受到如此苛虐对待,又眼看着安余这几日惊惧不安,想着她和张崇准相熟,才多管了这桩闲事,拜托张崇准多劝慰她,不然她总是这么楚楚可怜又手足无措,万一引起他人的误解就不好了。” “什么误解?” “她现在可是三兄的婢女,还是唯一的婢女,整日里怯怯不安的,三兄觉得还能有什么误解?” 三皇子的脸就黑了。 南次干脆说:“我们虽然又不是离不开婢女贴身服侍,而且更衣梳髻这样的事体安余暂时也学不会,清理打扫大可由馆驿里的侍从负责,三兄为免闲言碎语,还是先莫让安余单独服侍才是,要不然三兄原本没有歪心思,只怕连安余都会心生误解了。” “我可五弟真是杞人忧天。” “张崇准,我问你,是否有人对无眉奴用强?” “这……的确发生过这样的事。” “三兄可听见了?安余不像我们从前的婢女,是先经过调教的,知道选为贴身婢女不至于遭受迫辱,更不懂得主人身边的大婢女,露出忧怯的神态会有损主人的声誉,我看三兄也没有耐心去安抚她,我们现在可还在北汉,安余不是普通的侍女,三兄将她解救出苦海,关系到了主张撤除无眉仓的国事,就算安余本没有这样的误解,可也得防范居心叵测的人挑拨误导,我哪里是杞人忧天?” 三皇子狠狠瞪 着南次。 但心里却也有了几分明了。 他又不是清澈愚蠢的人。 “你跟我过来,我们好好掰扯下这事。”三皇子起身就走。 南次吊儿郎当的跟了过去,眼看着三皇子这回冲正在住房里卖力擦拭地板的安余,用手指门外的方式发号施令,无视安余眼睛里打着转的忧虑,飞快就要凝结成两泡泪花,很坚决地清了场。 他才微微一笑。 “你在怀疑安余是耳目?”三皇子问。 “她演得太过了。” “她是我主动买下来的,客曹令甚至不知道我们那天会去逛西市。” “她本不是耳目,但有了机会接触我们,难道也不可能被收买成为耳目?”南次道:“无眉奴连活下去都是奢求,尤其是像安余,她是在无眉仓长大,三兄莫不是还指望她能够判断利害,明白我们真的能保她余生安宁? 这里可是北汉,我们连自身都难保,安余不会有荣华富贵的野心,她是好不容易才在无眉仓里活下来的人,对她来说,活下去才最重要。” 三皇子紧紧蹙起了眉头。 还从来没有遭遇过背刺的人,就是这么盲信不会遭遇恩将仇报。 “瀛姝前些年刚接手管理墅庄私产的时候,从不会轻信墅庄原有的管事和账房,这些人,忠事于王侍郎和陆女君,多少年来,确然不敢贪瞒主家的财物,欺压佃户、庄奴,可换成了瀛姝掌事,他们就心存侥幸了,无非是欺瀛姝年幼,觉得有 空子可钻,瀛姝突巡墅庄查账,果然查出不少亏空,另有不少佃户主动检举管事的罪行,三兄猜一猜,瀛姝是怎么处置的?” “必然是趁机培养自己的亲信。” 南次笑了一声:“瀛姝又不必争家财,培养自己的亲信干什么?她目的是立威,争得人心向服,相比起那些欺她年幼的管事,她更不会轻信投机检举的人真有能力管理好墅庄,不过嘛,固然将管事们留任,却也给予了举告者正当竞争的机会,瀛姝跟我说过,王侍郎和陆女君掌管墅庄人事时,佃客、庄奴从未遭受过管事的欺压,他们和管事们其实并没结下仇恨。 当她接手墅庄后,虽然说有的管事开始了胡作非为,可多数佃客、庄奴仍记着过去的情份,日子尚过得去,只不过略有损失,不愿意和管事翻脸。 那么出面检举的人,分两种情况,一种的确忠事于主家,另一种就是企图投机取巧,但就算是动机不纯,并非罪大恶极,因为人性本来就极其复杂,至少向主家检举的行为,十分正当,因此不应给予惩处,不过也得让他们明白,检举之后,未必就能够将对方取而代之。” 三皇子越发闹不清,南次为何又借左副使的处事原则给他上这一节大课。 “三兄,安余和张崇准身份特殊,咱们既然将他们解救出无眉仓,就没有将他们留在北汉的道理,可他们二人,当归大豫之后, 如何安置,才是一个难题啊,至少应当先摸清他们的性情,今日三兄没听见,张崇准已经在暗示我,安余其实会听说汉话。” “什么?!” “无眉仓的无眉奴,是有很多人不会听说汉话,可安余有幸一直跟着祖父长大,身边还有张崇准这样本就会听说汉话的旧邻。” “这样说,这两人都不可信?” “我刚才为会举例瀛姝如何处理墅庄的人事?张崇准对安余是真的饱含同情,他意识到安余可能已经被利用成为耳目,但他不忍心眼睁睁看安余陷入绝境,其实耳目的作用十分有限,只要三兄防范得当,大可不必处死安余,至多不过……三兄带她归去大豫后,放在庄子里做个庄奴婢,她对他人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也不必干苦力,就能保证衣食无忧。” 三皇子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于是也明白了南次真正想说的话。 “我们自满十岁,就有了自己的府邸,可我们还真没如何操心过府邸的人事,我们更没有真正经遇宫廷争斗,左副使的经验比我们丰富许多。” 没有真正经遇宫廷争斗的是三兄,我反正是尝到了莫名其妙冤入囹圄的苦果,我甚至被虐害的时刻,都还在自我怀疑,不敢相信真是我那看上去宽仁温良的太子兄一手主导,使我身陷生不如死的境地。 “五弟,我不是不信任左副使,我其实是不服输。”三皇子颇苦的恼撑着额头: “我之前认为全天下的女子,大抵也只有我的母妃有在权场一争的实力,因为母妃的身后,有长平郑整个家族为后盾,我其实也知道,江东贺的贺九娘被贺氏一族鼓吹为早慧多谋,我不知道贺九娘的本事,但抱以嗤之以鼻的态度。 贺遨的脑子就那样,被他看重的孙女,至多就是贺夫人这样的资质,我从来都不相信,女子不靠家族,具备在权场一争的实力。” “我不敢保证能够顺利解决现在我们遭遇的困境,我想和五弟商量的是,这个时候,我们或许应该想办法送书回朝,谏言父皇调动禁军,进逼汉中,给予北汉更加实际的威慑。” “三兄现在改变主意了?” “不能说改变主意,我其实一直犹豫不决,我害怕。”三皇子重重搔了几下脖子,很烦躁的把衣领都扯松了些:“我甚至拿不准,我朝是否具有和北汉一战的实力,我更拿不准,如果我们和北汉开战,北赵等国围攻襄阳,襄阳能否守住,我有时候甚至产生了犹疑,我有一个非常阴暗的想法,如果我们将计就计,让殿君的身份被北汉公然否决,是不是对大豫而言,才是最有利的。” 南次依然还是不大适应倾听他三皇兄掏心窝子的大实话。 “瀛姝不可能赞同这么阴暗的计策。” 三皇子有气无力翻了个白眼。 他知道了,左副使光明正大,左副使冷静沉着,左副使才真正是那 个不打没有准备的战争的人。 “左副使不愿跟我说她的详细计划,就是担心我会露出马脚来,我的确直到现在都难以置信,安余竟然原本就会听说汉话,她一直在装模作样,我居然从来没想过要提防她。枉我过去一直……我非但不是左副使的对手,我甚至不是五弟你的对手,我以前,真是太过狂妄了。” 三皇子又把腰一挺:“好了,我还是先读书吧,五弟要和我一起用功不?” 南次:…… 他的经史知识已经很扎实了,而且早就醒悟了,读死书死读书的模式是个天真清澈的,恐怕连个县令都难以胜任的模式,他不必再读书,他得努力赶上瀛姝的思维,他有所感觉,有许多事,瀛姝连他都瞒在鼓里。 他并不担心,他们曾经面临过更加紧迫的危险,那时的他十分忧惧,害怕无法阻止司空北辰这个混账临死之前还要拉瀛姝陪葬的恶行,瀛姝当时却无比坚定——我能活下来,绝不会 跟着司空北辰一同下地狱。 她干脆利落封禁乾阳殿,到司空北辰咽气时。 这次,瀛姝也是同样的坚定,她承认早已准备好陪同殿君出使北汉,没有谁逼她涉险,她早预料到了北汉的建交议和,就是针对神元殿君。 可他现在还是很想去宝光殿,想陪在她身边,把瀛姝放进自己的视线里。 为通灵塔失火事件担心的人,当然不仅仅是三皇子。邬还虽然已经做好 了不久后就要从北汉撤离的准备,并将多数事宜都交接给了他的继任,他现在的任务,仅仅只是看顾好白媖和玄媖,可他当然不会真置突袭汉中的计划不顾,默默担忧着不知道北汉王利用焚毁通灵塔,进一步煽动舆论,质疑大豫根本没有建交的诚意这件事,是不是一件节外生枝的变故。 他在北汉已经待了许多年。 他明白通灵塔以及塔内供奉的云灵珠对北汉的臣民来说是多么重要的存在,邬还完全没有想到江泰居然会为了找到顺理成章扣留神元殿君的借口,竟然会毁掉北汉臣民的信仰,不惜自己给自己降下噩预! 更重要的是,如果北赵朝廷中计,真的相信江泰这么做是为了彻底“销毁”神宗后裔对于一统天下具有“天命所归”的影响,北赵就不会用兵干预,北赵不攻北汉,大豫就难以迅速攻下汉中,北汉的京畿不受战乱波及,神元殿君就无法全身而退。 邬还根本不知道,通灵塔起火当天,昆仑神庙外居然死了一个人,更想不到那要去看热闹的玄瑛,就是凶手。 在他看来,白媖和玄媖两个丫头根本就没把通灵塔起火这件大事放在心里。 当然,两个丫头其实除了打听关于大尚臣府邸内的消息,也的确无力改变什么,而现在这样的紧要关头,还真不能冒险去打听风吹草动。 邬还的东家支速于已经亲率商团前往北齐,支速于 原本就时常来往于汉、齐之间,他倒是认定了通灵塔的事件一闹发,议和建交必定搁浅,豫、汉两国还不知要扯多久的皮,在武都设立榷市的事也不知道要拖到何年何月,目前还是应该将商事的重点放在义州榷市上,这回支速于回北齐,途中得经过义州,短时间内是不会再返回北汉了,支速于这一走,邬还干脆就让白媖、玄媖留在了住处,寻常无事,连商行都不必要再去了。 模竖现在,雇工们都知道邬还认了两个义女,白媖和玄瑛迟早都能脱籍,跟普通的雇工不一样,就算帮手商行里的事务,也全凭邬管事直接安排。 邬管事倒还是日日都守在商行,这天,有个小伙计递进来一张拜帖,有位自称是从北齐来的,某家商行的少东家,提出拜会管事,访客还称,他的父亲与邬管事是旧友。 可邬还对那间商行却毫无印象。 第394章 有我家女公子在,大可放心 邬还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个访客。 但对于邬还来说,陌生的访客是件值得重视的事,他非但把人请到了茶室,还摒退了闲杂,正要试探,只见访客递来一封信柬:“这是家父的修书,还请世叔先行过目。” 邬还飞快扫了一眼信柬,神情就是一肃,又再仔细看了一遍,刚要起身…… 访客却先起身行了一礼:“小侄到长安已经有些日子了,本应早来拜访世叔的。” 邬还绷着头皮受了一礼,只好维持住平静的,跟故交之子叙旧的势态:“贤侄多礼了,邬某多年不曾见令尊,未知令尊可还安好?” “家父一切安好。” 邬还压低了声:“贤侄既是早就来了长安,可知道……通灵塔的一场变故?” 访客微微一笑:“那日小侄正好在场目睹,这件事案看似耸人听闻,这几日使得长安城内,人心惶惶,不过应当很快就将恢复风平浪静。” 这是稍安勿躁的示意。 邬还微微松了口气。 “贤侄……预备在长安盘桓多久?” “家父有件要紧的事务,交给了小侄经办,待将事务处理妥当,小侄才会回国,或许小侄遇见难处,还会拜访世叔,请托世叔给予帮助。” “贤侄但管开口。” “家父在长安,尚有不少故友,只是小侄这回的确分身乏术,难以一一拜会,故而,若是世叔遇见了诸位,还望能替小侄代为隐瞒。” 邬还满脸坚决的应允了。 访客没有多 留,告辞离去,邬还亲自将人送去商行门前,心绪久久不能平复。 这天晚上,连白媖和玄媖都发觉了邬还的忧心忡忡,白媖就给自己也斟了一杯酒,陪着邬还一起喝:“阿伯可是觉得今日的晚餐不可口?” 她的厨艺不如丹媖,却要比玄媖好多了,至少不会连煮一锅豆粥,都会煮出糊味来,为了感谢邬还的“收容”之恩,这几日她都是十分用心准备的晚餐,知道邬还爱吃油泼肉丝,今晚还特意做了一道,邬阿伯第一次吃的时候可是赞不绝口,但今日却吃了个愁眉苦脸。 邬还干脆把筷子都放下来了:“你们就真不担心通灵塔起火一事,会让左副使身陷险情?” 玄瑛直接摇头。 “阿伯不是说,北赵的谍间会有办法确定殿君的身份?” “北赵能否确定还是次要的,关键是北汉是否承认殿君确实已经来使。” “如果北汉真的要否定殿君的身份,不是应当遣返使团,才好质疑大豫没有诚意吗?”白媖坚持的道理很朴素,她听说过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的基本外交原则,交战尚且如此,更何况建交?就算北汉不承认殿君的身份,认定殿君不是真正的神宗后裔,可以质疑大豫的诚意,那么应该遣返使团,哪里有自说自话,就扣押主使的道理? 邬还缓缓摇头:“北汉其实确信神元殿君的身份并非伪冒,他的目的是要将用一个合理的借口强留殿 君下来,北汉方还不敢和大豫彻底反目,而且更加担心的是北赵为争‘天命所归’之名,会发动武力争讨,届时北汉两面受敌,就有亡国之忧。 因此北汉王廷才会利用舆论使殿君的身份成疑,这也对北赵有利,北赵没有对北汉用兵的借口,北汉就有余地和大豫周旋,直至北汉国君慑服了羌部的权贵,扩充军力,具备了与北赵一战的实力,到那个时候,北汉君主才会向天下宣告神元殿君是自愿留在北汉,昆仑神所降的噩预是另有所指,甚至多亏殿君为防噩预成真,甘受质疑,使北汉免遭战祸。 没有人会关注真相,有的时候,所谓的‘真相’,是由胜利者书写。” “北汉国君的算盘倒是打得精明,不过我家女公子是必不会让他得逞的。”白媖仍然无忧无虑:“阿伯不知道我家女公子,女公子虽然不是侠士,自来却有侠骨,最是重情重义,神元殿君于我家女公子而言,可不仅仅是身份尊贵的神宗后裔,更是好友,女公子势必会护着殿君平平安安归国。” 邬还并不质疑左副使的品行,可他心里清楚,关于奇袭汉中的绝密计划,左副使应该没有告诉两个丫头,左副使现在面对的难题还不仅仅是帮助殿君顺利脱身,更关键的是推进奇袭的计策,不能让北汉王廷生疑。 但要让姜泰亲口承认便告之臣民神元殿君绝非伪冒,又谈何容易呢 ? “阿伯就别担心了。”白媖笑着说:“证实殿君为神宗后裔不难,唯神宗帝族的嫡长女才能拥有的脂瑰宝玉,殿君可是随身携带着,我虽然没有亲眼目睹过脂瑰,却听我家女公子说过,殿君被迎回建康宫后,正是通过出示脂瑰的方式验明了正身,陛下才宣告天下,大豫已经迎回了真正的神宗后裔,连北赵的皇帝可都无法质疑反驳。” “白媖说得对,我也听女公子说过,脂瑰宝玉的神奇之处是,玉质虽然艳如胭脂,但将宝玉浸泡在洁净的山泉水中,一连三日,宝玉就将发出像皎月一样的银光,世间名贵的玉石虽然不少,但脂瑰却是独一无二的!”玄瑛也说:“只要殿君出示脂瑰加以验证,身份就毋庸置疑,女公子就算没法证实那座什么通灵塔其实是北汉王使人放的火,可北汉的昆仑神降下了什么噩预,为何降下噩预,与大豫毫不相干,女公子定能驳得北汉王哑口无言。” 关于脂瑰的神奇之处,邬还当然也听说过,而且他还知道更多的史实。 济英宗一朝的张夫人,为夺后位,中伤陈皇后,济英宗因宠爱张夫人,偏听偏信,竟将陈皇后废位,而张氏又怂勇英宗,将按照大济礼法赐予陈皇后所生的端华公主的脂瑰收回,改赐予她所生的女儿端荣公主,端荣公主尚在襁褓之中,原是英宗最小的庶女。 三个月后,长安突然发生地 动,张氏所住的寝殿塌毁,成为了那场地动中唯一塌毁的建筑,且张氏母女二人为房梁压死,除她二人之外,再无任何一人因地动伤亡。 英宗被吓得魂飞魄散,立即决定将陈皇后复位,把脂瑰归还端华公主。 端华公主过世时,因为在位的灵帝尚未大婚,脂瑰暂时还无嫡公主继承,于是暂由太后保管,而灵帝宠爱傅母何氏,不顾太后及群臣反对,坚持立何氏为后,何氏恼恨反对她为皇后的朝廷重臣,唆使灵帝将多位重臣杖杀,非但闹发了一场血雨腥风,竟再唆使灵帝将脂瑰赐予她。 何氏倒是对脂瑰极其珍爱,带在脖子上,日日不离身。 十日而已,何氏暴毙。 灵帝后来也被当时的晋王轩瞐所废,晋王却并未登位称帝,召集群臣议商,共决改立贤主——当然还是轩氏皇族,灵帝的叔父轩炎登位,是为穆宗。 穆宗皇后只有三子,膝下无女,穆宗虽有庶女,却不敢有违祖法将脂瑰赐予庶女,脂瑰在太庙中被供奉了二十载,又才有了新的主人。 脂瑰择主,非承应天命者不可擅夺,否则必遭天谴,这被写入大济皇朝的国史,并非传说,可北赵、北汉等国,他们应该没有大济皇朝的史料,邬还觉得就算姜泰听说过脂瑰择主一事,也必不会相信。 无知者,心中无惧。 “殿君和左副使,现可身陷未央宫。”邬还担心脂瑰玉会被姜泰 强夺。 姜泰可是胆敢篡位的人,又连通灵塔都敢放火,他其实根本就不惧神灵降怒,天道谴责。 但白媖和玄媖仍然一点都不担心。 只要是女公子用心保存的物件,就没人能够窃夺,北汉王照样不能够。 —— 这一天,卫夫人相邀瀛姝去逛明渠渐台,瀛姝回到宝光殿时已经傍晚,神元殿君因着通灵塔事件,为防万一,坚持在宝光殿“深居简出”,活动范围甚至已经局限于宝光殿的内苑了,这天天气又十分闷热,殿君难免觉得怏怏的不爽畅,她还想不通瀛姝为何明明对卫夫人心有提防,今日却乐意赴邀。 “沧池水入宫曰明渠,今日一观,确然清沏如苍色,虽在宫苑里,不能嬉水,可在渠榭里坐着,恍若置身于清波之间,是要比闷在宝光殿里畅快多了。”瀛姝笑着说起今日所见的景致。 殿君的两眼直把瀛姝看了好一阵儿:“你是故意引得我羡慕的吧?” “卫夫人之前有心的那番话,原本是想争取咱们的亲近感,彻底对她打消提防,殿君又一贯富有同情心,按说来,卫夫人虽然是姜泰的妃嫔,生母是羌人,可她的外家,以及生父,都是因为太尊而亡,如今她也算是无依无靠,可殿君听了她的遭遇,却无动于衷。”瀛姝眨着眼:“今日卫夫人好意邀请殿君去明渠散心,观瞻穆宗帝所建的渐台,殿君为谨慎之故,婉拒她是应该的,只 我提出赴邀时,殿君的神色,就是犹豫着是否应该阻止我……” “阿姝莫不是真相信卫夫人的话?” “我信啊。”瀛姝连连点头,见凌尚宫剥出的鲜莲子,她半点不客气,把装着莲子的白瓷小碗拉近前,大剌剌地吃现成:“文太妃在姜泰身边安插棋子,当然得可控,棋子的出身就必须普通平凡,棋子要发挥作用,就不能为姜泰所厌恶,因此棋子还必须美貌智慧,还有一个条件是,无论棋子有多受姜泰的宠爱,都无望被扶正,不然棋子若生了要当王后的野心,可就不会再受文太妃的把控了。” “卫夫人的父亲是汉人,的确无法夺得后位。” “关于卫夫人的出身,未央宫里知情人不少,她的父亲是被处死,那时她已经是未央宫的宫人了,如果不听从文太妃的嘱令行事,就将被没为宫奴,沦落至生不如死的凄惨处境,姜泰当时自身都难保,是保不住她的。 而那时候,卫夫人的母亲和兄长还活着,她就算不惧死,也不能不顾家人。” 殿君点了点头:“关于她的身世和遭遇,就算她说的都是实话,可现在,自身难保的换成了文太妃,哪怕是太尊,对卫夫人也不算威胁了,卫夫人既然受宠,难道阿姝相信她真会背叛姜泰这座靠山不成?” “卫夫人可没有说过她会背叛姜泰。”瀛姝笑咪咪地享受着清香可口的鲜莲子:“殿君不信她更 是应该的,她难以取信殿君,就只好在我身上用功夫了,总得给卫夫人个机会,她今日啊,跟我说了好些话。 她把通灵塔起火一事,断定为文太妃的阴谋,文太妃虽然不得自由了,未央宫里总还有文太妃的心腹,这些人当然不敢火烧通灵塔,也不得动手的机会,可文太妃通过这些心腹,就能够利用妄自尊大的姚太后。” “卫夫人是想让我们与姚太后为敌?” “卫夫人还直言跟我说起了姚太后对她的恶意。按理,姚太后大不必在意她,姜泰能夺王位,固然有卫夫人的功劳,她可是把文太妃骗得团团转,文太妃彻底打消了对姜泰的提防,以为姜泰已经不足为虑了,可姜泰能够成功夺位,更离不开他的母族及妻族的支持。 姜泰绝无可能废后,卫夫人对后族都不成威胁,更何况姚氏一族?可姚太后极其厌恶汉人,卫夫人虽然只有一半汉人的血统,姚太后都不容她诞下子嗣,混淆羌部王室高贵的血统。” 殿君蹙着眉:“姚太后的确妄自尊大。” “可不是嘛,慢说汉、济二朝了,哪怕大豫朝,羌王都曾数次请求和亲,虽然和亲的人并非真正的皇室公主,是册封了公主名号的宫人,但当年,羌王可对和亲的公主极其看重,有好些王子,都有汉族血统,羌部王族的血统早就不纯粹了。”瀛姝笑了笑。 “就是这话,哪里是匈奴部,他们曾 经的郅支单于,生母便是汉族女子。” “卫夫人还说,姚太后厌恶她的另一个原因,是想处死她,结果非但没有得逞,反而连她被册封为夫人都无法阻止,姚太后恼恨的是,因为有她的存在,姜泰不肯对姚太后言听计从。” “真是可怕的掌控欲。” “姚太后当年,确然极受前夫的爱重,大约是过惯了说一不二的日子,无奈好景不长,太尊继承了羌部汗王之位后,别说对姚氏言听计从,只怕都懒得多看她几眼了。” 姚太后忍耐心还是极其强大的,但忍耐的日子越长,一但“咸鱼翻身”,掌控欲死灰复燃,就越容易把不多的智慧焚烧得干干净净。 “可是阿姝,不管卫夫人说什么,事实通灵塔事件,铁定是姜泰的阴谋,姜泰甚至大无必要假借姚太后之手。”殿君笃信道。 瀛姝面前的白瓷小碗里,一粒莲子都不存了,她才“适可而止”。 “我跟卫夫人说,就算通灵塔是姚太后令人放的火,可无凭无据,我总不能空口白牙就指控堂堂的北汉太后,殿君再猜一猜,紧跟着,卫夫人又说了些什么?” 第395章 那就把“脂瑰”交给你 建于明渠中央的渐台,现在这座未央宫里,其实只有姜泰,以及太后、长公主随时可登。稍早之前,卫夫人和瀛姝只是在明渠东北向的榭亭里,远远观瞻着这座建于济穆宗时期的台阁。 榭亭里,映丹跟着瀛姝,卫夫人也带着两个随从。 卫夫人缓缓摇着手里团扇,洁白的扇面上,绣出的水芙蓉似乎有了清香浮出。 这是一场不避闲杂的谈话,卫夫人坚决将直言不讳的态度贯彻到底。 “昆仑神庙出了大事,不过岁祈式仍然要进行,陛下不能离开大祭堂终止冥感,包括了巫臣,也不能入大祭堂中扰断仪式,我这样说,贵使可知道了太后为何要挑在岁祈式时动手?毕竟此时,除了陛下之外,太后再不必忌惮任何人。 殿君有脂瑰可证身份,太后必然也知道脂瑰的重要性,虽然我已经跟宫驿令交代过了,宝光殿的宫人等闲是不敢直闯贵使的寝居,可保不住宫里发生点意外,乱起来,他们就有机会浑水摸鱼,假使贵使信得过我,关于如何妥当保管脂瑰,或许可以听我几句建议。” “愿闻其详。”瀛姝是听劝的态度。 “红桃和白李一直都是跟着陛下和我的,她们过去并不是宫人,而且她们两个,也都熟谙弓马骑射,我能肯定的是现在宝光殿的那些宫人,都绝非她们的对手,当然,我相信殿君和左副使远道而来,贵国的君帝也必然会派遣身 手了得的侍女贴身保护两位的安全,可诸位女使身手再是了得,难免寡不敌众,如果宝光殿里真的发生意外,不管是两位贵使,还是贵使身边的侍女,恐怕就连护卫们,都会成为听从太后指派的那些人严密盯防的对象,难以将脂瑰藏匿转移,倒是红桃和白李,才有可能趁乱从宝光殿走脱。” “夫人的意思是,可替我们保管脂瑰?” “我的凭仗仅是陛下,但陛下现在大祭堂,除非冥感礼毕,任何人不得打扰,太后未得在贵使及众位侍女、护卫身上搜得脂瑰,当然会怀疑我,我可保不住脂瑰,不过,有一个人能够保住脂瑰。” “未央宫里,还有何人能抵抗姚太后的威风?” “皇后殿下。”卫夫人微笑着说:“如果未央宫里平平静静,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皇后当然不可能挑衅太后之威,可一旦发生紧急情况,就算皇后不会直接与太后对抗,但皇后也必然明白太后的行为有违陛下的意愿,无论如何都会先平息骚乱,不使事态更加恶化,一切等到陛下从大祭堂出来之后再行定夺。 午皇后的父亲现任大司马,皇后的兄长掌管着京卫,太后纵管狂妄,也绝对不敢在未央宫里对中宫用强,其实贵使别看皇后似乎对太后俯首贴耳,这一对婆媳,也远远不似表面一般和睦。” 瀛姝没有发表看法。 “在过去,的确是姚氏之女多为汗王妻,因此 当初为陛下议婚时,太后坚持要让她本家的侄女婚配陛下,这也符合太尊的意愿,可陛下的想法,当然是要和其余的权贵联姻,午皇后的父亲原本就看好陛下比镇原王更加英明,而且依循羌部的礼法,陛下当为王储的第一顺位,午氏部倾从于旧制,对陛下大为有益,如果缔结姻缘,与午氏部的联系就更牢固了。 午皇后也一直倾心于陛下,太尊固然不情愿,可当时并不敢十分显露要弃长立幼的想法,无奈只好允从,后来太尊终于找到个由头,污篾陛下忤逆君父,将陛下放逐,却仍然不敢降罪皇后,假惺惺留下皇后于未央宫中,说是赦免皇后连坐并罚,不忍让皇后随陛下同受放逐之苦,实际上留皇后在未央宫为质,牵制午氏部不敢附逆。 可笑的是太后明明知道太尊的计谋,却迁怒皇后竟对太尊言听计从,那些年,太尊和文太妃反而待皇后极其温和,偏是太后,时不时就为难斥责皇后,就说陛下登位之初,太后竟然还岂图让姚氏的女儿入宫,取代午皇后母仪天下,太后的侄女们早都已经嫁人了,太后竟然相中了侄孙女,与陛下隔了一辈。 按旧制,羌部姻联其实也不讲究辈份之差,太后也从不来不觉得羌部应该遵循中原的礼法,可太后也不想想,陛下能够顺利攻回上京,夺回本应属于自己的帝位,也多靠午氏部等等权贵的支持 ,又怎能过河拆桥? 太后的私心虽然没有得逞,当然不会在午皇后面前提起她意图废后的事,陛下更不可能离间生母和发妻之间的关系,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文太妃在未央宫里,还留下了不少耳目,文太妃当然不会放过太后送去面前的机会,因此皇后还是听说了太后的奸计。 只不过午皇后城府颇深,而且也十分明智,知道这个时候,午氏部不能与姚氏部内斗,朝中仍有不少权臣,内心里都在质疑陛下得位不正,仍寄望于拨乱反正,佐助太尊复辟呢,午皇后不是不敢,是根本不愿和太后之间的关系继续恶化,让陛下左右为难。” 瀛姝明白了:“因此夫人虽然认定通灵塔起火事件为太后主谋,且太后必然还会强夺脂瑰,阻挠两国邦交,可无凭无据,也难以说服午皇后先行控制太后,阻挠太后的诡计。” “是啊,毕竟未央宫现还风平浪静,宝光殿也没有发生变乱,我这时如果就建议贵使先将脂瑰交给午皇后代管,贵使也必不会认同。” 瀛姝却从脖子上取下一块玉佩:“我信得过夫人,实不相瞒,真正的脂瑰其实一直由我代管,这也是为了以防万一,与其到时兵荒马乱之下再交托给红桃、白李,不如现在就由我亲手交给夫人。另,我还是想拜托夫人,当宝光殿发生变乱时,还望夫人及时请来皇后平息变乱,否则殿君与我都 是代表大豫的使臣,纵然未失脂瑰,要若在宝光殿受辱,事情闹得不可收场,邦交议和还如何进行下去呢?平息战乱纷争既为贵国君主及我国陛下的共愿,可不能因为妄自尊大的姚太后就废止罢行。” 那一枚泪滴状的胭脂玉佩,卧在纤巧又洁白的手掌,榭亭里,日光不能穿透,脂玉却似散发出幽光,但玉质虽佳,看上去却并无殊异之处。 —— 瀛姝的讲述戛然而止,神元殿君听得怔了神。 脂瑰一直由她贴身携带,直到进入宝光殿,她才听从建议暂且交给瀛姝代为保管,她当然知道脂瑰的神奇之处,若是为人强夺,强夺者必遭反噬,可作为脂瑰的主人,自愿将脂瑰交给他人代管,短时之内,代管人不会立即遭遇劫噩,可真正的脂瑰却并非泪滴状,而她现在挂在脖子上的,也正是一枚泪滴状的胭脂色玉佩。 “虽然卫夫人,以及所有北汉人并不知道脂瑰真正的形制,可陛下曾经公布过验证脂瑰的方式,只要卫夫人验证,不就知道阿姝交给她的脂瑰并不是真的脂瑰了么?卫夫人怎会这么容易中计?” “我就要让姜泰明白,真的脂瑰不易夺。”瀛姝贴近殿君的耳鬓:“其实哪怕姚太后把宝光殿夷为平地,也找不到脂瑰,我需要的,就是让姜泰明白我们没他想象的那么愚蠢。” 瀛姝看着不远处,梁会领着几个手提着食盒的武婢往这边 过来,她下意识就说了个谎:“殿君,我有些事情需要处理,今日怕是没时间陪着殿君用膳了。” 不待殿君反应,瀛姝起身就走了,她离开时走的是另一条岔道,并未和梁会面遇,只不过当梁会从游廊底出来时候,霞光落在他的半边面颊,把那唇角牵动的笑容,赐予了灿烂的色彩,不明亮,但绮丽,面红的类型如果要仔细分出区别,梁会现在必定不是因为羞涩,是兴奋得借那一丝霓影,点亮了眼眸,泛滥向面颊,梁会甚至不知道他这时看上去,其实还真像一个傻子,他大步迈向殿君,兴奋劲都通过步伐显露无疑,瀛姝心里觉得莫名期待,很想一眼看见两人的结局,但她还是选择了走开。 司空月狐并不适合殿君。 或者说得更准确些,司空月狐不是任何一个女子的良伴。 瀛姝还记得司空北辰曾经假模假式劝过司空月狐,既然狠不下心来出妇,跟梁氏的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有的事情已经无法挽回,比如田氏终究不能死而复生,夫妻两个间,一方总得先妥协退让,疙瘩才能够被解开,既然这样绷着,疙瘩岂不是会变成死结?那天司空北辰置了酒席,跟司空月狐促膝长谈,留瀛姝下来,还有婉苏也在场,用意似乎是希望她们两个也帮着开解开解。 但婉苏跟瀛姝,先就挨了梁氏的怒斥。 梁氏根本不觉她有过错,她不愿和离,也无 意跟司空月狐和解,对于婉苏的好意规劝,梁氏甚至以冷嘲热讽回应——我不是皇后你这样的女人,我受不了我的丈夫心目中,存在比我更加重要的人事,他想要摆脱我,我不会让他得逞,我就是要让司空月狐明白,辜负我他会落得什么下场!皇后你不需要劝我,淑妃就更不必多费唇舌,皇后不觉跟别的女人共侍一夫是奇耻大辱,才容得下淑妃,如果换作我……淑妃你以为你的下场会和田氏有何不同? 婉苏不觉得恼怒,她只以为梁氏说的是气话。 而瀛姝,梁氏对她而言从来都不是需要在意的人。 她不想干预司空月狐的家务事,那时的她,笃信司空月狐对她没有半点好感,虽然不再像少年时一样针对她唇枪舌箭,但她并不认为她的话对司空月狐而言能起到作用,她沉默着,听着婉苏替梁氏转圜:“四弟妇就是气性太大,四弟先让一步,弟妇再是嘴硬,也必会心软的。” 当时司空月狐是如何回应的? “我非受不了她的脾性,但必不会一再姑息纵容她滥杀无辜的恶行,我并非不忍出妇,而是因为就算我将之出妇,也不能使其罪有应得,出妇与否,不是对梁氏滥杀无辜的惩处,她不愿和离,那么心宿府,从此便将成其囹圄,我没有资格原谅梁氏的罪行。” “四弟,弟妇是因为妒嫉……她纵有万般错,心里是以四弟为重。”婉苏 仍在努力。 “我的错处,是没有达到她的期望,我也从来没想过要事事做得让她顺心如意,过去不会,将来也不会,既然如此又何必再欺哄,让她心存期待呢?” 婉苏彻底哑口无言,败下阵来。 似乎又过去了很长的时日,某年上元佳节,心宿府的元姬入宫与宴,当时婉苏已经病故,瀛姝成了皇后,宗室的女眷们都围在瀛姝身边闲叙,因着瀛姝居殿的一个宫人,是元姬的族妹,元姬突然就与瀛姝显得更亲近了,也不知怎么的,就提起了梁氏。 “先帝当年赐婚,就择了妾与白姬随入心宿府,这都是依循的祖制成例,真要说来,当时大婚的皇子中,也就殿下除了妾与白姬两个先帝择定的姬媵外,再无别的侍妾了,那抱琴其实从无名份,自然也不敢挑衅王妃。 就别说抱琴了,连妾与白姬,入心宿府的次日,就差点被王妃驱逐,胆颤心惊的,心里虽然不服,却并不敢顶撞王妃。 殿下的确指责王妃无理取闹,王妃又不是不知道祖制成例,如果容不下姬妾,就不该妄想为皇子妃,王妃妒恨妾与白姬,可殿下心目中,妾与白姬更加不值一提了。那一年妾身的兄长,因为在疆场上身负重伤,殿下特意嘱咐王妃,让王妃遣人送妾身返家看望兄长,安慰阿母,王妃却不愿给妾身这样的‘体面’,斥责殿下宠妾灭妻,竟然还要鞭笞妾身。 殊不知 妾身心中正觉惊诧呢,真没想到,殿下居然妾身的兄长是何人,还知道妾身的兄长负伤的事。 白姬跟妾身一样,娘家父兄都是军伍出身,只不过白姬的兄长一心一意想谋个文官,就是指望着凭仗着殿下,改走一条不用冒险拼杀就得高官厚禄的捷迳,白姬耐不住她家兄长的纠缠,就试着跟殿下提了提,殿下直接问‘你哪个兄长’?白姬说了,殿下又问‘我怎知你次兄的姓名’?结果,白姬的二兄直接被革职,白姬欲哭无泪。 妾身和白姬挨了王妃的训斥,根本不敢在殿下面前多嘴告小状,这么多年过去了,别说着指望着殿下知道我们的喜好,就连殿下的喜好,我们都不敢多打听,争宠的心思压根就没冒过头,情知使出浑身解数,也休想取悦殿下一丝半点。 我们的体面,多是靠家里父兄挣下的,父兄立了军功,殿下就会给我们赏赐,回回都是直接赏钱银,慢说首饰了,就连一匹锦都没得过赏,后来妾身也撇过来了,王妃其实根本不是妒恨我们,王妃真正在意的是,殿下仅只是将她当成心宿妃,从没有将她当成过妻子,殿下的心思,根本就不在情情爱爱上,只不过,殿下有一点还是让妾身及白姬感念的。 王妃仅只是口头斥责,不管有理无理,殿下不作理会,也容不下我们挑生是非,却明令不许王妃体罚姬媵,哪怕殿下不在家里 ,王妃若是违令,傅姆和内臣也会及时阻止,王妃许是因为这缘故,心里的郁火越积越重,才将抱琴……唉,如今王妃也不在了,妾身是不信外头那些谣言的,殿下就算恶极了王妃,也不会害杀王妃。” 瀛姝无法体会梁氏的心情,也懒得司空月狐和梁氏之间的是非对错。 她只知道,司空月狐或许能够成为某个人的好知己,某些人的好上司,甚至有能力成为华夏九州的好皇帝,但他不会去满足身边的人对他的期许,不会为了什么人妥协和改变,他的眼睛不会因为见到某个人,就迸发出光彩,他不会急匆匆大步奔向某个人,更不会为了爱慕,弃大局不顾,他的心里,从无比江山大业更加重要的人事。 陛下没有让任何皇子和殿君婚配的念头。 殿君的期望,注定是将落空的。 第396章 要多少有多少的圣女佩 据说在冥感仪式时不许任何人出入的大祭堂,这天深夜,守卫在外的宫卫悄悄放入内一个女子。 姜泰根本就没有进行冥感,他坐在大祭堂内,正喝着加了碎冰的葡萄酒,一大只烤羊腿,腿骨上不剩多少肉了,神圣的大祭堂尚还弥漫着一股肉香,而祭堂之外,巫官们倒还带着奇形怪状的面具,跪在月亮下诵读着咒语。 姜泰并非不信昆仑神,他不信的是建在长安城中的神庙和祭堂,事实证明,下令兴建这些的他的继父,并没有得到昆仑神的庇佑,被放逐的他,亲自前往昆仑虚拜祈,才获得了上神的眷顾,夺回了属于他的权位。 仙逝的国巫,其实根本不愿离开昆仑虚,可他的继父逼迫着国巫留在上京,妄图着兴建了大祭堂和神庙,一样能求获昆伦神的庇佑,继父早就违背了神只,他害怕死亡,妄顾就连国巫都不能逃脱生老病死的事实,而离开了昆仑虚的部民,必须凭靠的是自体的实力,因此,姜泰敢烧毁通灵塔,敢自毁岁祈式,他现在不需要冥感上神的启示,他绝对不会停下自己的步伐,夺回权位只是他的第一步,昆仑虚之外,九州华夏都将成为他的领土,他要成为所有人的神只,我为人君,便即万千臣民的上神。 卫夫人款款进入大祭堂。 交出了那枚“脂瑰”。 “这回就连大尚臣,都高估了王氏女的头脑。”姜泰把玩着那枚 玉佩,哈哈大笑。 “陛下,依妾判断,这不是真的脂瑰。”卫夫人很大胆的,往姜泰头上泼了一桶凉水。 “哦?” “脂瑰势必被携带来了上京,否则神元殿君无法自证身份,可到底真正的脂瑰在谁身上,这是王氏女给咱们出的一道难题,毕竟宝光殿里,现在随从众多,咱们总不能真把所有人身上的玉佩都强行抢夺一一验证,真要将事情闹得这样大……朝中那些个不死复辟之心的臣公,可不会眼睁睁看着镇原王因为陛下之故,身陷危局。” “东豫的皇帝,真能洞悉我们的计划做下这样多的防范?”姜泰并不相信对手的智慧。 益州的守将贺执,听说都是东豫皇帝无法掌控的人,贺执又多大本事呢?他还没有亲自率军,只不过让麾下的一员将领经阴平道至蜀州,就足以吓得贺执部抱头鼠蹿躲回剑门关内。果不其然,东豫的皇帝为平蜀州逆乱只好向大汉求援,成为了他的一大帮手。 接下来的事,又一如大尚臣所料,东豫皇帝根本没有胆魄拒绝大汉所提出的建交条件,忙不迭把神元殿君这么个香饽饽送来了大汉,甚至还不惜搭上了两个儿子,以为这样就足够震慑大汉。 他不是不敢杀东豫的两个皇子,只是毫无必要。 最强劲的敌人根本就不是东豫,而是匈奴二部,之于东豫的江山,姜泰已经视为了囊中之物。 “验证脂瑰的真伪只需 三日而已,只不过妾身以为,结果已经可以肯定。神元殿君显然对妾身心存提防,可神元殿君的城府,远远不及王氏女,神元殿君都不中计,王氏女又哪会真这么容易中计呢? 有些话,妾身横竖已经按照陛下的嘱咐说出去了,万一太后那边什么动静都没有,王氏女必然会笃定陛下才是主谋,妾身是完全无计可施了,想不到换取脂瑰的良策,只不过建议,陛下还是另作打算为上。” 验证脂瑰需要三日,但姜泰不会等三日之后才有举动。 也就隔了一日而已,瀛姝先是听杨内臣说,太后的寝殿遭了贼,丢了件要紧的玉佩,说是什么家传的宝玉,闹得整个未央宫都动荡不宁,杨内臣详详细细一番解说:“姚氏部在过去,可是圣女之族,虽然都是老黄历了,如今也没有圣公主这样的说法,可姚氏部毕竟出了这么多的圣女,家传也有信物的,听说太后被盗的,就是家族的信物,唉,先有通灵塔失火,现在禁宫里,连太后的物件都失窃了,上下内外都闹了个人心惶惶。” 杨内臣的话音刚落,就有一彪人直接闯进了宝光殿。 领头的是个老熟人。 西平长公主一记响鞭甩下:“给我搜!” 梁会的长剑应鞭出鞘,直接就将长公主的马鞭削成两截,听得弓弩破空袭来,眉毛紧蹙,跃起躲过偷袭,干脆利落擒了长公主在手:“还不住手!” “大胆 狂徒,你竟然敢?!”长公主气得眉毛倒立,但她立即又觉脖子上,冷森森的刺痛感。 她的脖子被划拉出了一条血口!肯定是流血了!!! “贵国的君主可是有言在先,此殿为宫驿,擅闯宫驿威胁使臣安全者,格杀勿论!我非狂徒,倒想问问西平长公主为何如此狂妄!” 瀛姝和殿君现在均不在前外殿,尚在内苑听杨内臣一句三叹地讲述关于北汉的“多事之秋”呢,就闻外头闹起来了,瀛姝先道:“殿君稍安,臣与杨内臣一同去看看情势。” 有那么一刹那,殿君十分担忧梁会的安全。 她遇见过险难,生死攸关的关口,她极其狼狈躲避着追杀,或许是顾不得惶恐,总之不如此刻的心慌,他们现在毕竟身陷敌国,寡不敌众,面临着从北赵突围时,遭遇劫杀更加危险的状况,她想她不能躲在内苑,又怕她跟着出去会添乱,就这么一犹豫,手掌就被瀛姝轻轻一握:“放心。” 来的是西平长公主,并不仅仅是宫卫,说明姜泰根本就没想把事情闹大,只不过梁会竟然直接把长公主的脖子割了一道血口……瀛姝觉得这位还真是条汉子,勇气大大可嘉,勃然大怒,却让人心生欢喜。 杨内臣却觉得两眼一黑,颤颤兢兢上前,挡在对峙双方的中间,哭丧着脸:“都冷静些,都冷静些……” 西平长公主不想冷静,可是她害怕。 纵然羌部的贵女大 多熟谙弓马骑射,可毕竟上过战场的依然还是少数,像长公主,手上已染了不少人的鲜血,可都是弱者奴婢的鲜血,从来就没人胆敢把冷箭往她脖子上架,更不要说让她流血了。 她现在连膝盖骨都不敢发抖。 “长公主意欲何为啊?”瀛姝微笑着,特意看了看长公主脖子上的伤口:“带着这么多宫卫闯进宫驿,而且宫卫还携带了弓弩,长公主是真不知道,宫驿里住着外使,就不再受贵邦的管辖,除非,贵邦是决意与我国宣战?” 长公主咬着牙,硬是不敢吭声。 她就想趁此时机先把王氏女就地正法,横竖母后只嘱咐她不能伤了神元殿君而已,可千算万算,她没想到东豫的护卫竟然胆敢将她掳为人质,他们怎么敢?!这些汉人,不都应该是懦夫么!!! “我瞧长公主的伤势,不至于那么严重,没有伤到喉管,长公主也不必那么惶恐,梁副令是知道轻重的,长公主应个话,梁副令还不至于手抖。” “你……还不先令这大胆狂徒收剑?”长公主已经发出了哭腔。 “这可不行。”瀛姝仍然笑容可掬:“除非长公主带来的凶徒,先退出宫驿,我才能请长公主移步花厅,平平静静说话。” 长公主很想破口大骂,又觉得脖子痛得像要断掉,疼痛让她冷静,白着脸发号施令:“你们都退下!” 宫卫们其实并不担心长公主会命丧宝光殿,他们 都明白长公主的生死对于东豫使团而言,根本就是无足轻重,又就连在他们心目中,长公主死了也就死了。 他们都是陛下的亲卫,不是太后、长公主的私兵,除了暗中射冷箭的那人是长公主的爪牙鹰——而没有他的那支冷箭,长公主的脖子也不会破皮,至多就是损失一条马鞭,在羌部将士的心目中,长公主根本不知所谓。 西平公,也是羌部的一员骁将,长公主算什么?居然敢瞧不起羌部的英雄,如果不曾入关,像长公主这样的女人,甚至都管不好部营的牛羊,简直一无是处,作用还不如女奴。 脖子被划拉开一条浅浅的血口,就被吓得面白如纸的女人,简直不配成为西平公的妻室,真是羌部的耻辱。 看看人家东豫的左副使,虽为汉族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可面临危机,谈笑自若,也难怪东豫的皇帝居然会任命这么个及笄不久的弱女子担任使臣,汉人远远不像他们以为的那般怯弱。 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随着宫卫们的撤离已经趋于缓和,皇后也总算闻讯而来。 长公主终于能够让自己的膝盖尽情发软了,脖子上已经没有长剑的威胁,可她仍然觉得疼痛不止,她怀疑自己的伤势非常严重,因此脸色仍然苍白,已经在花厅坐下来,浑身都在发抖,避开眼睛,只能用咬牙的方式宣泄着心里的怒火,而当皇后觑见长公主脖子上的伤口 时,也倒吸了一口冷气。 伤得很重。 一日之间难以愈合。 这可是真难办了,太后势必会勃然大怒,陛下虽不至于小题大做……正因为如此,不能怪罪东豫使臣,也只有她去承担母女二人的怒火。 午皇后不惧长公主,就连太后,她也不惧,可她在意陛下,很多的委屈,她只能强咽苦忍,不管多们厌恶有衣敖氏,现在的姚部氏血统的女人们,但因为姚部氏是陛下的母族,她必须一次次的,受着她们的颐指气使,一边替她们收拾残局,她甚至都没有闲情去妒嫉卫氏,因为比起太后和长公主来,卫氏通情达理多了。 皇后心里在叫苦,长公主尖着声儿告着状:“我奉母后之令,来宝光殿查找圣女佩,却被大胆狂徒所伤!皇后,你来得正好……” “西平,不可冒犯贵使。”皇后越发郁闷了。 乱子得闹起来,但不可真的动用弓弩,这本就是陛下的示意,长公主不仅自作主张,甚至还把太后也拉扯进来!那也还罢了,闹成这样的局面,居然还想利用她处责外使!!!文太妃对西平刻意纵容,就是为了把她往废里养,可笑的是太后竟没有洞察文太妃的居心,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养个这么愚蠢的女儿,太后到底有什么好骄傲的!!! “皇后,你难道不知道圣女佩何等重要?” 自从午皇后到场,长公主的胆气在逐渐恢复。 瀛姝倒是挺同情午 皇后的,遇见这样的小姑子,真是命中的劫数,当然,小姑子的杀伤力其实是有限的,关键是上头的婆母,看来全天下的女子都一样,无论什么民族,信奉着什么样的礼法,日子过得能否惬意,关键是看遇着什么样的婆母,午皇后的运数不佳,这么些年,着实辛苦了。 她大发善心,于是就主动解围了:“我也听杨内臣说起来,似乎是太后丢了个要紧的物件,正关心着呢,刚才那起争执不提也罢,横竖皇后殿下来得及时,外臣们也并未受伤,但我有一事不解,宝光殿虽为贵邦的禁内,却并不属于内廷,我等也不并不能擅自出入内廷,太后的寝殿失窃,就算遗失的物件再如何要紧,也不能搜到宝光殿里来吧?” “宝光殿里,红桃和白李可都是能够直入内廷的!谁知道你们有无指派她们窃取圣女佩!如果你们不是做贼心虚,何惧一搜?”西平长公主冷笑道:“你敢担保,在宝光殿里就真的搜不出赃物!!!” 皇后蹙着眉头:“还望贵使体谅,圣女佩失窃确为大事,当然西平采取如此过派的方式确为过错,只是……” “不仅是要搜宫,恐怕还得搜身吧?”瀛姝打断了皇后的解释。 “我还是那句话,如果不心虚,何惧一搜。”长公主的嗓门总算恢复正常了。 瀛姝看了看她脖子上的伤口,早就已经不流血了,估计,现在痛感都消失 了,就又想起来目标是真脂瑰了,瞧这势在必得样子……啧啧,姜泰把实情连亲娘和亲妹子都瞒着? “也不是不能配合搜检,不过我总得知道贵邦声称遗失的圣女佩是何模样吧?否则,宝光殿里随便一块玉佩,只要长公主一口咬定,岂不就成了赃物?” “圣女佩是胭脂色泪滴状的玉佩,长不足四厘……” “呀,那不用搜检了,我身上就有个类似的。” 瀛姝从脖子取下一格玉佩:“可是这个?” 长公主一把将玉佩抢在手:“你还敢说你不是贼?!” 这人可真是,白长个脑袋了,瀛姝叹了声气:“长公主真确定这是圣女佩?” 呵,什么圣女佩,圣女佩本就子虚乌有,但这枚必定就是脂瑰!如此色泽瑰丽的胭脂玉可不多见,东豫能伪造以假乱真的一枚,总不至于还有那样多的美玉,再造出一枚来!!! “自然便是。” “那长公主就拿走吧,这本是我的私物,不仅我携带着,我还赠予了殿君,连这次随使的十四位宫人都人手一枚,甚至于我还有一大盒子,都是这样的胭脂玉,长公主若觉得稀罕,我连箱子都可以奉上,不过啊……这可不是太后的圣女佩,皇后殿下应该清楚了吧?” 一大盒子…… 皇后暗暗叹了声气。 人家有一大盒子一模一样的玉佩,又怎会是赃物呢?又就算厚着脸皮把这些都搜走,真正的脂瑰也绝对不会在其间, 到底……被藏去了哪里??? “西平没看仔细,贵使的玉佩只是和圣女佩形制色泽相似而已,今日真是冒犯了。”皇后扯着长公主,急匆匆就告辞了。 严肃了老半天的映丹,终于忍俊不住,“扑哧”一声破了功。 第397章 当着敌人的面前大声密谋 未央宫里被“圣女佩”闹得鼎沸不宁,殿君和瀛姝两个使臣甚至都险些被强迫着搜了身,阴谋已经迫在眉睫,大豫的使臣如果既然巍然不动就显得太不合情理了,瀛姝要出宫,去一趟使驿,出发之前,她先放飞了闻机,闻机递出去一封密信,直接送到了南次的案头,信里的内容很简单,却让三皇子很犯难。 “左副使让我俩一阵间配合她,也没说清楚怎么配合!” “是让三兄配合。”南次知道他家三皇兄掌握不好配合度,心情无比愉快,他可一点都不紧张,他和瀛姝间的默契无人能够超越。 三皇子因为配合的事积攒下满腹心事,一盏盏的喝了不少茶水,焦灼感落在了安余的眼睛里头,转过身,客曹令就知道了,宫里头的事,客曹令有所耳闻,只是宫里并没有人递出消息,他不认为三皇子是因此焦灼,只反反复复问安余:“角宿君真没有递出书信联络外人?” 东豫必然有谍间在长安。 客曹令的另一个重要任务,就是趁机察探清楚东豫的暗署,至于是一网打尽,还是秘密盯防,在适当时候加以利用,那得等陛下的决断,可这项工作却一直没有进展,角宿君近几日并未外出,虽然鬼宿君,以及某些护卫偶尔会去市集闲逛,可所到的那些商铺,都没有显示出任何蹊跷来,客曹令怀疑鬼宿君等是故意遛他们取乐。 安余现在已经不是 无眉奴的身份了,短短的一段时日,眉骨上只长出了稀疏短促的青茬,她已经学会了用石黛描眉,眼睛上不再是光秃秃的怪异模样,但人还是纤弱的,没有改掉总是伛偻腰身的习惯,说话时总是垂着眼,她不说汉话,用羌语回应:“豫使并不信任奴婢。” 客曹令只把这当作无用的借口,此时这位官员,看上去可一点不显笑容可掬。 “角宿君对你本是怜悯同情,留你在身边使唤,都是因你蠢笨,反而使他对你心生防范,你原本会说汉话,却非要装模作样,你以为你这点小心机,真的瞒得过角宿君的眼睛?别看着东豫的这两个皇子,角宿君也就弱冠之岁,鬼宿君年龄更小,但他们毕竟是东豫的皇族,自来身边,就有成群的仆婢侍从,他们的同情心能维持多久?当奴婢的人,不懂得献殷勤,一味只作楚楚可怜,甚至还作出畏畏缩缩的可怜样,你以为这样子就真能让他们相信你本份老实?” “奴婢已经……上赶着要替角宿君更衣,但,反而令他生厌。” 客曹令懒得多说,鼻腔里出发重重两哼。 奴婢之流,想要以色惑人,那得先有几分姿色,可贵族身边的仆婢,谁说都是靠自荐枕席获宠? 客曹令收买安余为己所用,原也没指望安余能派什么大用场,只因为这奴婢轻而易举就能够收服,暂时用作一枚棋子,棋子没什么大用处,他就 懒得管安余的死活了。 安余却跪下来,哀求着:“奴婢是真的不愿去东豫。” 她以自己是汉人为耻。 可这种耻辱感,她无法清楚解释,她从知事时始,就痛恨自己的血统,她做过无数次美梦,梦里她投生成为了羌人,她就能够昂首挺胸活着,她有两道漂亮的眉毛,她还能穿胡服,骑一匹高头大马,岁祈式时前往昆仑神庙祈福,她希望无眉仓一直存在着,但她却能从那个地狱一样的地方脱身。 她成为了被无眉奴们艳羡的人。 如果去了东豫,也许能得衣食无忧,可依旧没有人会羡慕她,那些人装作同情她,无数次问起她在无眉仓的经历,开始时会哀叹,后来就会要求她知恩图报,她身上永远都有无眉奴的烙印,她永远不会获得羡慕。 别人会说:你幸亏遇见了三皇子,你啊,真是有福气。 可这样的话,对她而言是刺耳的话。 别人有一天,终于会说:三皇子起初想救的是你祖父,是你祖父让出了这么大的机运,可你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的祖父留在无眉仓受苦呢? 到了东豫,她仍然还是异类,她根本就是无福无运的人,她根本就不该遭受这样的劫厄,西豫的皇帝是亡国君,她是被牵累的无辜人,她凭什么要对东豫的皇子感恩戴德?所有的汉人,都应该遭遇她所遭遇的磨难,这些人才不会高高在上的,自以为是的给予她同情和施舍 。 “我愿听从客曹令嘱咐,刺杀角宿君!”安余咬牙,重重叩首。 客曹令都准备拂袖而去了,闻言,一脚就把安余踹倒:“我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嘱咐?你这贱婢!真是只养不熟的白眼狼,果然无眉仓出来的,尽都是狼心狗肺!贱婢你给我听好了,连我都不敢让东豫的两个皇子,在上京城出发生任何闪失,你哪怕铁心要为走狗,断不能自作主张,再说也不掂量掂量你自己的斤两,你杀得了谁!” 客曹令有被自己收买这颗棋子触怒到。 愚蠢,就没见过这么愚蠢的人!当谁看不出她只是想要表个忠心,根本就没有当刺客的能耐!表忠心都表不到位,这贱婢凭什么以为陛下想让东豫的两个皇子死在上京?实际上东豫的皇帝让两个皇子随同神元殿君出使,已是让陛下大伤脑筋了! 东豫因为皇室和权阀的内争,已经调遣齐央接管蜀州兵权,自从通灵塔起火,蜀州军已经有所异动,东豫的皇帝绝对不容两个儿子折在上京,神元殿君得留下,可其余的使臣务必送返,东豫吃一暗亏,却无太大损失,才符合陛下的意愿。 客曹令交代下去,谁都可以进出使驿,唯安余不能离开使驿寸步。 有了这样的嘱令,客曹令当然还是想套说辞应酬三皇子。 其实有的事情,双方心知肚明,比如客曹令知道三皇子已经觉察安余不可信,然而客曹令也不会承 认是他收买了安余。 “外头现在不太平,岁祈式又仍在进行中,很多的质疑,陛下现也不能给予民众回应,两国建交一事遇见了极大的障碍,撤除无眉仓的事,自然也得暂时搁置,如今已经有不少民众都听说了,殿下和殿君各买了个一个无眉奴,论来这两个奴婢的身籍已归贵使所有,自然不再受无眉奴的限制,可我大汉民风甚是彪悍,因着天降灾预的事,又正惶惶不安,如果此时两个无眉奴出去抛头露面,就怕遭受民众的围攻,还望贵使体谅,此时可不宜再激生动乱了。” 客曹令虽然不觉得安余有那么大的胆子刺杀三皇子,且这个手无缚鸡的弱女子,除非用毒,也不能伤到三皇子毫发,但为了万无一失,还是断绝安余接触毒物的可能为好,使驿里的人手都是安全的,只要斩断安余和外界接触就能无忧无虑。 三皇子也假装不知道安余已被收买,心不在焉点了下头,表示赞成。 客曹令又无法直接问三皇子的心事,说实话满上京城都人心惶惶,各种各样的传言满城乱飞,三皇子虽然没出去闲逛,必然也是听说了那些话——竟然还有人主张把“神元殿君”用来祭塔的!!!——这个时候三皇子焦灼不安也太正常了,到是那位五皇子,仿佛只要左副使平安,他就心平气和似的。 从五皇子的种种表现看,还真不像要争皇位的人。 客 曹令儿女双全,都已经当上了外祖父立马眼看着就要当祖父的岁数,自然能够理解五皇子的少年心性,哪怕生在帝王家,距离皇位看似一步之遥,正因已在高位,才无去争的企图,富贵闲散,不也是人生顶峰么?少年皇子,耽迷于情爱太理所应当了,就连他这一把岁数的人,偶尔也会挂念家里的美妾,尤其当得浮生半日闲,身边没有解语花何等无味? 客曹令已经断定,东豫的三皇子出使是为了干事业,至于五皇子嘛,左副使不来,是必不会来上京一游的。 不觉间,就要到正午了。 客曹令看三皇子没有要和他过进午餐的示意,也不便继续留在使驿叨扰,他虽然是负责接待外使的官员,可坚持寸步不离,那就是明打明的盯梢了,也只有依赖使驿里的书吏及护卫。客曹令却在门前,“巧遇”了瀛姝。 瀛姝只是应酬客套一番,就跟客曹令擦肩而过了。 客曹令把心一横:罢了,现在这三个使臣的年岁加起来也就五十出头,他一人顶仨,厚着脸皮凑上前,这三个脸皮子尚嫩的后生总不能开口赶人吧,真正的脂瑰如果不在宝光殿,那也只可能在客驿了,虽说就算如此也不能公然察检客驿,闹得无法收场,但说不定可以利用下北燕、北辽这两个软柿子,把劫夺脂瑰的罪名嫁祸给他们,总之,不能什么都不做。 “宫里的事下官也听说了, 左副使若有疑问,说不定下官可以释疑。”客曹令将瀛姝直接请进了使驿的正堂,又赶紧主动令人去请两位皇子。 瀛姝的确没想着扫客曹令的脸,这位可谓姜泰的亲信,跟午皇后的家族也有姻联,不是他们能够争取的助力,也大无必要把人狠狠的得罪了,北汉的朝堂上,现在姜泰对诸多重臣也并没有生杀予夺的权力,据她得到的消息,客曹令这些年虽然没掌兵权,但此人却是个笑面虎,这样的人如果真对他们怀了私恨,难保不会挟私报复,大不利于他们的脱身大计。 等三皇子和南次都来了,瀛姝才简单把西平长公主的行为说了说,并不需要客曹令释疑,直接下了结论:“先是通灵塔起火,紧跟着太后又用圣女佩遗失的借口意图搜检宝光殿,甚至不惜派遣西平长公主率队,要不是皇后来得及时,主持公允,恐怕宝光殿难免被查个底朝,甚至连殿君和我,都逃不了被搜身羞辱了,殿君及我当然都不甘受辱,于是太后必定血洗宝光殿! 太后所图的无非是强夺脂瑰,坐实殿君非殿君的舆论,彻底毁损两国邦交,也多得我早有准备,伪造了几十枚脂佩,太后的圣女佩总不能多达数十枚吧,她情知诡计无法得逞,又有皇后出面,总算才没有闹得不可收场。” 瀛姝的言辞间对姚太后及其不敬,听得客曹令一连好几声干咳,只不 过他与姚氏部间素来也有摩擦,真没必要为了姚太后出头——再说搜检宝光殿的事,欸,干得还真不够理直气壮,太后殿失窃,是发于内廷,外使们可不能在内廷横冲直撞,且东豫的使臣,窃取姚氏部的圣女令何用?是的,姚氏部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圣女佩,只有圣女令,如今圣女都不存在了,圣女令又有什么用?不就是一块废铜烂铁吗。 三皇子愤怒得握紧了拳头:“没想到北汉的太后竟然敢如此狂悖嚣张,我这便修书送回建康,两国和议不议也罢。” “太后不掌国政,她的行为并不能代表北汉君国的决断,我的意思,还是等岁祈式结束,先直接向北汉国君提出抗议。”瀛姝说。 南次问:“脂瑰并未落出太后之手吧?” 客曹令的耳朵都竖直了。 三皇子并不知瀛姝的具体计划,也跟着道:“这回太后虽没有得逞,指不定还有别的阴谋诡计,宝光殿已不安全,殿君和左副使还是移出未央宫更加妥当。”这话说完,三皇子的眼睛便直盯向客曹令。 客曹令假装没听见。 “脂瑰我已经妥当收藏,哪怕宝光殿被焚之一烬,太后也休想得到真正的脂瑰。”瀛姝却替客曹令解围:“当初是北汉国君亲自下令辟宝光殿为宫驿,如今若非国君允许,底下的臣公虽也不敢自作主张,我们暂时仍住在宝光殿倒也不碍事,只是不能再无防范了。 三殿 下,我寻思着议和的主张本是大尚臣的谏策,大尚臣应是不会眼看着太后胡作非为,毁损对两国皆有益处的此项国策,殿君安危为重,现如今倒是留在未央宫更加安全,我是为左副使,毕竟从前没有直接经手过政务,故而与大尚臣议商之事,还得托付给三殿下。 如今上京城里谣言四起,不仅有损我大豫的信誉,关于天降灾预的谣言,更有损于北汉的安定,大尚臣如今代掌着岁祈式间的监政职权,理应拿出个应对之策,不能再纵容居心叵测者诬篾我国从无建交的诚意。” 三皇子将拳头往案几上一擂,心想:这就是左副使让我配合之事?这并不需要默契吧? 南次看了一眼客曹令。 客曹令下意识挺了挺脊梁,都听了这么久了,你再多看我几十眼,我也不会就这么走的。 南次略显得几分无奈:“三兄其实早就想过与大尚臣议商,就谣言四起之事向北汉朝廷施压,只是……三兄认为,光是如此还不足够,我们作为使臣,也应该亲自澄清谣言,我们必须坦然告之北汉的民众,殿君绝非伪冒,是真真正正的神宗后裔。” 三皇子:…… 这话他的确和他家五弟私下商量过,可五弟不是说……这是无用功吗? 第398章 借渭台挑事 瀛姝微笑:“敢不从令?” 三皇子抿了抿嘴角,倒是不无担心:“这个时候直面那些听信谣言的民众,颇有风险,左副使毕竟是女子……” “正因为我是女子,靠的是嘴皮子辩驳谣言,就算无法说服民众尽信我的辩白,相信他们总不至于对我动粗吧?再则,不是还有客曹令负责我们一行的安全吗?北汉的民众担心的是灾预,会引发动乱,有损他们的安居乐业,他们其实从私心里,应当更愿相信所谓的灾预其实是人祸,他们仍然能得到昆仑神的庇佑,平顺的日子不得丝毫影响。” 瀛姝说完,就对南次说:“从今日始,我会日日出宫,我们把渭台赁下来,面对民众施予茶粥,惠济百姓,这可无损北汉的岁祈式。” 茶对于北汉可是紧缺物资,羌人多食荤腥,尤其是仍然生还在牧区的部众,多靠茶叶袪除休内的油脂,维持康健,就算在上京,因为茶叶价格高昂,平民百姓也没多少购买得起茶叶,施茶粥的确能够惠及民众,茶粥一施,就能够吸引大批民众涌来西市的渭台。 如今神元殿君是否伪冒可是上京城中的热议话题,人流聚集处,而且还有大豫的使臣亲自在场,不怕没人质疑。 当然,瀛姝并不觉得她能够澄清谣言,她要借姜泰送给她的机会,挑拨离间。 三皇子跟大尚臣接触,会吸引客曹令大部分关注,因为大尚臣毕竟是汉人 ,非我族类其心必诛,更不要说大尚臣的存在,多少阻碍了客曹令等等羌臣的平步青云,而对于这位大尚臣,究竟他为何对自己心存恶意,瀛姝没有放弃追究。 这关系到了,她能否顺利从北汉脱身。 她还得让白媖暗中摸察大尚臣的底细。 白媖和玄媖已经接到了闻机传来的密信,而后,她们就听说了女公子亲自于渭台主持施予茶粥的消息,是必然要去围观的,邬还没去凑热闹,却也没阻止两个兴致勃勃的丫头前往围观,他也十分好奇,按道理来说,左副使应该知道这样的小恩小惠不可能澄清疯传的谣言,却为何要这么做呢? 渭台门前,并非街路,是有一片空阔的场地的,寻常可用来让宾客停驻车马,又或者逢节日庆典时,以供歌舞乐伎演艺助兴,这时用来施发茶粥,倒是容得下三百余人,渭台的大厅前,有数步台阶,大厅外也建有门廊,金字招牌下,放着两把高足的胡椅,瀛姝和南次就这么高高在上的坐着,他们看见闻机突然从门檐上飞出去,旋绕之处,白媖和玄瑛也排起了长龙。 羌部的百姓,也确有不少面黄肌瘦、衣不蔽体,大争之世,烽火难休,何方天下,都有饱受饥寒的贫苦大众,天降灾预对他们而言更如雪上加霜,他们毫不怀疑,当天灾落降,他们是最先受到没顶之难的一批人,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总是更有 机运保住身家性命的,他们现在顶着烈日排着长队来领一碗茶粥,却并不对施惠的人抱持恩谢之情,可他们也并不敢挑先质疑什么。 通灵塔已经因天火坍塌了,东豫没有议和建交的诚意,必会趁着天灾降临时,攻伐他们的城邦,他们的儿子会死在战场上,哪怕他们归去昆仑虚,可已经没有了牛羊,难以糊口,不知多有多少人家都会断子绝孙,厄难迫在眉睫,他们却无计可施,只能提心吊胆着,得过且过。 渭台之前,渐渐也涌来了不少身着锦衣的人。 这些人自然不是冲一碗茶粥来的,故而也不会去排长龙,他们没有衣食饱暖的忧患,可他们同样害怕天灾降下,战乱若生,可不分贵庶,如果社稷崩亡,就连国君皇族都将遭受灭顶之灾,他们已经习惯了富贵荣华,舍不下握在手里的家业,为了守住家业,他们才不惧和东豫一战,昆仑神已经给了他们提示,东豫对大汉心存敌意,议和终将开启大汉国的劫祸。 “为何主使不曾出面?莫不是主使心虚了,她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神元殿君,东豫用伪冒之人欺骗我国,居心叵测!”率先发难的是一个愣头青。 “如果殿君现身渭台,难道你们就会认定伪冒之说实为谣言么?”瀛姝问。 南次也是轻轻一笑:“在场的诸位,恐怕是连北汉的君上以及太后都不曾见过吧?凭何相信亲眼所见的人的 真实身份呢?再说神元殿君哪怕是在我国,安危之重,堪比君帝,此乃闹市,又有诸多叵测之徒意图掀发动乱,若殿君真立于危墙之下,方才不合情理。” “通灵塔正是在议和期间被天火焚毁,岂不是预示着东豫并无议和的诚意?” “提出议和的本是北汉,我国可从来没有主动宣战,若无议和的诚意,我朝陛下又何必令两位皇子随使北汉?正如我们相信北汉的君上先有议和的诚意,否则必不会任命镇原王为使臣,镇原王为示诚意,至今仍然留在我朝京都,如今我朝的角宿君、鬼宿君,哪怕听闻了四起的谣言,仍然坚持议和建交,我今日与鬼宿君代表大豫,坦然告之北汉臣民,神元殿君绝非伪冒,来使北汉,是应北汉君主之求,主持祭祀神宗帝陵,这就是我朝的诚意。”瀛姝微微抬着下颔:“至于……众位就这么坚信那是天火?事发虽为白昼,通灵塔内并未点燃灯烛,可如果是宵小之徒有意为之,放火焚塔,并散布谣言呢? 我这样说,自然会有人质疑我是空口无凭,可我问诸位,贵邦的巫臣可宣告通灵塔起火一事定然指向大豫有违信义?如今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尚未可知,上京却已经人心惶惶,我等外使虽非北汉的国民,论来完全不必替北汉的安危忧愁,可我大豫的遗民,不少都生活在北汉,我们就算不心疼羌 人,可众多遗民毕竟与大豫的臣民是同根同源,做为大豫的使臣,我等不忍见遗民终日惶惶,因此今日借施茶粥之便,对谣言加以辩驳。” 瀛姝侧面,看向南次。 她是左副使,但世人对女子仍然存有普遍的偏见,另则就算她是男子,在北汉臣民看来,她放话也比不上皇子放话的分量。 南次站了起身,举起手掌:“我,司空南次,不怕当众许下毒誓,倘若神元殿君身份为伪冒,我司空氏一族必宗庙尽毁!司空南次及司空木蛟,作为大豫使臣以伪冒神宗帝裔之举欺瞒北汉君臣,甘愿引颈待戮,我二人之君父,绝不追究北汉有违外交之礼,斩杀来使之行。” 神元殿君就是神元殿君,不管日后两国是否交战,就这个毒誓又不是以议和建交发下的。 而且要说先违信义的话,也确实是北汉先失诚信。 又听底下有人质疑:“那我们的镇原王,现在东豫是否平安,也不可知,如果东豫真有诚意,至少应该先送返镇原王!” 是谁喊出的这话? 客曹令的眼睛在人群中搜巡,可惜忽然之间应合者众多,已经找不到喊话的人了。 这个人,是飞鹰部的谍间。 因此瀛姝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她也站起身:“镇原王为北汉宗室亲王,身份尊贵,且镇原王奉北汉君主之令,诚心诚意出使大豫议和,一直为大豫待为上宾,半分不敢怠慢,镇原王的周全,我朝 陛下势必能够保全,而且无论议和结果如何,只要大豫的使团回国,镇原王也必毫发无伤被护送归来北汉,大豫君臣,对镇原王绝无恶意,倒是如果通灵塔是为宵小烧毁,焚火毁塔意图陷害大豫使臣的恶徒,应当也不愿镇原王平安归来。” 南次立在瀛姝身旁,扫了一眼变了脸色的客曹令,他现在是彻底看明白了,这个人在使驿时,分明不甚介意太后放火焚塔的质疑,可他绝对不能纵容在闹市上,当着诸多民众面前,让太后遭受指控。 羌人同样如此,王室权夺,哪怕已经闹出起兵逼宫这样的大风波,姜泰既然不够胆量干脆弑父,把镇原王斩尽杀绝,现在屁股已经坐上了王位宝座,就只能维持兄友弟恭,姜泰可以把黑锅扣在太后头上,以保住他自己的声名,可这些权夺事,到底不愿公之于众。 放火毁塔可以是任何人,这件事案也可以查无定论,却不能真让北汉民众都目睹太后头顶上那口摘不掉的黑锅。 而瀛姝,她也不想真把姚太后推上刑堂。 “如果大豫和北汉议和不成反生战乱,就有如鹬蚌相争,必有渔翁得利,因此我等使臣才质疑有宵小为祸,更若是这起宵小居中挑拨,使得大豫跟北汉结下仇怨,镇原王不能安返北汉,宵小之徒又必会散播谣言,中伤北汉不容镇原王,故意借我大豫之手,残害手足。” 客曹令长长舒了口 气。 东豫的使臣到底没将宝光殿事件当众揭发,否则,不仅仅是太后会引众怒,就连陛下……恐怕也会遭受质疑了。 当然,如果东豫使臣胆敢如此,行此破釜沉舟的极端手段,必会担当诬篾太后的罪名,他们就谁都别想从上京脱身了。 陛下此时的确不想与东豫开战,可若是不得不开战,依陛下的脾性,也不会将强留神元殿君的计划半途而废。 如今北赵、北晋、北齐乃至于北燕,尽在想方设法打造水军战舰,谁能率先攻夺东豫的半壁江山,就理所当然能够成为天下的霸主!可草原部族不擅水战,要想打造精锐水师,必须依靠东豫外流的人才,也多亏东豫现在的权力,极大部份为门阀控制,这些世家大族打夺排挤寒族,不少的寒族人士为图富贵,心怀另投明主的想法,赵、晋等部,都在争相网罗此类将才。 可这样的人,因为心性迂腐,也有不少摇摆不定。 汉人,都担心叛国求荣的罪名扣在头上,永生永世再难摘除。 大汉国若有神元殿君这么个神宗后裔,就等如给了这些人一个投效的正当理由,大汉国是神宗帝族庇佑的皇朝,乃天下的共主,东豫失德,君帝不仁,东豫的将才投效大汉国就是追随神宗后裔,拨乱反正,有神元殿君在,甚至大大利于大汉国策反已经投效北赵等部的汉臣。 有谁会拒绝名利双收? 客曹令此时觉得极 其庆幸的是,东豫的几个使臣年纪虽轻,且还有两个是金尊玉贵的天潢贵胄,处事倒是颇为沉稳,不显浮躁,难怪东豫的皇帝会委以重任,这似乎也显明,东豫的皇帝的确十分重视议和建交。 东豫皇帝守着大江天堑,看来依然畏惧着六部的铁骑,更何况,大汉国只要攻入剑门关,夺占益州、江州,甚至就能绕开襄阳,顺江州东进,东豫皇帝势必畏惧与大汉开战,失去一个神元殿君,东豫也无可奈何。 客曹令摸着胡子,面对着渭台前的民众露出了胸有成竹的笑容。 白媖和玄瑛眼看着女公子和五皇子转身离开了,两人连步伐都保持一致,手臂几乎没挨着手臂,白媖先是兴奋了,往玄瑛腰上掐,拉着她同样步伐一致的走开了,她们保持着机警,一路上都没说话,直到回去邬还的住宅,玄瑛才瞪了白媖一眼:“你刚才为何掐我?” “我是提醒你快看,女公子和五殿下,两个人看起来越来越像天作之合了,我在想啊,多得当时四娘和裴九郎有私情的事闹开了,不然女公子必不会违逆父母之命,现在看裴九郎,哪里配得上女公子?五殿下是金玉,裴九郎就是瓦砾。” “裴九郎不是从来就比不上五殿下么?”玄瑛觉得自己白白挨了白媖的怪力一掐,但她却从不还手,她是个有身手的人,从不欺负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不,偶尔还是 会欺负,但绝不会欺负“同伙”。 玄瑛想起了丹媖曾经说过的话,一本正经道:“当初郎君和女君相中的可不是裴九郎,而是蓬莱君,又有,阳羡裴的长辈,必不会逼着裴九郎纳妾的,五殿下就这一点比不上,皇子府里势必会有姬媵的,女公子成为皇子妃,是难得女君一样的清闲了。” “这世间的女子,又有几个能比得上女君一样的福气的,只要五殿下待女公子好,纵然鬼宿府里会有姬媵,还敢挑衅女公子了?” “可我怎么看着,女公子跟五殿下处着,依然是过去一样的光景呢?” “过去就是青梅竹马,心有灵犀,跟去一样的光景就对了。” “不一样吧,你看看青媖,她待掷儿是什么样的光景?同样是一处长大的,就这两年间,青媖明明跟过去一样关心着掷儿的衣用,掷儿从外头捎进来零嘴,她眼睛都发光,却不会跟咱们一样同掷儿说说笑笑了,又想见掷儿,见着了又躲开眼,我们瞧得明明白白的,只有青媖自以为掩示得好。” “青媖的性情可是和女公子差得太多了,女公子哪像她一样怕羞,从来都是落落大方的。” “我总之瞧着,女公子待五殿下亲近归亲近,还是亲友的亲近,不跟别的人比,你总归留意过女君待郎主的情境吧?女君也不是扭捏的性情,可当咱们面前,女君的眼睛也不会和郎主的眼睛对上。” “我懒 得跟你说嘴,你一个情窦未开的丫头,懂什么?” “难不成是个开了情窦的丫头了?” 白媖被气得说不出话,眼睛一晃,瞧着邬管事一脚跨进院门,赶紧跑过去,正要请他当裁判,却看邬管事身后跟着一个陌生人,白媖就规规矩矩称了声“义父”。 第399章 长公主已是身名狼籍 邬还半是尴尬。 转过身,看向身后人唇角漫不经心的笑容,干咳了两声:“是部里的人,可信,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除了邬还之外,白媖这还是第一次在长安城里见到飞鹰部的人,忍不住好奇打量了几眼,看上去普普通通的一张脸,像是常在外头奔波,肤色略黑,五官中最突出的是鼻梁,山根挺秀,使得细看来,能看出几分俊朗,被她一直盯着看,这人却也泰然自若。 白媖仍然把邬还掺扶了进来。 当下也不避忌,就把刚才和玄媖的争执说了:“之前女公子和五殿下就极亲近,正因为打小就在一处玩乐,女公子待五殿下是亦兄亦友,可如今随着年岁渐长,女公子已经及笄了,若不是因为入了宫,必定已是定了婚约,现在啊,女公子当着人面前,待五殿下的亲近一如过去,我是觉着,女公子和五殿下就是两情相悦,如今更没什么好避忌的了,大不必扭扭捏捏,先生说说,我这眼光准不准。” 邬还:…… 他一个连亲都没议过的人,哪懂得这些小儿女间的情感? 玄媖也不服输:“我又没说女公主对五殿下无意,更没说两人不般配的话,不管女公子把五殿下当兄长还是知己看待,将来若真成了婚,也必能够举案齐眉的,这世上,没有谁能比五殿下更就迁就女公子了,我无非是觉得女公子现在还不懂得男女之情。” “你整日间 就知道跟人家称兄道弟,但凡能入你眼折儿郎,都成了你的八拜之交,你懂得什么男女之情?” “我就因为兄弟多,才明白兄弟之情和男女之情不一样。” 邬还率先举手投降:“你们俩就别为这事争执了,部里接到了左副使的密令,还有正事相商呢。” 白媖才和玄媖“握手言和”,握着手另找了个地方继续争论。 “你别不承认,我看得出,你待浮白也存了别的心思。”玄媖挑着眉。 “没你这么血口喷人的啊?浮白是我的对头,有我没他!” “原本是对头,现在看上去更像冤家,你自己个儿都留意吧,我们自从离了建康,你哪一日不把浮白念叨个几次?就算没说他的好,却总爱讲你们之间是怎么互相调侃的,说浮白嘴皮子比不过你,你却没闹明白他从哪些渠道,用了哪些手段打听到那样多的消息,委婉在称赞他的才干呢。” “我要真对他动了心思,我自己哪能不知道?” “罢了罢了,我懒得跟你争,刚才那个人,是易了容的。” “当真?” “其实我也拿不准,就是觉得,他的脸我不认识,可瞧着莫名其妙的眼熟,就猜我是见过的,但因为他易容了,我认不分明。” “我们过去听都没的过飞鹰部,在哪里见?” “飞鹰部的人也不全在北部,说不定这人是从建康来,在建康的时候我和他打过照面,不过女公子跟我们说邬先生 是能信赖的,先生既然能将他带来这里,这人不管在建康是什么身份,总之不会对女公子不利,现在我们还是要想办法摸清大尚臣的底细。” “明日我就把离冬约出来。” 离冬是大尚臣府上的管事婢,倒也是大豫的遗民,她还没出生,长安就被羌部占领了,离冬的父祖连逃移的条件都没有,“顺理成章”就沦为了奴籍,倒是有幸未被没入无眉仓,她的兄长现是未央宫的宦官,替她争来了入尚臣府为婢的机运,姜高帆待遗民出身的奴婢,确是要比不少羌部的权贵优容。 离冬肯与白媖来往,当然也是因为白瑛持的是北齐符籍,且栖身的商行,大东家还是北汉的贵族。 白媖约离冬在西市的某个食肆喝羊汤,顺便还塞了一袋碎银裸子给她。 “要是武都榷市真设建起来,上京城的商行,可都要争得先机,议和的主张本就是大尚臣提建,原本呢,东家也早有意结交大尚臣,只我家商行的情行,女使也是知道的,许多事别说东家不好出面了,就连我的义父,也不便登门叨扰,之前许多事,还多得女使予了我方便,这回还需要烦劳女使指点。” 离冬收了那袋银裸子,脸上满溢着笑容:“如今满上京城的流言蜚语,建交议和还不知道能不能进行下去呢,你们东家,应当也是想打听个准信吧?” “可不如此?谁能想到神元殿君都已经来了上 京,突然间通灵塔竟然能起火呢?昨日我还去渭台看了场热闹呢,东豫的使臣虽然发了毒誓,称殿君绝对不是伪替,但仍然不能让上京的百姓信服呢。” “东豫的三皇子昨日也来了尚臣府,跟大尚臣怎么议商的,我当然不能在场听闻,只是大尚臣嘱咐着摆了宴,与三皇子饮谈,而后嘛,大尚臣又召来了上京令,今日一早,有几个在街市上传扬通灵塔是被天火焚毁的,已经被京衙的官差扭送到了尚臣府。” “这样说,大尚臣仍然支持议和了?” “那还用说嘛,议和建交本就是大尚臣的主张,也是大尚臣说服了镇原王担当使臣,大尚臣自然希望一切顺利,其实这数十载以来,不管大江南北,隔上个两三年就会起战乱,日子总是难安定,任谁都不愿这样提心吊胆。” “是这道理,多亏还有大尚臣,不瞒女使,我们东家曾经打听到一些事,说大尚臣曾在江州生活得长,那是否钟爱麻椒啊?我正好会一道以麻椒为主料的菜肴,不如将烹饪的法子写给女使?如果有幸合了大尚臣的口味,只望着等武都榷市真设建起来,女使能帮忙把东家的名帖递到大尚臣跟前儿。” “大尚臣偏爱的是甜酸那口,麻椒和茱萸都是不爱的。” “欸?那我可想效力都效不上了。” “这也不定,大尚臣最爱吃的一道菜,其实是酱梅肉,只是请了好些个厨子, 都难做得地道,你们家不是在晋阳也有商号?如果能想法子雇到晋阳的厨子,做出让大尚臣满意的酱梅肉,这点小事还需犯愁么?” “不如女使再多跟我讲讲大尚臣的喜好?” “大尚臣明日就要宴请使臣,听说神元殿君都会出席,宴请的事,我是插不上手的,就是大尚臣决意弥补跟东豫使臣间的关系,有的事我也只能悄悄跟你说,通灵塔起火的事,上京城里流传不少谣言,已经让使臣遭受了不少质疑,宫里头,西平长公主因为……欸,长公主也不知听了谁的挑拨之辞,因为妒嫉王四娘,可鞭长莫及,竟迁怒于左副使,把殿君和左副使都给冲撞了,大尚臣为了能够顺利议和,是得想法子弥补的。 东豫两位皇子的喜好,大尚臣倒能估摸个七八成,可殿君和左副使都是女子,大尚臣就拿不准了,把任务交托给我,我在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没个头绪,就想着,你的二东家是北齐人,北齐也早早就和东豫建交了,你们东家在建康也是有商行的,不知道是否打听过殿君和左副使的喜好。” 白媖就露出了几分为难的容色:“我是可以问问义父,不过我估摸着,神元殿君在东豫一直是住在宫廷里的,又并没有涉政,左副使过去虽然是女官,颇得东豫君帝的信任,却也不可能干预商事,恐怕东家在建康的分行管事并没有去打听这两位的喜 好,不过我因为喜欢凑热闹,见过两回左副使了,尤其是在渭台施茶粥那回,左副使着的是便服,衣裙的搭配极为讲究,钗环的款式更是精巧,想来左副使跟其余的贵女喜好相同,都爱别出心裁的装扮,女使备些新巧的发钗钿梳作为赠礼,总不至于出差错的。” “这可就难了。”离冬叹声气:“大汉国的能工巧匠远远比不上东豫,便是宫里头贵主们的钗环首饰,都是辗转通过北赵、北齐等国的商行采办,源于东豫的首饰行呢,我们看着好的,说不定在东豫已经不时兴了。” “我义父的手艺是顶精巧的,我还有个主意,可选一些产自西域的玉材或者宝石,由我义父亲自雕嵌成发钗和钿梳,如今西域的商团,不能直接抵达东豫,说不定神元殿君和左副使也觉得稀罕呢。” “我可真是问对人了,那就如此吧。”离冬喜出望外。 白媖笑着引开了话题:“西平长公主可真是对大尚臣十分上心了,真让人好奇,大尚臣究竟生得怎么俊朗的模样,才让长公主如此的倾心。” “我倒是远远见过大尚臣一面,确是比镇原王更加的英俊,大尚臣还是行伍出身,不像镇原王那般文弱,可要比不少的羌部男子到底文雅许多,西平长公主啊,其实从过去就更加偏好汉族的男子,不然当初,怎会被卫珅吸引呢?” “谁是卫珅?”白媖顺着话题随口一 问。 离冬冲她招招手,先把身子探过去,几乎是贴着白媖的耳朵轻声讲:“就是卫夫人的兄长,卫珅和卫夫人的父亲是汉人,兄妹两的容貌和风度都随了父亲,可卫珅的身份,虽然入了羌籍,到底还是低贱的,长公主可没想过招他为婿,是想让他进公主府当个客卿,卫珅要是答应了长公主,后来也不至于落得那样的下场。” “竟然敢拒绝长公主?” “西豫亡国了,虽然卫珅只有一半汉族的血统,另一半流着羌人的血,不过他是个顶有气节的人,不是不能屈身为贵族的客卿,却明知道长公主是把他当面首看,哪里是客卿呢?且卫珅当时已经定了亲事,和未婚妻又是青梅竹马,那时啊,毕竟还有文太妃压制着长公主呢,长公主不像现在这样跋扈。” 离冬话匣子一打开,颇有些止不住的架势:“就说来,大尚臣也是顶瞧不上长公主的,不然陛下都已经明示暗示过多次了,大尚臣却就是不愿答应娶长公主为妻,不是因为羌部和汉族之分,着实长公主那跋扈的性情,在羌部的贵女中也极少见。 大尚臣擅长用兵谋略,其实也不似东豫的世族子弟那般,精谙礼、乐、书这几项艺能,正因如此,才寄望着日后的妻子在琴棋书画上皆具才华,长公主别琴棋书画了,就连羌部不少贵女精谙的骑射,都学了个马马虎虎,除了命好,投胎到了帝 王家,简直一无是处。” 白媖没有接话。 引得大尚臣倾慕神交的王四娘,她可是熟得不能再熟了,没有当公主的命,性情却也比刁蛮跋扈的公主好不了几分,至于琴棋书画嘛,自幼倒是用心在学,却学歪了,一门心思想靠这样的艺能嫁入高门,她家女公子可说过,四技的好处是陶冶情操,如果存了攀比的心思,又没有过人的天赋,怎么学都是皮毛。 王四娘其实也一无是处得很。 离冬这天回到尚臣府,结果就被女管事“捉”了去,另派给她一项差使:“大尚臣交代下来,明日酒席上,只让汉族的仆婢在使臣左右服侍,我早前将符合这一条的婢女召来考较了一圈,觉得都不如你伶俐知机,正好后头你还得负责备礼赠予使臣呢,明日待时机合适,不妨跟神元殿君及左副使聊上一番闲话,也有益于投其所好。” 离冬当即就应下了。 如她一样的婢女,虽然堪堪也算经历过二十年前那场国难,只当年还在蹒跚学步,全然没有了记忆,沦为奴籍后,也不知与未沦为奴籍前有何区别,就从来没有指望过东豫能夺回失土,这样的事对她而言太远了,她心里的期望,无非就是过得稍微不那么苦累,吃得饱肚子,有冬衣御寒,若不幸患疾,能得丸药救命。 再多想点,就望着主家开恩,能许她婚嫁,哪怕是嫁给个奴仆呢,能诞下自己的子女,这 样的人生就堪堪能算圆满了。 离冬笃信大尚臣是真想竭力促成议和的,她也盼着大汉国和东豫能成功建交,她现在已经是尚臣府的奴婢了,主公一直蒙受君帝的信重,奴婢们的日子当然也跟着更加好过,否则主辱仆死,好容易安定下来的日子就又会动荡不宁了。 唉,为了自己的平安,她内心里是极度鄙恶太后和西平长公主的,真不知东豫和大汉国开战对她们有什么好处,这些尊贵的人,已经获得了锦衣玉食的幸运,还要贪求什么,索要多少福份呢? 如果这世上诅咒真有用的话,她就想诅咒太后和长公主一觉醒来也沦为奴婢,从此吃苦受罪尚且还要终日提心吊胆,落到了跟她们这些奴婢一样的处境,兴许才能体谅活下去有多么的不易。 第400章 镇原王妃终于有了动作 当白媖和离冬见面的这天,瀛姝也终于收到了一张她盼望已久的请柬。 谏柬来自于镇原王府,想和她一见之人正是镇原王妃。 卫夫人曾说镇原王妃应该会主动往宝光殿求见,可这位王妃却一直没有显出和使臣来往交道的意愿,对方不主动,瀛姝若是主动就太过显眼了,而且她拿不准镇原王妃的想法,就算主动往见,也没有丝毫用处。 镇原王府距离未央宫不远,这里其实是姜泰未被放逐前的居处,已经空置多年,哪怕现在已经有了新的主人,可庭宇间尚且蕴绕着一股荒凉的气息,镇原王妃年岁尚轻,身姿高挑,可眉眼间尽露疲态,她的目光微微晃过显明寸步不离瀛姝左右的五皇子,不知为何竟露出了讥诮的情绪。 “外子真的还能回到上京?”这话,问得有股轻飘飘的无力感。 “王妃如果不信,便不会把我从渭台直接请来这里了吧?”瀛姝看着女子眉间的悒色,反问道。 王妃似不喜被人这样盯着瞧,微微侧过面孔:“我曾见过左副使的兄长,我还曾苦劝过外子,莫信东豫密使的巧舌如簧,可外子执意说服了君父,派遣我的父亲领军驰援蜀州,如果有我父亲督守上京,姜泰他休想……” 姜泰夺位,也只不过晚上一年罢了,但这话,瀛姝却不能讲出口。 “因此王妃认为镇原王已经一败涂地。” “他若尚在上京,还有反击之力, 可他竟然仍然相信东豫一朝,不仅没有听我的谏言杀掉王节,居然还随王节前往建康,我虽然是女子,可也明白东豫不容六部占据大江以北,和议建交,无非就是为了争取时间恢复国力罢了。” “王妃这样说……”南次刚开口。 就被镇原王妃一声嗤笑打断了。 “鬼宿君,我的家族,曾掌谍报,我知道鬼宿君其实一直远离你们东豫皇族的夺储之争,直至左副使入宫,你才一改原本的态度,你到底是为了什么相争,我现在懒得揭穿你。” 南次微挑起眉:“是懒得揭穿,还是根本知之不详?” “姜泰是我的仇敌,在我眼里,东豫的皇帝也为姜泰的帮凶,临沂王氏上献了王节为东豫皇帝的一把尖刀,你鬼宿君,为的无非是儿女情长,左副使想争,你便争。”王妃讥诮的神色更浓:“我顶瞧不上的男子,就是以儿女情长为重的男子,我不怕把话放在此处,如果你鬼宿君真夺得了东豫的帝位,你就只能成为帝座之上的一具摆设,只要左副使被暗杀于内廷,东豫必亡,不过东豫的皇帝应该不会将江山社稷交给你,如果交给你,你和左副使的缘份就必须斩断。” 南次的眉头蹙紧了。 “王妃分明也是重情之人。”瀛姝微笑道。 “我是。”镇原王妃垂下了眼帘:“外子若亡,我必不会独活,我是女子,却已经嫁入了帝王家,我爱慕之人,跟 姜泰本为水火不容,我不想争权,却必然得争,左副使,你的家族,你的兄长,乃至于给予你十分信重的东豫帝君,都是我的死仇,可现在不是我们决一生死的时候,我想让外子安全归来上京,哪怕他并不适合乱争之世,适合权争这样的战场,但这就是他的宿命,也是我的宿命。” 她的宿命是爱慕上了一个不能把她放在首重的男子,她明知道他会为了太多的人事,舍弃和她之间的长相厮守,无论他是帝王,还是阶下囚,他的谋算,都永远不会为了他们的安惬欢愉,可她仍然义无反顾,选择了这种永居次要的,必须不断妥协,不断成全的,提心吊胆如履薄冰的生活。 她的心里有怨气。 她仇恨东豫,她甚至也想过,一了百了两败俱损。 可是当她窥见了他的生机,仍然还是无法做到心如铁石。 “市井里,那些有北部谍间意图趁机谋害外子的传言,是左副使安排你东豫的谍间有意散布的吧?” “东豫在上京没有谍间。”这句明晃晃的谎话,瀛姝也说得不具半点真诚。 镇原王妃轻轻一笑:“这话,做为外使的确不能承认。” 她又晃了南闪一眼,目光停在了瀛姝舒朗的眉心,年华正好的女子,不曾为情所困,于是就算听了她刚才那番刺耳的“预言”,神色间依然不显愁郁担忧,这是个劲敌,如果日后她真能够立足东豫,叱咤朝堂, 哪怕是站在东豫未来君帝的左右,也绝对不容小觑,大汉国的命运堪忧,可笑的是姜泰,甚至就连她的丈夫,居然都相信了姜高帆那奸侫小人的建言,认定神元殿君才能够带携大汉国的国运,若想称霸天下,必然先要执握神元殿君这杆旗帜。 生生的,把大汉国逼到了只能和东豫协作的地步。 得不偿失,必然成为这一步棋的后果。 “我知道东豫的谍间署,一直为心宿君掌管,这些年,无论我冉家花耗多少心力,从来没有查获过东豫的暗探,如此,左副使若真铁了心的要辅佐扶持鬼宿君,对大汉国而言兴许反而是件好事了。” “王妃现在,似乎不应关心我朝的内政吧?” “说吧,想让我做什么,怎么做?” 瀛姝相信冉王妃能作冉家的主。 北汉冉氏部,本是羌部的一支盟部,冉氏部甚至曾经一度被推举为羌部汗王,至姜氏部受到了匈奴部的支援,扩充了实力,冉氏部才自愿让交汗位,北汉的太尊当时为幼子求娶冉部嫡女,分明就是铁心要扶持姜漠登位,冉王妃做为这桩姻缘的重要纽带,她虽然已经出嫁,可在冉氏部必定也具有极其重要的份量。 现如今姜漠尚在建康,虽然冉王妃刚才的话,显明她曾经劝阻过姜漠听令出使,但姜漠做出以身涉险、孤注一掷的决断,必然会先和冉氏部的家主也即他的岳丈商量,这些时日以来,变 故迭发,冉氏部却摁兵不动,分明是听从了冉王妃的主张。 可现在,冉王妃要保姜漠平安归来,不管对大豫有多大的敌意,也只能选作和大豫联手。 瀛姝公然在渭台,对北汉的大众宣告镇原王必会平安归国,其实就是当众给冉氏部一个承诺。 只要冉氏部还没有放弃姜漠,他们别无选择。 瀛姝当然也早就知道了,北汉的谍间机构是由冉部家主掌管,姜泰此时夺权不久,他还来不及建立听令于他的谍间署取代冉氏部所控的谍间暗探。 有的事情,她需要假手于人,冉氏部就是她务必争取的帮手。 瀛姝轻声说了她的计划。 “我希望,尽快动手,至迟不能拖到岁祈式结束前。”瀛姝道。 冉王妃轻轻颔首:“我这就去安排,我这个地方,可暂时借左副使和鬼宿君一用,有些话,在宝光殿和在使驿都不便说,倒是我这里,确保不会有隔墙之耳。” 冉王妃先起身离开,也带走了她的两个婢女,这两个婢女显然都是王妃的心腹,尤其是其中一个看上去身材格外瘦小的,她分明有些不解,服侍着冉王妃回到厅堂,待王妃嘱咐了别的侍女分头去传召僚属后,才轻声问:“王妃怎能肯定鬼宿君急着要和左副使谈话?” “我早前针对司空南次的一番话,王五娘听了没上心,却是让司空南次的心里积存了阴影,我说中了他的心思,他在意的不是权位 ,他决意权争,无非是为了跟王五娘并肩更进,他不能接受的事是,会错失意中人,他因我的一针见血,焦虑不已,似乎在这时和王五娘商量,得几句宽心的话,一点作用都没有,可他有话想问王五娘,是逃不过我这双眼睛的。” “奴婢不解王妃为何要跟他们二人说那番话。” “是未雨绸缪,司空南次想要成为东豫的皇帝,他就必须放弃王五娘,我倒是乐见他能和王五娘修成正果,只做一双逍遥快活的神仙眷侣,如此我们大汉国少了一个劲敌,才合乎殿下的心愿。” 话说到这儿,冉王妃又露疲态。 如果不是镇原王府已经没了退路,她其实也想劝他退舍权位,远归昆仑虚,哪怕她其实并不是他愿意长相厮守的人,哪怕他的身边,将来也许会出现另一个兴好相投的女子,可他能够真正平安,能够去做一些真正想做的事,那样于他和她而言,日子总归比现在安惬。 “既是如此,王妃何不趁此时机,斩草除根?” “在我的心里,终是殿下的安危更加重要。”冉王妃长叹:“这次两位皇子出使,东豫皇帝却把节制谍间的权力直接交给了王五娘,东豫皇帝对王五娘的重视恐怕还胜过了我们的预见,王五娘如果在上京发生闪失,东豫皇帝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甚至于如果司空南次有朝一日真能继承东豫的皇位,他的皇后绝不会是王五娘 ,王五娘也必不会为司空南次的后宫,如今东豫的皇子中,无论王五娘婚配哪一个,以她的才干,不难掌控实权,不为皇后,做为亲王府的主母,她一样会成为司空南次的助力。 所以啊,我最希望的是司空南次能痴情到底,宁舍帝位,只求携王五娘远离东豫的朝堂,我先给予了司空南次告诫,他心里有了准备,当作抉择时,才不至于因为猝不及防不能考虑清楚。” “这世上,真的有为了儿女私情舍弃权椅宝座的痴情郎么?” “确是寥寥无几的。”冉王妃又露出一丝讥笑来:“便连我,身为女子,当初不也为了部族的利益毫不犹豫就选择了为储君妃么?我啊,那时何尝不是情窦未开,是嫁入了皇室,才与殿下日久生情。 不过司空南次一贯就不具夺储的实力,他非嫡非长,没有母族之势作为依傍,论才干,不如司空月狐远矣,他要是想争储位,他的王妃就不能出身于已经没落的临沂王氏,他这是知难而上,或许还真是寥寥无几之一的痴情郎。” 盛夏之季,金罂艳丽如火,半树花枝斜斜伸展在凉亭外,尚有碧叶相衬着,婀娜娇美,但看在南次的眼中,却觉轻挑得极尽浮躁,茶水并未放凉,他却灌了大半盏入喉,满腔的话,不知先讲哪一句,入北汉已有不短的时日了,似才不耐这里闷热压抑得仅人烦郁的炎夏,他甚至不想继续 留在镇原王府,可是现在,他又能带瀛姝走去哪里呢? “镇原王妃的话,南次不必放在心上,我不会有任何动摇,虽然刚重生时,我的确说过必争权位的话,但情势已经有了变化,我们并不是没有的路选择。” 南次决意夺储,是因为她,这话镇原王妃没有说错,可镇原王妃看错了她,她最在意的从来不是权位,她要争权,从来都是为了保护她在意的人,最直接的方式就是手握实权,可为了南次的心愿,她也可以选择另一条更加坎坷的路,她已经有契机,她成了大豫前所未有的尚书郎,后位已经不是她护己护人的唯一摆选择。 可南次现在担心的,并不是日后即将面对的抉择。 “瀛姝,你出使北汉的决定,和司空月狐是否有关?”南次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有那么一瞬间,瀛姝想要否定,可她仍然无法欺瞒南次,她没有回答,其实已经默认了。 “为什么?”南次沉声问:“刚才镇原王妃的话,分明已经笃定我朝并无和北汉建交之诚,你没有否认,你知道这回随殿君出使必然面对险象环生,你为什么甘被司空月狐利用?” “我不是被他利用,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我这么做,不是因为司空月狐会从中获益,而是为了大豫的社稷,只有大豫的江山得保,我们才有可能自保,南次你应当知道前生时,就在明年即将会生什么祸劫,是, 我们都重生了,我们会想尽办法阻止阿伯亲征,可万一北汉兵逼蜀州,益州岌岌可危,贺执这个守将根本靠不住,司空月狐所率的中军又必须先保襄阳,防范北赵趁火打劫,陛下若不亲征,还有什么办法能确保逼退北汉?!” “你就真的,一点不介意司空月狐是害杀你的元凶?” “比起父亲遇难,比起长乐夭折,比起丹媖他们皆被我连累失去了性命,还有你,你受到的那些折磨殃难,我的确不那么怨恨司空月狐,至少他不是逼我父亲战死僵场的人,更不是害死长乐和丹媖的人,如果今生不跟他为敌,白媖、玄媖他们也不会被我连累,南次,站上权场的人,不会寄望对手心慈手软,就算我前生真是死于司空月狐之手,我愿赌服输。” “但现在我要夺储……” “他不会残害自己的手足。”瀛姝只不过陈述事实,言辞中不带任何情绪:“他杀璇儿,是因璇儿是司空北辰之子,他对司空北辰有怨气理所应当,他既决意逼宫夺位,自然要斩草除根,而我……更加是他必须铲除的绊脚石,南次你应该清楚,手足相残,引得皇族自相残杀的人元凶是司空北辰,不是司空月狐,是司空北辰一步步把司空月狐逼出了野心。 从我伪造圣旨,执政掌权那天起,就已经成为了司空月狐夺位之途所必须铲除的敌人,我不是他的对手,力拙身死,其 实是必然的结果。 南次你更不是司空北辰,哪怕有志争储,你不会先冲自己的手足兄弟举起屠刀,你和司空月狐不成为你死我活的仇敌,我们与司空月狐之间,无论胜负如何,均有退路。” 因此,从始至终,瀛姝你都没想过和司空月狐为敌吧? 可怎么办呢?我放不下,我始终放不下,我不会饶恕害死你的凶手,我既不能放过司空北辰,我也放不过司空月狐。 这是我心中放不下的遗恨,我不想一直站在你的身后,我必须站在你的身前,只要有我在一日,就绝不允许他人有丝毫伤害你的机会。 我现在,可能还做不到让你放心的依托。 但我一定成为更加强大的人,无论将付出任何代价。 瀛姝,我会查清楚司空月狐是否杀害你的元凶,如果他是,我不容许他继续活着。 第401章 遇刺 离冬早早守在了尚臣府的街门外,眼看着被身穿袴褶,外罩裲裆的男子扶下坐骑的女子,盘着甚是简单的单螺髻,佩的是金雀冠,留垂鬓,被丝绦懒束的余发,荡于腰间,朱湛色的衫裙,仅是缘领处用金丝绣出纹样,并不繁复的装饰,却让人总是移不开眼,总觉得疏忽了某个细致之处,才疑惑于何以这身看上去简单的装扮,偏能衬出女子出众的风采,离冬看得入了神,差点忘了见礼。 大尚臣今日,依然带着假面。 客人们自然不是瞅着饭点才来,大尚臣陪着两个皇子,尚臣府却没有女主人相陪殿君和瀛姝,离冬便将两位贵客带去了花苑。 她只是作为侍女,最多算是向导,一时之间也不能主动攀谈搭讪,就老老实实的做好侍女的差遣,只离冬从前在官奴署,负责的是调香,她很快就品出了神元殿君和左副使衣上的香息,是她说不出名的衣香,浓而不艳,明明廊间无风,却似起了一阵缓缓起伏的香风似的,竟觉莫名的身心舒畅。 尚臣府的澄榭,景致最佳。 这里临水,能赏清波里生长的莲荷,奉上的也是莲心茶。 瀛姝当然不能在尚臣府里,和殿君聊什么机密话,她早就感觉到尚臣府的侍女不断的关注,既在水榭里坐了下来,干脆就主动跟这对她充满好奇的侍女攀谈:“女使怎么称呼?” “奴婢名离冬。” 离冬?是听白媖提起过 的,还真是巧了。 “今日有劳女使推荐了这么好的个水榭,不但有莲荷可赏,如此炎夏,这处倒是凉爽。” “都是主公的嘱咐,奴婢不敢争功。” “女使应当不是羌人吧?” “奴婢本为遗民。” “女使是怎么想到用莲心茶款待我们的?可别再说是大尚臣的嘱咐了,大尚臣如果连这样的小事都要分心,大抵也不会嘱咐女使们特意带我们来花苑,今日大尚臣设宴,只叙闲情,不叙国政,可大尚臣又着实不知同殿君及我有何闲情可叙,为免我们觉得沉闷,这才另作了安排。” “奴婢就觉得莲子应季,且奴婢从前就听阿母说过,莲心能够清心去热,适应夏季饮用。” “女使有心了,不过莲心茶并不适宜多饮,尤其如殿君,体质偏寒凉,是不适宜饮用莲心茶的。” 离冬脸上顿时有了惊惶的神色。 “也无妨,另备白雀舌便是。” 离冬就更加惊惶了。 “就是末利花茗。” 离冬恍然大悟,不过尚臣府里并未备下末利花茗,但立时让人采买也可以弥补的。 “奴婢需得时间准备,不知……桂花凉水可也适宜殿君饮用?” “是适宜的。” 瀛姝微笑,白雀舌是夏季常备的茶,不能称为名贵,可茶茗之事,原本也无贵贱之说,于是可以明确,姜高帆不懂茶,这倒不奇特,符合他颇为坎坷的身世,只是姜高帆如果真在江州生活数年,不会不知白雀舌 。 那可是江州最常见的茶饮了。 转眼就到了午时。 一场只叙闲情的酒宴,倒是直接设在了花苑里,干脆就在澄榭,白雀舌也已经呈上了,殿君仍然不饮酒,瀛姝倒是品着今日的酒,是汾州杏?如今最“时兴”的可是豫北竹,三皇子是豫北竹的忠实酒客,至于南次嘛,爱饮什么酒除她之外应当无人能知了,按理说,姜高帆请客,能确定的是三皇子喜饮豫北竹,为何却准备了汾州杏呢? 唯一的解释,他不细心,而他素喜汾州杏,因此才以家里最优质的汾州杏待客。 临沂王氏从不爱饮晋酒,常以窑藏赏赐部曲,只赏兰陵幽,姜高帆说曾经是临沂王氏的部曲,后来为王致诛连,辗转到江州等地,他从来没有去过晋地,却是爱喝晋酒。 “未知王公子归去建康后,可还安好?” 突然听姜高帆提起自己的兄长,瀛姝才把酒盏稳稳放好,抬着眼帘:“家兄安好。”在 “说来临沂王门,也曾为我的旧主呢。”姜高帆今日带着面罩只罩住了大半张脸,倒是露出了鼻孔和嘴,因此唇角扬起的笑意还是能让人看得一清二楚的。 瀛姝的两排睫毛高翘着:“我也听家兄说起过这事,大尚臣应是在江州生活了多年。” “都是些前尘往事了,当时我可不曾预见,还能有幸见到临沂王门的闺秀。” “大尚臣的经遇颇为传奇。” 瀛姝显然有些惰懒的模样,摆 明就是应酬敷衍。 她从小受父母的影响,不以衣冠论人,只不过姜高帆对她确定心怀恶意,虽然恶意来得莫名其妙……瀛姝并不认为她需要跟对方虚以委蛇。 对之有防范心,也会让对方行事更加谨慎,被对方视为了傻子,处境就更加堪忧了。 “我今日,应当代西平长公主跟殿君与左副使赔声不是。” 姜高帆举起了酒盏,他略一低头,薄唇的轮廓更加锋利了。 “西平公都不曾代表长公主致歉,大尚臣竟然能够代表长公了?” “西平公如今任监政一职,我才是大汉国的监政丞相。” “西平长公主也不涉政,她可代表不了北汉的朝堂,她所为,为私行,殿君与外臣都不会计较。” 三皇子甚至嗤笑出声:“西平长公主固然在北汉固然身份尊贵,可毕竟不曾涉政,刁蛮跋扈之行,也并不足够造成威胁。” “所以我才不受大尚臣这杯罚酒。”瀛姝抬着下颔:“如果当日,西平长公主真执意要血洗宝光殿,也不是一杯两杯罚酒就能不计的事,今日当着大尚臣的面,我也不说那些好听话了,如果长公主当日的恶行没被阻止,宝光殿被血洗之前,长公主就已经身首异处了。” 喝着酒聊着天,气氛就突然紧张了。 “左副使就当我多此一举吧。”姜高帆自己喝了盏了酒. 酒宴不温和火地进行下去,瀛姝的态度颇显冷漠,离冬在旁看得忧心忡忡 ,彻底把嘴巴闭紧了。 北汉的这个大尚臣,不擅长交际,瀛姝又把关于姜高帆的判定添了一笔——这个不知来历的敌人,谎称王致部下部曲出身,因机缘巧合蒙隐师指点,重生之人,却不知她的排行,未见她的容貌,说是在江州生活多年,却偏好晋阳菜点以及晋州所产之酒,不是出身世族,瀛姝确定自己,从来没有结仇寒门,前生时她立意打压世族,对寒门出身的才干多有提拔,虽然不少投效世族的寒门没有因为她所主导的改制获利,可这些寒门对皇权并无太大威胁,不在她的打压范围之内。 姜高帆究竟是谁? 那张面具下的脸孔,应该不是因为她才隐藏,那又是因为何故如此的故弄玄虚? 瀛姝已经许久不动面前的酒盏,兴致索然,三皇子依然在默契之外,颇为不解瀛姝为何要将今日这场宴集气氛搞得这般沉闷,他倒是自信有活跃气氛的“才能”,却拿不准这时该不该活跃气氛,喝着酒,没忍住干咳出声,南次其实也并不知晓姜高帆对瀛姝的恶意,他想着司空北辰派遣来北汉的暗探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现在全然不必担心姜高帆会听信挑唆冲他下手,瀛姝应该不至于有意开罪这位北汉的权臣。 便趁着三皇子的干咳道:“就这样光喝酒煞是无趣,岂不辜负了大尚臣精心准备的美味佳肴,不如我们来行个酒令吧?” “殿君酒 量浅,行起酒令来,再以茶代酒可就不合适了,未知离冬女使酒量如何,愿否代饮?”瀛姝把笑脸冲向了离冬。 “奴婢未曾饮过酒,但可勉力一试。”离冬不敢拒绝。 姜高帆并不管自家的奴婢酒量如何,今日席面上,他最关注的人正是瀛姝,却是丝毫未觉瀛姝对他的态度有何怪异——王斓和王致早已经兄弟反目,王致举兵,王斓将其告发,导致王致兵败身亡,他自称是王致的旧部曲,以王瀛姝的立场,一方面将他视成了王致的党孽,造成临沂王一族失势的罪魁,另一方面,这些世族出身的女子,何尝将部曲、奴婢放在过眼里。 哪怕王瀛姝曾经助着司空北辰打压士族,大力提拔过寒门,口口声声不以衣冠门第论人,那也就是个冠冕堂皇的说法罢了,靠着这么个好听的说法,无非是为了往自己脸上贴金,跟那些和皇权作对士族权争时,赢得舆论的支持。 区区女流,靠的无非是以色事人,才有资格站上权场。 对这样一个女流他原本不需太过在意,可这个女子,却是褒姒、妲己之流的祸水! “鬼宿君说的是,既然是鬼宿君提议行令,不如也由鬼宿君决定行何令。”姜高帆面具下露出的唇角,再次上扬。 瀛姝也看向南次,微微一笑,执起团扇来轻摇。 南次立时会意:瀛姝对行令之事自来随意,无非是凑趣,从不介意胜负,更加不 会主动限令,但今日却轻摇团扇给予我暗示,这是要行“席上生风令”。 虽然南次不明瀛姝的真正用意,但毫不犹豫就依照暗示行事:“暑夏之季,难获清风送爽,不如咱们就让席上生风,凡是席上现有之物,无论是酒菜,又或是杯盏,都可以用作令眼,行令者需按自己择定的令眼,作四句诗。” 席上生风令本来是大豫的士子们宴聚时常行的酒令,哪怕连神元殿君并没有参加过这样的酒局,可闲睱时,都已经被瀛姝带引着和女官们玩过了两、三回,虽然行令时作的诗句不算上佳,应付酒令却是有把握的,当下便表示了赞同。 为难的却成了姜高帆这主人。 “贵客可莫怪我扫兴,我确实……不擅长诗赋。” 南次只需要看看瀛姝的笑颜,心里就明白了:“我也听端止兄说过,大尚臣曾遇奇缘,拜得名师指教经史,只是行令玩乐,怎会将大尚臣难倒呢?” “那是王公子误解了,恩师虽然满腹经纶,可在下天资有限,兼之又没有福缘蒙受恩师长年教导,对经史不过粗学,更用心于学习兵法战略,至于诗赋……根本就未有机会学习。” 看来姜高帆所说的隐师,也未必是重生后得遇之人。 “那还是由大尚臣限令吧。”瀛姝将执扇又放在了席上。 而抬眸间,却看一个身着皂衣的府吏匆匆迈进水谢来,她想:这场酒席应该会就此中止了, 冉王妃还真雷厉风行,昨日才决意出手,今天就已经行动。 西平长公主遭遇了刺杀!!! 府吏报知这件大事时,姜高帆顿时把两道目光刺向瀛姝,瀛姝全然未被这件突发的事故震惊,坦然接受着姜高帆的注视。 “左副使,虽然长公主确有冒犯之处,可长公主毕竟为我大汉的皇室公主,左副使倘若胆敢因为私怨,就行刺长公主……” “这个罪名,我可不能认。”瀛姝微扬着眉:“大尚臣可是看我未曾因长公主受此一场惊吓表示同情,就咬定我是凶手?恕我直言了,莫说刚才听贵府的府吏说明,凶徒并未得手,哪怕长公主真的丧命,我与其没有半分交情,甚至还承担着长公主莫名其妙的恶意,我又不是个擅长惺惺作态的人,势必也是这样一副,事不关己波澜不惊的模样。” “左副使话说得坦率,可刚才乍一闻长公主遇刺,左副使却连半点惊疑的神色都不显,难道不是因为,早有预见么?” “说预见,确有几分,想长公主心性那样跋扈,树敌广泛,遭遇行刺在我看来,的确不算咄咄怪事。” 三皇子倒是被这一变故震惊了下子,心中不由疑惑,可场面上当然还是要为自己人助拳的,冷沉着脸道:“大尚臣若是质疑我等,可得拿出真凭实据,今日我等四人,均在尚臣府,在大尚臣所设的酒宴上,便连我等的侍卫,除却随护我等前 来尚臣府者,均在使驿,我等不会分身术,又哪里能避开尚臣府及使驿的督控,去袭杀长公主呢?” “我国上京,必还有东豫的谍间。” “大尚臣言下之意是,我为报私怨,调动谍间刺杀贵邦的长公主,那么我敢问大尚臣,长公主为何还活着?” 南次也冷哼一声:“莫说谍间,我们要真要杀西平长公主,就凭长公主府的区区侍卫,挡得住我国使卫的长剑么?刚才听闻长公主毫发无伤,仅只是受了场惊吓,大尚臣若咬定刺客为我朝使团派遣,也太小看我朝了吧?” 神元殿君和瀛姝双双起身,倒是冲着姜高帆行了一礼,殿君淡淡道:“无论如何,今日都要多谢大尚臣的款待,西平长公主遇刺一事,想必大尚臣得负责彻查,我等就不叨扰了。” 离冬略经迟疑,还是跟着殿君和瀛姝送后,将人恭恭敬敬送出尚臣府。 第402章 看着热闹闯着祸 西平长公主正在家里大发雌威。 那些护驾有功的侍卫,此时都在遭受杖责,就连西平长公主身边的武婢,脸都已经被竹板子打肿了,倒是多得长公主的乳母打听得来尚臣府的消息,赶紧报知长公主,才让长公主平息了几分怒火。 “大尚臣当真当面质疑了那王氏女?” “老奴哪敢欺瞒长公主?当时酒宴还没结束呢,大尚臣听闻殿下险些遇刺,跟东豫的使臣们闹得不欢而散。” 姜里娜冷哼几声。 她今日正是听说大尚臣意图取悦王瀛姝,尚臣府里的婢女竟然寻到了鸿昌行的大管事,求得大管事亲自琢造首饰,要把连她这个长公主都没先佩带的新款,送给王瀛姝!西平长公主忍不下这口怒火,她不敢去尚臣府登门闹事,就打算着去鸿昌行施压,谁知道半途中,居然在上京城里,就遇伏险被刺杀。 她所乘坐的马车竟然都在大街上被拆得个四分五裂,她惊慌狼狈的模样被众人目睹,偏偏那些武婢、护卫,竟然能让刺客走脱,光天化日之下,在闹市消失得无影无踪! “备车,我这就要去见大尚臣,他既然也已经认定了王瀛姝就是凶手,就该立时把这贱人下狱!” 大尚臣此时,却在嘱咐离冬:“你乃遗民出身,左副使待你还算亲厚,且我听你筹备的礼物,算是用了心,近几日我是越发不便和东豫的使臣见谈了,尤其神元殿君和左副使那 头。我不便去宝光殿,遣府里的下人送上礼备倒也不至于显眼,殿君和左副使也知我府上没有女眷,当也不会挑剔你的身份卑微。 你记得了,多说些我的为难之处,我这府上,还有长公主的耳目在呢,我明知,却也不好清除,那日当众质疑左副使,其实也是为了在长公主面前好交代,长公主受了辱,我若不加安抚,恐怕更会迁怒左副使。” 离冬心中甚是欢喜。 她那天的判断是准确的,大尚臣才不会因为西平长公主的缘故罢止和议,既然仍要坚持和议,就不会真的质疑左副使。 离冬的想法简单,大尚臣的家臣却是头脑复杂,看婢女退出厅堂,不由踱步上前询问:“长公主殿下虽然跋扈骄纵,可毕竟在上京,何人胆敢行刺我大汉国的皇室公主?主公难道当真认为,这件事跟左副使无关?” “她若是真要铤而走险杀了长公主,的确不会剑出落空,而只是让长公主受一场惊扰,于和议建交又有何益处呢?” “左副使昨日可是去见了镇原王妃。” “镇原王妃心忧镇原王的安危,更加不会挫阻和议,毕竟陛下的计策,也仅只是留下神元 殿君,如今计划尚在顺利推进,长公主仅只是受了一场惊吓,这个时候,可不能节外生枝。” 姜高帆的意图是息事宁人,因为相比起通灵塔起火,别说长公主毫发无伤,哪怕真的是被刺杀于闹市,恐怕 也只能不了了之,身份高贵的长公主,相比起北汉王的雄图大业而言,其实不过是枚不足重轻的棋子,就连姚太后这个生母的心目中,份量更重的,也并非姜里娜这个和太尊所生的女儿。 但只不过,长公主却完全没有想过息事宁人。 她成功的把心上人,她择中的未来丈夫,给堵在了尚臣府。 “恕臣直言,臣固然也认定殿下今日遭遇的惊吓与左副使不无关联,但未有真凭实据,臣不能仅凭猜测就将外使下狱,还望殿下稍安勿躁,待岁祈式结束后,相信陛下必会给予殿下交代。” “皇兄入大祭堂前,下旨让大尚臣监政,大尚臣又何必畏惧区区外使?使团不足百员护卫……” “殿下,东豫禁军,可远不止区区百员,今日宴上,不仅是东豫的五皇子,就连三皇子也对左副使极其维护,若无凭无据,臣就便将左逼使下狱,无异于直接向东豫宣战,臣蒙陛下信任,暂时监理国政,却无权在未获陛下允准时,就贸然中止议和建交,臣若只顾为殿下出这口恶气,必将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臣之生死事小,如若有损于陛下,万死不抵罪过。” 西平长公主可不愿把心上人陷入死地。 她咬了丁点嘴唇,眉眼斜吊:“我只问大尚臣,是否真认定了王氏女阴险毒辣,活该不得好死?” “左副使的言辞,对殿下颇为不敬,臣自然要与殿下同仇敌忾, 但请殿下暂时隐忍,先以大局为重。” “那也罢了,横竖凭这蠢货的手段,她也伤不了我,我当然会体谅大尚臣。” 话是这样说了,长公主若真能就此消气,北汉的多少臣民也都不至于给她下个跋扈蛮横的判词了,长公主殿下对嫁给大尚臣并没死心,才在心上人面前收敛脾性,于是刚从尚臣府出来,顺道就杀进了未央宫。 岁祈式尚在进行时,做为北汉皇室的后妃,连姚太后在内,这几日都不能出宫一步,每日一早一晚都要沐浴净身,拜祈于白石神翕前,可仪式归仪式,信徒们遵行仪式后,当然不会万事不问,姚太后已经听说了西平长公主遇刺一事,正觉窝火。 金珠夫人却被这件“趣事”,逗得捧腹大笑。 正一声紧一声问着身边的宫女:“她的马车真的被毁得四分五裂了?还有她真的被吓得当众狂喊了?可惜我没在现场目睹!哼,仗着她是出了嫁的公主,不是宫里后妃,这几日不用困足在未央宫,早几日在我面前是怎么显摆来着,让她显摆,她如果消停些,也出不了这么大的丑! 我们羌部女子的坐骑和车舆,就好比我们的衣裳和鞋履,当众被人给扒了,还有啥体统可言?更不要说不过是遇见刺杀而已,堂堂的长公主殿下,居然被吓得鬼哭狼嚎,你们可都替我打听了,宫外的人都是议论这件事的?” “都在说,青天白日, 还是在都城上京,哪里来的狂徒胆敢行刺长公主?而且长公主毫发无伤,带着那样多的护卫,居然让刺客逃得不见影,怕不是长公主自己使的苦肉计,不知道又在算计什么人呢?” “呼延里娜也不是干不出这事,当年她可就是这么陷害我的!明明是她提出的击鞠,击鞠还没正式开场,她的坐骑就口吐白沫了,非要说是我给她的坐骑下了毒,我又不是没有本事把她一球杖打下马来吃灰,犯得着去毒她的马?” “也有人说,如果真的有刺客,能在上京城的闹市消失得无影无踪,恐怕刺客根本不是凡人,通灵塔起火,怕就应在了……奴婢不敢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 “有什么不敢说的?呼延里娜可是当众建议过,要把太尊干脆处死!陛下也就罢了,不是太尊的亲子,虽然夺了位,可按我羌部的古礼说,太尊也不该废长立幼,而呼延里娜呢?她可是公然叫嚣着要弑君弑父,昆仑神要降罚于她,也是理所应当的。” “夫人,这话可不敢当着太后的面说。” “知道了知道了,我如今是陛下的后宫,得尊太后为亲长,但我可不惧呼延里娜,不对,我总是改不过口,现在应该称她为姜里娜才是,她的倚仗无非是姚氏部,姚氏部还不能骑在我文氏部头上耀武扬威。” 于是当金珠夫人听说长公主闹进了宫里来,赶紧过去看热闹。 午皇后也是 在场的。 姚太后打心眼里把金珠夫人视为异己,奈何姜泰如今非但不能把文氏部斩草除根,甚至还必须加以笼络,因此对金珠夫人这么个儿媳,姚太后至少在表面上不能给予苛责,她只好无视金珠夫人满脸幸灾乐祸的神色,端着太后的架势,教诫着皇后。 “金平虽然未受伤损,可在上京城中,我朝堂堂的长公主竟然险被刺客袭杀,皇后的兄长可执管着京卫司,难辞其咎!” 午皇后紧蹙着眉头,敢怒不敢言。 现逢岁祈式,且又发生了通灵塔起火的重大事故,京卫司重点关注的必定是维持昆仑神庙所在的天祝里的秩序,怎能预见长公主会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只带着不足十人的护队前往西市,结果在途中竟然遇伏受刺。 见午皇后被责难,金珠夫人作壁上观。 未央宫现在这些女人们,没一个被她喜欢,倒不是因为妒嫉,她又不是陛下的爱慕者,虽然成了陛下的妃嫔,可她的荣辱好歹靠的却不是争得帝王宠,大无必要跟这些女人们争风吃醋,她讨厌这些女人,是因为这些女人背后的家族逼她不得不嫁入皇室,她还来不及爱慕上谁,就此失去了许多自由。 她现在的唯一乐子,可不就剩下看这些女人们互搏了么? 就听她最憎恶的姜里娜大放厥词:“皇后就应该直接下令京卫司,把王氏女下狱刑审,至少能撬开主谋的嘴巴,逮获刺客,如 此午氏部也算将功折过。” 金珠夫人还是决定先忍一忍,眼睛往皇后脸上瞄过去,午皇后比她要年长许多,原本鲜少接触,她不知道也不用在意午皇后是个什么样性情,可她和午皇后的堂妹却是难免会狭路相逢的,午氏部的女儿,习惯了含含糊糊说话,不露真性情,无论在什么场合,都要端个莫测高深的架子,让人乏味得很。 午皇后也实在忍无可忍了。 “京卫司的职责,在于防备上京生兵乱,危害宫廷,京卫司并非长公主的私卫,长公主遇刺,京卫司何罪之有?京卫司确有职责追捕刺客,但事发不过半日,又哪会这么快就有结果?长公主刚才的话,先已将京卫司论罪,以此要胁本宫不问青皂白,先将东豫的左副使问罪,本宫与长公主皆无此权限,本宫必须提醒长公主,要若长公主执意冲撞宝光殿,本宫依然会阻止长公主意图违抗圣令,损阻议交的行为。” “皇后!!!” “母后若急于缉凶,大可下令姚国公追查,又或者是商讨大尚臣。”午皇后起身,冲太后施以一个歉礼。 “母后,皇后这分明就推脱,母后可不能放纵皇后。”西平长公主也站了起身。 金珠夫人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长公主又不是没去宝光殿发个威风,今天怎么非要逼着皇后强出头呢?长公主别真是被那几个刺客吓破胆了吧?” 她可没功夫听太后、皇 后长篇大论那些君国社稷利害攸关,日子过得无趣,她就是来看乐子的,此时一句紧追着一句取笑姜里娜:“长公主也不听听宫外头的议论,连把通灵塔起火的事,都说成是上天要对长公主的行迳施以警诫,要说起来,长公主的确干了不少缺德事,就算招来天怒人怨,也是情理之中,让人怎么相信长公主的说法,认定今日那些刺客是东豫的左副使指派? 左副使虽然是个汉女,不似我们羌族的女儿自幼就谙习骑射,现住在未央宫里,看上去得屈从于长公主,奈何陛下不会准你胡作非为,把两国的邦并当作儿戏,是以长公主虽然刻意挑衅豫使,却根本不能伤及人家毫发,左副使并不受长公主的欺凌,何至于把你恨之入骨,非要刺杀于你闹市? 长公主心里也该有数了,因着你的胡作非为,有多少人怨恨你,等着时机把你置之死地。不提别人,卫氏可就一直把你当成不共戴天的死仇,盼着你死无葬身之地呢!” 卫夫人现在可不在场,金珠夫人这是唯恐天下不乱。 姜里娜从前在太尊的压制下,脾气倒还有所收敛,如今连太尊都被软禁了,自恃有皇帝兄长和太后生母撑腰,当然可以横行无忌,万万不料今日遭受了一场奇耻大辱后,在未央宫里居然还能被金珠夫人指着鼻子诅咒,这一气非同小可,眼珠子都能迸出金星来,起身直冲金 珠夫人过去,高高抬起了手臂。 金珠夫人哪会坐等着挨打,闪身躲开,牢牢握住了姜里娜的手臂:“怎么,你连个外使都欺负不了,居然还敢欺我?” “放肆,你算什么东西,一介贱妾,胆敢辱我,你文氏部就等着抄家灭族!” “姜里娜,如果你不能把我文氏部灭族,那你可愿意以身祭塔?!” “都给我住嘴!”姚太后也被气得胸膛里岩浆直涌,看似喝斥的两人,阴冷的两道视线却只盯向金珠夫人。 金珠夫人松开手,却是把姜里娜直接搡了个踉跄,她抬着脸,毫不畏惧盛怒的太后:“谁是贱妾?陛下册封我夫人的品阶,是下了金旨,送上玉册,太后殿下亲自说服了我的父母高堂,以銮车仪仗风风光光把我迎入的未央宫,长公主公然辱骂我,且叫嚣要将我文氏部灭族,你这是以下犯上,说你有谋逆之图都不为过了。 连个卫氏,都不由你如此冒犯,姜里娜,你可有点自知之明吧!” 姚太后的嘴里像堵了铅块,腮帮子都僵硬了,她自知现在还不能将文氏部如何,别说文金珠,就连文太妃都性命都要姑且留着,但她知道文金珠真正在意的是什么人。 沉默了好一阵,姚太后终于挤出了森恻恻的笑容:“东豫的使团只是有嫌疑,我刚才因为急怒,的确有失冷静,让皇后受了委屈,我想今日西平遇刺之事,多半是谍间所为,纵然京卫 司应当查办,也为绣腰司的职责所在,传我懿旨,勒令冉其吉速查上京城中的他国谍间,否则以失职论罪!” 金珠夫人方才慌张——她只图一时欢乐,好像是给冉大兄招祸了? 第403章 世间太多痴情女子 宝光殿里的凉亭,瀛姝用茶勺,撇开了碎沫,盛满一盏色如琥珀的茶汤,就见换了身轻便衣裙的殿君往这边急步过来,她就又盛了一盏茶,日薄西山,才有阵阵清风穿过凉亭,抬眼看着天边的云霞似火,并不觉得躁热了,只是长安总不见落雨,到底失了一场畅快的凉爽,她是不知如此旱热对长安而言算不算正常,总是期待着酷暑季,能下一场大雨的。 闻机今日也还没有“归巢”,这只鸟,此番也算立下大功了,有它这雀使传送密信,北汉无论安插多少耳目都难以截获,就更不可能顺藤摸瓜察到飞鹰部在长安布置的谍署,只是近几日,闻机似乎都是深夜“归巢”,仿佛突然间贪玩起来,这让瀛姝多少有些记挂。 为了充分让闻机发挥作用,驯师得留在使驿,瀛姝依然无法直接和闻机“交流”,往往闻机将密信送去使驿,由南次先看密信,若她信中未有别的安排,驯师就会让闻机及时飞回宝光殿,总之闻机在深夜才飞回的状况是个小异常。 只现在,瀛姝还没心思过于顾及这样的小异常。 “殿君不必问,我坦白,西平长公主遇刺一事是我安排的,不过我并没有动用我们的人,实施刺杀行动的人是冉王妃。” “可,阿姝为何要刺杀西平长公主?” “其实不能算刺杀吧,就是吓唬她罢了,目的嘛,是祸水东引,效果不日间就会显现 了,到时殿君就明白了。” “我只依稀能猜到,阿姝提起过咱们在北汉的内应,应该就是冉王妃吧?” “她可不能够是咱们的内应,至多算是因为利益暂时结盟的关系,我之前就通过飞鹰部的谍报获悉,镇原王除了冉王妃之外,还有两个姬妾,那两个姬妾倒不是权贵部系出身,都是普普通通的民女,我起初还担心镇原王和冉王妃之间有隙。” 神元殿君默了一默。 姜漠本是北汉的王储,正妃之外,再纳姬妾并不奇怪,可如果是为了固势,跟平民门户缔结姻联就毫无必要了,如果让神元殿君判断,她也会以为姜漠和冉王妃之间的婚姻完全出于利益之故,而姜漠,应当是对那两个姬妾动情。 “心宿君……他有何判断?”殿君问。 瀛姝可无心调侃殿君这样在意司空月狐的见解,就像从不知道殿君的心思一样:“心宿君只赞成我一半判断,心宿君认为姜漠和冉王妃的婚姻,在姜漠看来的确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利益联盟,而姜漠既有君父的扶持,更有冉氏部为臂助,母族的权势也不容小觑,再无必要与其余权贵部系联姻了。 姜漠大抵是真的认为政治姻联颇为无趣,他真正希望的姻联,是出于纯粹的两情相悦。可心宿君又得知,冉王妃对府里极受姜漠宠爱的那两个姬妾,一直善待着,甚至不在意那两个姬妾照顾本家。 于是心宿君的判断 是,不管姜漠如何看待和冉王妃间的婚联,冉王妃对姜漠是动了真情的,而且至为深挚。” 神元殿君品着茶,一时缄默。 如果她和冉王妃易境而处,应当也会这么做,固然天下所有女子都希望能得心悦之人,同样一心一意的对待,奈何两情相悦的婚姻本是可遇不可求,她爱慕他,并不能强迫他也爱慕她,情爱之事,似乎总是这样无甚公允可说。 “我起初与冉王妃不曾谋面,不知她的性情,并不认为我的判断一定不准,只是想到了建康宫里的李淑妃,她对陛下倒是情真,但为后宫妃嫔,注定不能要求陛下事事以她为重,她争宠,争的只是陛下更多的情意,从没想过夺后位,没那多旁杂的野心,在内廷之中,那样多的嫔妃,她倒算过得最快活。 只是啊,建康宫里,李淑妃毕竟是异数,像虞皇后,本是稳居后位,所生之子已为储君,她原本也并不是什么重情之人,却对嫔妃们满怀妒恨,世上的确也多那样的女子,付出了一往情深,就必争一往情深的回馈,容不得夫婿三心二意、左拥右抱,若被辜负,就会因爱成恨,其实要说来,原也是无可厚非的。” 神元殿君笑了:“阿姝必不存这样的心性,否则也不会择定鬼宿君了。” 若是不嫁皇族,或许有望期盼个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上佳姻缘,如王侍郎和陆女君,就是让人羡慕的神仙眷 侣,可瀛姝早已作出了抉择,鬼宿君对瀛姝固然是一心一意,但日后的鬼宿府,免不得会有姬媵存在。 “我若说唯有南次,我才不会在意呢?”瀛姝自认为不是多么心胸宽广的人:“殿君有句话说对了,既然选择了嫁入皇室,本不该有太多的妄想,普通女子梦想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尚还可能实现,但在皇族,那就是彻头彻尾的妄想,容不下姬妾,就该绝了嫁入皇族的念头。 我这人,不会忍辱受屈的付出,我要求回馈,我是太知道南次的心性了,身为皇子,他有他的责任,也必须妥协于大局,不能事事恣意,我只信他会事事以我为重,所以我愿意妥协。 只是换作另一个人,没有这么多年知己知彼的基础,我就得先看对方的付出,才决定自己应否付出了,我若是冉王妃,明知自己在丈夫心中仅只利益的纽带,才不会与这样的人同生共死,确然不必和姬媵争宠,但事事,会以我及家族利益为重。” “也是无可厚非。” “冉王妃是重情之人,的确又活得十分通透,不是为了所谓的贤良淑德那些要求女子的礼则,才强忍委屈,不管现在的日子符不符合她真正的愿想,她知道既然别无选择,就要努力适应。冉王妃很有政治眼光,她适合权场,她早就看穿了大豫和北汉不可能真正建交,因此她曾经极力反对姜漠作为姜泰的棋子,出使 大豫。 她甚至已经做好了听闻姜漠的死讯后殉情的准备,我给了她一个担保,她也很果断做出了抉择,我明确告诉她,我们就算另有所图,却无意配合姜泰让姜漠死在建康,她跟我们合作,至少会让姜漠暂时赢得转机,而且冉王妃应该也清楚,就算两国之间迟早会决一死战,但目前,大豫和北汉不会爆发全面战。” 神元殿君点头:“只有确定了冉王妃对姜漠一往情深,愿意调动冉氏部,助姜漠归来北汉,才有希望争取冉王妃与我们合作。” 瀛姝品了口茶,忍俊不俊:“这茶,可比野茶要甘淳多了。” 殿君却没将这句调侃听进耳里,指尖触着茶盏,像碰触着又悄悄上涌的心事:“冉王妃可是真的,毫不在意府里的姬妾?” “她不在意姬妾,她想得通透,可终究是不得欢惬的。”瀛姝看向殿君身后,垂柳纤细的枝条在傍晚的风里轻轻晃动,草木含情,似能感知人心的悲欢,此时有无声的嗟叹:“只有当她能够收回付出的情意,真正放手,无情也无恨,才可以毫不介意姜漠心里有她无她,爱慕的究竟是谁,她现在个样子,成全了姜漠,成全了他人,她保住了自己的尊严,没有变得丑陋和难堪,但她不快乐。 冉王妃希望获得姜漠的真情,可也许,这是她永远不能获得的事物,她有多妒嫉,有多怨恨,都是无用,她没法不在意, 也无法结束自己这场单向的奔赴,或许像冉王妃这样的痴情女子很多,但我希望,能更少一些,我希望人人都有奔赴美满的选择和机会,意识到痴心错付,都能够及时止损,人生充满了无数可乐,爱而不得,一时伤感,莫再遗憾终生。” “我看啊,阿姝才是活得顶顶通透清醒的女子,日后啊,与鬼宿君也必定能如神仙眷侣。” 瀛姝把玩着裙佩的相思子,从她接受此物的那一刻,就已经向南次许下了终生,既然两人之间,只差了一道允婚的圣旨,也大无必要再扭扭捏捏遮迹掩掩,她笑着说:“我也希望殿君心想事成。” 鬼宿府里,将来会有姬媵,这无关南次的选择,他既身为皇子,其实连婚姻大事原本都难以遂心如愿,可既然她已经知道了南次的心思,就会努力促成他们两个之间的姻缘,为此她可以不计代价,这一世,她不愿南次遗憾,她要获得欢惬极其容易,成全南次,就是成全他们二人的欢惬。 情爱之事,于她而言,无关要紧,她视南次如兄如友,早亲近密切如家人,这样的情份,远远重过了男欢女爱,那等镜花水月,她可以轻易就放下的事物。 趁着夕阳,南次正饮酒。 不知哪处馆驿飘来了琴曲,琴声正是急促激昂时,又不知何人的箫声,与琴曲应合,他就仿佛置身于千里之外,回到了建康,他所熟悉的长干里,央 池的莲荷应也飘香,华亭里一男一女,一琴一箫,那是他和瀛姝都还青稚的岁月,他们都还有谱曲奏乐的闲情。 比起琴瑟,瀛姝更擅箫笛。 又仿佛是他更擅琴瑟,瀛姝才以箫笛应合。 记忆有些模糊了,当初的他,并没有刻意的,去牢记两人的点滴,不知忧愁的少年,总以为岁月静好能一直延续,他们都不计时光的快慢,她及笄时,他甚至不知意味着什么。 此刻的他,希望这段日子飞快过去,他急于带着瀛姝回到建康,哪怕她依然要暂时困于内廷,哪怕他们的婚事不会那么快落定。 酒入喉,口腔里弥漫着淡淡的苦辣,他知道是因为心中不安,镇原王妃前日的预判,在他心头投下了阴影,他知道自己并不适合权场,夺位之争,他颇为力不从心,就像现在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到如何顺利脱身的良策,他所有的笃信,其实都源于对瀛姝的信赖。 也许,他不是最适合的,与她并肩共进的人,他现在还远远不够强大,可有一定,他能做到,有他在瀛姝的身边,只要一息尚存,就绝不会让瀛姝受到伤害。 “鬼宿君殿下怎么独自喝起闷酒来?” 南次转过头,看见司空木蛟和客曹令一同进入了小厅。 “今日在尚臣府,酒没有饮得尽兴。”南次看着司空木蛟因为无法摆脱客曹令颇有些郁怒的神色,笑得露出了牙齿:“三兄看来也没尽兴,来 来来,喝上几盏消消气。” 客曹令:…… 酒宴被扰又不是大尚臣情愿的事,怎么还气上来了呢? “大尚臣今日当场质疑是我们主导了行刺西平长公主,这岂不是血口喷人?方才客曹令可是盘查过了,我们带来的使卫,除去随护尚臣府的人之外,可都没出使驿一步!”三皇子坐下来,伸手接过南次递来的酒盏,一饮而尽:“客曹令现还跟过来,莫不是还想盘问我与五弟?” 客曹令都已经往下坐了一半了,又尴尬的直起膝盖来:“长公主险些遇刺,刚才下官只是循例核查,岂敢冒犯两位殿下?下官惹得殿下不愉,该自罚一杯。” 见这人暂时赶不走,三皇子心头更恼火了,他可有一肚子的话要问司空南次呢,虽然今晚怎么都有机会,可早些问清楚早些踏实,心里不踏实,哪里还吃得下晚饭! “客曹令,到底今日是怎么个情况,有几个刺客?居然在青天白日胆敢行刺北汉的长公主?”南次倒是心平气和。 客曹令才能稳稳坐下来:“刺客大概有十几人,使了飞爪,先毁了长公主的车舆,好在长公主出行,带的护卫也多,上京又对弩箭管控得一贯严格,刺客不可能私携弩箭入京,只有刀剑为武器,并未得逞。” “看来这些刺客剑术刀法普通啊。”南次微微一笑。 客曹令:…… “西平长公主屡番对我朝的左副使不敬,为了两国邦交的 大局,我也不能亲手教训西平长公主,今日发生这样的事……我只觉兴灾乐祸。” 客曹令就更尴尬了。 西平长公主遇刺,无凭无据的情况下,怎么也怪罪不到东豫使臣的头上,且长公主不敬使臣在先,确实也不能强求使臣尊重她,可东豫这位五皇子殿下对长公主毫发无伤的结果一脸遗憾的模样,真的好么? “我朝的公主,可从不敢如此跋扈蛮横,左副使在建康宫,可都未曾受过哪个公主如此的气辱,慢说五弟恼火,便连我,也想出手教训西平长公主!客曹令,如果我等真想取西平长公主性命,就不会只毁掉长公主的车舆了!”三皇子也当场撂了狠话。 客曹令顿觉如坐针毡,讪讪不知如何回应才好。 “就这日这场事故,我正好想和三兄商讨商讨,客曹令也想参与么?”南次问。 客曹令觉得自己再继续待下去,有可能连客曹令这个官职都要保不住了,赶紧的起身告辞,甚至极其主动的,把小厅里的仆婢都带了出去。 东豫这两个皇子不傻,根本不可能去行刺长公主这么个无足轻重的人,再说就算是他们主导,如今也不可能当着耳目的面商量如何善后,与其听墙角,还不如紧盯着他们的行动,才有望查获东豫的谍间密署。 联络谍间,总归得派遣人手出使驿,至密署,使团的人总不可能长着翅膀,趁深夜飞出使驿去。 客曹令一点 都没注意,小厅外的树梢上,站着一只小小的青雀。 第404章 祸水东引了 小厅里总算“干干净净”。 三皇子迫不及待连连发问:“谁还在这个时候行刺西平长公主?左副使行事前,可与五弟商量过?真能保证咱们的人手安全撤退不会落网么?左副使必不会真为取西平长公主性命,那她究竟有何打算?我又应该怎么配合?” “不曾动用飞鹰部的谍间。”南次只有一句回应。 “五弟这是何意,难道说,这件事和左副使当真无关?” “应当是左副使的计划。”南次道:“我估计,实行者是镇原王妃,我大略也只能想到这是一招祸水东引,左副使当然不会取西平长公主的性命,她心胸可这么狭隘。” 三皇子闷闷点了点头。 他倒是见识过不少睚眦必报,为了些点私怨就不计大局的阴狠之人,比如他那位二皇兄,曾经因为打探得知毕宿府的护卫中,对他某项裁决颇有微辞,竟将人活活杖死,但王瀛姝虽是女子,从她一贯的处事来看,意图陷害她的女官,她居然反而提拔重用,的确不至于计较西平长公主的挑衅。 可司空南次,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怎么看怎么都觉有些不顺眼呢? “这样说,左副使在行计前,也没有和五弟商讨?” “事事都要先和我商量,不仅可能错失良机,更有节外生枝之忧。”南次面无表情喝了半盏酒。 “这种云里雾里感觉,让我实在不安。”三皇子蹙紧了眉头。 “三兄,我们就等着 看,西平长公主遇刺事件,必然会有益于我方,左副使从来挖坑,都不会走空。” 而且就南次看来,北汉那位镇原王妃,智谋手段也不容小觑。 事隔仅仅一日。 南次站在使驿的望楼上,就亲眼目睹了街门外大道边上的一家驿馆起了骚乱,先是一彪着皂衣青裲,系金绣腰的兵卫冲入,旋即就有穿着胡服的中年男子,在众多奴丁的护侍下突围而出,双方发生了激烈的拼杀,倒地的奴丁应是咬碎了嘴里的毒囊,抽搐两下就七窍流血,中年男子却被生擒了,被金绣腰扳开了嘴,从嘴里硬生生抠出毒囊。 远远的,又传来了刀剑相击,羽箭破空之声。 滚滚浓烟,依稀火光。 三皇子跑上望楼时,踩得楼梯咣咣作响。 “现在是什么状况?” “绣腰卫。”南次笑了:“还记得左副使跟我们说过吧,绣腰卫于北汉,有如飞鹰部于大豫,绣腰司是由冉氏部筹建掌控,今日绣腰卫出动,看来是……逮获了行刺西平长公主的‘真凶’,我猜,今日被绣腰卫扫荡的几个据点,应是北赵的密署。” 三皇子高高挑起了眉头。 不需多问,他现在已经明白了王瀛姝的计划,借冉氏部之手,除北赵谍构,祸水东引,就是为了让北赵与北汉间矛盾激化,三皇子双眼发亮,握紧了拳头——如果左副使不曾随使北汉,遇见目前这种胶着的状况,他绝对不可能寄望冉氏 部,走下这着出乎意料的妙棋,北赵谍构被扫荡,且还要担当行刺北汉长公主的恶名,不管姜泰承不承认殿君的真实身份,北赵都绝无可能忍气吞声。 可接下来还有一战。 关于神元殿君绝非冒顶的事实,务必要让姜泰亲口承认,宣之于众。 王瀛姝,不愧为大豫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尚书! 瀛姝此时,正跟殿君手谈,她执黑,已经奠定了胜局,神元殿君却还不肯轻易服输,拈着白子正殚精竭虑呢,红桃就走了进来。 瀛姝扬着睫毛,黑漆漆的眼珠子,有柔和的光彩,红桃却觉这样的眼神中,透出了胜券在握的信念,她微微怔了怔。 “我输了。”神元殿君长叹道。 却不由循着瀛姝的目光回过头。 “二位贵使,行刺长公主殿下的刺客落网了。” 神元殿君心都提了起来。 “是谁?” “是北赵的谍间。” 北赵?!!殿君顿时吃下定心丸,问红桃:“北赵的谍间为何行刺西平长公主?” “那还用说嘛。”瀛姝拿起团扇来,轻轻晃着:“定然是长公主不谨慎,把冲突宝光殿的事四处传扬,结果呢,被北赵的探子打听得了,北赵又势必不愿眼看着我朝与北汉建交的,于是就想行刺长公了,嫁祸给我朝呗, 北赵的刺客,故意留下长公主性命,为的就是让长公主继续为难我们,现如今啊,也只有太后能劝阻长公主了,太后也当然会查实元凶,给 予长公主安抚。” 红桃的嘴,就像被封住了似的,没再多说一个字。 大祭堂的平静也被打乱了——长公主遇刺,因为无关大局,并没有谁通知姜泰,可北汉在上京的共五处密署,三十七名谍间,被绣腰司一锅端,这样重大的事件,卫夫人可不敢瞒着姜泰,亲自前来通报这件噩耗。 “好个冉其吉,他竟然敢!!!”姜泰差点没被气得直接一脚踹翻牲牢桌。 北赵的谍间密署,不管是太尊当政,还是现在姜泰掌权,父子二人其实根本就没想过要扫荡,查实后,不过是防范着北赵的谍间窃取谍报而已,原因很简单,北赵现为六部盟领,对其余的五部实行监督,顺理成章,被监督者,只能装作一无所知。 扫荡北赵的谍构,有如直接向北赵宣战!!! “是太后殿下勒令冉其吉在三日内逮获行刺长公主的刺客,否则,就要治冉其吉渎职之罪,冉其吉已经察获了实据,能够证实北赵的细作就是刺客。” “荒谬!”姜泰到底没忍住,直接踹翻了牲牢桌:“里娜毫发无伤,不过是受到惊吓而已,母后是怎么了,居然把事情闹得如此不可收场!” 姜泰压要就不关心刺杀西平长公主的主谋究竟是谁,卫夫人也极其漠然看着惊慌失措的巫官们轻手轻脚地收拾着牲牢桌,祭堂里,泼在石砖上的祭酒散发出浓烈刺鼻令她不适的酒气,而耸立的白石神像 前,巨烛的光火莫名让这个空间布满阴森,卫夫人看着脚下延伸出,模糊的影子,似乎笑了笑:“太后是急于借着这次机会收回冉氏部掌控的绣腰司,皇后殿下没有阻止,应当也是和太后想到了一处。” 绣腰司,是长着姜泰心头的一颗毒瘤。 这个机构不仅仅负责打探各国情报,同时还身担着监管大汉国各系部族的职责,当初他之所以遭到放逐,也应归咎于绣腰司罗织罪名,姜泰甚至决意裁撤绣腰司,处死冉其吉,前者他可以做到,后者却是痴人说梦——至多不过是逼得冉氏部挟姜漠退离京畿,他无法把姜漠党一网打尽,就只能等着姜漠重振旗鼓后与他决一死战。 “真是妇人之见!”姜泰烦恼不堪。 卫夫人的声嗓就更柔和下去:“如今一切罪证,都指向是北赵为阻止我朝与东豫交建,策划了行刺长公主的阴谋,意图嫁祸给东豫使臣,太后既为长公主险遭不测而后怕,更怒北赵居心叵测,已经下令将被擒获的北赵谍间暂押死狱,待岁祈式后处以腰斩之刑。 太后到底还是留下了转圜的余地,陛下仍然有机会与北赵商议,不伤两国和气。” “看似留了余地,但我若赦免北赵谍间,不问其刺杀我国长公主的罪责,不仅大损我朝的威严,甚至还会被东豫指责毫无建交之诚,前番市井中已经滋生了传言,说我令姜漠出使东豫,便是欲 将手足亲弟构杀,如果现在我公然向北赵示弱,中止跟东豫议和,固然能够打消北赵的防心,可冉氏部等等姜漠党孽,势必会以此为把柄起兵谋乱,现如今姜雄鹰已经不足为虑了,但姜漠还活着!”姜泰紧紧蹙着眉头。 “陛下或许应当召大尚臣商量应对之策。”卫夫人提议。 “事已至此,别无选择。”姜泰挥挥手:“你去见一见高氏,她的父兄,如今都为北赵重臣,对高氏恩威并施,务令她修书予其父兄,或许还能转圜。” 卫夫人等了一阵,姜泰却根本无意告知她应该如何恩威并施,卫夫人醒悟了,她得自己去斟酌说辞。 姜白基这个北汉的宗室,暗中投靠姜泰助其夺位,实则也是为了自己的权益,他与姚氏部之间私下达成了联姻的意向,同时又先得到了午氏部的承诺,如今姜泰已允令扩大姜白基所属的牧场,且日后武都以北的几座城池,都将划为姜白基的封地,在巨大的利益引诱下,姜白基才背叛了他的兄长姜雄鹰——横竖姜泰、姜漠都是他的侄儿,助姜泰,他也不算胳膊肘子向外拐。 高氏其实也倾向于姜泰得位。 因为姜雄鹰的政治主张,是先攻北赵,据洛阳,夺盟首大权,进而再攻东豫。 姜泰表面上是与东豫交好,实则真正的意图却是先交矛头对准东豫,这便有利于北赵,高氏虽然已为北汉的宗室妇,可她自来还以 赵人自居。 突然之间,北赵在大京的谍构就被北汉的朝廷一锅端,让高氏猝手不及,卫夫人下了帖子召她入未央宫时,她对卫夫人当然没有好脸色。 做为北赵的贵族,高氏哪怕在姚太后、午皇后面前,也从来不会屈让。 “夫人既然开门见山,那我也就有话直说了,大赵做为六部盟领,原本对六部便有监管之权,更何况太尊当年违背盟约,不肯退据金城,霸长安为都,论来已为逆部,如今竟然又公然逮拿持大赵符籍之民,难道是意图勾结东豫正式与我大赵宣战不成?” 卫夫人见高氏动也不动面前的茶盏,她自己却喝了口茶汤:“太后令绣腰司查获的罪徒,乃是刺杀西平长公主的凶徒,女君只称这些人乃是持赵国符籍之民,实在,避重就轻了。” “夫人今日召我来,莫不是还想将我问罪?” 高氏根本就拿不准,这些人是否真行为了刺杀长公主之事,卫夫人听出了高氏的外强中干,心底发虚,微微一笑。 “女君情知,通灵塔起火的真正原因。” “那又如何,通灵塔起火与眼前我们说起这事,可有关联?” “陛下之所以与东豫建交,无非是为了先废东豫手中,神元殿君这么一面代表着天命所归的旗帜,而西平长公主与东豫使臣间的冲突,说到底,正是为了帮助陛下促成这一计划。可惜则是,东豫的左副使极其机警,我听令于陛 下,却并没能顺利诈得真正的脂瑰宝玉。 在这节骨眼上,长公主险些遇刺,太后如何不能怒呢?太后和长公主,其实都以为刺客乃是左副使派遣,谁知道,动用了绣腰司,却反而追察到了北赵的谍构头上,太后虽有三子,却只有长公主这么个女儿,长公主不依不饶,太后心中也有怨气,急怒之下,才判了刺客腰斩之罪。 女君也是为人父母者,应该能体谅太后的心情吧?” “长公主毕竟毫发无伤!” “若有人意图加害女君的子女,女君会因为其罪行并未得逞就宽赦凶徒么?” 卫夫人见高氏无言以对,又才笑了笑:“为让太后息怒,继续促成大有利于赵、汉两国的计划,暂时牺牲几处谍构,现已经在所难免的,不过女君想想,陛下必不至于真与北赵为敌,日后北赵在大京重新建立谍构,有陛下支持,算什么困难呢? 此番意外,非但不会伤及北赵分毫,女君现在毕竟已经为姜氏妇,武安公亦为陛下所倚重的亲长重臣,女君当然不希望绣腰司一直为冉氏部所控,这回冉氏部已经冒犯得罪了部领盟首,女君理当让令尊令兄助力,有盟首赵君施压,助陛下拿回绣腰司的掌控权,于公于私,于国于己,对女君而言,均有益无害。” 卫夫人就眼看着高氏端起了茶盏。 茶盏放下后,高氏又问:“到底现在宝光殿的这位神元殿君,是否真正 的轩氏后裔。” “是与不是,无关紧要,只要殿君不能自证身份,她就不是真正的神宗后裔,而东豫皇帝,又万万不能承认派遣他人顶冒先失信义的指控,世间永无神宗后裔,也就不存在哪个部国受到了天命眷顾的说法了。” “陛下真有把握,夺得脂瑰宝玉?” “不能保证夺得,毕竟,脂瑰宝玉可能根本就不在东豫使臣手中。” “这么说来,日后东豫仍然可以宣称,神宗后裔仍然在建康!” “唉,妾就这么说吧,神元殿君这面旗帜虽然重要,但相对来说,女君认为在东豫的皇帝眼中,到底是神元殿君重要,还是两个皇子,尤其是角宿君的性命更重要呢?” “角宿君可并非东豫的皇帝属意的皇储。” “那么角宿君的性命,在其母族长平郑看来,重不重要呢?”卫夫人摇头道:“失了角宿君,长平郑还靠谁去争日后的权位,如果神元殿君真为冒顶之人,长平郑哪里可能眼睁睁看着角宿君被东豫皇帝利用,为东豫现今那位太子做了垫脚石?” “因此,神元殿君确实是神宗后裔?!” “只不过脂瑰宝玉,也许不为殿君随身携带,毕竟东豫的皇帝得留一手,宁愿让世间再无神元殿君,也不容殿君为他国所得。” 高氏恍然大悟:“东豫的皇帝派遣的是真正的神元殿君出使,才能让长平郑等族哑口无言,如果能和北汉建交,将神元殿 君迎回,固然是东豫朝廷乐见之事,可要是出现波折,神元殿君不能回国,东豫有脂瑰宝玉在手,也可防范北汉用神宗后裔之名宣称受到了神宗帝族的福荫。 横竖东豫皇帝原本就没有预料轩氏能得幸存,到时候宣称殿君为北汉所害,而北汉又无法出示脂瑰,证实轩氏的真正身份……世间再无神宗后裔,于东豫而言,也免却了后顾之忧。” “正是如此,于我们六部而言,殿君必毁,可于东豫而言,是舍小本,谋大利,相比起有一线机会与大汉建交,互通商市,争取大汉联手对抗五部,东豫的皇帝根本不会在意殿君的生死,这是一场博弈,而结果其实早已注定,只不过,于赵、汉两国而言,都要避免节外生枝。” 第405章 说漏了 高氏也不是那么容易被说服的人,她提出要和卫夫人一同去见见瀛姝。 “现在她们怎么都避开我了?”神元殿君是真心有些不解,冲梁会请教,瀛姝脱不开身,她就只能和梁副领手谈了,梁副领的棋艺也在她之上,颇能担当棋师之责,可是回回和梁副领手谈,凌尚宫都会交代着换上野茶,这茶刚煮好时入口尚有些回归,待放半温,更加苦不堪言,殿君就想,要是能和瀛姝应酬北汉方的各路人士,尽量避开些大热天“饮药”的次数也好。 梁会今日是想摆下一盘残局,现在还未将残局摆好,听问,尽是安尉的口吻:“高氏这个时候来,应当是为了北赵的谍构被连桩拔除一事,这件事情,左副使有意出风头,主动担当了因私怨报复西平长公主的嫌疑,不管北汉一方的人,还是北赵一方的人,又不管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是要当面质疑,还是旁敲侧击,都不敢叨扰殿君,左副使这样做,也是为了避免殿君的清静受扰。” “左副使是为我着想,这我还能不知道吗?” 梁会忙把棋子放下,持礼道:“下官话说得不适当,望殿君宽恕。” “这一行,多亏有梁副领护侍,我感激尚且不及,怎会埋怨梁副领?我刚才本来是为打趣,也是不想让梁副领只顾着宽慰我,尽拣柔和的话说,但我依然还是未学会怎么将话说得风趣,不引人更多的误 解……我们这回出使北汉,祸福同担,应该也算是袍泽的关系吧,梁副领是真不必如此的小心翼翼。” 下意识间,殿君又拿起茶盏。 “殿君是否因为事事都由左副使在前冲锋陷阵,心中过意不去?” “出谋划策的是她,冲锋陷阵的也是她,我如今就连为阿姝分忧都不能够。”殿君叹了声气:“我是生怕成为他们的累赘,如果不是为了我的平安,不管是阿姝,还是两位殿下,从北汉脱身都是易如反掌。” “左副使虽为女子,且及笄未久,可毕竟曾为乾阳殿的中女史,不涉政务,却知政务,而在建康宫中,又常与皇后、郑夫人等周旋,殿君却并不曾真正被卷入过内廷之争,从前也没有机会了解政事,生疏于朝堂谋断也是理所当然。”梁会微微一顿,到底没忍住宽慰安抚:“殿君若非为了促成此次和议,大无必要以身犯险,两位殿下及左副使的职责便在于护全殿君平安归国,说到底,都是为了大豫社稷献力,正如为保君国安定征战沙场的将士,谁都并非谁的累赘。” “我也很想变得更强大,真正与你们并肩作战,但才干不足。” “殿君的毅力以及以大局为重的心志,已经远胜不少男子丈夫了。” 殿君笑了笑:“我知道梁副领这句话,倒不是在敷衍我,如果镇守益州的贺执没有那样多的私心杂念,或许我根本不用出使北汉。” 梁会颇为惊异的抬起眼睛,他没想到殿君竟然会与他论及大豫的权阀争斗,而且一针见血指出若非贺执不堪大用,大豫根本不惧北汉的威胁。 “我还知道,令尊上蔡侯,虽然跟贺执、贺遨一样都是士族阶层,然而抱负志愿却不限于一姓一门的私益,否则,怕也不会允许梁副领趋从于心宿君,担职于中军了。” 梁会不由露出了笑容:“父亲与兄长的理念差异甚大,上蔡梁族内,关于趋从权阀还是献力君帝,自来也难统一,其实关于君主和权阀之间的较力,如今谁也难断胜负,只父亲与下官都以为,如果权阀一方获胜,大豫社稷不保,必临亡国之忧,那么趋从于权阀,最终也无非沦为亡国之奴的命运,唯有忠事于君帝,方才有望使家族获得兴盛。” “我曾经……也只一心一意要昨轩氏一姓的荣光,千辛万苦回到大豫,图的是未来皇后之位,梁副领应该也知道,当时,可曾不齿我是自不量力,得陇望蜀?” 这话问得是越发坦率了,但神元殿君却显然并不计较他人的看法,现在她回过头去看一年之前的自己,自己都幼稚糊涂,那个时候的她茫然失措,心中的执念仅仅在于守护住轩氏一姓早已名存实亡的荣耀,把与司空皇族联姻当成了唯一的延续神宗帝族的尊严的途迳,担心着她到底是晚了一步,也暗暗的,把太子妃当成她的对 手,自以为目标坚定,却无时无刻不在自惭形秽。 暗暗的,也自我批判。 她心里明明已经住进了一人,却非要夺他人所爱,存在如此龌龊的心思,已经为她的姓氏抹黑了。 “下官只是认为,殿君不适合宫廷。” “是我太愚拙了。” “宫廷里的女子,是天下活得最不易的女子,殿君不知道被执念和欲望吞噬的人心,能狠辣到如何的程度,且殿君尽管身份尊贵,却已失家族依傍,帝王家,情义冢,唯有心志极其坚韧者,或许才能在这座情义冢里得以超脱不被埋葬,殿君的一颗心未受点染,不为阴谋所动,却易为阴谋所伤。” 帝王家,情义冢。 这六个字,震耳欲聋。 眼前的残局却终于已经摆成,黑白分明,漠然对峙,她依然举棋不定,良久后又问:“那么在梁副领看来,鬼宿君是否也终会辜负左副使?” “不知。”梁会坦言:“下官与鬼宿君不曾近交,也看不破日后,当鬼宿君真正面临权势和情义之间的抉择时,会如何取舍,下官只知道,世家万众,并非那么多人都有选择命运的幸运,而左副使,她本有选择的机会,却已经早早选择了入宫。” 左副使忽然又觉得鼻子有些发痒,借着举盏饮茶时,袖子挡了面容,悄悄把鼻子揉了揉,很稳重的面对着不速之客,微微一笑:“好些日子未见高女君了。” 北汉的皇室,对封王颇为谨 慎,只有皇子才被封为亲王,如姜白基,他虽然是姜雄鹰的弟弟,却也只被封了国公的爵位,瀛姝猜测,大抵是姜雄鹰的汗位是源于“史终弟及”的祖制,故而才不肯封他的弟弟们为亲王,而姜泰夺位后,也没有借口和理由把已经封为亲王的弟弟们降爵,就连姜漠,也只是从王储降为亲王。 瀛姝已经从侧面打听清楚了,依高氏的出身,在北赵大有资格嫁给亲王为正妃,当年她远嫁北汉,是因无可奈何——高氏的长姐,是北赵皇帝的嫔妃,育有皇子,必然也生了母凭子贵的念头,让妹妹再嫁个亲王殊无必要,联姻北汉贵族,其实就是一个大剌剌放在明处的耳目。 瀛姝不知高氏是否真心甘为家族利用,但显而易见的是,只要高家在北赵权势不衰,姜白基就务必爱重这位妻子,高氏虽然远嫁至异国,但和娘家的关联却也极其紧密。 “今日来见左副使,实为有事相求。”高氏起身便是一礼。 瀛姝也立即起身相扶:“从汉中至大京一路上,多得高女君照看,实不敢当女君的大礼,只是……女君在贵邦身份这样尊贵,我恐怕,是难帮上女君的忙了。” “这个忙,还只有左副使帮得。”高氏也没有非要大礼相求,却不肯落座。 瀛姝只好陪她一同站着。 倒是卫夫人劝说道:“女君心中纵然焦急,也没有站着说话的理,还是坐下来细细说 吧。” 瀛姝才得以重新落座,洗耳恭听高氏有何请求,她是真没料到,高氏竟先把西平长公主好番埋怨。 “里娜的性情,飞扬跋扈也不仅只一日两日了,左副使是有所不知,三年之前,洛阳的使臣来访,主使是三川王,三川王府里有个僚臣,颇得三川王器重,任命为长史,姓周,这位周长史是汉人……周长史待人处事彬彬有礼,竟被里娜误解周长史对她有意,非要留周长史下来。 而三川王妃,有个庶出的妹妹,同样心许周长史,两人间还已经定了亲事,周长史又怎么肯毁罢婚约呢,因此婉言相拒,三川王也说明了原委,谁知道里娜当着三川王的面出言不逊,讲她是公主,周长史的未婚妻却是庶出,身份不如她尊贵,只配为周长史的侍妾。” 瀛姝听了个满头雾水。 “三川王妃的本家亦为大赵的勋贵,故而王妃的气性原也不小,且三川王妃的父亲……还掌执着监察司,因此,关于里娜遇刺之事,未必是因为意图嫁祸给左副使,大京城中这些察子,根本就无意取里娜的性命,也就是让她受一场气辱罢了,多半是,三川王妃是想出口恶气,教训教训里娜。 只是,如今绣腰司这样断案,竟成了大赵意图离间豫、汉二国间的关系,这样一来,姚太后不管是为公为私,都不肯善罢甘休了,除非,左副使肯代为求情。我知道,这会让左 副使为难,可有一件事,当年东豫战败,巩祥禄坚持要索临沂王氏满门为奴,到底还是因为三川王出面驳辩,陛下才未采纳巩祥禄的谏言。” 高氏这就是欺负瀛姝年幼无知了。 大豫当年战败,不得以求和,北赵的确提出索要临沂王满门为奴强盗条款,又确确实实是因巩祥禄受其宠妾曾氏煽动,向北赵皇帝谏言,但大豫的皇帝陛下却根本不可能答应北赵的无理要求,而且陈郡谢、江东陆等等世家也都支持国君的主张,北赵的皇帝根本不会为了这项提议被拒,就放弃更多于北赵而言大有实惠的条款,纵容可能北赵的朝堂上,真有巩祥禄的政敌们借机弹劾巩祥禄因私废公,可就连巩祥禄都不能左右临沂王的生死,北赵如三川王等,对临沂王氏而言又称得上什么恩惠呢? 瀛姝却不和高氏理辩,只长长一声叹息:“若是我受到了惊吓,才有资格宽谅让我受到惊吓的人,但现在险些遇刺的是西平长公主,我又哪来的资格为行刺长公主的刺客求情呢?更不论我做为大豫的使臣,不该干预北汉的国政了。” “女君这的确是让左副使为难了。”卫夫人见机插话。 其实高氏原本就没打算真的说服瀛姝为北赵的谍作求情,她所图的是另一番试探:“连卫夫人都这样说,我更是羞愧难当了,罢了,就当我没有因为犯糊涂,提起过那话吧。只是左 副使,你可千万不要误会大赵想要阻止豫汉两国间的邦交,大赵虽然和贵邦之间是有摩擦,可如今已是真真正正和贵邦结为了秦晋之好。 外子与我,受令于陛下,亲自前往汉中相迎贵使,原本是没发生任何闪失波折的,谁知道岁祈式,通灵塔竟然无故被焚毁,导致于市坊间都在质疑殿君的身份是伪替,如今又发生了这么一桩事故,眼看着连大赵都受到波及。 我是真的担心还不仅只这两场风波,略早之前,我是听卫夫人讲过,左副使为免脂瑰玉被强夺,已经有了万全的防范,可我依然觉得提心吊胆的。” 脂瑰玉,还真是成为了不少人志在必得的稀世珍宝了。 “女君就放心吧,脂瑰是唯一能够证实殿君乃殿君的信符,且殿君的身份得以证实,议和邦交才能顺利达成,我重任在身,自然是不敢掉以轻心的,且我信得过卫夫人的话,至少北汉的皇后殿下是不会放任居心叵测之徒毁损和议的。” 皇后?王瀛姝为何提起午皇后? 高氏脸色一变,卫夫人却先一步插嘴了:“左副使信得过我,我却难以确保有能力护得脂瑰不失,还真只有皇后殿下有这么大的能力,并且还敢于担当了。” 高氏满腹的疑惑,当离开宝光殿后,才听卫夫人又解释一番:“我的确提出了让左副使交脂瑰予皇后殿下保管,但左副使交给我那枚脂瑰就是普通的丹玉 ,女君若是不信,我可交给女君,女君大可自己验证,慢说在泉水里浸上三日,便是浸上三年五载,都不可能发出皎月之光。” 高氏把话听进耳里,也就仅只听进耳里罢了。 这日回到家中,高氏尚还不及更换常服,姜白基就急匆匆闻讯而至,他们已是老夫老妻,高氏作为金城君的地位虽然稳如泰山,但也难免“独守空房”数载,她自觉落得个清静,毫不介意姜白基常在姬妾房中留宿,日子倒也过得平顺,看姜白基过来,也不存喜出望外的情绪,不待姜白基追问,就把卫夫人的意思如实道来,卫夫人当然没那资格指使她如何行为,都知道卫夫人的嘴巴和舌头,到底是被谁所借用。 “陛下也是逼于无奈。”姜白基道。 高氏不动声色:“卫氏今日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我也并不埋怨陛下,只怪太后和里娜不识大体,罢了,我嫁入姜氏部多年,难道还会一味的只顾故国本家的利益不成?夫君也省得说服我了,我这便修书予父兄,央求他们尽力转圜。” 仅只是谍构受损,于大赵而言的确不算重创,犯不着就和北汉翻脸,可高氏务必要闹明白,姜泰是否真的铁了心要毁神宗后裔这杆旗帜,脂瑰宝玉究竟下落如何! 她得先取信卫夫人,势必也不能让姜白基察觉她已生疑。 第406章 谍间的比试 不管高氏会不会去宝光殿,瀛姝的棋局已经早早布好了。 这日晚间,月色明媚,瀛姝让备下了宵夜,在花苑里,赏月共欢,隔着院墙,杨内臣听着花苑里起伏的笑谈声,他虽然没被允许入内,不过庆幸红桃、白李二位是“杀入”豫使核心人员了。 也是啊,种种迹象表明,别有居心的是姚太后,而卫夫人乃至于皇后,在议和之事上,都还是听令于陛下的。 “这样说来,阿姝今日是有意说漏嘴,让高氏心生怀疑?”殿君却无心加入宫人们的笑谈,凉亭里,现在只剩她和瀛姝以及梁会,倒是可以畅所欲言。 “这就是趁机行事罢了,北赵的谍构称禁言司,负责筹建和掌管的人是巩祥禄,绝非所谓的三川王,此事,梁副领应该也知情吧?” 梁会正留意着殿君今日竟也以酒代茶了,不知是否心中又觉忧愁,充耳不闻瀛姝的询问,只顾盯着殿君的眉眼,却与那双眼睛冷不丁的遇上了,张口就问:“殿君今日为何不饮茶了?” 瀛姝忍着笑,她在梁副领眼里成了隐形人,不仅隐了形,连声音都消了。 殿君颇苦恼。 她实在不想喝那野茶了,而且这葡萄酿的酒,并不烈辣,她饮上几盏不至于醉倒,谁知道,竟就被梁副领给记挂上了,只好找了个借口:“阿姝使计,能让汉赵两国矛盾激化,是件值得庆祝的事,既该庆祝,喝茶未免会扫兴了。” 又立即岔开话题:“巩祥禄不是北赵的丞相么?” “卖国之贼。”梁会冷哼一声:“若非此贼,我大豫诸多世族子弟,亦不会被送往北赵为奴了!” “我们在郿城所遇的那个刘康安,已经卑鄙无耻了,说起巩祥禄来,却有过之而无不及。”瀛姝道:“巩祥禄,寒门出身,在洛阳被攻陷之前,就参与了九王夺位,此贼于各大党势间,见风使舵,数番卖主求荣,说他是三姓家奴都客气了。 洛阳失守,他自知南渡建康无他立锥之地,于是向北赵朝廷投诚,他的寡母及妻室,虽是普通妇人,从前并无能力掺合权争之事,可竟然也知道背国与弃信的区别,目睹着巩祥禄为了献媚于蛮部,甘为恶犬走狗屠戮遗民,苦苦相劝他终止恶行,可巩祥禄竟然亲手斩下其寡母、发妻的头颅,称其为叛俘,将首级上献北赵朝廷。” 殿君却也是耳闻过这些事的:“当年我在北赵,虽然逃亡于山郊,但听遗民提起巩祥禄来,无不咬牙切齿。” “这个人,确有几分能耐。”瀛姝竟说。 梁会都不由挑起眉头。 “只为鹰犬爪牙,不可能真正受到北赵皇帝的器重,六部初入中原时,的确使用的血腥手段慑服遗民,但如此残暴的手段不可能一直延续,巩祥禄知道在何时期,应该对遗民怀柔,甚至谏言北赵的朝廷笼络汉族的才干之士,他有能耐,也有野心,不过 他的野心大于能耐。” “怎么说?”梁会追问。 瀛姝喝了口酒,玉盏里,尚余半盏美酒艳如血色。 “他不把大豫当国,也从不将北赵当国,他痛恨的是尊卑贵贱的等级,他想要报复的是天下所有权贵、士族,他心胸狭隘,恶行昭章,他这是与天下为敌,到头来的下场,他既不为士族所容,也将为寒族鄙恶,他妄图靠他的权势重新制定这世间的标尺,然而却连北赵的贵族,都已将他视为毒瘤,而北赵的皇帝,对他也无非利用。” “我这才明白,为何心宿君不愿除奸。”梁会说。 “除奸?”殿君颇为诧异。 “飞鹰部不是不能刺杀巩祥禄,但毫无必要。”瀛姝想起前生时,司空月狐曾跟她说过的那番话。 巩祥禄所具的才干,从不为惊世绝艳,只是狠毒如斯,倒的确世间罕有,他之才干,于我朝无用,但他之狠毒,却能为我朝所用。 “北赵对于汉臣,以及诸多遗民的政策,巩祥禄其实根本无法左右,他这把北赵皇帝的尖刀,刀刃已经对着准了北赵的权贵,如果尖刀失控,受损的也绝非我朝君臣。那些被滥杀的无辜遗民,其实不是真正死于巩祥禄之手,要为遗民雪恨,得让北赵的皇室血债血偿。” 话说至此,其实已经离题了。 “北赵的谍构禁言司,是巩祥禄一手筹建,现也为巩祥禄掌握,巩祥禄又势必不愿眼看着豫汉两国建交, 现如今,他力谏直接对北汉用兵,因此不管高氏的父兄,做为北赵的权贵,势必会与巩祥禄持不同的政见。” “高氏应当会乐见和议达成?”殿君问。 “不会。”瀛姝微笑,继续喝酒,把机会交给了梁副领。 梁会此时已是全神贯注于政事了,接话道:“北赵的权贵反对的是对北汉用兵,却不会乐见我朝与北汉真正建交。” 可如果要达成奇袭汉中之计,就必须让北赵先对北汉用兵! 殿君的心中仍然充满了疑问,看看瀛姝,又看看梁会,满脸的迷茫。 “我明白左副使的计划了。”梁会道:“长安的禁言司谍构被毁,巩祥禄势必不肯善罢甘休,可巩祥禄根本不曾授令禁言司行刺西平长公主,北赵如果据此提出抗议,北汉势必就会把罪责推脱至冉氏部承当。 然而,如果这个时候巩祥禄的政敌们,比如三川王、高氏部等,意识到他们反对开战的主张,是正中巩祥禄的下怀,为免中计,就会暂时与巩祥禄握手言和。 成了如此势况,倘若巩祥禄还坚称行刺与禁言司无关,在北赵皇帝眼中,那就是巩祥禄意图‘名利双收’的贪婪了,巩祥禄未免一番筹划,完全被政敌摘了果实,只好吃个哑巴亏。” 梁会说到后来甚至都有些激动了。 “北赵不仅仅只有禁言司,高氏部必定也培养有私间,我们已经捉住了活口。”瀛姝笑着说。 “什么?”殿 君和梁会果然激动得异口同声了。 瀛姝举起酒盏,看着凉亭外灯火辉煌处,红桃和白李正被轮番灌酒,她的笑意就从眼眸里发出光来:“我知道高氏部有私间,是因她曾经主动跟我提起过她与白川君相交非浅,存的是离间之意,但如果不知白川君与顾氏宗长关系疏离,又不知蓬莱君待我曾经如同自家晚辈的事情,使不出这样的离间之计。 我还确断,北汉皇族包括了姜白基,其实都从没有真正信任过高氏,高氏部的私间冉其吉必定早就掌握了,从我们入汉中时,只要让飞鹰部盯紧了绣腰司,不难顺藤摸瓜,逮住了活口,就不怕撬不开私间的牙口。 飞鹰部已经在行动,时间差打得刚刚好,姜泰如今还在坚持冥感呢,等他从大祭堂出来,他已经别无选择!我担保,我们今日已经可以预先喝这场庆功酒!” 梁会不由就举了杯盏,一饮而尽,他竟都有些恍惚了,似乎回到了大江之北,攻克义州的前夜,比他尚要年轻许多的主将,身披乌氅,在月色下剑指义州城池,也是如此的胸有成竹,意气风发——日出东方,战鼓则响,响则力进,不克不退!此战,必不鸣金! 心宿君,少年皇子,决战之际,身先士卒。 左副使,窈窕淑女,深入敌国,运筹帷幄。 梁会连连摆头,他可能是过于感性了,怎么就会在脑海中构想这两个人肩并肩在乾阳 殿前,指点乾坤的场景?大豫皇朝可是已经有了皇太子的皇朝,不能抱持着心宿君把太子取而代之的理想啊,如果心宿君也效北汉王……那是不敢想象的乱局,不能够,不可以,抬着看月光,冷静下头脑。 这世间有很多人,还有作用,却已为边缘,高氏就是在这样的境况中,她不是无所知察,而是无法改变,人有人的宿命,就好像世事无论怎么变转,于她而言,都有注定不能靠近的人。 三十年前,繁花似锦的洛阳城,她只是异族异客,偶然撞进了她眼睛的少年郎,目下无尘,而她正有如一粒沙尘,无论借得多少清风力,都撞不进少年睫毛里。 洛阳城破日,他已经不在洛阳城。 三十年转眼而过,她能听见他的消息,照旧是远隔千山,不必奢求重逢再遇。 人的心,日复一日中老去,结了粗茧,早就习惯了接受,其实余生无念,庆幸的是在荣华富贵中逐渐麻木不仁,因为麻木不仁,竟觉从无遗憾。 知他未娶独身,偶尔带着几个戏谑的想,我得不到的人,也从没别的女子可以得到。 高氏部的私间,主要是为高夫人效力,高氏远嫁来北汉,她其实已经许久不见私间,她有更加正当的途迳联络本家,私间,其实也是监督着她的人。 她产生过大逆不道的想法——如果匈奴部不曾入主中愿,也许她会活得更快活。 至少不会成为长姐的绿 叶,不仅是陪衬,更像提供着养份的花肥,不敢报怨,不能抱怨,如果不甘,就有如自寻烦恼。 唯一和她接触的私间是九吴叔,九吴叔是她乳母的丈夫,当得到白川君的消息时,九吴叔都会来见,人要在这个世界上尽可能活得开心,还得时不时犯下傻,比如不能真的完全放开曾经惦念的人。 王瀛姝是被蓬莱君相中的儿媳,蓬莱君是顾氏一族所有女子中,唯一前往过长洛宫的人,她愿意相信白川君在意蓬莱君这么一个族妹,爱屋及乌,多少又会对王瀛姝加以关照,她胡诌了一段和白川君间的旧情,蒙骗王瀛姝,但她其实更想自欺 也是相当荒唐了。 这个明月夜,高氏也在赏月,独自的,特意维持着身边的冷清,曾经她认识一个冷清如残月之光的少年,从此她就喜欢上冷清安寂,她从幻想,很快清醒,可毕竟她少不了生命中的明月夜。 第二日,晨光脆薄时分,高氏已经醒来,她今日要做的事情很多,一件还没做,已经隐隐觉得有些头疼,谁知刚用完早膳,就听说有人求见——是个陌生人。 大约才十七、八的年岁,礼见倒是一板一眼,但怎么看,怎么都有些慌张,高氏没先问话,接过了仆婢呈上的物件,是一枚私印,高氏认出是九吴叔之物,平静的心情瞬间有如被一根铁杵搅了搅,翻江倒海了一片。 “这物件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 “禀娘子,这是仆之祖父之物。” “你是九吴叔的孙儿?” 高氏倒是知道九吴叔有个孙儿常跟在他身边,但她却从未见过,又问:“这是九吴叔的信符,怎么会,难道九吴叔他……” “祖父已经失踪了近二十日。” “什么?!” 少年膝跪在地,强忍着哽咽:“祖父失踪之前,接到了家主的密报,祖父只告诉小人要完成一件要紧的事,把信符留给了小人,交代道若有万一,让小人来寻娘子,并转告娘子,提防巩党设陷,北汉怀私,小人原本是想早些来找娘子的,没想到,连小人也险些受到了伏杀,小人只好先在另一个栖点暂时潜藏,不敢轻举妄动,但小人还是想尽快通知娘子,一直观察着金城公府的动静,竟被小人发现了另一人,也想偷偷摸摸潜入金城公府,小人将他逮获,却从他口中听闻一件要命的事,再不能隐瞒娘子了,小人今日于是下定决心,堂而皇之求见娘子。” 高氏微微眯着眼:“你可是名唤堂下?” “小人有姓无名,姓九吴,代号甲丁,小人曾听祖母说过,娘子生于五月狗日祭。” 高氏再无所疑了。 她并不是出生于五月狗日祭,九吴叔的代号为狗日五,她的生辰八字,乳母不可能透露给孙儿,甲丁只能用这样的说法向她证实身份,高氏才上前扶起甲丁:“九吴叔他一点下落都没有?” 甲丁沮丧地摇着头 。 “究竟是什么人敢对九吴叔动手?可是绣腰司?但我已经打听过了,被绣腰司逮捕的都是禁言司的人!” “堂下部的存在,虽然只有三川王等贵族知情,可前段时间,祖父因为急于证实北汉国君的真正意图,以及巩丞相究竟从何渠道早在东豫使团出使之前就已经截获神元殿君将使北汉的情报一事,奉主公之令,盯踪禁言司在大京城里的谍间,极有可能暴露行踪,且昨日被小人制服者,晚承认他是禁言司的人,小人已经证实过他的身份,应当无错,娘子可愿见此人?” “他现在何处?” “被小人绑在了暂时栖身的地方。” “你带他来见,便是他要逃走,也无需理会,我自然会派遣我的亲卫跟着你,保你平安。”高氏立下决断。 她只信得过堂下部这一自家的私间署,巩祥禄扶持的是刘妃所生的大皇子,就是高氏部天然的敌对,而为巩祥禄一手筹建的禁言司,早已成为了高氏部的心腹大患,禁言司数番意图构害高氏部,高氏其实巴不得这帮走狗被剿杀干净,可是禁言司的存亡,乃大赵的内政,容不得北汉越俎代庖。 再说禁言司的谍构仅只北汉被捣毁,根本不算大伤元气,甚至更利于巩祥禄宣战用兵的政谏。 如果赵、汉两国开战,彻底反目,非但不利于高氏自己,巩党并未控制兵权,上阵拼杀者都是大赵各部将勇,若负,必 遭追责,巩党定然落井下石;若胜,各部立下的军功也势必会成为巩祥禄更获帝宠的垫基石。 究竟应不应该为姜泰利用,修书劝说父兄继续谏言维持赵汉二国的盟交,高氏一时难下决断,她也很快见到了被甲丁“拿获”的禁言司人。 “高女君在上,禁言司东衙属统领丘崆叩见。” “你是个五品司卫?”高氏挑着眉头,她也知道禁言司的基本架构。 “卑职奉令入汉,原是要与禁言司北衙属坤部诸卫接头,岂料坤部诸卫竟为北汉绣腰司捣毁,且北汉在各关口加强了排查,卑职难以出关将所知的要情通报丞相,无奈之下,只好求助于女君。” “你说你隶属东衙,可是在东豫打听得要紧的密情?” 谍间还膝跪在高氏面前,却显而易见蹙紧了眉头。 “怎么?不肯说?” “还望女君体谅,禁言司的情报,除大司卫及丞相之外,不可外泄。” “你什么都不肯说,让我如何信你是禁言司的人?” 禁言司这样的谍间部门,当然都有令符,可被外遣的谍间,万一不慎被捕,性命都难保,又如何保得住令符?因此一般外遣潜伏在敌国的谍间,都有固定的接头人,不靠令符自证身份,也并不会把令符随身携带,尤其是这样的五品司卫,官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自东豫潜入北汉,就是为了联络和代转口令,是绝无可能靠出示令符证明身份的。 高 氏索要凭信,也有试探的目的。 第407章 姜泰“出堂” 瀛姝一直对飞鹰部很有信心,飞鹰部并不是司空月狐一手打造,起初是她家祖父负责筹建,后来,由白川君完善,到底是从什么时候交给司空月狐她无从得知,但飞鹰部确实是在司空月狐手上,将作用发挥到了极致。 此时正经受着高氏考验的丘崆,并不是禁言司的谍间,而是飞鹰部的人,当然,甲丁同样不是九吴的孙子。 高氏部培植的私间,其实不堪一击,九吴祖孙二人落入飞鹰部手中,都未经如何拷打,才受了场皮肉之苦,紧跟着又看见了两匣子金锭,求生和求富的欲望就熊熊燃烧起来,他一家本就是高氏部的奴仆,为主家出生入死是本份,并得不到额外的补偿,九吴带着长孙来大京,为的其实是让长孙免于被征召为部卒。 他的两个儿子,都死在了战场上,眼看着孙儿也到了上战场的年纪,一把年纪的老仆未免动了私心。 私间的安全性还是要比上战场高出好几成。 背叛不是长在人骨里的天性,但无私奉献的精神,多数人听进耳中,在脑子里却一直摇摇欲坠,尤其像九吴这样的奴仆,他们尚还不如部曲,在北赵完全没有凭靠功劳改变身份的一点机会,主家的荣华富贵,得靠他们的性命换得,却从来就与他们没有丝毫关联一般,就连口中所食,身上所衣,都不会有所变化。 生活于底层的人,本无信念,更易被他们看见的 是实惠。 活下来,有机会活得更安定,有机会置屋置地,这样的诱饵太过肥美。 而他们所要作的,无非是供诉堂下部私间的一些内情,根本就不需要他们自己出面欺哄旧主高氏,说几句话,他们就能全身而退了,不必再有负担。 高氏,服他老妻的母乳,口口声声对乳母极其依恋,次次见他,也都会问起他的老妻来,但明知他的长孙就在大京,高氏却从未表示给予半点照济,甚至都懒得见他的孙儿,于是他硬是不好意思提两个儿子已经战死的痛事,提了又如何呢?人死不能复生,高氏部多少兵卒战死,从不见主家补偿一文钱,半斗米,无人安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恸,倒不无鼓励,为兵卒者,马革裹尸为最高荣耀。 仿佛主家给予了他们信任,他们就要理所应当的为了信任献祭。 冒替甲丁的少年,此时正劝说着丘崆:“禁言司虽然有禁言司的规矩,但我家娘子,现在可是北汉的金城君,如果不能确实你的身份,贸然助你出关,大有可能置君国、置自身于危境,你如果真的是禁言司的司卫,怎能不顾大局,还一味拘泥于规矩!” “东豫的神元殿君的确已经出使北汉。”丘崆终于憋出了一句话。 高氏冷哼一声:“就这么一件事,需得着你从东豫冒险潜来大京通知北衙属?” “镇原王自愿移居东豫太子的紫微宫,并主动提出除两 个心腹侍从外,不需北汉的使团卫近护,现在镇原王的安危已经不为北汉王掌控了,北汉王根本就不可能刺杀镇原王,嫁祸东豫,借机终止和议,这女君可有知情?” 高氏神色俱变。 北汉王的计划,是她透露给本家,按理来说现在还不到跟巩祥禄对峙朝堂的紧急时刻,父亲不应泄露,可禁言司的人却知道了这件密情,难道说,九吴叔真的已经落在了禁言司的手里? “卑职虽在东豫,但也得知了北汉近期的变故,虽然神元殿君的身份遭到了质疑,可神元殿君有脂瑰能自证身份,女君可知,脂瑰必为神元殿君随身带至了北汉!” “你能肯定?” “祭祀神宗帝陵,怎能不奉脂瑰玉佩?禁言司的人,已经渗入了紫微宫,打听得知镇原王明知此事,故而才敢以自己为质,竭力说服东豫皇帝答应北汉提出的议和条件!” 高氏握拳砸向面前的几案:“北汉王姜泰,他不是想毁去轩氏这杆旗帜,而是打算霸得这杆旗帜为他所用!” “卑职潜入北汉,就是要将这些要况告知北衙属,无论北汉王有何计划,为何有那把握欺瞒大赵,逼服东豫,眼下都务必想方设法坐实神元殿君为他人伪冒,逼得姜泰不得不与东豫翻脸,卑职不曾料,北汉竟然抢先一步对禁言司动手,卑职如今只能速赶回洛阳,上奏此事待陛下决夺。” 高氏已经完全相信了丘崆 的话。 她一直很疑惑,姜漠明明可以靠着冉氏部等等支持,拒绝为姜泰利用赴豫为质,可姜漠却二话不说,听令行事,姜泰是靠什么说服了姜漠?如果姜泰的目的就是要和东豫联手,共伐大赵,而且许诺姜漠若能促成这事,便将洛阳赐予姜漠为封地,姜泰这个小人当然不会信守诺言,可姜漠必会将计就计。 活着的姜漠,对东豫而言就是挑动北汉内乱的棋子。 姜泰和姜漠各怀鬼胎,东豫更是巴不得六部联盟分崩瓦解,恃机北伐,收复失土。 而昨日,卫氏对她显然有所隐瞒,要不是王瀛姝说漏了嘴,卫氏根本不打算告诉她从王瀛姝手中诈得的脂瑰已经交予了皇后! 脂瑰已入北汉,却被卫氏瞒得一丝不露,难怪姜泰胆敢焚塔,设计一出神预灾厄的好戏,看似把矛头对准了东豫,实则是打算让大赵放松警惕。 高氏愤怒不已,因为她也险些中计,被区区卫氏利用。 “我会立即安排你出关,不过尚需一、二时日,你这两天,先住在甲丁的居所。”高氏对丘崆先予安抚,转过身,却单独嘱咐甲丁:“这个人不能留,你想办法将他灭口,至于接下来的事,你不用管,我会写信告知父亲。你料理丘崆后,仍来见我,这段时间你就住在这里,放心,在金城公府,无人敢动你毫发。” 长安城市井,未央宫内外,一派剑拔弩张的气氛,行刺西平 长公主的刺客虽然已经落网,但这出闹剧并没有彻底降下帷幕,反而因为水落石出,掀起了更为激荡的风浪来,羌人或许对大豫还不算特别畏惧,可无不担心会遭受北赵的讨伐。 略活了些年纪的人,都经历过汉赵之间,那场惊心动魄的函谷关之战,汉军虽据险关,不仅伤亡两万守军,甚至被逼得不得不退守潼关,当时大京城中,几乎所有人家的儿郎都被急征上阵,如果不是天降暴雨,使得北赵军营被淹,不得不退走,而北赵意图绕武关再次攻打北汉时,又遭到了东豫襄阳军的拦截。 羌部哪里还守得住长安?早已被逐回了昆仑原。 因此,西平长公主就又遭到了族民的指责。 “无非只是受到了一场惊吓,毫发未伤,若不是长公主不依不饶,太后也不会下令处死北赵的细作!” “北赵那算细作吗?根本不算细作,北赵可是六部的盟领,本就有权在六部设监察机构。” “说到底,如果不是长公主飞扬跋扈,曾经冒犯过北赵的使臣,北赵也不会对她加以警告。” “长公主如此跋扈,不也是太后惯纵出的恶行么?” “通灵塔被焚毁,也许是就预示我大汉国发生了逆君篡位的悖乱,有违天理,太尊所封的皇后明明并非姚氏,如今姚氏为太后,文皇后却屈为妃侧!” “真要说来,镇原王的确是国巫归天前选出的王储。” 这些议论,众人 敢言,姜泰听闻后也并没有勃然大怒,他敢烧通灵塔,就预料到自己篡位的行为会被姜漠党恃机抨击,他其实也想借着这个机会,借助巫臣之口断绝隐患,火烧通灵塔的目的,还不仅仅是为了“巧取”脂瑰。 可惜的是,一番算计,没想到王瀛姝这么个刚及笄的女流之辈竟然早有了防范,不仅没有轻信卫夫人,而且还准备了一大匣子的假物,让他根本找不到强取豪夺的借口,真正的脂瑰,却务必是要得手的。 岁祈式结束之前,姜泰必须想到弥补之计,十拿九稳诈得脂瑰握于手中。 距离冥感结束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步出大祭堂之日,姜泰就务必要给出个说法,他究竟冥感到了什么神预,怎么解释通灵塔被天火焚毁的灾预,同时,要如何说服广大的信众打消忧惧,相信公布的说辞,姜泰当然不会告之于众神元殿君的身份为伪替,可他也不会宣告殿君的身份绝非伪替,可全盘计划的关键,就是要先得脂瑰掌握在手,才能逼胁得神元殿君配合。 这日,姜泰又召来卫夫人商量。 “如果脂瑰已在咱们手中,轩氏无法自证身份,只能同意留在未央宫,我亦会宣之天下,殿君已将脂瑰遗失,因无法自证身份,故而大祭神宗帝陵的典礼只能取消,然而,与东豫和议建交之事,关及臣民福祉,还当继续。 如果轩氏,东豫皇帝非要质疑我朝,那 么我就将直接宣告轩氏为伪替,通灵塔被焚正是因东豫失信而起,轩氏的死活受控于我,我完全可以用处死轩氏及豫使为条件,说服北赵联合另四部讨伐东豫,东豫皇帝不可能不屈让。” 姜泰商量大尚臣的详细布署,其实原无必要一一告知卫夫人,可现在原本的计划并没有得到顺利的推进,他才不得不细说:“通灵塔被毁,云灵珠却得以幸保,实辄兴建通灵塔的目的正是为了供奉云灵珠,云灵珠只是被火烟熏得黯淡无光,却只要巫臣略施小术就能再见光明,愚众无知,才会听信冥感神预的说法。 当年国巫一直坚持着勿迁神庙神塔,文氏却为了拘留国巫留在大京,继续辅佐他的儿子,游说姜雄鹰这老东西强令迁移神庙神塔,逼得国巫留京,巫臣及众多巫官早已对文氏怀恨,遗憾的是国巫对姜雄鹰忠心不二,国巫在世时,巫臣他们才只好屈从。 如今巫臣既然愿意忠事于我,当然不忌将真相公之于众,姜雄鹰强迁神庙神塔于此,才为悖逆神旨,通灵塔被焚,我所感受到的神意是,复建昆仑虚的神庙神塔,令巫臣将云灵珠奉归昆仑虚,有自愿奉行的信众,皆允奉行,当他们眼见云灵珠被送还昆仑虚后,就恢复了光鉴,还有谁会质疑所谓的灾预,其实是姜雄鹰导致!” 卫夫人感慨道:“陛下这计划,可谓两全其美。” “可现在, 我们还并没有谋得脂瑰在手。” “现还有唯一的机会,就是逼得神元殿君不得不以脂瑰自证身份时,才能计取真正的脂瑰,只是……左副使对妾身已经了提防,妾身也着实无计可施了。” 卫夫人无计可施,姜泰更加一筹莫展,而正在这个时候,却有主动献计之人。 这个人,就是姚太后。 “姚太后其实也不适合权场,这里……” 宝光殿里,瀛姝正与殿君闲聊,她差不多是趴在了凭几上,却抬起手臂,伸出手指,直点瞪着圆溜溜的黑眼珠的,泗水的一侧脑门。 “这里怎么了?”泗水听得正入迷,下意识问。 “被堵死了。”瀛姝笑道。 泗水:…… 行吧,得服气,被左副使说脑子堵,那是左副使抬爱了,好歹被左副使认可脑子还在。 “妄自尊大的姚太后,却还不曾将文太妃在未央宫的耳目择清,就连她自己的心腹,实际早被文太妃笼络了,这样的人,现在就算不会再忠事文太妃,但又怎会放心把生死安危都交托在,被她瞒骗得团团转的姚太后身上呢?另投明主才有出路。” “那谁是明主呢?”泗水问。 “我啊。”瀛姝弯起两道漂亮的眉毛,她从来不喜将眉毛刻意修得纤细,显出高挑的眉弓来,可笑得得意之时,眉弓就自然弯出了轮廓。 “可左副使,分明就没有和太后殿的宫人接触过。”泗水不解。 殿君也忍不住点了点泗水的脑 门:“就别多问了。” “总之啊,姚太后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了咱们手里的傀儡,而且还会把皇后也卷进姜泰接下来就要发作的一场气急败坏的怒火,明日,就有好戏看了。” 第二天,是万众瞩目的一天,这一天岁祈式就将开启下一个仪程,也意味着岁祈式即将步入尾声,这一天,在大祭堂冥感的国君会结束冥感,召见巫臣,巫臣会书下神旨,祭于昆仑神庙,卜得大吉之日后,举行祭天仪典,公示神旨,一般来说当神旨送到昆仑神庙时,岁祈式就可以宣告结束了。 关于神旨,其实在信徒看来是“既定”之预,何时宣告,都已经无关于祈拜了。 可今年的岁祈式,变故风波实在太多,是北汉建国以来的殊例,除了神预之外,民众们还关心着与北赵,与东豫两国之间是战是和,这种压根和风调雨顺并不相关的军政之事,皇帝陛下已经结束了冥感,按理来说,就算暂时不公布神旨,也得给民众一个说法了。 第408章 突然的提议 这天的宝光殿,先是午皇后登门。 午皇后送来的葡萄酒还有不少,再加上毕竟阻挡过西平长公主的莽撞行为,瀛姝对待午皇后还算热情,可午皇后的作风,也并不擅长应酬,两句客套话说过,就直奔向主题。 “陛下已经结束了冥感礼,重新问政了,才知道这段时间发生了这么多件事故,尤其当得知长公主对左副使的冒犯后,大觉愧疚,陛下一是因为不知如何向左副使开口,另则也是因为的确分身乏术,于是先令我前来,与殿君和左副使先行商量。” “可是关于陛下要向大众澄清,殿君绝非伪替的事情?” “正是。” 瀛姝才让红桃请出了殿君,听午皇后颇有些愧怍的一番,经过仔细斟酌才出口的言辞:“陛下倒不是信不过贵邦议和建交的诚意,可此番岁祈式发生了这样的变故,朝野上下人心惶惶,仅靠着陛下颁旨,恐怕都无法安定朝堂,就更法平息市井间的流言谤议了。 今日陛下才出大祭堂,就有不少臣公都谏请当务之急,就是要确定殿君的身份,因此只能恭请殿君出示唯有神宗帝族的嫡公主才能持有的脂瑰玉佩,才能先使文武百官信服,不再质疑议和建交的国策。” 殿君几乎是下意识先看向瀛姝。 午皇后暗忖着:就轩殿君这作态,事事都先听左副使的裁夺,毫无主见可言,看上去的确不像堂堂神宗帝裔的公主。 “我先 问皇后一个问题,贵邦的君臣,可知脂瑰宝玉与平凡玉器不同的殊质?可别等殿君出面,出示了信符之后,又有居心叵测之徒质疑连脂瑰都是作伪。” “左副使多虑了,我朝历代的国巫皆知神宗嫡女世代相传的脂瑰宝玉,绝非凡物,其形小巧能使赤子口衔,其质莹透有若云霞流光,故名脂瑰,可由持瑰者亲手将此宝玉浸于清泉之中,只需三日便能发出皎洁如月的光彩,正是因为脂瑰宝玉具有此等殊质,方才能为神宗帝族视为天赐之物,世代相袭于嫡长女之手。” 瀛姝不动声色。 午皇后这番话倒是没有什么大问题,只不过,擅自加了一句话,神宗帝族可从不曾宣张,必须经脂瑰的持有者亲手把脂瑰浸于清泉之中,脂瑰才能散发出皎皎月华。 她没有纠正午皇后的语病,因为其实这句语病,是她一番设计的结果。 “殿君,虽然北汉一方主动请求殿君来使,后又要求殿君自证身份颇为荒唐,不过臣以为,关于我朝是否具有和议的诚意,确实不能成为一件众说纷纭的糊涂官司,殿君自证身份,的确有利于促成和议。” 神元殿君也像松了口气般:“那就如此吧。” 瀛姝才对午皇后说道:“脂瑰宝玉早已交给了殿下代为保管,这件事,贵邦的陛下现在已经知悉了吧?” “冥感礼现已结束,宫里不会再生风波,脂瑰自当奉还予殿君。” 于是“脂瑰宝玉”又被午皇后完好无损的交还。 神元殿君依然不知道瀛姝的具体部署,可她很有信心,其实从她决定出使北汉的那天开始,在别人看来,祸福难料,可她却体会到了强有力的脚踏实地的感觉,她不再是孑然一身,身边有了可以托付生死的盟友,于她更是珍贵和新奇的体验,当面临又一个关口,又一场考验时,她竟充满了亢奋。 她期待着此场较力的结果。 殷红的泪佩,被手指轻提起,更像是天地间经过了亘古的岁月凝结而成的叹息,此刻被一轮烈日遥遥的注视着,玉佩的边缘其实看不出已经过了人手琢磨,但这样的“天然”毕竟只是伪貌,相似的红玉泪佩,有满满一匣子。 “这已经不是我给卫夫人的‘脂瑰’了。”瀛姝微笑着,晃了晃提着的玉佩。 “这是他们按原样做成的?”殿君问:“他们哪里来的信心不被我们发觉?” “如果是真的脂瑰,我们在收回时才会仔细确认,可我们明明给出的就是枚假脂瑰,又哪里会格外留意呢?”瀛姝却把玉佩郑重交给殿君:“无论如何,这枚玉佩是真真值钱的,用的是天然红玉,玉质上佳,殿君留着赏人是拿得出手的。” 左副使竟像是占了多大便宜似的,喜上眉梢,殿君被她逗得笑了出声,也将玉佩提起来,对着太阳光看半天:“我是看不出差异的,真白长了一双眼睛 。” “殿君是不把此类俗物放眼里,哪像我,打小时候,为了和我那四姐争着算计祖母的藏物,拣出价值更高的据为己有,锻炼成了这双势利眼。”瀛姝自嘲了一句,又说:“姜泰笃定,殿君为了自证身份,这回肯定得拿出真正的脂瑰来验示了,可他要是让皇后把我给出的那枚胭脂泪佩原物奉还,又拿什么换走真正的脂瑰呢?直接把脂瑰盗走,让其不翼而飞就又得一番掰扯了,最稳妥的方式,就是按样子另造一枚或几枚泪佩备用。 而且姜泰还一定会用仿制的泪佩先行试探,避免节外生枝,于他而言,最万无一失的方法,就是笃定我们已经出示脂瑰后,再行替换,且用我们仿制的脂瑰替换,可保他不会落下半点口实。” 接下来,他们就等着姜泰的召见了。 通灵塔起火预示着什么具体的祸兆,乃姜泰及巫臣必须给出的说法,不管是北汉的贵族,还是布衣民众,只能耐心等待,不能急于逼促,可确定两国和议建交的国策是否还有必要继续进行下去,这其实无关“神务”,姜泰既然已经从大祭堂出来,就该给出裁夺。 北汉的官员们,当然也都不会反对用脂瑰验证的方式。 可这也需要三日之后,才有结果。 姜泰为此事特别举行了殿议,殿议的过程倒是顺顺利利,而殿议后,当日照例举行岁祈式的天酒祭,羌人祭神,其实惯以欢歌 乐舞的方式,不管祈获得什么神示,都得感谢昆仑神恒久以来的庇佑,以期当灾预降临前,还有望先用一场喜庆的酒祭打动神明。 而关于天酒祭,不仅是王室应当举行,所有的信徒都应该筹举,又自然王室举行的天酒祭自来就最隆重。 天酒祭时,不能发生争执,不能表现出忧怒,哪怕人心惶惶,也必须奉演出一场狂欢。 来自大豫的使臣们,也获邀参加了今日的天酒祭。 连瀛姝都没想到,她今日竟然会亲眼目睹已经被软禁的太尊姜雄鹰和文太妃出场。 “我已经打听过了。”南次坐在瀛姝身旁,小声道:“天酒祭,必须由家中辈分最高的长者献酒,否则就会怠慢神明,难以祈得神庇,因此太尊但凡有一口气在,今日都是必须出席的。” “太尊能活到岁祈式,姜泰肯定出先设下了周全的防范措施。” “如果胆敢有人在天酒祭时作乱,哪怕是太尊,也会因为触犯神只议罪。” “这就难怪了。”瀛姝望向高高在上那位凝视着酒祭场中熊熊燃烧的篝火,眼睛浑浊得已经有如不能视物的老人:“英雄迟暮,一大把年纪了还把养子从权位上踢下来的北汉太尊,应当知道他已近末路了,倒是文太妃,心气未衰,跟她相比,姚太后反而更像一把强弩之末,跟太尊无比般配。” 姚太后今日其实一直昂首挺胸,眉梢眼角都堆砌着意气风发,离她 不远的文太妃,如同被笼罩在了太尊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阴霾里,可偏是如此,又偏格外引人注目般,一眼看过去,就记住了她脸上的,不具丝毫锐气的真真切切的笑容。 文太妃不曾用目光在酒祭场上寻找姜漠。 她必然已经知道了姜漠此时远在建康,不可能现身于未央宫。 冉王妃的坐席就更不起眼了,她甚至不曾上前敬酒,倒是金珠夫人特意和文太妃说着话,不知在说什么,竟被文太妃逗得欢喜雀跃,让人拿来铜面具带脸上,围着篝火踏歌起舞。 最显晦气的西平长公主今日也只好端着笑脸坐在席面上当摆设。 卫夫人应是从未入昆仑神庙礼拜,并没有取得信徒的资格,虽然是姜泰顶重要的一个嫔妃,今日却和瀛姝等人似的坐在了客席,她主动来敬酒,指着起舞的某两个女子,告诉瀛姝:“是红桃和白李,她二人入拜过神庙,可今日得先献舞后才能分得祝祭酒。” 客席上的酒水,原来并不是昆仑神的信众们特意准备的祝祭酒。 “我没想到,连大尚臣都是昆仑神的信徒。”瀛姝看向的却是紧挨着姜白基就座的大尚臣。 “大尚臣还曾正正式式参拜过昆仑虚的昆仑神像呢,且能助陛下得获神庇,他也是为神只承认的功臣了。” 当献酒仪式告罄,太尊和文太妃便主动离席,狂欢虽然仍在继续,不过却更加不拘限制了,连红桃和白李 都能分获祝祭酒以及炙肉,远远的席地饮食,而今日的子时,殿君就该亲手把脂瑰放置在山泉之中了,因此她和瀛姝也没打算久坐,准备敬酒之后就回宝光殿。 就在此时,姚太后对验示方式产生了质疑。 “我听说脂瑰必须由神元殿君亲手置入泉水中,浸泡三日后,才会散发月华光辉,可如果脂瑰一直在宝光殿中,我们又怎么证实真正将脂瑰置入泉水中的人究竟是信呢?哪怕是陛下或者本宫,亲眼目睹了是殿君将脂瑰放入泉水,也难以保证会否有人重新将脂瑰取出再行放置,本宫倒不疑东豫根本不愿让真正的殿君代表我朝主持接下来的大祭典,只担心会有臣民质疑,终究还是会阻碍和议之策。” 姚太后这番绕着弯阴阳怪气的说话方式,连司空木蛟都有些不适应,眼看着就要蹙眉抗议了,瀛姝却想到现在还是天酒祭,尽管他们不是什么昆仑神的信众,可也得“入乡随俗”,作为使臣,哪能在人家的地盘捣乱人家的祭神仪式?便笑着道:“太后这话的意思是,殿君的确出使了北汉,但有可能并不是正使,太后是担心仍有居心叵测之徒借口验证方式存在漏洞,不消离间生事的心思,那么外臣请问,太后有什么方案可以杜绝再生争议呢?” 三皇子把南次看了一眼。 南次也笑着道:“脂瑰于神宗帝族而言至关重要,不容有失,尤其 在验证关头,万万不能离开殿君的视线。” “正是如此,哪怕外臣等信任贵邦的诚意,曾经因为贵邦的岁祈式突发意外,不得已才将脂瑰交予贵邦代为保管,可在此关头,也得更加慎重了。”瀛姝紧跟着附和。 姚太后早就想好了应对之辞:“左副使曾经游览过明渠,当瞻望过渐台吧?” 瀛姝微笑颔首。 “渐台乃是济朝穆宗所建的台阁,我大汉皇室对其极为重视,现如今,除陛下及本宫之外,任何人都不能擅自登台,且渐台又是建于明渠之中,四面环水,不借舟楫不能抵达,一阵间,正使可乘舟登上渐台,在陛下及本宫的见证下亲手将脂瑰置于备好的泉水中。 明渠有座清凉殿,盛夏之季正好宜居,而且又能时刻瞻视渐台,确保此三日间,无人再登渐台,而且本宫还能担保,倘若脂瑰在渐台有失,我朝将担当一切责任。” 姚太后提出了建议,姜泰也频频点头,姜白基等重臣更加附议不绝。 根本就不容使臣们拒绝。 正在此时,冉王妃站了出来。 “左副使,我曾经登过渐台。” 姚太后的眉头就颤了几颤。 心里是恼火得很——冉氏曾经是太子妃,当然具备登上渐台一览明渠波光的资格,可冉氏这个时候出来强调这件旧事,是生怕有人忘记了姜漠曾经才是大汉的王储么?——可现在是天酒祭,不能斥责冉氏引发争执,姚太后的眉头 最终恢复了平静。 “左副使当是信得过我的,我也敢保证,渐台绝未修筑任何暗道密室,的确必须使用舟楫方能抵达,便是有水性绝好的人能潜游到渐台之下,不借舫船先搭舷梯,也无法登上高台。” 瀛姝不怕当着众人的面,显示出她对冉王妃的最强信任,笑着道:“镇原王妃既然这样说了,敢不信任?” “还请陛下及太后允同,此回和议之策,关系到外子是否能平安归来,臣妾心系外子安危,这三日间,亦当陪护于清凉殿,协助主使及左副使督察无人暗登渐台,见证始终。” 姚太后下意识就想拒绝,姜泰却抢先发了话:“就这样吧,防范居心不良之徒损毁和议建的国策原本也是绣腰司的职责,由弟妇见证督察,冉公及绣腰令也好安心。” “殿君及左副使都无异议,我与五弟也赞同太后的提议,不过职责在身,一阵间我们两人理当前往明渠及清凉殿看看是何情形,还望陛下允可。”三皇子此时,也露出了真真正正的笑脸来。 第409章 三日之后 纵管子夜时分,当亲眼目睹神元殿君乘舟回到清凉殿后,三皇子和南次也不能在未央宫里留宿,回到使驿,南次已经呵欠连天,却挡不住三皇子“闲聊”的热情,屋门被一把推开,三皇子拿出了秉烛长谈的架势来,差点没直接跟着南次去净房一同洗个凉水澡。 南次只好作罢,无精打彩的看向司空木蛟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我早前的应对,与左副使应该极为默契了吧?” 南次:…… “西平长公主遇刺时,我根本没想到事态竟成了后来的走向,冉氏部居然是在姚太后的主张下顺理成章插手,到头来把姜泰放在了火上烤,北汉的绣腰司端了北赵的谍构,北赵居然成了刺杀西平长公主的主谋,我这才意识到了左副使竟然布了这么大的局,轻轻松松就离间了北赵和北汉的联盟!” 南次打了个呵欠。 “我现在是真相信了左副使,她下的每一步棋都不会走空,姜泰的意图是想借北赵牵制我朝,让他钻个空子,现在北赵绝对不会信任姜泰了,紧跟着,左副使定会逼得姜泰公开承认殿君就是殿君,这样一来,北赵哪里还会相信姜泰的鬼话,继续被姜泰利用。” 南次报以的仍然是呵欠。 “今天镇原王妃又出手了,说明姚太后的提议必在左副使意料之中,我们是胜券在握,虽然后来的局势我还是看不清,我看不看得清一点不重要,左副使这 回真是让我心悦诚服,她才十六岁,都说一士之智不足以兴邦,因为左副使,我现在怀疑这句话是想当然了。” “三兄,时辰不早了……” “亏五弟和左副使深交已久,竟然未学到皮毛。” 南次:…… 他终于是忍不住了:“我早就说过了,有左副使掌舵,我们这艘船根本不可能触礁。” “五弟还比左副使年长半日,且五弟有幸得临沂公的教诲,我的学识智计不如左副使也就罢了,只恨我不曾与左副使一同寒窗苦读!” “三兄你是从什么时候才开始真正学习的?”南次冷笑。 “是,我从前不求上进,不学无术,天资也不比五弟。”三皇子竟然洋洋自得。 所以现在开始奋起直追,未必追上不左副使的境界。 “我们一定要互相伤害么?”南次挑着眉,旋即又笑了:“三兄就独自努力吧,我不用和左副使攀比。” 三皇子无视了南次的言外之意,仍然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中:“过去的我自大荒嬉,尚能赢得左副使的点拨,如今我已经痛改前非,我相信,至少在左副使心目中,我已经远胜太子。” 好端端的,司空木蛟提什么司空北辰? “五弟,此番出使,我知道你能靠着与左副使间的默契取胜,但我不会一直输给你。” 三皇子忽然下了一封战书,可笑容却是那么的和蔼可亲,伸出手,重重往南次肩上拍了两拍:“我得翻翻五弟的行李 ,你可别跟我动手,这个时候‘手足相残’的话就让北汉人笑话了。” 南次眼睁睁看着三皇子在他屋子里一番翻箱倒柜,抱着一堆书卷扬长而去,这一堆书卷,还真是他陪着瀛姝逛西市时,瀛姝挑选的一些记载关于陇地的,山川风物的杂书,司空月蛟终于意识到光读经史不足以丰富阅历见识的事实了么,可恨,这些书连瀛姝都未及看呢,竟就被司空木蛟夺走了!!! 南次差点就想跟过去抢回来,起身时,带起一阵灯烛摇晃,他看着自己的身影,投射在地面,脑子里瞬间就清明了——司空木蛟永远赶不上他和瀛姝,双方最大的距离,是隔世重生。 前生此时,司空木蛟已经命不长久了,却一无所知,仍然在和司空月乌缠斗,其实跟他一样,都是糊涂和迷茫的人,很后来了,司空木蛟死于毒杀尸骨已冷,但一双子女却得以保全,怯生生喊他“叔父”,女儿略大些,很是依恋瀛姝,儿子颇显得木讷,对所有人都极其疏离。 瀛姝曾跟他商量过教导司空平的业师人选,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但对司空皇室的孩子们愿意给予怜爱,她说:我知道我是在和长平郑、江东贺两族较劲,不愿让孩子们再受限于所谓的血缘亲情,但很可能我会成为输家,他们不会理解我,彻底剥夺他们站上权场的机会是为了让他们活得更轻松些,我知道结果不 会尽如人意,可是我不在意,因为你是他们的叔父,因为你出生于司空皇族,有你在,我就难以恨透这个姓氏,有你在,我才能保持着人性,善待这些的无辜的稚子。 回想起这些点滴的过往,南次心中就会感觉温暖和踏实,他和瀛姝,无论何时何境都不会放弃彼此,司空木蛟再怎么奋起直追,也无法涉入他们的共同拥有的前生。 三日,转眼而过。 第三日的傍晚时分,瀛姝提出要求,她要一艘能通往渐台的舫船,是太后亲自来的清凉殿,询问原因,瀛姝实打实的敷衍:“今日晚霞极美,殿君是想登渐台赏霞光。” 姚太后暗暗冷笑。 这是要等现在,才把真正的脂瑰放去渐台呢! 可姚太后要的就是真正的脂瑰,当然不会拒绝瀛姝所求,二话不说交代下去备好舫船,送殿君孤身登台观赏落霞,她并没有赶去明渠,落霞灿烂夜暮之前的时候,姚太后正在训诫她的女儿。 姜里娜一张脸板得铁青,犟着长长的脖颈,膝盖冲着太后,努力把脸转向一边。 “北赵的细作已经处死了好几个,你的气也该消了,这个时候,咱们必须和北赵维持盟交,这可是大势大局!” “母亲,不过是几个北赵的贱奴,杀了怕什么?我放过那三川王妃还不算顾全大局么?连这些爪牙都要放过,我还有什么体面可言?!”西平长公主重重一哼:“还有那王氏女, 她虽然不敢行刺我,可当着大尚臣的面,竟然敢诅咒我……阿兄真的要放她回东豫?!!!” “陛下也无奈,谁让这贱人身边有东豫的皇子护着。” “照我说,不如干脆把司空木蛟和司空南次都扣下来,我愿以客卿相待。” “说什么胡话呢!”太后也把脸给板起来了:“你要真还想和离改嫁姜高帆,你原有的那些客卿都该一口气遣散了,唉,也怪当初文氏有意放纵你的脾性,一点都没教你顾全大局。王氏女我也恨她,此类目中无人的贱人,活该死无葬身之地。 但这件事不能做在明面上,现在的确还不到时机,饭得一口口的吃,路得一步步的走,你啊,还得修炼你的耐烦心。” “大尚臣若娶了我,他不纳妾,我自然会遣散客卿,大尚臣的才干虽然了得,可身份毕竟不如我尊贵,他待我一心一意,我宁肯放弃做为皇室公主的特权,可他的心思,明明还在王四娘那汉女身上,我再如何倾慕他,总不能忍下这口气。”姜里娜却听不得太后说教,冷哼一声:“文氏算什么,我何尝受过她的管教,我是皇室的公主,连父皇都不曾责备过我,她有几个胆子,敢冲我指手画脚。” “那你现在,可是连我的教诲都不听了?!”姚太后恨姜雄鹰比恨文氏更甚,而姜里娜身上流着姜雄鹰的血,从前她每看着女儿冲姜雄鹰撒娇时,都觉得刺眼刺 心。 姜里娜却不想直接的激怒母亲,才慢慢把犟着的脖子扭了回来:“母后,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羌族的男人?我们羌族已经入关几十年,很多旧规矩已经废除了,可羌族男人们的头脑里还存在根深蒂固的想法,他们眼里,女人无论身份的尊卑贵贱,都跟婢畜一样,是属于男人们的财物。 因此家主死了,不仅所有的奴婢、牛羊、马匹、毡房统统归属于新的家主继承,连妻妾也成了别人的妻妾,寡嫂从弟,甚至当儿子的娶了继母为妻也是司空见惯合乎规矩的事,这些在汉人看来,违背了人伦天理,统统都属于蛮夷的恶习。” 姚太后的眼角狠狠抽搐着。 姜里娜自顾说下去:“我不认为汉人的礼教都是好的,但汉族的男人,他们至少不会把妻子当作婢畜,他们择妻,不看女人的体格是否利生养,他们懂得欣赏女人的才干,母后妒嫉了文氏一辈子,因为父皇对文氏更宠爱,可母后知道么?在父皇眼中,文氏其实也就是他的财物罢了,父皇择定姜漠为王储,仅仅只是因为姜漠为父皇亲生的儿子,父皇其实早有了决意,父皇驾崩之前,必定会让文氏殉葬。” “你怎么知道这事?”姚太后怀疑道。 “我是听图东党这老东西说的!”姜里娜直呼丈夫的名姓,又是一声冷哼:“按我们羌族的规矩,父皇过世后,后妃若不殉葬,改嫁他人也 不是不可以,文氏是姜漠的生母,姜漠得了帝坐,必不会拘束生母守寡,文氏若想改嫁,姜漠不管,有谁管得了?父皇毕竟已经不是一部汗王了,是大汉国的开国皇帝,属于他的财物,哪怕他死后,也不容别的人觑觎。 母后可知道,我为何闹着要跟图东党和离?我要是不跟他和离,等日后他死了,他才不会管我身份有多高贵呢,他得把他的家产都交给他的长子,容不下我以继母的身份压在他的儿子头上,掌握他图氏部的大权,必会留下遗嘱,按旧规矩,给他儿子当妻妾! 我是皇室公主,凭什么要被当成婢畜,随图东党这老东西摆布安排?母后以为当初,我为何要说改嫁给图东党的庶子?图氏部的男人,我其实一个看不入眼,我就是为了羞辱图东党,他们不把女人当人看,我把他们也全当我的玩物。” “你想多了。”姚太后蹙着眉:“旧规矩终究是旧规矩,现在……” “现在又如何?凉州公死后,因他两个儿子尚且不能自立,他的部属是不是皆归了其兄金城公?他的妻妾是不是为金城公以及永昌公瓜分?凉州公的妻子同样出身贵族,可是不是也被当成了婢畜?” 姚太后缄默不语。 “我要没那投生到皇族的命数,为卑贱之人,只好认命,被男人们当成牛马,可我偏有这命数,我为什么不能自己选男人,男人们既然可以妻妾 成群,我又为什么要从一而终?母后让我忍下王氏女给我的气辱,我可以暂时忍耐,我只说一句,如果大尚臣放得下那王四娘,我可以放王氏女离开,回她的东豫国去,否则,临沂王氏所有的女儿我统统都不放过,王瀛姝的死,就是开端!” 瀛姝就算神机妙算,也怎么都算不到她的生死竟然和大尚臣以及王青娥挂上了勾,此刻她和冉王妃正在一边对弈,一边等着才上柳梢头的月亮,一步步移向中天,却也提起了姜漠,黑子被落下时,瀛姝微抬着眼睑:“我曾经发现一件事,镇原王似乎分不清女子的容貌。” “外子对于分辨汉族女子的容貌的确有些困难,说来也奇怪,在我看来,羌人和汉人的容貌其实并无太大殊异,我是无法仅从容貌上完全分辨汉族女子与羌族女子的,外子却能够分辨女子的族别,可就是难以分清汉族女子谁是谁。” “或许是妆容上的区别吧,汉族女子多喜修眉描黛,还爱用额黄修饰,再兼点涂口脂妆靥,施不同的妆容,有时就如变了一番容貌,我这次来北汉,看羌族的女子虽然也会描眉,但不会特意将眉毛修得纤细,也鲜少有人画凤梢,仅是普通的水粉胭脂,并不会使容貌改变太大。” “我看殿君与左副使,似乎也不喜浓妆呢。” “入乡随俗。”瀛姝一边说,一边悄悄布下杀局:“在大豫,未及笄的 女子普遍淡扫蛾眉、薄施脂粉,可及笄之后,唯有居家时方可随心所欲了。如在建康宫,梳何发式,施何妆容,都是有讲究的,不宜过淡,也不宜过浓,的确经过妆扮后,有的人大不同于素面朝天时。” “外子辨不清汉族女子容貌这件殊异,他不说,一直没人察觉,左副使却看出来了。” “说到这件事嘛,还有一个笑话呢。”瀛姝却不继续往下说了。 冉王妃看了她半天,没等到下文,也不追问,结果再看棋局时。 咦,好像已经可以投子认输了! 第410章 翘首以待之,脂瑰生月华 这天子夜,明渠之侧,灯火通明,围拥着一大群北汉的臣公。 他们都知道三日之前,神元殿君已经登上渐台,亲手把证明她乃神宗后裔的脂瑰宝玉置入打出的清泉之中,今日如果能看见脂瑰宝玉散发月华之辉,就足以证实殿君的身份了。 这些人当然都是姜泰请来见证的。 冉王妃提出一同在清凉殿监看,多少是个节外生枝,姜泰为免冉氏部助长东豫使团对他施压,才干脆集中了几乎所有的朝堂重臣,既是如此,当然不会把司空木蛟及南次排除在未央宫外等消息,可这么多的人,当然不能一窝风登上渐台。 姚太后和西平长公主也已经到场了。 长公主冲着大尚臣露出了娇美的笑容,眼睛扫过西平公图东党时,突然凌厉,图东党只觉骨头都被刮了一下,阴森森的犯痛,翻着眼睛去看天上的月亮,他倒是极其希望大尚臣答应把长公主娶走,免得他总是会为身后事烦恼,现在大汉国可是有了嫡庶之分,但他并没有嫡子,家业是必定会留给庶长子的,可庶长子头上压着长公主这么个继母,守得住图氏部的家业么?! 长公主的眼睛一直盯着大尚臣,可大尚臣突然看向一侧,长公主便也看了过去,而后,姚太后就听见了咬牙切齿的声音。 “母后你看,冉氏好大的胆子!” 从清凉殿的方向,走过来一行人。 姚太后的目光准确锁定在了冉王妃 的脸上,眉毛修得纤细,描画得舒展,眉心还贴了花钿,胭脂匀上了眼角,鲜红的口脂,点成樱桃唇,这是汉族女子的妆容,太尊在位时,汉籍的宫人们就是这样施妆!!! 姚太后也不由冷哼一声。 姜泰约是看惯了卫夫人的妆容,并不觉得冉王妃的装扮有多显眼,而且他现在也实在没有闲心关注女人们的妆容,直到冉王妃开口说话时,姜泰才格外留意她。 “望陛下允我今日一同登渐台。” 西平长公主因为冉王妃的妆容仿佛吸引了大尚臣的关注,胸中是妒火中烧,从牙齿缝里挤出几字来:“凭你也配!” 瀛姝本已经在关注靠堤停驻的一艘画舫,长公主不出声,她还真没注意这位竟然也来旁观。 “我不配,还有谁配?”冉王妃刚才因为由瀛姝亲手替她施了新妆,原本蕴积于眉心的郁色,似被那眉刀剃除了,月色灯火下,尤显容光焕发,她其实没有笑容,可因为点了妆靥,笑意就浅浅从那两粒朱砂靥中透出了:“三日前,是我向贵使说明可放心将脂瑰置于渐台,且这三日间,我也一直在清凉殿中监防无人窃取脂瑰,有始有终,一阵间就要验证脂瑰的真伪,我不配在场目睹,难道长公主就有资格了?” “冉氏你难道不知,唯有皇室中人才有资格登上渐台?”姚太后冷声道。 冉王妃刚想反驳,却又有人插话。 这个人,瀛姝倒也见 过,是冉王妃的父亲,北汉现在赫赫有名的昌都公冉朱孤。 “镇原王既为亲王,镇原王妃难道不是皇室中人么?” 姜泰目光阴沉,却在对上冉朱孤的一双眼睛时,淡然一笑:“昌都公说得没错,镇原王妃当然还是皇室中人,只不过今日之事,涉及的是国政,镇原王妃并无官职在身,似乎不宜预涉国政。” “外子尚在建康宫,待和议达成方才有望平安归来,而今日之事,对于和议建交又至关重要,诚如太后刚才所言,唯有皇室中人才有资格登上渐台,如若我不登渐台,不为这见证,一阵间渐台之上发生的事,岂不只有听信陛下、太后的说法了?陛下恕我直言,宫城之外,市坊之间,一直存在质疑陛下意图对外子不利的传言,陛下是否真有诚意和东豫建交,以及东豫是否真有诚意与我大汉建交,我都是将信将疑,唯有在场目睹见证,才能安心。” “冉氏,你好大的胆子!”姚太后怒斥。 冉朱孤却冷笑道:“姚太后,你的胆子是陛下给的,镇原王妃的胆子是我给的,你莫不是认为,我冉氏部没有实力给镇原王妃撑腰?” 瀛姝今日也算是开了眼界了。 大豫的皇权现在受门阀世族掣肘,可不管是贺遨还是郑备,哪怕狂妄如张促,总还不是敢这样明目经胆跟君王叫板的,又难怪前生时,姜泰掌权不过昙花一现,不足一载就被冉氏部 等党部起兵夺权了,看来冉氏部的势力的确强大,姜雄鹰给姜漠找了这么一门姻亲,才至于对姜泰掉以轻心,姜泰夺位是孤注一掷,而姜漠暂时失势,只不过有惊无险罢了。 “不必争执。”姜泰很快有了决定:“镇原王妃一定要见证,就上渐台做个见证好了,西平你就不必去了,等在这里。” 眼看着姜泰扶着太后先登上了画舫,瀛姝也要随着殿君登舫,南次便上前一步,却见瀛姝冲他轻轻摇了摇头,南次才蹙着眉,没有继续跟随。 “左副使为何不让我们也上渐台?”司空木蛟问。 “我不知道。”南次心中有些烦躁。 “总不至于是渐台会发生危险吧?” “姜泰不敢公然加害我朝使臣,否则又何必搞出这么大阵仗?现在在场的这些人,可不全是姜泰的党徒。” “以我看来,一个昌都公已经足够牵制姜泰了。” “三兄该趁这个机会,跟昌都公套套交情。” “五弟说得是。”司空木蛟一点都没意识到他此时被南次嫌弃了。 南次望着驶向渐台的那艘画舫,他不觉得今晚会有场大风险,他还信任瀛姝说了能逼得姜泰亲口承认殿君的身份,就势必能做到,可姜泰承认之后呢?难道就会无奈打消强留殿君的想法?瀛姝已经用姜漠的平安说服了冉氏部协助,可如果姜泰另寻借口扣留殿君,势必会想办法安抚冉氏部,瀛姝不让他随上渐台, 应当料到了姜泰的后手,而姜泰的后手,只怕与他相关,而他必会提出异议。 有什么事,是他必定不认同,而瀛姝却不留给他反对的余地? 不觉间,画舫已经消失在了南次的视线中。 渐台建在明渠正中,唯有东面建有可供画舫停靠的码桩,但南次等人现在站立之处,却在渐台西向,众人现在只能看见渐台的高阁上,无灯无烛,只隐隐透出荧光。 “那幽光,不会就是脂瑰发出的光彩吧,怎么每层阁楼都有?”有人问。 “渐台上等闲不让点灯,因此每一层都放了明月珠,这是明月珠发出的幽光。”有人答。 人人都在注意渐台高阁,对建于渐台以东的,也能观望见的清凉殿,有若视而不见。 画舫避开众人的视线,停靠稳当,舷梯从画舫上层落下,架在了高台上,先是两个宦官从舷梯上下来,确定不会有闪失了,又是一个宫人在前掌灯,引着众人依次步下舷梯,瀛姝渐台上站稳后,看了看高台之下的水面。 竟有丈余高,底下的码桩虽堪堪可供一人立足,但并无台阶能通台上,确实只有利用此类楼舫,才能渡人抵达渐台。 瀛姝先就听殿君说过,穆宗当年筑渐台,是为了凭悼他病亡的宠妃,特意建于水中央,且不建步行登高的石梯,为的就是他偶尔居住在渐台时,不受闲人杂事所扰,这事没有记入大济的国史,只体现于宫事实录中 ,而这些资料因为洛阳失陷,为大豫收藏的都已遗失,也唯有当年护侍殿君逃脱的宫人,将珍藏着的旧录故史也千辛万苦保存了下来。 冉王妃却说,太尊帝以为渐台乃是穆宗祈寿修真的场所,能够感应天地灵气,因此才格外的重视,至于姜泰嘛,纯粹就是为了张显他的权威,才继续限制登上渐台的资格。 进入楼阁的现只有五人,人手一盏灯。 三层楼阁,不高,登上去大不必令人气喘吁吁,瀛姝却问:“殿君当日为何不直接将脂瑰置于底层呢?若是置于底层,就更省事些了。” 殿君轻声应:“我一贯没那么多想法的,且当日太后直接登上了顶层,我只好跟着上去了。” 三日前,瀛姝并未随同,是凌尚宫捧着清泉水跟殿君来的渐台,当然,还有姚太后亲自监督着殿君亲手把脂瑰放进了清泉之中。 走在前头的姚太后听见了身后的一问一答,隔了数息,才回应道:“那日本宫也是想着让神元殿君把渐台囫囵参观一遍。” “左副使若嫌楼高,便在楼下等待也无妨。”冉王妃打趣道。 瀛姝:就说女子间谈论些妆容衣饰可以拉近距离,看,不过是为冉王妃理了回妆,她就懂我了。 前头的姚太后脚步都顿住了:“左副使既是见证,等着楼下算什么!” “是,我也就是随口一说,连太后都不觉劳累,我又怎会嫌楼高呢?” 三两句话,就上 了一层台阶,瀛姝举着灯,往四周照了照,就看姚太后站在楼梯口,阴森森盯着她,她微笑着:“太后先请。” 姜泰率先登上三楼,点亮了一支灯烛,冉王妃就很自觉把一圈灯烛跟着点亮了,瀛姝推开一面窗,清风扑面而来,她能看见偌大一面湖水那侧,此夜也是庭燎辉煌,并且人头攒动,隔得有些远,每个人都是面貌模糊,但瀛姝能感觉到他们都往此处注目着,等待着一场大戏正式揭开帷幕。 应该没人会相信,今晚会不生波折。 有的事情就是这样,明明大家都知道不会顺利推进,却偏要作出“理当顺利”的假象来,他们是旁观者,也是参与者,已是剑拔弩张,面对对手,却还要继续扮演一无所知的看客。 瀛姝转身回到了那张摆着清泉水盆,被一张玄锦覆盖着的大方桌旁。 东西南北四面,姚太后和冉王妃对立着,瀛姝则站在了殿君身旁,她们面对的是姜泰。 “还是由殿君亲手提示吧。”姜泰微微颔首。 殿君便揭开玄锦,露出白灿灿雕着宝相花纹的银盆,盆底沉着的泪佩依然殷红似血,安安静静,并没有散发出任何光彩。 “是否时辰未到?”姜泰蹙着眉头。 瀛姝不陪着姜泰演戏:“不是时辰未到,这根本不是脂瑰。” “左副使这话何意?” “我的意思是,这就是玫很普通的玉佩。” 姚太后攒了许久的怒火,终于能够发作 出来:“看来,左副使是承认了神元殿君的身份有伪,你们东豫的皇帝,根本就没有与我朝建交的诚意!!!” “我可没这么说,殿君是殿君,但这枚玉佩,却不是脂瑰。”瀛姝平平静静:“殿君三日前放在此处的玉佩,果然是被偷换了。” “简直荒谬!!!”姚太后手握成拳,拳头落在方桌上:“冉氏,你可是从始至终都监看着的,你曾经登过渐台,熟知渐台的构造,这三日间,除了今日傍晚神元殿君又再登过渐台,可会存在旁的人偷换脂瑰的情况?!” 冉王妃很狐疑地看向瀛姝。 “但玉佩确实被换了。”瀛姝竟然笑了笑:“陛下,你觉得此事应当如何处理呢?” 姜泰眉头蹙得更紧了:“左副使竟如此有恃无恐?” “外臣说了,神元殿君的身份绝非伪替,陛下若是不信,那么和议建交必定无法进行了,不如陛下先将殿君,及我朝二位皇子殿下赦归大豫,外臣可留下为质,直到镇原王殿下平安归汉,带回和议取消的国书,我想陛下,总不至于认定和议不成,就决意向我朝宣战吧?!” 她还就是这么有恃无恐了。 “你等犯了欺君大罪……” “太后不懂邦交之礼,就别只顾逞强夺狠了。”瀛姝今日就没想着给姚太后留颜面:“我为外臣,非北汉之臣,我奉的是我朝帝君的圣令,忠事的也是我朝帝君,我欺不欺君,太后可无 权定夺。 从通灵塔起火,殿君身份遭到质疑,再发生了西平长公主直闯宝光殿,意图强夺脂瑰的事件,我难道还不知道北汉国内,有居心叵测之徒意图损毁两国邦交么?不过我相信,陛下做为北汉的国君,势必不希望议和不成,反生战乱,因此我想先听听陛下的主张,接下来,要如何行事?” 姜泰如释重负。 左副使如此镇定,他还以为是太后的计划未成呢,原来是因看破了他不会和东豫开战,才如此的有恃无恐,那么接下来的一切,就会顺顺利利了。 第411章 左勾拳右勾拳 “没有脂瑰,纵然朕相信殿君的身份,却无法说服臣民尽信。”姜泰仍维持着虚伪的迟疑。 “陛下,何至于如此畏惧东豫!”姚太后怒吼一声。 “母后,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让镇原王身陷险境。”姜泰顺着太后的怒吼,终于不再迟疑了,他装模作样徘徊踱步,像极突然间拿定了主意:“脂瑰被调换,必然不是发生在渐台之上,应是在宝光殿中,又或者,是东豫的使团内部发生的问题,总之朕会想方设法安抚诸位臣公,一边察找脂瑰,左副使也要尽快修书予东豫的国君。 脂瑰未有下落前,祭祀神宗帝陵的事无法进行,神元殿君当然还得留在我朝,而且东豫应当赦归我朝的镇原王,为示诚意,我朝也不会勉强除殿君之外,其余使臣的去留。” “陛下又该如何解释灾预一事?”姚太后是必然要将黑脸唱到底的,痛心疾首道:“方才这王氏女,只不过瞄了盆中玉佩一眼,就咬定脂瑰已被调换,足见她早知放在渐台的这块玉佩,根本就不会散发月华,真正的神元殿君根本未来我朝,灾预势必指向的是东豫已经决定与我朝开战,陛下如此裁夺,岂能让等在岸边的朝堂重臣们心服口服!” “朕所冥感的灾预,与两国议和无关。”姜泰斩钉截铁道:“当年父皇坚持要将神庙、灵塔迁离昆仑虚,才引得昆仑神降怒,不过并非无法弥补, 只要将云灵珠送回昆仑虚,并使巫官长祈于昆仑虚神庙、灵塔之内,我羌部信众依然不会为昆仑神所弃。 也请母后以大局为重,和议建交势在必行,朕还相信,只要神元殿君留在我朝,脂瑰的下落终有一日会查明。” 姚太后方才悻悻的轻哼一声。 “听陛下如此说,外臣方才确信陛下与我朝建交的决心了,不过,陛下倒不必烦恼如何安抚臣民一事,脂瑰的下落,外臣知道,因此殿君的身份,今晚陛下可以面向正在底下等候结果的臣公们证实。” 瀛姝这才用平静的语气,往姜泰的耳边放下一记惊雷。 殿君昨日听瀛姝与冉王妃论史,说起“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的典故,她当时脑海中有个具体的形象,今日又目睹了“口吐惊雷而面如平湖”使一国之君脸上有如“电闪雷鸣”的另一个形象,不由自觉心潮澎湃,看一眼冉王妃,也是个面如平湖的人物,再看一眼姚太后,这位倒是自信,高抬着一张脂粉都遮盖不住阴森气息的脸,脸上满是鄙夷不屑。 “左副使知道脂瑰的下落?”姜泰忍不住升高了音调问。 “脂瑰正在未央宫中,陛下不必着急,容外臣细细道来。” 姜泰都已觉耳鸣了,怎能不着急,却也只好听一番细细道来。 “陛下当初在大祭堂冥感,不知太后谎称其祖传的圣女佩遗失,西平长公主借故闯入宝光殿,叫 嚣着要搜殿搜身,若我等反抗,她就要血洗宝光殿之事,后来多亏王后及时阻止了长公主的暴行。”瀛姝抬眼看向姚太后:“太后不用强辩,冉王妃今日在场,应知太后本家姚氏部,从无所谓累代相传的圣女佩。” 姚太后的胸膛就起伏起来。 冉王妃根本不必出言作证,她本不在意两国和议是否达成,她在意的仅只是姜漠的生死,她现在,唯一相信的,就是瀛姝对她作出的承诺和保证。 瀛姝见无人打断她的叙述,继续细细道来:“外臣从那时便意识到,太后意图强夺脂佩,嫁祸我朝并无和议之诚,虽然感激王后及时阻止了一场迫在眉睫的冲突暴发,可外臣不得不更加小心谨慎。 外臣于是故意交出‘脂佩’,相托王后代为保管,相信冥感礼结束之后,王后已经向陛下禀明了此事。” 她是故意把拜托午王后保管脂佩的时间延后了,且丝毫不提卫夫人先下了诱饵,当然是给姜泰留了颜面,没指明所有诡计都是姜泰一手主导,当着冉王妃的面,相信姜泰也只能承认她说的就是事实。 既然还需要姜泰的配合,就能撕破脸皮让姜泰下不来台,瀛姝干脆不把姜泰拉至擂台上去。 “朕当时以为,太后只是因为通灵塔起火事件慌了阵脚,急于证实殿君的身份。”姜泰顺着瀛姝的话,也干脆更加远离擂台。 被推上擂台的太后无话可说。 “紧跟 着,陛下就授意王后交还脂佩,并提出当众验证,可当时并没有限制必须在渐台上验证,而提出的来渐台验证者,又是太后。”瀛姝不紧不慢,一记接着一记重拳出击:“外臣信不过太后,虽然就连冉王妃也做出了担保,可外臣依然不放心将脂瑰置于渐台之上,因此,三日前,殿君放置在渐台之上的脂瑰,原来就不是真正的脂瑰。 接下来,外臣就试着分析下太后的计策吧,王后先是阻止了太后借故搜检宝光殿的行为,太后必会质问王后,王后为了安抚太后,也只好告之太后,外臣已将脂佩交给王后代管,太后也定会要求眼见为实,太后明知陛下决意促成两国和议,自不能强行从王后手中夺取脂佩,可太后记住了脂瑰的器形,甚至还观察了脂瑰的玉质,于是用上品的赤玉伪造了脂瑰。 随之,太后又找了借口,非要让殿君亲手把脂佩置入渐台,当然就是为了偷换脂瑰,太后还预料到殿君及外臣必有防范,于是一直等到今日,果然,殿君借口要上渐台观赏落霞,待殿君离开渐台后,太后确保就算殿君三日前未将真正的脂佩置入渐台,可到了今日,总不至于当着陛下的面,使得脂佩‘黯淡无光’,于是,今日必能偷换得真正的脂佩。太后认定,只要殿君无法出示脂佩,便连陛下也会相信我朝根本无意和北汉建交。” “王瀛姝, 你这是血口喷人!”姚太后怒火冲顶,连名带姓称呼,外加食指指向了瀛姝的鼻子:“在渐台验证虽然是本宫提出,可这三日间,在今日子时之前,除了你朝的主使又登上渐台,并无任何人登台,而刚才在陛下,及你们三人眼皮子底下,本宫甚至都未曾染指脂佩,哪来的机会偷换!明明是你们,你东豫根本无意议和,不曾应我朝要求,派遣真正的神元殿君出使,更不曾携真正的脂佩入我大汉,才妄图嫁祸于我,狡辩你等的罪行!” “太后既然提议在渐台上证示,当然会先安排人手潜藏于渐台之上,因此外臣甫一入渐台,就质疑为何不将脂佩直接置于底楼,且太后也承认了是太后作主,先让殿君将脂佩置于顶楼……陛下试想,今日验证时,外臣必会发现脂佩已被伪替,如果提出搜检,太后安排的人手还如何顺利从渐台脱身呢?因此只有在顶楼验证,人手藏身于楼下,才能脱身,当然会被随从发现,可随从们明知那是太后安排的人,定然不敢贸然揭发,待事后,陛下得知,总不能问罪于太后,也只好将错就错,而外臣等因为怀疑陛下才是主谋,也不会直接将矛头对准太后,太后的目的就达到了。” “血口喷人,你这是血口喷人!”姚太后气得要掀桌子。 但桌子太重,她是掀不动的。 “左副使,你指控我朝太后,可有真凭实 据?”姜泰自然也不会因为自己没被拉上擂台,就直接把黑锅扣在生母的脑袋上。 “外臣当然有凭据,凭据一,太后安排的人手要么在画舫上,要么已借画舫潜入水中,外臣这几日沿着明渠观察了一圈,如果潜泅渡水,能登岸的地方除了西堤就是东堤,今日的西堤有众多臣公在场,当然不宜登岸,如果从东堤登岸,岸上就是清凉殿,外臣已经交代了凌尚宫等候在那里,如果有人登岸,会被逮个正着。 当然,如果太后并没有事交代有泅渡的方式脱身,此人就必在画舫上,陛下只要亲自去盘问,随从们自然不敢有所隐瞒。” 姜泰亲自开了口,如果随从还有所隐瞒的话,“窃贼”也势必逃不过搜察,那姜泰可就是被自己人架在擂台上了。 姜泰和姚太后在一时之间,脸色都极度难看。 冉王妃洞若观火,她虽然已知瀛姝有所准备,但眼看着姚太后母子一步步被逼到了这样的境地,心中多少觉得有点出乎意料的,毕竟这母子二人,确实吃的盐比东豫这使臣四人组加起来吃的米还多,结果母子二人齐上阵,却得折在了左副使这么个及笄不久的弱女子的唇舌之下,闹得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 瀛姝仍然还在出拳:“太后一心以为真正的脂佩已被窃取,而脂佩不容有失,就算安排了此人用泅渡的方式脱身,也必会令其先将脂佩妥善安 置,脂佩就一定还在画舫上,因此,搜检画舫是必行之事。” “你、你敢……”姚太后已经咬牙切齿了。 “太后其实也拿不准吧,虽然传说脂佩必须在清泉中浸泡三日,才会散发月华之色,可传说只是传说,太后虽然提早将脂佩从水中取出,但只要再遇水,如果散发出月华之色,泅渡之人不必登岸,在水中就会被人发觉了。 因此,我敢断定,被太后换取的脂佩必定还在画舫。” 瀛姝说完这话,从水中捞起了那枚赤玉,观察了一下,笑了:“这枚玉佩,用的是上好的赤玉,根本就不是我为了蒙蔽视线,造出的那一匣子俗物,未知冉王妃可会鉴赏玉器?” “略知皮毛。” 冉王妃接过瀛姝递来的玉佩,也观察了下,灯火下的一双眼睛,迸发出了冷意:“我若没看错,这是两年之前龟兹国进贡的玉石,玉料是极其罕见的上等胭脂赤色,父皇只用了其中一块,雕琢成四枚私印,父皇自用一枚,一枚赏赐了给了太妃,另两枚分别赏赐予外子及我,还有一块玉料,应当在内库中。” 就连瀛姝都没想到,原来手头赤玉佩的玉料竟有迹可查。 姜泰闻言,更觉恼火,不由看了一眼姚太后,其实仿造脂瑰的决定是他定下,但具体事宜是交给皇后操办,皇后似乎说过一句,玉料是由姚太后提供,太后认为,左副使交出的假脂瑰玉质上佳,色彩纯 艳,晶莹剔透,虽然不是真正的脂瑰,想来真正的脂瑰玉质更加不凡,如果只用普通的红玉料仿制,恐怕会被一眼识穿,打草惊蛇,将大不利于接下来的计划。 太后的心思倒是细腻,提供的玉料的确不是凡品,可万万没想到玉料竟然大有来头不说,镇原王妃手上还握有可以比对之物! 姚太后心中也觉无比的憋屈,过去未央宫内库中存着多少珍宝,她简直一无所知,直到皇位易主,她才得以进入内库,一眼就相中了这块玉料,便据为了己有,就是还没想好雕琢成什么物件,正好,仿制成了好几枚“脂瑰”,她哪里知道玉料竟是来自龟兹国的贡品,而且姜雄鹰这老不死的东西,还动用过一块琢制成了私印,拢共四枚,老东西把三枚都给了文氏和文氏的儿子、儿媳! “这枚赤玉佩的玉料,竟然是出自贵邦的宫藏啊。”瀛姝笑了。 “陛下,定然是冉氏!”姚太后怒吼:“是冉氏串通东豫的使臣,嫁祸陷害本宫,就算这枚玉佩是龟兹的贡品,当年内库之物,文氏、冉氏皆有机会盗用。” “太后是想逼得陛下下令搜检画舫么?”瀛姝已经占尽上风,哪容姚太后继续狡辩:“纵然如太后所言,镇原王妃有可能获赐龟兹国进贡的玉料,如今总不可能再指使太后殿的宫人潜藏在渐台之上了吧?” “请陛下允准,由我搜检画舫,和议建交能 否顺利达成,决定着外子的安危,我虽相信陛下不会手足相残构害外子,如今的情形,却实在信不过太后!” 冉王妃其实从来没有畏惧过姚太后,这个女人愤愤不平太尊立“妾室”为后,让她屈居于人下,可婆母本就是太尊的所娶的正妻,按旧制,汗王过世,子嗣幼弱,不能继承汗位,实行兄终弟及的制度,先汗王的遗孀改嫁予继位的汗王,成为新汗王的妻妾,虽然一般也享可敦之荣,身份要比普通的妃子尊贵,然而她的婆母才是大可敦,入关之后,太尊封大可敦为后合情合理。 姚氏部虽然一直仍为羌部的贵族,可近三十载以来,姚氏部只不过坐享尊荣而已,此族的男子,再未出过哪怕一个骁勇之将,姚氏部的男儿,都是些贪生怕死之徒! 当谁不知道,姜泰这个逆子叛臣篡位之后,姚太后就力主姜泰弑父杀弟,斩草除根,姜泰却根本不敢杀弟,大尚臣也竭力反对姜泰弑父的恶行。 哪怕不是为了姜漠的平安,冉王妃也早就忍不住心头的恨怒,给姚太后重重一记掌掴了! 第412章 股掌之间 姜泰不在擂台上,但也被逼到了角落里。 他现在才不无懊恼,太过轻视了东豫这位左副使! 谁说东豫的这些所谓的大族闺秀,至多就会琴棋书画,生来便是娇生惯养,连世族子弟都尽是纨绔膏梁,所谓的名士只好清谈参玄,更何况浅薄无知的女流之辈! 姜泰这个时候很想暴起杀人。 但杀人不难,难的是杀人之后只能让事态变得更中糟糕,冉氏部现在如果决意从其营区调兵攻入京城,他可没有必胜的把握,而冉氏部根本不可能放弃姜漠,现在之所以摁兵不动,无非是因为他手头握有姜雄鹰亲笔所写的禅位诏书,而且不仅有姜白基等权臣的支持,甚至连巫官都已经臣服于他,冉氏部多少心怀忌惮,不敢孤注一掷。 想要除掉冉氏部此一心腹大患,他还需要时间,更加需要时机。 姜泰深吸一口气,平息心头涌动的怒火,看向太后:“母后?” 毕竟是自己生的儿子,姚太后知道姜泰已经放弃了原本的计划,可她仍然还想挣扎挣扎,情急之下,也只好再现场杜撰一番说法了:“本宫的确安排了人手在渐台,不过本宫这么做,也是为了以防万一,毕竟通灵塔起火,就连本宫也是今日才听陛下说起冥感所知的神示,竟然与和议之策无关。 本宫是因灾预,才怀疑东豫别有居心,既是如此,根本就不会遣派真正的神元殿君来使,本宫之前就 进行过试探,才知左副使竟然事先就伪造了多达数十枚脂瑰,本宫就越发生了疑心。 但本宫根本就没有交代玛依换取脂瑰,至于这枚玉佩为何出现在渐台,本宫一无所知,陛下如果不信,就依镇原王妃之言吧,让她去搜检画舫,把玛依带上渐台。” 冉王妃根本不待姜泰嘱令,转身就行动。 瀛姝就知道姚太后不会这么心甘情愿出头背黑锅。 现在这枚玉佩,不是她给午王后的那枚,从此一点,她就能判断出细节——姚太后虽然也防备着殿君会在今日才把真正的脂瑰放置在渐台,但她却不确定殿君一定会再登渐台,既然她伪造的脂瑰不仅只一枚,为了稳妥起见,应该交待了玛依尽早动手,再随机应变。因此在今日之前,玛依已经调换过一次了,使用的就是她交给午王后的假脂瑰。 今日傍晚,殿君再登渐台,玛依不可能尾随而上,所以不可能目睹殿君虽然登上三楼,却根本不曾挨一下银盆中的玉佩,待殿君离开后,玛依上楼,再次进行了调换,其实被她换走的,就是她自己放入银盆中的假脂瑰。 因此,瀛姝交给午王后的假脂瑰,现在就在玛依身上,或者藏在了画舫的某处。 冉王妃必定能搜找出来。 只不过玛依既然是太后的心腹,一定会负隅顽抗,耗多少时间,那就看冉王妃的本事了。 冉王妃并没有用多长时间,就带着玛依上了 楼。 “太后刚才还说没有交代这宫女偷换脂瑰,可我在这宫女身上,却搜出了两枚赤玉佩,居然也是用龟兹国进贡的玉料制成,又有一枚红玉佩……另外,我直接借用了陛下的威风,逼得这宫女从画舫的一处暗格中,取出了脂瑰。” 冉王妃将一个长方黑漆木匣子,交给了殿君。 姚太后眼睛里直冒贼光,已经到手的脂瑰,竟然又回到了神元殿君的手中! 姜泰心中也是惋惜不已,但毕竟事已至此,眼红无用,只好另作打算了。 “这怎么可能?!”姚太后丝毫不知贼光在她自己的眼睛里明灿灿的闪烁着,尚在装模作样:“玛依,我只交代你守在渐台,防范万一,你身上怎么会有太尊帝所有的龟兹贡品制成的赤佩?还有,到底是谁让你窃取脂瑰?!” 玛依:…… “还不老实交代!” 玛依“砰”一声跪地,吓得筛糠似的抖个不停,抖了一阵后,才小声回应:“是……是……太后恕罪,是文太妃……” 太后长长舒了口气:我一贯就看玛依机灵,才如此器重她,果然没错,我只提示了她玉料是属姜雄鹰这老东西所有,她就立即想到栽在文氏头上,虽然脂瑰没得手,可就此机会,足以把文氏这贱人置于死地了! 冉王妃却哪里肯纵容太后往姜漠的生母身上泼污水?! 她出嫁以来,婆母一直对她十分疼爱,婆母的第一个孩子是女儿,可惜未 满三岁就夭折了,生下姜漠之后,再未得孕,因此婆母将她当作亲生女儿般疼爱,她的母亲过世得也早,继母虽然不曾刻薄她,但始终存在隔阂,她没有获享过母爱,是婆母对她的爱怜弥补了心头的缺失,她同样将婆母视为了生母。 姜泰篡位,将婆母软禁,她意图阻挠,是婆母劝她不必如此。 “太尊身体的确衰弱了,我不在他身边照顾,我也不安心,事已至此,我的安危不要紧,重要的是漠儿和你,你们一家务必都要保全。冉氏部现在起兵还不到时机,务必需要跟姜泰斡旋,从长计议,为了这点小事,不能和他爆发冲突。” 冉王妃知道姚太后一直在寻找时机把婆母置于死地,她不能让姚太后得逞。 “你说是太妃指使你窃取脂瑰?”冉王妃冷笑:“太妃如今在荣岁宫侍疾,寸步不出,怎么可能指使你窃取脂瑰?!” “奴婢,奴婢,奴婢本就听令于太妃……太后,太后恕罪,奴婢有不得已的苦衷,奴婢的父母家人一早就为太妃控制,天酒祭当日,太妃出席,恃机密见了奴婢,奴婢将这段时日发生之事报知太妃,太妃便嘱令奴婢窃取脂瑰,好嫁祸给太后。” 太后立起眉头:“难怪,难怪你要唆使本宫安排你守在渐台。” 冉王妃听主仆二人一唱一合,大为悲愤,正要怒斥,瀛姝却道:“王妃不必急,外臣有凭证,证明这个宫女 在血口喷人。” “左副使,你屡屡干预我国内政,难道真是与文太妃早有勾结,意图陷害本宫?!”姚太后也是悲愤不已。 这个妖女,从我手里夺走脂瑰也就罢了,居然还想着替文氏开脱!陛下就不该听信姜高帆这个汉贼的花言巧语,区区东豫算什么,只要派兵先夺下益州,取江州便易如反掌,有江州在手,我大羌的铁骑还怕渡不过所谓的天险?! “意图窃取脂瑰的人绝非文太妃,既然涉及有居心叵测之徒意图毁谤我朝有违邦交之礼,外臣理当请求北汉国君彻查真相,给个交代,这怎么能是干预贵邦的内政呢?” 瀛姝还真不在意文太妃的安危,不过,冉王妃是她的暂时的盟友,虽然不算什么牢回的盟交,可冉王妃既然要保文太妃,她当然不会袖手旁观。 “太后大可不必多废唇舌,何不先听听我有何凭证?” 姜泰根本不把文氏放在眼里,更让他心急的是原计划遇挫夭折,还有什么法子能够亡羊补牢,如今自己一方已经理亏了,太后却还不死心,咬死了东豫的使臣不放,姜泰也颇有些不耐烦:“左副使,你还有什么凭证?” “陛下难道就不好奇,为何从这个名唤玛依的宫女身上,居然搜出了共三枚玉佩?其中两枚是有出处的,为龟兹国贡品所制,另一枚又是从何而来的呢?”瀛姝却不逼着姜泰回应,继续说:“其实那一枚 玉佩,就是外臣伪造的数十枚脂瑰中的其中一件,也即三日之前,殿君放置在渐台的所谓脂瑰,虽然也是红玉制成,一介宫女看不出玉质的优劣,不过冉王妃刚才已经看出来了,和上佳的胭脂玉料完全不同。” 瀛姝根本不必细看,择出一枚玉佩,探身推到了姜泰面前。 姜泰也忍不住拿起这枚玉佩仔细观察。 他也看不出有何不同。 “虽然也这枚红玉佩也算艳丽剔透,但有絮点。”冉王妃冷冷说明。 “可这能说明什么呢?”姜泰把玉佩放下来:“左副使既然早就生疑,一直等到今日傍晚才让殿君把真正的脂瑰置于渐台,玛依至多就是在今日前,已经调换了一次,这样的凭证,不足以证实玛依并非听从文太妃的指使吧?” “陛下,外臣早有了防范,才先下了诱饵,既是如此,当然会把计划预先知会殿君,而且这枚玉佩除了材质有别,还有更明显的不同之处,这一点,还劳殿君亲自向陛下说明。” 神元殿君看戏看得津津有味,差点就忘了自己还有戏份,忽然就要登台,努力想复刻瀛姝口吐惊雷却面如沉湖的架势:“挂绳结扣不一样,这枚红玉佩的挂绳结扣是我亲手打的,金丝线只有单股,不是双股。” “因此,三日前放置在渐台的玉佩已被调换,殿君是能够一目了然分辨的,既然知道正如外臣所料,渐台中藏伏着‘窃贼’,难 道还会将真正的脂瑰置于渐台么?这一点,陛下觉得外臣所言是否合情合理?” 姜泰颔首。 “殿君发现玉佩被人动过手脚后,再无必要将真正的脂瑰留在渐台,就更没有必要再用一枚假脂瑰换走假脂瑰了,外臣如此断定,陛下认同否?” 姜泰不得不继续颔首。 姚太后先反应过来,失声道:“王瀛姝,你是说匣子里这枚脂瑰也是假的?” “是啊,这就是玛依自己放在银盆里的那枚玉佩,按理说应该是龟兹国贡品,但却并不是,那么这枚玉佩又是从何而来呢?” 瀛姝打开木匣,提起了匣子里泪滴状玉佩。 晶莹剔透,赤色浓艳,一如龟兹国贡品,而挂绳上的结扣,用的是双股金丝线。 “这跟龟兹国贡口有何不同?”疑惑不已,似乎下意识询问的人,是冉王妃。 她是真没看出区别来。 “玛依,你第一次换走银盆中玉佩的这件玉佩从何而来,是谁交给你的?”瀛姝温言细语问道。 玛依也尚在震惊这件玉佩,竟然根本就不是脂瑰,而是她自己亲手放在银盆中的物件,脑子里轰轰响,挫败、焦虑,种种情绪有如岩浆喷涌后又飞速冷却,堵在脑子里,筋脉急剧胀痛着,她又哪里能意识到,那句温言细语的问话,其实堵是致命的陷井。 “是文太妃交给奴婢的。” “文太妃根本就不可能将此物交给你。”瀛姝露出了越发和蔼的笑容:“因为 这是我交给午王后的脂瑰,你先用它换了银盆中的玉佩,随后,你又用龟兹贡品将它换走,把它当作了脂瑰,置入黑漆木匣中,藏在了画舫的暗格里。” 姚太后的焦急、愤怒、惊愕,所有表情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再怎么说,午王后也不可能和文太妃串通,一齐陷害太后吧?”瀛姝看向姜泰。 “王瀛姝,你交给皇后代管的脂瑰,皇后分明已经交还给了你!你竟然还妄图……” “这个东西,其实根本就不是玉佩。”瀛姝微笑:“从一开始,我给王后的就不是脂瑰,是我自己做出来的物件,太后要不信,可以往随身携带的锦帕或者绢帕上,先倒上点这玩艺。” 瀛姝像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拿出个细细长长的瓷瓶来:“把锦帕沾湿,擦拭玉佩,过一会儿,所谓的玉佩就会显出真容。” 太后不死心的,抱着一丝侥幸,坚信瀛姝是在故弄玄虚,还真的亲手进行了验证,咬牙切齿地擦拭着手里的玉佩,暗忖道:妖女太过轻视我,我如果真连是否玉佩都分不清,又哪里会舍得把那块难得的玉料狠下心来都琢磨成玉佩!不就是担心如果玉质不符,会被识穿么! 可是擦拭着擦拭着,太后震惊地把玉佩掷在了桌子上。 有半截玉佩,已经变作了白色,像朝霞消散后露出了苍白的天空。 “这是鱼脑冻制成的,宝光殿中,现还有一套鱼脑冻制成的 茶具,也不知是否王妃的旧物?”瀛姝竟然同冉王妃闲聊起来。 冉王妃此时已经彻底放了心:“确是我的旧物,我有许多套鱼脑冻制成的茶具,应是当初没顾上收拾留在了宝光殿吧,左副使莫不是将鱼脑冻上色,染成了所谓的脂瑰?” “正是,虽然染色工艺也极其复杂,还不为世人知晓,但我自幼喜看杂书,从一本奇术志中,学会了如何给玉器染色,王妃若好奇,改日我将方法详细告知王妃,王妃也可一试。” 姚太后充耳不闻闲谈,念念叨叨:“定然是这妖物,不管什么玉器都可令之褪色,” 一边念叨着,一边抓起龟兹玉佩就用绢帕狠命地搓。 “太后,这可不是妖物,类似于烈酒,不是一般的烈,烈到根本不能喝,烈酒只能让染色尽褪,天然的赤玉,不管怎么怎么擦拭,擦拭上多久,千年百年都不会褪色的。” 瀛姝好心好意提醒姚太后大可不必白废力,仔细手疼。 第413章 她才是内应! 此刻姚太后已经两手空空,绢帕扔地上,玉佩扔桌上,手撑在桌面,人直喘粗气,脑子里头一声接一声轰鸣,她现在的意识只剩一条缝隙,不能窝窝囊囊背黑锅,摘下黑锅,就是赢家,就是打了王瀛姝的脸。 不能输三个字,卡在了轰鸣声中的那线“清醒”的意识里。 “是皇后!”姚太后抬起头来,两眼直盯着姜泰:“指使玛依的不是文氏,是皇后!” 姚太后刺出的刀,直接扎进了姜泰的心窝子。 母后真是愚蠢!明知道午氏部是我一直以来的力臂,明知道就算她承担了所有过错,我也必不会将她如何,明知道她贵为我大汉国的太后,东豫的使臣无论如何也不会真逼着我将她治罪,这个时候,又何必把皇后拉扯进浑水里?! 瀛姝不会给姚太后反悔的机会。 “虽然外臣早就发觉王后归还之物,已经是调了包后的仿制品,但尚且难以判断王后是有意调换,抑或是王后也不知道代管的玉佩已经被盗换,被瞒在鼓里,这件事,还请陛下务必彻查,外臣才好书写奏章,禀明实情。” 姚太后仍然直勾勾地盯着姜泰。 “皇后现在不在场,朕可向左副使许诺,必将此个事案查明。”姜泰崩紧了腮帮,也有点难以压抑心里的怒火了:“可是左副使从一开始分明就是有心设计,欲把我大汉国的君臣玩弄于股掌之中……” “陛下误解了。”瀛姝举 揖致意:“关于脂瑰最大的殊奇处,还确实少有人知,脂瑰择主,如果不是神宗帝族真正的嫡长女,将脂瑰巧取豪夺者,从前无一例外都以暴毙终场,因此其实殿君根本不可能将脂瑰交托给任何人代管,外臣也不敢明知脂瑰的殊奇处,利用来构害他人。” 姜泰无话可说。 姚太后以为自己的黑锅是顺利摘掉了,构造简单的头脑彻底恢复了畅通,才意识到一个关键问题,猛地昂首挺胸:“王氏女你刚才说真正的脂瑰根本不在尔等身上,又说除了神元殿君外,任谁都不能染指脂瑰,岂不说明真正的神元殿君根本不曾来使我朝?!东豫从一开始,打的就愚弄我朝君臣的主意!” 纵然王瀛姝巧舌如簧,现在也无法狡辩了!!! “太后,外臣可没说脂瑰不为殿君随身携带。” 瀛姝推开了此间阁楼上,东向的窗户,清凉殿,与渐台隔水互望的高阁,檐下廊间,不知何时已经亮起一小团银辉,未借婵娟之光,却如玉轮之魄,皎洁夺目。 守在明渠西堤的群臣,围观了许久,却等到了一个最简单的,大出他们意料的结局——他们的皇帝陛下亲口宣示——殿君身份绝非伪替。 绝大多数人目瞪口呆,但并没有质疑的人。 而看客之中,姜白基就在一刻前,还再次向他的妻子高氏承诺:“脂瑰遗失,暂时不知下落,乃是陛下的缓兵之计,因为如果坐 实神元殿君为伪替,与东豫之间就完全不能转圜了,陛下的奇谋,虽初衷是为六部利益着想,可也必须虑及我朝的平盛。” 结果却让高氏冷笑连连。 她故意告诉姜白基,劝说父兄为北汉说情的家书已经送出,姜白基当时便如释重负,喜不自胜,赶紧向姜泰通风报信,姜泰以为奸计得逞,果然忙不迭出尔反尔,区区羌部,竟敢将大匈奴玩弄于股掌之中。 高氏很平静的看着姜白基继续着惊心骇神的“表演”。 此刻的她,自得于自己的小心谨慎,已经决定——就算攻打北汉乃是巩祥禄的谏策,可事已至此,赵汉之战已经不可避免,继续和巩祥禄唱反调,势必得不偿失,可要是抢先谏言出兵讨伐北汉背叛盟约的罪行,虽不能打击巩祥禄,至少还会立于不败之地,保留着继续和巩祥禄角力的基础。 姜泰没有返回西堤,直接坐画舫,抵东堤,遣身边的宦官口宣了他的裁夺,造成从渐台将脂瑰“送入”清凉殿,于是众臣百官,若有不信者,也能在清凉殿外远瞻脂瑰月华的“奇观”。 特意把皇后召来清凉殿。 西平长公主等到三更半夜,却等来这样一个结果,当然也是离奇的愤怒,听说母亲和兄长都在清凉殿,她也飞速赶过去,莫名其妙赶上了彻底落幕之前,彻查究竟是谁授意玛依窃取脂瑰的小过场。 太后不愿背黑锅,皇后当然也不愿背 黑锅,如今这样的状况,戏演砸了,现场不仅有等着要说说法的东豫使臣,而且还有个虎视眈眈的镇原王妃,皇后可不想被冉氏部记恨——午氏部和冉氏部,现在的政治立场虽为对立,可在此之前,其实也有姻联,又正是因为她的父兄认为冉氏部把掌的兵力,远胜于午氏部,彻底决裂,午氏部就算得以险胜,也必然大伤元气,因此,决裂不如笼络。 这不是皇后的主张,可她必须依赖家族,那就必须不能让镇原王妃听信太后的狡辩,认定是她意图把姜漠置于死地。 那么找谁接这口锅呢? 推回给太后不是不可以,但太后毕竟是姜泰的生母,当众打太后的脸,就是当众打姜泰的脸,姜泰不会因此废了她,可有的是办法让她陷于难堪之境,且有苦说不出,只要她仍然是皇后,家族就不会为她出头,今日是痛快了,将来却有数不尽的气辱要挨。 推给卫氏也不是不可以,但卫氏虽然没有家族在后撑腰,跟姜高帆等等近臣因为同受放逐之苦的缘故,都结下了深厚的交情,更不要说她还是姜泰最宠爱的女人,皇帝就是她的靠山,在她色衰爱驰之前,无法铲除,既然不能铲除,就不能开罪。 这个时候,西平长公主正好送上门来。 西平公虽然是长公主的丈夫,还有实力成为她的后盾,但长公主不稀罕,西平公于是冷了心肠,绝对不会为了姜 里娜去开罪午氏部。窃取脂瑰本就是皇帝的设计,姚太后争先恐后要争当马前卒,事情办砸了,姚太后不想背责,那就理应让自家女儿背责。 皇后蹙眉道:“一来妾身接掌内库后,按规矩会对照存档清查库存的器物,发觉确实有不少缺失,问底下人,都说是被长公主取用了,可长公主究竟取用了多少,取用的何物,并不曾向妾身说明,龟兹国进贡的赤玉石料,就乃缺失之物。 二来当时左副使交玉佩给妾身代管时,长公主的确提出过细细观赏,执玉佩在手,后来又提出过一次赏玩,虽然不曾将玉佩戴离椒房殿,可……” 有的是机会偷梁换柱。 姜里娜把“一派胡言”四个字都吼出声了,姜泰却拍案而起:“为着你私自动用库存器物的事,皇后早就已经禀知,是朕有意姑息你,交代皇后不必深究,难道真要逼着朕把你的宫人都拘押盘问,你才肯认罪么?!” 姚太后黑着脸却紧紧闭上了嘴。 “长公主,你先回你的寝殿自省吧!好好的悔过,无朕之令,不得离开你的昌茂殿半步!” 姜泰干脆利落借蓬勃的怒火,先将姜里娜“闷杀”在黑锅里,他现在既不想多看姚太后一眼,也不想搭理午皇后半字,沉默了好阵子,才干咳两声,打破了沉默:“神元殿君及左副使,舍妹愚狂,因其私欲,犯下了这等令人啼笑皆非的过错,朕理应严惩 ,可西平毕竟乃朕一母同胞之嫡亲手足,朕实不忍将之治罪。 也只好请恕于东豫国君,望豫国帝君能够体谅朕之难处,也望二位贵使,拟章禀奏时,代为转圜。有关殿君之前倡导裁撤无眉仓之议,原本我朝朝堂上,仍有争议,但今日发生了这起荒唐难堪的事故,朕还不得不包庇舍妹…… 朕决定,裁撤元眉仓不必另行商讨,且无眉仓现有之东豫遗民,可全数赦归东豫,这便算是,朕为了再次表明确有和议建交之诚,代舍妹,致歉于贵使。” 殿君大为动意,但她依然没有自作主张,一双眼睛,看向瀛姝。 瀛姝答应了。 无论是姚太后,还是西平长公主,瀛姝从来不想将之置于死地,她又不是北汉臣民,懒得管姜泰的家务事,而姚太后母女二人,根本无能伤她毫发,没有成为她的仇敌的资格。 “姜里娜是极想把左副使千刀万剐的,左副使心里,对之就真无厌恶?”这话,是告别清凉殿之前,冉王妃所问。 已是第二日的清晨了。 明渠之水,有若大地深情的眼眸,从不因寒暑交替就变了情绪,有风无风,都是温柔的凝视,而人的目光落下去,必定也惊不起丝毫波澜,瀛姝凭栏倚立,昨夜那场准备已久的对局,似乎就此远去了,沉没在这片波光里,飞速的不见了形踪。 但她却有了欲望。 或许有朝一日,她会再来明渠,复登渐台,那个 时候许多被逼得背井离乡的民众,也回来了长安城中,她抛在身后的事情,会被他们所津津乐道,关于渐台的一场对峙,会在市井衍生出无数稀奇古怪的版本,每当榴花灿烂时,旧故事就有新传说,而姜里娜,确实被人遗忘了,无人记得她的狂妄,她成了故事之外的路人。 瀛姝冲冉王妃笑了笑。 “长公主,是我的陌生人。我不知道她过去的经历,也从不想和她熟识,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于我而言,还没有中午到底吃什么这种事情重要。我没有狠毒到必须把一个陌生人置于死地的地步,所以,我肯定活得比长公主要快乐。” “我昨晚甚至想,左副使要是羌人就好了。” “或许有另一种可能,我不是北汉的族民,王妃也不是大豫的族民,但我们仍然可以相逢一笑泯恩仇。” “我不存那样的幻想。就像阻止我登上渐台之人,永远不能成为我的友朋。” “天下楼台,非渐台独美。而当幻想成为现实,就不存幻想之说了。” 两个女子,在明渠道别,短暂的合作,又将步上了陌路。 宝光殿还是宝光殿,还是那些花叶,还是那些人事,凉亭里,神元殿君急切说道:“阿姝,未央宫里的内应,是卫夫人么?” 说曹操曹操到,卫夫人在不远处,款款走过来。 是她。 飞鹰部在北汉最至关重要的谍间。 瀛姝早就和她接上了头,关于如何逼得姜 泰当众认可殿君就是殿君的计划,没有卫夫人的协助,瀛姝就没有那么大的把握,殿君不擅长演戏,瀛姝没有说明,且不仅仅卫夫人隶属飞鹰部,红桃白李也都是飞鹰部的谍间。 卫夫人的身体,的确有一半羌人的血统。 她为何要背叛姜泰呢?难道姜泰对她不是真的宠爱?这是殿君心中的疑惑。 卫夫人今日喝着野茶,她却没有觉得苦涩。 “姜泰的确宠我,但这是我争取来的,我争取时,这里已经被挖空了。”卫夫人指着自己的胸腔:“西豫亡国前的事,我只有恍惚的记忆,我的家境,不算好,也不算太差,粗茶淡饭,却不受饥寒交迫之苦,后来长安被羌部占领,我们一家的平静就被彻底打破了,从那时开始,我有了深刻的记忆。 先是宅田被侵吞,祖父悲愤而亡,祖母病重不治,我的姐姐险些被奸辱,母亲跪在那个贵族面前,说着羌话,证明自己是羌人,姐姐逃过一劫,嫁了人,是一户羌族的平民,有一年冬天,姐姐被活活饿死了。 我被文氏看中,就是现在这位文太妃,选入未央宫,成了个小宫女,我的父母兄长终于被赏赐了田宅,其实就是从前的旧产,北汉立国后,被文氏部夺占了去,因为我入了文氏的眼,我的家人终于不再寄人篱下了。 当时我是这么以为的,我什么欲望都没有,我在宫里煎熬着,想到父母兄长能够安 居乐业,我别无所求。 文氏为了笼络我,故意让姚氏折磨我,有一段时间我常挨姚氏的鞭笞,活得像一只永远摆脱不了狸猫的老鼠,我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时,文氏才出手解救我,当时的我不知道是她有意为之,我对她感激涕零。 而我所得到,一切的机缘,无非是因为姜泰偶然看了我几眼,暗中遣人打听我的身世。 那些年,我甘心为文氏手里的棋子,我可以为了她出生入死,我对姜泰从开始就没有真情,我也无法相信他对我的真情,然后呢,姜里娜这个女人居然看上了我的兄长,非要逼我兄长为她的客卿。” 卫夫人的叙述很平静,像在讲和她无关的,别人的遭遇,她的眼睛甚至都一直干涸着,不见血丝,没有泪意,死去的人,尸骨已寒,活着的人,其实也已经尸骨寒透,只剩一具行尸走肉的躯壳,不仅是心胸已空,五脏六腑都已经腐朽了,因此血已枯,泪已尽,一缕魂识存在,以仇恨的执念支撑着她。 她想起家破人亡前,她甚至还沉浸在那场镜花水月的幻梦中。 第414章 被鼓吹的均非无私 成为姜泰的姬妾之后,她的父亲被授予了官职,很低的一个官职,没有实权,她不曾因此欣喜雀跃,因为她对姜泰心生愧疚。 别人予她一丝好,虽然不符她的期待,她都要感恩戴德。 可她已经先领了文皇后的恩情,无法给予姜泰回报,在那时,她怀孕了,她如释重负,觉得为姜泰留下了子嗣,多少算是对姜泰的弥补。 文氏告诉她,陛下是不会杀了大皇子的。 她以为只要姜泰不生不臣之心,她及家人就能在夹缝中生存,也许她能做到谁都不辜负。 多么幼稚的想法啊,天下的好事,哪里可能都让她占了去。 “姜里娜没有得逞,是姜泰站出来维护了我的兄长,我的兄长最终还是娶了嫂嫂,兄长不知道我听令于文氏,兄长感激姜泰,一心一意为姜泰效力,那段时间我在养胎,很多事情没有留心。 我的嫂嫂是被姜里娜杖杀的,她无法使我的兄长屈服,就看不得兄长幸福,姜雄鹰明知道姜里娜的恶行,但姜里娜是他的亲生女儿,为了逼迫姜里娜听从他的安排嫁给图东党,姜雄鹰还不仅是包庇姜里娜而已,他答应姜里娜,把我的父母和兄长,都处死了。 姜泰跟我说,他迟早会为我报仇。 我无颜求姜泰,暗中求文氏,文氏和姜泰说了一样的话,迟早会为我报仇。 我那时已经明白了,姜泰眼中的我的仇人,是姜雄鹰,因为那也是他的仇人 ,而文氏眼中的我的仇人,是姚氏和姜里娜,那也是她的敌人,其实没有谁为我复仇,我要的也不是复仇,我只想让我父母和兄长都活着,是我害死了他们,如果不是我,哪怕为奴为婢,他们至少还话着。 我腹中的孩子还未出生,我已经家破人亡,从那时起,我就明白了,我谁都保不住,我的孩子我也保不住,但我没忍下心来,去当杀死他的刽子手。 我的孩子是被文氏杀的,她觉得顺理成章,因为我背叛了她,哪怕她不得自由了,也要展开对我的惩罚,她可以这么做,而我,得亲手为自己和我的家人复仇。我是主动联系上东豫的谍构,提供给我这一消息的人是姜高帆。” 殿君大吃一惊:“大尚臣竟然知道我朝的谍构?” “谍间多了,总归会有那么些落网的,姜高帆逮获了一个谍间,因此锁定了一个谍构,他不是有心透露让我知情,但姜泰和他都不疑我起了异心,复仇的心思,我老早就存下了,但我知道凭我自己的微薄之力,没办法把我的仇人连根拔除,我身体里,毕竟还有一半华夏族民的血液,而且我以为,能助我者,唯东豫而已。 当时姜泰尚被放逐,他根本没有能力铲除东豫在长安的谍构,他也没想过立即铲除,这就给予了我天赐良机,而等到姜泰真想对那个谍构动手时,谍构当然已经撤除迁离了,我一直没有收到 行动指示,直到这回,我收到的指令是让我配合左副使,襄助殿君平安返国。” “夫人难道,真的没想过保全孩子?”殿君问出这话,立时就后悔了。 瀛姝看向凉亭外,刺眼的一片烈日光火。 卫夫人笑了一笑:“我是一个没有心的人,我无法对一个流着仇人的血液的孺子小儿,不顾生我养我,给予我生命和温情的,我的父母和兄长,不顾他们枉死的仇恨,只因为我生下了的一个人,就放弃我的执念,这是我的执念。” 卫夫人离开后,瀛姝才发表她自己的看法:“卫夫人左右不了孩子的命运,她的孩子,从出生时,已经成为了文太妃手里的人质,而且姜泰,也不想保住这个孩子。” 真相就是如此的残忍。 想让那无辜稚子死的人,并不仅仅只有文太妃,文太妃是直接下手的人,如果文太妃不下手,姚太后就会下手,午皇后就会下手,这两个人下手,姜泰都会选择视若无睹,姜泰宠卫夫人,并不代表就会爱屋及乌,或者换一个说法,姜泰之所以宠信卫夫人,是因为卫夫人的身后,除他之外,没有任何后盾。 姜泰心目中的妻子,永远不会是卫夫人,姜泰心目中的储君,也永远不可能为卫夫人所出,所以卫夫人如果生的是女儿,会被姜泰宠如掌上明珠,反而是个儿郎,于姜泰而言,为一无是处的弃子。 文太妃留那孩子为质,要胁 的从来不是姜泰,是卫夫人。 卫夫人看透了丑恶的真相,她硬下心肠,也把孩子当成了弃子。 成为了她复仇的棋子。 殿君的胸口梗着了一口郁气,她实在想不通,一个母亲,为何能够做到这样的心狠。 瀛姝却见多了这样的事。 乔氏为了贪欲,从来不会考虑南次的悲喜安危;虞皇后为了贪欲,不惜离间陛下和司空北辰的父子之情;贺氏、郑氏,同样为了贪欲,将儿子当为武器;就连她! 重生之后,也从来没想过再给长乐,她的女儿一个来到人世的机会。 “真正心狠的其实是姜泰。”殿君又说。 瀛姝看着自己的影子:“所以心宿君有幸啊。” “这……如何说?” “简淑媛在内廷从来不争帝宠,且疏远家族,她从来不想成为陛下宠信的妃嫔,却偏偏得到了陛下的信重,许多年来,她辅佐宫务,不偏不倚,行事公允,甚至对心宿君的婚姻,都一点不予关心。 看似无情,她却是真正的母亲,所有人都知道她不简单,但所有人都不把她,甚至心宿君视作威胁,她能保全自己,就给予了心宿君更广阔的天地,权场之上,需要的不仅仅是慈母,比慈爱更加重要的是,智慧的母亲,很多人都说母爱无私,但其实,为母者就真的无私么?” 殿君也是个缺乏母爱的人,但她总想,连乳母对她都是那般的好,要是生母还活着,定会加倍的好。 “ 姚太后有多爱她的子女呢?” “对姜泰还是十分爱惜的。” “殿君如果是姚太后,也会鼓励姜泰弑父么?” “姜雄鹰并非姜泰生父……” “继父也是父,而且姜泰杀掉继父,显而易见会受到天下人诟病,姜雄鹰活着,于姜泰更加有利,姚太后虽然愚蠢,但这点道理她是懂得的。” 殿君:…… “姚太后明知道理,却还想让姜泰杀掉姜雄鹰,她又有多爱姜泰这个儿子呢?如果有个情榜,在姚太后的情榜上,她自己是榜首,她有三子一女,四个儿女加起来,不如她的脚趾头,像姚太后这样的人,其实比比皆是。” 所以瀛姝一直倍加珍惜她的父母。 父母爱惜子女,这是天伦之情,理所当然,子女依恋父母,同样是天伦之情,理所当然,父母子女之间的情感是发自天然,不需要任何伦理道德强行约束,可世间,却早有了父慈子孝的律法,规定六亲之间,当维持亲和,这说明什么呢?说明世上已经存在不少父不慈子不孝,六亲不和骨肉疏离的事例。 前生的时候,瀛姝早就看出来姚氏把王青娥这亲生女儿视为棋子,她还曾经跟母亲嘀咕过,说二世母违背天理人伦,母亲从来不喜姚氏的为人,但当时却不赞同她的评价。 “原本当娘的,十月怀胎,冒着阎王殿前走一遭的风险诞下孩子,这是真正的血脉相连,母亲又怎会不将孩子当成心头 肉?可世上早有了违背天伦的律条,强行将母子之情附加了利益关系。如七出之条,其中就有无子,虽然说世家联姻,一般不会因为无子出妇,可在有的家族,妇人未诞男嗣,死后牌位不入祠堂,不能受香火供奉,无子的妇人,有许多都会受到夫家的挑剔,无法挺直腰杆做人。 因为世人定下了这样的限条,嫁为人妇的女子就无不期待能够顺利诞下男嗣的,只有诞下了男嗣,才能真正在夫家立足,才算确实有了倚靠,世族是这样,寒门百姓更是如此,这样一来,当娘的就未免会偏心儿子,且这样的母子之情,也就具有了利益攸关,不再纯粹发自天然了。 帝休,起初连我都是不能免俗的,虽然诞下了你,我也欣喜万分,可从此再不曾有孕时,我也为自己的日后忧愁不安,我的幸运是遇见的良人是你父亲,因为有你父亲一直不变的呵护安慰,我才不惧有朝一日会为夫族所弃,会孤独无依,但世间,又有多少女子能得这样的幸运呢?” 姚氏有错,但过责不仅仅只应归咎于她。 殿君发了一阵呆,长长叹了声气:“卫夫人所求的其实仅是安居乐业,平凡普通的生活,可这世情就连这么轻微的期望都不容。” “红桃和白李的命运,也是一般坎坷,她们两个都是羌人,父兄却都战死于沙场,母亲被逼着改嫁给了她们的伯父,伯父却容不 下她们姐妹二人,将她们卖为奴婢,且是最低贱的营妓,也幸亏是卖给了姜泰名下的营部,且姜泰又立即被驱逐出京,她们有幸遇见了卫夫人,才摆脱了沦为营妓的命运。 她们的父兄,都是被强迫从军,战亡后未得一文补恤,自然也无人过问母女三人的生活将何以为继,她们的伯父搬出羌族的旧矩,顺理成章霸占了她们的田宅,还有她们的母亲,殿君,红桃和白李的母亲后来又生了两个孩子,都是男嗣,可再有孕时,不慎小产就再不能生养了,她们的母亲于是很快病故。” 这是什么血淋淋的命运? 殿君的眉头蹙得解不开:“羌人把女子究竟当成了什么?!” “卫夫人不为她自己的日后考虑,却恳求我,将红桃白李带回建康,好好安顿,她们两个是羌人,卫夫人不存幻想能得好姻缘,也知道这姐妹二人,难以在建康自立门户,只求我能护她们二人一生衣食无忧。” “卫夫人呢?她不打算从北汉脱身?” “她已存死志,但我还想再劝劝她,我想她未必一点没有牵挂,心中但凡还有不舍的人事,也许就还能咬紧牙关活下去。” 这个世间,有的人想活却不得生机,有的人需要努力寻找继续活着的理由。 此二类人之外,也许都能称为幸运儿。 特别幸运的人比如大豫的三皇子司空木蛟,一场饱睡后,亢奋劲半点没有消褪,匆匆的梳 洗,就赶紧找到了南次,在今日显得尤其清静的使驿的某座角亭里,迫不及待地追问着:“过了一晚了,五弟到底想没想明白左副使昨晚究竟使了什么招术,还真被她逼得姜泰当众承认殿君就是殿君?!” “其实不用想啊。”南次老神在在:“肯定是设计戳穿了北汉意图窃取脂瑰的阴谋呗。” “这不是一句废话么?我从来没有担心过未央宫里有左副使在,会保不住脂瑰,可左副使究竟埋了多大个圈套,才能把姜泰拿个人脏并获!” “我只知道,她随身携带着神仙水。” “什么是神仙水?”三皇子愕然。 “听说是柳太医验尸时偶尔需要的东西,具体用途我不大了解,不过瀛姝倒是告诉过我担任神仙水的方法,要用到酒,还有瓷瓶、竹管等物,把酒蒸馏加热,瀛姝说《九酝酒法》里有记载这种方式,经这种方式就能得到异常浓烈的酒液,柳太医将之称为神仙水。” “总不能姜泰是因中了神仙水的毒,完全可由左副使操控了吧?” “三兄,你这想法太出奇。” “五弟倒是给我个不太出奇合情合理的说法啊。” “我可给不了。” 到底还是等到瀛姝来使驿时,才把渐台上发生的事告诉了已经持续亢奋好几日的三皇子,且还详细说了神仙水的有途:“如果仵验时需要剖尸,最好用神仙水清洗剖尸时穿着的衣物,以及使用后的器具, 另外如果发生疫病,诊治病患的疾医也可用神仙水驱除身上所染的病气,以防过染。” “左副使是怎么知道神仙水能够驱除玉器上的染色的?难道也是哪卷书上记载的密法?是什么书,左副使可随身携带着?” “这倒不是从书上学来的,我是听柳太医说了神仙水的妙用,想到用神仙水既然可以除掉衣物上病气,还能清除墨渍、霉斑等,或许也可以褪去玉器上的染色吧,就试了试,果然可以。” 三皇子瞪大了眼,这竟能联想到?我刚才竖着耳朵听了个一字不漏,怎么没有联想成功? “书都是人写的,而所谓的密法,也都是人的经验所成。”瀛姝偶尔也好为人师:“看书不仅要用眼睛,还得用到脑子。” 三皇子立即就要“运用”脑子,却听得一阵喧哗声,脑子“哐几”一声又卡住了,扭头往院门处看了过去。 第415章 你怎么来了! 渐台事件后,客曹令收到了姜泰最新嘱令,对东豫使臣的监视暂且放松,免得再打草惊蛇,可今日瀛姝去使驿,也仅只是和三皇子、南次会合,现在他们三人又到了西市的昆江来,此处乃是飞鹰部一个要紧的据点,不过嘛,客曹令摸查过昆江来的底细,自然什么疑点都没发现。 昆江来的店主是羌人。 为何会有羌人投诚大豫?就正好比不乏大豫的世家子弟甘愿为北赵等蛮部效命,非我族内其心必诛也并非铁则,世间事,充满了意料之外。 比如昆江来的店主,他早在洛阳陷落之前就已经生活在长安城,当时因为做得一手出色的羊汤水引,被某个世族雇为疱厨,他一家人得以安居乐业,没有被强征为兵丁,日子过得四平八稳,根本就没想到一朝之间,风云突变,洛阳陷,长安也不可能安保。 他虽然是羌人,然而当时长安并未被羌人占领,主家已经决意趁早东渡,在东渡之前,要把他一家杀了泄愤他也毫无还手之力。 但主家并没有杀他。 甚至还留给他了一笔钱银,说主仆一场,如今不得不分道扬镳了,建议他自己开一家食铺。 “我这些产业,我带不走,如果留给你,况怕你也难保住,因此不如留下些金银,日后你审时度势再决定置业的时机,我估计匈奴部是不会舍下长安的,就算分封羌部,大抵也会在金城一带,如果真是这样 的情形,你也莫留在长安了,跟着自己的部族总归还是稳妥些。” 他万万没料到主家竟然待他如此宽仁,于是感恩铭腑。 后来他得以留在了长安,才开了这家昆江来,生意一直不错,不过常被羌部贵族讹诈,税金之外,不得不用重金行贿那些贪得无厌的人,才能保住店铺。 然而他的两个儿子还是被强征入伍,长子战亡,他又使了重金行贿,好不容易才赎回了身负重伤的次子,原本身强体健的儿子,因为受伤后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甚至还挨了刑杖,一条腿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成为了残障。 非但如此,被赎回后,竟然还有人追究儿子的战败之责。 他的长孙愤怒不已,和官差据理力争,竟被当场斩杀。 他咬着牙,忍着气辱,跪地求饶,又是重金行贿,才熬过了那场劫难。 但他不想就些认命,他的心里燃烧起了熊熊的复仇之火,他不明白为何明明是羌人管治之下,他还要遭受几次险些家破人亡的祸殃,儿子一死一残,长孙被害,女儿被一个小贵族强纳为妾,他还必需赔上一大笔嫁妆。 他忍下这些气辱,却不能一直忍着气辱。 他悄悄与旧主取得了联系,然后,在旧主的引荐下,他加入了飞鹰部,他是羌人,但他宁愿帮助大豫征伐北汉,他不愿一直像猪狗牲畜一样活着,忍受着又无止境的盘剥和压榨。 昆江来于是成为了飞鹰部 的一个重要据点。 三皇子此时当然知道昆江来是个安全的地方,他们在昆江来谈话,可以完全不用忌防,店主也势必会以这处小院已经被临时赁出的名义,拒绝别的食客入内骚扰,因此突生骚乱时,三皇子才会惊惶——难道昆江来已经暴露了? 的确有人强行闯入小院。 闯入的人此时横眉竖目,操着一口三皇子听不懂的蛮话,呵斥着阻拦他的店家。 不仅三皇子如临大敌,南次也已经用手摁住了放在桌上的剑鞘。 瀛姝却听店家说:“公子虽为北齐人士,也确实曾经光顾过小店数次了,次次来,都是坐在雅院里,可今日雅院的确已经赁给了贵客,还望公子海涵。” 店主故意用汉话回应齐人? 瀛姝又见闻机不知从哪里飞入雅院,围着那蛮不讲理的齐人亲昵地打转。 她看向那人的眼睛,突然间产生了个极其的大胆的猜想。 “店家也不必为难,雅院这么大,可以摆张桌子在角落里,让这位客人略坐一阵。” 店家笑了,谢都不道一句,退了出去。 他是明知会有这场“变故”,因此今日的堂上客,其实无一“外人”,真正的食客见厅堂无位,又打听得连雅院都被赁出,转身就去了别处,其实完全没必要引起这场骚乱,可是……部首非要策划这场骚乱,他只好听令行事。 三皇子和南次眼睁睁看着瀛姝起身,冲不速之客行了一礼。 “心宿君 ?” 三皇子的脑子里又是“哐几”一响。 “左副使是通过闻机认出我的吧?” “是,殿下的易容术天衣无缝,且居然还故意说北齐语,如果不是闻机,我也不能识穿殿下的伪装。” “真的是心月狐?”三皇子险险没有“掉凳”,摇摇晃晃走过来:“你露出真容来给我瞧瞧。” “我又不是带的面具,是在脸上直接动了手脚,此时卸下伪装,出去的时候还要花上半个时辰易容,费时费力,三兄还是放过我吧。” 南次稳坐着没动,问:“四兄怎么来了?” “我来了有些时日了。”司空月狐几步上前,坐下,经过伪装的脸没了锋廓,天生轻挑的眼角这时低耷着,这普通的面貌丝毫没有引人关注的点,就连鼻梁上天生的一颗芝麻痣,也被掩盖了去。 来了有些时日??? 司空月狐看了一眼瀛姝:“通灵塔起火前,我已经到了长安,之前没有现身,是因我确信左副使足够能力解决难题,我想,左副使应该还没有告诉三兄与五弟突袭汉中的计划吧?” 突袭汉中!!! 三皇子原本还在惊奇,不知道他家四弟用了什么手段易容成了一个面貌全非的人,似乎脸都长了两寸,细看看,居然连鼻翼都增厚了???可一听突袭汉中这四个字,三皇子的脑子就一下子被清空了。 什么突袭汉中,汉中是他理解的那个汉中吗?司空月狐要拿下汉中,岂不是 要直接向北汉宣战?!!! 南次也紧紧蹙起了眉头。 “殿下突然赶来北汉,可是建康发生了不可控的变故?”瀛姝不答反问。 “姜漠告诉我,他之所以答应出使大豫,是因为姜高帆做下了担保,姜高帆会助姜漠夺位。” “什么?!”三皇子有如身处惊涛骇浪之中:“姜高帆居然是姜漠的人???” 瀛姝明白了。 “殿下是亲自来验证姜漠的说法?” “没错,因此我来北汉之后,一直在暗中摸察姜高帆的底细,没什么进展。” “那就是说,有一些进展?” 被晾在一旁的三皇子义愤填膺了,咬牙道:“你们两个,难道不该先解释清楚突袭汉中的事?!” 司空月狐看向瀛姝。 左副使真是太沉得住气了,看情况,核心计划她不仅瞒着司空木蛟,居然连司空南次都不知情?她是想以一己之力解决所有难题吗? “知道的人越少,对计划越有利。”瀛姝只有一句直截了当的解释。 三皇子直拿眼睛去找南次,他觉得他们两个被排除在核心计划之中的人应该有话要讲,但讲什么他没想好,先碰个目光,确认下眼神。 司空月狐有点于心不忍,只好代替瀛姝补充:“本来突袭汉中的计划是在姜漠不曾抵达建康前就策定,当时我没想到三兄和五弟都会自请出使,你们两,其实不在计划之中,左副使大抵是因为这个,才没有先冲你们说明。” 三皇子 连连点头,他不意别的,他现在只想知道具体计划。 南次不为所动,抱着手臂不知道在想什么。 司空月狐就把计划讲了一遍,然后总结:“大部份情况都在我的预料之中,左副使也正是步步为营,推进着奇袭计划,原本我不需要入北汉,只需要接到信报后率领蜀州军发起突袭,只是,如果真能证实姜高帆是想背刺姜泰,在他的协助下,就更有把握护得殿君顺利脱身,因此我必须来此一趟,亲自坐镇北汉。 五弟,一阵间,你叫个使团卫进来,我得装扮成使团卫随左副使入未央宫……” “四兄。”南次打断了司空月狐的话:“四兄刚才说更有把握护殿君脱身,那么,除殿君之外,难道三兄及我还有瀛姝,我们的安危就不重要了?” 瀛姝暗自叹了口气。 “三兄及你会先离开北汉,这是姜泰的意图。” 因此他和瀛姝的计划,才从来没有考虑过如何护着两个计划之外的人顺利脱身。 “什么意思?”三皇子问。 司空月狐却不说话了,喝着茶水,抬头看天上的浮云。 他担心不是角木蛟这个兄长固执己见,担心的是鬼金羊这个弟弟不愿意留左副使在敌国,自己先去安全之境,但如果他出头劝,结果应该会更糟糕吧,他能感觉到鬼金羊对他逐渐加深的敌意,他已经极其小心在避开容易引发更多猜忌的言辞了,他刻意把在喉咙里打转的“我 们”两个字吞咽下去,只说“我”,他尽力了,还是让左副使自己去解释吧。 “姜泰现如今被逼承认了殿君的身份,就一定会另寻他法,找个合情合理借口把殿君留下来,我猜,北汉的太尊应该在一月之内就会驾崩了,姜泰一定会通知姜漠回国奔丧,但姜雄鹰在这个时候死,就是因为姜泰想把殿君留下来,因此……” “姜泰只有把三兄和我赦归大豫,才有可能换得姜漠归朝?”南次冷冷说。 瀛姝很无奈,但她不想在南次面前委屈作态,她只是点了点头。 司空月狐一把拉起司空木蛟来:“三兄,我们坐廊庑下去吧。” 坐在这里太显眼,不利于五弟的姻缘。 司空木蛟意识到了南次和瀛姝急需一场深聊,但他却并不想单独跟司空月狐畅谈人生,他这角宿君天不怕地不怕,居然就怕司空月狐!他永远记得有回他害得清河哭哭啼啼,又跳脚三尺,非要把简淑媛也一起问罪,司空南次只瞥了他一眼,他立即就觉得一阵霜风贴着头皮刮过,满腔的气焰“扑”的一声就灭成了死灰。 这是个他说不出口却铭记于心的秘密。 “我还是逛得远些吧。”司空木蛟转去反方向。 他已经知道了突袭汉中的细节,这个计划形成的始末,他可不像司空月狐似的有把握,不过也深深知道这是因为自己对军事地况欠缺了一大截知识造成的迷惑感,制定计划的 人是心月狐,负责推进计划的人是左副使,他能够接受自己成为意外进入计划的局外人,如今的他算是明白了,有的功劳就是不能争。 目前他需要的是好好学习,紧紧跟上左副使的步伐,待回国之后,琢磨下如何制作出神仙水……唉,当初母妃试图笼络柳太医为己所用是对的。 司空木蛟的思绪远去了万里,离开的步伐就越坚定。 四皇子眼瞅着三皇兄躲他有如躲什么恶鬼邪祟,扯动了下唇角,独自避去了廊庑底。 贺夫人、郑夫人具有相同的欲望,争的也是同一件事物,而二皇兄和三皇兄两个,也都继承了生母的心性,贺夫人的智计比郑夫人差了一大截,注定权争的手段满溢着胡作非为的风格,二皇兄的行事也一路荒腔走板,脚踩邪路回不了头;郑夫人大抵还知道一国之君需要具备的基本素养,因此和司空月乌比较的话,司空木蛟的格局无疑更大,如今司空木蛟已在摆脱受控于长平郑的正道上了,哪怕仍然存着夺储的心志,只要继续坚持现在这样的心境,也不会走到非生即死的地步。 司空月狐眼角的余光,不由又晃过了花树半遮着,坐在凉亭里的一双人影。 司空南次其实是有福泽的,出生便享可以活得相对恣意的幸运,而正因有此幸运,却遇见了命定的劫数,使他人生“锦上添花”的一道光束,无意间照亮了太子,这并非 光束的过错,而是身处阴暗的那个人,不愿意属于他的太阳,普照人间。 欲望会导致执念,执念会促生疯狂。 这个世上,最大的隐患其实并非无情之人,而是对专情有太多欲望的人,他们总会把自己的专执当成行恶的借口,仿佛未得让自己满足的回馈,就能理所当然的大杀四方。 司空月狐缓缓喝着茶,他其实也有执念。 这个执念,跟他人说,大抵会被他人嗤之以鼻,他对他人的看法,同样抱以嗤之以鼻,活像有的人坚信绝大多数人所信任的就一定是真相,因此明明其实亲身所历和认知两异,却仍然会盲从大众——有的人永远不会相信,那些看上去风度翩翩的世家,满腹经伦,却满口谎言,这些人齐口众声的诋毁,左右着“是非公论”——舆论,其实是最不能相信的东西,道德,也从来不是衡量善恶的标尺。 一齐无视的真相是,绝大多数的人,都不会不顾自己的利益。 他从不轻视女子,但不能否定,太多的女子其实根本无能拥有广博的识见,因为她们生存的空间,普遍狭隘。 立于权场的女子,或许只有王瀛姝是殊例吧。 他看着面前的膝案,案上唯有一只白瓷盏,盏中茶汤不存,甚至未有残留的茶渍,就这么坦坦荡荡,空空如也,漠然和他对视着,有如控诉,又有如陌生。 司空南次,我其实很希望你如愿得偿,我希望由你 们与我一起证明,皇族天家,哪有那么多必然的残忍无情,生于皇室者,只能如同野兽般的撕杀。 权争场上,尚余温情和生机,若无,谁也不能一直站在场上。 第416章 南次的第一次抉择 南次看着斜伸的几枝花叶,瀛姝看着南次的侧脸,司空月狐的出现非常突然,但她却没有过于震惊和紧张,她今天本来也有打算将有些话说开,司空月狐只是略微打乱了她的节奏。 “我知道你没有生气。” 她说得很笃定,她已经完全不记得南次冲她发脾气是哪年哪月了,她只记得自己曾经因为南次不告而别有过几句埋怨,那时候阿娘还说她:“你又不是不知道南次,他早就打算出京游历了,别不是因为你现在不能跟他一同游历,就心生妒嫉吧。” 她埋怨的是,南次出京之前,竟不曾和她告别。 也多少是有些妒嫉的吧,她也很想四处走走看看,从前不曾有机会走出建康,连侨置在临沂的墅庄都因为隔着建康有些距离,并不能前往巡看,至多就去过城郊的墅庄,出嫁之后,拘限就越发多了,南次曾经安慰过她,说会替她看看建康之外的大好河山,回京时细细告诉她游历所见,结果,好嘛,定是游山玩水的心情太迫切,出发前完全把她抛之脑后了。 她下定决心记仇,却没记上三两天。 南次那次游历,经秋至冬,满京城都已经洋溢着迎贺新岁的气氛了,她听四兄说南次已经回京,还拜访过祖父,于是特意跑到鬼宿府“逮人”,又才想起“记仇”这么件事,南次也是这么说的:“我知道你没有生气。” 冲着对方发脾气,还真是很 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久远得完全没有了形影,竟又觉从来没有过争执矛盾,深刻的是,无话不说,形影不离,那是无忧无虑的稚子时光,成长后总会对知己更加迁就体谅,因为人到后来,是越走越孤单,越会珍惜同行的人。 亭盖下,其实光影疏离,回复了少年时期的容颜,更添恍惚的感观,可瀛姝看清了南次眼尾的一点亮光,不知折射了哪段岁月,顿时间,眉弓就平和了,手掌也松弛了,有风荡漾在花叶间,温热的浮香,是从近处来。 “我请旨来北汉时,你没有劝阻,因为你知道劝阻不了我,那么现在,你为何觉得能劝我先离开?” 瀛姝笑了。 “你是最难劝离的。”瀛姝说:“当年我不知道司空北辰有多恶毒的时候,我就劝你离开建康,至少也得离开台城,离开鬼宿府,我每次劝你,你总有说法,我明知道你是不忍心留下我孤军奋战,可我就是找不到一个让你不容拒绝的理由,所以我想,也许隔了这么多年,我已经不像从前一样了解你了,我觉得我不应该逼迫你。 可是南次,我真的很后悔。在我知道司空北辰的真面目之前,我从没有那样恨一个人,当我知道我的父亲,我的女儿都是被他害死,我每天看着他,都想掐死他,不,我甚至想过把他削成人彘,我的恶念根本抑制不住,所以南次,我无法想象你明知道他就是残 害你的元凶,你居然,还忍着仇恨与他虚以委蛇。 我能忍得住,是因为我知道他想让我和他一起死,我如果杀了他,岂不是让这畜生得逞如愿了?所以我那时唯一能想到的,报复司空北辰的正确方式就是看他气绝,我还要告诉他,我绝对不会为他殉葬,我就要是让他死不瞑目。 现在,我们有了机会,再次的彻底的挫毁司空北辰,我甚至还想让他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我这样的执念太深,导致我在没有深思熟虑的情况下,就告诉你,重生后我必争的是权位。 南次,你已经开始了,站在了权场上,如果你选择和我一起留下来,我们不必回国,借此机会,我们不如远去……去西域诸国,可是如果你还想着继续,这回你就必须先回大豫!” “为何?” 这一问,让瀛姝心中充满了无奈。 她其实希望南次做出另一个选择,离国万里,才能开始真正的重生。 “欲为君王,不可感情用事,为君王者,也绝不能置身于危墙,否则争不如避,进不如退,我已经改变主意了。”瀛姝说:“我想过了,只要除掉司空北辰,阿伯是绝不会将皇位传给司空月乌的,无论是三殿下,还是司空月狐,他们继位后都不至于导致大豫社稷不保。 大豫在,我们不涉权争,父亲和母亲自然会平安,你知道我没说谎话,我从来不是看重权位的人,我是想自保,想保 护我的亲友,我才要站在权场上,可仔细想想,其实大豫又哪里非我不可呢?” “我不会走。”南次却说。 他垂着眼,这似乎已经他成为最习惯的动作,幽禁在鬼宿府的时光,他总是这样一动不动垂眼而坐,有时候任花叶落满一身,有时候任光影漏满一身,有时候任风雨吹湿一身,有时候任霜雪倾覆一身。寒暑来往,晴雨交复,他就这么静默呆坐着走向最终的寂灭,如果没有瀛姝,他也许就会重生,瀛姝是他唯一的执念,他比瀛姝更清楚。 瀛姝在那些他正苟且的日子里,已经脱胎换骨。 她不是为了权位,她的心里,住着的已经不仅仅是亲友了。 “除你之外,我也还有父母,我是司空皇族的一员,我生而尊荣,就要为了我享有这样福泽付出代价,但我不觉得我现在应该撤离。” “南次,你若不走,乔家舅父就不能参与这回突袭计划。” “难道还要让舅父带兵讨伐汉中?” “中军得援守襄阳城,防范北赵声东击西,另外,也得拦阻北赵趁机把北汉灭国,将羌部领域夺为己有。” “可,为何一定要舅父率兵执行此役?” “因为乔家舅父是你的臂助,南次,储位不能倚靠兵权强行夺取,可储位必须得倚靠兵权巩固,平邑乔是你的母族,就算如果阿伯决意将储位予你,你依然离不开世家的支持,平邑乔现在不掌边军,乔家舅舅需 要建立更多的军功,才能使家族尽快崛起,我们既要争储位,务必要将目光放得更长远,你得先一步回朝,上呈谏言,为乔家舅父争取这个出征的机会。” 瀛姝很有把握。 这回三皇子跟南次主动提出随使北汉,已经大获陛下的赞许,而皇帝陛下一意压制江东贺、长平郑这样的世家,绝不会让此二族所握的军部参与突袭计划,平邑乔的族权如果还为平邑侯掌控,陛下心中或许还有顾虑,但平邑侯现在已经失去了宗长之权,乔子瞻又一直担任着中军的将帅,只要南次提谏,陛下必会允准乔子瞻率部增援襄阳。 平邑乔得获了军功,才有崛起的基础,南次将来,不可缺少臂助,乔家舅父不像平邑侯那样的贪得无厌,可以担当扶持南次的重任,而且陛下的计划,本来也打算重用平邑侯世子,用之制衡野心勃勃的世家。 君权要得以巩固,从来不能依靠提携寒族打压世族这种简单粗暴的手段,先要分化世家,争取那些有意忠事君国的世家与皇族同心协力,逐步实行改制才是最稳妥以及合理的方式,二十载以来,陛下一直坚持推进这样的策略,如上梁沁、如齐央,都是陛下决意提拔的将领,又如乔子瞻、周景和,也都是深得陛下期许的栋梁之士,陛下从来没有想过铲除一切世家,是因为世家之中,并非所有人都只图一族之私,甘为蠹国 残民的败类。 南次先助母族崛起,没有违背君父稳定社稷的大计。 无非是,会引司空北辰忌惮罢了。 可就算南次什么都不做,司空北辰也不会放过他,从司空北辰的行迳就能看出,他虽也有幸重生,但并没有大彻大悟。 司空月狐今日,借用使团卫的身份为掩饰,跟随瀛姝进入了未央宫的宝光殿。 南次难免有些悻悻然,他不可愿让他眼中的危险人物接近瀛姝左右,司空月狐是害死瀛姝的最大疑凶,这已经成为长在他心头的疮疖,虽然其实他也认同司空月狐绝不至于在这时就加害瀛姝,但瀛姝现在的处境本就危险,南次实在不放心再添个莫大的隐患。 可能怎么办呢?突袭汉中的成败,关系到君国社稷,计划不容有失,而这个计划的制定者就是司空月狐,且计划又出现了意料之外的状况,司空月狐必须在北汉坐镇,他却不得不先行撤离。 “你留在使驿,不是更加方便联络飞鹰部么?”南次问。 “我只能以使团卫的身份留在使驿,一介使团卫,无法和北汉的大尚臣直接接触。”司空月狐极有耐心解释必须跟去宝光殿的原因:“但作为殿君与左副使的亲卫,我还能就近观察姜高帆究竟可信与否,这一点,至关重要,稍有闪失,就可能前功尽弃,导致殿君、左副使身陷危局。” 瀛姝对于判定姜高帆的底细也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直至 如今她还瞒着南次的事是,她已经确定姜高帆对她心怀恶意,一个设计要将她“扼杀”在北汉的人,又怎会对她没有提防?她的确需要司空月狐的眼睛助她判断姜高帆的虚实,而且待三皇子及南次都撤离北汉后,她便没了借口再去使驿,很多细节需要和司空月狐当面商量,司空月狐以亲卫的名义留在宝光殿更加适宜及时应变。 “五弟,我向你担保,殿君和左副使都能平安从北汉脱身,二位都是突袭汉中的大功臣,她们的安危,我以性命担保。” “我会记得四兄的承诺。”南次最终还是唤入了一个使团卫,并未与他过多解释,只嘱令他与司空月狐更换衣装,并交出了姜泰给予的宫符。 刚进宝光殿,杨内臣就迎面而来,他虽然觉得今日跟在左副使身边的亲卫颇为面生,却也没有在意——使团卫有近百,亲卫除了梁副领之外,从前也有替换,这是使臣的自由,并不需要报备,横竖这些亲卫也得遵守宫禁的制度,并不存在威胁。 “尚臣府遣了婢女来,说是奉大尚臣之令,献上备礼,殿君今日却奉卫夫人的邀请去了内廷,那位婢女现还在偏厅候着呢。” 大尚臣送礼送得也算时候。 瀛姝冲杨内臣颔首,往偏厅去,司空月狐自然而然跟着就去了。 杨内臣叹了声气。 他是皇帝陛下的心腹,当然知道渐台验佩一事,东豫这位左副使揪着太 后重拳出击,导致陛下狠狠栽了个跟头,而从那日之后,左副使除了对卫夫人尚没有那么大的提防外,不管见谁,身边都会跟着个亲卫,已经是被打草惊蛇了。 来者是离冬。 送上的礼物还真是听取了白媖的建议,共两副紫晶玉笄冠,还特意提到了是鸿昌行手艺十分了得的匠师制作,为了让白媖更加便宜行事,瀛姝也表现出对礼品的异常喜爱,重赏了离冬,又让她转告大尚臣,来日必将亲自前往道谢。 打发了离冬后,瀛姝冲司空月狐发号施令:“去请梁副领,你二人至后苑见我。” 司空月狐的身份,不能瞒殿君和梁会,得由梁会告知亲卫们这位新来的亲卫虽然并非使团卫,但也是自己人,用亲卫的名义至宝光殿是使臣的安排,大家不仅不能大惊小怪,还要帮着打掩护,必要的时候,听令于此人,此人之令,一如使臣之令。 梁会作为四皇子的老下属,此时虽然已经认不出四皇子的真容,但还辨得出四皇子的声嗓,短暂的惊讶后,神色恢复如常,却是神元殿君今日为了迷惑姜泰,特意赴了卫夫人的邀约去卫夫人居住的殿阁饮谈,回来听闻面前的陌生男子竟然是心宿君后,惊讶得半天没有回神,于是一如往常般,只见梁会在座,就让泗水奉茶,未作特意交代。 结果四皇子就喝了一大口又苦又涩的茶汤,眉毛都蹙紧了,大改寻常 遇事不惊云淡风清的神情,又终于才醒悟——难怪左副使推拒饮茶,坚持喝她的梅浆呢,原来北汉的茶这样难入口么? “殿下是否喝不惯这野茶?”梁会问。 “野茶?”司空月狐丢下茶盏。 “这是卑职在褒斜道上亲手采摘并晒制的,唯有殿君爱饮。” “原来如此。”司空月狐决定把茶盏摆远点,突然又是一笑:“梁副领可真细心。” “卑职也是才发现自己原来还挺细心的。” 司空月狐不忍心提醒梁会,其实看殿君的模样,仿佛也不大喝得习惯。 梁会对战场局势极具洞察力,跟那些油滑世故的部领交道,也从不会被瞒骗了去,大抵是陷进了情网,才对意中人说的话深信不疑,司空月狐不由看了一眼瀛姝。 第417章 莫惊梦中人 当司空月狐明确示意有事与瀛姝商量时,殿君和梁会就留在了凉亭里对弈。 宝光殿的这处花苑并不太大,但除去凉亭之外,倒还建了一组廊榭,沿着水,摆放着案榻,廊榭看出去,凉亭就成了一景,亭中的一双人,也成了景观似的。 “梁会对殿君有意,左副使不会没察觉吧?” 瀛姝不言语。 她不知道司空月狐为何专门过问这件风花雪月的逸事,她看上去像很喜欢拿好友的隐私跟人嚼舌的无聊之徒么? 又听那人道:“我在离京前,就听说了一件事,贺夫人已然跟父皇提出,二皇兄心悦殿君,欲求殿君为妻。” 瀛姝心中狐疑不已,她虽然知道贺夫人和郑夫人的企图,都想着为各自的儿子争娶身份地位目前还在太子妃之上的神元殿君为妻,可贺夫人为何赶在这节骨眼上行动?她是摸不透贺夫人构造有异常人的头脑,不晓得司空月狐能够度量几分。 问道:“殿君尚在北汉,陛下最关心的仍是两国建交的事,贺夫人不会不知道陛下万万不会在这个时候就答允她的请求吧?” “贺夫人根本不关注殿君能否平安归朝,在她看来,父皇极其看重神元殿君,如果二兄能够争娶得殿君为王妃,在父皇心目中的份量也会大大增加,这就是殿君最大的价值。而这回,殿君出使北汉,真要能促成两国邦交,回朝之后,无疑将更得父皇的看重,她这 个时候提出来,就比郑夫人占得了先机,要是殿君不能平安归朝,两国未能建交,婚事就自然不成了,这对二兄毫无损失。” 瀛姝下意识点点头。 “虽然说贺夫人已经有所行动,不过殿下应该明白,陛下不会答应,此时陛下并无意废储,就不会纵容太子与毕宿间兄弟之间更生嫌隙,而且殿君的婚事,可比不得普通女子,陛下理当会尊重殿君自己的意愿。” 现在的情势跟一年前有所不同了。 一年之前,殿君才从北赵脱身被迎回大豫时,殿君为了再复神宗帝族的荣光,提出要为储君妃,但太子本就是皇帝陛下属意的皇储,太子的“短处”是没有母族做为倚靠,缺失了与贺党、郑党抗衡的助力,而神元殿君并不能弥补太子的“短处”,而神元殿君显露出来的“野心”,又多少会让陛下心生猜忌,因此,关于殿君的婚配,陛下并不会真正尊重殿君的意愿。 后来殿君主动放弃了太子妃之位,再无与司空皇族联姻的执念,心甘情愿配合陛下挑动贺、郑两党相争的计划,陛下已对殿君改观,打消了猜忌,而神元殿君要使神宗一族的血脉得已延续,就必然会成婚生子,只要不嫁毕月乌,哪怕是三皇子求娶,只要殿君也有这意愿,陛下未毕还会否定。 更不要说,此番殿君明知出使北汉会身陷险境,为了使得突袭汉中的计划顺利达成,全然 不顾自身的安危,可以说殿君作此决定,真正使得神宗帝族不再徒具名义的尊荣,的的确确值得大豫的君臣民众敬重。 “父皇曾与我商议,如果殿君愿意,此番回朝后,父皇会在宫外为殿君建府,殿君仍然可以住在神元殿,也可以住在宫外的私府,殿君日后的夫婿,位阶高于附马,可入朝参政。” 大豫的附马,是仍然可以从政的,至于官职的高低,那就看附马自身的本事了,而陛下却赋予了殿君日后的直接入朝参政的特权,其实也是变相准许殿君预政了。 但要是殿君婚嫁某个皇子……能否预政就又不好说了,这得看皇子是否对殿君真心爱重。 “殿下的意思是?” “如果殿君与梁会能联姻,对于殿君的志愿也大有益处。” “殿下不在意殿君预政?” “我为何要在意?”司空月狐笑了笑:“世家出身的女子,过去虽然没有出仕为官的机会,但因为身处的环境,对于军国政事也并非一定一无所知,如同蓬莱君,虽然现在已经不是御前的女史,可阳羡裴关于朝堂之事,不也都会听蓬莱君的判断和见解?这也能称为预政。 又如预政的女子中如贺夫人、郑夫人,于君国社稷毫无建树,甚至平添阻碍,这是取决于她们的见识能力,朝堂之上的臣公,不是也有贺遨、张九同这样的愚弱之辈么,足见不管是男子还是女子,都有智昏仁暴之 别,贤能与否,本与男女无关。 殿君虽然不是太多机会接触军政之事,却也从来不存自大狂妄的缺点,知道自己有所不足,就会虚心向左副使请教,且本性良善,深具重大局轻私益的品格,立府之后,若能广纳贤才从善如流,当然能为利国益民之事,而梁会,他原本也极具才识,更关键的是品行甚佳,日后绝不会辜负殿君,左副使自来便将殿君视为知己,应当也希望殿君能够嫁得良人。” 瀛姝听明白了,司空月狐是想让她促成殿君与梁会的姻缘。 在她看来,梁会的确是个不错的人选,上蔡侯梁沁极擅审时度势,虽然不能说完全没有私心杂欲,可还保有着世家的铮铮风骨,梁会得梁沁的悉心栽培,又从无和他的兄长争夺宗权的想法,私心杂欲就更少一些,殿君立府,就算成婚,也不会随去夫族生活,享有比皇室公主更大的特权,但这样的特权,如果嫁给皇子就不存在了。 依附夫族,哪比依靠自己更加随心所欲? 自己就是家主,就不会存在那么多的复杂人事,受跟人钩心斗角的疲累,且这一路看来,梁会的品行的确可以信赖,至少他对殿君是动真情,并不是别有所图。 可殿君心悦的人却是…… 瀛姝看了一眼司空月狐。 “姻缘乃人生大事,我不会干预殿君的决定。”她说。 司空月狐似乎并不意外瀛姝有此回应,也并没再坚持 :“也是,两厢情愿自然水到渠成,并不需要旁人的撮合,不过梁会曾跟我出生入死,我看出他的心意,希望他能如愿。” 这个话题就此结束,司空月狐又说:“关于和姜高帆交锋的事,左副使有何想法?” 他问得笼统,不过料到瀛姝应当知道这一问的明确落点,就像他得知通灵塔起火,却极其信任瀛姝有能力解决,挫毁姜泰的诡计,他根本就没想过要插手,仅只是观望而已。 “殿下应当有了对策,我会听令行事。” “毕竟是左副使亲自上阵交锋,你的策略才更加稳妥。” “直中取。”瀛姝没再“谦让”。 她似乎看见了司空月狐那双只在眼角上略动了手脚的,其实颇有几分的熟悉的眼睛,冷冷清清中,漾动着笑意。 她的眼睫就垂下来,心思转向了别处,其实刚才在昆江来时,她的脑子里就一直盘旋着一个疑问,有种没有来由的直觉,这个疑问若能得到解答,说不定就能弄清楚前生杀害她的真凶,这让她微有些犹豫,此时已到突袭汉中的成败关键,不知应不应该去直面那个答案。 “左副使应当不解,为何姜漠要对我说姜高帆有意助他夺位的要秘,按理说,他就算信不过太子兄,总不至于连父皇都信不过吧,姜漠明明可以直接告知父皇,向父皇求助。” 瀛姝心中一阵烦躁,她还没有下定决心,司空月狐居然挑破了话题。 “ 我问过姜漠了,是姜高帆授意他,让他直接求助于我。姜高帆的原话是,唯有我才有能力助他脱险,这是一件大事,我当然不可能瞒报,但我若愿意请命,父皇必会应允。” “殿下真相信姜漠的说法?” “不信,我认为是姜高帆有意引我来北汉,可如果姜高帆是想替北汉除了我这个隐患,说明他还挺看得起我的,总不会天真到了我真会自投罗网,不远千里送上我这颗大好头颅吧?”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前生时姜高帆本就投在了你心月狐的麾下,重生之后,他知道你会成为最后赢家,因此这次,他有意向你献上汉中,得到你更大的器重?! 瀛姝落下的睫毛一动不动:“但殿下还真的自投罗网了,并且是偷偷潜入北汉,真要是发生不恻……连陛下都无法光明正大为殿下讨回公道。” “那是因为我十分信得过左副使,保得住我的项上人头。”司空月狐扯起了唇角:“左副使运筹帷幄,挫毁姜泰的诡计,姜高帆理当不会因为左副使是弱女子,就低看小瞧,左副使说得到我的千里传书,才直接跟他接触,询问他到底有什么计划能助姜漠夺位,姜高帆不会心存怀疑。 姜泰的居心已经显然,必然不会终止他强留殿君在汉的计划,只有姜漠夺得王位,两国才望和议建交,左副使可是使团真正的核心,在姜高帆看来,我现在执掌中军,父 皇不放心再让我这个皇子前来北汉,于是嘱令左副使与他议商,决夺如何行计,这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这样说来,殿下甚至都没有易容的必要了。” 司空月狐愕然:“左副使这是在笑话我过于小心谨慎?不会吧,易容当然是大有必要的,毕竟北汉有好些人都随着姜漠去过大豫,回来的这些人中,可都目睹过我的真容。” 瀛姝没从司空月狐的话中发觉半点纰漏。 “殿下在昆江来时说,摸察姜高帆的底细稍有进展?” “他下过一些功夫,了解过江州城的坊道。” 瀛姝的眉睫轻轻一颤。 “他跟端止的说法是,曾经是王致的部曲,还是被王致牵连发配为官奴,后来逃亡,王致正是在江州起事,姜高帆却连江州城的坊道都不熟悉,还要暗中打听了解。”司空月狐摇了摇头:“这很怪异啊,他为何要说谎,为何要隐瞒他真正的出身来历?” “我也有所收获,据我推断,姜高帆真正生活的故地应该是晋阳。”瀛姝也没瞒着白媖打听出来的一些情况。 “晋阳?”司空月狐颇觉愕然:“晋阳现为北晋统辖,姜高帆总不能是北晋安插在北汉的细作吧?” 如果真是这样,北晋下的是盘什么棋局? 司空月狐干脆都不瞒他所得知的另一件秘情了:“北晋已经打算对北燕用兵,甚至有侵吞北辽的想法,为此,北晋王已经把他属意的王储先送去北 赵为质,他在这个时候,为什么要搅动北汉内乱呢?北赵或许会纵容北晋吞并北燕、北辽,但绝对不会允许北晋连北汉都一并侵吞,而且北晋也不可能有如此雄厚的兵力。” 瀛姝对姜高帆的猜测,跟司空月狐完全是南辕北辙。 因为她确信姜高帆是重生人。 姜高帆虽然不可能打听得知裴瑜和王青娥私奔这样的小事,可虞皇后形同被废这样的大事,姜高帆一定知情,前生不曾发生的事,却发生了,姜高帆应会怀疑除他之外,还有别的重生人存在,这应当是他伪造来历的动因,至于为何非要谎称跟临沂王有关…… 多少和她自己有些牵扯吧。 姜高帆不是什么北晋的细作,甚至根本不打算当什么北汉的忠臣,现在看来,他目的是要回到大豫,而且立半是要向司空月狐投诚,姜高帆的前生,一定也做为了一件大事,他担心别的重生人识破,先下手为强,因此他才要隐瞒他的真正来历。 姜高帆在前生一定不是引人瞩目的高官重臣,不至于露出真容,就会招惹杀身之祸,来自晋阳应该才是他的辨识点,他是为了稳妥起见,才抹消这个可能不利于他的辨识点。 他既不是高官重臣,为何来自晋阳会成为他的辨识点呢? 应当是和晋阳的世家有关。 瀛姝这时也只能通过分析,掌握这些蛛丝马迹。 这日夜里,殿君一直拉着瀛姝赏月,她并没有特意 提起司空月狐,嘴里一直念叨着的,却是卫夫人,这个善良的女子,现在对卫夫人的遭遇满怀着同情,她说卫夫人不曾真正执迷于情爱之事,哪怕从北汉脱身之后,再难得姻缘,可只要愿意活下去,就定能渐渐摆脱悲苦,她说比起卫夫人来,她是真的足够幸运了。 今夜的殿君,颇为兴奋。 瀛姝知道殿君为何兴奋,世上无论多么清冷的眼睛,都会因为某个人明亮,而那些说不出口的心事,隐藏得再深,努力只字不提,却难以压抑雀跃的情绪,这也许是情爱之事的美妙之处吧,会让人焕发光彩和活力,他人能体会,自己也能体会。 那人为何会来,因何而来,殿君不及关心,那人来了,就在未央宫的宝光殿里,就已让殿君心生欢喜。 传说明月里,其实并未住着有情人,可对两情相悦心存期待的人,眼中就有一轮圆满的明月,不需要饮酒,人已微醺,而清醒着的人,当然不忍去告知一些注定遗憾的事。 瀛姝甚至都没有告诉殿君,也许很快她就会面临一个抉择,抉择的一端是殿君原本期待的生活,另一端则是今日让她雀跃的人事,无法兼美。 今夜,其实一弯残月。 第418章 不谋而合 对于左副使的到访,姜高帆丝毫不觉诧异。 姜泰已经嘱令他负责督办裁撤无眉仓,赦归无眉奴一事,当然也会交代他切勿“操之过急”,要缓缓地办,慢慢地办,最好还要折腾出几件不大不小的波折来,不要让此事进行得那样丝滑顺利。 可大豫的使臣,已经没有那么多耐烦心。 裁撤无眉仓是一件事,确定下来祭祀神宗帝陵的准确日期更是一件重要的事,外使当然要和他这大尚臣具体商议,姜高帆以为左副使必定会着急摧促。 左副使当然不会相信一切事端真是西平长公主的胡作非为,和姜泰没有半点瓜葛。 而让姜泰心急的是,心宿君殿下一直未有消息。 心宿君不可能相信姜泰诚心诚意与大豫修好的鬼话,必然会利用姜漠,分裂北汉的权贵集团,使北汉暂时丧失与大豫开战的实力,心宿君怎会毫无动作呢?难道说,殿下也重生了,并猜到他是谁? 他试探过王端止,王端止对他的话并未生疑,似乎根本不关心他的来历。 倘若心宿君真是重生人…… 那可就棘手了,可就算如此,这次他也一定要阻止! 瀛姝耐着性子听姜高帆说着暂时还不能确定大祭典的理由,当离冬再次替她添满茶盏时,她才道:“我有要紧的事与大尚臣议商,还请大尚臣摒退闲杂。” 可大尚臣一边的闲杂是摒退了,瀛姝却并没有示意身边的亲卫也避开,这使得 姜高帆多看了司空月狐两眼,自然看不穿司空月狐脸上的“妆容”,他还不及表示质疑,就听一句“震耳欲聋”的话! “大尚臣真相佐助的人,是镇原王?” 瀛姝只看见面具之下,露出的那双眼睛,瞳孔猛地收缩。 “心宿君何在?”明明刚喝了一口茶水,姜高帆却觉嗓子干涩。 “难道大尚臣果真是想引心宿君来北汉?”瀛姝冷笑。 她又看见姜高帆的喉节滑动了下,略微倾身:“我朝陛下,当然不会参与北汉的权位之争,再无理由派遣心宿君出使北汉,心宿君若是暗潜来长安私会大尚臣,若生不测,岂不都无法与北汉王评理?!心宿君固然不惧危险,陛下是万不会轻信大尚臣的话,就让心宿君涉险。 大尚臣就不用奢望诡计得逞了,当然,我也不会将镇原王的话告诉北汉王,因为大尚臣太易狡辩了,一句豫使有意离间北汉君臣,岂不就将能我置于万劫不复之境?今日就当我不曾来过尚臣府,寻大尚臣求证过吧。” 瀛姝作势要告辞。 “左副使留步。”姜高帆也站了起身,并没有动手阻止瀛姝离开的动作,却被那亲卫虎视眈眈瞪视着。 “请留步。”姜高帆重复了一句,稳了稳神,才道:“的确是在下授意镇原王,暗下告知心宿君,姜泰绝无诚意与大豫修好,在下献议和之策,实为襄助镇原王夺回王位。” “为何暗告心宿君?” “因为在下真正的计划,是欲助大豫夺回汉中!而大豫诸位皇子中,唯有心宿君既具魄力胆识,又确有能力安排布置,使奇袭之计顺利达成。” “奇袭汉中?!”瀛姝故作震惊。 当然,重新落座,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如果在下真是打算佐助镇原王,又何必向姜泰献策,先助姜泰夺占王位?在下投诚姜泰的目的,就是为了助大豫以最小的代价夺复汉中,既能免除益州之患,从而也有了基础彻底攻灭北汉,收复关中平原。” 瀛姝将信将疑:“还请大尚臣从头细说。” 姜高帆也并不介意瀛姝的谨慎:“襄助大豫再复兴盛,一直是先师的志向和抱负,先师其实已经过世了,在下受先师影响,也有同样的志向,更是竭尽全力,也必须实现先师的遗愿。可先师为寒门出身,在下的出身更加卑微,早早前往建康非但不能为君国社稷献力,甚至还可能因为乃罪徒的身份被处死。 在下只有先投诚姜泰,获得姜泰的信任,在下先是告知姜泰可经阴平道直抵蜀州,假作兵援江克,击溃贺执部,在下知悉,姜雄鹰更加忌惮的是北赵,企图利用大豫的兵力牵制北赵,先夺回函谷关,而卫夫人,她本是文氏安插在姜泰身边的耳目,文氏不知卫夫人已经背叛了她,只要文夫人密报文氏,姜泰有意兵援江克,是为激怒大豫,挫毁姜雄鹰的计划,文氏 就必会说服姜雄鹰设计弥补,北汉主动提出出兵支援,与贺执夹击江克。 在下没想到的是大豫竟然也遣了密使通过姜漠,说服姜雄鹰出兵,这虽然在在下意料之外,不过也使得在下的计划更加顺利。” 姜高帆不知道的是卫夫人不仅背叛了文氏,也背叛了姜泰,早就被飞鹰部“收编”。 瀛姝当然不会告诉他实情。 “大尚臣当然不会告诉姜漠你真正的计划吧?”瀛姝问。 姜高帆颔首:“姜漠虽然不甘失位,将姜泰视为敌仇,愿意暂时与大豫修好,可也必然不愿献出对北汉而言至关重要的汉中城,因此在下当然不会直接告诉姜漠,在下真正事忠的是大豫帝君。” “那是你如何说服姜漠,让他相信你的话,心甘情愿出使大豫?” “姜漠没有选择的余地。”姜高帆道:“他虽然有冉氏部等羌贵庇护,姜泰不敢将其处死,可姜泰已经夺得了王位,如果姜漠不遵王令,姜泰就能名正言顺将其问罪,冉氏部虽然兵力雄厚,却也不敢直接谋反,冉氏部欲助姜漠夺位,需要时机。 为了争得这个时机,姜漠只好服从王令,他前往建康,其实暂时没有危险,对于姜漠来说,他相信在下的话,需要做的仅仅只是把姜泰的诡计密告心宿君,由心宿君与我联络,设计让北赵出兵攻打潼关,把姜泰的主力部队调离长安,而后冉氏部召集营部攻入长安城。 姜泰其实没有几个信得过的将领,他最信的只有自己,因此潼关有险,姜泰定会亲征,失了长安城,姜泰便无退路,如果还想保命,必然会向昆仑虚溃逃,而大豫无论如何都不会眼看着北赵攻入潼关,征灭北汉,因为对于大豫而言,北赵是比北汉更加可怕的强敌。 待北汉的局势完全平定后,姜漠才会回朝,于他而言,风险几近于无,因为对大豫而言,现在也不是攻复关中平原的大好时机。” 瀛姝明知故问:“为何?” “大豫目前的中军,还不足以稳守潼关、武关两大关隘,且与冉氏部等力拼,必定还会造成极大的损伤,就算获胜,还哪里挡得住北赵的雄兵?大豫又岂会为他们做嫁衣?其实姜漠并不是轻信在下,而是为利益所动,再加上在下还明确告诉姜漠,其实在下一直知道文氏部并没有真正归顺姜泰,已将文太妃视为弃子,在下明知文氏部的诡计而不拆穿,多少让姜漠相信了,在下所图的无非是更大的私益,从前可助姜泰,但野心并没有得到满足,当然也可以转投他的麾下,在下如今只是大尚臣,倘若能助姜漠复位,在下讨要的是更实际的封赏,比如藩地、兵权。” “我还有一个疑惑之处。”瀛姝抬眸:“难道就连姜泰都不知大尚臣的真容?” “这当然不可能。”姜高帆一笑:“我原本只是流亡之徒,虽然处心积虑 ,却也没那么大本事光靠巧舌如簧就获得姜泰的信任,未得他信任之前,又哪敢故弄玄虚不以真面貌示人?在下编造的那番因为命犯厄煞不宜以真貌示人的鬼话,也只有当取信姜泰后他才一笑置之,不然区区兵奴,是死是活何需尊贵的北汉王子在意?” “大尚臣为何要故弄玄虚?” “在下设计让北汉失了汉中,怎能继续为大豫之臣?可仅只是助大豫攻复汉中,并不算实现先师的遗愿,在下还当继续为君国社稷献力。在下可以改名易姓,却没有改头换面的本事,如果姜漠等都识得在下的真容,对大豫的名望终归无益。” 原来是为了继续在大豫谋功名,才故弄玄虚不露真容。 大豫的君臣当然不介意姜高帆背叛了北汉,可如果落下了口实和把柄,姜漠复位后,作为北汉王,当然会指控大豫背信弃义,甚至可以索讨姜高帆这北汉叛臣回国,问罪处死。而如今,只有姜泰、卫夫人、姜里娜等少数人目睹过姜高帆的真容,在他看来,这些人日后都不可能有机会再和他碰面,又哪里知道改名换姓后的姜高帆,就是北汉的大尚臣呢? 又不待瀛姝提出求,姜高帆就动手,取下了脸上的面具:“左副使既奉了圣令,在下自然没有必要在左副使面前故弄玄虚了。” 是一张陌生的脸。 瀛姝果然不认识。 “倒是辛苦大尚臣了,毕竟脸上长扣着副面 具,不适得很。”瀛姝话锋又一转:“大尚臣苦心筹划,献妙计,巧取汉中,为君国立下赫赫之功,只是……如今大豫的朝堂,高位要职均为世家占据,恐怕暂时不能给予大尚臣应得的功赏。” “在下所求的也并非高官要职,哪怕只为中军一员士卒,只要能为君国社稷再尽绵薄之力,在下已经心满意足。” 瀛姝也就是一听。 若不求功名,又何需费尽苦心故弄玄虚,不以真面目示人? “在下还有件事,不敢再瞒左副使,在岁祈式之前,使臣们刚刚抵达长安不久,便有一位神秘之人求见在下,自称听令于心宿君,游说在下行刺五殿下。” 瀛姝再次故作震惊。 “在下尚不及摸清此人的底细,此人却莫名其妙在天祝里被人匕杀。” 瀛姝追问道:“他真自称他是听令于心宿君?” 心宿君此刻就在瀛姝的身后,面无表情当他的摆设。 “在下以为,此人绝非听令于心宿君。”姜高帆笃定道:“此人要真听令于心宿君,怎能不知在下已经通过姜漠之口,揭露了姜泰的诡计,此人却绝口不提此事,甚至还告知在下,如果依计行事,心宿君会助在下夺得北汉的王位。” 司空北辰派了个什么蠢人?就算要画饼,也不要画得这么大……大豫尚还不够实力直接把北汉攻灭,捧个汉臣夺位,能保证姜高帆坐得稳北汉的王椅? 瀛姝对司空北辰充满了不 屑。 可回到宝光殿,一听司空月狐的分析,她竟又觉得司空北辰居然是聪明的。 “那个神秘人,应当是二皇兄派遣。”司空月狐道。 瀛姝:…… “难道左副使怀疑的是太子兄?” 不能称怀疑了,她是相当笃定,闻机都认出了那个司空北辰的爪牙! “我以为,只有二皇兄的头脑……恩,才至于。” 哈,司空北辰原来是用装蠢的方式误导他人,可不就连司空月狐都被带偏了。 “我们也是今日才得知,姜高帆居然跟我们不谋而合,演了一出大戏,目的是巧取汉中。在二皇兄看来,姜高帆当然不可能舍弃他大尚臣的高位,背汉投豫,不过许以重利,才有可能争取姜高帆与他合作,谋害五弟,嫁祸于我。” 司空月狐的话倒是提醒了瀛姝,在司空北辰看来,姜高帆也只能利用,难以笼络,只不过司空北辰应当明确,姜泰绝对没有议和的诚意,他故意给姜高帆画一个不可能实现的大饼,就势必另有把握说服姜高帆与之合作。 重生人。 司空北辰一定是点破了他知道姜高帆是重生人的事。 假设姜高帆真的贪图已经到手的荣华富贵,会怎么想呢?司空皇族也有一个重生人,那北汉攻占益州的计划就更不可能实现,司空氏的重生人,不仅对北汉存在威胁,还知道他也是重生人的把柄,于他而言,也是一个隐患。 姜高帆就会想办法摸清对手是谁 ,想办法先一步将之铲除。 可要摸清对手的底细,就先要取信对手,行刺南次,对姜高帆就存在益处了。 而且姜高帆还会有意透露,行刺南次者是司空月狐,冷眼旁观谁是获益者,这样一来,司空北辰的目的就达到了。 当然,司空北辰不可能寄望能以如此简单的手段成功铲除司空月狐,司空月狐利用飞鹰部,也不难“察实”密会姜高帆的人,居然画的是那样一个离奇的大饼,于是司空月狐就会锁定司空月乌,司空北辰甚至不用出面,就能将司空月乌置于死地了。 姜高帆没有对南次动手,瀛姝至少相信他确实是真心诚意忠事大豫,哪怕具有私心杂念,但于大豫的社稷并无害处。 “殿下觉得姜高帆的话可信?”瀛姝却问司空月狐。 第419章 化烦躁为温情 “没有姜高帆配合,汉中于我们而言,也好比探囊取物。”司空月狐此时也已露出了真容。 宝光殿的后苑,除了红桃、白李之外任何宫人不得擅闯,大热天的,脸上堆填那么多的易容物滋味着实不好受,而杨内臣等人,负责的无非是监视外使,原本就知道难以打听到有用的内情,自从渐台事件后,越发没了指望,根本就不会过多留意亲卫,司空月狐回值舍时,只需要略微易容,使他自己看上去没那么英俊夺目,大不至于受到关注,当然,要是出了宝光殿,见的人更多,还得必须精细易容。 露出真容后的四皇子,显得格外自信。 “不过有了姜高帆配合,倒更利于脱困的计划,这和巧取汉中一样重要。”司空月狐道:“仅有卫夫人相助,并不保险,可要是冉氏部愿意护送殿君及左副使出关,才是真正万无一失,我们不能说服冉氏部,相信姜高帆可以。” 瀛姝缄默。 “首先,姜高帆不可能为事姜漠而叛姜泰,但要是姜高帆从始至终都是忠事于姜泰,他无甚必要大废周折布下这么大个局,他布局的目的,无非就是为了引我自投罗网,可他在相信此计已经不能得逞后,为何还要继续瞒骗左副使呢? 北赵不出兵,我们就不会有机会从北汉脱身,姜高帆何必要提醒我们,可以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趁虚而入夺取汉中?总不能是为了嫁祸 我们先失诚信,姜泰就能得以顺理成章违背邦交之记,强行扣留殿君吧?” “为何不能?”瀛姝总觉得司空月狐不会如此轻率就相信了姜高帆的话。 司空月狐拿起羽扇摇一摇:“他已经告诉左副使姜泰接下来会有什么计划,如果与发生的事态不符,左副使必不会信任他,可若与事态相符,姜泰就率先违背了信义,还如何反诬我朝?我们只要不被姜高帆牵着鼻子走,暂时信他一信又有何妨?” “如此要紧的事姜高帆都坦白了,为何还要隐瞒他的来历?” “不惜自诬为王致的余孽,却不肯吐露真正的来历,这点的确可疑。”司空月狐大抵是觉得脸上真正有了清爽感,才把羽扇放下:“关于姜高帆的难言之隐,日后我会详察,这个人,归朝之后我会将他放在左右,不会吊以轻心。” “殿下是要将他招入麾下?” “回朝之后,世上再无姜高帆,便是对五弟,还望左副使也要守口如瓶。” 瀛姝不置可否。 “我相信左副使能分辨得出,此人固然有狡诈之处,但于君国社稷无害。” 你凭什么如此坚信? 但不可否认的这确实是瀛姝的看法。 “有朝一日,我会将姜高帆的来历如实告知。” “听殿下这样的口吻,似乎已经知道了此人的来历?” 这下换司空月狐缄默不语了。 瀛姝觉得心头闷得发胀,起身便走,走出了数十步,沿着游廊拐向了 花荫,迎面而来的一阵清风都不能让她烦躁的心情得到稍微的平静,她也不曾留意当她离开时,殿君正经水塘另一边的游廊步上廊桥,一抬眸,却发现司空月狐全然没有察觉她已经近前了,目光所向处,是瀛姝头也不回的背影。 瀛姝从来不担心误信姜高帆,因为要验证姜高帆那番话的真伪其实轻而易举,而与其说困扰她的是事件背后的真相,不如说更让她介怀的是自己内心涌动的烦躁。 她几乎已经笃定,姜高帆是司空月狐的故人。 司空月狐明知姜高帆的来历。 可要说司空月狐也是重生人,何必故意在她面前露出那么大的破绽?是否也存在另一种可能,司空月狐认出了姜高帆,但这与重生无关,是因司空月狐一早就认识姜高帆,存在暂时不能说明的理由。 无论真相是什么,她都不该如此在意。 因为大局当前,现在不应追究这些细枝末节,哪怕攸关她前生的死因,杀害她的真凶是谁,她只需要暗暗提防,时间适当时再缓缓查证,她不想为自己复仇,着实大可不必在意真凶为何要将她置于死地,此生不乏想将她置于死地的人,除了司空北辰之外,对谁她都并不一定要赶尽杀绝。 死过一次的人,不再惧死,真到生死绝战之时,对敌便是。 瀛姝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她根本不必急于求证,但这时她需要做点正事让自己分心 ,心情烦躁一贯影响她的胃口和睡眠,不利于养身,更不利于养颜,她没有折磨自己的陋习。 便叫来红桃,让她去请卫夫人。 结果并不意外,卫夫人证实了姜泰接下的计划一如姜高帆所说,还极其诧异她尚且不及告知瀛姝,这么隐密的事瀛姝怎么就知情了?才知姜高帆的真实身份,把卫夫人震惊得半天回不过神来。 “大尚臣未免也隐藏得深!” “这些计划,是否都出于大尚臣的建议?”瀛姝问。 卫夫人仔细想了想,极其慎重认真:“关于姜雄鹰那着棋,其实大尚臣并不认同,认为风险太高,稍有不慎就会让姜泰遭受诽议,可这却是姜泰的执念。大尚臣无法劝阻姜泰,也根本想不出更加妥当的办法,顺理成章将殿君留下来,于是只好完善细节,我原本不觉得如何,丝毫不疑大尚臣竟别有居心,听左副使刚才的话,再细细一想……别的不说,姜泰如果真依计行事了,姚氏必定会先气得头盖骨冒烟。” 瀛姝见卫夫人极其愉悦,似乎已经目睹了姚太后被气得浑身乱颤的情景,她也跟着笑了几声。 “我以为左副使不会跟姚氏之流一般计较。” “我的确不会和她一般计较,不过,当然得与夫人同仇敌忾。” 她现在多笑一笑,也有利于自己放开心情。 “姜泰入了穷途末路,姚氏应该不会再活着吧?” “她屡番想把文氏置之死地,相信 姜漠不会再容她苟活。” “可惜我不能亲眼目睹文氏的下场了。”卫夫人叹了一声,不过脸上却并不显哀凄之色。 她已存死志,活一日,就要乐一日。 “夫人不能手刃血仇,若是还眼瞅着血仇因夫人遭遇不幸而拍手称快,就真的甘心么?” 卫夫人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但只不过一瞬,这下子,就真成强颜欢笑了:“左副使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在文氏死前,就不得不离开北汉,跟殿君及左副使同去大豫,才心生遗憾罢了,” “夫人已经布下了圈套,利用姜里娜之手毒杀文氏,使其两败俱伤,因此夫人明知文氏必会不得善终,如果夫人真会前往大豫,怎会觉得可惜?” 卫夫人收起笑容,看向瀛姝的眼睛。 “夫人活得很辛苦,我理解夫人的心情。”瀛姝挽着卫夫人的手臂:“因此,我不会为了要逼着夫人活下去,就阻止夫人的计划。夫人复了仇,却无法换得亲人的重生,夫人心中到底是难得畅快的,夫人忍辱多年,其实是不想死得太憋屈。” 瀛姝感觉得到,被她挽着的那只手臂在微微颤抖。 “夫人的心从来没有仇恨,而变得彻底的冷硬。夫人当初救下红桃和白李,其实根本就不是为了利用她们,夫人的复仇计划,其实根本不需要她们援手,夫人怜悯她们,想要救她们彻底脱身苦海,替她们寻个安稳的依靠,因此才将她们拉入 了你的复仇计划之中,在力保她们安全的基础上,让她们立下一功。 她们两个,多年以来,是真正与夫人相依为命的人,我想,夫人是一时困于执念,觉得复仇之后,这个人世就再不值得夫人留念了。” “难道不是么?”卫夫人声嗓低哑:“左副使既然已经看穿了,我也不再欺瞒,我的确已存死志。” “夫人应该知道,如果失去你,红桃和白李也如失去了亲人,她们会肝肠寸断,悲伤不已,否则夫人为何要隐瞒,欺哄她们两个,夫人不会和她们一同离开北汉?” “悲伤只是一时,她们两个还有彼此相伴,不会跟我一样……” “夫人当万念俱灰时,尚且愿意庇护红桃、白李于羽翼之下,当大仇得报,远离这个伤心地,定会认识更多的友朋,比如殿君,及我,这个人世并非没有值得夫人留念的人事,我希望夫人能够再重新考虑。” “左副使不曾体会过失去至亲至爱的心情吧?” 她体会过,但她摇头。 她永远失去的人,现在还只有长乐,但她无法对卫夫人提及。 “我不会勉强夫人,我们相交尚浅,所经所遇也大有不同,我现在说夫人于我而言是不可或缺的人,那太虚伪,我愿说,夫人也不会信。但我身边,也有永失至亲至爱的好友,她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在世上何尝不是孑然孤独,可她现在,活得并不凄苦。” “神元殿君? ” “看,夫人除了红桃、白李之外,不是又有一个关心的人么?” 继续活下去,这样的人会越来越多,人的心里有了牵绊,对人世就有了依念。 “还有时间,夫人不必急于决定,想想另一些可能……当文氏和姜里娜的死讯传到建康时,殿君及我会约好了,提一壶美酒,与夫人开怀畅饮;可能红桃、白李会得遇良人,两双人你情我愿,我就有把握撮合他们成婚,我们能一齐热火朝天商量着怎么帮他们办喜事;也许有朝一日,长安能重归大豫的治下,夫人大可旧地重游,拜祭父母兄嫂;又哪怕夫人不能回心转意,就真的放心红桃和白李么?夫人怎么也该去建康看看,督促着我妥当安置她们,我并不会干预夫人的最终抉择,因为我知道那是无用功。” “我也不想让人误解,我是为了姜泰殉情。”卫夫人抽出手臂,飞快抹去眼角的湿意:“我知道,我死在长安,不能与我的家人葬在一处,我其实并不信人死后,尚存魂灵,就像我从不相信善恶有报,自己不动手,那些害得我家破人亡的仇人会遭天谴。 所以哪怕我死无葬身之地,我并不会介意,但让仇家知道我死在他们前头,的确让我耿耿于怀,所以我都已经打算好了,我不会让他们知道我的死讯,投渭河也好,葬身火海被烧成飞灰也罢,我得让他们确信我已经从北汉脱身,去了 让他们鞭长莫及的地方。” 瀛姝笑了笑:“换我,也会如此。” “你不是我。”卫夫人这回,并没有抬手拭泪,她已经许久没有哭过了,也不知为何,今日忽然又有了哭的情绪:“你不会像我一样专心致志的寻死,就像殿君,看上去柔弱,但心志要比我坚韧。 我很感激。 我领会得左副使的好意,你在挽留我,告诉我我的生死,有你们牵挂在意,你向我承诺了将来,不会让我悲凉孤寂的将来,我相信,你会说到做到,而且你是真心实意。 我如果再跟你添麻烦,我就辜负了你的一番好意,我总不能,让你为我费心后,还要开导安慰红桃白李,好吧,我答应了,至少我不会死在北汉,就算我仍然无法说服自己继续活下去,我也会好生跟她们两个道别,我得亲自告诉她们,因为我这里已经病入膏肓。” 卫夫人指着自己的心口:“因为我多活一日,就多受一日的煎熬,早日解脱才是我的幸事,我将身后事交给她们,她们心里多少觉得好过些。” 瀛姝这次是拉着卫夫人的手:“我在建康城郊有个墅庄,是我阿娘的嫁妆,好几年前,就由我在打理,庄子里种着一片茶林,平时经管茶林的仆妇姓于,我一直称她为于婶,她从前,也要放不下的伤心事,我现也不多说,日后夫人自己去问于婶,不必担心,于婶的伤病已愈,现在跟人提及, 哭一场,却是愿意倾诉的。 我回回去墅庄,于婶见我一次就哭一次,至于为何如此,我担保夫人猜破了头,都猜不到原因。” 有不少心病,都是积郁成疾,瀛姝多少能猜中卫夫人的“病因”,为了复仇,她将自己逼得太狠,但她并未真正因为大仇得报,感受到真正的快感——仇恨或许能够暂时支持着一个人不被痛苦击溃,却无法成为长久的支撑,因为复仇者,比仇家更加倍受折磨,他们会误认为被击溃才得解脱,卫夫人,早已对坚持这件事心生厌倦。 那些哀痛,久不倾诉,就耻于向人倾诉了。 卫夫人不够爱惜自身。 她肩负了家破人亡的血海深仇,又自责她才是家破人亡的祸因,她其实并非不信人死之后存在魂灵,她只是觉得自己无颜与亲人泉下重逢。 她觉得自己已经丑陋不堪。 但其实,她仍然是个善良的人。 第420章 人和人不一样 卫夫人被姜泰召见时,她没有掩饰脸上留着痛哭一场的痕迹。 “夫人何故难过?莫不是王瀛姝请夫人去宝光殿,是为羞辱!”姜泰看似义愤填膺,但不待卫夫人回应,又自说自话:“按理说,这不应该啊?王瀛姝就算疑心皇后也有意窃取脂瑰,可毕竟一如夫人推测,皇后势必会阻止太后搜检宝光殿,渐台事件后,夫人前往试探,不是也说王瀛姝确实对夫人还算信任,并指望着夫人能促成两国和议?” 卫夫人从来不曾因为姜泰的凉薄心寒。 本就不抱期望,自然说不上失望,她取信姜泰的初衷,也是为了自保。 她毫不在意姜泰对她的利用,利用她迷惑文氏。 卫夫人侧过身:“左副使急于择定始行大祭典的日期,今日与大尚臣商议无果,又才摧促妾说服陛下,妾既不能答应左副使的摧逼,还只能想法子打消左副使的疑心,以便陛下的计划顺利进行,于是只好又故伎重施,强调妾的父母兄嫂均是为长公主加害,若不痛哭一场,争获不得左副使的信任。” 这样说着,眼睛却又泛红了,卫夫人哽咽道:“妾是入戏太深。” 姜泰脸上才浮现了一点尴尬的神色,默了一歇,才叹息道:“里娜当年的确是……太过狂妄狠毒了,可她性情已经养成,我又自身难保,着实无力庇护夫人的家人。是我辜负了你。” 轻飘飘的歉意,姜泰也是不常说 的。 “妾知道,一切都是文氏的诡计,长公主只是被文氏利用,无论如何,她终归是陛下的胞妹,为了保全陛下,长公主委屈求全下嫁西平公,陛下又怎么忍心惩处长公主呢?妾草芥之人,能得陛下垂青已是天大的福泽,又怎敢置陛下于不孝不悌之境?且冤有头债有主,妾只向文氏讨回这笔血债。” “朕答应夫人,迟早一日,必让文氏血债血偿。” 这话,倒是时不时就要念叨一遍。 如果一定要将仇敌排个序号,姜泰排序在末尾,不过卫夫人没骨难忘的是,甚至唯一一个为她的家人真心实意求情者居然是姜漠,那时姜泰如何说……姜漠假惺惺的求情,跟文氏倒是一唱一合,谁不知他们母子二人这番作态,为的是火上浇油。 姜泰哪里会看不出火上浇油和心存不忍的区别?火上浇油的文皇后,摆出嫡母的架势训斥姜里娜,口口声声——是陛下与我惯坏了你!姜漠不讲这些话,他只是恳求姜雄鹰既然立法重修了刑律,就不可处以私刑,臣民罪否,当由刑官审查。 姜泰不希望她的兄长成为姜里娜的“客卿”。 他担心的是一旦她的兄长为姜里娜所征服,从心存抗拒,变为取悦攀附,兄长成为了她的后盾,她这个玩物,就有可能会失控,有了倚仗后,野心便会膨胀,逼着姜泰在她和午氏之间取舍,甚至有可能离间他和姜里娜之间的兄 妹情。 在姜泰看来,她的家人,死绝了反而省心。 男人们都一样,以为女人生了他的子嗣,就会为子嗣而活,从此亲生的子女就会取代父母家人,成为女人心目中最重要的人,她为姜泰生了儿子,哪怕为了自己的儿子,再也不会听令于文氏,势必会铁了心的辅佐他争得皇位,因为只有当他争得了皇位,她的儿子才有可能继承大统。 又何必再救她的家人呢? 她有可能是姜泰最爱的女人,可与权位相比,所有的人在姜泰看来都无足重轻。 这样的爱,就如同爱一只玩宠,爱一桌美食,爱她,是因为她能让姜泰获得愉悦,满足他权欲之外的某种欲望,她从来不是无可取代,而是她一直努力于取悦姜泰,像一条主动脱去锐刺的鱼,呈现最鲜美的色味,让姜泰吃得开心,吃得放心。 于是姜泰才能念念不忘她这道菜肴。 她鄙视自己,有那么一段时间,居然会因为姜泰而自责。 “陛下,事不宜迟,计划该实施了。”卫夫人终于给了姜泰一个正脸,她的眼泪并非收放自如,有时候哭不出来,但忍是忍得了的,卫夫人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泪意,目光灼灼:“请陛下放心,妾有把握说服文氏,让她将那致命的毒药,亲手落于太尊的汤药中!” 姜泰甚至不多过问细节。 他早想让姜雄鹰去死了! 他其实已经淡忘了生父的音容,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场隆 重的天葬仪典,很快他就得将叔父称为父亲,幼小的他,跟所有羌人一样,根本不觉一直遵循的制度有任何错谬,他曾经是真把姜雄鹰当作父亲,当作昆仑虚至高无上的王者,付以赤挚的爱戴和敬重。 哪怕母亲告诉他——不能相信呼延雄鹰这个忘恩负义的贱类! 那时的他认定他伟大的父汗,绝无可能因为一个女人,抛弃儿子。 每一场战役,他都冲锋在前,他不惧战亡,因为他得到了父汗的嘉许,他以为他是昆仑虚最幸运的人。 事实证明,他曾经无比的愚蠢。 他被驱逐,根本不是因为他触犯了礼律,他的原罪是具有了第一顺位的继承权,却并不是姜雄鹰的亲生子,曾经他有多爱戴多敬重,如今他就有多痛恨多鄙恶,是姜雄鹰先背叛了当初继承汗位时许下的诺言,先将他践踏于脚下。 他永远都忘不了他被驱逐时,姜雄鹰居高临下篾视着他,告诉他——强者为王为尊,这才是世上真正的铁律!你之父,我之兄,曾经的确为昆仑虚最为强大的英雄,如同神只守护我大羌的部民,我们臣服于他,心甘情愿追随他,而你,区区孺子小儿,乞怜于我膝下得以活命,你有何资格成为如今的,大汉国的皇储?你应该庆幸,我还当你是皇族宗室的子弟,三十载,我以粮、肉饲你,若我将你处死,则枉费了这么多年的苦心,你如今还能得以继 续苟活,是为我这为君者的仁慈。 强者为王为尊,这六个字,他没骨难忘。 他终于将这六字奉还,以一个强者的姿态将姜雄鹰践踏于脚底,他高居帝位,“赐予”了本应属于姜雄鹰的阶下囚的地位,但这还不能让他得到报复的快感,他已成为主宰,姜雄鹰还有什么资格在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寿终正寝?姜雄鹰甚至没有资格享受“舍身布施”的天葬仪,他的灵魂就应该被锁在“地牢”,牢牢锁在那副臭皮囊里永不得轮回转世。 他不仅要让姜雄鹰死,还要让姜雄鹰死得屈辱无比。 相比起对姜雄鹰那旺盛的恨意,姜泰对文氏仅仅只是漠视而已。 文氏却知道自己已经命不长久了,因此当卫夫人直接以宣判者的姿态抵达“囚笼”时,文氏显得格外的平静,她站在那片茂盛的树荫下,凝视着这个她亲手选出来,曾经为她当作棋子安插在姜泰身边的美貌女子,她甚至还微笑着,并不恼火卫夫人现在是一副胜利者的模样。 “我低估了你,输得心服口服。”文氏描得乌黑舒展的长眉底下,尚不失风情的一双眼睛颇为温和的看向卫夫人:“我以己度人了,以为天下的母亲都跟我一样,为了子女能得平安,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意,更不会在意荣华富贵,我以为你所有的家人都被姚氏母女加害,唯一的牵挂,就只剩你亲生的孩子了,为了保全他 ,你就只能忠事我,是我错了,我忽视了你的野心。” “害死我家人的真凶,仅仅只有姚氏母女么?” “我只是见死不救,你恨我却也合情合理。”文氏踱近几步:“我听说了,姜泰被逼无奈,只好亲口宣称神元殿君身份无伪,他要强留殿君下来,就得另想办法了,还有什么借口能顺理成章延迟大祭典呢?横竖姜泰已经伪造了神意,把通灵塔起火的凶预嫁祸给太尊帝,太尊帝暴亡,姜泰既可以以治丧之说延迟大祭典至三载之后,还可以愚弄部民,让他们相信太尊帝果然做出了违背神旨的罪行。 可普通民众易受愚弄,贵族们绝对不会相信姜泰的一面之辞,尤其是冉其吉,他还是绣腰令,绣腰司有权查实太尊帝的死因,太尊帝被人害杀,绝对瞒不过冉其吉,因此姜泰需要一个人顶罪,这个人只能是我,是我害杀了太尊帝,后畏罪自尽。 姜泰明知道如此的说辞不足以让冉其吉确信,他总不能再让姚氏动手,让他的生母受到弑君的罪控,所以他只好利用你这把匕首,你真的相信姜泰保得住你么?” 卫夫人轻笑不语。 “你或许曾为姜泰打动,但你家人被处死时,他同样袖手旁观,从那个时候开始,你对他就失望了,女人啊,有时不会太计较男人的言而无信,但只要被伤透了心,就不会再轻易付出半分真情,你是个聪明人,必不甘 跟我同归于尽,你一定有自保之计,我却想不通,你到底有什么妙计,能够避免被过河拆桥、兔死狗烹?” 文氏微笑:“你能让我死得明白些么?” “很简单,我毛遂自荐,今日来此处,不是为了当刽子杀,而是为了劝你弑君弑夫。” 文氏挑起眉头,先是诧异,随之又点头道:“让我毒杀太尊帝,但留我命在,由我说服冉氏部等,就无人再质疑太尊帝是死于非命的说法了,事已至此,太尊帝的死活,其实无足重轻,文氏部等追随之人,不再是太尊帝,而是镇原王。 可你真的有把握能够说服我?” “太尊帝留下了遗诏,若崩,会让你生殉。” “因此,我会痛恨太尊帝?”文氏笑了笑:“太尊帝并非只有吾儿一个亲生子,却决意立吾儿为皇储,他于我而言,就并非无情无义,我不会因为太尊帝要让我生殉就痛恨他,用这个事由,你可说服不了我甘为你等利用。” “到了这个地步,太妃难道还要伪称你对太尊帝情深意重么?” “我心中最重要的人,不是丈夫,而是儿子,我当然知道姜泰容不下吾儿,我为何要为我的死仇所利用。” “因为我不会让镇原王死。”卫夫人说。 文氏微笑:“可你左右不了姜泰的想法。” “但我却能立即让镇原王死在东豫。”卫夫人说:“只要我利用姜里娜这个蠢人,逼杀神元殿君,东豫会立即对北 汉宣战,做为人质的镇原王可还有活路?太妃现在应当了解我的生性了吧?我为了权势甚至能无视亲子的生死,北汉的安危于我而言算得上什么呢?” “倾巢之下必无完卵,更何谈权势?” “西豫亡国,我这西豫的遗民不也活得好好的么?我想如果我略施小计就能让北汉、东豫两败俱损,大赵的君帝应当会认同我的才干吧?太妃若毁我固宠的计划,我也只好,冒着大风险另寻高枝攀附了。” 文氏隔了良久,才冲卫夫人伸手。 卫夫人冷笑着,并未伸手去握,文氏却非常固执,强行握住了她的手腕:“冤有头债有主,吾儿并未加害过你的家人,当年他年岁还小,且他一直不知道是我令你取悦姜泰,当然也不知道我留下策儿在未央宫,是为了要胁你,姜泰夺位后,吾儿苦于自保,是我下令将策儿毒杀,为的是嫁祸给午氏,我想利用你铲除午氏,断姜泰一臂。 日后大位的归属,不是你我能左右,我的确需要为镇原王,我的儿子先争取这一线生机,卫夫人,等镇原王归朝,我会自寻了断,所以我答应你会亲手送太尊归西,也会说服冉朱孤等暂时配合姜泰,镇原王系与你,或许不能化干戈为玉帛,可未必你死我活,镇原王若得复位,至少可以做到赦你不死。” “如果我还有机会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主宰者,当然不至于舍弃多年 以来的心血,走一条更加曲折和莫测的路迳。”卫夫人狠狠摆脱文氏的指掌:“不过太妃一贯精明,千万莫想着让太尊帝甘愿赴死。” 文氏垂着手臂,忽然一下子,笑得几分恍惚:“我何德何能?太尊帝不是我,他不会为镇原王完全不计生死,他放逐姜泰,却留下了姚氏另外两个儿子,是为什么呢?说到底,他还是要顾及自己的声名,姜泰有军功,威胁到的其实就是太尊的君权,这才是他必须把姜泰放逐的根本原因。 太尊帝已经不是昆仑虚的一部汗王了,他是大汉国的开国之君,把皇位传给亲子,那是最原始最自然的想法,但同时太尊帝还得挣下虚名,我比谁都清楚,他最珍惜的人是他自己。所以我可以为了我的儿子去死,太尊帝却不会为了任何人事牺牲他自己,我纵然巧舌如簧,也无法劝他为了镇原王赴死,我会杀他,为我的儿子争取一线生机,说穿了,在我心目中的排序,是我的子孙,我的孙儿是一定安全的,我还想保下我的儿子,卫夫人,你放下,我不是姚氏这样的蠢人,我知道你们想得到什么。” 你真的知道么? 我想要的,是让你们所有人的美梦落空,我不杀姜漠,但他不要想着理所当然的荣华富贵。 人和人真的不一样。 我就是这么个损人不利己的,在你文氏看来,也许比姚氏更加愚蠢的人。 第421章 一个“孤勇”的刺客 南次从一个梦里惊醒。 那是个奇怪的梦,梦里的他拖着拽着不让瀛姝去到司空北辰的身边,瀛姝却满面冰霜,喝斥他——你是我什么人?放开你的手,司空南次,我对你太失望,你怎么会这样恬不知耻?! 睁开眼时,有一道惨白的刺目的光,直接杀向了他的心底。 全身都是冷汗,人已清醒,知道梦境和现实差异悬殊,瀛姝永远不会对他横眉冷对,当年“重逢”,他自嫌狼狈,瀛姝泛红的眼,强忍住了眼泪,对他微笑着,第一句话是——南次,我很想你。 南次,我会察清楚,究竟是谁陷害了平邑乔。 南次,你想离开建康么? 南次,我们一起离开吧。 他从来不想让瀛姝知道很多的,残忍的丑陋的恶毒的现实,他心底有个无法启齿的真相,他的外祖父和生母的确谋逆,他并不是全然的无辜,他宁愿瀛姝莫要深究,可瀛姝还是知道了很多的事情,她想和他远离,用余生去寻找一个完全让他解脱的桃源,是他说出了拒绝的话,时日无多的自己,已经无法长伴她。 南次满头冷汗发愣,收拾清爽后仍然有几分恍忽,他觉得自己现在除了发愣外,似乎也没有能力所作为了,前生的他还能欺骗自己,但现在的他…… 力不从心,自我怀疑。 有一种挫败感是,无论活了多久,轮回几世,似乎永远没有坚实的臂膀护住自己的女孩,他有时候恨透 了这种感觉,做为重生人,早就不是盲目天真的少年岁,却依然不够强大,司空月狐仅仅只比他年长两岁,就已经树威中军,相比他还有个骁勇善战的舅父,司空月狐获得的成绩,则完全是靠一己之力,懒涉权场心向林泉不能成为借口了,他现在清醒地意识到,他可以固执,坚持留下来保护瀛姝,可他并没有把握,他甚至现在还因为司空月狐的出现“替代”他与瀛姝并肩做战而患得患失。 正恍忽着,门被叩响。 “殿下,三殿下遇刺!” 南次脑子里“嗡”的一声,跳下床几步过去拉开了房门:“你说什么?!” “安余意图行刺三殿下,已被三殿下制服。” 听说安余就是刺客,南次悬在嗓子眼的心才稳稳落回胸腔,仍然三两下梳洗着装妥当,就赶去跟司空木蛟会合,差点遇刺的人不仅毫发无伤,似乎连受到场惊吓的样子都一点没有,反而无比兴奋似的,不待南次问,就赶着说:“人我已经捆了起来扔在住舍里,也暂时没有声张,这件事透着古怪和蹊跷,得把左副使请来裁夺吧?” 三皇子自从知道他归期已近,居然莫名其妙对长安产生了那么点依念的情怀,他一度怀疑自己莫不是中了邪,好在抽丝剥茧这么一想,不难恍然大悟,他哪里是舍不得长安啊,他是舍不得左副使……也不对,他是太想留下来看司空月狐布下的这个大 局,亲眼目睹蜀州部如何攻复汉中了。 但这个愿望不可能达成,留在北汉的这些时日,三皇子恨不能也易容成个亲卫混进未央宫去,亲历左副使如何步步为营配合推进奇袭汉中的伟大计划,可他这个过了明路的右副使又不能从使驿凭空消失,他不能就左副使,也只好盼着左副使就他了。 该怎么处置安余,必须由左副使裁夺,如果需要,他甚至可以让安余拿着那把剪子在他胳膊上扎一刀。 瀛姝虽然知道安余不可信,却也没料到她居然胆敢在使驿公然行刺三皇子,收到消息后,自然要赶去使驿处置,司空月狐理所当然的跟随左右,这两日,他人在宝光殿,却像隔着瀛姝万重山,直到今日生出这场意外,瀛姝对他,似乎才恢复了常态。 认识老久却一直不曾深交的熟人,暂时处于同一艘战舰上的袍泽。 瀛姝简单说明了安余的来历。 “是无眉奴?”司空月狐只略微转了转脑子,就明白过来:“提出裁撤无眉仓的是殿君,且这个提议,应该也不在姜泰的意料之中,要说来其实无眉仓存在与否,对北汉朝廷而言是件不足挂齿的小事,大抵也只有姚太后会心存不甘,愤愤不平。” 瀛姝没搭腔。 姚太后在意的不是无眉仓,她不愤的是大豫干预北汉的内政,她被姜雄鹰打压太久了,好不容易才夺回权力,在姚太后看来,北汉没把西豫的遗民 杀个一干二净就已经极其仁慈了,无眉奴都是对北汉心存逆意的罪奴,应当任由羌人打杀惩诫,大豫的使臣提出裁撤无眉仓、赦归无眉奴是狂妄无理,是对北汉君国的挑衅,就是对她的挑衅。 “不过姚太后再怎么愚蠢,也不会认为安余能够得逞,这是姜泰的手段,他的目的不是为了反悔保留无眉仓,可以称为缓兵之计吧。”司空月狐又说。 “殿下认为应当如何处置安余?” “这样的小事,左副使拿主意就行了。” 瀛姝心中仍然有些莫名的抵触,不过,大局为重,她既答应了登上突袭汉中的战舰,就等如承认了司空月狐为主将,这场战役结束前,就必须齐心协力,现下甚至都不能再把姜高帆当成仇敌了。 更何况,她还无法证实司空月狐是她的仇敌。 刚在使驿的街门前下马,客曹令已经迎了出来,压根就没注意左副使身后的随从,礼见寒喧之后,就要把瀛姝迎入厅堂。 “客曹令知道我的来意?”瀛姝问。 “下官只知贵使会来使驿,不敢疏忽。” “我以为是使团卫是奉三殿下之令前往宝光殿传我来见,原来三殿下还惊动了客曹令么?” “这……三殿下要请贵使来使驿,原本不用事先知会下官,只是下官奉陛下圣令,不可再有半分掉以轻心了,纵然只是使团卫外出,下官也暗中嘱咐了驿卫跟随保护,驿卫目睹使团卫在宫门外与 左副使会合,其中一人才先报知下官。” 把跟踪盯梢一事粉饰成为尽职尽责,这样的操作其实常见,不常见的是瀛姝今天非要追究。 “听客曹令的口吻,是知道我要来使驿,才特地赶到啊?” 客曹令:…… “如果客曹令本就在使驿,刚才也不会强调只知我会来却不知来意的话了,客曹令是明知我在计较你已经知悉了一些还不应知悉的事,才详加解释为何我刚一落马,站都没站稳,客曹令就立即出来礼见。” “贵使这就误会下官了……” “客曹令不是也刚赶到使驿么?” “下官的确是听说贵使会来使驿,才从衙署赶来。” “这样说,客曹令还不知道驿使里发生的奇事了?” “下官不知。” “客曹令可一点都不好奇使驿里发生了什么变故,才致使三殿下急着召我来此商议啊。” 客曹令:…… 这个女子是真不好对付! “贵使今日异常严厉,下官心惊胆颤,贵使语焉不详,下官岂敢追问?” “这样辩解,倒还合理。”瀛姝笑了:“我就不入前厅了,客曹令也不必令人跟从,我自入后居去见两位殿下吧。” “左副使毕竟是女子,直入殿下的起居之所不妥当吧?” “我的名节会否有损,就不劳客曹令操心了。” 瀛姝一边绕过前厅,后脑勺像是长了眼睛,看见客曹令还不死心地尾随在后似的,一边说:“三殿下召我商量的要事,跟客 曹令颇有些牵连瓜葛,迟些还得直接与客曹令问证呢,客曹令还是先避嫌才好。” 客曹令的脚掌生生被钉在了路面上。 使驿的前院和后居之间,还隔着一个闲苑,略有些造景可以观赏,疱厨、库房等也都设置在闲苑里,因为有不少驿仆出入其间,闲苑看上去并不“闲”,倒是后居清清静静,院门处有使团卫把守,自然不会阻拦瀛姝进入。 后居不大,方方正正的小院子,三面楼舍,靠东墙建了座亭子,南次在亭子里,一眼看见了瀛姝,他下意识就迎了过来,明明见过了司空月狐易容后的模样,但懒得行礼了,受南次的影响,三皇子也热情地上前迎接左副使,受了四皇子一礼,他竟也没反应过来这位并不是使团卫,没有还礼。 “左副使别担心,区区一个弱质女子,还伤不了我。” 瀛姝:…… 她看上去像很担心的样子吗? 内居不仅两间房舍,部份使团卫也住在这里,说来瀛姝出入此间确实有些不便,但别说在从来不讲究男女大防的北汉了,哪怕是在大豫,又不是混住,青天白日的只不过见面说一歇话,哪里至于有损名节,刚才客曹令有意把瀛姝引去前厅,其实就是为了顺理成章“加入”事案。 三皇子这才说起了遇刺的经过。 “我一贯起得早,今日因为五弟直到巳初还未起,我便懒得去闲苑用朝食了,让张崇准把朝食拿来了居 室,之前因五弟提醒,我就没再让安余在我左右服侍,居室的清扫都交给了张崇准。” 瀛姝冲司空月狐解释:“张崇准是另一个无眉奴,和安余是旧识,他倒是可信的人。” “我要清清静静看会子书,使团卫们都清楚,因此卯时之后,他们都不会留在后居,一般会在闲苑四周巡逻。使驿的浣衣所设在闲苑东北角,这段时日安余都在浣衣所帮手,我的衣裳仍是由她清洗的,她将干净衣裳送进内居,护卫们自然不会阻止。 结果今日她就趁着送入衣裳的时机,摸上楼来,拿着把剪子就要刺杀我,我当时不及多想,一脚就把她踹晕了……其实让她在手臂上扎一下也没大碍……” 瀛姝扶额:“大可不必用苦肉计。” 三皇子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我都担心反应过激,直接把人给踹死了,摸了下还有脉搏,才确定仅仅只是晕了过去,我就想着这件事先没必要声张,于是只将把守院门的护卫叫了一个进来,让他把安余手脚绑好,嘴也塞严实,又让他去把五弟给唤醒,我这样处置可还妥当?” 瀛姝看着三皇子眼巴巴企图邀功的神色,脑子里有点犯迷糊,没多想,居然还真给予了夸奖:“殿下处置得很妥当。” “我让张崇准在楼上看着安余呢,刚才张崇准说人已经醒转了,左副使可以立即审问。” “安余动手时,张崇准在何处?”瀛姝问 。 “当时我用完朝食,他就把碗碟送去疱厨,安余应该是趁着他不在内居的时候才进来,知道我习惯在楼上看书,张崇准不在楼下,她才能悄悄摸上楼。” “这样说张崇准知道安余意图行刺殿下这件事故后,就没有外出?” “没有,现在知道这件事故的人屈指可数,除了咱们四个外,就只有张崇准和一个使团卫,我能保证这件事案被牢牢封锁在了内居!” “三殿下可真是太明智了。”瀛姝没忍住又给了一句称赞。 三皇子眉开眼笑,活像讨得了糖吃的孩童,司空月狐看着有点眼晕,不由也扶了扶额头,怎么回事,左副使的口头夸奖就这样香甜么?司空木蛟还是那个一心要争储位的司空木蛟么? “怎么,四弟和左副使的看法不一样?”三皇子直瞪着司空月狐。 你还认得我是你四弟啊?四弟刚才冲三兄行礼,三兄连搭都不搭理。 “不敢有异议。”司空月狐收回了撑住额头的手。 “是该先审安余。”瀛姝当即立断。 一行人便入室、登楼,三皇子于瀛姝而言,单纯就是个皇子,又就连南次的寝卧瀛姝其实也从来没有进去过,出使在外,纵然尊贵如皇子,也都不便让婢女仆妇随侍,清扫屋舍的事原本可以交由驿馆的奴仆,可三皇子不愿让他国之人出入他的卧房,因此卧房的打扫清洁现在都只能依赖张崇准。 糙汉子又哪里比得专司贴 身服侍皇子的婢女细心呢? 也只能维持着基本的洁净,擦拭清除灰尘,整理好被褥,大抵连开窗通风都忘记了,更不提熏香除臭……其实屋子里倒也不臭,但很明显弥漫着一股人体的气息,就像无数个三皇子站在近前,给这间屋子打上了尤其明显的“主人”标识。 一袭不见外客时才可能穿着的长衣,就那样随随便便扔在凉榻上,衣撑子上歪歪斜斜挂着腰带,一叠子足衣也放在了显眼处,坐席上,还散放着好几条发帻。 瀛姝后知后觉深感,这不是个提审人犯的合适场所。 三皇子却一无所察,一手拉四弟,一手拉五弟,挤在牙席上,随手把发帻一团,挪到了膝案上头,他看见瀛姝还呆站在门帘前,说道:“左副使不必拘束,请上座。” 瀛姝头疼地看着被三皇子的长衣占去小半张位置的“上座”,她真是不知道,缺少侍女收拾整理的男子的卧房,原来是这样一副光景,难道她得自己动手先把三皇子的衣物移开……这举动,太显暧昧亲昵。 这时司空月狐却站起身,三两步过去,拿起衣物搭在衣撑上,归席时,跽跪在司空木蛟和南次的身后,三皇子后知后觉醒悟过来,现下尚有张崇准及安余在场,不能让他们得知司空月狐的真实身份。 一个亲卫,当然是不能和皇子平起平坐的。 第422章 最可悲,最可恨 张崇准和安余谁都没留意到三皇子对一介使团卫“与众不同”这么个小细节。 男仆沮丧不已膝跪在地,女婢因为手脚被缚,极其狼狈曲躺着,嘴里的手帕倒已经被取了出来,一声长一声短地喘着粗气。 “先将绳索解开吧。” 瀛姝发号施令。 司空月狐干脆利落拔剑出鞘,剑尖轻挑,绳索即断,这回他没有再归位,安余虽然看上去没有任何攻击力,而且从她眼睛深处渗出的畏惧可见,她还并不想死,不过毕竟已经做出了行刺之事,做为唯一在场听审的使团卫,他应当就近监督提防人犯再度暴起伤人抑或畏罪自尽。 “说吧,你是受了谁人指使。”瀛姝问。 “没有人指使我。”安余这回用了汉话应答,僵冷的吐辞,倔强的恨意,干枯的眼睫却低低垂落,她不敢抬眸。 张崇准焦急不已。 “左副使,小仆斗胆,求左副使宽谅安余,小仆方才自作主张问了她为何要行这等糊涂事,安余是……多年来因被押于无眉仓,才听信了那些仓头有意中伤大豫皇族的谎言,安余以为就算跟随三殿下从北汉脱身,日后也必会遭受虐欺,安余,你快些说实话,如果没有人在后唆使,许以你利益,你万万不敢行刺皇子殿下,你如实招供,殿下及左副使才会宽谅你的罪行。” “没有人指使我!我就是恨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安余不为所动:“是司 空皇室让我们成为了羌部的奴役,你们这些人,以为从羌人手中买了我们的身契,对我们就是天大的恩惠,可我们这些无眉奴,本来就是被你们所害!我们根本不愿意为牛为马听凭你们差遣,你们可以杀了我,但所有的无眉奴都会识破你们假仁假义的嘴脸!” 瀛姝轻笑出声:“这就是指使你的那个人告诉你的自保之策?” 她根本不用从安余的眼神里去分析她那浅薄的心态,有一些人,一直生活在险恶的处境,他们已经丧失了对于美好安宁的幻想能力,他们从来不知道黑暗之外,存在光明温暖,世上还有那么多素不相识的人,不曾漠视和遗忘他们正在绝境中挣扎求生,可他们是有欲望的,当终于有阳光照入他们的栖身的深渊里,欲望便被唤醒,他们却根本感觉不到那是阳光,他们的眼中,那仍是一条阴湿的绳索,他们牢牢抓住了绳索,攀爬着脱离深渊,仅只是为奴为婢,于他们而言,仍然身处深渊中。 狡诈的心性,不需要学习。 “你其实不恨大豫君国,更不可能恨我,恨把你救出无眉仓的三殿下,你只是因为太清楚,三殿下施予你的恩惠仅限于此,你不可能因为从北汉脱身,就摇身变为大豫的贵族,最大的指望莫过于脱籍为良民,但这不能满足你的野心,你受了二十载的苦难,你也想尝一尝把他人践踏在脚下是何等痛快 的滋味。” “胡说八道,当然左副使享有胡说八道的特权!” “无眉仓的无眉奴,如果都像你这样想,你的祖父当初就不会把脱身的机会让给你。”瀛姝道:“你敢看着我的眼睛么?你只要敢,你就会相信我敢处死你。” 三皇子无比讶异看向瀛姝的眼睛。 好吧,他相信左副使不是在恐吓威胁……而已。 安余不敢抬眸。 瀛姝又轻轻笑了一声:“你能在无眉仓煎熬忍耐二十载,必是个惜命的人,你或许不知道这样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但让你更加畏惧的是死亡。你当然知道凭你根本不能行刺得逞,三殿下毫发无伤,此时在裁撤无眉仓赦返无眉奴的重要关头,如果我处死了你,事情张扬开来,无眉奴们稍经煽动,就大有可能致使裁撤赦返之计不能顺利进行。 我不会处死你,当然也不能把你这么个人继续留在使团,至多就是把你交给客曹令发作,客曹令是许诺了你什么?他儿子多,会让某个庶子娶你为正妻?你就得以跻身北汉的贵族阶层,荣华富贵,为所欲为? 想得真美,不过你受骗了,对于我而言,一个永远不能开口的奴婢,才根本不会阻碍议和建交的大计。客曹令的目的也不是要挫毁裁撤无眉仓,他是另有居心。” “不可能,我要是死了,客曹令必会将此事宣扬,无眉奴们都会相信,回到东豫后,下场更会比现在凄凉千倍 百倍……”安余忽然呆住了。 “你也醒悟了吧?你活着对于客曹令来说毫无利益,他就是想让你死于刺杀未遂之罪。” 瀛姝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好问的了,她看向三皇子:“安余是殿下之仆,原本我也不该越俎代庖擅自决夺……不过嘛,她刚才有一句话还有那么丁点道理,洛阳、长安等地为蛮部所夺,导致万千遗民深受奴役之苦,司空皇族的确得担当过责。” “我可以赦免安余的死罪。”三皇子颔首。 瀛姝才又看向明显沮丧下来的安余,摇摇头:“你有可怜之处,但这并不足以为你的罪行开脱,你居心不良,心肠甚是阴险狠毒,又是个无情无义之徒,你这样的人,就不要妄想荣华富贵,一朝跻身权位,恃强凌弱胡作非为了。 三殿下的角宿府,普通的奴婢根本无法兴风作浪,你要是只求个安稳,当然不会有人故意欺凌践踏你,你能平平定定的活下去。” 一个人的心性,从来不会受他人的控改,瀛姝其实根本不想去评判安余的善恶,她是看出来了,三皇子根本无意处死安余,于三皇子而言,安余的确有若蚍蜉。 事案至此,还没有结束。 “属下暂时留在此处。”司空月狐没有跟着下楼,他相当确信已经洞悉了这场莫名其妙的行刺案一切真相的左副使,有足够的能力掌握全局,他留在这里,无非是为了提防节外生枝。 他听见张崇 准长长叹了声气。 “安余,我没有想到,你竟然完全不顾那么多的无眉奴,你明知道他们与我们一样,处于何等悲惨的处境,你竟然想要阻挠他们获救,你真是……太过自私无情了!” “他们的命运如何,跟我有何干系?”安余重重透了口气:“我可不是贵族,我何德何能为他人的安危挂心?刚才那个左副使,我听说她是世家大族的嫡女,她还是未来的鬼宿妃,像她这样的人,呼奴唤婢,一句话就能定夺他人的生死,救一个人,于她而言不废吹灰之力,可这样的人,不也要求我们这样的人必须知恩图报,她一句话的恩德,就想让我们这样的人当牛作马做为回报,张崇准,你扪心自问,难道你就不想成为他们这样的人么?” 张崇准不想再搭理安余了。 安余拿眼睛去看司空月狐。 刚才她极其畏惧瀛姝,畏惧这类能够决夺她生死的人,可在她看来,使团卫们虽然腰佩长剑,也无非就是薪酬更高的奴婢下人,跟她是同样的人。 “我如果是男儿身,有那机遇学习骑射,才不会心甘情愿屈居人下,为乞得衣食饱暖就替他人卖命,人无志向,活得跟猪狗有多大区别,但可惜我没有这样的运数,但我至少尝试过反抗,你们这样的男子,尽可指责我不自量力,在我看来,你们才是真正的懦夫。你们这些男人,从来不敢反抗强权,只会对我 这样的弱女子指手划脚,靠着践踏我的手段,邀宠乞食。” 司空月狐大惑不解。 难不成,这个女子认为就凭这几句话,还能挑拨离间借刀杀人不成? “乞得的食物,就真的那么美味可口么?亏你还是身高体壮有长剑在手的男子汉大丈夫,你敢为何事?” 司空月狐看向安余:“我敢上阵杀敌,也敢,把你这类一无是处之辈斩于剑下。” 安余无非是因被她一贯就瞧不上眼的张崇准指责,心中觉得愤慨,又笃信瀛姝为她求情,其实是不敢将她处死,她活着,于东豫而言才存在更大的价值,所以才想逞一逞口舌之快,找补回几分颜面来聊以自慰,没想到被她认定为有如傀儡的区区使团卫,竟然又对她来了死亡威胁! “我大豫的将士,为君国社稷的安定繁荣不惧马革裹尸,也从来没有放弃过解救为蛮部奴役的遗民百姓脱离苦难,还之以安居乐业,护之以休养生息,人有荣华富贵的期望不可耻,可耻则是将不劳而获视为理所应当之徒!我的剑下,不杀无辜,敌寇之外,亦诛奸邪,只要奸邪之徒,我可从来不分男女。” 安余一声不敢吭。 左副使不杀此婢,无非仍是对其的遭遇怀有恻隐之心,蚍蜉之流,的确也没有铲杀的必要,但这个愚蠢的人,居然以为她得以活命是因存在莫大的价值,不遗余力自讨其辱的话,他心月狐,可从来不会 怜香惜玉。 这种人,不屑一顾。 可司空月狐今日也不知道怎么了,居然觉得自己突然有了超凡的耐心。 “为奴为婢者,并不一定卑贱,上居权位者,也并不一定高尚,你因受处境所限,见识浅薄不为过错,经今日之事,你总该是明白了,不管你认不认为自己有错,不管你放不放下野心和欲望,你都永远无法跻身权贵,你永远没有机会践踏辱杀他人的机会,你只有老实本份,才能平平顺顺的活着,分明一个贪生怕死之徒,还是打消羞辱旁人的恶念才好,生为女子已经是你的幸运了,否则,你以为三殿下还会对你心生怜悯同情?” 就连张崇礼,都不由对安余心生鄙夷。 “同为无眉奴,因你年幼,因你是女子,原本派给你的劳役,都是我们替你分担,你从来只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分得的饮食,大家也都先紧着照顾你,你却还因为你是女子,认为没有受到公平的待遇,就愤愤不平……神元殿君和左副使也是女子,二位还是出身贵族的女子,为了促成和议建交,让万千百姓不受战乱之苦,她们甘愿出使赴险,她们从来没有受过为奴为婢之苦,却能与我们感同身受,我敬重殿君与左副使,不是因为她们的身份地位,而是因为她们的行事和胸襟。 如果天下女子都跟你一样,无视他人怜悯你等身为女子的柔弱,给予你们的援助和维护, 以为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用身为女子这样的借口,要把忘恩负义贪图荣华的丑恶心性辩白得清新脱俗,如此的愚昧和恶俗,真要是这样,羌人对待女子的办法还真不错,活该你们被当作牛羊驱使。” “张崇准,别以为你让给我了几碗馊汤臭饭,就能这样的羞辱我。”安余虽然还敢还嘴,但声音却更轻了,她还一眼眼瞄着边上那个使团卫的神色。 司空月狐的耐心逐渐耗尽,只要这婢女还不敢大声喧哗,他的长剑,确实懒得去杀一个贪生怕死的愚蠢之徒。 安余见使团卫不吭声,胆气又壮了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企图,你们这些男奴,在无眉仓时根本无望婚配,你们对我所谓的关照,无非是为了霸占我的身子,只不过是因我,讨得了仓头的几分喜爱,你们到底不敢明目张胆的……” 张崇准眼珠子都险些掉出来。 “安余,无眉奴被羌人视为恶祟不祥之物,在他们看来,我们根本就不是人,甚至连猪狗都不如,你能讨得他们喜爱???我们想要活下去都是千辛万苦,日日只得馊汤臭饭,甚至有时候不得不喝自己的尿液解渴,不晓得哪天就饿死冷死病死了,劳役之余,大家甚至连多说句话的余力都没有,就算有欲望,根本就无力去…… 你说这话,如此糟践我们这些关照过你的人,真真是不顾廉耻之极!我无所谓,我还活着, 我已经脱离了苦海,你,你,你还记得那年大雪天,把身上的衣物都给了你取暖,活活被冷死的长庆么?你怎么能说得出这样的话?!你的祖父,当时跪在长庆的尸骨面前叩了三个重重的响头,你还记得他是怎么叮嘱你的么? 说你的性命,已经不是你自己的性命了,再苦再累都要活下去,说你和长庆虽然没有婚约,但你永远不能忘记长庆对你的痴情,有朝一日,万一可以摆脱罪奴的身份,有幸能生下一子半女,也不要忘了告诉你的子女,他们有个从来没有见过面,也永远无法拜祭的救命恩人,长庆已经尸骨无存了,若得机会,你莫忘给他立个牌位,岁岁烧些纸钱。 你刚才指责的‘你们这些男奴’,也包括长庆么,包括他么?你真的委身仓头了么?你真的认为是北汉的仓头庇护你不被我们凌辱么?你怎么可以,你怎么能够说出这些诛心的话!!!” 安余冷笑:“我的祖父,也是男人,他但凡还有个儿孙,也一定不会舍得把男丁的口粮衣物分给我,他只有我这么个孙女了,我才能活下来。长庆?他是为我而死的么?两件破衣烂衫,穿了等如没穿,我是靠着自己活下来的,可你们这些男人,居然都想让我感恩戴德?我没有本事获得仓头的喜爱?呵,你莫不真以为,我是全靠着你们接济才活下来的吧?” 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她 跪趴在地上,扯开自己的衣领,那些羌人们哈哈大笑着,不让她靠近,却愿意丢给她食物,有时甚至是还带着点肉的焦香扑鼻的羊腿骨,她还能偷舔着,沾着油腥的汤碗。 她就是这么活下来的。 靠的永远是她自己,不是男人们,更不是男奴们。 第423章 丧钟响 使驿专为接待使团,设构当然不同于普通的驿馆,像这回,绝大多数的使团卫其实都是住在东西两路的房舍里,而一个闲苑相隔的南院部分,其实称为外衙更加合适,既是使臣们见客的地方,又是使驿的书吏们寻常务公的各个厅署,不至于喧闹,却必人多眼杂,原本早前的时候客曹令被左副使一番奚落时,就已经落入了不少书吏、驿官的眼中了,此刻只见东、西两扇廷门,突然间涌入了二、三十号使团卫,把客曹令给直接包围在了前厅外,众人立时都因这肃杀的气氛慌了神。 就连飞鹰部的谍间申九,听见响动从厅署出来时,也惊得在门槛上绊了脚。 明明风平浪静的,突然间这是怎么了? 又哪怕是现在同样持掌墨玉令的左副使,设计得北汉王连连退败服软,可真要在北汉的君王脚下,动用使团卫扣拿北汉的大臣官员,这无异于直接向北汉宣战啊,虽然说陛下授予了使臣临机决断权,可大豫使世如此强硬的态度,岂非置自身安危不顾了?大豫如今,不仅是神元殿君,可有两个皇子殿下都在长安城中! 满场的人,现在只有客曹令心知肚明使驿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故,然而安余又没有得逞,她也根本不可能得逞,左副使刚才几乎认定他就是行刺的主导者,这样的态度已经不同寻常了,此刻更是摆出了这样大的一场阵势,左副使 哪里来的胆量?!彻底跟大汉反目,对东豫能有半点好处? 客曹令可还急着要和使臣当面辩争呢,他料到安余一介贪生怕死的贱奴必定不可能宁死不供主谋,而他也绝不会纵容东豫那颇为狡诈的左副使将此事故遮掩隐瞒不了了之,安余必死,才有助于接下来的计划推进,可他万万料不到,左副使非但不打算不了了之,看情况居然打算血洗使驿!!! “你们,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左副使呢,左副使何在?!你们东豫的使团卫竟然胆敢在我国国都作乱,先违邦交之法礼,是要逼我朝将你等视为敌寇诛杀么?!” “客曹令不必激动。” 客曹令的怒吼刚歇,申九就听闻了女子轻灵柔和的声嗓,他下意识踮起脚,越过一片人头,才看见身后仅有两个皇子跟随的妙龄女子走向近前,申九其实还没有见过这位新掌令,只知道她比四皇子还要更年轻,是首位令主临沂公的孙女,申九曾经接受过临沂公的训教,可在他的印象中,临沂公的幼子王岛当年都还只是个翩翩少年郎。 左副使虽领大豫朝正式的官职,却并未穿着男装,然而女子的衫裙又衬出了她格外翊爽的气态,莹白洁净的面容,丝毫未受脂粉污染,眉眼清亮,出现在如此剑拔弩张的场合,只是唇角略噙笑意,顿时化解了肃杀之气。 申九又听她讲:“我只是让诸位都来前厅聚合, 怎么竟使得客曹令如此恐慌了?” 使团卫中,便有一人笑应:“不敢不遵左副使之令,属下等只是在前厅集合,客曹令刚好从前厅出来,想是误解了属下等意图对他不敬吧。” 瀛姝转过身,面向客曹令:“客曹令看看,使卫们甚至不曾佩剑,也并没有擅闯任何厅署,因为早前使驿里突发的一件事案,我认为大有必要在前厅之外,当众问证,才令诸卫中凡有职级者,先在此聚合,这应当……没有违反邦交法礼吧?” 客曹令无言以对了。 南次微笑道:“不仅诸卫未佩长剑,便连孤也不曾佩剑,没想到只是一场普通的聚合,就致使客曹令如此恐慌,客曹令今日可大不如一贯的从容啊。” “下官早前已听左副使提起是因一场突生的事故才为三殿下请来使驿,下官难免紧张疑虑。”堪堪解释了他刚才大失常态的理由。 瀛姝道:“我也并不是小题大做,故意召集卫属,今日清晨,三殿下一步未出使驿,却险些在内舍遇刺,虽然有惊无险,毫发未伤,可这件事案当然不能不了了之,护卫使臣平安,乃是属卫们的职责所在,可这件事案,我以为却不能问责于我朝卫属,发生这样的事,固然应向我朝陛下禀奏详情,为备日后陛下查实,我不得不召集卫属在场听证。” 三殿下居然险些遇刺?! 申九心中大震,同时,他也听见了身边的一个同 僚,没忍住发出一声低呼。 使驿之中,固然只有他这么一个来自大豫的谍间,可众多的书吏、驿官,却也不全是客曹令的心腹,像申九身边这位,其实就是高女君的人手,申九甚至还知道现站在客曹令身后的驿丞,暗中还与北齐一员出身贵族的商贾有所来往。 他又听瀛姝道:“据刺客交代,她是听令于客曹令。” 三皇子觉得自己现在应当表现出气愤的态度。 “客曹令,你刚才如此紧张,甚至意图反诬我朝使团欲谋不轨之事,难道不是因为明知今日事案恐怕不能善了?!” 客曹令没见安余这么个关键的人证出场,却听瀛姝和三皇子分明已经认定他为主谋,不难判断对方势必留下了安余这么个活口,而他的计划,万万不是要和使臣翻脸,而且计划之一,也是有意要将事态扩大,一心以为对方已经中计了,现在反而放松了心情。 “竟发生了这样的事?!”心情一放松,客曹令就从容不迫地发挥起演技来:“也难怪今日左副使刚至使驿,态度便格外凝重,只是还请两位殿下、左副使明见,下官被授职为客曹令,肩负护卫使团平安的重责,若贵使发生任何闪失,下官都难辞其咎,怎会指使刺客行刺殿下?” “客曹令之意是,孤故意捏造罪名想要陷害你?!”三皇子竖起眉头,火冒三丈。 南次此时已经料到瀛姝的心思,有些担心三 皇子过于投入反而犯下言多有失的过错,打断道:“三兄还是听听客曹令如何辩解吧。” “下官可与刺客当场对质。”客曹令的态度更加平和了:“下官并无质疑贵使的意思,连我朝陛下,都坚信贵邦确有议和之诚,下令下官务必小心谨慎,尤其对于使驿的安防,万万不能心生半点松懈,下官的杀生予夺,阖家百余口性命,皆与贵使的平安紧密攸关,该名刺客欲陷下官于家破人亡之境,下官也必不会轻饶,只是殿下盛怒之余,也不可听信刺客一面之词。” 客曹令搬出了姜泰来,用意也是极其明显了。 如果东豫的使臣一定要指控他是主谋,他只有可能听令于圣意,才会行此胆大包天的罪行,可东豫的使臣质疑大汉的皇帝陛下,岂不是要中止议和,进而宣战么? 客曹令有十足的把握,东豫不敢对大汉宣战。 因为东豫的使臣现在明明洞悉了窃取脂瑰一事,绝无可能是西平长公主自作主张,笃定大汉皇帝的原计划,就是要强行扣留神元殿君在长安,然而当陛下作出退步之后,无论是东豫的两个皇子,还是这个深得东豫皇帝信重的左副使,都没有深究,分明是因东豫皇帝有令在先,务必促成议和邦交。 他们只要还心怀侥幸,无论多么强硬的态度,都无非虚张声势罢了。 “客曹令这般有恃无恐,看来是早知道刺客会畏罪自尽了啊。 ”瀛姝冷笑。 什么?安余竟然死了么?! 客曹令不由陷入了深深的疑惑。 如果安余没有招供,对方怎么可能会料到他就是幕后指使?安余既然供出他来,为的就是活命,又哪里会畏罪自尽呢? 但安余既然还活着,左副使怎会不让这么个活口出场?仅靠着空口白牙,就意图坐实他的罪名? “客曹令真是好手段啊,收买无眉奴行刺三殿下,哪怕是无眉奴供出客曹令来,客曹令也大可狡辩刺客是我方自己的人手,绝对不会听从客曹令的指使,因此客曹令才有恃无恐,提出与刺客当场对质,我刚才说刺客已经畏罪自尽,客曹令何以满面惊讶?分明是因客曹令根本就没想过杀人灭口!否则,刺客行刺不成,畏罪自尽有何值得惊讶的?” “左副使刚才明明说安余已经认罪,且指控是下官收买指使,而后又说安余畏罪自尽,下官才觉惊异……就算下官知道安余竟然就是那刺客,也并不怀疑她的确犯下了行刺贵使的大罪,只会怀疑她是为他国细作收买,意图离间我朝与东豫的邦交。还请左副使明见,下官若真有歹意,何故收买一个弱质女流行刺三殿下?纵然三殿下施恩予安余,对其或许不存防备,允准安余进入内舍,然而除非暗中投毒……” 说到这里,客曹令忽然住嘴了。 他好像一时心急,说得太多了,他不应该知道安余的行刺方式不 是投毒而是用把剪子。 又赶紧解释:“下官一听刺客是安余,后怕不已,担心她会在殿下的饮食中投毒,可目睹殿下平安无事,才松了口气,又猜测安余绝不至于用毒,且笃定,他国的细作为的就是嫁害给下官,甚至嫁祸给我朝陛下。” 解释完毕,客曹令仍然觉得突然安静下来的气氛有那么一丝诡异。 “客曹令,我可没提过刺客是安余。”瀛姝微笑。 现在使驿的无眉奴有两人,还有一人是张崇准。 “不可能是张崇准啊,因为张崇准……” “张崇准当时不在内舍,所以不可能行刺,那么客曹令不是早知道了行刺何时发生?”瀛姝向前两步,她的身高,当然不足以对客曹令形成威慑,不过气场和身高体魄原本就不一定相关,她今日从踏进使驿时始,就一再冲客曹令施压,她很把握逼问得客曹令露出破绽。 “客曹令当然不敢真的刺杀我朝使臣,正如客曹令方才所言,但凡外使在使驿内遇刺,客曹令难辞其咎,然而仅只是有惊无险,只要客曹令略加狡辩,就能置身事外了。而且客曹令笃定则是,我等外使,亦会怀疑北赵、北齐等国居中使诈。 客曹令的目的,是想让我等生疑,无眉奴既然连安余都可能会被间作收买,更遑论根本就不能接触殿下的绝大多数?客曹令,我不知道你为何企图阻止裁撤无眉仓的政令,但你的确是指使安 余佯作刺杀三殿下的主谋,你现在已经无法否定了吧?” “下官只是,只是……” “客曹令,其实我等外使,无权判罪定罚,你也大可不必再行狡辩,此一事件,我当然会禀报贵邦的陛下定裁。” 瀛姝直接下令:“诸卫领听令,三殿下遇刺之事虽然已经水落石出,不过我也已经审问明白,经刺客安余供认,客曹令的意图的确不是真要杀伤我大豫的使团臣属,因此这一事案,一来需要上报我朝陛下圣裁,另则,也必须报奏北汉王廷审断,尔等从此时起,务必加强防范,凡有不利两位殿下者,杀无赦!” 申九低了下了头。 他真的,按捺不住眉飞色舞的亢奋之情了,他现在已经完全明白了左副使的用意。 北汉分明是想用裁撤无眉仓不顺的事由,作为挽回殿君的另一借口,可今日左副使这番应对,已经把客曹令钉死在了主谋的位置,且这件事情,客曹令就算想要遮掩,也遮掩不住——北赵、北齐必定知情,恐怕就连高女君,也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北赵和北齐,当然不愿眼看着神元殿君被留在北汉,姜泰成为天命所归! 他可真是太亢奋了,因为使驿这些书吏、驿官的底细,就是他潜入北汉多年的战绩,是他提供的这些消息,帮助左副使在仓促之间,制定了让客曹令百口莫辩的对策! 瀛姝的眼睛,只晃过了面如土色的客曹令那张老 脸,就对三皇子说:“殿下放心,接下来我就会先行拜访大尚臣,必然也会报请大尚臣召集金城公、绣腰令等等相关北汉臣公在场,共商我今日的处置是否符合邦交法礼,总归是,如今这样的情境,总不至于再发生有害殿下安全的奇祸。” 客曹令全身已经被冷汗浸湿。 突然这个时候,一声钟响,一声接一声的钟响。 这是北汉的王都,第一次被丧钟震彻。 客曹令是率先跪下的人,同时,如释重负。 丧钟响得太及时了,真是响得太及时了。 瀛姝看向长安城的天空——金乌刺目,碧空浮云,天气是真好啊。 北汉的太尊,死掉了。 第424章 “主将”应战 北汉太尊驾崩,三皇子和南次都是神情凝重,虽然一直在准备着准备着,突然间逼近的归期,尤其是让南次大觉那丧钟刺耳,一声一声,有如撞击在心口的空洞上,北汉的官吏跪地一片,南次靠近瀛姝的耳鬓:“两件事接连发生,我们不如也干脆移宿宝光殿。” 南次问得小声,三皇子的耳朵却没漏过,太尊一死,他们返朝的日程就正式进入倒计时,最后一段时日,当然能挤入核心就挤入核心。 “左副使,从前我们不宜宿宝光殿,那是因为北汉王的后妃常会前往宝光殿,可……如今丧钟响,虽然不知究竟是哪位尊者崩,但必定会逢国丧,宝光殿又非内廷,国丧期间,北汉王廷的后妃总不至于再有与外臣闲谈的……异事了吧?再说北汉王廷遭遇此等大事,我与五弟皆为使臣,依礼,也该参与吊唁,我觉得继续留在使驿才为不妥了。” 客曹令已经哭诵了一番诔辞,直接带头恭送了太尊的魂魄“荣归”昆仑虚,一听三皇子这话,整个人都愣住了!!!怎么个说法,难道丧钟敲响,不能直接宣告臣民死的到底是谁么?不是这样的吧?丧钟难道不是等同于羌部的螺号,父存子亡不号?丧钟一响,难道不是直接说明太尊帝驾崩么? 倒也不怪客曹令糊涂,实际上,北汉立国后,礼制其实就一直未得完善,特别是对于丧葬制,姜雄鹰随着 越来越迷念长生,根本就不愿意制定自己死掉后的仪制,他甚至听不得个死字,因此国丧制根本没有真正确立下来,只不过依照北赵确立的国丧制,姜泰登位后,提出君王崩,不再以普通丧仪响螺号为悼,改以丧钟,关于具体的国丧制度还在制定当中。 客曹令一来是知道太尊最近会驾崩,另外按照羌部的旧俗,子亡于父前,不鸣螺号,想当然也不会鸣丧钟,干脆忽视掉虽然太尊为君父,可皇位之上的人才能称为真正的一国之君,按道理皇帝驾崩,当然也会鸣响丧钟。 在羌人的认知里,太后、皇后虽然身份尊贵,但女人死后是没有资格享受国丧待遇的,丧钟不可能为女人而鸣。 可纵管是客曹令产生这样的推测不算十分不合情理,但毕竟北汉立国之后还从未敲响过丧钟,发生了这样的异事,他立时笃定是太尊驾崩……反应太过迅捷了! 客曹令今日连犯两件过错,哪里还顾得上拦阻使臣移宿宝光殿啊,横竖这样的事也不是他能做得了主的,除了陛下之外,只有大尚臣有权决对了。 瀛姝也知道这件事不能由她擅自作主,说:“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先明确究竟发生了何事,想必北汉君上此时无睱接见外臣,我们当先拜会大尚臣。” 不管太尊死得多么“不出意料”,做为大豫的使臣,当然没有必要质疑姜泰弑父,可瀛姝明知使驿里 的人员派系复杂,关于客曹令今日露出的两大破绽,不怕传不出使驿外头去,必定就有有心人加以利用,北汉的时局越乱,不管对大豫,而是殿君及她日后脱身,都是大有好处的。 宝光殿已经飞快挂上了白幡,宫人们也都换上了丧服,使臣团不是北汉臣民,大不必为姜雄鹰服丧,可按照礼仪,当然也要换上素服,时下的素服不仅限于白色,青、赤、黄、黑四色没有织绣纹饰的衣装都算正统的素服,素服其实也是常备的,倒也不需要另备。 更换好了素服,三皇子及南次先去拜会了大尚臣,确定丧钟是为太尊而鸣,大尚臣也没理论这二位打算暂时移宿宝光殿的事,其实姜泰巴不得四大使臣都住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却苦于没有借口非要让两位皇子舍弃出入相对自由,并且有众多使团卫护侍左右的使驿馆,住进存在死得不明不白的莫测风险的未央宫里。 尽管从始至终,姜泰都想过要东豫两个皇子的性命,可对方要主动住进宝光殿,这无疑让姜泰更加放心。 当丧钟响起时,神元殿君正和梁会对弈。 梁会先吃了一惊,虽然他也知道姜雄鹰近期会驾崩,可仍难免觉得突然,当即便放下了棋子:“殿君莫慌,卑职这便去告知左副使及四殿下。” 殿君却还算镇定:“不必了,虽然瀛姝没想到两件事都赶在今日一前一后发生,可听闻丧钟响 ,自然不会在宫外久作耽搁,梁副领先让亲卫们都除去革甲,更换素服,是了,先随我去见杨内臣,我们不能表现得太冷静,该找他询问究竟发生了何事。” 等瀛姝、司空月狐赶回宝光殿里,一切已经有条不紊,杨内臣赶紧上前禀报了太尊驾崩的“噩耗”,一应北汉的宫人都把哀戚的神色挂在了脸上,瀛姝也自是神情凝重,更换素服,再与殿君、梁会碰面,三两句话说明了使驿发生的那件事端,才见司空月狐换了身乌褶白袴,拾阶而登中厅。 他未露真容,殿君却也不觉得面前的人跟她熟悉的人有任何不一样了。 其实要说起熟悉来,并不确切。 他待人温和有礼,似乎并不存孤傲的心性,但次次见他,自己总是怯于言谈,她原以为独她一人如此,谁知凌尚宫也有同感,提起心宿君来连声嗓都比寻常更低轻:“婢侍过去在乾阳殿时,倒是常见几位皇子的,最温和的当数太子和心宿君了,但心宿君从不会主动跟乾阳殿的宫人、内宦交谈,哪怕是中女仪,她在乾阳殿资历最高,过去也很受陛下器重,角宿君从前性情是颇有些冷拗的,见中女仪时常还是会主动寒喧。 有时皇子们等候陛下召见,中女仪让婢侍们奉上茶点,几位皇子的喜好婢侍们都略微知晓,唯有心宿君的喜好没一个拿得准,有次婢侍见心宿君等了足有一个时辰了,面 前的茶水尚有半盏,糕点更是动都没动,婢侍瞅着都已经过了用膳的时间,实在担心服侍得不周道,渴着饿着了心宿君。 且心宿君一贯对待婢侍的态度都极温和,婢侍确实不觉得胆怯,便上前问心宿君,可要换一盏热茶,心宿君道‘不必’,婢侍就想再问心宿君是否饮不惯紫溪白,可不知怎么的,莫名就鼓不足勇气问,婢侍后来还把这事跟中女仪讲了。 中女仪说,心宿君待旁人的温和有礼,其实就是生人勿近,性子跳脱的宫人其实也大有人在,虽然都不敢肖想有朝一日选为心宿妃,却不乏奢想着能得心宿君几分喜爱,相求陛下赐为姬媵的,但有机会,总凑上前去献殷勤,可后来啊,个个都偃旗息鼓了,倒没一个受到喝斥的,说不清什么原因,最终都自惭形秽了,别说主动攀谈,后来甚至都不敢再接近一步了。” 宫人们想不通透的原因,殿君依稀有所感悟,主动攀谈得到的仅为温和有礼的敷衍,于是胆怯着再不识相的话,就将招来厌鄙。 殿君有些恍神,一时间没听清梁会在问什么,瀛姝在答什么,只忽然间,她听见另一个男子的声嗓。 “那个叫安余的婢女,只要左副使开口,三兄应当会将其身契转交的。” 殿君不由看向心宿君。 他似乎不觉得这个提议有任何突兀之处,低垂着眼睑,似乎是察觉到了注视,眼睫只是微微一 动,就把注视惊走了,殿君的心怦怦乱跳,但每一跳,都和喜悦无关,她介意这个突兀的话题,她甚至因此不再觉得安余的值得怜悯。 “我为何要开这个口?”瀛姝蹙着眉头。 “之前在使驿,左副使审问离开后,安余说了一些话。”司空月狐简要把安余的那些话择关键点复述了一遍:“三兄不会对安余给予更多的关注了,她日后在角宿府,固然不会有机会惹生祸事,但应当也难得善果,这应该非左副使所愿。” “我对她的怜悯,也仅限于给她一个安安稳稳活下去的机会了。”瀛姝拒绝了这个突兀的提议:“再说安余说的那些话,无非是为她自己的贪婪找个的借口,有的人并不是丧尽天良,真的就视忘恩负义为理所当然了,可如果承认了自己的鄙劣,就会心生悔愧,她做了忘恩负义的事,结果非但一无所获,还彻底只能沦隐在她所不甘的处境,再心生悔愧的话,活得就更加煎熬,我就算接手了她身契,也不会给予她所期望的荣华富贵。” “我认同瀛姝的看法。”殿君插了嘴,却错谔自己为何要插嘴,她局促的微侧过脸庞,却又想确定心宿君是否注视着她,也根本没想好接下来要说什么…… 司空月狐已经结束了这个话题:“是我想当然了。” 他起身,踱步往内厅的另一侧,半人高的香架上,香盒里有十几粒香丸,他拣起一 枚,辨出是清暑宁神香,于是就在香架前落座,取一乌釉浅口扁炉,小巧的香炭埋在香灰里,香丸置于香镉上,香息还没有这么快浮生,他微微闭目。 殿君往日里很少来这间内厅。 但她知道那些香丸是瀛姝放置,偶尔瀛姝会在这里见卫夫人等些北汉的妃嫔、官眷,于是就要燃香,她曾讨要过一丸,却有些不惯这一款略带着药涩的香息,瀛姝说这其实是药香,消暑宁神,心宿君今日是觉得心神不宁么?又或说,他本身就喜欢这样的药香? 他刚才,不是因为关切安余吧?分明是看出了瀛姝对安余心存怜悯,他却意识到安余若不悔改,必定不得善果,他是在担心瀛姝白废了一番好心么? 心宿君一直认定,唯有瀛姝才能应对北汉这番复杂难测的情势,天下女子,唯有瀛姝的才干才能得到他的赏识。 殿君忽然觉得那股苦涩的药香已经从那一侧飘来了这一侧,浓郁而刺鼻,她完全感受不到宁神的作用,心里突然郁躁得慌,她坐不住了,急需在外头去透气。 刚出中厅,就看见了角宿君、鬼宿君二人正被凌尚宫引来。 “惭愧,原本在下立了誓,务必保得殿君平安归朝,可情势突然有了变华,看来不得不自己先脱身了,我与五弟在北汉停留的时间不长了,心里都是没根没底的,也想听听殿君有何计较,但凡需要我二人配合,势必不遗余力 。”三皇子满脸惭愧的致以歉礼,神元殿君只好重新返回那间让她心情烦躁的厅堂。 南次一眼没看见司空月狐,大声问:“心月狐呢?” 语气颇为不善,梁会顿时蹙眉,连三皇子都吃了一惊,虽然他们谁都不想当“逃兵”,但怎么也怨不着司空月狐吧?说起来司空月狐突袭汉中的计划实在让人血液沸腾,恨不能留下来建功立业,可计划需要的偏偏是殿君和左副使两个女子,要怪就怪姜泰这个欺软怕硬的东西,不是男人,只想着把殿君这么个弱女子强扣在北汉。 司空月狐已经听了动静,手持香炉,过来这边归座,抬眼看向南次,只用行动表示了他的“去向”,没躲没避,一直在这里。 殿君看着那把乌釉香炉,她知道那是瀛姝从建康带来的北汉的物件,应是一双,另一只在瀛姝的卧房,有时候也会拿去凉亭使用,香炉小巧,便于携带,但这香炉形制极其普通,比起博山炉这样的器具来全然称不上精美,香架上有别的香炉,心宿君却独挑中了这一只。 她又看见五皇子极其自然的,坐在了瀛姝的身旁,瀛姝也极其自然的,替五皇子盛了一盏茶汤,与她的目光撞上了,又替她满上了茶盏。 殿君似乎觉得自己笑了笑,又觉得笑得太过勉强。 “奇袭汉中的计划我已经详知了,心宿君运筹帷幄,必定大功告成,可关于如何让殿君及瀛姝 脱身的计划,心宿君并没有提及,此时北汉的太尊已经驾崩了,姜泰不惜弑父,也要继续推进他强留殿君的计划,我只问心宿君,你真有把握,真有万全之策护得殿君及瀛姝周全么?!” “五弟需要的并非保证,而是要知道我接下来的对策吧?”司空月狐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显然受到了“冷落”的茶盏,手指轻轻在茶案上敲了两敲,冲梁会说了句“有劳”。 “我已经有了计划,但不是两、三句就能说得透彻,且关于接下来的计划,毕竟殿君和左副使才是直接参与者,可目前,就需要左副使去执行第一步计划了,五弟纵然急忧,还是不要急于一时才好,等迟些,左副使回来时,我会给五弟一个详尽的交代。” 殿君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再执着于自己心中的那点情思。 可她就是忍不住,垂着眉眼,体会心里漫上的酸楚,根本就没留意听,由他制定的,由瀛姝执行的第一步计划。 第425章 让痛恨来得更猛烈 姚太后又在大发雷霆! 此时正在承受她的怒火的人是姚洪,她的弟弟,也算是姜泰的心腹之一,十分乐于出谋划策,可姚氏部因为早就有了衰微之势,其实在北汉立国之前,就已经显现出控制不住部属的颓态,再加上姜雄鹰对姚氏部的持续打压,姚洪虽然能够获得姜泰的信任,可对姜泰的帮助极其微弱,比如当姜泰决定要弑父时,他仅有的提议即为——趁机把弑君之罪栽到文氏脑门上,一石二鸟。 姚太后一直翘首期待着丧钟敲响,文氏死无葬身之地,她甚至觉得可以利用此一事件将文氏部都连根拔除,这是多么好的机会啊?姜雄鹰违背神旨,因为宠幸文氏这个贱婢,重用文氏一族,惹得昆仑神降怒,通灵塔起火就预示着姜雄鹰必然不得善终,又果然被文氏毒杀,姜雄鹰与文氏部两败俱亡,就是昆仑神的神旨。 虽然姚洪这个左司徒已经被太后的怒火压得匍匐跪地,可他的狼狈,却没能熄灭太后的半寸气焰,又是一件琉璃器皿四分五裂,姚洪的脸不敢抬高分毫,刚才他稍不留神,面颊就被瓷片划开了一条血口,脸面是真真实实被伤到了,为了不被伤太狠,还是匍匐的姿势更加安全。 “当日我是怎么交代你的?你又是怎么对我担保的?这么多年了,我忍这口气忍了三十多年!我被文氏这个贱妇踩踏在了脚底,我忍着,憋着, 为的就是让姜雄鹰放陛下一条生路,我等了三十年,才等到陛下具备了实力,报仇血恨! 可是现在呢?他非但没有把文氏这贱妇千刀万剐,竟然还容忍她以太妃之尊居镇原王府,容她养尊处优!!!你还拦着我,不让我去和他理论,你真是他的好臣子,你们两舅甥,合着伙的糊弄我,好、好、你们真是好得很!” 姚洪几乎没把整张脸贴实在地面上,他知道就算他不拦着,姚太后今日也绝对去不到赏恩殿,可陛下交给他的任务,当然不是放纵姚太后去治丧的赏恩殿前自讨其辱。 他只好继续跟太后讲道理:“臣的确按太后的嘱令,上了谏言,可陛下却不得不考虑……太尊帝是死于非命,这绝对瞒不过冉孤朱父子的眼睛,冉氏部又岂会眼睁睁看着镇原王的生母背负弑杀太尊的罪名? 只有文氏才能劝服冉氏部放任不究,如此才有利于陛下将神元殿君合情合理留在我朝的大局,陛下被逼得公然承认神元殿君的身份,势必已经引起了北赵的忌惮,如今更不能与东豫反目,可陛下要实现一统天下的雄心壮志,又务必得利用神元殿君此面旗帜。 如今的局势,当然还得安抚冉氏部、文氏部,这次,还多得卫夫人劝服了文氏配合陛下的大计……” “卫氏!”姚太后从一番情非得已的大道理中,抓住了关键,怒目扫视一圈,实在找不到还能砸 碎泄火的器皿了,握着拳头狠狠砸向已经空荡荡的花几:“文氏活着,可不还要念卫氏的情,卫氏为的是什么?她的儿子虽然死了,她今后还可以再生!有了文氏部、冉氏部的支撑,她就有了后盾,这个贱妇!” 姚太后火气再大,也晓得不能把姜泰弑父的罪行宣之于众,姜泰躲在赏恩殿为姜雄鹰治丧,她是拿这个儿子无可奈何,可卫氏,今日就算把卫氏杖毙,就看姜泰继弑父之后,还敢不敢弑母! “去,去人,把卫氏贱妇捉拿来我广阳殿!” 姜泰自己躲去了赏恩殿——其实这里并非为君王治丧的法定场所,他是故意决定在这里替姜雄鹰治丧——赏恩,是他这个继子赏给继父的恩典,姜雄鹰根本不配享受大羌的国丧之礼,只不过因为他这个继子不忘养恩,赐予了姜雄鹰尊荣,如此一来,姜雄鹰就休想享获“天葬”,土葬虽然为汉人尊崇,可魂灵永困于陵穴,于羌人而言,就等如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万古不得轮回。 可姜泰也料到生母会雷霆大怒,且多半会迁怒卫夫人,于是他在卫夫人居住的殿阁,留下了一部宫卫。 卫夫人已经拒绝了几次太后的召见。 已经先一步回到卫夫人身边的红桃和白李,不由忧心忡忡:“太后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太后召不动我,应当会亲自来,太后要来,宫卫是不能把太后拦在门外的,只不过太 后要将我杖毙,宫卫们必然会阻止,发生这样的事,文金珠肯定又会来看热闹,放心吧,太后会有顾忌的。”卫夫人当然已经换好了丧服,突然一笑:“太后盛怒,应当还顾不上更换丧服,宫卫虽然忠事于陛下,却并非姚氏部的爪牙,太后如此不识体统,蛮横暴戾……别的人不敢质疑,高女君可正气恼姚太后因为姜里娜的缘故,害得北赵的谍构被端了个干干净净呢,会有御史弹劾姚太后的,哪怕我受点皮肉之苦,倒也值得。” 又突围瀛姝求见。 卫夫人赶紧令人把瀛姝请了进来。 瀛姝当然还是要走一走过场,当着诸多宫人的面,对太尊帝驾崩一事表示了遗憾,且十分疑惑:“事发真是太突然了,天酒祭时,太尊帝出席献酒,虽确有些病态,但看上去并无大恙,怎么会……” “谁说不是呢。”卫夫人长叹一声:“前几日,陛下便听说太尊病情似有加重,还特意嘱咐妾前往探望,今日突闻噩耗,就有臣公质疑,陛下未知究竟,于是下令宫卫将妾先禁足了,早前才又传旨,应是陛下排除了妾的嫌疑,让宫卫不得冒犯,否则贵使来见,恐怕都会受到宫卫的阻拦了。” 瀛姝会意,当然明白卫夫人是故意把姜泰派卫保护说成了将她禁足。 没交谈几句,惊闻太后“杀到”。 卫夫人故作惊慌:“贵使请恕,妾暂时失陪了,太后驾临,妾得 亲自相迎。” 瀛姝当然要出去围观,她今天来这里,就是为了围观。 司空月狐虽然还从没见过姜泰、姚太后,也能料事如神了,瀛姝这回赶来围观当然并非为了保护卫夫人,她也没这能力,她就是为了往自己身上拉仇恨,文太妃活着,姚太后的心肝肺有如被烧红的铁钎给扎穿,受此“奇耻大辱”,还哪里受得住风凉话? 瀛姝惊异地发现,姚太后的队伍居然“五光十色”,在此时已经一片缟素的未央宫,这支队伍着实过于华丽了。 姚太后的眼睛里暂时只有卫夫人,没有发现落在后头的左副使,她也当然没有调动宫卫的权力,因此只带来了二十几个宫女,七、八个宦官,却也是浩浩荡荡一行人了,姚太后自然是一袭金袖翻领的宽身胡衣,胭脂布满颧骨,高髻配着凤冠,就连那七、八个宦官,居然都穿着的是印花长袍。 哪怕姜雄鹰死前就是个阶下囚了,可毕竟以国丧之礼治丧,姚太后作为遗孀,本应率先更换丧服,结果连她的随从都丝毫没有服丧的意识……瀛姝深深觉得,这辈子恐怕也只能目睹一次这样的异事了。 “卫氏,你还不跪下领死?!”太后一声怒吼。 卫夫人温温顺顺地跪下了。 “将这贱妇杖杀当场!”姚太后持续发威。 两个持杖的宦官就直冲向前,却被宫卫立即给拦挡了。 “你们胆敢抗旨?!” 宫卫之中,领队上 前,回应了好长一歇话。 瀛姝这段时间在红桃、白李两人指点下,其实已经能够听懂一些简短的羌话了,姚太后刚才的话她就听明白了,但领队的回应太复杂,她听不全懂,只听懂了“陛下有令”“太后易怒”这样的意思,而后就见姚太后的怒目刺向了她,瀛姝猜测,领队应当提醒了姚太后,现场还有她这个东豫的使臣。 瀛姝方才上前施礼。 一脸的糊涂,满眼的亢奋:“外臣因突闻北汉太尊驾崩,心中不安,明知此时国君、王后恐怕均无睱接见外臣,思及国君曾令卫夫人相佐和议之事,于是前来相询有关仪礼避忌等详情,太后这是……外臣惶疑,莫不是怪罪卫夫人接见外臣?” 不待太后回应,卫夫人连忙解释:“贵使勿生误解,太后是因之前召见妾身,然妾身奉陛下嘱令,未得陛下召见前不能离开此处,因此只能违抗太后的懿旨。” “原来如此。”瀛姝又上前了两步:“太尊驾崩,太后哀痛,相召卫夫人问事卫夫人却因圣令不敢往见,太后故而误解卫夫人违旨,才至于震怒,不过误会已经解除了,太后还是应当先从国丧之仪。” 这话她本不应说,但既然说了,就不怕被姚太后质疑。 瀛姝甚至猜到了姚太后会怎么怒斥她。 “放肆,你一介外使,竟然敢干预我朝内政?” 瀛姝反而蹙起了眉头:“自从外臣抵达北汉王廷,太 后及长公主就屡有不合邦交之礼的言行,北汉国君甚至嘱托过外臣,言北汉礼法颇多缺失,若外臣有良谏,但提无妨……太后固然居尊位,卫夫人处卑位,卫夫人礼敬太后是理所应当,可卫夫人无罪,太后怎能处以私刑?且在场这些宫卫,禀持的是北汉国君的王令,依令阻止,外臣无意干预北汉内政,只是给予太后良谏,首先太后应服国丧之仪,其次,卫夫人无罪,太后不应施以惩处,触犯王令,为难宫卫。” “卫氏涉嫌毒杀太尊,我要问罪于她,你一介外臣却为卫氏撑腰,你这还不算干预内政?!” “太后,此事自有陛下圣裁,望太后听候圣裁!”领队一听太后居然把矛头对准了左副使,冷汗都快直接从额头上滴下了,赶紧以汉话回应:“恳请太后服从圣令!” 瀛姝长叹一声:“太后节哀,太尊之崩虽乃突发,然北汉国君既然已经宣告举行国丧,太后确然应当令上下人等皆更换丧服,以全国丧之仪。” 她这话音才落,就看见一个人,虽迟但到。 金珠夫人其实是被瞒在鼓里,她打小就喊太尊为姑父,也确实受到了姑父的疼爱,姑母毒杀姑父的事,她根本无法接受,因此她的亲长们自然会瞒着她,金珠夫人也许是整座未央宫里,唯一因太尊的死真正悲切的人了,她赶来看热闹,其实也是为了确定太尊的死是否与卫夫人有 关。 可她看见姚太后的一行,竟然还是锦衣盛装时,天真如她,立即就偏向了卫夫人。 她刚才已经听母亲说了,姑父是病逝,是昆仑神的旨意,要让姑父的灵魂进入轮回。 “左副使说得没错,太后理应更换丧服!” 在姚太后的心目中,金珠夫人就是文氏的侄女,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儿媳。 肺管子又被实打实戳了一下,居然亲自动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威势,就打了因为太尊驾崩而悲伤不及闪避的金珠夫人重重一记耳光。 金珠夫人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下意识就想还手,她身边的宫女眼疾手快紧紧拉住她的手臂,又担心太后还要继续大发雌威,把金珠夫人拽着后退一步,避到了另一个宫女身后,瀛姝抓紧机会上前,声音宏亮地劝导金珠夫人。 “虽然夫人是无端受责,可太后毕竟为夫人的尊长,夫人可不能冒犯太后,否则便犯忤逆不孝的罪错了,夫人无法劝阻太后违抗君令,还当速速禀报北汉陛下,告知陛下,陛下已经宣告太尊是因疾症加重病殁,太后却要问罪于卫夫人,断定太尊之崩乃是卫夫人设计加害,这岂不是也会让陛下承担包庇卫夫人弑君的罪名?夫人为免陛下遭受诽议,劝阻太后不成反挨掌掴,夫人当然无意挑拨是非,逼迫陛下责罚太后,却也理应说明实情,现下也只有陛下亲自相劝,才能让太后节哀,不会因为 哀毁过度而激生了狂癔之症,致使未央宫中流言四起了。” 宫女深深看了一眼瀛姝,压低声不知劝了金珠夫人一句什么话,金珠夫人才松开了握紧的拳头,退后一步,转身就走。 姚太后眼看着面前的宫卫领队已经极不耐烦紧绷着脸,俨然是不会让她在动卫氏的毫发了,而留在这里,等到姜泰驾临,有王瀛姝这么个外使在场,她难道还能质问姜泰为何言而无信不趁机除掉文氏么?姜泰连文氏都性命都愿意留着,又怎么会再容她把卫氏处死? 来日方长,她就不信,如果她连区区卫氏都收拾不了,她还算什么大汉国的太后,这么多年的忍辱负重,岂不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就连王瀛姝,除非她跟着东豫那两个皇子先回东豫,只要敢留在未央宫,留在她的地盘,她也誓将这个下贱的汉女杀之后快! 第426章 北汉的月色 此夜月色清凉。 其实不知不觉间,已至七月流火,气候还未明显转凉,也只有在傍晚时看见那颗已然西沉的大火星,才恍然夏季已经渐至末期,瀛姝跟在南次的身后,这是他们第一次在宝光殿赏月,南次在楸树下的卧石上坐下来,瀛姝也自然而然倚坐在他的身侧,这一树的花荫,数日间已经稀疏了不少。 “听司空月狐说了他的全盘计划,瀛姝,我觉得依然还有风险。”南次心事忡忡,他甚至抵触让瀛姝招至姚太后迁怒的第一步计划,可理智告诉他司空月狐的计划的确不是为了让瀛姝遇险,他无法反驳,也拿不出更完善的方案。 瀛姝拾起飘坠在南次青裳上的一朵落花,手指搓着花梗,花朵就在她的指间旋转轻舞。 南次看向那朵花,他知道瀛姝心情愉悦时,就爱随手拾起手边的物件把玩,落叶落花,有时甚至是颗小石子,所有的物件似乎都能在她的指尖变得趣味盎然,前生时属于他们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他们常约着一同垂钓,瀛姝的快乐根本不在垂钓的收获,她常将钓杆置于一旁,拾起落花,采得稗草,摘掉稗草的叶穗,用草茎把落花穿起来,穿成手环,总是会往他的手腕上带,他每钓上一尾鱼,腕上就会多一串花环。 已经很多年,腕上空无一物,此时却把这些事琐琐碎碎的想起来。 “我答应过你的事,绝大多数都做到 了吧?”瀛姝笑看向南次:“司空月狐不会让殿君陷于北汉,殿君能安全脱身,我当然也能安全脱身。” 离别在即,瀛姝只想赏一场干净的月色。 “南次,长安的风情,我们始见于一本无名氏所写的游记,你还记得么?” “印象最深刻当数天河了。” “武帝凿天河,其实无关牛郎织女的传说,可原本位于禁苑的天河随着朝代更替,渐渐也成了臣民们的游玩之所,那本游记里记载着年年七夕,都有无数男女相约去天河游玩,放河灯,许心愿,我们在建康却没有过上这样的七夕,也不知现在的七夕,天河两堤还有无游记中所写的盛景。” “你想许什么心愿?” “心愿太多了,我是个贪心的人。” “不贪心,你许的心愿,都会自己去实现。” “我想今后还有机会,与你再来长安,就一定要去亲眼看看天河。” 南次突然伸手,他取走了瀛姝指间那朵紫色的花,不知道花朵飘坠在何处,他的手握着另一只手,不舍再松开。 他的眼睛看向天空的星月,有一种清凉的情绪,就此涨满了胸臆。 “夺取汉中,意在长安。”南次知道瀛姝真正的心愿,和他一同游玩,这不算愿望,这是理所应当会发生的事,她期翼当他们再次来到长安时,长安已经重归大豫的治域。 瀛姝任由南次握着她的手,如此亲昵,她并不抵触,她和南次都不知道情爱何 物的青涩岁月,南次教她骑马时,每一次伸手,她都会握着他的手掌,击鞠也是南次手把手教会她,亲昵已成习惯。 而习惯会造成迟钝。 “还没好好游玩过长安,这回是无缘得见灞柳风雪了,不过我倒并不觉遗憾,我啊,从前也总想着能有遍游九州的机会就好了,可是这回出使,离家堪堪一季而已,我就开始思念故土了。” “建康有我们牵挂的人事。”南次望着长安月,似乎望见了曾经那个满心矛盾和伤郁的自己:“我远游时,其实每一天都在想念建康,后悔不曾跟你告别,更后悔,没有阻止你出嫁,我每每想要提笔写信予你,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我不愿报平安,当时我想,没有我的音讯,你也许就会记挂我,会埋怨我。” “恩,埋怨过。”瀛姝微笑着:“那时候觉得长大真是顶无趣的事,孩提时,你想出建康不被允许,只好跟我一起读游记,身边的玩伴,也只有我最有趣,可鬼宿君殿下长大了,就获得了出外游历的自由,迫不及待就实现愿望去了,把我撇在了一边。” “你可没当我面前抱怨过。”这又是一件让他大失所望的事。 瀛姝挑起眉:“所以长大才顶无趣啊,不能再无理取闹,说句话得先经脑子过一圈,且埋怨你有什么用呢?我是注定哪里都去不了的,总不能管束着你跟我一同憋在建康城里,我其实啊, 也希望你出外游历,你写的游记,肯定最投我的意趣。” “瀛姝,人是会变的。”南次侧过脸,月色从花叶间漏下,附在她的鬓发间,青丝柔亮,他却想拂开发丝露出她的耳垂来,他甚至难忍做出更加亲昵的举动,心窝处一阵阵的发烫发痒,可还是强忍下了欲望,他只是给出了承诺,却还没有实现承诺,在未实现承诺前,更多的亲昵无异于狎亵,他不能这么对待他的女孩。 “人是会变的。”南次移开了眼睛:“年少无知的我,想要过多的自由,总以为山水林泉间才能身感真正的逸趣,我早已经改变了意向。生于司空皇族非我之幸,我之大幸是生为父皇的子嗣,大大幸是父皇得临沂公的扶助,得以延续大豫的国祚。 其实我知道,司空北辰,司空月乌,我前头的四个兄长,他们其实远不比我活得自在惬意,我那十七载无忧无患的时光,是父皇的恩赐,那时的我根本没意识到父皇的艰辛,从未想过要为父皇分忧解难。 如今,我明知前生的轨迹,我不能再眼看着父皇再度陷于祸劫。我的心里,种植下了仇恨,司空北辰于我而言先有杀母之仇,我也无法原谅他对我的迫害。 瀛姝,如今你未重生,不知道司空北辰有多阴险,我也会除掉他,我不能再眼睁睁看他加害我舅父以及周景和这样的忠良干将,逍遥世外不再是我的愿想,我留 在朝堂,不是因为你的缘故,重生后的我,其实从没有想过要离开。” 她知道。 但不代表着不遗憾。 或许是因为生离死别时,她亲眼目睹了南次所受的苦难,她无法接受曾经那个丰朗神俊的少年如此悲惨的离世,她希望南次远离这方残忍的权场,永远不要意识到生而应当的责任,更任性更不羁,甚至可以凉薄自私,可上天注定,南次也重生了。 他再回不去年少恣意的岁月。 “我不会有负担。”瀛姝仰着脸,看月色底清风里摇摇晃晃的花影:“你重生了,就肯定不会容我孤军作战,我其实也从来没有把握以一己之力护住这么多人平安,南次,我们要掀翻这方残忍的权场,我们伫立朝堂,也能享获林泉之趣,你看,三殿下不也改转了心性么?从前我们哪里会相信角宿君竟然也会顾念手足之情、袍泽之义呢? 你说得没错,人是会变的,我曾经想起你就难过,我会自责,甚至怨恨自己竟然没有早些意识到是司空北辰对你下的毒手,可我们都重生了,我特别庆幸回到一切祸难发生之前,你没有受到那些迫害,没有身中剧毒,于是我就原谅自己了,我不会再自责,我很高兴你愿意留下来,跟我一起前行。” 清风明月夜,私语一双人。 但矮墙相隔处,却有一人形只影单。 司空月狐好不容易才摆脱了他三兄的反复“盘问”,躲进花苑来 透气,他半倚着一张石几闭目养神,却听见了一阵轻微的步伐声,由远而近,停顿片刻,继续往这边来,睁眼,见神元殿君手提着一盏风灯。 于是起身。 “殿下若要赏月,往里走走,更加开阔。”殿君看着灯影提议。 “五弟在里头。”司空月狐举揖一礼:“不打扰殿君了。” 殿君眼看着转身离开的人,移步到石几边,往漏花窗看过去,里一重的院落,花荫卧石,是一双人影,手里的风灯就往下坠。 难怪远远看他,就透着孤单疲惫,应是也从这扇窗里看见了那一双人影,可若不是不听他说五皇子在墙内,她是认不出模糊的人影谁是谁,他是真的认出了五皇子,还是认出了另一个人,于是就猜到了墙内的一双是谁和谁。 殿君没有赏月的情致,她记得流落山间时,夜里睡不着,似乎都怨月色太过明亮,夜里无眠,就会胡思乱想,也不知何时就坠入了噩梦,被夷族的追兵逼到了悬崖边,她没有别的路了,惨遭凌辱,或者坠入深渊。 明月从来难以给予她安慰。 她似乎是真不能,也真不该再生不切实际的幻想了,其实懦弱如她,已经享获了太多的幸运,她不该妒嫉原本就比她强大百倍的人,就像一只萤火虫,不该对明月心生妒恨。 殿君犹豫着,次日清晨,她还是对瀛姝说出了她的提议:“其实,阿姝可以先回朝。” 说这话时,殿君 异常的心虚,垂着眼睑,目光仍然无处安放:“心宿君现在乔装成为亲卫,有他扶持,我马虎能够应付,阿姝不必在留下来涉险……” “很多事,心宿君不能直接出面应对,殿君身边并非非我不可,我留下来,是以防万一。若有万一,两国之间势必决一死战,殿君的安危关系到社稷兴衰,绝对不能发生任何闪失。” 殿君长长叹了声气。 “殿君挑衅姚太后,纵然也可以激怒她,但姚太后必然不至于无视姜泰统一天下的野心,加害殿君,而我,在姚太后看来其实就是一介女官,跟宫女无异,我的生死,不足以导致两国开战,有损姜泰的计划。 如果我先回朝,姜泰无论如何都不会允许殿君离开未央宫在外居住,哪怕北赵起兵,姜泰不得不亲征潼关,只要殿君还留在未央宫,冉氏部攻城之时,殿君就会成为姚太后要胁冉氏部退兵的人质! 冉氏部不会背弃镇原王,因为他们现在没有实力直接夺取北汉的王位,他们必须扶佐镇原王,才能够稳定北汉的局势,在冉氏部起事成功之前,镇原王不会归来北汉,可要是殿君不曾脱身,陛下是绝对不会让镇原王离开大豫的国境!” 殿君先从未央宫脱身是关键一步,这得发生在北赵起兵姜泰离京之后,冉氏部攻城之前,当然,也必须在突袭汉中之前! “我只是,不忍再让阿姝犯险。”殿君又是 一声长叹。 如果她具有瀛姝的三分才干,或许就足够应付这场危局,她如果足够应付这场危局,是否也能赢得心宿君的刮目相看呢?可她就是这么愚钝的人,她甚至听闻了他的全备计划,还难以领会计划的关键。 “这是危险,同样也是机运。”瀛姝伸手,在殿君低垂的视线下晃了晃:“我的志向,从来不仅限乾阳殿的中女史,身为女子,我却不想命运被他人左右,我想像男子一样,建功立业,殿君甘愿犯险,才给予了我一个立足朝堂的机会。” 她不是明月,她是金乌。 她的光彩比明月更加灿烂,炙热,她能让所有人自惭形秽,却迷恋她所给予的温暖。 殿君只觉得眼睛里酸涨得厉害。 不幸是生命中有这样一个人,幸运也是生命中有这样一个人。 “阿姝,你就没为五殿下想过么?五殿下不放心留你在北汉,他不得不先离开,却势必提心吊胆……” “南次和我,相识太久了。”瀛姝收回手,不再强迫殿君与她对视:“他从来不会阻挠我决定去做的事,而且他信任我,他知道我野心虽大,但比任何人都惜命,我从来不会糊里糊涂去冒险,也从来不会因为一时义气,就去为不可为的事。” “野心,我是第一次听人毫不讳言自己有野心。”殿君摇头:“安余最害怕的事就是承认自己有野心,想尽办法开脱,自欺欺人,你有什么野心 呢?你只是遗憾生为女子……” “我可从没有因为这事就遗憾过。”瀛姝笑了:“首先,我要是个儿郎,我阿父可不会那样纵容我,我这顽劣的脾性,小时候不知道要吃多少戒尺;其次,儿郎若想建功立业,未必比女儿容易,我要是儿郎,根本不必肖想在现在这样的年岁,就被任命尚书郎的官职,而且兼授左副使的职务,连三殿下,可都只是担任右副使呢。 这世道,女子固然不易,男子又何尝容易了?哪怕是生在帝王家,看看我朝那位无知无畏的二殿下,他敢挑衅太子,却不得不奉承江东贺公,他可有太多的选择?” “我想,男子多少还具有更多自由吧,毕竟少了很多拘束。” “没有人能够随心所欲。”瀛姝想起了南次,也是轻轻一叹:“我啊,曾经也为男女有别愤愤不平,总觉着,为何男子就能纳妾,女子却不能一妻多夫?” 殿君怔住了。 她可从来没为这条法则愤愤不平过! “但后来让我更加愤愤不平的是,男女的姻缘,其实都不由自己作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造成了多少有情人难成眷属,可要是没有这样那样的规则和约束,一方变了心,也就能肆无忌惮始乱终弃了,而女子处于弱势,其实是自然天道造成。 女子的体格,普遍不如男子壮健,却承担了孕育儿女的自然法则,于是贤妻良母就此成为了男子对女子制 定的规条,同样,男子也务必承担养家糊口的责任,于小家而言,男子是主要劳力,如果懒惰不能养家,会遭受指责鄙夷,于大国而言,战乱爆发,务必是男子应当出征御敌,妇孺理所应当会受到庇护。 强者庇护弱小,同样也是人所制定的法则礼规,我是女子,却想像男子一样跻身朝堂,可是我又不能领军出征,因为我是女子,也没有人要求我必须出征杀敌,若论才干的话,我其实并不算惊才绝艳,打个比方,如果这回不必一定由殿君出使北汉,又或者说殿君是个男子…… 大豫的朝堂,还是有许多才干胜于我的臣公,左副使就不会非我不可了。” 神元殿君的叹息一声紧接一声。 他是男子,还是勇智如此了得的男子,他也难以随心所欲的吧?他眼里的女子,对他而言也为遥不可及。 第427章 来自于女儿的“教诲” “我早跟母后说了,我们女子只有把权力掌握在自己手里,才能真正赢得尊重!” 赏恩殿的丧仪终于正正式式举行,太后却因为“哀毁过度”,嚎了几嗓子就“晕倒”了,于是姜泰只能令人将太后扶出灵堂,到偏殿略作休息,西平长公主也顺理成章跟来“服侍”,她听太后咬牙切齿的抱怨一番,才给出了以上那句话作为总结。 “据汉族礼法,虽然有夫死从子一说,可同时更倡导举崇的还是孝道,国君驾崩,父死子继才符合纲常,就算储君年弱,太后也完全可以代为执政,根本就不提倡‘兄终弟及’,就更没人认为弟弟强霸兄长的妻妾也是顺理成章了,羌部从前的旧制,将女子视作物产,就算女子出身再是如何尊贵,哪里会被人真正重视呢? 因此改制确然大有必要,像汉人一样,尊父过世,尊母在生,儿子们仍然不能分家另立门户,必须孝敬尊母,尊母其实才是事实上的一家之主,确定了这样的礼制,贵族尽数服从,皇族就更应做为表率了,东豫现在是没有太后,今后有了太后,太后想让谁死,皇帝都不敢阻挠的,真要是实行这样的礼法,母后何至于连受气辱?” 姚太后揉着额头,持续的怒火烧光了她的精气神,她现在的确觉得疲惫了。 “母后之前还责怪我多养客卿,觉得男子纳妾合情合理,女子不应胡作非为,却不想 想,这世上区分尊卑贵贱才是理所应当,要是我们贵为皇室的太后、公主,甚至不比臣公、部民的特权,连男欢女爱这样的私闱事,自己都做不得主,插手国政,决定他人的生杀予夺,岂不更加不自量力了?” “这两件事,能够混为一谈么?!” “母后倒是一直遵从着旧制,现在谁把母后这一国的太后放在眼里呢?” 姜里娜轻哼一声:“父皇原本就是要让文氏殉葬的,可现在兄长根本不提这话,母后事事又都听从兄长,心里再恨,能拿文氏奈何?更别提卫氏了,她在兄长的心目中,此时分量甚至比午氏更重,母后当那王瀛姝为何只向卫氏献殷勤?无非就是看准了我朝后宫的情势,其实无论哪个女子,手里都没握住大权,全看兄长愿意给谁体面。” “你难道是想让我跟你兄长作对不成?” “母后是我的亲母后,兄长是我的亲兄长,我哪能挑拨离间?只不过母后若不想再继续忍辱,可不能再像从前一样什么都指望着兄长的体谅理解了。兄长不也顾及着要跟北赵修好么?母后大可在这件事上多予佐助,一方面是为兄长分忧解难,另一方面,也能够笼络高氏。高氏出身北赵贵族,如果高氏肯提携姚氏部,姚氏部的权势大增,母后才不会被当为摆设,一再受到屈辱的人。” 这番话,姚太后是真正听进去了。 “这个计策,可不像是 你能琢磨出来的,我以为你的心思,都摆在那姜高帆的身上呢!” 姜里娜低低地笑:“过去大尚臣忙于国政公务,我总是以私情相扰,确实是任性了,可我向大尚臣请教国事,大尚臣哪怕在百忙之中,也都愿意抽出空闲耐心指点的,其实兄长也有意培植姚氏部扩增实权,掣肘文氏部、冉氏部,目前兄长中了王瀛姝的奸计,只好宣称神元殿君确在我国,为了继续安抚北赵,让北赵相信我国绝无违背盟约之意,得靠高氏部多为我国进言,最好是能离间得北赵将矛头对准东豫,我国就能坐收渔翁之利了,高氏就是纽带,原本我也打算着向母后谏言的。” 姚太后频频点头颔首。 高氏嫁来北汉时,对姚太后其实就不如何恭敬,姚太后原本就不得姜雄鹰的宠爱,偏还眼高过顶,觉得姜白基既然贵为北汉的宗室公卿,哪能以一个匈奴女子为妻?于是告诫姜白基,当再娶一个羌部女子为正妻,而且力荐午氏部的女儿——那时姚太后已经替姜泰相中了午氏部为妻族,她以为如果促成午氏部多出一个公卿妻,对午氏部而言就是无上的荣光,怎会不记她的人情? 在姚太后看来,男人娶几个妻子,女人根本无权阻止,尊贵如她,当年不也只能屈从姜雄鹰,忍受与文氏平起平坐之辱么? 可高氏却不吃这套,为此事,多少还有些气恼姚太后多管闲事 ,好在午氏部其实也不愿意被姚太后拉进浑水,根本不愿跟高氏为敌,午后又确实比姚太后要智慧多了,这些年间,一直着意和高氏维持着良好的关系,姜泰更不是个愚孝的人,高氏又没那么大的气性,因此在姜泰得位后,她还是对姚太后给予了表面上的尊重。 这就让姚太后产生了自信,只要她愿意,就足以笼络高氏了。 “一连三日哭丧,高氏作为公卿妇都必须跪拜哭祭,虽然不是一连三日不眠不休,可也只能在懿圣堂倚榻小憩,可得受罪了,里娜你去请高氏来吧,在这里,她还能舒舒服服躺上个把时辰,尤其是晚间,过了子时后,不必去懿圣堂,干脆来这里歇息。” 姜里娜答应着,就往灵堂去了,却正好看见卫夫人陪着神元殿君和瀛姝出来。 做为外使,殿君和瀛姝当然没必要为北汉的太尊哭丧守灵,只是来灵堂拜祭,尽到礼数罢了,本来拜祭之后就能返回宝光殿的,姜泰却要召见外使商议要事,可姜泰现在还无法抽身,于是卫夫人只好陪着外使先至懿圣堂等候。 懿圣堂在赏恩殿西侧,有甬道相隔,这里是给参加哭祭典的外命妇休憩的地方,今日还是哭祭典的首日,又还未过午,因此懿圣堂里头还没有外命妇在此休憩,清净倒是清净的,只刚落座不久,瀛姝就看见了姜里娜这不速之客,长公主哪怕身着丧服,气派仍然 显眼,倒是这一行两人走得更近些,瀛姝才认出另一个妇人是高女君。 姜里娜今日一点未施脂粉,肤色颇显得暗沉,眉眼却一如往常炯炯有神。 “皇后今日不得空,也该由金城君负责接待外使,需不着卫氏你越俎代庖吧?” 一开口,就是要无理取闹的架势。 姜里娜还生怕瀛姝袖手旁观似的,紧跟着又是一句:“还是说,左副使因为看着卫氏有一半汉人的血统,同她更亲近一些,才无视了金城君,不顾今日乃国丧哭祭典仪的场合,光顾着替卫氏长脸了?” 神元殿君牢记着心宿君的安排,比过去更加寡言,更加缺乏主见,成为了神色紧张的摆设。 高氏跟瀛姝没有私怨,但两人却属天然敌对的立场,虽然明知姜里娜现在是利用她挑衅瀛姝,却也乐意配合:“陛下曾令外子及我前往汉中相迎贵使,抵京后,我身上确还担着照应殿君以及左副使的职责,只是左副使因为暂居于宝光殿,就与我生疏了。” “这个半月来,总不见女君,我还以为是北汉的国君因觉女君出入宫禁不便,才特意让卫夫人在宫里多关照,怎么女君竟还嗔怪起我有意疏远了?这该怎生好呢?如今太尊魂归长生天,贵邦又依照了华夏的礼仪举行国丧,国丧期间不能行宴,我也不能再宴请女君表示歉意和感激了。” 瀛姝其实真没那么大兴致跟姜里娜和高氏进行这种 毫无价值的争执,可挑生姚太后母女两对她的仇恨却是计划之一,此时哭祭典,并不适宜拉仇恨,但既然对方主动挑衅,是送上面前的机会,她当然得把握住。 “长公主刚才有句话说得在理,原本我等外使至赏恩殿致哀,女宾确实当由贵邦的王后接待,可听说太后因为哀毁过度,莫说主持哭祭仪,甚至都还需要长公主安抚照料,哭祭仪全由王后主持,这接待女宾之事,不管是论大国之仪,还是论小家之礼,都不应劳烦服制更远的公卿家眷。” 死的是姜泰的爹,又不是姜白基的爹,理当由姜泰的内眷负责接待女宾,哪里轮得到高氏这外命妇越俎代庖? “这不对吧,依据汉族的礼仪,卫氏不过是妾室……” “长公主还是不通华夏礼俗啊,在普通门户,姬妾虽不能以替代主母接待宾客,但在皇族,一国之后固然最为尊贵,可其余妃嫔也都被是国君册封了名位的贵人,卫夫人的名位仅在王后之下,理当替王后分劳,好在是贵邦的国君还是熟知华夏礼俗的,否则,若听了长公主的建议,就得闹出笑话了。” 姜里娜拉着高氏过来,为的就是挑拨离间,可此时却被瀛姝的话拱出了真火:“依左副使你的说法,卫氏的份位甚至在本宫之上了?” “内外有别,长公主已婚,即为外命妇,如国丧仪式时,长公主即使在室,却也不能由长公主 出面招待前来致哀的宾客。” “母后常说,左副使干预我朝内政乃是大大的不敬,果然如此。” 道理辩不过,就又把姚太后抬出来了。 还真是个孝女呢。 瀛姝忍着笑,毕竟是北汉的国丧,太尊尸骨未寒,她笑出来才是大大的不敬。 “这不是长公主一定要和外臣理辩的么?总不能外臣有异议,直抒己见,就是干预贵邦的内政,且今日卫夫人陪着外臣等来此等候贵邦国君的召见,分明是贵邦国君的令嘱,外臣据理反驳长公主的质疑……难道贵邦的国政,不是由国君执掌,而是由太后以及长公主执掌?” 姜里娜的脸色铁青,竟觉如坐针毡了。 好在此时来了个宦官,相请使臣面圣,才替姜里娜解了围。 姜里娜冷哼一声扬长而去,不再理会卫夫人,只跟高氏的耳边煽风点火:“叔母如今是看出来了吧,那神元殿君就是个蠢的,空有个高贵的身份,却事事都依从王氏女,若不是王氏女使了诡计逼迫,皇兄哪里会承认这个轩氏确实是神宗唯一后裔?可轩氏既然已经入瓮,总不能就这么放她再回东豫!” 这话,高氏却没听进耳里。 王瀛姝不管有多狡诈,但凡姜泰事事以北赵为重,处死轩氏和东豫使臣有何不可?说到底,还是因为姜泰早有了背叛北赵的决心,什么便宜都想占尽,才被王瀛姝逼到这样的地步。 姜泰为了找个理所当然的借口 ,甚至不惜弑杀姜雄鹰,而且安排了客曹令利用无眉奴刺杀东豫三皇子,企图再次嫁祸给北汉! 姜泰为什么不敢和东豫干脆翻脸? 无非还想利用轩氏的名义,笼络那些不得东豫皇帝信任的士人,为北汉所用,姜泰有雄霸天下的野心,必然会与大赵为敌! 可如果利用姚氏母女,挫毁姜泰的奸计,导致北汉、东豫的结盟彻底瓦解,对大赵当然大有益处。 高氏就心甘情愿与姜里娜虚以委蛇了。 “我和王瀛姝是有些接触的,从汉中入京的途中,我看得明明白白,还不仅仅是鬼宿君对她大献殷勤,连角宿君对她都大有好感,虽然说她姿容出众,魅惑男子的功夫了得,可要不是她的祖父王斓一直还得东豫皇帝的信重,那两个皇子,也不会争着要娶她回去当王妃了。” 姜里娜身边围绕着不少“客卿”,奈何她想嫁的人一个都不想娶她,就连西平公,被她极其厌恶的老男人,其实也巴不得离她越远越好,姜里娜妒嫉一切被男子争相取悦的女人,最近,她打听得瀛姝的父母是东豫让人称羡的神仙眷侣,陆氏连个儿子都没生,王岛竟然仍然不肯纳妾,姜里娜连陆氏都妒恨上了,又是重重一声冷哼。 “她在东豫如何嚣张,我管不着,但想在我大汉国逞威风,我是容不得她的,既然东豫的两个皇子都要争娶她,我可好奇了,如果她回不去东豫, 死在了这里,东豫的皇帝,还有那两个争娶她的皇子,会不会为了她公然与我朝宣战。” 高氏垂眸。 北汉死了姚太后和姜里娜,姜泰是绝对不会介意的,可要是王瀛姝在北汉有个好歹…… 况怕就连建康宫里的谢夫人都不会袖手旁观! 据甲丁说,陈郡谢已与临沂王确定联姻,而谢夫人甚至因为王瀛姝的关系,起意把鬼宿君记在名下!!! 王瀛姝在东豫的地位,可不是无足轻重。 第428章 帮助对手一臂之力 自古国丧辍朝,国政不误,皇位上的人不可因孝而弃百姓,姜泰于是就有了十足的借口,他只需要去赏恩殿打个过场,接下来,日常照旧。 可三日哭祭礼,姜泰处办政务也只能在赏恩殿后的尚敬殿,此处当然也会白幡高张,瀛姝等一路入内时,看见不少身着丧服的臣公从两翼行廊鱼贯而出,大殿之外候立的宫人、宦官也都是一片白衣,入殿,两侧的锦屏也尽换成了素纱屏幛,姜泰高据宝座,倒无心扮演一个悲痛欲绝的孝子,神态当然不至显露春风得意,端凝肃穆的架势,不虚伪矫情,仪态上是让人挑不出纰漏的。 殿堂空阔,又因没有闲人,越发显得寂静。 一张坐枰上,唯有冉孤朱在座。 瀛姝知道姜泰为何需要冉孤朱在座,而姜漠想要夺回王位的计划,仅有姜高帆这个不掌兵权的大尚臣配合当然不足成事,从冉孤朱的现在的神情,瀛姝也辨不出姜高帆是否已经同这位姜漠背后坚定的支撑者达成了合议,她的目光只匆匆往冉孤朱的脸上扫过,就站在了神元殿君身后,听殿君代表大豫的使团向姜泰上表了“致哀”之辞。 必需的一番仪礼过场之后,当然该由姜泰导入正题。 “先尊驾崩,据太妃所言,先尊弥留之际尚还记挂着镇原王,镇原王如今尚远在建康,赶不及哭祭仪典已为憾事,不过梓宫入陵尚需时日,朕以为,无论如何 都得迎回镇原王恭送先尊的梓宫归陵。可当初镇原王为表我朝议和的诚意,自请暂留建康为质,按两国的协商,得待我朝送归贵邦使臣之后,镇原王方可返朝,只是如今事发突然,因此朕才召诸位使臣商议。” 华夏乃礼仪之邦,自来就重视丧葬仪式,当然不至于明知姜雄鹰这君父过世,还强扣着姜漠这孝子不让回国奔丧送葬的道理。 司空月狐现不在场,然而由他布局的计划却按部就班在进行当中。 是司空木蛟先表明态度:“发生这样的憾事,我朝君上当然能够体谅贵邦暂且中止和议实乃情非得已,陛下也不需为难,外臣这就上书,也不必再待我朝君上的令旨,外臣等只要顺利经武关抵达襄阳,襄阳守也必亲自护送镇原王出城。” 瀛姝等当初使北汉,之所以不走更加便捷的武关,是因为担心途中遇到北赵军队的拦截,可现在北汉和大豫两国的和议并未达成,使臣们经由武关至襄阳,北赵就大无拦截的必要了。 “右副使误会了,朕并无意中止和议,国丧之后,祭祀神宗帝陵的典仪仍会举行,朕的想法是,可先送两位副使及使团令归豫……” “我等归豫,只留神元殿君在贵邦是大大不妥的。”司空木蛟想都不想就拒绝了:“两国议和之策就算要进行,待贵邦国丧仪典毕后,择定了大祭式的吉期,殿君可再使贵邦。” “我朝虽 行国丧,但国丧期间不耽政事,如两国之前议定的裁撤无眉仓诸事,就不能因为经逢国丧便耽搁停滞,如果东豫的使臣尽都回国,只怕我大汉的百姓,就又会认为两国和议之事已经崩毁,过去的种种努力都要付之东流了。” 姜泰不惜杀掉姜雄鹰,先调姜漠这根心头刺回国,为的就是要名正言顺强留神元殿君下来,自然不会因为司空木蛟的两句话就半途而废,他不由看向了瀛姝…… 左副使今天安静得太异常了,怎么是东豫的三皇子出来打先锋了? 司空月狐的计划是让瀛姝拉仇恨,但拉的是姚氏母女两的仇恨,可不是要拉姜泰的仇恨。 瀛姝满面肃色,却一言不发。 “就算必留一人下来,那么外臣可以留在北汉,继续促成和议诸事。”司空木蛟的态度也坚定不移。 姜泰的太阳穴微微涨起。 “右副使难道还在质疑朕提出议和是居心叵测,意图加害神元殿君不成?!” “外臣并无此意,不过殿君身份尊贵,在我国甚至位在皇子亲王之上,且殿君又为女子,我朝君上,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允许独留殿君一人身在异国。” 姜泰稳了稳神,强自摁捺下心头的浮躁。 这个时候他需要冉朱孤表态,但冉朱孤并没有配合。 “我朝提出和议邦交的首要条件,便是相请神元殿君使汉,主持祭祀神宗帝陵的大祭式,而裁撤无眉仓,赦归无眉奴,也乃神 元殿君最先提出的谏策,且现在无眉奴之事,进行颇多阻碍,朕已经听禀,连右副使都险些为无眉奴刺杀,而笼络无眉奴者,正是他国的谍间。 右副使虽贵为东豫的皇子,可并不足以让我朝的臣民信服,唯有神元殿君愿意留在我朝,佐助我朝进行大祭式,祈求神宗帝族降福,庇佑汉、豫两国百姓,方才得以挫毁那些意图离间汉豫建交的敌国的阴谋!” 司空木蛟现在完全明白了,瀛姝昨日为何要在使驿,当众逼审客曹令。 他高高挑起了眉头:“外臣的确遭受了刺杀,但笼络刺客的却并非什么他国敌间,而是贵邦的客曹令!外臣等尚且不及将此案上禀陛下,讨要公道,贵邦便遇国丧大憾,陛下现可明白了,为何外臣坚持要让殿君先行归朝?!” 客曹令并没有把变故上禀姜泰,他以为,使驿的驿官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这件事还不至于外传。 “右副使恐怕是有什么误解吧?我朝的客曹令,怎会收买一介无眉奴行刺右副使?!” “陛下一定要在国丧仪式时,公审此案么?!那无眉奴安余,可还是个活口呢!” 姜泰的太阳穴又再涨突了。 “经我朝巫臣占卜,大祭式之期必不能拖延至十月,倘若神元殿君先归东豫,恐怕就会耽误大祭式的吉期,左副使如果坚持,那么,为了大汉的社稷,朕也只好做个不孝之子,暂时不迎镇原王归朝了 。” 姜泰无法逼服司空木蛟,只好对冉朱孤施压。 冉朱孤根本不在意神元殿君的去留,但他现在已经明确了姜泰的阴谋,姜泰必留轩氏在北汉,如果不趁此时机用轩氏之外的三个东豫使臣换得姜漠回国,姜漠这个人质就断然不会再有生机了。 “左副使曾与镇原王妃说过,相信我朝确有议和的诚意,左副使现在还信得过我朝么?”冉朱孤终于发话。 瀛姝也不能再继续沉默了。 “议和之事是否还能推进,外臣等均无权决断,只是殿君……”瀛姝犹豫,侧着脸,去看殿君的神色。 “我从未拜祭过祖陵,北汉国君愿意祭祀神宗帝陵,且若真有意与我华夏之邦永修盟好,我愿意为两国建交,尽绵薄之力。” 姜泰显而易见松了口气。 瀛姝提出了自己的主张:“两位殿下先回朝,我陪殿君留下来,殿下可禀明陛下此件变故,殿君与我,听候陛下令旨行事。” 多留一个左副使,完全不会妨碍姜泰的计划。 姜泰深深看了瀛姝一眼。 四大使臣中,就数左副使城府最深,姜泰虽然已经先得了卫夫人的提醒,仍然还是在瀛姝的手上吃了亏,姜泰不信连司空木蛟都已经被打草惊蛇,瀛姝却仍然笃信着他会放归轩氏,明知留下就是深陷险局,但这个狡诈的女子,却愿意留下来犯险。 难不成在未央宫,在长安城,她还企图着能够插翅而飞? 瀛姝被姜泰 多留了一阵。 已经不在这间空阔的大殿,大殿之后,有一片草木葱笼的苑景,正是金乌移入云层的片刻,忽然而生的风,灌满亭台。 瀛姝全然不惧姜泰施以的肃压。 “外臣若是不妥协,陛下不也会强行扣留殿君么?”瀛姝回应姜泰的问话时,颇有些嘲弄的口吻。 “怎么能说是强行扣留,最多,不让镇原王先回朝而已。” “镇原王不回北汉,冉氏部不会答应,但冉氏部不会因此埋怨陛下,会迁怒于外臣等,冉氏部如果愿意领军出征攻打益州,陛下就能隔岸观火了。”瀛姝看着亭子外头,被风压得起伏的草木:“陛下笃定我朝必然乐意与北汉修好,方才以议和为诱饵,用一个镇原王,诈得殿君自投罗网。” “左副使既然已经洞若观火,为何不先行回国?” “陛下认为,我愿意殿君回国否?” “哦?” 瀛姝轻轻笑了笑:“于我而言,此趟出使的使命在于促成两国建交,可要是逼得陛下出尔反尔,两国再无和谈的余地了,我既不能保殿君平安归国,又不能为君国争取任何利益,我这个左副使,岂不会成众矢之的?” “左副使的谋划恐怕不仅于此吧?” “陛下以为外臣还在谋划什么?” “日后,母仪天下!” 瀛姝挑着眉,漆黑的眼睛似乎沉静如夜空。 “东豫二、三两个皇子,不管其中何人争取得神元殿君为皇子妃,都将成为鬼宿 君夺储的巨大障碍,而左副使与鬼宿君情投意合,将来必为鬼宿妃,左副使才智无双,不甘亲王妃之位也是理所当然。” “外臣可当不起才智无双的谬赞。”瀛姝懂得何时谦虚。 也懂得怎么给自己的“野心”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实神元殿君留在大豫,于殿君而言并非益事,殿君的性情,根本不适应权场拼争,外臣知悉北汉王朝一直保留着神官之职,如国巫、巫臣,过去甚至还有神女,这些神官,都是极受羌部臣民尊崇的。 陛下根本也无意让殿君涉入朝堂吧,于殿君而言,其实最适宜的就是据高位,却远离权场。陛下留殿君于国,矛头其实并非针对我朝,而是指向北赵,从这点出发,我朝与北汉同仇敌忾,殿君只不过从建康宫换来了未央宫,尊荣的身份崇高的地位半点不减,又能为亡于北赵屠杀的族人报仇血恨,相信殿君留下来,也是心甘情愿的。” 横竖现场没有第三双人耳,就算鸟耳,也仅有闻机这么一双,瀛姝一番胡说八道,留不下半点隐患。 她不需要姜泰的信任。 便是巧舌如簧,姜泰也绝不会给予她信任,她的话,是为了让姜泰更自信。 护送三皇子及南次出武关的是冉其吉亲自所率的八千精锐,而相迎镇原王回国,也正是冉其吉所率的这八千精锐。 离别之时,离开的人和留下的人,都没有依依不舍的情态, 只是这天,梁会惊异于神元殿君备下的茶水竟然不是野茶了,他问:“难道野茶这么快就喝完了?” “我其实根本就喝不惯野茶。”殿君说。 瀛姝看了过去。 殿君一口气喝完了一盏茶水,舒舒服服透了口气:“我从前,性情有些古怪,有些人事我明明不喜欢,但我觉得只要我不厌恶,就不能表露出来,其实我根本不习惯喝野茶,但当初因为野茶是角宿君采摘,我不好表现出我的不喜,角宿君又总是为我添茶,误会就越闹越大了。” 说这话时,殿君看着心宿君,可她再一次意识到了,心宿君根本没有和她交谈的意愿,他永远都是神情淡然,并非高高在上,却也漠不关心,好像无论她说什么话,都是应该的,引不起他的关注,更不足够让他评论。 “原来是这样啊!”梁会看上去却很开心。 瀛姝喝着茶,有如人在另一个空间。 “多亏殿君说明了,否则……在下正犯愁日后到哪去摘这样的野茶呢。”梁会的语气是跳跃的。 夜更深的时候,殿君问瀛姝:“他怎么一点都不介意?” 瀛姝知道殿君问的是哪个他,一下子就笑了:“介意你不愿把真心话告诉三殿下,愿意跟他讲?” 殿君的眼睛里,却只有那忧愁的残月,她刚才说那些话,说给的是两人听,一个有如充耳不闻,另一个再次误解了她的意思,她想了很久,才决心委婉拒绝, 结果却让她更烦恼。 “阿姝,你说为什么这世上总有人会被那些遥不可及的人事吸引?” “因为人人原本都有向往美好的本能吧,比如嫦娥奔月的传说,体现的就是人们对明月的向往,又比如多少人惋惜花无百日红,也是期待着美好的事物能够长存。” “可是人永远登不上月宫,也总是无法挽留花开花落。” “但也许,月宫中的情境,不如在人间仰望时更加美好,而花开花落,本身就是个长久的轮回。” 传说中登月的嫦娥会思念人间,后悔着舍弃了繁闹却义无反顾奔向了孤寂,但她想接近的那轮“明月”,是值得她义无反顾,奋不顾身地奔向,最美好的心愿,也无非是能站在他的身旁。 可是她的眼前,却没有路迳。 第429章 北汉真正的砥柱 前往武关的路,远远不如褒斜道难行,一路上山水绮丽,颇多商旅行人。 一骑驿卒已经飞奔向前,将三皇子所书的密奏送往建康,南次骑马沿着峡谷的间的驰道缓行,不远处已经能望见今日要入宿的驿站,他回首,早已望不见巍峨的长安城池,崇山峻岭,一轮红日,身后的仍是一条陌生的路迳。 “我直到这时,都还是恍恍惚惚的。” 身边,司空木蛟一直放慢着骑速,见南次回头,他也长叹一声:“当初在父皇面前立下军令状,万万没想到如今我们竟会舍下殿君和左副使,先行回朝。” 虽然说,他们只带了十名使团卫,将多数的使团卫都留在了长安,可不足百人的卫队,当然远不足够保护殿君和瀛姝平安脱身。 前头有一人一骑调头返回。 南次微微眯起眼,是冉其吉。 冉其吉的眉眼与镇原王妃有七、八分相似,并不显得桀骜粗犷,而颇为秀气,不过做为绣腰司的头领,以及冉氏部日后的统将,这个人,不仅骁勇善战,而且城府极深,南次前生时听闻过冉其吉的鼎鼎大名,情知大豫和北汉的一战,若非他领兵及时驰援,北汉必失汉中。 他的父皇,正是率军与冉其吉对阵时,被流矢所伤,那一战伤亡颇大,虽然终于击溃了入侵蜀州的敌军,却不得不中止进攻汉中的计划,班师回朝。 北汉的王位,不管落在姜泰还是姜漠手中都不 要紧,冉孤朱父子才是北汉真正的顶梁柱,姜泰没有能力铲除此二人,姜漠又绝不可能自断臂膀。 瀛姝曾说过,如果不是司空北辰对司空月狐心怀猜忌,为了打压司空月狐,后来竟然重用贺执之流,主算北汉有冉孤朱父子,也绝对无法和大豫抗衡。 从前他没有与冉其吉交手的机会,现在,不在战场上相遇,但也是一场对峙。 “今日会入宿芷阳驿,已经不足三里了。”冉其吉说:“估计晚间会有场暴雨,应该会耽搁明日上昼的行程,横竖不用早起,不如晚间雨前在附近夜猎,好饮一场。” 三皇子就有些犹豫了。 狩猎他不生疏,但夜猎还没有尝试过,从前他听从生母的嘱令,通过亲近司空月乌的方式让他麻痹大意,必要时把司空月乌当成棋子利用……司空月乌废物得太狠,夜间只喜好纵情声色,他总是围着司空月乌打转,哪有机会去夜狩? 又别说夜狩了,去军中历练,母妃甚至告诫他不要真往军营跑——你去历练,只需要一个胜过太子和毕月乌的资历,军中事务,将来只需要交给你的舅父他们代劳,天子只需要任用忠良,根本无需事必躬亲。 结果呢?亏他还有为一国之君的志向,才智见识甚至还远远不如左副使这么个闺阁女子了! 司空木蛟下意识就看向南次。 五弟有左副使这么个青梅竹马,应当比他们上进多了吧,应当不 至于没有夜猎的经验吧,如果连五弟都只能认怂……不能够,近朱者赤,左副使这么上进的一个人,五弟的骑射,也自来不算太弱的。 关于夜猎这件事,因为无法带上瀛姝,南次也一点经验没有。 “如今离天黑尚早,又何必夜猎呢?”南次微微抬着下巴。 “贵使不觉疲累,需要略作休整么?”冉其吉微笑。 冉其吉并非冉朱孤的长子,可也已是而立之年,肩上又担着重任,当然不至于在行猎这种事情上跟两个少年皇子发生义气之争,只是因为他手握着绣腰司这个重要的谍报署,一直就知晓东豫的储位之争也很是胶着,角宿君固然极有胜算,如今看来,从前并不多么引人注意的鬼宿君出并非只想做个闲散亲王,两个人,日后谁能胜出还真难以断定。 他这是在试探两人的根底。 “芷阳的山川地形,我等外臣当然不熟谙,冉督司当然不至于指望我们能猎得晚餐的主菜,可要是我们坐等白食,也未免无趣些,主菜还是多劳冉督司了,仅只是添加佐食而已,谈何疲累?”南次根本不提“比试”的话。 原本两国现在又没有决裂,还在议和期,就应当互助而不该争锋。 南次根本就没想着进山入林,他刚才已经注意到一条水涧,奔向芷阳,料得芷阳驿必是建于水道更加阔畅处,冉其吉想要探他的根底,他就露一手冉其吉并不擅长的“技能 ”给他开开眼。 芷阳已出灞上,却还未至蓝田,其实不仅设有兵隘驿站,乃是一座关城,河水绕城续流向东,芷阳城中的遗民,过去也有不少都是以渔猎做为生计,南次轻而易举就借得了一张舢板,他今日是要露一手捕鱼的技能。 司空木蛟却也会水性,只不过,他甚至都懒于垂钓,更不说下水捕鱼了。 冉其吉到底还担心两位使臣会发生闪失,他已经习得了泅水,掉水里一般淹不死,可站在那晃晃悠悠的舢板上多少缺乏底气,恨不得用脚趾使出暗力来抓紧舢板,瞅着南次手里仅拿着一支箭矢,就纵身跃入颇为湍急大约有两人多深的河水里时,他到底不敢如司空木蛟一样走到舢板边上紧盯着水底,悄悄咽一口唾沫。 羌部的不足,就在水战。 虽然说下水捕鱼这种技能不能显示水军作战的实力有多浑厚,但东豫的鬼宿君今日借捕鱼炫技,说明识破了他安排这场猎餐的用心。 须臾间,南次已经有了收获,箭矢已经刺穿了一条河鱼的腹部,浮出水面,扬手把鱼扔上舢板,又接住了司空木蛟抛过去一支羽箭,再次潜入了水底。 满载而归。 入夜后饮酒时,冉其吉笑着称赞:“鬼宿君水性还真是了得。” “生长于大江之畔,这些不过雕虫小技。”南次表现得倒是谦逊。 司空木蛟好奇的是另一件事:“左副使的水性如何?” 冉其吉看向他, 眼底掠过了玩味之色。 “她不用这种蛮力方式捕鱼。”南次答非所问。 司空木蛟还想问问瀛姝有什么智慧的捕鱼方式,就见南次冲冉其吉举起了酒盏,他总算意识到场合不对,也举起酒盏来。 “二位贵使,此番事发突然,虽然三殿下已经疾报豫京,但实在不知贵邦的君上是否赞同先允镇原王殿下返朝。”冉其吉才饮了两盏酒,就显得有些忧虑。 司空木蛟当然不会透底,正斟酌言辞,就听南次道:“难道冉督司不该担心镇原王出了襄阳城后,能否平安回到长安?” 司空木蛟小心翼翼把酒盏放回酒案上,他刚才一听五弟的话,手腕都吃了一惊。 “五殿下是在质疑我率领了八千卫,却不能护得镇原王的平安?”冉其吉的眉骨本有些纤巧,但却并没长着一双细眉,此时蹙着眉头,眉骨立时有如弯弓。 “我无意冒犯冉督司,不过,冉督司手握绣腰司,却没有防住旧岁时所生的那场宫变。” 南次一副就事论事的磊落态度。 冉其吉今日既然要探底,就没打算多此一举遮掩己方的内争,在冉氏部看来,姜泰一直就是个乱臣贼子,利用卫氏说服了文太妃毒杀太尊,目的就是要强行扣留轩殿君,姜泰必然也不会真正甘心让镇原王毫发无伤回朝,但由他率部迎回镇原王,就是冉氏部不究姜泰弑父弑君的条件。 南次的质疑,有如在冉其吉心中深 深扎上一箭。 他不由冷笑。 “鬼宿君应当明白,若不是太尊令家父及我率三万京卫驰援蜀州,何至于……措手不及!” 当初他们深信姜泰的主力精锐都在蜀州,故而才愿意趁机以兵援东豫的借口,把姜泰斩草除根! “冉督司心里也清楚,令尊及阁下率三万部出长安固然给了对方可乘之机,然而一来绣腰司对局势判断有误,并不防对方的主力精锐其实并未集中于蜀州,另则,未央宫里也有叛党里应外合,太尊、镇原王夫妇,先落于敌手性命堪忧,哪里令尊及督司未中调虎离山之计,也已经尽失主动。” 冉其吉顿时像被鱼骨卡住了喉咙。 司空木蛟一言未发,却有如成了这张餐桌上最紧张的人,看看南次,又看看冉其吉,心情异常复杂。 有左副使在场的时候,他五弟可从来没表现出这么锐利的锋芒,如此出色的口才,亏他因此还找回了那么些点的自信,觉得自己与左副使比较相形见绌,好在不算落后小五弟,可现在是什么情况?小五弟居然也能把冉其吉给呛得出不了声? 南次却替冉其吉满上了酒:“我并非对督司心存轻视,也知道谍间蜀的主要职责,其实应该对外不对内,无论是令尊,还是督司,当时都未曾预料贵邦一介被驱逐等同流放的王子,竟然胆敢谋逆逼君。” 主动递上的台阶,冉其吉下来倒也觉得舒心。 “镇原王殿 下未必肯先归北汉。”南次紧跟着就是一句。 这次,冉其吉只是饮酒,缄默。 “我虽从未走过武关道,却也知道,武关之外,得绕经邓州、宛城方能取道襄阳,这两个地方,现归北赵统属,我们一行往襄阳,不会有北赵兵力拦阻,可贵邦的太尉金城公,可愿意眼看着镇原王平安归朝?” 仅仅只是八千骑,对姜漠来说,并不保险。 冉其吉笑了。 “听五殿下的言外之意,东豫似乎真有意与我朝修好?” “按理说,屋主不会宽容入室劫财的盗匪。” 这话,又让司空木蛟的手腕吃了一惊。 不过他听得入神,根本就无心饮酒了,手腕稳稳定定放在桌上,就是脉博跳得狠了些。 “千里沃土、锦绣河山,本应能者居之。”冉其吉道。 “如今七国对峙,天下已如一盘乱局,谁为能者,尚不分明,因此只依目前局势而言,我朝笃定的是,北汉现今的国君,绝对不能成为盟友,保得镇原王的平安,是共同的目标。” 冉其吉主动举盏。 先不论立场,单论理念,他和姜泰,甚至跟姜雄鹰、姜漠的想法都大相迳庭——他从来不觉一个神宗帝祖的孤女就能帮助羌部实现统一天下的霸业,能够击垮东豫皇朝的途迳,并非只有打造水军这条华山独迳。 东豫皇室的无能,无法压制那些各具私心的权阀,仅凭着一条大江天险,哪里能够力保半壁江山不失?于 羌部而言,原本就该先攻巴蜀,扩增自己的实力,先具备日后跟北赵争夺天下霸主的资格。 可是,羌部竟然先生内乱。 姜泰又已经暴乱了企图心,这个时候当然不再跟东豫反目,否则就如同将长安拱手相送给北赵,且势必又将分裂成诸多部盟内争自耗的局面,说不定,还会被匈奴等部逼出昆仑虚。 而且司空皇族,远不似他预料中那般无能。 莫说率军痛击北赵铁骑,还尚未与他真正交手的司空月狐,之前看来,如果夺储成功势必成为长平郑所控的一具傀儡的司空木蛟,竟也不输冉氏部决意辅佐的镇原王。 冉其吉此时,还真期望东豫的现太子司空北辰能够保位成功了。 毕竟据他获得的情报,现在这个太子,全靠司空通这君父的保驾护航,近两年,还莫名其妙犯下不少错失,也不知到底是虞皇后拖了东豫太子的后腿,还是太子拖了皇后的后腿,总之是一无建树,一时间竟然仿佛跟司空月乌不相上下了。 司空通的儿子生得太多了,而且看上去,至少有三个都还不是愚懦之辈,冉其吉遗憾不已。 这是在芷阳。 在长安,三日的哭祭仪已经结束,当然国丧礼依然还在进行,这一天,镇原王妃却急匆匆回了趟娘家,把一封书信交给了父亲冉孤朱。 “这封书信是哪里来的?”看完信后,冉孤朱神情凝重。 “是在殿下的书房,殿下离京前, 特意叮嘱了我若遇事不决,可往书房打开暗格,可现在王府中,尚有不少姚氏安插的耳目,今日要不是得大尚臣提醒,我本不愿去看暗格里究竟收藏着什么。” “姜高帆跟你说了什么?” “说,他是殿下的人。” 沉稳如冉孤朱,闻言也难免大吃了一惊! 姜高帆不管是否真投诚于羌部,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明投姜泰暗许姜漠,冉孤朱情知多亏姜高帆提供了阴平道的路迳,他们才至于中了姜泰的奸计,如果姜高帆竟然是想辅佐姜漠,又何必助姜泰夺位?! “暗格里的书信是否存在被调换的可能?”冉朱孤问。 “其实不能称为暗格。”冉王妃苦笑不已:“父亲也知道,镇原王府从前是姜泰的旧居,我们才迁住不久,哪来的机会在那些耳目的监视下另设暗格,所谓的暗格,其实就是书架上的一轴书卷,殿下是利用书卷,把这封信藏在了其间。 因此虽然殿下临行前就有交待,我并不急于去书房,当殿下出使后,就下令将书房锁闭而已,如今姜泰下令迎殿下回朝,我今日才用此为借口开启了书房,说要亲手整理,我还识得殿下的笔迹,确实是殿下亲笔。” 冉朱孤看了一眼女儿。 他和女儿一样,其实都有些信不过姜漠的识人之能。 第430章 不需要再放诱饵 姜漠可为仁君,但不足以为乱世英主。 但相比起姜泰来,至少有姜雄鹰这亲爹,还有个足称明智的生母,对于冉氏部而言,佐助姜漠原本是投入最低收益最高的政治投资。 冉王妃想起当初无论她怎么劝阻,姜漠都不改出使东豫的决心,如今终于知道了答案,她相信姜漠是听信了姜高帆的谗言,认定先使东豫,才能保全自身,能够置身于最安全的处境,坐等“拨乱反正”,待一切风平浪静后,毫发无损的回来继承宝位,冉王妃说不清现在自己的复杂心情。 “殿下之所以听信姜高帆的话,不仅仅是为了自保,他先脱身乱局,姜泰就不会擅动王府众人。”冉朱孤知道自己的女儿,其实自幼便崇尚英雄气概,可世事往往就存在许多诡变,镇原王不具豪迈之气,有时还颇显优柔寡断,甚至于若非失位之后,实在难保文太妃及妻儿周全,镇原王甚至愿意自我放逐,从此逍遥于昆仑虚,可姜泰不会重蹈“纵虎归山”的覆辙,正如太尊最终还是落得过死于非命的下场,镇原王若不绝地反击,待姜泰坐稳了权位,必然会将其一脉斩草除根。 冉王妃长吸一口气。 “我们不必通知兄长,待兄长见到殿下,殿下会告诉兄长他暂时不会回国,是殿下的决议,兄长不会勉强。” 冉朱孤点着头,姜漠不是个刚愎自用的主君,可冉氏部从无把控主君的想 法,而且事已至此,其实姜漠是否延后回国已经于大局无关了。 冉王妃的情绪忽然又激动起来:“殿下居然配合姜高帆行计,企图利用北赵兵讨我朝的机会行政变,夺回权位,他难道没有意识到姜高帆这奸诈之徒,是打算挑拨我朝部族自相残杀么?!” “我们的自相残杀,又岂是因为外人的挑拨离间?”冉朱孤也长叹一声:“从姜泰谋逆始,就难避免内争了,殿下要求存,务必夺回权位,就算没有外敌入侵,咱们一方也务必会趁姜泰权位未稳时集合众部兵力与姜泰及其党徒一决生死。 我之前的计划,是先示好北赵,先获北赵支持,而付出的代价就是辅佐殿下登位后,立即起兵南伐,攻夺巴蜀,助益北赵攻占荆襄,可这个计划,于我朝的国力和军力同样会有极大耗损。” “父亲,如果守不住潼关……” “守潼关,我还有此自信。”冉朱孤抬眸,眼里光芒明亮:“只要先拿下京都,逼退姜泰卫部,如姜白基等人就不可能再顽抗,我还有计策限制北赵的援军。” 但他担心的是姜高帆,他才不会信姜高帆为了更多利益会卖姜泰此主,投姜漠之荣的鬼话,诚然,权场中人必以利益为驱动,可姜高帆转投姜漠的利益势必会大打折扣,除非……姜高帆另有真主! “没有不付代价的胜利,我得知道我们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这事你不必 管了,我会直接和姜高帆交手。” 冉朱孤眼里的姜高帆,虽然有汉人的血统,但跟北赵的巩祥禄并没有区别,他们不会心向东豫,他们在意的仅是自己的荣华富贵,生逢乱世正是他们的幸运,如果没有乱世,在大豫的一统江山,他们永远卑微如蝼蚁。 在他们眼里,没有胡汉之分,人与人之间,永恒不变的就是尊卑贵贱。 姜高帆的行为就显得异常古怪了。 冉朱孤有不少和姜高帆私聊的机会,只不过从前他不如何情愿和姜高帆私聊而已,现在情况却是有所差别了,冉朱孤不追究太尊的死因,就是为了保住文太妃和姜漠,姜漠还没有回国,冉朱孤和姜泰的心腹有所来往就成为理所当然,而在一切心腹之中,姜高帆不失为最合适的人选。 姜高帆没有兵权,他所有的权势,都必须仰仗姜高帆的赐予。 支持一个被放逐的主君行谋逆之事,必须是有脑袋做为担保的风险投资,这样的人不会没有胆识,当取得成功后,当然也不会那么易于背叛,重新再进行一回风险投资。 姜高帆对姜泰而言也许重要。 可对姜漠而言,其实无足重轻。 因此冉朱孤不会相信姜高帆转投姜漠,是因为欲壑难填的鬼话。 聪明人都应该知道,每当背主一次,获得的信任就越浅薄,既然姜泰都不会给姜高帆兵权,再投一主,结果必然每况愈下,直到……兔死狗烹。 冉 朱孤至少觉得姜高帆是一个聪明人。 镇原王留下的书信中写明,大尚臣意图的是联络心宿君,配合这次夺位行动。 对于传说之中东豫那位用兵如神的四皇子,绣腰司还没有那么大能力摸清虚实,冉朱孤不免也有些怀疑心宿君是否为司空通特意“栽培”出来管持禁军的皇子——东豫的皇子虽然也会自幼学习弓马骑射,但识得骑射,并不等同习谙兵法战术,像羌族本以游牧为生,羌族的儿郎走得稳路时就骑得稳马,多数十岁之龄就能拉弓射箭,可哪怕以骁勇为名的冉氏部,纵然也出过不少未满弱冠之岁就能征战沙场的少年英杰,但也不可能担当统率十万大军的主将,就更不提指挥布署战局了。 因此冉朱孤才猜测,东豫力克北赵的那场战役,虽然说表面上是由司空月狐这个皇子作为主将,其实真正应当归功于上蔡梁这样的老将。 难道说姜高帆真正看好的是,东豫的皇位,最终会为司空月狐所得? 姜高帆料到冉朱孤会来见他。 姜泰固然对冉氏部忌惮提防,可一时间也难以撼动这株参天大树,又因为用迎回姜漠、解除对文太妃的软禁这两个条件与冉氏部暂时达成了和解,此时姜高帆与冉朱孤见谈,倒没有必要鬼祟偷摸,可当着尚臣府等众多僚臣的面,冉朱孤自然要提出一个合理的来意,他提倡,纵然国君效华夏国丧之礼为太尊举 丧,不过接下来的葬仪,还是应当遵循羌族旧典,举行天葬。 这议题很敏感,姜高帆于是顺理成章摒退了僚臣。 “大尚臣究竟择谁而主?” 当仅有两人面对面时,冉朱孤直奔主题。 “我不择主,我只择敌。”面具掩盖下,姜高帆只露出一双出奇平静的眼睛。 “择敌?” “倘若洛阳不失,我或许不至落得家破人亡孤苦伶仃的下场,北赵是我的敌仇。” “大尚臣可真敢说!” “如今天下,分裂七国,北赵、北齐、北汉均有称霸天下的野心,东豫也自然不甘将半壁江山也拱手相送,如冉公这样的勇将部领,其实也难以断言成败胜负不是么?” 冉朱孤冷哼一声。 姜高帆似乎并不介意对方冷漠的态度:“日后局势难料,但于我而言,只要北赵一败涂地我这数十载就不算苟活。” “你觉得姜泰为君,我朝会永屈于北赵之下?” “北齐已先与东豫议和,两国之间暂时不会开战,我以为如果北汉与东豫联手,才足以先将匈奴二部征灭。”姜高帆一本正经地分析着七国形势,但其实是在胡说八道:“姜泰虽想成为天下霸主,但他的主张,一直是先灭东豫,他没有这么大的能力,我这样说,冉公可认同?” “那你为何要助姜泰夺位?” “我不助姜泰夺位,又怎么能够从一介兵奴跃升成为一国重臣呢?我如果只是一介兵奴,敢问镇原王会采纳 我的献策么?”姜高帆的一根手指头,不轻不重敲打着桌案:“如果镇原王没有冉氏部佐助,必定一败涂地,可北汉既有冉氏部,有冉公坚定不移辅佐镇原王,其实镇原王反败为胜是迟早的事,姜泰连一国的王位都难以坐稳,哪里可能成为天下霸主? 我承认,如果我没有的筹划安排,镇原王不会求庇于东豫,我这么做,归根结底,就是想促成北汉、东豫结盟先灭北赵及北晋。” “大尚臣这话恐怕不实吧,你分明是想暗助东豫,逐一征灭六国部盟!” “我为姜泰立下这么大的功勋,尚不能获赐一兵一卒,东豫的权阀更比北汉的羌贵势大,难道我仅仅只是促成了两国结盟,就能获得东豫帝君更多的功赏不成?还是说,冉公以为,东豫有那么大的实力趁北汉内争,直接攻下长安后,还能阻挡住六部联军的抗击,稳守关陇不失?” 冉朱孤又一声冷笑。 他当然不信姜高帆有此能耐,以一人之力,就能助东豫征灭大汉。 这场谈话看似不欢而散,并没有讨论出个结果。 可冉朱孤其实已经别无选择。 镇原王已经“自投罗网”,就算他明知迎回镇原王必须付出一定的代价,可他已经不能阻止北赵起兵攻打潼关,姜泰不会相信冉氏部,他要是检举姜高帆居心叵测,姜泰又怎会采信?说不定因为他的检举,姜泰更会对姜高帆信任不疑! 只有当 镇原王夺回皇位,他的谏言才会被采纳,大汉才能平息内乱,缓缓再图后计。 冉朱孤经过这次面谈,其实是为确定姜高帆的诡计是否针对冉氏部。 有一种可能,北赵根本就不会针对大汉发兵,姜高帆只为谎骗得镇原王以及冉氏部送上个谋逆的把柄,只要他擅自调动藩地的兵力,姜泰就能先下手为强,将他问罪处死。 冉氏部仅有两千府兵在长安城内,原本城外的八千部,已随冉其吉前往襄阳,如果他不落事确凿的罪柄,姜泰当然不敢冲他下手,可他要是擅自调动藩地的主力大军,那已犯谋逆之罪。 可如果姜高帆真要是想引他入陷井,就必然会抛下诱饵,让他忽视风险,急于求成,可姜高帆只是在回应他的质问而已。 那就是根本不想引诱他先调动藩地兵力。 也就是说,姜高帆的确已经取信了东豫,他确信,北赵必然会发兵,也断定,冉氏部已经别无选择,姜高帆是胸有成竹,他甚至承认了,他既不以姜泰为主,也不以姜漠为主。 国丧仍在进行中,瀛姝倒也不好时常叨扰卫夫人,不过如姜高帆这样的朝臣,已经恢复了正常务公,做为使臣,见一见北汉的官员了解下诸如裁撤无眉仓等事的进程,显得十分合情合理——这种琐碎事,总不能直接询问一国之君。 因此瀛姝就知道了,冉朱孤已经“收到”镇原王的提示。 当回到宝光殿 时,瀛姝只见凉亭里,今日是司空月狐和梁会正在对弈,殿君在一旁观棋,她稍犹豫了下,还没决定过不过去,就看司空月狐扭头往这边看了过来,似乎和梁会说了句什么话,竟起身往这边走来,瀛姝就不好避开了,却又不觉今日听闻的消息,值得跟司空月狐正正经经地商议。 又觉肩上一痒。 闻机不知道从哪里,飞来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肩膀上站着鸟,多少有些怪异,瀛姝刚有这样的念头,闻机又飞走了,这回落到了司空月狐的肩头。 凉亭里,殿君看见这副场景,兴致越发消沉了,打不起精神来与梁会重开棋局。 “我打算让邬还先撤出长安了,你那两个婢女,怎么安排?”司空月狐问。 他并不在意闻机立在他的肩头,似乎更无意和瀛姝坐下来长谈,站在一株桂树下。 瀛姝抬眸:“殿下收到北赵的情报了?” “是,最迟八月初,中秋之前,北赵便会正式举兵。” 战乱一生,关隘封闭,一般人当然不许再出入关隘。 “她们随邬还一同撤离。”瀛姝不曾犹豫。 让白媖和玄媖潜入北汉,本就是为防不时之需,结果还真发挥了作用——白媖打听到了姜高帆的一些信息,玄瑛竟然还成功“砍断”了司空北辰的一只爪牙,如今瀛姝跟姜高帆之间是暂时的合作关系,继续让二媖留在北汉已经没有必要了,为了两人的安全,当然要让她们 提前撤离。 “她们二人,可愿先行撤离,还是说,左副使得亲自说服?”司空月狐又问。 “不必,我早嘱咐过她们撤离之事听从于邬还,她们会遵令行事。” 还真是令行禁止,毫不拖泥带水。 司空月狐眼中晃过一道不明显的笑意。 他一时之间没了话,却仍然站在树荫底,他知道如果继续沉默着,面前的女子会转身走开,一如过去,本来兴致勃勃去找王节,一见他在,能避开时立即避开,他还跟王节说道:“瞧瞧,谁说你家五堂妹天不怕地不怕,她不是敬畏我得很么?” 王节呵呵笑两场。 才不是敬畏,是反感,他未必不知。 小丫头现在是成长了,不至于听不得逆耳的话,他也许久不再挑她的刺了,可他们之间……到底还是陌生人。 第431章 一个浪漫的机会 七月流火,天气转凉,日子似乎也过得更快些,北汉国丧的多项仪程还算井然有序完成了,冉朱孤也接到了冉其吉送来的密报——他见到了毫发无伤的镇原王,镇原王现在襄阳,但拒绝立即回国,借口是质疑太尊乃病殁。 这个事情,瞒不住姜泰,也不能瞒。 姜泰自然大发一场雷霆,可他心知冉其吉必会把太尊的真正死因告之姜漠,姜漠就有可能猜到他的计划,那个窝囊废,畏惧遭遇刺杀,以为留在东豫才能保住小命,冉其吉当然不会勒令姜漠回国。 姜泰只能逼害冉朱孤。 “太尊为文太妃毒杀,镇原王要追究,难不成是想让朕判处文太妃弑君的死罪!此时国丧仪程已毕,礼部已经议定先送先君梓宫入昆仑神庙,待陵寝建好正式下葬,可送葬的仪式不能等数载之后才举行,镇原王做为孝子,岂能置送葬仪式不顾?” 议事堂里现在也没有外人,在座的几个,其实都知道太尊是怎么死的,冉朱孤回应时自然不需要避忌。 他冷冷顶撞回去。 “文太妃是为陛下所逼,迫不得以只好在太尊的药膳中的投毒,但这绝不代表着镇原王知情后,会原谅陛下弑父弑君的罪行!” “冉朱孤,你竟然敢指控陛下?!”姚乌墉拍案而起,一声怒吼。 他是姚太后的老父亲。 姚乌墉现已年过七旬,但其实二十年前就已经开始养尊处优了,因此北汉立国一 战,他未建寸功,姜雄鹰在位时,自然也没有受到半点重用,姚氏部现有两万部卒,是北汉受尽嘲笑的“渣兵”,就连姜泰,也不放心将关中四塞的任何一座要塞交给姚氏部镇守,现在姚氏部所辖的部署,编入了京卫,寻常说是负责巡逻市坊,其实就是在市坊间游手好闲的一帮兵痞。 居然连姜泰夺位的一战,姚氏部都没有真正参与。 这样的人,冉朱孤一贯就不放在眼里。 “姚乌墉,你一定要逼我召举部首判议,就太尊是否心甘情愿禅让皇位一事公开议决么?” 部首判议乃是羌部的旧传统,北汉立国之前,其实汗位的传继都要通过部首判议议决,羌部原本就是靠诸多部盟组成,数百年间,大部盟吞并了小部盟,最终形成了现在的十八部,各部皆有部首,而支持姜泰的部盟,现在仅占六部,其余的部盟虽然不尽都支持姜漠,也有中立观望者,可所有的十八部中,冉氏部的实力不容小觑。 姜泰目光阴沉真盯着冉朱孤,但他现在无计可施。 只要姜漠离开襄阳城,在入武关途中,他已经安排了由他直统的心复卫部伏击,姜漠死于非命,冉其吉就要承担护卫不力之罪,到时他会给予冉氏部一个台阶,把伏杀姜漠的罪名扣在东豫头上。 如此一来,把神元殿君永久扣留北汉就是有理有据。 跟东豫的和议不了了之,东豫绝无可能为了神元 殿君公然宣战,他就赢得了余地向北赵示好——神元殿君留在东豫,对六部联盟有害无益,他设计将殿君诱至羌汉,为的便是日后与北赵等国联合攻灭东豫的大计。 可现在姜漠分明识破了他的诡计,不愿回国奔丧,他若要问罪姜漠,冉朱孤岂会妥协? 姜泰只好和智囊姜高帆议商对策。 他最信任的当然是姚氏部,以及两个亲兄弟,奈何不仅是姚乌墉父子只会满口狠话,两个弟弟也仅仅只是提议不能在这时就和冉氏部翻脸,再无建树了,这一窝子亲信的智计比文渠都大大不如,可文渠又是文氏的兄长,虽然现在也算是姜泰的“岳丈”了,似乎又把文太妃视为了弃子,然而毕竟姜漠还没死,又有冉氏部作为后盾,文渠不可能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姜泰这个篮子里。 姜高帆很快给出了应对的意见。 “镇原王能不能在襄阳滞留,归根结底,不是要看东豫的帝君愿不愿让他滞留么?虽然说东豫的两个皇子都已经归国,可神元殿君和左副使现还留在上京,陛下之前说,左副使其实并不在意殿君的去留,在意的仅是两国邦交是否达成,臣琢磨着,左副使固然聪慧,到底为年龄所限,且毕竟只是女流之辈,虽然洞察了陛下会留下殿君,却绝没想到陛下根本就无意与东豫议和。 而且镇原王不愿归汉,左副使自己的安危都难保证了,她意在母仪 天下,那势必是要回到东豫的,如果说服左副使禀奏东豫帝君,东豫的帝君下令强行驱逐镇原王,镇原王除了归国,难道还能投奔北赵不成?” 北赵的皇帝,可是恨毒了姜雄鹰,姜泰坚信北赵不可能支持姜雄鹰的亲子,毕竟姜漠曾经力谏过兵援蜀州,在北赵看来,无疑就是要和东豫联手与北赵为敌! “东豫将镇原王驱逐,导致镇原王在归国途中遇伏殒命,如此东豫其实是想挑拨离间,导致我朝内争的说法,就会为绝大多数部首采信,到时陛下就大可不必担心冉朱孤用召集部首判议作为威胁了。” 于是瀛姝再度被姜泰召见。 “镇原王竟然不愿出襄阳城?”瀛姝自然是要假装一下错谔的。 姜泰当然不能直接告诉瀛姝是他逼得文太妃毒杀姜雄鹰,如果把这样的隐密都宣之于口了,难保这个聪明的左副使不会想到他绝对不会容忍姜漠平安入武关的计划。 “我大羌的皇族,竟然出了这样一个窝囊无能之辈。”姜泰摇头叹息,一脸的羞惭:“朕也没料到,他主动是议成为议和的主使,用意竟然是因为担心朕介意他曾是太尊择定的储君,朕会视他为威胁,将他斩草除根!” 瀛姝挑着眉:“陛下恕外臣直言了,倘若镇原王真是贪生怕死之徒,又何必从建康先至襄阳,在见到冉督司时,又再反悔呢?” “他若不和冉其吉碰面,冉其吉便会 质疑是豫帝强留他在建康宫了,豫帝怎会因他这个贪生怕死之徒与我朝生隙,朕这个弟弟,虽然贪生怕死,还不算愚不可及,他得安抚好冉氏部,证实豫帝并没有强迫于他,如此,豫帝方才不会强行将他逐出领域。” “既然如此,陛下理应下旨,令镇原王归国,尽臣子之忠孝。” 姜泰蹙起了眉头。 讲道理,姜漠不尊他的圣令,不愿回国为姜雄鹰送终,的确不应让东豫朝廷判夺。 “他现在襄阳,死心踏地求庇于东豫,必然不会再尊朕所下的令旨,就算朕另派使臣,也不能在东豫辖下的城池,将不遵令旨的臣子处罪。” 这话倒是也有点道理。 瀛姝点了点头:“外臣本不应干预贵邦的内政,不过这事,毕竟关及两国和议,陛下今日召见外臣,应当也是想听听外臣的建议吧?” 并不是,我是想让你上收你国的皇帝,直接驱逐姜漠离境。 不过瀛姝才不会给姜泰的机会把这话“开诚布公”。 “外臣与冉王妃,还算投契,也许冉王妃尚且信得过外臣的话,其实冉王妃所求,也无非是一家平安,她总归是不愿和镇原王分开两地的,如果陛下不介意,外臣可向冉王妃说明,陛下可以允许镇原王一家远离京城,依旧俗逐水草而居,大可不必再担心会被权夺所累。” 这完全就是推脱之辞! 不过姜泰当然不能强迫瀛姝,他还坚信冉氏理所当然不 会愿意成为说客,等冉氏拒绝之后,他再和瀛姝“商量”不迟。 谁知道,冉王妃居然答应了。 瀛姝高高兴兴来回复使命:“王妃说了,镇原王其实也并非贪生怕死,只不过注定已经搅进了权争里,又知道……”她略犹豫了下,举揖道:“还请陛下勿怪外臣接下来的话,有些冒犯太后。” “但说无妨,朕知道左副使无非转述镇原王妃的话而已。” “镇原王深知太后对文太妃极其嫉恨,数番主张,要将镇原王一系斩草除根,而陛下又决心改制,效华夏礼法,推崇以孝治国,慢说镇原王,便连王妃也甚是担心,如果日后太后以孝道相压,陛下逼于无奈,镇原王府就会陷于危境了。 王妃为防万一,当然也是为了劝服镇原王,希望陛下出具国书,相请我朝派兵护送镇原王归国,同时也是作为陛下以手足之情为重的见证,允准镇原王一系安居于昆仑虚,王妃可亲自前往襄阳说服镇原王打消后顾之忧。” 让东豫派兵护送姜漠入关,而且还要以国书的方式放发姜漠一枚免死金牌??? 这坚决不能答应,要是答应这样的条件,还不如让姜漠老死在东豫为好。 姜泰以为自己被冉王妃给逼得进退两难。 可他实在找不到逼迫瀛姝按他的旨令行事的理由,又顾虑着拿出强硬的态度反而会打草惊蛇,导致更加不利的局面,思前想后一番,又把主意打 在了卫夫人身上,而对他千依百顺的卫夫人,这回却颇为为难。 “要是由妾身开口,左副使心知肚明妾身无非是转述陛下的话,且依左副使的城府,如果不能保证镇原王平安入武关,势必不会为陛下利用,让东豫承担风险,甚至,她自己还要背负莫大的干系。” “还请夫人废心,替朕想一个周全的法子。” “望陛下再容妾身两日好好思量吧。”卫夫人长叹一声。 姜泰并没有想过求援姚太后,姚太后却已经听闻了风声,而且还把这件事告诉了姜里娜:“这回姜高帆的献计确实不错……” 刚说了句开场白,姜里娜就抬着鼻孔哼笑道:“那还用说?” 姚太后胸口一堵。 她是一个看重传统的人,始终还是改不了把汉人视为下等贱民的习惯,直到这时她依然觉得西平公才有成为她女婿的资格,十分介怀女儿竟然决心要改嫁给个下等贱民,只是不久前,她为了弥补对西平公的“亏欠”,特意交代姚洪向西平公图东党表示了再度联姻的意向,姚洪有个女儿,现才十六,年轻貌美,虽然身份不如一国公主那般尊贵,但出身于姚氏部,太后认为嫁给图东党,足以弥补姜里娜坚持要和离的“遗憾”了。 图东党理应感到庆幸才是。 结果图东党却婉拒了姚洪,声称他都要抱曾孙子的人了,哪怕不能挽回长公主的“芳心”,也无意另娶。 失去和图 氏部的嫡亲关联,这让姚太后扼腕不已。 未免就有些恼火:“计策虽然好,不过大尚臣何不亲自去说服王氏女听令行事?” “这哪里需要‘说服’,兄长直接下令,王氏女莫非还敢抗旨?” 太后这次却想得更周全一些:“王氏女狡诈,在轩氏女暂时留在我朝一事上做出了妥协,陛下不好再相逼,且更奸诈的是冉氏……” 姜里娜听太后把详情罗里八嗦说了一遍,却抓住了关键点:“母后,王氏女那番说辞,分明就是在告诫兄长提防母后以孝道之名干政,兄长现在注意力在姜漠身上,有所忽略不奇怪,母后怎么也没有意识到?!” “你兄长何至于在意一介汉女的话。” “母后可别忘了,卫氏也是汉女,王氏女固然不足以左右兄长的看法,卫氏在兄长心目中,可绝对不是无足轻重!可不能让兄长为了诓骗姜漠离开襄阳,就采纳卫氏顺着王氏女的说法提出的缓兵之计!否则,一而再,再而三,真等兄长心中,落下了母后以孝道相压的阴影,可就中了卫氏等人的离间之计了!!! 母后,其实兄长的计策,根本就不足以斩草除根,就算姜漠死了,冉氏部还在,冉氏母子还活着,他们就不会断绝反败为生的念头,卫氏也肯定会跟他们狼狈为奸,压制母后及姚氏部,再想办法打压午氏部! 我们现在,必须要挫败卫氏的阴谋,兄长优柔寡 断,母后大可逼得王氏女就范,如此,母后替兄长解了燃眉之计,当母后戳穿卫氏等人的阴谋,才有望取信兄长。” “你说得容易,那王氏女,却不好对付!陛下现在还坚持礼敬于她,我们怎能逼她就范?!” “王氏女不好对付,那轩氏女却是个蠢人,我就不信,这两个女人间就真的密不可间,母后若无把握,不如看我如何行事,母后只要在旁支持配合即可!” 姜里娜现在可谓豪情万丈,她把这次时机,视为了跟姜高帆“并肩驰骋”的甜蜜时刻,大尚臣设计,由她来完成,他们二人,便将名垂青史! “母后不能再迟疑了,除非,母后真的宁愿今后余生,都当一个摆设!” 第432章 死亡威胁 姚太后这回依然只遣了一个宦官,来宝光殿下达通知,召见殿君及左副使。 杨内臣就又再紧张起来,他听令于姜泰,并不是太后,原本他用尽了心机都没能争得两位外使的丝毫信任,就已经为未来前途忐忑不安,所幸的是陛下的计划虽然遭遇了阻挫,似乎并没有因此怨恨外使,也没有给他下达别的嘱令,大抵是不会追究他的罪责,于是杨内臣本就对左副使的圆滑精明心存感激,谁知在风平浪静的局势下,太后居然又像要挑是生非了。 两位外使虽然都是女子,却大不同于太后这样的命妇,身上有正式的官职,承担着两国议和的使命,和官员无异,做为东豫的官员,又岂是太后说召见就能召见的? 更何况太后遣来的那个宦官,还那样目中无人,态度张狂。 杨内臣也只好把事由报给使臣亲卫。 殿君不知应不应该奉召,瀛姝却觉得太后的召见,这回来得恰是时候。 看来姜高帆和卫夫人都圆满完成了各自的任务。 “这回殿君也要奉召,不过也仅就奉召之事迁就姚太后。”瀛姝说。 说完她又看向司空月狐。 “正应如此。”司空月狐作为总指挥,肯定了瀛姝的主张。 殿君其实从不想坐享其成,只不过她尚还缺乏自信,实在犯难于应付种种错综复杂的场面,生怕自己一个不防就露出破绽来,挫毁了心宿君的计划,可今日当获得“上场作 战”的允许,内心却又极其激动,当即就毫不拖泥带水随着瀛姝离座,两个女子身后,司空月狐与梁会自然而然跟随。 即使要奉召,也不能奉召得太果断。 瀛姝对如何激怒姚太后已是驾轻就熟,太后妄自尊大,当然不会把宦官之流真正放在眼里,可在太后看来,宦官毕竟是她的爪牙,她的爪牙要比汉家女高贵多了,太后觉得连自己的爪牙,他人都不能冒犯,瀛姝就偏要把爪牙跺上一脚。 相比起来,姜泰的心腹就比太后的心腹“胆怯”多了,今日天气明明有些阴沉,颇为凉爽,可杨内臣的额头上反而挂了一层薄汗,他在那趾高气昂的姚大监面前伛偻着腰身,尤其是目睹两位外使,率着心腹近卫竟是四人同时出来时,杨内臣小腹里的肠子都绞痛起来,无声呻吟。 “太后召见,武卫不得入内廷。”被赐予姚姓的宦官似乎不懂得礼见外使乃是邦交之仪,腰板挺得笔直,口吻也很是生硬。 他其实也是汉人,汉话说得流利,他一度甚至极得姜雄鹰的心意,在未央宫诸多宦官中,属于头把交椅的人物,但现在冲姚太后献膝投诚也是真心实意的,倒并非他从来都是如此张狂的性情,只不过跟从的是什么主人,就得满足主人对他的要求,姚太后让他逼着外使奉召,他理当端着威逼的架势。 殊不知,瀛姝一眼就看穿了姚大监的外强中干。 “ 外臣数番提醒过太后,外臣等并非北汉之臣,更不等同于官眷了,外臣担负的是议和邦交的政事,之于政事,只可与北汉的君王和臣公议商,若是北汉的君王召见外臣,外臣自当奉召,可太后召见……太后为何又不顾国礼,召见外臣?” “外使既然是在我朝,岂敢拒绝太后的懿旨?”姚大监两截灰短的眉毛倒立着。 “我刚才说的那番道理,你是听不懂么?”瀛姝的眉眼依然平静,眉眼间,似乎还有春风般的笑意旋绕着。 “左副使,太后为国君之母,连国君都不敢冒犯,尔等区区外使,怎敢失敬于太后?” “我等乃大豫的使臣,并非北汉的臣子,代表的是大豫的君帝出使北汉,内监刚才的话,似乎认为北汉的太后,有权对我朝的君帝发号施令,内监口出狂言,我等理当对北汉的君主提出正式抗议了。” 瀛姝不再搭理爪牙,只对神元殿君道:“事涉大豫国威,殿君为主使,应当上书抗议。” 眼看气氛已经很僵持了,谁知姚大监这爪牙还不服软,竟冷笑道:“我请不动外使,难道,一定要太后下令,调动宫卫来请么?!” 潘内臣已经被吓得两股颤颤,他知道姚太后虽然没有调动宫卫的权力,可太后殿却养着一帮内廷私卫,因为陛下姑息,这一部私卫竟被编入了宫卫的体系,确实也能称为宫卫了,如果太后动用内廷私卫,与宝 光殿的使臣亲卫发生冲突…… 陛下能处罚太后么?不能够,可要是不处责,东豫的使臣又哪会善罢甘休? 到时候,被降罪处死的人,就很可能是自己这个倒霉鬼了! 潘内臣正不知如何是好,瀛姝却也没让他为难,喝令道:“拿下这个狂妄之徒!” “你敢?”姚大监刚吐出这两个字,脖子上就被架上了冷剑。 司空月狐的冷剑出鞘无声,可剑锋及处,使那爪牙的鬓角都如同被钢刃刮过一般,一阵冷森森的锐痛,姚大监顿时面如土色,膝盖发软,张着嘴,却再不敢发出声音了。 “贵邦的太后虽不通礼法,却怎么也不至于愚狂到敢以威杀要胁外使的地步,一介内监,妄图以此狐假虎威的手段,挑拨离间两国邦交,如此,我倒真要去见一见太后,质询太后,该如何处治你的罪行了。” 杨内臣听瀛姝这样说,长吁了一口气,此时他已顾不上会不会开罪太后殿的这位“大红人”了,才赶紧提议:“左副使,使团亲卫确实不能进入内廷,若左副使信得过卑职,不如将此罪徒交给内臣看押。” 瀛姝目的已经达到,自然不会再为难杨内臣,淡淡说道一声“有劳”。 姚太后此时尚还心里没底,却已经候在了正殿,颇有些急躁的来回踱步,因见长公主气定神闲,她不满的蹙起了眉头,自己女儿是啥脾性,自己当然了如指掌,近段时间,眼看着女 儿行事作风和姜高帆越来越像了,太后就觉刺眼得很。 “那王氏女,一贯软硬不吃,就连你,可都在她手上吃过亏,光打发个宦官去,就能逼着她和轩氏奉召?” “先礼后兵,她要是不来,再遣宫卫去拿人就是了。”姜里娜口气很是张狂:“上回是因皇后阻止,否则就那区区十个亲卫,哪里拦得住我带去的人。” 姜里娜似乎忘记了,皇后赶到前,她的脖子上已经被架了把长剑。 “真要是动手,恐怕对陛下的大计不利。” “母后,你既然答应把事情交给我主办,就别再瞻前顾后了,如今东豫两个皇子已经平安回国,皇兄又根本没想着和东豫建交,又何必理会什么所谓的邦交礼节呢?王氏女不肯服软,倒正合我意,宝光殿的那些亲卫被我们的斩杀一尽,她的死活就全在我们掌握了,她骨头再硬,总不会愿意送死吧,又就算她愿意送死,难道轩氏也不想苟活了?” 姜里娜话音刚落,就有内侍进来通报。 姜里娜眉飞色舞:“看看,人不是奉召来了?” 人倒是来了,但太后派去的爪牙却被缚住了手臂,被杨内臣和另一个宦官押着进来的。 瀛姝根本不问太后因何召见,开门见山率先质问:“太后殿的这位内监,声称奉太后懿旨,出言不逊,被外臣反驳后,竟然要胁调动宫卫血洗宝光殿,虽犯大罪,不过外臣秉持着邦交礼节,自然不 会越俎代庖处罪北汉的奴宦,因此特意将此罪徒送交太后法办。” 姚太后怒火中烧,但此时她还牢记着已经将主办权交给了长公主,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姜里娜虽然刻意模仿着大尚臣处变不惊、运筹帷幄的风范,奈何只勉强学了几分表象,实在难改骨子里头的狂妄暴躁的气性,当即便冷笑道:“姚大监确实是奉本宫令旨,太后要召见二使,本宫料定左副使不愿奉召,因此交待先礼后兵……” “先礼后兵?”瀛姝差点没被逗乐:“此宦见外使不先行礼,外臣尚且没有计较,只不过就太后是否有权召见外使一事,心平气和与之理论,此宦自知无理,哑口无言,旋即便发威胁之辞,外臣现在总算明白了,原来此宦还真是有恃无恐,原来意图威杀我大豫使臣者,乃长公主,如此连太后都不能将长公主治罪了,外臣只好直接向陛下提出抗议。” 瀛姝原本就没有落座,此时行了一礼,就想扬长而去。 “我劝左副使莫要如此张狂,你既然已经来此,无本宫允许,休想活着走出去!” 杨内臣人是跟着来了,没想到一脚又踩进了火坑里,头皮顿时绷紧了,是暗暗祈求上苍——红桃、白李两个看着是足够机灵的,今日发现情形不对,应该会及时通报卫夫人吧?卫夫人虽然不敢直闯太后殿,但势必会立即禀报陛下吧?但愿陛下赶得及。 “太后 在上,难道还要袖手旁观,纵容长公主如此狂妄?!”瀛姝可不想包容太后作壁上观。 “我问左副使,是否先犯抗旨之罪?”姚太后原本也是个张狂的性情,眼下怒火还没消呢,听姜里娜发声威胁,心中只觉得痛快非常,当然是要做好女儿的后盾的。 “看来今日我若不听太后之令行事,确实就有丧命未央宫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左副使是个聪明人。”姜里娜眉飞色舞道。 识时务者为俊杰这话本身没错,可今日瀛姝却决意不识时务。 “我知道太后及长公主都是怎么想的,以为我朝的右副使及使团令,贵为大豫的皇子,我朝陛下当然不会妄顾皇子的安危,可现在二位殿下已经归豫,只余殿君及我尚在北汉,二位以为,我朝陛下绝不会因为殿君及我两个臣子的生死安危,宣战北汉是么?” “左副使果然是聪明人。”姜里娜高高抬着下巴:“其实呢,今日太后及本宫请二位来,本是关于议和之事要与二位议商,并非为了折辱尔等,可左副使自来张狂,不受敬酒受罚酒,本宫也只好迎合左副使的习惯,让殿君担惊受怕一场,本宫在此向殿君先表歉意。” 鼻孔朝天的表达歉意。 神元殿君也差点被逗笑了。 刚才姜里娜公然发出死亡威胁时,她其实丝毫不惧,倒并非因为不怕死,她是知道心宿君早有安排,还不仅有红桃、白李两 人通风报信,就连这座太后殿,也有姜泰安插在内的耳目——姜泰并非对太后心存提防,只不过在卫夫人的不懈努力之下,对太后的头脑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姚太后真是太容易被他人利用了,而且还是一把好刀,姜泰不敢掉以轻心,决定用安插内线的方式对太后实施保护。 瀛姝只需要略微拖延时间,援兵就会抵达太后殿外。 “那我就姑且听听吧,太后及长公主对于和议之政究竟有何倡议。” 这话听姜里娜耳中,理解为瀛姝已经服软。 “姜漠不愿回国奔丧,已犯不忠不孝的大罪,东豫不该再包庇此等罪徒,左副使理当上书东豫皇帝,下令驱逐姜漠。”这哪里是议商,分明就是直接发号施令。 “这也是太后的见解?”瀛姝问。 姚太后冷笑:“何必多此一问?” “外臣明白了,那么,外臣告辞。” 瀛姝第三次行礼。 “站住!”姜里娜拍案而起:“左副使既然答应听令行事,何不在此写好奏书,倒也不需烦劳左副使另遣驿使,本宫愿意代劳。” “外臣只是听明白了太后及长公主的想法,却并未接受二位的提议,长公主自说自话,竟然还用了听令行事这样的说辞……事涉两国国政,莫说太后及长公主,哪怕北汉的君主,都无权要求我大豫使臣听令行事!” 上座的母女俩,此时怒张着两双一模一样的怒目,姚太后已经按捺不住了: “左副使真要抗旨?” “太后之言,简直蛮不讲理。”瀛姝寸步不让。 “你以为我不敢处死你这样的逆臣?” “荒唐,外臣一再提醒太后,外臣乃大豫之臣,非北汉之臣,关于两国邦交之事,北汉的内命妇以及外命妇,根本就无权召会外臣议商,外臣维护的大豫的国威,是大豫的利益,若是妥协于太后的威胁,方为大豫的逆臣!”瀛姝眼里,太后简直就是个愚蠢透顶的泼妇:“且外臣再次提醒太后,如果太后执意妄为,威杀外臣于未央宫,我朝陛下势必会发兵攻打北汉,太后置北汉存亡不顾,恐怕就连北汉的君王,以及众多臣公,都不会再包庇太后危害社稷之罪!” 姚太后拍案而起。 姜里娜却尚余几分冷静:“母后,我说得可对?左副使自恃有东豫的五皇子撑腰,根本就不将神元殿君的安危放在眼里。殿君,我朝愿奉殿君为上宾,只要达成两国议和,势必会护送殿君平安返回东豫,殿君可千万莫被左副使利用。” 神元殿君实在忍不住笑了出声。 “长公主如此粗鄙的挑拨离间,莫非以为,我看上去没有左副使那般能言善辩,就真是个愚蠢之徒么?” 第433章 谁才是真正的软柿子 神元殿君在姜里娜看来,就是一枚可以随便拿捏的软柿子,关于她的这个认知,还得到了姜高帆的肯定,原话是这样的——东豫的使团,真正拿主意的是左副使,神元殿君性情颇为柔和,又无政见,相信在东豫皇帝眼中,左副使的才干远胜神元殿君。 姜里娜听耳朵里,直接成了殿君胆怯懦弱,在东豫皇帝眼中一无是处。 “轩殿君!”姜里娜的脸已经因为遭遇意料之外而扭曲:“你可得放明白些,王氏女有恃无恐,是因为她的祖父是东豫皇帝的近臣,王氏女巴不得殿君你殒命于北汉,而她,则可以威胁我朝陛下赦放她回国,殿君真的就甘心被王氏女利用,让王氏女踏着你的尸骨,去争求荣华富贵?” 殿君完全从这番离间之辞里,找不到半点逻辑。 “用威杀的方式逼迫我朝不顾邦交礼法,迫害镇原王者是太后及长公主,甚至于长公主的言辞,分明还对我朝陛下不敬!长公主不要再多废唇舌了。”殿君再温和,这个时候也恨不能跟姚太后母女二人展开唇枪舌箭。 瀛姝岂会示弱? “我道长公主为何这般胸有成竹,原来竟然愚蠢到了此等地步,长公主是看着殿君性情温和,懒怠介怀你的数番挑衅,竟觉殿君会因胆怯不顾身为使臣的责任,轻易就中了你的挑拨离间之计,被你利用为刀匕! 我真是不解,北汉的君主尚知顾念与镇原王 的手足之情,用心于消释误会,劝服镇原王打消顾忌归来北汉,而长公主呢?你与镇原王虽非一母同胞,可却是同父所生的亲兄妹,可你,却处心积虑要把镇原王置之死地! 你想逼胁我等,上书我朝陛下驱逐镇原王,就是为了要坐实镇原王不忠不孝的罪名,也难怪镇原王听闻太尊突然驾崩,两国议和不成,他就必须回国时会担心会陷险境了,如果你的奸计得逞,镇原王失于大豫的庇护,就算不得不离开襄阳,势必也不敢贸然回国,到时候,镇原王身为北汉的亲王却流亡于他国,长公主紧跟着就会游说太后,逼迫北汉君主追处镇原王死罪了。” 瀛姝直接把构杀手足的罪名栽在姜里娜头上,才是真真正正挑她这枚软柿子使劲捏。 不能和姜泰直接翻脸,那就必须得给姚太后留下几分薄面,而相比于姚太后,姜泰虽然对姜里娜这位异父同母的妹妹还算关照,可必须建立在不伤自体利益的基础上,姜里娜这回自作主张又胡作非为,直接毁掉了姜泰意图“建议”大豫驱逐姜漠离境的计划,诚然,姜泰不可能不顾姚太后的拦阻,坚持治罪姜里娜,但因为理亏,便不会追究殿君和瀛姝被逼无奈的反抗,让姜里娜再吃一点小小的苦头了。 眼下的闹剧,不可开交收不了场,姚太后固然愤怒,可最愤怒的人却是姜里娜,因为她也意识到了自己 捏到了一个硬板栗反过来却成了对手眼中的软柿子,如同遭受了奇耻大辱! 轩氏女算什么?有如丧家之犬的一介孤女,就该为了苟活匍匐在她的脚底摇尾乞怜,更可恨的是王氏女,全然无视她是大汉国现在最为尊贵的长公主,竟认定她是外强中干,根本不敢下令将外使当场处死! 这两个贱人死有余辜! 姜里娜不觉东豫的使臣有什么杀不得。 “来人,轩氏、王氏犯大不敬的恶罪,罪不可恕死有余辜,诸宫卫应遵太后懿旨,将此二罪徒立即斩杀!” 姜里娜大喊一声。 但先被这一声惊动的却是正殿之外,跟着殿君和瀛姝前来的武婢。 亲卫不能入内廷,武婢却可以跟随,只是在剑拔弩张之前,瀛姝遵守礼仪让两个武婢候在了正殿之外,太后殿的宫人虽然看见有两个婢女随从前来,可未见婢女携带武器,又仅只两人而已,心想就算太后其实并没有直接在正殿伏下“刀斧手”,这两个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婢女也绝对不是太后殿这么多宦官和羌婢的对手。 太后并非不想先在正殿伏下“刀斧手”,她也的确有权力下令调动属于她的那支宫卫进入内廷,只不过姜里娜起初信心十足,以为光靠口头威胁就足以拿捏神元殿君,而且如果真要行使调动宫卫进入内廷的特权,岂能瞒住皇后、卫氏?万一打草惊蛇,被卫氏唆使得她那色令智昏的皇 兄出面阻止,计划就凭添阻碍了。 姜里娜自信,轩氏及王氏只要踏入太后殿,便即插翅难飞,根本就不需要动用宫卫,太后殿的宦官和宫婢就足以把这两个汉家贱女殴杀。 她甚至还“身先士卒”地抢前了两步,不忘抓起放在手边的马鞭,一抬手,她想抽王氏女重重的鞭笞已经想很久了,长鞭于是直接往瀛姝身上甩了过去。 如果现在动鞭子的人换成金珠夫人,瀛姝不会逞能,可换成姜里娜嘛,瀛姝毕竟被玄瑛教会了两招自卫反击的招数,且还目睹过姜里娜的身手,长公主凶悍霸道,却一无是处,看这鞭子过来的势头,绵软无力得很。 瀛姝气定神闲躲开了鞭子,随手就握住了鞭梢,轻轻一扯,武器就从姜里娜手里脱落了,不可一世的长公主甚至被拽得好几个踉跄,多亏她今天没有穿着长裙,否则非得摔个狗吃屎,可纵管如此,姜里娜也狼狈得很。 两个武婢早已经抢身入内,其中一个将意图扑向神元殿君的宦官一脚踹得倒地不起,另一个悠悠闲闲地扶了长公主一把,没让长公主摔倒,一只手将长公主两只手臂反扭向身后控制得死死的,另一只手张开虎口,精准地掐住了长公主长长的脖子。 姜里娜再次成为了人质。 武婢没有动用武器,可两根手指一用力,姜里娜就被掐得直翻白眼,虽然感觉到了疼痛,却只能发出闷哼。 姚氏母 女,太过小看汉家女子的战斗力,又对她们羌婢的武力值过于自信了。 姚太后毫发未伤,安安全全,却像被捅了几刀似的发出连声的惨叫,早就已经从正殿上那张宝座上“弹”起,不往前扑,下意识躲在了座背后,脸都不敢露出来,只听惨叫之后紧接着怒吼:“大胆狂徒、大胆狂徒!!!” 太后殿的“打手”们虽然一窝风冲进来十七、八个,但眼看着长公主落入敌手,都呆怔当场,另一个武婢操着手冷眼睥睨着这群窝囊废,也只是护在了殿君和瀛姝身前而已。 “长公主刚才下令将外臣殴杀,外臣当然不会坐以待毙,杨内臣,你可是见证,现在也有劳你速速将事态禀报北汉帝君。”瀛姝先是把呆若木鸡的杨内臣“唤醒”,居然还有口吻轻快地叮嘱武婢:“长公主脖子虽长,骨头却软,因此还得控制好力道,长公主脖子没被折断,才挡得住一阵间北汉宫卫的弩箭飞矢。” 杨内臣屁滚尿流地蹿出去,倒也没有人拦阻他,但他不及蹿出太后殿,就见皇帝陛下有如天降的救星已经大步向前而来,杨内臣立即匍匐在地,他现在不仅冷汗淋漓,甚至涕泪交加了。 姜泰其实早已在事情闹得不可收场前得到了通报,赶至太后殿外,不过他还尚存着一丝侥幸——万一太后真能逼得左副使妥协呢?虽然方式有些不合礼仪,不过只要己方没有真 动用武力相逼,并非不能转圜。 姜泰也没想到姚氏母女二人,用言语逼迫不成功,还真能做出下令责杀使臣的愚蠢行为,他面沉如水的进入正殿后,耳闻太后还高声叫嚣着要把神元殿君以及左副使当场处杀,目睹不需要左副使嘱令,东豫的宫人已经放开了他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妹子,而凶悍霸道的“好妹子”,瘫软在地如同一桶扶不墙的烂泥,却是在喘息一阵后,竟然抽出了腰上的匕首直冲左副使刺去,却不知怎么的自己摔倒了,又是连声的惨叫时…… 姜泰忍无可忍喝道:“够了!” 转身,努力压抑着怒火,口吻才能维持平静:“朕亲自护送二位贵使先回宝光殿。” 瀛姝很礼貌举揖行礼:“有劳陛下。” 宝光殿内,梁会忐忑不安正在绕圈,司空月狐却是抱着双臂靠在廊柱上,两人现在当然不能仍在后苑等消息,众目睽睽之下,司空月狐却也懒得假作焦灼急躁,且无心劝慰真正心神不宁的梁会,他现在亲卫眼中,是从飞鹰部被调来“主持大局”的使团令,在北汉的内侍、宫人眼中,却是左副使的心腹亲卫,北汉人都笃信左副使才是整个大豫使团的“定海神针”,做为左腹使的心腹,他当然也不应自乱阵脚。 梁会是关心则乱,而这次跟随使汉的武婢,本就是司空月狐亲自训导和择选的,所有武婢,都足够资格选入飞鹰部 ,他还十分信得过瀛姝对时势的预判,这不是一场冒险,不过一步早有计划的落子。 姜泰没有进入宝光殿。 因此当殿君和瀛姝毫发无伤“回归”后,四个人,就顺理成章入后苑,凉亭里,梁会在看见殿君平安归来的瞬间,就已经恢复了平静,但仍然迫切关注着太后殿发生了怎样一场对峙。 又说杨内臣,他其实并没有受到责备,只就算从这场风波煎熬过来后,浑身的冷汗仍然如浆,膝盖骨还彻底绵软了,三魂六魄似乎都还没有真正归位,当做为他的助手,一个寺人低声询问着情况时,杨内臣尚且心有余悸。 “今日如果不是卫夫人,长公主的性命恐怕都保不住了!”杨内臣尚且以为只有卫夫人能及时通知陛下赶往太后殿平息乱况,一边说,一边还用袖子抹了把不断渗出的冷汗:“连我们都没料到,东豫使团不仅有这些亲卫,恐怕连那十几个宫女,身手都极其了得,可要说临危不乱,还是左副使……” 杨内臣发了老长一篇感慨,才结结巴巴讲完了过程。 助手关心的却是:“陛下真不会怪罪咱们?” “是左副使说了句,长公主那样嚣张,咱们这些下人也无可奈何,不过能押着姚大监去太后殿,就已算履行了职责。长公主今日也真是……完全没有章法,陛下自觉理亏,当然也只能致歉,口头说不会再宽饶长公主的放肆,但陛下既 用‘放肆’二字做为定义,就是不愿降罪长公主的意思了。 好在左副使也没有不依不饶,甚至也因逼于无奈把长公主控制在手一事,表达了歉意,一点不曾为难陛下,只不过,如此一来,陛下还哪好开口,提议让左副使上书豫帝,驱逐镇原王呢? 原本卫夫人还在想办法,如何委婉的跟左副使议商,这事一闹,总之啊,长公主这次的行为,让陛下十分难堪不说,还对陛下的布局大大无益。” 做为宦官宫奴,当然不至于操心堂堂长公主的处境,那寺人听说陛下不曾怪罪他们办事不力时,已经长舒了一口气。 内苑里,殿君的兴奋劲还没有过去,只是因为长公主不会受罪处,感觉几分惋惜。 瀛姝噙笑:“我们不能落井下石,接下来就要看卫夫人的了,总之,经这一场闹剧,咱们在姚太后母女二人眼中,恐怕都不能算为眼中钉了,挡人财路都有如杀人父母,在太后争权的道路上添加了障碍,那可是抄家灭族的血海深仇了。” “我没想到,阿姝竟然还会武艺!”神元殿君的眼睛闪闪发亮,写满了崇拜之情。 “我哪会武艺啊?三脚猫的功夫都算不上,不过对付长公主还行,她明明是娇生惯养,四肢不勤,只以为会骑马就能称为巾帼英雄了,我一看她使马鞭的手法,就知道是个绣花枕头,当时她的命门都被阿柔掐了好一阵,居然还想着 刺杀我,到底是摔了一个大马趴,门牙栽断了,就连膝盖骨,没个两日休养,走急了还是得摔。” “牙栽掉了?”神元殿君没有留意这一细节。 “栽掉了。”瀛姝十分笃定:“我亲眼看着的,当时长公主嘴巴张得大,门牙没了半截。” 梁会笑出了声:“活该活该。” 司空北狐竟也很想笑出声,不过,他忍住了,却不妨碍兴灾乐祸:“姜漠不至于计较这个一无是处的长公主,但相信冉王妃不会宽恕姜里娜,三番四次意图把姜漠置于死地的恶意,待姜泰失位之后,姜里娜就算能得苟活,相信她的下场,也无非是永于囹圄,生不如死。” 在场的几个人,对姜里娜毫无怜香惜玉之心。 第434章 活下来和活下去 心肠柔软如神元殿君,都不觉姜里娜罪不及死。 不说卫夫人的家人尽都死于姜里娜的“情欲”,姜里娜甚至还因为一时兴起,残杀过上百无眉奴,这个女人把嗜杀当成了体现她尊贵无比的“特质”,之所以迷恋权势,其实根本就不是因为对男尊女卑的愤懑,为女子打抱不平仅仅只是姜里娜的遮羞布而已,如果说姚太后多少还受得了羌族陋习的遗害,姜里娜无疑已经算全天下最幸运的人。 婚姻不如意,不过根本无人强迫她委身于图东党,她自以为是下嫁,但她如果不嫁图东党,就连姚太后都不会如此放纵她。 姜里娜自从出生,其实根本未曾遭受一点折辱——因为文氏是个聪明人。 可姜里娜自觉身份高贵,甚至胜过了姜泰,她无法忍受的是因为身为女子就被剥夺了继承皇位的权力,她自觉她完全可以为所欲为,将天下人都践踏在脚底。 栽掉半颗门牙,姜里娜已觉痛不欲生。 她忘记了一年之前,她下令拔掉无眉奴的舌头,听受刑的无眉奴哭喊,她竟惊异没有舌头的人居然还能发出声音,于是把烧红的炭块塞进他人的喉咙,目睹着受刑的人被折磨致死,她冷笑道——这点痛都受不住,果然都是窝囊废。 姜里娜直接将一口药汤喷了宫人满头满脸,捂着嘴,鬼哭狼嚎:“母后,怎能纵容就这么放那两个贱人离开!应该把她们碎尸万 断!区区东豫,汉族懦夫,欺我大羌皇族到此地步,呼延井居然还要纵容她们,他是想为亡国奴么?!” 痛不欲生的长公主殿下,激愤起来直呼了姜泰的旧姓名。 姚太后虽然也觉得受到了奇耻大辱,但毕竟偏心长子,好言好语劝说:“无论如何,都不能埋怨陛下……” 姜里娜根本听不清姚太后的“侃侃而谈”,愤怒让她耳鸣,却是知道太后是桶扶不墙上的烂泥,被姜泰几句话推脱一说,就打算偃旗息鼓,她现在不仅牙龈痛得难以忍受,连喉咙都似乎被那个该死的下贱的东豫宫婢给掐肿了,喝口汤药都像在生吞铅块,吼上一歇后,要得好一阵才能再吼几句,疼痛让姜里娜不得不“听”劝,可姚太后话音刚落,姜里娜又积蓄了力气鬼哭狼嚎。 “我就不信,阿母如果现在下令宫卫血洗宝光殿,呼延井莫不然在弑父之后竟敢弑母?!阿母如果这回还要忍辱,就再不要有干预朝政的想法了,你就等着吧,皇后眼中,姚氏部不值一提,卫氏和文金珠谁任谁得宠,势必都会挑拨离间,文氏今后不仅会在镇原王府养尊处优,她还有文氏部、冉氏部为后盾,她大可干预朝政,阿母这个太后却只能是个摆设,满朝文武,或许会忌惮文太妃,却根本置大汉朝的太后不顾,呼延井绝不会为阿母撑腰!” 这一番话,当然会传到姜泰的耳朵里去。 又 哪里需要卫夫人上赶着挑拨离间? 姜泰自己就掐着印堂穴唉声叹气冲卫夫人直抱怨:“里娜直怨我不为她出头,她也不想想,她都已经下令把两位外使当场殴杀了,人家哪里可能坐以待毙?而且左副使行事滴水不漏,并没有真让侍婢下狠手,当着我的面,里娜竟然还想行刺左副使,我亲眼看着的,是她自己摔倒,我怎么能斥责左副使?” “长公主的气性贯是如此,陛下对她其实已经足够包容了。”卫夫人绕去姜泰身后,微凉的手指,力度适好,替男人按揉着太阳穴:“妾身原本还想着,有的话陛下不好开口,妾身开口也无甚用处,而除了妾身之外,左副使对冉王妃是真有几分感激的,偏偏冉王妃又无论如何不都能够去当这个说客。 其实要说来,突破口或许真在神元殿君身上,可不能用这样的强行逼迫的方式,妾身已经嘱咐了红桃和白李,让她们先侍机对神元殿君漏些口风,眼看着国丧毕后,巫臣就要确定大祭典的佳期,可要是镇原王不归国都,冉氏部必然会谏阻恭送殿君归豫,也许还能让殿君主动寻妾身议商该如何解决此件烦难,殿君先开口,妾身倒有五成把握能够说服她。 可现在经长公主这么一闹,连神元殿君都会心存提防了。” 卫夫人表示她也无计可施。 姜泰就越发恼火姜里娜的自作主张。 卫夫人听姜泰喋喋不休 好一番报怨,没先急着煽风点火,直到太后殿的耳目再次传来消息,姜泰听说他那糊涂的生母居然被说服,召高氏入宫,想让高氏告知她的父兄,说服北赵皇帝直接下旨,威胁他处杀殿君和左副使时,姜泰的怒气已经达到了极限。 “太后虽然怨恨文太妃,却并非不知眼下应当顾全大局,可总有长公主在旁煽动……说起来关于朝政诸事,陛下何曾不愿和太后议商?一直也会先听太后的见解,但总不能由得太后说一不二吧?别说太后了,哪怕是陛下的决策,若是大尚臣等公卿存在异议,陛下也不会一意孤行。” 姜泰从来没有真心实意地和太后议商政务,不过是太后总是瞎操心,非要召他去议商,他才耐着性子敷衍应酬罢了——当年他被放逐,身边只有卫夫人一个家眷,两人是患难与共的情份,卫夫人却从来不曾干预过他的任何一项决议,姜泰最欣赏的就是卫夫人绝不逞能这个优点。 姜泰从来对巾帼不弱须眉的说法嗤之以鼻。 哪怕他确确实实在和瀛姝过招时吃了亏,自认因为低估了瀛姝,马虎大意先输一着,可依然还存在反败为胜总揽大局的自信,更何况上次的败局,不都是因为非要替他分忧解难的太后之过? 不是左副使智计无双,奈何总是有人拖他的后腿。 “预政预政,就知道预政,怎么不看看西豫,当初要不是一个女人 把持朝政,哪里会激发九王夺嫡的大乱?!里娜是看着王瀛姝居然能被东豫皇帝赐授官职,她就觉得她做为一国公主,也理所当然可以插手政事了!可难道东豫就没有公主么?东豫皇帝会允许公主干政么?! 王瀛姝毕竟是出身东豫的名门望族,王斓应是早有意向送她入宫,对于政事,她才有所了解,而且王瀛姝入宫之后,又是侍御的女史,她才有不同普通女流的见识,可纵然如此,要不是这回东豫为了跟我朝建交,不得不接受我朝的条件让神元殿君出使,怎么也不可能任命一个女子为副使。 真是不自量力!” “不自量力”四个字被姜泰自己说了出来,卫夫人连附和都懒怠了。 于是,让姜里娜就加愤怒的事情就发生了。 姜泰虽然没有将她公开问罪,但借口要给予外使一个交代,下令姜里娜不得再宿留未央宫,回到她自己的公主府去“养病”,而且要“好生养病”,未经医官诊治确定“疾症”痊愈之前,不得外出。 姚太后因为这道令旨,有如被捅了肺管,是要去和姜泰理论,这回,却是被高氏给劝住了。 “陛下应也是无可奈何,太后明知那王瀛姝,无事还要搅几层浪,这回被她占了道理,她岂会善罢甘休呢?她知道不能拿太后奈何,直把矛头对准长公主,陛下要顾全大局,也只好委屈长公主了。” 听上去都是好话,可高氏 心中,却已经笃定姜泰的野心勃勃了。 真亏得姚氏母女,还想利用大赵替她们除掉眼中钉呢,姜泰根本不可能殴杀神元殿君,就连王瀛姝,虽然对北汉而言毫无用处,可留着王瀛姝的命在,北汉才可能让东豫再次妥协,生咽下损失神元殿君这个明亏。 高氏其实根本不愿意和姚太后虚以委蛇,只不过,如果能借姚太后的手,在关键时候先把神元殿君和王瀛姝双双铲除,东豫皇帝哪里还会和北汉守望相助?说不定也会趁机从益州出兵,北汉面临两国夹击,还哪里守得住国门?! 姜里娜的日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凄凄切切。 而卫夫人,也被姜泰下达了努力挽救两国关系的新使命,于是虽然国丧还没有完全结束,她出入宝光殿也显得顺理成章了,甚至于杨内臣一见卫夫人“驾临”,高兴得直念“阿弥陀佛”,主动告诉两位外使的情况。 “左副使尚且稳如泰山,看上去根本就没被两日前的那场风波放在心上,可神元殿君却多少因为受到了惊辱,身体有些抱恙,这不刚才,皇后遣了女官来慰问,都没能见着殿君,还是左副使作主,接受了皇后的好意,留下两个医女来以备不时之需,只不过奴婢眼瞧着,这回殿君身边的那些东豫宫女,不仅习武,甚至还通医术,一应的药材,使团带得也很是齐备,那两个医女也就白白搁在宝光殿,起 不到作用。” 杨内臣现在除了卫夫人,连皇后都信不过了。 他是觉得,皇帝陛下都并不完全信任午皇后。 要说来,当初文太妃不是没有能力阻止午皇后“下嫁”,却偏偏就放纵了,虽然说陛下能够成功夺位,午氏部确实起到了极大的作用,午氏部和文氏部也一直没有姻联,然而跟冉氏部……此二部之间,从前可有属从的密切关系,虽然随着时移境迁,现在看似不存“旧情”了,但谁知道会不会“死灰复燃”呢? 总之,陛下现在最最信任的后宫,不是午皇后不是金珠夫人,就是这位看上去一点倚仗都没有,“以色侍人”的卫夫人。 卫夫人很温和:“皇后不是长公主,无非是尽到地主之谊罢了,不会在意那两个医女是否能有机会替殿君诊治,左副使同样心知肚明,留下两个医女,就等如领会了皇后的好意,看来,虽然两日前那场风波闹得不愉快,但左副使不存草木皆兵的顾虑。” 杨内臣连连颔首:“多亏得是左副使,不瞒夫人,奴婢之前还觉得诧异,何故东豫皇帝对一个女官如此器重,虽然说是因为神元殿君作为主使,左副使才有这样的机运,不过奴婢却也体会得,便是东豫那两个皇子还在上京时,他们都不会擅自决断任何事宜,不是来宝光殿和左副使议商,就是左副使出宫去和他们碰面。” 当卫夫人见到瀛姝。 “我虽然 已经有所准备,却也没有料到左副使会让姜里娜吃这么大的亏!” 瀛姝笑了:“要说野心的话,其实姚太后不如姜里娜,姚太后虽然是羌人,母凭子贵的想法却是根深蒂固,因此她斤斤计较的不是旁人如何看待她,而是姜泰这个儿子,是否听从她的教令。” “姜泰能夺位,靠的可不是姚氏。” “但姚太后不会这么想,其实要说掌控欲的话,女子天生更比男子要强。” “哦?”卫夫人挑着眉。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母生子,无母则无子,在远古时期,人其实就形成了顺应自然的朴素观念,活下来,和活下去。” 卫夫人听得津津有味:“何为活下来,又何为活下去?” “活下来就是活着,不能饿死,冷死,但人总是会死的,不可能长生不老,而天下万物,其实都会因为活下去‘努力’,这就讲究传承,子嗣的传承,一个人死了,但血脉会继续存续,男子不能怀胎,怀胎生子,是天地赋予女子的能力。 阴阳协调,才符合天道自然,就拿人而言,全是男子,或者是女子,人种都会灭绝,无法活下去,因此呢,具有孕育和生产子嗣能力的女子,在远古,首选被赋予了神性。” “娲皇创世?”卫夫人也是看过山海经的。 “始祖母神,创世造人,女子原本被赋予了至尊的地位,可因为‘活下来’后来主要成为了男子的责任,‘活下 去’于是就渐渐居后了,因为活不下来,就活不下去。” 卫夫人因这一番从没听过的言论,笑了一笑。 “活下来和活下去,才是亘久的轮回,缺一不可,其实多数人虽然未必能总结出这样的道理,但都认可了这一天道规则,可是像姚太后和姜里娜,不仅只她们两个,有一群这样的人,没有参透这样的规则,仅以自己的思想出发……就会觉得没有活下去,就不存在活下来,姜泰是姚太后所生,姚太后觉得她就理所应当的成为始祖母神。” “因此,姚氏觉得姜泰既然能够活下来,就必须对她言听计从。” “是啊,可姜泰如今不重视活下来了,他注重的是活下去。” “而姜里娜,她甚至不知道要活下去。”卫夫人冷哼:“因为身为女子,具有让人活下去的天赋之能,而且让她活下来的人是一国之君,于是不管她让不让人活下去,都能成为天地之间的主宰了。 昨日,姜里娜才回到她的府邸,然而今日,从她的府邸就被抬出了共六具尸首!” 第435 第一客卿 每当受到气辱就要滥杀无辜的人,就是嗜杀成性。 这回死在姜里娜怒火之下的人,有四个是她的贴身婢女,有两个甚至是她的“客卿”,别说卫夫人不知道姜里娜为何杀人,怕是就连这六个不幸遇害的人,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过错,总之整座公主府现在都有如阴曹地府,姜里娜已经化身成为阎王。 可阎王身边,不能没有人服侍。 客卿之中,许多都是汉人,目前最受宠的这位名唤姜崆,他本不姓姜,是被赐以了姜姓,十六岁的少年原本持的是北齐民籍,是随父兄不远千里来到北汉,来此是为行商,经营的是反生香、安息香等原产自西域的名贵香料,姜崆十二岁时已经足以坐镇商行,与香料番商周旋,负责采购香料,由他的父兄押运转售至襄阳、北齐等地。 如果没有遇见姜里娜。 一年前,姜里娜逛西市,巧遇了姜崆,上前搭腔,自觉和姜崆相谈甚欢,便提出要召姜崆为客卿,姜崆年岁虽小,但至北汉也已经数载,听闻过姜里娜的“赫赫威名”,虽然他不敢得罪北汉这位跋扈横行的长公主,却还是婉拒了姜里娜的“热情”,甚至还说明了自己并非北汉之民,而是北齐之籍。 一般而言,在北齐可以自立经商的汉人,多少都有北齐的富贾抑或官僚做为保护伞,不同于普通的平民布衣,但在姜里娜眼中,这些都不能成为姜崆 拒绝她的理由。 她公然下令,把姜崆掳至公主府。 姜崆于是失去了自由,只能忍辱偷生。 还多得他机智,这一年间,处心积虑哄骗得姜里娜干脆忘记了曾经受到拒绝的“屈辱”,竟成为了公主府的“第一客卿”,纵然如此,姜崆也明白姜里娜只要还活着,他就绝无重获自由身的可能,他想要活下来,而且想要摆脱受制于人的屈辱生活,就得耐心等待契机。 姜崆刚才看见了那两个死不瞑目的客卿的尸体,知道一场突发的灾难迫在眉睫,可他无处可避,与其等着姜里娜主动“点名”,不如自觉一些,主动前往安抚姜里娜狂躁的情绪。 已经到了午时,侍奉姜里娜用膳的时间,但那些个婢女面对着疱厨送来的满桌美味佳肴,却一筹莫展,她们谁都不敢入内服侍,便连“第一婢女”良姑,也在害怕兜不住主人的满腔怒火,她可太知道长公主的心性了,多么心腹的婢女,仍是婢女,只要是婢女就随时可杀。 “今日准备的是什么汤膳?”姜崆问。 “是元贝鲍汁炖竹笙。” 这是姜里娜一贯爱饮的汤膳。 “良姑,在汤膳中落些象白药。” 良姑一听姜崆这话,像听见了什么晴天霹雳,下意识就是柳眉倒竖:“你竟敢……” 象白药其实不是什么毒药,服下后能让人立时睡着,姜里娜的乳母患了失眠症,长期备着这一种药,说来象白药也是治病 的药,但谁敢瞒着长公主,在她的汤膳中落药? “殿下一时半会不至立即想起我来,可良姑却必须奉膳入内。”姜崆平平静静说。 这座府邸,现在众人都是命悬一线,而入内奉膳本是良姑的职责,她是首当其冲。 长公主饮了药也不会死,但一直醒着,谁知道自己会不会死于长公主的怒火! 良姑须臾间便平静了眉眼,重重点了点头。 姜里娜此时正在她布置得金碧辉煌的卧房,仰躺在一张红檀木象牙席的榻上,怒视着房梁,离卧榻两、三步外,齐刷刷跪着一排心惊胆颤面无人色的婢女,这情境活像婢女们膝跪着恭送已经死不瞑目的长公主归天似的,如果不是自己也很有可能大祸临头,捧着汤盅入内的姜崆一定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先将汤盅放下,轻轻挥手,那一排婢女顿时如释重负悄无声息却飞快退避。 “殿下。”跽跪着的姜崆轻唤一声。 “谁让你来的。”姜里娜下意识伸手,挡住了嘴。 一颗门牙只剩了半截,肯定是不能重新生长出来,医官还说不能直接填补,需得把残牙拔掉后才能“安装”一粒“新牙”,姜里娜因为自觉受不了拔牙之痛,更难以忍受一直豁牙,暴怒不已,下令把医官杖杀,结果身边的一个客卿多了句嘴,安抚道“并不影响殿下天资国色”,谁知道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客卿于是就成了医官的替死鬼。 “该 用午膳了,小人看今日的汤膳炖得入味,殿下便是没有胃口,好歹用些汤水。” 见姜里娜半晌不语,姜崆才上前将她扶了起来。 “你既然知道我没有胃口,还敢劝我饮食?” “殿下玉体为重。” 姜里娜张开虎口,掐住了姜崆的脖颈,姜崆被迫抬起头,少年漆黑的眼眸里毫无畏惧的情绪,姜里娜难改恃强凌弱的恶习,却又深恶客卿们是因为畏死才屈从于她,想要在公主府活下来,就必须得满足这个女人可笑的虚荣心。 “你不怕我?” 姜崆的视线依然没有躲闪。 姜里娜才松开了手。 良姑守在卧房外,不知道站了多久,一直没听到长公主的怒斥声,但并没有安心多少,直到眼看着姜崆毫发无伤出来,她才如释重负:“殿下……” “用了汤膳,终于能好好歇息了。” 姜崆却也知道不能一直让姜里娜沉睡不醒,他嘱咐道:“去请大尚臣来此吧,陛下虽然下了禁足令,但公主府并未被圈禁,大尚臣如果能进公主府,不管是否能够安抚殿下的情绪,殿下情知事态并非预想那般严重,总归能消几分怒火。” “可万一请不动大尚臣……” “总归要尽力一试。” 姜崆笃定,大尚臣会来——他一直在琢磨姜里娜突然之间野心高涨这并不正常的心性,这个女人虽然跋扈凶残,从前对政事兴趣却并不算大,甚至于对北汉王位的归属都不甚在意,因 为无论姜泰、姜漠何人在位,她都可以胡作非为,姜里娜突然暴涨的,意图干政的野心,应当是经大尚臣不动声色地煽动。 姜泰在位,大尚臣没有必要对姜里娜虚以委蛇,而他故意煽动姜里娜的野心,阻碍姜泰的计划,必然别有居心。 当然不会是让姜里娜自讨其辱。 果不其然,大尚臣被顺利请来了公主府,但服了象白药的姜里娜还没有醒来,于是接待大尚臣的责任自然而然就落到了姜崆的身上,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大尚臣可能助我脱身北汉?” 姜崆自被强掳来公主府,他的父兄纵管悲愤,却也无可奈何,不知继续留在北汉还会惹来什么祸事,于是只好结束了在北汉的数年经营,已经回了北齐。 “你何来的自信?”姜高帆这才是第一次见姜崆,结果这个客卿居然直接开口相求。 “我可以没有察觉大尚臣另有所图,是大尚臣暗中煽动殿下心生干政的欲望,这才导致殿下针对两位东豫的使臣。” 这个少年,还真有意思。 “我本是北齐人,被强掳来此,我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回到北齐去,只要大尚臣能助我出关,我绝不会误事。” “你觉得我有什么图谋?” “我想,应是身在北汉,心系大豫。” “你就不怕我先杀你灭口?” “这已经是我唯一的,也是最佳的契机了。”姜崆却并没有显露出过多的迫切来:“长公主视我等客 卿实如玩宠,但却不容玩宠‘背主’,我虽然不是多么贵重的出身,但也不愿终生忍辱苟活,支撑我活着的理由,无非是那一线重获自由的契机。” 姜高帆还在考虑,姜里娜已经醒来。 守在榻前的良姑不敢久留,立时来请大尚臣。 面对心上人,姜里娜就显得更加注意外表了,她现在一说话就必露豁牙,自知形象滑稽,于是带了帏帽,自己遮遮掩掩,却还娇声道:“此间也没有外人,帆郎何需再带假面?” 当看见心上人露出真容,姜里娜才觉胸口那翻腾了好几日的岩浆终于冷却了,顿时又感无比的委屈,可惜带着帏帽,不便投怀送抱求安慰,却是不肯在如过去般隔着桌案坐下,蹭到了姜高帆的身边,两只手,抓住了男人的手臂:“陛下太欺人了,帆郎可得为我作主,上谏良言,要求陛下严惩王瀛姝这贱人!!!” “殿下,还请暂时忍辱。” 只不过“忍辱”二字,竟就取悦了姜里娜,深觉这是大尚臣与她同仇敌忾的表现。 “我答应殿下,待大祭典后,必杀左副使为殿下泄愤,至于神元殿君……对成就陛下的霸业还有用处,不过殿下也不必和一枚棋子及傀儡斤斤计较。” 自己的心上人,当然是无所不能的英雄人物——姜里娜听得这句轻飘飘的保证,就有如看见了自己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公主的美好情境。 “方才殿下午憩未醒 ,有个客卿煮茶侍奉,听说姓姜……是得殿下赐姓。” “他冒犯了帆郎?!” “倒没那么大的胆子,不过,我有些疑惑,似乎殿下对他很是器重?” 听着这话有些犯酸,但姜里娜却觉满心喜悦,有如春风入怀,纱帏里的那双眼睛也如秋波荡漾,豁着牙发出一阵愉快的笑声:“区区客卿而已,帆郎何需计较?说来他原本极不识相,惹恼了我,本是想给他小小的教训,谁知他却是揣着欲拒还迎的心思……他本是开了家香料行,又会自己调配香药,我容他在公主府,无非就是看中了他这项才能。” “我的府里,正缺一个香药师。” 听姜高帆竟然不依不饶,姜里娜越发得意了:“帆郎既是开了口,将他相赠便是,不过这段时间陛下令我不许出府,我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无聊寂寞,知道帆郎公事繁忙,不过……帆郎不能日日来探望,隔上一日过来饮茶品茗……” “殿下既然愿意割爱,某自当铭记殿下的情义。” 姜高帆随手就做了件好事,把姜崆救出了苦海。 “为防万一,现在还不能放你离开,你安心再滞留些时候。”姜高帆道。 “大尚臣于小人,已为再造之恩。”姜崆当然不会得寸进尺。 姜高帆盯着这个少年,问:“你真的只求脱身,对姜里娜不存报复之心?” 这个少年,如果不是遇见他,如果他不是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只能终生 屈服于姜里娜的淫威之下,直到心如死灰,自求一死。 “不瞒恩公,小人无数次想过跟姜里娜同归于尽,但小人受父母养育之恩还未报偿,不舍这条性命,姜里娜嗜杀成性,其实死有余辜,可小人为了活命,争取与父母家人骨肉团圆的一线机会,不能手刃此等恶妇。 不过,小人今日也已经替姜里娜挖了个陷井。” 姜崆笃定,大尚臣必然会背刺姜里娜,大豫的左副使给予姜里娜这场气辱跟姜里娜日后将受的气辱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不知道还有多少人会死于姜里娜的怒火中烧,不过,良姑是个聪明人。 象白药的“妙用”,他已经告诉了良姑。 象白药除了摧眠,其实还能短暂地抑制激愤的情绪,而姜里娜再如何愤怒,总不至于不吃不喝,良姑会想办法假手于人,让姜里娜服下象白药。 象白药不是毒药。 然而是药三分毒。 长期大量服用象白药,会造成服药者神智逐渐昏聩,不至于死,但大有可能成为痴呆。 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痴呆,当然不能再恃强凌弱、滥杀无辜。 听了姜崆的报复行为,姜高帆极其满意,他得以大局为重,应该不能趁乱铲除姜里娜这个毒妇了,虽然说他自己和姜里娜无仇无怨,不过他最痛恨的就是这等自以为是,野心勃勃的女人,更何况姜里娜还有一副蛇蝎心肠,害杀过不少大豫的遗民! 姜漠夺位,至多会 除掉姚太后,然而姜里娜毕竟是太尊的血脉,姜漠非但不会将其处死,甚至依然会容她坐享尊荣,姜里娜只要活着,仍会滥杀无辜,作恶不断。 “这是姜里娜自作孽,不可活。”大尚臣伸手,拍了拍姜崆的肩膀以示赏识:“小郎君可愿告知某本姓?” “小人姓李,原籍晋阳,祖上一直经商,二十年前西豫灭亡,因祖父抱病,不能经受奔波之苦,家父只好放弃南渡,又经不少波折,才争得北齐良籍,继续经营商事。”李崆将家世如实相告。 “我虽然颇为赏识李小郎的才干,但不愿勉强小郎君趋从,只不过……倘若令尊仍有意南渡,小郎君日后可先设法联络心宿君。” “心宿君?”李崆忍不住心里的震惊。 “我不瞒你,我在北汉也留不了太久了,我之生死听天由命,但万一得活,势必会投靠大豫的心宿君。又就算我不得侥幸,只要小郎君对心宿君说明这段旧事,心宿君也定然会相助你一家投归故国,在大豫君帝的庇护下,放心安居乐业。” 李崆重重颔首。 他一家人,多得父兄殚精竭虑,虽然在北齐朝廷的统治下尚能过活,可当初来北汉开设商行,其实也是迫于北齐官府的“差派”,而当他被掳,北齐的官衙根本不会因为他对北汉朝廷提出抗议,只不过允许父兄撤离北汉而已。 西豫虽亡,但大豫仍在,李崆过去虽然心存顾虑 ,并不是出身世家大族,毫无根底的一介商贾,南渡之后很有可能面临更加险难的处境。 但他现在,却相信恩公姜高帆的话。 等他和家人团聚,是该重新考虑何去何从了。 第436章 大尚臣不能来公主府了 最不想放过姜里娜的人,其实还是卫夫人。 她已经与瀛姝议商:“可否对镇原王妃提出,直接将姜里娜处死。” 瀛姝知道姜里娜是害死卫夫人父母兄嫂的罪魁祸首,因此很理解卫夫人的复仇心切,可唯独姜里娜,她倒成为了最难铲除的一个人,瀛姝一时间,也想不到对策。 “如果我们的计划得以顺利实施,姜漠得位后,两国之间必会存在龃龉,冉王妃固然怨恨姚太后母女一心要把文太妃及姜漠置之死地,且姜漠不比得姜泰,关于政事,他或能容许冉王妃染指,可在冉王妃看来,处杀姚太后已经足以免除后患了。 姜里娜尽管狂妄,待姜泰失位,她对北汉政权而言毫无威胁,且她毕竟是太尊之女,又没有直接参与毒杀太尊一事,更兼诸如姜白基等等羌部的宗室,其实都知道文太妃才是亲手毒杀太尊的人,如果姜漠连姜里娜都容不下,终究会落个暴戾不仁的名声,得不偿失之事,凭冉王妃的见识,她不会做。” “那我在离开前,手刃此毒妇!” 卫夫人虽然这么说了,但也情知瀛姝只让她说说而已。 因为她并没有手刃姜里娜的机会,当冉朱孤攻入长安时,她必然已经在长安城外了,甚至都不能和姜里娜照面,哪有手刃死仇的机会?当初她主动加入飞鹰部,成为大豫的一员暗间,根本就不是为了收拾姜里娜。 她的仇人太多了。 姜 雄鹰、姜泰、姚氏和文氏,她要想杀掉这四大“巨头”,都没有半点把握,哪里还顾得上姜里娜?她能想到的最佳复仇方式,其实就是暗助大豫重创羌部,先夺汉中,就有了将北汉灭国的基础,待北汉国灭,她的仇人们自然不会得到善果。 可是现在,姜雄鹰死了,姚氏的死期就在不远,她还已经在文氏身边安插了杀着,而且那杀手已经行动,只不过文氏现在并未察觉中毒,她的性命,大抵还有个三两年。 文氏身边的杀着,她是假借姜泰的名义安插,可惜的是无法假借姜泰的名义在姜里娜身边也安插个杀着,现在眼看大仇得报,卫夫人才省悟,她也是心存欲望的,一步步走到这样的局势,她不容姜里娜成为漏网之鱼,再享多年荣华富贵。 “我来想办法。”瀛姝没有苦劝卫夫人。 血海深仇,刻骨铭心,她理解卫夫人的心情,就像她一定会把司空北辰置于死地。 她甚至不会放过裴瑜,当她找出裴瑜害杀长乐的确凿罪证,尽管这一生,是她做出选择,剥夺了长乐出生的机会,可前生那些害死长乐的主谋和帮凶,休想得到她的饶恕。 复仇其实不是为了已经逝去的人,是为了心怀仇恨的自己,唯有看着仇人殒命,才不会再为仇恨所苦。 瀛姝想到了要借姜高帆之手,但这并不是上策。 姜高帆必须死遁,尽管冉朱孤和姜漠明知姜高帆不 会真正死于北汉即将发生的这起战乱,但因为大豫也要借这回战乱名正言顺攻复汉中,就不能留下早有预谋的把柄,这不仅仅是为一国声誉,也是为了不予北汉名正言顺对大豫宣战的借口。 因此,当冉朱孤的藩部攻入长安时,姜高帆不会留在长安城内。 而且,瀛姝没有打消防心,她觉得在姜高帆的眼中,姜里娜无足轻重,反而是她自己,才是姜高帆想方设法要除去的“祸患”,虽然说,瀛姝至今还不知道她为何成为了姜高帆的眼中钉。 “左副使在苦思如何铲除姜里娜?” 忽然听这一问,瀛姝猛地转身,但其实她已经辨出是司空月狐在发问,大无必要再用眼睛确认,可这个人,“鬼鬼祟祟”接近她,而且似乎还会读心术般,真让她大吃一惊,下意识做出了反应。 “我刚才看见左副使与卫夫人在交头接耳,卫夫人的神色颇为狰狞,待卫夫人告辞后,左副使便一直在苦思冥想,分明遇到了烦难,我便猜度,既然卫夫人早做了安排,连文氏都难逃她的复仇,会提出什么条件让左副使如此为难呢?想来想去,也只有姜里娜,卫夫人不能靠一己之力将之铲除了。” 司空月狐一边坐下一边解释,微挑着眉:“待一切结束后,我会下令飞鹰部,行刺姜里娜。” 困扰瀛姝的难题被司空月狐轻描淡写就解决了,反而却让瀛姝心中狐疑:“动 用飞鹰部报私仇,不合适吧?” “怎是报私仇?”司空月狐笑了笑:“待姜泰失位后,因为我们趁机攻复汉中,便连冉朱孤,都不会赞成继续和议,因此姜泰亲口答应的裁撤无眉仓,开释无眉奴一事多半会作罢,姜漠及冉朱孤不至于用残杀遗民的暴戾手段以为报复,可姜里娜,她早已犯下了虐杀遗民的暴行,她为了保住她长公主的尊位,不敢再挑衅姜漠,可一腔怒火,就会发泄在遗民身上。 为免万千遗民为姜里娜迫害,将其除杀,正是飞鹰部的职责范围。” 瀛姝还在思考可行性。 “其实姜漠和冉朱孤虽然不会处死姜里娜,但姜里娜的一贯作为,何曾把姜漠视为兄长?姜漠又怎会真正在意姜里娜的死活,更不说,据卫夫人的计划,文太妃不会这么快死,连文太妃都还活着,姜漠哪怕省悟过来卫夫人是我朝安插在北汉的暗间,也必不会认为我朝的飞鹰部竟然会为了替卫夫人报仇,冒着暴露的危险,行刺姜里娜。 且我已经有所安排,会让姜里娜省悟姜泰一败涂地,姚太后之死,其实也有高氏献力,姚氏母女一心想要利用高氏,结果却遭遇了高氏的背刺,依姜里娜的气性,必然会将高氏恨之入骨,当然,姜里娜最痛恨的人,应当还是左副使,然而左副使已然归豫,姜里娜鞭长莫及,她能够得着的人,也只有高氏了。” 瀛姝眼中 一亮:“殿下会设计让北赵细作背黑锅?” 司空月狐笑而不答。 “殿下既然早作了安排,我是否能够理解,从一开始,就没想放过姜里娜?” “姜里娜的暴行,我早已得知,不过她从前虽然已在外立府,却一直住在未央宫,想要刺杀她颇为不易,也一直没有合适的契机。” 司空月狐没再多言。 他生于西豫灭国之后,遗民之苦,当然不是为他所累,可他从来不觉自己就理所当然应该作壁上观,用这个理由漠视那些因为司空皇族的内斗,饱受异族奴役虐害的遗民所遭遇的殃难,如何赈救遗民,不仅仅是他的责任,其实也一直是君父,以及临沂公、陈郡公等等重臣一直不曾忽视的难题。 经过多年的努力,北赵,北齐,北晋,北燕,乃至于北辽,这五国君主都已经意识到若要让遗民臣服,不能以暴政对待,施以仁政,才能真正做到休养生息,却唯有北汉,无眉仓一直存在,哪怕是不曾没入无眉仓的遗民,绝大多数都仍受到羌人的摧残虐迫。 哪怕姜泰被姜高帆说服,有了改制的想法,但姜泰真正想要善待的仅是心甘情愿投靠北汉的世族子弟,抑或寒庶英杰,在姜泰看来,普通平民百姓对北汉的强盛根本不会有太大作用,他们只配被奴役,被压榨。 姜里娜更是以虐杀遗民为乐。 死一个姜里娜,也许就能让数百遗民免于虐杀,但死一 个姜里娜,还不足够让北汉的遗民得以安居乐业,彻底摆脱奴役之苦。 裁撤无眉仓,释归无眉奴,根本不可能真正得到贯彻实施,这无非就是姜泰的缓兵之计,而姜漠,他也不可能真正想与大豫议和,逼着姜漠答应继续履行北汉的承诺,可难以察实的是北汉到底有多少无眉奴,不察实此项,只是对北汉施以威压,也许反而会导致多数无眉奴被暗暗处杀,甚至还会连累更多的遗民。 北汉,必须先被大豫灭国。 这就是他接下来的落子,攻复汉中只是第一步。 姜里娜当然不知道自己已经必死无疑了,在姜高帆的安抚下,她在接下来的几日倒是过得惬意快活,唯一的烦恼无非就是那枚豁牙——医官难以保证在拔牙时,不给她造成丝毫痛苦,羌医根本就不会针炙止痛术,而传说当中的麻沸散,羌医也根本不知配方,而北汉根本就难找汉族良医。 其实遗民之中,有不少都会医术,可北汉对遗民一直实施苛政,良医们哪敢暴露自己会医术?原本就有性命之忧,万一被逮去给北汉的贵族治疾,不能药到病除,必定会被直接处死,可世上又哪有包治一切疑难杂症的神医呢? 姜里娜不知道的是,她曾经的一个客卿,就习得医术,为了取悦她的乳母,还献了象白药缓解了乳母的失眠症——象白药虽然过量服用会对人体有损,不过严格按照剂量 ,确实是缓解失眠症的良方,只不过姜里娜原本没有失眠症,些点剂量于她而言都是过量,如果长期服用……下场就是痴呆。 而这个客卿,已经被姜里娜处死了。 又连李崆都没想到的是,纵然现在姜高帆每隔一日就会亲自来安抚姜里娜焦躁的情绪,可姜高帆不能来见的那一日,为防姜里娜突然暴怒,良姑已经开始在饮食中添加象白药,毕竟,姜里娜睡得更久些,她们的性命就更安全,而且姜里娜觉睡得足,情绪也会更加松弛。 好景不长。 姜高帆不知何故,已经三日未来,良姑眼看着姜里娜的情绪又在暴怒的边缘游走,甚至在这天朝早,莫名其妙下令把一个婢女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良姑实在害怕自己也免不得遭殃,于是乎,午膳时,就把象白药下得多了些,又赶紧跑出公主府去,今日无论如何都要请来大尚臣这根救命稻草了! 姜里娜昏沉沉睡到戌正才醒,眼已经睁开了,还觉得脑子又闷又沉,倒是没有立即发怒,似乎不解自己为何天不亮就莫名其妙醒来了,待问得原来是从中午一觉睡到了戌正,意识到也许错过了和大尚臣会面,怒火才开始冒头。 良姑立即禀报:“殿下,大尚臣近些时日都抽不出空来公主府了,发生大事了!三日前斥候就探得函谷关突然增兵,今日北赵兵已经开始进攻潼关……” 开战了,长安城岌 岌可危! 姜里娜一巴掌就拍向床榻:“怎么回事,高氏这样不顶用么?居然放任北赵发兵攻我潼关?” 不过姜里娜并没有因为这个大事件大发雷霆,她根本就不觉得迫在眉睫的战争是个大事件,冷笑道:“北赵真是不自量力,潼关乃畿内首险、四镇咽喉,素来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北赵兵简直就是来送死。” 姜里娜对北汉信心十足,可姜泰此时却焦怒不已,但当然不至于怪罪高氏一个女流不给力,而潼关虽然是天险,但天险并非完全不能攻克,姜泰曾经经历过潼关保卫战,羌部付出了多么惨烈的代价他现在还记忆犹新。 北汉京中现在的兵力,还不足以抵挡北赵的重兵攻击,需要从藩部调兵,事实上冉朱孤是最适当的,守卫潼头的主将,可姜泰信不过冉朱孤,如果给予冉朱孤兵权,北赵攻不进潼关,他却相当于把长安拱手奉送给姜漠及冉氏部! “朕要亲征!” 姜泰先下了决定,在亲征的基础上,再考虑如何稳守潼关的问题。 议殿之中吵得一团乱,有人谏阻姜泰亲征的,有人自请为潼关的守将的,有人建议跟北赵议和的,有人甚至觉得应该从武关出兵抄北赵后路的,姜泰忍着怒火冷眼看着自己这帮各怀目的的臣公,最后拂袖而去,他现在只能和大尚臣议商,才能迅速决定对策。 姚太后这个对于预政内心火热的人,当然也 会因为这个突发大事件而不甘寂寞,不过她跟姜里娜不愧为母女,姚太后的头脑能想到的对策,也就是给高氏施压,还想利用高氏,“劝服”北赵退兵。 高氏已经被姚太后从中午扣留到晚上了。 第437章 专业拖后腿的正确方式 关于北赵这回突然的军事行动,高氏当然也要装出一副大为惊讶的样子,表示自己绝对绝对不是知情人,居然看上去比姚太后还要着急几分,要不是在太后面前来回的不断踱步属于失态的范畴,这样的表演实在过了头,高氏几乎不想坐下来,又哪怕已经枯坐了很久,她现在紧绷的身体还是略微前倾着,再一次重复辩解的话。 “妾身虽然是赵人,但自从大汉立国时嫁来了上京,早已是大羌皇室的子媳,妾身做为两国和亲的纽带,绝无可能期翼着两国开战,只是当妾身收到本家父兄写来的书信时,就将信上所写告诉过太后……那个巩祥禄,非要诬篾陛下迎神元殿君入汉是有违背六部盟约的意图,一直不死怂勇赵帝发兵攻汉的居心。” 姚太后初听高氏这番辩解的话时,就依稀想起来确实听高氏提过一嘴。 却没反应过来高氏当时说的时候就是轻描淡写的口吻,而姜里娜当时也在场,西平长公主一贯对羌人的战斗力自信十足,更别说当听闻北赵和东豫对战,竟然大败,丢了义州,深觉匈奴部已经大不如前了,居然还能被东豫司空氏这样的丧家之犬反咬一口,还哪敢挑衅她大羌?! 在姜里娜的误导下,姚太后当时也深以为然——不管巩祥禄这个汉人如此何蹦达,只要赵帝脑子没坏掉,必不敢当真兵出函谷关。 “可按理说有高公等等 重臣阻拦,何至于让区区汉臣得逞?”姚太后问。 “妾身现今远在上京,又哪里知道洛阳的朝堂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反复,只是现在细想来,长公主上回遇刺,最后却导致了汉、赵两国之间的冲突,这其中,虽然冉其吉一口咬定那些刺客是大赵派遣,妾身也不不知究里……太后想想,万一是冉氏部早就和东豫串通好了,东豫会不会先遣了谍作去大赵,暗中煽风点火!” 高氏还是很聪明的。 她跟太后磨了半天,不断强调她绝无可能期翼两国交恶,让姚太后深信她对北汉羌姜的忠心不二,姚太后开始还有些愠怒,口气冲得很,到现在却已经温和平静了,高氏才胸有成竹把矛头对准东豫。 姚太后毕竟不似得姜里娜,对两国开战的事那样漫不经心。 到底二十年前和北赵那场恶战,情势危急,让姚太后甚至再顾不上和文氏争锋,为身在前线担当御敌重任的长子的生死安危担心不已,当姜雄鹰最终下令冉朱孤率兵驰援时,她甚至对那个忘恩负义的男人屈膝下跪,长子固然是少年英雄,骁勇善战,对于征服唐牦、参狼等等部落立有战功,甚至在攻入洛阳一役中还做为了先锋,可北赵毕竟号称率有百万雄兵,军事实力远远胜过了羌部,姚太后至今还记得当年她因长子面临生死攸关的那场生死决战时,是何等惊惧不安的心情。 如今姜泰虽然 已经成为一国之君,可羌部不少兵力都散驻于京畿之外的各部藩地,而各部部首还并非完全交忠于姜泰,北赵如果以举国之兵灭羌,潼关可未必守得住。 姚太后的想法当然是能不打就不打,面对着北赵这样的强敌,她可不像姜里娜似的信心十足。 “现在说这些没有用,我只问你,还有没把握劝说你的父兄,联合大赵除巩祥禄那帮狗贼之外的其余重臣,谏言赵帝退兵?” 姚太后不觉得自己是在痴人说梦,大道理一套接着一套:“当年攻打洛阳一战,匈奴部之下,可就数羌部献力最大,虽然说姜雄鹰在位时,这老糊涂听信了文氏的谗言,与大赵之间屡有摩擦,可我们羌部毕竟是匈奴部的盟友,东豫司空氏才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陛下他设计诱得轩氏自投罗网,说到底对大赵是有益无害的,赵帝心存猜疑,大可坐下来好好谈判,本是盟国,却如此大动干戈,岂不是反让东豫坐享渔翁之利?” 此时还说这些套话空话,真让高氏啼笑皆非。 “妾身为了自身和子女的安危,也当然愿意两国重修旧好,但太后,现在现祥禄奸计得逞,他又怎会善罢甘休呢?谈判之事未必一定不能促成,可该怎么谈,太后先拿出个章法,才好先说服陛下首肯啊。” “你刚才说冉氏部和东豫串通,离间赵、汉两国的盟交,说得很有道理,难怪姜漠缩在襄阳城 内不肯回国,这个卖国求荣的乱臣贼子!” 姚太后咬牙切齿骂完姜漠,又才道:“只要大赵答应退兵,我朝定以文氏、姜漠、冉朱孤、冉其吉等贼的首级为献,以示恢复盟交之诚。” 高氏差点忍不住直接翻白眼。 她都不知道说姚太后聪明,还是愚蠢才好了。 姚太后的盘算倒是精明,刚才那几人,姚太后能杀早就杀掉了,用死对头的人头,换取大赵的谅解,莫不是把大赵的君臣当成了傻子愚弄? “镇原王现还在襄阳城中,太后如何取他首级?”高氏忍住对姚太后的鄙夷,居然还能够一本正经跟姚太后议商。 “这有何难?只要大赵肯退兵,我朝愿与大赵合力攻夺襄阳。” 襄阳城如果这么容易攻下来,姜泰又何必处心积虑非要把神元殿君握在手中? 高氏借着桌案的遮挡,狠狠掐了把自己的大腿,才忍住扑过去抓着姚太后的头发骂她猪头的冲动。 “两国谈判,不能用可能做到的事做为条件,现如今陛下绝对可以做到的事,就是把神元殿君处杀,毁去脂瑰!” 神元殿君绝无可能屈服于北赵,否则当初也不会千辛万苦冒着风险突围,投往东豫去!一个活着的神元殿君对北汉或许有用,对大赵根本毫无用处,仅只是逼着姜泰献出神元殿君,不管大赵是将其幽禁抑或处杀,都无疑向东豫直接宣战! 虽然大赵不惧东豫,可两国对决,岂不 是让北汉坐收渔翁之利? 姜泰处杀神元,对大赵才有利益。 被高氏这么一提醒,姚太后才如醍醐灌顶,是的啊,陛下虽然必定不会答应把轩氏献交北赵,把“天命神授”这把旗帜拱手让人,但现在情势危急,毁掉一面旗帜就能免却一场战乱,甚至还能争取得北赵的兵援直接攻下襄阳城的话……这面旗帜的作用也算得到了充分的发挥,不枉陛下苦心筹谋一场了。 姚太后连连颔首:“你说得很对,轩氏本就是祸水,引起了迫在眉睫的一场战乱,的确该死!不仅轩氏该死,王氏更加该死,这两个人头,我朝愿意奉上以示修好之诚。” 都这种时候了,姚太后居然还念念不忘瀛姝这个“小对头”。 北赵哪里会在意东豫区区女官的人头?就连巩祥禄,念念不忘的也是要把整个临沂王氏践踏于脚底,都不会把矛头对准一个闺秀,可高氏自然不会嘲笑姚太后的小心眼,而是答应下来:“若太后真能说服陛下首肯,妾身愿勉力一试,派遣亲信赶往洛阳将亲笔书信交与父兄。” 其实高氏根本不认为姜泰会被姚太后说服。 姜泰的野心是吞并九州,成为天下独一无二的霸主,又哪里舍得毁掉眼看已经得手的“天命神授”这面旗帜,直接跟东豫翻脸,反而教大赵坐享渔翁之利?而且轩氏如果被处杀,姜漠这个人质便会立即命断襄阳,哪怕姜泰因惧 大赵雄兵而有所动摇,冉朱孤等也势必不会赞同。 姚太后刚才的口吻,把砍下冉朱孤等等的人头说得仿佛探囊取物一般,她也不想想,如果姜泰真要这样的手段和魄力,何至于容忍姜漠一系威胁至今?!冉朱孤没有举兵直接助姜漠夺回王位,无非是因为认定还不到两败俱伤的时刻,但倘若姜漠难保性命,冉朱孤势必会与姜泰决一死战。 高氏今日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姚太后去碰满鼻子灰。 姜泰正和大尚臣紧锣密鼓地商量着对策,却听说太后闹着要见他,姜泰本是满心不耐烦,让宦官告之太后“此时没空”,谁知道跟大尚臣话还没说两句,那宦官又返回,讲太后居然直闯议殿,面对着尚在议殿的诸多臣公,直抒己见,说是应当跟北赵议和,而议和的条件,便是立即处决东豫的使臣。 姜泰瞠目结舌,他还活着,太后就要代表他发号施令了?! 眼看着大尚臣握拳,连连干咳,姜泰才从震惊的情绪中回过神来,摇头苦笑道:“以为处罚了小妹,不让她裹乱,太后就能消停些,没想到竟然还是做出了如此让人啼笑皆非的事体。” “陛下还是先安抚好太后为上。”姜高帆不好评价太后的头脑:“臣先暂避。” “大尚臣不用避,就在此,朕去去就来。” 姜泰现在就指望着姜高帆能献一个妙计,不想再浪费避来避去的那点时间,他现在的 脑子里横竖是一团混乱,“奔波”些也不妨事。当姜泰从议殿的侧门入内,还没绕过屏挡,眼睛看不着议殿内是哪番“盛况”,耳朵就听见太后中气十足的声嗓—— “如果陛下不赞同,大家伙这回可得拼死力谏了,尤其是金城公,你的妻室高氏,本是北赵贵族出身,这虽然是我好不容易才想到的上策,并且说服了高氏居中转圜,可你们夫妇二人,本就是最不愿看着两国反目的人,如果你能说服陛下采纳此一良谏,本宫当着众多臣公的面,可予你保证……” 姜泰不等太后把保证说出口,赶紧制止:“太后!!!” 其实在场的臣公,也并不习惯太后在上发号施令的场景,这可是北汉立国以来就从未发生过的奇观,当年太尊纵管宠爱文皇后,文皇后别说在议殿发号施令了,甚至从来就没有涉足过议殿,虽然说,其实在场的人也不少心存着议和的想法,可因为太后竟然提出了,居然都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怎么竟然跟女流之辈想法相同了?不怪得陛下听后脸色越来越黑,这想法应该行不通吧? 金城公姜白基刚才已觉如芒刺背,暗暗腹诽:姚太后真是愚不可及!这个时候提出这样的谏议,还鼓动我们拼死力谏,当谁是傻子呢,谁不知道只要神元殿君被我朝处死,东豫皇帝绝对会先用镇原王的性命作为陪葬,我们相逼陛下不顾镇原王 的生死,就是彻底树敌冉氏部!说来我既然选择了陛下的阵营,当然希望陛下早日铲除镇原王一系党羽,可姚太后千不该万不该,在场这么多人,竟然打算只许以功赏予我,岂不是厚此薄彼。我答应了,从此就不再是陛下的忠臣,而对她这太后献出了膝盖骨……陛下怎么看我?陛下尚且没有把握铲除异己,我可不想首当其冲成为冉朱孤眼里的头号奸馋。 因此姜白基一看陛下去而返,先是一声重喝,负手踱出屏挡后,面沉如水,他赶紧识趣的先拱手告辞,而在姜泰一双厉目的逼视下,其余的人也都纷纷紧随其后避去了议殿之外。 在此议商的诸人,其实都已经设诚了姜泰,哪能被姚太后那番话,就被说服要拼死力谏,羌人的传统拼死力谏可不真正只限于谏言而已,更常见的例子——当今陛下就是“拼死力谏”得太尊禅让。 “陛下,现今之计,务必要与北赵议和,不然仅凭上京现有的兵力,难以抵挡北赵的百万雄兵,只不过是上献轩氏、王氏的人头,又能顺势夺下襄阳,斩除姜漠、冉朱孤等等叛党,不但能够轻易化解危局,甚至还能转危为安……” 眼看着姚太后这副谍谍不休的架势,姜泰再难按摁暴躁的情绪:“太后莫不是将军政大事视为了儿戏?那高氏,她如果真有那么大的能耐,北赵又怎会发兵?!太后道这回北赵排遣 的主将是谁?那可是三川王!高氏部跟三川王来往密切,三川王立功心切,高氏部还如何会听一个嫁来我朝的妇人的话,在这个时候偃旗息鼓,冒着被巩祥禄抨击打压的危险,还敢谏言罢战和议?! 太后原本不应插手政事,更何况在如此紧迫危急时刻?!儿子求求太后了,就莫再添乱了,如果潼关不守,就有灭国之虞!” 第438章 尽在掌握 北赵发兵,大大出乎了姜泰的意料,他之所以听取大尚臣的谏言,选在此时实行与东豫建交的计划,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便是北赵一年前才遭遇了败仗,虽然赵帝当然不至于被东豫吓破胆,然而士气受挫,应当没有胆气动用举国兵力硬袭潼关。 当姜泰确定这次的主将竟然是三川王后,他更加笃定了自己的判断。 如果北赵真决定调用举国之兵和北汉决一死战,赵帝当然不放心将兵符交给三川王,北赵现在的储君,也不可能坐视三川王具备能够撬动他储位的实力,赵帝这回发兵,应当是以威慑作为首要目的,可不高氏游说他那头脑简单的生母,谏言他处杀神元殿君。 这场战争,他并非必败无疑。 让姜泰犯难的是他手中的“棋子”有限,更兼外敌在前,内患也势必蠢蠢欲动,因此如何布局也就成为了胜负关键。 关于北汉应该如何布局,司空月狐现也正在考较瀛姝。 原本是殿君正就此问题跟瀛姝讨论,瀛姝却不知北汉共有多少兵力等情况,便连纸上谈兵都缺乏了基础,更别说他们之前是经褒斜道走汉中,瀛姝虽然了解过北汉现在主要的四大关塞,但真正见识过的也只有位于西岐的散关,因为汉中现属北汉的领域,散关又位于汉中至长安之间,就不属真正意义上的边关了,驻兵仅只数百,因此瀛姝虽然见识过散关的情形,却 不能“套用”于别的关防。 殿君知道心宿君更加了解个中详情。 她却怯于直接向心宿君请教,委婉表示希望瀛姝出面,相请看上去一点都不好为人师的心宿君加以指点,瀛姝却也乐意被殿君“利用”,谁知道,司空月狐却一本正经考较起她来。凉亭里,几案上,笔墨纸砚,司空月狐执笔吸墨,草草几笔就画出了北汉几座关隘的简图,用文字标明。 “北赵攻北汉,潼关、武关必然不难失守,但这两座关隘都足称为天险,而且从长安调兵驰援及时方便,这两座关隘平时分别有一万部镇守,北汉驻于长安的禁军共八万余,兼之各大部首府邸所拥的京兵,能够凑齐十五万余。 除了京中这十五万人马,北汉分布于关外藩部的兵力共计二十万左右,可需要注意的是,藩兵其实是兵民共计,战斗力的强弱得具体看属于何部统管。” 司空月狐要考较瀛姝,当然要先告知北汉基本的兵力情况。 “冉氏部之所以让姜泰如此忌惮,除了在长安所拥的一万京兵之外,现在驻于甘州的藩兵,仅主力兵都有三万余。” 瀛姝现不必考虑冉氏部对姜泰的威胁,她问:“我能这样理解么?北汉现共有三十五万余兵力,但除了十五万京兵,其余的二十万兵力如果都投入战争,万一大败的话,京畿之外,甚至都不剩多少民众了?” “可以这样理解。”司空月狐 颔首。 事实上羌部之前,军兵和民众一直不作区分,男子一般在十五以上,就直接算为兵员,妇人及十五之下的儿郎,其实才属于民众。 就北汉的情况,举国之战不是那么好打的,三十五万人尽数投入战争,别说被全歼,哪怕被歼灭一半,损失惨重的程度,恐怕都足够造成灭顶之灾了。 “北汉现在的精锐,分为四部分,其中一部分驻守于汉中,这是为防范大豫,再有一部分,驻守潼关,防范的是北赵,一部分驻守于萧关,防范的是北晋及北赵,剩余的一部分驻守于武关,防范的是北赵、大豫。”瀛姝一边说,一边分析:“现在是北赵起兵,虽然主力冲击的是潼关,可北汉却不能把萧关及武关的兵力撤回全力支援潼关,因为必须要防范北赵分兵萧关及武关,北赵如果分兵萧关,可与北晋联合,分兵武关的话,与大豫联合比较适宜。 北晋与北赵一本同源,北汉根本不用想破坏这两部之间的联盟,因此萧关的精锐非但不能抽调,甚至还要考虑增补,但因为萧关于现在的情形而言,并非迫在眉睫之险,可调藩兵增补,甚至可以佯作出关抄袭北赵,以解潼关之急。 北汉其实如果跟大豫联盟,就算不撤汉中的驻兵,但可以请求大豫出兵,防范北赵偷袭武关,这样一来,其实十五万京兵完全足以保住潼关不失。” 神元殿君努力消化着 瀛姝这番分析,不免有些沮丧:“这样说来,北汉轻易就能化解这场看似突然的殃难?” 瀛姝笑了一笑。 司空月狐挑眉看向她:“继续说。” “关键是大豫和北汉现在并没有联盟,而北赵虽然兵出函谷关,进攻潼关是夺下长安的最佳捷迳,然而宛城现属北赵统辖,北赵大可从宛城出兵争取拿下武关,武关若被拿下,长安同样保不住。 北汉十五万京兵,就得一分为二,同时,不得不防范大豫趁虚而入攻打汉中,如果是我,汉中的守兵势必不会擅动,我会调冉氏部的三万藩兵于散关,倘若汉中有难,及时驰援。潼关易守难攻,留五万部增援,另十万部京兵,重点驻防武关,如果只是死守,未免陷于被动,可以派遣两万部,出武关向宛城进发,试探北赵如何应对。” 司空月狐觉得这场考核,瀛姝达到了合格线。 却一把抄起桌案上的草图,用火折子点燃,烧成灰烬。 “如果北汉内部齐心,北赵除非举国之兵,否则难以攻下长安,然而现在就算这十五万京兵,其实保证服从姜泰调动的也仅是不到五万,他决定亲征,至少要率三万亲兵前往潼关,而仅留两万亲兵守城,姜泰都会忧愁冉氏部等等内患会趁机谋乱,夺城逼宫。 镇守汉中的守将现为姜泰的亲信,这是因为姜泰早有谋划以和议之名,诱得殿君出使北汉,他必须防范我朝针对 北汉用兵,因此会加强汉中及武关的防范,而这个时候,他顾此失彼,也只能先调回汉中的驻兵,震慑长安城中的不臣之人。 姜泰好战,他当然不愿被动挨打,我猜,他甚至不愿仅只是固守潼关而已,亲征潼关很可能仅是他虚晃一枪,他真正打算亲征的疆场,是出萧关,打击匈奴多个散部。” 殿君十分不解:“如此危急的时候,姜泰竟然还要亲自领兵出关塞?而且仅仅是为打击匈奴的散部?这……对北赵应该不算太大威胁吧?” 司空月狐看向瀛姝。 瀛姝半天没有反应,直到手肘被殿君碰了碰,她才醒悟过来“考较”还没有结束。 “姜泰现在还有完全可以信耐的人,他的两个同母兄弟尚在,一个可以驻守长安,一个可以在他金蝉脱壳后坐镇潼关,但我也想不透,殿下为何笃定姜泰会出萧关,游击匈奴散部?” 萧关主要功能是防范北方敌夷,从前羌部也属于北方敌夷之一,无论是大济,抑或是大豫,其实都极少出萧关追击夷寇,现在北赵已经据洛阳为都城,主要军力当然都集中于塞内,虽然理论上来说通过塞外,也可以绕袭北赵现在占领的部分城池,可战线太长,对进攻方的风险太大,等如冒大险博小利,殊不为智。 “大漠广袤,能够给予姜泰足够的安全感。”司空月狐提醒一句。 瀛姝挑眉:“贪生怕死?” “这只是其中 一个原因,而且不是主要原因。”司空月狐说:“左副使刚才说北赵和北晋也许会联兵攻打萧关威胁长安,对也不对,匈奴部的兵力原本要比北汉雄厚得多,如同分布于萧关之外的诸多散部,他们仍然保持着游牧的旧习,时常扰关,烧杀抢掠,北赵主攻潼关,根本不需分兵再袭萧关,那些散部必会侍机而动。 姜泰亲征萧关,是打北赵一个出奇不意,待他剿杀诸多散部后,最大的功效是完全免险了萧关之急,振奋了北汉的军心,同时,对冉氏部等等并未臣服他的部首也加强了震慑力,而且他的亲兵接管了萧关,就算冉氏部叛变,袭长安城,逼未央宫,他还有夺回王位的可能,不至于兵败身死,一败涂地。” 神元殿君努力回想着已经被烧掉那张草图,她仍然满头雾水,想不透其中的关窍。 瀛姝却明白了:“姜泰忌内患,更胜于外敌。” 司空月狐颔首微笑:“不能说姜泰的想法不对,因为北赵这回的确不可能攻破潼关,北赵过于低估了北汉,北汉虽经内乱,可毕竟还有冉朱孤等等勇将,而北赵这时,也绝无可能动用举国之兵,彻底撕毁六部盟约。 巩祥禄擅长的是权争,对于推行税法鼓励农耕等等民政,也算是有可取之处,但他并不擅长军战,他洞悉了北赵皇帝急于一雪前耻的心态,为投其所好,方才一味游说北赵针对北汉用 兵。” 在北赵看来,北汉就是六部盟国的叛徒。 “姜泰最不放心的人就是冉朱孤,因此,他这回必然会让冉朱孤从武关出征,冉朱孤麾下尚有两千京兵,剩余的八千,现为冉其吉率领尚在襄阳城外,这一万兵,可由冉朱孤统率牵制宛城部。” 听司空月狐这么说,连瀛姝都疑惑了。 “冉朱孤被调离,岂不是对咱们的战计大大不利?” “你再想想姜泰还有哪颗棋子可用,这颗棋子,还必须落在武关守将这个至关重要的位置上。” 神元殿君现在已经彻底放弃了思考,垂着眼睫:真是不自量力,以为经他点拨,或许也能懂得不少军政之事,如此就也有了与君长谈的机会,逐渐争得认同和好感,我啊,认定了阿姝是因常与他商议公务,才为他视作与众不同,我只要更努力些,未必就做不到,但人和人之间,原来真的存在如此的天渊之异。 瀛姝现在的脑子里,满当当的全是奇袭汉中。 “姜高帆!”突然间,茅塞顿开,瀛姝全都想明白了:“冉朱孤要助姜漠夺位,但肯定不能在此危急时刻因为内争损耗过重,否则就算夺得了王位,等如把北汉拱手相送敌国,冉朱孤绝不会完全不顾大局,正如姜泰,无论他有多少的贪心,也绝对不会听信姚太后的谏言,在这个时候只图把姜漠置之死,逼反冉氏部! 姜高帆曾与姜泰并肩作证,已经获得了 姜泰的信任,姜泰会下令由他镇守武关,有他作为冉朱孤的内应,冉朱孤领着自己的一万京兵,就有望不费吹灰之力接管武关,武关失,则长安乱,以最小的损失夺城逼宫,北汉才不至于遭遇灭顶之灾!” 聪明的丫头。 司空月狐忍不住高扬着唇角。 一切正如司空月狐的布局。 姜泰的确不甘心被困守危局,他主动冲姜高帆提出:“如果朕将武关交给大尚臣镇守,大尚臣可有十足把握保证武关不失?” “武关还并非燃眉之急……”话说到一半,姜高帆佯作吃惊:“陛下是想将冉朱孤调离?” “大尚臣深知我心。”姜泰重重擂了下条案:“我不信北赵、东豫之间,是真的已经化干戈为玉帛,东豫或许可能会助姜漠,但绝无可能与北赵真正结盟意图并吞关陇!如今的六部,北赵才是东豫最大的威胁,东豫若助北赵先得长安,至多是趁乱拿下汉中。 但东豫仅有汉中有何用?无非就是给益州多添一道屏障罢了,然而如果北赵占据长安,东豫就难以守住襄阳,襄阳城于东豫而言,可比汉中重要多了! 这两国不会联盟,武关压力的确不大,大尚臣只需要防范冉朱孤杀个回马枪,必需杜绝他调动藩兵,袭京逼宫!” “臣必不辱使命。”大尚臣连忙跪地,握着拳头,轻击胸口称誓。 不过,姜高帆当然也会提出自己的建议,力求姜泰的战计万 无一失。 “仅仅调走冉朱孤,还不能完全规避京中生乱,可如果将冉氏部等党徒完全调离,他们未必会听令行事,臣以为,现在陛下应当以国战为名,先勒令所有部首召集京兵,统一听从陛下号令,力保潼关、萧关不失。” 姜高帆既然已经把萧关都点出来了,那么提出“金蝉脱壳”之策,是何等的理所当然? 姜泰原本就不是个怯战的懦夫,他虽然忌惮北赵,可此时意识到北赵对他的轻视,而且欲将羌部除之后快的决心,姜泰实在忍不下这口窝囊气,以拳击掌道:“好、好、好!!!北赵的皇帝,居然意图用高氏一个区区女流,游说太后,以为这样就能逼得我服软,我这回就让他们好好看看,我羌汉确有足够的实力霸据关陇,反而他匈奴,企图号令天下是多么不自量力!” 第439章 蛛网结成 姜泰的战略计划要实现,第一步必须说服冉朱孤领着他的两千兵出武关跟冉其吉所率的八千部会合,这一万兵在国境之外,还不知要“游击”多久,最好需要的粮草补给都需要游说东豫给予支援,如果东豫皇帝愿意直接援兵,拿下宛城是最最上策,但东豫是否能够给予援助,给予多少援助,冉朱孤说了当然是不算的,因此瀛姝竟然也参与了这回战前会议,姜泰显得尤其的礼贤下士,只不过他心里也很清楚,东豫最多给予一些粮草支持,哪里会掺合汉、赵两国的“摩擦”。 瀛姝当然也只答应了写秦章上谏。 而后就被恭送回了宝光殿,不再旁听会议。 冉朱孤没有一口答应接受这个听上去就极其险要的任务。 北赵在宛城本就驻有了重兵,冉朱孤凭靠一万兵力想要拿要宛城无异于痴人说梦,最多先以佯攻,让北赵明白纵管潼关危急,但羌汉非但没有疏忽武关,甚至已经派遣了冉朱孤率部主动迎战,北赵如果从宛城出兵袭击武关,极大可能受到羌部的伏击。 姜泰虽然自称为汉帝,但在包括大豫在内的六国看来,仅只承认他是北汉国主,他现在也的确没有号令天下的能力,哪怕在北汉内部,他虽是君,冉朱孤是臣,可他的君令冉朱孤未必一定要服从,当然,冉朱孤如果抗令,姜泰将他处死的能力现在还是有的。 可处死冉朱孤之后呢 ? 冉朱孤的族人和子孙可并非尽在长安城,等着被姜泰一网打尽,冉氏兵要是被逼反,这个时候姜泰内忧外患夹击,妥妥就是亡国的节奏了。 冉朱孤不发一辞,姜泰只好“柔软”的逼了下。 “其实不少臣公都谏言,如果处杀神元殿君,便能与北赵议和……”说着这话,姜泰看了一眼姜白基。 姜白基固然不愿被姚太后利用,但此时他还是乐意追随姜泰的,毕竟他已经选择了姜泰的阵营,又退回到见风使舵的立场,过去那场风险岂不就白冒了?他当然不希望姜漠反败为胜,已经到手的利益都要鸡飞蛋打,于是赶紧配合。 “陛下心系镇原王安危,无论如何都不会处杀神元殿君,那就只能抗击北赵,陛下都已经决定亲征督战了,虽然出关牵制宛城部的责任既险且重,如今也唯有交托给甘州公。” 冉朱孤的封地在甘州,故而他真正的爵位,其实就是甘州郡公。 “若陛下允我调动甘州部两万兵力,臣敢立军令状,就算不能夺下宛城,必将确保武关不失。”冉朱孤到底是出声了。 姜泰咬了咬后槽牙。 他就知道冉朱孤会趁乱而起,图谋不轨,冉朱孤握有武关在手,进可袭长安,退可奔东豫,谋逆之心可谓路人皆知,但他现在还不能仅以存在谋逆之心就把逆贼手起刀落地处死。 “朕已经决定,授大尚臣为武关主将一职,而且据金城公、大 尚臣等臣公建议,除去冉公所率的一万京卫,尚有十四万京卫,已经足够兼顾潼关、武关两座关塞,如果从各藩部调兵驰援,一来会增加军需粮草等等负担,二来不利于及时完成军事布署,而且萧关之外,历来还散布着不少匈奴散部,这二十载来,我大汉与北赵、北晋的主要冲突,都集中于萧关内外,萧关的防守也不容有失,各藩部要随时准备支援萧关。” 姜泰当然不会把“金蝉脱壳”的计划公之于众,除了他的两个同胞兄弟以及大尚臣,就连姜白基都还被瞒在鼓里。 此时,眼看着冉朱孤仍然犹豫不决,大尚臣也加入了说服的行列:“北赵的先锋部共三万兵力已经抵达函谷关,据报,昨日就已经开展试探性作战,情势十分危急,还望甘州公以大局为重。” 文氏部的诸多官员也连声附和,冉朱孤才像是迫于无奈般表示奉旨遵令。 紧跟着,姜泰当然又宣布了让各部首先将麾下京卫移交,统一编入禁军,听从调令的决定,这简直不需要冉朱孤质疑,除了那些已经投诚姜泰的部首外,不少处于中立的部首都不情愿——他们麾下这些京卫,说白了其实是他们的府兵,全都是精锐心腹不说,北汉朝廷也从来没有发放过粮米财帛,养兵都是靠他们自己解决,一下子都交出去,听从姜泰以及大尚臣的号令,不说这些亲兵还能否收回,关 键是极大可能被姜泰当成“先头兵”使用,造成惨重的伤亡,他们自己承担伤损,功劳全归于姜泰! 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吵嚷声沸反盈天,姜泰也是无可奈何,不得不退步,仍由各部首统领各自的亲卫,但各部首必须服从调遣,这样一来,姜泰就不能让这些没有打散编入禁军的京卫留在长安待令,可是在战时,长安城又务必要闭城,留守的京卫也势必要充足,姜泰再次陷入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困境。 于是,理所当然就想到了要把镇守汉中的守军调回的办法。 冉朱孤心中警钟长鸣,立即提出反对,他认为京卫共有十四万之多,守城三万已经绰绰有余,调拨武关两万,调拨潼关五万,尚余四万可暂时留在城中机动支援两关,足以对抗北赵发起的军事行动。 可姜泰担心的就是留下四万作为机动,京城反而会不保——如果他把自己的五万亲兵都调出,相当于把长安拱手相送姜漠,可要是他这回亲征,率领的大部份都是“乌合之众”,一但军中哗变,他自己怕都立时性命不保,死于逆军刀下。 必须要有足够的,忠实于他的武装力量,威慑各部的亲卫! 冉朱孤心中焦急,他现在已经意识到姜高帆的诡计核心了,相助者绝非姜漠,目的就是要助东豫趁机夺占汉中,可姜高帆并没有提出调动汉中的驻军,是姜泰固执己见,他在这 个时候揭露姜高帆的居心,别说姜泰,恐怕就连姜白基、文氏部,还有那些处于中立的部首都不会听信。 当然,如果他坦诚姜漠和姜高帆早有勾结,甚至于北赵这回发兵攻汉都是两人的计划,镇原王就彻底没了活路,冉氏部也必须沦为他人刀俎之下的鱼肉,别说保下汉中,恐怕羌汉立即便糟灭顶之灾。 失了汉中,羌汉还不至于亡国,且姜高帆这个祸害今后也休想再把控羌汉的军政。 汉中就是东豫针对羌汉索要的好处。 这日傍晚,宝光殿中,晚膳才毕,神元殿君已经振作了精神,仍与梁会在凉亭里中对弈,司空月狐自去了廊桥上,独坐着品茗,瀛姝在廊庑底下,逗弄着闻机,身边围着红桃、白李,于是瀛姝一边逗着闻机,一边说起建康的风物俗情,红桃、白李对于将要去到的“新世界”自然充满了好奇,她们倒没有诸如故土难离的愁绪。 羌人从前逐水草而居,家园本就不是固定一处,尤其她们生而为奴,一直就是居无定所,她们所认定的“家园”从来不是某方水土,而是卫夫人,有卫夫人在,她们才能安居乐业。 长安已如囚笼,未央宫更似囹圄,她们甚至不曾奢望过安定的栖居,真的不用如履薄冰、步步谨慎,真的再不必为生死饥寒殚精竭虑,遥远的建康,大豫的都城,无比陌生,可对她们而言就是柳暗花明,是和现在 完全割裂的世外桃源。 左副使甚至说到了建康,也无需隐瞒她们是羌人,大豫的民众不会在意她们是否异族,虽然一时间不能取得自由籍,可纵然为奴为婢,左副使担保了许以安稳。 “我是不想嫁人的。”白李说。 她其实也近来考虑婚嫁这件人生大事,她现在已经知道了大豫的平民其实不能纳妾,丈夫死后,守寡的女人也不会被逼着改嫁,更不可能成为“遗产”,被丈夫的兄弟夺占,可是她仍然不想嫁人。 “只要让我跟着夫人,我就心满意足了,没有哪个男子待我,比夫人待我更好。” “话别说太早,万一你遇见意中人了呢?”红桃笑话白李。 “我不会。” “什么叫不会?”红桃诧异了:“我们从前的日子,一步步的尽在保住性命,根本没有空去想那么多保命之外的事体,可从这里脱身后,大不必再忧愁保命了,我也不怕左副使笑话,我对梁副领就很仰慕呢,一看他,心就怦怦跳。 但我当然不会存妄想,我看得出,梁副领对殿君是有情有独钟,但保不定去了建康后,我会遇见自己的有缘人,必须不能再错过,白李你怎么就能担保不会?” 瀛姝只是听着,不发表任何意见。 “我内心很抵触男子。”白李也十分坦率:“许多人都认为陛下对夫人已经好得不能太好,但我一直很厌恶陛下,陛下早就知道了夫人一家,父母兄嫂 都是为长公主所害,且太后也曾经虐折过夫人,陛下却从来漠视,他自己也认为,这都是夫人应当经受的殃难,理当经受的虐害。 虽然我也知道不是个个男人都和陛下一样,但我信不过男人,与其去冒险,还不如安安稳稳过自己的日子,我的构想很简单,今后啊,能不费脑子就不费脑子,温饱不愁,何必再去判断他人的真伪。” “你就不怕孤独么?毕竟夫人也可能会遇良人,总不能一直陪着你!” “嫁了人才孤独呢。”白李笑道:“嫁了人,当了娘,就得以丈夫和子女为重,其实也在个困局里,当然愿入困局者不会觉得孤独,但我却不想再入困局,就算夫人遇见了良人,不需要我陪伴了,我也不愁没人作伴,大不了我也学左副使,养只闻机一样的雀鸟,或者狸猫,不拘什么玩宠,再说了,红桃你就算嫁了人,难不成就得跟我一刀两断了?咱们时不时都能见面,哪里需要忧愁孤独。” 话音刚落,白李就站了起身。 她看见卫夫人往这边过来了。 “计成了。”卫夫人一脸的快乐。 瀛姝一挥手,闻机就飞走了,绕着神元殿君舞了一阵,就把殿君“请”了过来,梁会当然相跟着过来,红桃、白李就赶紧从榭厅里搬出了两张坐枰,她们对于“计成”当然是欢欣鼓舞,她们已经太期待美好的未来,离开的心情十分迫切。 姚太后生了三 个儿子,除姜泰之外,分别还有姜仓、姜延,这三个儿子对姜雄鹰而言都是“拖油瓶”,不过现在这样的情势,姜仓和姜延无疑成为了姜泰最信任的臂膀,姜仓跟姜泰亲征潼关,等姜泰金蝉脱壳后,他就成为了镇守潼关的主将,而姜延,他负责镇守长安城。 关于姜仓和姜延,瀛姝只有初步的了解。 姚太后“改嫁”姜雄鹰时,姜仓刚能走稳路,姜延刚学会“爬行”,其实论起实战经验来,他们甚至不如姜漠,毕竟姜雄鹰一直把他们当猪养,虽然姚太后不至于放弃培养,可鉴于姚太后自己就长着个猪脑袋,也没有把两个儿子培养成人中龙凤的能力。 直到现在,卫夫人才跟瀛姝详细说起姜泰这两位猪队友。 “虽然姜仓、姜延都是在锦绣堆里养大的废物,可相比起来,姜仓胜在主见强、城府深,说来这居然还是受益于镇原王,那时文氏眼看着姚氏把姜仓、姜延当猪养,乐得作壁上观,怎料到姜漠启蒙时,竟和姜仓十分亲近,拉着姜仓跟他一块受教。 如此姜泰夺位一战,姜仓还能起到一定作用,姜泰打算金蝉脱壳,也唯有把潼关交给姜仓才能够放心了。 左副使,你道姜延是个什么德性?” 瀛姝根本就没和姜延打过交道,不过却跟姜延的妻子丘氏有过几回面谈,丘氏还直接冲她抱怨过姜延“宠妾灭妻”。 现在,瀛姝才听卫夫人说: “丘氏所称的宠妾,其实是宗室女,也姓姜,论血缘的话,姜白基的女儿甚至还要远些,宠妾的父亲,是姜雄鹰同父异母的弟弟。” 这个宠妾,如今也被封了夫人的品阶,姚太后赐其为“贤淑”,因此在北汉被称为贤淑夫人。 瀛姝万万想不到,贤淑夫人竟然是北汉皇室正儿八经的宗室女! 第440章 姜里娜“出征” 距今千几年前,礼法就规定同姓不婚,虽然到了现今,姓氏混乱,同姓也有婚联者,但通婚的前提必须是同姓不同族,打个很简单的比方,北汉的西平长公主姓姜,大尚臣也姓妆,他们两个只要你情我愿,成婚没有任何问题,因为大尚臣的姜是被赐予的姓氏,跟姜里娜绝对没有血缘关系。 姜延和那贤淑夫人,却是妥妥没出五服的兄妹,怎么能够联姻,怎么可以联姻? “贤淑的生母,是姚氏的侍婢,姚氏改嫁姜雄鹰后,她其实也属于姜雄鹰的侍婢,但后来不知为何,姜雄鹰把她赐给了弟弟姜汶去,她生下贤淑没多久,就死了,死得还特别奇怪,是废祭而死。” “什么叫废祭而死?”神元殿君问。 瀛姝也想问,她还真不知道废祭而死是个啥。 “羌部年年都有岁祈式,岁祈式不是都要由国巫占卜吉日么?国巫占卜的吉日,皇族中人,是绝无可能横死的,但贤淑的生母,在吉日时,喝口水,竟然呛水而亡,这就是废祭,那一年岁祈式因她而取消。” 瀛姝就越发好奇了:“羌人对岁祈式可看重得很,在吉日时,别说贵族,哪里连平民百姓都会跪祈于家宅,不必出门,遭遇横死的机率当然大大减低,贤淑夫人的生母当真是饮水是被呛死的?” “谁知道呢,横竖公开的是这样,总之发生废祭而死,是件特别晦气的事,贤淑因此受到了 连累,她其实虽然是宗室女,却一直被罚禁在昆化神庙赎祈,渐渐的,怕是连姜汶去都忘记自己有这么个女儿了,可是啊,贤淑在神庙中,却忽然有孕。” 瀛姝:…… 殿君低呼一声:“我之前就听夫人说过,昆仑神庙除了巫官,不许外人出入……” “不许外人出入,但不是不许人出入,女子若在昆仑神庙有孕,其实是无人理会女子腹中的胎儿生父是谁,羌人都会以为在神庙里有孕的女子,是受到了神明的眷顾,因此,那胎儿就有如了神胎。 贤淑于是得以自由不说,她还能够自择夫婿,她择中的人就是姜延,姜延已经娶妻,贤淑于是只能为妾室,姜延其实根本就没有宠幸过她,不过姚氏认为,贤淑贵重非常,对姜延耳提面命一番,姜延于是就时时刻刻以宠幸贤淑为要务了。” 殿君直接呆怔了一座石雕。 瀛姝却并不觉得惊奇:“姚太后若是生活在一千年前,她这心计也算了得了。” 殿君脖子都险些扭断了,不说殿君,就连梁会都觉得莫名其妙。 “相传有邰氏之女姜嫄,便是踩巨人脚印有孕,生下了后稷,后稷成为了周始祖,都说他是上帝之子投胎为人。姚太后起初应当也没想利用这个传说,她总不会把希望寄托于一个侍婢身上,不过她身边就出了这样一个侍婢,获得了姜汶去的宠爱,当时应是姜汶去相求姜雄鹰,姜雄鹰根 本不把一个侍婢放在眼里,干脆就转赠给了自己的弟弟。 姚氏眼看着侍妾受宠,于是才设计了所谓的废祭而死,目的就是为了让贤淑入昆仑神庙,现在这位巫臣,不是听令于姜泰么?我想巫臣之所以对姜泰死心踏地……” 卫夫人都有如醍醐灌顶了:“贤淑的奸夫,就是巫臣!” “孩子的生父是谁,北汉无人介意,昆仑神的信徒们横竖都信贤淑夫人所生的是神胎,姚氏打造这么一个人,当然要让自己的儿子受惠,当时姜泰被放逐,是否能保得性命还是两说呢,姚氏自然不会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姜泰身上,可她又觉得,姜仓是个逆子。”瀛姝说到这里,竟叹了一声:“姜仓挺可怜的。” 卫夫人也是忍俊不住:“姜仓要真把姜漠当为手足的话,哪里会助姜泰夺位?他本是处心积虑,力求取信姜漠,好为姜泰的大业添砖加瓦,谁知道竟然会引得姚氏这生母不满,打造个神胎出来,竟都弃了他,非要安在姜延的名下。” “如果姚太后还有选择权,一定会弃了姜泰、姜仓,孤心苦诣地扶持姜延,因为姜延才是最‘孝顺’的儿子,对她千依百顺、言听计从,可她一直没有选择权,而且她用的手段,也未免可笑,现在北汉诸贵,慢说信任什么神胎了,通灵塔被烧成了焦土,他们有几个真的在意?只有无知的羌民才会相信所谓的神只,但 这些民众的支持,真的足以把姜雄鹰推翻么?”瀛姝这话,说得十分辛辣。 殿君又垂下眼睫。 她这个神元后裔,其实也就是面被人利用后,随时都可以砍断的旗帜而已。 并没有人注意到殿君此时的黯然神伤。 卫夫人附和道:“就连巫臣,他必定也没想过让贤淑之子登位,否则现在也不会对姜泰言听计从了,巫部图的从来不是君位,仅是神权,毕竟对于羌部而言,一直是用神权统御子民,王族异姓,百年就经三遭,可不管什么姓氏统领羌部,要继续推行愚民之政,就离不开巫部!” “姜泰如果不杀此回马枪,巫臣未必没有野心,北汉的巫臣相当‘明智’,他其实看穿了姜延难堪大用,既然姜延都难堪大用,更何况贤淑夫人所生的孺子小儿?我在想这位贤淑夫人,她是否甘心成为一枚弃子。” 关于姜仓、姜延的妻妾后宅,瀛姝原本没有必要关注,可现在当姜泰征潼关,镇守长安的京卫会交给姜延辖制,姜延没有主见,习惯了对姚太后千依百顺,而姚太后呢?虽然她提出处杀豫使换得和平的谏议被姜泰驳回,必然还不会死心,更不要说姜泰一但离京,姜里娜的禁足令就自然而然解除了,姚太后身边有姜里娜、高氏联手煽风点火,势必又会自作主张。 瀛姝也就需要关注下这位贤淑夫人了。 “姜延的妻子丘氏,出身普通,是姜雄 鹰赐婚,自来就不为姚氏所喜,只不过丘氏,左副使见过,容貌还算出众,因此与姜延新婚时,一度也很得姜延宠爱,然而好景不长,贤淑择姜延为夫,姜延又因姚氏耳提面命,对贤淑极尽纵容,贤淑甚至还对丘氏施加过笞刑。” “听上去,也是个跋扈人。” “贤淑当年听令于姚氏,无非是因姚氏有意扶持姜延,可现在情势却大不同于当年了,姜泰已夺王位,姜泰又已经有了嫡子,将来的储位,怎么也不会轮到贤淑所生的奸生子。” 瀛姝颔首。 姜泰视姜雄鹰为死仇,但这“父子”二人,对于一件事的态度却是“心心相印”的,便即彻底废除兄终弟及的旧制,王位必须传给自己的亲生儿子,姜雄鹰更甚连文太妃,都已经规划好了殉葬的命运——防的就是他死后,姜漠成了皇帝,文氏不愿守寡,鉴于羌部素有寡嫂理应改嫁夫弟的旧习,姜漠顺理成章便会准允寡母改嫁。 姜泰哪怕对姜延这手足信任关照,也绝无可能择姜延为王储,而贤淑夫人的企图,显然不满足于只为宗室妇。 “可我们现怕也难以利用贤淑夫人,只不过判断清楚她现在不会再对太后言听计从,于我们而言就是益处。”瀛姝说。 “姜泰让姜延镇守长安,一来是因不放心将镇守潼关这样的重任交给这个一事无成,甚至毫无主见的弟弟,另则,姜延虽然窝囊,但对 姜泰还是言听计从的,姜泰现也只需要姜延听令行事。 另外,未央宫的宫卫,姜泰势必会交给午子维节管,午子维是皇后的兄长,忠事的是姜泰,不会听从姚氏指使,而监国的重任,姜泰暂时交给了姜白基,姜白基也绝不会听信高氏的游说,在这个时候,还心向北赵。” 听了卫夫人这番分析,瀛姝更加确信,司空月狐的布局竟然没有一枚棋子落空。 她不由看向廊桥,暮色之中,那个经过易容已经完全和本来面目相异的人,此时不知道在沉思什么,手里久久持着茶盏,也不知茶盏中是否还有茶水。 姚太后正在生病。 自然是心病。 她实在想不通姜泰为何铁了心的宁愿与北赵反目,却还不舍除掉轩氏这么个害大于益的祸水,光是想不通姜泰的想法,姚太后还不至于病倒,让她愤愤不平的关键还是姜泰这个儿子对她的良谏充耳不闻。 这天,高氏又来探病。 “陛下已经出征了。”高氏神色阴郁:“陛下执意妄为,妾身现也无能为力了,太后还请保重凤体吧。” 姚太后见高氏摆出这样一副怪罪埋怨的态度,心情更不好了:“三川王率兵攻潼关,足见北赵的皇帝不仅仅是听信巩祥禄一介汉贼的唆使,高氏部,也早就知道了北赵皇室心生侵吞我大汉国土的野心,陛下又如何能忍得下这口恶气!” 高氏心中冷笑,脸上却顿时堆满了委屈: “赵帝一意用军事行动警告大汉有违背六部盟约之嫌,三川王若不争取主将之位,难道该眼看着巩党进一步扩增权势,打压赵国的匈奴勋贵?事涉一国的军事机密,我家父兄,也万万不敢违旨透露密情,妾身又从何得知如此突然的一件变故? 太后想想,妾身虽出身匈奴部,可嫁来大汉后,为金城公生儿育女,如今甚至都已经是当祖母的人了,对于妾身而言,哪怕不顾及和金城公的夫妻之情,还能不顾及亲子亲孙的平安喜乐?” 姚太后方才消了些怒火,敷衍安慰几句,高氏却也没有急着怂恿姚太后,她在等待一个帮手。 帮手没有让她久等。 姜里娜被关在家里,还不知道冲她下禁足令的兄长已经离京,多得高氏使人通知,她才知道自己已经重获自由,困鸟出笼,立即飞扑进未央宫,她也不问现在的战局战势,当听高氏说了太后的良谏竟然被姜泰当成耳旁风,姜里娜连连跌足。 “我看阿兄分明已经是被轩氏、王氏两个妖女迷得神魂颠倒,好在此时也算亡羊补牢、为时不晚,母后,如今阿兄不在宫里,轩氏、王氏再也无人撑腰……” “陛下出征之前,还交待了卫夫人务必看防好,万万不能让人冲撞宝光殿呢。” “卫氏也能挡着母后的亲兵?!”姜里娜尖笑两声。 她遭受的耻辱,上天有眼这么快就给了她雪耻的机会!今日她一定 要逮拿那两个卑贱的汉女,尤其是王瀛姝!落在她手中,首先就要把王瀛姝那口牙齿敲得一颗不剩!也必要敲碎她的膝盖骨,用自己的马鞭,抽得她皮开肉绽、体无完肤,要让她们受尽折辱,匍匐在地求饶,最后才把她们五马分尸,用两颗项上人头,献给北赵。 报仇心切的姜里娜,忘记了别说宝光殿里还有十员亲卫,就连那些个武婢,太后这帮唯一可以调动的所谓亲兵,都恐怕不是对手! 高氏明知道姜里娜这回去又将自取其辱,但她根本没有拦阻,如果不将姚太后彻底激怒,总不能由她来谏言逼令午子维调集宫卫血洗宝光殿,卫氏最好放纵,甚至煽动东豫使臣奋起反抗,把姜里娜杀死当场。 高氏明知哪怕是献上神元殿君的人头,大赵也绝无可能就此取消这回军事行动,三川王既然率军出征,就绝不可能无功而返,但潼关易守难攻,赵军没有这么快攻入长安,如果姜泰恼羞成怒,不能处治姚太后,大有可能用她的性命给予东豫交代,高氏可不愿为了铲除神元殿君牺牲自己的项上人头。 她要帮助大赵把神元殿君置之死地,但不能留下一点被姜泰处死的把柄。 姚太后的这队亲兵,其实也有五十人之多,这些人都是姚氏部“上供”,其实无一上过战场,根本就没有实战经验,但羌人多擅骑射,这队人的箭法还是精准,只不过既 然被编进宫卫,寻常也只被允许佩带刀剑,弓弩是由需要时,才由宫卫署统一发放。 要说也不是姜里娜自大,她曾两次被敌方“掳获”沦为人质,确实是所带的随从并没有形成人数上的压倒优势,可这回,她率领着五十人“倾巢出动”,而且自以为已经有了足够的提防心,只要不一马当先,绝无可能再次沦为人质。 姜里那没有想到的是,还没有冲到宝光殿前,就已经受到了阻拦。 第441章 就是当人质的命 姜泰出征得急,纵然交代了卫夫人务必“安抚”神元殿君,但实在没有时间在管未央宫里这摊子人事,而且他素来信得过午子维,由他暂时辖管宫卫,坐镇在未央宫,应当不会放纵有人趁乱生事,可卫夫人当然没有疏忽大意,早就去见了午后,说明了担心,午后既知姜里娜前番在瀛姝手上吃了大亏,又知太后在高氏的怂恿下竟然提出处死神元殿君向北赵求和这件蠢事,她怎么也不会认为卫夫人是在杞人忧天。 于是就叮嘱了兄长,加强防范。 因此,当姜里娜手持太后的凭信,调动浩浩荡荡的五十亲兵,至宫卫司通向宝光殿必经的最后一道门禁里,已经显明了她要前往的最终目的地,这里寻常只有两名宫卫防守,等闲并不会拦阻过问诸如长公主这么尊贵的人意欲何为,可现在是非常时刻,午子维特意调遣了一个统领来此,守卫也从两增至了十人,统领一看姜里娜此行气势汹汹,自然要上前阻拦。 姜里娜急着要报仇雪恨,刚才根本就没关心过现在未央宫中,宫卫们是听谁的号令,她只以为姜泰不在宫中,姚太后理所当然成为权力最大的人,这个区区的宫卫统领,竟然胆敢拦阻她,罗里八嗦跟她讲什么国法宫规,只觉压抑了不少时日的怒火,直冲天灵盖,她现在已经顾不得一说话就要露出豁牙这等糗事了,口沫横飞地喝斥。 “ 我是奉太后之令,前往宝光殿捉拿轩氏、王氏两个祸害,你们竟然胆敢阻止?陛下现不在宫中,难不成你们就有了犯上作乱的胆子?还不让开!否则休怪本宫持太后令牌,处死尔等!” 统领一听,长公主果然要作乱,赶紧抬出午子维来。 姜里娜才知道现在是午子维接管了宫卫,但她现在把午氏部,视为姜氏皇族的奴部而已,非但不觉威慑,又是一番破口大骂:“午氏虽为皇后,有太后在,还轮不到她一个子媳母仪天下,午子维更如同本宫的一条看门狗而已,凭他,也敢阻拦本宫执行太后的懿旨么,还不滚开!” 统领当然不会滚开。 姜里娜一鞭子就抽向统领,统领生挨了一鞭,仍然寸步不让,这个忠诚勇敢的统领靠着铁骨铮铮成功激发了姜里娜嗜杀的天性,女人怒张着血红的眼睛,却后退一步:“斩!” 长公主没有亲自出手,统领哪会坐以待毙?眼看着一个宫卫抽出佩刀来,统领也举起武器立即反抗,姚太后的亲卫哪里是统领的对手,三两个回合,就被统领的长刀抵紧了喉节,下意识就丢下了武器,举手投降。 姜里娜一看这情形,当下也顾不得埋怨亲卫窝囊无能,她仗着自己贵国长公主,区区统领绝对不敢还手,于是竟然抽出身边正发呆的一个亲卫的佩刀,举着就冲统领劈头盖脸一阵乱砍。 可怜那统领,是真不敢对长公 主动武,虽然躲开了长公主的乱刀,却不防有个亲卫从后偷袭,肩膀被冷剑刺穿了,这一负伤,竟然又挨了长公主一刀,彻底没有了反抗能力。 姜里娜眼看着倒在血泊中的统领,狞笑道:“看你们谁还敢违抗懿旨?!” 宫卫们的确无人再敢拦阻姜里娜这个疯女人,眼睁睁看着这群人突破了他们的镇守的“关隘”,直奔宝光殿去,一时间都慌了神。 还好统领虽然负伤,却并没有殒命,强撑着一口气,从血泊里半跪起身,有气无力下令:“速速通知午都尉。” 又说瀛姝,她不知道姜里娜具体什么时间杀到,但笃定姜里娜势必会杀到,在如此风声鹤唳的时刻,当然不会出宝光殿一步四处闲逛,甚至都不出宝光殿的内苑,自从姜泰亲征之后,还干脆挽留卫夫人宿在了宝光殿。 左副使虽然没有作出惊慌忐忑的样子,可宝光殿中,就连杨内臣也意识到了会生变故,宦官倒是紧张不已,但凡呈入宝光殿的饮食,他都要亲自验毒、试毒,虽说明知道未央宫里的各事署,此时仍然是有午皇后管制,午皇后务必会遵从圣令,不可能在此时加害东豫的使臣,导致局势更加混乱,然而杨内臣仍然不能放心——谁知道太后会不会阴谋使坏,暗中投毒。 杨内臣还真是高估了姚太后。 卫夫人把杨内臣的小心谨慎看在眼里,便对瀛姝说:“姜泰自从夺位 ,明知宫里的人手一时还无法肃清,最担忧的就是姜雄鹰、文氏不死心,会令心腹爪牙在饮食中投毒,但凡涉及入宫之物,第一时间都交给了午氏统管。 姚氏头脑简单,过去就没有经管过宫务,她甚至不知世上还存在让人死得不知不察的各种慢性的奇毒,且以为不管什么毒物,用一根银针都能验明,那时听午氏拟定各项严细的规矩,还嘲笑午氏小题大做。 除非姚氏意图弄死姜泰,否则根本不会想到投毒这种在她看来既麻烦,多半还不能得逞的曲折法子,杀什么人不能直接发号施令,要不然文氏被软禁,也活不到现在了。” 言下之意,太后的见识,还不如区区一个宦官。 且说杨内臣,既知连卫夫人都干脆宿留在了宝光殿,在此风声鹤唳之时,也不会有别的“访客”登门,因此下令将殿门紧闭,可就算如此,他也不能完全放心,一日间的绝大多数时间他都亲自守在门廊,防备着手下的人已经被姚太后收买,趁他不备擅自打开门禁,放进来个刺客。 此时他就守在门廊,突然听闻一阵纷沓的脚步声,如临大敌。 而后,就是撞门声。 自然也就听见了门外的喊话声,知道是长公主亲自率领了太后的亲卫来拿人,仅是关紧殿门恐怕拦不住这桩风波来,杨内臣一咬牙,亲自开了门,他本来还想着豁出去一条性命,劝导长公主“以大局为 重”,谁知被长公主一句“赶紧让轩氏、王氏出来受死”,杨内臣以理服人的信心顿时土崩瓦解。 赶紧入内通报。 瀛姝却根本没想出面和姜里娜这疯女人对决,只冲梁会道了句“有劳”,眼睛只是晃过了梁会身边伫着的司空月狐,又执了茶勺,居然往一只干净的瓷盏里斟满了茶汤,微笑着冲杨内臣道:“一阵间外头会有冲突,伤着了内臣我可过意不去,请内臣就在这里避避吧。” 这一回,只怕是难免有人陈尸宝光殿了! 杨内臣心中震惊,却又无可奈何,姚太后和长公主屡次三番想把东豫的使臣置之死地,这回甚至于调遣了亲兵明目张胆冲犯宫驿,宣称要将外使处杀,已经严重违反了国与国之间的使交之法!任何一国外使都不会坐以待毙,哪怕陛下知情后,也绝对不会姑息太后和长公主的罪行!!! 杨内臣纵然有做和事佬的心意,却也深知他一介宦官此时已然无能为力阻止迫在眉睫的这场争拼,左副使临危不惧,竟还想到了留他在内苑躲避,免得他这无辜之人死于兵乱,可就算左副使仁慈,就不知姚太后日后……会否迁怒于他,而陛下也大有可能将他作为替罪羊。 罢了罢了,能活一日算一日吧。 当梁会与司空月狐行出内苑时,“整装待发”的十个武婢也悄然跟随,凌尚宫一个不留神,竟然让兴奋不已的泗水混进了武婢的 队伍——原来泗水最近闲来无事时,磨缠着某个武婢教习了她几招防身术,她当然没有自大到认为自己也可以仗剑拼杀的地就,却对那些身手了得的武婢佩服得五体投地。 泗水胆量原就不小,又对自己国家的亲卫和武婢信心十足,前些次,她不曾亲眼目睹在卫夫人口中跋扈凶蛮却一无是处的北汉长公主落得多么狼狈,遗憾不已,刚才听说长公主不依不饶,非要再次自取其辱,这回是无论如何也不想错过了,于是坚定了去看热闹的决心。 正殿之下,此时已经格外热闹。 不过泗水却没看见长公主,她高高站在正殿外的廊庑一角,只看见四、五十号黑甲宫卫,人数倒有压倒性优势,可泗水一点都不慌张,使团卫的战斗力她不曾见识过,却知道个个武婢都配发了一种神奇的暗器,据说叫做逍遥针,数百发,都淬了剧毒,安装在铁手腕里,一但触动机括,十枚齐发,至少立时能取一人性命,光是武婢,解决这些北汉的宫卫就不在话下。 姜里娜学乖了,这次先冲杨内臣发号施令号,居然先避出了宝光殿外头去。 梁会没看见“主将”,一时也有些错谔,总不能二话不说就拔剑杀人吧,可对方这乱轰轰的一群人,硬是看不出谁领头,他该跟谁走个理论的过场。 七十号人的对决,竟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姜里娜在殿门外,此时也竖起了耳 朵。 怎么还没有动静? 就算轩氏、王氏决意做缩头龟,等了这么久,没有她发号施令,亲兵们难道不应杀进内殿去么?姜里娜忘记了,她领人气势汹汹地闯来,却根本没有指定一个总指挥,姚太后当初提出要组建一支内卫时,姜泰虽然答应了,但没有闲心搭理姚太后如何选人和管理,这导致了对兵事一窍不通的姚太后,压根就没有任命队首,说来自从她拥有了这队亲兵后,此番还是首次真正使用。 姜里娜到底还是不耐烦了,进宝光殿来看情况。 于是站得高看得远的泗水,总算是目睹了长公主殿下的尊容。 不是说羌人都擅骑射么,怎么看这位长公主……怎么看怎么有点浮肿啊?那脸色,啧啧,像个病人,双颊雪白,却挂着一双青眼圈,下巴上赘肉松弛,穿着的是贴身的翻领胡服,小腹竟隆起——难不成有了身孕? 其实姜里娜原本不是这样的“体格”,之所以变成这样的光景,全靠象白药的“功效”,痴睡时太多,偏还造成了食欲大增,于是就浮肿起来。 姜里娜见局势已经成了“两军对垒”,她很想威风八面站在前头去发号施令,又怕再次成为人质导致计划失败,于是只能缩在后头,靠着吼声下令:“轩氏、王氏不敢出来受死,众将士听我号令,捉拿此二祸胎,敢阻拦着,杀无赦!” 梁会站得低看不远,根本就没瞧见姜里 娜的人影,但总算是听见了吼声,却差点没被逗得捧腹大笑。 还众将士听令,区区五十个乌合之众,哪来的将?不过嘛,总算是可以放开手脚打一架了。 眼看着对方拔出了武器,梁会也立时拔剑出鞘,但他还不及出手,却被人抢了先。 司空月狐根本就没有拔剑,纵身跃入“敌军”,三两下就把一个宫卫的长刀抢下,手起刀落,人头落地。 被人头砸中的一个宫卫,甚至惊呼出声,呆怔当场。 于是他的人头也落了地。 姚太后的亲兵也不全是胆小鬼,有几个一看情形不好,冲上前来围攻司空月狐,一片刀光,刀光中血液飞溅,忽一人从刀光血影中拔身而起,几个纵身,倒霉的长公主殿下再次成为了人质。 这下子,站得高看得远的泗水,甚至都看清了长公主殿下那半截豁牙。 虽然没能如愿看见逍遥针齐发的壮观场景,但泗水一点都不觉遗憾,她这时才认出,仅靠一己之力就挫败了敌方五十“将士”,轻而易举,不废吹灰之力就把长公主拿下的使团卫,俨然就是左副使极其信任的贴身侍卫时,忍不住击掌就好——难怪左副使对其与众不同,这身手,这是什么神仙身手,我们大豫的将士真是好样的!!! 千军万马中取上将首级,司空月狐还没有这么高强的武艺,只不过,敌人太懦弱,毫无章法,因此司空月狐倒没有眉飞色舞,他横 刀,没有半分“怜香惜玉”的心肠,冷酷无情道:“住手罢,不然长公主会是第三个落地的人头。” 梁会悻悻把自己一点血腥没尝到的佩剑送回了剑鞘里,却不好埋怨心宿君抢了他大显身手的风头,于是将威风都撒在那五十——现在没五十个了,四十八“将士”身上:“愣着干嘛,滚出去,不然你们要为长公主收尸么?” 姜里娜哪怕被气炸了肺,这个时候怎么也不敢再喊硬话,让四十八“将士”不用管她的人头落不落地,奋起杀敌,眼睁睁看着“众将士”灰头土脸退出了宝光殿,只留下了两具尸身和首级,以及还活生生的,脖子上架着把刀的自己。 也是直到这时,姜里娜才留意见高高的大殿外,站着个雀跃不已的“小妖女”,欢笑着,露出了雪白刺眼整整齐齐的两排牙齿。 第442章 舍不得杀掉的人 当气急败坏的午子维赶到宝光殿时,先是被两具无头尸惊得一呆,及到看清楚尸身上穿着的是乌黑革甲时,才吁了口气,注意力又才集中在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因为总算是恢复了自由,又再破口大骂的西平长公主身上。 午子维脸色都被气得铁青。 为姜里娜所伤的宫卫虽然不属午氏部,但好歹是奉午子维的嘱令,阻止姜里娜的不法之行,人家是听令行事,却险些丢了性命,午子维却苦于无权直接把姜里娜治罪,已经憋了一肚子火,此时竟然还要听着姜里娜指着鼻子骂他窝囊,没有一点羌部英雄的血性,胳膊肘子往外拐,猪狗不如,午子维都忍不住埋怨起左副使来,听说是个智勇双全的脂粉英雄,干嘛不直接令人砍了姜里娜这泼妇的头,横竖这个泼妇的死活,陛下绝对不会在意。 司空月狐此时已经功成身退了,把烂摊子丢给了梁会整理,梁会抱着胳膊已经看了好一阵子的泼妇骂街,此时竟然还好整以睱地捅午子维的肺管子:“午都尉明察,长公主可是毫发无伤,骂人尚且中气十足,只不过是膝盖骨发软了,现在估计站不起来,外臣要避嫌,得劳午都尉掺扶一把了。” “午子维,你敢放纵东豫恶犬如此辱我,太后势必会取你人头!”姜里娜看都不敢看梁会一眼,她的膝盖骨是真的使不上力,现在没法站直身,但血腥味扑鼻, 怒火被呛得越发旺盛,手指头倒是十分有力,稳稳的直指着午子维的鼻梁骨:“东豫这帮子恶贼,竟敢杀太后亲兵,罪该万死,午子维,你要还存点羌人的血性,还不立即斩杀这些逆贼,否则,你就是甘为东豫走狗,你午氏部,阖族男女都休想活命,就连午氏,呸,她有什么颜面贵为帝王妻,活该千刀万剐!” “还不把长公主送回太后殿!!!” 午子维的血性成功被姜里娜给唤醒了,再难忍如此恶毒也可笑的咒骂,暗暗下定决心,等到陛下回宫,他无论如何也要弹劾姜里娜,这疯妇就应该被终生软禁,羌汉有这么一位长公主,真是国威扫地,贻笑天下。 待鬼哭狼嚎的姜里娜终于被两个宫卫架走,午子维方才平息了下情绪,转而交代将尸身、人头都收拾干净了,方才抱揖道:“还望梁副令请出贵使,敝国的长公主患了疯病,盗取太后令牌假传太后懿旨……多得副令阻止了一场变乱!在下奉陛下之令,本应力保宝光殿不受冲扰,是在下失职,理应当面致歉,请求贵使宽谅。” 梁会当然不会多给午子维难堪,这才示意武婢,可以请左副使出来敷衍应酬了。 宝光殿里恢复了风平浪静,太后殿却是电闪雷鸣。 姚太后只以为女儿率领着她那五十员“神兵勇士”,拿下轩氏、王氏、卫氏三个妖女的首级如同探囊取物,原本还殷勤相留 下高氏在太后殿,打算中午时好吃好喝一场,庆贺大功告成,虽然酒席还没有备好,可“醉话”已经说了一箩筐。 “还得有劳你跟白基亲自去一趟潼关,待白基说服陛下后,由你同三川王会面,我寻思着,里娜的话其实有几分道理,陛下本不至于那样固执,多半还真是眼瞅着那王瀛姝,她的容貌可比卫氏还要狐媚,男人嘛,一时间色令智昏,行事才有失分寸。 可眼下,王瀛姝成了具死尸,连轩氏都已经人头落地,这都是因为我的果决明智,才断了陛下的念头,你跟三川王讲,日后我朝的军政大事,有我掌舵呢,担保不会再纵容陛下冲动妄为,羌部与匈奴,永结盟好。 只不过我朝先示以了诚意,赵君也要示以诚意,冉朱孤和冉其吉现如今都在关外,本宫当然不会再允许他们入关,他们走投无路,唯有投往襄阳,赵国的雄兵,大可攻进襄阳城,把姜漠一党诛杀干净,襄阳城我朝可以让给赵国镇守,只需要赵国每年纳币两万金。 我听说,赵国的荥阳公主出身甚是卑贱,以至于无人愿为荥阳的附马,让赵君烦恼不已……赵君何不让荥阳公主干脆和亲呢?我愿意许荥阳公主六嫔之位,且还容她为陛下开枝散叶。” 高氏:…… 还好现在没喝酒,不然得呛酒了。 北汉的嫔位,分为三嫔和六嫔,六嫔当然在三嫔之下,而姜泰的后宫,现 有的三嫔出身都极其低微,堂堂大赵的荥阳公主,居然只配居六嫔之位? 荥阳公主的生母虽然是宫婢,而且还是汉人,死得也早,但正因为死得早,还没到色衰爱弛的地步,皇帝陛下可是把荥阳公主视若掌上明珠,珍爱非常!!!尽管荥阳公主不知中了什么邪,一直想要投往东豫,听说去年甚至还趁着战乱时跑出了都城,急得皇帝陛下大发雷霆,处死了好几个城门守…… 可寻回荥阳公主后,皇帝陛下甚至不舍得大声喝斥,姚太后居然要求荥阳公主为姜泰的六嫔,她这是发什么青天白日梦?! 姚太后正沉浸在美妙的梦境中,姜里娜就鬼哭狼嚎直接把美梦变成了噩梦。 也就被架回了太后殿,姜里娜的膝盖骨终于恢复了硬度,倒是自己蹿了进来,嚎了半明白了经过,姚太后当然暴跳如雷,于是也跟着姜里娜嚎了一通,高氏被这母女两震耳欲聋的嚎叫声搞得烦躁不已,脑子一昏,竟然问:“他们真没伤到长公主?” 这可真是太遗憾了!!! “狗贼哪有这么大的狗胆!!!”姚太后一声咆哮。 完全没有意识到高氏那不无遗憾的口吻,就要亲自率队去处杀“妖人”,高氏这回才拦住了太后——左副使不傻,虽然杀了两个内卫,但连姜里娜都忍住不杀,又哪里会拿太后开刀呢?待得太后再多一次自取其辱,说不定就万念俱灰 了,不再容易怂恿。 “午子维不过是听皇后令下,殿下何必跟他一介下臣废唇舌,只要冲皇后下令,让皇后调集宫卫围攻宝光殿,不管东豫的使团卫身手如何了得,到底寡不敌众,且只要午子维奉令,大可调动弓弩手,东豫使团卫的血肉之躯,哪里能抵达弩箭齐发?” 而这个时候,午子维已经把事由禀报了午皇后。 “我咬定是姜里娜犯了疯病,左副使当然不信,但也没有拆穿,看来是无意刨根究底,只看我的态度,就明白了姚太后无论怎么折腾,都是白费力气。我不怕太后母女两个冲我耍横,只是担心……太后恐怕为难阿妹。” 午皇后揉着额头:“卫氏提醒我时,我还觉着只要叮嘱阿兄加强防范就足够了,姜里娜可真是长本事了,她居然胆敢动手杀伤宫卫统领!这次事算是闹大了,死了两个内卫,偏偏我们还只能忍气吞声,怨不得东豫使臣……如果死的要是姜里娜还好,太后身边没了人唆摆,指不定气归气,还能消停些。” “谁说不是呢!” “且如果死的是姜里娜,豫使一方就算占天大的理,终归是造成了我朝皇族公主殒亡,日后陛下跟东豫谈判,有了这把柄,东豫的态度也不能过于强硬,姜里娜活着一无是处,倒是死了还算有利于君国。” “谁说不是呢!” 兄妹二人都是遗憾不已。 但午皇后遗憾归遗憾,如果换作是 她,也不会替别的国家除了内患,给自身惹上麻烦,总不能因此就埋怨左副使不够仗义,而现在,她将要面临的难题,也无关左副使。 “罢了,少不得我却承受一场迁怒,好在陛下的意思,也不可能纵容太后胡作非为,现在和北赵万无修好的余地,就必须不能再树敌东豫,兄长还得加强对宝光殿的护卫,不能再放纵冲突发生了。” 没多久,太后殿就来人有请皇后去见了。 “太后殿除了长公主,可还有什么外人?”午皇后问前来传令的宦官。 那宦官是太后的心腹,报以冷笑。 午皇后斜斜杀去一个眼刀:“大监明知陛下不会放纵太后胡作非为,当然,陛下是孝子,势必也会惩处尊母,可大监不过是一介宫奴,自己掂量下你自己的份量,可抗得住陛下的雷霆之怒。 本宫是好心好意,想要查明唆使太后胡作非为的奸徒,不让受冤枉死,大监却还不领情……” 宦官被吓得一个趔趄。 他一贯看午皇后在太后面前都是毕恭毕敬,谨小慎微,也从来没有听过皇后用这般冷沉的口吻威胁宫人,只以为午皇后胆小怯弱,他就是个狐假虎威外强中干的奴婢,此时意识到皇后不同以往的强硬态度,想到刚才听长公主的嚎叫,已经有两个内卫成了东豫使臣的刀下鬼,这个时候还哪里胆敢给午皇后脸色看?! 太后、皇后神仙打架,到头来确实是他这 样的虾兵蟹将遭殃。 “还有高女君,不过,高女君听说太后要召见殿下,已经请令回避了。” 还真有高氏这个匈奴女人,唯恐天下不乱! 午皇后心中有数,长长吸了口气,憋在胸膛里。 她憋着一口气,颇有耐烦心听完了姚太后母女二人怒吼着的废话,等到太后发号施令时,才平平淡淡说道:“陛下早有告诫,不得冲犯宝光殿,外使一日住在宝光殿中,我朝任何人都不得犯禁,妾身原也不知何为使交通行之法,陛下于是特意叮嘱,宝光殿虽在未央宫内,可陛下既然亲自邀请东豫使臣入住,且允许东豫使团卫入禁护卫,宝光殿便有如使驿,但凡有人闯禁,东豫使团卫可以反抗,处杀犯禁者。 太后下令长公主带兵闯禁意图处杀外使,已犯国法,妾身无权究罪,但也万万不敢违陛下之旨,而放纵太后一错再错,妾身明白顶撞太后已犯不孝,待陛下回宫,妾身自当跣足跪席待罪,可此时,妾身为中宫之主,也必须劝阻太后不可再信奸谗之说,置大局于不顾。” “午氏,你说谁是奸谗?!”姜里娜冲着午皇后就奔了过去。 她的马鞭已经不知道丢到哪里,但这妨碍她舞着两只爪子行凶。 午皇后扬手就一巴掌,直接刮在了姜里娜的脸上。 “长公主,你乃待罪之身,竟然还敢犯上么?!我是你的长嫂,你从来不曾礼敬于我,我不和你一般 计较,可如今,北赵大兵压境,你却因私仇私怨,不顾社稷安危,我一来为大汉的皇后,另则也是你的长嫂,我理当予以你责教!” 横竖是已经撕破了脸皮,午皇后也不耐烦留在这里跟愚不可及的姚氏母女讲道理,她先一步拂袖而去,否则等太后回过神来,下令那些个宦官宫人殴打她这中宫之主,她的人再和太后殿的人大打出手,就越发是体统扫地,荒唐滑稽了。 午皇后从始至终都不见高氏露面。 高氏却仅仅只是躲在了屏风后头。 她万万没想到午皇后态度竟然如此强硬,也意识到利用太后威逼午子维调动宫卫处杀神元殿君的办法是行不通了,又眼看着姜里娜这疯子只顾着唆使太后把午皇后碎尸万断,心里厌烦到了极至,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忍住把姜里娜一脚踹出去的冲动。 “长公主!”高氏到底还是提高了声嗓:“这节骨眼上,可不能只顾窝里斗!说到底,皇后胆敢如此嚣张,不都是因为午氏部掌着兵权,她的兄长还管控着宫卫么?不过好在是,现下京卫的控制权尚在镇湟王手中,午子维不遵太后懿旨,太后还可调动京卫,干脆接管了未央宫的卫禁! 太后,陛下受王氏女狐惑,而午皇后,又一味只服从陛下的旨意,无视太后为一国尊母,提出的良谏善策,太后手中,若再不掌握实权,就只能听凭陛下刚愎自用、色令智 昏,导致亡国之殃了!” 高氏所称的镇湟王,就是姚氏的小儿子姜延。 姜雄鹰在位时,姜延未得封王,直到姜泰夺位,逼于无奈甚至都只能把姜漠封了个亲王,当然不会亏待他的两个亲兄弟。 而相比于姜泰曾被放逐多年,姜里娜跟姜延这个小兄却更加亲近,此时一听京卫竟然由小兄节制,终于平息了怒火,抓着太后的胳膊一阵摇晃:“母后,这可是天赐良机,既然有小兄相助,母后何愁不能在这时立威?!只有当母后手里握有实权,长兄才听得进母后的教诫,母后,可万万不能容轩氏、王氏活命啊,一个卫氏,已经足够离间母后和长兄的母子之情,再加上那两个妖女,恐怕母后日后,说不定就会落得跟父皇一样的下场!” 高氏看着姜里娜,嘴角一阵抽搐。 姜雄鹰之所以落得那样的下场,你这女儿也是功不可没,弑父的建议是你先提出来的,没有你一直在姚太后身边出昏招,说不定姜泰就不会被王瀛姝摆一道,不会无奈之下,承认神元殿君的身份,也就没有必要一定要弑父,啧啧,姜泰处心积虑把姜漠发作去了东豫,如今甚至把冉朱孤都调离,没想到,还有你这么个亲妹子在他背后捅刀子。 我从前绝对不会相信女流之辈,就能祸国殃民的传说,现在是信了。 难怪王瀛姝舍不得杀你,搁我,也真是舍不得。 第443章 杀手锏 眼看北汉就要内乱,高氏当然不会再留在未央宫这方“战场”,她打算功成身退,结果却被拦截,直接被带到了皇后殿。 午皇后皮笑肉不笑:“如今进入战时的非常状态,如镇兰王、镇湟王府的女眷,本宫都已经接入了未央宫暂住,刚才已经将金城公府的家眷也请入宫里,知道女君人就在宫内,所以才干脆将女君留下来,本宫令人收拾出西适殿,跟宝光殿倒隔得近,女君若是得空,不如多跟神元殿君及左副使走动走动,今日里娜犯病惹出的那场乱子,女君应当已经听说了,唉,本宫实在过意不去,无颜去见豫使了,好在女君曾亲自相迎于汉中,有这层旧情在,本宫还指望着女君代为转圜呢。” 高氏被气得怔住。 但又无可奈何。 午皇后能请得动金城公府的家眷,必然已经说服了姜白基,高氏乐意不乐意,不重要。 可当高氏一见自己的儿媳,仍然忍不住迁怒:“午皇后要扣留我们在未央宫为人质,你怎能真听令行事?” 儿媳委屈不已:“原是夫君奉了翁爹的嘱令,让妾身带着妯娌及孩子们跟着宫卫暂时入宫小住,夫君说这是为了家眷的安全,哪里……”怎么就成了人质了? 高氏虽气苦,也只好作罢。 又说姜延,他虽然身担着镇守京城的重任,可事实上他无非就是个持有军符军印的人,那些个留守的京卫无论哪个,就连一个 大头兵,恐怕能力都在他之上,大不必他当真行督军的职责,大可留在他的镇湟王府花天酒地,谁知道午皇后下令,要接他的家眷入未央宫短住,虽然没说把他也一齐接进宫里,然而姜延难舍贤淑夫人得很,于是自己也住进了未央宫。 说来这贤淑夫人,还真不算天姿国色,无非肤色更比常人白晳,身姿极其玲珑曼妙,姜延又绝非多么长情的人,论理不应对长相普通的贤淑夫人长宠不衰,可谁让在姜延的认知中,母后说什么都是对的,母后说贤淑是被昆仑神眷顾的女子,那么身边有“神眷”相伴,他当然可以长命百岁。 姜泰、姜仓兄弟两现在潼关“夙兴夜寐”地抵御强敌,同样被予以重任的姜延却在青天白日躺在高床软枕上,让“神眷”一口口喂着羊乳酒,结果被气势汹汹的姜里娜直闯入内,抓住他往太后殿带时,姜延手里头还拽着刚才从“神眷”怀中“窃”取的一方染透傅身香粉的绢帕,没舍得丢。 被拖拽得踉踉跄跄,姜延难免有些不悦:“阿妹这么急干什么,不要急嘛,真不知道母后、阿妹放着清闲日子不过,成日间这样关心国政有何趣味?所有的事,皇兄都已经安排得妥妥当当了,长安城几座城门一关,城中还有这么多兵勇镇守,固若金汤,要真有什么突然的事务,皇兄当然会遣人报我,由我和金城公安排,母后 着急问我什么话?我肚子还没填饱呢!走慢些,我以摔了!!!” 姜里娜倒不觉姜延未去城门上督防有何不对,却见不得他这拖泥带水的模样,狠狠用“手钳”,在姜延的小臂上拧了半圈,噘着嘴道:“皇兄不在京中,虽然只交代了小兄节制京卫,难道小兄就不管未央宫的安防呢?皇兄这才离京几日,小兄可知道,母后与我,身家性命都要难保了!!!” “这是怎么说的?宫里的安防不是有午子维监管么?” “哼,正是因为皇兄错信了午氏部!满宫里的人都知道了,就小兄瞒在鼓里,今日宝光殿,轩氏、王氏两个贱人竟然下令东豫的贼兵斩杀了母后的内卫,还欲杀我,冉子维虽然及时赶到,不仅没有诛杀贼徒,居然还斥责母后及我违律,未央宫现在为午子维兄妹所掌控,母后与我性命危在旦夕!” 姜延如坠云里雾里,先还以为午子维谋逆了,吓得面无人色,总算姚太后虽然也愤怒,说话比姜里娜更有条理,姜延总算才听明白午子维并没有谋逆,只是不听懿旨行事,他耳边充斥着母后和妹子的“嘶吼”,脑子里筋脉都被震得僵硬了,稀里糊涂就答应下来要去调兵攻打宝光殿,总算才恢复了自由。 谁知道在调兵的时候却遇到了麻烦。 原来姜泰虽然把京卫交给了姜延节管,调动之事需要他这临时任命的上京将亲自出面,可姜 泰也知道自己这弟弟的德性,遇事优柔寡断,根本就没有领军作战的本领,这倒也无妨,横竖现任的汉中都督也是姜泰的一员心腹大将,现在被抽调回了上京,若遇叛军攻城,知道如何应对,而且为防万一,姜泰还规定调动京卫必须出示调令,而调令上必须加盖金城公的印章。 金城公现具监政之职,如果确定调令是出自姜泰的授意,必然不会拒绝签发。 姜延口头调兵,并且是要攻入未央宫,这显然不是正常的军事行动,将官们无人敢违背姜泰定下的规则草率行事,飞速报知都督白行,白行一问,结果是太后懿旨,知道不是出于姜泰的诏令,但他又不想直接得罪了太后,于是就拿规章说事,一竿子先把姜延支给了姜白基。 姜白基于是知道姚太后作的什么妖,目瞪口呆半不出话来。 他这时当然明白了午皇后将他的家眷接入未央宫“保护”起来的真正原因,虽说暗暗报怨姚太后母女愚狂,多少对午皇后也滋生了不满,姜白基当然不至于因姜延的摧促就在调令上盖下他的官印,做出大敌当前却批允京卫与宫卫斗个两败俱损的糊涂事,可却难免计较午皇后扣他家眷为质用作威胁的行为,三两句话先稳住了姜延,自己却入宫去找午皇后理论了。 陛下亲征潼关,京城却被这个不知所谓的女人搅生了一场轩场大波!!! 面对着脸色 黑如锅底的姜太尉,午皇后却是早有准备。 “若无高女君通风报讯,长公主甚至不知陛下已经离京,如今还在执行禁足令呢,没有长公主、高女君一左一右煽风点火,太后固然心存不满,哪里至于一而再再而三违旨生乱?太尉想必也知道高女君虽然是太尉之妻,但并不自视为我朝之臣,仍视赵帝为君。” 午皇后先用这话,堵住了姜白基的质问。 而后,口吻却温和了:“本宫当然明白,太尉必不会听高女君唆使便背叛君国,便连太尉的嫡子,其实也是忠心耿耿,本宫又哪会将太尉的家眷视为人质呢?只是本宫料定长公主会不依不饶,她有太后维护,本宫又无法究其罪责,本宫也是为免太尉左右为难,方才故意请得太尉的家眷暂时入宫小住。 又因,光是一个长公主上蹿下跳,倒还不怕她真的掀生什么大风大浪,本宫却担心长安城的敌间也会侍机而动,连高女君恐怕都已为北赵视为了弃子,万一太尉的家眷在这节骨眼上,遭遇行刺……宫外到底不如宫内安全。” 姜白基无非只是想要个说法,对午皇后的说法,他还算满意。 确实,如果可以,他当然不愿和姚太后母女发生正面冲突。 姜延在宫外“奔忙”一圈,却徒劳而归,不知应当如何冲姚太后交代,想回到了暂时的殿阁,自然而然就问贤淑夫人讨主意。 姜贤淑早就知道她的生 母是死于姚太后的算计,可她根本不记得生母的模样,却自幼就知生母出身卑贱,大觉未受生母之惠反受生母之累,于是不把姚太后视为仇人,一度又因深信姚太后要将她捧上母仪天下的尊位,心甘情愿“认贼作母”……可毕竟是过去的事了。 当姜泰夺位功成,姜贤淑还不认为她的皇后梦彻底破碎,异想天开着,她做为“神眷”,可以重新再择个夫君,结果姜泰固然不愿接受这么个荒唐的“神眷”,姜贤淑又受了姚太后一记当头棒喝,口口声声责令她安守妇道,把姜贤淑气了个倒仰。 当初让她在昆仑神庙中,委身巫臣者,居然拿“妇道”威胁她安份守己!!! 皇后梦已经成为了泡影,姜贤淑可不管北汉的存亡,太后的死活,见姜延一筹莫展,她便倚进了男人的怀里:“殿下何必这样发愁呢?不是殿下不孝,是殿下无能为力,殿下大可直言不讳,是太尉不肯签章落印,没有调令,一兵一卒都不能调动。” “母后正在气头上,阿妹也是恨急了轩氏、王氏二女,我偏不顶用,只怕会受迁怒。” “少不得,只好妾身去劝劝太后了。” 姜贤淑主动请缨,姜延求之不得,大喜过望:“夫人是受到昆仑神眷顾的福泽之人,如果夫人说轩氏、王氏必遭天谴,定能让母后暂忍一时气辱。” 原来姜延懦弱归懦弱,还不至于愚蠢到当真相信东 豫使臣勾结午皇后欲谋太后性命的说辞,心里明白这事是太后、长公主想要挟私报复,结果又再自取其辱,忍不下心中那口恶气而已,他也很想让生母及小妹息怒,奈何调不动兵,能有什么办法呢? 姜贤淑却是借机当面羞辱姚太后。 于是姚太后望穿秋水,没有等到儿子带着京卫兵援,助她夺权得势,却盼来了妖妖娆娆的姜贤淑。 “太后可真是的,把一应好处都拱手送给了陛下和皇后,如今自食苦果了,有如被关进了座金碧辉煌的囚笼里,连长公主都护不住,让里娜白白受了两个东豫女子的几番羞辱,还想着逼迫殿下违抗圣旨,逼宫作乱呢?!可歇了这心思吧,妾身会好好规劝殿下,巫臣可是卜得了神只的,得靠神元殿君祈拜天地神明护庇,大汉国的社稷才能长盛久安,若是遵从于太后的私心,加害殿君,君国立即将要灭顶之灾。” 姚太后连受几场气怒,险些没有直接去见姜雄鹰。 而姜里娜也总算打听得连高氏都被午皇后“控制”了,姜白基不得不“抗旨”,偏是连大尚臣竟然又去了武关,她竟落得个孤掌难鸣求援无门的处境,悲从中来,怒火倒是矮了几寸,才担心着唯一的靠山姚太后被活生生给气死,暂时歇了煽风点火的心思。 太后殿的一个老宫人,这才有了出谋划策的机会。 “老奴寻思着,镇湟王殿下绝不至于忤逆 太事,只恨那贤淑夫人从中作梗,偏她得获昆仑神眷顾的说法,又获得了太后的允同,镇湟王信之不疑……老奴有个主意,太后得佯病,提出让贤淑夫人来太后殿侍疾,扣贤淑夫人在手,要胁巫臣听令行事,在长安城中散布神只已变,务必处杀轩氏才能避免灭国之灾的消息,否则,太后一病不起就是大殃先兆。 镇湟王只要信以为真,又有巫臣施压,姜太尉还哪敢坐视不理?” 这个老宫人,其实是文氏安插在太后殿的“桩子”,姚太后一直不察,已经吃过好几件暗亏,现在冉朱孤逼于无奈,只好跟姜高帆结盟,于是“桩子”再次被启动。 姜里娜的脑子,吃上百次亏都长不了一智。 姚太后的脑子同样不好使,更何况被气得昏昏沉沉,根本就不用佯病,真心实意觉得自己就快一命呜呼了,被被子一盖,立即奄奄一息。 贤淑夫人明知太后抱病一事有诈,奈何姜延这个孝子摧逼着她必须侍疾,只好再次前往太后殿,这回就成了自投罗网,有去无回,于是乎北汉的巫臣就经历了一件让他啼笑皆非的“传奇”。 “姜贤淑是个什么德性,巫臣想必清楚,别看她表面上嚣张狂妄,两三鞭子下去骨头就软了,胆气就没了,如果巫臣不遵太后懿旨,太后便只好逼着姜贤淑当着满上京信徒的面,实话实说了,当初她在神庙所生之子,可根本不是 什么昆仑神所赐,而是与巫臣的苟合子。” 他是巫官,又不是和尚,巫官又不受戒,照样可以娶妻生子,而且他作为国巫继承人,跟羌部皇室之女育下子嗣根本不算罪柄,虽然确实不应假借“神赐”一说,可国巫和太尊都已经死了,这件事的真相,姜泰这个新君又不是不知情,便连午皇后,也是心知肚明,哪里容得下姚太后这个始作俑者,反以此事作为要胁? 巫臣口头上答应了长公主配合行事,转头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午皇后。 太后作妖,是皇族内部的家事,轮不着他这巫臣去伤脑筋。 午皇后的确觉得大伤脑筋。 第444章 看你怕不怕 姜里娜是个狠人。 当初姜雄鹰这父亲对她不无怜爱,她却屡番想要把生父置之死地,在她心目中,姚太后也不是不可以死,纵然不能被活生生气死,但为了要胁姜延妥协,支楞起来,口头上的死亡威胁无效的话,可以尝试真的断饮断食。 午皇后还是挺担心姚太后被姜里娜“照顾至死”的。 毕竟她是一国皇后,太后的安康,她负有直接责任,现在所有人把难题都推给了她,太后真要被活活饿死了,让她怎么向姜泰交代?更别说她现在还有卫夫人和金珠夫人两个强敌,前者本就宠幸不衰,后者更是企图着把她取而代之。 午皇后思前想后……不行,黑锅不能由她一个人背。 于是乎,便找了卫夫人来商量。 “太后身边有长公主蛊惑煽动,居然都逼到了巫臣头上去,我先是斥责了长公主,又数番劝导太后,没想到,太后竟然以断饮断食用作威胁,又有三弟,他惯是对太后言听计从,虽然没有太尉签发调令,倒不必担心他擅自调动京卫逼宫,可三弟手中也是有亲兵的,我就怕太后威胁不住巫臣,三弟因为心急,会听信长公主唆使,让他的亲兵散布谣言,这节骨眼上,京中可不能生变乱。” “不如直接再将长公主禁足?”卫夫人提议。 “有太后护着长公主,我可没有那么大本事,主要还是怕太后万一真有个闪失,三弟误解我真有歹意 ,不管不顾,闹得越发不能收场。” 卫夫人沉思了一阵,装作恍然大悟:“便由妾身密奏陛下吧,干脆由陛下下令,将东豫使臣转移出上京,暂时安置于蓝田的行宫。” “让使臣干脆迁出京城?”午皇后眉心呈现“川”字痕。 卫夫人道:“大豫使臣在京中,被逼者便是皇后及镇湟王,可要是去了蓝田行宫,长公主总不能逼得镇湟王与大尚臣决一死战吧,没有长公主在旁唆使,太后自然不会再缠绵病榻,而长公主,再是心狠手辣,如今还不至于不顾大尚臣的安危。” 蓝田其实离长安不过百余里,距离武关尚有一段距离,不过在这个时候,长安城外,蓝田界域,已经属于武关的护守范围,如果姜泰愿意让豫使移去蓝田行宫,豫使的安危确实已经属于大尚臣的职权,姜里娜就算还要不依不饶,挑唆太后是完全没必要了,她得说服姜高帆。 午皇后就能摆脱这块烫手的山芋。 而姜泰当收到卫夫人的密奏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狗眼,他真是没料到潼关遭受的第一波冲击还没结束,君国存亡之际,身后的长安城在没有任何逆兵起事的情况下,自家老娘和妹子两个女人居然能闹出这么大的风波来!当即便书成旨意,扔给了二弟姜仓:“看战况,北赵还是以试探为主,不到时机发起首次总攻,你速速回京,确定密奏是否属实,若属实, 传我旨意,让午子维调两队宫卫,护送东豫使团到蓝田行宫,卫夫人同行!你知会卫夫人,让她跟去蓝田行宫,再遣心腹,知会大尚臣。 这是密令,不必告知无关人东豫使臣已移至蓝田行宫,你干脆告诉母后,我已经决定将豫使送返东豫,东豫答应只要殿君归豫,立即砍下姜漠的人头,并剿杀冉朱孤。” “兄长是要瞒骗母后?” “不然如何?我难道能下旨给皇后,不必管母后死活么?!”姜泰也极其狂躁:“卫夫人脑子转得快,想到只要把豫使先转移到蓝田,姜里娜必定投鼠忌器,可是别忘了,还有个高氏!我现在都不知道未央宫是个什么筛子,我刚离宫几日而已,就闹出这么大的笑话来! 二弟你敢相信么?母后一直知道我为何要谎称跟东豫议和,诱神元殿君来使,可是呢?母后竟然完全无视我的构图,一桩桩一件件,她都做了什么事!到这个时候了,她如果还真的想要要胁巫臣,逼杀神元殿君,导致东豫发兵与北赵平攻我朝…… 我瞒骗她,是我的孝道,二弟,我只恨我不够绝情!” 姜仓心头巨震。 潼关距长安并非山长水远,姜仓快马加鞭,两个时辰即能赶到,他先见的就是巫臣,而后又见了姜延。 姜延一见兄长,当即如释重负,搂着兄长的脖子险些没有痛哭流涕:“我是真不知道如果是好了,母后当初让我相信贤淑 ,阿妹现在又说贤淑根本不值得相信,阿妹一会儿说巫臣可信,一会儿又说巫臣是奸恶之徒,母后已经两日未沾水米,偏偏皇嫂……不,是午氏!她根本不顾母后的死活,姜白基也是个忘恩负义的货色……” 姜仓的眼睛都在发黑。 午氏、卫氏没有说谎,确实是太后和长公主凭两个妇人之力,搞得上京七慌八乱,仅仅是因为长公主不能胡作非为,不能直接处杀那王氏女!!!荒唐,可笑,滑稽!!!王氏女是东豫皇帝任命的左副使,持节使臣,怎能与无眉奴相提并论,任由羌汉打杀凌辱?! 然而挑是生非的两个女人,别说不能一杀了之,除非皇兄亲自回京加以威慑,否则确不能指望午皇后,金城公等“以下犯上”,就连小弟姜延都指望不上,他脑子从来就不大清楚,愚孝得很。 现在皇兄可不能分心于这等闲事上,的确只有干脆把东豫使团调离京城,诓骗母后及小妹,让她们以为已经称心如意了,才不会没完没了瞎折腾、拖后腿。 姜仓最后才去看望据说病得奄奄一息的姚太后。 姚太后这回的确是铁了心要争得她做为一国太后的基本权利,虽确实觉得胸闷气短,肺管子肿痛,还引发了血痰的旧疾,却不肯接受医官的诊疗,尤其当午皇后前来软硬兼施的劝说了两次后,太后知道利用巫臣在外散布“神旨”冲姜白基施压的计划也 难以达成,完全采纳了姜里娜的建议,决定当真实施苦肉计。 老宫人假模假样规劝两句,姚太后僵直着手脚仰躺在床上,一双已经浮肿的眼睛,露出死不瞑目的坚定:“我到底是一国太后,午氏如果真敢眼看着我病死饿死,除非她张狂无忌到了把里娜,把你们,把延儿一齐杀了灭口的地步,只要还留下一个活口,她都休想摆脱弑母的大罪! 我就看看她,是不是为了保下轩氏、王氏,甘愿用她,有午氏部一族的性命为我陪葬!” 姚太后这才断食了两顿而已,凭一股气性撑着,还没有感受到饥饿的滋味,因此当听说另一个儿子姜仓赶回的时候,不用姜里娜掺扶,自己就坐起了身。 姜延被直接带进了内寝,差点没认出床上那个披头散发盘着膝,黑青脸面红着眼的人是自己的亲娘,一怔之下,就听姜里娜发出一阵鬼哭狼嚎来,他强忍着喝斥的冲动,口吻到底有失温和。 “我还要急着赶回潼关,真没时间安慰阿妹的委屈了!母后,皇兄已经下令,着我将东豫使臣带去潼关处杀,将二人枭首于关门之上,不过母后也万万不可再听信居心叵测之徒离间了,母后很快就会明白,哪怕皇兄听从母后的意愿处杀了豫使,北赵也绝对不会退兵,此时国难当天,还请母后一定要顾全大局。” 姚太后听这话,脸色终于才不那么狰狞了。 姜里娜心中 先是一喜,又立即觉得轩氏、王氏这样的死法不够惨痛,难解心头的恶气:“只是枭首?不!我要亲眼看着此二贱人被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姚太后也觉大是不甘心:“我若不病这一场,还能容她们得个痛快,我这几日受的这多气辱,不能白受!” 得到了太后的支持,姜里娜越发得寸进尺:“仅是处治轩氏、王氏怎么能让母后及我解恨?二兄还应该处死午氏、午子维,宫卫原本就应该交给母后掌控,只要宫卫在母后手中,不必兄长们分心,如何处死轩氏、王氏大可交给母后,待母后及我解了恨,再将这两个贱人的人头送去潼关让皇兄枭首便是。” 姜仓这下子不待姚太后附和了,也不必再苦忍心头的怒火:“胡闹!” 喝出二字时,他当然没忘记转过身,把脸对准了姜里娜:“午氏部属下亲兵,现于潼关为了君国冲锋陷阵,亏你还敢说把皇后处死为你解恨的话?!你难道非要看着军中哗变,敌军攻进上京,把我们斩尽杀绝你才觉得痛快?! 母后以死相逼,皇兄不得已才只好妥协于孝道,如果把东豫使臣斩杀于阵前,尚能推脱是为北赵所逼,东豫虽绝无可能再和我朝建交,却不至于在此时跟北赵联合,导致局势更加恶劣。 母后若真想赢得臣民的敬重,日后参涉政事,为皇兄分忧解难,在这个时候,可千万不要再让皇兄为难 了。” “战势难道真这么危急?”姚太后不免有些犹豫。 “不容乐观!” 其实两国兵马现在还并没有正式交锋,三川王狡诈,明知潼关易守难攻,这场战争绝对不能够速战速决,既是持久战,目前仍在试探骚扰,但姜仓为了迅速解决掉太后制作的麻烦,当然要把情况说得严重些。 “不容乐观是因为你们这些男人无能,总不能一味让我们忍受耻辱……”姜里娜仍然不甘心。 “那小妹是想出关迎战么?!”姜仓已经没有了耐性,一句话怼得姜里娜闭了嘴。 他才深吸了一口气:“这已经是皇兄心系母后的凤体,不得已才妥协退让了,母后如果一味听信小妹的糊涂话,皇兄自知保不住社稷国祚,无非是战死于关隘,亡国之君,还哪里顾及悖逆不孝的指控!世人贻笑的无非是,我羌汉皇族愚蠢不堪,竟以君国社稷,拼得跟东豫的两个女子同归于尽。” 姜仓说完,又冲姜里娜瞪眼:“小妹跟我出来,别在这里打扰医官替母后诊疾。” 姜里娜委委屈屈摇着姚太后的胳膊。 姚太后却长叹一声:“不怪你二兄说这番话,东豫虽弱,奈何北赵太强,这个时候如果东豫铁了心的跟北赵联手,对于咱们而言的确有害无益。也罢了,只要轩氏、王氏人头落地,咱们就多忍一时气辱又如何?咱们这回顾全了大局,将来还担心你皇兄一味偏向午氏? 我 已经想好了,等战事过后,我就提议先成全了你和大尚臣,你皇兄既然重视大尚臣,我再建议让大尚臣教导午氏的儿子,陛下是肯定乐见的,那就等同事把午氏之子,交给你控制,你让他们母子离心,有的是机会把午氏置之死地。” “王瀛姝却到底不算落在了我手里!” “待将来,东豫国灭,别说王瀛姝,连她的一族人,甚至那司空南次,都可以交给你处治,我听说王瀛姝的父母就她一个女儿,因此王瀛姝才被纵得如此无法无天、目中无人,那时候,她的父母落你手中,落得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下场,悔不当初,才算真正解气。” 姜里娜转念一想:听说王瀛姝的生母陆氏,儿子都生不出来一个,居然没被休回娘家不说,甚至王瀛姝的生父还不肯纳妾,以至于东豫的女人们都赞陆氏好福气,凭她也配享有这样的福气?王瀛姝死在这里,陆氏还不把我恨之入骨?可偏偏她自己也迟早落到我的手里,王瀛姝不是同情那些无眉奴么?我就要让她的生母也成为无眉奴,我还要逼得陆氏的丈夫,亲手把陆氏剥了皮,喝着陆氏的血苟且偷生,就看那时,还有谁会羡慕陆氏好福气。 凭靠着做这样的白日梦,姜里娜到底是允许瀛姝死个痛快了。 才出去和姜仓“话别”。 姜里娜连姜泰都不怕,想着姜仓能“苟活”至今,更得感恩她从前的 庇护,虽然刚才挨了喝斥,又哪有半点畏惧心,正准备喝斥回去,姜仓却一点机会没给她。 “好好侍疾也罢了,我警告你,如果你再敢怂恿母后,只要我听得风声,被逼无奈再被折腾回京,会亲自捉你,把你送去东豫,皇兄为了安抚东豫,让你‘和亲’理所当然,你应该心知肚明,东豫可没人稀罕你去‘和亲’!” 姜里娜被气得怔住。 姜仓却取出了贴身携带的匕首,亮出匕刃,往自己小臂上一划,顿时,白袍染血。 “我说得出做得到,小妹好自为之。” 这是羌人决定“大义灭亲”时的特有“仪式”,用自己的鲜血,向昆仑神盟誓! 姜里娜只觉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往上蹿,吓得尖叫出声。 第445章 脱困逃生依然不易 姜里娜偏爱汉族男子。 但她却从没想过要嫁去东豫,她再是愚狂,尚且晓得她这长公主,只能在自己的国家为所欲为,尤其是那王氏女,凭着狐媚的长相争得了东豫至少两个皇子的倾心,结果因她之故,落得个枭首的下场,她要是真被两个忘恩负义的兄长送去了东豫“和亲”,死得一定比姜漠更惨! 姜里娜被这一吓,竟然不敢留在未央宫侍疾了,跟姚太后连个招呼都没打,就跑回了她的公主府。 却还没忘打听未央宫里的情形。 良姑这“第一婢女”除了壮着胆子给姜里娜吃象白药外,别的事一点都不敢瞒着主人。 “说是镇兰王殿下亲自抽调了一百宫卫,不仅是把轩氏、王氏及其在宝光殿的贼卫,甚至连留在使驿的那几十号贼卫,都押出了京城,奴婢不敢掉以轻心,仔细又察问了一番……不管是轩氏、王氏一伙,还是使驿那些贼卫,竟都没有反抗。更蹊跷的是,宝光殿里那结宫人,包括卫氏,竟然也都出了京城。” 姜里娜这才反应过来,她还漏掉了卫夫人没有清算。 狞笑道:“或许是母后回过神来,虽然没有我提醒,却交代了二兄把卫氏也当作轩氏、王氏的同党,处以枭首。” 良姑:…… 联想到今后如果长公主发觉事情并非在她预料之中,自己又没有提醒她防备的话,该是多大一场灭顶之灾,她一个奴婢哪里顾上得什么大 局,先保住自己的小命最最要紧:“可是宝光殿的那些宫人,并不是东豫的人,如杨内臣,是听令于陛下,太后总不至于连他们都送去潼关枭首了吧? 而且奴婢还打听得,镇兰王殿下并非是押着豫使经渭安门出城,却是令开平武门,豫使应是经平武门出城!” 姜里娜纵管不学无术,然而对长安的几座城门还是了解的,终于也意识到了蹊跷:“如果去潼关,应走渭安门,出平武门的话,不是通往武关道么?” “殿下,不如,殿下直接问一问镇湟王?”良姑很聪明的拉着姜延来抵挡长公主的怒火。 却不待姜里娜进一步求证,大尚臣府上,就来了一个僚属求见,这个僚属一早就收了姜里娜的贿赂,泄露了不少关于大尚臣的喜好言行给长公主,以便她争取大尚臣的“芳心”,姜里娜哪怕着急着要证实那个让她心烦意乱的猜疑,此时倒不忘惦记“情郎”的安危,一迭声地喊“请进来”。 然后就不需要去找姜延求证了。 “你说什么?!陛下之令竟然是把轩氏、王氏送去蓝田行宫?!” 僚属叹息道:“长公主确实不应在这个时刻,挑动着太后违抗君令,长公主先莫动怒,小人其实也转达大尚臣的话。” 也只有大尚臣,才能让姜里娜按捺下受到愚弄的怒火。 “因为神元殿君未曾归豫,东豫已经增兵襄阳,如果陛下在这时处杀殿君,东豫 的禁军就会直攻武关,宛城虽还为北赵所控,北赵此时势必不会阻拦东豫,因此神元殿君的生死,其实关系到大汉的存亡,甚至大尚臣的祸福……陛下也是逼于无奈,不能眼看着太后因为气怒拒医绝食,才只好采纳了卫夫人所荐的这个瞒天过海之计。” “卫氏这贱人!我这就入宫告诉母后!” “长公主不可。”僚属匍匐着身,态度极其恭敬:“其实给予长公主气辱者,并非殿君,仅为左副使,不怪长公主气怒难忍,大尚臣也因此愤愤不平,好在大尚臣此时镇守武关,不受京都闭城所限,当战局稳定下来,大尚臣可设法刺杀左副使,为长公主解恨。” 姜里娜想到姜仓那双凶恶的冷眼,其实也不敢在这时胡作非为了。 更别说听闻“情郎”竟然愿意为了她设计刺杀瀛姝,心中更觉欣喜。 僚属却又说道:“只是这毕竟有违陛下之令,其实……陛下还真有平息战乱后,将左副使纳为后宫的念头。” “皇兄这是色令智昏!” “武关距蓝田毕竟尚有数百里之遥,且大尚臣还不能调动京卫进行刺杀,若要成计,也只好借用长公主的人手,因此长公主万万不能打草惊蛇,哪怕对镇湟王殿下,也得瞒着,不可泄露长公主已知东豫使臣现被安置在蓝田行宫一事。” “我府里虽有两百亲卫,但现在京城闭守戒严,这两百亲卫出不了城,怎么才能 送去给大尚臣调遣呢?”姜里娜已经开始了提问,那就表示已经愿意将人手借调给大尚臣了。 僚属却是已经想到了办法:“待隔上十余日,太后疾愈,皇后、姜太尉都觉如释重负时,殿下只需与镇湟王私下商量,殿下只称担忧大尚臣安危,虽然两百亲兵人数不多,但为的是危难时刻拼死保护大尚臣安全,央求镇湟王趁着押送军需粮草时,让殿下的亲兵扈从。” 姜里娜恨不能自己也去武关,和大尚臣团聚。 毕竟还是豁不出去,没有那么大的胆量。 现在潼关和武关都还难以确保,留在京城必然才是最安全的,更不要说一但她不知去向,午皇后一定会被打草惊蛇,万一姜延顶不住压力,告诉午皇后她混出了京城,带着两百亲兵去了武关,午皇后还能想不到她大有可能刺杀王瀛姝么?倒是她留在京城,时不时就在午皇后眼皮底下晃上一晃,午皇后才不会注意她的亲卫已经“金蝉脱壳”了,有她在未央宫里麻痹午皇后,才有利于大尚臣一击得手! 瀛姝一行人,终于抵达了蓝田行宫。 蓝田距长安不过百里之遥,自古亦有秦楚大道、三辅要冲之称,其实也算是军事重镇了,只不过因为北汉现还牢牢握有武关,只要武关不失,蓝田便显得没有那么重要,蓝田行宫建于灞水之侧,此座行宫是夏侯氏统治时期修建,北汉建国后,姜雄鹰虽然 对蓝田行宫进行了修复,其实并不常来此巡幸,行宫也就只有不到百名宫人驻值,这些宫人的职责,也仅在于不使行宫荒败,防范盗失。 当姜泰允许瀛姝等迁来蓝田行宫躲避“太后之难”时,就注定会让卫夫人同行,毕竟未央宫里还离不开午皇后坐镇,毕竟北汉方少不得“支出”一个地位相当的人士前来行宫安排各项琐碎事宜,毕竟众多的女眷,一直以为也只有高氏和卫夫人跟殿君、瀛姝最多接触,毕竟姜泰现在已经不信任高氏了。 蓝田行宫距离长安不算太远,而武关相比潼关又安全许多,更兼着众人抵达蓝田县城之后,还需要乘坐舟楫渡过灞水方能抵达靠着山麓修建的行宫禁苑,这样也就能提防此时使卫团几乎与北汉宫卫齐平的情况下,使臣意图“逃脱”与宫卫发生暴力冲突——就算宫卫被集体制服,没有舟楫,使臣们难渡灞水,总不至于逃去荒山野岭落草为寇——因此当卫夫人谏议避来蓝田行宫时,姜泰才觉这不失为一个最省事最省心的办法。 “姜泰不曾来过行宫。”卫夫人傍在瀛姝身侧,此时沿着一条山廊往上登行,秋风灌满了这条漫长的,虽然经过了修复,可有的地方仍然难免朱漆剥落的行廊,卫夫人的眼里,也渗入了不尽的萧瑟:“我来过。” 她那个注定夭折的孩子,就葬在蓝田,她送孩子入葬,曾在行宫 住了一段时日。 不久,她就要离开这里了,但她不曾动过念头,去陵墓前和那小小的冤魂的道别,山廊的尽头,是钟南楼,登楼四眺,更是满目秋意,卫夫人的眼睛有意避开了某个方向,她问瀛姝:“左副使是否相信死后身灭,魂灵永存?” 瀛姝不知道卫夫人上次是因何来行宫,但她隐隐猜到了,今日登钟南来,卫夫人或许不经刻意,可她下意识间却穿着了一身皓白的衣裙,青丝高绾,唯有木簪为饰,脂粉螺黛俱皆不施,这身装扮,当然不可能是因为已经结局的国丧。 瀛姝想,或许只有她,能够略微理解卫夫人此时的心情。 她们两,都是愧对孩子的母亲。 不管是重生前还是重生后,瀛姝祈求的是,世上不存灵魂,她的长乐那么小,还不能体察喜怒爱恨,也就少经了许多痛苦,倘若灵魂有知,必定少不得困惑和质问,为何她的父母,一个将她扼杀,一个将她遗弃,被久久困扰的灵魂,却得不到回应。 “人活着,才有知觉。”她说。 她经历过死亡,知道死后无知无觉,生命的尽头是步入真正的寂灭,这也许才是幸运的,她现在并非一缕魂魄,也多亏不仅仅是缕无能为力的魂魄,选择权重新握在了手中,她的第一个选择却是,不让长乐再经生死。 多可怜的孩子,生或死,从来不是由自己决定。 做为母亲,她真是狠心薄情。 不 经意间,瀛姝的手,触到了卫夫人的手,卫夫人的手指冰凉。 钟南楼上的风,更急更大,可身上并不单薄的衣物,足以抵御,一个人的手是温暖的,才能感觉到另一个人的手是冰冷的,瀛姝知道这冷意其实和秋风无关。 “妾身先告辞了。”卫夫人说。 其实是三人登楼,卫夫人原本也只想作为向导,她尤记得上一回登上钟南楼,几欲忍不住一跃而下的冲动,是仇恨支持着她按捺住那样疯狂的欲望,她以为她现在已经足够冷静了,但站在这里,不至一刻,她还是想坠入永无知觉的“极乐世界”,但她不够资格,现在还不够资格。 卫夫人冲司空月狐行了一礼。 她已经知道,左副使身边这个神秘的亲卫,正是大豫的四皇子。 苍凉的天空上,一排飞雁掠过,当瀛姝目送雁群南去时,她的身边,有人靠近,其实登楼已经不是为了密商,更何况现在更无必要低声轻语,瀛姝有些介意司空月狐的故意接近,但她又感觉到这样的距离大不至于和冒犯挂钩,若表现出来,反而失礼又矫情。 “武关不失,蓝田未驻禁军,县衙仅二十余衙役,不过羌人的衙役,多擅骑射,现在敌我之间,算上杨内臣等,我方的人数依然不占优势。”司空月狐说。 谈的是正经事,当然是谈正经事,瀛姝又觉得自在了几分。 不是在建康,司空月狐现在的身份毕竟还是 使团卫的一员,没有穿着经过婢女们细心薰香的衣物,当然也不至于因为生活不如惯常讲究,就散发体臭,明明没有一丝的异味,瀛姝却总觉得因为司空月狐的存在,此时像是在莫名气场的笼罩之下,让她突然希望,蓝田的秋风更加急猛些。 “从未央宫调来的一百宫卫,还配有弓弩,二十个弩手,其余八十人应当个个箭术高超,而我们,只配刀剑,刀剑只能作用于近身搏击,就连逍遥针,也只能攻击十步之内的敌人。” 听司空月狐这样说,瀛姝蹙眉:“我们不是有冉氏部接应?” “冉朱孤会接应我们于灞水对岸,保证我们平安出武关,可如果渡灞水接应,先就会惊动宫卫。” 瀛姝不由看向身边人,她不相信这人事先没有预估刚才所说的情势。 “我想听左副使有何对策。”司空月狐也看向瀛姝。 瀛姝把眼睛移开了。 她觉得自己不是因为不自在,而是为了关注地形地势,原本今日登楼,为的就是观察蓝田行宫的布势,以便于具体制定逃脱路线,这里不是最高处,但钟南楼上,视线也足够开阔了,瀛姝一眼就找到了她们现暂居的宫苑。 做为外使,当然不可能公然住在行宫的“内围”,甚至连位于中轴的主殿都要避开。 “我们现住东路的宝华殿,只需经两道门禁就到行宫渡口,可正因为我们住在宝华殿,东平门这道门禁内,百 员宫卫住值,我们必须先突破东平门,才能够乘舟渡过灞水。”瀛姝说。 其实行宫渡口并没有备留舟楫,如果要脱身,必须得等接应的舟楫先从对岸使来,但东平门楼上,北汉的宫卫肯定会轮留巡值,一定会发现舟楫驶来,当发现异况,也势必不会无动于衷,刚才司空月狐说明了双方的武器装备强弱悬殊,能够远距离攻击的弓弩会对己方的生命安全形成直接威胁! 姜泰固然不会先存害杀大豫使臣的意愿,可也势必不会放纵他们逃脱,这百员宫卫,乃姜泰心腹,别说卫夫人,恐怕就连午子维都没有绝对的指挥权,当他们笃定已经无法“和平扣留”大豫使臣时,当然会“先斩后奏”。 瀛姝之前以为司空月狐已经有应对之策,可现在司空月狐让她制定对策,她才意识到…… 情况不容乐观,而且她凭什么把生死安危再次拜托给司空月狐??? 第446章 冷面,也薄情 开始独立思考后,瀛姝首先想到的还是卫夫人的特殊地位,卫夫人虽然无权把宫卫调离,但负责行宫的琐碎事宜,比如饮食起居,而这回出使,明知道不易脱困,瀛姝当然早作了准备,迷香和毒药都带了不少,在未央宫时派不上用场,但现在是否能够派上用场呢? “如果我们得到了姜高帆递来的消息,确定他已经安排妥当,脱身那日,应该可以先用毒药剪除部分敌兵。” 之所以不是全部,是因为卫夫人不可能在饮食中直接投毒。 卫夫人做为内命妇,当然不能连针对给宫卫们烹饪三餐这种事都亲力亲为,交给行宫里原有的宫人管办才是顺里成章,但这些人,不可能听令于卫夫人在食物中投毒,且卫夫人身边的亲信,只有红桃、白李,她们或许可以混进疱厨,但绝无可能避开闲杂,把足以毒死百余人的毒物投入锅釜里。 “投毒之计行不通。”瀛姝也很快意识到了这点。 “宫卫人数众多,而且跟咱们的使卫,三餐不会分别烹饪,就算能够神不知鬼不察将毒物投入锅釜,但没有办法控制投毒的食物究竟会怎么分配,当然,我们可以先知会自己人不吃毒食,但难保北汉的宫卫就一定会一齐吃下毒食,像当值的人,跟不当值者进食的时间本就有差异,仅是部分人中毒,立即就暴露了计划。” 神元殿君的安危不容有失,投毒之计风险 太大,不能采用。 瀛姝两眼盯着底下那片宫苑,此时完全感觉不到刚才那片让她颇为不适的气场压力了,她的脑子在飞速运转,自然没有留意身边人的神情。 司空月狐一手负于腰后,一手扶着栏棂,微侧着脸,垂目处,是女子同样低垂却无比柔美的面廓,像乌云间浮出的半朵月色,那半朵月色,又成了某位路经的仙娥偶然的宝鉴,仙娥凑近前,于是宝鉴就幻生成眉眼五官,镜花水月,便不似身处红尘浮世了。 她越是专注于俗事时,他就可以有片刻的游离。 危楼百丈山谷,也难达九宵云外,钟南楼上,这片刻的忘俗,使他却更加庆幸生于烟火人间,从心底绽放的微笑,明亮了有时候自己都觉寂灭的眸光,天地间的这片秋意,仿佛只和生机盎然的夏季相接,永远不与万物凋枯的凛冬相关。 可是他只有片刻的游离。 片刻间,他已经听见她冷静的,陌生人一般的言辞。 “我们至少还要在这里滞留三十日,卫夫人完全可以任命红桃、白李负责采买必需的新鲜食材,正因如此,才不会中断跟飞鹰部的联络,应当有机会利用采买的时机,私运弩箭入行宫!” “弩箭就不用想了,几张弓箭也发挥不了大作用。” 眼看着女子眉头又再蹙紧,司空月狐并没有更多提醒。 “投毒行不通,硬拼也不行,只能巧取,虽然东平门是最近渡口登船的门 禁,但我们未必一定要从东平门突围,比如要是从西平门出去,虽然不能利用舟舫渡水,大可使用竹筏,既是偷渡,当然要选在深夜,我们只要想到办法,在不惊动宫卫的前提下先控制杨内臣等宫人,最好是出西平门偷渡灞水……不行,这还不能算是万无一失,万一惊动了宫卫追击,他们有弓弩,而我们在竹筏上完全没有遮挡,并不能保全所有人都安全渡过灞水。” 瀛姝到底缺乏实战经验,未免一筹莫展。 “没有万无一失的战策。”司空月狐到底还是伸出了援手:“你能想到从西平门突围已经很不错了,再往擒贼先擒王的方向想想。” 擒贼先擒王? 瀛姝十分怀疑这个方向:“如果是姜仓率队,拿下他作为人质或许有些作用,不过现在北汉的宫卫,仅只是听从统领号令,就算拿下统领,难道就足以要胁他们弃械投降?” 瀛姝突然眼中一亮:“我明白了,人质不重要,先杀统领,没了发号施令的人,且事发突然,敌方措手不及,更如一团散沙!” 司空月狐颔首,却道:“其实各国现在的军伍编制差不多,五人编为一伍,跟伍长行进,十伍编为一队,听统领号令,行宫现在的宫卫有两队,也就是有两个统领,一个统领负责弓兵,一个统领负责步兵,同时把两个统领都先除掉有些不现实,可以先除步兵统领。” “为何是步兵统 领?”瀛姝不解。 威胁最大的应该是弓兵,为什么不先除弓兵统领呢? “巡防,以弓兵为重。”司空月狐说:“因此弓兵统领一般来说防备心更强,讹杀他十分不易,且就算讹杀了弓兵统领,还有四个伍长呢,弓兵不会因为没有统领号令,就完全失去主张。 白昼巡防不会如何森严,但确实应该在夜间起事,夜间至少三十弓兵一值,统领不会擅离哨岗,若使用竹筏,一来殿君不会水性,另外的确容易被追击箭袭,风险太大。不过不从西平门却撤离,但却能在西平门制造骚乱,骚乱一生,必是步兵先往查看,可这个时候步兵统领已经死了,弓兵统领会怎么想?” 瀛姝努力代入自己,却无能为力:“如果我是弓兵统领,甚至闹不清是不是宫卫里混入了细作。” “多半都会如左副使一般设想。” 司空月狐指指西平门:“放火烧了西平门门楼,一见火情,谁都知道行宫里必生变乱,可是弓兵统领必须先回联想到是调虎离山之计,因此不会撤离职守,会让人通知步兵统领去察看,可是当知道步兵统领已经莫名死亡后,联想到他们之所以被调来行宫,主要还是因为姚太后在长安折腾不休,决意要把殿君、左副使置之死地,步兵统领死得蹊跷,弓兵统领难以确定步兵宫卫中是否有人被姚太后收买故意制造骚乱,他一定会亲自确定殿君是 否安好。” 瀛姝蹙眉:“可如果用此契机诱杀弓兵统领,宝华殿势必遭到围攻。” “可若是宝华殿已遭‘血洗’了呢?左副使,你应当也觉得,杨内臣其实大有把握能够争取吧?” 居高临下,瀛姝看着宝华殿后,与另一个宫苑之间的那面湖水,“毒计”的轮廓已经在脑海中浮现出来。 这回,她的想法得到了司空月狐的认同。 “我会先离开行宫,因此接下来的事,左副使必须肩挑大梁。”司空月狐却说。 “你要先离开?” “是,因为我不会跟你们一同出武关,我要潜去汉中。” 突然间,不知天宇何处,刮来一阵急风,天地间金涛起伏,八方里角声昂扬,瀛姝站在钟南楼,却如置身在太极殿,当时年月,她以为不是自己独自面对生死决战,可是气绝身亡时,给予她必胜的信心人没有回来。 就像现在,他告诉她——我得先离开,你要靠自己。 瀛姝笑了。 “希望汉中大捷。” 她的眼睛看进他的眼睛一瞬,重生以来,这一瞬应是最为认真的,就移开了,天空好像更加苍凉,空白得连云雾都不余一缕,如果那九层天上,真住着一个主宰天地的神明,此时这个神明,应当就向世间万众敞开了他的胸臆,空白而苍凉,没有一丝情绪,这是最冷硬的心胸,也是最真实的。 司空月狐先行脱身的途迳,瀛姝还是尽职尽责先安排好了。 使团卫少 了一个成员,没有太多人注意,后来瀛姝又和殿君、梁会登了一次钟南楼,告诉他们她已经完善的计划,是中秋之后了,这年的中秋,没有明月可赏,那天下着雨,宝华殿的高床软枕,未入梦时,能听见灞水的涛声,跟雨声不一样,更厚重,却像极了雨声的余韵,那场雨后天气余韵里逐渐的,一日更比一日寒凉。 “阿姝,心宿君应该已经抵达汉中了吧?” 在披上大氅的那天,殿君问。 “应该已经到了。”汉中的事,已经和瀛姝无关了,那不是非她不可的战场,她自然也没想过司空月狐会捎来书信,她刚才看完的一封密报,是南次所书,是飞鹰部的途迳送达,当为陛下阿全亲自下令送来的。 乔舅父率部到了襄阳,南次同行,他们已经和冉朱孤见过面了,攻打宛城是不可能的,但如果宛城发兵,乔舅父会出击阻拦,不会让北赵从宛城分兵,畅通无阻就抵达武关之外,这样一来,姜泰就能放心“金蝉脱壳”,而当他一走…… 武关就要生事了。 姜漠现还是人质,冉朱孤攻下长安逼退姜泰后,必定会遵守协议送归东豫使臣,交换得姜漠归国主持大局,瀛姝已经有把握解决掉蓝田行宫的一百宫卫、数十宫人,可是她没有告诉任何人,没有必胜的把握,全员逃生的机率,甚至不足百分之一。 会有人埋骨蓝田,尸沉灞水,她只能力求保 全神元殿君,除殿君之外,死亡的危险可能降临在任何人的头上。 所以她私下找梁会:“无论发生任何变故,你必须保证不离殿君寸步,务必要护送殿君安全进入襄阳城,回到建康宫。” 她还是认真给南次回了信,报喜不报忧。 有天晚上,瀛姝做了个梦,她平安回到建康,她无比熟悉的环境,可是却见她的家中正在举丧,母亲与大世母抱头痛哭,她不知所措站在那里,没有人看见她,梦醒后,她觉得应该是梦回前生,以为灵魂踏进了寂灭之后,余殇却牵扯了重生。 我不会死。 瀛姝用这个字,摘除噩梦在脑子里投射的阴霾,我不会再让阿母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对南次有所欺瞒,因此我绝对不能再食言了,我说过我会回建康,跟他同行,因此王瀛姝你绝对不能死在蓝田,你别忘了,害死长乐的人,都还活得好好的呢! “心宿君还没有音讯吗?” 有一天,殿君又问。 瀛姝摇头。 她似乎是看见了殿君眼里掠过怀疑的神色,不笃定,可她却心生防备,或许她不应这么敏感,但如果殿君现在因为儿女情长之故,对她产生一丝一毫的不信任,都有可能造成满盘皆输的结果,他们都承担不了这样的后果。 “殿君,我猜到了,你心悦的人是心宿君。”瀛姝选择了开诚布公。 殿君的眼睛惊慌失措,下意识就躲闪,却没有否定。 瀛姝稍稍松了 口气,她正想告诉殿君,皇帝陛下已经的决定,谁知道殿君却没给她机会。 “我放弃了。” 说出这话,殿君同样也是如释重负:“阿姝你要答应我,这是你我两人间的机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放弃了,不是因为我自卑,是因为这段时间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情感是这世间最美好的情愫,正因为过于美好,所以可遇不可求。 我从前不知道何为情感,我的人生似乎有条既定的道路,我要为了振兴我的家族而努力,因此我想成为帝王妻,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没有资格,又似乎知道我为什么会受到蔑视,那段时间,我迷茫,并且痛苦。 那个时候我是自卑的,又不愿正视自己的自卑,跟你结交后,我懂得了许多过去我根本不敢深思的道理,但其实我的背上,还是背着蜗壳,我习惯了,我每当胆怯的时候就会躲进蜗壳里去。 我倾慕心宿君,我觉得唯一能表达我倾慕着他的方式就是不离不弃的相伴,竭尽所能的靠近他,有朝一日鼓足勇气告诉他,‘山无梭,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我以为一个人付出真心最宝贵,但其实不是的,就像我,把梁副令的真心当成负担,我也不可能强求心宿君珍惜我的真心,当我想通这一点,我就释然了,可我还是关心他,牵挂他的安危,我还没有真的把他放下,因此,我让阿姝又为难了 吧,明知道很多机密事,我与其知道,不如不知……” 瀛姝伸手,人和人之间,握手其实是最贴心的沟通。 “我是真不知道心宿君的消息,但我以为,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大变来前,殿君、瀛姝之间终于消释了心结,或许不能叫做心结,但子陵因为离开了建康宫,越发言行无忌的泗水说那几句玩笑话,却是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觉。 泗水讲的是:“如果五殿下不是跟左副使青梅竹马……不对,我这样说吧,如果左副使不是临沂公的孙女,跟咱们一样就是个单纯的女官,我保准会给左副使做媒人,撮合左副使和那个使团卫……还有哪个使团卫,当然是连斩姚太后两个亲卫人头那个呗,对对对,就是冷卫士,对谁都是冷冰冰的,唯有对左副使与众不同!” 这番话,泗水只是跟香芸议论,凌尚宫不担心会闹生流言蜚语,有损左副使的名誉。 只是,欸!泗水那丫头,哪里知道被她们称为“冷卫士”的人,竟然是心宿君!!! 泗水就更没看出了,殿君对心宿君也是大有好感,总之啊……但望贵人们莫执迷与儿女私情,可千万别闹出大众们喜欢乐见的那等,相爱相杀的惨剧来。 第447章 计杀百人 凌尚宫其实没认出心宿君的真容,可她一番心思用在殿君身上,早就洞察出殿君对心宿君非同一般,她是因为殿君对“冷卫士”的与众不同,才暗暗笃定“冷卫士”的真实身份。 同时,她也看出来了,心宿君对殿君无意。 做为过来人,凌尚宫其实压根就不看好心宿君。 殿君性情软,心肠也软,出身尊贵却自幼失怙,虽不挂在嘴上,但十分害怕孤单寂寞,殿君需要伴侣在侧陪伴呵护,心宿君为皇子亲王,且掌管着禁军,又自来就是冷淡的性情,殊不见虽然待左副使也算与众不同,可两人间的对话,尽都是一本正经的战局公务,心宿君不会在意女儿家的心事,固然不会如同毕宿君似的风流薄幸,但万万不会是适合殿君的良人。 不似得梁副令,虽然也是行伍之人,将来也未必有那么多时间日日陪伴在殿君的左右,然而却还惦记牵挂着殿君的喜乐哀愁,而且梁副令并不会久隶于禁军,这回护侍殿君平安归豫后,立下功劳,要么是在兵部任职,要么被会正式任命为上蔡部的统帅,梁副令原本就是上蔡侯之子,就算将来还有可能率军出征,总不至于久驻军营,他有心于殿君,职务之余,当然还有不少时间照应妻儿。 可凌尚宫固然是这么想的,却也明白感情之事不能勉强,她为女官,职责在于侍奉殿君,不能干预殿君的姻缘之事,也 唯有暗暗期望着殿君能够改变心意,莫太执迷自苦。 突然不知去向的“冷卫士”,究竟为何在这么关健的时候“辞场”,舍殿君、左副使于危局之中,种种原因不在凌尚宫的关心范围之内,她也只能想着尽己所能,更加贴心地照顾好殿君的起居饮食,尤其是这几日,甚至于亲自烹饪肴馔,但望用美食抚慰殿君的忧心。 而今日,在宝华殿的内厨,凌尚宫又见红桃已经先她一步在忙忙碌碌了。 内厨准备的饮食,也就供于殿君、左副使、卫夫人以及贴身服侍的宫女、武婢等十余人的一日三餐,当然要比行宫备膳司准备的“大锅饭”要丰盛精致许多,红桃的职责并不包括烹饪,不过她和白李时常会去灞水对岸的市集采办新鲜食材,要使用内厨,为这段时间以来,使她“情窦初开”的步兵统领准备“加餐”改善生活,也并没有人怪责红桃“假公济私”就是了。 凌尚宫也当然明白,红桃交好步兵统领,其实是听令于左副使。 “尝尝这回我的五香蒸鱼,是不是比上回更加可口了?”红桃十分尽职尽责。 她的烹饪技术其实十分有限,但到底是女子,心灵手巧,略经指导,竟能快速掌握诸如五香蒸鱼、油泼肉丝等些道美味的精遂,学习热情高涨。 凌尚宫果真持箸,尝了尝那加了碎豉、蒜末,以及大料、香叶等蒸熟的鱼肉,厚重的咸香味却 并未夺了河鱼的鲜甜,凌尚宫自然赞不绝口。 红桃就兴冲冲地执行任务去了。 步兵统领明布昌正和几个宫卫在东平门内的值房外比试摔跤,见红桃来了,立即就抛弃了下属们,被下属调侃起哄,他浑不介意,仍是笑嘻嘻地大步迎向红桃而去。 明布昌作为跟随姜泰杀入未央宫逼迫姜雄鹰禅位的其中一员,他当然可称是姜泰的心腹,与红桃也算是旧相识了,可红桃毕竟是卫夫人的身边人,明布昌过去虽然也冲她献过殷勤,未得回应,始终不敢唐突佳人,这回尝试着拜托红桃在采办食材时,替他捎带两斤酱羊肉佐酒,红桃非但没有拒绝,甚至还时不时就送来几道亲手烹饪的,明布昌过去从未吃过的美味佳肴,明布昌心花怒放,根本就不疑红桃居心叵测。 不是他色迷心窍,实在是因姜泰被放逐时,他的一应心腹扈从无不知道卫夫人最得他的宠信,虽然说现在北汉因为北赵的攻伐,局势紧张,不过这一百宫卫被调来蓝田,无非是为了护全使臣兼防范使臣脱逃这么一桩“小务”,又并非是东豫的宫女笼络示好,明布昌既然信任卫夫人,当然也会信任红桃。 就连这回的“搭档”弓兵统领首耶端眼见着明布昌大有希望“抱美人归”,妒嫉之余,也无非是跌足长叹而已——你小子命好,我只恨白李还是那样冷若冰霜。 “这些钱你收着,劳 你受累我已经很过意不去了,怎好再让你破费?” 明布昌递给红桃的是从怀里掏出的一块金锭。 “破什么费?行宫采办物资,哪里需要付钱?”红桃不接金锭。 明布昌却硬是夺着她的手腕,把金锭塞进红桃的手里:“我身上原本也没带着这些累赘物,这是来了才收的贿赂,行宫里的人,眼馋未央宫的肥缺,托我举荐。” “谁使出这么大的手笔?”红桃不愿手被明布昌一直抓着,才收了金锭,随口问道。 “不必搭理,我又没主动索贿,更不曾有许诺。” 明布昌微眯着眼睛,盯着红桃那严严实实的襟领,他其实已经娶妻生子,自是没想着能把卫夫人身边的宫人纳回去当小妾,也情知未央宫里的宫人,多半不会被转赐给他人,如果在未央宫,宫禁森严,很多事情也就只敢想想,可现在却是在蓝田行宫,红桃又分明又因不甘寂寞,“动了凡心”,有些事情就不仅限想想而已了。 “过两日,是我生辰,你可能在入夜后抽出空闲来?西路的凉生苑清静无人,我们大可饮酒赏月。” 红桃娇嗔道:“当我真不知道你的生辰?还隔着大半年呢!” “你真惦记着我生辰?”明布昌嘿嘿笑道。 “这回来行宫,夫人身边就只有我和白李服侍,夜里哪里走得开。” “你这样聪慧,总想得出办法。” “我可蠢着呢,看不穿你得寸进尺的心思。” 红桃 白了明布昌一眼,在男人直勾勾的目光侵犯下,转身就走了。 凉生苑,倒是会挑你的葬身之所。 只不过,你的死期还没有到。 瀛姝对明布昌给他自己挑选的死地也并无异议。 偌大的蓝田行宫,虽然现在只有东、西两侧的宫苑夜间不会锁闭,可相比有使团入住的东路宫苑,如同凉生苑等西路的宫苑,到了晚间更是无人看防,十分方便杀人放火,只是现如今,应当是姜泰还没有离开潼关,姜高帆暂时还未行动,武关未乱,冉朱孤还未入关攻夺长安,无人前来接应,当然不能起事。 “要想平安脱身,务必得把这一百宫卫设计斩杀。”瀛姝不妨将她已经逐步完善的计划,告诉殿君、卫夫人。 “首先,起事当晚,红桃要在凉生苑诱杀明布昌,而红桃动手之前,除宫卫之外的百余行宫宫人,我们得设计让他们失去行动能力,才便于在多处设陷埋伏,杀人是免不了的,但不能在备膳司投毒,而且还不能打草惊蛇,行动要迅速,并且还要隐密,我计划是让武婢动手。” “十个武婢,必须悄无声息把百余宫人斩杀?”卫夫人觉得这个任务有点艰难:“一百宫卫尽在东平门,宫人的值宿分散于东、西二路宫苑,主要是集中在东路宫苑,夜深人静,宫人惊呼,必然会惊动宫卫。” “倒不用全都杀掉,绝大多数人,让他们失去意识即可,不能投 毒,但可以使用迷香,值宿处我们已经摸清,宫人夜间不必巡防值务,行动之前,飞鹰部会备好加入迷药的蜡烛,红桃、白李利用采办的机会将这些蜡烛带进来,卫夫人得负责在起事当日,将各值宿的蜡烛更换成迷蜡,那么就算有宫人不愿早睡,三更夜半,总不至于摸黑硬挨,而只要点蜡,一刻足以晕厥。” “宫人值宿夜间的照明,其实多用油灯。”卫夫人提醒瀛姝。 “我知道,但灯油存量充足,不便替换,得想法子将各值宿的灯具没收,用烛台替换。” “这……突然将灯具没收,会打草惊蛇吧?”殿君觉得没收灯具的命令根本不可能显得顺理成章。 瀛姝却早就想到了借口:“我看通往钟南楼的山廊上,原本是配有数百照廊灯,夜间点亮廊灯尉为壮观,不过行宫里少有巡幸,导致不少照廊灯竟有缺损,当然因为这座行宫其实状同荒废,宫人们也不会大废力气去点亮照廊灯。 这两日,我们就要夜登钟南楼,横竖如今被困行宫,一步不能外出,议和之事也等同停滞,镇日无聊,偶尔登楼赏月,哪怕不需要将整条山廊的照廊灯尽都点亮,只点三分之一的照廊灯,却不算劳师动众,卫夫人只需用补充照廊灯的理由,就可以先将各值宿的灯具全都征用了,总不至于在战时,只为了一时之需,大张旗鼓采买灯具。 而且使用蜡烛照明 ,原本就比使用油灯更方便,烛光也比灯光更加明亮,宫人们谁会反对?这段时间他们先习惯了使用蜡烛,并没有发生变故,不至于打草惊蛇。” 卫夫人觉得此计可行。 这件事,瀛姝还特意让卫夫人交给杨内臣去处办。 蓝田行宫有个老宦官,担任着行宫监的职衔,寻常行宫里的诸多事宜都是由他统筹督办,老宦官根本就没有防备心,却是嫌费力,跟杨内臣唠叨道:“使臣真是事多,大晚上的,一日还冷过一日,不安生在宝华殿里待着,登什么钟南楼!” “还不是因为不能外出,且又没别的事务,白昼睡得足,夜里难以入眠,却也没别的消遣。国丧虽然过了,但现在可是战时,总不能够弹琴奏曲的。大监跟我一样,说来都是西豫的遗民,不也知道快到重阳,有登高望远的风俗? 使臣们无非是想偶尔登楼赏月,对月祈拜神佛庇佑,我们大汉能早日获胜,使臣顺利完成使命,也好早日回国么?唉,这回总归是大汉理亏,使臣们不得不避来蓝田,卫夫人又身担安抚使臣的责任,不是什么难办的事,卫夫人怎能连登楼赏月都阻止?” 老宦官依然不满:“就算夜里要登楼,用风灯照明,不比照廊灯好使?” “卫夫人不是也想着山廊太长,又是在夜里,一路上去时有照廊灯点饰多少会增加些意趣么?并不用大监多费心,卫夫人也觉着 镇日无事,都打算好了,夫人会亲自督管着蜡烛采买的事,而且管控着宫人不能浪费,务必是把残烛都用尽,才会补添新烛,这样其实消耗也不至于太大,而且今后行宫里的灯具造式,用于何处的,具体用什么形制的灯具,也可借这机会先做规划,将来实施起来,也有章可循。” “卫夫人这是操的皇后的心呢!” “皇后虽然才是后宫之主,陛下也早叮嘱了卫夫人协佐些宫务,为皇后分忧解难,我也着实看着现在值宿的灯具,各样都有,杂乱无章,就如同大监现使用的这盏跪俑臂托青铜灯,就逾制了。” 老宦官赶紧捧着灯,主动要求上交:“我哪想得到这些!我都没想到我会被征为内侍。” 卫夫人就用这冠冕堂皇的借口的把值宿的灯具全都征用了,又配发了烛台,烛台的承盘一般都配有固定蜡烛的尖针,却不适用盛添灯油,这下子各值宿照明都只能用蜡烛了。 “计划要想完美实施,还得争取杨内臣为我们所用。”当完成第一步布局后,瀛姝说:“在未央宫时,我没有刻意笼络他,不过尽力没让他受到姚太后、姜里娜的刁难,此时,姜泰对他还极其信任,相信首耶端这个弓兵统领,也不会莫名其妙怀疑杨内臣,仍是将他视为姜泰的心腹。” 卫夫人当听瀛姝详细阐述了杨内臣的重要作用后,心服口服:“姜泰之所以信任他, 无非是因为看穿此人胆小惧死,而作为庵宦,生死荣辱其实完全受控于人,此人正因为没有别的家人了,除了自己的性命,再无别的挂碍,故而不管是姚氏还是文氏,都懒得去争取他,姜泰夺位后,掌控着杨家臣的生杀大权,才放心利用。 但现在,姜泰已经鞭长莫及,杨家臣不听令于咱们,保不住性命,尤其是当起事当晚,咱们根本不会给予他求救的机会,他如果不听令于我们,根本没有生路,唯有助着咱们脱身,带他离开北汉,不但可保住小命,甚至活得安心许多,这个人不难笼络。” 瀛姝才强调:“行事当晚,殿君及卫夫人,包括泗水等等不识武艺的人,务必都要先避去藏身之所,我们任何一个人,都不可为北汉的宫卫掳获,我找好的藏身之所就在宝华殿之后的炎回苑。” “炎回苑?”卫夫人万万没想到是这么一个地方:“炎回苑中仅有个光明榭可以藏身!” “我们不是藏于陆上,而是躲于水中,我们几个中,只有红桃、白李不会泅水,红桃因为要诱杀明布昌,并不会跟我们藏身炎回苑,我已经在凉生苑里给你找好了一个妥当的藏身处,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若非白李找到你,你都不要从藏身处出来。 至于白李,你的藏身处就在宝华殿,佯死,别乱动弹就行了。” 羌人多半不识水性,卫夫人虽然有一半羌人血统 ,却毕竟生于长安长于长安,又并非大家闺秀,幼年的时候就被父兄教会了泅水这项技能,瀛姝是偶然听她提起,而卫夫人的这项技能,其实连姜泰都瞒在鼓里。 “殿君也会泅水么?”卫夫人十分惊异:“我似乎听殿君说过,有晕船的症状?” “我本来不会泅水,现在其实也……不能说水性好,只是因为要出使,阿姝先才教会了我泅水,尤其训练如何利用芦苇管短时内潜藏在水底……我也不知为何会晕船。” 神元殿君叹了声气。 第448章 败局 作为一个淘气的大家闺秀,瀛姝不仅水性了得,她甚至还试验过把一叶扁舟凿穿个洞,洞得凿多大,才能导致沉船。 而潜游水底,怎么利用芦苇管呼吸,需要多粗的芦苇管,潜水多久必须露下头出来呼吸,她都亲身试验过,甚至能成功瞒骗玄瑛,躲过玄瑛的“搜索”,也可谓经验丰富了。 “当时,殿君决定出使,未知会面临多少险难的情形,我想着一时半刻,纵然学不会别的防身之技,教会殿君泅水还是大有必要的,而择选随行的宫女时,会否泅水也是得考虑进来的问题。”瀛姝说。 但红桃、白李不会水性,这就不在她控制范围之内了。 就算红桃、白李都因卫夫人的缘故,被临时编入了飞鹰部,然而毕竟没有经过飞鹰部的特殊训练,且似乎需要泅水逃生,也是不可预料的事,实际上慢说殿君了,就连映丹、泗水乃至凌尚宫的水性,也绝对无法泅渡颇为湍急的灞水,但万一落水,不至于立即淹死,尤其是在炎回苑中春波池这类人工建造的湖池,短时利用芦苇管潜身水里,瞒骗过去搜兵,难度不算大。 卫夫人小时候,是撑着羊皮筏就能渡过渭水的人,水性跟瀛姝不相上下,潜藏自然毫无问题。 她从瀛姝的计划中,感觉到了这个计划的核心,竟然是围绕着“全员逃生”。 心中既觉感动,却还是要提醒:“左副使,战争难免伤 亡。” “我们现在的敌人,不是几万、几十万,仅仅是百人,因此我的设计,不管能否尽善尽美,可必须按照无一伤亡的方向去布置。”瀛姝说:“我不在意敌方的生死,可我方的人员,我希望都能平安脱身。” 和她一起出生入死的人,她一个都不想抛弃,她知道所有的计划都会在实施时,面临这样那样的变故,也许不尽如人意,可她不能因为也许出现的波折,就从根本上放弃把计划制定得尽善尽美。 她也许不敢将生死安危托付给他人,但她愿意成为可以让他人放心托付后背与脊梁的依靠,因此就算司空月狐已经离开了这方战场,但她不会因为这个变故就产生动摇。 —— 随着天气变冷,未央宫的太后殿内,秋香色的锦褥替换了暮山紫,翠玉、白瓷的摆件也有不少都收存进内库,冬天还没有当真的来,牡丹屏风就已经摆好了,暖玉香熏得浓厚,金貂毡毯已经铺在了榻上,斜椅着填充了细鹅毛的软枕,眉开眼笑的姚太后脸色却并没有变得红润,脖子上堆积着赘肉,让她的脸看上去又长又肥硕。 这段时间,她的心情渐好,但因为天气不那么好,吃得多了,动得少了,竟然又时常感觉不那么舒适,可不这一天,原本觉得四肢僵麻,只因为听闻一件好消息,因此才在脸上挂着笑,瘫在榻上,冲姜里那唠唠叨叨。 “多亏得我狠逼了 一逼,终于是让陛下悬崖勒马,虽然说处死了轩氏王氏之后,没有说服北赵退兵,到底动摇了三川王部的军心,士卒们觉得已经大无必要讨伐了,都盼着退兵呢,你二兄出关迎击,又打了一场胜仗,多有斩获,随着天气越来越冷,不仅是潼关久攻不下,外加北赵的先锋部战亡更多,他们很快就要撑不住了。” 姜里娜很想告诉太后:轩氏、王氏根本就没被处死,都把你当傻子哄呢! 可想到如果自己透露了这样的机密,不仅杀不掉敌仇,还大有可能连累情郎,真要是逼急了姜泰,搞不好自己会被送去东豫受尽折辱而死,姜里娜掐着大退低着头,佯装是傻子中的傻子。 又听傻子亲娘继续念叨着:“午氏还不算太蠢,晓得利用这个机会把卫氏一并铲除了,可陛下真会相信卫氏暴病的说法么?不会相信,秋后算账时,午氏也落不到个好下场,皇后还得依敖部的女子担任,我又寻思着,你铁了心的要改嫁,对图氏部还是得要笼络的,大郎虽然是午氏所生,等东党那庶女入了宫,不妨把大郎记在他名下,虽然大郎成不了王储,毕竟是长子,得有个亲王爵位。” 姜里娜转过身去,翻了个白眼。 靠依敖部能成什么事?依敖部依敖部,现在还哪里有什么依敖部,只有太后一人不承认,依敖部已经成为姚氏部了,姜代呼延,依敖部怎么可能仍 然维持着羌姓?再说姚氏的女人,凭什么就该母仪天下?日后啊,皇后的名位,必须低于长公主、公主。 江山既属姜氏管统,哪容姜氏之外的女人耀武扬威?! 姚太后唠叨得尽兴了,才把软榻让给姜里娜午憩,她“移动”到了更加舒适和华丽的床帏,准备好好休息,最近常觉疲倦,夜里却难以睡得安稳,这都是因为心系战事,如今局势终于算是平定了,急需睡几场好觉有助康复。 太后还没睡着了,宫里就乱了起来。 气氛其实相当熟悉,正如姜泰逼宫时,顿时一团混乱,不少宫人屁滚尿流惊呼逃蹿,姚太后和姜里娜彼此掺扶着,当听说午子维居然已经死了,午皇后已经成为人质时,姚太后大睁着一双浮肿的,惊恐的眼睛,却听姜里娜惊喜不已地询问:“是京卫打进宫里来?太好了!” 姚太后顿时也觉得太好了,以为是姜泰嘱咐了姜延,并令嘱姜白基,潼关的危势既然已经解决,一定是姜泰痛下决心趁机剿灭一切“叛党”,从此之后,不管是午氏部、文氏部,都不足虑了,北汉的江山,成为了姜氏、依敖氏共有! “镇湟王已经身首异处!”宦官却拉尖了嗓子嚎丧:“奴婢也不知道宫外是怎生情况,只晓得正是姜太尉先刺杀了午都尉,乱军是经正南门冲入,不少人都说,看见了冉朱孤……” 五雷轰顶,晴天霹雳。 的确是熟悉 的气氛,但现在姚太后变成了曾经的姜雄鹰,惊慌失措之余,习惯性的震怒:“冉朱孤怎么会出现在未央宫?!” 京城里,她的亲儿子节管着五万京卫,冉朱孤分明在武关之外,怎么可能插翅飞入未央宫?! 五万京卫,因为姜泰抽调了除汉阳部外的所有亲兵,其实有三万人,都是冉氏部党部以及中立部属了,冉氏部及其亲党从藩地调来的勇锐共计五万,和长安城内至少一万部里应外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取得了主动权,而姜延当时在未央宫这个最“安全”的地方花天酒地,姜白基在城门未破之前就已先被控制。 冉朱孤要说服姜白基太容易了。 姜白基可不是姚太后母女,当他看见冉朱孤“从天而降”时,就意识到武关有变,但作为监政太尉,他却并没有收到武关有变的任何风声,说明镇守武关的姜高帆原本就和冉朱孤勾结,姜泰遭遇了背刺,姜泰必败,已经无可挽回了。 在生与死之间选择,其实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姜泰已经失去了大本营,姜仓根本不可能扔下潼关不管,转身和冉朱孤决一死战,就算姜仓具有这样的胆气,他率领的“杂牌军”也绝无可能一至对冉,冉氏部的亲兵,拥有着羌部最强战斗力,而且已经拿下了京城,抄了姜泰的后路! 姜泰率领忠实于他的亲兵,已经远离了潼关前往萧关,当得知京城有变 的情况,哪能料不到败局已经无法挽回?冉朱孤分明是通过姜高帆,已经和东豫串谋,姜泰已中“八面埋伏”,只能再度踏上流亡的道路,才能保住他自己的身家性命,而且对于姜白基等人而言,只有投诚冉朱孤,才能继续稳守潼关,保住社稷国祚不全面崩溃。 他们甚至不用承担背叛君国的罪名。 因为姜泰弑父弑君,是篡逆夺位,冉朱孤代表原本的王储姜漠起事,求援东豫拨乱反正,谁能说不是维系了正统?! 姜里娜是被冉王妃“请”出了太后殿。 看着瑟缩成一团的姜里娜,冉王妃大觉可笑,她对宁死不屈的午皇后还心存起码的尊重,虽然将之作为筹码,用来跟午氏部谈判,可冉王妃真心不愿对午皇后另加折辱,然后对姜里娜此人,容她活着无非浪费粮食,冉王妃却觉得杀掉姜里娜根本就有污自己的双手。 “自取灭亡。”冉王妃拂袖而去。 她知道姜漠不会处死姜里娜,这个女人虽然一无是处,毕竟是姜氏的公主,阋墙之争的祸端已经显露无疑,滥杀亲族只能让时势变得更加糟糕,连姜泰都懂得“怀柔”,姜漠及她的子女才得以幸存,姜延已经被处死,根本没有还击之力的姜里娜,其实也浪费不了多少粮食。 姜里娜横竖是活不长的,因为造的杀孽太多,树敌广泛。 没有必要,让她死于这场政变。 “你会让我的孩子活着么 ?”午皇后问冉王妃。 冉王妃看着阴冷的天色,也就是一年多前吧,她确定她和她的孩子都能活下来,午氏当时站在她的面前,正如现在她以居高临下的派头。 洁净的衣物和饮食,她成了阶下囚又不像是阶下囚。 “如果我能杀掉你们,是绝对不会妇人之仁的。”午氏说。 现在,冉王妃告诉午氏她的答案:“当下七国,我们其实在夹缝中求存,我不想死,所以会留你们性命,我和你的立场,无非是因男人的立场决定,可姜泰、姜漠,我觉得他们其实不至于非生即死的关系。” 姜泰没死,午氏也没有去死的必要。 但有一个人,冉王妃有种强烈的,痛下杀手的欲望,在去见姚太后之前,她先问文太妃:“母后,你要去送姚氏一程么?” “我就不去了。”文氏笼着一袭乌黑的罩衣,坐在窗前,眉眼越发的淡漠,往眼睛深处看,也看不破半点悲喜,她有时候就这么安静坐着,好几个时辰,不祈求未来,似乎也没有追忆往昔:“人和人之间,不需要话别,尤其是再也不想遇见的人。” 冉王妃却必需走这一趟:“我不会让殿下动手。” “你啊,用情太痴,可是你这样活着却有趣味。” 有的人一生,一直如同槁木死灰。 “我和姚氏,其实是一样的人。”文氏说,她垂着眼,看着自己身上那件罩衣黯淡的色泽,像看着一个乌漆漆的灵魂, 说不上遗憾和后悔,不甘或裴哀,其实在很多年前,仿佛从记事开始,她已经是麻木不仁的心境,她连自己都不爱,也放弃了思索希望和欢愉,她从不觉得自己是赢家,她也从没有爱上什么事物及人,她甚至,不爱惜自身,做任何事都不是她想这么做,取决于应该不应该,她从不知道善恶之别,悲喜的分界。 她甚至憎恶着一直敬重她的儿媳。 冉氏做为一个人,有血有肉,七情六欲,最正常和普通的一个人,但让她反感抵触,其实姜漠在有些方面像极了她,可惜,姜漠还是受到了姜雄鹰的影响,其实很多人都不知道,姜雄鹰心存慈悲。 因此,姚氏及她的三个儿子才得以活命。 许多事真能由她决断的话,许多人早就已经死了,不过她也未必希望这些人死,因此现在说不上心存遗憾。 姚氏不知道老对手文氏活得如此的“无欲无求”,她还在震惊于自己突然就成了阶下囚,她根本就想不到姜高帆已经背叛,姜泰自从答应姜高帆跟大豫议和的时候,姜泰就一脚踩进了陷井,姜泰花了这么多年的时间,忍下被放逐的耻辱,好不容易才征服了那些不愿趋从泰雄鹰以及冉氏、文氏、午氏等大部的散羌,打造了属于他自己的一支铁血亲卫,骗过了姜雄鹰、冉朱孤,说服姜白基等等里应外合,姜泰打了个极其漂亮的翻身仗,夺回了本应属于 他的帝位。 冉朱孤和冉其吉父子明明被调去武关之外,尽管他们在蕃地尚有数万部卒,但没有主将统率,这帮有如散兵游勇的蕃卒,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攻陷京城,她在未央宫里,甚至都没听见号角战鼓声! 的确,如果冉朱孤父子没有被至关重要的内应姜高帆放入武关,他未出现在长安城外,城内的那一万部卒不可能成为内应,先将姜白基控制,暗杀白行,三万汉阳军群龙无首,乱成一锅粥,哪里抵挡得住城内城外的两面夹击,干脆弃城而逃直奔潼关,他们以为姜泰仍在潼关,只要姜泰在,两部会合,还可能挽回局势,然而姜泰却已经奔驰萧关,姜延听闻长安已失,万念俱灰,仅只有两万人马愿意跟从姜延追往散关,这个时候,潼关已由冉朱孤亲自坐镇。 这还多得北赵的大将三川王并不知道北汉又发生了内乱,否则必会下令全力进攻潼关,但纵然北赵错失了良机,冉朱孤也不敢有丝毫大意,潼关必守,他还要整合人马追击姜泰、姜仓,力求将其逐出萧关,才能真正平定北汉国内情势,现在冉朱孤已经顾不上有如一座空城的汉中了,可他还必须分心于先将豫使送出武关,换回姜漠这个人质。 国不可一如无主,只有尽快迎回姜漠,才能震慑住各部浮动的人心。 未央宫当然得由冉王妃接管,姜泰留下的三千宫卫已经兵败被俘 ,没有人能解救插翅难飞的姚太后,她已经成了个必死之人。 第449章 瀛姝险 冉朱孤的这回起事,同样需要个名义,于是姜雄鹰乃受神旨降罪暴亡的说法必须被推翻,臣民们需要知道姜泰弑父弑君的真相,姚太后也必须成为元凶罪魁之一,但冉王妃不需要她亲口认罪了,穷途末路的失败者,开不开口,说了什么已经不重要。 姚太后死了,姜泰败走了,姜漠平安回国了,北赵退兵了,潼关保住了,以姜白基为首的宗室,以冉氏部、文氏部为首的部领,以巫臣为首的巫官,众口一辞告之北汉的臣民这才是真正的神旨,北汉的殃难成为了过去,姜泰夺位就是殃难的起源,经拨乱反正之后,北汉没有亡国,繁荣安定可期,昆仑神会重新眷顾羌部子民,这样的真相,就不容质疑。 这一天,长安城中其实阳光明媚。 已入深秋季候,前两日,甚至像要迎来风雪的兆示,但今日却忽然就晴朗了,太后殿的菊花还未开败,宫人们却尽都如丧考妣,他们跪伏在阶下,不敢抬头看拾阶而上的女子,月白色的长裙从目光中过去了,兵卫的革靴也从目光中过去了,一切就沉寂下来,这宫苑太深,拼杀甚至不及到此就宣告结束,宫人们其实也在期待着,姚太后会成为这场宫变中,最后一个死者。 姚太后是被架来了正殿,也很稀罕了。 正殿高阔,并不适合做为寝息之处,其实使用率极低,大节庆时才该做为太后升座,接受内外 命妇参拜的场所,然而姚太后却素喜将正殿做为厅堂使用,几乎日日都会“升座”,哪怕她其实没法要求皇后来此晨昏定省,卫夫人、金珠夫人等等嫔妃也为姜泰允许,不必前来问安,聆听太后的训诲,可姚太后却是要在正殿里用一日三餐,时常传唤那些没有得到特权的妃嫔,让她们跪伏在宝座下,听一歇废话,姚太后甚至会“关心”她们的饮食,而后总会挑出不合礼规的纰错,比如一个妃嫔爱吃将军鸭,姚太后觉得这是对昆仑神的冒犯,因此处罚那妃嫔禁食三日,至于为何爱吃将军鸭就冒犯了昆仑神,这是一个谜。 姚太后应该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她竟然自己不愿来正殿,却被两个粗鲁的宦官架了入殿。 她因为一直在破口大骂,此时嗓音已经嘶哑了,但不妨碍她咒骂。 “冉氏,你这个大逆不道的贱人,我是太后,你竟然敢冒犯……” “姜泰都已经不是皇帝了,你还算哪门子的太后?”冉王妃此时站在宝座前,居高临下看着底下疯疯癫癫的老妇人。 “你们这帮乱臣贼子……” “姜泰篡位,幽禁先帝,姚氏你献计毒杀先帝,你们母子才是乱臣贼子。” “你少血口喷人……” “我在血口喷人?纵火焚毁通灵塔的是谁?是谁威胁巫臣嫁祸先帝引发神降灾预?姚氏你真敢说,不是你和姜泰毒杀先帝,意图嫁祸太妃,用太妃的安 危,威胁冉氏部不究先帝是被毒杀,配合你们颠倒黑白的罪行?” “我恨不该妇人之仁,当初就该把姜漠和你,还有你们的孽种斩尽杀绝!” “你是不想这么做么?是你没有能耐,姜泰不敢害杀外子及我,否则冉氏部势必会发兵平乱,你们做着统一天下的白日梦,却让君国险些遭遇了灭顶之灾!” “你们不得好死!” 冉王妃笑了:“毫无自知之明的蠢妇,你以为凭你几句咒骂,就能够将我置之死地?当年图桑汗王崩逝,先帝为十部部领推举为王,依循旧制接管汗位,本是决意善待你们母子四人,可你呢?得陇望属,挑衅不敬王后,纵然如此,先帝虽然对你厌恶透顶,也没有违背信义,栽培姜泰为一部之首。 大汉立国,自然不应再遵循旧制,姜泰先存狼子野心,意图篡逆,先帝再次宽恕了他的死罪,只是将他放逐,没想到,成了养虎为患。 成王败寇,这才是姚氏你一直以来遵循的准则,那么现在,你们母子成为了败寇,姜泰、姜仓尚有那侥幸亡命漠野,而你,只有死路一条了。 我过去其实没想过要杀你。” 冉王妃步下百灵台,站定在姚太后面前,眼看着姚太后竟然退了两步,浮肿的面颊上,松弛的肥肉颤抖个不停,她蹙眉摇头:“一无是处之人,我对你只有厌鄙,却无仇恨,是姜泰把你推到了太后的宝座上,成为了我的 敌患,其实到现在,我都很疑惑,你哪来的自信和我为敌? 同为女子,我们的地位,无不是倚靠着夫族和本家,你改嫁先帝后,为先帝鄙恶,而你的本家,自从你祖父病死后,姚氏部就江河日下,不仅不能成为你的靠山,甚至还要靠着冲先帝摇尾乞怜,才不至于被其余大部侵吞分食,姜泰纵然不算一无是处,可没有母族支持,尽靠他自己,诚然,他的确钻了空子打了个翻身仗,可你们应该明白,外子有冉氏部为妻族,还有文氏部撑腰,迟早仍会东山复起,姜泰没有能力坐稳帝位。 他想要称霸天下,但他的愚狂,却把羌汉彻底拖下了深渊,羌汉永无可能扩张领域了,这锦绣九州,羌汉再无争夺霸主的机会。从此,羌汉只能在夹缝中求存,也许五十载,也许三十载,甚至也许只经十载……先帝创下的基业就将付渚东流,羌汉只能退出七国之争,退返大漠草原,我堪破了这样的结果,岂能再容你活下去。” 冉王妃觉得再不需要浪费唇舌了。 “将罪妇姚氏处斩,枭首于昆仑神庙,不必等殿下回朝施令了。” 今日明媚的阳光,不能消除我满心的悲凉——冉王妃站在碧空如洗的天穹下,眼里渐渐充满了泪水,她不像父兄那么乐观,这场战争,他们虽然获胜,但对手仅限于姜泰母子,羌汉会输给东豫,这回也许只输掉了汉中,但仅仅 是败局的开始。 二十年前,北部六国攻灭了西豫,却到底没能将司空氏皇族斩尽杀绝,王斓等等扶持的东豫尽管只居一隅,但东豫已经渡过了最艰险的关头,东豫现在的皇帝司空通不是一个昏聩的君主,甚至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全都不容小觑,东豫的女子,如神元殿君、王副使此类手无缚鸡之力的闺秀,都有为了君国舍生取义的胆识! 羌汉这回,只能眼睁睁把汉中拱手相送,今后势必就要面临被三面夹击的困局。 悲观的我,却仍然要陪着姜漠走下去,我们不能就这样回到昆仑虚,那里是故土,但对我们而言已经陌生,华夏九州,偌大一片锦绣江山具有了太大的诱惑,我不爱这座虽然宏壮却仍显狭小的宫廷,可是我竟也不舍这秦岭八川,关陇丰沃的土地。 这是无数将士用鲜血换来的山河沃土,我们谁都没有资格割舍放弃。 因此纵管力不从心,但还是不能放弃坚守。 冉王妃不想去见姜里娜,她现在没有折辱仇患的心情,而且她已经预见到待姜漠回朝,不会处杀姜里娜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至多是不再纵容胡作非为,终身软禁,要说来不管是姚氏,还是姜里娜,其实根本不具祸国殃民的本事,姜里娜的戾狂甚至不仅是姚氏纵成,而这回白白丢失汉中,其实姜漠也难辞其咎,黑锅扣不到姜里娜头上去。 可冉王妃却得知,姜 里娜的长公主府,属于她的两百亲卫却不知所踪了。 为防万一,这件事当然不能不闻不问。 论愚蠢,姜里娜相比姚氏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根本就没想过是她心心念念的情郎先献出了武关,才导致姜泰重新成为丧家之犬,这个女人,到了这个地步,尚且把姜高帆看成是最后的希望,只要姜高帆暗杀了轩氏王氏,姜漠也必须人头落地,姜漠一死,大汉的帝位怎么可能落于外姓手中?冉朱孤就算掌握了京城,也休想取而代之,冉氏所生的小儿,也绝无可能继承皇位,兄终弟及,除了姜泰、姜仓、姜漠之外,父皇还有别的儿子! 不,什么兄终弟及,姜漠已经排行最小了,冉朱孤也不可能再迎回姜泰尊其为君主,能和冉朱孤对抗的唯有大尚臣,而她,有了大尚臣的支持谁说不能继承皇位? 都已经沦为了阶下囚,姜里娜竟然还做着第一女皇的白日美梦,哪怕是听冉王妃告诉她姜高帆已经背刺姜泰的事实,姜里娜还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一口痰,差点没有正中冉王妃的衣襟。 “省些挑拨离间吧,大尚臣会助你们这帮乱臣贼子?冉氏,别以为你串通了东豫和北赵就能成事,还在做母仪天下的美梦呢?就算冉氏部和文氏部相勾结,还有姜白基这白眼狼暗中助着你们,只要有大尚臣,你也休想成事!” 冉王妃眼疾身快地避开了一口浓痰,彻 底没有开导蠢妇的兴趣了——听听你自己说什么话,冉氏部不仅争得了各大部领的支持,甚至还和北赵、东豫两个大国结盟,就这竟然还不能夺得羌汉的帝位?大尚臣算什么东西?他现在的兵权都是从姜泰手里骗得的,连姜泰都已成为丧家之权,他还能力挽狂澜?! 之于那失踪的两百亲卫,姜里娜拒绝招供,她的第一婢女良姑却不待鞭子甩在身上,立马老老实实就招供了。 “还真是拨给了姜高帆,但姜高帆为何要这两百亲卫?”冉其吉现坐镇长安城,而且关于迎回姜漠的首要大事,还必须由他主持负责,听说姜高帆竟然从姜里娜手头调走了这两百亲卫,冉其吉未免忧虑焦急。 他踱着步,感觉异常不妙:“到了这个局面,姜高帆笃定是意图助夺汉中了,此人凭借着花言巧语先获信于姜泰,甚至怂恿太子殿下也中了奸计!” 如今长安城和未央宫又重新在手,冉其吉已经恢复了对姜漠的旧称:“姜泰把镇守武关的大权交给了姜高帆这个细作,姜高帆假传姜泰的旨令先助我们入关攻夺上京,逼退姜仓,因为殿下尚在襄阳,我们不得不释归豫使及姜高帆,他目的已经达到,何必要借调那两百亲卫?莫不是,姜高帆真想刺杀殿君,如此东豫就能名正言顺加害殿下,跟北赵联手围剿我朝吧?!不行,我现在就得去一趟蓝田,说不定还 赶得及……” 冉王妃赶紧拉住了兄长。 “姜高帆何德何能说服东豫的皇帝先使两大皇子以身涉险,只为铺垫姜高帆的青云之途?且殿下留下的书信,分明是说姜高帆必须利用他,才有望说服东豫的心宿君上谏豫帝,相助殿下成事,殿下不知姜高帆所图是汉中,我们也是直到得知姜泰调动汉中部驻守京城才恍然大悟姜高帆的真正目的! 如今汉中已然是难保了,姜高帆目的已经达成,他其实心知肚明,东豫这回最多只能攻夺汉中,绝无可能将我羌汉灭国!羌汉要在夹缝中求存,东豫才能心无旁骛对付北赵,在这个时候,东豫不仅不会围剿咱们,甚至还会相助咱们和北赵对抗,继续分裂六国联盟。 姜高帆自己还在蓝田,他哪有可能刺杀神元殿君,赔上自己的性命,利用东豫加害殿下,激化我朝内乱,结果却让北赵坐享渔翁之利?神元殿君应当安全,我觉得姜高帆是针对王瀛姝!” “她只是个副使!姜高帆为何要刺杀她?!” 冉王妃也无法对这个直觉作出解释,她摇头道:“到现在,我总算看清了,恐怕不仅仅是姜高帆,连卫氏都已经投诚了东豫,说明不管姜高帆如何,东豫从答应与我朝议和之时,图的就是汉中,不管是神元殿君,还是东豫的三皇子、五皇子,他们三人身份都比王瀛姝更加尊贵,但我总觉得,他们都是听从王 瀛姝令下,王瀛姝才是东豫使团的核心及大脑,是她劝服了两个皇子先归东豫,她也必然知道姜高帆并非忠事于姜泰。 或许姜高帆也意识到了,纵管这回相助东豫,他的功劳也远远比不上王瀛姝,王瀛姝虽然是女子,但她日后,必定会为东豫的亲王妃,甚至可能母仪天下!!! 东豫如今,皇权为世族权阀掣肘,像姜高帆这样的人绝无可能是世族子弟,但王瀛姝却是王斓的嫡孙女,临沂王和姚氏部可不一样,虽然王斓为王致牵连,不得不韬光养晦,但他从来没有失信于豫帝,临沂王氏,没有一败涂地。 阿兄,我想冒个风险,姜里娜的二百亲卫在她手里毫无用处,现为姜高帆掌控,也许真的能够起到奇效,要是姜高帆真把王瀛姝暗杀于蓝田,却护侍神元殿君平安归豫,豫帝绝无可能加害殿下,我以为,如果东豫没有王瀛姝,我们或许还有一线希望立足于夹缝求生,却创绩于六国之胜!” 不必阻止姜高帆的行动,甚至可能一箭双雕! 别人不说,东豫的五皇子是绝对不可能容忍王瀛姝命丧姜高帆之手,恐怕就连三皇子,当知王瀛姝竟然死于姜高帆的阴谋…… 姜高帆在东豫,再无生机。 少了此二人,就如同坑杀东豫数万部卒,于羌汉而言,有益无害! 第450章 雨夜 长安城中形势已然大变,但蓝田行宫,如同“世外桃源”。 明布昌和首耶端当初都是相伴着姜泰大杀四方的部卫,可他们的出身却甚是卑贱,皆为奴丁,因此甚至没有姓氏,姜泰也从没想过赐他们姓氏,他其实并不太缺跟他出生入死的奴丁,姜泰最缺的还是“智囊”,他有雄霸天下的野心,然而勇武有余,智计不足,甚至不依靠姜高帆,他对东豫这个必须灭掉的敌人,完全谈不上“知己知彼”。 二十年前,羌部绝大多数部民尚处于逐水草而居的生活,而且其实几乎没有平民这个阶级,贵族之外,皆为奴隶,奴隶生存条件艰难,尤其是妇孺,慢说战争了,一场风雪,老弱妇孺就会成为被优先抛弃的群体,于是就造成了贵族多妻妾,奴民难婚配的情况,羌部在之前的数百年间,女人甚至成为了战利品。 明布昌和首耶端获得安居乐业,也就一年有余,明布昌的妻子其实比他还要大十几岁,首耶端运数好些,获赏了个年轻女子,但首耶端这人性情暴戾,一次饮酒过量,居然把怀孕的妻子打死了,虽然后来他又获赏了一个妻子,不过,昆仑神没有庇佑他,他已经快四十了,仍然没有子嗣。 这两个统领,其实大字不识,尽都不会泅水,这也不是羌部武士的必须技能,他们对姜泰十分忠诚,也足够勇武,但……脑子其实都不大好使,心腹归心腹,但着实不算获得重用,这两个统领并非特殊,事实上姜泰不少的心腹亲卫,都是这样的款形,因此,首耶端前几日虽然看见了本应镇守武关的大尚臣,居然乘舟到了行宫,然而他仅仅只是因为一句“寿令巡看”的话,就丝毫不疑大尚臣已经叛变。 武关距蓝田尚有四百里,然而在首耶端看来,快马一天便抵,算不得遥远,大尚臣是绝对没有可能背叛皇帝陛下的忠臣志士。 姜高帆自己来告诉瀛姝:“准备就绪,可以脱身了。” 一条灞水而已,仿佛世界两端。 姜高帆并不自夸,态度还是极其低调的:“我做为守将,有绝对控制权,只要谎称大开关门是奉姜泰的密令,而且入关门者,无非是冉朱孤所率的一万部,压根就没有人质疑,冉朱孤率部只要进入关门,控制局势就不废吹灰之力了,姜泰原本就没争获得军心向服,他当初有多容易逼宫夺位,现在就有多容易一败涂地。” “但如果是大豫攻关,应当又是两番境况了。”瀛姝说。 姜高帆颔首:“那是必然,除非我掌兵权已久,足以震慑军心,才能下令直接放外军入关,说来冉朱孤其实未必没有实力取代姜氏,只不过,他这人还算忠义,且确实有本事,羌部原本就不算强势,入主中原后,规章制度其实还是一团乱,他们能够在此二十年间雄霸关陇,其实也是因为相比于燕、赵、齐、晋、辽等等北部,他们对关陇地势最为熟谙。” 只能由姜高帆安排接应诸事,瀛姝也是别无选择。 她其实也料到了,姜高帆也许会有针对她的杀着。 于是又笑着问姜高帆:“心宿君未至,先生确信,奇袭汉中的计划真能顺利推展?毕竟汉中虽然有如一座空城,但汉中之外的连珠山,驻军未撤。” “连珠山有一条奇迳,可绕袭,相信心宿君当知如何布阵。” 姜高帆又问瀛姝的具体安排,瀛姝没有隐瞒,首要之事,就是先把殿君置于安全,姜高帆对殿君没有恶意,应当会大力配合。 总之这天,明布昌和首耶端两人在傍晚时分,依依不舍将姜高帆送上了船,行宫码头外,残阳入水,景色绯艳,首耶端尤其不舍与大尚臣挥别,喋喋不休:“大尚臣既然奉令来行宫督看,想必潼关危难已解,正应如此,只可惜我和明布昌,这回竟然不能和大尚臣并肩作战,大尚臣就放心吧,我们必会安护着豫使顺顺利利归去京城。” 又因为早有准备的卫夫人控制得当,这一天,各值宿的蜡烛当真已是“弹尽粮绝”了,重新配发的蜡烛让宫人们如释重负——往往从俭入奢易,从奢入俭难,从前都又油灯的时候,不必担心夜间缺乏照明,虽然不可能把 值宿点得个亮如白昼,然而留一盏长夜灯不熄,大家都觉得十分方便——如今灯具都没了,只配发蜡烛,蜡烛毕竟要比油灯耗财,于是就有了管控,前段时间节省得狠了,许多人竟觉失了一盏长夜灯,反而睡不着觉,睡不着觉的时候,夜晚就尤其漫长。 好在是今日配备了不少蜡烛,“长夜灯”又可以点起来,结果都觉得疲倦得很,终于又能睡个安稳觉了。 也许就只有明布昌深恐“好景不长”,这一夜焦灼难安。 战局稳定下来,指不定哪天就要回京,回京之后,就再无望争取和红桃的一段露水姻缘了,他那老妻生了一儿一女后,越发不像样,无论多么蓬勃的欲望只要看见老妻的一眼,就顿时吹灯拔蜡,“万簌寂灭”,偏偏已经承受过一回恩赏,再不能求恩赏妻室了,他可得争取立即争取“套牢”红桃。 男不能婚,女不能嫁,但大可彼此抚慰嘛。 “今日是我的生辰,白李答应替我守值,且今日是雨天,豫使总不会再登钟南楼。”红桃笑着说。 看那笑容,明布昌的腮帮子都要立即裂掉了。 “夜里凉生苑见?” “再是如何,我也得子正才有空,夫人一贯睡得晚,子正才能保证夫人已经睡沉了。” 明布昌已经连连搓着手相当欢喜了。 其实不管是他,还是首耶端,在蓝田行宫夜间都大没必要值巡,灞水对东豫使臣而言是道天然的门障,东平门上有弩兵夜值,东平门下有步兵巡防,身为统领,不必再像未央宫时那么兢兢业业。 明布昌兴奋不已等着午夜来临,他提了一囊酒,打算跟首耶端共饮,略提了提晚间恐怕不得空闲,拜托首耶端今日照看着些,首耶端多少要比明布昌谨慎些,如果是在未央宫里当值,他必是不肯饮酒的,然而现在是在行宫,眼看各处门禁都已下钥,首耶端酒量也不小,自忖小酌而已,耽搁不了正事。 他们根本就不觉得东豫使臣会逃脱。 纵管陛下已经调动汉中的守军入京,可别说连珠山仍有边军,大散关也留有了人马驻守,就凭东豫这些使团卫,哪有可能突关而出逃离大汉,就更别说硬闯现在有重军防守的武关了,光是逃出行宫,也是插翅难飞,如今是兵荒马乱的时候,东豫那左副使再是如何机智,也无非一介女流,恐怕尚在胆颤心惊,生怕潼关万一有个闪失,她们落在北赵人手里……那可万万没有活路了。 眼看着皮囊里的酒注入碗盏,首耶端也饮了一大口,觉得身上起了一阵暖意,就调侃明布昌:“这场雨虽然不算大,但眼看着今晚是不会停歇的,你说夜间不得空闲,说明不会留在值宿,你这个大老粗,总不至于有冒着雨去逛宫苑的闲情,别不是,佳人有约吧?” “你也不用妒嫉我,等我称了心,不会忘了拜托红桃在白李面前多为你说好话。”明布昌眉梢眼角尽是得意。 明布昌打算去私会红桃的凉生苑,其实是位于西路,但因为和宝华殿同样都属于外廷,而且就是一座供人游逛的花苑,因此根本没有下钥的必要,从宝华殿前往凉生苑,有一条甬道,这条甬道是在两座夹墙里,途中并没有设门禁,外廷西路虽然也分布着一些宫人的值宿,然而此时因为西路的宫苑均无人居住,宫人们在夜里必定不会四处乱走——偌大的行宫,平时还要靠他们打扫清理维持整洁,白昼事多人乏,深夜多半都会留在值宿歇息,更何况季候已经寒凉,今日又有冻雨。 首耶端猜也能猜到明布昌的幽会地点。 但他当然不知道,在这场夜雨的掩饰下,当行宫里绝大多数人都已经入睡时,一场杀局,已经悄无声息开展。 除了梁会为首的十名亲卫之外,其余的使团卫都没被允许入住宝华殿,宝华殿也住不下这么多“闲杂”,使团卫都住在东平门值宿左侧的夹院里,若是夜间调动,就会打草惊蛇,因此当调离北汉宫卫之前,使团卫必须按兵不动。 有几条人影,摸黑从宝华殿出来,这些都是武婢,她们一身黑色的绔褶,轻车熟路就分散往各处值宿,关于值宿的分布,卫夫人早已摸清,武婢 们也早就踩过点。 值宿的房舍,有的漆黑一片,有的窗纸却透烛光,武婢们将迷香吹入黑屋子,仔细确定宫人们都已经陷入了昏睡,最后,她们才集合在中值房外,中值房是行宫大监独宿之处,那老宦官上了年纪,睡眠短,但这样的天气当然会留在房舍,老宦官身边有两个小侍人服侍,此时,一老二小都已经昏睡在了烛光里。 武婢们面覆喷浸了解药的帛巾,自然不惧迷蜡,但她们也仅只是确定了这最后一处也已经“安全”,就退了出来,其中一个武婢几个纵身,往宝华殿奔去。 先解决宫人是第一步,第一步顺利完成。 今夜的宝华殿,也并非灯火通明,这个宫苑虽然不如曾经做为东宫的宝光殿华美敞阔,不过也做出了内外的区分,内苑仍是杨家臣等宫人不能擅闯的地方,晚膳之后,不管是卫夫人还是使臣都不会再使唤非亲信之外的宫人,杨家臣已经习以为常,现今他也已经从打听刺探的职务脱身了,连奉承讨好都大没了必要,这个宦官,倒一直没有出人头地的志向,愿望无非是想活下来,原本活得默默无闻,做些粗笨的活计,他其实心满意足,奈何姜泰夺位后,弃了从前的监宦不用,非要提拔他,吃穿用度都胜于过去了,却开始了如履薄冰的生涯。 杨家臣求的,便即无功无过。 今日因为寒雨绵绵,杨家臣早早就躲进属于他的那间房舍,刚点亮蜡烛,就觉昏昏欲睡,天凉易眠,杨家臣丝毫不曾生疑,干脆吹熄了蜡烛往床上一倒,隐约间似乎闻到了一股异香飘入这间不甚宽敞的房舍,睁了两睁,竟没睁开眼皮,杨家臣甚至还听见了自己发出的半声鼾响,就再无知觉了。 他觉得自己是被冷醒的。 好半晌,才摸着手臂上的一片湿凉,不由大惑:难道是房舍漏雨了? 睁开眼,又闭上,闭眼一阵,又再猛地睁开眼。 他不是睡在床上,是躺在地上,似乎也不是在自己的屋子里,冷风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杨家宦使力瞪着眼,才看清自己躺在个亭子里,他惶惶然起身,一迈腿,却被绊了一跤,可一跤摔下去,却像摔到了另一人身上,然后就摸见了冰冷冷稠乎乎的…… 是人血!!! 亭子里有两具尸首,杨家臣认出来了,是听令于他的两个宫女。 他想尖叫,却惊恐地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踉踉跄跄逃跑,刚逃到游廊上,这里却还丢着一盏未熄的风灯,可风灯之旁,却躺着一具无头女尸,更让杨家臣惊悚的是,这无头女尸赫然穿着锦绣华服,腰上似乎还佩带着……神元殿君寻常佩带的羊脂玉佩!!! 杨家臣吓得仰坐在地。 发生了什么事?是在做噩梦么?一定是在做噩梦,这里分明还是蓝田行宫之内的宝华殿,东平门有百员宫卫防守,东豫那些武婢也个个身手了得,更别说宝华殿内还有十员使团卫,卫夫人说过,这些使团卫可全都是从东豫禁军中挑选的好手! 神元殿君怎么可能会在宝华殿中遇害?!!! 杨家臣嘴里念着“咒语”,但他自己甚至都不知道这些“咒语”有何意义,他只想快点从噩梦中醒来,睁开眼,又回到了自己的屋子,仍然躺在铺好褥子的床上。 却听见了脚步声。 梁会先拾起了地上的风灯,又一把拉起了杨家臣,杨家臣不得不继续在“噩梦”中行动,他像具僵尸一样,生硬又无奈的移动着脚步,随着那盏风灯,不断看见死尸,有头的,没头的……这不会是噩梦,不可能是噩梦……他居然看见了白李!!! 一间屋舍被推开,昏暗的烛火间,杨家臣看见已经被换上锦衣华服的女子,不知道是死是活,但俨然不是东豫人,是行宫的某个宫女,大约半个月前,还找到他献过殷勤,意图借他举荐调职未央宫。 “杨内臣,我给你一个机会。” 听声,杨家臣尚且不及移开眼睛,就见梁会手起刀落,宫女的头颅就滚在了地上。 瀛姝也已经换好了绔褶,满头青丝,在头顶束成个发髻,虽然已经是一身武装,不过当然不至于让杨家臣认不出来。 卫夫人也在瀛姝身侧,手持长剑。 第451章 纵火 卫夫人毕竟跟随姜泰流亡大漠,纵然她不能上阵杀敌,但当然不好比姜里娜一类的绣花枕头,拔剑出鞘,冷剑精准架在了杨家臣的脖子上,梁会于是才解开了杨家臣的哑穴。 “长话短说吧,冉朱孤已经夺回长安,逼得姜泰、姜仓溃逃至萧关之外,姚太后已被枭首,等殿君、左副使经武关平安回到大豫,姜漠也会被立即释放,杨家臣你不跟我们走,便会立即陈尸宝华殿,一条生路一条死路,你自己选择。” 电光火石之间,杨家臣竟然也如同醍醐灌顶。 卫夫人必定早就已经投诚镇原王……不对,不是镇原王,是东豫!!! “奴婢本就是豫人,能够脱身北汉,当然不会执迷不悟去走那条死路。” 瀛姝择中杨家臣为己所用,当然是因为他可以威服,而要彻底威服,必定也得先让杨家臣有所判断——若不降服,绝无生路。 光是杀掉宝华殿里的宫人,还不足以让首耶端中计,瀛姝这回必须大开杀戒,宝华殿中现有三十余人,除去杨家臣等十余条尸首,还需要二十余死尸摆在此处,这些尸首当然不能用自己人顶数,因此行宫的宫人,必须有二十余个成为替死鬼。 杨家臣,另有妙用。 行宫的各处门钥,一直由老宦官掌管,如果卫夫人提前逼令老宦官交出门钥,打草惊蛇的风险太大,杨家臣的妙用,就在于逼问老宦官门钥收藏何处。 老宦 官已被五花大绑,在冷雨里淋了一阵,所中的迷香就无药而解了,可经这一折腾,他已经没了半条命,此处又在中兴门外,距离东平门隔着几重宫墙,老宦官光靠喊是喊不来救兵的,更何况他现在压根闹不清是什么情形,怀有的侥幸是,对方明明可以让他死于无知无觉,却并没有把他一刀杀掉,那这条老命多半还能留着,鬼吼鬼叫的只怕立即就死了,能活一时算一时。 淋了老久的雨,终于才看见一个没有蒙面的人。 熟人,这不是杨家臣吗?之前为了征收灯具的事还来跟他议商过呢,原来是这小子发起的这场宫变,但杨家臣究竟想干什么? 老宦官没等杨家臣说话,就先哀哀哭泣道:“老朽虽然是羌人,但命也苦,就是奴丁出身,几个儿子都战死了,妻女被贵族抢了去,现在死活都不得知,老朽一把年纪了,同样受了阉割之苦,唉,老朽现在也没别的念想,受了这么多苦,总不希望再死于非命,内臣你就高抬贵手,不管内臣要做什么,就且当老朽已经死了吧。” 杨家臣也从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还能决定他人的生死,险些心肠一软,就要上前替老宦官松绑了,这夜星月失色,可天地间却也不知哪里来的幽光,把人和人的狡黠,当眼与眼相对的那一刻照得明亮惊心,杨家臣伸出去的手,只是按在老宦官的肩膀上而已。 “我是 太后的人。” “太后、太后?” “太后想让豫使死,也想置卫夫人于死地,可在未央宫动手,我也得赔上自己的性命,来了行宫才有机会,因为啊,我只要能跑出行宫,就有人接应……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死活由己不由人,我也不想多造杀孽。 我只需要各处的宫钥,你交出来,助我逃脱,你可以把我的话告诉宫卫,横竖日后我也不会还留在……我已经得手了,如果大监不予配合,我就只能让大监吃点苦头。” 杨家臣很快就讹得了门钥。 所谓的门钥,其实无非各处宫苑的门钥——因为无人居住的宫苑,为防盗失,夜间会从外头落锁,然而诸如东平门、西平门两处尤其要紧的门禁,当然不是靠一把门锁禁闭,门内有巨栓,彻夜不离兵防,杨家臣仅靠门钥当然不能脱身,老宦官洞悉了杨家臣只是想找个藏身之处。 毕竟只在东路的宫苑躲避,说不定接应的人未至,就会落于宫卫手里,可要是大开中路甚至后廷的门禁,明日清晨,当宫卫发现变故,偌大的行宫,宫卫却只有百人,哪里那样容易搜得凶手。 门钥到手后,武婢们还是很好心地把老宦官搬回了屋子里,留下活口来。 这个时候,明布昌已经毙命。 红桃用的是毒,不费吹灰之力已经得手,她如计划般,藏身凉生苑,凉生苑本是游苑,不少藏身之处,而且宫卫也绝无可能在凉 生苑展开搜查,凉生苑是灯下黑,今晚的蓝田行宫,可会四处起火,对于最先燃烧起来的凉生苑…… 放火不是红桃的任务。 她藏身于暗室,内心却无比平静,她从来没有期待过自由,像她一样遭遇的人,甚至无比羡慕一匹马驹,毕竟马驹是不让滥杀的,不用忧愁饮食,她和白李是因为受到了卫夫人的庇护,才活得有点人样,因此,她们才萌发了对平安喜乐,自由自在的奢想。 她没有杀过人。 明布昌是她的首开杀戒,她虽然厌鄙这个男人,但得承认,他们之间没有深仇大恨,她一步步把明布昌引入死地,是把明布昌当成了敌人,卫夫人的敌人,就是她的敌人,她现在,不一点都不畏惧死亡。 一个人,一生能做件轰轰烈烈的事,就不枉为人了。 暗室之外,突然火光冲天。 黑衣武婢在凉生苑放火,点燃了明布昌的陈尸之处。 而后武婢登上西平门楼,连发十余火箭,楼厥也被火光吞没。 对于宫卫而言,灯烛火把使用的乃是军备,从来不从宫库支使,因此这一百宫卫都不可能使用已经被替换的迷蜡,而且就算瀛姝有办法把迷蜡混进军备,总不能要求把卫值的灯具都征收了,有些人莫名昏睡,有些人却尚且清醒,立即就会打草惊蛇。 首耶端这天晚上是自然进入睡眠,但做为一个曾经上过战场的士卒,他还保留着基本的警醒,并没有 睡得太沉,且明知道搭档明布昌今晚去了逍遥,他只是合衣而眠,因此当他听见值舍门前木廊上一片嘈杂的脚步声响起时,已经立即坐了起来,门还不及被拍响,就已经被首耶端拉开了。 外头雨雾凄迷,夜色深黑,然而不待惶急的宫卫开口,首耶端已经看见西向一片火光。 “唤醒众人,立即到东平门集合!” 丢下这句话,首耶端飞速蹿上东平门的门楼之上,他看见西平门门楼的火势尚且还不算太大,但凉生苑方位的一座高楼却已经完全被猛火吞噬,凉生苑!!!首耶端顿时觉得情形不妙,又喊一声:“来十个弩手!” 他夺过一支火把,又飞速跑下城楼,再点了三十个步卫,犹豫了一下,只让十员步卫速去凉生苑查看情况,而十名弩手及二十步卫,则由他亲自率队前往宝华殿,刚才他在门楼上草草一观,虽见东路各宫苑虽然风平浪静,但已直觉不妙,一切过于平静了,虽然此时已经夜深,可行宫之中,毕竟尚余百余宫人,这些宫人无一惊觉凉生苑的火情,难道都是因为已经酣睡毫无察觉? 但首耶端并不能确定东路有无发生变况,未央宫的宫人们因为经历过一场宫变,还因到底要服侍诸多贵人,纵然是深夜,势必会有当值的宫人保持清醒,宫中的各处哨岗,也有宫卫或内侍负责值夜,督防着夜晚发生的诸如走水等等事故, 可这里毕竟只是行宫,因为宫苑长期空置,殿苑到了夜间不点灯烛,宫人们对于走水事件疏于督防,缺乏了戒备,而宫卫发现火情时,未经他的允许,也并没有鸣金示警,宫人们的确可能因为已经熟睡不曾发现事故突生。 宫中一定有人放火生乱,可首耶端却难以锁定肇事罪徒,他的第一反应,当然是得确定宝华殿有没有发生变乱。 首耶端先至端宁门,这一道门禁位于东华门及宝华殿之间,无论是宫卫,还是东豫的使团卫,不经此道门禁都不能通往宝华殿,因此端宁门前,留有宫卫轮班值守,既有宫卫值守,便没有下钥,事实上像这样的门禁,阻墙并非建得高不可攀,仅用门锁不驻宫卫,根本防不住习武之人闯禁,因此如端宁门这样的门禁不仅是在行宫,便是换成未央宫,也从不会实行锁禁。 端宁门这时当然没有发生任何拼杀打斗的事故。 首耶端问得别说东豫的使团卫,除却声称要去凉生苑“巡逻”的明布昌外,夜禁之后连只狸猫都没有进入端宁门,他才略松了一口气,当然不忘下令宫卫们打醒十二分精神,务必死守此门,若有使团卫闯禁,格杀勿论,可首耶端也知道东豫的使团卫有数十人之多,如果闯禁,这道门禁必然失守,因此他又下令,但有闯禁者,立即鸣镝示警,东平门尚余二十弩手,二十弓兵,及时赶到,足 以将使团卫射杀当场。 宝华殿的殿门已经紧闭,因有使臣居住在内,当然不是从外锁禁,而是内里下栓,首耶端先是拍门,等了数十息时长,门内无人问应,这大大的不妙了。 纵然像杨家臣一类的宫人,夜里或许不会在殿门处值守,可宝华殿里,尚有十员使臣的亲卫,怎么可能无人应门?首耶端一挥手,就有宫卫抛出飞爪,两个宫卫跃入墙内,须臾就打开了殿门。 并没有受到阻拦,首耶端却越觉蹊跷,他几乎是摒住了呼息,跟在十名弩手身后,踏进了这座死寂的殿苑。 殿门内侧,两具倒卧的尸身,从穿着来看,能辨出是东豫亲卫,可不知为何面颊发黑肿胀,且七窍流血,此时只凭靠着火把光照,实难验明死者的容貌长相,但首耶端如果更稳重细心些,不难验明这两具尸身其实具备宦官的“特质”,然而首耶端现在更加急于确定的是使臣的生死,他先是高呼一声报名身份,但宝华殿内俨然已经无人应声了。 大事不好! 首耶端根本没把凶徒往东豫使团的方向联想,因为他笃定如果是使臣作乱,务必得动用其余使团卫,仅凭在宝华殿内的十员亲卫,就算加上那些也许身怀武艺的宫女,区区二十人而已,根本无望突破东平门。 “入内苑搜寻!” 随着这声令下,首耶端“一马当先”,而后他就看见了越来越多的尸体,他甚至看见 了白李的“尸身”,尚来不及确定是否一息尚存,就听闻了神元殿君及左副使,甚至卫夫人都疑似被凶徒砍下了首级的噩耗! “统领,后门洞开,凶徒应是从后门逃脱!”一个宫卫报讯。 首耶端现在脑子里就像刮起了一阵狂风,他完全理不清头绪,到底是谁在凉生苑纵火,又是谁制造了宝华殿里的惨案,那几具无头的尸体到底是否卫夫人及使臣,但毋庸置疑的是,必须缉拿凶徒! 宝华殿的后门,穿过一条夹道,便是炎回苑,首耶端自然没有疏忽搜寻,却当然没想到去搜查水底,一行人极快穿过了炎回苑,不见半个凶徒的身影,又再茫然失措。 正在此时,又突见正北向火光冲天。 “是神极殿!!!” 随着宫卫惊呼出声,首耶端当即立断,直扑神极殿,却忽然醒悟过来。 “夜禁之后,神极门会下钥锁禁,锁钥皆由行宫监掌控,我们先去中兴门外的值房!” 老宦官终于盼到了救兵,被解除了五花大绑,他自然不会替杨家臣瞒罪,一五一十复述了杨家臣的话,举着袖子,拭着不知是冷汗还是冷雨的液体:“跟着杨家臣的那些蒙面黑衣人,看身量应当都是女子,虽然只有几个,应当都是身手了得,老奴甚至不知怎么着了道……杨家臣是奉太后之令,老奴怎敢违令?杨家臣还说宫外有人接应……对了,他逼着老奴交出了各殿苑的钥 匙后,还细问了哪把钥匙打开哪处门禁,老奴揣度着,凭那几人应当不至于硬闯宫门,恐怕是想藏身于行宫殿苑,等到接应的大批人马渡过灞水,先冲统领施压,杨家臣等才能得以脱身。” “行宫监确定逼索门钥之人就是杨家臣?!”首耶端追问。 “老奴虽然老眼昏花,还不至于错认凶徒!”老宦官拍着胸口:“老奴想起来了,今日老奴是因点了蜡烛,突然间就觉倦意汹汹,以至于倒头睡了个人事不省,连被人捆住了手脚,从屋子里提出去扔到外头淋雨都毫无知觉,而当时让老奴征收灯具,把各处值舍都照明都更换成蜡烛的人,就是杨家臣!虽然他口称是卫夫人下令,保不定是由他建议,卫夫人不防他有诈,才允可。” 首耶端立即想到了负责采买的其中一人是红桃,今晚,红桃还先把明布昌引去了凉生苑!!! 第452章 阵脚大乱 杨家臣既然都能被姚太后买通,红桃当然也有可能背叛卫夫人! 首耶端因为“捕获”了行宫监这么个活口,才稍微理清了今晚这场突变的头绪——如果是东豫使团打算闯宫出逃,务必得等舟楫接应,可留守在东平门的宫卫直到此时还没有鸣镝示警,说明并没有发现行宫渡头有异况,而东豫使臣,毕竟是两个娇滴滴的女子,不靠着使团卫,绝无可能硬闯东平门! 而那些使团卫,毕竟没有配备弓弩,当知硬闯东平门绝无胜算,且就算闯出东平门,要想避开射杀登上舟楫更无可能,且就算逃去县城,凭着区区前来的接应的细作,也绝无可能出武关归东豫! 使臣为何要送死?! 因此只可能是杨家臣听令于太后,先把使臣、卫夫人等害杀,他们放火焚宫,就是为了提示已经得手,蓝田令说不定也已被太后收买,就算没被收买,蓝田令见行宫被焚,也必会上报京城,早有准备的太后就会逼令镇湟王前来察办,只要镇湟王按照太后的示意,倒打一耙,反说是他与明布昌勾结北赵或者北齐等国,刺杀豫使,便能将他们控制,私纵杨家臣等凶徒! 杨家臣作案,才可能平安脱身。 首耶端既然已经锁定了杨家臣为凶徒,登即又想到:杨家臣能笼络者,除了红桃,尚有原本就听令于他的宫人内侍,说不定还有行宫里的宫人,这些人绝无可能被外 使收买慑服,却大有可能攀附太后,以图荣华富贵。在这些人的配合下,关键是红桃,杨家臣就有了机会毒杀豫使亲卫,甚至宝华殿里那些武婢,但他为什么要留行宫监这么个活口呢? 对了,杨家臣是为了让行宫监引诱我们搜寻行宫,他一伙凶徒人数不多,不需要大舟大船接应逃脱,也就是说,杨家臣未必需要闯东平门,西平门可无人防守!!! 虽然有行宫监这么个活口,但杨家臣只要从行宫脱身,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们就难逃太后的追责,刺杀使臣的罪名就会牢牢扣在我们头上,是了是了,明布昌应当已经遭了毒手,红桃凭一己之力,就算能够趁明布昌不备将他害杀,却哪来的本事同时在凉生苑和西平门放火? 杨家臣猜到当我发现火情,必定会先确定宝华殿是否生变,一步步引我来此,他一伙人就有了足够的时间伏杀我派去的人手,经西平门撤逃! 就在此时,似乎正应首耶端的推测,凉生苑方向响起鸣镝示警。 尖锐的呼啸声彻底撕毁了这个沉寂的夜晚。 “去一个人,通知东平门弩手迅速支援西平门,告知诸卫,是杨家臣策变,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再让东豫的使团卫发生骚乱躁变,必须尽力安抚!” 首耶端甩下这句话,便也率队奔往西平门。 他们这时已经到了中兴门,自然不会原路返回再经绕行,得取捷迳赶往西平门 ,首耶端只以为先期安排的十员步卫并没有被杨家臣尽数伏杀,因此才有鸣镝示警。 这支鸣镝,其实是梁会射发。 他亲自率队,不废吹灰之力就已经在凉生苑伏杀得手,先除掉了十员步卫,北汉宫卫仅余九十人。 鸣镝骤然惊响,使团卫们当然不可能再“佯睡”,同时也发现了几处火光,当然要确定使臣是否平安,但他们未出舍院,就已经受到了阻拦,这个时候留守东平门的宫卫们还未得到首耶端的嘱令,不知道宝华殿内是什么情形,因此与使团卫发生了小小的冲突,到底是在弓弩手的威胁下,小小的冲突才没有进一步激化。 东路仍然诡异地平静着。 首耶端一心以为杨家臣一伙此时尚在和他先期遣往的十员步卫死战,着急赶去支援,途中便放松了戒备,倒仍然是让那十名弩手在前,眼看着秋凉苑已经在望,谁知道突听一声呻吟,首耶端后脊一凉,转身,便见约有七、八名步卫相继倒地,他立时反应过来——中伏了!!! 然而他们现在立足这地方,正是一条夹道,黑黢黢的墙头,成为了伏兵的绝佳屏障,但他们手持火把,把自己暴露在了光明里。 首耶端甚至没有彻底回过神来,就觉一侧脖颈似乎有针扎的,极其细微的刺痛感,下意识抬手去摸脖子,眼前顿时掠过了一片血色,脑子里“轰然”一响,他知道自己做出了错误的 判断,可这个有如醍醐灌顶的醒悟,就此凝结成为他最后的意识。 弩手虽冲在前面,当然也意识到了身后的变故,立即转身,又听几声不太响亮的闷响,似乎像是沙包坠地,转瞬便觉辛辣扑鼻,弩手眼不能视物,不由大惊,弩箭于是抬高乱发,一波乱射之后,还不及重新填装箭矢,墙头已经跃下了十个窈窕的黑衣蒙面的女子,长剑出鞘,数息之间,就已经把惊慌失措的弩手毙命。 弩手在高处,攻击力十分让人忌惮,但弩手一但置身低处,且人数又不够庞大,周景和发明的飞芥丸就足以攻其不备,让其惊慌失措,当射失了弩箭,不及填装之时,弩手反而成为待宰的羔羊。 首耶端所率的三十人,被十名武婢伏杀得手。 又是一支鸣镝射向无星无月的夜空。 瀛姝早已经就从水底浮出了头,听闻这第二声鸣镝,心中大定:“首耶端死了,现在行宫宫卫中,再无发号施令的人!” 但仍然还有四十员弓弩卫!!! 不过,因为首耶端临死之前所下的命令,这四十员弓弩卫已经急援西平门,东平门处,再无弓弩居高威慑,当第二支鸣镝再度从西路片区发出后,那听令于首耶端赶来安抚使团卫的队首自然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危情。 他能调动弓弩卫,必须是隶属弓弩卫的队首,可现在他只有一人一弩,根本不可能阻挡“疑惑不安”的浩浩近百 员使团卫,因此他也只能听令行事,以安抚为主,但渐渐理屈词穷,无奈之余,只好说了半个实话。 “是杨家臣作乱,掳了使臣在手为质,应是想经西平门突围,众卫安心,统领已经赶去西平门拦阻,必定不会让乱贼得逞!” 可使团卫哪里能安心? 莫说使团卫,就连现在还剩余的二十步卫,他们无不疑惑自己的统领明布昌不见人影,宫内多处却生险情,被首耶端遣走的三十步卫,没见一个返转,生死未卜,虽然说他们也知道明布昌和首耶端一贯交厚,不大可能自相残杀,然而今晚的情况实在太蹊跷了,其中一个步卫队首,不由质问:“宝华殿里尚有十员亲卫,杨家臣区区宦官何至于掳得使臣为人质?宝华殿中现在到底是何情形,乌丁你务必如实说明!” 自从南次回国,梁会其实已经“晋升”为使团令,因此自然也会提拔一个队首担任副令之职,副令莫大英原本就该率先质问,结果居然落了后,这时强忍着发笑,用力蹙着眉:“不是我等不从行宫卫部的指令,乌丁队首自己都说了我朝使臣被扣为人质,却阻止我等展开营救,乌丁队首的行为,确实蹊跷,我等使命在于保护使臣安全,现在使臣却生死未卜,如果乌丁队首还执意阻拦我等前往宝华殿一探究竟,就休怪我等闯禁了!” 莫大英拔剑出鞘,使团卫也纷纷亮出了武器 。 刚才质问乌丁的那个队首,眼看着气氛紧张,突然意识到现在自己一方并不占人数优势了,而且首耶端毕竟是弓兵统卫,就算真有什么阴谋,不能硬拼,只能智取,于是此人便道:“莫副令稍安勿躁,我可先去宝华殿探一探情形。” 乌丁听这话,心中一慌,就怕这个鲁莽的队首发觉宝华殿的一片血腥之后当场宣张,使团卫们一听殿君、左副使已经遇害,还哪里沉得住气?更不会轻信杨家臣是罪魁祸首的说辞,如果使团卫暴动,情形无疑更加糟糕。 他有心阻止队首,转脸却见那队首已经奔出了十余步,喝止是无效了,乌丁只好射出一支弩箭,没有瞄准队首,意在警告,谁知道他这一支弩箭射出,却激怒了那莽撞的队首,一声号令,余下的十员步兵,竟纷纷拔剑直逼向他,乌丁立即举起令符,这是首耶端赐予他的凭信,刚才他已经出示了,现在也只好再用统领符威慑。 也不知道从哪里飞出的羽箭,正中一个步卫的后背。 “是首耶端谋逆!!!”并没有被弩箭射中的队首,此时已经彻底踩入了离间的陷井。 莫大英当然不会手软,趁着乌丁发怔之际,已经手起刀落砍掉了他的人头,于是乎竟然是北汉宫卫的这个队首,在前开路,勒令端宁门的步卫解禁,随他们一同“平乱”,还煞有介事跟莫大英商量:“咱们先往宝华殿察看 情形,再决定如何追击叛贼!” 这二十个把脊梁暴露的北汉步卫,又哪里是人数比他们多出三倍有余的使团卫的对手?暗杀同样异常迅速,现在,北汉宫卫就只余那四十弓弩手了。 四十“精锐”现在却陷入了迷惘。 蓝田行宫,共六座宫门,因宫城倚南山而建,故而宫门只分布于三面,六座宫门之间,当然建有高耸的宫墙,宫墙之上筑有防道,弓兵不必下墙,经宫墙防道完全可以赶至任何一座宫门或者哨岗,如果北汉皇帝巡幸行宫,这三面宫墙上当然会驻兵防守,然而现在北汉处于战时,长安城岌岌可危,因此仅只调了两部宫卫共计百员驻防行宫,现在未上墙的六十部已经折损,剩余的四十弓弩卫经宫墙防道赶往西平门,居高而望,并没见任何人攻击宫门,一时间都闹不清应当如何是好了。 他们都是听从首耶端的号令,但首耶端却迟迟不见人影,所幸的是因为雨势突然增大,西平门厥本不算多么激猛的火势竟然被雨水浇熄了,倒是凉生苑、神极殿仍然火光冲天,伍长八人,四个队首,虽然没有发生争执,但谁都不知如何决断。 他们刚才当然都已经听闻了第二声鸣镝。 鸣镝示警,当然预示着危急之变,可站在城墙上的人,哪里能在这此漆黑的雨夜目睹行宫里的变况,四十“精锐”在墙上站了足有两刻,往里看,不见有人闯 禁,往外看,也不见舟楫渡河,可又没有等到有人前来通报消息、下达指令,他们毕竟都是极富疆场厮杀经验的士兵,哪能没有感觉异常? 突然间,又见神极殿后,一路向北往高处,居然再有火光冲天。 “钟南楼也起火了!” 再是一声惊慌失措的喊声,四个队首也完全乱了阵脚,他们仅知的是杨家臣作乱,意图夺西平门出逃,可眼看着行宫多处宫苑起火,甚至一直还算太平的东路,最高处钟南楼也是火光冲天,这怎么可能是小拨凶徒作乱? 不能站在城墙上只是观望而已了! “我们务必先确定东平门是什么情形!”有个队首提议。 好不容易有个提议的人,大家顿时如释重负,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墙下情况不明,墙上的人必须团结一致才有可能共度险关,四十人于是奔回了东平门,提议的队首只带着两个弓卫下墙查看情况,回来后神色凝重。 近百使团卫已经不知去向,乌丁却陈尸值院! 可宝华殿,依然一片死寂。 等,或不等! 这是个极其艰难的抉择,没有人胆敢立下决定,墙头上人心惶惶,看着越来越多的,有如遍地开花的着火点,他们终于意识到,他们一方,很有可能仅余还在墙头观望的四十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看!西平门方向确有异动!” 其实是西平门外,隐隐约约,有竹筏撑过灞水。 于是只能分兵,二 十名弓弩手向西平门奔袭,然而此时已有伏兵也登上了城墙,潜藏于行宫最重要的一处门禁——昌平门的门楼里,这是伏杀完全是以人数做为压制,同样大功告成。 于是西平门的门楼又再冒起了熊熊火光。 仍然留守东平门的弩卫仅余二十人。 但现在,大豫的使卫团已经缴获了三十弓弩,至少二百余弩箭,他们还可以摸上城墙,跟北汉仅余的二十弩卫形成“水平”战位,己方的弓弩手已经胜过对方,就算北汉所备的弩箭更多,但填装需要时间,大豫使团卫人多势战,已经不惧正面交锋。 害怕的一方,成了北汉宫卫。 留在城墙上只有死路一条,就算不直接献门,至少深入行宫,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说不定情况并没有想象那么糟糕,说不定还能捕获几个未及脱逃的凶徒将功抵罪,再是一无所获,也总有个已经做出应对的交代。 但他们一下城墙,就立即中了埋伏! 第453章 孤身涉险 火光之下,殿君脸色苍白。 她经历过战乱,却从来没有直面过如此的,血腥味扑鼻,蓝田行宫有如成了人间地狱,大火未熄,尸陈遍地,她从炎回苑的水底被拉上堤岸,已经是牙关乱颤,她没想到不过是深秋季节,在水里藏身未足一个时辰,大半时间都能扶着桥墩,在瀛姝和卫夫人的扶助下浮出水面透气喘息,然而等脱险上岸,她依然觉得快要昏厥过去。 秋雨未歇,这个时候,没有更衣的必要。 殿君看着瀛姝,比她更加年轻的女子,此时却精神抖擞,似乎对血腥,对森冷,都无知无觉,倾听着使团卫们报完伏杀的宫卫人数,确定北汉宫卫无一漏网,又听着列队整齐的使团卫一一报数,确定己方全员存活,瀛姝露出了灿烂的微笑。 百分之一的可能,但她目前算是达到了。 在焚毁昌平门厥时,已经向对岸发出了通告,行宫已经大获全胜,此时安排舟楫接应,不必担心会遭射杀,惊魂未定,浑身难受的殿君,又听瀛姝说道:“我们一共有百人,另还有百匹坐骑,至少需要五艘舟楫才能过渡,行宫这边的威胁已经不存在了,我认为,先渡坐骑,再渡使团卫,我们可以略晚一步登岸。” “左副使是担心冉朱孤反悔?”卫夫人问。 “他要是反悔,我们就没有活路了。”瀛姝虽然这么说,但神色却很是轻松:“姜漠没脱困,冉朱孤不 会反悔,我不过是为防万一。冉朱孤现在又不会亲自来蓝田,就连冉其吉,他来是会来,但如果今晚现身于接应,多少也会遭至物议,所以灞水那侧,不会有多少北汉兵士接应,登岸平安离开蓝田,还得靠我们自己倍加小心。 因此使团卫先登岸,更有利于安全,待我们登岸,就可以立即离开渡口,出了蓝田县,才会有冉其吉的亲兵一路护侍。” 瀛姝不仅是和卫夫人商量,同时也在征求殿君的意见。 殿君却觉自己能站稳都不容易了,这个时候,她完全无法分析判断安危局势,只能紧紧抓住瀛姝的手臂。 “放心。”瀛姝也是一只落汤鸡,从里到外就没有干爽的一厘衣帛,却搂着殿君的胳膊,仿佛这样就能分享温暖似的:“忍一忍,我交代姜高帆备好了马车和干爽的衣物,迟些上了马车,殿君就能更衣,等出了蓝田县,至驿站就更便利了,喝晚姜汤,睡上一觉,如果殿君仍觉不适,再服用药丸,四百里,五、六日就能出武关,等入了襄阳城,就都好了。” 卫夫人却似乎从这叮嘱中,听出了不同一般的意味,忍不住看了一眼瀛姝。 却见她正好把目光移向了一张诱敌的竹筏,不知在想什么。 “夫人,你先陪着殿君,我去看看车马署。”瀛姝突然又看向卫夫人。 “好。”卫夫人下意识遵令。 使团入住蓝田行宫,不仅是人,还包括了 马匹,但是马匹都被圈养在车马署,虽然不远,但毕竟不在宫禁之内,可现在众人都已经获得了自由,坐骑也势必是要跟着人走的——兵器是死物,坐骑却是活物,死物不认主,可如同坐骑,一般不会任人驾驭,因此使臣不管是骑马还是乘车,肯定都拥有自己的,可以由自己人驾驭的坐骑,坐骑和人一样,如果两国没有直接撕破脸悍然对战,既不会杀害使臣,定然就不会扣押使臣的坐骑。 神元殿君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移交给了卫夫人,又等到她登上舟楫,发现瀛姝再次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才终于觉得安稳了,一把挽着瀛姝的胳膊,却仍然浑身发抖:“阿姝……”一时间只觉自己声嗓像被刀子卡住了似的,这才意识到恐怕在潜身水底时,因为惊慌,还是呛了水。 船舱里,被灯火照得明亮,瀛姝看清了殿君的脸色,赶紧让子凌先找出甘草片来,让殿君含在嘴里,不由也自责计划安排得到底不算周详:“我只想到已经教会了殿君泅水,手扶着桥桩又备有芦苇管,在水里潜藏一阵应当无妨,没料到殿君毕竟是初识水性,且又有晕船之症,这样冷的天气下水,难以适应,越发紧张,定是呛了水吧?” 说话间,船身已经开始晃动,殿君立即就觉脑子里又开始昏胀,忽然又听什么人惨呼一声,“扑通”两响,定然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她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松开了手,当视线好不容易略微清晰了,又只看见凌尚宫、泗水,挡在她身前的仿佛是卫夫人,殿君耳朵边轰轰地响,可这轰鸣声应是发自她的颅腔内,还夹杂着刀剑相击的声音,她不顾喉咙仍然涩痛,喊着“阿姝”,问泗水:“阿姝呢?” 瀛姝在船舱外,借着遮挡观察动静。 刺客来自岸上,不知道何时潜藏在行宫之外,但绝非宫卫,晃眼一看,就知道比宫卫多出不少,船工是被弓箭射杀,也幸好不是弩箭!而现在她们尚余的一行,也就梁会等十员亲卫及武婢,二十人,怎是百余刺客的对手? 又忽闻身后有异响,瀛姝回头一看,竟有刺客从水中跃了上船! “左副使快躲进船舱里!” 听这一声喊,瀛姝才看见姜高帆竟也在另一边,同样借着遮挡物,高声提醒。 刺客迳直就往她这边袭来。 好在梁会原本就守在船舱外,迎向前一剑劈翻了那刺客,然而很快又有几个刺客跃了上船,压根就没管落单的姜高帆,一心一意袭向这边,与梁会缠斗。 瀛姝此刻很清楚,她不能躲进船舱,她才是这些刺客的目标,如果她躲进船舱,神元殿君、卫夫人等等都会因她而遇险,又就在这时,心急如焚的映丹竟然也寻了出来,差点没被流矢射中,不能再犹豫了! “使团令,这些杀手是冲我而来,我将他们引开,你们务必 护好殿君,速速驶船往安全处!”瀛姝喊了一声,反手就把映丹推进船舱,然后她直接冲向另一侧船舷,一跃入水。 耳边有刹时的安静,依稀又听闻了尖锐的号令声,似乎是有箭矢扎向水里,瀛姝冒险浮出水面,深吸一口气,逆水潜游。 梁会眼睁睁看着与他缠斗的刺客,竟放弃了继续攻击,转身翻过船舷跃入水中,而那些在渡头上本与亲卫、武婢拼杀的刺客,其中一个竟也发出一声响哨,飞速后撤,逆水在岸上追击弓箭齐往水里射去,他纵然心急如焚,但也意识到左副使的确判断准确,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的一百余刺客,目的并非是神元殿君! 纵然身经百战,梁会在此刻脑子里却陷入了一刹的空白。 而神元殿君这时也在子凌等人的掺扶下,跌跌撞撞出了船舱:“阿姝刚才那话是何意?阿姝人呢?” “殿下不可出舱!”梁会赶紧过去,几乎是把神元殿君一把抱入船舱。 这时,特意“押船”前来接应的姜高帆已经呼喝着几个眼看险情得以缓解,却反而不知将如何应对的亲卫,协力划动船橹。 “不能丢下阿姝,我们怎么能把阿姝丢下!!!”殿君虽连站立都不稳,但这时她反而觉得不那么目眩了,抓着梁会的胳膊:“得救阿姝,她一个人怎么可能逃生?我们不能只顾自己平安,必须救阿姝!!!” “对方人数太多。”梁会冷 静分析着形势:“但识得水性者应不多,否则就不会只有那么几个刺客潜身水底从侧面偷袭,他们有弓箭手,我们只能行船渡河才能摆脱箭袭,左副使刚才判断没有出错,这些刺客并非是冲殿君,可我们如果留在这里,殿君会遭遇危险! 我现在才想起来,今晚行事前,左副使一再强调她水性了得,若她一人,泅渡逃生不难,左副使一再强调,若遇意外偷袭,务必以保全殿君为重! 我们得先脱险,登岸之后,才能齐集人手设法营救左副使,左副使决定孤身引开刺客,就是为了保全殿君,这个时候,只能以大局为重!” 映丹听梁会已下决断,心中只觉一片冰冷,可意识尚还清醒,她知道面临这样的局势实在不能埋怨梁会舍小顾全,如果导致神元殿君有个闪失,纵然瀛姝获救得以平安也势必会自责不安,可这满船的人都可以顾全大局,独她不能,因为她的任务就是护侍瀛姝。 映丹脚步刚动,手臂却被卫夫人拉住了:“你想干什么?” “婢侍也识水性……” “你识水性,但这时你已经追不上左副使了,你若冲动入水,就是自投罗网,左副使不是鲁莽的人,她能快速判断清楚情势,笃定这些刺客是冲她而来,说明她早有预料,我相信左副使不会没有设计好逃生的线路,可你要是被生擒,成为人质,左副使必定不会不顾你的安危。 我赞成使团令的决断,事已至此,我们只能先登对岸,待整合人手,再设法营救!” “可左副使水性纵好,灞水如此湍急,又有那么多刺客在后追击,左副使又不会武艺……”映丹话未说完,便是泣不成声。 “你又何尝会武艺呢?”卫夫人叹了声气:“我们得相信她,吉人自有天相,今晚的行动,全靠左副使布署,我们才能无一伤损,全员从蓝田行宫平安脱身,凭左副使的智勇,那些刺客势必不会得逞。” 卫夫人也想起来了,瀛姝不仅问过她行宫的地势,还问过禁苑上游的情况,瀛姝已经知道禁苑上游有何处可以栖身,骑行多久便能抵达附近的村镇,瀛姝在登船之前甚至还去了一趟车马署,那些刺客能悄悄登岸,潜藏于行宫之外而未被宫卫发觉,必然不是在行宫渡口登岸,而除非官渡,渡灞水只能利用竹筏舢板,只能渡人,不能渡马,这就是说,瀛姝很有可能给她自己备下一匹快马,只要未被弓箭射中,只要摆脱了水里的刺客,潜游至上游某处登岸,就可以骑马摆脱追兵。 大有逃生的机会! 真是个果敢的女子,也难怪大豫的帝君能将如此重任托付,纵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相信天道也会珍惜人世间,蕴育出这样一位脂粉英雄,不至吝啬护佑。 而瀛姝现在却正在埋怨“天道”。 虽然她一直提防着姜高帆会对她下手,但 不无侥幸,寄望着是她想多了,姜高帆没有胆量将殿君也牵涉入险情,结果这个人还真是丧心病狂,为了杀她,竟不顾大局! 神元殿君要若有个万一,姜高帆绝对不会出首认罪,大豫势必会正式向北汉宣战,姜高帆明知陛下若然亲征会生变故,而姜高帆的种种作为,他绝不是想要扶持司空北辰登极帝位。 这个人,究竟为什么恨她如同不共戴天? 这样的天气,她今晚还先经过了一场“恶战”,潜水逃生不管是对水性还是对体力都是严竣的考验! 为了躲避弓箭,她必须深潜,可又不能一直不浮出换气,她选择逆流,其实也颇为无奈,因为只有逆流才有望摆脱岸上的追兵,行宫往西,有坡地隔阻,追兵并不能一直沿水射箭,如此她的潜程才会大大缩短,但瀛姝也知道水里还有追兵,她必须依靠自己比那些羌人更加出色的水性,摆脱水里的追兵。 没错,她既然锁定姜高帆为主谋,自然也能锁定追兵必定都是姜里娜的人手。 虽然姜里娜的亲卫不算勇武,可对付她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还是绰绰有余,如果不能摆脱水里的追兵,她这回可就死定了。 但望这些羌人,水性远远不如她,得远远不如才好。 瀛姝对自己潜游的速度自然能够估清,她也详细询问过卫夫人关于禁苑上游的地势,料到岸上的追兵此时已经不得不走坡道了, 于是才放心胆大游近侧岸,借着换气时观察能否上岸,沮丧发现这一路都是陡峭的山壁,凭她的身手是不能攀登出水的,她已经渐觉体力不支,好在水里的追兵似乎的确水性不行,没有追上来,瀛姝壮着胆子扶着一块突起的山石,浮出水面喘息一阵。 冷风灌进喉咙,她悲哀的发现雨势似乎也在加剧,这一路她其实没有用脚步真正丈量过,因为她并没有出宫闲逛的自由,她只知道游过这一路山壁,就有一处芦苇荡,水势缓浅了,必然就能登岸,她的坐骑经她的指挥应当已经在芦苇荡某处等待了,她还随身带着无音哨,那是周景周大将军的“发明”,出使之前,陛下特意赏赐给她的“密器”,连她的坐骑,也是经过周景特训,多亏准备得周全,这回才能加以利用。 瀛姝想着这些周全的安排,暗暗给自己鼓劲,深吸一口气,再次潜下水去。 没游几下,却突然察觉异况,她还不及反应,就惊觉一只手臂缠住了她的腰! 第454章 交集也许如擦肩 电光火石之间,瀛姝在水里一个“空翻”,双腿用力一蹬,同时,手摸向腰间,腰封里还藏着一把匕首,这把匕首正是司空月狐所赠的寒铁匕,这把匕首一度归北赵幽王所有,可幽王却不知正确用法,将一把利器,套上了个镶金嵌宝的华丽外鞘,结果幽王的人头被司空月狐收割了,这把寒铁匕就辗转落到了瀛姝手中。 也是这回出使前,瀛姝才知道寒铁匕可以贴身收藏,正确使用方法是攻其不备的暗杀利器。 舍弃华丽的外鞘,只取薄刃,套上特制的鲛衣鞘便能藏于腰封而不被察觉,而薄刃的手柄上还嵌着小小机关,摁下后鲛衣鞘便为薄刃暴发的寒锋刺破,司空月狐挑选的武婢,不仅示范过如何快速让薄刃褪去鞘衣,甚至还手把手教了瀛姝几招贴身博杀术,如果在陆上,瀛姝尚且只有三成把握偷袭得手,可换在水中,成算又增了三成。 然而她将薄刃刺出,手腕却反而被人握住了。 “是我。” 熟悉的,男人低沉又冰凉的嗓音。 瀛姝脑子里一瞬空白。 于是手臂又缠住了她的腰,带着她继续逆水潜游,浮上水面时,瀛姝重重喘息,她其实不用侧头去看男子的眉眼,确定是否司空月狐,因为她几乎立即又听见了熟悉的声嗓。 “放心,水里的追兵已经被我解决了,为了追上你,倒是很废了我一番力气,左副使没说大话,水性的确不错 。” “那还用说。” “游过这口气,我们就能拐入芦苇荡了,我如果料得不错,左副使应该准备了坐骑吧?” “那还用说。” 瀛姝深吸一口气,重新潜入水下时,她只觉疲乏尽消,又充满了精力,不得不说,知道后无追兵,且身边还有个身手不凡的“护卫”之后,心理压力顿时减轻不少,当终于游入芦苇荡,重新“脚踏实地”时,瀛姝竟然觉得还有余力,荒野湿寒的气息灌满了肺腑,雨势始终不曾减弱,但她完全不需要司空月狐的帮助,赶紧从腰封里取出了先裹了好几层油布,再塞入琉璃管中的无音哨,抬起下巴:“我立召飞光?” 飞光是御赐的坐骑,被驯化得能听简单的指令,瀛姝为防万一,登船前已经指令它往上游奔至芦苇荡,如果今晚未遭意外袭击,这匹坐骑只能成为北汉的一匹野马了,危急时刻,实在也顾不得许多,但这样的“舍得”现在看来是大有必要的,只不过,瀛姝现在虽然不解司空月狐为何会成为她的接应,此人来都已经来了,接下来的行动还是得征求四皇子意下。 “那还用说。” 无声的哨音,人不闻,马却可以听见,瀛姝连吹了片刻,司空月狐便又抓住她的手腕:“飞光来了。” 不仅是飞光来了,往东向看,通往这片芦苇地的坡道上,火把有如一条焰龙,陆上的追兵也快到了。 两人一骑,司空月狐 却“反客为主”成为驭马之人,跑入了一片峡谷,后来,竟带着瀛姝躲入了一个崖洞,崖洞里甚至备好了干柴和火引,温暖的火光亮起时,瀛姝甚至看见了闻机这只雀鸟,从一堆干草里伸出它的头,看了他们一眼,又把头埋了下去。 情景非常诡异。 这个崖洞是司空月狐早就准备好的,难道……他预料见了自己会遇伏,而且会孤身引开刺客??? 也是直到此时,瀛姝才发现司空月狐的肩膀上有伤。 “解决水里的追兵时,不慎被流矢射中,左副使帮个忙,就用寒铁匕,把箭镞替我剜出来吧。” 寒铁匕现在还在司空月狐手里捏着,他伤的是左肩,现用的是右手,手持薄刃放入篝火,也不知有没有经过易容,火光笼罩下的眉眼反正是真实的模样,浑身湿透了,却仍然不显狼狈:“还好不是伤的右臂,否则,你那一刺,我只能躲开,可不敢直接夺匕了。” 心里有万千的疑惑,但瀛姝不打算追问。 她返身,解下了挂在飞光脖子上的包袱,因为今晚下雨,其实她并没有准备干爽的衣衫,不过准备的药品却还是齐全的,尤其是不忘塞进去一瓶神仙水,原本是防着万一受了外伤,用在自己身上,结果她毫发无损,倒是要用在救兵身上。 可瀛姝毕竟没有替人疗伤的经验,倒是跟柳太医学习过如何剖尸——蛙、鼠的尸体。 有点难以下手。 “不 用急着动手,坐火边来,先烤干衣裳再说。”司空月狐那半张侧脸,神情依然极度平静:“我只是以防万一,做了这番安排,但不确定能否用上,因此只准备了必要的物件,没有细致到备好干爽的衣物。” 瀛姝默默靠近火堆,仍然沉默着。 “你没有话问我?”司空月狐看着被火焰炙烤的薄刃,唇角也如薄刃。 他几乎以为不回得到回应的时候,却听瀛姝到底是发问了。 “殿下怎知今晚会有刺客?” “这个问题你不该问。” “呵?” “我就拣该说的说吧,我知道姜高帆会对你不利,他能动用的人手也无非姜里娜的亲卫,你也明知,不过你有难言之隐,因此只能暗中防范。明布昌和首耶端,他们效忠的是姜泰,自来蓝田,明知姜泰绝对不会加害殿君及你,当然不会听令于姜里娜,你的计划,种种安排,保的是殿君安全脱身,部署得当,可是你无法完全杜绝针对于你的变数。 今日,你之所以先安排使团卫及卫骑渡河,殿君与你最后才登船,无非是因为提防姜高帆,如果刺杀行动发生在行宫对岸的官渡,你不能确保殿君的安全,可你又知道,殿君必不会认同和你分开乘船。 因此,你必须把可能发生的刺杀变故,控制在行宫渡头一侧。如果刺杀行动发生在蓝田官渡,对方就能准备足够的坐骑,也势必会等殿君与你登岸才发动突击, 使团卫毕竟不足百人,而姜里娜的亲卫倍胜于我方,兵荒马乱之下,殿君很有可能遇害。 甚至有可能,连姜高帆都无能控制局势! 左副使,你明知道姜高帆目标在你,不在殿君,你的计划不仅是要保全殿君,你还想着保全其余人,你务求让整个使团无一伤亡,你甘愿自己冒险,于是你会告诉姜高帆,殿君及你最后登船,你给予了姜高帆‘两全其美’的机会,让他做出更加妥当的部署。 我拿不准则是,你到底逆流而上还是逆流而下,但我确定,当变故发生,你绝对不会横渡灞水直接登官渡逃生,因为一但姜高帆策变,他就是死了心要将你置之死地,如果你逃过这回追杀,出武关途中,仍然还会遭遇追杀,只有你彻底跟殿君一行分道扬镳了,方能保证姜高帆没有必要再安排别的变乱。” 司空月狐从火焰中撤出了薄刃,刃尖向下,递给瀛姝:“动手吧。” 火光笼罩下的那双眼睛,照旧凉薄无情。 司空月狐的确解答了瀛姝心中部分疑惑,但最关键的环节仍然无解,而当寒铁匕重新归于瀛姝掌控时,她才切实体会到了这把匕首为何以“寒铁”为名,那其实无比轻薄的手柄,从火焰近处的指掌,交给她时,她的指掌所触,仍然又冷又硬。 像极了一些从不会变得温暖柔软的现实。 刀柄在握,脊背所向,瀛姝看着自己的手腕,目光又移 向刃尖的寒芒,锋利又深凉,她知道自己现在可以轻而易举取走人命,那样一来所有的疑惑其实都没必要再得解答了,但她的手腕,甚至没有颤抖一下。 “殿下自己宽衣吧,否则我看不清伤口,也无法替殿下清创。” —— 背靠着冷硬的崖壁,司空月狐却有一晚安睡,他其实睡眠一贯不差,但征政在外时,当然不比“一贯”,可昨晚这一觉睡得确实又香又沉,似乎做了一个美梦,可惜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而当清醒后,才觉得左肩的创口痛得厉害,不过,他已经习惯这样的疼痛了。 洞口,阳光在幽幽的晃动着。 他没有发出讯号,飞鹰部驻守在蓝田县城的人手必知一切平安,今日势必已经知会了梁会,省得使团一行再为瀛姝的安危担心,耽搁行程,今日也肯定会有下属前来接应,他安排好了一切,但直到昨晚在水里赶上瀛姝的那个瞬间,他才终于放心。 他从来没有远离蓝田。 可有的事情,如今情境,没有必要告诉她,昨晚眼看着她一跃入水,眼看着她故意浮出水面,引得岸上追兵向西追击,他当时着实觉得……无论如何,他还是小看了她! 如此危急的时刻,并不能确笃的猜想,这两个前提下,她到底还是选中了那条完美逃生的路迳,她其实未必需要他援助,可是,他却不能放任她独自历险,他差点都追不上她逆游的速度,其 实水里那些追兵,根本就不能成为她的威胁。 司空月狐想到被他在水底手刃的一个追兵,其实已经差不多被呛得半晕,看他靠近,把他当作救命稻草,软绵绵的胳膊攀过来,直接暴露了要害的情境,他后知后觉,还是很可笑的。 洞穴里不见瀛姝,他却并不担心。 活动了活动筋骨,检察一番衣着,自然不能够衣冠整齐,却好歹还能避免尴尬,司空月狐也走向了阳光,他一眼就看见了精神焕发的女子,站在不远处,长发束成马尾,发梢垂于腰在际,她的身边站着飞光,飞光背上落着闻机,一人一马一鸟,入画了一般,就此让他驻足,无奈一笑。 当司空月狐站在瀛姝身边时,他也收敛了所有情绪,只说:“你不能经武关,只好和我去汉中了。” “我没想到我竟能亲历汉中一战,还怪兴奋的。” 闻机突然兴奋起来,一边绕圈飞,一边欢声叫,也不知这只鸟在兴奋什么,四殿下和瀛姝都觉莫名其妙。 “我没有证据指证姜高帆,而且殿下早说了要把他收归旗下。” 司空月狐忽听这句话,视线垂落下来。 “殿下不必为难。”瀛姝抬手,摸着飞光的马脖子:“昨晚,我得感谢殿下援救,殿下要用姜高帆,我愿意成全,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瀛姝转过身,干干净净的脸庞,只有阳光境色,她看着司空月狐并不干净的衣肩,残留的血迹:“ 我们联手,废储位。” 不知栖息哪处树丛的飞鸟,突然受惊,奔逃于东西南北四面八方。 “成交。” 瀛姝却收获了司空月狐的允诺。 瀛姝并非不想把姜高帆斩草除根,而是不能,姜高帆乃重生人一事,皇帝陛下已经知情,她现在甚至要担心揭曝此人对她杀而后快的真相,会否反而将自己置于更加莫测的险境!她对姜高帆没有任何印象,不知因何事结下的深仇大恨,但姜高帆应当知道,她曾一度执政,而她的执政,是矫诏是谋权,那个时候的王瀛姝,对司空北辰怀有满腔的恨意,她并不是个合格的执政者,她自己知道,为了报私仇,她其实做过一些有违仁道的事。 那个时候,连南次都已经过世了。 她再不惧连累谁,比如她并没有罪凿把张九同、贺海岳等明正典刑,也是她逼得江东贺必须谋反,结果自遗其咎,她一手挑生的叛乱,也成为了她的坟茔,两眼一闭,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何事,但她死前是愧疚的,因为她终于意识到受她牵连的人太多,她不知是否已将这个国家导向了灭亡。 逐渐让她胆颤心惊的是,她甚至觉得自己毁了父亲的心血! 她也许是一个合格的皇后,但她成为太后之时,已经离初心太远,她其实不能忘记批折时自己发抖的手腕,朱砂如血,刺目锥心,她顾此失彼,也越来越迷芒,而最终的一场叛乱,是她坚 持主导,建康宫内尸骨如山,最终她也成为了其中一副尸骨,重生时,她还执着于仇恨,执着权位,她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入宫,重新站上这方战场,到了现在,她也没有后悔。 不过已经意识到了,正义并不属于前世的王瀛姝。 她重新站在了征途上,总不能再依照老路走上一遍,可是未来的,正确的途迳,她不知道,十分模糊,她只确定司空北辰既然也是重生人,他的所作所为,比她不及远矣。 所以我就算再迷惘,也得改变命轨,司空北辰不配作为九五之尊,哪怕你只有短暂的帝王命,我也必定不会纵容,我恨你,随之才是鄙视,我固然自私,但我现在没办法规划好我自己,司空北辰,你等我回建康。 我们的战斗,就会立即打响!!! 第455章 已隔千里 “利部二仍然没有消息?!” 司空北辰气急败坏问出这句话后,不由一脚踹向面前的食案,顿时杯盘狼藉,这场酒宴摆开,紫微宫某个僚属一直便在侃侃而谈,中心内容是北赵起兵伐讨北汉是多么的振奋人心,突因太子的暴怒差点没表现个直接咬断筷子的“牙功”,此僚属赶紧说道:“利部二恐怕已经不能归豫了,现今毕竟是战时。” 所谓的利部二,其实就是被玄瑛杀掉的太子走狗的代号,骨头都烂掉的人哪还有可能捎回消息,然而司空北辰眼瞅着姜漠都移送到了襄阳城,三皇弟、五皇弟却毫发无伤回到了大豫,不仅皇帝允许了乔子瞻率部驰援襄阳,甚至又钦点了南次随军历练,司空北辰顿感四面楚歌,这些在前生根本不曾发生的事,到底是被什么挑动改变了命轨? 这个时候,原本司空月乌和司空木蛟姻缘已定,分别娶了贺、郑两姓姻亲之族的女子,而且掐得死去活来,继郑备失势,贺遨在朝堂之上的根基也已被撬动,虽然目前来看,这两个党营的势头也算是受到了压制,然而司空月乌及贺遨却挽着袖子孜孜不懈四处搜捕毒医,分明是冲着他这储君发动攻击的意图,而司空木蛟,竟因为出使北汉大受了君父的信重,归来建康,竟被直接授于长平卫中护军一职,虽然长平卫本就是属于郑氏掌管的外军力量,实际上并不受 中军节制,而长平郑更加不可能在此时就舍司空木蛟佐助他人,长平卫原本就是支持司空木蛟夺储的州卫,但君父正式任命司空木蛟为中护军,当然与过去有了极大的差别。 司空木蛟从此就有了名正言顺,调动长平卫的兵权!!! 郑夫人因为失宠于君主,眼看着在后宫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可因为司空木蛟得势,最近长风殿竟又有了不少宫人趋奉,而中宫皇后,众皇子的嫡母,他的生母,自从迁入慈恩宫,以玄诚元君的名号悔祈于庇赦,建康宫中的众人,甚至已经遗忘了尚有皇后在位的事实,偏偏太子妃卢氏,纵然出身大族权阀,现如今尽管也协佐着谢夫人处办内廷事务,可竟然根本没有树立起威望,别说与谢夫人相比,甚至比简氏都远远不及! 梁氏悔婚不嫁司空月狐,虽然使得司空月狐失去上蔡梁这么一门掌兵的妻族,他起初还觉惊喜不已,但司空月狐姻缘竟也因为此遭变故悬而未决,近期更连行踪都已成迷,不知道又领了君父交予的什么密令,如果司空月狐建功,难保君父不会重新筹划,替他争取一门比上蔡梁更加强势的妻族,与司空月狐交密者,王节虽暂时不足为虑,却还有周景! 周景现留任中军,他没法再使旧计利用周昌之手毒杀周景,他甚至无法确定周景是否重生人,现在周景明面上已有薛氏这么个重生人 以女僚属的名义佐助,如果他再设计谋杀周景,并无十足成算,反而有可能暴露,那么处境会立即有如雪上加霜。 前生时,司空月狐最终仍然争取了邓陵周一族的信服,尽管没有了周景这个军事奇才,且《造器册》也有如被毁的邓陵周威势锐减,可依然让司空北辰忌惮不已,而现在,周治已经将他的女儿送来了金陵,托予谢六娘照管,分明是有了联姻皇室的打算,周治前生便因司空月狐的举荐得职,他看中的女婿,十有八九就是司空月狐。 如果北汉的事轨未变,明年,天子亲征,亡于归途,他仍稳稳坐在储位上,或许王斓、谢晋乃至于陆靖等等,仍然还会遵从于正统,扶持他合法登位,他还不算彻底失于主动,然而北汉与北赵之间的战争已经发动,北汉就算守住潼关,不失长安,明年还哪有实力挑衅大豫兵出汉中威胁巴蜀? 司空北辰只觉自己现在是四面受敌,甚至连司空南次,都已经足够成为他的威胁了! 坐立难安的人,于是召来了他的良娣虞氏。 未至十月,金陵的季候还正值凉爽宜人,虞碧华因自来难耐躁热,因此这段时日便十分懒惰,大吃好睡的渡日,今日的一场午睡,竟直到申末才醒,尚还慵慵靠在榻上,听着身边两个婢女一人一句说着太子妃及梁良娣的坏话醒神,得知太子竟然主动召见她,才觉腰身有了力量 ,好一番打扮,画了个最近时兴的星靥妆,把花黄银钿贴了满脸,才挽一条石榴红绣蓝莲花的帔帛,风风火火去见太子。 途中,却遇见了梁良娣。 她也不看梁良娣只是从面前经过,既不是刚见过了太子,又不是打算去见太子,却冷笑着将人喝住,得意扬扬抬着那张“星光灿烂”的脸,说话时,满头的珠翠乱晃:“太子今日召我侍寝,当然不会见你,你可莫再自讨没趣,不过你要真觉得寂寞,便替我剪一盒子花钿吧,我侍寝的时候多,花钿也消耗是多,不像你,不知多久没剪过花钿了,再不动手,更加手笨。” 梁良娣看虞良娣有如看一个傻子:“你这张圆盘大脸,又偏要施星靥妆,的确很废花钿,怎么阿虞左右竟没个手巧的奴婢么?我身边倒不缺手巧的婢女,只是……我有个习惯,自己的人手,从不借给他人支使。” 虞良娣竟听出了对方不仅嘲笑她脸大,并且还讥讽她出身寒庶只配拥有蠢奴拙婢,气得又要动手,奉太子嘱令传召梁良娣的宦官赶忙规劝:“良娣还是莫要让太子殿下干等着,殿下最近心情可烦躁得很。” 到底是劝止了一场“武斗”,虞良娣越发风风火火了,提着裙子有如飞奔,司空北辰只见一个疯妇几乎是冲进了亭子里,还没来得及皱眉头,就听虞氏告着恶状,他哪里有心情理会两个姬妾间的摩擦,既厌虞 氏,对梁氏也说不出的憎鄙。 前生时梁氏是心宿妃,性情就极其狂戾妒悍,如今甘为姬媵,气性却仍然不改,不仅对虞氏这么个蠢货斤斤计较,甚至还不少背后中伤卢氏的言语,他的妻妾,就没一个识大体。 “梁氏算什么,凭她也敢小看后族!” 听虞氏吼出这句话,司空北辰的脸色更加冷沉了。 他虽然明知虞氏一族是实实在在的寒庶,说好些听,勉强算得上富家,可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心病,他当然无法要求世人敬重后族,甚至从没想过助益母族荣晋为士族,但梁氏作为他的姬妾,却也敢鄙夷他的母族,不得不说,从这点看,卢氏的出身虽然远非梁氏所及,然而至少卢氏从没有对他的母族冷嘲热讽。 “去告诉梁氏,让她奉令,剪一盒花钿亲自送去永幸阁,她既有不愿让旁人指使婢侍的习惯,这盒花钿就让她自己亲力亲为。” 虞碧华告状成功,眉开眼笑,根本就没有注意司空北辰看都不看她那张“星光灿烂”的脸蛋。 “你自请由你和舅舅们联络,可还记得我早前的嘱托?周景的家眷,最近是否跟简门来往频繁?” “殿下嘱托的事,妾身哪敢马虎?谢兰约没跟简家人交往,但那个薛氏却去了好几回简宅,父亲虽然在简家安插进了人,但也打听不见多少机密事,只晓得简三娘眼看要出阁,谢兰约和简家却一直没有交道可言, 反倒是薛氏,她有个姨母嫁去了简家,被简三娘称一声叔母,她借着这点亲戚的情份,去给简三娘添妆。” “只是薛氏去,没带上周氏女?” “现在无人不知薛氏荒唐得很,守着望门寡,却自荐为女僚客,周九娘好歹是大家闺秀,哪肯由得薛氏带坏了名声。” 虞碧华俨然也知道司空北辰的担忧,献计道:“司空月狐的婚事,别说简家,连简嫔也做不得主,还不是陛下说了算!殿下既担心陛下择周九娘为心宿妃,不如直接先把周九娘给毒杀了。” “周家又不是只有一个女儿。” 司空北辰才不会用这种蠢办法,如果毒杀之计稳妥,他杀周九娘一个女子干什么,把周景、周治毒杀才算斩草除根。 “你明日回一趟门,告知舅父,让他启用邓陵周内部的暗线……” 司空北辰把计划重复了几遍,直到虞碧华能一字不漏复述,他才放心。 这又是他的另一个心病,虞皇后失势,导致他的几个嫡亲舅父竟也三心二意起来,不无埋怨他没有力保虞皇后,竟放纵区区一个刘氏胆敢陷害中宫,而虞氏满门,稍微还算明智的虞铎、虞栾竟相继折损,虞栾的儿子们毕竟还是小辈,虞槐是家主,哪容几个子侄辈“指使”。 可虞槐因为皇后被软禁,对他这太子先存不满,又听说他对虞碧华不冷不热,更加担心皇后曾经允诺的后位也成为泡影,结果虞碧华 ,又果然还如前生般自大,明明是个蠢货,竟然还要胁他务必授予要务! 又确实这段时日,司空月乌和贺遨紧盯着后族不放,现在虞氏族人,可无一再担东宫属臣的职务了,司空北辰若是再跟虞槐等直接联络,会有隐患,倒是利用虞碧华,世人无不知其愚蠢,且又是虞槐的女儿,时常和娘家来往,倒不至于引起司空月乌的警觉。 司空北辰笃信,就算所有人事都失控,至少虞碧华的生死还在他掌控之中。 这个女人,再无利用价值后,随时可以除掉。 而且就算他将虞碧华这个蠢货弃之不用,贪婪如虞槐,也绝对不会放弃让虞氏女永居后位的野心,件件机密,虞槐势必不会对虞碧华隐瞒,虞碧华仍然会威胁他,如前生,眼看他宠幸瀛姝,虞碧华这个疯妇竟然假孕,他不得不容忍,配合虞碧华“小产”,谤害卢氏及瀛姝,最终,他才利用郑莲子这把刀,除掉虞碧华,又处死郑莲子,骗过虞槐。 他为了瀛姝,承担了不少风险,但他无怨无悔,一切都是值得的,唯有瀛姝才会真真正正为了他,不计一体得失,他需要范阳卢的持续辅佐,瀛姝就甘于向卢氏示好,卢氏若无瀛姝一直真心实意在侧保驾护航,在后宫不知被坑死几百回,甚至不能防范虞碧华、郑莲子一类蠢妇的毒计,就更别说弹压贺朝夕、萧飞流这样出身士族大姓的妃嫔了 。 甚至多亏了瀛姝,才保下卢氏平安诞下嫡长子。 瀛姝不在意后位,他却认定了,唯有瀛姝才有资格成为他的皇后。 司空北辰现在深深思念着那个尚在北汉,为了神元殿君,跟姜泰等等羌人斡旋的女子,得其芳心不易,更何况现在还有司空南次这个拦路石,但他不会放弃,没有嫁给裴瑜的瀛姝,如今在建康宫已是大放异彩,只要他能像前生一样,竭尽全力争取她芳心所向,有她佐助,甚至胜过了十万雄兵。 是瀛姝献计,甚至担当“先锋”,江东贺、长平郑彻底不足为虑,兰陵萧最终也坚定加入了拱助皇权的阵营,他甚至彻底摧毁了江东张,这是族灭权阀的先河,又正因为瀛姝,江东顾、陆二族,也成为了他用来威压司空月狐的武器,否则司空月狐恐怕早就兴兵作乱了……这个人,曾经借助舆论逼迫他留下司空月乌及司空木蛟的孽种,而且还私遣耳目混入鬼宿府,意图探明让司空南次服毒的人究竟是受谁指使! 天底下谁的真心都不重要。 他只要瀛姝的真心,也只相信瀛姝才保有真心。 司空北辰当然想不到,瀛姝现在,正和他的心腹大患共进晚餐。 依然是在蓝田的某处崖穴,火堆被重新点得旺盛,晚餐其实是上昼时飞鹰作送来的几张胡饼,瀛姝采撷了些许野菜,用在附近拾得的一个豁了口的瓦釜,取山泉,熬成野菜汤,司 空月狐虽然负伤,但并没残废,劈开竹筒,就成为了“汤碗”,甚至还兼具了“汤勺”的功能,有饼有汤,对于逃命的人来说,晚餐其实还算丰盛。 说来,午餐更丰盛些,是一只烧鸡,但已经被吃光了,昨晚上实在劳心劳力,瀛姝甚至都觉得自己能吃完一整只烧鸡,有种不愿跟司空月狐分享的欲望,但她不能如此厚颜无耻,毕竟没有司空月狐的事先安排,她还得废些事才能跟飞鹰作联系上,哪里能在今天就得到烧鸡、胡饼填饿,她其实已经做好嚼野草、吃野果苦熬个三两日的准备了。 “我如果再神机妙算一些,应该让人在这处崖洞备上茶叶茶釜的。”司空月狐虎口托着“汤碗”,将放得尚余温气的菜汤用一种磊落却优雅的仪态斟入口中,看了一眼隔着火焰的女子,她居然还自备了一把银汤匙,小巧精致,不能用于在瓦釜里盛汤,不过从“汤碗”里将汤水送入口中却甚“和谐”。 这其实是一把茶匙,心宿君看着这把匙,就被勾起了莫名其妙的茶瘾来。 第456章 碧眸兄妹 瀛姝不是真正意义上被养于闺阁的女子,她爱出门,过去父母也不爱拘束她,十日间,有时竟有五日都会随同父兄或者南次出外闲逛,虽然不是回回出门都要远去郊野,但她也备下了一个“携筒”,多种方便外出使用的物件都能放进这个小巧易于携带的竹筒里,这回出使,长途跋涉,有时不得不“野炊”,瀛姝便将也可用作汤匙的一把茶匙放进了携筒,她昨日收拾药品、火折子等等“逃命”时以防不时之需的物件时,顺手便把携筒也丢进了布囊里。 听司空月狐颇为遗憾的感慨,瀛姝就放下了手里的“汤碗”和茶匙,说:“我原本估摸着,我需得经湘支邨先坐筏子渡河,才能跟飞鹰部的察子取得联络,暗知殿君我的平安,让殿君先莫声张,只称好几日不曾有我的消息,却不能再耽搁出武关往襄阳,北汉京城的一团乱况,冉其吉也势必会急于早日接返姜漠归国坐镇,他见殿君平安,当然不会在意我的生死。 我虽然是生死未卜,但姜高帆当然不会再在北汉逗留了,他处心积虑不以真面示人,为的是不给北汉留下把柄,他日后才好在大豫改名换姓继续为殿下效命,当从蓝田启程,北汉的大尚臣就已经死于昨晚那场其实由他一手策划的刺杀行动了,他摘下面具后,就此成为了使团卫中的一员兵卒,也当然不可能再跟姜里娜的亲卫 勾连。 而这伙子刺客,就算不熟禁苑之外的地形,但一定仍会沿着上游搜索,他们会先找到湘支邨,但不会久在那处逗留,因为冉其吉听闻我遇刺,也必然会安排一部兵卫过渡搜索,所以,我只要在郊外匿藏上三日,再去湘支邨,就能平安。” 司空月狐颔首。 冉其吉没有追杀瀛姝的必要,但鉴于神元殿君及梁会的坚持,为了尽早依照原计划换回姜漠这个人质,必然要尝试派员营救,瀛姝却不打算“被救”,这是以防万一,姜高帆能骗过姜泰,轻而易举起事于武关,使得冉朱孤率一万部杀个回马枪,只要确定瀛姝未死,且还仍然有望继续行使他的暗杀计划,说不定就会冒险,设法召回那些刺客,再次行刺。 瀛姝是为了大局为重,才决定和殿君一行分道扬镳,事实上她只要不落在刺客的手里,就能在飞鹰部的帮助下避往汉中,待汉中大捷,自然就不用发愁如何回到大豫了。 “可殿下既然神机妙算,且早做下了安排,我想,明日我们便能赶往湘支邨了。” 言下之意,殿下想要饮茶的愿望,明日就能实现。 “我预先在湘支邨安排下了人手,今日刺客已经听闻长安再次陷入混乱,姚太后被枭首,他们的主人姜里娜真真正正被软禁,虽然这些刺客一时半会儿还想不到姜泰遭遇了姜高帆的背刺,可他们乍闻噩耗,必定惊慌失措,尤其 当确定冉其吉的部卫也在沿水追索,他们必然不敢在湘支邨逗留,我们明日的确可以赶往湘支邨。” 司空月狐抬手扶着肩,他的伤口当然没那么快愈合,时时发痛,这下意识的动作又牵动了另一层心思,他不大确定瀛姝说这歇话,只是为了讥讽他落难时还想着饮茶的矫情,他的目光穿过烟气,在那双澄静的眼眸里看不出半分关心和忧虑,舌根处,似乎才泛起了野菜自带的味道溶于汤汁后那轻微的苦涩来,沿着咽喉直达肺腑,也不知为何会走岔至心口,覆盖在那里。 “其实左副使已经不必在担心姜里娜的人手仍为姜高帆所用了,也可以跟殿君会合。” 是真不必跟他往汉中去,早一日抵达襄阳,司空南次早一日目睹她毫发无伤,便早一日安心,否则只见平安的信报,到底还是难免牵挂的。 “我没有证据指证姜高帆是刺杀我的主谋,毕竟姜里娜也不一定得从姜高帆口中得知我和殿君是被悄悄转移至蓝田行宫,她恨我入骨,因此利用姜延私纵她的亲卫出城,交代就算不能毁了姜泰的大计,但务必伏杀我在众人看来,符合姜里娜的行为方式。 而且姜高帆还知悉奇袭汉中的计划,我总不能当着冉其吉的面,逼他揭穿此事,我要是和殿君会合,这一路还得担心他起意谋杀我,仍然大有可能会连累旁人有损大计。” 瀛姝并没有改变“分 道扬镳”的打算,但她因得司空月狐的接应,却突然心生“贪婪”:“我原本以为,只好弃了飞光,可殿下既然早在湘支邨布局,是否有办法将飞光也渡去对岸?” “那我们就得继续往上走,放弃在湘支邨过渡了。” 瀛姝对禁苑上游的地形了解,限于湘支邨,湘支邨其实就是一个村落,不大会有商旅经行,他们若把飞光也带去那里,足证身份大不普通,虽然不至于被刺客杀个回马枪,但大有可能被冉其吉派遣的部卫发现,那她就势必只能跟殿君会合了。 但司空月狐,显然对北汉的地势比瀛姝更加熟悉。 “再往上游走,可绕过主流,经支流涉水,水势缓浅,不需要借用竹筏,而且这条道路倒也不算绕行,就是要多几日风餐露宿。” 作为行伍之人,司空月狐其实很能理解不到逼不得已不愿舍弃坐驾的心情,可瀛姝却不是将士,飞光虽然是御赐的坐骑,但她当然明白陛下绝不可能责处她“折损”了御赐之马,然而她与飞光也算是“生死与共”,听说有可能将这匹极有灵性的马儿也带回大豫,她立即决定不惧风餐露宿。 “多谢殿下成全。” 客气得很。 次日朝日,又有察子送来备好的衣物,当然不会是锦缎衣裙,葛衣布袴,分明是羌部平民的着装,却也十分便利行动,司空月狐临时更改了前往汉中的线路,那两个察子也根本不觉 为难,他们早已摸清了各条线路,甚至连可以栖身的峡谷、洞穴都探察妥当,水饮不成问题,有这两个察子跟随,纵然司空月狐肩上有伤,猎兔捕鱼做为食物补给也不成问题,当即便动身了。 察子虽然因为各种约束,不能预先备马,可因为早有安排,备好了两匹毛驴,否则这两天他们从崖谷附近的送来各种物用也不会那样方便了,一行四人,三骑,虽走的都是坎坷崎岖的山道野路,夜间只能在洞穴或者岩缝里休息,甚至于还路遇了野狼,不过一路倒还算顺利。 渐从山间丛林,出至人烟稀少的郊野,渐渐能见田原村郭了,又终于抵达了颇为热闹的镇集,司空月狐决定在这里停驻好好休整两日,当然,也是为了联络察子,获得准备好的籍符关凭,重新改头换面。 “我们既然带着马匹,还是扮作商贾的身份更加适宜,横竖因为潼关被攻,长安城再度发生了政变,不少商户都担心长安失守,损失钱财事小,先避去汉中对性命安全更有保障,大散关虽然有兵士驻守,不过不会拦阻普通行人。”司空月狐将下属备好的籍符交给瀛姝过目。 北齐人士,兄妹关系,又虽然两人现在北汉并不属于官方通缉的要犯,过大散关时不用担心会受到严格的盘查,然而在这兵荒马乱的环境,避免遭遇祸难,瀛姝当然要经过易容,扮作姿色寻常的女子 ,司空月狐作为瀛姝的“兄长”,相貌不能有悬殊的差异,他自己就会易容术,但瀛姝却还没有掌握要领。 瀛姝起初以为只要从湘支邨渡河,倒不难掩示容貌,把脸涂黄涂黯,眉毛描粗,湘支邨住的都是普通百姓,又当然不曾见过她,她使些钱银,请人撑筏子将她送去对岸而已,跟县郊的察子碰头,如何掩护她平安抵达汉中就不用自己操心了。 “在北汉,飞鹰部的察子原本并未安排女子,这是因为男子更加便宜行事,卫夫人当年是遣了红桃、白李之外的心腹,冒着极大的风险混入益州,再经益州至建康,想尽办法才联系上了白川君,父皇才令我安排联络卫夫人,可要不是姜泰受唆使起意诈殿君出使北汉,我其实并不打算启动卫夫人。” 瀛姝听懂了,除了卫夫人及红桃白李之外,飞鹰部在北汉的察子再无女子。 相比于北赵、北齐等国,女子在北汉地位最低,就像文太妃,她曾经是北汉的皇后,大受姜雄鹰宠幸,然而姜雄鹰一早就替发妻择定了殉葬的“归宿”,而多少被逼无奈坠入风尘的女子,姿色但凡出众的,都难逃被北汉贵族强掳的命运,从此再难得自由。 察子的任务主要是刺探敌情,女性察子要发挥作用,难免会用到色诱的手段,但在北汉却是行不通的,因为身份太低微,就算能混进贵族府邸,也只能沦为贵族的“ 私宠”,就有如被困囹圄的女囚,哪怕刺探得机密情报,也没有将情报送出的机会和途径。 “易容之事,虽然也可以由察子进行,不过如果我来替左副使施妆,更加省事。”司空北狐说。 既以兄妹相称,兄长又能自己动手改变外貌,为了更加符合兄妹的身份,当然不必假手他人。 瀛姝看着面前的许多物件,到底是放弃了现学这一项新技能,谁让她出使之前虽然隐隐觉察姜高帆对她不怀好意,但因何觉察的缘故却难以向陛下说明,当然也没有理由要求学会飞鹰部所掌握的易容密术,而且察子们虽然都会这项技能,因为她自身条件的限制,并无能将她彻底妆扮成男子,她做为女子,总不能够让男仆出入她的卧房,为“兄长”整理行装,或者避开奴仆商量后计至少不会显得那么怪异,无端端受到怀疑。 要知道,她是左副使的身份揭穿了或许还不算大事,司空月狐潜入汉中,势必是要配合江州军剿灭驻守连珠山的羌兵,江州部的战亡越少,才能保证夺取汉中之后能够坚守,司空月狐的身份万万不能暴露。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瀛姝虽然并非不在意和外男发生肢体接触,然而正如司空月狐负伤时,只有她在侧,必须由她剜出扎进他肩后的箭镞,并替他敷药包扎,当时她毫不犹豫,现在也大无必要矫情。 “我知道了,烦劳殿下。” 依然客气得很。 司空月狐却还不忘讲解,北齐王室,乃鲜卑部族,鲜卑血统的女子肤色以白晳偏多,因此肤色倒不需要伪饰了,眉弓更突显,因此眉弓部要作修饰,面颊多丰润,但面部轮廓又更显锋锐,至于眸色…… 瀛姝惊异的发现自己的眸色竟然发生了变化! 她确定司空月狐没有往她的眼睛里放进任何异物,只是,在内眼睑涂上了某种粘乎乎绿黝黝的,颇像口脂的东西,眼睛起初颇觉不适,眨了几眨后,不适感消失,只觉似乎眼眶里弥漫着一股水气,往铜鉴里一照,起初不觉如何,但渐渐的,眼眸竟变成了一种极其浅淡的碧色。 “鲜卑族的女子,不少都有一双碧眸,但也有些是乌眸,更多的是乍一看乌眸,细细分辨,却有浅碧色的眸色,我在你眼睑内侧描的事物称荧脂,其实并不能改变你的眸色,只是在光照下,会让人产生你是浅碧眸色的错觉,不同于你那两个婢女,虽然持的是北齐的符籍,但因为身份是家奴,故而并不用改变她们乃华夏女子的外貌。 我们现在为了便宜行事,伪造的身份是鲜卑部籍,如此可免不少不在意料之中的祸殃,因此易容时,多少得带些鲜卑部族的殊异。” 司空月狐一本正经道:“伪造鼻梁的轮廓过于麻烦,而且稍不注意,就容易让人窥出破绽,不过北齐的鲜卑部族,倒也不是个个都长着又 高又长的鼻梁。” 瀛姝觉得眼眸变成了浅碧色,倒也没有变得更美丽,眉弓突出,眉毛的颜色又变得浅淡无光,面颊的轮廓也改得锋锐了,但其实似乎变得“丰厚”不少,双颧不知道涂了什么汁液,略经几笔点染,浅褐色的斑点像天然长出似的,居然把颧骨扩张了几分的错觉。 她已经认不出自己来。 司空月狐也“换成”了一双“碧眼”。 瀛姝于是有了更直观的感觉,她倒是见过不少鲜卑部族的男子,尤其是号称“白胡”后裔的一支,绝大多数其实都不是金发黄髯了,但的确眸色还有异于“乌桓”,不得不说,司空月狐这番扮相足够以假乱真。 他本就是高个子,身材虽然不能称为魁梧,却完全不似文弱书生,此时又没有穿着长袍罗裳,胡服骑装,英拔轩昂,鲜卑部的商贾,其实都擅长骑射,自幼习武,气质其实也与军伍贴近,心宿君一改着装,尽敛了清俊通脱的风骨,再兼那容貌,也完全不比真貌的俊朗——这倒不是说鲜卑部的男子一定不如汉人的相貌,只不过心宿君为了配合瀛姝的易容,把自己变成了个气质虽然出众,但相貌颇为普通的人。 瀛姝看看铜鉴,又看看司空月狐,好吧,现在他们两个确实看上去像兄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