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大理寺女卿》 第159章 活埋案 骆爷坦诚道:“见过。” 陈韶追问:“什么时候?” “具体的时间忘记了,”骆爷答道,“但见过他三次,三次他都在捡鹅卵石。小人以为他是捡回去砌院子用,就没有多理会。” 陈韶对他的回答很不满意,“史兴两任夫人都被高汉等人霸占的事,你知不知道?” 骆爷老实道:“知道。小人还找过他,想与他联手报仇雪恨。他好歹是太学的夫子,肯定比小人能打听到更多的消息,但这个人实在是活该被人欺凌。小人喉咙都快说冒烟了,他始终就那一句被高汉和罗正新他们知道,会将他撵出太学。后来小人还想说服他,暗地里跟踪他后才发现他不是害怕,而是他在外面也有一个家,就是石牌楼七弯巷那个胡立兰。” 陈韶质问:“你既然知道这些,当初他被抓捕后,我在搜查证据时,为何隐瞒不报?” 骆爷磕头:“不是小人隐瞒不报,是小人害怕。当初那位李大人查连环杀人案的时候,也很尽心尽力。但元和十四年初,小人还不知道夫人已经过世,怕暴露身份后,朱四爷一怒之下毒杀她们,便花了十两银子托付他人带着朱家作恶的证据向李大人报官,结果李大人拿着那些证据,以诬告罪将替小人报官的人给打死了。大人刚来洪源郡的时候,小人出于对陈国公府的敬重,也曾想过携证据前来报官,但岑元志揭发役员需要自己花钱租借衣裳鞋子一事,大人同样未曾理会,小人才不得不歇了心思。” “公子哪有不理会?”蝉衣忍不住辩解,“公子只是想要先查连环杀人案,再来查这些贪赃枉法之事而已。” 骆爷干脆地认错道:“是小人以小人之心度大人之腹,还请大人见谅。” 她当时急于抓到连环杀人案的凶手,的确没有把这些事关底层役员利益的事放在心上,这是她的错。陈韶默然记下这件事后,继续问道:“这次又为何不怕了?” 骆爷坦诚道:“大人砍了罗正新的头,大人跟李大人他们不一样。” “既然知道我不一样,那你应该明白,你即便是为救妻女,但你拐卖少年、少女和指使他人出卖姐妹的事实也存在,”陈韶并不尽信他的话,因而对他的恭维并不受用,“所以,就算朱家作恶的证据确凿,你也一样会被砍头。” 骆爷从容道:“小人知道。只要能报仇雪恨,就算是凌迟,小人也心甘情愿。” “既然如此,”陈韶冷然道,“那就把你藏证据的位置如实说出来。” 骆爷立刻说了。 陈韶看向傅九,“刘德明他爹还在小厨房吗?” 傅九点头。 陈韶吩咐:“你换身衣裳,再带两个羽林卫跟着他一起回去,晚上去将那些证据取了,明日还跟今日一样,收些鸡、鸭之类的充作掩护带回来。” 看着他去后,陈韶收回目光,又接着问道:“你认识五儿?” “五……大人说的可是先前那位姑娘?”骆爷问。 陈韶道:“就是她。” “她改名字了,”骆爷感慨,“她终究是把自己给卖了。她以前的名字叫陶珍,是大树村的人。她有两个很了不起的哥哥,如果不是遭了文四公子的毒害,恐怕都能考中进士。小人也是到大树村那边收集文家作恶的证据时,正好撞见文四公子的人在抢夺她二哥。小人不敢露面,但在那边多留了几日,算是目睹了她爹娘告官,文四公子的人将她大哥、二哥打死扔回来,随后又打断她爹娘的全部过程。 “小人还暗中给过她几两银子,让她拿去给她爹娘治伤呢。可惜文四公子的人下手太毒,她爹娘终究是没有扛过去。后来,小人做梦也没有想过,她会主动找上小人,要让小人将她卖到文家去。以她的姿色,真要进了那几个园子,下场恐怕会很凄惨。” 骆爷不认识全书玉,自然不知道全书玉也在东厢房。将他所听来的全书玉的事,原原本本地讲述一遍后,说道:“县衙小姐尚且如此,她只会更惨。是以,小人便拒绝了她,还劝她莫要痴心妄想。谁知道她还是……不过看到她还活着,真是一件幸事。” 陈韶抓住他话里的重点:“除了她家以外,文家还在大树村做过什么恶?” “文家在大树村那边有个庄子,但庄子上有过半的田地都不怎么样,”骆爷说道,“为了让那些田地变成良田,文家就想了个法子,拿那些贫地去跟周围几个村子里的良田交换。为了让所有村民都老实地跟他们交换,他们头一个就挑了大石村的村正。村正肯定不愿意跟他们交换,他们就将村正一家活埋了,以此杀鸡儆猴。他们也确实达到了目的。” 陈韶不敢确定地问道:“活埋?” 骆爷点头:“是,活埋。” 李天流不用吩咐,已经飞快地备马车去了。陈韶起身,边往外走边道:“去将五儿带过来,立刻出发去大树村!” 听说现在就要去大树村查她家的案子,五儿激动地跪到地上给陈韶猛磕了三个头后,才爬起来上了马车。 案情重大,李天流安排了六十个羽林卫随行。 这是陈韶来洪源郡后,出行排场最大的一次。原本她的一举一动就备受关注,现在这般,自然更受关注。 “将徐光叫来一起去!”车队出了太守府,陈韶冷声吩咐。 大树村临着通望县,距离郡城有五十多里,全程都是逼仄的山路,尽管陈韶一路催促,还是走了快两时辰才抵达。 晚霞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夜幕也在慢慢降临。 为避免夜长梦多,车队先去了大石村。 大石村原村正一家被活埋的位置在一块玉米地里。 玉米地原本属于原村正家,现在属于文家。 骆爷早就对原村正一家被活埋的案子烂熟于心,在烈烈的火把照耀下,很快就将陈韶带到了那块玉米地。 第158章 追问 陈韶打断他的话,“你女儿当时有多大?” 骆爷恨声道:“刚过十一岁两个月。” 陈韶眼底迸出一丝杀机,“这么小,朱四爷就纳她为妾了?” 骆爷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好半晌,才哽咽着挤出一个‘是"字。 陈韶冷肃地看了他一会儿,才又说道:“你继续。” 骆爷头碰着地,心痛得无以复加。任由眼泪流了一会儿,将疯狂涌上来的情绪宣泄出去后,他才抹干眼泪,继续说道:“小人无意听到朱家那几个下人的话后,有意跟踪之下,很快就发现了那几个园子。小人在那几个园子周围盯梢了近半年,在完全摸清那几个园子的秘密后,就回汉源县找徐家要了五十两银子,随后花二十两银子从伢婆手里买来两个姿色不错的女娃,带着她们回到郡城,有意在朱四爷经常出入的碧桃园附近叫卖。 “小人的叫卖声,没有引来朱四爷,却引来了文四公子身边的管事文寿。文寿听了小人杜撰的两女娃家里欠小人钱财,无力偿还,只好用她们抵债的鬼话后,不仅没有戳破小人,还很是痛快地用五十两银子将他们买走了。临走时,还有意跟小人说,以后再有这样的生意,可以继续到那个地方找他。 “虽然没有直接与文四爷搭上关系,但文四公子也是经常出入那些园子的人之一,搭上了他,也算是搭上了他们那个圈子,小人自然不愿放手。于是小人又回汉源县,从先前那个人伢子手中又买了三个女娃。这次小人有意只挑了一个姿色出众的女娃,还是在碧桃园的附近叫卖。文寿闻声过来,看到只有一个出众的女娃,果然如小人预料的那般露出了失望的面色。虽是如此,他还是买下了那一个,并告诫小人,以后没有姿色的就不要带过去了。小人装作听不懂,恳请他全都买下,价钱可以便宜一些,文寿没有理会小人,带着买下的那个女娃就走了。 “小人故意留在那里继续叫卖,叫卖到第七日的时候,文寿又来了。小人再次恳求他买下她们,并向他抱怨再卖不出她们,小人就要身无分文,以乞讨为生了。文寿依旧没有买下她们,却留下来与小人搭上了话。在得知小人是从人伢子手里买下的那些女娃后,他便教导小人应该在哪里买女娃,买什么样的女娃等等。临走,又给了小人十两银子。 “小人自然对他感激不尽。随后,小人按照他的教导,又与他做过多次交易后,便渐渐熟络起来。通过与他的熟络,也如小人所算计那般,也慢慢同朱家人做起了生意。不过,与朱家人做上生意的时候,距离小人的妻女被抢,已经过去了足足六年。小人的夫人已经熬不住,病逝了。” 蝉衣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见到你女儿了?” 骆爷讲话的时候,一直低垂着头,嗓音低沉。听到她的问话,他先是摇一摇头,而后哆嗦着双手,从怀里摸出一个钱袋子,满是眷恋地递了过来,“这是朱四爷赏赐给小人的玩物,这玩物的针脚,是小人夫人的女工。” 蝉衣接过钱袋子,仔细看了一下针脚后,便递给了陈韶,“你不是说,你夫人已经……” “这是小人的女儿绣品。”骆爷极力压制着哭意,“小人的夫人针脚更细密一些,小人的女儿小时性子活泼,总是坐不住,在女红上更是没有半点天赋。” 蝉衣脱口说道:“我看这钱袋子的针脚很好,都能比过很多绣娘了。” 骆爷终于克制不住地哭出了声,蝉衣也后知后觉地发现说错了话。他女儿小时性子活泼,于女红上没有半点天赋,如今的女红却如此出色,在朱家过的是什么日子,已经不用多说。 在蝉衣手足无措的尴尬中,陈韶平静地问道:“朱四爷是什么时候赏给你的这钱袋子?” 骆爷哭着答道:“元和十七年十二月初九。” 他的妻女被抢是元和九年七月十三,再次得到女儿还活着的消息是元和十七年十二月初九,中间隔了足足八年零四个月。不知道这八年零四个月,被他卖进那几个园子的少年、少女有多少?那些少年、少女还活着的又有多少?每每想到这些,陈韶便无法对他生出哪怕一丝的同情。 冷眼看着他哭得发抖的佝偻身影,陈韶问道:“你女儿现在还活着吗?” 骆爷连连点头:“活着的。” 陈韶继续:“你有尝试过联系你女儿吗?” “联系过。”骆爷主动道,“拿到这个钱袋子,认出可能是她的女工后,小人便以承受不起这样的大恩为由,向朱四爷身边常与小人做生意的朱大宝打听裁制钱袋子的人是谁。得知确实是她后,小人便特意回汉源县买了她小时最爱吃的桃花酥混着一堆别的吃食,以谢恩为由,托朱大宝转递给了她。后来朱大宝说她很喜欢我买的点心,小人便一月送她一回,一直保持到了高山长、罗监院被拘押,才未再继续。” 陈韶质疑:“你不是要救她吗?” “小人是要救她,”骆爷的嗓音又低了下去,“小人这些年一直在收集他们作恶的证据,小人原是打算证据多了,就算他们再势大,朝廷也一定容不下他们。可是小人收集证据到最后,却发现官府的人也同他们在一起作恶,甚至比他们还要明目张胆……” 陈韶无可辩驳,只好问道:“那些证据呢?” 骆爷答道:“证据太多,小人带着不方便,就将它们藏在了东水谷的一个山洞内。” 东水谷,名字有些耳熟,陈韶想了一下,却有些想不起来了。蝉衣提醒道:“是史兴犯案后清理马车的场所之一。” 陈韶想起来了,史兴说过,东水谷乱石多土地少,几乎没有人会往那边去。但他们两个……史兴没有提过他,大概是从来没有见过他或者说他就是个无关人员。那他呢?陈韶紧盯着他:“你在东水谷有没有见过史兴?” 第156章 骆爷的仇恨 许是仇恨憋在心里太久,终于有机会发泄出来,骆爷的声音又大又有力。东厢房的几个妇人闻声都跑出来,站在门口看起了热闹。全书玉轻叹一声,出来要叫她们回去。五儿跟在她的身后,出屋看到骆爷的瞬间,脱口叫道:“是你!” 骆爷听到她的话,也朝她看来,看到她的瞬间,同样脱口道:“是你!” 话落,忽然仰天大笑道:“老天爷总算长了眼!” 陈韶问五儿:“你们认识?” 骆爷道:“当然认识!” 五儿却摇头道:“不认识!” 看一眼无奈的全书玉,又看一眼几个妇人,陈韶吩咐傅九:“你先带他下去洗一洗,再换身干净的衣裳。” 骆爷也知道自个身上的味道不好闻,朝着她拜谢过后,乖乖地跟着傅九走了。 陈韶转身,边往正堂走边示意五儿:“跟上。” 进了正堂,陈韶先问她:“吃过饭了?” 五儿点头:“吃过了。” “我还没有吃。”陈韶洗过手,在桌前坐下来,边吃边问道,“说一说骆爷。” 五儿思忖片刻,说道:“我以前经常听人提及他,后来大哥、二哥,还有爹娘出事后,我也找过他。我原来是想将自己卖给他,但他似乎认识我,一眼就识破了我的身份不说,还劝我不要做傻事,说什么老天总有开眼的时候,让我等着就是。我以为他在说疯话,就转头找了王虎。” 陈韶问:“你跟着卢元飞后,有没有听他提及过骆爷?” 五儿摇一摇头,“卢元飞也是雨儿出生后,才开始信任的我。即便如此,他也几乎不在我跟前提及那几个园子的事。交给大人的五本账册,是他实在不放心别人,又看着我已经为他生育两儿一女的情分上,才迫不得已地交给了我保管。” 她撒谎了。 不是卢元飞迫不得已地将账册交给的她。 是卢一沣被拘押之后,她知道报仇的机会来了,为找证据,有意每日哭哭啼啼地缠问卢元飞,卢一沣会不会有事,又缠问他会不会有事,再故意半夜惊醒,哭说他要有事,她也不活的话一点一点蚕食他,才让他放心地将账册交给了她保管。 当然,卢元飞并不是那么好蚕食的人,她之所以成功,主要得功于前几年千随百顺的蛰伏。 陈韶看她一眼,“打你爹娘的人是谁,你还记得吗?” 五儿低下头,“大哥、二哥出事时,正临着二姐生产。我爹娘怕她知道消息出事,就指使着我过去照顾她。我爹娘被打之后,是村里人到二姐家里通知的我。不过村里人说过,那些来打我爹娘的人,就是把我大哥、二哥尸体扔回来的人。那些扔我大哥、二哥尸体的人,是文四公子身边的随从。他们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他们!” 认得就好。陈韶接着问道:“你爹娘和大哥、二哥的尸骨埋在哪里,还记得吧?” 五儿点头:“记得。” “好。”天气一日比一日热,事情也一日比一日多,陈韶也没什么胃口。搁下筷子,勉强喝了两碗汤后,说道,“你先回东厢房等着,回头问完骆爷的话,我再找你。” 五儿应好,转身回去了。 陈韶起身,拿着蒲扇,在屋里走上两圈后,又坐回来,微微靠着椅背,闭着眼睛一边养神一边问道:“工钱都发给他们了?” 蝉衣站到她身后,给她揉着太阳穴,“押送几个铺子伙计的三十六人已经发完了,挖骨的那二十一人还没有发。” 陈韶懒洋洋地问道:“为什么还没有发。” “押送几个铺子伙计的三十六人都是郡城里的百姓,叫人通知一声,就都来了。”蝉衣说道,“挖骨的那二十一人,大部分是村镇的人,叫人带口信回去,也要花不少时间。” 陈韶没有再说话。 半睡半醒间,傅九带着骆爷来了。 陈韶睁开眼,看向骆爷。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后,人倒是精神了很多。扫一眼他的瘸腿,陈韶问道:“腿是怎么瘸的?” 骆爷干脆地说道:“被朱四爷打的。” 陈韶坐好,“那就说一说吧,你的妻女怎么成了朱四爷的妾室。” 骆爷磕头应一声是后,不无仇恨地说道:“小人原是汉源县士绅徐望祖家里的夫子,夫人也跟在徐夫人身边做一些针线活,我们膝下有一儿一女,生活虽然算不上富裕,倒也其乐融融。小人没有什么抱负,如果没有意外,想必一辈子也就这样过去了。可是,意外发生在了元和九年七月十三!那日早晨,我带着徐家两位小公子外出采风不久,朱四爷便进了徐家。 “小人不知道徐家何时欠了朱家的债,总之,在朱四爷逼迫徐家还债,徐家还不出来,朱四爷让人打砸徐家之时,徐夫人出面求情,小人的夫人出于怜悯也跟着去了。就是这一去,让朱四爷那个禽兽一眼看中了她! “小人年轻之时确有几分风流之态,夫人自也是一等一的美人。那朱四爷先是逼徐家用小人的夫人抵债,在得知小人的夫人不是徐家人后,便起了强夺之心。小人的儿女听闻消息,不顾危险前去搭救。我儿当时已有十三岁,平时文文弱弱,为救他娘,竟异常凶勇。可惜双拳难敌四手,他就那样被朱四爷的随从活活给打死了。在我女儿扑上去求饶的时候,朱四爷那个禽兽看她小小年纪,已经有非凡美貌,竟将她也一并抢走了! “小人回到徐家,得知噩耗,立刻起身去追。这条腿,就是在追上他们后,被那些随从给打断的。也幸我命不该绝,在躲避他们追打时,无意掉进山崖,被困在一笼藤蔓中,才逃过了他们的搜捕。 “小人清醒后,回到徐家,得知了朱四爷的身份及事情的前因后果,埋了我儿后,便来了这郡城。原是想来这里找寻机会救出妻女,等来了之后才知道,朱家比小人想象的还要势大。小人想过很多种办法,也干过很多种活计,无奈都没有办法混进朱家。直到有次夜宿朱家后门,无意听到几个下人的谈话,得知了小人的妻女皆被那朱四爷纳为了妾室,又得知了那几个园子的事……” 第155章 骆爷到了 刘德明问道:“你们没有跟他们说,是大人交代的吗?” 马永明飞快看两眼陈韶,“说了。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大人只让我们查史兴在货行做散活的记录。还说他们当初也是敬佩史兴做散活是为帮助学子和老百姓,才会一直收留他,早知道一时好心会惹来这么多的麻烦,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多管闲事。他们都这样说了,我们哪里还敢强行去看他们的货仓和货船?” 刘棋、刘德明等人查得很仔细,哪怕是前两次的连环杀人案,史兴在犯案前后的动态,也基本查得明明白白。这么短时间内,二十多桩案子,每一桩都能查得这么清楚细致,确实是用了心的。陈韶翻看之时,听到他们的话,随口问道:“他们的货仓和货船有问题?” “不知道有没有问题,”马永明答道,“我们过去查史兴做散活记录的头一日,他们跟防贼一样,距离货仓和码头还有二三十余丈远,就不让我们靠近。我们也是因为他们这样,才想尽办法地要过去看一看。但不管我们找什么借口,都会被他们用更多的借口回绝。” 听起来,的确很有问题。陈韶抬眼:“你们在查记录时,码头是闲着的,还是有工人在劳动?” 马永明答道:“一直有人在搬运货物。” 陈韶再问:“有问过是什么货物吗?” 马永明再答:“问过,他们说是一些商行还有商家的货物,因为货多货杂,怕我们过去后,那些搬货的工人会受影响,将货物混淆。” 陈韶想一想,继续问道:“有问过是哪些商行或是商家吗?” 马永明道:“也有问过,但他们不说就算了,还反问我们到底是去查史兴做散活的记录,还是也顺便做了别家商行的探子?” 陈韶接着问道:“这几日有货船离开吗?” 马永明点头,“有。光我们知道的就有五艘。” 陈韶:“还没有走的有几艘?” 马永明:“昨日离开时,还靠在码头没有走的有三艘。” 怕工人受影响,将他们隔在几丈外,不让他们靠近就行。怕他们是别家商行的探子就更说不过去了,是她派他们去的。这两个货行,只怕又与士族豪绅脱不了干系。陈韶暗哼一声,吩咐刘德明道:“你去太守府外将丁大人叫进来。” 雷德厚已经将隶属于丁家和赵家产业的药铺凭据退回去了,尽管早有心理准备,真收到那些凭据,早上被凌迟吓过一次的丁立生还是一颗心直往下沉。听到陈韶要找他,双腿发软的一边跟着刘德明往大堂走,一边小心地套着他的话。得知是货行的事,弯着的腰背才悄悄挺直了。 到了大堂,丁立生又稍稍地弯下腰,快步走进大堂中央,向着陈韶揖过礼后,又向着各学子揖了揖手。 陈韶头也不抬,径直问道:“长顺货行和永顺货行,是哪家的产业?” 丁立生不敢隐瞒,老老实实地说道:“长顺货行是顾家和朱家的产业;永顺货行是范家和戚家的产业。” “凌迟应该不需要你盯着了吧?”陈韶问。 丁立生忙道:“已经安排两个司法佐看着了。” “很好。”陈韶抬起头,“既然不需要你特意盯着了,那就带他们……孙棋、刘德明、李圣洁、邱世英、曾云、郭子陶你们几个留下来,其余人跟着丁大人即刻去码头搜查长顺和永顺两家货仓与货船!” 陶明、许显民、张立夫等人看几眼孙棋几个后,齐声应是。 陈韶看向丁立生,慢悠悠地说道:“他们要是再问你们是谁家派去的探子,不妨肯定地告诉他们,你们是我派去的探子!” 丁立生赔着笑,不敢说话。 等他带着人走远,陈韶起身,示意孙棋、刘德明等人带着资料跟着她。进了后宅,在往乘风院去的路上,碰上正找来的李天流,陈韶问:“清风院的厢房都还空着吧?” 清风院是乘风院旁边的院子,羽林卫住着。 李天流看一眼刘德明等人,“要安排他们过去?” 陈韶点头:“收拾一间出来,留着处理公务。” 李天流没说话,到了清风院,却让羽林卫将他和傅九住的西厢房收拾了出来。陈韶并不知道是他们两人住的地方,指使着刘德明几人将茶几搬到一处,拼成一个长条形的办公桌后,吩咐道:“按照案子发生的先后顺序,把相关资料整理到一起。与案子无关的资料,比如胡立兰一家在那巷子里的生活轨迹,则按时间的先后顺序来整理。争取明日天黑之前,整理完毕。” 几人齐声应好,相继坐下来开始整理时,陈韶忽然想起来问道:“之前一直在大堂等着我,是不是都还没有吃饭?” 孙棋原想说不饿,肚子却很不争气地咕咕叫了两声。看着他羞红的脸,陈韶笑着说了句"事要做,饭也要吃"后,向门口的羽林卫吩咐:“去让厨房给他们送些吃的来。” 她也还没有吃饭,又交代他们几句一会儿饭送过来,要先吃饭和有事就到隔壁院子找她后,便回了乘风院。 “傅九还没有回来?”陈韶问蝉衣。 蝉衣刚要答,傅九就领着一个银白头发,瘸着一条腿的干瘦老头进了乘风院,并大叫道:“我回来了。” 干瘦老头就是骆爷,形容狼狈,满面枯槁。进到院内,不等傅九介绍,就先朝陈韶跪了下来,“多谢大人的救命之恩!” 陈韶退后两步,避开他身上的恶臭后,淡漠道:“你应该知道我救你的目的。” “知道。”骆爷用力磕一个头后,坦诚道,“小人自知罪该万死,等大仇得报,是杀是剐都愿意受罚。” 陈韶冷笑:“你是想说,你拐卖、抢夺那些少年、少女,还有引导他人出卖自己的姐姐妹妹,都是为了报仇?” 骆爷答道:“是。” “证据是什么?”陈韶冷声问道。 “证据……”骆爷双手紧握成拳,铁牙紧咬道,“证据就是他朱四爷有两房妾室是小人的妻女!” 第154章 药铺设想 陈韶则带着五儿,一边往乘风院走,一边问傅九:“人都带回来了?” 傅九点头:“都带回来了,在西厢房等着呢。” 陈韶又问:“刘德明他爹呢,回来了吗?” 傅九摇头,“还没有回来。” “你到厨房去等着,”陈韶想一想后,吩咐道,“等刘德明他爹回来,立刻将骆爷带回乘风院。” 傅九答了声好,等护送她回到乘风院后,才又转身走了。 陈韶带着五儿去了东厢房。在东厢房伺候的五个妇人之一看到她,忙朝屋里叫了一嗓子。全书玉闻声出来,先跟叫人的妇人说了两句‘以后公子过来,要到屋里去叫人,不能在门外靠嗓子吼"后,才向着陈韶揖了一礼,随后看向五儿。 看到五儿的瞬间,她的眼里便涌上惊艳之色,“这又是得公子救回来的姐妹?” “不是。”陈韶看一眼五儿,又看向她,“她跟你有一个共同的敌人,想必你们应该会很有话聊。你先帮我看顾她一二,等我忙完再来找她。” “公子忙去吧。”全书玉拉住五儿的手,“我会照顾好她的。” 陈韶点一点头,转身便去了西厢房。 七爷和赵良柱彼此都认识,聚到一块儿,或说商行或说村里的事,熟络得很。看到陈韶进来,两人赶紧止住话头,齐齐站起来,跟她见礼。 “七爷,良柱叔不用多礼。”陈韶稍稍揖手回一个礼后,在他们对面坐下来,也示意两人坐下后,开门见山道,“大堂那边还有事,我就有话直说了。七爷,我想请您老人家替我管一个铺子,这个铺子不管是对我,还是对洪源郡的百姓都很重要。良柱叔,我也想请你过来帮我。” 赵良柱在来之前有过很多猜测,但独独没有料到陈韶是想招安。要说不心动那是假的,但多年的走南闯北,让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凡响。按理来说,他在福来商行多年,应该比七爷更适合管理铺子才对,为何……强压着悸动,赵良柱试探着问道:“大人是想请我们管理药铺?” “准确地说,是想请七爷管理药铺。”陈韶看着七爷,直言道,“食味斋和昌顺鞋铺我已经转交给了罗树荣和杨周利,回春堂我打算自己经营,或者说为将来的官方药铺先打一个基础。” 七爷没有明着拒绝,只是说道:“我没有做过买卖,也没有管理过铺子。” 陈韶笑道:“七爷是怎么管理的村子,就怎么管理药铺就行。这个药铺盈不盈利都可以,我要的是让所有百姓在生病之时,有大夫可看,有药可吃。所以,比起怎么将药铺经营好,我更需要七爷您的公正无私!” 七爷站起来,拱手道:“大人一心为百姓,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铺子在哪里,我现在就过去!” “先不着急,您先坐着,听我将话说完。”陈韶也跟着站起来,将他安抚好后,又才重新坐下来,看向了赵良柱道,“开药铺自然少不了药材,既然这个药铺是为了照顾老百姓,我就想着,是不是可以再多照顾一些。我没有做生意的经验,目前只有一个想法,还请良柱叔为我参谋一下。” 不等她再开口,赵良柱便闻弦歌而知雅意地说道:“大人想让百姓栽种药材来卖给药铺?” 陈韶笑了,“对,良柱叔以为如何?” 赵良柱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反问道:“敢问大人,这个药铺将来会有多大?” “自然是要惠及整个洪源郡的百姓。”陈韶说道,“当然,我所设想的让百姓栽种药材卖给药铺的想法,不是让百姓将田地都空出来只栽种药材,而是应当跟赵家村养那些鸡、鸭、鹅、羊一样,只是多一种收入渠道。” 赵良柱听明白了,“大人是想让他们在田坎、地头等适当地栽种一些药材。” 陈韶想了一想后,补充道:“大致是这样。但事先也要说明白,虽然是惠民药铺,药材的质量我们也不能敷衍。比如说应该两年采收的药材,有人一年就采收了,这样的药材再便宜我们也不能要。” 赵良柱说道:“这是应该的。” “跟七爷管理村子一样,正是因为我看到了赵家村,所以栽种药材这件事,我才需要托付给你。”陈韶严肃道,“当然,为了方便管理,你可以引用你们商行的办法,把愿意栽种药材的百姓编成花名册,定期派人去查看、指导。但必须遵守一条:公平、公正。不能因为个人的喜恶,而不让某个百姓栽种药材或是某一种药材。” 赵良柱再次说道:“这是应该的。” “这只是我个人的一点想法,”说完正事,陈韶的脸色缓和下来,“你可以回去好好考虑一下,有什么想法或是顾虑都可以跟我说。当然,不来也没有关系,答复我一声就行。” 赵良柱应了声好。 “蝉衣,替我送一送七爷和良柱叔。”陈韶站起来,向着两人赔礼道,“我还有事要忙,就不远送了。” 两人也赶紧站起来还礼。 从乘风院出来,陈韶微微抬头看一眼天色后,又匆匆去了大堂。 “等久了吧。”走进大堂,看着迅速停止交谈,争相上前来见礼的陶明、刘德明等人,陈韶笑着说道。众人自然是答不久。陈韶坐到案台上,“将查到的信息都交给我吧。” 陶明、许显明几人转身,将各人查到的信息收齐之后,一起交了上来。陈韶边看边问道:“查的过程中,有遇到什么困难或是特别的事吗?” 陶明道:“我们负责的是西城门外的那个马场,夏掌柜对我们的查访很是配合,也就不到两日,我们就查完了。” 许显民道:“我们守太学书院,倒是遇到不少想偷偷逃跑的学子,不过都被抓回来了。” 孙棋、刘德明等人查的是史兴犯案前后的活动轨迹,虽然繁琐,倒也顺利。在石牌楼查胡立兰一家生活轨迹的张立夫等人同样如此。 唯有查两个货行的马永明几人说道:“两个货行倒是一样配合我们,不管我们有什么疑问,都能立刻给我们解答,就是不管我们怎么说,他们都不准我们靠近货仓还有楼船。” 第153章 五儿杀子 陈韶止住脚步,朝卢家人看去。 是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 大的男孩有七八岁,小的男孩有五六岁,小女孩则只有两三岁。 喊娘的是大的男孩,大男孩眼巴巴地看着五儿,脸上充满希冀。看他们停下来,忍不住又叫了声娘,声音带着哭腔。 小男孩牵着小女孩,只安静地看着五儿。 陈韶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打了个转后,回头问五儿:“你的孩子?” 五儿双手握一握拳,勉强答道:“是。” 陈韶道:“你可以带着他们。” 一听这话,大男孩叫娘的声音更急了。小男孩和小女孩也忍不住往前走了一小步,但依旧没有出声。 五儿面上闪过挣扎之意,但很快便横心地说了句"不用"后,快步跟上了她的脚步。 “娘,娘……”大男孩大叫着追上来,被羽林卫拦回去后,眼看着五儿即将走远,突然抹去眼泪,大声叫骂道,“贱人,你个千人骑万人枕的贱人,母亲说得对,就该把你这样下三滥的贱人卖去那几个园子任人糟蹋!” 卢元飞有正妻,五儿的几个孩子平常都唤正妻为母亲。 五儿是卢元飞的宠妾,她知道正妻不待见她,也时常在背后咒骂她,但她没有想过正妻会当着孩子的面说起那几个园子。猛然顿住脚步,五儿急步回来喝问道:“什么园子,你说清楚!” “当然是那几个关着很多贱人的园子!”大男孩以为她怕了,恶狠狠地威胁道,“你今儿要不把我带走,等祖父和父亲回来,我就让他们也将你卖到那里去!” “闭嘴!”五儿一耳光抽过去,“说,你还知道什么?” “你敢打我?”大男孩疯一样地扑过来,伸手就抓向她的脸,“贱人,等祖父和父亲回来,我一定要让他们将你卖到那几个园子里,我要让他们脱光你的衣裳,把你吊在树上,用鞭子抽你,再轮着……” 五儿抓住他的手,又惊又怒道:“你去过那几个园子?” 卢元飞的正妻幸灾乐祸道:“他当然去过,否则我怎么会知道有那么几个园子?” 五儿不敢置信地看一眼她,又看回大男孩。大男孩挣不开她的手,气急败坏地朝她脸上吐了口唾沫后,恶毒道:“我不止去过,还跟着祖父和父亲去卖过贱人!你现在跪下来求我,我可以考虑让他们留你一条性命,否则……” 五儿松开他,在大男孩胜利的笑容中,一把抽出身旁羽林卫的佩剑,用力刺进了他的胸膛。 大男孩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卢家人都吓得尖叫拥挤着朝后退去。 五儿抽出剑,看向旁边的小男孩和小女孩。 小男孩将小女孩护在怀里,尽管害怕,还是轻轻拍打着小女孩的后背。见她的目光看过来,下意识地往前一步,将小女孩护得更紧了一些。 五儿看着他脸上的血迹,伸手想要给他擦一擦。小男孩护着小女孩往后退了一步。五儿的手微微一僵后,若无其事地收回来,捏起衣袖,将剑身上的血迹擦干净,递还给羽林卫道:“抱歉,弄脏了你的剑。” 林羽卫无声地收回剑,没有接话。 五儿没有再多看大男孩一眼,转身回到陈韶身边,对着她的目光,平静地说道:“这么小心思就这么歹毒,长大不知道有多少人会遭他迫害。我就是深受其害,我不能让别人也深受其害,尤其是受他的迫害!” 陈韶看一眼大男孩的尸体,又看一眼受到惊吓的小男孩和小女孩,最后看回她。她没有指责她,也没有称赞她,只是实事求是地说道:“虽然你事出有因,但律法不可违。按照大棠律令,故意杀害子孙性命,当徒刑一年。” 五儿规矩地应道:“待爹娘和两个哥哥的大仇得报,小人愿意接受任何惩罚!” “尸体这样扔着也不是一回事,”陈韶再次看一眼大男孩的尸体,“况且他们两个也需要你的安抚。你且去处理吧,两盏茶后,跟着他们到书院大门口集合。” 五儿感激地应一声是后,又快步回去,目不斜视地抱起大男孩的尸体,往问竹院去了。 从矮坡下来,陈韶停住脚步,回头看一眼卢府,又看一眼手中的八本账册后,转身去了练武场。 夫子与学子们早已经到了练武场,以为又是来抓人,大家都没有说话,或者说不敢说话。 陈韶站到点兵台上,目光一一扫过众人后,开门见山道:“高山长、罗监院以及那些被抓的学子都是因为犯了事才被拘押,我不确定你们当中是不是还有犯事的漏网之鱼,如果有,我希望你们能够到太守府自首,如果没有,那就好好读书。你们当中有些人是怎么进的书院,你们自己清楚,我就不具体说了。但买卖买卖,一定是先有买才有卖,所以我不仅不怪你们,还愿意给你们一次机会。等我手头的案子结束,无论是夫子,还是学子,我会给你们进行一次大考。考试合格的人,才有资格继续当夫子或是继续留在太学读书,不合格的人,则永不准入仕。我要说的就这么多,希望你们各自努力!” 不理会身后的叽叽喳喳,陈韶离开练武场,在书院门口等到羽林卫将卢家人都带过来后,便回了太守府。 凌迟还在继续,各士族豪绅在心惊陈韶的歹毒同时,还是将目光更多地落在了她正在做的事上。 这是陈韶本来的目的,因而她并没有去破坏。回到太守府,在单独留下五儿来后,便吩咐李天流道:“将他们都关去大牢。” 李天流冷哼:“只往里关,不往外挪,你当大牢是个无底洞呢?” 陈韶惊讶:“关满了?” 李天流没好气道:“你以为呢?” 陈韶思索了一下大牢里关着的人,片刻便道:“把冯雨、唐月兰的那些奸夫都挪出来,各打六十板子后,看看哪里有修缮营造的活计,将他们扔过去。空出来的牢房,就关他们。” 傅九已经回来了。 李天流便放心地带着羽林卫,撵着一干卢家人往大牢去了。 第152章 账册 马厩在书院后山脚下。 将马都牵出来后,李天流也不管什么左起第三个,还是右起第三个,一声令下,羽林卫将所有石巢都给掀到一边,以石巢为中心,又都掘地三尺。 卢元飞没有撒谎。 除了左起第三个石巢下埋着一个木盒子外,其余石巢下都是空的。 羽林卫将木盒拿出来,用剑劈开锁头,拿出里面的账册递向陈韶。 一共有三本账册。 里面的记载与几个商行的花名册高度相似。 少年或是少女们被拐来、被卖来、被骗来、被抢来的时间,地点,名字,年纪,家中情况以及被谁带来,又转手给了谁,获利多少都记得清清楚楚。其中一部分人的死亡时间,死亡原因也都记载着。 陈韶大致数了一下,三本账册共记载了一百零七个少年、少女。 一百零七个,最大十八岁,最小仅九岁的生命,落在她的手里,就这么薄薄的三本账册。陈韶的脑海里霎时闪过那几个园子里的一堆堆白骨,又闪过初入落雁居时,那两具吊在树上的尸体,紧接着,是那个屋里被凌虐而死的男孩……闭一闭眼,将翻江倒海的怒意全都压下去后,陈韶睁开眼,慢慢合上账册:“去个人问一下,卢一沣和卢元飞的院子在哪里。” 卢一沣是太学书院的钱粮官,掌管着太学书院的经济命脉,住处在一个矮坡上,是个六进的院子,是书院最大也最好的院落之一。 沿着青石台阶,上到坡顶。扫一眼卢府的匾额,陈韶进入大门,绕过影壁,看到羽林卫拦着一群人,不由问道:“卢一沣和卢云飞的家人?” 羽林卫刚要答,其中一个衣着素雅的妇人突然推开羽林卫冲了出来,在其余羽林卫的剑光所指下,急急止住脚步跪到地上,猛磕头道:“大人,卢元飞还藏着五本账册!” 示意羽林卫退下后,陈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卢元飞什么人?” “小人卢元飞宠妾五儿。”五儿跪坐着,美眸含泪,嘴角带笑。 陈韶扫一眼卢家其余人后,看回她道:“卢元飞还藏着的五本账册在哪里?” 五儿立刻站起来,“小人给大人带路!” 李天流拦了一下陈韶,当先跟上去。五儿拎着裙摆,纤巧地领着几人穿过三个院落又一个大花园后,拐进了她住的问竹院。 “这是小人平日住的地方。”五儿解释一句后,心急地进入正堂,穿去里屋,在衣柜的暗格中拿出五本账册后,毫不迟疑地递了过来。 李天流接过来,随手翻了两下后,递给陈韶。 跟那三本账册是一样的笔迹,也是一样的记事风格,可以确定是真的账册。 不过,那三本账册是近五年的犯罪记录,而这五本账册则是五年前的犯罪记录。那三本账册上有一百零七个受害者,这五本账册上有一百六十四个受害者。那三本账册上的作案人是黎弘、段忠、向言才,而这五本账册上则是吴水生、何培、王虎、许竟。 八本账册,共计两百七十一个受害者,藏一半露一半,还敢求她放他一条生路!陈韶一边慢慢地翻看账册,一边问五儿:“这几本账册是卢元飞放你这里的?” 五儿坚声道:“是。” 陈韶漫不经心地问道:“他为什么会放你这里?” 五儿依旧坚声道:“因为小人是他最信任的人。” 陈韶掀眼看向她,“既是他最信任的人,又为何要出卖他?” 五儿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用力磕了一个头后,红着眼道:“求大人为小人的两个哥哥做主!” 陈韶翻看账册的动作一顿,“你两个哥哥是谁?” 五儿的眼泪滚落下来,“小人的大哥原是书院的一名学子,只因姿色比旁人出众了几分,就被那文四公子指使着卢元飞等人将他强掳了过去。又因大哥不从,他们便将他活活打死。过后,他们不知从哪里得知小人还有个二哥,便将二哥也掳了去。小人的爹娘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就到太守府告了官,告完官的第二日,他们把二哥也活活打死,连同大哥的尸体一起扔回来,说是还给我们。没过几日,他们大概是还不解气,又回来打断了小人爹娘的双腿。小人的爹娘痛失两个哥哥,本已经伤心欲绝,受此重伤后,挣扎不过一月,便相继去了。” “所以,”陈韶看着她,“你是为了报仇,才来的这里?” “对!”五儿抹去眼泪,坚定道,“我把自己卖给王虎,又有意留在卢元飞的身边,获取他的信任,就是为了给爹娘和两个哥哥报仇!这五本账册是卢一沣被带走后,他悄悄让我收着的。昨日夜里小人偷偷看过了,第二本账册里就有我大哥和二哥被他们强掳后送给文四公子的记载!” 陈韶将第二本账册拿出来。 五儿赶紧道:“第七页第三列,陶逢春便是小人的大哥。第九页第一列,陶源开便是小人的二哥。小人的大哥本是太学最优秀的学子,镇上的夫子说,大哥一定能考取进士,只差三年,大哥就能去京城参加春闱了。小人的二哥原也要考太学的,如果没有他们……” 在账册上翻找到她说的记载后,陈韶问道:“卢元飞知不知道你的身份?” “他不知道。”五儿眼底划过几分恨意,“小人更改了姓名,也更换了镇子后,才将自己卖给的王虎。” 五儿的肤色很白,是那种粉嫩的白。她的脸很美,是那种很雅静的美。她的身材也很好,是那种纤秾合度的好。她身上的衣裳虽然素雅,用的却是最好的锦绸。可见卢元飞对她的宠爱之甚,也可见她潜伏得有多完美无缺。让她起来回话后,陈韶的目光从她身上挪到手中的账册上,随即又看向屋中的布置,“除了这几本账册外,还有没有别的证据?” 五儿的目光也随她看向屋中的布置:“不知道这些摆设算不算,这些都是那些士族豪绅们送给他的。” “算。”话是这样说,陈韶仅是在屋里走了一圈,便出来了。问竹院里的摆设比黎弘包裹里的那些物件都要好,却没有黎弘那包物件实用。黎弘那包物件基本有各士族豪绅的标识,问竹院里的却没有。 她今日事多,没空一一查看,还是过几日安排雷德厚过来清查吧。 出到外院,看着还被拦着的其余卢家人,陈韶吩咐羽林卫:“都带回太守府。” 又吩咐五儿:“你跟着我。” 五儿应完是,跟着她刚要往外走,卢家人当中,就有几道哭声传来:“娘,娘……” 第151章 骆爷的信 “丁立生在院子外,陶明他们在大堂那边。”李天流看着全书玉离去的背影,慢悠悠说道。 陈韶踢他一脚,让他收敛些后,吩咐道:“让丁……” “大人。”刘乙快步过来,打断她话的同时,从怀里摸出封点漆的信递过来,“知道大人事情繁杂,本不该多打扰,实在是这人托付我一定要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将这个交给大人。” 李天流接过信,前后翻看一遍,又捏了捏,再撕开点漆打开信封,确定没有暗器,也没有毒药后,才将信递向陈韶,并问道:“谁?” “他说叫什么骆爷,”刘乙摇一摇头,显然不怎么信任此人,“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也不认识他。” “骆爷?”陈韶抽信的动作一顿,立刻问道,“他是怎么找的你,他现在哪里?” “在我家里。”刘乙答了一句后,嘀咕道,“大人真在找他?” 陈韶"嗯"一声。 “还真有人叫骆爷?”刘乙稀奇道,“昨晚深更半夜的时候,他翻进家里的院子,我以为进贼了,差点打死他。后来听他说好多人在找他,大人也在找他,得知我在给大人找人后,才辗转找上我,托我给大人带这封信。” 信上只有两个字:接我。 陈韶将信递给李天流,又继续问刘乙,“他在你家的事,有谁知道?” “除了自家人,没人知道。”刘乙看她面色严肃,知道这骆爷是个重要人物,赶紧道,“昨夜听他说得那么稀罕,我特意交代过家里的人,大人没有发话前都不准往外说。” “很好。”陈韶宽心后,看着李天流道,“你立刻……不行,你去太显眼,让我想一想。” 陈韶低头,细细思索片刻,重新吩咐道:“这样,你安排两个人跟着刘叔。刘叔,你带着他们回去后,想办法收些鸡、鸭、鹅、羊及一些米、面、蔬菜、柴火等。旁人问起来,就说是送给太守府的厨房。尽量多收一些,收好后,你再挑几个信得过的人一起护送,将骆爷安排在护送的人当中。” 刘乙立刻应好。 等李天流安排好人跟着他一起离开后,陈韶又吩咐:“你去准备马车,我们一会儿去太学取卢元飞藏起来的账册。” 虽然很不赞同她拿自己来分散注意力,李天流还是黑着脸安排去了。陈韶跟他道了声谢后,将丁立生叫进书房,“今日的行刑由你负责、蒋树、杨治、李正三个砍头,任玉杰、文贵、赵乐天、丁义昌、丁富、丁荣凌迟,凌迟的度给我掌握好了,没个三日不准他们死了。另外……黄江南和季青林的家人呢,之前不是让人将他们带回来吗?” “已经带回来了,”丁立生被凌迟二字骇的声音都在打哆嗦,“看公子忙,下官就自作主张先将他们关在了法曹公房旁的小屋里。” “去那几个园子将黄江南、季青林也带回来砍了,让黄江南和季青林的家人观刑。”陈韶近乎残忍地吩咐道,“为避免有人闹事,在行刑前,将之前带回来的那些拼好的白骨都摆到刑台前,告诉所有人,他们犯的是什么罪,那些白骨是谁,都是从哪里来的。” 丁立生艰难地应了声是后,连禀报药铺凭据已经退还给文家、任家的事也没有说,就赶紧走了。 陈韶急着去书院,也没有问他。跟着他从书房出来,恰好蝉衣也从小厨房回来了。陈韶止住脚步,等她走近后,吩咐道:“你再往大堂走一趟,去跟陶明他们说一声,让他们再多等一会儿。另外等傅九回来,你帮着将七爷安排到西厢房,茶果点心什么的好好伺候着。再让傅九去福来商行,将赵良柱也请过来。还有,昨日跟着护送几个铺子伙计的百姓及挖骨的那些百姓的工钱,你赶紧算一算后,发下去给他们。” 蝉衣先应下来,接着才问:“公子要出去?” “去书院取个账册。”陈韶边说边走,走到园子时,看到东厢房门口站着的全书玉,便又将她的事顺带提了两句。等出了乘风院,坐上马车,在交代蝉衣"再有别的事,你看着安排就好"后,又吩咐李天流道,“走后门。” 马车从后门出来,绕开正门外的人山人海,在往书院去的途中,李天流有意问道:“不是要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吗?” 这是陈韶第一次与他单独出来,看着犄角旮旯处,不断鬼鬼祟祟朝他们张望跟踪的人,慢悠悠说道:“知道什么叫欲盖弥彰吗?” 李天流道:“愿闻其详。” 他也早就看到了那些人,不止他,同行的羽林卫也看到了。只不过没有陈韶的命令,谁都没有妄动。 “今日要处刑的可有好几家士族豪绅之人,这样重要的场合,我却不在,岂不让人怀疑?”大家都是聪明人,自然知道其中的玄机,不过是路上无聊,闲说罢了。陈韶微扣着手指,轻轻敲着茶几,缓缓说道,“我又从后门悄悄离开,去的又是太学,定会更引人猜忌。只要猜忌,难免就会将注意力集中过来。” 事实也如她所料,在她离开太守府没有多远,各士族豪绅便相继收到了她往太学去的消息。 … 看守太学的羽林卫对太学的领地已经十分熟识,得知陈韶他们要去马厩,立刻出来一人领着众人前往。 太学里的路都不甚宽敞,马车走得很慢。 随着马车的徐徐前行,陈韶的目光从一重重空荡荡的讲堂上扫过。经过几次折腾,尽管树木花草繁茂依旧,学子们也都还在书院,但太学已经显现出了没落的迹象。 “夫子们近来都没有讲学了?”陈韶问。 带路的羽林卫答道:“无论是夫子,还是学子,近来都犹如惊弓之鸟,哪里还有心情讲学。” 陈韶的目光再次扫过一重重的讲堂,“留在书院的还有多少夫子,多少学子?” 带路的羽林卫不确定地答道:“夫子应该还有二十来个,学子的话,应该还有六七十个吧。” “一会儿到了马厩,你去将这些人召集到练武场,”陈韶吩咐,“我跟他们说几句。” 带路的羽林卫应好。 第150章 各怀鬼胎 丁立生爽快道:“陈六公子在砍了罗正新、伍冬他们的脑袋后,写了两封折子。一封写给的是太子,陈述了罗正新、伍冬等人犯下的种种恶行。一封写给的是吴郡太守,命令他将罗正新、伍冬五服以内的亲人立刻押送来洪源郡。” 范治荣又惊又怒,“这样大的事,你为何……” “为何没有立刻告诉你们?”丁立生站起身,用力一掷酒杯,怒笑道,“事关你们的时候,你们知道急了?事关我的前程时,你们有谁在乎过?” 他指着戚二爷:“你在乎过吗?” 又指向朱二爷和顾二爷:“你们在乎过吗?” 最后指向范治荣:“还有你,你在乎过吗?” “自从陈六公子来到洪源郡,我就一直在伏低做小,就为了给她留一个好印象!她让我跟着查史兴的案子,我就翻山越岭、风餐露宿,从不敢有一句怨言。终于,辛苦等来回报,她有意要提拔我为太守了,我兴高采烈来告诉你们这个消息,可你们是怎么说的?”丁立生大笑两声后,又一个一个朝他们指去,“你们说她是为了利用我铲除你们的空口白话,好,这么多年的交情,我相信你们,我去拒绝她,我不帮她找棺材,结果如何?” “她对我失望透顶!” “她把提拔的机会也给了雷德厚!” “这就是你们!” 怒吼完最后一句话,丁立生甩袖就走。 顾二爷飞快地朝朱二爷使了个眼色后,快跑着上前拉住他,一边抚胸为他顺气,一边赔笑道:“丁兄快消消气,顾兄也是一时太过着急,语气才不太好听,实则并无指责丁兄之意。朱兄和戚兄都可以作证,范兄经常跟我们说,我们几家近几年各方实力突飞猛进全仰仗于丁兄的照拂呢。至于陈六公子打算提拔你为太守的事,的确是我们的过失,我们向你赔罪。” 顾二爷退后两步,与朱二爷、戚三爷,还有已经冷静下来的范治荣一起朝着他揖了一礼。范治荣更是满含歉意地又揖一礼道:“是我一时糊涂,还望丁兄看在过往的兄弟情面上,能够宽恕一次才好。丁兄要是实在不愿意宽恕,也请让我弥补了过失再来割袍断义,拜托丁兄。” “又说糊涂话了,丁兄,来来来,我们继续喝酒,有什么事坐下来好好说就是了,何必动气呢。”朱二爷上前来,跟着顾二爷将丁立生拉回屋中后,又使着戚三爷给他重新倒了酒。 这么多年,一直是他上赶着给他们斟茶倒酒,今天终于轮到他们上赶着来给他倒酒了!丁立生见好就收的同时,更加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将太守的位置收入囊中! 喝过两口戚三爷递来的酒,丁立生配合着与范治荣互表了几句"你有错,我也有错"的检讨后,主动拐回正题道:“罗正新、罗健、罗忠,还有罗夫人,他们都招供了落雁居。虽然任家、文家将落雁居推到了任玉杰和文贵身上,但陈六公子认为落雁居附近就有任家和文家的别院,他们两家不可能什么也不知道。所以真正要对付任家和文家的是陈六公子,不是我。你们想先对付周家,我倒是没什么意见,就是你们得想个能说服陈六公子的理由出来。” “无论是先对付任家和文家,还是先对付周家,目的都是为了除掉雷德厚。”顾二爷接话道,“先前我们基于当前的形势和人性,错误地判断了陈六公子想提拔你为太守的用心,是我们不对。既然是陈六公子要对付任家和文家,那我们就不管别的了,就先对付任家和文家,让你把太守的位置夺回来再说。” 朱二爷道:“先对付任家和文家也行,就是两相比较起来,还是对付周家更容易一些。” 戚三爷道:“要我说,直接杀掉雷德厚是最快最简单。” 丁立生冷哼:“要争太守的就我和他两个人,他要是死了,凶手会是谁?” 戚三爷不以为然道:“你不动手就行了,没有证据,她也奈何不了你!” “她是奈何不了我,但她只要怀疑我,她就可以不提拔我!”丁立生冷笑,“你再问问范二爷,当初他和三公子为何要在公堂上佐证是罗正新买去的金蚕?” “行了,不要吵了。”范治荣一锤定音道,“就先对付任家和文家,麻烦就麻烦吧,先帮丁兄夺回太守的位置再说。” “先对付任家和文家,还是先对付周家,对我来说都没有分别。”看一眼不是很赞同的朱二爷和沉着脸的戚三爷,丁立生站起来,拍着衣袖道,“还是那句话,你们想对付周家,那就拿出一个能说服陈六公子的理由来。我还有事,就先走了,你们慢慢商量吧。” “丁兄……” 丁立生避开顾二爷的拉扯后,朝着他揖一揖手,快步走了。 顾二爷站在门口,目送着他走得不见了影儿,脸上的笑容才慢慢收敛起来,“给陈六公子做了几天的狗,就敢对旧主子乱吠了,不要脸的东西!” “叫我说,什么任家、文家,什么周家,一个也别对付了,他不是想当太守吗?”戚三爷道,“那就让我们看看,没了我们的帮扶,他能不能当上!” “帮还是要帮的,”朱二爷起身道,“这个陈六公子行事没有章法,手段又狠毒无情,没个人通风报信,难免让人不踏实。” 戚三爷不忿道:“那以后岂不是要一直听他乱吠了?” 朱二爷往外走的脚步猛地一顿,回头笑看着他道:“他在龙门镇的田庄,去年不是打死过两个人吗?陈六公子这么爱民如子,被他庄子打死的那两人家里人也该来叫冤了。” “好主意!”戚三爷包揽道,“这事我来安排!” 朱二爷提醒他两句不要留下把柄后,就走了。顾二爷看他走了,也跟着走了。戚三爷急着教训丁立生,回头跟范治荣招呼一声后,也走了。 正心堂在顷刻之间,便只余范治荣。慢慢起身,迈过丁立生摔碎的那只酒杯,在离开正心堂后,又立刻拐脚去了松云院。 松云院住的是他的大哥范灜。 范灜还没有睡。 看到范治荣进来,他握住怀中少年的手臂,将少年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后,松手道:“下去。” 少年恭敬地退下去后,范灜将敞怀的衣裳拉起来,问道:“愁眉苦脸地做什么?” 范治荣在他身旁坐下来,“陈六公子给吴郡太守写了封折子,要让吴郡太守将罗正新和伍冬五服内的亲族押送到洪源郡来。” 范灜愣了一下,“她要赶尽杀绝?” 范治荣点头:“对。” “这也太狠毒了吧?”范灜下意识地问道,“他们几家呢?” 范治荣深吸一口气:“没有。” “没有是什么意思?”范灜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大了两分,“就只有罗正新和伍冬的五服亲族,没有他们几家的人?” 范治荣点头:“对,只有罗正新和伍冬。” 范灜不满道:“凭什么?” 范治荣回答:“凭他们几家没人犯事。” 范灜冷笑:“他们要没有犯事,那几个园子的人是怎么死的?当初要杀这些人的主意,可都是他顾二和朱二提出来的,如今我们损失这么大,他们却什么事也没有,这可说不过去。你赶紧想个法子,让他们也损失点什么才好。还有那个什么官方药铺,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我们范家必须拿到手!” 范治荣点一点头:“我知道了。” 从范家出来,坐上马车回太守府的路上,丁立生忍不住畅快地笑了几声。就应该像今天晚上这样,处处以他的事为先才对。什么顾家、朱家、范家、戚家,不过是几个旁支,没有他的掩护,什么也不是!罢了,先不跟他们计较。等利用他们坐上太守的位置后,再来跟他们慢慢算账。还有那件事,如果不能给他更多的好处,那他可就要揭发他们了! 在他算计这些时,顾二爷和朱二爷也在絮絮叨叨。 真是几处繁杂几处闲。 月亮落,太阳升,又是新的一天开始了。 赶早去了聚贤楼回来的傅九,压着声音跟从东厢房出来的蝉衣说道:“刘德明他爹来了。” “带着人来的?”蝉衣问。 傅九点头。 蝉衣往乘风院门口看一眼,“在哪里?” “我让他们在大堂等着的,你去跟公子说吧,我要去长宁村接七爷了。”傅九甩着马鞭,边往外走边说道,“顺便替我跟公子说一声,罗树荣和王周利都愿意接手那两个铺子,不过他们不要三七开,他们要五五开。” 蝉衣道:“你没跟他们说是公子三,他们七?” “说了呀。”傅九道,“就是说了,他们才不要三七开呢。” “行吧。”蝉衣叮嘱,“路上当心一些。” 傅九应声好后,走了。 蝉衣进屋,看到陈韶已经起来,忙扭头朝李天流道:“可以让人将饭送过来了。” 李天流嘴里嗤着"我又不是傅九",手却诚实地朝乘风院外的羽林卫道,“去跟厨房的人说一声,赶紧把早饭送过来!” 羽林卫一边说着"将军还说不是傅九",一边飞快地往厨房冲去。 “臭小子,有本事别回来了!”李天流怒骂。 陈韶茶盏前就已经起来了,不过睡得少,脑子还有些迷糊,才没有搭他们的话。透过窗户看一眼李天流,回头问蝉衣道:“刘德明他爹这么快就将人找好了?” “应该是吧。”蝉衣不确定地说道。 “趁着吃饭这空闲,你先过去看一看吧,”陈韶吩咐,“可以的话就将人全带过来,不然一会儿吃完饭,事情多起来,就顾不上他们了。” 蝉衣应好去了。 厨房的人将早饭送过来,陈韶刚吃到一半,蝉衣就带着人回来了。赶紧将剩下的一半吃完,陈韶快步出到院中,朝着众人揖一揖手后,与刘乙彼此问候了几句闲话,便转入了正题。 “这十个是能做饭的,十里八村有个什么红白喜事,基本是请他们前去帮忙。这十五个是做杂事的,手脚麻利,还勤快。”刘乙极力推销道,“这五个则是公认的好脾气。大人且看一看,是否能用?” “刘叔找的人,肯定能用。”陈韶笑着奉承一句后,又转向跟众人揖一揖手,“以后就要仰仗各位的照顾了。” 众人本来还有些紧张,一看她竟如此和气,也都嘻嘻哈哈地说笑起来。 陈韶跟着说了片刻后,才向他们说起工作内容:“请大哥、大嫂们过来,主要是给我们这些人做饭,我们大概有一百二十个人,每顿做三五样菜就好。至于做什么菜,你们看着安排就行,我们都不挑食。我没有什么经验,也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忙得过来。如果忙不过来,一定要跟我说,我再让刘叔请些回来。” 众人闹哄哄地商量了一会儿后,一致认为能忙过来。 陈韶笑道:“那就先这样,如果忙不过来,一定要说。” 众人应好后,陈韶吩咐蝉衣:“你带大哥、大嫂们去小厨房。跟小厨房里的人说,以后小厨房就交给他们了。” 蝉衣带着二十五人走后,陈韶让刘乙稍等片刻,她则带着剩下的五人去了东厢房。在东厢房门口止住脚步,轻轻敲一敲门后,朝里叫道:“全姑娘,你出来一下。” 全书玉从屋中出来,揖礼道:“公子叫我书玉就行。” “也好。”陈韶退开一步,示意她,“这是我让刘叔找来照顾你们几个的,你将人带进去吧,我就不跟着了。” “公子能否稍等片刻,我有事要说。”全书玉问。 陈韶点头应好。全书玉立刻带着五个妇人进到房中,简单地跟她们介绍了一下其余几个女子的情况及每日要做的活计后,便快步走了出来。陈韶带着她一边往书房走,一边道:“你伤还未痊愈,不用这么着急忙慌的。”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进到书房,全书玉并不乱看,只揖着礼恳切地说道,“公子能否为书玉找个事做?” “找事做?”陈韶笑问,“你想做什么事?” 全书玉认真道:“什么事都可以。” “什么事都可以……”陈韶敲着书桌,也认真想了一会儿后,说道,“倒真有一件事适合你。不过得等蝉衣回来看过你的伤,确定好得差不多的情况下才可以。” “那恳请公子告诉我是什么事好了,即便这两日我还不能胜任,再多等两日也可以。”全书玉欢喜道。原本不过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来求事,没承想竟这般容易就得到了答复。 “也算不得什么大事。”陈韶道,“小厨房我也换了人,跟去你屋里伺候的那几个加起来有三十个人。原本我是打算在他们当中挑一个人来管理,既然你想做事,那就交给你好了。” “那不用再等两日了,现在我就能胜任!”全书玉道。 “你能不能胜任不是你说了算,得是……”陈韶话还未完,李天流便敲一敲门框道,“丁立生来了,还有陶明他们也来了。” “公子先去忙,我回去等蝉衣姑娘。”全书玉揖了个万福礼,退到门口时,又止住脚步,朝李天流也揖了个万福礼,这才回东厢房去了。 陈韶跟着走出书房:“他们在哪里?” 第149章 密谈 陈韶回到正屋,从隶属顾家与朱家产业的药铺凭据中,挑出最小的一间药铺,又从隶属范家和戚家产业的药铺中,挑出中等的一间药铺,再从隶属周家和胡家产业的药铺中,挑出了一间中等和一间上等的药铺。 拿着挑出来的四份药铺凭据,陈韶缓慢道:“他们几家都有获得官方药铺经营权的资格,但谁最有资格,就让他们互相竞争吧。从明日起,到下个月底为止,我会根据几个药铺在这一个月的经营状况做出综合的考评,从而决定最终优胜者。至于考评标准,等明日他们过来后,我再亲自告诉他们。” “那这两间药铺呢?”蝉衣心疼地拿起不隶属于任何士族豪绅产业的两个小药铺凭据问道。 陈韶好笑:“这是猎杀,他们又不是猎物。” 对哦,她差点忘了,蝉衣赶紧将心疼收了起来。 “罗树荣和王周利是不是还住在聚贤楼?”陈韶问。 傅九点头:“还住着的。” “昌顺鞋铺和食味斋以往的生意不错,就这么扔了还怪可惜的。你明日去问一问他们愿不愿意接手,利润我可以跟他们三七开。如果他们不愿意,也可以让他们将这两间铺子改成他们以前做的生意,我不要他们的利润,按时交我租金就成。另外……”陈韶停下来,在赵良柱与七爷之间犹豫了一会儿,才接着说道,“明日你再亲自去一趟长宁村,将七爷接到太守府,我有事托付他。” 傅九点着头应好。 更鼓声梆梆地敲了五下。 又是五更天了。 不用蝉衣催促,陈韶便挥一挥手,让李天流和傅九回去歇息后,自个也进屋躺下了。 在他们各自歇下的当头,范家祠堂外的正心堂中,秘密会谈才刚刚开始。 “偷鸡不成蚀一把米,不知任家、文家今晚还能不能睡得着?”顾二爷当先开口,话里难掩幸灾乐祸。 “岂是蚀一把米?回春堂、昌顺鞋铺、食味斋,可是好大三把米!”朱二爷紧随其后,也颇看热闹不嫌事大。 戚三爷冷哼:“心术不正,活该如此!” “他们可不是心术不正,而是心眼太多。”顾二爷畅快道,“他们特意在回春堂的周围布下疯马阵,想来个一石二鸟之计,既解决卢元飞这个危机,又可以让回春堂露一露脸,结果千算万算,没有算到羽林卫的身手竟那样矫健。不仅没能解决卢元飞,还将几个铺子也搭进去了。” “他们不是没有算到羽林卫的身手竟那样矫健,而是太轻看了陈六公子!”丁立生在两个提着灯笼的美貌婢女引领下,缓缓走到堂中,接过范治荣递来的酒杯,浅呷一口,又赞了声好酒后,接着说道,“他们真以为陈六公子是误打误撞才抓到史兴的?” 范治荣一边给他添酒,一边道:“难道不是?” 丁立生笑着反问道:“连环杀人案是误打误撞,那今日又怎么说?” 知道他是在卖弄,范治荣配合道:“难道不是因为她以砍头要挟董津,而那董津又贪生怕死的缘故?” 丁立生笑吟吟地再次反问:“那她是怎么找上的回春堂?” 戚三爷也配合道:“不是那董津自己找上的陈六公子吗?” 丁立生将隶属文家、任家产业的几间药铺凭据拿出来扔在桌上,“看看这是什么?” 这次连顾二爷和朱二爷也不得不放下架子了。顾二爷问道:“陈六公子将甄选官方药铺的权力下放给你了?” “那倒没有。”丁立生喝两口酒,“这是陈六公子让我天亮后,送还给任家与文家的凭据。” 顿一顿,他又道:“陈六公子并不是空口白话,她带着有银鱼袋和告身。” 顾二爷和朱二爷不仅放下了架子,还坐直了身子。两人互视一眼后,依旧是顾二爷问道:“你看到了?” 丁立生道:“当然。” 朱二爷从范治荣手里拿过凭据,细看几眼后,问道:“陈六公子让你退还这些凭据,是认准你了?” 丁立生的眼底划过几分阴狠,“不仅没有,我还怀疑她同样跟雷德厚说了要在我们当中提拔一人为太守的话。” 朱二爷慎重道:“为什么这样说?” 丁立生看着他手里的凭据,恶狠狠道:“赵乐天那蠢货也是义结金兰中的一人,且他跟任玉杰、文贵明日都要处刑,陈六公子为何只让我挑任家、文家的药铺凭据退回去,而没有挑赵家的药铺?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她要留着给雷德厚去挑。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雷德厚不仅会挑出赵家的药铺,还会挑出我丁家的药铺,甚至是你们的药铺。” 又喝一口酒后,他才将在大堂上算计任家、文家的事说了。 顾二爷与朱二爷又对视一眼后,才谨慎地开口说道:“陈六公子是想利用你们之间的竞争,来摸我们的底。” 戚三爷道:“看来这个雷德厚是不能留了。” 顾二爷和朱二爷异口同声道:“不能动他!” 丁立生跟着道:“的确不能动。” 戚三爷哼道:“那就任他上蹿下跳不成?别忘了,他虽然不知道我们暗地里的那些事,但他任录事参军已有十四载,就算是个木头疙瘩,这么多年下来也该对我们几家知根知底了。以陈六公子的敏锐,指不定他的哪句话,就能让她顺藤摸瓜的查出些蛛丝马迹来!” “少安毋躁。”范治荣拍一拍他的肩膀后,看着丁立生说道,“听你刚才说在大堂上算计任家、文家的话,陈六公子将查那几个园子的案子交给你了?” “对。”丁立生坦然承认。 “不错。”范治荣夸了一句后,看着戚三爷道,“要对付雷德厚,不一定非要除掉他,除掉周家也是一样的效果!” 回过头来,又问丁立生:“你下一步的计划是什么?” 丁立生道:“我下一步的计划原本是除掉任家和文家,不过你们要是想先除掉周家也可以,就是得给我想一个能应付陈六公子的理由。” “理由一会儿再说。”范治荣等不及地提及了找他来的目的,“陈六公子在处刑罗正新、伍冬他们时,对伍冬的家人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第148章 提醒 陈韶不信任他,或者说不相信他不露马脚。 他提供的这些信息,的确会省下她不少力气,但同时也让她背负上了一个不确定的因素。偏偏她还没有办法"除掉"他,不管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她都需要他去掣肘丁立生,让丁立生没有办法一家独大。 好在雷德厚也是聪明人,知道坦白之后,还须投诚才能保全性命。在心安之后,立刻就说道:“下官可以让任家和文家对付丁立生。” 陈韶沉着地看了他片刻,徐徐问道:“曲径园是周家和胡家的产业,你呢,你在里面充当什么角色?” “没有。”知道她在问他手里是不是染过人命或是欺过百姓,雷德厚抬起眼,直视着她的目光,问心无愧地说道,“下官收过贿赂,也利用手中的权力给任家、文家、周家和胡家行过不少方便,但下官从未去过那几个园子,也与那几个园子没有牵扯上哪怕一丝一毫的关系。” 知道仅凭几句话说服不了她,雷德厚又恭敬地磕了一个头后,敞开心扉道:“下官出身农家,十二岁读书,三十三岁时考取三甲进士,可惜朝考失利,需要铨选才能做官。在铨选过程中,下官被周家看中,做了周家女婿后,通过周家的运作,在太守府里做了这录事参军。到这里,也算光宗耀祖了。可是周家看不上下官的出身,时至今日,还经常以周家出钱出力才让下官担任这录事参军拿捏下官。他们想让下官行方便之时,自然颐指气使,但随方便而来的种种利益,却从不肯让下官沾染半分。 “下官明面是这太守府里的录事参军,暗中不过是周家的傀儡罢了。这种状况一直维系到六年前的九月,也就是元和十五年的九月才突然有了改善。” “什么改善?”听得入迷的傅九追问。 雷德厚看一眼陈韶后,才接着说道:“那年九月,从来都是鼻孔看人的任家和文家突然对下官亲厚起来,周家也破天荒地施舍给了下官两间小铺子和近千银两,让下官拿去孝敬爹娘。” 傅九再次追问:“出什么事了?” 陈韶也看着他。 李保中是在元和十五年底的考课中得到第六等中下"职事粗理,善最不闻"后,于第二年的二月,被调去的岭南。而在元和十五年之前,他的考课最差也是中上。如果雷德厚的说法是真,那他的调离也一定与元和十五年的九月有关。 雷德厚没有回答傅九,而是看着陈韶道:“丁立生也是在那年的九月,得到的顾家、朱家、范家和戚家的拥护。” 也就是说,他并不知道那年九月发生了什么事。陈韶结合太子信里的消息稍稍琢磨了一下……嗯,线索太少,什么也琢磨不出来。干脆地放弃后,陈韶也没有再接这个话茬。将公堂上赵乐天、丁荣、丁富攀咬周中天的经过大致给他说了一遍,又道:“任家、文家经营的药铺凭据我都让丁立生拿走了,依你对任家和文家的了解,收到这些凭据后,他们会做何反击?” 雷德厚还稍显虚浮的心彻底落回了实处。陈韶既问他这个,代表着已经基本相信了他的话。稍稍想一想后,雷德厚的目光落到了那些药铺的凭据上,“公子将那几个园子里发生的事闹得太大了,任家、文家也是凶手之一,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会赶尽杀绝。所以依下官对他们的了解,他们最多也就让丁家也拿不到官方药铺的经营权。” 陈韶顺手将隶属丁家、赵家产业的几份药铺凭据拿过来,递给他道:“丁义昌、丁富、丁荣及赵乐天跟任玉杰、文贵一样,都是明日要行刑的人。既然任家、文家因为他们失去了争夺官方药铺的资格,那他们自然也该一样。” 拿着丁家、赵家的药铺凭据从乘风院出来,雷德厚迎着徐徐的凉风,无比庆幸地长舒了一口气。低头看两眼手中的药铺凭据,他知道,就算他不怒发冲冠袒露那些话,这些药铺凭据最迟明日也会落在他的手中。只是没有那些话打底,他就是一枚普普通通的棋子。而现在,他虽然还没有完全得到陈韶的信任,但已经脱离了棋子的范畴,是能为她办事的人了。 看着他走远,李天流问道:“要让人盯着他吗?” 陈韶想一想后,摇头道:“暂时不需要。” 李天流道:“愿闻其详。” “开始的时候,我也很担心。不过是看到那些药铺凭据里没有任家与文家,他就崩不住将该说的、不该说的一股脑全说了,这么沉不住气,我之前用告身及银鱼袋向他抛饵的事,他会不会已经宣扬得人尽皆知了?”陈韶起身走出正屋,看着雷德厚离去的方向,慢声说道,“后来,他有一句话提醒了我。” 李天流问:“哪句话?” “他说,我将那几个园子的事闹得太大了,文家、任家也是凶手之一,不到万不得已,只怕不会对丁立生赶尽杀绝。”陈韶收回目光,微微转身看着他道,“之前,我只想着用利益分化他们,再一个一个解决。现在看来,真要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将这里的案子闹得天下尽知,从而让他们自相残杀,也不是不行。” 傅九没有听懂,耸着一侧的肩膀撞一撞蝉衣道:“什么意思?” “意思很简单,”陈韶莞尔道,“将案子闹得天下尽知时,我只说凶手是顾家、范家、任家、丁家、周家,说一半藏一半。” 李天流道:“挑拨离间!” “是呀。”陈韶点头,“士族豪绅之间本来也是此消彼长,剑南道、蜀郡的士族豪绅又那么多,谁不想趁火打劫,壮大自己呢?剩下的朱家、戚家、文家之流为求自保,不仅会立刻与凶手划清界限,甚至还会成为打劫最凶的那一伙人。所以呀,当务之急不是去盯着他会做什么,而是赶紧找他们是凶手的证据。没有证据,一切算计都是纸老虎。” 而且,这个计谋杀伤力虽然大,却跟狼来了的故事一样,只有第一次最好用,到第二次的效果就要打折扣了,到第三次可能就会适得其反。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能不用就不要用。 傅九听完解释,颇有些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找证据?” 第147章 大推进 “公子,雷大人来了。”傅九在院子里喊道。 丁立生走后,陈韶回正屋吃过饭,正与蝉衣商量对在几个园子挖骨的百姓,以及今日帮忙押送几个铺子伙计的百姓给多少工钱的问题时,雷德厚来了。 “这么晚还过来做什么?”陈韶问,“我不是让丁大人告诉你,让你先看管周中天一晚吗?” 雷德厚飞快看她一眼,见她神色中并无不愉或是迁怒,才将袖中的单子抽出来递她道:“这是给纵马行凶案受牵连的百姓赔偿方案,还请公子过目。” 陈韶接过来看了两眼:“除免费请大夫诊治至伤好外,再另外给每人补偿五贯钱?” “是。”雷德厚正色道,“下官以为,他们这次受伤虽然是无妄之灾,但却不失为公子收拢民心的大好机会。” “收拢民心?”陈韶颇有兴趣地问道,“说仔细些。” 雷德厚揖手应了声是后,接着说道:“公子下午在回春堂前借助百姓捉拿纵马的凶手时,一呼百应的情况,下官为官多年,几乎从未见过。这些百姓为何独对公子言听计从?下官一开始也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在思考对那些受伤百姓的赔偿方案时,才忽然意识到,这就是百姓愿意响应公子的原因所在!公子无论是查史兴的案子时,还是在消除百姓的误解时,从来都是以礼待人,也从来都是站在他们的角度去思考、去解决问题,更从未因为陈国公府六公子或是大理寺卿的身份,欺过哪怕一个人。” “公子既能查案,又宅心仁厚,得到百姓拥护是理所当然。” “正是想清楚这些,下官才有了这个赔偿的方案。” 蝉衣惊讶:“我以为是洪源郡的百姓原来就这样热情。” “洪源郡的百姓一直这样热情,”雷德厚说道,“只不过他们不是对谁都这样热情。” 陈韶若有所思地点一点头道:“既然这样,倒是不好辜负他们的这一番热情了。给他们的赔偿,就按你的方案来。另外……” 陈韶看向蝉衣,“今日帮着押送几个铺子伙计的三十六名百姓,每人给一百文钱。挖骨的那二十一名百姓,则按每日五百文钱结算,再各人另给一两银子的补贴。” 蝉衣与雷德厚同时应好。 将赔偿方案还给雷德厚,陈韶又吩咐蝉衣,“去书房将那些药铺的凭据拿过来给我。” 蝉衣将凭据拿来,陈韶示意她给雷德厚,“你看看这些药铺哪些是什么顾家、朱家、文家、范家的产业,都给我挑出来。” 雷德厚跟丁立生一样,拿到凭据后,先整个翻了一遍。没有看到文家和任家的产业,他以为自己看漏了,又从头翻了一遍,确定没有文家和任家的产业后,心头沉冷,面上却当作什么也不知道地将顾家、朱家、范家、戚家、丁家、赵家、胡家、周家的产业全都拿了出来。 既然不让他好过,那就谁也别好过! 将他手里仅剩的两份凭据拿回来递给蝉衣后,陈韶提笔,一边给他挑出来的凭据做标识,一边问道:“问过了吗,周中天怎么回事?” 雷德厚撩起衣摆,跪到地上,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后,才说道:“落雁居是文家和任家的产业,碧桃园是顾家和朱家的产业,明月院是范家和戚家的产业,梅园是丁家和赵家的产业,也就是丁大人和赵大人家中的产业,梅园是周家和胡家的产业,也就是下官夫人的娘家和胡大人家中的产业,长乐坊是顾家、朱家、范家、戚家这几个本家在江南道的士族共同的产业,快活林与之相反,是文家、任家、丁家、赵家、周家、胡家这六个剑南道的士族共同的产业。” 久久没人说话。 连风都似乎停了下来。 陈韶静静地看着他,直到李天流和傅九相继进入正屋,羽林卫也悄无声息地包围了这里,她才开口道:“你将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雷德厚的后背慢慢浸出一层冷汗,凭着一腔愤怒,冲动地将一切都说出来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害怕。对着陈韶平静的,没有任何波澜的双眼,在任由冷汗滚下额头,滴进眼里后,雷德厚才艰难地张开嘴,将刚才的话慢慢地重复了一遍。 “将他的话记下来。”陈韶吩咐蝉衣。 傅九迅速上前磨墨。 蝉衣强制镇定地一笔一笔记好后,拿给陈韶。 陈韶慢慢看了两遍,又抬眼看向雷德厚,“为什么突然告诉我这些?” 雷德厚困难地咽一咽口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说道:“在公子没有来洪源郡之前,下官虽然是录事参军,有统管各曹的权力,但事实上,因为有江南道四大士族的拥护,丁立生一直凌驾于下官之上。” 陈韶平静地问道:“他们为何要拥护他?” 雷德厚摇头:“这也是下官一直以来都想不明白的问题。” “既然想不明白,”陈韶慢慢问道,“就没有去查过原因吗?” “查过。”雷德厚自嘲道,“但什么也没有查到,还反遭他警告不要多管闲事。” “江南道的几个士族拥护他,那剑南道这边的士族呢?”陈韶又问。 “赵鳞自来与他共同进退,文家和任家明面上倒是说过拥护下官,”雷德厚不是不害怕,但话已经说到这一步,他已经没有退路,“但下官知道,他们所谓的拥护,不过为了对抗江南道的几个士族。” 陈韶一边梳理着各士族豪绅之间的关系,一边说道:“你的意思,顾家、朱家、范家、戚家、丁家、赵家是一个团伙;任家、文家、周家、胡家是一个团伙?” “明面上的确是这样,”雷德厚纠正,“事实上顾家与朱家关系最好,范家与戚家关系最好,丁家与赵家关系最好,任家和文家关系最好,周家与胡家关系最好。” 陈韶一一做好标识后,再次问道:“他们为什么会拥护丁立生,你一点也不知道?” 雷德厚坦然道:“是,下官一点也不知道。” “好吧。”陈韶叮嘱,“为了你自己的安危,今晚这些话,不要跟任何人透露哪怕一个字。另外,你以前是怎么对待丁立生的,以后还是要怎么对待他。还有,不要干预任家、文家、周家对付丁立生或是其他人的任何决定!至于要不要推波助澜,我不勉强你,但为保险起见,你最好还是保持以前的习惯。” “是。”雷德厚高高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原处。 只是他的心落回了原处,陈韶的心却提了起来。 第2章 前往洪源郡 “大清早的,吵什么吵?” “大人,又有人死了!” 洪源郡太守府。 司法参军丁立生小心地将状纸递向从里屋出来的太守张伯山。 张伯山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这是死的第几个了?” 丁立生低声回答:“第五个了。” “那快了。”张伯山摆摆手,搂住披着衣裳出来的新纳小妾,“让他们回去等着吧,查案哪有那么快!” 丁立生紧张提醒:“昨日驿站送来的布告上写着,陈国公府的六公子已经从京城出发,打算巡查各郡县的新、旧案子来磨砺自身。若是那六公子往洪源郡来……” “什么磨砺自身?不过是京城那些世家子弟出来吃喝玩乐的借口罢了,”张伯山不以为然道,“江南道那边繁荣富饶的郡县那么多,他来洪源郡做什么?行了,这么点小事也值得吵吵闹闹,赶紧去吧!” 丁立生应是,等张伯山与小妾回了里屋,才慢慢直起身子,退了出来。 回到法曹公房,几个司法佐与司法史立刻从牌桌上抬起头:“大人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反正每隔几年,这凶犯就会出来杀上八九个人,这都第五个了,再杀上三四个,自然就相安无事。”将状纸扔到桌上,丁立生豪气道,“走,今儿中午我请客,去聚贤楼好好地喝一顿压压惊。” …… “元和六年七月十三,大叶村五十一岁农妇周兰被割颈杀于自家苞米地,死时双手反绑。 “元和六年九月十九,周公村三十二岁农妇杨红九被割颈杀于距离村子百丈远的菜地,死时双手反绑。 “元和六年九月二十七,云河镇五岁男童王三娃被割颈杀后抛尸于距村三百丈远的河沟,死时双手反绑。 “元和七年三月初九,长河村五十九岁农妇赵平被割颈杀于田间,死时双手反绑,耳、鼻、嘴有划伤。 “元和七年五月二十一,小常村四岁男童赵二娃被割颈杀于村外树林,死时双手反绑。 “元和七年七月初三,万安村二十九岁农妇孙芬被割颈杀于麦地,死时双手反绑,身上未着片缕,胸前有刀划伤数十道。 “元和七年八月初一,李家沟七村男童…… “元和七年十月十七,云河镇六十三岁农妇…… “元和七年十二月三十,文海乡三十岁农妇……” …… “元和十三年正月二十三,小田村三十一岁农妇王高兰被割颈杀于田埂上,死时双手反绑,身上未着片缕,腹部被刀剖开,肠子半数滑落在外。 “元和十四年二月初九,小常村六十二岁农妇李兰被割颈杀于果树林,死时双手反绑,耳、鼻、嘴都有被切割痕迹,胸腹被刀剖开,装有树叶泥石。 “元和十四年二月十七,赵家村二岁男童三娃子被割颈杀于屋后,死时双手反绑。 “元和十四年四月初一,平高乡五十四岁农妇马妮被割颈杀于原南山,死时双手反绑,耳、鼻、嘴有切割痕迹,胸腹被刀剖开,装有树叶泥石。 “元和十四年五月十三,李家沟二十四岁农妇花二丫被割颈杀于奎河山,死时双手反绑,左胸有刀划伤数道,腹部被掏空,装有树叶泥石,下身塞有树枝。 “元和十四年七月十九,万安村五岁男童…… “元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七,文海乡二十五岁农妇…… “元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九,大叶村五十九岁农妇……” …… 闪电轰隆,夏雷滚滚。 铺天盖地的乌云从遥远的天际狂卷而来。 “快,马上就要到了!赶紧加把劲,趁着雨落之前进城!” 车队随着命令,速度越来越快。 车队中央,受着保护的马车内,眉目如画的少年不疾不徐地翻看着案宗,丝毫不受外界干扰。 半个时辰后。 看着尽头处的洪源郡城墙,除少年外,所有人都悄然松了一口气:终于到了! 从京城到洪源郡,三千多里路,四月二十七出发,今日不过五月十六,他们只用了二十日就赶到了! 车队转瞬即至城门。 看着门卒举起长矛上来阻拦,打头的禁军迅速扯下腰间的令牌,高举着喝道:“陈国公府六公子奉旨前来办案,还不快滚!” ‘陈国公府"四字犹如天雷,震得拦路的门卒受惊般地朝着两旁退去。 车队一冲而过。 卷起的滚滚尘烟扑了门卒们一头一脸。 争先着呸呸吐出嘴里的泥后,议论声也开始了: “奇了,这陈六公子还真放着好好的江南道不去,跑来这里办案了。” “这陈六公子才十七岁吧?这么年轻就当上从三品的大理寺卿,还真是厉害。” “所以才要跑来这里办案呀。前些时候王冲山和杨铁生为争个领头都差些打起来,从三品那么大个官,争的人肯定更多。” 啪啪啪啪。 瓢泼大雨突兀而至。 街上行人顷刻四窜。 车队就在这样的慌乱中,快速穿行过杨槐街后,徐徐停在了太守府前。 “公子,到了。”赶马的傅九收起鞭子,跳下马车,快速地搬出矮杌搭稳后,打开车门。 少年从案宗中抬头,看着倾盆的大雨,轻叹道:“又下雨了。” 傅九道:“幸亏赶得及时,快到时才开始下。” 若赶得及时,他现在应该在案发现场才对。 少年无声地叹一声后,接过婢女蝉衣递来的伞,起身走出马车时,微微抬伞看了眼太守府的牌匾,才抬脚朝大门走去。 两个惊魂未定的衙役伸手想拦,被傅九训斥:“还不赶紧去知会你们大人,六公子到了!” 衙役脱口问道:“哪个六公子?” 傅九傲然地挺着胸膛道:“当然是皇上钦点的大理寺卿、陈国公府的陈六公子!” 陈国公府的陈、陈六公子! 两个衙役迅速看一眼少年后,慌张地冲进大门,朝着后宅方向狂奔而去。 “真是没有规矩!”傅九不满。 蝉衣瞪他一眼,“你少说两句,别给公子添麻烦。” 傅九闭嘴。 两人紧跟着少年,也就是皇上在四月二十五日的大朝会上钦点的大理寺卿、陈国公府的六公子陈昭一同穿过大门、仪门、大堂、宅门后,朝着二堂走去。 随行的一百禁军中,快速分出二十人紧随其后。 “下官接迎来迟,还请公子恕罪!”闻声连伞也没有撑,便冒雨奔来的张伯山与一众属官立于屏门前,惶恐揖手。 陈国公府的六公子呀,那个天骄一样的少年,竟然真的来洪源郡了!张伯山微掀着眼皮打量着徐步而来的陈昭,试图通过他的举止揣摩出他可能有的喜好。 但陈昭的脚步却并未在他跟前停下。 径直穿过众人自动让出的通道,陈昭进入屏门,走进二堂。 将伞递给蝉衣,自顾抖去身上的雨水后,坐上案台,居高临下地扫向众人。 第3章 寺卿是女郎 张伯山恭谨地带着一众属官站到堂中央,再次揖手道:“公子赶路辛苦,下官已在后宅备好房榻,还请公子入内歇息。” 不管他此次前来是真为查案,还是为别的什么目的,先将人安顿下来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总归没错。 “不着急。”陈昭瞧着他微垂的双眼,缓声问道,“我此番前来,是为查近十余年以来,每隔几年就会发生一次的连环凶杀案。距今年第一次案发也有好几个月了,不知张大人查到哪里了?” “这……”还真是来查案的呀?张伯山不是很理解地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后,躬下身子答道,“公子明查,十一年前案子初发之时,李大人起早贪黑地查了四五年也没有查出什么名堂,下官这才查了半年不到……” 陈昭拿起惊堂木轻敲了两下,“也就是说,还什么线索都没有查到?” 张伯山低头,“不是下官不想查到,实在是那凶犯太过行踪不定,无论下官怎么围追堵截,都查不到他的一丝踪迹。” 陈昭轻飘飘地看着他:“张大人是如何围追堵截的,说来听听。” “这……” “我初来乍到,对洪源郡还颇是陌生,要怎么查,还得仰赖张大人侦查的一二经验。”陈昭心平气和地说道,“还望张大人莫要藏私才好。” 这样明软暗硬,完全不给他留退路的话,让张伯山的冷汗唰地一下就冒了出来。 洪源郡虽然是下郡,但他好歹也是正四品下的官员。查案这样的辛苦差事,交给司法曹就是,哪里用得着他亲自奔走。 但陈昭的官位比他高,成心要刁难他,他也只能屈从。 捏起湿淋淋的衣袖抹一抹额头后,张伯山忐忑道:“近来大雨不断,给查案带来了很大困难。下官的围追堵截只能安排在案发村庄的每条路上,目前查到的线索也只有发现死者的地方以及死者的身份与家人口供。” 陈昭特意等了片刻才问道:“没了?” “雨太大了,下官也没有其他办……”对上陈昭清冷逼人的双眼,张伯山讪讪地改口道,“目前就这些,其他的还在查。” 陈昭静静看他两眼后,目光扫向其他人,“司法参军何在?” 丁立生颤巍巍地站出来,艰难地揖着手道:“下官丁立生,见过公子。” 陈昭看着他的肥头大耳与大肚子,不确定道:“司法参军丁大人?” 丁立生立刻道:“下官在。” 陈昭不确定地又看一眼他的大肚子,“对这桩凶杀案,不知丁大人有什么看法?” 丁立生赶紧摇头:“没有。” 陈昭微微提高声音:“没有?” 丁立生惶恐不安道:“下官愚钝,公子有什么差遣,尽管吩咐。” 陈昭定定看他半晌,“那就麻烦丁大人去将案宗取来给我吧。” “案、案宗……”丁立生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案、案子还没有查完,就、就要写案宗吗?” 陈昭平静道:“那就将尸格表拿来给我。” “尸、尸格表……”丁立生偷偷看向张伯山,目带求救。 张伯山赶紧把头扭向另一边,以撇清和他的关系。 陈昭看一眼张伯山,又看回他:“也没有?” 丁立生哆嗦着跪到地上,“有有,只是雨下这么大,公子要不要先去歇……” 陈昭打断他的话,“蝉衣,将雨伞拿给丁大人。” 蝉衣应是,俏生生地拿着雨伞过去,一边递他一边道:“这伞是我们公子最喜欢的一把,丁大人可要仔细些,别弄脏弄坏了。” 丁立生哪里敢接,拼命收着肚子磕下两个头后,语带哭腔道:“公子恕罪,下官、下官知道错了,下官这就去写。” “案宗没有,尸格表也没有写,想来丁大人是对案子了然于胸了。”陈昭不为所动道,“敢问丁大人,今年的第一桩案子是何时发生,被害人是谁,是谁第一个发现?” “是、是、是……”是了半晌也没有是出个什么名堂的丁立生,再次收紧肚子,砰砰磕头道,“下官该死,下官这就去补写。” 陈昭转眸看向其他人,直看到所有人都低下头后,他才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地问道:“雨下这么大,丁大人拿得动笔吗?” 丁立生哭道:“拿得动、拿得动。” “好。”陈昭再次拿起惊堂木,轻敲着案台道,“几个被害人叫什么、多大年纪、家住何处、屋中都有哪些人、与何人有过矛盾、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是谁、尸体是何模样,发现尸体时,附近可有其他人等,明日天黑之前全都要查清楚,能做到吗?” 丁力生点头如蒜地连连说能。 “那就辛苦丁大人了。”陈昭起身,接过蝉衣递来的伞后,朝着后宅而去。 张伯山迅速跟上去,恭敬作引。 “老天爷呀,六桩案子,明日天黑前就要查清楚,这么大雨,这还叫人怎么活呀?”听着脚步声走远,丁立生立刻一敛先前的唯唯诺诺,瘫坐于地上,大哭大叫道,“这摆明是让我去送死呀。” 平常和丁立生有过节或是无过节的人,全都心有戚戚焉地叹了口气。 陈六公子这威立得着实狠了些。 这才刚到洪源郡,都不给他们稍稍喘口气,就这样咄咄逼人,就不怕他们暗中使什么绊子,让他查不成这案子吗? 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更何况他这么个毛都没有长齐的乳臭小子。 实在是太不懂规矩了! 但看一眼门外站着的三三两两青氅黑甲禁军,忽又庆幸,还好不是拿他们立的威。 青氅黑甲,那可是皇上最信任的羽林亲卫独有的装束。 皇上让羽林亲卫一路护送,可见对他有多重视。 到底是个无毛小子,拿着这么大的倚仗,不罢免一二个人来杀鸡儆猴,却只用来立威,着实太浪费了。 如此一想,众人立刻或有心或无心地宽慰丁立生两句后,都迅速散了。 丁立生没有写尸格表,他们也有很多公务一直拖着没有做,谁知道那小子今日只是立威,明日会不会就杀鸡儆猴了?还是赶紧趁他动手之前,将积压的公务全都清理了,方才是上策。 在众人都忙着处理沉疴积弊时,陈昭在张伯山的引领中,也到了后宅的乘风院。 “这乘风院是太守府后宅最大最好的一处院子,虽不知公子会来,也差着人一直收拾准备着。公子且先看看,差什么就吩咐一声,下官这就安排人去置办。”张伯山微躬着身,颇是谄媚地说道。 陈昭扫一眼园子里的奇花异木和假山流水,淡声道:“就这样吧。” 张伯山心里提着的大石稍稍落下,“公子赶路辛苦,且先进屋去歇息片刻,等去聚贤楼置办酒席的人回来,下官再前来叨扰公子。” “酒席就不必了。”陈昭收伞进到屋廊下,转身回来看向他,“我是来办案,不是来享乐。张大人要真有心,那就去督促着丁大人赶紧将案宗写好给我。” “下官这就去。”张伯山讪讪地一揖手后,转身往司法曹去了。 蝉衣跟着出去,在门口目送着他走远后,依旧不放心地让傅九守在外面,而她则快步进到屋中,里里外外都检查一遍后,方才出来道:“虽然比不得国公府,但还算干净。” 陈昭将目光从越来越大的雨幕中收回来,吩咐她道:“把案宗拿来给我。” 蝉衣叫声傅九,让他去把马车驾过来后,娇俏道:“查案虽然要紧,但赶了二十日路,小姐都不累吗?” 陈昭淡看她一眼,“出门在外,任何时候都不要放松警惕。” 蝉衣脆生生道:“知道了,公子。” 陈昭‘嗯"一声,进屋在书案后坐下来。目光扫视着屋中的布置,脑袋却不知不觉地放空了。 第4章 饭菜有毒 她不是陈昭,也不是陈国公府的六公子。 她是陈韶,陈国公府三房不足为外人道的七小姐,与六公子是同卵龙凤胎。 他们的父亲陈知远是陈国公的嫡三子,也是戍守边关的大将军。 十八年前,陈知远战死沙场,身怀六甲的陈三夫人在扶棺回京时,因遇劫杀而动了胎气,提前诞下了她与陈昭。 因不足月,她生来便气弱。 又因劫杀不断,无法全心养护,她气息渐无。 在濒临死亡之际,一游方的老和尚从此路过,断言她命薄,需以男儿身寄养于庙庵之中至少十五载才可避祸。 陈三夫人虽不舍分离,但亦不能眼睁睁看她死去,只能将信将疑地将她托付给了那老和尚。 老和尚将她带到秦岭深山的破庙之中,交给藏身于此的蕙音,嘱托她好生教养。 蕙音不知是何身份,不仅调理好了她的身体,还传授了她武功与医术。 两年前,也就是她及笄之日,京中突然来信,陈昭遭奸人毒害,已危在旦夕。 她来不及多想,便辞别蕙音,疾驰回京。 本是打算医治好他之后,再回秦岭继续伴在蕙音左右。 哪知陈昭中毒已达十年之久,且毒入肺腑,非一朝一夕就能养好。而她用尽所学救醒他后,他看到她的第一眼便是一个好字,之后就是让她伪装成他,以担不起大理寺卿的重任要出外磨砺为由,暗查正策划谋反的奸臣乱党! 不容她拒绝,便又告知她,他们的父亲是被人盗取了行军布阵图,才被敌人围攻而死。又告知她,母亲回京途中所遇截杀,就是奸臣乱党所为,其目的就是为了不让他们的母亲继续掌兵。 到此时,她才知道他们的母亲,竟然是位女将军。 此后,不等她反应,又告知她,蕙音是前药王谷的谷主,因常年率弟子奔于军中救治他们父母亲所掌的陈家军,才惨遭奸臣乱党屠戮。众弟子皆死,只她一人重伤逃出。 两个生她,一个养她。 无论哪一个的恩情,她都没有办法拒绝,又何况是两个加在一起。 于是,她用了两年的时间学他的一言一行和了解他从小到大的各方各面。 之后,她就接了皇上钦点陈昭为大理寺卿的圣旨,并以他的身份来了这里。 然而谁也不知道的是:她其实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她是南河省公安厅刑警总队物证鉴定中心的法医。 因同时忙碌着两桩连环杀人案而猝死在了解剖台前。 再醒来,她就变成了一个刚呱呱坠地的婴儿。 “公子,案宗拿来了。”蝉衣清脆的声音拉回了陈昭、不对,应该是陈韶飘远的思绪。 接过案宗,等傅九拉好绳子,陈韶将案宗一个一个挂上去后,退开两步,看着一桩桩案子,心情沉重地走到元和六年七月的第一桩案子跟前,再一次细读起来。 这些案宗是她在离京之前,特意从大理寺的资料库里翻找出来的。 元和六年及元和十三年的案子发生时,出任洪源郡太守的是李保中。李保中虽然没能查出凶手,但对每桩案子的记录却十分详细。 “磨墨。”将案宗从头看过一遍后,陈韶吩咐。 蝉衣磨完墨,又铺好纸,提笔蘸满墨汁,遂递向她。 陈韶握笔,快速写下: 元和六年、元和十三年连环杀人案受害者共计十七人。其中五十到六十五岁妇人计六人,二十到三十五岁妇人计六人,二到七岁男童计五人。 两起连环杀人案虽间隔了六年,但作案对象并无明显变化,作案手法从割颈到虐尸为逐步发展,呈一定的规律性,故凶手系同一人或同一伙人,可并案调查。 涉案的村镇共计十一个:大叶村、周公村、云河镇、长河村、小常村、万安村、李家沟、文海乡、小田村、赵家村、平高乡。 云河镇、小常村、李家沟、万安村、文海乡、大叶村均犯案两次,是否有特殊原因? 涉案的十一个村镇,均分布于洪源郡西北方向。 除小田村隶属洪源郡下辖的汉源县外,其余十个村镇均为洪源郡直辖。其中,小田村距离云河镇仅二十里。 凶手单一地选择这个方向作案,还屡屡逃脱追捕,足证他对这些村落熟识,极有可能住所也在这个方向。侦查方案可定为与这十一个村镇经常有往来之人。 所有死者不论年纪大小,均有反绑双手的动作,可见凶手力量不强或是对自己的力量不够自信。 停下笔,陈韶后退两步,稍作思考,又在可并案调查后面添话道:老妇人、妇人、男童,作案目标固定,手段逐渐残忍……凶手在泄恨。 恨意何来? 尸体被发现的地点是否为案发第一现场? 弄清楚这两个,或许能成为破案的关键。 “公子,张大人送酒席来了。”傅九从门外探进来脑袋,声音夹着雨声,显得瓮声瓮气。 “看不到公子正在忙?”蝉衣低骂着走过去,朝门外看一眼后,不满道,“公子不是说过不要酒席了吗?” 傅九压低声音:“也有清粥小菜,说是知道公子久病初愈,一早就让人做着了。” 蝉衣呸一声:“他都不知道公子要来洪源郡,如何一早就让人做着了?” 傅九耸耸肩,表示他不知道。 陈韶搁笔:“将清粥小菜送进来吧,酒席……送去给羽林卫。” 傅九应一声好后,闪身出去,片刻便将清粥小菜端了进来。 雨声未停,打着院里的美人蕉啪啪作响。 陈韶就着蝉衣端来的铜盆净过手,走到桌前坐下,拿过勺子正要盛粥,忽然止住动作道:“去知会张大人一声,将碰过这清粥小菜的人都请过来,再调几个羽林卫去守好做粥的厨房。” 蝉衣迅速上前两步,取下发髻上的银钗搅一搅粥,又翻一翻菜后,看着发黑的钗尖,俏颜立刻一沉,“是砒霜!好大的胆子!” 傅九一听这话,顾不得撑伞,便一头冲进了雨幕。 第5章 凶手死了 少许。 张伯山满身湿气地奔进屋中,快步走到桌前,看着发黑的银钗,双腿一软,人便瘫倒在了地上。同他一起来的幕友鲍承乐前来扶他,被他一把推开,语带破音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去将那帮杂碎给我带过来!” 鲍承乐快速看一眼陈韶,又看一眼挂着的案宗后,快步离去。 “公子,公子明察呀,”他一走,张伯山就开始哭嚎,“下官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毒害公子。” 陈韶已经坐回书案前,看着案情小结,她没有抬头:“张大人先起来吧。” “不,”张伯山跪坐着,半是惶恐半是表决心道,“不将凶手捉拿归案以证下官的清白,下官绝不起来!” 他是不欢迎陈韶来洪源郡,但也不敢让她在洪源郡出事。 她是陈国公府的六公子,奉旨巡查各郡县,与钦差大臣无异。她在洪源郡出事,往轻了说,是洪源郡藐视皇威、无心朝廷,洪源郡的官风有问题。他是洪源郡的太守,论起罪来必是首当其冲。往重了说,洪源郡是边陲重地,敢如此大胆行事,必有反心!有反心,那就是诛九族的大罪! 所以,看似在给她下毒,其实都是想让他张伯山死! 陈韶依旧未抬头:“一会儿人就要回来了,张大人确定要这样审案?” 张伯山迅速站起来,悻悻道:“公子放心,下官必能查出凶手!” 陈韶不置可否。 鲍承乐带了八个下人回来:两个掌勺、两个切菜、三个打杂、一个伙夫。 “说,是谁下的毒!”张伯山看着八人,眼冒凶光,“说不出来,你们全都要连坐受死!” 突然被叫到乘风院,又猛然听到下毒两个字,还处于茫然当中的八个下人都本能地声称没有下毒。 “敬酒不吃,吃罚酒!”张伯山的脸色很难看,“来人,将他们给我拖出去,杖刑伺候!不交代出凶手,不准停!” “下毒谋害朝廷命官,按律当斩。”在衙役进屋捉拿他们之前,鲍承乐开口提醒,“陈六公子不仅是朝廷三品命官,还是奉旨前来办案的钦差,你们谋害她,就是蔑视天颜,按律可诛九族。你们就算不为自己的性命着想,也该为你们的爹娘、妻儿好好想一想。” 下毒谋害陈六公子? 八个下人总算反应过来,争先恐后地跪到地上,干哭着求饶:还是没人承认下毒。 张伯山厉声道:“拖出去!” “等一下。”陈韶走过去,站到他们跟前,“厨房里就他们几个人?” 张伯山忙小心回答:“清粥小菜是在小厨房里做的,小厨房里就他们几个人。” 陈韶点一点头,看向八人,好言相问:“请你们几人都想一想,做饭期间,可有人到过小厨房找你们?” 跪于最左侧的两个掌勺人之一王五忙不迭地答道:“没人找过小人。” 其余几人也跟着答道:“也没人找过小人。” 陈韶继续:“是谁送的饭?” 王五跪行着往前两步:“是小人。” 张伯山阴恻恻地瞥两眼王五,“小厨房里的饭菜做好后,都是由他负责相送。” 陈韶问:“没人轮班?” 张伯山道:“没人轮班。” 陈韶看着瑟瑟发抖的王五,安抚他几句不要害怕后,接着往下问道:“那么请你仔细想一想,你送饭的过程中,可有人跟你搭过话,或者触碰过这些饭食?” 没字刚要出口,王五忽地抬头,神色激动,语速飞快:“是杜忠,一定是他!小人全想起来了,杜忠虽然没有到小厨房找过小人,但小人在接到大人让小厨房多备几样小炒的吩咐后,因为小厨房的时蔬太少,小人就到大厨房去挑选时蔬,在那里,小人在那里碰到过他!小炒做好,小人在送饭途中又碰到过他,小人当时肚子不舒服,赶着要去茅房,还托他看管过食盒!” 张伯山迅速往前一步:“谁是杜忠?” 王五瑟缩道:“是法曹的人。” 张伯山看向鲍承乐,“你认识?” 鲍承乐摇头:“不认识,应该是法曹的役员。” “小小役员,谁给他的胆子在后宅出入!”张伯山脸色阴沉,“立刻去将丁立生叫过来!” 鲍承乐应是,转身要走,陈韶叫住他后,转身吩咐蝉衣:“你去叫李天流带几个羽林卫跟着他一起,将杜忠也带过来。如果有意外情况,让他守好现场,不要让任何人靠近破坏。如果发现有可疑人等,即刻将他们扭送回来!” 李天流是羽林卫所领右翊中郞将府的右郞将,属正五品将军。此次,就是由他率羽林卫担负她的安危。 李天流出身武将世家,对陈国公府极是敬重,对她来洪源郡却极是不赞同。在三番五次劝阻她就在京城周边的郡县挑些陈年旧案磨一磨经验无果后,虽依旧尽责地保护着她,却极不待见她。 蝉衣撑着伞往隔壁李天流的院子去了。 鲍承乐跟在她的身后。 雨又下得大起来。 从瓦沿落下的雨水从串珠慢慢连接成线。 陈韶从雨中收回目光,示意王五:“将你刚才说的那些情况,再说仔细一些。” 王五赶紧道:“小人在大厨房挑选时蔬时,杜忠给小人倒过一杯茶,小人喝过那杯茶后,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张伯山问道:“哪里不对劲?” 王五:“就是肚子不对劲,跟吃坏了东西一样,一开始不太明显,小人也没有放在心上。送饭途中,不知怎么突然就严重起来,小人原本打算将饭送过来后,再去茅房。结果杜忠恰好经过,看小人脸色不好,就问了小人几句。小人如实跟他说后,他就说陈六公子突然来洪源郡,大人疲于应付,恐怕不能如往常那样将食盒送过来就离开。他提出代小人看管食盒,让小人赶紧去方便,小人没有多想,就把食盒交给了他。” 傅九在他说话期间回来了。等他说完,才接着道:“厨房没有砒霜,他们几个的住处,也没有找到砒霜。” 陈韶点一点头,继续问王五:“你是何时去的大厨房?” 王五回答:“大人吩咐完小人,小人就去了。大人是申正六个字吩咐的小人。” 申正是下午四点,一个字等于五分钟,六个字就是半小时。她是近申时到的太守府,申正来的后宅。两刻钟后,就有人动手了。 是太守府有不能见光的秘密,还是奸臣乱党打算斩草除根了? 陈韶没有过多琢磨,便接着问道:“你送饭途中遇到杜忠大概是什么时辰?” 王五没怎么想,就答道:“酉正过一刻。” 她差不多是两刻后发现的饭菜有毒,陈韶大致盘算了一下整个时间,再次吩咐傅九:“你再往大厨房去一趟,问一问下午王五挑菜的情况。” 傅九去后,陈韶又问张伯山,“役员是住在太守府,还是散值后就各回各家?” “各回各家。”看出陈韶并未怀疑是他下毒,张伯山心情渐渐宽解,“官府对服役的役员都不提供食宿。散职后,住在近处的就直接回家,住在远处的赶不及回家,就在附近百姓家中租住一二间房暂时落脚。” 了然地点一点头,陈韶吩咐:“让他们起来吧,找人看管好他们。” 张伯山麻利地将他们安顿后,殷勤地凑过来:“他们应该还有些时候才回来,下官让人另送一桌酒席过来,公子先垫垫肚子?” 陈韶确实有些饿了,且不知这个案子还要忙到什么时候,便道:“简单点就行,不用铺张浪费。” 张伯山如蒙大赦般,立刻安排去了。 饭吃到一半。 跟着李天流去查杜忠的一个羽林卫闯进屋中,低声禀报:“公子,杜忠死了!” 第6章 案发现场 张伯山惊慌地弹跳起来,“怎么死的!” 后一步回来的鲍承乐道:“上吊,没有近看,不知道是自尽还是被害。” “为什么没有近看?”张伯山质问。 鲍承乐看向陈韶。 张伯山顺他的目光也看向陈韶,这才想起来她之前吩咐过,有意外发生时,不准任何人靠近的话。止一止声,他转而问道:“丁立生呢?” 鲍承乐答:“丁大人与法曹的人都外出查案去了,我已经让人去请他回来。” “杜忠在哪里?”陈韶接过蝉衣递来的手帕擦过嘴后,边往外走,边问。 张伯山紧跟着她,鲍承乐随在其后回答:“在他租住的农户家中,距离太守府大概一里远。” 傅九迅速牵来马车,蝉衣拿过披风为她系上,又快速拿伞撑到她的头上,将她护上马车后,方才一收伞,也跟着钻了进去。 傅九驾起马车,冲破瓢泼大雨,在迅速跟上来的羽林卫护卫下,快速朝着杜忠的家中驶去。 夜色弥漫,雨声喧哗,跳动的火把照亮杜忠租住的小院。 陈韶钻出马车,扶着蝉衣的手走到门口,快速扫一眼远远近近或站在自家门口或躲在自家窗后,不断朝着这方引颈张望的百姓后,便将目光落回了眼前的院子上。 五间平房一字排开,房周围用泥巴矮墙砌了一圈大概十几个平方的长形院子。 杜忠住的是最西侧的一间平房。 他的平房与旁边的平房之间,也用泥巴砌了一堵矮墙,算是独门独院。 像他这样的院子,连着的还有两个,应该也是隔来租借给外来之人。 “旁边住的都有谁?”陈韶问李天流。 李天流年纪不大,刚过二十一岁,浓眉大眼,很是英气,可惜却冷着一张脸:“最东侧那两间屋住的是房主一家,中间这两院落住的跟杜忠一样,都是在太守府服役的役员,一个是法曹的,一个是户曹的。” “人呢?”陈韶问。 李天流冷哼:“我是来护卫你的安危,不是来陪着你查案!” 陈韶拿过蝉衣手中的伞,作势要自己去问。 李天流气恼道:“法曹的跟着姓丁的查案去了,户曹的在他屋里等着。” 陈韶满意地将伞还给蝉衣,向他道了句谢后,扫两眼院中零星散落着几片竹叶,便沿着屋檐绕到屋后,果然看到一拢竹子。杜忠屋后的窗户,正好对着竹林。陈韶从羽林卫手中拿过火把,照向窗户。 窗户处于随手可以开合的状态,因为雨水飞溅的关系,显得有些湿漉漉。 窗户正下方有一个泥脚印,大概八寸七,纹路不太清晰,只大致看出来是菱格印,脚尖对着竹林的方向。雨太大,脚印已经开始淡化,竹林则无任何痕迹。 陈韶照一照泥脚印,又照一照周围,让众人等在原处不要乱动后,她跨过泥脚印,朝着前方走去。李天流用力夺过蝉衣手中的伞,进到雨中紧跟着她。 走到最东侧,又走回来,看着仅有的泥脚印,陈韶心中已然有了判断:如果杜忠是被谋杀,那么这个脚印的主人很可能就是嫌疑人了。 回到门口。 陈韶看向悬挂在横梁上的尸体。 尸体穿着湿答答的素布衣裳,衣角、裤角与脚尖都挂着水珠。尸体下方的地面上,已经滴出一小片水洼。 尸体面色肿胀,呈青紫色,双眼瞪视着屋门的方向。 刚刚抵达的张伯山才走到门口,猛然对上尸体的视线,吓得连退两步后,一屁股坐到了院子里的泥地上。 陈韶的视线因此从尸体上收回来,问脸色越来越阴郁的李天流:“确定这是杜忠?” 李天流道:“房主说是杜忠。” 陈韶吩咐傅九:“去将这院子里的人都请过来。” 傅九请人之时,陈韶趁势打量屋内。 单间房子,大概有十几个平方。一张床、一个衣柜、两个木架、一张桌子、四条长形凳子,杂乱无章地摆放在各处。 两对脚印并排着从门槛处进入屋中,其中一对脚印大概八寸七,另一对脚印稍小两分,大概八寸五。两对脚印都是菱格纹。 让人不要跟着后,陈韶抬脚进屋,顺着两对脚印走到桌子前。桌上有一个茶壶、一个茶杯。杯子倒斜,残茶顺着桌面流到了地上。茶渍对应的地面周围,脚印稍显凌乱。 顺着这些凌乱的脚印,陈韶走到床前。 床上仅一张草席,一张泛黄的薄被。薄被有半数掉在横面的地上,草席面朝她这一方,有两行踢蹬的泥印。泥印旁,伴随着几个八寸七大小的泥脚印。 绕床走上一圈后,陈韶又回到脚印跟前。 八寸五大小的脚印,只有来到床前的方向,而没有离开的方向。八寸七大小的脚印,则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其中一趟,伴着两道明显的鞋后跟拖拽痕迹。 陈韶先跟着八寸七大小的脚印来来回回走了一遍,此后才跟着拖拽痕迹,走到尸体跟前。 尸体就在桌子旁边。 根据目测,尸体的体长大概有五尺二,体重大概有一百三,鞋码……大概在八寸五。尸体还有余温,比正常体温大概低三到四度,尸体的小关节处已经出现尸僵,但不明显。 王五是在送饭的途中碰到的杜忠,她发现饭里有毒到来这里,差不多有一个半时辰。从尸温及尸僵来看,杜忠死亡时间也在一个半时辰左右! 看一眼尸体的鞋底纹路,陈韶又分别提起尸体的两个衣袖,观察完尸体的十指后,踩着凳子就上了桌。 横梁距离地面大概九尺多,距离桌面则大概六尺九,减去绳索垂挂的距离,也还有大概五尺。 这个高度,身高低于五尺三,想要将尸体轻松地套进绳索,都很困难。 将目光从绳索移到尸体上,陈韶看到,尸体的脖子上有很明显的扼痕,脖子两侧,指压痕迹也很明显。指压痕迹的末端,弯月形的指甲印更是清晰可见。绳索套在这些痕迹的上方,也就是尸体的下颌处。 尸体的怀中有一个小纸包和一枚青玉棋子。 纸包已经湿透,里面装着砒霜。 青玉棋子一面刻着佛陀,一面刻着心经。 拿着砒霜与青玉棋子下了桌子,跟着八寸七大小的脚印走到窗子跟前,推开窗子,看了片刻窗外的泥脚印后,陈韶才走回来。 傅九已经将房主夫妻及他们的孙子孙女、户曹役员都请了过来。 第7章 抓人依据 陈韶挡住两个孩子探望尸体的目光,先问李天流:“你过来后,可看到过有嫌疑的人?” 李天流冷冰冰道:“没有。” 陈韶继续:“派人搜过周围吗?” 李天流不耐烦道:“是我查案,还是你查案?” 陈韶冷淡道:“你要不愿意,随时可以回去。” 李天流冷笑:“要不是陈国公府对我们李家有恩,又只剩下你这根病秧子,你以为老子愿意在这里受这个鸟气?” 陈韶好整以暇道:“原来你还知道陈国公府对你们李家有恩呀?” “我他娘……”李天流扬起拳头,却在对上她‘这就是你们李家说的报恩"的嘲弄目光中,恨恨地一拳锤向旁边的门墙,“搜了,什么也没有!” 陈韶看一眼他拳头所过之处的破洞,好言提醒:“离京之前我说过,此行不准劳民伤财,一会儿记得将修缮费给了。” 李天流气笑了,恶狠狠地看着她道:“行,老子记住了!” 陈韶不以为然地转向请过来的几人:“都认识杜忠吗?” 几人低着头,相继点头。 陈韶单独问房主夫妻:“你们家,就你们四口人?” 老头子哆嗦着回答:“还有个儿子,在郡城里给人做工,每个月底会回来两三日。” 陈韶点一点头,接着问:“这屋里的家具,是你们添置的,还是杜忠买的?” 老头子答道:“都是我们添置的。” 陈韶又问:“茶壶、茶杯这些呢?” 老头子答道:“也是我们添置的。” 陈韶:“都添置了几个茶壶和茶杯?” 老头子:“一个茶壶,两个茶杯。” 屋里只有一个茶杯。 陈韶吩咐傅九,“去后面的竹林周围找一找,看能不能找到另一个茶杯。” 傅九去后,陈韶又单独问户曹的役员,“看清楚了,确定里面挂着的尸体是杜忠?” 户曹的役员飞快看一眼杜忠的尸体,又低下头:“是杜忠。” 陈韶示意他将脚抬起来,看了眼他鞋底的纹路后,问道:“你这衣裳、鞋子都是太守府发放的?” 户曹役员飞快看两眼张伯山后,低声答道:“是小人花二十文钱向太守府租借的。” “休要胡说!”张伯山急道,“这些衣裳、鞋子,都是免费发放,服役结束后,洗干净交还即可!” 户曹役员害怕地往后退了两步后,更加小声说道:“小人没有撒谎,大人若是不信,大可问其他役员。” 张伯山还要解释,陈韶打断他的话,问户曹役员:“你叫什么名字?” 户曹役员答道:“小人岑元志。” “岑元志,我记住你了,租借衣裳、鞋子的事我们回头再说,现在我们先解决杜忠的案子,”陈韶温和道,“这些衣裳、鞋子,都是什么人在租借?” 张伯山害怕岑元志再抖出些他不知道的事,赶紧抢着答道:“力役,到各个府衙服役的力役。” 陈韶看一眼尸体身上的衣裳,又看一眼岑元志的衣裳:“除了衣裳的颜色不同外,其他的都是一样的?” 张伯山依旧抢着答道:“是,都一样,衣料、花纹都一样。” 陈韶没有急着下凶手也是役员的结论,等一等,看着拿茶杯回来的傅九,她问道:“在哪里找到的?” 傅九将茶杯递过来:“就在那片竹林后面。” 陈韶接过杯子仔细看了两眼,确定跟杜忠屋里的杯子是一套后,又递到房主夫妻跟前,等他们也确定是同一套,才又吩咐傅九:“你再进屋去搜一搜柜子,搜仔细些。” 随后,她又转向张伯山:“两件事。第一件:将杜忠的尸体带回太守府,让仵作立刻检验;第二件:让太守府所有人,包括役员在内,立刻回太守府集合。” … 已过子时,雨不仅没小,反而更大了。 雷声滚滚,闪电霹雳。 太守府灯火通明。 官、吏、役在紧急召唤下都回来了,就集中在二堂,窃窃私语声,宛若菜市。 在偏厅跟丁立生问完话,陈韶出来坐上案台,等众人都安静下来,才慢慢开口:“身高低于五尺二的人,去外面等着。” 人群僵了一瞬后,很快就走动起来。羽林军就守在外面,没人敢浑水摸鱼。 等低于五尺二的人全部出去,陈韶扫一眼留下来的二十余人,再次吩咐:“鞋码小于八寸六的人,站到一边。” 堂中央只剩下五个人了,且五个都是役员。 陈韶继续吩咐:“都把脚抬起来,露出鞋底。” 五人犹豫了一下,才各自坐到地上,抬起双腿,露出鞋底。 陈韶走下案台,仔细观察完几人的鞋底后,后退几步道:“都起来吧,把手伸出来。” 五人起身,乖顺地伸出手。 陈韶:“手背向上。” 五人翻过手。 五人的手背都很粗糙黝黑,但…… 陈韶下颌朝左起第二人点一点,示意李天流:“就是他了,抓起来吧。” “不知小人犯了何事?”被点名的役员慌张又不敢反抗地问道。 “自然是因为你杀了人。”让羽林卫将人抓起来后,李天流挑衅道,“就是不知道陈六公子是如何判定的他杀人?” 陈韶不为所动地坐回案台,“叫什么名字?” “小人齐高。”见有李天流支持,齐高鼓足勇气问道,“不知小人犯了何事?” 陈韶在法曹的役员名册中,快速地翻找出他的那一册,“不承认杀人?” 齐高道:“小人没有杀人。” 陈韶抬眼看向他,“丁大人在我到太守府不久,就带着法曹众人到小常村查案去了。他们查案期间,你在哪里?” 齐高避开她的目光,神色慌乱,“小人、小人身子不舒服,在家歇息。” “看来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陈韶示意回来不久的傅九,“把张大人他们请进来。” 张伯山等人进来,看到被羽林卫押解着的齐高,都流露出惊讶。 张伯山小心问道:“公子,这是……” 李天流不耐烦地打断他,再次挑衅:“少卖关子了,赶紧说!” “急什么?”知道他是想报先前的仇,陈韶不慌不忙道,“杜忠是被扼死,而非自尽。这一点,太守府的仵作可以验证,我就说说为什么抓他的几个依据。” “第一,人被扼死之后,会有扼痕出现。杜忠脖子上的青紫扼痕合长大概在十二寸六,与他双手合围的大小几乎相等。” “第二,杜忠既然是被扼死,那么被扼的过程中一定会挣扎。杜忠双手的指甲缝隙中都有抓挖凶手残留下来的皮肉,这与他手背上的伤势完全吻合。” 关于这两点,陈韶自然是为诈齐高。 双手合围的大小,有很大的可操纵性。手背上的伤痕,也有很大概率出现巧合。 想要认定同一,只能依靠DNA。 但受限于条件,她只能用话术攻击他的心理防线。 “第三,杜忠的屋里有两个人的脚印,一个是杜忠自己,一个是凶手。凶手的脚印是八寸七,满足这个条件的只有两个人。”张伯山等人下意识地看向齐高的脚,过后又看向另一个跟他脚一样大的役员。陈韶也跟着看了一眼,“但凶手惯常用左脚使力,这就导致左脚的鞋比右鞋磨损厉害。落在脚印上,那就是左脚印深,但花纹浅,右脚印轻,但花纹清晰。” “满足这个条件的就只有一个人。” 第8章 审问 陈韶看向齐高。 其他人也看向齐高。 齐高的脸色已经煞白。 “第四,”陈韶继续,“我刚才问他,丁大人带着法曹众人查案之时,他在哪里?他说他身子不舒服,在家歇息。那么,他左脚鞋底上卡着的那片竹叶是从哪里来的?” 齐高低头,看着开线的左鞋上卡着的竹叶,煞白的脸色突然涨红:“是,杜忠是我杀的,但这不怪我!他要我跪地求他,我求了,他要我学狗叫,我叫了,他又要我钻他的裤裆,他实在是欺人太甚!明明是他自己说要借我钱另换一双鞋,事到临头却又反悔!” “杜忠是死有余辜,但陈六公子呢?”听到他就是杀害杜忠的凶手,张伯山不顾身份地上前质问,“你为何要给陈六公子下毒,她又没有答应要借你钱!” 齐高愣了一下,才否认道:“小人没有给陈六公子下毒。” “还敢狡辩!”一想到差些因他丢官丢性命,张伯山便怒不可遏地冲上去踢了他一脚,“不是你,还能是谁!” 齐高踉跄着跪到地上,再次否认:“小人没有下毒。” 张伯山又要踢他,被陈韶制止。看着他因愤恨而血红的双眼,陈韶特意顿上片刻,才问道:“杜忠是何时提出的要借你钱换鞋?” 齐高垂头丧气道:“下午的时候。” 陈韶:“下午什么时候?” 齐高:“刚过申正。” 这个时间,她刚到后宅。 陈韶继续发问:“也是他提出让你散值后去找他拿钱?” 齐高否认,“是小人自己去找的他。” 陈韶:“那就说说看,你是怎么去找的他。” 齐高交代:“丁大人带着小人几个去小常村的路上,小人发现杜忠不在,就猜他肯定又去了赌坊。小人怕他输光后没钱再借给我,就说身子不舒服,赶去赌坊找了他。他已经输很多钱了,小人就不让他再赌,要他先将鞋钱借给小人。他不愿意,与小人争吵几句后,就回家去了。小人没有拿到钱,也跟着去了他家。” 陈韶:“你在赌坊到他及跟去他家,分别是什么时辰?” 齐高低下头:“小人只记得去他家的路上,听到更夫报了一更天。” 一更是晚七点,正好是她发现饭菜有毒后,张伯山到乘风院的时间,这也太巧了。陈韶看向丁立生,“把法曹的人都叫进来。” 法曹诸人的供述,基本证实了齐高杀杜忠是个巧合,但陈韶并没有就此放弃对他的怀疑。拿出傅九从竹林中捡回来的杯子,她问:“这是你扔到竹林的?” 齐高飞快看一眼,又低下头:“是。” 陈韶:“为何要扔到竹林?” 齐高:“下桌子时有些慌张,将杯子踢到了地上,就顺手捡起来带走了。” 有人证,回答也没有漏洞,要么真无辜,要么反侦查能力一流。陈韶放下杯子,将注意力重新转回到杜忠身上。 翻出杜忠的名册,陈韶边看边问:“杜忠经常去赌坊?” 齐高答道:“是。” 陈韶看着名册上对杜忠家境的记载:“他哪里来的钱?” 齐高愤恨:“他和周大壮经常在乡下偷鸡摸狗、敲诈勒索!” 陈韶瞥向丁立生。 丁立生连道他不知道。 时辰不早,陈韶暂时不想跟他计较这些事,便收回目光继续问齐高:“周大壮是谁?” “看守后宅大门的役员。”鲍承乐先一步回答后,立刻指使旁边的役员去将周大壮请进来。 周大壮一进二堂,就跪到了地上,“小人该死,大人饶命,小人该死,大人饶命……” 下毒的案子还没有完,又接二连三地捅出来太守府掌管混乱的事,张伯山又羞又怒地喝问道:“是你与杜忠合谋着给陈六公子下的毒!” “大人明查,”周大壮慌张道,“小人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给陈六公子下毒呀。” 陈韶叫停张伯山,问他:“杜忠今日去赌坊时,你有没有跟他一起?” 周大壮哭道:“大人明察,小人是跟他在一起,但小人并不知道他给公子下毒呀。” 陈韶让他讲了一遍齐高去赌坊找杜忠的经过,再次确定齐高没有说谎后,才接着问道:“是他约你去的赌坊?” 周大壮称是。 陈韶:“他是什么时辰约你去的赌坊?” 周大壮赶紧回答:“具体的时辰小人记不清了,大概是酉正过了三四个字,” 陈韶看他一眼:“这个时辰,你原本在做什么?” 周大壮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小人正、正当值。” 陈韶顿一顿后,看向他:“是你放他进的后宅?” 周大壮惶恐得砰砰磕了两个头:“大人明察,小人不知道他是去下毒害公子,他跟小人说,他只是进去看两眼。他以往也时常进去,从来没有生过什么事,小人以为这次也一样,就……” 周大壮越说越小声。 陈韶看一眼脸色越来越黑的张伯山,继续问:“他是什么时辰进的后宅?” “小人记不清了,”周大壮又不安地挪了挪身子,“小人只记得公子进后宅不久,他就也跟着进去了。” 时间这样短暂,凶手可以确定是太守府的人。在脑海里将太守府的人事大概过了一遍,陈韶并没能搜罗出可疑的目标人物。 压住猜疑,她继续:“你们什么时候去的赌坊?” 周大壮老实回答:“他约完小人,小人就跟他去了。” 陈韶:“那就是你们刚去赌坊不久,齐高就找上来了?” 周大壮:“是,刚赌完两把,他就来了。” 陈韶:“杜忠今日带了多少钱去赌坊?两把又输了多少钱?” 周大壮:“他带了二十贯钱,输了十五贯八百钱。” 二十贯钱,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陈韶不动声色地扫一眼二堂内的众人,细问道:“杜忠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周大壮颤巍巍道:“他说是干了件掉脑袋的大事后,主家赏赐给他的。” 张伯山急问:“主家是谁?” 周大壮哭道:“他不肯说。” 由着张伯山严审了他片刻,陈韶才再次开口:“剩下的四贯两百钱呢?” 周大壮道:“小人没拿,小人不知道。” 陈韶看向齐高,在齐高承认是他拿走那四贯两百钱后,她再次问道:“他以前有没有过被赏赐大笔钱财的经历?” 周大壮摇头:“小人没有听说过。” 那就是第一次。 凶手是太守府的人,了解杜忠的一举一动,手头阔绰,且想要她的命或者不希望她留在洪源郡。 能满足这些条件的人并不多。 陈韶目光隐晦地朝着张伯山、丁立生等人扫过去。 张伯山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又怒又惧。丁立生则谦卑恭敬地低着头、弯着腰,看不到表情。其余人也多跟他一样。 陈韶收回目光,吩咐张伯山与丁立生:“你们去问问杜忠进入后宅和出了后宅,都有谁遇到过他。” 张伯山和丁立生都忙不迭地去了,但带回来的消息却让人不喜。 杜忠进入后宅后,没有人遇到过他。 杜忠从后宅出来,就与周大壮一道去了赌坊,遇到他们的人倒是不少,但提供的线索,只能证明周大壮所言非虚。 陈韶不信邪,将人都叫进来,又亲自问了一遍。 这次倒是问出不少线索。 第9章 一案未破一案又起 她在二堂过问案子的进度时,杜忠一直在法曹公房,跟其他役员一起,从未离开过。 各曹的参军回到公房不久,杜忠就去了茅房,之后再见到他,就是他跟周大壮一起去赌坊。 杜忠赢钱的时候很大方,因而他这样当值途中就去赌坊,也没人多问多管。 杜忠去茅房的路上,有两个役员碰到过他,还跟他说过话。杜忠进入茅房和从茅房出来,就没人看见过了。 他是自己要去茅房,还是得到什么指示去的茅房?陈韶反反复复审问了多次,依旧没有答案。 他在茅房或是出茅房后遇到了谁?更是一问三不知。 雷声轰隆中,陈韶拿出从杜忠怀中找到的青玉棋子,问张伯山等人:“杜忠可有跟你们说过,他身上的这枚青玉棋子是哪里来的?” 齐高和周大壮抬头看向青玉棋子。 二堂的其他人也抬头看向青玉棋子。 齐高和周大壮都不认识青玉棋子,也不知道杜忠有青玉棋子。 其他人也基本不认识青玉棋子。 唯有张伯山壮着胆子从陈韶手中拿过青玉棋子,仔细观摩片刻后,说道:“这是掸国青玉,这佛像也是掸国佛像。” 谄媚地将掸国青玉与佛像的特点一一介绍过后,张伯山准备还回青玉棋子之时,忽然定睛道:“不对,掸国佛像前额的肉髻多是宝冠状,这佛像前额的肉髻怎么是匕首状?” “不应该呀,这佛像的雕工精巧细腻,一看就是老手艺,怎会犯这种错?” 陈韶拿回青玉棋子,看着佛像匕首状的肉髻,不动声色地问道:“这样的棋子,哪里可以买到?” “应该很难买到。这青玉是掸国独有之物,且这样的玉质在掸国也很稀少,非掸国贵族不可用。”张伯山摇一摇头,忽又笑呵呵道,“不过公子要是喜欢,下官倒是可以想办法为公子弄上几件。” “那就有劳张大人了。”陈韶爽快地应承下来后,收起棋子,扫一眼众人脸上的疲色,吩咐道,“将他们都关押起来,好好看管着。” 随后,她起身回了乘风院。 再次拿出青玉棋子。 在灯下细细观察片刻,陈韶转手递给李天流:“你也看一看。” 李天流接过青玉棋子,翻来覆去看上片刻,嗤道:“除了这什么肉髻,没看出来跟普通的佛像有什么不一样。” 陈韶未置可否地示意傅九与蝉衣,“你们两个也看一看。” 傅九拿过青玉棋子,一会儿放在灯下,一会儿举到头顶,好一会儿后,煞有其事地说道:“我也没有看出来哪里不一样。” 蝉衣点头,除了肉髻外,她也看不出区别。 陈韶接过她递来的青玉棋子,对着灯光再次观察片刻后,微皱起眉梢:她也看不出来区别。 但张伯山能看出来,而且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他为什么能看出来? 陈韶将青玉棋子再次递给李天流,“你去赌坊查一查杜忠赌钱的事,再查一查赌坊里是否有人识得这枚青玉棋子或是洪源郡内是否能买到这样的青玉。另外……再派两个人去掸国,查一查这佛像前额的匕首状肉髻是否有什么说法,不要走漏风声。” 李天流难得没有冷脸说风凉话,便拿着青玉棋子走了。 陈韶站在灯下,无声地将案子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依旧是没有什么头绪。齐高杀杜忠的时机,太过凑巧。而她初来乍到,对人事不熟,杜忠一死,等于是断了快速破案的机会。 转过身,看到小声争吵的傅九与蝉衣,试探着问道:“对这个案子,你们有什么看法?” 傅九抢着答道:“我看那个张大人不像好人。” 蝉衣呛他:“那你说说他怎么不像好人?” 傅九一板一眼道:“谁能指使杜忠,又能让他在后宅自由出入?显然只有张大人。而且你别忘了,碰粥和小菜的人也有他。” 有道理!蝉衣迅速看向陈韶。 陈韶赞许地问:“张大人是跟着我们一起来的后宅,他如何分身乏术地去找杜忠?” 蝉衣连连点头:“对呀。” 傅九眨巴着眼睛,也跟着说了句‘对呀"后,又突然说道:“那个周大壮说杜忠以往也经常来后宅,会不会他今日也只是过来看个稀奇,那毒其实是……” 想一想,他才接着说道:“其实是张大人在往公子这里送的途中偷偷下的?” 蝉衣反驳道:“杜忠那二十贯钱怎么说?还有,周大壮那句杜忠是做了掉脑袋的事才得来的这些钱,你又怎么解释?” 傅九解释不了,干脆道:“张大人没法分身乏术地去找杜忠,他总可以叫别人去,反正我看那张大人不像好人!不信我们可以打赌,这个案子就算不是他的主谋,也绝对与他脱不了干系。” 蝉衣以往与他打赌,赢过已经不下一百两银子。因而很是爽快地道:“我赌二十两不是他!” 傅九道:“那我赌三十两就是他!” 陈韶没有制止两人的打赌,将案子顺着傅九的思路稍稍梳理一下,便摇了摇头,绝了这个心思。如果没有什么新的线索出现,这个案子短时间内想要破案,几乎是不可能了。 她来洪源郡是为查连环杀人案,也不可能花太多时间在下毒的案子上。 好在不管凶手是不想让她留在洪源郡,还是要对陈国公府斩草除根,在投毒失败后,必然还有后招。 她只需要静静地等着就是了。 将还在吵闹的两人撵出去,陈韶稍稍洗漱过后,便睡下了。 天已经能见到朦胧的亮光了。 然而即便如此,她还是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就被吵醒了。 “公子,”蝉衣脸色发白,全然不见平时的娇俏,“杀人了,那个凶手又杀人了。” 陈韶霎时坐起来,“那个连环案的凶手?” “是他,”蝉衣快速地拿过衣裳,边伺候她边道,“在赵家村,是个六七岁的孩子来报的官,被杀的是他的娘。” 陈韶起身往外走:“立刻让李天流派几个羽林卫过去守着,我没有到之前,不准让任何人破坏现场。” 蝉衣拿过一件大氅跟上她:“听到案子发生后,我就找过李小将军了。” 陈韶稍稍宽心:“那个孩子呢,在哪里?” 蝉衣道:“我让傅九接他去了。” 话刚落,傅九的声音就从外面传来:“我已经接过来了!” 陈韶快步走到门口。 第10章 前往赵家村 入眼,是一个小小的泥人。 泥人身高大概三尺三,光着脚,双眼怯怯。 尽管傅九给他撑着伞,随着走动,泥色还是以他的脚步为中心,快速朝着四周晕染。 泥人与傅九身后跟着张伯山、丁立生等人,他们都小心翼翼地避着泥水。 陈韶眸色微冷,不等他们走近,便吩咐:“立刻去给他煮碗姜汤和找身干净的衣裳过来!” 张伯山听出她话里的不快,赶紧咽回‘别让这叫花子弄脏了地板"的劝阻,快速朝着鲍承乐道:“快去,记得找身好的衣裳过来!” 鲍承乐转身的当头,陈韶已经拿过蝉衣手中的大氅,快走两步裹住小人儿,并将他带到了椅子中坐下。 蝉衣又快步回卧房拿了两块帕子出来,仔细地清理干净他脸上的泥污后,又给他清理起了头发。 傅九也没有闲着,端来铜盆,哄着给他洗了手。 陈韶拿来两碟点心,又倒过来一杯水,通通放到他的跟前,温和道:“是不是饿了?乖,先喝水……慢点吃,不着急。” 哄着小小的人儿吃了些东西,干净衣裳和姜汤也都送了过来。 蝉衣和傅九带着他去侧室换好出来,又哄着他喝过姜汤,陈韶才在他跟前蹲下身子,握住他的手,软声问道:“告诉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人儿吃过点心,换过衣裳,已经没有那么胆怯了,乖乖回答道:“赵大牛。” 陈韶笑着问道:“那你几岁啦?” 赵大牛答道:“七岁了。” 七岁这个身高就有些矮了,看着他瘦弱的身子,陈韶心疼地轻轻揉一揉他的脑袋,嗓音更加温和了,“你家哪里的呀,这么大的雨,是你自己一个人来的吗?” 赵大牛点点头,“我家在赵家村,奶奶不让我来,我偷偷跑来的。” 元和十三年的连环杀人案中的第三案,也发生在赵家村。根据李保中在案宗上的记载,赵家村距离郡城有近九里路,且多是山路。九里山路,下着大雨,一个七岁的孩子独自跑来太守府报案。陈韶的目光又冷了两分。 丁立生眼见情况不对,赶紧缩起脖子躲到了张伯山的身后。 张伯山暗骂他两句,硬着头皮道:“下官已经让丁大人派人过去了,怕公子要问案情,才特意让丁大人留下来,打算回完话再让他赶过去。” 偷偷掀起眼,小心地看两眼她的神色后,又继续道:“羽林卫的几位爷也跟着一起去了。” 陈韶不置可否道:“回完话了?” 张伯山赶紧催促丁立生:“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去!” 丁立生唯唯诺诺地应着是,连伞也没有撑,便钻进雨幕跑了。 看着他莽撞的样子,张伯山心里怒骂,面上却堆着笑说道:“公子放心,丁大人就是看着不可靠,做事还是很有一套。” 陈韶没有理会他,重新换上温和的笑容,继续问赵大牛道:“告诉哥哥,赵家村发生什么事了?” “发生……”赵大牛双眼一红,哇一声哭着滑下椅子,跪到她的跟前,“我娘、我娘没了,我娘被人杀了,小虎哥哥跟我说,只有报官才能抓到杀娘的坏人,可奶奶不让我来,我就偷偷来了。大人,我要报官,我要抓住杀我娘的坏人。” 陈韶将他扶起来,牵住手道:“好,我们这就去抓坏人。” 张伯山忙上前来,也要牵赵大牛的手,“公子忙碌到天明才睡下,这孩子就让下官来照顾吧,一会儿上了马车,公子也好再歇一歇。” 陈韶避开他的手:“带上仵作,即刻出发。” 从太守府里出来,才走不到十丈,就碰上了丁立生的马车。 丁立生惶恐地让到一边,在她的马车经过时,忙讨好道:“公子先走。” 陈韶逗着赵大牛,并未看他一眼。 太守府上上下下的懒散不是一日之功,想要整改,想要长治久安,唯挖骨去腐。 但谁是骨谁是腐,却还有待观察。 连续下了一夜的雨,城外已是一片泥泞。 通往赵家村的山路更甚。 马车颠簸着抵达赵家村,在赵大牛的指引下,又穿过大半个村子,连拐了两条小路,才在靠近山脚的几间茅草屋前停下来。 陈韶以为,出了这样大的事,赵大牛家一定围了很多人,但出了马车,看到的却是一个冷冰冰的院落。 五间陈旧破败的茅草屋勉强围成一个小院子,大风大雨中,屋顶不受控地来回摆动。 两堆木柴整齐地堆放在靠西的屋檐下,院子中,开垦着两块小小的菜地。 茅草屋周围至少二三十丈内,没有别的人家。 这是一处‘孤岛"。 茅草屋很静,除了跟过来的羽林卫与衙役的走动声,就不见其他声音。 傅九将赵大牛抱下马车,小声问道:“家里没有人吗?” “有人。”赵铁牛迫不及待地拉住陈韶的手,边往院子里走,边朝屋门方向喊道:“奶奶、爹,我带大人们来抓害娘的坏人了!” “尸体已经抬回来了,就在靠西的那间屋里。”听完先前过来的羽林卫禀报后,李天流又大步过来,向着陈韶说道,“发现尸体的人在村正家里,由羽林卫和衙役共同看着。” 陈韶应声好,回头朝蝉衣吩咐道:“你去向村里人打听一下他们家的情况,打听得仔细些。” 张伯山听见,连忙自荐道:“下官也去。” 陈韶看他两眼。 张伯山便悻悻地退了回去。 屋中没有动静,赵大牛扬着声,又叫道:“奶奶、爹,我带着大人们来抓害娘的坏人了!” 屋中有了动静,砰咚两声后,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跌跌撞撞地冲出来,看到他好好的,人一下瘫软到地上,呜呜哭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又一个男子从屋中慢慢挪出来,年纪不大,但瘦弱苍白,一看就是久病缠身。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 来的路上,陈韶已经从赵大牛的口中知道,老妇人是他的奶奶周氏,男子是他的爹赵善,那个两三岁的孩子是他的弟弟赵二牛。 他的娘叫陶阿妹。 “爹!”赵大牛看到两人,立刻松开陈韶的手朝着他们奔过去。奔到近前,小心的将赵二牛拉到一边后,连忙扶住赵善的手邀功道,“我把大人们带来了,大人们一定能抓到害娘的坏人!” 赵善哽咽着摸摸他的头后,扶墙跪到地上:“大牛不懂事,劳烦大人们走这一趟将他送回来,奈何家中实在贫瘠,就不多叨唠各位大人……” “我有钱!”周氏突然爬起来跑回屋中,拿出一个半旧的大袄,摸索着翻出二十几枚铜钱,双手捧着道,“求各位大人为我们做主!” “老人家放心,”陈韶快走几步上前扶住周氏,“我们查案不收钱。” “是呀,”张伯山心虚地上前来扶住赵善道,“陈六公子最是清风明月,他既接手了这案子,无论那凶手是何方妖魔鬼怪,都将无处藏身!” 陈韶没有理会他的奉承,好言好语地宽慰了几句周氏后,便问起了案子:“老人家,大牛年纪小,一时说得不清楚,我想再仔细地问一问,他娘是在哪里出的事?” “大人明鉴,”周氏胡乱地把那二十几枚铜钱硬塞到她手里,又跪到地上哭道,“我们从来没有亏待过她,她死得这样不干不净,与我们没有半点关系。” 第11章 被害人的家庭情况 陈韶听出她话里有话,赶紧制止张伯山往前搭话。 不管她是演戏,还是真的悲从中来,她的话语中必然能透露一些审问时轻易不会流露的信息。 她需要这样的信息。 赵善并没有发现她的举动,上前扶住周氏,悲苦道:“娘……” “我知道你心里埋怨我,”周氏推开他的手,抹着眼泪道,“是,是我拦着不让你去找她,可我也是心疼你身子骨弱,你要出了事,叫娘还怎么活?” “你爹没良心,早早就享福去了,留我一个寡母辛辛苦苦将你拉扯长大,我不指望你出人头地,只求你平平安安让我将来跟你爹有个交代,我有什么错?” “娘……”周善更悲苦了。 “你放开我,”周氏再次推开他扶来的手,“昨日早上,我看着要下雨,千说万说的不让她回娘家去,她非要跟我怄气,饭都不吃就急匆匆地走了。如今出事,我看就是老天爷惩罚她不忠不孝……” “娘!”周善痛苦地蹲到地上,抱着头道,“你不要再说了,阿妹已经去了,你何苦再这样说她?” “我这当娘的才说她两句,你就不愿意了,”周氏锤着胸口,大哭道,“你是不是早就嫌我老了不中用,只会吃饭,不会刨食,怨恨我怎么没有替她去……” 周善慌地跪下来,朝她磕头道:“娘,我错了,你不要说了。” “娘就要说,你不认我这个娘,我却得替你爹顾念着你这个儿!她陶阿妹就这样不干不净地去了,娘不当着各位大人的面把话说清楚了,你以后还怎么娶妻生子?”周氏爬过去,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儿呀"‘儿呀"地叫了两声后,哭道,“娘是为你好呀,你爹是读书人,生前那样受人敬重,她却连大字也识不上两个。当初我那样阻止你,不准你娶她过门,你非要娶她,好,娘就你这一个儿,只能依了你。” “她过了门,娘对她也别无要求,只要她安分守己地照顾好你,再为我赵家多开枝散叶,娘对你爹也算有了交代。” “可她……” “她为报复我不让你娶她,为着地里那几颗粮食,跟村里所有人都又吵又打,要丢你爹的脸,”周氏愤恨道,“人死道消,如今她已经遭了报应,娘为了你,就不计较她将一村子人得罪光的事了,等娘跟大人们说清楚,你也不准再为她费神伤心了。” “我儿这样满腹诗书,没有她陶阿妹,还有李阿妹,孙阿妹呢。” “娘……” 听着两人絮絮叨叨的话,陈韶迅速理清了这一家的关系:一位老人,一对夫妻,两个孩子。 老人不喜儿媳,儿子多病,全家几乎是靠着儿媳养活。 为着地里的吃食,儿媳跟村里人都闹过矛盾。 如今儿媳死了,老人并不为她难过,只恨她生前死后都给她丢了脸。 她已经在谋划着再给儿子娶一房媳妇的事了。 “老人家,”理清这些关系,陈韶适时的上前来扶住周氏的胳膊,又好言好语的宽慰她几句后,问道,“大牛的娘昨日回娘家后,何时回来的,又是何时出的事,您老人家可知道?” 周氏又要叫冤,陈韶忙先一步安抚道:“老人家放心,我们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周氏抹着泪连道了几声好,才回答道:“她昨日回了娘家后,就没有再回来。我以为是雨大,她歇在娘家了。哪里知道,她就出了这样的丑事?” 陈韶强忍着不去纠正她话里的诋毁,继续问道:“那你们是怎么知道她出的事?” 周氏涨红着脸背过身去,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道:“是、是、是……” 是了半晌,她也没有是出个结果来,反而伏在墙上,大哭起来:“我早就说过不能娶她过门,他偏偏不听,如今倒好,叫我如何下去跟他爹交代呀。” 陈韶不想再去安慰她了,转眸看向赵善,让他来回答。 赵善强压着心里的悲伤说道:“是周根叔早上去林子里放牛时发现的她,是我害了她,我知道她记挂我身子不争气,从不肯在她娘家歇脚,我应该去找她的,我应该去找她的……” 陈韶耐下性子问:“哪片林子?” 赵善大致指了一下林子的方向。 陈韶顺势看过去,他指的位置大概在他家与村子的中间。雨大,雾重,看不清那个位置有什么,只能从影影绰绰中看出来大致是片稀疏的林子。 收回目光,陈韶道:“带我去看看大牛他娘。” 赵善转身,“阿妹在这……” “你还嫌她给你爹丢脸丢得不够多吗?”周氏突然拦过来,跪地磕头道,“贱妇回来还未收拾,未免污了各位大人的眼,还请容老婆子去给她收拾收拾。” 陈韶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批判她,转头让张伯山等人候在原地,让仵作前来后,她道:“老人家,你收拾完了,凶手的线索就没了,带路吧。” 周氏听出她的不容置喙,聂聂的动了几下嘴唇后,认命地带着他去了摆放尸体的茅草屋。 陶阿妹赤裸着身子侧躺在地上的破草席上。 她的双眼圆睁,嘴微张。 双手反绑在背后。 脖子上有一个过半的口子,口子边缘皮肉外翻,这是生活反应。 两个胸被划得破破烂烂。 从胸口到耻骨,也切着一个巨大的口子。 口子笔直规整,是一刀所切。 口子的皮瓣微卷,透着血色,这是濒临死亡或是刚刚断气之际所伤。 透过口子可以看到腹腔已经空了。 腹腔内残留着一些泥沙和半枯的树叶。 许是淋雨的缘故,伤口都不怎么见血污。 她的下身,插着一些枯枝腐木。 跟在陈韶身后的傅九和李天流都只看了两眼,就不忍地别开了头。 陈韶则绕着尸体走了两圈,又蹲下身仔细地检查过一回,才退到一边,让仵作检查。 这时的仵作还没有解剖一说,按照经验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检查过一遍后,便恭敬道:“回禀公子,尸体并无中毒与水淹症状,应是被割喉致死。从身体各处分布的尸斑颜色来看,被害大致在子正前后。” 第12章 尸检结果 尸斑只在左侧的肩胛、手侧臂、腿外侧出现,按之已不能完全褪色。 尸僵也已经覆盖到大关节,已是半强直状态。 双眼角膜轻度浑浊,但还能看到瞳孔。 种种形迹综合下来,可推算出陶阿妹死亡已有至少六个时辰。 现在刚过午正不久,仵作的判断很精准。 陈韶看两眼仵作,又绕着尸体走上一圈后,蹲到尸体跟前,边翻看尸体身上的伤,边问:“你对凶手有什么看法?” 仵作以往只管验尸,从不管凶手,猛然被她一问,先是愣了一下,才惶恐地回答:“小人不知。” 陈韶引导他,“从尸检的结果来推断,你认为凶手是个什么样的人?” 仵作还想拒绝,陈韶道:“尽管说,说错也没有关系。” 仵作只好强制思索片刻,答道:“尸体咽喉和胸腹的伤口都笔直整齐,且都是一刀所致,不见一丝停顿或是犹疑,凶手……凶手的力气恐怕不小,且秉性狠辣。” 陈韶赞许道:“还有呢?” 仵作随着她的动作,又大致扫一眼尸体后,将目光落到被他拿出来的那堆枯枝腐木上,迟疑道:“凶手……那方面应该不太正常?” 陈韶看一眼他,又顺他的目光看向那堆枯枝腐木。 枯枝腐木的一端带着血迹,除外,并不见其他,可见陶阿妹没有被侵犯。 从以往的经验来看,这样的变态行为,大部分凶手在那方面的确都存在着隐疾。 但…… 陶阿妹的尸体上除了两胸及胸腹上有刀伤外,就只有束缚伤,并不见抵抗伤或是威逼伤。这样的结果基本表明,陶阿妹是主动跟着凶手离开的。 她与凶手不仅认识,还对凶手极为信任。 而大部分变态,下手的对象都是陌生人。 从尸体的腹腔中捏出一小撮泥沙和两片树叶,连着几根枯枝腐木用手帕包着后,陈韶起身道:“你在太守府多少年了?” 仵作忙道:“这是第九个年头。” 陈韶朝外走的脚步微微一顿,“元和十三年的时候,你已经在太守府了。” 仵作称是。 陈韶:“叫什么名字?” 仵作:“小人徐光。” 陈韶:“元和十三年和今年的连环案,你都参加过尸检?” 徐光斟酌道:“元和十三年的案子,小人都尸检过。今年的案子……” 徐光小心地朝门外瞟两眼,不敢回答。 陈韶心有所感地朝外叫道:“丁大人。” 丁立生正竖着耳朵听屋里的动静,猛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身子一僵后,赶紧奔进来。半躬着身子,满脸讨好道:“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陈韶微微转身朝向他,“你到太守府多少年了?” 丁立生身子又弯两分,“已有十七年了。” “那就是说,”陈韶慢声道,“前两次连环案发生时,你都在?” 丁立生紧张道:“是。” “说说看,”陈韶问,“前两次连环案是什么情况?” 丁立生看向徐光。 陈韶道:“我让你回答。” 丁立生赶紧收回目光,又往下弯了弯腰,“前两次,前两次……” 陈韶耐心地等着。 丁立生脸上浸出一层细密的汗,飞快地捏起衣袖擦一擦后,磕磕绊绊地回答道:“前两次是李大人带着下官查的案子,李大人是个好官,案子发生后,他不分昼夜,一直……” 陈韶打断他,“说说元和十四年五月十三的那桩案子。” “元和十四年……”丁立生脸上的汗珠更多了,急得一边擦一边道,“元和十四年五月十三,出事的是李家沟的花二丫,花二丫仅二十四岁,死时双手反绑在背后,喉咙被割了长长一刀,左胸上被划了好几刀,肚子也被切开了,里面装满了泥石和枯枝烂叶。李大人说这样凶残的手段,凶手一定和花二丫有深仇大恨,但查遍了所有与她有仇的人,还是没能查出凶手来。” 丁立生越说越顺。 陈韶听完,意有所指道:“看来,也不完全是个草包。” 丁立生讪笑几声。 陈韶没再说他,转眸看着陶阿妹道:“死状和二牛他娘一样。” 丁立生下意识地看向陶阿妹,看着她血肉模糊的脖子和大开的肚子,连连点头道:“对,对,简直一模一样,看来凶手就是同一个人。” 陈韶再次问徐光,“你看一下,花二丫身上的枯枝烂叶跟二牛他娘的是不是一样?” 徐花捡起两根树枝,走到门口,对着光辨认片刻后,摇头道:“不大一样。” 凶手并没有固定的杀人地点!陈韶心头微微一沉,本就穷凶极恶,头脑还如此灵活,这样的凶手可不好抓。 “找两个羽林卫看着尸体,无事别让人乱动。”吩咐完李天流,陈韶出了屋,看到站在不远处的赵善,将人叫到跟前道,“她肚子里装着的那些石头去哪儿了?” 赵善低头道:“在发现她的树林里。” 陈韶看着他弱不禁风的样子,“还能走吗?能走就带我们去看看发现她的树林。” 赵善转过身,从堆积的柴火中抽出一根细长的棍子充作拐杖道:“大人请随我来。” 自觉陶阿妹有违妇德、败坏门风的周氏,在他们进入停放陶阿妹尸体的屋中后,便躲到了另一个屋中抱着赵善他爹的牌位低低地哭着。忽然听到赵善的话,忙冲出来阻止道:“不准你去!昨晚你便没歇好,今早忙到现在又滴水未进,你再这样作践下去,还要不要命了?” “我还撑得住,”赵善低声劝道,“娘你先回屋歇着,我去去就来。” “你要敢去,我就带着你爹撞死在这里!”周氏抱紧牌位说道。 “娘……” “大牛他娘再不得你老人家的心,也为你生了两个孙子,”陈韶冷下眉眼,“如今她这样不明不白地去了,你老人家就算不为她讨个公道,也不该这样处处阻止。你老人家的这些行径要传出去,以后哪个好人家敢将自己的女儿嫁过来?” “你老人家要脸面,人家好人家就不要脸面了?” 周氏被问得一愣。 她实在是不喜陶阿妹,如今陶阿妹以这样丢人现眼的方式死了,她恨不得将对她的不满昭告天下,以撇清与她的关系。根本上,她就没有顾得上去想她的这些行为有多让人寒心。 陈韶这一提醒,不亚于朝她兜头泼了一盆冷水,让她经不住打了个寒战后,赶紧弥补道:“大人教训的是,人死道消,不管她生前有多少不是,如今被人这样害死,也该为她讨个公道。儿呀,你在家歇着吧,娘带各位大人去!” 不由分说地将牌位塞他怀里,又将他推入屋中后,周氏连伞也不打,便那么钻进了雨中,“各位大人,请吧。” 她得要所有人看着,他们是个厚道人家。 陈韶虽不耻她的作为,但还是让赵善拿给她一把伞,并以赵善、赵大牛和赵二牛还需要人养护为由,严令她撑着。 陶阿妹的尸体是在赵家村后山的树林中被发现的。 具体位置在茅草屋与村子中间的地段。 发现她尸体的是村里的周根。 第13章 抛尸现场 周根是上门女婿,媳妇早早地就去了,独自拉扯大两个孩子,又张罗着给他们各自娶妻生子后,就成了独居老人。平常时候,靠着给人放牛赚取生活费。 周根养了一条黑狗。 早上他牵着牛从树林经过,尾随的黑狗突然对着树林疯叫。 周根骂了几句后,见黑狗依旧疯叫不止,便牵着牛过来打算踢它。黑狗见主人来了,便迅速朝着树林里面窜去,而后又开始疯叫。周根顺它的方向看去,隐隐看到一片白色,以为是误碰头而死的野兽,便赶紧扔了牛冲上去。 看到陶阿妹的尸体,他吓得哎哟叫两声后,连爬带滚地下了坡,而后连牛也不要,便赶紧往村子里跑。 “就在那里,”周根跟着傅九过来,将撞见陶阿妹尸体的经过讲完后,便胆战地指着前方树荫下的几窝杂草,“她就在那里,眼睛还睁着,边上那些石头,都是从她肚子里掏出来的。不是我掏的,是二爷让强子他们掏的,也是二爷让强子去叫的赵善。” 陈韶走到杂草跟前。 这是树林,虽然树木并不茂密,但落叶也有厚厚一层。顺着几窝杂草,将周围的枯叶扒到一边后,成片的血色立刻显露出来。 尸体是在这里不错了。 翻一翻扒到一边的枯叶,挑出其中的枯枝腐木,仅看一眼,陈韶就得出结论:这些枯枝腐木与陶阿妹下身的枯枝腐木,不是一个树种。 这不是第一现场。 凶手是在别处杀了陶阿妹后,抛尸在这里。 陈韶迅速扫一眼四周,问站在周根身侧的村正,也就是周根所称的二爷赵天海,“有让人在山上找过衣裳吗?” 赵天海已经年过六十,眼明耳清。听她问话,连忙回答:“叫了好几拨人上去找,都没有找到。” 陈韶捡起一旁的石头,又问道:“这也是从她肚子里掏出来的石头?” 赵天海称是,“这些鹅卵石都是从她肚子里掏出来的。” 陈韶又扫一眼周围,“这山上有鹅卵石?” 赵天海答:“大丰河才有这样的石头。” 陈韶看向他,“大丰河在哪里?” 赵天海指一指山顶方向:“就在这山背后。” 陈韶站起来朝上看去:“这山上能翻过去吗?” 赵天海指向村尾方向:“那边有条上山的路,顺着那路能翻过去。” 陈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一眼羊肠小道,又朝山上望去。从茅草屋过来这里,不过近十丈路,都泥泞难走,几欲滑倒。这山越往上走越陡峭,只怕更加难走,更不用说陶阿妹有近五尺高,体重也有一百三上下,加上这一些鹅卵石,最少有一百七十斤,即便除去内脏,也还有一百六十来斤,凶手要背着她从那边翻过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转过身,陈韶看向山脚。 他们站的位置,距离山脚大概有两丈远。这里的坡不高,也不陡,只有一条田间小路从山脚经过。 再远些,还有一条大半丈宽的路。 尸体身上的尸僵,无论大小关节,都没有破坏过的痕迹。这说明凶手在杀完人,在尸僵形成前,也就是一小时内,就将尸体抛到了此处。 减去剖腹掏内脏塞石头缝补的时间,也就还剩四十分钟上下。 在四十分钟内,想要将尸体抛到这里,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凶手是村里人;二是凶手有交通工具。 思及此处,陈韶又问周根,“你是每日都要从这里经过,还是偶尔一次?” “近来雨大,他不敢走远,日日都是到前面那块放牛。”赵天海抢着回道。 陈韶顺着他的话看一眼前面的草场,顺着问道:“平常时候,往这边来的人多吗?” 赵天海道:“除了时不时有放牛的过来,就没啥人了。这边地贫,连树都不长,粮食就更不用说了。” 凶手准确掌握着村里人的动向!陈韶隐晦地扫一眼赵天海和周根两人,又扫一眼村子方向后,将丁立生叫到跟前道:“说一说元和十四年二月十七的案子。” 刚才问过他后,丁立生就猜到她后面还会问,早早地就把之前两起案子的信息在心里过了一遍。果见她又问起,尽管还是很紧张,话却说得流利了许多:“元和十四年二月十七发生的案子也是赵家村,死的是赵强家的三娃,三娃死时才两岁,也是被反绑双手割喉而死。” 陈韶道:“三娃的尸体是在哪里发现的?” 丁立生忙侧过身,指向村头方向,“在村头那家的屋后,是那家孩子早前在屋后玩耍发现的,下官这就去将那孩子请过来。” “暂时不用。”陈韶顺她手指的方向看一眼村头。三娃的案子已经过去六七年,陶阿妹的案子才刚发生,只有尽可能地找出现有案子的更多线索,才有可能抓到谋害三娃的凶手。 回过头来,陈韶问徐光,“花二丫肚子里也是大丰河里的鹅卵石?” “不止是她,”徐光上前捡起一块鹅卵石,仔细说道,“元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七日被杀害的孙明月肚子里装着的也是这样的鹅卵石。” 陈韶吩咐丁立生:“你立刻带人去搜查大丰河,范围……就以抵达赵家村一个时辰的路途为限,有村搜村,无村就搜山。多费些功夫不要紧,一定要搜仔细了。” 丁立生应声是后,着急忙慌地去了。 陈韶以眼神示意李天流安排两个羽林卫跟去监督他。 随后,她扫眼周围时,无意看到在周根身后乱窜的黑狗,心头忽地隐隐一动道:“昨日夜里,这黑狗是不是也乱叫过?” 周根踢一脚黑狗,说道:“是乱叫过一阵。” 陈韶快速问:“大概什么时辰?” “不止这黑狗,”赵天海又一次抢着回答道,“昨夜子正不久,村里的狗都乱叫过一阵子。” 陈韶问:“村里的狗一般在什么情况下会这样乱叫?” 赵天海:“像昨夜那样叫,应该是村里进贼了。” 周根反驳:“早些时候都问过了,没谁家里进贼。” 赵天海奇道:“不是进贼,那是进啥东西了?” 周根偷偷看向那几窝杂草。 赵天海吓了一跳:“这么说来,昨夜狗叫,是听到有人在杀她?” 说着,他有意无意地看了几眼周氏。 周氏张着嘴,想要说跟他们没有关系,但周根先一步咕哝道:“人又不是我杀的,我哪里知道?” “就你那鸡心大的胆子,你杀人?”赵天海不屑道,“早十几年,良柱让你押车去阳安郡,一来一回供你吃住,还额外给你五贯钱,你怕路上有强盗,怎么说都不肯去,最后还是人家强子去了。你看强子去那一趟回来,胆子壮后,赚回多少钱?你要是那时跟去,大山和小山能跟你分家?” 周根狡辩道:“强子是赚了很多钱,但那有什么用,三娃还不是……” 赵天海冷哼:“三娃是那丧天良的害的他,与强子赚钱有何关系?” 周根嘀咕:“谁知道是不是人家眼红他赚钱,才害了三娃?” 陈韶没有去制止两人的互呛,扫见前方有个小坎可以踩着上山,便打算去找一找山上有没有陶阿妹身上的枯枝腐木。但她才走到坎前,就被李天流拦住了。 第14章 搜村 “回去!”李天流的语气强硬,脸色难看。 “我就上去看看情况,”知道是为她的安危着想,陈韶耐心解释,“一会儿就下来。” 李天流寸步不让:“我说了,回去!” 陈韶不愿意在这种事上与他发生争执,将带过来的几根枯枝腐木拿出来递给他道:“那就你让人去找吧,看看这山上有没有这样的树木。” 李天流夺过来,扔给一旁的羽林卫。 羽林卫拿着枯枝腐木走了。 但李天流还站在小坎前,双手环胸,不屑地看着她。 陈韶只好退回来,“找人将这些鹅卵石都带走,另外,再多找几个人准备搜村。” 李天流依旧站在小坎前不动。 陈韶知道今儿是没法上山了,绕着这片小小的半平地走上一圈,确实不见线索后,朝着赵天海与周根揖一揖手,道:“二爷、叔,仵作验过了,大牛他娘大概是子正前后出的事,村里听到狗叫则在子正后不久,足可证明,凶手在杀了人不久,就将人给扔到了这里。这个时间,村子里的人多少都沾了些嫌疑,能否辛苦你们多带几条机灵些的狗也跟我们一起搜一搜?” 赵天流和周根慌忙拱着手还礼道:“大人言重了,大人能让小人帮忙,是小人的荣幸。” 陈韶正要再说两句客套话,周氏忽然小声道:“不用搜村,不是他们。” 陈韶看向她,“理由是什么?” 周氏扯着衣角,偷偷朝赵天流和周根看去,看到两人也看着她,赶紧收回视线,颇是不自在地说道:“村里的人不会做这样的事。” 陈韶再次问道:“理由是什么?” 赵天海冷声道:“大人不用理会她,村里人有没有做过,搜了才知道,岂是凭她说了算?” 陈韶点一点头,再次揖手道:“再就有劳二爷和叔了,我们一会儿在村头会合。” 赵天海应了好,和周根一起走了。 黑狗也摇着尾巴跟着走了。 无论是人还是狗,走之前,都没有再看周氏一眼。 陈韶目送他们走远,回过头来,看着周氏。 周氏闭着嘴,不肯开口。 陈韶也不着急。 她带他们来这里后,看到赵天海与周根也在,神色就有些不对劲。变得想要讨好,却又害怕拒绝,与先前在茅草屋时看不上陶阿妹的‘高高在上"全然不同。 但赵天海和周根对她,则完全是漠视的态度。 村里人不喜欢她,不知道是陶阿妹的缘故,还是她本身的原因。 “老人家是不是知道些什么?”陈韶开门见山地问道。 周氏心虚道:“知道什么?” 陈韶:“说说吧,你和村里的人为何不和?” 周氏别开眼,好一会儿才心酸地回答道:“早些年生了些误会。” 陈韶追问:“什么时候,什么样的误会?” 周氏抹了把眼泪,“他爹去了之后,他爷爷奶奶要把我们娘俩赶出家门,他们好心过来帮着我们娘俩评理,我劝了他们几句,他们就恨上我们娘俩了。” 陈韶听得有些糊涂,“他们来帮你们娘俩评理,你劝了他们?” “我知道他们是好心,但那是他爷爷奶奶,他爷爷奶奶有再多的不是,身为小辈也不能去忤逆,这是孝道。我不能因为他们好心,就去做没有良心的畜生。”周氏虽然想要跟他们恢复往来,但并不认为自己错了。 陈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老人家是跟我一起去搜村,还是回去等消息?” 周氏本想搬出赵善的爹来劝她不要去搜村,免得伤了和气。但想到赵天海的话,她又止了声。他们都不在意被人诋毁怀疑,她又何必去讨嫌?又想到她还要靠宽厚大度去给赵善娶一门合乎心意的媳妇,便干脆改话道:“我还是回去等着吧。” 李天流主动叫了个羽林卫送她回去。 不过人一走,他便奚落道:“还以为满口假仁假义的酸儒只有京城才有,没想到这荒郊野外也能遇上,怎么样,在这里都能碰上知己,陈六公子是不是很高兴?” 陈韶并不与他辩论,见山上的羽林军行动也颇是受限,一时半刻很难搜完山,便转身朝村里去了。 赵天海和周根已经带着狗在村头等着。 不过两人身旁还跟着一人。 陈韶一行人刚走近,那人便扑通着跪到地上,连连磕头道:“求大人为小人做主!” 陈韶了然地问道:“三娃他爹赵强?” 跪着的人又磕头道:“回大人,正是小人。” “起来吧。”陈韶叹道,“原本打算搜完村子再去找你,既然来了,那就一起搜村吧,等搜完村,我们再慢慢地说。” 赵强红着一双眼,叩头道过谢,才站了起来。 这些年走南闯北,他是赚了不少钱,但三娃的死,给他造成的痛,却是再多钱也弥补不了的。 三娃他奶因为他的被害,早早就哭瞎了双眼。 三娃他娘因为他的被害,至今很难再见一个笑脸。 他赚的钱,几乎一半都用在了给她们治病吃药上。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那个凶手! 一旁的赵天海和周根见陈韶并没有怪罪他们,不由悄悄松下一口气后,赵天海道:“大人看看这几条狗行不行?” “不错。”两人牵着四条狗,四条狗都膘肥体壮,皮毛柔顺,双眼更是透着神气。看到他们过来,象征性地叫了两声,被喝止之后,便再没有叫过。陈韶伸手过去挨个揉一揉它们的狗头,说道,“虽然是因为案子才要搜村,但难免有所打扰,一会还要劳烦二爷跟各家各户都告个罪。” “不用告罪,大人搜村是为抓捕凶手,谁要敢多说一句,”赵天海豪气道,“不用大人出手,我先扇他两个嘴巴子!” 村里的人大多祖祖辈辈都生长在这里,大家都知根知底。就算发生凶杀案,也没人会怀疑是村里人干的。官府要搜村,放在往常,村里人多少都有些意见。但陈韶太客气了,尤其是早前傅九来请他和周根的时候,已经说过她的身份,这样清贵的一个人,对他们不仅没有半点轻视,反而格外敬重,就凭着这一点,赵天海就是拼着老脸不要,也不能让人对她说三道四。 因而他话说得豪气,实则是先前回村找狗时,已特意让人跟家家户户都通了气。 陈韶也不戳破他,揖一揖手道:“那便有劳二爷了。” 赵天海牵着两条狗走在前面,陈韶随在他身后,傅九和李天流一左一右地护卫着她,张伯山、周根及赵强走在最后。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着村头一家人走去。 村头的人家看到他们过来,赶紧打开门,让到了一边。 “要如何搜,大人给个话。”赵天海进了屋后,说道。 陈韶扫一眼屋内的布置,温和道:“屋前屋后随便看看就成。” 一家接着一家,很快就搜完了整个村子。 第15章 与村里人不和的始末 什么也没有搜到。 这是陈韶早已经预料到的事。 只是这样一来,那就只有另一个可能了:凶手有载人的交通工具。 村里能走这样交通工具的只有一条路。 就是距离发现陶阿妹尸体位置不远的那条大半丈宽的路。 赵家村是依山而建。 这条通往外间的路,就建在村子前头,有几户人家甚至就在路旁。 陈韶重新走到村头,沿着大半丈宽的路,慢慢地穿过村子,走到了发现陶阿妹尸体的位置。 凶手怎么确定他从这条路经过时,不会有人撞见他? 天已经黑了。 雨也已经停了。 从早起到现在,就没有怎么吃过饭的张伯山已经饿得两眼晕花了。看着火光中沉思的陈韶,他试着绕过傅九,堆着笑劝道:“公子早起到现在,都还未曾沾过水呢。眼见这时辰也不早了,公子要不要回去歇一歇,明日再来?” 赵天海正愁找不到机会,一听他的话,立刻接口道:“不用回去,我已经让他们在做饭了。大人要是不嫌弃,就先去我家对付两口吧。” 张伯山皱一皱眉,下意识地就要呵斥他算什么东西,陈六公子这样身份的人,怎会吃他家那些不干不净的食物。但他的话还在嘴边,陈韶便答道:“那就又要麻烦二爷了。” “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赵天海心里也忐忑着呢,听到她答应下来,立刻朝周根道,“你赶紧回去催一催,让他们动作麻利些。” 周根去后,赵天海也劝道:“大人忙了这大半日,还连口水都没有喝呢,天也晚了,先回去歇歇吧。” “也好。”陈韶再看一眼发现陶阿妹尸体的地方后,转过身要走之时,看着一脸不愉神色的张伯山,淡声道,“张大人要有事,可先回去。” 张伯山立刻挤着笑道:“下官最大的事就是照顾好公子。” “既是照顾我,”陈韶边走边说道,“那我还真有件事要交代给你。” 张伯山道:“公子尽管吩咐。” 陈韶道:“一会儿吃了饭,你就回去,丁大……” 张伯山失声道:“公子不回去?” 陈韶‘嗯"一声,“来来去去的太耽误时间,今晚且先在这里歇一夜,等明日查完再回去。” 张伯山赶紧表态道:“公子不回去,下官也不回去。” “让你回去就回去!”陈韶稍稍显出些不耐,“丁大人要去搜村、搜山,一时半刻恐怕没空。前面几起案子的基本信息,我明日回去后需要看到。” 张伯山立刻垮下脸:“公子……” 陈韶看他一眼。 张伯山赶紧正一正神色,“公子放心,明日便有再大的雨,下官也一定会全部查好。” 陈韶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饭菜还有一会儿才好。 赵天海迎着他们先坐到了堂屋。 不用他招呼,他孙媳妇便手脚麻利地沏了茶送上来。 是粗茶。 赵天海道:“这粗茶,大人恐怕喝不惯,你去给大人重新化一碗蜜糖水来。” “不用。”陈韶端起茶碗,平静地喝了半碗。她没有评价茶的好坏,而是搁下茶碗,闲话家常般地问道,“村里人似乎跟赵善他家不和?” 跟着蕙音生活在深山的那十五载,长年累月都是粗茶淡饭。她的口腹之欲不大,因而并没有觉得有多难吃。 今晚是她选择要留宿村子,更加不会挑剔。 赵天海看她并不是勉强,提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让孙媳妇忙去后,他道:“要不是死的是阿妹,我提都懒得提他们家。赵善他爹四体不勤,但读过几年书,很有些学问。早些年,他们家还在村子里住的时候,他爹主动担负起教导强子他们读书的责任,村里人自然不能白占他便宜,就以粮食做束修,算是养着他们一家子了。 “后来,他因着寒病去了,强子他们也不再去他们家读书,自然也不给他们家送粮食了。赵善他爷爷奶奶那几年靠着他们,也没有下过地,眼见不能再白吃白喝,就将罪全怪在了他娘身上,说是他娘克死了他爹。要将他们娘俩撵出去,把早前撵出去的小儿子一家接回来住。 “强子他们听说后,就去帮着她论理。他爷爷奶奶看到他们人多势众,本来已经怕了。他娘倒好,赶着他们,不让他们闹,还说他们再闹下去,是有负赵善他爹的教导。赵善他爷爷奶奶一看她这样,立刻又有了胆气,逮着强子他们一连骂了半个月。赵善他娘是个妇人,强子他们虽气,也不好跟她一般见识。在他们娘俩被赶出来后,强子他们记着赵善他爹的情分,隔三岔五都会送些粮食去接济他们娘俩。” “结果她倒好,”说到这里,赵天海忍不住冷哼一声,才接着说道,“转头就把那些粮食拿去给了赵善他爷爷奶奶,自个带着赵善饿着肚子。强子他们气得去问她,她说什么赵善他爹不在了,她得替他照顾着他们,简直是……” “二爷,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强子宽慰道,“您老就别气了。” 周根也道:“赵善被她糟蹋得病恹恹的,也算是报应了。” 赵天海瞪他一眼,“你胡说八道什么!” 周根讪讪地撇一撇嘴,咕哝道:“我又没有说错,赵善本来就是被她给饿成那样的。” 赵天海恼道:“你要再说这样的混话,就给我滚出去!” 周根闭嘴了。 张伯山却接话道:“这样的蠢妇,就该让她吃些苦头,才能长长记性!” 赵天海敢训斥周根,却不敢训斥他。闷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道:“强子他们见她脑子不开化,又不给她送粮了。她也不说什么,起早贪黑地种着地,独自养育着赵善。只是赵善的叔子、婶子太不是东西了,当年是他爹娘嫌他们没有本事,才将他们撵了出去,他们却将这仇算在了他们娘俩身上。看到他家地里的粮食熟了,就趁天黑去全给收了。当年…… “当年赵善爷爷奶奶撵他们时,赵善他爹还帮着他们求过不少的情,只是胳膊拧不过大腿,才没有阻止他们被撵出去的命运。但他们虽被撵出去了,村里人送去的粮食,赵善他爹总会私下里扣一部分,叫他娘送去给他们。可他们只记得被撵出去的仇,哪记得这一部分的好?强子他们又看不过,就明着去将赵善家的地给抢了过来,实则粮食种出来后,都收去给了他家。但他娘那个人呀…… “送去的粮食,又叫她拿去给了他爷爷奶奶。 “强子他们也是有脾气的人,哪里经得住她一而再、再而三的犯蠢?如此过了没几个年头,干脆就继续种着他家的地,不给他们粮食了,他娘还是没有说什么。” 张伯山恶狠狠道:“这样的蠢妇,合该这样对付她!” 陈韶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两眼。 张伯山却并没有意识到,还催着赵天海道:“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第16章 问话 “后来……”赵天海叹道,“就是阿妹嫁过来之后了。” “阿妹嫁过来后,看到家里就那么两分地,自然不情愿,听赵善说了来龙去脉,就找到我跟前,要我给她论理。我就叫了强子他们过来,让他们将地还给她。强子呢,担心她才嫁过来,压不住赵善他娘,就出主意说,让阿妹撒泼打滚地将地一点一点拿回去,这样赵善他叔子、婶子肯定不敢再来抢他们的粮食,赵善他娘也定会收敛几分。这一招倒的确震慑住了他爷爷奶奶叔子婶子,却让赵善他娘越看她不喜了。 “村里人早先并不知道赵善他娘不喜阿妹,大家私底还谈论赵善他爹地下有灵,才让赵善娶了这么个能干的媳妇。后来听到赵善他娘整日寻死觅活,才知道赵善他娘一开始就不喜她,嫌她没有读过书、不识字,是赵善非要娶她,他娘拗不过他,才勉强同意了这亲事。 “昨儿早上,阿妹不顾赵善他娘的制止非要回娘家,是她爹快不行了,要赶着回去见最后一面呢。哪里知道,这一去……” 赵天海的眼眶忍不住红了。 强子也是。 唯有周根不以为然地说道:“她是脑子不开化,强子他们也好不到哪里去。知道她是那样的人,还总想着法子给她送粮食,你们又不是没有听过他叔子婶子背后是怎么笑话你们的。” 赵天海道:“非得个个都像你这样没良心?” 周根老脸通红道:“我怎么没良心了?” 赵天海毫不客气地说道:“你要有良心,怎么教出来的儿子个个都不孝敬你?你自己凭着良心说,这些年要不是强子他们让你帮着放牛,给你几个钱,你还能活着?” “二爷,别说了。”强子劝道,“这些年我总是在外面跑,地里的活都是叔帮着在干,他也不容易。” 赵天海没好气道:“他要是早些年像现在这样懂得跟邻里来往,何至于落得这样的下场?” 周根蔫头耷脑地不说话了:谁不想和和睦睦地跟邻里来往,他独自一人拉扯着两个小子,不计较着点,怎么养得活他们?谁能知道那两个畜生竟翻脸不认人? 陈韶听着他们的吵闹,心里也不由微微一叹,她没有料到事情的真相竟然是这样。不过,任何事都不能只听一面之词,喝两口茶,她不动声色地问道:“让阿妹撒泼打滚抢回地的主意,除了你们外,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赵天海理所当然地说道:“这事当然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一传十,十传百,指不定哪日就传到赵善他娘、他叔子婶子的耳朵去了。他们要知道了,不就白算计这一场了?” 赵强走南闯北,见识到底比他要广,几乎是听到她话的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图。不等她再问,他便提醒赵天海道:“二爷忘了,大牛满月时,阿妹她两个哥哥还特意过来给你磕过头呢。” 赵天海恍然道:“看我老糊涂了,阿妹跟她娘家有说过,她两个哥哥给我磕头,就是为这事。” 陈韶看向赵强:“她娘家哪里的?” 赵强答道:“她娘家在陶家庄,出了村往南大概五里路远。大人明日要去,我可以带路。” 陈韶应一声‘好"便不再多问,只等明日去陶家庄问过再说。恰好赵天海的孙媳妇过来请他们吃饭,大家也都不再言语。 吃过饭,又喝过一回茶后,在陈韶提醒下,张伯山不情不愿地走了。 赵天海也安排起住宿来。 赵强虽然着急说三娃的事,但看时辰不早,还是同着周根一起起身告辞。 出门没走几步,傅九追出来叫住他,“我们公子有话要与你说。” 天晴了。 一轮弯月悬在村子上方。 光芒清冷,神似薄纱。 赵强赶紧止住脚步,看到随后出来的陈韶,忙拱手道:“大人累了大半日,也该早些歇息才是。三娃出事多年,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不碍事,走吧。”陈韶说着,朝村头走去。 赵强看一眼堂屋后,跟上她的脚步。 “你们村条件看起来不错呀,”看着都是大条石为基,青瓦盖顶的一处处房屋,陈韶说道,“最小的都有三个开间。” 赵强快速斟酌了一下她的话,确定没有别的意思后,才谨慎地回答道:“以前也跟别的村子一样穷。都是托良柱叔的福,才慢慢变成现在这样。” 陈韶好奇:“良柱叔是做什么的?” 她问得随意,赵强却不敢答得随意,仔细组织了一下语言,才答道:“良柱叔在郡城福来商行做总头,早些年,商行差人手,他本是让周根叔过去帮忙,周根叔不去,就挑了我和其余几个半大的小子。我们过去做了几年,就又带了更多的后辈过去。现在福来商行的镖师差不多都是我们村的人了。商行要走南闯北,身为镖师,从来都是风里来雨里去,商行掌柜为笼络人心,大概五六年前吧,就应允我们可以适当地带些自己家的货物跟着押送出去发卖。一开始,我们只带了鸡、鸭过去,等真赚到钱后,才又带了鹅、羊等物。 “村里往上数上几代,就都是一家。只顾自己发财,不顾其他人死活,肯定不是长久之计。所以良柱叔就找二爷商议,在村里组织一个商队,让家家户户都养些鸡鸭鹅等,等长起来后,由商队统一收上来,跟着商行的商队一起走南闯北地去发卖。发卖的钱,抽一成给商行后,其余的就按数分配,就这样做了两三年,才慢慢有了现在。” 这个良柱,回头得会一会他。陈韶暗暗在心里作好决定后,接着往下说道:“你们村里的人倒是挺团结。” 赵强又斟酌了一番,才答道:“大体上是很团结,不过内里问题也不少。好在有二爷和良柱叔压着,也没人敢过分大闹。” 陈韶看他一眼,“跟着商行都去过哪些地方了?” 赵强道:“剑南道内的三十五郡都去过了,剑南道外,暂时还没有去过。一是商行的生意就在剑南道,二是良柱叔说剑南道的三教九流好不容易才混个熟脸,不把钱赚够就往外走,太亏了。” 陈韶点一点头,顺着问道:“你们商行是做什么生意的?” 赵强答道:“做山货生意。” 陈韶:“什么样的山货?” 赵强:“多数是野鸡、野兔一类,混着些山里长的蘑菇、野菜等。” 陈韶:“那做这样的生意,是不是得经常下县城、村镇?” 赵强心中忽地警钟大响,但面上却不敢流露半分,“对,县城、村镇很多人都是靠卖给我们山货为生。” 陈韶又看他一眼:“你也去收过山货?” 赵强点头:“商行人手不够的时候,我们都会跟着下去收货。” 陈韶顿住脚步:“郡城内大概有多少家商行?” 赵强道:“只有三家,福来商行、荣发商行、丰隆商行,我们是在福来商行。” 陈韶好奇:“那两家商行都做的什么生意?” 赵强:“荣发商行主要是养蚕收茧,也收农户家的蚕茧。质量上乘的蚕茧,他们会送到蜀郡织造局,质量中下层的就留着自己织布做衣。丰隆商行做的是药材生意,不过他们跟福来商行一样,也都是下去收县城、村镇去收药材,收来质量好的就送去江南或是京城,质量一般的就留着作用了。” 稍稍思索片刻,他又补充道:“丰隆商行为求名贵药材,时常在昌明城、拓俞城、昆仑镇、步头城等与他国交界的城池,暗中与他国百姓交易。” 第17章 三娃失踪的原因 陈韶跟着蕙音生活的那十五年,并不是一直住在深山不外出。蕙音教她的医术,总要用到病人身上去验证,才能知道她学会多少。蕙音每次带她下山,去的都是边境的偏僻山区。 走的地方多了,她就发现边境的管理多数都集中在重要的城池,深山险要之地,管理就相对地松懈。只要肯冒险,其实有很多法子可以越境去往别的国家。 事实上,蕙音就带她越境过不止一次。 因而,丰隆商行在边境与他国百姓私下有生意往来这件事虽然明令禁止,在她看来却实属正常。只要不是搞谋反活动,她并不打算追究,至少目前她不打算追究。 她也知道赵强说这些话的用意,她不责怪,当然也不会接话,只继续往下问道:“每家商行大概多少人?” “八九十人总是有的。”赵强说着,忍不住偷偷看她一眼,见她神色祥和,便知她听出了他的算计,只是不与他计较。想到她这么晚还记着他早前的请求,特意留他下来问话,心头不由惭愧道,“大人,小人……” 陈韶笑了:“没事。” 赵强脑子忽地一热,“大人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小人必知无不言。” 话说完,他就后悔了。 好在陈韶并没有放在心上,只配合得应声好,就接着问道:“你们拉货的时候,用的都是什么车?” 赵强道:“驴车和马车都有,大部分时候都是混用,其他两个商行也一样。” 陈韶:“除了商行会到各个县城或是村镇收货外,可还有其他人时常走村串乡?” 赵强脱口道:“大人是怀疑……” 陈韶看他一眼。 赵强立刻闭了嘴,好一会儿后,才吐着气道:“有,镇上卖烧饼的马大力和卖豆腐的皮子云经常会到各个村里叫卖,卖粪的刁安也在各个村子轮转,菜贩子高强时不时也会来一次,村里的赵六是泥瓦匠,跟他一起做活的熊三偶尔也会来,大致上就是这些人。” 陈韶直言不讳地问道:“他们当中有谁有车?” 赵强道:“都有。” 都有,那就是每个人都有嫌疑了。 在村头停下脚步,陈韶转身看向村子。 沐浴在月光下的赵家村一片祥和宁静。 虫鸣与时不时的两声狗叫相映成趣。 陈韶静静看了一会儿,才继续问道:“几个商行和马大力等人,有没有谁跟各个村子里的人都能打成一片?” “商行和马大力他们都是做生意的人,”赵强道,“做生意的人,做的就是回头买卖,几乎很少有人会跟村里的人过不去。” 也有道理。陈韶转眸看向他:“昨日夜里,你在家?” 赵强称是,并主动道:“大人是想问昨夜狗叫之时,为什么没人出来看一眼吧?” 陈韶点头后,赵强解释:“早前几年村里进过贼,是旁边村子几个游手好闲的懒汉喝醉酒之后,突发奇想地想敲几个零用钱。当时他们进的是周根叔家,周根叔不知是贼,听到狗叫就开了门,结果就看到那几个懒汉拿着菜刀或是斧头对着狗又劈又砍,周根叔吓坏了,村里人看到被砍成几段的狗,也吓懵了。从那后,只要一入夜,任凭狗怎么叫,都没人肯再开门,就怕碰到不要命的贼子把人当成狗。” 难怪。 陈韶沉默下来,好一会儿,才问道:“三娃是怎么出的事?” “三娃……”赵强本能地接了话后,嗓子突然就涩了。 陈韶宽慰道:“不着急,你慢慢说。” “三娃……”赵强深吸一口气,勉强说道,“他二哥快八岁时才生下的他,因而他娘、他奶难免就偏疼他一些。他虽才两岁,已经很会仗着他奶和他娘的偏疼欺负他大姐和二哥。那几年商行的生意好,我一年在家的时间都凑不足一个月,好不容易回来,自然也舍不得说他,这就越发助长了他的调皮捣蛋。出事那日,他奶身子不好,他娘在煎药,不知他怎么就跑出家门不见了踪影。” 陈韶慢慢朝着他家的方向走去,“他是出门多久,他娘才发现他失踪的?” “具体的时辰不知道,但算下来也就至多一个时辰。”赵强解释,“我家在村子中间,邻里都是堂兄弟,他以往出门都是去他们家中。因而他娘一开始发现他不在家时,并没有放在心上,只当他又是去堂兄弟家中玩去了。直到将药熬好,又服侍他奶喝过后,出来找他时才发现他不见了踪影。” “他娘将村里前前后后都找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他。二爷知道后,又叫了好几个人一起找,找了大半夜,找不到,怎么找也找不到……” 已是亥时末,村里人早该睡了。 但陈韶不仅留下来吃饭,晚上还要歇在这里的消息,刺激得许多人都睡不着。 家家户户都关着门,小声地议论着这件事: “阿妹倒是有福了,以往出事的人那么多,都没人过来看一眼,她一出事,这么大的人物都来了。” “指不定是三娃他奶和他娘天天在菩萨跟前念叨,给念叨来的。” “听说是什么国公府的六公子,人长得好,也很和气,一点都没有官架子,也不知道成亲了没?” “没有成亲也轮不到你,行了,睡了。” “谁为自己打算了?我这不是看他身边就那一个伺候的人,想着要有机会把二丫送过去吗?算了,睡吧。也不知道凶手是个什么样的人,竟这样丧心病狂……” 陈韶听不到他们的议论声,却在他们的议论声中,来到了赵强家的屋门前。 赵强家并不在大半丈宽的路边,但有条小小的石子路直通到他家门前。 村里几乎所有人家门前都围着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开垦着菜地。 赵强家也不例外。 “这边是我大哥家,大哥旁边是二哥,”赵强指着他家两旁的房屋一一介绍,“这边是五弟家,这几个都是大伯和小叔家的,我家只有两个姐姐,早些年都已经嫁去别的村子了。” 陈韶随着他的介绍,看向两旁的房屋。 他大哥、二哥家都紧邻着他家,五弟家与他家有大概一丈来宽的距离。这段距离盖着茅草房,房里养着一头牛,五只羊。 他家院子后紧靠着山,山上养着鸡、鸭、鹅等物。 且他家还养着狗。 他们过来这里的时候,狗还窜出来叫了好一阵,被赵强喝止后,才没有再叫。 这样的位置,这样的配置,想要悄无声息地带走一个孩子可不容易。 除非是熟人,且…… 陈韶:“三娃失踪的时候,大概是什么时辰?” 赵强答道:“应该是酉时末,戌时初。” 果然天已经黑了。 陈韶又让他带着去了三娃尸体被发现的地方。 第18章 两个被害人的共同点 位置在村头第一家的屋后面。 这一家就在大半丈宽的路旁边,他家屋后也养着牛羊鸡鸭等物,而尸体就在距离鸡鸭等物半丈远的位置。 “三娃出事时,他家还没有养这些,当时这里还是一片树林。”看她在打量周围,赵强解释。 陈韶指着旁边一条通往农田的小路,问道:“这条路以前就有,还是养这些后才新修的?” 赵强答道:“以前就有,不过以前只到地边上,没有到这边来。” 陈韶顺着那条小路走进农田,农田里栽种着油菜。大部分的油菜都已经收割,还没有除去的杆子上,零星的还有几枝短茬开着花。在田间小路上走了大概百丈后,小路慢慢的收向大路。 三娃才两岁,村里人找他估计也是往茅厕、柴堆、水井、池塘等地方找,这一片大抵找过一两次就不会再有人来。凶手倘若熟悉村子里的人,完全可以沿着这条小路悄无声息地将尸体扔到那片树林。 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后,看到打哈欠的蝉衣,陈韶道:“先回去歇着,明日再接着说。” 赵天海的三个儿子、儿媳和孙子、孙媳妇将他们的卧房让了出来。 被子、床单也都换了新的。 陈韶没有客气。 蝉衣、傅九和李天流却都回绝了。 蝉衣跟她挤一张床,傅九和李天流各自拿了两条板凳拼凑着守在她的屋外。 等与赵天海家里人稍稍寒暄几句,各自回屋后,蝉衣立刻一改疲态,压着声说道:“三娃失踪,并非赵强说得那般简单。” 陈韶看着她神光内敛的双眼,好笑道:“不困了?” “公子就别取笑我了,我要不做出那副姿态,谁知道公子还要熬到什么时候?”蝉衣一边拧来毛巾给她擦脸,一边说道,“来洪源郡这一路,公子就未曾好好歇过。昨日到后,又忙了大半宿。再这样不眠不休地忙下去,我看凶手还没有查到,公子就要先倒下了。” 陈韶抹完脸,将毛巾还给她时,笑骂:“就你鬼主意多。” 蝉衣拧起毛巾,也给自己擦了个脸后,嬉笑着凑过来,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今晚我伺候公子,公子明日可不要负我。” 与原是陈昭护卫的傅九不同,蝉衣是照顾蕙音生活起居的婆子捡回来的弃婴,比她小两岁,从小跟着她一起长大。她回京城时,蕙音不放心她,就让她也跟了来。 在她决定代替哥哥出任大理寺卿时,原要将她送回去,是她主动留下来,要陪着她一起。 身份上,她是她的婢女,但在情分上,陈韶一直拿她当妹妹。 听到她调侃的话,陈韶禁不住揶揄:“与你传闲话的是陈六公子,关我陈七小姐什么事?” 蝉衣红着小脸,朝旁边呸了一声,“公子要再这样取笑我,我可就要出去了。” “好了,不取笑了。”陈韶玩笑,问道:“三娃到底因何失踪?” 蝉衣坐过来,一字一句慢慢说道:“那个三娃,可不只是欺负他哥哥姐姐,村里的孩子他也是见一个欺负一个。听说那孩子最擅长的就是诬赖,他出生那几年,村里除了赵良柱,就他家最有钱,家里吃穿都比别家要好许多,但三娃就喜抢他人的东西。人家不让他抢,他就躺地上大哭大叫,还诬赖是人家推的他或是打的他。他奶、他娘明知他是诬赖,还是要逮着人家的孩子骂。村里人说,若非赵强是个懂理的,他家只怕不比大牛家好到哪里去。” 陈韶严肃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 蝉衣骄傲道:“来洪源郡这一路,公子整日都看那些案宗,我虽没有特意去记,但看得多了,总会记上一些。偏巧,我在村里打探大牛他娘的时候,三娃他娘得知我是公子身边的婢女,便来向我哭诉,我听着她哭诉的那些话,立刻就记起了案宗里关于三娃的记载。就想着,公子说不得回头又得让我打听他,那我何不一起打听好算了?” 陈韶称赞:“做得不错。” 蝉衣又说起陶阿妹,“大牛家的情形,跟二爷早前在堂屋说得差不多。村里知道她撒泼打滚是为了不让周氏将粮食送去给大牛爷爷奶奶的人,都说她不该嫁过来,村里不知道原因的人,嘴上的话说得难听,但有几个私下里拉着我,也说了她不该嫁过来的话,还说如果她要不嫁过来,大牛他爹早活不成了。” 陈韶听着这些话,心底团了许久的疑云,慢慢散去一层:三娃被家里宠得无法无天,虽才两岁,已是一个熊孩子;陶阿妹为着几颗粮食,明面上也是一副泼妇作态。 他们两人落在人前的名声都不甚好。 凶手杀他们,会不会是‘为民除害"? “公子且先睡吧,”蝉衣怕她思索起来又要好半晌,便劝道,“又过子时了,再不睡,恐又睡不足两个时辰就得起来了。” 陈韶点一点头:是不是为民除害,回头挨个查一查就知道了。 村子里养的鸡多,鸭多。 此起彼伏的打鸣声、嘎嘎声,一晚上几乎就没有停过。 但陈韶实在是太累了,刚躺上床,困意便如潮水般朝着她涌过来,不出片刻,她便沉沉睡了过去。 她如此,蝉衣亦如此,傅九、李天流虽比她们好些,也好不到哪里去。 一夜好眠,早上起来时,几人的精神都甚觉清爽。 天已经彻底放晴。 明媚的阳光肆无忌惮地洒落下来,将村子染成金黄一片。 天空很蓝,没有一丝云彩。 赵天海的儿媳、孙媳等人已经将早饭做好。 张伯山也让人送了干果点心、水果、小菜等摆了满满一桌。 陈韶与大家分着吃好出来,眯眼望一望天空,便又去了发现陶阿妹尸体的地方。 阳光已经将这片地方照得足够明亮,陈韶仔细地搜寻一圈,并没有什么新发现。微眯着眼看向山上,昨日羽林卫搜了大半宿的山,并没有找到陶阿妹的衣裳或是内脏,但找到了几处与她身上枯枝腐木一样的树木林。 天虽晴了,地却没有那么快干。 山上依旧湿滑。 李天流没有再阻止她,与傅九紧跟在她身后两步处,在羽林卫的带领下,不过一个时辰,便将几处树木所在的位置都看了一遍。 都不符合。 从山上下来,陈韶又去了陶阿妹家,又给她做了一遍尸检。 尸体上也没有新的发现。 从她家出来,陈韶马不停蹄地又去了村头的几户人家。在确定陶阿妹出事当晚,他们几户人家的狗是最先叫的后,她才回了赵天海家。 已是午时,日头很大,陈韶坐下来稍稍歇息片刻,将案发到现在查到的线索都梳理一遍,确定没有遗漏后,她又喝过一碗茶,朝在门口逗狗的傅九吩咐:“你去将赵善与他娘,还有他爷爷奶奶叔子婶子都请过来。” 第19章 对赵大牛一家的斥责与规劝 赵善的叔子婶子跟着他爷爷住,离赵天海家就百来步距离,很快就带着一家老小过来了。 一行人期期艾艾地进了堂屋,话还没有说一句,便先跪了下来。 “大人饶命,”赵善的叔子赵长平砰砰磕了两个头后,抢着说道,“是爹和娘将他们撵出去,也是爹和娘让我们去收大嫂家的粮食,我们不去,他们就要将我们也撵出去,我们也是被逼无奈,才不得不做这些混账事。” “你个畜生,我是你老子,你这样血口喷人,也不怕天打雷劈!”赵善的爷爷赵永生扬手就要扇他,赵长平害怕地边躲边叫道,“大人在这里看着的,你就算打死我,也休想我再骗人!” 赵永生吓得赶紧收回手,也学他那样,砰砰磕头叫冤道:“大人可要给我们做主呀,他们这两个畜生,空口无凭地就给我们泼脏水,分明是嫌我们年纪大,不中用了,想咒我们赶紧去死,好为他们省两口饭呀。这样不忠不孝的狗东西,大人赶紧将他们拖出去乱棍打死吧。” “我们不忠不孝?您老人家还有没有良心?”赵长平的媳妇一听这话就不愿意了,“且不说这些年我们尽心尽力伺候您二老的事,就说当年大哥生病,本来只是普通的寒症,只要抓几副药吃一吃就能痊愈,合着是我们让您老人家舍不得钱给他买药,才把他给拖没的不成?大哥去后,合着又是我们把大嫂娘俩撵出去的不成?大嫂的两个孙子过来看您,合着还是我们不给他们开门,嫌他们是来讨饭的不成?” “就是,”赵长平躲在她身后附和,“大哥身子骨不好,不能种地,你们嫌他白吃白喝,千方百计想将他撵出去。大哥被逼无奈,只好教导村里的孩子读书,以讨些粮食过活。你看村里人厚道,不用你们再种地就能吃饱穿暖,就又嫌弃起了我们,千方百计把我们撵出去后,将省下来的粮食都拿去换了钱。那都是大哥赚来的血汗钱,他生病时,你们却不肯拿出来给他买药,大哥就是被你们给害死的! “大哥没了,你们没办法再白吃白喝,就把大嫂撵出去,又把我们接回来。我们起早贪黑地种地供养你们,你们却嫌我们没办法像大哥在时那样,让你们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就逼着我们去对付大嫂,把大嫂种出来的粮食抢回来卖钱。好不容易遇到大人给大嫂他们做主,你们却还想让我们继续哄骗下去,我们要真如了你们的意,才是不忠不孝呢。” “你们两个畜生!”赵长平的娘朱氏拍着大腿,干号道,“我们养你到这么大,吃你几口粮怎么了?你大哥在时,从来舍不得对我们说一句重话?你看看你们……老天爷呀,当初死的怎么不是你们!” 陈韶静静地喝着茶,任由他们互相攀咬。 不管凶手是不是‘为民除害",陶阿妹的死,都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想要为陶阿妹鸣冤,或者说想要杜绝下一个陶阿妹遇害,要解决的不仅仅是抓到凶手,还有他这一家人的自私自利。 不多时,周氏和赵善也带着大牛、二牛来了。 远远听到他们的争吵,两人心中就开始忐忑,进堂屋来看到他们乌压压一群都跪在地上,也赶紧跟着跪下来。 “好儿媳,以前是我们错怪了你,你对我们那样尽心尽力,我们却不惜福,实在是不应该。”朱氏紧紧抓住周氏的手,呜呜哭道,“如今看到他们两个白眼狼,我才知道,你才是真正对我们好的人呀。” 赵长平的媳妇冷笑道:“娘要这样说,一会儿回去后,您二老就让大嫂搬回来继续供养你们好了,我和长平再搬到那边去就是,反正住了那些年,也已经习惯了。” 朱氏迅速抽回手,背转过身。周氏也一把年纪了,还能干几个活?赵善又是个没用的,那两个又小。让他们搬回来,岂不是还要他们这一把年纪的人,受累去照顾他们? 周氏正感动着呢,被她抽手的动作猛地带了个踉跄,若非赵善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只怕她要脸着地地摔地上。即使这样,她也不敢生出任何抱怨。 另一边。 赵永生不甘就这样被他们轻易拿捏住,还要起高调斥责,陈韶喝下最后一口茶,将碗搁到桌上。 碰出的声响,让他心头咯噔一下后,瞬间闭了嘴。还在不停翻旧账,企图气死他们的赵长平与他媳妇,也紧跟着害怕地停了声。 屋中立时安静下来。 陈韶朝躲在赵善身后的大牛招招手,示意他过来。大牛看看周氏,又看看赵善后,起身走了过来。 陈韶揉一揉他的脑袋,让他在旁边坐下,让蝉衣端了两碟张伯山送来的点心和果碟给他后,目光在二牛及赵长平的三个孩子身上扫了一圈。 几个孩子都眼巴巴地看着大牛跟前的吃食。 大牛想给,但不敢。 而陈韶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自然没有叫他们起来的打算。在哄着大牛吃了一块点心和两颗葡萄后,她的目光又一一从几个大人身上扫过,最终落在赵永生与朱氏身上。 在两人胆怯的目光中,陈韶好声好气地问道:“您二老的两个儿子都是亲生的吧?” 朱氏悄悄扯了一把赵永生的衣袖,赵永生答道:“是、是亲生的。” “既是亲生的,那我倒想问您二老一句,”陈韶依旧好声好气,“这个村里家家户户都和和气气,琢磨的都是怎么才能将日子越过越好。您二老为何却生怕两个儿子过得太好,要想方设法地离间他们?” 这回任凭朱氏怎么扯他的衣袖,赵永生也回答不出来了。 陈韶等了一会儿,接着道:“您二老是担心他们兄弟太和气就不孝敬您二老,还是故意让他们争抢攀比着,才能更多地享受他们的孝心?” 赵永生被说中心中龌龊,更不敢吭声了。朱氏却横道:“养儿防老,我们把他们拉扯到这么大,他们孝敬我们是天经地义!” 陈韶赞同地点一点头,“他们孝敬您二老的确是天经地义,但您二老这做法……当真不想想身后事?” 赵永生悚然一惊,脱口道:“他们敢!” 陈韶笑了,“为什么不敢?您二老能让他们争抢攀比,无非就是拿房屋做要挟。您二老要去了,房屋顺理成章就是他们的了,到时他们要如何对待您二老,可就不是您二老能做得了主的了。” 赵永生哆嗦了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陈韶并没有就此罢休,而是继续道:“您二老是怎么对待他们两兄弟的,我就不多说了。您二老要去了,他们两兄弟将您二老一个葬东山,一个葬西山,那都是孝顺了。要心狠些,将您二老一卷破草席裹了,就这样扔到后山,村里人恐怕也没人会指责他们无情。这还罢了,逢年过节的时候,别人的先祖都有后辈子孙祭拜,唯您二老荒坟寂寥,您二老就不怕?” 朱氏犹自嘴硬地诅咒:“他们敢当畜生,老天爷一定不会轻饶他们!” 第20章 帮 陈韶笑出声来:“您二老看看自己,再看看身旁的这些儿孙。您二老将自己养得白白胖胖,活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老祖宗。再看看您二老身旁的这些人,他们上至儿子、儿媳,下至重孙、重孙女,哪个不是面黄肌瘦,好似灾荒之年的难民?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您二老只顾自己享福,不顾儿孙死活,到头来却想儿孙们变成龙凤来孝敬您,您觉得可能吗?” 朱氏煞白着脸,终于说不出话来了。 余光瞧见旁边幸灾乐祸的赵长平两口子,陈韶的目光立刻移到了他们身上。 两人霎时敛住得意的嘴脸,低下头。 “大牛乖,”陈韶轻轻拍着赵大牛的肩膀,“去将你曾爷爷、曾奶奶扶起来。” 大牛迅速放下点心,乖巧地上前去将赵永生和朱氏扶到一旁坐下后,又给他们各自倒上一碗水,回来又将自个的点心、水果端过去摆到了他们跟前。 “乖孙儿,”赵永生强抱着他,满脸喜爱,“快让曾爷爷好好看看你。” 朱氏早就馋他的点心和水果了,看他端过来,敷衍地夸了句‘好孙儿"后,手便伸向了点心。 蝉衣冷着脸过去将点心和水果端回来,又重新给他们端来两碟松软的点心,没好气道:“您二老做了那么多让人戳脊梁骨的事,还能有这么个没受过你们一日疼爱,却孝敬你们的曾孙,可惜着点福吧!” 赵永生和朱氏羞得面红耳赤。 蝉衣可不惯着他们,将赵大牛拉回来后,有意大声地教导道:“大牛,听姐姐的话,孝敬长辈没有错,但不能什么长辈都孝敬。对有德行、对我们也好的长辈,我们豁出性命去孝敬都可以;对没有德行、对我们又不好的长辈,无论他是什么身份,我们都不要理他,知道吗?” 赵大牛小心翼翼地看一看赵永生、赵长平,又看一看周氏、赵善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蝉衣拿起一块点心递他,“真乖。吃吧,吃完了,姐姐再去给你拿。” 堂屋一时安静,只余她哄赵大牛的声音。 “大牛他爷爷还在时,”许久,陈韶再次开口,“对你们家如何?” 赵长平偷偷抬眼,见陈韶正看着他,赶紧低头惶恐道:“大哥对我们家一直很照顾,是我对不起大哥。” “你倒的确对不起他,”陈韶道,“你爹娘撵你们时,他制止了,只是没能制止成功。但你们搬出去后,他一直在暗中补贴你们。他去了,你爹娘撵他们孤儿寡母时,你有制止吗?撵他们出去后,你又是怎么对待他们的?” 赵长平羞愧:“是我混账,是我对不起大哥。” “今日请你过来,并不是为听你对不对得起你大哥这样的话。”陈韶加重语气道,“村里这么多人,你盯谁不好,为何非盯着你大嫂那几分地?你看看村里这些人,除了你们家外,还有谁家住的不是宽敞明亮的大房子?现在你们家跟他们已经有了这么大的差距,再过十年八年,村里人顿顿都有鸡鸭鱼肉,时时都有新衣裳穿,你有什么?有子子孙孙继续盯着你大嫂家的那几分地吗?” 赵长平难堪道:“不是我不想盯着他们,实在是……” “实在是你拉不下脸?非要他们主动来找你才行?”陈韶刺激道,“你的脸就那么重要,比让你的子子孙孙顿顿吃鸡鸭鱼肉、时时都有新衣裳穿还要重要?” 赵长平:“就怕我求了他们,他们还是不同意。” 陈韶:“他们不同意,你就再求,一直求到他们同意为止,这有什么难的吗?” 赵长平闷着不说话了。 他身边的小孙子突然拉着他的袖子道:“爷爷,我想跟虎子哥哥一样吃肉,也想跟虎子哥哥一样穿新衣裳。” 赵长平涨红着脸道:“爷爷一会儿就去找你强叔!” 小孙子道:“那爷爷一定要说话算话哦。” 赵长平道:“爷爷一定说话算话。” 蝉衣拿起两块点心给赵大牛,示意他拿去给说话的小孙子。 小孙子接过糕点,仅稍稍犹豫一瞬,便将其中一块儿递向了赵长平。 赵长平哽着嗓子说道:“爷爷不吃,你吃。” 小孙子将糕点喂到他的嘴边,赵长平轻轻咬一口,连道‘好吃"后,便不肯再吃。小孙子也不强求,将另一块糕点递给身旁的姐姐后,便开心地吃起了赵长平咬过的那块。 姐姐拿过糕点,也没有独吞,而是掰成四块,分给了另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 她自己留的是最小的一块。 蝉衣看得很是心酸地又去端了两碟糕点过来,将几个孩子叫到一边,一人分了两块。 而在她分糕点时,陈韶也转头看向了周氏。对周氏,她的心情有些复杂,一方面觉得她可恨,一方面又觉得她可悲。可恨于她也是个大字不识的女人,却对陶阿妹诸多挑剔。可悲于她的愚孝,起源于想要证明自己。 “大牛他爷爷当年也差些被撵出家门,后来,他靠着自己的本事让他二老另眼相看,最终留在了家里。”陈韶缓缓开口,“你想证明自己并不克夫,完全可以将大牛他爹也培养成他爷爷那样有本事的人,到时不用你去巴结讨好,他们就会主动上门来请你们回去。” 周氏愣住了。 好一会儿,她才如梦醒般伏在地上痛哭起来。哭这么多年,唯有陈韶看明白了她;哭这么多年,她的辛酸付出;哭这么多年,她都没有想到陈韶说的法子,白白蹉跎了赵善。 “你老人家也别哭了,”陈韶轻叹着安慰,“虽然大牛他爹已经没有办法再培养,但你还有大牛和二牛。” 周氏赶紧抹了眼泪附和道:“对,我还有大牛,我回头就送他去读书!” 陈韶提醒:“我知道你培养他们心切,但学问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你老人家不要才从不要命的巴结讨好走出来,又钻进不要命的督促他们读书上。需知道,有学问是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像他爷爷一样宽厚善良。他爷爷早早地就去了,能教他们的就唯有你老人家,所以你老人家以后说话做事,可要注意分寸了。” 周氏的心思早飞到了怎么培养赵大牛的事上,对她的劝告,只囫囵地连声应着是。 陈韶摇一摇头,又看向赵善,“阿妹出事后,你娘不让报官,大牛冒着雨,悄悄走了九里路到太守府向我报了案。他才七岁。你口口声声说你知道阿妹担心你,不会留在她娘家过夜,你该去找他,但你却没有行动。毫不客气地说,如果阿妹遇害的那晚,你能跟你儿子一样勇敢,她或许根本不会遇害!” “你娘嫌弃阿妹不会读书、识字,但阿妹有多能干,为你们这个家受了多少委屈,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但你有跟你娘说过吗?” “你无非仗着你身子骨弱,理所当然地享受着阿妹对你的付出!” “我爹不是这样的人,”赵大牛跪到赵善身前,哭着维护道,“爹一直在帮娘说话,也一直在帮娘干活。” 第21章 什么叫帮 “什么叫帮你娘说话,帮你娘干活?”蝉衣三两步上前,将他拉起来带到一边,板着脸道,“这些话是谁教给你的?” 赵大牛被她突然的冷脸给吓到了,白着张小脸,不敢哭,也不敢说话。 蝉衣紧盯着他的双眼,不容他逃避地再次问道:“我问你,你爹都帮你娘说过哪些话,又帮你娘干过哪些活?” 赵大牛本能地看向赵善,赵善跪伏在地上,根本不敢抬头。 蝉衣捧住他的脸正视自己:“你回答你的,不用去看别人。” 赵大牛憋着害怕,抽抽噎噎地回答道:“奶奶说娘犯懒不干活时,爹会跟奶奶说娘没有犯懒,她是干完活才歇下来。娘去地里干活时,爹会帮她灌好要带的水。娘做饭时,爹有时也会帮着烧火。娘盛饭时,爹有时也会帮着她端到桌子上。” 蝉衣气得脸都红了,“告诉我,你身上的衣裳是谁给你做的?” 赵大牛小声答道:“是我娘。” “对,是你娘给你做的!你娘为什么要给你做?因为她生了你,她就有责任照顾你!”蝉衣道,“但你爹是你娘生的吗?” 赵大牛又看一眼赵善,摇头。 蝉衣大声道:“那你爹要不要吃饭?” 赵大牛点头。 蝉衣道:“那你爹吃的饭是从哪里来的?” 赵大牛被她吼得眼泪又落了下来,“我娘、我娘种地种出来的。” “你爹又不是你娘生的,你娘可没有责任照顾他!如果没有你娘,你爹要吃饭,他就要自己去种地、自己去煮饭、自己去端饭!”蝉衣气道,“你说,你爹有种过地,有煮过饭吗?” 赵大牛摇头。 蝉衣没好气道:“他没有种过地,也没有煮过饭,那他吃的是哪里来的?是你娘种的!记清楚了,一直是你娘在帮着你爹干活,不是你爹在帮着你娘干活!” 赵大牛畏惧道:“我知道了。” “不仅要知道,”蝉衣瞪两眼赵善,“还要记清楚:什么叫帮?本来是你的事,但别人帮你做了,那才叫帮!而不是把自己的事推给别人做,再假模假样搭把手,就变成你在帮别人!” 周氏被他们的对话惊醒,本能地反驳道:“洗衣做饭本来就该女人做,男人要负责养家糊口,哪有空琢磨这些?” 陈韶反问:“他养家了吗?” 周氏辩解:“他是身子骨弱,不然……” 陈韶再次反问:“他爹身子骨不弱吗?” 周氏不说话了。 “懒就是懒,哪有那么多借口。天下赚钱的营生那么多,不是只有卖力气。”陈韶说着看向赵善。赵善跪伏在地上,不认同,也不反抗。这种明面逆来顺受,实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让陈韶忍不住笑了。 他的面色虽然苍白无血,但肤质细腻。他家虽然贫困,但他双手连个薄茧都没有。京城有钱有势的世家弟子,都没有他这样‘贵重"。 周氏恶,是恶在明面,恶在她一肚子委屈不敢对村里人发作,也不舍得对他这个儿子发作,所以陶阿妹嫁过来后,便借着她不识字、不守德的由头,尽数发泄在了她的身上。 而他是伪善,是利用陶阿妹的同情心,不断地压榨她! 这样的人,天性就自私,多说已经无益。 但…… 多说无益,不等于不能教训。 陈韶看一眼赵大牛,意有所指道:“想要培养一个孩子长大成才,花费可不小。仅靠家里那几分地,想来是不大可能。” 赵善手指微微一蜷。 陈韶见状,没有再说下去。 之前有陶阿妹可以奴役,他才能借口身子骨不好保持‘贵重",如今没了陶阿妹,周氏又要培养赵大牛,要吃饭,又要花钱,岂能再由他继续‘贵重"? 不过教训归教训,该给的奖赏也还得奖赏。陈韶吩咐傅九:“去把二爷和赵强请过来。” 赵天海和赵强很快就来了。 闲说上几句,陈韶转入正题:“有件事,需要请你们帮个忙。” 赵强拱手道:“大人尽管吩咐。” 赵天海跟着拱手道:“只要我们能做到,绝不推脱。” “也不是什么大事。”陈韶看向赵大牛,示意他过来后,说道,“这孩子冒雨去太守府为他娘报案,虽莽撞,但有孝心、有担当。我想请你们替我买二十只鸡、十只鸭、五只鹅送他,等他家养起来后,再请你们跟村里的商队说一说,也替他们收去卖一卖。卖到钱后,再请你们费一费心,给他找个好的教书先生。当然,还得请你们再做个监督,这些鸡、鸭、鹅只能他们家养,不准送给他人。若他们执意要送,无论以什么理由,你们就替我把鸡、鸭、鹅全收回来。要杀要卖,都随你们处置。” “不用买,我这就去后院捉来给他!”赵天海说着就朝后院去了,“强子,过来给我帮个忙。” 陈韶看一眼蝉衣。 蝉衣立刻回屋去拿了银子,也跟了过去。 须臾。 鸡、鸭、鹅都捉了回来,都是还没有长起来的半大崽子,用五个竹笼分别装着。周氏打定主意要培养赵大牛,也不如先前那样拘谨了,赔着笑脸赶紧上前来拿。一手提了一个竹笼后,看赵善还跪着不动,忙叫道:“快别跪了,赶紧来搭把手。” “他身子骨不好,我们来吧。”赵长平拉了把他媳妇,两人迅速上前来将剩下的三个竹笼都拿了。赵善撑着手病歪歪地起来,看到竹笼都拿着后,便无声地站到一边,丝毫没有要帮他娘或是叔子、婶子接手的打算。 反倒是赵大牛见他不动,忙上前从他奶奶手里拿过一个竹笼道:“奶奶,我帮你拿。” 话说出来,突然想到蝉衣教导的话,又赶紧改口道:“这些都是大人送给我的,该我自己拿回去才对,奶奶、叔公、叔母都是在帮我拿。” 赵强听到这话,惊诧一瞬后,轻拍两下他的脑袋道:“好小子,回头收拾收拾,跟着你虎子哥哥读书去,书费我先替你垫着,等回头你把这些养大卖了钱,再还我。” 赵大牛一听,立刻放下竹笼,跪地向他磕头道:“谢谢强叔。” “不用谢。”赵强将他拉起来,“好好读书,争取跟荣叔一样,也考到太学去,到时候就光宗耀祖了。” 赵天海笑呵呵道:“你别教坏他,荣子也就是运气到了,比起太学里其他人,他还差得远呢。” 赵强笑道:“二爷又谦虚了。” 回过头,见陈韶看着,便解释:“荣子是二爷最小的孙子,两年前考进的太学,是郡城里的太学,不是京城那个。” 陈韶道:“那也很优秀了。” 赵天海听到她的夸赞,难免有些得意,“要能考进京城的太学,那才是真正长本事了。” 赵强道:“荣子还小呢,等过几年肯定能考上。” “二爷,强子,”赵长平提着竹笼,涨红着一张老脸,嘿嘿笑着打断他们的话,“就,就我们家也想养些鸡呀鸭什么的,您看成不成?” 第22章 前往陶家村 赵天海和赵强的笑容一下子就收了起来。 赵长平偷偷看向陈韶,见陈韶并没有要帮忙的意思,只好硬着头皮道:“我、我买,就是要过些时候才能给钱。还,还有,等养起来,还得麻烦你们帮我给村里的商队说一声,替、替我也卖、卖一卖。” “想养、想卖可以,”赵强看一眼赵天海,见他并没有要反对的意思,便道,“不过规矩都知道吧?” 赵长平连连点头,“知道、知道!” “知道就好。”赵强看一眼他家的人,斟酌道,“你们家人多,按理可以多养一些。但你们之前没有养过,一下子养太多反而不好。这样吧,就先跟大牛家一样,二十只鸡、十只鸭和五只鹅,等这一批养起来了,养出经验来了,再多拿些回去养。” 赵长平哈腰应好,能养已经很不错了,他并不挑剔多少。 “不过丑话先放在前头,”赵强道,“拿去后就好好养,不能养个三五天又反悔。” “绝对不会!”赵长平看向他媳妇。他媳妇赶紧道:“强子你放心,我们要反悔,你随打随骂,我们绝对不还手。” 赵强不以为然道:“那你们抽个空去我家拿吧。” 他们一家人做过的丧天良的事太多了,赵强并不把她的话放心上。左不过损失一两贯钱,能在陈韶跟前博个好印象,这点钱他还是亏得起的。 “等帮大嫂把这些送回去,我们这就去拿。”赵长平喜不自禁道。 赵强点头应好。 赵天海转头就要走,被他媳妇踢了一脚,这才想起来陈韶还没有发话。赶紧止住脚步,回过头来看向陈韶。 陈韶道:“去吧。” 等他们一大家子都走后,陈韶才说道:“你们之前是怎么弄的,以后还怎么弄,不用特意去照顾他们。” 赵强琢磨着她的话并不是客套,便应了下来。 吃过午饭,由赵强带路,陈韶离开赵家村,前往陶家庄。 路上,蝉衣道:“二爷不肯收钱。走前,我把钱放在枕头下了。” 陈韶点头表示知道了。 蝉衣却道:“这钱我得记下,回头让张大人给我补上。” 说着,她从一旁的矮几下拿出纸笔,当真记了起来,“张大人、丁大人他们穿的绫罗绸缎都是上好的料子,在京城时,我去布庄里问过,这种上好的料子即便是最普通的花样一段也要二十两,他们身上穿的可不是普通花样。他们的俸禄才多少?有闲钱买一身两身也就罢了,我看昨日张大人、丁大人在赵家村的泥泞里走来走去,可没有半分心疼的模样,可见这样的好衣裳呀,他们多得很。 “他们哪来那么多钱挥霍?定是贪赃枉法,所以银子他们出的不委屈。” 陈韶道:“既不委屈,那你只写二十两做什么?” 蝉衣立刻将二十两改成了一百两。 天是彻底晴了,路上的泥泞却没有那么快干。马车晃晃荡荡走不到两里,在前面带路的赵强突然停下来,傅九也赶紧拉住马缰。 前方几丈远,有一男一女打着滑溜地朝这方走来。 赵强已经认出两人。 朝傅九说了句‘是阿妹的二哥、二嫂"后,他扬声道:“陶二哥、陶二嫂,你们这是往哪里去?” 陶二哥、陶二嫂也早就认出他来了,只是看着他身后的马车,才不敢相认。听他喊话,两人加快脚步走近后,让到路边道:“你这是要去哪里?” 赵强道:“正要去你们村里找你呢,赶巧在这儿遇上了。” 陶二哥、陶二嫂脸色双双一变,“这么说来,阿妹当真……” 赵强叹着从马上下来,“你们先上马,我们边走边说。” 陶二哥道:“别脏了你的马,我们走回去就行。” 赵强道:“上来吧,大人也在呢,可耽误不起。” 陶二哥、陶二嫂忌惮地看一眼马车后,不敢再推辞。赵强扶他们坐上马,自个回来坐到傅九身旁,等重新上路,才道:“昨儿我去过你们村,看到你爹也……就回来了。原本打算过几日,等你爹的事忙完,再去通知你们,没料到你们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 陶二哥强忍着悲痛:“是陶明给我们说的,不然我们也不知道。” 赵强道:“他不是在太学读书?” 陶二哥道:“今儿上午才回来。” 陶二嫂等不及,忙催问道:“阿妹怎么回事?陶明说得不清不楚,我也没有听太明白。爹去那日她回来还好好的,怎么这一回去就……” 赵强叹气:“你们也知道那凶手今年又开始杀人。阿妹回来本就天黑,又下着大雨。凶手凑巧碰上她,就……” “不可能。”陶二嫂不等他说完,就反驳道,“阿妹最是谨慎,而且她是出了名的力气大,一般男人可奈何不了她。” 陶二哥也道:“她那夜回去的时候,身上特意带了把菜刀。除非凶手有好几个人,不然肯定打不过她。” 马车内的陈韶听到这话,让蝉衣打起帘子后,问道:“阿妹是几时从陶家村出来的?” 猛然听到她的声音,陶二哥和陶二嫂都吓了一跳。两人本能回头,看到她竟然如此年轻白净,不由又多看了几眼,直到赵强提醒,才双双收回目光,回答道:“下雨天黑得早,往常都是申时末再往回走,前日刚过申正,她就出来了。” 陈韶问:“你爹是何时断的气?” 陶二哥答道:“刚过午时不久。” 爹过世,又下着大雨,她还坚持要回来,陈韶不知道用什么话形容她好了。看一眼马背上淳朴的夫妻俩,陈韶就更难以理解了:“你们没有留她吗?” 陶二嫂的话难掩不满:“哪里留得住?爹断气,娘都哭晕过去好几回,她大哥二哥也劝了她好几回,她非要回去,说什么家里人还等着她回去做饭,等明儿一早再过来。这下好了,娘好不容易才少了点悲痛,刚一听说她出事,就又哭晕过去了。” 陶家的丧事还没有办完。 陈韶抵达的时候,他家还是一片素缟。 “都让让,赶紧让一让,”赵强跳下马车,正要让从院子里出来的陶大哥将人都往外赶一赶时,陶明突然从一旁冲出来,挥着手大声地吆喝道,“陈大人来了,再让远一点,别冲撞了陈大人。” 来陶家办事的村民迅速朝着院子两旁散开。 陶明抢在陶大哥跟前,殷勤地迎上来:“大人,里边请。” 傅九看他两眼后,驾着马车进了陶家的院子。 第23章 我辈天骄 自陶二哥、陶二嫂往赵家村去后,陶明就一直在村头与陶家两头跑。看到陶二哥、陶二嫂骑着马,身后还跟着辆上好的马车,陶明就猜到是陈昭来了。不好刻意地在村头等着,他便急匆匆跑回陶家,催着陶大嫂道:“大嫂,快,快把大娘叫起来,陈大人马上就要进村子了,她一定有很多话要问大娘!能不能找到害阿妹姐的凶手,就看大娘了!” 陶大嫂早前已经听他说过陈韶的身份,这会儿听到陈韶马上就要过来,慌得赶紧将陶大娘从床上搂起来,狠狠掐住她的人中。 陶明顾不得她能不能醒,传完话,人又着急忙慌地朝外跑去。 刚跑到门口,陈韶就到了。 灵堂搭在堂屋。 傅九将马车驶进院子后,停在西屋边上。 陈韶从马车出来,本能地先扫了一眼院子的格局。 七个大间并着一个厨房、一个杂房围成一个院子,院子收拾得很整洁,但也遮盖不住破败,比赵永生拿来胁迫两个儿子争相孝敬他的那个院子还要破败。院子里的地面夯得很结实,想是家里人多,孩子也多的缘故,并没有像别家那样开垦菜地。 “家中简陋,还请大人往这屋里坐。”看陈韶一直在院中踱步,陶二哥壮着胆子快走几步,到人前引路。 对太守府里的役员都一向谨慎卑微的陶大哥看他这样,吓得立刻跪到地上,“大人恕罪,老二不知规矩,冲撞大人……” “不着急,先去上香。”陈韶的话几乎与他同时出口。话完,看到他的模样,示意傅九扶起他后,便随着陶二哥去了灵堂。 上完香,又抓了把纸扔进火盆,看着火苗蹿上来将纸吞噬后,陈韶才从灵堂出来。 “学生陶明见过大人!”陶明赶紧抓住机会,快速上前两步,对着陈韶就深深一拜。 陈韶闻声看向他。 陶明深知机不可失,又欲上前,李天流懒洋洋地拿出剑,挡住他的去路,“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 陶明看两眼距离陈韶几步远的陶二哥夫妻,很有些不甘。但因第一次见面,他需得留一个好印象,只好死死压着对李天流的不满,恭敬道:“学生乃陶大哥、陶二哥的内亲,现在太学读书。今闻大爷离世的噩耗,特意赶回来尽孝,没想竟能遇上大人,一时激动难掩,有失礼之处,还望大人海涵。” 陈韶以眼神问询陶二哥、陶二嫂。 陶二哥下意识地看向陶大哥。 陶大哥比陶明也就大个八九岁,算是看着他长大。他们家穷,陶明在没考入太学前,就很看不上他们家。考上太学后,那是连正眼也不赏一个了。早两个时辰,他突然到他们家各种殷勤,他就猜他有目的。如今看他这样谄媚,总算明白了原因所在。但到底是村里人,陶大哥不忍因这点小事就毁他前程,只好朝着陶二哥摇一摇头。 陶二哥便回陈韶道:“是我太爷爷辈的至亲。” 他们兄弟间的动作,陈韶自然看到了,但她并没有戳破:“既如此,那就跟着一起回话吧。” 陶二嫂没好气地瞪了陶二哥一眼:忘记他平时是怎么对你的了? 陶二哥无声地憨笑两声。 陶二嫂气得不理他了。 陶明可管不了这么多,听到允他跟着,忙激动道:“学生自小就在村里长大,大人有什么要问的,学生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说着,就又要上前。 李天流再次拿剑拦住他,“谁允许你上前了?好好在这里站着。” 陶明气恼:“大人已经允我跟着了!” 李天流不以为然道:“大人允了,小爷我可没允。” “你!”陶明看向陈韶。 陈韶已跟着赵强和陶二哥、陶二嫂进西屋去了。陶明气得冷哼一声后,不情不愿地退了两步,并暗暗打算一会儿跟陈韶搭上话,就让陈韶撤了他的差事! 李天流看着他写在脸上的算计,似笑非笑地将剑一收后,上前搂住他的肩膀,在他惊恐的‘你想干什么"的质问声中,戏谑道:“怎么,想讨好大人一步登天?” 他的手跟铁箍一般,陶明挣扎了几回都没有挣脱,不禁又惧又怕道:“关你什么事!” “你想讨好别人,自然不关小爷的事,但小爷奉命护卫大人的安危,你说关小爷的什么事?”李天流恐吓道,“小爷看你这样殷勤地接近大人,定是别有用心。说吧,为何要给大人下毒,同谋都有谁?” 陶明原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侍卫,不想竟是领了皇命的人,心中不由后悔刚才的莽撞。转头听他又提及下毒,慌忙澄清道:“我敬仰大人尚来不及,如何会给大人下毒?” 李天流斜睨着他,摆明不信。 陶明赶紧道:“我只是听人说大人在查阿妹姐的案子,料想大人会来陶家庄,才跟夫子请假回来,想试试能否借此便利拜在大人门下,太学里不少同窗都可以为我做证。” 李天流质疑:“听谁说的?” 陶明道:“太学里都在说。” 怕他不信,又道:“这凶手自年初开始,几乎一月杀一人,动手的速度比前两次明显快了许多。太学所有人都在私下猜测,凶手这次又要杀多少人才会收手。因而大人出发往赵家村来不久,太学就有人得知了阿妹姐出事的消息。今早,我听说大人昨日夜里歇在赵家村,就猜测大人或许今日会往陶家庄来,所以才特意请了假回来。” 李天流道:“这么说,你也不知道是谁最先传出来的这些消息?” 陶明道:“昨日大人往赵家村来,并没有掩人耳目。有太学里的同窗上街有事,恰巧遇上,经过打听,知晓因由后,回到太学不久就传开了。具体是谁,我的确不知。” 李天流松开他,“既不是你下的毒,那就老实站一边去。” 话落,松开箍着他肩膀的手,站到了西屋门口。 陶明揉一揉肩膀,想离开又不甘心,想上前又实在怕他,思来想去,最终站到了离他三步远的地方。 李天流似笑非笑地瞧他两眼,倒没理他了。 * 陶大娘已经醒来。 扶着陶大嫂的手走进西屋看到陈韶,瞬间嚎啕大哭着跪到地上,“我儿死得好惨呀,大人要为她做主呀。” 陶大哥、陶大嫂、陶二哥、陶二嫂听着她的哭声,也红着眼跟着跪了下来。 陶明在门外也紧跟着跪下,不过他没有哭,而是朝屋里大声道:“大娘放心,陈大人来洪源郡就是为查凶手。陈大人是我辈天骄,无论那凶手有多少手段,用不上多少时日,大人必能将他捉拿归案!” 让蝉衣去扶陶大娘后,陈韶看向外面,“让他进来说话。” 院子外还围着许多村里人呢,由他在外面大喊大叫,实在不像话。 李天流朝院外看一眼后,退到边上,示意陶明,“进去吧。” 陶明立刻爬起来,一溜烟地冲到屋中。 第24章 第一个嫌疑人 屋中,蝉衣扶着陶大娘的胳膊,劝道:“大娘,有什么话,我们起来再说。” 陶大娘哭得起不来,还是赵强上前劝道:“陶大哥、陶二哥,你们也别跪了,赶紧将大娘扶起来吧,早些回完话,也好早些抓到凶手不是?” 陶大哥和陶二哥这才站起来,将陶大娘强行扶着到一旁坐下了。 陈韶也跟着坐下来,细细地宽慰她一阵后,好不容易将她给劝下来,结果才问出陶阿妹嫁赵善的事,她便又痛哭起来。 哭了没几声,人又晕过去了。 陶大嫂忙去掐她人中,被蝉衣制止。 让陶大娘半倚在陶大嫂身上后,蝉衣从发上取下银钗,又从银钗上拔出一根银针,将银针从人中朝上斜刺进去,只片刻,陶大娘便醒了过来。 收起银针,用帕子擦净,又重新放回银钗插入发中后,蝉衣又从腰间系着的布包中拿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喂给她吃下:“大娘莫要再悲伤了,您还有孙子、孙女要照顾呢,再这样悲伤下去,只怕他们也承受不住。” 陶大娘吃了药丸,顿觉头脑清醒不少。听她话,歪头看向旁边挂着眼泪的几个孙子、孙女,看到他们个个都红肿着眼睛,显是跟着她哭出来的,不免又难过起来。将几人一一唤到跟前,往怀中一搂,便道:“不哭了,乖乖,我们都不哭了。” “这就对了。”蝉衣再次劝道,“大娘您现在可不是为自己活着,而是在为这些儿女、孙子活着呢。您要整日里只记挂已经去了的人,他们可怎么办?” 陶大嫂和陶二嫂听到这话,也顺着劝解起来。 又是好半晌后,才将陶大娘给彻底劝住了。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陶明适时开口,“阿妹姐当初要嫁……” “还是我来说吧。”陶阿妹再不争气,也是自家小妹,还轮不上一个外人说三道四。陶大哥在陶明不满的目光中,缓缓开口,“当初上门来提亲的人有好几个,哪个都比赵善要强。可她偏偏谁也看不上,非嫁那赵善不可。说什么赵善他娘能那样孝敬公婆,必定是个心善之人,对我们从赵家村打探来的话,是一字也不肯信。 “她闹死闹活的非要嫁,那我们只能依了她。可好,赵善与他娘在求娶之时,好听话说了几箩筐,等阿妹嫁过去,他们又嫌东嫌西。若非有一回娘生病,我过去找她时正好听到赵善他娘在辱骂她,我都还不知道她嫁人后,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我就这一个妹子,自然要护着,但她拦着不让,见拦不住,还要跪下来求我。我气得转头就回来了。她大概是怕我回来告诉爹娘,也在随后跟了回来。回来后,她倒是什么都说了,虽然女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但她要真不愿意跟赵善过了,我们家也不怕养她一辈子。但她不愿意,一直给我们说赵善的好话,又说赵家村的人已经给她解决了地的事,她的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 “娘本来就病着,听她那些话,气得又严重了。但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她就是不愿意回来,我们也只能由着她了。好在后来我又悄悄去打探过几回,见她的确拿回了所有的地,也就放心了。” 虽然赵强还在,但陈韶也没有避讳着他,直接问道:“大牛满月时,你们去赵家村给二爷磕头了?” 陶大哥道:“二爷照顾了她,我们理应去磕个头。” 陈韶又一次问道:“阿妹前日是几时回家去的?” 陶大哥落下两行泪:“申正刚过就走了,拦都拦不住。早知道她这一去会出事,前日我捆也得给她捆在家里。” “她就是不听话!”陶大娘的眼泪又落了下来,半痛半恨道,“也不知道那赵善有什么好的,让她这样上赶着去给他作牛作马,如今好了,把自己的命给作没了。就她那个不体面的死法,赵善他娘不知道在背后又要编排出多少话来了。” 恋爱脑。 陈韶的脑海里突然蹦出这三个字。 人已经死了,陈韶也不想再去评价,便继续问:“阿妹在娘家这边可有什么要好的人?” “没嫁给赵善前倒是有一个,村东头的陶小兰,”陶大哥道,“但陶小兰早几年也嫁出去了。” 陈韶问:“嫁到哪里去了?” 陶大哥答:“嫁到镇上去了,夫家是卖饼的。” 赵强道:“就是马大力。” 这么凑巧?陈韶不由细问道:“陶小兰嫁出去后,阿妹和她还有来往吗?” 陶大哥道:“来往倒是有,就是不多。阿妹闹死闹活要嫁给赵善的时候,陶小兰是最支持她的人。知道阿妹嫁过去过的是那样的日子后,陶小兰又是第一个劝她回来的人。劝了几回,阿妹都不听,陶小兰渐渐就疏远了她。不过阿妹有时找她借钱,她从来没有拒绝过,也没有催过她还钱。” 赵强突然补充道:“听家里人说,马大力到我们村去卖饼时,总会送阿妹几个。”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陶明强行插话道,“阿妹姐出事,说不定就与他有关。” 陶大哥冷下脸,“阿妹不是那样的人。” 陶明辩解道:“我知道阿妹姐不是那样的人,我说的是马大力这样献殷勤,必是图谋不轨。” 陈韶没有接他的话,而是接着问道:“除陶小兰外,村里还有没有让阿妹不设防的人?” 陶明抢着答道:“不知大人指的是哪类不设防?如果只是简单地不设防,那村里一大半人都可以。” 陶大哥点头。 陈韶:“村里有多少人家有载人的马车、驴车或是牛车?” “都没有。”陶明再次抢着回答,只是语气泛酸,“我们村没有赵家村那样的能人,能把全村人都带着赚钱发财。我们村家家户户都还只能靠天吃饭,基本上都是勉强维持个温饱。不过赵家村要是愿意帮扶我们一把,我们村也能很快富起来。我们村会养鸡、鸭这些的人也不少,陶大哥就是一个。” 陶大哥没有接他的话。 这让陶明有些着恼。 陈韶道:“先查案子要紧。” 陶明赶紧道:“大人说得是。” 陈韶站起来,扫一眼屋中简陋的摆设后,脑海里快速浮出从赵家村到陶家庄的五里路。 这五里路基本是山路,且还有许多的岔路。按赵强的说法,沿着每一条岔路走下去,都连着一个或是几个村庄。 陶阿妹是在哪里遇到的凶手? 凶手又带着她去了哪里? 陶阿妹的死亡时间是子正。 离开陶家庄的时间是申正。 中间足足有四个时辰的空余。 四个时辰啊,如果赵善能够第一时间找过来,说不定…… 陈韶摇一摇头,把假设的想法压下去后,吩咐傅九道:“准备马车,去镇上。” 第25章 投入小,回报大 傅九出门准备去了。 陈韶站着没动,看着陶大娘青紫的人中,原想再说几句宽慰话,但话到嘴边,又被她给咽了回去。凶手已经杀了二十余人,官府到现在还对凶手一无所知。认真追究起来,陶阿妹的死,官府也该负一定的责任。宽慰话她已经说得足够多,再说下去,倒显得虚伪了。 思及此,陈韶只对陶大哥、陶二哥几人道:“好好照顾你娘,有消息了,我会让人通知你们。” 陶大哥等人又要下跪答谢,陈韶忙制止:“都起来吧,不用这些虚礼。” 说着,也不让他们送,自个出来了。 坐上马车准备走时,看到门口站着的陶明,陈韶心思一动,吩咐赵强道:“带上他。” 赵强将陶明叫到跟前,让他上马。 陶明一听,飞快看一眼陈韶后,欢喜地搭着他的手便上了马。 从陶大哥家出来,陈韶让赵强带着在陶家庄走了一圈。 陶家庄确实很破落,陶大娘家的房子在陶家庄来说,已算是好的那一批了。 陶家庄的人……多数都跟房屋一样灰头土脸,远远比不上赵家村人的朝气。 从陶家庄出来,看到地里的小麦已经结穗,田里的水稻也长了有过半长,陈韶的面色才稍稍好转。回过头来,看到面上难掩得意之色的陶明,陈韶问:“你在太学读书。” 陶明忙应了是,又说道:“和赵家村的赵荣是同一年考入的太学。” 陈韶随口问了几句他的学业,他都一一答了。答得不甚好,也不算差。心中有了底,陈韶便将话题转入让他跟着的目的:“太学的学子都是如何议论这些案子的?” 陶明不敢回他们私下里骂官府无能的话,只捡着大家最常讨论的回答道:“多是议论凶手是谁,别的倒没有说什么。” 陈韶顺着问道:“都是怎么议论凶手的?” 陶明正要答,忽听有人叫他名字。顺着声音抬头看去,见是四个太学里的同窗。脸色不由急急一变,忙回头解释道:“大人明察,学生没有叫过他们前来。” “同窗?”陈韶看过去,远处四人的年岁都与陶明差不多,身量则有高有低,有胖有瘦。虽叫了陶明,但都不敢过来,只远远地站在麦地里时不时地朝着这边挥一挥手。 陶明脸色难看得道了声是。 陈韶宽容道:“许是找你有事,过去吧。” 陶明硬着头皮道:“他们没什么事,大人不用理会。” 陈韶笑一笑,说道:“叫过来吧。” 陶明不情不愿地下了马,朝着他们走去,少不得抱怨几句后,才带着他们走了回来。 四人来到近前,慌忙向陈韶见礼。 陈韶挨个问了名字,又问了些学业后,说道:“你们来得正巧,我有一件事急需人帮忙,不知你们是否愿意?” 四人连着陶明赶紧道:“大人有何指示,尽管吩咐。上刀山下火海,学生也在所不辞。” 说完这话,陶明自觉风头被他们抢了,又大着胆子问道:“大人是要我们去找马大力吗?” “不是。”陈韶目光在他们几人身上一一扫过,缓缓说出情由,“阿妹是在回赵家村的路上遇害,但下雨的缘故,线索都被冲刷干净。想要重新找线索,只能沿着陶家庄到赵家村这五里路上的每条岔道、每座山都仔细搜一遍。原本这样的事该由衙役负责,但衙役们都跟着丁大人去搜寻大丰河了,若等他们搜完回来再查,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刚听陶明说你们都很关切这个案子,所以想问一问你们可愿参与进来,共同办案?” 正愁找不到机会攀上她的关系,有这样送上门来的机会,岂容错过?陶明抢着答道:“能与大人共同办案,是学生荣幸!” 其余几人也不落后,纷纷表达了愿意之情。 陈韶问:“会不会耽误你们的学业?” 几人同时答道:“不会。” 陈韶想一想后,说道:“不用这么急着回复我。都先回去好好思考一夜。这虽是件苦差事,我却是有要求的。钱、粮、代步的马我都会准备好,与之对应的要求就是搜查途中,对待百姓必须客气,即便是对方的错,也只能心平气和地和他们讲道理,而不能利用身份去跟他们争吵。但能做到,你们五个可做领队,各自再去找三到五个人来组队,明日傍晚带着找好的人到太守府去见我。” 几人连声应好。 “去吧,好好考虑清楚再做答复。”陈韶道。 几人矜持地去了。 走了不远,都压制不住兴奋地蹦跳欢呼起来。 赵强看着他们的欢声笑语,心中既是敬佩,又是警醒:他以为陈韶让陶明跟着,是为惜才,却不想是为利用。 他们巴巴赶来就是为拜个门路,以备将来科考,官场有人指路。这样大的诱惑放在跟前,仅是搜村翻山,他们岂有不全力以赴的道理?设身处地,他也没有不尽心尽力的道理。 不过他的这些想法,倒是冤枉了陈韶。 陈韶之所以用他们,全然是他们眼神清澈,言行间都带着天真的愚蠢。即便有些小心机,也是一点不藏地挂在脸上。这样的人做事,只要上头没有人刻意刁难,基本是一板一眼。投入少,回报大,既然他们上赶着,她不用白不用。 清水镇距离陶家庄只有不到三里路。 陈韶赶到时,天已经隐隐见黑了。 马大力的烧饼铺在镇西南方向,是个不大不小的四合院。 镇上大部分商铺都已经关了门,但马大力的烧饼铺还开着,只是铺面不见人。 赵强对着后屋叫了七八声,马大力才匆匆忙忙地走出来。出来看到是他,立刻松气道:“强哥你来得正好,快跟我去后屋劝劝小兰。今早听到阿妹出事的消息,就一直哭,饭也不吃,孩子也不管,我劝得嘴里都快长泡了。” 说着,就出来要拉他。 “你先别急。”赵强按住他的手,“这是京城来的陈大人,特意过来找你问阿妹的案子。” 马大力看到陈韶,慌得赶紧擦两下手后,就要往地上跪,傅九一把拉起了他。 陈韶扫一眼左邻右舍在门缝里探出来的眼睛,抬脚进屋道:“进屋再说。” 第26章 洗清嫌疑 马大力的爹娘正带着孩子在吃饭,看到一群人进来,吓得立即站起来,两个老人本能地将三个孩子护到身后。 马大力赶紧劝道:“爹、娘不用怕,是京城来的陈大人,来查阿妹的案子。” 虽如此说,马大力的爹娘还是没有放松警惕。 陈韶也没有急着安抚,扫一眼屋内的布局后,一边观察着两位老人的神色,一边问马大力道:“大爷、大娘跟你们住在一起?” 马大力殷勤答道:“是,除了这个院子,家里也没有别的房子,只能住在一起。挤是挤了点,互相倒也有个照应。” 马大力爹娘及三个孩子脸上有不知所措,有警惕,也有害怕,唯独没有恐惧,陈韶因而对马大力的怀疑减轻不少。见后边似乎还有房屋,便道:“后边能去吗?能去就让大爷、大娘继续吃饭,我们找个空地儿说话。” “能去。”马大力赶紧过去将门打开后,又退了回来。 傅九和羽林卫先过去。 陈韶紧跟着过去。 后边是个不大的厨房,厨房充满着生活气息,没有大肆清扫的痕迹。 推开厨房的门,门外是个连着小半条街的石头坝子,坝子中央有一口大水井,距离马大力家大概有两三丈远。 陈韶走出厨房,四下看了两眼。厨房左边堆放着几捆干柴,右边则停放着一辆车架子。 车轮、车身上都布满了泥浆。一些泥浆已经干了,一些还有些潮。 陈韶朝石坝外看去,石坝外的空地上搭着好些茅草棚,对着马大力家的茅草棚里有一头老驴。 看完老驴回来,陈韶又到水井前,低头朝井内看去。水井并不是很深,不到一丈,火光一照,就能见底。水井四周的石头都很干净,残留着洗菜、洗衣的痕迹。朝四面看一圈,看到又有不少人透过门缝或是窗缝在往外看,便吩咐蝉衣:“去问问马大力近几日的行踪。” 蝉衣去后,陈韶回头对其他人道:“还是进屋说吧。” 马大力的爹娘已经将饭菜和桌子都收起来,护着孩子站在角落。 陈韶随意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问了两个老人几句生意与几个孩子的事,在他们逐渐放松下来之际,才对马大力道:“去将陶小兰也请出来吧,我也有话想问一问她。” 马大力立刻往楼上去了。 须臾,伴着咯吱的响动,陶小兰红肿着双眼快步下楼,径直走到陈韶跟前跪下,砰砰磕头道:“求大人为阿妹做主,阿妹脑子虽笨了些,但也不该受这样的屈辱。” 陈韶让她先起来,接着才问她:“听说你与阿妹是好朋友?” 陶小兰应着是,眼泪紧跟着流下来,“她出嫁前,我们是比亲姐妹还要好。她出嫁后,不知那赵善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让她做牛做马还心甘情愿。我劝她,她还说我不了解赵善,不知他的好,我气不过,近两年跟她的来往就少了一些。早知道……” 说着说着,已是泣不成声。 马大力赶紧找来手帕递过去,“你快别哭了,她人已经去了,如今最要紧的事是配合大人尽快抓到害她的凶手,也不负你们姊妹一场。” 道理她都懂,但是一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阿妹,陶小兰就怎么也止不住哭声。 马大力叹气,“大人问我吧,她们之间的事我虽知道得不十分齐全,但也有八九分。” 陈韶原也没有多少话问她,叫她出来,不过是想确认一下她的神色。见她的悲痛不似作假,对马大力的怀疑不由又减轻几分。虽如此,还是例行问道:“听说你每次到赵家村,都会送阿妹几个饼?” 马大力点点头:“是会给,给得也不多,就三四个。” 陈韶紧盯着他:“为什么要给?” 马大力看两眼陶小兰,坦态道:“她天天在家骂陶阿妹是榆木疙瘩,活该做牛做马还没有饭吃,有时骂着骂着,倒气得自个吃不下饭。我想着给她几个饼,稍稍改善一下她的生活,也能叫小兰少生一些气。” 陶小兰看向他,“怎么我都没有听你说过?” 马大力不以为然道:“有什么好说的,不就几个饼。” “那也该说,”陶小兰边哭边骂,“你以为你给她饭,就能落她嘴里了?” 马大力劝道:“能不能落到嘴里,总是你的一点心意。” 陈韶强行打断两人的浓情蜜意,继续问道:“二十一那日,你都去过哪里?” “二十一……”马大力掰着手指数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陶阿妹出事那夜,忙答道,“那日下雨,没有出去。” 陈韶:“上午也没有出去?” 马大力道:“二十一是赶集日,村里很多人会担菜过来卖,铺子里有生意,我就不出去。” 陈韶道:“也就是说,那日你都在家?” 马大力点头,“都在,邻里都能给我做证。” 陈韶:“昨日和今日呢,都去过哪些地方?” “也没有出去。”马大力解释,“昨日原本是要出去的,结果赵六过来说了阿妹出事的事,她就急了,非要去赵家村看个究竟。从赵家村回来,她就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吃不喝,就一直哭,她这样,我也没有办法出去,就耽搁了这两日。” 陈韶看向李强。 李强尴尬道:“把阿妹送回家后,我们就没有怎么再问过,对他们去没有去村里,也不清楚。” 让李天流安排羽林卫回去核实后,陈韶起身,在楼下、楼上的几间房屋都看了一圈下来,蝉衣也回来了。 邻里的确都证实他二十一日在家,但证词只能证明他白日在家。 陶阿妹是夜里出的事。 陈韶思索片刻,为谨慎起见,再次吩咐蝉衣:“带几个羽林卫沿街问问这几日,他是否有向谁借过车。” 看着蝉衣离去,陶小兰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陈韶是在怀疑马大力杀了陶阿妹,想也不想,就赶紧解释:“大人,大力这几日都没有出去过,绝不是杀害阿妹的凶手。” 陈韶笑着安抚:“这只是查案的流程,并不只是针对他。” “可……”陶小兰还要解释,马大力拉住了她。 清水镇并不大,不过两盏茶,蝉衣就问完回来答复道:“问过了,没有。” 朝马大力的爹娘点一点头,陈韶大步出了烧饼铺。站在马车前,回头看一眼周围,又看向烧饼摊上还没有卖出去的十几个烧饼,吩咐傅九道:“都买下来。” 傅九买来,陈韶拿出一个尝了几口,赞道:“味道不错,你们都尝一尝。” 等傅九将烧饼都分下去,陈韶也坐上马车,“回太守府。” 第27章 一些安排 回到郡城,城门都已经关了。 开门进来,陈韶叫住要独自离去的赵强,说道:“有两件事要托你去办,第一件,烦你请个人回去知会大牛他爹一声,可以将阿妹下葬了;第二件,劳你再辛苦一趟,让几个商行的掌柜明日辰时到太守府见我,我有话要问。” 蝉衣及时递过去一张文书。文书印有大理寺纹样,还加盖了陈韶的官印,是回来的路上陈韶现写的。 赵强赶紧应了句好说后,下马过来接过文书,恭敬地贴身放好,方才走了。 张伯山、丁立生等一众太守府的大小官员早已在太守府大门前等着了,看到陈韶的马车过来,齐刷刷地便迎了上来。马车却并没有就此停下,越过他们,直行到后宅门前方才停下来。 回到乘风院,歇息了大半盏茶,张伯山带着丁立生才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 看出陈韶脸上的疲乏,张伯山知趣地没有再说空话,只稍稍问候两句她路途的劳累,又赶紧让人去将饭菜端上来后,便从鲍承乐手中拿过案宗,恭敬地递上来:“这是前几起案子的案宗,请公子查阅,有不足之处,还请公子指正。” 傅九接过来递向她。 陈韶打开其中一个,是第五起案子的案宗。 第五起案子发生在小常村,受害者是一个六岁的男童,姓李,家中排行第八,叫李八娃。陈韶边看案宗的内容边问丁立生:“你也查完了?” 丁立生赶紧揖礼道:“才查不到一半,怕公子问,这才特意赶回来。” 陈韶看他一眼:“查到什么了?” 丁立生恭敬道:“今年自三月底开始,便雨水不断,大丰河一直处于汛期,凶手那些石头是从何处打捞,很难查清。” 陈韶看案宗的动作一顿,“除了大丰河外,别处是否有这样的石头?” “有。”丁立生道,“大丰河的几条支流都有,只是大丰河汛期一起,这些支流也难免水涨船高。” 陈韶若有所思道:“这么说来,凶手是在汛期之前就已经备好石头。” 丁立生不确定道:“应该是这样。” 陈韶思索片刻,吩咐:“既然大丰河正在汛期,后面你就把重点放在搜山和搜村上,尤其多搜一搜无人居住或是离村较远的房屋。” 丁立生应是。 陈韶接着道:“搜山、搜村时,无论对错,都不得跟百姓起争执。” 丁立生犹豫了片刻,才应是。 陈韶看向他,“有问题?” 丁立生赶紧摇头,“没有。” 陈韶:“那就去吧。” 丁立生走后,陈韶看一眼还杵着的张伯山,“你也去吧,明日唤了些人过来问话,他们到后,你记得将他们带过来,不可为难。” 张伯山应是后,也退出去了。 饭菜还没有来,陈韶索性将其余几个案宗也都拿了出来。 陶阿妹之前,发生过五起案子。 小常村的六岁男童李八娃,大桥镇二十岁刚成亲不过半载的妇人冯玉,周公村六十一岁的妇人余氏,长河村四岁男童高小四,云河镇二十七岁妇人许小美。 加上陶阿妹所在的赵家村,这一次的连环杀人案所涉及的六个村镇,除大桥镇外,其余五个村镇都曾涉过案,其中云河镇与小常村已是第三次涉案。 而第一次涉案的大桥镇亦在洪源郡西北方向。 六起案件受害者:五十到六十五岁妇人计一人;二十到三十五岁妇人计三人;二到七岁男童计二人。 作案方向、作案对象的选择、作案手法与元和六年、元和十三年都非常相似,可以确定系同一个凶手所为无疑了。 将之前写的前两案总结拿出来,将新信息又添上后,陈韶说道:“明……后日先从小常村开始查。” 傅九端着饭菜进来,听到这话,问道:“公子不歇两天再去吗?” 蝉衣过来摆饭:“是呀,公子也该好好歇两日了。公子身子不好,总这样奔波,难免惹人怀疑。” “顾不得那么多了。我们来洪源郡的阵仗不小,凶手还能当晚就杀人,不是丧心病狂就是有意挑衅,”陈韶起身,洗过手坐到桌前,“我要歇着不管,就怕他癫狂起来继续杀人。” 说到这,陈韶突然想起来一事,赶紧吩咐傅九:“你去跟张大人说一声,让他立刻安排衙役出去,尽量让西北方向的村子一村有一个衙役。另外,让前去这些村子的衙役跟村正说,让村里也安排人多巡逻,尤其是每日傍晚前后。有任何情况,立刻保护好现场并通知我。” 傅九听她说的严肃,赶紧去了。 陈韶思索一二,确定没有什么遗漏后,拿起筷子道:“你也坐下吃吧,忙了这几日,也累得不轻,早些吃完也好早些歇着。” 蝉衣应好,在她身边坐下来,跟着一起吃了。 又是一夜无话好眠。 第二日醒来,阳光已经透过窗格照到床跟前。 辰时已过去两刻钟。 蝉衣听到动静,快步进屋,一边伺候着她穿衣,一边道:“看公子睡得沉,就没舍得叫,左不过让他们多等一会儿。” 陈韶前世是法医,法医最讲究时效。来这里跟着蕙音学医的那十五载,蕙音给她灌输的也是人命关天,不可轻慢。因而两世加起来,她都没有让人多等的习惯。快速穿好衣裳,洗漱完毕,便道:“去请他们过来。” 蝉衣知道拗不过她,只好快速将饭摆好后,到门口去叫傅九。 傅九在院子里练剑,听到她的声音,忙收剑过来:“公子醒了?” “醒了。”蝉衣朝屋内看一眼,有意大声说道,“公子让去请人,赶紧去。” 趁着傅九歪着身子探头过来看望时,她又压着声快速道:“请人回来的时候慢一些,公子才开始吃饭。” 傅九无声说了句‘知道"后,往外边去了。 福来商行的掌柜姓徐、荣发商行的掌柜姓田、丰隆商行的掌柜姓沈。赵强嘴严,三个掌柜昨夜听他通知后,问不出什么名堂来,辗转反侧一夜,今儿天刚亮,便急急往太守府来了。三人的生意做得都不小,平常少不得跟官府打交道,就是在张伯山跟前,也是能说得上两句话的人物。三人赶早过来,就是想借这个便利,先打听打听陈韶找他们有什么事。 不管是为钱财,还是为别的事,也让他们有个准备。 恰好张伯山昨夜得了让他来接他们到乘风院的指示后,也抓心挠肝地想知道是怎么回事。辗转到天明刚睡不到半个时辰,突然听到他们三个过来,惊得立刻起来,劈头盖脸就问他们怎么回事。 三个掌柜被他问得心凉了半截。 好一会儿,沈掌柜才抱着一丝丝的希冀问道:“大人也不知道陈六公子唤我们过来所为何事?” 张伯山怒了,“她唤的是你们,你们都不知……你们也不知道她唤你们来是为何事?” 三个掌柜灰着脸齐齐摇头。 第28章 商行花名册 张伯山慌得双腿一软,幸得鲍承乐眼疾手快地扶住他,才避免他摔在地上,三个掌柜也吓得慌忙上前来说着开解话。 “大人先不要慌,”鲍承乐看一眼四周,见都是自己人,稍稍宽心后,叫两人去门口守着,回过头来劝解道,“且先等一等,看看是否还有其他人来。” “对对,先看看还有没有其他人来,有其他人来就没事了。”张伯山忙扶着桌子站起来,满是希冀地朝着门口望去。 三个掌柜也跟着朝门口望去。 鲍承乐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低声道:“即便没有人来,大人也不用慌张。大人与几个掌柜之间的来往从来没有过过明路,只要大人与几个掌柜不认,那就是中伤。” 说着,他又看向三个掌柜,“陈六公子是何时让你们来见的她?” 沈掌柜和田掌柜同时看向徐掌柜,徐掌柜忙答道:“是商行的镖师赵强昨日夜里知会的我们。” 鲍承乐皱眉:“赵家村那个赵强?” 徐掌柜点头,“是他。听他说,陈六公子让他带路去陶家庄和清水镇,过后就跟着一起回郡城来了。临分别时,陈六公子便托他来知会我们今日过来见她一事。” 边说边从袖里将那张文书拿出来,恭敬地递过去。 鲍承乐看后说道:“的确是陈六公子的手迹。” 张伯山一听这话,心又慌了,忙催问道:“除了让你们过来见她,可还说过别的?” 徐掌柜摇头,“就是没有说过别的,小的们才想着赶早过来,向大人请教一二。” “那个赵强呢?赶紧去将他叫过来!”张伯山急道,“他跟着公子近两日,必然知道些根由!” 徐掌柜苦笑道:“昨日夜里小的也逼问过他很久,他就咬定什么也不知道,小的担心陈六公子或还暗托了他别的事,也不敢过分狠逼。” 沈掌柜不阴不阳道:“人如今的倚仗是陈六公子,岂还将你我放在眼里?” 张伯山沉着脸阴狠道:“陈六公子总有走的一日,本官看他到时还如何倚仗!” 徐掌柜赶紧表态道:“大人放心,只要陈六公子离开洪源郡,小人立刻将他撵出福来商行!” 沈掌柜冷笑一声,“福来商行的镖师都是赵家村人吧?徐掌柜就不怕撵了赵强,赵家村人都不干了?”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鲍承乐打断他们之间的暗锋,冷眉冷眼地说道,“一会儿公子就该请你们过去问话了,还是想想怎么应付眼前这一关吧。” 沈掌柜和徐掌柜一听这话,立刻正了正神色后,同着田掌柜表态道:“大人放心,一会儿不论陈六公子问什么,我们一概就答不知道。” 鲍承乐摇一摇头,边想边说道:“陈六公子既让大人出来接你们过去,指不定就存了试探之心。一概答不知道,太过刻意,反倒使人疑心。不如挑着重要的答不知道,细枝末节的就照实说。官场之人,谁没有个人情来往?陈六公子即便不满,也不过责怪几句。真要拿着某件事追根究底,你们只管叫冤就是了。陈六公子要叫赵强出来对质,徐掌柜就只管控诉商行如何被赵家村人夺权就是。” 三人立即恭维道:“鲍大人所言极是。” 虽是如此商议好了,几人心中还是难免惶惶。等到傅九前来请人,路上张伯山一忍再忍,终是忍不住带笑问道:“公子醒了?” 傅九折了根树枝噙在嘴里,装作看风景,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听到他问,随口答道:“醒了。” 张伯山微微弓着身子,试探道:“小哥儿可知公子找他们过来所为何事?” 三个掌柜立刻竖起了耳朵。 傅九看一眼他,又看一眼几个战战兢兢的掌柜,哼道:“所为何事,去了不就知道了?” 张伯山赔着笑:“下官实在是担心公子,小哥儿你看,公子的身子原本就不甚硬朗,这千里迢迢到洪源郡后,都没有来得及歇息,就开始忙碌,一直忙碌到今日还停不下来。下官想着,这事要不大,下官解决就好,何必再去劳烦公子,你看是不是这个理?” 傅九吐出树枝:“你要能解决,公子就不会千里迢迢来洪源郡了!少废话,赶紧走!” 估摸着陈韶已经吃完饭,傅九也不耽误了,大步流星地朝着乘风院而去。 张伯山面色有些不好看,鲍承乐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小声提醒:“大人不用急了,应该是为案子的事。” 张伯山迅速道:“当真?” 一听是叫他们来问案,沈掌柜霎时没了与徐掌柜争斗的心思:“大人可要为小人做主,小人可没有杀人。” 徐掌柜与田掌柜也连连恳求。 事不关己,张承伯的脊梁瞬间就挺了起来,“有没有杀人,你们说了不算,赶紧走吧,别让公子等急了!” 沈掌柜不甘:“大人……” 张伯山不耐烦道:“行了,不是你们杀的人,谁也冤枉不了你们。一会儿见到公子,都给本官放尊重些!本官丢了脸,你们也好过不到哪里去!” 沈掌柜默默看徐掌柜一眼,徐掌柜无声地叹一口气,抬脚跟着走了。沈掌柜和田掌柜也只能压着慌乱紧跟上去。 早一步回来的傅九看到他们过来,立刻道:“公子,人来了。” 已经坐到厅堂等着他们的陈韶道:“请他们进来吧。” 张伯山带着人进来,先揖了礼,又一一做过介绍,便事不关己地站到了一边。 掌柜三个跪在地上,磕头见礼后,也不敢多言。 “起来吧。”陈韶将茶杯搁到一边,目光从三人身上一一扫过,“都不用紧张,请你们过来,也就有几句话想问。” 三人心内不改惶恐,面上却谦卑地应着是。 陈韶道:“你们三家商行都雇了多少伙计?” 沈掌柜一听不是问案,立刻揖着手抢先答道:“我们丰隆商行做的是药材生意,药材难求,尤其是野生的药材。是以雇用的伙计比他们要多一些,有近两百个。” 田掌柜紧跟其后:“我们荣发商行做的是蚕茧的生意,人最少,只有恰好九十人。” 徐掌柜最后道:“我们福来商行做的是山货生意,山货虽比药材易得,但比起蚕茧又要难上不少,因而店里的伙计比不过丰隆商行,却又远超荣发商行,共雇用了有一百六十三个伙计。” 陈韶问:“有花名册吗?” 三人连连点头。 陈韶:“那就回去拿来给我看看。” 三人虽不明所以,但还是齐声应下来。转身要走之时,陈韶又叫住他们:“你们几个的商行都是怎么安排人下县城或是乡镇收货?是各人都有固定的去处,还是你们随意指派?” 看三人一眼,陈韶示意沈掌柜先回答。 沈掌柜恭谨道:“商行都是按照收上来的货物质量和数量来给予报酬,因而都有固定的去处。这些去处,多是由他们自己开发得来,只有极少数是前人走后空出来再传给其他人。” 倒是跟她猜测得差不多。陈韶又问:“这些变化,花名册上都登记了?” 三人相继答道:“登记了。” 陈韶:“走的那些伙计,花名册还留着吧?” 三人都点头:“留着的。” 陈韶:“那就一起拿来给我。” 三人去了。 第29章 拜帖与银子 张伯山讨好道:“公子是办大事的人,何必这样事事躬亲?以后再有这样的小事,公子尽管扔给下官就是。” 一边说着,一边从袖里拿出张拜帖捧着递过来,“这是郡学高山长今早差人送来的,高山长说原本早该过来拜见公子,只因公子忙碌,才拖到今日。还请公子能抽出一二空闲,给他一个敬仰机会。” 陈韶看一眼拜帖,又看向他:“昨晚让你安排衙役去村子里的事,都安排好了?” 张伯山赔着笑道:“都安排好了。” 陈韶看他还举着拜帖,不由问:“你很闲?” 张伯山以为她有事相托,忙回答没有太忙。 陈韶道:“没有太忙,就是还很忙。说说看,都在忙什么?” 张伯山的笑容僵在脸上,讪讪地收回拜帖,支吾着答不出话。 陈韶睨向他。 张伯山悻悻道:“公子……” 陈韶冷笑一声,“到底是忙,还是不忙?” 张伯山憋红着脸道:“不忙。” 陈韶定定地看着他,直看得他低了头,才收回目光:“不忙就好。” 张伯山一听这话,又急忙表态:“公子有事尽管吩咐。” 陈韶吩咐:“先去给我准备二百两银子,四十匹马,我有大用。” 张伯山立刻朝鲍承乐道:“快去准备!” “先等一下。”蝉衣叫住他,“多拿二百两来,前两日公子在赵家村里的吃住花了不少钱,这钱你得补上。” 张伯山轻轻打了自己一嘴巴,“公子能来洪源郡,实是下官之幸,下官早应该将吃住都备好才是,竟忘得劳蝉衣姑娘来提醒,真是该打。快,快去取四百、不,一千两银子过来!” 鲍承乐去后,张伯山谦恭地朝着蝉衣做了个揖,先是道谢,后才说道:“这一千两银子蝉衣姑娘先使着,不够了尽管跟本官要。” 蝉衣毫不客气道:“这话可是大人说的,别到时候找你去拿,你推三阻四。” “能伺候公子,是下官的福分,蝉衣姑娘尽管来拿就是。”拿得越多,牵扯越多,他的仕途也会越来越顺遂,到手的钱也会越来越多。张伯山虚虚看几眼陈韶,心下对她的惧怕不知不觉间也淡了两分:“不知公子可还有其他事吩咐?” “先跟我说说,你都是怎么安排的那些衙役。”陈韶道。 张伯山一一说了。 陈韶问:“你安排了,他们也去了,但他们有没有按你的安排做事?” 张伯山道:“下官一会儿就安排人去巡查。” 陈韶:“你很忙吗?” 张伯山没有料到她才要了银子,就这样翻脸不认人,惶恐地揖着手,规矩道:“下官一会儿就去。” 陈韶‘嗯"一声,提醒道:“虽是以防万一,但也需时时警惕。张大人去看时,不妨跟那些衙役都说一声,谁看管的村子出了事,我就要唯谁是问。” 张伯山连连应是。 看他并不怎么上心,陈韶漫不经心道:“常言上行下效,虽然守镇守村的是衙役,但出了事,想必也与张大人平日的散漫脱不了干系。是以,张大人巡查的时候最好多上上心,否则真出了事,第一个受罚的必定是张大人。” 看他还想狡辩,陈韶淡声道:“前五起杀人案,如果不是我来了,张大人打算拖到什么时候才开始查?” 张伯山霎时哑口无言。 陈韶起身,“张大人已经有渎职罪在身,再犯一次,这个太守之位,我看也该换个人了。” 张伯山吓得赶紧跪到地上求饶,“公子开恩,下官这就去巡查,一定好好巡查,绝不让凶手再次犯案。” 陈韶转身往里屋去了。 张伯山跪了好一会儿,才失魂落魄地站起来。等鲍承乐将马准备好,将银子也送过来,他才跟着一起出来了。 待离乘风院远些后,他停住脚步,面色晦暗地将拜帖扔给他,“拿去还给高汉,告诉他,本官为帮他递这拜帖,差些让陈六公子给贬了官。” 鲍承乐接过拜帖,忙问怎么回事。 张伯山回转过身,看着乘风楼,冷声道:“那个赵强,你让人给我盯好了!” 鲍承乐快速看一眼周围,低声提醒:“大人慎言。” 张伯山心中一凉,霎时醒转过来,急忙忙走了三五十丈后,方才问道:“是谁在周围?” 鲍承乐紧跟着他,依旧低声道:“没人,我是看先前大人站的位置距离羽林卫的住所太近,怕他们无意听去,于大人不利。” “吓死本官了。”张伯山急忙停下来,扶着树一边拍着胸口一边道,“还是先不要盯着他了,等陈六公子走后再说。” 鲍承乐问道:“那赵强真……” 张伯山摇头,“公子要本官去巡查昨日夜里安排出去的那些衙役,走吧。” 鲍承乐心内虽狐疑,但看他面有不悦,也不好多问。又素知他心中藏不住事,只需忍耐片刻,他自己指不定就说了。刚这样想毕,张伯山已然开口道:“你不是说公子叫沈掌柜他们过来是问案子吗,怎么突然要看花名册?” 鲍承乐也摸不透陈韶的用意,想了一会儿,才不确定地说道:“应该还是跟案子有关,不然,应该看账本才对。” 也对。张伯山细想之下,忍不住点头。无奸不商,虽然他找沈掌柜他们要银子的时候,说过不能走账,但这些商户送出一两银子,就恨不能拿回二两的回报,私底下是肯定会造一本私账,记载这些人情往来。陈韶真要查他这个,只怕也不会当着他面。如此一想,心内不由松快几分,思维也紧跟着活跃起来,“花名册不过是登记雇用来的伙计出身住所,公子要看这个,莫不是凶手是商行里的人?” 鲍承乐点头道:“这样一来,倒是说得过去了。” 张伯山自鸣得意一回,复又冷哼道:“可惜留在赵家村的衙役没一个顶事之人,否则本官何至于受这样的羞辱!” 鲍承乐道:“有顶事的人也恐怕没有用,除了羽林卫之外,那位李小将军根本不让其他人近身。” 话虽说得在理,张伯山依旧不无恶意地说道:“这也是奇了,以前的陈国公府多富贵荣华,近十来年却似着了邪,府里的人接二连三出事……那么大个府邸,那么多的子子孙孙,如今竟只余一个二爷和三房六公子。听说那二爷也已经不行了,这个六公子原本也快断气,好不容易救活过来,就接了大理寺卿这个差。原先还只当她京城住着不通气,要往江南那边去走走散散心,没承想她竟真来了洪源郡,也真是来查案,也不怕……” 断根两个字刚要出口,忽地想起下毒的案子还未了结,禁不住赶紧止声,再不敢往下说了。 鲍承乐却似不知道他心里的害怕,只管接着往下说道:“整日不离陈六公子左右的是羽林卫,即便陈六公子当真遇事,那也是他们的责任,与大人何干?” 第30章 信 张伯山摇一摇头:“话是这么说,真要有了事,那陈二爷又岂会放过本官?” 鲍承乐笑道:“大人先还说陈国公府除了二爷,就只余一个他。他要真去了,以那二爷的形状,还不跟着倒下?他一倒下,国公府就再也无人,谁还来论大人的罪?” 张伯山跟着笑了,不过笑过之后,他还是谨慎道:“罢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你且让人到那几个商行守好了,等沈掌柜他们再次回去,赶紧问一问怎么回事。另外,你再准备五千两银子,过两日想个法子送到那个傅九或蝉衣的手中。” 鲍承乐道:“大人是要收买……” “他们两个不知道跟着公子多少年,区区五千两哪会入眼?”张伯山道,“本官不过是想着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下次公子再责难本官的时候,他们能看在银子的份上,站出来为本官说上一二句好话罢了。” 鲍承乐道:“虽如此,他们也不过是两个下人,五千两银子会不会太多了些?” “不多又怎么让他们手短?”张伯山理所当然道,“等他们走了,设几个法子,再找郡城里的商户们赚回来就是。” 鲍承乐看着他贪婪的面色,微勾着嘴角道:“还是大人思虑周到。” 张伯山摆一摆手,“这些闲话就少说了,赶紧走吧,去各个村里走一走,免得等不到以后就先遭了罪。” 另一边。 虽然时辰还早,但去小常村一来一回显然又不够用。想起昨日只查了马大力,皮子云、刁安、高强、赵六和熊三还没有查,陈韶不由将傅九叫进来吩咐道:“你让人去福来商行看看赵强还在不在,如果在,让他过来一趟。” 请赵强的间隙,陈韶抬眼间,无意看到桌角放着陶阿妹的尸格表。拿过来看时,只见尸格表上只简单地记录着陶阿妹身上的伤以及死亡原因、死亡时间。对抛尸现场的情况、凶手的刻画等,只字未提。眉梢不由一皱,问蝉衣道:“陶阿妹的尸格表是谁送过来的?” 蝉衣答道:“早上公子还没有醒来的时候,徐仵作让人送过来的。” 陈韶对徐光的印象极好,听是他写的,立刻吩咐:“让人去将他请过来。” 蝉衣扬声叫了傅九。 傅九很快就将徐光带了过来。 “不用这些虚礼。”止了他的礼节,陈韶开门见山地问道,“尸格表上为何没有写你对凶手的推断,还有陶阿妹尸体被发现的现场情况?” 徐光平静道:“仵作身份卑贱,除了检验尸体外,不敢僭越。” 陈韶愣了一下后,轻叹着虚握住拳头捶一捶额头,道:“是我唐突了。” 她忘记这里是古代了。 徐光揖着手,连道不敢。 陈韶缓上片刻,看向他,“元和十三年的八起案子你都跟着李大人去过现场,对现场的细节还记得吗?不需要全部记住,哪怕一二也好。” 徐光抬眼看着挂着的一排案宗,不知怎么突然就想到了李保中。李保中在任时,虽没有查出凶手,但夜以继日,废寝忘食。这些案宗,都是他亲自一笔一笔写上去的。只可惜……好一会儿,徐光才回神道:“模糊还记得一些。” 陈韶道:“从明日起,你跟我一起出入查案。” 徐光应好。 他去后,陈韶细思片刻,提笔给陈昭写了一封信,主要是询问李保中的去向。洪源郡这样的大案,久查不出凶手,要么官府上下官员全部受罚,要么在任长官不得升迁,直到查出凶手为止。 丁立生没有受罚,证明李保中也没有受罚,但李保中如今又不在任上……其中必有蹊跷。 她不知道奸臣乱党要从何查起,如今既知了这么一个蹊跷,不妨从此入手,许有收获也说不一定。就算没有,也不妨碍。 搁下笔,将信交给蝉衣,让她密封后拿去交给李天流。 蝉衣一一照做回来,恰好看到有衙役领着沈掌柜几个前来,不由先一步进屋道:“沈掌柜他们过来了。” 陈韶:“让他们进来吧。” 看着沈掌柜等人搬进屋来的一摞摞花名册,陈韶失笑:忘了他们都是老商行,来来去去的伙计不计其数了。 随手拿过一本丰隆商行的花名册,翻看几页后,陈韶发现对伙计年纪、身高、原籍、如今住所、是离是去,甚至去了哪里都记载得十分细致,不由满意地点点头道:“哪些是还在雇用的伙计花名册,都找出来给我。” 沈掌柜等人找出来,陈韶拿过一本又翻看几页后,放回去道:“哪些是在洪源郡收货的伙计,你们且指出来留个记号。” 沈掌柜、田掌柜和徐掌柜忙上前来,接过傅九递来的笔,将人给勾画了出来。 三个商行加起来共有十九人,其中福来商行四人,荣发商行十人,丰隆商行六人。 田掌柜解释:“蚕茧要靠人工养殖,洪源郡内因着我们商行,养殖蚕茧的人家比别处都要多一些,虽有十个人,很多时候也不够用。不过是他们都想多赚一些,方撑着不肯交给别的人。” 让蝉衣将十九人的信息都誊抄下来后,陈韶问道:“这些人如今都在商行?” 沈掌柜道:“有一两个在,其他的都走街串巷去了。” 徐掌柜点点头,“福来商行也一样。” 唯有田掌柜道:“勾画出来的这十人都在自己负责的村子里。” 陈韶便问沈掌柜和徐掌柜:“他们走街串巷是否需要跟你们报备行踪?” “荣发商行应该是需要,”沈掌柜道,“我们两家商行不用。” 田掌柜解释:“商行需要准确掌握养殖户家中桑蚕的生长情况,才能以备万一,因而收蚕茧的伙计需三日向商行汇报一次。一个伙计要负责几个甚至十几个村子,在没有意外的情况下,三日也就挨个村子巡视一圈。所以商行规定,如无天大的事,他们不得随意离开自己负责的村子。有事也要提前说,经商行允许后,才可以离开。” 陈韶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后,才接着问沈掌柜和徐掌柜:“知不知道在哪里把他们找回来?” 两人点头,都说能。 陈韶道:“那就麻烦你们想办法让他们天黑之前回来,之后,带他们来太守府。” 两人应下后,陈韶才向田掌柜道:“一会儿我叫两个人跟着你,你带他们去找这十人,我要知道他们具体时间的具体动向。” 田掌柜点头应下来。 让他们三个去外面等着后,陈韶吩咐蝉衣:“去将李天流请过来。” 第31章 斗嘴 蝉衣请人之时,陈韶快速将荣发商行的十人以及今年发生的六起案子被害人、被害时间都写到一张纸上。 李天流过来后,陈韶将墨汁还未干透的纸递过去,“安排两个羽林卫跟着荣发商行的田掌柜去查一查这十个人,我要知道这六起案子发生时,他们在哪里,在做什么,证人都有谁,每一样都问清楚,查清楚。” 李天流将纸接过来快速扫上一遍,抬眼问道:“凶手在这些人当中?” 陈韶摇一摇头,“凶手能杀这么多人而不被捕,哪那么容易就抓住?查这些,不过是一点一点甄选筛查罢了。” 李天流本想嘲讽她两句,但看她拧在一起的双眉和过于单薄的身姿,别扭地改口道:“还有事吗?” 陈韶捏一捏眉心,“暂时没了,去吧。” 李天流看她两眼,刚要转身出去,傅九先一步闯了进来:“公子,赵强来了。” “你先等一下。”陈韶叫住李天流,让他再挑个羽林卫过来后,才跟傅九道,“让他进来吧。” 赵强进来,陈韶摆手免了他的礼:“你先等一会儿,等羽林卫过来,你带着他一起去查一查皮子云、刁安、高强、赵六和熊三几个人。就查今年这六起案子发生时他们在哪里、在做什么、有什么人可以做证?有交代不清楚的,就把人带回来。” 赵强规规矩矩地应完好,陈韶才想起来问道:“会不会耽误你?” “不会。”赵强笑了,“我已经跟良柱叔说过了,良柱叔让我近段时日听候大人差遣就行。” 听他提及赵良柱,陈韶跟着笑道:“等案子查完,我得好好见一见你这个良柱叔。” 至于见他做什么,陈韶没有多说。 赵强自然也没有多问。 等羽林卫过来,陈韶把对赵强说过的话又重复一遍后,让蝉衣拿出十两银子递给他们,道:“食宿伙食费,拿着吧,慢慢查,不要着急,尽量查清楚查细致。” 两人走后,陈韶坐下来歇息了片刻,正要伸手去拿两本花名册过来,看看能不能从这些简单的登记上看出一二线索来,蝉衣便道:“公子且歇一歇吧,已经未时末了,等会儿吃过午饭,陶明他们也该过来了。” “未时末了?”陈韶朝外看去。 阳光已经退至院门口,颜色也从金黄变成橘色。 还真是未时末了。 起身走到门口,感受着清风徐来,陈韶感叹时间易逝:“还没有忙上几件事,就这个时辰了。” “公子忙得都没空吃饭了,还叫没有忙上几件事?”蝉衣跟着出来,站到她的身侧,看着与李天流躺在老黄果树上打瞌睡的傅九,扬声催道,“还睡着,还不赶紧下来让厨房将饭菜送来!” 傅九睁眼看过来,看到陈韶已经忙完,赶紧翻身飞下树,连蹦带跳地往厨房去了。 李天流被吵醒,眯眼看着两人,不阴不阳道:“原来陈六公子还用吃饭呀?” 陈韶没有理他。 蝉衣却忍不住了,“怎么,李小将军原来都不用吃饭了?” 李天流没料到她会还嘴,腾地一下坐起来,挑着眉梢似笑非笑。 蝉衣双手叉腰,挺起胸膛扬着下巴,不避不躲道:“怎么,李小将军还想打我不成?行呀,来呀,就让大家伙好好看看,李小将军是怎么欺负弱女子的!” 李天流瞧一眼戏谑的阿韶,哼着躺回去道:“懒得跟你计较!” “说得我很想跟你计较一样!”蝉衣反唇相讥道,“公子脾气好,不跟你一般见识。我敬着你放着京城安稳日子不过,主动请缨来保护公子,来洪源郡的路上便一直忍着你,原想着你念叨个十天半月也就算了,没承想你竟如街头巷尾那些妇人,婆婆妈妈起来,没完没了!” 世人不知陈国公府有个七小姐,也不知她是女扮男装,只当她是陈国公府小一辈仅存之人。她也知道他这样婆婆妈妈,是不知情由,着恼陈韶不顾陈国公府的将来,不听人劝的非要跑到离京遥远的洪源郡,置自己于险地,但他说话实在难听,她已经一忍再忍,实在是忍不住了。 她今天非要让他知道,她蝉衣也有脾气! 李天流猛然坐起来,不可思议地指着自己道:“我婆婆妈妈?” 蝉衣大声道:“对,你就是!” 李天流看向陈韶。 陈韶看着别处,但嘴角的笑出卖了她。 李天流气到了,从树上跳下来,他再次指着自己道:“我婆婆妈妈?” 蝉衣扬着脸:“你再问一百遍,你也婆婆妈妈!” 李天流看两眼陈韶,又看两眼她,转身走了。走出乘风院的大门,他一拳捶到旁边半丈来充做假山的石头上,石头应声而碎。捡起块碎石,他回头看向蝉衣。 蝉衣冷着脸提醒:“那块石头多少钱,李小将军回头记得补上。” 李天流气笑了,将碎石扔到一边,凉幽幽道:“我就不补,看你能奈我何!” 蝉衣快步追出去,看他已经不见了影儿,只好朝他院子门口站着的几个羽林卫道:“赶紧叫人来把这里收拾了,敢不收拾,我全扔你们院子去!” 几个羽林卫笑说着‘蝉衣姑娘威武"的话,老老实实过来将碎石都捡着扔到草坪去了。 * 申时刚过不到两刻钟,陶明他们就来了。 陈韶在二堂接见了他们。 陶明与昨日在陶家庄找他的四个同窗许显民、孙棋、张立夫、马永明站成一排,他们身后,各跟着五个人,这些人跟他们一样,都是太学里的同窗。 三十人的高矮胖瘦不同,但精神面貌出奇的一致:神色亢奋,眼神明亮,似晨时的太阳,充满着蓬勃的朝气。 陈韶暗自点一点头后,在案台前坐下来,目光落到陶明几人身上:“看来你们已经做好选择了。” 陶明几人止不住兴奋地揖礼道:“请大人吩咐!” 其余人也有样学样地揖着手,同声道:“请大人吩咐!” “不着急。”陈韶笑了一下,温和地让他们先介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之后,才问跟着他们来的二十五人,“是什么情况,陶明他们都跟你们说过了吧?” 众人七嘴八舌地应着说过了。 “虽然说过了,我还是要重申一遍。”陈韶缓缓道,“钱、粮、马我都会给你们准备好,但搜村、搜山的时候,无论发生什么事,也无论你们是对是错,都不可与百姓起争执。实在气不过,可在回来的时候同我说。总之,一旦与百姓起了争执,就自己退出队伍,不要心存侥幸。能做到就留下来,不能做到,现在就可以离开了。” 没有人走。 只是有人问:“不管谁对谁错,我们都可以忍。只是一样,如果对方仗着人多要动手,我们该如何应对?” 第32章 第五案的线索来了 陈韶不答反问道:“你认为该如何应对为好?” 问话的学子还没有回答,其他人已经争抢着说起来。一时之间,二堂叽叽喳喳,犹如菜市。 陈韶任由他们吵闹了一会儿,才拿起惊堂木轻轻敲两下,等他们肃静下来,她看向先前问话的人,“石德球,你来回答。” 石德球脸色瞬间涨红,不是害怕,而是兴奋:大人记得他的名字!极力压制着激动,他上前几步回答道:“学生以为,即便百姓仗着人多动手,我们也应该以讲道理为主。实在讲不通,可暂退一步,等对方冷静下来,再将道理慢慢细说给他听。” 陈韶说了句不错后,又随口点了几人的名字,等他们也说完,方才道:“真有百姓仗着人多要对你们动手,你们要做的不是去跟他们讲道理,而是先设法保护自己。昨日夜里,我已经安排衙役到各村看守去了,遇到这样危险情况,你们要第一时间去找他,让他来庇护你们。” 众人以为她是特意为他们安排的衙役,又感动又兴奋。陈韶没有说破,只接着说起规则:“你们共有五个队,一会儿出发后,五个队就可以分头行动了。至于怎么分头行动,你们五个队自行商量决定。每队以队长为首,有什么事,先找队长,大家商量着解决。解决不了的,情况不紧急,就等回来禀报搜查结果的时候告诉我,情况紧急,可派一人回来告诉我,由我来想办法解决。都明白了吧?” 众人齐声道:“明白了。” 陈韶应声好,示意蝉衣发放银子。 蝉衣给五个队长,也就是陶明几人,每人发了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几乎是普通百姓一家一年的开支。 而这里站着的三十人,从衣着来看,都不是有钱人家。看到十两银子,人声霎时鼎沸。 “有什么要说的,一会儿在路上说,现在先听我说。”陈韶再次敲一敲惊堂木,让众人安静下来后,她道,“马在马厩里,一会儿你们自个去牵。你们拿到的十两银子,涵盖了三日的吃和住。也就是说,你们需得三日向我汇报一次搜查结果,不用整队人都回来,派一个代表即可。至于这三日你们吃什么、住什么,由你们自己商量决定。听明白了吗?” 众人道了明白后,陈韶问:“有什么不明白的,或是还想了解的,可以现在问。” 等候片刻,见众人都不说话,陈韶偏头吩咐:“傅九,带他们去挑马。” 十两银子,六个人,三日……所有人都极力的压制着兴奋,等在马厩牵了马,离开太守府后,大家一下子便嚷开了。 嚷的都是这三日要吃什么,住哪里。 等出了城门,五个队长当中,个最高的孙棋高声道:“先别吵了,陶明、许显民,你们过来,我们先商量一下怎么搜查。商量好了,也好分头行动。” 所谓分头行动,就是竞争。 虽然陈韶并没有许诺赢了之后的好处,但大家都明白:赢,就是最大的好处。将来上京城参加科考时,想要走门路,这次的赢就是一个去陈国公府最好的由头。 因而先前大家嚷吃什么、住哪里,都是障眼法,其目的无非是堵住其他队向自己队打探口风的门路。 “没什么好商量的,”陶明几个围过来后,许显民说道,“从陶家庄到赵家村的五里路共有十一条岔路,我们有五个队,一个队两条岔路,还余一条岔路。这余的一条岔路我们先不要管。我们先来抓阄前十条岔路,抓到哪条就是哪条。至于最后一条岔路,就我们共同去搜好了。也不用特意等着大家一起去,只要搜完自己的两条岔路,就可以直接过去搜,不用跟谁打招呼。” “这个主意好。”孙棋赞同道,“不过我还有个想法,比如我们最后搜完所有的岔路都没有搜到线索,再反回来重新搜索时,就不用去管是谁的岔路了,怎么样?” 其余几人都没有意见。 在他们和平地抓完阄,各自快速赶往自己的‘阵地"时,沈掌柜和徐掌柜也带着他们商行负责洪源郡收货的伙计来了。 九个人,有老有少。 陈韶坐在二堂,让他们一个一个进来。 先进来的是福来商行的赵大元。 赵大元是赵家村的人,前日陈韶在赵家村搜村的时候见过他。当时虽不知道他的名字,也没有与他说过话,但却还模糊记得他的脸。 看他进来,陈韶随口道:“赵家村的人?” 赵大元赶紧揖礼道是,并说了自己的名字。 陈韶在福来商行的花名册中找到他,看他负责赵家村那一片二十余个村庄,不由问道:“你也负责赵家村?” 赵大元答道:“以前要负责,自从赵家村有自己的商队后,就不再负责了。” 陈韶看着他,“陶阿妹出事那一两日,你都在家?” 赵大元点头,“都在家,左邻右舍都可以为我作证。” 陈韶点一点头,又换个问题:“四月二十九日你在哪里?” 赵大元想了许久,才答道:“具体在哪里已经记不清了,但四月下旬那阵,我都在负责的几个村子里收货或者催促一些老猎户上山去碰一碰运气。” 他负责的村庄也包括小常村、大桥镇和长河村。陈韶便问:“也去过小常村、大桥镇和长河村?” 赵大元迟疑着点点头,“是去过。” 陈韶看着他,“说实话。” 赵大元跪到地上,慌乱道:“大人明察,这几个村镇我确实都去过,也确实与那李家不对付,但绝没有因此就杀李八娃。” 陈韶好整以暇道:“为什么与李家不对付?” 赵大元道:“前两年我在小常村收货时,那李八娃不知从哪里冲出来,险些撞上我。我扶住他,训他几句不要乱跑乱撞的话,他一家子就对我又打又骂,还拿李八娃受了惊吓想讹我五贯钱,还是良柱叔告了官,他们才作了罢。这两年我谨记良柱叔说离他们一家子远些的话,都没有与他们打过交道。” 陈韶:“你没有找过他们,他们呢,也没有找过你?” “找过。”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两年,赵大元想起来还是又气又怕,“他们让来弟偷偷钻我被窝,想陷害我诱奸。” 陈韶目光微微一凝,“来弟是谁?前因后果说仔细些。” 第33章 又一线索 “来弟是李八娃的大姐,今年应该有十二岁或是十三岁了,”赵大元愤然道,“前年快过年的时候,我到小常村去收货,老周拉我喝酒,夜里就宿在了他家。半夜睡得迷迷糊糊之时,李家的人突然打上门来,说我诱奸来弟。幸好那夜酒喝得有些多,我与老周都不知怎么睡在了狗窝,但李家人不信,说是老周为庇护我,才有意睡去的狗窝,还将来弟拉到闻讯看热闹的村民跟前,把她身上青青紫紫的痕迹都露出来,非说是我掐的。又把老周常让我睡的屋内被单扯出来,指着上面的血痕,说是求弟破身的证据。 也幸好老周是老猎户,一眼就认出来被单上的是鸡血。又拼了命地拦在李家人跟前,让我赶紧到郡城找良柱叔。良柱叔又报了官,衙役将李家人捉拿到府衙,狠狠打了顿板子,这事才作罢。 但没过两个月,李家人记恨老周,夜里偷偷毒死了他家里七只鸡、三只鹅,还有一只羊。原本我要报官,让衙役再打他们一回,老周拦着不让,只警告了李家人几句,这一两年才稍稍相安无事。” 又是一个名声不好的被害者。 陈韶接过蝉衣递来的笔,一边记着他话里的重点,一边道:“近几日就在商行里待着,在我没有证实你说的是真是假之前,哪里也不准去。否则,我就要以连环杀人案的嫌疑人身份捉拿你,听明白了吗?” 赵大元道:“听明白了。” 陈韶:“去叫下一个人进来。” 下一个依旧是福来商行的伙计,叫孙成义,已经四十出头。 陈韶找出他的花名册,看他负责的并没有涉案的村镇,还是依例问道:“五月二十一日你在哪里,在做什么?” 孙成义脸色涨红,好半晌才回答道:“在、在群芳馆。” 蝉衣啐了一口。 陈韶神色平常地继续问道:“四月二十九日呢?” 孙成义跟赵大元一样,想了一会儿后,摇头答道:“记不清了,应该不是在酒馆,就是在群芳馆。” 陈韶记下他常去的酒馆名字后,让他出去叫了下一个人。 后面进来的四个人,答案都差不多。直到第七人进来,答案才稍稍有了不同。 第七人是丰隆商行的伙计,叫王玉全。 王玉全一进二堂,人就开始打哆嗦,还没有走到堂中央就瘫跪到地上,砰砰砰地磕起了头。 陈韶有意晾了他好一会儿,才问道:“自己招吧。” 王玉全哆嗦得更厉害了,脸色也煞白难看,“我、我没有杀陶阿妹,也没、没有杀李八娃。” 陈韶随口问道:“那你杀了谁?” “我、我……” 一摊黄水自他身下流出,骚臭刺鼻的味道也瞬时弥漫开来。蝉衣呸一声后,赶紧背转过身。傅九和李天流则同时站到陈韶跟前,挡住她的视线。 傅九看向李天流。李天流也看向他,随后若无其事地退了回去。 陈韶看一眼两人,又让傅九让开后,冷下眉眼,用力一拍惊堂木:“说!” “不是我要杀的他,”王玉全吓得痛哭流涕,“是刘人达、是刘人达让我杀的他。” 陈韶喝问:“刘人达是谁,他又是谁?” 王玉全颤巍巍地答道:“刘人达也是商行的伙计,他、他是小常村的黄志一。” 小常村? 陈韶心底突地一跳,迅速拿过丰隆商行的花名册,刘人达并没有在勾画出来的人当中。示意傅九去请沈掌柜后,陈韶接着问道:“为何杀他?” 王玉全害怕道:“他赢了我们的钱,刘人达要他请吃酒,他不愿意,刘人达就让我晚上跟他一起去他家将输的钱偷回来。刘人达估摸着他睡着后,我们就一起翻进了他的院子,结果他还没有睡着,看到我们两个,就嬉笑说他早就知道我们会去偷他的钱,特意等着我们呢,他要我们给他二十贯钱,否则就要报官抓我们,还要让我们以后都不能在商行做事,刘人达就跟他打起来,他打不过黄志一,让我去帮忙。我去了,但黄志一一脚就我踢开了,刘人达抱着他的腰,让我去掐他脖子,我就掐了他的脖子。我、我不是故意要杀死他,我只是掐了一下他,他就不动了……” 沈掌柜跟着傅九进来,听到他后半段话,面色霎时一变。 陈韶看向他:“刘人达在哪里?” 沈掌柜快速说道:“他已经走了。他负责的是汉源县,不走货的时候,他时常到郡城来找其他人玩耍。先前他跟着王玉全回到商行,听说我要带他们来太守府后,就说他要先回去了。我没有多想,就……” 陈韶目光一冷:“他回汉源县了?” 沈掌柜额头有冷汗冒出来,悄悄挽起衣袖擦了两下,不确定道:“应该是。” 陈韶看向李天流,眼底的冷色几乎要凝成实质:“立刻将他捉拿归案!” 李天流朝她一拱手,叫上几个羽林卫,强押着沈掌柜,亲自捉人去了。 陈韶看着他们逐渐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面色又冷又沉。收回目光,再次看向王玉全。王玉全匍匐在地上,不断地磕着头求饶。他的额头已经血色一片。陈韶眼底并无半分同情,“黄志一的家人呢?他就这样死了,他的家人没有来报官吗?” “他、他爹娘六七年前就死了,他大哥、二哥嫌他好吃懒做还嗜赌成性,就把他撵出了家门。”王玉全牙齿打着战,说得也磕磕绊绊,“他也恨他大哥、二哥不顾手足情分,还看不起他,就独自住到村外的茅草屋去了。他死后快三个月他大哥才发现,他大哥到太守府报过官,但太守府的衙役说隔这么久才报官,指定就是他杀了人,故意等尸体烂得不见肉,才有意诬陷是被别人所杀来报官,就把他打一顿撵出去了。” 陈韶冷声道:“你们是什么时候杀的他?” 王玉全道:“前年七月。” 前年七月,跟李家报复赵大元的时间差不多。陈韶道:“将他带下去,好好看押。” 衙役上前拖起他就要往外走,王玉全挣扎着叫道:“大人开恩,我、我知道杀那些人的线索!” 衙役下意识地停下来,陈韶示意先松开他后,不咸不淡道:“说说看。” “黄志一住的茅草屋,”王玉全快速说道,“他住的茅草屋里有很多血,还有石头,大丰河的石头!” 陈韶紧盯着他,“你怎么知道?” “是他跟我们说的,他在跟我们赌钱的时候说的,”王玉全不敢隐瞒,“他说他刚到那茅草屋的时候,那里面都是血,他用锄头刨了半个月才将那些带血的泥巴给刨干净。” 陈韶质问:“既然知道线索,为什么没有人报到官府来?” 王玉全偷偷看两眼身旁的衙役,惶恐道:“刘人达报过,刘人达说要把杀人的事栽赃到黄志一身上,但官府没人理他。” 第34章 各自的证词 陈韶扫向他身旁的几个衙役。 几个衙役立时跪下来。 二堂内的其他衙役见状,也紧跟着跪下来。 没有人敢辩解。 陈韶没有叫他们起来,也没有去质问原因,只目光一一从他们身上扫过后,便继续问道:“还有没有其他线索?” 王玉全干巴巴地回答没有。 茅草屋有血迹,那茅草屋原来的主人很可能就是……陈韶冷静地问道:“茅草屋原来的主人是谁?” 王玉全摇头,表示他不知道。怕陈韶不信,他赶紧解释:“黄志一游手好闲,钱都是跟着……” 又偷偷看两眼跪着的衙役后,说道:“他的钱都是跟着府衙里有几个衙役偷鸡摸狗得来的,钱不多,输了又爱急眼,我们都不愿意跟他赌。他说茅草屋有很多血,我们都当他是在吹牛想骗钱,就闹嚷着不让他再说下去。” 陈韶质疑:“既然你们都认为他是在吹牛,刘人达又为何会报官?” 王玉全没有料到她会这样问,慌忙又是几个响头后,改口道:“黄志一总找我借钱,他说他住的茅草屋有很多血那日,我以为他是想用这个由头向我借钱,没有等他说完就走了。后来听说黄志一那日赢了许多钱,刘人达带来郡城的钱几乎全输给了他。刘人达要他请吃酒被拒绝后,恼羞之下才到府衙报的官。” 这人的害怕是在惺惺作态!陈韶眼底划过几分冷光,追问道:“黄志一说那些话时,同他赌钱的都有谁?” 王玉全卡了一下壳,才犹犹豫豫地说出三个名字,其中一个是刘人达,另两个也是丰隆商行的人,不过是镖师。指使几个衙役去找人后,陈韶冷看他几眼,“将他带下去好好看管!” 他身旁的衙役赶紧起来,麻利地将他拖了出去。这次没等他发声,就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去把徐光请过来,再准备好马车,一会儿出发去小常村。”陈韶吩咐完傅九,又朝门口的衙役道,“让外面的两人进来。” 蝉衣赶紧阻止,“公子明日不是也要去小常村?今儿天已经黑了,即便过去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何不明日早些过去,将那茅草屋和李八娃一并看了。” 傅九不敢明劝,只敢小声道:“李小将军还没有回来呢,一会儿回来看到公子不在,指不定又要生气了。” 蝉衣赞同地点点头,跟着劝道:“那刘人达既敢去小常村杀黄志一,对小常村必然很熟识,公子还是等李小将军将他捉拿回来审问过后,再做打算吧。” 陈韶没说话,蝉衣赶紧朝傅九使了个眼色。傅九飞快看一眼陈韶后,朝着不远处的两个羽林卫挥一挥手。两个羽林卫也看一眼陈韶,见她并没有阻止,便叫了四个衙役带着一块儿往小常村去了。 “外面还有几个人?”蝉衣问傅九。 傅九道:“应该还有两个。” 蝉衣道:“让他们一块儿进来吧。” 傅九几步出去,将人给带进来后,又请徐光去了。 最后两个都是丰隆商行的伙计,许是受王玉全的影响,两人不仅交代了四月二十九日的行踪,连四月初三,第四案发生时的行踪也都交代了出来。陈韶捡着重点记下来后,将纸递给蝉衣道:“整理一下,让人送去给赵强,让他帮着查一查。” 蝉衣应是。 因明日要去小常村,又不知何时出发,徐光干脆宿在了太守府。傅九带他到二堂,陈韶免他礼后,直接问道:“依你看,陶阿妹的死与元和十三年那些被杀的人可有区别?” 徐光谨慎道:“大人是指?” 陈韶将小常村发现带血茅草屋的事概括性地给他说了一遍。徐光听完先是诧异了一瞬,随后斟酌道:“前几个被杀的人我没有见过,不敢妄断。就杀陶阿妹的凶手来说,肯定是元和十三年的凶手无疑。” 陈韶接连问了几个元和十三年被害者的尸体特征,确定与杀害陶阿妹的凶手系同一人或是同一伙人后,方才稍稍放宽了心。 如果元和六年和十三年的凶手是茅草屋原来的主人,那么今年六起案子就是有人在模仿前两起案子杀人,侦查方向就得作出相应的调整。而以今年作案的频率与凶残手段来看,如果不系同一人,那这个模仿作案的凶手将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人物。 如果不能尽快捉拿归案,他们现下的围剿侦查很可能会激怒他,致使他杀更多的人来泄愤,这是陈韶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眼下能彻底排除她担忧的人只有刘人达。 而刘人达…… 李天流后半夜才回来。 刘人达跟在他的身后,上身跟粽子一样被绑得结结实实,左肩胛还有一道三寸左右的剑伤,血水几乎染红了半边身子。他的脸上也青一块紫一块,嘴角挂着血丝,眼神充满恐惧。 将人一脚踢到陈韶跟前,李天流什么话也没有说,便转身走了。 陈韶以眼神询问几个跟去的羽林卫怎么回事。 其中一个羽林卫不齿的踢一脚刘人达道:“他根本没有回汉源县,就一直躲在群芳馆。将军带我们往汉源县追了快五十里,还是没有发现他的踪迹后,就果断地带着我们回来了。逼着沈掌柜找了几个平常与他相熟的伙计拷打一顿,根据他们的招供一个个搜过去,很快就在群芳馆搜到了他。他见藏不住,拉着一个叫娇娇的清倌,用匕首抵着她的脖子,想胁迫我们放他走,哼,他也不打听打听将军在京城的诨号,工部尚书府的二小姐去年拿自己的性命要挟将军娶她,将军都没有怕过她,又岂会受他一个渣滓的威胁?” 说着说着,又踢了一下刘人达,还有意踢了他受伤的肩胛。 刘人达吃痛,却不敢叫出来。挣扎着爬起来跪好,边磕头边交代道:“大人饶命,小人知错了,小人不是有意要威胁将军,小人只是情急之下才犯的糊涂,还求大人开恩。” 陈韶听着他的响头,正颜厉色地质问道:“当年杀黄志一,也是情急之下犯的糊涂?” 第35章 前往小常村 “小人没有杀黄志一,是王玉全杀的他,”刘人达辩解,“王玉全害怕黄志一真去官府告发他,让他不能在商行干活,趁我抱住黄志一的腰,就冲上来掐死了他。事后我原要报官,是他求我,说要给我十贯钱,我才没有告发他。” 他们两个入室偷盗进而杀人的事实已经再清楚不过,至于谁是主犯,谁是从犯,陈韶目前没有心情去追究,她的心思都在黄志一的那间茅草屋上。因而,在听他承认和王玉全杀人的事实后,便冷笑一声,喝问道:“黄志一的那个茅草屋是怎么回事?” 刘人达本能地回答道:“黄志一的茅草屋是小常村的老鳏夫黄大行搭建的,他死后没人去住,就一直荒废下……” 话过一半,他突然反应过来,慌忙抬眼看向陈韶道:“大人查的是……” 对着陈韶冷厉的目光,刘人达才惊觉僭越,忙低下头老老实实地接着回答道:“黄志一住的茅草屋是老鳏夫黄大行搭建的,黄大行死后,就荒废在那儿了。黄志一被他两个哥哥撵出家门后无处可去,就住去了那里。” 陈韶见他还想隐瞒,不由冷下脸,“茅草屋里的血是怎么回事!” “茅草屋里的血……”刘人达赶紧解释,生怕说得慢了又要挨打,“黄志一说那些血杀人凶手留下来。” 陈韶冷冰冰道:“说清楚些,是哪个杀人凶手留下来的?” “就是元和十三年底开始的那些杀人案的凶手,”眼见羽林卫朝他走了一步,刘人达吓得惊叫着一边求饶,一边说道,“黄志一看我不信,还带我去他住的茅草屋看过。那些土和石头都是血红色,被他挖出来堆在屋外,后来又被他砌成了院子的围墙。” 陈韶突然问道:“茅草屋在小常村的哪个位置?” “没有在小常村,”刘人达飞快地说道,“在围在小常村的汤五山背面,离大丰河不远。” 陈韶的瞳孔微微一缩,语气也不自觉地急促起来,“黄大行为何会在离小常村那么远的地方搭建茅草屋?” 刘人达如蝉衣先前所说那般,显然对小常村或者说那座茅草屋极为熟识,听到她问,几乎是想也不想就回答道:“黄大行养的鸡鸭总去啄村里人的庄稼,村里人找他的次数多后,他就干脆把鸡鸭撵到汤五山背面,放到林子里养去了。为照看这些鸡鸭,他就在靠近山脚的地方搭了个茅草屋。” 陈韶追问:“既是养鸡鸭,那茅草屋里的血也有可能是他杀鸡杀鸭所致。为何你们会肯定是杀人凶手所为?” 刘人达道:“黄志一说,黄大行快要死的头一个月就把鸡鸭全卖光了,之后就搬回了村子里。黄大行死后,他跟村里人去茅草屋看过,当时那里什么都没有。” 陈韶继续追问:“黄大行是什么时候死的?” 刘人达道:“黄志一般去茅草屋的前一年。” 那就是黄大行死后,凶手就盯上了那处茅草屋。陈韶看着刘人达:“说一说,为什么对小常村这么熟识,是不是早就起意要杀黄志一?” 刘人达否认,“以前赌钱输了没地方去,黄志一收留我几回。一来二去,也就熟识了。” 陈韶质问:“他收留过你几句,你却要栽赃他是杀人凶手?” 刘人达羞愤地低下了头。 又问了几个细节,等他答完,陈韶让人将他也关进了大牢。 天边已经隐隐有亮光。 陈韶没有再睡,用冷水净了脸,又换了身衣裳,便坐着马车往小常村去了。 刚出郡城不远,几个衙役便带着两个丰隆商行的镖师追了上来。 两个镖师都不在郡城,衙役们找了一晚上,才将将把人找到。听说她去了小常村,半点不敢耽误,便带着人追了过来。 两个镖师对黄志一和小常村知之甚少,陈韶连续问了几个问题,见他们答得七零八落,便让衙役将人先带回太守府严加看管,等她从小常村回来后再严审。 * 小常村距离郡城有近十三里路。 路途比去赵家村还要难走一些。 花了半个多时辰到达小常村后,陈韶没有急着进村,也没有急着去黄大行在汤五山背后的茅草屋。 在村外一个不高的山脚下了马车后,陈韶慢慢上到山顶,居高临下地朝着小常村望去。 天已经大亮。 太阳似一个咸蛋黄挂在小常村的上方。 小常村处在群山包围的一小片盆地里,村里的房子集中在盆地中间,共有两条出村的大路。一条是她所在的山脚,一条则在西南方向。从村中房屋的外观来看,小常村与陶家庄差不多的破败。 此时不过刚辰时。 村子周围的山脚下,已有不少人在劳作。 “蝉衣,”回到山脚,陈韶低声吩咐,“去向地里的村民打听打听猎户老周、黄大行、黄志一和李八娃家的情况。” 蝉衣去后,陈韶重新坐上马车,在徐光的带领下,绕村去往汤五山的后山。 去汤五山后山的路很不好走,草丛茂盛,几乎看不到路。一路走,一路探,走了差不多三刻钟才走到茅草屋。 茅草屋不大,不过两间。 由树木为柱,杂草和树枝为顶为墙。 茅草屋外,用暗红色的泥石砌着一堵矮矮的院墙。 时日已久,陈韶捏起一个泥块在指尖捻了捻,又放到鼻子下闻了闻后,也不确定就是人血。但看围墙的长与宽,如果是人血,那么基本可以确定,元和十三年发生的那八起杀人案第一现场就是这里了。 茅草屋内也长着一些杂草,杂草间还散落着一些野生动物的粪便。陈韶在屋内大致看了一圈,黄志一将地面挖得很干净,几乎看不到什么血土。茅草墙壁上日晒雨淋,更看不出什么痕迹。 从茅草屋出来,陈间站到院子里朝山脚下的大丰河看去。 茅草屋距离大丰河不过三四丈远。 因为正值汛期,河水湍急,陈韶也不确定河水退去后,这一段有没有沙滩和鹅卵石。问徐光,他也不知道。 “没人住,这屋里屋外都长满了草,”徐光绕着茅草屋走一圈回来,用脚扒开他们上山路上的草丛说道,“但从这草下的痕迹来看,这里原来有路。就是不知道是黄大行挖的,还是黄志一挖的。” 陈韶走过去,看着扒开的草下结实的路面,用脚尖碾一碾,问道:“元和十三年发生的那八起案子所涉及的村镇,距离小常村最远的是哪个?” 徐光低着头将那八起案子所涉及的村镇挨个在心里默念一遍后,答道:“应该是万安村。” 万安村的被害者是五岁的男童张光富,案发时间在元和十四年七月十九日,是那一起连环杀人案的第六案。 第36章 求弟 听到万安村三个字,早对前两起连环杀人案了然于胸的陈韶立刻将案子的基本信息说了出来。 徐光听完,敬佩地拱手道:“大人好记性!” 陈韶没理会他的马屁,微拧着双眉问道:“万安村离这里有多远?” 徐光细细盘算了一下:“大概有七里。” 那也不算很远。 陈韶又看几眼茅草屋后,坐着马车绕回来,在通往小常村的路口,她又下了马车。这个路口距离小常村大概有半里远。因小常村四面环山,地里的田地基本集中在村子周围的山脚,进村的路又是在两座山之间,这条村外通往汤五山的路口就显得格外的偏僻而隐蔽。 凶手又是在夜里行凶。 如果不是黄志一的好吃懒做和她对几个商行负责洪源郡的伙计的调查,若丁立生搜山之时敷衍些,这处茅草屋恐怕很难被发现。 没有再上马车,陈韶就这么徒步进了小常村。 村里几乎不见什么人,仅有几个四五岁的孩童在四处跑着玩耍。看到他们一群人过来,如受惊的鱼儿一般,瞬间就散得没了影儿。 知道他们是受李八娃被害的影响,陈韶也没有叫住他们多问。 元和十四年二月初九,六十二岁的李兰被害后,徐光跟着李保中来过小常村不止一次,对小常村已是十分熟识。在问清楚陈韶要去李八娃家后,徐光一边轻车熟路地在前带路,一边介绍着李八娃家的情况。 李八娃家人口众多。 撇开已经嫁出去的三个姑姑,李八娃还有个大伯。他大伯家与他家虽分了家,但还生活在同一个院子里。 李八娃的大伯家有四个孩子:来弟、招弟、想弟、念弟。李八娃家也有四个孩子:领弟、盼弟、求弟与李八娃。 李家的房子大大小小加起来足有十七间,李八娃家占着最好的十间,他大伯家则住着余下的七间。 徐光正说得起劲,昨日前来守村的衙役已经闻讯赶过来,向陈韶见过礼,听他在谈李八娃,便自然而然地接口说起来。 距离李八娃家还有些距离,但刻薄的咒骂声与板子打在人身上的啪啪声已经顺着风先一步传过来。 “是李二在打求弟。”衙役见怪不怪地说道,“李八娃出事那日,求弟在家做饭,顺便看管李八娃。水缸空了,求弟去村东的水井里担水时,李八娃不顾求弟的交代,偷偷跑去玩了。这一跑,就不见了踪影。李二或者说李家人都将李八娃被害的事算在了求弟身上。听村里人说,李八娃是在四月底出的事,距今已快一个月。这快一个月的光景里,求弟日日都要挨打挨骂。” 想起赵大元说李家用来弟算计他的事,陈韶问道:“李八娃六岁,那求弟几岁?” 衙役答道:“……七岁。” 李天流忍不住嗤笑出声:“让一个七岁的孩子边做饭边看管六岁的孩子,六岁的孩子出事,就把错全推到七岁的孩子身上,他们的脸呢?” 衙役不敢回答。 一路走来,村里都不见什么人。 而李八娃家的院子里却老老小小围了很大一圈。 都在看李二打求弟。 孩子们闷着不吭声。 大人们则时不时火上浇油。 陈韶到时,李二在他大嫂的挑唆下,正高高地举着一根两指宽的竹片用力地抽着求弟。 求弟被捆绑着双手吊在院子一角的老桃树上,仅脚尖挨着地。许是日日挨打的缘故,尽管她的身上已经血淋淋,但她的神色麻木,似不知道痛。唯有李二竹条抽下去的时候,能见到她的脸色有一瞬的扭曲,身子不受控地来回摆动间,也能见到她的脸上因为吃痛而不停往外冒的冷汗。 “小小年纪就不学好,勾引男人害你弟弟,我劝你呀,还是赶紧将那野男人说出来为好。” “不说就打,我看她能撑到什么时候!” “不能让她这么快死了,不要脸的贱皮子,敢害死八娃,要是这么轻易让她死了,倒便宜她了!” 恶毒的言语,一下比一下重地抽打,让傅九都看不过去了。飞身进到院中,一脚踢开李二,迅速脱下外裳披到求弟身上后,怒不可遏道,“你们还是人吗!” 突来的变化让院子里的众人都愣了一瞬。 李八娃的爷爷李正明最先反应过来,他看看傅九,又看看院外的陈韶等人,又怒又怕地问道:“你们是谁,你们想干什么?” “管他们是谁,敢到我们家来撒野,绝不能就这么算了!”李八娃的奶奶余氏横眉冷眼地朝李大斥责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将你弟弟扶起来!” “我看谁敢动!”衙役推门进来,冷声大喝,“陈大人来查李八娃的案子,都给我放老实些!” 李大伸出去的脚闪电般缩了回来。 李二媳妇看向陈韶,见她脸生,立刻道:“哪里来的陈大人,不认识!既然是来查案子的,凭什么打人!” 衙役冷笑两声,“陈大人是皇上钦点的大理寺卿,从京城而来,你算什么东西,还要让你认识!” 京城来的?余氏心头一跳,狠狠骂了李二媳妇几句后,麻利地扑通跪到地上,拍腿大哭道:“大人,你可要我们做主呀,我们老李家盼了十多年才盼来这么一个孙子,那杀千刀的就这样把他害死了。他还那么小,那砍脑壳的是怎么下得了手呀,我们老李家待人一贯和和气气,从不轻易得罪人,只有那丧天良的畜生,才会害我们八娃呀,大人,你就可怜可怜我老人家,赶紧把那砍脑壳的抓起来为我们八娃报仇吧。” “大人也不用费心,凶手就是这个小娼妇在外面勾引来的野男人,”李大媳妇紧跟着跪下来,恶狠狠地朝着求弟啐一口后,咒骂道,“小小年纪就一身骚,勾引野男人来家里苟合被八娃撞见,就合着野男人把八娃害了,大人可不要怜悯她,赶紧让她说出野男人是谁才是正事!” 陈韶冷扫一眼李大媳妇,快步走到求弟跟前。看着她已经僵白的双手和鲜血淋漓的身板,赶紧抱起她,让傅九砍去绑缚的绳索后,冷声道:“立刻去把蝉衣叫回来!” 傅九看她面色严肃,恐是求弟的情况不妙,赶紧跟大雁一样朝着村外飞去。 蝉衣正好回来,看到他的身影忙叫住他,得知情况后也顾不得隐藏自己了,跟着他一块飞了回来。 第37章 李八娃的家庭环境 李天流看着她轻灵的身姿,眉梢微微一挑,啧啧有声地揶揄:“难怪那么嚣张,原来还藏了一手。” 蝉衣没有理他,从陈韶手中接过求弟,小心地将她抱到马车上,掀开傅九搭在她身上的衣裳,看到她身上的斑斑血迹,俏脸霎时一沉,冷冷看一眼院里的人后,她麻利地从布袋里拿出一个青白色瓷瓶,倒了一颗白色药丸硬塞到求弟嘴里,捏着她的嘴角,强逼着她咽了下去。 过后,蝉衣又取下发上银钗,抽出几根银针,小心地扎到她周身的窍穴。 做完一切,蝉衣吩咐傅九,“去打盆干净的水来。” “我来,我来。”李大媳妇迅速爬起来,打了一木盆水,谄媚地端到马车跟前,看蝉衣拿着块白净的帕子在给求弟擦血污,忙变了脸色制止,“姑娘使不得!这小娼妇不知道勾引过多少野男人,可千万别弄脏了你的手!” 余氏听到这话,也不顾衙役的阻拦冲过来,扯着求弟的胳膊大骂道:“不要脸的小娼妇,敢在贵人跟前装死卖惨,看我不打死你!” “住手!”蝉衣一把推开余氏,怒声道,“你们干什么!” 余氏被推了一个踉跄,从地上爬起来,却还是不依不饶:“你这姑娘怎么不听劝,这小娼妇……” “傅九,”陈韶不是个会轻易动怒的人,但此时此刻,她的胸腔也忍不住生出一股火来,“刚才他们是怎么打这孩子的,都给我打回去,一个也不准落下!” 傅九高声应是。 一旁的李天流看着她含霜的脸色,悄然朝羽林卫使了个眼色。羽林卫速度上前,将除了来弟等几个孩子外,包括李正明在内的所有人都扣在了地上。 傅九以足尖挑起李二打人的竹条,从李正明到李二媳妇,每个人都狠狠地抽了十棍。几人杀猪一样的惨叫声,吸引了不少闻讯从地里回来的村民观看。 陈韶注意到,这些村民的脸上有幸灾乐祸,有大快人心,唯独没有怜悯,可见他们这一家在村里有多不得人心。再看他们这一家子的脸上并没有悔改之意,不由脸色一沉,斥责道:“没吃饭吗?继续打!” 傅九不敢再留手,稍使着力,又从头打起来。 “你们是哪门子的大人,这小娼妇害死八娃,你们不打她为八娃报仇,却来打我们,老天爷呀,还有没有天理呀……” “这小娼妇勾引男人,害死八娃,心肠比蛇蝎还要歹毒,大人可不要被她骗了呀。来弟、招弟,你们都死了吗?还不赶紧让大人看看你们……大人挑她们吧,她们都还是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大人挑去为奴为婢,都是她们的造化。” “你们凭什么打我们,那贱皮子害死八娃,她就该偿命!我们是她爹娘,就算打死她也是天经地义!” 看他们挨着打还止不住谩骂与诋毁,蝉衣眼都气红了,从马车里冲出来,大声辩驳道:“少胡说八道,她明明还是完璧之身,何来勾引野男人之说!你们身为她的长辈,这样玷污她的清白,你们还是人吗!” 她是弃婴,虽然蕙音、陈韶等人都对她很好,但她心底还是藏着恨。她恨生她的爹娘,他们不想养她,世道艰难,很多百姓都在饿肚子,他们吃不饱饭,将她扔了,她可以理解,可他们偏将她扔在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摆明要断她活路,这样的做法,她实在无法理解,也不能理解! 她一直将这份恨藏得很好。 可是看到求弟的惨状,那些深藏的恨意就如火山一样,瞬间爆发出来。 陈韶满腔的怒火在她蓄着泪的目光中,霎时湮灭,无声地叹上一声后,上前轻轻拍拍她的肩膀,朝着傅九道:“再让他们说废话,你也领罚去吧!” 傅九不敢再留力。 余氏等人也终于痛得没有办法再骂人。 叫痛求饶声渐渐声嘶力竭,血色也终于透过衣裳浸出来。陈韶叫停傅九,慢慢踱步站到他们跟前,居高临下地问道:“李八娃是怎么失踪的?” 余氏和李大媳妇都被打怕了,往后蜷缩了两步,不敢再胡言乱语。李二媳妇还尤不甘心:“当然是被那小贱皮子……” 傅九一竹条抽她身上。 李二媳妇痛得尖叫着打了两个滚后,见没人上前帮她,终于意识到陈韶不是以前那些只要他们撒泼打滚就能轻松拿捏的人,心里总算有了害怕。见傅九又扬起竹条,她赶紧求饶,“别打了,我错了……” 陈韶走到她跟前,冷着声音又问了一遍:“李八娃是怎么失踪的?” 李二媳妇哭着道:“我不知道,那小贱……求弟说是他自己跑出去的,我们在村子里都找遍了,还是找不到他,肯定是求弟嫉恨她,趁着家里没有人,偷偷把他打死后藏了起来。又趁着没人,把他扔到了后山。” 陈韶不给她丝毫喘息的机会,紧接着就问:“哪个后山?” 李二媳妇本能地答道:“就村子后头的顺里山。” “求弟只有七岁,”陈韶道,“你们骂她勾引男人,她都勾引了谁?” 李二媳妇虽然害怕挨打,还是理所当然道:“她不找野男人,哪里有力气害死八娃,又把他扔到后山?” “所以,”蝉衣冲上来质问,“你们宁愿骂她勾引男人,也不承认李八娃就是自己不听话,才被别人害死?” “谁会害他?”李二媳妇尖声叫道,“他那么小,什么事都不懂,害他能做什么!” 蝉衣气笑了,“他小?求弟也就比他大一岁!” 李二媳妇反驳道:“大一天也是大!她是姐姐,她就该照顾八娃,照顾不好,她就该死!” 陈韶按住蝉衣的手,不让她再说下去。看一眼李二媳妇,又看一眼其他人后,她让蝉衣将求弟从马车抱出来交给李大媳妇。在李大媳妇接手后,她道:“好好照看,过几日她身上的伤要是还没有好,她今日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还有,以后她身上每多一个伤,我都会算在你的身上。哪怕她身上的伤是自己不小心磕了、碰了,我也会算在你的身上。” 李大媳妇咕哝:“她是老二家的孩子,凭什么给我。” 陈韶冷笑道:“刚才骂人的时候,怎么没有认为她是老二家的孩子?” 李大媳妇还想为自己辩解两句,陈韶已经转过身,朝着衙役交代道:“监督的责任就交给你了,再看到他们打骂求弟,你就替我十倍打回去!” 衙役看着院子里的人,中气十足道:“是!” 陈韶又转身回来,示意李大、李二:“李八娃的尸体是在哪里发现的,起来带路!” 第38章 绳结 傅九虽然生气,但打人的时候,对李正明、余氏及李大媳妇、李二媳妇还是留有余地,对李大、李二却是下了狠手的。两人痛不欲生,却啥话也不敢说,彼此搀扶着起来,一瘸一拐地领着陈韶往村后面的顺里山去了。 发现李八娃尸体的地方,跟发现陶阿妹尸体的地方很相似。都在树林里的一个小斜坡上,都是一块小平地,平地周围林木稀疏。 唯二不同的大概就是这片小斜坡差不多在半山腰上,小斜坡下就是一块一块的田地,能往这片小斜坡的路也能容马车轻易通过。 陈韶在小平坡上走了两圈,随后看向周围。上山的大路下了山脚往前两三丈,可通往两个方向,一边进村,一边出村。而沿着他们所在的位置继续往山上去,同样不过两三丈后,路便突然一收,由宽阔大路猛然变成崎岖小路,蜿蜒着向上。 收回目光,陈韶又在小斜坡上走了两圈。或许是小斜坡下就是田地的原因,这一片并没有多少落叶。将草丛都用脚尖碾着找了一遍,什么也没有发现后,陈韶问李二道:“李八娃的尸体是谁最先发现的?” 李二指着跟来看热闹的村民中一个五十出头的男子道:“是他。” 蝉衣顺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那男子的瞬间,就跟陈韶道:“是拉着赵大元喝酒的猎户老周。” 让傅九去请人后,陈韶问道:“打听出什么没有?” “什么也没有打听出来,”蝉衣看两眼李大、李二,有意扬着声,不屑地说道,“只实事求是地给我陈述了一遍他们与赵大元之间的矛盾起落。问他李家的人如何,他说这不是他该说的事。” 李大、李二不敢与她争锋,双双低着头,当作没有听到。 蝉衣冷哼一声。 老周跟在傅九的身后过来,规规矩矩地给陈韶见过礼后,就站到一边安静地等着。他的腰背笔直,神色不卑不亢。陈韶暗自称赞一声后,道:“说一说赵大元和李家发生矛盾的起落。” 老周一一说了,并不添油加醋。 陈韶有意问道:“赵大元会不会为了报复李家,杀害李八娃?” 李大、李二迅速看过来,两人的眼中都冒着火气。 老周瞥一眼他们,干脆道:“不会,有良柱叔给他做靠山,他犯不上做这种掉脑袋的事。” 陈韶继续:“村里其他与李家有矛盾的人呢?” 老周淡然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陈韶转回正题:“你是怎么发现李八娃尸体的?” 老周用下颌朝着斜坡下的那块地指一指,“那是我的地,早上过来干活的时候看到了,还以为是哪个小孩的恶作剧,上来看了才知道是他。” 陈韶:“发现他时,他是什么样子?” 老周:“光溜着身子,双手反绑在背后,脖子被割了很长一道口子,看样子死了差不多五六个时辰了。” 说着,他走到两丛杂草跟前,用脚尖指道:“他就躺在这里,先还有好些血在地上,前些时候隔三岔五下雨,都被冲干净了。” 陈韶跟过来,在草丛周围仔细找了找,确实找不到丝毫的血色后,问他:“你是什么时辰发现的他?” 老周:“卯正刚过不久。” 卯正刚过不久、死了差不多五六个时辰……李八娃被害也在子时前后。陈韶看一看脚下的草丛,又看一看小斜坡下的田地,再看一看上山的路,心尖忽地一动:“李八娃双手反绑在背后,用的什么绳子绑的?” 老周看向李大、李二:“绳子还留着吧?” 李大、李二不说话。 老周皱眉:“不是跟你们说过,让把绳子留着,将来好……” 话到一半,他摇一摇头,不往下说了。 陈韶看向李大、李二,“绳子呢?” 两人忌惮傅九手里的竹条,讪讪答道:“烧了。” 老周不等陈韶再开口,便道:“用的麻绳,约莫三尺长。” 一边说着,一边随手折了根细长的树枝,三两下编出一个结扣后,递过来道:“打的是这样的结。” 蝉衣接着递过来,陈韶才拿到手里,徐光就道:“陶阿妹的尸体也是打的这样的结。” “恐怕不止陶阿妹,”老周道,“元和七年死的赵二娃和元和十四年死的李兰,绑他们手的麻绳也是打的这样的结。” 陈韶看着手中类似双股8字的结,求教道:“这个结有什么说法吗?” 她知道双股8字结牢固方便、不易脱落,且受力很好,在现代一般都用在消防救援或是攀登爱好者身上。 老周思索道:“普通人很少用这样的结,一般来说,习武之人用得稍微多一点。” 习武之人……陈韶下意识拧起双眉,在先前对凶手的刻画里,凶手反绑被害者双手,是对自身力量不自信的表现。可若凶手是习武之人,这个刻画就不成立了。 凶手是习武之人,却连一个六岁的孩童都要捆绑双手之后再实行虐杀,那他就不是对自己的力量不自信,而是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的小心谨慎。 这将是一个难以对付的凶手。 如果他就此收手…… 强行中断没有必要的猜测,陈韶问道:“除了脖子上的伤口外,李八娃身上还有没有其他的伤?” 老周摇一摇头,“没有注意过。” 陈韶看向李大、李二。 李二:“没有别的伤。” 陈韶又看向徐光,“元和十三年的那几起案子呢?” 徐光答道:“大体上跟陶阿妹差不多。” 那就是都没有威逼伤或是抵抗伤等。陈韶低眸思索:即便凶手是习武之人,与每一个被害者都认识,且得他们信任,但想要让被害人乖乖地让他捆绑双手,也不是一件易事。除非……他在捆绑被害人的双手时,被害人没有能力挣扎。 凶手给被害人下过毒! 陈韶迅速抬头看向李大、李二:“李八娃的尸体埋在哪里?” 李大、李二被她突来的问话吓了一跳,李大赶紧道:“在、在村东边的地头里。” “带路!”陈韶命令。 孩子意外死亡,不能进祖坟,也不能铺张。尽管李八娃是李家唯一的男孩,也是如此。看着地边上小小的土堆,陈韶朝跟来看热闹的村民扫上一圈后,吩咐傅九:“去借几把锄头过来!” 锄头借来,陈韶退后两步:“挖!” 第39章 尸检 傅九与几个羽林卫迅速行动,仅片刻,便将裹着一卷破竹席的李八娃尸体挖了出来。 尸体已经腐烂得差不多了,没有腐烂的部分随着竹席展开,蛆虫也跟着翻滚出来。 傅九、羽林卫都见过不少的尸体,但这样腐败伴着恶臭,还有滚滚蛆虫的尸体,却是第一次见。视觉加嗅觉的双重冲击,让傅九与羽林卫都忍不住急急后退几步后,弯身干呕起来。 蝉衣一开始还有些不屑,上前几步,看到坑里尸体的第一眼,胃里便一阵翻涌,继而加入了干呕的行列。 李大、李二也是如此。 唯有陈韶习以为常拿出手帕捂住鼻子后,走到坑前蹲下来,仔细地观察着李八娃的尸骨。 尸体没有任何保护就这样埋在泥地里,腐败之时与泥土里的各种微量元素接触,无论是用银针还是用尸骨颜色来判断,都会出现很大的偏差。但受限于条件,即便有偏差,陈韶也只能容忍着偏差的存在,尽力寻找可能的证据。 李八娃的尸骨完整,色泽大体莹白,尸骨上也不见断裂及其他伤口。从脱落的牙齿与盆骨形态来看,与他的身份也吻合。拨开残存的皮肉,将骨架完整地裸露出来后,可以看到喉咙到腹腔间的脊椎有一丝丝发黑的迹象。这种发黑,明显与皮肉、内脏腐败浸染的黑不同。 从早前发生的十七桩案子的案宗记载以及陶阿妹的尸检结果综合判断,凶手存在下毒的可能。 因而李八娃脊椎上的黑丝,也就极有可能是中毒所致。 起身退到一边,陈韶吩咐:“埋起来。” 傅九和羽林卫强忍着反胃,麻利地将挖出来的泥土又埋了回去。 扫一眼坟地周围,陈韶又将老周打的那个结拿了出来。 徐光上前两步,也看着她手中的结:“元和十三年那八起案子,那些被害的人双手上绑的都是这样的结。元和六年那九起案子……既然老周说赵二娃用的是这样的结,那其他人应该也差不多。不过不管是元和六年,还是元和十三年,李大人好像都没有注意过这些。” 老周道:“就是普通的麻绳,如果不是大人问起来,我们也很难去注意这个结。” 知道他是在帮他们说话,徐光朝他感激地点了点头,老周也点一点头,算是回应他。 陈韶收起树结,问老周:“赵二娃和李兰的尸体都是在哪里被发现的?” “李兰的尸体也在发现李八娃的地方,赵二娃的……”老周朝着斜对面的山上一指,“在那头的汤五山。” 陈韶跟着问道:“都是谁发现的?” 老周道:“李兰也是我发现的,赵二娃是黄大行赶着鸡、鸭上山的时候发现的。” 凶手两次都把尸体扔在小斜坡……陈韶不辞辛苦地又回到发现李八娃尸体的地方,在周围来来回回走了快十圈也没有看出什么特别后,她又上了山顶。站在山顶朝着山那边看去,山那边的山脚并没有人家,山势也不如这边平缓,路也更加曲折。打消凶手是从这边上来抛尸的想法后,陈韶又回到了小斜坡。 又走上两圈,突然想起汤五山后的茅草屋,陈韶试探性地问道:“这附近还有没有和汤五山后山差不多的茅草屋?” 老周摇头:“没见过。” 陈韶不死心地继续问道:“大丰河汛期过后,汤五山那一片有没有沙滩或是鹅卵石?” “有。”老周道,“黄志一还没有出事的时候,村里的小崽子们时不时都会到那边去玩水。” 陈韶打算去赵二娃抛尸的地方看一看,下山路上,她问老周:“赵二娃家和李兰家是不是也跟村里很多人有矛盾?” 老周答道:“是经常吵架。” 陈韶:“都是为什么事吵的架?” 老周不是个爱说人闲话的人,但他敬佩她白白净净一个清俊小生,查起案来认真又不怕脏臭的责任心,便破例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都是一些……” 蝉衣忽然开口:“黄志一的两个哥哥来了。” 陈韶顺他的话看过去,看到两个跟老周差不多年岁的男子正朝着她的方向奔过来,两人身后还跟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从年轻人的衣着来看,应该是太学的学子。 陈韶止住脚步,等着他们过来。 三人奔到近前,立刻跪到地上。 年轻人以头磕地道:“恳请大人为学生的小叔做主!” 果然是太学的学子。陈韶的目光在年纪大的两人身上扫了一圈,疑问:“小叔?” 年轻人恭敬道:“黄志一是学生的小叔,早几年被奸人所害之后,父亲与二叔一直想为他申冤,但都不得其所。今日猛然听闻大人来了小常村,学生便特意向夫子告了假,匆匆回来恳求大人主持公道,还望大人成全。” “起来吧。”陈韶道。 年轻人扶着两个年纪大的人站了起来。 年轻人叫黄富铭。 他父亲,也就是黄志一的大哥叫黄尚才,二哥叫黄以文。 陈韶不等他们开口,便先说道:“杀你弟弟的两个凶手都已经找到了,如今就关在太守府的大牢里。” 简单地将黄志一被杀的经过讲了一遍后,陈韶又道:“后续要怎么判,需要等这个案子查完再说。” 两兄弟红着眼睛,千恩万谢道:“查清楚就好,查清楚就好,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也不在乎这一日两日了。” 黄富铭则又跪到地上,朝着她磕头道谢。 黄尚才和黄以文见他如此,也赶紧跪到地上。 陈韶将他们叫起来,问道:“黄志一在生前有没有跟你们说过那间茅草屋的事?” 两兄弟互看一眼后,同时摇了摇头。黄富铭回答:“小叔从住到那茅草屋后,就没有跟我们说过话了。” 虽然看得出来他们没有撒谎,陈韶还是道:“元和十三年的那八起案子,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就发生在那间茅草屋。” 黄尚才和黄以文脸色瞬间一白,黄富铭也慌张起来,三人本能地就要辩解凶手绝不是黄志一。但随即,黄尚才和黄以文就想到他们爹娘还在时,对黄志一这个小儿子最是宠溺,他们这两个当哥哥的虽然知道他好吃懒做,也时常偷鸡摸狗,但根本不敢管他。每每才开口,爹娘就要反过来骂他们,说是他们没有本事才让他沦落到偷鸡摸狗。时日久了,他们便不愿意说了。爹娘去后,他们原是想着把他撵出去没吃没喝受受苦,好改邪归正,没想他却头也不回地离家搬去了茅草屋,还一去就…… 又想到他就是偷鸡摸狗也要赌钱,才被人害死,黄尚才和黄以文也不敢保证他不是凶手了。 黄富铭则想得更多,如果那些案子的杀人凶手是黄志一,那么他将不能再继续读书,也不能再参加科考,他的人生…… 第40章 疑惑 “他不是凶手,”看着三人变来变去的脸色,陈韶先给他们吃了颗定心丸,才接着说道,“不过他虽然不是凶手,但他在搬去那茅草屋时,就已经知道了那里曾杀过人,为着一些难以理解的原因,他没有报官。所以认真追究起来,他也有包庇凶手的罪责在。” 三人的心刚放回肚子里,又立刻提了起来。 陈韶是故意的,目的就是让他们能够配合接下来的调查。见气候已经差不多,陈韶道:“带路吧,去发现赵二娃尸体的地方看看。” 三人哪敢拒绝。 去汤五山的路上,陈韶将刚才问老周的话,又问了他们:“赵二娃和李兰是不是跟村里很多人都有矛盾?” 黄富铭主动道:“李兰奶奶不多,那个赵二娃跟……” 看一眼远远跟在后面的李大、李二,他委婉道:“赵二娃的娘生下他不久就因病去了,他爷爷奶奶怜他小小年纪就没娘,对他格外的溺爱,因而不论在家还在外面,他都爱称王称霸。被人说两句,就给人家里的水缸下泄药或是砒霜。” 缠绵心中多年的疙瘩已经解开,黄以文爽朗的性格又冒了出来。接过黄富铭的话,直言不讳道:“根二爷、中山叔两家,早些年喝了他下过砒霜的水,差些出事。就这样他还死不认错,根二爷和中山叔家里的人稍稍逼问得狠些,他爷爷奶奶就在人家门口破口大骂,骂不过就往地上一躺,又是撒泼又是打滚。赵二娃出事后,他爷爷奶奶还非诬赖是他们两家害得他,在李大人跟前又是哭又是闹,非要李大人将他们两家抓起来给赵二娃偿命。” “李兰婶,”黄以文叹口气,“她对外人都很和气,只对王世佑刻薄。王世佑没爹没娘,但人勤快,所以上门来跟她女儿提亲时,她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只是要求王世佑上门。王世佑和她女儿成亲后,家里家外的活基本被他一手包了。一开始,李兰婶对他的表现也很满意,后来是以前向她女儿提亲,但被她看不上的罗孝荣赚到钱了,她就对王世佑越来越不满了,经常在人前人后打骂他没有本事,还……” 饶是以黄以文的爽朗,也有些说不出口了。 他说不出口,黄尚才就更说不出口。 还是老周道:“罗孝荣赚到钱,又回来找她女儿了。她见钱眼开,想将王世佑撵走,让她女儿另嫁罗孝荣。王世佑不走,她就让罗孝荣把她女儿接走,想借此逼王世佑离开。” 又是‘恶人"被害者。 凶手的天平越来越向‘替天行道"倾斜。 但陈韶却直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首先,如果凶手是在替天行道,那么让陶阿妹诬称‘恶人"的赵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也该受到惩罚,同理,赵三娃、赵二娃、李八娃之所以‘恶",其主要责任都在他们的家人身上,真要追责,也该是他们的家人。还有李兰,她是恶,她的女儿也不比她差。 其次,凶手并不是一直在作案,而是有阶段性。 仅这两点,凶手就已经离‘替天行道"相去甚远。 思及此,陈韶浮躁的心绪霎时平复,继续问黄富铭道:“赵二娃如果还活着,是不是跟你差不多年纪?” 黄富铭点头,“差不多,赵二娃被害的时候,学生已有九岁,在他之前,已经发生过三起案子,郡城到处都人心惶惶,村里人也时时警惕,谁也没有料到赵二娃也会被害,因而学生才记得清楚。” 陈韶道:“赵二娃和李兰死的时候,都光溜溜的没有穿衣裳?” 黄富铭再次点头,“赵二娃死的时候跟李八娃差不多,李兰奶奶……她眼睛、耳朵、鼻子都被刀划过,肚子也被从中间剖过,肚子里面塞着好些树叶泥石。” 陈韶微微细思片刻:凶手杀人很有规律,基本上遵循着杀一个老妇人,接下来就要杀一个妇人,一个男童的顺序。且老妇人都有割眼睛、耳朵、鼻子、剖肚子塞石头树叶的行为;妇人则剖肚子划胸,然后在肚子里塞泥石,下身塞树枝;男童则自始至终都只有割颈及反绑双手……这种针对不同年龄段的人有不同的虐待方式的行为,必然隐瞒着某种含义。 只是这含义是什么? 赵二娃被害已过去十几年,抛尸的地方早就没有了痕迹。 陈韶大概看了一下抛尸的环境后,便回了小常村, 已是未时末。 在老周家的堂屋坐下来,在老周安排着人杀鸡斩羊做饭的间隙,陈韶喝过两碗粗茶后,先让李天流安排人去赵家村拿陶阿妹手上的绳索,接着又让傅九跟着黄尚才、黄以文去将赵二娃和李兰的家人都请过来。 赵二娃的爷爷奶奶都已经过世,来的是他爹。 李兰的女儿在她死后,就彻底跟了罗孝荣,没再回过村里,但王世佑还生活在这里。 赵二娃的爹已经上了年纪,在赵二娃的娘去后第二个年头,就已经另娶。对赵二娃这个被害的儿子,她的感情不深。因而面对陈韶的询问,他多数时候的答案都是记不清楚了。 王世佑则与他正好相反。 李兰被害时的所有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被害那日一早就去了罗孝荣家,”王世佑平静地讲述道,“自从成花跟了罗孝荣,她隔三五天就会去一回,有时候当天就会回来,有时会住上两三天再回来。那天她没有回来,我也没有在意。是第二天周大哥二话不说把我拉到了顺里山,我才知道她被人害了。” “她的眼睛、耳朵、鼻子、嘴都被刀划过,脖子被割着一条长长的口子,肚子也被划破了,里面塞着些石头和树叶。” 黄富铭道:“李兰奶奶的女儿和罗孝荣还诬陷是他杀的人,两人合伙差点将他打死,还是李大人查过后说凶手不是他,两人才罢休。” 王世佑垂下眼眸,没有再说。 陈韶问黄富铭:“你知道李兰奶奶的女儿和罗孝荣现住在何处吗?” 黄富铭立即答道:“知道,在云河镇。” 陈韶看一眼李天流后,朝他道:“那就麻烦你带个路。” 黄富铭当即答应下来。 等他带着两个羽林军去后,陈韶又问王世佑:“不管是这个村子,还是其他村子,有没有与李兰有冲突或是矛盾的人?” 王世佑摇一摇头,“娘是个很好的人,即便和人有冲突,也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犯不上杀她报仇。” 陈韶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吃过饭,稍稍歇一歇,便已经是傍晚。 站到老周家的院子里,看了一会儿天上的晚霞,陈韶收回目光,静静打量老周片刻后,突然问道:“除了习武之人外,还有没有其他行当里的人打那样的结?” 第41章 旧时嫌疑人 老周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猎户、采药人。不过他们不会做这样丧心病狂的事。” 陈韶没有责怪他的隐瞒,也没有评判他最后一句话,只是接着往下问道:“这个村里有几个猎户?” 老周道:“两个,一个我,一个老赵。” 陈韶:“几个采药人?” 老周:“有两个,一个王世佑,一个李兰的侄儿赵小山。” 陈韶:“你们都是什么季节打猎,都去哪里打猎?” 老周:“冬天,冬天猎物多。春夏是动物繁衍的节气,老猎户都不会上山。去的地方有远有近,近的就在这周围的山上,远的就得走上几日,到深山老林去了。他们采药的人跟我们正好相反,他们春夏秋都会上山,冬天才会歇下来。他们去的地方跟我们大致上是一样的。” 陈韶:“你们打猎、采药都是单独行动,还是结伙行动?” 老周:“附近就是单独行动,深山老林危险重重,人多些能有个照应。” 陈韶微微转眸看着他:“就你认识的猎户与采药之人,都有谁会打那个结?” 老周又沉默下来,好一会儿,才答道:“基本都会。” 陈韶看着他,目光带着审判。 老周并不心虚,坦然解释:“猎户和采药的人当中,没有那样穷凶极恶的人。” 陈韶没有跟他辩论什么知人知面不知心,见晚霞散去,夜幕慢慢降临,她继续问道:“各个村子里的猎户和采药人,你都认识?” 老周道:“大部分都认识。” 顿一顿,他又加了一句:“洪源郡及下辖的几个县里的猎户与采药人,大部分都认识。” 陈韶让蝉衣去将笔墨都拿来,将他说的名字按县按村都记下来后,看黄富铭还没有将人给请回来,便问:“根二爷和中山叔都在家吧?” 老周主动道:“我去请他们过来。” 陈韶交代:“将他们两家都请过来。” 赵二娃出事那年,李保中已经审问过两家人。案子过去多年,两家人里有老人已经过世,也有新添的孩子。听说又要问他们当年的案子,两家人都不免有些紧张。陈韶逗着孩子安抚了几句,等他们都放松下来,才开始问起赵二娃当年给他们两家投毒的事。 两家都如实说了,尽管语气平淡,但那份后怕却深刻在经历过的每一个人骨子里。 “赵二娃才四岁,”陈韶一一扫过两家人,问出心中的疑惑,“怎么确定就是他投的毒,而不是别人?” “我看到他往我家水缸里倒东西了,”中山叔身旁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说道,他是中山叔的孙子,叫周典,“只是当时我也就比他大一岁,并不懂这些。后来家里人都中毒后,我将这件事说出来,赵二娃也承认了,他说就是要毒死我们,说是他爷爷奶奶说了,不喜欢他的人就该去死。上个月遇害的李八娃也爱投毒,就是跟赵二娃学的,只不过李八娃是给鸡鸭投毒。” 他爹在旁边小声道:“少说两句,一会儿让他家听去,又要上门来闹了。” 周典不忿道:“怕什么,现在有衙役在村子里守着,他们要敢来,我就去告发他们!” 陈韶点一点头,“以后有什么事,找衙役就行。” 衙役赶紧表态道:“他们要敢找你们麻烦,你们就尽管找我,我倒要看看他们是不是连我也不怕!” 有了他们的保证,等于是解决了后顾之忧,周典就有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赵二娃当年虽然给我们两家投过毒,但他娘早早就没了,他爹也不管他,多少还有些可怜。李八娃遇害,村里人怕惹上他们一家子,明面不说什么,背地里都在拍手称快。” 说着,便列举了他见谁家没人,就撬门进去偷东西;看别的孩子有好吃的、好穿的,就明抢明夺,被捉赃后,要么恶人先告状,他们一家子上门打骂,要么他背地里给人家养的鸡鸭投毒等等恶行。 最后,周典说道:“这村里基本上家家户户都被他们讹过。” “那还真是死有余辜。”李天流不齿道。 傅九点头赞同。 陈韶没有发表意见,又问了他们几个问题后,就让他们走了。随后,正要让人去请村里的两个采药人及另一个猎户时,黄富铭带着人回来了。 李兰的女儿叫赵成花,已年过四十,模样看着比实际年纪要大上五六岁。罗孝荣比她大三岁,长得高高大大,模样也周正,但气质轻浮,看着比实际年纪要小很多。 进了堂屋,赵成花本能地朝四周扫视一圈,见王世佑没有在,她的脸色瞬间一沉。罗孝荣见状,轻嗤一声,颇是不屑。 衙役让他们老实些,两人才收敛心神,跪到了地上。 陈韶也不让他们起来,开门见山地问道:“李兰是怎么死的,说说吧。” 罗孝荣双手伏着地,猛磕一个头后,抢先说道:“大人,小人是冤枉的,小人连鸡都不敢杀,人就更不敢杀了。” 赵成花跟着磕了一个头,“小人的娘是王世佑杀的,还请大人将他抓来严刑拷问!” 陈韶看着她,“你说你娘是他杀的,有何证据?” 赵成花义愤填膺道:“他嫉恨我娘要将他撵出家门,也嫉恨我跟了孝荣。他为报复我娘和我,就密谋着杀了我娘。” 陈韶提醒:“我问的是证据,不是他杀你娘的理由。” 赵成花咬牙切齿地说道:“他这个人心思最是缜密歹毒,大人只要严刑拷问,他必不敢隐瞒!” 陈韶失笑,“按你的说法,我是不是将你们俩抓起来严刑拷问,你们也不敢隐瞒?” 赵成花错愕地抬起头,在衙役‘大胆"的厉喝中,又快速低下头。 陈韶按照她的逻辑,慢悠悠道:“你恨你娘逼你嫁给王世佑,让你在罗孝荣跟前抬不起头,还让你在他花天酒地的时候没有资格管教他,罗孝荣则恨你娘当初看不上他。所以你们两个一拍即合地杀了她后,借机推到了王世佑头上,简直一石二鸟。” 罗孝荣赶紧往旁边挪开两步,撇开与她的关系:“要杀也是她杀的,跟我没有关系。小人以前没有钱的时候,是恨过她和她娘,但小人有钱后,已经不恨她们了。” 赵成花不可思议地看向他,“你恨我?” 罗孝荣满不在乎道:“我恨你怎么了?当初你娘看不上我时,你也没少说风凉话!” “我为你抛夫弃子,为你侍奉公婆,为你生儿育女,”赵成花质问,“连你在外勾三搭四也从不管你,你现在说恨我?你还有没有良心!” 罗孝荣不以为然道:“又不是我让你抛夫弃子,关我什么事?再说了,你自己死皮赖脸要跟着我,我都没有嫌你残花败柳,也没有短过你的吃穿,你有什么资格管我?” “罗孝荣!”想到这些年为他背负的骂名与在他家受到的委屈,赵成花发狠地朝他脸上抓来。罗孝荣一时不防,右脸瞬间被抓出几条血印子。吃痛之下,他本能地抓住她的手,反手给了她一耳光后,又抓起她的头发就往地上撞。 第42章 他想要的 傅九抓住他的手,将他推到一边。 即便这样,赵成花还是被他的凶狠吓到了。捂着脸,呆呆地看着他,半晌反应不过来。 陈韶并没有偏袒谁,将两人都批评了一顿后,就问起了李兰从云河镇离开的时间。罗孝荣已经记不清了,赵成花则回答酉时。 徐光本来一直老实地站在傅九身后,听到酉时二字,心头猛地一惊,双腿快过脑子地站出来反驳道:“七年前,你娘出事时,你说的是申时二刻!” 赵成花心思还在罗孝荣打她的事上,很是不上心地说道:“那就是申时二刻。” 徐光黑着脸:“到底是酉时还是申时二刻,说清楚!” 赵成花不耐烦道:“事情过了这么久,谁还记得清楚?既然当时说的是申时二刻,那就是申时二刻。” 徐光被她敷衍了事的态度给激怒了,傅九赶紧将他拉到一边,好言劝告。陈韶看着她恍惚、恼恨、愤怒等各种情绪交杂的脸,继续问道:“你娘离开时,有没有同伙?” 赵成花直截了当道:“不记得了。” 陈韶并不动气:“你娘离开时,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赵成花还是道:“也不记得了。” 陈韶看向罗孝荣,罗孝荣道:“小人也不记得了。” 陈韶又问了几个问题,见两人都答不上来,干脆地将他们给撵走了。 听着两人出门后一声高过一声的争吵,陈韶摇一摇头后,让人去将两个采药人和包括老周在内的两个猎户请了过来。 因为李保中当年并没有在意过绳索的打结方式,两个采药人和猎户都不在嫌疑人之列,几人对当年的大部分行踪都只能记个大概,给不了准确的答案。好在今年的六起案子发生时,他们各自的行踪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一个一个盘问下来,再将他们交代的人证请过来做了对质,确定他们没有说谎后,眼见夜已经深了,该问的也问得差不多了,陈韶便坐着马车回了太守府。 回到乘风院,陈韶顾不得歇息,将蝉衣记的单子拿过来仔细看了两遍,又将老周编的那个树结拿出来研究片刻后,问徐光道:“对今日的小常村之行,你有什么看法?随便说,无须顾忌。” 徐光先是道歉:“这些年懒懒散散,连尸检的完整过程都快忘干净了。上次给陶阿妹尸检的时候,就应该检查她是否有中毒的症状,却因一时疏忽……” 陈韶掀眼看向他,“你跟着李大人查那八起案子时有没有检查过他们是否中毒?” 她记得案宗上记载着没有中毒,只是不知道是随便写的,还是尸检的结果。 徐光道:“那几起案子倒是都查过,只是都没有查出来有中毒的痕迹。但先前在小常村看那李八娃的脊梁骨似乎有黑气,这样的症状明显是中毒的迹象。就是不知道他是个例,还是其他人也都中过毒。” “应该都中过毒,不过不是致人死亡的毒,而是迷药一类。”将她得出这样结论的依据简单地说了一遍后,陈韶轻叹,“凶手如果是习武之人,控制这些被害人应该是件很容易的事,但他还是选择了又下毒又反绑双手,可见凶手行事既果决又谨慎。想要抓住他,恐怕不太容易。” 徐光看向她手旁茶几上放着的那个树节,试探着说道:“凶手会不会不是习武之人,而是……” 陈韶也看向那个结:“能翻山越岭采药或打猎的人,他们的力气不一定比习武之人低,所以接下来不仅要筛查习武之人,还要筛查采药和打猎的人。” 话到此处,她又问道:“除了采药和打猎的人,你可还认识其他会打这种结的人?” 徐光想一想后,摇头道:“不认识。” 陈韶问李天流:“你呢,以你的见识,除了习武之人外,可还有别的什么行当的人会打这样的结?” 李天流伸手,陈韶将树结递过去。李天流接过来打量片刻后,慢声说道:“想要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人会打这样的结还不简单,能用到打结这样的行当无外乎就是商行、镖局和专门以船运为生的货行,明日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徐光拱手:“大人出行太过瞩目,不如这件事交给小人来办。” 陈韶点头应下来,随后问道:“李兰和李八娃的尸体抛在同一个地方,你认为凶手这样做,有没有什么特殊的用意?” 徐光还没有回答,李天流先道:“能有什么特殊用意?反正上次扔那儿,你们也没有抓到他,何必再另挑地方?” 陈韶追问:“那他费力不讨好地将尸体扔到半山腰又是为何?” 李天流戏谑地笑上两声,随后漫不经心地回答道:“无论是半山腰,还是山脚,陈六公子难道就没有发现,他想要的只是让人尽快发现尸体吗?” 陈韶微怔了一瞬后,笑了,举起茶杯朝着他敬一敬道:“谢了。” 李天流拿起杯子与她微碰了一下。 徐光兴奋道:“将军说得对,从历年的案子来看,所有遇害的人无不是第二日一早就被发现!凶手显然就是故意的,杀完人,就算千难万险,当天夜里也要将尸体抛到被害人的村子里,好让人能及时发现。他的这些行为,已经是在冒险!” 陈韶点一点头,认可了他的说法。低眸看向手里的名单,她道:“今日太晚了,先回去歇着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徐光应声是,转身去了。 刚出院门,就撞上了脚步匆匆的张伯山。 徐光忙退到一边,朝他揖礼。 张伯山看也不看他一眼,便越过他进了乘风院。 “还以为公子会跟前日一样,歇在小常村。”进了屋,看到李天流也在,张伯山赶紧朝着他也揖一揖礼后,问道,“不知公子与小将军可用过晚饭了?” 陈韶‘嗯"一声,问他有什么事。 张伯山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跟公子汇报一声,下官今日已经巡了七个村子,衙役们知道这趟差事是公子交代,都极是尽心尽力。” 停顿下来,见她并没有要接话的意思,只好往下说道:“剩下的那些村子,下官打算五日内巡完。” 陈韶点一点:“可以。” “还有一件事,”看出她神色间的疲惫,张伯山快速回禀,“早一个时辰,赵强到太守府来找过公子,下官不知道公子会回来,就打发他先回去,明日再过来。” 陈韶再次点一点头:“我知道了。” 张伯山知趣地走了。 刚走到门口,陈韶又叫住他:“前几日张大人曾说要找几块青玉给我,不知找得如何了?” 第43章 一直在并肩作战 张伯山恭谨道:“已经让人往掸国去了,一来一往的路途加之挑玉的时间,应该还要上一些日子才能到。” 陈韶应好,张伯山又留了留,见她没有别的吩咐,又才走了。 李天流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他根本没有派人去掸国,为何不戳破他?” 陈韶似笑非笑:“为什么戳破他?他没有派人去掸国,却拿回了我要的青玉,不是更有意思?” 李天流侧头看向她,看着她云淡风轻的侧颜,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出她用帕子捂住鼻子蹲在李八娃尸骨前的画面。林羽卫都抑制不住地反胃,她却似习以为常般的平静……想起临来洪源郡前,祖父交代他无论付出多大代价,也要保她无虞的话,李天流忽地起身问道:“为何不去边关要来这里?你应当知道,边关比这里更需要你!” 陈韶看着他,平静地问道:“边关为什么需要我?” 李天流双手撑在她跟前的茶几上,直视着她的双眼道:“因为只要有你在,军心就不会乱!” 陈韶含笑反问:“可如果我死了呢?” 李天流瞳孔狠狠一缩,随即发誓一般:“只要我活着,没人敢叫你死!” 陈韶轻笑着摇摇头,“人心叵测,刀剑无眼。真有人想让我死,十个你也挡不住。而且你也搞错了一件事。边关不需要我,边关需要的是一个象征,一个陈国公府永远战无不败的象征。他们在边关打仗,是为保万里山河。我在这里查案,是为保万千百姓。我一直在与他们并肩作战,只是战场不同罢了。” 李天流是第一次听她说起这些,直起身子,后退几步,定定看她半晌后,转身走了。 陈韶却没有就此歇息。重新拿起那张猎户与采药人的单子,大致数了一下,老周供出来的猎户有上百人,采药人也有七十多个,这些人分布在洪源郡下辖的村镇或是县里,有些离郡城颇远。 是找上门去调查,还是将人集中到太守府?陈韶稍一斟酌,便决定将人集中到太守府,先大致盘问一遍后,再来做重点筛查。 看一眼树结,陈韶放下单子,这才睡了。 第二日,陈韶刚用过早饭,赵强就来了。 紧跟着他来的还有昨夜去赵家村找赵善要捆绑陶阿妹双手绳索的羽林卫。 陶阿妹还没有下葬。 绳索也还在她的手上没有解下来。 赵善给的解释是,陶阿妹被奸人所害,需得先做法事为她驱除邪祟,才能给她净身下葬。 也幸好他的这个打算,才让绳结得以完整保存。 绳结跟老周打的树结几乎一模一样,唯一的差别是老周打的结更美观一些。 陈韶看着绳结,问赵强:“查得怎么样了?” 赵强的目光从绳结上收回来,从怀里拿过几页纸递过去,“皮子云几个都查完了,陶阿妹出事时,他们都各自有事,也有人佐证。” 陈韶放下绳结,接过纸,边看边问道:“几个商行的伙计,是不是还没有查?” 赵强道:“跟大人汇报完就去。” 对皮子几人的调查,他记载得很详细。有羽林卫跟着监督,陈韶并不担心他会弄虚作假。将纸递给蝉衣收好,陈韶拿起绳结递给他:“认识打这种结的人吗?” 赵强接过来看了两眼后,不确定道:“这是……绑陶阿妹手腕的绳子?” 陈韶‘嗯"一声。 赵强道:“我会打,基本上镖师都会。” 陈韶道:“除了镖师,还有哪些人会?” 赵强:“商行装货的小工吧,偶尔能够看到他们打这样的结,但不多。” 陈韶:“知道他们的名字吗?” 赵强摇头,“没有特别注意过。” 陈韶看向他,“镖师是不是都会一些拳脚功夫?” 赵强:“多少都会一些。” 陈韶再问:“除了镖师外,还有哪些行当的人需要会一些拳脚?” 赵强想了一下,“船行里的人吧,两个船行里的小掌柜都是以前的山匪头子,船行里的船工也大部分都是以前的山匪” 陈韶问:“船行是不是就是货行?” 赵强点头:“对,一般都称他们为货行,他们主要靠给别的商行或是商家运货为生。” 陈韶道:“他们用山匪的用意是为了拜码头,好出行顺利?” 赵强没有料到她还懂这些,微诧地看她一眼,回答:“对,以前打劫水路的山匪比陆路的山匪还要多。为保顺利出行,两个货行的大掌柜就托人请了山匪来坐镇。大部分山匪抢劫都是为了生存,有人肯花钱请他们,他们自然就归顺了。而货行因为有人坐镇,不再遭受山匪抢劫,生意自然也越来越好。” 陈韶听得兴起,不由多问道:“你们商行不走水运?” 赵强道:“我们商行比较少,只有偶尔货多的时候,才会走一趟。荣发与丰隆走得相对多一些。” 陈韶:“你们几个商行是只押送自己的货物,还是也会捎带一些旁人的货物?” 赵强:“也会捎带旁人的货物,不过不多。” 陈韶:“洪源郡没有独立的镖局?” 赵强摇头:“没有。走陆路有我们几家商行,走水路,货行足以保证船行期间的安全,所以没有必要。” 陈韶:“洪源郡的货行有几家?” 赵强:“货行只有两家,一家长顺,一家永顺。” 陈韶又问了两家货行的 他走后没有多久,田掌柜及跟着他去查那十人的羽林军又来了。 十人都规规矩矩地留在负责的村庄,有不少的村民给他们作证。陈韶拿过田掌柜的调查结果,大致看上一遍后,突然问他:“我想去荣发商行看一看,不知是否方便?” 田掌柜受宠若惊道:“大人愿意去荣发,是给荣发添光添福,小人求之不得。” 陈韶吩咐傅九,“去换辆不起眼的马车,让羽林卫也换一换衣裳,不要太招摇了。” 傅九去后,陈韶回里屋换了身简朴些的衣裳后,才跟着田掌柜去了荣发商行。 第44章 会打类8结的人 荣发商行做的是桑蚕生意,铺面铺得很大,临街是四个门面大的铺子,集布庄与成衣铺为一体,质量高低不等。 铺子后方是桑蚕检验分装的地方,其后按蚕茧质量及要送往的郡城又分成几个不同的库房,再往后是镖师们的住处与载货马车的通道,最后才是一般工人的住处。 陈韶特意让田掌柜从载货的通道进入商行。 从马车下来,迎面就是一字排开的几间库房,房门上写着郡城的名字。身着统一蓝布衣裳的小工端着各类分拣好的蚕茧穿梭其中。 跟着田掌柜进到挂有蜀郡牌匾的库房后,陈韶才看到库房有一大半是织机,有不少女工正在织锦。在织机对应的外面,还有个大院子,院子里的女工正在剥茧抽丝。 田掌柜边走边介绍:“这些织出来的丝绸锦缎也要跟这些蚕茧送往蜀郡。这些蚕茧是卖给蜀郡织造局,有定额,不能多卖,也不能少卖。这些织出来的绸缎则是卖给蜀郡的几个大的布庄,跟织造局一样,也有定额。” 陈韶要看的是打结方式,但因为是暗访,不便打草惊蛇,便耐心地一边听他介绍,一边在四周都走走看看过后,才朝着正在将蚕茧和布匹一盒一盒、一捆一捆打包的小工们走去。 走到近前,陈韶先绕着已经打好包装的货物走上一圈,看到其中夹杂着几个类8字结后,才走到正在打包装的小工们跟前。 在他们身旁打好或是正在打的绳结扫上一圈,很快陈韶就锁定了两人。慢慢踱步走到他们跟前,看着他们用类8字结打包好一袋货物,陈韶才问道:“他们俩的活干得不错,叫什么名字?” 田掌柜朝两人看过去,看到两人模样,立即笑道:“他们是易要和卢子安,大人别看他们年轻,手脚比干了十多年的老伙计还要麻利。” 说着,叫两人道:“臭小子,还不赶紧过来叩谢陈大人的赏识!能得大人夸赞,也不知你们家积了几辈子的德!” 两人看陈韶眼生,又看田掌柜对她是从来没有过的毕恭毕敬,心中已然猜到她的身份。听到田掌柜呵斥,两人喜不自禁地放下手里的活计,跪到地上大声道:“谢大人赏识!” 陈韶原就打算找理由多问一问两人,看到两人跪到地上,当即顺势道:“起来吧。” 等两人起来,陈韶问道:“你们来荣发商行多少年了?” 两人又要跪到地上,被制止后,易要拱手答道:“去年三月份来的,还不足一年半。” 陈韶看向两人打好的包装,“不足一年半就已经这么熟练,是以前在别的商行做过吗?” 易要答道:“没有。” 田掌柜看着两人一板一眼,丝毫不懂变通的模样,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摇一摇头后,帮着说道:“他们以前都在家里种地,是去年他们村的卢春开身子不便,无法再继续干活后,才将他们两个推荐过来。恰好当时商行生意繁忙,便留了他们试用。后来看他们手脚麻利,这才正式留下来。” 易要和卢子安齐声向田掌柜拱手道了谢。 田掌柜朝他们摆一摆手,“能留下来靠的是你们自己的本事,不是谁的脸面。只要好好干,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又对旁边的其他小工道:“你们也一样。” 陈韶走到两人打好的包装跟前,“我看你们打包的方式与别人似乎有些不同,为何?” 易要看向卢子安:“跟他爹学的,他爹原来是我们那一带最好的猎户,可惜早几年被野狼咬伤了腿,这才闲下来。” 陈韶目光隐隐一动,姓卢的猎户,老周供出来的名单上有两个。两个是同一个村子,这个村子在通望县。通望县距离郡城虽然有些远,但按照犯罪的某些逻辑来说,也不是不可能。不动声色地打量卢子安两眼后,陈韶闲聊般地问道:“既是最好的猎户,那想来你打猎的本事也不差。怎么没有子承父业,反而来这里干了这个?” 田掌柜看两眼卢子安,帮着说道:“他爹是他们那一带最好的猎户不错,但他们那里是有名的武举村,打猎的好手不胜枚举。他本事也不小,但比起那些好手却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他娘身子不好,他爹如今也赚不来钱,家里又还有好几个弟弟妹妹要养活,想靠打猎肯定不行。” 陈韶道:“那还真是可惜了。” 田掌柜也觉惋惜地说道:“谁说不是呢。” 陈韶看向卢子安,“既然是有名的武举村,怎么不去考武举?据我所知,考上武举人后,不用守选就能为官。不管是大官小官,总比做这个赚得要多。” 卢子安羞愧道:“考了,考了好几次,都没有考上。” 陈韶顺势问道:“你们村有很多武举人吗?” 卢子安摇头,“只有两个,一个是县尉,一个是太学里的夫子。” 田掌柜帮着解释:“就是因为易县尉这个先例,他们村才兴起了学武的热潮。不过这么多年下来,也就史夫子中了举。” “一个村有两个武举人已经很厉害了。”陈韶诚心夸赞一句后,顺口问起了两个武举人的基本信息。 易县尉是三十多年前的武举人,算下来还是易安的同族,只是这个亲隔得有些远,几乎沾不到半点的好处。史夫子在太学里教导骑射,是二十年前的举人。中举之后,一开始对村里倒是颇多关切,是后来成了亲,才渐渐疏远了。 易县尉为人圆滑,史夫子则老实本分。 了解完这些,陈韶从蜀郡的库房出来,又去了另外几间库房。 另外几间库房都没有再见到打类8字结的人。 拒绝了田掌柜的相送与午饭,陈韶坐着马车悄然离开荣发商行。 待离得远些后,陈韶让蝉衣在老周供出来的名单上添上卢子安、易要、易县尉与史夫子的名字,随后便去了丰隆商行。 丰隆商行离荣发商行并不远。 不到半盏茶便到了。 第45章 受贿 自从王玉全和刘人达供出谋杀黄志一的案子,被关进太守府大牢后,沈掌柜便一直惴惴不安。 虽然私底下已经请教过张伯山与丁立生等人,知道陈韶也跟别的官员一样喜欢银子,但想着她是从京城来的人,眼界肯定比张伯山之流要高,要送多少银两,就是一件非常考验人的事了。 沈掌柜知道以他的见识,肯定捉摸不透,便给京城与丰隆商行有生意往来的几家铺子掌柜都写了一封讨教信,但京城距离洪源郡甚远,一来一往,最快也要半个月。这半个月总不好没有表态,抱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心态,沈掌柜思索再三后,决定先拿一千两银子来稳住陈韶,其他的等京城的回信到后,再从长计议。 银子还没有准备好,陈韶却先一步来了。 看到从马车下来的陈韶,沈掌柜双腿一软,人就跪到了地上。一面暗暗后悔没有早些行动,一面又埋怨张伯山、丁立生等人拿他那么多银子,遇到事却不肯提前派个人来给他通个风报个信,一面又哆嗦着磕头道:“不知大人大驾,有失远迎,还请大人饶恕!” “沈掌柜快请起,”陈韶一边打量着丰隆的门面,一边道,“一时兴起,打扰之处,还请沈掌柜多担待才是。” “不敢,大人里面请。”沈掌柜小心地打量她两眼后,又朝着蝉衣、傅九等人看去,看他们皆是冷冰冰的神色,心中不免又寒上几分。 丰隆商行的铺面比荣发还要大一些。 陈韶走进铺子,制止住他要叫人过来揖礼的举动后,在各个柜台前都走上一圈,问道:“有后院吗?” 沈掌柜赶紧道:“有,大人这边请。” 陈韶随他走到后院。 后院的布局跟荣发商行也差不多。 看着堆在各个草垫上的药材,陈韶走过去,随手抓了一把。都是常见的普通药材,品相也很普通。放下药材,又在另几个药材堆上看了看,都没有发现上等药材后,问道:“这些药材都是送到哪里的?” 沈掌柜小心道:“这些药材无论是品相还是质量都算不得好,一般来说,都是留着自用或是转卖给一些药坊。” 陈韶看向他。 沈掌柜解释:“品相和质量都上乘的药材,价格也高,这样的药材在洪源郡很难卖上好价,所以都送往京城或是江南去了。这些品相和质量算不得好的药材,留在自己的药铺或是卖给药坊,卖价相对来说也很便宜,百姓们有个三病四痛,买起来也不心疼。” 买药难,买好药更难的问题并不是古代才有,陈韶没有再说什么。 后面一重院子的布局依旧跟荣发商行差不多。 陈韶朝着写有长安牌匾的库房走去,沈掌柜忐忑地跟在她的身后。 库房中陈列着一排排的木架,木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各种材料的匣子,匣子上贴着药材的名称。在库房外的院子里,停着两辆马车,马车的车厢是一个大木框,框内铺着厚实的稻草,几个小工正在往木框里搬放匣子。 陈韶注意到这些匣子都包裹着棉布,棉布外又用麻绳紧紧地系着。依旧是漫不经心地在库房走一圈后,才去了院外。在还没有来得及放到马车中的匣子上快速扫了两圈:没有发现类8字的结。 从长安库房出来,陈韶又去了另外几个库房,依旧没有发现类8字结。 “大人,”同样拒绝了他的午饭安排后,陈韶准备离开之时,沈掌柜带着两个抬着木匣的管事追出来,鼓足勇气道,“这是小人的一点孝心,还望大人笑纳。” 傅九上前打开木匣,看着里面装着的一排排银锭,惊诧地看一眼沈掌柜后,又看向陈韶。 沈掌柜的心跳已经快如擂鼓。 两个管事也屏住了呼吸。 陈韶上前拿过一个银锭,轻轻掂一掂后,看向沈掌柜。 在沈掌柜冷汗一茬一茬往外冒之时,陈韶忽地笑了,“这么多银子……有多少两?” 沈掌柜低垂着脑袋,慌乱答道:“不多、不多,也就一千五百两。” 也就一千五百两……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陈韶来到这里已经十七年,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深切地感受到史书内容的具象化。将银锭放回木匣,陈韶玩味地勾一勾嘴角后,吩咐傅九道:“既是沈掌柜的孝心,那就收着吧。” 傅九将木匣接过来,放到马车上。 陈韶也转身上了马车,在马车将行之时,她掀着车帘道:“沈掌柜的生意做得还是不够大呀,好好努力,争取明年能够更上一个台阶。” 话落,不等他答话,便放下车帘走了。 沈掌柜听着车轱辘走远,方才抬起头来,拾袖抹一抹冷汗后,不确定地问两个管事道:“陈六公子那话是什么意思?” 两个管事也不确定地说道:“应该是嫌掌柜的银子给少了?” 一千五百两已经是商行能拿出来的全部现银了,这还少,那……沈掌柜脸色发苦道:“你们回去吧,我去找张大人他们问一问。” 另一边。 李天流嗤笑道:“这就是陈六公子说的并肩作战和保万千百姓?” 陈韶把玩着银锭道:“有问题吗?” 李天流嘲弄:“陈六公子只要不怕毁了陈国公府几代人打下来的清誉,自然没有问题。” 陈韶道:“我不怕。” 李天流哼一声,驾马往前边去了。 陈韶将银锭放回木匣,朝蝉衣道:“钱真是个好东西呀。” 蝉衣看着满满一匣子银锭,心有所感道:“难怪有那么多的贪官污吏,这一箱银子放我跟前,我也很难不心动。要是再换成一箱金子,恐怕能顶住诱惑的人寥寥无几。” 陈韶道:“不心动,无非是给得还不够多罢了。” 蝉衣将银子盖上,笑嘻嘻道:“难怪从京城出来的时候,公子不让带银子,这才几日呀,我们已经有二千五百两银子了。” 朝外看一眼,又压着声道:“我长这么大,还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的银子呢。” 陈韶笑道:“这才几个银子?等着吧,以后会更多的。” 蝉衣抱着匣子道:“那这些我就收起来了?” 陈韶点头。 已经临午。 陈韶抬手敲一敲车壁,朝驾车的傅九道:“先不去福来商行了,先去聚贤楼。” 第46章 酒楼探听消息 聚贤楼是洪源郡最大的酒楼。 亭台楼阁、假山流水,颇有些江南园林的雅致。 陈韶虽然低调,但架不住盯着她的人多。从她进入荣发商行开始,消息便如长了翅膀一样,悄然传开了。 聚贤楼的周掌柜坐在柜台后,看着座无虚席的大堂,唉声叹气道:“陈大人要是肯纡尊降贵地来一回聚贤楼,我死也甘愿了。” 刚进屋来的客人听到这话,不由笑骂:“掌柜的未免也太贪心了,这么多的客人还不满足。” 周掌柜哼道:“你懂什么?” 生意再好,也只是大堂,楼上的雅座,后面的雅院都还空着呢。 再说了,有大人物来过的酒楼,是生意好坏可以比拟的吗? 那是光宗耀祖的荣耀! 客人道:“别以为我不知道掌柜你在想什么,无非是嫌我们这些坐大堂的点不了几个菜,喝不了什么好酒,不能让你赚大钱。” 知道还说?周掌柜堆着假笑道:“你要再跟我打混,一会儿可就没座位了。” 客人一听这话,赶紧叫了两道菜一壶酒后,往常坐的角落去了。 周掌柜咕哝两声,又看向大门外,继续唉声叹气起来:想他任这聚贤楼的掌柜以来,东家一直对他信任有加,他一直想要报答东家,却不知如何为好,如果陈大人能来聚贤楼…… “来了,来了,周掌柜,快、快出来!”似听到他的心声,在门口迎客的小二突然疯一样冲进来,高声叫道,“陈大人往酒楼来了!” 陈大人来了?周掌柜猛地一个激灵,赶紧扶着巾帽从柜台后冲出来,边冲边吆喝道:“都别忙了,赶紧出来跟我迎接陈大人!” 店里正在上菜、上酒的小二们立即跟了出来。正在吃饭的客人们也三三两两地跟到了门外。 看到马车渐行渐近,周掌柜带着一群人哗啦啦地跪到地上。 李天流冷着脸让到一边。 马车在周掌柜跟前停下来。 陈韶从马车下来,看到这一幕,又扫一眼周围,不由玩笑道:“这么大阵仗……掌柜这是受了什么委屈,不妨说来听听,要是在理,本官定为你做主。” “大人言重了,”周掌柜站起来,将身后的人都叫起来,又将街上不明所以也跟着跪了一地的百姓吆喝起来后,退两步激动道,“大人能来聚贤楼,真、真是让敝店蓬荜生辉,大人快、快里面请。” “阵仗太大了,受不起呀。”陈韶站着不动,“掌柜还是先说说你的委屈吧。” 周掌柜讪讪道:“小人多谢大人关心,小人没有委屈,小人早就耳闻大人仙姿,不想有生之年竟能目睹,一时激动,方才失了态,还请大人开恩。” “掌柜早就耳闻我的仙姿,我也早就耳闻了聚贤楼的美名。”陈韶不再玩笑,抬脚一边往酒楼走,一边道,“掌柜且不用藏私,有什么好酒好菜尽管端上来,真要名副其实了,定少不了你的好处。” 周掌柜一听这话,人就笑开了,一面迎着她往里走,一面指使小二道:“快去通知后厨,让他们都把拿手菜使出来!再告诉钱管事,把我埋在竹林的那坛酒给挖出来!” 周掌柜要迎着她往后边的雅院去,陈韶站在大堂看一圈后,问道:“楼上还有没有位置?” 周掌柜忙道:“有,有。” 陈韶道:“那就上楼吧。” 聚贤楼临街有三层楼。 三楼因是雅座,布置有彩屏、名画及各种盆景,因而比大堂要多收一份桌椅的钱,平常时候几乎没有人会上来。 陈韶上到三楼,扫一眼布局后,便坐在了临街的雅座。 蝉衣、傅九和李天流跟了她一桌。跟着的十二个羽林卫以他们为中心,按一左一右一前的方位,也每四人一桌坐下来。 安顿好他们,周掌柜在带着小二们送上茶水后,便知趣地退到楼下,往后厨监督去了。 在他刚去后厨不久,三三两两的太学生忽然春风般卷进酒楼,其后目标明确地涌上二楼。二楼满座之后,学子们又开始哄抢起一楼的位置。争到最后,又开始高价竞买还在吃饭的客人位置。 等周掌柜从后厨出来,看到满座的太学生,忙惊愕地问小二怎么回事,待小二将情况说明,周掌柜朝着楼上瞧上几眼后,心思一转,立刻吩咐小二道:“立刻去书斋买笔墨纸砚,不论质量好坏,全都买回来!” 小二虽不明所以,但还是兴冲冲地去了。 三楼。 透过竹帘间隙,陈韶早已经看到学子们蜂拥的画面。一开始,她以为是太学的什么聚餐活动,直到听到他们吟咏的诗词歌赋,才恍然明白他们的目的。 一群想通过她走捷径的人。 可惜他们注定要‘对牛弹琴"了。 她不懂诗词歌赋。 她穿来这里虽有十七载,但前十五年都在跟着蕙音习武学医,后两年也多是学习陈昭的言行举止及朝堂政治。对诗词歌赋,让她背一背唐诗宋词元曲,她倒是颇能背上好些,让她赏析品鉴,那就要恕她无能为力了。 “这么多的学子,”李天流哼笑,“陈六公子收他们一人一两银子,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蝉衣微笑反击:“李小将军是在羡慕吗?” 李天流冷冷地看向她。 蝉衣拎起茶壶,给他添茶道:“李小将军大可不必羡慕,毕竟像我们公子这样出类拔萃,只能让敬仰的人只是少数,比起其他人来,李小将军还是很优秀的。” 李天流气笑了,“会医会武,难怪伶牙俐齿!” 蝉衣故作惊讶:“李小将军连我也羡慕了?那真是大可不必,我只是一个小女子,可担当不起。” 陈韶没有理会他们的争吵,她的注意力都在楼下。 这么多的学子,总不可能个个都能吟诗作赋,她想听一听他们是否还会谈论些别的,比如那位史夫子。 许是听到了她的心声,在一片吟诗作赋中,忽有人道:“想引起陈大人注意光靠卖弄可不行,多学学陶明、许显民他们几个吧。” 另有人道:“学他们什么?学他们溜须拍马回回第一,旬试月试次次倒数吗?” 第47章 不断增添的嫌疑人 又有人道:“人家虽然旬试、月试次次倒数,但就是有人吃他们溜须拍马那一套呀。” 有人反驳:“谁吃?也就史夫子本分老实,才受他们谎言蒙骗,对他们多有照拂。” 又有人道:“你们这样说,可就冤枉史夫子了,史夫子是平等地照拂每一个人,可不仅仅是对他们。” “罢了罢了,”有人劝解,“有人愿意当狗,那就让他们当去。你们再愤愤不平,总不能也学他们当狗去吧?” 好粗鄙的勾心斗角,不过确实管用,陈韶心情颇是愉悦地吩咐傅九:“去将议论陶明几个的学子请上来。” 傅九请人之际,忽有小二叫卖道:“笔墨纸砚,两百文一套,先到先得!” 陈韶听笑了:这个聚贤楼,还真是个做生意的奇才! 傅九下楼请人,几个学子虽然忐忑,但更多的还是激动与兴奋。上到三楼,几人低着头,也不管是不是对着陈韶,便揖手道:“学生见过大人。” 陈韶打量一眼几人,问道:“说一说陶明他们几个。” 几个学子的脸色霎时涨红。 其中一个鼓足勇气道:“陶明他们几个不学无术,整日里只会钻营怎么出人头地,还请大人莫要受他们蒙骗!” 有一个开头了,其他几人也跟着说起来。归纳起来只有一条:陶明他们学习成绩都是倒数,但为人情商高,很得太学夫子们看重。 陈韶看着他们愤慨的表情,顿一顿后,引导道:“太学里的夫子,谁受他们的蒙骗最重?” 最先开头的学子毫不犹豫地说道:“当然是史夫子。” 陈韶顺势问道:“史夫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何会这样受他们蒙骗?” 几人的神色又愤慨两分,“史夫子最是心软慈悲,也最是见不得人受委屈,不管这委屈是真是假,他都愿意倾囊相助。陶明、许显民他们就是抓了史夫子的这个弱点,才一再以谎言蒙骗史夫子。” 陈韶点一点头,又委婉地问了史夫子几个问题后,便对他们道:“你们几个如是无事,且请你们帮个忙,去将楼下学子们做的诗词歌赋收集起来,一会儿给我。” 几人自是欢喜地去了。 看着几人透着欢快的背影,李天流嗤道:“官场最忌这种背后说人坏话之人。” 陈韶不置可否。 吃过饭,陈韶下楼之时,几人在一众学子的目光中,将收集好的诗词歌赋送了过来。陈韶接过后,随意翻了几张,说道:“近来事多繁忙,等空闲下来,我会慢慢看,等看完再给各位答复。” 众学子都满心欢喜的道了谢。 陈韶临走,周掌柜又追出来,指使着小二将一盒盒的点心往马车上堆,“都是酒楼里卖得好的点心,大人也尝尝。” 陈韶看着瞬间摞起了十余盒点心,笑道:“周掌柜费心了。” 周掌柜恭维道:“比起大人来这一趟给酒楼带来的泼天富贵,小人费再多心也是应该的。” “鱼脍和辣炒鸡不错。”陈韶道,“等下次有空再来。” 周掌柜双眼霎时一亮,忙拱手道:“小人一定恭候大人大驾。” 陈韶点一点头,示意傅九走了。 还没有走上几步路,几个带着浓厚书生气的中年人忽然拦上来。听到众学子叫他们‘何夫子"‘张夫子"‘彭夫子"等,陈韶掀起车帘朝外看去。几个中年人一看她露面,忙凑上来道:“下官见过大人。” 其中一人顺势拿出一张拜帖,“书院夫子、学子们都景仰大人风采,想要一睹大人仙姿,还望大人能给下官们一个瞻仰机会。” 陈韶看那拜帖与前两日张伯山递她的那张一模一样,什么话也没有说,便放下了车帘。 福来商行的徐掌柜得知她去了荣发商行和丰隆商行,已知她也会到福来商行。早早就叫人在聚贤楼外候着,看她出来,便立刻回来报信。因而陈韶的马车才出现在街角,徐掌柜已经带着赵良柱等人迎出了商行门口。 福来商行临街的铺面只有两间,后院却极大。 一架一架的笼子中,圈养着野鸡、野兔、野羊、野鹿等野生动物。 陈韶观察到,这些野生的动物被他们养得极是膘肥体壮。 徐掌柜跟着她,介绍道:“这些都是以前收上来的幼崽,因卖不上什么钱,就放在这里养着了。等春夏秋三季,猎人都不上山之时,就拿这些出去顶一顶,也好维持生意。” 陈韶又去了后面的院子。 后面院子里,正有七八小工在打包野鸡、野兔和野羊。 徐掌柜道:“这些是送去德阳郡的货。” 陈韶的目光落在已经打包好的野生动物身上:都是类8字结。 陈韶不动声色地打量一眼几个小工后,问道:“福来商行的人都会打这样的结?” 徐掌柜道:“对,是良柱教他们的。这样的结牢固,不论这些牲畜怎么挣扎也没事。” 陈韶看向他身后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就是赵良柱,赵家村的领军人物。今日早上,他已经从赵强口中得知了她在查这种结。知道她这趟出来,也多半是为查这个结。但他没有杀人,所以并不慌张,坦然地朝着她拱一拱手道:“都是山路,不把它们绑结实了,一旦逃脱就很难再抓回来。经过多次教训,才选用了这样的打结方式。” 陈韶道:“把会打这种结的人员名单给我。” 花名册还在太守府没有还回来,赵良柱亲自去铺子里将会打类8结的人员名字写好后,拿来递给了她。 共一百六十一人。 福来商行总共有一百六十三人,只有两个人不会打这样的结。 陈韶微挑了一下眉梢后,将名单收起来,“近来若是无事,就哪儿也不要去了。” 话落,看到正在装货的几个小工,又改口道:“要去德阳郡的有哪些人,回头带到太守府来跟我报备。没有报备不准离开。” 徐掌柜下意识看向赵良柱。 赵良柱道:“掌柜放心,陈大人只是筛查有没有作案嫌疑而已,不会影响我们送货。” 徐掌柜这才放心道:“这次货少,只需要十一二个人押送就够了。” 陈韶不轻不重地‘嗯"一声后,又在商行各处转了一圈,方才离开了福来商行。 按照计划,陈韶原本还要去两个货行走一走,但从福来商行出来,看到街上‘游荡"着的学子,她干脆地回了太守府。 第48章 第一现场来了! 回到乘风院,陈韶梳理着今日出行的收获,蝉衣和傅九则搬运着周掌柜送的点心。 “公子快看这点心,”陈韶提着笔,正准备把收获写下来时,听到蝉衣的声音,不由回头看去。桌上摆着的食盒里根本没有点心,而是一锭锭银子。蝉衣拿出一锭,啧啧有声道,“难怪刚才搬的时候觉得重量不对,原来此点心非彼点心。没想到这个周掌柜不仅做生意是个奇才,送礼也这么贴心。” 傅九将银锭都拿出来摆在桌上,十两一锭,共有五十锭。看一眼地上放着的那一匣子银锭,又看一看食盒里的银锭,由衷感叹道:“银子真好赚!” 世上从来没有白吃的午饭。 同理,也没有好赚的银子。 让蝉衣都收起来后,陈韶继续写今日的收获:又有一百六十多个会打类8结的人。 加上老周提供的两百多人,差不多近四百人了。 徐光还没有回来,货行还没有统计。 等最终统计下来,人数恐怕不低于五六百人。 要从五六百人当中找出凶手,难度不是一般大。 好在对凶手的筛查并不只打结这一个条件。 陈韶捏一捏眉心,眼见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下来,她搁下笔,走到窗前透一透气后,正要回身,傅九就在院子里叫道:“公子,孙棋回来了。” 陈韶朝门口方向看一眼,“带他进来。” 孙棋跟着傅九进到堂内,顾不得揖礼,便激动道:“找到了,大人,我们找到了,找到凶手杀人的地方了!” 陈韶猛然站起来,“在哪里,带路!” “在平高乡!”孙棋紧跟着她的脚步,不改激动地说道,“在距离平高乡差不多半里路的石树山山腰。村里人都称那里为鬼屋,鬼屋是早年间村里的孙婆婆住的地方,孙婆婆因为早年丧夫丧子,精神有些不太正常,总是神神道道地胡说八道。后来孙婆婆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吊死在鬼屋后,村里好多人都在争那个鬼屋,但没有人能在那个屋里住上整宿。听住过的人说,每到半夜都能听到孙婆婆又哭又笑的说话声。久而久之,那个鬼屋就空了起来。” 陈韶坐上马车。 孙棋也骑上马。 因为要跟陈韶继续汇报,李天流破例让他走在马车旁边。不过就算这样,蝉衣还是挡在陈韶跟前,用自己隔开了他直接加害陈韶的可能。 孙棋并没有察觉到其中的微妙,打马跟着马车,继续兴奋地说道:“今日午后,我们搜完村子,准备去搜石树山的时候,突然闻到了一阵恶臭。跟郑恶臭找过去,就发现了鬼屋。我们搜鬼屋时,村里人还试图阻止我们。幸好我们坚持没有听他们的话,否则就该错过了。” 陈韶不动声色地引导他道:“那鬼屋里有什么?” “那鬼屋堆着很多鹅卵石,还有……”话到此处,孙棋忽然停顿下来。捏拳捶一捶胸口,把翻涌想要犯呕的感觉给捶下去后,才继续道,“还有密密麻麻的蛆虫。还有这个麻绳。麻绳放在鹅卵石上,我折了根树枝给勾出来的。这是我回郡城前,从那麻绳上剪下来的一截。” 孙棋说着,从腰上挂着的布兜里翻出一截麻绳递过来,“就是这样的麻绳。” 蝉衣将麻绳接过来,“跟绑着陶阿妹手腕的麻绳一样。” 陈韶看着手里的麻绳,一面示意他接着说,一边暗想,这样的麻绳太常见了,几个商行打包用的也是这样的麻绳。但如果是在现代,通过对断面的检测,很容易就能检测出鬼屋的麻绳和捆绑陶阿妹的麻绳是不是出自同一捆。 马车行驶的速度很快,快出城门时,碰上正打算回太守府的徐光。听说已经找到凶手杀人的地方,二话不说就上了马车,坐到了驾驶马车的傅九身旁。在向孙棋打听完找到鬼屋的经过后,他从袖里抽出一页纸递给傅九,“这是我今日查到的会打凶手结的人。” 傅九扫一眼后,便扔给了蝉衣。 徐光找到的会打类8结的人共有十四个,都是打零工为生的人,其中有三个是猎户,在老周提供的名单上。 徐光道:“今日只查了四条街,剩下的几条街,还得三四日才能查完。” 说这些的时候,他又顺势拿出一个拜帖,“这是我在四水街搜查的时候,太学里的蔡夫子托我转交给大人的。蔡夫子以前是我的邻里,早几年我娘病重,他曾资助过我几两银子给我娘治病。受人恩惠,我也不好推脱,只能接过来。” 他并没有将拜帖递给陈韶,他知道陈韶的当务之急,必定是以查案为主。 陈韶也没有找他要拜帖。 到洪源郡的当日,她就说过,她来洪源郡是为查案。真要参加什么活动,那也必定是在案子了结之后。 鬼屋已经被衙役和孙棋同组的五个人包围起来。 村民们听说鬼屋是杀人现场,也不害怕了,都围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窃窃私语地看着热闹。 马车在鬼屋前停下来。 陈韶在傅九举着的火把照耀下,走下马车,看向鬼屋。 鬼屋不大,已经垮塌的树篱围着三间小小的茅草屋。 树篱上爬满了繁茂的牵牛花藤。 正是牵牛花开的时节,紫色的牵牛花,如繁星连接成片。 树篱后,近人高的杂草亦茂密成林,一条歪歪斜斜的小路自杂草丛中穿向茅草屋。 茅草屋的外墙和屋顶,也有青绿的杂草顽强生长。 如果不是被称为鬼屋,还有伴着夜风卷过来的阵阵恶臭,这片原生态的院子,绝对称得上好看。 打量完鬼屋,陈韶移开目光,朝周围看去。鬼屋与村庄之间被一个大的山弯隔开,山弯那头梯田盘旋,这边却怪石嶙峋,只有零星几块地。几块地如今也已经荒废,不知是孙婆婆开垦的,还是村里人遗弃的。 鬼屋另一边,也是一个山弯,撇开嘈杂的议论声,可以听到哗啦的流水声音。 陈韶问孙棋:“那边是大丰河?” 孙棋连连点头,并指向鬼屋后边的矮山腰处,也就是他们来时走的那条路,说道:“对,从那条路往那边走上百八十丈,就是大丰河了。” 大丰河,离村的无人鬼屋。 倒是很符合鬼屋的设定。 从傅九手中拿过火把,陈韶朝着鬼屋走去。 第49章 令人作呕的现场 李天流不动声色地带着两个羽林卫先她一步走了进去。 陈韶提醒:“尽量把火把举高一些,别点着了这些杂草。” 又吩咐傅九:“一会儿你安排人将院子里的杂草都清理了,清理的时候仔细些,找找是不是有什么线索。” 嘴里提醒着别人,她却举着火把蹲了下来。 小路上干干净净。 杂草根上,同样干干净净。 陶阿妹遇害那几日的大雨,将一切痕迹都冲刷得干干净净了。 失望地站起来,陈韶走向鬼屋。 鬼屋内的环境远比孙棋形容的恶劣。 密密麻麻的蛆虫跟一块厚实的地毯一样,铺满了整个屋子。 李天流忍着恶心,将火把伸到屋里面照了照后,退到一边,以眼神询问陈韶是不是要进去。 陈韶走到门口,看着屋中翻滚的蛆虫,头皮也一阵紧着一阵地发麻。 同样将火把伸到屋里照了照后,陈韶看到靠里侧的地方蛆虫比别处要厚实很多,猜测可能是凶手从陶阿妹等人肚子里挖出来的内脏后,她将火把递给蝉衣,拿出手帕捂住口鼻,之后一脚踩进去道:“你们不必跟着了,就在门口等着吧。” 正准备跟进去的傅九和蝉衣双双收回了脚。 嘎吱的爆浆脆响,让陈韶的腿一阵阵地发麻。硬着头皮又往里走了几步,听到身后也有爆浆脆响,回头看是李天流,她道:“出去,不用跟进来!” 李天流没有说话,用火把在靠近鹅卵石的蛆虫里滚一滚,看着一团团滚落的蛆虫,不屑道:“小爷什么阵仗没有见过,小小虫子,岂能阻碍小爷前进的步伐?” 让他小心些后,陈韶就没理他了。回过头来,走到蛆虫堆积成山的密集处,用火把将层层的蛆虫扒开,看着底下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的内脏,陈韶强忍住翻涌的胃液,将火把靠近一些,辨认出是人的内脏后,把内脏稍稍翻一翻,从内脏的腐败程度与周围的蛆虫生长形态,大致估算出来这些内脏出现的时间。 与陶阿妹的死亡时间差不多。 扬起火把又在四周看上一圈,看到鹅卵石上喷溅着不少的血迹,便又把火把凑到鹅卵石前,清理干净攀爬的蛆虫后,根据血迹的喷溅方向、形态等,估算出凶手杀人的大致范围及高度后,陈韶以大致范围为中心,朝四周找去。 “公子!”烈烈的火把伴着脚步移动时蛆虫被踩碎的嘎吱声中,蝉衣的声音刺耳地响起,“快出来,蛆虫在往腿上爬了!” 陈韶低头,看到鞋尖已经被蛆虫覆盖,十余只蛆虫已经爬上小腿,下意识地跺了跺脚。听着此起彼伏的嘎吱声,蝉衣再也无法忍受地冲进来将她给拉出去了。尖叫着将她腿上、鞋上的蛆虫清理干净后,边干呕边道:“公子先别进去了,叫人将这些蛆虫清理干净后再说吧。” 看一眼在草茬上滚动的蛆虫,陈韶应一声好后,看一眼包围着茅草屋的羽林卫,又看一眼远处看热闹的村民,吩咐傅九道:“去问一问有没有人愿意来清理屋里的蛆虫,要不怕脏,不怕累,还要干活细致的人,五六个人就行。干完活后,每人可得二两银子的酬劳。” 蝉衣道:“我去!” 大概一盏茶后。 蝉衣带回六个利落的中年妇人。 引着她们在茅草屋门口看过之后,蝉衣才道:“主要是清理这些蛆虫,也只能清理这些蛆虫,清理的时候,扫把不能沾水,不能破坏里面的线索,能干的就留下,不能干的可以离开了。” 没人走。 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的妇人说道:“不就是清理蛆虫,这有什么不能干的?” 哪年夏天,家里的茅坑不长这玩意儿?何况这么小间屋子,六个人打扫,还一人能得二两银子,不干才是傻子呢。 要不是怕得罪人,她都想一个人承包了。 蝉衣听她这样说,便道:“那就赶紧回去拿扫把吧。” 六个中年妇人生怕慢上一步,活就被其他人抢了,她的话刚落,便争抢着往家去了。 稍许,六个中年妇人回来,按照陈韶的要求,顶着恶臭,分区分片地清理起了茅草屋。在她们清理时,陈韶让傅九去茅草屋旁挖了一个坑,让她们将蛆虫清理出来后,倒在坑内,统一埋起来。 随后,留下蝉衣盯着她们干活后,陈韶拿着火把,将清理出来的院落挨个检查了一遍。 院子里很干净,除了一些野兔、野鸡留下的粪便,便什么也没有。 陈韶又绕着茅草屋走了一圈,茅草屋周围也很干净:这只是凶手的杀人场所。 凶手是怎么物色到这个场所的呢? 陈韶看向隔着山弯的村庄。 凶手一定对平高乡很熟。 他是通过什么样的办法对平高乡,甚至是西北方向的这一片村镇很熟的呢? 陈韶想不出来,也没有头绪。正要再去周围走一走,看看能否找到线索或是灵感时,清理蛆虫的几个妇人中,有人突然开口道:“这块石头看样子是用来磨刀的,一会儿问问他们要不要,不要我就捡回去了。” 另一个妇人道:“这可是杀人的地方,你也敢要。” 先头说话的妇人刚要说那有什么,谁家还没有杀过猪、杀过羊?话才在嘴边,又一个妇人道:“这可是鬼屋的东西,你要不怕孙婆子半夜来找你唠叨,你就拿吧。” 先头说话的妇人立刻闭了嘴。 陈韶回到茅草屋,顺着她们清出来的一条小道走到磨刀石跟前,看着尚算新鲜的磨刀痕迹,问打扫的妇人道:“看这磨出来的印记,这把刀窄长厚实。不知几位婶子可认识这是什么刀?” 几位妇人围过来,对着磨刀石看了片刻后,其中一个说道:“窄长的刀多得很,不知道大人指的是哪一种?” 陈韶仔细研究了一下痕迹后,估算道:“大概是一把尖刀,刀长在十寸八上下。” 其中一个妇人立刻道:“这么长的刀,那就只有杀猪刀了。” 其余妇人附和:“我看也像杀猪刀。” “是不是杀猪刀,”又一个妇人说道,“程老二不就是杀猪的,让他将刀拿过来比一比不就知道了?” 陈韶立刻朝门口的傅九道:“去把程老二的杀猪刀拿过来。” 第50章 锁定凶手的线索 傅九拿刀去后。 几个妇人看她好说话,都围着问道:“大人就凭这块石头,就看出来磨的是杀猪刀了?” 陈韶将判断的依据大概说了一下,在几人花样百出的夸赞中,她站起来朝着清理出来的鹅卵石扫了一眼,就这一眼,她双眼霎时一亮后,快步走了过去。 鹅卵石上有一个血指纹! 伸手夺过蝉衣手里的火把,照向血指纹。 血指纹很新鲜,应该是凶手杀陶阿妹时留下来的,是右手大拇指的指纹。 指纹中间,有一条有些粗的痕迹,这样的痕迹是受伤愈合后,增生的瘢痕印记。 凶手右手大拇指受过伤! 这是一个能直接锁定凶手的线索! 陈韶心情颇是愉悦地又将火把照向其他地方,想看看还有没有指纹时,身后的妇人看她好像很喜欢指纹,就问道:“这里还有个脚印,大人要不要看一下?” 陈韶转过身,看到妇人提着扫把要扫血足迹上沾着的几只蛆虫,赶紧阻止道:“不要动!” 妇人吓了一跳。 陈韶将她的扫把推到一边,小心地蹲到血足迹跟前,先用火把将整个血足迹都照了一遍后,又朝周围看去,“再找找,看看还有没有别的血足迹,清扫的时候一定要仔细了,不要破坏它们。” 几个妇人忙过来,小心地清理着周围的蛆虫,很快,一个个血足迹便相继暴露出来。 从她早前划定的杀人范围开始,血足迹几乎遍布了大半个房间。屋里还零星地散落着一些蛆虫,尤以血足迹上最多。受刚才陈韶不让她们乱动的教训,几个妇人把清扫出来的蛆虫倒去外面挖的土坑后,拿着扫把站在门口,不敢再进来。 陈韶蹲在血足迹跟前,头也不抬地吩咐蝉衣道:“可以让她们走了。” “出来吧。”蝉衣将人叫到院子外,从马车中拿出银子,给她们每人都称了二两。 妇人们拿着钱,连说着下次还有这样的事,尽管找她们后,欢喜地走了。 血足迹的大小都一样,长约七寸八,可以认定凶手系一个人。 陈韶将所有血足迹都看过一遍后,又看向鹅卵石上的血指纹。血指纹也有十三枚,大多都是右手大拇指。 每个大拇指的中间,都有一条瘢痕。 这些瘢痕,进一步证明了她对凶手大拇指受过伤的判断。 将有血指印的鹅卵石拿出来,稍稍清理过后,都让蝉衣收了起来。过后,陈韶让李天流给她折两根树枝过来,用树枝做了双简易的筷子,将血足迹上的蛆虫都清除干净后,又吩咐道:“找把锄头给我。” 蝉衣去借锄头时,傅九带着杀猪刀回来了。 傅九带回来的杀猪刀比她估算的要短一些,但形制一样。陈韶拿着杀猪刀在磨刀石上比对了一下,说道:“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刀,再安排人在鬼屋周围找一找,看看凶手有没有将刀藏在哪个地方。另外,把程老二请过来。” 傅九先让守文海乡的衙役去找杀猪刀后,又朝外喊道:“程老二,进来。” 程老二诚惶诚恐地一进屋,就要往地上跪,傅九一把提住他的胳膊,“有什么话好好说,别把地上的这些血脚印给弄脏了。” 程老二避开血脚印,干哭着说道:“大人要给我做主呀,我都杀了二十来年的猪了,从来没有人说过我杀人呀。” 陈韶看了一眼他的脚,随后问道:“那你杀过人吗?” 程老二双腿一软,又要往地上跪,傅九把他拉到门口,“你还是在这里说吧。” 程老二就势跪下:“大人明察,我没有杀过人呀。” “俗话常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既然没有杀过人,那你怕什么?”虽然还没有抓到凶手,但对凶手的身高、体重等已经有大致估算的陈韶心情极好地说道,“起来吧,叫你过来是想问问,你这杀猪刀是在哪里买的。” 程老二听到前半句话,原本还不想起,一听后半句,立刻爬起来道:“在清水镇的老黄那里买的。” 陈韶问:“老黄是卖刀的?” 程老二摇一摇头,又点一点头,“老黄是个铁匠,什么都卖,也卖刀。” 陈韶:“除了老黄外,还有哪些地方在卖这样的刀?” 程老二道:“清水镇就老黄在卖,别的镇就多了,有……” 陈韶打断他,“这个问题一会儿再说,你先回答我,这样的刀,是专用来杀猪的吗?或者还有别的用途?” 程老二道:“杀别的也可以,但基本是用来杀猪。” 陈韶吩咐傅九:“你带他去把卖杀猪刀的铺子都记下来。” 傅九去后,陈韶的目光又落到了血足迹上。 李天流把借来的锄头给她。 陈韶接过来后,顺势将杀猪刀给了他。用锄头圈出来几个清晰的血足迹,接着比对着几个血足迹的深浅程度说道:“凶手的脚长在七寸八上下,身高在五尺到五尺三之间,体重在一百二到一百五之间。” 李天流招手把门口守着的羽林卫手中的火把要过来后,往她圈出来的几个血足迹挨个照上一圈,问道:“怎么看出来的?” 陈韶看向他,调侃:“想学呀?” 李天流嗤笑:“爱说不说,不说拉倒。” 陈韶笑着又看了一遍几行血足迹道:“指定凶手的特定条件都有了,接下来只要在特定的人群中将他找出来就行了。” 李天流阴阳道:“凡事别高兴得太早。” 陈韶认可地点一点头,在他警惕的目光中,语气颇是沉重道:“找到他是迟早的事,我现在比较担心的是他会走极端。” 李天流不以为然道:“你不是已经在各个村子都安排衙役守着了?” “这正是问题所在。”陈韶不无担忧道,“凶手的心理不能以常人来论,之前他的活动范围都在洪源郡的西北方向,如今我们已经将西北方向控制下来,按理来说,他是没有机会再动手了,但就怕他因此恼羞成怒,突然改变方向去别地方作案,借此打击报复。” 李天流看向她,看着她严肃的面色,大咧咧道:“只要他不是傻子,看到你这样查案,也不会再去杀人。” 希望如此吧。陈韶小心地将圈出来的几行血足迹挖出来放到一旁的草垫上,之后吩咐傅九:“放到马车去,仔细些,别弄碎了。” 监督着傅九将血足迹放好后,陈韶着恶臭,又蹲到了那些内脏前,正要将?些内脏都翻出来检查时,丁立生忽然气喘吁吁地闯进来,被李天流喝止在门口后,仍不改激动道:“公子,找到了,我们也找到了!” 第51章 又有发现 陈韶头也没回:“找到什么?” 丁立生捂着鼻子,看着茅草屋里的血足迹,瓮声瓮气道:“找到一个有血的茅草屋。” 嗯? 陈韶起身看向他。看着他蓬头垢面的狼狈模样,先说了声辛苦后,才问道:“在哪里找到的?” 丁立生被那声辛苦慰问的瞬间飘飘然起来,也不觉得臭了,放下手兴奋地说道:“在平高乡,在平高乡外的一间废弃茅草屋。” 陈韶起身出了茅草屋,站在通风位置,看着还站在远处看热闹的村民,让蝉衣去让他们近两日无事不要离村后,回头问丁立生道:“说一说,怎么找到的?” 丁立生搓着手,“我们就是搜山,搜到青鱼山的时候,在山腰处看到有一间茅草屋,就过去看了看,看到茅草屋里有鹅卵石,鹅卵石上还有些陈年老血,下官怕是杀鸡斩鸭留下来的,就让衙役们守着在那里,自个去平高乡打听了一下。得知这个茅草屋已经废弃了快二十年后,就猜到可能是杀人的地方,就急急赶来向公子汇报了。” 陈韶在院子里走了两圈后,“平高乡距离这里有多远?” 丁立生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十里路。” 陈韶在树篱前的牵牛花藤着停下脚步:“距离小常村呢、” 丁立生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后,说道:“应该也有五六里远。” 陈韶:“小常村距离这里有多远?” 丁立生看一眼远处的村民:“差不多也有五六里吧。” 如果平高乡的茅草屋也是第一现场,那么连环杀人案的第一现场差不多都找齐了。陈韶回头看一眼鬼屋后,吩咐李天流道:“你安排几个人跟他过去看一看情况,要真是凶杀现场就保护起来。另外跟平高乡的人都说一声,在我前去之前,除了正常地下地干活外,哪儿也不准去了。有急事非要外出……” 陈韶看着丁立生,“必须来找你报备,并说明要去哪里,去做什么。” 丁立生连连应好。 李天流点了几个羽林卫,丁立生带着他们兴冲冲地去了。 陈韶回到茅草屋,先用树枝将还算完好的几个内脏挑出来,将还在其中蠕动的蛆虫挑到一边后,问李天流道:“有匕首吗?拿给我用一用。” 李天流将袖里的匕首递拿出来递给她。 陈韶接过匕首,顺势将火把递给他。将匕首从刀鞘里抽出来时,看着刀刃反射出的寒光,微仰着头道:“舍得?” 李天流看一眼她面前腐败的内脏,又看向她:“不舍得,还我。” 陈韶勾一勾嘴角,“谢了。” 李天流哼了两声,没有说话。 让他蹲下来,将火把离内脏近一些后,陈韶拿着匕首,小心地划开肠道。恶臭立刻迎面扑过来,陈韶撇开头,稍稍躲一躲后,回头看着肠道尾端的一点食糜,近乎自言自语道:“陶阿妹是申正离开的陶家庄,被害大概在子正,四个时辰……如果陶阿妹离开陶家庄前刚吃过饭,就对得上了。如果不是离开前吃的饭,那……” 李天流道:“那什么?” 陈韶道:“那这些食糜就是跟着凶手吃的了。” 用匕首在食糜里搅一搅,陈韶道:“食糜细腻,应该是点心一类的食物。” 说着用力嗅一嗅鼻子后,把蝉衣叫到跟前:“你闻一闻,是不是有迷药的味道?” 蝉衣忍着恶心,用力嗅了几下后,拿树枝在里面搅了搅,过后还不确定地又戳了几下旁边的脾肺等,才道:“如果这些像霉斑一样的血点子不是腐烂形成,那就是这些内脏的主人生前服用过迷药。” 陈韶看向她戳过的脾肺等组织,道:“腐烂形成不了那种霉斑。” 蝉衣觑两眼李天流后,说道:“那就是服过迷药了。” 话虽如此,陈韶还是将胃、肺、心脏等一一剖开,坐实了服过迷药的判断。 腐烂得更严重的那些内脏陈韶没有再动。 离开茅草屋,扯下蒙着口鼻的手帕,将匕首擦干净后,递还给了李天流。之后,吩咐傅九:“把那些内脏挖个坑埋了。” 等傅九埋完,陈韶又吩咐:“安排人将这里守好了。” 过后,她低头看一眼身上的污秽,还有行动间若有若无的腐臭,到风口处,用力抖一抖道:“村正呢,带他过来。” 村正是个刚四十出头的中年汉子,跟着衙役过来,畏惧地看一眼鬼屋后,便要跪下,被陈韶制止,“家里方便吗?” 村正忙道:“方便,各位大人这边请。” 跟着村正进了村,在村里的水井前,打上来几桶水稍稍清洗过后,陈韶坐到村正家的院子里,看着陆陆续续回来的村民,问道:“村里总共有多少户人家?” 村正拘谨地答道:“一百三十七户。” 陈韶:“总共有多少人?” 村正:“老人孩子加起来,有六百九十二人。” 陈韶:“村子很大呀。” 村正稍显骄傲道:“我们村是这一片最大的一个村庄。” 陈韶随意问了些土地是否够用,粮食是否够吃等问题后,才转回正题道:“说一说那个鬼屋。” 村正忌惮地咽了几口口水,才勉强答道:“鬼屋以前是孙婆婆住的地方。” 陈韶打断他,“我看鬼屋离村子可不近,孙婆婆为什么会住到那里去?” 村正四处张望一眼,颇是小心谨慎道:“是她自己要住到那里的,她儿子在茅草屋下的山坳里砍柴时,不小心被毒蛇咬了。等发现时,已经晚了。孙婆婆说她儿子跟她说,他一个人躺在那里太孤单了,要她住到那边去陪他。她就这样搬到了那里。鬼屋还是村里人给她盖的呢,哪知道……” 陈韶问道:“孙婆婆家里已经没人了?” 村正道:“她这一家是没有了,但她大伯和两个小叔还住在村子里。她当初非要住那边去后,就是她大伯和两个小叔在接济她的吃喝。” 陈韶:“茅草屋前的那几块地,是孙婆婆开垦的?” 村正唏嘘:“是呀,她儿子没有出事前,她是这村里最能干的人。她儿子去后,她就有些疯了,虽然这样,但她搬到鬼屋后,还是开垦了几块地。一开始,她不要她大伯、两个小叔送的米面,是后来她的情况越来越严重,总是一个对着她儿子出事的地方自说自话,才开始收了。” 陈韶:“我看鬼屋虽然长满了杂草,但还不算破败,孙婆婆是什么时候出的事?” 第52章 第二案的见证人 村正回答:“三年前吧,她小叔送米粮过去时,看到她吊死在了鬼屋旁边的树上。” 陈韶:“听说孙婆婆去后,村里曾有人想占用她的鬼屋。” 村正点头,“一开始是她的两个叔子都想占来做牛棚,各自争执不下后,她小叔就搬过去住了。结果才去住了半夜,就吓得跑了回来,说是睡到半夜听到孙婆婆在他床边问他为什么要占她的屋子。她二叔以为是她小叔吓唬他,就也住了过去,结果也被吓了回来。后来村里有两个胆大的不信邪,也去住过。同样被吓回来后,那里就成了鬼屋。村里人别说去那边了,许多要去隔壁村都宁愿绕一段路,也不愿意从鬼屋后边过。” 陈韶道:“这么说来,已经有两三年没有人往鬼屋去过了?” 村正讪笑道:“没人敢去。” 陈韶:“今年村里有人说过鬼屋有动静之类的话吗?” 村正想了一下后,说道:“有。三个月前,村里的泥瓦匠熊三半夜从长宁村回来,从鬼屋那里经过时,看到过鬼屋有亮光,还听到有人在哭。他以为撞了鬼,吓得跑回村后,还大病了一场。” 蝉衣问:“是和赵家村那个赵六一起干活的熊三吗?” 村正连连点头,“就是他。” 陈韶问:“熊三在村里吗?” 村正道:“在。” 一边答着,一边叫了扒着屋门看热闹的儿子去将熊三请过来。 熊三一进院子就跪下了,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没有杀人。” “知道你没有杀人,起来吧。”陈韶将他叫起来后,先问了陶阿妹、李八娃等人出事时他的行踪。 赵强早已经问过他,也查证过。熊三误以为赵强还没有跟她说,战战兢兢地一一回答后,连忙说道:“赵家村的那个赵强已经问过我了,也找人证实过,我说的都是真的,大人不信可以去问他。” 陈韶应声好,便转入正题:“听说前几个月你从鬼屋经过时,看到里面有亮光,还有哭声?” 熊三脸色瞬间煞白如雪。 陈韶虽然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并不驳斥鬼神之说。看他惊恐得都打起了哆嗦,不由安抚道:“这里这么多人,连羽林军都在,你怕什么?” 熊三快速朝周围看上几眼,看到院子里外都有羽林军把守,稍稍宽心之余,又挪站到村正身后,双手合十,朝着鬼屋方向拜了几拜,才开口道:“我是跟着赵六干完活,已经半夜,就想着抄近路,然后从鬼屋后面路过时看到的。” 陈韶问:“具体是哪一日?” 熊三警惕地往村正身上靠了靠:“二月二十六。” 二月二十六,正是长河村四岁的男童高小四遇害的时间,也是今年的第二起案子。 陈韶看两眼熊三,如果他当时不受鬼屋的传言影响,能前去鬼屋一探究竟,也许就能救下高小四,甚至抓到凶手。凶手归案,后面的案子就不会发生。但凡事都不能按如果来算,凶手杀了这么多人,早已经失去人性,他即便前去探个究竟,也不一定会是凶手的对手。到时候,反倒失了性命。 如此一想,那一丝丝因他的退缩而生出来的恼意,便就此散去。 再次看他两眼,陈韶正色道:“什么样的哭声?” “什、什么样的哭声?”熊三并不知道她心里的想法,听到哭声二字,他本能地回忆起了那晚的经历,毛骨悚然地抓着村正的胳膊,他哆嗦道,“我、我不记得了,我就听到一些哭声,跟着那些哭声看过去,看到鬼屋里有光,就吓得跑回来了。” 陈韶追问道:“大概是什么时辰?” 熊三快哭了:“子时。” 老人有言,子时是鬼怪从阴间出来,游荡人间的时辰。若是这个时辰点不赶紧回家,被鬼怪撞上,轻则生病,重则没命。他以前不信,但亲自经历过后,他现在比谁都相信。而现在,正是子时。谁知道那夜撞见的鬼怪会不会藏在附近,有羽林军在,他是不敢出来,羽林军走了呢,他会不会钻出来报复他? 陈韶看向村正:“村里就没人怀疑,然后过去看看吗?” 村正被熊三的害怕感染,也胆战心惊着呢。听到她的话,嗓子干涩道:“熊三回家的当夜就烧得跟炭火一样,人还喊着冷,一直打摆子。好几个人去按他,都按不住他。请了大夫过来看,汤水都灌了一锅也不见好。后来还是在村头给孙婆婆烧纸赔罪,他才慢慢好转过来。” 熊三都这样了,他们哪里有胆子去看? 看着两人你抓着我,我掐着你的惊恐模样,陈韶担心再问下去,两人就要你抱我,我抱你了。总归也没什么有用的线索,陈韶收敛起继续盘问的心思,转而问道:“村里人都在吧?” 村正点头:“都在,马上要收小麦,都留在家里候着的。” 陈韶原想让他去将人都叫过来,忽然想起元和七年十二月三十日和元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七日,文海乡都发生过案子,便又问道:“唐月兰和冯雨的家人也在村子里?” 村正被熊三抓得有些痛了,一边掰着他的手,让他轻些,一边回答道:“在,都在。” 陈韶看着两人你来我往的手上动作,提醒道:“行了,不问你们鬼屋的事了。” 两人这才停下来。 陈韶道:“说一说她们两家的情况。” 村正不自在地看两眼熊三,吞吞吐吐地有些说不出口。 孙棋上前来,主动请缨道:“我来说吧,这两日我们搜查的时候,也暗地里向村里人打探过她们两个的事。” 陈韶点点头:“说。” 孙棋道:“那个唐月兰就是个……” 将到嘴的淫妇快速咽回去后,临时改词道:“就是个不检点的人。她在成亲之前,就已经与好几个人有染。成亲之后,还与那些人藕断丝连不说,又勾搭上了这村里的好些人。” 说着看一眼村正,义正辞严道:“其中一个就是村正的小叔。” 村正涨红了脸,赶紧撇清关系道:“我们早和小叔家断了来往,而且事先也并不知道他与唐月兰有、有染。” 孙棋冷笑两声,“但你们事后知道了,也没有去制止。” 村正撇开头,并不辩解。不管与不与小叔家断绝关系,小叔都是长辈,就算要制止,也轮不到他这个侄儿。 看孙棋还要斥责他,陈韶制止:“继续往下说。” 第53章 排查 孙棋看两眼村正,回头继续:“冯雨,冯雨是唐月兰的侄儿媳妇,刚嫁过来时,是个很老实本分的人。只是她夫君与唐月兰也有染,唐月兰见不得她好,就挑唆她夫君算计她和别的男人……过后,她夫君就拿这件事做要挟,让她去跟与唐月兰有染的那些男人相好,借此赚取酒肉钱。一开始冯雨还会反抗,被她夫君和唐月兰打过几次后,慢慢就妥协了。” 陈韶皱眉看向村正。 村正讪讪道:“差不多就是他说的这样。” 孙棋冷哼:“可不止这些!” “冯雨刚开始是在她相公和唐月兰的打骂下,不得不为之。但时日久了,在那些奸夫们的挑唆下,她的气焰也一日比一日的嚣张。”孙棋颇是不齿地说道,“就在去年,她伙同其中一个奸夫,把她相公的两条腿都给打断了。” 陈韶看着他义愤填膺的神色,语气微妙地问道:“他相公家里没人去报官?” 孙棋一时语噎。 陈韶并不赞同以暴制暴,但前提是身在法治社会。脱离法治社会,地方官又不作为的情况下,为求自保,除了以暴制暴,没有别的法子。 低叹一声,陈韶将注意力集中到当前的案子上:不管是自愿,还是被逼,只从明面上来看,被害者又是两个‘恶人"。 陈韶看向院外的月色,杀人总有原因,撇开‘替天行道",凶手的原因是什么? 想不出来。 还得继续查,直到查出来为止。 陈韶收回目光,问村正:“唐月兰和冯雨是否认识陶阿妹?” 村正道:“应该认识,冯雨娘家离陶家庄不远。” 陈韶:“她们仨有没有共同认识的人?” 村正摇一摇头:“这个我就不清楚了,我和她们都没有怎么打过交道。” 陈韶:“村里除了来收货的商行外,还有没有别的外村人经常会过来?” 村正道:“也就卖豆腐的皮子云,卖饼的马大力,卖粪的刁安,收菜的高强,还有经常跟他一起干活的赵六。” 这几人已经调查过了,都没有问题。陈韶看向熊三,“陶阿妹出事后,赵六有跟你说过吗?” 熊三:“是说过,说完就去了清水镇,说是要去告诉陶小兰。” 陈韶:“你在鬼屋看到光和听到哭声的事,也告诉过赵六?” 熊三点头。 陈韶:“他怎么说?” 熊三又抓紧了村正:“他没说什么,就是回头给我弄来了两个黑驴蹄子,让我以后走夜路的时候带上。” 陈韶见问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吩咐村正道:“去把村里人都叫过来吧。” 村正转身要走,熊三赶紧跟着他。 村正看他这样,不由朝外看去,看着外面惨白的月光,也有些害怕起来。 陈韶看一眼傅九。傅九跟上两人。两人这才壮起胆子,挨家挨户叫人去了。 人都过来后,陈韶先根据身高,将符合的人挑出来。其后根据右手大拇指,又将人都排除了。 凶手不是这个村里的人。 陈韶对这个结果并不感到意外,目光在或睡眼惺忪,或低声议论的村民们身上一一扫过之后,又问起了是否有人曾到过鬼屋,或是听到过鬼屋的动静。 没人听过。 陈韶想了想,又换了个说法:“傍晚或是天黑的时候,有没有人见过往大丰河方向去的马车、驴车等?” “我见过!” “我也见过!” “我们都见过!” 是几个七八岁的孩子。 陈韶将他们都叫过来,又让蝉衣将马车里的点心拿出来给他们各自分上几块后,才仔细地盘问起来。 他们的确都见过。 是他们在村里跑着玩耍时看到的。 只是具体的时间他们已经记不清了,驾驶马车的人是谁,长什么模样,也都没有看清。 鬼屋是这个村里的人都忌惮的地方,为避免引起几个孩子的家里人恐慌,陈韶并没有多问。在让他们各自回去后,稍稍理一理思绪,陈韶朝村正道:“让唐月兰和冯雨的家人留下,其余人都散了。” 唐月兰和冯雨就是一家人,跟熊三一样姓熊。 村民都散去后,陈韶扫两眼不知所措的熊家人,目光慢慢落到坐在板车上的青年。青年的面色阴郁,双腿已经萎缩,足见冯雨下手之狠。目光从他身上移开,陈韶又看向其他人,“唐月兰和冯雨的娘家都是哪里的?” 一个比板车青年看上去大了十来岁的男子站出来回答道:“唐月兰的娘家在大桥镇,冯雨的娘家在万安村。” 万安村和大桥镇都发生过案子。陈韶看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答道:“熊正,唐月兰相公的大哥。” 陈韶:“大桥镇和万安村距离陶家庄远不远?” 熊正答道:“万安村不远,大桥镇有些远。” 陈韶:“唐月兰和冯雨是不是都跟陶阿妹认识?” 熊正给出了和村正不一样的答案:“冯雨肯定和她认识,唐月兰还没有嫁人之前风评就不好,陶阿妹应该不屑和她认识。” 陈韶看一眼熊家人,“她既风评不好,为何你家里人还愿意娶她过门?” 熊正看一眼身后站在两个老年人旁边的男子,哼道:“他脑子不好,被唐月兰几句话就哄骗得团团转。不让他娶,他就要死要活。” 陈韶:“唐月兰在嫁人之前虽然风评不好,陶阿妹也不屑与她结交,但陶阿妹还是认识她?” 熊正道:“就没有几个不认识她的。” 陈韶:“唐月兰、冯雨和陶阿妹之间,有没有共同认识的人。这个人可能跟她们都有仇或是别的恩怨?” 熊正再次看向身后,颇有些强硬地命令道:“过来回话!” 站在两个老年人身旁的男人往后缩了缩,怯懦道:“我、我不知道。” 熊正骂了句废物后,几步过去,将他给强行拎了过来。 陈韶将问题又问了一遍,男子还是回答不知道。陈韶看着他的懦弱样,忽然想到,唐月兰既然能挑唆冯雨的相公做出荒唐事,会不会也看不惯陶阿妹,想拉她下水? 徐光曾说过,凶手可能有那方面的问题。 如果凶手是与唐月兰有染的男子…… 第54章 凶手的心理特征 这些男子能在唐月兰成亲之后,还和她搅和在一起,本身就不是什么正经人。不正经的人,身边不可能只有一个唐月兰。纵欲过度,身体亏空,不再得唐月兰之流看重后,很容易会心理扭曲。 从他们挑唆冯雨对付她相公,并跟着冯雨打断她相公的双腿,就可窥见一斑了。 熊家摊上这么两个儿媳妇,背地里肯定遭了不少人笑话。当着他们一大家子的面去问唐月兰和冯雨的奸夫都有谁,不亚于打他们的脸。陈韶看一眼熊家人,让熊正和他弟弟,还有冯雨的相公留下来,将其他人都打发走后,先问冯雨的相公:“与唐月兰相好的都有哪些人?” 冯雨相公的脸有一瞬间的扭曲,像是被锁住的斗兽,想挣扎想反抗,却被精铁牢牢地锁着身体。陈韶并不同情他,看他久不回答,就又将问题重复了一遍:“与唐月兰相好的都有哪些人?” 冯雨相公捶着断腿,满怀仇恨地将那些名字一个一个说了出来。示意蝉衣拿笔记下后,陈韶又问唐月兰的相公,“有没有要补充的?” 唐月兰相公连连摇头。 陈韶又看向熊正。 熊正又说了两个名字。 等蝉衣记下后,陈韶才接着问冯雨相公,“与冯雨相好的都有哪些人?” 冯雨相公的脸色更加扭曲,咬牙切齿地念着一个个名字。大部分名字他都已经念过,只有五个名字是新的。陈韶等他念完,又看向熊正,熊正不无讥讽地说道:“他倒是记得清楚!” 冯雨的恨意霎时如烟散去,片刻后,如行将就木一般瘫倒下去。 熊正冷笑:“做这个样子给谁看!当初有没有劝过你,你有没有听过?自己作死,怪得了谁!” 看他骂得毫不留情,又看他对唐月兰和冯雨的相好很是熟悉,陈韶等他骂完,问道:“这些人住在哪里,你知不知道?” 熊正缓了一下脾气后,挨个地说了。 时辰已经不早,陈韶让他们回去后,让村正带着去了几个孩子说看到马车的位置。 位置在村里的石坝。 陈韶站在石坝中间,朝着村后的大路看去。 石坝距离大路有六七丈远。 孩子们说,马车是从陶阿妹回赵家村那条大路的方向往大丰河而去。 熊三则是从长宁村回来,在经过鬼屋时听到的哭声。 长宁村没有被害人。 所有被害人都没有惊动过人,就被凶手带走,足证凶手对被害人所在的村子之熟悉。相对地,长宁村没有被害人,证明凶手多半对这里不熟悉。所以,凶手带着被害人基本是从陶阿妹回赵家庄的那条大路上拐过来的。 陈韶沿着村里的石梯走上大路,站在大路上看向村庄,村庄的一切都能尽收眼底。沿着大路往鬼屋的方向走去,走到鬼屋后,陈韶再次停下来。 鬼屋距离大路只有五六丈远,比村子距离大路要近。 可即便近,也有五六丈远。这个距离,小声说话,肯定是听不见的。而熊三是先听到声音后,才看到鬼屋里有光,证明哭的声音并不低。思及此,陈韶吩咐傅九道:“你去鬼屋里说一说话,我看多大声音,我能听见。” 鬼屋有羽林卫和衙役守着,火光明亮。 徐光也还在鬼屋里研究着地面那些血足迹,他想弄明白陈韶究竟是通过什么方法,从这些血足迹上判断出来的凶手身高与体重。 傅九到鬼屋时,他正蹲在一个血足迹百思不得其解。傅九劝他不要白费心思后,有意与他拉扯起来。拉扯了一会儿,他扬声道:“听到了吗?” 蝉衣回道:“除了这句,你刚才说话了吗?” 傅九又加了一点音量。 直到加到第四次时,蝉衣道:“好了,听到了。” 陈韶往后看了一眼,熊三并没有跟过来。蝉衣问:“要去把他叫过来吗?” “算了。”陈韶再次朝鬼屋看去。且以傅九现在说话的声音为基准,这是比平常说话声音要大许多的音量,凶手并没有堵住被害人的嘴。 被害人哭,是在害怕,也是在求饶。 凶手不堵他们的嘴,并不是胆大妄为,而是在享受,享受这种掌握他人性命的无上快感。 这么一总结,倒是越来越符合和唐月兰、冯雨相好的那些男子了。 让蝉衣将记下的名单拿给跟着的衙役,陈韶吩咐:“多些人跟着去,将这名单上的人都捉拿回太守府,等我回去提审。” 跟来的衙役和羽林卫差不多,都有二十二人,其中有四个衙役在守鬼屋。听她说要多些人跟着去,又看名单上足足有二十一人,还跟着的十八个衙役便都去了。 等傅九从鬼屋回来,陈韶又朝着大丰河的方向走去。走了百八十丈,泛着粼粼波光的大丰河立刻跃然眼前。 大丰河在山脚,距离大路还有一段距离。陈韶没有急着下去,而是借着月光看向极远处的村庄,问道:“那边就是长宁村?” 孙棋抢着答道:“对,是长宁村,陶明在负责搜查那边。” 陈韶看两眼便收回目光,沿着蜿蜒的下坡路,到了大丰河边。连日的晴朗,让大丰河的水位降了不少。借着月光,可以看到河水的流速也比前些时日要平缓。只是,距离露出沙滩可能还需要一些时日。 沿着河岸来回走了一段路后,陈韶看到有人从长宁村的方向朝着这边过来。 等人走近,才发现是陶明那一组的几人。 陶明几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本就兴奋激动的孙棋组几人看到他们这样,无疑更加兴奋了。 陶明看着在河道寻找踪迹的陈韶等人,冷着脸问道:“听说你们找到地方了?” 孙棋挺一挺胸膛:“对,找到了。” 陶明暗哼两声,颇有些不甘道:“已经确定了?” 孙棋笑着答道:“嗯,大人已经确定了。” 陶明忍不住低哼出声。 孙棋则大方道:“早些找到,早些抓到凶手,也好早些让老百姓不再恐慌害怕,不是吗?” 陶明阴阳怪气道:“说得好听。” 孙棋耸耸肩膀,不再刺激他了。 陈韶在河岸找了几圈,并没有看到什么疑似线索。想是因为大雨,一切痕迹都被掩盖的缘故。上到大路,看到陶明,顺口问道:“过来的路上,有没有什么发现?” 陶明摇一摇头,适时露出几分不甘道:“没有。” 陈韶看两眼他后,又看向长宁村。她很想去长宁村看一看那里有什么‘与众不同",才让凶手放过了他们。但想到这个时辰,大家都还在睡梦中,这一过去,难免要打扰他们,便又作了罢。 第55章 不是恰巧 回到鬼屋后,陈韶再次停住脚。群山暗绿,月光莹白,鬼屋若是没有火光照耀,孤零零地屹立在这里,确实有几分森森鬼气。 沿着大路,越过村子,以步丈量着走到陶阿妹从陶家庄回赵家村的主路上后,陈韶往左右看上几眼,问孙棋与陶明几人:“这条路搜过了吗?” 陶明争着答道:“搜过了,没有什么发现。” 陈韶又问:“这里距离陶家庄有多远?” 陶明答不上来。 孙棋也答不上来。 还是一直跟着的村正答道:“不到三里路。” 不到三里路,那陶阿妹是在哪里上的凶手的车? 陈韶抬脚往陶家庄走去。 傅九一直驾着马车呢,要让她坐车过去,被陈韶拒绝了。 踩着月光,吹着夜风,陈韶走得并不快,花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才走到陶家庄外的大路。 这一路虽是山路,视野还算是开阔。 靠里一边虽是树林,但树木不算茂密,靠外一边,几乎都是农田。 陈韶问村正:“平常这条路上的人多吗?” 村正正要回答,却被陶家庄此起彼伏的狗叫声打断。随着狗叫,几个中年男子夹枪带棒牵着狗的朝着这方走来。看到路上黑压压一片人,几个中年男子立刻停下脚步,警惕地举着棍棒道:“你们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陶明认出几人的身份,忙站出来叫道:“四爷、二伯,是我们,我们跟着陈大人回来查案。” 对面的人听到陶明的声音,立刻走过来。走到近处,看到真是陈韶。惊讶之下,脱口道:“这是又有案子发生了?” 陶明抢着回答道:“没有,是大人发现凶手杀害阿妹姐的地方了。” 叫二伯的人立刻问道:“凶手呢,凶手也抓到了?” 陶明悄悄看一眼陈韶,忙道:“快了,很快就能抓到了。” 陈韶歉然地揖一揖手道:“打扰你们了。” 几名男子赶紧让礼道:“没有没有,大人这是查案一夜未睡吧?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大人尽管吩咐。” “别的我们做不来,下力气的活却是有多少干多少。” 陈韶道:“有需要的时候,定会来麻烦大家。今日暂时没有什么事,各位叔伯就早些回去歇着吧,我们也该走了。” 几名男子又说了一通有什么苦差事尽管找他们的话后,才离开了。 陈韶在周围转了转,又转身朝着文海乡走回去。这次,她没有再去观察路两边的环境,而是将自己代入陶阿妹,模拟着她当日离开陶家庄,回赵家村时的情景。 那日下着雨,她爹又刚过世,她肯定比平常更着急回家,这时候凶手从这里经过…… 陈韶猛然停住脚步。 凶手不可能是恰巧从这里经过,然后恰巧碰到她,才对她下手。 凶手一定是早就盯上她,并且已经足够了解她,知道发生再大的事也不会阻拦她回赵家村的脚步,才会特意在这条路上等着她。 陶阿妹如此,李八娃等人亦如此。 既然有预谋,那么凶手一定是在陶阿妹从陶家庄出来后,又走上一段路,才会出现。雨大路滑,狼狈不堪之时,有熟人出现,且这个熟人又是一个‘老实本分"的人,熟人让她上车,再说上几句他要去赵家村或是比赵家村更远的村庄后,陶阿妹肯定会放下警惕。 鬼屋里的肠道中有糕点类的食糜。 陈韶慢慢转过身,原想再回陶家庄,但想到陶家庄的狗……为避免再打扰到村里人歇息,陈韶抬头看一看天空,距离天亮还有一阵,便吩咐陶明:“你现在就回陶家庄一趟,替我去问一问陶大哥和陶二哥,陶阿妹回赵家村那日是何时吃的饭,吃的什么饭,有没有吃糕点一类的点心?” 陶明应好后,他同组的几名队员本能地跟上了他。 陈韶示意傅九将火把给他后,制止道:“你们留下,让他一个人回去。” 他们离开陶家庄还不到三十丈,陶明又为表现,跟着让同组的队员留下后,举着火把快步去了。 陈韶直到他拐进陶家庄的岔路,才收回目光。让他同组的队员连着一个羽林卫在这里等着后,她则转身,继续揣摩起凶手出现的地点。 离陶家庄太近不行。 离陶家庄太远也不行。 离陶家庄远,那就是离赵家村近,在周氏对她吹毛求疵的挑剔中,如果离家已经很近,她应该不会再冒着被周氏指责的风险坐马车。 那么,可供选择的地方就不多了。 陶家庄距离赵家村有五里。 陶家庄距离文海乡有三里。 凶手‘碰巧"遇到陶阿妹的地方,不能距离陶家庄太近,而陶阿妹坐上马车后,不可能没有一点警惕之心,也不可能立刻就吃掺杂了迷药的糕点。迷药发作也有一个过程,否则力气大,又带了菜刀的陶阿妹不可能没有一点反抗地由着凶手带她去文海乡。 从陶家庄出来一里左右的位置,就刚刚好。 陈韶在一里左右的位置停下来,看一圈周围后,缓缓闭上眼,想象着凶手将马车停下来,佯装惊讶地问候陶阿妹的画面。 陶阿妹看着越来越大的雨,尽管害怕周氏骂她,还是坐上了马车。在凶手的哄骗下,她吃下了掺杂迷药的糕点。从她尸体上没有擦伤、碰伤这些情况来看,药效发作的过程中,她似乎并没有怀疑过凶手。 她倒下了,再次醒来,已经在鬼屋。 她在鬼屋,会不会也像熊三听到的高小四一样,哭着求他? 陈韶睁开眼,慢慢踱步回到鬼屋。 天边已经出现一丝白。 徐光还在研究血足迹。 陈韶站在鬼屋前的院子里,看了他一会儿后,朝孙棋几个道:“你们回去歇着吧,不必一直跟着我。” 孙棋揖手道:“学生不累。” 其余几人也跟着表态说不累。 陈韶知道他们是想表现,便道:“回去吧,我也准备歇着了。” 她打算天亮后,先去看看唐月兰和冯雨抛尸的地方,再去看看长宁村。 孙棋几个听她这样说,只好依依不舍地走了。 陈韶进到鬼屋,就着徐光研究的血足迹,先给他简单地概括了一下血足迹能提供的线索,接着准备给他讲解从血足迹看身高、体重的理论时,早前被傅九派去周围找刀的守乡衙役突然举着一把菜刀冲过来。 李天流一脚踢翻他,抽剑就要斩杀他时,衙役高喊道:“将军饶命,这是小人在村子周围找到的菜刀!” 第56章 凶手的杀人动机? 陈韶接过菜刀,来回翻看了一会儿。刀面上长着一层浅浅的铁锈,但从刀柄来看,这是一把尚且很好的菜刀。 找蝉衣要了手帕,陈韶一边擦拭铁锈,一边问道:“在哪里找到的?” 衙役邀功道:“在村子外边那个长满杂草的坟堆里找到的。” 陈韶:“具体在哪个位置?” 衙役指向村子方向,“往这边过去,在快要靠近村子的地方,那里有一片坟堆,孙棋他们搜查村子的时候,应该是害怕,所以越过了这片地方。” 陈韶给他说了声辛苦后,走到羽林卫举着的火把下,又打量了片刻,便将菜刀给了傅九:“明日陶明回来,将菜刀给他,让他拿回陶家庄找陶阿妹的家人认一认,看看是不是陶阿妹带在身上的那把。” 傅九接过刀,陈韶没有再回茅草屋,跟着还等在一旁的村正去他家歇下了。 线索越来越多。 但怎么从茫茫人海中将凶手揪出来,却还是一件难事。 眼见天就要大亮,陈韶强迫自己睡了两个时辰。 第二日起来,在村正家里吃过一顿相当丰富的早餐,看着村里人已经开始杀鸡斩羊,陈韶收回中午不在这里吃的话,由村正带路,去了当年唐月兰和冯雨的抛尸地。 两人都被抛尸在离村不远的两片麦地之间的小树林中。 小树林连五个平方都没有。 大小树木算下来,只有十三棵。 属于站在这头,能没什么阻碍地望穿到对面的稀疏。 发现她们尸体的也是同一人,旁边麦地的主人熊桂才。 熊桂才也是她们相好的那二十一人之一。 陈韶在村正手指的她们尸体被发现的地方停住脚步。 这一片地方并没有什么特别。 唯一特别的是第一个被抛尸在这里的唐月兰。 唐月兰是元和七年十二月三十日遇害。 她是第一个被凶手剖腹的被害者。 也是元和七年的最后一个案件受害者。 凶手在杀她之时,明明有更进一步的虐尸情节,却突然收了手。 一般连环杀人案的凶手都有一个杀人的动机,即财、权、情、仇。而眼前这个凶手,到目前为止,她都还没有抓到一个明确的动机。 这也是迟迟无法抓到他的关键原因。 回到眼前,连环杀人案的凶手突然收手,一般来说也只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凶手出了意外,即被捕或是因为其他原因死亡。显然,当前的凶手都不符合,那就只能是第二个原因了。第二原因是他的杀人动机被‘填补"了,即凶手如果是为情杀人,那他在情这一块得到充分的满足后,也会收手。只是一旦这个满足再次失去,凶手可能就会更加疯狂。 很明显,当前的凶手就是如此。 陈韶按照惯例问了村正几个问题,得到的回答并无什么新意。从小树林里出来,她又去衙役发现菜刀的坟地看了一圈。坟地的规模很大,村里有人去世,几乎都会埋在这一片。 菜刀是在靠近大路的老坟堆里找到的。从位置来看,应该是凶手杀完人后,随手抛弃。虽是随手抛弃,陈韶还是在坟地里仔细搜索了一圈,确定没有其他线索后,才回了村子。 陶明已经从陶家庄回来,他是昨晚回来后,今早拿着傅九给的菜刀,又回了一次陶家庄才回来。等着陈韶吃过一碗茶,又稍事歇息片刻,他才上前说道:“陶大哥、陶大嫂他们都说了,阿妹姐回赵家村那日,是午时吃的饭,吃的是绿豆粥、胡饼、韭菜炒蛋和自家泡的咸菜。家里没有糕点,阿妹姐离家之前,也没有吃过其他东西。” 鬼屋剖开的肠道内容物,是很细腻的米糕类糕点。虽然陈韶早就认定是凶手之物,但能确定下来,还是让她宽了心。 陶明将菜刀拿出来,继续说道:“问过陶大哥他们了,这就是阿妹回赵家村时带在身上的菜刀。” 说着,他将菜刀递上来,指着刀刃上的一个小豁口道:“这里就是证据,陶二哥说是之前他砍羊骨留下来的。” 陈韶将菜刀接过来,又递给傅九,“既是陶阿妹之物,那就是证据,好好收着。” “陶大哥他们还托了学生一件事。”陶明有些为难地开口,“他们想过来看看阿妹姐遇害的地方。” 其实他们还想要陶阿妹身上被凶手挖去的内脏,陶明怕陈韶认为他口无遮拦,所以不敢说。 陈韶道:“想看就过来看吧,鬼屋里那些内脏……回头我去分一分,到时候其他人想过来看,想带走,就让他们带走。不想带走的,就分开埋了。” 陈韶没有指责他!陶明松气道:“学生替陶大哥他们谢过大人。” “没什么可谢的。”陈韶看向蝉衣,“将昨日程老二提供的卖杀猪刀的名单拿给我。” 蝉衣将名单拿过来,陈韶各看一眼陶明和孙棋,示意将名单递给孙棋道:“查一查这些人记不记得将杀猪刀都卖过谁,记得的,就顺着查下去。不记得的,就问一问还有没有别的卖杀猪刀的人。” 孙棋看一眼面色灰败的陶明后,欢喜地将名单给接了过来,“学生一定会查清楚。” 陈韶‘嗯"一声,“还是你们队的几人一起行动,遇到什么困难,能自己解决就自己解决,解决不了也不要逞强。适时地求助他人,并不是能力不佳的表现,而是集思广益。” 孙棋同着几个队员道:“学生明白了。” 他们去后,陈韶看向沮丧的陶明及他的几个队员,微笑道:“这么想做事?行,也给你们安排一个。” 陶明及几个队员立刻振奋起来。 陈韶道:“从元和六年第一桩案子发生到现在,总共有二十五个被害者。我需要你们去调查他们的关系网,即他们之间是否有共同认识的人,或者说共同的仇人。查的时候不用那么死板,比如陶阿妹和唐月兰可能没有结交,但唐月兰的密友与陶阿妹的密友认识,且是关系很好的人,这也可以算作共同认识的人。二十五人看似不多,但要将他们之间的关系调查清楚,却是一个庞大的工程。” 陶明赶紧表态道:“大人放心,学生……” 陈韶抬手打断他的话,“先听我说完。你们要怎么调查,跟之前一样,我不干涉。对你们唯一要求就是对每一个被害者都要调查细致。至于要调查多久,我不规定时间,所以你们也不要着急,慢慢来就好。” 陶明与几个队员道:“学生这就去!” 陈韶点一点头,“你们先去,回头我看看其他组的人有没有空,如果有,我再让他们加入进来。” 陶明应了好后,带着人走了。 第57章 平高乡的茅草屋 吃过午饭,稍事歇息,陈韶起身去鬼屋将那些内脏按照腐败的程度不同,挨着分好后,便打算去长宁村了。 刚从鬼屋出来,一个穿着太学‘校服"的年轻人带着几个孩子拿着草帽、蒲扇等物朝着这边过来。看到她,年轻人叫着几个孩子,加快脚步赶过来。 “学生程自和见过大人。”程自和揖完礼,带着几个孩子将草帽和蒲扇送上来,“这是我们村里的人自己做的,大人若是不弃,不妨戴着遮一遮太阳、扇一扇风。” 陈韶一眼就认出了他。 是上次她在聚贤楼吃饭时,替她收其他学子诗词歌赋的其中一人。看一眼他,又看一眼远处站在田坎或是树荫下望着他们的村民,知道他们看到了蝉衣留下来的银子,心中惶恐,陈韶将草帽接过来戴到头上,又用蒲扇轻轻拍一拍跟着程自和过来的孩童脑袋道:“谢谢你呀,我就缺一顶草帽,没想到你就送来了。” 孩童被夸赞,羞涩地跑回去躲在了他娘身后。 陈韶朝着程自和点一点头,又朝着一众村民揖一揖手后,坐上马车走了。 长宁村距离文海乡仅有一里远,陈韶到时,不少村民还在吃午饭。 看到守村的衙役规规矩矩地给他见礼,村正搁下饭碗,赶紧过来跟着见礼。陈韶道:“你先回去吃饭,我先到处走走,有事我再让人去叫你。” 村正嘴里应着好,人却没有走。 陈韶也没有再撵他。 长宁村与小常村有些类似,村子都建在山窝上。从村尾走到村头,又从村头走到村尾,陈韶并没有看出来长宁村有什么不同。出了村子,稍稍隔开距离后,陈韶问村正:“村里共有多少户人?” 村正答道:“只有七十多户。” 难怪看着不大。陈韶望一眼村子方向,又问:“共有多少人?” 村正答道:“刚两百出头。” 陈韶委婉道:“村里人看起来都挺和睦。” 村正不好意思道:“有七爷主持公道,村里人不敢闹。” 七爷,又一个赵良柱?陈韶来了兴趣,“七爷如何主持公道?” 村正道:“村里不管多大年纪的人,只要有拿不定主意或是受了委屈的,都可以去找七爷拿主意或是评理。有好吃懒做或是欺人骂人的人,七爷就会抽他们鞭子。七爷处事公道,没人不服他。时间长了,就没人敢瞎闹了。” 难怪凶手没有对长宁村的人下手,原来是找不到机会。 陈韶回到长宁村,与七爷闲谈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后,才出来。没有再回文海乡,而是径直去了丁立生发现有血茅草屋的平高乡。 平高乡茅草屋的位置,跟鬼屋差不多。 茅草屋已经烂得差不多了。 将垮塌的屋顶清理出来后,在烈日的照耀下,可以看到地面有一些零星的血样痕迹。从屋中破烂的家具上,也能看出一些斑驳的血痕,茅草屋的鹅卵石不多,仅有寥寥十几块。 从血痕呈现出来的状态看,如果这里当真是连环杀人案的第一现场之一,那差不多是元和六年至七年那九起案子的现场。 那九起案子,凶手并没有用到鹅卵石。 看一眼从青鱼山脚经过的大丰河,陈韶问丁立生:“这茅草屋是谁的?” 在茅草屋旁守了一夜的丁立生连忙回答道:“是赵建树、赵建山兄弟两人的,村里人说,这是他们搭建来给他们的爹住的地方。” 陈韶看一眼茅草屋:“为什么要让他们的爹住这里?” 丁立生道:“他们兄弟两个都不想养他们的爹,就搭了这个茅草屋,将他们的爹撵到了这里住。他们的爹没了后,这茅草屋就空了下来。” 陈韶进到屋里拿起一块鹅卵石:“有没有问过这些鹅卵石是怎么来的?” 丁立生原本挺直的肩膀瞬间缩了起来,“下官这就去问。” “先不着急,”陈韶叫住他,“当年李大人查案子的时候,有没有来过平高乡” 丁立生连连点头,“来过,李大人听说了他们两兄弟的事后,还骂过他们呢。” 陈韶:“李大人来过这个茅草屋吗?” 丁立生摇头,“没有。” 陈韶:“村里人呢,村里人对这茅草屋里的血迹都怎么说?” 丁立生讪讪道:“下官还没有问过村里人呢。” 陈韶看他两眼。 丁立生辩解道:“下官想着,公子应该会亲自去问,所以就不敢自作主张。” 陈韶绕着茅草屋走了一圈,随后便去了村里。 村里的人早已经听到风声。 地里活不怎么忙的,都候在家里等着呢。看到陈韶去了村正家里,立刻三五成群地也围到了村正家外面。 村正对杨建树、杨建山两兄弟撵他爹的事知之甚详,对茅草屋里有血迹的事,却是一问三不知。 “元和十四年五月十三发生的那个案子呢?”陈韶转而问道,“马妮是为何被害?” “马妮……”案子已经过去了七年,再次听到这个名字,村正恍惚了一瞬后,才慢慢答道,“马妮的死,村里人都说是报应,她身子骨还硬朗得很,却为了磋磨几个儿媳,整日里躺在床上装病,要儿媳们都围在她跟前伺候。稍微伺候不好,就要挨打挨骂。除开磋磨儿媳,她还爱占小便宜。不管从谁家地里经过,都要顺手去摘点东西。就算去人家里,也要想方设法地拿一两样带走。为这事,没少跟人吵架,但不管怎么吵,她就是死性不改。” 真是各有各的恶。 已经安排陶明他们在查这些人的关系网,陈韶也不浪费时间了,让村正将村里的人都叫过来,排除他们是凶手后,独将赵建树、赵建山兄弟留了下来。 看着两兄弟慌张、畏惧的神色,陈韶直觉他们有问题,慢慢喝着茶,有意晾了一会儿他们,才冷喝道:“还不交代?” 两人诚惶诚恐地磕着头,连道他们知道错了。 陈韶冷笑着将茶碗往桌子上一搁,“我问的是茅草屋里的那些血迹是怎么来的,再不老实交代,那就别怪本官对你们用刑了!” 第58章 第一次发火 两兄弟磕头磕得更狠了,杨建树道:“大人饶命,我们没有杀人,人不是我们杀的,我们真的没有杀人呀。” 果然有问题,陈韶沉着脸,冷声质问道:“不是你们杀的,那是谁杀的?” “我们不知道,”两兄弟哭起来,“我们真的不知道。” 陈韶冷笑:“不知道?我看凶手就是你们,所以你们才不知道!” 两兄弟瞬间慌了。其中杨建树比杨建山又要更慌一层,顾不得额头已经磕出血,只死命地借此动作表达清白道:“大人明察,我们真的没有杀人,不是我们杀的人。” 陈韶语气依旧很冷:“不是你们杀的人,那就说清楚一些,你爹住的那茅草屋为何会有血迹?” 杨建树惶惶不安道:“是、是我八月初二去那边时看到的。” 陈韶威逼道:“哪年的八月初二,你去那边做什么?” 杨建树哭出声来:“元和七年的八月初二,我想去搬两件柜子回来,结果进了屋就看到,就看到好多血。我一时害怕,就,就逃了回来。” 元和七年的八月初一,李家沟七岁男童雷文才被割颈而死。也就是凶手杀完雷文才的第二日,他就去了茅草屋。 陈韶紧盯着两人,眼神冰冷,“既然发现了血迹,为何不说?” 杨建树唯唯诺诺道:“小人害、害怕……” 陈韶强忍着怒意,质问:“你害怕什么?” 杨建树哭道:“害怕……害怕他们说是我杀的人,还害怕、害怕凶手知道是我报的官后,回头再来杀我。” 陈韶气笑了:“如果你报了官,李大人自然会过来调查,怎会说是你杀的人!李大人过来调查后,自然会抓到凶手,凶手又怎会杀你!” 杨建树只哭不说话。 杨建山怯懦道:“李大人查了那么久也没有查到凶手,谁知道……” 陈韶缓了一会儿后,才将一脚踢死他的怒意给压下去:“你们不报官,李大人当然抓不到凶手!八月初二后,又有十六人被害,这些人原本可以不用去死的,都是你们的自私懦弱害了他们!你们以为被抓包后,凭着一句害怕就可以脱罪了吗?休想!” 杨建山咕哝:“关我们什么事,人又不是我们杀的……” 陈韶冷声道:“不是你们杀的,但他们是因你们而死!” 两兄弟都不说话了。 陈韶又缓了缓怒气,才继续问道:“茅草屋里的那些鹅卵石是哪里来的?” 杨建树道:“是我爹捡回来掂床和柜子用的。” 陈韶:“八月初二去过茅草屋后,后面有没有再去过?” 杨建树呜呜哭着不说话,陈韶气得一脚踢过去,“说!” 李天流第一次看到她发火,微不可察地挑一挑眉梢后,吊儿郎当地上前踩住杨建树的后背道:“以后打人的活,还是交给我来吧。说吧,小爷我可没有她那么好的脾气,一会儿要是不小心踩断了你的脊梁骨,你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杨建树惶恐道:“去过,去过,十月十九号和一月初三我们都去过。” 李天流脚下用力,“说清楚些,哪年的十月十九和一月初三。” 杨建树连道着大人饶命后,赶紧道:“元和七年的十月十九和元和八年的一月初三。” 元和七年十月十七号,是元河镇六十三岁的农妇江兰遇害的日子。 元和七年十二月三十号,是文海乡三十岁农妇唐月兰遇害的日子。 都是两人被害后,他们才去的茅草屋。 也就是说,他们早就知道那茅草屋里的血是怎么回事,但他们依旧选择了隐瞒!虽然这里面有李保中的不仔细,但陈韶的怒意还是被重新勾起来:“说清楚,去过后都看到什么了!” 李天流踩着他背的力道越来越重,杨建树几乎已经匍匐在地上。不敢再有任何隐瞒,急急交代道:“看到很多血,很多很多的血……” 陈韶逼问:“看到茅草屋有血的事,你都跟谁说过?” 杨建树看两眼杨建山,“就,就跟他说过。” 杨建山先前看她模样年轻,又俊俏白净,心里虽敬畏,但并不怎么害怕。自看到她踢人,又看到李天流踩人后,才真感到害怕起来。不等问话,便赶紧磕头求饶道:“大人饶命,我们已经知道错了,我们以后再也不敢了……” 陈韶看一眼远远近近围着看热闹的村民,又踢一脚他后,吩咐李天流:“让人将他们都带回去!” 杨建树、杨建山立刻求饶。李天流抽出长剑:“再乱叫,现在就解决你们!” 两人瞬间闭嘴,乖乖跟着衙役走了。 陈韶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问村正:“他们的爹是什么时候死的?” 村正也被她的气势所慑,支支吾吾道:“十、十五年前就已经死了。” 陈韶似有所感地问道:“元和六年?” 村正点头。 陈韶耐着性子,“元和六年的上半年还是下半年?” 村正慑濡道:“元和六年初。” 凶手第一次犯案是元和六年七月十三。 那间茅草屋的位置并不好,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孤零零地建在半山腰。凶手是怎么找到的它?或者说,凶手到底是怎么对这些村子了如指掌的? 陈韶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按部就班地问道:“经常到村里的外人都有哪些?” 村正的回答跟文海乡村正及赵强回答的没有什么不同,唯一差别就是,除了皮子云几人外,他又多说了一户高姓村民有个好吃懒做的外侄总是隔三差五会来打一回秋风。 将这个外侄的名字和 村正似乎很害怕她怪罪,刚才说话还很利落,一回到杨建树、杨建山的问题上,又开始吭吭哧哧了,“好像是饿死的,发现他死的人是杨建山的小儿子杨仁。” 陈韶平静地问道:“他们两兄弟将他们的爹撵到后山,不闻不问,你们都没人去问他们几句?” 村正涨红着脸,难堪道:“他们家人多,又蛮横不讲理,说他们或是偷偷接济他们爹,都会遭到他们的打骂。后来,杨仁考入太学,就,就更没有人敢招惹了。” 陈韶听得直皱眉头,“他的大伯和他爹活活饿死他爷爷,他还能考进太学?” 第59章 烂到根里了 在以儒家文化治国的封建社会,想要上学或是当官,背调比现代还要严格。杨仁家里活活饿死老人的事,论罪都当诛了,他竟还能考进太学? 再想想张伯山、张立生等人不作为的举动,陈韶心情突然变得复杂:陈国公府为保这个国家几乎全族灭亡,而他们却如蛀虫一般,一点一点啃食着这个国家仅有的骨血,何其可悲!可笑! 村正感受着她身上的冷意,不敢再开口。 陈韶微微闭一闭眼,强行将注意力转到当前的案子上:凶手既然选择老人居住的茅草屋为杀人之地,不可能不知道杨建树、杨建山两兄弟饿死他们亲爹的作为,但凶手并没有杀他们两兄弟当中的任何一个人。这进一步证明了凶手杀人不是‘惩恶扬善",而是别有动机! 只是这个动机到底是什么?查了也有好几个涉案的村镇了,但陈韶还是没有一点眉目。 让村正去跟村民们说了知情不报的后果,又让村正带路去了马妮被抛尸的地方看过后,陈韶又回到茅草屋。挨个角落都检查了一遍,确定凶手没有遗留下什么线索,这才回了太守府。 得到消息的张伯山已经先一步回到太守府等着了。 这次他学聪明了,没有再到太守府门口等着,而是直接等在了乘风院外。 陈韶先回屋清洗了身上的异味,又重新换上一身衣裳出来,喝过半盏茶,又稍事歇息小半个时辰后,才将张伯山叫进来问道:“都巡查完了?” 张伯山微微弯着腰,极有眼见地说道:“快了,明日再巡一回,就能巡完了。” 陈韶‘嗯"一声,“巡完第一轮,就接着巡第二轮,凶手归案之前,都不能松懈。” 张伯山正要露出苦脸,陈韶一个眼刀过来,他立刻扬起眉梢说道:“下官也是这样打算的。” 陈韶哼一声,看一眼他,又看一眼丁立生,让蝉衣将老周还有赵良柱提供的名单拿出来递给丁立生后,说道:“拿去誊抄一份,随后拿过来还给我。” 丁立生接过来就想走,陈韶叫住他,“先不着急,听我把话说完。不论你用什么办法,六月一号之前,将这两张名单上的人都给我请到太守府来。” 丁立生瞬间垮脸。陈韶慢条斯理地问道:“怎么,有问题?” 丁立生的胖脸哆嗦两下后,连忙赔笑道:“公子放心,下官一定一个不少地将人都请过来。” 陈韶:“那就去吧。” 丁立生去后,陈韶又看向张伯山。张伯山赶紧低下头。陈韶被他的动作给逗笑了,让蝉衣将老周打的那个树结拿过来递给他,不等他露出苦脸,便强硬地命令道:“明日去货行找他们的掌柜,让他们把会打这个结的人登记一个名单拿给我。另外再发个告示,六月一号之前,凡是会打这种结的人,自觉到太守府来登记。知道会打这种结的人可以对会打这种结的人进行监督,如果到时间没有来登记,可以到太守府举报。举报成功,每人可获得十两银子的赏赐。” 这个差事简单,张伯山喜笑颜开道:“那巡村子的事……” 陈韶反问:“这两件事会耽误你很多时间吗?” 张伯山赶紧摇头。 知道不能给他好脸色,陈韶有意板起脸:“再说一遍,从现在开始,但凡再发生一起案子,你这个太守也不用当了!要不要继续巡村,你自己斟酌!” 张伯山脸色一白,“公子……” 陈韶冷声道:“滚出去!” 张伯山还想说什么,看到她脸上的冷意,赶紧咽回到嘴的话,乖乖走了。走出乘风院后,才唉声叹气地垮下脸。 难得安稳地歇息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陈韶吃过早饭,才吩咐完傅九将带回来的鹅卵石和血足迹搬进来,赵强就来了。 将调查的结果递过她后,赵强说道:“都已经查完了,暂时没有发现问题。” 陈韶看完书面的调查结果,顺便又将一张纸递过去,“还得再麻烦你一次。” 赵强接过来,看到只有两个名字,一个还是荣发商行的账房,便问道:“还是跟之前一样?” 陈韶点一点头,“一样。” 赵强要走,陈韶又突然叫住他,“哪些点心铺子在卖米磨成粉后做的糕点?” “米糕?”赵强问。看陈韶点头,他道:“糕点铺子都有卖的吧。” 陈韶问道:“这种米糕买的人多吗?” 赵强道:“应该不少。” 陈韶说了句我知道后,赵强看她没有别的吩咐,便走了。 傅九将鹅卵石搬进屋,按照陈韶的吩咐一一摆在厅堂的茶几上。又将血足印搬进来,挨个摆在了茶几到了厅堂,将书房里的书桌也抬了出来。 正是上午阳光温和又明亮的时辰。 陈韶拿着一块鹅卵石站到门口屋檐下,借光看着鹅卵石上的指纹。鹅卵石上的指纹应该是凶手杀完人,在挑选塞被害人肚子里的石头时落下的。鹅卵石正面是一个右手的大拇指印,背面也有其余几个指印,只是比起大拇指来,后面的几个指印都不甚清楚。 在阳光下,大拇指上横断指纹的那一条瘢痕越加清晰。 这么长一条瘢痕…… 什么样的职业,或者说什么样的动作,才会不小心伤到这个位置? 陈韶看向自己的手,她的手以前也有很多小伤口,在京城跟着陈昭学习那两年,不用再上山采药,也不用被蕙音逼着练武,才慢慢地养好了。 将傅九从树上叫下来,陈韶将鹅卵石递给他,“去研究研究,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在右手大拇指上留下这样一个瘢痕。” 傅九拿着石头又飞上树后,陈韶提醒道:“只是让你研究,不是让你划自己的手指。” 拿出匕首正打算这样试验的傅九,悄悄把匕首又收回了衣袖。 爬得比他高两层的李天流看到,戏谑地哼笑两声。 傅九将鹅卵石朝他扔去,“左右闲着无事,你也看看。” 李天流嘴里说着关我什么事,但还是伸手将鹅卵石接了过去。傅九跳下树,又回屋里找陈韶拿了一块鹅卵石。 在他们两个边斗嘴边争论瘢痕的形成之时,陈韶已经同蝉衣抬着一个血足迹到屋檐下,对着阳光观察起了血足迹。 前日天黑,只能看到血足迹的大小,对足迹上的纹路看得不甚清楚。如今对着阳光,纹路瞬间变得清晰起来。 蝉衣道:“这鞋底好像是用麻线编出来的,编得很细密,价钱应该不便宜。” 第60章 归纳总结1 陈韶点一点头,让她拿来纸笔,按照足迹的大小及纹路画到纸上,又细心地在旁边标上尺寸后,回到屋中,又照样画上两张,“拿一张给赵强,先问一问有哪些铺面在卖这样鞋底的鞋,再让他在每个铺面都买一双回来。” 蝉衣拿图拿出去,叫傅九道:“赶紧下来,公子让将这图拿去给赵强。” 傅九举着鹅卵石下来,拿过图看了两眼,又看两眼血足迹后,什么也没有问,就走了。蝉衣让他将鹅卵石留下,傅九充耳不闻。气得蝉衣骂道:“一会儿被人骂了傻子,可别回来哭!” 李天流稀奇道:“他还会哭?” 蝉衣差点脱口而出关你什么事,但想到他这几日帮着陈韶做过不少事,便又改口道:“玩笑话都听不出来?” 李天流透过枝叶间隙看向她,“小爷今儿又怎么惹到你了?” 蝉衣道:“你没有惹我,是我脾气差!” 看她就要转身进屋,李天流突然问道:“你到底是谁,为何会医又会武?” 蝉衣原本一只脚都已经跨进了厅堂,听到他的话,她收回脚,转过身,对着他打量的目光,先是一笑,继而绷着脸说道:“我是谁,关你什么事?” 李天流吊儿郎当道:“问问都不行?” 蝉衣再次微笑:“不行!” 李天流啧啧道:“不敢告诉他人身份,一定心怀鬼胎。” 蝉衣依旧保持微笑:“就算心怀鬼胎,也不关你什么事。” 陈韶一边听着两人斗嘴,一边将这几日去过的几个村庄所发生的案子案宗挂到一起。过后,她退开两步,一边看着案宗里的记载,一边根据调查所得进行填补。 到目前为止,她去过四个涉案的村落:赵家村、小常村、文海乡、平高乡。 共调查过八个被害者:陶阿妹、赵三娃、李八娃、赵二娃、李兰、唐月兰、冯雨、马妮。三个年轻的妇人、三个男童、两个上了年纪的妇人。 三个年轻的妇人,一个是为了保护自己的田地,与全村男女老少都又打又骂,虽然是做戏,但凶手并不知情,在凶手看来大概她的言行就是没有妇德;另两个是世所不容的荡妇。 三个男童无一例外都是因为家里长辈的宠溺从而横行霸道,无法无天。 两个上了年纪的妇人,一个嫌贫爱富,对女婿任打任骂;一个欺负儿媳,尤其爱偷鸡摸狗,占人便宜。 八个人无论老小,明面看都是恶人,恶的方式也各有不同。只是,从调查的结果看,在同村的人当中,比他们恶的人还有更多,但凶手并没有选择对他们下手。要说凶手找不到机会,从他杀害陶阿妹的经过来看,他是有预谋、有计划,而且是一定会达到目的的人,找不到机会这种说法并不成立。 那么,明明有更恶的人,凶手为何要杀他们八个人呢?他们八个人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共同点,这个共同点恰好触动到了凶手的杀机? 陈韶足足摸索了半个时辰,也没有摸索出一丝一毫的眉目。 回到书桌前,提笔将八个人被害前在外人口中的风评写下来后,陈韶将蝉衣叫过来,问她道:“看一看,这几人有没有什么共同特点?” 蝉衣歪头看了片刻,不确定道:“都不是好人?” 陈韶道:“赵善他娘、赵三娃他奶奶和娘、李八娃的爷爷奶奶、爹娘、大伯大娘等人也不是好人,为何凶手没有杀他们,独独杀了他们几个?” 蝉衣点着头,自言自语道:“是呀,凶手为何独独杀他们几个呢?” 陈韶看她一时半刻也没有眉目,便又将这几人所在的村庄写下来,推到她跟前:“这几个村庄你也去过,你能看出它们的共同点吗?” 蝉衣又歪头看了看后,下意识说道:“都有人被害?” 虽然说的是废话,但陈韶还是鼓励道,“除了这个呢?” “除了这个……”蝉衣又歪过头来看了半晌,摇头道,“看不出来。” 转一转眼珠,忽地福至心灵道:“公子是想问凶手为何挑上这几个村子里的人来杀?” 陈韶点头。 蝉衣道:“是有些奇怪,长宁村距离文海乡并不远,但长宁村就没有人遇害。要说长宁村是因为七爷,那陶家庄没有七爷,也没有人遇害。所以凶手挑这几个村子或者说挑这几个人,肯定是有原因的。” 一边说着,她一边将写着陶阿妹等人风评的纸拿起来,仔细看了片刻后,还是摸不着头脑,想到树上的李天流,她走到门口叫道:“李小将军,公子找你有事相商。” 李天流不疑有他的跳下树,慢悠悠地过来后,蝉衣将纸往他跟前一凑,开门见山地问道:“你看看这八人,是不是有什么共同点?” 李天流似笑非笑地睨一眼她。 蝉衣塞他手里,又回来将写着几个村子的纸拿过来道:“还有这几个村子,你看看它们是不是也有什么共同点?” 李天流将鹅卵石递给她,“拿着。” 蝉衣乖乖接过来。 李天流将写有几个被害人风评的纸和村庄的纸拿在手里,对比片刻说道:“这八个人,除了陶阿妹外,其余人都死有余辜。” 蝉衣将陈韶反问她的话,复述一遍道:“那凶手为什么不杀李八娃的爷爷奶奶、爹娘和大伯、大娘他们?他们明明比李八娃更恶。” “还能为什么,”李天流本来没什么想法,经她这样一反问,本能地就说道,“没本事杀他们,只能拿他们出气呗。” 蝉衣反驳:“凶手会打那个结,他可不弱。” 李天流嗤笑:“谁告诉你会打那个结就不弱了?我问你,一定要跟你一样会医术,才会治病吗?” 蝉衣道:“不然呢?” 李天流看着她,不紧不慢地背出几个治伤的药方。在她反驳前,李天流徐徐说道:“因为我上过战场,受伤是家常便饭,所以我懂几味治伤的药方是理所当然。凶手呢?目前为止,我们都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但……” 李天流看向陈韶,反问道:“一定要采药人、猎户和习武之人才会打那个结吗?前几日你去过商行,商行那些伙计是采药人、猎户和习武之人吗?” 哼上两声,“福来商行的那些伙计,都知道只有这样打结,货物才不能逃脱。那么凶手会不会也知道这个道理?这个结又不是什么机密,会打这个结的人在喝酒吃饭时,无意提上几句是很正常的事。凶手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听到,为了预防他要杀的人挣脱逃跑,他就不会借机学一学?” 第61章 归纳总结2 “有道理。”这是陈韶没有想过的思路,绕过书桌走过来,从他手中拿过几个被害人的风评纸,接着问道,“但你说凶手只敢对他们下手,陶阿妹怎么说?” 陶阿妹的两个哥哥与嫂子都说过她力气大。 思路一旦打开,就有了无限可能。李天流顺着自己开拓的思路,似笑非笑道:“我记得你日在鬼屋时曾说过,凶手给陶阿妹下过迷药。” 蝉衣快人快语道:“凶手既然可以给陶阿妹下迷药,也可以给李八娃爷爷奶奶他们下迷药。” 李天流看一眼她,“你怎么知道凶手没有给他们下过迷药,只是没有成功呢?李八娃的爷爷奶奶等人虽然可恶,但不一定傻。” “算你说得有道理。”蝉衣想不出反驳的话,只好看向陈韶,“那我们是不是还要再去查一查李八娃爷爷奶奶他们?” “不用。”陈韶走到挂着案宗的绳索前,“他说得很有道理,但是忽略了一个关键。” “什么关键?”蝉衣跟着李天流走过来。 陈韶道:“从元和六年到现在,凶手杀的都是三类人,上了年纪的妇人,年轻的妇人,男童。如果说只是李八娃的爷爷奶奶没有上当,可以说得过去,但围绕在这些被害人身边的更恶劣的人个个都没有上当,那就说不过去了。” 李天流双手环胸道:“杀的都是这三类人,那只能说明,凶手跟这三类人有仇。” 蝉衣问他:“他为什么跟这三类人有仇?” 李天流耸耸肩膀,“这不就是你们公子正在查的问题了吗?” 陈韶脑中似有灵光划过,但快得让她抓不住。看着案宗,她极力的梳理道:“凶手跟这三类人有仇,暂且理解为这三类人得罪过他。可即便这三类人得罪过他,他杀上一二个人也就罢了,为何会杀这么多人,而且中间还间隔这么多年。” 李天流不说话了。 蝉衣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陈韶微微偏头,将李天流手里写着村庄的纸也拿了回来,静静看上片刻后,说道:“凶手这么执着地针对这三类人,肯定是跟这三类人有仇,但是什么仇,还得继续查。另外,既然会打类8结的人不仅仅限于采药人、猎户和习武之人外,那排查范围又要加大了。” 顿一顿,又道:“先按照之前的判断,把采药人、猎户和习武之人查完再说吧。如果没有结果,再查其余人。” 说完,看着写有几个村庄名字的纸,接着说道:“如果凶手可以从别人那里学来类8结,那么也可以从别人的嘴里了解到各村的消息。至于了解的渠道,王玉全和刘人达之所以知道黄志一住的茅草屋曾是杀人现场,靠的就是赌钱之时,黄志一的宣扬。同理,凶手身边如果有了解涉案村庄情况的朋友,他也可以通过朋友的口,了解这些村庄的一人一物。” 蝉衣点头。 李天流道:“那你要查的人更多了。” 陈韶‘嗯"一声。 这样的大案如果发生在现代,一定会汇集众多国家级的刑侦技术人员组成专案组,上千刑警、民警等组成搜查人员,再加之天眼和各种高科技检测仪器辅助,只要有一条小线索,几乎就能让凶手无处可逃。 可这里是古代。 她擅长的也只是尸体检测。 她还只有一个人。 想要抓到凶手,只能用一个一个排除的笨方法。 回到书桌前,陈韶提起笔,思索再三后,再次梳理起来当前查到的线索: 元和六年、元和十三年、元和二十一年,三起连环杀人案的第一现场都已经找到(暂定只有三个)。 凶手的指纹、足印也已经找到(身高在五尺到五尺三,体重在一百二到一百五,脚长在七寸八上下,右手大拇指有一条横断指纹的瘢痕)。 凶器是一把杀猪刀。 文海乡的几个孩子曾见过凶手驾着马车(不排除驴车或是骡子的可能)。 从陶阿妹被害的过程来看,凶手行事谨慎,在骗取被害者上马车后,还会继续哄骗被害者吃下含有迷药的米糕,再趁被害者昏迷期间,以类8结绑缚被害者的双手,使其失去反抗能力。 但……凶手没有堵被害者的嘴。 在这句画上一个重点符号后,陈韶紧接着写下推测:凶手可能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得志,所以享受被害者求饶带给他掌握他人生死的快感。 接着又写下:陶阿妹上凶手马车的位置应该在出陶家庄后一里左右,可以再仔细搜一搜周围。 凶手对被害人所在的村庄很熟,对被害人也很熟,至于很熟的原因待定。 被害人的失踪几乎都集中在傍晚前后。 写完这些,陈韶搁下笔,静静看了一会儿后,又拿出一张纸,继续写道: 目前对凶手的猜测: 一、会打类8结,暂且将目标集中在猎户、采药人和习武之人和唐月兰、冯雨的奸夫身上; 二、从鬼屋遗留的血足迹花纹来看,有一定的经济基础; 三、凶手与老妇人、年轻的妇人和男童有仇。 拿着笔,后退两步,从头到尾看上一遍后,陈韶又写道: 当前要查的重点是:杀人动机。 动机不明,想要抓到凶手,只能大海捞针。 搁下笔,陈韶问道:“傅九还没有回来吗?” 蝉衣朝外看一眼,“没有。” 陈韶道:“等他回来,让他准备准备,我们再去陶家庄和文海乡走一走。” 午时过后,傅九回来了,他是跟着赵强一起回来的。手里提着一麻袋的鞋,进屋扔到地上后,到桌前咕咚着灌了几杯水,才道:“郡城有二十三家铺面在卖这样的鞋,我都买回来了。” 蝉衣将鞋都拿出来摆到地上。 陈韶走过来,让她都将鞋底朝上后,一双双观察过去,很快便单独拿出了其中四双鞋。四双鞋的鞋底无论是针脚还是纹路,都很难区分。让赵强将茶几底下摆在草垫上的血足迹拖过来一个,将四双鞋放过去一一比对过后,依旧难以区分到底哪一个更像。 “这四双鞋都是哪个铺面的?”陈韶问。 赵强走过来,稍稍辨别后,说道:“这双是苏记鞋铺,这双是昌顺鞋铺、这双是老何鞋铺、这双是兴隆鞋铺。” 陈韶:“他们还记不记得买这些鞋的都有哪些人?” 第62章 凶手穿的鞋 “不记得了。”傅九随意地擦了两把汗,又拿过一个蒲扇边扇边说道,“我问过这些鞋铺的掌柜和伙计,一双这样的鞋虽然要六十文钱,但买的人并不少。他们只记每日里卖出多少双的账,对卖给谁并不管。” 陈韶看着血足迹上稍有磨损的纹路,缓缓说道:“买的人多,并不代表着经常会买。六十文钱一双鞋可不便宜,凶手能穿它去杀人,可见并不爱惜,不爱惜代表着这样的鞋对他来说是寻常之物。” 陈韶看向赵强,“回头你再去打听打听,看看经常买鞋的都有哪些人。” 赵强点一点头后,才将早上她给的名单拿出来回道:“程自通为人忠厚,在各个商行都是有口皆碑的人物,目前来看,暂时没有查到什么问题。这个许三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混混,胆子不大,只会窝里横,查到的问题不少,但都是些他欺负弱邻或是死皮赖脸混吃混喝的事。” “辛苦你了。”陈韶道。 赵强拱手,“能为大人办事,是小人的福分。” 陈韶温和道:“那就有劳你了。” 赵强知道她忙,看一眼茶几上摆着的鹅卵石与茶几下摆着的血足迹后,转身走了。 陈韶看着他走出乘风院大门后,回头吩咐:“拿一双鞋送去给孙棋,让他们在搜查卖杀猪刀的铺面时,顺便问一问那些铺面的掌柜,有没有穿这种鞋去买杀猪刀的人。” 傅九拿着鞋要走,陈韶又叫住他,“回来的时候将马车准备好。” 傅九去后,陈韶回屋换好轻便的衣裳,出来喝了两口茶,正要出门,驾着马车回来的傅九就在门口扬声道:“公子,衙役们已经将唐月兰和冯雨的奸夫都带回来了,他们问公子是现在提审,还是先将他们关进大牢?” 陈韶问:“人在哪里?” 傅九道:“在二堂。” 陈韶出门:“那就现在审。” 唐月兰和冯雨共有二十一个奸夫,其中有五个,陈韶在文海乡时已经见过。 二十一人中,有十二个身高、体重、鞋长都在划定的凶手范围内,甚至其中还有两人穿的鞋也很符合。只是这二十一人的左、右手大拇指都没有瘢痕。 也就是说,二十一人都不是凶手。 虽然早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但多少还是让人有些失望。 让衙役将他们都扔到大牢关上一个月后,陈韶便出发去了陶家庄。 在陶家庄外的大路上下了马车,陈韶看向周围。麦子已经陆续成熟,陶家庄不少村民都在地里收割着先一批成熟的麦子,看到她,不少村民都热情地跟她打着招呼。 陈韶一一回应后,才闲聊般地问道:“陶阿妹她爹去的那日,她回赵家庄时,不知各位叔伯可有看到过她?” 在众村民叽叽喳喳的讨论声中,有一人道:“是看到她出了庄子,还问她怎么不让她大哥回去传信。” 陶家庄的人并不知道陶阿妹那样着急忙慌地回去,只是为给一家子做饭,都以为她是为了回去报她爹过世的消息。 “她怎么回答的?”陈韶问道。 先前说话的村民回道:“她就说她大哥要照顾她娘,还要张罗她爹入棺,没有空。我看雨越下越大,还劝她晚一会儿等雨小些再走,但她说没事,就匆匆走了。” 从陶家庄出来,还要经过猫儿庄才是文海乡。陈韶又问了几句,见其他人都没有看到过陶阿妹,便问道:“陶家庄和猫儿庄是从哪里划界的?” 有村民抢答道:“从陶明他大伯家的那块地划的界。” 另有村民从地里出来,站到大路上后,指着文海乡的方向说道:“往这条路过去,走上个两三百步就能看到一条小水沟,那条小水沟就是界。小水沟这边是陶明他大伯的地,小水沟那边就是猫儿庄村正家的地。那小水沟平时都是干的,前些时候下雨积了不少的水,应该很好找。” 陈韶道过谢后,沿着大路边走边找着小水沟。 小水沟果然很好找。 在小水沟前停住脚步,陈韶回头看一看陶家庄,又看一看文海乡范围后,说道:“陶阿妹是在猫儿庄的地界坐上的凶手的马车。” 继续往前走,走到差不多一里位置后,陈韶再次停下来,看着远远近近干活的村民,她吩咐跟来的衙役与羽林卫上山去搜寻后,才下到地里,与就近的一个村民问道:“大叔,我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不知是否方便?” 正收割麦子的中年男子看到那么多人上山,心里就有些发慌了。看到她过来,人便害怕地站着不敢动了。听到她的问话,张一张嘴,好半晌才出声问道:“你,你问。” 陈韶先问:“这块地是大叔家的?” 中年男子点头。 陈韶又问:“大叔近来可有在地里发现过什么不寻常的物什,像是什么衣裳、鞋子一类?” 中年男子摇头。 陈韶继续问:“五月十六日,大叔可有看到过赵家村的陶阿妹从这里经过?” 一听她问陶阿妹,中年男子的脸色白了又白。又是好一会儿后,才答道:“没,没看到。” 过一会儿,又断断续续答道:“那天下雨,我,我在家。” 陈韶看一眼周围,远远近近还有不少的村民在劳作。原想都叫过来一起问,这样更方便也更快捷,但看大家都弯着腰,忙忙碌碌收割麦子的模样,还是决定辛苦自己多走几趟。 在各个麦地问一圈回来,看到许显民、张立夫和马永明几队的学子都在大路上等着,陈韶接过蝉衣递来的汗巾擦了擦脸,又接过傅九递来的蒲扇消一消热后,方才笑问道:“都搜完了?” 几队学子心里都很沮丧,一是沮丧什么也没有查到,二是沮丧回来太晚,陶明和孙棋又都领了任务。但面对她,一众学子还是恭敬道:“都搜完了。” 许显民稍稍沉不住气道:“可惜什么也没有搜到。” “没有搜到就没有搜到吧。”陈韶宽慰几句,又道,“正好我还有一件事需要你们去办。” 一众学子立刻道:“大人尽管吩咐,学生万死不辞!” 陈韶笑了,“没那么严重。” 说着,将查陶阿妹等人关系网的事,跟他们详细地说了一遍。 其中有个学子小声嘀咕道:“这不是陶明他们在干的活吗?” 第63章 见过凶手的人 陈韶点头,“是,但这件事比较复杂,光靠他们虽然能完成,但可能要花费很长时间,所以需要你们去跟着分担一下。” 许显民看着她手里的蒲扇,说道:“我们现在就去。” “先去问问陶明他们查到哪里了,”陈韶交代,“后面要怎么查,你们自己商量着来。” 一众学子应好后,迫不及待地去了。 陶明在云河镇。 一众学子赶到镇上,打算赶紧找到他,好从他手里多抢些活来立功之时,许显民却在一个卖蒲扇的摊子前停下脚步,取出三文钱递过去:“老伯,给我拿一把蒲扇。” 张立夫莫名其妙道:“你买这个做什么?” 许显民接过摊主递来的蒲扇,装模作样地扇了两下后,说道:“有点热。” 马永明看着他的动作,脑中灵光一闪,也拿出三文钱道:“给我也来一把。” 对着许显民不善的目光,马永明拿着扇子也摇了两下道:“就准你热呀?” 其余学子也不乏脑子灵活的,立刻围上来,你一把,我一把,很快就将摊子上的蒲扇给买光了。有几个没能买到的学子,原本还不以为意,听了某个好心学子的解释后,赶紧跑到另一个卖蒲扇的摊子前,也一人拿了一把。 看着人人一把的蒲扇,许显民脸都气歪了。但再气,也只能强忍着说道:“先说好了,我们买归买,一会儿见了陶明他们,却不准透露玄机!物以稀为贵的道理,想必你们都清楚!” 马永明笑眯眯道:“这是自然。” 许显民哼上两声,当先往镇中心去了。 看着一众学子走远,卖光了蒲扇的摊主立即笑开了花。另一个没能卖上几把的摊主眼红之余,忽然吆喝道:“蒲扇,蒲扇,太学学子们都争着抢着要买的蒲扇。三文钱一把,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但买来就能沾染太学学子天分的蒲扇。” 陈韶在从陶家庄出来一里左右的路段没能找到线索,便又去了文海乡的鬼屋。将鬼屋翻地般搜了两遍后,以鬼屋为中心,以扫雷模式又朝外搜寻了近一里远,她又回到鬼屋,模拟着凶手杀完陶阿妹,带着陶阿妹尸体去抛尸的过程,去了赵家村。 在她没日没夜的搜查中,搜查卖杀猪刀的孙棋组再次传来好消息。 清水镇的打铁铺东家张仁德,曾在八年前见过穿陈韶提供的鞋子买杀猪刀的人。 彼时陈韶正在琢磨要不要用大海捞针的方式搜寻凶手,听到这个消息,当即同着孙棋去了清水镇。 孙仁德的打铁铺是从他爷爷那辈传下来的,传到现在,已经有近六十年。面对陈韶的盘问,孙仁德比起紧张,更多地是兴奋。拿出铺子里的账册,他自豪地说道:“打铁铺从我爷爷挂牌那日起,卖的就是口碑。只要是在我们这里买的杀猪刀、菜刀、斧头、锄头、镰刀等,坏了、钝了,随时可以拿回来免费修。所以为了避免有人弄虚作假,我们打出来的杀猪刀、菜刀、斧头这些,都会在手柄刻上记号。” 将账册翻到元和十三年正月后,孙仁德恭敬地递到陈韶跟前,“大人且看最右侧那一列。” 那一列写着元和十三年正月初四,杀猪刀一把,庚子二十九。 元和十三年是庚子年,二十九是那一年卖出的第二十九把杀猪刀。 除了这些之外,对买刀之人并没有哪怕一字的描写。 面对陈韶的询问,孙仁德振振有词道:“我们只认记号,不认人。” 孙棋急了,“那你为什么说……” “我话还没有说完,”张仁德摸一摸下巴上的短须,笑眯眯地说道,“我能骗你,还能骗大人不成?” 孙棋道:“少卖关子,赶紧说。” 孙仁德并不着急,让伙计拿了把前几日刚打出来的杀猪刀,他接来颇有规矩地递向李天流道:“大人且看,凶手用的可是这样的杀猪刀?” 陈韶将杀猪刀接过来,只一眼便道:“差不多。” 孙仁德对她的回答很不满意,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差不多是什么意思?好在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只是个小小的老百姓,还没有资格去质疑陈韶,便聪明地转移话题道:“我们铺子的账册虽然没有记载买杀猪刀的人是谁,但既然叫杀猪刀,买他的人自然都是屠户。我接手这打铁铺也有快二十年了,除了庚子二十九这一把杀猪刀外,还从来没有过例外。” 孙棋不耐烦道:“谁要听你这些,你就说买庚子二十九这把杀猪刀的人是谁就行了。” “急什么?”孙仁德看他是真着急了,也不敢再啰唆,咽下继续吹嘘打铁铺的车轱辘话,转入正题道,“买庚子二十九这把杀猪刀的人不只是我,铺子里的很多老人都记得很清楚。与别的买刀之人不同,这个人无论是穿着,还是模样,都与屠户相去甚远。” 陈韶道:“这个人是什么模样?” 孙仁德摇头道:“具体的模样倒是记不清了,但他是自个驾着马车来的,脚上穿的就是这样的鞋。” 孙仁德看向孙棋旁边的学子提在手里的鞋子,“也就鞋面不同。” 自个驾着马车,也就是说文海乡的那几个孩子没有看错,凶手的确有一驾马车。陈韶看一眼那双鞋,继续问道:“他有多高,多重?” “多高,多重……”孙仁德谨慎地答道,“应该是跟我差不多高,但比我瘦很多,我有一百八十多斤,他最多一百三。不过他看着瘦,却不像是羸弱之人。” 陈韶看一眼他,他的身高差不多在五尺二,凶手若跟他差不多高,正好在血足迹预估的范围内。体重一百三,也在预估的范围内,“以你之见,他像是做什么的?” 孙仁德想了一会儿,摇摇头道:“做什么的,还真不好说。看他那模样,不像是长年风吹日晒之人,也不像一点没有受过风霜的人,有点像是……” 他的目光在周围人身上扫了扫,扫到羽林卫时,忽然道:“倒是跟他们有些像,但又没有他们这么精神。” 陈韶提醒道:“习武之人?” “有点像,”孙仁德依旧不确定道,“但没有习武之人的精气神。” 陈韶想一想后,问道:“他大概多大年纪?” 这回,孙仁德很快就答道:“往少了说,也有五十多岁了。” 习武之人,五十多岁,经过生活不断的磋磨,缺少精气神是很正常的事。更何况凶手背负仇恨,又杀了这么多人,也就更正常了。 只是元和十三年就不少于五十多岁,那现在差不多就有六十岁了。 体重、身高、年纪都有了,也确定凶手习武,还有一辆马车。且他当年就穿这样的鞋,多年的习惯至今未曾改变,也更印证了他经济基础不差的推断。陈韶将孙仁德铺子里的伙计都叫出来,又一一问过一遍,将孙仁德说的话确定下来后,才带着那把杀猪刀走了。 第64章 遇见 后日就是六月初一。 陈韶没有再回赵家村或是文海乡,让孙棋几我去知会陶明、许显民等人明日先回太守府禀报已经调查出来的结果后,便先一步回了郡城。 天气越来越热。 陈韶摇着蒲扇,让蝉衣将车帘子都掀起来。 热风裹挟着麦子成熟的气息,穿过低矮的灌木,朝着马车袭来。 陈韶逆风看出去,看着在田间地头顶着太阳忙碌的老百姓,忽然想到,从京城到洪源郡这一路,因为长年战乱的缘故,她看过不少田地荒芜,百姓流离失所的画面。对比起来,张伯山、丁立生等人虽然没有作为,但洪源郡的百姓似乎还算安居。 这样想着,陈韶的目光便久久地落在田野间,收不回来。 眼见距离洪源郡还有不到两里路,忽然一小片荒芜出现,荒芜周围用栅栏围着,栅栏里散落着十一二匹马。栅栏旁边搭着几间茅草屋,茅草屋前的树荫下摆着几张桌子,树上则插着一杆写着茶字的旌布。 “换路了?”陈韶问。前几次出来的时候,并没有看到这个茶肆和马场。 骑车走在马车旁的李天流道:“之前都是走的北门,今日走的是西门。说是这边的路树荫多,更凉爽一些。” 带路的是太守府的衙役。 听说只是换了路,陈韶便没有放在心上。 目光在马场和茶肆上稍稍多看几眼,便又转看向了别处。 很快,马车便到了城门前。 看着原本昏昏欲睡的门卒瞬间打起精神退站到一边,再低头拱手的模样,陈韶忽然叫停傅九,随即下了马车。 让傅九去请城门郎后,陈韶走向几个门卒。 在门卒们不知所措中,陈韶道:“不用紧张,我就问几句话。每日进进出出的马车,你们是不是都会检查?” 门卒们互相看一眼后,不敢撒谎地摇一摇头。 陈韶问:“一个也不检查?” 门卒们再次互看一眼,其中一个稍稍胆大些地回道:“认识的都不会检查,眼生的会拦着问几句。” 凶手对西北这一片的村镇都这么熟悉,陈韶潜意识里还是更愿意相信凶手跟这一边村镇存在着某种程度的关系或来往。仅是听人提及,再去踩点的话,那些涉案的村落不可能没有人见过凶手。 凶手具有一定的经济基础,从她这些时日在村镇查案时的观察来看,最有经济基础的乡绅、士族们都住在郡城。村镇上稍稍有经济基础的农户,即便再享乐,也不舍得穿这样的鞋去种地。也就是说,凶手极有可能是郡城里的人。 凶手差不多都是在子时前后杀人,那时候城门都已经关了。如果凶手是郡城里的人,那他必定是赶早才能回来。思及此,陈韶问道:“在凶杀案发生期间,每日早上进城的车马当中,有没有发现过有问题的马车?” 门卒们都听不懂她说的有问题是指哪方面,好在城门郎已经跟着傅九过来了。向陈韶见完礼后,回答道:“每日早上进城的大多是一些挑菜卖饼或是卖些草帽、蒲扇一类的农户,偶尔也有各个商行或是货行外出收货回来的伙计,这些人大多都是熟面孔,暂时没有见过什么有问题的马车。” 陈韶本也只是抱着万一的心态问一问,见问不出什么,便走了。 她没有再坐马车,就那么信步穿过城门,朝着太守府的方向走去。 走了十余步路,一个满头银发,背还有些佝偻的老者牵着一辆驴车经过她,朝着城门走去。片刻,城门郎的声音便传来:“史夫子又要去给牛大爷收麦子了?” 陈韶闻声回头,见是刚刚过去的老者,不由多看了几眼。听见城门郎和门卒似乎都认识他,且看他的目光都带着敬意。 几乎是下意识的,陈韶就朝老人的双脚看去,老人穿的是一双旧草鞋。再看向老人牵着的驴,虽然有车厢挡着,但还是能从它的步伐看出,它跟老人一样都上了年纪。 收回目光,陈韶在心底念了声史夫子后,便将心思移到了街上的行人上。 虽然知道不可能,但陈韶还是如雷达一般,快速地扫视街上的每一个人。但凡看到身高、体形符合凶手刻画的人,她都会立刻看向对方的脚。 “还是以为是玩笑,”看着几乎人手一把蒲扇,蝉衣啧啧有声道,“没想到竟是真的。” 傅九听到她的话,接话道:“你没看这两日各个村的人都在争抢着砍棕榈叶子做蒲扇?文海乡的村正说,好多棕榈树的叶子都被砍光了。” 蝉衣骄傲道:“这都是公子的功劳!” 陈韶听到这话,看向各人手里拿着的蒲扇,忍不住挑了挑眉:这算不算是另一种带货? 而行人看到她在看他们手里的蒲扇,不免又摇得更起劲了些。 陈韶看到,一个靠‘带货"提高百姓收入的想法忽地冒出来,但很快又被她给压了下去,且不论可不可行,一切都要等到抓到凶手再说。 近几日的太守府很热闹,前来登记会打类8结的人和告密想要拿赏钱的人全都络绎不绝。 陈韶才进入太守府大门,张伯山就迎了出来。 张伯山手里也拿着一把蒲扇,“公子回来了?” 陈韶‘嗯"一声,“登计有多少人了?” 张伯山道:“有快七百人了。” 陈韶惊讶:“怎么这么多人?” 张伯山一边摇着蒲扇一边说道:“福来商行和两个货行就占去了快五百人,其余的近百人,都是郡城或是郡城周遭的百姓听到风声后,自觉过来登记的人。” 难怪。陈韶看一眼往大堂去或是从大堂出来的百姓,提醒道:“不管前来登记的人是什么身份,记得态度都要好些,别端着架子吆五喝六。” 张伯山忙道:“公子放心,下官一直监督着他们呢。” 陈韶让他继续去监督后,正要走,徐光从大门方向一路小跑着追上来,气喘吁吁道:“总算赶上来了,大人,我、我有新发现。” 陈韶看着他满头大汗,脸红嘴白的模样,问道:“你这是从哪里来,怎的这么副模样?” 徐光拾袖擦了擦脸上的汗,“闲着无事,也去各个村子里走了走。” “我外出几日,也得先回去换身衣裳,明后两日应该都不会再出去。”陈韶看他累得不轻,好言道,“你也回去收拾收拾,等收拾好了,再到乘风院来找我不迟。” 徐光看一眼身上的湿汗与泥污,伸手拍两拍,又抖一抖后,说道:“也好,那我一会儿再去找大人。” 陈韶点一点头。 回到乘风院,陈韶收拾妥帖坐下来,端起茶杯刚喂到嘴边,傅九便在外面叫道:“公子,赵强来了!” 第65章 越来越多的线索 陈韶以眼神示意蝉衣去请他进来后,慢慢喝了半杯茶。等赵强进屋,让他先坐下,才搁下茶杯主动问道:“查到眉目了?” 赵强从袖里抽出一张名单递给她:“各个鞋铺都问了,这是他们能记起来的回头客,不齐全,但也差不多。” 陈韶看了一下,零零散散竟有四百多人。 其中,有三四十个是太守府的人或是家属,其余的,太学有九人,过后便是郡城里的乡绅、士族和大大小小的商户。 快速扫一眼,看到里面也有赵强的名字,陈韶本能地掀起眼皮朝他看去,他脚上穿的正是这样的鞋,只不过鞋码在八寸一上下。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赵强说道:“这鞋是贵了些,但软和、耐穿。常年在外奔波,靠的就是一双腿。穿双好鞋在脚上,能省不少的力。” 陈韶赞同地点一点头,将名单还给他,“这些人都穿多大的鞋,还麻烦你再去查一查。” 赵强与她已经打过不下十次交道,知道只要好好做事,她就不会端架子,脾性不仅温和,甚至可以说是平易近人了。因而接过名单后,难得玩笑道:“这几日缠着各个鞋铺的掌柜们问这些熟客的名字,已经引得他们不满了,再要一个个去查他们穿多大的鞋,不知道会不会被他们打骂一顿。” 陈韶配合道:“他们要敢打骂你,尽管来找我,我给你出气去。” 赵强道:“有大人这句话,那我就放心去了。” 话是这样说,但他却并没有走。 陈韶看他犹犹豫豫的模样,笑道:“有什么事尽管说,你既为我做事,只要不涉及原则问题,总不会坐视不管。”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赵强从怀里拿出几张拜帖,半真半假道,“这些日子跟着大人做事,这郡城里的人都误认为我成了高枝,一个个托着各种人情将拜帖塞我,请我一定要在大人跟前为他们美言上几句。我实在推脱不过,只好接下来。不求大人收了拜帖,只当是说了这件事,便当是还了他们的人情。” 陈韶脸上的笑容不变,“且放那里吧。” 赵强是聪明人,知道适可而止才是最好的交际。站起身来,朝着她拱一拱手后,便转身走了。但他再聪明,也万万想不到,原本陈韶打算在案子查完之后,委他重任。仅此一遭,这个重任已经没了。 因为要委他重任的事,最怕的就是看重人情往来。 人一旦看重人情,很多事上就没有办法公平处置。 看着他的背影,陈韶慢慢收起笑容,看一眼他搁在茶几上的几张拜帖,淡声道:“收起来吧。” 蝉衣刚将拜帖收起来,徐光就来了。 “坐下说。”陈韶赶在他开口之前吩咐。 徐光坐下后,陈韶又让蝉衣给他倒了茶。 推脱不过,徐光恭敬地接过茶,浅呷两口便急急道:“这几日,趁着大人在外奔波,我也去各个涉案的村子走了走。元和六年、元和十三年到今年共发生过二十三起案子,二十三个遇害者是什么样的人,我又重新打听了一回,这是我打听到的结果。” 徐光将一摞泛着黄,还极是粗糙的纸递了过来。 趁着陈韶翻看时,徐光继续说道:“李兰、赵三娃和马妮他们八个,大人先前仔细查过的人,我就只做了简单的调查,没有再深入。其余十五人,我每一个都认真调查过了。” 陈韶看他话说得极快,出言安抚道:“你慢慢说,不着急。” 看他下意识地看向天色,陈韶吩咐蝉衣:“去跟张大人说一声,晚上多备一个人的饭菜到乘风院。” “小人……” 陈韶打断他,“继续说吧。” 徐光压制着心底的动容,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后,才缓缓说道:“十五个遇害者,我就捡着大叶村的田氏来说吧。田氏遇害的时候已经五十九岁了,她有两个儿子,四个女儿。按理来说,她要只喜欢儿子,那应该两个儿子都喜欢才是。她不,她就喜欢小儿子。住在大儿子家,吃穿都要大儿子、大儿媳照顾,稍有照顾不周,就到处说他们苛待她。另外,她养着的鸡、鸭等卖的钱,又一分不留地全给了小儿子。” 陈韶插话道:“还能养鸡、鸭来卖,也就是说她的身子骨很硬朗,还用不上大儿子、大儿媳围在身边照顾的地步?” 徐光点头,“对,村里很多人都说她到处骂大儿子、大儿媳不孝的时候,总是连蹦带跳,身子骨比很多年轻人都要好。” 陈韶:“明白了,你继续说。” 徐光便道:“她不仅养的鸡、鸭卖的钱一分不少全给小儿子,还总是偷偷摸摸地将大儿子家里好吃的、好喝的全拿去给小儿子。听村里人说,她甚至将大儿媳找娘家借来给孙子读书的钱都偷去给了小儿子。除了对大儿子外,对几个女儿也是如此。隔个三五天,她总要往几个女儿家去一趟,不管几个女儿愿不愿意,鸡呀鸭呀、好衣裳、好肉等等,都要往小儿子家搬。 “不给她搬,她就躺在女儿家大门口边打滚边骂,或者干脆挂个绳子,以死威胁。听说她这些都是跟那个周兰学的,后来周兰遇害,她消停了有快一年,就又故态复萌了。” 陈韶将周兰的资料翻找出来。 周兰和田氏同属大叶村。 周兰是第一个遇害者,田氏则是第十七个,也是第二次连环杀人案最后一个遇害者。 徐光刻意等上片刻,等她看得差不多了,又才接着说道:“长河村的赵平、云河镇的梁四妹跟她们也差不多,一个常年嫌弃女婿没有出息,却又常到女婿家中要吃要喝,一个则是干脆住到女婿家中,却将女婿家中的东西往儿子家里搬。这几个人无一例外,都是擅长撒泼打滚,不要脸面的人。” 这个总结有意思。 陈韶跟着他的讲述看向对应的资料。 而徐光在说完这些年纪大的后,又开始说起遇害的几个男童来,“王小娃这些遇害的孩子跟赵三娃、李八娃也差不多,都是被家里人惯得无法无天,对外横行霸道,肆意欺凌其他孩子,对内要么欺凌姐姐妹妹,要么对自己的娘呀,奶奶也是任打任骂。” 将几个遇害的男童资料拿出来,随意翻看一遍后,陈韶默默地评价道:都是现代人常说的熊孩子。 又默默补一句:每一个熊孩子背后,都有一个甚至几个熊家长。 第66章 凶手与被害者的关系 “至于花二丫她们……”徐光摇一摇头,“以前查案的时候,只注意过她们是怎么遇害的,对她们的品行,则多是从她们婆家或是娘家人的嘴里听来的。当时还曾在私底下感叹,她们死的样子是不太光彩,但不管怎么说,人死为大,婆家、娘家那样贬低她,实在是不应该。 “如今调查下来才知道,她们远比她们婆家或是娘家说出来的还要令人生厌。就拿李家沟的花二丫来说吧,以前她的婆家说她不检点,她娘家为此和她婆家搞不尽的架子,起因是她第一个孩子只怀了不到七个月就生了。当时她出事,李大人去李家沟调查的时候,她婆家说她在成亲之前就已经怀了野种,她娘家则说是她成亲后受了虐待才提前生下孩子,那孩子当时还不到五岁,瘦瘦弱弱也看不出来长得像谁,要细查吧,双方都拿不出确凿的证据。 “我这次前去调查,原想见一见那孩子,却听李家沟的人说,那孩子已经被花二丫她舅家的表哥给接走了,说那孩子是花二丫在成亲前与她表哥好上后怀的。那表哥这么些年,年年都要生一个丫头,就是没有儿子。思前想后,觉得不能断了香火,就到李家沟来把孩子给接走了。 “另外王高兰那些,虽没有花二丫这样不守妇德,但也不是好相处的主。有些是悍妇,在家连公公婆婆、叔子什么都欺负,有些则是公然将婆家的东西往娘家搬。” 陈韶将花二丫、王高兰等人的资料拿出来,一一摆到茶几上,看着事无巨细的调查结果,心里不由掀起了惊天浪涛。 凶手杀的的确是恶人,但都是特定的恶人。 被宠得无法无天的男童。 不守‘妇德"的年轻妇人。 蛮横不讲道理的老妇人。 将所有资料来来回回地看了两遍后,陈韶一边吩咐蝉衣去将案宗都拿来给她,一边问道:“以你之见,凶手杀他们的原因会是什么?” 徐光思索片刻后,不确定道:“大概是仇恨这三类人吧。” 财、权、情、仇。被害者几乎都是普通的老百姓,不是财,也没有权。从他调查回来的个人作风来看,也不存在情,那就只剩下仇了。陈韶循循善诱道:“为什么会仇恨这三类人?” 徐光摇一摇头:“凶手前前后后杀了二十多个人,足见其狠辣无情。这样的人,按道理来讲,这三类人都不会得罪他才是。即便得罪他,他杀了得罪他的人也罢了,为何会杀这么多人?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 陈韶问:“什么可能?” 徐光犹豫半晌才说道:“除非他是在帮别人报仇。” 陈韶顺他的话问道:“帮谁?” 徐光斟酌道:“我就是一个猜测,也不知道对不对。就是说如果我是凶手,我与其中一个遇害者的家里人是极要好的朋友,看到朋友整日受着家人的折辱谩骂,作为朋友,难免要为他争辩一二。若是这个时候,朋友的家里人连我也骂,甚至一度戳到我心里的痛处,或许哪日在一怒之下,我就会生出杀人灭口之心。” 陈韶想起他之前对凶手在男性方面可能有问题的判断,不由问道:“为什么凶手不能是那个受家里折辱谩骂的人,而只是朋友?” 徐光道:“我也想过这个可能,所以这次调查的时候,我不仅查了这些遇害者,也查了这些遇害者的家人,但没有一个符合大人对凶手的判断,” 他看向鹅卵石:“尤其是右手大拇指有瘢痕的判断。” “受害者家人的朋友呢?”陈韶问,“有查过他们吗?” 徐光点头,“也简单地查过,不过没有查那么细。从调查的结果来看,也没有符合凶手的人。” 陈韶让蝉衣将凶手常穿的鞋样拿一双过来递他后,问道:“你调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遇害者家里有穿这类鞋的人?” 徐光先是肯定地答了没有,接着才问道:“这是凶手穿的鞋?” 陈韶让他拿着鞋去跟血足印比一比。 在他比对时,陈韶将赵强和孙棋查到的信息,大致跟他说了一遍。 徐光在惊愕之余,忍不住说道:“凶手能穿这样的鞋杀人,看来手里并不差钱。” “你看这些纹路,”陈韶走过去,蹲到血足迹前,用手圈画了一下,“有磨损,但不多,证明他在行凶之时穿的鞋不是新鞋,也不是特别旧的鞋。再看整个血足迹的受力,受力一直处在一个匀称的状态,证明这就是凶手自己的鞋。六十文一双的鞋,他毫不爱惜地穿着杀人,足以证明他不缺钱。所以我在想……” 陈韶稍稍整理了一下思路,“比起凶手是某个遇害者家人的朋友一说,我更愿意相信那个受到家人折辱谩骂的人就是凶手。” 徐光也坚持着自己的看法,“如果遭到折辱谩骂的人是凶手,那他岂非同时遭到了家里、夫人和孩子的谩骂?” 是有点说不通,但陈韶还是争辩道:“你之前说过,凶手在那方面有问题,而他杀的人当中,就有好几个对丈夫不忠之人。” “我现在依旧坚持这样的说法,只是大人别忘了,凶手不差钱。”徐光据理力争道,“既不差钱,夫人对他不忠,他大可休了另娶,根本犯不上因此杀人!” 陈韶却因他的话,忽地茅塞顿开道:“如果他休了呢?第一次连环杀人案距离第二次连环杀人案隔了六年之久,第二次连环凶手案距离第三次连环凶杀案又隔了七年之久,这隔的六年、七年会不会就是他休妻另娶之时?” 徐光认为她说得很有道理,但还是坚持己见道:“大人是说凶手娶的几房夫人都对他不忠?” 虽然荒唐,但不是不可能。陈韶道:“我们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可能。” 蝉衣、傅九和李天流都稀奇地看着徐光。 尤其是李天流,看着与陈韶争辩之时,毫不退让的徐光,他浅浅地勾一勾嘴角,朝着蝉衣戏谑道:“平常不是最维护你们公子吗,怎么今儿熄火了?” 蝉衣没有理他。 而徐光,还在和陈韶争辩。 第67章 大筛查 “我们是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可能,但大人是否想过?那些遇害者不止有对丈夫不忠的妇人,也有蛮横不讲理的老妇人和被宠得无法无天的孩子。即便他们都跟对凶手不忠的几房夫人是一伙儿的,凶手在外面都已经杀了那么多人,又岂会放过他们?” 说着,为证明自己说得更在理,他起身回来,找出两份元和十四年案宗,从里拿出尸格表,指着当年填写的尸检结果说道:“大人且看这冯雨和花二丫的尸检结果,她们两个的尸体跟陶阿妹一模一样,都是被凶手割穿喉咙后,剖开肚子,挖出五脏,再塞满石头,还有,她们的身下同样塞满了树枝。” 顿一顿,又接着说道:“这几日我也到小常村和文海乡的茅草屋查过,冯雨和花二丫身下的树枝,就是小常村那处茅草周围的枯枝腐木,而陶阿妹身下的树枝,也跟鬼屋周围树林里的枯枝腐木一样。当然,这些不是我要说的重点,我要说的是,凶手这样灭绝人性地对待她们,足见他的仇恨有多深。” “对只是类似的外人尚且如此凶狠,对直接不忠于他的身边人,他又岂能轻易放过?” 好吧,他成功地说服她了。陈韶走过来,拿过冯雨和花二丫的尸格表,“按你的意思,凶手如果连他们也一并杀了……” 徐光立刻道:“太守府中没有接过这样的案子,至少在我来太守府后,没有接到过。不过以防万一,回头我可以去法曹找一找往年的案宗。” 陈韶点一点头,建议道:“也可以让人打听打听,洪源郡哪些家庭条件不错的人家娶过好几房的夫人。” 徐光应好。 吃过饭,徐光离开后,陈韶将他查回来的资料对照案宗,又进行了综合的补充修正。 …… 第二日一早,陶明等人便来了太守府。 他们是昨日夜里回来的,只是时辰太晚,才没有过来打扰。 陈韶在二堂接见的他们。 陶明、许显民几个领队将调查出来的资料递给傅九,又看着傅九交给陈韶后,陶明才作为代表说道:“这是我们搜查完的五个人资料。” 陈韶看着掌厚的一摞纸,快速翻了翻后,问道:“你们将他们认识的每个人都查了一遍?” 陶明道:“我们也不知道哪些人有用,哪些人没用,就干脆全都查了。” 五个人就这么厚一摞,要是全部查完……陈韶将资料放到一边,先向他们道了声辛苦,才说道:“还没有查的人,先不用查了。” “大人放心,”陶明心头一慌,赶紧道,“学生等人是因为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不知从何下手,方才查得细了些。后面学生一定会加快速度,挑拣着重要的人来查,争取在十日内,便将剩下的人全部查完。” 其余学子也紧跟着表态他们会不负她的厚望。 陈韶看一眼颇有些幸灾乐祸的孙棋几人后,安抚道:“不是嫌弃你们查得太细、太慢,是目前查回来的线索已经差不多够用了,暂时不用再辛苦去查这些。” 陶明等人听到这话,心中虽不甘,也只好作罢。 “留着吧,”看他们要将剩下的银子交上来,陈韶制止,“这些时日也辛苦你们了,每日风吹日晒不说,学业也耽误了不少。剩下的这些银子,就拿着与同组的队员分了吧,就当是我给你们的辛苦费。” 陶明等人稍稍推辞一番,便收了下来。在他们要告辞离去时,陈韶看两眼孙棋几人,吩咐蝉衣道:“给他们组的几人每人拿十两银子的赏钱。” 银子都是‘受贿"来的,陈韶乐得借此笼络人心。 蝉衣将银子分发下去,孙棋几人难掩欣喜道:“多谢大人赏赐!” 陈韶温和道:“你们组连续查到两条线索,是很了不起的举动。回去吧,回去好好歇一歇后,便赶紧将这些时日耽误的学业给补上来。做事的能力固然很重要,学业也不可以荒废。” 孙棋几人道:“大人放心,学生回去后定努力学习,绝不负大人厚望!” 陈韶点一点头,“去吧。” 他们走后,陈韶看了会儿他们收集回来的资料,便去了前面的大堂。 今日前来登记的人依旧很多,因为是最后一日,人甚至比往日更多。 而已经做过登记的人,也已经突破一千五百人大关。 人数远比陈韶先前预估的要多。 陈韶没有在大堂多留,看登记的各曹书手们对待前来的百姓的确客气,而张伯山也一直在旁监督,便回了乘风院。 转瞬便到第二日。 自觉到太守府来登记的会打类8结的人,有一千九百多人。丁立生从各个县里通知来的人,也有近四百人。 两千三百多人在朝阳下,将大堂前的大坝站得满满当当。 陈韶看着张伯山递来的名单,问道:“采药人、猎户和习武之人也都来齐了?” 张伯山让到一边,丁立生上前道:“都来齐了。” 陈韶合上名单,看向大坝上的人。跟当初筛查投毒案的凶手一样,先根据身高与脚长,将最少一半的人都刷出去后,剩下的人每三十人一组,列队到她跟前,由她进行最后一道排查。 身高、体重、鞋长、十指、问答……很快,天便黑了。 没有找到凶手。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陈韶还是忍不住心底一沉后,才向着李天流道:“可以了,发吧。” 李天流一挥手,十余个羽林卫立刻抬着三框铜钱出来。 张伯山见状,忙上来问道:“公子,这是……” 陈韶淡然道:“前来的不管是商行的伙计还是百姓,耽误了人家的时间,总要给予一些补偿。洪源郡内的,就按每人十文补偿,洪源郡外的,就按二十文补偿,让他们排好队过来领吧。” “这,”张伯山肉痛地看一看几框铜钱,又看一看大坝上的人,劝阻道,“总是他们有嫌疑,公子才让他们前来。如今嫌疑洗净,公子又管了他们一日的饭,他们也该知足了,公子又何必……” 陈韶看向他,直看得他将话都咽了回去,才朝李天流道:“发下去多少钱记得统计一下,回头让张大人一文不差地给我补上!” 张伯山脸色速速一变。 陈韶冷笑:“如果不是张大人你的不作为,他们又如何会背负上嫌疑的罪名,担惊受怕地站在这里,日晒到现在?你倒好,不仅不知反省,还先怪罪起他们来了!” 张伯山低下头,不敢说话了。 丁立生本来仗着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也想上前劝一劝,一听她这话,赶紧退了回去。 听到又要排队,前来接受调查的人,免不了心里又开始打突,直到听说是领取补偿,才轰然闹嚷起来。 陈韶先一步回了乘风院,简单地吃了半碗饭,她又将案宗和徐光调查的资料拿出来,从头开始梳理。 线索都没有错。 也没有漏。 然而凶手却不在。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第68章 围凶 冷静。她是法医,本来就不擅长查案,又是第一次独自负责查这种大型的刑事案件,且没有任何的助力,遇到挫折是正常的,只要冷静下来,慢慢梳理所有线索,一定能找到突破口。 就算找不到突破口也没有关系,大不了再重头查一遍。 她接手这个案子,即便是从京城出发算到现在,也才将将两月有余,从目前查到的线索来看,她已经做得很好了。 一遍又一遍地给自己打气,一遍又一遍地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终于,陈韶逼迫着自己冷静了下来。 灌了半杯水,陈韶坐下来,看着案宗与查到的一份份资料,耐心细致地又一次重新梳理起来。 凶手会打类8结。 凶手不缺钱。 凶手杀人是为发泄心里的仇恨。 凶手可能有那方面的隐疾。 凶手可能成过不止一次亲。 凶手有一辆马车。 凶手身高在五尺二上下,年纪在六十岁左右,体重一百二到一百五,脚长七寸八前后。 凶手对洪源郡西北方向的村镇都很熟悉……思绪到这,陈韶突然想到,她问各个村镇的人时常到村里的外人都有谁,村里人都说是皮子云他们,那么换一种思路,住在郡城里的那些乡绅、士族家里的田地散落在这些村镇上,这些乡绅、士族去村镇时,村镇上的人会不会并不将他们当成外人? 思及此,陈韶立刻吩咐傅九:“去把丁立生叫过来。” 丁立生过来后,陈韶看向他。 经过半个月的奔波,他比初见时瘦了不少,皮肤也黑了不少。在他忐忑的轻唤‘公子"声中,陈韶道:“去跟守城门的将领都说一声,从即刻起,进出城门必须搜车、搜人!凡是车上有血迹的车,一律拦下来!凡是右手大拇指有伤的人,也一律拦下来!另外再安排人日夜巡逻,尤其是夜里,但凡有举动异样的人,也立刻拦下来!再发个告示,让全城百姓检举今日未曾到太守府的会打……” 让蝉衣将早前老周打的那个树结拿出来递给他后,陈韶接着说道:“回头让人多打几个这样的结,随告示贴出去。然后宣告,凡是今日没有来太守府,但又会打这个结的人,只要检举成功,可得赏银百两,良田十亩!” 她要将凶手封锁在郡城内,不敢妄动! 丁立生立刻安排去了。 随着领取到补偿的人离开太守府,将今日遭遇的一切宣之于众后,郡城瞬间热闹起来。大街小巷,几乎每个角落都在讨论此事。 刚开始讨论的重点几乎都围绕着陈韶排查凶手的过程上。 而随着过程的传播,凶手身高、脚长等信息也迅速散播出去。 其后,讨论的重点又集中到了排查结束,陈韶给他们发放补偿上。 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钱虽然不多,但无论古今百姓,都是最容易满足的一群人。 他们看到的不是钱,而是陈韶对他们的那一份尊重。 一筐筐夸赞陈韶的话,自然而然地从这些人的嘴里说了出来。一传十,十传百,一开始还是正常地夸赞,夸着夸着,便逐渐将她神化起来。 而在越来越神化的过程中,一条条出自陈韶之口的命令,也由丁立生快速传达下去。有神化在前,百姓们不仅迅速接受,甚至依旧不忘夸赞她认真负责,同时检举的热情也空前高涨。 右手大拇指有伤的人?那就从身边人开始检查吧。 在这种热闹的气氛中,转眼又是五日过去。 各个城门都没有查到有异常的人或是马车。 右手大拇指有伤的人倒是有一堆,只是满足了这个条件,又不满足其他条件。 在人人都帮着抓凶手的时候,陈韶也没有闲着。在同徐光、丁立生翻遍过往二十年内的案宗,确定没有来报老人、妻儿被杀或失踪的案子后,她亦没有气馁,在差遣丁立生和徐光去打探郡城内有过多次成亲经历的人后,她也到了街上。 如果凶手的身边人畏惧凶手的权威不敢贸然到太守府来告官,那么她希望她的行动能带给凶手身边人勇气。 然而,连续在街上走了三日,在四个城门又看了两日,除了千方百计想与她结交的各方势力外,并没有人冒死向她检举,也没有凶手的丝毫消息。 即便陈韶的耐性很好,面对这样的情况,心情还是一日比一日沉重。 在第不知道多少次将案宗及徐光等人查出来的资料拿出来研究过后,陈韶努力静下心来,开始盘算在这样的天罗地网下,凶手还能怎么躲藏。 蝉衣沏茶上前,看着她梳理出来的一摞摞证据,小心提醒:“凶手会不会已经离开洪源郡了?” 的确不排除这个可能,凶手既对西北那一片的村镇熟悉,那么她在那边查证时的一举一动,自然也逃不过他的眼睛。想到这,陈韶又思忖片刻,将傅九叫进来道:“你去将张大人叫过来。” 张伯山因为喜欢保证,但做事磨蹭,还总想逃避责任,这些时日没少挨骂。听到又要到乘风院,本能地瑟缩一下后,硬着头皮过来,缩着脖子低着脑袋跪到地上,什么话也不说,就等着挨骂。 颇有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味。 陈韶看到他这模样,免不了气上心头,但很快又压住了,“让太守府上上下下的人都去二堂等着,我有事交代。” 不是挨骂,笑容立刻爬上张伯山的脸,下意识地,他又好了伤疤忘了疼地说道:“公子放心,下官一定……” 陈韶冷冷地打断他的话:“限你半个时辰,将人一个不少的给我找齐。” 张伯山赶紧咽回后半句话,巴巴地去了。 大半个时辰后。 太守府的人在二堂聚齐。 陈韶进入二堂,众人霎时噤若寒蝉。 在案桌前坐下,陈韶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后,开口道:“五人一组,分出八组,轮流去城门当值。再十人一组,分出十六组,轮上午与下午,去四街八巷挨家挨户搜查近一个月离开洪源郡未归之人。” 只是分个组,这事简单。张伯山赶紧站出来,下意识地就要从衙役开始安排。陈韶叫停他:“由你带头去守城门,由六曹参军领队去搜四街八巷,先从你们这些有官职在身和各曹随用人员开始安排。余下的人留守太守府,随时听我差遣。” 第69章 不能‘坐以待毙’ 张伯山和各曹的参军立刻忙碌起来。 很快,人员就按组分好。 陈韶道:“将各组人员的名单写给我,写完就立刻出发。” 有她盯着,张伯山在写完名单后,麻利地领着人走了,各曹参军也一样。 放在平常,这些人出门都是被人恭维的对象。而今,让他们跟普通差役一样去守城门,去挨家挨户登记不在洪源郡的名单,陈韶自然不相信他们能放得下身段,让李天流给每组安排一个羽林军去监督后,她也出了太守府,以不定向的方式,随时出现在某个组抽查。 如此细筛过糠地搜查了一日后,第二日,赵强也带着查完的鞋码名单来了太守府。 赵强是个做事利落又细致的人,他不仅将每个人的鞋码都标了出来,而且还做了相同鞋码的统计。 陈韶看着他做的统计表,说道:“鞋长七寸八的有六十三人。” 赵强点头。 陈韶将六十三人的姓名一一看了,而后抬头问他:“这些人你都认识?” 赵强回答:“算是认识吧。” 陈韶问:“算是认识的意思是?” 赵强答道:“这名单上的很多人以前都是我认识他们,他们不认识我,我也从来没有跟他们打过交道。近些时日跟着大人做事,才得了机会与他们说上话。” 陈韶了然地点一点头后,让蝉衣将笔墨拿出来递他,又将名单递过去道:“这六十三人的身高、体重,你且估算着写一写。” 近些时日,外间对她的传言与对凶手的传言,赵强也听过不少,知道她对凶手是势在必得,虽然也怀疑她的这番作态是想挽救陈国公府的颓势,但转念想到凶手也是杀害三娃的仇人,难免也会动容。拿着笔边思索边写,写完递过来时,赵强顺嘴说道:“这些人里只有五个人正妻因各种原因去后,再娶过继室。其余人最多就是纳妾,没有听说谁休妻另娶。” 陈韶收回接单子的手,让他将娶过继室的人圈出来。过后看时,边看边问着名单上各人的为人处世。 赵强将知道的都一一说了。 陈韶挑着重点记下后,正要跟他说辛苦及暂时没事再忙的话,便见他又拿出来好几个拜帖。 对着她问询的目光,赵强叹气道:“我也同他们说过,大人近来全心都在查案上,不会参与这些酒席之约。但这些人做事向来圆滑奸诈,不收他们的拜帖,想从他们嘴里打探消息,简直比登天还要困难。为不耽误大人的要事,我只好都收下来了。” “我知道了。”陈韶看一眼那些拜帖,“事情差不多也告一段落,这些时日辛苦你了。” 示意蝉衣将事先准备好的三十两银子递他后,接着说道:“收下吧,我这边暂时没有其他事要忙了,等之后再有事时,我再来找你。” 赵强看着蝉衣递来的银子,并没有立刻去接。接了银子,那么他们就是就事论事,而不是人情往来。快速将近来的所作所为都过目了一遍,他自问对她交代的事都办得妥妥帖帖,言行间,也没有过僭越的举动,那她为何…… 赵强想不明白,只好维持着笑脸将银子接下来,规矩地向她道过谢后,才走了。 回到福来商行,左思右想还是不得劲,跟徐掌柜打了招呼后,赵强拉了赵良柱到无人的角落,先将前因后果与他说一遍,继而拿出那三十两银子道:“良柱叔,你快给我把把脉,明明一开始陈大人对我不错,看样子还有重用的打算,怎么突然就……” 赵良柱叹两口气,又摇一摇头后,拍着他的肩膀问道:“你好好想一想,陈大人对你转变态度是不是从你帮人递拜帖开始的?” 赵强回忆半晌后,脸色迅速一变。 赵良柱看着他手里的三十两银子,惋惜道:“你再好好想一想,这些人是什么身份,他们想给陈大人递拜帖,明明可以亲自上门,或是找张大人、丁大人他们,为何他们该找的不找,却偏偏找上了你?” 赵强脸色难看,虽然已经猜到答案,但还是不死心地问道:“为何?” 赵良柱再次拍一拍他的肩膀:“你说为何?” 当然是他们知道陈韶当务之急是查案,可又不愿意错过攀附她的机会,所以拿他做了探路石。 看着他颓然的模样,赵良柱苦口婆心道:“你也别怨他们,你自己应该清楚,你帮他们递拜帖,也是存了想要结交他们的私心。只是……因小失大罢了。” 赵强悔不当初道:“是,我是存了一点私心,只是……”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么一点私心,就让陈韶轻看了他。赵良柱安慰:“行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就当是长个教训吧。况且陈大人也给了你三十两银子,足见还是很看好你的办事能力。” 赵强死死捏着装有三十两银子的布袋,他并不想要这三十两银子! 太守府,乘风院。 整理好赵强带回来的资料,陈韶抬眼看向那些拜帖。让蝉衣拿过来后,她随手拿起一张,看着拜帖里对她的恭维以及邀请酒席的话,陈韶面无表情的扔到一边,又拿起另一张。 每张的内容都大同小异。 陈韶冷笑两声,朝李天流道:“明日你亲自带人去搜查这名单上的人,我倒要看看,他们敢不敢给你拜帖!” 李天流过来,捡起她扔下的两张拜帖看上两眼,又掀眼看一看她,点头道:“何必等明日,我现在就去会一会他们。” 李天流用了三日时间,才将名单上的六十三人全部会完。 结果自然不尽如人意:六十三人,依旧没有一个是凶手。 且城门口与挨家挨户地搜查也没有结果。 明明线索那么多。 搜查的方向也没有错。 为什么找不到凶手? 凶手在哪里? 陈韶知道挨家挨户的搜查还没有结束,不能这么快就断定找不到凶手,也知道着急没有用,可她还是不愿意就这样‘坐以待毙",这不是她的性格。 既然迟迟抓不到凶手,那就证明线索还不够扎实或是还没有找到突破口!站起身,陈韶吩咐傅九:“准备马车,去大桥镇!” 第70章 大桥镇,汪月心 傅九去后,李天流瞧着她,慢悠悠道:“李大人查了那么多年都没有结果,你才查了多长时间?一时半刻找到凶手,不是很正常吗?” 陈韶平静道:“一时半刻找不到凶手,那就要想办法在二时半刻的时候找到凶手。” 她知道他是在安慰她,但她并不需要。 李天流不以为然道:“张伯山、丁立生他们不是还在找吗,都还没有找完,你就这样毛焦火辣,该不会是在害怕小爷笑话你吧?是,小爷虽然是很想落井下石,并且借此劝你回京,但看在你也查出来这么多线索的份上,小爷会考虑轻一点笑话你。” 陈韶轻蔑的看他两眼,“你笑话我?你有什么资格笑话我?” 李天流扬眉,“我怎么就没有资格了?” 陈韶边往外走边道:“我缠绵病榻这么多年,初出茅庐受些挫折是理所当然。你呢?上阵杀敌不止一回,杀死的敌人也不计其数,如今跟我来了这洪源郡,却连这么一个杀人凶手都抓不到,你还有脸跟我谈笑话?” 李天流嗤笑道:“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在查案。” 陈韶止住脚步转身,上上下下打量他一遍后,鄙夷的问道:“你上阵杀敌是为了什么?难道不是为了护佑大棠江山和百姓?如今,凶手正威胁着这一方百姓的安危,你竟说不关你的事?啧啧啧啧啧。” 李天流被她啧的忍不住回头看向蝉衣:不是,他上阵杀敌的确是为了护佑大棠的江山和百姓,但这跟抓凶手有什么关系? 蝉衣理所当然要站在陈韶一边,故意不屑的‘呸"一声道:“没有想到你竟是这样无情无义的小将军,我果然错看了你!” “我无情无义……”李天流指一指自己后,看着两人已经远去的背影,硬生生气笑了,“行!行!这个亏小爷吃了,都给我等着!” 大桥镇距离洪源郡城稍稍有些远。 从张伯山当值的西城门出来,迎着夕阳的余晖,在经过茶肆与马场后,又行了快一个时辰,才抵达大桥镇。 大桥镇是今年第三案的发生地,被害的是汪月心,二十岁,成亲还不足一年。这些,稍早时候张伯山递上来的案宗里有记载,徐光查回来的资料里也有记载。 陈韶倒不是不信任他们,而是前世多年工作经验告诉过她:许多案子的突破口往往是一句无关紧要的话或是某处不起眼的痕迹。 所以她要亲自过来。 太阳已经落山。 但不少村民才刚刚从地里割麦回来。 傅九问过路后,一路走一路找,好不容易才找到汪月心家的烧饼铺子。 然而,烧饼铺子关着门。 傅九跳下马车,前去敲门。 敲了好一会儿,对门才有个年轻人过来告诉他道:“他们家没人,他们早回老家去了。” 傅九回头,认出他曾是孙棋那组的队员之一刘德明,不由警惕的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刘德明先朝着下马车来的陈韶揖一个礼,接着回答道:“学生的奶奶旧疾复发,学生不放心,便告假回来看望一二。” 过后,又朝着斜对门方向指一指,“学生的家就在那边。” 傅九朝他手指的方向看上两眼,而后本能的问道:“什么旧疾,严不严重?” 刘德明如实回道:“看过好些丈夫,也查不出到底生的是什么病症。只是每每发作便头晕眼花、恶心疲乏,有时严重起来还会跌倒晕厥。前几日就是跟着我爹他们在地里收割麦子之时突然昏厥,请了大夫看过,药是开了三方,只是到现在还不见好。” 答完,不等傅九再问,他便看向汪月心家,主动说道:“他们回通望县了,他们是通望县的人。这铺面是他们找大庆叔租赁的。汪月心遇害之后,他们就带着她的尸体回去了。” 徐光的资料里是提过他们回通望县的事。傅九这些天闲着无事时,翻看陈韶书案上的资料也曾看到过这一段,只是当时没有上心。经他提醒,恍惚记起来后,便问道:“那他们还回来吗?” 刘德明道:“应该是要回来的,没有听大庆叔说他们不再回来的话。” 傅九看向陈韶,等她拿主意。 陈韶先是打量了一会儿烧饼铺,过后又看了几眼左邻右舍,这才看向刘德明道:“大庆叔手里有没有这铺子的钥匙?” “应该是有的,”刘德明不确定道,“不过大庆叔住在郡城,要拿钥匙,只能去郡城找他。” 陈韶不着痕迹的打探道:“大庆叔是在郡城做买卖?” 刘德明点一点头,“大庆叔有一手做鱼的好手艺,早些年还在镇上的时候,就有不少郡城的人会慕名过来。后来赚了钱,大庆叔干脆将铺子开到郡城去了。” 陈韶看一眼陆陆续续停足围观的村民,继续问道:“他在镇上还有地吗?” “有,”刘德明道,“原本就有近十亩,这些年在郡城赚到钱后,又陆陆续续添了十几亩,不过他家的地都是雇人在耕种,他们只是得空回来看一看。” 陈韶看一眼铺面,“汪月心出事后,大庆叔家里人回来过吗?” “回来过,”刘德明认真说道,“汪月心出事的当天下午,大庆叔他们就回来了。” 看一眼周围的邻里,刘德明适时咽下他们是回来找汪月心家里要赔偿的话。 陈韶看出了他的隐瞒,也看出了他隐瞒是因为有顾虑,便道:“你看看你家里还有没有知道大庆叔在郡城住处的人,要有的话,就麻烦他带个路。” 刘德明立刻道:“我去叫我大哥。” 刘德明的大哥叫刘德荣,已有三十五岁。跟着刘德明过来,颇是局促的拱手道:“小人见过大人。” 陈韶点头问道:“会骑马吗?” 刘德荣看一眼刘德明后,摇一摇头。 陈韶道:“那就坐马车去吧,傅九,你带刘大哥去。拿钥匙的同时,将大庆叔也接回来。” 看着停放在一边的马车,刘德荣赶紧拒绝:“我、我可以学。” 陈韶没有勉强,依旧叫傅九:“你先教一教刘大哥如何骑马,要是不会,你就带他过去。” 刘德荣原本还要拒绝,刘德明看出陈韶还想找他问话,便推他大哥道:“骑马很简单的,跟骑骡子、骑驴也差不多,大哥赶紧去吧,快去快回。” 刘德荣没有办法,只好忐忑不安的跟着傅九去了。 第71章 是他的孩子 刘德明不放心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看到他在傅九的教导下,勉强骑上马,也勉强能驾着马走后,才收回目光朝着陈韶拱手道:“大哥他们去郡城一来一回很需一些时辰,学生家中虽然简陋,尚有一方小院可供乘凉,大人若是不嫌,不若去学生家中歇一歇脚?” 陈韶很喜欢他说话做事的干净利落,再次扫一眼周围看热闹的百姓后,说道:“那就打扰了。” “大人不嫌学生家中贫寒,是学生的福分。”刘德明侧退两步,让陈韶先走。 刘德明的家就在斜对门。 村民们自觉地让开路,在家门跟着看热闹的刘德明爹娘、嫂子、侄子侄女等,也都跟着让开了路。 刘德明家的布局乃是临街一个门面,后面为一个半包围的四合院。四合院西南角有一棵两人合抱的黄桷树,树冠覆盖着整个庭院。树下设着一张石桌,两三把小木板凳,还有四五把竹编的椅子、躺椅等。 四合院外,先是一片菜地,紧接着便是连片的农田。 在庭院中稍稍走上一圈后,陈韶叫住正忙着使唤他娘和嫂子烧水沏茶的刘德明,“先别忙,先带我们去看一看你奶奶。” 刘德明脸上难得地涌出几分欢喜道:“大人这边请。” 他奶奶就住在黄桷树后的屋子里。 看陈韶过去,刘德明的爹娘等人也紧跟着过去。 刘德明奶奶的房间不大,但收拾非常整洁干净。老人家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听到动静,勉强睁眼道:“是德明吗?你怎么还没有回书院,快回去吧,我没事。” “奶奶,是我。”刘德明快步到床前,握住老人家伸出来的手,“陈大人来看你了。” 老人家的目光在他身后搜寻着:“陈大人,哪个陈大人?” “就是早前我跟您说过的那个陈大人,”刘德明耐心地说道,“我那十两银子就是陈大人赏赐给我的,您先前不信,今儿可以求证了。” 陈韶上前,微微弯腰,让老人家看清她的面目后,温和地说道:“前些时候我托德明办了几件差事,他办得很好,那十两银子呀,是我给他的赏钱。” “太多了,”老人家说道,“德明能为大人办事,是他的福分,大人能管他几口饭就够了,哪里还能要大人的赏钱。” 说着,就要让刘德明将银子还回去。 陈韶笑着说道:“奶奶,您要真叫德明将银子还给了我,以后有什么差事,我可不敢再叫他了。” 老人家听她这样说,这才作了罢。 陈韶又与她说了会儿话,借着说话的间隙,仔细观察了一下她的脸色,又不动声色地握着她的手,为她把了把脉,确定她只是严重一些的低血压后,这才让到一边,让蝉衣上前。 “奶奶没什么大病,”蝉衣把完脉,又问了一些老人家生活上的细节后,一边让刘德明去拿纸笔过来她写方子,一边对其余家人说道,“奶奶只是长年舍不得吃喝,导致身子亏空。一会儿我开几服汤药,给她补一补气血便好了。” 刘德明爹娘听到这话,霎时高兴起来。 老人家是个很好的老人家,自个舍不得吃,也舍不得穿,但对儿子儿媳,孙子孙媳,甚至是重孙等,都一贯疼惜大方。她的病,是为这个家落下的,所以刘德明的爹娘等人照顾她也向来尽心尽力。 “不过,”蝉衣又握住老人家的手,耐心地劝道,“汤药虽好,却不可以长期服用。想要滋补,还得多吃肉和蛋才行。” 老人家看着一家大大小小的笑脸,暖融融地说道:“小姑娘,辛苦你了。” 又向刘德明的爹娘道:“我这么个老婆子,得大人这样照料,你们要替我好好报答他们。” 刘德明爹娘道:“娘就放心吧,我们知道的。” 刘德明将纸笔拿来,蝉衣就着不甚明亮的烛光,写了一张鲫鱼糯米粥、一张人参莲子汤、生姜莲子茶等药方。将药方递给刘德明后,又与老人家说了片刻的话,众人才相继出了屋。 刘德明将药方给了他嫂子,他嫂子已经等不及地出门买鱼去了。 在院子里坐下来,就着清风明月,喝过刘德明的娘端来的清茶,陈韶开门见山道:“说一说汪月心和她的家人。” 院里没有外人,院外有羽林卫把守,刘德明不再有顾忌:“汪月心他们家是十个月前来的大桥镇。” 顿一顿,又道:“他们来大桥镇是因为汪月心有个大伯爷在镇上,大庆叔家的铺面就是她大伯爷家的堂哥在中间穿针引线才租赁下来的。他们一家刚来镇上的时候,也很和睦。年前一两个月吧,不知道怎么就开始天天吵架了。主要是汪月心在吵,她的相公、公公婆婆很少应声。不知道是本就怕她,还是害怕她大伯爷一家。” 刘德明的娘王氏说道:“她嫌你广平哥没有用。” 刘德明道:“广平哥不是很勤快吗,哪里没用了?” 王氏很感激陈韶让蝉衣为老人家看病的恩惠,也颇有些投桃报李地说道:“他是勤快,但是勤快有什么用?我都听到她大伯爷不止一次说她,成亲也不知道来个信说一声,不然,让她嫁到曾家多好?” 刘德明跟陈韶解释:“曾家是汪月心大伯爷的大儿媳娘家,也在这个镇上。曾家是做衣裳的,是镇上最有钱的几户人家之一。” 王氏说道:“曾家那个小子虽然人不成器,但模样长得好,嘴也会说,比丁广平要讨人喜欢得多。” 刘德明不以为然道:“就算曾红比广平哥长得好,她也已经成亲了。她就算和离,曾家也不可能让曾红娶她。” 王氏反问:“你怎么知道曾家不可能让曾红娶她?” 刘德明理所当然道:“曾家的势利眼谁不知道?别说她已经成过亲,就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家,他们家都要横挑鼻子竖挑眼,怎么可能会放任曾红去娶她这么个……” 王氏看他一眼,“曾家是有钱,也是势利眼,但你看这镇上的姑娘家,有哪个长得像汪月心那样标致?又有哪个的手脚像汪月心那样麻利?更不用说汪月心那一手女工了,你见有几个人赶得上她?曾家就曾红一个儿子,他又不成器。曾家想要让铺子继续传下去,谁能有汪月心这么合适?” 虽然是这样没错,但刘德明还是不能理解。在他看来,汪月心再好看,女工再好,她也是成了亲的人。曾家既然有钱,花些钱请几个好手艺的女工不就行了? 王氏显然很了解自己的这个小儿子,也不跟他多狡辩,只跟陈韶道:“汪月心死的时候已经有三个月的身孕了,是曾红的孩子。” 第72章 另一种可能 刘德明惊愕,“你怎么知道那是曾红的孩子?” 王氏白他一眼,继续跟陈韶道:“汪月心自打来了镇上,她大伯爷看她模样出色,就时常在她跟前说她要嫁到曾家多好的话。一来二去,她就上了心,明里暗里都认为自己嫁给丁广平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再之后,就跟曾红在暗地里好上了。与曾红好上后,为能嫁去曾家,自然不会再跟丁广平同房。” 又道:“按理这些都是人家的私事,我们这些外人不应该知道得这么清楚。实在是我家老娘心软,看不得他们这样明里暗里地欺负人,便时不时地会帮着丁广平的爹娘说几句公道话。丁广平的爹娘大概也是满肚子的委屈吧,有时候趁着汪月心不在,就会偷偷来我老娘跟前哭一哭,她怀曾红孩子的事,我们就是这样知道的。” 果然还是得亲自走这一趟,才能得到更详细的消息。徐光的资料里,也有汪月心出轨曾红的事,但没有汪月心怀有曾红孩子的事。只是,陈韶不太明白:“汪月心的婆家能租赁这么大个铺面,应当也有些家底,汪月心与曾红都这样了,他们为何不直接休了她?” 王氏叹气:“汪月心婆家原本是有些家底,可这家底租赁完这个铺子后,就没剩下多少了。如果汪月心安安分分,以她公婆和广平的勤快,用不上一二年,也能将钱再赚回来。可世事就是这样无常,生意再好,也经不住汪月心的一再闹腾。生意没了,钱也没有赚到,就这样休了她回老家,难免会遭人耻笑。” 刘德明到底年轻气盛,又还没有经历过生活的磋磨,说话难免带着天真:“这样的淫妇,留着她,才真正遭人耻笑!” 王氏道:“你这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你广平哥他们当初来这镇上,是将县里的房子、田地全都卖了才凑齐的钱,跟你大庆叔租赁这铺面的时候,说好了要租赁十年。不足十年,就要给你大庆叔十贯钱的赔钱。休了她别说没钱给这赔钱,就是他们有钱给,还能回哪里去?” 刘德明不忿道:“那留着她,就有家可回了?” 王氏平静道:“留着她,好歹还有个落脚处,铺子里的开支也有曾红的接济。虽然不堪,到底日子还能过下去。” 刘德明惊呆了:“曾红为什么要接济他们?曾家不是愿意娶她吗,为何不让她和广平哥赶紧和离,然后娶她过门?还有汪月心,既然想嫁去曾家享福,为何不赶紧与广平哥和离,然后嫁过去?” 王氏不说话了。 刘德明的爹沉默半晌后,慢腾腾地说道:“曾家要她先将孩子生下来,是儿子,就迎她过门,是女儿那就继续生,直到生出儿子为止。” 刘德明不屑道:“这还叫愿意娶她?” 陈韶没有说话,她的思绪在王氏那句‘留着她,好歹还有个落脚处,家里的开支也有曾红的接济"后,骤然炸开了。 凶手有一定的经济基础! 凶手有一定的经济基础! 凶手有一定的经济基础! 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将这句话在心里重复了三遍后,多日来盘桓在心底的疑团终于豁然开朗! 为什么她都已经这样细筛过糠地搜捕凶手了,凶手还能逃之夭夭? 因为她从来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凶手有一定的经济基础,并不等于凶手自己有钱或是凶手家里有钱,凶手还可以像汪月心的婆家这种间接‘有钱"! 凶手为什么只杀恶妇或是不忠的年轻妇人?因为他的夫人就是这样的人! 凶手为什么只杀横行霸道的男童?联想到汪月心怀有曾红孩子一事,陈韶很快就想到,凶手膝下很有可能也有一个孩子,只是那不是他的孩子,而是他的夫人及奸夫的孩子。有他夫人与奸夫的宠溺与倚仗,男童很有可能就跟那些被害的孩子一样对他颐指气使。 剖开肚子,掏空五脏,塞满石头不算,还要在下身塞枯枝腐木已经说明一切! 王氏没有发现她神色间的异样,还在接着说道:“汪月心死后,汪月心的大伯爷一家怕沾上人命官司,一家老小都不再与汪月心婆家说话。曾红一家倒是想报官,只是曾红与汪月心这关系,真要报官了,还指不定谁有罪呢。所以他们只能忍气吞声,将所有的气都撒在了汪月心的婆家身上。再加上,大庆他们一家认为汪月心住着他们的房子,如今被这样害死,房子少不得没人敢再来租赁,也千方百计想从他们一家拿些赔偿。就这样逼来逼去,他们才干脆带着汪月心的尸体回通望县去了。” 陈韶收回飞扬的神思:“汪月心的大伯爷和曾家还在镇上吧?” 刘德明道:“在,大人且等着,我这就去叫他们过来。” 王氏拉了他一把。 刘德明的爹道:“让他去!” 王氏看一眼陈韶后,只好松手。 陈韶明白王氏的顾虑,吩咐李天流道:“你跟着他一起去。” 很快。 曾家、汪月心的大伯爷一家都来了。 汪月心的大伯爷叫汪大宝。 汪大宝一家子得知是陈韶找他们,已经吓得面无血色。等进了刘德明家的院子,哗啦啦跪到地上,开口就撇清了他们与汪月心的关系。 汪大宝没好气道:“我好心好意将她一家子接来镇上,不过无心说了那样几句话,谁知道她会在背地里干出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早知道她这样不知检点,当初任她爹娘如何说情,我也不会让她到这里来!” 曾家不愿意了,他要撇清了关系,那汪月心遇害的责任可就得尽数落在他们头上了,这是他们绝对不允许的事! 曾红的娘立刻反唇相讥道:“您老可不能过河拆桥,若非您老在暗中出力,曾红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和汪月心那样的有夫之妇好上。” 汪大宝道:“什么暗中出力,你少血口喷人!” 曾红的娘冷笑:“我血口喷人?您老腰间挂着的那玉坠,还是曾红与汪月心在您老家中成了好事后,您老上我曾家来讨的喜头呢。您老要是不认,可敢对天发个毒誓?若那玉坠不是您老自个到我曾家讨的喜头,就断子绝孙!” 汪大宝气得破口大骂道:“毒妇!” 第73章 杀人动机来了 曾红的娘啐道:“是,我是毒妇,就您老好心肠。您老好心肠,也没见汪月心没嫁人之前,一家子在底下的小县城里过得苦哈哈时,您去搭把手?汪月心成了亲,嫁了看得过去的夫家,您老见能得些好处,借口这边能赚大钱,哄骗着人夫家把房也卖了,地也卖了,拿着凑来的钱就租赁了那么个破铺面,这中间您老昧去了多少钱,真当我们不知道呢?” 汪大宝气不过道:“他们是小辈,我拿他们一点孝敬钱,那是应该的!你曾家又算什么东西!” 曾红的娘道:“是,我曾家不算东西,可再不算东西,比起您老来,也还差得远呢。人家巴巴地开个烧饼铺,您老这一大家子哪日不去白拿个二三十饼子?白拿人家饼子还不够,又惦记我曾家的钱财,千方百计拆散人家小夫妻,让她来攀缠我家曾红,也就曾红不成器,才会上你们的鬼当!” 汪大宝恼道:“她攀缠曾红?不是你曾红总去她跟前勾三搭四,她一个老实本分的妇道人家,又岂能抛下安稳日子不过,来跟他这么个玩意?” 曾红的娘冷哼道:“不是您老在暗中推波助澜,曾红能跟她好上?不是您老在暗中跟大庆搞那个什么不租赁满十年就要赔钱的诡计,老丁家能吃下汪月心跟曾红好上的暗亏?” 对上了!听着两家的撕扯,陈韶心境霎时明朗:凶手为什么要杀蛮横不讲理的老妇人?因为凶手跟丁广平一样,也遇到了吃人血馒头的岳丈! 这一点,同样可以从凶手在杀完那些老妇人后,还要割她们的口耳鼻子窥见端倪! 弄清楚遇害的老妇人、年轻妇人、男童与凶手的关系后,陈韶不愿再浪费时间听他们闲扯。冷着声,适时地打断两人道:“汪月心是什么时候失的踪?” 曾红是家中独子,爷爷奶奶爹娘甚至姐姐都对他多有纵容,平常虽目中无人,胆子却比针眼小。面对陈韶的目光,他本能地跪缩到了他娘的身后。 陈韶看向他娘。 曾红的娘自然而然地回答道:“她是怎么失的踪我不知道,只知道他们是去了郡城回来,在镇东头分开后,她就不见了踪影。” 陈韶冷肃道:“说清楚些。” 曾红的娘便道:“四月二十三那日,曾红带她去了郡城。回来时天已经很晚了,两人就在镇东头分开,各回各家。汪月心的婆家人说,当晚她没有回去。但是真没有回去,还是假没有回去,我就不知道了。反正第二日在通往镇子的路边上,有人发现她的尸体后,我们才知道她出了事。” 汪月心婆家的烧饼铺在镇西,距离镇东不到千步。这么短的距离,曾红只要稍加留意,很容易看到汪月心搭乘凶手马车的画面。 思此至,陈韶看向曾红,“天已经晚了是什么时辰?” 曾红低垂着头,战战兢兢道:“我、我、我、我记不、不清、清了。” 曾红的娘接口道:“他回到家是亥时正。” 这么晚,凶手还能在短短千步路的距离截住汪月心,可见凶手对他们的动向十分清楚。陈韶再次看向曾红:“你们去郡城做什么?” 曾红说不出来,他娘又要帮他说,陈韶冷峻道:“让他自己说,说不出来,那就去大牢里慢慢地说,什么时候说清楚了,什么时候再回来。” 曾红害怕地抓住他娘的衣袖,在他娘的安抚下,断断续续开口道:“我、我说、我说。我、我就是带着她、她去赌坊玩了一天,回来、回来之前,又、又去聚贤楼吃、吃了顿饭。因、因为把钱、钱都用完了,我、我们只、只好走、走路回来。回、回来的路上、她、她说肚子痛,我就,就将她背、背了回来。到镇、镇上时,我太、太累了,她、她就说她自己走、走回去。我、我就没有管、管她了。” 在他说话期间,傅九和刘德荣带着刘大庆回来了。 陈韶平静地问了赌坊的名字和去聚贤楼吃饭的时间,又问了汪月心死时的模样,随后让他们到大街上等着,她则跟着刘大庆去了汪月心家的烧饼铺。 烧饼铺收拾得很干净。 在铺子里走上两圈后,陈韶进了后宅。 后宅有两层楼。 第一层有一个客厅,一个石磨房,两间卧房。从卧房的布置来看,一间卧房住的是两个老人,一间住的则是丁广平。后宅外的小厨房跟清水镇上的马大力家差不多。陈韶角角落落都看了一遍,没有血迹,也没有清水冲刷的痕迹,可以排除是丁家人杀害汪月心了。 在小厨房外的石坝又看了几圈后,陈韶转身回来,这才上了二楼。 二楼稍稍有些凌乱,但布置却颇为奢华。床上、地上都散落着一些男女的绫罗衣物。被褥枕头间,还有一些金银钗饰。仔细嗅一嗅,空气中还隐隐飘荡着能助情的香气。 这明显不是汪月心和丁广平住的地方,而是她和曾红住的地方,他们已经欺负人到了这个地步! 陈韶命令:“去将曾红叫来!” 曾红哆哆嗦嗦过来时,陈韶闻到一阵骚臭,厌恶地朝他湿答答的裤腿看上两眼,冷着声道:“这里是不是你和汪月心住的地方?” 曾红颤动着嘴皮称是。 陈韶寒声道:“这里是汪月心的夫家,你就这么光明正大地住在他们家?” 曾红惊慌地跪到地上,边磕头边求饶:“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求大人开恩!” 好一句知道错了! 这一瞬间,陈韶想到了凶手。 也想到了凶手的杀人动机。 被人逼到这个份上,偏偏还没有反抗的余地,百般痛苦之下,他只好将屠刀对准了那些比他还要弱小的百姓身上。 凶手该死,逼得凶手杀人泄愤的人同样该死! 陈韶冷然地越过他下了楼。 从烧饼铺出来,看一眼汪家人和曾家人,又看一眼刘大庆,在他们胆战心惊中,陈韶冷着脸吩咐李天流:“差几个人,将他们带回太守府好好看押!” 一众人吓得立刻就要跪地求饶,陈韶冰冷道:“跪地求饶者,罪加一等!” 在现代,与他人通奸只是道德问题,但在古代,尤其是她现处的大棠,却是十恶不赦的重罪之一!像汪月心已经成亲,但在汪大宝的撮合下,与曾红通奸的这种情况,最低也要判个徒刑两年。 汪月心已死不论,但曾红及撮合曾红与她通奸的汪家、曾家,却重罪难逃。 第74章 心惊肉跳的直觉 跟来的羽林卫不多,只有二十个,因而李天流只差了四个羽林卫去押送他们。为了避免他们中途逃跑,在他们出发前,李天流有意命令道:“有胆敢逃跑者,杀无赦!胆敢寻死者,株连九族!” 目送他们走远,陈韶收回目光,细细地打量一遍这个在月光下显得安宁的小镇后,她走到镇东位置,回头看向烧饼铺的方向。 从这里到烧饼铺,是一条大路。尽管弯弯曲曲,但路两旁都有人家。凶手要想带走汪月心,首先要避开曾红的视线。曾红的家在另一条路上,稍拐个弯,就有房屋瓦舍的遮掩。 陈韶朝左右看一眼,右边是曾红回家的路,左边不远则有一棵古树,树冠茂密,不透一点月光。凶手如果躲在阴影中,不走近细看,很难被发现。 凶手藏在树下,看着曾红离开,确定他不会回来后,驾着马车从阴影中出来,悄然跟上汪月心,这是完全可行的。 只是离家已经不远,凶手是怎么将汪月心哄骗上马车的呢? 不管凶手用的是什么法子,有一点是肯定的:凶手一定跟汪月心认识,并且极得汪月心的信任。 汪月心是十个月前来的这镇上。 那么能得她信任的人,除了汪、曾两家外,还有谁? 汪、曾两家,无论是在刘德明家,还是在烧饼铺外的大街上,她都看过,他们当中没有符合凶手刻画的人。 “除了汪家和曾家,汪月心在镇上还有没有与谁来往比较密切?”陈韶问一直跟着的刘德明。 刘德明道:“我对她私底下的事不太清楚,一会儿回了家,我问一问我娘。” 陈韶没有再说话。 “娘,”进了家门,刘德明快步去厨房将王氏叫出来,“汪月心除了跟汪家、曾家亲近外,还有没有跟别的人有来往?” 王氏正给他们做着宵夜呢,听到他的话,白他一眼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刘德明知道她误会了,忙解释:“我帮大人问的。” 王氏在围裙上擦一擦手,答道:“还真没有听说过她除了和汪家、曾家来往外,还与其他人有过什么往来。” 刘德明道:“娘你仔细想想。” 王氏料想这个答案对陈韶很重要,认真思考一会儿后,还是摇头道:“没有听说过。” 刘德明还要让她再想想,陈韶制止:“罢了,凶手要真这么容易找到,也不会犯下这么多案子了。” 王氏惊道:“跟她有来往的人就是凶手?” 陈韶‘嗯"一声,回头吩咐蝉衣跟傅九:“走吧,再去周公村看看。” “宵夜马上就好了,吃了再走吧。”王氏劝道。 傅九吸一吸鼻子,闻到阵阵面香后,跟着劝道:“马上就子时了,要不明日再去周公村吧。” “是呀,这么晚了,就算过去,周公村的人也都已经睡下了。”蝉衣紧接着说道,“将人一户一户叫起来,只怕离天亮也不远了。公子近些时日为抓凶手也没怎么好好歇息过,何不留下来歇息一晚,明儿一早再过去,这样谁也不耽误谁,正正好。” 陈韶看一眼她眼下连胭脂也遮不去的乌青,又看一眼同样渐显疲惫的羽林军,想着这些时日她在连轴转,他们时时跟着她,也不轻松,便点头道:“那就在这里暂歇一晚吧。” 刘德明拉着他大哥道:“学生这就去安排。” 陈韶道:“麻烦你了。” “不麻烦!”甚至求之不得!刘德明高兴道。 蝉衣看他要去收拾房子,笑盈盈地上前阻止道:“不用这么麻烦,将家里的凳子、椅子多搬些出来,歇在院子里就行了,正好也凉爽。” 刘德明见她说得有道理,跟着他大哥在他爹的指挥下,将库房里的三十把竹编躺椅都搬了出来,这些是他爹农闲时候编出来打算卖了换钱的。蝉衣看向陈韶,见她并没有制止,便嘴甜地道过谢后,叫着傅九过来,一起在院子中摆好。 吃过宵夜。 各自在院子中躺下。 陈韶看着透过树梢落下来的月光,思绪渐渐放空。 凶手的杀机已经有了。 三类被害者的关系也基本理清了。 现在就只差凶手从事的‘职业"方向了。 不自觉地,陈韶又开始梳理起了查到的线索。只是多日的疲乏让她还没有理出个所以然来,便已经沉沉睡去。 第二日,天光伴着晨风袭来时,一院子的人渐次舒醒。 用井水稍稍梳洗,又吃过刘德明一家特意买回来的早餐后,傅九套好马车,羽林卫也整装待发之时,孙棋领着早前的几个队员,突然来了刘德明家中。 看到陈韶昨晚歇在刘德明家,孙棋一边暗自羡慕,一边跟着其余几个学子向她揖礼。 陈韶点一点头,看着他们手里提着的点心盒子,问道:“来看望刘奶奶的?” 孙棋回答:“是,听说刘奶奶昏厥,几日还不见好,便约着过来看望一二。” 他奶奶以前又不是没有昏厥过,怎不见他们过来看望?刘德明一边腹诽,一边笑着迎上前道:“其实你们不必跑这一趟,昨夜大人让蝉衣姑娘给我奶奶看过了,也开了方子,我奶奶今日已经好了许多,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我下午就能回书院了。” 知道他看出来他们前来的目的,孙棋脸红地找补道:“也不是我们特意要来,是史夫子看你这几日不在,问起我们后,得知刘奶奶生病的事,就非要托我们过来走这一趟,咯,这几盒点心都是史夫子托我们送给刘奶奶的。” 刘德明一边接点心一边问道:“史夫子的手好了?” 孙棋摇一摇头,“伤筋动骨一百天,哪有那么容易?” 刘德明道:“那你们都过来了,谁照顾史夫子?” 孙棋笑道:“不是还有陶明他们?” 刘德明点点头,稍稍放心道:“那马为什么发疯,有结果了吗?” 孙棋叹一口气,“哪那么容易?” “书院的赏钱呢,发了吗?”刘德明偷瞄两眼陈韶后,问道,“前两年余夫子救陈一平只擦破点皮,书院就奖赏了他五百钱。这次史夫子都摔断了胳膊,怎么也得奖赏一两银子吧?” 正准备离开的陈韶听到摔断胳膊这几个字,直觉地停下脚步。史夫子这个名字,她近来似乎听到过好几次,但前几次听了就听了,今日却莫名的感到心惊肉跳,她一贯相信自己的直觉。恰好他们也想请她帮忙,便顺势问道:“哪个史夫子?” 第75章 涉案村落的共同点! 孙棋立刻殷勤地答道:“是教导我们骑射的史夫子,单名一个兴字。” “有些耳熟,”陈韶细思片刻,“是从通望县那个很有名的武举村考出来的史夫子?” 孙棋、刘德明几个异口同声道:“对,就是他。” 陈韶问:“他怎么了?” “前些时候,孙成义学习骑射时,那马不知道怎么突然疯了,”刘德明快速说道,“那疯马将孙成义摔下背后,就在书院里乱闯乱撞,很多学子都因此受伤。书院里的夫子有很多,但谁也不敢上前。关键时候,是史夫子不顾安危冲上去,硬生生拉着那疯马,被拖行了四五十丈,才将它制住。” 孙棋补充:“马是被制住了,但史夫子的右胳膊却折了,手掌更是被拖磨得血肉模糊。若非我们轮番照料他的起居,就他那伤势,只怕吃饭喝水都有困难。” 跟着孙棋过来的有四个人,分别是李圣洁、邱世英、曾云、郭子陶。 都是前些时候跟着孙棋一起查找线索的队员。 四人也参与进来,说了些史兴制服疯马的惊险经过。 右臂骨折,手掌血肉模糊……怎么这么巧?陈韶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几人的神色:“你们似乎很推崇他。” “对。”李圣洁动情道,“史夫子是学生见过的最有慈悲良善之心的人,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要供养一个学子有多不容易,得闲的时候,总会想方设法帮我们或是我们家中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邱世英道:“不只是我们和我们家,连我们村里有困难的人家,他也从不吝啬帮助。” 曾云跟着道:“史夫子受伤前两日,还到我们村给牛大爷收过麦子呢。” 陈韶脑中忽地一个霹雳:赵家村的赵荣、小常村的黄富铭、文海乡的程自和、平高乡的赵仁,大桥镇的刘德明……每个涉案的村镇,都有太学学子! 原来,这些村镇的共同点不在被害人身上,而在这里! 强压着心底的震动,陈韶镇定地问道:“你们刚才说,这些时日都是你们在照顾史夫子的起居,你们史夫子多大年纪了?” 刘德明道:“应该有五十五或是五十六了。” 跟打铁铺掌柜孙仁德所提供的凶手年纪相差不大。陈韶继续问道:“这年纪……儿女应该都不小了吧,怎会让你们去照顾?” “他那几个儿子……”刘德明哼道,“不提也罢!” 陈韶看向孙棋几人。 孙棋叹气道:“史夫子虽一贯与人为善,但他那几个儿子却不知为何会那样目中无人。” “岂止是目中无人,”曾云、李圣洁几人也颇是不齿地说道,“简直是目无尊长与王法,说得更难听些,他们比街头巷尾那些流氓痞子还要蛮横霸道三分!” “那他的夫人呢?”陈韶不动声色地问道,“他的夫人也不照顾他?” 刘德明几人都不说话了,史夫子的儿子是他们同辈,他们说一说无妨。史夫子的夫人是他们的师娘,有再多的不是也轮不到他们来说。 好一会儿后,还是邱世英壮着胆子说道:“史师娘说,马发疯时,那么多的夫子都在,就他要去逞能,所以摔断手脚都是活该。” 曾云低声道:“史师娘一直嫌弃史夫子没有出息。” “她有什么资格嫌弃史夫子没有出息?”刘德明忍不住冷笑,“她身上穿的那些绫罗,头上戴的那些金银,还有她娘家现在住的院子,她娘和哥哥看病请大夫,哪个不是史夫子出的钱?” 看他们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孙棋也禁不住感慨道:“前一个史师娘好歹是高山长保的媒,又是高夫人的娘家侄女,看不上史夫子,总骂夫子没有出息也就罢了。现在这个史师娘……早前几年史夫子还没有给她娘家在郡城买宅子时,她娘和哥哥隔三差五就会住到史夫子家中,一住就是半个月,吃喝拉撒全是史夫子伺候。如今宅子买了,却还不知足,事事都要攀比前一个师娘。她娘和她哥哥也是,总说史夫子的月俸以前都会给前一个师娘的娘家,现在也应该给他们,否则就是看不起他们。” 陈韶可以肯定史夫子就是凶手了。不过,认定凶手的条件只有主观的判断还不行,还必须得有证据来坐实。 浅浅喝两口茶,压一压马上就要抓到凶手的欢悦后,陈韶接着问道:“他还娶过两房夫人?” 孙棋点头,“第一个师娘是高山长保的媒,娶的是高夫人的娘家侄女,史夫子头两个儿子就是第一个师娘生的。现在这个师娘是姜夫子保的媒,姜夫子是史夫子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刘德明补充:“现在这个师娘是姜夫子同一个村里的人,爹早年就去了,家里只余一个眼瞎的娘和病弱的哥哥。现在这位师娘也给史夫子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六岁。” 曾云公允道:“第一位师娘仗着有高山长撑腰,从一开始就看不上史夫子,成亲后家里的庶务从不沾手。现在这位师娘刚嫁给史夫子时,还是很勤劳的,家里家外都操持得干干净净。也就是从前年史夫子给她娘家在郡城买完宅子后,她才突然性情大变。” 郭子陶犹豫道:“其实也不怪她们嫌弃史夫子没出息,史夫子进书院任夫子也有快二十年了,跟他同一年进书院的其他夫子月俸都涨到了二两银子,唯独史夫子还只有一两。” “那她们拿史夫子的钱买衣裳、买首饰,还给娘家买宅子、买地的时候怎么不嫌弃?”刘德明愤慨道,“钱也花了,人也使唤了,现在却翻脸不认人,与白眼狼何异?” 陈韶问他:“史夫子也给第一房夫人的娘家买过宅子?” “对!”刘德明实在是太气了,颇有些口不择言道,“也就史夫子脾气好,要是放在我身上,早休她们八百回了!” 陈韶沉默了一会儿后,看着几人问道:“史夫子一个月就一两银子的月俸,扣除家里的开销,应该剩不了多少,他哪里来的钱买宅子?” 孙棋、刘德明几人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被她突然这么一问,全都愣住了。 第76章 凶手落网,追查证据 陈韶容他们愣了一下后,紧跟着问道:“当年跟史夫子一起进书院的夫子应该好几个吧,高山长也给他们保过媒?” 孙棋、刘德明、曾云几人面面相觑,除了史夫子,他们还真没有听说过高山长给谁保过媒。 陈韶看他们的表情,已经知道答案。再次沉默一会儿后,她问道:“当年跟史夫子一起进书院的夫子当中,应该有比史夫子更优秀的人吧?既是高夫人的娘家侄女,高山长为何不给他们做媒,偏偏挑中了史夫子呢?” 孙棋几人张一张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陈韶的目光一一扫过他们几人后,也不拐弯抹角了,直接问道:“史夫子有多高?” 几人中,最是爱恨分明的刘德明脱口道:“大人是怀疑史夫子……不,不可能!” 陈韶看着他,“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刘德明的脑子里突然想到了打铁铺掌柜孙仁德对凶手的形容,再联系近来大街小巷传得沸沸扬扬的关于凶手的体征样貌,面色一白,否认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孙棋几个也是聪明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大家都想到了孙仁德。诡异地沉默半晌后,孙棋颇有些艰涩地说道:“史夫子身高大概有五尺二,体重则在一百三上下。” 曾云、李圣洁和郭子陶很想阻止,可想到那些被害的人,几人又都住了口。 “傅九,”陈韶不再压制情绪,“你亲自带人去太学,将史夫子、史夫人及几位史公子请到太守府,再安排人守好史夫子的家门,在我没有回去之前,不能让他们有任何闪失,也不能让任何人再闯进他们的家门!” 傅九知道事不宜迟,点了两个羽林卫,便飞一般地往郡城去了。 风吹枝叶,沙沙作响。 陈韶看着几人苍白的面色,尽管残忍,还是问道:“史夫子第一房夫子是在哪一年病逝的?” 刘德明失魂落魄道:“是在、在元和十五年初。” 陈韶继续:“第二房夫人是何时娶的?” 孙棋看刘德明脖子上的青筋都起来了,忙拍一拍他的肩膀后,替他答道:“第一个师娘是在元和十五年一月尾上去的。第二个师娘是在元和十五年六月尾上娶的。” 陈韶看一眼刘德明,继续问道:“史夫子胳膊受伤是在哪日?” 孙棋掐指算时,刘德明忽然敛去悲痛,坚定地答道:“六月初二。” 也就是大筛查后,她让丁立生让全城百姓检举右手大拇指有瘢痕的人的第二日。陈韶起身,往前走了两步后,又回身问道:“史夫子给两房夫人娘家买的宅子在什么位置?” 孙棋正要答,孙德明迅速站起来道:“一个在东安街二巷,一个在西正街二巷,我带大人过去!” 孙棋、曾云几人也站起来表示,他们也可以带路。 陈韶看着几人,几人的面色虽还染着霸惊过后的痛色,但眼神却透露着坚定。除了羽林军外,她身边并没有可用之人。而现在,凶手是抓住了,证据却还一个没有。 斟酌再三后,陈韶道:“先不着急,你们先替我去办另外两件事。” 孙棋几人立刻揖手道:“大人请吩咐。” “你们当中,有谁画工比较好?”陈韶先问。郭子陶主动站了出来。陈韶看向他,“画一张史夫子画像,再画几张其他人的画像,画好之后,拿去给铁匠铺的孙仁德指认。” 郭子陶应下后,陈韶接着道:“从元和六年第一案开始,至陶阿妹的案子为止,凡是涉案的村镇、涉案的人家都要去调查,在案子发生前后,史夫子可有去过,什么时候去的,去的哪户人家,又什么时候离开的及史夫子与被害人的往来细节等,每一个都要调查得清清楚楚。” “辛苦你们,动作尽量快些。” “大人放心!”几人稍稍收拾一番,就出发了。 陈韶收敛好心情,进屋去与刘德明的奶奶告了别,又同王氏说了几句话,也坐着马车回了郡城。 她没有回太守府,而是径直去了太学。 太学在郡城靠西北的方向,距离西城门仅有三百丈远。 太学为每个夫子都准备有住处,史兴不仅月俸及不上其他夫子,他的住处也最荒凉。 在高汉,也就是太学的山长痛心疾首的带领下,在学子们闹闹嚷嚷的议论声中,陈韶站在史兴处于乱石嶙峋中的陈旧四合院跟前,颇是意味深长地看了高汉一眼。 高汉心虚地解释道:“书院都是按照科举名次分的宅院,史夫子当年只是勉强能进太学当职,所以才分到这里。当然,他要是教学表现好,也是可以换到别处的。可惜这么多年下来,他的表现都很普通。” 陈韶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一眼他头上的莲花坐佛玉簪,又扫一眼他腰间的莲花坐佛玉佩……都是青玉,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那坐佛头上都是匕首状的肉髻。有意思。陈韶不动声色地勾一勾嘴角,“高山长近些时日就留在书院,没有我的命令,哪里也不准去。” “大人冤枉呀,”高汉慌地跪到地上,“下官也就早年识人不清,给他保过一次媒。这么些年下来,都与他来往不深,他们,还有他们都可以为下官作证。” 陈韶看向他指出来的人。 都是太学里的夫子。 大部分夫子都低着头不吱声,唯有一个着紫衣的夫子和一个着蓝衣的夫子站出来为他作证。 陈韶看着两人:“叫什么名字?” 着紫衣的夫子恭敬道:“下官罗正新,是书院的监院。” 着男衣的夫子跟随着答道:“下官姜子林,是书院掌教经学的夫子。” “姜子林,史夫子不多的好友之一?”陈韶一边打量着他,一边问道。 姜子林身子微微一绷,随即答道:“正是下官。” 陈韶点一点头,“那么你们就与高山长一起吧,近些时候都留在书院,没有我的吩咐哪里也不能去。” “大人……”两人齐刷刷抬头看向她。 陈韶也看着他们两个,“说。” 两人低下头,“下官遵命。” “还算有些自知之明。”陈韶低笑着扫一眼两人身上的青玉佩饰后,转身进了史兴住的四合院。 第77章 早做好了被抓的准备 是个不太标准的一进四合院。 南房两间,一间放着车驾与一些农用工具,一间是马厩,系着一头老毛驴。 看到那老毛驴的瞬间,陈韶忽然想起来她曾在西城门遇见过史夫子,犹记得城门郎还问过他是不是要去给牛大爷收麦子。在刘德明家中,曾云也说过史夫子给他们村牛大爷收麦子的事。可见她见到的史夫子,与凶手史夫子是同一个人。 目光从老毛驴身上越过,落到车驾与那些农用工具上。陈韶过去,先搜了两遍农用工具。农用工具都是一些锄头、镰刀、犁耙之类,没有找到杀猪刀。 让蝉衣把高汉、罗正新和姜子林叫进来,陈韶问:“这些农具都是史夫子用的?” 高汉与罗正新在生活里很少关注史兴,到他家的次数总共不超过三回。好在姜子林作为史兴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到他家的次数虽然同样不多,好歹基本情况还是了解的。 姜子林道:“是他的,是他早前给他丈母娘家干活用的。” “怎么这么干净?”陈韶拿起一把锄头问道。镰刀也就算了,锄头、犁耙也干干净净,不见一点泥,是真的没有一点泥,哪怕是锄把与锄头嵌接的缝隙,也不见一点泥迹,只有自然的风沙在表面覆了薄薄一层。 姜子林道:“他每次用完,都会把它们冲刷得干干净净。要是长时间不用,每隔半月还会冲洗一回。不只是对这些农具,家中里里外外都是如此。他在制服疯马受伤的前一日,就曾里外冲洗过。” 制服疯马前一日……他早就做好了被捕的准备。陈韶心头微微一沉,立刻放下锄头,走到车驾前。果然,车驾也被清洗得干干净净,连车轱辘缝都不见泥。 让傅九与李天流将车驾搬到院子中,借着午后明亮的阳光,陈韶不信邪的一寸一寸检查完外边,将盖斗拆下来,又一寸一寸检查完里面后,不得不气馁地表示,要是有潜血蓝光试剂就好了,任他清洗的再干净,也无处躲藏。 可惜她没有。 东、西厢房是正常的起居室布局,是史兴与前一位夫人所生的两个儿子史承良、史承光的住处。两人的住处都乱糟糟的,剩菜剩饭、果点、酒壶酒杯等,散落在桌上、地上,甚至里屋的床上。也不知是几时剩下的,已经散发着令人不适的酸臭。 正房是史兴第二位夫人伍桃与三儿子史承安的住处,不仅整洁干净,从被褥到装饰的瓶盆,都透着价格不菲。 史兴的住处在正房左边的耳房,是个单间,仅一桌一床一个柜子,简陋,但干净。陈韶先绕屋走上一圈,随后站到床前。天气渐热,他的床上只铺着一个草席,再有一床薄被。床前整齐地摆放着三双鞋,三双七寸八大小,麻线鞋底缎花鞋面的鞋。 鞋很干净,似乎是清净后还没有来得及穿。 陈韶蹲下来,将鞋底朝上。三双鞋的鞋底针脚同样密实,纹路也都稍有磨损,是旧鞋。翻回正面,缎花精巧鲜艳,是昌顺鞋铺的鞋。 昌顺鞋铺,正是她重点搜查的四个鞋铺之一。 大筛查时那两千三百多人的名单她记不清楚,但赵强提供的四个鞋铺经常买七寸八大小鞋码的六十三个名单,她看过很多遍,也记得非常清楚:没有史兴。 陈韶抬眼朝单上有名的高汉看去,看到他煞白着一张脸,额头虚汗不断,碰到她眼神的瞬间,便迅速低头躲避的动作,直接开口问道:“这些鞋都是你买的?” 高汉双腿一软,人就跪到了地上,“大人……” 陈韶也不催促他,让蝉衣将鞋收起来后,转眼看向原木床沿上的几个右手血手印。手印上的指纹模糊,大拇指不见瘢痕。从几个血手印形成的角度来看,是故意留下来的。 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陈韶站起来,将床旁木凳上放着的两件血衣拿起来。血色鲜艳,还带着湿意,显然是刚染上不久。 傅九道:“是史兴去太守府前换下来的。” 陈韶看着衣裳上的血色位置,“除了右胳膊和手掌,他的腰背也受了伤?” 傅九点头:“伤得还不轻。” 让蝉衣将血衣也收起来后,陈韶又在屋里转了两圈,在柜子里也翻了翻。没有其他人的物品,也不见杀猪刀,更不见史兴作为凶手的一切证物。 出了耳房,陈韶在院子里外都走了一遍,并没有发现近期有动土的痕迹。 想到孙棋几个所说的史兴受伤后,都是他们照顾起居的话,陈韶将姜子林叫到跟前,“史夫子受伤后,都有哪些学子照顾过他,你去将人都叫过来。” 在他叫人之时,陈韶重新看向高汉,“等我请你开口?” “大人……”高汉也重新跪到地上,只是依旧不肯交代。 陈韶捡了块干净平整的石头坐下,目光扫几眼远处的书舍与看热闹的一众学子后,收回目光慢慢道:“如果你能保证史夫子、史夫人或是几位史公子也跟你一样嘴硬,那么你就继续装哑巴。” “大人开恩,”高汉磕头干哭道,“下官知道错了,下官以后再也不犯这样的错误,还请大人网开一面。” 陈韶静等片刻,见他还是不肯说,耐心全无地站起来道:“带走吧。” 高汉赶紧跪行着追上来:“大人饶命,下官这就说,下官这就说,是姜子林,是他害的下官,是他打着为史兴说亲的名义,将伍桃暗中送给下官取乐,下官只是一时糊涂才犯下大错。下官说的都是真的,罗监院可以为下官作证!” 刚带着陶明等人回来的姜子林听到这话,霎时瘫软在地。 而陶明等人则如遭雷击一般,在片刻的怔愣过后,轰然议论起来。 陈韶扫一眼他们,等他们渐渐安静下来后,淡声道:“说清楚些。” “不是这样!”姜子林疯狂地爬过来阻止,抢在他前头开口道,“是他,是他与高夫人的侄女薛美兰有染,又不想落人口实,才把薛美兰保媒给了史兴,史承良就是他与薛美兰的野种!” 第78章 抓马 一语出,满堂惊。 唯有高汉的尖斥划破寂静:“大人休要听他胡言,他这是血口喷人!” “下官所说字字属实!”姜子林抬头看向陈韶,眼底神色从慌张逐渐转为愤然。 陈韶迅速朝李天流使了一个眼色。在李天流挥手,羽林卫把陶明等人都赶到远处后,她才示意姜子林继续。 “薛美兰那贱妇与史兴成亲不足八月,就生下了史承良,书院里的不少夫子都可以作证!”姜子林厌恶道,“那贱妇产下史承良后,还怨怪史兴没出息,不能置换一个好的宅子,才让她跌倒早产。史兴年近四十才娶妻生子,又是这样一个娇俏小姐,自然不敢怀疑。任打任骂,任劳任怨,也从无怨言。” “谁知道那贱妇每每使唤他去她娘家或是几个哥哥家干活,都是为支开他,好方便与高山长私会!” 高汉飞快看一眼陈韶后,恐慌道:“你、你这是在血口喷人!” “我血口喷人?”姜子林看向他,鄙夷道,“史兴撞破你们的私情后,你不止一次要挟他胆敢宣之于众,就让他及他的家里人死无葬身之地!可恨史兴以为那贱妇是受你要挟,还偷偷去找那贱妇的哥哥们救她于水火,却被告知她早就与你有染,甚至在成亲之前就已经怀上你的野种!” “简直一派胡言!”高汉几次让他作证,已是将他牵扯其中,无法再脱身。耳听着远处学子们的议论,罗正新适时站出来怒喝道,“还请大人明察,此子为往上爬,不顾与史兴的多年情谊,假借为史兴保媒,暗中却将伍桃多次诱骗至高山长家中,高山长一时不察,上当受骗后,便被他抓住把柄屡屡要挟!他的三两月俸,其中有二两就是要挟所得!” “我承认,”反正事情已经败露了,姜子林不用他说,便主动招了,“我的确不是人,史兴将满腔苦楚说与我听,我不仅没有劝他摆脱他们的压迫,反而利用他的软弱将伍桃介绍他后,又利用伍桃急需用钱为她娘和哥哥买药治病,将她送给他们两个玩弄,借此为自己涨了二两的月俸。” 罗正新没料到他连自己也出卖,脸色不由一变道:“你……” 姜子林嘲弄道:“我知道我禽兽不如,但比起你们来,显然还差得远了。你们欺史兴软弱无能,肆意利用他为你们遮掩丑事就算了,还教唆薛美兰和伍桃的娘家让他当牛做马、抢占宅子和月俸,就为看他笑话。更可耻的是,你们让他帮着养史承良这个野种还不算,还要让他帮着养史承安! “史承安到底是你们两个当中,哪一个的野种,恐怕你们自己也不知道吧?” 罗正新脸色沉沉地跪到了地上。 “大人开恩,大人开恩呀,”高汉一边砰砰磕头,一边痛哭流涕,“是她们,都是她们下三滥,都是她们不检点,下官才犯下这样的错事。下官以后再也不敢,求大人网开一面,饶恕下官这一回。” 尽管陈韶早就从各种线索梳理出来,史兴的两任夫人可能都对他不忠,当真相摆到她眼前的时候,还是让她瞠目结舌。 看一眼撕心裂肺的高汉,又看一眼狠戾阴郁的罗正新,再看一眼万念俱灰的姜子林,陈韶实在无法对他们的行为作出评判。 高汉是太学的山长,罗正新是太学的监院,虽然只是郡城的太学,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且不说这个时代本就允许男子三妻四妾,就算不允许,他们想要出格,也有大把人可以找,可他们却偏偏要…… 姜子林,这个史兴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史兴当初要鼓起多大的勇气,才敢跟他讲述那些苦楚?他倒好,不帮忙就算了,还要背刺。 可以说,史兴走到今日这步,他们每一个人都‘居功至伟"。 压住心底翻涌的鄙夷,陈韶先让傅九带人去封了他们几人的住处,才又继续问道:“史兴屋里那几双鞋,是你们几个谁买的?” 罗正新没说话,高汉痛哭道:“是丁三买的。” 陈韶问:“丁三是谁?” 高汉:“是下官家中的随从。” 陈韶:“他为何要给史兴买鞋?” 高汉哭了一会儿,才答道:“早些时候,美兰……薛美兰看到他给下官买鞋,就让他也给史兴买几双。下官当时受她狐媚,也就依了她,后来丁三就习惯每次给下官买鞋,就顺带给他买一双,下官想着没多少钱,也就没有制止。” 难怪史兴一点也不爱惜,陈韶道:“史兴除了这处宅院外,还有没有别的宅院?” 高汉哭声一止,“下官不知道。” 陈韶看向姜子林。 姜子林道:“应该没有。他只有一两银子的月俸,薛美兰那贱妇还在时,银子从来没有落过他的手。伍桃嫁过来……伍桃嫁给他时,还不到二十,而他已经过了五十。为表示对她的疼惜,每次月俸发下来,他都会尽数交给她。有时候想请我们吃酒,还得出去做好几日零工。” 蝉衣不齿道:“就这,你还算计他,简直卑鄙!” 姜子林不说话了。 陈韶看一眼蝉衣,继续问道:“那马为何会突然发疯?” 姜子林摇头:“不知道。” 陈韶看向高汉和罗正新,罗正新干硬地答道:“事后兽医来看过,也看不出什么问题。” 陈韶问:“那马在哪里?” 罗正新道:“已经卖了。” 陈韶:“卖谁了?” 罗正新说了一个叫袁大年的马贩子名字,陈韶让李天流立刻派人去将马找回来后,又问姜子林:“除了这辆驴车外,史兴还有没有别的马车?” 姜子林暗含讥讽地说道:“没有。要是有,也早就不属于他了。” 陈韶微沉着双目,让他再仔细想一想。姜子林想过后,还是说道:“他没有,至少我没有听说过他有。” 文海乡的几个孩子可能看错,孙仁德总不会看错。能锁定凶手的瘢痕已经没有了,如果再连马车也找不到,那要认定史兴是凶手,只能从凶器和被害者的遗物下手了。如果这两样也找不到,那根据疑罪从无的原则,就只能放了史兴。 史兴有再多的委屈,也不是杀人的理由,所以绝不能放他出来!思及此,陈韶语气微沉道:“去将陶明他们带过来!” 第79章 快审 陶明等人重新过来,看着高汉三人,皆面露愤慨。 陈韶也没有制止,扫眼看了一下,见基本是之前搜查村庄的那批学子,也不拐弯抹角了,直接问道:“史夫子受伤后,都是你们在照顾他?” 陶明等人称是。 陈韶接着问:“近来,史夫子有没有让你们帮忙挖坑埋过什么东西,或是让你们帮忙扔过东西?” 站在最前面的陶明、许显民两人同时回头看去,见大家都说没有,便回头同时答了没有后,许显民接着问道:“大人是在找证据吗?” 陈韶问他:“你有证据?” 许显民道:“史夫子好几年前就住在耳房了,耳房的布置,也一直都是那些。如果史夫子要藏证据,只可能藏在别处。” 陈韶顺势问道:“照你所说,史夫子还有一处住宅?” “应该没有吧,我没有听史夫子提过。”许显民不确定地看一眼陶明,又看向其他人。在其他人都纷纷表示也没有听史夫子提过后,他才接着说道,“史夫子月俸虽有一两银子,但要支撑家中开支及史承良、史承光每日吃酒饮乐的花销,还要给师娘的娘家人请大夫看病,应该是剩不下什么钱。” 这是陈韶第二次听到这样的话,第一次是刘德明他们。陈韶颇有兴味地看着他们道:“史夫子家里的事,你们似乎知道得不少。” 许显民偷偷看两眼高汉几人,语焉不详道:“知道的也不算多,否则……” 陈韶打断他后面的话:“知道的那些,是怎么知道的?” 虽然史夫子成了杀人凶手,但在许显民等人的潜意识里,多多少少都还在期盼着是她弄错了。因而回答之时,本能地往好的方向说道:“都是我们亲眼看到的。史夫子怜我们家中穷苦,能来读书已经很不容易,所以总是三不五时会请我们到他家中改善生活,史师娘和史师娘的娘家人每每撞见,总会说上几句难听话。史夫子怕我们多心,总会闲时去到我们家中一边帮着干活,一边开解我们。” 他根本不是在改善他们的伙食。 而是借着改善伙食,利用他夫人和他夫人娘家人的刻薄,以不让人怀疑的方式去开解他们,进而寻找下一个动手目标。 同理,所谓的制服疯马,也不过是他光明正大除去右手大拇指上那条瘢痕的计谋。 可惜,无论是多么天衣无缝的计谋,只要是人为,都不可能无迹可寻。想到此,陈韶问道:“书院里的马都是谁在负责喂养?” 陶明答道:“都是轮流喂养,马发疯那日,就是孙成义他们所在的外舍负责。” 陈韶问:“孙成义在书院吗?” 陶明点头,并道:“我这就去请他过来。” 陈韶应好,在他请人之际,她又问起马车一事,“史夫子去你们家中帮忙时,驾的是马车,还是驴车?” 大多数人回答的都是驴车,仅有一个人回答了马车。 回答马车的是宋新民,早前搜村时张立夫那组的队员。 陈韶先问他:“你家在哪个村子?” 宋新民有些拘谨地揖礼道:“学生家在李家沟。” 陈韶道:“元和七年八月初一与元和十四年五月十三,两起案子的发生地。” 宋新民称是。 陈韶:“他是每次去你们村都驾马车吗?” 宋新民摇头,“基本是驾驴车,驾马车……学生只见过一次。” 陈韶:“具体什么时候还记得吗?” 宋新民沉默一瞬后,才答道:“记得,元和十四年五月十二日。” 陈韶一错也不错地看着他,“他是去找你的?” 宋新民脸色有些发白地点一点头。 陈韶追问:“他去你们村找你的前一日,是不是请你去他家中改善过伙食?” 宋新民惊诧地抬起头,在对上她视线的瞬间,又赶紧低下头。 陈韶问:“有没有?” 在一众学子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宋新民答道:“有。” 陈韶步步紧逼:“你去他家时,史夫人是不是也对你说过难听话?” 宋新民艰涩道:“说过。” 陈韶:“那他去找你时,你有没有问过他哪里来的马车?” 宋新民慑濡道:“问过,他说是在马场租赁的。” 马场二字一出,陈韶立刻想到了西城门外的那个马场,紧接着,她又想到了那日在西城门偶遇他的画面。以史兴的行事,那绝不是一场普通的偶遇! “立刻安排两个人去查一查那处马场,”众学子及高汉等人还在,陈韶极力镇定道,“如有凭据,即刻带回来!” 在他安排人时,陈韶又朝许显民道:“再麻烦你一桩事,替我查一查六月一号前后几日,史夫子都去过哪些地方,见过哪些人,又做过哪些事。” 顿一顿,又看向其余人:“你们跟他一起,动作要快。” 众人称是后,一道离去时,恰好陶明也带着孙成义回来了。 大概是陶明给他透过风,孙成义的脸色有些僵白。陈韶耐着性子安抚他两句后,才开口问道:“那马是你在练习骑射的时候,突然发的疯?” 孙成义小心称是。 陈韶:“书院有多少马?” 孙成义小心答道:“有三十七匹。” 陈韶:“马发疯前,是你在负责喂养?” 孙成义赶紧否认,“是学生跟好几个人一起在喂养。” “发疯的那匹呢,”陈韶问,“在你练习骑射前,是谁在喂养?” 孙成义咽一咽口水:“是学生在喂养。” 陈韶:“你喂养途中,或者说在你练习骑射前,有没有谁碰过那匹马?” 孙成义摇头。 陈韶放慢语速,耐心引导:“再仔细想一想,在你练习骑射前或是练习骑射的过程中,都碰见过什么人,又与谁说过话,这些人是否靠近过那匹马,一起喂养马匹的同窗也算。” 孙成义先是摇头,紧接着睁大双眼道:“有,有,有一个,我在牵着马去后山的溪边喂水时,遇到过史夫子。史夫子正在洗衣裳,看我过去,还主动与我说过话。” 陈韶:“他有靠近过马吗?” 孙成义连连点头,“他还拍了那疯马好几下,说我眼光不错。” 陈韶转向罗正新,“事后来检查的兽医是谁,与史夫子认不认识,有没有在书院?” 罗正新答道:“也是书院的夫子,下官这就去请他过来。” “不用。”陈韶示意孙成义,“你去请。” 又示意陶明:“你跟他一起去。” 两人走后,陈韶的目光转向高汉几人。先扫两眼他们头上的簪子或是腰上的玉佩,接着问道:“你们身上的玉佩都是哪里买的?” 第80章 他不是我们的爹 几人迅速低头,看向自个身上的玉佩。 “是在张夫人的玉宝斋买的,”高汉回答得最快,也最是谄媚,“大人要喜欢,下官明儿就去挑几件送到太守府。” 让他们解下玉佩,陈韶拿过来,目光先在佛像坐下的莲花上稍稍一扫,随后便看向了佛像的肉髻,的确是匕首状。只不过,他们这几块玉佩无论是玉质,还是雕工,都远远不及那枚棋子。 让高汉将头上的簪子也取下来看了一回,陈韶才问:“哪位张夫人?” 高汉讨好地答道:“张大人的夫人。” “张伯山的夫人?”陈韶赏玩玉佩的动作微微一顿。 高汉连连点头,“是,不过张夫人的玉宝斋并没有铺子,卖什么玉玩也没有定数。像这种掸国产的青玉,那就更是难得一见了。不过以大人的身份,只要开口,想来再难得一见的青玉,张大人也必定双手奉上。” 他的夫人就是做玉玩生意的……难怪说送她青玉,又不着急派人去掸国。陈韶再看一回几枚玉佩,好奇地问道:“既没有铺子,那她怎么做生意?” 高汉谄笑道:“张夫人手中有闲货要出时,会派人给各府的夫人送拜帖。夫人们前去赏玩之后,由价高者得。” 价高者得,倒是很会做生意。陈韶眼底闪过几分寒光,也不问他们愿不愿意,将玉佩、玉簪都交给了蝉衣,让她收好后,懒洋洋地问道:“除了你们,还有谁在张夫人的玉宝斋买过这样的玉?” 高汉想一想后,半是殷勤半是得意地回答道:“除了下官与罗监院,也就城南的张举人和王秀才家各买过一块玉佩。” 见陈韶的目光瞥着姜子林,高汉又赶紧解释:“他的那块玉佩,是下官赏的。” 陈韶慢声道:“为何赏他?” 高汉赶紧低头。 姜子林却是破罐子破摔道:“是早年下官将伍桃送他时,他赏给下官的。” 高汉慌地跪到地上,又是一顿求饶。 陈韶也不让他起来,只是慢腾腾地问道:“佛像上的肉髻为何是匕首状?” 高汉慌忙答道:“张大人说,匕首状的肉髻在掸国是集权势与富贵的象征。” 集权势与富贵的象征,陈韶嗤笑一声,又将话题转回史兴身上,“除了你们三个,你们纵情享乐的团伙中,还有没有其他人?” “有!”罗正新知道自己的前程没了,恶毒地又供出七人来。一个负责管理学生的直学,一个稽查学生德业的掌德业薄,一个负责书院出纳的钱粮官,三个士绅豪族以及史承良。 陈韶都听笑了。 不想在这样一个最应该保持道德情操的地方,听他们说那些龌龊下流事,陈韶冷下脸,让李天流将他们三个,还有他们供出来的七人都关去了太守府。 兽医跟着陶明和孙成义过来,看到被羽林军带走的高汉三人,惊恐万状下,不用陈韶问,便一骨碌全交代了:那马是用了能引发它发狂发躁的烈药,才突然发疯。他以为是孙成义与人结仇,被仇敌报复所致,不想牵扯其中也遭报复,才隐瞒下来。 孙成义惊呆了,忙揖手解释:“大人明察,学生从未与人结仇。” 陈韶问他:“你确定你在练习骑射之前,除了史夫子外,没有其他人碰过那匹马?” 孙成义不确定地想了一会儿后,颇有些着急地哭道:“事已经过去半个月,学生也记不清了,就记得在那溪边与史夫子说过几句话。” 陈韶心中无语,面上却很温和地宽慰了他几句。过后,又回史兴的宅院搜查一圈,再去高汉几人的家中看上两圈,便回了太守府。 回太守府第一件事,就是将张伯山叫到跟前,“不知张大人可寻到我要的青玉了?” 张伯山搓着手,讨好道:“快了,再过几日,应该就到了。” “是吗?”陈韶将高汉的簪子与玉佩扔出来,“那张大人可否告诉我,这些都是从哪里来的?” 张伯山抬头看去,一眼之后,人便瘫了,“公子,公子,下官……” “将他带下去!”陈韶看一眼他和他身后的鲍承乐,“分开看押!” 目送着衙役拖着撕心裂肺的张伯山走远,陈韶吩咐李天流,“你安排十至二十个羽林军,从今日起,让他们跟衙役一起看管大牢。” 顿一顿,又特意交代道:“尤其要看管好张伯山和鲍承乐,不要让他们有交流的空间。” 在李天流安排的间隙,陈韶又提审了史承良、史承光。 史承良已经十六岁,肥硕油腻,眼无神,肤暗黄,一看就知道沉迷酒色,身子早已亏空。史承光还不满十三岁,但也肥头大耳,面色浮肿,于酒色一道上估计与他哥哥不遑多让。 两人被衙役呵斥着跪在堂前,胆裂魂飞的什么话也不会说。 陈韶也不与他们废话,拿起惊堂木用力一敲后,直接问道:“史兴另一处宅院在哪里?” 史承良吓得砰砰磕几个头后,听到问话,下意识看向史承光:“那老东西还有一处宅院?” 史承光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我、我不知道,他没有跟我说过。” “我就知道这老东西还藏着一手,”史承良咬着牙,恶狠狠地说道,“前两日找他要钱,他还说没有,老王八,狗东西,竟敢背着我们买宅院,简直活腻了!” 史承光畏畏缩缩地看两眼陈韶,继续摇着头道:“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敢背着我们买宅院,必是偷偷养了小贱人,嘿,小贱人好呀,老子最喜欢玩……”话到一半,突然想起来这不是家里,忙骨软筋麻地敛住话头,砰砰求饶。 陈韶皮笑肉不笑道:“称呼自己的爹是老东西?” “他不是我们的爹!”史承良脱口而出。话完,忽地站起来道,“他不是我们的爹!” 陈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不是你们的爹,谁是你们的爹?” 史承良拍一拍身上的灰,又看史承光还跪在地上,一把将他拉起来后,仰着脖子说道:“我们的爹是太学山长高汉,大人若是不信,可找他来当面对质!” 第81章 他不可能杀人 看着史承良无知者无畏的神色,陈韶道:“你们的爹是高汉的事,史兴知不知道?” 史承良怪笑道:“他怎么会不知道?我娘可是高夫人的侄女,如果不是高山长不想被人诟病,哪里轮得上他去娶?” 陈韶看着他扭曲的嘴脸,“史承安呢,史承安是谁的孩子?” “他?”史承良怪笑声更大,“伍桃那小荡妇陪过的人没有八个,也有五个,只怕她自己都不知道那小杂种是谁的孩子,我又怎么知道?不过说起来,伍桃那小荡妇长得不怎么样,勾人的本事可不小,等哪日大人得空,不妨……” 陈韶淡声问道:“不妨什么?” 史承良挤眉弄眼道:“都是男人,大人何必装傻充愣。” “你说得也对。”陈韶笑两声,问他道,“既然你们的爹不是史兴,那也没有必要替他遮掩了。说吧,你们都是怎么配合他出去杀人的?” “他杀人?”史承良似听到天大的笑话,肆无忌惮地朝着史承光大笑道,“那老东西杀人?哈哈哈哈,他要有胆子杀人,第一个要杀的就得是我们吧?” 还算有自知之明,陈韶敲一敲惊堂木,“这些年,外面闹得纷纷攘攘的杀人案,都是他犯下的。你们与他住在同一个院子里,他何时在家,何时不在家,你们不可能不知道。” “你们肯定搞错了,他不可能杀人。”史承良信誓旦旦地说道,“说他杀人,还不如说我杀人呢。” “那么,是你杀的人?”陈韶问。 “我为什么要杀人?”史承良不以为然地笑两声,“行了,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们就先走了。” 羽林卫拦住他们的去路。 史承良不满地推向他们:“你们干什么!” 羽林卫可没有好脾气的人,一脚将他踢跪在地上后,便拔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史承良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嘴上却没有闲着,“你们是不是活腻了,我爹可是高山长!” “你爹是高山长,我知道了。”陈韶心平气和地说道,“再不好好回话,我会将你的人头送去给高山长,让他好好安葬你,放心吧。” 剑刃压着脖子,冰凉的触感让史承良终于害怕了。这回,都不用陈韶再问,他便老老实实地回答道:“那老东西为给那些贱民改善伙食,经常在外面做散活不回家。大人不信,可以去找那些贱民对质。” 陈韶问:“他都在哪里做散活?” 史承良原本想答不知道,感受到剑刃似乎已经割破皮肤,忙叫道:“货行,他经常在码头给货行搬运货物。” “带下去吧。”陈韶吩咐,“将他们和高山长关在一起,让他们父子好好团聚。” “高山长也被抓了?不可能,他可是太学的山长……” “有什么不可能的?连张大人都被关进了大牢,高山长算什么!”衙役们上前来,也不管他们的身份如何,拖着他们就走。 “简直岂有此理!”看着史承良远去的背影,蝉衣恼恨道,“不过一个小小山长,就让他们在公子跟前如此嚣张,平日里面对百姓,还不知道如何狂妄!” “他可不是小小的山长,”李天流慢悠悠道,“他可是掌握着一郡学子的前程。” 蝉衣道:“那又如何?” “不如何,”李天流依旧是慢悠悠的语气,“我只是想提醒你,洪源郡的学子,只要有心科考入仕,都得经过他的手。而且你别忘了……” 李天流的目光落在案台上的玉佩上,“他这些玉佩是从谁的手里买的。” 傅九肃然道:“我就早说过张大人看着就不是好人。” 蝉衣冷哼一声,不说话了。 陈韶没有参与他们的争论,她第二个审的是现任史夫人伍桃和她的儿子史承安。 伍桃的模样并不出挑,但天生的风流媚态,让她仅仅跪在那里,已十分动人。史承安依偎在她身边,虽只有六岁,但眉眼都染着狠厉。 看着陆续回来的刘德明和去马场调查的羽林卫,陈韶开门见山道:“史夫人知道我为何会请来太守府吗?” 伍桃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听过人称她为史夫人了,稍稍愣了一下,才恭敬地磕头回道:“妾身……草民愚钝,还望大人告知。” “那我问你,”陈韶道,“你和史夫子买的宅院在哪条街,哪个巷子?” “宅院,他买了宅院?”伍桃自嘲笑道,“他果然没有与我交心。” 听着她悲凉的哭音,陈韶缓声问道:“这么说来,你并不知道他买宅院一事?” 伍桃摇一摇头,“草民不知。” “可据姜子林等人招供,”陈韶顿一顿后,才说道,“史夫子的月俸都如数交给了你,如果你不知道,那他哪里来的钱买宅院?” 伍桃指尖微微一蜷,好半晌才道:“草民已经许久未曾拿过他的月俸了。” 明知道答案,陈韶还是问道:“不拿他的月俸,那你用什么?” 伍桃的指尖再次蜷一蜷,又好半晌后,才缓缓地说道:“草民自知不是好人,草民也不为自己辩解,可草民只是个女子。草民的爹早早去了,草民的娘为此哭瞎了双眼,草民的哥哥从娘胎里出来就带着病痛,家里的重担全都压在草民一个弱女子身上。草民再怎么起早贪黑,也只能勉强解决温饱,想要给娘和哥哥看病、吃药,根本不敢想。 “草民经姜大哥保媒嫁给史夫子后,也曾想过好好过日子。他有一两银子的月俸,如果省着些花,也勉强够用。可他还有两个日日都要饮酒作乐的儿子,那一两银子的月俸落在草民的手里往往不到半日,就会被他们抢去。草民向史夫子哭诉,可他只会让草民忍着,草民可以忍,可草民的娘和哥哥怎么办?他们没钱看病,就只能等死。 “草民为了给娘和哥哥看病、吃药嫁给史夫子,自然也愿意为他们做别的事。所以草民不怪姜大哥,一切都是草民心甘情愿。” 陈韶心底悲叹,面上却不动声色地问道:“你与史夫子好歹是夫妻,他在外杀人,不可能不留一丝痕迹,你也不可能没有一点发现,只要你老实交代,我可以不计较你的所作所为。” “史夫子杀人?”伍桃惊诧地抬起头,随后又摇头道,“不可能,他不可能杀人。” 陈韶问道:“为何不可能?” 伍桃凄然道:“他要是敢杀人,如何忍得我们那样对他?” 陈韶看着她:“高山长、罗监院威胁他的事,你不知道?” 伍桃愣了一下后,沉默了。 就在陈韶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她却滚下两行眼泪,缓缓说话了。 第82章 提审史兴 “草民已经很久没有注意过他了,”伍桃的语气平平静静,听不出太多的语气,“草民也很少在家过夜,偶尔一次,也都是在自己的屋里,并不与他碰面或是说话。他在家与不在家,或是做什么,草民都不曾注意过。不过,草民相信他不是随便杀人的人。” 陈韶看着她滚落下来的一串串泪珠,好一会儿后,才问道:“但我听说,他带着学子回家改善生活时,撞见你或是你娘家的人,你们都会说些难听话。” 伍桃点一点头:“草民白日里都在家,偶尔撞到他带学子回来,的确会说上几句刺耳的话。” 陈韶问:“为何?” 伍桃脸上又露出了自嘲的笑:“他怜那些学子家中供养他们读书不容易,总会千方百计地去码头做散活,赚钱帮扶他们。可是,他却从来没有怜过草民不容易。草民与他成亲至今,总共用过他三两银子,那三两银子是他给草民的聘礼。” “真是虚伪小人!”蝉衣小声嘀咕。 陈韶看看伍桃,又看看她身边的史承安:“你是不是偷偷给过他银子?” 伍桃垂眸不说话。 那就是给过了,陈韶问道:“为何?” 伍桃平静道:“是草民对不起他。” “总共给过他多少银子?”陈韶问。 伍桃摇头,“草民已经记不清了。” “你大概估计一下。”陈韶温和道,“不管他是不是杀人凶手,这对他都很重要。” 伍桃想一想后,说道:“林林总总加起来,应该不少于五十两银子。” 洪源郡的房价是多少,陈韶不知道,但五十两银子在京城稍稍偏僻一些的地方,也能买下一处宅院,洪源郡房价再贵,应该也贵不过京城。 “带她下去吧,”陈韶吩咐,“安排个好些的牢房。” 陈韶是怜悯她的,但也只有怜悯。案子没有水落石出之前,她还是嫌疑帮凶之一。她能做的,也仅是为她提供一个好一些的坐牢环境。 “大人,”衙役带着他们母子刚走,刘德明便迫不及待地上前,决然地递上几张画像道,“孙仁德已经确认过了,买那把杀猪刀的人就是史夫子!” 陈韶没有去接画像,而是温和地看着他。 刘德明的眼圈有些红,眼里含着薄泪,神色有悲有怒有茫然还有不敢置信,“学生无事,大人不用担心。” 他只是不敢相信,平日待他们那样无私照顾的史夫子,背后里竟也是个不负责任的人。 亏先前陈韶说他是凶手,他还不相信。哪怕孙仁德一眼就认出买杀猪刀的是他,他依旧抱着怀疑。只因伍桃和她娘家人的恶,是他们有目共睹。 却原来,眼见也不一定为实。 他说没事,陈韶便没有安慰,人成长的第一步,就是认识人性。将画像接过来,一一排开后,看着史夫子画像一角按着的几枚手印,问道:“说一说孙仁德辨认画像的经过。” 刘德明快速抹一把眼泪,“郭子陶按照大人的吩咐画好这几张画像后,我们就去了清水镇。孙仁德拿着这些画像,一眼就指出了史夫子。我们又请了打铁铺的老伙计来一一辨认,他们也不约而同地一眼指出了史夫子。” 几张画像的区别还是很大的,他们一眼认出史兴,可见对他的确印象深刻。陈韶说了声辛苦后,一边收着画像,一边问他,“就你一个人回来的?” 刘德明应是:“他们已经去查大人交办的另一件事了。” “你也去吧。”陈韶道,“要是忙不过来,可以回书院多叫几个同窗去。” 刘德明没有走,在陈韶询问他是不是还有事时,他下定决心道:“学生想看大人提审史夫子,还请大人准允。” 陈韶探究地看着他,看他神色颇有些破釜沉舟,才点一点头道:“去边上等着吧。” 刘德退到一边。 陈韶看向调查回来的羽林卫与他们身后站着的精瘦中年男子。 羽林卫率先开口:“史兴的确在马场租赁过马匹,只是账本在大半个月前,被史兴借故书院要查账拿走后,至今未还。” 陈韶问道:“凭据呢?” 羽林卫让到一边,将精瘦中年男子让出来,由他回答。 精瘦中年男子慌忙拱手道:“小人夏彪,见过大人。” 陈韶点一点头,“凭据也被史兴拿走了?” 夏彪摇头,“他没有写凭据。史夫子是太学的夫子,又是有口皆碑的大善人,出于对他的敬重,我们就没有让他写过凭据。不过他租赁马匹的时间,小人还记得一些。” “都是什么时间?”陈韶问。 夏彪颇有几分后怕地说道:“最近一次是五月十六日早上,再往上一次是四月二十九日早上。其他时候,也都集中在案子发生的早上或是头一日,以往我们都只当是凑巧,从未将他往凶手身上想过。” 可惜一开始没有想到马车还有租赁的可能,错过了这么一条重要的线索,让他先一步将证据给毁了。陈韶压着惋惜,继续问道:“史兴是什么时候拿走的账本?” 夏彪答道:“五月三十日傍晚。” 正是她在西城门遇到他的那日!陈韶面上闪过一丝懊恼,朝衙役吩咐:“去将史兴带上来!” 史兴很快跟着衙役来到二堂。 与那日在西城门时见到的一样,满头银发,腰背佝偻。看到愤慨的刘德明与夏彪,他的神色没有半分波动。从容地在堂中央跪下,以头触地道:“小人见过大人。” “说一说,”陈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杀他们的原因是什么。” 史兴平静道:“小人没有杀人。” 刘德明沉不住气地上前一步道:“清水镇打铁铺的掌柜和伙计已经认出是你买的杀猪刀!夏掌柜也已经交代每件案子发生的早上与前一日,你都会去租赁马匹!” 史兴抬头看向他:“就凭这两个,你就认定我是凶手了?” 刘德明被他眼中的受伤神色慑得说不出话来。 陈韶适时接过话头:“你买杀猪刀做什么?” 史兴再次以头触地:“小人在村子里帮忙的时候,总听人说那家打铁铺打出来的杀猪刀是整个洪源郡最好的杀猪刀。小人一时心奇,就也去买了一把。” 陈韶问:“那把杀猪刀呢?” 第83章 狡辩 史兴回答:“时间过去太久,小人已经记不清放在哪里了。” 陈韶:“是记不清,还是不敢拿出来?” 史兴惶恐:“大人查案,小人绝不敢藏私。” “杀猪刀找不到,受伤也是凑巧?”陈韶冷笑。 史兴依旧是惶恐作态,“小人是书院的夫子,救人是天经地义。” 陈韶淡声道:“既是天经地义,那就说一说,你给那马下药的事吧。” “大人明察,”史兴砰砰磕头,“小人绝没有给任何马下过药。” “孙成义在练习骑射前,”陈韶看着他,“只有你碰过那匹马!” 史兴磕头道:“小人在溪边洗衣之时,的确碰到牵马前来喂水的孙成义,也的确与他说过几句话,但小人绝没有给那马下过药。” 陈韶质问:“书院里的兽医已经查出来,那马在发疯之前曾被人下过药,而在那马发疯前,除了你之外,就无人碰过那匹马。你说不是你,那是谁?” 史兴道:“小人不知,但绝非小人。” 早就知道,没有确凿的证据,他不会轻易认罪。陈韶静静看他几息,接着问道:“那马场的账本呢?” 史兴歉然道:“小人借用马场的账本原是想算一算这些年租赁马匹总共花了多少的钱,这些钱是否足够买一匹不错的马。如果足够,小人便想着干脆买一匹马好了,这样一直租赁,总有不便之处。” 陈韶提醒:“你找夏掌柜拿账本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 史兴跪转过身,朝着夏彪赔罪道:“是我太过小人之心,担心夏掌柜不肯借账本,才撒谎说是书院要用,还请夏掌柜大人大量,莫要与我计较。” 夏彪赶紧避开他的礼数,求救般地看向陈韶。 陈韶拿起惊堂木轻轻敲两下,“账本在哪里?” 史兴吞吞吐吐道:“账本,小人不小心弄丢了。” 陈韶冷笑出声,“杀猪刀记不清放在哪里了,救人恰巧将右手磨得血肉模糊,账本不小心弄丢……好,权当天下就是有这么多凑巧的事,那你租赁马匹的时间又怎么说?” “大人,学生有话要说!”刘德明突然站出来,看着史兴说道,“下午,学生与孙棋几人去清水镇的途中,曾互相讨论过,史夫子右手大拇指上原来确实有一道疤痕!史夫子若是不承认,学生愿回书院召集其他学子前来作证!” 史兴似乎没有料到刘德明会站出来指证他,诧异地抬起头看他两眼后,凄然道:“小人不仅右手大拇指有瘢痕,右手其他手指,还有左手的手指同样也有。” 说着,他颤颤巍巍地将未曾受伤的左手伸出来,“这些伤,都是小人在帮着他们或是他们村里人干活时落下来的。大人若是不信,可以派人前去查证。” 刘德明霎时间又说不出话来了。 陈韶稍显怜悯地看他两眼后,又看向史兴伸出来手,他的手上的确纵横交错着不少的伤口。如果他不是杀人凶手,他去帮助那些孤苦之人干活也不是为了挑选下手的目标,那她必然会敬佩他。可惜,他不仅是杀人凶手,且帮助他人也是别有目的。 冷下眉眼,陈韶呵斥:“回答我的问题!” 史兴无奈道:“大人明察,小人也不知道那凶手为何总在小人租赁马匹的那日杀人。” 陈韶冷然道:“这么说来,你是无辜的?” 史兴道:“小人的确没有杀人。” “好。”陈韶用力一拍惊堂木,“凶手在你租赁马车的当日杀人是巧合,在你当日去过的村镇杀人也是巧合?” 史兴身子微微紧绷,“小人不知道。” “不知道?”陈韶靠一靠椅背,慢腾腾地说道,“早几年的案子,你说你不记得了,我可以暂且信你。今年发生的六起案子,都发生在你租赁马车当日,又正好是你去过的村镇,你不可能不记得。那就说说,你租赁马车的时间,去那些村子的时间,去的哪一家,做了什么,什么时候离开的,离开后又去了哪里,都见过什么人。” 史兴的身子再次绷起来,“小人……” “别说你不记得了,如此凑巧的事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不可能不记得。”陈韶打断他的话,泰然说道,“你要说你不记得,那我只能认定你是凶手!我是大理寺卿,不用再送你去京城重审,就可以将你凌迟处死。所以,你最好想清楚了再回答。” 史兴的手指慢慢地蜷握成拳。 “先说五月十六日。”陈韶命令。 史兴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开口,“五月十六日辰时初,我在夏掌柜的马场租赁了一匹马,将老驴换下来后,就驾着马车去了赵家村的赵丛家,赵丛……” “到赵丛家是什么时辰,说清楚,顺便提醒你一句,”陈韶冰冷道,“我已经安排人到这些村子去取证了,所以你最好别撒谎。” 史兴的拳头越握越紧,“到赵家村是辰时正。帮着赵丛喂了他家养的鸡、鸭、羊后,小人又帮着他们除了两块地的草,又给他们摘大概三日的菜回来。午时二刻,小人就离开赵家村,去了……” 去了哪里,史兴久久答不出来。 陈韶拿着惊堂木,一下接着一下地轻轻敲着案台,并不出声催他。 “从赵家村出来,小人就去了……”史兴支支吾吾道,“去了大丰河散心。” 陈韶笑了,“继续。” 史兴额头有虚汗浸出来,但他不敢擦。陈韶年轻,也并没有疾言厉色,可就是这样的温和,随着对峙的时间越长,越让他感到了难捱。稍稍理一理思路,他继续道:“在大丰河散心到申时,突然开始下雨,雨越下越大,小人只好找了棵大树避雨,雨久久不停,小人不知不觉就等得睡着了,醒来已是第二日的早晨。小人赶紧回来,将马还给夏掌柜后,就回了书院。” “行。”陈韶提笔将他所说的时间节点记下来后,示意道,“接着说四月二十九日。” 史兴边想边说道:“四月二十九日,小人也是辰时初在夏掌柜的马场租赁的马,换下老驴后,就去了小常村,到小常村是辰正过半刻。小人到小常村,是去照顾周大爷。给周大爷砍完柴又担完水,再去地里干了半日的活,直到吃过晚饭才离开。离开时,是酉时末,原本打算直接回书院,可走到半途,才想起来还没有给周大爷洗衣裳。时辰已经不早了,小人不想打扰周大爷,就将马车停在路上将就着歇了一夜,第二日……” 他又卡了壳。 第84章 步步紧逼 陈韶依旧没有催他。 史兴弯下腰,将额头碰到手背上,悄悄抹了把汗,又支支吾吾片刻,才接着说道:“第二日,第二日想起书院还有事,小人就先回了书院。” 陈韶记下时间节点,催促:“四月二十三日。” “四月二十三……”史兴喉咙有些发干,“四月二十三日,小人也是辰时到夏掌柜的马场租赁的马,换下老驴后,就去了大桥镇。小人到大桥镇是去帮刘德明家栽种水稻。刘德明家里的田地本来就有不少,又受雇给大庆家里栽秧,每年到这个时节,他都会告假回去帮忙,小人不想他因此荒废学业,就承担了那他一份。” 刘德明咬紧牙关,眼圈发红,垂在身侧的双手也慢慢握成拳头。显然,史兴的话又一次击中了他。 陈韶看他一眼,强行打断史兴的话,“你到刘德明家是什么时辰?” 史兴老实答道:“已经是辰时末了。” 陈韶:“继续。” 史兴瞥一眼刘德明,继续说道:“小人到他家时,恰好遇上他奶奶生……” “不用说这些。”陈韶再次打断他,“你只要说你去他家做什么,几时离开的就行。” 史兴敛沉默了一会儿,才接着说道:“小人去他家,跟着他爹和大哥栽了大半日的秧,眼见天色将黑,小人才离开。只是走到半途,小人肚子突然发痛,停在路边,歇息了足有三个多时辰,才稍稍松快一些。这么一耽误,再回去时,城门已经关了,小人迫不得已,就在城门外歇息了一夜。” 陈韶似笑非笑地提醒他:“史夫子要不要换一个说法?” 史兴心头一紧,以为哪里说漏了嘴,忙从头到尾自省一遍,却并没有找出来哪里有问题。 陈韶低低笑两声后,质疑道:“夏掌柜的马场就在距离城门不远的地方,史夫子要当真赶不上进城,为何不去夏掌柜的马场歇息一夜?” 史兴额头的冷汗霎时冒出来,再次弯下腰去,借着磕头的动作,快速在手背上抹一把后,干巴巴地解释:“小人,小人不想麻烦夏掌柜。” “行,”陈韶并不纠缠,“那就接着说三月十七日。” “小人是三月十六日傍晚在夏掌柜的马场租赁的马,换下老驴后,就去了周公村。到周公村时,天已经黑了。小人就在老江家歇了一夜,第二日跟着他干了一整日的活,到傍晚的时候才离开。路上,小人有些累,就又去了大丰河散心……” “小人是二月二十六日距离辰时还有两刻钟时,在夏掌柜的马场租赁的马,换下老驴后……” 听着他磕磕绊绊地将二月二十六和二月初一也说完,陈韶才说道:“每次都有意外发生。” 史兴不敢接话。 陈韶拿起记下来的时间节点,从头到尾看了两遍后,突然问道:“四月二十九日,你将马车停在路边将就着歇息一夜,是在哪个路边,具体的位置在哪里?” “在,在……”史兴冷汗瞬间如雨落下。 他不怕酷刑,只要他咬紧牙关,抵死不认,等案子辗转到了京城,他就可以叫冤。他早已经查过,刑部尚书李宗渊是个极为宽厚之人。过他手的案子,没有确凿的证据,便不会立案。可是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这个案子最后会落在她的手上。 诚如她所说,她是大理寺卿,不用将案子交上去给其他人重审,也能直接定他死罪。她没有对他用酷刑,却比酷刑更加可怕。 有那么一刻,史兴很想干脆认下所有罪行,可强烈的不甘让他很快压住了这个念头。闭一闭眼,将垂在眼睫上的冷汗挤掉后,他强打起精神说道:“在距离小常村两里处的路边。” “进出小常村的有两条路,”陈韶不疾不徐地问道,“你指的是哪一条路的两里处?” 史兴勉强道:“西南方向的那条路。” 陈韶慢条斯理道:“虽然只是暂时歇息一夜,但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你且说说,你歇息的那路边是什么样的,周围都有什么?” 史兴脑中突然一片空白。 不只是他,李天流、傅九及周围的羽林卫和衙役,听到这个问题,都忍不住心头一紧。 看一眼她,李天流忍不住笑了。其余人则怜悯地看向了史兴。 “小人歇息的路边……”史兴答不出来。 陈韶浅呷一口茶,好心‘安慰":“没关系,你慢慢想,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 史兴额头的汗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很快就汇成了小小一摊的水渍,“小人歇息的路边,是在一个背风山坳处,一边是山,一边是田地。” 陈韶慢腾腾道:“什么样的山坳,什么样的田地?” “那山坳是以前垮塌形成的,不大,也就只能停靠一辆马车,那田地……”史兴边想边说道,“那田地是连绍村的,地里种的都是麦子,田里有些已经栽好秧了,有些还没有栽。” 陈韶提笔记下来,接着问他:“凶手也驾着马车,你夜里宿在山坳,可有见过他?” 史兴麻木道:“没有。” 陈韶看他一眼,“五月十六日,你从赵家村出来后,去了大丰河散心。去的大丰河哪个位置?” 史兴下意识地说道:“去了曲阳坡那边的大丰河。” 曲阳坡在赵家村的另一边,与去陶家庄正好是背道而驰的两个方向。 陈韶问:“在曲阳坡的哪个位置?” 史兴小心翼翼:“就在曲阳坡下那一段……” 陈韶漫不经心:“那一段有什么?” 史兴硬着头皮回答:“小人没有注意。” “怎会没有注意,”陈韶很不满意他的回答,“既是散心,一定会挑一个赏心悦目的地方。你挑了曲阳坡,那曲阳坡在你心里,必然有它的可取之处。” 史兴回答不出来。 陈韶大方道:“回答不出来?那你慢慢想,我先问下一个问题。听说你经常去码头做散活?” 是个很简单的问题,史兴却不敢放松警惕,小心翼翼地想了一遍这个问题背后可能包含的陷阱后,才回答道:“是会经常去。” 第85章 拉锯战 陈韶随意问道:“一次能赚多少钱?” 史兴又思考了一下问题背后可能的陷阱后,谨慎回答:“货行的掌柜怜小人辛苦,每次都会多给一些,大概有一百文。” 陈韶语气不变:“多久去一次?” 史兴又琢磨了一会儿,才答道:“一个月会去四五次。” “一个月就按四次算,那也有四百文,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了。”陈韶看向他,“你的月俸是多少?” 史兴回答:“一两银子。” “那也不少了,”陈韶好奇,“为何还要去做散活?” 史兴满是怀疑地瞥一眼刘德明,有些意外他竟然没有跟陈韶说过他家里的情况。虽如此,为了以防陈韶又杀一个回马枪,他还是谨慎地答道:“月俸都被史承良和史承光拿去饮酒作乐了,做散活的钱,是为了改善村镇学子的伙食。” 陈韶故意问道:“史承良和史承光是谁?” 史兴再次瞥一眼刘德明,“是小人的儿子。” 陈韶‘哦"一声,“你做散活的钱,都用在改善学子们的伙食上了?” 史兴犹豫一下后,才答道:“还有各个村镇孤苦的那些老人。” “月俸给了两个儿子,散活赚来的钱给了学子和孤苦的老人,”陈韶突然问道,“那伍桃和史承安呢,他们用什么?” 史兴心头猛地一沉,而后迅速朝刘德明看去。 刘德明虽然恨他明里一套,暗里一套,但对他多年的照拂到底做不到无动于衷。见他看过来,本能地撇开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陈韶敲一敲惊堂木,“回答我的问题!” 史兴阴郁地收回目光,咬紧牙关道:“他们不需要小人的钱。” “他们不需要你的钱,”陈韶紧盯着他,“那伍桃零零散散给你的那五十两银子呢,你都用到哪里了?” 史兴身子一绷,呼吸也紧跟着急促起来。好一会儿后,他才强自镇定地回答道:“那些银子也用在了改善书院学子伙食和帮扶那些孤苦的老人身上。” 陈韶冷笑,“伍桃也不过是这三四年才给你银子,你都用在改善书院学子的伙食和那些孤苦的老人身上,你是每日都在请他们吃大鱼大肉吗?” 史兴沉默以对。 陈韶冷声道:“说吧,那些银子都用在了哪里?” 史兴还是不回答。 陈韶干脆道:“傅九,拖出去斩了!” 傅九迅速上前拉他。 史兴挣开他的手,磕头答道:“那些银子都被小人带去赌坊输光了。” 陈韶不为所动道:“哪个赌坊?” 史兴余光瞥见傅九还站在他身后,慌忙答道:“银钩赌坊。” 陈韶看向傅九:“立刻取证!” 傅九去后,陈韶绕回先前的问题,“五月十六日,你从赵家村出来后,去了曲阳坡的大丰河散心。说说看,那一段都有什么?” “曲阳坡那一段田地很少,树木比别处要茂盛一些,也幽静一些。”史兴木然地回答,“那段时日,大丰河正处于汛期,去那边的人烟更加稀少。小人……小人去那边,只是想图一个清静。” “三月十七日你从周公村离开后,又去了大丰河散心,”陈韶紧接着问道,“这次又去了哪里的大丰河?” “这次去的是……” “四月二十三日,你回郡城晚了,在城外歇息一夜,歇在哪个位置?” “歇在……” “五月十六日,你在赵家村给赵丛家的地除草的时候,都碰到过哪些人?” “都碰到过……” 陈韶不厌其烦地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磨着他,磨的都是常人难以注意到的细节。磨的过程中,她偶尔还会再问一次先前问过的问题。如此反反复复,待磨到亥时正后,她又将丁立生叫过来,让他继续磨,不准停。 随后,陈韶从二堂出来,在刘德明的带领下,直奔东安街二巷而去。 路上,陈韶在安排好人到史兴交代出来的地点排查后,李天流懒洋洋道:“都知道他是在胡编乱造了,还查什么?” 陈韶靠着软枕,接过蝉衣递来的茶喝过两口后,笑说道:“就是知道他在胡编乱造才要查。” 李天流看向她,“怎么说?” 陈韶不答反问道:“用真凭实据戳破他的谎言后,他下一步会怎么做?” 李天流扬一扬眉梢:“再胡编乱造一个?” 陈韶看着他,似笑非笑:“那再戳破了呢?” 这就是一场拉锯战,就看谁能耗得过谁。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因为主动权掌握在她的手里,她可以用车轮战一直耗着他,直到他说出真相为止。 原本放在这个朝代,有他的口供也可以结案了,但她有着不属于这个朝代的灵魂,她的职业素养让她必须证据链完整。 “现在是做什么?”李天流问。 时间已经很晚了,街上几乎不见人影,他们还连晚饭都没有吃。 “现在,”陈韶缓声道,“去薛美兰的娘家看看能不能找到其他线索。” 史兴第一任夫人薛美兰的娘家就住在东安街二巷。 史兴被抓,最高兴的就是薛家。他们也不管史兴是因为什么被抓,反正看到他倒霉,他们就高兴。 薛美兰死后,史兴就不肯再被他们拿捏,有时去讨要几百文钱,他也不肯再给。他们怕惹怒高汉,也不敢像以前一样对史兴撒泼打滚。 而随着高汉、罗正新的接连被抓,薛家就更高兴了。 他们能在史兴面前作威作福,自然是仰仗着高汉,但薛美兰死后,最翻脸无情的也是高汉。 陈韶到时,薛家上下都还没有睡,还都在上蹿下跳地打听着高汉和罗正新还能不能出太守府的消息。 “我早就看出来史兴不是个好东西!”薛美兰的娘杨氏口喷白沫地说道,“我们美兰多好的姑娘,当初上门求娶的青年才俊将门槛都踏破过不知多少回,要不是高山,呸!要不是高汉那个畜生玷污了她的清白,我们何至于让她嫁给史兴那个王八蛋!” “高汉和罗正新都是畜生,”薛美兰的二哥薛万清狠狠地啐一口唾沫后,说道,“书院里不少学子都是通过贿赂他们进去的,这些学子有的是送钱,有的是送自己的妹妹姐姐。” 薛美兰的大哥还要开口,陈韶打断他道:“你们住的这个院子,用多少银子买的?” 第86章 重要线索 杨氏瞬间警惕:“你问这个做什么,这院子是高汉糟蹋我们美兰清白后,给我们的补偿,谁也不能抢!” 蝉衣没好气道:“我们陈国公府什么样的院子没有,抢你的院子,你倒真敢想!” 杨氏不改警惕道:“那你们问这个做什么?” 李天流不耐烦地叱道:“让你回答就回答,哪里来那么多的废话!” 在来洪源郡前,他自问也见过不少的腌臜事,但像他们这样,让自个的女儿与姑父苟且,最后怀着苟且的孩子嫁给他人,还能厚着脸皮对他人抢掠打骂的事儿,却是头一遭见。尤其是眼见事情败落,他们不觉丢人现眼,还能如此咋呼愚蠢,简直是让他开眼! 杨氏还想反驳,对上他眼里的凶光,惧怕地往两个儿子身后躲一躲后,才回答道:“没有花银子。” 李天流冷冰冰地问道:“为何没有花银子?” 杨氏撇着嘴道:“这是伢行的掌柜为他儿子进太学,特意买来贿赂高汉的院子。” 伢行! 对呀,在古代买房必须得经过伢行,她怎么把这个忘记了!果然想要找线索,还得一点一点摸排才行,陈韶看着他们,继续问道:“史兴买的院子在哪里?” “那王八羔子买了院子,什么时候的事?”杨氏高声质问薛万清两兄弟,“为何我不知道?” 薛万清也不知道,想起前几日在码头找他要钱,好不容易才要来二十文钱的事,不由恨声道:“明早我就堵太守府门口,他要敢出来,我就敢揍他!” 陈韶起身:“敢去太守府堵门,胆子不小。” 薛万清又快又狠地扇了自己一耳光,“打烂你这张臭嘴,让你又乱说话!” 杨氏还不忿地在怒骂:“这个白眼狼,先前找他要五百文钱他都说没有,暗地里却背着我们买院子,亏美兰还给他生了两个大胖小子,我呸!” 陈韶实在是不想浪费口水说他们一家子做的缺德事,看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干脆地转身走了。才走出大门,薛万清突然追出来道:“大人,高汉不仅玷污过我妹妹的清白,还强抢民女,把人逼得家破人亡,他就是个禽兽,千万不能放过他!” 陈韶止住脚步:“抢的谁?” “抢的是罗记胭脂铺的罗大小姐,”杨氏跟出来,抢着说道,“罗大小姐早就跟王家二公子定亲,高汉仗着自己太学山长的身份,拿着在太学读书的王大公子作要挟,不仅强行毁了他们的亲事,还将罗大小姐霸为己有。王二公子不堪受辱,当天夜里就跳河自尽了。罗大小姐得知后,也跟着上吊自尽了。罗、王两家害怕高山长报复,在他们自尽不久,就悄悄搬走了。我可没有乱说,他们都可作证!” 左邻右舍本来只是偷偷开着门缝或是窗缝看个热闹,被她的大嗓门一吼,不得不站出来为她作证。 听着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陈韶问道:“他们搬去哪里了?” “不知道搬去哪……”薛万清话说到一半,眼珠突然骨碌着打一个转,“大人放心,不管他们搬去了哪里,我都一定将他们找出来!” 让他不给他银子,还打他骂他,他得将罗、王两家找出来,让他轻易出不了太守府! “那就辛苦你了。”陈韶没什么情绪地说道。她知道高汉和罗正新做下的龌龊事不少,本来打算等史兴的案子结束后,再去慢慢查他们。既然他愿意帮忙,何乐而不为? 薛万清得了差事,美滋滋回家了。 陈韶也坐上马车,离开了东安街二巷。 出巷子口时,她问同来的衙役:“洪源郡有多少伢行?” 衙役们有说三家的,也有说四家的,没有个定数。陈韶看他们如此,在出言制止后,吩咐其中两人道:“去通知市令,明日午时前,让他将所有伢行掌柜及伢子请到太守府!” 时辰越来越晚,街上已不见人影,陈韶捏一捏眉心后,又去了西正街二巷。 西正街二巷住的是伍桃的娘家。 伍桃娘家人口简单,只有一个眼瞎的娘何氏和病弱的哥哥伍正,伍正已经三十有五,还未成亲。下午,听到邻里说史兴、伍桃和史承安都被抓进太守府后,何氏和伍正便慌张地关了门,躲在屋中,连晚饭也未吃。 听到衙役拍门,两人赶紧缩到柜子中,紧捂着嘴,不敢吱声。 “他们在家。”有邻里听到声音,出来说道。 衙役继续拍门,还是不见人出来开门。李天流朝身旁的羽林卫使了个眼色,羽林卫翻身进院,将门给开了。 院里散养着鸡鸭,鸡粪、鸭粪及烂菜叶子到处都是。 陈韶小心地挪到屋中,里里外外都看一圈后,站到两人躲藏的柜子跟前,示意衙役将人拖出来。 “不要抓我们,我们什么也不知道。”何氏与伍正害怕地抱成一团,飞快地撇清着他们与伍桃的关系。 陈韶看一眼院子里凑热闹的左邻右舍,勉强安抚他们两句后,问道:“史兴买的院子在哪里?” 两人摇头:“不知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有邻里高声道:“史兴杀了那么多人,千刀万剐也不为过,你们这样包庇他,还有没有人性!” 两人还是那句: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陈韶站到门口,问院里院外的邻居:“史兴会不会经常来这里?” “好像没见他来过。” “他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是听他们说伍桃嫁的是什么书院的夫子,还说这院子就是那夫子买的,但从他们搬到这里来,就没有见过哪个夫子到过他们家。” 洪源郡很大,史兴虽是太学的夫子,但认识他的人其实并不多。陈韶听了片刻他们的议论声,回屋问何氏与伍正道:“这院子是谁给你们买的?” 两人还是回答不知道。 陈韶冷下脸:“既然不知道,那就带回太守府!” “是、是高山长买的!”何氏抱着伍正尖声说道。 “高山长是谁?”院子中,有邻里小声问道。 陈韶没有回答,看他们是真不知道史兴买院子的事,便出来回了太守府。 傅九已经从赌坊回来了,史兴没有去过银钩赌坊。 第87章 张小姐救父 “去告诉丁立生,让他继续审。”陈韶没有再回二堂,在后宅大门下了马车,边往乘风院走边道,“史兴要是再招出别的赌坊,也不用再去查,等上半个时辰或是一个时辰,告诉他,他从来没有去赌坊就行了。” 傅九糊涂道:“他要真去过赌坊呢,不是露馅了?” “他要真去过赌坊……”陈韶笑了一下,“我们要查的不就是这个吗?” 傅九表示听不懂。 蝉衣鄙夷道:“我们说他没有去过赌坊,他说他去过,那他是不是就得拿出他去过的证明?这都不懂!” 傅九想一想后,似懂非懂地说道:“就是从我们要证明他有没有去过赌坊,变成他来证明他有没有去过赌坊?” 蝉衣哼一声没有理他。 陈韶正要解答时,却突然止住了脚步。 乘风院门前站着一位上着麒麟锦绣红衫,下着鹦鹉刺绣裙腰及石榴红裙,配搭郁金色帔子的华服小姐与四位青衣婢女。 月色如银,衬得华服小姐的容貌更显清丽。看几人模样,显然已经等了许久。 听到说话的声音,华服小姐转头看来。看到他们,肉眼可见地松上一口气后,立刻扬着笑脸迎上来,“春华见过大人。” 陈韶上下打量她一眼,“张小姐?” “是。”张春华面带几分讨好地盈盈一礼,“公子这么晚才回来,应该还未曾用过晚饭吧?我在后花园的迎春亭中备了桌酒席,不知公子可否赏脸?” 陈韶莞尔,“张小姐,子时马上就要过了。” 张春华不明所以。 陈韶也不跟她解释,越过她,便进了乘风院。 张春华不甘心地追上来,“公子,我还为公子备了份薄礼!” 陈韶停住脚步,转身看向她,“什么薄礼?” 张春华努力维持着笑脸,“母亲和我备了二千两银子的薄礼,望公子笑纳。” 陈韶看向傅九与李天流,“张夫人与张小姐的好意,不能不领。去吧,将银子拿回来,酒席撤去赏给今晚跟着奔波的衙役。” 傅九乐颠颠地带着几个羽林卫去后,陈韶朝着张春华微微一笑,便又转身走了。 “公子,”看她收了银子,张春华刚要松一口气,又见她转身就走,忙叫住她道,“我父亲是冤枉的,求公子网开一面放了他。” “你父亲冤不冤枉,要查了才知道。”陈韶头也不回,“时辰不早了,张小姐回去吧。” “只要公子肯放了我父亲,我母亲愿意再备一份万两的厚礼答谢公子,”张春华咬一咬牙后,干脆地跪下来,“我也愿跟在公子左右,为奴为婢,任凭公子使唤!” 陈韶已经走到门口,听到动静,回头看来。看到她的举动,又看到似笑非笑看好戏的李天流,凝思片刻后,平静道:“万两银子…看来你母亲这些年赚了不少。行吧,原本想等史兴的案子结束后,再来处理你父亲的问题。既然你和你母亲这么迫不及待……李小将军,安排几个人督促他们一家在天亮之前搬离现在的院子,再安排几个人守好他们的院子,尤其是张大人长住的院子,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再随意进出!” 张春华错愕地抬起头,“公子……” 陈韶看着她的双眼,颇是温和地鼓励道:“张小姐还有其他事吗?” 张春华犹豫片刻后,起身施礼道:“是春华冒失,打扰公子了。” 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陈韶摇一摇头,便回了屋。吃几口点心,喝两杯温茶,就赶紧睡下了。睡不到两个时辰,又醒过来,看到蝉衣倚在桌前打盹,有意放轻脚步出来,问倚着门打哈欠的李天流:“审的怎么样了?” 李天流看一眼她,懒洋洋道:“你的算计落空了。” 陈韶问:“怎么落空的?” 李天流走到院子里的石桌前坐下,勉强提起精神说道:“傅九按你的交代,说了他没有去过赌坊的话。但他咬死了就是去过,丁立生都赏过他一顿板子了,他还是不改口,傅九已经去他又招出来的赌坊查了。” 说到这,不免戏谑道:“倒是个硬骨头,丁立生打他板子的时候,一直叫着冤枉。事后还说什么不管杀什么人都是死罪,既是如此,为何不干脆杀了欺辱他的高汉等人出一出恶气?啧,你想靠熬鹰带他招供,看来不行咯。” 陈韶给他倒茶的动作微微一顿,“丁立生将高汉和罗正新被抓的事,都跟他说了?” 李天流扬眉:“不能说?” 陈韶将茶递给他,“也不是不能说,只是说了,无疑就是在告诉他,我们该查的都已经查了,但还是没有掌握他杀人的实质证据。再想用熬鹰的手段逼他招供,就没有太大的意义了。” “罢了,也是我没有跟丁立生说清楚,他说了就说了吧。等天亮后,看看伢行那边怎么说。” 李天流瞧着她,“为何你会认定史兴买了院子?” “因为……”陈韶刚开口,傅九就回来了。看着他脸上的疲色,陈韶问道:“查到什么了?” “我把赌坊的掌柜们都请过来了,让他自己跟那些掌柜对质去吧。”傅九抹一把汗,过来提起茶壶,灌了近半壶茶到肚子后,才吐气道,“市令已经将伢行的人都请过来了,我让他们在大堂等着,公子是现在过去,还是一会儿……” 陈韶起身道:“我过去看看,你们都歇着吧。” 话是这样说,两人还是跟上了她。 经过二堂时,听到丁立生暴躁地连问了史兴几个问题,就又要对他用刑,陈韶几步过去阻止住他后,拿过他提审的记录,看着上面反反复复都是她早已经问过的问题,无声地叹道:“审了一夜,你也累了,先回去歇一歇吧。” 丁立生慌忙道:“是下官无能。” “不关你的事。”陈韶放下审问记录,抬头看两眼趴跪在地上的史兴,朝周围的衙役道,“好好看着他。” 既然熬鹰已经对他失效,那就先晾一晾他好了。 从二堂出来,陈韶径直去了大堂。 洪源郡共有五家伢行。 陈韶坐上案台,目光一一扫过众人后,开门见山地问道:“史兴在谁手里买过院子?” 第88章 冲她来的 太学的山长、监院及两个夫子同一日被抓,其中一个夫子还是惹得郡城人人自危的杀人凶手,大街小巷早已经议论纷纷。 伢子们的消息本就比常人更灵通,一日下来,通过各种渠道,好的、坏的差不多都打听清楚了。心满意足地睡得正好,忽然被衙役从床上叫起来,还什么话也不说,就将他们带回了太守府。 出于本能,伢子们都在猜疑,是不是同行之中有人与案子有关。为求自保,尽管平日见面大哥二弟叫得亲热,今儿却各自不搭话,就怕牵连到自己。 看到陈韶在羽林卫的护送下过来,伢子们立刻各自为营地恭敬站好。猛然听到陈韶问史兴买院子的事,伢子们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直到陈韶又问一遍后,大家伙才心头一松,立刻围成一团,大哥二弟的又亲热起来。 一盏茶过去,伢子们还闹哄哄的,没人站出来认领史兴买院子的事。 陈韶轻轻敲一敲惊堂木,等他们都安静下来后,缓声说道:“我要找的是史兴买下的院子,与卖院子的人无关,但如果无人认领他买院子一事,回头又让我查出来,那就没罪也有罪了。” 伢子们再次议论起来。 陈韶没有再制止,只是稍思片刻,朝颇有些事不关己的市令道:“百姓买房,先要起草定帖给你们审查,审查通过后,才能签订正契。正契不仅需要官府加盖印章,还要留一份给官府备案。你也别跟无事人一样,也好好想一想,史兴是何时拿定帖或是正契过来给你们审查的,想不出来,就赶紧去库房查一查。” 市令诚惶诚恐道:“小人这就去查!” 陈韶‘嗯"一声,“去吧。” 市令刚走到门口,一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伢子突然上前一步道:“大人可否让小人见一见史兴?” 陈韶让市令回来后,问伢子道:“为何?” “小人不认识史夫子,”伢子解释,“但小人模糊记得,十三四年前,有位自称太学夫子的人带着其夫人和孩子在我爹手里买过一处院子。” 陈韶扫一眼他身边的人:“你爹呢?” 伢子道:“小人的爹在六年前已经病没了。” 陈韶说了声抱歉后,吩咐一边的衙役:“去把史兴带过来!” 丁立生怕陈韶说他滥用酷刑,那一顿板子打得并不重。史兴被衙役催着,踉踉跄跄从二堂来到一堂,看到一屋子的伢子,脚步微微一顿后,便安静地跪到了地上。他那微顿一瞬的紧绷,并没有逃过陈韶的眼睛。而伢子也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说道:“是他!” 陈韶并没有轻信他,而是看一眼史兴后,问道:“时隔这么多年,他的变化应该不小,你怎么能够一眼断定是他?” 史兴也竖着耳朵在听。 伢子道:“当年那位夫子给小人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三角眼和下撇的嘴巴,那是小人第一次见到三角眼,以至于那以后,小人看人时总会不自觉地先看人眼睛。” 陈韶看向史兴,史兴垂着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从他微微僵硬的动作可以看出来,伢子的记忆是对的。顺着伢子话,陈韶问道:“他买的院子在哪里?” 伢子摇一摇头:“不知道,小人当时年岁尚小,凶杀案闹得也正是沸沸扬扬的时候,小人的娘担心小人的爹看不住小人,害怕小人跟着出去会遇上歹人,就把小人拦在了家里。” “那他是哪一年买的院子,你还记不记得?”陈韶问。 “是元和六年的年底,”伢子没怎么想,就肯定地回答道,“小人记得爹卖完那院子回来,买了好多年货,还给小人买了心心念念许久的铁环。” 元和六年的年底……元和六年共发生过三起案子,第三起案子发生在九月二十九,第四起案子则发生在元和七年的三月,中间隔着近半年的时间。陈韶看着史兴问道:“你说他是带着夫人和孩子买的院子?” 伢子想了一会儿后,说道:“是不是他的夫人和孩子,小人不确定,只记得大雪的天,那位夫人和孩子还穿着单薄的衣裳,那孩子的耳朵和手上都长满了冻疮。” 陈韶问市令:“元和六年的正契还收着的吧?” 元和六年的时候,洪源郡的太守还是李保中。李保中对政务一向兢兢业业,对各曹的管理也向来严格。市令恭敬道:“应该是还在。” 陈韶吩咐:“你且带着他们一起去找一找,务必要找到。” 市令应声带着一众伢子走后,大堂瞬间安静下来。 陈韶看向史兴,“都已经查到这个份上了,还不打算交代吗?” 史兴磕头道:“小人没有杀人。” 陈韶静静地看着他片刻,缓缓说道:“你应该比别人更清楚,人的耐心是有限度的。高汉、罗正新等人能长期羞辱你,而你不敢反抗的手段,我不是不会。之所以不用,是还敬重你在杀人的过程中,确实做过不少的善事。你要老老实实交代了,我会让案子就在你的身上了结。否则,祸及家人甚至是全族的事,我并不介意用在你身上。” 史兴无动于衷道:“小人没有杀人。” “好。”陈韶沉下脸,“来人,将他……” “公子!”陈韶刚开口,蝉衣忽然闯进大堂,急步走到她的身边后,附耳道,“太守府外突然来了好多百姓,说是要联名为史兴求情!” 陈韶无声询问:都是受过他恩惠的百姓? 蝉衣不确定道:“应该是。” 陈韶看一眼史兴,“来了多少人?” 蝉衣也看一眼史兴:“已经有上百人了。” 这么多? 让衙役将史兴带回二堂后,陈韶起身,才出大堂,丁立生也快步迎了上来。朝着远去的史兴看上两眼,丁立生道:“公子,出事了,好多百姓跪在太守府大门前联手请命,要我们放了史兴,说我们抓错人了。” 陈韶边往外走边问:“煽动者是谁?” 丁立生答不上来。 陈韶看他一眼,“丁立生帮助的多数都是老弱病残,如果没有人在背后煽动,他们根本来不了太守府,也做不出来联手请命的事。立刻去查,查到煽动者后,无论什么身份,即刻关入大牢!” 丁立生领命刚走,又有衙役慌慌张张地奔过来,扑通跪到地上道:“大人,不好了,外面、外面……” 陈韶停下脚步,平静道:“慢慢说。” 衙役不改慌张道:“外面都在传、传大人收受贿赂……” 陈韶笑了,这一波是冲她来的。 第89章 化被动为主动 距离投毒过去足足一月有余,凶手终于再次动手了。 “有没有传……”陈韶笑吟吟道,“我收受的是谁的贿赂?” 衙役颤巍巍答道:“有,说是丰、丰隆商行。” “丰隆商行呀。”陈韶回忆了一下丰隆商行的沈掌柜当初贿赂她银子时的场景,淡声道,“起来吧。” 衙役不敢起来。 陈韶笑道:“他们传得没错,我是收受了贿赂。起来吧,赶紧去守着大门,别让他们闯进来了。” 衙役吓得爬起来就往外跑。 陈韶顿一顿脚,也朝大门走去。李天流伸着胳膊拦住她,冷冰冰地说道:“你回去,我去看!” “也行。史兴是凶手的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今日来太守府看热闹的人应该不少,加上我收受贿赂的事,只怕人更多,为避免发生意外……”陈韶想一想后,安排道,“这样吧,凡是为史兴请命的人,将他们都请进大堂来。” 李天流安排护卫她的羽林卫后,带着几个衙役去了。 陈韶特意等他走远,才吩咐傅九:“你即刻去聚贤楼,让周掌柜送两百份早点过来。另外,让他再想办法在太守府外搭个棚子,为前来看热闹的百姓免费提供早点。” 傅九要走,陈韶又叫住他:“刘德明呢?” “学生在这里!”刘德明一路急奔过来。 昨夜他在带路去了薛美兰和伍桃娘家回来后,傅九看时辰太晚,就把他顺手安排在了林羽卫的院子里歇息。许是近来奔波太累,一觉醒来,已经大天亮了。 陈韶等他跑到近前,先吩咐傅九去给他找一匹马,再朝他道:“回去跟你爹和镇上卖蒲扇的人说,让他们近几日到太守府前做买卖。” 刘德明听不太明白地看向傅九和蝉衣。 傅九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别管那么多了,让你回去,你赶紧回去就行了。”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蝉衣也有些不解地问道:“公子这是……” 陈韶好整以暇道:“天气这么热,太守府外又没有什么遮挡,卖蒲扇的话,生意应该不错。” 蝉衣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他们那样诋毁公子,公子还想着赚他们的钱。” 陈韶扬一扬眉,“就是因为他们诋毁我,才要赚他们的钱呢。” 她是那么好诋毁的吗? 陈韶转身回到大堂,静等着要为史兴请命的人过来。 先过来的是孙棋、李圣洁、曾云几人。 几人进大堂,更是齐齐跪下请罪。 看着几人愤怒、懊悔和委屈的模样,陈韶心下了然,煽动受过史兴恩惠的那些百姓前来闹事的人,必然是利用了他们的天真才起的事。了然归了然,陈韶面上却不露丝毫痕迹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怎么都这副表情?” 孙棋眼中带着薄泪,用力磕一个头后,难掩愤怒地说道,“是学生无能,没能完成大人交代的正事便罢,还因一时冲动,为大人引来现在的祸端,请大人责罚!” 李圣洁等人也磕头道:“请大人责罚!” “先起来吧。”陈韶道,“先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孙棋几人站起来。曾云看孙棋已经气得说不出话,主动上前一步道:“昨日傍晚,我们在万安村调查史夫子的行踪时,碰到了丰隆商行的伙计韦良志,韦良志先是说史夫子干起活来比庄稼人都要细致,不可能是凶手,在我们跟他解释史夫子是凶手的一些证据后,他又说史夫子纡尊降贵去码头做散活,就为了改善我们的伙食,我们背地里这样害他,简直就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我们耐心地给他讲道理,他却不听,到处嚷嚷我们是收了好处,有意陷害史夫子。村里受过史夫子恩惠的百姓受他挑唆,拿锄头带扫把的就将我们撵出了村子。” 邱世英接过话头:“我们以为他们只是气头上,还商量着今日早上再去解释。谁知道韦良志在我们被撵走后,就挑唆着村里人四处去给曾受过史夫子恩惠的人通风报信,让他们今日一起到太守府来揭发我们,说是我们要陷害史夫子,不让史夫子以后再去帮扶他们。” 韦良志,的确是丰隆商行在郡城周边收药材的五人之一。陈韶还要问他们一些细节,就看到要为史兴请命的百姓在衙役的带领下,陆续地过来了。 让蝉衣将他们带到偏厅后,陈韶走下案台,朝着前来的百姓迎了出去。 来请命的百姓不少。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 一眼望出去,可不止两百人了。 陈韶朝着回来的蝉衣低声吩咐:“去跟傅九说一声,两百份早点不够,让周掌柜再多送一些过来。” 蝉衣看一眼过来的百姓后,冷着脸去了。陈韶则扬起笑脸迎出去,朝着走近的百姓揖礼道:“各位大爷、大娘、大叔、大婶、大哥、大姐远道而来,未曾远迎,失礼了。” 原本气势汹汹、闹闹嚷嚷,势必要为史兴讨一个公道的百姓,被她的笑脸与低姿态弄得瞬间不知所措起来。 民不与官斗,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他们之所以这样胆壮,无非是仗着人多势众与法不责众,还有早前陈韶在村镇查找线索时的好脾气。 可没人告诉过他们,她的脾气会这么好呀。 他们下一步要做什么? 在百姓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拿不定主意之时,陈韶侧退一步道:“大爷、大娘、大叔、大嫂,外面热,快里面请。” 百姓们犹犹豫豫地进了大堂。 “赶紧去拿些草席过来,”陈韶吩咐衙役,“再去烧几锅水。” 草席过来,陈韶一边帮着衙役往地上铺,一边歉然道:“府里凳子少,委屈大爷、大娘将就一二了。” “大人快别忙了,我们、我们站一站就好。” “就是,大人快歇一歇吧。” “大人这些日子查案也辛苦,快别忙了,我们自己来就好。” “那就麻烦大爷、大娘了。”陈韶顺从地将铺草席的活交出去后,又开始给他们倒起了水。 在他们争着抢着把活又夺走后,周掌柜的早点也到了。帮着衙役将一份份早点分下去,在他们交口称赞,几乎忘记了前来的目的时,陈韶开口了:“大爷、大娘,听孙棋他们说,你们有事要找我,不知是什么事?” 第90章 解决 “这……” 大爷、大娘们面面相觑。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这还叫他们怎么说? 陈韶笑吟吟地朝蝉衣吩咐:“去把孙棋他们叫出来,劳动大爷、大娘、大叔、大婶们这么大热的天赶来告状,不管他们有没有错,都理应赔个罪。” 蝉衣忍笑去了偏厅,将她的话好好交代一通后,才将人给叫了出来。 孙棋等人也不是蠢人,知道陈韶是为他们好,出来大堂后,便长揖着给一众百姓赔了礼。 “罢了罢了,”有大爷不好意思地说道,“也不是他们的错。” 邱世英脑子最灵活,听到这话,立刻又是一个长揖到地,“劳动大爷、大娘们走这一遭,怎么不是我们的错了,就是我们的错!” 孙棋等人也跟着一个长揖到地。 “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又有人开口,言语也尽是不好意思,“我们呢,都是为史夫子而来。” 有人起了头,立刻就有人接话道:“史夫子这人没得说,在码头做散活赚的钱,全用在了这些学子和我们身上。做人总是要讲良心的,我不相信史夫子会杀人。” “是呀,史夫子上个月还来给我除过好几块田的草呢。” “我那几亩水田,也是他给我犁出来的。” “我屋那些麦子,都是他给我种,也给我收回来了。” “我家也是。” 听着大家七嘴八舌地称赞,孙棋几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陈韶。几人都在默默着急,不知道她要如何应对。 陈韶并没有应对。 听着他们对史兴的称赞,她似乎是才知道他做过这些好事一样,又是惊讶又是敬佩地附和道:“原来他不仅在书院里照顾那些学子,还在外面帮助你们,真是了不起。” 有大爷道:“我活到这把年纪,见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像他这样的好人,实属独一份!” 陈韶点头赞同,“大爷您的面相看着就不像会说谎的人。” 又有大爷道:“说谁是凶手我都认,唯独说他是凶手,我不认!” 陈韶继续点头,“我也不认,我长这么大,也从来没有见过像他这样大公无私的人。这样吧,孙棋、邱世英,将你们这几日查到的线索都给大爷、大娘们说一说。我们还年轻,经验不足,就请大爷、大娘们帮着我们辨一辨是真是假。像史夫子这样的大好人,我们不能冤枉了他。” 孙棋、邱世英几人互视一眼后,孙棋拿出这两日查到的线索,朗声说道:“除了万安村外,我们这两日总共去过五个村子,分别是大叶村、周公村、云河镇、长河村和小常村。其中大叶村总共发生过两起案子,元和六年七月十三的案子发生时,史夫子在辰时……” 等他们将两桩案子发生时,史兴在大叶村的活动轨迹都念完,陈韶让他们先暂停后,诚恳地问在场的大叶村百姓道:“各位大爷、大娘、大叔、大婶,不知他们说的可都是真的?” 大叶村的百姓还没有开口,其他村的百姓先说话了: “都是巧合吧?” “世上巧合的事太多了,有这样的巧合也不奇怪。” 陈韶赞同地点一点头,也不让大叶村的百姓解释了,直接让孙棋几个接着念。在他们念时,她向蝉衣低声吩咐:“去二堂将我问史兴的那些记录拿过来。” 孙棋几个念完史兴在周公村的两桩案子发生时的行踪,陈韶照例问了在场的周公村人,在很多人依旧觉得是巧合的情况下,她让孙棋几个继续往下念。 云河镇、长河村、小常村……一个村可以巧合,两个村也可以是巧合,三个村、四个村、五个村,加起来总共十二桩案子,桩桩都是巧合的概率有多大? 不用再问,大堂的鸦雀无声,已经是最好的回答。 陈韶当然没有就这样算了。 他们为什么这样容易被煽动?因为他们无知。他们为什么无知?因为他们没有受过教育,不识字。他们所懂的道理,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一锄头一锄头从地里刨出来的。 想要让他们不再被煽动,想要让他们明辨是非也很简单,那就是不要试图去教他们什么是对,是什么是错,而是将事实摆到他们面前,让他们自己去判断。 让蝉衣念史兴自己交代的行踪时,陈韶提着茶壶,挨个给他们添着茶。 一圈茶添下来,蝉衣也恰好念完。 放下茶壶,陈韶稍稍等一等后,朝着众人深深一揖,“史兴做了很多的善事,也杀了很多的人,但不能因为他做了善事,就罔顾他杀人的事实。所以各位大爷、大娘要为他联名请命的事,恕我不能答应。” “哎,想不到真是他杀的人。” “是呀,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杀人呢?” “他杀人,”陈韶平静道,“罪在官府的腐败与无能。” 满堂百姓都惊诧地看着她。 孙棋等人亦如此。 陈韶面色坦然,高汉、罗正新被捕,太学那些通过贿赂他们才得以入学的学子随后都会被清理;张伯山被捕,还不知道要牵扯出多少人。无论哪一个的动静都瞒不住人,与其遮遮掩掩让人胡乱猜测,不如大大方方承认自己的不足。 不破不立。 “天气一日比一日热,大爷、大娘们走这一趟也不容易,”陈韶真诚道,“有什么想问的,有什么想说的,干脆趁这机会一次性问了、说了,大爷、大娘意下如何?” 没人问,也没人说。 陈韶微微一笑,蹲到跟前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跟前,揉揉她的脑袋,温柔地问道:“小妹妹想不想读书呀?” 小女孩看一眼身旁的爷爷奶奶后,扬着天真的小脸问道:“读书做什么?” 陈韶不答反问道:“小妹妹长大想做什么呢?” 小女孩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后,目光落到蝉衣头上戴着的绢花上,眼睛一亮,立刻想起来太守府的路上,看到街边地摊上摆着的那一朵朵漂亮绢花。奶奶说,一朵绢花要五文钱,那地摊上有好多五文钱,她喜欢好多五文钱,这样爹就可以请大夫治他的腿疾,娘也不用总是夜里干咳了。想到这,小女孩立刻说道:“我长大……” 丁立生突兀地闯进来,打断了小女孩的话:“公子,找到煽动的人了,是……” 第91章 石牌楼七弯巷 陈韶冷眼看过去。 丁立生赶紧止声,并抬手轻轻打了自己一个耳刮子。 陈韶收回目光,轻轻握住小女孩的手,重新扬起笑脸鼓励道:“我们接着说。” 小女孩的心情并没有受到影响,小心翼翼看一眼丁立生后,便乐呵呵地说道:“我长大想卖绢花,卖很多很多的绢花!” 陈韶顺她的目光看向蝉衣头上的绢花。 蝉衣将绢花取下来,也跟着蹲到小女孩跟前:“小妹妹长大为何想卖绢花呀?” 小女孩看向爷爷奶奶,在爷爷奶奶连声‘太贵重了,我们不能拿"的话语中,怏怏不乐地撇开头道:“因卖绢花可以赚很多钱。” 蝉衣将绢花塞到她的手中,笑着问道:“那你会做绢花吗?” 小女孩拿着绢花,爱不释手地摇一摇头。 陈韶揉揉她的脑袋,“那你想学呀?” 小女孩抬头看向她,眼睛比先前更亮了。 陈韶莞尔一笑,“回头我请个夫子教你好不好?” 小女孩粲然一笑后,伸出手指要与她拉钩。 陈韶在小女孩的爷爷奶奶阻止前,勾住她的手指,“那我们就约定好了,等我忙完就给你请夫子,我不食言,你也不准食言。” 小女孩应好。 陈韶再次揉一揉她的脑袋后站起身,看一眼大堂里的其他人,又看一眼外面的太阳,吩咐傅九:“去将周掌柜请进来。” 周掌柜乐颠颠地过来,扯一扯衣袖后,长揖道:“小人见过大人,见过各位父老乡亲!大人有什么使得上小人的,尽管吩咐,小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陈韶被他喜滋滋的表情给逗笑了,“既然在所不辞,那大爷、大娘们就交给你了,中午好好给我伺候着,敢敷衍了事,仔细我扒了你的皮。” “好嘞。”周掌柜又是一个长揖后,热情地朝着大堂里的众人道,“各位父老乡亲这边请,我们聚贤楼是洪源郡最好的酒楼,谁吃了都说好。今儿承蒙大人嘱托,定让各位大爷、大娘好好尝一尝我们的手艺!” 大爷、大娘们陆续站起来,却不打算跟他走。有大娘道:“才刚吃过,我们还不饿,大人快忙去吧,不用管我们了。” “各位父老乡亲,我这好不容易才在大人跟前卖个好,求你们行行好,就成全了我吧。”陈韶还没有开口,周掌柜已经两步上前,扶住一个腿脚不便的大爷干哭道,“你们要不答应,我可就跪下了。” 知道他们是心疼银子,陈韶扶住一个险些跌倒的大婶后,劝说道:“聚贤楼的酒菜确实不错,大爷、大娘们难得来一回,都去尝尝。前些时候我才收了丰隆商行沈掌柜一千五百两银子,别的不好说,一顿饭还是请得起的。” 周掌柜心头猛地咯噔了一下,他之所以这样殷勤,就是怕她误会是聚贤楼传的外面那些话。乍然听她主动提及,虽然提的是丰隆商行,还是怕得头也不敢回地赶紧说道:“丰隆商行也太不厚道了,上赶着给大人送完银子,回头又来这样泼脏水!各位父老乡亲,我们聚贤楼不是丰隆商行,今儿大家敞开吃,我请客!” “各位大爷、大娘都听见了吧?”陈韶笑道,“既是周掌柜请客,那就更不用客气了!” “大人说得对,大爷,您看着点脚下,对,往这边阴凉处走。” 陈韶送到大堂门口就止住了脚步,目送着一众百姓在周掌柜的吆喝声中,逐渐远去的背影,偏头看向跟出来的孙棋几人,“去吧,你们也去好好吃一顿,再回去好好歇一歇。” 孙棋犹疑一瞬后,忽然坚定地说道:“学生相信大人不是随意收受贿赂之人!” 曾云等人也跟着表态。 陈韶笑一笑,并不多做解释,“我知道了,去吧。” 孙棋、曾云等人走后,陈韶慢慢收敛起脸上的笑容:“说吧。” 丁立生惶恐地跪到地上,又打了自己两个耳刮子后,颤声道:“公子开恩,下官知道错了。” 陈韶瞥向他:“说正事!” 丁立生立刻道:“煽动百姓前来联名请命的是丰隆商行的韦良志,丰隆商行的沈掌柜已经亲自押着他来给公子赔罪了。” 陈韶转向他:“我先前是怎么交代你的?” 丁立生犹豫道:“公子交代下官找到煽动者后,就关进大牢。” 陈韶冷声道:“你是怎么做的?” 丁立生磕头道:“不是下官不按公子的交代做事,是、是沈掌柜还带了银子过来给公子赔罪。” 在外面谣传她收受丰隆商行贿赂的时候,他丰隆商行又带着银子来给她赔罪?陈韶笑了一下,“既然沈掌柜诚心赔罪,那就把银子收了,把人关去大牢。” 丁立生愣了一下后,麻利地爬起来应声是,便往大门方向去了。 李天流看着他的背影,不无嘲讽地说道:“传你收受贿赂的谣言都满天飞了,你倒是一点不在乎!” “为什么要在乎,他们说的难道不是事实?”陈韶转身,正打算去二堂再审一审史兴,市令便兴冲冲地拿着两张正契一路急奔过来,“大人,找到了,找到了!” 奔到近前,一边恭敬地将正契递向傅九,一边说道:“这是元和六年底的两张正契,只有这两张。” 傅九接过来随意扫两眼后,递给陈韶。 陈韶先看了两眼正契上的买方名字,一个是贾世缘,一个是胡立兰,没有史兴。又看了两眼正契上的 “年底只有这两份,那年前一两个月或是年后一两个月有几份?”陈韶问,“有一块儿带过来吗?” 市令尴尬道,“没,没有。” 陈韶看他两眼,将认出史兴的伢子留下,让他再回去将年前年后两个月内的都找出来后,看着胡立兰那张正契,问伢子道:“当初跟着史兴一块找你爹买院子的夫人大概有多大年纪,你还有没有印象?” 伢子认真想一会儿后,摇着头道:“应该跟史兴差不多大,具体的小人记不太清了。” 正契上,胡立兰是三十九岁。院子是元和六年十二月底买的,距今已有近十五年,算下来的确和史兴差不多大。 陈韶吩咐傅九:“准备马车,去石牌楼七弯巷。” 第92章 放火 石牌楼七弯巷在郡城南边,房子破,环境差,地痞流氓,鱼龙混杂,是郡城有名的贫民住宅区。 马车颠簸着进入石牌楼,在扑面而来的混杂着各种臭味的热浪中,逐渐放慢速度。最终,在距离七弯巷大概三十丈的位置停了下来。 “小人也是第一次来这边,”看着挡住去路的各种坑洼杂物,伢子尴尬地对走下马车的陈韶道,“要不大人先等一等,容小人去打听打听,看看还有没有别的路过去?” 陈韶看一眼交错如蛛网的各个巷道,点一点头:“去吧。” 伢子也不知道哪一个是七弯巷,随意挑了个巷子问路去后,陈韶刚站到马车的阴凉处,就看到陶明、许显民几个从另一边的巷子里钻了出来。 陶明几人也看到了她。 陈韶在这里看到他们很惊讶,他们在这里看到陈韶也很惊讶。 “大人。”陶明几人绕过几堆杂物快步过来,向她揖礼。 陈韶看一眼他们出来的巷子,又看一眼他们,“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陶明拿出史夫子的画像说道:“我们昨日下午到码头打听史夫子时,听货行一个伙计说,六月一日天黑之时,曾在这边看到过史夫子。只是这边巷子多,人又杂,他并没有看清史夫子进了哪里。晚些时候我们过来打听时,发现这边的人根本不认识史夫子。思来想去,我们便画了史夫子的画像,打算挨个巷子打听。” 许显民补充道:“那伙计还说,史夫子六月一日前,在码头连续做了好几日的散活,六月一日傍晚就是结了近一两银子的工钱后,才往这边来的。” 陈韶看向周围的巷子,“打听得怎么样了?” 陶明摇头,“才打听完三条巷子,都说没有见过史夫子。” “七弯巷是哪个巷子?”陈韶问。 “七弯巷?”许显民抽出腰间的纸展开,大致对照了一遍周围的环境,指向左前方道,“在那边。” 恰巧伢子也打听完回来,同样指着左前方道:“打听好了,七弯巷在那边,从南大街绕到东大街,再穿过钱来山后的瓦砾废墟,可以到这些巷子的另一头。” 许显民道:“那边是可以过马车,但太远了,路也不好走。从这里过去,最少要走半个时辰。” 陶明道:“我们昨日就是从那边走的。” 伢子道:“这边过去是近,但不能过马车,而且巷子里也很脏。” 陈韶将正契拿出来递给许显民,“这个 许显民对着他手里的简易地图看了一下,“在巷子的那一头,穿巷子过去差不多要一盏茶。” “那就穿巷子过去。”陈韶收起正契,让他带路。 巷子本就逼仄,两人并排着只能勉强通过。各家为让家中宽敞,柴火、鸡圈、鸭圈、板车等,都一股脑塞在门外,导致很多地方都需要侧身才能堪堪过去。 在许显民和伢子的带领下,一行人顶着各式各样的臭味烘烤,走了大半盏茶,才刚刚穿过一半的巷道。 不通风,拥堵,这要是起个火……陈韶的念头刚起,就听到前方有人叫道:“走水了!”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陈韶朝着前方看去,看到浓烟来自巷子尽头,心头忽地一沉,立刻道:“傅九!” 傅九大声叫了两句让一让后,足尖一点旁边的鸡圈,人便飞了出去。片刻,他的声音穿透闷热的巷道传来:“快来人救火!” 浓烟裹挟着各种各样的恶臭,逼得巷子里的居民全都钻了出来,让本就拥堵的巷子更加寸步难行。 李天流冷沉着脸,与羽林卫同时抽出长剑,逼退了一批又一批朝他们涌来的居民。 看着越来越大的浓烟,陈韶气沉丹田,冷静道:“前面的人听着,凡救火者,火灭后,每人赏五十文钱!” 哗啦。 原本一直往他们这方拥挤的居民,瞬间回屋拿盆提桶朝着浓烟处奔去。 巷子只顷刻就空了。 李天流护卫着她,也不管鸡鸭了,一路快刀斩乱麻地穿过巷子,抵达了走水的院子跟前。 正是正契上登记的院子。 院子的主人:胡立兰。 火势并不大,在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近乎上百人的行动下,很快就灭了。 只烧毁了一面墙。 让傅九带着衙役回去拿钱打赏救火的居民后,陈韶踩着泥泞走进院子,绕到烧毁的墙后面。烧毁的墙是屋后,从墙下的灰烬来看,是由易燃的麦秆引燃。 墙两侧都没有放置麦秆的痕迹。 透过毁坏的墙望进去,屋里空荡荡的,也不似有人常住的模样。 那么为什么这里会起火呢? 陈韶正要走近一些,看看屋里的具体情况,李天流便扬剑拦住了她的去路。 陈韶看一看他,又看一看烧毁的墙后,回到前面的院子,“胡立兰在哪里,带她过来!” 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妇人,煞白着脸踉踉跄跄地过来。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二十左右的女子及一个十岁大小的男孩。 “你就是胡立兰?”陈韶问。 “不关我娘的事,”年轻女子冲上前,将胡立兰拦到身后,悲戚道,“是我放的火,你们要杀要剐冲我来就是!” 陈韶看她两眼,又扫向怯怯望着他们的男孩。 “也不关他的事!”年轻女子将男孩一把拉到身后藏了起来。 她的动作是快,但陈韶还是看清了,那男孩的眉眼简直同史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看回年轻女子,陈韶问:“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女子紧紧护着男孩与胡立兰,决然道:“史蕙。” 陈韶看着她的双眼:“史兴是你什么人?” 史蕙的脸色先是一白,继而双眼又一红,“他是我二叔。” “二叔?”出乎意料的答案让陈韶忍不住看向她身后的胡立兰与男孩,“他们呢,是你什么人?” 将男孩往身后又藏深一分后,史蕙道:“是我娘和我弟弟。” 娘和弟弟……看着被她和胡立兰紧紧夹藏着的男孩,陈韶带着几分了然地没有再深究下去。微微转一转身,看向烧毁的那面墙,“为何放火?” 第93章 物证! 史蕙紧抿着嘴,不说话。 陈韶回头看她一眼,吩咐李天流:“看好他们。” “求大人为我们做主!”眼见她要往烧毁的那间屋去,胡立兰突然跪到地上。 史蕙和男孩也跟着她跪到地上。 陈韶脚步不停。 “大人!”胡立兰跪行着朝她追去,被羽林卫拦住去路后,绝望之下,用力磕头道,“求大人为我们做主!” 史蕙与男孩也跟着她一起磕头。 被羽林卫和衙役远远拦在院子外的百姓已经议论纷纷。 胡立兰却像是没有听到一般,不断地磕头道:“求大人为我们做主!” 救火的水泼出的泥泞,随着她磕头,不断飞溅在她的身上。只片刻,素净的衣裳上已满是泥点。 陈韶止住脚步,再次吩咐李天流:“好好看着他们,有什么要我做主的事,等回头再说。” “大人!”胡立兰自知已经无法再阻止她去那个屋,情急中,忍不住无视羽林卫的警告,又跪行两步后,再次用力磕一个头道,“他是被逼的,是高山长、罗监院他们逼的他!” 那屋里有史兴杀人的重要证据! 他们放火,是为了烧毁那些证据! 任凭他们再怎么阻止,陈韶头也不回地走向了被烧的房屋。 屋门锁着。 陈韶退开两步,在李天流一剑劈开铁锁后,她两步便跨了进去。 是一个通间。 没有任何遮挡。 靠着烧毁的那一面墙有一个案台,案台上有四块灵牌。其中三块灵牌被水泼倒,只剩一块灵牌还好端端地立着。 案台前有一个条形桌,条形桌上整整齐齐地放着几摞衣裳,衣裳前摆着一盆各式首饰、一本账册和一把杀猪刀。 长形桌前,又有一个火盆。 火盆里有残香和纸钱余烬。 除了这些,屋中便再无一物。 陈韶先走向火盆,辨认了一下里面的灰烬,见都是香灰和纸钱灰后,便走向条形桌。 她的目光当先落在了那几摞衣裳上。 都是旧的衣裳,每件衣裳上都染着大量的血污。那些血污混着救火泼进来的水,将整个桌面都染成了红色。 陈韶没有急着去分辨那些衣裳,而是拿起已经被血水浸湿了大半的账本,用蝉衣递来的手帕稍稍将表面的水渍擦去一些后,小心地翻看了两页。确定是夏彪马场的账册后,她立刻合上账本,递给蝉衣:“放马车上晾一晾,晾干前就不要再碰了。” 蝉衣拿着账本走后,陈韶的目光又落到了一旁的杀猪刀上。 杀猪刀的刀柄上刻着庚子二十九的字样。 是清水镇铁匠铺掌柜孙仁德提供的账本上记载着的那把杀猪刀。 用擦账本的手帕将杀猪刀包起来递给李天流,陈韶又看向那盆首饰,除了寥寥几件金首饰外,大部分都是黯淡无光的银首饰,还有木簪、木钗。银首饰中,有两个儿童长命锁、五个儿童手镯。 衣裳……虽然叠放在一起,但还是能一眼看出来有老人穿的、有年轻人穿的、有孩子穿的。 陈韶拿起手边最上一层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裳展开后,看到血污都集中在衣领与前胸部位。下一件,下下一件,件件如此。 “将这些衣裳和首饰都起来带回太守府。”陈韶吩咐完,又走向案台。 四个灵牌,开头分别是:爹、娘、大哥、侄儿。 灵牌的落款都是史兴。 难怪早上跟他说祸不及家人的时候,他无动于衷,原来…… 将灵牌在案台上扶好,陈韶后退三步,恭敬地鞠了三躬后,再次上前,用案台上的黑布将灵牌一并包上,正要提走之时,李天流忽地一把从她手中夺了过去。 院子中。 看到从屋中拿出来的一件件物品,胡立兰、史蕙已经面无血色。看到李天流提着黑布出来,两人怔愣一瞬,忽地疯一样地冲了上来。 羽林卫拦住了她们。 “大人,我们认罪,求你们不要把那些灵牌带走,求你们了,求你们了……”胡立兰跪到地上,不要命地朝着最后出来的陈韶猛磕头。 围观的百姓已经越来越多。 陈韶面无表情地扫一眼他们,就又去了别的屋。其他几间屋跟那间空屋一样,布置得也很简单,看得出来他们的生活并不宽裕,好在每一间屋都收拾得非常干净整洁。 简单地看了一圈,也没怎么翻腾,陈韶便出来了。让李天流安排人守好院子后,才对胡立兰冷声道:“起来吧,等回太守府,把该交代的都老老实实交代清楚了,自然完好无损地归还你们。” 史蕙悲愤而绝望地将胡立兰扶起来,带着男孩,在石牌楼众多百姓的指点中,麻木地跟着陈韶回了太守府。 史兴还跪在二堂。 他已经十二个时辰未曾吃过饭,也未曾喝过水。饥饿加上长时间、高强度的审讯,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有些撑不住了,唯一还支撑他的念头只有…… 有脚步声响起,又有人来了,史兴赶紧收敛心神。 从来人经过时飞扬起的一片衣角,史兴认出来是陈韶后,精神不由自主地便紧绷起来。她的审讯太过刁钻,他必须打起全部精神才能应对。 然而这次陈韶却没有跟他废话,坐上案台后,便冷冰冰地吩咐:“将证据都摆到史夫子跟前,让他好好认一认!” 证据,什么证据?史兴本能地抬眼:马场的账本、杀猪刀、被他杀的那些人的衣裳、首饰,还有他爹、娘、大哥、侄儿的灵牌…… 她找到了! 她怎么找到的? 史兴浑身冰凉地猛然朝后看去,看到胡立兰、史蕙和男孩的瞬间,顾不得去质问他们为什么没有按照他的安排早早烧毁房屋,躲到别处,就快速回头砰砰磕头道:“是我杀的人,是我杀的他们,不关他们的事,求大人放了他们!” 胡立兰、史蕙和男孩走到堂中央,跪到他的身边。 男孩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叫道:“爹。” “我招,我全都招,是我杀的他们,我愿意千刀万剐为他们偿命,求大人……”史兴血泪流尽地磕着头,“放了他们!” 陈韶没什么意外地看一眼男孩后,不为所动地看向他道:“早上的时候,我曾劝过你,只要你老老实实地交代了,我可以向你保证罪不及家人,是你拒绝了这个机会!现在……你有什么资格让我放了他们!” 第94章 认罪(1) “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史兴连连磕头,“求大人开恩,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下次?”陈韶冷笑两声,懒与他废话道,“说吧,这些衣裳、首饰都是怎么来的。” 史兴不敢再隐瞒,老老实实交代道:“都是他们的衣裳,也都是他们的首饰。” 陈韶冷声道:“他们是谁?” “他们是……” “公子,”丁立生小心翼翼地走进二堂,飞快地看两眼史兴与胡立兰等人后,快速说道,“为他联名请命的百姓们又来了,还有福来商行的赵强、陶阿妹的两个哥哥和陶小兰、马大力他们。” 陈韶看一眼史兴,“请他们进来!” “所有人都是我杀的,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丁立生去后,史兴疯了一样边磕头边哭求,“求大人开恩,求大人放了他们。” 胡立兰和史蕙看他这样磕头,也有样学样地跟着磕起了头。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陈韶话说得狠,还是吩咐傅九,“带他们去偏厅好好看管着,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出来!” “小人知道错……谢大人开恩!”史兴又哭又笑,“谢大人开恩!” “兴哥……” “听大人的话,快去!一会儿没有大人的命令,你们谁都不要出来。”史兴抬起手,抹去胡立兰脸上的眼泪后,看着史蕙说道,“你娘和安儿就交给你了,照顾好他们。” “二叔放心,”史蕙红着眼,将胡立兰扶起来后,又一把将史安拉了起来,“哪怕拼着我这条命不要,我也一定会照顾好娘和安儿!” “好孩子,是二叔对不起你,快去吧。”史兴流下泪来。 “兴哥,”胡立兰舍不得走,“让阿蕙照顾安儿就够了,你一个人太孤单,我陪你一起。” “爹、娘、大哥都在“你快去吧,阿蕙跟着我们苦了这么多年,不能再耽误她了。” 胡立兰回头看一眼史蕙后,强忍着眼泪拉过史安:“安儿,快过来给你爹磕个头。” 史安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听话地上前给史兴磕了三个头后,起身拉着胡立兰道:“娘,快别哭了。” “快去吧。”看着已经往这边过来的百姓,史兴催促。 目送着傅九将人带进偏厅后,史兴感激地朝着陈韶磕了一个头,“小人多谢大人开恩。” 陈韶冷漠道:“现在说开恩还太早了,他们能不能走出太守府,首先要看他们有没有犯罪,其次要看你会不会老实交代!” 二堂不大。 早上过来的百姓与几个被害者的家属进来后,除了史兴那一小片位置,其他地方都被占得满满当当。 陈韶敲了两下惊堂木,等人声渐渐安静下来,她微微扬声道:“现在开始审案,所有人肃静!陶明、许显民、孙棋等人注意照顾各位父老,有支撑不住的,立刻扶他们去外面通风透气!” 陶明等一众学子齐声应是。 陈韶再次敲两下惊堂木,示意史兴:“你可以继续说了。” 史兴用力磕一个头,如实说道:“人都是我杀的。” 人群瞬间哗然。 各种各样的咒骂声、质疑声,络绎不绝。 陈韶用力敲了好几下惊堂木,才让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为什么要杀他们?” 为什么要杀他们? 史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答道:“一开始只是泄恨,后来觉得他们该死。” “她哪里该死了!”陶阿妹的大哥、二哥听到这话,怒声质问。 史兴并不认识他们,听到这样的质问,平静地答道:“他们蛮横霸道,不讲道理,为老不尊,不守妇德,小小年纪就黑心烂肺……我知道我杀人不对,但我杀的每一个人,都是他们村子里人人厌恶的恶人!” 陶阿妹的二哥目眦欲裂道:“你胡说八道,我们阿妹……” 陈韶敲一敲惊堂木,止住他后面的话后,看着史兴,将赵天海和赵强他们为让陶阿妹安安稳稳地拿回原本属于他们的田地而做戏的前因后果,完完整整地给他说了一遍。 史兴听完,僵硬地否认道:“不可能,我在赵家村打听了那么久,从来没有听说过做戏一事。” “打听?”陈韶眼底闪过几分冷光,“你这是承认,你到各个村镇去帮助那些学子或是命苦之人的目的,就是为了打听那些被你杀害之人的底细?” 史兴心中本能一紧,下意识地就想否认,可随即扫到那几块灵牌,只能承认道:“是。” 人群再次哗然。 李天流不耐烦地夺过惊堂木狠狠一拍,“安静!” 陈韶看他一眼,又看安静下来的百姓一眼,颇有些嘲弄地说道:“你可知道你身后站着的这些人是来做什么的?” 史兴没有回头,但他已经听到好些熟悉的声音了。 都是他曾帮着干过活的人。 他们来这里除了揭发他,他想不出别的原因,而他确实也听到了他们不遗余力地咒骂。 “他们来这里,”陈韶一字一字地说道,“一开始是为联名请命,让我放了你!” 史兴猛然抬头。 陈韶讥讽:“不相信?” 史兴不说话,他很想回头看一看,可是他不敢。 陈韶却偏要刺他两下。将上午在大堂的时候,他们夸赞他的那些话,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后,才在他僵硬的目光中,冷肃道:“继续交代吧,元和六年七月十三,是你第一次犯案,杀的是大叶村五十一岁的周兰。你刚才说,你一开始杀人是为泄恨,泄什么恨?泄谁的恨?” 史兴还沉浸在他们都是来为他请命的情绪中,听到问话,几乎是本能地答道:“泄薛家的恨。” 陈韶质问:“薛家如何惹你了,你泄薛家的恨,杀周兰做什么?” “薛家……我爹娘好不容易来一回郡城,薛家不仅抢走了我为迎接爹娘准备的鸡鸭鱼肉,还霸占了我为爹娘准备的房屋,要撵他们去住驴栏,骂他们是肮脏田舍夫,”史兴的情绪刚从联名请命退出来,又落入了久远的记忆,“我爹娘气得当即就要走,他们却拦着把我爹娘的行囊抢过来,说他们一定是偷了贵重之物才急着要走,还闹着要报官抓我爹娘。 “我爹、我娘空手走回去后,就相继病倒了。不久,我爹就去了。我要回去为我爹守孝,他们不让,还拿我娘、我大哥他们的性命要挟我。” 陈韶:“所以,你就杀了周兰泄恨?” 第95章 认罪(2) 史兴理所当然道:“她跟薛家的人一样冷漠自私,不讲道理,还蛮横霸道。” “既然她跟薛家的人一样,”陈韶盘问,“你为何没有杀薛家的人?” 史兴沉默下来。 陈韶冷声道:“回答我!” 史兴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后,回答道:“薛家的人威胁我。” “威胁你什么?”陈韶追根究底。 史兴再次沉默下来。 陈韶道:“说话!” 史兴朝左右看一眼,颇是艰难地说道:“他们威胁,如果不听他们的话,就让村里的人永远也进不了书院读书。” 陈韶看着他:“所以,周兰也拿这些话威胁你了?” 史兴:“没有。” 陈韶:“那你杀她的理由是什么?” 史兴垂眼:“她、她总是寻死觅活地威胁她的几个女儿。” “你的意思是,”陈韶好整以暇,“你是在为她的几个女儿泄恨?” 史兴犹豫道:“不是。” 陈韶逼问:“那是什么?” 她当然知道他是从周兰对待几个女儿的方式上,看到了薛家人对他的影子。他对付不了薛家人,所以把一腔恨意都发泄在了周兰身上。 她就是要让他亲口说出来。 她对伍桃怜悯,是因为这个时代让女子几乎没有谋生之路,她为担负家庭重任,才任由自己堕落。她愿意暂时庇护胡立兰、史蕙,让她们不受外人异样的眼光,是因为她们放火烧那间屋子的方式,让她猜测她们知道他杀人的事,但并没有参与。 但对他,她生不出半点的同情。 他的确不幸,那些被害者也的确可恶,但这些都不是他杀人的理由! 史兴磨磨蹭蹭地答道:“她跟薛家人一样。” 陈韶继续逼问:“她跟薛家人一样,关你什么事?” 陶明突兀地质问道:“你说她跟薛家人一样的意思是,你杀不了薛家人,所以就杀了她?” 史兴看他一眼,答道:“是。” 陈韶也看了他一眼后,收回目光道:“你说她跟薛家人一样自私冷漠,那我问你,他们抢你为你爹娘准备的鸡鸭鱼肉时,你有没有站出来阻止?他们羞辱你爹娘,让你爹娘去住驴栏,你有没有站出来反抗?” 史兴木然道:“他们威胁我。” 陈韶诘问:“因为他们威胁你,所以你就任由他们抢了你爹娘的包裹,让你爹娘没钱、没粮,甚至没有一滴水的走回了通望县?” 人群又一次哗然。 哗然声中,不少人质疑:“郡城到通望县有好几百里路,这要怎么走回去?” 李天流又要夺惊堂木,被陈韶按住了。由着他们议论了一会儿,她才松开手。在使气的李天流拍着惊堂木,堂中之人逐渐安静下来后,陈韶开口:“你爹、你娘回到通望县病倒后,你有回去看望过吗?” 史兴麻木道:“没有。” “为什么?”陈韶问,“又因为他们威胁你?” 史兴不说话。 陈韶不再追问,而是继续下一个问题:“元和六年九月十九,是你第二次犯案,杀的是周公村二十九岁的杨红九。为何杀她,也是泄恨?” 史兴答道:“是。” 陈韶追问:“这次是泄谁的恨?” 史兴支吾道:“薛家。” 陈韶:“薛家又做了什么?” 史兴指尖微微蜷起,神色难掩憎恨地说道:“薛美兰与太学山长高汉苟且。” 轰一声。 人群又又一次哗然。 这次,李天流险些将惊堂木敲断,才让他们安静下来。 “各位父老还请保持安静,”陈韶谦和又不失强硬地说道,“再这样闹腾下去,为保持审案的继续进行,我不得不请你们离开了。” 在不少人保证不会再闹后,陈韶接着问道:“薛美兰与高汉苟且,与杨红九有什么关系?” 史兴愤然道:“她跟薛美兰那贱人一样,不守妇德。” 陈韶质问:“所以,你对付不了薛美兰和高汉,就杀了杨红九?” 史兴毫不犹豫地说道:“是。” 对杀杨红九一事,哪怕时至今日,他也半点不悔! 贱人就该去死! 陈韶无声地看他片刻,“元和六年九月二十七,你杀云河镇王三娃的原因又是什么?” 史兴舔一舔干涸的嘴唇,“他跟史承良那小杂种一样让人恶心!看到薛美兰那贱人与高汉苟且,我还以为她是受人胁迫,在劝她不听后,就去找了薛家的人,想让他们劝一劝她。没想到我去了薛家,将事情说了之后,不仅没有得到他们的同情,反遭到他们的嘲讽。原来那贱人在成亲之前,就已经与高汉暗度陈仓,还怀上史承良那小杂种了。为了继续苟且,也为了不坏他们的名声,高汉才给我做媒,让我娶的那贱人!亏我当初还对他感恩戴德,我呸!” 这段恩怨,她已经听姜子林说过。仅这段过往而言,她没有办法劝他大度。但不管是十五年前的案宗,还是后来徐光的调查,都显示王三娃都是婚生子,与史承良有着最天然的差别。陈韶冷声盘问:“史承良是薛美兰和高汉的孩子,与王三娃有什么关系?” 许是恨意憋在心里多年,终于有机会一吐为快,史兴从一开始的支吾犹豫,慢慢变得癫狂起来:“当然有关系!那小杂种……我将他养那么大,看到我从薛家回来,他不与我同仇敌忾,还想跟往常一样对我颐指气使,我不过教训他两句,他竟公然说我不过是薛美兰和高汉给他养的一条狗!他爹是高汉,我是奈何不了他,但王三娃算什么东西,竟敢在我跟前打骂那条老狗!” 所有人都被他的杀人理由给惊住了,连窃窃私语声,都在顷刻不见了。 陈韶却在看到他那张狰狞的脸后,反常地冷静下来:他的心性在高汉等人的打压以及长年累月的杀人中,早已经扭曲麻木,不能再将他当成正常人看待了。 “一群虚伪的人!”听着人群渐次响起的低语声,史兴猛地站起来,手指着他们,怫然道,“他们死的时候,你们当中曾有不少人曾当我面说过死得好!现在看我被捕,你们就来落井下石,卑鄙、无耻!” 陈韶拿起惊堂木,用力拍下:“闭嘴!” 史兴本能地打了个哆嗦后,神色也瞬间恢复正常的重新跪下来。 “说!”陈韶厉声道,“既是为泄恨,杀了三人也足够了,为何后面还要继续作案,你和胡立兰又是什么关系!” 第96章 认罪(3) “是他们欺人太甚!”史兴猩红着眼,“他们害死我爹,害死我娘,不让我给他们看病吃药,也不让我回去尽孝就算了,我大哥和侄儿到郡城来给我报丧,我不过拿了十文钱给他们,薛家人都要抢回来,还找人将他们打了一顿!我侄儿才十四岁,就那样被他们活生生打死了!我大哥背着侄儿的尸体回家后,也因为受伤太重死了!我要去官衙告他们,他们就与官衙勾结,威胁我再敢告他们,就让我身败名裂!” 陈韶问:“你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你不敢将屠刀对准他们,你就转头去杀了那些不如你的人,你有没有想过,这对他们来说也很不公正?” 史兴握紧拳头,猛捶地板道:“他们都该死!” 陈韶冷声反问:“他们再该死,也轮不到你去杀他们!他们再该死,也没有高汉、罗正新这些针对你的人该死,你为什么不去杀他们?” 史兴理直气壮道:“他们威胁我!” 陈韶轻蔑道:“到底是他们威胁你,还是你无能?” 史兴似被刺痛的野兽,猛地抬头看向她,眼中含着凶光。 陈韶拦住李天流和傅九,不屑道:“我倒要看看,他敢不敢动手!” 在她逼人的目光中,史兴惧怕地垂下了头。 “既然承认自己无能,”陈韶泰然道,“那就赶紧交代吧,你和胡立兰到底是什么关系。” 史兴老实道:“她是我大嫂。” 陈韶质疑:“大嫂?” “是。”史兴看着不远处的灵牌,眼底含泪,“爹、娘、大哥、侄儿被他们害死后,他们还不甘心,还让人去村里散布我不忠不孝的谣言。大嫂带着阿蕙整日被人谩骂,只好偷偷逃了出来。有一回,我帮人干完活回来,碰到她们在乞讨,就把她们带回了郡城。我知道薛家和薛美兰容不下她们,就偷偷在石牌街给她们买了个小院子安身。” 陈韶:“碰到她们乞讨是哪一年?” 史兴:“元和六年十二月。” 元和六年十二月距离现在快十五年,史安才刚十岁出头,史安与他模样相似,且叫他爹……陈韶看一眼满堂的百姓,没有再继续问下去,而是换一个问题道:“她们知不知道你杀人的事?” 史兴飞快否认:“她们什么也不知道!” 陈韶也不问是真是假,便接着往下问道:“放火烧屋……” “是我让她们干的!”史兴抢过话头,“大人搜查脚长七寸八左右,身高五尺到五尺三之间,右手大拇指有瘢痕的人时,我就知道,大人迟早有一日会抓到我。我不想她们再受我牵连,才让她们在我被抓后,一定要第一时间烧了那院子,躲去别处。” 陈韶依旧不问真假,“说一说,你是怎么将那些人骗上马车,又是怎么杀的他们,再是怎么将他们的尸体抛到的那些地方?” 经过前面两个问题,史兴越发老实下来,规规矩矩地答道:“打听到那些老人出门的时间,就在路上守着。有时候是她们出门的时候,有时是她们回来的时候,就借口可以载她们一程,就把她们接走了。骗那些年轻妇人,有的也是用这样的办法,有的……有的就骗她们想要与她们亲近,就骗走了。骗那些孩子,拿起吃的哄一哄,也就跟着走了。” 他的话刚落,窃窃私语声便响了起来,多是教育自家孩子以后不要乱吃别人递来的东西。 声音不大,陈韶就没有制止,只催促史兴继续说。 史兴便道:“我在马车上备了点心,点心里加了能让人昏迷的药。等他们吃完点心,不省人事后,我就将他们捆绑起来,将他们杀了之后,趁着夜里无人,就把他们扔回了村里。” 陈韶看着他,“迷药哪里来的?” 史兴身子微微绷紧后,答道:“是我自己弄的。” 他在撒谎,每次紧张的时候,他就会下意识地绷紧身子。陈韶并没有戳破他,“你要杀的人当中,有没有没吃点心,侥幸逃脱的?” 史兴:“有,我原本并没有想杀陶阿妹,我想杀的是陶家庄的于凤,但我载了她两回,她都没有吃糕点,我怕她怀疑,这才选了陶阿妹。我原以为杀她会费一番功夫,没有想到她那么轻易就上了当。” 陶阿妹的大哥和二哥愤怒地瞪着他。 陶小兰则早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 “元和十二月三十之后,你有将近七年的时间没有再杀人,”陈韶问,“为何后面又开始杀人?” 史兴身上的戾气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升腾起来,“元和八年一月,薛美兰那贱人说她怀了我的孩子,又保证她以后会跟我好好过日子,不再跟高汉苟且,我信了她,可她又骗了我!那孩子跟史承良那小杂种一样,都是高汉的孩子!” 陈韶最后一次确认道:“你是在发现薛美兰和高汉有奸情之前杀的周兰,还是在发现他们有奸情之后才杀的人?” 只兴道:“发现之后。” 那就是说,他第一次杀人是在发现了薛美兰和高汉的奸情,薛家人不仅没有安抚他,还各种嘲讽针对他,甚至逼死了他的爹娘之后;第二次杀人是在发现薛美兰欺骗他之后;第三次杀人则是在发现伍桃也跟薛美兰一样,与高汉他们有染后。 弄清楚他杀人的原因,也让为他请命的人认清他的真面目后,陈韶便吩咐陶明等人将他们都送走了。 剩下的一些审问,涉及各人的隐私,已经不宜再让他们参与。 等人都走远,让傅九去将胡立兰、史蕙和史安请出来后,陈韶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和史安是什么关系?” 史兴还在犹疑该不该说,胡立兰已经磕头道:“是我跟他为史家生的儿子。” 陈韶问:“哪一年生的?” 胡立兰答道:“元和九年六月。” 陈韶看向史兴:“既然你与她已经生了儿子,为何在得知史承光不是你的孩子时,还要再次犯案?” 胡立兰还想帮他回答,被史蕙给拉住了,她也很想知道答案。 第97章 认罪(4) 史兴又开始沉默,在陈韶的再次追问下,才含糊不清地咕哝道:“那不一样,我娶她花了十两银子,是明媒正娶,她给高汉生了儿子,自然也该给我生一个才行,不然我的钱岂不是白花了?” 胡立兰的脸色唰一下白了。 史蕙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 但两人都没有说什么。 陈韶转向胡立兰:“他杀人的事,你知不知道?” 史兴抢着答道:“她不知道,人都是我自己杀的,与他们无关!” “你闭嘴!”陈韶冷斥,“我问的是她,不是你!” 史兴闭上嘴,焦急地看向胡立兰,示意她不要乱说。 胡立兰也看着他,看着他一个劲地朝她摇头,勉强一笑后,答道:“知道。” 史兴恼怒:“你……” “我本来就知道。”胡立兰不再看他,“你每次杀完人回来,我都会给你重新清理一遍马车,不是嫌你的马车太脏,而是……” “你胡说!”史兴怒斥,“马车是我杀完人后,自己去大丰河清理的,你少给自己揽功!” 怕陈韶不信,他连磕几个头后,语速飞快地说道:“早前跟大人交代去大丰河散心的曲阳坡和东水谷,还有没交代的五安山脚、定九陂,都是我每次清理马车的地方。曲阳坡那里树多,有个弯坡还有很多的矮树遮挡,藏在那里不出声,就算有人从上面经过也发现不了。东水谷那边虽然没有多少树,但乱石很多,地不好,也很少有人过去,还有五安山和安九陂也差不多。我不仅在这些地方洗马车,我塞在她们肚子里的石头也是在这些地方找的,大人若是不信,可以派人过去查看,这几个地方的除了我之外,很少有人会去。” 看到他为护她们,不惜说出这样的隐秘,胡立兰心里对他那句‘花了十两银子,明媒正娶"的怨怼,瞬间就消散了。也跟着磕一个头后,慢慢回答道:“你每次杀完人,的确会把马车洗干净后才回来,但是你忘了,大丰河泥沙重,且你拿回来的那些衣裳上也沾有血,放了一路,难免会再沾到马车上。如果有心细之人坐你的马车,一次两次就算了,次数多了,肯定会对你心生猜忌。这也是我劝你无事的时候,多收拾收拾家里的原因。” 史兴暴躁道:“你不要再说了!” 胡立兰温和道:“大人既抓到了你,又找到我,我即便不说,也瞒不过去。既然迟早都要交代,不如现在就老老实实说了。况且大人待我们已经足够宽容了,我们不能再给她添麻烦。” 史兴恼道:“你只顾你自己,阿蕙与安儿怎么办,你有没有想过他们!” “我就是想着他们,才要老老实实地交代。”胡立兰痛心道,“大人刚才让我们回避,已经是在为我们他们着想。如果我们再不知好歹,那才是真正害了他们两个。” 史蕙早已经哭成了泪人儿,“娘放心,不论如何,我一定、一定会照顾好安儿。”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娘下辈子再来给你赔罪。”胡立兰流着泪,不舍地看了他们一眼又一眼后,才回过头坚定地说道,“我的确没有跟着他一起去杀人,但他杀人用的那些麻药,都是我给他的。” 史蕙震惊地看向她,“娘,你……” 胡立兰低垂着双眼,眼泪一颗一颗落下来:“他们害死了你爷爷和奶奶,又害死了你爹和大哥,娘也恨呀,娘恨不得剥他们的皮,抽他们的筋。可娘没用,娘报不了仇,娘唯一能做的就是照顾好你二叔,再给史家留一个后。你二叔心里憋屈,只有杀人才能发泄,娘知道这不对,可娘看不得他痛苦。娘也帮不了他别的,只能将从前跟你爹学来的麻药弄出来给他,再在他杀完人回来后,把马车清洗干净。” 史安心直口快道:“难怪你们都不让我和大姐进那个屋,那里屋里是你们杀人的地方?” “大人,”胡立兰没有回答他,虔诚地朝着陈韶磕一个头后,恳求道,“是我跟着他二叔杀的人,大人要怎么处置我们,我们都没有怨言。只是他们姐弟并不知情,还请大人能够宽恕他们。” “你……”史兴满腔的愤怒,在她的义无反顾下渐渐平息下来。似乎是没有料到他走到这个地步,还有人肯这样对他,嗓子一哽,终于认命地磕头道,“小人认罪。” 史安拉着史蕙的衣袖,不知所措道:“姐……” 史蕙紧紧牵住他的手,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掉,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陈韶示意蝉衣:“将他们先带去偏厅。” 两人走后,陈韶再次问史兴:“你将他们带走后,都是在哪里杀的他们?” 史兴:“一个在平高乡青鱼山半山腰的茅草屋,一个在小常村汤五山背后的茅草屋,还有一个在文海山石树山的鬼屋。” 陈韶:“你都是怎么找到的这些茅草屋?” 史兴:“听村里的一些老人闲聊时提及后,就跟着找过去,确定那些地方没有人会去,就把要杀的人带过去了。” 陈韶:“杀人后,为何要划他们的脸或是剖他们的肚子?” 史兴:“我要让所有人知道,得理不饶人,不守妇德,就是她们这样的下场。” “将人杀后,冒着险扔回他们的村子,又是为什么?”陈韶问。 史兴回答:“想让他们早些发现。” 陈韶看着他:“为什么想让他们早些被发现?” 史兴指尖微微一蜷:“就想看他们害怕。” 陈韶:“为什么只对西北这一片的村镇下手?” 史兴似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顿了一下才回答:“别的城门外没有马场,租赁马匹不方便,而且路太远了,不能赶着早上人多的时候进城。” “把你杀人的过程从头到尾说一遍,”陈韶换了一张纸,边记边道,“怎么挑的目标,怎么将他们骗上马车,怎么将他们带到要杀的茅草屋,又怎么杀的他们,再怎么将他们扔回村里,怎么清洗的马车,怎么回的城,回城后先去了哪里……就拿陶阿妹来举例说吧,说仔细一些。” 第98章 恳请彻查 “赵家村的所有人都在骂她,骂她放着好好的人家不嫁,偏要嫁给赵善,”史兴并不想回忆杀人的这些过程,可他不敢反抗,一如薛家羞辱他爹娘时,他不敢吱声那样,“他们都说她嫁给赵善一定别有用心。 “我看到她总是跟村里的人吵架、打架,她吵架、打架时的模样跟薛家一模一样。我还看到她对村里的人总是冷着脸,却对清水镇上那个卖饼的马大力总是笑脸相迎,马大力每次到赵家村卖饼,都会送她几个。马大力的夫人也是陶家庄的人,跟陶阿妹还是很要好的朋友。她这样背着朋友勾引马大力,实在是该死! “正好她父亲快不行了,我就守在赵家村去陶家庄的路上等着她。她爹去那日,我尾随着她去了陶家庄,我以为要等到天黑她才回去,没想到才等到午后不久,她就从陶家庄出来了。她不给他爹守孝,这么着急往家赶,更该死了!我看她离陶家庄稍稍远些后,立刻……” 李天流突然打断他,“有多远?” 史兴愣了一下,有些不明白他的话。 李天流道:“她离陶家庄多远后,你跟上的她?” 陈韶戏谑地看向他。 李天流执着地又问了一遍。 史兴不明白他问这个做什么,惴惴不安地答道:“大概一里。” 李天流泰然道:“你可以接着说了。” 阿韶无声地笑了一声。 李天流则不以为然道:“让你继续说就继续说,愣着做什么!” 史兴忐忑道:“跟上她后,我假装说要去无竹村,她就上了马车。我让她吃米糕,她说刚吃过饭。我说米糕是别村的人送我的,我也不爱吃,如果她不吃,我只能扔了。她原本还想带回家去,我没有同意,她这才吃了。等她吃完米糕昏过去后,我就载她去了文海乡的鬼屋,拿绳索将她的手脚都绑了起来。 “等她醒来后,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就杀了她。过后,我剖开她的肚子,将内脏都掏出来,又塞上石头缝好,又带着她回了赵家村,将她扔在那片斜坡后,我就去了曲阳坡。那日雨下得有些大,大丰河的水涨得太急了,我没有办法洗车,只好用泥巴将车里车外都糊了一遍,然后就回来了。城门已经关了,我在城外等了一夜,第二日天亮后,我还完马,就驾着驴车去了她们的院子。” 陈韶一边记着他话里的重点,一边问道:“还有没有什么该交代,而你还没有交代的?” 史兴认真想了一会儿后,答道:“没有了。” 陈韶掀眼看他,“想说的呢,有没有?” 史兴以头触地:“人都是我杀的,我认罪。” 陈韶看向胡立兰,“你呢,还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胡立兰原本也要磕头说没有,但不知怎么突然鬼使神差般抬起头,对上她双眼的刹那,福至心灵地说道:“请大人为他爷爷、他奶奶、他爹和大哥做主!” 史兴似才想起还有这一遭,赶紧跟着道:“我爹娘、大哥和侄儿都是被薛家所害,请大人为他们做主!” “不是薛家,”胡立兰道,“是太学的山长高汉、监院罗正新他们,他们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史兴猛的咯噔一下后,飞快地朝陈韶看去,见她没有生气,这才稍稍宽心。 陈韶不动声色道:“他们怎么是真正的罪魁祸首了,说一说?” 史兴心头又咯噔了一下,颇有些怪胡立兰没事找事。该交代的他都交代了,他也已经认罪了,该杀该剐等着就是,偏她多事!高汉、罗正新能那样胡作非为,谁知道背后有没有倚仗,万一有,他们最终没什么罪,要报复史蕙和史安怎么办?史蕙一个弱女子,肯定不是他们的对手。 胡立兰原本想让他来说,但等了一会儿,他都不吱声,只好自己开口道:“如果没有高汉和罗正新的纵容,薛家又岂敢那样对他爷爷、他奶奶、他爹和大哥?追根究底,是他们……” 史兴小声道:“你别说了。” 胡立兰看向他,看到他眼里的担忧,立刻闭了嘴。 陈韶看着他,“怎么,不为你爹娘、大哥和侄儿报仇了?” “不管是不是高山长他们纵容,”史兴结巴道,“害死我爹娘他们的都只有薛家。” “没有高山长他们的纵容,薛家怎敢那样对你爹娘?”送完那些百姓回来的刘德明听到他的话,眼中喷火道,“而且史夫子就不怕你今日包庇了高山长他们,来日他们再纵容出另一个薛家来,再残害另一个夫子的爹娘大哥吗?” 关他什么事,他都要死了!史兴沉默着,没有回答。 刘德明气的推开孙棋拦他的手,几步过来站到他的跟前质问道:“你就算不为他人着想,你的儿女呢?凭着你这几日对他们的指控,你以为他们会放过他们吗?” 史兴还是不回答。 胡立兰微微垂眼,掩去眼底的失望后,磕头道:“大人,高汉、罗正新为与薛美兰苟且,不惜做出让薛美兰假嫁他二叔,甚至在他二叔另娶伍桃之后,又将伍桃霸为己有这等丧尽天良之事,显然不是一次两次,这等人如何能为师,如何能教导他人?还请大人彻查他们!” “学生刘德明也恳请大人彻查高山长与罗监院,还书院一个朗朗乾坤!”刘德明一甩衣摆,跟着跪下来。 孙棋、陶明等人也相继进到二堂,紧跟着跪到地上道:“学生恳请大人彻查高山长与罗监院,还书院一个朗朗乾坤!” “都起来吧,”陈韶看一眼史兴后,镇定道,“高山长和罗临院既然进了太守府的大牢,就没有那么容易再出来。丁大人,将他们两个带下去!” 跟着孙棋等人一道跪下的丁立生赶紧爬起来,在让衙役将两人都押下去后,试探着问道:“他们两个要怎么处置,还请公子示下。” “先不着急,等把证据都搜完之后再说。”陈韶将记下来的一张张资料摞整齐,之后递他道,“按照他的供述,把供状写好,明日午时前给我。” 丁立生恭敬地接过来后,便忙去了。 陈韶呷两口茶,示意蝉衣:“去把他们姐弟带出来。” 第99章 五件事 史蕙和史安出来,看到史兴和胡立兰已经不在,忍不住双双红了眼睛。 纵然史安被保护得再好,他也知道杀人偿命。 陈韶没有安慰两人,容两人稍稍缓一缓,便问道:“史兴杀人的事,你们知不知道?” 这个问题,她已经问过很多遍了。 史安不安地看向史蕙。 史蕙跪下来,磕头道:“我虽不知道二叔杀人的事,但我愿意顶替我娘受罪,还望且大人成全。” 陈韶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只是问道:“那些被史兴杀了的人,不论品行如何,也有家人爱护。你愿意顶替你娘受罪,他们也愿意顶替自己的亲人受死,你告诉我,我该应谁?” 史安脱口而出道:“他们败德辱行、败化伤风,本就该死!” 陈韶看向他,慢悠悠地问道:“他们败德辱行、败化伤风如果该死,那么你呢?你爹杀了那么多人,称一句丧心病狂也不为过,身为他的儿子,是不是你也该死?父债子还本也是天经地义。” 史安脸色一白,本能地躲到了史蕙的身后。 “大人开恩,”史蕙赶紧赔罪道,“他年纪尚小,还不知事,回头我定好好教导,绝不让他再出言不逊。” 陈韶不咸不淡道:“出言不逊事小,分不清对错事大。看他年纪也不算小了,如果连基本的道理都不懂……” 后面的话,陈韶没有再说,转而问道:“是谁放的火?” 史蕙坦诚道:“是我。” 陈韶漫不经心地问道:“既然你不知道史兴杀人的事,为何要放火?” 史蕙一下卡了壳。看着她逼人的目光,史安鼓足勇气说道:“是娘让她放的火,娘说爹遇到了危险,我们需要烧了那处院子搬到别处,才能不给爹添麻烦。” 陈韶目光落到他的身上,史安吓得又往史蕙身后躲了躲:“也就是说,你们姐弟并不知道那间屋里有什么?” 史安怕极了她,但还是回答道:“娘不让我们靠近那间屋。” 陈韶眼里难得地露出一丝丝的赞赏来,点一点头,不紧不慢道:“从目前的证据来看,你们虽然没有参与杀人,但是否知情,又是否有过帮衬,比如善后等,暂时还不清楚。是以,案子正式了结之前,你们还须留在太守府。” 史蕙拉着史安,两人恭敬地应了声是。 “离开之前,”陈韶看着他们,“你们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史安的勇气已经用完了,见她目光又朝他看来,赶紧低下头避了过去。史蕙在认认真真磕了一个谢恩头过后,决然地说道:“恳请大人为我爷爷、奶奶、爹和大哥做主!” 陈韶平静道:“你二叔说是薛家害死的他们,可有证据?” “我没有证据,但……”史蕙咬着牙道,“我要告的不是薛家,而是太学书院的山长高汉和监院罗正新。” 陈韶看向她:“告他们什么?” “正是有高汉和罗正新的蔑伦悖理在先,才有薛家仗势欺人在后。”史蕙道,“我相信,太学书院当中受害的并非我一家,还请大人彻查他们!” 陈韶随口问道:“史兴在家可有跟你们提过他们的事?” 史蕙想了一下,答道:“二叔很少在我们跟前提书院里的事,不过偶尔会听他说高汉他们的什么院子里最近又进了新人。” 陈韶追问:“什么院子?” 史蕙摇头:“二爷并没有细说过,偶尔说漏嘴,娘便会提醒他,不让他再说。” “傅九,找个空的院子安置他们。”傅九上前来带人时,陈韶又道,“关于高汉和罗正新等人的线索,任何时候想起来,都可以来告诉我。” 史蕙应是后,带着史安跟着傅九走了。 看着两人的背影,陈韶一边轻轻敲着惊堂木,一边似闲聊一般问刘德明等人:“你们认为,他们姐弟的话是否可信?” 刘德明、陶明、孙棋等人都发表了意见,大部分人都认为史蕙可能没有参与过杀人,但多少都知道一些史兴杀人的事。至于史安,倒是都认同他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陈韶没有定夺对或者不对,等他们的议论声渐渐小下去后,才慢条斯理地说道:“有五件事要交代你们,第一件事是继续去各个涉案的村镇,将每桩案子发生前后史兴的活动轨迹打听清楚,然后让村正等人签字按手印;第二件事是找西城门外那个马场所有人录一个史兴租赁马匹的口供;第三件事是去码头找史兴做过散活的货行,将史兴每次做散活的记录拿回来;第四件事是去石牌楼打听胡立兰一家的生活轨迹;第五件事是跟着衙役一起守好太学书院,没有我的命令,近段时日,不准任何人进出,有告假回家或是去别处的夫子或是学子,将他们的名单及去向登记下来给我。” 目光一一从他们身上扫过后,陈韶莞尔:“五件事,有轻有重,要怎么安排,依旧是你们自己看着办。今日是六月二十号,六月二十七号之前,我要结果。” 等他们闹哄哄地走后,陈韶的目光落到李天流身上:“将薛家人请过来。” 李天流看一眼外面的夜色,“现在?” 陈韶点头:“现在。” 看着李天流安排好人后,陈韶又慢慢说道:“明日你带人去胡立兰住的那个院子再仔细搜一搜,既然麻烦是她弄出来的,那应该还有证据没有搜到。” 李天流道:“让傅九去。” 陈韶微微挑眉:“为何?” 安排好史蕙姐弟回来的傅九也问道:“为何要让我去!” 李天流哼道:“小爷我是奉命来保护你家公子的,你说为何要让你去!” 傅九看看陈韶,又看看蝉衣,“我去就我去!” “行吧,随便你们两个谁去,”陈韶起身,边往外走边道,“只要将我要的证据查回来就行。” 天已经黑了。 月亮残缺地挂在天上,依旧明净不改。 太守府在月光的照耀下,显现出一种特殊的静谧。 陈韶在二堂的屋檐下站了一会儿后,转身往后院去了。蝉衣跟着她,边走边道:“这个史兴,还真是虚伪至极。” 陈韶问道:“怎么说?” 第100章 打起来了 蝉衣不屑道:“他杀人就知道掩人耳目,杀这么多人,如果不是公子,谁也不知道他会是凶手。他要真想孝顺他爹娘,凭他杀人的这份本事,我不信没有办法?” 傅九下意识地问道:“什么办法?” 蝉衣瞥他一眼,冷声说道:“通望县太远,一来一回要花不少时间,他没有办法亲自回去看望他的爹娘,但他大可以托人帮他去探望。远的不说,就说陶明他们,我不信他们会不帮他。就算他们不帮好了,他总可以让同一个县或是同一个村的人带些钱回去给他爹娘吧,荣发商行不就有一个易要和卢子安是他的同村人?” 傅九点头:“有道理。” “明明是他自己受着高汉、罗正新他们的欺辱,又受着薛家、薛美兰和史承良他们的嘲讽,才不忿杀人,”蝉衣鄙夷道,“却偏偏要说是因为薛家人害死了他爹娘,我呸!” 傅九嘿嘿笑道:“他自己不说了吗,他杀王三娃就是因为王三娃当着他的面打那条老狗。他把王三娃当成了高汉他们,把自己当成了那条老狗,狗急跳墙,他急了。” 陈韶没有加入两人的对话。 单从史兴杀人的对象来说,他属于典型的‘欺软怕硬"。他的仇人比他强大,他甚至连挑衅的心思都不敢有,只能暗戳戳地选择弱于他的‘替代品"来报复发泄。 而从道德层面来讲,他又属于典型的宽以待己,严于律人的那一类人。嘴里讲着礼义廉耻,行动上却毫无建树。他的爹娘被薛家人羞辱,他不敢出头。尤其是,打着什么为史家留后的口号,他还与自己的寡嫂生了一个史安。但看到那些被他杀害的人灭德立违,他却化身成了‘正义人士",说他们该死。 当然,史兴的案子最应该总结的不是他为何要杀人或是人格有什么缺失,而是她在查案上的种种不足。 就比如审讯这件事。 以史兴‘欺软怕硬"的性格而言,换到前世那些擅长审讯的同事身上,只怕早就从他口中撬出证据,也早就结案了,她却耽误了这么久。 慢慢来吧。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 人也不是一出生就会走路的。 回到乘风院,简单地吃过饭,稍稍歇上一歇,李天流便两步跨进屋门道:“薛家的人都带回来了,他们不承认打杀过史兴的爹娘和大哥、侄儿。” “史兴一开始也不承认杀了人。”陈韶不以为然道,“将他们先关一晚上,明日再审。” “关他们可以,”李天流问,“罗家和王家呢?” 陈韶看一眼外面的夜色,“他们也跟来了?” 李天流懒洋洋道:“来了,又被我打发走了,让他们明日再过来。” 蝉衣道:“史兴的案子还没有结束,又来了。” “做好心理准备吧,”陈韶道,“罗家和王家的案子倒是简单,高汉和罗正新牵扯出来的一系列问题才是麻烦。” “既然麻烦,”蝉衣一边撵着李天流,一边催着她道,“公子今晚就早些睡吧,不然后面忙起来,又要脚不沾地了。” “是要早些睡,”陈韶赞同道,“近来忙得太过,身子都有些撑不住了。” 李天流讥讽:“原来陈六公子还记挂着自己的身子呢?” “当然记挂了,”陈韶戏谑,“就算不为自己记挂,也得为你考虑嘛,你这样千里迢迢地跟着我也不容易,不是吗?” 李天流冷着脸走了。 陈韶看着他飞身上树的背影,轻轻笑一声后,也回屋歇下了。 第二日,在没有打扰的状态下自然地醒来,已近巳正。 洗漱完,吃过早饭,又稍稍地歇息了一回,陈韶才问:“罗家和王家的人来了吗?” 蝉衣才要答,丁立生便火急火燎地冲进来:“公子,不好了,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陈韶问:“谁和谁打起来了?” 丁立生抹一把脸上的汗:“刘德明他爹和……和说公子受贿的人打起来了。” “傅九!”傅九立刻飞身朝着太守府外冲去。陈韶也起身,大步朝外走去。丁立生紧跟着她,边走边小心翼翼地说道,“不止刘德明他爹,还有很多跟着刘德明他爹在太守府外卖货的人也跟那些说公子受贿的人打起来了。” 陈韶冷声问道:“怎么打起来的?” 丁立生支吾道:“史兴杀过的那些人的家里人,有很多今儿一早就赶来太守府打探公子要如何处置史兴。那些到处说公子受贿的人就趁机在他们跟前造谣,刘德明他爹听到后,就上前去理论,然后吵着吵着就打起来了。” “都是什么人在传我受贿的事?”陈韶问。 “都是……”丁立生再次抹了一把额头的汗,“一开始是从丰隆商行传出来的,就是那个韦良志,他说沈掌柜向公子行贿时,抬那些贿银的其中一个伙计吃醉酒后,告诉的他们。后来丰隆商行的沈掌柜带着银子来赔罪,不知又被谁传了出去,然后,然后就是昨日公子跟那些前来为史兴请命的百姓说的话,被他们也传了出去,就,就……下官刚才也去阻止了,但下官越阻止,他们说得越起劲。” 太守府有些大,陈韶赶到大门口的时候,傅九已经指挥着衙役将打架的两伙人拉开。 刘德明他爹及一些卖货的百姓并不擅长打架,或多或少都受了一些伤。在让蝉衣去处理受伤严重的几个百姓,又让丁立生赶紧去请大夫后,陈韶走到被衙役们围起来的十四人跟前。 十四人的年纪差不多都在三十岁上下,从模样来看,多是地痞流氓或是赌徒。 这些地痞流氓和赌徒,在傅九没有来之前,嚣张跋扈不可一世。傅九过来,在让衙役生死不论后,就都害怕得束手就擒了。现在看到陈韶过来,有胆小的已经下跪求饶,有胆大的却梗着脖子说道:“是云河镇的姜二伯说大人自己承认的受贿,小人只是实话实说,何错之有!” “大人,”丰隆商行的沈掌柜也赶来了,一下马车便急奔过来跪在地上磕头道,“大人我冤枉呀,那些银子是小人心甘情愿孝敬给大人,从无半分强迫,这些杀千刀的不知从哪里听来的闲话,就用来栽赃陷害小人,大人要给小人做主呀。” 陈韶听着他的话,看着围观百姓异样的目光,忍不住笑了。 第101章 耍威风 “小人该死,小人不会说话,”听到她的笑声,沈掌柜惶恐地一边打着自己嘴巴,一边求饶,“大人开恩,小人不是那个意思,小人,小人……” 他又砰砰地磕起了头,才磕几下,地上就见了血。 陈韶蹲下身,捏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给抬起来,一边欣赏着他从假模假样的惊恐慢慢变成真正的恐惧,一边思忖着他的目的: 挑唆受史兴帮扶过的百姓前来请命,是丰隆商行的人所为。 传她受贿的言论,也是丰隆商行的人所为。 如果他们是为救史兴,大可以继续挑唆百姓闹事。他们没有,他们甚至还和刘德明他爹打了起来。 而跟史兴同一日被捕的还有张伯山、高汉和罗正新。 所以,他也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看着已经开始打哆嗦的沈掌柜,陈韶似笑非笑地问道:“沈掌柜不会以为我没有脾气吧?” 沈掌柜双手支地,尽量撑住身子,慌慌张张地求饶道:“公子饶命,小人知道错了。” 陈韶好整以暇:“说说看,错哪里了?” 沈掌柜颤声道:“错,错,错小人不该送了大人孝银,又心里不舍,耍这些小心机,妄图逼大人将银子还给小人。” 陈韶笑两声,“这么说来,你不是受人指使?” 沈掌柜瞳孔猛地一缩,继而疯狂地求饶道:“小,小人没,没有……” “没有受人指使,那就是你自个想毁我的清誉,胆子不小!”陈韶松开他,起身接过蝉衣递来的手帕,一边擦着手指一边吩咐丁立生,“立刻查封丰隆商行,将商行所有人带回太守府!另外,问一问郡城内是否有药铺愿意接手丰隆商行那些买卖药材的散户,如果有,带到太守府见我!” “大人开恩,小人知道错了,小人真的知道错了,”沈掌柜用力地磕着头,一头磕的比一头重,“求大人饶恕小人这一回,小人以后再也不敢了。” 陈韶没有理会他,而是转眸看向十四人中,先前质问她何错之有的那个人,淡声答道:“我的确收受了丰隆商行的贿银,但我可以收,你却不可以传,这个理由够了吗?” 不等那人回答,她已下令:“带回去,先各打四十大板,再审讯主谋是谁!” 李天流第一次看到她如此强势,扬一扬眉梢后,示意跟来的羽林卫:“带走!” 羽林卫快步上前,一人拎一个,跟拎鸡崽一样,拎着就走。 “我说,我说,我现在就说,”地痞流氓和赌徒当中,立刻有胆小的交代了,“是丰隆商行的陶洪,是他跟我说大人性子软,不会轻易责罚他人,只要我在外传一日大人受贿的事,就可拿一贯钱,我说的千真万确,马三和张卡都可以给我做证。” 叫马三和张卡的地痞流氓立刻赞同道:“就是他找的我们。” “还有任玉春,”有人起了头,其他人也紧跟着交代道,“他也是跟我们这样说的。” “还有吕天力……” “还有杨春荣……” 地痞流氓,还有赌徒们一见要打板子,都争相交代起来。交代出来四个人,全都是丰隆商行的人。 沈掌柜惊恐万状,磕头的力道也比先前更甚,“大人开恩,大人开恩,小人知道错了,小人不该舍不得银子,送了大人又想要回来,小人以后再也不敢了,求大人饶恕小人一回。” “带下去!”陈韶冷声。 在羽林卫将他拖走后,陈韶转向那十四个地痞流氓和赌徒,“从今日起,你们就在太守府前维持秩序和负责清理这里的卫生,什么时候让来这里卖货的百姓们交口称赞,什么时候结束。” 又看向愣在一旁的丁立生,“太守府中近来有什么脏活、累活,都交给他们。” 丁立生连声应是后,试探道:“那下官这就去查封丰隆商行?” 陈韶‘嗯"一声。 丁立生去后,陈韶转到为维护她而与地痞流氓打架受伤的百姓跟前,在挨个查看了他们的伤势,又交代前来为他们诊治的大夫不用担心药费后,起身退开几步,朝着众人深深一揖:“陈昭谢过各位父老的维护!” 刘德明等一众百姓连忙起身要还礼,陈韶赶紧上前制止。将人都安抚好后,到还日日在这边免费施早点的聚贤楼搭的棚子前,朝忙活的伙计道:“去个人跟你们掌柜说一声,中午给我备几桌酒席。” 伙计朝那些正在接受诊治的百姓看一眼,规矩地问道:“大人是为答谢他们吗?” 陈韶‘嗯"一声。 伙计笑道:“若是答谢他们,大人且放心就是。刚才已有人回去禀明过掌柜,掌柜已经发话,今日维护过大人的所有人,以后都是聚贤楼的座上宾,无论他们何时去聚贤楼,都是免费。” “那就替我谢过你们掌柜了。”陈韶坦然地应承下来后,转头朝傅九道,“中午你来安排他们去聚贤楼吃饭的事。” 傅九称是。 陈韶想起来昨日还安排了他今日到胡立兰那处院子搜查的事,便问:“忙得过来吗?” 傅九道:“胡立兰的院子,我让徐光带着三个衙役和三个羽林军在搜。” “徐光?”陈韶讶异。 傅九嘿嘿道:“公子之前不是夸他做事细致?我看他反正也没事,就指使他去了。” 陈韶没再说什么,又跟刘德明他爹等一众人说了会儿话,转身要回太守府时,忽然一群人哗啦啦地过来,在被羽林军拦下后,便扑通着跪到地上,哭诉道:“求大人为我们做主。” 李天流道:“是昨日夜里被我撵走的罗家和王家。” 陈韶扫了一眼他们,宽和道:“先起来吧,回太守府再说。” 两家人互相搀扶着起来,跟着她一道进了太守府的大堂。在审理他们的案子之前,陈韶低声交代李天流,“你往大牢走一趟,让史兴和胡立兰将供状写了,顺便再问一问他们高汉和罗正新的事。” 李天流安排几个羽林卫守到她周边后,才忙去了。 “都起来吧,蝉衣,让衙役搬几张凳子过来。”陈韶吩咐。等衙役搬来凳子,让他们坐下后,陈韶才继续,“你们两家的事,我前两日听薛万清提过几句,具体是什么情况,还需要你们再说明一下。” 罗大小姐叫罗婷玉,父亲叫罗树荣,母亲苗氏。 王二公子叫王明礼,哥哥叫王宗群,父亲叫王周利,母亲朱氏。 第102章 两条性命背后的起因 两家人的面色都带着奔波的沧桑,可见这几年的日子并不好过,但眼睛都很亮。惶恐地半坐着凳子,在蝉衣递茶过来时,受宠若惊地站起来接过茶,又小心地喝上几口后,罗树荣先开口了,话里道不尽的自责:“也怪我,那些时日明明私下里时常会听到葛家二公子为进太学,把自己妹妹当作厚礼送去高山长的闲话,却没有放在心上。那两日我身上不大便利,便让玉儿过来帮着照看一二。这一照看,就让前来买胭脂的罗夫人看上了眼。第二日,那罗夫人便请了婆子上门来提亲,说是给罗监院纳妾。” 他说时,苗氏就在一边低低地哭着。 罗树荣听着她的哭声,也忍不住红了眼。拾起衣袖胡乱地抹了两把泪后,接着说道:“我们罗家算不得多殷实,但也万没有到卖女求荣那地步。那罗监院的年纪比我都大,别说玉儿已经和明礼定过亲了,就是没有定亲,我也绝不可能让玉儿嫁给他为妾。可他是太学的监院,也不是我这样的小民能惹得起的,在好言回绝说玉儿已经定亲后,我便与王兄商议,看能不能将亲事提前。我原是想着,只要玉儿和明礼成了亲,他们也就算了,哪里知道……” “哪里知道,”王周利哽咽着接过话头,“他们早就防备着这一招了!他们在让婆子到罗家提亲的同时,也暗中找到了宗群,明言告诉他,罗监院要纳罗小姐为妾,他如果还想继续在太学读书,就让我们自觉地跟罗家退了亲事。宗群回来跟我们说这事时,被明礼意外听见。明礼直言他绝不会退亲,并且还到罗家,向着罗小姐起誓他非她不娶。” 朱氏也落下泪来。 “罗夫人得知这情况后,带着婆子亲自来了我们家。”罗树荣再度开口,“她找了玉儿单独说话。我们谁都不知道她跟玉儿说了什么,只知道玉儿在他们走后,就哭着将自己关在屋中三日,谁也不肯见。到第四日时,玉儿从屋中出来便让我们退了与王家的亲事,并说愿意嫁给罗监院为妾。不论我们怎么问怎么劝,她都不肯多说。明礼听到消息,也过来劝她,甚至在她院中连站了三日,也没能让她回心转意。” “明礼是个好孩子,”苗氏也开口了,“玉儿嫁给罗监院的前一日,他甚至放下男儿的自尊,跪在玉儿的院中求她不要嫁。可玉儿铁了心要做的事,谁也劝不住。劝不住玉儿,我们只好劝明礼,让他忘了玉儿,另找一门亲事,哪里知道那孩子那么死心眼,当天夜里就,就……” 苗氏与朱氏一起哭出声来。 “玉儿第二日听到消息,当日夜里也跟着上吊自尽了。”尽管时隔好几年,如今再提起来,胸腔的痛楚也不比当初弱。罗树荣邦邦地捶了两下胸口,强忍着悲痛继续道,“事情闹这么大,罗监院肯定不会放过我们。我们已经失去了两个孩子,不能再失去其他人了。所以装殓好他们的尸体,我们就趁着天黑离开了郡城。” 蝉衣义愤填膺道:“这样的人,也配做监院!” 陈韶冷静地问:“这些年,你都在哪里生活?” “也没有别处可去,”罗树荣擦一擦眼泪后,说道,“跟着他们家,在汉源县讨生活。” 陈韶追问:“薛万清兄弟是怎么找到的你们?” 罗树荣摇头,“这我也不清楚。他们找到我们,只说现在郡城里来了个大官,不仅破了连环杀人案,还将高山长和罗监院一并收了监,如今正找我们,要为我们做主。大人严查凶杀案的事,早已经传到了县城。我们听他们那样说,就想着即便是骗我们,我们也得前来试一试,就跟着来了。” 陈韶看向王周利,王周利也是同样的话。 陈韶便问:“他们两个的婚书还在吗?” “在的。”朱氏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拿出手帕,又从手帕中将婚书拿了出来。陈韶接过婚书从头至尾看了两遍后,问道:“罗正新的夫人向罗小姐提亲的礼单还有没有?” 苗氏也以同样的方式,将礼单拿出来递给了她。 陈韶看到,婚书上的日期是元和十二年三月十二,而罗正新夫人给的礼单上的日期是元和十八年九月十八。 “那个上门替罗正新的夫人说媒的婆子是什么身份?”陈韶问。 苗氏答道:“是郡城给人说媒为生的潘婆子。” 陈韶吩咐蝉衣,“去叫几个衙役进来。” 衙役进来后,陈韶道:“去两个人,将那位给人说媒的潘婆子请来。再去几个人,将高汉和罗正新的夫人请过来。” 请人需要一些时间。 这个时间,陈韶让两家人到偏厅稍等后,下意识地就要叫傅九。看傅九不在,李天流也不在,不由叹口气,又叫来一个衙役,向他吩咐:“去把录事、司仓、司户几位参军都请过来。” 录事参军是雷德厚,司仓参军是赵鳞,司户参军是胡庆鲁。三人误以为犯了什么错事,急急忙忙过来后就要认罪,陈韶适时制止住他们下跪的动作后,朝雷德厚道:“去看看史兴杀的那些人的家属是不是还在太守府外,如果在,就告诉他们,史兴要如何处置,过两日会张贴告示。回来后,你再跟胡大人商议着写一个受害人的补偿方案,二十八号前拿给我。另外,太守府的钱库还有多少余银,连同账册一并给我。” 两人去后,陈韶看向赵鳞,在赵鳞忐忑的目光中,她道:“你且候在这里,看看一会儿还有什么事。” 潘婆子来得快一些。 进入大堂她便跪下了,哭天抢地地说道:“大人饶命呀,不是婆子我要拆散他们的姻缘,是罗夫人财大势大,我要不照办,她就要拿我顶罪呀。” “你的意思,”陈韶不疾不徐,“罗夫人为给罗监院纳妾,强行拆散了罗小姐与王二公子的亲事?” “是,”潘婆子哭嚎,“她就是为讨罗监院的欢心,看罗小姐年轻貌美,才做下这等丧天良的事,无辜害了两条性命。” 陈韶慢慢地问:“为讨罗监院的欢心?” “在的。”朱氏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拿出手帕,又从手帕中将婚书拿了出来。陈韶接过婚书从头至尾看了两遍后,问道:“罗正新的夫人向罗小姐提亲的礼单还有没有?” 苗氏也以同样的方式,将礼单拿出来递给了她。 陈韶看到,婚书上的日期是元和十二年三月十二,而罗正新夫人给的礼单上的日期是元和十八年九月十八。 “那个上门替罗正新的夫人说媒的婆子是什么身份?”陈韶问。 苗氏答道:“是郡城给人说媒为生的潘婆子。” 陈韶吩咐蝉衣,“去叫几个衙役进来。” 衙役进来后,陈韶道:“去两个人,将那位给人说媒的潘婆子请来。再去几个人,将高汉和罗正新的夫人请过来。” 请人需要一些时间。 这个时间,陈韶让两家人到偏厅稍等后,下意识地就要叫傅九。看傅九不在,李天流也不在,不由叹口气,又叫来一个衙役,向他吩咐:“去把录事、司仓、司户几位参军都请过来。” 录事参军是雷德厚,司仓参军是赵鳞,司户参军是胡庆鲁。三人误以为犯了什么错事,急急忙忙过来后就要认罪,陈韶适时制止住他们下跪的动作后,朝雷德厚道:“去看看史兴杀的那些人的家属是不是还在太守府外,如果在,就告诉他们,史兴要如何处置,过两日会张贴告示。回来后,你再跟胡大人商议着写一个受害人的补偿方案,二十八号前拿给我。另外,太守府的钱库还有多少余银,连同账册一并给我。” 两人去后,陈韶看向赵鳞,在赵鳞忐忑的目光中,她道:“你且候在这里,看看一会儿还有什么事。” 潘婆子来得快一些。 进入大堂她便跪下了,哭天抢地地说道:“大人饶命呀,不是婆子我要拆散他们的姻缘,是罗夫人财大势大,我要不照办,她就要拿我顶罪呀。” “你的意思,”陈韶不疾不徐,“罗夫人为给罗监院纳妾,强行拆散了罗小姐与王二公子的亲事?” “是,”潘婆子哭嚎,“她就是为讨罗监院的欢心,看罗小姐年轻貌美,才做下这等丧天良的事,无辜害了两条性命。” 陈韶慢慢地问:“为讨罗监院的欢心?” “在的。”朱氏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拿出手帕,又从手帕中将婚书拿了出来。陈韶接过婚书从头至尾看了两遍后,问道:“罗正新的夫人向罗小姐提亲的礼单还有没有?” 苗氏也以同样的方式,将礼单拿出来递给了她。 陈韶看到,婚书上的日期是元和十二年三月十二,而罗正新夫人给的礼单上的日期是元和十八年九月十八。 “那个上门替罗正新的夫人说媒的婆子是什么身份?”陈韶问。 苗氏答道:“是郡城给人说媒为生的潘婆子。” 陈韶吩咐蝉衣,“去叫几个衙役进来。” 衙役进来后,陈韶道:“去两个人,将那位给人说媒的潘婆子请来。再去几个人,将高汉和罗正新的夫人请过来。” 请人需要一些时间。 这个时间,陈韶让两家人到偏厅稍等后,下意识地就要叫傅九。看傅九不在,李天流也不在,不由叹口气,又叫来一个衙役,向他吩咐:“去把录事、司仓、司户几位参军都请过来。” 录事参军是雷德厚,司仓参军是赵鳞,司户参军是胡庆鲁。三人误以为犯了什么错事,急急忙忙过来后就要认罪,陈韶适时制止住他们下跪的动作后,朝雷德厚道:“去看看史兴杀的那些人的家属是不是还在太守府外,如果在,就告诉他们,史兴要如何处置,过两日会张贴告示。回来后,你再跟胡大人商议着写一个受害人的补偿方案,二十八号前拿给我。另外,太守府的钱库还有多少余银,连同账册一并给我。” 两人去后,陈韶看向赵鳞,在赵鳞忐忑的目光中,她道:“你且候在这里,看看一会儿还有什么事。” 潘婆子来得快一些。 进入大堂她便跪下了,哭天抢地地说道:“大人饶命呀,不是婆子我要拆散他们的姻缘,是罗夫人财大势大,我要不照办,她就要拿我顶罪呀。” “你的意思,”陈韶不疾不徐,“罗夫人为给罗监院纳妾,强行拆散了罗小姐与王二公子的亲事?” “是,”潘婆子哭嚎,“她就是为讨罗监院的欢心,看罗小姐年轻貌美,才做下这等丧天良的事,无辜害了两条性命。” 陈韶慢慢地问:“为讨罗监院的欢心?” “在的。”朱氏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拿出手帕,又从手帕中将婚书拿了出来。陈韶接过婚书从头至尾看了两遍后,问道:“罗正新的夫人向罗小姐提亲的礼单还有没有?” 苗氏也以同样的方式,将礼单拿出来递给了她。 陈韶看到,婚书上的日期是元和十二年三月十二,而罗正新夫人给的礼单上的日期是元和十八年九月十八。 “那个上门替罗正新的夫人说媒的婆子是什么身份?”陈韶问。 苗氏答道:“是郡城给人说媒为生的潘婆子。” 陈韶吩咐蝉衣,“去叫几个衙役进来。” 衙役进来后,陈韶道:“去两个人,将那位给人说媒的潘婆子请来。再去几个人,将高汉和罗正新的夫人请过来。” 请人需要一些时间。 这个时间,陈韶让两家人到偏厅稍等后,下意识地就要叫傅九。看傅九不在,李天流也不在,不由叹口气,又叫来一个衙役,向他吩咐:“去把录事、司仓、司户几位参军都请过来。” 录事参军是雷德厚,司仓参军是赵鳞,司户参军是胡庆鲁。三人误以为犯了什么错事,急急忙忙过来后就要认罪,陈韶适时制止住他们下跪的动作后,朝雷德厚道:“去看看史兴杀的那些人的家属是不是还在太守府外,如果在,就告诉他们,史兴要如何处置,过两日会张贴告示。回来后,你再跟胡大人商议着写一个受害人的补偿方案,二十八号前拿给我。另外,太守府的钱库还有多少余银,连同账册一并给我。” 两人去后,陈韶看向赵鳞,在赵鳞忐忑的目光中,她道:“你且候在这里,看看一会儿还有什么事。” 潘婆子来得快一些。 进入大堂她便跪下了,哭天抢地地说道:“大人饶命呀,不是婆子我要拆散他们的姻缘,是罗夫人财大势大,我要不照办,她就要拿我顶罪呀。” “你的意思,”陈韶不疾不徐,“罗夫人为给罗监院纳妾,强行拆散了罗小姐与王二公子的亲事?” “是,”潘婆子哭嚎,“她就是为讨罗监院的欢心,看罗小姐年轻貌美,才做下这等丧天良的事,无辜害了两条性命。” 陈韶慢慢地问:“为讨罗监院的欢心?” “在的。”朱氏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拿出手帕,又从手帕中将婚书拿了出来。陈韶接过婚书从头至尾看了两遍后,问道:“罗正新的夫人向罗小姐提亲的礼单还有没有?” 苗氏也以同样的方式,将礼单拿出来递给了她。 陈韶看到,婚书上的日期是元和十二年三月十二,而罗正新夫人给的礼单上的日期是元和十八年九月十八。 “那个上门替罗正新的夫人说媒的婆子是什么身份?”陈韶问。 苗氏答道:“是郡城给人说媒为生的潘婆子。” 陈韶吩咐蝉衣,“去叫几个衙役进来。” 衙役进来后,陈韶道:“去两个人,将那位给人说媒的潘婆子请来。再去几个人,将高汉和罗正新的夫人请过来。” 请人需要一些时间。 这个时间,陈韶让两家人到偏厅稍等后,下意识地就要叫傅九。看傅九不在,李天流也不在,不由叹口气,又叫来一个衙役,向他吩咐:“去把录事、司仓、司户几位参军都请过来。” 录事参军是雷德厚,司仓参军是赵鳞,司户参军是胡庆鲁。三人误以为犯了什么错事,急急忙忙过来后就要认罪,陈韶适时制止住他们下跪的动作后,朝雷德厚道:“去看看史兴杀的那些人的家属是不是还在太守府外,如果在,就告诉他们,史兴要如何处置,过两日会张贴告示。回来后,你再跟胡大人商议着写一个受害人的补偿方案,二十八号前拿给我。另外,太守府的钱库还有多少余银,连同账册一并给我。” 两人去后,陈韶看向赵鳞,在赵鳞忐忑的目光中,她道:“你且候在这里,看看一会儿还有什么事。” 潘婆子来得快一些。 进入大堂她便跪下了,哭天抢地地说道:“大人饶命呀,不是婆子我要拆散他们的姻缘,是罗夫人财大势大,我要不照办,她就要拿我顶罪呀。” “你的意思,”陈韶不疾不徐,“罗夫人为给罗监院纳妾,强行拆散了罗小姐与王二公子的亲事?” “是,”潘婆子哭嚎,“她就是为讨罗监院的欢心,看罗小姐年轻貌美,才做下这等丧天良的事,无辜害了两条性命。” 陈韶慢慢地问:“为讨罗监院的欢心?” “在的。”朱氏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拿出手帕,又从手帕中将婚书拿了出来。陈韶接过婚书从头至尾看了两遍后,问道:“罗正新的夫人向罗小姐提亲的礼单还有没有?” 苗氏也以同样的方式,将礼单拿出来递给了她。 陈韶看到,婚书上的日期是元和十二年三月十二,而罗正新夫人给的礼单上的日期是元和十八年九月十八。 “那个上门替罗正新的夫人说媒的婆子是什么身份?”陈韶问。 苗氏答道:“是郡城给人说媒为生的潘婆子。” 陈韶吩咐蝉衣,“去叫几个衙役进来。” 衙役进来后,陈韶道:“去两个人,将那位给人说媒的潘婆子请来。再去几个人,将高汉和罗正新的夫人请过来。” 请人需要一些时间。 这个时间,陈韶让两家人到偏厅稍等后,下意识地就要叫傅九。看傅九不在,李天流也不在,不由叹口气,又叫来一个衙役,向他吩咐:“去把录事、司仓、司户几位参军都请过来。” 录事参军是雷德厚,司仓参军是赵鳞,司户参军是胡庆鲁。三人误以为犯了什么错事,急急忙忙过来后就要认罪,陈韶适时制止住他们下跪的动作后,朝雷德厚道:“去看看史兴杀的那些人的家属是不是还在太守府外,如果在,就告诉他们,史兴要如何处置,过两日会张贴告示。回来后,你再跟胡大人商议着写一个受害人的补偿方案,二十八号前拿给我。另外,太守府的钱库还有多少余银,连同账册一并给我。” 两人去后,陈韶看向赵鳞,在赵鳞忐忑的目光中,她道:“你且候在这里,看看一会儿还有什么事。” 潘婆子来得快一些。 进入大堂她便跪下了,哭天抢地地说道:“大人饶命呀,不是婆子我要拆散他们的姻缘,是罗夫人财大势大,我要不照办,她就要拿我顶罪呀。” “你的意思,”陈韶不疾不徐,“罗夫人为给罗监院纳妾,强行拆散了罗小姐与王二公子的亲事?” “是,”潘婆子哭嚎,“她就是为讨罗监院的欢心,看罗小姐年轻貌美,才做下这等丧天良的事,无辜害了两条性命。” 陈韶慢慢地问:“为讨罗监院的欢心?” “在的。”朱氏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拿出手帕,又从手帕中将婚书拿了出来。陈韶接过婚书从头至尾看了两遍后,问道:“罗正新的夫人向罗小姐提亲的礼单还有没有?” 苗氏也以同样的方式,将礼单拿出来递给了她。 陈韶看到,婚书上的日期是元和十二年三月十二,而罗正新夫人给的礼单上的日期是元和十八年九月十八。 “那个上门替罗正新的夫人说媒的婆子是什么身份?”陈韶问。 苗氏答道:“是郡城给人说媒为生的潘婆子。” 陈韶吩咐蝉衣,“去叫几个衙役进来。” 衙役进来后,陈韶道:“去两个人,将那位给人说媒的潘婆子请来。再去几个人,将高汉和罗正新的夫人请过来。” 请人需要一些时间。 这个时间,陈韶让两家人到偏厅稍等后,下意识地就要叫傅九。看傅九不在,李天流也不在,不由叹口气,又叫来一个衙役,向他吩咐:“去把录事、司仓、司户几位参军都请过来。” 录事参军是雷德厚,司仓参军是赵鳞,司户参军是胡庆鲁。三人误以为犯了什么错事,急急忙忙过来后就要认罪,陈韶适时制止住他们下跪的动作后,朝雷德厚道:“去看看史兴杀的那些人的家属是不是还在太守府外,如果在,就告诉他们,史兴要如何处置,过两日会张贴告示。回来后,你再跟胡大人商议着写一个受害人的补偿方案,二十八号前拿给我。另外,太守府的钱库还有多少余银,连同账册一并给我。” 两人去后,陈韶看向赵鳞,在赵鳞忐忑的目光中,她道:“你且候在这里,看看一会儿还有什么事。” 潘婆子来得快一些。 进入大堂她便跪下了,哭天抢地地说道:“大人饶命呀,不是婆子我要拆散他们的姻缘,是罗夫人财大势大,我要不照办,她就要拿我顶罪呀。” “你的意思,”陈韶不疾不徐,“罗夫人为给罗监院纳妾,强行拆散了罗小姐与王二公子的亲事?” “是,”潘婆子哭嚎,“她就是为讨罗监院的欢心,看罗小姐年轻貌美,才做下这等丧天良的事,无辜害了两条性命。” 陈韶慢慢地问:“为讨罗监院的欢心?” “在的。”朱氏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拿出手帕,又从手帕中将婚书拿了出来。陈韶接过婚书从头至尾看了两遍后,问道:“罗正新的夫人向罗小姐提亲的礼单还有没有?” 苗氏也以同样的方式,将礼单拿出来递给了她。 陈韶看到,婚书上的日期是元和十二年三月十二,而罗正新夫人给的礼单上的日期是元和十八年九月十八。 “那个上门替罗正新的夫人说媒的婆子是什么身份?”陈韶问。 苗氏答道:“是郡城给人说媒为生的潘婆子。” 陈韶吩咐蝉衣,“去叫几个衙役进来。” 衙役进来后,陈韶道:“去两个人,将那位给人说媒的潘婆子请来。再去几个人,将高汉和罗正新的夫人请过来。” 请人需要一些时间。 这个时间,陈韶让两家人到偏厅稍等后,下意识地就要叫傅九。看傅九不在,李天流也不在,不由叹口气,又叫来一个衙役,向他吩咐:“去把录事、司仓、司户几位参军都请过来。” 录事参军是雷德厚,司仓参军是赵鳞,司户参军是胡庆鲁。三人误以为犯了什么错事,急急忙忙过来后就要认罪,陈韶适时制止住他们下跪的动作后,朝雷德厚道:“去看看史兴杀的那些人的家属是不是还在太守府外,如果在,就告诉他们,史兴要如何处置,过两日会张贴告示。回来后,你再跟胡大人商议着写一个受害人的补偿方案,二十八号前拿给我。另外,太守府的钱库还有多少余银,连同账册一并给我。” 两人去后,陈韶看向赵鳞,在赵鳞忐忑的目光中,她道:“你且候在这里,看看一会儿还有什么事。” 潘婆子来得快一些。 进入大堂她便跪下了,哭天抢地地说道:“大人饶命呀,不是婆子我要拆散他们的姻缘,是罗夫人财大势大,我要不照办,她就要拿我顶罪呀。” “你的意思,”陈韶不疾不徐,“罗夫人为给罗监院纳妾,强行拆散了罗小姐与王二公子的亲事?” “是,”潘婆子哭嚎,“她就是为讨罗监院的欢心,看罗小姐年轻貌美,才做下这等丧天良的事,无辜害了两条性命。” 陈韶慢慢地问:“为讨罗监院的欢心?” 第103章 与他有几分交情 做媒婆,凭的就是察言观色和一张巧嘴。听出陈韶是在打听罗夫人,潘婆子假模假样地抹一把眼泪后,便立刻调转话头,也说起了罗夫人:“大人有所不知,那罗监院最是贪财好色,当年罗夫人就是凭着姿色才嫁给的他。如今她人老珠黄,为了不被下堂,只能不断地给罗监院物色年轻貌美的小妾来巩固地位。那罗小姐就是罗监院打算休她另娶黄员外家的小姐时,她物色的救命稻草。” 很好,是个聪明人。陈韶省下套话的环节,直接问道:“罗夫人都单独跟罗小姐说了什么,才让罗小姐心甘情愿嫁给了罗监院?” 潘婆子忙做出悲悯的模样:“罗夫人告诉罗小姐,如果她不嫁给罗监院,不仅罗大公子要被赶出书院,罗二公子也会没命,甚至整个罗家都将不复存在。罗小姐是为保护罗二公子,才甘愿嫁给的罗监院。” 看着随衙役过来的两位老妇人,陈韶有意放慢语速,“你说的这些,有何实证?” “自然有的。”潘婆子并不知道她还请了罗夫人和高夫人,颇有些嫌弃地说道,“给书院里的夫子说媒最没有赚头,说成一桩亲事,有时候拿两幅字画就打发了。罗监院不缺钱,但罗夫人却最小气,每次帮她说成一桩亲事,她就只给一幅字或是一幅画,说是让我拿去装点什么门面,抬什么身份,我呸。” “卑鄙小人!亏我平日待你不薄,你竟在背后如此说我!”罗夫人进到大堂,听到她的话,又羞又愤地涨红了脸。 潘婆子听到她的声音,下意识回头,看到她人后,本能地缩起脖子赔笑道:“夫人怎么来了?哎呀,夫人有什么事,派个人来说一声就是,怎么还亲自来了?” 罗夫人冷声道:“我要不来,怎能听到你这些混账话!” 潘婆子依旧赔着笑:“是老婆子没有说清楚,让夫人误会了。老婆子不是嫌弃夫人赏的那些字画不值钱,实在是老婆子有眼无珠,欣赏不来这些高雅的东西。不过夫人放心,老婆子虽然欣赏不来,都还好好珍藏着呢,就盼着老祖宗什么时候开个眼,让儿孙也进书院去识几个字,就能欣赏到那些字画的珍贵了。” 罗夫人没什么好脸色地说道:“算你还有几分识相!” “粗鄙卑贱之人,不必与她一般见识。”已经满是华发的高夫人说道。罗夫人乖乖应了声是后,才同着她一起,向着陈韶见礼。 而随着她们见礼,潘婆子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里不是书院,不用对她们卑躬屈膝,恼得又呸一声后,才规规矩矩地跪好。 罗夫人气得脸又红了,陈韶敲一敲惊堂木,虽制止了她要训人的话,罗夫人却犹不甘心道:“恳请大人将这卑贱无耻之徒拖出去打死!” “卑贱无耻之徒?”看着她与高夫人挺得笔直的腰背,陈韶懒声问道,“你是指她指控你的那些话都是妄言?” 罗夫人恨声道:“自然是妄言!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寻常,身为正室,为夫纳妾广开枝叶也属常理,何来讨欢心一说!” 陈韶诘问:“为夫纳妾广开枝叶也包括强拆他人姻缘?强夺他人之妻?” 罗夫人心头一寒,飞快看两眼潘婆子后,立刻否认:“大人明察,妾身从未强拆过他人姻缘,也从未强夺过他人之妻!” “是吗?”陈韶示意蝉衣去将罗、王两家人请出来。 张伯山和罗正新被捕后,高夫人和罗夫人也被衙役监管起来。对近几日郡城发生的事,几乎一无所知。看到从偏厅出来的罗、王两家人,高夫人只是稍稍变了一下脸色,罗夫人却慌张地说道:“是他们自己寻死,不关我的事!” 罗、王两家人听到她的话,愤怒一下被点燃。在蝉衣的安抚下,才勉强镇定下来,恳请陈韶为他们做主。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有什么可慌的?”高夫人不满地看一眼跪在地上的罗夫人,高傲地说道,“罗小姐能嫁给罗监院为妾,是她的福气。她自己愚蠢想不开,与你有何干系?” 罗树荣怒目道:“你也是有儿女的人,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 高夫人隐晦地看两眼陈韶后,意有所指地说道:“他们要真有这样的福气,就算为奴为婢,我也愿意!” 蝉衣冷笑:“粗鄙卑贱之人,也妄想攀龙附凤,哪里来的脸?” 高夫人脸上划过几分怒意,但并未发作。 陈韶看一眼她,又看向罗夫人,“是他们自己寻死的意思是,你承认他们的亲事是被你拆散,也承认是你用了手段,强逼着罗小姐嫁给的罗监院为妾?” “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你们现在才来告官,无非就是想多要几个银子,”高夫人赶在罗夫人前头,对着罗、王两家人施舍道,“你们商量着说个数,只要不过分,我们给了,但仅此一例,绝无下次!” “十万。”陈韶也赶在罗、王两家人开口之前,先一步说道,“只要高夫人肯拿十万两银子出来弥补他们两家,这桩案子,我便不再追究。” 高夫人不由自主地拔高声音,“十万两银子,就凭他们两条贱命?” “他们两条是贱命,那我们就来谈谈你的命吧。”陈韶慢条斯理道,“身为太学山长的夫人,本该修身养德,以身作则。而你却纵容他人作恶,还蔑视他人性命,甚至在公堂之上,无视王法,不敬本官,口出狂言。种种罪孽加在一起,按律已经足够处斩。你且说说,你愿意出多少银两买自己的性命?” 高夫人脸色一变再变后,对着她冰冷的目光,强撑着说道:“妾身与张大人尚有几分交情。” 陈韶眼底涌上几分寒光,语气却颇有几分漫不经心:“夫人指的张大人是张伯山?” 高夫人又端起了架子:“正是。” 陈韶好整以暇道:“说说看,你与他有何交情?” 高夫人道:“早两个月,妾身已与张夫人商议着要结成儿女亲家。” “也就是说,”陈韶平静地问道,“罗夫人强拆罗小姐与王二公子的姻缘,逼迫罗小姐嫁给罗监院为妾的事,张大人也知道?” 高夫人不屑地瞧两眼罗、王两家后,倨傲道:“是。大人若不信,可亲自过问张大人。” 第104章 二十七房妾 “我自会过问张大人,不过……”陈韶有意停顿片刻,才问道,“口说无凭,你可有什么实证?” “实证?”高夫人皱眉,很想说以她的身份,根本不屑于撒谎,但看一眼罗、王两家,又看一眼罗夫人后,冷着脸,从怀里拿出两张名帖恭敬地递上来,“这是张小姐与我儿合婚的生辰八字,张小姐的名帖上有张大人的私印,是张夫人月初的时候派人递给我的。” 不仅张春华的名帖上有张伯山的私印,高夫人的儿子高裕的名帖上也有高汉的私印。拿着两份实证,陈韶不动声色地勾一勾嘴角后,看一眼忐忑不安的罗、王两家人,又看回不可一世的高夫人,慢声说道:“高夫人既与张大人有几分交情,死罪便可免了。接下来,我们来谈谈活罪的价格吧。” 高夫人似乎早就知道她会这样说,脸上笑起几分笑,颇是随着地揖了个礼后,问道:“大人且说个数,只要妾身拿得出来,断不拒绝。” 陈韶不答反问:“夫人认为什么价格合适?” 高夫人以商量的语气说道:“大人认为一万两白银如何?” 陈韶摇头:“夫人好歹是太学的山长夫人,一万两白银,未免也太轻贱这个身份了。” “大人说得有理。”高夫人虽然肉疼,但还是咬牙道,“那就三万两吧。” 怕陈韶再次抬价,高夫人紧接着补充道:“这是妾身能拿出来的全部现银。” “好吧,一会儿夫人将银子送来,死罪活罪便都可免了。”陈韶勉强应下来后,紧接着又道,“现在我们来谈谈高山长的价格吧。” 高夫人面色微微一僵,“大人这是……” 陈韶微讶:“夫人不打算救高山长?” 高夫人赶紧道:“妾身的三万两白银,不仅仅是勾销妾身的事,还包括妾身的相公。” 陈韶笑了:“你想什么呢,高汉可是太学的山长,三万两白银就想勾销所有事,做梦呢?” 高夫人强忍着怒意,恭敬提醒,“大人,我们高家再过不久,就要与张大人结成儿女亲家了,到时候……” “夫人想与张大人结成儿女亲家的事,恐怕是行不通了。”陈韶收敛住笑容,淡声说道,“你想结成儿女亲家的张大人也早在两日前,跟着高汉、罗正新关在了大牢!” 高夫人不敢置信地后退两步后,坚决地说道:“不可能!” 陈韶扬一扬眉梢,朝着一旁的赵鳞道:“既然高夫人不相信,你且带她去大牢里瞧一瞧。” “大人开恩,”既去大牢,肯定不止瞧一瞧那么简单。高夫人再维持不住架子,扑通着跪到地上,惊恐失色道,“妾身知错,求大人开恩!” “既然知错,那我们就重新来谈一谈价格吧。”陈韶悠闲道,“不知夫人现在愿意用多少银子买自己的性命无忧?” 高夫人赶紧道:“二十,三十万两白银,还有五十箱珍玩珠宝,四十二间商铺,四十六间别院,一千三百亩良田,只要大人愿意放了妾身,妾身愿意献出所有身家!” 陈韶冷沉着脸,“高山长在太学多少年了?” 高夫人道:“快三十年了。” “三十年就积累下了这么庞大的家产,”陈韶嗓音冰冷,“当真是好本事!” 三十年三十万两,折算下来就是一年一万两,还有珍玩珠宝、商铺、别院、良田……他尚且如此,比他权势更大的张伯山又是如何,可想而知! 但就她这些时日排查走访史兴案子时所见村镇,百姓并无过多的赋税之苦,那他们的财产都是哪里来的? 忽然之间,那枚青玉棋子及赵强早前那句‘丰隆商行为求名贵药材,时常在昌明城、拓俞城、昆仑镇、步头城等与他国交界的城池,暗中与他国百姓交易"的话浮上陈韶的脑海。 如果……那么一切就能说通了。 “妾身知道错了,”高夫人跪伏在地,颤声恳求,“妾身愿意拿出全部献给大人,只求大人开恩。” “夫人是不是搞错了?”陈韶寒声道,“你的身家是高汉非法所得,本就应该充公,你用公家的钱财免自己的罪,天下竟有这样的好事?将她带下去!” “大人开恩,大人开……”衙役快步上前,麻利地捂住她的嘴后,便将她给拖了出去。 “大,大人,妾,妾身……”看到陈韶的目光落在自个身上,罗夫人吓得双腿一软,又跪到了地上。陈韶冷冰冰地打断她求饶的话,“说一说,高汉的身家有三十万两白银,罗正新的身家有多少?” “大人开恩……” 陈韶用力一拍惊堂木:“说!” “妾身不知道,”性命攸关之时,罗夫人也顾不得什么尊严不尊严了,砰砰磕两个头后,痛哭流涕地说道,“罗正新那畜生,不让妾身染指他的钱财。” 陈韶冷肃道:“高汉的那些商铺都是做的什么生意?” 有高夫人的前车之鉴,罗夫人完全不敢隐瞒地交代道:“什么生意都有。” 陈韶继续冷肃道:“他的商铺都在什么地方?” 罗夫人依旧不敢犹豫:“郡城和郡城 陈韶:“他都跟谁在做生意?” 罗夫人摇头:“妾身不知道。” 陈韶:“你给罗监院纳过多少房小妾?” 罗夫人脱口答道:“纳过二十七房小妾。” 陈韶不以为自己听错了:“二十七房?” “不是妾身要给他纳这么多妾室,”罗夫人哭着解释,“有些是别人送给他的,还有一些是他逼着妾身给他纳的。” 陈韶冷着脸:“谁送给他的?” 罗夫人麻利地答道:“有文家、景家、任家,还有城南的张举人和王秀才,城北的黄员外,还有一些商户和书院里的一些学子。” 人还真不少! 罗正新只是太学的监院,这些人给他送妾,必然也会给高汉送。平白无故,自然不会送妾,所以他们都有可能与高汉有生意往来。陈韶压着心底的冷意,继续问道:“二十七房小妾,包不包括罗小姐?” 罗夫人点头。 陈韶再次问:“剩下的那二十六房小妾在哪里?” “在……”罗夫人眼底闪过一丝犹疑后,垂眸答道,“在城东的落雁居。” 第105章 魔窟(两章并一章) “你要的供状。”伴着她的话音,李天流大步进入大堂,将两张供状扔到案台上,扫一眼堂下的罗夫人、潘婆子与罗、王两家人后,朝蝉衣道,“去给我倒杯茶。” 蝉衣忍着回绝的冲动,去偏厅给他倒了一杯茶。 陈韶拿着史兴的供状,本是随意一扫,却在扫到那句‘曾跟踪高汉到城东大兴街,暗查到他在大兴街曲径园的别院豢养着数十名妙龄女子,这些妙龄女子多是掳掠所得"时,停住了目光。将这句话的前后段落连起来看了一遍后,陈韶又拿起胡立兰的供状,看到胡立兰也有交代这句话时,便问李天流:“你审讯过他们?” 李天流边喝茶边道:“随便问了几句。” 陈韶看他两眼后,掀眼看向罗夫人,“你刚才说那二十六房小妾在哪里?” 罗夫人又犹豫了一下才答道:“在城东的落雁居。” 陈韶看着她,“太学在城西,距离城东应该有不短的距离,罗正新为何要将她们安排在那边?” 罗夫人摇头:“妾身不知道,他纳的所有妾室都住在那边。” 陈韶问:“那你呢?” 罗夫人低声道:“妾身跟着他住在书院。” “你跟他住在书院,”陈韶不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那落雁居是谁在管理?” 罗夫人心尖一颤,小心翼翼地掀起眼皮看向她,对上她的视线后,又赶紧收回来,抹一抹眼泪道:“是、是高夫人在管理。” 陈韶微微扬声,“高夫人?” 罗夫人红了脸:“是。” “罗正新的妾室,为什么是她在管理?”陈韶问完,突然看两眼罗、王两家后,又问道,“到底是高汉非要纳罗小姐为妾,还是罗正新?” 她模糊记得薛万清说的似乎是高汉。 罗夫人看向罗、王两家。 罗树荣也看一眼她后,答道:“是罗监院。” 那就是薛万清撒谎了。陈韶没再纠结这个问题,而是催促罗夫人:“罗正新的妾室,为什么是高夫人在管理?” 罗夫人的脸色红了白,白了红,好一会儿才羞愤地答道:“他不让妾身插手他的事。” “那城东还有其他别院吗?”陈韶问。 罗夫人心虚地避开她的目光,“妾身不知道。” 陈韶定定看她片刻:“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罗夫人又哭起来:“大人饶命,除了落雁居,妾身只知道还有个碧桃园,别的妾身就不知道了。” 罗正新的年纪和高汉差不多,高夫人已是满头华发,而她看着却才三十出头,典型的老夫少妻。陈韶试探着问:“罗正新在你之前,还娶过别的夫人?” 罗夫人身子哆嗦一下后,眼泪流得更凶了,“还娶过两房。” “那两位夫人还在吗?”陈韶问。 罗夫人心乔意怯地不敢回答。 潘婆子不甘寂寞道:“两房都病没了。” 陈韶看一眼罗夫人后,又看向潘婆子:“都是什么病?” “这就不知道了,”潘婆子撇着嘴摇头道,“只是前两房夫人都是丰腴肥美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缺德事做多了,听人说死的时候都瘦脱了相,只剩个皮包骨了。” “她们不是生病!”罗夫人突然脱口说道。 “她们不是生病,那是……”潘婆子话到一半,便赶紧住了口。 陈韶接着问道:“那是什么?” “她们,她们……”罗夫人犹豫片刻后,毅然决然地闭着眼睛说道,“她们都是被毒死的,薛,薛美兰也是!” 在潘婆子、罗、王两家人惊恐的目光中,陈韶镇定地问道:“谁给她们下的毒?” 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说出了下毒的事,尽管害怕,罗夫人还是义无反顾地将知道的全都说了出来,“是,是高夫人,是她给薛美兰下的毒。” 陈韶盘问:“她为什么要给薛美兰下毒?” “薛美兰仗着给高汉生了两个儿子,就想母凭子贵,取代高夫人的位置。”罗夫人畏畏缩缩地说道,“高夫人在警告过她几回,她不听后,就给她下了毒。” 陈韶问:“高夫人给她下的什么毒?” 罗夫人连连摇头:“妾身不知道。” 陈韶追问:“你既不知道,你又是怎么知道高夫人给她下过毒?” “她告诉妾身,”罗夫人煞白着一张脸,半是期艾半是不忿道,“让妾身老老实实地当好这个罗夫人,不是自己的东西就不要多妄想,否则就会像薛美兰那样,死的不明不白。” 陈韶平静地问道:“也就是说,薛美兰是被高夫人下毒害死的事,只是你的猜测?” “不是妾身的猜测!”罗夫人扬声辩解,“薛美兰的死状跟那两个罗夫人一模一样,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的确有蹊跷,不过无凭无据,陈韶便没有继续这个问题,从而转回来问道:“碧桃园是做什么的?” 罗夫人对她的不再过问很有些失望,“妾身不知道,早前妾身不满罗正新将落雁居交给高夫人管理,暗中跟踪她时,发现她进了碧桃园。妾身以为抓住她的把柄,回头就告诉了罗正新。罗正新那个畜生听后转头就告诉了高夫人,高夫人便来警告了妾身不要妄想。” 陈韶诈她道:“曲径园呢,是做什么的?” “曲径园?”罗夫人摇头,“妾身不知道什么曲径园。” 看她的眼睛并不像撒谎,陈韶吩咐赵鳞:“带她下去,再将高夫人带上来!” 罗夫人原想求饶,对上她泛着冷光的双眼后,乖乖地跟着赵鳞走了。 “跟着衙役去把你给高汉、罗正新,还有其他夫人说媒赠送的字画或是其他凭证取来。”趁着空闲,陈韶吩咐潘婆子。 等潘婆子也跟着衙役去后,陈韶的目光又落到了罗、王两家人的身上,“你们在洪源郡可有落脚的地方?” “玉儿和明礼的案子,基本上已经明了,对害他们失了性命的罗监院与罗夫人要如何处置,自有大人决断。”罗树荣感激道,“我们在郡城也无什么事,一会儿歇一歇,便回去了。” 无论是他,还是王家,都不是胡搅蛮缠之人。就罗夫人刚才透露出来的那些话,他也知道罗正新等人身上可能还牵涉有别的案子,想要一时半会儿就处置他们,显然不可能。与其在这边干等着,不如先回去,等案子快了结的时候再过来也不迟。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他们早已经不比从前,能省一个钱是一个钱。 斯人已逝,活着的人还要继续。 陈韶心中微微叹一声后,放软声音,“罗掌柜以前是做胭脂生意的,王掌柜呢?” 王周利赶紧道:“做些纸笔的小生意。” “家里如果不忙,就在郡城多留几日吧。”陈韶说着,朝刚回来的傅九道,“你带着他们再往聚贤楼走一趟,让周掌柜要两个院子安顿好他们。” 杨树荣和王周利连连拒绝,陈韶温和道:“去吧,我自有安排。” 他们走后,陈韶看着寥寥几人的大堂,感叹道:“人是真的不够用呀。” 李天流把玩着已经空了的茶杯,懒洋洋道:“说吧,你又想做什么?” 陈韶拿起史兴和胡立兰的供状,边看边道:“暂时还是个想法,等审讯完高夫人再说吧。” 高夫人很快就来了。 在大牢里走了一遭,她身上的架子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恐惧。踉踉跄跄地跟着赵鳞进入大堂,不等陈韶开口,她便跪到了地上,“大人,妾身冤枉,是罗夫人拆散的罗小姐与王二公子,与妾身无关呀。还有薛美兰与伍桃,也是高汉要找的她们,与妾身无关呀。” 还真是大难临头各自飞,陈韶冷声道:“那薛美兰是怎么死的?” “薛……”高夫人瞬间瘫软,仅一刻,她又立即道,“薛美兰想取代妾身,高汉,高汉最是爱惜名声,苦劝她无果后,才让妾身给她的下的毒!妾身只是受命于他,并不是妾身想要害死她!” 陈韶紧跟着问道:“之前的两位罗夫人呢,也是你下的毒?” “不,不是。”高夫人赶紧否认,“是罗正新,是他腻了她们,又不能光明正大休弃她们,才给她们下的毒!” 也不确定真假,陈韶便快速切换到下一个问题:“落雁居、碧桃园、曲径园都是做什么的?” 高夫人身子一僵,面色也瞬间变成死灰。 回答薛美兰的死因时都没有这样,现在却……陈韶心底突然一沉,薛万清那句‘学子们为进太学,拿自己姐姐妹妹贿赂高汉和罗正新"以及刚才罗夫人所说文家、任家等人送罗正新妾室的话相继跳入她的脑海。 高汉既然最是爱惜名声,自然不会将他人送的妾室安顿在书院。 不安顿在书院,那他安顿在哪里? “都是安置想巴结讨好他们的人送来的妾室。”感受着她眼中的杀机,高夫人怕得赶紧匍匐在地上,连连求饶。 陈韶紧盯着她:“送的妾室,需要三个园子来安置?” “除了妾室,还,还有一些他们养在里面的玩物。”高夫人不敢隐瞒,痛哭着撇清关系道,“大人明察,是他们让妾身管着她们的吃穿用度,她们是生是死,是去是留,都不关妾身的事呀。” 陈韶冷着脸:“他们是谁?” 高夫人连声道:“他们是张大人、高汉、罗正新,还郡城里一些有头有脸的人。” 陈韶强压着心底的喷薄的怒意,继续问道:“除了这三个园子,还有没有别的园子?” “有,有,”高夫人快速回答,“还有明月院、梅园、快活林和长乐坊。” 陈韶:“都是关押‘玩物"的地方?” “不,不是。”高夫人连忙解释,“玩物们都关押在落雁居、碧桃园、曲径园、明月院和梅园,快活林和长乐坊是青楼,是那些不听话或是他们腻了的玩物去处。” “贱妇!”陈韶抓起惊堂木朝她扔去。 高夫人尖叫着,却不敢躲。 惊堂木擦过她的耳际,重重地落在她的肩膀上,只顷刻,肩上的衣裳就血红一片。 “李天流……”陈韶冷沉的话才出口,李天流已经窜出大堂,“我去驾马车!” 陈韶扶着案台站起来,冷冷地看着惊恐的高夫人,沉声命令:“拖上她,带路!” 羽林卫拖着高夫人在前方开道。 李天流驾着马车。 一众衙役快跑着跟在后面。 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队伍快速朝着城东而去! 落雁居、碧桃园、曲径园、明月院和梅园相隔并不远。 队伍抵达后,羽林卫与衙役迅速交杂着包围了几个院落。 陈韶快步走下马车,抬头看一眼落雁居的匾额后,推门走了进去。 游廊假山,小桥流水,奇花异木,与院外截然不同的清雅环境,让刚进院中的陈韶脚步微微一顿。但随即,她的目光就被远处梧桐树上吊着的两个女子吸引了目光。 绕着游廊快步过去,距离还有近两丈远时,陈韶猛然停住脚步,“蝉衣。” 两个女子身上只着了一层薄纱。 低地一尺,双手高举着吊在树上,低垂着头,周身布满蚊蝇。 蝉衣走过去,距离还有三步,便哽咽着回了头:“公子,她们……” 她们已经死了。 陈韶一步一步走到她们跟前,挥手赶走蚊蝇后,蹲身看向她们脚上的尸斑。 李天流在看到他们只穿着薄纱后,便迅速转过了身。听到蝉衣强压着的哭声,重新回头看时,才发现她们已经死了。跟着陈韶走到尸体跟前,看她才挥手将蚊蝇赶走,只片刻又重新密密麻麻附着上来,不由使着内力用力一扇。 蚊蝇是全都飞走了,但嗡嗡地朝着他扑了过来。 李天流冷哼着再次一挥手,蚊蝇便如雨般,扑簌簌地落到了地上。 陈韶顾不得抖落身上的蚊蝇尸体,在看到她们赤裸着的脚底上,尸斑还未融合成片后,立刻伸手捏了捏她们的脚关节。 脚关节上的尸僵也才形成不久。 死亡时间在三小时内。 差不多是在她询问罗、王两家案情的时候。 陈韶抬眼,看向薄纱内她们遍布伤痕的身子。 第106章 屠杀 艳红色的薄纱遮掩下,原本该是无瑕的身躯,然而不是,两人的身上、手臂上、腿上都是鞭伤、烫伤、划伤、牙咬伤…… 那些伤,似毒蛇一般盘在她们的身上,嵌在她们的肉里。 “公子……”蝉衣的声音带着颤。跟着蕙音走南闯北治病救人的时候,她见过各种各样的惨状,但这样的惨状,却是第一次见。 陈韶撑手站起来,脱下外裳铺在地上,嗓音轻而冷:“将她们放下来,小心些,别再弄伤她们了。” 李天流有样学样地脱了外裳铺在地上后,才拿剑斩断绳索。陈韶与蝉衣一起,小心地将她们放在衣裳上。 “公子!”人平放在地上后,两人身上的伤痕更加明显地暴露出来。看着她们鼻青脸肿,甚至其中一人还缺了几颗牙的模样,蝉衣又惊又怒地朝四周看去。这一看,她便惊得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在他们正前方,大概四五丈远的几丛花树后,也有一棵梧桐树,梧桐树上也吊着两个人。 在他们左前方,大概七八丈远的地方,那里的梧桐树上也吊着两个人。 还有右前方的梧桐树上,也吊着两个人。 这些吊着的人身上穿的都是薄纱。 从他们的模样来看,显然也已经…… 陈韶顺她的声音看到后,几乎是飞一般地奔了过去。 在这些梧桐树后,还有其他树上也吊着人。 所有树上的人加起来,总共有十七人,他们都死了。 “立刻搜屋!”伴着命令,陈韶已经朝着就近的阁楼奔去。 没人。 陈韶就朝附近的阁楼奔去。 “公子,这里有人!”陈韶连奔了三个空后,远处一个羽林卫突然叫道。 陈韶想也没想,便飞奔过去。越过羽林卫,刚进门,她就止住了脚步。屋中央的特制木马上,趴坐着一个小男孩。男孩未着片缕,大概十三四岁,被束缚着手脚。木马下,污秽周围,是刺目的鲜血。 男孩早已经没了气息,但睁着的眼里,还盛载着祈求与痛楚。 木马的周围,还摆放着各种各样特制的刑具。 陈韶艰难地闭一闭眼,“继续搜!” 陆陆续续,又有声音传来:“公子,这里有人!” “公子,这里也有人。” 陈韶脚步不停,一个一个飞奔过去,又在一个又一个凌虐残忍的现场前止住脚步。 十个。 十三个。 十七个。 杀机如怒吼的波涛一般,随着死亡人数的不断增加,而不停攀升。 “公子……” “公子……” 二十一个。 二十一个最大不过十七八岁,最小仅十一二岁的尸体。 如朝阳,如花朵一般的年纪,就这么无声无息地陨落在了这里。 然而陈韶却不敢停留,甚至都来不及去看他们的死因,又飞快地奔赴向了另一个院落。 碧桃园十三具尸体。 曲径园十九具尸体。 明月院十二具尸体。 梅园八具尸体。 死者的年纪都在十一到十八岁之间。 快活林二十八具尸体,年纪在十五到二十五岁之间。 长乐坊二十……“公子,她还活着,她还活着!” 蝉衣惊喜的声音从长乐坊后宅最偏僻的矮楼传来。 陈韶疯一样地飞奔过去。 “好好躺着,别动。”蝉衣握住女子的手,一边给她把脉,一边飞快地取下头上的银钗。从钗中取出银针,扎住她伤口附近的穴道,又从腰间的布兜里拿出瓷瓶,倒出两颗药丸塞到她的嘴里,看着她勉强咽下去后,另外再倒出两颗药丸碾碎成粉,小心地撒到她伤口处。 做完这些,蝉衣才回头对进屋来的陈韶说道:“她中了野葛毒,幸好不多,胸口这一刀也偏得有些远,我们要再晚来一个时辰,应该就没救了。” 陈韶快速扫一眼矮楼的布置。 矮楼不仅偏僻,且还有些漏风。屋中随处可见蛛网,脏被、残茶,四处乱扔的衣裳都可见主人的懒惰。 再看躺在地上的女子,蓬头垢面,已看不出本来的面目。满是油垢的衣裳,带着刺鼻的酸臭味道。长长的指甲,里面藏满了污垢。 陈韶蹲身握住她的手,假借问话,悄然把住她的脉搏。脉搏很弱,但求生意志很强。 稍稍宽心之后,陈韶吩咐蝉衣:“你守着她。” 蝉衣点头。 陈韶松开女子的手,正要起身之时,女子突然反手抓住她,“不,不,要走。” “好,我不走。”陈韶重新握住她的手,放低声音,温和地说道,“我是从京城来查案的大理寺卿,你已经安全了,你放心,我会治好你。” 女子挣扎着睁开眼,可惜陈韶背着光,她什么也看不清楚,“你,你真的是京,京城来的陈,陈大人?” “我是。”陈韶嗓音更温和了,“你且好好养伤,不用害怕,我已经安排羽林卫保护你了。有什么事,等你身子好了再慢慢说。” “好,好……”女子慢慢地闭上眼睛,昏迷过去。 蝉衣看着她的模样,眼圈忍不住一红:“她失了这么多血,早该昏迷才对。” 陈韶慢慢放下女子的手,眼里的光芒渐渐冷下来。女子的确早该昏迷,她是凭着意志撑到了他们的到来! 让李天流安排人保护好她的安全后,陈韶站起来,慢慢转身走出矮楼。 未时,正是一日当中阳光最炙热的时候,陈韶却察觉不到一点暖意。拐脚到隔壁楼,蹲在被刺杀于桌旁的女子跟前。女子身上穿着薄透的衣衫,鼻孔及嘴角挂着腥臭乌黑的血丝,平躺在地板上,右手捂着胸前的伤口,指甲呈青黑色,眼睛垂直地看着屋顶。 跟矮楼的女子一样,她也中了毒。 女子的手指关节已经僵硬,但肘关节尚且还能活动,死亡时间同样在三个小时内。 将女子的右手拿开,胸前有一个上钝下锐,大概宽六分的刺创伤。取下女子头上的银钗,小心的探进伤口,大概测出伤口有四寸六长,凶器是一把普通的匕首。 长乐坊有二十三人死亡。 二十三人的死法都一样,中毒加刺杀。 从长乐坊出来,陈韶又回了快活林。 第107章 因你而死 快活林的二十八人都是被勒杀。 梅园的八人为三男五女,模样均小巧秀美;明月院十二人为五男七女,模样皆纤细俊俏;曲径园十九人为九男十女,模样也都端雅清丽;碧桃园十三人为六男七女,模样同样稚嫩白皙;落雁居二十一人为九男十二女,模样皆美艳娇媚。他们都是受尽各种凌虐而死,死法不一。 他们所有人的死亡时间都在三个小时内。 在她问罗、王两家案子的时候,他们遭遇了屠杀。 是什么事,使他们遭到了这样集体的屠杀? 她在处理罗、王两家案子之前,只做过一件大事:查封丰隆商行。 站在落雁居的庭院中,看着摆成一排的二十一具尸体,陈韶嗓音又冷又沉:“李天流,带着你的羽林卫,立刻将洪源郡内所有士族豪绅缉拿归案!” 李天流没有动。 陈韶看向他,“你要抗命?” 李天流看着她猩红的眼睛,冷静地问道:“你知道洪源郡城有多少士族豪绅吗?” 陈韶讥讽:“那又如何?” 李天流提醒:“羽林卫只有一百人。” 陈韶的目光慢慢地从他身上挪开,看向周围的十几个羽林卫。 十几个羽林卫的眼里也燃着滔天怒火,见她的目光看来,齐齐单膝下跪道:“将军令下,无论士族豪绅有多少人,我等也必将他们拿下!” 陈韶的目光从他们身上,又移回李天流身上。 李天流一改往日的轻慢,严肃地迎视着她的双眼,镇定道:“你非要拿下他们,我自然也可以全部拿下,但你想清楚了,你能不能承担拿下他们的后果!” 陈韶冷声问道:“什么后果?” 看向那一排尸体,李天流毫不客气地说道:“他们都是因你而死!” 陈韶双手瞬间紧握成拳,跟着看向那一排尸体,她道:“威胁我?” 李天流敷衍道:“算是吧。” 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些士族豪绅盘桓在这里几十上百年,即便是太平盛世,想要将他们连根拔起,也要从长计议,更何况是边关战事不断,朝中人心不稳,且国力渐微的现在。 他们杀这些人,是威胁,但也是提醒。 提醒她适可而止。 如果她不是陈国公府的六公子,仅凭大理寺卿这个身份,只怕他们根本不屑于用这样的方式来提醒。 这也是他为何要劝她回京的原因之一。 “我应下了。”陈韶收回目光,淡声说道。 李天流扬一扬眉梢:“应下什么了?” 陈韶没有回答,面朝着一排尸体,镇定地吩咐道:“让人去将丁立生叫过来。” 丁立生来得很快。 过来看到那一排尸体,人立时便软了,“公子,这……” 陈韶冷冰冰地打断他的话:“安排人或是马车过来将她们都抬回去!” 丁立生不敢多问,结结巴巴应了声是后,立马就要去安排。陈韶叫住他,“多安排些人或是马车,除了这里外,还有几个园子的尸体。” “几,几个园子……”丁立生惊地瞪大眼睛。 陈韶看他一眼,“赶紧去!” “是,是,下官这就去。” 看着他跌跌撞撞离去的背影,陈韶也慢慢抬脚朝外走去。虽然她不能立刻铲除他们,但并不妨碍她收集他们作恶的罪证! “这里的花开得真好。”在经过两丛夹竹桃时,早前回来的傅九颇有些没心没肺地说道,“一簇一簇,跟不要钱似的。” 陈韶止住脚步,偏头看向身旁的夹竹桃。 一簇簇花,缀在枝头,似不知人间愁苦般鲜艳而娇美。 “是不是?我就没在别的地方看过养得这么好的花。”傅九随手折下一枝,数了数枝上的花朵后,啧道,“也不知道是怎么养出来的。” 陈韶看一眼花根,枝叶繁茂,什么也看不到。扫眼其他地方,不论树木还是花草,的确长得比太守府要旺盛。 想起曾经手过的某起案子,陈韶吩咐:“你去找个锄头过来。” 傅九嘴里问着找锄头做什么,人已经自动自发地找去了。找了半晌,在后门临近厨房的一个杂房里找了三把锄头过来。 陈韶示意他:“把这两丛花挖出来。” 傅九以为她看上了这两丛花,拒绝要上前帮忙的衙役,独自一个人钻入花丛,顺着花根便一锄头挖了下去。挖了没几下,一截手骨跟着他挖出的泥巴飞出来,砸了他额头一下后,轱辘着滚到地上。 “什么东西?”傅九顺手捡起来,端详片刻后,奇怪道,“哪里来的骨头?” “给我。”陈韶命令。 傅九随手递过来。 是尺骨。 陈韶立刻吩咐:“继续挖,看看还有没有别的骨头。” 傅九一锄头下去,又一截长骨与几块小骨头露了出来。 陈韶制止住他后,上前将骨头一一捡起来,是桡骨、腕骨、掌骨和指骨。将骨头在路边一一摆好后,还差了两根掌骨和三个指骨。从傅九手中夺过锄头,仔细地翻开他挖过的泥土,很快就将差的那几根骨头找了出来。 “这树下埋了人!”傅九说,随即又捂住额头,“我刚才被死人骨头砸了头!” 陈韶没有理他,沿着他挖过的地方,继续挖了起来。李天流拿过衙役手中的锄头,钻到花丛中,也跟着挖起来。 很快,随着夹竹桃的连根拔起,一根根的骨头也相继被挖了出来。 “这么多骨头,不止一个人吧。”看着堆成小山似的骨头,傅九惊讶。 陈韶将锄头给他,示意他再去别的花丛挖一挖。 傅九去后,陈韶蹲下来,在渐渐隐去的霞光中,开始了拼骨。刚拼好半副骨架,丁立生就带着人回来了。 将手里的骨头随手放到正确的位置后,陈韶起身看一眼跟着他过来的衙役及他们手中拿着的草席,吩咐道:“去吧,将尸体都给我大大方方地带回去!” 丁立生战战兢兢地看一眼她身旁的骨头后,欲言又止地往尸体那边去了。 陈韶看一眼尸骨,又看一眼还在挖花的傅九,也朝着尸体那边去了。 刚到尸体跟前,才要吩咐衙役仔细些,傅九便叫道:“这里也有骨头!” 第108章 让全城百姓记住他们的死 陈韶回头看去,看到李天流在跟他一起挖,便放下心来,专心地盯着衙役们打包尸体。 衙役们想将尸体摞起来,用草席包了,再用绳索捆起来,这样方便抬,也方便运。 陈韶制止了他们。 她要他们一张草席只准平放两具尸体,再盖一张草席,就这样放在板车上拉回去。 身为法医,她敬重每一个死者,但敬重在很多时候并不表现在对尸体的重视上,而在于找到凶手,还他们清白。 现在,她要做的就是让全洪源郡的百姓记住他们的死,越惊世骇俗越好! 丁立生并不明白她的用意,看着尸体上触目惊心的累累伤痕,不知不觉便佝偻着身子,颤巍巍地问道:“他们怎么……” “他们怎么这样,丁大人应该问一问自己。丁大人身为司法参军,眼皮底下却生着这么一处藏污纳垢之地,为何?”陈韶看向他。 丁立生跪到地上,磕头如捣蒜地叫屈:“大人明察,下官虽然在洪源郡为官多年,但从前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照你这意思,”陈韶讥讽,“还是我的错了?” “下官不敢。”丁立生赶紧求饶。 陈韶冷哼一声,也不叫他起来,指使着抬尸体出去的衙役将门外看守高夫人的赵鳞叫进来后,吩咐道:“你去旁边院子盯着,让他们一定要按这边的方式处理尸体。” 赵鳞去后,陈韶一直看着最后一具尸体被抬上板车,才又去了别的院子盯梢。七个院子,衙役们走了三趟,才将所有尸体带回太守府。 已经戌时末。 天黑得似被浓墨染过一般,离了火把的光亮处,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傅九和李天流还在挖花。 他们已经挖了十余丛花,也挖出了十余堆白骨。 陈韶跟他们说一声后,便先回了太守府。将仅存的那名女子安排在乘风院的东厢房,又检查一遍她的身子,确定她的脉象比早前在长乐坊要平稳后,又安排了六个羽林卫守在厢房外护卫她的安危。 之后,陈韶便去了大堂前的广场上。 拉回来的尸体都暂时摆放在这里。 已是六月底的天气,尸体经过一日的折腾,已经开始散发腐臭。 总共有一百二十四具尸体。 如果不尽快处理,等到明后两日尸体正式腐烂,很容易就会滋生出瘟疫。 丁立生、胡庆鲁、赵鳞、雷德厚等人都战战兢兢地站在她的身后,畏惧地看着所有尸体。 有她在前面站着,谁也不敢捂住鼻子或是躲到别处。 一百二十四具尸体,除了在战场上,陈韶从来没有在哪次‘事故"中看到过这么多的尸体。更不用说,这些人极有可能是因她而死。沿着一排排的草席,在尸体间慢慢走上一圈,尽力记住每一具尸体的模样后,陈韶问道:“洪源郡有没有冰窖?” 丁立生似已经料到她要做什么,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后,才回答道:“有。” 陈韶问:“有几个,在什么地方,都是什么人在用?” 丁立生硬着头皮答道:“有两个,都在城郊的伏牛山。都是,都是官府和郡城里一些士族豪绅的藏冰之处。” “你去跟有藏冰的士族豪绅们说一声,冰窖我用了。”陈韶平静地吩咐。威胁吗?好,她倒要看看,他们能威胁她到什么程度! 丁立生踌躇道:“那,那些士族豪绅应,应该不会答应。” 陈韶冷冷地看着他,“我不是让你去跟他们商量,而是让你去通知他们,冰窖我要征用。他们同意与否,并不影响这个结果,明白了吗?” 丁立生硬着头皮连声应道:“明白了。” 陈韶道:“明白了那就赶紧去!” 丁立生快步去后,陈韶又看向赵鳞,“事不宜迟,你立刻安排人将这些尸体送去冰窖封存起来。记得封存好了,毕竟凶手一日不归案,他们就要封存一日。” 赵鳞看一眼已经走远的丁立生的背影,也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在他要去安排之时,陈韶又叫住他,扔给他一个巴掌大的瓷瓶,“预防瘟疫的,给抬尸体的衙役一人一颗,嘱咐他们一定要吃了。” 赵鳞拿着瓷瓶应了声是。 衙役们就在不远的地方等着,赵鳞将人都叫到一处,先说了陈韶给药丸的用意,接着才倒出药丸一颗一颗发了下去。吃过药丸,一众衙役又开始忙碌起来。 看着尸体一具一具搬上板车,又一车一车往城郊的冰窖运去,陈韶特意坐着马车,尾随在他们身后。他们用这种惨无人道的方式威胁她,她的确没有能力将他们立即连根拔起,但提前收点利息总是可以做到的。 尸体全部运到冰窖后,陈韶再次吩咐赵鳞:“今晚先这样将就着摆一夜,明日你去给每人订一口棺材,将他们都装殓了。” 赵鳞低眉顺眼地称是。 冰窖一重重锁好后,陈韶将钥匙收上来,又都交给了赵鳞:“看好里面的尸体,任何一具尸体出了问题,我都唯你是问!” 赵鳞脸色一变再变后,才恭顺地再次称是。 回到太守府,陈韶又去东厢房看了一回受伤的女子。 受伤的女子还在昏迷中,蝉衣在给她擦身子。脸已经擦干净了,是个非常俊秀的姑娘,也就二十一二岁的年纪。 “刚才醒过一回,警惕心非常重。”蝉衣将脏水端出去交给门口的羽林卫,又端进来另一盆干净的水,边擦边说道,“我好言安慰了几句,又给她吃了两颗安神的药丸,这才又昏睡过去。” 女子身上实在是太脏了,几乎拧两回帕子就要换一盆水。 陈韶帮着端了两回水,在蝉衣要为她解开衣裳擦拭之时,便离开了。虽然她也是女子,但落于人前的却是男儿身份,该避嫌还是要避嫌,免得落人口实。 傅九和李天流还没有回来。 陈韶细思片刻,唤来一个羽林卫去将他们叫了回来。 傅九一回乘风院,便嚷开了:“那个园子每一丛花最少四五十丛花没有挖。” 说着,看到东厢房有灯,本能地就拐脚走了过去。 第109章 祸水东引 刚走到门口,蝉衣端着一盆脏水出来,傅九用力嗅两口后,捂着鼻子道:“这是什么水,怎么这么臭?” 他是安排完刘德明他爹等人在聚贤楼吃过饭后,又将罗、王两家人在聚贤楼安顿好,才来的这边园子。来时,陈韶已经开始尸检,他并不知道他们救人一事。 蝉衣端了干净的水,又回屋了。 傅九追过去,被门口的羽林卫拦住。 傅九问:“藏的什么,这么怕人看见?” 羽林卫打趣:“救回来的一个女子,蝉衣姑娘在给她擦身,你确定要看?” 傅九立刻退开两步,关切地问道:“伤得重不重?” 羽林卫道:“反正不轻。” 傅九又问道:“说了凶手是谁吗?” 羽林卫道:“还昏迷着呢。” 傅九祷告:“希望她早些醒来说出凶手,公子也好为她报仇。” 时辰已经很晚了。 又跟羽林卫闲聊几句,傅九才回了正屋,看到陈韶已经打算歇下,赶紧退出来说道:“公子歇着吧,我还不累,趁着没有下雨,我继续挖骨头去了。” 陈韶制止:“不准去,那些骨头我另有安排!” 傅九不情愿地应了声好,转身去了隔壁羽林卫的院子。从水井里打上来两桶水,简单地清洗一下,又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后,刚要回乘风院,就看到远处站着一个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看到他,立刻转身跑了。 傅九抬头望天,今天晚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天空黑漆漆的,的确适合吓人,可惜他不怕鬼。傅九背着手,扭头就回了乘风院。看东厢房的灯还亮着,便走过去朝屋里叫道:“我就在外面,需要帮忙就叫一声。” 在蝉衣回答知道了后,傅九满意地飞身上树,以臂作枕睡下了。 另一边。 白衣女子不过跑了几丈,便停下来躲在几丛灌木后,安静地等待着。等了足足一盏茶,还不见动静,方才小心地探出头。 没人追过来。 白衣女子不死心地又朝周围看了看,确定没人追过来后,恼恨地走出来,将有意扔在草丛里的青玉佩捡起来,又回到先前的树后,藏好身子朝傅九先前出来的院子看去。 院子前已经不见人影,可见那人的确没有追过来。 咕哝着骂了声呆子后,白衣女子七弯八拐地进了一个无人的院子,在院子一侧的厢房中,小心地推开柜子,进入暗道,摸索着走了大概八九丈远后,在拐弯处,摸索着连敲了三下。 守在外面的人立刻打开暗门。 “怎么样?”白衣女子才出暗道,立刻有人追问。 追问的人正是张伯山的女儿张春华。 而白衣女子也不是别人,正是张春华的妹妹张春燕。 张春燕愤愤道:“那个蠢货根本没有追过来!” 张春华接过婢女递来的茶,又递向她:“是不是他没有看到你?” 张春燕用力搁下茶杯,“他看到了!” 既然看到了,怎么……看着她恼恨的模样,张春华咽下到嘴的怀疑,笑着安慰:“怪我,今晚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天色黑得跟墨染过似的,妹妹的美貌无法展露,自然让他给错过了。等明儿挑一个有月亮的日子,保证不用迷情香,也定将他勾得神魂颠倒。” 张春燕羞恼的心情总算平复了一些。 太守府东侧有一片宽阔的院落,这里住的是太守府的其他官员。 在张春燕无功而返后,其中某个院子中,也窸窸窣窣地响起了说话声: “怎么样?” “不行,没有跟着她去。” “真是废物!暗道都告诉她了,却连个男人都勾引不回去!” “不用这么急吧?今日看到那些尸体,陈六公子不是没有下令抓人吗?” “你懂什么!她没有下令抓人,那是被李小将军劝住了!” “她还真想将我们连根拔起?” “她不是已经在做了吗?她让衙役将尸体大模大样地拖回太守府,你以为她是敬重那些死者?她是做给全城百姓看,她要利用全城百姓的议论和目光束缚我们的手脚!” “只要我们咬死不承认,她能奈我们何?” “她是奈何不了我们,但她将那些尸体放在了冰窖!” “干脆除掉她算了!” “除掉她?你有本事抵抗陈家军的报复?” “那你说怎么办?她将冰窖钥匙都全给我了,还说里面的尸体有任何闪失,都要唯我是问。” “青玉棋子都放张伯山屋里了?” “放了。” “那个婢女可靠吗?” “可靠。” “那就再等她们几日,如果还不成功,只能再冒险给她投一次砒霜,把她引到她们身边,让那婢女说出是张伯山指使她去让杜忠下毒的事了。” “高夫人那边呢,要不要灭口?” “不要节外生枝,我们的计划是祸水东引,消除她对我们的杀机。” “那些做花肥的尸体呢?” “不用管,他们喜欢挖,那就让他们挖就是了。” 夜色很黑,似有暴雨要来,临近天亮之时,黑压压的云层突然散去。 依旧是个晴天。 在太阳升起,但阳光还没有落下之前,陈韶醒来,简单地梳洗过后,先去东厢房看了受伤的女子。女子依旧昏睡着,蝉衣守在她的床边打着瞌睡。把了把女子的脉搏,脉象比昨日又平稳了一些。 让蝉衣继续睡后,陈韶出来,将傅九从树上叫下来,“你去太守府外聚贤楼的粥棚前,给我找二十个愿意做散活的人回来。” 傅九去后,陈韶正要让人去请丁立生等人,徐光拎着个脏兮兮的布袋子先一步进来了。 “搜到证据了。”徐光将布袋摊开,将里面的植物一一摆出来,最后拿出来几块米糕,挨着介绍道,“这几株是制作麻药的药材,这几块加了麻药的米糕是他们弄出来用剩下的。” 陈韶大致扫了一眼那几株药材后,问道:“都是在哪里找到的?” “在他们家的地头上。”徐光站起来,拍一拍手上的泥,“昨日在他们家搜了大半日,什么也没有搜到后,临走想起来去他们家的地里走了走。看到那么大块菜地,只有一拢菜有新翻过的痕迹,实在可疑,让人过来一挖,果然就挖出了这些东西。” 第110章 抛饵 陈韶蹲下身,将米糕拿起来掰开,放到鼻下闻了闻,的确有麻药的味道。又拿起各个植物看了几眼,也的确是制作麻药的药材。最后拿出一株被砍成了好几截的曼陀罗,问道:“打听过了吗,确定这些药材都是他们种的?” 徐光道:“打听过了。大人手里拿的这个花就种在他们院子里,那巷子里好多人都见过。其他几个则种在他们的地头上,也有不少人见过。这个米糕,胡立兰也做来给过巷子里不少的孩子。” 陈韶叫过来一个羽林卫,让他去将史蕙请过来。 史蕙住的院子距离乘风院并不远。跟着羽林卫过来,看到地上摊着的那一堆植物与米糕,脸色当即就变了。 陈韶平心静气道:“看来,你是知道你娘给史兴弄麻药甚至在米糕里加麻药的事。” 史蕙仓皇跪下来,赶紧求饶:“大人开恩,我……” 陈韶放下曼陀罗,起身到昨夜蝉衣没有用完的清水盆里洗了个手后,慢声说道:“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是说实话,还是继续隐瞒,你自己斟酌。” “是,我知道我娘在给二叔弄麻烦,也知道娘在做米糕里放麻烦的事。”史蕙磕头说道,“但娘一直告诉我,那麻烦是二叔拿去给书院里受伤的学子受伤时止痛用,那些有麻药的米糕是二叔拿去给村镇上的百姓逮捕野鸡、野兔。那日二叔认下杀人罪后,我才反应过来,这些麻药根本不是给书院里的学子和那些村镇上的百姓,而是二叔用来杀人的。但我…… “但我存了想让娘免罪的心思,所以才隐瞒下来。” “没了?”陈韶问。 其实陈韶一直都相信她不知道史兴杀人的事。无他,只因胡立兰宁愿违背道德伦理,也要给史家生一个儿子。杀人是死罪,虽然史兴做了周全的安排,但她并不认为自己能逃脱。她不知道史兴和她什么时候会死,所以她要留一个人照顾史安,以保证史家的香火能够继续传承下去。 “没了。”史蕙并不知道她的想法,害怕地红着眼,流着泪说道,“我已经将知道的全都说了。” “起来吧。”陈韶道。 史蕙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欢喜地连磕了三个头,又说了很多感激的话后,才站起来。 “虽然我相信了你,但并不代表着你就没事了。”陈韶提醒,“在你二叔的案子正式结案前,你依旧要住在太守府。如果你确定自己不知情,也可以想一想接下来的打算。” 史蕙真心实意地应了一声是后,才走了。 陈韶目送着她走远,才收回目光问徐光,“吃过饭了吗?” 徐光答道:“吃过了。” “那正好。”陈韶说道,“一会儿跟我去落雁居。” 徐光也没有问落雁居在哪里,便应了好。 让他先到一旁等一等,陈韶让羽林卫到门口唤进来一个衙役,吩咐:“去把丁大人、雷大人、胡大人和赵大人都请过来。” 丁立生先过来,一进乘风院便道:“下官已经去各士族豪绅府邸告知过了,各士族豪绅让下官带话给公子,那两个冰窖公子想用多久都可以,如里面的冰块不够,公子也可告知他们,他们可以去别的郡城再买一些回来。” 赵鳞随即过来。 陈韶便先问他道:“棺材都订了?” 赵鳞恭敬道:“正要去订,大人便找上来了。” “那就先不要订了。”陈韶转向丁立生,“既然士族豪绅们这么慷慨,那就麻烦他们将棺材也帮着订一订吧。” 丁立生飞快地看她一眼后,才应了是。 陈韶装作没有看到,继续问他:“丰隆商行查封了吧?” 丁立生再次应是。 陈韶问:“丰隆商行的人呢?” 丁立生答道:“都关在大牢了,账册也在昨日傍晚的时候交了羽林军。” 立刻有羽林军应声道:“都放在公子的书房了。” 陈韶应声好,接着问丁立生道:“没有药铺愿意接手那些买卖药材的散户吗?” “有,有十几家。”丁立生斟酌着回答道,“昨日公子忙,就没有带他们过来。” “那就今日傍晚带来见我。”陈韶吩咐,“你去告诉他们,让他们见我之前,将他们药铺的房契,这些年交的商税凭据,商铺年盈利,商铺各项药材的价格,各个药方的价格等都准备好。我打算在洪源郡开办一个官方药铺,但从头开始太过繁杂,人员也很难配备,所以想挑一个各方面都合格的药铺出来,直接定位为官方。等走上正轨后,就交由太常寺管辖。” 丁立生、雷德厚、胡庆鲁和赵鳞同时抬头看向她。丁立生更是忍不住问道:“公子的意思是,这个药铺以后就是官府的药铺?” “对。”陈韶淡声道,“这个官方药铺成立的初衷就是解决百姓看病难的问题,所以对药铺的要求比较高。这样吧,今日傍晚就来见我,时间有些紧迫,且放在明日吧。你也适时地放些风声出去,看看还有没有其他药铺愿意来竞争。” 丁立生飞快地看一眼赵鳞几人后,忙答应下来。 陈韶又看向雷德厚和胡庆鲁:“让你们弄的受害者补偿方案,弄好了吗?” 两人齐声道:“还在商议中。” “行,记得二十七号之前给我。”陈韶提醒一句后,又将目光转到了赵鳞身上,“棺材的事不用你忙了,你就想办法查一查昨日遇害的那一百多人都是什么身份吧。” 赵鳞踌躇片刻后,试探着说道:“那几个院子都是高夫人供出来的,想要弄清楚他们的身份,恐怕从高山长、罗监院和高夫人身上下手更快一些。” “你先根据他们的样貌或是别的线索去查,”陈韶并不松口,“回头我审完他们几个,再来与你查出的结果对比,正好可以看看他们有没有说实话。” 赵鳞微垂着双眼称是。 “行了,都去忙吧。”看着几人相继离开的背影,陈韶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回过头来,对上李天流探究的目光,陈韶不以为然地去东厢房让蝉衣留下来继续照顾受伤的女子后,正要带徐光去落雁居,傅九便回来了。 第111章 拼骨 看到徐光也在,傅九先问了他有没有搜出什么证据,在徐光指了指地上那一摊后,才向陈韶道:“人都找好了,有二十一个,我让他们在大门口等着。” 陈韶道:“去准备马车吧。” 傅九忙说:“陶明他们来了。” 陈韶奇怪:“这么快就完成任务了?” “不是。”傅九说,“他们是来问公子,昨日拉回来的那些尸体,凶手是谁。” 陈韶扬一扬眉后,立刻明白了他们的意图。他们是想问她,昨日那些人是不是也是史兴杀的,或者说昨日那些人与之前遇害的人,会不会是同一个凶手杀的?史兴已经关在太守府好些天了,如果昨日拉回来的那些尸体死法跟之前遇害的那些人一样,是不是可以证明史兴并不是凶手? 尽管史兴已经认罪,他们的心中依旧残存着凶手另有其人的想法,哪怕这个想法很渺茫。 陈韶倒没有怪他们,史兴杀人归杀人,但也确实帮过他们。他们感恩于史兴曾经的帮助,这是好事,证明他们是正常人。 “他们在哪里?”陈韶问。 傅九道:“我也让他们在大门口等着了。” “那就去准备马车吧。”陈韶吩咐。 马车才出太守府,陶明等人就围了上来。 陈韶走下马车,对着他们殷切的目光,笑一笑后,说道:“昨日遇害的那些人,凶手另有其人。” 陶明等人眼底微微闪过几分失望,但很快又振作起来。陶明道:“我们几个负责的是西城门外的马场,今日应该就能忙完。大人如果忙不过来,尽管吩咐我们。” 陈韶点一点头,“可以。你们先去忙,忙完来找我。” 陶明等人立刻兴冲冲地去了。 陈韶看向随后过来的二十一人,都是二十到五十岁的青壮年,其中有好几个都是昨日早上为她跟那些传播她受贿之人打过架的人。先问了一遍他们的伤势恢复情况,接着又挨个问了一遍其余人的名字,才说起找他们的用意:“昨日那些受遇者,想必你们都看到了。除了那些遇害者外,还发现了很多人被当成花肥埋了起来。因为数量太多,所以要请你们帮忙挖出来。有忌讳的,有害怕的,可以离开。” “我们不怕!” “大人说吧,在什么地方,我们这就去!” “不着急。”陈韶回头吩咐傅九,“你先跟他们一起去买些锄头、钉耙等,买完就带他们到落雁居,我等着你们。” 傅九将马鞭递给徐光后,跳下马车道:“走吧。” 等他们走远,陈韶又到刘德明他爹的摊子前,挨个问了昨日为她打架的其余人。看到他们都没有事,便闲说几句,又回答了一些他们对昨日那些尸体的问题后,才坐着马车走了。 昨日散布她收贿的那些地痞流氓看到她走远后,连忙从各个角落钻出来,一边向着刘德明他爹等人献着殷勤,一边打听着‘内部"八卦。 因着连环杀人案告破,日日闲着无事到太守府前凑热闹的人就不少。陈韶允许百姓在太守府外做买卖后,来凑热闹的人就更多。良性循环:人多,生意就好。而生意好,来这边的人就更多。 而大部分人的通性又都喜欢‘分享"。 尤其是对八卦的分享。 于是,陈韶回答刘德明他爹等人的那一点‘内部消息",很快就传得尽人皆知了。 太守府前如此。 落雁居这边同样如此。 昨日拖着高夫人大张旗鼓地往落雁居这边过来,已经引起不少凑热闹的百姓尾随。后来从这边拉出的一车又一车尸体,更引得不少人往这边跑。即便已经隔了一夜,也没有阻拦住这些人的热情,反而来的人更多。 好在涉案的几个园子周围都有羽林卫和衙役把守。 而看热情的百姓也都很有秩序,看到陈韶的马车过来,立刻叫嚷着让开了路。 穿过人墙,又行了一段路后,马车在落雁居停下来。 徐光快速跳下马车,打开车门,等陈韶出来后,他才看向落雁居的大门。 陈韶问他:“来过这里吗?” 徐光坦荡道:“这边住的都是非富即贵之人,不是我这样的人能来的地方。” 陈韶难得玩笑道:“现在来了。” 徐光愣了一下,才笑道:“都是托了大人的福。” 跟来的羽林卫上前推开大门。 热风伴着腐臭瞬间扑过来。 开门的羽林卫迅速退到一边扶墙干呕起来。 徐光也有些反胃,但看到园里成堆的白骨,他立刻忍住了,“这,这……” 这么多! 这得多少人! “走吧。”陈韶敛住脸上的笑,带着他走到园中。走至一堆白骨前,徐光拿起两截白骨仔细看过后,说道:“这些白骨被埋地下最少有一年了。” 又看一眼白骨旁倒伏的那些花,阴沉着脸道:“这些畜生,还真把人当成花肥了!” 陈韶先看一眼那些花,再看向他手里的两截白骨,对他能快速说出尸骨被埋藏的准确时间很是满意,“先不用管这些了,过来这边。” 将他带到昨日拼骨的位置,陈韶看着拼出来的半副骨架,问他:“会拼吗?” 徐光看一眼白骨堆,又看一眼骨架,惊诧道:“这是大人拼的?” 陈韶‘嗯"一声,再次问他:“会拼吗?” 徐光蹲下来,尝试着拼了几块后,摇头道:“有些困难。” 陈韶好奇,“你既然没有拼过,怎么知道那些尸骨最少在地下埋了一年?” 徐光尴尬道:“早些年闲着无事时,我拿猪骨、狗骨等埋地下试过。” 仵作在古代可是个很卑贱的工作,而他为着这样一份工作,竟下过这样的苦功夫,陈韶不由对他又满意了几分。 看一眼左右的白骨堆,陈韶让他跟着回到马车,拿出纸笔,一边画着人体的骨架图,一边教导着他每一个骨头的正确名称。画完,将图递给他后,又回到园中,动手拼了一副完整的骨架让他对照。 之后,便让他自己动手尝试。 在徐光尝试时,许久未曾作声的李天流忽然说道:“我竟不知陈六公子竟然还会这些。” 第112章 橄榄枝 陈韶在纠正完徐光的一个错处后,回道:“李小将军难道没有听说过那句‘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的话吗?我既接了大理寺卿这个活,自然不能毫无准备。” 李天流胸口忽然一堵。当初他逞能带兵突击,却被敌军围困在山坳,她二哥赶来救下他们后,也曾对他说过这句话。他那时尚不到十九,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自然不服输。后来再遇围困的那队敌军,不顾后果又再次对其追剿,不出意外,他又再次被围困了。 她二哥又救了他。 不过这次她二哥没有再骂他,而是如她教导徐光一般,亲自给他演练了一场什么叫追剿。 可惜那场演练后的第三个月,她二哥就战死在了沙场。 他用她二哥教导过的战术,经过一个月的严密布局,最终灭掉了杀死他的敌方八千精兵,未留一个活口。 此后,他亲自扶着她二哥的棺木回了京城。 她的二哥叫陈义。 久不见他回话,陈韶抽空看向他,看着他阴沉沉的脸,戏谑道:“看我准备得这么充分,知道劝我回京的机会更渺茫,生气了?” 李天流冷哼:“你要把这份心用在战……” “稍等。”陈韶叫停后,又指出徐光的一处错误,等他调换好,才回过头来示意他,“接着说。” 李天流转身拿起昨日搁在墙边的锄头挖骨头去了。 陈韶浅浅地扬一扬嘴角,吩咐旁边的羽林军道:“你去看看这周围住的都是什么人,找他们借些草席过来。” 既然这片住的人非富即贵,那便是士族豪绅了。棺材都托他们买了,再借些草席,想来也没什么大不了。 羽林军都不问用来做什么,转身便去了。 徐光站起来朝附近的碧瓦朱檐看几眼后,说道:“这周围应该是文家和任家的别院,他们平常不住这边,只有办什么宴会的时候,才过来这里。” 陈韶蹲到旁边,一边拼骨一边道:“你对这些士族豪绅似乎很了解?” “不了解。”徐光一口否决,“不过是偶尔听人提及,知道一两句罢了。” 陈韶笑两声,“你不必这样杯弓蛇影,我不过随口问问。” 徐光尴尬道:“大人见谅,落雁居处在这种位置,实在是让人不能不多想。” 陈韶漫不经心道:“多想什么?” 徐光不自觉的压了压声音:“敢在大人查案期间犯下这样的惊天大案,凶手恐怕不只是某一个……家族。” 有能力,能见解,还聪明,虽然时机有些不对,陈韶还是问道:“有没有想过换个地方当差?” 徐光刚拼好的几块骨头突然乱了位置。 陈韶闻声看过去,徐光赶紧将骨头恢复原位后,极力想镇定,但微抖的手还是出卖了他:“一切听大人安排!” “你家里人应该都生活在郡城吧,”陈韶问,“不跟他们商量一下吗?” 徐光站起来,深深呼了两口气后,重新蹲下来,慢慢说道:“只有水才往低处流。” “说得也有道理。”陈韶说道,“不过跟了我,至少在三年内,你要过着四处奔波的生活,你可想好了?” 徐光肯定地说道:“大人放心,我既做了选择,就绝不会后悔。” “照目前的形势来看,我还要在洪源郡留上几个月,”看到傅九已经带着那二十一人过来,陈韶快速说道,“这件事你心里有数就好,且暂时不要声张,免得牵连到你的家人。” 徐光低声应好。 跟着傅九过来的二十一人本来还在说说笑笑,一进落雁居的大门,看到成堆的白骨后,只一瞬间,就变得鸦雀无声。 虽然陈韶跟他们说过数量多,但谁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 陈韶站起来,等着他们走近,也没有去宽慰他们,只吩咐傅九,“这些都是你挖出来,你应该很有经验,且安排他们分开挖吧。” 傅九将人都安排好后,陈韶又提醒:“有的已经埋在地里好些年,挖的时候都小心一些,别挖断了。” 众人都小声地应着,似怕吓到了这些白骨的主人。 太阳越来越大,但没人喊累,也没有人停下来歇息,连陈韶让傅九去聚贤楼带来的解暑汤,也很少有人去喝。 还是陈韶强制让他们停下来,让他们歇息两刻钟,众人才迫不得已地停下来,各自躲到了树荫下。傅九跟着羽林军给他们送完解暑汤后,悄悄挪到陈韶身边,低声道:“他们眼睛都红了。” 陈韶心底轻叹一声,“中午就不要准备大鱼大肉了,简单一些,清淡一些。还有,半个时辰强制他们歇息一次,解暑汤要准备足了。” 傅九点头。 徐光是新手,一个上午过去,也才拼出一副骨架。吃过午饭,又歇息片刻,在他准备拼第二副骨架前,陈韶问他:“上午拼的那副骨架是男是女,看得出来吗?” 徐光以前也通过埋的猪骨、狗骨分辨过公母,但人骨跟它们毕竟不一样,只稍稍分辨片刻,他便放弃了,“还请大人指教。” 陈韶问:“你看看你拼的那副骨架和我拼的这副骨架,除了大小之外,有哪些不同?” 徐光稍作观察,便指出了两副骨架骨盆的不同。 “对。”陈韶将两个骨盆拿起来放到一处,指着其中一个道,“你看这个骨盆粗大,高且窄,耻骨联合部……就是这个位置也比较高,耻骨下角……这个位置也相对窄小,一般来说,这种就是男子的骨盆。相反,骨盆浅而宽,骨面细腻,耻骨联合部比较低,耻骨下角大的基本是女子。” 陈韶上午拼了三副骨架。 徐光根据她的讲解,观察了另外两副骨架后,说道:“这两副都是女子?” 陈韶点头,又拿起先前两副骨架的颅骨,讲解道:“除了骨盆外,颅骨也是重要的性别判断标准之一。你先拿在手上感受一下,是不是男子的颅骨比女子的稍重一些?这是因为男子的颅骨比女子的颅骨要厚实一些,颧骨也要粗壮突出一些。还有,你看这里,男子的前额较倾斜,眉弓显着,女子的则较陡直,眉弓不显着……” 听着她的讲解,李天流和傅九不知何时也站了过来。 挖白骨的二十一人渐渐地也跟着站过来。 第113章 受伤女子苏醒 陈韶看他们都过来,怕他们听不懂,不由讲解得更细致了一些。讲完分辨性别的办法,她又捡起一颗牙齿和两根长骨,给他们讲解了判断年龄的方法。 判断年龄最准确的方法是通过耻骨联合。 但耻骨联合更多时候,是需要法医从没有完全腐败的尸体身上取下来,清除多余人体组织后,再经过水煮,将组织彻底除清干净,才能用来判断。 因而虽然眼前有成堆的白骨,陈韶还是选择了隐瞒。 永远不要考验人性。 众人听完,包括李天流和傅九在内,在挖骨之时,都不约而同地根据她教导的方法,判断起了挖出来的骨头性别或是年纪。 早前悲悯难过的气氛也随之消散不少。 但…… 随着判断出来的年龄都集中在十一二岁到十七八岁之间后,气氛又渐渐变得沉闷。 众人依旧在判断性别,也依旧在判断年龄,只是没有人再像刚才那样‘显摆"。 直到羽林卫带着草席回来。 “这边只有任家和文家的别院,主人家平常都不住在这边,只有一个管事和几个打扫的婆子在看守。”羽林卫搬着草席进到园中,“早上我们去要草席的时候,迫于我们的身份,他们虽然说回去问一问,但那脸色真难看。刚才我们去拿草席,他们就变了,脸笑得跟朵花儿似的,还说这一百五十卷先用着,后面要是不够,尽管去找他们拿。” “这一个园子就挖出来最少七八十具白骨,这样的园子还有七个,一百五十卷哪里够!”陈韶命令,“现在就去找他们拿,再拿三五百卷回来。他们两家要是不愿意给,你们就多走几步,再去别家问一问,看看谁家愿意给。” 上午他们脸色难看,那是她将尸体停放到冰窖,恶心到了他们。下午他们笑得跟花儿一样,那是他们想要争夺官方药铺的经营权。 他们是士族豪绅不假,但也只能蜗居一地。想要往上爬,想要门楣更加光大,那就必须结交权贵。可权贵是那么好结交的吗?尤其还是京中的权贵。 所以,她抛出了官方药铺经营权这个诱饵。 她不怕他们不争。 他们在对付她的事上团结一致,可不代表着他们彼此之间没有竞争。 只要有竞争,那么对付他们的主动权就落在了她的手里。 只拿出一百五十卷草席,就是想让她拿官方药铺的经营权去换取差额,他们两家想把这个经营权的竞争控制在他们彼此之间,同时也是遏制她的行动。 显然,他们在洪源郡称王称霸太久,已经忘记了,草席这种不值钱的东西可能威胁得了别人,还威胁不了她! 他们不是想要官方药铺经营权吗?行,她现在不仅不给他们经营权,还要他们上赶着将草席送过来,同时还要将这八个园子里的恶行昭告出去! 羽林卫将草席全部搬进园中后,便依令去了。 挖白骨的那二十一,则瞬间议论开来。 还有六个这样的园子,那是多少人? 陈韶没有制止他们的议论,在傅九挖出最后一棵花丛后,她才说道:“时辰已经不早,你带他们到碧桃园至多再挖一个时辰,就送他们去聚贤楼吃饭,今晚就让他们歇在聚贤楼,明日一早,你再带他们过来。” 李天流没有跟着去碧桃园,在傅九带着人走后,他便过来,也有样学样地拼起了骨架。 陈韶在指点了他几个拼骨的诀窍后,又才跟徐光单独讲解起了用耻骨联合判断年纪的方法。听到遇到不是白骨的尸体,要将人剖开取出耻骨联合,再放到锅里煮,直到将骨头上的肉全部煮化,李天流看她的目光,已经不似在看一个人。 徐光则听得双眼放光。 “以前解剖过尸体吗?”讲完,陈韶故意瞥两眼李天流骨盆的位置,惊得他跳起来躲到一边后,才问徐光。 “没有。”徐光摇一摇头,无限向往又无限遗憾地说道,“只剖过猪、狗等畜类的尸体。” “不着急,以后有机会再教你。”陈韶道,“趁着现在白骨化的尸体多,你赶紧积累经验。只有对人体足够了解,才能更准确地判断出死者死亡的原因,也才更能快更准确地抓到凶手。” 徐光应好。 一日下来,徐光勉强拼了四副骨架,陈韶拼了十一副,李天流拼了一副。 晚上回到太守府。 陈韶看一眼身上染着的泥尘,先回屋去洗了洗,又换了身衣裳后,这才去了东厢房。受伤的女子下午就醒了,刚刚吃过蝉衣喂的药,正要再睡。看到陈韶过来,又听蝉衣唤她公子,立刻就要撑手起来。 蝉衣一把按住她,“有什么话,躺着说就是。” 受伤的女子硬说没事,还是要起来。 陈韶看她眉目坚毅,不是轻易肯服软的人,便示意蝉衣扶她起来,又帮着拿了个软枕垫在她的身后。 受伤的女子就着坐姿,给陈韶揖了一个万福礼。 看出陈韶的惊讶,蝉衣道:“她是汉源县知县全立安的孙女,叫全书玉。” 全书玉纠正,“是他的庶孙女。” 陈韶倒过一杯白茶递她,示意她慢慢说。 全书玉又揖一个礼后,缓缓说道:“我是全立安的庶三孙女,原本虽不得他和父亲的看重,但也没有短过吃穿。转折发生在五年前。五年前,文四公子到汉源县狩猎,夜里歇在县衙,全立安为巴结他,便让我们几个孙辈无论男女都出席作陪。就是在那次酒席上,文四公子指名要我。当天夜里,不顾姨娘的苦苦哀求,全立安便将我送到了文四公子的屋里,随后我就跟着文四公子来了郡城。” 蝉衣插话:“全立安和她的父亲都拿着姨娘的性命要挟她。” 全书玉不以为然道:“即便他们不拿姨娘的性命要挟,我也不会反抗。我这样的出身,亲事原本就是一场利益交换。文四公子无论是身份,还是样貌,都是极出挑的那一类。即便嫁他为妾,对我而言也已经是个最好的选择,但我没有想到……” 全书玉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蝉衣都以为她不会再说下去的时候,她才开口道:“他没有带我回文家,而是将我带到了梅园。” 第114章 我做到了! 梅园。 蝉衣脸色一沉,立刻就要为她鸣不平。陈韶适时地拦住她,“不要插话,让她说。” 全书玉感谢地投过来一个笑容后,端起茶杯,浅浅抿上一口,微垂下双眼,慢慢说道:“刚到梅园,看到好些比我年纪还小的女子,甚至男子,我虽然惊讶,但转而想到他的身份,又释然了。我从跟着他开始,所求不过一个安身之所。但我太高看自己,也太小看他了。不愧是文家走出来的公子,带我入梅园的第一日,就将那些女子和男子叫到我跟前,让他们都来给我敬茶,告诉他们我是知县府的小姐,逼着他们都称为我姐姐。我以为这是对我的敬重,或者说对县衙的敬重,便承了这一声姐姐,呵。” 冷笑溢出嘴角,很快又被她收回去,“初带我入梅园那半个月,他日日都宿在我那里,新人总是胜旧人,我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很快,噩梦就来了。他带了好些公子到梅园,他拉我作陪,这原也没什么,可在我更衣之时,他夺下我的衣裳,递来一件薄纱,要我穿着薄纱见客,我自然不愿。而后,他便动手打了我,之后更剥光我的衣裳,将我丢到园中,任那些公子凌辱。 “有三个月,我如青楼妓子般,不断地受着那些公子的凌虐。稍有不顺从,他们轻则打骂,重则就是非人的折磨。有许多次,我都想一死了之,可看着那些与我同样遭受折磨的女子和男子绝望的目光,我又不甘心就这样死了。 “我不懂什么大道理,只是闲时看过几本书,比起他们来,总要多识几个字。如果我死了,天下人要何时才知道这里有一个梅园,有一群这样的禽兽呢?” 不堪的过往,却被她如此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 面对着蝉衣的义愤填膺,全书玉甚至还笑着安慰了她几句,才接着说道:“蚍蜉撼树,纵是不自量力,可不试一试,岂不是连蚍蜉也不如?所以,在一次被折磨的过程中,我故意将自己撞晕了。醒来后,我就扮起了痴傻,呜呜乱叫,用手吃饭,乱拉乱尿,让他们不敢再近我的身。他们自然不相信我是真的痴傻,为试探我,他们找过地痞流氓凌虐我;在我屎尿横行的时候,将我扔到大街上;端来混有屎尿的吃食,看着我吃下去等等。我都一一受着。可他们还不死心,他们把姨娘接了过来。” “他们让姨娘与我住在一起,他们在暗中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最后,他们甚至当着我的面,活生生地打死了姨娘。姨娘当然知道我是装的,她也知道我想做什么,她被打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我好好活着。 “姨娘死了,我又被他们打过几次,甚至差些打死后,他们终于相信我是真的痴傻了,他们将我扔到了长乐坊。到这时,我才知道梅园虽然只有一个,却又不止一个,我有更多的要活下去的理由了。 “我在长乐坊,他们虽然不再各种试探我,却也没有让我好过。他们让长乐坊的管事婆子给我吃剩饭剩菜,甚至是馊饭馊菜,他们还不让人照顾我,没有办法,我就带着满身屎尿生活。时日久了,他们终于腻了,也把我给忘记了。而我也在管事婆子日日的打骂中,假意学会了做一些简单的重活粗活。偶然一次,听到管事婆子说大人来了洪源郡的事,我就知道我的机会来了。只是我没有想到,他们会那样胆大包天地杀人灭口。 “幸好我足够脏臭,平常没人愿意近我的身,那毒药我悄悄倒在衣裳上,他们误以为是我失禁,也没有过来检查。他们拿匕首刺我时,我假意乱叫着侧了一下身子,避开了要害之处,他们也没有过多检查。” 将剩下的半杯茶慢慢喝完后,全书玉微笑道:“你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原本装疯卖傻就是为了好好活着,最后也确实让我活下来了。” 蝉衣的泪珠子一串一串地往下掉,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全书玉却无半分伤心。 尽管遭遇了那么多的凌虐,她的双眼依旧坚定明净。 陈韶自问,如果她处于那样的环境,她能做到这样吗?答案是不能。 全书玉将茶杯搁边上,平静地说道:“我做到了。” 蝉衣两步上前,一把将她拥到怀里,点头道:“是,你做到了!” 全书玉身子微微僵了一下后,才慢慢软下来。她笑了,只是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她虽是庶出,却也自小就养尊处优。在那些被凌虐折磨和扮痴装傻的日子里,她硬生生将自己的尊严与骄傲踩在粪池里,没有同伴,没有依靠,也没有希望,就那么孤独地在黑夜里盼着一个日出东方。 “上天到底怜我。”全书玉说。 “不是上天怜你,”陈韶平静道,“上天从不怜人,是你自己的意志撑着你走到了今日,是你自己怜你自己,怜那些同你一样遭遇的人!我虽是陈国公府的六公子,却也没有你想象得那样无所不能。要打倒他们,只能从长计议。” 全书玉动容道:“公子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吩咐。” “今晚先歇着。”陈韶安抚,“明日醒来,精神若好些,将去过梅园的公子写下来就好。不用写他们的名字,实在记不住是几公子,单写一个姓也行。” 全书玉看向蝉衣:“麻烦蝉衣姑娘……” 蝉衣抽出她腰后的软枕,强行让她躺下后,说道:“先歇息,明日再说。” 知道她性子倔强,蝉衣又道:“照顾你这一日夜,我几乎都没有怎么阖过眼,早累得不行了。一会儿你歇了,我也得赶紧歇一歇才行。” 全书玉知道她是在说假话,却也没有戳破,笑着道了谢后,便闭了眼睛。 蝉衣看她如此,朝陈韶道:“公子且回去歇着吧。” 陈韶应声好,从东厢房出来,便又拐脚去了书房。 早前排查连环杀人案的凶手时,从丰隆商行拿来的花名册还没有还回去。陈韶拿过来,从头到尾翻看一遍,将散播她受贿的几人标记好,又回头重看一遍后,便放回去,将福来商行与荣发商行的花名册也拿过来看了一遍。 花名册的登记似乎暗含着某种规律,她看出来了,但弄不明白这些规律代表什么。 明日将福来商行徐掌柜和荣发商行的田掌柜找来问问。 第115章 画饼 陈韶又拿过来几本账册,草草翻看两页后,便放了回去。 她看不懂,赶明儿还是找几个专业人士来看吧。 扫一眼堆的高高的几摞账册,陈韶头痛地揉一揉额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后,慢慢梳理起当前的案子。 凶手已经确定,基本就是洪源郡的士族豪绅们了。 目前要做的事是,找到他们行凶的证据,并将他们伏法。 第一步的饵已经抛出去了。 接下来该做的是查找证据。 从哪里入手查找呢? 陈韶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书案一角摆放着的案宗,是史兴杀人案的遇害者案宗。 第一步就从高夫人及罗正新毒杀案开始查吧。 将查案的流程在心里过上一遍后,陈韶这才回屋睡了。 第二日起来,照例先去了东厢房。全书玉已经醒了,正喝着清粥。看到她过来,立刻要放下粥给她揖礼,陈韶制止后,先问了蝉衣她的伤情,过后才向她说道:“好好养着,外面都是羽林卫,不用着急,也不用担心。” 全书玉笑说道:“蝉衣姑娘都已经跟我说过了。” 陈韶‘嗯"一声,便要走,全书玉急急叫住她,“公子请留步。” 蝉衣不满道:“不是说了不用着急吗?” 全书玉笑道:“不是说园子的事,是想提醒公子一句话。” 陈韶道:“你说。” 全书玉敛住笑脸,诚恳道:“我被公子所救的消息,应该瞒不过文四公子,公子要当心他利用我找公子的麻烦。” 蝉衣不以为然道:“他想找麻烦,尽管来找就是,还怕了他不成!” 陈韶却问道:“他会怎么利用你找麻烦?” 全书玉想了一下,说道:“用我的身份。我是汉源县知县全立安的孙女,是全立安送他的妾室。我被公子所救,他可以光明正大地上门来要我。也可以让我爷爷和父亲来答谢公子,接我回去。” 陈韶点一点头:“如果他要以这个理由来要你,或者你爷爷和父亲他们当真要来接你回去,我的确无法拒绝。” 蝉衣急了:“公子!” “急什么?”陈韶看她一眼,随即继续问全书玉,“你既提醒我,想来已经有周全的应对之策,是什么,说说看。” 全书玉平和地说道:“当初我装痴扮傻之时,他们将我扔到大街上,也不是没人认出过我的身份。既然当时不肯救我,此时来认,该问一问他们到底安的是什么心了。” 陈韶道:“不管他们安的是什么心,他们既然敢来,必然已经想好说辞。” “那几个园子的事,大人已然知晓,我也算是得偿所愿了。”全书玉淡然道,“如果他们非要接我回去,公子千万不要为我与他们浪费口舌。” 回去代表什么,她必然是知道的。陈韶看着她许久,“值得吗?” 全书玉抬起头,唇边溢出几分笑:“公子久病初愈,便千里迢迢赶来这里,看到陈国公府牺牲了好几代人保护下来的大棠江山,被这些人如此糟蹋,可曾有过后悔?” 陈韶笑了。笑过后,她问起正事:“你在梅园或是长乐坊时,与其他女子或是男子接触过吗?” 全书玉摇头,“在梅园的时候,基本没有接触过其他人。刚到梅园时,不知道情况,也生过结交的想法,但他们应该是被警告过不准私下与其他人攀交情吧,我当时误以为是嫉妒,在吃过几次闭门羹后,便绝了结交的心思。到长乐坊后,我身上又脏又臭,除了指使我干活的管事婆子外,没人肯近我的身。” “我知道了。”陈韶点一点头,“你好好养伤,我先去……” 话未完,傅九就在外面叫道:“公子,丁大人来了!” 全书玉身子微微一僵,表情极是不自然地朝着外面看去。 陈韶快速交代蝉衣一句好好照顾她后,便走出去了。 “公子。”丁立生快步迎过来,微微朝着东厢房的方向看一眼后,一边将手里的两份供状递上来,一边禀报道,“这是史兴的供状,原本早该给公子,这两日忙着查封丰隆商行给耽误了,昨日夜里才赶着写好。” 陈韶接过来后,他又继续:“又有七八家药铺愿意接手那些买卖药材的散户,加上前日的那十几家,已经有二十六家了。” 陈韶‘嗯"一声,“让他们下午统一来见我就是,不必专程向我汇报。” “下官是来回禀棺材一事。”丁立生又往东厢房的方向看一眼后,小心翼翼地说道,“顾家、朱家、范家、文家、任家等已经将郡城现有的棺材都买空了,总共只买到四十六副。其余的无论是现做,还是去别的郡城现买,可能都需要一到两个月的时间。” 陈韶没有说话,看完供状的内容后,才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丁立生被看得头皮发麻,“公子……” 陈韶问:“丁大人是洪源郡的人吧?” 丁立生心弦紧绷:“是。” “朝廷不让本地的人充当一郡之守,本意是好的。只是这样一来,到任的官员面对的就是完全陌生的风土人情。”陈韶转过身,边往书房走边说道,“丁大人前些时候做事不错,我原还想着,丁大人如果能够一直保持下去,我就破一回旧规,提拔丁大人做这个太守,看看会不会比原先更好,但……” 陈韶在书房门口停住脚步,回头看着他道:“你近来的几件事,做得我很不满意!就比如这个供状,你几乎就是将我记下来的那些重点照抄了一遍。重点之外的细节,你是一点没有添加!” 丁立生胖脸又红又白:“公子……” 陈韶打断他要找补的话,“行了,棺材的事,我自己解决,你就跟着赵大人去查……” “公子!”丁立生鼓足勇气说道,“下官,下官会重新写一张供状。棺材的事,下官也可以再去催一催他们。他们要再推脱,下官就亲自去找那些棺材铺子,让他们连夜赶出来!” 陈韶看他两眼后,漫不经心道:“也行,那就再给你一次机会吧。棺材的事,他们实在不愿意,也不用强逼。你就算一算一口棺材多少钱,将账报给我,我从丰隆商行沈掌柜送来的那五千两银子中支出一些,你拿着去找棺材铺子自己做,还是去别处买,都随你。” “下官这就去!” 看着丁立生一路小跑的背影,陈韶脸上并无半分喜意。 第116章 审问高夫人 “你倒是会算计,”李天流的声音从树上传来,“一句不值钱的虚话,就让人心甘情愿地当牛作马。” 陈韶瞧两眼他,“你既无事,就去将高夫人带到二堂,我一会儿用过早饭就过去审讯她。” 李天流不动如山道:“陈六公子既要驱使我,可想好要给我个什么官了?” “想要什么官都可以,”想到前世那些公司管理层奴役下属的招数,陈韶忍不住笑了一声后,依样画葫芦道,“前提是得先让我看看你的办事能力。” 李天流从树下跳下来,啧啧称奇地看她两眼后,转身去了。 陈韶忍不住又笑了一声后,转身将供状放到书房,回正屋用完早饭,出来正要去二堂时,徐光匆匆过来。 他身后不远,傅九也如一阵风般,瞬间刮了过来。 “公子要去落雁居了吗?”傅九抢先问道。 “今日就不过去了。”陈韶一边回答他,一边看向徐光,“拼骨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如果你能找到帮手,就尽管找。需要用钱,找蝉衣去取。” 徐光先应好,接着从袖里抽出两张黄纸递过来,“这是我所了解的各个士族豪绅的情况,大人可做个参照。” 这是他的投诚书。 代表着他跟定她的决心。 陈韶接过来,笑着应了声好,“你去吧,去马厩挑匹马。” 徐光去后。 陈韶边往二堂走,边道:“有事就说。” 傅九摇头:“没事。” 陈韶看他一眼,傅九赶紧道:“我就回来接公子。” 陈韶又看他两眼,确定他是真的没事后,才接着问道:“碧桃园里的尸骨多不多?” 傅九沉重地点一点头:“跟落雁居一样多。” 顿一顿又道:“我带他们过去的时候,他们都问我,要不要多找几个人来挖骨,说是今早好多人到聚贤楼找他们,要他们帮着引荐给公子,还说那些人都不要工钱。” 陈韶明知故问道:“那些人是怎么知道的?” 傅九道:“肯定是他们昨晚回去后,跟人说的。” 陈韶又问:“外面的人全都知道了?” “应该是吧。”傅九不确定地说道,“反正早上我带他们过去的时候,一路都听到有人在议论。” “昨日拉回来的那些尸体,他们的死状或是死因,你也可以找个适当的机会与他们说一说。”陈韶委婉道,“至于挖骨的人,暂时不需要再增加了。目前只有我和李天流、徐光会拼骨,速度再快,也赶不上你们挖骨。再多人过来帮忙,意义不大。” 在他应好后,陈韶又接着说道:“你今儿要是没事,也别只顾着挖骨了,到那几个园子的周围打听打听,除了任家和文家之外,都还住着哪些人家。问问那些人家,知不知道这几个园子的事。” 傅九刚应承下来,就有羽林卫跑过来说道:“公子,园子那边好多人送草席!” 陈韶止住脚步,“都是谁送的?” “什么任家、文家、顾家、朱家……人太多,属下也记不齐全。”羽林卫道,“送来的草席太多了,加起来怕不下一千件,还都是这些人家的管事亲自送来的。” 陈韶吩咐傅九:“你跟着过去将草席都接下来,哪家送了多少,都登记下来。登记的时候顺便问问他们在附近有没有别院,别院距离园子多远,平时都是哪些人在别院。” 傅九问道:“草席收下来都放在那边吗?” 陈韶点头:“都放那边。你告诉徐光,将那些拼好的骨架都挪到草席上,然后让人用板车一副一副地送回来。” 傅九跟着羽林卫去后,陈韶也紧跟着到了二堂。 高夫人很狼狈,也很憔悴。 养尊处优了几十年,前日被羽林卫绑着双手拖着到落雁居,本来就跟不上,一路被人围观,自觉没脸,也就更加跟不上马速。有很长一段路,她都是摔在地上,被拖着在走。 她的双腿被磨出了很长两道伤口。 回到太守府,不仅没人救治她,还将她依旧关回了大牢。吃不好,睡不着,短短两日,人便瘦了一圈不说,人也迅速变得苍老不堪。 陈韶坐在案台上,看着她枯槁的模样,并无半分同情。拿起惊堂木用力一敲后,冷厉地问道:“那几个园子的人,都是谁杀害的?” 高夫人实在害怕再拖她一回,连忙答道:“不是我!” 陈韶质问:“那是谁?” 高夫人摇头:“我不知道。” 陈韶质疑,“是不知道,还是不敢说?” 高夫人还是摇头,“我不知道。” 陈韶用力一敲惊堂木:“这些人你不知道是谁害死的,那些白骨呢,你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高夫人一边磕着头,一边哭道,“我只是负责他们的吃穿用度,别的事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也不让我知道。” “你的意思是说,你并没有害过人?”陈韶问。 高夫人连连磕头,“大人明察,我没有害过他们。” 陈韶冷笑:“那薛美兰怎么死的?” “是,是高汉指使我给她下的毒,不是我要害她!”高夫人求饶。 “他指使你给薛美兰下毒,你就给薛美兰下毒。薛美兰现在死了,按照大棠的律法,你就该给薛美兰偿命。”陈韶质问道,“你又哭什么,求饶什么?” “我不该听他的话!我不该给薛美兰下毒!”高夫人忽然疯一样地扇起了自己的耳光,“我知道错了,求大人饶我一命,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行了,别装腔作势。”陈韶冷漠道,“我不吃这一套。” 高夫人讪讪地住了手。 “去将高汉带过来。”陈韶吩咐李天流。 在李天流带人之时,她继续审问道,“薛美兰丧事是谁操办的,埋在什么地方?” 听到要去请高汉,高夫人着急地回答道:“是史兴操办的,埋在五安山脚。” 五安山脚? 如果她记得不错的话,这个地方是史兴每次杀完人后,清洗马车的地点之一。陈韶看出她的急躁,有意不徐不疾地问道:“他将薛美兰埋在这个地方,薛家人都不管?” “薛家人说是史兴害死的她,都忙着搬他屋里的东西,根本顾不上他将薛美兰埋在什么地方。”高夫人急急忙忙答完,赶紧主动道,“大人,我虽然不知道是谁害死的那些人,但我知道经常去那些园子的有哪些人!” 第117章 五十四人 这是怕高汉过来抢在她前头交代了,她就没有办法脱罪,还真是大难临头各自飞。陈韶不无讥讽地问道:“你给薛美兰下的是什么毒?” “金蚕毒,是罗监院给我的。”高夫人快速答完,又一次说道,“大人,我知道经常去那些园子的都有哪些人。” 陈韶继续问道:“既然是高汉让你毒死薛美兰,为何罗监院会给你毒药?” 高夫人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因为罗监院曾说过,不听话的人,用来做花肥最合适不过。大人,我真的……” 陈韶打断她的话,“前两位罗夫人,都被他毒死做花肥了?” “没有,他是书院的监院,有太多的学子看着他,他不敢乱动她们的尸体,他也要靠她们的死博取同情。”高夫人连连磕头道,“大人,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陈韶不以为意道:“既然知道错了,那就说说,经常去那些园子的都有什么人吧。” 高夫人正要答,李天流便带着高汉进了二堂。 高汉这几日跟史承良、史承光关在一起,被他们两兄弟吵得头都大了几圈。加之大牢有羽林军在看守,高夫人又没有和他们关在一处,因而他并不知道高夫人也被抓的事。进到二堂,看到跪在地上的高夫人,他一时还没有认出来。直到走到堂中,也跟着跪下后,听到高夫人连珠带炮的声音,才认出了是她。不认出来还好,一认出来,心顿时凉了半截。 他在牢中这几日,一直在等待着高夫人找人救他。 高夫人可不管他是什么想法,看到他过来,生怕他抢走脱身的机会,忙说道:“经常去那些园子玩耍的人有文家二爷、三爷、四公子、七公子;任家三爷、四爷、二公子、四公子;顾家大爷、二爷、三爷、顾大公子、三公子、四公子;朱家二爷、四爷、朱大公子、二公子、五公子;范家二爷……;戚家大爷……;周家二爷……;赵家二爷……;丁家二爷……;胡家二爷……,还有罗监院和两位公子。” 在她开口之时,陈韶也打开了徐光给她的那几张纸。 洪源郡有大的士族豪绅十二家。 其中,顾家、朱家、范家和戚家的本家都在江南东道。只是顾家、朱家是吴郡望族旁支;范家和戚家是余杭郡望族旁支。文家和任家的本家在署郡,跟洪源郡一样都属剑南道,两家同样是本家的旁支。剩下的周家、赵家、丁家、胡家、高家、罗家等,则是洪源郡的本土士族豪绅。 还有很多依附十二家生存的小士族豪绅,徐光只写了名字,并未细讲。 恰好高夫人说出来的名字都在十二家大的士族豪绅范围内,陈韶便暂时没有去理会那些小的士族豪绅。 高夫人总共说了五十个人。 陈韶用笔在黄纸上将名字一一勾画出来后,看着唯一清白的高家,随口问道:“你们家没有人参与?” 高夫人憋了半晌,才涨红着脸说道:“有四人,高武、高文、高平和高璋。” 高汉听她说那么多人名,还有些糊涂,听到她说到高武、高文时,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一张老脸又青又红,羞得都不敢抬头了。 陈韶掀起眼皮看他一眼,继续问高夫人:“他们几个和你们是什么关系?” 高夫人虚脱道:“高武、高文、高平是我们的儿子,高璋,是高武的儿子,是我们的长孙。” 陈韶再次看向高汉,“他呢?” 高夫人这才看向高汉,言语颇有几分不屑地说道:“他?他怕玷污了自己的声名,不敢去。” 陈韶好笑,“怕玷污自己的声名,不敢去这些地方,却敢与有夫之妇厮混?” 高汉青白着脸辩解道:“是这贱妇算计的我!” 高夫人回呛他:“我是算计了你,但你敢说,你没有乐在其中?” 高汉想反驳,但张了几次嘴,又都咽了回去。 高夫人回过头来,对着陈韶的目光,很是不忿地说道:“若非他当初装清高,不屑赁几间铺面赚取些钱财补贴家用,我又何至于受罗监院哄骗,一步一步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陈韶来了点兴趣,“说说看,罗监院如何哄骗得你?” “他先是说有两个铺面需要人打理,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如果我愿意去,他可以将盈利分我一半。有这样好的事,我当然不会拒绝。”高夫人愤愤道,“经过我尽心尽力地打理,这两个铺面开始盈利后,罗监院便又找我合伙租赁了几间铺面。在这几间铺面也走上正轨时,罗监院又找我商议租赁新的铺子,在我正在挑铺面时,罗夫人突然告诉我不要再继续下去了。我还没有弄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她就病倒了。在她死时,罗监院说对于没有用的人,死了比活了好,我……” 高汉突然插话道:“你就是钻钱眼里去了!” 高夫人骂了他几句,才接着说道:“我当时也不明白他的话,直到后来与他又租赁了几个铺子,也开始赚钱后,他托我管理落雁居,我才慢慢识清了他的真面目,可当时想要抽身已经晚了。后来,那一位新娶不久的罗夫人也同样病倒后,他又同我说了同样的话,我才明白了是什么意思。我害怕也跟那两位罗夫人一样不明不白地病倒,只好事事都听他的安排。” 高汉再次插话,“她就是这样与罗监院合伙算计的我!” 高夫人难得没有再呛他。 陈韶看一眼两人,在让李天流去将罗正新也带上来后,问高汉道:“你既恨她算计了你,之前那几块青玉佩和青玉簪子又是怎么回事?” 高汉难堪道:“几个孩子跟着她都不学好,我总要为他们的将来考虑一二。” “你的考虑就是巴结张伯山?”还是以那样委婉的方式,陈韶不可思议。 高汉低垂着头,没有回答。 陈韶忽然想起来她还在查史兴的案子时,他千方百计托人给她递拜帖的事,禁不住问道:“当初你接二连三地给我递拜帖,也是为这个?” 高汉看向高夫人:“什么拜帖?” 高夫人心虚地避开他的目光,“罗监院说,大人来了洪源郡,你身为太学山长,理应去见一见,也好多一条门路。我知道你肯定不同意,所以就拿了你的私印给他。” 高汉张口结舌地看着她,“我,你……” 高夫人恼羞成怒道:“行了,别你呀我的了,大人不是也没有见你吗?再说,你这些年吃的、穿的,哪一样不是花的我赚来的钱?” 高汉已经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陈韶适时接话:“薛美兰是他们算计的你,伍桃也是姜子林算计的你,总之都是他们的错,你没有错。那就来说说薛美兰的死吧,高夫人说是你让她毒死的薛美兰,有没有这回事?” 第118章 撇清自己 高汉下意识地就想否认,但有高夫人在旁虎视眈眈地看着,只好说道:“我只是那么随便一说,并没有想过要真的害死她。” 陈韶看向高夫人。 高夫人冷笑:“我原本还想给你留两分体面,既然你到这种时候,还只想保全自己,那也别怪我无情无义!你说你没有想过要真的害死她,那你为何指明我去找罗监院要他害人的金蚕毒?” 刚刚走到二堂门口的罗正新听到这话,脚步瞬间一顿后,迅速看向高夫人。看到她的模样,心头猛地一沉,“高夫人这话是何意?我何时害过他人?” 他和高汉、张伯山都是陈韶重点监视的人员之一,所以他也不知道这几日外面发生的事。但比起张伯山的迟钝,他的嗅觉无疑要敏锐许多。几乎是在看到高夫人的瞬间,他就猜到了那几个园子已然暴露。 不过,飞快看一眼陈韶后,罗正新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陈韶虽是大理寺卿,江南东道的四大望族也不是吃素的。况且,他行事小心,自认高夫人就算供出了他,也没有实质的证据。 高夫人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但随即一不作二不休地说道:“我害死薛美兰的金蚕毒本来就是你给的!你前头那两位夫人,也本来就是你害死的!” 罗正新走过来,站在高汉的身旁,向着陈韶揖礼过后,面朝着高夫人冷斥道:“金蚕毒的确是我给的你,但高夫人是不是忘记了,你找我要金蚕毒时说的话?你说,田庄里近来生了许多糟蹋庄稼的畜生,需要拌点毒药去解决它们。至于我前头那两位夫人是怎么没的,有大夫为我作证,就无需我多言了!” 高夫人叫道:“你胡说,我根本没有说过那些话!” 罗正新平静道:“那你就当着大人的面说一说,你是怎么找我拿的毒药?” 高夫人怕他不承认,也不敢作隐瞒,将当时的话一字不改地重述一遍道:“我说的是我院子里栽的那些花近来总是不见长,可能需要上一些花肥好好养一养。” 罗正新暗自冷笑两声,又无声地骂了句蠢妇后,反问道:“然后我就给了你金蚕毒?” 高夫人道:“你不仅给了我金蚕毒,还告诉我有些人活着没用,死了却能省一个麻烦!” 罗正新不怀好意道:“口说无凭,证据呢?” 高夫人冷哼道:“证据就是……” 罗正新冷冰冰地看着她。 高夫人拿不出证据。因为事涉杀人,她找他要毒药的时候,特意将身边伺候的人都撵走了。 看着罗正新阴毒的目光,高夫人心中一寒后,连忙向着陈韶磕头道,“大人明察,他当时就是那样说的,我若有一字假话,就天打雷劈!” “大人明察,”罗正新也朝着陈韶揖礼道,“下官的确给过她金蚕毒,但下官并不知道她拿金蚕毒是为害人所用!” “你不知道,那你的两位夫人是怎么死的?”高夫人质问,“你说她们是病死的,为何她们死时的症状会和薛美兰一模一样?” 罗正新不再与她争辩,而是继续向着陈韶道:“大人,下官前两位夫人病倒之时,请的都是回春堂的大夫,她们是病还是中毒,请他们过来一问便知!” 陈韶不动声色地问道:“你那两位夫人去后,都葬在何处?” 高夫人抢着答道:“都葬在安山靠西南方向的半山腰上!” 罗正新冷冷地看她一眼。 高夫人毫不在意。 陈韶拿起惊堂木,轻轻敲两下后,继续问道:“罗夫人说你曾纳过二十七房小妾,可否属实?” 高夫人再次抢话道:“属实!” “让他自己回答,”陈韶不轻不重地说了这么一句后,才接着问道,“你那二十七房小妾都安置在什么地方?” “下官的确纳过二十七房小妾,但这些小妾都是几位夫人强行为下官所纳,下官因敬重她们,方才一一受了。只不过这二十七房小妾下官虽是受了,却并没有全部收入房中。”罗正新镇定地说道,“其中有二十五人,下官都交给了高夫人代为安置。” 说着,从腰间拿出一张纸条,恭敬地递向一边的李天流道:“这是三个半月前,夫人为下官纳的第二十七房妾室,下官实在拒不过,勉强受下后,转托高夫人代为安置的凭证。” 李天流接过纸条,转递给陈韶。 陈韶打开纸条,看了一眼内容后,目光便落到了左下方的签名上,签的是高汉。高汉的名字上,还半压着他的私印。 罗正新解释:“高夫人与下官做生意,签的也是高山长的名字。下官曾问过高山长是否知情,高山长从未否认。” “我从来没有签过这样的凭据!”高夫人立刻否认。 陈韶将字纸递给李天流,让他拿给高夫人辨认。 高夫人拿到纸条,连内容也不看,便径直看向了签名。看到签名和印章的第一眼,她立刻叫道:“不可能!我从来没有签过这样的凭据,这是假的,是你伪造来诬陷我的!对,就是你伪造来诬陷我的,不然过去这么几个月,为何还带在你身上!” “这样的凭据,在下官家中的书房里,还有二十四份。”罗正新依旧不与她争辩,向着陈韶说道,“这一份,下官原是打算交还高夫人,让她给那位女子寻个好去处。不曾想还未交给她,便先遇上了史兴被捕,接着下官也受牵连一事,由此方才耽误下来。” 他在引着她去他的书房。他的书房里藏着他的脱身之计。陈韶让李天流将纸条拿回来后,依旧问道:“这么说来,你并不知道落雁居、碧桃园、曲径园等园子的事?” 罗正新依旧镇定道:“曾听高夫人提过几句,说是将那些妾室都安排在了什么落雁居,但下官从未去过,并不知里面的情况如何。” 高夫人忍无可忍地又要反驳他,陈韶知道她拿不出证据,便敲着惊堂木制止了她。罗正新敢这样光明正大地撇清自己,必然是准备了不少后招。想要对付他,唯有拿出让他没有办法反驳的实证。而最有力的实证,无疑就是他前两位夫人的死。 在让李天流安排羽林卫将高汉与罗正新都带下去后,陈韶问高夫人:“你既知道罗正新的前两位夫人都葬在安山,应该也知道去的路吧?” 高夫人被罗正新气得不轻,连腿上有伤的事都忘记了:“知道。大人要去,我可以带路!” 陈韶便让李天流去准备马车,同时让他多带人和多带挖掘类的工具。 第119章 京中来信 在李天流准备的空当,陈韶再次问高夫人:“罗正新的前两位夫人娘家叫什么,都住在哪里?” “一个叶家,一个贺家。”与罗正新合伙做了几十年的生意,高夫人对罗正新的了解也是知之甚深,“两家都是落魄的秀才,靠着罗监院这个女婿勉强维持着生计。叶家住在城北的杨楼街甜水巷,贺家住在杨楼街天水巷。” 陈韶看了两眼徐光的记载,小士族豪绅中也有叶家和贺家,但不知道是不是这两家。用笔做好标记,又在旁边打了个问号后,陈韶叫来两个衙役及两个羽林卫,让他们以一个衙役一个羽林卫的搭配去杨楼街将两家人接过来。 过后,又安排了同样搭配的一组人去同春堂,将当初为那两位前夫人诊过病的大夫请回来。 另外,又分别叫人去请蝉衣和徐光。 在李天流驾着马车过来后,陈韶到太守府外,一边问候刘德明他爹等人的伤势,一边等人。 等所有人到齐,这才出发前往安山。 不少百姓误以为又有死人,兴冲冲地跟在他们后面,要去看热闹。 陈韶让李天流吩咐羽林卫和衙役,不要制止。 安山在城东,出了东城门,行七八里路就到了。只是罗正新的两位前夫人埋在半山腰,下了官道后,还要再爬很长一段山路。 车队在高夫人的指引下,刚拐下官道,拐上上山的小路,就有羽林卫急匆匆地提着包裹过来,递给李天流后,又朝他低语了几句。 李天流看一眼包裹,又看一眼陈韶的马车后,打马追上来,将包裹从车子的窗户塞了进去。 蝉衣边接边问:“这是什么?” 小路逼仄,李天流很难与马车并驾齐驱,草草答了一句‘京城快马加鞭送来的东西"后,便退到了马车后面。 蝉衣将包裹递给陈韶,本想说一句‘定是六公子送来的",话到嘴边,想到驾车的是徐光,便又咽了回去。 陈韶打开包裹,入目是两盒百味斋的云片糕和蜜浮酥柰花点心。 蝉衣小声道:“是公子最爱吃的。” 陈韶笑着轻‘嗯"一声后,将点心拿出来递她。点心 第一个木盒装的是两套锦绣坊夏衣,没怎么细看,陈韶便递给了蝉衣。 第二个木盒装的是笔墨纸砚,同样没怎么细看就给了蝉衣。 第三个木盒装的是……一封点了漆的信,三张空白但加盖了皇帝印玺及吏部大印的告身,还有一个银鱼袋。将告身及银鱼袋都拿出来看过一遍后,陈韶才打开了点漆信封,取出了里面的信纸。 看到纸上字迹的第一眼,陈韶微愣一瞬后,迅速看向信尾落笔。 落笔是太子的名字:宋元录。 还有他的私印。 陈韶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挪回信的开头,大致扫了一遍内容,确定陈昭无事后,才稍稍宽心地细读了一遍。 宋元录在信的一开始便道明了他写信的原因:陈昭收到她的信,便托了他帮忙。他暗查完李保中等一众太守府官员的信息后,就直接给她回了信。 信中说,李保中是因为秉性迂腐固执,又独断专行,史兴杀人的案子久查不破,需背负九成责任,才被强行调离的洪源郡。至于是谁强行调离的他,目前还未查明。但从李保中过往的履历来看,他的确固执,但并不迂腐,更谈不上独断专行四字。他被调离,极有可能是触碰到了某些人的利益。 至于告身及鱼袋,是基于李保中被调离的真正原因,暂时授予她的任命州县官员权利。 笔墨纸砚及点心、衣裳,是太子妃特意为她准备。 太子、太子妃是为数不多的知道她真实身份的人之一。 太子妃也是她这具身体的母亲最好的闺蜜。 陈韶的目光落向蝉衣正在收拾的笔墨纸砚及点心、衣裳上。太子妃在信尾留话,让她事事以保全自己为首,查案为次。 “公子要尝尝吗?”蝉衣将云片糕打开后,递到她的跟前。 陈韶拿一片放进嘴里,一边细细品尝着味道,一边又看了一遍信。如果李保中当真是因为触碰到某些的利益才被调离,会是什么利益? 她给李保中也写过一封信,但直到现在也没有收到他的回信。不知道是他不愿意回,还是不敢回。 不管他是什么原因,三张告身和鱼袋来得倒正是时候。官方药材铺、提拔太守这样的诱饵加上告身和鱼袋,才更具有说服力! 车队已经开始减速。 半山腰到了。 将信贴身收起来,又让蝉衣将告身和鱼贷收好后,陈韶在徐光打开车门的第一刻,便出了马车。 “罗监院两位前夫人的坟墓就在那边。” 陈韶随高夫人手指的方向看去,在左前方背阳向阴的平缓地带,矗立着两座颇显气派的大坟,坟周围栽种着好些松柏。松柏之间,杂草丛生。不用走近去看,就已经知道已经很久没有人来祭拜过了。 “把叶家、贺家,还有回春堂的人带过来。”陈韶收回目光吩咐。 叶家、贺家的人跟着衙役过来,局促地向着她见过礼,便默不做声了。 回春堂的掌柜也跟过来了,颇是热情地见过礼后,主动说道:“公子有事尽管吩咐,无论上刀山下火海,我们回春堂都在所不辞!” 陈韶的目光掠过他,看向他身后。他身后跟着的是两个花白头发的老年男子,年岁在六十左右。两人见她看过来,忙揖手见礼。陈韶问:“罗监院的前两位夫人生病时,是你们为她们诊治的?” 两人忙应是。 陈韶:“她们生的都是什么病?” 两人互看一眼后,由其中一人答道:“两位夫人生的都痨病,病人胸口痛,且伴有咯血、咳嗽、疲乏、盗汗等症状。因诊治时,已为时过晚,方才药石无医。” “据我所知,痨病跟瘟疫差不多,皆能传染给他人。”陈韶问高夫人,“既是罗监院的夫人,想来身边少不了伺候的人。两位夫人身边,可有得痨病或是因痨病没了的人?” 高夫人立刻答道:“没有!伺候后一位夫人的下人,全都伺候过头一位夫人。” 两位大夫的脸色微微一变。 陈韶看他们一眼,又问叶家和贺家人:“你们两家人之中,可有得痨病的人?” 叶家是第一位罗夫人的娘家,来的是第一位罗夫人的哥哥与嫂嫂,还有两人的大儿子。三人看一眼拿着锄头、钉耙的衙役和羽林卫,已经隐隐猜到了几分。三人都答道:“没有。” 贺家来的是第二位罗夫人的大哥及侄儿,两人也看到了拿着锄头、钉耙的衙役和羽林卫,但两人却踌躇着不知道怎么回答。 第120章 挖坟验尸 小妹(姑姑)已经死了,不管她是怎么死的,都改变不了她已死的事实。而他们如今都是靠着罗正新在维持生计,如果回答没有,等他从大牢出来,会不会怪罪他们? 可如果回答有,被陈韶查出来他们在撒谎,会不会也怪罪他们? 父子两个左右为难半晌,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陈韶冷肃道:“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很难回答吗?” 父子二人互看一眼,赶紧回答: “有。” “没有。” 片刻沉默,两人再次回答: “没有。” “有。” 陈韶冷下脸:“有还是没有!” 这次,两人终于统一了口径:“没有。” 陈韶冷喝:“到底有没有!” 两人怕得低着头,再次回答道:“没有。” 陈韶转眸看向回春堂的两位大夫,两位大夫战战兢兢地看向掌柜。 陈韶便也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向掌柜。 掌柜脊梁发寒地看着两位大夫,怒不可遏道:“都看着我做什么,是你们去诊的病,还是我去诊的病?” 两位大夫忙跪到地上,磕头求饶。 陈韶不为所动道:“说吧,她们到底是怎么死的?” 两人根本不敢说,只能连连求饶道:“大人饶命,小人眼拙,看不出她们生的是什么病。” 陈韶冷笑,“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看不出她们生的是什么病的意思是,她们是被你们耽误死的?” 两人惊恐万状地求着饶。 陈韶质问掌柜:“到同春堂看病的人,是不是多数都会不治身亡?” 掌柜惶恐道:“大人明察,同春堂不敢保证每一个前来看病的人都能完好如初,但受同春堂误诊而亡的人,至今没有。” 陈韶反问:“那前两位罗夫人是怎么死的?” 掌柜一下说不出话来。 陈韶严厉道:“说吧,为何要处心积虑迫害她们?” 掌柜也跪到了地上,“小人不敢。” “既然不敢,那就说说,她们到底是怎么死的。”陈韶逼迫,“说不出来,那就只能按照他们残害他人性命论罪。他们当诛,你这个掌柜知情不报,罪也不轻。” 感受着她身上的杀意,掌柜不寒而栗地打了个哆嗦后,双手伏地道:“她们,她们,她们是中毒而死!” 陈韶不说话,只冷冷地看着三人。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掌柜不停磕头,“是罗监院下毒害的她们,不关小人的事呀。小人位卑言轻,才不敢过问,也不敢告发。” 跟来看热闹的百姓,有的站在稍高的山坡上,有人爬到树上。听到他这番话,不由窃窃私语。 陈韶由着他们议论了一会儿,才开口道:“罗监院给她们下的什么毒?” 掌柜已经交代了,两位大夫也不再隐瞒,老老实实地说道:“两位夫人中的都是金蚕毒。” 陈韶质问:“他哪里来的金蚕毒,或者说你们怎么知道是他下的毒?” 掌柜哭诉:“他手里的金蚕,是同春堂早年偶然所得,而他不知从何处知悉后,强买回去养着的。” 陈韶问:“可有什么凭据?” 掌柜摇头,“没有,金蚕到同春堂还没有进账,就被他强买走了。” 陈韶吩咐李天流:“安排人挖坟验尸!” 同春堂的掌柜和大夫都老实交代了,叶家、贺家自然不敢阻拦。而随着衙役与羽林卫挖坟,前来看热闹的百姓也兴致空前高涨。 造坟困难挖坟快。 不过两盏茶不到,两座坟就被挖开。 棺椁也很快暴露出来。 陈韶跟过去,接过蝉衣递来的香,对着两具棺椁各拜了三拜后,吩咐:“开棺!” 众衙役与羽林卫快步上前,合力将两具棺材盖子都撬了起来。只是棺材盖子才挪出几寸,禁不住好奇往棺材里张望的衙役与羽林卫便惊得连连后退。被扔下的棺材盖子重重落下,发出砰一声巨响。 引得看热闹的百姓恨不能长出几丈长的脖子,伸头过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里面有什么!”李天流几步上前,以脚尖将足有五寸厚的棺材盖子掀到一边后,看向里面。看到已经白骨化的尸体额头上紧贴着的符纸,还有棺材内侧已经干黑了的血迹及棺材底部的糯米,不由挑起眉头冷笑了两声。 陈韶在他掀开棺材盖子后,便已经走过来。看到里面的模样,不由走向另一口棺材。回过神来的羽林卫立刻上前将棺材盖子挪到一边。 另一口棺材里面也是同样的情况。 徐光指着尸体两侧,提醒道:“这旁边还有黑驴蹄子。” 蝉衣冷哼:“他这是坏事做尽,害怕报复,所以先下手为强?” 陈韶已经看到两具尸骨皆泛着黑色,但还是示意徐光,“气味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下去检查吧,仔细些,不要漏过任何细节。” 徐光应声好,在羽林卫的帮助下麻利地跳进棺椁。双手合十,朝着尸骨边拜边说了几声告罪后,将黑驴蹄子扔出来,又揭了尸体额头的符纸,这才拿出粗布手帕蹲下身,小心地擦着尸骨。擦了半晌,不见颜色变浅,才道:“这是尸骨本来的颜色。” 陈韶道:“你将颈椎骨、胸骨柄、胸骨体、肋骨和腰椎骨都捡起来给我。” 徐光立刻按照顺序一一捡起来递给了她。 上次教他拼骨时,陈韶便教过他每一块骨头的准确名称。 将骨头都接过来,陈韶先检查了一遍骨断端,确定骨质也是黑色后,才教导徐光道:“下次检验中毒死亡的尸骨时,你直接看这些骨头侧面的骨质,骨质发黑,基本上就是中毒。尸体腐败也会产生毒液,但这些毒液即便浸染到骨头上,也多是深一块浅一块,绝不会像这样匀称。” 陈韶一边说,一边将其他几根骨头的断面也递到他的跟前,示意他观察比较。等他比较完,便叫他出来去了另一个棺材。 另一个棺材里的尸骨,骨质依旧为黑色。 两人的确是中毒而死。 “这些血迹应该是黑狗血。”徐光在出棺材之前,随口说道。 陈韶顺他的话看一眼里面的尸骨,吩咐蝉衣:“你将情况跟他们两家说一说,看看他们有没有意愿将尸骨重新整理下葬。” 蝉衣去后,很快就面色不愉地回来了,“他们两家都说,人已经死了这么多年,如今手中也不宽裕,暂时没有余钱重新安葬她们。如果公子准许,他们就在附近挖个土坑埋了她们。” 陈韶看一眼远处站着的两家人,“给他们一家拿十两银子,让他们将尸骨拣出来洗干净后,重新买副棺椁,再另挑一处地安葬了。” 第121章 再次审问 银子到手,叶家、贺家皆爽快地应下给她们重新装殓安葬的要求。 蝉衣怕他们只是嘴上答应,便警告道:“安葬好后,记得到太守府来说一声,我们公子要安排人去检查。检查合格,剩余的银子便可由你们自由支配。” 那就是剩下的银子都是他们的了,两家人喜不自禁地答应下来。 在她安排这些杂事时,陈韶也在重新审问同春堂的掌柜和两位大夫。 罗正新的两位前夫人已经确定是中毒身亡,接下来只要完善好证据链,让罗正新找不到借口推脱,便可以他为突破口,揭开落雁居等园子的犯罪真相! 稍稍理一理先前审问的线索,陈韶继续问同春堂的掌柜:“同春堂偶然得到金蚕,又被罗正新买去的事,有多少人知道?” “除了同春堂的人,就只有范家的二爷和三公子知晓。”掌柜偷偷瞧两眼被挖开的坟堆,心底又庆幸又慌张。庆幸于早前认下罗正新下毒害人的果断,慌张于陈韶毫无顾忌的挖坟验尸的决断力。如果早前他没有那份果断,而她验出那两位前罗夫人是中毒而死,同春堂极有可能会走上丰隆商行的老路:查封入狱。 只是……掌柜心底也隐隐有些担忧。罗正新可不仅仅是太学的监院,还是如今范家本家那边的亲戚。坐实他下毒害人,陈韶要是让他偿命,范家本家那边追究起来,不敢找陈韶的麻烦,却可以找他们的麻烦。 回去得赶紧找范二爷禀明情况了。 陈韶接着问:“罗正新下毒害死前两位夫人的事,有多少人知道?” 掌柜心孤意怯地说道:“他们出诊回来,就跟小人禀报过了,小人也就与堂内另两位年长的大夫提及过。不过小人害怕事情走漏,会惹火上身,曾严令过他们不准外传。” 陈韶看一眼他身后的两位大夫,又看回他:“罗正新连续给两位前夫人下毒,下的不仅是从回春堂强买回去的金蚕毒,还要请你们回春堂的大夫前去诊治,你且说一说,他为何不怕走漏风声,还把这么性命攸关的把柄主动落到你们手上?” “这……”掌柜的冷汗一下子就出来了,飞快掀起眼皮看她一眼,对上她阴寒的目光瞬间,又赶紧收回来,小心地一边斟酌一边回答道,“金蚕毒不会立刻要人性命,罗监院开始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个情况,待知道时,已经为时过晚。为保全声名,他才迫不得已地找了回春堂。这样的事肯定不能败露,罗监院又是那样的身份,所以一开始他就威胁小人若敢告发,便会反咬回春堂卖他有毒之物而不告之,必是居心叵测,小人实在惹不起他,才一直隐瞒至今。” 陈韶并不追究他话里的真假,只是问道:“回春堂开张多少年了?” 掌柜谨慎回答:“有近五十年了。” “近五十年,那就是经过不少风雨了。”陈韶漫不经心道,“罗监院既这般狠毒地威胁你,想来为了自保,你留了不少后手。说一说,你的后手是什么?” 先前的冷汗还没有干,新一茬的冷汗又冒了出来。掌柜哆哆嗦嗦地拾起衣袖胡乱抹了两把额头后,词钝意虚道:“后手是,后手就是我让他们把出诊的时间、地点,还有病人的症状都一一记载了下来,然后,然后……” 然后了半晌,他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站在他身后的一个大夫胡乱张望间,无意扫到站在一旁的高夫人,忽然说道:“然后高夫人可以为小人作证!” 高夫人如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瞬间跳起来道:“你少血口喷人,我能为你做什么证!” “高夫人自然能为小人做证,”大夫慌忙说道,“高夫人应该没有忘记,先头的罗夫人病倒后,小人前去出诊时,您恰好也在。小人诊完出来,您还特意找小人问过罗夫人生的是什么病。” 高夫人想了半晌后,才勉强道:“是有这回事,我记得你当时说什么她身体瘦劣,眼睛塌陷,还有什么全身黄白色,这样的怪症状,以前从未遇上过。” 大夫连连点头:“对对对,当时小人不敢明说,只能如此告知。” 未了,大夫又道:“若小人记得不错,那位史夫人生病时,也是这般模样。” 高夫人听到这话,瞬间冷下了脸。 陈韶问道:“薛美兰病后,也是同春堂的大夫前去诊治的?” 掌柜心虚地应道:“是。” “既然薛美兰的病症跟前两位罗夫人一样,又都是同春堂的大夫出诊,”陈韶命令,“那就再去把薛美兰的尸骨挖出来检验一遍。” 掌柜心里暗暗叫苦,却不敢拒绝。 陈韶看到了他眼里的哀求,但没有理会。看蝉衣回来,便吩咐:“你去那两具棺椁里各拾一些糯米,分开收好,再将那几个黑驴蹄子和符纸都拿过来。” 徐光阻拦道:“别再弄脏了蝉衣姑娘的衣裳,我去吧,左右已经下去过两次了。” 蝉衣知道他是在寻求表现,抿着嘴笑一笑后,便由着他去了。 薛美兰的坟墓在五安山脚,五安山在西北方向,与安山差不多是背道而驰的两个方向。从这边过去,最少也要大半个时辰。现在已经过午时,到那边再挖坟验尸,忙完回太守府,基本上就已经天黑了。 而他们还没有吃午饭。 蝉衣眯眼看一眼慢慢西斜的太阳,小声问道:“公子要不要先回去吃个饭,再行去验尸?” 陈韶随她的话,看向树荫外的太阳,随口说道:“你派个衙役去聚贤楼跟周掌柜说一声,让他备些简单的吃食。一会儿我们回郡城时,让他安排人送过来。” 蝉衣调侃,“再这样找周掌柜下去,聚贤楼都要变成我们的了。” 陈韶笑一笑,让她安排去了。 等她安排好,徐光也将证物取回来,陈韶坐上马车,在下山之时,另行吩咐李天流道:“一会儿先回郡城,去同春堂取证据。” 车队离开,看热闹的百姓立刻围拢过来,在向叶家、贺家打听清楚来龙去脉后,得知他们还要去别处验尸,又赶紧追了上去。 车队回到郡城,缓缓在同春堂前停下来。 透过车窗扫一眼足有五个铺面大的同春堂后,陈韶吩咐跟着羽林军过来的掌柜及两位大夫:“将你们防备罗正新的后手及知道罗正新下毒害人的其他人,还有给薛美兰诊过病的大夫都找出来。” 掌柜跟着两位大夫苦哈哈地去了。 李天流安排了四个羽林卫跟着他们。 第122章 骂人 不知情的百姓以为又要查封同春堂,不到片刻,就将这一片围得水泄不通。 周掌柜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一路嚷嚷着‘让一让,让一让",将吃食送到了陈韶跟前。 蝉衣将陈韶那份吃食接过来,在马车内摆好后,又下去跟着贤聚楼的伙计一起,将其余的吃食挨个分了下去,“趁着他们还没有出来,都将就着躲到阴凉处吃了吧。等晚上回来,公子再犒劳大家。” 衙役与一部分羽林卫都躲到了屋檐下或是树荫下。 徐光、李天流及剩余的一部分羽林卫则依旧守在陈韶的马车周围。 吃过饭,衙役与羽林卫都归队后,掌柜和先前的两个大夫,又另两个花甲之年的大夫及账房先生才走出来。掌柜恭敬地将同春堂的出诊登记册递过来后,侧退半步介绍道:“他们几个就是知情人。” 陈韶看一眼后来的几人,淡声道:“上车吧,该出发了。” 掌柜带着几人往后头去了。 车队挪动,围观的百姓迅速让开围堵的道路。 陈韶翻开出诊登记册,翻找到出诊太学书院的记录,将记载病人病情的那一栏仔细看了一遍后,递给蝉衣道:“的确是金蚕毒的中毒症状。” 蝉衣跟着看一遍后,说道:“金蚕可是稀有之物,看他这次还怎么抵赖。” “同春堂的掌柜既说金蚕被他强买回去喂养着,”陈韶吩咐,“一会儿回来的时候,你带着高夫人往书院去一趟,看那金蚕是否还活着。” 蝉衣答应下来。 薛美兰的坟墓位于五安山脚,临近大丰河的一处洼地。车队在五安山脚停下来后,高夫人带着陈韶找了很久,才找到被河水冲垮,又被泥沙重新堆埋起来的坟墓。 徐光绕着坟堆走上一圈:“被水冲成这样,也不知道棺椁还能不能保住。” 陈韶道:“挖开看看吧。” 泥沙比泥土好挖一些,衙役和羽林卫上前,将坟堆上的鹅卵石扔到一边后,不消片刻就将棺椁挖了出来。 万幸,棺椁还是好的。 几个胆子大的羽林卫将棺材盖子撬开,又推到一边后,说道:“这里面没有符纸,也没有黑驴蹄子。” 徐光跟着陈韶上前,看着棺材里成群的蚂蚁说道:“我们要不来,这棺材怕是撑不上三个月就得腐了。” 说着,蹲身缠紧裤脚就要进棺材。蝉衣一把将他拉回来后,严肃道:“先等一等,这是毒蚁。” 陈韶朝四周扫一眼,吩咐旁边的几个羽林卫,“去砍几根小些的树回来,能撬动棺材就行。” 羽林卫将树砍回来后,陈韶指导着他们将棺材撬出泥沙,又将里面的尸体倒出来,等蚂蚁都散去后,这才上前捡起两根肋骨。 肋骨横截面的骨质发黑,颜色均匀,与安山上的那两具尸骨一样,皆是生前中毒。 扫一眼周围,又扫一眼棺椁。棺椁已经不能用了,就地挖了掩埋,再有汛期,很容易就被冲走。稍思片刻,陈韶干脆吩咐:“将这些尸骨都收起来,带回去!” 正好罗正新再推脱,就可拿这些尸骨与先前收着的糯米做毒物实验。 回到郡城,在经过书院附近时,陈韶让徐光停下马车,“你现在就带高夫人去书院,无论能不能找到金蚕,都尽快回太守府。” 在蝉衣下马车后,她又再次叮嘱:“中途无论有谁找你有事,一概不用理会。” 蝉衣应下后,陈韶还是不放心,继续吩咐跟着她的几个羽林卫道:“如果有人强行阻拦,不用顾忌后果,警告无效后,该教训就教训,该捉拿就捉拿。” 羽林卫也应下后,陈韶又目送着他们进了太学的大门,方才收回目光,示意徐光:“走吧。” 等马车走起来,陈韶打算让李天流派人去请范二爷及范三公子时,对上他探究的目光,莫名道:“有事?” “没事。”李天流收回目光。过一会儿,他又忍不住看过来,上上下下打量她两遍后,挤眉弄眼道,“你已经将蝉衣收入房中了?” 陈韶默默看了他一会儿,“你有意见?” “意见倒是没有,”李天流再次打量她两遍,慢悠悠道,“只是陈公子旧疾才刚好,可得注意身子呀。” “多谢你的关心。”陈韶平静道,“还有其他事吗?没有其他事的话,那就赶紧派两个人去范家,将范二爷和范三公子请到太守府。” 李天流招手叫来两个羽林卫,将她的话吩咐下去后,又将目光看过来,颇有些吊儿郎当地问道:“什么时候收到房中的,怎么都不请个酒?” 陈韶的回答是将湘妃竹帘放了下来。 李天流啧啧称奇道:“还害羞了,有意思。” 陈韶没有搭理他。 回到太守府,天还没有全黑。 陈韶也顾不得回乘风院清洗,径直到二堂,让徐光将符纸、黑驴蹄子,还有糯米都摆到案桌上后,将同春堂的出诊登记册也拿了出来。 第一个来的是丁立生。 丁立生进到二堂,扫一眼同春堂的掌柜与大夫,又扫一眼案桌上的符纸等物后,快步走到堂中央,毕恭毕敬地揖过礼,又将带来的状纸递给李天流后,接着说道:“公子,顾家、朱家、范家、戚家等士族豪绅在下官的催促下,答复剩下的棺木他们可以尽快备好,但再快也还是要一个月才能备齐。” 陈韶看他两眼:“你这边呢?” “下官这边……”丁立生犹豫一会儿,才忐忑不安地答道,“下官下午挨个问过郡城里的棺材铺,要备齐近百口棺材,他们也要近一个月才能完成。” “是吗?”陈韶的目光从他递来的状纸上抬起来,言笑自若地扫他两眼,“既然这样,那件事你就不用管了,我自己来想办法吧。” “要不,”丁立生支支吾吾道,“下官再去催催他们,或是再想想其他办法?” “不用了。”陈韶淡声道,“你忙了这一日,也没有想出一个妥善的办法来,再去催他们或是再想别的办法也没有用,你就是绠短汲深,再忙下去也是浪费时间!” 丁立生脸色一白。 而跟着羽林卫过来的范二爷、范三公子听到她的话,也齐齐止住了脚步。 第123章 弃车保帅 绠短汲深,比喻的是能力薄弱,担当不了重任。虽然多用作谦辞,但仅听陈韶的语气,也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 这个评语太过严苛,且还当着许多人的脸面。洪源郡各个士族豪绅在听到她查封丰隆商行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她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但耳听跟眼见还是有差别的。范二爷和范三公子原本气宇轩昂的姿态瞬间收敛,他们在暗地里团结着对付她归对付她,可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脸面被她骂。 他们不想被她骂,丁立生同样如此。本能地,他就要为自己辩解,陈韶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行了,下去吧。” 眼见丁立生不肯走,范二爷和范三公子赶紧上前来,恭敬揖礼道:“范治荣(范传芳)见过大人。” 丁立生看到两人,本就不好看的脸色,变得更加不好看了,但辩解的话也再说不出口。 陈韶将供状扔到一边,又收敛住脸上的冷色,方才让两人免礼,并说起请两人来的原因:“请两位过来,是有一事相问。同春堂的掌柜说,他们早年无意得过一对金蚕,后被太学监院罗正新强买过去,此事除同春堂的人外,唯有你二位知晓,不知可有此事?” 范治荣看向同春堂的掌柜等人,掌柜等人忙向他见礼。范治荣回过礼后,问范传芳道:“你可记得这件事?” 范传芳细细回忆片刻,答道:“好像是有,但具体的年月记不清了。” 掌柜忙道:“劳二爷与三公子再仔细想一想,二爷您早几年最是喜欢稀罕物,当初同春堂得到金蚕,原是要送到府上,被罗监院强行买走后,二爷您有意为小人做主,还是三公子劝住了您。” “你这样一说,我倒是有些印象了。”范治荣抽出腰间插着的折扇,轻轻拍一拍掌心后,问道,“你是来向大人告状,欲讨回那对金蚕?若是如此,我与三儿倒是能为你做这个证。” 说着,他便揖手道:“大人,我和三儿都可作证,那金蚕的确是同春堂之物。” 陈韶从容应对道:“这般说,你们都知道金蚕是罗正新从同春堂强行买走的?” “是不是强行买走,我们不敢保证。”范治荣不落话柄地说道,“但是金蚕是稀罕物,十两银子肯定买不到。” 正说着,蝉衣回来了。 蝉衣手里端着一个两尺长的檀木匣子,快步进到二堂,直走到案台跟前方才停下来。将檀木匣子小心地放到案台上,又小心地打开。碧绿的一盒桑叶间,两只金灿灿的肥蚕旁若无人地进着食。 “除了这两只金蚕,”蝉衣站到一侧,扫两眼范治荣与范传芳后,朝陈韶介绍道,“负责养这两只金蚕的下人,我也带了回来。” 养蚕的下人也是个年过半百之人,白白胖胖,带着一脸怒气。跟在高夫人身后进来二堂,冷哼的声音刚涌到喉咙,猛然看到范治荣与范传荣,心头一喜后,脚步也不由加快两分,要来向他们告状。 范治荣不动声色地抢先开口道:“罗监院连养金蚕的人都配着,看来与我一样,都属喜爱稀罕物之人。可惜早几年因着金蚕生了间隙,错失了一段结交的缘分。” 下人的脚步微微一顿,立刻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他们要弃车保帅! 罗正新被舍弃了。 下人不由自主地看向陈韶。 陈韶也气定神闲地看着他。 下人赶紧收回目光,规矩地揖礼,“小人伍冬见过大人。” 陈韶扫他一眼,又扫范治荣和范传芳一眼,最后又扫回他,“你是罗正新什么人?” 伍冬谨慎道:“小人是罗监院的下人。” 陈韶很是随意地问道:“你跟着罗正新多少年了?” 伍冬越发谨慎了,“最少三十年了。” “最少三十年,那应该很得罗正新信任了。”陈韶越发漫不经心了,“且说一说,罗正新的祖籍是哪里的?” 伍冬心头微凛,罗正新祖籍是哪里的,太守府有户籍存本可查,完全没有必要来问他。问他,代表着后面的问题才是重点。心中警惕的同时,伍冬老实回道:“罗监院的祖籍在吴郡的华亭县。” 陈韶点一点头:“你也是华亭县人?” 伍冬应是。 陈韶又看向范治荣与范传芳,两人赶紧揖礼。陈韶笑一声,说道:“若是我记得没错,吴郡有一个范氏望族,不知跟你们可有关系?” 范治荣和范传芳来之前都已经做好了被她盘问的准备,因而心中虽警醒,倒还算平静。范治荣答道:“吴郡范氏乃我们的本族,我们这支的太爷爷当年在洪源郡治下的汉源县任过几年知县,实在是喜爱这边的景色宜人,任后便留下来,方才传家至今。” “这边的风景的确很宜人,与江南的水乡景致有很大不同。”陈韶平平淡淡地附和一句后,目光又落回伍冬身上,“这对金蚕是罗正新从哪里得来的?” 伍冬有意看两眼同春堂的掌柜等人后,回答道:“是从同春堂掌柜买得的。” “买来后,就一直由你养着了?”陈韶问。 伍冬称是。 陈韶看两眼金蚕身上的几个黑点,“这金蚕身上的黑斑是原来就有的?” 伍冬犹疑了片刻,才道:“不是。” “那是怎么来的?”陈韶耐心且好脾气地问道。 “是……”伍冬又犹疑了半晌,才答道,“是罗监院取用金蚕毒时留下来的。” 陈韶慢声问道:“他取用金蚕毒做什么?” 伍冬赶紧跪到地上,“小人不知!” 陈韶笑一声,让李天流去将罗正新带上来后,回头慢慢问道:“你刚才说,你跟着他最少三十年了?” “大人……”伍冬抬头,对着她似笑非笑的目光,有些反应不过来。下一刻,似才看到案台上的符纸与黑驴蹄子般,脸色大变道,“这,这是……” 陈韶示意徐光:“拿去给他仔细瞧一瞧。” 徐光拿起符纸与黑驴蹄子,才转过身,伍冬便吓得连连磕头道:“不关小人的事,是罗监院,是罗监院害死的她们,与小人无关,大人明察!” 第124章 斩首示众 陈韶笑了,只是笑不达眼底。 大棠虽然是科考取士,但随着国势渐弱,普通百姓即便考取功名,想要在仕途上走得通畅,往往也只能依附士族门阀。 官场如是,商场亦如是。 像同春堂这种开张近五十年的药铺,如果没有后台,早就湮灭于历史当中了。 同春堂的后台是谁? 陈韶不动声色地看向范治荣与范传芳。 在安山上,她问有多少人知道罗正新强买了金蚕时,他回答的就是他们两个。人趋利避害的本能是很难改变的,当罗正新两位前夫人的尸骨被挖出来,又验出她们的确是中毒而死后,有丰隆商行的先例在,在害怕步后尘的心理下,他下意识回答的名字,一定是能庇护他的那一个。 这是她请他们两个过来的原因。 在封建关系社会里,同乡、同年、同进士等,都是一种可以抱团的关系。罗正新是吴郡人,范家的本家也是吴郡人,罗正新又是太学监院,范家不可能放着这样的人才不网罗。 但范治荣是怎么说的?因金蚕生了间隙,所以没有与他结交。这样明显撇清关系的言语,伍冬听出来了,她自然也听出来了。 逼他们舍弃罗正新,原是她要的结果,但他们这样干脆的做法,却让她高兴不起来。 因为干脆的背后,极有可能代表着罗正新在他们这个团体中只是边缘人物! 敌人不仅强大,还很狡猾。陈韶打起十二分精神,镇定地盘问:“罗监院为何要害死她们?” “罗监院嫌她们坏事,”伍冬几乎是上赶着交代道,“罗监院同高夫人合伙做买卖,本是一举两得之事,头一位夫人却嫉恨这样好的差事没有给她娘家弟弟,便想挑拨高夫人。后一位夫人也有此心,但比头一位夫人要知趣一些,只想罗监院挪两个铺子给她的娘家弟弟,被罗监院拒绝后,便生了埋怨。” 范传芳点评道:“仅凭这两样就下毒害人,这心胸未免也太狭隘歹毒了些。” “休要胡说!”范治荣拿折扇敲了他一下,“未知全貌,不予乱评!” 范传芳堪堪闭嘴,李天流就带着罗正新来了。 罗正新脚步轻快,对提审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只要他咬死不认,他相信陈韶奈何不了他。可刚走到二堂门口,看到堂内的范治荣和范传芳,还有跪在地上的伍冬,他的面色便霎时冷了下来。再到进入二堂,看到案台上摆着的符纸、黑驴蹄子及金蚕时,他的面色忽然由冷变惧,等不及陈韶问话,便已经扑通着跪到地上,毛骨悚然地叫道:“别过来!都别过来,你们已经死了,休想吓唬我!” 范治荣和范传芳被他这一声叫得双双退到边上,恰逢一阵风吹进来,灯火摇摆间,光线一会儿明一会儿暗,颇显诡异。在两人惊疑不定,脸色也渐渐煞白间,罗正新的叫声也再次响起:“别过来!都给我站住!我能杀你们一次,自然也能杀你们两次!” “是你们自己找死!我好吃好喝供着你们,你们只要听话,自然一辈子荣华富贵,你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拿那些……” “罗监院休要胡言!”范治荣顾不得害怕,上前猛地一拍他的肩膀,颇是义正辞严地喝道,“公堂之上,乾坤朗朗,岂容鬼怪作乱!” 罗正新汗津津地清醒过来,看一眼范治荣,又看一眼范传芳,再看一眼伍冬和同春堂的掌柜、大夫,最后看向陈韶,一眼之后,又赶紧挪开目光,艰涩地问道:“我……” 范治荣用力压了一下他的肩膀后,收回手道:“罗监院刚才说能杀你们一次,也能杀你们两次,不知是何意?” 罗正新猛然看向他。 范治荣赶紧退开两步,揖礼道:“是我僭越了。” 罗正新眼底有情绪在疯狂搅动,好一会儿后,他决然地站起来,冷沉着脸说道:“是我下毒害死的她们!” 陈韶已经从先前的怫然中平静下来,“她们是谁?” 罗正新忌惮地看一眼案台上的符纸与黑驴蹄子一眼,颇有几分色厉内荏地说道:“叶氏与贺氏两个贱妇!” 陈韶问:“为何要害死她们?” 罗正新微微抬起下巴:“她们是我用十两银子娶回来的,是杀是剐自由我做主!” 陈韶点一点头:“她们是你花银子娶回家中,是杀是剐由你做主,但大棠的律法凌驾于个人之上,却由不得你来做主!既然你已经承认是你害死的她们……丁立生。” 丁立生颤巍巍站出来,“下官在。” 陈韶冷声命令:“立刻贴出告示,并让更夫人沿街通传,太学书院原监院罗正新毒害其两位夫人一案已真相大白,明日午时,于太守府外斩首示众!” 话完,又冰凉地看着他问:“有没有困难,有困难就立刻说出来,我也好即刻换人!” 丁立生立刻将拖延的话语咽回肚子,果断答道:“下官这就去安排!” 陈韶‘嗯"一声,提醒道:“既然你接下了这差事,我就不做其他的安排了。明日要是没有完成,张伯山的下场,未必不是你的下场!” 丁立生白着脸,转身便去了。 “站住!”罗正新骇然回神,“我是太学的监院,即便犯了死罪,也要经三司会审,皇上勾销方能执行死刑!你不过大理寺卿,根本没有资格对我行刑!” 陈韶并不与他争辩什么她离开京城之前,皇上已经予她生杀大权。只是冷森森地看着他惊惧的表情,恶劣地说道:“按照正理而言,我的确没有资格越过刑部与御史台对你行刑,但我就是要斩你,至于斩你之后会有什么后果,我愿意承担!” 罗正新瞳孔猛缩,“你……” “大人……”范治荣和范传芳适时地站出来,只是才开口,就被陈韶冷声打断,“今日有劳二位出堂作证,时辰也不早了,本官就不多留二位了。李小将军,劳烦你代我送一送他二位。” 第125章 罗正新的真实身份 范治荣和范传芳还想说点什么客套话,李天流抱着手走向两人,匪里匪气地说道:“两位,请吧。” 他是上过战场的人,是为陈国公府的二公子,屠杀了敌营八千精兵的人,范治荣和范传芳不敢与他硬碰硬,略略抱手向着陈韶揖一揖手后,便乖顺地走了。 左右也是个弃子,客套话说与不说,关系也不大,两人就这般头也不回地走了。 罗正新阴沉着脸,死死地看着两人。 两人依旧没有回头。 “大人,我等……”同春堂的掌柜也想走,只是也如范治荣与范传芳一样,才开口就被陈韶打断了,“倘若叶氏被毒害之时,你们及时向官府告发,也不会有后来的贺氏及薛美兰之死。你们虽不是凶手,却与凶手并无两样。念在你们是受其胁迫,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同春堂掌柜,杖六十,其余人等,杖四十,明日杖刑完毕,即刻发配充军!” 同春堂掌柜连同其余人赶紧跪下来,求饶道:“大人饶命,我等已经知错,还求大人……” “饶什么命,”陈韶冷冷地打断他们的话,“是嫌六十太少了,还想再加二十?或是嫌军中不好,想去边疆开荒?” 那还是少打二十棍,去军中吧。众人顿时闭嘴,不再求饶。 陈韶又看向伍冬,“你还有没有什么话说?” 伍冬本来也要求饶,看到同春堂掌柜等人的下场,面如死灰道:“小人知罪,只求大人能够怜小人年岁已大,从轻发落。” 陈韶冷笑,“我怜你年岁已大,你可曾怜过你主子害死的那几条性命还有大好人生未过?” 伍冬诚惶诚恐:“小人已经知道错了。” “既然知道错了,下辈子就好好做人。”陈韶铁面无私道,“你主子害人,你自始至终都是知情人,论罪与他相当,理应同他一并斩首示众!”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伍冬以为他最多跟同春堂的掌柜一样,杖个几十,再发配到军中效力,没承想陈韶竟要杀他。一时之间,慌得连连磕头求饶道。 陈韶并不理会他,看李天流回来,当即吩咐:“将他们带下去,安排人好好看管。胆敢趁夜自尽者,罪连三族!” 羽林军上前拿人,伍冬挣扎不开,情急之下脱口喊道:“大人,小人要状告罗监院仗着身份之便,广受贿赂及以纳妾为名暗使学子为他大肆搜罗豆蔻少女!” 也在反抗羽林卫捉拿罗正新听到这话,立刻勃然大怒道:“卖主求荣的狗东西,我何曾亏待过你一分!” 伍冬不理,只管叫道:“他广纳妾室,实则是将那些豆蔻少女送去……” “闭嘴!”罗正新扑过来制止,被羽林卫死死捉着。挣扎几回也挣脱不了,只好破口大骂。 骂声太过难听,陈韶拿起黑驴蹄子敲击道:“安静!” 罗正新怒目瞪过来,却在看到黑驴蹄子后,似入了梦魇一般,惊恐地看着她,猛然惨叫道:“别过来,都走开,是你们逼我杀的你们!” “不要杀我,我说,我说,这不怪我!要怪就怪她们的哥哥弟弟,是他们为了进太学和攀附权贵,才将她们送给我!” “他们送给我,就是我的,她们是生是死,自然由我做主!” 看着他一会儿抱头鼠窜,一会儿挥舞着胳膊乱打乱骂的癫狂模样,陈韶微微扬一扬眉,真怕鬼?挪眼看向伍冬,伍冬连忙道:“回大人的话,第一位夫人死后,罗监院就时常梦魇。第二位夫人死前发毒咒说做鬼也不放过他后,他就经常这样了。” 时常梦魇,还敢继续害人?陈韶暗自冷笑两声后,吩咐李天流:“将这些黑驴蹄子带去跟他关在一起,不管他是真怕鬼还是假怕鬼,就当斩首前为他害死的那些人恕罪吧。” 李天流怪笑两声,亲自上前拿过几个黑驴蹄子,朝着捉拿罗正新的两个羽林卫道:“带走!” 罗正新还在挣扎,李天流一脚踹过去:“再跟鬼一样扭来扭去,现在就杀了你!” 罗正新踉跄着跌到地上后,立刻安静下来。 李天流不屑地拿着黑驴蹄子又敲了他两下,才下令将他给拖走了。 独留下来的伍冬看到他的下场,不免又添了几分害怕,哆哆嗦嗦地回过头,对上陈韶的目光,慌忙磕头求饶。 陈韶冷然道:“继续说,说得好了,也未必不可免你一死。” 伍冬一听这话,感激涕零地先磕了三个响头后,才说道:“罗监院以纳妾室为由,暗使书院的学子为他奉送家中姊妹。对这些送来的豆蔻少女,容貌着实出彩的他便留在家中独享,其余人等则一并送去落雁居,同郡城那些士族豪绅共同享用。” 陈韶慢声问道:“只有落雁居?” 伍冬称是,随即解释:“罗监院是范家本家那边六房三夫人的娘家哥哥,因着早些年洪源郡这边的旁支不怎么受本家管控,这才差了他过来监管。又因着他这身份,虽来洪源郡已有三十余载,不管是范氏旁支,还是其余士族豪绅对他都不甚亲近。” 原来如此。陈韶拿笔将这一重要信息记下来后,接着问道:“你知道的还有什么园子?” “其他几个园子,小人只听说过一二。”伍冬不敢隐瞒,急急解释,“罗监院因不受这些士族豪绅礼遇,时常摔砸东西,也时常谩骂他们,小人从他谩骂的话语里时常会听到一些。” 陈韶掀眼看着他,“你家里人也来洪源郡了?” 伍冬支吾道:“没,没有。小人来这边后,另娶了一房夫人和两房小妾。” 陈韶问:“那边的家人不要了?” 伍冬吭哧着没有回答。 感情有轻重之分,当面临取舍的时候,自然是谁更亲近就保谁。陈韶没有再深究他的私人选择,而是继续问道:“既然洪源郡的士族豪绅对他都不甚亲近,那他是怎么加入的落雁居?又是怎么让高夫人去管理的其他园子?” 第126章 铁证 “是为骗他的钱财。”伍冬斟酌着说道,“范氏本家那边为让他尽快在洪源郡立足,不仅疏通关系让他做了太学的监院,还配了好几个管事跟过来,帮着在这边开了五六个铺子。铺子都上轨道后,那些管事才回去了。洪源郡的士族豪绅,尤其是范氏旁支,他们嫉羡本家对他的栽培,就千方百计地从他身上榨取钱财。 “罗监院也知道他们的目的,但为完成本家那边的差事,只能任他们予取予求。他们总不好只拿不送,就将罗监院带去了落雁居。罗监院为讨好他们,也在他们的委婉暗示下,就主动承担起了为落雁居提供新鲜货的责任。 “让高夫人去管那些园子,是罗监院想把高山长也拉上贼船。” 陈韶记下他话里的重点,接着问道:“带他去落雁居的都有哪些士族豪绅?” “小人没去过落雁居,”伍冬实诚地说道,“但听罗监院提过几回文家、任家、顾家什么的,具体是哪一家,小人就不知道了。” 陈韶探究地打量他片刻,又用笔记下来后,才继续问道:“丰隆商行是哪家的产业?” 伍冬摇一摇头,“小人不知道,罗监院很少在家提及生意上的事,他也不擅长生意上的事,多数生意都是交给的高夫人在打理。” 陈韶并未全信他的话,但也不过分逼问,只是接着问道:“同春堂呢,是哪家的产业?” “先前是洪源郡范家的产业,罗监院到洪源郡后,跟来的那几个管事不知道怎么说通的他们,同春堂后来就变成了本家那边的产业,规模也从原来的一间铺面变成了现在的五间铺面。那几个管事走后,管理权就落在了罗监院的手中。”伍冬不确定地说道,“不过同春堂虽然变成了本家的产业,但里面的掌柜、大夫等,好像还是之前的那些人。” 为何要这样多此一举?陈韶不是很明白地追问了几句,奈何伍冬也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只好先记下来,打上一个问号后,换话题道:“罗正新既然知道洪源郡的士族豪绅结交他是为骗取钱财,那他是否留有这些士族豪绅作恶的证据?” 伍冬肯定地说道:“没有。” 陈韶质疑:“为何没有?” 伍冬显然也很难理解地说道:“罗监院说最好的自保就是干干净净。” 难怪想引着她去家中搜查,没有他人的作恶证据,也就牵扯不到他的身上。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想拉高汉上贼船为他背锅,最后却受高汉牵连,反被史兴杀人案连根拔起。树倒猢狲散,他算尽一切,却又漏算了人心。陈韶看两眼伍冬,又看向从园子那边回来的傅九,吩咐道:“准备马车,去太学书院。” 罗正新的家中除了高夫人签下的那些凭据,果然什么也没有。 里里外外翻找三圈后,陈韶拿着凭据,问跟来的伍冬:“这些当真是高夫人签下的,还是罗正新伪造?” 伍冬干脆地答道:“是罗监院伪造。” 陈韶盘问,“既是他伪造,那高汉的签名和私印怎么回事?” “是他签的,他刚来太学不久,就开始模仿高山长的笔迹,尤其是他的名字。”伍冬到几个堆放字画的箱子跟前,翻找片刻后,拿出来十几张字画,随后又从书桌旁边的竹篓里翻出两张废纸展开,“这些字画是高山长的真迹,这两张纸是他被捕的前一日夜间练习高山长的字迹时留下来的。至于私印,是他打着各种名义,找高夫人偷拿出来盖上去的。” 刚来太学不久就开始模仿高汉的字迹,算下来,也有近三十年了。陈韶将高汉的字画和罗正新模仿的字摆在一起,随后提过蝉衣手中的灯笼,凑近比较。 “简直一模一样。”蝉衣说道。 陈韶点一点头,若非伍冬事先做了说明,她看到这些字画,只怕很难注意是出自两人之手。但有了他的提醒,仔细观察,还是能看出一些细微的差别来。比如罗正新的字在笔锋上更凌厉尖锐一些,很像是寸草不生的孤峰;而高汉的字则更圆润通融一些,像是绿意盎然的土丘。 蝉衣还没有看出差别,好奇地追问伍冬怎么分辨。陈韶的目光已经落到伍冬先前找字画的几个大箱子上。 先前搜查的时候,也大致翻过这几个大箱子,当时看是字画就没有细翻。此刻,陈韶让李天流与傅九合力将箱子抬出来,将字画全都倒在地上后,才看到箱子底层堆放着的全是手抄的佛经。 佛经上是罗正新自己的字迹。 陈韶随手拿起一叠,一张一张翻看过去。翻看四五十页后,忽然一张黄纸露了出来。黄纸前半页写满了字迹,后半页却是一道符,符里还写着人的生辰八字。与抄写佛经的规整字迹不同,黄纸上无论是前半页的字迹,还是符里的生辰八字,都很潦草。 让傅九将灯笼照近一些后,陈韶辨认半晌,才看清楚符里的生辰八字是贺氏的,也就是罗正新的第二夫人。而前半页写的则是贺氏贪心不足,坏他好事的种种事由及他是迫不及待才毒杀她的诡辩。就这一张纸,已是罗正新毒杀贺氏的铁证。 将黄纸拿出来递给傅九,陈韶又拿起一摞佛经递给李天流,让他也一起翻找,蝉衣随后也加入了进来。 总共翻到了七张黄纸。 除了叶氏、贺氏及薛美兰外,还有另外四个女子的名字。 是书院里的几个学子送过来的女子,因容貌出众,被他留在身边。其中两个因不堪受辱,趁他不备之时撞柱而死,另两个则是求他放她们离开,从而惹怒他,被他生生折磨而死。 还真是怕鬼,陈韶看着黄纸上的一个个名字,问道:“那几个女子的尸骨在哪里?” 伍冬赶紧道:“在两位公子住的院子里。” 陈韶:“带路!” 罗正新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已经成亲,嫁的是任家二房的四公子。两个儿子则还没有成亲,住在他隔壁的院子里。 四个女子的尸体被当成花肥,埋在了他们院子里的花园中。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第127章 莲花纹样的檀木盒 高汉与罗正新被捕之时,陈韶曾下令,让羽林卫与衙役看守他们的家,没有命令不准随意进出。因而这些时日,罗正新的两个儿子罗健与罗忠都被拘在家中,哪儿也没有去。 白日里看到伍冬被带走,两人预感到大难临头,一直胆战心惊。此刻听到院中响起人声,急急忙忙偷摸着跑到窗前查看,看到伍冬正在指认他们埋尸体的地方,吓得赶紧一个钻衣柜,一个钻床底的躲藏起来。 陈韶并没有去找他们,而是让看守这里的衙役去将两人带了出来。 两人刚出屋门就跪下了,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撇清他们与死者的关系:“不是我们杀的她们,是父亲杀的她们,伍叔可以为我们作证!” 伍冬虽然背叛了罗正新,但他自认为是保护一家老小,是不得已而为之。看到他们两个这般没有骨气,由不得脸色一冷道:“你父亲为何要杀死她们,是不是你们哄着她们说可以放她们离开,她们信以为真,依着你们胡作非为后去求你父亲,你父亲一怒之下才杀的她们?” “我们只是说可以放她们离开,又没有说一定会放她们离开,”罗建狡辩,“是她们自己蠢,关我们什么事?” “就是,她们家里的兄弟将她们送给我们,本来就是我们的人了,”罗忠跟着狡辩,“她们却妄图离开,简直是大逆不道!” 陈韶看他们一眼,并未与他们理论。让傅九盯着衙役们挖尸骨后,她转身进了罗健与罗忠的家中。 比起罗正新院子里的整洁有序,两人住的屋里用猪窝来形容也不为过。陈韶强忍着刺鼻的酸臭味道,也不细翻,捡着能下脚的地方,跟着蝉衣提着的灯笼挨个屋子走上一圈便作罢。走到两人的书房时,看到里面比厅堂还要凌乱的模样,原打算看一眼就走,却在扫到临近门口的一个檀木匣子时,停住了目光。 檀木匣子只有十寸大小,身上刻着精美的莲花纹样。 她似乎是在哪里见过这样的匣子……陈韶上前,捡起檀木匣子随手打开,看到匣子内暗刻的匕首状肉髻坐莲花佛像,心跳猛地一顿。迅速合上匣子,再次看向匣子身上的莲花纹样,进而又打开匣子,看向佛像座下的莲花。 匣子身上的莲花纹样,就是佛像座下的莲花! 这让她又想到了从张伯山、罗正新和姜子林身上缴获的那几块玉佩,那几块玉佩上也是匕首状肉髻坐莲花佛像。 陈韶再次扫向书房。 经过翻翻找找,又在书架及地上各找到一个莲花纹样的檀木匣子。 拿着三个檀木匣子出来,陈韶扔到罗键和罗忠跟前,冷声质问:“这盒子是做什么的?” 尸骨已经挖出来两副,两人正胆战心惊,被匣子摔地的声音猛然一骇,霎时挤成一团尖叫求饶。被喝止后,看清只是几个匣子,两人一边拍着胸口连说‘吓死我了",一边不在意地答道:“就是个装药材的匣子,大人要是喜欢,拿去就是。” 装药材的匣子这几个字瞬间提醒了陈韶。 再看几个匣子,她几乎是立刻想起来之前在哪里见过了。 丰隆商行。 在她去几个商行查会打类8字结的人时,曾在丰隆商行的几个库房中见过这样的匣子。 她已经在三个地方见过匕首状肉髻坐莲花佛像,一个是杜忠怀里的青玉棋子,一个是从张伯山等人身上缴获的青玉佩,还有一个就是现在的这几个檀木匣子。 惮国的青玉,惮国的佛像,为何会出现在这些地方? 陈韶不动声色地盘问:“装什么药材的匣子?” 罗健与罗忠支支吾吾半晌,才由罗忠道:“一个是肉苁蓉,一个是杜仲,还有一个是鹿茸。” “我们完全没有问题,就是,就是……”罗健找补道,“他们都在吃,我们也就买来尝尝。” 陈韶问:“他们是谁?” 罗健答道:“就,就文七公子和任四公子。” 陈韶追问:“你们是在哪里买的这些药材?” 两人毫无防备地答道:“丰隆商行。” 陈韶趁势问道:“丰隆商行是谁家的产业?” 两人依旧毫无防备地答道:“文家和任家的产业。” 罗忠又答道:“要不是他们两家的产业,我们才不买这玩意呢,又贵又难吃。” 罗健点头赞同。 陈韶让他们站起来后,继续问道:“落雁居也是他们带你们去的?” 两人终于有了警惕,但看着新挖出来的尸骨,又无所谓地答道:“还有赵二公子。” 陈韶确定道:“太守府司仓参军赵鳞的二孙子?” 似乎是有官家之人同伙,终于有了底气,罗健的腰都硬了几分:“就是他!” 陈韶漫不经心道:“他们为什么要带你们去落雁居?” 罗健颇有几分自得地说道:“当然是我们和他们分享了书院学子们送来的那些女子,他们为回报我们,才带我们去的。不过落雁居的女子好是好,就是没有那些学子送来的女子稚嫩可人。” 陈韶压着杀意,徐徐引诱:“据我所知,除了落雁居,还有好几个园子,他们有没有带你们去过?” 罗忠抢着答道:“还去过曲径园和梅园,不过总共就去过两次还是三次。” “你们去过曲径园和梅园?”陈韶故作疑惑地问道,“你父亲不是都没有去过吗?” “谁说他没有去过?”罗忠嘴快道,“落雁居、曲径园和梅园他都经常去。” 罗健拉他一把,“你少说两句,父亲都说了,不准在外人跟前说他去过别的园子。” 罗忠赶紧捂住嘴。 陈韶隐晦地看两眼伍冬,才接着问道:“你们父亲还去过别的园子?” 两人齐声摇头。 陈韶骤然冷脸,“到底有没有去过!” 两人被唬得膝盖一软,又跪到了地上。罗健瞧见朝这边望过来的傅九,赶紧答道:“除了这三个园子,别的都没有去过了。” 陈韶道:“为何不去?” 罗健讪讪道:“碧桃园是顾家和范家的,明月院是范家和戚家的,他们几家势大,最是狗眼看人低,自然不准其他人去污了他们的地儿。” 陈韶没有急着再问,静下心来理了理其中的关系后,才带着威胁地继续问道:“你说是他们带你们去的落雁居,可有证据?如果没有证据,那可就是构陷。构陷官家子弟的罪名可不轻。” 罗健、罗忠一下急白了脸,两人起身就要回屋去找证据,被衙役拦住。陈韶示意衙役:“放他们进去。” 衙役让开后,两人飞快跑到屋中,翻箱倒柜好半晌,才抱出两堆女子的贴身衣物及两块残缺的木牌出来。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第128章 义结金兰的信物 将女子的贴身衣物扔到地上,先将木牌递过来,接着两人各自拿起一件女子衣物,争着给她看道:“这是我们义结金兰的信物,这上面刻着我们的名字。这些衣裳是我们玩耍过的那些女子贴身之物,是我们共同收藏的,你看这上面还有我的名字。” 陈韶先看的两块木牌。 木牌正面是他们在义结金兰中的排名及名字,其中罗健排第二,罗忠排第四。背面应该是义结金兰几个大字,因为木牌被切割成了几块,所以他们手中的两块,都只有一部分字在。 收起木牌,陈韶看向他们手中拿着的衣物。罗健拿的是一个肚兜,肚兜上写着主人的名字及年纪,一角还签着他的名字。罗忠拿的是一条亵裤,亵裤上也写着主人的名字,一角也签着他的名字。而堆在地上的那些贴身衣物上,除了他们的签名外,还有任玉杰、文贵、赵乐天。 “别看这里的衣裳不多,但每一件都是我们精挑细选出来的。”看陈韶在一件一件地翻那些衣裳,罗忠颇是得意地介绍道,“容貌、身高、体态、嗓音等,但凡有一项不行,都没有资格留下这些衣物。” 罗健不甘示弱地炫耀道:“要不是父亲不准我们留这些在家里,逼着我们都扔了,还要更多一些。” 罗忠深以为然地点头道:“这些还是我们偷留下来的。” 总共有六十件贴身衣物。 陈韶点完数,站起身来看着两人得意的嘴脸,忍不住一脚踢向两人。两人因为没有防备,都被踢得摔在墙上,又跌到地上。 等不及两人痛呼出声,陈韶走过去踩住罗健的后背,用力一碾后,冷喝道:“那些女子都是哪里来的,说!” 罗健大声叫痛道:“好痛,伍叔救我!” 已经挖出来五个头颅了,远不止黄纸上的四具尸体。伍冬自身已经难保,听到他呼救的话,慌得直接跪到地上撇清了与他们的关系。罗健听到,一边咒骂一边叫痛着交代,“我说,我说,是书院的学子,是他们为巴结讨好我父亲,将家中姊妹送给父亲后,父亲又转送给我们的!” 陈韶松开脚,又看一眼吓得趴地上不敢起来的罗忠,冷声命令:“哪些学子送的人,去屋里拿笔给我写下来!” 两人连滚带爬地往屋里去了。 陈韶让衙役进屋去看着他们后,蹲下身来,一件一件叠好衣物,“好好收起来,带回太守府!” 蝉衣跑了两次,将衣物都放进马车后,回来看到她用指腹摩擦着木牌上的义结金兰字样,低声问道:“要让人去将他们几个请到太守府吗?” 将木牌递给她,又将几个檀木匣子都捡起来后,陈韶道:“暂时不用,先将罗正新和史兴的案子完结再说。” 事情太多了,得一步一步来。 自乱阵脚,就掉进那些士族豪绅的陷阱里了。 蝉衣将檀木匣子也接过来,连同木牌一起放到马车后,回来看到傅九他们已经挖出六个头颅,不由冷着脸道:“这些畜生!” 陈韶惊诧地看一眼她,她还是第一次听到她骂这样的难听话。 蝉衣忍不住红了脸,瞪一眼目带揶揄的李天流,怒道:“笑什么笑,难道我骂得不对?” 李天流赶紧收敛住笑脸说道:“非常对!” 蝉衣哼一声,收回目光。 罗健和罗忠住的院子不大,整个挖一遍下来,共挖出八具尸骨。陈韶已经不信任伍冬,命着傅九等人去将罗正新的院子也给挖一遍。在他们挖时,罗健和罗忠也带着写好的名单你推我让地出来了。 陈韶夺过名单,看着上面只有七个名字,不由冷笑道:“拖出去,杖二十棍!” “大人饶命!”两人死死地抓着门框一边抵抗衙役的拖拽,一边求饶,“我们就知道他们的名字,其他人,其他人伍叔知道,对,伍叔知道,大人赶紧去审他,那些给父亲送人的学子都是他在负责接待,他全都知道!” 陈韶立刻让人将伍冬请了过来。 “伍叔,快告诉大人那些给父亲送人的学子都是谁!”不用陈韶再问,害怕挨打的罗忠便先催促起来。 伍冬脸色难看的已经无力再骂他们,跪到地上,绝望地朝着陈韶磕了一个头后,便连说了十二个人的名字。陈韶也不制止他,等他说完,才将罗健和罗忠写的名单扔到他跟前,让他补上。伍冬捡起名单,看到与他念到的十二人迥异的名字,双眼一黑,人便瘫到了地上。紧接着,他又赶紧爬起来,连连磕头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陈韶冷漠道:“我饶过你多少回了?” “最后一次,求大人再饶小人最后一次!”伍冬惊惶失措地说道,“小人发誓,小人一定如实交代,再不作假!” “你的命是没有办法再饶了,”陈韶冷峻道,“至于你的家人,就看你是要忠义还是要他们了。” “小人这就去写!”伍冬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一头冲进了屋中。 陈韶冷着脸,看着还扒拉着门框的罗健与罗忠,斥责道:“都没有吃饭,还是想替他们分担那二十棍?” 几个衙役立刻掰开他们的手指,将他们强行拖了出去。 伴着两人的惨叫,挖完罗正新院子的傅九等人回来说道:“他这边没有,看来是真的怕鬼。” 陈韶退站到罗健与罗忠的院子外,远距离地观察了一遍他们和罗正新的院子后,先吩咐徐光将挖出来的尸骨收拾好,准备带回太守府,又吩咐傅九,“你带人好好搜一搜这两个院子,看看是否有暗室。” 傅九带人搜查时,衙役的二十棍也很快打完,不等他们将人拖回来,陈韶便先一步吩咐:“带回太守府!” 衙役们不敢再耽误,拖着两人就走。 “大人,写,写好了。”伍冬汗流浃背地拿着名单出来,看到被拖走的罗健与罗忠,脚步微微踉跄一下,差点丢了手里的名单。 陈韶接过来,大致数了一下,他又补充了近五十人,不由看他一眼。 伍冬害怕地赶紧跪到地上,磕磕绊绊地说道:“大人明察,小人已经将记得的全部写下来了。” 陈韶将名单递给李天流,让他安排人去捉拿这些人的同时,淡声道:“记不得的可以慢慢想,在我审出其他人之前,你能全部想起来就成。想不起来也没有关系,黄泉路上总要有家人给你做伴,才显得不孤单!” “大人……”伍冬还想求饶,傅九已经在罗正新的院子里叫道,“公子快来,搜到一个暗室,里面有人!”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第129章 让她们先哭会儿 罗正新屋里的暗室建得非常巧妙,进入暗室的门是卧房的衣柜。 李天流搜查时,无意敲了敲衣柜紧靠着的墙壁,听到空响后,又经过一番倒腾,才发现的进暗室的门。 暗室里的布置跟在落雁居发现的那个被凌虐而死的少年房屋很是相似,都摆着许多变态的"刑"具。与那间房屋唯一的不同,是这里的变态"刑"具摆放很有规律。 在暗室中央特制的床上,并排躺着两个少女,年纪大概在十五岁。 两人身上都未着片缕,且已经死了。 徐光正在尸检,陈韶便站在一边看着。 尸体瘦劣,皮肤呈黄白色,上下唇紧缩,牙齿外露,腹部凹陷。陈韶示意蝉衣拿一枚银针给徐光,徐光拿过去插入尸体喉咙检验之后,可以看到银针呈黄色。 两人中的是金蚕毒。 尸体绵软,尸斑固定在肩、背、腰、臀、腿后侧,压之已经不能褪色。勉强翻开死者的眼皮,角膜已经重度浑浊,看不见瞳孔。种种症状表明,死亡时间已超四十八个小时。 尸体回盲部及一部分下腹出现尸绿,暂时还未扩展到整个下腹部和腹部,死亡时间在三日内。 罗正新被捕属于意外情况,且他被关太守府已经有多日,所以不是他下的毒。 他们过来时,这个院子只有伍冬,所以凶手基本锁定在他的身上。 陈韶没有急着说结果,而是先让徐光分析。 徐光道:“两具尸体的身上都有不少青紫伤痕,但都不是致命伤。从银针检验的结果来看,两人死于中毒。对比同春堂几个大夫出诊罗正新前两位夫人记载的症状来看,两人应该是死于金蚕毒。而从两人尸体只是轻微发臭、发绿,腐烂也就刚刚开始的情况来看,死亡时间应该在三十六个时辰左右。这个时辰,罗正新已经被捕,所以凶手极有可能是伍冬。” 傅九看一眼不动声色的陈韶后,质疑道:“谁规定的轻微发臭、发绿,还有腐败刚刚开始就是死亡三十六个时辰左右?” “没谁规定,得靠自己摸索,”徐光颇是自得道,“至于怎么摸索,那就只能意会,不能言传了。” 他可是用鸡、鸭、鹅、猪、羊、狗的尸体观摩过多年,才慢慢总结出来的一点经验。个中是个什么所以然他说不出来,反正用他摸索出来的经验对其他死亡的牲畜进行检验,结果都八九不离十。 当然,徐光自得归自得,却并没有忘形。在回答了傅九的话后,他就看向了陈韶。 “先把尸体抬出去。”陈韶先一步退出暗室。等徐光指挥着衙役将两具尸体都抬出来后,她道,“对与不对,你可以去向伍冬求证。” 有道理,徐光立刻奔向伍冬。 傅九也跟了过去。 在他们两人与伍冬对质时,陈韶跟着李天流等人继续搜查起了暗室。 罗健、罗忠屋里也有一个暗室。 暗室的位置和罗正新屋里的一样。 暗室里有四个女子,年纪也在十五岁上下。 听到动静,四个女子本能地躲至墙角缩成一团。 “还活着!”先进暗室的李天流嗓音里有股压制不住的激动,但随即他便背转过身,几个女子都未着片缕。 “大家不要怕,我们是来救你们。”紧随其后的陈韶快速留下一句话后,也迅速背转过身,并吩咐蝉衣,“去给她们拿几件衣裳过来,让后面的人暂时都不要进来!” 蝉衣将身后的羽林卫都吆喝出去后,直奔马车。她在马车里备有两身衣裳,以备不时之需。但两套衣裳显然不够,思前想后后,她又拿了两套陈韶的备用衣裳。 陈韶在表明身份后,又软着声音将几个女子都安抚下来。但即便这样,看到带着衣裳回来的蝉衣,几个女子还是缩回了墙角。 “不要怕,我是公子的婢女,我们带来的衣裳不够,你们且将就着遮一遮身,等回了太守府,我再另行为你们准备其他的衣裳。”蝉衣并没有急着靠近她们,借着昏暗的灯光,看着她们身上青青紫紫的痕迹,她哽咽着声音,耐心地将她们再次安抚下来后,才小心翼翼地将衣裳给了过去,“不要着急,慢慢来,罗监院和罗健、罗忠都已经被我们公子捉拿归案,以后再也没有人能伤害你们了。” 先前陈韶在安抚她们的时候,也说过罗正新、罗健、罗忠被捉拿的话,但几个女子被关暗室太久,也被折磨太久,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都早已经麻木。蝉衣带着哭腔的声音,总算是拉回了她们的神智。 其中一个女子慢慢抬起头,目光久久地落在蝉衣的脸上。 蝉衣想笑,可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滚落下来,“没事了,不要怕,等穿好衣裳,我们就离开这里,以后再也不回来了。” 看着她的女子眼泪慢慢掉下来,紧接便蹲到地上号啕大哭。 她的哭声瞬间感染了剩下的三人,三人也蹲到地上,不管不顾地大哭起来。 蝉衣听着她们的哭声,眼泪也哗啦啦地往下流个不停。也顾不得她们害不害怕了,几步过去搂着他们,跟着哭了起来。 陈韶的心里也有些酸涩,强忍着落泪的冲动,示意李天流道:“走吧,出去等着。” 她们心里的害怕与委屈,需要痛哭一场来宣泄。这种时候,最好的安慰就是什么也不要说,留给她们足够的空间就好。 李天流的心里也不好受,跟着陈韶出了暗室,勉强说道:“这个罗正新千算万算,却漏算了他的两个废物儿子!” 陈韶暗暗深吸一口气道:“幸好他漏算了。” “什么幸好漏算了?”傅九大步走进来,看着他们身后开着的暗室门,歪头听了两声,奇怪道,“我怎么听到蝉衣在哭,她怎么了?” 陈韶没有回答他,而是反问道:“伍冬招了?” “他不想招,”徐光抢着答道,“被傅九小哥拿剑说要捅死他,就麻利的招了。说什么他也没有想杀她们,是罗监院早吩咐过他,一旦他出事,就要立刻杀她们灭口,他只是在照罗监院的吩咐行事。” 陈韶点一点头,吩咐他:“你先带那两具尸体回去,再多带些衙役过来押送他们招供出来的学子。” 徐光应好后,急匆匆去了。 第130章 那他还能图什么 “公子,她们出来了。”许久后,蝉衣从暗室出来,嗓音微哑。 “将她们带到马车上,看看车内还有没有吃的喝的,给她们都备一些。”陈韶交代完她,又对李天流道,“叫几个羽林卫护着她们一些。” 羽林卫都很自觉,在蝉衣带着几个女子出来后,皆目不斜视地将她们护在中间,一直将她们送上马车,又安静地分站到马车两侧,无声地守护着她们。 陈韶又在罗健和罗忠的屋里走了一圈,确定找不出别的证据后,这才走出来,走到已经不敢再求饶的伍冬跟前,看着他已经放弃掩藏的面孔,心情颇是复杂地说道:“将他带回太守府!” 伍冬已经做好身死的准备,对她竟然会放过他虽然感到诧异,却也没有多问。能多活一会儿总是好的,伍冬恭顺地站起来,跟着衙役走了。 目送着他走远后,陈韶转眸看向因为挖尸骨而被毁坏的几丛栀子树。 栀子树长得很是繁茂,花也开得洁白馨香。 陈韶忍不住走过去,折了一枝凑到鼻尖闻了闻。 李天流啧两声,也跟着折下一枝闻一闻后,问道:“你还要留着他?” 陈韶不答反问道:“你认为该怎么处置他?” “自然是杀了他,以儆效尤。”李天流理所当然道,“他不是讲忠义吗?那就让其他人看看,这就是忠义的下场!” “杀了他,就能起到震慑的效果吗?”陈韶问。 李天流不以为然地说道:“杀了他不能起到震慑效果,那就多杀几个。” 陈韶很是赞同地点一点头,“那就有劳李小将军去将伍冬的家人捉拿归案了。” 李天流哈一声笑出声来,“在这里等着我呢?” “你想多了,”陈韶抬脚朝外走去,边走边道,“我只是经由你所说的"忠义"突然想到,他这样费尽心思为罗正新遮掩,一定是有所图。” 他能图什么? 肯定不是图自己。 当他的谎言被揭穿,等待他的就是死罪。 那他还能图什么? 答案只有一个:后辈子孙的荣华富贵! 伍冬供出了四十九个学子的名字,加上罗健、罗忠招出来的七个,总共有五十六个学子。 经过近一个时辰的折腾,在衙役、羽林卫及负责守卫太学书院的许显民等人的配合下,终于将人一一找齐。 五十六人站在一起,在黑漆漆的夜色下,堆出很大一片暗色,许显民跟着羽林卫快过来,揖过礼后,禀报道:“自从大人让我们守好书院,他们当中有不少人都想偷偷逃走,幸好我们早就料到会这样,提前在暗中做好了防备,不然还真抓不到他们。” 陈韶道:“辛苦你们了。” 许显民赶紧道:“不辛苦。” “时辰不早了,你们且回去歇着吧。”陈韶看一眼暗沉沉的夜色,又道,“明日要处斩罗监院及罗健、罗忠、伍冬等人。你们要是有兴趣,明日午时可以到太守府大门外看一看热闹。” 还以为更夫的话只是讹传,没想到竟是真的。许显民压着激动,迅速答道:“明日一定会去!” 陈韶点一点头,转身上马,同羽林卫与衙役押解着五十六名学子缓缓离开太学。 今晚无星无月。 天空黑沉沉的,风声急促。 颇有些山雨欲来。 邦邦的更鼓声,顺着风传过来,一声,两声,三声,四声,五声……五更天了。 街道上早已经不见行人。 陈韶骑马走在马车旁边,傅九也骑着马,跟在她的身旁。 蝉衣则单独走在另一边。 四个被解救的女子单独乘坐着马车。 空气很闷。 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几个女子挤成一团,因为只穿着外裳,车帘便没有拉开,但她们丝毫察觉不到热,默然地听着车轱辘压过石板路的声音,心情也由惊惧慢慢变成了忐忑。 被关在暗室时,她们心心念念地想要出来。 如今出来了,却并没有想象得那样轻松。 她们都是被自家哥哥或是弟弟送出去的"贿赂",她们已经没有家了,即便出来,又能去哪里呢? 思绪还没有着落,马车已经停了下来。 几人的身子霎时绷紧。 “不要在这里停,去乘风院门口再停下来。”陈韶的声音透过车帘稳稳地钻到车内,“蝉衣,你跟着一起。将她们也安排到东厢房,跟全书玉住在一起。” 蝉衣应一声好。 马车又再次行驶起来。 陈韶没有跟着,等马车走远后,她打马转了一个身,吩咐傅九道:“你跟着去,将他们关进大牢前,再核对一下名字。” 傅九刚打马跟过去,就有学子突然从人群里冲出来跪到地上,大声哭喊道:“大人,我要状告黎弘,他也将他堂姐与妹妹送给了罗监院!” 有了他开头,立刻又有学子跟着跪下来。 陈韶吩咐傅九,“先将他们带去大牢,有要招供的,等到明日再说。” 傅九立刻挥着马鞭将人都赶起来,在他们哭哭闹闹中,将他们都关进了大牢。 陈韶回到乘风院的时候,蝉衣正在吆喝羽林军抬热水,看到她回来,忙过来禀报道:“将她们都安排好了,全书玉正帮着在安抚她们呢。” 陈韶往东厢房看两眼,“她已经能下床走动了?” “勉强能下床了。”蝉衣也回头看一眼,“静卧自然是最好的,但她要强,我也劝不住她。” “多注意一些。”陈韶交代一句后,又问道,“东西都拿进屋了?” 蝉衣"嗯"一声,“都放书房了。” “你去忙吧。”陈韶刚抬脚,丁立生忽然闯了进来,“公子。” 陈韶看向他,“这么晚,还没睡?” “公子都没有睡,下官哪里敢睡。”丁立生谄媚地跟着她走进书房,看她打开包裹,准备收拾几个梨花木的盒子,立刻凑上前殷勤道,“公子忙了这一整日也累着了,让下官来吧。” “不用。”陈韶避开他的手,先将两盒点心拿出来,接着取出装告身和银鱼袋的盒子打开,一边将告书和银鱼袋往外拿,一边问道,“说吧,这么晚找我有什么事?” 丁立生死死地盯着那几张告书与银鱼袋,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第131章 上钩 陈韶抬眼看向他,明知故问道:“怎么了?” 丁立生心跳如擂鼓,胖脸也涨得通红,“没,没什么事,下官过来,就是想跟公子禀报一声,明日要处斩罗正新的事,下官都已经按照公子的交代吩咐给了几个更夫。” “回来的路上,我已经听到了。”陈韶继续收拾梨木盒子,“明日就在太守府大门前行刑,你派几个人一早去太守府大门外守着,让前来做买卖的百姓都往后挪一挪。另外,你再多准备几把铡刀,除了罗正新外,罗健、罗忠、伍冬以及高夫人都要行死刑。” “罗健、罗忠,伍冬他们……”丁立生吓了一跳,忙将目光从那几张告身及银鱼袋上收回来,谨慎地问道,“他们也犯事了?” 陈韶瞥他两眼,不疾不徐地问道:“高夫人供出来的时常去那几个园子的人当中,有一个丁二爷、丁二公子和丁三公子,不知丁大人可认识他们?” 丁立生慌慌张张地跪到地上:“大人明察呀,下官从来没有去过这些地方。” 陈韶随意道:“这么说来,丁大人是不认识他们了?” “认,认识。”丁立生诚惶诚恐道,“他们,他们是我二弟及侄儿,但大人明察,下官及家人一直住在太守府后宅,并不知道他们这些事。下官要是早知道,一定,一定……” 陈韶慢悠悠地问:“一定怎么?” 丁立生飞快看一眼那几张告身及银鱼袋,咬牙说道:“若是查明他们与那几个园子的惨案有关,下官一定大义灭亲,绝不手软!” 陈韶看他两眼,“原本这件事,我打算安排雷大人彻查。既然你如此说,且由你自查吧。” 丁立生心里猛然凉了一下,但随即便坚定道:“公子放心,下官一定查得清清楚楚。” “你先起来吧。”陈韶将东西收拾好,坐下来浅喝了两口茶,又仔细斟酌片刻,问道,“会磨墨吧?” “会!”丁立生赶紧上前,小心地拿出墨块,慢慢地磨起了墨。 等他将墨磨好,陈韶提笔道:“高夫人总共招出五十四人,既然要查,那就都交给你去查吧。” 丁立生心尖微微一颤后,悄然抬眼看向她。见她神色平静,并无多余的表情,不由表态道:“既是公子交代,下官必当竭尽全力!” 陈韶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没有再接他的话。 书房沉寂下来。 丁立生难耐地换了个位置,看到挡住了烛光,又赶紧退回来。 轰隆一声。 忽然有闷雷炸响。 丁立生本能地哆嗦一下后,颇有些没话找话地问道:“公子,明日处刑,史兴是不是也要一起?” 他其实很想问张伯山是不是也会处斩,但想到高夫人将丁义昌、丁富和丁荣都供了出来,怕问出口后,会牵连到自己,这才拐了个弯。 “他还要再等一等。”陈韶随口解释,“他的案子时间跨度太大,影响也很深,须得等刘德明他们将他犯罪的过程查翔实了,再行刑。” “理应如此。”丁立生逢迎两句后,忙接过她递来的名单。原本还想细看一下名单上都有谁,看她又拿出两张空白的折子,不由赶紧将名单放到一边,又眼疾手快地拿起墨块,边磨墨边说道,“下官看公子今日繁忙,就自作主张将那些想竞争官府医馆、药铺的人都推到了明日下午再过来,公子看看这个时间是否合适,是不是需要再做更改?” 陈韶无所谓道:“那就明日下午吧。” 丁立生一边应着好,一边偷偷瞄她折子里的内容,看她折子是写给太子,不由更加上心。皇上年事已高,已不大上朝,朝中一应政务都是由太子在处理,如果她这封折子是要提拔…… 原来是罗正新与伍冬犯下的罪状。 丁立生稍稍宽了心。 只是看她一封折子写完,又立刻拿起第二封,不由又提起了心弦。直到看到她这封折子是写给吴郡太守,且是要求吴郡太守立即将罗正新及伍冬五服内的亲属都押送往洪源郡,才彻底放下心来。 陈韶写完折子搁下笔,抬眼看到丁立生还在,不由问道:“还有事?” 丁立生赶紧摇头,并拿着名单后退几步道:“天快亮了,公子也赶紧歇息吧,下官告退了。” 陈韶道:“去吧。” 雷声更响了。 丁立生快步出了乘风院,又走了一段路,才慢慢停住脚步。借着路边昏黄的灯光,看着名单上的一个个名字,腮帮子紧了松,松了紧,好半晌后,他才又重新迈开脚步。 雷声伴着划破天际的闪电轰隆而至,紧接着大雨便落了下来。 丁立生迅速将名单塞到怀中,快步冲进就近的长廊中。 大雨如瓢泼,只顷刻,天地便是一片雾色。 丁立生往长廊深处躲了躲后,一边抖着身上的雨水,一边等着随从找过来。两个随从一个提着灯笼,一个撑着伞,在雨雾里找了许久,才找到长廊处。 接过随从递来的伞,丁立生一声不吭地钻进雨雾,直到回到内宅,才向紧追着的两人吩咐:“近些时日盯好雷德厚,如看到他往乘风院去,立刻知会我!” 两个随从立刻应是。 乘风院,书房。 目送着丁立生走远后,陈韶拿起告身与银鱼袋,浅浅地勾一勾嘴角后,依旧放回书桌上。提着糕点从书房出来,大雨正好伴着闪电与雷声落下。 “公子。”蝉衣双手捂着脑袋,穿过大雨急奔过来。 陈韶忙道:“慢一些。” 等她过来,一边为她拍着身上的雨水,一边问道:“她们都睡了?” “都睡了。”蝉衣拿出帕子擦一擦脸后,边跟着她回屋,边说道,“还是全书玉厉害,三言两语就将她们给劝住了。” 陈韶道:“是用她自身经历劝的她们吧?” 蝉衣"咦"一声:“公子怎么知道?” 陈韶淡声道:“人的通性,看到有比自己还要惨的人,心里自然就平衡多了。” 李天流冒着雨急奔回来,本来要跟她禀报伍冬家人的情况,看到她与蝉衣亲密的背影,立刻拐弯窜到了西厢房的屋檐下。 第132章 行刑(1) 傅九比他先回来片刻,听到他拍打衣裳的声音,特意端着杯茶出来,倚着门取笑道:“哟,淋雨了呀。” 李天流看他两眼,“有这个闲心调侃我,还是多去劝一劝你们公子吧。” 傅九往正房方向看两眼,“我们公子怎么了?” 李天流也跟着看两眼后,揶揄道:“忙了这一日一夜,不赶紧歇着,还有精力颠鸾倒凤,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她这样的糟蹋。” 傅九一口茶喷出来。 李天流灵巧地后退几步,避开他的"暗算",“难道我说得不对?早前两年我到陈国公府看他的时候,他还皮包骨一副病恹恹地躺床上,连完整话都说不出一句。这两年好不容易养好了,就这样放纵,当心乐极生悲呀。” 傅九咧着嘴,嘿嘿笑道:“放心吧,我们公子不会的。” 李天流觑他两眼,“你们公子吃了灵丹妙药?” “这倒没有。”傅九看他过来,自觉地让开路后,跟着他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道,“不过跟吃了灵丹妙药也没什么差别。” 李天流哼笑两声,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个蝉衣是近两年才跟着你们公子的?” 傅九点头,“是呀,就你来陈国公府看望我们公子不久,她就来了。” 李天流用手轻轻敲一敲椅子扶手,“给你们公子冲喜的?” “那不是。”傅九心直口快道,“她是跟着……” 李天流看着他,“跟着什么?” “没什么。”傅九不肯再说,并立即转移话题道,“伍冬的家人都缉拿回来了?” 李天流看他两眼,也没有再追问。 大雨下了近两个时辰才停下来。 几乎是刚停,太阳就出来了。 伴着太阳出来的还有一道绚丽的彩虹。 丁立生收起伞,眯眼看两眼太阳,又看两眼彩虹,一边说着好征兆,一边指挥着衙役做行刑前的准备。 太守府大门外很快就搭好凉棚,凉棚内,面街摆着一张条形的案桌与一把椅子。案桌上放置着签牌以及惊堂木。凉棚外,丁立生以脚丈量出一块十丈大小的行刑地后,让衙役充当人墙包围起来。陆陆续续,不少百姓都赶了过来。 洪源郡已经快二十年没有砍过人头了。 与太守府外的热闹相反,大牢内,随着衙役将丰富的吃食送进将要行刑的几人牢房,哭嚎声、求饶声、叫冤声、挣扎声、想拉他人下水以拖延死刑的声音便此起彼伏。 陈韶一概不理。 不管他们还能招供出什么线索,都不能掩盖他们死刑的结局。 而想要破获眼前的案子,比起他们几个鸡零狗碎的招供,目前更需要的是她的态度。 只有她的态度足够强硬,才能让受他们欺压的人站出来指证他们,也才能让他们正视这件案子。 早起将今日要行刑的所有人的罪状写完,让傅九拿去给丁立生,让他全都贴到太守府外的告示墙上后,陈韶回屋吃过早饭,换上官服,又稍事歇息片刻后,便去了东厢房。 全书玉与昨日解救回来的四个女子也都起来了。 看到她进屋,齐齐起身给她揖礼。 陈韶的目光快速扫过四个女子,经过一夜的调养,几人的脸色虽好了不少,但眼里的惊惧却没有减轻半分。陈韶没有急着安抚她们,而是先问全书玉,“伤势如何了?” “有蝉衣姑娘照料,已经好上不少了。”全书玉感激地看向蝉衣。 蝉衣道:“是好了不少,但还得好好调养才行。” 全书玉抿嘴笑道:“这些年忙碌惯了,突然清闲下来,难免有些坐不住。好在又来了几个妹妹,倒是添了不少热闹。” “正要托付你这件事,”陈韶的目光又扫向四个女子,“近来得闲之时,还请你多开解一下她们,过程中有什么需要的,就尽量说,不必拘谨。” “巧了。”全书玉笑道,“我正要跟公子说,公子公务繁忙,且将她们交由我来照料即可。” “照料就不必了,回头我会让蝉衣去找几个妇人过来照顾你们的饮食起居。”陈韶想一想后,说道,“你还受着伤,得闲时候开导一下她们即可。” 全书玉应是。 时候也不早了,陈韶又勉励了四个女子几句后,便出了东厢房,在特意赶来的雷德厚、赵鳞及胡庆鲁的陪伴下,大步朝着太守府大门行去。 太守府外已经人山人海。 除了赶来看热闹的百姓外,各家士族豪绅也有不少人掺杂在里面。 “公子,”守在门口的丁立生看到陈韶出来,忙一路小跑着迎上来,“一切已经准备妥当。” 陈韶看一眼包围圈外的百姓,肃声吩咐:“去将同春堂的掌柜等人带过来!” 丁立生将她引到凉棚坐下后,这才领命去了。 同春堂的掌柜及几个大夫、账房等人很快被带过来,陈韶没有废话,直接下令行刑。 几人原本都是杖刑,早上在写罪状时,念及他们都上年纪,且行完刑就要被押解到边关充军,陈韶便临时将杖刑改成笞刑。 即便这样,几十板子打下来,几人的命也基本去了半条。 陈韶没有心软,在衙役将人都拖下去,戴上脚铐手铐拉走后,她便又命令丁立生去将罗正新、伍冬等人又带了上来。 罗正新面色死灰,不言不语,直到看到罗健、罗忠被押解上来,面上才起了一丝丝的波澜,但很快又恢复成死灰。 “父亲,救我!”罗忠看到罗正新,挣扎着朝他扑来。 罗健与他一样。 直到被羽林卫强压着跪到地上,看到面前望不到头的百姓,两人才猛然反应过来罗正新也跟他们一样要被砍头。 “冤枉,我是冤枉的,”罗健大声叫道,“我没有杀人,都是父亲和罗忠杀的!” 罗忠听到他这样喊,也跟着叫道:“我也没有杀人,是父亲和罗健杀的人,快放了我,我是被冤枉的!” 随后被押解过来的伍冬木然的跪在他们身边,目光飞快地扫过人群后,便低下了头。 “老爷!” “爹!” 几道熟悉的叫喊声,让他又迅速地抬起头。 第133章 行刑(2) 他的一妻二妾及五个子女,还有两个孙子都被衙役推攘了出来。 一家子人就站在他对面两丈远的地方,背后就是看热闹的百姓。 “爹,快救救我们,”耳听着百姓们幸灾乐祸的议论,小儿子害怕地大声哭道,“他们夺了我们的田庄,抢了我们的家和铺子,还把我们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拿走了。” 两个年轻的妾室也跟着哭道:“老爷,如今我们什么都没有了,可叫我们如何活呀。” 伍冬不言不语地看向他夫人及两个大儿子。 他的夫人抹着泪,护着两个小孙子,什么话也没有说。大儿子则一脸愤慨,但强忍着不敢发作。二儿子对上他的目光,却忍不住哭喊道:“爹,大人将我们都没入了奴籍,还下令我们伍氏儿孙世世代代皆不准再入考场,我们要怎么办呀?” 伍冬心脏骤然紧缩,抄家他不怕,他为替他们遮掩,连命都没了,他们总能暗中接济一下他们。可是没入奴籍,且世世代代不准入考场,等于是永远都是下等人,那他做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伍冬红着眼,跪行着转过身:“该招的小人都已经招了,暗室里的那两个女子虽是罗监院指使,也确实是小人所杀,小人愿意以死赔罪。只是他们都是无辜的,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求大人饶恕他们,放他们一条生路!” 陈韶讥讽:“你不过是罗正新的随从,月钱能有多少?就算罗正新优待你,每个月给你十两银子,一年也不过一百二十两,十年一千二百两,三十年也就三千六百两,但你有五个田庄,二十三间大铺子,三个奢侈气派的大宅子,还有成群结队的下人,三千六百两能长年累月地支撑你过这样的生活?还是说他们不是你的妻,不是你的妾,不是你的子女,他们都不知道你是什么身份,在干什么?” “小人愿意以死赔罪,”伍冬用力磕头,“求大人放过他们。” 陈韶冷笑,“如果不是我查出来你杀过人,你何来的愿意以死赔罪?” 命令羽林军将他拉过去后,陈韶走出凉棚,一步步走向他的家人。 在伍冬连声的求情声中,陈韶站在了他与家人的中间位置。目光一一扫过人群后,又看向他的家人,漠然说道:“你们该庆幸你们只是他掩护吴郡妻儿的棋子,否则你们的下场远不止是籍没家产这么简单!” 说完这句指向性极是明显的话后,她便转身回了凉棚。 伍冬的家人因为畏惧,也因为不明所以,都愣愣地没有反应。 而藏身于百姓当中的各士族豪绅之人及伍冬、罗正新在听到这句话后,却齐齐遍体生寒。 各士族豪绅之人不少都悄然挤出人群,飞快地跑回家中禀报这一突发情况。 伍冬则急迫地跪行转身,再次向陈韶求起了饶。 被抓之后,一贯表现得很硬气的罗正新在愣神之后,也忍不住跪行着转身,准备服软认输。 羽林卫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粗鲁地踹着他们的双腿,将他们踹回来后,便一脚踩在他们的后背上,将他们踩趴到了地上。 伍冬依旧哭嚎着在求饶。 胸口与后背的疼痛让罗正新的硬脾气又上来了,自知已是死路难逃,干脆大声咒骂道:“身为陈国公府的六公子,你滥杀无辜,天理难容,必遭天谴!陈国公府也必将因你而……” 羽林卫脚下用力,罗正新胸腔一痛,一口血立刻喷了出来。 高夫人刚被推出太守府的大门,就看到了他被踩吐血的一幕,原本要求饶的话硬生生憋回肚子后,乖乖地跪到了他们旁边。 “不必再继续等下去了。”陈韶冷着脸看一眼人群,又看一眼凉棚外的太阳,吩咐丁立生道,“你去将罪状揭下来,对百姓宣读一遍后,行刑吧。” 距离午时还有大半个时辰。 如今事情繁多,她都恨不能一个时辰当成两个时辰来用,自然不愿意浪费在这里。而且以后不知道还要砍多少人,每个都要这么讲究,那就讲究不过来了。 丁立生应是,快步到告示墙边,将他们的罪状揭下来,站到伍冬的家人身前,隐晦地扫几眼人群里的各士族豪绅后,清一清嗓子,大声宣读起了即将砍头的几人罪证。 宣读完毕,他转身回来,恭敬地说道:“公子,读完了。” 陈韶从签筒内抽出斩字令牌扔到地上:“行刑!” 羽林卫退开,早已经候在一旁的刽子手迅速上前,大喝一口酒用力喷向铡刀后,利落地抽出犯人身上的亡命牌,照着后颈便一刀砍了下去。 几个人头伴着喷溅的血水骨碌着落到地上。 围观的百姓立刻惊呼着往后退去,只顷刻又围上来,大声地叫起了好。 陈韶没有回应他们的热情,在让蝉衣将早上备好的利钱交给傅九,让傅九拿去分发给几个刽子手后,她又吩咐丁立生道:“将他们的尸体扔去乱葬岗,再安排人将这里冲洗干净!” 丁立生应声忙去后,陈韶也起身回了乘风院。换下官服,顾不得歇息,她又吩咐蝉衣:“让人去将刘德明他爹还有雷德厚、胡庆鲁请过来。” 雷德厚和胡庆鲁先到一步。 两人进入书房,揖礼之后,一眼就看到了书桌上的银鱼袋,跟随银鱼袋,又看到了告身。两人心中虽有些想法,但并没有往自个身上想。 陈韶也没有跟他们多说,只是随意问道:“身份查得怎么样了?” 久不见两人回答,陈韶抬眼看向他们。 雷德厚讪笑道:“查那些女子身份的人是赵大人。” 陈韶愣了一下后,轻握拳头捶一捶自己的额头,“忙糊涂了,你们是……” “这是下官与胡大人商议出来的补偿方案,”雷德厚赶紧从腰袋里拿出一张麻纸递过来,“还请公子过目。” 陈韶打开后,看着他们所列的补偿方案足有三个,忍不住赞许地笑两声后,说道:“这么多方案,可不好选,说一说你们的看法。” 三个方案第一个是纯补偿钱财,即每人五贯钱。第二个是免三年赋税。第三个则是每人分两亩地,再一头猪,一只羊,十只鸡与鹅。 第134章 又一饵 雷德厚与胡庆鲁对视一眼后,雷德厚揖手道:“三个都不好选,但如果非要选择一个,那第一个最省事,第二个最省心,第三个最麻烦。” 陈韶笑了,“为什么第一个最省事?” 雷德厚道:“说最省事是指公子如果不管他们领了钱之后的情况。五贯钱看似不多,却是普通百姓半年的收入。钱好给,但这个钱要给谁,却是个大问题。就比如那些受害的老人,他们的钱应该由子女来领,可是她们的子女往往不止一个,那么到底该给谁?再比如那些受害的女子,按照女子出嫁从夫的常理而言,这个钱该夫家来领,可陶阿妹、冯雨这样明显受着夫家折磨的女子,这个钱若叫他们夫家领去了,显然又违背了公子的初衷。” “第二个最省心又是什么?”陈韶饶有兴趣地问道。 雷德厚斟酌片刻后,说道:“其实这三个方案,都面临着同一个问题,即该补偿给谁?解决了这个问题,不过就是多费事和少费事的差别。” 陈韶顺势问道:“你们认为该补偿给谁?” 雷德厚正要回答,刘德明他爹也来了。 蝉衣本要让他去厅堂等一等,被陈韶制止,“让他进来。” 刘德明他爹进到书房,看到还有其他人在,立刻拘谨地给两人见礼。他是陈韶请来的人,雷德厚和胡庆鲁可不敢受他的礼,双双避开之后,又给他还起了礼。 “好了。”陈韶制止,并示意雷德厚,“你接着说。” 又对刘德明他爹道:“你也听一听。” 雷德厚便继续道:“下官认为,补偿不能一概而论。像陶阿妹的情况,减免她娘家五年的赋税无疑是最好的。而像周兰这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多是因为偏溺某一个后辈而刻薄其他子女的情况,下官认为补偿五贯钱,由被她们刻薄过的子女平分是最好的。像那些遇害的孩子,补偿他们两亩地,一头猪等更为合适。” 陈韶点一点头后,向刘德明他爹简单地解释一遍补偿的事。解释完,又容他稍稍消化片刻后,问道:“刘叔认为,哪一种更好?” 刘德明他爹先是惊讶于补偿这件事,活这么大岁数,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被人害死后,官府还要给赔偿。虽然他家中无人受害,但还是充满感激地跪到地上,代替那些受害者的家人向她磕头道谢后,才起身认真琢磨了一下,答复道:“我也不懂这些,但这位大人刚才说的应该是最合适的。” “那就这样办。”陈韶当即拍板道,“这件事还是交给你们两个去办,尽快办好。” 等两人答应下来后,陈韶又继续:“另外还要交代你们一件事。罗正新、伍冬已经处斩,两人的家产虽已经充公,但还没有清点。这件差事交给别人我还不太放心,只能辛苦你们来接手了。” 两人互看一眼后,难掩激动地答应下来。过后见她没有别的事要吩咐,就请辞离去。在他们走到书房门口时,陈韶叫住雷德厚,“你先等一下,我还有事问你。” 胡庆鲁知趣地先走了。 陈韶让雷德厚稍候后,先对刘德明他爹道:“麻烦刘叔帮我一个忙,帮我找三十个人,十个能做饭的,十五个能干杂事的,这二十五个人无论男女都可以,主要是能做事。还要再找五个妇人,年纪大小都无所谓,但要手脚勤快且秉性温和、体贴之人。” 刘德明他爹爽快地应了下来。 等他走后,陈韶又才看向雷德厚,“你来太守府多少年了?” 雷德厚谨慎道:“已有十四年了。” “十四年呀,那也不短了,对太守府的每一个人应该都有所了解了。”陈韶说道,“说一说,你认为太守府的人,就目前而言,谁能担任太守这个职事?” 雷德厚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下意识地看几眼书桌上的银鱼袋和告身后,更是脱口问道:“公子要在太守府的人里提拔一人担任太守?” 陈韶"嗯"一声,“是有这个想法,只是一直忙于查案,对太守府里的人都还不甚了解,所以想要问一问你,不知你认为……” 话到此处,她忽地顿住话题笑道:“当然,你也有机会。” 雷德厚的心跳忍不住快了几分,“下官,下官……” 在陈韶再次利用告身充作诱饵之时,太守府大门外。 尸体很快被带走。 一盆盆的水泼出去,血水也很快就被冲刷干净。 在刘德明他爹等一群陈韶拥护者的带领下,小小的集市又如往常那般集结热闹起来。 丁立生满意地抹一抹额头的汗,转身回到太守府,正犹豫着是先回去换身衣裳,还是先去向陈韶禀报,昨夜送伞的两个随从之一便匆匆奔过来,近身说道:“陈六公子请雷大人和胡大人往乘风院去了。” 丁立生心头一惊,忙往乘风院赶去。赶了几步路,忽又停住脚步,这样着急忙慌地赶过去,难免会显得浮躁,还是先回去换身衣裳再说。才这样想定,甚至都还没有拐脚,就又有衙役匆匆跑过来,急声道:“大人,不好了!外面,外面在传陈大人不处斩史兴,只处斩罗监院他们,是有意包庇史兴!” “谁!”丁立生简直想大笑三声,真是刚想打瞌睡,就有人送来了枕头。 掩住激动,丁立生立刻跟着衙役又出了太守府。 太守府外,人声熙攘,到处都有议论的人。丁立生快步走到人群中,刚要让众人肃静,猛然一个人推开其他人冲撞过来,大声问道:“敢问丁大人,史兴杀了那么多人,为何至今还安然无恙?” 丁立生正要呵斥放肆,手中突然就多了一个纸团。飞快地左右看上两眼,见无人注意后,这才看向问话的人。 问话的人很眼生,但丁立生眼尖地看到了他衣襟处绣着的两根青竹。 是范家的人。 丁立生捏紧纸团,对着闻声看过来的众人,高声说道:“史兴也会处斩,各位可以放心。只是公子说了,他的案子跨度太大,也引起过郡城人人恐慌,所以要将他杀人的过程查翔实后,才会行刑。” “我早就说过陈大人不是会包庇凶手的人。” “陈大人当初是怎么查的案子,大家都有目共睹,只有丧良心的玩意才会污蔑陈大人。” 听着渐渐逆转的风向,丁立生满意地又高喊了几句恭维陈韶的话,这才转身回了太守府。 这次他不怕轻浮了,直接奔着乘风院而去。 去的途中,有意找了个僻静处,让随从在敞亮处把风后,他立刻打开了纸团。 第135章 三更,老地方 纸团上只有一句话:三更,老地方。 丁立生看完,便将纸团又捏起来。两息后,他又再次打开。 他知道范家想干什么。如果是放在昨日之前,他一定毫不犹豫地去赴约,但是现在嘛,他得好好想一想了。他没什么野心,所求也不过一个高官厚禄。如果能堂堂正正达成目标,似乎就没有必要再去涉险。 涉险成功还好,若是失败,那就是下一个罗正新和伍冬了。 谨慎地将纸团在怀里收好后,丁立生走出来,随口问道:“没人经过吧?” 随从低声答道:“没有。” “雷德厚和胡庆鲁是什么时候去的乘风院,去了多久?”丁立生边走边问。 随从紧跟着他,“陈六公子回太守府不久,就让人请他们过去了。大概两盏茶后,胡大人先行出来,又过了差不多一盏茶,雷大人才出来了。” 顿一顿,他又道:“陈六公子还请了太守府外那个卖蒲扇和竹编椅子的刘乙。” 丁立生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那个刘德明他爹?请他做什么?” 随从不确定道:“刚才大人处理谣言的时候,小人特意到刘乙的摊子前走了两圈,听他话里的意思,好像是陈六公子在让他找什么人,找的人似乎还不少。” 丁立生霎时止住脚步,陈韶让刘乙找人,找的人还不少……“该死,竟忘记了这件事!你不用跟着我了,赶紧去找覃记棺材铺的掌柜,让他无论想什么办法,必须半个月之内给我弄出一百口棺材出来。” 随从为难:“半个月,上次……” “对,就是半个月!”丁立生不容置喙地说道,“告诉他,半个月之内,质量也不能差,只要他能完成,钱不是问题!” 随从立刻去了。 丁立生又站了会儿,觉得还是不保险,左思右想之后,终于又想起一件事。前两日陈韶让那个潘婆子回去拿书院那些夫子赏她的字画,结果她拿来后,陈韶一直忙碌,根本没有空闲见她。他正好撞见,就先将那些字画拿来收着了,这两日一忙,便全忘到了脑后。 赶紧拐脚回法曹公房,将字画拿出来检查一番,确认没有缺失后,丁立生立刻带着去了乘风院。 “你来得正好,”陈韶看到他,先一步招呼道,“正有事要找你。” 丁立生赶紧过来,将字画恭敬地交给蝉衣,同时飞快地扫向书桌。见书桌上已经没有银鱼袋和告身,心弦不由瞬间紧绷:银鱼袋是收起来了,还是给雷德厚了? 蝉衣接过字画,随手翻看几张,见不过普通字画,便转手递给了陈韶。 陈韶也草草翻看了几张后,问道:“潘婆子送来的?” 丁立生赶紧收敛好忐忑的心绪,恭维道:“公子好眼力。” “字画上不都署着名字,哪里来的好眼力?”陈韶将字画放到一边,打开抽屉,拿出罗健、罗忠与他人义结金兰的两块木牌递给他道,“昨日夜里忘了给你,据他们两个交代,这是他们与任玉杰、文贵和赵乐天义结金兰的信物。” 丁立生眼尖地看到了放在抽屉里的银鱼袋,心弦霎时舒解的同时,快步上前接过木牌。 陈韶假装没有看出他前后的情绪变化,在趁他翻看木牌时,接着说道:“高夫人供出那五十四人时,并没有拿出有力的证据,她家里我暂时也没有空去搜查。我想着没有具体的线索,你查起来也不容易,不妨就从他们几个着手好了。” 丁立生朗声应好。 陈韶看他一眼,“说你的事吧。” “也不算什么大事。”将木牌收好,丁立生搓着手道,“太守府外已经收拾好了,那些小贩也都支起摊子恢复从前,就是……” 丁立生犹豫一会儿后,才接着说道:“下官在收拾的过程中,听到不少人非议公子处斩罗正新,却不处斩史兴,是有意包庇史兴。虽然下官已经跟他们解释过了,但想着还是该告诉公子一声。还有,下官趁着早上的一点空闲,又去找了几家棺材铺的掌柜,跟他们威逼利诱下,他们应承可以在半个月内将差的那几十口棺材做好,只是银钱上可能会比平常要稍稍高一些。” 陈韶意味深长地看他片刻,在他低垂着头憨笑不止的时候,缓缓开口道:“高一些就高一些吧,只要速度快,质量也能跟上就行。” 丁立生憨厚道:“下官也是这样跟他们说的,” 见她不接话,只好继续道:“银钱比平常要稍微高些的原因是他们储存的木材不够,需要去县城或是别的郡城现买。最近的县城一来一回也要三五日,稍微远些的差不多要十一二日,木材回来后,他们还得通宵达旦赶工。” “需要多少银钱,你回头报个价给我。”陈韶说道。 丁立生没有立刻拒绝,而是规矩地应好道:“那下官这就去忙了。” 陈韶点头道:“去吧。” 蝉衣目送着他走远,回头"呸"一声道:“上次还说都要一个月,知道公子真能提拔他后,就变成半个月了,真虚伪!” “真能提拔他,不代表着就会提拔他。骂他虚伪,岂不是也在骂我虚伪?”陈韶说笑两句,吩咐道,“傅九还在吧,让他去大牢将黄江南和季青林带过来。” 两人都是太学的学子。 也都在昨夜被带回来的那五十六个学子当中。 两人一个是罗正新暗室里发现的那两具尸体的亲哥,一个是堂哥。 “不是都已经安排他们去查了吗?公子就先歇一会儿吧。”蝉衣劝道,“今早就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再熬下去,我都要撑不住了。” “安排给他们去查,是因为我们对洪源郡的人事不了解,只能通过他们来打开这个口子,不代表……” “我知道公子破案心切,”不等她说完,蝉衣便抱着她的手臂,强行将她拉起来,边拖着她往外走边说道,“但案子重要,公子的身子也很重要,而且已经午时了,公子不吃饭,徐光总要吃饭吧。他都一把年纪了,可经不住公子这样苦熬。” 正躺在树上小憩缓神的李天流听到她的声音,微微睁眼看过来,看到她与陈韶亲密的模样,揶揄道:“大白天的,注意点身子吧。” 第136章 我可不喜欢鬼 蝉衣没有听出来他的调侃,反讽道:“李小将军不是上过战场吗,怎么才熬了这么两日就撑不住了?” “关我什么事?”李天流莫名其妙道,“我说的是你们!” “李小将军管好自己就行了,我们再虚弱,也没有像李小将军这样逮着空闲就往树上躺。”蝉衣冷哼着说完,又转向傅九道,“还不赶紧让人将吃的送上来,李小将军虚弱,你也虚弱不成?” 傅九嘿嘿笑两声,麻利地从树上跳下来道:“我可不虚弱!” 李天流气极而笑,“小爷我……” 蝉衣打断他的话道:“小爷你就省点力气,赶紧歇着吧,免得一会儿虚得连树都下不来了。” 话落,不等他再回应,便拉着陈韶进了正堂,气得李天流只能踢两脚树干出气。 吃过午饭,陈韶本不欲歇息,但看蝉衣一直盯着她,只好道:“行,歇,现在就歇。” 事情太多,还以为会睡不着,结果刚沾枕头,陈韶就睡了过去。蝉衣看她睡着,也歪在一边的凉椅上沉沉地睡了。 …… 从乘风院出来,丁立生问在树荫下等他的随从道:“雷德厚和胡庆鲁在哪里?” 随从跟着他的脚步答道:“在录事公房。” 丁立生当即去了录事公房。 雷德厚和胡庆鲁正在对着受害者名单挨个分配补偿方案,看到他进来,尽管雷德厚的官职比他还要高上半阶,还是习惯性地站了起来。 看着他气宇轩昂的模样,胡庆鲁笑问道:“丁大人手里的活都干完了?” “哪那么快?”丁立生阔步走到两人眼前,歪头看了两眼他们桌上摆着的几页纸,“这是做什么?” 胡庆鲁将纸拿起来递他道:“琢磨补偿方案呢,不知丁大人有没有什么好的建议?” “你们不是已经商议好了吗?”丁立生的目光落到两人脸上,“被公子驳回了?” 知道他过来是打探消息,雷德厚从他手里夺过纸,坐下来说道:“公子很满意我们的方案,也将这件事全权交给了我们处理。” 丁立生背着手道:“不错。前些时日,我和赵大人对你们可是羡慕得紧呀,我们每日里忙得脚不沾地,你们却清闲得无所事事,如今你们终于也要开始忙了。” “你就偷着乐吧,”雷德厚半是玩笑半是讥讽道,“查案本来是你们法曹的事,正因为你们不作为,公子才来了洪源郡。又因为你们能力不足,公子才将本来属于你们的分内之事安排给了我们。你不想着摆桌酒席谢我们就算了,还来这里说这些风凉话,简直是没良心!” 丁立生的脸色一沉,但转瞬又笑了,对着胡庆鲁,也毫不示弱地反击道:“老雷这是怎么了,跟嫂子吵架了?不是我说你老雷,你跟嫂子吵了架,肚子里憋着气,想对我们发泄几句,我们可以受着,但话不能像你那样说。你是统领各曹的录事参军,我们不作为,不就是你不作为?别的我可以认,这个我可不认!” 雷德厚不咸不淡地说道:“你认不认有什么用?得看公子认不认!” “老雷你这是什么意思?”丁立生大声问道,“看不起我是吧?” “丁大人还有事吗?没事就请回吧。”雷德厚不接他的茬,“你本事大,公子看重你,没有这个差事,还有那个差事。我们手里统共就这一个,不好好干,到时候连这一个也没有了,你嫂子可就真要跟我吵架了。” “行。”丁立生冷哼着走了。 胡庆鲁赶紧追出去,原想给他赔个礼,但看他脚步匆匆且头也不回,也不想再自讨没趣了。怏怏地回来坐下,猛喝一口茶后,打量着雷德厚道:“你今日怎么回事,以往的冷静都去哪里了?” 雷德厚深呼两口气,又朝门口看上两眼后,压着声道:“先忙吧,等夜里再跟你说。” 胡庆鲁料想是与陈韶独留他在书房的事有关,也不多问了。 而丁立生在离开录事公房后,先是恶狠狠地吐一口浓痰,怒骂几句"不知好歹的东西",接着就将陈韶给他的那两块木牌拿了出来。 陈韶只知道罗健、罗忠与任玉杰、文贵、赵乐天义结金兰,却不知道任家、文家与雷德厚是互相倚仗的关系。既然雷德厚不仁,那也别怪他无义。 就是这个赵乐天…… 赵乐天是赵鳞庶弟的儿子。 要拿任玉杰、文贵对付雷德厚,就不能越过他去。 丁立生拧眉思索片刻,忽地一咬牙道:“我能丁义昌、丁富、丁荣都能牺牲,他一个赵乐天算个屁!” 如此一想,丁立生立刻放下愁绪,匆匆朝着司仓公房走去。赵鳞不在,外出查那些冰窖女尸的身份去了,当值的衙役也不知道他人现在在哪里。丁立生稍一思忖,便决定先回一趟丁家,先说服丁义昌几个乖乖为他的高官厚禄铺路,回头再来说服赵鳞也就更有底气一些。 在他回丁家时,竞争官方药铺的各个药铺掌柜也到了太守府。 在法曹公房当值的衙役听说,慌忙朝着丁家飞奔着禀报去了。 乘风院。 陈韶虽然睡得快,也睡得沉,但还是只睡了半个时辰就醒了。看蝉衣还睡着,她放轻动作出来,看一眼树上也睡着的李天流与傅九后,回屋拿着蒲扇,慢悠悠地出了乘风院。 正是一日当中最热的时候,即便是风,也带着烤人的热度。 陈韶本想随意地走一走,却在抬眼间,无意对上了远处一白衣女子的目光。白衣女子看到她,立刻转身跑了,跑动时,身上似乎还有东西掉出来。陈韶正欲过去一探究竟,忽有衙役匆匆过来禀报道:“大人,那些药铺的掌柜到了。” “将他们先带去二堂。”陈韶吩咐。 衙役去后,陈韶看一眼白衣女子离去的方向,转身回到乘风院,见傅九和李天流都已经醒了,便道:“刚才看到个白衣女子在那边东张西望,见我看过去,立刻就转身跑了。你们派个人过去找一找,看看是什么身份,有什么事。” 傅九惊奇道:“她白天也开始扮鬼吓人了?” 陈韶睨向他:“你认识?” 傅九赶紧摇头:“不认识,就前些时候看到她也在扮鬼吓人,不过是晚上。” 陈韶看向李天流,李天流朝着傅九扬眉道:“找你的?” 傅九立刻否认:“我可不喜欢鬼!” 第137章 弄虚作假 “谁问你喜不喜欢了?”李天流调侃,“我问你,上次她扮鬼的事,你为何不说?” 傅九奇怪道:“为何要说,我又不怕鬼。” 李天流踢他一脚,换一个路数问道:“你遇到过她几回了?” 傅九一边揉腿,一边答道:“两回。” 李天流斜睨着他:“你都遇到过她两回了,你都没有想过去看看她?” 傅九反问道:“我又不喜欢鬼,我为什么要去看她?” 李天流"嘿"一声,来劲了:“你就不好奇她为什么要扮鬼?” 傅九想一下后,答道:“有点好奇。” 这就对了嘛!李天流赶紧乘胜追击:“那你为什么不去看看她或是问问她?” 傅九理所当然道:“因为我不喜欢鬼呀。” 李天流气得又要踢他:“那你还说什么好奇?” 傅九躲着他道:“我没有说,是你问我的。” “好了。”陈韶打断他们没完没了的废话,“派个人过去找到人,问一问就知道什么情况了。现在赶紧收拾收拾,跟我去二堂。” 傅九扯一扯衣裳上的皱褶后,果断地跟上了她的脚步。 李天流示意院里当值的一个羽林卫去找白衣女子后,也跟了上来。看到他没心没肺的样子,不死心地问道:“那个女鬼长什么模样呀?” 傅九原本要答不知道,但话到嘴边后,突然双手环胸,意味深长地对着他嘿嘿怪笑两声道:“你喜欢女鬼!” 李天流扬一扬眉梢,“我什么时候喜欢女鬼了?” 傅九一副我已经看穿你的表情道:“你要不喜欢女鬼,为什么要一直问?” 陈韶摇一摇头,实在难以理解一件简单的事,他们为什么能扯出这么多不解风情的废话来。也懒得再打断他们了,沿着树荫,摇着蒲扇,慢慢悠悠走到二堂,看到一屋子的人,微微愣了一下后,才走了进去。 二堂内的众人看到她,立刻停止攀谈,齐齐上前两步向她揖礼。 陈韶简单地点一点头后,坐到案台上,大致数了一下,有三十余人,“我要求的凭据都带来了吧?” 众人齐声答道:“都带来了。” 陈韶吩咐傅九:“去收上来。” 傅九将各人手里的凭据都收上来后,陈韶先粗略地翻看了一遍,其后随意的抽出一张凭据道:“回春堂。” 回春堂的掌柜忙从人群里走出来,恭敬地揖礼道:“小人董津见过大人。” 陈韶将回春堂交上来的凭据一一摆开,每一份都细看一遍后,抬眼看着他道:“回春堂是租赁的铺子?” 董津规矩地答道:“是。” 陈韶问道:“租赁的谁家铺子?” 董津依旧规矩地答道:“租赁的是文家的铺子。” 文家……陈韶多看了两眼他后,将药材价格单子与药方价格单子拿到跟前,“我看凭据上写着的药铺 凭据上有写租金。董津微微抬头看她一眼,想看看她是不是故意刁难。看到她的注意力都在那些凭据上,只好硬着头皮答道:“六十贯钱。” 陈韶问:“也就是一个月五贯钱?” 董津刚要称是,忽有人低声骂道:“放屁!” 董津心头咯噔一下,本能地回头看去。众人的脸色都很正常,根本看不出来是谁开的口。董津只好收回目光,忐忑地朝着陈韶看去。看到陈韶的注意力还在那些凭据上,似乎并没有听到刚才的怒骂,稍稍宽心的同时,赶紧答道:“是。” 陈韶用笔记下来后,头也不抬地继续问道:“回春堂的药材都是从哪里来的?” 董津如实答道:“主要是从药铺收购。” 陈韶想起丰隆商行摆在地上的那一堆堆药材,追问道:“具体是从哪里收购?” 董津揖着手,颇有几分无措地答道:“小人以前不知沈掌柜嘴脸,因着丰隆商行的药材比别处都要便宜几厘,便多是从丰隆商行收购。” 顿一顿,顶着再次被人咒骂的风险,又道:“许多药铺的药材都是从丰隆商行收购。” 陈韶并没有追究这个,拿出万康堂及养生堂的药材单子与药方单子,与回春堂的放在了一起比较了一下后,说道:“紫草每两五分钱,地黄每两也是五分钱……回春堂的药材价格似乎比别家都要低?” 董津没有料到她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念出价格,感受着身后众人盯过来的目光,只好再次硬着头皮答道:“回春堂为照顾老百姓,走的一直都是薄利多销的路……” “简直是放屁!”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有三人异口同声地开骂道,“你回春堂无论是药材,还是药方,卖得都比别的铺子贵至少一分,你要是薄利多销,我们是什么!” 当众被撕破脸皮,董津涨红着脸飞快瞧两眼陈韶,见她正询问的看着他,立刻反击道:“我回春堂的铺子在杨槐街,我说薄利多销又不是跟你们在比,你们急什么!” “都是药铺,你不跟我们比,你跟谁比?”又有掌柜站出来,“难不成你是跟百宝斋的金银瓷器在作比?” 还有人道:“你回春堂的紫草和地黄,何时卖过五分钱一两?” 不动声色地勾一勾嘴角,陈韶收回目光,又过了一遍各家药铺的资料,这次她重点过的是各家药铺的药价。回春堂的药材与药方价格已经极低,但还有好几家药铺比他的价格还要低,但对比他们的年盈利报表与商税的凭据又没有错,那问题出在哪里呢? 陈韶拿起惊堂木敲了敲,等众人安静下来后,缓缓说道:“好了,公堂之上,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众人连忙收起愤慨,揖手认错。 “也不用吵了,你们都走吧。”陈韶故意冷声道,“这些凭据我先收着,回头做评估时,如遇到问题,我再让人去请你们过来。” 虽然有人不服气,却也不敢造次。在不怎么整齐的违心应是后,终是一一地离开了。 傅九看着众人走远,赶紧回头问道:“他们都弄虚作假了?” 陈韶"嗯"一声。 傅九不解道:“公子既知道他们弄虚作假,为何不戳破他们?” 第138章 计划赶不上变化 陈韶不答反问道:“且不论回春堂的铺子是不是租赁来的,我就问你。他的铺子在正街上,一年的租金是六十贯钱,你的铺子在二街、三街,每年的租金却要八十贯钱,甚至是一百贯钱,你会如何?” 傅九想也不想地答道:“我肯定要去找房主理论。” 陈韶继续问道:“他的药材平时明明比别人要贵,可是这单子上却比谁都要便宜,你会如何?” 傅九依旧是想也不想,便答道:“当然是揭发他。” 陈韶看他一眼,“如果你们都有把柄在对方手里,你要敢当面揭发他,他就敢与你同归于尽,你又会如何?” 傅九道:“这还用想吗?肯定是背地里再揭发他呀。” 陈韶点一点头:“还有问题吗?没有就去把黄江南和季青林带过来。” “所以公子刚才是故意问回春堂的租金,也是故意说出回春堂的药价,好让他们回去暗中揭发。”傅九扒着案台,好奇道,“公子早就知道他们会弄虚作假了?” “不知道。”陈韶否认,并催他道,“赶紧去带人!” 她当然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按照她原本的计划,她拿到这些凭据后,也会用评估的借口撵他们离开,在查清他们各自背后的东家后,从中挑出个三四家,以试用为幌子让他们形成竞争。 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 准确地说,她知道这些来竞争的药铺都是各士族豪绅名下的产业,也知道他们为夺得官方药铺经营权的资格会各出奇招,却没有料到他们的奇招是"欺负"她。 如果她不知道药材与药方的市场价,真按照他们给出的单子来挑选人,到时候中选的人自然高兴,落选的人只怕会对她群起而攻之。 傅九并不喜欢追根究底,看她不说,便乐颠颠地去大牢里将黄江南和季青林带了过来。 黄江南和季青林是昨夜被关进的大牢,正好目睹了罗正新、伍冬、罗健、罗忠及高夫人被拖出去斩首的事。 傅九叫他们名字的时候,两人误以为也要被斩首,黄江南只是腿软得走不动路,季青林却当场就吓得尿失禁。一路跌跌撞撞地来到二堂,看到陈韶的瞬间,两人便立刻跪到地上,爬行到堂中央,砰砰磕头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我们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求大人饶我们这一回……” 听着两人磕头的声音,陈韶看向季青林身后的那一道湿印子,无声询问傅九怎么回事。 傅九嫌弃道:“我叫完他的名字,他就这样了。” 又是一个没胆量,却又坏事做尽的人渣。陈韶冷着脸,径直问道:“黄秀和季淑云与你们都是什么关系?” 黄江南头磕得更勤了一些。 季青林则又尿失禁了。 “将他们拖下去,各自杖责二十板子!”陈韶怒道。 “大人饶命!”黄江南惊恐万状地痛哭道,“黄秀是我妹妹,我不是故意要害她,是爹,是爹听史大江说只要将她送给罗监院,我就能进太学读书,才逼着我将她送给了罗监院。” “我,我也是,”季青林更加不堪地说道,“是听黎弘说,说只,只要将,将堂妹送,送给罗监院,就,就可以进太学读,读书,才,才哄骗着堂,堂妹到郡城,将她,她送给的罗,罗监院。” 史大江和黎弘这两个名字,都有些耳熟。 陈韶稍稍思索片刻,立刻想起来史大江是史兴连环杀人案中的受害者冯雨的那二十几个奸夫之一。而黎弘则是昨日这些学子被带回太学之后,招供出来的名单之外的涉案学子。 黎弘好理解,他本身是太学的学子。史大江就是大桥镇上的一个混混,怎么突然又跟这起案子扯上关系了? 在让李天流安排人去将黎弘带回来后,陈韶问黄江南,“你家是哪里的?” 黄江南瞄两眼身侧的衙役,抖着声答道:“太平村,我家在太平村。” 陈韶:“太平村距离大桥镇有多远?” 黄江南:“有,有近十里路。” 陈韶:“史大江跟你们是什么关系?” 黄江南:“史大江和我家没有关系,他是我们村史大娘的侄儿。” 陈韶紧盯着他,“史大江和罗监院是什么关系?” 黄江南摇头:“他和罗监院没有关系,他只是跟着一个叫骆爷的人在给罗监院物色有姿色的女子。” 陈韶不确定地问道:“给罗正新物色有姿色的女子?” 黄江南连连点头,“是,他是这样跟我爹说的。” 陈韶吩咐傅九,“去将史大江带过来!” 史大江很快就来了。 进来二堂后,看到黄江南,双腿一软,人就跪到了地上,“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呀……” 同样跪行到堂中央后,史大江猛磕头道:“小人知道错了,小人不该欺瞒大人,求大人饶小人一命。” 陈韶冷冷地看着他:“知道不该欺瞒,那就赶紧招了吧。” “小人招,小人这就招!”史大江哭天喊地地说道,“是骆爷,骆爷说给太学书院的罗监院物色一个有些姿色的黄花闺女就能拿五百钱,小人从小就没爹没娘,时常三天吃不饱一顿饭,这才一时糊涂走上了歧路,求大人饶命,小人以后再也不敢了。” 好一个五百钱! 一个女子的一生,甚至是一个女子的性命,在他们眼里就值五百钱! 陈韶震怒道:“骆爷是谁,家在何处!” 史大江惶恐道:“骆爷就是骆爷,骆爷住在郡城南边的石牌楼七弯巷。” 石牌楼七弯巷?石牌楼七弯巷!陈韶立刻吩咐:“傅九,带着他去将骆爷给我请回来,请不回来,他也不用回来了!” “大人饶……” 傅九三两步上前,掐着他的后颈,就将他给拖走了。 陈韶示意李天流:“你再安排两个人跟着他,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骆爷!” 等李天流安排好人,陈韶的目光又落回黄江南与季青林身上,在一个又开始磕头求饶,一个又尿失禁中,冷声问道:“伍冬的家人在哪里?” 李天流道:“关在大牢里呢。” “将他们和所有学子立刻送到那几个园子去!”陈韶漠然命令,“让伍冬的家人接手挖骨的工作,让所有学子跟着徐光拼骨!再安排人,立刻去将他们两个的家人带回太守府!” 第139章 女人没什么用 李天流刚将她的命令安排下去,丁立生就气喘吁吁地回来了。 看一眼空荡荡的二堂,又看一眼满面怒意的陈韶,丁立生连忙忽视掉空气里的骚臭味道,惶恐揖手道:“下官与药铺的掌柜们约的是申时,不知他们怎么早来了,下官正在外面查案,一时未能赶回来,还望公子宽恕。” 正说着,忽然听到外面一片闹闹嚷嚷的声音。 陈韶也有些受不了堂内的味道了,快速收拾好凭据,拿起蒲扇便离开了二堂。 丁立生紧跟着她。 闹闹嚷嚷的声音是一众学子传出来的。 站在二堂外的通风处,看着被衙役与羽林卫驱赶着的一众学子,丁立生试探着问道:“他们这是……” “我安排了他们去那几个园子跟着徐光拼骨。”陈韶淡声说道。 丁立生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陈韶看他一眼:“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丁立生忙赔笑道:“下官才刚开始查,暂时还没有查出什么名堂来。” “动作尽量快一些。”陈韶扬一扬手里的凭据,意有所指道,“官方药铺只有一个,到底花落谁家,等你案子查完,过来给我参考一下。” 丁立生心中生喜,“那下官,下官这就去查!” 陈韶点头,“去吧。” 丁立生带着一身肥肉,一路小跑着离开不久,黎弘就来了。他是被羽林卫押过来的,身上还挎着一个包裹。 走到近前,羽林卫轻踹一下他的腘窝,在他被迫跪下后,羽林卫又扯下他的包裹说道:“我们找到这小子的时候,这小子正在书院后山用手刨坑,想埋了这包东西。” “那是我的东西,你们不准动!”黎弘站起来就想抢。 羽林卫又一脚踹向他的腘窝,在他重新跪下后,一掌扇他脑袋上,“小子命都快没了,还敢抢东西!” 黎弘龇牙咧嘴道:“命都没了,这也是我的!” 两个羽林卫将他提到一边,准备操练他。李天流让他们别下手太重后,打开了包裹。包裹里什么都有,铜钱、碎银、玉佩、钱袋、玉钗、玉扳指、瓷器、笔墨纸砚,还有字画文玩…… 李天流看向陈韶。 陈韶蹲下身,分类摆好后,拿起唯一的玉扳指。 玉扳指上雕刻着高山湖泊,高山上屹立着一株孤松,孤松斜上方,原本该是太阳的位置,是一个篆体的"文"字。 放下玉扳指,陈韶又拿起一旁的两个钱袋。其中一个钱袋上也绣有孤松,孤松旁也有一个篆体的"文"字。另一个钱袋上则是两株菊花,看其花型,似乎还是凤凰展翅,两株菊花一角则是个篆体的"任"字。 剩下的瓷器、笔墨纸砚及字画文玩,也大都有各个士族豪绅的标识。其中文家和任家无疑最多。 按照标识又重新分了一次类后,陈韶拿起了唯一剩在铜钱与碎银堆里的青玉佩。 这块青玉佩的玉质比之前从姜子林身上缴获的那一块还要差,但玉质差,并不影响它依旧是一块拥有匕首状肉髻的莲花坐佛。 “把他带过来吧。”陈韶吩咐。 李天流招手。 两个羽林卫立刻将操练得口吐白沫的黎弘拖了回来。 黎弘原本目光涣散,却在看到打开的包裹后,眼中立刻生光,手脚并用地爬过来,边爬边道:“还给我,快还给我,都是我的,你们谁也不准抢!” 羽林卫踩住他的腿,黎弘仍不死心地伸长手道:“还给我,快还给我,都是我的!” “这些都是哪里来的?”陈韶质问。 黎弘不答,依旧念念有词地叫着"还给我"。 陈韶面无表情道:“不回答,我就将这些全毁了。” “不要!”黎弘死死地盯着她手里的青玉佩,飞快回答道,“是我赚来的。” 陈韶追问:“你怎么赚来的?” 羽林卫脚下用力,黎弘吃痛地大叫道:“是我给文公子、任公子他们物色到姿容出色的少年、少女后,他们赏赐给我的!” 又是文,又是任……陈韶眼底生冷的同时,质疑道:“你在撒谎,季青林他们说的是你在给罗正新物色少年、少女,怎么到了你的嘴里,就变成了是给文公子、任公子他们物色?” “我没有撒谎!”黎弘的一边挣扎着往前爬,要夺她手里的青玉佩,一边声嘶力竭道,“我是有给罗监院物色少女,但他为人太过吝啬,我前前后后给他找过不下十个少女,他连一文钱也不肯给我。迫于无奈,我才开始替文公子、任公子他们做事。我每给他们物色到一个有姿色的少年、少女,他们都赏赐我东西,这些都是他们赏赐给我的!” 陈韶盘问:“你是怎么进的书院?” 黎弘毫无愧色地说道:“我把我妹妹送给罗监院后,他就让我进了书院。” “畜生!”踩着他腿的羽林卫忍不住又用了两分力。 黎弘叫道:“是,我是畜生,我猪狗不如,快把东西都还给我!” 羽林卫骂了句粗口,拎住他的腿,将他往后拖出去半丈远后,仍不解气地骂道:“要不是公子还有话问你,老子今儿非宰了你不可!” 黎弘不顾手在青石板上磨出的血,依旧叫道:“宰了我,也要把东西还给我!是我辛辛苦苦赚回来的,凭什么给你们!” 李天流拿起一个瓷壶砸到他跟前,“你说凭什么!” “这是范公子送我的越窑青釉执壶,”黎弘一伸手臂,将所有碎瓷全扫到怀里后,惊怒地对着李天流大叫道,“你赔给我!” 李天流起身,抓住他的头发,捡过一片碎瓷贴到他的脖子上,“再给老子乱喊乱叫试试!” 碎瓷割着皮肤的疼痛,让黎弘总算闭了嘴。 李天流冷哼两声,问陈韶:“还有没有什么要问的,没有我就将他带走了。” 陈韶站起来,走到黎弘跟前,居高临下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可以送人给罗正新,然后进太学读书的?” 碎瓷还贴着他的脖子,黎弘不敢乱动,只能小心翼翼地答道:“是骆爷告诉的我,也是骆爷带我去见的罗监院,你们要报仇就去找他,跟我无关。” 羽林卫踹他一脚,“你都将你妹妹送人了,还跟你无关?” 黎弘理直气壮道:“女人除了传宗接代,就没有什么用,拿她换我去书院读书,已经是看得起她了。” 第140章 作案‘团伙’ 陈韶蹲下来,直视着他的双眼,“你刚才说,你前前后后给罗监院找过不下于十个少女?” 感受到她眼里的杀意,黎弘心虚地避开目光道:“是。” 陈韶勾一勾嘴角,“文公子、任公子他们呢,给他们又找过多少?” “我不……”记得了三个字还在嘴边,头皮与脖子便同时一痛。黎弘赶紧哭嚎着一边求饶一边说道,“应该有,有二三十个,具体多少,我记不清楚了。” 示意李天流让他见一见血后,陈韶笑容满面道:“怎么会记不清楚呢,好好想一想。” “我,我真记不清楚了,卢元飞,卢元飞一定知道,他跟他爹一样,就喜欢记账,你可以去问他,他肯定知道!”黎弘颤声答道。 陈韶寒声道:“他又是谁?” “他爹是书院的钱粮官卢一沣,”黎弘快速答道,“就是他,他说我们这样的出身注定科考无望,不如趁着在书院的机会好好赚上一笔,就叫着我和段忠、向言才分头去物色少年、少女,再由他牵头献给文公子、任公子他们。他爹还帮过我们不少的忙,我们物色来的那些少年、少女,他爹也挑去过好几个。” 还真是小鱼连大鱼,大鱼连小鱼,源源不绝!陈韶克制地问道:“除了你和段忠、向言才之外,还有没有别的人跟着你们物色这些少年、少女?” 黎弘答道:“没有了。” 陈韶用力按了一下压着他脖子的瓷片,在他的吱哇乱叫中,慢声问道:“你进书院多少年了?” 黎弘赶紧答道:“四年了。” “四年了,”陈韶重复一遍后,才问道,“你妹妹还活着吗?” 黎弘张一张嘴,答不出来。 “看来是死了。”陈韶看着他,“你知不知道你们物色给罗正新和任公子、文公子的那些少年、少女是什么下场?” 黎弘还是答不出来。 陈韶起身道:“看来是知道的。将他带下去吧,留着一口气就好。” “带下去,好好伺候!”李天流的话里,也难得地闪过了几分杀机。 黎弘并不知道好好伺候是什么意思,看羽林卫要带他走,赶紧道:“该交代的我都全交代了,那个包裹该还给我了!” “还想着要包裹呢,”羽林卫一脚将他踹飞出去,“先想一想怎么保住你这条烂命吧!” “卢一沣在大牢里。”陈韶还没有开口,李天流便先一步说道。 “先不着急,”陈韶吩咐,“你先安排人去将卢元飞带回来,顺便再安排人搜一搜黎经、段忠及向言才的斋舍。” 在他安排好后,陈韶看着手里的青玉佩问道:“惮国那边还没有消息?” 李天流也跟着看向她手里的青玉佩道:“青玉倒是查到很多,漏舶的也查到不少,但是到目前为止,无论是市面上,还是私底下,都暂时没有查到任何与这类佛像有关的消息。” “换一个方向呢?”陈韶将青玉佩递给他,“这块青玉佩的玉质虽然差,但你看这佛像与莲花的线条,其雕刻的技术并不比那枚青玉棋子差多少。” 李天流观察片刻后,说道:“你的意思是,从雕工下手?” 陈韶"嗯"一声。 “行。”李天流将青玉佩收起来,“我回头让他们试试。” 陈韶提醒,“赵强曾说过,丰隆商行为求名贵药材,时常在昌明城、拓俞城、昆仑镇及步头城等城池与他国百姓暗中交易,你也可以让人到这些地方,暗中与那些采药为生的百姓打探一下,看看能不能套出点什么线索来。” 李天流正要应好,傅九炮仗一般冲过来,急急说道:“骆爷跑了!” 李天流调侃:“还能跑得过你?” 陈韶截断两人可能的拌嘴,赶紧问道:“跑哪里去了?” “不知道。”傅九抹两把脸上的热汗,“巷子里的人说已经好多日没有看到过他了,我踹开他家的门,也进屋去搜过了,的确是好些日子没有开过火。” 陈韶镇定地问:“巷子里的人有说过他去哪里了吗?” “没有。”傅九摇头,“但他们说,近些时日有好些人都到巷子里找过他。” 看来,这还是一条大鱼。陈韶继续问道:“有问过找他的都是什么人吗?” “问过,他们都不认识,但是说了这些来找他的人穿的衣裳都很贵,最少都要三四十文钱。”傅九说,“也问了,骆爷没有家人。从他住到那条巷子到现在,已经有快三十年了,一直是独来独往。” 陈韶思忖:“躲起来了?” 傅九点头:“应该是。” 陈韶踱步朝着大堂走去。 傅九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待走到大堂门口,陈韶停下脚步,回头朝他吩咐道:“你再往七弯巷走一趟,在外面多买些鸡蛋带着去,跟七弯巷的人说一说,骆爷如果回来,麻烦他们告诉他一声,就说我有事找他。” 还有好些人在找他。 找他的人穿得都不错。 结合骆爷"拉皮条"的身份,找他的人很明显是各士族豪绅里的某些人。 骆爷不在,不一定是在躲她。 她且等一等,看他会不会"自投罗网"。 傅九去后,陈韶刚要进大堂,徐光又来了。 陈韶止住脚步,等他走近,先一步说道:“是我安排过去的。你捡着几个机灵点的教会他们后,让他们再去教剩下的人。” 徐光讪笑道:“我来不是为这件事。” 陈韶道:“那你说。” “大人下次砍了人,能不能将他们的尸体留给我?”徐光期待道。 陈韶挑眉,“你要拿他们做试验?” 徐光尴尬地看两眼李天流后,回答道:“以前都是拿鸡、鸭、猪、羊什么的,经验是不少了,就是不知道是不是跟人一样。反正砍头的人会被扔去乱葬岗,我就想着……” 不等他说完,陈韶便答应道:“可以。” 顺道又问道:“要不要我让人去将罗正新他们的尸体给你捡回来?” 徐光干笑道:“我已经捡回来了,就藏在落雁居。” 陈韶啧一声,“行吧,还有别的事吗?” 徐光立刻揖手,“那我继续去忙了。” 看着他乐呵的背影,陈韶若有所思道:“没想到还捡到个……人才。” 李天流嗤笑,“你确定是人才?” 陈韶不怎么确定地说了声"确定"后,转身进入大堂道:“去将卢一沣带过来吧。” 第141章 街头袭杀 在卢一沣过来前,陈韶再次打开黎弘的包裹,看着各士族豪绅的标识,漫不经心地问李天流道:“你们行军作战时,如果同时遇到好几个敌人,你们一般会先对付哪一个?” 李天流懒洋洋道:“那要看各方敌人盘踞的地形与距离是什么样的了。” 陈韶道:“地形与距离相同的情况下,你们会怎么选择?” “相同的情况下,”李天流随意道,“自然是谁最弱,先打谁。” 陈韶的目光再次落到各士族豪绅的标识上,洪源郡各士族豪绅最弱的是…… “公子,”蝉衣快步从偏门快步进来,将一个青玉牌递过来,“这是羽林卫追查那白衣女子时,在草丛里找到的。” 是一块极为漂亮的青玉牌,不仅玉质与那枚棋子一样,连正反面的雕刻也一样:正面匕首状肉髻的莲花坐佛,背面心经。 陈韶拿着玉牌反复观摩片刻后,忍不住笑了:“好了,暂时不用去理会那个白衣女子了。” 蝉衣好奇:“公子认识她?” 李天流看向她。 “不认识。”陈韶似笑非笑道,“不过,大概能猜到她的身份。” 蝉衣道:“谁?” “张伯山有两个女儿,”陈韶把玩着玉牌,慢腾腾道,“大女儿我们已经见过了,稍早我看到的那位是个生脸,所以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位应该是张二小姐。” 蝉衣看向她手里的玉牌:“那这玉牌……” “她故意留下来,引我们找她的小把戏。”陈韶笑吟吟道,“罗正新被斩,大概是着急了,怕她父亲也会被砍头,所以用了这样的小计谋引诱我们主动上门。” 蝉衣看李天流一眼,“他们不是已经被看管起来了吗?” “正是因为被看管起来了,才要让我们主动找上门去。”陈韶将玉牌还给她,让她收好后,不怎么在意地说道,“先不用管她,她父亲的案子目前线索还有些少,而且我留着他还有别的用处。” “话是如此,”蝉衣看向李天流,“她是怎么出来的,还是得查一查。” 李天流兴趣颇深地说道:“的确是要好好查一查。” “想查就查吧,不耽误当前的正事就好。”陈韶看着远处被羽林卫押解回来的史大江,嗓音渐冷道,“不用带回来了,直接拖到大门口砍了吧。” 李天流挑一挑眉后,朝外打了个手势。 “先等一下。”陈韶叫住他,让蝉衣磨墨后,提笔写了张罪状递他,“让他们砍人的时候,跟那些做买卖的百姓说一声,以后砍人的那片地都空出来。” 李天流看着罪状上写着的奸淫有夫之妇及拐卖、诱使他人拐卖童子、闺秀等罪论,点一点头后,拿着罪状出去了。 片许,伴着史大江求饶的痛哭声,卢一沣到了。 卢一沣很干脆,知道自己逃脱不了死罪的下场,一进大堂就全招供了:贪墨朝廷拨款,收受贿赂,广置田产、房产,私德败坏等等不一而足。招供完毕后,才磕头求饶。 他所求不是自己,而是其子卢元飞。 也不求他无罪,只求留他一条性命,哪怕流放他去苦寒烟瘴之地,抑或是发配充军都可以,只要得以保全性命即可。 卢元飞满身是伤地被押解到大堂后,听到他的话,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红着眼默默地跪在他的身旁。 李天流看两眼卢元飞,又看向同样颇显狼狈的羽林卫,冷沉着脸道:“怎么回事?” 羽林卫满不在意地抹了把手上的血迹,“回来的途中遇到了几匹疯马。” 陈韶同样冷下了脸:“说清楚些。” “刚上杨槐街,就有疯马横冲直撞地奔着我们过来。”羽林卫冷哼道,“为保护周围的百姓,属下等人只好用蛮力降服那匹疯马。结果这边刚降服,那边就又有三匹疯马冲撞过来。百姓受惊,四处乱窜,属下担心他们受伤,只好分头行动。结果属下几个刚分开,就又有两匹疯马直奔马车过来。幸好他机警,否则……” 卢一沣惊恐地看向卢元飞。 卢元飞看着自个不断打着哆嗦的双手、双腿,暗着嗓音道:“他们是冲着我来的。” 卢一沣越加惊恐:“他们为什么……” 卢元飞强自镇定道:“您记账圣手的声名在外,他们自然担惊受怕。您被关来大牢事发突然,他们来不及做反应,只能将矛头对准我。这些时日一直有人在对付我,只是我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早早地就躲在您那间暗房,靠着些干果充饥。稍早时候,听到羽林卫来捉拿我的消息,我才从暗房走了出来。原本以为有羽林卫保护,他们不敢再动手,没想到……” 卢一沣吓得瘫软在地上,“那些,那些……” 卢元飞面色阴鸷道:“爹放心好了,那些账本我早就藏好了,除了我们,谁也找不到它们!” 卢一沣连道了几声好后,忽然反应过来,他们是在太守府的大堂上,忙道:“我儿,不能藏着,快,快告诉大人你藏在什么位置,让大人去取回来!” 卢元飞应声是后,朝着陈韶猛磕一个头道:“小人将那些账册藏在马厩左起第三个石巢人家中,大人派人去搜就行了。” 陈韶压了压心底的冷意,先问羽林卫,“你们没事吧?” 几个羽林卫赶紧道:“没事,属下等人也就擦破点皮。” “没事就好,有事一定要说,丰隆商行还封存着那么多的药材,不用白不用。”陈韶有意轻松几句,才又问道,“有百姓受伤吗?” “有,但不多,都是他们拥挤逃窜时摔倒被其他人压到或是踩到受的伤。”羽林卫答道,“我们已经安排他们到太守府大门外,也安排了聚贤楼的人去帮着请大夫。” 陈韶应一声好后,继续问道:“那几匹疯马呢?” 羽林卫道:“都被属下等人杀死了,知道公子可能会去查验,也让老百姓们帮忙看着了。” 陈韶再次应了一声好后,起身吩咐李天流:“你亲自去,将他们暂时关去大牢,安排人严加看管!我先到大门口去看望那些受伤的百姓!” 第142章 有什么问题,你说 受伤的百姓有二十三人。 好几个都断了胳膊或是断了腿。 没用聚贤楼帮着请大夫,早两个时辰前,有意竞争官方药铺经营权的那些药铺都争抢着派了大夫过来。 这些派过来的大夫看到陈韶出来,更加卖力地诊治起来。 陈韶简单地向他们表示了感谢后,便借着慰问,让蝉衣也上前一一给他们做了检查。确定这些药铺的大夫没有胡乱救治,陈韶才稍稍宽下心。 目光一一扫过受伤的百姓,又一一扫过争抢着给他们诊治的大夫,陈韶压着心底涌动的怒意,转头叫过一个跟着出来的衙役:“去将雷大人和胡大人请出来。” 雷德厚和胡庆鲁是跑着出来的,顾不得擦头上的汗,飞快扫一眼受伤的那些百姓后,谨慎地叫道:“公子。” “登记一下这些受伤的百姓,天黑之前我要看到补偿方案。”陈韶沉声命令。 两人齐声应是。 陈韶缓下脸色,又跟受伤的百姓们闲说了几句,在李天流出来后,才坐着马车往出事的地方去了。 出事的地方在书院街进入杨槐街三四十丈的位置。 共有六匹疯马。 六匹疯马周围都有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守护。 陈韶从马车下来,看到这样的场面,动容地朝着众人深深一揖。 百姓们有手忙脚乱给她回礼的,也有手足无措朝着旁边躲开的,不一而足。陈韶起身,又向他们温和地说了几句感谢的话,这才上前。 一一看过几具马尸,在让蝉衣挨个检查它们发疯的原因后,陈韶看向周围。街道两侧都是琳琅的铺面,有几个铺面旁边,横插着几条通往其他街道的巷道。 陈韶挨个走过几条巷道。 有三条巷道内有新鲜马蹄的痕迹。 这些新鲜的痕迹在巷道中途就没了踪迹。 而踪迹消失的地方,皆有小门。 陈韶看向小门,又沿着小门看出去。小门对应有三间铺面,分别是:食味斋、昌顺鞋铺、回春堂。 回到杨槐街,已经给六匹马尸做完检查的蝉衣说道:“六匹马生前都服过能让其性子暴烈的药,在他们经过这里时,他们又用匕首猛刺过这些马的胸腹,使这些马在吃痛之下,将药效提前发作出来。” 陈韶看一眼她手里白帕上沾着的血迹,转向周围道:“各位大爷、大婶,大哥,大嫂,欢迎大家踊跃向太守府提供纵马行凶之人的线索,凡提供线索者,无论对错,皆有赏钱二十文。凡能提供准确线索者,则赏银十两。凡能提供凶手真实身份者,赏银一百两。凡能帮助官府抓获凶手者,赏银一千两!” 话音刚落,人群就沸腾起来,不少百姓更是立刻就要过来提供线索,陈韶抬手压一压后,扬声说道:“大家先不要着急,凶手敢这样光天化日之下对官府办案人员行凶,足见其胆大包天,大家如果现在就来向我提供线索,被他看见,少不了会暗中报复。所以为了大家的安全着想,还是明日到太守府来再说吧。太守府外做买卖的人多,更利于掩护大家。另外……” 陈韶笑一笑,接着说道:“凶手既然胆大包天,行凶之后必然会躲到这周围的店铺之中观察官府的反应。有想多赚钱的大爷、大婶、大哥、大嫂不妨都去这周围的店铺搜一搜。看到有谁可疑,明日都可以到太守府来告诉我。有哪个店铺不让大家进去查看,也不妨告诉我,我带大家去搜!” 一开始大家还有些犹豫,直到回春堂的掌柜董津走出来,遥遥朝着陈韶揖一揖手后,招呼大家道:“大家伙儿随便搜!” 他都这样招呼了,立刻有几个胆大地朝着回春堂冲去。 有人带头,就有人效仿,很快所有人都朝着自个看准的店铺冲去。 陈韶微微勾一勾嘴角,朝着李天流与蝉衣低语道:“李小将军,你带人去食味斋;蝉衣,你带人去昌顺鞋铺。不必细搜,只看看都有谁在那里就行。” 两人很快便带着羽林卫去了。 陈韶也没有闲着,带着李天流留下来的四个羽林卫慢慢悠悠地走到回春堂,在董津近乎谄媚的接待中,一边抽开药柜检查,一边随口问道:“铺子里有多少个伙计?” 董津答道:“林林总总加起来,有十四个。” 陈韶扫一眼药堂里的三个伙计,随手指向一人道:“过来。” 被点名的伙计看一眼董津后,飞快过来揖礼道:“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陈韶问他,“你日常都是做什么的?” 伙计答道:“按着大夫开出的药方配药、煎药、磨药,有时候也会帮着分一分药材。” 陈韶随手拿了几个药材考问他,伙计都对答如流。 陈韶又随意地抽问了几个药方,伙计也都全部答了出来。 “桑叶多少钱一两?”在伙计微微得意之时,陈韶突然拿出几片桑叶问道。 伙计脱口答道:“上等桑叶三十五文,中等桑叶二十七文,下等桑叶十九文。” 他的嘴太快了,董津连咳了好几声,都没有阻止成功。 陈韶戏谑地看着他,“董掌柜的嗓子怎么了?” 董津暗瞪两眼伙计后,忙赔笑道:“还望大人见谅,这些伙计平常就做些力所能及的杂事,对价格知道得并不甚清楚。” 陈韶似笑非笑:“知道得不甚清楚,却能这么脱口答出来?” 董津讪笑:“他就是胡说,大人莫要当真。” “既然是胡说,”陈韶拿出几片甘草摊在掌心,问伙计道,“那就再胡说一下这甘草的价格是多少?” 伙计连忙看向董津。 董津不自然地上前一步道:“这甘草的价格是……” 陈韶冷看他一眼,“我问的是他!” “大人饶命,小人知道错了!”伙计立刻跪到地上,痛哭求饶。 将甘草放回药柜,陈韶走到伙计跟前,居高临下地问道:“说一说,你叫什么名字?” 伙计连连磕头道:“小人纪三,求大人宽恕。” “纪三是吧,你家是哪里的?”陈韶问。 纪三哭得更大声了,头也磕的一下比一下用力,“大人,小人知道错了,求大人饶小人一命。” 陈韶淡声道:“我再问你一遍,家是哪里的?” 纪三连忙答道:“小人家在纪家村。” 陈韶吩咐身后的羽林卫,“将他带回太守府。” “大人……” “不想死就闭嘴!”陈韶呵斥他一句后,在他被羽林卫带走时,慢慢转身看着董津道,“纪三,家在纪家村,但凡他的家人有半点意外,我都会将这笔账算在回春堂身上,董掌柜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董津慌张地抬起头:“大人……” 陈韶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有什么问题,你说。” 第143章 捉拿凶手 董津跪下磕一个头后,方才慑濡道:“大人明察,杨槐街的铺面比别处的租金都要高上不少,因而回春堂的药材与药方价格之前的确比别的药铺都要高上几分,但前些时候文家降了租金后,回春堂的药材与药方价格也都跟着降了下去。” 似怕她不信,忙叫余下的两个伙计将近两日开的药方都拿给她。 陈韶一边翻看着伙计拿过来的药方,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董掌柜有没有看到那几匹疯马是从哪里窜出来的?” 董津小心翼翼地看向她,见她也正看着他,忙受惊地低下头,支吾着答道:“小人也不确定那人是不是行凶之人。” 陈韶放下药方:“说说看。” 董津咽一咽口水,紧张道:“在疯马冲撞行人之前,曾有一个脸面黄瘦之人牵着几匹马来同春堂买过两副烈药,说是想将那几匹马充作野马卖个高价,以往也有不少马贩子这样做过假,是以小人就,就没有质疑他。街上出事后,小人也四处找过那人,只是找了好几条巷子也未曾找到他。” 陈韶探究地看着他:“刚才为什么不说?” 董津磕头道:“小人该死,小人因担心被指认是同谋,一时犯糊涂,就,就……” 董津啪啪打了自己两嘴巴。 陈韶不为所动地重新拿起那叠药方,边翻边问道:“药方呢?” 董津哭道:“因是给畜生吃的药,没看大夫,所以没有开方子。” 陈韶顺从道:“谁抓的药?” 董津忙道:“是小人抓的药。” 陈韶:“都抓的什么药材,说来听听。” 董津麻利地说了五味药材。陈韶听完,也不评判对与错,继续问道:“买药的人牵着几匹马?” 董津答道:“大概有六七匹,具体多少,小人没有细数过。” 陈韶看着他的眼睛:“就他一个人?” 董津颤声称是。 陈韶走过来,站到他的面前:“那他长什么模样,有多高,穿得如何,说话是哪里口音?” 董津下意识地挪一挪双腿:“小人没有……” “你不会没有注意。”陈韶平静地打断他的话,“即便他来买药的时候,你的确没有刻意注意他,但在疯马闹事后,你一定会立刻去回想那人的模样。” 董津心头一慌,终于明白罗正新、伍冬之流为何会招供的原因了。小心地瞄两眼周围,看到不少百姓在围着看热闹,心头越加慌乱的同时,只能勉强答道:“小人实在是没怎么注意,只勉强记得那人身高大概在五尺,肤黑消瘦,穿的好像是粗麻衣裳,又好像是细麻衣裳,说的应该就是洪源郡的话,稍微带一点外地的口音。” 陈韶静静地盯着他半晌后,缓慢地问道:“我再问你一遍,就他一个人?” 董津硬着头皮答了声是。 陈韶退后两步,“将他拖出去砍了。” 羽林卫迅速上前,架着他就往外走。 董津大声叫道:“大人,大人,小人冤枉……” “冤枉?”陈韶冷笑,“那几匹疯马是从三个方向冲出来行的凶,三个方向彼此间的距离最少也有三十丈。疯马的第一次行动是一匹,暂且不论。疯马的第二次行动是三匹,且是从三个不同的方向,你告诉我,凶手要如何同时在三个方向行动?” 董津瞳孔紧缩,“大人明察,小人不知,小人只看到一人。” “只看到一人?”陈韶踱步走到他跟前,“事实证明他有同伙,而你却只看到他一人……你告诉我,他为何不分几匹马给同伙看着,非要将马全牵着过来找你买烈药,就为了让你看到他只有一人吗?如果是这样,他为何不做得更周全一些,让你留个药方单子,或者多让几个人看到只有他一人?” 董津下意识地看向另两个伙计。 陈韶也跟着他看过去。 两个伙计立刻后退一步,表示他们什么也没有看到。 陈韶勾一勾嘴角,又看回董津,“董掌柜还有可话可说?” 董津张一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陈韶冷下脸:“拖出去!” 羽林卫再次架着他,将他强行拖上大街后,一个按着他的脖子,另一个抽出长剑怪笑道:“董掌柜担待些,我这剑比不得铡刀,可能要多砍几次才能断头。” “我说,我说,凶手是蒋树、杨治和李正!”看到拿剑的羽林卫后退两步,长衫也往上缩了缩,董津终于绷不住地大叫道,“蒋树在同春堂,杨治、李正在食味斋和昌顺鞋铺!” 不用陈韶吩咐,李天流和蝉衣已经下令抓人。 三人很快就跪在了一处。 但是周围的百姓也越聚越多,且一直在往前拥挤。 天色已经见黑,光线不明亮的情况下,再挤下去很容易出事。而先前过来时,羽林卫和衙役加在一起也只带了二十余人,根本无法同时兼顾维护秩序与押解嫌犯。 眼见着包围圈越来越小,陈韶果断地站上马车,又让蝉衣将灯笼点上照着她后,快速朝着四方各揖一礼,并朗声让大家不要再往前挤。 百姓们缓缓停住脚步,并慢慢不再往前拥挤。陈韶再次朝着四方一礼,在感谢大家配合的同时,又说道:“出来时未曾料到现在的情况,还请各位帮我一个忙。” 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大人尽管吩咐"的声音中,陈韶又一次表达了感谢后,说道:“各位也知道,先前这里发生疯马事件时,有不少百姓无辜遭殃。我也知道各位聚在这里是为了帮我抓凶手,但是天已经黑了,为了避免再次发生受伤的事,还请各位为了家中爹娘与子女,能够保重自己,尽快回家,多谢了。” 说着又是深深一揖。 百姓们在这样的礼遇中,你吆喝我,我吆喝你,慢慢朝后退去。虽然大部分人都没有回家,但包围圈越来越大,也不再拥挤。 “感谢大家的配合,今日没有大家,绝对没有办法这么快抓到凶手,感谢大家!”陈韶又朝着各方都揖一揖手后,快步走向马车,朝着李天流道,“立刻查封三家铺子,将铺子里的所有伙计押解回太守府!等回到太守府,你立刻安排人捉拿他们三个的家人!” 李天流慎重道:“查封不难,但是要押解所有伙计回去,人手恐怕不够。” “人手我来想办法。”陈韶说着,又朝着人群走去。 第144章 送上门的‘凶手’ 走到人群跟前,陈韶刚说明情况,立刻就有不少人快速站出来,言明他们可以帮忙。陈韶看着站出来的人里夹杂着的五六岁孩童,好笑地朝他招一招手,在他走到跟前后,亲昵地揉着他的脑袋问道:“知道要去做什么吗?” 孩童摇头。 陈韶逗他道:“是去杀坏人,怕不怕?” 孩童下意识地往后退一步后,又立刻挺着胸脯答道:“不怕!” “这么勇敢呀。”陈韶问,“叫什么名字呀?” 孩童大声答道:“我叫狗蛋,我爷说了,狗蛋最好养活。” 陈韶郑重道:“狗蛋小朋友,我要交给你一项伟大的任务,你有没有信心能够完成?” 狗蛋学着她先前在马车上的动作,揖手道:“请大人吩咐!” 陈韶强忍着笑意,委托道:“我马车里有两盒糕点,我实在是吃不完它们了,你能帮我吃掉它们吗?” 狗蛋实在不理解为什么还有吃不完的糕点,但还是保证道:“能!” “那就麻烦你跟着蝉衣姐姐去拿走它们了。”陈韶揖着手,朝着他微微一揖。 狗蛋有样学样,也朝着她揖一揖后,才跟着蝉衣走了。 陈韶目送着他们走到马车跟前,方才回过头,将队伍里的妇人及上了年纪的老人劝出去后,点了三十六个年轻力壮的男子回来,“够不够?” 李天流看她一眼,又看向那三十六人,浅答了声"够了"后,立刻指挥道:“每十二人一组,由一名羽林卫和两名衙役搭配指挥,行动!” 很快,同春堂、食味斋和昌顺鞋铺的伙计们一个不少地被撵出来,三个铺子的大门、后门与侧门也随即关上,由一名衙役留下看守。 再次感谢了一遍周围的百姓后,陈韶带着一众嫌疑人回了太守府。 “公子。”远远见着陈韶,丁立生快步从大堂迎出来,飞快看一眼她身后的董津等人后,低声说道,“丁义昌、丁富、丁荣,还有任玉杰,文贵和赵乐天都已经带回来了。丁义昌、丁富、丁荣皆已经认下在落雁居肆意胡为的罪行。任玉玉、文贵、赵乐天与罗健、罗忠义结金兰的证物也已经找到,三人也都认罪。只是任三爷和文三爷也跟来了,说是有要紧事找公子。” “小人见过公子。”任三爷、文三爷适时站出来,两人身上都带着怒意。 陈韶看他们一眼,回头吩咐李天流:“你先安排人去捉拿他们的家人。” “公子,”任三爷上前一步,怒声道,“不必去捉拿他们的家人了,小人已经将纵马行凶的主谋带了过来!” “去!”陈韶并未理会他。 “公子……” 陈韶讥讽:“任三爷是想教导本官做事吗?” 任三爷赶紧道:“小人不敢,只是……” 陈韶强硬地打断他的话道:“既然不敢,那就闭嘴!活了这么大年纪,连这点规矩都不懂吗?” 任三爷猛然抬头,眼底怒意翻涌。 在场的羽林卫霎时上前,齐齐抽出半截长剑。 陈韶抬脚,越过他们,一步一步朝任三爷走去,“怎么,任三爷想造反?” 任三爷脸色一变,想起来时大哥的交代,赶紧跪到地上,“小人不敢。” 在他跟前止住脚步,陈韶的目光却看向了大堂内的人:“你最好是不敢,否则……” 否则什么她没有说,回头让李天流去安排后,她再次抬脚,“让开!” 任三爷憋屈地让到一边。 陈韶越过他,走进大堂,在案台上坐下来,示意丁立生去倒了杯茶出来喝过后,才问道:“纵马行凶的主谋是谁?” “孽障,还不赶紧滚出来受死!”任三爷气怒地踢了一脚旁边的白衣青年。 白衣青年踉跄着跌在地上,并不敢呼痛。 “回大人的话,纵马行凶的主谋正是这孽障与文家四公子!”任三爷怒沉着脸说道。 伴着他的话,文三爷也踢了一脚身后的蓝衣青年:“滚出来!” 蓝衣青年摔在地上,同样不敢呼痛地赶紧爬起来跪好。 一边的赵乐天见状,不用人踢,便主动地跪到了他们身边。 之后,又有三人跟着跪下。 陈韶看一眼任三爷,看一眼文三爷,又看一眼丁立生后,看着白衣青年与蓝衣青年道:“任玉杰,文贵?” 任三爷怒目道:“正是这两个孽障!” 陈韶冷峻质问:“为何要纵马行凶?” 任三爷哼道:“早就告诉过这两个孽障不要与罗健、罗忠那等畜生鬼泥,哪知这两个混账东西明面应承,暗地里不仅与他们继续往来,还与他们义结了什么狗屁的金兰不说,更打着老……小人与文三爷的声名,指使着卢元飞为他们四处搜罗什么豆蔻少年、少女!” 嘴里说着,脚也没停地狠踢了任玉杰几下。 任玉杰被迫受着,一声不吭。 文三爷看他话只说了一半,赶紧补充道:“公子下午处死的那个什么史大江,听这几个孽子说,就是卢元飞手底下的人。他们看到史大江死了,公子又派人往太守府去,就料定公子是去抓卢元飞,他们害怕卢元飞会将他们供出来,就胆大包天地找了这三个泼皮,妄图截杀卢元飞来保全自己。” 陈韶看一眼跪在后面的三人,问任玉杰与文贵,“他们是你们在外面找的人?” 任三爷刚要回答,陈韶看他一眼,任三爷怕她又说出什么难听话,赶紧闭了嘴。 “任玉杰,你来回答。”陈韶点名。 任玉杰畏惧地往身后看上一眼后,才煞白着脸道:“是。” 陈韶又看向文贵,文贵的脸色更不好看,除了同样煞白无血外,牙关还在轻轻地打着哆嗦。可碍于文三爷,还是勉强答道:“是。” 陈韶道:“是你们自己找的他们,还是请旁人找的他们?任玉杰,你先回答。” 任玉杰硬着头皮答道:“是我们自己找的他们。” 陈韶紧跟着问道:“在哪里找的他们?” 任玉杰沉默下来,被任三爷又踢了一脚,才被迫回答:“就,就让人去传了他们一声,他们就来了。” 陈韶看一眼任三爷,再次问道:“也就是说,你们早就认识他们?” 第145章 搭戏台 任玉杰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点头道:“认识。” 陈韶:“怎么认识的?” “他们是……”任玉杰刚要回答,后腰就又挨了一脚。任三爷怒骂道:“孽子,事到临头还不好好回话,争取公子的宽大处理,是要我和你娘都给你陪葬吗!” 他这一脚踢得实在是有些重,任玉杰翻倒在地上,痛得缩成了一团。任三爷见状,又上前两步要踢他。陈韶用力一拍惊堂木,“放肆!” 任三爷赶紧收脚揖手:“公子息怒,这孽障实在是不打不……” “公堂之上,打不打还轮不到你来决定!”陈韶打断他的话,“本官敬你一把年纪,方才留你几分脸面,再不识趣,就别怪本官连你也一起拿下!” 任三爷脸皮狠狠跳了两跳后,抬头死死地看着她。 “公堂之上,公然挑衅本官。羽林卫,将他给我拿下!”陈韶冷声命令。 早已经等候多时的羽林卫迅速上前,一脚踢向他的腘窝,在他跪地的瞬间,反扣住了他的胳膊。动作太快,想要劝他服软的文三爷都没有来得及开口。 而任三爷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平时做什么都有人捧着,不觉有异。羽林卫的动作不过利落粗鲁些,就瞬间痛得满头冷汗,说不出话。 陈韶命令:“将他押跪到一旁,再敢口出不逊,直接掌嘴,不用请示。” 羽林卫拖着他就退到了一边。 羽林卫是真粗鲁呀,任三爷心里的怒意都可以攀比濒临爆发的火山了,面上却不敢再显露分毫。陈韶满意地收回目光,顺势还看了两眼文三爷。文三爷可不想受这样的苦,忙弯了两分腰,露出低眉顺眼的模样。 陈韶暗自冷哼一声,继续问道:“说吧,你和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任玉杰痛快地看一眼任三爷后,伏地答道:“他们是我们几个养在外面的打手。” 陈韶盘根问底:“你们几个是指?” 任玉杰答道:“我、文贵、赵乐天、罗健、罗忠。” 陈韶问:“你们养打手的事,除了你们几个,还有谁知道?” 董津、食味斋和昌顺鞋铺的掌柜相继抬起头,可惜他们跪在后面,任玉杰根本看不到他们。任玉杰答道:“不少人都知道。” 董津等人刚松下一口气,陈韶又接着问道:“他们只是你们的打手,还是也在为别人做事?” 任玉杰答:“只是我们的打手。” 陈韶盘问:“为什么会养打手?” 任玉杰犹豫一瞬后,答道:“可以帮我们做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 “什么是上不得台面的事,”陈韶问道,“举几个例子说一下。” “就,就是……”任玉杰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口。陈韶也不催促他,就安静地等着。好半晌后,任玉杰才头碰着地说道:“就是书院里的学子物色到可用的人,对方不愿意配合,他们就会过去教训一顿。” 陈韶追根究底道:“可用的人是指什么样的人?” 任玉杰突然打起了哆嗦,“就是,就是长得有些姿色的少年、少女。” 陈韶转向文贵与赵乐天,“是这样吗?” 两人都胆怯地应了声是。 陈韶又看回任玉杰:“在教训的过程中,闹出过人命吗?” 任玉杰嗓音带了几分颤色,也不知道是畏惧,还是忏悔:“闹出过。” 陈韶平静道:“几条?” “不,不记得了。”任玉杰道。 陈韶再次转向文贵与赵乐天。两人也赶紧头碰着地道:“小人也,也不记得了。” 陈韶又看向蒋树、杨治和李正。杨治和李正连连磕头求饶,蒋树则啪啪扇着自己的耳光:“小人知错,求大人饶命,小人知错,求大人饶命。” 陈韶命令:“将他们拖到太守府外先绑一夜,明日再斩首。” 羽林卫迅速上来,在三人反抗前,将他们都拖了下去。 伴着他们求饶的嘶吼声渐行渐远,陈韶继续问道:“纵马行凶的主意是谁提出来的?赵乐天,你来回答。” 正惶恐间,突然被点名,赵乐天如惊弓之鸟一般,脸色唰的一下就变成了死白色。知道他们是来送死的,但事到临头,还是禁不住惊恐道:“是我们一起商量出来的。” 陈韶连续追问道:“你们是谁,你们是怎么商量的,完整的计划又是什么?” 赵乐天飞快看两眼任玉杰和文贵后,又下意识地看了丁立生一眼。丁立生一直微微躬着身子低着头,在陈韶问他话后,便一直暗含警告地看着他。见他果然在恐慌之下,朝他看过来,眼底不由一冷。而赵乐天接触到他眼里的杀机,忙收回目光,老实地按照来太守府的路上,他对他的交代回答道:“就我们三个。得知史大江被羽林卫押着去石牌楼后,我们就聚在一起商量着怎么保命。商量了一会儿,我们就商量出来要除掉卢元飞,但太学有羽林卫把守,我们进不去,想来想去,我们就想出等羽林卫捉拿卢元飞回太守府的时候动手,然后就找了他们三个。” 陈韶看着他:“为何史大江说他是在为骆爷做事?” “他就是个墙头草,”赵乐天道,“谁给他的好处多,他就往哪里跑。” 史大江已经处死,陈韶没有继续深究,而是接着往下问道:“蒋树他们几个动手的位置是你们安排的,还是他们自己找的?” 董津等人的目光又看了过来。 赵乐天答道:“是我们安排的。” 陈韶慢条斯理地诘问道:“回春堂、食味斋和昌顺鞋铺为什么会听你们的安排?” 赵乐天又看了任玉杰和文贵一眼,才小声答道:“回春堂和食味斋是文家的铺子,昌顺鞋铺是任家的铺子。” “回春堂是文家的铺子?”陈韶看着董津和文三爷,一字一字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董津连忙跪爬出来磕头求饶。 文三爷也赶紧跪到地上,“公子明察,我们文家在所有孩子及冠后,都会分拨两到三个铺子至他们的名下,由他们自行经营,也由他们自负盈亏。官方药铺的事出来后,这孽子是跟家里说过他会参与竞争,但家中也警告过他,不准偷奸耍滑。纵马凶行的案子越闹越大,这孽子自知兜不住后果,这才一五一十地向家里交代了。” 董津磕头求饶的动作在他的话下,猛然顿住。人也跟中风似的,开始打起了哆嗦。 他早该想到的,他们既将任玉杰和文贵都推出来顶罪了,又怎么会放过他们,只是,只是……董津刚刚抬起头,就接收到了文三爷阴毒的目光。 那是威胁的目光。 按照陈韶对伍冬的处置,她只是将伍冬的家人都贬为奴籍,至少他们都还好好活着的。可如果他敢说出回春堂并没有被分拨到文贵的名下,那他的家人是不是还能活着,可就由不得他说了算了。 董津认命地重新低下了头。 陈韶装作没有看到,将目光看向任三爷道:“任家也是如此?” 害怕任三爷的倔脾气再惹怒她,文三爷抢着答道:“洪源郡的大族基本如此。” “是吗?”陈韶淡声问道,“那么丰隆商行又怎么说?” “丰隆商行……”文三爷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只能一边斟酌一边回答道,“丰隆商行是文家和任家共同的产业,一直以来,都是文家和任家的同辈共同打理。原本这份产业是由二公子和任三公子在打理,但大半年前,两人前去京城开拓生意去了,这边就暂且交给了他们两个在打理。” 顿一顿又补充道:“是他们自己说服的二公子和任三公子,也是二公子和任三公子将丰隆商行交给的他们打理。” 陈韶冷然:“沈掌柜让丰隆商行的伙计四处传我收受贿赂之事,是谁指使的?” 文三爷咬着牙道:“也是这个孽子!也是今日他们兜不住后,被我们逼问出来的!” 陈韶嘲弄:“这么说来,文家还是在大义灭亲?” 文三爷惭愧道:“文家愧不敢当。是小人管教无方,才导致今日的祸端。小人捉他前来,不过小人应尽的一份责任。” “既然你认为是自己管教无方,才导致的今日之祸,”陈韶一字一句,慢慢说道,“那不妨说一说,他们做出来的这些祸事,该判一个什么罪?” 文三爷忙道:“任凭公子发落,文家绝无怨言!” 陈韶看向任三爷。羽林卫稍稍用力扭一下他的胳膊,任三爷立刻痛呼道:“任家也跟文家一样,任凭公子发落,绝无怨言!” 陈韶又看向赵乐天。 在赵乐天惊恐万状的目光中,丁立生说道:“赵家也是这个意思。” 陈韶看他一眼后,又看向任玉杰、文贵及赵乐天,“你们还有没有别的话要说?” 几人都沉默着不说话。 “据黎弘交代,他入太学书院仅四年,这四年间为你们物色的少年、少女就有二三十个之多,”陈韶看着三人,缓缓说道,“而除了他之外,还有段忠,向言才及黄江南、季青林之流,一人二三十个,加起来也有上百之数了。这些少年、少女呢,现在什么地方?” 陈韶是故意将这个问题留在最后来问。 任家和文家把任玉杰和文贵推出来,是想让他们将所有罪都认了,这正合她的意!能推出顶罪之人,说明她官方药铺的诱饵起作用了!他们抱团一致对付她的约定,因为利益的冲突,虽不至于立刻瓦解,但已经开始出现袖手旁观之态! 很好。 她现在要让任家和文家咬死所有的罪都是任玉杰和文贵犯下的,她要以凌迟的手段处死他们,以告慰那些受他们凌虐而死之人,还要让他们两家有怒也发作不出来,以此把这场‘戏"做足,让袖手旁观之人看得过瘾,继而也成为推动这场剿灭战的推手之一! “说话!”半晌不见人回答,陈韶拿起惊堂木敲了敲。还是没有人说话。陈韶直接点名道:“任玉杰,你来说!” 明明是平平静静的一句问话,任玉杰却没来由地心底泛寒,强忍着害怕,他勉强答道:“他们都死了。” “全都死了?”陈韶问。 任玉杰蜷一蜷指尖,答道:“是。” 陈韶逼问:“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任玉杰不知道怎么回答,由不得看向任三爷。这个问题,在来之前,他们并没有给过准确答案,只告诉他如果陈韶要问整个任家、文家或是赵家的罪,就将其余的士族豪绅也牵扯进来。如果陈韶只问他们的罪,就不要牵扯其他人,让他们自己将罪担下来。但陈韶现在是在问他们几个的罪,还是整个文家、任家、赵家的罪,他有些拿捏不准。 陈韶再次敲两下惊堂木,“看他做什么,莫非他们的死,也与任三爷有关!” 文三爷心尖一颤,忙看一眼任三爷后,又看向任玉杰。 任三爷的心尖也忍不住颤了两下,“孽障,还不赶紧回答!你害了那么多人不算,难不成还想害死我和你娘不成!” 知道了。任玉杰木然地收回目光,木然地回答道:“都是被我们害死的。” 陈韶继续逼问:“怎么害死的,在哪里害死的?” 任玉杰避重就轻地回答道:“在落雁居害死的他们。” “落雁居?落雁居的那些人是你害死的?”任三爷疯一样地怒骂道,“畜生,你这个畜生,那么多条人命,你是怎么下得了手的!大人,赶紧处死他吧,我们任家没有他这样的畜生!” 文三爷也瘫软在地上,颤着手指了两下文贵后,双眼一翻,人就昏了。 蝉衣要去查看他是真昏还是假昏,被陈韶制止,可不能节外生枝,乱了她的计划。要让袖手旁观之人安心‘看戏",必须得把握好分寸。把人数控制在他们几个年青人身上刚好‘微不足道",一旦牵扯到文三爷他们,他们身上背负着更多,难免会去攀咬其他人,然后就会滚雪球,越滚越多。到时候‘戏台"搭不起来事小,把自己逼得下不来台也没什么,大不了重头再来。但如果让他们重新抱团,官方药铺的诱饵就将失去作用,再想挑拨分化,就几乎难于上青天了。 陈韶镇定地接着问任玉杰:“只有落雁居吗?碧桃园、曲径园、明月院等园子里的人,是谁害死的?” 任玉杰麻木道:“小人不知道。” 陈韶看向文贵与赵乐天,文贵也答不知道。赵乐天吞吞吐吐地答道:“是我带他们去的,但我也是丁荣带我去的!” 跪在人群中间的丁荣慌忙答道:“我,我也是跟着周中天去的!” “你确定是周中天带你去的?”丁立生喝问。 丁荣害怕地往丁义昌身边挪了挪后,答道:“我确定,二哥可以为我作证,我也可以跟他对质。” 丁立生立刻看向丁富。丁富也害怕地往丁义昌身边挪一挪后,才答道:“就是他带我们过去的。” “来人,去将周三公子带来太守府!”丁立生阴着脸吩咐完衙役,才转身向着陈韶解释,“周中天是周家的三公子,也是雷夫人的娘家侄儿。” 陈韶垂眼,掩去眼底涌上来的笑意后,才抬眼问道:“雷大人的夫人?” 可惜了,她垂眼的那一刹那,恰恰错过了任三爷脸上的惊诧,还有昏着的文三爷微微僵硬的身躯。丁立生背叛了他们!他们在来太守府之前,商量好的应对之策里,根本没有赵乐天攀咬丁荣,而丁荣攀咬周中天的事! 丁立生没有错过他们的反应,在心里默默地冷笑两声后,他恭敬的答了声是。拉雷德厚下水的好机会,他岂能错过! “既然是雷夫人的侄儿,那就不能越过雷大人,由你去抓人。将人叫回来,让雷大人亲自去带人回来!”陈韶吩咐。 “是下官僭越了。”丁立生认完错,立刻安排人去将抓人的衙役叫回来后,又安排人请雷德厚去了。 陈韶等他安排完,重新看向任玉杰、文贵和赵乐天道:“既然他们与其他园子无关,那就将他们三个也绑到太守府外,等候明日行刑!” 怎么是行刑,不是斩首?丁立生偷偷看向陈韶。 陈韶并没有解释,在他们三个被羽林卫拖走后,目光又落到任三爷身上,“任三爷公堂之上,屡次冲撞本官,杖二十,即刻行刑!” 任三爷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拖出去了。 顷刻,板子的啪啪声伴着任三爷的惨叫求饶声就传进了大堂。 文三爷也适时地清醒过来。 “既然醒了,”陈韶道,“你可以走了。” 文三爷感激地磕了三个头后,忙起身退出大堂。强制镇定地走到太守府外,也不敢去瞧被绑着的文贵,也不敢等任三爷,小跑着坐上马车就回文家去了。他得赶紧将丁立生背叛他们的消息带回去! 二十个板子很快打完。 在让羽林卫将他扔出太守府后,陈韶又看向回春堂、食味斋与昌顺鞋业的掌柜及一众伙计。在他们的连连求饶中,冷肃开口:“回春堂、食味斋、昌顺鞋业的掌柜籍没家产,各杖八十,徒三年。回春堂、食味斋、昌顺鞋业的伙计,各杖四十,即刻行刑!” 第146章 推进 板子打在人身上的啪啪声及不绝于耳的叫痛声、求饶声,让本就害怕的丁义昌、丁富、丁荣越加惊恐万状。 好不容易板子结束,还没等几人稍稍缓口气,陈韶又开口了,“说吧,你们平常去的都是哪几个园子?” 丁富、丁荣一左一右紧紧地靠着丁义昌,丁义昌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讪讪答道:“落,落雁居。” “又是落雁居?”陈韶冷笑两声,“说一说,落雁居的东家是谁,又是谁带你们去的那里?” 丁义昌涨红着脸皮,“他们两个带我去的。” 陈韶看向丁富和丁荣。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赵乐天带我们去的!” “我不想再将赵乐天请回来与你们对质,”陈韶冰冷道,“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的问题,落雁居的东家是谁?” 丁富小声答道:“我们不知道是谁,但赵乐天说是任玉杰和文贵。” 陈韶道:“其余几个园子呢?” 丁富摇头,“他没有说过,我不知道。” 陈韶轻轻敲两下案台,“赵乐天知道,你们不知道,你猜这话我信是不信?” 丁立生朝着她揖一揖手后,转身声色俱厉道:“说!再不给我老实交代,不用公子动手,我先砍了你们!” 丁富、丁荣吓得把丁义昌都挤得只能跪站着了。对上丁立生那张狰狞的脸,丁义昌也怕得想要重新趴下去,但挤了两回,都没有挤进去,把丁立生恼得一脚将他踢翻了过去。在他爬起来还想挤回来的时候,丁立生怒道:“来人,将他给我拖出去斩了!” “我错了,大哥,大哥,不要杀我!”丁义昌赶紧跪着退后几步,干哭道,“他们说曲径园的东家周家和胡家,碧桃园的东家顾家和朱家,我都是听他们说的,你不要杀我,你答应过娘,你会照顾我,你不能食言!” 刚好走到大堂门口的雷德厚听到他的话,忍不住停下脚步。 丁立生没有理他,而是指着丁义昌的鼻子骂道:“我是答应过娘会照顾你,但可没有答应过娘,任你这样肆意妄为还维护包庇你!说,那些园子里的死人,还有白骨有没有你们的手笔,我要听实话!” “不是我要杀的,是他们让我杀的,他们说……” “来人!”丁立生的声音尖利得几乎能穿透人的耳膜,“将他们立刻给我拖出去砍了!” “大哥……” “大伯……” “都给我闭嘴!”丁立生双眼猩红地扇了自己几个耳光,“公子让我查这几个园子的案子,没想到却查到了自己人身上!好,很好,是我没有照顾好你们,你们去立刻去向赔罪!” “跟之前的任玉杰他们一样,先拖下去绑在太守府外,明日一早再行刑!”听到陈韶的命令,衙役们才迅速上前,将他们给拖了下去。 雷德厚一直等到衙役将他们都拖远后,才抬脚进了大堂。他的脸色平平静静的,看不出来多大的情绪:“公子。” “听丁富、丁荣他们说,是周中天带他们去的曲径园和梅园。”陈韶缓声道,“又听丁大人说,周中天是你夫人的侄儿。你且去将他带回来,问问什么情况。” 雷德厚从容地应了声是后,转身走了。 丁立生看着他的背影,目光阴沉中,飞快划过几分狠戾。 “回春堂、食味斋和昌顺鞋铺的几个掌柜家人,你去将他们都放了。”陈韶起身,拿起任玉杰、文贵、赵乐天与罗健、罗忠义结金兰的木牌,离开案台,朝侧门走去。 丁立生应声是后,跟着她道:“公子不审周中天了?” 陈韶抬头看一看月亮,“什么时辰了?” 丁立生跟着看一眼月亮:“应该是亥时末了。” 陈韶深呼一口气,“知道就好。” 丁立生讪笑着止住脚步,“那下官就不打扰公子了。” 陈韶"嗯"一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朝他道:“跟着,我还有事找你。” 丁立生立刻小跑着跟上来,“公子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官方药铺的事,等回乘风院再说。”陈韶随口解释一句后,紧跟着问道,“后面要怎么查,有想法了吗?” 丁立生道:“还请公子指教。” “指教谈不上。”吹着夜风,踩着月光,陈韶徐徐说道,“我对洪源郡还很陌生,很多意见说出来,难免有纸上谈兵的嫌疑,所以你有什么想法一定要及时说。我们要做的不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一人,而是在不冤枉任何一个人的情况下,将所有凶手捉拿归案。” 丁立生受教地点头。 陈韶看他一眼,“说一说你的想法。” 丁生立低下头,稍稍沉思片刻道:“从目前查到的情况来看,落雁居无疑是被提到最多的地方。虽然按他们的说法,落雁居背后的东家是任玉杰和文贵,但依下官的经验来看,恐怕他们两个还没有这样的本事!” 陈韶认可地点一点头,“落雁居附近就有任家和文家的别院,他们两家要是一点情况也不知道,的确说不过去。” 止一止脚步,又稍思片刻后,陈韶接着说道:“既然如此,那就按你的想法查吧。实在查不下去了,再回头看看是哪里的问题。” 丁立生应好。 陈韶又看他一眼,“有什么困难,尽管说。” 丁立生再次应好。 回到乘风院,陈韶带着他直接去了书房。喝过半盏茶,吃过两块点心,稍稍垫一垫肚子后,陈韶拿出各药铺交上来的凭据,“你认一认,哪些是文家、任家名下的产业。” 丁立生忙撩起衣摆擦了两下手,而后接过凭据先全都看过一遍,接着挑出其中的三份道:“这两份是文家的,这一份是任家的。” 陈韶大致看上一眼道:“你退我拿去退给他们。” 丁立生目光隐隐一动,“公子这是……不让他们竞争官方药铺了?” “官方药铺是利民的机构,”陈韶肃声道,“不管他们是不是知道落雁居的存在,落雁居里出了那么多的人命,他们的声誉都已经不适合来担当这份责任。” “公子说得有理。”丁立生附和。 “好了,时辰也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歇着吧。”陈韶道,“这几份凭据你都拿着,明日抽空退回去吧。” 丁立生拿着凭据走了。 陈韶看着他的背影,极轻极浅地笑了。 第147章 大推进 “公子,雷大人来了。”傅九在院子里喊道。 丁立生走后,陈韶回正屋吃过饭,正与蝉衣商量对在几个园子挖骨的百姓,以及今日帮忙押送几个铺子伙计的百姓给多少工钱的问题时,雷德厚来了。 “这么晚还过来做什么?”陈韶问,“我不是让丁大人告诉你,让你先看管周中天一晚吗?” 雷德厚飞快看她一眼,见她神色中并无不愉或是迁怒,才将袖中的单子抽出来递她道:“这是给纵马行凶案受牵连的百姓赔偿方案,还请公子过目。” 陈韶接过来看了两眼:“除免费请大夫诊治至伤好外,再另外给每人补偿五贯钱?” “是。”雷德厚正色道,“下官以为,他们这次受伤虽然是无妄之灾,但却不失为公子收拢民心的大好机会。” “收拢民心?”陈韶颇有兴趣地问道,“说仔细些。” 雷德厚揖手应了声是后,接着说道:“公子下午在回春堂前借助百姓捉拿纵马的凶手时,一呼百应的情况,下官为官多年,几乎从未见过。这些百姓为何独对公子言听计从?下官一开始也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在思考对那些受伤百姓的赔偿方案时,才忽然意识到,这就是百姓愿意响应公子的原因所在!公子无论是查史兴的案子时,还是在消除百姓的误解时,从来都是以礼待人,也从来都是站在他们的角度去思考、去解决问题,更从未因为陈国公府六公子或是大理寺卿的身份,欺过哪怕一个人。” “公子既能查案,又宅心仁厚,得到百姓拥护是理所当然。” “正是想清楚这些,下官才有了这个赔偿的方案。” 蝉衣惊讶:“我以为是洪源郡的百姓原来就这样热情。” “洪源郡的百姓一直这样热情,”雷德厚说道,“只不过他们不是对谁都这样热情。” 陈韶若有所思地点一点头道:“既然这样,倒是不好辜负他们的这一番热情了。给他们的赔偿,就按你的方案来。另外……” 陈韶看向蝉衣,“今日帮着押送几个铺子伙计的三十六名百姓,每人给一百文钱。挖骨的那二十一名百姓,则按每日五百文钱结算,再各人另给一两银子的补贴。” 蝉衣与雷德厚同时应好。 将赔偿方案还给雷德厚,陈韶又吩咐蝉衣,“去书房将那些药铺的凭据拿过来给我。” 蝉衣将凭据拿来,陈韶示意她给雷德厚,“你看看这些药铺哪些是什么顾家、朱家、文家、范家的产业,都给我挑出来。” 雷德厚跟丁立生一样,拿到凭据后,先整个翻了一遍。没有看到文家和任家的产业,他以为自己看漏了,又从头翻了一遍,确定没有文家和任家的产业后,心头沉冷,面上却当作什么也不知道地将顾家、朱家、范家、戚家、丁家、赵家、胡家、周家的产业全都拿了出来。 既然不让他好过,那就谁也别好过! 将他手里仅剩的两份凭据拿回来递给蝉衣后,陈韶提笔,一边给他挑出来的凭据做标识,一边问道:“问过了吗,周中天怎么回事?” 雷德厚撩起衣摆,跪到地上,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后,才说道:“落雁居是文家和任家的产业,碧桃园是顾家和朱家的产业,明月院是范家和戚家的产业,梅园是丁家和赵家的产业,也就是丁大人和赵大人家中的产业,梅园是周家和胡家的产业,也就是下官夫人的娘家和胡大人家中的产业,长乐坊是顾家、朱家、范家、戚家这几个本家在江南道的士族共同的产业,快活林与之相反,是文家、任家、丁家、赵家、周家、胡家这六个剑南道的士族共同的产业。” 久久没人说话。 连风都似乎停了下来。 陈韶静静地看着他,直到李天流和傅九相继进入正屋,羽林卫也悄无声息地包围了这里,她才开口道:“你将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雷德厚的后背慢慢浸出一层冷汗,凭着一腔愤怒,冲动地将一切都说出来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害怕。对着陈韶平静的,没有任何波澜的双眼,在任由冷汗滚下额头,滴进眼里后,雷德厚才艰难地张开嘴,将刚才的话慢慢地重复了一遍。 “将他的话记下来。”陈韶吩咐蝉衣。 傅九迅速上前磨墨。 蝉衣强制镇定地一笔一笔记好后,拿给陈韶。 陈韶慢慢看了两遍,又抬眼看向雷德厚,“为什么突然告诉我这些?” 雷德厚困难地咽一咽口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说道:“在公子没有来洪源郡之前,下官虽然是录事参军,有统管各曹的权力,但事实上,因为有江南道四大士族的拥护,丁立生一直凌驾于下官之上。” 陈韶平静地问道:“他们为何要拥护他?” 雷德厚摇头:“这也是下官一直以来都想不明白的问题。” “既然想不明白,”陈韶慢慢问道,“就没有去查过原因吗?” “查过。”雷德厚自嘲道,“但什么也没有查到,还反遭他警告不要多管闲事。” “江南道的几个士族拥护他,那剑南道这边的士族呢?”陈韶又问。 “赵鳞自来与他共同进退,文家和任家明面上倒是说过拥护下官,”雷德厚不是不害怕,但话已经说到这一步,他已经没有退路,“但下官知道,他们所谓的拥护,不过为了对抗江南道的几个士族。” 陈韶一边梳理着各士族豪绅之间的关系,一边说道:“你的意思,顾家、朱家、范家、戚家、丁家、赵家是一个团伙;任家、文家、周家、胡家是一个团伙?” “明面上的确是这样,”雷德厚纠正,“事实上顾家与朱家关系最好,范家与戚家关系最好,丁家与赵家关系最好,任家和文家关系最好,周家与胡家关系最好。” 陈韶一一做好标识后,再次问道:“他们为什么会拥护丁立生,你一点也不知道?” 雷德厚坦然道:“是,下官一点也不知道。” “好吧。”陈韶叮嘱,“为了你自己的安危,今晚这些话,不要跟任何人透露哪怕一个字。另外,你以前是怎么对待丁立生的,以后还是要怎么对待他。还有,不要干预任家、文家、周家对付丁立生或是其他人的任何决定!至于要不要推波助澜,我不勉强你,但为保险起见,你最好还是保持以前的习惯。” “是。”雷德厚高高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原处。 只是他的心落回了原处,陈韶的心却提了起来。 第148章 提醒 陈韶不信任他,或者说不相信他不露马脚。 他提供的这些信息,的确会省下她不少力气,但同时也让她背负上了一个不确定的因素。偏偏她还没有办法"除掉"他,不管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她都需要他去掣肘丁立生,让丁立生没有办法一家独大。 好在雷德厚也是聪明人,知道坦白之后,还须投诚才能保全性命。在心安之后,立刻就说道:“下官可以让任家和文家对付丁立生。” 陈韶沉着地看了他片刻,徐徐问道:“曲径园是周家和胡家的产业,你呢,你在里面充当什么角色?” “没有。”知道她在问他手里是不是染过人命或是欺过百姓,雷德厚抬起眼,直视着她的目光,问心无愧地说道,“下官收过贿赂,也利用手中的权力给任家、文家、周家和胡家行过不少方便,但下官从未去过那几个园子,也与那几个园子没有牵扯上哪怕一丝一毫的关系。” 知道仅凭几句话说服不了她,雷德厚又恭敬地磕了一个头后,敞开心扉道:“下官出身农家,十二岁读书,三十三岁时考取三甲进士,可惜朝考失利,需要铨选才能做官。在铨选过程中,下官被周家看中,做了周家女婿后,通过周家的运作,在太守府里做了这录事参军。到这里,也算光宗耀祖了。可是周家看不上下官的出身,时至今日,还经常以周家出钱出力才让下官担任这录事参军拿捏下官。他们想让下官行方便之时,自然颐指气使,但随方便而来的种种利益,却从不肯让下官沾染半分。 “下官明面是这太守府里的录事参军,暗中不过是周家的傀儡罢了。这种状况一直维系到六年前的九月,也就是元和十五年的九月才突然有了改善。” “什么改善?”听得入迷的傅九追问。 雷德厚看一眼陈韶后,才接着说道:“那年九月,从来都是鼻孔看人的任家和文家突然对下官亲厚起来,周家也破天荒地施舍给了下官两间小铺子和近千银两,让下官拿去孝敬爹娘。” 傅九再次追问:“出什么事了?” 陈韶也看着他。 李保中是在元和十五年底的考课中得到第六等中下"职事粗理,善最不闻"后,于第二年的二月,被调去的岭南。而在元和十五年之前,他的考课最差也是中上。如果雷德厚的说法是真,那他的调离也一定与元和十五年的九月有关。 雷德厚没有回答傅九,而是看着陈韶道:“丁立生也是在那年的九月,得到的顾家、朱家、范家和戚家的拥护。” 也就是说,他并不知道那年九月发生了什么事。陈韶结合太子信里的消息稍稍琢磨了一下……嗯,线索太少,什么也琢磨不出来。干脆地放弃后,陈韶也没有再接这个话茬。将公堂上赵乐天、丁荣、丁富攀咬周中天的经过大致给他说了一遍,又道:“任家、文家经营的药铺凭据我都让丁立生拿走了,依你对任家和文家的了解,收到这些凭据后,他们会做何反击?” 雷德厚还稍显虚浮的心彻底落回了实处。陈韶既问他这个,代表着已经基本相信了他的话。稍稍想一想后,雷德厚的目光落到了那些药铺的凭据上,“公子将那几个园子里发生的事闹得太大了,任家、文家也是凶手之一,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会赶尽杀绝。所以依下官对他们的了解,他们最多也就让丁家也拿不到官方药铺的经营权。” 陈韶顺手将隶属丁家、赵家产业的几份药铺凭据拿过来,递给他道:“丁义昌、丁富、丁荣及赵乐天跟任玉杰、文贵一样,都是明日要行刑的人。既然任家、文家因为他们失去了争夺官方药铺的资格,那他们自然也该一样。” 拿着丁家、赵家的药铺凭据从乘风院出来,雷德厚迎着徐徐的凉风,无比庆幸地长舒了一口气。低头看两眼手中的药铺凭据,他知道,就算他不怒发冲冠袒露那些话,这些药铺凭据最迟明日也会落在他的手中。只是没有那些话打底,他就是一枚普普通通的棋子。而现在,他虽然还没有完全得到陈韶的信任,但已经脱离了棋子的范畴,是能为她办事的人了。 看着他走远,李天流问道:“要让人盯着他吗?” 陈韶想一想后,摇头道:“暂时不需要。” 李天流道:“愿闻其详。” “开始的时候,我也很担心。不过是看到那些药铺凭据里没有任家与文家,他就崩不住将该说的、不该说的一股脑全说了,这么沉不住气,我之前用告身及银鱼袋向他抛饵的事,他会不会已经宣扬得人尽皆知了?”陈韶起身走出正屋,看着雷德厚离去的方向,慢声说道,“后来,他有一句话提醒了我。” 李天流问:“哪句话?” “他说,我将那几个园子的事闹得太大了,文家、任家也是凶手之一,不到万不得已,只怕不会对丁立生赶尽杀绝。”陈韶收回目光,微微转身看着他道,“之前,我只想着用利益分化他们,再一个一个解决。现在看来,真要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将这里的案子闹得天下尽知,从而让他们自相残杀,也不是不行。” 傅九没有听懂,耸着一侧的肩膀撞一撞蝉衣道:“什么意思?” “意思很简单,”陈韶莞尔道,“将案子闹得天下尽知时,我只说凶手是顾家、范家、任家、丁家、周家,说一半藏一半。” 李天流道:“挑拨离间!” “是呀。”陈韶点头,“士族豪绅之间本来也是此消彼长,剑南道、蜀郡的士族豪绅又那么多,谁不想趁火打劫,壮大自己呢?剩下的朱家、戚家、文家之流为求自保,不仅会立刻与凶手划清界限,甚至还会成为打劫最凶的那一伙人。所以呀,当务之急不是去盯着他会做什么,而是赶紧找他们是凶手的证据。没有证据,一切算计都是纸老虎。” 而且,这个计谋杀伤力虽然大,却跟狼来了的故事一样,只有第一次最好用,到第二次的效果就要打折扣了,到第三次可能就会适得其反。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能不用就不要用。 傅九听完解释,颇有些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找证据?” 第149章 密谈 陈韶回到正屋,从隶属顾家与朱家产业的药铺凭据中,挑出最小的一间药铺,又从隶属范家和戚家产业的药铺中,挑出中等的一间药铺,再从隶属周家和胡家产业的药铺中,挑出了一间中等和一间上等的药铺。 拿着挑出来的四份药铺凭据,陈韶缓慢道:“他们几家都有获得官方药铺经营权的资格,但谁最有资格,就让他们互相竞争吧。从明日起,到下个月底为止,我会根据几个药铺在这一个月的经营状况做出综合的考评,从而决定最终优胜者。至于考评标准,等明日他们过来后,我再亲自告诉他们。” “那这两间药铺呢?”蝉衣心疼地拿起不隶属于任何士族豪绅产业的两个小药铺凭据问道。 陈韶好笑:“这是猎杀,他们又不是猎物。” 对哦,她差点忘了,蝉衣赶紧将心疼收了起来。 “罗树荣和王周利是不是还住在聚贤楼?”陈韶问。 傅九点头:“还住着的。” “昌顺鞋铺和食味斋以往的生意不错,就这么扔了还怪可惜的。你明日去问一问他们愿不愿意接手,利润我可以跟他们三七开。如果他们不愿意,也可以让他们将这两间铺子改成他们以前做的生意,我不要他们的利润,按时交我租金就成。另外……”陈韶停下来,在赵良柱与七爷之间犹豫了一会儿,才接着说道,“明日你再亲自去一趟长宁村,将七爷接到太守府,我有事托付他。” 傅九点着头应好。 更鼓声梆梆地敲了五下。 又是五更天了。 不用蝉衣催促,陈韶便挥一挥手,让李天流和傅九回去歇息后,自个也进屋躺下了。 在他们各自歇下的当头,范家祠堂外的正心堂中,秘密会谈才刚刚开始。 “偷鸡不成蚀一把米,不知任家、文家今晚还能不能睡得着?”顾二爷当先开口,话里难掩幸灾乐祸。 “岂是蚀一把米?回春堂、昌顺鞋铺、食味斋,可是好大三把米!”朱二爷紧随其后,也颇看热闹不嫌事大。 戚三爷冷哼:“心术不正,活该如此!” “他们可不是心术不正,而是心眼太多。”顾二爷畅快道,“他们特意在回春堂的周围布下疯马阵,想来个一石二鸟之计,既解决卢元飞这个危机,又可以让回春堂露一露脸,结果千算万算,没有算到羽林卫的身手竟那样矫健。不仅没能解决卢元飞,还将几个铺子也搭进去了。” “他们不是没有算到羽林卫的身手竟那样矫健,而是太轻看了陈六公子!”丁立生在两个提着灯笼的美貌婢女引领下,缓缓走到堂中,接过范治荣递来的酒杯,浅呷一口,又赞了声好酒后,接着说道,“他们真以为陈六公子是误打误撞才抓到史兴的?” 范治荣一边给他添酒,一边道:“难道不是?” 丁立生笑着反问道:“连环杀人案是误打误撞,那今日又怎么说?” 知道他是在卖弄,范治荣配合道:“难道不是因为她以砍头要挟董津,而那董津又贪生怕死的缘故?” 丁立生笑吟吟地再次反问:“那她是怎么找上的回春堂?” 戚三爷也配合道:“不是那董津自己找上的陈六公子吗?” 丁立生将隶属文家、任家产业的几间药铺凭据拿出来扔在桌上,“看看这是什么?” 这次连顾二爷和朱二爷也不得不放下架子了。顾二爷问道:“陈六公子将甄选官方药铺的权力下放给你了?” “那倒没有。”丁立生喝两口酒,“这是陈六公子让我天亮后,送还给任家与文家的凭据。” 顿一顿,他又道:“陈六公子并不是空口白话,她带着有银鱼袋和告身。” 顾二爷和朱二爷不仅放下了架子,还坐直了身子。两人互视一眼后,依旧是顾二爷问道:“你看到了?” 丁立生道:“当然。” 朱二爷从范治荣手里拿过凭据,细看几眼后,问道:“陈六公子让你退还这些凭据,是认准你了?” 丁立生的眼底划过几分阴狠,“不仅没有,我还怀疑她同样跟雷德厚说了要在我们当中提拔一人为太守的话。” 朱二爷慎重道:“为什么这样说?” 丁立生看着他手里的凭据,恶狠狠道:“赵乐天那蠢货也是义结金兰中的一人,且他跟任玉杰、文贵明日都要处刑,陈六公子为何只让我挑任家、文家的药铺凭据退回去,而没有挑赵家的药铺?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她要留着给雷德厚去挑。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雷德厚不仅会挑出赵家的药铺,还会挑出我丁家的药铺,甚至是你们的药铺。” 又喝一口酒后,他才将在大堂上算计任家、文家的事说了。 顾二爷与朱二爷又对视一眼后,才谨慎地开口说道:“陈六公子是想利用你们之间的竞争,来摸我们的底。” 戚三爷道:“看来这个雷德厚是不能留了。” 顾二爷和朱二爷异口同声道:“不能动他!” 丁立生跟着道:“的确不能动。” 戚三爷哼道:“那就任他上蹿下跳不成?别忘了,他虽然不知道我们暗地里的那些事,但他任录事参军已有十四载,就算是个木头疙瘩,这么多年下来也该对我们几家知根知底了。以陈六公子的敏锐,指不定他的哪句话,就能让她顺藤摸瓜的查出些蛛丝马迹来!” “少安毋躁。”范治荣拍一拍他的肩膀后,看着丁立生说道,“听你刚才说在大堂上算计任家、文家的话,陈六公子将查那几个园子的案子交给你了?” “对。”丁立生坦然承认。 “不错。”范治荣夸了一句后,看着戚三爷道,“要对付雷德厚,不一定非要除掉他,除掉周家也是一样的效果!” 回过头来,又问丁立生:“你下一步的计划是什么?” 丁立生道:“我下一步的计划原本是除掉任家和文家,不过你们要是想先除掉周家也可以,就是得给我想一个能应付陈六公子的理由。” “理由一会儿再说。”范治荣等不及地提及了找他来的目的,“陈六公子在处刑罗正新、伍冬他们时,对伍冬的家人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第150章 各怀鬼胎 丁立生爽快道:“陈六公子在砍了罗正新、伍冬他们的脑袋后,写了两封折子。一封写给的是太子,陈述了罗正新、伍冬等人犯下的种种恶行。一封写给的是吴郡太守,命令他将罗正新、伍冬五服以内的亲人立刻押送来洪源郡。” 范治荣又惊又怒,“这样大的事,你为何……” “为何没有立刻告诉你们?”丁立生站起身,用力一掷酒杯,怒笑道,“事关你们的时候,你们知道急了?事关我的前程时,你们有谁在乎过?” 他指着戚二爷:“你在乎过吗?” 又指向朱二爷和顾二爷:“你们在乎过吗?” 最后指向范治荣:“还有你,你在乎过吗?” “自从陈六公子来到洪源郡,我就一直在伏低做小,就为了给她留一个好印象!她让我跟着查史兴的案子,我就翻山越岭、风餐露宿,从不敢有一句怨言。终于,辛苦等来回报,她有意要提拔我为太守了,我兴高采烈来告诉你们这个消息,可你们是怎么说的?”丁立生大笑两声后,又一个一个朝他们指去,“你们说她是为了利用我铲除你们的空口白话,好,这么多年的交情,我相信你们,我去拒绝她,我不帮她找棺材,结果如何?” “她对我失望透顶!” “她把提拔的机会也给了雷德厚!” “这就是你们!” 怒吼完最后一句话,丁立生甩袖就走。 顾二爷飞快地朝朱二爷使了个眼色后,快跑着上前拉住他,一边抚胸为他顺气,一边赔笑道:“丁兄快消消气,顾兄也是一时太过着急,语气才不太好听,实则并无指责丁兄之意。朱兄和戚兄都可以作证,范兄经常跟我们说,我们几家近几年各方实力突飞猛进全仰仗于丁兄的照拂呢。至于陈六公子打算提拔你为太守的事,的确是我们的过失,我们向你赔罪。” 顾二爷退后两步,与朱二爷、戚三爷,还有已经冷静下来的范治荣一起朝着他揖了一礼。范治荣更是满含歉意地又揖一礼道:“是我一时糊涂,还望丁兄看在过往的兄弟情面上,能够宽恕一次才好。丁兄要是实在不愿意宽恕,也请让我弥补了过失再来割袍断义,拜托丁兄。” “又说糊涂话了,丁兄,来来来,我们继续喝酒,有什么事坐下来好好说就是了,何必动气呢。”朱二爷上前来,跟着顾二爷将丁立生拉回屋中后,又使着戚三爷给他重新倒了酒。 这么多年,一直是他上赶着给他们斟茶倒酒,今天终于轮到他们上赶着来给他倒酒了!丁立生见好就收的同时,更加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将太守的位置收入囊中! 喝过两口戚三爷递来的酒,丁立生配合着与范治荣互表了几句"你有错,我也有错"的检讨后,主动拐回正题道:“罗正新、罗健、罗忠,还有罗夫人,他们都招供了落雁居。虽然任家、文家将落雁居推到了任玉杰和文贵身上,但陈六公子认为落雁居附近就有任家和文家的别院,他们两家不可能什么也不知道。所以真正要对付任家和文家的是陈六公子,不是我。你们想先对付周家,我倒是没什么意见,就是你们得想个能说服陈六公子的理由出来。” “无论是先对付任家和文家,还是先对付周家,目的都是为了除掉雷德厚。”顾二爷接话道,“先前我们基于当前的形势和人性,错误地判断了陈六公子想提拔你为太守的用心,是我们不对。既然是陈六公子要对付任家和文家,那我们就不管别的了,就先对付任家和文家,让你把太守的位置夺回来再说。” 朱二爷道:“先对付任家和文家也行,就是两相比较起来,还是对付周家更容易一些。” 戚三爷道:“要我说,直接杀掉雷德厚是最快最简单。” 丁立生冷哼:“要争太守的就我和他两个人,他要是死了,凶手会是谁?” 戚三爷不以为然道:“你不动手就行了,没有证据,她也奈何不了你!” “她是奈何不了我,但她只要怀疑我,她就可以不提拔我!”丁立生冷笑,“你再问问范二爷,当初他和三公子为何要在公堂上佐证是罗正新买去的金蚕?” “行了,不要吵了。”范治荣一锤定音道,“就先对付任家和文家,麻烦就麻烦吧,先帮丁兄夺回太守的位置再说。” “先对付任家和文家,还是先对付周家,对我来说都没有分别。”看一眼不是很赞同的朱二爷和沉着脸的戚三爷,丁立生站起来,拍着衣袖道,“还是那句话,你们想对付周家,那就拿出一个能说服陈六公子的理由来。我还有事,就先走了,你们慢慢商量吧。” “丁兄……” 丁立生避开顾二爷的拉扯后,朝着他揖一揖手,快步走了。 顾二爷站在门口,目送着他走得不见了影儿,脸上的笑容才慢慢收敛起来,“给陈六公子做了几天的狗,就敢对旧主子乱吠了,不要脸的东西!” “叫我说,什么任家、文家,什么周家,一个也别对付了,他不是想当太守吗?”戚三爷道,“那就让我们看看,没了我们的帮扶,他能不能当上!” “帮还是要帮的,”朱二爷起身道,“这个陈六公子行事没有章法,手段又狠毒无情,没个人通风报信,难免让人不踏实。” 戚三爷不忿道:“那以后岂不是要一直听他乱吠了?” 朱二爷往外走的脚步猛地一顿,回头笑看着他道:“他在龙门镇的田庄,去年不是打死过两个人吗?陈六公子这么爱民如子,被他庄子打死的那两人家里人也该来叫冤了。” “好主意!”戚三爷包揽道,“这事我来安排!” 朱二爷提醒他两句不要留下把柄后,就走了。顾二爷看他走了,也跟着走了。戚三爷急着教训丁立生,回头跟范治荣招呼一声后,也走了。 正心堂在顷刻之间,便只余范治荣。慢慢起身,迈过丁立生摔碎的那只酒杯,在离开正心堂后,又立刻拐脚去了松云院。 松云院住的是他的大哥范灜。 范灜还没有睡。 看到范治荣进来,他握住怀中少年的手臂,将少年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后,松手道:“下去。” 少年恭敬地退下去后,范灜将敞怀的衣裳拉起来,问道:“愁眉苦脸地做什么?” 范治荣在他身旁坐下来,“陈六公子给吴郡太守写了封折子,要让吴郡太守将罗正新和伍冬五服内的亲族押送到洪源郡来。” 范灜愣了一下,“她要赶尽杀绝?” 范治荣点头:“对。” “这也太狠毒了吧?”范灜下意识地问道,“他们几家呢?” 范治荣深吸一口气:“没有。” “没有是什么意思?”范灜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大了两分,“就只有罗正新和伍冬的五服亲族,没有他们几家的人?” 范治荣点头:“对,只有罗正新和伍冬。” 范灜不满道:“凭什么?” 范治荣回答:“凭他们几家没人犯事。” 范灜冷笑:“他们要没有犯事,那几个园子的人是怎么死的?当初要杀这些人的主意,可都是他顾二和朱二提出来的,如今我们损失这么大,他们却什么事也没有,这可说不过去。你赶紧想个法子,让他们也损失点什么才好。还有那个什么官方药铺,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我们范家必须拿到手!” 范治荣点一点头:“我知道了。” 从范家出来,坐上马车回太守府的路上,丁立生忍不住畅快地笑了几声。就应该像今天晚上这样,处处以他的事为先才对。什么顾家、朱家、范家、戚家,不过是几个旁支,没有他的掩护,什么也不是!罢了,先不跟他们计较。等利用他们坐上太守的位置后,再来跟他们慢慢算账。还有那件事,如果不能给他更多的好处,那他可就要揭发他们了! 在他算计这些时,顾二爷和朱二爷也在絮絮叨叨。 真是几处繁杂几处闲。 月亮落,太阳升,又是新的一天开始了。 赶早去了聚贤楼回来的傅九,压着声音跟从东厢房出来的蝉衣说道:“刘德明他爹来了。” “带着人来的?”蝉衣问。 傅九点头。 蝉衣往乘风院门口看一眼,“在哪里?” “我让他们在大堂等着的,你去跟公子说吧,我要去长宁村接七爷了。”傅九甩着马鞭,边往外走边说道,“顺便替我跟公子说一声,罗树荣和王周利都愿意接手那两个铺子,不过他们不要三七开,他们要五五开。” 蝉衣道:“你没跟他们说是公子三,他们七?” “说了呀。”傅九道,“就是说了,他们才不要三七开呢。” “行吧。”蝉衣叮嘱,“路上当心一些。” 傅九应声好后,走了。 蝉衣进屋,看到陈韶已经起来,忙扭头朝李天流道:“可以让人将饭送过来了。” 李天流嘴里嗤着"我又不是傅九",手却诚实地朝乘风院外的羽林卫道,“去跟厨房的人说一声,赶紧把早饭送过来!” 羽林卫一边说着"将军还说不是傅九",一边飞快地往厨房冲去。 “臭小子,有本事别回来了!”李天流怒骂。 陈韶茶盏前就已经起来了,不过睡得少,脑子还有些迷糊,才没有搭他们的话。透过窗户看一眼李天流,回头问蝉衣道:“刘德明他爹这么快就将人找好了?” “应该是吧。”蝉衣不确定地说道。 “趁着吃饭这空闲,你先过去看一看吧,”陈韶吩咐,“可以的话就将人全带过来,不然一会儿吃完饭,事情多起来,就顾不上他们了。” 蝉衣应好去了。 厨房的人将早饭送过来,陈韶刚吃到一半,蝉衣就带着人回来了。赶紧将剩下的一半吃完,陈韶快步出到院中,朝着众人揖一揖手后,与刘乙彼此问候了几句闲话,便转入了正题。 “这十个是能做饭的,十里八村有个什么红白喜事,基本是请他们前去帮忙。这十五个是做杂事的,手脚麻利,还勤快。”刘乙极力推销道,“这五个则是公认的好脾气。大人且看一看,是否能用?” “刘叔找的人,肯定能用。”陈韶笑着奉承一句后,又转向跟众人揖一揖手,“以后就要仰仗各位的照顾了。” 众人本来还有些紧张,一看她竟如此和气,也都嘻嘻哈哈地说笑起来。 陈韶跟着说了片刻后,才向他们说起工作内容:“请大哥、大嫂们过来,主要是给我们这些人做饭,我们大概有一百二十个人,每顿做三五样菜就好。至于做什么菜,你们看着安排就行,我们都不挑食。我没有什么经验,也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忙得过来。如果忙不过来,一定要跟我说,我再让刘叔请些回来。” 众人闹哄哄地商量了一会儿后,一致认为能忙过来。 陈韶笑道:“那就先这样,如果忙不过来,一定要说。” 众人应好后,陈韶吩咐蝉衣:“你带大哥、大嫂们去小厨房。跟小厨房里的人说,以后小厨房就交给他们了。” 蝉衣带着二十五人走后,陈韶让刘乙稍等片刻,她则带着剩下的五人去了东厢房。在东厢房门口止住脚步,轻轻敲一敲门后,朝里叫道:“全姑娘,你出来一下。” 全书玉从屋中出来,揖礼道:“公子叫我书玉就行。” “也好。”陈韶退开一步,示意她,“这是我让刘叔找来照顾你们几个的,你将人带进去吧,我就不跟着了。” “公子能否稍等片刻,我有事要说。”全书玉问。 陈韶点头应好。全书玉立刻带着五个妇人进到房中,简单地跟她们介绍了一下其余几个女子的情况及每日要做的活计后,便快步走了出来。陈韶带着她一边往书房走,一边道:“你伤还未痊愈,不用这么着急忙慌的。”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进到书房,全书玉并不乱看,只揖着礼恳切地说道,“公子能否为书玉找个事做?” “找事做?”陈韶笑问,“你想做什么事?” 全书玉认真道:“什么事都可以。” “什么事都可以……”陈韶敲着书桌,也认真想了一会儿后,说道,“倒真有一件事适合你。不过得等蝉衣回来看过你的伤,确定好得差不多的情况下才可以。” “那恳请公子告诉我是什么事好了,即便这两日我还不能胜任,再多等两日也可以。”全书玉欢喜道。原本不过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来求事,没承想竟这般容易就得到了答复。 “也算不得什么大事。”陈韶道,“小厨房我也换了人,跟去你屋里伺候的那几个加起来有三十个人。原本我是打算在他们当中挑一个人来管理,既然你想做事,那就交给你好了。” “那不用再等两日了,现在我就能胜任!”全书玉道。 “你能不能胜任不是你说了算,得是……”陈韶话还未完,李天流便敲一敲门框道,“丁立生来了,还有陶明他们也来了。” “公子先去忙,我回去等蝉衣姑娘。”全书玉揖了个万福礼,退到门口时,又止住脚步,朝李天流也揖了个万福礼,这才回东厢房去了。 陈韶跟着走出书房:“他们在哪里?” 第151章 骆爷的信 “丁立生在院子外,陶明他们在大堂那边。”李天流看着全书玉离去的背影,慢悠悠说道。 陈韶踢他一脚,让他收敛些后,吩咐道:“让丁……” “大人。”刘乙快步过来,打断她话的同时,从怀里摸出封点漆的信递过来,“知道大人事情繁杂,本不该多打扰,实在是这人托付我一定要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将这个交给大人。” 李天流接过信,前后翻看一遍,又捏了捏,再撕开点漆打开信封,确定没有暗器,也没有毒药后,才将信递向陈韶,并问道:“谁?” “他说叫什么骆爷,”刘乙摇一摇头,显然不怎么信任此人,“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也不认识他。” “骆爷?”陈韶抽信的动作一顿,立刻问道,“他是怎么找的你,他现在哪里?” “在我家里。”刘乙答了一句后,嘀咕道,“大人真在找他?” 陈韶"嗯"一声。 “还真有人叫骆爷?”刘乙稀奇道,“昨晚深更半夜的时候,他翻进家里的院子,我以为进贼了,差点打死他。后来听他说好多人在找他,大人也在找他,得知我在给大人找人后,才辗转找上我,托我给大人带这封信。” 信上只有两个字:接我。 陈韶将信递给李天流,又继续问刘乙,“他在你家的事,有谁知道?” “除了自家人,没人知道。”刘乙看她面色严肃,知道这骆爷是个重要人物,赶紧道,“昨夜听他说得那么稀罕,我特意交代过家里的人,大人没有发话前都不准往外说。” “很好。”陈韶宽心后,看着李天流道,“你立刻……不行,你去太显眼,让我想一想。” 陈韶低头,细细思索片刻,重新吩咐道:“这样,你安排两个人跟着刘叔。刘叔,你带着他们回去后,想办法收些鸡、鸭、鹅、羊及一些米、面、蔬菜、柴火等。旁人问起来,就说是送给太守府的厨房。尽量多收一些,收好后,你再挑几个信得过的人一起护送,将骆爷安排在护送的人当中。” 刘乙立刻应好。 等李天流安排好人跟着他一起离开后,陈韶又吩咐:“你去准备马车,我们一会儿去太学取卢元飞藏起来的账册。” 虽然很不赞同她拿自己来分散注意力,李天流还是黑着脸安排去了。陈韶跟他道了声谢后,将丁立生叫进书房,“今日的行刑由你负责、蒋树、杨治、李正三个砍头,任玉杰、文贵、赵乐天、丁义昌、丁富、丁荣凌迟,凌迟的度给我掌握好了,没个三日不准他们死了。另外……黄江南和季青林的家人呢,之前不是让人将他们带回来吗?” “已经带回来了,”丁立生被凌迟二字骇的声音都在打哆嗦,“看公子忙,下官就自作主张先将他们关在了法曹公房旁的小屋里。” “去那几个园子将黄江南、季青林也带回来砍了,让黄江南和季青林的家人观刑。”陈韶近乎残忍地吩咐道,“为避免有人闹事,在行刑前,将之前带回来的那些拼好的白骨都摆到刑台前,告诉所有人,他们犯的是什么罪,那些白骨是谁,都是从哪里来的。” 丁立生艰难地应了声是后,连禀报药铺凭据已经退还给文家、任家的事也没有说,就赶紧走了。 陈韶急着去书院,也没有问他。跟着他从书房出来,恰好蝉衣也从小厨房回来了。陈韶止住脚步,等她走近后,吩咐道:“你再往大堂走一趟,去跟陶明他们说一声,让他们再多等一会儿。另外等傅九回来,你帮着将七爷安排到西厢房,茶果点心什么的好好伺候着。再让傅九去福来商行,将赵良柱也请过来。还有,昨日跟着护送几个铺子伙计的百姓及挖骨的那些百姓的工钱,你赶紧算一算后,发下去给他们。” 蝉衣先应下来,接着才问:“公子要出去?” “去书院取个账册。”陈韶边说边走,走到园子时,看到东厢房门口站着的全书玉,便又将她的事顺带提了两句。等出了乘风院,坐上马车,在交代蝉衣"再有别的事,你看着安排就好"后,又吩咐李天流道,“走后门。” 马车从后门出来,绕开正门外的人山人海,在往书院去的途中,李天流有意问道:“不是要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吗?” 这是陈韶第一次与他单独出来,看着犄角旮旯处,不断鬼鬼祟祟朝他们张望跟踪的人,慢悠悠说道:“知道什么叫欲盖弥彰吗?” 李天流道:“愿闻其详。” 他也早就看到了那些人,不止他,同行的羽林卫也看到了。只不过没有陈韶的命令,谁都没有妄动。 “今日要处刑的可有好几家士族豪绅之人,这样重要的场合,我却不在,岂不让人怀疑?”大家都是聪明人,自然知道其中的玄机,不过是路上无聊,闲说罢了。陈韶微扣着手指,轻轻敲着茶几,缓缓说道,“我又从后门悄悄离开,去的又是太学,定会更引人猜忌。只要猜忌,难免就会将注意力集中过来。” 事实也如她所料,在她离开太守府没有多远,各士族豪绅便相继收到了她往太学去的消息。 … 看守太学的羽林卫对太学的领地已经十分熟识,得知陈韶他们要去马厩,立刻出来一人领着众人前往。 太学里的路都不甚宽敞,马车走得很慢。 随着马车的徐徐前行,陈韶的目光从一重重空荡荡的讲堂上扫过。经过几次折腾,尽管树木花草繁茂依旧,学子们也都还在书院,但太学已经显现出了没落的迹象。 “夫子们近来都没有讲学了?”陈韶问。 带路的羽林卫答道:“无论是夫子,还是学子,近来都犹如惊弓之鸟,哪里还有心情讲学。” 陈韶的目光再次扫过一重重的讲堂,“留在书院的还有多少夫子,多少学子?” 带路的羽林卫不确定地答道:“夫子应该还有二十来个,学子的话,应该还有六七十个吧。” “一会儿到了马厩,你去将这些人召集到练武场,”陈韶吩咐,“我跟他们说几句。” 带路的羽林卫应好。 第152章 账册 马厩在书院后山脚下。 将马都牵出来后,李天流也不管什么左起第三个,还是右起第三个,一声令下,羽林卫将所有石巢都给掀到一边,以石巢为中心,又都掘地三尺。 卢元飞没有撒谎。 除了左起第三个石巢下埋着一个木盒子外,其余石巢下都是空的。 羽林卫将木盒拿出来,用剑劈开锁头,拿出里面的账册递向陈韶。 一共有三本账册。 里面的记载与几个商行的花名册高度相似。 少年或是少女们被拐来、被卖来、被骗来、被抢来的时间,地点,名字,年纪,家中情况以及被谁带来,又转手给了谁,获利多少都记得清清楚楚。其中一部分人的死亡时间,死亡原因也都记载着。 陈韶大致数了一下,三本账册共记载了一百零七个少年、少女。 一百零七个,最大十八岁,最小仅九岁的生命,落在她的手里,就这么薄薄的三本账册。陈韶的脑海里霎时闪过那几个园子里的一堆堆白骨,又闪过初入落雁居时,那两具吊在树上的尸体,紧接着,是那个屋里被凌虐而死的男孩……闭一闭眼,将翻江倒海的怒意全都压下去后,陈韶睁开眼,慢慢合上账册:“去个人问一下,卢一沣和卢元飞的院子在哪里。” 卢一沣是太学书院的钱粮官,掌管着太学书院的经济命脉,住处在一个矮坡上,是个六进的院子,是书院最大也最好的院落之一。 沿着青石台阶,上到坡顶。扫一眼卢府的匾额,陈韶进入大门,绕过影壁,看到羽林卫拦着一群人,不由问道:“卢一沣和卢云飞的家人?” 羽林卫刚要答,其中一个衣着素雅的妇人突然推开羽林卫冲了出来,在其余羽林卫的剑光所指下,急急止住脚步跪到地上,猛磕头道:“大人,卢元飞还藏着五本账册!” 示意羽林卫退下后,陈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卢元飞什么人?” “小人卢元飞宠妾五儿。”五儿跪坐着,美眸含泪,嘴角带笑。 陈韶扫一眼卢家其余人后,看回她道:“卢元飞还藏着的五本账册在哪里?” 五儿立刻站起来,“小人给大人带路!” 李天流拦了一下陈韶,当先跟上去。五儿拎着裙摆,纤巧地领着几人穿过三个院落又一个大花园后,拐进了她住的问竹院。 “这是小人平日住的地方。”五儿解释一句后,心急地进入正堂,穿去里屋,在衣柜的暗格中拿出五本账册后,毫不迟疑地递了过来。 李天流接过来,随手翻了两下后,递给陈韶。 跟那三本账册是一样的笔迹,也是一样的记事风格,可以确定是真的账册。 不过,那三本账册是近五年的犯罪记录,而这五本账册则是五年前的犯罪记录。那三本账册上有一百零七个受害者,这五本账册上有一百六十四个受害者。那三本账册上的作案人是黎弘、段忠、向言才,而这五本账册上则是吴水生、何培、王虎、许竟。 八本账册,共计两百七十一个受害者,藏一半露一半,还敢求她放他一条生路!陈韶一边慢慢地翻看账册,一边问五儿:“这几本账册是卢元飞放你这里的?” 五儿坚声道:“是。” 陈韶漫不经心地问道:“他为什么会放你这里?” 五儿依旧坚声道:“因为小人是他最信任的人。” 陈韶掀眼看向她,“既是他最信任的人,又为何要出卖他?” 五儿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用力磕了一个头后,红着眼道:“求大人为小人的两个哥哥做主!” 陈韶翻看账册的动作一顿,“你两个哥哥是谁?” 五儿的眼泪滚落下来,“小人的大哥原是书院的一名学子,只因姿色比旁人出众了几分,就被那文四公子指使着卢元飞等人将他强掳了过去。又因大哥不从,他们便将他活活打死。过后,他们不知从哪里得知小人还有个二哥,便将二哥也掳了去。小人的爹娘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就到太守府告了官,告完官的第二日,他们把二哥也活活打死,连同大哥的尸体一起扔回来,说是还给我们。没过几日,他们大概是还不解气,又回来打断了小人爹娘的双腿。小人的爹娘痛失两个哥哥,本已经伤心欲绝,受此重伤后,挣扎不过一月,便相继去了。” “所以,”陈韶看着她,“你是为了报仇,才来的这里?” “对!”五儿抹去眼泪,坚定道,“我把自己卖给王虎,又有意留在卢元飞的身边,获取他的信任,就是为了给爹娘和两个哥哥报仇!这五本账册是卢一沣被带走后,他悄悄让我收着的。昨日夜里小人偷偷看过了,第二本账册里就有我大哥和二哥被他们强掳后送给文四公子的记载!” 陈韶将第二本账册拿出来。 五儿赶紧道:“第七页第三列,陶逢春便是小人的大哥。第九页第一列,陶源开便是小人的二哥。小人的大哥本是太学最优秀的学子,镇上的夫子说,大哥一定能考取进士,只差三年,大哥就能去京城参加春闱了。小人的二哥原也要考太学的,如果没有他们……” 在账册上翻找到她说的记载后,陈韶问道:“卢元飞知不知道你的身份?” “他不知道。”五儿眼底划过几分恨意,“小人更改了姓名,也更换了镇子后,才将自己卖给的王虎。” 五儿的肤色很白,是那种粉嫩的白。她的脸很美,是那种很雅静的美。她的身材也很好,是那种纤秾合度的好。她身上的衣裳虽然素雅,用的却是最好的锦绸。可见卢元飞对她的宠爱之甚,也可见她潜伏得有多完美无缺。让她起来回话后,陈韶的目光从她身上挪到手中的账册上,随即又看向屋中的布置,“除了这几本账册外,还有没有别的证据?” 五儿的目光也随她看向屋中的布置:“不知道这些摆设算不算,这些都是那些士族豪绅们送给他的。” “算。”话是这样说,陈韶仅是在屋里走了一圈,便出来了。问竹院里的摆设比黎弘包裹里的那些物件都要好,却没有黎弘那包物件实用。黎弘那包物件基本有各士族豪绅的标识,问竹院里的却没有。 她今日事多,没空一一查看,还是过几日安排雷德厚过来清查吧。 出到外院,看着还被拦着的其余卢家人,陈韶吩咐羽林卫:“都带回太守府。” 又吩咐五儿:“你跟着我。” 五儿应完是,跟着她刚要往外走,卢家人当中,就有几道哭声传来:“娘,娘……” 第153章 五儿杀子 陈韶止住脚步,朝卢家人看去。 是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 大的男孩有七八岁,小的男孩有五六岁,小女孩则只有两三岁。 喊娘的是大的男孩,大男孩眼巴巴地看着五儿,脸上充满希冀。看他们停下来,忍不住又叫了声娘,声音带着哭腔。 小男孩牵着小女孩,只安静地看着五儿。 陈韶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打了个转后,回头问五儿:“你的孩子?” 五儿双手握一握拳,勉强答道:“是。” 陈韶道:“你可以带着他们。” 一听这话,大男孩叫娘的声音更急了。小男孩和小女孩也忍不住往前走了一小步,但依旧没有出声。 五儿面上闪过挣扎之意,但很快便横心地说了句"不用"后,快步跟上了她的脚步。 “娘,娘……”大男孩大叫着追上来,被羽林卫拦回去后,眼看着五儿即将走远,突然抹去眼泪,大声叫骂道,“贱人,你个千人骑万人枕的贱人,母亲说得对,就该把你这样下三滥的贱人卖去那几个园子任人糟蹋!” 卢元飞有正妻,五儿的几个孩子平常都唤正妻为母亲。 五儿是卢元飞的宠妾,她知道正妻不待见她,也时常在背后咒骂她,但她没有想过正妻会当着孩子的面说起那几个园子。猛然顿住脚步,五儿急步回来喝问道:“什么园子,你说清楚!” “当然是那几个关着很多贱人的园子!”大男孩以为她怕了,恶狠狠地威胁道,“你今儿要不把我带走,等祖父和父亲回来,我就让他们也将你卖到那里去!” “闭嘴!”五儿一耳光抽过去,“说,你还知道什么?” “你敢打我?”大男孩疯一样地扑过来,伸手就抓向她的脸,“贱人,等祖父和父亲回来,我一定要让他们将你卖到那几个园子里,我要让他们脱光你的衣裳,把你吊在树上,用鞭子抽你,再轮着……” 五儿抓住他的手,又惊又怒道:“你去过那几个园子?” 卢元飞的正妻幸灾乐祸道:“他当然去过,否则我怎么会知道有那么几个园子?” 五儿不敢置信地看一眼她,又看回大男孩。大男孩挣不开她的手,气急败坏地朝她脸上吐了口唾沫后,恶毒道:“我不止去过,还跟着祖父和父亲去卖过贱人!你现在跪下来求我,我可以考虑让他们留你一条性命,否则……” 五儿松开他,在大男孩胜利的笑容中,一把抽出身旁羽林卫的佩剑,用力刺进了他的胸膛。 大男孩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卢家人都吓得尖叫拥挤着朝后退去。 五儿抽出剑,看向旁边的小男孩和小女孩。 小男孩将小女孩护在怀里,尽管害怕,还是轻轻拍打着小女孩的后背。见她的目光看过来,下意识地往前一步,将小女孩护得更紧了一些。 五儿看着他脸上的血迹,伸手想要给他擦一擦。小男孩护着小女孩往后退了一步。五儿的手微微一僵后,若无其事地收回来,捏起衣袖,将剑身上的血迹擦干净,递还给羽林卫道:“抱歉,弄脏了你的剑。” 林羽卫无声地收回剑,没有接话。 五儿没有再多看大男孩一眼,转身回到陈韶身边,对着她的目光,平静地说道:“这么小心思就这么歹毒,长大不知道有多少人会遭他迫害。我就是深受其害,我不能让别人也深受其害,尤其是受他的迫害!” 陈韶看一眼大男孩的尸体,又看一眼受到惊吓的小男孩和小女孩,最后看回她。她没有指责她,也没有称赞她,只是实事求是地说道:“虽然你事出有因,但律法不可违。按照大棠律令,故意杀害子孙性命,当徒刑一年。” 五儿规矩地应道:“待爹娘和两个哥哥的大仇得报,小人愿意接受任何惩罚!” “尸体这样扔着也不是一回事,”陈韶再次看一眼大男孩的尸体,“况且他们两个也需要你的安抚。你且去处理吧,两盏茶后,跟着他们到书院大门口集合。” 五儿感激地应一声是后,又快步回去,目不斜视地抱起大男孩的尸体,往问竹院去了。 从矮坡下来,陈韶停住脚步,回头看一眼卢府,又看一眼手中的八本账册后,转身去了练武场。 夫子与学子们早已经到了练武场,以为又是来抓人,大家都没有说话,或者说不敢说话。 陈韶站到点兵台上,目光一一扫过众人后,开门见山道:“高山长、罗监院以及那些被抓的学子都是因为犯了事才被拘押,我不确定你们当中是不是还有犯事的漏网之鱼,如果有,我希望你们能够到太守府自首,如果没有,那就好好读书。你们当中有些人是怎么进的书院,你们自己清楚,我就不具体说了。但买卖买卖,一定是先有买才有卖,所以我不仅不怪你们,还愿意给你们一次机会。等我手头的案子结束,无论是夫子,还是学子,我会给你们进行一次大考。考试合格的人,才有资格继续当夫子或是继续留在太学读书,不合格的人,则永不准入仕。我要说的就这么多,希望你们各自努力!” 不理会身后的叽叽喳喳,陈韶离开练武场,在书院门口等到羽林卫将卢家人都带过来后,便回了太守府。 凌迟还在继续,各士族豪绅在心惊陈韶的歹毒同时,还是将目光更多地落在了她正在做的事上。 这是陈韶本来的目的,因而她并没有去破坏。回到太守府,在单独留下五儿来后,便吩咐李天流道:“将他们都关去大牢。” 李天流冷哼:“只往里关,不往外挪,你当大牢是个无底洞呢?” 陈韶惊讶:“关满了?” 李天流没好气道:“你以为呢?” 陈韶思索了一下大牢里关着的人,片刻便道:“把冯雨、唐月兰的那些奸夫都挪出来,各打六十板子后,看看哪里有修缮营造的活计,将他们扔过去。空出来的牢房,就关他们。” 傅九已经回来了。 李天流便放心地带着羽林卫,撵着一干卢家人往大牢去了。 第154章 药铺设想 陈韶则带着五儿,一边往乘风院走,一边问傅九:“人都带回来了?” 傅九点头:“都带回来了,在西厢房等着呢。” 陈韶又问:“刘德明他爹呢,回来了吗?” 傅九摇头,“还没有回来。” “你到厨房去等着,”陈韶想一想后,吩咐道,“等刘德明他爹回来,立刻将骆爷带回乘风院。” 傅九答了声好,等护送她回到乘风院后,才又转身走了。 陈韶带着五儿去了东厢房。在东厢房伺候的五个妇人之一看到她,忙朝屋里叫了一嗓子。全书玉闻声出来,先跟叫人的妇人说了两句‘以后公子过来,要到屋里去叫人,不能在门外靠嗓子吼"后,才向着陈韶揖了一礼,随后看向五儿。 看到五儿的瞬间,她的眼里便涌上惊艳之色,“这又是得公子救回来的姐妹?” “不是。”陈韶看一眼五儿,又看向她,“她跟你有一个共同的敌人,想必你们应该会很有话聊。你先帮我看顾她一二,等我忙完再来找她。” “公子忙去吧。”全书玉拉住五儿的手,“我会照顾好她的。” 陈韶点一点头,转身便去了西厢房。 七爷和赵良柱彼此都认识,聚到一块儿,或说商行或说村里的事,熟络得很。看到陈韶进来,两人赶紧止住话头,齐齐站起来,跟她见礼。 “七爷,良柱叔不用多礼。”陈韶稍稍揖手回一个礼后,在他们对面坐下来,也示意两人坐下后,开门见山道,“大堂那边还有事,我就有话直说了。七爷,我想请您老人家替我管一个铺子,这个铺子不管是对我,还是对洪源郡的百姓都很重要。良柱叔,我也想请你过来帮我。” 赵良柱在来之前有过很多猜测,但独独没有料到陈韶是想招安。要说不心动那是假的,但多年的走南闯北,让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凡响。按理来说,他在福来商行多年,应该比七爷更适合管理铺子才对,为何……强压着悸动,赵良柱试探着问道:“大人是想请我们管理药铺?” “准确地说,是想请七爷管理药铺。”陈韶看着七爷,直言道,“食味斋和昌顺鞋铺我已经转交给了罗树荣和杨周利,回春堂我打算自己经营,或者说为将来的官方药铺先打一个基础。” 七爷没有明着拒绝,只是说道:“我没有做过买卖,也没有管理过铺子。” 陈韶笑道:“七爷是怎么管理的村子,就怎么管理药铺就行。这个药铺盈不盈利都可以,我要的是让所有百姓在生病之时,有大夫可看,有药可吃。所以,比起怎么将药铺经营好,我更需要七爷您的公正无私!” 七爷站起来,拱手道:“大人一心为百姓,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铺子在哪里,我现在就过去!” “先不着急,您先坐着,听我将话说完。”陈韶也跟着站起来,将他安抚好后,又才重新坐下来,看向了赵良柱道,“开药铺自然少不了药材,既然这个药铺是为了照顾老百姓,我就想着,是不是可以再多照顾一些。我没有做生意的经验,目前只有一个想法,还请良柱叔为我参谋一下。” 不等她再开口,赵良柱便闻弦歌而知雅意地说道:“大人想让百姓栽种药材来卖给药铺?” 陈韶笑了,“对,良柱叔以为如何?” 赵良柱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反问道:“敢问大人,这个药铺将来会有多大?” “自然是要惠及整个洪源郡的百姓。”陈韶说道,“当然,我所设想的让百姓栽种药材卖给药铺的想法,不是让百姓将田地都空出来只栽种药材,而是应当跟赵家村养那些鸡、鸭、鹅、羊一样,只是多一种收入渠道。” 赵良柱听明白了,“大人是想让他们在田坎、地头等适当地栽种一些药材。” 陈韶想了一想后,补充道:“大致是这样。但事先也要说明白,虽然是惠民药铺,药材的质量我们也不能敷衍。比如说应该两年采收的药材,有人一年就采收了,这样的药材再便宜我们也不能要。” 赵良柱说道:“这是应该的。” “跟七爷管理村子一样,正是因为我看到了赵家村,所以栽种药材这件事,我才需要托付给你。”陈韶严肃道,“当然,为了方便管理,你可以引用你们商行的办法,把愿意栽种药材的百姓编成花名册,定期派人去查看、指导。但必须遵守一条:公平、公正。不能因为个人的喜恶,而不让某个百姓栽种药材或是某一种药材。” 赵良柱再次说道:“这是应该的。” “这只是我个人的一点想法,”说完正事,陈韶的脸色缓和下来,“你可以回去好好考虑一下,有什么想法或是顾虑都可以跟我说。当然,不来也没有关系,答复我一声就行。” 赵良柱应了声好。 “蝉衣,替我送一送七爷和良柱叔。”陈韶站起来,向着两人赔礼道,“我还有事要忙,就不远送了。” 两人也赶紧站起来还礼。 从乘风院出来,陈韶微微抬头看一眼天色后,又匆匆去了大堂。 “等久了吧。”走进大堂,看着迅速停止交谈,争相上前来见礼的陶明、刘德明等人,陈韶笑着说道。众人自然是答不久。陈韶坐到案台上,“将查到的信息都交给我吧。” 陶明、许显明几人转身,将各人查到的信息收齐之后,一起交了上来。陈韶边看边问道:“查的过程中,有遇到什么困难或是特别的事吗?” 陶明道:“我们负责的是西城门外的那个马场,夏掌柜对我们的查访很是配合,也就不到两日,我们就查完了。” 许显民道:“我们守太学书院,倒是遇到不少想偷偷逃跑的学子,不过都被抓回来了。” 孙棋、刘德明等人查的是史兴犯案前后的活动轨迹,虽然繁琐,倒也顺利。在石牌楼查胡立兰一家生活轨迹的张立夫等人同样如此。 唯有查两个货行的马永明几人说道:“两个货行倒是一样配合我们,不管我们有什么疑问,都能立刻给我们解答,就是不管我们怎么说,他们都不准我们靠近货仓还有楼船。” 第155章 骆爷到了 刘德明问道:“你们没有跟他们说,是大人交代的吗?” 马永明飞快看两眼陈韶,“说了。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大人只让我们查史兴在货行做散活的记录。还说他们当初也是敬佩史兴做散活是为帮助学子和老百姓,才会一直收留他,早知道一时好心会惹来这么多的麻烦,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多管闲事。他们都这样说了,我们哪里还敢强行去看他们的货仓和货船?” 刘棋、刘德明等人查得很仔细,哪怕是前两次的连环杀人案,史兴在犯案前后的动态,也基本查得明明白白。这么短时间内,二十多桩案子,每一桩都能查得这么清楚细致,确实是用了心的。陈韶翻看之时,听到他们的话,随口问道:“他们的货仓和货船有问题?” “不知道有没有问题,”马永明答道,“我们过去查史兴做散活记录的头一日,他们跟防贼一样,距离货仓和码头还有二三十余丈远,就不让我们靠近。我们也是因为他们这样,才想尽办法地要过去看一看。但不管我们找什么借口,都会被他们用更多的借口回绝。” 听起来,的确很有问题。陈韶抬眼:“你们在查记录时,码头是闲着的,还是有工人在劳动?” 马永明答道:“一直有人在搬运货物。” 陈韶再问:“有问过是什么货物吗?” 马永明再答:“问过,他们说是一些商行还有商家的货物,因为货多货杂,怕我们过去后,那些搬货的工人会受影响,将货物混淆。” 陈韶想一想,继续问道:“有问过是哪些商行或是商家吗?” 马永明道:“也有问过,但他们不说就算了,还反问我们到底是去查史兴做散活的记录,还是也顺便做了别家商行的探子?” 陈韶接着问道:“这几日有货船离开吗?” 马永明点头,“有。光我们知道的就有五艘。” 陈韶:“还没有走的有几艘?” 马永明:“昨日离开时,还靠在码头没有走的有三艘。” 怕工人受影响,将他们隔在几丈外,不让他们靠近就行。怕他们是别家商行的探子就更说不过去了,是她派他们去的。这两个货行,只怕又与士族豪绅脱不了干系。陈韶暗哼一声,吩咐刘德明道:“你去太守府外将丁大人叫进来。” 雷德厚已经将隶属于丁家和赵家产业的药铺凭据退回去了,尽管早有心理准备,真收到那些凭据,早上被凌迟吓过一次的丁立生还是一颗心直往下沉。听到陈韶要找他,双腿发软的一边跟着刘德明往大堂走,一边小心地套着他的话。得知是货行的事,弯着的腰背才悄悄挺直了。 到了大堂,丁立生又稍稍地弯下腰,快步走进大堂中央,向着陈韶揖过礼后,又向着各学子揖了揖手。 陈韶头也不抬,径直问道:“长顺货行和永顺货行,是哪家的产业?” 丁立生不敢隐瞒,老老实实地说道:“长顺货行是顾家和朱家的产业;永顺货行是范家和戚家的产业。” “凌迟应该不需要你盯着了吧?”陈韶问。 丁立生忙道:“已经安排两个司法佐看着了。” “很好。”陈韶抬起头,“既然不需要你特意盯着了,那就带他们……孙棋、刘德明、李圣洁、邱世英、曾云、郭子陶你们几个留下来,其余人跟着丁大人即刻去码头搜查长顺和永顺两家货仓与货船!” 陶明、许显民、张立夫等人看几眼孙棋几个后,齐声应是。 陈韶看向丁立生,慢悠悠地说道:“他们要是再问你们是谁家派去的探子,不妨肯定地告诉他们,你们是我派去的探子!” 丁立生赔着笑,不敢说话。 等他带着人走远,陈韶起身,示意孙棋、刘德明等人带着资料跟着她。进了后宅,在往乘风院去的路上,碰上正找来的李天流,陈韶问:“清风院的厢房都还空着吧?” 清风院是乘风院旁边的院子,羽林卫住着。 李天流看一眼刘德明等人,“要安排他们过去?” 陈韶点头:“收拾一间出来,留着处理公务。” 李天流没说话,到了清风院,却让羽林卫将他和傅九住的西厢房收拾了出来。陈韶并不知道是他们两人住的地方,指使着刘德明几人将茶几搬到一处,拼成一个长条形的办公桌后,吩咐道:“按照案子发生的先后顺序,把相关资料整理到一起。与案子无关的资料,比如胡立兰一家在那巷子里的生活轨迹,则按时间的先后顺序来整理。争取明日天黑之前,整理完毕。” 几人齐声应好,相继坐下来开始整理时,陈韶忽然想起来问道:“之前一直在大堂等着我,是不是都还没有吃饭?” 孙棋原想说不饿,肚子却很不争气地咕咕叫了两声。看着他羞红的脸,陈韶笑着说了句"事要做,饭也要吃"后,向门口的羽林卫吩咐:“去让厨房给他们送些吃的来。” 她也还没有吃饭,又交代他们几句一会儿饭送过来,要先吃饭和有事就到隔壁院子找她后,便回了乘风院。 “傅九还没有回来?”陈韶问蝉衣。 蝉衣刚要答,傅九就领着一个银白头发,瘸着一条腿的干瘦老头进了乘风院,并大叫道:“我回来了。” 干瘦老头就是骆爷,形容狼狈,满面枯槁。进到院内,不等傅九介绍,就先朝陈韶跪了下来,“多谢大人的救命之恩!” 陈韶退后两步,避开他身上的恶臭后,淡漠道:“你应该知道我救你的目的。” “知道。”骆爷用力磕一个头后,坦诚道,“小人自知罪该万死,等大仇得报,是杀是剐都愿意受罚。” 陈韶冷笑:“你是想说,你拐卖、抢夺那些少年、少女,还有引导他人出卖自己的姐姐妹妹,都是为了报仇?” 骆爷答道:“是。” “证据是什么?”陈韶冷声问道。 “证据……”骆爷双手紧握成拳,铁牙紧咬道,“证据就是他朱四爷有两房妾室是小人的妻女!” 第156章 骆爷的仇恨 许是仇恨憋在心里太久,终于有机会发泄出来,骆爷的声音又大又有力。东厢房的几个妇人闻声都跑出来,站在门口看起了热闹。全书玉轻叹一声,出来要叫她们回去。五儿跟在她的身后,出屋看到骆爷的瞬间,脱口叫道:“是你!” 骆爷听到她的话,也朝她看来,看到她的瞬间,同样脱口道:“是你!” 话落,忽然仰天大笑道:“老天爷总算长了眼!” 陈韶问五儿:“你们认识?” 骆爷道:“当然认识!” 五儿却摇头道:“不认识!” 看一眼无奈的全书玉,又看一眼几个妇人,陈韶吩咐傅九:“你先带他下去洗一洗,再换身干净的衣裳。” 骆爷也知道自个身上的味道不好闻,朝着她拜谢过后,乖乖地跟着傅九走了。 陈韶转身,边往正堂走边示意五儿:“跟上。” 进了正堂,陈韶先问她:“吃过饭了?” 五儿点头:“吃过了。” “我还没有吃。”陈韶洗过手,在桌前坐下来,边吃边问道,“说一说骆爷。” 五儿思忖片刻,说道:“我以前经常听人提及他,后来大哥、二哥,还有爹娘出事后,我也找过他。我原来是想将自己卖给他,但他似乎认识我,一眼就识破了我的身份不说,还劝我不要做傻事,说什么老天总有开眼的时候,让我等着就是。我以为他在说疯话,就转头找了王虎。” 陈韶问:“你跟着卢元飞后,有没有听他提及过骆爷?” 五儿摇一摇头,“卢元飞也是雨儿出生后,才开始信任的我。即便如此,他也几乎不在我跟前提及那几个园子的事。交给大人的五本账册,是他实在不放心别人,又看着我已经为他生育两儿一女的情分上,才迫不得已地交给了我保管。” 她撒谎了。 不是卢元飞迫不得已地将账册交给的她。 是卢一沣被拘押之后,她知道报仇的机会来了,为找证据,有意每日哭哭啼啼地缠问卢元飞,卢一沣会不会有事,又缠问他会不会有事,再故意半夜惊醒,哭说他要有事,她也不活的话一点一点蚕食他,才让他放心地将账册交给了她保管。 当然,卢元飞并不是那么好蚕食的人,她之所以成功,主要得功于前几年千随百顺的蛰伏。 陈韶看她一眼,“打你爹娘的人是谁,你还记得吗?” 五儿低下头,“大哥、二哥出事时,正临着二姐生产。我爹娘怕她知道消息出事,就指使着我过去照顾她。我爹娘被打之后,是村里人到二姐家里通知的我。不过村里人说过,那些来打我爹娘的人,就是把我大哥、二哥尸体扔回来的人。那些扔我大哥、二哥尸体的人,是文四公子身边的随从。他们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他们!” 认得就好。陈韶接着问道:“你爹娘和大哥、二哥的尸骨埋在哪里,还记得吧?” 五儿点头:“记得。” “好。”天气一日比一日热,事情也一日比一日多,陈韶也没什么胃口。搁下筷子,勉强喝了两碗汤后,说道,“你先回东厢房等着,回头问完骆爷的话,我再找你。” 五儿应好,转身回去了。 陈韶起身,拿着蒲扇,在屋里走上两圈后,又坐回来,微微靠着椅背,闭着眼睛一边养神一边问道:“工钱都发给他们了?” 蝉衣站到她身后,给她揉着太阳穴,“押送几个铺子伙计的三十六人已经发完了,挖骨的那二十一人还没有发。” 陈韶懒洋洋地问道:“为什么还没有发。” “押送几个铺子伙计的三十六人都是郡城里的百姓,叫人通知一声,就都来了。”蝉衣说道,“挖骨的那二十一人,大部分是村镇的人,叫人带口信回去,也要花不少时间。” 陈韶没有再说话。 半睡半醒间,傅九带着骆爷来了。 陈韶睁开眼,看向骆爷。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后,人倒是精神了很多。扫一眼他的瘸腿,陈韶问道:“腿是怎么瘸的?” 骆爷干脆地说道:“被朱四爷打的。” 陈韶坐好,“那就说一说吧,你的妻女怎么成了朱四爷的妾室。” 骆爷磕头应一声是后,不无仇恨地说道:“小人原是汉源县士绅徐望祖家里的夫子,夫人也跟在徐夫人身边做一些针线活,我们膝下有一儿一女,生活虽然算不上富裕,倒也其乐融融。小人没有什么抱负,如果没有意外,想必一辈子也就这样过去了。可是,意外发生在了元和九年七月十三!那日早晨,我带着徐家两位小公子外出采风不久,朱四爷便进了徐家。 “小人不知道徐家何时欠了朱家的债,总之,在朱四爷逼迫徐家还债,徐家还不出来,朱四爷让人打砸徐家之时,徐夫人出面求情,小人的夫人出于怜悯也跟着去了。就是这一去,让朱四爷那个禽兽一眼看中了她! “小人年轻之时确有几分风流之态,夫人自也是一等一的美人。那朱四爷先是逼徐家用小人的夫人抵债,在得知小人的夫人不是徐家人后,便起了强夺之心。小人的儿女听闻消息,不顾危险前去搭救。我儿当时已有十三岁,平时文文弱弱,为救他娘,竟异常凶勇。可惜双拳难敌四手,他就那样被朱四爷的随从活活给打死了。在我女儿扑上去求饶的时候,朱四爷那个禽兽看她小小年纪,已经有非凡美貌,竟将她也一并抢走了! “小人回到徐家,得知噩耗,立刻起身去追。这条腿,就是在追上他们后,被那些随从给打断的。也幸我命不该绝,在躲避他们追打时,无意掉进山崖,被困在一笼藤蔓中,才逃过了他们的搜捕。 “小人清醒后,回到徐家,得知了朱四爷的身份及事情的前因后果,埋了我儿后,便来了这郡城。原是想来这里找寻机会救出妻女,等来了之后才知道,朱家比小人想象的还要势大。小人想过很多种办法,也干过很多种活计,无奈都没有办法混进朱家。直到有次夜宿朱家后门,无意听到几个下人的谈话,得知了小人的妻女皆被那朱四爷纳为了妾室,又得知了那几个园子的事……” 第158章 追问 陈韶打断他的话,“你女儿当时有多大?” 骆爷恨声道:“刚过十一岁两个月。” 陈韶眼底迸出一丝杀机,“这么小,朱四爷就纳她为妾了?” 骆爷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好半晌,才哽咽着挤出一个‘是"字。 陈韶冷肃地看了他一会儿,才又说道:“你继续。” 骆爷头碰着地,心痛得无以复加。任由眼泪流了一会儿,将疯狂涌上来的情绪宣泄出去后,他才抹干眼泪,继续说道:“小人无意听到朱家那几个下人的话后,有意跟踪之下,很快就发现了那几个园子。小人在那几个园子周围盯梢了近半年,在完全摸清那几个园子的秘密后,就回汉源县找徐家要了五十两银子,随后花二十两银子从伢婆手里买来两个姿色不错的女娃,带着她们回到郡城,有意在朱四爷经常出入的碧桃园附近叫卖。 “小人的叫卖声,没有引来朱四爷,却引来了文四公子身边的管事文寿。文寿听了小人杜撰的两女娃家里欠小人钱财,无力偿还,只好用她们抵债的鬼话后,不仅没有戳破小人,还很是痛快地用五十两银子将他们买走了。临走时,还有意跟小人说,以后再有这样的生意,可以继续到那个地方找他。 “虽然没有直接与文四爷搭上关系,但文四公子也是经常出入那些园子的人之一,搭上了他,也算是搭上了他们那个圈子,小人自然不愿放手。于是小人又回汉源县,从先前那个人伢子手中又买了三个女娃。这次小人有意只挑了一个姿色出众的女娃,还是在碧桃园的附近叫卖。文寿闻声过来,看到只有一个出众的女娃,果然如小人预料的那般露出了失望的面色。虽是如此,他还是买下了那一个,并告诫小人,以后没有姿色的就不要带过去了。小人装作听不懂,恳请他全都买下,价钱可以便宜一些,文寿没有理会小人,带着买下的那个女娃就走了。 “小人故意留在那里继续叫卖,叫卖到第七日的时候,文寿又来了。小人再次恳求他买下她们,并向他抱怨再卖不出她们,小人就要身无分文,以乞讨为生了。文寿依旧没有买下她们,却留下来与小人搭上了话。在得知小人是从人伢子手里买下的那些女娃后,他便教导小人应该在哪里买女娃,买什么样的女娃等等。临走,又给了小人十两银子。 “小人自然对他感激不尽。随后,小人按照他的教导,又与他做过多次交易后,便渐渐熟络起来。通过与他的熟络,也如小人所算计那般,也慢慢同朱家人做起了生意。不过,与朱家人做上生意的时候,距离小人的妻女被抢,已经过去了足足六年。小人的夫人已经熬不住,病逝了。” 蝉衣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见到你女儿了?” 骆爷讲话的时候,一直低垂着头,嗓音低沉。听到她的问话,他先是摇一摇头,而后哆嗦着双手,从怀里摸出一个钱袋子,满是眷恋地递了过来,“这是朱四爷赏赐给小人的玩物,这玩物的针脚,是小人夫人的女工。” 蝉衣接过钱袋子,仔细看了一下针脚后,便递给了陈韶,“你不是说,你夫人已经……” “这是小人的女儿绣品。”骆爷极力压制着哭意,“小人的夫人针脚更细密一些,小人的女儿小时性子活泼,总是坐不住,在女红上更是没有半点天赋。” 蝉衣脱口说道:“我看这钱袋子的针脚很好,都能比过很多绣娘了。” 骆爷终于克制不住地哭出了声,蝉衣也后知后觉地发现说错了话。他女儿小时性子活泼,于女红上没有半点天赋,如今的女红却如此出色,在朱家过的是什么日子,已经不用多说。 在蝉衣手足无措的尴尬中,陈韶平静地问道:“朱四爷是什么时候赏给你的这钱袋子?” 骆爷哭着答道:“元和十七年十二月初九。” 他的妻女被抢是元和九年七月十三,再次得到女儿还活着的消息是元和十七年十二月初九,中间隔了足足八年零四个月。不知道这八年零四个月,被他卖进那几个园子的少年、少女有多少?那些少年、少女还活着的又有多少?每每想到这些,陈韶便无法对他生出哪怕一丝的同情。 冷眼看着他哭得发抖的佝偻身影,陈韶问道:“你女儿现在还活着吗?” 骆爷连连点头:“活着的。” 陈韶继续:“你有尝试过联系你女儿吗?” “联系过。”骆爷主动道,“拿到这个钱袋子,认出可能是她的女工后,小人便以承受不起这样的大恩为由,向朱四爷身边常与小人做生意的朱大宝打听裁制钱袋子的人是谁。得知确实是她后,小人便特意回汉源县买了她小时最爱吃的桃花酥混着一堆别的吃食,以谢恩为由,托朱大宝转递给了她。后来朱大宝说她很喜欢我买的点心,小人便一月送她一回,一直保持到了高山长、罗监院被拘押,才未再继续。” 陈韶质疑:“你不是要救她吗?” “小人是要救她,”骆爷的嗓音又低了下去,“小人这些年一直在收集他们作恶的证据,小人原是打算证据多了,就算他们再势大,朝廷也一定容不下他们。可是小人收集证据到最后,却发现官府的人也同他们在一起作恶,甚至比他们还要明目张胆……” 陈韶无可辩驳,只好问道:“那些证据呢?” 骆爷答道:“证据太多,小人带着不方便,就将它们藏在了东水谷的一个山洞内。” 东水谷,名字有些耳熟,陈韶想了一下,却有些想不起来了。蝉衣提醒道:“是史兴犯案后清理马车的场所之一。” 陈韶想起来了,史兴说过,东水谷乱石多土地少,几乎没有人会往那边去。但他们两个……史兴没有提过他,大概是从来没有见过他或者说他就是个无关人员。那他呢?陈韶紧盯着他:“你在东水谷有没有见过史兴?” 第159章 活埋案 骆爷坦诚道:“见过。” 陈韶追问:“什么时候?” “具体的时间忘记了,”骆爷答道,“但见过他三次,三次他都在捡鹅卵石。小人以为他是捡回去砌院子用,就没有多理会。” 陈韶对他的回答很不满意,“史兴两任夫人都被高汉等人霸占的事,你知不知道?” 骆爷老实道:“知道。小人还找过他,想与他联手报仇雪恨。他好歹是太学的夫子,肯定比小人能打听到更多的消息,但这个人实在是活该被人欺凌。小人喉咙都快说冒烟了,他始终就那一句被高汉和罗正新他们知道,会将他撵出太学。后来小人还想说服他,暗地里跟踪他后才发现他不是害怕,而是他在外面也有一个家,就是石牌楼七弯巷那个胡立兰。” 陈韶质问:“你既然知道这些,当初他被抓捕后,我在搜查证据时,为何隐瞒不报?” 骆爷磕头:“不是小人隐瞒不报,是小人害怕。当初那位李大人查连环杀人案的时候,也很尽心尽力。但元和十四年初,小人还不知道夫人已经过世,怕暴露身份后,朱四爷一怒之下毒杀她们,便花了十两银子托付他人带着朱家作恶的证据向李大人报官,结果李大人拿着那些证据,以诬告罪将替小人报官的人给打死了。大人刚来洪源郡的时候,小人出于对陈国公府的敬重,也曾想过携证据前来报官,但岑元志揭发役员需要自己花钱租借衣裳鞋子一事,大人同样未曾理会,小人才不得不歇了心思。” “公子哪有不理会?”蝉衣忍不住辩解,“公子只是想要先查连环杀人案,再来查这些贪赃枉法之事而已。” 骆爷干脆地认错道:“是小人以小人之心度大人之腹,还请大人见谅。” 她当时急于抓到连环杀人案的凶手,的确没有把这些事关底层役员利益的事放在心上,这是她的错。陈韶默然记下这件事后,继续问道:“这次又为何不怕了?” 骆爷坦诚道:“大人砍了罗正新的头,大人跟李大人他们不一样。” “既然知道我不一样,那你应该明白,你即便是为救妻女,但你拐卖少年、少女和指使他人出卖姐妹的事实也存在,”陈韶并不尽信他的话,因而对他的恭维并不受用,“所以,就算朱家作恶的证据确凿,你也一样会被砍头。” 骆爷从容道:“小人知道。只要能报仇雪恨,就算是凌迟,小人也心甘情愿。” “既然如此,”陈韶冷然道,“那就把你藏证据的位置如实说出来。” 骆爷立刻说了。 陈韶看向傅九,“刘德明他爹还在小厨房吗?” 傅九点头。 陈韶吩咐:“你换身衣裳,再带两个羽林卫跟着他一起回去,晚上去将那些证据取了,明日还跟今日一样,收些鸡、鸭之类的充作掩护带回来。” 看着他去后,陈韶收回目光,又接着问道:“你认识五儿?” “五……大人说的可是先前那位姑娘?”骆爷问。 陈韶道:“就是她。” “她改名字了,”骆爷感慨,“她终究是把自己给卖了。她以前的名字叫陶珍,是大树村的人。她有两个很了不起的哥哥,如果不是遭了文四公子的毒害,恐怕都能考中进士。小人也是到大树村那边收集文家作恶的证据时,正好撞见文四公子的人在抢夺她二哥。小人不敢露面,但在那边多留了几日,算是目睹了她爹娘告官,文四公子的人将她大哥、二哥打死扔回来,随后又打断她爹娘的全部过程。 “小人还暗中给过她几两银子,让她拿去给她爹娘治伤呢。可惜文四公子的人下手太毒,她爹娘终究是没有扛过去。后来,小人做梦也没有想过,她会主动找上小人,要让小人将她卖到文家去。以她的姿色,真要进了那几个园子,下场恐怕会很凄惨。” 骆爷不认识全书玉,自然不知道全书玉也在东厢房。将他所听来的全书玉的事,原原本本地讲述一遍后,说道:“县衙小姐尚且如此,她只会更惨。是以,小人便拒绝了她,还劝她莫要痴心妄想。谁知道她还是……不过看到她还活着,真是一件幸事。” 陈韶抓住他话里的重点:“除了她家以外,文家还在大树村做过什么恶?” “文家在大树村那边有个庄子,但庄子上有过半的田地都不怎么样,”骆爷说道,“为了让那些田地变成良田,文家就想了个法子,拿那些贫地去跟周围几个村子里的良田交换。为了让所有村民都老实地跟他们交换,他们头一个就挑了大石村的村正。村正肯定不愿意跟他们交换,他们就将村正一家活埋了,以此杀鸡儆猴。他们也确实达到了目的。” 陈韶不敢确定地问道:“活埋?” 骆爷点头:“是,活埋。” 李天流不用吩咐,已经飞快地备马车去了。陈韶起身,边往外走边道:“去将五儿带过来,立刻出发去大树村!” 听说现在就要去大树村查她家的案子,五儿激动地跪到地上给陈韶猛磕了三个头后,才爬起来上了马车。 案情重大,李天流安排了六十个羽林卫随行。 这是陈韶来洪源郡后,出行排场最大的一次。原本她的一举一动就备受关注,现在这般,自然更受关注。 “将徐光叫来一起去!”车队出了太守府,陈韶冷声吩咐。 大树村临着通望县,距离郡城有五十多里,全程都是逼仄的山路,尽管陈韶一路催促,还是走了快两时辰才抵达。 晚霞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夜幕也在慢慢降临。 为避免夜长梦多,车队先去了大石村。 大石村原村正一家被活埋的位置在一块玉米地里。 玉米地原本属于原村正家,现在属于文家。 骆爷早就对原村正一家被活埋的案子烂熟于心,在烈烈的火把照耀下,很快就将陈韶带到了那块玉米地。 第160章 作恶的文家庄子 羽林卫已经将整片玉米地都包围了起来。 陈韶举着火把,先绕着玉米地走了一圈,随后站在骆爷所指定的活埋位置,举着火把,又将远远近近都看了一遍。 这块玉米地距离大石村不到百丈,他们过来的声势引得村里的狗在疯吠,不少胆大的村民顺着狗吠的方向,也出了村子朝这边张望。 文家的庄子在稍远一些的半山腰上,尽管天色已晚,火光又格外刺眼,还是能透过朦胧的月光看到山腰上那一片华屋殿宇。 骆爷殷勤地说道:“那边连着好几座山都被文家占去了,有两座山的山脚原来还有村子,因文家嫌他们影响打猎,硬生生将那两个村子的人都给撵到了别处。山脚下那些田地,原本也说要赔偿,后来全都没有兑现。” 陈韶举着火把照了照他指的那几座山,问道:“那两个村子现在哪里?” 骆爷的手往旁边指一指,“在那一片。” 陈韶将火把移过去。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又有各种树木、农作物遮挡,火把虽移了过来,却什么也看不到。收回火把,陈韶问道:“没人报官吗?” 骆爷看向眼前的玉米地。 陈韶立刻明白了,文家的杀鸡儆猴震慑住了十里八村,不想立刻就死的人,根本不敢报官。退后几步,将范围圈扩大一倍后,陈韶下令道:“挖!” 不少羽林卫对挖坟已经很有经验,随她令下,由外向里,很快就将这一片掘地三尺。 没有见到骨头。 陈韶跳到坑中,拾起一把泥土捻了捻,又放到鼻子下闻一闻后,果断下令道:“继续往下挖,动作轻一些。” 这次,羽林卫往下挖了不到两尺,就有两根人骨露了出来。 站在坑外的骆爷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拾起衣袖擦汗时,无意往远处望了一眼。望到偷偷逃跑的田庄人员,慌得立刻朝陈韶道:“大人,他们跑了,庄子里的人跑了!” 陈韶顺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两眼后,云淡风轻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们喜欢跑,那就让他们跑好了。” 问罪到文家时,文家自然会供出这些人的名字与住址。 让羽林卫退出坑外,陈韶带着徐光重新跳进坑中。尸体都已经白骨化,但有泥土的封存,基本还保持着死时的姿态。 “他们死前中过毒?”徐光小心地刨开覆盖在白骨上的泥土,看着发黑的尸骨,不解地问道。 尸骨发黑并不一定是中毒,与泥土里的某些微生物长期接触,也有可能导致发黑。因而陈韶没有急着回答他,在制止他拿颅骨的动作后,从蝉衣手中接过火把,将眼前的尸骨从头到脚都扫视了一遍。 眼前的尸骨呈俯卧状,双臂自然向下弯曲,护着怀里两具尸骨。尸骨一条腿平直伸展,一条腿呈半蹲的模样,肋骨、脊椎都有断裂的痕迹,尸骨脖子往下呈发黑的状态。 将火把还给蝉衣,陈韶让徐光退到一边,她则轻挪两步,小心地蹲到尸骨前,将尸骨身上的泥土清理干净后,一边收拾着尸骨,一边检查。 是一具女尸。 年纪在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 身高在一米六上下。 颅骨的颅底部分的颞骨岩部颜色比别处要深,这是内出血的症状,而出现这个症状,代表尸体属于机械性死亡。 尸体舌骨完整,没有骨折的痕迹。颈椎也完整,同样没有骨折的痕迹。排除扼杀和勒杀。 肋骨、脊椎有裂痕,但没有受重击的骨折线与骨碎片,也就是说,不是撞击形成。从现场来看,基本可以判断是受泥土的重压而导致的折断。至于是生前就被挤压断裂,还是死后才被挤压断裂,就需要蒸骨才能知道了。 联系机械性死亡的特征,基本可以判断眼前这具尸骨是被活埋致死。 虽然如此,陈韶还是小心地将尸骨的牙齿收集起来用手帕单独包好。此后,她又特意翻了一下尸骨周围的泥土。泥土里没有衣物残余,也没有头发残余,仅有两根腐朽过半的木钗。从木钗及尸骨现状判断,尸骨的主人死亡时间大概在十五到二十年。 女尸护在怀里的是两具孩童的尸骨,仅从身高判断,大概有五六岁和七八岁之间。陈韶没有再参与清理,在交代徐光将每具尸骨的牙齿尽量收集完整以及仔细检查颞骨岩部后,她便出了泥坑。 “当初你来大石村,”将骆爷叫到跟前,陈韶一边拍着手上的泥土,一边问他,“都是谁给你提供的证据?” 骆爷知道她是要找人证,飞快地看一眼泥坑里由她整理出来的尸骨后,答道:“就是大石村的人,小人带大人过去。” 陈韶又抖了抖身上的泥后,叫着五儿一起,跟着他去了。 大石村的人看到玉米地里人往村里来,不少胆小的立刻就躲回了家。胆子稍大一些的,则退到村口再停下脚步观看。胆子更大的,则站在原地没有动。 没动的只有三人三狗,三人分别是一个佝偻的老人和两个中年男人,三狗则分站在他们两边。 借着火光,佝偻的老人一眼就认出了骆爷。不等他们走近,就扬声喊道:“是马格吗?” 骆爷高声应道:“二爷好眼力,是我,我又回来了!” 应完声,赶紧向陈韶解释:“是大石村的郑昆,快七十岁了,村里人都尊称他为二爷。小人当年到大石村来收集这些证据时,就住在他家。小人因不敢暴露身份,在大石村都谎称自己叫马格。二爷上了年纪,耳朵有些背,眼也有些花,一会儿二爷有什么得罪之处,还望大人海涵。” 陈韶没有应声。 郑昆认出骆爷后,朝身边的两个中年人吩咐了两句。两个中年人一起上阵,将三条夹着尾巴不停乱叫的狗给捉回去了。 “好长时间没有看你过来了。”队伍走近,郑昆杵着根木棍迎上来,先与骆爷打过招呼后,才看向陈韶等人,“这是你……” 骆爷赶紧上前扶住他的胳膊,并凑到他的耳朵旁大声说道:“二爷,这是京城来的陈大人,我带他来查村正家的案子了?” “哎哟,是京城来的大人呀,失礼了。”郑昆牙也掉得差不多了,说话很有些含糊。虽如此,听到陈韶是京城来的大人,还是杵着棍子就要往地上跪。陈韶快走两步,一把扶住他,“老人家,不用多礼。” 郑昆连着说了三声‘好’后,撑着骆爷的手站起来,“先前你说会让老三家的冤情大白天下,我还当你是吹牛,没想到你今儿真将大人物请过来了,了不起,真是了不起!” 骆爷不好意思地凑到他耳边说道:“二爷,大人过来是想向您再了解一下村正和文家庄子的情况,您当年怎么跟我说的,再跟大人说一遍。” 郑昆又连着说了几声‘好’后,摸索着一边往村子里走,一边道:“这事说来就话长了,大人要是不嫌弃,就去屋里坐坐吧。” 骆爷转达了他的话后,陈韶立刻跟上了他的脚步,“这么晚还来打扰二爷,实在是过意不去。” 郑昆没有听清楚,骆爷在他耳边又重复了一遍后,他才道:“这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老三一家都是好人,当年他们被那群狗崽子活埋的时候,我们个个都惧于文家的势力不敢帮忙,后来好了,好田好地都被那群狗崽子占去了,分回来的那些田地,忙活一年,连自个肚子都填不饱,该交的税却一个不少,这是什么,这就是报应!我年纪大,也没几年可活得了,死了倒是轻松。可你看这村里的孩子,一个二个都面黄肌瘦。我要再贪生怕死,再过一二十年,这村子就该死绝了。就那个郑六和王三家的四娃和二娃,你还记得吧,年初的时候都死了,说是什么病,哪有什么病,都是被饿死的。还有王婆子、李二媳妇,也都是被饿死的,好多人都被饿死了。” 说着,一行人慢慢进了村子。 先前那几条狗又跑出来叫了。 之前离得远,看得不怎么清楚,如今狗就在跟前,陈韶才看到几条狗都跟纸片一样,隔着一层皮都能将骨头看得清清楚楚。狗如此,躲在各处悄悄朝他们打量的村民就更是如此了。 郑昆拿棍子撵了两下狗,又开始喋喋不休:“你们要是再晚来几天,这几条狗保不住也要被杀来吃了。也就是它们不在家里吃饭,不然早就活不成了。也不怪我们没有良心,实在是这个年头人都活不起了,更何况是几条狗。” 他说话时,陈韶也适时地打量着大石村。 大石村是她目前所见过的村子当中,最破烂的存在。如果不是追着他们叫的几条狗,还有各处偷偷打量他们的村民,说是个废弃的村子也不为过。 郑昆的家在村东,也就几间破草屋。 屋里的桌椅凳子,也都破破烂烂。 郑昆的大儿子将唯一能看的树墩搬了过来,骆爷抢着接过来后,捏着衣袖擦了一遍才递向蝉衣,“家里能用的桌子板凳,都拿出去换粮食用了,大人且将就着坐一坐吧。” 陈韶没有推辞,坐下后,目光在郑昆及他两个儿子身上扫上一圈,随后便落到了躲在屋门口的几个孩子身上。几个孩子脸色都是黑黄的,头发也稀疏泛黄,单从他们的身子骨判断,几个孩子最多七八岁,但从大人的年纪来看,又显然不止。 蝉衣见状,领着两个羽林卫将马车里的吃食都拿出来,一一分给了村子里的孩子们。 马车里的吃食并不多,分到每个孩子手中,也顶多一人一块点心。 陈韶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的模样,吩咐李天流道:“你立刻安排人去看一看文家那庄子上有多少粮食。” 李天流安排人去后,陈韶又回过头,对郑昆的两个儿子道:“麻烦你们多找几个人,到附近的村子都吆喝一声,让各家都带着物什去文家庄子上领取粮食。” 郑昆的两个儿子看一看李天流,又看一看他身后的羽林卫后,都难掩喜色地往外跑了。郑昆的两个儿媳妇还有些担心,蝉衣适时地过来安慰道:“不怕,文家不敢来找我们公子的麻烦。” 陈韶由她劝着,自个则回头问起了郑昆:“老人家,文家是什么时候在这边有的庄子?” 经过骆爷传话后,郑昆答道:“那早了,我算算……文家在这边置办庄子时,老大刚二十三岁,如今老大有四十一岁了,那得有十七八年了。” 陈韶又问:“文家的庄子来这里多久,提出与你们交换的土地?” 依旧是骆爷凑在他耳边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后,郑昆才答道:“也就过来一年不到吧。” 那就是村正一家被活埋有十七年了。陈韶继续问道:“村正一家有多少口人?” “老三有三个儿子,两个儿子已经成亲,也有孙子了,还有两个没有出嫁的女儿和一个老娘,总共有十三口人。”难得的,没有骆爷重复,郑昆就听清楚了她的话。浑浊老视的眼里涌上一层泪花,颤巍巍地抹去后,接着说道,“当时我们谁也没有料到他们那样狠毒,他们要换地,头一个就找上了老三,老三才说了一句不同意,他们就将老三一家老小全部推到了你们挖的那块玉米地,然后就挖坑将他们埋上了。他们是有备而来,手里带着长刀长剑,老三和几个儿子想反抗,他们拿起长刀长剑就往他们身上砍。我们都被吓傻了,等反应过来时,老三一家已经被埋上了。” 郑昆说着说着,又落下泪来,“老三一家的下场我们都看着的,他们埋了老三,又来找我们换地,我们就没一个人敢说不同意了。” 骆爷在旁边补充道:“他们逼着这周围的几个村子把好田好地都换走了,税赋却没有一并换走。换回来的那些田地种出来的粮食已经填不饱全家人的肚子,还要再背上那么重的税赋,这些年,好多人家因为年年欠税而被强行抓去充作劳役。” 郑昆道:“现在好了,大人来了,苦日子都过去了。” 陈韶什么话也没有说,站起身,在屋里转了一圈就出去了。村子里有些吵,得知可以到文家的庄子上领取粮食后,家家户户都在找装粮食的篓子或是叫着一家老小一起出动。陈韶站在郑昆家的屋门口看了一会儿,吩咐蝉衣:“我们也过去看看。” 第161章 分粮 骆爷听她要走,连忙扶着郑昆出来问道:“大人要去文家的庄子?” 陈韶点一点头:“过去看一看。” 郑昆道:“那就一起去吧,好田好地被抢去这么多年,总得去看看抢的人家长什么模样。” 文家的庄子距离大石村并不远,但因为有郑昆同行,一路又都是田坎路,一行人走了足足两盏茶才到。 庄子里的人全都跑光了。 先行过来的羽林卫也已经搜出来两个粮仓,粮仓不大,却都囤着上万斤粮食。还有猪、羊、鸡、鸭、鹅、兔子、鹿、鱼塘、瓜果等不计其数。还在账房搜出来一个库房,库房里有银钱三百多两,铜钱五百多贯,各种皮料一百多件。 各个村子也陆续有人来了,只是来的人并不多,林林总总加起来,不足五十之数。 文家作威作福多年,村民们对他们的惧怕已经深刻到骨子里,并不是陈韶一个京城来的大官身份就能剔除。 陈韶也没有急着去证明,在检查完两个粮仓,预估了一下粮食的数目后,便吩咐跟在李天流身边的羽林卫道:“你去账房看看有没有秤。” 又吩咐骆爷:“你去账房看看有没有新的账册,没有就找些纸笔过来。” 又吩咐另两个羽林卫:“去找张桌子和椅子过来。” 几人去后,陈韶又吩咐蝉衣与五儿,“你们去找几个撮箕过来。” 秤、撮箕、桌子椅子、纸笔很快都准备好。 陈韶再次吩咐骆爷:“你去外面将他们领过来吧,先领大石村的人。” 又吩咐蝉衣与五儿:“你们跟着一起去维护秩序。” 大石村有不少人都认识骆爷,听他说可以领粮后,很快就跟着他往粮仓来了。其他村子的人看大石村的人往里走,才半信半疑地跟着往里走。 “一家先领一百斤稻谷、三十斤麦子、十斤大米和五斤面粉。”指派了十余个羽林卫撮粮上秤后,陈韶又让骆爷坐到桌前去登记。 排在队伍最前面的是郑昆。 当一百斤稻谷、三十斤麦子、十斤大米与五斤面粉交到他手中时,郑昆瞬间嚎啕大哭。他一哭,队伍里的其他人也陆续哭了起来。骆爷想劝,被陈韶制止。憋在心里多年的委屈就是需要好好发泄和排解,不然他这么大把年纪的人,很容易出事。 在郑昆的两个儿子费力地将领到的粮食搬出去后,下一个村民迫不及待地上前来,局促问道:“我没带那么多装粮的家伙什,能不能等我回去拿些过来再称给我?” 队伍里很多人都只是象征性地带了个罐子或是撮箕,听到他的话,都陆续附和起来。 陈韶安慰:“可以。不过也别白跑这一趟,先把大米或是面粉称上,带回去让家里先煮着,等回头带齐了家伙什过来把剩余的粮食领回去后,正好可以吃上热饭。” 十斤大米递过来,村民双手接过,小心地放到一边后,扑通着跪到地上,向着陈韶猛磕了三个头,才起来拿着大米走了。动作太快,陈韶想制止都没有来得及。等下一个村民想要有样学样时,陈韶一把拉住他,玩笑道:“别磕了,这要一个一个磕下去,一会儿这里就该血流成河了。” “血流成河也得磕,大人当得起这样的大礼。”有人说道。 “这话说得我就惭愧了,”陈韶正色道,“正是因为官府的不作为,才导致各位乡亲过着这种苦日子。真要认真算计起来,该是我给各位乡亲磕头赔罪才对。” 说着一撩衣摆,就要作势下跪。村民见状,立刻朝着两边散开了。陈韶停住动作,作揖道:“各位乡亲不愿意受我的礼,同样,我也不愿意受各位乡亲的礼,所以磕头这种事,咱们就都不要做了。我们高高兴兴领完粮食,回去好好吃一顿,再好好睡一觉,等明后两日我们清算完庄子里的东西,再请各位回来拿回原本属于你们的田地,好不好?” 在大声的应好声中,粮食一撮箕一撮箕地发放下去。而随着这些人带着粮食回村,处于观望中的各村村民看到后,也争先恐后地带着家伙什飞快地朝着庄子赶了过来。 月色由亮变暗。 阳光由暗变明。 忙碌了整整一夜,领粮的队伍不见短,反而越来越长。 “大人,”在阳光刺破薄云,洒下万丈金光之时,大石村的妇人们提着篮子过来,“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没什么好东西,各位大人忙碌了一夜,且将就着吃一点吧。” 陈韶道过谢后,安排着退下来的两批羽林卫吃去了。 “各位大人慢慢吃,村子里还有呢,我们这就回去拿。”几个妇人将饭菜摆好之后,便又转身走了。 蝉衣看着羽林卫手中白白的大米饭,红着眼说道:“我们这么多人,他们领回去的大米全煮给我们吃了。” 倚在不远处闭目养神的李天流听到她的话,睁眼朝着羽林卫手中的米饭看去。看到他们碗里不带一丝水分的干米饭,眉梢微微一扬后,一种未知的情绪突然从心底翻涌上来。看一眼陈韶,又看一眼还在领粮的老百姓后,淡声说道:“一会儿吃完饭,扛几袋米给人家还回去!” 正吃饭的羽林卫们心底也正动容着呢,听到他的话,都齐声应了句是。 陈韶看他一眼后,踱步走到他跟前。李天流微微睁眼,看到是她,又闭上眼睛道:“什么事,说。” 看出他面上的疲惫,陈韶也干脆地说道:“派个人回郡城,将丁立生、胡庆鲁和陶明等人带过来。” 李天流又睁开了眼睛,看一看领粮的队伍后,又看回她,“人不够用?” 陈韶摇一摇头,上前一步,又转过身,与他并肩看着领粮的队伍道:“文家的庄子肯定不止这一个,作恶的庄子也肯定不会只有这一个,查一个是查,查两个也是查,那就全查了吧。至于让陶明他们过来……如今官场上多是只会纸上谈兵的儒生,会做实事的人少之又少。而会做实事不是天生的,总要从底层一步一步历练出来。眼前这么好的历练机会,当然不能让他们错过了。” 李天流道:“你想提拔他们?” 陈韶‘嗯’一声,难得与他坦诚地说道:“国家只有足够安稳的时候,才容得下百花齐放,如今外忧内患,没一处太平,想要让大棠继续走下去,必须启用有热血、有干劲的年轻人。” 李天流又扫一眼吃着饭的羽林卫后,朝后勾一勾手,两个羽林卫快步上来。将她的要求复述了一遍,李天流又道:“快去快回!” “等一下。”陈韶叫住两人,“让胡庆鲁过来时,带好大石村、大树村、柳家乡、兴丰乡、上万村、平头村及安阳乡的户籍资料。” 这七个村子,都坐落在文家庄子的周围。 两个羽林卫领命去了。午后不久,两人就带着丁立生、胡庆鲁与陶明等人回来了,同来的还有傅九。 看到排队领粮的村民骨瘦嶙峋的模样,丁立生和胡庆鲁都心虚地缩着肩膀,低着头。 陈韶懒得去教训他们,将陶明等人叫到跟前,按二十人一组,分出两组,让他们轮番上阵,从而将劳累了一天一夜的羽林卫给顶替了下来。 孙棋、刘德明几个也跟着来了。昨日夜里,他们加班加点地将所有资料归类好后,今儿一早准备拿给她时,才得知她出门的消息。托全书玉帮着将资料放到书房后,他们正打算回书院,就遇上了回去请人的羽林卫,于是就跟着来了。 在安排好羽林卫去歇息后,陈韶将胡庆鲁叫到跟前,“几个村子的户籍都带过来了吧?” 胡庆鲁老实地答道:“都带过来了。” 陈韶问:“上一次查户籍是什么时候?” 胡庆鲁支吾道:“五、不,应该是八年前。” “应该是八年前?”陈韶冷冷地重复了一遍。大棠通典明令规定:每岁一造计账,三年一造户籍!若洪源郡八年前查的户籍,那么无论往下追查,还是往上追查,其结果是什么,都不言而喻! 胡庆鲁吓得赶紧跪地求饶。 陈韶看一眼朝着他们张望的村民,寒声道,“你现在立刻带着他们去核查这几个村子各家各户现有的田产和以前的田产,顺便再查一查现在各家的情况,有人员缺失的,问清楚是怎么缺失的。查清楚后,立刻汇报给我!” 胡庆鲁连忙应了几声是后,麻利地带着剩下的二十个学子匆匆去了。 他们一走,陈韶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就落到了还剩下的丁立生身上。丁立生赔着笑挪步过来,讪讪叫道:“公子。” 陈韶没什么好脸色地问道:“都看到了?” 丁立生看向领粮的村民,慑濡道:“看到了。” 陈韶睨着他:“看清楚了?” 丁立生连连点头:“看清楚了。” “既然看清楚了,”陈韶肃声问道,“那就说说,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是下官失职,没能……” 陈韶打断他:“我不需要听这种空话,你就说说,看到他们这个样子,你是什么感受?” 丁立生立刻揪着胸口的衣裳答道:“下官很心痛!” “你心痛?”陈韶嘲弄地看他两眼,“这个庄子是谁的?” 丁立生迅速答道:“应该是文家的。” “文家在这里作恶近二十年,”陈韶质问道,“当真一点风声也没有传到你的耳朵里吗?” 丁立生猛地扇了自己一耳光,随后跪下来道:“是下官失职,公子放心,下官这次一定会彻查到底!” 陈韶静静看了他片刻后,转身出了庄子。往大石村前村正一家被活埋的玉米地去的路上,才重新开口道:“隶属于丁家产业的那几份药铺凭据都收到了?” 丁立生快速答道:“收到了。” 陈韶随口问道:“你是什么想法?” 丁立生小心地看她两眼,“下官、下官……” 听着他下官半天,也没有下官出个什么结果来,陈韶冷哼一声,问傅九道:“证据都取回来了?” 傅九点头:“取回来了。” 陈韶又问:“带来了吗?” 傅九再次点头:“带来了。” 陈韶微微朝后看一眼后,吩咐道:“等骆爷醒了,让他将文家作过的恶和犯过的案子都单独整理出来。” 傅九应是。 丁立生心头猛地咯噔了一下,骆爷?她找到骆爷了?证据,什么证据?丁立生下意识地朝周围扫去,骆爷没有找到,却对上了李天流似笑非笑的目光。迅速收回目光后,丁立生心里扑通扑通直跳。卢元飞多是跟各个士族豪绅里的小辈来往,他可以不怕,但骆爷,骆爷来往的可都是他们这辈的人物,而且证据,证据……不行,文家必须死!只有文家死了,他才可以借机保全自己! 丁立生的心中刚做好决定,陈韶就停住了脚步。 经过大半夜及大半日,徐光已经清理出来了九具尸骨。看到陈韶过来,徐光将手里的骨头摆到草席上后,站起来说道:“还有差不多三四具尸骨就清理完了,清理出来的这九具尸骨一个是上了七十的妇人,一个是上了五十的妇人,一个大概在二十七八岁的妇人,还有两个十七八岁的女子,一个十五六的男子及三个年纪在五六岁至十一二岁之间的孩子,手里正清理的这个是上了三十岁的男人。这九具尸骨除了颞骨岩部颜色比较深,偶尔有一两个肋骨或是脊椎稍稍有裂痕外,基本不见别的什么伤。也就正在清理的这具尸骨……” 徐光将胸骨拿起来递向她。陈韶接过来后,他才接着说道:“胸骨上有几个划印,看着像是刀剑砍出来的。” 陈韶点头:“就是刀剑砍出来的。大石村的郑二爷说,当初文家在活埋他们时,砍过好几个人。既然已经清理出来的这几具尸骨都没有砍伤,那后面几具尸骨你在清理的时候就得多注意一些了。” 徐光接过她递还回来的胸骨,答了声好。 虽然早就猜到这些尸骨与文家有关,但听到活埋,丁立生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大叫了几声‘好’后,才佯装惊骇道:“这些尸骨都是……” 陈韶看他一眼:“文家庄子上的人活埋的村民。” 丁立生怒喝道:“活埋,这文家未免也太猖獗了!” 陈韶凉声道:“既然知道他们猖獗了,还不赶紧去周围几个村子查一查他们是不是还犯过别的案子!” 丁立生赶紧道:“下官这就去!” 第161章 再次挖坟验尸 李天流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不派两个人跟着他?” “不用。”陈韶头也不回,“他现在比我更急迫地想抓到文家犯案的证据。” 李天流扬一扬眉,也不问为什么。 在玉米地里看了片刻徐光清理尸骨,陈韶回头将五儿叫到跟前,“带路,去大树村看看你爹娘和大哥、二哥。” 五儿等的就是这句话,在爽快地应是之后,立刻领着众人往大树村去了。大树村也跟大石村一样破破烂烂,五儿已经许多年未曾回过村子了。过来时倒是迫不及待,靠近村子后,脚步却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是阿珍吗?”有领粮回来的村民从旁边经过,不怎么确定地朝五儿问了一声。 五儿的眼泪一下涌出眼眶,自从离开村子后,她就再也没有听过旁人叫过这个名字了。飞快地抹去眼泪,五儿笑着答道:“是我,二婶。” “哎呀,刚才在那庄子上我看着就像你,但不敢认。”叫二婶的妇人感慨道,“这些年你到哪儿去了,你知不知道你二叔他们到处找你都找不到,急得哟。” 说着,忽然看两眼陈韶、李天流几人后,又笑道:“看我这嘴,你不回来,自然是去过好日子了。” “不是的,二婶。”听到村里人找她,五儿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滚落出来,胡乱地擦了几把后,解释道,“我爹我娘、我大哥二哥不能白白的被人打死,我这些年就是去找打他们的仇人了。现在仇人差不多已经找到了,我请大人们过来,就是想让他们看看我爹我娘,还有大哥二哥,证明我没有说假话。” 短短几句话,把叫二婶的妇人也说得眼泪滚落出来,“好,你大哥二哥我们没有看到,不好说,但你爹娘被那些贼子打的时候,我们好多人都看着呢。” 叫二婶的妇人话是这样说,但眼里的警惕也丝毫不减。五儿并不计较,陪着应付了几句后,便说道:“二婶,我先带大人他们去看我爹娘和大哥二哥,有什么话,我回头再来跟您说。” “好,去吧。”叫二婶的妇人也赶紧抹一把眼泪,“晚上到二婶家来吃饭。” 五儿没有推辞,至于去不去,自然也另说。 斜穿过村子时,又遇到了不少的村民。五儿没有回避,挨个地跟他们打了招呼。而打招呼的村民,认出来是她,不少都跟着掉了眼泪,也都不约而同地邀请她晚上回来吃饭。陈韶和李天流也没有催促她。等出了村子,五儿抹净眼泪后,才不好意思地说道:“当年我爹娘被文家的人打断腿后,村里的人没少帮忙。如今我爹娘和大哥二哥的大仇终于可以得报,我却没有办法再回报他们,只好借着大人的情面,问候他们一二了。” 陈韶没有接话。 五儿的家在村西头。 她爹娘和大哥二哥的坟墓就在离她家不远的一座矮山脚下。 虽然只有几个土包,但土包干干净净,并不见什么杂草,可见这些年,村里人一直在帮着打理。五儿的眼泪又忍不住落了下来,先是面朝着村子跪下,朝村子方向磕了三个头后,又才转过身,跪在每个土包跟前各磕了几个头:“爹、娘、大哥、二哥,你们的大仇终于可以得报了!” 陈韶扫一眼周围,看到有村民陆续从村子里出来,又听到她的话,不由问道:“我需要挖坟验伤,你能接受吗?” “能。”五儿果断地说道,“我去借锄头!” 陈韶交代:“多借几把。” 五儿应着好去了。不久,她不仅带回来了锄头,还带着好几个人,“要怎么挖,大人请吩咐。” 陈韶道:“将棺椁挖出来就行。” 五儿转身看向带回来的几个人,郑重道:“有劳各位叔伯了。” 几位叔伯问完先挖哪一个坟,又到坟前叨唠了几句后,便迅速挖了起来。先挖的是五儿她爹的坟,大概两盏茶后,棺椁就被挖了出来。 棺椁已经有些腐了。陈韶绕着走上一圈后,吩咐道:“打开吧。” 帮忙挖坟的几位叔伯还是有些忌讳的,又跟棺椁唠叨了几句,才小心地将棺盖给掀开了。 尸体早已经变成白骨。 纵是这样,五儿也哭得软在地上,泣不成声。 陈韶没什么表情地站到棺木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里面的白骨。白骨有多处骨折点,其中左腿的髌骨、胫骨、腓骨几乎是粉碎性骨折,其后,左腿的股骨,右腿的股骨、胫骨、腓骨也有不同程度的骨折,左右手臂的肱骨与桡骨也有轻微的骨折裂痕。 弯腰拿起右手臂的桡骨,看着桡骨上的凹痕及裂痕的分布,基本可以推断出凶器是棍状的木棒。 秉持着严谨的态度,陈韶将桡骨放回去,在村民们敬畏的目光中,她在吩咐五儿去找一个草席过来后,抬脚进了棺木内。 将左腿的髌骨、胫股、腓骨连同碎片全部拣出来后,陈韶又蹲在草席前,耐着性子慢慢地拼凑起来。花了大半个时辰,将所有碎片一一恢复原状后,陈韶抬眼朝着帮忙挖坟的几位村民手中的锄头把望去,并示意其中一个村民:“把锄头给我。” 村民下意识地将锄头递了过去。 陈韶接过锄头,先是从头到尾扫一眼锄头把,随后用手在锄头把的不同位置握一握后,指着其中一段道:“有没有这样粗细的木棒,找一根给我?” 五儿虽然不知道她找木棒有什么用,还是飞快地跑回村中,在四处搜寻一圈后,从一户人家堆在屋檐下的柴火堆里抽出一根棍子拿了回来,“大人看看这个行不行。” 陈韶接过棍子,拿到拼好的骨头前,将棍子放在几个骨折点上对比了一下,点头道:“差不多,就是长了点。” 站起身,将木棍拿在手里比画了一下后,陈韶指着其中一段朝李天流道:“从这里砍了。” 李天流抽剑砍完,陈韶又比画一下后,满意道:“这回差不多了。” 回过头,将棍子扔给五儿道:“当年文家的人打你爹娘时,村里应该有人看到吧?把棍子拿去给他们看看,打他们的人是不是用的这样的棍子。” 五儿看看她拼出来的小腿骨,又看看手里的棍子,惊讶地张一张嘴后,立刻转身问其中一个帮着挖坟的村民道:“三伯,当年……” 不等她问完,叫三伯的村民便敬佩道:“就是这样的棍子!” 接受着众人,尤其是李天流敬服的目光,陈韶淡然:“是就好,可以挖下一个坟了。” 第二个挖的是五儿她娘的尸骨。 她娘的尸骨比起她爹要轻不少,但右腿也有粉碎性骨折。同样将右腿拿出来拼凑好后,陈韶吩咐:“将剩下的两具都挖出来吧。” 经过前两具尸骨的洗礼,无论是村民,还是五儿,胆子都壮了不少。但即便如此,在打开五儿她大哥的棺材盖子后,众人还是吓了一跳。五儿更是忍不住扑在棺材上,尖利地叫了一声:“大哥!” 五儿的大哥叫陶逢春。 陶逢春的尸骨……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 陈韶没有再拼,而是下令将她二哥陶源开的棺材盖子也打开。陶源开的尸骨跟陶逢春的一样,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骨头。 在村民们的议论声及五儿刺耳的哭喊声中,陈韶吩咐李天流:“去将丁立生叫过来。” 丁立生在她到大树村后,也偷偷摸摸跟了过来,只是不敢靠前,只敢在远处观望。看到羽林卫过来,他还偷偷往菜地里躲了躲,被羽林卫告知陈韶在找他后,才拎着衣摆巴巴地跑了过来。 飞快地看两眼打开的几具棺木,又看两眼拼好的腿骨和哭得快要昏厥的五儿,丁立生小心翼翼道:“公子……” 让羽林卫将村民们稍稍隔远一些后,陈韶抬眼问道:“查得怎么样了?” 丁立生歉疚道:“下官对这里还不怎么熟识,目前还什么也没有查到。” 陈韶直言道:“是没有查,还是没有查到?” 丁立生偷偷看一眼请他过来的羽林卫后,结巴道:“还,还没有查到。” 陈韶顺着他的目光,看一眼请他过来的羽林卫,也没有戳破他,“过来好好看一看这几具尸骨。” 丁立生壮着胆子看完五儿爹娘的尸骨后,在看到陶逢春与陶源开的尸骨时,愕然道:“这,这……” “陶逢春,原太学的学子。”陈韶冷声道,“只因容貌出众,被文四公子看上,遂指使卢元飞将他强掳过去,因他不从,就被活活打死,这是他尸体腐化后的尸骨。” 微微转过身,又看向徐光正在忙碌的那片玉米地,“文家在这边置办庄子后,因嫌田地贫瘠,就想与周边几个村子的村民交换他们手中的好田好地。担心村民不同意,于是有意挑了大石村的村正一家活埋以杀鸡儆猴。” 陈韶回头看向他。 丁立生赶紧道:“文家真是胆大包天,罪该万死!” “叫你过来,不是让你说这些空话。”陈韶冷斥道,“我只问你一句,文家作恶多端,你是当真一点不知道,还是有意充耳不闻,或是你也如此?” 丁立生吓得赶紧跪到地上,指天发誓道:“大人明察,小人万万不敢如此作为!” 陈韶冷眼看着他,“这么说来,你是一点不知情?” 丁立生避开她的目光,讪讪道:“也听过一些风声,只是,只是……” 只是半天,也没有只是出个什么名堂来。 陈韶静静看着他。 丁立生脸面时红时白地磕头道:“下官知道错了,下官这就去查文家的案子!对,对,永顺货行和长顺货行的货仓和货船,下官已经搜查清楚了,都没有问题,他们先前也没有不让那些学子去搜查,只是前几船都是一些零星的货,实在怕他们过去胡乱翻看,将货给弄混弄乱了。现在走的几船货,都是大商行的货,货量大,他们翻查翻看都没有问题。” 陈韶还是看着他,不说话,直到他开始磕头后,才寒声斥责道:“我在问你眼前的案子,你给我扯货行做什么?” 丁立生慌张道:“下官知道错了,求公子宽恕。” 陈韶冷笑:“你自己的弟弟、侄儿犯事,你说你不知情,我已经饶过你一次。文家作恶多端,你听到一些风声,只是什么,只是没有处理,还是他们给了你好处,嗯?” “下官知道错了,下官以后再也不敢了,”丁立生哭着磕头道,“求公子再给下官一次机会,最后一次,下官发誓,下官以后再也不偷奸耍滑,否则就,就天打雷劈!” “丁立生,”陈韶走到他跟前,一脚踢翻他后,踩着他的胸膛,弯腰直视着他,“这不知情,那不管,你告诉我,身为法曹参军,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公子饶命!”丁立生想要挣扎起来磕头求饶,却发现她的脚就像个钉子一样,将他钉死在地上,竟动不了分毫。丁立生慌了,对着她眼里的杀意,赶紧号哭道,“公子饶命,下官再也不敢了,下官这就去找文家问罪!” 陈韶冷哼着松开脚,又后退两步道:“最后一次机会,去把文四公子,还有文家如今当家的人请到这里来!现在、立刻、马上就去!” “是是是,下官这就去!”丁立生顾不得胸口的疼痛,转身就跑。 陈韶示意李天流:“派两个羽林卫跟着他,现在是申时末,亥正之前如果他赶不回来,立刻砍下他的人头带回来,我想陶家人应该不介意用他的人头殉葬!” 丁立生双腿一软,急急抓住旁边的田坎站稳后,跑得更快了。 两个羽林卫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陈韶冷哼着收回目光,看向还在哭泣的五儿:“你先别哭了,让人将棺椁先盖起来。” 五儿跪着后退几步,朝几个棺椁磕了三个头后,站起来,抹着眼泪向先前挖坟的几个村民道:“有劳几位叔伯了。” 几位叔伯上前,有些为难地看着棺椁旁的草席。 草席上摆着陈韶拼凑的腿骨。 陈韶道:“这些先不用管,棺椁也一样,简单地盖着就好,暂时不用钉死。” 叔伯们松了口气,上前将棺椁盖子抬起来盖上后,又退站到了一边。陈韶稍稍思索片刻,先吩咐五儿继续守着棺椁,接着问几位叔伯,“除了五……阿珍家里,村子里还有受过文家或是文家庄子上的人欺凌的吗?” 几位叔伯都已经领取过粮食,也看到了她呵斥丁立生的场面,心理上已经完全认可了她。听到她问,立刻就争先恐后地说了起来。 第162章 文家来人 你争我抢的结果就是,陈韶谁的话也听不清。 “各位叔伯,”陈韶缓下神色,打断各说各话的几人后,温和道,“一个一个说,不着急。” “除了他们家,陶三、陶五两兄弟、陶立、陶义、沈天家都遭过那庄子上的人毒打。”几人当中,年纪大的人当先说道,“陶义家最惨,他家的小儿子从他们田坎上路过时,不小心摔到他们地里,压断了两根瓜藤,被他们毒打一顿后,不久就夭折了不说,他们还把陶义的大女儿给抢去,说是抵债。但抢去没几日,也给折腾死了。陶义的老娘经不住这样的伤心事,没过多久也跟着去了,那边,他们几个就埋在那里!” 陈韶顺他手指的方向看了几眼后,问道:“他们在村里吗?” 说话的大伯点头,“都在。” 陈韶道:“能麻烦大伯去将他们请过来吗?” 说话的大伯立刻转身道:“我这就去叫他们!” “哪用那么麻烦,没看人家都在那边?”另一人一把扯住他后,朝着村口看热闹的村民大叫道,“陶义、陶立,都别看了,大人找你们问话呢,还不赶紧过来!” 陶义和陶立踌躇了一会儿,才往这边来了。 喊话的村民又叫道:“陶三、陶五他们呢,以前受过那庄子上的人欺负的,都一起叫过来!” 陶义、陶立止住脚步,朝后叫了几声,立刻又有几个村民慌里慌张地走出来,苦着脸往这边来了。 “陶义,你先说。”等人过来,喊人的村民没有看到他的胆怯,殷勤地拉一把他后,催促道,“你大爷把你的情况都跟大人说过了,你再说一遍。” 陶义看着五儿爹娘棺椁旁的草席上摆着的腿骨,磕磕绊绊地说起了事情的起末。 他说得要更详细一些,他的小儿子之所以会经过文家庄子的田坎,全是因为文家庄子换给他们的土地在远处的山脚,想要过去,必须经过那一片的田坎。那一片田坎周围原本都是大树村的土地,甚至他小儿子压断瓜藤的那块地,原本就是他们家的。 陈韶勉强听完,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陶义畏怯道:“好几年前了。” 陈韶细致地问道:“具体是几年前?” 陶义搓着短褂的衣角想了一下,才答道:“六年前。” 陈韶看向跟过来的其余人,“你们都是什么情况,挨个说一说。” 过来的人不明所以,都惴惴不安地说了。 基本是因为一些不是事的鸡毛蒜皮事,从而遭到庄子上的人毒打。大部分人挨了打,躺个十天半月也就恢复了。除了陶义,还有两个人更严重一些。一个陶三,他被打残了一条腿。一个沈天的大哥,他前两个月才遭的毒打,如今还躺在床上,吃饭喝水都得人喂。 陈韶走到陶三跟前,蹲身想看一下他的腿,陶三吓得连忙后退几步,跪到地上,惨白着脸连连求饶。 陈韶扶住他的胳膊,轻叹道:“大叔,我想看看您受伤的腿。” 陶三惴惴不安道:“没,没什么好看的。” 陈韶耐心地安抚道:“我就是看一看,看清楚了,才好给打伤您的那些人定罪。” 陶三看一看她身上的衣裳,又看一看自个的,忸怩道:“那我,我先回去换一身干净的衣裳。” 陈韶和气地扶起他坐到一边后,慢慢卷起他破得不成样子的裤腿道:“不用,我看一下就好。” 陶三的腿是股骨与胫骨错位,且股骨与胫骨接壤的位置应该还有骨裂的情况,髌骨应该也有骨裂。可惜受伤已经有些年头,又没有得到好的救治,就算她和蝉衣的医术再高明,也不能让他恢复原状了。陈韶检查完后,心情颇有些沉重地退到一边,又让蝉衣上前来检查。 陶三看到她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前来,下意识地又想躲,蝉衣一把按住他的腿,笑着说道:“大叔,别看我年纪小,我可是个神医!” 她的表情过于娇憨,陶三被她逗笑。趁着他松懈的空当,蝉衣飞快地检查了一遍他的腿后,面色凝重道:“骨头有错位,应该还有骨裂,可惜救治不及时。” 陶三以为吓住了她,故作不在意地安慰道:“没事,还能走路,只是不能干重活罢了。” “大叔,您先别动,”蝉衣取下发钗,抽出里面藏着的银针,单腿跪到地上,小心地将银针扎进他腿部的骨折处,“我虽然不能让您的腿恢复原样,但多少能减轻一些您的痛苦。” 陶三的眼睛有些红了。 蝉衣却顾不得安慰他,小心地将几根银针扎好后,一手抓住他的大腿,一手捏着他的小腿,试探性地轻轻扭动了两下。不行,时隔太久了,受伤的骨头已经长出骨骺,想要将骨头接回来,必须得刮骨才行。蝉衣又试了两回后,便松开了手。 看着她失望的脸色,陶三再次安慰她道:“就这样挺好,瘸了这几年,都已经习惯了。你要真给我治好了,反倒要让我不适应了。” 普通老百姓,谈不上什么卧床静养,蝉衣与陈韶跟着蕙音学医的第一课就是给人看病不仅要因病开方,还要因人开方。从布袋里拿出一个瓷瓶递给陶三后,蝉衣道:“大叔,这个药瓶里有二十颗药丸,每日吃一颗,吃完后,您的腿疼应该就能好得差不多了,不过您这条腿以后尽量不要使重力。” 陶三局促道:“多少钱” 蝉衣笑着取回银针道:“大叔您收着吧,值不了几个钱。大叔要实在过意不去,回头我去文家庄子上挑两件值钱的物件带走,就当是大叔给的药钱了,如何?” 陶三红着眼睛,说了很多感激不尽的话。 蝉衣附和着,也说了很多让他注重的话。 陈韶等他们说完,才吩咐蝉衣道:“你跟这位大叔回去看一看他大哥的腿。” 沈天正羡慕着陶三,猛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本能地往地上一跪后,朝着她就猛磕了三个响头,之后便迅速站起来,热情道:“姑娘这边请。” 李天流叫了一个羽林卫跟着蝉衣。 目送着他们走远,陈韶回过头,向遭过毒打,但没有落下什么残疾的几个村民说了几句安抚的话后,便向着陶义道:“带路,去你小儿子和大女儿的坟前看看。” “赶紧走呀,还愣着做什么?”陶义不知道在想什么,愣愣的,半晌回不过神。被人给推了一把后,才抬起脚,带着陈韶往他小儿子和大女儿的坟前去了。 陶义大女儿、小儿子,还有他娘的坟茔距离五儿爹娘等人的坟茔并不远,且同样收拾得很干净。 陈韶挨个看过之后,回过头来问他道:“我想开棺看一下他们的伤势,能接受吗?” 陶义有些犹豫,好一会儿后,才含糊道:“我,我得去问一问” “可以!”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一个花白头发妇人扛着锄头,三两步过来,大声说道,“大人要看哪一个,我来挖!” 妇人是陶义的夫人,姓阮,单名一个红字。 陶义看到她,一直惊恐紧绷的面色霎时放松下来。陈韶看到他这模样,明白是一家人后,便道:“如果可以,您大女儿和小儿子的尸骨我都想看一看。” 阮红应一声好后,快步走到坟前,二话不说便挖了起来。先前挖坟的几个村民想要上前帮忙,被她给撵开了,“你们让开,我自己来挖!他们爹没有本事,护不了他们周全,我这个做娘的也窝囊,为他们讨不了公道,但将他们挖出来的力气,总还是有两下的。” 退回来的一个村民将手中的锄头给了陶义,陶义拿着锄头,迟疑了一下,才上前帮忙挖了起来。 两人的动作虽慢,也不过小半个时辰,就将棺椁挖了出来。 先挖出来的是他们大女儿陶平的坟。 几个村民连忙上前,帮着他们夫妻将棺椁抬出来。棺椁盖子打开后,陈韶站过去,陶平的骨骼很是瘦小,看着不过十岁的年纪。陈韶看到的第一眼,脸色便骤然一沉:“她有多大?” 阮红答道:“十五岁。” 有十五岁? 陈韶忍着取她骨盆确认年纪的冲动,先从头到脚扫视了一下她的骨骼。颅骨的顶骨有冲撞伤,舌骨骨折,肋骨有两根骨折,骨盆微裂,一侧的坐骨结节碎裂尸骨的主人,也就是陶平在生前曾遭遇过非人的折磨。陈韶压着心底越来越甚的怒意,小心地将骨盆取出来仔细地检查了一番后,确定了她的年纪确实在十五左右。 十五岁,骨量却只有十岁,看一眼陶义与陶红,又看一眼周围村民,无一不是皮白骨。 文家,好得很! 陶义小儿子陶全的棺椁也挖了出来。 棺材盖子打开时,陈韶并没有急着上前。看着陶全的棺材,她不知为何突然就想到了李八娃。李八娃是家中唯一的男孩,生前受尽了溺爱,可他被害死后,他的爷爷奶奶、大伯大娘及爹娘却连一口棺材也舍不得给他。而在这么一个穷僻的村子,同样是孩子,同样是被人害死,陶全不仅有棺材,还有一个独立的坟茔。 两相对比,还真是讽刺呀。 陈韶上前,看着棺椁内从腰椎处断成两截的尸骨,怒火瞬间被点燃。再看到手臂、肋骨、腿骨等多处骨折时,忽然怒极而笑。 已经戌末。 粮已经分完。 陶明等人都赶了过来。 骆爷睡了几个时辰,也跟着他们一起过来。看到被挖出来的几副棺椁,他的面色又欣慰又难过。欣慰于文家作的恶终于有人看到,难过于他的大仇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报。 陈韶看一眼天色,吩咐傅九:“你带他去把文家作恶的证据都整理出来。” “不用整理,小人在收集他们作恶的证据时,就已经将他们分开了。”骆爷说着,转向傅九道,“傅爷应该将装证据的箱子都搬回来了吧?” 傅九点头:“都搬回来了。” 骆爷立刻道:“每个箱子的右下角,小人都签了一个字。您去仔细找一找,找到签着文字的箱子,那就是文家的证据。” 傅九看向陈韶。 陈韶问:“多少个箱子?” 傅九道:“十个,我昨天晚上来回跑了三趟,才将那些证据从那个山洞全部搬完。” 这么多?陈韶瞥一眼骆爷,示意傅九去搬文家的证据后,问他道:“文家有多少个这样的庄子?” 骆爷谨慎地答道:“具体有多少个,小人不清楚,但就小人知道的而言,已不下十个。” 陈韶道:“你知道的这些庄子都跟这个庄子一样?” 骆爷刚答完差不多,就有嗒嗒的马蹄声传过来。陈韶闻声看过去,丁立生骑着马正好驾马拐了过来。对上她的目光,丁立生赶紧吁一声后,翻身下马,一路小跑着来到她的跟前,抹着大汗说道:“公子,人都带来了。” 陈韶看向在他身后过来的人。 当先的是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及一个年过五十的中年人。老人手中又拖着一人,年纪在三十至三十五岁之间,双手被反绑在手后,绳索就是从他双手之间牵出来的。衣裳破烂,双手、后背、腿上都能看到摩擦的血迹。三人身后,跟着五六个管事。管事身后,还跟着二三十个下人。下人身后,才零星地跟着十五六个衙役及跟过去的那两个羽林卫。 一众人骑马到了丁立生下马的位置,也飞快地翻身下马,急急朝着这边赶过来。来到近前,老人一把将人拉到近前,又一脚将他踢跪到地上,痛声道:“这孽障,小人已经将他带来了,公子是杀是剐都行!至于那些欺上瞒下、为非作歹的畜生,小人也已经派人去捉拿他们了,等捉拿回来,小人必定第一时间送到公子这里!” 说完这些,不等陈韶回应,他又转过身,痛心地朝着周围的村民深深一揖道:“是文某管教无方,让各位乡亲受苦了!各位乡亲放心,这些畜生欺上瞒下抢夺来的田地,等公子处置完这个孽障,文某立刻还给大家!” 第163章 打人 一听说要把田地还给他们,村民们立刻低声地议论了起来。 老百姓最看重什么?不就是那一亩三分地吗?只要拿捏住了这一点,还有什么是不能解决的?老人满意地回过头,颇是智珠在握地向着陈韶揖礼道:“一会儿文某归还各位乡亲田地的时候,还请公子能做个见证。” 陈韶似笑非笑道:“文家强占他们田地多年,轻飘飘一句归还田地就结束了?” 老人连忙道:“自然不是。文某会让管事将乡亲们的田地每年收成折算成钱,再按照年限补给他们。” 陈韶扬一扬眉,“那他们这些年挨的饿、受的苦呢,又怎么算?” 老人忍气吞声地说道:“各位乡亲因为缺衣少食而生病、去世等,文家都会酌情补偿。” 陈韶盘根究底道:“怎么个酌情法?” 老人抬眼看向她,“公子认为怎么个酌情法合适?” “普通老百姓的命一向不值钱,那就按一人五十贯钱补偿如何?”陈韶随口说道。 老人摇一摇头:“五十贯太多了,一个两个人还好,这庄子周围好几个村子,即便是文家也拿不出来这么多钱。这样吧,一人十贯。” 陈韶道:“二十贯。” 老人道:“十五贯,再多文家真的拿不出来了。” 陈韶斟酌片刻,勉强答道:“十五贯就十五贯吧,丁大人,准备纸笔,让这位文老先生签字画押!” 老人心头微沉,但不等他再说冠冕堂皇的话,陈韶又开口了,声音不大不小,却足够他们及他们身后的所有村民听见:“还请文老先生见谅,不是我不信任你,实在是文家庄子及文四公子、文贵等人的做法,让文家已经没有信誉可言。白纸黑字写清楚了,您放心,我放心,被文家欺凌了多年的乡亲们也放心,您说是吧?” 她声音这么大,又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说了,他能说不是吗?老人心里怒意滚滚,面上却笑得很是和蔼地朝她揖一揖手,又朝远处的村民揖一揖手道:“公子说得有理。” 丁立生拿着纸笔回来时,傅九也搬着装有文家作恶证据的箱子回来了。箱子不大,也有一尺高,两尺宽。且傅九抱着虽然轻松,却没有轻若无物,也就是说,箱子里的证据不少。示意丁立生将纸笔递给老人后,陈韶打开箱子,看着满满一箱各色的纸张,目光微微一凝后,随手拿起了最上面的一张。 是文家和任家对落雁居进行屠杀的记载。 骆爷记录得很详细,不仅将时间记录到了具体的时辰,连参与屠杀的人是谁,也都记得清清楚楚。 将丁立生叫到跟前,将纸递给他后,陈韶问道:“看一看,这上面的人有多少在这里?” 丁立生先是粗略地瞄了几眼,瞄到‘在落雁居屠杀’几个字时,身子猛地一僵,而后迅速看向傅九抱着的木箱,这一箱子,这一箱子…… “怎么了?”陈韶问,嗓音微凉。 丁立生赶紧收回目光,快速扫向上面的人名,见没有丁家人的名字,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进而又从头开始看了起来。再次看到‘在落雁居屠杀’几个字时,心弦不由又绷了起来。这张只有落雁居的,那箱子里会不会还有梅园、碧桃园这些? “放心吧,”傅九适时凑过来,小声说道,“这里面都是文家的。” 那他就放心了,丁立生的心弦本能地一松,但霎时又一紧地看向傅九。傅九朝他眨了眨眼。丁立生悄悄看向陈韶,对着陈韶似笑非笑的目光,快速垂下双眼,又重新看起了纸上的人名。看了片刻后,又看一眼文家来的人,“文家的人中,除了他们两个,还有他们两个的随从,其他人都来了。” 陈韶问道:“这两个是?” 丁立生看着看着他的文胜武,有意压着嗓音说道:“文二爷和文三爷。” 陈韶从他手中拿回单子,大致数了一下。文家到落雁居进行屠杀的人共有二十五人,即文二爷和他的六个随从,文三爷和他的六个随从,文四公子和他的五个随从,文贵和他的四个随从。文二爷和文三爷没有来,两人的随从也没有来,文贵已经在凌迟,那就是来这里的有十个人。 够了。 陈韶将单子再次递给他,“拿去抄一份。” 丁立生乖顺地拿着单子,走到另一边,借着羽林卫举着的火把,伏在石头上一字一句地誊写起来。 幸好多带了一副笔墨。 誊写完毕,检查一遍,确认没有错误后,丁立生赶紧拿回来交给陈韶。陈韶接过来看了两眼,同样确认没有错误后,便转手递给了李天流。李天流不用她吩咐,便极有默契地去到后面,在文家看不到的角落,将单子递给一个羽林卫,低声命令道:“速带回去交给任家!如回去路上遇到前来支援的士族豪绅,立刻回来通报!” 老人虽然写着字据,耳朵也在偷听着他们的谈话。听着陈韶与丁立生对文家的嘀咕声音,莫名有些不安地快速将字据写好后,扬声道:“公子看看这字据是否合意?” 丁立生快步过去拿过字据,飞快地看上两遍,确认没错后,从袖中掏出印泥递到他跟前:“还缺个指印!” 老人目色不善地看他一眼,伸手重重的印泥中按了一下后,又在他摊着的纸上狠狠按了一下,“丁大人看看,还缺什么?” “还缺什么,自有公子裁夺。”丁立生收起印泥,谄媚地将字据拿回来递给了陈韶。陈韶逐字看过之后,又递还给他道:“你也签个字,按个手印,做一个见证人。” 丁立生欢快地应一声是后,又跑过去拿过笔墨,快速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又按了手印,“公子看看还缺什么?” “先这样吧。”将字据递给蝉衣,又将手里的单子放回箱子后,陈韶看向老人,“古语常说先礼后兵,现在礼过来,我们来讲点兵的事吧。您老人家来了这么久,姓什么,叫什么,又是来做什么的,我还糊涂着呢,不妨先报一报吧。” 老人冷沉着脸,猛然看向她。文贵已经任她凌迟,他也配合地将文廷给送过来,又配合着她写下字据,她还想做什么?难道还真想毁了他文家不成!老人心头千思百虑,面上却半分不露地再一次揖礼道:“是文某不是,公子初来洪源郡,文某早该拜会才对,不期想公子一直公务繁忙,竟耽误到现在,以这种方式相见。” “时辰也不早了,就少说这些废话,”陈韶打断他的话,“干脆利落地回答我的问题吧。” 老人脸色再次一沉,他身旁的中年人面色也有些不太好看。但瞥了眼村民后,老人再一次强忍下来,“文某姓文名中天,这是文某的长子文胜武,这孽障是文某的孙子文廷。文某这次过来,是听闻这孽障在这边做了混账事,特意带他过来向公子请罪!” 文某?陈韶皮笑肉不笑地看两眼文廷:“文廷,文四公子?” 文中天道:“正是这孽障!” 陈韶慢条斯理地问道:“这么说来,他是认下虐杀陶逢春、陶源开兄弟的罪了?” “虐杀?”文中天一脚踢向文廷,“孽障,你不是说只是打了他们一顿?” 文廷摔在地上,头磕着坚硬的泥块,痛得狰狞着脸道:“谁知道他们怎么死的!” “混账,公子还能冤枉你不成!”文中天又一脚踢过去。 “行了,别做戏了!”陈韶一丝脸面也不留地冷斥一声后,回头叫五儿道,“过来认一认,打死你大哥、二哥的人都有谁!” 五儿几步冲过来,指着文廷身后的几人便道:“就是他们五个!” 多年的仇恨,多年的等待,让她根本看不到文中天与文胜武眼中的警告。 陈韶命令:“将他们给我绑起来!” 羽林卫速度飞快,五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双手已经被反剪着按到地上。又片刻之间,双手、双脚皆被绑了起来。 打杀陶逢春、陶源开及他们的爹娘,又虐杀落雁居那么多人……陈韶拿过五儿手中的木棍,慢慢走到五人跟前,都不问五人有没有话说,便扬起木棍朝着当头一人狠狠抽了下去。伴着尖叫的痛呼声,木棍也断成了三截。看着手里仅存的小半截,陈韶回过头,朝着五儿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再找几根过来!” 五儿双眼发光地应一声是后,转身跑了。 片刻后,她扛着几根锄头把回来了,“大人用这个吧,这个最结实。” “结实是结实,就是不趁手。”陈韶拿过一根锄头把在手里掂了掂后,不甚满意地说道。 “想要趁手还不容易?”李天流从她手中夺过锄头把,抽出身旁羽林卫的剑问她道,“说吧,砍到哪个位置。” 陈韶伸指在锄头把三分之二处轻轻点了一下。李天流手起剑落,锄头把从她手指的地方瞬间一分为二。将长的一截递还给她后,李天流从五儿手中又拿过另一根,再次砍好之后,提醒道:“回头记得把锄头把的钱补给人家。” “不用回头,”陈韶吩咐蝉衣,“现在就把钱补上。” 蝉衣去后,陈韶拿着锄头把回来,棍子瞬间如雨点般落在五人身上。棍棒之下,五人早就忘记来之前文中天及文胜武对他们的警告了,争抢着揭露起了是文廷指使他们将人打死的事实。 文廷冷沉着脸,并不辩解。 陈韶也没有停手,直到将人都打得奄奄一息后,她才停下来,揉一揉手腕道:“来几个人,将他们拖到五儿她爹娘和大哥、二哥坟前去!” 羽林卫上前来,拖着他们的腿就走,根本不管他们的死活。陈韶提醒:“当心一些,别让他们轻易死了,也别踩坏了地里的庄稼。” 羽林卫高声应是后,改换成拖着他们的双手。陈韶满意地收回目光,看向文廷。 如果说文廷刚才还不以为然,只把此行当成是苦肉计,目的是给她这个陈六公子应有的体面的话,此刻对着她阴鸷的目光,却真正感到了害怕。下意识地,他往文胜武身旁挪了几步,想要寻求保护。但陈韶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直视着他的双眼,残忍吩咐:“带走!” 文胜武上前一步,又被文中天给拉了回来。陈韶转眸看向他,“怎么,对我的处理有意见?” 文胜武垂下双眼,硬邦邦道:“不敢!” 陈韶不屑地笑两声:“我倒挺希望你敢。” 文胜武猛然抬头,对着她挑衅的目光,又强忍着怒意低下了头。陈韶嗤笑两声,看向文中天。文中天并未抬头,陈韶颇是失望地收回目光,跟着拖着文廷的羽林卫,慢慢朝着五儿她爹娘和大哥、二哥的坟茔走去。 李天流及几个羽林卫跟在她的身后。 文中天等他们走了一段距离,才阴沉着脸,朝文胜武轻轻摇一摇头,示意他少安毋躁后,快步跟了上去。 他之所以一忍再忍,不是因为他害怕,而是他在来之前,已经料算过陈韶会倚仗陈国公府六公子的身份,不知天高地厚的非要与他文家硬扛的局面,早早安排了人去通知其余几家士族豪绅,让他们派人过来支援的同时,顺便好好教训一下她。 大树村的村民们先前还因为能拿回原有的田地而议论纷纷,在看过陈韶打人后,都有志一同地闭上嘴巴,看他们换位置,也默默地跟着移动起来。 须臾。 在五儿爹娘、大哥、二哥的坟茔前,众人一一停下脚步。 陈韶吩咐:“带他们几个去看一看他们作的孽。” 五个下人的胳膊、腿基本已经骨折,被羽林卫半拖半拽地到了几个棺椁前,看到掀开的棺椁内破碎的尸骨,都惊惧得不敢多看。 “原来你们也知道害怕?”陈韶冷笑着示意羽林卫将文廷也拖过去看一看。 文廷打杀过不少人,自然看过不少的死人。那几个园子里埋着无数的尸骨,偶尔要埋新杀的尸体时,一锄头挖下去,难免会挖出来几根白骨,他也跟着看过不少,甚至还有几次见挖出来的白骨莹润,他还拿着把玩过,他不觉得区区几具白骨有什么可怕的。 只是被羽林拖拽到陶逢春、陶源开的棺椁前,看着棺椁内破碎的尸骨,又听陈韶说到‘这就是被你杖打致死后,尸体腐败成白骨后的样子’时,瞳孔还是忍不住狠狠缩了缩。 “我想,你应该听说过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话。”陈韶拿着锄头把,狠狠给了他双腿一棍。在他刺耳的叫痛声中,陈韶缓缓问道,“当初你打他们的时候,他们是不是也这样叫过?” “我没有杀他们,”文廷痛得眼泪鼻涕一起流了出来,“是他们,是他们杀的他们!” 陈韶又给了他双腿一棍后,慢声问道:“他们是受谁的指使?” “我只是让他们教训他们一下,没有叫他们把人打死!”文廷狡辩,并求助地看向了文中天与文胜武。文中天冷沉着脸,无动于衷。文胜武虽然双手紧握成拳,却也没有往前多踏一步。 “是吗?”陈韶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只微笑着问道,“那你倒说说,你为什么要教训他们?” “他们,他们……”文廷说不出来。 “不着急,我给你时间慢慢想。”陈韶又给了他一棍子后,踩着他的双腿越过他,走向那五个下人,“不管你们是受人指使,还是本性就如此恶劣,杀了人就该偿命。而你们在杀了他们兄弟两人后,又回过头来杀了他们的爹娘,行为如此歹毒,想来应该不是第一次。” 站在五人跟前,目光从五人身上一一扫过后,陈韶的目光落在他们的手上,“将他们的手给我伸出来,我倒要看看能把他人打死的手到底有多硬。” 第164章 算计文家 羽林卫将他们的手伸了出来。 陈韶吩咐五儿:“去找块平整的石头过来。” 五儿将石头找来,陈韶示意她固定好后,又吩咐羽林卫将下人拖过来,将他们的手放到石头上。随后她站到石头跟前,拿着锄头把在下人的手上比划了两下,“也不知道这一棍子下去,能打断几根手骨。” “是四公子看上了他们的美色!”在陈韶高举着锄头把准备打下来时,下人撑不住了,挣扎着叫道,“他们不从,四公子才让我们打的他们!他们的爹娘……他们的爹娘是四公子听说他们还有个妹妹,让我们前来抓他们妹妹时,我们没有抓到人,才打得他们,都是四公子指使的我们!” “原来如此。”陈韶看一眼毫不知情的五儿,收起锄头把,吩咐羽林卫,“将他们拖下去杀了。” “慢着!”文胜武再也忍不住了,不顾文中天的阻拦,猛然上前两步喝问道,“谁能证明那棺椁里的尸骨就是那贱人的两个哥哥,而不是那贱人伙同两个哥哥利用无名尸骨,陷害我文家!” “首先,她的名字不叫贱人,而叫陶珍。其次,不仅她能证明那棺椁里的尸骨就是她的两个哥哥,这村子里的所有人都能证明。”陈韶淡声道,“你既怀疑他们是为诬陷你文家,那就拿出他们诬陷你文家的证据来!” 文胜武冷哼:“凭什么他们说是就是!” 陈韶看一眼几个下人:“他们也说了,他们可是你文家的人。” 文胜武冷笑:“那是你屈打成招!” 陈韶静静看他两眼,“我屈打谁了,我有逼迫他们指控文廷吗?” 文胜武怒目横眉道:“你是陈国公府的六公子,又是堂堂大理寺卿,你动手打他们,不就是在逼迫他们指控我儿!” 陈韶笑着走向他,走到距离他三步远的位置停下来后,忽然一脚将他踢飞出去,而后快走几步,在他爬起来之前,又一脚将他踩到地上,用锄头把敲一敲他的脑袋道:“我逼迫了又如何?我陈国公府为保这大棠江山,为保这大棠百姓,如今满府只余我二叔和我两人。你文家倒好,拿着我陈国公府用命换来的安宁欺压百姓不说,竟还有脸斥责我逼迫你儿?” “你儿若是不做伤天害理之事,我堂堂陈国公府的六公子与大理寺卿,何必降尊纡贵逼迫他!” 用力踩上一脚后,陈韶冷着脸退开两步:“将他也拖下去,一并杀了!” “且慢!”文中天快速上前,恭敬地揖着手道,“公子明鉴,胜武只是护子心切,并无他意。文家从未欺压百姓,这庄子上的事,文家也是今日才得知。” “今日才得知?”陈韶冷笑两声,朝他走去,“我就不说没有文家的纵容,他们何来那么大胆子的话了。我只问你,这庄子每季度给文家送去的粮食远超实际产量的事,你们也是今日才知道?” “是文家管理不善,也实是文家庄子众多,有一二忽略之处也是有……” 陈韶一脚踹向他。 跟来的下人在他倒飞出去的瞬间,立刻朝着陈朝围拢过来。 “我看谁敢动!”随着李天流肃杀的声音,羽林卫齐齐抽出长剑,闪电一般包围了他们。 文家的下人平常也就是仗着文家的势力作威作福,羽林卫可是精兵中的精兵,杀的人不知凡几。羽林卫一动,凶煞之气瞬间笼罩周围,文家的下人们顿时偃旗息鼓。 陈韶穿过羽林卫,朝着文中天走去。李天流与蝉衣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几人所经之地,文家下人本能地朝着两旁散开。慢步走到文中天的跟前,陈韶踩住他的胸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喊道:“丁立生!” 羽林卫令行禁止的杀机,彻底镇住了丁立生。这还是羽林卫来洪源郡后,他头一次看到他们凶残的本性。听到陈韶唤他,丁立生长呼一口气后,又揉一揉胸口,才快步跑过来,躬身道:“下官在!” “将文家做的那些恶事,一个一个给我读一遍!”陈韶命令。 丁立生应是,飞快看一眼文中天后,又跑回傅九身旁,拿出箱子里的纸,大声念了起来。随着一桩桩恶事公布,有时间、有地点、有被害人、有作案人……村民们的议论声越来越大,文中天、文胜武、文廷等人的脸色也慢慢由怒变白,又由白变惧。 终于,文中天和文胜武都反应过来,庄子霸占村民良田、文廷打杀五儿爹娘、大哥二哥的事都只是个幌子,陈韶让他们过来的目的,是为了避开其他士族豪绅,单独对付文家! “还有多少没有念?”半盏茶后,看着身体僵硬的文中天,陈韶打断丁立生的声音。丁立生往箱子里看了一眼,高声答道:“这才念了一小半,还有大半没有念。” “才念了一小半,犯事的文家人就有十多个了,”陈韶脚尖碾一碾文中天,“这些文家也不知情?” 文中天是上了七十岁的人,身子比不得文胜武。被她一脚踢到地上后,便已经摔得起不了身了。如今被她踩着胸口,更是连气也有些喘不过来。身体的疼痛加上心里的害怕,让文中天狡辩道:“这是诬陷!” “是吗?”陈韶冷笑两声,吩咐李天流,“将这些下人都拖下去,问清楚姓名,诛其三族!如有检举者,可饶其三族不死!” 羽林卫跟来的有六十个人,而跟文家过来的下人不过二三十人。在被吓破胆的情况下,羽林卫很是轻易地就控制住了他们。加之陈韶先前用锄头把打人的余威,大部分下人都还没有受刑,便开始竹筒倒豆子一般交代起来,许多人交代出来的事实都跟丁立生所念的内容大差不差。 陈韶吩咐:“让所有交代的人,在与之对应的证据上按上手印!” 文中天色厉内荏道:“你这是屈打成招,我文家绝对不认这些证据!” “既然你提到了屈打成招,”陈韶命令,“将文胜武、文廷拖下去好好伺候,务必要让他们交代出做过的所有恶事!” 文廷和文胜武是什么样的人,文中天比谁都清楚,下人们交代得快,他们只会更快,惊怒交加下,他忍不住喝道:“你敢!” 陈韶脚下稍一用力,就将勉强挣扎起来的他又给踩了回去:“我敢不敢的,你不都被我踩到了脚下?” 文中天情急之下,脱口威胁道:“陈六公子是聪明人,应该很清楚草席和棺材的事,纵然你用小计得到了想要的结果,那也不过是洪源郡的士族豪绅给你体面!洪源郡的士族豪绅向来共同进退,陈六公子要想继续安生下去,就放了我们,今日之事我可以不计较,否则就别怪我们不给你陈国公府和你陈六公子脸面!” 终于把这句话给逼出来了!陈韶不动声色地扬一扬眉后,慢悠悠地看向丁立生:“你丁家也是洪源郡的士族豪绅之一,你来说说,我今日要不放了他,你们打算怎么不给我陈国公府和我陈六公子的脸面?” 他丁家有救了,他丁家有救了!先前在念文家作恶的证据时,丁立生的声音虽大,实则心里早就亡魂丧胆。正不知道要如何洗脱丁家的罪孽呢,却不想文中天竟然这么懂事!丁立生掩着心中的激动,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用力磕一个头后,义正辞严的大声说道:“公子明鉴,我丁家最是忠君爱国,除了皇上之外,最敬服的就是陈国公府。文家与谁共同进退,下官不知也不管,但文家作恶多端,按律当斩。若文家不服,想借此生事,下官及丁家第一个不同意,也甘当士卒!” “很好。”陈韶很是满意他的上道,松开脚,退开两步道,“过来将他绑起来,我倒要看看,洪源郡有哪些士族豪绅与文家共进退!” 成了!丁立生麻利地爬起来,向羽林卫借来绳索后,三两下就将他给捆了起来。听到他还敢咒骂,邦邦打了他两拳道:“有力气骂人,不如趁早将同谋交代了,也好少受些罪!” 似附和他,文胜武与文廷的惨叫声与交代声,适时地传了过来。 文中天瞬间变了脸色,也更加恶狠狠地咒骂道:“吃里爬外的畜……” 丁立生朝着他肚子就是一拳,趁着他吃痛的空当,又快速脱下鞋子,剥下袜子团成一团,抓住他的头发,强行塞到了他的嘴里,“大半身子都埋进黄土里的人了,还这样敬酒不吃,吃罚酒!” 陈韶没有制止他的恶行。 恶人就该恶人磨。 跟着文家过来的下人,都是文中天等人的心腹,交代出来的罪行,慢慢从骆爷收集到的那些证据,滑向了他所接触不到的层次。尤其是几个管事,交代出来的某些罪行,简直骇人听闻! 就比如早年因一场重病险些丧生,后被一游方术士所救的文中天,自病好之后,每月都要饮一碗总角之年的男童心头血,搭配每日一颗阴枣。为这一碗男童心头血及阴枣,死在他手中的男童与女子少说也有二十余人! 一张张新的证据如雪片一般,很快又堆成了厚厚一摞。 而这时,徐光回来了。 陈韶敛着脸上的冷意问道:“清理完了?” 徐光快速扫一眼周围后,压着疲惫答道:“共清理出来十三具尸骨,一具是上了七十岁的妇人,一具是上了五十岁的妇人,两具是二十五至三十五岁年纪的妇人,还有两具三十岁往上年纪的男子,两具十七八岁的女子,一具上了五十岁年纪的男子,一具十五六岁的男子,三具年纪在五六岁至十一二岁之间的孩子。” 陈韶示意丁立生:“去问一问那几个管事,谁负责的这个庄子,在庄子上做事的人都有哪些。” 丁立生去后,徐光等了一会儿,见没有自己什么事,就想找个地歇息一下,目光扫视之间,看到火光明暗交替处,隐约露出来几口棺材的影子,精神立刻一振后,便朝着那方走去。走到近前,看到棺材旁边摆着的草席上拼出来的腿骨,双眼不由微微一亮,问守在这处的五儿道:“这是大人拼的?” 五儿点头。 徐光也不管她愿不愿意,忙找人要了个火把,凑到近前观摩起来。半晌,他起身,蹲到了另一个腿骨旁。等这一个腿骨也观摩完后,他先是起身照一照棺椁里的尸骨,随后又问五儿:“这棺椁里的是你什么人?” 五儿警惕地看着他在火光照耀下,熠熠生辉的双眼:“是我爹我娘,还有我大哥二哥。” “那个……”徐光试探着问道,“我能拼一拼他们的尸骨吗?” 怕她不同意,徐光赶紧道:“我的手艺虽然没有大人那样好,但你想想,有一具完好的尸骨是不是也是一种告慰?” 五儿本来不同意的,听他这样说后,勉强道:“那你拼吧。” “多谢五儿姑娘!”徐光将火把往她手里一塞,“你过来给我照着。” 夜色漫长,但架不住人声嘈杂。 即便有陶明等人帮忙,审完所有下人,天也大亮了。 “将几个管事捆了,其余下人连同文胜武、文廷一并杀了!”迎着朝阳,陈韶命令。羽林卫就要动手,李天流制止,“别弄脏了这里的地,带到那个庄子上去杀!” 陈韶看一眼经过他们一夜踩踏,早就不成样子的土地,赞同道:“那就带到庄子上去杀。” 羽林卫带着人往庄子去时,陈韶有意慢上几步,先是吩咐蝉衣将踩坏的几块田地折算成钱赔偿给村民,其后准备吩咐五儿可以安葬她爹娘大哥二哥时,看到全神贯注拼骨的徐光,微微顿一顿后,改口道:“杀害你爹娘和大哥、二哥的凶手马上就要处以死刑,等他拼好骨,你就可以重新安葬了。” 五儿应好后,陈韶又看向陶义、阮红夫妇:“杀害陶平、陶全的凶手虽然还没有抓到,但庄子是文家的,处死了文家人,也算是为他们报仇了。” 陶义、阮红跪下来,朝着她磕头道谢。陈韶揖手向他们回了个礼,又向站在山头或是田坎上看了一晚上热闹的百姓揖了个礼后,便朝着庄子的方向追去。 第165章 还农于田与发放补偿 百姓们看她走了,也争相跟在她的身后,往庄子去了。 看热闹的百姓一开始只有大树村的村民,消息渐渐传开后,庄子所覆盖的其余六个村子也陆续过来了许多的村民。如今跟在她的身后,放眼望去,声势很是浩大。 李天流听着声音,回头看了几眼,不由戏谑道:“声威越来越大了。” 本来近期睡眠就严重不足,昨晚更是连眼都没阖,陈韶随他的话往后看一眼后,也玩笑道:“羡慕呀?” “不敢羡慕。”李天流抱着手,半真半假地说道,“你最近的杀机似乎越来越重了。” 陈韶绕了两道田坎,特意去了大石村前村正被活埋的那块玉米地。清理出来的尸骨还摆在泥坑外,绕着走上一圈后,陈韶蹲下来,一边挨个地检查着尸骨的情况,一边问道:“何以见得?” 李天流站到她的身边,为她略略挡去部分阳光道:“你最近日日都在气急败坏,这种情况,当初查连环杀人案的时候,从来没有出现过。” 陈韶检查尸骨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后笑道:“不一样。” 李天流扬眉道:“哪里不一样了?” “刚看到那几个园子的惨况时,我也跟查连环杀人案一样,想要一笔一笔地将证据查踏实了。后来,随着这几个园子牵扯出来的人、事、物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复杂后,我发现,我要还按照之前的查法,只怕这一辈子也查不清楚。”陈韶如说家常一般,缓缓说道,“既然不能用老办法了,那该怎么查?或者说,眼前的案子为什么不能再用老办法?” “问题一下子又回来了,因为几个园子牵扯出来的人、事、物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老办法行不通了,自然也就没有办法再用了。可为什么这几个园子会牵扯出来这么多人、事、物呢?” 李天流配合地问道:“为什么?” 陈韶答道:“这就是连环杀人案与眼前案子的区别了。连环杀人案的凶手是个人,个人再穷凶极恶,所能造成的恶果也很有限。而眼前案子的凶手却是地方势力,地方势力的毁灭性…你也看到了,就是眼前这样。想要打倒地方势力,尤其还是多个地方势力,杀机不重,如何成事?” 李天流看着身边的几具白骨,认可道:“有道理。” 陈韶笑一笑,没有再接话。 十三具尸骨,只有一具年过五十及两具上了三十的男性尸骨带有人为伤痕,其余的仅从尸骨上看,则完全没有。这与郑昆说的情况,基本相符。 陈韶起身,扫一眼挖出来的大泥坑,又扫一眼十三具尸骨,再回头看一眼远远近近围着看热闹的百姓后,朝蝉衣道:“去请人将他们安葬了。” 蝉衣应声往百姓当中去了,片刻就领了七八个人回来。陈韶看到郑昆的两个儿子也在其中,不由直接吩咐道:“挑块好一点的地安葬他们。” 郑昆的两个儿子点头后,陈韶又回头吩咐蝉衣:“拿十两银子给他们置办棺材。” 郑昆的大儿子道:“要不了这么多。” “拿着吧。”蝉衣将银子塞他手里,“这银子是从这庄子里拿的,安葬完他们,若还有剩余,你们分了就是。” 几人立刻喜不自禁道:“多谢大人。” 陈韶温和道:“好好安葬他们,就是谢我了。” 几人连连保证后,分出两人去买棺材,其余人则过来收拾起了尸骨。陈韶看了一会儿,便放心地回了庄子。 羽林卫将人带回来后,并没有立即行刑。陈韶见状,吩咐道:“不用等了,现在就杀。玉米地里的那个泥坑空着也是空着,正好杀了可以扔过去填了。” 羽林卫立刻白剑进,红剑出。除开文中天及那几个管事外,文家来的人顷刻之间就成了一具具尸体。嘴里塞着丁立生臭袜子的文中天,一直在眼巴巴等着其余几家士族豪绅的支援。眼见着月亮落下,太阳升起,几家士族豪绅连个人影也看不见,不由又怒又急又怕。从大树村的山坡被拖来这边的庄子,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杀后,心底仅存的一丝希冀寂灭,人也跟着昏死过去。 “拖到阴凉处去,别让他就这么轻易地死了。”陈韶吩咐。在两个学子将他拖扔到树荫下,羽林卫也将尸体都拖去玉米地后,陈韶又吩咐陶明等人,“去打水来将这里冲一冲。” 羽林卫都是身经百战之人,杀人都是直击要害,因而地上并没有多少血水。几桶水冲过去,零星洒落的丝丝血迹很快就被冲得干干净净。 陈韶进屋,灌了几口井水,又望一眼外面的太阳,问进来的学子道:“还剩多少粮食?” “剩得不多了,也就四五百斤吧。”陶明抢着回答道。 陈韶又问:“米、面这些呢?” 陶明依旧抢答道:“这些都没有了。” “这样吧,你们搬些粮食去换些米面回来,再……”陈韶突然停下来,扫一眼众人后,试探着问道,“你们会做饭吗?” “会!”零星十余人答道。 “那就好。”陈韶稍稍松一口气,“搬些粮食去换些米面回来,再辛苦你们做一回午饭。菜什么的,庄子上有什么就用什么吧。” 众人齐声答好后,一起忙去了。 陈韶捏一捏眉心,又顺势靠着椅背,闭眼小憩了片刻。在学子们换好粮食回来,兴冲冲杀鸡宰羊做饭时,她睁开眼睛道:“不用守着我了,你们也趁着这空闲,找个地儿歇一歇吧。” 大家都确实有些撑不住,或席地而坐,或到树荫下,或靠着墙角,很快都睡成一片。学子们手忙脚乱了一个多时辰,马马虎虎将饭做好后,才过来叫醒了他们。大家都很饿,根本顾不得品尝他们的手艺好坏,几大锅饭连同几大盆菜便一扫而光。 有机灵的学子从库房中翻腾出来几包老茶叶,烧一锅水,就那么将茶叶倒进去搅和搅和后,给每人都盛了一碗。 陈韶也不嫌弃,一碗浓茶下肚,总算恢复了一些精神,“丁立生呢?” “下官在这里!”在树荫下乘凉的丁立生立刻爬起来,一路小跑着进了屋。 陈韶道:“你立刻回郡城,安排人守好文家。在我没有回去前,只准进,不准出!” “下官这就回去!” “不要急,等我把话说完。”陈韶叫住他,“回去前,先找胡庆鲁问一问受文家庄子欺压的这几个村子共有多少户人家。按每户五贯钱的补偿,把钱给我送过来,钱找文家要,把昨夜文中天签的那个单子带上。” 丁立生走后,陈韶缓一缓,又把骆爷叫到跟前:“你往几个村子都走一趟,让各个村子派几个能顶事的人过来商量归还田地的事。” 骆爷也去后,陈韶把陶明等一众学子又叫到了屋里来,目光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后,缓缓说道:“从昨日过来到现在,你们都没有怎么歇息过,我能看出来你们都很累,也能看出来你们都需要歇息,但我还是希望你们去受这个庄子压迫的七个村子走一走,看一看被文家压迫的这二十年,他们过的都是什么样的日子。当然,我也不强求你们,愿意去的就去,不愿意去的也可以留下来歇息。” “我去!”许显民抢在陶明之前,高声说了一句后,转身就朝外走去。 “我也去!”没有抢到第一个的陶明立刻追上去。 有他们两个人带头,很快所有人都跟了上去。 看着他们走远后,陈韶收回目光,示意李天流道:“下午没什么事,安排羽林卫轮着歇息吧。” 李天流应一声行,出门安排十个羽林卫当值后,其余人都撵去歇着了。 趁着骆爷还没有将人请回来,陈韶先起身到屋檐下朝大树村的方向看去。徐光还没有回来,连午饭都没有回来吃,这个人真是对仵作痴迷到一定程度了。摇一摇头,陈韶又回到屋中歇着了。 半个时辰后。 各村的代表陆陆续续来到庄子。 等人来齐,陈韶先客套地跟每个人都问了几句后,才转入正题:“各家原来都有哪些田地,应该还记得吧?” 众人齐齐点头。 “既然都记得,那就好办了。”陈韶道,“各自负责各自的村子,还按原来自己的田地划分。” “那田地里的庄稼怎么办?”有人小心地问。 “还有我们现在种的那些田地和田地里的庄稼怎么办?”又有人问。 陈韶道:“你们现在种的那些田地及田地里的庄稼依旧归你们所有,你们原本那些田地里的庄稼也归你们各自所有。只是丑话说在前面,不能因为你们原本田地里的庄稼没有别人原本田地里的庄稼值钱,就去争去抢。一旦让我发现这样的现象,最先挑起事端的人家田地里的所有农作物,我都会毁得一干二净!” 众人兴高采烈地连说不会。 “不会就好。”陈韶道,“除了归还田地外,文家庄子上的人能作恶多年,也是因为官府不作为。按照常理来论,应该给你们减免二十年的赋税,以抵消你们前面二十年白交的那些税收。但边关长年征战,粮草需要源源不断地供应,所以我只能暂时给你们减免五年的赋税。” “五年就够了!”有人说道。 “对,五年就够了!”另有人附和。 此后,剩下的人纷纷响应。 于他们而言,能把田地归还他们已经心满意足,如今文家庄子的那些薄田也给他们,还要再给他们减免五年的赋税,这跟天上掉馅饼都没有什么分别了。陈韶不理解他们的想法,自觉惭愧地揖手向着他们深深一拜。蝉衣、傅九、李天流见状,也跟着向他们深深一拜。 众人吓得立刻跪到地上。 “起来吧。”陈韶忙上前虚扶起两人,“趁着天色还早,各位赶紧回去划分田地吧。” 目送着众人飞一般离去的背影,陈韶长长地叹了口气。天下兴,百姓苦;天下亡,百姓苦。这句话,在他们飞奔的背影中,似乎慢慢变得具象化,“走吧,我们也去看看。” 一听说可以拿回原有田地,连田地里的庄稼也归他们所有,几个村子的百姓,无论男女老少都一窝蜂地涌到了田间地头。 尽管只是拿回自己的田地,大家伙还是高兴得手舞足蹈。 那欢声、那笑语,比七月的阳光还要炽烈! 从庄子出来,看着先前被打发去各个村子观摩的学子们跟着一些老人、孩子奔向田间地头的身影,陈韶也忍不住弯了嘴角。 “大人。” “大人。” “大人。” 陈韶走到田间,遇上的百姓都争相给她打着招呼。陈韶时不时也会停下来,与他们闲谈上几句。一下午的时光,就在这样热闹的气氛中悄然而逝。 天黑之际。 三十余辆马车缓缓驶进庄子。 丁立生从当先一辆马车中下来,快步迎向正从田间回来的陈韶:“公子,下官将钱都带来了,还自作主张地带了三车点心过来。一会儿给他们发放补偿的时候,可以再搭一盒点心。” 陈韶看他一眼,回头朝骆爷道:“去把胡庆鲁,还有陶明等人及各村的人都叫过来吧。” “公子,”看着骆爷走远后,丁立生小心道,“下官还有一事要报。” 陈韶道:“说。” “下官回郡城时,恰好遇上汉源县的知县全立安到太守府找寻孙女,”丁立生一边观察着她的脸色,一边说道,“下官不敢自作主张,就将他先关押了起来。” 看一眼不远处的树下奄奄一息的文中天,陈韶道:“知道了。” 丁立生看她并没有生气的样子,不由悄悄松一口气后,又暗暗得意起来。文家没了,全立安再这样一闹,他倒要看看雷德厚还拿什么跟他争太守的位置! 胡庆鲁和陶明等人先一步回来。 胡庆鲁的面色不太好,丁立生看到后,不由更得意了。陈韶不动声色地瞧他两眼,径直问胡庆鲁道:“查得如何了?” “差不多已经查完了。”胡庆鲁哆嗦着双手,将查到的资料递过来。他倒不是害怕,而是两日一夜未曾阖眼给累的。 陈韶没有接,在示意丁立生接过去后,说道:“一会儿村民们都过来后,你按村按户籍,再按每户五贯钱发放补偿。” 等他答应下来,陈韶又将陶明等人叫过来:“你们自己分配一下,一部分人维持秩序,一部分人配合胡大人发放补贴。” 随后,又将跟着胡庆鲁去查寻户籍情况的二十个学子叫过来:“你们跟着丁大人,结合你们查到的伤亡或是伤残百姓的人数,配合丁大人按人发放补助,每人也按五贯钱发放。” 丁立生小声提醒:“公子,下官只带了给各家补偿的钱。” “账房那边有个小库房,小库房里还有不少钱。”陈韶道,“你安排人去搬出来一部分就行了。” 在大家都被指使得团团转的时候,看着闲在一边的骆爷,陈韶又把他叫过来,“实在没事,就去把这庄子上还剩下的鸡、鸭等物盘一盘,盘好之后告诉我数量。” 第166章 回郡城 村民们很快就来了,在陶明等一众学子的吆喝下,又很快以村为单位排好了队。 分粮、拿回属于自己的地、减免赋税,如今又要发钱,村民们无论男女老少,脸上都是喜气洋洋。与陈韶前日初来这边时看到的麻木不仁形成鲜明的对比。 胡庆鲁开始按照户籍,按村按户发放铜钱与点心后,陈韶在他身旁站了一会儿,见并没有争抢的情况,便打算去丁立生那边看看。才走两步,一个刚刚领了钱和点心的老人便带着子女,绕开发钱的桌子朝她走了过来。 “老人家,怎么了?”陈韶关切地迎上去。 老人什么话也没有说,大喝着让所有子女都跪下后,自个也跟着跪了下来,什么话也不说,便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头。 陈韶赶紧上前将他扶起来,“老人家,您这是做什么?” “大人是我们的大恩人,我们给恩人磕头,实属天经地义!”老人大声说道。 听着越来越响亮的附和声,陈韶制止道:“老人家,您太高看我了,你们也都太高看我了。这钱是找文家拿的,我呀,一分钱都没有出。” “能从文家拿钱,是大人的本事。大人拿来钱分给我们,就是我们的恩人。况且大人还不止给了我们钱,还给了我们地,还免了我们的税收!”老人说着,又要下跪磕头。陈韶赶紧拦住他,“老人家,使不得。那地本来就是您的,我不过是物归原主。那税收,也是您前二十年白交的,我才减免五年,已经十分惭愧。您呀,就别拿这些来夸我了,再夸下去我都不好意思了。” 不等老人回话,陈韶又对老人身边的几个子女道:“时辰不早了,你们赶紧扶老人家回去歇着吧。如今有田有地有钱了,把日子过好就是对我最大的感谢了。” 话是这样说,老人身边的几个子女还是重新跪到地上,向她又磕了三个头道谢后,才起来扶着老人走了。 老人刚走,又有人要上前来磕头。陈韶赶紧制止:“不要来了,我年纪尚小,还未娶亲,你们这样一个个都来给我磕头,把我的福气都磕没了。傅九、蝉衣,你们听着,从现在开始,谁要再来给我磕头,就把发出去的钱都给我收回来。” 蝉衣笑着应了一声好。 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百姓们的确不到她跟前来磕头了,却在离开庄子时,躲得远远地给她磕头,且磕完头就走,一句话不说。陈韶为躲避他们,干脆去了丁立生那边。 丁立生桌前排队的人并不多。 陈韶过来时,排到跟前的正好是陶三。陈韶等他领完钱后,才问道:“大叔,您的腿怎么样了?可轻松些了?” 陶三脸上生着笑,“已经好很多了,蝉衣姑娘真是个神医!” 他这条腿,试过所有的土方子,前两年痛得很了,厚着脸皮去看了一回大夫,也没能看好。没承想被细皮嫩肉的蝉衣扎上几针,又吃了两回她给的药后,竟察觉不到什么痛意了。 蝉衣过去捏了捏他的腿,叮嘱道:“我给您的那瓶药丸一定要按时吃,不能因为一时轻松了,就想着省下来。” 陶三被说中心思,不由问道:“这不痛了就不用吃了吧?”等下次痛时再吃多好。 蝉衣道:“放心吧,您按时将那些药吃完,只要不往这条腿上使重力,以后都不会再痛了。” 陶三立刻道:“我一会儿回去就吃。” 蝉衣又叮嘱了他几句,才让他走了。 到丁立生这里排队领钱的都是家里有伤残或是伤亡的百姓。陈韶不能厚此薄彼,在遇到家里有伤残的百姓时,她都会多问一句伤残的情况,情况不严重的便罢了,有情况严重的,就会吩咐其回去将人带过来,让蝉衣诊治。 他们这趟过来,主要是查案,身上并没有带太多的药丸。为避免开了药方这些百姓也会为了省钱不去抓药,同时也为了宣传官方药铺,陈韶让蝉衣在开出来的药方上写明伤残百姓的住址、姓名、年纪等信息,等明日回了郡城统一抓药,再统一送过来。 有分粮、还地、减税、给钱等种种举措在前,百姓们没有质疑她能不能兑现,反而学起旁边百姓的举动,挨个地给她磕起了头。 陈韶劝不住,留着蝉衣继续给他们看病后,自个去账房查看起了庄子上的账册。 可没看两页,她就放弃了:看不懂。 在让傅九将所有账册都搬上马车后,她从后门出来,绕路到大树村找徐光去了。 陶逢春的棺椁前,五儿举着火把,徐光全神贯注地拼凑着白骨,连陈韶走到跟前,他也不知道。示意五儿不要打扰他后,陈韶站在他身侧,看着他拿着一块碎骨,在手臂与小腿上来回犹疑了许久,也不知拼到何处后,提醒道:“小腿腓骨。” 徐光迅速抬头,看到是她后,立刻喜不自禁道:“大人。” 陈韶嗯一声,蹲下来,从他手中拿过碎骨,随手拼到腓骨的碎裂位置后,又从他拼好的尸骨各处都挑了一块碎骨取出来递向他:“拼骨也是有技巧的,你先将碎骨翻过来看看后面的骨质或是骨髓,看看它们有什么不同。” 徐光边看边道:“我先前也看过,有些一眼就能看出来,有些却区别不大。” 让李天流将火把举近一些后,陈韶从他手中拿过骨头碎片,都没问他,便将他所说的区别不大的几块都挑了出来,“当骨质或是骨髓看不出区别的时候,我们还可以从骨片的厚薄程度及弧度大小来判断,就比如这两块” 很多的知识点,都不是教科书上的内容,而是靠着多年的经验积累,由老法医带新法医这种方式传播。但不管是哪种方式传播,随着社会的进步,基本上所有法医都是系统出身。古代的仵作很少有专职出身,更多时候都是有杀猪匠等充当。徐光更不一样,他原本还是个书生,只是单纯对仵作感兴趣,又多次科考失利后,才走的这条路。好在他天赋不错,又很有钻研精神,尤其人也聪明,陈韶将一些关键点说完,他拿着几块骨头碎片再稍稍一琢磨,很快就摸到了一丝丝的窍门。 有了窍门,徐光变得更兴奋了。很快,他就把陈韶抛到一边,再次投入到了拼骨之中。陈韶也没有打扰他,起身退到一边,无声地看了片刻,确定他的确是摸到了窍门后,才问五儿:“他在这里拼多久了?” 五儿强打着精神答道:“从昨晚到现在,吃饭都没有离开过。” 示意李天流安排个羽林卫替换她后,陈韶将她叫到一边:“按照现有的补助,你们家应该领取至少二十五贯钱。这个钱我就不给你了,就当是赎罪了。以后不能再做傻事了,否则我会加倍处罚你。” 五儿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看着看着,眼圈就红了,紧跟着眼泪也滚落出来,“小人,小人不用” “不用徒刑了。”陈韶肯定地说道。 五儿跪下来,认认真真地给她磕了三个头,“谢大人开恩!” 陈韶没有避,结结实实地受了她的礼后,缓下语气道:“被文家抢去的那些田地,也都还回来了。等回头安葬好你爹娘,去太守府把孩子领回来,就好好过日子吧。” 五儿痛哭着又给她磕了三个头:“多谢大人!” 陈韶笑着道:“别谢了,起来吧。” 等她起来,又说道:“以后好好过日子,就是对我最好的感谢了。” 五儿泣不成声道:“小人,小人以后一定会好好过日子!” 陈韶说了句拭目以待后,又回到了徐光跟前。看着陶逢春的尸骨在他手中渐渐变得完整,陈韶在欣慰的同时,也提醒他道:“拼完这具,就回庄子。” 徐光问:“要回去了?” “等发完补助的钱就回去。”陈韶顿一顿,不容置喙道,“让你回去,则是你已经多久未曾阖过眼了?” 徐光下意识道:“我没事。” 陈韶不冷不热道:“你有没有事,不是你说了算。” 徐光再迟钝也听出来她的语气不对了,看一眼陶逢春的尸骨,又看一眼陶源开的棺椁,压着不舍应道:“马上就拼完,拼完我就回去。” 陈韶嗯一声后,先一步回去了。 不知不觉,又是一夜过去。 带来的三十余车钱已经全部发完,带来的三车点心也一盒不剩。一夜未曾挪过步的胡庆鲁和丁立生同时松一口气后,又同时站起来,再同时看向对方。一眼之后,又立刻避开视线,背道走向别处,缓缓伸上一个懒腰,又锤一锤肩膀和后背。 蝉衣还在忙。 这一夜,她看了近五十个病残之人。 在刘德明与孙棋几个的帮忙下,将药方整理好,又放到马车后,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我们去做饭吧。”眼见大伙儿都累得不想说话,但早饭还没有着落,陶明高声提议道,“昨日换回来的米面还剩了一些,熬个粥,煎些饼子正好可以凑上一顿。” “不用忙了。”骆爷朝对面看去,“有人送吃的来了。” 众人忙顺他的话看过去。 大树村、大石村、柳家乡七个村子,七个方向,都有村民抬着粥桶,端着饼子、小菜往这边过来。 很快,这些人便相继汇到了庄子上。 “忙了一夜,都饿了吧,粥还是热的呢,赶紧拿碗过来。” “没啥好菜,也都是菜饼,将就着填一填肚子吧。” “我这里有鸡蛋,来来来,一人一个。” 一开始,大家还是正常的派粥派饼,但不知从何时起,各村便暗暗比拼起来,既比粥又比饼,比到后来,连小菜与鸡蛋也开始比起来。 丁立生跟着陈韶一起查过连环杀人案,算是感受过百姓对陈韶的热情,但是像这样争抢比拼热情的阵仗,他还是第一次见。他都是第一次见,那就更不用说胡庆鲁与跟来的一众学子了。胡庆鲁这两日累的根本没空去想陈韶对付文家的事,可是此时此刻,看着百姓们争抢着给他塞饼塞鸡蛋的场面,他的心里突然就生出了一股恐慌,一股陈韶终将抄没洪源郡所有士族豪绅的恐慌。 这在之前,他是想都没有想过的。 与他的恐慌相比,面对村民们的热情,刘德明、孙棋、陶明等人却格外兴奋。他们兴奋的不是手中被塞得满满的吃食,而是一种由衷的满足感,一种为百姓做事后,得到拥护的满足感。 陈韶也很开心,更是对村民们递过来的粥、饼、鸡蛋等都来者不拒。 热热闹闹地吃过饭,陈韶拿出骆爷盘点的庄子余物清单,大致看过后,让傅九将几个村子的村正请了进来。 知道他们就要回郡城,几个村子的村民都来了。要为他们送行。村正们自然也在其中。几人跟着傅九一道进了屋,陈韶在先一步让他们不必多礼后,将清单递过去道:“这是庄子上还剩下的东西,你们先看一看。” 村正们都没有接,他们不识字。 经骆爷提醒之后,陈韶才反应过来,歉然地收回手,将清单上的余物挨着念了一遍后,说道:“这些我就不帮着你们分了,你们自己商量着分吧。也别说不要,让我拿走的话。被这庄子压着欺负了这么多年,你们的身子还能撑住,村里的老人、孩子可撑不住了。你们赶紧去吧,尽快商量,尽快分下去,让老人、孩子都赶紧补一补。” 几人听她这样说,只好将让她带走的话咽回肚子,出门找个清静地儿大致商量了一回后,便各自散去叫人了。 在他们热火朝天地分鸡、分鸭时,事情差不多忙完的陈韶也起程回郡城了。村民们跟着队伍送了很远,才慢慢停住脚步,又目送着他们的队伍走得不见了影,才各自散去。 “公子,”在即将抵达郡城之际,丁立生打马追上来,在李天流虎视眈眈的目光中,小心翼翼地说道,“分给那几个村子的钱,是下官从文家强行抢来的” 第167章 留人 陈韶本来在检查蝉衣开的药方,听到他的话,慢慢抬起头看向他,“你是不是认为钱已经发下去,我也已经回到郡城,所以不会跟你计较了?” 丁立生赶紧翻身下马,恐慌地回答道:“下官不敢。实属下官拿着文中天写的字据到文家拿钱,文家不仅不认那字据,还诬陷是下官伪造,下官不敢耽误时辰,这才强行去他们钱库搬了那些钱财,不过公子放心,下官就只搬了带去的那些钱财,绝未多拿一枚铜板。” “既然这样,”陈韶质问,“为何不早说?” “公子在那庄子上已经不眠不休地忙碌了好几日,下官若是早说了,公子讲究起来,不知又要耽误多久。”丁立生诚恳道,“公子久病初愈,自来洪源郡后便一直操劳至今,从未清静超过两日。反正钱是下官抢的,并不影响公子清名。公子当真要治下官的罪,下官绝无二话。” “你这些话加起来三话四话都有了,还绝无二话?”陈韶冷笑,“还有没有别的事,一并说了。” 丁立生连忙道:“没了。” “那就滚吧。”陈韶道。 丁立生应是后,麻利地牵着马让到一边。 文家被衙役包围,文胜武、文廷等人被杀的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以至于陈韶的马车穿过城门,入了郡城,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关注。 半日闲茶楼。 三楼临街的位置。 顾二爷、朱二爷、戚三爷与范治荣围成一桌。 桌上茶水乃是新沏,茶雾袅袅,带着清香。显然,几人刚刚坐下不久。 陈韶的车队从楼下经过,四人不约而同地看了出去。看到文中天双手双脚都被捆得结结实实,嘴里还塞着臭袜子,就那么没个遮挡地与几个管事一同挤在拉货的马车上,顾二爷啧啧有声地说道:“前日见到文大当家时,还颇是意气风发,才两日不见,竟不想就这样狼狈了。” 戚三爷不屑道:“难怪陈国公府后继无人,我们都把人送到她跟前了,竟然还不敢杀!” 朱二爷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没有接他的话。 范治荣道:“让他活着,不是陈六公子胆小不敢杀,而是要彻底铲除文家。” 戚三爷不以为然道:“就文家那一群草包,杀了他,照样能铲除文家!” “那不一样。”顾二爷慢声说道,“陈六公子比你想象的更有野心,他要铲除的可不仅仅是一个文家。杀了他,的确也能铲除文家,但是再想铲除别家,可就又得从头开始了。别忘了,我们再看不上文家,与文家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 “既然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前日文中天让我们派人去支援他的时候,你们为何不去?”戚三爷满不在乎地问道。跟文中天、文胜武和文廷一样,他也没有把陈韶放在眼里,哪怕文胜武和文廷因此失了性命,他也并没有改观。在他看来,他们能死在陈韶手里,那是他们蠢。他也不是小瞧陈韶,而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洪源郡距离京城好几千里,陈国公府再厉害也鞭长莫及,更何况陈国公府早已经不是以前的陈国公府。 “肥肉都喂到你嘴边了,”顾二爷笑眯眯地问道,“你舍得将它推出去?” 戚三爷质问:“你们还要对任家下手?” “你怎么会这么想?”顾二爷好笑道,“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 戚三爷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顾二爷看着已经远去的车队,慢声说道:“意思还不简单?原本有两块肥肉,一块四家分,一块两家分。如今两家中的其中一家没了,剩下的一家就能独享那块肥肉了吗?即便我们不跟他抢,文家呢,文家甘愿他们独享吗?” “原来你们打的是这个主意!”戚三爷道。 “不是我们要打这个主意,”范治荣纠正道,“是任家先打的这个主意。我们与他文家、任家虽然打断骨头连着筋,但他文家、任家可是又连着骨头,又连着筋,他任家都不派人过去,我们派人过去,岂不是越俎代庖?” 戚三爷不屑地哼上一声:“可惜他任家注定痴心妄想!” 顾二爷看一眼一直没说话的朱二爷,换话题道:“不说他们两家了,你这边怎么样,他们是否愿意到太守府状告丁立生?” “原本不愿意,给了二十两银子,又承诺护佑他们的安危后,也就愿意了。”戚三爷道,“现在就等你们发话了。” “先不要动,”朱二爷终于开口了,“等他们将文家查抄之后再行动。” 顾二爷赞同地点一点头,“查抄文家是大事,现在状告丁立生,陈六公子极有可能不会理会。” 戚三爷道:“那就再等一等好了,没有我们插手,就凭文家剩下的那些人,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我倒不担心文家剩下的那些人,”范治荣指尖轻轻点着茶杯,微微拧眉道,“我比较担心的是陈六公子下一个动手的对象会是我们四家中的一家。” 戚三爷嗤之以鼻道:“那她尽管来好了!” 范治荣隐晦地看了一眼顾二爷与朱二爷。两人怡然自得地喝着茶,显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打算。范治荣面色不变,心底却忍不住一沉再沉。 太守府外的凌迟已经结束,地面也已经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小摊小贩们不仅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前来做生意的人反而越来越多了。 马车穿过摊贩们此起彼伏的问候,好不容易进入太守府后,陈韶立马道:“先回乘风院。” 前天晚上没有阖过眼,就白日稍稍眯了一会儿,昨晚又未阖过眼,她得休息了,羽林卫也得休息了。再熬下去,她真得倒下了。 回到乘风院,简单的洗了洗,又简单的吃了吃后,陈韶便躺到床上,刚闭眼就睡着了。 这一觉她睡得颇有些放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卯末了。因为睡得放肆,也睡得踏实,连日来的疲劳都消除得七七八八了。痛快地洗了一个澡,又坐下来好好地吃过一顿饭后,陈韶站到屋檐下,呼吸着早晨的清新空气,顿觉身心舒畅。 “公子。”全书玉轻步走过来,将手中的账册递向蝉衣道,“这是新来的三十人花名册,还有厨房这几日的支出,请公子过目。” 陈韶将账册拿过来,随手翻看两页后,颇是惊讶道:“这是你做的?” 全书玉点头称是。 陈韶问:“既会做账,应该也能看账吧?” 全书玉矜持道:“会看一些。” 让她跟着进了书房后,陈韶走到堆放着的一摞摞账册跟前:“这些是丰隆商行的账册,这些是同春堂、食味斋及昌顺鞋铺的账册,这些则是文家庄子上的账册,你来看看,要是能看明白,就都交给你了。” 全书玉上前,各自拿了两本账册翻看过后,说道:“倒是都能看明白,就是全部看完,恐怕要花上一些时日。” “没事,你先慢慢看,”总算是甩出去一个包袱,陈韶爽快地说道,“回头我再找找,看有没有其他会看账册的人。” 全书玉也爽快地答应下来,同时悄悄松下一口气。她拿账册给她,当然不是为了显摆自己会记账,而是想要试探她的态度。全立安到太守府来找她的事,她已经知道了,她不想回去,她想留下来。 “对了,”陈韶似才想起来,“文廷已经被我处死了。” “蝉衣姑娘稍早时候已经告诉过我了。”全书玉看向蝉衣,两人相视而笑。 陈韶点一点头,又说道:“还有,你爷爷似乎来找你了,你是什么想法?” 全书玉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公子如不嫌弃,书玉愿意一辈子追随公子左右。” 怕她拒绝,全书玉捏紧手里的账册道:“我会洗衣做饭,还会女红和记账、看账,绝不白白跟着公子。” 陈韶被她逗笑,让她起来后,问道:“既是如此,那你是自己去解决这件事,还是交给我?” 全书玉毫不犹豫地说道:“任凭公子处置。” “也好。”陈韶拍拍手旁的账册,“那这些就交给你了。” 全书玉难掩欢喜地答道:“是。” 从乘风院出来,在往二堂去的路上,蝉衣问道:“公子要留下全书玉了?” 陈韶似笑非笑地看她两眼:“不是你想让她留下来的吗?” 蝉衣眉开眼笑道:“公子怎么看出来的?” 陈韶哼道:“她管那些人才几日,平白无故地给我看账册,不就是冲着书房那几摞账册来的?知道我在为那些账册头痛的人,除了你还能有谁?另外,你与她眉来眼去得那么明显,我要看不到,岂不成瞎子了?” 蝉衣笑着承认道:“主意是我给她出得不错,那也得她有那个本事才行。” 陈韶点一点头:“那我就看看她有没有那个本事吧。” 到了二堂。 陈韶坐下来,稍稍缓一缓后,吩咐傅九:“去把安仁堂、四珍堂、万和堂与康乐堂的掌柜请过来。” 安仁堂、四珍堂、万和堂与康乐堂就是她之前挑出来的可参加官方药铺竞争的四家药铺。其中,安仁堂隶属于顾家与朱家,四珍堂隶属于范家与戚家,万和堂与康乐堂则隶属于周家与胡家。 傅九去后,陈韶又吩咐跟过来的丁立生:“去把全立安带上来吧。” 全立安莫名其妙被关了两日,脸上不仅没有一丝怒容,反而一路赔笑着到了二堂。见到陈韶后,更是立刻下跪道:“下官见过公子。早闻公子惊才风逸,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稍稍打量他两眼,陈韶也不叫他起来,自然也没有接他的谄媚:“我听丁大人说,你要找孙女?” 全立安殷勤道:“原本是要找孙女,但公子要是看中她,下官不敢夺爱。” “那就先说一说,”陈韶淡然道,“你的孙女叫什么?” 全立安立刻答道:“下官的孙女叫全书玉。” 陈韶道:“什么模样,多大年纪,怎么走丢的?” 怎么走丢的?全立安飞快抬头看她一眼,见她不似说笑,赶紧收敛心神答道:“什么模样,下官已有多年未曾见到过她,记不太清了。至于年纪,下官如未记错,今年应有二十四了。怎么走丢的她原本是文家四公子的妾室,不知因何缘故,却偷偷跑了。” 陈韶慢条斯理道:“跑哪里去了?” 全立安摇头:“下官不知道。” 陈韶追问:“那她现在哪里?” “现在”全立安再次抬头看她一眼,终于发现了不对劲。他这两日关在太守府的大牢里,并不知道文家的事,只以为是全书玉在她跟前说了什么对他不利的话,忙磕头解释道,“公子明察,当年她嫁文家四公子为妾,是她自己愿意,下官并未逼迫她。她偷跑这些年,下官也一直在找她,只是一直不知所踪而已。” 陈韶淡声道:“我再问你一遍,她现在哪里?” 全立安惴惴不安道:“听说她在太守府里。” 陈韶追问:“太守府什么地方?” 全立安惶恐道:“公子” 陈韶猛敲一下惊堂木:“回答我!” 全立安吓得趴伏在地上,战战兢兢道:“乘,乘风院。” 陈韶逼问:“听谁说的她在乘风院?” 耳听着她越来越冷的语气,全立安不敢再有半分隐瞒:“下官是听文四公子派来的人说的。” 陈韶盘问:“文四公子的人怎么跟你说的?” 全立安不安道:“文四公子的人就说全书玉已经找到了,是被公子找到的,因她不再是清白之身,所以让下官前来将她带回家去。” 陈韶看向丁立生。 丁立生瞬间寒毛倒竖:“公子明察,下官绝对没有与人说过全三小姐在太守府的事!” 陈韶缓缓地笑了,只是笑不达眼底:“比起你有没有跟人说过全三小姐在不在太守府的事,我更想知道,你是怎么知道东厢房住着的是全三小姐?” 第168章 关于药铺 她愿意留下全书玉,除了蝉衣想留她外,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她识趣。她住进东厢房的时日不短,却极少出东厢房,更不提丁立生到乘风院的时候了。 既然丁立生到乘风院的时候,她没有出来过,那丁立生又怎么知道东厢房住的是她? 丁立生的脸色顿时煞白,急急跪到地上解释道:“公子明察,下官是听他说要找全三小姐,才跟着如此说,下官并不知道住在东厢房的就是全三小姐。” 陈韶问道:“我救回太守府的人有很多吗?” 丁立生脸色又白两分,“公子明察,下官绝未对外说过全三小姐在太守府的话,下官可以起誓,若下官说的是谎言,必遭天打雷劈!” 陈韶冷笑,“乘风院里外都是羽林卫在把守,自全书玉住进乘风院后,进出乘风院的也就你们几个人。不是你们,又会是谁?” 丁立生赶紧道:“绝不是下官!” 陈韶冷哼着收回目光,继续问全立安:“文四公子是何时派人跟你说的,还不速速招来!” 全立安本就胆战心惊,看丁立生如此模样,无疑更加栗栗危惧,“回公子的话,文四公子是前日派人到汉源县来跟下官说的。” “前日”为洗脱自己的嫌疑,丁立生立刻道,“那不就是公子去文家庄子的日子?” 转头看一眼全立安,又道:“文四公子此等行径,分明是有意为之!好在他已经被公子处死!” 文廷死了?全立安霎时五内俱寒。 “公子找到全小姐,却未差人知会你前来接人,你就该明白,全小姐的身份已经今时不同往日。”见陈韶没有接话,丁立生转过头,冷斥道,“你倒好,只认文四公子,不认公子,这么老远的路,还亲自前来找公子要人,真是好大的胆子!” 全立安吓得三魂立刻去了两魂,七魄也只余一魄地啪啪打着自己的脸道:“公子饶命,下官知错!” 陈韶看一眼丁立生,又看回他,“既然知道错了,那这个知县你也不用当了。将他押下去好好审一审,看看还能不能审出些别的来!” 丁立生麻利应是,不等衙役前来,便亲自扭送着他走了。 他们刚走,傅九就带着几个药铺的掌柜来了。 陈韶的目光在几人身上一一扫过后,开门见山道:“官方药铺只有一个,但参与竞选的药铺却有很多,经过甄别,暂时挑出来你们几家。但你们几家当中,究竟要挑谁,却让我犯了难。思来想去,我也只想到一个办法,那就是再增加一轮竞选。以这个月底为限,届时我会根据这一个月内到你们药铺看病的百姓口碑为依据,做出最后的选择。” 入选的四家药铺掌柜在来的路上,已经隐隐有几分猜测,只是看一起来的还有别家,才不敢妄断。如今果真应了猜测,几人紧绷着的心弦都不由稍稍一松,尤其是安仁堂的赵掌柜与四珍堂的许掌柜。 安仁堂就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药铺,四珍堂也没有比他好到哪里去,两家药铺的生意向来惨淡,接手的也一直是顾家、朱家、范家和戚家不怎么受宠的后辈子孙。如果不是这次搞什么官方药铺,顾家、朱家、范家和戚家根本想不起来他们两个。因而对赵掌柜与许掌柜而言,再增加一轮竞选,无疑是最公平,也最公正的法子。 因为真要比实力,他们都比不过万和堂和康乐堂。 万和堂和康乐堂呢,其实也没有比他们好到哪里去。两个药铺的实力的确比他们强,可他们之前的账册、药方、药价都做了假。这要放到文贵、任玉杰等人没有出事之前,他们倒是不慌,可文贵、任玉杰、文家的相继出事,让他们不得不慌了。这万一靠着作假脱颖而出,到时被他人告发怎么办? 以陈韶的雷霆手段,必然不会放过他们,他们可不想死。现在好了,用一个月的时间,拿实实在在的业绩说话,赢得堂堂正正,谁也没有话说了。 再次扫一眼几人,看着他们面带喜意的神色,陈韶拿出从文家庄子那边带回来的药方,随意地分了一分后,说道:“这里有四十七份药方,安仁堂十一份,其余三家各自十二份,你们拿回去配好药后,送到同春堂。” 几个掌柜相继上前,领好各自的药方后,陈韶又开口了:“必须按照药方抓药,不得以任何理由改换药材,至于药材的好坏,由你们自己斟酌。我只有一个要求,在保证药效的同时,也必须保证普通老百姓能用得起这个药。另外,你们在各自的药铺里挑两个大夫,将名字报给我。” 几个掌柜都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都有志一同的将药铺里最好的大夫名字报给了她。 陈韶将名字一一记录下来后,吩咐道:“从明日开始,你们四家药铺,一家一天,由你们报上来的大夫轮番到同春堂去坐诊。” 扫一眼几人,陈韶道:“就从康乐堂开始吧,明日康和堂,后日万和堂,大后日四珍堂,最后安仁堂。” 几个掌柜齐声称是。 他们走后,陈韶看着他们报上来的名单,又吩咐傅九:“你安排人去把七爷还有赵良柱请过来,还有罗树荣和王周利两家人。” 赵良柱来得最快。 得到消息后,他几乎是一路快马加鞭地来了。 上次陈韶问他愿不愿意跟着她做事时,他便已经有了答案。只是这几日陈韶不在郡城,他才一直忍着没有过来。下马进入太守府,强压着激动的心绪,疾步到了二堂跟前后,赵良柱停下脚步,稍稍缓上片刻,才抬脚走进去。进到二堂,揖过礼,不等她问,便道:“小人愿意跟着大人做事!”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答案,但陈韶还是忍不住宽了下心。能带着全村人致富,甚至凭本事半架空一个商行,这样有能力的人,还真是不好找第二个。 移步到偏厅,让他坐下来,又让蝉衣给他倒了杯茶后,陈韶问道:“有没有什么想法?” 赵良柱浅呷一口茶后,便要站起来回答,陈韶示意他坐下:“药铺的药材既托付给你了,以后来回话的机会也就多了,这要每次都那么多礼数,也不用做事了。” 赵良柱心头涌起暖意,“想法有,但不知道可不可行。” 陈韶温和道:“我这方面也没有经验,但俗话说得好,三个臭皮匠,赛过一个诸葛亮,你且说出来,可不可行,慢慢商量就是。” 话是如此,赵良柱还是边说边看着她的脸色:“上次大人说不能按照个人喜恶,而不让某个百姓栽种某一种药材,我认为这个说法不对。大人想想看,一个村即便只有十户人家,如果十户人家十个想法,那要如何管理?如果事事遵照他们的想法,是不是一个人根本照顾不过来他们?可多派人过去,那实际成本就会增加,这样一来,百姓也许能得到实惠,但我们的药铺肯定坚持不了几年。” 陈韶点一点头,并让他继续。 看到她是真能接受意见,赵良柱放下心来,也开始大胆地说自己的想法了:“要想让百姓受惠,又不让他们那么多事,同时还能让药铺一直开下去,我的想法是雇用他们种植药材。我相信惠民药铺不止洪源郡有,别的郡迟早也会有,药材跟粮食一样,也要靠天生长。既然如此,那么雇佣百姓种植的好处就更多也更大了,首先是便于管理,其次是能按需种植,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能够更快更灵活地调用。比如有的药材只适合在洪源郡生长,那我们就可以大量储备同类的药材,然后分送往不生长此类药材的郡城,再把不适合洪源郡生长的药材,从别的郡城引过来。这样,我们不仅可以各得所需,也不用与百姓起过多的争执。” 这不就是流通市场的概念吗? 陈韶惊讶地打量他两眼后,忍不住称赞道:“你的想法非常好。” 赵良柱没有想到会得到如此直白的夸奖,激动的同时,谦虚道:“只是我的一些初步想法,要怎么完善,还得大人出个主意。” 陈韶直接拒绝道:“我出不了主意,这件事就交给你全权负责了。等你想法完善后,写成文字交我过目就行。” 赵良柱难掩激动道:“那用人方面” 秉持着用人不疑,疑人勿用的原则,陈韶干脆道:“用人方面,也由你自己负责,大体上来说,我不会干涉你。” “不过”陈韶话锋一转,“事关药材的方方面面我不过多干涉,但洪源郡有一百五十多个乡村,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药材种植目前又只是一个设想,具体要如何实施,比如哪个村该种什么,怎么种等等问题却有不少,如果全交给你解决,恐怕也不容易这样吧,我先安排一些人去各村探探口风,看看各村愿意种植药材的有多少人,或者一年大概要多少钱他们才愿意种,又适合种植哪一类药材,等他们把信息收集起来后,你再进行规划。” 赵良柱连声应好。 陈韶吩咐傅九:“你再派个人去将刘德明他们叫过来,要将当初查史兴案子的三十人都叫过来。” 傅九才安排好,罗树荣与王周利也到了。 陈韶没有接见他们,而是吩咐蝉衣:“你带他们到清风院的东厢房,再去问一问全书玉会不会写商契,如果她会写,就让她拟两份商契给他们签了。如果不会写,那就找市令要两份商契存单,让她照着写两份。” 蝉衣带人去后不久,在等七爷和刘德明等人过来的空当,陈韶又处理了史兴的案子。 如果不是为了补充细节,史兴的案子早就可以结了。如今无论是作案过程,还是作案动机,方方面面的证据都已经完善,陈韶也不再拖延,将丁立生叫过来后,吩咐道:“史兴和胡立兰可以处死了,王玉全和刘人达两人也一并处死。今日先将他们的罪状贴出去,明日上午行刑。” 丁立生瞥两眼赵良柱,问道:“那史蕙和史安呢,要如何处置?” “他们”陈韶思忖片刻,“将他们暂时安排到同春堂。至于薛家,你去审,审完将结果告诉我就行了,不要磨蹭,就今日。” 丁立生去后不久,刘德明等人就来了。 偏厅小,装不下那么多人,陈韶又回了二堂。 刘德明等人在文家庄子上的兴奋劲还没有完全退去,看到她出来,个个都双眼放光。 “不是去别的庄子。”陈韶简简单单一句话,打断他们的期盼后,才说起正事,“叫你们过来,是另有要事交代。” 将官方药铺以及种植药材的设想大致给他们讲解一遍后,陈韶道:“洪源郡共有一百五十三个乡村,你们一人负责五个村子。至于要不要找同伙帮忙,或者你们自己内部组团,我都不管。我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在半个月内收集好良柱叔需要的所有信息。至于各自负责哪五个村子,抓阄吧。傅九,准备抓阄的工具。” 在傅九准备抓阄工具时,刘德明等人也没有闲着,或围着赵良柱打听需要收集的信息,或寻找同伙,忙得不亦乐乎。而在他们的吵吵闹闹中,七爷也终于到了。 二堂太吵了。 陈韶把七爷迎到了偏厅。 七爷当先道:“药铺要开了?” 陈韶点头:“如果七爷愿意,现在就可以开。如果七爷今日有事,那我们明日再开也不迟。” “那就现在吧。”七爷连茶都不喝,便站起来道,“有大夫吗?” “有,不过要等到明日。”请他重新坐下后,陈韶将大夫轮值的事与他细说了一回,说完,才说道,“目前我们没有自己的大夫,不过我会尽快安排。七爷如果有认识的大夫,也可以问一问他有没有意愿过来,月俸什么的,我们都可以商量。” “倒是认识两个,”七爷琢磨道,“不过他们都是祖传的手艺,平常也只给十里八村的百姓看过病,以前也没有在药铺或是医馆当过差,不知道合不合适。” 陈韶道:“只要医术和人品过关就行。” “那我回头问一问他们。”七爷再次站起来,“趁着时间还早,药铺在什么地方,我过去看一看。” 第169章 惠民药铺准备开张 “走吧,我带您一起去。”陈韶带着七爷从偏厅出来时,刘德明等人正在抓阄。让七爷稍等片刻,陈韶过去,等他们抓完阄后,拍一拍手,让众人安静下来,“趁着蝉衣还没有回来,傅九,你赶紧回乘风院,让她从文家庄子带回来的余钱中,给他们一人拿五贯,另外再给良柱叔拿五十两过来。” 傅九应声去后,陈韶看着刘德明等人,“这五贯钱,就是你们这半个月的一切开支了,要怎么用,我依旧不管。有余钱,你们就收着。没有余钱,甚至不够用,那你们也得自己想办法解决。” 让他们到一边等着后,陈韶又对赵良柱道:“七爷要去回春堂看一看,你呢,要跟着一起去看一看吗?” 赵良柱还是第一次接触那么多学子,虽然时间不长,脑瓜子也被吵得嗡嗡作响。听到能躲开他们,立刻道:“走,一起看一看!” “良柱叔别走,我们还没有问完呢。” “良柱叔,您住哪儿,我们领完钱过去找您。” 赵良柱嘴角抽抽后,赶紧拒绝道:“具体要怎么查,我回去先琢磨一下,琢磨好后,你们明日到回春堂去找我就行了。” “明日什么时辰?” “只有半个月时间,良柱叔明日可得早些。” 赵良柱拱着手,连连应好。 坐上马车,隔绝了众人吵闹,赵良柱忍不住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陈韶跟他们坐着同一辆马车,看他模样,笑道:“这才相处了这么一会儿,就头疼了?” 赵良柱感慨:“村里的鸭子都没有这么吵。” 七爷哈哈大笑道:“他们要是知道你将他们与鸭子作比,只怕更要吵得你头痛不止了。” “以前接触的学子不多,就接触的那几个也都温和有礼。”赵良柱吐槽道,“我是从来不知道温和有礼的人聚在一起,也能如此吵闹。” 陈韶笑问:“这么害怕吵闹,那你之前在福来商行是怎么做事的?” 赵良柱实话实说道:“一开始忍着,后来他们都不敢在我跟前吵闹。” “他们都还年轻,还没有经过生活的磨砺,正是干什么事都满怀激情的时候,”陈韶为刘德明等人辩解道,“吵是吵了些,不过要是利用得当,却不失为一个好的助手。” 赵良柱若有所思道:“所以大人才让他们去村子里调查?” “是呀,”陈韶毫不掩饰对他们的欣赏,“前两日在文家庄子那边,他们得到不少认同感与满足感,这个时候让他们去各个村子调查,这些认同感和满足感会促使他们更加深入百姓,也更加会站在百姓的角度去思考问题。你先前的话说得很对,想要让这个官方药铺长久地坚持下去,我们要尽量减少与百姓之间的摩擦。而要减少与他们的摩擦,除了避免摩擦之外,还要准确的知道他们的所需所求。我们不能满足每一个百姓的诉求,但要保证能满足绝大多数百姓的诉求。” 而派他们过去,除了了解百姓的诉求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用此行动,尽最大可能博取百姓的好感。 赵良柱和七爷都是聪明人,虽然她话没有说得那么直白,但两人还是瞬间就听懂了她话的意思。七爷倒好,早前陈韶查连环杀人案时,到长宁村与他攀谈过近半个时辰,那时他就觉得她非寻常的官僚可比。而今看她重用刘德明等学子的用意,也不过是更敬服两分。赵良柱不一样,他就是个生意人的思维,他愿意跟着她,不过是跟着她前途更广阔一些。他敬重读书人,但如果没有她刚才那一番话,他是绝对会将刘德明等人规训成福来商行的属下一样听话的。 当然,他会规训他们,除了生意人思维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随着史兴牵连出来的一串串案子,太学书院在他心中的地位越来越低的缘故。 “官方药铺要长久地经营下去,他们”虽然打消了规训他们的想法,但将来要怎么与他们相处,却还是一个问题,赵良柱试探着问道,“他们也要一直配合着处理各个村子的问题?” “是有这个想法,”陈韶坦诚道,“但他们愿不愿意,我还没有问过。” 赵良柱心头隐隐动了一下,敏锐地察觉到陈韶让他们去调查各个村子,绝不仅仅是明面说得那样简单,可斟酌片刻,却又猜不透她的想法,只好笑道:“大人开了口,他们自然愿意。” 陈韶没有他这么乐观,“也不一定。不过,也不着急。” 闲聊间,回春堂也到了。 马车停的位置在回春堂的后门。 陈韶当先走下马车,在羽林卫开门后,她也第一个走进去。回春堂的格局与丰隆商行、福来商行等非常相似。从后门往前,依次是药铺人员的宿舍及货物通道、药材库、铺面。其中,货物通道与员工宿舍用一堵矮墙隔着,矮墙两边还栽种着梧桐树,而货物进出口正是陈韶曾发现马蹄印的那条巷子里的侧门。 陈韶先去了员工宿舍。 员工宿舍也分着好几个等级,掌柜和大夫们都是单独的小院子,打杂的伙计则合住在一个大的院子里。大院子形制似四合院,却又跟现代的学生宿舍一般,是由一间一间的小房间围成。每个小房间内有两张床,摆设简单,但是采光与通风都极好。 陈韶在大院子走一圈后,又走进了几个小院子。院子虽小,却五脏俱全:“原本还打算给你们另找住处,这下好了,不用再重新找了。” 七爷对住处也颇是满意:“这几个小院子里的梧桐长势不错,树荫把整个院子都罩住了,夏天不热,冬天不冷。” 赵良柱抬头看着梧桐树冠,笑说道:“难怪刚才在外面还觉得热气腾腾,一进这里就觉凉丝丝的,原来是这梧桐的功劳。” 七爷知道是在恭维他,便问道:“你要住哪个院子,你先挑吧。” 赵良柱赶紧道:“还是您先挑吧,我这都看花眼了。” 七爷也不客气,直接道:“那我就挑这个吧。” 赵良柱扫一圈院子道:“您既挑这个,那我就挑隔壁好了,正好可以做个伴。” 七爷道:“住隔壁好,你家大孙子跟我家那个小孙孙差不多大,住在一块儿,正好有个伴。” 赵良柱笑了:“有伴是有伴了,就您到时候别嫌烦就行。” 七爷大度道:“小孩子就是调皮一些才好,皮实,不容易生病。” 从员工宿舍出来,陈韶紧接着就去了药材库。 回春堂是突然遭难,药材库跟当初的丰隆商行一样,都还堆放得满满当当,没有来得及撤走。不过,回春堂的药材库中堆放着的基本上都是一些普通又常见的药材,好在药材质量还算不错。 陈韶一个架子一个架子看过去,看到最后一个药材架子时,发现旁边还套着一个房间,房间还上着锁。退开两步,让李天流踢开后,陈韶又才走了进去。 这个房间也是一个药材库。只是比起外面的药材库,这里存放的药材稍显贵重一些。然而,陈韶第一眼看到的却不是这些药材,而是装这些药材的盒子。 又是莲花纹的木盒。 陈韶上前拿出装着独活的木盒,指腹在盒身上的莲花纹上轻轻抚过一遍后,将盒子放回去,又重新拿起装着白花蛇的木盒,指腹同样在盒身上的莲花纹路上抚过后,先是假模假样地夸了一句木盒不错,接着才问赵良柱:“良柱叔可知道这木盒上的莲花纹是出自何人之手?” 赵良柱的目光原本都在药材上,听到她的话,随手拿起一个木盒打量片刻后,说道:“丰隆商行好像用的也是这样的木盒。” 陈韶故意观察片刻后,说道:“难怪觉得这么熟悉。” 赵良柱倒没有怀疑她,又看了片刻木盒上的莲花纹路,才不确定地说道:“丰隆商行的那些木盒,好像都是从昆仑镇和昌明城那边买的。这些木盒可以拿一个过去跟丰隆商行的木盒比一比,看看是不是一模一样。如果是一样,那应该就是在那边买的。” “那就太麻烦了。”陈韶摇一摇头后,将木盒放回去,便出了药库。李天流有意停下脚步,等他们出了药材库,往前面去时,随手拿起一个木盒递给身旁的羽林卫,“放马车里去。” 羽林卫拿着木盒走后,他才又朝着他们追去。 “这个铺面不错,”七爷在铺子里来回打量了两圈,满意地说道,“不大不小,还亮堂。” 赵良柱道:“这里可是杨槐街,能占着两个开间,已经很大了。” 陈韶让羽林卫去将大门打开。 纵马行凶案在很长一段时日,都是郡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也就这几日文家出事,才稍稍将风头给盖了过去。而今,猛然看到查封多日的回春堂又再次开门,立刻就引来了不少过往百姓的注意。尤其是看到在回春堂走动的人是陈韶后,这份注意无疑又重了几分。 官方药铺的存在不仅是让老百姓都能看上病,而且还是让各士族豪绅彼此竞争的诱饵,自然是越尽人皆知越有利。因而看到有过往百姓在驻足观察,陈韶也乐得走出药铺,向他们点头致意后,抬头看向了同春堂的匾额,“得换个名字。” 七爷跟着走出来,“是得换一个。” 李天流懒洋洋道:“打算换个什么名字?” “官方药铺的主旨是为了让百姓都能看得起病,”陈韶随口道,“那就改为惠民药铺好了。” 赵良柱附和道:“惠民药铺,不错,只是得请大人赐一幅墨宝。” 陈韶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 恰好回春堂中就有纸笔,陈韶回到屋内,稍稍静一静心后,便连写了两幅,搁下笔盖上官印,一幅立刻覆盖到回春堂的匾额上,一幅则由赵良柱收着,回头找人刻匾额。 看到回春堂变成了惠民药铺,围观的百姓皆议论纷纷。 陈韶没有立刻解释,在写了一个从明日到月中,惠民药铺免费给所有百姓看病、抓药的告示贴到铺子外面,又向他们宣读了一遍后,才向着所有人说道:“各位父老乡亲,有需要的明日可以辰时过来排队看诊,七月二十日之前都是免费。” 有人质疑:“看病和抓药都是免费?” 陈韶点头:“七月二十日之前,都是免费。” 又有人问:“什么病都能看吗?” 陈韶回答:“对,理论上什么病都能看,但并不保证什么病都能痊愈。” 百姓们瞬间交头接耳,议论不绝。 陈韶耐心地回答了足一盏茶的问题后,才回了铺子。 “明日可只有两个大夫。”李天流提醒。 “没事,近几日我会让蝉衣过来帮忙。”陈韶随口答了一句后,向七爷先说了一遍康乐堂、万和堂、四珍堂、安仁堂的轮诊顺序,接着才说道,“七爷,下午还得劳您回去问一问那两个认识的大夫是否愿意过来这边坐诊。” 七爷满口答应。 陈韶又吩咐李天流:“你安排人回去叫几个衙役过来帮七爷搬家,另外再安排一辆马车过来给七爷使用。” 七爷刚要拒绝,陈韶就道:“良柱叔也有。” 七爷闭嘴后,陈韶又道:“晚些时候史蕙、史安会过来这边,以后应该都会在铺子里帮忙。至于他们能做什么,得劳七爷看着安排。还有,这铺子里应该还需要做饭、打扫之人,都要劳七爷看着安排了。” 七爷都答应下来后,陈韶又看向赵良柱,“你这边也一样,安排好人后,将名单给我。” 等赵良柱也答应下来,陈韶便回了太守府。 吃过午饭,稍事歇息,陈韶让蝉衣将全书玉叫到书房,“你祖父的事,都知道了?” “蝉衣姑娘已经告诉过我了。”全书玉笑着答了一句后,主动将杨树荣与王周利签订的商契拿出来递给了她。 陈韶接过商契,转手递给蝉衣,让她拿去给市令盖章后,说道:“回头你带她认一遍丁立生他们,以后这种事,该由谁盖章就拿去给他就行,不用再给我过目。另外,既然都是自己人了,就不用每次叫蝉衣的时候,再加一个姑娘。” 全书玉双眼微微发亮地应好。 第170章 前往文家 “还有”陈韶看向手旁丰隆商行的账册,还有账册上放着的从回春堂带回来的木盒,缓一缓后,继续说道,“回春堂、食味斋、昌顺鞋铺及文家庄子的账册先放到一边,你先查丰隆商行的账册。查的过程中,你注意一下从昌明城、拓俞城、昆仑镇及步头城等与他国交界的城池往来。” 全书玉去书桌前,将她提及的地点提笔记了下来。 陈韶看两眼,接着交代,“目前事多,人手不够,你需要多担待一些,虽是如此,身体吃不消的时候也不要硬熬。来日方长,也不急于一朝一夕。” 全书玉莞尔道:“公子放心,蝉衣姑蝉衣盯着我呢。” “还有,”说出这两个字,陈韶自个都忍不住笑了。笑过后,还是吩咐蝉衣道,“把我们来洪源郡后收到的所有银两及目前为止的全部开支都交接给她,以后财政收支都由她来负责。” “交给她倒是没有问题,我也乐得轻松,”蝉衣说道,“只是她身子还没有痊愈,公子让她不要硬熬,以我近来与她相处的结果来看,她必不会听。丰隆商行的账册都不知道要看到什么时候了,后面还有罗正新、文家及卢家的账册要整理,她便是有三头六臂,只怕也忙不过来。叫我说,公子既然要找帮手,何不现在就找了?” 全书玉嗔道:“我哪就那么娇弱了?” 话是这样说,却丝毫不耽误她麻利地将丰隆商行的账册搬到书桌旁,着手整理起来。 蝉衣朝陈韶使了个眼色:看吧。 “那就找吧。”陈韶看一眼她单薄的身子,顺势道,“前几日跟着去文家庄子的有六十个学子,今日安排了三十个,那就把剩下的三十个叫过来吧。” 全书玉一听三十人,赶紧阻止:“用不上那么多人,三五个也就够了。” 蝉衣叹气道:“我的好姐姐,是用不上那么多人,但总得挑一挑吧。” 全书玉脱口道:“太学的学子还需要挑?” 转瞬想到那几个园子里好些人都是被太学的学子送进去的,又改口道:“是要好好挑一挑。” “这就对了。”蝉衣大言不惭道,“别说只是洪源郡的太学,就是国子监里的学子想要跟着公子做事,那也得挑一挑。” “行了,别吹了。”陈韶催促道,“赶紧让傅九请人去吧,顺便将医学博士及医学生一并请来。” 虽然不知道明日会有多少百姓前来看病问诊,但还是要尽量做好准备。 蝉衣去让傅九请人时,陈韶又接着说道:“银子归你掌管后,开支也会从你手里出,尤其是厨房的开支。你回头跟厨房的人说一声,小厨房的用肉用菜,让他们一定要去村里找老百姓采买。” 全书玉点头应好。 陈韶原想让惠民药铺的账册也归她管,看一眼她跟前丰隆商行的账册,又想到既接纳了她,以后必定要跟着他们走南闯北,惠民药铺的账册迟早要另外找人,不如现在就不让她沾手,省去交接这一道麻烦为好。如此想着,便揭过话头,转而问道:“跟你一起住的那四位姑娘,近来如何了?” 全书玉也想找个机会跟她说一说她们,见她主动问起,便道:“身子倒是好得都差不多了,只是她们几个都是被自家兄弟出卖给的罗正新,如今虽然得救,也不情愿再回家中去。” 这种被兄弟出卖,家中爹娘必然是知情人。生在这个时代,身子不再清白,回去之后也无活路。陈韶凝思片刻,向她说道:“你问一问她们是否愿意去药铺帮忙,如果不愿意去,等过段时日雷大人、胡大人他们把罗正新、伍冬等人的家业清理出来,我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好铺子供她们挑选。” 全书玉还没有应声,交代完傅九回来的蝉衣便站在门口说道:“公子,雷大人来了。” 这还真是说不得,才说他,他就来了。全书玉起身要回避,陈韶制止后,朝蝉衣道:“请他进来。” 雷德厚顶着炽烈的阳光进来,看到一旁翻看账册的全书玉,微微怔了一瞬,才收回目光说道:“公子,连环杀人案的被害者补偿已经全部发完了。” 陈韶问道:“还顺利吧?” “还算顺利,有一两个不满自个拿到的与别人不同,想要闹事,说上一句不满意可以不要后,也就老实了。”雷德厚边说边将补偿的明细递过来。 陈韶接手翻看两眼,便搁到一边,问蝉衣道:“那挖骨的二十一个人,工钱给了吗?” 蝉衣答道:“已经给了。” “给了就好。”陈韶又看回雷德厚,“万和药铺和康乐药铺是周家和胡家的产业?” 这是早就说过了的,雷德厚老实点头道:“是。” “官方药铺初入选名单已经出来了,也已经通知下去了,”陈韶问,“周家没有找你?” “找过了。”雷德厚不敢隐瞒,将中午周家找他的事一五一十地都说了。陈韶听完,说道:“晚些时候你去告诉他们,让康乐堂好好准备,如果明日到惠民药铺看病的百姓过多,康乐堂的其他大夫及抓药的伙计都得过去帮忙。另外再告诉他们,惠民药铺就是官方药铺的名字,让他们好好表现。” 雷德厚应是。 陈韶看他一眼,“周中天是不是还在你那里?” 雷德厚点头。 陈韶吩咐:“将他关去大牢吧。既然周家和胡家的药铺进了初选名单,我且暂时不去审他。” 等他应了好,陈韶接着问道:“接下来是不是要去清查罗正新及伍冬的家产了?” 雷德厚恭顺道:“是,一会儿就去了。” 陈韶点一点头:“那就去吧。” 看他不走,不由问道:“什么事,说。” 雷德厚瞥一眼全书玉,踌躇着问道:“不知公子下一个打算对付谁家?” 陈韶看他片刻:“是给你自己问的,还是替别人问的?” 雷德厚自知瞒不过去,老老实实地交代道:“是任家的大当家托下官问的公子,任家大当家还想见一见公子。” 陈韶抬手轻轻敲一敲扶手:“见我做什么?” 雷德厚小心地看两眼她的脸色,“应该是请罪。” “请罪?”陈韶冷笑两声,“也就是说,他也知道他们做的那些事有罪?” 雷德厚不敢回答。 “告诉他,请罪并不能洗刷他们曾经犯过的罪。”陈韶并没有过多地为难他,“想要保全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该还回去的赶紧还回去。不然,等我收拾完文家,下一个就是他!” 雷德厚斟酌了一下她话里的意思,确定是自己想要的答案后,又看一眼全书玉,才转身走了。 陈韶也跟着起身,示意全书玉就在书房办公后,朝蝉衣道:“把文家的那一箱子罪证带着,等处理完那些学子的事,直接去文家。” 蝉衣抱着箱子出去,看到门口的李天流,毫不犹豫地塞到了他的怀里。 李天流看一眼箱子,又看一眼她,“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蝉衣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李天流啧一声,慢慢跟上她的脚步,“若是在军中” 蝉衣睨他一眼,“这里不是军中。” 听着两人的斗嘴,沿着树荫慢步到二堂时,傅九也正好带着学子们过来了。 比起刘德明那一批经常跟着她做事的学子,这一批学子显得更加兴奋。陈韶都在案台上坐了好一会儿了,他们还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陈韶也不制止他们,就看他们能说到什么时候。又过去大概半盏茶,众学子的声音才渐渐小下去,直至鸦雀无声。陈韶看着他们,不带半点笑意地问道:“说完了?” 众学子都羞愧地低下了头。 “既然说完了,那接下来就该听我说了。”与众学子的想象不同,陈韶并没有批判他们,缓缓扫一眼众人后,直奔主题道,“医学博士及医学生是哪些,单独站到左边。” 一个年过四十的医学博士带着十个医学生,相继走出来,站到了左侧。 陈韶问医学博士:“不知如何尊称?” 医学博士揖手道:“下官徐士芳见过大人。” 医学博士是从九品下的官员。陈韶微微打量他片刻,便将目光落到了他身后的十个医学生身上,“都学的什么,学过几年了?” 徐士芳答道:“有七个学的是医针,已学五年;有三个学的是按摩,已学两年。” “都快出师了。”陈韶颇是满意地又问道,“都是家中有传承,还是取的庶人?” 在古代学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书院录取,是择家中有传承者优先,其次取庶人中有天赋者,并且录取人数极少。 徐士芳道:“有八人家中有传承,其中医针六人,按摩两人。” 陈韶再次看十个医学生,“学了这么些年,可有给人看病的经验?” 徐士芳虚虚看她一眼:“还未出师,不敢妄自给人看病。” “书院近来不怎么太平,”陈韶没有解释他的疑惑,继续往下问道,“可还在继续授课?” 徐士芳垂下眼皮,“自罗监院被拘,便已未再授课。” “如此甚好。”陈韶快速道,“想必徐夫子也听过我要办官方药铺之事,明日官方药铺就要开张,如今正缺人手,既然书院没有授课,那就请徐夫子带着他们过去帮一帮忙好了。正好可以检验一下,他们这些年所学。” 徐士芳拒绝道:“这恐怕不成,他们还没有出师,怎能给人看病?” “那就劳徐夫子在他们看病过程中,多监督一二。”陈韶不容置喙道,“傅九,带徐夫子及医学生们去惠民药铺。” 徐士芳还想拒绝,对上陈韶波澜不惊的双眼,再想到罗正新等人的下场,只好向着她揖一揖礼后,跟着傅九走了。 目送他们走远,陈韶收回目光,看向余下的学子:“我需要找十个能看懂账册的人,秉持着自愿的原则,能看账册又愿意帮忙,还不害怕辛苦的人可以站出来。” 三十人齐刷刷地上前一步。 陈韶微微挑一挑眉,“都会看账册?” 有人底气不是那么足地说道:“我们可以学。” 其余人虽然没有说话,但面上的表情都带着同一个意思。陈韶思忖道:“三十人太多了,我只需要十人这样吧,十人看账册,二十人明日到惠民药铺去帮忙。你们先自己商量一下谁看账册,谁去帮忙。商量不出来,我再指定。” 众人商量不到半盏茶,便有十人陆续出来。陈韶一一问过名字,示意蝉衣:“先带去清风院东厢房,让全书玉教导他们看账册。等晚些时候回来,另给他们找个院子,在账册没有看完之前,让他们暂先住在太守府。” 蝉衣要带着他们离去时,陈韶又着重交代:“告诉全书玉,有不服管教的直接撵出去就行。” 原本还羡慕他们能住在太守府的其余二十人听到这话,霎时不敢再多羡慕。 “好了,”陈韶回过头来看着他们,“你们可以回去准备了,惠民药铺辰时开门,你们提前一刻钟过去就行了。” 他们走后,陈韶稍稍等上片刻,等到蝉衣回来,便坐着马车往文家去了。 文家在太平街,距离太守府有近三盏茶的距离。 马车徐徐在文家大门前停下。 陈韶走下马车,先抬头看一眼文家的牌匾,又左右各看一眼,文家的宅邸几乎占据了半条太平街,青瓦白墙,显得很是富丽堂皇。收回目光,陈韶又看向眼前的朱漆大门,“开门。” 监守的衙役推开大门,陈韶抬脚走进去。 文中天带着文胜武、文廷到大树村那日,特意将文家所有子弟都叫回了家。文中天的本意是不给她抓住他们,逼问他们的机会。却没有想到,反成全了她的一网打尽。 没了文中天、文胜武的文家,确实如戚三爷所说那样不堪一击。 听到她过来的消息,文家上下近两百口人,要么立刻出来撇清庄子与自己没有关系,要么躲在自己屋子里自欺欺人。 越过撇清关系的众人,陈韶徐步走到文家正堂。缓缓扫一眼正堂的布局后,陈韶在主位坐下来,“将文家众人都带上来。” 羽林卫随令而行。 很快,文家所有人都跪在了正堂。 陈韶的目光仅微微一扫,便扫到了跪在第二排的文三爷。而恰好对上她目光的文三爷则迅速低下头,将自己藏在了前排子侄身后。 躲就能躲掉了?陈韶勾一勾嘴角,有意叫道:“文三爷。” 文三爷身子一僵,忙跪爬出来,殷勤道:“公子有事尽管吩咐,不管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小人绝不推辞!” “那正好。”陈韶示意他先起身,接着才吩咐,“这里有一箱你文家的罪证,你来读一读,看看是不是确有其事。” 第171章 查抄文家 文三爷下意识地朝着李天流看去,看到他抱着的箱子,面色僵硬道:“这,这些都是文家的” 陈韶慢条斯理道:“是不是,文三爷读一读不就知道了?还是,文三爷刚才说的什么上刀山、下火海的话都是骗人的话,连这么点小事,也做不到?” 这是把他想找借口的后路也给堵上了。文三爷硬着头皮上前,试探性地拿出第一张证据,看着上面记载着的落雁居是文家和任家的产业,尤其还把经常出入落雁居的人都给挨个记了下来,心头一颤,人便又重新跪到了地上,“公子饶命,小人知道错了,小人以后再也不敢了,求公子放小人一条生路!” “这么说来,这上面记载的都是真的了?”陈韶冷森森问道。 文三爷连连磕头求饶道:“公子饶命,公子饶命” 言行间,早前在太守府的从容自若已经半分无存。 陈韶起身,慢慢走到他跟前,弯腰从他手中拿回证据,照着念上一遍后,目光落到眼前跪着的大片人身上:“念到名字的人,可以滚出来了。” 有人痛哭求饶着跪行出来,有人低下头假装没有听到,还有人害怕到极点起身就逃。起身就逃的人无一例外,都被羽林卫一剑杀了。装着没有听到的人看到这样的下场,害怕得赶紧爬了出来,跟着一起痛苦求饶。 陈韶坐回去,继续问文三爷:“据跟着文中天去庄子上的那些管事交代,你们给进落雁居的那些少年、少女编有一个花名册,册子在哪里?” “册子,册子在”文三爷看一眼那些被羽林卫杀死的子侄,根本起不了一丝隐瞒之心,“册子在二哥屋中,小人这就去取来交给公子!” “去吧。”陈韶道。 文三爷赶紧爬起来一路小跑着往后院去了,两个羽林卫跟着他。在他取册子的空当,陈韶也没有闲着,示意李天流将木箱子放到茶几上后,她拿着证据,一张一张宣读着。凡是读到名字的人,皆单独跪到一边。很快,文三爷还没有回来,近两百人已经全部换了一遍位置。 这近两百人,除了文家自己人外,还包含厨房的人、喂马的人、洒扫的人等等做杂役的下人。也就是说,只要被贴上了文家的标签,不管他们是什么身份,都在欺凌他人。 陈韶没有再继续读下去,看着痛哭求饶,保证以后不会再犯的众人,平静吩咐:“去把丁立生,还有刽子手都叫过来。” 丁立生正在审问薛家人,听到传唤,忙扔下他们,扭头带着衙役及五个刽子手一路快马加鞭地赶了过来。看到跪了一地的文家人,丁立生心脏扑通直跳地快步走到陈韶跟前,恭敬道:“公子。” 陈韶嗯一声,头也不抬道:“你先等一会儿。” 在他来之前,文三爷已先一步带着花名册回来了。总共六本花名册,每本记载了大概五十余人,时间跨度更是长达四十多年。大部分的少年、少女后面都备注着哪年,哪月,哪日,因何死亡。然而,这些备注所记载的并不是这些少年、少女生命的结束,而是他们花样折磨人的轻重试验数据。慢慢翻完所有花名册,陈韶的目光停留在最后二十一人的名字上。 这二十一人,死于同一天,死于文家和任家对他们的屠杀。 挨个将名字记下来后,陈韶抬眼,轻描淡写地吩咐道:“根据这箱子里的证据,凡是牵涉人命的,一律斩首。不用等明日,现在就行刑。” 丁立生看一眼那箱子证据,又看一眼跪着的人,头皮发麻道:“全都斩首?” 陈韶看向他:“你有不同意见?” 丁立生赶紧摇头:“下官不敢。” “不敢那就赶紧去执行!”陈韶寒声说完,又看向那几个刽子手,“我知道你们有忌讳,二百两银子,愿意干的留下,不愿意干的可以走了。” 二百两!几个刽子手的眼睛都开始放光了。 “很好。”陈韶再次看向丁立生。丁立生赶紧抱起箱子到另一边,拿着证据一一核对点名。很快,就有人大哭大叫着被拖出去斩首。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文家正堂外的院子很快就变成了一片血色,尸体也慢慢成堆。 耳听着还没有斩首之人的痛苦求饶,陈韶眼前浮出的却是那些被他们折磨的少年、少女被打、被虐时的哭求声。 他们在面对那些少年、少女的时候,可以做到没有丝毫的同情心,甚至可以将他们的死亡当成试验的数据记录在花名册上,那么她今日要做的,就是冷冰冰地处死他们。 陈韶的目光越加冷厉。 一箱子的证据很多,真正被斩首的也就六十三人。将最后一张证据拿出来,处死了最后一个人后,看着在火光中泛着冷色的血水及成堆的尸体,丁立生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后,快步过来禀报道:“公子,处理完了。” 文家自己人及大小管事都被处死了,还在哭求的都是杂役下人。听到他那句处理完了的话,下人们陆续止住哭求的声音,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劫后余生的表情。 陈韶看他们一眼,“到城外找块没用的空地,按排他们将这些尸体拖过去挖坑埋了。处理完尸体,将他们带回太守府。” 在杂役下人们又变得惊恐不安的目光中,陈韶起身,示意李天流:“搜查吧。” 太守府大牢里还拘押着的那些管事早就交代过文家有储备粮仓四个,钱库三个,商铺一百三十间,别院三十六间,大小庄子五十二个。四个储备粮仓一个在文宅,一个在大桥镇,一个在云河镇,还有一个在汉源县。三个钱库都在文宅,一个是大钱库,一个是文中天的私人钱库,一个是长房钱库。一百三十间商铺、三十六间别院及五十二个大小庄子遍及洪源郡及洪源郡下辖的三个县。 陈韶现在要搜查的就是文家的储备粮仓和钱库。 管事们在交代时,也曾说过具体的位置。在几个杂役下人的带领下,羽林卫很快就找到了文宅的储备粮库与三个钱库。 文家在洪源郡经营多年,财富不容小觑。站在大钱库门口,看着钱库内胡乱堆积着的一箱箱金灿灿、白花花的金条、银锭及一堆堆玉器、瓷瓶、珍珠古玩、绸缎锦帛等,陈韶的目光都有些挪不开了。国库空虚,军需却如无底洞,便是陈国公府也被拖累得几近入不敷出。总之,她在陈国公府两年,从未见过这么多的财帛。 李天流显然也惊到了,抬脚进入大钱库,拿着金条、银锭敲一敲,又抓着玉器赏玩片刻后,慢悠悠说道:“这些钱财要是运送到边关,足够好几年的军需了。” 陈韶走进去,拿起一根金条惦了惦,“既然足够好几年的军需,那就想个办法送去边关。” 李天流回头看她一眼,“舍得?” 陈韶将金条扔回箱子中,“怎么,你还想私吞?” 李天流转过身来,看着堆成山样的金条,有意说道:“也不是不可以。” “你们将军府这些年也没少往边关运送物资,”陈韶笑吟吟道,“你要是真想要,那就安排人来拉走吧。” 说着,越过他往钱库深处走去。 李天流看着她的背影,扬声说道:“赌我不敢要是吧?” 陈韶举起一根手指摇了摇,“不用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说让你拉走,就是让你拉走。” “行。”李天流哼笑道,“回头往边关送的时候,记得算一算有多少钱,等边关安宁下来,你一分不少地还给我。” 陈韶头也不回,“李小将军难道没有听过那句错过这个村,便没有这个店的老俗话?” 李天流跟上她的脚步,“还真没有听过。” 陈韶在几箱玉器前停下来,随手拿起一块玉道:“那你现在听过了。” 李天流也在玉器前停下来,抓起两块玉在手中,啧一声道:“这可是上等玉,这么大几箱,就这么堆放在这里,这还是大钱库。” 陈韶又在箱子里扒拉了几下,见都是普通的玉后,便又朝后边看去。后边都是一些瓷器、字画及绸缎锦帛、屏风之类,黑压压一大片,数量看着不少,这些东西显然无法往边关运送。陈韶思索着回太守府后,还得给陈昭去信一封,问一问这些该如何处理才行后,便说道:“走吧,去那两个小钱库看看,这里让人守好,尤其要注意火灾。” 长房钱库虽然只有大钱库的三分之一,但里面的金银却并不比大钱库少,其余物件虽少很多,但无疑件件都是精品。文中天的私人钱库则金银不多,但玉器极多,且还都是青玉!青玉原料,青玉摆件,青玉佛像,青玉佩,青玉山水等等,应有尽有。除了青玉原料外,只要稍加观察,还能看到所有的青玉器物上都有莲花纹或是莲花坐佛,只要有莲花坐佛,佛像的宝髻就都是匕首状。 “幸好还有个文中天活着。”李天流看着手中的玉佩,下意识说道。 蝉衣在文中天的屋里找了一盏金漆方葫芦坐灯,点着后,举到陈韶跟前。陈韶借着昏黄的灯光,一边分辨着由整块青玉雕刻的登山礼佛图上的佛像,一边答道:“就算他死了,也还有几个管事在,耽误不了什么。” 李天流放下玉佩,退后几步:“既然耽误不了什么,那就走吧,等回头审完他们,再来琢磨。” “不能等审完他们再回来,”陈韶起身,看着钱库内摆放着的所有青玉器物,缓声而坚定道,“立刻安排人将这里的青玉全部带回太守府,再安排人严加看管。” 李天流看向她:“看出什么来了?” 陈韶摇头,她什么也没有看出来,只是直觉要将它们全部带走,如果不带走,恐怕就要生变。 李天流虽然认为她是故意不说,还是叫来羽林卫,让他们将钱库里的青玉都带回了太守府。不知是陈韶的直觉有误,还是她屠杀文家人的震慑太大,羽林卫送青玉回太守府的过程倒是并没有出什么意外。 从文中天的私人钱库出来,陈韶又去了文家的储备粮仓。 文家的储备粮仓很大,至少是前几日他们去过的那个庄子上的粮仓数倍,而且还储存得满满当当。 “看这粮仓的规模,最少有五百石粮食。”李天流冷笑,“这么小一个家族,却有这么多的钱财,还储存着这么多的粮食他们想要做什么?” 蝉衣提醒:“文家可不止这一个粮仓,除了那几个管事交代出来的四个储备粮仓外,别忘了他们庄子上也有粮仓。前几日我们去的那个庄子,那里的粮仓也是满的。” 李天流阴森道:“这个文家,需得彻查!” “是得好好彻查。”陈韶看着眼前的粮仓,脑子里又一次划过赵强说过的话:丰隆商行为求名贵药材,一直在边界与他国百姓私相往来。如果私相往来不是为了求药材,而是别的目的呢?就比如那些青玉。 “查归查,”李天流脸上的阴森忽又敛去,“粮食也不能浪费了,五百石粮食不多,送去边关也能解上十天半月之急。” 蝉衣鄙夷道:“还说自己上过战场,胆子竟这么小。文家又不是只有这一个粮仓,这个粮仓建在文宅内尚能储备五百石粮食,另外几个建在别处的只可能比这里大,不可能比这里小,再加上五十多个庄子,还有什么顾家、任家、朱家等把这些宅邸都抄了,不说几年,一年的粮食肯定够了。” 李天流啧啧有声道:“还真是有其主就必有其仆,才杀了文家几十个人,就又惦记上其他几家了。” 蝉衣不以为然道:“我们不过杀他们几十个人,他们在落雁居可是杀过三百多人!” 李天流扬一扬眉,不说话了。 陈韶退出粮仓,吩咐他派人看好之后,便又马不停蹄地去了文家在云河镇和大桥镇的储备粮仓。 第172章 查抄文家粮仓 文家在大桥镇的粮仓建在镇西,比文宅里的粮仓要大数倍。 陈韶到的时候,开门迎接的是任家三公子任中行。 任中行怀揣着紧张,疾步走到马车前,伸出胳膊要扶陈韶。看到先出来的是蝉衣,他的胳膊不由又往前伸了两分,脸上还带着殷勤讨好的笑。蝉衣看也没看他一眼,便直接跳下了马车。任中行也不尴尬,继续伸着胳膊等着陈韶。 陈韶出来,先看他一眼,又看粮仓大院一眼后,同样避开他的胳膊,一步跨下了马车,“怎么回事?” 陈韶不认识任中行,不知道他是任家人,且看他穿着华贵,显然也不是文家下人。 任中行急忙揖礼道:“小人任中行,见过公子。” “任家人?”陈韶借着火光上下打量他片刻,“你在这里做什么?” 任中行顶着她凌厉的目光,飞快解释:“任家在这边也有个庄子,前日小人奉父亲之命过来这边庄子办事,无意看到文家粮仓有异动,想着以往通家之好的情谊,便带人过来查看,岂知一看之下,竟是看守粮仓的下人在偷运仓窖粮食出去贱卖,充作跑路的盘缠。小人不敢妄自做主,便命人将他们先看管起来,又派人回郡城禀明了家父。家父让小人代为看守这里的粮仓,静等大人前来,小人便一直在这里等着了。” “你们任家……不错。”陈韶似是而非地称赞一句后,抬脚上了台阶,慢步进了院子。虽然只是看守粮仓的下人住的院子,但依旧修建得颇有规模。四进院子,不仅依山而建,且亭台楼阁,一样不少。 任中行得了夸赞,越发殷勤地跟在后面为她指路,“那些下人关在东南方向的柴房,存储粮食的仓窖在西北方向的山里。” 陈韶脚步微微一顿,拐脚往西北方向走去。 “文家的这个粮仓是依山而建,共有仓窖十座,每座可存储粮食二百石。”从怀中拿出钥匙,打开粮仓的大门后,任中行一边迎着她往里走,一边小心介绍,“如今这十个仓窖的粮食,唯有甲窖是空着的,是为今年的新麦仓储做准备。不过,甲窖也不是完全空余,里面还有大概二十石的小麦,先前小人过来时,看守粮仓的下人就是在甲窖偷那些剩余的存粮。” “除了甲窖,其余仓窖都是满的?”陈韶问。 “对,其余仓窖都是满的。”任中行边说边上前,一一将每个仓窖都打开供她检查。 “一个仓窖二百石,这里有十个仓窖,那就是二千石。”陈韶一边检查着每个仓窖的粮食,一边问道,“这么多的粮食,凭着文家那两百来口人,肯定吃不完。吃不完的粮食,他们都是怎么处理的?” 任中行毫不犹豫地答道:“都拉出去卖了。” 陈韶看向他:“卖给谁?” 任中行答道:“卖给蜀郡或是江南的粮商。” 顿一顿,又补充道:“每年新粮出来前,文家都会通过船行往江南输送大量的陈年旧粮。按照往年的情形,今年的新麦马上就会从各个庄子往这边的粮仓运送,而这边的粮仓也很快会将早两三年的旧粮运送出去。” 说完这些,他又在心里默默叫了一句:如果没有发生那些意外的话。 陈韶看他如此配合,满意地问道:“卖的都是哪些粮商?” 任中行不知道她刚杀完文家人,但却是在她杀完文胜武和文廷,且包围了文家的情况下,才匆忙来到这里。来之前,他已经得到家中长辈,尤其是父亲及祖父的交代,无论她问什么,一律不得隐瞒。因而,尽管任家的粮食也卖给的是同样的粮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说道:“蜀郡的是粮满仓,江南的是丰年、长富、旺兴。” 默默记下这几个名字后,陈韶从粮仓出来,在几个院子里随意走上一圈后,慢慢走到关押着下人的柴房。看守粮仓的有二十八个下人及两个管事,目光在他们身上一一扫过之后,陈韶吩咐:“我们一会儿还要去云河镇,他们就烦你们任家明日派人送到太守府。” 任中行连声应好。 陈韶又转身看向粮仓方向,“这个粮仓……也得托你们任家暂时看管一二。” “公子放心,”任中行保证道,“小人定会看守得严严实实,绝不让奸人盗走哪怕一粒米!” “那就辛苦你了。”陈韶随口应承一句,又转而问道,“这附近是不是还有文家的庄子?” 任中行立刻道:“小人这就带公子前去!” “今日便罢了。”陈韶边往外走边道,“你要是还忙得过来,就将庄子也替我看顾一二,等明日或是后日,我再过来清查。” 任中行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事实上,跟这个粮仓一样,任家早就将文家的庄子给监管起来。 “辛苦你了。”陈韶又交代两句后,便坐车往云河镇去了。 云河镇跟大桥镇一样,任家以文家看守粮仓的下人盗卖粮食为由,早将文家的下人控制起来。陈韶知道他们是在卖好,便也没有点破。 云河镇的粮仓比大桥镇的还要大一些,共有十五个仓窖,每个仓窖能存储二百五十石的粮食。并且云河镇的粮仓,全部仓窖都还是满的。 依旧让任家帮着看管后,陈韶便坐马车回了郡城。 回郡城的路上。 蝉衣说道:“文宅加上这两个粮仓,已经有六千多石粮食了,真要按任家人的说法,汉源县的粮仓跟云河镇的粮仓一样大,那就还得加上三千七百五十石,也就是九千八百石了。这么多的粮食,足够……” 陈韶接口道:“足够近五千人足一年了。” 蝉衣继续道:“这还不算那五十多个庄子呢,若是再算上任家、顾家、朱家、范家……将来几年的粮食都够了。” 李天流慢悠悠地提醒道:“边关又不止五千人。” 蝉衣反驳:“边关是不止五千人,但你是不是忘了,文家和任家在洪源郡的士族豪绅里算是最弱的那两个?” 近来总是被她反驳,李天流也较上劲了,“那你是不是忘了,庄子上的粮食,你们公子都是要分给老百姓的?” 蝉衣嗤笑:“那么李小将军是不是忘记了,除了粮食,还有金条银锭了?” 好吧,她赢了。 李天流闭嘴了。 蝉衣轻哼一声。 五更已经过了,天已经隐隐作亮。 郡城卖早点的摊子已经点上灯,烧起炉子,揉着面了。 距离西城门不远的一家面摊,做生意的是一对老夫妻。老头正在刷锅,听到城门方向传来阵阵马蹄声响,下意识地歪头看出去。看到开路的羽林卫,快速缩回头的同时,嘀咕道:“这位陈大人真是比我们这些老百姓还忙呀。” 正在揉面的婆子跟出来看着越来越近的车队,也嘀咕道:“听说陈大人昨儿下午查抄了文家,还杀了好多人,也不知道这文家没了,早前被占去的那几块地还能不能拿回来?还有三娃为帮那两个姑娘受冤枉从书院被撵回来的事,也不知道这个陈大人能不能替他做个主?” 老头道:“陈大人一天忙的都是大事,哪有空管我们这些升斗小民的……” 两人嘀咕间,车队越过摊子,疾驰远去。去了大概三四十丈远后,在两人准备转身继续洗锅、揉面之时,车队又慢慢地退了回来。退到摊子跟前,更是直接停了下来。老夫妻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连忙跪到地上求饶。 虽然他们也不知道触犯了什么事。 蝉衣先一步从马车下来,快步过去扶起二人后,安抚道:“大爷、大娘不要怕,我们公子就是刚才经过时听到您二位的话,想再跟您二老确定一下。” 刚,刚才他们说话那么小声,她都听见了?老夫妻吓得更狠了。 陈韶从马车下来,先扫一眼摊子后,才看向二人。揖手向着二人微微一礼,在两人哆哆嗦嗦的目光中,先是答道:“您二老放心,被文家占去的那些田地待我清算过后,就会相继归还。” 接着不等二老回话,又继续问道:“大娘刚才说,您家三娃为帮两个姑娘,被冤枉撵出书院,不知事情起因为何,大娘可否说得再明白一些?” 听她说会归还被文家占去的那些土地,婆子还有些害怕她是不是在说反话。但说到三娃,婆子便瞬间顾不得是不是反话了,快步跪到地上,抹着眼泪道:“大人要给我家三娃做主呀,我家三娃就是好心救人,就被他们冤枉成诱骗奸污那两位姑娘……” 蝉衣将婆子扶到凳子上坐下,“大娘您慢慢说,那位三娃,是您什么人?” “三娃是我的孙子。”婆子还是止不住哭道,“多好的孙子呀,不仅孝敬我们两个老的,家里的活也一直抢着干,读书也最是用功,好不容易才考上太学,我们两个老家伙,还有他爹娘就等着他光宗耀祖了,哪知不过半年,他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撵了回来。” 陈韶耐心地问道:“那两位姑娘是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那两位姑娘是什么人,”婆子摇头道,“就听人说是什么书院监院的妾室,三娃觊觎她们的美色,便想诱拐她们到什么没人的地方奸污她们。我们三娃最是有礼,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 陈韶试探着问道:“罗监院?” “对,就是他!”婆子道,“就是他诬陷的我们三娃,我们三娃要真像他说的那样,大人怎么可能杀的是他而不是我们三娃?” 陈韶避开她的问题,继续问道:“三娃怎么说?” “三娃就说她们不是那什么书院监院的小妾,是被人抢来向那罗什么监院献殷勤,他是听到她们呼救,才上前去理论,哪里知道就被人这样冤枉了?”婆子再次滑跪到地上,磕头道,“求大人给我们三娃做做主吧,那孩子自从被撵出书院后,就跟得了失心疯一样,无论刮风下雨,每天天不亮就去地里,天不黑就不肯回来。” 天已经亮起来了。 再过一个多时辰,惠民药铺就得开张了。 惠民药铺开张时,她肯定要去站一站场子。 陈韶一边思索着一边问道:“不知三娃现在何处?” 婆子立刻道:“他还在村子里,我这就带大人过去。” “糊涂!”一旁的老头眼疾手快地拉住她道,“三娃是什么人,岂有让大人去找他的道理?你看着摊子,我回去接他!” “对对,是应该这样。”婆子连忙说道,“大人快进来坐一坐,让这老东西去接三娃过来。” 摊子旁边系着一头驴,应该是他们平常出行的工具。陈韶示意李天流安排一个羽林卫跟着老头去后,回头向婆子道:“大娘,惠民药铺今日开张,我得过去看顾一二,便不在这里等候,一会儿三娃来了,让他跟着羽林卫到惠民药铺找我便成。您放心,三娃要真是被冤枉,我一定会为他做主。” 婆子一边抹泪一边笑,又一边慌手慌脚地想找点东西塞给她,可看了一圈,面还没有揉好,锅是洗了,但火早就熄了。只好继续抹着眼泪道:“那就麻烦大人了。” “不麻烦,这是我应该做的。”又安抚婆子几句后,陈韶才坐着马车走了。 七爷、史蕙、史安、赵良柱、赵强、徐士芳及十个医学生,还有康乐坊的大夫及伙计们早早地就到了惠民药铺,正在为开张做最后的准备。 陈韶的马车在药铺外面停下来时,安仁堂、四珍堂、万和堂的人也来了。 看到她,三家药铺的掌柜连忙迎上来,先是揖礼问过好后,万和堂的张掌柜才做代表的解释道:“昨日夜间,小人几个与七爷商议后,都认为惠民药铺近半个月既是免费问诊,那前来看病的百姓必然会有很多。为避免忙碌不过来,我们这几个药铺也不用轮什么诊了,就每日一起过来就成。” 七爷听到史安通报她过来的消息后,也匆匆从后面的药库过来,听到张掌柜的话,接口道:“昨夜商量的时候不知道你还安排了徐夫子及他的学生,今儿人是都来了,你看要是嫌人太多,我就安排他们回去了。” 看着明显不想回去的几个药铺掌柜,陈韶道:“药铺既然交给了七爷,自然由七爷安排。” 七爷干脆道:“既然这样,那就先留下吧。一会儿要是人不多,你们再回去不迟。” 几个药铺的掌柜紧绷着的心弦瞬间放松下来,连连揖手表示感谢后,便麻利地带人往铺子后面帮忙去了。 第173章 药铺开张 看着他们走远,七爷往旁边让开两步,将身后的两个上了年纪的老者亮出来:“这就是我跟大人提过的那两个大夫,一个是翁大年,一个是袁和。” 两人都是在各个村子行走的赤脚大夫,并没有怎么见过大人物。尽管七爷跟他们保证陈韶跟别的官僚不一样,但猛然见到她,还是颇有些发怵地只揖着手,说不出话。 陈韶看出两人的拘谨,点头回应后,温善地问道:“我听七爷举荐过你们多次,能得七爷看重的人,必然不错。你们以前给百姓看病,是上门去给百姓看病,还是百姓找到家中来?” 年纪更大一些的翁大年回答道:“病重的,则会上门。病轻的,就会找上门来。” “那惠民药铺也一样。”陈韶随和道,“惠民药铺也是给百姓看病的药铺,跟你们以前唯一的区别就是,你们以前是以家为药铺,而今是独立的药铺。当然,虽然现在是独立的药铺,你们也可以将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以前是怎么给百姓看病的,以后还怎么看就行。另外,惠民药铺我已经全权托付给七爷负责,你们有什么事,都可以找他商量。” 两人连声称是,也到后边帮忙去了。 他们刚走,徐士芳带着十个医学生也过来给她见礼。 陈韶看他的神色很是紧绷,不由笑问:“都过了一夜,徐夫子还是不赞同在他们学业未完成时就过来给人看病?” 徐士芳愣了一下,连忙解释:“下官不是不赞同他们在学业未完成时给人看病,而是他们从来没有给人看过病,下官担心……” “凡事都有第一次。”陈韶看向乖乖站在他身后的十个医学生,缓慢而坚定地说道,“徐夫子实在担心,那就让他们先在几个大夫跟前打两日下手,到第三日时再开始问诊,问诊的药方,也由徐夫子或是大夫确诊过后,再进行抓药如何?” 徐士芳喜不自禁道:“如此甚好!” 医术不是儒学,只要照本宣科或是灵活运用就行,医术必须有稳打稳扎的技术。如今有这么大一个让自个学生磨砺技术的机会,徐士芳自然高兴。 十个医学生也很高兴,尤其是两个家中没有传承的学生。其他八个学生家中虽然也只有一个小小的医馆,可到底还有托底。他们要是学完没能考上,就得各处去找托身的药铺或是医馆,如果还找不到,那就只能跟翁大年和袁和一样,做个赤脚大夫了。可如今有了惠民药铺就不一样了,不仅可以学习到更多的医术,而且万一表现良好,能被留下来呢?就算留不下来,也可与其他几个药铺的大夫打好关系,将来指不定能多一条出路呢。 其余八个人也差不多,家中有医馆却还要进太学,不就是想往高处走吗?惠民药铺既是官方药铺,指不定在这里表现好了,就能提拔上去。 如此想着,各人都开始兴奋起来,等徐士芳与陈韶应酬结束,便迫不及待地簇拥着他往后边去了。 目送他们走得不见影儿后,陈韶找到赵良柱,“药材是不是不够?” 赵良柱正在监督赵强等人清点药材数量,听到她的问话,忙中抽闲地答道:“常用的药材应该不够。” 陈韶上前看了一下他所记录的药材数量,问道:“都缺哪些药材?” 赵良柱连说了三十余味常用药材。说完,又道:“我已经安排人去村里收了,只是药材收回来还得晾晒、研磨,恐怕来不及。” 陈韶吩咐傅九:“你带良柱叔去丰隆商行,将需要的药材都取过来。” 赵良柱又叫了几个人。傅九带着他们走后,陈韶又找到七爷:“昨日给了他们几个药铺几十张方子,让他们配好药后送过来,送过来了吗?” “昨日夜里就送过来了,就在后宅。”七爷一边说,一边就要指使人去搬出来。 “不用搬了。”陈韶阻止后,朝正好涌进药铺的二十个学子招一招手。等他们走近,她随手点了五个人道,“你们几年往前几日去过的庄子走一趟,将村民们的药带过去,记得给人送到家里。” 学子们对那几个村子都颇有好感,一听又要去那里,当即答应下来。待他们五人去后,又安排完剩下的十五人去看看哪里需要帮忙,陈韶接着问道:“我看几个药铺的大夫加起来就快二十人了,这铺子里应该安排不下吧。” 七爷朝外指一指,“已经安排人在外面搭草棚了。” 陈韶顺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她进药铺时,外面还什么都没有呢,跟各方人马说话这会儿,外面已经搭好六个草棚,还有六个草棚也即将搭好。陈韶走出药铺,看到有几个草棚已经搭到原来的食味斋和昌顺鞋铺跟前,不由笑道:“这倒好,几个铺子在一处,都不缺地方了。” 七爷跟着笑道:“原本是打算沿着旁边的巷子搭过去,是王掌柜和罗掌柜主动要求我们搭在他们铺子跟前。” 陈韶朝食味斋走去:“他们的铺子还没有开张,门前借我们用几日倒正好。” 罗树荣一家正在收拾食味斋,看到她过来,罗树荣立刻迎出来,感激地揖礼过后,又忙说道:“大人、七爷中午过来这边吃饭,我已经找人买菜去了。” “罗掌柜还没有开张,就不用跟我抢了吧?”周掌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是聚贤楼的周掌柜。 陈韶回过头,周掌柜忙上前见礼,并说道:“这么一大早,各位应该还没有用过饭吧?我已经让人将早饭都送进惠民药铺了,大人要不也趁热过去吃一些?” 陈韶确实有些饿,便道了声‘也好’后,同罗树荣道:“你这边先收拾着,收拾好了再说。惠民药铺就在你这斜对面,以后麻烦你的时候不会少。这几日就辛苦周掌柜一些,让他来照顾药铺里的人吃饭就行。” 她都这样说了,罗树荣只好答应下来。 天已经大亮了,阳光也洒落下来。 惠民药铺要免费看病半个月的消息,在昨日已经传开。 距离辰时还有大半个时辰,已经有百姓陆陆续续地围在周边观望。 七爷是个务实的人,吃过饭出来,看到观望的百姓已经不少,便立刻安排了翁大年和袁和在搭好的草棚里出诊。 翁大年和袁和在医术上可能不及各个药堂的大夫,但在村子里,尤其是西北方向这一片的村子却极为有名。观望中的百姓也少不了有家住西北的,看到他们两个,跟见亲人一般,立刻朝他们围上来:“翁二爷、袁三伯,你们怎么也在这里?” 翁大年和袁和看到这么多人围着,本来也有些拘束,等听到熟悉的声音,这才笑起来说道:“七爷请我们过来的,以后都在这里坐诊了,你们往后再有哪里不好,就来这里找我们。” 问话的是一个四十上下的大婶,听到他的话,歪头往惠民药铺里面看了几眼,忍不住好奇地打探道:“听说这药铺是陈大人开的?” 袁和趁机宣传道:“对,就是陈大人专为我们百姓开的,托的还是长宁村的七爷在看管呢。” 翁大年也配合道:“放心,以前看病是什么价,以后看病还是什么价,不会多收你们一个子。” 七爷不仅在长宁村有威望,十里八村的人提起他来也无不称赞。听说是他管药铺,又听说药价还跟以前一样,另有人嘀咕道:“那药铺还赚啥?” 翁大年故作不在乎道:“赚钱那是他们的事,我们只管看病!” “那翁二爷给我看看吧,”立刻有个三十来岁的青年坐过来,熟练地将胳膊伸到他跟前后,说道,“我还是跟之前一样,总是没日没夜地咳嗽不止。” 翁大年把了一下他的脉,见还是跟以前一样,便又问起他服药的情况。青年道:“您老让我自己配药,我家都快揭不开锅了,哪里有钱去买那些药?我就按着您老给我开的方子,到山上挖了些药材煮着吃了。我原是想着缺几味药材,那我就多吃一些时日补回来,哪里知道吃了都快两个月了,什么用都没有。” 许多老百姓都有这种情况,翁大年也没有指责他什么,照着原来的方子给他重新开了一副道:“去里面抓药吧,不收你钱。抓了药回去,将药都剁碎后,放三碗水煮出一碗来,分三次服用。连喝上十日半月,也就好了。” 青年拿着药方往铺子里面看一眼后,忐忑地问道:“真不要钱?” “真的不要钱。”被徐士芳撵出来的几个医学生,上赶着上前来,簇拥着他一边往铺子里,一边夺走他的药方道,“走,我们给你抓药去。” 青年看着被夺走的药方,半信半疑地进了铺子。医学生们并没有立刻给他抓药,而是传递着看了一回药方后,殷勤地问道:“那个,我们可以把一下你的脉吗?” 青年对着他们热切的目光,不那么愿意地把手伸了出去,“翁二爷的医术很好,绝不会出错,我们村里好多人生病都是……” 几个医学生根本顾不得听他的话,又轮番给他把过一回脉后,连连说道:“脉象虚浮无力,咳嗽日夜不止,两眼突出,不错,就应该开这个百部根汤来宣肺止咳。” 徐士芳在旁听见,趁机教导:“下次不要先看药方,应当先检查病人情况,再自己试着开个方子,最后对照大夫开出的方子,看看自己差在哪里。” 几个医学生齐声应是后,在青年不明所以中,又簇拥着他去了柜台,让他稍等片刻后,迅速钻到柜台里面,配合默契地给他抓好药,又交代了一遍煎药的过程,便丢下他,又匆匆地往外面去了。 看着怀里被塞着的药包,青年左右看两眼后,小心道:“还真不要钱呀?” 七爷就在门口,一边做着调度,一边监督着各人。听到他的话,忙里偷闲地问道:“你有钱吗?” 青年抱紧药包,紧张道:“没钱。” “没钱,那要你什么钱?赶紧走,别在这里耽误事。”七爷撵人道,“回去赶紧煎着吃了,要还不见好,趁着近来都不要钱,麻利地回来再看看。” 青年连声应好后,快步地走了。走得稍稍远些后,看到还有很多百姓犹疑不定,不由举着药包,不顾咳嗽大声叫道:“真不要钱,赶紧去看!” 翁大年和袁和的摊位前本来就已经排起了长队,听到他的吆喝,百姓们立刻一窝蜂地涌了上来。 七爷看到这种状况,当仁不让地吩咐眼巴巴等候的几家药铺大夫道:“都去吧。” 康乐堂有七位大夫,万和堂有六位大夫,四珍堂和安仁堂都只有三位大夫,听到他的吩咐,立刻全涌了出去。两人一个草棚,很快便各自坐好,并吆喝起来:“我们都是惠民医铺的大夫,也都是免费,快过来这边排队。” 顷刻,各个跟前都排起了长队。秉持着不能被两个赤脚大夫比下去的原则,康乐堂、万和堂、四珍堂及安仁堂的大夫全都放下平时高高在上的架子,铆足劲地诊起了病。 随着他们的忙碌,药铺也开始热闹起来。 一开始,十个医学生还能跟第一个看病青年一样,不紧不慢地跟着把把脉,讨论一下病情,再将药方递到柜台,让各药铺前来帮忙的伙计抓药。伴随着进来的人越来越多,十个医学生也开始变得手忙脚乱起来,属于每个病人都想过一遍手,又没有那个能力的状态。徐士芳呵斥好多次,也没能制止。 陈韶劝他道:“不必气恼,等上一两个时辰,他们自然而然就会冷静下来。” 徐士芳呵斥,本也是害怕她怪罪,见她根本不在意,甚至由着他们忙乱后,便渐渐地也不管了。 在十个医学生手忙脚乱及看到真的不要钱后,各个大夫跟前的队伍都越排越长时,早点摊子的老头也带着孙子来了。 第174章 小案平反 惠民药铺里里外外都是人,找不到一处僻静地。陈韶前后看上一圈后,将他们带到了食味斋。 在食味斋二楼临窗的位置,等罗树荣将茶沏上来,陈韶一边品着茶,一边打量着三娃。三娃的年纪不大,也就二十七八岁。形容消瘦,肤色黝黑,眼睛有种长久麻木后的呆滞感,尽管身上的衣裳很干净,但从脸上的胡须还是能看出来,这是他在来之前收拾出来的结果。 搁下茶杯,陈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许是委屈与愤怒憋在心里太久,三娃的嗓音又闷又涩:“学生汪正见过大人。” 老头也学着他的模样,向着陈韶揖礼。 陈韶微微点一点头,接着问道:“我听你奶奶说,你早年受人冤枉后,被撵出了书院,你且把事情的经过详细说一说。” 汪正先是重重地应一声是后,眼泪才忽然滚落下来,一把将眼泪抹净道:“三年前的六月,学生向夫子告假回家收麦的途中,碰上黎弘与赵仁推着两个少女上马车。那两个少女被绑着双手,一直在哭着向他们求饶。他们不仅没有丝毫怜意,反对那两个少女拳打脚踢。学生看不过眼,便上前去找他们理论。那两个少女见学生出现,便又向学生求救。黎弘与赵仁见状,赵仁便上前来推学生,警告学生不要多管闲事,黎弘则对那两个少女继续下重手打骂。那两个少女挨不过打,只能坐上马车。学生与赵仁打一架后,追着那辆马车到了城门口。在城门口,学生碰上了卢元飞,原还想请他帮忙,没想他却警告学生说那两个少女是罗监院外逃的妾室。学生自然不信,便跟着他们回书院去找罗监院对质,然后学生就被撵出了书院。” “罗监院承认那两个少女是他的妾室了?”陈韶问。 汪正咬牙道:“是。” 陈韶看他并不像个会轻言放弃的人,便又多问一句道:“那两个少女呢,也承认了?” 汪正用力吸了一口气后,才答道:“她们是被逼的。” 陈韶点一点头,忽然问道:“赵仁是平高乡人?” 汪正心头咯噔一下,忽然就涌上来阵阵的苦涩。误以为她和赵仁是旧相识,好不容易亮着的眼睛,又慢慢暗淡下去,但还是如实答道:“是。” 陈韶看到了他的异状,却没有解释,稍稍偏头问蝉衣道:“被抓回来的那些学子中,是不是没有赵仁?” 蝉衣对赵仁这个名字记忆不深,但对平高乡这个地方,却记忆深刻,这是陈韶到洪源郡后第一次发火的地方。稍稍思索片刻,蝉衣不怎么确定道:“好像是没有他的名字。” 陈韶吩咐傅九:“一会儿去那几个园子问一问黎弘和其他学子,看看是不是漏掉他了。要是漏了,就去书院将他带回来,顺便再审一审他当初是如何入的太学。” 傅九道:“我现在就可以去。” 看他跃跃欲试的模样,陈韶也没有问他什么,点头道:“去吧。” 傅九蹦跶着走后,陈韶回头看向眼睛又重新亮起来的汪正,有意问道:“后悔帮她们吗?” 汪正坚定地摇头道:“不后悔!” 陈韶莞尔地勾一勾嘴角后,看向他满是老茧的双手:“有多久没有碰过书本了?” 汪正难得心虚地避开她的目光,“有三年了。” “三年,”陈韶缓缓道,“那就是离开书院后,就再也没有碰过书本了。” 看着他渐渐握紧的拳头,还有慢慢粗重起来的呼吸,陈韶又问:“还识字吗?” 汪正眼眶又红了:“不敢忘记!” 陈韶看着窗外热火朝天的义诊现场,缓缓问他道:“惠民药铺还差一个账房先生,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汪正猛然抬头。 陈韶也收回目光看向他,看着他赤红的双眼及汪老头激动的神色,笑说道:“先别顾着高兴,可以回去好好考虑一下。” “不用考虑了,我去!”汪正急促地答道。 “那好。”陈韶站起来,“等我回头调查清楚,就派人去通知你爷爷,到时你直接到惠民药铺找七爷便成。” 汪正飞快看两眼惠民药铺后,极力克制着激动地答了声好。 从食味斋出来,看到在那十五个学子跑前忙后的维持下,义诊活动渐渐变得有序,陈韶也没有再去打扰,坐着马车便回了太守府。 吃过午饭,原还想等傅九回来问一问结果,眼皮却控制不住地往下垂。蝉衣也困得很,看她这样,掩唇打着哈欠道:“公子撑不住就先睡一会儿吧,反正事情都堆在那里,没有长腿,也跑不了。” 陈韶连客套话都没有说一句,便歪床上睡了。 蝉衣看她睡了,强撑着到屋外跟李天流打了声招呼后,也歪在凉榻上睡了。 陈韶这一睡,直睡到了卯初。醒来看着昏暗的天色,捏一捏眉心,醒过神后,歪头看到凉榻上的蝉衣,不由放轻手脚起来,自行打水洗漱过后,出门站到屋檐下,微微闭眼呼吸了片刻凌晨微凉的空气。再睁眼时,余光无意扫到书房透着光亮,不由好奇地朝树上看一眼。李天流和傅九都在树上睡得好好的,那书房…… 陈韶放慢手脚走过去,看到是全书玉在翻看账册,回头看一看东厢房,又看一看她,不由轻巧地站到她的身后:“你一夜没睡?” 全书玉正全神贯注地抽查着几个学子昨日核对过的账册,猛然听到她的声音,吓了一大跳。抚着胸口缓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回答道:“公子这么早就醒来了?” 陈韶看她的脸都吓白了,拿过茶壶给她倒了杯热茶:“不早醒,怎会看到你一夜未睡?” “我没有一夜未睡,”全书玉接过茶,浅浅地喝上一口压惊道,“我也就比公子早半个时辰醒过来。” 现在刚过卯时,也就是凌晨五点钟,她早半个时辰醒来,那就是四点钟就起来了。陈韶看一眼她的面色,见她虽带着几分疲色,但精神不错,才将目光移向她跟前的账册道,“不是说过了慢慢来?” “这些都是张儒沅、崔述他们这两日查过的账册,我有些不放心,就想趁早起的功夫稍稍检查一二。”全书玉将旁边的一小摞账册推过来,“也没有全部检查,不过是随意地抽上两三本大致看一看罢了,也费不了什么心神。” 张儒沅、崔述、常思、康正宗、耿定理就是跟着她查账的五个学子。 陈韶随手拿起一本账册,边翻边问道:“怎么样?” 全书玉唇边荡着几分笑:“还行,只偶尔会有几个小问题。不过他们原本学的都是四书五经。第一次看账册,能有这样的成绩已经很好了。” 陈韶放下手里的账册,转身坐到旁边的椅子上,也给自己倒了杯茶:“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全书玉摇头,“倒是都很谦虚,与我想象的有些不同。” 陈韶闲聊般问道:“你想象的他们是什么样子?” 全书玉也坐下来,将茶杯搁到一边,又重新拿起账册,边检查边道:“还没有来郡城前,我有一个哥哥和两个弟弟也在县学读书,在外人跟前,他们倒是彬彬有礼,任谁看了都夸一句父亲和祖父教导得好,可私底下他们的真面目却极是趋炎附势,倨傲无礼。来洪源郡后,也遇到过不少的学子,这些学子的丑态比街头巷尾的那些地痞流氓有过之而无不及。” 陈韶看她两眼,转头将从卢一沣家中搜出的账册拿出来,一边翻找着三年前六月的记录,一边说道:“你爷爷被贬了官,你家里人知道后,会不会过来找你?” 全书玉点一点头:“应该会来找我。” 陈韶问:“要见一见他们吗?” 全书玉想了一会儿,还是不确定地问道:“公子认为我该见他们吗?” 陈韶抬眼看向她,看着她面上的犹疑,不由鼓励道:“既然想见,那就见吧,不管结果如何,你只需记住,这里都有你的退路即可。” 全书玉心头一抽,泪意便涌了上来。飞快撇开头,抽出手帕抹一抹眼角道:“多谢公子。” “不用跟我道谢,”陈韶和气道,“我说这句话,不是出于对你的同情,而是因为你有能力,我又恰好惜才的缘故。换句话说,如果你没有能力,我即便怜悯你,也不会说这句话。” 全书玉若有所思地点一点头:“我明白了。” 陈韶"嗯"一声,又继续看起了账册,“已查的这些账册中,可发现丰隆商行在昌明城、拓俞城等与他国交易的记录?” “暂时还没有发现。”全书玉说道,“我昨日大致看了一下,丰隆商行的这些账册涵盖了元和十二年初至今,差不多十年的交易往来。我们这两日查了有二十三本账册,才刚查完元和十二年。” 也就是说,元和十二年,丰隆商行没有在昌明城等与他国接壤的边界,与别国百姓做过交易。陈韶看向她跟前的账册,不经意间,忽然想到雷德厚曾说过的元和十五年九月,洪源郡各士豪绅对他和丁立生的变化,心头隐隐有了某种猜测。不过,再次看一眼她跟前的账册后,陈韶并没有让自己的猜测去主导她查账的方向,而是说道:“不着急,慢慢查。” 随后,她又再一次地看起了账册。 三年前的六月,经卢家父子之手的少年有一个,少女有四个。四个少女当中,有两个的备注是黎弘、赵仁从信安庄强行买得。这两个少女最后都被送去了碧桃园。 又将前日下午在文家搜来的落雁居花名册拿出来,翻到最后一页后,陈韶看到那二十一名等同于是因为她而被屠杀的少年、少女,入园时间最早的一个也仅是去年的三月。也就是说,汪正要救的那两名少女早就成了碧桃园里的花肥。 碧桃园是顾家与朱家的。 陈韶看向书房角落处堆放着的骆爷收集来的证据箱子,文家已经没了,剩下的也只是善后问题,也是时候该挑选下一个铲除的对象了。在顾家、朱家、范家还是戚家之间仅犹豫一瞬,陈韶就将目标锁定在了顾家与朱家身上,既然汪正要救的那两个少女进的是碧桃园,那就从他们两家之中挑一个下手吧。至于挑他们两家之中的哪一个,陈韶还在做最后的裁夺,蝉衣便提着壶新茶进来了:“你们怎么都这么早起来了?” 陈韶收回目光,接过她递来的茶,喝过两口后,有意说道:“她起来得比我早。” 全书玉怕蝉衣又要唠叨什么不爱惜身子的话,赶紧说道:“我也就比你早起来不到一个时辰,不算早了。” 蝉衣立刻叉腰道:“现在才卯正,你比我早起一个时辰,那就是卯初就起来了?” 陈韶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道:“她寅正就起来了。” “寅正?”蝉衣拔高声音,“你昨夜什么时辰睡的?” 全书玉瞄一眼嘴角带笑的陈韶,心中盛满暖意地握住她的手道:“好了,别气了,我明日不起这么早就是。” “你每次都说明日,明日复明日,永远都是明日,也永远没有做到的时候。”蝉衣趁势把住她的脉搏,见她脉象平稳,这才放过了她。 “我知道你们不着急,”全书玉觉得不解释清楚,只怕以后休想再早起后,温和说道,“但我还是想早些将这些账册看完。罗家、伍家、卢家,还有前日被查抄的文家,公子虽然都安排了其他人在清查,但我想着,即便有他们清查,也应该有我们自己人在旁边监督才好。财帛动人心,我们只有自己心里有数,他人才不敢乱动什么心思。” 蝉衣承认她说得有道理,但是:“即便是这样,你也不能……” “你放心,现在的我比从前任何时候都爱惜自己的身子。”全书玉打断她的话,缓慢而坚定地说道,“这些时日,我不仅在按时吃药,也有让厨房每日炖鸡、炖鸭的好好补身子,我不怕累,我喜欢忙碌。只有忙碌,我才感觉自己活着。” 蝉衣握住她的手。 她理解她的感受。 她刚被婆婆捡回庙里的时候,年岁虽小,却也跟她现在一样,每日不敢多睡,睁醒便开始抢着干活,就为了显得自己有用,不被再次丢下。 第175章 陈韶的开解 嘀咕着交代了几句"忙可以,但凡事都要以身体为重"后,蝉衣便出去叫傅九送早饭了。 在傅九将早饭送过来的空当,陈韶继续问全书玉道:“你屋里那几个姑娘怎么说,可愿意去药铺帮忙?” “也正想跟公子说这件事,”全书玉放下手里的账册,微微蹙眉道,“她们都不想去药铺,主要原因是药铺里人多又杂,她们一时之间还很难适应。也问了她们想去什么样的地方,她们虽然支吾着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听话里的意思,大概是想去绣坊一类的地方。” 她们被罗健、罗忠关在暗室,整日受着凌辱,受激不敢面对复杂的人来人往,不难理解。陈韶细细琢磨片刻,接着问道:“她们叫什么名字,是怎么被关进的罗健、罗忠家里,你问过没有?” 全书玉看向她手里的花名册,“王素、宋令仪、郑华、许成美,年纪都不大,最大的许成美也仅有十七岁,最小的宋令仪只有十三岁。四人都是年初那两三个月,家中兄弟为进书院,将她们或卖或送给黎弘后,转到卢元飞手中,再被罗健、罗忠挑中带回的家中。” 陈韶在花名册上翻到年初那几个月,将几人的名字一一找出来后,又由着她们名字后面的备注找到出卖她们的兄弟名字,进而又核对了一下被拘捕回来的学子名单,看到几人兄弟都在名单内,又问道:“她们知不知道出卖她们的兄弟已经被关押的消息?” 全书玉答道:“蝉衣有跟她们说过。” 陈韶随口问:“她们都是什么反应?” 全书玉迟疑片刻,眉峰更是忍不住拧成了一团,“宋令仪和郑华尚好,两人对兄弟出卖她们的事一直怀恨在心。王素与许成美,尤其是许成美,会时常向我打听她哥哥的近况。得知公子让他们去拼尸骨,两人似乎都有些不忍。” 蝉衣冷笑道:“她们兄弟出卖她们的时候,可没有不忍!” 全书玉叹气道:“许成美说,她哥哥也是迫于无奈。王素虽然没有说得这样直白,但意思也差不多。” 蝉衣气笑了:“迫于无奈是吧,我现在就去告诉她们,不管她们的兄弟有多迫于无奈,做出这样的事,等待他们的也只有死刑!” “站住!”陈韶叫住她,接着问全书玉,“她们都会刺绣吗?” 说到这个,全书玉忍不住笑了:“倒是都会,宋令仪刺绣的水平还不低,但最出彩的还是郑华。” 说着,将发髻上簪着的海棠花细钗取下来后,递她道:“这支海棠就是出自郑华的巧手。” 陈韶拿过细钗,才愕然发现竟是绢花海棠。瞧着娇嫩柔美的花瓣,陈韶忍不住用指尖触了触后,才叹为观止道:“这手艺真是巧夺天工。” 蝉衣将自个的茉莉花钗也取下来道:“我这支也是她做的。她前两日送我时,我也以为是真的,没承想竟是她用绢纱做出来的,简直跟真的一模一样。” 陈韶将她的茉莉花钗也拿过来,认真观察片刻道:“不仅手巧,心思也巧。” “公子前两日忙,我便没说。现下既说到了这儿,公子可还记得周公村的程二丫?”蝉衣喜笑道,“早前公子承诺程二丫,要为她请一个绢花的师父,我看也不用另外再请了,就让郑华教她如何?” “她应该教不了。”全书玉摇头道,“四人中,就她最不愿意去药铺,也最不愿意见外人。你看其余三个,院子有点动静的时候,再害怕也会躲在窗口往外望一望,她就从来不凑这个热闹。让她出太守府去教人做绢花,只怕比杀了她还要让她难受。” “这倒也是。”蝉衣点一点头,“她每日连话也说不了几句,要么独自坐着发呆,要么就做绢花,要么就是跟着请来的那几个婆子擦擦扫扫,让她教程二丫,倒确实有些为难。” 听着她们的形容,陈韶微不可察地拧一拧眉,“她每日吃饭如何?” 全书玉哀叹道:“饭也吃得不多,也开解过她几回,但都没什么用。” 陈韶看向蝉衣。 蝉衣道:“郁结在心,开过药,她也吃了,但一样没用。” 这是心死的表现,而且情况还很严重。陈韶不敢耽误,吩咐全书玉道:“你回去看看她是否起来了?要起来了,就将她带过来,我来跟她谈一谈。” 又吩咐蝉衣:“你去将太子妃送我的点心挑些过来,再另沏一壶新茶。” 蝉衣很快将点心和新茶端过来摆好。 陈韶合起手中的花名册,示意她:“等她过来,你和全书玉就在外面等着。” 蝉衣称好。 郑华十六岁,中等个头,模样娟秀,只是神色麻木,眼睛更是死灰一片。跟在全书玉身后,像是行尸走肉。进到书房,也不好奇地东张西望,木然地跪到地上,低垂着头,安静等候着发落。 在蝉衣拉着全书玉出去后,陈韶温和道:“起来吧。” 郑华听话地站起来,但还是低垂着头。 陈韶看她像是没有意识的木偶,便又道:“坐下吧。” 郑华乖乖上前来,坐到了全书玉看账册的凳子上。 陈韶继续道:“尝一尝点心。” 郑华拿起一块点心,小小地咬了一口。明知道她吃不出什么味,陈韶还是问道:“怎么样?” 郑华咽下嘴里的点心,点头道:“很好吃。” 陈韶笑道:“这是京城最好的点心铺子百味斋里的云片糕。” 以为是在让她试毒的郑华动作一僵后,猛然抬头看向她。陈韶莞尔一笑,拿起她给全书玉和蝉衣做的海棠与茉莉绢花,“这是你做的?” 郑华点头:“是。” “做得很好。”陈韶笑着说道,“一开始我都以为是真花了。” 郑华身子再次一僵后,才木讷地说道:“大人要是喜欢,回头我也可以为大人做上几朵。” “好呀。”陈韶先是一口答应下来,接着才为难道,“不过我是男子,戴花难免叫人笑话,你能不能将绢花做成这种模样?” 郑华随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书桌一角立着一只素描的白瓷花瓶,花瓶里插着几枝海棠。许是才插上不久的缘故,花枝还十分鲜活。 “这是蝉衣从园子里剪的花枝,天气炎热,几乎得每日一换。”陈韶说道,“如果将这些花枝改为绢花,那就既不用每日更换,又能时时保持鲜艳,岂不是一举两得。” 郑华答道:“那我回头多做几样花,供大人换着用。” “那就麻烦你了。”陈韶故意犹疑片刻,才接着说道,“我还有两个不情之请。” 郑华显然没有料到她会这般客气,忙不安道:“大人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是这样的,”陈韶叹一口气,“早前我曾答应过周公村的程二丫,要为她请一个会做绢花的师父,可是近来我找了许久,也未找到一个满意之人。今日见了你做的绢花,我很喜欢,不知你能否替我教一教她。我知道周公村距离太守府有些距离,每日来回多少有些不便。我想的是,如果你能教她,我就让人去将她接过来暂时同你一道吃住。唯一麻烦的事,程二丫仅有五六岁,可能在你教她做绢花的同时,还得照顾她一二。” 郑华一听要让她教人做绢花,脸色霎时就白了。随即听到会将人接到太守府,且对方仅是个五六岁的孩子,又立即松气道:“我可以教她,也可以照顾她。” 陈韶松快道:“真的吗?” 郑华似感受到了她的愉悦,微抿着嘴角,也忍不住笑了一下道:“嗯。” “太好了。”陈韶迫不及待地朝外面叫道,“蝉衣,立刻让傅九去将程二丫接来太守府!” 蝉衣也是聪明人,高声应了句"是"后,麻利地到院子中将傅九从树上叫下来,小声叮嘱:“接人的时候,先问一问程二丫的爹娘及爷爷奶奶愿不愿意,愿意再将人接过来,听到没有?” 傅九去后,蝉衣回来在门口说道:“公子,傅九已经去了。” 听着她们这般不加掩饰的开心,郑华木然的神色隐隐有了松动之意。陈韶见状,心底不由松了口气。郑华最大的心结其实并不在被兄弟出卖,而在于自我否定。她能有这么漂亮的一手绢花手艺,在家时必然没少靠这个补贴家用。尽管如此,她的爹娘和兄弟还是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她,这让她痛恨他们的同时,也在不断地责问自己是不是还不够努力,才让他们如此对她?如果自己努力一些,是不是就不会被抛弃了?对于她这样的心理,言语的开解基本没用。 道理有几个人不明白? 不过是接受不了结果,才会一遍遍自我否定,去假设没有走过的路,设想着不同的答案罢了。 对于有这种心理的人,对付她们最好的办法就是重新建立起她们的自信。 只是自信可以顷刻崩塌,但重新建立自信却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而陈韶恰恰缺少的就是时间,不过看她神色这么快就有了松动,想来她的内心也在渴望新生。稍稍思索一二,陈韶决定赌一把大的:“除了海棠花和茉莉花,你还能做别的花吗?” “基本上所有的花都能做,”伴随着这句话出口,郑华的面色忽然又暗了下去,好一会儿,才干涩道,“不过都卖不了什么钱。” 陈韶自动忽略了她后半句话,“既是这样,那我要托你的第二件事就是,等把我要的花束做好,你再帮我做些类似这样的花钗。不过不能再用木头钗子了,得用金、银或是玉才行,绢纱也得用更好一些材料。你刚吃的那糕点是太子妃让人快马加鞭送给我的,我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回礼,今日碰巧听全书玉和蝉衣提及你会做绢花,才想起太子妃也最是喜欢绢花,便起意拿这个做回礼。” 送太子妃?郑华吓得猛然站起来道:“我……” “也不用多做,按照十二花令,每个做一件就行。”陈韶自顾自地说道,“你也不用有太大压力,我回礼不过是回一份心意。” 她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本来就不擅长拒绝的郑华,只能答应下来。 目送她回东厢房后,蝉衣和全书玉迅速进到书房。蝉衣夸赞道:“还是公子厉害,我看她过来时了无生气,回去时双眉虽是拧着的,但多少带着活气了。” 陈韶吩咐全书玉:“一会儿将这点心端去给她。” 全书玉附和道:“确实比来时多了几分神采。” “也就是几分神采罢了,距离恢复还早着呢。”陈韶示意她,“一会儿将这碟点心端去给她。另外,她近来需要什么材料,都让人买来给她。” 在全书玉应好后,陈韶又吩咐蝉衣,“我让她给太子妃做几朵绢花。既是送给太子妃,那就不能再用木钗了,你回头去文家将那几块没有用过的青玉带回来给她。” 蝉衣笑道:“太子妃最是喜欢绢花,她的手艺比起京城那些老师傅虽然稍显稚嫩,但胜在灵动活泼。这要送去给太子妃,得了太子妃的青睐,她将来怕是前途不小。” “即便没有得太子妃青睐,以她的手艺,也不愁没有饭吃。”陈韶平静地揭过这个话题,另行吩咐道,“隔几日,等她把我要的花束做得差不多后,你们商量着去央她给你们再做多几支花钗。总之,就是近两三个月不要让她闲下来。” 全书玉的遭遇比郑华还要坎坷,瞬间明白她意图的同时,点头应了声好。蝉衣跟着应好后,笑吟吟道:“公子不想让她闲着还不简单,程二丫之所以要学绢花,就是为了赚钱。回头等她来了,跟着郑华学出个模样后,让她将做好的绢花拿去外面支个摊子卖就是。郑华是她师父,岂有不帮她之理?” “也是个法子。”陈韶看两眼手中的花钗后,顺手还给了她们。郑华是暂时有安排了,其余三个还没有着落呢。王素、许成美……罢了,她们愿意牺牲自己去供养家人,那是她们的选择,她无权干涉。她能做的,就是给她们找一个暂时的落脚点,至于能不能站稳脚跟,那也是她们自己的事。只是…… 罗家、伍家、卢家和文家那么多铺子,肯定少不了绣坊,但开绣坊容易,管绣坊的人呢。她现在除了没有时间,还严重缺人。 罢了,总归也不是什么着急的事,陈韶摇一摇头,将目光再次落到了骆爷的那几箱子证据上。 第176章 教训胡庆鲁 顾家、朱家。 两家都是出自吴郡,能在洪源郡抱团,那么在吴郡应该也是通家之好。 想要对付他们两家,难度肯定比对付文家要大。 陈韶正思索着对付之法,李天流扣手敲了两下门。陈韶看过去,李天流道:“吃饭。” 陈韶再次看一眼装着顾家和朱家证据的箱子,示意全书玉和蝉衣先去吃饭,再回来忙碌后,出门在李天流跟前顿一顿脚,在他跟上脚步时,才问道:“赵仁抓回来了?” “抓回来了,”李天流懒洋洋地说道,“也都交代了,给了负责管理学子的直学二十两银子进的书院。” 这个书院已经烂透了,陈韶暗自评判一句后,接着问道:“他现在哪里?” 李天流反问:“你要审他?” 陈韶否认,“我已经查到他和黎弘强买那两个少女的证据,证实汪正所述不假。傅九……傅九接程二丫去了,那你回头派个人去跟汪正他爷爷说一声,让他今日或是明日去惠民药铺找七爷。” 李天流招手叫来一个羽林卫,将她的交代吩咐下去后,才回她的话道:“大牢已经没地方关人了,我让傅九将他扔到了那几个园子跟着之前的那些学子拼骨去了。” 陈韶顺势问道:“拼出多少具尸骨了?” “早着呢。”李天流慢腾腾道,“到目前为止,连落雁居都没有拼完。” 陈韶拧一拧眉,没说什么,又继续问道:“挖骨呢,挖完几个园子了?” 李天流啧道:“昨日去看了一回,挖骨的那一家子整日里磨磨蹭蹭、哭哭啼啼,在让他们去挖骨之前,我和傅九已经挖了一个半园子,那二十一个人又挖了三个园子,如今他们人也不少,但到昨日为止,却连一个园子也没有挖完。” 陈韶皱眉:“徐光没有说他们?” “怎么没说?”李天流扬一扬眉,“只不过每次说了连半个时辰也管不到,又故态复萌。” “那就去跟徐光说一声,让他……罢了。”陈韶话到一半,也及时地止住话头,“你再安排人去让徐光回来,让他准备准备,一会儿吃过饭后,跟我们去文家其余的庄子。另外跟看守那几个园子的羽林卫或是衙役说一声,不论是挖骨还是拼骨的人,再磨磨蹭蹭,那就鞭笞伺候。” “早就应该这样了。”李天流道,“就他们犯的那些事,死不足惜,打几下又算什么。” 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又招手叫来羽林卫安排去了。 吃过早饭,稍事歇息,傅九便带着程二丫回来了。 程二丫看到陈韶,乖乖地跪到地上,给她磕了三个头,“二丫见过大人。” 陈韶示意蝉衣扶起她后,招手让她走到近前,又让她坐到身边后,将点心推到她的跟前,“二丫小朋友,吃过早饭了吗?” 程二丫对着点心悄悄咽一咽口水后,快速移开目光道:“吃过了。” 陈韶歪头逗她道:“撒谎可是不好的行为。” 程二丫赶紧道:“还没有吃。” 蝉衣一边给她备早点,一边软着声问道:“既然没有吃,二丫为什么要说吃过了呀?” 程二丫想一想,还是如实说道:“爷爷说了,到了太守府,要乖乖听大人和师父的话,不能给大人和师父添麻烦。” 蝉衣将点心端到她跟前,在嘱咐她慢慢吃的同时,依旧软着声说道:“爷爷说不添麻烦的意思是不要调皮捣蛋,不是不吃饭呀。” 程二丫认真道:“我记住了。” 其实爷爷还跟她说了到太守府后,不要跟饿死鬼一样,看到什么都想吃,但她想,爷爷说这话是害怕她不讨大人喜欢,会被撵回去。可大人和大人身边的人看起来都是好人,所以爷爷担心她的话,她就没有必要再说了。 趁着她还在吃饭,陈韶吩咐蝉衣:“去把郑华请过来。” 又吩咐傅九和李天流:“你们暂且避一避。” 郑华拘谨地过来,看到屋里没有其他人,才稍稍放松下来,将目光看向了程二丫。程二丫已经吃完饭,看到郑华进屋,便看向陈韶,以眼神询问她这是不是就是要教绢花的师父。看到陈韶点头后,她麻利地滑下椅子,乖巧地走到她的跟前,跪到地上,磕头叫道:“二丫见过师父。” 软软甜甜的声音,一下击中了郑华,快步上前扶起她,拿出袖中备好的芙蓉花钗簪她发上后,又给她拍起了腿上的灰尘:“我也就比你大了十岁,以后不用叫我师父,叫我姐姐就行。” 程二丫摸一摸头上的绢花,又笑容灿烂地说了句‘谢谢姐姐’后,便快步跑回来,拿起带来的包裹,蹬蹬回到她身边,递她道:“这是我爷爷、我娘还有我给姐姐准备的礼物,姐姐快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程二丫的包裹里放着一套新衣裳,三支桃树钗,一个平安符和一个香囊。 “这衣裳是娘给姐姐做的,娘说不知道姐姐的身量如何,便按照我大姐的身量做了这套。娘说如果姐姐穿得不合身,就让我带回去给她改一改。”程二丫指着包裹里的物什献宝一般一样一样地介绍道,“这三支桃树钗是我爷爷砍了院子里的老桃树做的,爷爷说家中也就这桃树还值一些钱,让姐姐不要嫌弃。这个是我在福泽寺给姐姐求的平安符,还有这个香囊,是我亲自绣的,娘说绣得太难看了,不让我给姐姐,是我偷偷塞在包裹里才带来的。” 郑华的眼睛在打开包裹,看到礼物的瞬间,就已经湿润了。听到她的介绍,眼泪止不住地一串接着一串地滚落下来。 程二丫年纪小,又不知道她的经历,看她哭,以为她是不喜欢这些礼物,忙无措地边给她擦眼泪,边说道:“姐姐不要哭,不喜欢这些礼物,我们扔了就是。” 郑华迅速抹了两把眼泪后,边哭边笑道:“不,姐姐很喜欢。” “那姐姐为什么要哭?”程二丫不解地问道。 “姐姐高兴。”郑华小心地将包裹收好,起身牵住她的手,向陈韶道,“如果大人没有别的事,我就带她回去了。” 看着她格外明亮的眉眼,陈韶点一点头:“去吧。” “想不到简简单单的几份礼物,就让她感动成这样。”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蝉衣不可思议地说道。 全书玉道:“那可不是简简单单的礼物。” “好了。”陈韶打断她们的话,吩咐蝉衣,“时间也不早了,收拾收拾,准备去大桥镇。” 又吩咐全书玉:“这次出去,最少也要六七日才能回来。除了与案子有关的事不用管,其余杂事你就看着安排。” 全书玉应好。 这次去大桥镇的人员配置还是跟上次一样,除了徐光、胡庆鲁、骆爷外,还有在惠民药铺维持秩序的那二十五个学子。 免费看病,免费拿药,昨日看病的百姓用事实证明了惠民药铺所言非虚,这就导致了今日前来看病的百姓更多了。而经过学子们昨日跑前忙后的维护,今日来看病的百姓也学会了自觉排队。 学子们的用处已经不大。 而且比起人人都能做的维持秩序,学子们也更愿意跟着陈韶去庄子上做事。陈韶这边,文家有五十二个庄子,她不可能每一个都事必躬亲,她也需要尽快培养一批人来代替她去善后。基于以上两个原因,陈韶果断地将二十五个学子从惠民药铺撤出来,让七爷另行去找几个百姓来维护现场秩序。 任中行自那日让他看守文家的粮仓后,这两日便一直关注着陈韶的动向。听说她往大桥镇来后,便早早地出镇候着了。远远看到她的马车过来,又急步迎上去。待她的马车缓缓停下来,忙揖手道:“中行见过公子。” 陈韶透过车窗看向他:“有事?” 任中行恭顺道:“公子在文家上一个庄子分粮还地的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这边庄子附近的百姓近两日一直在盼着公子过来,有些等不及的,甚至早早地守在了庄子跟前。中行怕他们惊扰了公子,这才特意前来禀明公子,顺便为公子带路。” “那就走吧。”陈韶道。 任中行恭敬地应声是后,本想牵马跟随,但看随行的羽林卫及学子都是骑马而行,也只好翻身上马,与开路的羽林卫并行着带路。 文家在大桥镇的庄子也在镇西,与粮仓相距不到四里路。 诚如任中行所言,这边庄子周围的百姓早早地就在盼着她,如今看她过来,立刻拿簸箕带背篓地跟在车队后面,一同向着庄子去了。 庄子跟前,也早早的候着了好些百姓。 马车在庄子旁边停下来后,候着的百姓立刻站起身,朝着庄子簇拥过来。 “大家先不要急,”陈韶站在马车上,扬声向着四周喊话道,“该分粮就分粮,该还地就还地,一样也不会少给大家。只是分粮前,我们得先清点庄子里库存的粮食有多少,才好估算着均分给大家。很快就好,还请大家不要拥挤。” “大人慢慢清查,我们不着急!” “对,我们不着急!” 听着众人七嘴八舌的叫喊声,陈韶揖手朝着四方感激过后,快速向着李天流道:“立刻安排人清查庄子。” 又向胡庆鲁道:“你带十个学子,也不用跑去村里了,就在庄子里清查各村各户被侵占的良田数目及时间。” 又问骆爷:“与这边庄子相关的证据都挑出来了?” 骆爷连忙答道:“都挑出来了,总共有八件。” 陈韶说了声‘好’,转头吩咐徐光:“你跟着骆爷一起,落实这八件证据的详情。” 各人都去忙碌后,陈韶带着剩下的十五个学子进了文家庄子,“在上一个庄子是怎么分粮的,还记不记得?” 学子们七零八落地答道:“记得。” “好。”陈韶吩咐,“今日分粮就交给你们了,去准备吧。” 学子们瞬间哄然四散。 任中行看一眼抬桌子搬凳、找秤、拿撮箕、寻账本的各个学子,暗暗压着羡慕道:“公子,庄子上的管事及下人,都关在柴房。” 陈韶‘嗯’一声,“跟上次一样,麻烦你们任家帮着送去太守府。” 任中行积极地应声是,又看一眼忙碌的学子后,试探道:“分粮的事,中行也可以帮忙。” 陈韶回头看他两眼,“真想帮忙,就去把各村的村正请过来。” 任中行立刻道:“中行这就去请!” 看着他疾步如飞的背影,陈韶扬一扬眉后,跟随着学子们的脚步,走到粮仓,“怎么样?” 正清点着粮仓的羽林卫答道:“跟上个庄子的粮仓差不多大,粮食的储量也大致相同。” “账房有五百二十多两银子,三百多贯钱。”另有羽林卫过来说道。 “够了。还是跟上个村子一样,一家先领一百斤稻谷、三十斤麦子、十斤大米和五斤面粉。你们先准备着,我去外面让他们排队进来领粮。”陈韶说着,又出来到了院子里。各村的村正也在等着分粮的人群中,任中行不过问上几句,村正们便相继挤出来。恰好陈韶从屋里出来,任中行便领着他们围了上来。 文家这个庄子所牵涉的村子,包括大桥镇在内,只有三个。陈韶也不跟他们客套,直接吩咐道:“太阳已经很大了,赶紧按村子排好队,现在就去领粮。” 村正们回去让人排队后,陈韶冷着脸将在人群里忙碌的胡庆鲁叫回来,当着他与跟他做事的十个学子的面,问任中行道:“文家这个庄子是什么时候置办的?” 任中行飞快看一眼胡庆鲁后,紧绷着心弦谨慎地答道:“应该是元和九年腊月置办的。” 陈韶又问:“文家的庄子把这三个村的良田全都侵占了?” 任中行保守道:“差不多是这样,不过这边基本是中等田地,所以文家即便侵占了他们的上等田地,情况也没有上一个庄子那么严重。” 严不严重,不是他这样的算法。当然,陈韶也没有去纠正他:“文家一过来就侵占了他们的田地?” 任中行老老实实答道:“差不多是这样。” 陈韶不再问他,转头向胡庆鲁道:“把你查到的给我。” 胡庆鲁硬着头皮将手里的纸递了过去。 看着纸上记载着的十余户百姓信息,陈韶冷笑着扔到他的身上,“这就是你做事的态度?” 胡庆鲁慌张地跪到地上,“公子……” “行了,”陈韶冷冷地打断他的话,“我不想再听什么求饶的话,滚回太守府,等候发落!” 胡庆鲁脸色灰败地磕了个头后,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踉跄着走了。 陈韶扫一眼噤若寒蝉的任中行,又扫一眼周围寂然无声的百姓,最后再扫一眼十个学子,漠然道:“想跟着我做事,除了勤快,最重要的是要长脑子!去帮着几个村正维护秩序,再挨村带着他们进去领粮!” 十个学子忙不迭地跑着去了。 第177章 拦路叫冤 原来争抢着都想排前面的百姓,也都不再拥挤,乖乖地按照顺序排了起来。 陈韶见状,收回目光,看向任中行。 任中行赶紧后退两步,低头揖手。 他原本以为她把胡庆鲁叫到跟前,是为防止他撒谎,却不想竟是利用他对付胡庆鲁。 这种突如其来的问罪方式,让本就对她心怀惧意的任中行,不由越加收敛性子,不敢行差踏错半步。 看着他微微发颤的指尖,陈韶收回目光,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问:“文家的那些庄子,你们任家是不是都派人看管起来了?” 任中行不敢胡乱琢磨她话里的意思,快速跟着她的脚步,谨慎而坦诚地答道:“上一个庄子的事发生后,祖父猜测其余庄子的人听到消息,可能会闻风逃逸,就下令让我们监管了其余庄子,等候公子的发落。” 陈韶脚步不停,甚至还颇有些理直气壮地问道:“上一个庄子逃逸的那些人呢,有他们的下落了吗?” 任中行规矩道:“上一个庄子上管事加上下人,总共有三十七个人。目前已经抓捕了三十三个人,还有四个下落不明。抓捕回来的人,如今就关在镇西的粮仓。” 陈韶吩咐:“回头跟着这庄子上的人一并送回郡城。” 任中行应是。 陈韶偏头看他一眼,“任家有没有空院子?” 空院子,她问这个是……任中行想看看她的神色,又不敢抬头,只能继续保持着眼观脚前,壮胆子回答道:“空院子倒是有不少,不知公子需要什么样的?” 陈韶随口道:“能关人就好。” “关人?”任中行心思刹那一动,忙试探着问道,“是关文家这些人?” 陈韶似是而非道:“那也不一定。” 不一定的意思是除了文家,还有别人?别人是谁?胡家还是……任中行收敛心神,斟酌着说道:“能关人得需大院子,家中倒是有好几处大院子,不过具体哪处合适,还得公子拿主意。” “不用那么麻烦,”陈韶道,“你们看着合适,回头将人送过去就行。不过我身边已经没多少可用之人,人关在你们任家的院子里,就还得托你们看管一二。” 任中行忙道:“能为公子做事,是我们任家荣幸。” 陈韶提醒:“将人关进去后,记得将名册给我。” 任中行称是。 这个庄子的规模比上一个庄子整体上小了有三分之一,受到侵害的三个村庄百姓也比上一个庄子少了有三分之一。按照上一个庄子的配额,三个村子的百姓领完粮食,粮仓中还有三千斤的剩余。 按照上一个庄子的补偿数目发放完银钱,也还结余了不少。 大桥镇距离郡城并不远,有两户受到庄子上的管事或是下人毒打的百姓,已经到惠民药铺看过病。剩余的六户原是打算今日过去,遇到分粮、分钱耽误下来,也由蝉衣给看了。 至于还地,在安排几个村正按照原来各家的田地归还划分后,陈韶便启程去了下一个庄子。 一样的流程,一样的步骤,在无限压缩休息的情况下,又在借口给他们领路的任中行带领中,半个月时间,陈韶走完了十个庄子。 看着已经疲惫到说不出话来的二十五个学子,陈韶松口道:“这次就到这里,都收拾收拾,准备回郡城!” 已经忙到麻木的众学子闻言,眼底终于涌出丝丝光亮。 李天流看到,不由揶揄:“也不知道这一回去,以后还愿不愿意跟你做事。” 陈韶不以为然道:“书院里还关着不少学子。” 他们不愿意,自然有人愿意。 李天流啧两声,说道:“无情!” 陈韶睨他两眼,调侃:“怎么,跟着他们做了这半月的事,还做出感情来了?” 李天流呵呵两声,走了。 惠民药铺的义诊还在继续,不过已是最后一日。 前来看病的百姓依旧很多,长长的队伍几乎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让二十五个学子自行散去后,陈韶在距离队伍尾端二十丈的位置下了马车,在排队百姓们热情的招呼声中,陈韶随着他们让出来的道路,慢慢走到了惠民药铺跟前。 惠民药铺周围,聚集着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小摊贩,陈韶注意到,大部分摊贩都是之前在太守府大门外做买卖的那群人。除此外,聚贤楼也在周围搭着三个凉棚,免费给看病的百姓施粥及降暑的糖水。 看到无论是看病的百姓,还是做买卖的摊贩都井然有序,陈韶便不欲打扰,待走之时,听到风声的七爷却先一步迎了出来。 陈韶只好停住脚步。 俗话常说,权利是最好的补药。虽然只是惠民药铺的掌柜,原本就精神抖擞的七爷,如今更是神采焕发。满面春风地走到跟前,看到疲惫不堪的陈韶,下意识地拧一拧眉后,又看向李天流及一众羽林卫,看到他们同样疲惫不堪,不由道:“大人再忙也得注意身子。” 说着,就要迎着她进药铺。 “不用了,我说几句话就走。”陈韶看两眼药铺,又看向排队的百姓,“这些时日,没出什么事吧?” “没出什么事,来看病的百姓都很自觉。大人先前派出去的那三十个学子也都回来了,这几日正跟良柱在商讨怎么种药材的事。”七爷一股脑说完后,催促道,“大人赶紧回去歇着吧,要有事,我们再去太守府请教大人。” 陈韶应声好,眯眼看一眼天上的太阳,才转身要走,三个排队看病的百姓忽然冲出来,在羽林卫的阻拦中,扑通跪到地上,砰砰磕头道:“求大人为我们做主!” 一个年过六十的老妇人,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妇人,还有一个二十左右的年轻男子。看模样,应该是祖孙三代。 陈韶仔细地打量一圈三人,又看一圈周围指指点点的百姓,最后示意蝉衣与傅九上前去扶起三人,从容而平静地吩咐道:“带他们回太守府。” “我们不去太守府!”中年妇人听到太守府三个字,猛然一把推开还扶着她的蝉衣,又重新跪下来,“太守府里有丁大人,看到我们状告他,一定会打死我们,求大人就在这里给我们做主,求大人就在这里给我们做主!” 老妇人也重新跪下来,跟着她一起大喊大叫。 年轻男子也想有样学样,但被傅九牢牢抓着,只能边挣扎边喊叫。 听着周围百姓越来越纷杂的议论声,陈韶的目光再次落到三人身上:冲丁立生来的。 那几个园子的始作俑者,也有丁家。 她相信丁立生不是什么干净人。 但她现在还有用得到丁立生的地方,暂时还不能让他出事。 那么,是谁迫不及待地要对付他? 雷德厚?胡庆鲁?还是任家、周家? 一个个名字在陈韶脑海里划过,最终消散于七爷慷慨的责问声中:“这惠民药铺是大人开办的,你们问问这半个月来看病的人,哪个没有得到实惠?你们再问问这半个月大人去过的庄子,大人又是分粮又是分钱又是还地,可曾亏待过他们?是,你们有冤情,大人也接了你们的案子,不过是让你们回太守府,你们就闹着非要将她绑在这里。文家那么大个庞然大物,大人都处置了,一个丁大人又算什么!你们要当真是申冤,那就去太守府,这里有这么多人看着,倒要看那丁大人敢不敢犯众怒地对付你们!你们要不去太守府,那我们也得问问你们,到底是何居心!” “七爷说得对,”还没有离去的任中行也站了出来,诚恳地向着陈韶揖一揖手后,又面向排队看病的百姓道,“公子近来一直在外奔波忙碌,才半个月就走了十个庄子,几乎没有怎么歇息过,如今回来,还是一起帮忙的学子们撑不住的缘故。就是这样,公子连太守府都还没有回去过,就过来这边关心大家是不是都看上病了。” 看到百姓们都朝着陈韶和同行的羽林卫等人看过来,议论声也由三人的冤情转到了对陈韶的称赞上,任中行满意地又朝还跪着的三人揖一揖手:“其实你们大可以不必担心丁大人会对你们怎么样,文家被查抄的事,想必你们也知道,但文家被查抄的起因,想必你们还从来没有听过。文家被查抄的起因,是大树村一位叫陶珍的姑娘,向公子状告了文家打杀她爹娘及两个哥哥一事。” 难怪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听着七爷与任中行或称赞或恭维的话,陈韶连疲惫都消了不少。谦虚地朝着众人揖一揖手,感谢他们为她说话后,又对着三人揖手道:“大娘、大婶放心,我虽然没有各位乡亲恭维的那般无所不能,但护你们几人周全还是能做到的。蝉衣、傅九,带大娘、大婶,还有这位小哥回太守府。” 蝉衣朝傅九道:“看大娘、大婶这模样,应该还连早饭也没有吃,你快去让徐光将马车驾过来。” 傅九应声去后。 蝉衣又朝着施粥的聚贤楼棚子叫道:“麻烦两位小哥给大娘、大婶打几碗粥过来。” 聚贤楼施粥的伙计已经是老熟人了,原本也要站出来拍几句陈韶的马屁,却被任中行抢了先。正背后嘀咕任中行的坏话呢,不妨听到蝉衣的声音,立刻扬着笑脸高和了一声‘好呢’后,麻利地打上几碗粥,用食盒装好送了过来。 蝉衣向他道过谢后,又才向着老妇人与中年妇人道:“大娘、大婶,我们走吧。” 不,他们不想去太守府! 可好话、歹话都让他们说了,他们不去显然不行。 三人都害怕地东看西看,想要找出指使他们前来告状之人,向他求救。 当初那位什么管事明明说,只要他们在惠民药铺前向陈韶下跪叫冤,陈韶就一定会接他们的诉状,他们照他的话做了,可陈韶不仅没有接他们的诉状,还要带他们回太守府。太守府里有丁立生,要让丁立生知道他们要告他,即便现在放过了他们,等陈韶离开后,也一定会找他们算账。 不行,他们不能去太守府! 在徐光将马车驾驶过来,蝉衣要扶老妇人上马车的时候,老妇人忽然又跪到了地上,连连说道:“我们不告了,求大人放过我们吧,我们知道错了。” 中年妇人也正害怕着呢,一听她这话,也连忙跪了下来。 陈韶亲自上前,以巧劲将老妇人扶起来后,温和道:“大娘,您就放心吧,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只要您所说状告的冤屈确有其事,丁立生都不敢找您麻烦。他要找了您麻烦,我定诛他三族。” “陈大人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们还这样磨磨蹭蹭,不会是骗子吧?” “我看像。” “陈大人忙了这么久,都还没顾得上歇息,他们就来找麻烦,也不知道是哪村人。” “我知道各位父老乡亲都是为我鸣不平,”听着百姓们开始议论三人,在将老妇人扶上马车后,陈韶连忙转身向着排队看病的百姓揖手道,“但我相信,大娘、大婶及这位小哥敢光天化日之下求我为他们做主,定是有难言之痛。在事情还没有大白之前,还请各位父老能够嘴下留情,多谢。” 百姓们听话地不再多说。 中年妇人原本还在犹疑,看她如此为他们着想,也一咬牙上了马车。 年轻男子见她们都上去了,也只好跟着上了。 让徐光慢些,不要颠簸到车内的三人后,陈韶也上了自个的马车。在马车将要行驶时,忽然察觉到几道窥视的目光,陈韶不由顺着目光看了回去。 目光来自惠民药铺斜对街的香茗茶楼二楼。 隔着一道薄薄的湘妃竹帘,屋中坐着四个人。 陈韶心头隐隐一动后,朝着几人点一点头,便收回目光走了。 而湘妃竹后,在她目光看过来的瞬间,顾二爷、朱二爷、范治荣与戚三爷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直到她的马车走得不见了影儿,几人才缓缓地松下一口气。 第178章 杖责丁立生 一时之间,谁都没有说话。 好一会儿,戚三爷才当先开口道:“她是不是看到我们了,她会不会因此怀疑到我们头上?” 朱二爷看着他平时咋咋呼呼,仿佛天不怕地不怕,而今却一脸惊惧之色,不由不屑地暗哼一声。顾二爷也有几分畏惧,只是不好表现,轻咳两声,打圆场道:“怎么可能,别说离着这么远的距离,且还隔着这么个帘子呢。” 清楚地看到两人表情的范治荣微微垂眸,掩去眼底的嘲弄后,才重新抬眼,配合着说道:“她就算看到了也没有什么,近来这里一直是郡城最热闹的地方,我们前来喝喝茶,凑凑热闹,再正常不过。” 戚三爷却不这样觉得,回想陈韶目光望过来那一瞬间的凌厉,又想到文家所有人被杀一事,心头不由生起悔意。早知道他就不应承这件事了,到时她要真追究起来,他们要把过错全推到他的身上,那他……忍不住看一眼其余三人后,戚三爷赶紧压住这样的想法,勉强说道:“也对,看到了也没有什么。” “这个任家倒是好手段,这么快就傍上了陈六公子。”顾二爷不愿意再多说这件事,微微偏过头,看着楼下的任中行,借机转移话题道,“文家没了,胡庆鲁也因他被发落,要是周家也出事,倒真要让他们一家独大了。” 范治荣配合道:“任家一家独大倒没什么,总归我们也能压制。他们一家独大带来的后果,才更值得我们注意。骆爷暗中投靠陈六公子的事,丁立生直到现在也没有给我们一个说法。他还不是太守呢,就敢如此张狂,真要叫他当了太守,指不定要见他都得三跪九叩。” “所以,陈六公子有没有看到我们,根本不是什么大事。”朱二爷漠然道,“丁家庄子上的人打杀百姓是事实,即便陈六公子知道是我们教唆他们拦路申冤,也没什么可说的。” 顾二爷没有想到他又把话题给绕了回来,但听他说得也有几分道理,思忖一瞬后,也跟着道:“就算有什么可说,她也不敢说。她来这洪源郡,一直表现的是体恤民情。要因为我们的教唆,就来问罪我们,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吗?” 戚三爷安心了。 范治荣把玩着茶杯,虚虚往楼下看两眼打算离开的任中行后,心底隐隐闪过几分冷笑:从目前陈韶的行动顺序来看,显然是由弱到强,逐一对付。当初他们在对那几个园子动手时,虽起誓要团结一致对付她,让她铩羽而归,但当时他们谁也没有想过,她真能对付得了他们。可文家就是没了。文家、胡家、周家……然后呢? 范治荣不动声色地看了两眼顾二爷和朱二爷,真面临陈韶要在他们四家挑选下手对象的时候,一定是先从范家和戚家着手。他们两家,向来比别家关系亲厚。所以想要自保,唯有先下手为强! 在他们各怀心思之时。 陈韶也带着三人回了太守府。 丁立生已经得到消息,先一步在二堂等着了。看到陈韶过来,便立刻跪下请罪。 这半个月,丁立生并没有跟着陈韶去清查文家的庄子。在处理完文主人的尸体及对史兴、胡立兰行完刑后,他原本是要到庄子上去找她,但赵鳞拦住了他。文家没了,那落雁居里的二十一具尸体该如何处理,得需他拿主意。 落雁居并不只是属于文家,还属于任家。 若是放在往常,丁立生一定会利用这个机会将任家拉下马,以折雷德厚的实力。但任中行在跟着陈韶处理文家庄子,陈韶还让他帮着看管文家的那些管事和下人,这让丁立生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偏偏在大树村处置文中天等人时,陈韶让他宣读的第一份证据就事关落雁居,且上面还明确记载了落雁居归属文家与任家。让他放弃对付雷德厚,跳过任家,把落雁居的过错全部推到文家头上都不行。 要不要对付任家,或者怎么对付任家,已经让他很难把握,文中天身边的管事先前为自保,还供出文家有落雁居里那些少年、少女的花名册,陈韶也拿到了,但那些花名册没有给他,甚至都没有给他看一眼,也就是说,他还得挨个查明落雁居那二十一具尸体的身份,还连一点假也不能伪造。 找借口拖着吧,胡庆鲁的下场又在那里摆着。 思前想后了三日,丁立生决定只查明那二十一具尸体的身份,至于罪在文家还是任家,让陈韶自己去定论。 但知道她们身份的卢一沣父子、骆爷、黎弘、文家等人要么关在大牢里,要么跟着陈韶,要么已经死了,想要查明她们的身份,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跟着赵鳞一起,两人忙碌了快十日,才查出来五个人的身份。原还想着他们这么辛苦,等陈韶回来,一定要向她表个功,结果却先一步听到了那三个百姓拦路状告他的事。 魂飞魄散地回到丁家,找管事问清楚事情的经过后,在让管事立刻去将那庄子上的人带回来的同时,丁立生也急吼吼的回到太守府,在陈韶带着那三个百姓抵达二堂之时,麻利地跪下了,“是下官管教无力,请公子责罚。” 陈韶越过他,进了二堂。 丁立生慌张地要起身追进去时,看到蝉衣领着的三个百姓,忙又收回抬起的腿,诚恳道:“还请大娘、大婶恕罪,那些畜生打杀你们家人之事,我也是刚刚才得知。不过大娘、大婶放心,我已经让人去将那些畜生抓回来。杀人偿命,他们当初怎么打杀的你们家人,我也会让他们原样还回来!” 老妇人、中年妇人和年轻男子原本就害怕他,听他这样说,更加害怕了。三人都不自觉地往蝉衣身后躲了躲。 “不用怕。”蝉衣护着他们进了二堂。 丁立生再次支起腿准备跟进去,李天流在他跟前停住脚步,“他们似乎很怕你?” 丁立生又一次收回腿,谦卑道:“是下官管教无方。” 李天流似没有听到他的话,又问一句:“他们为什么会怕你?” 丁立生忙道:“是下官无能,没能看管好他们。” 李天流没有听完他的话,便抬脚进了二堂。丁立生赶紧跟进去,又跪到堂中央,再次请罪道:“是下官管教无能,公子无论怎么责罚下官,下官都无话可说。” 陈韶漫不经心道:“这么说来,你早就知道大娘、大婶蒙受冤屈之事?” “没有,下官也是刚刚才得知此事!”丁立生慌忙解释,“文家就是因为类似的事,才落得这样下场,下官要是早知道这件事,肯定早就解决了,也等不到今日他们前来告发。不过公子放心,下官已经让人去捉拿他们,很快就能回来。” 陈韶目光骤然一冷:“类似的事?” “不,不是。”感受到落在身上的冷意,丁立生连忙磕上两个响头,“他们是打死了人,但,但没有活埋。” “他们是打死了人?”陈韶重复一遍后,起身走下案台,慢慢走到他的跟前,“你告诉我,他们哪里来那么大的胆子,敢打死人?” “是下官管教不力……” 陈韶打断他的话:“是你管教不力,还是平时也这般仗势欺人,他们才有样学样?” 丁立生慌了,砰砰磕头求饶道:“公子明察,下官绝没有……” “你还想让我怎么明察?”陈韶冷笑着再一次打断他的话,“你丁家下人打死老百姓这件事,难道不是事实吗?他们打死人后,却无人敢前来太守府讨要公道,难道也不是事实吗?” 丁立生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公子……” “拉下去,杖二十!”陈韶冷声命令,“由羽林卫来行刑!” “公子,公子,下官知道错了,求公子……”丁立生还想求饶,两个羽林卫飞快上前来,架着他的胳膊,将他强行拖了出去。 很快,打板子的声音就从外面传了进来。 直到这时,陈韶才看向告状的三人,敛去脸上冷声,缓声向蝉衣吩咐:“带他们去偏厅说话。” 进了偏厅,让他们坐下来,又等蝉衣给他们各自打了茶后,陈韶才再次问道:“大娘、大婶,丁家下人打杀的是你们什么人,又是因何原因,还得请你们细讲一遍经过。” 老妇人、中年妇人及年轻男子万万没有料到他们还什么都没有说,丁立生就挨个打。又惊又喜的同时,老妇人的眼泪也落了下来,扶着椅子就要往地上跪,蝉衣及时地扶住她的胳膊,将她带起来,又坐回去后,劝道:“大娘,有什么话,您坐着说就成。” 老妇人连道了几声好后,才抹着眼泪说道:“家中原来有个水塘,他爷爷和爹琢磨着在水塘里养了些鱼补贴家用。丁家在我们那里有个庄子,那庄子里的人时不时就会到水塘里抓鱼回去吃。他们要是偶尔抓一回也就算了,那次,他们足足抓了两桶还不够,还要再抓几桶。他爷爷、他爹看到后,就去阻拦了几句,就为这,就把他们打死了。” 陈韶温和道:“出事后,有来报过官吗?” “我们哪里敢呀。”大妇人边哭边抹泪道,“他们把人打死后,就说了,那些鱼是抓给丁大人吃的,我们想报官就尽管报,只要不怕死就行。” “去看一看,打完板子就将他拖进来。”陈韶朝傅九吩咐。 傅九去后,好一会儿才回来。 让三人先在偏厅等候片刻,陈韶回到二堂,看向屁股已是血淋淋的丁立生问道:“丁家有多少个庄子?” 丁立生嘴角也挂着几丝血迹,脸上冷汗更是如雨一样簌簌地往下流。也亏得他人长得肥胖,厚厚的脂肪减轻了一些伤害,让他虽痛得钻心刺骨,人却还很精神。听到陈韶问话,他努力揖着手回答道:“下官自任了这法曹参军,族中事务,就全由二弟负责。有多少庄子,下官实在不知。” 陈韶自然不信,但也没有再追根究底,“眼前的案子发生在哪个庄子?” 丁立生强忍着疼痛回答道:“在龙门镇的庄子。” 陈韶又问:“为何杀人?” 丁立生暗恨:“说是为了几条鱼。” 陈韶冷哼,“为的这几条鱼,是不是进了你的肚子?” 丁立生心头一寒,也顾不得屁股痛不痛了,挣扎着爬起来跪好后,用力磕头道:“大人明察,下官绝没有行过为了口腹之欲而置人命不顾之事!” “你是没有行过,”陈韶冷漠道,“丁家人或是丁家那些庄子上的人呢,有没有为了讨你欢心,而行过伤天害理之事?” “这……”丁立生不敢再辩解,只能一个劲地求饶。 陈韶嘲讽:“刚才不是还说,任我责罚吗?” “公子,”丁立生痛哭,“下官知道错了,下官以后一定严加管束丁家的人,绝不让他们再行这样伤天害理之事!” “打你的这二十大板,服不服?”陈韶突然问道。 丁立生哪里敢说不服,又磕一个头后,依旧痛哭道:“多谢公子手下留情。” 陈韶‘嗯’一声,受了他的感谢后,接着问道:“这个庄子有无侵占百姓良田?” 丁立生连忙道:“我已经让他们都还回去了。” “也就是有。”陈韶说道,“而且应该不止这一个庄子有。” 丁立生又开始瑟瑟发抖,这次不是因为痛,而是因为怕。然而,陈韶并没有再疾言厉语,也没有问罪他,只是平平淡淡地问他:“庄子都交出来,赔偿给受到侵害的百姓,可以暂时换你丁家性命无忧,你是否愿意?” 想到文家的下场,丁立生虽然肉痛,还是应承道:“下官愿意。” “明日把庄子的地契拿给我。”陈韶吩咐,“你可回去歇着了。” “多谢公子。”丁立生谢过恩后,挣扎着站起来,一瘸一拐的出了二堂,才有衙役壮着胆子前来扶他。 他走不远,羽林卫便进来禀报道:“丁家人带着犯案庄子上的管事及下人来了。” 陈韶道:“让他们进来!” 第179章 全书玉的家人来了 负责捉拿庄子上的管事及下人的是丁家的大管事丁达。 丁家人丁一直不甚兴旺,嫡系上一辈只有丁立生及丁义昌两兄弟。丁义昌、丁富、丁荣已经被处死。嫡系这一支,也就只余下丁立生一人。因他是官府的人,虽长年住在官衙,旁支即便觊觎嫡系的位置,也不敢耍什么小心机。因而丁家如今的主事之人,就落到了丁达身上。 丁达带着下人押解着庄子上的二十五人兴冲冲地进到二堂,扫眼没有看到丁立生,心头当即就咯噔了一下。不是他敏感,爱胡思乱想,实在是文家出事还不到一个月,胡庆鲁等待发落也就半个月前,丁立生该不会……容不得他多想,速速跪到地上,卑微道:“小人丁达见过大人。这些背地借丁大人仗势欺人的狗东西,下人已经将他们全部带来了,是杀是剐,全凭大人做主!” 陈韶的目光从他开始,一一扫过众人后,吩咐蝉衣:“去将大娘他们请出来。” 老妇人、中年妇人及年轻男子从偏厅出来,看到丁家庄子上的人,本能地畏葸不前。 蝉衣搀扶着老妇人的胳膊,有意为她壮胆道:“大娘不用怕,丁大人都挨了板子,他们算什么?” 丁立生挨了板子? 丁达心头再次咯噔一下后,不动声色地弯下挺着的腰,默默将额头触到地面上。 “大娘、大婶,”在蝉衣扶着老妇人走到近前时,陈韶缓声开口,“您几个认一认,当初到你们水塘里抓过鱼的都有哪些人,打杀他爷爷、他爹的又有哪些人?” 老妇人小心翼翼地看向跪着的人。 陈韶冷声命令:“都抬起头来!” 无论是丁家人,还是丁家庄子上的人,闻言全都齐刷刷地抬起了头。其中一个庄子上的人在抬头的瞬间,凶狠地瞪了老妇人一眼。他自以为动作快,没有人会发现,却不料下一刻,陈韶便吩咐:“杖毙!” 羽林卫迅速上前,精准地将他拖了出去。 剩下的人虽不明所以,但听着板子声与哀求声,无疑都变得惶恐起来。更有甚者,更是害怕地直接磕头求饶: “大人饶命,小人知道错了,小人以后再也不敢了!” “小人也知道错了,小人真的知道错了,求大人放过小人。” “小人家中还有老娘要供养,求大人网开一面,小人以后再也不敢!” 更有机灵的,已向着老妇人和中年妇人求饶: “大娘,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去您家水塘抓鱼,我回头还您,一定还您,求大娘饶我一命!” “大娘,我有钱,我给你赔钱,求你饶了我吧。” 老妇人看着以往高高在上,对他们不是骂,就是打的一群人,如今又哭又笑地求她原谅,心头不由自主地便有些发软。尤其是听到几个哭求家中还有老娘要供养的,更惹得她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嘴去指认他们。 老妇人如此,中年妇人同样如此。 而求她们的人看到她们松动,不由哭求得更凄厉了一些。 就在老妇人要回过头来说算了的时候,陈韶淡声提醒:“大娘不妨再好好想一想,他爷爷、他爹被他们打杀时,是否也向他们求过饶?您是不是也曾跪下来,给他们磕头,求过他们放了他爷爷、他爹?他们可有怜过他爷爷一把年纪,可有怜过他爹还有老娘要供养?” 老妇人与中年妇人原本软下去的心肠,瞬间又硬了起来。无他,当初他们打杀他爷爷、他爹的时候,他爷爷、他爹可是求饶求得嗓子都哑了,而他们磕头求他们放人,也磕得头都破了。他们不仅没有放过他们,反而下手更重! “他、他、他,还有他……”老妇人也不害怕了,手指从哭求的人身上一一点过去,很快就点出来了二十三个人。 庄子上总共只有二十五个人,他就点出来了二十三个人。 二十三人中,有十七个人是经常到水塘抓鱼的人。 另有五个人是打杀老妇人及中年妇人丈夫的人。 陈韶漠然下令:“将他们五人拉到太守府外杖毙,以儆效尤!另十七人先杖五十,再送去给任家看管起来!” 这次没有让羽林卫动手,由衙役将他们全都拖了出去。 “多谢大人。” 陈韶在将老妇人、中年妇人及年轻男子重新带回偏厅后,三人相继跪下,哭着向她谢恩。同着蝉衣将他们扶起来,又让他们坐下后,言语安抚了他们几句,陈韶才吩咐:“去找全书玉拿二十贯钱过来,让她记着,这个钱当是我们替丁立生垫付的,回头让她找丁立生补上。” “我们不要钱。”老妇人赶紧拒绝,“大人替我们报过仇,这就够了。” 中年妇人也道:“我们只是想给他父子俩讨个公道,不是来要钱的。” “我知道你们只是来讨公道,不是为要钱。”在让蝉衣赶紧去后,陈韶放缓语速,慢慢解释,“太守府以前不作为,导致很多仗势欺人或是肆意打杀他人的事情发生。虽然前来报案的,我都一一为他们做了主。但是,人死不能复生,且这个伤痛也永远无法抹除。我能做的,也就是用这些凶手或是凶手所仰仗的势拿出一部分钱财作为补偿。因为类似的事太多,因而落到每个人手中的补偿也并不多。事关这一点,还请大娘、大婶见谅才是。” 陈韶说着,起身向她们揖了一礼。 老妇人和中年妇人赶紧站起来,一边说着使不得,一边号啕大哭起来。陈韶安抚了许久,才将他们安抚下来。 蝉衣拿钱回来,向着陈韶说道:“我让衙役备了马车护送大娘、大婶,钱也一并放在马车里了。” 老妇人赶紧道:“我们走回去就行了。” “马上就正午了,天这么热,哪能让您走回去?”蝉衣笑着劝道,“原本该留您吃过午饭,再歇一会儿才回去的。只怪我们近来实在是忙得脚不沾地,也没有怎么歇好,实在抽不出精力照顾您,才委屈您顶着这大太阳回去了。” 老妇人不好意思道:“是我们耽误你们了。” “大娘哪里的话。”蝉衣一边扶着她往外走,一边道,“这些事本就是我们应该做的,您呀,不怪罪我们没有早些给您做主就行了。” “不怪罪,不怪罪。”老妇人忍不住又开始抹泪了,“如果不是你们,我们哪里能申冤,还拿钱?你们都是好人。成儿,快过来给几个大人磕头。” 成儿,便是一直跟着她们的年轻男子。 年轻男子就地跪下,朝着陈韶结结实实地磕了几个头。 陈韶受了他的礼,鼓励道:“路上好好照顾你奶奶和你娘,回去后,也好好地过日子。” 将三人送上马车,又交代衙役务必要将人安全送到家后,陈韶站在二堂前,目送着马车走得不见了影,这才转身回乘风院。 路上。 李天流瞅着她,悠闲地问道:“怎么不问问是谁指使他们拦路申冤?” 傅九惊诧:“他们是受人指使?” 李天流啧一声,不由看向蝉衣。恰好蝉衣也朝他看来。四目相对的瞬间,李天流忍不住挑一挑眉,蝉衣则翻了个白眼。李天流低笑一声,故意问道:“看来蝉衣姑娘有不同的见解?” 蝉衣不甘示弱道:“李小将军该不会以为只有自己是大聪明吧?” 李天流环着手:“我愿意洗耳恭听。” 蝉衣嗤笑道:“你想听,我就要说吗?我又不是羽林卫,还得听你指挥。” 傅九看着针锋相对的两人,嘀咕:“真是受人指使的?” 李天流低笑出声。 蝉衣则骂了声笨。 傅九莫名其妙地各看他们两眼后,快步跟上陈韶,等着她的解答。 虽然已经捡着阴凉处走了,但热意还是顺风一浪接着一浪地往人身上扑。陈韶忍着躁意,慢声问道:“他们看到丁立生时,是什么反应?” 傅九想一想后,答道:“很害怕。” 陈韶接着问:“他们看到庄子上的那些人呢?” 傅九快速答道:“也很害怕。” “害怕丁立生,尚还有理由。在我杖责了丁立生后,还害怕那庄子上的人,就只能说明他们的胆子很小了。”陈韶徐徐说道,“这么小的胆子,却在惠民药铺那里,以害怕为由,意图要挟我就在那边给他们断案,蹊不蹊跷?” “的确蹊跷,”傅九老神在在的点一点头,又转而问道,“公子知道指使他们的人是谁了?” 陈韶想起茶楼上的那四个人影,不那么确定地说道:“差不多吧。” 大部分凶手都会重新回到案发现场。 根据这一原则,那四个人是…… 文家已经出事。 胡庆鲁也在等待发落。虽然她并没有关押着他,但谅他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敢那么大摇大摆地出现在那座茶楼,尤其还是临街的位置。 任家为自保,如今正在全力向她示好。 那么与丁立生有敌意的就只余一个周家了。 可茶楼上有四个人,四个人都是周家人的可能性不大。那就只剩下:顾家、朱家、范家、戚家。 问题来了:顾家、朱家、范家、戚家是丁立生的盟友,为何要对付他呢? 傅九追问:“是谁?” 李天流和傅九也朝她看过来。 陈韶闲散道:“是谁,看紧丁立生就知道了。” 丁立生不是一个大气的人,挨了板子,庄子也被她没收了,不可能不报仇。只要盯紧他,很快就能知道谁是‘凶手’。 李天流啧啧有声道:“原来你是故意打的丁立生。” 陈韶瞥他一眼:“他不该打吗?” “他不仅该打,还该杀,”李天流反问道,“你怎么不杀?” 陈韶平静道:“他还有用。” “温水已经放好了,”全书玉站在乘风院门口,看到他们回来,忙迎上来,又跟着他们往回走,“饭菜也已经备好。你们都去洗一洗,洗完出来,接着吃饭,吃完就去歇息。” 蝉衣挽住她的手,大声感慨道:“真好,累了回来,终于不用再忙前忙后了。” 全书玉笑着推她一把:“别贫了,快去吧。” 洗过澡,换好衣裳,又吃过饭。不用她再催,便各自都睡去了。 不必说,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日。 只是这一回,蝉衣比陈韶要先一步醒过来:“公子醒了?” 陈韶靠着枕头坐起来,闭着眼睛捏着眉心,问道:“什么时辰了?” 蝉衣从屋外端进来水盆,拧了帕子递给她:“再有半个时辰就午时了,歇一歇,正好可以吃午饭。” 陈韶顿手睁眼,透过窗户看向外面的太阳。阳光明晃晃的,刺得人连眼睛都险些睁不开。速速收回目光,接过她递来的帕子抹了两把脸后,陈韶叹道:“竟睡了这么久。” “可不是,”蝉衣附和,“我也就比公子早醒来半个时辰。” 陈韶撑手起来,稍稍活动了一下肩颈后,穿好衣裳,出来坐到正堂,感受着从院中吹来的一阵阵热风,接过蝉衣递来的水,慢慢喝了半杯。 蝉衣又备了碟点心过来放到她跟前,随后又从旁顺手拿过来两把扇子,递她一把后,跟着坐下道:“稍早时候雷大人过来找过公子。” 料想是为胡庆鲁的事,陈韶也没有多问,转而问道:“惠民药铺那边的免费看病,是不是已经结束了?” “应该是结束了。”看着院子里的光影浮动,蝉衣答道,“不知公子何时会醒来,就没有找人去过问。” “等下午凉快些,让人去将七爷和赵良柱一道请过来。”陈韶吩咐,“将那些学子也一并请过来。” 蝉衣问道:“是跟着去庄子上的那二十五个学子,还是去各个村子里的学子?” 陈韶道:“都请过来。” 蝉衣应好。 吃过饭,陈韶依旧有些疲软地靠在椅子里没有动。 蝉衣过来一边给她揉肩一边说道:“全书玉的父亲来郡城了。” 陈韶不由往东厢房看上一眼:“什么时候来的?” 蝉衣语气不甚好地答道:“来了有三四日了。” “三四日?”陈韶下意识问,“来太守府找过全书玉了?” “不仅找过,”蝉衣的语气越加不好,“还在外边肆意地散播着她的谣言呢。” 陈韶微微拧眉,昨日他们回乘风院的时候,全书玉不仅什么也没有说,甚至连脸上也没有表现分毫。 是不想让她插手,还是不想在她劳累的时候麻烦她? 第180章 ‘害’丁立生的凶手 压着情绪,陈韶继续问道:“全书玉知不知道,她父亲来洪源郡的事?” “肯定知道。”蝉衣也朝东厢房看上一眼,“不过来的不止她父亲,她母亲、小叔、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全都来了。到洪源郡,便来太守府找了她。大门口的衙役并不认识全书玉,便拦着不让他们进,也不愿给他们通报,他们还为此和衙役吵了一回。后来,实在吵不过,他们又去找过丁大人、雷大人等。丁大人、雷大人虽然知道全书玉,也知道她在乘风院,但没有公子应允,他们自然也不敢胡乱做主,便也委婉地拒绝了他们。就这般,他们便四处传她坏话,说什么她原是文四公子的妾室,因不守妇道,被文四公子撵出文府后,就靠卖身为生。公子救她,全然是受了她的欺骗。” 陈韶眼底骤然生出冷意。 蝉衣脸色也很不好看:“我先前起来碰上全书玉,她都没有跟我提这件事,还是看守乘风院的羽林卫跟我说的。” 陈韶问:“她的家人住在哪里?” 蝉衣答道:“听说就住在距离太守府不远处的弄堂客栈里。” 陈韶起身:“让人去将他们带到大堂。” 蝉衣去让傅九请人时,陈韶则去了书房。全书玉依旧在看账册。陈韶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她久久不曾翻页,这才抬脚走了进去。这次她没有吓她,而是故意弄出了声响。 全书玉听到动静,飞快翻到下一页后站起来道:“公子。” 看着她泛红的眼眶,陈韶拿出手帕递向她。在她接过去后,才道:“你这么聪明,没有想到你的家人竟会这样蠢笨。” 全书玉拭泪的动作微微一顿。 陈韶在她对面坐下来,“只要脑子正常的人就该知道,我能留你在身边,不管原因如何,都证明了我很看重你。他们不管是想要救人,还是想要求权求财,该做的都是利用亲情巴结讨好你,而不是毁掉你。” 全书玉微微垂眸,掩去眼底的难堪道:“他们不是蠢,他们是想挑拨公子,让公子因嫌弃我而丢弃我。” “那他们就更蠢了。”陈韶毫不客气地说道,“如果我是一个靠他人随便挑拨就能动摇的人,文家又岂会落得现在的下场?” 全书玉近几日一直愤怒难忍的心绪,慢慢涌上丝丝的暖意:“多谢公子。” 陈韶站起来:“我说过,你不用谢我。你能留下,是因为你有本事、有能力。” 全书玉动容道:“我知道了。” 陈韶摇一摇头:“如果你知道了,在我回太守府的第一时间,就会来告诉我了。” 全书玉再次垂下双眼:“我……” “所以,光知道没有用,你还应该记住,”陈韶打断她的话道,“当他们只能拿你的过往攻击你的时候,足以证明他们在嫉妒你。但是,嫉妒是最没有用的东西,无论对他们,还是对你。如果你厌恶他们因为嫉妒而带来的中伤,那只能证明你还不够强。当你强大到令他们害怕的时候,曾经的不堪都不是不堪,而是他人赞美你出淤泥而不染或是宁折不弯的勋章。” 全书玉抬起头来看着她,眼底似有星光涌动。好一会儿后,星光化为泪水落下来,她也恭恭敬敬地揖礼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知道就好。”陈韶莞尔,“给丁立生垫付的那二十贯钱拿回来了吗?” “拿回来了。”重新燃起斗志的全书玉转过身,搬过一个大匣子,“还有这些地契。” 陈韶拿起两份地契,又看一眼匣子里面,“总共多少份?” 全书玉道:“总共有七十三份。” 七十三,比文家多出二十一个庄子。文家在洪源郡的士族豪绅中相对较弱,这个差距差不多。陈韶看一眼手中的地契,又问她:“这些地契是谁送过来的?” 全书玉答道:“是丁大人身边的两个随从。” 将地契放回木匣,陈韶问道:“除了还钱和送这些地契,那两个随从还有没有说过别的什么话?” 全书玉摇头:“没有。” “行,你先将这些地契收着,回头我再让人来取。”陈韶说着,看她一眼,“你家人那边,你就不用操心了,我去处理。” 全书玉应好,看她要走,忙说道:“有个叫五儿的姑娘,前几日来太守府带走了两个孩子。原本她还想见公子,因公子不在,丁大人便让我去见了她。倒也没有说什么,只让我代她向公子转达一下她的感激。” 陈韶点头:“我知道了。” 从乘风院出来。 在前往大堂的路上,陈韶想着五儿的过往时,突然想起来郑华,忙问蝉衣道:“二丫跟着郑华学得怎么样了?” 蝉衣原本还冷着脸呢,听到她说二丫,脸色不觉柔和道:“已经有模有样了,再学个一两月,真就可以出去卖钱了。这还是其次呢,二丫这孩子不仅模样好,手也巧,关键嘴还甜,我看那郑华眉目间的郁气都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说着,亮出手上的绢花戒指道:“公子看这戒指,是我先前到东厢房去看望她们师徒时,二丫送我的。郑华说她一点忙也没有帮,是二丫一个人做出来的。” 戒指上的绢花还有点粗糙,但依旧能看出布局的巧妙。 就在陈韶欣赏程二丫做的戒指时,太守府东侧官宅,丁宅。 丁立生阴沉着脸趴卧在凉榻上,上身套着短褂,下身也只穿着亵裤。亵裤退在大腿根,露着受伤的屁股。左右各有两个侍妾跪坐在蒲团上,手拿香扇,为他的屁股扇着风。 凉榻前方,散落着一摊碎瓷,全是丁立生扔的。一部分是想到他被打板子的事传出去后,不知道旁人会如何笑话他而扔的;一部分是想到他打拼多年积攒下的田庄,就这么被陈韶没收而恼恨交加下扔的;还有一部分是想到竟有人敢如此残毒地算计他而扔的。 随着碎瓷的增多,屋里屋外伺候的人,都一样大气也不敢喘。 直到…… 长年跟在丁立生身前身后伺候的其中一个随从快步进屋,才打破了沉寂的气压,“大人,有消息了。” 丁立生精神一振,立刻吩咐:“都滚出去!” 等屋中伺候的人都出去后,他又道:“说!” 随从从袖中取出一个拇指粗的竹筒,小心翼翼地避开碎瓷,拿过来递给了他。 丁立生接过竹筒,强撑起上半身打开盖子,抽出里面的纸条。纸条上只有一句话:朱二爷的主意,戚三爷去请的人。 “好,好得很!”丁立生阴狠地冷笑几声,才问道,“哪里来的消息?” 随从低眸看着地上的碎瓷:“是范三爷的人塞给的小人。” “范治荣呀。”丁立生阴恻恻冷笑道,“他既然知道是朱二爷的主意,戚三爷找的人,证明他们在算计我的时候,他也在场!那几个贱民拦路申冤之前,他有机会,却不告诉我。等着我被打了板子,又失了家业,才假惺惺地送我消息,他打的什么主意……真把我当成傻子了不成!” 随从劝道:“范家与戚家一向通好,如今却不惜背叛戚家,虽知他别有目的,但大人何不将计就计,利用范家的背叛将朱家与戚家一并解决了?” “也有道理。”丁立生压着恼怒,慢慢说道,“以前他们看不起我就算了,如今看我要当太守,还这样从中作梗,那也别怪我不仁不义了。” 再次将纸条展开,一字一字地看上两遍后,丁立生还是难掩愤怒地哼道:“原本还想将骆爷收集有各家证据的事跟他们通通风,让他们早做准备。如今看来,倒是省事了。” 随从再次劝道:“大人就是对他们太过仁慈,才让他们忘记了自己几斤几两。别忘了,大人现在也是八品官,可大人以往是怎么对他们的?不仅从未摆过什么官架子,甚至还时常放低身段去讨好他们,他们算什么东西?既然他们不识好歹,大人又何必再自讨没趣?干脆趁着陈六公子调查那几个园子的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算了!” 丁立生本也早对顾、朱、范、戚四家心存不满,听随从这么一说,立刻计上心来道:“你想办法把拦路申冤的那三人是由顾家和朱家指使的消息,传到跟着陈六公子做事的学子耳中。也不要传得尽人皆知,最好传给……不,不用传给那些学子,你就让人传给那个刘乙就行。他知道了,等于他儿子刘德明也知道了。刘德明知道后,自然而然会告发给陈六公子。陈六公子既要对付洪源郡的士族豪绅,就绝不可能错过这个机会!” 随从应声好后,出去安排了。 先前伺候的人又再次进屋。 丁立生脸上的阴沉已经散去,吩咐人将碎瓷清扫出去后,又叫人送来了两盅冰镇的西瓜。 在他沉浸在对未来美好的向往之时,陈韶这边。 陈韶才走到大堂,衙役也带着全书玉的家人过来了。 全书玉的家人就住在距离太守府不到百丈的一个开在巷道里的客栈中。听到衙役要带他们见陈韶,一个个顾不得烈日炎炎,走得那是比衙役还要快。等进了大堂,看着陈韶在案台上坐下后,全书玉的父亲全青崖吆喝着众人一起跪下来,砰砰砰地给陈韶磕了三个响头后,暗暗掐一把自己的大腿,便号哭道:“大人可要为我们做主呀。” 将他小动作尽收眼底的陈韶配合道:“且说说看,让本官为你做什么主。” 全青崖哭道:“我的三女儿,也就是如今跟在大人身边的全书玉,当初哭着闹着非文四公子不嫁。她祖父舍着一张老脸,好不容易求着文四公子纳了她为妾,谁知她却不守妇道,与人私奔。这些年,她祖父不知派了多少人在暗中找她,都没有找到。原以为她是死外边了,才没有消息。结果前一阵,文家突然来人说,大人救了她。她祖父担忧她给大人惹麻烦,可怜一把年纪还急巴巴地跑过郡城想接她回去。不承想,她竟如此狼心狗肺,不愿意回去就罢,还肆意造谣要害他的祖父!” 陈韶慢悠悠地说道:“你说,是她求着要嫁文四公子?” 全文柏连连点头,还拉了旁边的妇人道:“千真万确,大人若不信,可问她的母亲,也可以问她的兄弟姐妹。” 妇人装腔作势地抹两下眼泪,“我们也曾劝过她,那文四公子不是良人,可她就是不听。原以为她是鬼迷心窍,不想她是另有相好。” 妇人身旁跪着的女子也帮腔道:“祖父最是疼她,她若早说另有相好,祖父也必会依她。可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瞒着祖父假意嫁给文四公子后,再与他人私奔。又在祖父担忧她,找过来时,再加害祖父。她这样不忠不孝无情无义,还不知道廉耻的人,怎能跟着大人?” 陈韶看向她。女子大概二十岁,面色与全书玉有六分相似。粉衣罗裙,指尖缠着手帕,见她看过来,她的脸上霎时染上羞涩,唇边也恰到好处地扬起几分动人的笑。 “大人琼林玉树,岂容她污了身子?”妇人见状,忙拽一把女子,“这是妾身的小女儿,大人若是中意,不妨留在身边使唤。” 陈韶还没有发话,蝉衣先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就凭她也配,她算什么东西?” 女子面色先是一白,继而便又一怒,将将要作之时,妇人快速拉住她,向着蝉衣赔笑道:“理儿的身份是比不得京中那些小姐,不过到底是干净身子,用着放心是吧?” 陈韶拦住生怒的蝉衣,直视着妇人道:“你既说全书玉身子不干净,证据是什么?” “她都跟人私奔……” 陈韶冷眼看向抢话的女子,“谁跟你说过,她与人私奔?” 不等她答,陈韶又看向全青崖:“你说全书玉是自己哭着闹着要嫁的文四公子?” 全青崖避开她的目光,“是,我们都可以作证。” 陈韶讥讽地笑两声:“你的意思是,你的父亲跟本官撒谎了?” 第181章 处置全家人 全青崖赶紧否认:“家父对她向来偏疼,一应说辞,无非是为维护她的声名。” 陈韶平静地看他片刻,“我再问你一遍,你确定不是你在撒谎,而是你父亲对她偏疼?” 全青崖硬着头皮称是。 陈韶应一声好,一字一句咄咄逼人道:“你父亲是汉源县的知县,知县是七品官。而文家虽有几分薄产,但子弟个个纨绔,至今未有考取功名者。你父亲倘若当真偏疼她,以他的身份地位,不说让文四公子休妻另娶全书玉,最差也能为她谋一个平妻身份。你告诉我,堂堂知县府千金,为何会沦落为妾?” 全青崖一下子被问蒙了,还是妇人反应快,赶紧回复道:“原本她祖父是要那文四公子娶她做平妻,只是婚姻之事,由不得文四公子自个做主,便说要回文家商议。全书玉害怕商议之后,另起变故,才自个说做妾就好。她祖父拗不过她,只能含恨作罢。” “文四公子要回家商议,你的意思,全书玉说要嫁文四公子时,文四公子就在汉源县官府?”陈韶问。 妇人害怕全青崖再答不出来,会惹人怀疑,便抢着答道:“是,当时那文四公子在汉源县巡查文家的粮仓。因与我儿是旧识,便邀到府中暂住。若是早知道他这次的暂住,会惹出这么多的事,当初妾身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会阻止。” 说着,她又假惺惺地抹了一把眼泪。 她身边的全书理道:“是她自己不知廉耻,关母亲什么事?” 陈韶懒得理会她们的惺惺作态,看回全青崖,继续往下问道:“即便为妾,以你父亲的身份地位,文家也万不敢轻视全书玉,必会以正妻的排场来迎娶她,可有?” 全青崖的脸色渐白,额头隐有冷汗浸出。妇人见状,再一次替他答道:“没有。她根本等不及成亲,便跟着文四公子回了郡城。” 陈韶笑了一下,“好,就按你说的,全书玉名分不要,女儿家的脸面也不要,就这么跟着文四公子回了郡城。那回郡城后呢,文家知道她的身份后,有什么表示?” 妇人掩着面,摇头道:“文家没有表示,或者说文家有表示,只是被她拦住了。” 陈韶点一点头,缓慢地问道:“全书玉是由谁抚养长大的?” 妇人想也不想,便答道:“是她的生母,李姨娘。” 陈韶追问:“为何?” 妇人适时地露出几分委屈:“自然是父亲偏疼她,怕我照顾不周的缘故。” “是这样吗?”陈韶看向全青崖。 全青崖依旧避着她的视线,不怎么确定地答道:“是。” “偏疼她,却不让她由嫡母抚养,还纵容她没名没分跟着一个纨绔为妾……不分是非,不辨纲常伦理,一切以自己的喜恶为准则,原来这就是汉源县的知县全立安的为官之道!”陈韶轻笑两声后,猛地沉下脸,“李小将军,立刻派人去汉源县查访全立安为官期间的一切事宜!” 李天流看一眼全青崖及妇人,扬声应了句是后,勾手叫过来一个羽林卫,淡声吩咐:“立刻去转告丁大人,让人差人到汉源县彻查全立安为官之时的种种事宜!” 妇人没料到陈韶问话背后还藏着这样的机锋,心头一寒,人便瘫坐到了地上。全立安是他们丰衣足食的保障,他如果出事……妇人打了一个寒战,根本不敢往下想。 然而陈韶根本没有再给她辩解的机会,已对着全青崖重新发难:“大棠历来以孝道治天下,你父亲如果当真偏疼全书玉,按理而言,不管真心也好,假意也罢,至少明面上,你也该跟着偏疼她几分。但你是怎么做的?四处散播全书玉的谣言,毁她名声。先前你们说她不忠不孝无情无义不知廉耻,我也正好想问一问你,你的忠你的孝你的情你的义你的廉耻在哪里?” 全青崖的冷汗如雨一般,一颗一颗往下滴落,很快就在他身前滴出了小小的一滩。张嘴半晌,都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陈韶拿起惊堂木,用力一拍:“说!” 全青崖心里的恐惧已经达到了极点,听到这一声响,猛地一个哆嗦后,便忍不住哭了起来。妇人早知道他没什么用,却也没有料到他会如此没用。心中虽然一片惧怕,还是壮起胆子帮腔道:“大人容禀,不是相公不孝,实是全书玉仗着有父亲撑腰,在家时便完全不受相公的管教。出嫁后,又与家中断了来往,这才……” “这才四处散播她的谣言,意图毁了她?”陈韶凉凉地接过她的话,“那我且问你,你口口声声说她与人私奔,与她私奔之人是谁?” 妇人小心翼翼地答道:“是县城的一个商户之子。” “姓甚,名甚。”陈韶问。 妇人微垂双眼,“是卖茶的孙家二子孙庆榆。” 陈韶继续:“她既与孙庆榆私奔,必是早有私情。谁能证明她与孙庆榆早有私情?” 妇人斟酌片刻,方决然地从腰间带着的荷包里拿出一封家书,双手捧着递过来道:“这是孙庆榆在与她私奔后,托人送到家中的书信。孙家怕受到牵连,便将信递来了太守府。父亲拿到这信的第二日,文家就来人询问全书玉的下落,父亲自觉没脸,便瞒了她私奔一事,只在暗中派人多方寻找。” 蝉衣冷着脸将家书拿过来,递给陈韶。陈韶打开,看到的第一眼便忍不住笑出了声。等把内容全部看完,她才重新抬眼看向妇人,好整以暇地问道:“孙家人是何时收到的这封家信?” 妇人盘算一会儿后,说道:“在全书玉跟着文四公子来郡城后的第四个月。” 也就是说,全书玉是在受了四个月非人般的折磨后,开始的装疯卖傻。陈韶压着心底泛起的疼惜,放下家信,缓缓问道:“全书玉是何时跟着文四公子来的郡城?” 妇人这一点倒是没有隐瞒,老老实实地答道:“五年前。” “五年前,”陈韶再次看一眼她递来的家信,慢声吩咐,“拖出去杖二十!” 妇人面上血色尽失,但还是极力维持着镇定道:“不知大人为何要杖我?” “因何要杖你?”陈韶笑了,“你确定要我说,我要说了,你就不是杖二十这么简单了。伪造证据,诬告他人,欺骗朝廷命官,砍头也足够了。” 妇人张嘴想要狡辩,对着陈韶冰冷的双眼,却连一个字也不敢说了。 陈韶收起笑容,冷沉着脸命令:“拖下去!” 看着越来越近的羽林卫,妇人终于感到了害怕,忙磕头道:“妾身知道错了,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呀……” “知道错了?”陈韶冷笑,“身为嫡母,全书玉要当真如你所说的那样不堪,也必是你管教无方!你不思悔改,为诋毁她,不仅造谣生事,还伪造假书信妄图蒙骗本官!更可恶的是,她是庶出,你心有偏颇倒罢,对自己亲生女儿,在公堂之上,也妄图卖女求荣!你的这些行径,不得不让本官怀疑,全书玉是否为你所逼迫才跟了文四公子!” “不是,是……”她已经没有机会说了。见陈韶没有再留她说话的意思,羽林卫麻利地将她拖了出去。等板子声与尖叫声响起来后,陈韶的目光才重新落到全青崖身上,“你还有没有什么话要说?” 全青崖已经吓傻了,双手伏着地,哆嗦得几乎撑不住身子。陈韶等了片刻,见他依旧说不出话,不由命令道:“拖出去,杖四十!” 全青崖想要求饶,可话还是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羽林卫架起他的胳膊往外拖时,全青崖自知难逃挨打的下场,干脆泄了全身的力气,似条死狗一般被拖了出去。 等打他的板子声也响起来后,陈韶便自然而然地看向了全书理,“老实交代,还是挨板子,选一个吧。” 全书理眸中含泪,虽害怕,却依旧愤然地质问道:“她不过是个千人枕、万人偿的烂货,我哪里比不上她了!” 陈韶厌恶道:“拖下去,掌嘴十下!如再敢胡言乱语,就继续掌嘴!” “我哪里说错了?”全书理不服,“还是大人就喜欢她这样的烂货!” 这次,陈韶甚至都还没有来得及开口,李天流便上前提起她的衣襟,将她给扔出了大堂,“哪里来的疯狗,嘴巴竟然这么臭!” 李天流可没有收手,全书理又是娇滴滴的知县府小姐,就这么跟个沙包一样被扔出去,身子落到地上的瞬间,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叫一声痛,人便晕死过去。 “继续,”李天流懒洋洋地说道,“我看看谁还敢嘴臭!” “是父亲,”在陈韶将目光落到全青山身上时,全青山一个寒战后,不用她问,便一股脑儿全交代了,“是文四公子先看上的全书玉,父亲为巴结他,就拿李姨娘的性命做要挟,将她送给的文四公子。文四公子并没有说要娶她为妻或是纳她为妾,父亲把全书玉送给文四公子的那日,全书玉就失了清白。后来文四公子带着全书玉回郡城不久,全书玉就疯了,文四公子为试探她是真疯还是假疯,还把李姨娘接到郡城,当着她的面,杀了李姨娘。” 全青山是全青崖的弟弟,全书玉的小叔。陈韶看着他不断打着哆嗦的胳膊,淡漠道:“继续。” “这次我们来郡城,都是大嫂的主意。”全青山不敢隐瞒,“大嫂说全书理和全书玉的模样有六分相似,全书理比全书玉还长得更柔媚几分,大人既能看上全书玉,也必能看上全书理,这样攀附权贵的好机会绝不能让全书玉夺了去。大嫂还说,等大人收了全书理,就让大人安排大哥来当太守,还说要给全昂、全瑞迎娶顾家、朱家、范家或是朱家的小姐为妻。来到郡城后,得知大人不在,大嫂原本是想让全书玉接我们住到太守府,衙役不给通报,丁大人和雷大人他们也不帮忙后,大嫂一气之下,才让我们四处说全书玉是不守妇德,与人私奔,才被文四公子撵出文家一类的话。” “傅九,”陈韶等他说完,从容吩咐,“带他们去惠民药铺门口,让他们将他刚交代的话,对着过往的行人挨个地宣读。宣读满一个时辰,才能停下来。” 听到不是挨打,全青山及其余人都悄悄松了一口气。在傅九前来领人时,都自觉地站起来,跟着他走了。 “到惠民药铺后,跟七爷和良柱叔说一声,让他们带着那些学子到太守府一趟。”陈韶适时叫住傅九,“另外,等他们宣读完毕,让任家将他们领去暂时看押。” 半个时辰后,七爷与赵良柱带着一群学子如归圈的羊羔一般,哗啦啦地到了二堂。 陈韶听着他们叽叽喳喳的声音,摇一摇头后,将七爷和赵良柱带到了偏厅。等蝉衣将茶沏上来,这才问道:“免费看病结束了吧?” 七爷浅呷一口茶道:“昨日就结束了。” “今日怎么样,”陈韶关切地问道,“不免费后,前来看病的百姓还多不多?” “人肯定是没有之前多了,”七爷精神抖擞道,“但因为看病不收诊金,药价也低廉,前来看病的百姓依旧不少。” 赵良柱补充道:“我和七爷商量过了,以往药铺看病,收的费用主要由两部分组成,一是看大夫的诊金,二是买药钱。如果还有针灸、按摩这些,还得多收几道钱。我们呢,针灸、按摩、药材钱依旧会收,但看大夫的诊金就免了。” 七爷接着道:“我们跟徐夫子也商量好了,以后这些医学生每日下午都到药铺来免费帮忙,一是让他们学以致用,快速上手的同时也积累经验;二是还可以减轻药铺的负担。良柱说了,不管啥药,我们就以进价多五分的价格售卖。这样一来,有这些医学生帮忙,就能最大限度地减少开支。” 陈韶点一点头,接着问道:“那几个药铺呢,是继续一起坐诊,还是轮流坐诊?” “还是在一起坐诊,”七爷道,“天气热,坐诊的大夫多些,看病的百姓就不用多等。等过些时候人少些了,再让他们轮流坐诊吧。” 陈韶说过,惠民药铺由七爷全权负责。因而在了解完当前的情况后,便转问赵良柱道:“你这边呢,进展到哪一步了?” 第182章 见解 赵良柱显然早有准备,从腰上抽出两页纸,展开后,大致扫上一眼,递过来道:“这是学子们去各个村子调查后,搜集回来的信息,大人且看。” 陈韶接过来,从头到尾快速扫上一眼,“都是很普通的药材。” 赵良柱点头,“虽然事先已经说过是雇用他们种植药材,种坏种死都不要他们赔偿,但因为以前靠卖药材为生的百姓只有极少数,多数百姓虽然想赚钱,却也不愿意贸然承担风险。” 七爷纠正道:“不是不愿意承担风险,是没有把握的事,不敢乱应承。” 赵良柱点一点头,也认可他的说法:“按我的意思,头两年就种这些普通药材,等他们有经验了,我们再按部就班地换种稍稍贵重一些的药材。” “可以。”陈韶点头,又再次看着纸上的记载,“我看百姓们对栽种药材还是蛮热情的嘛,每个村子都有过半的百姓愿意尝试。” 赵良柱笑了,“不是他们热情,是免费看病,还有大人分粮、还地、分钱、免赋税等利民举措赢得了他们的信任,让他们愿意相信我们。” “不管是什么原因,”陈韶说道,“这都是一个好的开始。” 七爷赞同的同时,不忘提醒:“虽然是一个好的开始,但也不能放松警惕。尤其是那些学子,我看不少人近来频频受百姓赞颂,都有些飘飘然了。” 陈韶朝外看一眼,学子们的吵闹声,哪怕隔着一道门,还是能清晰入耳。他们这样的吵闹,已经不是第一次。陈韶并没有让蝉衣或是傅九出去阻止,收回目光,浅笑道:“他们当中,年纪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出头,正是劲头最足的时候。出身最好的,也不过是家中多个几亩地。如今帮着百姓做些事,得了百姓诚恳地称赞,肯定会高兴。且容他们再高兴一阵吧,再过些时候,只怕他们想高兴,也高兴不出来了。” 这是对他们另有安排。瞧着她眉目间染着的笑痕,赵良柱若有所思地朝外看上几眼。七爷没有那么多想法,听她这么说,也忍不住夸几句道:“做事倒的确是勤快。” 陈韶笑一笑,没有再说他们。再次看一眼纸上的内容后,问赵良柱道:“接下来你是什么安排?” “如今正值夏暑之季,适合种植的药材不多,但也不少。有蓝靛根、夏枯球、铃铛花、牛膝、白芷等。”赵良柱侃侃而谈道,“书院恰好有这几样药材的种子,还不少,而且徐夫子及十个医学生对药材的种植与养护也颇有心得。我目前的打算是,由徐夫子担当药材种植的总指挥,十个医学生负责到各个村子去引导百姓栽种。同时,再在各个村子挑一到两个脑子灵活地负责平时的管理。” 陈韶暗忖片刻,说道:“如果只是管理,那就先不要找人了。” 怕他多想,陈韶放缓声音解释道:“各村已经有村正了,只是管理的话,让村正平常兼顾一下就可以。另外找人来管这些,那么势必还得找人来管他们,无疑又会浪费一层人力。但如果是技术方面,倒是可以考虑。” 赵良柱笑道:“我说的就是技术方面。” “那倒是可以。”陈韶边想边说道,“不过技术方面,不能只考虑脑子灵活,还得考虑是不是扎实、稳重,能担得起责任。” 赵良柱点头。 陈韶将手中的纸还给他,并提议道:“其实要找这种技术型人才也很简单,只要到各个村子走一圈,但凡粮食种得好,鸡、鸭、鹅之类也养得好的人家,基本是脑子灵活,稳重有担当的人。另外,还可以再跟徐夫子商量一下,挑出这样的人才后,可以集体送到书院,由他集中教导个十天半月。这十天半月的用度,由惠民药铺来承担。” 知道惠民药铺如今没有什么钱,不等七爷开口,陈韶便道:“回头我会让全书玉送一万两银子到药铺,这一万两银子是药铺的储备基金,以后药铺的一切,包括药材的支出,技术人员的培训等等,都从这上面走账。因为惠民药铺是第一家官方药铺,要如何自负盈亏,长长久久地走下去,目前还是一个摸索阶段,所以你们也不用害怕花钱,也不用害怕走错路。花了不该花的钱,走了弯路,及时总结,适时纠正就好。” 赵良柱对她的提议与铺路很上心,七爷对她给钱的举动也很满意。 看着两人舒展的眉目,陈韶忍不住笑一笑后,说道:“您二老要是没事,我便去忙其他事了。” “你去忙吧,我们也该回去了。”七爷起身道,“这药铺才开,不盯紧些总是不放心。” 赵良柱跟着起身道:“我也得赶紧回去跟徐夫子商量让他教导百姓种药材的事。” “那就一起走吧。”将两人送出二堂,又目送着人都走远后,陈韶才转身回来。耳听着学子们叽叽喳喳或议论他们前些时候去村子里的种种,或分享他们去庄子上的事,陈韶慢慢走到案台上坐下来,拿起惊堂木轻轻敲两下后,笑盈盈地说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你们这趣事说了快半个时辰还停不下来,不如也说给我听一听?” 学子们都脸色发燥地安静下来。 陈韶笑道:“不用拘束,我没有调侃你们,我确实想知道你们这次去各个村子的所见所闻。” “那学生先说吧。”陶明站出来,向着她揖一揖手后,朗声说道,“学生去的是郡城南边的河子村、安吴村、常都村、丘化村和江泽村,这几个村子距离郡城最近的也有三十里。文家在这几个村子附近也有一个庄子,河子村、安吴村、常都村跟之前的大树村、大石村等一样,也长期地受着文家庄子的欺凌。学生过去时,村里的百姓得知学生曾跟着大人一起分过粮、还过地,发过钱,都来问学生,大人何时过去帮一帮他们。学生答复他们大人正在挨个庄子解决,让他们稍稍等上几日后,不少人当场便哭了。” 有几个学子附和道:“我们去的那几个村子的百姓,也问过这些。” 陈韶点一点头,示意陶明:“继续。” 陶明有些不满被那几个学子打断话,以余光扫他们一眼后,才继续道:“后来,学生跟他们说了种植药材的事,听说是给惠民药铺种,他们都争相答应下来。” 陈韶再次点一点头。 见她并没有点评,也没有夸赞,陶明掩着失落,落了回去。接着,又有学子站了出来。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学子们争先恐后,但所说内容却与陶明相差无几。陈韶面上没有表露,心里却隐隐闪过几分失望。 她让他们说各个村子的见闻,当然不是为了听百姓对她的恭维,而是想听一些切实的调查数据。 好在,在她几乎快要忍耐不住时,第十七个学子,许显民站出来。 许显民一开始说的话,也与陶明等人一样:“学生去的是南上村、荣安村、树宁村、子湖村、陵龙村及扶江村等六个村子。不巧,这几个村子周围不仅有文家的庄子,还有任家及范家的庄子。因而,这几个村子的百姓过的日子比大树村、大石村等有过之而无不及。当然,目前除了文家庄子外,任家和范家已经将田地都还给了他们,也给各家分发了十余斤粮食。虽然文家的庄子还没有归还他们的田地,但几个村子的百姓早已经知道大人分粮、还田一事。学生才到那边,他们就围拢过来,向学生说着感谢大人的话。学生说明来意后,几个村子的百姓也同他们去过的那些村子一样,都积极地答应着要种药材。” 话到此处,他的话锋才猛然转了个弯,“但学生在田间地头,尤其是在近来无人看管的文家庄子那些田间地头路过时,却无意看到丛生的杂草中生长着黄花地丁、紫花地丁、竹叶菜、夏枯草等,可说多不胜数,在文家庄子后面的山脚,狗贴耳、拉拉藤、散雪草等就更多了。学生问过村子里的人,这些药草都不值钱,他们平常都是当成杂草锄了,也就生病或是受伤时,才会挖一些回去服用。” 顿上片刻,顺便也稍稍斟酌了一下后面的话后,许显民才继续道:“从村子回来后,在跟良柱叔商讨药材种植时,大家普遍认为,应该从这些最简单的药材开始,但学生不太认同这一安排。” 听着因他的话而渐起的议论声,许显民坚持道:“学生认为,这些药材原本就随处可见,根本不需要再特意栽种。只要各家除草之时,把田坎或是地边的留下即可。更甚者,只要惠民药铺肯出钱收购这些药材,百姓们随便到山上采摘一二,便已经足够应付药铺的日常使用。特意去栽种这些原本就可轻易获得的药草,是在占用百姓的耕种时间与田地,与药材的价值从根本上来说,就不对等。” “我赞同许显民的话!”刘德明紧接着站出来,向着陈韶揖手道,“学生去的是东封村、隆平村、浦河村、东鹤村,还有屯青村等五个村子。学生也在这五个村子的田间地头发现了大量的药草,仅在东封村,学生只随便走了一圈,便采摘了满满一背篓的药草。” 孙棋也适时地站出来说道:“学生也赞同许显民的话。学生家中所在的村子,一向将这种随处可见的药草当作杂草处置,有时甚至因为这些药草昨日才锄,今日又长,认成一种烦恼。如果真要让各村的老百姓栽种如杂草一般的药草,长此以往,定会让许多人变得偷奸耍滑!就比如,这些杂草不用种也能长,那就把田地空着,让它们长出来杂草卖钱好了。” 陈韶敛起笑容,一一扫过交头接耳的众学子,平静地问道:“还有没有其他人有相同或是不同的意见?” 众学子都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实在观察不出她的情绪,便也都不敢发话。陈韶等了一会儿,确定没人开口后,又问道:“没有人说话是吧?” 说着,她将目光落到了一贯爱表现的陶明身上。 陶明赶紧低下头,避开了她的视线。 “既然没人再发表意见,那这次清查文家庄子的行动就以许显民、刘德明及孙棋为队长,”陈韶缓缓开口,“两队二十二人,一队二十一人,自由组队。以一炷香为准,一炷香后没有组队的人,我会当作自动退出此次行动。” 议论声霎时大响。 谁也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就连许显民、刘德明和孙棋自个也没有料到。三人互相看一眼后,脸上都忍不住绽出笑容来。 其余学子在稍稍地议论后,便迅速朝着三人拥挤过来。很快,三人就被冲散。陶明被裹挟着凑到了孙棋身边,看着刘棋那张得意的笑脸,肠子都悔青了。刚才陈韶都已经看向他了,这分明是在给他机会,可他竟然就这么错过了!强压着心底的愤怒,他扬起笑脸挤到孙棋跟前,拍着他的肩膀说道:“恭喜你呀。” 孙棋看一眼他搭在肩膀上的手,也不生恼,只是笑盈盈地说道:“恭喜什么,不都是为大人做事?说起来,还得感谢你呢。当初若不是你的引荐,我也得不到大人看重。” 陶明脸上的笑容霎时僵在嘴边,孙棋心头闷笑两声,掀开他的手后,转身朝旁边两人道:“你们确定要跟我,我可说好了,跟了我就不能三心二意。” 陶明咬着牙,好一会儿才将心头翻涌的怒意给按下去。看一眼旁边的许显民和刘德明,在一炷香快要燃尽的最后一刻,他果断地站到了刘德明的队伍中。 刘德明队二十二人,许显民队也是二十二人,孙棋队二十一人。 孙棋看向陶明。 陶明也看着他。 孙棋无声地笑了一下,并不在意。 陈韶坐得高,看得远,自然将各人之间的小动作都看得一清二楚,不过她并没有出面劝和。轻轻敲一敲惊堂木,让众人安静下来后,缓缓说道:“文家共有五十二个庄子,目前已经清查了十一个庄子,还剩余四十一个庄子未查。刘德明和许显民的队伍要多一个,就各自负责十四个庄子,孙棋的队伍少一个人,就负责十三个庄子。具体负责哪些庄子,还是跟上次你们去村子里调查一样,由抓阄决定。至于去了庄子后要怎么清查,我看你们各自的队伍都有曾跟着我清查过文家庄子达半个月的人,且问他们吧。傅九,带他们去抓阄。” 对抓阄,傅九已经轻车熟路。 “陶明,你替我抓一下。”在许显民和孙棋带着队员去找傅九时,刘德明叫住陶明,“我去找大人说几句话。” 陶明点头:“行,你去吧。” “谢了。”刘德明拍拍他的胳膊后,快步追上准备离开的陈韶,“大人,学生有要事禀报。” 陈韶看一眼兴奋的傅九和等着抓阄的学子,示意他:“说吧。” “昨日拦路状告丁大人的那三个百姓,是受顾家和朱家指使。”刘德明快速说道。 第183章 丁立生的盘算 陈韶听到他的话,在惊诧一瞬后,忽地就笑了。她知道丁立生一定会找到"害"他的凶手,但没有想到他这么快就找到了"害"他的凶手。顾家和朱家……原本她下一个要动手的对象就是他们其中之一,没想到机会这么快就送到了她跟前。压着心底的愉悦,陈韶问道:“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是我爹告诉我的,我爹也是听别人说的。”刘德明说着说着,脸就红了。 刘乙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就是要来太守府找陈韶,要将这个消息告诉她。在将摊子托给熟人照看,准备往太守府过来时,正好看到傅九带着全家人到惠民药铺,让他们在惠民药铺前大声宣读造谣全书玉的事。刘乙认识傅九,知道傅九是陈韶身边的人,他便改了主意,打算将这件事告诉他,由他回太守府转告陈韶。等他到惠民药铺准备找傅九时,刘德明却先一步看到了他。 刘德明误以为刘乙是来找他,当即便告诉他,陈韶请他们到太守府,有什么事等他回来再说。刘乙看到傅九正跟七爷和赵良柱说着话,就又改主意,强行将刘德明拉到一边,告诉了他这件事。 刘德明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也跟刘乙一样,恨不能立刻奔到太守府转告给陈韶。是以,到太守府后,他便一直在寻找机会,可又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说了,听到陈韶的笑,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刘乙不过听人随口一说,是真是假都还不知道,他这么迫不及待地来"邀功",实在是有些孟浪。 “你爹是什么时候听人说的?”陈韶问话的声音,打断了刘德明起起伏伏的思绪。刘德明不好意思地揖手道,“学生一时着急,未曾分辨真假便贸然打扰大人,还请大人宽恕。” 陈韶笑了一下,说道:“这个消息应该是真的。” 刘德明"啊"一声,也不问为什么,便连忙说道:“我爹是在我来太守府的前一刻听人无意提及,因觉得事关重大,才托学生一定要转告给大人。” “我知道了。”陈韶点点头,在他准备离开时,突然问道,“你回去问问你爹,要不要来郡城开个铺子。” “这……”刘德明先是一喜,但紧接着就摇头道,“大人的好意,学生心领了。只是我们家暂时拿不出银子来租赁铺面。” “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陈韶也不多说,“你先回去问一问你爹,看看他是什么意见。” 刘德明点头称好。 陈韶道:“去忙吧,好好干。” 刘德明揖手称是。 看着他回归学子当中后,陈韶勾一勾嘴角,转身出了二堂。太阳已经西斜,晚霞染红了半边天。拾步走到树荫下,回头看一眼二堂,陈韶吩咐李天流,“去个人将丁立生请到乘风院来。” 李天流扬眉:“他的伤好了?” 羽林卫的手有多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丁立生挨了二十杖还能清醒地活着,不过是羽林卫手下留情。可手下留情归手下留情,他受的皮肉之伤可不轻。 陈韶漠然道:“他的伤有没有好,那是他的事,与我何干?” 李天流啧一声后,让人请他去了。 自随从将顾家、朱家指使那几个百姓拦路申冤的话传给刘乙,又看着刘乙将话转述给刘德明,刘德明往太守府来后,丁立生就一直在等着陈韶的传唤。听到随从禀报羽林卫来了的话,一刻也不愿意多耽误地吩咐随从抬他往乘风院来了。 抬的就是他趴卧的凉榻。 一直抬到了乘风院外,他才挣扎着起来,将身体大部分重量都落在几个随从身上,一步一步挪到了正堂。 “公子,”进到正堂,推开搀扶的随从后,丁立生强忍着疼痛跪到地上,半是做戏半是真痛得顶不住地哭道,“求公子为下官做主!” 陈韶看着他痛得煞白的脸,微不可察地勾一勾嘴角后,问道:“说说看,想要我给你做什么主!” “顾家、朱家,还有戚家,他们想要迫害下官!”丁立生知道,刘乙听人提及顾家、朱家害他的事,瞒不过她,所以他第二步就是主动交代。 主动交代有三层意思,一是洗清自己告知刘乙的嫌疑;二是让陈韶误以为是顾家、朱家、范家与戚家内部不和;三是即便洗清不了自己的嫌疑,也无法让她误会四家不和,但多少代表了自己的投诚之心。无论是哪一层意思,他们都可以成为对付那四家的盟友。 “证据是什么?”陈韶慢悠悠地问。 丁立生立刻将范传荣递他的那张纸条拿了出来:“这是范二爷托人暗中送给的下官。” 陈韶看一看纸条上的内容,又看一看他,“范二爷怎么知道他们算计你的事?” 丁立生也顾不得隐瞒了:“顾家、朱家、范家和戚家的本家都在江南道,关系一向比其余士族豪绅亲厚。用民间的俗话形容,就是他们四家一向同进同退。如今四家主事的都是上一辈的嫡长子,出来走动行事的则是顾二爷、朱二爷、范二爷及戚三爷几个。他们几个也一向同进同出。所以顾二爷、朱二爷和戚三爷算计我时,绝不会落下范二爷。” 对四大士族豪绅的了解又多一层的陈韶暗暗点一点头后,接着问道:“他们为什么要算计你?” 丁立生痛心疾首道:“想来是因为文家出事后,下官曾去警告过他们,让他们尽快将侵占百姓的田地都还回去。下官原是一片好心,但他们误以为下官是想利用公子打压他们,当时就与下官争吵了几句,还曾放话说绝不会让下官好过。下官只当他们是气头上说的胡话,却不想他们竟真存了迫害下官的心思。” “他们是算计了你不错,”陈韶不屑道,“但他们算计你的也是事实。如果你没有做过那些事,凭他们有通天的手段,也奈何不了你。换句话说,是你自己行为不端,才让他们有了算计的余地。” 丁立生战战兢兢道:“公子教训的是,下官以后必会严格拘束 陈韶看两眼他,又再次看向手中的纸条,“你这伤多久能好?” 这是……成了!丁立生强压着心意,快速回答道:“公子有事尽管吩咐,下官还撑得住。” 陈韶慢声道:“落餍居隶属文家、任家,文家已经付出代价,任家我留着还有用处。暂时不用管他们。接下来,是不是该查其余几个园子了?” 丁立生自然是配合着称是。 陈韶看向他:“那你说说,剩下那几个园子,先查哪一个比较合适?” 丁立生原想说听她安排,话到嘴边,忽然反应过来她这是在考验他,或者想逼他说出那几个园子都隶属谁家。心思急转间,他偷偷看向陈韶,想从她的神色分辨出雷德厚有没有跟他说过那几个园子的事。却见她正看着他,神色平静,不露丝毫情绪。不由迅速收回目光后,试探性地说道:“下官认为,下官认为不应该从那几个园子着手。” 陈韶问道:“为什么?” 丁立生低垂着头,慢慢说道:“出事的几个园子都相隔不远。落雁居既隶属于文家、任家,那其余几个园子也必然是隶属于其余几个士族豪绅。与其紧抓着那几个园子抽丝剥茧地找凶手,不如直接从各士族豪绅着手。” 陈韶直接道破他的目的:“你的意思是,直接从顾家和朱家着手?” “下官以为,从顾家和朱家着手,是最合适的选择。”丁立生知道,此时此刻他不能再藏拙,否则必然会惹她不喜,到时候她对付完顾家、朱家,指不定回头就要对付他。抱着这样的想法,丁立生老老实实地说道,“顾家和朱家在洪源郡的士族豪绅中实力最强,关系也最亲厚。公子如果先查完任家、周家等,再去查他们,势必会让原本就同进同退的两家更加紧密联手。有羽林卫在,下官相信就算他们再怎么联手,也不会是公子的对手,但想要兵不血刃地解决他们,恐怕也不容易。” 陈韶故意质疑:“现在对付他们,他们就不会联手了?” “也会。”丁立生抬起头,看向她手里的纸条道,“但我们可以找范家帮忙。” 陈韶顺他的目光看回手里的纸条:“说一说你的计划。” 丁立生暗忖片刻,坚定地说道:“对付他们,速度越快越好。否则,一旦风声走漏,再想对付他们就千难万难了。” 陈韶漫不经心道:“怎么个越快越好法?” 丁立生尴尬:“这……下官,下官也没有主意。” 陈韶静静看他片刻:“回去歇着吧,我先考虑一下。” 丁立生有心催促,但瞥眼看到她似有不耐之色,赶紧咽回到嘴的话后,恭顺地应上一声是,忍痛出了正堂,由随从架着他走了。 目送着他一路叫着"慢点"地走出乘风院,陈韶慢慢收回目光,再次看向手里的纸条。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顾家、朱家、范家和戚家算计丁立生,范家又在背后算计他们,在当前的形势下,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只是要怎么对付顾家或是朱家…… 李天流突然上前来,抽走她手里的纸条,看上两眼后,颇是不负责任地说道:“想要对付他们还不简单,这纸条既是范二爷给的丁立生,想来这字迹并没有做什么遮掩。将这纸条拿去给顾家、朱家与戚家,不用你出手,自有他们替你出面去对付范家。范家为自保,肯定会拉他们下水,到时你什么都不用干,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了。” 陈韶反问:“如果他们不对付范家呢?” 李天流扬一扬眉,事不关己地说道:“那就不关我的事了。” 陈韶睨他两眼:“实在闲着没事,那就去备马车,准备出门。” 李天流将纸条扔到她手旁的茶几上,转身走了。 陈韶将纸条拿起来,吩咐蝉衣:“去跟全书玉说一声,让她备上一万两银子,跟我们往惠民药铺走一趟。” 全书玉就在书房。 蝉衣过去才将她的话转述完,全书玉就道:“没有那么多银子。” “我去跟公子说。”蝉衣刚转身,就看到跟来书房的陈韶,立马说道,“公子,我们账上没有一万两银子。” “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呀。”陈韶自嘲一句后,说道,“一会儿先往文家去一趟,从文家钱库中挪用些银两来应急。” 话说到这,她又顺势道:“等把丰隆商行的账册查完,你先停下手里的活计,去把文家几个钱库的财产清理统计一下。” 全书玉应好。 从文家钱库取完银子,到惠民药铺时,天已经隐隐见黑了。 全家人已经被任家带走。 虽然如此,为避免麻烦,陈韶还是让全书玉在马车里稍等片刻后,独自下马车进了药铺。 药铺内,还有十余人在等候抓药。 而在等候抓药的间隙,他们所议论的话题,果然就是全家人下午在药铺外宣读的那些内容。 看到她,众人都知趣地闭了嘴。 陈韶也装作没有听到,笑着问道:“天已经黑了,各位大叔、大婶抓完药,还能回家吗?” 有胆子大的妇人答道:“我们就住在郡城,近来月亮好,抓了药借着月光,很快就到家了。” “那就好。”陈韶点一点头,回头跟从后边出来的七爷与赵良柱道,“回头药铺得配几间病房和几辆马车。有病重的,需要日日过来看病,干脆就留他们暂住这里养好再回去。像这样天黑还等在这里抓药的,离家近的倒好,离家远的,就得安排人送回去才行了。既是药铺,就不能让人看了病,再受别的伤。” 七爷和赵良柱想着那一万两银子,都点了点头。 而等候抓药的百姓则忍不住交口称赞起来。 陈韶以询问意见为由,又与他们说了会儿闲话,拉足好感后,才带着七爷与赵良柱出了药铺,去了食味斋。 第184章 快餐理念 食味斋并没有改名字,但在十日前重新开门营业。 如今的掌柜是罗树荣。 陈韶带着七爷等人进店时,已经没什么食客。看一眼身后跟着的人,陈韶向迎出来的罗树荣吩咐:“给我们准备几桌吃食,简单些就好。” 在罗树荣应承后,陈韶便上了二楼,同着七爷、赵良柱在临窗的位置坐下来,蝉衣、全书玉、李天流和傅九坐在他们旁边桌,其余的羽林卫则散坐在他们周围。 坐没有多久,罗树荣同着他夫人苗氏将茶水送了上来。 浅呷两口茶,陈韶看向惠民药铺,问七爷道:“那个汪正来药铺了吗?” “来了已有半个月了。”七爷说道,“小伙子话不多,但手脚勤快。” “手脚勤快?”陈韶收回目光,“他不是在做账房先生?” 七爷问:“不是大人让他做的账房先生?” 陈韶道:“是我让他做的。” 七爷反应过来,是他没有将话说清楚,便重新说道:“他是在做账房先生。勤快是他眼里有活,不忙的时候,总是在帮着其他人干这干那。” 陈韶问:“做得怎么样?” 七爷看两眼赵良柱:“良柱在教他。” “他以前没有做过账房先生,”赵良柱接话道,“好在脑子灵活,学了这半个月,差不多能上手了。” 陈韶又问:“他住在药铺,还是每日回家?” 七爷道:“住在药铺。” 陈韶叫傅九,“你去药铺将汪正请过来一起吃顿饭,顺便也认一认人。” 傅九去后,陈韶自然而然地将话题转到了栽种药材上。她没有委婉,也没有隐瞒,而是直接说道:“下午的时候,许显民几个跟我说,准备栽种的那几样药草,田间地头都随处可见,完全没有浪费人力、田地再栽种的必要。不知他们几个这些话,可有同良柱叔说过?” 赵良柱愣了一下,点头道:“说过。” 陈韶直视着他的眼睛:“良柱叔是不信任他们的话,还是另有想法?” “不,我很信任他们。”赵良柱说道,“并且在他们说过之后,我还特意回了趟赵家村,在田间地头都看过。事实确实如他们所说,要栽种的那几样药草随处都可以看到。我之所以证实了他们的想法,还是选择栽种,原因也很简单。万和堂的彭大夫给了我一剂专治头痛脑热的药方,据彭大夫说,这剂药方是他的不传之秘。而经我的观察,这半个月前来看病的百姓,尤其是有头痛脑热的百姓,吃他开的这剂药方后,的确比别的大夫开的药方要好得快。 “他的这剂药方用的药草也都很寻常,不过是药草的轻重配比与其他人稍稍有所不同。有了这剂药方,惠民药铺就可以大量配制药粉,如几个商行的生意那般,将配好的药粉拿到其他郡城去卖钱。可以这么说,只要彭大夫不将药方再给别人,那么洪源郡的惠民药铺不仅可以自负盈亏,还能凭借这个药方赚到大量的钱财。 “按照许显民几个的说法,药方上的药材都不用百姓栽种,光采摘野生的就足够药铺使用。可他们显然没有想过,大棠有好几百个郡城,郡城下还有许许多多的县城、乡镇。一旦我们的药方治病效果惊人,那么所需要的药材量也会成倍地增长。而成倍增长的后果是什么?跟他们几个所担忧的一样,当这些平常被当作杂草的药草能够赚到比粮食更多的钱后,老百姓还愿意种地吗?会不会同样将田地空出来,让它们长药草? “既然无论如何也无法阻止百姓荒废田地的举动,那我们一开始就做好规定,每家只能拿多少田地出来栽种药草,让各家互相监督,进而形成惯例!这样,老百姓想要靠药草赚更多的钱,只能将目光投到野外,而不是将目标由野外转向自家的田地。”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他也果然是一个很好的生意人。 陈韶心底连连称赞的同时,忍不住说道:“规定一开始就定好了,中途有人违背,惩治起来才能让人心服口服。” 赵良柱赞同道:“就是这个道理。” “如果没有意外,以后每个郡城,甚至每个县城都会有惠民药铺。”陈韶浅笑着问道,“彭大夫这个药方,是洪源郡惠民药铺独有,还是所有惠民药铺独有?” 赵良柱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地说道:“自然是洪源郡的惠民药铺独有。其余的惠民药铺想要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得拿其他的药方来换。” 陈韶看向七爷。 七爷同样毫不迟疑地说道:“必须得拿其他药方来换。” 陈韶轻笑两声,又看向赵良柱,“那如果良柱叔以后不只管理一个惠民药铺的药材呢?” 赵良柱的一腔热血霎时上涌,“大人” 陈韶阻止他道:“你先回答我。” 赵良柱勉强按住心中的激动,实诚地说道:“如果大人信任我,还让我管理另一个郡城的惠民药铺,那另一个惠民药铺想要这个药方,同样得拿另外的药方来换,这是原则,不能因为我而让步,或者说不能因为我而让洪源郡的惠民药铺蒙受损失。” 陈韶点一点头,也说了自己的打算:“洪源郡情况比较特殊,将来别的郡城即便要开惠民药铺,我应该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全情投入。但惠民药铺既担了一个惠民的名字,就绝不容失,所以就需要一些我信得过的人替我把关。” 她的这个打算,其实是在赵良柱说了药方的事后,才临时决定的。惠民药铺想要自负盈亏,甚至赚到钱,必须得由像他一样的生意人来打理才行。而她目前所认识的生意人,唯他一个能够入眼。 赵良柱立刻揖手道:“承蒙大人看重,绝不负重望。” 陈韶玩笑道:“良柱叔到时不要说辛苦就行。” 七爷道:“他正值壮年,有啥可辛苦的?” “良柱叔不怕辛苦,七爷可得多担待一些。”陈韶转过话头,“将来别的惠民药铺掌柜或是大夫过来这边取经,还请七爷不要吝惜教导才是。” 七爷没有料到还有自己的事,忙应承道:“大人放心,只要他们来,我绝不藏着掖着。” “七爷的品行,我自是相信。”说完药材的事,陈韶又再次看向惠民药铺,看到惠民药铺旁边的布庄这么晚也还开着门,不由问道,“惠民药铺旁边的铺子,东家是谁?” 赵良柱看过去,“好像是朱家。” 朱家?陈韶不动声色地扬了扬眉。 七爷也跟着他们看向布庄。布庄是一个面阔七间,进深四间的大铺子,比惠民药铺要大上整整两倍。看着布庄开阔的铺面,七爷随口说道:“我们药铺要是能再有这么大个铺面扩一扩,一定很开阔敞亮。” 赵良柱心头咯噔一下,下意识地朝陈韶看去。 陈韶则在心里一动,本能地看回惠民药铺。惠民药铺其实也很宽敞,只是作为服务百姓的药铺,才稍显得局促。如果把布庄并入惠民药铺,那惠民药铺不仅不再局促,还会相当的气派。 那就先对付朱家好了。 心中才想定,罗树荣同着苗氏,带着两个孩子,便将吃食送了上来。 六菜一汤,算不得多精致,但分量很大。 吃过饭,喝过半盏解腻茶,眼见天色也不早了,陈韶将全书玉叫过来,向着七爷和赵良柱介绍道:“全书玉,我的账房先生。以后有关钱财的一切事务都直接找她。” 全书玉以为陈韶带她出来,只是为交付那一万两银子,没想到却是这样光明正大地将她介绍给他人。尽管心头又惊又感动,面上却端庄大方地朝着七爷和赵良柱各自揖礼道:“书玉以前从未做过这些事,以后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还请七爷与良柱叔多多提点。” 七爷没什么,赵良柱心头的波动却极大,原来全家人在惠民药铺宣读那些话是因为她。全家人早前散播的那些谣言虽不能信,但她跟过文四公子却是肯定的。这样的出身,还能得到重用,可见陈韶先前对他的许诺并不虚假!心头这般想,面上也不敢托大的同着七爷站起来,向她还礼道:“我们也是第一次管这些,将来有什么得罪之处,也请书玉姑娘多多担待。” 陈韶由着他们客套完后,才把汪正叫过来,“你也跟全书玉认识一下,我答应过要给惠民药铺一万两银子,一会儿你跟她去交接。交接完成后,这银子就得惠民药铺自行负责保管了。七爷应该跟你说过,惠民药铺的盈亏都由自个负责,所以你不仅是一个账房先生,还得把控好每一分银子的用处,要该省省,该花花。” 汪正称是。 从二楼下来,看到罗树荣一家在忙着收拾桌椅。陈韶停住脚步,将罗树荣叫到跟前,又将全书玉叫过来,给他介绍道:“以后这个铺子属于我的那一半盈利,送到太守府交给她就成。” 又容着两人客套一回后,陈韶才问道:“那几桌吃食多少钱?” 罗树荣赶紧道:“大人客气了,大人能来我这里吃饭,已是给我抬脸,怎敢再拿大人的钱?” 陈韶笑了,“行了,跟我就不用讲这一套了。再怎么说,这个铺子的盈利还有我的一半。况且你才开门做生意,正是处处都花钱的时候,要再讲这些礼节,何时才能赚钱?” 罗树荣还要推辞,陈韶干脆道:“你这样,我以后可不敢来了。” 罗树荣这才道:“六百文钱。” 他们坐了六桌,以那六菜一汤的分量,六百文钱估计连成本价都不够。陈韶也没有再与争论,在示意全书玉给钱后,才回头问七爷道:“近来药铺吃的还是聚贤楼送过来的饭菜?” 七爷点头,“近来实在忙碌,还没空去找厨子。” “明日派个人去跟周掌柜说一声,以后都改来这里吃。至于吃什么,多少钱,由你们自己决定。”陈韶说完,又向杨树荣道,“一顿该多少钱,就多少钱,不能因为有关系就少收钱。话你可记住了,到月底查账的时候,我只认账面上的盈利,不认你实际收到的银钱。” 在七爷和杨树荣都答应下来后,陈韶又问道:“目前这铺子里做事的就你们一家人?” 罗树荣讪讪道:“还有两个厨子。” “今日上菜有些慢了,我估算了一下,我们等了差不多三盏茶。”陈韶说道,“这还是只有我们六桌的情况。食味斋有三层楼,全部加起来少说也有二十桌。如果二十桌都坐满,要将菜全部上齐,按今晚的速度,那至少要等一个时辰了。” 罗树荣也知道上菜慢,可他为开这个铺子,已经把能花的钱都花完了,实在是拿不出闲钱再请两个厨子或是杂役。而且也就是他们人多,才会一次性坐六桌。平常时候,来铺子里吃饭的人,最多时候也只有四桌,且一桌最多也就四个人。 他当初将开食铺想得太简单了。 食味斋的地理位置太好,放在以前,他就是做梦都不敢做到这里来做生意。是以,当陈韶问他愿不愿意接手食味斋时,他才会那样痛快地答应下来。只是食铺开张后,看着在门口张望却不敢进来的食客,他才突然反应过来,食味斋的地理位置是好,但同时也会让人望而却步。 地理位置好,代表着租金贵;租金贵,代表着物价高。 可他能说后悔吗? 陈韶看出他的窘况,在铺子里浅浅走上一圈后,问道:“有没有想过换一种方式经营?比如每日固定几样菜,并提前把菜做好,装在大盆里在门口一字排开,由食客自行挑选。至于价钱,举个简单的例子,十文钱一个素菜,两个馒头,汤随便喝。二十文钱一个肉菜,一个素菜,两个馒头,汤也随便喝,以此类推,你们所要负责的就是给食客盛菜。为了最大限度地吸引客人,你们还可以将明日要做的菜单提前贴到店门口。” 这就是现代街头的快餐经营模式。 罗树荣到底是做过生意的人,陈韶虽然说得不是很清楚,但随着她的描绘,他不仅很快抓住要点,并立刻举出更恰当的例子说道:“这就跟那些卖包子的铺子一样,包子有很多种馅料,只需提前蒸好,食客前来后,想吃什么馅料就可以买什么馅料!” 陈韶笑道:“对,就是这样。” 罗树荣拍手叫了声好后,迅速揖手朝她深深一揖道:“多谢大人提点!” “我这算什么提点?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陈韶说道,“你先试试吧,能行最好,不行再想想别的办法。” 罗树荣应好。 从食味斋出来,等全书玉跟汪正交接完那一万两银子后,陈韶便回了太守府。 雷德厚正在乘风院门前等着她。 看到她回来,立刻迎上来道:“公子。” 第185章 到顾家下棋 看着他憔悴的面色,还有怀中抱着的一摞账册,陈韶道:“进来吧。” 进了书房,雷德厚将账册递过来:“这是罗正新和伍冬名下各个铺面、庄子的账册,还请公子过目。” 全书玉上前来,分作两批给接了过去。 陈韶顺势介绍道:“全书玉是我的账房先生,以后与钱财相关的事给她就行。” 早前在账房看到她,雷德厚就知道她不简单,听到她成了账房先生,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吃了一惊。 全书玉揖手跟他见礼。雷德厚慌忙回礼,又同她客套两句,才回过身来,同陈韶道:“公子,胡大人……” 陈韶打断他的话:“你想救他?” 雷德厚连忙否认:“下官不敢。” “不敢就对了。”陈韶直言道,“胡家参与那几个园子的事,已经是罪不可恕。原本他做事勤快些,我也能稍加宽恕,但他做事不勤快就罢了,还事事敷衍,警告多次也依旧不改,他既无进取之心,我自然也不会多留他。” 雷德厚原本已经想好替他求情的措辞。胡庆鲁并没有不勤快,也没有敷衍。而是他做事就是这样,永远不会主动,也抓不到重点,只能按照指令行事,不知变通。可听到她的话,雷德厚已然知道求情无用,再求情,只会把自己也陷入泥潭。 “罗正新和伍冬的家产差不多已经清查完了。”雷德厚勉强转移话题道,“不知公子可还有别的吩咐?” 陈韶对他的识趣很是满意,稍稍思索片刻道:“我记得罗正新被捕之时,总共招供了七个人。一个史承良,三个是书院的人,还有三个是士族豪绅的人。史承良和三个书院的人如今还在大牢,三个士族豪绅的人……这样,史承良和三个士族豪绅的人先不用管,你去将那三个书院的人,还有高汉,将他们的产业也清查一遍。” 雷德厚称是要走,陈韶又叫住他,“我现在也缺人用,你要是人手不够,可以到书院那些学子当中挑几个用。” 雷德厚再次称是后,走了。 文家已经倒下,那几个园子隶属谁家也都已经清楚,凶手的证据也已经有了,凶手的实力也差不多已经掌握,陈韶没空再去探究他心里的想法,看着他离开后,扫两眼又堆起来的账册,问全书玉道:“丰隆商行的账册还有多久能查完?” “张儒沅他们都已经查完一遍,”全书玉说道,“现下都堆在我这里,容我再核对一遍就可以结束。我已经安排他们在查文家的账册了。” “这样,”陈韶思忖片刻,“文家的账册就先不要查了,等把丰隆商行的账册检查完,你带他们先去把文家那几个钱库清一下,之后再去查一查文家的那些铺子。” 全书玉犹豫道:“那么多的钱财,让他们去清理,是不是不合适?” 陈韶意有所指道:“那几个园子的凶手,除了士族豪绅外,也有太守府的人。等把所有凶手捉拿归案,洪源郡的铺子只怕要空出来一大半,太守府恐怕也留不下几个人,到时候那些铺子要怎么处理,空出的位置又该什么人来坐,都是大问题。” 全书玉闻弦歌而知雅意,“公子想让这些学子接手?” “不是让这些学子接手,”陈韶纠正,“而是让合适的人接手。” 全书玉明白地点一点头:“让他们跟着清理钱库,就是对他们的考验。合不合适,嘴说了不算,得以事实见真章。” 蝉衣惊讶:“我还以为公子让他们做事,是因为他们听话又不怎么花钱,原来竟是栽培他们。” 陈韶再次纠正:“也不算栽培,只是给有能力的人一个展示自己的平台罢了。” 全书玉若有所思,所以她得重用,确实是因为有能力,而不是因为怜悯?悄悄看两眼陈韶后,全书玉坐到账册跟前,决定今晚就将账册全部复核完毕。 陈韶没有打扰她,回到正堂,将丁立生的那张纸条拿出来,又看上一遍后,吩咐傅九:“去把顾家和朱家的那两箱证据搬过来。” 朱家和顾家作恶的证据比起文家,少了足有一半。但比起文家简单粗暴的或打或杀,朱家和顾家无疑更加阴险歹毒。 朱家从不明面对付人,但得罪他们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顾家跟朱家也差不多。 比如有好赌之人得罪他们,他们就暗中作局,让好赌之人家破人亡。又比如有本分之人得罪他们,他们就利用与本分之人有利益冲突的人或事,去一步一步地逼迫本分之人怒起反抗,最终走向绝境,从而致使家破人亡。 总之,得罪他们的人,大部分都家破人亡。 他们视他人如草芥,将人性玩弄于股掌之间。 陈韶扣着手,轻轻敲两下椅子扶手后,忽然心生一计。 玩弄人性的人,最不相信人心。 所以…… 看一眼外面的天色。 陈韶将手里的证据放回箱子,起身吩咐傅九:“备马车,去顾家!” 又吩咐蝉衣:“把我带来的那副棋子备上。” 棋子?李天流瞧一眼漆黑的天色,“现在?去顾家下棋?” “对,就是现在,”陈韶不容置喙道,“带二十个羽林卫就够了。” 李天流看一眼她,又看一眼她手旁的那两箱证据,转身安排去了。 顾家。 听到陈韶驾临顾家的消息,正与如今顾家的主事顾应诏议事的顾二爷吓了一跳,几乎是本能地,他叫了声:“大哥。” 顾应诏心头也咯噔了一下,但面上并没有表露。偏头瞧一眼外面的夜色,又猜测了两回陈韶过来的目的,才看向满面警惕之色的顾二爷,故作镇定道:“慌什么,没听说只带了二十余羽林卫?” 顾二爷霎时醒神,但还是又问一遍传话的管事:“确定只带了二十余羽林卫?” 管事确定道:“我在门缝看过了,确实只带了那么些人。” 顾二爷还是不放心,“暗处呢,暗处是否还藏着其他人?” 管事耐心道:“若还带了其他人,尽管包围顾府就是,何须再以身犯险?” 也对,顾二爷起身道:“大哥稍等片刻,我去将陈六公子请进来。” “去吧。”顾应诏提醒,“记得恭敬些。” “我知道。”顾二爷一路小跑着到了大门,急急停住脚步,稍稍整理一下衣冠后,才大步跨出去,恭敬地揖着礼道,“不知公子大驾,未曾远迎,还望公子恕罪。” “事先未曾招呼,就这般贸然前来打扰,”陈韶客套道,“二爷不嫌我扰了清静才是。” “公子能驾临我顾家,乃是我顾家之幸,别说现在才亥时,就是子时都不算打扰。”恭敬地将人引进门,又引到广仁院后,顾应诏也快步迎了出来,“见过公子,公子里面请。” 陈韶还礼道:“这么夜深过来,没有打扰到顾爷吧?” “没有没有,公子驾临,怎算打扰?”顾应诏面上堆着笑,微微躬着身子,极是谦卑地将陈韶迎到了堂屋,“万里,去将我珍藏的那罐寿州黄芽沏了送过来!” 万里是顾二爷的名字。 顾二爷连声应是后,快步沏茶去了。 顾应诏则客套道:“公子,这边坐。” “不急。”陈韶挂画的墙壁前,借着昏黄的烛光细赏片刻,不确定地问道,“这是李思训的江帆楼阁图?” 顾应诏惊喜道:“公子好眼力!” 陈韶又走到另几幅画前,“看来顾爷很喜欢李思训的画作。” 顾应诏轻抚着下颚胡须,毫不吝啬地夸赞道:“李思训主要师承前朝展子虔的青绿山水画,并在此基础上发展壮大,形成意境奇伟、笔格遒劲、风骨峻峭与色泽匀净的独特风格,堪称山水第一人。” “看来顾爷和我三哥是知己,”陈韶笑说道,“我三哥也常称李思训为国朝山水第一人。” 顾应诏连忙揖手道:“陈三公子为护我大棠江山,不足二十七便战死沙场,实乃我大棠顶天立地第一人,顾某怎敢与之堪比。如公子不弃,顾某还珍藏有几幅李思训的山水画作,便赠予公子,以敬顾三公子为国献身之功。” “那就谢过顾爷了。”陈韶转回来坐下,缓缓道明来意,“来洪源郡后,一直脚不沾地地忙到现在,今日好不容易得闲,听闻顾爷最善对弈,一时手痒,贸然前来讨教,不知顾爷是否赏脸?” 顾应诏连忙说道:“公子既有雅兴,顾某自当奉陪到底。” “就知道顾爷是爽快人,”陈韶示意蝉衣,“还不快去将棋盘摆上。” 真来下棋的?朝管事点一点头后,看着跟着管事去到凉榻,从抱着的木盒中拿出棋盘的蝉衣,顾应诏心里不松反紧。 而顾二爷沏好茶回来,看到坐在凉榻两侧正下棋的两人,心头也不由一紧。 不管两人作何想,陈韶说来下棋,就只是下棋,且一下就是一整夜。直到阳光透窗落在凉榻上,又慢慢移到了棋盘上,陈韶才惊觉地抬眼道:“怎么这么快天就亮了?” 蝉衣配合地掩唇打个哈欠道:“公子每次下棋都要说一回这句话,光我听到的,没有一百回,也有八十回了。公子倒好,每回下棋都是越下越精神,可跟公子下棋的人……” 陈韶适时地看向顾应诏与顾二爷,看着两人脸上的疲惫,忙收回手中的棋子道:“让顾爷与顾二爷见笑了,今日就到这里吧。” 顾应诏和顾二爷的心弦已经绷了一晚上,早已经疲惫不堪,然而听到她这句话,两人还是不由自主地又将弦给绷紧了两分。顾应诏陪笑道:“公子棋技高超,顾某甘拜下风。万里,快去通知下人准备早点。” “承蒙顾爷谦让罢了。”陈韶起身,让蝉衣收拾棋子,“顾二爷就不要忙了,一直听那些学子说洪源郡的早点有多丰富可口,却总找不到空闲品尝,难得今日有这么个机会,且容我去瞧一瞧。” 顾应诏和顾二爷留了两回,见她去意已决后,便将她送出了顾家大门。 站在大门口,直到她的马车走得不见了影,才慢慢收敛起脸上的笑容。 朝管事使了个眼色,在管事安排人远远跟着后,两人默不作声地回到广仁院,又默不作声地各喝了两杯茶,顾二爷才开口道:“这位陈六公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总不可能真是来下棋的吧?” 顾应诏看两眼凉榻,也有些捉摸不透她的用意,“那些庄子上的事都处理好了?” 顾二爷点头:“该还的田,该还的地,全都还了。” 顾应诏又道:“那个骆爷呢,还是联系不上?” 顾二爷叹气:“他住在羽林卫的院子里,我们的人根本进不去。” 顾应诏皱眉,“小厨房那三十人呢,一个也没有拿下?” “没有,”顾二爷也很无奈,“也不知道那刘乙是怎么找的人,找的三十个人都是死脑筋,不论我们的人如何威逼利诱,全都不愿意服软。” 顾应诏眉头皱得更厉害了,“丁立生呢?” “他……”顾二爷更无奈了,“他昨日被陈六公子打了板子,还是羽林卫动的手,没有半把个月只怕是好不了。” 顾应诏不满道:“意气用事,得不偿失!” 谁说不是呢,顾二爷也很后悔为‘教训’丁立生,导致现在对太守府完全是瞎子摸象。只是事已经发生了,再后悔也没有用。 顾应诏命令:“晚些时候,你让人送两根人参给丁立生。” 顾二爷称是。 两人言谈间,跟踪陈韶的下人回来了。 陈韶从顾家离开后,在早点摊子上吃过一碗馄饨,两个包子,又喝过一碗胡饼汤后,便回了太守府。过程中,只跟摊主及同样吃早点的百姓有过接触。 真是来下棋的?顾应诏和顾二爷同时皱起了眉。 “爷,”两人还没有琢磨出个所以然,管事突然进屋道,“朱爷和朱二爷来了。” 来得正好,顾应诏忙道:“快请他们进来!” 朱爷和朱二爷跟着管事进来,下意识地扫一眼屋里的角角落落,没看出与往常有什么不同后,朱二爷直接开口道:“听说陈六公子昨夜来了顾府,今早才离开?” 顾二爷往凉榻的方向努一努嘴:“是,来跟大哥下棋来了。” 下棋? 朱爷和朱二爷同时看向凉榻。 凉榻上什么也没有。 顾应诏道:“陈六公子是自己带的棋盘、棋子。” 朱爷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只是笑眯眯地坐到凉榻,看着他问道:“就过来和顾兄下了棋,没有说别的?” 顾爷心头霎时一沉,也就是在这个瞬间,他突然便明白了陈韶来顾家下棋的用意。 第186章 互相猜忌 压住起伏的情绪,以免真着了陈韶的道,顾应诏不慌不忙,坦坦荡荡地说道:“不管朱兄信与不信,陈六公子的确只是过来下了一夜的棋。” 说着,指向跟踪陈韶的下人道:“不瞒朱兄,在朱兄过来之前,我和万里也在猜测陈六公子过来的目的,甚至还派了人跟踪她离开顾家后的行踪。” 顾二爷也是聪明人,从朱爷和朱二爷脸上含糊暧昧地笑,还有顾应诏的话,也顷刻间明白了陈韶过来下棋的目的。心底暗咒了声陈韶歹毒后,配合着顾应诏吩咐下人道:“将你跟踪陈六公子的结果再说一遍。” 下人一字不落地又复述了一遍。 朱爷听后,意味深长地笑道:“顾兄这是做什么?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岂会不知?陈六公子找顾兄下棋,管她目的为何,这都是好事。任家为攀上陈六公子可是费尽心机,而顾兄什么也没有做,陈六公子却主动找上了门。” 这是在阴阳他陈韶都上门来了,这么好的巴结机会,他顾家岂能错过?顾应诏面色不变,心底却冷哼了一声。别说他没有巴结,就是巴结了又如何?他朱家这些年在背地里的小动作,真以为他顾家不知道? 顾二爷察觉气氛不对,连忙朝朱二爷使了个眼色后,笑着解释道:“陈六公子要是当真过来拉拢顾家,倒是简单了。朱大哥、朱二哥瞧我们俩这眼圈,这一晚上,我和大哥提着心吊着胆,那是既怕陈六公子像对付文家一样,突然向我们发难,又怕她问些我们答不上来的话。结果熬到天亮,那陈六公子啥话也没有说就走了,连我们留她下来吃完早点再回去也不肯。我们也知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只是我和大哥还没有琢磨出个什么意思来呢,可巧你们就过来了。” 朱爷半真半假道:“听顾二弟这话,我们还来得不是时候了?” “朱大哥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顾二爷看一眼一言不发的朱二爷,赶紧解释,“我是想提醒两位大哥一句,陈六公子到我顾家下棋,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如今我们在这里争辩是真是假,就是完全中了陈六公子挑拨离间的计谋。我们两家这么多年的交情,可不能因此而生了间隙。” 就知道他们会这样说!朱爷与朱二爷脸上的笑容同时淡了下去。 顾二爷见状,急得还想继续解释,顾应诏拦住他,语气不善地反问朱爷与朱二爷道:“二位认为,陈六公子来我顾家应该说些什么?” 朱爷看他生气,忙重新扬起笑容,从容回应道:“顾兄不是说了,陈六公子过来只是下棋?” 看顾应诏的脸色更沉,朱爷哈哈大笑道:“这么多年过去,顾兄还是如此开不起玩笑,真是没趣!” 朱二爷神色也松动下来,嘴角、眼中也慢慢盈上几分笑意。 顾二爷脱口说道:“你们是在诈我们?” “话可不能这样说,”朱爷转过身,拍一拍顾二爷的肩膀道:“都不说顾家与我朱家的交情了,光我与你大哥,你与行恭都相识多少年了?彼此是什么人,还能不清楚?又岂是陈六公子一晚棋就能挑拨得了的?” 顾二爷抹一把额头的汗渍,笑说道:“我就说嘛,刚才真是吓死我了。” 朱爷哈哈笑着转移了话题。 一起吃过早饭。 朱爷与朱二爷如往常那般,闲坐片刻,又说了会儿生意上的事后,就起身告辞了。 顾应诏和顾二爷起身送他们。 走出广仁院。 朱爷慢慢停住脚步,让他们不要再送后,不疾不徐地问道:“顾兄可还记得年少时的誓言?” 顾应诏还没有说话,朱爷便轻捶着胸口道:“我一直铭记在心,时刻都不敢忘!” 话落,不等顾应诏回答,他便转身走了。 顾应诏看着他的背影,面色渐沉。 顾二爷心里也有些急躁,看一眼顾应诏后,几步上前追上朱二爷道:“你也不相信我们的话?” 朱二爷反问:“我何时说过不信?” 顾二爷咬一咬牙:“陈六公子昨日夜里说她是一时手痒,才过来找大哥下棋。不管她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我希望你记住,顾家和朱家只有彼此信任,才能不落得跟文家一样的下场!” 朱二爷泰然自若道:“你不用这么着急忙慌地给我解释,如果顾家真能跟陈六公子攀上关系,我只会为顾家感到高兴。只是高兴之余,希望你能看在我们多年的交情上,提携我朱家一把。” 顾二爷停住脚步,微笑着应了声‘这是自然’。却在他们走得不见影儿后,脸上的笑容霎时收敛起来,“大哥。” “你以为他们不知道陈六公子是在挑拨离间吗?”顾应诏冷笑。 顾二爷不忿:“他们既然知道,为何还这样咄咄逼人?” “为何?”顾应诏不答反问,“如果昨夜陈六公子去的是朱家,你敢全然信任陈六公子除了下棋外,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吗?” 顾二爷霎时说不出话来。 顾家和朱家也就隔着一条街。 从顾家离开。 回到朱家。 朱二爷立刻说道:“看顾二爷的情形,不像是说假。” 朱爷冷笑道:“假亦真时真亦假,真亦假时假亦真。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有几个人能完全分清?我知道你与顾万里关系好,但你别忘了老三是怎么死的。” 老三和顾万里回吴郡给朱老太爷拜寿,回来的途中遇上劫匪。老三死了,跟着一块回去的朱家人都死了。顾万里活着,跟着一块回去的顾家人虽也死得差不多了,但顾万里身边的两个随从还活着。 那群劫匪事后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就似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 思及老三,朱二爷对顾二爷仅存的一丝信任也顷刻荡然无存:“既然无法分辨,那接下来该如何做,还请大哥给个指示。” 朱爷慢悠悠道:“不着急,先看今晚吧。” 今晚?朱二爷皱眉,“大哥是说,陈六公子今日还会去顾家找顾大哥下棋?” 朱爷背着手,在屋中慢慢踱了两圈后,低声吩咐:“你让人去跟张安说一声,让他将货行当初拦着不让学子查看,乃是顾二爷的吩咐一事,想办法传给药铺里的其他人,再引导其他人传给七爷或是赵良柱。” 张安是安仁堂的伙计,近来一直在惠民药铺帮忙。 在朱二爷应下后,朱爷勾着嘴角冷笑两声:“陈六公子如果当真只是下棋,得了这消息,自然不会再去顾家。可如果她去顾家不单单是为下棋,那她今晚必然还会到顾家。” 朱二爷点一点头,问道:“如果陈六公子今晚去了顾家,我们要不要也过去?” 朱爷笑了,“为什么要去?顾家如果想自证清白,自然会派人来请我们。如果不派人请我们,那他们是什么心思,已经昭然若揭。” 朱二爷一双眉毛忍不住又皱了起来:“陈六公子怎么会突然对我们出手?” 明明按他们之前的推测,陈韶的目标明明是文家、任家、周家、胡家,最后才轮到他们四家。且以朱家的实力,即便轮到四家,他们也应该在最后才对。 朱爷对陈韶突然向他们发难,也难以理解,但在朱二爷面前却不好表露。稍思片刻,只能说道:“这就是她为何是陈六公子,而你只是谢二爷的原因了。她先对文家出手,一来确实是受那几个园子的影响,忌惮我们抱团对付她,这一点从她将文家骗到大树村那样的地方动手,就能看出一二;二来文家比之我们四家虽弱,却也是洪源郡的士族豪绅,看似她在对付文家,实则是在通过文家摸清我们的实力。” 朱二爷难以接受道:“大哥是说,她一早就做好了解决文家后,就对我们动手的打算?” “那也不见得。”朱爷同样不想承认陈韶会聪慧至此,“她在解决完文家后,或许是起过对付我们的打算,但目标一定不是我朱家。从她现在的举动来看,很有可能是近来发生了什么事,让她改变了原来的打算。” 话说到这,朱爷忍不住也问起朱二爷:“骆爷那边还是联系不上?” 朱二爷道:“他住在羽林卫的院子里,我们的人进不去。” 朱爷皱眉,“那小厨房的三十个人呢,这都快过去一个月了,也一个没有拿下?” 朱二爷的回答与顾二爷的回答差不多。 除了事关朱家的大事,朱爷很少约束朱二爷私底下的言行。但这次,却也忍不住说道:“丁立生是什么样的人,你们跟他打交道也不是一日两日,他就算真当了太守又如何,丁家又不是没有参与那几个园子的事。只要有这个把柄在,何愁不能拿捏他?” 朱二爷也知道他们争的这一时之气,使得他们对太守府失去了掌控,不由说道:“晚些时候我让人送两根人参给他。” 朱爷点一点头,又提醒:“算计他的事,务必要瞒好了。另外你也做好准备,今晚陈六公子倘若再去顾家,你就得往范家和戚家去上一回了。想办法将陈六公子到顾家,是商议解决他们两家之一的消息,委婉地透露给他们。” 朱二爷称是。 太守府。 回到乘风院,看到蝉衣要将棋盒收起来,陈韶制止:“不用收着了,今晚继续。” 蝉衣‘咦’一声:“公子今晚还要去顾家?” 陈韶喜笑颜开道:“不仅今晚要去,明晚也要去。” 傅九提醒:“刚才我们回来的时候,有人在后面跟踪我们。看那人的衣裳,应该是顾家的人。” 李天流紧跟着提醒:“跟踪的那位就是顾家的人,那人回去不久,朱家的人就去了顾家。不过,从顾家出来后,朱家的人面色似乎不太好。” 陈韶面上的笑意不由浓上两分:“很好,都回去歇着吧,今晚继续。” 陈韶只睡了三个时辰就醒了。 稍稍洗漱一番,出来坐到正堂才给自个沏好茶,全书玉便拿着纸张过来了:“丰隆商行的账册已经清查完毕。按公子的要求,总共清查出来十七条丰隆商行在昌明城、拓俞城等与他国交界城池,与他国百姓的生意往来。最早一次与他国百姓做生意,是在元和十五年的十月二十三,在昆仑镇从掸国百姓手中购买了五百斤各式药材。” 元和十五年十月二十三…… 雷德厚曾说过,元和十五年九月,文家和任家突然对他亲厚,周家更破例给了他两间铺子和近千银两。 而同在九月,丁立生得到了顾家、朱家、范家和戚家的拥护。 莫名其妙的九月抱团后,十月底,丰隆商行就与掸国有了生意往来,而且还是一次性收买五百斤药材,再联想到文中天钱库里那一堆产自掸国的青玉,事情无论往哪个方向想都不对劲。 陈韶接过纸张,将十七条记录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十七条记录,有十四条都是与掸国的生意往来,仅有三条是南越。 而从时间来看,丰隆商行与他国的生意往来,基本保持在一年三次的频率。 陈韶的目光从纸上移开,落到外面渐渐西移的阳光上。 丰隆商行是文家和任家的产业,丰隆商行的药材生意遍及京城、江南、蜀郡。丰隆商行走的是陆运。文中天的钱库里有掸国的青玉及匕首状肉髻的莲花坐佛像。丰隆商行是元和十五年十月底开始与掸国百姓有生意往来,而元和十五年九月,洪源郡所有士族豪绅突然抱团。 种种信息结合在一起…… 还不能妄自下结论,还得查封一个士族豪绅来验证她的判断。 “公子,”陈韶正在琢磨今晚去顾家是不是要再加一点码,傅九便扯着嗓子在树上叫道,“良柱叔来了。” 赵良柱? 陈韶示意全书玉:“去请他进来。” 全书玉出去,片刻,就将赵良柱领来了正堂。 “大人,”赵良柱也顾不得寒暄,进屋便开门见山地说道,“刚听了个消息,七爷让我过来跟你说一声。早前大人在查那桩连环杀人案时,曾让学子们去货行查史兴做散活的记录,货行之所以不让学子们靠近,是受顾二爷的指使。” 第187章 挑拨 陈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没有忍住地笑出了声。对着赵良柱不解的目光,她强忍着笑意问道:“不知良柱叔从哪里听来的这个消息?” 赵良柱不明她在笑什么,还是规矩地回答道:“听安仁堂一个叫张安的伙计说的,他也是听外面的人说的,也不知真假,便同着药铺里其他人说了。七爷听到后,就差了我过来跟大人说一声。” “安仁堂,张安。”陈韶慢慢地念了一遍名字后,又问道,“良柱叔可知道安仁堂背后的东家是谁?” 赵良柱揖手:“请大人示下。” 陈韶也没有卖关子,直说道:“是顾家和朱家。” 赵良柱脸色霎时一沉,不用陈韶再说,他也知道他和七爷被人利用了。 不等他道歉,陈韶便先一步开口道:“良柱叔先不要生张,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就好。” 赵良柱点头应承下来后,想起她的笑,不由问道:“大人一早就知道这个张安不安好心了?” “没有。”陈韶慢悠悠地解释,“我刚才笑是因为,昨日一早,刘德明的爹也曾听人说那日拦路申冤的百姓是受顾家和朱家的指使,是不是很巧?” 赵良柱道:“的确很巧。” “巧是巧了些,不过我很高兴。”陈韶颇是神采飞扬地说道,“我刚来洪源郡的时候,可没有这种待遇。” 赵良柱稍一思索,便明白了她高兴的原因。以她的身份,洪源郡的各士族豪绅本应该在她过来的第二日便前来拜见,可却没有一人前来。然时值今日,这些人虽依旧没有前来,却在用各种各样的法子给她送消息,只为置他人于死地。明面看是利用,背地里又何尝不是认可了她的实力? “辛苦良柱叔跑这一趟,回去后,还请良柱叔暂时不要声张。”陈韶见他想明白了,也就没有再说别的,只是提醒,“那群学子才读了几年书,还都没有经过什么事,有时想法难免天真,在不伤大雅的前提下,就请良柱叔放手让他们去做,多走弯路虽然浪费时间,但能走得扎实也行。遇到伤大雅的情况,也请良柱叔多费点心引导一下他们。当然,走了弯路还不扎实,经过引导还知错不改,那也不必浪费口舌了。” 赵良柱应好。 将赵良柱送走,全书玉重新回到正堂时,蝉衣也醒了。捶着腰从里屋出来,站到正堂的屋檐下,看着染红半边天的晚霞,惊讶道:“我竟睡了这么久!” 全书玉笑了两声。 蝉衣回过头,本是要问陈韶是何时醒来的,却在看到全书玉泛着青色的眼圈时,柳眉一竖道:“你昨晚是不是又熬夜了?” 陈韶平静道:“她不是熬夜了,她是一夜未睡。” “到现在还没有睡?”蝉衣快步回来,一把按住她的脉搏。全书玉本想说她眯了一两个时辰,一看她的动作,便知瞒不住地闭了嘴。 “你不是一夜未睡,”蝉衣的手还按着她的脉搏,声音却越来越高,“是到现在都还未曾阖过眼!” 全书玉赔笑道:“别生气,我现在就去歇着。” 蝉衣已经不信任她了,改把脉为抓着她的手,一边往东厢房走,一边道:“我送你回去!” 全书玉无奈道:“东厢房就这么几步路,你要不放心,就在屋檐下也能看着我回去。” 蝉衣哼一声,显然懒得同她争辩。 “郑华,二丫,王婶、李婶,交给你们一个任务。”拉着全书玉进了东厢房,蝉衣便着手安排起来,“等吃过晚饭,就监督她上床歇着。明日不到辰时,不准她下床!” 程二丫歪头问道:“那要是辰时她还没有醒呢?” 蝉衣毫不犹豫地说道:“那就让她继续睡,能睡多久就睡多久。” 郑华拿着三束绢花做的牡丹、海棠与墨菊花束过来,递她道:“这是给大人的,既你过来了,就请你帮我拿回去吧。先做这三束,将就用着,余下的我再慢慢做。至于书玉姐姐,你且放心,我们一定会看好她。” 蝉衣接过花束,称赞她一回,又警告全书玉几句后,才走了。 郑华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叫着程二丫一起挽住全书玉的胳膊:“走吧,我们监督你吃饭去。” “走吧,走吧。”全书玉叹着气,眼角眉梢却蕴着丝丝暖人的笑。 许成美望着她们两大一小欢笑的背影,撇一撇嘴,半是羡慕半是嫉妒道:“她现在倒是会笑了,讨好了大人,将来自是不愁去处。” “就她会逢迎拍马!”王素咒骂之时,还不忘记带上宋令仪,“绢花有什么了不起,令仪也会刺绣,叫我说,你也别闷着了,赶明儿也凑到全书玉跟前去卖个好,指不定她到大人跟前说上几嘴,你也能跟她一样风光了。” 宋令仪安静地刺着绣,并不接她的话。 王素冷哼一声,夺过她手中正在绣的帕子扔到一边道:“早也绣,晚也绣,你不去讨好全书玉,就自个在这里绣有什么用!大人看不到你的绣品,你绣再多也是白绣!” 宋令仪好脾气地将绣帕捡回来,将针线捋好后,边绣边道:“书玉姐姐不是说过,大人会安排我们的去处吗?等着就是了。” 王素恨铁不成钢道:“安排再好的去处,能有留在大人身边好?你没有看到丁大人、雷大人他们现在见了全玉书,都得恭恭敬敬地称她一声全姑娘吗?” 宋令仪笑了:“就算我能留在大人身边又如何,又不能把你们也带上。” 王素霎时气噎。 许成美拉一拉她的衣袖,笑着上前坐到宋令仪的身边,看着她已经绣出花样的帕子,细声说道:“依我看,你这绣工比她的绢花可精湛多了。” 宋令仪头也不抬:“许姐姐不用恭维我,我绣工如何,自个清楚得很。” “你就谦虚吧。”许成美轻轻戳一戳她的脑袋,“都是从一个地方出来的,谁也不比谁清白。凭什么她能靠绢花得大人另眼相看,你就不能凭绣工让大人另眼相看?” “我就算……” “我知道你就算得了大人另眼相看,也不能带着我们。”许成美打断她的话,“但你虽然不能带上我们,却可以在大人跟前替我们美言几句呀,是不是?” “就是呀,你想想看,如今我们都不是清白之身,就算被大人安排了去处又如何?等闲人家,谁敢娶我们?”王素再次夺走她的绣帕扔到一边后,也坐过来,强行挽住她的手道,“可留在大人身边就一样了,这洪源郡的人家,哪个不想攀附大人?即便我们不是清白之身又如何,只要大人看重我们,他们就得跟着看重我们。” 看她又要说那句话,许成美赶紧道:“虽然我们两个没有本事留在大人身边,但只要你能留在大人身边,你跟人说一句我们是你的姐妹,大人看重你,你看重我们,那其他人自然也会看重我们。” 宋令仪看一眼被她们左右夹击着的双手,知道不答应她们,她们必是不依不饶,只好道:“那我试试吧。” “这就对了。”王素松开她的手,将绣帕捡回来塞她手中,“我看你这块绣帕就不错,既然决定了要讨好大人,那就事不宜迟,等明日全书玉醒了,你就去找她,然后想办法将这块绣帕托她送去给大人。” 宋令仪应好。 正堂。 吃过晚饭,稍稍歇上片刻,天便黑了。 陈韶没有急着去顾家。 将全书玉查出来的那十七条丰隆商行与他国百姓有生意往来的证据递给李天流,在他一条一条细看之时,她则提笔给陈昭写了封信。主要是问他查出来的粮食与钱财要如何处理的问题。信写完,用火漆封好之后,李天流也看完了。将信递给他,又将证据拿回来后,陈韶问道:“你派出去的那些人,查得怎么样了?” “倒是查到了一些线索,只是朦朦胧胧的,不甚明朗。”李天流唤人过来,将信送出去后,拧着眉梢说道,“有这十几条明确的往来线索,应该就快了。” “那就按这上面的查吧。”陈韶重新将纸张递向他。 亥时正。 顾家,广仁院。 管事匆匆奔至堂屋,恭敬中带着几分急躁地说道:“爷,陈六公子来了。” 顾应诏和顾二爷干坐在椅子中,心情犹如午时烤人的太阳直坠冰窟,寒气袅袅的同时,又都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终于还是来了。 一整日的焦灼,在这一刻,终于尘埃落定。 顾应诏冷着一双眼,吩咐:“去请她进来。” 顾二爷起身,往外走了两步后,忍不住问道:“要不要派个人去跟朱家那边说一声?” “不用!”顾应诏决然道,“他们既不信任我们,又何必自讨没趣!” 顾二爷想起下午给丁立生送人参的下人回来说,朱家也派了人过去给他说人参的事,不由也淡了心思。带着管事,快步出了大门,看着月下清隽俊朗的陈韶,顾二爷悄悄呼出两口长气后,堆起笑脸,急步迎了上去:“公子。” 陈韶转过身:“又来打扰了。” “公子日日过来才好呢。”顾二爷恭维着,将她给迎到了广仁院。顾应诏已经在广仁院外等着了,看她过来,也几步迎上来道:“难得棋逢对手,正跟万里念叨着何时才能与公子再对弈几局,不承想公子就来了。” 陈韶笑道:“这么说来,倒是来得巧了。” 顾应诏附和道:“真是巧了。” 让管事沏茶后,顾二爷领着蝉衣去布棋。 还是昨日的凉榻。 在连下两局都打成平手后,顾二爷状似不经意地问道:“这马上就七月底了,不知官方药铺的人选可出来了?” 陈韶靠着腰枕,浅呷两口热茶道:“听说安仁堂是顾家和朱家的产业?” 她果然一早就知道。 顾二爷忙扬起笑脸道:“既然公子已经知道,那我们也不瞒着了,安仁堂确实是我顾家和朱家的产业。” “等月底吧。”陈韶泰然道,“惠民药铺我全权托给了七爷在管理,哪家药铺最后会入选,我还没有问他,他也还没有告诉我,想来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结果。” 顾二爷试探道:“公子打算将官方药铺也交给七爷来管理?” “准确地说,是交给七爷和良柱叔共同管理。”陈韶又呷了两口茶后,慵懒道,“实话说了吧,如果早知道安仁堂是你顾家和朱家的产业,它连竞争官方药铺的资格都没有。换句话说,你们也不用等了,不管安仁堂表现如何,它都不会成为官方药铺。” 顾二爷忐忑道:“不知公子可否告知原因?” 陈韶笑两声:“远的就不说了,就说近的吧。我就问你一句,顾家和朱家的那些庄子,是否侵占过百姓的田地?” 顾二爷惴惴不安道:“这样的事,多多少少是有一些。想来也不止洪源郡有,别的郡城肯定会有。但公子可以让人去查一查,我们绝没有像文家那样将人赶尽杀绝。” “我知道。”陈韶笑言,“否则,我又岂能来顾家下棋?” “那公子可否通……” 陈韶打断他的话,“不能。惠民药铺开办的初衷就是服务百姓,不管你们是何原因侵占的百姓田地,都已经不适合再接手这件事。换句话说,我不能将惠民药铺交给一个曾侵占过百姓田地的人家手中,这也是为何我会让七爷和良柱叔来管理药铺的原因之一。” 顾二爷看向顾应诏。 顾应诏淡然道:“之前你和朱二爷让安仁堂去竞争惠民药铺时,我就说过不合适。” 顾二爷气馁道:“我当初不是想着试一试,万一……” “万一选上你们了?”顾应诏摇一摇头,“首先,天下没有那么多万一的事。其次,就算万一选上了你们,知道侵占田地的事,还是会换掉你们。既然迟早都要换掉,何必多此一举。行了,你也不要争辩了,等惠民药铺用不上他们后,就让他们老老实实地回去吧。” 知道他们是在找补挽尊,陈韶也不揭破,只在他们说完后,才慢悠悠地说道:“其实,不用安仁堂除了顾、朱两家侵占田地的事外,还因你们两家不合。” 顾二爷心头一惊,忙问道:“不知公子这话从何说起?” 陈韶似笑非笑道:“今日下午,听安仁堂的一个伙计说,当初我让学子们去调查史兴在货行做散活的记录时,货行之所以拦着不让他们靠近,是因为受了顾二爷的指使。” 第188章 与人奋斗 顾二爷猛地站起来,顾应诏手里的棋子也‘啪嗒’一声掉到棋盘上,将几颗棋子给撞到了别处。 反应这么大?陈韶有些意外地看向棋盘。 棋局已经毁了,没有再下的必要。将手中的棋子扔回棋盒,慢慢支起一条腿后,陈韶看着面色难看的两人,将赵良柱的话又从头到尾细想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 但两人的反应做不了假。 那就只有两个可能了,一是在她看来很普通的这件事,其实并不普通;二是他们两家的关系并没有丁立生和雷德厚所说得那样深厚。 至于是哪一种可能……陈韶的目光再次在两人身上落了落后,有意慢条斯理地说道:“我打听过了,洪源郡只有两家货行,一家长顺,一家永顺。长顺货行的东家正是你们顾家和朱家,永顺货行的东家则是范家和戚家。当初两家货行都有阻拦学子不让他们去货仓的举动,谁出的这主意,想来你们自己最清楚不过。” 顾二爷心底早已经翻江倒海,他知道朱家不信任他们,但他万万想不到朱家不信任的结果,竟是要毁了顾家。 顾应诏也没有比他好到哪里去,他都已经做好了朱家跟往常一样,借此机会向顾家狮子大开口的心理准备,却没有想到他们会如此决然。看来他们还是没有放下或者说从来没有相信当年朱三是为保护顾万里而死,又或者说,因为朱三的死,顾家这些年在各个方面频频给他们让利的举动,养大了他们的胃口! 尽管难以相信,顾二爷还是说道:“不是我。” 陈韶不紧不慢地追问道:“那你认为会是谁?” 顾二爷不答反问道:“公子确定说这些话的是安仁堂的伙计?” “放肆!”顾应诏怒斥,“公子既拿话问你,难道还有假的不成!” “顾爷先别气恼,”陈韶心平气和道,“顾二爷有此怀疑,也实属正常。我也是难得遇到棋逢对手之人,不想因他人的一二句是非就断了这的机会,才没有去审问那伙计。此举细想起来,确实有些不妥。这样吧,这事暂且不提,等我回去审问清楚再说,如何?” 这样明软暗硬的话,顾应诏岂能听不出来?强压着脾气,拂然地看着顾二爷,冷斥道:“还不赶紧老实交代!” 顾二爷坚持道:“我没有指使。” 顾应诏质问:“你既没有指使,那是谁指使的?你既没有指使,安仁堂的伙计为何会说那样的话!” 顾二爷微垂双眼,继续坚持:“我的命令是让他们看好那些学子,别让他们弄乱了那几日要走的货,可能是货行的人误解了我的话吧。” 顾应诏冷笑:“你命令的谁?立刻安排人将他请过来,当面对质!” 顾二爷不由自主地抬眼看向他,看他不似做戏,心头不由一沉后,终于说道:“是朱二爷下的命令。” 顾应诏怒不可遏地踢了他一脚,“到底怎么回事,还不从实招来!” 顾二爷从地上爬起来,拍一拍身上的灰尘后,硬邦邦地说道:“是我提出让货行的人看紧一些,别让那些学子弄乱了那几日要走的货。朱二爷认为不必那么麻烦,就下令让货行的人拦着那些学子,不准让他们进货仓。” 朱家告密顾二爷不让学子进货仓,顾二爷却如此维护朱家。 有意思。 更有意思的是顾应诏眼底排山倒海一样的惊怒。 他在惊什么,怒什么? 陈韶起身,慢慢地将棋子一颗一颗捡到盒子中,“学子们到货行本就只是查史兴做散活的记录,进不进货仓都没有影响。此事既然是一场误会,那就到此为止吧。” “这事的起因总归是他,”顾应诏跟着站起来,“公子是打是骂,无须留情。” 陈韶看一眼顾二爷,缓缓笑道:“不怪顾二爷防着他们,那些学子行事确实有几分鲁莽。” 将最后一颗棋子捡进盒子里后,陈韶又道:“今晚先这样吧,改日再来向顾爷讨教。” “终归是我的错,”眼见陈韶要走,顾二爷赶紧找补道,“往后有什么事,公子尽管吩咐,只要我能做到,必不推辞!” 陈韶玩味地应了声好后,转身走了。 顾应诏和顾二爷将她送到大门口,看着她的马车走远,这才转身回来。回到广仁院的第一时间,顾应诏又给了顾二爷一脚。顾二爷踉跄着扶住身旁的椅子,这才稳住身子。顾应诏见状,又一脚踢过去,这次,椅子跟着顾二爷一起倒在了地上。 紧挨着椅子的茶几也受了牵连,茶几上摆着的茶具更是接连摔在地上,伴着噼里啪啦的声响,碎成了无数的瓷片。 “当年朱三救你一命,我顾家为报答他,这些年,各方各面都在给他朱家让利,对他朱爷与朱二爷,我们也处处礼让,事事不争,难道还不够吗!”不似在陈韶跟前的怒目横眉及朱家人跟前的从容易怒,此刻的顾应诏脸色阴沉,声寒如冰,“如今,因为莫须有的怀疑,他们就意图毁了我顾家,而你不辩解就罢,还想着维护他们!呵,朱三的命没那么值钱,同样,你的命也没有那么值钱!” 顾二爷心底生寒,小心地避开碎瓷站起来后,辩解道:“陈六公子所说也未必是真。” 顾应诏如看死人一般冷冰冰地看着他:“陈六公子所说的确不一定是真,我只问你一句,是不是你指使货行的人拦着那些学子,不准让他们进货仓?” 顾二爷张着嘴,刚想说不是,却在对着他的目光后,脑中忽地一明。他有没有指使货行的人拦着那些学子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背后所隐藏的信息! 他没有指使货行的人阻拦那些学子进货仓。 朱家却说他指使了。 这种只要找安仁堂的伙计对质就能一清二楚的事,朱家为何要做?答案只有一个:朱家不怕他们找人对质。 为何不怕?答案也只有一个:安仁堂乃至货行的人,都是朱家的人。 而另一个可能…… 说他指使,只是陈韶在挑拨顾家和朱家。 那陈韶是从何处得来的这个消息? 如教训丁立生一样,当初他们在计划让货行不准那些学子进货仓时,只有他们四个在场。也就是说,不是朱家背叛他们,那就是范家或是戚家。 而传出这些话的是安仁堂的伙计,换句话说,如果是范家或是戚家告密,那他们两家的手就已经伸进了顾家和朱家的腹地。但这个可能性太小了,所以货行明面还是顾家和朱家共有,实际却已经是朱家独有了。 顾二爷跌坐在椅子中,脸色煞白如雪。 “立刻安排人盯住朱二爷!”顾应诏吩咐完管事,回头看到他的模样,忍不住讥讽道,“终于想明白了?” 顾二爷喃喃道:“朱家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实在想不明白,就算朱家记恨顾家,但文家的下场还摆在那里,他们就怎么肯定陈韶在毁了顾家后,不会毁了朱家? 顾应诏嗤笑两声:“任家被你给吃了?你就只看到了朱家的下场,看不到任家的风光?” 顾二爷脸上仅存的两丝血色也尽数褪去。 “我们都小看了朱家!”顾应诏阴鸷道,“当年朱三身死一事,我们顾家处处让利的行为是为报答,但落在他们眼中,却是坐实了我们谋害他的事实!” 顾二爷垂头丧气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现在……”顾应诏坐下来,用力喝了两口凉茶后,狞笑道,“现在就庆幸陈六公子想拉拢的是我顾家,而不是他朱家吧。” 顾二爷瞳孔猛地一缩,全然不敢想象如果陈韶先找上的是朱家,顾家会落得怎么样的下场。然而,不等他继续问,管事便进来了,“爷,朱爷来了。” 顾应诏靠着椅背,冷淡地问道:“就他一个人?” 管事飞快看一眼顾二爷后,谨慎答道:“就他一个人,朱二爷似乎往范家去了。” “范家,呵,”顾应诏冷笑两声,冷声吩咐,“既然他往范家去了,那你也往范家走一趟吧。” 顾二爷问:“我去范家要怎么说?” “你去范家什么也不用说,”顾应诏淡然道,“就去求范二爷,让他替你去跟朱二爷解释一下,陈六公子来顾家真的只是下棋。” 顾二爷理一理衣冠道:“我这就过去。” 顾应诏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等他走后,才另行吩咐管事:“去请朱兄进来。” 朱爷大步进到堂屋,左右各扫一眼后,明知故问道:“顾六公子走了?” 顾应诏面上的冷意已经收敛起来,接过管事手里的茶壶,亲自为他倒上一杯茶后,说道:“走了。” 朱爷接过茶杯搁到一边:“今日怎么这么早?” 顾应诏叹气:“这也正是我想问朱兄的问题。” “我?”朱爷讶异道,“与我何关?” 顾应诏看着他的眼睛,“陈六公子今日过来并非下棋,而是向我求证货行的事。” 朱爷‘哦’一声,“货行怎么了?” “今日安仁堂有伙计向陈六公子告发早前货行拦着那些学子进货仓清查的事,是受万里指使。”顾应诏缓缓说道,“但万里说,他确有让货行的人盯紧那些学子,不要让他们弄乱了要走的货,却没有说不让他们进货仓。” 难怪张安相安无事,原来是直接来问本人了,但那又如何?朱爷不以为然地问道:“既不是万里指使的,那是谁指使的?” 顾应诏直言不讳道:“朱行恭。” 也就是朱二爷。 朱爷愣了一下后,哈哈大笑道:“顾兄真会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顾应诏平静地说道。 朱爷收起笑,颇是挑衅地说道:“顾兄既说是行恭,为不找人对质?” 顾应诏平心静气地说道:“原本是要找人对质,但陈六公子说没有必要,她相信顾家。” 朱爷脸色霎时一沉。 …… 虽只下了两局棋,从顾家出来,却也已是丑时。 陈韶靠着软枕,看着月色下寂静无声的洪源郡街道,轻敲着车壁,神色颇为愉悦。 蝉衣手伸到车窗外,轻抚着凉风:“公子何事这般开心?” 陈韶笑道:“我开心吗?” 蝉衣点头,“从出了顾府,嘴角就一直扬着,从没有下来过。” “是吗?”陈韶摸一摸嘴角,缓缓说道,“我只是突然理解了伟人曾说过的那句‘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的话。” 蝉衣歪一歪头:“什么意思?”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陈韶也学着她,将手伸到了窗外,感受从手掌拂过的夜风,嘴角忍不住又扬了几分。 在打算离开顾家的时候,她其实都还没有琢磨透顾应诏眼里的惊怒从何而来。原本她还打算回太守府后找丁立生问一问顾、朱两家是不是有什么旧日恩怨。但在打算离开的那一刻,在顾二爷说出那句只要他能做到,绝不推辞的话后,她突然就明白了。 一场看似简单的告密,背后却隐藏着那么多重含义。 一重挑拨,挑拨她和顾家的关系; 一重警告,警告顾家不要轻举妄动; 一重展示,展示朱家的实力强横。 她前世是法医,来这里后,又跟着蕙音学了医术。在京城跟着陈昭那两年,也学过权谋,但都是纸上谈兵。到洪源郡后,不管是查连环杀人案,还是灭文家,都是以案入手。而今对付朱家,她属实是第一次用到谋字。 她的谋太简单了。 能取得眼下的成绩,所倚仗的不过是前两案积累的‘名气’。 朱家的告密,她事前并没有深想,只是简单地将之当成了进一步挑拨顾家与朱家的手段。如今借由顾家的反应,在想明白背后的深意后,突然发现,这比破案有意思多了。 只不过…… 她有自知之明,比谋,她肯定不过朱家、顾家那些人,但俗话说得好呀,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的阴谋诡计都是纸老虎。 好吧,强龙不压地头蛇,她的实力也比不过人家。 那就只能用另一句俗话了: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回到太守府,顾不得歇息,陈韶便吩咐傅九:“去将丁立生请过来!” 第189章 动手前的准备 丁立生已经睡下了。迷迷糊糊地被人摇醒,刚要发火,听说陈韶找他,赶紧撑手起来,叫人伺候着穿好衣裳后,匆匆往乘风院来了。 看着他泛白的脸色和不断往下滴落的汗水,陈韶关切地问道:“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多谢公子关心,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丁立生殷切地答道。当然还很痛,没有十天半月根本完不了,但这点痛跟查封朱家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顾家、朱家让他挨打,他让他们灭亡,想想都兴奋。 陈韶点一点头,忽略掉他放着亮光的眼睛,问道:“近两日,他们几家有没有找你套过近乎?” “找过!”丁立生毫不犹豫地说道,“顾家、朱家、范家和戚家昨儿下午都差人给我送过人参等补品。朱家还暗示下官,公子前夜去过顾家,似要与顾家联手对付下官。下官与来人虚与委蛇几句后,便将朱家给下官送礼的事,转头告诉了顾家。还有,范家和戚家都向下官打听过公子去顾家的原因,下官一律答了不知道。” 陈韶称赞他几句后,将朱家指使安仁堂伙计谣传顾二爷不准学子进货仓的事,大概跟他讲了一遍。讲完,又容他消化片刻,才问:“依你看,朱家此举意欲为何?” 丁立生惊住了,不确定地将她的话复述一遍后,拍手称妙道:“看来下官早前听到的谣言都是真的!” 陈韶问道:“什么谣言?” 丁立生道:“早两年,下官无意听人提及,长顺货行那位二掌柜的小儿子娶的夫人是吴郡朱家人,但据下官所知,那位二掌柜的小儿媳妇姓方,便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如今想来,此事绝非空穴来风!” 这就合理了。陈韶记得赵强曾说过,长顺货行和永顺货行的二掌柜都是招收的劫匪首领。这些劫匪手下众多,且大多心狠手辣,明面改邪归正,暗地里与顾、朱两家的私兵也没什么分别。这一点从他们阻拦学子进货仓也可窥见一二。这些劫匪根本没把官府放在眼里。 这大概也是顾、朱两家的底气所在。 可如果长顺货行二掌柜的小儿子娶的是吴郡朱家人,那这个二掌柜不用多说,也必是忠于朱家人,那这个长顺货行也等于是朱家的了。 只是,陈韶还有一点想不明白,顾家为何会对朱家没有一点防备。 “那是因为,朱三曾救过顾二爷的命!”听到她的疑问,丁立生将朱三为救顾二爷而丧命的事大致讲了一遍。 原来如此。陈韶将故事消化了一下后,慢慢归纳道:“朱三死了,朱三从朱家带回来的那些金银、绸缎、瓷器等物也都没了。顾二爷从顾家带回来的金银、绸缎、瓷器等物虽然也没有了,但人还活着。” 丁立生点头:“对。” 陈韶问:“这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丁立生想了一下,才答道:“应该是六年前。” 又是六年前。陈韶不动声色地问道:“元和十五年?” 丁立生点头,“元和十五年六月是朱老夫人的寿辰,顾二爷跟着朱三爷回去拜寿,他们五月中旬启程去的吴郡,七月上旬回程。也就是在回程的路上,遭遇的那些劫匪。” 陈韶漫不经心地问道:“不是说,顾家、朱家、范家和戚家关系都很亲厚,怎么朱老夫人寿辰就顾二爷跟着去拜了寿,范家和戚家没去?” 丁立生连忙道:“他们也去了,不过去的是范老爷和戚老爷,且两人是六月初才启程,七月中旬才回来。无论去与回,都没有跟顾二爷和朱三同行。” 陈韶本欲再问这个时间节点,任家和文家是不是也曾回过蜀郡,但怕打草惊蛇,便又将问题给咽回去,转而问道:“那些劫匪抢了朱二爷和顾三爷带回来的财物后,便失了踪迹?” 丁立生应是。 陈韶轻轻敲两下椅子扶子,有意慢声问道:“在朱二爷和顾三爷出事后,顾家是否有过发现意外之财或是做生意突然大赚的情况?” “公子是说……”丁立生猛然一惊,而后又闷头想了半晌,才摇头道,“没有听说过,不过顾家在顾二爷出事的第二年,也就是元和十六年、十七年买过大量的庄子。” 陈韶紧接着问道:“依你之见,顾家和朱家的关系如何?” 丁立生道:“下官与顾二爷、朱二爷接触比较多,从有限的接触来看,朱二爷的话不多,顾二爷对他则多有照顾。” 也就是说,不管当年出事的真相如何,这些年顾家一直在‘答谢’朱家,特别是顾二爷。弄清楚两家的旧日‘恩怨’,对六年前各士族豪绅突然抱团也多了些了解,陈韶适时地将话题转回来道:“朱家都有哪些人,是都住在洪源郡,还是分开在别处?” 这是要对朱家下手了?丁立生抑制不住兴奋地说道:“朱老太爷、朱老爷、朱老夫人,还有如今掌管朱家的朱爷、朱二爷等大房一脉都住在洪源郡的大宅子里。朱老爷那一辈的二房住在临近武海镇的化安山别院,三房则住在通望县。” 陈韶示意蝉衣:“去拿纸笔过来。” 蝉衣拿过来纸笔,陈韶示意她摆到丁立生跟前,“写下来,尽量将大房、二房、三房都有哪些人写清楚些。” 丁立生称是后,边想边想,很快就将朱家的主要人物给写了下来。 洪源郡大宅的人最多,子子孙孙加起来有六十多人,二房和三房的人则相差不多,都是三十五六人。陈韶大致看了一眼人物关系后,细问道:“二房和三房分别做什么的?” 丁立生惭愧道:“具体做什么的,下官也不太清楚。” 不清楚,这可有些麻烦。陈韶微不可察地皱一皱眉,继续问道:“二房和三房的具体位置呢,也不清楚?” “这个清楚。”丁立生立刻说道,“化安山就在武海镇南效三里外,那一片就只有朱家的别院。朱家三房在通望县的宅子就在县城,与县衙就隔着大半条街,下官虽没有去过,但听范二爷和戚三爷提过,朱家三房的宅子占了一整条街,是整个通望县最大也最奢华的宅子。” “长顺货行有多少人?”陈韶又问。 “有三四百人。”停顿片刻,丁立生又补充道,“这三四百人当中,有近三百人以前都是劫匪。” 三百劫匪,也就是三百私兵。 三百私兵,已经归顺朱家。 她手里能用的羽林卫全部加起来也只有一百人,抛除正在执行任务的,也就只余七十来人。七十人对三百人,如果运用得当,倒是勉强可以对付。只是这样一来,就得放弃二房、三房,甚至连嫡系一脉也有可能会出现漏网之鱼。这样的铲除没有意义。她在还好,她要走了,很难保证他们不会卷土重来。陈韶微垂双眸,思索片刻后,干脆问李天流道:“有什么办法,可以将朱家所有人一网打尽?” 李天流看一眼丁立生,又看向她:“什么时候?” 陈韶道:“越快越好。” 李天流淡声提醒:“我们能调动的只有一百人。” 陈韶平静道:“所以才问你。” 李天流啧一声,进屋坐到她的斜对面,开门见山地问丁立生道:“你手里能用的人有多少?” 丁立生稍稍琢磨一下:“不多,林林总总加起来也就三十五六个人。” 李天流挑一挑眉,继续问道:“雷大人呢?” 丁立生忙道:“他应该没啥人可用。” 怕他们不信,又忙不迭地将雷德厚是依靠周家才当上太守府参军事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说完,还不忘记补充道:“雷德厚做参军事这些年,可没少给周家便利,但周家仗着提拔之功,一贯看不上他。如此扒高踩低的行为,将军还是慎用为好。” 李天流漠然道:“三十多人有些少了。” “人是少了些,但也不是没有办法,”怕他临时改变主意不对付朱家,丁立生连忙出主意道,“朱家既然指使安仁堂的伙计传出那些言论,证明他们也不想与公子为敌。公子只要拖住他们,将军再在暗中调兵遣将,就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李天流冷笑两声,“朱家大房、二房、三房分开三处,就是在预防被人一锅端。如今接连两晚都去顾家,朱家明面不动,暗地里必是早就做好了防备。你告诉我,就这么些人,如何能够措手不及地将他们一网打尽?” 丁立生干笑着说道:“人手既然不够,是不是可以先解决郡城的大房,再去解决化安山和通望县的二房、三房?” 李天流讥讽:“他们是木头桩子,不知道跑,就在那里傻愣愣地等着你去解决?” 丁立生讪笑着不敢说话了。 “你手里那三十几人现在哪里?”李天流冷冰冰地问道。 “有十余人在跟着赵大人查冰窖里那些尸体的身份,”丁立生小心翼翼地说道,“剩下的那些人在丁家。” “三十多人肯定不够,”李天流又将话题绕了回来,不过这次是对陈韶说的,“任家近来不是在巴结你吗,想个办法从他们手里要几十个人用一用。” 陈韶飞快看一眼欲言又止的丁立生后,吩咐傅九:“去任家请个能管事的人过来,注意隐藏行踪。” 傅九去后,李天流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说个具体的时间。” 陈韶不答反问道:“我们从顾家出来后,朱家的人是不是又去了?” “去了。”李天流瞥两眼丁立生后,干脆地答道,“不过去的只有朱爷,且去了不到半盏茶就出来了。至于朱二爷,他在我们进顾家之后,就去了范家。我们从顾家离开后,顾二爷也去了范家。” 陈韶道:“明日晚上动手。” “明日晚上……”李天流稍稍琢磨了一下,“那就丁家负责解决在通望县的三房,任家解决在化安山别院的二房,羽林卫来解决郡城的大房。” 丁立生惶恐道:“这,这下官手里才三十多个人,朱家三房就有三十多人了,再加上下人,怎么也得上百人,下官手里的这点人怕是无法解决他们。” 李天流从善如流道:“丁家有七十三个庄子,从每个庄子调集两个身强力壮之人,再加上原有的三十余人,就有差不多一百七八十人,我会再安排十个羽林卫统率他们,加起来就有近两百人了。如果这还无法解决朱家三房,那你这个法曹参军也不要做了。” “下官一定全力配合羽林卫解决朱家三房!”丁立生聪明地将责任推到了羽林卫身上。 李天流懒得与他计较这些文字游戏,“时间紧急,你立刻安排人去各个庄子调集人马,再安排你手中的那三十余人分头到安九陂集合,天亮之前,必须全部到齐。任何人都不得走漏风声,否则军法伺候!” 丁立生硬生生打了个寒战后,赶紧安排去了。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陈韶说道:“明日……” “明日晚上,你继续去顾家。”李天流强行接过她的话,“动手的时间就以朱爷或是他们两兄弟去顾家为准。我会安排人埋伏在顾家,尽可能地控制住他们两个,让朱家不敢全力动手。另外,在那几个园子和书院的羽林卫,我也会在动手之前将他们调回来,通望县和化安山别院会各安排十个羽林卫负责统率,留在郡城的羽林卫大概会有七十人。” 话到这里,李天流稍稍停顿片刻后,才继续道:“既要铲除朱家,那能留在你身边护卫的羽林卫,我最多只能安排十个人。” “十个人够了。”陈韶说道。 李天流并不反驳她的话,只是似笑非笑地说道:“如果我是朱家的人,在明晰你要对付朱家后,我必然会安排人盯紧你。在你对朱家动手的时候,全力地对付你。” 蝉衣道:“那你还只安排十个人!” “十个人够了。”陈韶再次说道,“朱家知道我要对付他们,但不知道我会这么快就动手。从朱二爷今晚去范家的行动来看,长顺货行并不完全掌握在朱家手里。朱家想要调动他们对付我,不可能不惊动顾家。还有,朱爷今晚去顾家不到半盏茶就出来了,证明他们闹得很不愉快。朱三爷是曾救过顾二爷的性命,但再大的恩情也比不过家族的利益,所以明日夜里我再去顾家,顾家很有可能就会做出选择了。” 蝉衣急道:“如果顾家依旧选择朱家呢?” 第190章 万事俱备 “如果顾家依旧选择朱家,那不是更好?”陈韶笑道,“朱家目前的所有举动,本就带有逼迫顾家做选择的意思,顾家既要选择朱家,那就得向朱家证明他们没有投奔我。最好的证明方式是什么?无疑是当着朱家人的面告诉我,他们不会投奔我。这样一来,正好可以出其不意地控制住朱家人,进一步挑拨顾家与朱家的关系。” “那这样一来,公子岂不是更危险了?”蝉衣不满地说道,“要是朱家自知逃不过文家的下场,干脆来个玉石俱焚,我们不就” “哪有不危险的?”陈韶打断她的话,“陈国公府这些年人丁凋零,哪一个不是因意外而死?如果躲着就能避免意外,那我这些年又算什么?” 蝉衣还想说点什么,傅九已然带着任中行的父亲任寿康来了。 任寿康是任家现任家主。 任中行的模样与他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跟着傅九进到正堂,任寿康一撩衣袍,便跪到了地上,“小人任中康见过公子。” 姿态倒是谦卑。 “起来说话吧。”陈韶将他上下打量一回后,微靠着椅子,直奔主题道,“这么夜深还将你请来,是有一事相求。” 任寿康毕恭毕敬道:“无论何事,公子尽管吩咐。” “我要查封朱家,还差些人手。”陈韶言简意赅道,“你想办法给我准备” 陈韶看向李天流。 李天流道:“一百人。” 陈韶接过话头:“你想办法给我准备至少一百人,这一百人必须得是对你任家忠勇之人,行事之时,也必须服从羽林卫的调遣。” 顿一顿,又接着说道:“我也不白用他们,只要他们认真做事,就可保你任家一命。” 任寿康的思绪还在他们要对朱家动手,并且要任家出人,还不准他拒绝上,转头听到可保任家一命,心跳先是猛然一顿,继而便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不知公子与将军何时用人?” 任家近来频频示好,本就是为保命。如今得她承诺,岂有不应之理! “辰时之前。”陈韶不容置喙地说道。 已经寅末,距离辰时也就一个时辰。任寿康着急道:“那小人这就回去准备!” 陈韶再次看向李天流。 任寿康也跟着看向李天流。 李天流问道:“距离武海镇最近的村子是哪个?” 任寿康想也不想,便答道:“是长萍坝,距离武海镇只有不到三里路。距离距离文家在化安山的别院更近,只不到两里路。” 李天流继续:“你们任家在武海镇附近哪个村子最得势?” 任寿康依旧答道:“还是长萍坝。任家在长萍坝有一个庄子,这个庄子是任家所有庄子当中最大的一个。” “那就将人安排在长萍坝,稍后我会安排羽林卫过去,从辰时开始,一切行动都得听候羽林卫的安排,”李天流果断地吩咐道,“另外,不得走漏风声,否则军法处置!” 任寿康恭敬地应了声是。 “去吧。”他走后,李天流稍稍思索片刻,吩咐傅九,“骆爷呢,去把他请过来。” 骆爷还没有睡。 自从陈韶前日往顾家去后,他这两日便时刻关注着她的行动。 听到傅九让他去乘风院的话,他一骨碌爬起来,披着外裳就问:“是不是要对朱家动手了?” 傅九啧两声,“你这消息倒是灵通。” 骆爷心底的苦意跟风浪一般,一重紧接着一重地翻涌上来,好半晌,才找回声音说道:“不是小人消息灵通,而是小人等这一日,等了足足十一年了。” 傅九跟着陈昭一起长大,虽一直担着保护陈昭的责任,但陈昭自中毒之后,就没有再出过陈国公府的大门,他整日守着陈昭,也很少出陈国公府的大门。比起蝉衣跟着蕙音与陈韶的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他算是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心性上来说,也相对地单纯简单。对骆爷等候十一年的心情,他不太能感同身受,只会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你放心,有我们公子在,定不让害你家破人亡的凶手逍遥法外!” 骆爷苦笑着道了声谢,到了乘风院,勉强压着即将报仇雪恨的激动,跪地磕头道:“公子有事尽管吩咐,上刀山下火海,小人绝不推辞!” 陈韶看一眼傅九,又看回他:“都知道了?” 傅九跳起来,“我什么都没有说!” 蝉衣撇嘴:“你什么都没有说,你慌什么?” 傅九坚持:“我真的什么都没有说,是他自己猜的。” 蝉衣反问:“那你慌什么?” 傅九反驳:“我没有慌。” 知道蝉衣担心她会暴露身份,心有不安,陈韶容着她与傅九吵闹了一会儿,才出言阻止道:“好了,知道你没有说了。” 傅九得意地看向蝉衣。 蝉衣摇一摇头,不跟他说话了。 陈韶看回骆爷,“请你过来,是李将军有事要交代你。” 骆爷知趣道:“将军有事尽管吩咐,不管上刀山还是下火海,小人绝不推辞。” 李天流也不跟他客气,直接问道:“长顺货行二当家的小儿媳,是不是吴郡朱家人?” 骆爷犹豫片刻,才不确定地答道:“听过类似的传闻,但是不是真的,小人不知道。” “你没有查过?”李天流显然不信。 “查过。”骆爷坦诚道,“但是查到的结果都显示那位少夫人是个农家女,因她父亲年轻时曾给过讨饭的二当家两个胡饼,二当家前几年押货去江南时,意外遇到了她父亲,为报当年的恩情,这才让自个的小儿子娶了她过门。” 李天流问道:“你怎么查的她?” 骆爷将查询的经过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 李天流听完,漫不经心地说道:“也就是说,你虽然来了太守府,但你的小弟们还在外面。” 骆爷的身子瞬间一僵。 陈韶不动声色地看了两眼李天流。 李天流淡然道:“我没空追究你的欺瞒之罪,我只要求他们替我做一件事,那就是监督两个货行。两个货行有任何轻举妄动,都必须第一时间通知我!当然,你也可以拒绝,只要你能放弃为你的妻儿报仇就行。” “不,”骆爷想也没有想,便赶紧道,“小人这就去让他们盯着那两个货行。” 李天流不咸不淡地嗯上一声,“一会儿我会安排人护送你去那两个货行所在的码头,不需要你去跟货行的人打交道,你就以你对货行的了解看一看,这两日的货行与往常有何不同。” 骆爷麻利地应承下来。 李天流抬手轻轻敲两下椅子扶手,两个羽林卫轻巧地进到正堂,得了吩咐后,便带着骆爷如猫一般消失在了微亮的天色中。 “好了。”李天流起身,“你们该歇息就歇息,我再去将羽林卫安排一下。” 陈韶道:“当心。” 李天流头也不回,“安心睡吧,不过是个小小的朱家而已。” 天亮得很快。 洗漱完,又吃过早饭后,看到从东厢房出来的全书玉,陈韶赶紧吩咐蝉衣:“去跟她说一声,今明两日暂且不要出太守府。” 蝉衣去了回来,陈韶看着她脸上化不开的担忧,笑着提醒:“你多备些毒药就是,顾家、朱家再厉害,还能比过陈国公府?” 想起早两年他们在陈国公府一步一杀机的困局,蝉衣醒悟道:“说的也是,顾家、朱家害了那么多人的性命,即便将他们全都毒死,也算不上滥杀无辜。师父要怪罪我,我就带她去那几个园子,让她老人家好好看看被他们害死的那些人的骸骨。” “这就对了。”陈韶说道,“这下能安心了吧?” 蝉衣嘻嘻一笑,率先躺到凉榻上道:“先前在京城制的那些毒药终于有用武之地了。” 陈韶也躺到床上,将李天流的安排在脑子里一连过了两遍后,这才闭眼睡下了。 太阳升起又落下,很快就到了傍晚。 陈韶醒来,看着正在摆弄毒药的蝉衣,提醒道:“尽量用迷药,不要引起恐慌。” 人对未知的事,天然带着抗拒。 哪怕她们的出发点是为民除害,但轻飘飘洒点毒药就能置大片人于死地,对大部分来说,无异议是在他们的头顶悬一把夺命的剑。 当年药王谷不归附任何一国,最大的原因就是这个。虽然,通过陈昭,她也了解到药王谷的覆灭,也是因为这个。 “我知道。”蝉衣明媚道,“我准备的就是迷药,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会用它。” 陈韶嗯一声,起床用过饭,又与李天流商议了一下晚上的行动后,便出发去了惠民药铺。问过药铺近两日的情况,陈韶便将张安叫到了偏厅。虽然晚上就要行动,但在行动之前,她必须稳住局面,不让朱家有所防备。 张安仅二十岁上下,跪在地上,一个劲地打着哆嗦,“大人饶命,小人以后再也不乱说话了。” “不用害怕,”陈韶并不去计较他的害怕是真是假,“找你过来,只是想要问一问你,你那些话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张安胡乱地打了自己两个嘴巴:“小人,小人是趁人不注意,偷懒去甜水巷遛弯时,无意听人提了两句。小人不认识那几个人,但看他们的穿着,应该是货行的人。小人不敢偷懒太久,只在甜水巷逛了一圈就回来了。回来的时候,梁石拦住小人,说他知道小人不是去蹲茅厕,而是偷溜出去玩耍,要小人给十文钱封口,小人不想给他钱,就将听来的话说给了他。小人跟他说过要保密,因为小人也不知道真假,但他还是传得尽人皆知。” 陈韶又让人将梁石请了过来。 梁石比张安还要害怕,一边求饶,一边将责任全推到张安身上,顺便还揭发了他时常借口去茅厕,实则偷溜出去玩耍一事。 陈韶没有惩罚他们两人,只是将安仁堂的赵掌柜叫过来,吩咐道:“近两日前来看病的百姓已经逐渐减少,安仁堂明日就不用再过来帮忙了。” 赵掌柜恐慌道:“小人可以将伙计们带回去,大夫,大夫再留下来帮几日吧,书院那些医学生还在呢,就算百姓看病用不上他们,让他们教一教那些医学生也是好的。” “不用了。”陈韶毫不留情地拒绝道,“我已经知道安仁堂的东家是顾家和朱家,官方药铺不会任用士族豪绅的产业,更不会用攻歼东家的药铺。” 赵掌柜不甘道:“并不止安仁堂是士族豪绅的产业,四珍堂、万和堂和康乐堂的东家也是士族豪绅!大人若是不信,可将他们传来质问。” 很好,正愁找不到机会打发他们!陈韶压着嘴角的笑意,故意板着脸吩咐傅九:“去将许掌柜、张掌柜和彭掌柜请过来!” 正在偷偷看赵掌柜笑话的许掌柜、张掌柜和彭掌柜过来,看着陈韶的冷脸,顿觉不妙地垂下了头。陈韶冷冷地看着三人,斥问:“都跟我说一说,你们药铺的东家是谁?” 许掌柜、张掌柜和彭掌柜心底同时一沉,飞快地看一眼面色煞白的赵掌柜后,知道不能再隐瞒,许掌柜硬着头皮,先一步揖手答道:“回大人的话,四珍堂的东家是东家与戚家。” 张掌柜紧随其后道:“回大人的话,万和堂的东家是周家与胡家。” 彭掌柜最后答道:“康乐堂的掌柜也是周家与胡家。” “很好。”陈韶冷笑连连,“大量置办庄子,侵占百姓的田地不算,还想染指官方药铺,真是好大的胆子!” 赵掌柜连同许掌柜、张掌柜、彭掌柜都跪了下来。 陈韶冷声道:“立刻带着你们各自的人给我滚出惠民药铺,告诉你们的东家,有我在一日,任何士族豪绅都休想染指惠民药铺!” 几个掌柜不敢辩驳,灰溜溜地出了偏厅后,快速地带着大夫与伙计离开了。 有好几个大夫正在给百姓看病。 被猛然地叫着离开后,留下的百姓面面相觑间,由不得纷纷议论起来。 惠民药铺近来一直是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话题,看到帮忙的几个药铺突然撤离,也忍不住围过来打听起了消息。 陈韶跟七爷和赵良柱通过气,又交代几句今晚注意防护后,便在众人的议论纷纷中回了太守府。 天已经黑了。 许是应了那句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原本晴好的天气,在陈韶回到太守府的瞬间,忽然之间乌云压顶,狂风大作。星星、月亮都尽数隐去不说,沙尘弥漫,枝叶哗哗作响,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第191章 虚与委蛇 将人送回乘风院后,李天流看一眼天色,“我去看看安排得怎么样了。” 陈韶回到正堂坐下,接过全书玉沏来的花茶,浅呷两口后,看着院中被压弯了的花叶。 傅九站在正堂外的屋檐下,随手抓了几片狂风卷来的落叶,说道:“要下雨了。” 蝉衣也接了片吹到屋中的落叶,呸道:“少乌鸦嘴!” 全书玉看一眼外面,脸上隐隐地闪过几分担忧:“看这天色,今晚恐怕真会下雨。” 蝉衣不好反驳她的话,咕哝了几句,回头看向陈韶。 陈韶捡起落在脚前的树叶。树叶碧绿,生机旺盛,是被大风硬生生吹落的枝头。按照迷信人的说法,箭在弦上,却遇烂天气,可不是好征兆。将树叶放到一边,陈韶掀眼看向院内。落叶如雨,在狂风的席卷下似无头苍蝇乱飞乱撞。今晚不仅会下雨,还会下一场很大的雨。让蝉衣和全书玉将窗户都关起来后,陈韶起身,慢慢走出正堂,看着东厢房中也被风声引出来的众人,镇定地说道:“近来天气一日比一日炎热,是该好好下一场雨降降温了。” 关完窗户回来的蝉衣听到,忧愁道:“下雨没什么,只是早不下晚不下,偏偏这个时候下!” “这个时候下,不是正好?”陈韶泰然自若道,“羽林卫跟李小将军一样,都是上过战场且身经百战之人,越是恶劣的环境,对他们来说才越是有利。” “你倒是信任我们,”李天流穿过狂风卷着的落叶过来,不轻不重地哼上两声道,“仅此一次。” 陈韶爽快地应了声好。 李天流狐疑地顿一顿脚。 “怎么了?”陈韶有意问道。仅此一次吗?按照事物的发展规律,只要打破了零次,那就有无数次。零次与一次概率,比中福彩更低。 李天流哼一声。 陈韶弯一弯嘴角,偏头交代全书玉:“一会儿我们去顾家后,你就回东厢房,在我们回来之前,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理睬。真要发生意外,不用去管任何人,首先保全自己。” 全书玉刚要答好,蝉衣便将几个瓷瓶塞了过来,“这几个瓶子里装的都是毒药,真要遇到意外,打开瓶塞,对着来人洒就是。还有,遇到意外的时候,一定要先保全自己,在有余力的情况下,再去保护别人。” 全书玉心底暖融融的,小心地收好瓷瓶,温和地应了声好。 “还有,”蝉衣严肃道,“我给你的这些毒药是用来对付敌人的,千万不要用在自己身上。任何时候,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全书玉笑着点一点头:“好,我知道了。” 听着她们的絮絮叨叨,李天流吊儿郎当地插话道:“什么样的毒药,也给我来上几瓶。” 蝉衣白他一眼后,嗤道:“可以呀,一瓶十两银子,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李天流啧道:“你的心是黑狗血做的?” “对呀。”蝉衣不甘示弱地反击道,“专门做来避你的。” 嘴太毒了,李天流说不过,用肩膀撞一撞傅九:“给你一百两银子,替我云打她一顿。” 对着蝉衣挑衅的目光,傅九不由自主地想起去年她面无表情地将埋伏在陈昭身边的奸细溶化成尸水的画面,猛地打个哆嗦后,后退两步道:“你打吧,我不敢。” 李天流道:“我不打女人。” 傅九为划清与他的界限,避免蝉衣伤及无辜,丝毫不给面子地说道:“来洪源郡前一个月,你打过职方员外郎赵观文的小女儿赵六小姐的游船,让她落水险些丧命。” 李天流不以为然道:“她自己不会游水,关我什么事?” 谁让她嘴贱,说陈国公府接连遭遇意外,是受了诅咒,还说陈二爷与陈六公子也活不长久。他能留她一命,已经是天大的宽容。 傅九反驳:“世家小姐,本也没有几个会游水。” 李天流辩驳道:“那我也只是打她的船,可没有打她。” 听着两人的争辩,蝉衣哼上两声,以示不屑后,又对全书玉交代起来。 狂风越来越大,似有拔山倒海之势。 李天流不知不觉也停了与傅九的吵闹,看着压顶的乌云,面色渐渐变得严肃,“一会儿到了顾家,记得时时跟着你们公子。尤其是行动开始时,半步都不得远离。” 傅九也一改素日的天真,认真点头道:“我知道。” “你要实在放心不下她,可以将她送到那几个园子或是任家去。”李天流慢悠悠地提醒。 蝉衣难得没有反驳他,“我怎么忘记任家了,你赶紧回去收拾收拾罢了,就这样去吧,总归也去不了几个时辰。” “不用了,”全书玉拒绝道,“我就留在东厢房,哪里也不去。” “不行”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全书玉握住她的手,“这次我可以躲任家,以后呢?不是每次遇到危险的时候,都有一个任家可以让我躲避。我相信你们一定可以成功,你也应该相信我可以保护好自己。” 她不想做一个拖后腿的人。 蝉衣还要劝,陈韶道:“去将朱家和顾家的证据带上,准备出发。” “去吧,不用担心我。”傅九将证据搬出来,全书玉松开蝉衣的手,“你给了我那么多的毒药,我也想试试它们顶不顶用。” 陈韶已经走了。 蝉衣没有办法再劝,只好交代:“记得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全书玉应好。 风实在大。 马车顶风而行,走得很是艰难。 原本到顾家只有小半个时辰的路程,今日走了近一个时辰才抵达。 顾应诏、顾二爷还在顾老爷的永福院中议事,他们已经议了整整一日。所议正是朱家背后中伤顾家一事。听到陈韶过来的消息,众人不由看一眼天色后,由顾老爷发话道:“你们俩一块去,赶紧将人接进来。不管我们与朱家怎么样,陈六公子这边也不宜得罪!” 顾家其余人的想法,多是如此。 顾应诏只得跟着顾二爷一起迎了出来。 在简单的客套过后,顾应诏迎着人,一边往广仁院走,一边说道:“风这么大,一会儿很有可能还会下雨,公子想下棋,派个人过来说一声,我过太守府就是,怎可亲自犯险?” 陈韶将安仁堂、四珍堂、万和堂和康乐堂撵出惠民药铺的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顾家自然也早早听到了消息。顾家大部分人都认为,陈韶此举是为拉拢顾家。这也是包括顾老爷在内的顾家各人既不愿意这么快放弃朱家,又不愿意得罪陈韶的原因。 顾家和朱家的关系太过错综复杂,放弃朱家,等于是自断臂膀。可朱家这次做得实在过火,他们也不愿意就这么算了。因而商议一日的结果是,多数顾家人都认为应该借陈韶拉拢顾家的机会,逼迫朱家让步。 看来顾家已经做出选择了,听着顾应诏明显有别于前两日的话,陈韶弯一弯嘴角,与他进了背风的连廊后,缓缓说道:“原也有此打算,只怕派了人过来,顾爷再跟去,雨就下来了。看这风势,这场雨必是不小,顾爷要是在去的路上遇上下雨,只怕会影响下棋的心情。这么一盘算,还是我过来吧。” 话刚落,一道闪电骤然划破天际,紧跟着,轰隆隆的雷声便如车轮滚滚而来。雷声还未散尽,大雨便倾盆而下。 雨水打在廊外的花花草草上,飞溅的雨珠似云似雾一般,朝着众人笼罩而来。 蝉衣撑伞,为她挡起雨雾。陈韶压一压伞,看着廊外急雨笑道:“来得倒是巧了,再晚上两步,就得淋雨。” “可见公子是有福之人。”顾应诏奉承地迎着她快步进了广仁院,抖一抖身上的雨珠,让顾二爷赶紧备热茶后,又将人迎到堂屋坐下。猛风卷着暴雨,形成的雨雾在闪电的照耀下似轻纱曼舞。看着这样的奇景,顾应诏意有所指道,“今年的暑气比前几年都要旺盛,原先还在猜测会不会闹旱灾,这一场大雨下来,庄稼有救了。” 陈韶附和道:“前些时候出城处理文家的庄子时,就看到很多百姓在担水泼庄稼。这一场雨下来,不仅救了地里的庄稼,还救了许多的百姓。” 听她把话题都引到了这儿,顾应诏适时说道:“这是公子一心为百姓,连老天爷也不忍辜负,才降下的这一场大雨。” 顾二爷将茶送了上来。 陈韶浅呷两口后,顺话说道:“我再一心为百姓,也只有一个人。双拳难敌四手,想要让百姓真正过上好日子,还得靠大家齐心协力。就如这场雨,下得再大,如只下一日,往后半年或是一年再无雨,百姓依旧难以生存。” “公子说得很有道理。”顾应诏赞同地点一点头,却没有再接着说下去。 陈韶慢慢品着茶,他不说话,她便也不说话。 就这么沉默地较量了大概半盏茶,顾应诏才重新开口:“公子今日也用一用我的棋盘如何?我那棋盘虽比不得公子的名贵,却也有几分可取之处。” 顾家做了选择,又没有完全做选择。简单来说,他们还在等朱家的表态,如果朱家肯退一步,那么顾家也愿意不计前嫌与他们重归于好。如果朱家不肯退一步,顾家才会选择投奔她。了解了顾家墙头草的态度,陈韶搁下茶杯,直接说道:“下次有空再说吧,今日我过来并不是为下棋。” 顾应诏面上的笑意微微僵了一瞬,顾二爷更是心生警惕。两人都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李天流与门里门外站着的羽林卫,今日来的羽林卫无论是人数还是神色,都与往常并无二致。虽是如此,有文家的前车之鉴在,顾应诏和顾二爷都没有放松警惕。 朝顾二爷使了个眼色后,顾应诏跟着搁下茶杯,恢复笑容道:“公子有事尽管吩咐,只要顾家能够做到,绝不推辞。” “等的就是顾爷这句话,”看着远去的顾二爷,陈韶笑盈盈地客套两句后,吩咐傅九,“将箱子拿过来。” 在顾应诏警惕的目光中,傅九将装有朱家证据的箱子放到了陈韶手旁的茶几上,并打开了箱子。陈韶随手拿出几张证据,看上两眼后,偏头看着顾应诏:“听说顾家和朱家的本家都在吴郡?” 顾应诏看一眼箱子,虽然不知道装的是什么,但直觉有危险。以拳抵唇,假意斟酌间,看到顾二爷回来,这才答了声是。 陈韶不动声色地瞧了眼外面,微勾起嘴角,继续问道:“如此说来,顾家和朱家是世交?” 顾应诏再一次看向箱子,危险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烈,在是与不是之间犹豫了片刻,才答道:“算是吧。” 又是这种模棱两可,可进可退的答案。陈韶无声地冷笑两声:“算是的意思是,顾家虽不完全知道朱家做过什么,但大体上也知道一些,是吗?” “不知公子所说何事?”顾应诏主动问道,他不是一个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的人。 陈韶看着他,一直看到他避开目光后,才将手里的几张证据递了过去。顾应诏没有立刻去接,但目光却第一时间落到了纸上。看到纸上记载着的碧桃园隶属顾家、朱家,并在此句话后罗列出来的每一个进园子的少年或是少女的入园时间、身份、年纪、家庭住址、由谁带入园子等等信息,惊得猛地站起来道:“这是诬陷,还请公子彻查,以还我顾家清白!” 许是从来没有看到过他如此失态,顾二爷快步过来接过证据,看到信息的第一时间,他骇然地后退两步,脸色也霎时转白。强压着怦怦的心跳,他快速看向第二张证据。 第二张证据记载的是一个小商户在未知的情况下,买下了朱家看中的一批货物,朱二爷得知后,暗地里给了与小商户有竞争的两家商户几笔生意,并委婉地表达了对小商户的不满,两家商户为攀上顾家,联手将小商户逼得家破人亡的种种证据。 还好不是顾家。 顾二爷迫不及待地又看向了第三张、第四张、第五张证据。后几张证据记载都是朱家以同样的手段致使商户或是百姓家破人亡的详细证据。 依旧没有顾家。 顾二爷紧绷的心弦彻底放松下来,在将证据递给顾应诏的后,揖手向着陈韶,同样说道:“这分明就是诬陷,还望公子彻查,以还我顾家清白!” 陈韶不疾不徐地逼问道:“只是还你顾家清白?” 第192章 围剿朱家 顾应诏已经看完所有证据,后面几张证据虽然没有顾家,却依旧让他感到了恐惧。记载得太翔实了,根本没有辩解的余地。 她手边还有半箱的证据,里面有没有顾家的?她这些证据又是从哪里来的?文家被铲除得那样干净,是不是也是因为这样的证据? 每一个问题,顾应诏都不敢往深了去想,越想越心惊。强压着惧怕,也只能勉强回应道:“顾家与朱家虽是世交,但并不清楚朱家的事。” 他不敢承认,顾家与朱家牵扯太深。承认朱家犯罪,无异于也是承认顾家在犯罪。 “不清楚?”陈韶的面色一点一点冷下去,“那就说一说为何顾家除了那些田庄,大多生意都是与朱家合伙的事吧?顾家在吴郡是大世家,在洪源郡门楣也不低,可别告诉我,你们顾家做生意从不会了解合伙人的底细。” 顾应诏神色灰败,不敢答是,也不敢答不是。答了是,必然会被反问,既是如此,顾家为何不与别家合伙做生意。答了不是,那就是在承认自己撒谎。再次看一眼手中的证据,又看一眼那半箱证据,顾应诏强逼着自己说道:“公子有所不知,我们洪源郡顾家虽然门楣不低,却依旧受着吴郡顾家指使。” 陈韶讥讽:“你的意思是说,顾家之所以会与朱家做生意,是因为吴郡顾家的指使?” 顾应诏硬着头皮答道:“差不多是这样。” 陈韶笑了:“好,就当你们是受吴郡顾家的指使,才与朱家做生意。那生意做了这么多年,你们总不可能从没有与朱家打过交道吧,如果跟朱家打交道的也是吴郡顾家人,那我倒想问问,你们洪源郡顾家是如何得来的这庞大产业?不妨跟我说一说,也让我好好学一学。边关战乱不断,军资是一年比一年短缺,正好学会了,给朝廷和边关都减轻些负担。” 她是在逼他们承认朱家犯下的罪行,也是在逼他们站队。顾应诏看一眼顾二爷,又看一眼外面。 顾二爷也急得忍不住看了几眼外面。 想要不被她拿捏,只有朱爷和朱二爷快些过来,顾、朱两家联手。 然而等了又等,朱爷和朱二爷始终没有出现。 “顾爷、顾二爷是在等朱家的人吧。”看出两人的心思,陈韶不紧不慢地又拿出几张证据,边看边道,“也好,我也想当面问一问朱家人这些纸上记载的案子是不是真的。” 顾应诏不寒而栗! 朱家的人是他请来的。 她在顾家拿着他们曾犯的事,问他们是真是假,朱家会如何想? “公子想让顾家怎么做,尽管吩咐。”顾应诏服软了,或者说是暂时服软了。他必须稳住她。 然而陈韶却一改先前的好说话,把手里的几张证据递过去,不由分说地命令道:“那就说一说,这些纸上记载的信息是真是假吧。” 她当然知道顾应诏是在拖延时间,没关系,她也在等朱家人出现。 顾二爷抢在顾应诏之前,将那些证据拿了起来。总共七张证据,所记与先前的并没有太大分别,翔实而不容人辩解。将证据递给顾应诏,顾二爷视死如归地说道:“不错,朱家的确做过这些事,大哥先前只是顾念朱三爷曾救过我性命的恩情,才对朱家多有维护,还望大人见谅!” 轰隆一道闪电,照亮的不仅有庭院里的花草树木,还有刚刚走进院子的朱爷与朱二爷愤怒的脸庞。 “原来你顾家还记得老三对你有救命之恩!”朱爷大步冲进堂屋,从顾应诏手中夺过证据,“我倒要看看,我朱家到底做了何事,让你顾家如此千方百计要置我朱家于死……” 地字在看到证据上的内容后,瞬间卡在了嘴角。朱爷猛然抬头看向顾应诏,眼里先是不敢置信与惊恐,紧接着就是熊熊怒火,“好一个顾家!我朱家对你们掏心掏肺,你顾家却在背后如此算计我们,好!好!好!” 将证据用力甩到顾应诏身上后,朱爷转身就走。 朱二爷看一眼那些证据后,紧跟上他的脚步。 “朱爷、朱二爷且慢。”陈韶开口,屋里屋外的羽林卫也瞬间拦住他们的去路。朱爷、朱二爷脸色霎时一变,飞快看一眼拦路的羽林卫后,朱爷强制镇定地转过身,尽量不露声色地揖手道:“纸上所记,皆是顾家诋毁,还望公子明察!” “是不是诋毁,先不急着下结论,”陈韶轻轻拍两下放着证据的茶几,“这里有一箱事关朱家犯事的记载,朱爷、朱二爷不妨都看一看,也好分辨清楚哪些是诋毁,哪些是事实。” 朱爷、朱二爷立刻抬头。看到她手旁放着的箱子,朱爷双腿一软,朱二爷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大哥。” “我来看吧。”顾应诏急步上前,从箱子里拿出一沓证据,边看边念。每念完一张,他都会抬起头来,看着朱爷点评道,“确有此事,不是妄言。” 在他念到第三张时,朱爷神色一变再变后,忽然冷笑道:“我朱家是做过这些事没错,但你顾家没有做吗?远的不说,就说碧桃园,谁不知道那是你顾家与我朱家共有?碧桃园死的那十三人,死在你顾家手中的就有八人吧。另外,我要没有记错,提议将他们杀死以绝后患和震慑陈六公子的人,就是你顾家吧?” 蠢货!他主动来念这些证据,代表着什么,他难道看不出来吗,他顾应诏也是被逼的!顾应诏阴沉着脸,抬眼看向朱爷。看着他眼里的嘲弄,瞬间明白过来:他是故意的! 他就是故意的!朱爷残忍地笑了两声。 他们明明可以拖到他过来,再联手对抗陈韶,他们却为了保全自己,而置朱家不顾!他们想左右逢源,他凭什么要成全他们? 完了!顾应诏闭一闭眼,无声地在心底哀叹了两声。顾家这些年来的步步忍让,让朱家太过忘乎所以了。如今生死存亡之际,他们不想办法渡过难关,却还为着鸡毛蒜皮的事与顾家争锋! “碧桃园的事,稍后再说。”眼见事情的发展严格地按照她的预想,陈韶适时开口,继续推波助澜道,“朱爷还是说说,顾爷说的这些事,朱家到底有没有做过吧?” 朱爷挺直腰背,摆出玉石俱焚的姿态道:“朱家做过,顾家同样做过!” “朱爷既然承认了,那就带走吧。”陈韶的干脆吩咐。 羽林卫迅速上前,麻利地将他们扭手按到地上。 同一时间,跟着两人过来的随从也被扭手按到了地上。 速度之快,不仅朱爷、朱二爷没有反应过来,顾应诏和顾二爷同样没有反应过来。或者说,他们谁都没有想过陈韶会动手。看一眼矫健肃杀的羽林卫,又看一眼瓢舀盆泼的大雨,顾应诏颓败地扶着椅子坐了下来。 朱爷在怔愣过后,迅速挣扎起来。羽林卫也不给他按死了,由着他在地上蠕动。不过片刻,已经脱力的朱爷自知脱身无望后,用力仰起头,面目狰狞道:“顾家也做了很多丧尽天良的事,陈六公子为何不抓他们!” 原来他也知道他们做的那些事丧尽天良!陈韶冷脸起身,看一眼顾应诏,又看一眼顾二爷后,嘲弄道:“如果任家当真做过那些事,我自然不会放过他们。但朱家的罪行证据确凿,而顾家只是你口说。口说无凭的道理,想必不用我来告诉朱爷吧,带走!” 羽林卫粗鲁拉起朱爷与朱二爷,全然不顾他们的意愿,拖着他们就钻进了雨中。 抓住他们,就等于行动开始。 “顾应诏,你等着,我朱家今日的下场,就是你顾家的明日!”在被迫走出广仁院的瞬间,朱爷不甘怒吼。 陈韶接过蝉衣递来的雨伞,在临离开之时,转身看向面色晦暗不明的顾应诏与顾二爷,“夜深了,不便再多打扰,顾爷、顾二爷也早些歇着吧。” 顾应诏和顾二爷揖着手,恭敬地应了声是。 傅九快速地将证据收起来放回箱子,小心盖好后,才抱着追上他们。 蝉衣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他弓着身子护着箱子,自个却被淋得眼都睁不开,不由恼得将伞撑过来骂道:“你是不是个傻子?” 傅九道:“这箱子不避雨,被淋湿了,证据就没了。” 蝉衣气道:“闭嘴!” 根本不知道哪里惹到她的傅九赶紧闭了嘴。 蝉衣冷哼一声,下意识朝李天流看去,看到他也淋着雨,瞬间气笑了,“一个个都不长脑子是吧?” 傅九缩着脖子不敢接话。 李天流抹了把脸,“你见过哪个将军上战场的时候还撑……” “上战场是上战场,现在是现在!”蝉衣冷冰冰地将手里的伞塞给他,又将他拉过来,让他跟傅九打一把伞后,自个飞奔到陈韶身旁,躲在了她的伞下。 李天流看一眼手中的伞,伞把被她握得热乎乎的,捏在掌心,还有点烫人。不过他手上有雨,那点热乎很快就被冲散了。 扬一扬眉,李天流忍不住看向她。 蝉衣躲在陈韶的伞下,轻轻扯着她的衣袖,步行间,一个清贵,一个娇俏,很是亲密养眼。李天流再次扬一扬眉后,将伞塞给傅九,他则快走几步,越过她们,大步离去。 蝉衣看他一眼,又回头看向傅九。 傅九赶紧道:“是他自己塞给我的。” 蝉衣什么也没有说,便收回了目光。 顾家有朱家安插的眼线。 在羽林卫押解着朱爷、朱二爷及两人的随从从广仁院出来时,就有眼线飞快往朱家报信去了。只不过人还没有走到朱家,埋伏在朱家周围的羽林卫已经开始了围剿行动。 陈韶去顾家下棋那日,朱家便有了防备。朱老爷甚至都让朱爷去通知货行的二当家,让他准备好人马,随时待命。只是他是中午才下达的这个命令,二当家还什么都没有准备,陈韶已经动手了。因而羽林卫进入朱家的那一刻,朱家就乱了。 也就半个时辰不到,就被羽林卫给整个地控制住了。 从顾家出来后,陈韶并没有回太守府。马车停靠在距离朱家最近的街角,安静地等着结果。 很快,结果就来了。 马车慢慢地驶出街角,顶风顶雨地在朱家大门前停了下来。 陈韶撑伞走下马车,稍稍抬伞,看一眼朱家的牌匾后,才抬脚上了台阶,一步一步进入朱家大门,朝着朱家接待外客的迎春堂走去。 朱家上上下下两百余人,尽皆跪在迎春堂前的石坝上。 陈韶穿过他们,走进迎春堂,在面朝着石坝的椅子中坐下后,抬眼看向石坝中的众人。 朱老太爷、朱老爷、朱老夫人、朱爷、朱夫人、朱二爷、朱二夫人……朱家人按着长幼顺序,排了四排。朱家人后,是朱家的下人。 收回目光,陈韶吩咐:“去个人将丁立生叫过来,还有将上次砍杀过文家人的那些刽子手也叫过来。” 雨大,她的话并没有传多远,但跪在最前一排的朱老太爷、朱老爷都听到了。 朱老太爷、朱老爷虽然害怕,傲骨还是有的,不到最后一刻他们肯定不会屈服。但他们身旁的四个管事却没有他们的傲骨,在听到刽子手几个字,已然受不住惊吓地磕头求起了饶。 朱老爷气怒道:“畜生,我朱家待你们不薄!” 陈韶嘲弄:“朱家真要待他们不薄,就应该想办法让他们活下去,而不是让他们为你们去死!” 朱老爷硬气道:“陈六公子未免高兴得太早!” 陈韶轻轻一笑,“朱老爷莫非是在妄想化安山别院的二房或是通望县的三房前来救你?” 朱老爷脸色霎时一变:“你……” “朱老爷有没有想过,”陈韶调侃,“即便我没有派人去围剿他们,以现在的大风大雨,究竟是他们来得更快,还是丁立生和刽子手来得更快?” 朱老爷瞬间起身道:“你敢!” 陈韶笑道:“我敢不敢,你朱家的人不都跪在这里了吗?” 朱老爷扶起朱老太爷,又朝四周叫道:“都给我起来,我倒要看看她敢不敢动手!” 陈韶慢条斯理地吩咐:“来人,将朱老太爷、朱老爷都拉出去砍了!” “我看谁……”朱老爷的敢字还没有出口,羽林卫已经拖起他与朱老太爷到一旁的空地,一剑砍了过去。 第193章 朱家亡 碧桃园就是朱老太爷一手打造出来的,其他几个园子则是其余几个世家有样学样,一点一点发展起来的。 从朱老太爷到如今的几位朱公子,碧桃园已经传承了四代人。四代人,两三千条少年、少女的性命。若非要杀鸡儆猴,就是将他们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朱老太爷和朱老爷在乱剑之下,很快倒下。 雨水冲刷着血水,很快染红了大片石坝。 零星有尖叫声响起,但很快又戛然而止。 石坝很静。 除了雨声,再没有其他声音。 陈韶的目光扫上一圈后,落到朱爷、朱二爷身上:“还有没有不服之人?” 朱爷、朱二爷的脸色比雪还要白,眼里的惊恐似能凝成实质。与朱老太爷与朱老爷一样,他们也没有料想过陈韶敢动手。他们可是朱家呀,是洪源郡实力最强大的朱家,他们不仅有钱,还有一帮劫匪可以差遣,她怎么敢,她怎么敢…… “既然没人吱声,”陈韶的目光看向四位求饶的管事,“你们既是朱老太爷和朱老爷身边的管事,想来知道不少的情况。我喜欢识实务的人,只要你们老老实实地把你们知道的都交代出来,我可以饶你们一命。蝉衣,带他们去偏厅!” 蝉衣脆生生地应了一句是。 没有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陈韶的每一次审讯,蝉衣几乎都没有错过,依样画葫芦,加上四个管事确实识时务,很快朱家的一切都被记录在了一页页的纸上。在蝉衣拿着纸给陈韶过目时,丁立生及刽子手也陆续来了。 看着跪在大雨里的朱家人,丁立生颇有些畅快地在朱二爷跟前停住了脚步。朱二爷希冀地看着他,脸上流露着从前从来没有过的祈求。丁立生看着他这副模样,忍不住笑了,以往都是他伏低做小的讨好他们,尤其是朱二爷。可如今他站着,他跪着,他在求他救他,多好笑呀。强忍着屁股的疼痛,也强忍着陈韶可能会有的斥责,丁立生蹲下来,看着曾经对他总是不屑一顾的朱二爷,故意大声说道:“朱二爷应该还不知道,朱家为何会落得现在的下场吧?是因为你。” 朱二爷质问:“因为我什么?” “因为你让那几个百姓拦路告我。”丁立生满是恶意地说道,“公子在解决了文家后,原本还拿不定主意下一个要对付谁,可巧你就指使着那几个百姓告我,我就顺水推舟,让公子先来解决朱家。” 看着他惊惧愤怒的脸,丁立生嘿嘿一笑,“是不是很好奇,我是怎么知道是你指使的那几个百姓?是范二爷告诉我的。以前你一直对我横眉冷眼,我还以为你有多了不起呢,结果范二爷厌恶你就算了,连一直唯你马首是瞻的顾二爷也算计你,我还真是同情你。” 说完这些,丁立生这才快意地起身走进正堂,恭敬地向着陈韶揖手道:“公子。” 陈韶看一眼他,又看一眼愤怒交加的朱二爷,最后看向跟在他身后的刽子手:“开始吧。” 丁立生应一声是后,驾轻就熟地将箱子换到一边,而后拿出里面的证据,飞快扫两眼雨中的朱家人后,便一张一张地念起了起来。每念一张,就有人头落地。 在连续斩杀了七八人后,在念到朱四爷的名字时,陈韶突然开口道:“朱四爷有几房妾室?” 丁立生朝哭嚎着求饶的朱四爷看一眼,又朝他身边看一眼,恭敬答道:“有三房妾室。” 陈韶吩咐:“将她们请过来。” 丁立生虽不明所以,还是朝着屋外叫道:“朱四爷的妾室是哪几个,赶紧过来,公子有事过问!” 早已经瘫成一摊软泥的三个妾室,连滚带爬地进了正堂。朱四爷也想跟进来,被羽林卫给拦住了。在将长剑架在他脖子上时,他鬼哭狼嚎的求饶声也没了。 陈韶看一眼他后,目光落到三个妾室身上,“可有姓骆之人?” 没有人回答,陈韶又问了一遍:“有没有姓骆的人?” 好一会儿,右侧的妇人犹犹豫豫地跪坐起来:“回大人,妾身姓骆。” “你根本不姓骆!”中间的妇人大声道,“大人,她在撒谎,她不姓骆!” 左侧的妇人也跟着叫道:“她不姓骆,她在骗人!” 妇人吓得哆嗦着双唇,连连磕头道:“大人饶命,妾身的确不姓骆,妾身本姓罗,但妾身的爹,妾身的爹是骆爷。” 说着,便磕磕绊绊地将自个的身世讲了一遍。 屋外还没有被处斩的朱爷听到,猛然抬头道:“你爹是骆爷,是你害我朱家……” 羽林卫的长剑过去,朱爷也不甘地闭了嘴。 陈韶看一眼妇人弱柳扶风的身段及低头时露出的那一截优美脖颈,放软声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妇人规矩地答道:“妾身罗庆容。” 陈韶看着她身上的湿衣裳,吩咐蝉衣:“带她去换身衣裳。” 罗庆容欣喜地叩谢过后,恭顺地跟着蝉衣走了。还没有走几步,伴着剩下的两房妾室争先恐后的求饶声,雨坝里两道叫‘娘’的声音也相继响起。罗庆容停住脚步,看向被雨淋成落汤鸡的两个孩子,面有不忍道:“我能不能带上他们两个?” 蝉衣看向巴望着罗庆容的两个孩子。 两个都是男孩,一个大概八九岁,一个大概五六岁。 两男孩看到她们停住脚步,叫娘的声音又更殷切了些。 “都是你的孩子?”蝉衣问。 罗庆容答道:“是。” “你和朱四爷的孩子?”蝉衣再问。 罗庆容也再次答道:“是。” 蝉衣偏头看她,“我要记得没错的话,骆爷说过,你哥哥就是被朱四爷打死的,他的腿也是被朱四爷给打瘸的,甚至你娘也是因他而死。” 罗庆容捏紧裙围,艰涩道:“是,他们都是被他害死的,可他们两个……他们两个是无辜的。” “无辜不无辜,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蝉衣冷漠道,“我们公子不是滥杀无辜的人,等丁大人念完那些证据,确认他们当真无辜。自然会好好安置他们。” “那能不能让他们到屋檐下躲一躲?”罗庆容恳求,“他们从小就有人伺候,从未吃过什么苦头,这样淋下去,我怕他们会受不住。” “不用去换衣裳了,”陈韶开口,“既然你那么心疼他们,那就去继续陪着他们吧。” 罗庆容身子一僵,转身跪下来就要求饶,陈韶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去吧。” 罗庆容还想开口,对着她冰冷的目光,难堪地应声是后,起身又跪回了石坝。两个男孩看她回来,立刻一改先前的委屈,不满地踢骂道:“真是废物!” “大伯刚才说她爹是骆爷,”小些的男孩愤恨道,“我听过骆爷这个名字,就是个大街上臭要饭的!父亲好心好意把她娶回来,给她吃好的穿好的住好的,她爹却狼心狗肺害我们朱家落得这样的下场,简直是罪该万死!” “不准说你们外祖父的坏话,”罗庆容将他们拉到身边,用手臂给他们遮着大雨,“是你们父亲先害死了你们外祖母和舅舅,还打断了你们外祖父的腿,你们外祖父才会报复朱家。” “我才不要叫一个臭乞丐外祖父,”大些的男孩厌恶地推开她,“等我出去,一定第一个杀了他,为祖父他们报仇!” “我也是!”小些的男孩也推开了她,“你也不是我们的娘,我们才不要一个废物当娘,不然顾五、顾六一定会笑话我们。” “你们怎么能这样说我,”罗庆容落泪道,“我是为你们才重新回来淋雨。” “你少骗人了,”大些的男孩不屑道,“你明明是自己没有本事,还想怪我们!” 听着两个男孩的冷言冷语及罗庆容呜呜的哭声,蝉衣摇一摇头,五儿也曾跟她面临着一样的处境,可却跟她做了截然不同的选择。如今五儿已经带着小儿小女在大树村过着平静的日子,而她想要过平静的日子,只怕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砍杀还在继续。 朱家人一个接着一个地倒下,尸体慢慢堆积成山,血水也染红了整个石坝。 只剩下朱爷及年纪尚小的五六个孩子还活着了。 箱子也终于空了。 眼见陈韶的目光看过来,已经绝望的朱爷受惊般地跪坐起来,愤怒的目光直射丁立生道:“启禀公子,梅园是丁家和赵家的产业,梅园那些人是丁家和赵家的人杀的,丁立生也是凶手!他也是杀害那些少年、少女的凶手!” 丁立生汗毛直竖道:“你少血口喷人!” “你说我血口喷人,你可敢发毒誓,”朱爷阴毒道,“就说梅园若与你丁家有关,你丁家就断子绝孙!” “够了!”陈韶起身,漠然吩咐,“将朱爷与所有管事带回太守府,其余人等依旧跟文家一样,将这些尸体挖坑埋完,再带回太守府!” 丁立生冷看朱家两眼后,恭敬地应是。 天已经亮了。 尽管雨还没停,朱家被查封的消息,还是很快传开。 全书玉一夜没睡。 听到动静,快步从东厢房出来,看着相继进入乘风院的陈韶、蝉衣都安然无恙,提着的一颗心总算慢慢落回了原处。回屋端着煮好的姜茶,在郑华的帮助下,快步进到正堂,给他们每人都倒了一杯。 也给站在门口,颇是失魂落魄的罗庆容倒了一杯。 在回乘风院的时候,陈韶还是将她带着了。 那两个男孩看到她不用关去大牢,又故技重施地朝她叫起了‘娘’,并哭天喊地地朝她认了错。她的面上依旧有着不忍,但怕求情也被关去大牢,只能硬生生忍住了冲动。 蝉衣一边喝着姜茶,一边问全书玉:“没发生什么事吧?” 全书玉摇一摇头:“什么也没有发生。” “那就好。”蝉衣将最后一口姜茶喝完,爽快地说道,“我们也很顺利。” 全书玉看一眼罗庆容,轻声说道:“李小将军和傅九还没有回来。” 李天流将他们送回太守府后,就带着二十个羽林卫往化安山别院去了。傅九也在将他们送到后宅门口后,带朱爷与那些管事往大牢去了。 “不用管他们。”蝉衣放下茶杯起身,“骆爷呢?” 全书玉拿起搁在门外的雨伞:“你歇着吧,我去请他过来。” “你省着点吧。”蝉衣不由分说地夺过雨伞,“我的衣裳已经湿了,再湿一点也没有关系,你的还干干净净的呢。” 全书玉自知争不过她,便道:“骆爷就在旁边的院子,应该也是一晚未睡。” 蝉衣应声好后,撑着伞往旁边的清风院去了。 骆爷的确一夜未睡,听到陈韶回来的声音,他忙冲出清风院,有意想到乘风院来问一问结果,又怕唐突。在乘风院外来回踱步间,看到蝉衣出来,忙迎上来问道:“蝉衣姑娘,朱家……” “正找你呢,进来吧。”蝉衣说道。 骆爷连忙跟着她的脚步,边进乘风院边问道:“这么说来,朱家已经解决了?” 蝉衣抬一抬下巴,“朱家很难解决吗?” 骆爷忙恭维道:“朱家在大人面前,自然是不够看。不过大人没有来洪源郡前,朱家却是洪源郡的一霸,等闲之人想要对付,简直比登天还要难。” “你不用这样奉承我,”蝉衣得意归得意,却并没有晕头,“我们公子已经将你女儿给带回来了。” “大人是我的恩人。”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正堂。似有感应一般,骆爷下意识地抬头看过去。看到罗庆容的瞬间,他不由自主地便停下脚步,红了眼圈。 罗庆容看到他,也忍不住红了眼。 “容容。”看着跟她娘长得一模一样的罗庆容,骆爷哽着嗓子,轻声唤着她的小名。 “爹!”罗庆容跪到地上,眼泪滚落出来。 “容容,”骆爷快走几步,扔开伞扶起她,“地上凉,快起来。” 罗庆容抓着他的手,痛哭失声。骆爷的眼泪也跟着滚落下来,慌乱地拾起衣袖,一边为她擦泪,一边说道:“好孩子,快别哭了,是爹没有本事,害你受了这么多年的罪。” 罗庆容抬起泪眼,怔怔地看着他:“大哥说的都是真的,真的是你害朱家落得现在的下场?” 第194章 命运与选择 “大哥?”骆爷看着她,有些反应不过来。 “就是,就是”罗庆容心虚地避开他的目光,又悄悄松开抓着他衣袖的手,轻轻咬着嘴角说道,“就是鹏儿和禹儿的大伯。” “你叫他什么?”骆爷依旧看着她,只是眼里慢慢涌出些不敢置信。 “爹,”罗庆容后退两步,朝他跪下来,“我知道四爷打死了哥哥,也害您瘸了一条腿,还害得娘没了命。可鹏儿和禹儿怎么办?他们从生下来就在享福,无论是吃的、用的,还有穿的,都是我们从前见也没有见过的好东西,朱家要是没了,他们就只能吃粗糠野菜,穿粗布衣裳,用破瓢烂碗了,他们可是您的外孙,您就忍心让他们过这样的苦日子吗?” 对着骆爷痛楚的目光,罗庆容痛哭着磕头道:“爹,我知道只有您能救朱家了,娘和哥哥他们已经没了,鹏儿和禹儿还活着,求您,求您救救他们吧。您放心,往后我一定会好好孝顺您,让您安享晚年。” 骆爷扶着墙,错愕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哆嗦着嘴唇问:“我害朱家落得这样的下场,你认为朱四爷还会放过我吗?” 罗庆容痛苦道:“爹,四爷已经死了,如今朱家只有大哥还活着。您放心,只要您肯救朱家,我一定会求大哥不计前嫌。” 似怕他不相信自己的话,罗庆容又说道:“四爷身边那么多人,只有我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大哥待我一向与他人不同,我去求他,他肯定会答应的。爹,求您了,求您救救朱家吧。” 骆爷脸色扭曲,双眼通红,说出口的话却又低又轻:“那你娘和你哥哥呢,他们就,就白死了?” “他们怎么会白死呢?”罗庆容摇着头,眼泪一串接着一串地滚落下来,“哥哥是为保护娘才被打死的,娘也是为保护我才死的,只要我还好好活着,哥哥和娘就不算白死。而且,您做这些不就是为救我吗?我在朱家过得很好,是您毁了这一切。爹,求您放过我,放过朱家吧。” 骆爷跌坐在地上,双眼一翻,人便昏死过去。 他曾想过千万种救她出来后的画面,却独独没有想过她会认贼作父,更没有想过她会求他放过朱家,放过她。 他是要救她呀,怎么就成了害她呢? “爹,爹!”罗庆容爬过来,抓着他的胳膊,“求您了,求您放过朱家吧。爹,爹” 蝉衣冷声提醒:“你爹已经昏死过去了。” 罗庆容哭求的声音一顿,隔着泪眼看向骆爷,看他脸色惨白,呼吸似乎也没了,不由吓得赶紧松开他的胳膊,朝后退开几步,摇头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没有害他” 蝉衣讥讽:“你是没有害他,你不过是将他给气死了而已。” 罗庆容还要狡辩,蝉衣厌恶道:“滚到一边去。” 看她还磨磨蹭蹭,蝉衣粗暴地拖着她的胳膊,将她强行拉到一边后,蹲到骆爷跟前,先往他嘴里塞了粒药丸,又取下髻上的钗子,抽出银针,在他脸上轻扎了几下,骆爷才缓缓地睁开了眼。 “爹” “闭嘴!”蝉衣冰冷冷地瞪一眼跪爬过来,又想抓骆爷胳膊的罗庆容,吩咐傅九道,“找两人过来将他抬下去好好歇着。” “不用麻烦了。”骆爷的意识已经慢慢恢复,手撑着地,勉强坐起来后,看着满目祈求的罗庆容,悲怆道,“你大哥说得对,朱家就是被我害成现在的下场。你也不用求我了,即便我想放过朱家,大人也不会放过朱家。朱家不仅害死了你娘和哥哥,还害死了许多人,他们落得现在的下场,完全是咎由自取。” 罗庆容摇一摇头,口不择言道:“朱家是害死了许多人,可哪个世家大族没有害过人?爹不是也害过很多人吗?我都听四爷说过了,碧桃园里那些少年、少女,有不少都是爹送过去的,他们咎由自取,那爹呢?” 啪! 蝉衣用力甩了她一耳光。 罗庆容被打得趴在地上,许久都缓不过来。 “还愣着做什么,也想挨打不成!”蝉衣看向傅九。傅九也不叫人了,麻利地窜过来,扛起骆爷就走。蝉衣看着他的背影,恼道:“轻一些,你想把他颠死不成?” 傅九赶紧将骆爷放下来,双手托举着他,蹑手蹑脚地将他给送到了清风院。 蝉衣冷哼着回过头,冷冰冰地看两眼罗庆容后,进屋道:“公子不必怜悯她了,她在朱家这些年,吃香喝辣,早忘了自己哥哥和娘是怎么死的了!” 罗庆容呜呜哭着,不敢说话。 “带她下去吧,将她跟那两个孩子关在一起,不用特殊照顾。”陈韶瞥两眼她后,平静吩咐。跟蝉衣不一样,对罗庆容的做法,她虽痛恨,但更多的还是同情。 朱四爷是碧桃园的凶手之一,掳她娘俩回朱家,不过是贪恋她们的美色。她娘为护她,少不得曲意奉承。在朱四爷强占她后,为让她能活下去,肯定也少不得会教导她奴颜媚骨。她进朱家时才十一岁,如今也不过二十出头,而大的那个孩子已经八九岁,也就是说,她在十三四岁时就做了母亲。 朱四爷身边不缺女人,大家族中也不缺龌龊,她能活到现在,恐怕就是靠着给朱四爷生了那两个儿子之功。她已经习惯了依靠两个儿子苟且活命,如今朱家没了,要让她顷刻之间就改掉习惯独立自强,无异于是强人所难。 别说是她,换到大部分人身上,都做不到。 罗庆容认命地被带了下去。 蝉衣却犹不解气地倒了杯凉茶咕咚着灌到肚子后,恼恨道:“我要是她哥哥和娘,听到她这些话,非得从地里爬出来打她一顿!” 全书玉被她给逗笑了。 蝉衣道:“你听听她说的那些话,是个人都得被气死!” “她说的那些话的确很气人,但这也不全是她的错。”全书玉又给她倒了杯姜茶,软声细语地说道,“她在朱家过的日子与我在快活林过的日子从本质上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或许她比我还更艰难一些。我熬过他们的试探后,每日只要做完那些活计便能落个自在,而她却要时时刻刻地打起精神应付朱四爷及朱家所有人。” 蝉衣没有往深处想过罗庆容的行为,听她这般一解释,立刻心有戚戚焉地骂道:“一刀砍了朱家人,真是便宜他们了!” 全书玉点一点头,“的确是便宜他们了。” 陈韶没有心情说话。 她的目光一直看着院外。 天已经大亮。 雨势也渐渐小了下来,风已经停了。 终于。 在雨势渐有渐无的时候,有羽林卫快步冲进乘风院,站在正堂外面回禀道:“回公子,朱家二房已经全部拿下,正在押送回郡城的途中!将军已往通望县去了,特遣属下回来禀报!” 陈韶提着的心总算稍稍放了下来,在道完辛苦后,才问道:“可有伤亡?” 羽林卫咧嘴笑道:“化安山别院完全没有防范,他们行动的时候,二房那些人都睡得跟死猪一样,许多人连衣裳都还没有来得及穿,就被控制了。不过,任家那些人都不中用,虽然没有死人,但伤着了六七个,是在控制别院里的那些下人时,被那些下人打伤的。” 那确实不中用。陈韶问道:“受伤的那几个人呢?” 羽林卫道:“都送惠民药铺去了。” 陈韶应好,“你去歇着吧。” 羽林卫应声是后,退下去了。 看着他快步离去的背影,陈韶撑手起来,在屋中走上几步后,吩咐全书玉道:“你不用跟我们候着,先回去歇息吧,歇好了赶紧去清点文家的财产。” “快去,”蝉衣跟着催促,“清理完文家,还得清理朱家呢。朱家的钱库比文家多了足足两个,商铺、田庄更是不知道多了多少个,有你累的了。” 朱家是洪源郡最大的士族豪绅,朱家完了,那么其余几个士族豪绅也不远了。再不抓紧,堆在手里的活计肯定会越来越多。虽然活多是好事,但也不能拖后腿。全书玉笑着应了句那我就先回去歇着后,便走了。 两盏茶后。 任家的人带着二房所有人,在郡城百姓前呼后拥中,回到了太守府。 陈韶吩咐傅九:“去告诉任家的人,让他们再辛苦半日,帮着看管一下二房的人。” 两个时辰后。 终于又有羽林卫飞奔回来,于正堂外大声禀报道:“回公子,通望县朱家三房已经全部拿下,公子带着人还有半个时辰便可抵达郡城!” 陈韶提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 半个时辰很快过去。 在郡城百姓又一次前呼后拥中,李天流带着三房所有人回到了太守府。 陈韶起身前往大堂。 朱家二房和三房的人,都在大堂前的空坝上,无论是主子还是下人,每个人身上都带着泥水,狼狈不堪。 与他们相反,任家和丁家的人显得格外兴奋,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眼睛也亮晶晶的。 陈韶照例先问了李天流伤亡情况。 李天流惜字如金道:“没人伤亡。” 陈照瞧一眼他脸上的疲色,吩咐傅九:“去将丁立生请回来!” 丁立生正带着朱家那些下人在郊外挖坑埋人,看到傅九过来,都不等他开口,便问道:“朱家二房和三房的人都带回来了?” 傅九才点头,他便立刻指使着随从将他抬到马车上,片刻未停地疾奔回来。回来的路上,还自作主张地将那几个刽子手给带上了。回到太守府后,看到朱家二房和三房的人,又不等陈韶吩咐,便主动将那一箱子证据搬出来,将事关朱家二房和三房的证据拿出来,自行处理了起来。 很快,朱家二房和三房除了几个年幼的孩子及一部分下人外,都被砍了头。 “公子要没有别的事,下官就去处理这些尸体了。”丁立生微微躬着身子,以从没有过的恭敬语气说道。 陈韶眯眼看着钻出云层的太阳,淡声吩咐道:“去吧。” 丁立生扶着随从的手,颤巍巍地挪到丁家人跟前,指使着他们搬运尸体。傅九看到,不等安排,也快步过去将朱家那几个活下来的年幼孩子带着往大牢去了。 一时间,空坝上只余任家人与朱家二房、三房的下人还站着没动。朱家二房、三房的下人早就吓得失了魂,任家人却眼巴巴地看着陈韶,满脸着急。 陈韶吩咐蝉衣,“去吧,让任家人带他们回去,好好看管。” 任家人得了命令,似要与丁家人比个高下,大声吆喝着二房、三房的下人抢先一步走了。丁家人看见,搬运尸体的动作也不由自主地快了几分。 空坝很快就空了下来。 唯一留下的只余那一摊摊的血水。 在李天流的吩咐下,血水也很快没了。 “下一个打算对付谁?”回乘风院的路上,李天流问。 陈韶看一眼他身上的泥点子,不答反问道:“你有什么意见?” 李天流懒散地答道:“没有。” “急什么,”蝉衣插话,“才对付完朱家,总得歇上几日再说。” “我急什么,”李天流不以为然地说道,“不过是想提醒你们公子,之所以能够这样干净利落地解决朱家,只是占了个出其不意的便宜。同样的方法再想挪用到其他人身上,注定要失败。” 蝉衣不服道:“你能知道,我们公子岂会不知道?” 李天流睨她一眼,又睨向陈韶。 陈韶笑盈盈道:“那依李小将军之见,在其他人有所防备的情况下,要怎么做才能快速地拿下他们?” 李天流再次问道:“下一个打算对付谁?” 陈韶想一想后,说道:“顾家。” “顾家?”李天流看她两眼,“打算怎么对付?” 陈韶揶揄,“这不是在请教李小将军吗?” 李天流哼道:“你请教李大将军也不知道。” 陈韶从善如流道:“那就请李大将军回去好好歇一歇,等知道后再告诉我。” 李天流气笑了,“那我要是一直不知道呢?” 陈韶似笑非笑道:“你要是一直不知道,那就只能乖乖听从安排了。” “听你这话的意思,”李天流看着她,“你已经有对付顾家的办法了?说说看,是什么?” 第195章 安排 “是有一点想法,但还不成熟。”陈韶浅笑道,“等过几日看看情况再说吧。” 听她如此说,李天流也没有再追问。 回到乘风院,各自洗漱过后,又一起吃了饭,才相继歇下。 雨后的天空碧蓝如洗,雨后的太阳则更加灼热。 多数的鸟儿都躲在阴凉处,静心养神。唯有蝉鸣阵阵,似不知疲惫。 阳光由强到弱,最终再不舍,在月亮出来时,也只能慢慢隐去。 天黑了,星星们争先恐后地钻出来透着气,月亮温柔地看着它们。 陈韶醒来,入目先是一片皎洁的月光,慢慢偏过头,透窗看着随风摇摆的树枝,稍稍缓一缓神后,才看向凉榻。蝉衣不在屋内,离床不远的高几上,点着一盏三彩塑贴花瓣纹灯。昏黄的烛光在月光的映衬下,似一只萤火虫,孤独而倔强。 陈韶撑坐着起来,穿好鞋,踩着月色进了堂屋,给自个倒了杯温茶喝过后,出门先看向院中的大树。 李天流和傅九又在树上躺着了。 羽林卫们也散在各处。 又偏头看向书房。 书房的灯光很足,隐隐有说话声伴着凉风流泻出来。 陈韶慢步走过去,是蝉衣和全书玉。 全书玉在整理文家的账册,蝉衣在给她打下手,两人说着一些日常,气氛轻松温暖。抬手轻敲两下门,陈韶走进去,在两人的问候声中,随手拿起两本账册,翻看两页后,问道:“不是说过,先清查文家的钱库吗?” “傍晚的时候,她已经带着张儒沅几个去文家清理过了。”蝉衣帮着解释,“天黑回来无所事事,这才过来清理账册。” “这些是文家商铺的账册,”全书玉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账本上,“是我去文家回来的路上,文家那些商铺的掌柜送来给的我。他们还托我问公子,文家没了,这些商铺是否还要继续开门?” 查抄文家后,她一直没有管过这些商铺,一是不知道怎么管,二是确实没人可用。而今商铺主动问上来,再不理会就有些不合适了。陈韶放下账本,问她:“依你之见,应不应该继续开门?” “如果是依我之见,没有问题的商铺最好是继续开门。”全书玉说出自己的见解,“公子当真要在每个郡城都开设惠民药铺,开支必然不小。洪源郡是因着那几个园子才查抄了文家、朱家等,别的郡城很难再有类似的事。而查抄出来的那些钱财,公子肯定别有用处,那以后开设惠民药铺的万两银子要从何而来?不如就从这些商铺赚取。”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陈韶垂眸思索片刻,敲定道,“现下我没有空去清查哪些商铺有问题,哪些商铺没有问题。就让他们自查吧,有问题的只要主动交代,不涉及人命,我都可以酌情饶恕他们。没有问题的,那就继续开门,你看着管理就行。另外,也可以让他们举报谁有问题没有交代,举报属实,可得两百钱到十两银子的奖励。有问题没有主动交代,也没有人举报,回头我查出来就会罪加一等。” 全书玉试探着问道:“管理这些商铺的时候,是不是也应该带着张儒沅他们?” “带着吧。”陈韶深思熟虑道,“文家有商铺一百三十间,朱家有商铺两百一十一间,还有罗正新与高夫人也有商铺四十二间,只你一个人的确管理不过来,而且将来不在洪源郡了,管理起来也更不容易,带着他们几个好好培养一下。” 全书玉恭顺地应了声好。 陈韶提醒:“还是那句话,能力其次,听话为首,能做就做,不能做就换人。” 全书玉再次应好。 陈韶又交代:“人不够用就说,我可以去书院再挑几个过来给你使唤。” “够用!”全书玉赶紧拒绝,“张儒沅、崔述他们都很好,忙是忙了些,但大家都很开心。另外再找人过来,我要多注意他们就算了,他们没有跟公子去过庄子,也没有跟公子帮过百姓,心性肯定跟张儒沅他们没有办法比较。” 其实她更想说的是,现在找过来的学子,很有可能别有用心。他们已经很忙了,不用再去找些人来添乱。 “行吧。”陈韶无可无不可道,“要是忙不过来,你自己找人也行。” 全书玉点头。 陈韶看一眼外面,“时辰不早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等把这堆账册归好类,我就回去。”全书玉一边收拾着手里的账册,一边说道,“我看文家有十六间绣坊,仅郡城就有九家。我打算明日都去看一看,可以的话,我想将王素几个送过去了。” 陈韶并没有多想:“你看着安排就好,不用事事问我。” 蝉衣道:“公子怎么不问为何要这么着急地送她们离开?” 陈韶看一眼她,又看一眼全书玉,笑问:“那就说一说吧,为何要这么着急地送她们离开?” 蝉衣抢着答道:“因为那个许成美和王素不安分。” 陈韶来了点兴趣:“怎么不安分了?” “公子让二丫拜了郑华为师,还让郑华帮着做这几束花,原是因为早就答应过二丫,还有她做绢花的手艺确实很好。可许成美和王素却认为是郑华讨好书玉,书玉又跟公子进谗言的结果。她们不敢明着对付书玉和郑华,又拿不出什么本事让书玉夸她们,就去挑唆宋令仪。”知道全书玉不愿意在背后说三道四,蝉衣快速说道,“宋令仪性子温和,根本不受她们的挑唆,那个王素就整日里对她阴阳怪气,还时常在没人的时候欺负她。” 陈韶拧一拧眉,脑子里飞快地划过当初在暗室里见到她们的种种画面,“我记着你们曾说过王素与许成美一直在打听拐卖她们的兄弟消息?” 蝉衣不屑道:“之前一直在打听,自从二丫拜了郑华为师后,她们忙着挑唆宋令仪,已经很少再打听了。” 陈韶问:“她们挑唆宋令仪什么?” “自然是挑唆宋令仪也来讨好书玉,让书玉在公子跟前替她美言几句,在她也得公子青睐后,便要她在公子跟前说她们的好话,还要给她们安排一个好的去处。”蝉衣朝旁‘呸’一声后,继续说道,“宋令仪拗不过她们,偷偷找到书玉,求书玉赶紧将她给安排出去。书玉这才知道了她们干的那些龌龊事!” 陈韶看向全书玉。 全书玉无奈道:“她们刚住进东厢房的时候,的确都很胆小怕事。公子怜悯她们,不仅管着她们的吃穿,还找来婶子尽心地伺候她们,日复一日,渐渐就将她们娇小姐的毛病给养出来了。” “那就将她们送出去吧,”陈韶不以为意道,“出去后,一应生活,跟绣坊原来的人一样,不得特殊照顾。” 顿一顿,又道:“将宋令仪与王素和许成美分开安排,再跟王素和许成美去的绣坊掌柜说一声,她们要不好好干活,该罚就罚,该撵就撵,不用客气。她们要敢闹事,尽管来找我。” 全书玉点一点头,将手里的账册分好类,便回去睡了。 陈韶在书房走上一圈,看桌上、凳子上、地上堆的都是账册,不由问道:“朱家的账册也送过来了?” “没有呢。”蝉衣挪出来一张凳子,移给她坐下后,才说道,“原本人就不够用,查抄朱家又兵分三路,人人都没有闲着,如今别说朱家的账册,就是想找个人去惠民药铺传个话,都找不到人了。” 陈韶笑道:“人是不够用,但也没有你说得那样夸张吧?” “哪里夸张了?”蝉衣又收拾出一把椅子,留着自个坐下后,给她盘算道,“公子还不知道吧,丁大人淋了大半日的雨又奔波劳碌,被板子打出来的那些伤,前两日好不容易养好一些,下午的时候又裂了。我虽不喜他,但想着这样折腾下去,指不定要受感染,到时就更没有人可用了,便让傅九给他送过去了几瓶伤药。傅九去后回来说,他已经受寒高热了,正请着大夫在给他熬药吃呢。” “原本这太守府里就没有几个能干事的人,他倒下了,雷大人又在清查罗正新、高汉等人的家产,胡大人在家等着公子发落,赵大人在查冰窖里那些尸体的身份,哪里还能抽出人来去清理朱家的账册?” 没人可用,陈韶也愁:“文家那些庄子,还有多久才能处理完?” “公子也别惦记那些学子了。我们上次处理十个庄子,用了半个月,”蝉衣叹气道,“如今他们才去六七日,就算动作再快,也还得六七日才能处理完。文家庄子处理完了,还有个丁家的庄子和朱家的庄子等着呢。” 陈韶啧一声,“都说银子不经花,如今看来,人也不经用呀。” “不是人不经用,”蝉衣一本正经地说道,“是洪源郡需要用人的地方太多了!” “你说得对,”陈韶起身,“我们也回去歇着吧,既找不到人用,明日只能自己去朱家搬账册了。” 一夜无话。 第二日醒来,在吃过早饭后,陈韶叫住又要自作主张去备马的傅九,吩咐他道:“先去任家,将任中行的父亲请过来,我有事问他。” 傅九为没能猜透她的下步行动感到很不高兴,以至于去请任寿康时,脸上都没有一点笑容。任寿康误以为任家做错了事,一路忐忑地到了太守府,见到陈韶后,便跪下了。正要求饶时,陈韶将他叫起来,瞥一眼傅九后,问道:“任家还能抽出人手,帮着看顾一下朱家那些庄子吗?” 不是要斥责任家?任寿康小心翼翼地看两眼她,确定她脸色正常,才小心翼翼道:“在围剿朱家二房的人之前,小人已经安排人往朱家的各个庄子去了。除朱家在通望县的庄子外,任家已经接管了朱家的所有庄子。” 陈韶问:“通望县那边……” “通望县那边,丁大人已经安排丁家人接管了。”任寿康解释。 陈韶点一点头,又安排:“你安排人去跟朱家还有文家庄子上的人都说一声,只要从前没有犯过杀人放火或是致人伤残等大罪,好好配合任家和前去的学子将粮食、田地等归还给百姓,过往一切我都可以不再追究。” 这是抓大放小,看来又要对下一家动手了。任寿康微垂着双眼,老老实实道:“小人这就去安排。” 陈韶道:“辛苦你了。” 任寿康赶紧揖手道:“能给公子办事,是任家的荣幸。” 陈韶点头:“去吧。” 任寿康走后,陈韶看向傅九:“好了,现在可以去准备马车了。” 傅九颠颠去后,陈韶又吩咐李天流:“将朱老爷身边的那个大管事带上。” 从太守府出来,陈韶先去了惠民药铺。 惠民药铺外围着很多的人。 陈韶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问过之后,才得知都是来打探消息的。文家被灭,大家都知道是因为大树村那边的庄子。朱家被灭,事出突然,多数人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昨日雨停之后,与陈韶接触过的人都被人问了个遍。只是问去问来都问不出个所以然,干脆就围到惠民药铺来了。 “朱家是那几个园子的凶手之一。”陈韶穿过围观的人群让出来的路,走到惠民药铺门口后,回头爽快地说道。 人群不出意外地喧闹起来。 陈韶转过身,准备进药铺时,忽然听到有人扯着嗓子问道:“朱家霸占我们的田地,是不是也会还给我们?” 陈韶止住脚步,转身回道:“会,不只是朱家,丁家占去的田地,还未归还给你们的部分,等文家的庄子处理完后,也会挨个归还给你们。” “多谢陈大人,”先前扯着嗓子问话的人大声说道,“陈大人是好人!” 活了两世,还是第一次被人称赞是好人。陈韶笑一笑,干脆说道:“还有问题吗?不管什么问题都可以问,趁着我今儿有空,可以一并回答了。” 第196章 清查朱家 “我是五福堂的伙计,朱家没了,我能不能来惠民药铺做事?”一个刚刚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挤上前,满是希冀地问道。 陈韶问蝉衣:“五福堂是朱家的?” 蝉衣拿出随身带着的朱家产业名单,快速查了一下后,点头道:“是朱家的药铺。” 陈韶仔细道:“是朱家自己的药铺,还是和顾家合伙的药铺?” 蝉衣道:“朱家自己的药铺,朱家唯一一个自己的药铺。” 陈韶看向年轻小伙,年轻小伙挺起胸膛,极力自荐道:“我以前也考过书院的医学生,没有考上,这才去的五福堂。我爹也是村里的大夫,跟人借了十两银子送我进的五福堂,原是想让我拜个师好好学一学手艺,结果我进五福堂还不到半年,尽干活了,都还没有开始学艺,朱家就没了。” “你爹既是村里的大夫,那你应该懂得一些寻常草药的药理吧?”陈韶考问。 年轻小伙连连点头:“知道。” 陈韶随口道:“那就说说马蹄香。” “马蹄香一般生长在低矮山坡阴湿处的草丛,或是树林中岩石旁边的阴湿处。通常两到三株生长在一起,每株有两到三片条柄叶,叶子肥厚,形状与人的肾脏相似,叶子表面是深绿色,有白色或是淡绿色的斑点,花是淡紫色,每年三到四月开花,五到六月结果。”年轻小伙侃侃而谈,“每年四到十月可以采收,洗净后晒干就可入药。主治风寒头痛和止咳。” 陈韶满意地点一点头:“叫什么名字?” 年轻小伙立刻答道:“汪越。” 赵良柱这两日到村里安排药材种植的事去了,惠民药铺的一应事务都落在了七爷身上。七爷原本在库房里监督伙计清点药材,听到她过来的消息,这才来了前面的铺子。来时,陈韶正在回答前一个人的问题。现下听了汪越的回答,不等陈韶开口,便先一步道:“来吧,库房正好在清理药材,过去搭把手。” “谢大人,谢七爷。”汪越说着就急步进了惠民药铺,要往后边去了。陈韶叫住他,“不着急,先回去跟五福堂的掌柜说一声再过来做事。” 汪越应着去后,陈韶又看向人群,“懂基本药理,也想到惠民药铺做事的人,都可以来试一试。” 当即又有十余人挤上前来。 其中三人还是别的药铺大夫。 陈韶见状,目光缓缓扫一眼人群后,说道:“只要懂药理,又愿意吃苦,想进惠民药铺,我随时欢迎。但有一点我必须提前说明,惠民药铺是为百姓看病的药铺,无论是大夫还是伙计,工钱都不高,极有可能只够糊口。所以,你们要想清楚了。” 三个大夫与另五个人都悄然退了出去。 仅有四个人还留在原地。 将话又说了一遍,四人都表示能接受后,经过一一考核,陈韶都允了他们到惠民药铺做事。 “还有没有?”陈韶看向人群。 “大人。”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妇人在一位八九岁的小女孩的搀扶下,颤巍巍地挤到跟前,张开嘴,话还没有出来,便开始咳嗽。陈韶趁机扶住她,并悄然按住了她的脉搏。老妇人口唇和指甲都有明显的青紫色,且看手腕、手指也都有明显的水肿。颈上静脉怒张,搏动极是明显,咳嗽时显现出喘不过气的症状,这是……心力衰竭的症状! 陈韶拧一拧眉,问旁边的小女孩:“你爹和你娘呢?” 小女孩怯怯道:“我爹和我娘都已经没了。” 陈韶心脏一揪,一边轻轻拍着老妇人的背,一边示意蝉衣:“扶老人家去后边歇着。” “不,不用。”老妇人挣扎着说道,“都是,都是老毛病,我就拿一点药吃,吃吃就好了。” 人多,陈韶不方便细问细说,只能安慰道:“您先去里面歇着,我让人给您拿了药熬好后,您带回去直接喝就可以了。您放心,熬药不多收钱。” “好,好。”老妇人艰难地止住咳声,“我还有事要跟大人说,说完我就去。” “好,您说。”陈韶小心地扶住她。 “文家、丁家还有朱家他们庄子上原来的那些地,我们可不可以不要?”老妇人说着又是一顿咳后,才接着说道,“家中就剩下我和这个小孙女了,那么多的地我们做不过来,也交不起那么多的税。” 她先前还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扫一眼人群,看到不少上了年纪的人在点头附和,陈韶将问题用心记下后,答复道:“好,不想种就不种,回头我安排人过去给您登记一下。” “谢大人,谢大人……”老妇人说着就要跪下来,陈韶扶稳她,将她交给蝉衣后,又面向人群道,“大家也不要急,种不过来的可以先将地空着,回头我会安排人挨个村子去登记。” 立刻有人小声问道:“可不可以先种五年,等要交税的时候,再空出来?” 陈韶大方道:“可以。” 原本也只是试探性地一问,得到肯定的答复,人群顿时欢呼起来,大棠是按照土地收税,家里地多,代表着要交的税也多。虽然土地是按人头划分,但现在属于特殊情况,对于人口多的家庭而言,能免费得到更多的土地自然是一件好事,对于人口少的家庭而言,尤其是如老妇人这种人家,再多的土地也没有用,因为根本没有人力去种。可官府收税之时,只会按照土地收税,根本不管是不是没有人力去种。 现在,陈韶给了他们更多的选择。 “大人以后会不会离开洪源郡?”突然有人问道。 “大人不要走,留下来吧。” “大人留下来吧,我们都是因为大人才过上的好日子!” “好好地问着事,怎么突然说起让我留下来了?我肯定是会走的,洪源郡的百姓过上了好日子,别的郡还在水深火热,等着我去解救呢。”陈韶玩笑两句后,才说道,“各位放心,短时间内我肯定不会走,就算走了,也会给大家安排得明明白白,不会再让大家受苦。惠民药铺还要给人看病,我就不在这里堵着了。大伙儿还有什么问题,可以到太守府找我或者等惠民药铺有空闲的时候,过来找七爷和良柱叔。” 东拉西扯的,又闲话几回后,陈韶才在各式各样的夸赞声中,向着他们揖一揖手,转身进了药铺。 老妇人已经被蝉衣带到前两日才整理出来的病房。 陈韶到病房时,蝉衣正在检查老妇人的身体。小女孩乖巧地站在一边,老妇人则絮絮叨叨地说着她是老毛病,抓些药吃一吃就能好。蝉衣没有回她的话,手指在她的腿上各处都按了按。老妇人的腿已经浮肿得快要透明,不需要用力,就能一按一个坑。看到陈韶进来,老妇人又开始絮叨她的老毛病一说,蝉衣等她说完了,才严肃道:“她的病很有可能是……” 看一眼李天流,将‘公子早前说过的’几个字隐去后,接着说道:“心衰。” 陈韶点一点头:“给她开药吧。” 蝉衣还有些拿不准老妇人的心衰是脾肾阳虚,还是肺实血瘀,便又询问了老妇人几句后,才试探性地开了个方子递给陈韶过目。她是按照肺实血瘀开的药方,陈韶看过一遍后,递给门口的伙计:“按着方子抓药,熬好了再送过来。” 再看一眼小女孩,陈韶又朝另一个伙计吩咐:“去食味斋备两份吃食过来,要清淡一些的。” 老妇人习惯性又要拒绝,陈韶果断道:“老人家,您的病有些严重,得在药铺住上几日才行,不收您的钱,也管着您的吃住,您就安心养着吧。您也别拒绝,您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孩子想一想,她就您这么个亲人了,您要有个三长两短,她要怎么办?” 简单几句话,就把老妇人的眼泪给说出来了,抹一抹眼泪后,忙叫小女孩给她磕头。蝉衣手快地拉住小女孩,“不用磕头,一会儿你奶奶吃完药睡下后,你出去帮着院子里的哥哥们收一收药材或是打一打下手,就当是药钱了。” 老妇人连连应好。 安顿好她们,陈韶从病房出来,简单地问了几句赵良柱的进度后,就去了朱家。 朱家共有庄子一百零八个,钱库五个,商铺两百一十一间,别院四十七个,储备粮仓七个,招安的劫匪两百八十九人。 两百一十一间商铺中,有一百七十六间是与顾家同伙。招安的劫匪在明面上,也是与顾家共同拥有。 自从昨日‘背叛’朱家后,大管事的表现一直是积极配合。在陈韶说出要先看粮仓后,他立刻便将他们带到了朱家的储备粮仓,并主动交代道:“朱家共有七个储备粮仓,二房管着一个,三房也管着一个,剩下的五个都在大房手中。朱家大宅里的这个储备粮仓是最大的一个,共有仓窖六十个,每个可装粮食八百石。” 眼下朱家除了看守的羽林卫外,就没有别人。大管事请示过后,到库房取来钥匙,打开粮仓的三重大门,又挨个打开仓窖,供陈韶检查。 “朱家也跟文家一样,等庄子上的粮食送上来后,就将这些粮食运往各地去发卖?”蝉衣好奇地问。 “差不多。”大管事回答,“除了这个粮仓外,其余几个粮仓在新粮送上来之前,都会将库存送往吴郡朱家。” 顿一顿,又接着道:“这个粮仓里装的粮食,挑的都是最上等的那一份,主要是留给自己吃。只有存储超过三年的余粮,才会清库发卖。” 蝉衣又问:“现在这里面的粮食都存储几年了?” 大管事答道:“现在这里面的粮食都是去年才装进来的,今年是第二年。” 看完粮仓,陈韶又去了钱库。 朱家有五个钱库,与粮仓一样,二房和三房各掌管了一个,大房则掌管着三个。三个钱库,一个是公用钱库,一个是大房嫡系一脉的钱库,还有一个是朱老爷与朱爷共有的小钱库。公用的大钱库与嫡系一脉的钱库与文家并没有什么区别,无非是规模更大一些,钱财玉器等物更多也更上档次一些。 至于小钱库…… 小钱库里有一半都是青玉原石,还有大小不一的各种青玉原料及多不胜数的各种青玉物件。 青玉物件也不可避免地都有莲花纹或是匕首状莲花坐佛。 随手拿起一块青玉牌,指腹在上面的莲花上轻抚了一遍后,陈韶不动声色地问道:“朱老爷与朱爷的这个钱库里,为何要放着这么多的青玉?” 查抄文家后,她没有去审问文家那几个管事关于青玉的一切。全书玉清查完丰隆商行的账册后,她对青玉的推测,在看到朱家这个小钱库里的青玉时,算是得到了证实。 六年前的那个九月,抱团的背后,必然与青玉有关。 而青玉是掸国独有之物。 也就是六年前的九月,种种异样的背后,皆与掸国有关。 大管事悄悄看两眼她,又看两眼蝉衣、傅九和李天流后,犹疑道:“小人也不知道原因,只知道这些青玉都是送往吴郡朱家。” 陈韶偏头看向他:“听原太守张大人说,青玉产自掸国。朱家的这些青玉,都是从掸国运过来的?” “是。”大管事老老实实地回答道,“都是借着货运之便,悄悄从掸国买来的。” 陈韶随口问道:“早些时候,那些学子去货行调查史兴做散活的记录那几日,货船上是不是就有青玉?” 大管事悄悄咽一咽口水,艰难地答道:“是。” 陈韶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手中的玉牌:“吴郡朱家弄这么多青玉做什么?” “这小人就不知道了,只无意听朱老爷提过两回,说是吴郡朱家攀上了什么大人物,那大人物喜欢青玉。”大管事忐忑地说道。 陈韶将玉牌放回去,“那这些青玉器物呢,是从掸国买来的,还是朱家自个买了青玉原料后,请人雕琢的?” 第197章 来洪源郡的真正目的 “是跟这些青玉原料一起买的。”大管事依旧是不确定的语气,“好像是跟一个什么将军买的。朱老爷与朱爷每每商议与青玉有关的事时,都会将我们这些管事遣开,秘密商谈。小人也是他们在商谈时,顾老爷和顾爷、顾二爷突然过来,小人硬着头皮过去通传,才无意听到了那么两句。” 他说得煞有介事,神色也很真诚,但陈韶并不相信,或者说并不全信。别说他是大管事,就是那几个管事,也一定是最得朱老爷及朱爷信任的人才能委以重任。青玉再事关重大,朱老爷和朱爷也不可事必躬亲。不过,陈韶也没有戳破他,不管他是全交代,还是半交代,总是有所求,等着就是了。 拿起几件青玉器物,一一把玩过后,陈韶接着问道:“朱家与掸国有生意往来?” 大管事仔细道:“也不是生意往来,是掸国物产丰富,尤其是玉石、木料及药材,许多生意人会偷偷在与掸国接壤的地界,与掸国人做生意。” 陈韶又一次看向他:“那朱家与掸国的生意是与顾家合伙的,还是独立的?” 这次,大管事没有任何犹豫便答道:“与顾家合伙。” “也就是说,顾家也有青玉?”陈韶问。 大管事点一点头,“应该是。” 陈韶不去理会他话里的迟疑,径直问道:“顾家的青玉也会送去给吴郡顾家?” 大管事额头有细密的汗珠浸出来,悄然地拾起衣袖,趁着众人不注意时,快速擦上两把后,依旧用着不确定的话术答道:“好像是。” “朱家与顾家是世交,”陈韶梳理,“吴郡朱家是为了巴结大人物,才冒险在掸国买青玉。那么由此推断,顾家也认识这个大人物,顾家买青玉,必然也是为了讨好这个大人物。” 大管事额头的汗珠又浸了出来。 陈韶随手拿起一块雕有匕首状肉髻的莲花坐佛玉佩,“这里的青玉器物上,都有莲花纹或是莲花坐佛,这也是那个大人物喜欢的?” “这”大管事刚要来个他不知道,陈韶便抬眼看向了他。大管事忙垂下双眼,避开她的视线后,斟酌着答道,“大人物是不是喜欢,小人也不知道,但每次从掸国买回来的玉料中,都有这样的玉器。” 陈韶漫不经心道:“那个大人物是什么身份?” 大管事硬着头皮道:“这小人就不知道了。” “文中天的小钱库中,也有青玉,”陈韶慢悠悠地问道,“文家的青玉也是送给那个大人物的?” 大管事支吾道:“这小人不清楚文家的事。” 陈韶:“朱家是何时攀上的那个大人物,又是何时开始从掸国买的这些青玉?” 一连说了几个不知道,大管事不敢再说下去,吭哧一会儿后,勉强道:“应该是元和十五年十月或者十一月。” “丰隆商行是文家和任家的产业,丰隆商行的账册上记载着,丰隆商行第一次买这些青玉的时间是在元和十五年的十月底,”陈韶不疾不徐地说道,“与朱家买青玉的时间不分上下。差不多的时间,买同样的青玉,想来要送的大人物也是同一个。什么样的大人物,会同时让一个郡的士族豪绅攀上,又同时让一个郡的士族豪绅争相给他送青玉?” 大管事答不出来。 陈韶看他一眼,“我相信朱老爷、朱爷都不是蠢货,吴郡朱家一说攀上个大人物,朱老爷和朱爷就立刻对他们唯命是从。所以,说吧。” 大管事还是答不出来。 陈韶轻笑着点一点头,换话题问道:“碧桃园的花名册呢?” 大管事飞快答道:“在二爷的书房。” 陈韶吩咐:“去取过来给我。” 在傅九跟着大管事去取碧桃园的花名册时,陈韶挑了一块玉牌,一块玉佩,还有一个巴掌大的佛像及莲花纹的宝盒递给蝉衣:“收着,回头快马送去京城。” 从小钱库出来,就近转一圈后,大管事已经拿着碧桃园的花名册等着了。 碧桃园的花名册比落雁居多了两本,时间跨度上,则多了三年。陈韶一边翻看着花名册,一边问道:“碧桃园是朱家的产业,还是朱家和顾家共同的产业?” 大管事答道:“是朱家和顾家共同的产业。” “也就是说,”陈韶平静地说道,“那十三个少年、少女,是顾家和朱家一起杀的?” 大管事偷偷瞄她两眼,答道:“是。” 陈韶漫不经心地问道:“怎么杀的?” 大管事又偷偷瞄她两眼,才答道:“小人不知道。” “我不想再听到这句话,”陈韶头也不抬,“重新回答。” 大管事诧异地看向她,颇有些不敢相信这般稚气的话,会从她的嘴里说出来。陈韶抬眼看向他:“还是不知道?” 大管事赶紧低下头,“碧桃园一向是二爷和顾二爷在打理,小人确实知道得不甚清楚。” “行吧。”陈韶的耐心耗尽,合上手里的花名册,转头吩咐李天流,“既然他什么也不知道,那就换个什么都知道的过来回话。如今事情繁杂,我没空再跟人兜圈子。” 李天流瞥两眼大管事,“有什么可换的,既然什么也不知道,留着也无用,来人,拖下去杀了。” 蝉衣假模假样地劝道:“丁大人正受着伤生着病呢,杀了他,可没人挖坑埋他。” 李天流不以为然地说道:“朱家、顾家不是挺喜欢把人当作花肥?杀了随便找棵树埋了就是。” “既然要杀,那就再好好查一查他的家人好了,”蝉衣建议,“公子问了他那么多的问题,他看似每一个都回答了,却又什么都没有说。这样的行为,与当初罗正新的管事伍冬简直一模一样。罗正新还只是书院里的一个监院呢,就给了伍冬好几个商铺、庄子和别院,朱老爷和朱爷可比罗正新有身份、有地位,给他的产业肯定比伍冬更丰厚!” 羽林卫已经上前来抓人,大管事吓得跪到地上求饶。 李天流看他一眼,“先带回去,等查清楚他家里的情况再说。” “我招,我全都招。”大管事赶紧说道,但无论是陈韶,还是李天流,又或是蝉衣,都没有喊停。大管事哭天喊地地被拖了出去。在他的声音彻底消失时,李天流问道:“要给你重新叫个管事过来吗?” 陈韶抬头看一眼朱家,“叫一个过来吧。” 李天流朝外挥一挥手,立刻有羽林卫得令去了。 看着羽林卫离去的背影,陈韶问道:“二房和三房的管事,也都带回来了吧?” 李天流倚着长廊上的漆柱,懒散地回答道:“别说管事,连厨房里的伙夫都带回来了。” 陈韶看他一眼,安排道:“抽个空帮着审一审,看看二房、三房对青玉知道多少。” 李天流懒洋洋道:“知道了。” 陈韶继续:“那个大管事回头也好好审一审,最好能审出来朱家是与掸国的哪个将军在做生意,还有朱家攀上的那个大人物是谁。” 掸国因为地形的原因,大大小小掌着兵权的将军有二三十个。 李天流看两眼蝉衣手中拿着的青玉佛像,又看向她,颇是意味不明地问道:“你怀疑朱家和掸国有勾结?” 陈韶好意提醒:“有青玉的可不止朱家。” 李天流脸上挂着吊儿郎当的笑,双眼却厉如剑锋:“你想说什么?” 陈韶戏谑:“你不是都已经想到了吗?” 只有掸国才产青玉。 而掸国的玉矿,尤其是青玉矿都握在世家大族手中。 这是他早前派出去的人,潜入掸国查到的消息。 换句话来说:洪源郡的士族豪绅想要买青玉,只能在掸国握有青玉矿的世家大族手中购买。 掸国只是一个弹丸小国,因国土内都是崇山峻岭,无论是往外扩张,还是向内攻打都困难重重,因而一向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与大棠的往来贸易,早前也只局限于官方商队。这些年大棠战乱不断,顾不上商贸,因而早就断了与掸国的贸易。 大棠对走私的管理一向严苛,尤其是战乱这些年,为避免奸细或是刺客随商队入境,抓到有走私的商贩,几乎一律死刑。 洪源郡的士族豪绅向掸国世家大族这么大批量地购买青玉,已经是死罪。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买来的青玉,却没有利用它来赚钱,只是为讨一个大人物的欢心?这样的说法根本站不住脚,除非那个大人物给他们的利益远远高于青玉! 什么样的利益能高过青玉? 结合文家、任家、朱家和顾家都有青玉的事实,真相如何,再清楚不过了。 李天流敛起脸上的笑,定定地看着她道:“所以你来洪源郡根本不是查案!” 陈韶似笑非笑道:“我不是来查案,我来做什么?” 李天流冷哼一声,大步走了。 陈韶看着他恼怒的背影,扬一扬眉后,示意蝉衣:“赶紧去哄一哄。” 蝉衣脱口说道:“我才不去!” “还有很多事得倚仗他和羽林卫呢,”陈韶笑盈盈地劝说道,“不赶紧哄好,他要一气之下回了京城怎么办?光靠我们自己,可没有办法对付剩下的顾家、范家、戚家之流。” 蝉衣道:“让傅九去。” “他不行。”陈韶看两眼傅九后,摇头道,“他嘴笨,说不过李天流,让他去哄,只会让事情更糟。” 傅九争取道:“我可以把他给敲晕,这样他就走不了了。也可以给我毒药,我把他给毒翻,这样他也走不了。” 蝉衣嗤笑两声,将青玉器物都塞给他后,朝李天流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傅九将青玉器物往怀里一塞,偷偷摸摸地也想跟过去。陈韶适时叫住他:“跟我再去几个钱库看一看。” 傅九伸长脖子,往外面看上几眼后,才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她往钱库去了。 “那几个园子的尸骨挖得怎么样了?”进了大钱库,陈韶一边清点着金条,一边问。 傅九的心思还在蝉衣和李天流身上,听到她的话,随口答道:“还有两个园子就能挖完了。” “拼骨呢?”陈韶拿起一块金条轻轻敲了两下。金条碰撞的声音,总算是拉回了傅九的心思,抱着青玉器物挪到她的跟前,也拿了块金条后,答道:“落雁居快拼完了。” 陈韶放下金条,走到存放布匹的位置:“拼出来多少具尸骨了?” 傅九紧跟着她,手在布匹堆里扒拉了两下,看到一匹大红色的云纹团福锦缎,颇是爱不释手地摸了又摸道:“拼了有八百多具尸骨了。” “八百多具与花名册上记载的数据差得有些远。”陈韶看向他摸来摸去的锦缎,“喜欢就拿去,回头让人给你裁两身衣裳。” 傅九立刻将锦缎给抽出来抱在怀里,嘿嘿笑两声道:“徐光也说差得有些多,他打算等伍冬那一家子将剩下的两个园子的尸骨挖完后,再让他们到落雁居挖一挖,看看还能不能再挖出一些尸骨。” “不用那么麻烦,”陈韶说道,“回头找文家的管事问一问就行了,文家的管事要不知道,那就找任家的人问一问。” 傅九点点头:“一会儿回去,我就去问。” 陈韶嗯一声,在大钱库里里外外都走上一圈出来,不仅蝉衣将李天流哄回来了,羽林卫也带着另一个管事回来了。 看李天流还摆着个臭脸,陈韶笑一笑后,将目光落到了新来的管事身上,“叫什么名字?” 新来的管事毕恭毕敬道:“小人张忠才。” “张忠才是吧,”陈韶走到朱老爷的长寿院正堂坐下后,缓声问道,“碧桃园是朱家的产业,还是朱家和顾家的产业?” 张忠才老老实实地答道:“是朱家和顾家的产业。” “碧桃园死的那十三个少年、少女,都是谁杀的?”陈韶接着问。 张忠才依旧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是二爷、四爷、大公子、二公子、五公子、七公子,还有顾爷、顾二爷、顾三爷及顾大公子、顾三公子及顾四公子差使着人一起杀的。” 他说的这些人倒是与当初高夫人交代的一个不差,陈韶上下打量他两眼后,继续问道:“怎么杀的?” 第198章 前朝太子 张忠才耷拉着眼皮,规规矩矩地答道:“听四爷说,原是想毒死他们,但野葛毒不能马上致命,只好用匕首或是刀剑重新杀一遍他们。” 陈韶又打量了他一回:“几个园子的少年、少女死法都不一样,为何?” 张忠才回答:“四爷说,原本他们商议的是先把他们虐个半死,再杀死他们,但因为灌毒耽误了些时间,就没有来得及虐待他们。” 陈韶问:“是谁提议杀的他们?” 张忠才答:“二爷说,是顾二爷。” 陈韶:“为什么要杀他们?” 张忠才:“四爷说,大人已经查到了落雁居,不把他们全杀了,大人就会查到他们身上。把他们全杀了,大人即便查到他们身上,也死无对证。” “你们四爷没有说什么警告我一类的话?”陈韶问。 “四爷没有说,二爷说了。”张忠才回答。 陈韶:“你们二爷怎么说的?” 张忠才:“二爷说,把他们都杀了,除了是死无对证之外,也是警告大人强龙不压地头蛇,大人再要轻举妄动,就别怪他们对陈国公府不敬。” 蝉衣不屑的冷哼一声,傅九也跟着不屑的冷哼一声。 李天流各看他们一眼,没有说话。 陈韶淡声问道:“他们有没有说过,要怎么虐待他们?” “小人没有听过。”张忠才实诚道,“小人只是听二爷和四爷他们在事后提及落雁居、曲径园那几个园子时,说那些少年、少女的下场堪比人间炼狱。” 看他到目前为止,言谈举止都很规矩老实,陈韶便往细了问道:“朱老爷为何要建碧桃园?” “老爷年轻的时候婢妾众多,整日里争风吃醋,闹得所有人都不得安宁,”张忠才原原本本地回答道,“老太爷恼怒之下,命令老爷将所有婢妾都撵出去。老爷舍不得那些精挑细选的婢妾,又不敢违背老爷的命令,就将她们全部带去别院,养在了别院。” 陈韶问:“碧桃园以前是朱家的别院?” 张忠才称是。 张忠才已年近七十,是打小就跟在朱老爷身边的随从,算是朱家的家养奴才。要论朱老爷最信任的人,他比大管事还要更胜一筹,也就是年纪过大,行事不如大管事便利,这才只担了一个管事之名。论到对朱老爷乃至整个朱家的了解,他也比大管事知道得更多更清楚。 有伍冬被砍头,全家被贬为奴籍的前车之鉴在前,文家、朱家被灭顶在后,陈韶在他的印象里一直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形象。 因此,他比大管事更清楚,想要让老张家的血脉一直传承下去,只能老老实实地交代。 “碧桃园住的既是朱老爷的婢妾,为何最后却发展成了这般模样?”陈韶追问。 张忠才讲述:“碧桃园原本是每年三四月份,桃花盛开之际,家中举办赏花宴的地方,风景好,地势也大。老爷的那二三十个婢妾住在朱家时拥挤吵闹,住到碧桃园后,却一下子显得空旷起来。为让碧桃园变得热闹鲜活,也为了效仿皇上的后宫三千,老爷就广罗年轻貌美的少年、少女。等少年、少女将碧桃园住满后,他又觉得一个人热闹不过瘾,就又邀请了各士族豪绅中的子弟一起寻欢。也就是这样,碧桃园慢慢变成了后来的碧桃园。其他士族豪绅享受过碧桃园的热闹,也有样学样,很快就有了落雁居、曲径园等。士族豪绅家中的公子哥,样样都喜欢攀比,为了方便比美,才将所有园子都选在了那一处。” 原来如此。心中的疑惑解开,陈韶又马不停蹄地问起下一个疑惑:“落雁居的花名册上记载着两千多名少年、少女,但在落雁居挖出来的尸骨却只有八百多具,还差的那一千多具尸骨在哪里?” 张忠才答道:“有些在乱葬岗,还有些被送回家中去了。” 陈韶命令:“说仔细一些。” 张忠才缓了一会儿,才继续答道:“园子建成之初,尸体大部分都被扔去乱葬岗,也有直接喂狗的,后来死的人越来越多,扔去乱葬岗太过显眼,戚老太爷就建议把他们的尸体还回去。还了两年还是三年,他们嫌麻烦,就让人在城外挖了个大坑,专门埋这些尸体。是有一回,三爷最喜欢的一个少女不堪受辱,上吊自尽后,三爷舍不得将她埋到那个大坑,就命人将院里的一株人高的合欢树挖开,将那少女埋在了合欢树下。那合欢树第二年开花时,花比别的合欢树都要浓艳,三爷认为那少女是花仙转世,就叫了各士族豪绅的公子们炫耀。各士族豪绅的公子们不服输,便也开始将尸体埋到各个花树下。一来二去,他们就发现埋了尸体的花树开出来的花比原来的更为鲜艳后,就开始争着将尸体往花树下埋了。” 又缓了片刻,接着说道:“三爷为与他们争出高下,就又让人将尸体拿去埋在了地里。结果是那块地当年的收成比别的地都要高。只是用尸体种出来的粮食,没有人敢吃。在偷偷将那批粮食通过货行运到江南后,三爷也打消了用尸体种粮的想法。” 蝉衣气得一双眼睛都瞪圆了,陈韶克制着翻涌的怒意,镇定地问道:“乱葬岗,还有他们挖来埋尸骨的大坑及用尸体种粮的地都在哪里?” 张忠才将地址一一说了。 蝉衣到朱老爷的书房,翻找出纸笔,愤怒地记了下来。 陈韶拿过来看上一眼,确定她在气恼中也没有记错地址后,才接着问道:“朱老爷、朱爷的小钱库中,那些青玉都是哪里来的?” 张忠才畏惧蝉衣吃人的目光,不自在地往旁边挪了挪后,回答道:“是朱家、顾家的商队在与掸国接壤的昌明城、拓俞城和昆仑镇等地,向掸国的将军买的。” 陈韶盘问:“哪个将军?” “有好几个将军,”张忠才说道,“有威武大将军,骠骑大将军、镇东大将军、征西大将军与安北大将军。” 这些将军的称号还真是乱七八糟,陈韶无声地吐槽。 掸国是弹丸小国,说是国,其实是由无数武装势力组合而成。掸国皇帝只是一个称号,并没有统领各个武装势力的实力。而每一个武装势力,都是一个世家大族。世家大族的强弱,所依据的也是各自武装的多寡及经济实力。所谓的威武大将军、骠骑大将军、镇东大将军、征西大将军和安北大将军,只是掸国窃取的大棠将军封号。 他们普遍不懂得这些封号代表的含义,只是单纯认为强大或是好听。 陈韶没有去过掸国,对掸国的了解,多数是李天流派出去的那些人打探回来的消息。默默消化了一会儿张忠才所吐露的信息后,才继续问道:“朱家买青玉做什么?” 张忠才道:“送给一个大人物。” 难得从他口中没有听到准确的回答,陈韶继续盘问:“什么样的大人物?” 张忠才很是平静地交代道:“一个可以让朱家飞黄腾达的大人物。” 还是没有明说。陈韶轻轻敲两下椅子扶手,“朱家在吴郡已经是最有底蕴的几个世家之一,在洪源郡更是实力最强大的那一个,这个大人物还能让朱家怎么飞黄腾达?” 张忠才回答,“老爷说,这个大人物可以让朱家成为棠国最有权力的世家大族。” 陈韶看一眼李天流。 李天流倚着门,低垂着双眼,面上神色晦暗不明。 大棠担得起最有权利几个字的世家大族一只手就能数过来,而要赋予最有权利几个字的人,也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这一只手都数得过来的人当中,谁才是那个大人物? 陈韶再次轻敲两下扶手,有意放慢语速道:“青玉买来之后,是通过什么样的方式交给的大人物?” 张忠才不慌不忙地答道:“朱家和顾家的商队买来青玉后,会先送往吴郡的朱家和顾家,再由吴郡的朱家和顾家送给那位大人物。” 陈韶直言:“由吴郡的朱家和顾家送给那位大人物,论功行赏的时候,必然会先赏吴郡的朱家与顾家,你们老爷和顾老爷也愿意?” 张忠才道:“青玉送去吴郡时,老爷和顾老爷也会跟着去。” 这才对嘛,陈韶顺着他的话问道:“你是朱老爷身边的管事,他去吴郡的时候,你是不是也会跟着去?” 张忠才道:“前两年会跟着去,这两年老爷的身子与小人的身子都不大便利,多数时候都是爷和顾爷跟去了。” “既然你曾跟着去过,”陈韶抽丝剥茧地诘问,“那么,你也见过那位大人物才对,他是谁?” “是见过一回,”张忠才答道,“不过那位大人物躲在屏风后,小人并没有见到他的真面目。后来几次,都是那位大人物身边的管事前来取得青玉。” 陈韶敏锐地问道:“不是你们将青玉送到大人物的府中,而是大人物身边的管事到朱家取的青玉?” 张忠才点头:“是。” 陈韶立刻追问:“朱老爷和朱爷也跟你一样,从来没有见过那位大人物的真面目?” 张忠才摇头:“没有。” 陈韶继续:“吴郡朱家人呢?” 张忠才道:“老爷说,他们也没有见过。” 蝉衣脱口道:“连那大人物长什么模样,是什么身份都不知道,你们又怎么确定他是个大人物,而不是骗子?” 张忠才辩解:“他不是骗子,他是前朝的太子。” “前朝?”蝉衣再次脱口道,“前朝灭亡距今都快有一百年了,前朝太子就是活得再长久,也早就变成一堆白骨了吧?” 张忠才答道:“是前朝太子的玄孙。” 越说越像是个骗子了,蝉衣盘根究底地问道:“你们怎么确定他是前朝太子的玄孙,而不是招摇撞骗的人?” 张忠才回答:“他有前朝皇帝的玉玺,还有前朝太子的官印与私印。” “就算他是前朝的太子,”蝉衣继续问道,“但前朝都灭亡快一百年了,他拿什么让朱家成为最有权力的世家大族?” 张忠才一下子就被问住了。 陈韶从他茫然的表情中,算是知道他为什么只是个管事,而不是大管事了。除了年纪太大,办事不便利之外,他的脑子也是个问题。只会按命令做事,完全不会自主思考。看他双眼虽然昏黄浑浊,却并不痴傻,可见天生如此,而非老年痴呆。再次看一眼李天流,又看一眼他身边的几个管事,倒是一个比一个会挑人,一挑就挑出来这么个宝贝。 “你们在见那位前朝太子之时,”既然摸清了他的性格,陈韶便也顺着他的秉性问话道,“他身边跟着的那些人当中,有没有你们老爷认识的人?” 张忠才点头:“有。” 陈韶问:“谁?” 张忠才答:“吴郡太守。” 李天流猛然抬眼看向他,“你确定?” 吴郡太守叫耿裕,耿裕的嫡长子耿元俊娶的是左散骑常侍吴文光的嫡二女吴涵,吴文光嫡次子吴厚生是陈国公府统率的右威卫亲府右郎将,曾跟着他一起作过战。陈韶的二哥陈义战死沙场那次,吴厚生是为数不多活下来的人之一。后来,他在为陈义报仇之时,吴厚生重伤未愈,却跟随他一起出战,所杀的敌国精兵并不比他少多少。 前朝灭亡之时,太子死在了皇宫的大火之中。如果他当初并没有死,只是金蝉脱壳,并且一直在暗中谋划着复国,而吴郡太守耿裕与前朝太子的玄孙已经暗中勾结上了,那么吴文光及吴厚生是否知情? 如果知情,那他们是什么时候知情的? 李天流根本不敢深想。 许是他的目光太阴太冷,张忠才害怕地又往旁边挪一挪后,才小心翼翼地答道:“确定,就是他,小人见过他许多次,绝不会认错。” 李天流的脸上霎时如罩寒冰,来不及跟陈韶打招呼,便快速离去。这个消息太大了,他必须查清楚才行! 洪源郡的士族豪绅是元和十五年九月开始抱团,那么至少在此半年前,这些士族豪绅的本家就已经与前朝太子的玄孙搭上话了。 而陈义是在元和十七年三月出的事。 也就是说,即便吴文光和吴厚生是通过耿裕知道的前朝太子玄孙,也有可能参与了谋害陈义的活动! 第199章 各种底细 陈韶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无声地琢磨了一下,吴郡太守……她不认识,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看他离去时的脸色,似乎是个很重要的人物?收回目光,陈韶有意问道:“吴郡太守叫什么?” 张忠才看一眼门口,见李天流没有回来,才松气道:“叫耿大人。” 陈韶:“名字。” 名,名字?张忠才双手绞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答道:“叫,叫耿裕。” 耿裕。陈韶记下名字,顺势问道:“耿大人是否见过前朝太子玄孙的真面目?” 张忠才又恢复了平静:“见过。” “朱老爷和朱爷他们有没有问过耿大人,前朝太子玄孙长什么模样?”陈韶追问。 “问过。”张忠才老神在在地回答道,“耿大人说,前朝太子玄孙有十七岁,身高有六尺,模样堪称人中龙凤。” 陈韶深究道:“是今年十七岁,还是你们见他的时候十七岁?” 张忠才安然地回答道:“元和十五年初,老爷见他的时候,他十七岁。” 那今年就是二十三岁了,陈韶继续追问:“耿大人可有说过前朝太子玄孙姓什么叫什么?” 张忠才随口道:“姓皇甫,耿大人称他皇甫公子,叫什么就不知道了。” 皇甫是前朝皇后的姓。这个所谓的前朝太子玄孙想要复国,却用母姓,倒是很值得玩味。皇甫公子,年二十三,身高六尺,长相出众。陈韶将线索总结了一下,才接着问道:“朱老爷和朱爷都是通过吴郡的朱家认识的这位前朝太子玄孙?” 张忠才称是。 “吴郡的朱家是怎么认识的他?”陈韶慢慢问道。 张忠才答道:“吴郡的朱家是通过耿大人认识的他。” 陈韶朝外看一眼,李天流已经回来了,只是面上的神色依旧跟离去时一样冷肃锋利。以余光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近,陈韶紧跟着问道:“你们老爷有没有问过耿大人是怎么认识的他?” 李天流径直走进正堂,在她旁边的椅子中坐了下来。张忠才看到他,原本没什么波动的面色,慢慢透出来几分的紧张,“问过。耿大人说他就是投靠前朝太子党后,才坐上的吴郡太守这个位置。” 陈韶看一眼李天流,见他没什么反应,才又继续:“你们也帮着前朝太子党做过这么多年的事了,前朝太子党可有给过你们什么好处?” 张忠才避着李天流的视线回答:“张大人之前的李大人,就是被他们调离的洪源郡。” 嗯? 果然,李保中的离开也与元和十五年脱不了干系!陈韶盘问:“李大人做了什么?” 张忠才道:“李大人查到了长乐坊,还查到了范家和戚家的商队在与掸国做生意。” 陈韶质疑:“你们朱家和顾家,因为他人无意抢走了生意,就要害得人家破人亡,李大人都查到了长乐坊,为何还能毫发无伤地离开?” “李大人说,他已经将查到的线索分头让人藏起来,如果他家里有人出事,他查到的那些线索就会闹得尽人皆知。”张忠才不太赞同地说道,“朱家、顾家、范家还有戚家要送给他银子、商铺、宅子、庄子,那可是很多钱,他当官一辈子也赚不到的那么多钱,他都不要。老爷他们被逼无奈,就求助到耿大人头上。耿大人通过前朝太子党的势力,将他调到了岭南。不过,他虽然去了岭南,老爷他们也派了人一直盯着他,只要他敢散布那些线索,老爷他们就会让盯着他的那些人杀他灭口。” 顿一顿,又道:“真的有很多钱,他要是识实务,现在比丁家还要有钱。” 看来他很爱钱。不动声色地看他两眼后,陈韶曲着手指轻轻敲一敲扶手,难怪李保中迟迟不肯回信,原来家里人的性命一直握在他人手中。不过这么多年都还安然无恙,可见他也有几分本事。暗暗琢磨了两句得再给他去一封信后,陈韶才接着问道:“任家、文家、丁家、周家、胡家、赵家也投靠了前朝太子党?” 张忠才纠正:“丁家、赵家、周家、胡家没有。” 陈韶不动声色地试探道:“也就是说,洪源郡只有朱家、顾家、范家、戚家、任家和文家投靠了前朝太子党?” 张忠才点头:“是。” 陈韶看着他:“丁家、赵家、周家和胡家的实力也不弱,为何没有让他们也投靠前朝太子党?” 张忠才不屑道:“他们还没有那个本事。” 陈韶问:“这话是谁说的?” 张忠才答:“老爷他们都说过。” 陈韶继续问:“那丁家、赵家、周家和胡家知不知道你们投靠前朝太子党的事?” 张忠才道:“不知道。” 陈韶疑问:“那朱家、顾家、范家和戚家是怎么指使丁大人做事的?” “老爷他们骗他说,他们都投靠了辅国大将军,那些青玉都是送给的辅国大将军。辅国大将军是除陈国公……”张忠才平铺直叙的话语突然顿住,在陈韶示意他直说无妨后,才局促不安地继续道,“辅国大将军是除陈国公府外,握有最多兵事指挥权的人。陈国公府已经难以支撑,只有投靠辅国大将军,战乱结束后,才能飞黄腾达。” 骗……陈韶一边琢磨着这个字,一边问道:“任家和文家也是通过耿大人投靠的前朝太子党?” 张忠才摇头:“不是。” 陈韶追问:“那是谁?” 张忠才不确定地说道:“四爷说是蜀郡太守,二爷说不是。是不是,小人也不知道。” “朱家、顾家、范家和戚家的本家都在江南道,他们都是通过耿大人攀上的前朝太子党,任家、文家的本家在蜀郡,通过蜀郡太守攀上前朝太子党,倒也说得过去。只是投靠前朝太子党的士族豪绅,本家全都在其他郡城,倒是很有意思。”陈韶似自言自语地说了这么几句话后,话锋突转道,“朱家来洪源郡多少年了?” 张忠才掰着手指算了算后,答道:“老爷十三岁时,跟着老太爷来的洪源郡。老爷还差四个月,就八十岁了。朱家来洪源郡已经有六十七年。” 陈韶状似随意地问道:“顾家、范家和戚家是跟着朱家一起来的洪源郡?” “顾家是跟着一起来的,”张忠才答,“范家和戚家晚来了大半年。” 陈韶问:“任家和文家呢?” 张忠才答道:“他们两家是老爷二十四岁那年才来的洪源郡。” 陈韶问:“朱家为什么会来洪源郡?” 张忠才想了一会儿:“老太爷没有说,但老太爷来洪源郡之前,与他的父亲曾大吵过一架。” 陈韶半信半疑道:“顾家、范家和戚家也是这样?” “不是,”张忠才认认真真地回答,“我们老太爷与顾老太爷是比亲兄弟还要好的兄弟,老太爷带着夫人、老爷、老小姐他们离家出走时,顾老太爷为表示义气,也带着他的家人一道离家出走了。范老太爷和戚老太爷是听说我们老太爷和顾老太爷在洪源郡自立门户后,才闻讯跟过来的。” 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陈韶忍不住怀疑到底是他蠢笨,还是自个蠢笨,这么拙劣的理由,估计连三岁的小孩都骗不住。忍一忍,才勉强着继续问:“这么多年过去,你们老爷就没有说过点什么?” 张忠才不是很明白地摇一摇头。 陈韶只好换个话题:“前朝太子党要这么多的青玉做什么?” 张忠才再次摇头:“小人不知道。” 陈韶循循善诱道:“你再仔细想一想,你们老爷有没有提及过?” 张忠才想了很久,还是摇头道:“老爷没有提过。” 陈韶示意傅九把从小钱库带出来的那些青玉器物拿出来,此后,她拿起一块玉佩问道:“这些青玉器物也是送给前朝太子党的?” 张忠才抬头看一眼她手中的玉佩,点头道:“是。” 陈韶看着他:“是前朝太子党要求你们买的这些器物,还是你们主动买来送给的他?” “是前朝太子党要求老爷他们买的。”张忠才回答。 陈韶的指腹轻轻抚过佛像头上的匕首状肉髻,慢条斯理地问道:“这佛像上的肉髻,也是前朝太子党要求雕刻成匕首状的?” 张忠才否认:“不是。” 陈韶问:“既不是前朝太子党的要求,你们为何要将肉髻雕刻成匕首状?” 张忠才道:“不是我们,是从掸国买来就这样。” 陈韶质疑:“从掸国几个将军手中买来的青玉器物都是这样的?” 张忠才点头称是。 陈韶又问了他几个问题,见他的回答来来回回都是那些内容后,便没有再多问。安排他将各个账房的账册都清理出来后,便起身出了朱家。 李天流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站在马车跟前,陈韶止住脚步,“你有什么看法?” 李天流冷冰冰道:“没有什么看法。” 陈韶看他一眼,吩咐傅九:“去落雁居。” 李天流拒绝:“先吃饭,我有事要问你。” 看着他染着戾气的双眼,陈韶点一点头:“也行,去食味斋。” 自从更改了经营模式,食味斋的生意一日比一日火爆。不仅如此,周围已经有三家铺子也有样学样开起了餐馆。 马车在排队买饭的百姓后面慢慢放缓速度时,聚贤楼的周掌柜突然愁眉苦脸地凑了上来,抱手作揖道:“陈大人可得为小人做主。” 陈韶看着他装腔作势的模样,戏谑:“说说看,做什么主?” 周掌柜哭丧着脸:“惠民药铺开张的时候,小人也是出过力的,陈大人为何厚此薄彼,只给食味斋出主意?如今满城的百姓都只知食味斋,而不知我聚贤楼,怕是用不上几个月,聚贤楼就要关门了。” “聚贤楼要跟食味斋一样,生意只会更好。”陈韶调侃,“周掌柜舍得吗?” “小人倒是舍得,”周掌柜妞呢作态道,“就是聚贤楼要跟食味斋一样了,大人以后出门在外,都找不到一个安静吃饭的地儿了。” 陈韶好笑:“这么说,还怪上我了?” 周掌柜立刻讨饶道:“不敢,不敢。” “行了,”陈韶笑骂,“带路吧,现在就去聚贤楼给你拉一拉生意。” 周掌柜嘿嘿笑道:“多谢大人。” 在聚贤楼吃过饭,回到太守府,稍事歇息后,陈韶看向李天流:“说吧,想问我什么?” 李天流盯着她的眼睛:“你来洪源郡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陈韶忍俊不禁道:“查案呀,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李天流冷着脸:“我要听实话!” 陈韶轻靠着椅子,泰然道:“实话就是查案。” 李天流冷哼一声:“假话呢?” 陈韶笑容可掬道:“你觉得我应该做什么?” 李天流冷眉冷眼地看着她:“是我在问你话!” 陈韶点一点头,不疾不徐道:“我已经回答你了呀。” “那你告诉我,那些青玉是怎么回事?”李天流冷嗤,“还有那个什么前朝太子玄孙,又是怎么回事?” “我到洪源郡之前,并不知道什么青玉,”陈韶坦诚地说道,“在审问张忠才之前,我也根本不知道什么前朝太子玄孙。” 李天流自然不信她的话,自知在审讯方面不是她的对手,干脆直说道:“你二哥不是战死沙场,而是被人害死!” “我二哥遇害之时,你就在军中。”陈韶从容道,“他是怎么死的,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李天流硬邦邦道:“我现在告诉你了,他就是被人害死的!” 陈韶配合道:“谁?” 李天流脱口而出:“前朝太子党!” 陈韶一错不错地看着他:“也就是说,你早就知道前朝太子党了?” 李天流不耐烦道:“你不用跟我拐弯抹角,我要早就知道,又岂会问你!” 也是这个道理,陈韶暗自点一点头,询问:“你是怎么判定我二哥之死,是被前朝太子党所害?” “吴郡太守是耿裕,”李天流完全不复平时的冷静,噼里啪啦不带歇气地说道,“耿裕的嫡长子娶的是左散骑常侍吴文光的嫡次女。吴文光的嫡次子吴厚生是右威卫亲府右郎将,在边关,一直受着陈国公府的统率。你二哥战死那日,所带的大军统帅就是吴厚生。那场战役,仅活下来不到十个人,吴厚生就是其中之一。” 陈韶心中骤然一沉。 第200章 安抚李天流 跟着陈昭那两年,她要学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大棠国土面积又大,光是郡城就有三百多个,县城更是上千个,各郡、各县的长官又都是流官,她根本记不住,且陈昭也没有要求她去记。用陈昭的话来说,她出来查案后,多的是人上赶着给她介绍。 吴郡的太守是谁她都不知道,像这种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她就更不知道了。 “你不知道?”李天流质疑地看着她。 陈韶从容道:“知道什么?” 李天流牢牢地看着她:“耿裕与吴文光的姻亲关系。” 陈韶淡定反问:“我应该知道?” 李天流肯定地说道:“当然!你二哥是怎么死的,他死时是什么情况,你总该知道。你既知道,就不可能不知道吴厚生,而知道吴厚生,就不可能不知道吴文光,知道吴文光,就不可能不知道耿裕!” 陈韶扬一扬眉,“我就是不知道,那又如何?” 李天流快气疯了,但很快他又冷静下来,他自然不相信她不知道,不过是故意说不知道,想要气他罢了。强按着满腔的愤怒,继续硬邦邦地说道:“我已经让人送信去边关,让他们暗查吴厚生。如果你二哥的死当真与他有关,我定会让他生不如死!” 陈韶吩咐蝉衣:“你也立刻将那些青玉器物命人快马送回京城,另外,将前朝太子党的事,也跟着去信一封。” 蝉衣去后,李天流忍不住冷哼道:“现在可以说了吧?” 陈韶狐疑:“说什么?” 李天流刚刚按下去的怒火,又砰一声,全喷了出来,“说你来洪源郡到底是做什么的!” 陈韶欣赏了片刻他恼羞成怒的模样,才不疾不徐地说道:“我来洪源郡就是为了查案。” 李天流脸色骤然一沉,双手也瞬间紧握成拳,指关节更是绷不住地在咯吱作响。 傅九闪电般地冲上来,站在他与陈韶的中间,警惕地瞪着他。 李天流发着狠:“你要再不说实话……” 陈韶火上浇油:“怎么,你还敢打我?” 李天流冷笑:“你真以为我不敢?” 陈韶长长叹一口气:“据说我二哥曾救过你多次,你看,你在战场上都不长教训,不过是忘恩负义罢了,你怎么会不敢?” 有意刺了他几句,眼见他的身子越绷越紧,脸色也越来越黑后,陈韶勾一勾嘴角,见好就收道:“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我来洪源郡就是为查案。人人都说,陈国公府近些年遭遇的种种挫折与意外,是什么天命或是诅咒,但我从不相信这些。事实证明,我似乎是对的。不过,我的确是随便挑的洪源郡这个地方,倒没想到运气会这么好,竟然误打误撞的查到了这么多。真要有什么天命的话,我陈国公府看来还不到灭亡的时候嘛。” “所以你一直知道你二哥的死不是意外?”李天流的怒意如流沙散去,重新涌上来一种叫做懊悔的情绪。 陈韶示意傅九可以让开后,平静道:“二哥出事的时候,你就在军中,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吗?” 李天流似被戳了心窝子一样,脸色非常难看。 她二哥出事后,他一心想的都是怎么报仇雪恨。在杀完那些害她二哥身死的敌方精兵后,他扶棺回到京城,就再也没有去想过出事那日发生的事了。不是他忘恩负义,而是他根本就不敢去想,每每想起,他就恨自己那日为何没有早起! 明明前一日夜里还在给他讲解兵法的人,第二日上午就变成了一具再也不会说话的尸体! 明明前一日夜里听完他讲的兵法后,他就做好了第二日要跟他出战的决定,却在临睡前喝了吴厚生送来的……酒! 李天流猛地站起来,眼里的杀机比初闻她二哥出事时还要浓厚。 他记起来了,他全都记起来了! 除了陈家军外,陈国公府还统率着左、右威卫。左、右威卫有三卫五府和五十折冲府,五府共有十个左、右郎将。十个左、右郎将当中,最出色,也最得她二哥看重的就是吴厚生。但她二哥出事当日,原本出战的该是勋二府。但在前一夜,吴厚生以提前祝勋二府取得胜利为由,拉着勋二府的中郎将、左、右郎将、兵曹参军等到他的帐中喝酒。 他的酒量没有多大,却也不差,但那一夜只喝了两壶便醉得不省人事。 勋二府的中郎将、左、右郎将及兵曹参军等同样如此。 第二日天不亮就要出战。 勋二府的主将都醉得不省人事,自然没有办法再出战。是吴厚生等几个亲府的主将主动请缨,代替他们出的战。 那一战,勋二府的一千士兵只活下来七人。 代替勋二府主将的亲府中郎将、左、右郎将虽个个身受重伤,但全部存活。 勋二府的主将们事后虽都被免了官,也受了罚,但都对吴厚生等人感激不尽,就连他当时都曾想过勋二府的主将们福大命大。可如今细想,吴厚生等人虽然受伤颇重,但都没有一处是致命伤!后来他在计杀那些敌国精兵的时候,吴厚生伤还未好,却主动要求跟他一起去杀敌,杀敌的时候看似跟疯了一样,比他还要生猛,可仔细回想,他的疯与生猛未尝不是心虚愧疚! 一幕幕不起眼的细节,如浮光一般在李天流的脑海中闪过,最终形成了一条条她二哥是被自己人害死的真相! “我认为,”在他的杀机快要控制不住的时候,陈韶缓缓开口道,“你应该把张忠才今日所说的话,如实告知陈家军。如果吴厚生已经投奔前朝太子党,他能设计害死我二哥,足以证明他在军中的势力不小。” 李天流猛然看着她,“洪源郡的事不用管了,我们立刻去军中!” 陈韶避开他抓来的手,“我不能去军中,你也不能去军中。连我二哥他们都没有发现吴厚生有叛心,可见他们隐藏得有多深。我们贸然过去,只会打草惊蛇,让他们隐藏得更深更隐蔽!” “不行!”李天流难得强势道,“会不会打草惊蛇我管不着,他现在已经是中郎将,同他一起存活下来的中郎将现在右威卫的将军。如果你二哥当真是他们害死的,那他们的目标就是陈家军!你是陈国公府的六公子,你必须对陈家军负责!” 傅九拦住了他再一次抓向陈韶的手。 陈韶心平气和地说道:“正是因为我是陈国公府的六公子,必须对陈家军负责,才更不能在此时此刻去军中。前亲卫的中郎将已经是右威卫的将军,吴厚生也一跃成了中郎将,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的势力在军中已经越来越大了。我们冒然去军中,别说没有确凿的证据,即便有,我们能揭穿的也只有寥寥几人。那些藏在暗中,还没有亮明身份的奸细怎么办?” “外敌当前,你要让陈家军停顿下来,专心地揪内贼吗?陈家军愿意,外敌愿意吗?” 李天流不是蠢人,他不是没有想到这些,他只是想到她二哥的死,他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陈韶自然也知道他对她二哥及陈国公府的感情,所以才会耐心细致地给他摆事实,讲道理。看他总算恢复了一些理智,不由继续道:“张忠才的话,你也听到了,耿裕是靠着投靠前朝太子党才当上的太守,吴郡是上郡,太守是从三品的高官,在朝中要拥有什么样的地位,才能让他坐上这个位置,不需要我多说。 “还有任家和文家,他们两家投靠前朝太子党所依靠的并不是耿裕,虽然张忠才不确定他们是不是依靠的蜀郡太守,但也八九不离十。朱家、顾家、范家和戚家来洪源郡扎根的理由已经站不住脚,任家和文家也安排了人来洪源郡,为何? “即便他们扎堆来这里的原因不是前朝太子党,其背后也一定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秘密。” 叹上一口气,陈韶波澜不惊地说道:“我们才到洪源郡,所了解的事实已经如此,那么放眼整个大棠,又会是什么情况?攘外必先安内,朝堂不稳,如何稳军心?” 李天流面无表情地坐回来,连灌了两杯温茶后,才彻底冷静下来:“所以陈国公府这些年遭遇的种种意外,都是前朝太子党所为!” “是不是,目前只是张忠才的一人之言,”陈韶公允道,“在没有查清楚事实之前,我们谁也不敢保证前朝太子是真的活了下来,还是他们在打着前朝太子的名号逆行倒施。所以朱家其余那几个管事,你要挨个审一审,审清楚,审仔细了。” 李天流硬声道:“放心,我会让他们好好交代!” 陈韶‘嗯’一声,又提醒:“即便审出来了什么线索,也不要声张,眼下我们最重要的就是稳住局势,不管是朝堂还是边关,都不能自乱阵脚。” 国库空虚,边关还战乱不断,真要闹起来,吃亏的只会是他们。 李天流看向她,执着道:“所以你到洪源郡,是为查清陈国公府的那些‘意外’!” 陈韶好笑道:“有区别吗?” 李天流没有回答,而是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陈韶看向院中,阳光慢慢西移,热意却一风更比一风高,“接下来,依旧会以那几个园子的案子为主。等把案子解决了,查出来的粮食正好可以送到边关去。” “也好。”李天流嘲讽道,“小小一个洪源郡就储备了这么多的粮食,吴郡、蜀郡不知道还储备着多少!” “这也正是我想提醒你的一点,”陈韶温和的嗓音里隐隐含了几分杀机,“小小一个洪源郡就储存了这么多的粮食,可见对方是不是前朝太子党,所图都不小。敌在暗,我们在明,想要对付他们,只能徐徐图之。” 李天流看她一眼,“所以你才会拿查案打掩护。” 真是……太执着了。陈韶无奈地摇一摇头,配合道:“这是最好的掩护,不是吗?” 李天流没有再反驳她,起身道:“不是说要去落雁居?” “是呀,还得去落雁居。”陈韶搁下茶杯,跟着起身,“先去落雁居,再去城外那个埋人的大坑和乱葬岗,最后再去那块埋着尸体的土地。” 傅九看李天流彻底恢复正常,便放心地驾马车去了。李天流落后陈韶一步,跟着她一边往外走,一边道:“下一个打算对付谁?” “先等几日看看顾家的情况吧,”陈韶思索道,“要是他们识趣,那下一个就对付戚家,要是他们不识趣,那下一个就对付他们。” 话到这里,她下意识地吩咐道:“还得让骆爷去码头继续盯着两个货行,有什么异动,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我。” 话落,她才突然反应过来:“骆爷……还好吧?” “不太好。”将青玉器物和信都送走后,紧跟上来的蝉衣抢答道,“他以前拼命活着就是为了报仇和解救女儿。如今朱家是没了,但女儿却认贼作父,还怪他害了朱家,他从昨日被傅九送回去后,到现在一直躺在床上滴水不沾、粒米未进,问什么也不回话。” 陈韶问:“他在哪里?” 蝉衣朝清风院看一眼,“在那边的西厢房。” 出了乘风院,让傅九稍等片刻后,陈韶拐脚去了清风院的西厢房。 西厢房很热。 骆爷平躺在床上,木然地看着房梁。他身上的衣裳昨日淋过雨,经过一夜加一上午的发酵,离着五步都能闻到酸臭的味道。 陈韶在六步外停住了脚步。 看着他一夜之间近乎银白的头发,还有干裂的嘴唇,陈韶波澜不惊地问道:“打算一直躺着,慢慢饿死自己?” 骆爷没有回应,甚至连眼都没有眨一下。 陈韶不以为意道:“朱家没了,你女儿虽然认贼作父,但好歹是从朱家出来了,怎么算,你的仇也都报了,你就是求死,也已经心无所憾。但是,那些曾被你卖去朱家、顾家、范家、戚家、任家、文家、丁家、胡家等的少年、少女呢?他们是你报仇雪恨的棋子不错,却也是因你才落得惨死的下场!你心痛你的妻女时,可有想过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一条条人命?” 骆爷的眼睛动了动。 “你想死,我不拦你。”陈韶冷漠地说道,“但是在死之前,你必须向他们赔罪!” 骆爷张一张嘴,嗓子干得几乎发不出声音:“大人想让我做什么?” 第201章 去落雁居 陈韶不容置喙地命令:“到码头继续监督长顺和永顺货行,有任何情况,立刻通知我。” 骆爷迟钝地应了声好。 “我要的不是‘好’,而是立刻执行。”看着他依旧死气沉沉的模样,陈韶毫不客气地说道,“你应该清楚,凭着你拐卖的那些少年、少女,足够你死一百次了。我之所以留着你,无非是你还有点用处。如今,你的仇的确是报了,是生是死,你可以不在意。但那些少年、少女的仇还没有报,你可以不畏惧生死,但我想,你应该不愿意看到你的妻儿死后还不得安宁!” 骆爷猛地朝她看过来,那一瞬间的光彩,比昨日见到罗庆容时还要亮上几分。 陈韶回看着他,目光冰冷。 骆爷哆嗦着张一张嘴后,强撑着胳膊坐起来,“我,我立刻就去。” “别忘了,罗庆容还在大牢里。”陈韶冷声丢下这么一句话后,便转身走了。 骆爷手脚冰凉地又倒回床上,看不出悲喜地落下两行眼泪。好一会儿,他才重新坐起来,慢慢滑下床,到后院打上两桶井水,照头冲了两回。太阳虽大,井水却冰凉刺骨。忍不住打上几个冷战后,骆爷回屋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又嚼蜡般吃了几块点心,喝过半碗水后,慢慢摸索着离开了太守府。 天气很热,落雁居中却忙得热火朝天。 早前,拼好的尸骨会一具具拉回太守府,后来太守府无地摆放后,便就地留着了。 陈韶已经很久未到过落雁居。 马车经过三三两两前往几个园子看热闹的百姓,慢慢停靠在了落雁居门前。 自从文家覆灭后,通往几个园子的道路便撤去了看守的羽林卫或是衙役。不少百姓闲着没事时,都喜欢过来凑一凑热闹。围剿朱家时,因人手不够,看守几个园子的羽林卫也被撤走,如今各个园子仅有四个衙役留守。陈韶宽厚,衙役们也不像以往那般盛气凌人,这就导致了过来看热闹的人从早到晚都络绎不绝。 陈韶从马车下来,看一眼往这边赶来的百姓,又看一眼已经围在门口的百姓,微微点一点头后,便进了落雁居。 落雁居里里外外都铺着草席,草席上,密密麻麻地摆着拼好的尸骨。陈韶边走边看,尸骨拼得都很好,除了偶尔会有缺少一两根小骨头的现象,几乎没有什么错误。 “大人。”徐光闻讯从后边出来,汗津津地揖一揖手后,问道,“大人今儿怎么有空过来?” 陈韶玩笑一句‘看他是不是在偷懒’后,掀眼看到他黑黝黝的干瘦脸庞,忍不住说道:“你又黑了。” 徐光不在意捏起衣袖抹了把额头的汗,“天气热,总晒着,难免要黑一些。不过我已经一把年纪,连孙子都有好几个了,黑就黑些吧。” 总觉得他是在炫耀,但她没有证据。陈韶无声地腹诽两句后,停在一副缺了好几根手骨的尸骨前,“这是怎么回事?” “这种情况很常见,”徐光侃侃答道,“要拼的尸骨太多了,又全都堆在一处,真要一副一副拼完整再去拼下一副,光是这一个园子就不知道要拼到猴年马月了。为了加快速度,我就让他们将实在找不到骨头的尸骨先这样摆着,等把一堆尸骨拼完,再用剩下来的骨头找主人。” “是个好办法。”陈韶赞赏地点一点头,“这个园子,还有多久能拼园?” “应该只要三五日就能拼完了。”徐光也不怎么确定地答道。 “那些学子听话吗?”陈韶随意问道。 徐光点点头,“都很听话,有几个实在手笨的,就让他们打杂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穿过了好几个院子,慢慢走到了他们现在拼骨的院子。院子里,学子们或两个,或三个一组,共分出了二十六组。各组人员或躲在树荫下,或躲在屋檐、长廊下,个个都蹲着身子叽叽喳喳地拼着尸骨。不知道是不是已经习以为常的缘故,每个人的神色看起来生动活泼,丝毫看不出来初被抓捕时的那种惶恐慌张。 徐光拍着手,高声叫道:“都停下手里的活,大人来了。” 刚还叽叽喳喳有说有笑的七十三个学子,立刻如受惊的兔子一般站起来,齐刷刷地看向门口。看到陈韶,不少人的脸色瞬间就变了,更有不少胆小些的,已经瑟瑟发抖。 若说刚被抓捕时,许多人都还心存法不责众的侥幸,随着文家,尤其是朱家的覆灭,人人对她都有了一个新印象:狠毒、凶残。 陈韶挨个扫了一圈后,平静道:“继续拼你们的尸骨,不用管我。” 学子们乖顺地重新蹲下来,手里的活没有停,只是再没有人敢说一句话。 他们都是靠拐卖自己的姐妹或是为虎作伥才入的书院,也是因为这些罪名才受罚来的这里,陈韶自然不会去管他们害怕与否。慢慢踱着步,从就近的一组开始,徐徐在各组都走上一圈,又时不时问上几个问题后,才慢慢回到大门口,“拼出来多少具尸骨了?” 徐光飞快地答道:“八百三十七具。” 陈韶看一眼院子里堆着的四堆尸骨,“只剩这四堆了?” 徐光先应一声是,接着才说道:“挖骨那边,还差一个长乐坊就能挖完。我打算等他们挖完剩下后,再回来挖一挖这里,看看还有没有漏掉的尸骨没有挖到。” “再挖的时候,让他们将挖出来的泥土都堆到外面去,”陈韶出了院子,边往外走边吩咐,“这些尸骨……到时候就埋在这里吧。” “埋在这里?”徐光朝周围看一眼。 “我的打算是,等将尸骨全部清理完,就将这个园子推了,然后将尸骨埋在推完的园子上。”陈韶说完自己的想法,又一转话锋道,“当然,如果你有更好的建议,也可以提出来。” 徐光听到要推了落雁居,下意识地扫向四周,“埋在这里倒是极好,只是这么多能埋下吗?” 陈韶看着周围的尸骨,不答反问道:“你拼出来的八百三十七具尸骨,有多少男尸,多少女尸?” 徐光了如指掌地答道:“有两百四十八具男尸,五百八十九具女尸,年纪都在十一到十九岁之间。” “都是花一样的年纪。”陈韶轻声说道,“别说落雁居,就是整个洪源郡,恐怕也埋不下他们所受的磨难。” 可受技术限制,她无法根据白骨辨认他们姓谁名谁,也无法找到他们的家人,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他们重见天日,再好好安葬了他们。目光从一具具白骨上滑过,陈韶慢声说道:“落雁居外面就是文家的别院,碧桃园外面也有朱家的别院,等将尸骨清完后,连着别院一起推了。条件是差了些,也只能请他们将就了。” 埋在城郊,过上三五年,便无人再记得他们。只有埋在郡城环境最好,也最富饶的地方,才能让人永远地记住他们。 既是祭奠,也是警示。 徐光哑着嗓子问道:“那棺木……” 陈韶沉默了一瞬,才答道:“就用草席将就一下吧。” 徐光点一点头,半晌才应出一个‘好’字。 陈韶收回目光看向他,有意转移话题道:“你不是收藏着好些尸体,在观察他们的变化吗,怎么样了?” 说到这个,徐光瞬间就将满地的尸骨抛到了脑后,并愤愤不平地说道:“都埋了。” 陈韶上上下下打量他一回,“怎么突然放弃了?” “不是我要放弃,”徐光忍了一会儿,才抱怨道,“是这园子附近的百姓,还有这些学子都嫌太臭了。学子们倒还好,周围的百姓非逼着我将那些尸体埋了,还威胁我说,不赶紧埋了那些尸体,就要去太守府告我,还要往我家里扔烂菜叶和臭鸡蛋,让他们也活在恶臭堆里。” 陈韶轻笑两声:“就只是周围的百姓嫌了,你家里人没有嫌?” 徐光垂头丧气道:“也嫌了。” 尸臭味的攻击性极为霸道,一旦沾染上,没有十天半个月,几乎不会消散,这还是在现代有防护衣和防毒口罩的情况下。放在没有任何防护的这里,只怕一两个月都不一定能散干净,这大概也是古代仵作地位低下的原因之一吧。 “来日方长,不用气馁。”陈韶随口安慰了几句,便将从大管事及张忠才那里审问来的关于园子的种种与他说了一遍。徐光听完,脱口骂了句‘畜生’!陈韶笑了一笑,也没有去纠正他,再次扫一眼周围的尸骨后,缓缓说道,“你继续忙吧,我就是过来看看,也没什么要紧事。” 徐光问道:“大人是不是要去那个埋人的大坑?” 陈韶‘嗯’一声。 徐光立刻道:“我跟大人一起去。” 陈韶无可无不可道:“那就走吧,不过走之前,我还得去看看挖骨那边的情况。” 陈韶道:“我给大人带路。” 伍冬的家人已经挖到快活林。 比起刚来挖骨时的丰腴娇弱,如今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个个都变得面黄肌瘦,神色也很是萎靡不振。看到他们过来,原本麻木的神色突兀地涌上来阵阵的恐惧,两个年纪尚幼的孩子更是直接吓得哇哇大哭。 陈韶以眼神询问着徐光。 徐光不以为然地答道:“早些时候一直磨磨蹭蹭,说过多次也不肯听,后来被打了数回,这才老实下来。眼下是看大人过来,以为又要挨打,才吓成这样。” “没给他们吃饭吗?”陈韶问。 “怎么没有?”徐光越加不以为然道,“每顿我们吃的什么,也给他们吃的什么。他们这副模样,是亏心事做多了,自个吓出来的,大人不用理会。” 看着他们敢怒不敢言的模样,陈韶没有再多问。从快活林出来,又到碧桃园、曲径园、明月院及梅园各自看了一圈后,陈韶才坐上马车,准备前往城郊。 然而,才走出不到百丈,马车就被拦住了。 拦住马车的是朱家名下的那些商铺掌柜,掌柜们手里都捧着账册。 显然,他们是在学文家那些商铺掌柜。 前两日,文家那些商铺的掌柜拦着全书玉,主动送上账册后,得到了赦免的消息。他们有样学样,自然也是想求得赦免。 陈韶连马车也没有下,只是挪到窗子旁边,扫一眼各掌柜手里的账册,又扫一眼快速围过来看热闹的百姓后,宽容地说道:“我这里不收账册,送去太守府给全姑娘吧。跟文家一样,只要过往没有犯过杀人等重罪,主动交代,我都可以酌情赦免。” 有掌柜壮着胆子问道:“全姑娘今日在巡查文家那些铺面,我们是不是也应该请全姑娘巡查一下朱家的铺面?” 另有一个掌柜用胳膊肘撞一撞他,小声道:“哪里来的文家、朱家?” 先头说话的掌柜脸色急急一变,赶紧跪地道:“小人该死,还请大人宽恕。” “起来吧。”陈韶平静道,“全姑娘手里的事情也不少,你们想让她去巡你们的铺子,那就去跟她商量一下,看她是否有空闲。” “多谢大人。”掌柜们齐声说道。 陈韶‘嗯’一声,问道:“你们手里的那些铺子,都是只属于朱家的吧?” 掌柜们齐声应道:“是。” “那行,”陈韶吩咐,“去找全姑娘吧。” 掌柜们再次齐声应了句‘是’后,便退到了一边。 马车越过他们,离开通往园子的小路,行驶上宽阔的大路后,陈韶问傅九:“早前让丁立生派人去汉源县查全立安的事,他办得怎么样了?” 有徐光同行的时候,都是他在驾马车,傅九则骑马跟李天流一左一右走在马车的两边。听到她的问话,傅九道:“一会儿回去,我问问他。” 陈韶提醒:“别忘记了。” 各大士族豪绅挖坑埋人的地点在洪源郡南郊的边和村。边和村有朱家和顾家的庄子,两家的庄子毗邻。而坑就在距离两家庄子大概两百丈远的矮山下。 朱家的庄子已经被任家控制住了,陈韶到时,负责控制朱家庄子的任家管事匆匆迎了出来。顾家那边,却没有任何动静。 第202章 又一埋骨地 陈韶在朱家庄子大门前止住脚步,看向百丈外门窗紧闭的顾家庄子,“没人?” 任家管事小心地答道:“有人,看大人过来,便躲着了。” 傅九往顾家庄子的方向走了几步,随口说道:“做什么亏心事了?” 任家管事赔着笑,不敢回答。他们之所以敢对付朱家,是因为陈韶要对付朱家,如今陈韶还没有说要对付顾家,他们自然不敢放肆。朱家、顾家、范家和戚家,以前就不是他们任家能招惹得起的,现在就更不是了。 “多带些锄头、铲子,”制止了傅九要去找他们的举动后,陈韶吩咐,“先去那个埋尸体的大坑。” 埋,埋尸体的大坑?任家管事笑容霎时僵在脸上,作为任家的老人,他当然知道那个埋尸体的大坑。只是那个埋尸体的大坑里不仅有从朱家、顾家的碧桃园里弄出来的尸体,还有从文家、任家的落雁居里弄出来的尸体。 他们过来查那个埋尸体的大坑,是不是要对任家动手了? “发什么愣呢?”在傅九的催促下,任家管事忐忑不安地回过神,快步带着他们进到朱家庄子,将锄头、铲子都拿出来后,悄然朝着一个下人使了眼色。 下人寻着间隙正要偷溜回任家报信,傅九便叫道:“都别走,都过来拿锄头、铲子跟着一块挖尸骨去。” 下人看向任家管事。 任家管事只好上前,一边帮着傅九分配锄头、铲子,一边说道:“都赶紧过来,一人一把。” 分好锄头、铲子,相继从朱家庄子出来后,在陈韶的吩咐下,众人一边辨认着方向,一边摸索着朝矮山行去。 任家管事提心吊胆地走在徐光的身后,既怕陈韶找他问话,又怕陈韶不找他问话。 好不容易到了矮山脚下。 任家管事悄悄抬头朝矮山看去。 自从十八年前,他们发现尸体能养花后,他就再没有来过这处矮山。许是时隔太久的缘故,这次奉命过来看守朱家庄子,他竟没有想起来这座埋着无数少年、少女的矮山。当然,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永远也不要再想起来。 又朝陈韶等人看上一眼,见他们并没有要询问他的意思,任家管事的心绪不由时沉时浮。想主动交代吧,又怕引火烧身。不主动交代吧,又怕她事后问罪。 陈韶一直在等着他开口,等了大概半盏茶,见他依旧无动于衷,眸色微微一沉后,一边打量着周围的环境,一边找寻着可能的埋尸地。徐光紧跟在她的身后,按着经验说道:“有尸骨的地方,土地都比别处要肥沃一些,草木也长得比别处更丰茂。” “我看这矮山脚下的草木长得都很丰茂。”傅九左顾右盼片刻,煞有其事地点评。 矮山最多五六十米高,长也至多不过一百丈。山上、山下的草木确实都很丰茂,很难分辨出哪里更好。而张忠才在交代 李天流带了三十个羽林卫过来,加上任家看守朱家庄子的人,各自散一散后,正好围了矮山一圈。铲去杂草,挖开松软肥沃的泥土,很快就有人喊道:“有尸骨!” “这里也有!” “这里也有!” 此起彼伏的声音,从各个地方传来。 徐光在第一声响起的时候,人就已经窜了过去,捡起挖开的坑里裸露出来的两根骨头,小心地掏去上面附着的泥土后,说道:“这是脚骨,继续挖,往那一头挖挖,动作仔细些,别挖断了。” 羽林卫按着他的指示挖了两下,便听到咔嗤一声,又挖到了尸骨。只是,尸骨从中间断成了两截。徐光心痛的将断骨从泥土里挖出来,小心的将他们放到一处后,干脆的从羽林卫手中夺过锄头,自个挖了起来。 陈韶站在一边,看着他挖了片刻,又朝周围看去。看到不远处有条溪流弯弯绕绕地穿梭在田地之间,最后蜿蜒着远去后,不由蹲身捡起两块尸骨,看着尸骨断处半空的骨质,缓缓说道:“这些尸骨埋在这里至少有十五到二十年了,从尸骨周围的泥土来看,雨水多的时候,那条溪里的水涨起来,很可能会漫出水流绕山而过。” 话刚落,便听到咔嗒一声,徐光也挖断了一根尸骨。对着羽林卫看过来的目光,徐光老脸一红后,捡起断骨道:“这些尸骨怎么这么脆?” 陈韶起身,接过蝉衣递来的帕子,一边擦手一边道:“我刚才的话,你是一个字也没有听?” 徐光连忙找补:“大人是说,这些尸骨经过雨水反复地浸泡又晒干后,才会变脆?” “是不是,验证一下就知道了。”陈韶走到矮山另一面。矮山另一面的地界比这一边要高不少,溪水上涨的时候,并没有受到牵连。泥土虽比普通的泥地依旧肥沃不少,挖出来的尸骨表面也透着粉屑,却比徐光挖出来的那些尸骨坚硬许多。 徐光对尸检一向很有研究精神,将各处收集的尸骨放到一边,挨个比较后,说道:“被水浸过的尸骨的确比没有被水浸过的尸骨要脆一些。” “这矮山周围都有尸骨,”蝉衣站在边上,左右看两眼后,又朝山上看去,“这山上也该挖一挖,指不定这山上也埋有尸骨。” 陈韶顺她的话看向矮山,吩咐傅九:“去挖几下试试。” 傅九扛着锄头,穿过人高的山杂草,几步到了山上,取下锄头准备开挖时,忽然瞥见几步外的矮树上窜出一条长蛇。想也没想,他便一锄头敲了过去。蛇被敲落在地上,正反应间,傅九又一锄头敲了过去。蛇头立刻被敲得粉碎,疯狂地扭动几下后,便没了呼吸。傅九哼上两声,拎着蛇尾巴扔了出来:“接着。” 有丛丛的杂草遮挡,徐光什么也没有看,便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了。接到手里,黏滑的触感让他在看到是蛇的瞬间,便跳起来将蛇给扔了出去。 蛇被羽林卫给接住了。 徐光边跳边搓着手,大骂傅九不厚道。 傅九哈哈大笑道:“你连尸体都不怕,还怕这东西?” “那能一样吗?”徐光呸上两声。 “哪里不一样了?”傅九欣赏一会儿他跳脚的模样,才回头挖起了地。山下都是杂草,山上却多是树木,傅九东挖一下,西挖一下,什么也没有挖到。从山上下来,看徐光还在叽叽咕咕,便挑起蛇,作势要往他身上扔。 徐光好一顿赔礼后,他才作罢。 对于他们时不时的打闹,陈韶很少去制止。又指了几个地,让傅九上山去试一试,见山上确实没有尸骨,她便让羽林卫和任家的人继续往外挖。 距离山脚也就五丈不到,就是朱家和顾家庄子上的田地。横七竖八的尸骨差不多在距离那些田地半丈远的地方,才失去踪迹。 “所谓的大坑,就是山脚往外的四丈半距离。”徐光背着手,尽量忽略掌心抓蛇那瞬间的滑腻感。 蝉衣补充:“是环着矮山周围的四丈半距离。” 徐光问陈韶:“是不是也要安排人过来将这些尸骨都挖出来?” 陈韶看着已经挖出来的尸骨,问他道:“你是什么看法?” 徐光心里显然是早有主意,听到她问,立刻答道:“那几个园子的尸骨都挖出来重埋了,这边的尸骨自然也该挖出来重埋。尤其是这一边的尸骨,再被水浸上两三年,只怕都要化成粉末,真成地里的肥料了。” “那就挖吧。”扫一眼远远近近朝这边张望的百姓,陈韶安排,“跟那几个园子一样,挖出来的尸骨先用草席垫着。需要多少草席,回头你去找全书玉协商。至于挖骨的人……我来安排。” 徐光点头道:“那我先找人看着这里。” 陈韶"嗯"了一声。 徐光也没有找别人,直接找了任家看守朱家庄子的管事。随着尸骨被挖出来,任家管事早就汗流浃背,哪里还敢拒绝? 天已经黑了。 埋人的那块田地在西郊,距离南郊的边和村有着差不多半个时辰的路。 陈韶没有再过去。 在任家管事忐忑不安地相送下,回到太守府,趁着徐光找全书玉要草席间隙,陈韶回屋简单地清洗过后,又换了身衣裳。再出来时,徐光已经走了。 吃过饭,稍事歇息后,陈韶去了书房。全书玉将茶沏上来,各自都倒上一杯后,她坐到日常办公的位置,将今日巡查文家铺子的记录拿出来,边看边问道:“听徐光说,又发现了一处埋着大量尸骨的地方?” 蝉衣坐到她身边:“不是又发现,是朱家的管事交代出来的。我们今日过去,就是去确认他交代的真假,并没有怎么深挖。不过从目前挖出来的尸骨看,应该是有不少。” “难怪他找我要两千张草席。”全书玉说。 “园子的案子刚发生时,公子不是让朱家、顾家他们送了很多草席过来吗?”蝉衣奇怪道,“那些草席少说也有上千张了,那几个园子应该没有那么多的尸骨吧?” 全书玉点头:“那几个园子是没有那么多的尸骨,徐光的意思是,除了你们今日去看的大坑,还有一块将尸体当作肥料的田地。先预备着两千张,有多余的,到时候再放到铺子里卖出去就是。” 蝉衣调笑:“他倒会打算。” 全书玉跟着笑道:“他说他这叫未雨绸缪和高瞻远瞩。” 两人就着徐光的未雨绸缪和高瞻远瞩说笑了几句,蝉衣才结束话题,转而问道:“你今日巡文家那些铺子,巡得怎么样了?” “正要跟公子说呢,”全书玉抬起头,缓声说道,“我已经将王素、许成美、宋令仪和郑华都安排出去了。王素和许成美,我安排在染坊;宋令仪,我安排在锦绣庄,郑华和二丫我原是要继续留着她们,奈何郑华近些时候也听了不少王素和许成美的阴阳怪气,便主动要求也分出去,我便将她们暂时安排在了琳琅轩。” 蝉衣问:“琳琅轩是做什么的?” 全书玉答道:“是个卖各式各样首饰的铺子。” “那倒是适合她们。”蝉衣说。 “是适合她们,不过铺子小了些,生意也不怎么好。”全书玉认真说道,“以郑华的手艺,留在这里实属有些埋没,所以过两日我想去朱家的那些铺子看一看有没有好一些的首饰铺子。” “再等一等吧。”陈韶说道,“无论是文家,还是朱家,好的铺子都是与他人合伙开设的,既然你觉得琳琅轩埋没了她,那就等那些好铺子空出来后,再将她安排过去。” 蝉衣揶揄:“这下可以放心了?” 全书玉笑道:“是放心了,不过我想将她安排到好一些的铺子,是因为好一些的铺子才能让她的绢花卖得更贵一些。她的绢花卖得贵了,我们才能多赚钱。” “很有道理!”蝉衣赞同地点一点头后,又问道,“你将王素和许成美安排到染坊,她们没有说什么吗?” 全书玉微微敛去脸上的笑容,平静地说道:“她们想去宋令仪的锦绣庄,被我以她们不会刺绣为由拒绝了。” 蝉衣稀奇:“她们没有闹?” “闹了。”全书玉平心静气地说道,“她们说要找公子告我厚此薄彼。” 事实上,她们还骂了很多难听的话,比如说她被地痞流氓玷污,还有被家人嫌弃等等。知道她们只是在发泄不满,她才没有跟她们计较。 蝉衣嗤笑两声:“那就让她们来告好了,我倒要看看她们怎么个告法。” 陈韶抬眼看一眼蝉衣,又看向全书玉。看着她眉目间染着的几分郁色,平静道:“她们要不识好歹,不用将就她们,该骂就骂,该打就打,该撵就撵。” 不管是在现代社会,还是在这个地方,她始终认为,有些人的苦,是她们该受的。 全书玉点一点头:“我知道了。” “光知道没用,还得记住并照办!”蝉衣抢着说道,在全书玉笑着应承"好,我记住了"后,又问道,“我们在落雁居那边遇到了朱家铺子的掌柜,公子让他们来找你,他们找你了吗?” 第203章 小日常 “找了。”全书玉说道,“我带着郑华和二丫去琳琅轩的时候,他们找上的我。给了我朱家商铺的账册,还请我去巡他们的铺子。” 喝完最后一口茶,陈韶将茶杯搁到一边,将碧桃园的花名册拿过来,一边翻看,一边说道:“你要抽不出时间,拒绝就行了。” “原是打算过两日抽个空闲去看一看,给郑华挑个好去处,公子既说等一等,那我暂时就不去了。”全书玉说着,拿出三页纸递过来,“这是今日巡文家的铺子时,他们主动交代或是举报他人犯事的记载。” 陈韶将纸接过去后,全书玉又道:“前两页都是他们主动交代的记载,后一页则是他们举报的他人犯事的记载。我大致看了一下,基本是与人争吵或是出手打人,没有犯人命的案子。” “是没人犯过人命案子,还是不敢交代?”蝉衣问。 “应该是没人犯过人命案子,”全书玉分析道,“文家的好铺子,很多都是跟任家合伙,文家自己的铺子,则多数都是分给不受宠的子孙后辈,让他们稍微有个收入。这些不受宠的子孙后辈本来就没有多少依靠,言行举止肯定会小心翼翼。” 陈韶快速看了两遍那些记载,什么也没有说,便放到了一边。拿过纸笔,将碧桃园花名册上记载的被扔去边和村那处大坑的少年、少女的姓名与家中住址记录下来,又将落雁居的花名册拿出来,同样将记载的被扔去边和村那处大坑的少年、少女与家中住址记下来后,吩咐蝉衣道:“让傅九拿去给丁立生,让他立刻去将这些人的家里人在明日天黑之前,全请到太守府来。” 蝉衣拿着名单,边看边问:“公子是想让他们去挖骨?” 陈韶‘嗯’一声,“之前的黄江南和季青林都被砍了头,黄江南和季青林的家人也被迫过来观刑。剩下这些学子……处置文家和朱家时,已经杀过太多人,若是将这些学子也全部处死,还迫其家里人过来观刑,难免会引起恐慌。但死罪可免,活罪却不能轻易放过,让他们过来挖骨,还是自己子女的骨头,也算是教训了。” 蝉衣提醒:“有些少年、少女是被拐卖,家中亲人并不知情,这种情况应该不用长教训吧?” 陈韶道:“是这种情况的,我都剔除了。” 蝉衣听后,高高兴兴地拿着名单出去了。将名单递给傅九后,回来说道:“傅九才从丁立生那边回来,说是丁立生派去汉源县……” 看一眼全书玉,下意识地放轻声音道:“查全立安的人还没有回来。” 陈韶跟着看一眼全书玉,见她神色平平,并没有因为这个消息出现什么波动,便放心地说道:“让他动作快一些,别磨磨蹭蹭的企图蒙混过关。再问一问他,早前我要的那些棺材呢?过去都快一个月了,怎么还没有好?” 蝉衣冲出书房去找傅九,然而傅九已经走了。嘀咕两句跑得真快后,蝉衣只能向李天流道:“你去丁大人那边问一问那些棺材还有多久能好。” 李天流仰躺在树上一动不动,但翘起的脚尖有节奏地一点一点,又显示他并没有睡着。 蝉衣站到树下,将话又重复了一遍,李天流还是不为所动。蝉衣恼得左右瞧了几眼,瞧见花坛中散着许多的鹅卵石,不由过去捡起一颗便朝他用力扔去。 石子砸在李天流的腿上,李天流揉着腿,歪头看向她。蝉衣凉哼一声,将话又重复了一遍。李天流道:“腿痛,不去!” 蝉衣又捡起一颗鹅卵石朝他扔去。 李天流躲开后,依旧说道:“不去!” “不去是吧,下次生气,我要再哄你,我就是狗!”蝉衣冷笑两声,转头叫了门口的羽林卫。羽林卫嬉笑着准备走时,李天流将人叫回来,飞身下了树,慢悠悠地走出乘风院,往丁立生的住处去了。 羽林卫看着他走远后,嬉笑着朝蝉衣道:“蝉衣姑娘下次不要叫他了,直接吩咐我们就行。” 蝉衣拍一拍手:“行呀。” 羽林卫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蝉衣附和一回后,才回到书房。陈韶看着她脸上的愠色,莞尔道:“骆爷回来了没有?” 蝉衣站到书房门口,朝乘风院大门处的羽林卫叫道:“骆爷回来了没有?” 羽林卫正要答‘没有’,便眼尖地瞧见远远的地方,骆爷正踉跄着在往这边走,赶紧答道:“回来了。” 蝉衣踮起脚,朝骆爷回来的方向看上两眼,吩咐:“等他回来,让他到书房回话。” 骆爷不过片刻,便走到了乘风院。听羽林卫让他到书房回话,不由手撑着大门歇息片刻,才进入乘风院,慢慢到了书房。不等陈韶问,便主动将今日打听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长顺货行和永顺货行从朱家被大人围剿的那日中午开始,就停运了。朱家被围剿后,长顺货行那些被招安的劫匪害怕受到牵连,准备各自散去时,被顾爷给集合起来。如今,那些劫匪当中最身强力壮之人,已经被顾爷悄悄安插在了顾家,人数大概在八十人。范家、戚家也差不多,都在自个家中安插了四五十个劫匪。” 骆爷说话之时,不断有冷汗从他的额头冒出来,又顺着脸颊向下滚落。陈韶将一碟点心递过来,示意蝉衣拿去递给他。骆爷张嘴就要拒绝,陈韶命令:“吃下去!” 骆爷只好端着碟子,拿起点心,一块一块吃了起来。蝉衣看他的嘴唇都干得开裂了,又给他倒来一杯水,并挪出一把椅子搬到门口,让他坐下慢慢吃。骆爷哽咽着道了声谢后,慢慢坐到椅子中,一边吃着点心,一边掉出眼泪。 好不容易将一碟点心吃完,骆爷稍稍缓上片刻,才接着道:“顾家、范家、戚家已经结成联盟,就等着大人找上门去。” 陈韶不以为然道:“他们几家也跟朱家一样,二房、三房都分开住在别处?” “都分开了。顾家的二房也在武海镇,距离化安山别院不远,三房同样在通望县,与朱家三房就隔着一条街。”骆爷这一日都没有怎么吃过饭,即便刚吃了些点心,气血也依旧虚弱。背靠着椅子,艰难又熟悉地说道,“范家和戚家的二房在距离武海镇不远的海安镇,三房则在飞越县。如今他们都有了防备,大人再想要对付他们,恐怕很难。” “好,我知道了。”陈韶吩咐,“回去歇着吧。” 骆爷扶着椅子站起来,张着嘴想要说点什么,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地走了。 他走不久,傅九和李天流便同时回来了。 李天流道:“棺木都已经做好了,什么时候要用,说一声就成。另外,上午的时候,范家和戚家都派了人过来看他,两家都在向他打听你下一个要对付谁。” “他怎么回答?”陈韶问。 “他不是淋雨后,病倒了?”李天流懒散地答道,“他就用这个为借口,说他不知道。不过,范家和戚家除了向他打听你下一个要对付谁之外,还在向他打听骆爷。” “小厨房的人这几日也在跟我说,近来有好多人找他们,”全书玉突然插话道,“有的是想让他们帮着打探骆爷的消息,还有的是想让他们帮着打探公子的消息,银子出的最少的一次都有十两,最多的一次甚至是一间铺子。” 傅九连忙问:“有人上当吗?” 全书玉看着他眨巴着的眼睛里一片亮色,不由笑道,“刘叔找的人都很好,无论是小厨房的那些人,还是东厢房的那些人,都没有受到他们的蛊惑。” “刘叔是很好,小厨房的那些人也很好,还有很多人都很好。”傅九说道,“小厨房的那些人去村里买菜,村里的人经常不愿意收钱。” 陈韶正在清查落雁居的花名册中,被扔到乱葬岗及送回家中的尸体人数,听到他的话,抬头问全书玉:“村里人经常不愿意收钱是怎么回事?” 全书玉解答:“小厨房的人去村里买菜,好些人家一听说是买给公子,都不愿意收钱。不过,我已经让他们将钱都补上了。” 陈韶满意地收回目光,“顾家、范家、戚家等要给你们送金银,你们大可以毫无负担地收下,但老百姓的一针一线皆来之不易,若非必要,都不可接受。” 蝉衣、傅九和全书玉同时点一点头,表示他们知道了。 唯有李天流若有所悟地看了她两眼。 “赵鳞查那些少年、少女的身份,查得如何了?”陈韶问。落雁居被害的二十一人和碧桃园被害的十三人是什么身份,花名册上都有记载。她没有将这些记载告诉丁立生,自然也没有告诉赵鳞。她当然是故意的。她就是要让他们亲自去查清楚那些被害少年、少女的身份。 蝉衣看向傅九,傅九看向李天流,李天流道:“关我什么事?” 傅九看回蝉衣,蝉衣无语地出去,朝门口的羽林卫喊道:“麻烦哪位小哥去将赵大人请过来一趟。” 李天流看到争抢着要去请赵鳞的几个羽林卫,哼笑两声,慢悠悠道:“胆子不小呀,都开始越过我,指挥起了羽林军。” 蝉衣睨他两眼,不屑道:“我连你都敢指挥,羽林卫算什么?” 李天流挑一挑眉梢,看向陈韶道:“你就不管管?” 陈韶似笑非笑:“她说的难道不是事实?” 李天流哼两声,转身走了。走到大树旁,才扬声道:“我去大牢审朱家的管事了。” 陈韶无声地勾一勾嘴角,继续看起了手中的花名册。 全书玉看一看蝉衣,又看一看书房外面,嘴角也浅浅地勾起了一抹笑。 蝉衣莫名其妙道:“你们笑什么?” 全书玉摇一摇头,并将话题移到了他们今日到文家清点钱库的事上,“我们清理了差不多两日,才勉强将那些铜钱清理完,总共清理出来七千零七十二贯三百一十四枚铜钱。明日打算让他们清理银子,我再复查一遍铜钱的数量。” 蝉衣点评道:“两天才勉强清理完铜钱,你们的速度确实有些慢了。要知道,朱家大钱库更大,铜钱、金银等也更多。照你们这个速度清理下去,都不知道要清理到猴年马月了。” 全书玉双眼亮晶晶望着陈韶,嘴里却说道:“谁说不是呢?” 陈韶在看花名册,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蝉衣故意咳上几声,见她还是不抬头,只好边咳边叫道:“公子。” 陈韶抬眼看过来。看一眼她,又看向全书玉。全书玉赶紧道:“公子,能否借十个羽林卫帮我清查一下文家的钱库?” “可以。”陈韶大方道,“不过羽林卫是李小将军的,你得先征求他的同意才行。” 全书玉立刻抓住蝉衣的手,“你得帮我。” 蝉衣正要回答,傅九便道:“赵大人来了。” “不就是十个羽林卫吗,交给我!”蝉衣快速保证过后,才到门口去将赵鳞请了进来。 赵鳞自从陈韶让他查那些少年、少女的身份开始,就没怎么见过陈韶了。而在没怎么见过的这段时日,文家没了,丁家的势力也去了大半,朱家也没了。比起早前明面恭敬,背地里不以为然的态度,如今的他可谓里里外外都带着谦恭。跟着蝉衣进到书房,毕恭毕敬地揖过礼后,不用人问,便主动将近来查到的那些少年、少女的身份信息递了过来。 在蝉衣将信息接过去,递向陈韶后,他又适时地说道:“冰窖中总共存储着一百二十四具尸体。如今查到身份的有梅园的八具,落雁居的二十一具,还有快活林的二十八具及从罗正新暗室里找到的那两具,其余的则还在查询当中。” 陈韶一边翻看着他查得的信息,一边问道:“听丁大人说,棺材都已经做好了?” 赵鳞恭谨道:“是,都已经做好了。” “一共查出来五十九名被害少年、少女的身份,”陈韶缓缓说道,“可以将查出来身份的被害少年、少女装进棺椁了,装好之后,通知其家里人领回去安葬。” 赵鳞小心地问道:“是不是也要跟史兴害死的那些人一样,给他们一些赔偿?” 陈韶翻看信息的动作顿了一瞬,随即将剩下的二十几份信息快速翻完,“你查出来的这五十九份信息中,没有一份是被他人拐骗,也就是说,他们都是被他们的家人为着各种理由发卖后,才落得这样的下场。我没有教训他们,已经是我宽厚,你问我是不是得给他们一些赔偿,你是怎么想的?” 第204章 夜话 赵鳞赶紧跪到地上,求饶道:“是下官思虑不周,还请公子饶恕。” “起来吧。”陈韶淡声道,“你的提议不错,只不过不适合已经查出来的这五十九人。” 赵鳞胆战心惊地起来,小心说道:“是下官没有将话说清楚,下官原意也是想问那些被拐卖的少年、少女。” “有方案吗?”陈韶径直问道。 赵鳞忙道:“下官这就回去琢磨。” 陈韶‘嗯’一声,好心提醒:“下次再有类似的提议,先把方案想好。” 赵鳞称是。 “还有,”陈韶思索片刻,才接着说道,“我看你查出来的这五十九份身份信息中,有大部分家里都在文家庄子所覆盖的村镇中,你记得将他们都登记一下,文家占去的土地可以归还给他们,分下去的钱、粮也可以不用追回,但免去的五年税收得取消了,必须让他们按时缴纳。” 赵鳞再次称是,又等了片刻,见她没有别的安排,便乖觉地退了出去。 从乘风院出来,闷着头一直走到再也瞧不见乘风院后,他才缓缓停下来。回头看一眼乘风院的方向,拾袖抹一抹额头的冷汗,又稍思片刻后,才抬脚回了斜后方的官宅。 在进自家大门前,他又一次止住脚步,往丁立生的宅院看上一眼,又往周围看上几眼后,拐脚进了丁家大门。 丁立生的高热已经退下去了,人却还很虚弱。趴卧在床榻上,哼哼唧唧,似睡非睡。两个婢女站在他的身侧,轻巧地为他打着扇。随从轻手轻脚地走到屋中,低声禀报道:“大人,赵大人来了。” 丁立生哼唧声不停。随从安静地等在一边,等了好半晌,丁立生才停下哼唧,明知故问道:“哪个赵大人?” 随从低声道:“是仓曹的赵大人。” “赵鳞呀?”丁立生眼也不睁,“现在什么时辰了?” 随从答道:“刚到亥时。” “才亥时,”丁立生脸上闪过几分不满,“他是嫌我现在的麻烦还不够大吗?” 随从没有说话。 丁立生自言自语地发泄片刻,才接着问道:“有问过他来做什么吗?” 随从小心翼翼道:“问过了,说是过来看望大人。” 丁立生轻哼:“我看他不是来看望我,而是跟顾家、范家、戚家一样,想来向我打听什么消息!” 随从轻声劝慰:“顾家、范家和戚家从前指使公子习惯了,如今栽了大跟头才记起大人的好,大人不理会他们也是理所当然。但赵大人不同,赵大人一直唯大人马首是瞻,从未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大人若是不见他,恐怕不好。” 丁立生不以为然道:“顾家、范家和戚家在我这里吃了闭门羹后,没有去找他?” 随从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自然是找过,不过找他也没有用。自从公子让他查找那几个园子的尸体身份后,就没有再安排过他别的事,也没有再见过他。他知道的估计还没有顾家、范家和戚家他们自己多。而且赵大人也是聪明人,如今这太守府里还缺着一个太守,公子明显是属意大人和周大人,周大人与他可是不对付已久,周大人要上台了,第一个要倒霉的就是他。顾家、范家和戚家实力再不错,也不能在仕途上帮他什么,所以不管于公于私,他都得维护大人的利益才行。” 丁立生本不想见他,听完这一番说辞,勉强改口道:“那就请他进来吧,请的时候注意一些,看有没有人跟踪他。” 随从应一声是后,将屋中的几盏灯都点上,这才出去将赵鳞请了进来。 “随便坐。”丁立生有气无力地说道。 赵鳞看着他半裸在外的猩红屁股,面皮忍不住抽搐两下后,才问道:“前两日看着不是好些了吗,怎么又这么严重了?” “还能是为什么?”丁立生睁开眼睛,将两个婢女撵出去,又让随从拿了块薄巾盖到屁股上后,倒吸着凉气说道,“丁义昌做了那么多的混账事,我不得给他收拾烂摊子?罢了,他都已经死了,说再多也没有用。你这么晚过来,是出什么事了?” 赵鳞的目光隐隐闪烁两下,丁立生在防备他。丁家是什么情况,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丁立生要推卸与丁义昌的关系,大可不必在他跟前。可丁立生明知道这一点,却还是这样做了,为何?赵鳞悄悄掀起眼皮,飞快看一眼给他打扇的随从,又暗自看一眼周围后,才放缓声音说道:“刚才,公子叫我去了乘风院。” 丁立生随意地问道:“叫你去做什么?” “左不过是为冰窖里的那些尸体。”赵鳞说道,“我已经将落雁居、梅园和快活林的那些尸体身份信息交上去了。” “公子没有说什么吧?”丁立生依旧是不怎么在意的语气。 “倒是没说什么,”赵鳞压着声,“就是让我将那查出身份的尸体装进棺椁,再去通知他们的家里人将棺椁领回去。” “棺椁都已经做好了,你看着安排吧。”丁立生说道,“我这身子经过前两日的大雨折腾,一时半刻是好不齐全了。” 赵鳞犹豫片刻:“听说公子今日去了边和村朱家、顾家庄子后边的矮山,还让羽林卫和任家的人挖了矮山脚下埋尸骨的那圈大坑,公子这是想做什么?” 丁立生不动声色道:“公子是在灭了朱家后,审讯完朱家的两个管事,才去的边和村,显然是那两个管事为了活命,将边和村供了出来。公子为何会灭文家和朱家?起因就是那几个园子。边和村那处矮山脚下的尸骨也是从那几个园子丢过去的,你说公子想做什么?” 赵鳞想听的当然不是这些废话,悄悄坐近一些,继续问道:“也就是说,公子灭了文家和朱家还没完,还打算灭了顾家、范家和戚家才肯罢休?” 丁立生霎时看向他,眼里的光芒在灯光中,隐隐带着杀气。 赵鳞头皮猛地一麻,对着他的目光,本能地表着忠心道:“大人是不是忘记了,我是靠着你才走到今天的位置。说句不中听的话,没有你,就没有我。顾家、范家和戚家近些时候的确时常找我,暗示我来向你打听公子的消息,但他们从前连你都看不上,我又岂是那么没有自知之明的人?” “你明白就好。”丁立生不冷不热地说道,“公子行事向来让人猜不透,但我也不怕告诉你,公子之所以会灭朱家,是听从了我的建议。” 赵鳞心头咯噔一下,立刻笑着揖手道:“恭喜大人。” 丁立生愣道:“恭喜我什么?” 赵鳞笑道:“大人还跟我装糊涂,灭朱家这样的大事,公子都肯听大人的建议,可见太守的人选,公子更属意还是大人。” “告身没有拿到手里之前,还是谨慎一些为好。”话是这样说,丁立生的脸上却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了势在必得的笑容。 赵鳞赞同地点一点头:“的确要谨慎一些,朱家虽然没了,但指使那几个百姓拦路状告大人的顾家、范家和戚家还在。大人这次用了一顿板子,还有丁家所有的庄子才勉强换来清白,若他们使坏再来一次,公子到时会是什么样的态度,谁也拿捏不准。所以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是对他们几家。” 再来一次?以顾二爷、范二爷和戚三爷的作风,还真有可能!仅有的丝丝喜色,慢慢沉到心底,丁立生面无表情地问道:“照你的意思,不管公子是不是要对付他们,我们都得把他们解决了?” 赵鳞没有说话,只是毫不遮掩地朝四处看了两圈。 丁立生淡然道:“你放心,没人能逃过他们两人的眼睛,即便是羽林卫也不行。” 他说的两人,指的是接替婢女给他打扇和守在门口的两个随从。赵鳞自然知道他们两人的本事,不过是想借机试探他对他还有几分信任罢了。从他的话里,听出自己想要的答案后,赵鳞便毫无顾忌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朱家、顾家、范家和戚家明知道大人在争太守的位置,还指使那几个百姓拦路状告大人,分明是打心里瞧不上大人。他们既然这样无义,大人又何必再顾念往昔的情分?公子既要彻查那几个园子的凶手,大人何不将计就计,将他们一举铲除了?” 顿一顿,又道:“铲除了他们,不仅太守的位置是大人的,连……也没人再与大人争锋。” 丁立生霎时心动了,眼底的渴望几乎都能凝成实质,但很快,他又不动声色地全部压了回去,“我倒是想铲除他们,只是想要铲除他们,谈何容易?” “大人放心,”赵鳞适时表态道,“只要能助大人坐上太守之位,我赵家也可以跟大人一样壮士断腕!” 丁立生要的就是他这句话,不过,该做的戏还得继续做:“你赵家能积累下如今的家产,有多不容易,我都看在眼里,你当真愿意舍弃?” 赵鳞笑道:“大人坐上太守的位置后,还能亏待了我不成?” “自然不会!”丁立生豪气保证。 “这就是了。”赵鳞大公无私道,“受那几个园子的影响,赵家现在的子弟也多不成器。借着这个机会,把这些不成器的混账清一清,也算是给其余后生长个教训。” “说得好!”丁立生称赞道,“跟着公子做事这段时日,我算是看明白了,想要让丁家越来越繁荣昌盛,像以前那样放任自流是绝对不行的,还是读书识字、勤奋能干才行。” 就着这个话题,两人畅谈了差不多两盏茶后,丁立生才将话题给转回来,“公子下一个要对付谁,我暂时也不清楚,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不管她要对付的是谁,一定是从顾家、范家和戚家三家当中挑选一家。为了避免他们三家在我这里得不到消息后,会在暗中收买雷德厚,下次他们来找你之时,你可以适当地透露那么几句,就说公子也还在琢磨当中。” 赵鳞点头答应下来,又转问道:“听说他们三家还在找骆爷。” “说到骆爷……”丁立生的好心情因着他的问题,霎时间消失得干干净净,“我倒是要好好提醒你几句,趁着公子当前的注意力还在顾家、范家和戚家身上,你赶紧与赵家撇清关系!” 赵鳞心头一寒:“怎么,他也有我们两家的证据?” “之前我还不敢肯定,现在却可以百分百地告诉你,一定有!”丁立生说着,将朱家被围剿那日的事,大致与他说了一遍。 赵鳞听完,脸上血色瞬间尽褪,“如果当真有我们的证据,那岂不是……” “所以才叫你赶紧与赵家撇清关系,”丁立生严肃地说道,“赵家与丁家做的那些事,我们都未曾露过面。到时清算起来,我们只要咬死不认就行。” 赵鳞忧虑道:“公子能相信吗?” “她当然不相信,不然我为何会挨这一顿板子?”丁立生自信地说道,“不过你也不用慌张,我是挨了顿板子,但也仅仅是挨了顿板子。想要获得公子的宽恕,从今日起,你跟我一样,说话谦卑一些,做事殷勤一些,不管公子安排的活有多脏多累,都要事必躬亲地完成。远的不说,你就看看任家,文家刚被灭,他们就为自己打算上了。虽然以公子的行事作风,绝不可能放过他们,但也绝对不会像对待文家和朱家一样对他们赶尽杀绝。” 赵鳞愤恨道:“也就任家的人这样狡猾奸诈!” 丁立生赞同:“谁说不是?” 两人又顺着这个话题说了片刻任家的坏话,又商量了半晌往后的行事后,赵鳞才起身走了。 从丁家出来,拐弯回到赵家,赵鳞脸上的忧色在月色中一点一点敛下,随之浮出丝丝的讽笑:斗吧,使劲斗吧,斗得两败俱伤,他才好坐收渔翁之利! 什么跟他一样,什么学任家?他又不是傻子!越是这种时候,才越该保持低调,等陈韶要对付赵家时,他的否认才更有可信度。不过,丁立生倒是有一点说对了,的确要赶紧跟赵家撇清关系。赵家可以亡,但他赵鳞必须好好活着! 另外,也得适当地在暗中做几件好人好事,再适当地让人传到陈韶的耳中,以增加他老实本分的名声。 “怎么回来了也不进屋?”赵夫人在屋中坐着气闷,出屋来透气时,看到站在庭院中的赵鳞,吓一跳的同时,忙上前问道。 赵鳞跟着她,一边往屋里走,一边与她说起了去丁家的事。 窃窃私语中,邦邦邦邦的更鼓声若有若无地传了进来。 五更了。 第205章 尸骨地 李天流还在大牢审讯朱家的管事。 陈韶等到子时,还不见他回来,便早早地睡下了。睡得正沉之时,李天流砰砰砰地敲着卧房的窗子,将她给硬吵了起来。 陈韶艰难地爬起来,披着外裳,勉强灌了两杯凉开水后,出来坐到正堂,困顿地说道:“说吧,什么事这么着急。” 李天流奇怪地扫一眼她披头散发的模样,又扫一眼她慵懒的姿态后,暗自腹诽两句,才开口道:“我已经审完朱家的那几个管事了。” “然后呢?”陈韶边打着哈欠边问。 “这几个管事与张忠才交代得差不多,”李天流面上染着几分不痛快地说道,“目前谁也没有见过那什么前朝太子的玄孙,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吴郡太守耿裕肯定见过他。” “朱老爷与朱家呢,审过他们两个了吗?”陈韶问。 “今日夜里再审。”李天流看着她,“你就没点什么想法?” 陈韶偏头看了他片刻,看到他‘我就是故意要在深更半夜把你吵起来’的挑衅模样,摇一摇头后,心平气和地说道:“朱老爷和朱爷即便没有见过那个什么前朝太子玄孙,也一定见过比耿裕更有话语权的大人物。不管当年朱家是怎么来的洪源郡,经过这么多年后,与吴郡的朱家必然会隔着一层利益的争夺。耿裕是吴郡太守,他是向着吴郡的朱家,还是洪源郡的朱家,答案根本不用想。要驱使洪源郡的朱家做事,只能是一个在洪源郡的朱家看来会公平处事的大人物出面才行。” 李天流脱口道:“不是辅国大将军,辅国大将军也就比陈国公府少十五万大军,而且你二哥说他治军极严,排兵布阵的本事并不弱于陈国公府。如果他是前朝太子的人,前朝太子党根本不用像现在这样暗中筹谋,早起兵抗棠了。” 陈韶戏谑:“我何时说是他了?” 李天流提醒:“张忠才交代过,他们骗丁立生,就是打的辅国大将军的旗号。” “他们当然要打辅国大将军的旗号,”陈韶从容自若地说道,“前朝太子党在暗中这么猖獗,大棠在表面上却还能这么风平浪静,不就是因为有陈国公府和辅国大将军这两座大山压着他们?打着辅国大将军的旗号,一是只有辅国大将军才能对抗陈国公府,二是借势离间陈国公府与辅国大将军。别说是前朝太子党了,就算是我有那些想法,也会这么行事。” 李天流道:“既然不是辅国大将军,那你认为会是谁?” 陈韶不答反问道:“你认为会是谁?” 李天流瞥一眼她:“是我在问你。” 陈韶从善如流道:“那现在改成我问你了,说吧,你认为会是谁?” 李天流道:“我没有与你开玩笑。” 陈韶挑一挑眉,“你看我像在跟你开玩笑吗?” 李天流看她片刻,“我打算今晚连着文家那几个管事也一并审了。” 陈韶点一点头:“可以。多一些线索,才能多一些把投靠前朝太子党的人捉出来的可能。” 李天流不屑道:“那个你所谓的比耿裕更有话语权的大人物是谁,你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敢说!” “说什么?”陈韶泰然自若道,“说那个人就是将耿裕提拔为吴郡太守的人?有能力将耿裕提拔为吴郡太守的人有谁?他们哪一个不是世所皆知的忠臣、贤臣?你想让我指认他们哪一个?” 李天流不说话了。 陈韶却犹不停歇地继续道:“前朝太子党为复国,密谋了上百年,如今借着那几个园子的案子,我们才窥见一角,可见他们隐藏之深。你想立刻揪出他们的党羽,无异于是在逼他们提前行动。如今大棠是个什么情况,我以为昨日已经跟你说得够清楚了。” 李天流冷哼着走了。 陈韶看着他的背影,并没有制止。蝉衣却不忿地说道:“深更半夜,他发什么疯?” 陈韶起身,边往卧房走,边道:“他不是在发疯,他只是在焦急。” 蝉衣还是不忿:“他焦急什么?” “焦急……”陈韶稍稍停顿片刻,缓缓说道,“焦急当年害死二哥的凶手究竟是谁!” 蝉衣霎时说不出话来了,好一会儿,才嘀咕道:“他就算是为二公子焦急,那也不该深更半夜来打扰公子。公子今儿没有更换衣裳倒没什么,若是……” 陈韶轻轻一笑,“当年他为给我二哥报仇,屠尽了北渠八千精兵,此后更是一蹶不振。如今得知害我二哥的凶手另有其人,他怎能不恨,又怎能不急?” 伺候着她重新睡下后,蝉衣朝外看上一眼,“那害二公子的凶手是谁,公子知道是谁了吗?” 陈韶叹气:“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偌大的陈国公府因为连连遭遇‘意外’,如今只余二伯、陈昭和她三人。二伯与陈昭只知是奸臣乱党所害,但奸臣是谁,乱党又是谁,却无从得知。她来洪源郡,原是想借连环杀人案做掩护,坐实她出巡是为磨炼自己的声名后,再暗中查找线索。谁知这么误打误撞,竟由连环杀人案查到了前朝太子党? 如今想要揪出前朝太子玄孙或者说投靠前朝太子党的人,唯有将重点继续放在那几个园子的案子上,再将青玉当成普通的走私案子严查。 当然,她也不是一个擅长隐忍的人,所以对于李天流的急躁,她才没有阻止。 “不知道也没什么,”蝉衣安慰道,“反正我们已经知道前朝太子党,知道文家、任家、顾家、朱家、范家、戚家还有吴郡太守、蜀郡太守都是前朝太子党的人。等把那几个园子的案子查完,随便顺着哪个线索,都能再继续查下去。” “你说得对,”陈韶闭上眼睛,“睡吧。” 这次,没人再打扰,两人总算是一觉睡到了天亮。 早上起来,吃过早饭,在出发去西郊那块朱家埋了尸体当肥料的田地路上,李天流忽然说道:“昨日夜里我去审朱家的那些管事时,罗庆容哭求她知道错了,还说只要你放了她和两个孩子,她愿意好好孝敬她爹。” 蝉衣听笑了,“她的脑子是一直这么蠢,还是在朱家过了这十来年的‘好’日子,把自己过成这么蠢的?先不说骆爷害了那么多少年、少女的性命,本就该死,就说她用孝敬自己的爹来做要挟这件事,这是长脑子的人能说出来的话?” 虽然知道他不会平白无故地说这件事,陈韶还是答道:“她既把自己完完全全地当成了朱家人,就应该跟朱家人‘同甘共苦’。现在,她能不能获得自由,不是看她愿不愿意孝敬她爹,而是看她有没有参与过朱家的犯罪活动。” 果然,她的话才说完,李天流就又问道:“那全书玉的祖父和父亲呢?昨日夜里我去大牢的时候,她的祖父和父亲也求过我,说他们知道错了,求你们看在全书玉的脸面上,饶恕他们这一次,他们发誓,他们以后再也不敢了。” 陈韶淡然道:“那就告诉他们,全书玉是全书玉,他们是他们。他们能不能获得饶恕,看的是他们有没有做过什么违反大棠律令的事,不是看谁的脸面。” 李天流沉默了足足茶盏时间后,才悠悠地说道:“还真是铁面无私!” “这不是铁面无私,”陈韶纠正,“而是任何人都不得以任何理由凌驾于大棠律令之上。” “照你这意思,”李天流较劲道,“以后傅九要是犯了什么事,你也会秉公处理?” 傅九抗议:“我才不会犯事呢!” 李天流吹毛求疵道:“如果是为了陈国公府呢?” “如果是为了陈国公府,”傅九毫不犹豫地说道,“那我犯事之后,不用公子处置,就先了结了自己。” 李天流啧一声,继续问道:“那如果为了你们公子呢?” 傅九依旧毫不犹豫地说道:“为了我们公子也一样!” 蝉衣哼笑几声,挑衅道:“你怎么不问问他,如果是为了你呢?” 傅九立刻打马离他远了些,“我可管不着他!” 李天流嗤笑两声。 在三人的吵吵闹闹中,马车很快到了西郊的长涡村。看守朱家庄子的任家人早就得到了陈韶过来的消息,一见她的马车冒头,便全都迎了出来。 打头的是任中行。 “公子。”任中行一路迎到了村外。 陈韶透过车窗看向他,“你来守这里了?” 任中行老实道:“昨日公子去了边和村,猜到今日可能往这边来,中行这才赶早过来了。” “那就带路吧。”陈韶吩咐。 任中行恭敬地应声是后,接过下人递来的马缰,翻身坐上马,扭转马头落后打头的李天流半个马身后,好脾气地问道:“公子是先去庄子上,还是直接去那块地里?” “直接去地里。”陈韶回答。 用尸体当作肥料种粮毕竟太过骇人听闻,朱三爷有意挑了长涡村这个只有朱家庄子的地方,选择的土地也在距离朱家庄子左侧不到二十丈远的位置。 将人领到地里,任中行在让下人们赶紧回去拿锄头、铲子后,主动解释道:“就是这块地,今早过来后,我特意问过朱家庄子的人。” 陈韶围着地走了一圈。 地不大不小,差不多有半亩。 地里种着花生。 从花生状态看,已经是成熟期。 陈韶弯腰,抓住跟前的花生根茎,用力拔出来后,看着已经根上挂着的花生,朝羽林卫吩咐:“花生都已经长好了,先拔起来,免得浪费。” “公子不会想将这些花生带回去给我们吃吧?”傅九问。旁边的羽林卫齐刷刷地看向陈韶,显然傅九的问题,问出了他们的心声。虽然他们不忌讳尸体,但吃用尸体种出来的花生……简直想都不敢想! 陈韶没好气道:“想什么呢?” “不是给我们吃就好。”傅九松气地上前连拔了五拢花生,羽林卫也放心地上前忙碌起来。等任家的下人将锄头、铲子拿出来时,他们已经拔了快一半地的花生。 等任家的下人也加入拔花生大军时,陈韶问任中行道:“有问过朱家庄子上的那些人,以往这块地里种出来的粮食都给谁吃了吗?” “问过,”任中行谨慎地回答,“都说是卖出去了,至于卖给了谁,就是众说纷纭了。” 陈韶随口问道:“你们任家也不知道?” 任中行低眉垂眼道:“虽同是士族豪绅,但任家与朱家还是有一定的差距。而且朱三爷对外的说话一直都是用尸体当作肥料,种出来的粮食都被他自己吃了,还曾夸过其口味独特。小人也是今日向朱家庄子上的下人确认时才得知,这地里种出来的粮食都被朱三爷卖了出去。” 陈韶不置可否地看着众人将花生拔完,又看着在徐光的指挥下,众人慢慢刨出三尺深坑,最后在一片惊呼中,终于有白骨露了出来。 “先不要动!”徐光大喝两声后,小心地跪到地上,用手挖开泥沙,将掩埋的白骨整个挖出来后,谨慎地拿起其中一根骨头。 是一根胫骨。 将胫骨对着阳光仔细地观察片刻后,徐光才爬出泥坑,将胫骨递给陈韶。 陈韶接过来,一边观察一边问道:“先说说你的判断。” 徐光通过近一个月的拼骨经验,大着胆子说道:“这具尸骨应该被埋了有五到十年。”看一眼泥坑里的骨盆,又道:“是具女尸,年纪在十三到十五岁之间,身高在四尺七到四尺九之间。” 陈韶将胫骨还给他,在他接过去的瞬间,冷声质问:“谁教你这样验尸的?” 徐光讪笑两声。 陈韶依旧板着脸,“验尸是一件很严肃的事,差之毫厘便能失之千里。如今你面对的是几个园子的大案,被害的人数众多,不需要你辨别他们的身份,如果你今日面对的只有一个死者呢?” 徐光惭愧道:“大人教训的是。” 陈韶跳下泥坑,蹲身将他挖出来的尸骨从头到脚都检查一遍,目光又在尸体头骨旁边的银钗上落了落了,命令道:“下来,重新检查!” 第206章 银钗与桃木钗 一听她的语气,徐光就知道他的判断不对。慌忙跳下泥坑,蹲跪在尸骨跟前,先从头到脚检查一遍,再拿起骨盆,仔细地检查片刻,说道:“这具尸骨的死亡时间在五到十年之间,是具女尸,年纪在十四到十六岁之间,身高在四尺七到四尸九之间。” 陈韶没什么表情地问道:“你刚才说她的年纪在十三岁到十五岁之间,现在为何又变成十四岁到十六岁之间了?” 徐光羞愧地涨红了脸。 陈韶不是咄咄逼人的人,看他长了教训,便揭过问题,继续问道:“说一说,她的死因是什么?” 徐光不敢再托大,又从头到脚地检查了两遍,才拿起颅骨,指着颅骨上的凹裂处说道:“应该是被人用锤子或是斧头一类的钝器敲击颅骨而死。” 陈韶不轻不重地说了句‘很好’后,又接着问道:“如果要你查找这具女尸的身份,你会从哪里入手?” 这个问题,徐光在跟着她办案后,还从来没有涉及过,知道她这是又要传授新知识了,立刻打起精神,再一次从头到脚地将尸骨检查一遍,最后终于将目光落到了他先前拿开的颅骨旁边的银钗上。 那是一支只有半个巴掌长的银钗,埋在地底这么多年,表面已是半黑。将银钗捡起来,拍去附着的泥土后,可以明确地看到,这是一支打磨得很是粗糙的荷花钗子。在发现荷花银钗的位置又扒拉了几下,很快一支桃木钗子也露出了头。不过与粗糙的银钗不同,桃木钗子的雕工很是精湛。 将两支钗子递向陈韶,徐光试探着说道:“是不是可以根据这两支钗子来查找她的身份?” 陈韶没有说对,也没有说不对,而是问道:“怎么用这两支钗子来查找她的身份?” 徐光单独拿起银钗,“这支银钗做工太粗糙了,看样子不像是买的,更像是自己打砸出来的。这具尸骨的主人一直戴着它,显然很珍视。可以请画师画几张银钗的样式贴到告示墙上,看看是否有人认识。” 陈韶点一点头,示意他继续。 徐光便又拿起桃木钗子,“这支钗子雕刻精美,可以在郡城卖首饰的铺子挨个问一问。” “很好。”陈韶拿过桃木钗子,看着钗头雕刻得栩栩如生的几朵荷花,淡声问道,“银钗就交给你了,按你的办法,找画师画好之后,立刻贴到告示墙上去,尽快查出她的身份。” 徐光称是。 陈韶出了泥坑,示意羽林卫继续挖骨。 很快,接二连三的尸骨被挖了出来。只是再没有找到如银钗或是桃木钗子这样可以辨别身份的证物。 陈韶看着桃木钗子,眉梢微不可察地蹙了蹙。这支桃木钗上的荷花与青玉佩、青玉莲花坐佛等的雕工一模一样,而对大管事和张忠才的审问得知,青玉佩、青玉莲花坐佛等都是从掸国买来的,那这支桃木钗子…… 朱家的这块地,总共挖出来四十二具尸骨,男、女尸各占一半,年纪都在十三至十八岁之间,除了第一具女尸,其余皆是中毒而亡。因埋得均匀的缘故,不用再另外拼骨。顶着炎炎的烈日,陈韶在吩咐完任中行去准备四十二具草席,又吩咐羽林卫去割些草叶过来盖住挖出来的尸骨后,才带着桃木钗进了朱家庄子。 还在挖骨之时,就在远处躲着看热闹的长涡村百姓见状,也很快散了。不过又很快带着簸箕、背篓等聚到了朱家庄子前。 陈韶才喝了两口傅九打上来的井水,听到长涡村百姓的举动,忙擦了把额头的汗后,出来向着众人揖手赔礼道:“还请各位大爷、大娘、大叔、大婶放心,朱家庄子储存的粮食,还有抢占的田地,等处理完文家庄子,就会立刻过来分还给大家。我今日过来,主要还是处理那块地里的尸骨,暂时无法分身处置田地和粮食的事,还望各位大爷、大娘、大叔、大婶见谅。” “就说了今儿不会分粮、分地。” “都是三娃子,我正扯着地里的花生呢,听他吆喝什么大人过来分粮、分地了,我才急吼吼地回去拿了撮箕过来。” “我也是听他的吆喝才回去拿了这些。” “真是害人不浅。” 长涡村的百姓稀稀拉拉地散了。 陈韶目送着所有百姓都离开后,才重新进了庄子大门。任中行安排好人回郡城去取草席,回来看到羽林卫随意地坐在屋檐或是树下乘凉歇气,忙叫任家的下人去搬凳子给他们后,进屋看到陈韶喝的是井水,又吓得赶紧让人去浇水沏茶。 “这些下人都是从各个庄子上找来的,平常懒散惯了,不把话说得明白些,他们就不知道该怎么做事。”任中行请罪道,“还请公子大人大量,不要与他们计较才好。” 陈韶笑一笑,随和道:“又是看管文家的庄子,又是看管朱家的庄子,是不是有些忙不过来了?” “还好。”任中行实话实说道,“一开始的时候,确实有些捉襟见肘,不过书院里的那些学子听说朱家也被剿灭后,近来处置文家庄子的速度越来越快,空出来的人手也就越来越多了。到如今,算是勉强够用了。” 陈韶听他提及书院的学子,便顺势问道:“那些学子没有给你们惹麻烦吧?” “没有。”任中行诚心夸赞道,“那些学子无论是对老百姓,还是对我们都很热情有礼,做事更是积极又干脆。老实说,我认识的学子不少,早年间也在书院读过书,还从来没有见过像他们那般争着抢着做事的人,可见公子将他们锻炼得极好。” 好话人人爱听,尤其是夸那些学子的好话。陈韶笑着说道:“一时的积极勤快不算什么,一直保持下去,才更为难得。” 任中行赞同地点一点头,“能保持三年、五年就很难得了。” “三年,五年?”如果只能保持三年、五年,她何必浪费这个时间。陈韶无声地笑两声后,干脆地转移话题道,“守在这庄子上的人,都是怎么解决吃饭问题的?” 任中行拍一拍额头,这才想起来已是正午,忙要叫人回郡城去置办几桌酒席过来,陈韶便出声制止道:“不用那么麻烦了,叫两个人……罢了,蝉衣,你带两个羽林卫往村里去一趟,找几个会做饭的婶子过来帮着给大家做一顿饭。” 长涡村距离朱家庄子并不远,也就一两百丈的距离。蝉衣带着羽林卫去后,很快便独自折转回来,笑盈盈道:“不用麻烦叫人来做了,村正已经安排好些大娘、大婶在给我们做饭了。还说公子去别的村子时,别的村子都杀鸡斩羊,如今来了长涡村,长涡村自然不能被比下去。跟去的两位大哥,已经自觉地在帮着打下手了。” 陈韶放下茶碗,起身道:“既然他们都已经在打下手了,我们也不能被比下去。走吧,一起过去打下手。” 羽林卫们一听这话,立刻吆三喝四地爬起来,来不及拍身上的泥土,便争先恐后地朝着长涡村涌了过去。任中行早前也跟着陈韶跑过十个村子,同样跟着她吃过不少百姓们招待的饭菜。那些饭菜虽比不得酒楼里的精致可口,但分量是绝对没话说。而且一大群人围着吃饭,那个热闹劲,也是酒楼比不了的。看到羽林卫你追我赶的已经跑出去十几丈远,他也不甘落后地朝着陈韶揖一揖手后,飞快地追了出去。 傅九也想追,可又想保护陈韶,犹犹豫豫纠纠结结得跟猴子一样,在陈韶身边上蹿下跳。陈韶大方道:“去吧。” 傅九立刻如离弦之箭一般,朝着他们追去。 陈韶看他为后来居上,连轻功都用上了,不由笑上两声后,朝眼巴巴的任家下人道:“一会儿饭好了,我会安排人送过来。庄子这边,就麻烦你们辛苦些,好好照顾着。” 洪源郡是座很典型的山城,不管是郡城,还是村镇,多数都是依山而建,长涡村也不例外。因要煮的饭菜众多,村正将煮饭的位置安排在了祠堂前的石坝上。陈韶到时,看到长涡村的村民正似在跟羽林卫比赛一样,都在争抢着干活。热闹的场面,让村正吼得嗓子都哑了,也没有控制下来。 看到陈韶过来,已经年过六十的村正健步如飞地迎上来,止不住兴奋地说道:“大人来得正好,快让他们停下来歇一歇,这点活我们自己干得过来!” “大爷不用为他们担心,”陈韶温和道,“等他们劈完柴,又担完水,自然会停下来。” 村正显然只知道他们以往去各个村子办事时,各个村子会杀鸡斩羊的留他们吃饭,不知道羽林卫所谓的打下手,是帮着村里的家家户户劈柴、担水等,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看陈韶不着急,村正愣眉愣眼地提醒道:“他们在给人家里劈柴、担水,还有要去地里给人扯花生的,这大中午的太阳毒得很,这样干下去,要中了暑气可咋整?” 蝉衣出面道:“大爷不用担心,一会儿我去采些草药回来,给他们熬一锅汤就行。” 村正道:“这,这咋做着饭,反成了来给我们干活呢?” 任中行正担着水经过,闻言高声道:“大爷您习惯了就好。” 陈韶边往阴凉处走,边道:“是呀,您习惯了就好。” 这边说着,那边蝉衣已经带着村里的孩子们往村外采草药去了。 热热闹闹地吃过饭,又帮着收拾干净后,在村里人不舍的目光中,陈韶带着羽林卫终于回了朱家的庄子。 任家已经将草席送过来了。 但太阳实在毒辣。 陈韶安排任家人将上午扯的花生拖回来,让羽林卫一边等太阳落下去,一边摘花生。在羽林卫三三两两地围成一团摘花生之时,她则让任中行将朱家庄子上的管事带到了正堂。 先问了一些庄子的情况,又问了几句那块地的情况,大致摸清了他的底细后,陈韶才进入正题:“那块地总共埋了多少人?” “四十二个人。”管事毫不犹豫地答道,“二十一个男子,二十一个女子,小人记得非常清楚。” 自从朱家被灭后,管事就被任家的人绑着双脚,被迫同原先庄子上的下人挤在柴房中,风吹日晒便罢了,吃喝拉撒也在同一个地儿,早就受够了。听到陈韶找他,他激动得险些哭出来。为了不再回柴房,对陈韶的提问,那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埋的最后一个人是男子还是女子?”陈韶问。 “女子。”管事依旧毫不犹豫地答道,“是一个掸国女子。” 任中行飞快地看他一眼,又看陈韶一眼。陈韶面上并无惊讶之色,似乎早就知道埋的最后一人是女子,且还是掸国女子。 陈韶可管不着他怎么想,得到想要的答案后,又接着问道:“她是你们朱三爷的什么人?” “不是朱三爷的什么人,”管事迅速说道,“听张管事说,那个女子是什么掸国大将军的爱妾,因与人私通被大将军撞见,就以一千两白银的价格卖给了朱家和顾家的商队。因她长相实在出众,朱三爷他们就将她留在了碧桃园。只是那女子很是不听话,三番五次地忤逆朱三爷他们,有一回她又忤逆朱三爷后,朱三爷想对她用强,却被她咬下一块肉,朱三爷吃痛之下,就失手打死了她。” 陈韶让徐光将那支银钗拿出来,问道:“你仔细认一认,这银钗是不是她的?” 管事连连点头,点完头,又胆战心惊地补充道:“是她的,听说是她的奸夫送她的,看得比她的命根子还重。张管事将她的尸体送过来,让埋到那块地里时,曾想拿走这支银钗,谁知下人的手都还没有碰到这支银钗,那女子突然就睁开了双眼。就是这样,这支银钗才得以保存下来。” 徐光看着手里的银钗,惋惜不已,这么神奇的事,他竟然没有遇上。陈韶不动声色地看他一眼后,将那支桃木钗也拿了出来:“你再看看这支钗子是不是也是她的?” 管事细看两眼,点头道:“是她的。” 陈韶看他没有细说,便问道:“是她原本就有的,还是朱三爷他们送她的?” 管事摇头:“这小人就不知道了,小人只记得她被埋到那块地里时,头上就戴着那支银钗和这支木钗。” 陈韶又问了几个问题,见他知道得也不多后,便让任中行将他带了下去。看他还算老实,在让任中行带他下去时,特意多吩咐了一句:“将他单独关起来。” 任中行叫进来两个任家的下人,将她的话吩咐了下去。下人拖着管事出去时,任中行余光无意地扫到陈韶正看着他,心中一凛,立刻反应过来她是有话要避着他对李天流等人说,忙找了个由头,跟着下人出去了。 第207章 掸国女子 掸国的女子。 等他们走远后,陈韶将徐光手里的银钗拿过来与桃木钗放到一起,仔细比对过后,发现银钗的荷花虽然粗糙,但大致的轮廓却与桃木钗非常相似。 “今天晚上,你还得再审一遍朱家的那些管事。”将银钗与桃木钗拿起来递给李天流的同时,陈韶说道,“尤其是那个张忠才。” 李天流打量片刻银钗与桃木钗后,塞到怀里。 蝉衣看到,黑着脸道:“你就那么塞到了怀里?” 李天流睨着她:“不然呢?” 蝉衣脸色更黑了,“那管事的话,你是不是没有听到?” 李天流挑起一侧眉梢:“那个管事说了很多话,你指哪句?” 蝉衣懒得与他废话,横眉冷眼地朝他伸出手,命令道:“给我!” 李天流看一眼她冷着的脸,又看一眼她伸着手后,将银钗和桃木钗拿出来放到了她的手心。蝉衣接过来用手帕包着后,递还给他道:“拿去!” 李天流再次看一眼她的冷脸后,将包着手帕的银钗和桃木钗拿过来,细看两眼,又塞到了怀里。 徐光轻咳两声,“那女子再厉害也化成了白骨,而且害死她的是朱家人,我们则是来救她的,她但凡有点良心,都不会害我们。” 陈韶各看他们一眼后,起身到屋外,指挥着羽林卫将摘下来的花生铺到院中晒着后,这才去了地里。 “把她的尸骨单独收起来,放到我的马车上。”陈韶站在银钗和桃木钗子的主人跟前,吩咐徐光。徐光看向蝉衣,见她没有反对,这才快速将尸骨收到草席上,小心地卷好后,跟着傅九一起抬去了她的马车。 两人回来时,羽林卫在陈韶的指挥下,已经开始收拾其余的尸骨,徐光忙跳下泥坑帮忙。 将所有尸骨都收到草席上后,太阳已经落山,漫天的晚霞染着半边天。 陈韶绕着排成三排的尸骨走上一圈,确定没有人在忙乱中将骨头东拼西凑后,才停下脚步,看两眼朱家庄子,朝任中行说道:“这些尸骨……恐怕要暂时放到庄子里。” 任中行看一眼脸色发白的任家下人,主动问道:“公子是要寻一块好地再安葬他们?” “不是。”陈韶直言,“等那些学子过来处理完这个庄子上的事,我会安排人推了这个庄子,将他们埋在庄子上。” 把朱家的庄子推了,把尸骨埋在庄子上面?任中行心中骇然,面上却分毫不露道:“朱家用他们的尸体作肥,公子将他们安葬在朱家的庄子上面,的确再合适不过。” “既然你也觉得合适,那就赶紧让人回庄子收拾个空地。”陈韶吩咐。 不管任家下人的脸色有多难看,任中行还是硬着头皮吩咐他们在朱家庄子上收拾出来四间空房,将四十一具尸体全部安置在了里面。 陈韶在四间房门口各看一眼后,转身对任中行道:“让人看好这些尸骨,不要弄丢了。” 任中行应好,在转头吩咐任家下人时,忽然想到朱家的下人,在陈韶转身走后,不由放低声音,吩咐看守朱家庄子的任家管事道:“去将公子先前问话的管事,还有再去柴房提两个人过来看守这些尸骨。” 任家的管事一听不用他们看管,立即安排去了。 从长涡村回到太守府时,晚霞还没有散去。 大堂前的空坝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发出来的嘈杂声,裹挟着天黑前的最后一波热潮逼停了陈韶的马车。 在大堂内的偏厅里趴卧着歇息的丁立生听到衙役禀报,立刻搭着随从的肩膀迎了出来,“幸不辱命,名单上的那些被害者的家人都已经请过来了。” 陈韶看着他泛着白的面色,还有又瘦了一圈但依旧庞大的身躯,点点头道:“辛苦你了。” “不辛苦。”丁立生咧着嘴,讨好地看向蝉衣道,“吃了蝉衣姑娘送来的药,下官已经好了不少。” 蝉衣没有理他。 陈韶绕过空坝上畏惧的人群,缓步走进大堂,在让傅九回乘风院将落雁居和碧桃园的花名册拿过来后,按照递给丁立生去请人的名单,连续点了五个人名,“去将他们的家人请进来。” 在傅九扯着嗓子的叫喊声中,五家人带着惊恐,相继走进大堂,又相继跪到地上。 陈韶的目光依次从他们身上扫过后,翻开碧桃园的花名册,慢声问道:“卫粟的家人是谁?” 一对老夫妻,三对中年夫妻及五个大小不一的年轻人往前跪行了一步。陈韶看一眼花名册上对卫粟的记载,进一步问道:“卫粟的三哥是谁?” 三对并排跪着的中年夫妻中,跪在中间位置的男子明显慌了,陈韶还什么都没有说,他便砰砰砰地磕着头求起了饶。时辰不早,外面还等着那么多人,陈韶也不跟他废话,直截了当的问道:“当年就是你将卫粟卖给朱家的?” 卫粟的二哥卫丰用力磕头道:“小人知道错了,求大人开恩!” 陈韶肃声道:“回答我的问题。” 卫丰痛哭道:“小人年轻不知事,才犯下大错,求大人开恩呀。” 陈韶淡声道:“你卖卫粟时,家里都有谁知情?” 卫丰本能地朝左右看一眼后,飞快说道:“他们都知情,他们都同意将他卖到朱家!” “你少胡说八道,”卫丰右手边的中年男子迅速反驳,“我是娶卫笑的时候,才知道你为进太学,将卫粟卖给了朱家!” 卫丰似濒死之人一般,死死咬着他道:“你敢说你娶卫笑,不是因为我在太学读书的原因?” 中年男子梗着脖子道:“我娶卫笑是看中了你在太学读书,但我并不知道你是卖了卫粟才进的书院!” 卫丰不听:“反正你知道!” 中年男子反驳:“你卖卫粟的时候,我不知道!” “行了,”陈韶敲两下惊堂木,让两人都安静下来后,诘问道,“卫粟被你卖去朱家时有多少岁?” 卫丰又要求饶,陈韶冷斥:“少说废话,直接回答问题!” 卫丰惶恐道:“十三岁。” 陈韶看一眼花名册,又看向他:“他十三岁,你多少岁?” 卫丰犹犹豫豫地答道:“十六岁。” 陈韶看一眼他左手边的中年男子,“他是你大哥?” 卫丰称是。 陈韶:“卫粟被卖时,他多少岁?” 卫丰看一眼打着哆嗦的卫勤:“二十一。” 陈韶:“成亲了吗?” 卫丰又看一眼卫勤身边同样打着哆嗦的妇人,“成亲了。” “除几个孩子和……”陈韶看向卫丰右手边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飞快答道:“小人王康。” “除几个孩子和王康之外,将其余人带到边上候着。”陈韶吩咐。 “谢大人,谢大人!”王康激动地用力磕了几个头后,麻利地爬起来,拉住卫笑身旁的两个男孩就往外走。其余三个孩子原本还在犹豫,看他这样,也赶紧爬起来走了。 卫家留下来的人忙不迭地痛哭求饶,丁立生看两眼陈韶,见她并没有松口的意思,一边手,十数个衙役立刻一哄而上,将他们给拖到了一边。 “包青青的家人是哪个?” 一家接着一家,很快天就黑了。 落雁居及碧桃园的花名册所记载的被扔在边和村那处矮山脚下的尸体共有六十三具。将六十三家人挨个地审完,已经临近子时。看着留下来的,几乎占据了大堂一半的被害者家人,陈韶捏一捏眉心后,吩咐道:“安排人将他们送到边和村朱家庄子,跟看守朱家庄子的任家管事说一声,今晚就让他们暂时在朱家庄子歇一夜,明日一早,让徐光过去教他们挖尸骨。” 丁立生安排人带着他们出去后,陈韶正要起身回乘风院,忽然有衙役飞跑过来说道:“书院的那些学子回来了。” “这么快?”陈韶朝外看上一眼,“请他们进来吧。” 刘德明,许显民、孙棋各自为阵,带着自个的队伍快步朝着大堂走来。走进大堂,依旧各自为阵的揖手向着陈韶见礼。 “黑了,也瘦了,不过精神倒是不错。”看着黑得发光,身形也不知不觉变得笔挺的众人,陈韶笑着问道,“是忙完就回来了?” 刘德明上前一步,代为答道:“听闻大人又围剿了朱家,学生等人不敢耽误,你追我赶的忙完之后,都争抢着赶了回来。” 低声吩咐蝉衣,让小厨房备些简单的吃食后,陈韶回过头,饶有兴趣地问道:“说说看,怎么个争抢法?” 刘德明和孙棋不约而同地看向了许显民。 许显民也上前一步,大方答道:“学生将二十二人的队伍分成三组齐头并进,人手不够,便自行想办法,或请庄子所对应的村子百姓,或自个花钱雇用他人,总之,在力求按大人的要求分粮、分钱、还地的同时,以最快速度解决所有庄子。一开始是我们同队人员互相比拼,后来他们两队得知我们的办法后,为赶上我们的进度,竟把队伍分成了四组或是五组。学生原想着他们比我们落后了六七个庄子,他们想追,那就让他们追好了。后来,朱家被围剿的消息传出来后,学生料想着还要处理朱家的庄子,便让各组人员在快要处理完当前的庄子时,安排人先一步去下一个庄子做准备。原以为准备这么充分,怎么也能夺个第一,为防意外,我们忙完最后一个庄子后,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歇息,便急着赶了回来,结果我们这样想,他们也这样想,以至于我们就在郡城外相继碰了头。” “还不都是因为你?”孙棋控诉,“听到朱家被灭的消息,我们原还想找他一起商量,怎么能将速度提得更快一些呢,他可好,背着我们两队偷偷加速!幸好我们有先见之明,早早就派人盯着他了。” 听着他们互相‘指责’的话语,陈韶忍不住笑出声来,年轻真好呀,年轻不仅代表着旺盛的生命力,还代表着拼搏与进取。陈韶很不想打断他们叽叽喳喳互相攀比的声音,但蝉衣已经回来了,小厨房的人也已经准备好了吃食。为了不耽误小厨房的人歇息,陈韶不得不拿起惊堂木,轻轻敲两下后,打断他们的攀谈:“这么着急回来,都还没有吃饭的吧?正好,我也还没有吃饭,厨房也不知道今晚会有这么多人,匆匆忙忙间只准备了一些简单的吃食,要是你们不嫌弃的话,那就跟着我凑合一顿吧。” 自然没人会嫌弃。 “那就走吧。”陈韶笑着起身,带着他们进了后院。乘风院的确很宽阔,但要在院子里摆下十余张桌子,还是显得有些逼仄。在丁立生积极地建议下,最终将宴席摆到了花园中。 学子们已经被锻炼得很有眼力见儿,看到陈韶在吩咐羽林卫们去搬桌子、凳子,也哄抢着跟着一起去帮忙。桌子、凳子摆上,灯笼点上,饭菜、酒水也相继端了上来。 在落座前,陈韶让蝉衣和傅九去将全书玉和那五个跟着查账的学子也请了过来。 月光正好,陈韶举起酒杯,笑着说道:“都随意些,不用拘谨,今日时辰太晚,你们又忙碌了这么长时日,开开心心的吃,开开心心的喝就成。” 学子们虽高声应了好,还是等她先动了筷子,才陆续开动。此后又在羽林卫的带动下,才彻底放开拘束,真真正正地热闹了起来。 陈韶看着他们闹了一阵,才问与蝉衣说着小话的全书玉:“骆爷今儿有没有带回来什么消息?” 全书玉玩笑道:“难得月色这么好,大家一起吃饭,公子怎么又问起公务来了?” 她这是第一次跟陈韶玩笑,话说完后,陈韶没说什么,她自个倒先不好意思起来。浅浅抿一口茶,压去脸上的绯色后,兀自答道:“骆爷说,顾家将城下的那些劫匪都安排在了顾家周围。只要顾家应个声,他们就能立刻从四面八方冲出来支援,范家和戚家也差不多。只是永顺货行的劫匪要顾着两家,在谁家多,谁家少的问题上,似乎起了些矛盾。” 蝉衣本还想打趣她几句,听到她的这些话后,改口道:“范家要与戚家起了矛盾,倒是可以利用这个契机来对付他们。” 第208章 世袭诏书 用这个对付范家和戚家? 如果只余范家和戚家,倒是可以这么干,只是如今还有个顾家,那就不能先对付他们。兔子急了,尚且还会咬人呢。陈韶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道:“骆爷还跟昨日一样死气沉沉?” “看着虽还是行将就木的模样,但比昨日好了许多,”全书玉边想边答道,“顾家、范家和戚家的情况,也是他主动告诉的我。跟我说完这些后,还问了我公子昨日和今日去看的那两处埋骨地的情况,之后又问了我公子会不会像处置文家庄子一样,处置朱家庄子。我给了他肯定的答复,他便回去歇着了。走时,我看他的眼睛都红了。” 蝉衣虽然同情他的遭遇,但一想到他害了那么多的少年、少女,便不由得将同情给抛到九霄云外,甚至带着些恶意地说道:“俗话常说人在做,天在看。罗庆容认贼作父虽然令人不齿,却也不失为对骆爷不择手段报仇雪恨的一种反击。” 全书玉给她添了一碗汤:“比起那些少年、少女的下场,罗庆容的举动,的确算是一种报应了。” 听着两人的轻声细语,陈韶不动声色地看向丁立生。 丁立生强搂着随从的脖子,勉强支撑着自个的身体,正和几个羽林卫拼着酒,好几个学子围在他们周围,给他们鼓劲。 收回目光,陈韶慢慢喝了两碗汤,又吃了几口菜后,吩咐傅九在这里看着他们,她则先一步回乘风院歇下了。 她走不久,李天流也悄无声息地退下来,往大牢去了。 “那个女子是掸国安北大将军的小妾,”第二日临近午时,李天流才醒过来。跟着一起吃过午饭,坐在正堂里歇息之时他颇是平淡地开口,“小妾的奸夫是安北大将军麾下的一个千夫长。事发之后,小妾被卖给了朱家,那个千夫长则被处死。” 陈韶问:“顾、朱两家与掸国做生意的商队负责人是谁?” “顾家是顾三爷,朱家是……”李天流有意停顿了片刻,才幸灾乐祸地说道,“朱三爷。” 朱三爷已经被她杀了, “商队的人呢?”陈韶平静地问道,并没有如他所愿那般,流露出什么懊悔的神色, 李天流嗤一声,“商队的人就是如今在顾家等着你上门去,好对你瓮中捉鳖的那些劫匪。” “瓮中捉鳖……”陈韶来来回回将这个词念叨着好几遍后,才不疾不徐问道,“朱老爷与朱家呢,他们有没有交代些什么?” “没有比耿裕更加有话语权的人,”李天流再次幸灾乐祸地看她一眼后,接着说道,“他们之所以愿意投靠前朝太子党,且一心一意为前朝太子玄孙做事,是因为前朝太子玄孙给过他们一封诏书,大意是事成之后,可封洪源郡朱家一个世袭的三品官,两个世袭四品官及三个世袭五品官,同时还承诺可以让洪源郡朱家的子弟全部进入国子监读书。顾家、范家及戚家同样如此。” “一个三品,两个四品,三个五品,还都是世袭,难怪他们如此卖力。”陈韶戏谑,“诏书呢,赶紧拿给我瞧一瞧,长这么大,我还没有见过世袭的诏书长什么样呢。” 李天流站起来:“那还等什么,走吧。” 世袭的诏书,他也没有见过。 陈韶也没有问他走哪里去,直到马车出了太守府,他才道:“去朱家!” 前朝太子玄孙给朱家的世袭诏书在朱老爷和朱爷共有的小钱库中的暗格里。按照朱老爷与朱爷的交代,李天流在一幅古画后面找到了暗格。将暗格中的莲纹木盒拿出来后,在陈韶、蝉衣和傅九灼灼的目光中,李天流打开木盒,拿出了里面的三卷丝绸诏书。 “难怪他们愿意为那什么前朝太子玄孙卖力,”李天流嘲弄,“看这轴柄,贴金轴、黑牛角轴,全然是按照三品、四品和五品官员的官阶规格做出来的。还有这丝绸,上等蚕丝,祥云瑞鹤,银色五爪巨龙,跟真的圣旨几乎一模一样。” 傅九催促:“先别说这些了,赶紧打开看看写了什么。” 李天流将两卷黑牛角轴的诏书扔给陈韶,打开那卷三品贴金轴的诏书。傅九立刻凑到他跟前,边看边读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忠孝之家……忠孝之家?他们叛国投敌也算忠孝之家?” 在他的狐疑声中,陈韶也打开了手里的两卷诏书,蝉衣同样迫不及待地站到她身旁,跟着一起看了起来。开头都一样,只是看到忠孝之家几个字时,蝉衣同样忍不住冷笑两声。 “还真是世袭诏书,”内容看完,看着文字后方盖着的皇帝印玺,蝉衣冷哼,“连前朝皇帝的印玺都盖上了。” 李天流将手里的诏书扔给傅九,又过来看起了陈韶手里的诏书。陈韶将两卷诏书都递还给他,顺手拿过傅九手里的诏书。 撇开诏书上盖着的印玺是前朝皇帝这一点,三卷诏书无论是规制,还是书写的格式,都是正儿八经的圣旨模样。 李天流看着陈韶。 陈韶则看着手中拿着的三品诏书上的字迹,眉梢忍不住一蹙再蹙,这字迹看着莫名有些眼熟,但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了。合上诏书,陈韶握拳轻轻捶一捶额头,又捏一捏眉心后,重新打开诏书。 还是看着眼熟。 但依旧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将诏书递给蝉衣,陈韶问她道:“你好好看一看这诏书上的字,看看是不是眼熟。” 蝉衣接过诏书,仔细看了片刻后,忽然瞪大双眼道:“这字、这字……” 李天流和傅九都看着她。 蝉衣抬起头,惊讶地盯着陈韶:“这不是公子写的字吗?” 嗯? 李天流迅速看向手里的两卷诏书。傅九也赶紧凑过脑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后,狐疑道:“这不像是公子写的字呀?” 李天流悄无声息地眯起了双眼。 而陈韶在蝉衣说出是她写的字后,脑子里忽地划过一道闪电,快速拿回她手里的诏书,看着熟悉的笔骨与笔锋,面色骤沉。 李天流紧盯着她,质问:“是谁?” 陈韶摇一摇头:“我不知道,我需要查一下。” 李天流冷笑:“这诏书上的字,笔骨与笔锋分明与你一样,你说你不知道?” 傅九惊了,又拿起诏书看上几眼后,更惊了:“这笔骨和笔锋,的确很像是公子的字,莫非这诏书是公子写的?” 蝉衣瞪他一眼,“不会说话就闭嘴!” 陈韶看一眼惊呆的傅九,又看一眼面带杀机的李天流,颇是无奈道:“如果我知道,何至于要点出来后,再否认?再说了,前朝太子的事一旦被验证,陈国公府遭遇的种种意外很可能就与他有关,你认为我会用他们的性命开玩笑吗?” 李天流嘲讽:“那你如何解释这个前朝太子玄孙的字迹与你相似一事?” “我无须解释。”陈韶强压着心里的阴戾,镇定地说道。 李天流冷冷地看着她,身上的杀机也紧跟着越来越重。 傅九和蝉衣双双站到陈韶跟前,戒备地看着他。 陈韶面色平静,并不将他的要挟看在眼里。 就这么对峙片刻,李天流按下心里的急躁,冷声问道:“你打算怎么查。” “你不用管我怎么查,”陈韶似挑衅一般,淡然回答道,“总归等我查好之后,第一时间告诉你就是。” 示意傅九和蝉衣退开后,陈韶上前,将他手里的诏手拿过来,无声地卷好之后,一一放回莲纹木盒中。随后拿起木盒,扫一眼小钱库,吩咐蝉衣与傅九:“好好搜一搜,看看还有没有其余暗格。” 傅九警惕地看两眼李天流后,与蝉衣一左一右,开始沿墙敲敲打打。李天流冷着脸,无声地看着他们。陈韶也看着他们,在两人将小钱库角角落落都搜了一遍,也没有搜出第二个暗格后,她还不放心,又带着他们去搜了一遍嫡系一脉的钱库。在嫡系一脉的钱库也没有搜出暗格后,她才放弃了。 从朱家出来,看着李天流如覆寒霜的脸色,陈韶无奈地叹一口气后,吩咐傅九:“去惠民药铺。” 李天流依旧还是如往常一样,骑马走在马车的一侧。只是他的脸实在是太臭了,让羽林卫都不敢说话。羽林卫一安静,冷肃的气氛霎时就笼罩了整个队伍。往常从街道上走过,总少不了胆大的百姓向陈韶打招呼,今日所过之处,百姓们如避瘟疫一般,还隔着几丈距离,就朝着两旁躲开了。 马车徐徐在惠民药铺大门前停下来。 陈韶放下莲纹木盒,缓步走下马车,扫一眼周围后,抬脚走进药铺。 药铺跟菜市一样闹哄哄的,既有前来看病的百姓,也有成群的学子。看到她进来,学子们立刻蜂拥上来打招呼。 陈韶止住脚步,看一眼后边被闹得愁眉苦脸的七爷,笑着问众学子道:“不是让你们好好歇息两日,怎么都跑这里来了?” 昨日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表现的陶明抢答道:“处理文家庄子时,每天一睁眼就开始忙碌,一直忙碌到深更半夜才会停下来。一开始大家都累得不行,但累了这么些时日下来,早就习惯了。今日睁眼发现无事可做,都觉得空落落的,就约着一起来了这里,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七爷赶紧道:“我这里没什么事要忙,大人还是赶紧将他们带走吧。” 立刻有学子反驳道: “我们可以帮着分药材。” “我们也可以照顾病人。” “还可以给病人端茶倒水。” 听着他们闹嚷嚷的声音,许显民赶紧制止道:“都别争了,朱家的庄子还没有处理呢。” 学子们立刻安静下来,齐刷刷地转头看向陈韶。 陈韶看着他们比外面的太阳还要火热的目光,好笑地对前来看病的百姓说道:“各位大叔、婶子都给我做个证,不是我要压迫他们做事,是他们逼着我要事做。” “大人尽管给他们安排,我们都可以做证!” “大人赶紧给他们安排吧,这吵了半个时辰,我的脑子都被他们吵麻了。” 学子们赶紧向他们赔礼道歉。 陈韶看着他们在为人处世上也逐渐成熟的模样,欣慰地笑道:“本想让你们歇息两日再说,既然你们不习惯,那就去太守府等着吧。等我跟七爷说完话,就回去给你们安排。” 学子们闹哄哄地走了。 看着重新安静下来的惠民药铺,七爷忍不住抹一把额头的汗后,对走近的陈韶道:“这些学子不得了,出去锻炼了这半把个月,不仅身体好了,连眼睛也越来越有神了,就是闹起来让人受不了。” 陈韶笑着跟他一边往后走,一边说道:“原来也是想着他们没日没夜地忙了这么久,好好让他们歇息两日再说其他,没想到他们竟这么闲不住,到底是年轻人。” 七爷忍不住看她两眼,说道:“大人也年轻着呢。” “我不一样。”陈韶说道。具体哪里不一样,她也没有细说,便问起了早前几天留在这里住院的老妇人。 “已经比刚来的时候好很多了,”七爷皱着眉,“就是昨日开始,一直吵着要回去,说是地里的活没人干,得赶紧回去看着。汪越给她说,地没了,我们给她粮食也不愿意,非说她们祖孙两个整日在这里白吃白喝,已经很对不起我们。早上听汪越说,她又吵着要回去,我看她那病好是好些了,但就这样回去,只怕过不了几天,又得严重。她家里总共就这么两个人,她要没了,春花可咋整?” 摇一摇头,七爷接着道:“思来想去,我就叫了两个伙计跟着春花回去帮她收拾那几块地了。” 春花就是那个小女孩。 “这是个需要尽快解决的问题,”陈韶沉思道,“今日帮她收拾了家里的地,他日她要是再生病,只怕轻易不会再来惠民药铺了。” 七爷道:“那也不能让她就这么回去。” “是不能让她就这么回去。”陈韶赞同地点一点头。 病房很快就到了。 如今病房住着的不仅有春花的奶奶,还有一位老妇人及一位中年妇人。老妇人和中年妇人身形都很消瘦,面色灰白,强忍着痛色。春花的奶奶面色比刚来时要好了不少,靠坐着床上,与另两人说着闲话。 汪越独自一人在屋里照顾着她们几个。 第209章 药铺新规划 看到她进来,春花的奶奶立刻停止了说话,撑着手就要下床。另一个老妇人和中年妇人看到她的动静,扭头朝门口看过来,看到她后,也跟着撑手起来。 汪越忙上前劝完这个,劝那个,劝着她们不要乱动。 蝉衣也快速越过陈韶,急步朝着三人走去,在汪越不知道该劝哪一个时,迅速开口道:“赶紧躺着,是嫌自己的病太轻了,还是嫌命太长了!” 正要往下跪的三人被她脸上的冷色镇住,互相看一眼后,胆怯地躺回了床上。 蝉衣挨个给她们理了理枕头后,搬来张凳子,坐到春花奶奶床前,拿过她的胳膊,一边给她把脉,一边问着她近几日的情况。 春花奶奶怯弱道:“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能吃能睡,没什么大的问题了。” 蝉衣伸手在她腹部左侧的上部压了压,看着她瞬间缩成一团的脸,还有控制不住的咳嗽声,问道:“这就是您说的好得差不多了?” 春花奶奶平复下咳嗽后,抹着泪道:“我自个的身子自个知道,我这病呀,是好不了的了,一直在这里住着也不是个事,早些回去,还能……” “您早些回去,也什么都干不了。”让汪越去点一盏灯过来后,蝉衣取下发上的银钗,拿出里面的银针,一边消毒一边说道,“您的病能不能治好,我不敢保证,但慢慢养着,总是能养好的。这么着急忙慌地回去,就是在找死。上次就跟您说过,您不为自个着想,也该为春花着想。您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我以为上次是您听进了我的话,才选择留下来,没承想,您就听了这么两日就不记得了。您说说,是药铺的饭菜不合您的口味,还是有人背地里嚼您舌根,才使您找了要回去照顾那几块地的由头,着急回去?” 春花奶奶赶紧否认:“没有,他们都待我极好。” 大棠的民风还是很开放的,只是再开放,像这种需要掀衣裳、挽裤腿来扎针的场合,还是得避一避。陈韶带着汪越、七爷从病房退出来时,听到蝉衣问道:“既然很好,那您这么急着回去做什么?” “回去看着那几块地,我这要是没了,也好多给春花存些……”他们已经走远,春花奶奶的声音模模糊糊的,听得不太清楚。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止住脚步,陈韶问汪越:“病房这几日都是你在照顾?” 汪越点头:“是,邱奶奶和兰婶昨日下午才住进病房,这几日,我也就照顾着春花奶奶。” 陈韶继续问道:“照顾春花奶奶的时候,可有遇到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汪越想也不想就答道:“有春花帮忙,暂时没有遇到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陈韶意外地看他两眼后,接着问道:“邱奶奶和兰婶呢,她们家里可有来人照顾?” “一开始有,”汪越答道,“后来看到有我照顾,就都回去了。” “那你照顾她们的时候,可有遇到什么不方便的地方?”陈韶问。 汪越原想说没有,可转念想到昨夜春花扶着兰婶去上茅厕,刚行到病房外,春花就扶不住地摔了一跤后,哭着托他扶兰婶去茅厕的事,脸面不由一红,支支吾吾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陈韶没有再逼他,转眼看向病房方向,问七爷道:“目前我们是不是只有这一间病房?” “对。”七爷答道,“地还是太逼仄了,如今除了病房外,住人的地方也有些拥挤了。过几日良柱还要带那些学种植药材的百姓回来……” 紧拧着眉毛,叹口气后,七爷继续:“我已经让人在附近找院子了,看看有没有便宜又合适的吧。” 看着他脸上浮于表面的苦色,陈韶忍不住笑着朝傅九吩咐:“你去将隔壁布庄的掌柜请过来,就说我有事情找他。” 傅九去后,七爷脸上的苦色瞬间散去,并重新换上了一抹笑颜。 陈韶见状,跟着笑道:“七爷以后有什么话还是直说吧,在我跟前,犯不上这样拐弯抹角。” 惠民药铺隔壁的布庄,早在对付朱家之前,她就设想过要并给惠民药铺。只是近几日前朝太子的事占据了她大半的心神,才暂时给忽略了。 七爷捋了捋下颌的短须,哈哈笑道:“我知道我不说,大人迟早也会将布庄并给惠民药铺。只是大人今日过来了,又恰好问起来,我才多嘴说上这么两三句。” “等把布庄并过来后,还得再加至少三间病房。”陈韶也没有再继续纠结这个话题,而是规划道,“两间专供女子住的病房和两间专供男子住的病房,另外……” 看一眼汪越,接着说道:“还得问一问有没有愿意到药铺来学医的女子,最好是稍稍懂一些药理的女子。” 汪越被她那一红看得脸面更红了,但听到说要找女子,又鼓足勇气问道:“我二妹懂一些药理,也时常跟着我爹给人看病,不知、不知她能不能来药铺?” 陈韶点头:“可以呀。” “那,那我现在就回去告诉她!”汪越迫不及待道。 陈韶看向七爷。 “去吧。”七爷挥手道。等他火急火燎地走后,才问道,“不知大人打算找几个学医的女子?” 七爷也明白她要找女子前来学医的用意,药铺里的大夫、伙计都是男子,遇到要给那些妇人施针、擦洗等事,确实不太方便。 “要找几个,还得看七爷。”陈韶说道,“两个女子病房有多大,能留多少人同住,全都住满后,需要几个人才能照顾得过来?” “一间病房住个五六人就够了,两间病房也就十一二个人。”七爷盘算道,“安排七八个学医的女子就差不多了。” 陈韶想一想后,说道:“那就十个吧。” 因为说过不会干涉他对惠民药铺的管理,陈韶紧跟着解释道:“像春兰奶奶这种生病后没钱看病,也不愿意过来看病耽误时间的老人,相信还有不少。惠民药铺既是为民,那就不能只在郡城等着百姓过来看病,一年也要组织一两次下镇、下村去给百姓义诊的活动。药铺需要女大夫,跟着下镇、下村去义诊的也要女大夫,且人总会遇到三病五痛或是杂七杂八的事,多找几个过来学着,遇到事的时候才能灵活调配。” 七爷赞同地点一点头,正要吩咐身边的伙计去外边宣扬惠民药铺要找女子学医的事,傅九便先一步带着隔壁布庄的掌柜过来了。 第210章 拦路叫屈 隔壁布庄的掌柜姓方。 前两日还曾带着账册在落雁居外拦过陈韶的马车。 听到陈韶找他有事,心中已经隐隐有所猜测。面上分毫不露地跟着傅九到了惠民药铺,一路小跑着上前来,朝着陈韶与七爷各自揖了一礼。 陈韶微微点一点头,算是回礼后,开门见山道:“叫你过来也不为别的事,就是让你赶紧将布庄收拾出来给惠民药铺。惠民药铺地方逼仄,已经施展不开,急需一个开阔地扩展空间。” 方掌柜小心地问道:“那布庄……” 陈韶原想说本布就不用开了,但看着他眼里的希冀,稍稍思索后,问道:“布庄以往的生意如何?我是指惠民药铺没有开张之前。” 方掌柜实话实说道:“生意不算好,也不算坏。主要还是铺面占着这个位置,租金不便宜,导致布料比别处卖得稍贵几分的缘故。” 陈韶惊讶:“你那布庄不是朱家的产业?” 方掌柜苦笑:“是朱家的产业不错,只是该扣的租金一分也不会少。” 陈韶问道:“为何?” 方掌柜叹气:“这是朱家的规定,说是当年买铺子也花了不菲的钱财,理应从每年的营业总额里扣除对应的租金来抵消这一笔钱。不仅朱家,顾家、范家、戚家、文家等也同样如此。” 陈韶对生意上的事并不在行,因而也不知道这是他们独创,还是古往今来都是如此,便也不好评判对与错。又稍思片刻后,才继续问道:“铺子里的布料如何?” 方掌柜立刻挺起胸膛,颇是自豪地说道:“我们的布料虽比别家要贵上那么几分,但质量也绝对称得上是最好的,只是……” 方掌柜讪讪道:“我们的布料质量的确很好,就是花样少,所以除了价钱外,这也是生意一般的原因之一。” 陈韶吩咐:“你回去将每个花样,每种布料都各拿一匹……罢了,还是一起过去看看吧。” 方掌柜赶紧伸手作请。 到了布庄,方掌柜又麻利地吩咐伙计将各种料子,各种花样的布匹拿出来,一一摆到了她的跟前。 “花样的确单一,不过料子确实不错,就这样关门是有些可惜。”陈韶在挨个看过每匹布料后,简单地点评几句,便吩咐道,“这样吧,你去找全姑娘,我记得她前日还是昨日,提过文家也有好几个布庄生意不怎么样,你去跟她好好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取长补短地将你们的布庄整合在一起。” 方掌柜生怕迟则生变,马上就道:“那小人这就去找全姑娘。” “去吧。”陈韶点头,“商量好了,就赶紧把这里清理出来给七爷。” 方掌柜连声应着是,在将她与七爷送回惠民药铺后,立刻兴奋地以拳捶了两下掌心,便脚下生风地往着文家去了。 七爷这边,看到她将一切都安排好后,也立刻安排人写了张要招收女子学医的告示贴到了药铺门口,同时又安排人在告示旁大声吆喝了几回。 陈韶在他们各自忙碌时,又回到了病房外。 蝉衣已经给春花姐姐施完针,现下正在给邱奶奶和兰婶看诊。 邱奶奶和兰婶都是胃炎。 邱奶奶是胃气上逆导致的胃部胀满疼痛,有重压感,表现在食欲不振,嗳气、泛酸、恶心,时不时还伴着呕吐。这次过来看病,还是因为胃痛太过剧烈,导致在地里干活时突然昏厥,村里的郎中救了几回都不见效,才被急急给送到了惠民药铺。 兰婶则是脾气虚弱导致的上腹隐痛,呕吐和头重眩晕,四肢无力,已经严重下不来床,更吃不下的地步,是她尚且只有十岁的女儿不愿意看她就这么没了,用独轮车一步一步她给推到这里来的。 蝉衣给两人诊完,又看了一下大夫给她们开的药方,确定没有什么问题,这才从病房出来。 在她给陈韶说几人的诊断结果时,邱奶奶的两个儿子,一个挑着两只鸡和两只鹅,还有半竹篮的鸡蛋,一个则挑着满满两筐各种各样的蔬菜来了。在看过邱奶奶后,大长儿子强行将鸡蛋塞给汪越,并让他带路,将鸡、鹅、菜等挑去了后边的厨房。 目送着他们几个走远后,蝉衣嘀咕道:“看他们这样子,邱奶奶家里应该不缺吃穿呀,怎么邱奶奶还得了那么严重的胃病?” 陈韶提醒道:“他们两兄弟虽然穿着干净,但那衣裳洗得都快发白了,而且看那衣裳上的折痕,显然平常还舍不得穿。” 蝉衣惊讶:“公子是说,他们是将全副家当都送来了?” “全副家当倒不至于,不过送来的这些,肯定没少卖粮食。”陈韶轻叹,“你去问一问邱奶奶是哪个村子的,再让人去打听打听,他们家最近是不是卖了分给他们的粮食。打听好后,跟七爷说一声,等邱奶奶回去时,将他们今日送来的这些鸡、鹅、鸡蛋、蔬菜的钱一分不少地拿给她。” 蝉衣点一点头。 七爷本来就忙,如今又要招收女学徒,无疑更忙。陈韶没有再留下来打扰他,进到病房,跟春花奶奶、邱奶奶和兰婶说了几句宽心养病的话后,便出了药铺。 药铺外。 随着伙计的宣扬,惠民药铺要招收女子学医的消息已经如一阵风般,引得不少人朝这边围过来,或是打听,或是看热闹。 陈韶为绕开他们,一直走到食味斋才坐上马车。 傅九驾着马车刚准备走,两道人影忽然从看热闹的那群人里冲出来,扑通着跪到了马车跟前。 “求大人为我们做主!” 蝉衣从车窗探出头去,只一眼,便冷着脸道:“是许成美和王素。” “求大人为我们做主!” 两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好些原本围在惠民药铺看热闹的百姓,已经朝着她们围了过来。 许成美和王素见状,不由带着哭声又喊了一遍。 蝉衣怒极而笑道:“升米恩,斗米仇,这还救出两个白眼狼来了!” 陈韶示意她少安毋躁后,起身下了马车,扫一眼周围的指指点点,又才看向许成美和王素两人。 两人看到她,一把鼻涕一把泪,无疑叫得更大声了。 第211章 指使人 陈韶冷淡地看了两人片刻,才开口道:“起来说话。” 两人不肯起,仍旧哭喊着那一句话。 蝉衣气得要上前去拉两人,陈韶伸手拦住她,淡声道:“既然你们喜欢跪着说话,那就说吧,你们想让我做什么主?” 王素自残一般,用力地往地上猛磕了几个头后,哭道:“我们原本都是好人家的女儿,却因家中兄弟皆受到骆爷的蛊惑,硬生生将我们拐卖给了罗正新那个畜生,原本以为一辈子就这样了,大人却将我们从罗正新那个畜生手中救了出来,还找来下人伺候我们,还让蝉衣姑娘给我们看病,在我们养好身子后,更是让全姑娘给我们谋求去处。大人的大恩大德,我们一辈子也不敢忘记,只求来世做牛做马回报大人。” 说着,又用力地磕了几个头。 许成美有样学样,也跟着猛磕了几个头。 听着周围百姓夸赞陈韶的议论声,王素哭声更甚:“可是大人有所不知,全姑娘她,全姑娘她……” 陈韶配合着问道:“全姑娘怎么了?” 王素放声大哭道:“全姑娘一直按照大人的交代,尽心尽力地照顾着我们。可是她再尽心尽力,也挡不住别有用心之人的挑拨。大人明明交代过全姑娘,要给我们都安排一个好的去处,以保我们后半生衣食无虞,可是郑华仗着我们没有她会做绢花,就在暗中挑唆全姑娘,要将我们分到别处。全姑娘不听她的挑唆,她又在暗中唆使骆爷在全姑娘跟前说三道四,就这样一来二去,全姑娘也上了心,这次安排我们的去处时,全然不顾大人的交代,也全然不顾我们的苦苦哀求,强行将我们安排在了锦绣坊。” 说着说着,便伏到了地上,泣不成声。 许成美适时地磕一个头后,接话道:“原本我们想着锦绣坊也很好,只要我们手脚勤快,总有一天能够熬出头,可郑华却不想就这么放过我们,她仗着全姑娘对她的信任,暗中打着全姑娘的名头,不仅指使着锦绣坊的管事处处刁难我们,还想将我们给撵出去。若只是我们受苦便罢了,可我们实在不愿意大人受她这样的小人欺骗,也不愿意大人的名声受她这样的小人败坏!” 听着群情激昂的百姓,许成美也满意地伏到地上,泣不成声。 然而她们泣不成声了许久,也没有等来陈韶让人去抓捕郑华的命令,甚至没有听到她开口的声音。 两人都有些惶惑地抬起头,偷偷看向陈韶。 看到陈韶也看着她们,又慌忙伏回地上。 陈韶浅浅地勾一勾嘴角,慢慢说道:“我并没有吩咐过全姑娘,让她给你们安排什么可以保证你们后半生衣食无虞的好去处。” 王素与许成美猛然抬头。 陈韶继续:“我只是让她给你们安排一个去处,至于你们能不能留下来,全看你们自己的本事。另外,我的确请了几个婶子照顾你们,但她们并不是下人,她们不过是看你们可怜,才事事依着你们,大事小事也都不跟你们计较。还有郑华……也是在救你们之前,我曾答应过二丫,要给她找一个会做绢花的师傅,在我吩咐全姑娘替我办这件事的时候,她恰好知道郑华会做绢花,于是向我推荐了她,而我在看过郑华做的绢花,又特意考察过她的品行后,才让二丫拜了她为师。至于将你们分去锦绣坊这件事,也是我的安排。” 王素面色僵白道:“不,不可能,不可能!” 陈韶直视着她的双眼,冷厉道:“我将你们安排在乘风院的东厢房,原本就是痛心你们的遭遇,你认为我安排了几个婶子照顾你们后,就会对你们不闻不问吗?” 许成美惶恐地瘫坐在地上,面上一片死灰。 王素犹不死心地挣扎道:“郑华和骆爷挑唆全姑娘的事千真万确,不仅我亲耳听到过,许成美也亲耳听到过!” 陈韶冷笑两声:“你如果说郑华挑唆过全姑娘,我未与她朝夕相处过,尚且可以信你几分。你说骆爷……那几个园子里有不少尸骨,甚至包括你们两个之所以落得这样的下场,都是他之过,我容他活着,不过是因为他还有几分利用价值,换句话说,他的下场早在拐骗第一个少年或是少女之时,就已经注定。全姑娘能跟在我身边做事,而我也欣赏她的原因,除了她能力出众之外,就是她非常清楚我的底线,你说骆爷挑唆她,还只是挑唆她给你们安排一个不好的去处,骆爷所求为何,求他死得还不够快?全姑娘又所求为何,求她现在过得太痛快了,想要再回去受一受苦?” 蝉衣冷着脸道:“姑娘何必跟她们这么多废话!” 陈韶平静地看一眼两人,又看一眼周围的百姓,慢声道:“我也不想跟她们废话,但她们特意挑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拦路申冤,无非是想挑唆不知情的大爷、大叔、大娘、大婶们跟她们同仇敌忾,陷害全姑娘,陷害郑华,我自然也要一件一件地说清楚,才能让大爷、大叔、大娘、大婶们不再受她们的欺骗!” 被说中目的,王素再也绷不住地开始痛哭求饶了。 而周围的百姓得知被骗,也更加义愤填膺,不过这次的对象从全书玉、郑华和骆爷转变成了她们两人。 陈韶由着他们发泄了片刻,才揖手让他们安静下来,进而冷眼看着两人,诘问道:“说吧,指使你们用骆爷来诬陷全姑娘的人是谁?” 还在求饶的王素与许成美哭声霎时一止,王素更是立刻尖叫道:“是任家的管事,是他指使的我们,是他说只要我们拦路申冤,说骆爷与全姑娘在暗中有勾结,就送我们每人一百两银子。我们是受他的蛊惑,对,我们就是受他的蛊惑才冒死犯错,我们已经知道错了,我们以后一定好好做事,好好听话,求大人饶命,求大人饶命!” 许成美也回过神,连连磕头道:“对,对,是任家的管事,是他说惠民药铺人多,让我们来这里叫冤,也是他说只要我们扯上骆爷,大人就一定相信我们!” 第212章 公平 任家?陈韶不置可否道:“说一说,任家是什么时候找的你们?” “昨日夜里!”王素太害怕了,也太想洗刷清白了,听到她的问话,想也没想便脱口说道,“昨日夜里任家的管事冒充太守府的人,托染坊的管事找上我们,说是大人有话要问我们,将我们骗出染坊后,就拿银子诱使我们来拦路申冤。大人明察,我说得千真万确!” 陈韶依旧是不置可否的语气:“任家的管事给了你们多少银子?” “给了我们……”王素猛然止住话头,心虚地捏一捏腰间的布袋后,才不安地说道,“给了我们十两银子的定金。” 听着周围百姓的唾骂,王素又哭道:“是我们一时鬼迷心窍,但这不是我们的错,我们同郑华、宋令仪明明是一起被大人所救,全姑娘却厚此薄彼地将我们两个扔进脏臭苦累的染坊,将宋令仪和郑华给挑在了样样都比染坊好的锦绣庄和琳琅轩。我们只是不忿,才一时走错路,我们以后再也不敢了,求大人再给我们一次改过的机会。” 许成美跟着她磕头认错,“大人放心,我们以后一定好好做事,好好听话,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受人欺瞒走错路,做错事。” 陈韶平静地问道:“任家的管事是给你们一人十两银子,还是总共给了你们十两银子?” 王素又心虚地捏一捏腰间的布袋后,才哭道:“给了我们一人十两银子。” 看着两人虽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错也认得干脆彻底,但丝毫没有将那十两银子交出来的打算,陈韶不由嘲弄地勾一勾嘴角,泰然吩咐:“起来吧,收拾收拾,各自回家去吧。” “谢大人,谢……”两人欣喜地连磕了三个头后,才猛然反应过来陈韶是让她们回家去,而不是让她们回去,虽然只是一字之差,却是天壤之别。王素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不确定地问道,“回家去……” 陈韶不冷不热地说道:“既然你们无意在染坊做事,任家管事给你们的那十两银子,就当是你们早前受罪的补偿好了,回家去吧,拿着银子好好过日子。” “不,不,”王素迅速跪行着前来,被傅九拦下后,又砰砰磕头道,“我们愿意留在染坊,我们真的愿意留在染坊,求大人不要赶走我们,我们以后一定好好听话,好好做事,绝不再受他人欺骗,求大人不要赶走我们!” “染坊脏臭苦累,装不下你们,你们还是回家去吧,回家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会有人再干涉你们。”陈韶留下这句话后,转身上了马车。 王素和许成美还想拦马车,被看热闹的百姓给强行拖到了一边。眼见着马车就要离开,王素突然尖叫道:“这不公平!史兴杀了那么多人,大人还留了史蕙和史安,还把他们安置在惠民药铺,我们不过是受到任家管事的蛊惑,才做出拦路申冤这种无伤大雅的事,大人凭什么要赶我们走!” 本已经起步的马车又猛然停了下来。 陈韶没有再下马车,仅是透过车窗冰冷地看着她,“公平?史兴杀了那么多人不错,他也受了死刑。我是收留了史蕙和史安,但你们大可以去问一问,他们在惠民药铺有没有拿月俸。你们两个是被自己的兄弟欺骗拐卖,按照常理来讲,你们所受的罪都是你们兄弟的错,我只需将你们救出来已是仁至义尽。就因我怜悯你们,收留你们,并给你们安排好去处,避免你们回去后会遭非议或是再受磨难,落到你们的嘴里,竟成了不公平?我倒要问问你,你拿着任家管事的银子,做出拦路申冤诬告全姑娘与骆爷有勾结的事时,与你们的兄弟拐卖你们只是谋求到太学读书的机会,有何差别? “我本不欲同你们计较,但你既说到公平,那我就给你公平,蝉衣,去搜一搜她们两个,把任家管事给她们的十两银子缴了。另外,再差个人去染坊说一声,从即刻起,不准她们再踏入染坊一步,再派个人到那几个园子里,将当初拐卖她们的兄弟带回太守府外斩首示众。” 王素慌了,她之所以敢拦路申冤,除了那一百两银子外,最重要的是在乘风院东厢房生活的这一两个月,看出陈韶对老百姓不仅温和,还极其宽容。她以为,陈韶即便不信全书玉和骆爷暗中勾结一事,也最多训斥她们几句。没承想,她不仅要撵她们回家,还要处死她们的兄弟。想到今日早上她娘过来求她救救二哥的那些话,不由手脚并用地爬过来,边磕头边哭求道:“大人饶命,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能回去,我娘要是知道我二哥被处死,一定不会让我回家,求大人再给我一次机会……” “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们住在东厢房里嚼舌根的时候,公子便给过你们很多次机会了!”蝉衣冷哼着跳下马车,几步上前,提起她的衣襟,便将她腰间的布袋夺了过来。王素还要来抢,蝉衣已经利落转身,追上想要逃跑的许成美,在她"是王素说的那些话,我什么都没有说,是我的银子,谁也不准抢"的尖叫声中,将她死死护着的布袋也夺了过来,“你是没有说,但你是跟着她一起来的,她说了,不就代表着你也说了?” “将银子拿去给七爷吧,”陈韶吩咐,“惠民药铺要扩大病房,正是用钱的时候。” 七爷也在围着看热闹,听她说要将银子给他,立刻挤开人群上前道:“不用送了,给我吧。” “是我的银子,还给我!”王素不死心地还想冲上来抢夺,被羽林卫给拦住了。 七爷心无所愧地拿过布袋,掏出里面的碎银子边数边道:“东厢房的事,我不清楚,也不敢妄自评论,但你们拦路申冤至今,大人给过你们不下三次机会,你们自己不珍惜,非要一错再错,骂你们一句白眼狼都是轻的,这银子呀,真要留你们手里估计也是个祸害。” “祸不祸害与你有什么关系,”王素恼羞成怒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想……” 羽林卫不耐烦地一脚踹向她的膝盖,王素吃痛地跪到地上,刚要开口继续骂,羽林卫抽剑横到她的脖子上。 王素又恨又怕地闭了嘴。 “罢了,”七爷朝准备上前去警告两人的蝉衣挥一挥手,大度地劝道,“她不愿意听就算了,没有必要与她斤斤计较。” 蝉衣冷冷地看两眼王素与许成美后,才回了马车。 “走吧。”陈韶淡声吩咐,没有再看两人一眼。 惠民药铺前发生的事,任家和染坊都在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 任家和染坊的掌柜在得到消息的瞬间,便急急忙忙地带着各自的管事,急匆匆地赶到了太守府。看到陈韶的马车回来,连忙小跑着迎了上来。 马车没有停,陈韶也没有露面。 任家与染坊掌柜心头一沉,慌忙随在马车后面追至二堂,又恭敬的等着陈韶走下马车,再恭敬的跟着她进入二堂后,才惶恐的跪下来,整整齐齐的朝着她磕一个头后,任寿康当先开口道:“大人明察,任家并没有指使任何管事冒充太守府的人,到染坊指使那两位姑娘拦路申冤。” 陈韶看向染坊的掌柜。 染坊的掌柜赶紧将身后的马姓管事拉到前面:“就是他,昨日夜里,那个自称是任家管事的男子前来找王姑娘和许姑娘时,就是他接见的他。” 马姓管事诚惶诚恐道:“大人饶命,那任家管事带着任家的腰牌,又自称是代全姑娘来找她们说几句话,小人听他说得有鼻子有眼,这才受到蒙骗,由着王姑娘和许姑娘跟着他离开了染坊,小人说得千真万确,求大人开恩,求大人开恩呀!” 第213章 审问的目的 任寿康嘴唇打着哆嗦,任家从来没有派什么管事去找王素和许成美,但这种事的关键不在于他们有没有找,而在于陈韶信不信他们。止不住的恐惧,让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带着几分尖利:“任家大大小小的管事有四十一个,除了看守文家和朱家庄子的三十个管事,剩下的都在这里了,你说是我任家的管事指使的王姑娘与许姑娘,那你就好好看看,那个指使她们的任家管事到底是谁?” 马姓管事也害怕地打着哆嗦呢,随他的话看向那些管事,看了一圈,却摇头道:“没有,这里面没有昨日来找她们的那个管事。” 任寿康立马朝陈韶道:“大人容禀,我已经安排人去庄子上请那三十个管事,最迟天黑就能回来。如若当真是他们冒充全姑娘找的王姑娘与许姑娘,不用大人动手,我必将他们碎尸万段以谢罪!” 陈韶什么也没有说,只淡声应了句"好"后,便转头问傅九:“刘德明他们在哪里?” 傅九答道:“在大堂等着的。” 陈韶起身,“既然其余管事要晚上才能回来,那就等晚上他们回来了再说,你们先回去吧。” 任寿康和染坊的掌柜恭敬应是后,目送着她出了二堂,才相继起来,缓缓离开了太守府。到太守府大门外时,正好撞上羽林卫押解着王素与许成美的兄弟回来。在紧追过来的王素与许成美撕心裂肺的哭求中,两人的兄弟很快人头落地。 近几个月砍的人头实在是太多,衙役们早已经训练有素,人头落地不过茶盏时间,尸体已经被拖着扔去了乱葬岗,地面的血迹也很快冲刷干净,看热闹的百姓,也伴着时间的流逝,陆续散去。 唯一没散的就是任家与染坊的人。 任家与染坊的人木讷地看着刚刚行刑的地方,似乎也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个个面带惶恐,不敢乱动分毫。 大堂。 刘德明等人虽然在大堂,却也听说了王素与许成美拦路申冤的事。陈韶过来时,一群人正叽叽喳喳地各抒己见。等她坐到了案台上,议论的声音才逐渐安静下来。 在示意傅九去准备抓阄的工具后,陈韶看向他们:“这次还是跟上次一样,由许显民、刘德明与孙棋带队,只是朱家的庄子比文家多了足足一倍,所以你们可能会比上次更辛苦。”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真听到不会重新分队和重新挑选队长,陶明心里还有涌上些许的失落,但很快,他又抓住表现道:“我们不怕辛苦!” 其余学子不甘落后,也竞相喊道:“我们也不怕辛苦!” “不怕辛苦就好。”陈韶莞尔道,“朱家有一百零八个庄子,正好可以给你们每队分得三十六个。我很赞同你们之间互相攀比竞争,但前提是不能为了快,就不顾好。” 陶明喊道:“大人放心,我们一定会完成得又快又好。” “能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们,我自然相信,也放心你们,只是想要给你们提一个醒,比起快,我更看重百姓是不是满意。”陈韶的目光缓缓扫过一众学子,“许显民、刘德明和孙棋是怎么当上这个队长的,我相信你们都清楚。也不怕实话告诉你们,等处理完庄子的事,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交代你们。那件更重要的事情,可以说与你们今日为什么会站在这里息息相关。” 看着众人渐次亮起来的眼睛,陈韶轻笑两声后,又打预防针道:“可以怀抱希望,但不要妄想一步登天。” 陶明想说点什么,但张着嘴,却激动得半晌都说不出一个字。 他如此,许显民、刘德明等人亦是如此。 陈韶有意让他们消化片刻后,才继续说起正事:“这次除了分粮、还地、分钱等任务,还有另外一件事需托付给你们。” 将前几日春花奶奶及其余百姓提及的土地问题,大致同他们讲过一遍,又容他们议论片刻后,陈韶才拿起惊堂木轻轻敲上两下,开口道:“既然百姓有需求,那我们就得及时去解决。所以你们这次前去处理庄子的问题时,还需调查好各个庄子所牵涉的村子百姓,他们对分下去的土地都有什么想法。除外,还要调查清楚这些村子中,有多少春花奶奶这样的家庭。鉴于任务繁重,我会给你们每队三十两银子,怎么用,还是跟之前一样。” 知道他们需要空间商议,陈韶也不废话,说完正事,便立刻道:“好了,我的话说完了。有什么想问的,可以问了。没什么想问的,就可以去找傅九抓阄了。” 许显民、刘德明和孙棋互看一眼后,齐齐转身,朝傅九围过去。 所谓抓阄,并不是将一百零八个庄子写下来,让他们抓到哪个庄子,就去哪个庄子。而是将就近的三十六个庄子分在一起,分成三个区域,抓到哪个区域,就负责哪个区域。而要将就近的庄子分在一起,在没有网络,也没有高清地图辅佐的情况下,属实是一桩很繁琐的事。学子们涌向傅九时,傅九正对着朱家庄子的各类资料发愁。看他们过来,秉持着独累累不如众累累的原则,傅九立刻将资料也分成三份,让他们一起帮忙。 在他们闹哄哄的声音中,陈韶眼见没有她的事,便麻利地起身,边走边吩咐蝉衣道:“一会儿你找全书玉拿九十两银子分给他们。” 蝉衣"嗯"一声,等出了大堂,离吵闹声远些后,才问道:“王素和许成美那里,要不要派人暗中盯着?” 陈韶点一点头:“派个人盯着吧,她们如今身无分文,拐卖她们的哥哥又被处死,回家后的日子恐怕不会好过。” “再不好过,那也是她们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蝉衣呸一声后,犹不解气道,“她们被自家兄弟拐卖,落得那样的下场后,还是是处处为自家兄弟打算便罢了,但她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为了一百两银子就陷害公子,陷害全书玉!尤其是用骆爷与史蕙、史安来陷害公子及全书玉!” 陈韶看她气得脸都红了,浅浅笑一笑后,平心静气地开解道:“你看过了文家和朱家钱库里成堆的金银珠宝,自然看不上那一百两银子。可她们没有看过,一百两银子……那是老百姓在没有任何剥削的情况下,十年,甚至二十年才有的收入,她们经不起诱惑,实属正常。” 蝉衣不满:“公子怎么还帮她们说话!” “我没有帮她们说话,”陈韶轻叹,“你也看过落雁居和碧桃园的花名册,应该知道,那花名册上的少年、少女皆是出身贫苦老百姓的家庭,他们未必都是心甘情愿地卖儿卖女。” “他们哪里没有心甘情愿了?贫苦老百姓也不止他们,怎么没有见其他人家卖儿卖女?”蝉衣嘀咕两句,干脆地转移话题道,“我还以为公子答应派人盯着她们,是打算利用她们抓出那个指使她们的任家管事呢。” 陈韶平静道:“指使她们的不是任家管事,也不是任家其他人。” 蝉衣下意识问道:“那是谁?” 陈韶随口说道:“大概是顾家、范家或者戚家的什么人吧。” 蝉衣歪头想一想后,赞同道:“倒是很有可能,公子灭文家和朱家时,都用到了骆爷给的那些证据。顾爷与顾二爷都看过那些证据,以他们的身份、地位,不难猜到那些证据与骆爷有关。他们诬陷骆爷与全书玉有勾结,大概就是想借此除掉骆爷。只是公子既知不是任家,为何还要这般费时费力地去审问任家与染坊?” 陈韶意有所指道:“自然是为了物尽其用。” 蝉衣不是很明白地眨巴了两下眼睛。 陈韶却并没有再解释。 回到乘风院,将那三卷世袭诏书拿出来在桌上铺开,看着依旧眼熟的字迹,陈韶朝李天流道:“你得再去审一审文家的管事。前朝太子玄孙既给了朱家世袭诏书,没理由不给文家。” 李天流冷笑:“想支开我就直说。” 陈韶抬头看他两眼,正色道:“不错,我就是想要支开你,赶紧走吧。” 李天流冷哼一声,如钉子一般杵在门口一动不动。 陈韶又看他两眼,戏谑:“怎么还不走?” 李天流进屋,拉了把椅子坐下来。 陈韶轻笑两声,吩咐:“将那位掸国女子的银钗与桃木钗拿给我。” 李天流冷着脸,将银钗与桃木钗拿出来扔给了她。 陈韶看到,包裹着银钗与桃木钗的手帕,并不是昨日蝉衣给他的那一方。不动声色地看他一眼后,陈韶将银钗与桃木钗拿出来,摆在诏书旁边,又拉开抽屉,将当初从黎弘的包裹中缴获的那枚青玉佩拿出来,同它们摆在一起。 对比着青玉佩与银钗、桃木钗上雕刻的莲花纹路,陈韶问道:“昌明城、拓俞城那边,还没有查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第214章 不同 李天流原本不想回答的,世袭诏书的字迹与她的字迹如此相似,他不相信她不知道写诏书的人是谁,但看她摆弄玉佩和银钗、桃木钗的冷峻表情,还是忍不住在冷哼一后,说道:“查到了。” 陈韶抬眼看向他,示意他说清楚。 李天流再次冷哼一声:“不少商队都与掸国那几个将军有生意往来,顾家、朱家、范家、戚家,甚至是文家、任家,都不过是其中之一。从目前查到的消息来看,他们几家的商队与其余商队比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而从重金收买的威武大将军麾下的一个小管事口中打听的情况来看,无论是顾家和朱家,还是范家和戚家的商队,都只是与他们做生意的众多商队中最普通的一个,每次的交易,甚至都用不上他出面。” 陈韶早料到事情不会这般顺利,但听到这样的结果,还是忍不住皱了眉,“青玉呢,所有与他们做生意的商队,都有青玉往来?” “没有。”李天流冷冰冰地说道,“按这个小管事的说法,自从大棠与掸国断了贸易往来之后,他们就没有再与大棠做过大宗的青玉生意。偶尔有青玉交易,也仅是一两件玉佩、扳指之类的物件,因价格比过往高出数倍,往往一年也遇不上两回。” 陈韶拿起桌上的青玉佩,看着玉佩上的匕首状肉髻莲花坐佛,追问道:“这个佛像呢,又是怎么回事?” 李天流面上慢慢流露出严肃的色泽,“他也不清楚。” 陈韶并不气馁。放下玉佩,打开抽屉,将从罗健与罗忠家中搜出来的那两个刻有莲花纹的木盒拿出来,推到他跟前道:“那这些木盒上的莲花纹呢,有什么说法?” 李天流将木盒拿过来,看上两眼后,转身出去,片刻,他也拿回来两个木盒,同着先前的木盒摆在一起。对着陈韶疑问的目光,缓缓说道:“这两个木盒是前去掸国暗查的羽林卫,在今天早上送回来的,这样的莲花纹木盒,或者说莲花纹在掸国几乎随处可见。” 陈韶拿起那两个木盒,目光如笔触一般,在两个木盒的莲花纹上描了一遍后,平静地说道:“不一样。” 李天流从她手中夺过其中一个木盒,又拿起从罗健和罗忠家中搜出来的木盒对比半晌后,冷声道:“哪里不一样?” “首先,从罗健和罗忠家中搜出来的木盒上的莲花纹更精致流畅;其次,从罗健和罗忠家中搜出来的木盒上的莲花纹有十二个花瓣,而羽林卫从掸国送回来的两个木盒只有十个花瓣;最后,从罗健和罗忠家中搜出来的木盒上的莲花纹就是很简单的一朵莲花,而羽林卫从掸国送回来的两个木盒上的莲花纹……”陈韶看着手里仅剩的一个莲花纹木盒,慢慢说道,“除了莲花外,一个还带有莲蓬纹样,一个则是并蒂莲花。这两样一个是连生贵子或是早生贵子的寓意,一个是夫妻恩爱的象征。不仅在掸国,就是在大棠也很常见。” 放下手里的木盒,陈韶再一次打开抽屉,将从罗健与罗忠家中搜出来的另一个木盒也拿出来推到他的跟前。 蝉衣凑过去,同李天流按照她的话,双双对比了一下后,惊诧道:“还真是这样。” 李天流哼道:“这两个木盒不过是羽林卫随手在掸国的大街上买回来的。” 陈韶早就料到他会说这句话,将世袭诏书收起来放到抽屉后,转身道:“那就去丰隆商行和惠民药铺再看一看。羽林卫顺手买来的木盒可能与从罗健、罗忠家中搜出来的不一样,但如果丰隆商行和惠民药铺里的木盒都千篇一律,则事实如何,就不用再争辩了。” 从乘风院出来没有多久,就遇上了抓完阄回来的傅九,自然而然地接过李天流手里的马鞭,坐上马车后,问道:“去哪里?” 蝉衣看着李天流道:“去丰隆商行。” 傅九奇怪:“去丰隆商行做什么?” 蝉衣正要阴阳怪气几句,陈韶先一步开口道:“那些学子已经走了?” 傅九点头:“抓了阄就走了,比上一次还要积极。” 陈韶自然知道他们积极的原因,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转而问道:“这些时日,惠民药铺总共在丰隆商行取过几次药材?” “我算一算。”等马车出了后宅大门,傅九掰着手指头自说自话了片刻后,答道,“十六次。给百姓免费看病那半个月,几乎是一天一次,后来看完病后,就没有怎么取过了。” 给百姓免费看病那半个月,他们基本上都不在郡城。陈韶不动声色地问道:“每次都是哪些人到丰隆商行去取药材?” “这我就不知道了,”傅九说道,“都是良柱叔带人取的药材。” 陈韶没有再说话,蝉衣却忍不住问道:“丰隆商行有那么多库房,他们都是在哪个库房取的药材?” “在送往江南的那个药材库里取的药材。”傅九随意地回答道,“良柱叔说,送往京城的那个药材库里的药材质量都太好了,就这么用了实在可惜。” 蝉衣看向陈韶,陈韶依旧没有说话。 马车到了丰隆商行,陈韶快速走下马车。 上一次来的时候,丰隆商行车来车往,一派生机。而今不过两三月,却已一片寂寥。 陈韶在铺子里稍稍转上一圈后,便朝着后面的库房走去。库房前的石坝上也已经空空荡荡,不见成堆的药材,陈韶没时间感叹,目光在挂着长安的牌匾上落了落后,便径直走向了旁边挂着江南道牌匾的库房。 库房一如既往,一排排的木架如图书馆的书架一样,排列得整齐有序。唯一与过往有区别的是,木架上的木匣都空了。 好在,他们这次过来也不是为了药材。 蝉衣已经等不及地走到就近的木架前,拿下一个方形木盒,快速看向木盒上雕刻着的莲花纹。看到莲花纹有十二个花瓣,且除了莲花纹再无他物后,又立刻放回去,拿下另一个菱形的木盒。看到菱形木盒的莲花纹也有十二个花瓣,同样别无他物后,她又放回去,拿出下一个方形木盒…… 她在检查之时,李天流也没有闲着。 傅九虽然不知道他们在看什么,但也有样学样地取下一个圆形的木盒看来看去。 就这般一路看完了六七个木架后,蝉衣才停下来,看两眼李天流,朝在另一边的木架上检查的陈韶道:“这几个架子上的木盒都跟从罗健、罗忠家中搜出来的木盒一模一样!” 陈韶放下手里的木盒,又扫一眼周围后,吩咐道:“再去别的库房看看。” 连续几个库房看下来,结果都一样。 众人又转道去了惠民药铺。 惠民药铺小库房里的那些木盒,同样一样。 在七爷不明所以的目光中,陈韶再次吩咐:“去朱家。” 李天流冷着脸道:“不用去了!” 陈韶没有理他。 李天流的脸色更冷了。 到了朱家,在去往朱爷院子的路上,陈韶才道:“没有针对你。丰隆商行和惠民药铺都是文家和任家的产业,从罗健、罗忠家中搜出来的那两个木盒,也是他们从丰隆商行买回去的,想要证明这些木盒上的莲花纹是不是与匕首状肉髻的莲花坐佛一样与众不同,只有将搜查范围扩大,才能得出准确的结论。” 李天流虽然还冷着脸,但肉眼可见地缓和下来。 第215章 调整调查方向 朱爷院子里带莲花纹的器物不多,但从仅有的几样来看,与丰隆商行和惠民药铺的木盒纹样并无什么不同。 陈韶又去了朱老爷的院子,随后还去了朱老爷与朱爷的小钱库,将有莲花纹的所有器物都做过对比之后,看着李天流说道:“看来,掸国虽然崇尚莲花纹,但崇尚的只是它所附带的各种美好寓意。而朱家、文家所用的莲花纹,与匕首状肉髻的莲花坐佛一样,都别有用意。” 回到乘风院。 陈韶打开抽屉,将从高汉、罗正新及姜子林身上缴获的青玉簪、青玉佩拿出来,同从罗健、罗忠家里搜出来的那两个木盒放在一起,问李天流:“先前让从玉佩或是木盒上的雕工着手调查,结果如何了?” 李天流干脆地答道:“没有结果。” 陈韶也干脆地问道:“为何?” “掸国市面上根本没有这样精细的雕工,”李天流道,“就连那个小管事,也是一问三不知。” 蝉衣鄙夷道:“那个小管事还说一年见不到两回青玉类器物的交易呢。” 他们先前谈论小管事时,傅九还在给那些学子抓阄,但这并不耽误他发表独到的看法:“什么都不知道,那个小管事是个骗子吧?” 蝉衣瞥向李天流,傅九便也顺势看向李天流。 李天流沉着脸没有说话。 陈韶将那两支掸国女子的钗子拿过来,同着几块青玉佩及青玉簪摆在一起,“既然从商队着手没有办法调查出结果,从工艺着手也没有调查出结果,那就从安北大将军的这个小妾着手,重新调查。” 顿上片刻,将几块青玉佩、青玉簪及掸国女子的两支钗子一起推给李天流,又接着吩咐道:“不用着急结果,沉住气慢慢来,必要的时候,可以收买安北大将军麾下的人,想办法安插几个我们的人,做好长期调查的准备。顾家、范家、戚家、任家和周家还在呢,除掉他们还需要花上不少时间,我这边不急,你那边也不用着急。” 李天流没有说话,将那些青玉佩、青玉簪和钗子装进从罗健、罗忠家里搜出来的木盒中后,转身安排去了。 陈韶将还留在书桌上的,羽林卫送回来的那两个木盒拿过来,指腹轻轻描着上面的纹路,脑海里将关于青玉的种种线索复盘上两遍,确定没有什么遗漏后,思绪又换到了那几卷世袭诏书的字迹上。 她的字是承袭蕙音,蕙音则是承袭药王谷的前谷主,也就是她的父亲无尘子。无尘子一生只收过两个亲传弟子,一个是蕙音,另一个则是蕙音的师兄,也是她的夫君师渊。但师渊在与蕙音成亲三个月后,一次出谷采药时突遇袭杀药王谷的死士,为护同行的师弟,他独自引开死士,最终被乱剑砍杀而亡。 按照常理而言,能写出这样笔骨与笔锋字迹的人,世上仅存蕙音与她两个人。已知不是她,而她又与蕙音朝夕相伴,蕙音根本没有机会再另教一个徒弟的情况下,写这几卷世袭诏书的前朝太子玄孙的身份,就颇是些耐人寻味了。 “公子,书玉回来了。”蝉衣的声音打断了陈韶的思绪。 陈韶回神,看向快步朝书房走来的全书玉。 全书玉的面色很是难看,快步走进书房,一声‘公子’未落,便要往地上跪。蝉衣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轻喝道:“你这是做什么!” 全书玉羞愧道:“王素与许成美拦路申冤,是我未能安顿好她们之错,还请公子责罚。” 蝉衣撇着嘴道:“关你什么事?” “公子将她们交给我,是信任我。”全书玉懊恼,“我却没能把她们安顿好,以至于让她们被人鼓动着拦路申冤,险些害骆爷与史蕙、史安也跟着受牵连,本就是我的过失。” 蝉衣不齿道:“就她们两个那德行,你信不信,就算你将她们跟郑华或是宋令仪安排在一处,她们依旧会受鼓动,也依旧会拦路申冤。而且你别忘了,她们除了不满你给她们安排在染坊外,她们还有两个兄弟在那几个园子里拼骨呢,没有染坊做由头,拿她们那两个兄弟做砝码,依旧能够鼓动她们到惠民药铺拦路申冤。” 全书玉的面色稍稍缓和了一些,但依然难看。陈韶扣着手,轻轻敲两下羽林卫送回来的那两个木盒,在她的目光看过来时,温和地问道:“如果重新给你一次机会,你会怎么安排她们?” 全书玉本能地接话道:“我……” 陈韶等了片刻,见她哑口无言,不由莞尔:“你也做不出更好的安排了,是不是?” 全书玉微垂双眸。 陈韶笑一笑,继续问道:“就按蝉衣刚才的设想假定一下,你将她们与郑华或是宋令仪安排在一起会如何?是不是答案也只有一个,也就是蝉衣所说的她们依旧会受到鼓动。” 全书玉依旧微垂着双眸。 陈韶知道,她之所以这般,还是心里装着太多的不安,或者自我否定的原因,微叹一口气,再次放缓声音:“你跟着我也有不短的时日了,文家、朱家被灭,难道是旁人三言两语诱导我的结果?” 全书玉麻利地说道:“当然不是。” “既然不是,那你慌什么?”陈韶平静地问道,“王素和许成美在我心中,难道比你更重要?” 一股暖流自心底猛地蹿上来,让全书玉的双眼瞬间红了。 蝉衣赶紧拿出帕子,一边给她擦泪,一边说道:“就是。公子都将我们所有的银子、账册都交给你保管了,足以证明对你的信任。想想当初你父亲、你嫡母在外面说三道四,公子都未曾信过他们一分一毫,王素和许成美又算得了什么?”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陈韶温和道,“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记得对我多一些信任。” 全书玉红着脸辩解:“我没有怀疑公子。” 陈韶调侃:“既然没有怀疑,那你这么着急忙慌地跑回来是做什么的?” 第216章 逗傅九 全书玉羞红了脸。 心里却满满的都是感动。 “张儒沅他们还在文家的库房,”在蝉衣也跟着调侃几句后,全书玉受不住地捂着脸,快速说道,“我也过去了。” 陈韶点一点头,示意蝉衣:“你跟着她一起过去。” “不用了,我……” “怎么不用?”蝉衣打断她的话,霸道地拉住她的手,将她强行带离了书房,“王素和许成美既敢将拦路申冤的理由栽赃到你的身上,指不定又将她们被撵出染坊和兄弟被砍头的事,也算到了你的身上。虽然公子已经让人盯着她们,但这种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不可不防。让羽林卫跟着你,总有不方便的时候,我跟着你,那就正正好了。” 听着她们渐渐远去的声音,陈韶的思绪再一次落到了那几卷世袭诏书上。奈何傅九站在旁边无聊,背着手踢着脚到院子里走了一圈,还是无聊,便又走回来东摸摸西翻翻,闹出的声音三番五次打断了她的思考。无可奈何之下,陈韶只好停下来,看着他百无聊赖的动静,缓声问道:“你那两匹缎子呢,都做成衣裳了?” 傅九道:“给全书玉了。” 陈韶扬眉,“给她做什么?” 傅九理所当然道:“文家和朱家的那些铺子,不都归她管了吗?哪个铺子做的衣裳好,哪个铺子做的衣裳不好,她肯定比我更清楚。我给她,当然是让她拿去最好的铺子给我做衣裳。” 见陈韶的目光看过来,傅九又赶紧补充道:“我只让她给我做两身衣裳,剩下的缎子都送她了。” 以她对全书玉的了解,她肯定不会要那些缎子,但看他的表情,又不像说假,便问:“她收了?” “她原本是不收的,”傅九得意道,“我给她说,她要不喜欢扔了就是,反正我不会再要,她就无可奈何地收了。” 陈韶看他两眼,“你不是有银子,为何不给她银子做答谢?” “那不行。”傅九想也不想,便回绝道,“我的银子要留着娶媳妇。” 陈韶失笑:“你要娶媳妇,我还能少了你的?” “那怎么能一样?”傅九洋洋得意道,“我攒的不仅仅是银子,还是我的一片心意。” 因着前朝太子党延伸出来的种种变故,而显得格外沉重的心情,伴着他天真的表情与纯粹的话语,不由暂时消散一空,轻轻笑上几声后,陈韶有意逗他道:“可有中意的姑娘了?” 傅九叹气:“我打算存够五百两银子就去找中意的姑娘,原本已经存到三百两银子了,可和蝉衣打赌,输给了她一百多两,现在只有不到二百两了。” 陈韶徐徐渐进道:“你只是打算存够五百两银子迎娶你中意的姑娘,我现在问的是,你有没有中意的姑娘?” 傅九在脑海里想了一下他认识的所有姑娘,随后摇头道:“还没有。” 陈韶莞尔:“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我喜欢……”傅九想了一会儿,再次摇头道,“不知道。” 陈韶质疑:“你自个喜欢什么样的姑娘都不知道?” 傅九挠挠脑袋,“我还没有遇见她,我怎么会知道呢?” “不错。”陈韶若有所思地赞扬道,“喜欢是一种感觉,怎么能够被定义呢?” 傅九听不懂。 陈韶自个也没有谈过恋爱,也解释不清楚,便干脆地转移话题道:“近来还有遇到那个白衣女子吗?” “没有。”傅九摇头晃脑道,“自从公子让羽林卫去找她后,她就没有再出现了。” 陈韶恍惚了一下,才想起来确有此事,便又顺着问道:“羽林卫后来还找过她吗?” 傅九颇有些幸灾乐祸:“找过。羽林卫还不信邪呢,连着好几日,把那一片的草都挨着翻了一遍,也没有找到她。” 陈韶往白衣女子出现的方向看一眼:“那周围的院子呢,有没有检查过?” “查了,还是没有。”傅九啧啧称奇道,“说不定她真是女鬼变的。” 陈韶再次往白衣女子出现的方向看一眼后,收回目光,看着手中的木盒,缓缓吩咐:“一会儿你去找丁立生与雷德厚问一问,看看他们怎么说。” 先前她没有空来管这件事,而今趁着还不是太忙,倒可以抽出手来好好查一查这个太守府的秘密。在傅九应下来后,陈韶再次换话题道:“边和村那边怎么样了?” 傅九嘿嘿笑道:“已经吓晕好几个人了。” 陈韶吩咐:“说清楚些。” “那些百姓到边和村后,得知要挖他们卖出去的儿女尸骨,都吓得哭成一片,”傅九哼唧道,“还有好些人给徐光下跪磕头,说他们知道错了呢。徐光威胁他们说不挖骨,就要砍他们的脑袋后,他们又怕死地全围到了那处矮山下。只是看到先前被我们挖出来的那些白骨,胆子小的就直接吓晕过去了。徐光可没有惯着他们,恶狠狠地给他们说了那些尸骨生前遭遇到的种种折磨后,就找来任家守庄子的人监督他们挖骨。徐光还要盯着园子这边,就没有留在边和村,不过他也没有完全不管,每日上午和下午,都会往边和村去一趟,查看他们挖骨的进展。” 陈韶点一点头,表示她知道后,便示意他可以去找丁立生和雷德厚了。等他走后,陈韶稍稍琢磨一二,才坐下来给蕙音写了一封信,主要是询问师渊遇难一事。前朝太子在传闻的葬身火海后,还能活下来,那么师渊也未尝不可。为不暴露身份,她给陈昭也写了一封信。将蕙音的那封信藏在陈昭的信里,一并封好后,才给了羽林卫,让快马送回京城。 之后,眼见天色还早,便又让人去将胡庆鲁请了过来。 自从在大桥镇,让胡庆鲁回太守府等候处置到现在,已过去快一个月。这期间,陈韶既没有找他,也没有给他定过什么罪。在长久的等待中,胡庆鲁的精神一直处于紧绷的状态,就似惊弓之鸟般,稍有动静便寝食难安。尤其是在朱家被灭后,这种状态就达到了顶峰。而今看到羽林卫找上门来,不等他们开口,他便吓得两眼一翻,晕死了过去。 羽林卫也不知道陈韶找他有什么事,便不敢耽误地将他给抬了回来。 许是昏迷中也在担惊受怕,羽林卫才将他放到地上,他便幽幽地醒转过来。睁眼瞬间,看到站在一侧的陈韶,本能地打了两个哆嗦,便麻利地爬起来,跪地求饶。 第217章 瞒而不报 看着他花白的头发,陈韶沉默了片刻,才泰然开口,“赶紧回去收拾收拾,到边和村,将那些挖骨的百姓给我盯好了。” 胡庆鲁怔愣片刻,才反应过来陈韶是在重新任用他,忙不迭地磕了两个头后,迅速爬起来,掩不住欣喜地奔了出去。 目送着他走远,陈韶才坐下来,歇息不过两刻钟,羽林卫便在外面禀报:“公子,将军派人来传,任家的那些管事已经全部回来,如今就在大堂等着,公子是现在过去,还是等一会儿再过去?” 陈韶看一眼外面渐沉的天色,起身道:“现在过去。” 才出乘风院门口,就看到傅九连蹦带跳地回来了。走到近前,也不问她要去哪里,便转身跟着她,边走边说:“我问过丁立生和雷德厚了,雷德厚也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他说他对太守府的了解也知之甚少,丁立生则说那个白衣女鬼很有可能是张伯山的两个女儿。” “张伯山的内眷都住在哪个院子?”陈韶问。 傅九答道:“住在静园。” 陈韶继续问:“静园在什么位置?” 傅九随手朝东南方向指去,“在那边,距离乘风院有一盏茶远。” 一盏茶是一刻钟,一刻钟的距离,已经很远了。陈韶不紧不慢地追问:“既然距离乘风院有一盏茶远,那两位张小姐是如何避开羽林卫的追捕,快速回到静园的?” 傅九毫不犹豫地说道:“丁立生说太守府有暗道,她们两个应该是利用暗道来去自如。” 跟她之前的猜测差不多。陈韶回过头,朝早前白衣女子出现的方向看几眼后,接着问道:“暗道在什么地方?” “丁立生说太守府有好几条暗道,”傅九不带丝毫主观意愿地陈述着丁立生的话,“直通静园的暗道在听风院,听风院已经很多年没有住过人,与乘风院就隔着一个花园。” 陈韶猛然停住脚步。 傅九也紧跟着停下来。 陈韶看着他,问得很是漫不经心:“我当初让你们将张夫人等人另找个院子关押起来的时候,你们是怎么挑上的静园?” 张伯山的内眷是被羽林卫送去的静园,傅九并没有参加,但他也没有解释,只是说:“张夫人和两位小姐身边有好些丫鬟婆子,一般的院子都装不下他们,静园宽阔,又与官宅隔得远,就选了这里。” 陈韶确认道:“也就是说,是你们自己将他们关去的静园,并不是受谁的指使?” 傅九摇头。 陈韶再次往白衣女子出现的方向看上两眼后,收回目光,边走边道:“你将去找丁立生的经过,一字不漏地跟我复述一遍。” 傅九虽不明所以,但还是将进丁立生的官宅到离开的过程,事无巨细地讲述了一遍。 陈韶听完,忍不住笑出了声。 傅九疑惑地挠挠头,完全不知道她在笑什么。 左右没有什么着急事,陈韶缓缓开口,为他解惑:“张伯山关在大牢多久了?” 傅九答道:“我们到洪源郡不久,公子就将他关去了大牢,我们来洪源郡差不多三个月了,那他关在大牢,也有快三个月了。” 陈韶不置可否道:“白衣女子总共出现过几次?” “两次。”傅九答道,并将出现的具体时间也说了。 陈韶继续:“丁立生不止说过一次,自从他任了法槽参军后,就一直住在太守府,他任法槽参军快有二十年,从这个年限来看,他对太守府必然了如指掌。而从你与他的对话来看,他对太守府内的暗道信手拈来,也确实算得上是了如指掌。这样一个对太守府了如指掌的人,白衣女子两次出现,他能不知道吗?” 傅九抢答道:“他肯定知道!” 陈韶问道:“他既知道,为何却瞒而不说?” 对呀,他既然知道,为何不说呢?傅九狐疑地看着陈韶,等着她的解答。 陈韶思忖片刻,吩咐道:“回头不忙了,你去静园将那两位张小姐请到乘风院来。” 傅九点头。 任家的管事惶恐地站在任寿康的身后。 任寿康的脸色很不好看。 不等陈韶问,染坊的马姓管事便哆嗦着上前,跪地道:“大人容禀,这些管事当中,没有昨日之人。” 任寿康也立刻跪到地上,“大人容禀,我任家的管事已全在这里,若有隐瞒,天打雷劈!” 陈韶的目光在任家的一众管事身上扫过,最后落回马姓管事身上:“你确定这些管事当中,没有昨日到染坊找她们的人?” 马姓管事不确定地回头看向那些管事,一个一个看完之后,哭丧着脸道:“大人容禀,小人确定他们当中没有昨日到染坊来找王姑娘和许姑娘的人。” 陈韶示意任寿康将任家管事的腰牌取一个给他后,示意:“你再好好看一看,你昨日看到的任家管事腰牌,是不是与这个一样?” 许成美和王素所在的这个染坊虽然是文家的产业,与任家也多有往来。任家管事的腰牌,马姓管事见得不多,却也有那么几次。拿着任寿康扔过来的腰牌,反反复复翻看过后,诚惶诚恐地说道:“是,是一样,一模一样。”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一时之间,也很难弄清楚谁对谁错。”陈韶看一眼他,又看一眼任寿康,再看一眼任家各管事后,慢条斯理地问道,“昨日来找你的那个任家管事长什么模样,你还记得吧?” 马姓管事连连答道:“记得。” “那就这样吧,”陈韶从容吩咐,“你回去找一个画师,请他将你昨日所见的任家管事画下来之后,再拿着画像来找我。” 马姓管事悬着的一颗心缓缓落地,他昨日夜里的确见到过一个任家的管事,那个任家管事又的确不是站在这里的任何一个人,他不愿为了脱身去陷害谁,同样,他也不愿就这么承认自己是在胡编乱造。这种情况下,找画师将他昨夜见到的那个任家管事画下来,无疑是最恰当的办法之一。 任寿康及任家的一众管事悬着的一颗心也慢慢落地,理由嘛,跟马姓管事相差不大。 因而,在双双恭敬地答应下来后,又双双地离去了。 天色已经彻底黑下来。 从大堂出来,准备回乘风院的当头,蝉衣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公子!” 陈韶停住脚步,回头看去,蝉衣拉着全书玉朝着他们的方向一路小跑,张儒、催述几个紧跟着她们身后。 “慢些。”陈韶提醒。 “刚才看到任家和染坊的人,就知道公子肯定走不远。”跑到近前,蝉衣快速说道。 陈韶看两眼上气不接下气的全书玉,有意站了一会儿,等她的喘气声稍稍平复下来后,才边走边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还不是因为王素和许成美!”蝉衣敛起笑容,冷哼道。 陈韶问道:“她们又怎么了?” 第218章 边关来信 “我们去文家的路上,她们两个突然冲出来拦住马车,她们不知道我也在马车上,见马车停了,便对着书玉破口大骂。”蝉衣不齿道,“看我出马车出来,她们立刻就吓得跪在地上,不断磕头向我求饶。若非书玉拉着我,我非狠狠教训她们一顿不可!” 陈韶看两眼全书玉:“骂她什么了?” 蝉衣冷着脸道:“都是她之前的一些遭遇。” 陈韶再次看向全书玉。 全书玉平静地弯一弯嘴角:“公子不是说过,自身强大了,何必在乎他人怎么说?她们喜欢骂,那就让她们骂好了,那些事本来也没有什么可瞒人的。况且她们骂得再凶,也并不影响各个铺子的掌柜见了我,都得恭恭敬敬地称我一声全姑娘。” “不错。”陈韶称赞,“有进步了。” 全书玉得了夸赞,腰杆挺得更直了。 “往后几日,你都跟着她。”陈韶边走边说道,“她们敢拦路骂人,证明是把自己的过错全都怪罪到了她的身上。” “我知道。”蝉衣说道,“暗中盯着她们两个的羽林卫已经说了,她们典当了离开太守府时偷偷带出去的发钗,如今就落脚在城西一个破落的客栈内,还在打算伺机报复书玉呢。” 陈韶拧眉:“她们两个的兄弟出事,家里都没有人过来收尸?” 蝉衣:“即便要来,也没那么快。” 陈韶吩咐:“明日她们两家若还没有人过来,就安排人前去知会一声。” 蝉衣:“安排人去知会做什么,直接将她们两个送回去就是了。” 陈韶想一想,点头道:“也行,你看着办吧。” 接下来几天,陈韶没有再关注这件事,她的全部注意力又重新回到了几家士族豪绅身上。挨个将顾家、范家、戚家犯罪的证据看完,又将骆爷叫到跟前,询问他码头近些时日的动静。 骆爷越来越老态龙钟了,佝偻着身子,精气神全无,说话的声音也麻木不仁:“自从顾家、范家、戚家将那些劫匪都请回去看家护院后,码头的船运就停了。这些时日,除了日常打探大人的行动外,就没有别的动静。” “顾家、范家、频家的二房、三房呢,”陈韶问,“有没有什么动静?” “几家的二房、三房都来郡城找过大房几次,具体找他们做什么,小人无从得知,但从他们离去时匆忙愤慨的情况来看,显然没有达到目的。”骆爷顿上一顿,又接着说道,“顾家和范家的二房、三房都在暗中找过丁大人和雷大人。” 陈韶微微挑了挑眉梢:“我知道了,码头那边,你不用再去了。” 骆爷什么也没有说,安静地等上片刻,见她没有什么要问的后,便揖上一礼,沉默地退了出来。 陈韶微垂着双眼,无声地思索片刻,吩咐傅九:“去将丁立生请过来。” 在他请人之际,倚着门口的李天流问道:“下一个打算对付谁?” 陈韶不答反问道:“文家的那些管事,你审得如何了?” 李天流慢慢悠悠道:“今晚去审。” 陈韶看向他:“今晚?这几日你都在忙什么?” “也没忙什么,”李天流进屋坐下,“就是又审了顾家的那几个管事两回,闲暇时候,又琢磨了一下那几卷世袭诏书的字迹问题。” 陈韶戏谑:“琢磨出什么来了?” 李天流睨着她:“你就不想说点什么吗?” 那几卷世袭诏书的字迹就似蛛网一样缠在他的心里,让他抓心挠肝地想要知道答案。可不管是明目张胆的试探,还是遮三瞒四的偷窥,都没有发现她的异样。这让本就心急火燎的他,无疑更加辗转反侧。 陈韶瞧着他眼下的青影,似笑非笑:“我早就说过,等我问清楚了,自然会告诉你。” 李天流紧盯着她:“你要问谁?” 她这些时日,只给陈国公府写过一回信。 陈韶扬一扬眉梢:“无可奉告!” 李天流激将道:“不会那个什么前朝太子玄孙就是你吧?” 陈韶调侃:“随便你怎么想。” 李天流冷哼两声,从袖子里掏出封密信,故作慢条斯理地说道:“这是边关的来信,原想也给你瞧两眼,现在看来,你大概是不需要。” 陈韶好整以暇道:“我确实不需要。” 在他嗤笑着睨过来之时,继续道:“我若想知道边关的情况,当初就不会接这大理寺卿的差事了。既接了这差事,边关情况如何,自有边关的将领负责,与我就没有什么关系了。” 李天流面色一冷。 陈韶忽而一转话锋:“不过,你非要给我看的话,我也可以勉强看一看。” 李天流冷笑两声,起身走了。 走到门口,到底还是将信扔了进来。 陈韶也并没有说得那般不在意边关的情况,捡起信,取出信纸,从头到尾快速看过一遍后,总算稍稍宽心。 边关的情况比她想象得要好,在接到李天流的信后,陈家军便安排了近百人暗中排查。虽然在这封信送出之前,还没有查出什么结果,但既有了警惕之心,奸佞之人再想为害,也就不容易了。 而今,横在边关将士面前最大的困局,还不是藏在暗处的奸佞之人,而是粮草短缺。 从信中的描述来看,现有粮草最多只能支撑他们三个月,这还是在节衣缩食的前提之下。 粮食的问题好解决,朱家和文家那几个仓窖的粮食送去边关,就又能撑上好几个月。更不提后面还有一个顾家、范家、戚家、任家等。 只是粮食是解决了,但粮食短缺所引发出来的问题,却由不得陈韶不重视。 边关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国库早已经无以为继,然洪源郡这么个不起眼的下郡,却囤积着这么多的粮食与钱财……可见前朝太子党的势力早已经盘根错节,渗入颇深。 “公子,丁大人来了。”傅九的声音,打断了陈韶沉冷的思绪。 收起密信,陈韶漫不经心地看向丁立生。 第219章 硬攻 丁立生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脸上带着笑,状似无意地扫两眼她手里的密信后,很有些迫不及待地问道:“公子要对范家或是戚家出手了吗?” “何以见得?”陈韶不答反问。 丁立生疑惑地看着她。 陈韶不动声色:“如今与那几个园子有关的士族豪绅还剩下顾家、范家、戚家、任家、丁家、周家等。你为何会认为我下一个要对付是范家或是戚家?” 听到还有丁家,丁立生心头猛地咯噔一下。偷偷看她两眼,见她心平气和,似乎是真在向他征求意见,不由琢磨半晌后,试探性地说道:“下官认为,公子还有用得上任家和丁家之处,可暂不考虑。剩下的几个,从范家和戚家之间挑一个动手,是最适合不过的。” 陈韶顺势问道:“理由是什么?” “顾家和朱家是一伙的,如今朱家没了,顾家便不足为惧。范家和戚家也是一伙的,受到朱家被抄的影响,关系肯定比往常更加亲厚。”丁立生斟酌着说道,“如果此次略过他们对付旁人,难免会让他们越来越亲厚。到时再想对付他们,只怕就不那么容易了。” “如你所说,该如何对付范家或是戚家?”陈韶问。 丁立生握一握手,再一次试探道:“不知公子想对付的是范家,还是戚家?” 陈韶泰然道:“有区别吗?” “自然是有区别的。”丁立生微微躬着身子,局促道,“范家野心不小,一直以来都想超越顾家和朱家,要对付他们,最好的办法就是以拉拢为饵,诱使他们走出范家大门,再分头击破。至于戚家……戚家的人脑子相对简单,最是讲义气。只要把范二爷向我告密戚三爷找人拦路申冤一事的证据递到他们跟前,就足以拿下他们。” 陈韶质疑:“你的法子固然很好,但是不是忘记了,顾家、范家和戚家都将招安的那些劫匪安排在了他们的家宅之中?范家、戚家抱团的确难以对付,但效忠他们两家的劫匪总数和顾家、朱家一样多。朱家已经被抄家,效忠顾家、朱家的那些劫匪如今只需效忠顾家一家便可。而效忠范家、戚家的那些劫匪,却要被分成两队,各顾一家。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我只要将范二爷向你告密的证据送给戚家,就能轻易地挑拨两家,为求自保,他们即便明面上依旧亲厚,暗地里也必然要争取更多的劫匪护卫自个。 “反观顾家,不仅没有这个烦恼,在看到范家、戚家等相继被抄之后,自知没有退路,会不会更加拼尽全力反抗?” 丁立生讪笑:“是下官思虑不周。” 陈韶不动声色地瞧他两眼,“顾家、朱家、范家和戚家都招安了劫匪,为何文家、任家、丁家等却没有?” “文家、任家、周家他们也招安过,”丁立生有意避开丁家,唯唯诺诺地答道,“只是无论他们开出什么条件,洪源郡周围的匪徒都不肯接受。” 陈韶不解:“为什么?” 丁立生摇头:“下官也不知道。” 看他不像说假,陈韶也没有再逼问,暗自思忖片刻,才接着问道:“听说他们几家的二房、三房都来找过你?” 丁立生的心里再次咯噔了一下,忙回答道:“的确找过下官。” 陈韶随意地问道:“找你做什么?” 丁立生赶紧道:“找下官打听公子的行踪,顾家二房、三房打听得最为厉害,不过下官以身子不便,公子近来都没有托付给下官大事为由,给搪塞了过去。另外,他们几家还想托下官给公子送礼,下官同样以身子不便为由,给拒绝了。” 陈韶若有所思道:“他们回郡城做什么?” 丁立生答道:“好像是回来向大房这边寻求庇护的,只是他们几家当初招安的劫匪也不多,顾家还好,范家、戚家分算下来,也就一家一百多劫匪,公子带着的羽林卫也有一百人,他们自然不肯将人再分出去保护二房、三房。” 寻求避讳,被拒。陈韶默默地将这几个字在心里念叨了一遍,才接着问道:“汉源县那边查得怎么样了?” “已查得差不多了,只是……”丁立生犹豫道,“全姑娘的祖父犯的事似乎不少,她的父亲、小叔、大哥等仗着身份,欺行霸市的事似乎也没少干。” 这些早在意料之中,陈韶问道:“都有证据吗?” 丁立生连连点头:“全姑娘得公子这般看重,前去查探的人也不敢敷衍,所查之事都是实实在在,证据确凿。” 陈韶道:“证据呢?” “还有几桩事没有查清,”丁立生回答,“等查清之后,就会一并带回来。” “我知道了,”陈韶盘算片刻,确定没什么可问后,示意道,“回去等安排吧。” 丁立生应是,转身走到门口,陈韶又叫住他:“抽个空,将太守府的那几条暗道画下来给我。” 丁立生僵硬地答道:“是。” 看他走后,陈韶轻轻敲着书桌,敲了半晌,又起身在屋里走了几圈,才吩咐傅九去将李天流请过来。李天流进屋后,陈韶在窗前止住脚步,径直吩咐:“你准备一下,后日傍晚动手。” “没头没脑的,动什么手?”李天流歪在椅子里,没好气地说道。 陈韶正色道:“准备对付顾家。” 李天流挑起一侧眉梢:“对付顾家?” 陈韶不容置喙道:“对,朱家被抄之后,我一直在等着顾家上门请罪。但等了这么几日,顾家别说请罪,连面都未曾露一个。既然他们打算抗争到底,我没有不成全他们的道理。” 李天流不怎么上心道:“你打算怎么对付?” 陈韶平静道:“硬攻。” 李天流以为自己听错了,本能地重复了一遍:“硬攻?” 陈韶问他:“有问题?” 李天流敲敲桌子:“你倒说说,打算怎么硬攻?” 陈韶将问丁立生的那些话,挨着给他讲了一遍,见他还是不明白,不由道:“骆爷说,近来顾家、范家、戚家的码头都没有再运货,且几家二房、三房来郡城寻求庇护,也遭到拒绝。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几家向江南本家寻求支援,都未能得到回应。” 李天流道:“这与你硬攻顾家有什么关系?” “其一:等会儿你就安排几个人去顾家的二房、三房招安,”看他还不明白,陈韶干脆道,“从青玉及世袭诏书藏放的位置看,二房、三房即便知道,应该也不多。二房、三房只要愿意投降,并配合我们对付大房,过往一切,我都可以既往不咎。其二:在羽林卫包围顾家,正式动手之前,你想办法站到高处,向顾家招安的那些劫匪喊话,只要愿意归降,我可以既往不咎便罢,还可以让他们加入陈家军。其三……” “你疯了!”李天流厉声打断她的话。 第220章 硬攻的准备 陈韶将他之前扔给她的密信拿出来,推到他的跟前:“看完这封信,你有什么感想,或者有什么想说的?” 李天流阴沉着脸,连连冷笑:“你想让我感想什么,或者说什么?” 陈韶面上染上肃色:“我希望你冷静一些!” “你想让我……” “李天流!” 陈韶冷厉的目光,终是让李天流收敛了脾气。一把抓起密信,抖出信纸,囫囵着看上一遍后,阴阳怪气道:“不就是缺粮吗,文家和朱家的仓窖里储藏着那么多的粮食,安排人送过去,不就解决了?要还不够,不是还有个顾家、范家、戚家之流没胡收拾吗?” 陈韶锐利地看着他:“国库早已经空虚,皇上也早在三年前就连连下旨向各郡征粮,文家和朱家的仓窖为何还如此丰足?” 李天流不以为然地冷笑道:“不能为什么,不就是为谋反做准备?” 陈韶步步紧逼道:“既要谋反,那就得养兵,兵从何处来?” “当然是从……”李天流话到一半,突然卡壳,眼里的光芒也从漫不经心刹那转变为惊涛骇浪,慢慢转过头,看着她冷静自持的双眼,一字一字地问道,“你是想说,那些劫匪?” “是不是那些劫匪,我暂时无法确定,”看他总算冷静下来,陈韶将问丁立生的那些话,简短地又说了一遍。说完,紧跟着又说道:“什么样的情况下,劫匪只接受顾家、朱家、范家、戚家的招安,而不接受任家、文家等人的招安?还有,顾家、朱家、范家、戚家年年都在往江南运粮。那运到江南的粮食,又去了哪里?” 连续两个问题抛下去后,不容他思考,陈韶又继续:“招安顾家二房、三房的事,你安排其他人去做,你一会儿先去把文家的管事审了。我想看看任家、文家抬安不了劫匪,是不是因为没有拿到世袭诏书的原因。” 李天流强忍惊怒:“他们好大的胆子!” 陈韶淡然道:“胆子不大,如何谋反?” 李天流冷哼:“你既知道他们不安好心,又为何要让他们加入陈家军?” “三个原因,”陈韶从容道,“一是策反;二是粮食不会自己走到边关;三是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国力渐弱,兵源、粮食也日渐供应不上。招安了他们,正好可以弥补上这一块的短缺,也让长年累月地征战的老兵们,能够稍稍喘一口气。” 李天流本能地抵触:“你就不怕策反不成,反引狼入室?” “不怕。”陈韶干脆道,“前朝灭亡的时候,效忠前朝的大臣基本都死了,没死的,估计也被消灭得差不多了。前朝太子虽没有葬身火海,但过了这么多年,复辟活动都还在筹谋当中,足可证明他身边没什么可用之人。眼下他们的势力可能不小,但百万神兵也不是说有就有。如果他们的兵源是取自各地的劫匪,那么这些劫匪为何会效忠他们?无非是为财,为权,或是为名。我把当明正大获得财、权、名的机会送给他们,他们有何理由拒绝?” 浅浅地勾一勾嘴角,笑上两声,陈韶又继续:“何况大多数劫匪,或许根本不知道什么前朝太子,只不过是跟着"有本事"的劫匪头子能够吃香喝辣,方才衷心拥护罢了。借着让他们加入陈家军的机会,正好也可以筛查一下,哪些是"有本事"的劫匪头子。” 李天流心里认可了她的说法,面上却故意不表露:“接着你刚的话,继续说。” 陈韶道:“也没什么了,也就是安排人去找几个信得过的百姓,在你吆喝完后,让他们鼓动其他百姓,一起声讨顾家,争取从心理上瓦解那些普通劫匪。” 李天流瞥她两眼,起身道:“你先前万般为百姓谋福,等的就是今日吧。” 陈韶淡然道:“我为他们谋福的事,从来不是空口白话,眼下借他们的声势除暴安良,有何不可?” 李天流质疑:“不是你一早就算计好的?” 陈韶不置可否地耸一耸肩,就算是她一早就算计好的又如何?她的算计,本就是建立在为他们铲除邪恶的基础上,他们越出力,才能越珍惜往后的好日子,也越拥护大棠,相对地,也能越快地清剿前朝太子党,平复边关战乱,还大棠朗朗乾坤。 李天流也没有再多问,快速话归正题道:“这次不用任家或是丁家的人了?” “要用。”陈韶轻轻敲两下书桌,“为避免走漏风声,明日夜里再安排他们即可。” 李天流点一点头,出门安排去了。 陈韶跟着他走出书房,站在屋檐下,看着在他的安排下不断离去的羽林卫,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向了早前白衣女子出现的方向。 傅九跟着她看向同一个方向:“要不要现在就去把那两位张小姐请过来?” “不用。”陈韶安排,“你去跟丁立生和任寿康说一声,可以把顾家二房、三房的人带回来了。” 傅九乖乖去了。 陈韶看着他的背影,暗自盘算了一下对付顾家的步骤,确定没有什么疏漏后,又回书房把顾家作恶的那些证据拿出来,琢磨着是不是可以利用一下。 这一琢磨,就到了天黑。直到蝉衣与全书玉从文家回来,她手里还拿着顾家的证据。 蝉衣和全书玉说说笑笑地进了书房。 陈韶微微掀眼看向两人,在看到全书玉的瞬间,她的脑中忽生灵光:“那几个学子是不是也跟着你们回来了?” 蝉衣点头:“回清风院去了,公子找他们有事?” 陈韶看一眼外面的天色,放下证据,正要说明日再说,李天流便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审完了,文家也有两个五品文官的世袭诏书!” 陈韶讶异地站起来:“也在小库房?” 李天流"嗯"一声,问她:“现在去取,还是明日去取?” 陈韶再次看一眼外面的天色,果断道:“明日再去取,或者你设个法,悄悄去取回来,他们几家都派了人在暗中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既决定后日动手,就不要节外生枝。” 李天流也果断道:“那我去取。” 陈韶应好,并提醒:“小心些。” 李天流没说话,转身便融入了夜色。 第221章 利益分配的差距 “朱家有一个三品官、两个四品官、三个五品官的世袭诏书,文家却只有两个五品官,还是两个五品文官,”李天流拿回诏书,蝉衣站在陈韶身边,跟着一起看过来后,很是不解地说道,“这差距可不是一般大,文家也愿意?” 文家只有一卷诏书。 诏书上的字迹在笔骨与笔锋上,依旧与陈韶极为相似。 陈韶的目光从诏书上移开,看向李天流:“有问过文家的那几个管事吗?” “没问过那几个管事,但问过文中天。”李天流正色道,“文中天根本不信朱家有一个三品官和两个四品官的世袭诏书。按他的话说,朱家最多比文家多一个五品文官的世袭诏书。” 蝉衣问:“你没有把朱家的那几卷世袭诏书拿给他看吗?” 李天流看她一眼,没有理会,继续对陈韶道:“我把朱老爷身边的管事叫过去同他对质,文中天嘴上依旧不信,但还是交代出来许多以往没有说过的事。就招安劫匪一事,按他的说法,并不是没有劫匪接受他们的招安,而是蜀郡太守不准他们招安。” 陈韶问:“为什么?” 李天流道:“蜀郡太守的说法是,不能太过招摇,免得引起旁人怀疑,功亏一篑。而文家和任家自己的理解则是,前朝太子玄孙给他们的诏书是世袭五品文官,既是文官,招安劫匪,的确有些僭越。” 不管是蜀郡太守的说法,还是他们自己的理解,都难以服人。对付顾家的计划已经安排下去,陈韶也不好在这种关键时候节外生枝,细细琢磨片刻,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后,干脆问道:“文家小库房的那些青玉呢,怎么来的,又有什么用?” “跟朱家差不多,都是从昌明城、昆仑镇等与掸国接壤的边镇,由丰隆商行的商队出面,从掸国几个大将军手下的管事手中买下来的。”李天流肃声道,“买回来后,他们会转送到蜀郡本家,再跟蜀郡本家一起转交给蜀郡太守,再由蜀郡太守交给前朝太子党派来的管事。” “也就是说,”陈韶总结,“文中天也不知道前朝太子玄孙要青玉做什么?” 李天流点头。 陈韶看着手里的诏书,皱眉道:“不对。” 蝉衣和全书玉也跟着她看向诏书,并没有看出来哪里不对。 傅九站在她们身后,也踮着脚尖,伸长脖子,越过她们的发顶看向诏书,同样看不出来哪里不对。 唯有李天流不动如山,径直看着陈韶,等她来说哪里不对。 陈韶将诏书递给蝉衣,缓缓说道:“不是诏书不对,而是文家不对。文家粮仓里的粮食虽比朱家要少,但同朱家一样,每个仓窖都是满的,每年新粮出来前,也会将旧粮运送往本家。粮食如此,青玉同样如此。都是为前朝太子党做事,待遇却天差地别。若说文家不知道,那么文家本家呢?蜀郡太守呢?” 陈韶敲两下桌子,又低头思索片刻,才继续说道:“要知道,无论是按经济发展,还是论强盛,蜀郡都不比吴郡差。若说,文家本家比不过朱家本家便罢了,可文家本家并不比朱家本家差,前朝太子党既要复国,没道理做出这么‘厚此薄彼’的事。即便前朝太子党当中有些人眼皮子浅,真做出‘厚此薄彼’的事,蜀郡太守也不会同意才对。倘若前朝太子党复国成功,论功行赏之时,如吴郡太守、蜀郡太守这类人,必然会身居高官。而他们身居高官后,能不能压其他人一头,凭借的就是自身实力。自身实力从哪里来? “无非就是曾响应过他们的这些世族豪绅。吴郡太守能为朱家争取来一个三品、两个四品、三个五品的世袭高官,而蜀郡太守却只能争取来两个五品的文官,现下彼此相隔较远,倒可以瞒着,以后论功行赏,必然就瞒不下去,文家本家又岂会再拥护他?” “还有最关键的一点,”陈韶抬眼,“洪源郡与蜀郡同属剑南道,顾家、朱家、范家、戚家的本家却远在江南道。没道理‘厚此薄彼’,还‘舍近求远’。” 李天流迅速起身:“我再去审一遍文家的管事!” “先等一下。”陈韶叫住他,“这个问题,应该不是出在文家,更有可能出在蜀郡的文家本家。江南道距离剑南道,尤其是吴郡距离洪源郡,可是一段不短的路程。江南道的顾家、朱家、范家和戚家为何要千里迢迢地安排人来洪源郡?我想来想去,也许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们的人不仅仅安插在洪源郡。如果这个猜测成立,那么文家本家就极有可能是把获得的利益分化,而洪源郡文家没能分到好的那一部分,或者说文家本家更看重其他郡城。你再去审文家的管事时,记得重点审这一部分。” 李天流去了。 陈韶看着他的背影,稍稍思忖片刻,又回头对全书玉道:“明日暂时不用去文家,我有更重要的事要交代你们去做。” 全书玉应好。 时辰已经不早。 陈韶并没有等李天流。 一觉起来,用过早饭,在安排全书玉让张儒沅等人誊抄顾家的那些证据后,陈韶才进到书房,李天流已经在等着她了。 看到她进来,李天流将手里的纸递她的同时,快速说道:“你猜对了,文家本家在剑南道大部分郡城都安插了人,至于是不是将好的那部分利益给了别人,文中天及文家管事都不清楚。不过文中天说,如果文家本家那边当真将好的那部分利益给了别人,一定是给了南溪郡及云南郡的文家。这两个郡的文家人,都是本家嫡系。” 陈韶一边听着他的话,一边看着手上的纸。 纸有两张,第一张记载了十九个郡名,虽然李天流没有解释,但陈韶已然根据他的话推断出来,这些郡名都是文家本家安插了文家人的地方。 剑南道三十五郡,十九个郡都安插了文家人。 第二张则只记载了六个郡名,这六个郡名,涵盖了与掸国接壤的云南郡、南溪郡到洪郡郡的所有郡城。应该是有朱家的地方。 将两张纸收到放着世袭诏书的抽屉里,陈韶道:“这件事先暂时放到一边,等把顾家解决了再说。” 李天流也知道事有轻重缓急,“让鼓动百姓撑场子的人,我找了刘德明他爹,你看看合不合适,不合适我再另找他人。” 陈韶点一点头:“就他吧。” “还有没有别的事,”李天流又问,“没有的话,我就去看看他们招安顾家二房、三房的情况。” “去吧。”陈韶成竹在胸道,“等晚上回来再说别的。” 李天流应了声好,便转身出去了。 蝉衣看着他的背影,啧啧有声道:“也不知道今儿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竟让他如此好脾气。” 陈韶笑笑,没说话。 第222章 大难临头各自飞 羽林卫对顾家二房和三房的招安进行得很顺利。 陈韶没有要求隐瞒行踪,羽林卫也没有隐藏行踪,顾家、范家、戚家等很快就得到了消息。 范家、戚家悄悄松下一口气,不是对他们动手就好。 顾家却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他们怎么也没有料到陈韶会如此卑鄙。 顾家二房、三房的人前些时候三番五次到洪源郡,的确是为寻求庇护,顾家大房也的确找各种理由拒绝了他们。 顾家大房当然不是见死不救,而是如陈韶所猜测的那般,在文家被抄之后,就给吴郡的本家去了信,告知这边的情况,请求他们的支援。吴郡本家在朱家被抄之后,才给他们回信。吴郡本家,也拒绝了对他们的支援。 吴郡本家拒绝的原因更简单,陈韶在处置罗正新和伍冬后,给太子与吴郡太守耿裕各去了一封信,要求将伍冬的家人尽快送到洪源郡受审。耿裕一开始并没有将陈韶的信放在心上,在顾家、朱家、范家连同戚家,将陈韶在洪源郡的作为,一五一十地向各自的本家禀报之后,耿裕才慌了,急急忙忙给前朝太子玄孙去信禀报之时,太子的令旨也到了,命他全力配合陈韶的工作,尽快将伍冬的家人送往洪源郡。 这下,不管前朝太子玄孙的计划如何,耿裕也不得不遵照令旨办事。 好在,前朝太子玄孙的回复也很快就到了,命他不得插手洪源郡过多的事务。简而言之,就是让洪源郡各士族豪绅自求多福。 陈韶来势汹汹,有再多不满,顾家、朱家、范家和戚家的本家,也不得不‘见死不救’。 本家‘见死不救’,大房也只能‘见死不救’。 只是大房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的自保之举,竟会被陈韶如此利用! 气怒交加之下,顾家也顾不得脸面,只能前往范家、戚家寻求帮助。 “不是我们不肯帮。”到范家寻求帮助的是顾爷与顾二爷,两人甚至还没有说明来意,范二爷便叹了气,“陈六公子既对你们的二房、三房招了安,我们若是再晾着二房、三房不管,迟早也会落得跟你们一样的下场。我们招安的那些劫匪本就要跟戚家平分,如今再要分出一些给二房、三房,留给我们大房的人已经不多。如果再要帮你们,以陈六公子往日行事,很难保证她不会突然转向对付我们。” “话虽如此,”顾二爷艰涩道,“但你们真就这么见死不救?要知道,陈六公子的目标从来不止一个朱家,也不止一个顾家,而是我们洪源郡的所有士族豪绅。今日她对付完我顾家,明日必然就会轮到你范家。” “我们谁也不想落到朱家和文家那样的下场,”眼见范家兄弟不开口,顾爷难掩愤怒道,“想要破局,唯有我们所有人团结起来一致对外!” 范爷与范二爷互视一眼,范爷轻咳着开口道:“顾兄说得有理,只是顾家二房、三房已经接受陈六公子的招安,不需要顾家的额外照拂,我们与戚家的二房、三房却还如待宰的羔羊,没有什么防护,如果顾家肯挪一些人助我们庇护好二房、三房,那我们也不是不可以帮着顾家渡过眼前的难关。” “你这是乘人之危!”顾爷拍着桌子站了起来。 顾二爷也满脸怒色地看向范二爷。 范二爷苦笑:“你不用这样看着我,陈六公子今日之举,摆明是冲着你顾家来的。你们顾家想要我们帮着渡过难关,却又置我们于危险不顾,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顾爷冷笑:“我们顾家今日没了,你们范家也逃不过明日!” 范爷道:“再逃不过,那也要等到明日。” “好,好,好!”范爷连说了三个好后,一拂衣袖,转身走了。 顾二爷紧随其后。 “如果不是你们非要教训丁立生,也许根本没有今日之祸。”在两人走出屋门之时,范二爷忽然开口。 顾二爷猛然转身,死死地盯着他:“你向丁立生告过密!” 范二爷暗悔嘴快,面上却滴水不漏地冷下脸,嘿嘿冷笑道:“不过好心提醒一句,竟惹你这般猜忌,幸好未曾答应助你顾家渡过难关,否则我范家只怕等不到明日,就要亡在今朝了!” 顾二爷依旧死死地盯着他,“我说陈六公子好端端的,为什么会突然向朱家发难,原来是你在背后搞鬼!” 顾爷看一眼顾二爷,又看一眼范二爷,很快明白过来,由不得又惊又怕道:“难怪陈六公子放着好对付的范家与戚家不管,会朝朱家和我顾家动手,原来是你范家早就投诚了陈六公子之故,好一个范家!” “顾兄慎言!”范爷坐不住了,冷沉着脸,肃色道,“我范家对……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就为我范家没有余力助你顾家渡过难关,你顾家便如此栽赃陷害,意欲为何?” “是不是栽赃陷害,你们自己心里清楚!”顾爷冷声说完,拉着顾二爷就走。步伐匆匆,似有狗追一般。 范爷看着两人的背影,双手握起拳头,很快又松开,来来回回数次后,才压下让人拿下他们去向陈韶投诚的冲动。 等他们走得不见了影儿,范二爷才忍不住开口:“大哥怎么……” 范爷叹气:“他们带了那么些人来,就是防备着我们会有此举。这是在范家,真动起手来,我们的确可以拿下他们,但他们有句话说得对,陈六公子的目标从来不止一个朱家或是顾家,我们即便拿下了顾家,也不过是延缓她对我们动手的时机罢了。” 范二爷的面上浮出几分难堪与苦色,“难道我们就只能这样束手就擒了?” 范爷目色深沉:“就算陈六公子今日对付了顾家,也不可能真就明日来对付我范家,先看看她怎么处置顾家的二房、三房再说吧。” 范二爷点一点头,没有再说话。 顾爷、顾二爷从范家出来后,没有再去戚家。 小半个时辰后,得知消息的戚爷、戚二爷悄然进了范家。 在他们紧锣密鼓地商议自保之法时,太守府。 顾家二房、三房的人在接受招安后,似表决心般,全都跟着羽林卫回了太守府。 明日就要对顾家动手,陈韶自然没空挨个审问他们。将顾家二房的顾四爷与顾家三房的顾五爷留下后,其余人等,都让傅九送到聚贤楼安顿了下来。 顾家兄弟是按出生年月排的序。 顾老爷比顾二老爷大八岁,比顾三老爷大九岁,因而顾四爷、顾五爷虽是二房和三房的长子,也只能屈居第四、第五。 顾四爷、顾五爷虽接受了招安,面对陈韶时,还是很紧张。陈韶稍稍宽慰几句,便转入正题:“顾家为何会千里迢迢到洪源郡来安家落户?” 顾四爷讪讪道:“据说是朱老太爷与家中吵架后要离家出走,家中老太爷与朱老太爷关系亲厚,便同他一道来了这洪源郡。” 跟张忠才的回答差不多。陈韶又问了几句,答案都大差不差后,才问起关键:“顾家是来了洪源郡就每年往吴郡本家运送粮食,还是近些年才开始?” 顾四爷老实回答道:“近五六年才开始。” 陈韶盘问:“具体时间是什么时候?” 顾四爷默算片刻,答道:“应该是元和十六年十一月。” 陈韶看向顾五爷。 顾五爷忙答道:“就是元和十六年的十一月。” 陈韶追问:“为何要往本家运粮?” 顾五爷道:“江南那边的粮价更高一些,运过去可以卖更多的钱。” 陈韶看向顾四爷,顾四爷也做了同样的回答。陈韶想一想后,没有去问为何早些年没有将粮运到江南去卖的问题,而是接着往下问道:“顾家与朱家的商队同掸国好几个大将军私下买卖青玉的事,你们知道吗?” 顾四爷和顾五爷的脸色瞬时变了。 这是知道的意思了。陈韶不给他们辩解的机会,径直问道:“顾家买那么多青玉是做什么?” 顾四爷磕磕巴巴地答道:“为了赚钱。” “为了赚钱……”陈韶看他们不像说谎,便问道,“这么说来,顾家大房投靠前朝太子玄孙,意图谋反的事,你们都不知道?” 顾四爷和顾五爷的脸都白了,手忙脚乱地跪在地上,哆哆嗦嗦的,半晌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陈韶也没有让他们起来,把朱家的那几卷世袭诏书递给蝉衣,让蝉衣拿去给他们看过后,看着吓成一摊烂泥的两人,平静道:“这么大的事,顾爷、顾二爷他们当真没有跟你们说过?” 两人惊恐万状地连连磕头。 “磕头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由着两人磕了半晌头后,陈韶淡声开口,“既然你们都说不知道,那就证明给我看。回去能挑多少就挑多少,务必要挑选你们信得过的得力干将,明日跟着我去顾家捉拿反贼!” 两人连声应是后,相互搀扶着去了。 看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陈韶又吩咐李天流:“丁家、任家都押解着文家和朱家庄子上的人回来了吧?你安排人去他们当中挑上两三百精明强干之人,明日同着我们一起行动!” 第223章 动手 热意翻滚,晚霞漫天。 顾家所犯的种种罪孽,在昨日天黑之时,便已贴上告示墙。经过一夜的发酵,算是尽人皆知。 借着全城百姓闹哄哄的议论声作掩护,羽林卫悄然从丁家、任家抽调出来三百精明强干之人,随着顾四爷、顾五爷挑出来的三十个得力干将,兵分六路,于午时之前,已无声地包围顾家。 刘德明的爹也早早地带着几个得用之人,散落在声讨顾家的人群当中。 万事俱备。 在晚霞最为明烂之际,陈韶乘坐马车,带着顾四爷、顾五爷及顾五公子、顾六公子、顾七公子,在五十个羽林卫的簇拥下,离开太守府,缓缓朝着顾家行去。 所过之处,无数百姓的目光都不知不觉地落到车队上。 许多人更是撵在车队身后,一路小跑着跟到了顾家。 顾家大门紧闭。 陈韶从马车出来,扫一眼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后,目光落到大门上,示意顾四爷、顾五爷上前叫门。 没人开门。 陈韶看一眼傅九。 傅九提着马鞭几步上前,两脚踹开大门。 大门内空荡荡的,亦无人烟。 陈韶抬脚,在李天流、傅九及蝉衣亦步亦趋地跟随下,慢慢走进大门,熟门熟路地朝着顾爷的广仁院走去。 走过一个花园,又穿过一个月牙门,在马上要踏足莲湖之际,顾爷、顾二爷及顾大公子、顾三公子、顾四公子在一众劫匪的簇拥下,浩浩荡荡迎了过来。 “劳烦陈六公子将这几个不肖子孙送过来,”顾爷阴鸷的目光扫两眼顾四爷与顾五爷几人后,冷冰冰地落到陈韶身上,“我顾家不胜感激,略备薄礼,还望陈六公子笑纳!” 随他话落,一箱一箱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及古玩字画如流水一般抬了上来。将广阔的莲湖占得满满当当。 陈韶大致扫上一眼,足有上百箱之多。 可谓是下足了血本,诚意至极。 慢慢收回目光,陈韶看向簇拥着顾爷等人的劫匪。劫匪的年纪都不大,除了跟在顾爷、顾二爷身边的三个人看模样已年过四十,其余之人大多在二三十岁。也除了跟着顾爷、顾二爷身边的那三个劫匪外,其余劫匪的目光大多黏在金银珠宝上,眼中不可避免地流露着贪婪之色。 看来跟她猜测的一样,顾家、朱家招安的这些劫匪大多都是乌合之众。不动声色地勾一勾嘴角,陈韶开口:“顾爷应该知道,我要的远远不止这些。” 顾爷佯装听不出她话里的玄机,沉声道:“这些已是我顾家过半的家产!” “那就只能按我近两日的新规矩办了。”陈韶再次扫一眼簇拥在他们周围的劫匪,沉着道,“看顾爷、顾二爷的架势,想必都已经看过我让人张贴在大街小巷的罪状,既是如此,我也不浪费时间了。李天流。” 李天流上前一步。 顾爷、顾二爷等人立时吓得朝后退去,躲到簇拥着他们的劫匪中间。 劫匪们勉强收回贪婪的目光,在跟着顾爷、顾二爷的那三个中年劫匪的指挥下,戒备地举刀扬剑面朝他们。 李天流不屑地冷哼一声,闪电般朝着他们冲去,直指伴在顾爷、顾二爷身边的三个中年劫匪。三个中年劫匪不敢托大,一起朝他迎上来,并迅速分成三个方向,将他包围在中间。李天流毫不慌张地将他们慢慢引到长廊处后,忽地虚晃三招,再骤然一蹬廊柱,如炮弹一般落到顾爷身旁。两脚踢飞护在他左右的毛头劫匪后,手起刀落间,迅速砍下顾爷的脑袋,飞身站到廊顶。三个中年劫匪见状,也跟着飞上廊顶要为顾爷报仇。傅九及两个羽林卫在他们身动之时,亦跟着飞了过去,快速将他们拦下。 见无人阻拦,李天流高举顾爷的人头,高声喊道:“所有顾家人听令,凡未参与碧桃园等惨案之人,主动归降,皆可既往不咎!凡顾家招安之劫匪,主动归降,皆可加入陈家军!凡顾家之人,或顾家招安之劫匪,若能助羽林卫缉拿或是揭发参与碧桃园等惨案的凶手,皆可封赏!” 伴着他的喊话,原本因为他的突然动手及顾爷的突然死亡而变得慌乱不堪的劫匪,无疑更加杂乱无章,加入陈家军或许不是每一个劫匪的梦想,但封赏一定是。任那三个中年劫匪如何大喊大叫,也阻挡不了劫匪们扔剑、扔刀后,归降。 他们如此,原本躲在顾家各处的下人或是旁枝、庶出在片刻的怔愣后,也突然从四面八方冲出来,或朝着李天流喊话的方向急奔过来归降,或蜂拥着朝顾家嫡系藏身的院落冲去。 大势所趋下,亦有小部分讲义气的劫匪与誓死守卫顾家的顾家人,但他们的坚守,很快就被羽林卫的雷霆手段,顾四爷、顾五爷挑出来的得力干将及以刘德明他爹为代表,鼓动来看热闹的百姓们高喊‘打倒顾家,为xx(不同的受害者名字)报仇’的言论击垮心理防线。 原本两个时辰才能解决的顾家,竟不到一个时辰便相继解决。 站在顾爷的广仁院,看着跪成一排排的顾家嫡系人员,陈韶满意地看了李天流好几眼。 今日的行动之所以能这么快速结束,几乎都是他的功劳。 他的突然动手,不仅不在她的计划之内,也出乎顾家及所有劫匪的预料之外。他的动作太快,在劫匪中引起的慌乱尚未平复,顾爷的脑袋已经落在他的手中。顾爷是顾家的家主,他的突然身死,其威慑与号召,绝非她早前的计划能比。 骆爷收集的关于顾家犯罪的原证已经搬上来。 陈韶随手拿起两张,快速浏览一遍后,听着顾家外面依旧未停的高呼声,吩咐高冷耍酷的李天流:“将人都带着,去外面处置。” 桌子、椅子很快在顾家大门外摆好。 刽子手们也已到位。 随着顾家嫡系一派的人被鱼贯押出,百姓们的热情又上了一个台阶。 陈韶最后出来,朝着各方揖一揖手,待百姓们陆陆续续停下喊叫声后,扬声道:“顾家恶事做尽,原本早该铲除,奈何边关战事不断,正是用人之时,我此番来洪源郡所带之人甚少,方才拖至今日,原以为即便算尽机关,也得苦战一场才能将他们全部拿下,不料在各位父老乡亲的帮助下,恶贯满盈的顾家人瞬间土崩瓦解。这叫什么,这叫管他是谁,只要敢欺压百姓,群众的力量必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感激无以言表,我就代表那些死在顾家人手中的冤魂,给各位父老乡亲揖礼了!” 陈韶说着,朝着各个方向深深一揖。 百姓们得到夸赞,无不高兴附和。 陈韶由着他们议论片刻,才再次揖一揖手,说道:“顾家作恶之人皆已缉拿归案,按照过往惯例,原是要立刻斩首,但想到此番都是大家的功劳,即便要斩首,也要当着大伙儿的面来斩首,方才能够以儆效尤!” 在连片的好声中,陈韶坐到桌前,拿起顾家作恶的证据,一张一张念了下去,每一张证据的落下,就有一个或者几个人头落地。 很快,除了顾老太爷与顾二爷外,凡犯过事的顾家之人,皆被斩首。 在让丁家、任家的人将那些尸首拖下去,又安排他们将血迹冲刷干净后,陈韶便带着归降的顾家人与劫匪浩浩荡荡地回了太守府。 第224章 王聪 天已经黑得不见影了。 让傅九将惊惶失措的顾家人先带去二堂后,陈韶看着剩下来的劫匪。早前那三个护在顾爷、顾二爷身边的中年劫匪,在李天流喊话后,知道大势已去,便想趁乱逃走,被傅九及羽林卫杀了。眼前的这些劫匪,在不大的火把照耀下,穿着类似的衣裳,几乎分辨不出来谁是谁。 陈韶大致估算了一下人数后,问李天流:“这里有多少人?” 李天流扫一眼众劫匪,“两百二十人左右。” 陈韶:“其余的都被杀了?” “差不多吧。”李天流道,“趁乱逃走的,殊死反抗的都被羽林卫或是包围在顾家外面的人杀了。剩下的这些都是……识实务的人。” “那个儿子娶了吴郡朱家人的长顺货行二掌柜呢?”陈韶问,“是抓到了,还是也杀了?” 李天流尚未回答,一年过五旬的男子便阔步出来,撩起衣摆单膝跪地后,揖着手道:“小人王聪,见过陈大人,见过李将军。” 看一眼自他站出来后,便蓄势待发的过半劫匪,陈韶笑问:“长顺货行二掌柜?” 王聪再次揖手:“虚名罢了,入不得大人的眼。” “确实入不得眼。”陈韶打量他片刻,恭维道,“虽不知你怎么走上劫匪的行当,但听说有你押送的货物,沿途匪患都得卖你脸面。如此人物,不去边关保家卫国,却屈居在一个小小的朱家、顾家门下为虎作伥!别说是我了,这等经历,可好意思跟你的儿孙去讲?” 王聪脸上隐隐透着几分惭愧,却依旧临危不乱地回答道:“手底下的兄弟们都是死心塌地地跟着小人,只要能让他们吃饱饭,小人丢点人现点眼又算得了什么!” 那些蓄势待发的劫匪立刻感动地叫起了‘大哥’。 只要能让他们吃饱饭……意思倒是表达得够清楚了,陈韶默不作声地念叨两遍后,还是问道:“你是自愿归降,还是来与我谈条件的?” 王聪昏黄的老眼里霎时迸射出道道野心:“小人与兄弟伙儿们听从李将军的召唤,自始至终未动一刀一剑。” 那就是自愿归降了,看着他从容不迫的气度,陈韶示意他起身后,再一次问道:“你想加入陈家军?” “不是小人,是小人与所有兄弟。”王聪豪气地说道,“不是小人不愿意保家卫国,小人虽是匪徒出身,但除了陈家军与辅国大将军外,小人看不上别的军队。只要陈大人肯兑现承诺,小人与所有兄弟都可以对天起誓,上到战场,必身先士卒!” 先前蓄势待发的劫匪随着他的话,都齐声往前走了一步。陈韶看一眼他们后,询问道:“先前护在顾爷、顾二爷身边的那几个中年人,也是你们的人?” 王聪眼底闪过几分不屑:“不是,他们是顾家、朱家从吴郡带回来的。同他们三个在莲湖那边的所有劫匪,也都是他们三个收服的。我们负责押货,他们负责看守码头,与我们兄弟一向井水不犯河水。” 顿一顿,又不齿道:“他们收服的也不是什么劫匪,而是地痞流氓,不堪大用!” 被称作地痞流氓的一群人自然不忿,可看一眼他的那些‘兄弟伙’后,却又只能偃旗息鼓。 陈韶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见傅九回来,便问道:“聚贤楼是不是住不下这么多人了?” 傅九看一眼所有劫匪,点头道:“住不下。” “大人若是信得过小人,可在太守府给我们随意安排几个住处,”王聪主动道,“小人同兄弟们可以同着衙役一起守护太守府!” 陈韶听到这话,不免心思一动。招安他们的目的除了运送粮食及补充兵源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利用他们对付范家与戚家招安的那些劫匪。他们既已经归降,她自然不用过问他们的意见就能让他们去做这件事,可如果不用她命令,他们自己就承担起了这个责任,自然更好。王聪是个聪明人,就看他能不能想到这一步了。 让他带着他的兄弟伙候到一边后,陈韶看着剩下的‘地痞流氓’道:“我承诺的事,必然会说到做到,但我不是一个喜欢勉强的人。你们愿意留下来加入陈家军,我会很欢迎,你们若不愿意,也可以自行回家。不过丑话说在前面,回家后就得老老实实做人做事,一旦让我发现谁故态复萌,那么下场就跟今日处斩的那些顾家人一样,绝无二话!” 原本听说可以回家,不少人都心动了,但一听不老实会被砍头,又各自迈不出脚了。能做流氓地痞的人,难免有好吃懒做的习性,谁也不敢保证回家后,就能改掉脾性。 陈韶等上片刻,见无人离开,便又将王聪叫过来:“我把他们也交给你了,不管他们以前是做什么的,既然也想保家卫国,那就不该再另眼相看。” 王聪爽快地应了下来。 他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陈韶不会平白无故地让他们加入陈家军。自己的兄弟自己心疼,不管她的目的如何,有这群二流子在手里,有苦有难的时候就可以让他们先上了。 陈韶也没有去揭穿他的这一点小心思,让傅九带着他们去找落脚的空院子后,便转身去了二堂。 顾家的人跪了一屋,安安静静,没人说话。 陈韶绕过他们,在案桌旁止住脚步,单手扶住案桌,挨个扫一遍众人,缓缓开口:“时辰不早,我就长话短说了。今日帮着指证或是缉拿与那几个园子有关的凶手之人,明日可找全姑娘登记。近来我事情多,抽不开身,你们当中是不是有什么漏网之鱼,我也懒得再查,就互相举证吧。举证属实的,同样可得封赏。封赏什么,等将顾家清算结束,全姑娘自会给你们答案。顾四爷、顾五爷,劳烦你们与几位公子带他们去找几家客栈住下来。明日午时之前,将他们的花名册交给全姑娘。” 顾四爷、顾五爷及顾五公子、顾六公子、顾七公子连忙站起来,领着顾家上百人无声地退了出去。 目送着他们走远,陈韶也从二堂出来,转身准备回乘风院时,看到随傅九过来的王聪,嘴角浅不可察地勾了一下:果然是个聪明人。 “公子,”傅九快步走到跟前,一指王聪,“他说有事找公子。” 陈韶看向王聪,明知故问道:“不知王当家有何要事?” “范家和戚家招安的劫匪头子刘子壮与小人私交颇深,”王聪开门见山道,“只要大人也允许他与他的兄弟加入陈家军,小人可去说服他们归降大人。” “此事不急,”陈韶转过身,边往乘风院走边道,“我还有好些事要问你。” 王聪跟上她的脚步。 第225章 连夜行动 到了乘风院,进到书房,陈韶示意:“坐。” 王聪看一眼站在她身后对他好奇观望的傅九,又看一眼倚在门口双手环胸的李天流,挑了个就近的椅子,忐忑地坐下了。 全书玉将茶端上来,陈韶看着他尝过一口后,说道:“你小儿子娶的当真是吴郡朱家人?” 王聪坦荡又拘谨地说道:“是。不过,一开始并不知道方氏是朱家人,是过了门有了身孕,她的娘家来人看望她,才得知她的真实身份。方氏过往是什么秉性,小人不知,但她父亲对小人有恩,嫁给我儿后又一贯老实本分,小人纵不喜她与她父亲的隐瞒,也没有道理就此休弃她。” 陈韶道了句‘有理’后,接着问道:“方氏的娘家人,可有与你说过什么?或者,方氏娘家来人后,朱家待你可有与往常不同?” “方氏的娘家人倒没有对小人说过什么,只不过委婉地指责方氏虽嫁了人,也不能与娘家生分了。”王聪说话之时,不自觉地拧紧双眉,“她娘家人走后,除了朱五公子时不时地会来小人家中看望方氏,朱家待小人并未有什么不同,不过……” 王聪犹疑了片刻,才接着说道:“那朱五公子借口方氏有孕在身,需要我儿常在家中照看为由,将他安插进了朱家的一个铺子做管事。” 陈韶立刻问道:“哪个铺子?” 王聪道:“一个卖布的铺子,叫什么朱记布庄。” 全书玉迅速拿出朱家的商铺花名册,片刻,便道:“是有这么个铺子,不过生意好像不怎么样。” 陈韶将花名册拿过来,看布庄是记在朱五公子名下,已经连续亏损三年,“你小儿子在朱记布庄的月俸是多少?” “二两银子,有时朱五公子会多给他几两。”王聪答道。他只去过朱记布庄两回,布庄的生意好与不好,他并不是很清楚。 陈韶试探:“那位朱五公子可有对你小儿子说过些什么?” “这……具体的小人不太清楚,打他成亲后,小人就不怎么过问他的事了,也就偶尔听他提过几句朱五公子让他好好干,干好了可以升他做掌柜。”王聪提醒,“我儿如今还在那什么朱记布庄,大人有什么想知道的,可传唤他前来亲自过问。” 陈韶应了声‘可以’,又接着问他:“那位朱五公子看望方氏时,可有与你说过什么?” 王聪回想片刻:“说过几回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事就去朱家找他们。另外,逢年过节的时候,朱五公子会派人送些银钱和吃食过来。” 陈韶:“朱家、顾家的粮食送到江南后,是直接交给朱家和顾家的本家,还是怎样?” 王聪:“直接交给他们。” 陈韶:“有打听过那些粮食送到本家做什么吗?” 王聪摇头:“没有。” 陈韶看着他的双眼:“也就是说,你并不知道朱家、顾家与前朝太子勾结,意图改朝换代一事?” 王聪怔愣一瞬后,猛地站起来,双目灼灼地迎视着她:“顾家、朱家与前朝太子勾结,意图改朝换代?” 陈韶示意蝉衣将朱家的那几卷世袭诏书拿出来递他。 王聪也顾不得尊卑有别了,拿过世袭诏书,飞快打开。才看完一卷,已经气得横眉怒目:“黄口小儿,不得好死!” 陈韶微微挑起一侧眉梢,颇是赞同地说道:“他们的下场,的确算是不得好死了。” 将世袭诏书来来回回看了两遍,王聪胸腔内的怒意如火山爆发,呼吸都不由自主地跟着粗重起来。将诏书递还给蝉衣,撩衣跪地道:“大人明察,小人若早知道顾家、朱家有此贼心,就是千刀万剐也绝不会接受他们的招安!” 陈韶笑一笑,没说信,也没有说不信。让他起来后,轻轻敲两下茶杯壁,突然问道:“可否说一说,为何会走上做劫匪的道路?” “边关战事不断,官府打着朝廷征粮的名目,粮食征了一遍又一遍,赋税交了一回又一回,百姓不堪其苦,或逃或死,饿殍遍野。”王聪陈述,“又一回官府前来收粮,家中已找不出半粒稻穗,那些官吏见状不满,便生出要抢夺妻儿抵押,逼迫小人拿粮食上官府去赎他们的毒计。小人堂堂男儿,岂能看着妻儿入虎穴狼口?既然官府不仁,那就干脆落草为寇好了。” 许是已经过去多年,王聪在说这些的时候,淡漠得不像在说自己的事, 陈韶沉默少许,接着问道:“可有抢过老百姓?” 王聪举起三指,决绝而坦荡道:“小人与所有兄弟从未抢过老百姓的一粒稻米,若有假话,可天打雷劈!” 话落,又忍不住冷哼一声:“当年小人之所以肯接受顾家、朱家招安,便是因为他们两家起誓永不欺压百姓。否则,小人又岂会……” 蝉衣不屑冷笑,“永不欺压百姓?那些庄子上的田地,难不成是老百姓自个拿着好田好地换给他们的?还有那几个园子的少年、少女,也是他们自个求着上门送死的?” 王聪脸上阵青阵白,好一会儿,才又跪到地上,惭愧道:“的确是小人识人不明。小人跟着顾家、朱家这些年,顾家、朱家待小人及兄弟们一向宽厚,小人投光报李,也就从未对他们起过疑。偶尔送货回来,去到田间地头,看到连绵的麦浪稻香,也就更加信任有加。那几个园子的尸骨暴露后,小人不是没有起过疑心,但朱五公子指天发誓说与他朱家、顾家无关,还说大人办案最是公正,小人若不信,大可等大人的查案结果。 “文家出事后,朱五公子又大言不惭地说他早就知道文家、任家不是好东西,那几个园子的案子,必是他们所犯。小人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不由又信了几分。后来朱家出事后,顾爷与顾二爷找上小人,指责大人是听信谗言,滥杀了朱家,要让小人同他们一起为朱家讨要公道。小人不信他们的说法,但顾爷、顾二爷暗指小人劫匪出身,如若贸然来找大人对质,必会让大人误会小人是要起兵造反。又劝小人,大人既听信谗言抄了朱家,下一个定然会抄顾家,小人若不信他们是被诬陷,大可等大人上顾家之时,找机会质问。小人确实受过顾家、朱家颇多照顾,想着不过是多等上一些时日,便应了他们。” 陈韶点一点头,依旧是没有说信,也没有说不信。再次让他起来后,才问道:“你先前说,你可以帮着说服范家和戚家招安的那些劫匪?” “刘子壮和他的那些兄弟还没有接受范家、戚家招安之前,与小人虽各自为王,私底下却时常联手抢劫。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如果不是接受招安,以我们两人的实力,如今必是剑南道排名第一的劫匪团伙。”王聪知道三言两语无法让陈韶信任他,便积极地表现道,“后来,我们虽然相继接受了招安,但私底下依旧时常往来。小人的长女,就嫁了他的二儿子。前些时候,小人带着兄弟们进顾家之前,他还曾找小人询问过情况和打算。” “如果你去劝他,他愿意归降的可能性有多大?”陈韶询问。 王聪笑了:“小人即便不去劝他,大人去抄范家、戚家之时,只要李将军再跟今日一样吼上一嗓子,他也会立刻归降。他的妻儿都死在官府手里,平生最恨欺压百姓的贪官污吏。自大人来了洪源郡,他便不止一次向小人感慨,要是大人能早几年到剑南道就好了。” “现在来了也不晚。”陈韶勉励几句后,话归正题道,“即他如此痛恨欺压百姓的贪官污吏,那说服他归降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王聪起身道:“必不辱大人之命!” “劝他大概需要多长时间?”陈韶问。 “明日就成!”王聪干脆道。 “明日……”陈韶细细地琢磨片刻,摇头道,“明日不行。今日你们归降一事,必会引起范家、戚家的警惕,等到明日,指不定会生出什么变故来。这样,傅九,你跟着王当家去一趟范家或是戚家,就以一个时辰为限,不论他愿意不愿意归降,都务必要回来!如遇危险,引燃信号,羽林卫自会前去接应!” 傅九立刻兴奋地站了出来。 王聪被陈韶的果决感染,洪亮地应一声是后,便跟着傅九出去了。 陈韶看着两人的背影,快速吩咐:“立刻去集结今日参与行动的所有人,把王聪的那些兄弟伙也带上,务必要在一个时辰内包围范家与戚家!” 李天流什么话也没有说,便转头去了。 陈韶起身,示意蝉衣与全书玉:“带上他们两家的罪证,我们也出发吧,先去踩个点。” 蝉衣看一看全书玉:“书玉也要去?” 陈韶‘嗯’一声,“去吧,早些见一见也好。” 蝉衣拉一把全书玉,两人一人抱一个木匣,跟着她坐上马车,在羽林卫的护卫中,从后门悄然离开了太守府。 第226章 各方打算 范家与戚家隔街相望。 两家都占据着上阳街大半条街。 傅九已经陪同王聪潜入范家。 黑暗中,前两个时辰才参与围剿顾家的丁家、任家精干之人连同刚刚归降的劫匪,在李天流的指挥下,正无声而快速对范家和戚家形成合围之势。 为避免打草惊蛇。陈韶在上阳街尽头拐角处的阴影里,无声地等待着。 蝉衣已经不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围剿行动,但却是第一次亲临李天流指挥作战的现场。小心地扒着车帘,明明什么也看不到,还是努力睁大眼睛看着暗影浮动。全书玉是确确实实的第一次参与,偎在蝉衣的身旁,眼睛睁得比她还要大。 陈韶静坐不动,她在看范家和戚家的罪证。 时间一分一秒,如流水般悄无声息逝去。 终于。 轻如蝉衣般的脚步声响起,是李天流。 李天流从暗处现身,巧妙地踩着阴影走到马车跟前,轻倚着马车,睨一眼蝉衣与全书玉,朝陈韶说道:“可以了。” 陈韶头也不抬:“他们两个还没有出来?” 李天流朝戚家看上一眼,“出来了,不过又去了戚家。” 陈韶依旧未抬头:“去戚家做什么?” “联络刘大壮的兄弟,打算里应外合。”李天流饶有兴致地说道,“傅九说,范家的人昨日还在商议要将招安的劫匪分一些给二房、三房,没料到你这么快动手,如今正一边庆幸劫匪还没有分出去,一边又在商议暗中潜逃一事。据说,在他们潜入范家前一刻,范家已经安排人到码头去准备出行的商船了。如无意外的话,也就明后两日,他们就会潜逃回钱塘郡。” 陈韶也颇有兴致地问道:“他们要潜逃一事,戚家知道吗?” 李天流嘲弄:“不仅不知道,据说范家还打算利用戚家做遮掩呢。水路可不是陆路,真要让他们得逞,等你处理完戚家,他们只怕早在千里之外了。” 陈韶啧了一声,示意蝉衣将车帘掀起来后,隔着夜色看向戚家道:“范家和戚家的那些劫匪,也有从吴郡带回来的人吧?” “傅九赶时间,没说那么细。”风卷起蝉衣的发丝飘到马车外,有两丝轻拂过李天流的鼻尖,让他的声音忽地滞了一瞬。 陈韶并未听出他声音里的异样,收回目光,从戚家的那一匣子证据里挑拣出几张极有针对性的证据,递给蝉衣道:“将这几张各誊抄一份。” 蝉衣接过证据,换了个位置,落在窗发的发丝立时缩了回来。李天流的目光随着发丝落到马车内,随口问道:“抄这个做什么?” 陈韶答得随意:“当然是挑拨离间。” 有全书玉帮着磨墨,蝉衣很快就将那几张证据抄好。在等墨干之时,傅九带着王聪如昼伏夜出的蝙蝠般,轻飘飘地从戚家翻了出来,落地之际,飞快在周围扫上两眼后,两个起落间,已到了马车跟前。 不等他们问,傅九便迅速说道:“都已经安排好了,刘大壮和他的人不仅答应归降,还愿意里应外合配合我们。” “范家打算逃走?”陈韶问王聪。 “是打算逃走。”傅九抢着答道,“都让人到码头去准备商船了。” “范家、戚家招安的那一批劫匪是不是也跟顾家、朱家一样,有从本家那边带过来的人?”陈韶继续问王聪。 这次傅九没有办法再抢答,只能由王聪答道:“有。跟顾家和朱家一样,也是三个。那三人来洪源郡后,也另招安了一批人,那批人同样大多数都是地痞流氓。” 陈韶颇有些好奇地问道:“为何他们招安的多是地痞流氓?” 王聪不屑但又颇有几分自得地说道:“虽然小人和刘子壮都是劫匪,但我们建帮立派之时都不约而同地定过规矩,那就是绝不拿老百姓的一针一线。这也是我们两帮能够迅速壮大且广聚英雄豪杰的原因之一。不过,不是所有劫匪都跟我们一样有原则、有底线。在我们两帮未接受招安之前,我们两帮在剑南道多少闯出了些名号,那些没有原则与底线的劫匪,未必不愿意接受他们几家的招安,大多是知道我们两帮曾放言,遇上没有原则与底线的劫匪,有多少我们就会杀多少,才不敢接受招安罢了。” 蝉衣问:“顾家和朱家没有劝过你们?” “他们不敢,”王聪说道,“接受招安之前,我们就已经讲好必须遵守我们的帮规,否则我们可以随时离开。” 陈韶若有所思地问道:“你们是什么时候接受的顾家和朱家招安?” 王聪想也没想,便说道:“元和十五年底。” 陈韶又问:“顾家、朱家是何时从吴郡带回来的那三人?” 王聪道:“元和十六年十月。” 陈韶思忖片刻,接着问道:“那三人是何时招安的那些地痞流氓?” 王聪想了一会儿,才答道:“应该是元和十七年四月或者五月。” 为佐证自己的猜测,陈韶继续问道:“在他们招安那些地痞流氓之前,顾家或是朱家可否让那三个人直接管过你们,或者给你安排别的活计,让那三人去管理你的那些兄弟?” 王聪目光一沉再沉后,才气馁道:“有,不过被小人拒绝了,小人的那些兄弟也拒绝了。” 果然。顾家、朱家招安他,看中的并不是他的底线与原则,更多的还是他的号召力或是他手下聚集起来的‘英雄豪杰’。顾家和朱家的设想极有可能是先用幌子将他招安回来,再慢慢发展成自己人,而后在必要的时候,让他带领兄弟们去统领剑南道所有的劫匪。或许是他太不上道,于是就设下了夺权的套路。同样失败后,大概是为了弄一个对照组,让他的兄弟看到跟着他们比跟着他好,从而挑唆他与他兄弟之间的关系。 从目前的结果来看,顾家和朱家的计谋显然又一次失败了。 至于王聪无伤大雅的隐瞒……陈韶能理解他的心思,便没有过多地深究。稍稍理一理他们同顾家、朱家的关系后,便话归正题道:“去准备商船的是什么人?是刘子壮的人,还是从本家那边带过来的人?” 王聪心里的忐忑随着她话题的转移,慢慢落回原处:“是本家那边带过来的人招安的几个地痞流氓。其中有个地痞流氓与刘子壮手下的一个兄弟原是同村人,在去码头之前,那个地痞流氓将这个消息偷偷传给了他的兄弟,他的兄弟刚将这个消息传给他,我们也找上了他。” 陈韶看向李天流:“立刻安排人去将那几个地痞流氓拿下。” 李天流哼道:“还用你吩咐?” 陈韶不以为意地将蝉衣誊抄的证据及范二爷给丁立生的那张告密纸条一起递给王聪,又对傅九道:“你再带王当家去一趟戚家,将这些交给刘子壮,让他想办法送给戚爷和戚三爷。另外,将范家打算背着他们偷偷逃走的事,也一并告诉戚家。” 第227章 灭范、戚两家 刘子壮在范家。 守着戚家的是他的副手李四光。 傅九和王聪离开后,他便背着手,在屋里走来走去,各种想象他大展身手的热血画面。看到傅九和王聪去而复返,忙惊恐地迎上来,颤抖着声音问道:“行动取消了?” “为什么要取消?你不想干了?”傅九警惕地看着他。大有他敢答是,他就一剑劈了他。 李四光看他如此,也摆开打斗的架势问道:“不是取消行动,你们回来干什么?” “当然是给你这个。”傅九将蝉衣誊抄的那几张证据,还有范二爷告密的纸条一并递给他,“公子说了,让你将这些设法交给戚爷或是戚三爷,还有范家密谋跑路的事也要说。” 李四光抖了抖证据,去到油灯前,对着昏黄的光亮看上两眼后,猛地瞪大眼睛道:“这是要让他们自相残杀?自相残杀好呀,自相残杀最容易浑水摸鱼,大展雄风。你们等着,我这就给戚爷、戚三爷送去!” “你等一下,”王聪赶紧叫住他,“你这样大摇大摆地给他们送过去,难免会让他们起疑。你得想个法子,最少也要编个像样的理由解释这些证据是怎么来的。” “这有什么难的?”李四光挤眉弄眼地嘿嘿笑道,“刘大哥待我多好,谁人不知?我就说是范家打算跑路,大哥派人送来给我的就是了。” 王聪看向傅九。 傅九连忙点头道:“我觉得很好。” 王聪想一想,也觉得没有什么不妥,便示意李四光:“去吧,谨慎些。” “那我去了?”李四光道。得王聪点头后,他立刻如猴子般窜了出去。 上阳街尽头的拐角处。 傅九带着王聪重新潜进戚家后,陈韶盘算片刻,又吩咐李天流:“派个人去将丁立生请过来,另外再让人去将那几个刽子手也叫过来候着。” “那几个刽子手这几个月赚的钱,只怕一辈子也用不完了。”在李天流安排人去后,蝉衣调侃。 李天流听到她的话,随口说道:“你要是羡慕,你也可以去。” 蝉衣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说说就叫羡慕了?” 李天流讨骂道:“那叫什么?” 蝉衣白眼一翻:“叫什么关你什么事?” “的确不关我什么事,”李天流睨她一眼,又睨陈韶一眼,有意慢腾腾地调侃道,“不过是好奇,你们公子待你也不薄,怎么就差你这几个钱用了?” 蝉衣冷笑:“怎么,还有人嫌钱多的?” 李天流再次睨她一眼:“嫌不嫌钱多不知道,不过……你要是肯求我几句,我倒是可以借你些银子使一使。” 蝉衣嗤笑:“我还以为有多大方呢,还借一些银子使一使。” 瞧着她眉飞色舞的模样,李天流微勾嘴角:“你可以不用还。” “不用了。”蝉衣冷哼,“留着银子给你那未过门的夫人吧。” 有意瞥他两眼,又揶揄:“就是不知道哪个倒霉蛋会嫁给你。” 李天流似笑非笑:“怎么,看不起我们将军府?” 左右无事,陈韶本不打算制止两人惯常的斗嘴,但听着两人斗着斗着开始人身攻击后,陈韶不动声色地各看了他们一眼。看着一个是真嫌弃,一个是真嘴欠,不由想起那块被换的手帕……有意思。 对上她的目光,李天流心虚地闭了嘴,蝉衣却得理不饶人地说道:“怎么不说了,你也无话可说了吧?” 李天流哼道:“我是懒得跟你计较!” 蝉衣不屑:“说得我多想跟你计较似的!” 眼见两人又要吵起来,陈韶赶紧道:“好了,都各退一步吧,傅九和王当家回来了,别让人看笑话。” 傅九带着王聪从戚家出来后,直接落在了马车跟前。依旧不用众人问,傅九便快速说道:“李四光已经安排人将那些证据送到戚三爷跟前了。我们出来时,戚三爷已经带着那些证据找上戚爷。” 陈韶问:“李四光是谁?” “他是刘子壮的副手,”傅九嘴快地说道,“很愿意跟我们里应外合。” 陈韶看向王聪:“那个李四光为人如何?” 王聪连忙答道:“大人放心,李四光为人极为正派,早些年差些进了陈家军,因陈公子得知他家中只余他一个男丁,便劝他回了家。知晓大人来洪源郡后,他羞愧得好几次都想到大人跟前认罪自裁,也就是家中妻儿劝着他,才苟且至今。如今大人叫他做事,他求之不得,断不会做出背叛之事。” 王聪所说的陈公子,应该是身体原主的大哥陈政。陈政比身体原主大了足足十六岁,因而陈韶并未见过他。稍稍放下心来,陈韶问道:“既是如此,一会儿行动的时候,你就跟着丁大人去戚家,关键时候,你同着李四光一起,将昨日李将军喊的那些话都各自喊上几遍,争取速战速决。拿下戚家后,不要有任何耽搁,立刻到范家向我禀报,我还有其余事要交代给你们。” 王聪称是间,丁立生也来了。 丁立生是坐着灰布马车来的。马车停下后,他赶紧下来,快速看一眼顾家和戚家,便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陈韶的马车跟前,压不住兴奋地问道:“公子要对范家和戚家动手了?” 陈韶"嗯"一声,示意蝉衣将戚家的那些罪证递他后,说道:“该安排的,我都已经安排好了,一会儿行动开始后,我去范家,你去戚家,务必要一举将他们拿下。” 丁立生抱着装有戚家罪证的匣子,连声应是。 陈韶概括性地给他讲解了一遍安排:“戚家有一部分劫匪已经答应会与我们里应外合,一会儿戚家的人去范家后,你便带着这一匣子证据去戚家,不用与他们虚与委蛇,直接动手就是。” 丁立生再次点头。 陈韶看他一眼,“动手之后,不要自作主张横生枝节。我会让王当家跟着你,他认识那些归降的劫匪,你主要负责下达命令,他则负责行动。” 丁立生隐晦地看两眼王聪后,再一次称了是。 一切安排妥当,又等了差不多两盏茶,便见戚老爷、戚爷、戚三爷等人气势汹汹地从戚家出来,又气势汹汹地往范家去了。 又静等一盏茶后,陈韶走下马车,沉声吩咐:“行动!” 陈韶径直朝范家走去,王聪跟着丁立生则朝着戚家走去。 戚老爷将证据甩到范老爷身上,范老爷冷着脸捡起来,看清内容后,脸色瞬间一变,“简直是荒唐!” 一旁的范爷拿过他手里的证据,看清内容后,脸色同样一变。范二爷见势不好,也将证据拿了过来,看到他曾写给丁立生的纸条,脸色骤然一红。 “荒唐?”戚老爷冷笑,“你们敢说,那张字条不是他范老二的字迹?” 范老爷暗瞪两眼范二爷后,冷哼道:“想要栽赃陷害,什么样的字迹不能有?” “好,这字迹可以不是范老二的,”戚老爷继续冷笑,“那你范家偷偷让人去码头准备商船是何意?” 范老爷心头一沉,随口辩解道:“什么偷偷,码头关了半个月,也是时候该动起来了。我安排人趁夜前去,不过是想打探暗地里是否有陈六公子的人在盯梢。” 戚老爷愤恨道:“范老头,你莫欺人太甚!” “我说了……” “老爷,不好了。”双方争执正甚之时,范家的大管事急匆匆地冲了进来,顾不得擦额头的汗,便快速说道,“陈六公子来了!” 戚老爷、戚爷、戚三爷、范老爷、范爷、范二爷的脸色尽皆一变,戚老爷、戚爷和戚三爷更是下意识起身,避得离范老爷、范爷及范二爷都远了一些,跟着他们过来的劫匪也顷刻之间满是戒备。范老爷、范爷、范二爷等人顾不得再去管他们,几人惊骇地互望一眼后,范老爷强自镇定道:“你们两个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去大门迎接!” 顾家才在三个时辰不到前被抄,这么快就轮到他们了吗? 抄完文家后,明明隔了一个来月才抄的朱家。抄完朱家后,也明明隔了快半个月才抄的顾家,怎么轮到他们范家时,却一点时间也不留? 带着心中的忐忑与渺茫的希冀,范爷、范二爷急急忙忙地迎到大门口。看到陈韶只带了李天流、傅九、蝉衣、全书玉及七八个羽林卫,两人提着的心总算稍稍往回落了落:“不知公子造访,有失远迎,还望公子恕罪。” 赔完罪,范爷又马不停蹄地往后退上一步,恭敬地伸手道:“公子里面请。” 陈韶站着没有动:“夜深露重,里面请就不必了,想来范爷、范二爷也已经知道我来的目的,自我来洪源郡第一日开始,我就一直在等着范家主动找我,可惜时至今日,也未见一个范家人找上门来。既是如此,我们也不用再浪费彼此的时间。” “公子冤枉,”范爷、范二爷吓得赶紧跪到地上,范爷更是连连求饶道,“我等未曾上门,实乃公子公务繁忙,不敢贸然打扰,还望公子恕罪,也望公子再给范家一个唯公子马首是瞻的机会!” “担当不起范家的马首是瞻,”蝉衣搬着顾家的罪证上前,陈韶将匣子打开,又动手翻了翻里面的罪证,不容他们再辩解,便沉声吩咐,“李天流。” 李天流举起手,轻轻往下一压。 黑夜中,无数火把瞬间亮起。二十羽林卫也紧跟着冲进大门,迅速将范爷、范二爷在内的前来迎接的人包围起来。随后,不待李天流行动,傅九已经抢先一步飞身上屋,高举着火把大声喊道:“所有范家人听令,你们已经被包围,未参与那几个园子案子之人,立刻束手就擒,可饶尔等不死!所有范家招安的劫匪,立刻改邪归正,可由我们公子作保加入陈家军!所有范家人和劫匪听令,无论尔等是何身份,只要帮助羽林卫捉拿犯案凶手,皆可得封赏!以两盏茶为限,过时不候!” 在范家一片闹哄哄中,傅九才心满意足地飞了下来。 对着李天流冷冰冰的目光,傅九得意道:“怎么样,我的声音大不大?” 这段词,他可是准备了足足一个时辰! 李天流不屑地嗤笑一声。 范家比顾家被围剿时,还要显得乱糟糟。 谁也没有料到陈韶才查抄完顾家,就对范家出手。 归降声,哭喊声,求救声,抓捕声……在刘子壮与羽林卫的里应外合下,不过一个时辰,围剿便结束了。 范家的人,上至范老太爷、范老太夫人,下至刚刚六岁的范十七公子,皆被绑缚双手,在羽林卫的驱逐下,相继走出范家,于大门外的上阳街站成了长长的三排。 戚家比范家要慢上近两盏茶。 在范家的人差不多在上阳街站好之后,戚家的人才陆陆续续地被驱逐着走出来。 “幸不辱命!”王聪谨记陈韶的交代,随着戚家人出来后,便快步走到她跟前报到。 刘子壮见状,也紧跟过来,等候差遣。 陈韶还等着善后,没空攀谈,看两人过来,径直吩咐:“你们各带一队人马,立刻去范家和戚家的二房、三房,不管他们接不接受招安,都务必要将人一个不少地带回来!” 王聪拉着刘子壮走后,陈韶看一眼闹哄哄的范家人和戚家人,又看一眼远处躲在暗影里观望的百姓,转头吩咐李天流道:“今日夜深,不宜再生事,将范老爷、戚老爷,还有他们身边的管事留下来,其余人等,立刻安排羽林卫带回去!另外再交代丁家和任家的那些人,今天晚上务必要守好顾家、范家和戚家大宅,警惕趁乱闹事或是偷盗之人。” 李天流安排去后,陈韶瞧着边上跃跃欲试的傅九,想一想,干脆也吩咐他道:“今晚你也辛苦一些,留在这里看顾好他们三家的大宅。” “公子放心,我一定能够看好。”话音未落,他人已经朝着戚家那边一个四十出头的白胖中年男子跑去。那白胖中年男子也正看着这边,对上陈韶望过去的目光,立刻心虚地低下了头。 看着傅九在白胖中年男子跟前手舞足蹈的模样,陈韶问道:“那是谁?” 先前在戚家那边参与围剿的羽林卫答道:“刘子壮的副手李四光。” 那个原本进了陈家军,又被陈政劝回来的李四光?陈韶仔细看他两眼,又问了羽林卫几句,确定他是一个可靠之人后,才示意回来的李天流:“把范老爷、戚老爷及他们身边的管事带过来吧。” 早些审完,也好早些回去歇着。 第228章 审范老爷、戚老爷 这一日,不管是被抄家的顾家、范家、戚家,还是抄家的陈韶、李天流,甚至羽林卫等人,都过得紧绷而忙碌。 好在对他们来说,结果是好的。 虽然陈韶一开始的计划是:顾家被抄之后,她会在第一时间以优待王聪等劫匪的法子去瓦解范家、戚家招安的那些劫匪的忠诚。瓦解的过程怎么也要五六日。这五六日,她会像对付朱家和顾家一样,做好方方面面事无巨细的安排,也会像对付朱家和顾家一样,等万事俱备之后再开始行动。 是王聪的话,让她决定冒一次险。当然,她也不是毫无把握地冒险,因而现在这个结果多少也在她的预料之中。 在范家外宅待客的忠勇堂坐下来,看着被拖过来的范老爷、戚老爷及两人身边的几个管事,陈韶收敛思绪,开门见山地问道:“前朝太子玄孙给你们的世袭诏书在哪儿?” 世,世袭诏书……范老爷、戚老爷瞳孔猛震后,双腿发软地跪了下来。 “在小钱库!”范老爷、戚老爷还在他们投靠前朝太子一事被暴露的震惊中,戚老爷身后一个矮瘦管事迫不及待地喊道,“在小钱库那幅山水画后的暗格里!” 陈韶看向他,“叫什么名字?” 矮瘦管事磕头道:“小人田山见过大人!” “田山,”陈韶念一遍他的名字,转头吩咐李天流,“安排两个羽林卫跟着他去取诏书。” “范家的世袭诏书也在小钱库!”田山才刚起身,范老爷身后的三个管事便接连出了声。 陈韶看一眼范老爷,又看向三人。 三人争先恐后地磕头道:“小人徐锐(张洼)(贾昌)见过大人!” 陈韶的目光一一扫过三人,再次吩咐李天流:“安排两个人跟着徐锐去取诏书。” “谢大人开恩!谢大人开恩!”徐锐迅速起身,喜不自禁地领着两个羽林卫往后宅去了,剩下的张洼与贾昌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一脸灰败。 陈韶自然不会去理会他们两个怎么想,踱步到一旁的椅子前坐下,目光落到范老爷和戚老爷身上。两人早在她说出世袭诏书后,就已经吓得胆裂魂飞。如今察觉她的目光落在身上,一开始还只是手打哆嗦,慢慢慢慢,整个人都哆嗦了起来。 她的狠毒冷漠,从文家被抄就能看出来,今日她不动手则已,一动手就抄了他们三家,他们的下场如何,几乎不用多想。尽管朱家被抄,朱家人被斩之后,他们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可准备归准备,事到临头,谁也无法坦然面对。 “公,公子饶,饶命,”因着哆嗦,范老爷的牙齿也在咯噔作响,“我们知,知道错了,以后,以后一定唯公子马首,马首是瞻,还请公子大人,大人大量,饶恕,饶恕我们范家一回。” 戚老爷比他好一些,却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我们,我们戚家也愿意唯公子马首,马首是瞻,求公子饶恕我们一回。” 饶恕?他们在虐待那些少年、少女的时候,可曾生过饶恕之心?陈韶心底冷笑,面上却依旧从容:“有些事情,我实在想不通,不知两位老爷子可否给我解解惑?” 范老爷忙不迭地说道:“公子且问,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虽是夏日,地上也寒凉得很,”陈韶平和道,“两位老爷子起来说话吧。” 范老爷和戚老爷犹豫片刻,才颤巍巍地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 陈韶往旁边的椅子看上两眼,“我要问的事情有些多,两位老爷子还是坐下说话吧。” 范老爷和戚老爷又颤巍巍地挑了个距离她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了。 “听说你们都投靠了前朝太子党,”陈韶单刀直入地问道,“能否跟我说说,这个前朝太子党是怎么回事?” 范老爷和戚老爷互看一眼,范老爷语意含混道:“这个前朝太子党,是从前朝太子手中传下来的,到如今已经传到第五代,也就是如今的太子玄孙皇甫公子。” “我要没有记错的话,”陈韶有意放慢语速,慢慢悠悠地说道,“皇甫是前朝太子母后的姓氏。” 范老爷点头,“的确是前朝最后一位皇后的姓氏。” “史书记载,大棠铁骑围困前朝皇宫之时,前朝太子便命丧在了东宫的大火之中。如今出来的这个前朝太子党……”陈韶不疾不徐地质问,“是史书记载有误,还是当初命丧东宫的根本就不是前朝太子?” 范老爷稍显诧异地看了她两眼,有些拿不定她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如果是假不知道就算了,如果是真不知道,那也不失为范家的一个机会。心念电转间,范老爷子斟酌着说道:“前朝太子不是命丧东宫,而是差些命丧东宫。大火起来后,前朝太子快要丧命之际,左右内率府的千年冒死冲进去救了他。不过人虽是救出来了,到底还是中了火毒,没过两年就去了。” “既然太子被救出来了,”陈韶顺势揣度,“太子妃、皇长孙等人,是不是也都被救出来了?” 范老爷又虚虚地瞧了她两眼:“当时围剿前朝皇宫的是陈家军,东宫火势那么大,他们能救出一个太子已经拼尽全力,根本没有机会再冲进去救其他人。” “那现在这个太子玄孙是怎么回事?”陈韶一步一步地盘问。 “前朝京都被围困的前两日,”戚老爷突然抢话道,“当时的东宫良娣皇甫氏带着平凉郡王去了观音庙中还愿,因此躲过一劫。” 陈韶质疑:“东宫良娣皇甫氏与皇甫皇后是何关系?” 戚老爷依旧抢答道:“姑侄关系。前朝太子的良娣皇甫氏是皇甫皇后的侄女。” 皇后的侄女不是太子妃,而是良娣,大棠铁骑围困前朝京都前两日,这位良娣恰巧带着与太子的孩子去观音庙还愿……天下有这么巧的事吗?陈韶看一眼戚老爷,又看一下范老爷,没有再深究这个问题,而是接着往下问道:“也就是说,如今这个所谓的太子玄孙,是平凉郡王的后代?” 第229章 蹊跷 戚老爷不顾范老爷阴郁的目光,点头应是。 陈韶指尖轻轻敲了几下扶手:“前朝太子去时,平凉郡王有多大?” “七岁。”范老爷抢在戚老爷前头回答道。 “七岁……虽然他的母亲是皇甫氏,就他这个年纪来说,断然没有能力号召前朝的旧臣密谋复国,且还一坚持就是上百年。”陈韶漫不经心地说道,“左右内率府是东宫禁卫,不仅要护卫太子的安危,还掌着一定的兵权。能让左右内率府冒着生命危险救人的大火,起码要走水两盏茶以上才能达到这种效果。左右内率府既是东宫禁卫,担的又是护卫太子安危的职责,是什么原因让火烧了两盏茶以上他们才发现,进而冒险去救太子?” 范老爷和戚坳爷一时之间都没有说话,主要是他们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陈韶也没有指望他们能够回答,在巨大的利益面前,牛鬼蛇神都不怕,又岂会怕阴谋诡计?只不过再厉害的阴谋诡计,也不可能不留一丝一毫的痕迹,尤其是在多种巧合凑在一起的时候。又得给陈昭去信了,得让他查一查前朝灭亡的时候,有多少官员归降大棠,又有多少官员在归降后,继续为大棠朝服务。 想要颠覆新朝,匡扶旧朝,纵观历史,几乎没有成功的先例,这大概也是前朝太子党筹谋上百年也还未行动的原因之一。但不管怎么说,前朝太子党筹谋了上百年,朝里朝外的势力必然不可小觑,不及早将他们挖出来处置了,即便他们无法匡扶旧朝,也必然能让大棠遭受重创,尤其还是外患当前的这种时候。 “前朝太子叫什么?”思绪稍定后,陈韶又继续问道,“你们是如何结识的他?” “具体叫什么,我们倒不清楚,”这个问题范老爷和戚老爷都不想回答,两人僵持了一会儿,见陈韶的目光看过来,范老爷不得不答道,“萧大人称他为皇甫公子,我们便也称他为皇甫公子。” 陈韶立刻问道:“萧大人是谁?” 看来,朱家和文家并没有说多少事关前朝太子党的事,他必须抓住这个投诚的机会,给范家争取一条活路。范老爷不再藏着掖着,坐直身子,坦诚道:“萧冲,余杭郡太守,我们范家和戚家就是通过他结识的皇甫公子。” 吴郡太守耿裕已归降前朝太子。 余杭郡太守萧冲也归降了前朝太子。 吴郡和余杭郡是江南道经济最为发达的两个大郡之二。 这还仅是他们知道的。 不知道的还有多少? 陈韶没有深究这个问题,而是继续问道:“在你们通过萧冲结识前朝太子玄孙之前,余杭郡的范家和戚家本家,是不是已经先一步结识他了?” 范老爷点头。 “你们两家的小钱库中,应该也有不少青玉吧,”陈韶直言不讳道,“那些青玉也是送给前朝太子玄孙的?” 范老爷再次点头:“是。” “他要那么多的青玉做什么?”陈韶问。 范老爷摇头道:“这个我们还真不知道,早几年也曾好奇地问过萧太守,萧太守让我们按皇甫公子的吩咐办事就成,不该问的就不要多问,后来就没有再问过了。” 陈韶耐心追问:“皇甫公子是如何吩咐的?” 范老爷一五一十地交代道:“每个月固定送五十斤极品青玉原石及不固定的青玉物件到余杭郡交给萧太守。” 陈韶:“不固定的青玉物件是时多时少的意思?” 范老爷道:“是。” 陈韶:“我看不论是文家,还是朱家的小钱库中,都储藏着好几百斤的青玉及上百件各类青玉物件,为何?” 范老爷:“掸国那边总是找各种理由来抬高青玉的价格,有时更是故意不卖或是少卖,次数多了,我们就会交代商队趁着他们不找事时多买一些回来备着,这样他们一旦找事,我们也能用存货顶上。” 陈韶问:“不顶上会如何?” 范老爷:“也没有如何,不过是有个攀比,总不能比他人差。” 陈韶点一点头,又继续:“买青玉的钱,是你们自己出,还是皇甫公子出?” 范老爷支吾道:“我们自己出。” “倒是忠心耿耿。”陈韶似讥似讽地点评了这么一句后,又问道,“你们送去江南的那些粮食呢?是当真为了卖钱,还是跟青玉一样,也是送给的皇甫公子?” 范老爷面色僵硬道:“我们也是受了萧太守和余杭郡本家的鼓动与游说,才会一时鬼迷心窍。不过公子可以放心,以后这样的事绝不会再发生。”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陈韶不咸不淡道,“先回答我的问题。” 范老爷的面上隐隐显出些难堪,有意沉默少许,想让戚老爷顶上去,但戚老爷并不想在陈韶不高兴的时候去触霉头,便低着头假装打量自己的鞋子也不吭声。范老爷心中生怒,却不敢发作,在陈韶渐渐不耐的目光中,硬着头皮答道:“一部分卖钱,一部分给了皇甫公子。” 陈韶不阴不阳地笑上两声:“青玉买来都送去余杭郡了,还是自己也会留下一部分?” 范老爷结巴道:“皇甫公子说,我们喜欢也可以留一部分。” 陈韶冷然道:“皇甫公子多大了?” 终于不再追着问青玉与粮食,范老爷才松下一口气,转头就看见回来的田山与羽林卫,尤其羽林卫手中还拿着三个放有诏书的檀木盒子,刚松下来的那一口气就又猛地提了起来。眼睁睁地看着羽林卫进屋后,径直将檀木盒子递给了陈韶,范老爷的喉咙突然就变得干涩起来。 看着陈韶打开檀木盒子,拿出里面的诏书,范老爷几乎是出于本能地答道:“应该有二十三四岁了。当年我们见他时,他似乎只有十七岁。” 跟朱家一样,范家也是一个三品,两个四品,三个五品的世袭官位。将诏书递给过来的李天流,陈韶抬眼看一眼范老爷,又看一眼还在看鞋的戚老爷,突然问道:“范家和戚家为何会来洪源郡安家落户?” 第230章 扎根洪源郡的原因 范家和戚家为何会来洪源郡安家落户? 范老爷不动声色地答道:“我们范家和戚家是跟着朱家和顾家来的洪源郡,朱家则是因为朱老太爷同家人生争吵,离家来的这里,顾老太爷同朱老太爷情同手足,就跟着他一起离家来了这里。我们两家是他们来这边安家落户后,给我们父亲写信,我们父亲便也跟着过来了。” 顿一顿,又补充道:“不管是朱老太爷,还是顾老太爷,又或是我们两个的父亲,虽是家中嫡出,却都不是出自长房,在家中受到的重视本来就不多。过来这边的头几年,也几乎没有得到过家中的帮扶,也就是这边扎下根后,家中看我们确实不会再回去,才勉强恢复来往。” 话倒是同张忠才说的都对上了,只是陈韶根本不信这样的鬼话,尤其是放在前朝太子死亡前后种种巧合的背景下,越加不可信。当然,陈韶也没有贸然否定他们,查找线索本就是一个抽丝剥茧的过程,他们不愿意说实话,那就换一种思路好了。陈韶极有耐心地问道:“你们跟着家中的父辈来洪源郡时有多大?” 范老爷不觉得这个问题有什么陷阱,便爽快地答道:“我十一,他也一样。” 张忠才说,朱老爷是十三岁跟着朱老太爷来的洪源郡,顾家和朱家是一同来的这里,范家和戚家比他们两家晚半年,也就是同一年来的这里。范老爷和戚老爷比朱老爷小两岁,朱老爷再过几个月年八十,那他们两个也就是七十八。 “十一岁也是记事的年纪了,”陈韶随口念上这么一句后,话锋突然一转,“洪源郡是一个边关郡城,就现在来看,也仅有丁家、胡家、赵家、周家等几个不入流的士族豪绅,可见其荒凉偏僻的程度。你们的父辈再不受本家重视,也是正儿八经的大族嫡出,从小锦衣玉食长大,几乎没有吃过什么苦头。朱老太爷再跟家中生争吵,也不可能平白无故地离家来到这里。” 范老爷和戚老爷心头同时咯噔了一下,不自觉地,两人在交换了一个眼神后,坐直身子,严阵以待。 他们已经不敢再小觑她。 在此之前,他们对她的印象还一直停留在陈六公子这个身份上。 对文家、朱家、顾家、范家、戚家相继被抄,也都认为是李天流的功劳,她不过是挂着个大理寺卿的名头前来刷履历,为将来出任宰相什么的打基础。 但现在看来,他们错得有些离谱。 陈韶等了片刻,见两人默不作声,便尽量心平气和地劝道:“您二老不妨再好好地想一想,除了与家中生争吵,离家出走这个原因外,还有没有别的契机导致你们来到这里?” 范老爷和戚老爷依旧默不作声,他们几家为何会来洪源郡,明面上自然是因为朱老太爷与家中争吵,而后愤然离家的缘故。实则是因为他们几家的父亲当年太过胆大包天,不仅设局算计了看守新城王陵的侍卫,还趁机潜到王陵偷打盗洞,窃取陪葬之物。 简而言之,他们的父亲是被逐出本家的。 后知后觉的几人先是兵分两路,各自逃难。后来朱家和顾家在洪源郡扎根立足,又见事情并未暴露,便暗中传信给还在逃难的范家和戚家,两家就跟着来了此地。 盗取王陵陪葬物跟谋反一样,都是诛九族的大罪。 谋反还可以说是受蛊惑、受逼迫,从王陵盗出来的那些财物,好些被他们用在置办田庄和商铺上,还有好些更是被他们用在了与掸国的生意往来上。尤其是那些青玉,为向前朝太子玄孙表忠心,以获取更多利益,他们更是明目张胆地当着前朝太子玄孙说过,要用盗取王陵的财物买青玉送给他…… 看他们久久不说话,陈韶也不催促,只是将范家的世袭诏书拿起来,反反复复地看上几遍后,云淡风轻地吩咐李天流道:“派人去戚家那边看一看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怎么诏书还没有拿回来。” 李天流刚要下令,跟着田山去取诏书的两个羽林卫便回来了。羽林卫的脚步大,田山一路小跑才能跟上。 两个羽林卫各拿了三个檀木盒,进到忠勇堂后,在递给陈韶时,其中一个说道:“看朱家、范家、戚家的诏书都在小钱库的暗格,我们就自作主张到顾家去将他们的诏书也带回来了。” 难怪回来得这么迟。 陈韶将檀木盒接过来,将诏书挨个拿出来过了一遍。顾家和戚家的诏书,同朱家、范家一样,也是一个三品,两个四品,三个五品的世袭官位。将诏书递给李天流,在他过目之后,眼见范老爷、戚老爷还是不开口,陈韶淡声吩咐:“左右干等着也无事,你且派个人去跟丁立生说一声,不用等天亮了,除了那些担任要职的管事,其余人该砍头的就赶紧砍了。” “且慢!”范老爷和戚老爷坐不住了,齐齐出声制止。在陈韶和李天流双双看向他们时,戚老爷沉声道,“我可以告诉你,我们几家来洪源郡的真正原因,但前提是,你必须保证不伤我戚家任何一人!” 陈韶看向范老爷,范老爷面色严肃道:“我的要求跟他一样!” 陈韶嘲弄地笑上两声后,朝李天流吩咐:“立刻派人去通知丁立生,不得耽误!” “等一下!”戚老爷猛地站起来,快走几步,站到陈韶的跟前,揖着手,深深躬身道,“我戚家愿意归顺陈六公子,唯陈六公子马是瞻!” 范老爷正要有样学样,没料陈韶嗤一声笑了,“废话少说,先回答问题!” “陈六公子……” “非要让我将话说得很直白吗?”陈韶冷声打断戚老爷的话,“戚家是什么很了不起的士族吗,你们愿意归顺我,要对我马是瞻,我还得跪地上给你们磕一个,以表示感恩戴德?” 戚老爷忙道:“不敢,我们……” 陈韶再一次打断他的话:“不敢那就回答问题!” 第231章 归顺前朝太子党的士族 戚老爷的脸瞬间涨成了酱紫色,心底的怒意也如火山一般沸腾翻滚,从小到大,还从来没有人敢这样跟他说过话!阴着双眼,对上她奚落的目光,戚老爷的怒意又一次沸腾翻滚。范老爷赶紧上前握住他颤抖的手,赔着笑道:“公子误会我……” “误会什么!想要从我们嘴里套线索,却又一点不付出,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戚老爷一把甩开他的手,挺起胸膛冷笑道,“大棠律令早就说过,年七十以上,犯罪都可以收赎。我今年已有七十八,我还就是不说了,该交多少钱我交就是!” 范老爷飞快看一眼陈韶,又看一眼李天流后,假模假样地劝道:“你这是何必?” 戚老爷背着手冷哼了一声。 李天流岂能容他这样张狂,抬脚就朝他走去。戚老爷还是很畏惧他的,下意识地往旁躲了两步,才又挺起胸膛,一副慷慨赴义的模样。 陈韶在他拔剑之时,叫住了他。在戚老爷得意的目光中,嘲弄道:“大棠律令确实有规定,凡年龄在七十岁以上、十五岁以下以及瞎一眼或是断四肢中的一肢这种程度的残疾之人,犯流罪以下的罪,都可以收赎。但同时也规定了,犯死罪以及犯谋反、叛逆、连坐应该流放的,以及造畜、采生拆割人、杀一家三口遇赦免仍然要流放的,不适用这条法令。戚家犯了多少种十恶不赦的大罪,需要我跟您挨个念一念吗?” 戚老爷脸色阵青阵白,“别以为你是陈国公府的人,就可以胡说八道!” 看着他色厉内荏的模样,陈韶忍不住笑了。她既任了大理寺卿这个职,又岂能毫无准备?跟她比法律法规,简直笑话!不再理会他,陈韶将目光转向范老爷:“您老是回答我的问题,还是也跟他一样?” 范老爷避开戚老爷看过来的目光,躬着身子,讨好地揖手一礼后,麻利地将他们来洪源郡的真实原因说了。说完,顿上两息,又找补道:“我们的父亲并不是第一个盗取新平王陵陪葬物的人,在我们父亲之前,新平王陵各处已经有数十个盗洞。我们的父亲也是在赌坊与隗家、监家的父辈赌钱,赢的数额过大,隗家、监家的父辈拿不出那么多的钱财抵押,才拿了这个消息置换。我们的父亲也是一时好奇,才做下这样的混账事。” 新平王陵被盗,且盗取的还不止一人。听到这个消息,简直比听到前朝太子党还让陈韶感觉到震惊。新平王,那可是永平皇帝的亲弟弟,当朝皇帝的亲叔叔的王陵。七十年前,新平王巡视江南时突发恶疾薨后,尸骨本该葬入其封地的新平郡,因新平王不忍边关战乱,还要再为他劳民伤财,特意在断气前交代薨后就近安葬于余杭郡。新平王生前很是爱民如子,王府大半财物都用在了接济百姓上,其丰厚的陪葬之物一是永平皇帝的恩赐,二是受其恩惠的权贵富商自发捐赠。 这样一个人,薨后不过七十年,陪葬之物便屡屡被盗…… 陈韶的心一沉再沉,偌大的大棠,因频繁战乱,国库空虚便罢,百官还如蛀虫,乱党亦如毒蛇,如今连王陵被盗也无人告发……这样一个千疮百孔的国家,真的还有挽救的可能吗?陈韶的目光落到范老爷身上,落到戚老爷身上,又落到他们身后的管事身上,再落到羽林卫、李天流等人的身上,看着各人各异的表情,她第一次有了怀疑。 李天流的脸色也极是难看,他的难看不是对大棠及自己的质疑,而是愤怒。小小一个洪源郡便装着这么多的污秽,那其他郡呢?要知道,大棠可是有三百多个郡府! “立刻安排人暗中前往余杭郡,秘密守好新平王陵,”陈韶收敛好沉重的思绪,冷静吩咐李天流,“再给太子去信一封,告知王陵被盗一事,让他务必安排人前去核对王陵被盗财物数目!” 李天流去后,陈韶将目光挪回来,重新落到范老爷的身上。范老爷面色苍白,嘴唇哆嗦着,心里隐隐泛上几分后悔。陈韶可顾不了他怎么想,直言不讳地问道:“除了隗家与监家,还有谁盗过王陵?” 范老爷支吾道:“还有谁,我也不太清……” “我不想听到你也不太清楚这个答案。”陈韶冷冰冰地打断他的话,“当年你们几个的父亲因盗取王陵被逐出家族,必然是在盗取的过程中走漏了什么风声。逃命过程中,哪怕是为自保,你们的父亲也不可能不去暗查之前盗取王陵的有哪些人。” 范老爷被说得哑了口,好一会儿才答道:“还有仰家、东关家、忽家、延家、戢家。” 余杭郡总共十四家排得上名号的士族,就有九家参与了盗墓! 好得很! 陈韶的心底又一次往下沉了两分后,将几卷诏书铺在茶几上,语带寒意地问道:“余杭郡排得上号的士族共有十四家,投奔前朝太子党的除了你们范家和戚家外,还有哪几家?” 秋老虎来势汹汹,夜里却颇为凉爽。风从院子各个地方想方设法地钻进忠勇堂,将白日的酷热冲刷得干干净净,也将范老爷冲刷得手脚冰凉。飞快地抬头看一眼陈韶,看到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范老爷心中一慌,脱口答道:“还有哪几家,我也不……” “我说过,我不想听到你也不清楚这个答案,”陈韶泰然自若地打断他的话,“你们既然归顺了前朝太子党,对前朝太子党的真实势力可能不甚清楚,但对余杭郡有哪些势力跟你们一样归顺了他,却不可能不清楚。既然清楚,就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我的耐心。否则,我不介意换一个人问。而换一个人意味着什么,想必不用我提醒你们。” 这是威胁。 可那又如何? 范家和戚家都已经被她抄了,除非他们已年过九十,否则是生是死都不过她一句话的事。 范老爷强压着心里的凄凉,慑濡道:“除了岑家、褚家、盛家、翁家、暨家外,其余九家都已经归顺前朝太子党。” “也就是说,”陈韶怒不可遏地开口,“盗取王陵的九家士族,都归顺了前朝太子党?” 虽然不想承认,但事实的确如此,范老爷局促不安地应了声是。 第232章 挑唆 十四家士族,九家归顺前朝太子党。早就知道前朝太子党筹谋近百年,实力不可小觑,可事实摆出来的时候,还是让陈韶的心覆上一层寒冰。 勉强打起精神,陈韶冷肃质问:“顾家、朱家和你们两家归顺前朝太子党是在什么时候?” 连盗取王陵都已经交代了,也就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范老爷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元和十五年六月的时候。” 陈韶问道:“朱老夫人的寿辰?” 范老爷点头称是。 陈韶追问:“你们几家的本家呢,又是什么时候归顺的前朝太子党?” 范老爷对余杭郡本家的袖手旁观也抱有怨气,当初哄骗着他们归顺前朝太子玄孙,为前朝太子玄孙做事时,说得天花乱坠,如今出事向他们求助,却推脱不能连累前朝太子玄孙,让他们自己的事自己解决。好,他们是没有活路了,但他们也休想置身事外!因为陈韶软硬不吃的态度,让范老爷原有的怨气瞬间翻江倒海一般涌了上来,再顾不得什么后果不后果,脱口就道:“他们早就归顺了!” 陈韶盘问:“早就是什么时候?” “具体是什么时候,我不清楚,”话出口后,才想起来她不愿意听到这句话,范老爷又连忙改口道,“反正那几卷世袭诏书是我们归顺的时候,前朝太子玄孙让他们给我们的,呵,当时被冲昏了头脑来不及深究,如今细细想来,他们当初给那几卷世袭诏书的时候,分明不情不愿!” 陈韶追根究底道:“他们是谁?” 范老爷哼道:“本家那边的嫡长房。” 陈韶扬一扬眉梢,“你们这边的二房、三房知道你们归顺前朝太子党的事吗?” 范老爷面无表情地说道:“前朝太子玄孙说什么事成之前,不宜让太多人知情,以免走漏风声,所以不让我们告诉他们。” “既然你们几家归顺前朝太子玄孙的事,二房三房都不知情。”陈韶慢慢问,“那是不是也可以这样说,你们几家的本家归顺前朝太子党的事,也只有嫡长房知道,二房、三房、四房或是旁支都不清楚?” 范老爷咬着牙道:“对。” 有些事真是不能深想,就拿这件事来说,当初他们从本家嫡长房手中拿到那几卷世袭诏书,得知其余几房的人都不知情时,还尤为自得,认为终于一洗当年被逐出家族的耻辱,能够扬眉吐气了。也正是抱着这种心态,每每为前朝太子玄孙办事时,就格外卖力,力求尽善尽美。如今回头再看,被本家嫡长房卖了,还在给他们数钱,天下就没有比他们更蠢的人了! 戚老爷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面色比之前被陈韶讥讽时还要难看。 陈韶当然没有理会他们的情绪复杂,因为这就是她的目的。 诚然,她问范老爷的那些话是为套取更多的线索,但同时也是为撕开他们归顺前朝太子党的华丽伪装,将他们被利用、算计的事实暴露出来。她要让他们认清事实,从而从他们身上套取更多的线索! “你们的这几卷世袭诏书既是出自本家嫡长房,那么本家嫡长房手里是不是握着更多的世袭诏书?”陈韶火上添油地问道。 范老爷和戚老爷脸色瞬间阴冷如墨。 陈韶装作没有看见,继续火上浇油:“你们都没有见过前朝太子玄孙的模样,本家嫡长房那边呢,你们确定他们也没有见过吗?还有,你们确定你们的父辈是因为盗取新平王陵被逐出来的吗?盗取新平王陵的线索既是隗家和监家向你们的父亲提供,那他们可有被逐出家族?还有同样盗取过新平王陵的仰家、东关家、忽家、延家、戢家之人,他们也都被逐出家族了?” 范老爷从牙缝里硬挤出来两个字:“没有!” 陈韶逼迫道:“没有什么?” 范老爷依旧从牙缝里挤着话道:“他们都没有被逐出家族!” 陈韶故作不解地问道:“为何?” “为何?”范老爷怒目切齿道,“他们都是出自嫡长房!” “因为你们不是出自嫡长房,所以你们才被逐出家族,这意思……”陈韶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又看戚老爷一眼,“你们几家的本家害怕前朝太子党知道你们盗取新平王陵后,夺取属于他们的利益?” 范老爷怒形于色,戚老爷也目眦欲裂。 “如此看来,你们几家的本家至少在六十七年前就已经归顺了前朝太子党,”陈韶漫不经心道,“这么长的时间,怎么说也算得上是前朝太子党的心腹,甚至是核心成员了吧?那么,他们就不可能没有见过前朝太子玄孙。” 耳听着他们越来越粗重的呼吸,陈韶勾一勾嘴角后,见好就收地另起话题道:“十四家士族除了你们九家,剩下的岑家、褚家、盛家、翁家、暨家据我所知,也都是传承了好几十年的大族。前朝太子党或是说你们九家,为何没有拉拢他们?” 范老爷下意识就要说出"谁让他们迂腐和冥顽不灵"这句话,话都到了嘴边,突然想起自己被耍得团团转的事,急急改口道:“拉拢过,他们都不上道。” 戚老爷冷着脸补充道:“他们几家都是书香世家,家中儿郎大多也很争气,不少都考取了功名不说,还有不少在朝中为官。” 心中已然有了答案,陈韶还是进一步问道:“他们知道你们归顺的是前朝太子党吗?” 范老爷几乎是知无不言地答道:“在没有取得皇甫公子信任之前,他们打的都是投靠辅国大将军,支持广陵王争夺皇位的旗号在行事。” 李天流嗤笑:“你们打着他们的旗号,他们知道吗?” 辅国大将军刚正不阿,军风最是严谨,是朝中的保守派头子。广陵王跟太子更是一母同胞,感情用"蜜里调油"来形容也不为过,根本不可能去争夺什么皇位。前朝太子党拿他们做旗号,是何居心,不言而喻! 范老爷没有回答他的话。 陈韶看一眼茶几上的诏书,又看向范老爷与戚老爷:“他们不愿意归顺前朝太子党,有没有遭到排挤或是针对?” 范老爷依旧不说话。 陈韶看向戚老爷,戚老爷也没有吱声。 看来是有了。 陈韶再次转换话题:“文家、任家、丁家、胡家、赵家、周家是不是也投靠了前朝太子党?” “除了文家和丁家,其余几家没有。”范老爷总算开口,“丁立生太过贪婪,其余几家则不成气候。” 陈韶质问:“既没有,那丁立生为何要对你们鞍前马后?” 范老爷眼底隐隐划过几分不屑:“我们跟他说的也是投靠辅国大将军,扶持广陵王争夺皇位那一套说辞。他想谋划一个从龙之功,自然要对我们鞍前马后。” 这个说法与张忠才说得差不多,应该可信。陈韶接着问:“任家、文家是通过蜀郡太守归顺的前朝太子党?” 范老爷点头答是。 吴郡、余杭郡、蜀郡,都是经济最发达的郡城,陈韶默默记下来后,颇是漫不经心地问道:“吴郡也有五家士族,除了顾家和朱家,还有哪家或是哪几家归顺了前朝太子党?” 第233章 似乎有了答案 “吴郡五家除了顾家和朱家外,还有一个张家也归顺了前朝太子党。”不用陈韶问,范老爷又继续,“蜀郡除了文家和任家外,还有一个费家归顺了前朝太子党。” 吴郡有五家士族,蜀郡也有五家士族,两郡都有三家士族归顺了前朝太子党,形势如此复杂且恶劣,仅靠她一个人奔走,当真能将他们拔除吗? 陈昭要她代替他出任大理寺卿,前往各郡查找害死他们父母及屠杀药王谷的奸臣乱党,她一开始的确是奔着这个目的来的洪源郡,但前朝太子党的出现让她明白,陈昭让她查的的确是奸臣乱党,可这个奸臣乱党与她以为的奸臣乱党显然不是一回事。陈昭要她查奸臣乱党,意在让她助太子清除沉疴积弊,还大棠海晏河清,而她一直误以为他的目的是让她报仇雪恨。 也许,他们早就知道前朝太子党的存在,只是碍于大棠如今的情况或者前朝太子党的势大,才不敢贸然动手,才会借口查什么奸臣乱党,让她从地方上一步一步剪除前朝太子党的羽翼。 当然,这些都只是她的猜测,是不是真的,得回头写信问陈昭才知道。 收敛好思绪,陈韶接着问道:“除了吴郡、余杭郡、蜀郡之外,你们还知道有哪些郡城或是哪些士族归顺了前朝太子党?” 范老爷小心地看她一眼,犹犹豫豫地说道:“就我听说的江南道而言,有好些郡,好些士族都归顺了。” 陈韶耐着性子:“具体有哪些?” “具体有哪些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听本家那边提过几回说什么江南有过半的郡城都已经掌握在前朝太子玄孙手中。”范老爷踌躇片刻,颇有些迟疑不决地说道,“我所知道的只有丹阳郡、晋陵郡和吴兴郡的太守,还有丹阳郡的甘家、纪家、左家;晋陵郡的蒋家、周家;吴兴郡的沈家、钱家、姚家和吴家。” 陈韶看向戚老爷,示意他补充。 戚老爷垮着脸道:“我知道的跟他知道的是一样的。” 陈韶点一点头,扣着手轻轻敲着扶手,将范老爷所招供的几个郡与世家记下来后,又连续问了几个问题,见答案已没有什么新意,又暂时想不出来别的什么可问,便让羽林卫将他们带走了。看着他们踉跄远去的背影,将他们的回答在脑海里快速过上两遍后,将几家的世袭诏书收起来,一一放回檀木盒,随后也起身,慢慢打量一遍忠勇堂,便抬脚出了范家。 天已经见亮。 陈韶站在范家大门外,回头看一眼范家,又看一眼对面的戚家,在夜幕快速退去,日光席卷而来的当头,长舒一口气后,说道:“清查各家钱库的动作要加快了。” 全书玉点头称是。 陈韶踱下台阶,走向马车时,傅九从戚家窜出来,飞快地蹦到马车跟前,“公子要回去了?” 陈韶‘嗯’一声,问他:“昨夜没出什么乱子吧?” 傅九挺起胸膛,“没出乱子。” 陈韶看向他:“那就再辛苦你几日,好好守着这边。” 傅九立刻道:“公子放心,就是我丢了,这里面装着的金银珠宝也绝不会丢!” “我相信你。”陈韶笑着说道,随即坐上马车。 范家、戚家所在的上阳街距离郡城最繁华的永安街与杨槐街,就隔着一条青阳街。从上阳街出来,穿过一条长巷,便是青阳街,横穿过青阳街,又穿过一条长巷后,永安街鼎沸的人声伴着各色早点的热香气便迎面扑了上来。 范家、戚家被抄的事,经过一夜的发酵,早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车队猛然从巷子里钻出来时,见到的人下意识朝着两旁退去,但下一刻,退去的人又立刻围上来打着招呼:“大人忙完了?过来吃碗馄饨再回去吧。” “吃个饼也成。” “来吃包子,我们刚蒸好的包子。” “我家有面条。” 吆喝声此起彼伏,络绎不绝。 “忙了一夜,也都饿了,”陈韶朝李天流吩咐,“那就停下来吃些东西再回去吧。” 李天流抬手,车队缓缓靠着路边停了下来。 陈韶走下马车,在各个摊贩竞相邀请下,走进了汪正爷爷奶奶的面摊。 汪正也在帮忙,看到陈韶过来,忙拘谨地说道:“惠民药铺还没有开门,我,我就是过来帮帮忙,一会儿,一会儿就过去了。” 汪正的爷爷奶奶听到他的话,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两人搓着手,不安地帮着解释道:“我们也说过不让他过来帮忙,我们自己能忙过来,他就是不听话,非要天不亮就过来跟着忙乎。不过大人放心,他从来没有耽误过药铺里的正经活,他要敢耽误,我们老两口第一个不放过他!” 陈韶笑了,看一看汪正,又看回两个老人,玩笑道:“看来我在百姓当中的口碑不怎么好呀。” 两位老人赶紧解释:“大人误会了,我们不是那个意思,我们……” “老人家不用再说了,”陈韶笑道,“我明白。” 回过头,又问汪正道:“七爷或是其他人不准你来帮忙了?” 汪正摇头,并连连说没有。 “我就说,七爷不是这样的人。”陈韶莞尔道,“你能每日赶早过来为你爷爷奶奶分担活计,是一件好事儿。我雇用你,或者说七爷雇用你,都只是雇用你为惠民药铺做账,而不是买下了你这个人。简单来说,你只要将惠民药铺的账做好,其余时候你依旧是你,而不是谁的奴仆,明白了吗?” 汪正连连称明白了。 陈韶看他是真明白了,也没有再多说,寻了张桌子坐下后,吩咐道:“给我来碗面吧,也让我尝尝你的手艺过不过关。” 蝉衣拉着全书玉跟着坐下来,也叫道:“给我们也来一碗。” 陈韶看向李天流:“你呢,是在这里跟着我们吃面,还是去吃别的?” 李天流在蝉衣对面坐下来,“给我也来一碗。” 又朝后挥一挥手:“想吃什么,都去吃吧,今日……” 对上他的目光,陈韶很是上道地说道:“今日我请客,随便吃。” 李天流扬声道:“都听到了?” 羽林卫高声叫道:“听到了!” 继而一哄而散。 “大人也尝尝我们的包子。” “也尝尝我们的饼。” “还有我们的豆腐。” “我们的汤饼。” “馄饨,馄饨,先吃我们的馄饨!” 桌子小,摆不下多少吃食,几个摊主伶俐地抬了另外两张桌子拼过来。尽管陈韶一直在叫够了够了,还是有吃食源源不断地摆上来。眼见再不抓紧又没有位置,汪正和他的爷爷奶奶也急急忙忙地将面端了上来,“我们的面也好了,大人慢慢吃。” 看着满满几桌吃食,又看着将吃食送过来后,又着急忙慌回去照顾羽林卫的各个摊主,陈韶的眼眶忽地一热。 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真的还有挽救的必要吗? 这一刻,她似乎有了答案。 第234章 善后 陈韶端过一碗馄饨到跟前,拿起勺子,先喝了一口汤。 汤很烫,顺着喉咙一路滚下去,很快就将忙碌一日夜的疲劳烫散,让人打心底温暖起来。又喝了一口汤,陈韶才舀起一个馄饨吃下。是鲜肉馅的馄饨,大概是为照顾他们,肉馅很大,一口咬下去,满口的鲜香。又夹过一个小笼包,慢慢咬上一口,鲜浓的汤汁裹挟着鲜肉滚进嘴里,美得陈韶忍不住又多吃了一个。 吃过小笼包,又吃汤饼。 就这么一路吃了过去,雨露均沾,绝不厚此薄彼。 奈何他们的胃口虽好,也架不住堆成山一样的吃食。铆足了劲,每样吃了两个来回,身心都装得满满的了,还是剩下许多。 “不能浪费粮食。”陈韶看向旁边的两桌羽林卫,“嫌不嫌弃,不嫌弃就端去吃了,嫌弃我就打包回去晚上热一热再继续吃。” 羽林卫自然不嫌弃,三三两两上前来,很快就将桌上的吃食端走了。让他们慢慢吃,不用着急后,陈韶从汪正爷爷奶奶的面摊出来,逛向了其余的早点摊子。 各个摊主看到她,都热情地跟她打着招呼,陈韶也会停下来,问一问他们的身体或是生意。很快,阳光开始升温,街上的人也越来越多,眼看就要造成拥堵,恰好王聪又派人来回禀已将范家、戚家的二房、三房带回太守府,陈韶便适时地止住脚步,朝就近的两户摊主闲说两句后,便坐着马车回了太守府。 范家、戚家老老少少的人将大堂前的空坝站得满满当当,马车都无法通过。 在靠着大门口的位置停下马车,陈韶下来,早已等候多时的丁立生及任寿康、任中行、王聪、刘子壮等人立刻迎了上来。 看一眼范家与戚家二房、三房的人,又看一眼大门外面,陈韶问丁立生:“两家的人都处理完了?” “才处理了一小部分,”丁立生斟酌,“下官看一下带回来这么多人,也不知公子要如何处置,怕继续行刑会吓着他们,便特意停下来让他们清一清血迹的同时,也等着公子回来裁夺。” 陈韶答非所问:“太守府装不下这么多人了吧?” “倒是还有几个院子,”丁立生如实回答,“只是肯定装不下这么多人。不过公子要是放心,丁家倒是可以腾出来几个院子,让他们暂时借住一二。” 任寿康忐忑地上前两步:“我任家也可以挪出来几个院子安置他们。” 王聪和刘子壮不吭声,默默地看着他们‘争宠’。 陈韶思索片刻,吩咐丁立生:“将二房、三房当家做主的人留下来,剩下的就麻烦你们丁家挪几个院子暂时安置一下。” 丁立生高声应是后,准备走时,陈韶又叫住他:“还有顾家、朱家的二房、三房,一并安置了。” 丁立生往范家、戚家二房、三房的人堆处去后,陈韶看向任寿康:“你们任家还能挪出来多少个住人的院子?” 任寿康枯寂的双眼霎时一亮,“还能挪出来十余个院子。” “那就麻烦你们任家……”陈韶话到一半,突兀地转眸看向王聪。王聪立刻一挺身子,一副等候差遣的模样,陈韶忍不住笑了两声,“你应该也有副手吧?” “有!”王聪回头吼了一嗓子,“沈宽,过来!” 沈宽在看守范家和戚家二房、三房的人,听到他的声音,快步过来问道:“大哥,怎么了?” “站好,大人有事要交代你!”王聪说道。 沈宽立刻面朝着陈韶站好。 “不用紧张,”陈韶不动声色地问了他几句,将气氛缓和下来后,才交代道,“近些时日需要麻烦你带着任家和丁家的人,跟着任爷与任三公子去将学子们已经解决过的庄子上的人带回来,过后,也得继续麻烦你带着那些人帮忙看顾一下他们。” 沈宽想也不想,便即刻应好。 “那就辛苦你了。”陈韶笑一笑后,吩咐李天流,“去挑三十个人给他。” 李天流挑人去后,陈韶又看回任寿康与任中行父子:“也辛苦你们了。” 任寿康与任中行父子连道不敢,待李天流将人挑好,便带着沈宽走了。 陈韶目送着他们走远后,才将目光收回来,看向王聪与刘子壮,“还有两件极为重要的事交给你们两个人,具体谁负责哪一个,因着我对你们了解不深,还需你们自己来做选择。第一件是跟着那些学子去处理各个庄子,在所有庄子处理完后,统计好余粮的数量;第二件是跟着全姑娘去清点各家的钱库、商铺等,也要在清点结束后,统计出各自的数目。” 刘子壮愣了。他一直没有把她的承诺当真,只当她的招安是为解决顾家、范家和戚家的一种策略,猛然听到她给他们安排这么重要的事,还是被王聪拉了一把才回过神来,“大人既信任小人,小人必不负大人所托!” 陈韶温和道:“先选择吧。” 刘子壮嘴快道:“我去跟着那些学子处理庄子上的事吧,王哥心细,清点钱库什么的比我合适。” 陈韶看向王聪。 王聪道:“那我就跟着全姑娘清查钱库和商铺吧。” 说着,揖手向全书玉一礼:“以后就请全姑娘多担待了。” 全书玉回他一礼,“王当家过谦了。” “忙了一日一夜,也都累了,今日且回去歇着吧,等歇息好了,明日辰时到二堂,我再做具体的安排。”陈韶又向李天流吩咐,“你看看还有没有空的院子,给刘当家及他的兄弟们也安顿一下。” 李天流懒洋洋地看一眼王聪:“他们住的那几个院子旁边还空着两个院子,他们要是不嫌弃,那就过去挤一挤。” 刘子壮连忙道:“不嫌弃,不嫌弃!” 陈韶道:“辛苦你们了。” 刘子壮又连回了几句‘不辛苦’,便跟着王聪走了。到范家和戚家二房、三房那堆人跟前,叫上自个的兄弟后,便往后边去了。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李天流啧两声后,颇是阴阳怪气道:“你倒是信任他们!” 陈韶漫不经心地睨他一眼,平静道:“那些仓窖里的粮食,还有钱库里的银钱,将来都需要他们送去边关。与其担心他们在路上耍什么心眼,不如现在就看看他们是人是鬼。” 蝉衣嘀咕:“原来公子招安他们是这个目的。” 陈韶好笑:“你以为是什么目的?” 蝉衣摇头。 “走吧。”看着范家和戚家二房、三房的负责人,陈韶道,“赶紧把他们安顿了,也回去歇着。” 蝉衣问:“是要把他们安顿在太守府吗?” 又问李天流:“太守府还有地方安顿吗?” 李天流干脆道:“没有!” “我有个主意,”蝉衣眨巴两下眼睛,颇是不怀好意地说道,“就是不知道公子答不答应。” 陈韶示意她:“说说看。” 蝉衣看一眼范家和戚家二房、三房的负责人,压着声道:“他们虽不如大房那般坏事做尽,但肯定也算不上什么好人,不若将他们送到那几个园子跟着徐光拼骨去,也算是抵些罪孽。” 李天流挑一挑眉梢:“主意不错。” 陈韶点一点头:“的确不错,那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李天流二话不说,便安排去了。 第235章 他们的变化 第二日。 辰时。 经过一日一夜的歇息,众人的精神总算恢复过来。 吃过早饭,在往二堂去的途中,望着依旧燥热的太阳,蝉衣只觉明媚。背着手,在青石板上跳了两下后,愉悦道:“终于把朱家、顾家、范家和戚家解决了,剩下的任家、丁家、周家、胡家、赵家已经不足为惧。忙碌这么久,总算可以好好松快几日了。” “想松快?早着呢。”陈韶摇一摇头。 抄家容易,善后难。 难不在事情有难度,而在于沉疴繁杂。 蝉衣不是不知事的人,当然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但她实在不想在这样一个欢快的早晨,去说那些让人脑袋昏沉的事,便干脆转移话题道:“余下的任家、丁家、周家、赵家和胡家,公子打算先对付哪一个?” “暂时谁也不对付。”陈韶一句话便结束了这个话题。在进二堂前,有意止一止脚步,问坠在后边的李天流:“刘德明、孙棋、许显民还有多久到?” 刘子壮及他的兄弟们以前没有做过类似安民的事,她近来也抽不出空去带他们,昨日晚饭时,便让李天流安排人于今日辰时前,将他们几个负责人带回来,打算将人分到他们几人手中,让他们来调配。 李天流淡声道:“你把清查钱库和商铺的活儿安排了再说。” 那就是还有一会儿才到了,陈韶进入二堂。王聪和刘子壮已经在二堂内等着了,两人的兄弟们则站在二堂外,原本还在叽叽喳喳,看到他们来后,立刻就噤了声。 “清查钱库和商铺的事,是由全姑娘在全权负责,”随口问候了几句他们昨日的歇息情况,陈韶看着王聪,转入正题,“你和你的兄弟们听她安排就行。我对你们只有两点要求,一,全姑娘安排你们怎么做,你们就怎么做,你们觉得不合理,可以找她商量,商量不出结果也可以来找我,但绝不能发生打架斗殴的事件;二,任何情况下,都不得与百姓发生冲突,哪怕错在百姓。至于其他的……” 陈韶看向全书玉,“你们就商量着来。” 全书玉及王聪齐声称是。 “另外,还要再托付你一桩事,”陈韶又看回王聪,“从你的兄弟当中挑两个脑子灵光、身手也不错的人护卫一下全姑娘。” 又看向蝉衣,“朱家、顾家、范家和戚家虽然解决了,但善后的事却还有很多。近来你只怕也不得空,就不用跟着她出去了。” 蝉衣点头。 王聪也答应下来。 在他们打算离开时,刘德明几个也到了,陈韶示意全书玉:“去吧,遇到解决不了的事,也可以多向王当家请教。” 全书玉点一点头,带着王聪及他的兄弟们往文家去后,陈韶看着进入二堂的刘德明、孙棋与许显民几人,经过近两个月的打磨,三人无论是容貌还是精神,都逐渐变得硬朗起来。尤其是许显民,身姿挺拔,已经隐隐显露出能够独当一面的气度。刘德明和孙棋虽比他要差一些,但差得也不算远,再经过一段时日的锻炼,都是可堪大用的人才。 陈韶很是满意地点一点头后,眉目含笑道:“越来越黑了。” 三人先看看自个,再看看彼此后,刘德明露着白晃晃的牙齿道:“的确是越来越黑了,不过身子骨也越来越好了。刚跟着大人做事那会儿,每日都累得抬不起手脚,有时候更是累得以为活不过明日去了,如今从早忙到晚,一日走上三四十里路也不在话下。” 孙棋取笑:“大人有所不知,他们为了拔得头筹,忙完一个庄子就立刻跑向另一个庄子。有时为了省些时间,丢着马车不坐,都翻山越岭地走捷径去了。” 刘德明反击道:“你还好意思说我们,我们不都是跟着你学的?” 话到这,也向着陈韶告状道:“原本我们还不知道他们这般拼命呢,是有一回,他们在翻山越岭的时候走错路,一下走到了我们负责的庄子上。哼,也是巧了,正好我们比他们先一盏茶抵达那个庄子,若是晚上一两个时辰,指不定他们就要背着我们把那庄子给处置了。” 孙棋笑骂:“你倒是想得美!” 陈韶听着他们‘争强好胜’的事迹,面上的笑容不由又深两分,等他们停顿下来,才接着问道:“我看你们的精神面貌是比以前好了许多,说说看,朱家的庄子处置得怎么样了?” 刘德明答道:“已经处置完一半了,再有个七八日,应该就能全部处置完。” “不错。”陈韶称赞两句,又问,“可有遇到什么麻烦?” 刘德明看向孙棋与许显民,许显民也露出一口白牙道:“麻烦倒是遇到不少,不过都解决了。” “顾家、范家、戚家也已经解决了,”陈韶笑盈盈道,“他们几家的庄子也有不少,为了尽快将那些田地还到老百姓手中,我给你们找了个帮手。” 刘德明、孙棋和许显民立刻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一旁的刘子壮。 三人并不认识刘子壮。 陈韶向他们简单介绍了一遍刘子壮的身份,又向刘子壮道:“处置那些庄子的共有三组人员,三组人员的负责人就是他们三个,一个刘德明,一个孙棋,一个许显民。都是从我来洪源郡后就跟着我做事的学子。” 刘子壮向三人抱手:“以后还请各位多指教!” 三人连忙抱手还礼。 互相认识,又互相寒暄几句后,陈韶看一眼二堂外面,问刘子壮:“你的那些兄弟一共有多少人?” 刘子壮被刘德明几人分享的趣事感染,已经处于蠢蠢欲动的状态,闻言立刻答道:“有一百一十七人。” “一百一十七人,分成三组的话,正好一组三十九人。”陈韶边想边说道,“怎么分,一会儿你自己去解决。我的要求只有三点:一,绝对听从他们三个的安排,有不同意见,可以找他们三个商量,商量解决不了问题,也可以派个代表回来找我,但不能打架斗殴,也不能拉帮结派搞内斗;二,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可以与百姓起冲突,哪怕错在百姓;三,百姓找你们帮忙,只要不是违法犯罪的事,能力之内,能帮就尽量地帮。其余的一应事务,你们都可以商量着来。” 刘子壮抱手称是。 陈韶又看向刘德明三人,和颜悦色道:“指挥权给了你们,责任也给了你们,我不阻止你们互相竞争,但竞争的前提是,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身体。” 三人也齐声称是。 “好了。”陈韶缓和下语气,偏头吩咐蝉衣,“你去给他们各支取一百两银子。” 蝉衣点头,转身往乘风院拿银子去了。 银子拿回来,挨个分给他们后,目送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陈韶缓一缓身,起身往大门方向去了。 大门周围有很浓重的血腥气。 应该是近两日杀人太多的缘故。 大门外,依旧有不少小摊小贩,热热闹闹的将摊子排出去很远的距离。看着穿梭在小摊小贩间的人流,陈韶慢慢踱步出去,在与附近的摊贩们闲聊了片刻后,缓步站到告示墙前,看着还贴在上面的顾家罪证,回头向蝉衣道:“回头把文家、顾家、范家和戚家的罪证也贴出来。” 蝉衣点头。 陈韶又看了片刻那些罪证后,转过身,一眼就看到了打扫大街的马三和张卡几人。止住脚步,陈韶示意蝉衣:“去将他们叫过来!” 蝉衣刚要动,李天流先一步去了。 第236章 闹事 马三、张卡等十四人是陈韶在查史兴的案子期间,沈掌柜为阻止她波及丰隆商行,找他们四处散播她收受贿赂的地痞流氓。 当时陈韶对他们的惩罚就是在太守府外打扫卫生和维持秩序,什么时候做生意的摊贩们对他们交口称赞,什么时候结束。后来她忙于各种案务,就将此事抛在了脑后。但近几个月以来,太守府外的街道始终干干净净,她还是看得见的。 马三、张卡等十四人期期艾艾地过来,每个人的脸色都带着惶恐。走到近前,陈韶还没有吱声,十四人便相继跪下了。 陈韶也没有让他们起来,在周围人的围观中,不咸不淡地问道:“扫了这几个月的大街,怎么样了?” “我们已经改正过了,我们以后再也不敢了,”马三哆嗦着嘴皮子道,“大人不信,可以问这附近的大伯、大婶。” 马三求助地看向周围的小摊贩。 在太守府外做生意的小摊贩们基本有了自己固定的位置,陈韶所站位置周围的十余家小摊贩,因距离太守府大门近,与陈韶已经打过不止一次的交道。看到马三向他们求助,好几个小摊贩争相开口道: “他们这几个月的确很老实。” “也很勤快。” “看到有需要搭把手的,不用叫,人就来了。” 十四人听到这些话,心中动容,眼中也闪起了泪花。 陈韶见状,微勾着嘴角,“既然已经改好了,那从明日起,你们就不用过来受惩罚了。以后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只一点,别再偷鸡摸狗被我给逮住了。” 十四人脸上都不可避免地浮出欣喜之色。 在周围摊贩恭喜与劝诫声中,陈韶准备转身离开时,其中一个地痞流氓突然问道:“大人,我,我明日还能不能过来继续扫大街?” 陈韶定住脚步看向说话的地痞流氓。 说话的地痞流氓立刻涨红着脸,踌躇道:“我家里已经没人了,所以想留在这里,继续扫地。” 陈韶看一眼街面,又看一眼他:“那就留下吧,晚些时候去找全姑娘登个名,既然不再受罚,以后该给多少工钱,也不能少了你的。” 说话的地痞流氓激动地磕头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大人,我们……” “可以,”不等他们说完,陈韶便大度道,“想留下来的,晚些时候都去找全姑娘登个名,以后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都听全姑娘的安排。” “多谢大人!” 陈韶"嗯"一声,抬脚回了太守府。 蝉衣找人誊写文家、朱家、范家和戚家的罪证去了,陈韶独自留在书房,将昨日夜里审问范老爷和戚老爷的过程复盘一遍后,拿出纸笔,认认真真地给陈昭写了一封信。 将信交给李天流,让他尽快安排人送回京城后,陈韶又到二堂,挨个审问起了朱家、顾家、范家、戚家和文家的二房、三房。 这一审,就审到了天黑。 回到乘风院,简单地吃了几口饭后,陈韶又进了书房。 几家的二房、三房都各自掌管着家中四分之一的财产,这些财产包括商铺、别院或是庄子等。虽是如此,各家的二房、三房对大房与本家的往来所知道的却并不多,或者说只知其明面生意,不知其暗中龌龊。 还是得审大房的人。 于是后面几日,陈韶每日乘风院与二堂两点一线,来来回回地将几家大房及大房的管事审了一遍又一遍,得到的新消息却并不多。 没人见过前朝太子玄孙。 只知道他现今二十四岁,本家或是本家所在郡城的太守都称他为皇甫公子。 至于家在何处,不得而知。 唯一的收获,大概就是前朝太子玄孙曾通过朱家给掸国的几位大将军去过一封信,正是通过这封信,才打开了几家与掸国的青玉买卖。 “公子,我们回来了!”正在陈韶紧拧双眉,琢磨该从哪里打开突破口时,蝉衣与全书玉一前一后进了书房。 傅九也跟在两人的身后。 陈韶抬眼,看到蝉衣满面的怒色,还有全书玉煞白的面色,问道:“怎么了?” 傅九看一看蝉衣,又看一看全书玉,习惯性地又要抢话,蝉衣瞪他一眼后,说道:“书玉今日去处理朱家和顾家合开的首饰铺子时,王素和许成美的家人跪在铺子外头又是自打耳光,又是磕头认错,就为逼她让王素和许成美重回染坊。书玉好心给他们讲道理,甚至还给他们两家各拿了二两银子,他们拿了银子依旧不肯离开便罢,还当着那么多看热闹的百姓,用牛鞭抽王素和许成美,骂她们自甘下贱便罢,还断了她们兄弟的性命,还说要打死她们向书玉赔罪。王素和许成美才回家几日呀,人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不说,如今被打得躺在惠民药铺连床都下不来!” 说完这些,她又一把拉过全书玉,将她的衣袖捋上去,露着小臂上红肿的伤痕道:“这是书玉去拦他们的时候,挨的一鞭子。就这,还是挡了一下的结果。邓元斗和张一久挡了一下的结果。” 陈韶看着全书玉手臂上的伤,问道:“他们两家人呢?” 蝉衣恼恨道:“我让傅九将他们暂时关押在了惠民药铺!” “我们回来的时候,他们还在叫嚣不用救王素和许成美,”傅九在蝉衣将全书玉的衣袖捋上去时,便自觉地背过了身,听蝉衣不再说话,才赶忙补充道,“还说即便救了,他们也不会给钱。” 陈韶拧眉:“那些女儿被拐卖而不作为的家庭被罚在边和村挖骨的事,他们不知道吗?” “他们知道,”蝉衣更恨了,“但他们说王素和许成美是自愿的,还说她们害死了她们兄弟的性命,要罚也该罚她们。” 陈韶问:“那她们两个是自愿的吗?” 蝉衣道:“我问了,她们说不是!” 陈韶点一点头:“她们情况如何?” “许成美要好一些,都是一些皮肉伤。”蝉衣虽然厌恶她们两个,看到她们如今的下场,心里到底生了怜悯,“王素肋骨断了一根,右手和右小腿也有骨折,我给她施过针也开了药方,但我走时,她还是发起了高热,所以能不能活下来,得看她撑不撑得住。” 陈韶看一眼手里的审问记录,起身道:“准备马车吧,我再过去看看。” 傅九下意识地看向蝉衣。 蝉衣没好气道:“看我做什么,还不赶紧去准备马车!” 第237章 白衣女子又出现了 时辰已经很晚,惠民药铺的大门已经关了。 后门还开着。 还有三五个伙计在进进出出地搬运药材。 陈韶走下马车,驻足朝旁边的布庄看去。 “方掌柜前日又找我了。”全书玉后怕的面色已经缓下来,跟着她看向布庄里零星的灯火,缓声说道,“早前他来找我,我给他指了几个布庄,让他自个挑两个好的想想怎么合并,他挑来挑去都看不上眼。顾家、范家和戚家被抄后,他们名下的商铺都争相找上我,要我赶紧过手。方掌柜寻着这味,偷偷摸摸上文家找到我,说想将所有的布庄合并了。还说什么洪源郡不大,一个布庄完全足够。” 陈韶若有所思道:“这倒是个大胆的想法。” 全书玉笑了,“我就知道公子可能会喜欢,所以让他回去好好想想具体该怎么做,想清楚后,写成文字给我,我到时再拿给公子过目。” 陈韶应声‘好’,又看向布庄问道:“方掌柜和布庄里的伙计近来住在何处?” 全书玉道:“住在文家在甜水巷那边的别院。” 听到他们有落脚之处,陈韶也不多问了,转头问起布庄里那几盏零星的灯光。旁边有个胆大的伙计停下搬运药材的脚步,解答道:“七爷找了十个女学徒,这边院子住不下,就安排好些伙计住那边去了,那几盏灯是他们点的。” 陈韶抬脚,跟着伙计的脚步,一边往药铺走,一边问:“你搬的这些是什么药材?” 伙计答道:“就是一些黄花地丁、紫花地丁、狗贴耳、拉拉藤什么的。” 陈韶看他竹筐子里的药材都是晾晒好的,又问:“从哪里买的?” 伙计爽快地答道:“不是买的,是良柱叔让人送回来的,每日这个时辰都会送回来一批。” 说话间,陈韶已经走到存放药材的库房。七爷闻讯赶过来,开门见山地问道:“大人是为那两位姑娘过来的?” 陈韶点头,看了片刻伙计们搬放药材后,转过身,边往病房的方向走边问:“她们怎么样了?” “那个叫许成美的姑娘倒好,”七爷跟着她,边走边说,“那个叫王素的姑娘,只怕撑不过今晚了。” 陈韶脚步微微一顿:“这么严重?” 七爷面色严肃:“一直敷着帕子,高热依旧退不下来,喂进去的药也都吐了。据那位许姓姑娘交代,那位叫王素的姑娘自打回家后,就没吃过家里一顿饭一口水,却日日挨打干活几乎就没有停歇的时候。” 蝉衣听着,气得口不择言道:“她就是自作自受,当初要在染坊里好好干,你看她那爹娘敢不敢打她!” 七爷摇一摇头,又叹口气:“人都说吃一堑长一智,这姑娘是吃了好几堑,总算是长一智,可惜却落得了这样的下场。” 顿一顿,又接着说道:“我已经让人去熬米汤了,不管是不是自作自受,总不能让她空着肚子走了。” 距离病房还有些距离,呜呜咽咽的哭声伴着秋风,柳絮一般地传了过来。 众人没有再说话,轻步走到病房门口,陈韶停住脚步,示意蝉衣先进去看看。 蝉衣上前两步,麻利地掀着竹帘便进去了。 全书玉跟在她的身后,也进了病房。 是许成美在哭,面朝着墙壁,用被子捂着脸,哭声悲凉。 “行了,”蝉衣冷漠道,“哭有什么用,赶紧收拾收拾,我们公子来了。” 许成美霎时止住哭声,艰难地翻转过身子,双眼放光地看向门口方向。 蝉衣撇一撇嘴,看向旁边床上的王素。 王素已经醒了,睁着眼望着房梁,眼泪跟断线的珠子一样,无声地顺着眼角滚落而下。听到陈韶过来的话,她的眼里刹那迸射出惊人的光芒。 蝉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便什么也没有说,将两个伺候她们的女学徒叫出去后,又到门口将陈韶请了进来。 “求大人收留我们,求大人再给我们一次机会,”陈韶刚进屋,许成美便挣扎着掀起被子滑下床,“我们已经知道错了,我们以后再也不敢了,求大人收留!” “先起来吧。”陈韶看着她羸弱的身子,也不好过多地责怪。 许成美摇头,眼泪簌簌而落,“大人若不肯收留我们,我们即便治好了身上的伤,回去依旧会被打死。”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蝉衣没好气地上前两步,一把将她拉起来,又按到了床上。在她还要挣扎着还要起来时,恼恨道,“不想活就滚出去,做这死样子给谁看!” 许成美被她震住,讪讪地抹一把眼泪后,只能乖乖躺下。 蝉衣冷笑两声,给她拉过被子,又给她把了一下脉。 陈韶没有制止她,见许成美无事后,这才走到王素跟前,也给她把了一下脉。王素的桡骨只是轻微骨折,并没有伤到内脏。右手与右腿的骨折,早前蝉衣已经给她复位。一直高热不退,还是因为骨折多日,又加上没吃没喝导致的发炎及营养不良。松开她的手,后退两步,陈韶吩咐蝉衣:“你再给她拖一次针,要用平补平泻的方法。” 在李天流凌厉地注视下,蝉衣没有任何犹豫,取下发钗,拿出里面的银针,借火消过毒后,便按她的话重新为王素施起了针。 王素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张嘴想要说话,一口血却先涌了出来。 陈韶温和道:“有什么话一会儿再说,先静下心来保持好情绪,否则大罗金仙来了也救不了你。” 王素闻言不再乱动,只一双眼直直地望着她,不肯挪动分毫。 蝉衣耐心细致地为她施完针,又给她把了一下脉,惊喜道:“虽然还很弱,但比先前稳了不少。” 陈韶‘嗯’一声,“明日一早一晚,再给她各施一次针。过后,每日再施一次,连续七日。” 蝉衣看两眼王素,“我再给她开个温补的药方。” 陈韶点头。 蝉衣将药方开出来,递给门外候着两位女学徒,吩咐她们赶紧配药煎药后,转身回来,拿出手帕一边给王素擦着嘴角的血迹,一边冷冰冰道:“命虽然捡回来了,但也得好生养着,否则以后也少不了苦头吃!” 王素透过她,看向陈韶。 蝉衣无语地撇一撇嘴。 陈韶知道她们想听什么,虽不喜欢她们之前的许多作为,但人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也算是受了教训,便好言劝道:“施的针、吃的药,还有你们住在这里的房钱都一笔一笔给你们记在账上,等养好身子就赶紧回染坊,把账给还上。” 听到让她们重新回染坊,王素的眼中又染上一层泪花,也终于挪开了目光。一旁的许成美则再次下床,在蝉衣责骂她之前,跪地上认认真真地朝着陈韶磕了一个头。 蝉衣冷着脸,再一次将她拉起来:“也别高兴太早,你们要回了染坊后,还跟以前一个样,我们照样会将你们撵出去!到时你们是死是活,我们都绝不再搭救!” “不会了。”许成美急声保证。 “会不会也不是嘴里说了算!”蝉衣讥讽。 许成美张一张嘴,默默地躺回了床上。 “时辰也不早了,都好好歇着吧。”留下两句宽慰的话后,陈韶便转身出了病房。 离得病房远些后,七爷问道:“这么说来,都有救了?” 李天流审判的目光还胶着在陈韶的身上。陈韶隐隐看他两眼后,答道:“活下来了,只能不能养回来,还得看她自己。” 七爷松气:“能活下来就好。” 陈韶勾一勾嘴角,看向布庄方向:“改造的事,大概什么时候能够完成?” 七爷随她一起看向布庄方向:“布庄的人这两日才搬空,要全部搞好,没个十天半月只怕不成。” 陈韶回头看两眼病房,“我看现在有好几间病房,似乎每间都住了人,忙得过来吗?” “还行,”七爷也随她看一眼那几间病房,面上扬起丝丝笑意,“如今城里城外都知道惠民药铺看病便宜,有什么大病小病都爱过来我们这里看,要说不忙吧,大家伙每日都忙得脚不沾地,要说忙吧,好像大家又都乐在其中,谁也不觉得累。” 说到这,难免提及春花奶奶道:“春花奶奶昨日已经回去了,是铺子里的伙计用马车送她们回去的。春花奶奶的病好得差不多了,按大夫的话说,只要每日按时吃药,一月过来复诊一回即可。她们祖孙两人不容易,我已经安排昨日送她们回去的伙计,定时给春花奶奶送药,又定时带她回来复诊。” 顿上一顿,又说道:“像春花及春花奶奶这样的家庭不多,但也不少,仅近来到惠民药铺看病的就有三家。我在想,是不是把隔壁的布庄弄好后,就安排大夫们到各个村子里去给他们看一看病。” “现在就下村里去义诊恐怕不合适,”陈韶摇一摇头,制止道,“一是惠民药铺才开张不到两个月,本身就很忙,再抽调大夫去村子里义诊,只怕更忙;二是虽然大部分人已经知道惠民药铺看病便宜,但要将这个观念根深蒂固地放在每个百姓的脑子里,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这个时候抽调大夫去义诊,难免会让一部分老百姓产生有病拖着不看,就等着大夫上门去义诊的想法;三是像春花及春花奶奶这种情况就算多,也多不到哪里去,平常向来看病的百姓多问两句,或者跟来看病的百姓提上一两句,让他们遇到这种情况及时汇报给惠民药铺,惠民药铺安排人去将他们接过来诊治即可。我不是不提倡义诊,而是得等惠民药铺稳定下来,一年来个一次,最多两次便好。” 七爷琢磨片刻,点头道:“大人说得有理。” 陈韶笑一笑,转移话题道:“刚才进药铺时,看到好些人在搬运药材,听伙计说,都是良柱叔让人送回来的?” “他如今是住到各个村里去了,”七爷笑着说道,“前些时候,他从各村找了一个人过来跟着徐夫子他们学习栽种和采收药材,学了几日,徐夫子嫌太慢,就带着他们又回到各个村子去,一边指导着他们采收田间地头的药材,一边教导着那些药材长在那个位置的缘由。这不是近来日头好,他们采收的药材扔到地坝晒上一日也就差不多了。正好丰隆商行的药材也用得差不多了,送回来刚好可以弥补这个空缺。” 陈韶顺势问道:“良柱叔早前说万和堂的彭大夫曾给过他一方专治头疼脑热的药方,他打算用这个药方磨一些药粉拿去别的郡城卖钱,那药粉可磨出来了?” “良柱也给我提过这件事,”七爷道,“不过前几日他回来也说不着急,等惠民药铺稳定下来,也等栽种药材的事安排好后,再来琢磨这个。要拿到别的郡城卖,肯定得弄一个商队,还得请人押货。良柱以前就是做这个的,按他的意思,等一切稳定下来,他先亲自跑几趟,给各路各道都打好招呼后,再让其他人顶上。” 陈韶赞同:“良柱叔考虑得很周到。” 七爷跟着称赞:“良柱做事的确仔细。” 时辰虽然不早,陈韶还是和七爷又谈了片刻药铺各方各面的事务后,才回了太守府。 一路上,李天流都没有说话。 就在陈韶以为他不会开口时,在她下马车的瞬间,他突然说道:“你会医术。” 目光直直地看过来,不是质问,而是陈述。 陈韶走下马车,轻轻一笑,边走边道:“李小将军难道没有听过久病成医这句话?” 李天流嗤笑:“久病成医,还能比蝉衣的医术更好?” 陈韶顿住脚步,回头看一看他,又看一看蝉衣,似笑非笑:“看来我错过了很了不得的事。” 蝉衣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听到全书玉的轻笑声,脑中晴天一个霹雳后,立刻涨红着脸,狠瞪李天流一眼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他胡说八道什么了?李天流莫名其妙。 蝉衣看到他的表情,忍不住踢了他一脚。 李天流更莫名其妙了。 陈韶啧啧两声,转身走了,只是没走两步,又停了下来。 全书玉也紧跟着停下来,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白衣女子又出现了。 第238章 但什么 蝉衣还在和李天流打闹。 蝉衣质问李天流:“谁告诉你,我医术很好了?” 李天流依旧还在状况外,“你不就是学医的?” “我是学医得不错,”蝉衣羞恼道,“但谁告诉你,我医术很好了?” 李天流躲开她的拳头,理所当然道:“你要医术不好,陈二爷岂容你跟在她身边?” 蝉衣哼唧一声冷笑,“你说对了,我的医术的确很好,但……” “但什么?”李天流问。 蝉衣翻了个白眼,“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话落转身,也看到了白衣女子。 傅九原本在旁边看他们的热闹,见蝉衣停下来后,自觉不过瘾地还想拱两下火,结果转眼间,同样看到了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对上他们的目光,又故技重施地转身就走。 傅九立刻就要去追。 陈韶伸手拦住他,“不用追了!” 傅九急得上窜下跳:“为什么不用,公子前些时候不是还问过她?” “前些时候是问过她,”看着白衣女子消失的方向,陈韶一边往乘风院走,一边道,“那个时候顾家、范家和戚家还没有解决,要做的事不多,不过顺口提两句罢了。如今事务繁杂,暂时没空去理会她。” 朱家、顾家、范家、戚家的二房、三房及丁立生等人都不知道前朝太子玄孙的存在,张伯山一家必然更不知道。在已知白衣女子极有可能就是张伯山的女儿的前提下,她们这般神神道道的目的是为什么,陈韶不用猜也能知道。 她现在实在没空去听取她们的诉求。 先晾一晾她们吧。 晾久了,她们总有憋不住的时候。 主动追上去询问她们与她们求上门来的结果虽然没有什么不同,但主次不能乱。 回到乘风院。 坐到书房。 慢慢喝了杯热茶后,陈韶问全书玉:“王素和许成美家闹事的人,除了她们的爹娘,还有没有其他人?” 全书玉道:“还有她们的哥哥嫂嫂、弟弟妹妹。” 陈韶看向蝉衣:“你明日到惠民药铺给她们施针的时候,将她们的娘、嫂嫂、妹妹等放出来,让她们照顾王素与许成美。另外,喂饭、擦身、煎药、打扫病房等,所有事务都让她们去做。她们要是拒绝,那就告诉她们,按照大棠律令,她们卖儿卖女按罪当诛。还有,让她们的爹、哥哥、弟弟等在她们的病未好之前,负责打扫惠民药铺里里外外的卫生,他们要是不愿意,同样告诉他们按罪当诛一事。” 蝉衣赞同道:“是该这么治一治他们!” 全书玉提醒:“她们的爹、哥哥、弟弟什么的就罢了,娘、嫂嫂、妹妹等人做事的时候,还是得让人在旁边盯着,别好不容易将她们救回来,又被她们在暗中磋磨死了。” “不怕!”蝉衣朝着她狡黠地眨巴两下眼睛道,“我就告诉她们,王素和许成美的身子最多十日便能痊愈。如果十日未痊愈,我就要唯他们是问!才砍了顾家、范家和戚家那么多的人头,我就不信他们不怕!” 全书玉笑道:“是该好好治一治他们了,免得一个个都仗着公子爱护百姓,被人稍加挑唆,便来闹事。” 陈韶微微扬眉。 全书玉笑盈盈道:“公子为百姓做了那么多事,得百姓爱戴是应该的。只是花有百样,人也有百样,有对公子感恩戴德的,就有认为公子性软好拿捏的。丰隆商行的沈掌柜和早前的王素、许成美,还有现在她们两个的家人就是认为公子性软好拿捏的那一类。” 陈韶道:“还好他们都得了教训。” “是呀,还好他们都得了教训。”全书玉赞同道,“也还好,爱戴公子的人总是大多数。” 又与她们闲扯几句,陈韶将近几日的审问记录拿过来,又从头到尾看上一遍后,递给倚着门,一脸沉思的李天流:“你拿去看一看。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他们几家对前朝太子党或者前朝太子玄孙的了解就只有这么多。” 李天流木然地接过审问记录,两眼空空,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的脑子里还在反反复复地琢磨蝉衣那句‘但……’后面的话。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但字后面极有可能是她的医术比不过她公子一类的话。 可陈昭会医术? 他要会医术,为何会卧床那么多年? 李天流实在想不通。 陈韶并没注意到他的异常,还在继续往下说:“回头你给辅国大将军也去封信,跟他说一说前朝太子党的事。辅国大将军为人虽刚正,但难免有像丁立生这种喜欢以己度人之人上当受骗。” 话说完,不见他回应,方觉奇怪地抬眼看向他,看到他出神的模样,不由挑着眉梢,轻轻敲了两下书案。 李天流回神,看一眼她,又看回手里的审问记录,淡然道:“知道了。” 陈韶问:“知道什么?” “不就是让我给辅国大将军写封信?”李天流哼一声,转身要走,陈韶叫住他,“等一下,我话还没有说完呢。” 李天流止住脚步。 “在惠民药铺的时候,七爷说到丰隆商行,算是提醒我了,顾家、朱家、范家和戚家与掸国有生意往来的商队是什么情况,这份记录里都写得清清楚楚。你回头去把他们几家商队的人都挑出来,再安排几个我们自己人混在其中,让顾家、范家或者戚家的人带着去跟掸国接触试试,看能不能借此查出些别的线索来。 另外,你今晚再去审一审丰隆商行的沈掌柜,问一问丰隆商行的商队都有哪些人,又都是如何与掸国做的生意。问清楚后,从关押着的商队当中挑几个得力的,也安排几个我们的人混在其中,让任家负责这一块的人带着去跟掸国接触。” 李天流又看一眼她后,转身走了。 陈韶看着他的背影,又琢磨了片刻商队安排一事。 罢了,她也没有与掸国打交道的经验,先试吧,试出来问题再解决。收回目光,看一眼蝉衣、全书玉与傅九,又停顿片刻,陈韶又才看着傅九吩咐:“明日一早去把丁立生、赵鳞、胡庆鲁和雷德厚请到乘风院。” 傅九应下后,她又看向蝉衣:“文家、朱家、范家和戚家犯罪的证据,都贴出去了吧?” 蝉衣点头:“前两日就贴出去了。” “明日再去贴一张告示,”陈韶斟酌片刻,才接着说道,“让曾受过他们几家打杀,但并没有罗列到犯罪证据上的百姓,可以上门来告发了。” 蝉衣应好。 陈韶又看向全书玉,“文家的钱库还有多久能清查完?” “已经在收尾了,”全书玉答道,“至多明日,就能全部清查完毕。” “朱家、顾家、范家、戚家……以后该怎么清查,你事先做好安排,不用事必躬亲。”在她应下后,陈韶又继续,“文家的庄子已经处理完了,你得尽快安排人将余粮的数目统计出来。另外,各家的商铺、别庄等,不能等钱库或是余粮都清查结束,再一样一样地去清查,要做好分工,齐头并进。要是人不够用,就去关押着的各家二房、三房挑一些可用的回来打下手。” 全书玉点头。 “还有,方掌柜将所有布庄整合成一个的想法很不错,你催着他一点。”陈韶捏一捏眉心,“另外,他们几家的商铺林林总总加起来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你也得好好想一想,这么多的商铺要如何利用才能利益最大化。” 全书玉试探着问道:“公子是要将那些商铺留着自用,还是转卖出去?” 陈韶答道:“洪源郡百姓的赋税最少的也会减免三年,大部分都会减免到五年,这三五年间,太守府的开销就得自己想办法解决,所以那些商铺肯定要留一部分自用,剩下的是转卖,还是转租,就得看你的裁决了。” 全书玉头皮一紧:“那我尽力试一试,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还要公子多加担待。” 陈韶鼓励:“不要有负担,放心大胆去做,即便有顾全不了的地方,回头再改就是。” 长夜漫漫,他们在这边忙忙碌碌,无暇多想,回到静园的张春燕却发了好大一顿脾气。 第239章 二丫出师 这是她第三次露面。 第一次露面,傅九没有追来,还可以怪月光不明。 第二次露面,她特意选在白日,他们不仅没有追过来,还让羽林卫到处搜捕她。 第三次露面,也就是今晚,月色正好,她也确定陈韶等人看到了她,可她在听风院外等了又等,却依旧没有等到他们! 从来没有人这般忽视过她! 她虽是太守府的二小姐,但出色的姿容,让她从小到大一直是众人追随的对象。 可现在,他们竟忽视她至此! 张春燕又一次摔了张春华递来的茶杯。 张春华看着她尽管满是怒意,依旧难掩姿容的脸面,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下午的时候,她已经劝过她,顾家、范家和戚家才被抄家,陈韶他们正是忙碌之时,这时候去找他们,无疑是忙中添乱。可她不听,她认为她的劝诫是在看不起她。 “你有什么资格笑话我!”不等张春华组织好安慰她的言语,张春燕噌一下站起来,先一步发难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们现在正是忙碌的时候吗?还不是你和母亲整日里以泪洗面,让我烦不胜烦,我才想着赶紧去找他们,求他们放过我们!” “我没有笑话你。”张春华平静道,“我也不会笑话你。” “你不会笑话我?”张春燕大笑几声,“从小到大,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你这副死人脸!表面装得有天大的事,你也能不动声色,实则看到我处处受宠,早不知道把我恨成什么样子了!如今好了,我如你的愿不被人看重了,你想笑话我,那就尽管笑话好了,我才不在意!” 张春华站起身,神色平平:“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扰你了。” “站住!”张春燕一把拉住她,“我让你走了吗?” 张春华看着她,微微拧眉道:“你还想怎么样?” 张春燕恨声道:“你不是笑话我吗?好,明日晚上你去,我倒要看看他们理不理睬你!” 张春华毫不犹豫地拒绝道:“我不会去,在任家、丁家、赵家、胡家和周家没有被抄之前,我都不会去。” 张春燕冷笑:“我看你是不敢吧?” 张春华毫不在意地甩开她的手:“对,我就是不敢。” 张春燕看着她的背影,恶狠狠道:“不敢?我非要你去!” 张春华没有理会她,转身走了。 张春燕面上怒意更甚,快步冲出去,一把将她推开后,得意朝着她咧嘴一笑,随即转身进了张夫人的房中。 夜色散去,日光东来。 接过蝉衣递来的玉佩系到腰间,又对镜理一理妆容,陈韶才抬脚到正堂,傅九便进来道:“公子,丁大人、雷大人、赵大人和胡大人到了。” 陈韶朝外看上一眼:“先让他们到书房等着,我先吃几口饭再过去。” 慢条斯理地吃过饭,又喝过半盏茶后,陈韶才起身去了书房。 丁立生、雷德厚、赵鳞及胡庆鲁看到她过来,立时站起来向着她揖礼。陈韶点一点头,坐到书案后面,目光在几人身上一一扫过一遍后,先问丁立生:“全立安的问题还没有查清楚?” 丁立生赶忙捧着一本小册子递过来:“查清楚了,所有证据都在这里面了。” 陈韶接过来,先随手翻了翻,看到多是收受贿赂及一些强买强卖的事,便又合起来,从第一页开始细看。看了三五页后,问道:“证人也一并带回来了?” 丁立生点头:“带回来了。” 陈韶将小册子还给他:“这桩案子交给你去审,审完后将案牍拿给我。记得人证、物证都要弄齐全了。另外,不得擅自用刑。” 丁立生拿着小册子,恭顺地离开了。 陈韶则又看向雷德厚:“书院那边还有多久查完?” 雷德厚规矩道:“已经在收尾了,再有三五日就能结束。” “到目前为止,你都清查了哪几家?”陈韶突然问道。 “罗正新、伍冬、高汉,还有负责管理学生的直学郭杭,稽查学生德业的掌德业薄邱志桐和负责书院出纳的钱粮官卢一沣。”雷德厚老实回答,“罗正新、伍冬、高汉、郭杭、邱志桐都已经查完,也就还差卢一沣了。” 陈韶有意问道:“你查他们的时候,是只查他们,还是与他们有关的人事都跟着查了一遍?” 雷德厚不慌不忙地答道:“将与他们有关的人与事,都跟着清查过。” “很好。”陈韶称赞几句,让他也继续回去忙了。随后,她又将目光看向了赵鳞,“上次你查出来五十九个被害少年、少女的身份,那五十九个被害少年、少女的棺椁,他们家里人都领回去了?” “领回去了。”赵鳞顿一顿,“有几家还跟下官问过赔偿一事,被下官给挡回去了。” 陈韶想起来他之前提过的赔偿一事,问道:“剩下的那些少年、少女,还有多少没有查清身份的?” 赵鳞虚虚地看她一眼,支吾道:“还有二十一个人的身份没有查到。” 陈韶皱一皱眉头,“查明这二十一人的身份,还需要多久?给我一个准确的时间。” 赵鳞犹豫道:“应该,应该还需要一个月左右。” “还要一个月左右……行吧,那就再给你一个月的时间。”陈韶心中虽不满,但并没有表现出来,将他打发走后,又看向胡庆鲁,“边和村那边呢,还有多久能够结束?” 胡庆鲁受惊一般,快速答道:“也就这几日的事了。” “行,结束后立刻过来找我。”陈韶吩咐。 胡庆鲁应完是,又稍稍候了片刻,见她没有别的事吩咐,这才三步一顿地走了。 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陈韶的目光骤然冷了下来。 她特意将他们叫过来,当然不是为了过问这些事,而是想看看他们在顾家、范家和戚家接连被抄之后,有没有‘自检’的意识。 如果他们能够自己检举,在没有犯大罪的前提下,她是可以开恩放他们一马的,但他们显然并没有‘自检’的打算。 陈韶一时也摸不清他们的想法,只能把他们都打发了。 正思索间,全书玉抱着个木盒进来,打开后,放到她的跟前,“郑华送来的,请公子过目。” 木盒里装着的是绢花做的花束,共有七支。陈韶拿起其中一支桂花,细看几眼后,又看向书案上摆着的花瓶里插着的绢花,揶揄道:“既是让我过目,那就是说,这七支绢花并不是全出自她的手了?” 全书玉笑而不语。 陈韶将手里的桂花放到一边,又挨个将盒里剩余的六枝拿出来,稍稍观察之后,便分作了两堆。随后,她指着桂花那堆的三支绢花问道:“说吧,这几支是谁的手艺?” 全书玉笑道:“公子果然慧眼如炬,这三支都是二丫的手艺。” 陈韶将三支花束拿起来,细细欣赏片刻道:“这么快就出师了?” “郑华让公子过目的目的,就是想听一听公子的主意,”全书玉浅笑晏晏,“二丫年纪尚小,能将绢花学到这个程度,已经是天分极高,剩下的也就是长年累月的练习才能更进一步。郑华的意思也是让二丫出师,但二丫出师后要如何安排,她却拿不定主意。” 陈韶不答反问:“二丫是何想法?” 全书玉道:“二丫自然是想留在琳琅轩,为家里赚取一份补贴。” 陈韶看着手中的三支花束,依旧不答反问道:“郑华做的绢花,可有放在琳琅轩发卖?” 全书玉欣慰道:“自去琳琅轩后,她做出来的绢花大多都交给了琳琅轩,这几支花束都是她空闲之余做出来的。她的绢花因手艺精湛灵巧,价格又极实惠,很是受欢迎。听琳琅轩的掌柜说,找她预定的单子都排到年后去了。” 顿一顿,又道:“二丫做的绢花也在三日前摆到了琳琅轩的柜台,她做的绢花与地摊上一样,一朵只需两文钱,因而也极是受欢迎。” “既是如此,那就让二丫留下吧。”陈韶放下手中的几支花束,缓缓问道,“她们的绢花卖出去后,要如何与铺子分利,你可有什么想法?” 全书玉显然早就想过这个问题:“我的想法是三七分,铺子三,郑华和二丫得七。” 陈韶扬眉:“你这个三七是扣除材料后的净利分配,还是毛利分配?” 全书玉笑了:“当然是净利。” 她虽喜欢郑华和二丫,但生意是生意,交情是交情,不能混为一谈。 “净利的话,那就差不多了。”陈韶点头,“不过,既是长久生意,为避免将来引起纠纷。以后她们要做什么绢花,需要用到哪些材料,先让她们自个罗列清单,铺子按着清单去采买回来后,让她们在账单上签个名字,以表示她们认可材料成本。” 想一想,又接着道:“另外,再准备两份契约,契约的期限设在三年,内容则要写明她们与琳琅轩的利益分配原则,还有契约期限内,琳琅轩与她们各自该尽的义务,如琳琅轩要保证她们的吃住及人身安全,而她们所做绢花也只能放在琳琅轩发卖等等。” 全书玉下意识地问道:“要是她们做不到三年,或是三年后呢?” 陈韶平静道:“做不到三年,那就该赔偿多少违约金,就赔偿多少违约金。至于三年后,她们是继续与琳琅轩签订契约,还是另起灶炉,那是她们自己的选择,琳琅轩及任何人都不得干涉。” 全书玉明白地点一点头:“那我现在就去安排。” 陈韶提醒:“先去问一问她们的意见,她们要是不愿意跟琳琅轩签订契约,也不必勉强。” 全书玉应声好后,转身去了。 第240章 鼓舞人心 任家、丁家、赵家、胡家、周家暂时不能动。 如今人手不够,她需要任家、丁立生、赵鳞、雷德厚、胡庆鲁帮忙处理朱家、顾家、范家和戚家的善后工作。换句话来说,在朱家、顾家、范家和戚家的善后工作完成前,任家、丁家、赵家、周家和胡家还没有自检的打算,她才会对他们动手。 善后工作的各项任务已经分配到人,她现在反倒成了一个闲人。 陈韶浅饮两口茶,起身到放置任家、丁家等的罪证木箱前,打开箱子,拿起一叠罪证,一张一张慢慢看下去。看了不到十张,傅九快步冲进来,急吼吼地说道:“太守府外来了好多要状告朱家、顾家、范家和戚家的百姓!” 陈韶放下正看着的罪证,随他出了书房,边走边问:“有没有问过,状告的都是什么事?” 傅九摇头:“没有问。” “来得正好,”从乘风院出来,走了不过几丈路,就遇上正回来的李天流。李天流看到他们,止住脚步道,“这是商队的名单,除了丰隆商行,顾家与朱家,范家与戚家的商队负责人都已经被你处死,后面要如何安排,你赶紧拿个主意。” 陈韶接过名单,边看边吩咐蝉衣与傅九:“你们两个去把状告的百姓迎到大堂,将他们要状告的人与案子都记录下来。要是状告的百姓实在太多,就去把几家二房、三房的人找过来帮忙。” 蝉衣与傅九立时去了。 陈韶将名单从头到尾过目一遍,问李天流:“人在哪里?” “都安排在大堂。”李天流回答。 陈韶往大堂看上一眼,“将他们转移到二堂,我去二堂等你。” 李天流招手叫来四个羽林卫跟着她后,才转身走了。 陈韶看一眼几个羽林卫,抬步去了二堂。 丰隆商行的商队有十二人,顾家与朱家的长顺商队有三十六人,范家和戚家的永顺商队也有三十六人。 陈韶虚虚扫一眼众人,问李天流道:“这些商队是只有这些人,还是你只挑出来这些人?” 李天流单手倚着案台,淡声答道:“只挑出来这些人。” 陈韶看向跟来的任中行,“丰隆商队是你在负责?” 任中行揖礼道:“是我二哥在负责,父亲担心二哥未曾跟着大人做过事,便特意差了我过来听候大人的吩咐。” “去把你二哥叫来。”陈韶不容置喙地吩咐。在他去后,陈韶扫一眼长顺与永顺的商队,继续问道,“他们几家都与掸国的哪些将军做过生意?” “长顺与永顺差不多就是张忠才招供的那几个,”李天流慢声答道,“丰隆商行要少一些,只与镇东大将军、征西大将军与安北大将军有生意往来。” “各商队往来最密切的是哪几个将军?”陈韶又问。 李天流看一眼几支商队,“长顺往来最密切的是威武大将军与骠骑大将军,永顺往来最密切的是威武大将军与镇东大将军,丰隆往来最密切的是安北大将军。” 也就一个征西大将军落了单,陈韶拿笔记下后,随口问道:“有没有问过他们,不与征西大将军往来密切的原因是什么?” 李天流答道:“矿少,势力小。” 陈韶抬头看他一眼,又看一眼各商队,搁下笔扬声道:“都知道来这里的原因了?” 各商队的人零散地答道:“知道。” 陈韶继续:“你们原东家被抄的原因,有多少人知道?”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一会儿才有人开口,所说多是各家被抄斩时丁立生念的那些罪名。 陈韶静等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完后,才肃声道:“对也不对,如果他们只犯了你们说的那些罪,还不至于沦落到抄家的地步。他们之所以会被抄家,其根本原因在于他们在密谋造反。” 在众人哄闹的声音中,陈韶冷肃道:“大棠现在是什么情况,想必你们多少清楚。朝廷应付外敌因粮草不足等原因尚且吃力,对内自然无力管辖。这些年,不少郡、县趁国力渐弱,皇帝无暇他顾,暴征横敛,几乎无恶不作。朱家、顾家之流则更卑劣一些,因着剑南道与京都相隔甚远,又与掸国毗邻之缘故,便滋生出想圈地为王的狼子野心!你们虽然被蒙在鼓里并不知情,但你们是朱家、顾家之流与掸国沟通的渠道一事,却不容辩驳!” “按照大棠律令,谋逆一事无主、从之分。也就是说按律论罪,你们都要被诛。” 前朝太子党、前朝太子玄孙的事自然不能公之于众,以免将他们逼之过急,现在就举兵起事。以朱家、顾家之流密谋造反来行事,无疑就会方便许多。 任由众人叽叽喳喳地惶恐片刻,陈韶拿起惊堂木轻轻敲上两下,待众人安静下来,才再一次开口,“我来洪源郡也有好几个月了,我是什么样的做事风格,想必你们已经清楚。不管你们知不知情,既然事已经犯下,那么就该按罪受罚,但你们要是愿意将功赎罪,我也不是不可以对你们网开一面。” 顿一顿,在众人大喊着‘愿意’的声音中,陈韶冷静地说道:“天下没有免费的晚餐,掸国不过弹丸小国,早些年还要靠给大棠岁贡来寻求庇护,如今却与朱家、顾家之流勾结,意图将剑南道从我大棠的江山上分割出去。朱家、顾家之流被野心蒙蔽双眼,看不出掸国的狼子野心,你们时常与掸国往来,应该比谁都清楚,掸国穷山恶水、军阀割据,一旦他们的大军越过边境踏入剑南道,后果是什么?无非是以剑南道为战场,各自抢占地盘,再互相厮杀争夺地盘。到时候你们及你们的家人在哪里?或为奴为婢,或刀下鬼马下魂,你们愿意吗?” “不愿意!”众人大声喊道。 任何时代,想要让人与你同进同退,唯有捆绑他们的切身利益。 无疑,从他们义愤填膺的喊声来看,陈韶成功了。 李天流看着她,似第一次认识她一般。 陈韶并不在意,见效果达成,立即话锋一转,“该说的我都说了,接下来就说一说把你们找来这里的目的。你们是李小将军从商队之中挑选出来的佼佼者,我虽让你们将功赎罪,却并不是要让你们去死,而是想让你们根据往日与掸国生意往来的过程,带李小将军的人再走一遍,这个再走一遍包括你们去边境的路线,你们与掸国各大将军生意往来的地点、接洽的人与方法,还有拿到货之后,如何避开其他郡城的排查安全回到洪源郡等等一切你们所知道的事宜,能否做到?” 在一片‘能’声中,任中行带着他的二哥任汉民到了。 任汉民比任中行要高,要黑,也要健壮一些。 两人进到二堂,看到慷慨激昂的商队各人,下意识地顿一顿脚后,才上前来见礼。 让李天流将商队各人带到外边等候后,陈韶看向任汉民:“找你过来的原因想必你已经知道,我就不多说废话了。任家近几个月的表现得很好,我希望任家能够一直这样表现下去,明白吗?” 任汉民连忙答道:“明白了。” “好,我相信你是个聪明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应该都很清楚。”陈韶淡声道,“我和任家上上下下上千口人都在洪源郡等着你归来,去吧。” 任汉民身子猛地一僵,片刻后,才恭敬地答一声是,头也不敢抬地退了出去。看着他的背影,陈韶对李天流道:“羽林卫太显眼了,即便换上便装,也一眼能够认出来。” 看着在商队当中鹤立鸡群的羽林卫,陈韶思索片刻道:“这样吧,每支商队安排一两个羽林卫就够了,剩下的,你去找赵良柱,让赵良柱带着人跟着一起去!” 赵良柱并不在郡城。 羽林卫到村子里将他找回来,陈韶又仔细交代他一番后,于天黑之时,他带着十个信任之人,混在商队之中往边境去了。 夜风徐徐,陈韶站在屋檐下,望着漫天的星辰,问一旁的羽林卫:“大堂那边还没有结束?” 来状告几家的百姓实在有些多,稍早时候,全书玉与李天流也赶去帮忙登记了。 羽林卫往大堂方向看一眼,“没个六七日,只怕是结束不了?” 陈韶皱眉:“怎么这么多人?” “人是很多不错,”羽林卫解释,“但主要还是前来状告的百姓并不是只登记个名字就走,总要问一问他们状告的起因。有的起因三五句话就能说清楚,有的却要一两盏茶。这般一个个耽误下来,自然就慢了。” 难怪。 是她思虑不周了。 陈韶下了台阶,走出乘风院,刚要往大堂去,抬眼间,便又看到了白衣女子。 这次,白衣女子没有看到她就逃,而是径直朝她走了过来。 走到近前后,借着月光,陈韶很快认出来,白衣女子就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张春华。 第241章 意外线索 张春华走到近前,掩着心中的无奈,盈盈一礼道:“我知道大人公务繁忙,不该前来打扰,只是受母亲和妹妹所托,不得不来这一遭,还望大人见谅。” 陈韶扫一眼她出现的那株梧桐。 距梧桐不远,有一丛芙蓉花,时值九月下旬,芙蓉依旧开得鲜艳。鲜艳的芙蓉后,隐隐约约地藏着的一个人影,看其颜色,也是一袭白衣。 收回目光,陈韶看着张春华,她的面容已不似早前的圆润,却比早前多了一份……坚韧。陈韶颇有兴致地扬一扬眉后,转过身,边往大堂方向走,边道:“跟上。” 张春华微微惊了一瞬,忙跟上她的脚步。 “说吧,”陈韶慵懒道,“她们托你所为何事?” 张春华低眸,避着她的影子,轻声道:“托我来求公子开恩。” 陈韶偏头看她一眼,又朝着她出现的那株梧桐看一眼。藏在芙蓉花后的白衣女子已经从芙蓉花后走了出来。隔得有些远,陈韶看不清她的面色,但从她立在那处,却迟迟没有追过来的脚步看,心情可能不太好。 “给谁开恩?”陈韶再次收回目光,随口问道。 张春华似是认命般,一板一眼地回答道:“为父亲,也为我们自己。” 陈韶顺势道:“那就说一说你的父亲,也说一说你们有什么值得我开恩的地方吧。” “我父亲……”张春华顿上一顿,才带着苦意地说道,“我父亲的确收受了不少朱家、顾家、文家等人的贿赂,也的确做了不少徇私枉法的事,但我父亲从始至终都没有做过滥杀无辜之事,也从没有参与过那几个园子的案子。” 陈韶漫不经心道:“你认为收受贿赂和徇私枉法不能算是错?” “算。”张春华毫不犹豫地说道,“只是收受贿赂和徇私枉法是官场常态,不是我父亲一人如此。” 陈韶淡声道:“不是你父亲一人如此,就是对的吗?” “不是。”张春华心底染上丝丝苦涩,话语却依旧规规矩矩。她是陈国公府的六公子,身份尊贵,非一般能比,她要天上的星星,会有无数人争着抢着为她摘下来,自然不知道官场之上如不同流合污,路有多么难走。 陈韶虽然没有在官场混过,但多少也明白官场的一些规则,同时也明白她嘴里说不是,心里却并非这样认为。陈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与她过多纠缠,转而从另一个角度问道:“你父亲既没有参与那几个园子的案子,朱家、顾家之流为何要贿赂他?” 张春华犹豫片刻,才壮着胆子答道:“应该就是为了不让父亲参与那几个园子的事吧,从近来听到的只言片语看,那几个园子在我父亲到洪源郡之前,就已经存在。” 顿一顿,她又鼓足勇气道:“据传在父亲之前的那位李太守是位非常认死理的人,也许他被调去开阳郡,就是因为发现了那几个园子的事。” 虽然她是为了给她父亲脱罪,但不得不说,她也歪打正着地猜中了几分事实。陈韶勾一勾嘴角,明知故问道:“你父亲来洪源郡前,都曾在何地任过官?” “曾在开阳郡任过十年的太守。”张春华如实答道,“在开阳郡之前,还任过镇南县的知县,因政绩卓越,才破格提拔为开阳郡的太守。” “也就是说,”陈韶慢悠悠地说道,“你父亲是和李大人对调了?” 张春华应是。 “在镇南县政绩卓绝的意思是,”陈韶依旧是不疾不徐的语气,“你父亲也曾是一个爱民如子的好官?” 张春华点一点头,“父亲曾经的确是一个爱民如子的好官,出任开阳郡的太守之初,亦想继续做一个爱民如子的好官,只是镇南县偏僻贫穷,他想做什么,很少有人干预或是指手画脚,到了开阳郡则正好相反,无论他想做什么,都有人干预或是指手画脚。一开始,父亲也会不管不顾,后来经过一场栽赃诬陷及牢狱之灾后,才慢慢变成了现在这样。” “你是想说,错不在你父亲?”陈韶不动声色地又将话题转了回来。 “父亲自然有错,”张春华沉默少许,才迟疑不决地答道,“但当今的官场风气同样有错。” 陈韶不置可否道:“你父亲是怎么来的洪源郡?” “父亲是经由蜀郡太守罗大人的举荐来的洪源郡,”张春华回答,“罗大人、鲍伯伯,还有我父亲既是同乡,又是同年,只是罗大人是进士及第,我父亲只得了个同进士出身,而鲍伯伯更是落了榜,之后罗大人步步高升,而我父亲则被指任镇南县知县,鲍伯伯更成了我父亲的幕友。” “同乡,同年……”陈韶惊讶一瞬后,不动声色道,“鲍伯伯是鲍承乐?” 张春华答:“是。” 陈韶玩味道:“鲍承乐是一开始就是你父亲的幕友,还是后来才成为你父亲的幕友?” 张春华答道:“鲍伯伯是在元和十五年七月,我父亲被陷害入狱后,他专程赶到开阳郡救了我父亲,才成为我父亲的幕友。” 陈韶颇有兴趣地问道:“他是从何处赶去救的你父亲,又是从何处得知你父亲被陷害?” “鲍伯伯在跟着父亲之前,一直在替罗大人做事,”张春华以为她只是在了解她父亲的过往,几乎没有任何隐瞒地回答道,“罗大人从别处听说我父亲的事后,便转告给了鲍伯伯,鲍伯伯这才来到开阳郡救我父亲。听鲍伯伯说,我父亲之所以能够洗清罪名,罗大人也在暗中出了不少力。” 陈韶暗自啧了两声,又继续盘问道:“你父亲是因何被陷害?” “南海郡太守潘绍贞生辰时,指明要父亲送他一盏青玉灵芝佛手式花插,因价格昂贵,父亲便送了他竹根雕荷叶式洗。”忆及当年之事,张春华还是心有余悸,“礼送出去不久,父亲就被人构陷贪污受贿而打入大牢,当时主审这起案子的就是潘绍贞,潘绍贞用严刑逼迫父亲认下罪行后,就给父亲定了死刑。是鲍伯伯得知消息后,前来奔走多时,才救下父亲。” (青玉灵芝佛手式花插和竹根雕荷叶式洗分别长这样式) 第242章 卖身抵债 “是你父亲邀请的鲍承乐做他幕友,还是鲍承乐主动要求留在你父亲身边做他的幕友?”陈韶止住脚步,紧盯她的双眼。 原本只是随口一问,没有想到竟问出来这么一条关键的线索。 从太子的回信中,她知道张伯山之所以会来洪源郡出任,是与李保中对调的缘故,但不知道对调的背后,还藏着这样一层关系。 张春华总算是觉察出一丝丝的不对味来,她不是没有怀疑过罗大人与鲍伯伯对她父亲的照顾与提拔,但鲍伯伯说他们不仅是同乡,还是同窗,本来就该互相扶持,结成阵营,才好在官场越走越远。偶尔,又会跟她提几句他们当年入京参加科考时的一些趣事,他说得情真意切,她便信了。 可是跟着陈韶的问话细细一想,很多事根本经不起推敲。 心绪一旦复杂,张春华也就顾不上对鲍承乐的维护了:“是鲍伯伯主动要求留下来的,父亲有劝过他,但他没有听,并且执意留了下来。父亲担忧罗大人会怪罪他,就给罗大人去信,将所有过错都揽在了自己身上。罗大人收到信,却并未怪罪父亲,还主动说是他要求鲍伯伯留在他身边。过后不久,父亲就被破格升迁为开阳郡太守,父亲知道是罗大人之功,便安排人给罗大人送了三车开阳郡当地的特产。罗大人也给父亲回了三车的珠宝绫罗。” 缓一缓,又接着道:“就这般,父亲慢慢与罗大人有了往来,在鲍伯伯的刻意宣扬下,潘绍贞之流不仅不敢再对父亲横挑鼻子竖挑眼,还会寻各种名目给父亲送各种金银珠宝,在鲍伯伯的劝解下,父亲收下了这些示好。时日渐久,父亲从一开始的抵触,慢慢发展为享受,最终更是开始主动索取。不过不管是被动接受,还是主动索取,父亲收受的那些贿赂有大半都转送给了罗大人。罗大人在收受了几回那些好处后,便设着法子将父亲调来了洪源郡。” 听完她絮絮叨叨地说完她父亲与罗万有、鲍承乐之间的交情,陈韶不动声色地啧了两声后,确认道:“你确定是罗万有将你父亲调来的洪源郡?” 张春华点一点头:“父亲到洪源郡上任前,曾带着我们到罗大人府上去拜会过,罗大人让父亲在洪源郡好好干,还送给父亲两个……貌美的婢女。” 陈韶微挑眉梢:“送你父亲貌美的婢女?” “是。”张春华瞧着自己的鞋尖,言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涩意,“罗大人说开枝散叶与为官之道一样,都不能落于人后。” “你父亲接受了?”陈韶问。 张春华沉默好久,才道:“母亲在生妹妹时,因身子亏空太过,之后便再也无法为父亲传宗接代,即便罗大人不开口,父亲也迟早会纳妾。” 在父亲没有升迁为开阳郡太守之前,她们和普通老百姓家里的孩子一样,穿的都是粗布麻衣,吃的也是陈米稀粥。父亲升迁开阳郡太守之后,在鲍伯伯的指点下,她们的日子才一日一日地好过起来,渐渐有了官太太、官小姐的派头。 她既享受着这些锦衣玉食,自然无法为此去斥责父亲的‘薄情寡义’。 哪怕父亲一日比一日荒唐。 哪怕府中的小妾越纳越多。 陈韶不予置评地问道:“你父亲到了洪源郡,依旧与罗万有保持着往来?” 张春华点头。 “既然一直有往来,”陈韶徐徐问道,“你父亲入狱后,你们是否向他求救过?或者他是否有派人过来安抚你们?” 张春华犹豫片刻,答道:“母亲派人去蜀郡找过他,但他说大人行事公正,父亲如是冤枉,待大人查明之后,自会放他出来官复原职。如父亲不是冤枉,那他也无能为力。” 罗万有要抛弃他了。只是陈韶有些想不明白,罗万有这么费尽心思地把他从开阳郡调到洪源郡的目的是什么?或者说,张伯山当真与那几个园子无关吗? 思忖片刻,陈韶转而问道:“你母亲卖的那些青玉是从哪里来的?” 察觉到她言语间的冷厉,张春华连忙答道:“是父亲从鲍伯伯认识的一个与掸国有生意往来的商户手中买来的。” “那个商户叫什么名字,家在何处,”陈韶连声追问,“你父亲买它做什么?” “那个商户应该叫马三,父亲是这样称呼他的,家住何处我就不知道了,”张春华忙不迭地答道,“父亲买它是因为听鲍伯伯说,那些青玉以前都是掸国朝贡之物,也就是因为大棠战乱,掸国不再上贡,才慢慢流落到民间。等哪日战乱结束,掸国恢复朝贡后,即便手握万金也难求一块好的青玉。父亲便想着多买一些好的青玉囤着,等战乱结束后,就可天价卖出去大赚一笔。” 陈韶再次看着她的双眼:“鲍承乐有没有跟你父亲提过什么辅国大将军与广陵王类似的事?” 张春华摇头。 陈韶看她不似撒谎,不由拧一拧眉后,适时地转移话题道:“我记得你上一次找我,还说你父亲冤枉,求我网开一面。” “上次是春华不懂事,”张春华跪到地上,以大礼赔罪道,“还望公子大人大量,莫要与春华计较。” 陈韶还蛮欣赏她的知情识趣,不动声色地往旁挪了两步,避开她的大礼,又让她起来后,慢声问道:“你父亲在开阳郡和洪源郡都收过哪些贿赂?” 张春华从袖中拿出两本账本,恭敬地递了过来。 陈韶接过来大致翻看几眼后,颇是诧异地看向了她。 张春华垂眸解释:“父亲一直有记账的习惯,这两本账册是他在开阳郡与洪源郡收受贿赂的所有记录。近些时日,我曾多次翻看过这些记录,里面并没有与那几个园子相关的往来。” 陈韶驳斥:“里面没有你父亲与那几个园子相关的往来,也许是你父亲知道那几个园子的事非同小可,所以才没有记载或者另行做了记载。换句话而言,仅凭这两本账册,并不能证明你父亲没有参与那几个园子的事。” “如果我父亲参与了那几个园子的事,”张春华鼓足勇气抬起头,“想必大人必不会只关押着他,而是早早地就如对待文家、朱家、顾家那般砍了他的脑袋。” 陈韶戏谑:“我不砍他的脑袋,也许是他还有别的用处。” “如果父亲当真还有别的用处,”见她并没有斥责,张春华壮着胆子说道,“我相信大人不会只是关押着他,不闻不问。” “那你说说,”陈韶笑着反问,“既然你父亲没有参与那几个园子的案子,我又为何要一直关押着他,还对他不闻不问?” 张春华面如土色道:“大概正是父亲的贪婪成性与不作为,才导致了那几个园子的惨案发生。” 陈韶定定地看着她。 张春华赶紧退后两步,又跪到了地上。 好一会儿,陈韶才看着手中的账册,再次开口,“我记得上一次你深夜找我,还打算献身救父,这次为何突然改主意了?” 张春华的脸面霎时一红,余光偷偷看一眼她的影子,又偷偷看一眼旁边羽林卫的影子,好一会儿后,才难以启齿地说道:“话本上,还有说书先生总是讲卖身救父,而后获得旁人难以企及的美满故事,我……” 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陈韶微微愣了一下,上上下下打量她许久,才轻笑出声:小说害人,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看一看手中的账册,陈韶转过身,“你与高公子结亲一事,是谁做的媒?” 张春华脸色烫人地迅速起来,并跟上她的脚步答道:“还没有结亲,只是高夫人向母亲提过两回想要为高公子求娶我一事,母亲还没有答应。” “也就是说,这事并没有鲍承乐的参与?”陈韶问。 “母亲有问过鲍……鲍伯伯,”张春华老实回答,“鲍伯伯说,如果非要与书院中人结亲,那就从那两位罗公子当中挑一个。” 陈韶道:“罗正新的两个儿子?” 张春华点头,点完才发现她看不到,又立刻答道:“是。” 陈韶顿一顿后,问道:“也就是说,高夫人没有说错,罗夫人强拆罗二小姐与王二公子亲事,强逼罗二小姐嫁给罗正新为妾一事,你父亲的确知道?” 张春华心头一紧,好半晌才答道:“父亲知不知道,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是王二公子和罗二小姐出事后,才得知罗夫人强拆他们亲事之事。” 这件事已经解决,陈韶不过随口一提,并没有要拿这件事问她罪的意思。听她否认,便也没有去追究是真是假,又转回话题道:“你父亲收受的那些贿赂都还在吧?” 张春华小心翼翼地答道:“大部分还在。” 陈韶顺话道:“如果我要求全部还回来,你母亲和妹妹愿意吗?” 张春华连忙道:“本就是他人之物,为何不愿意?” “的确如此,她们愿意与否,从来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话至此,陈韶突兀地问道,“读过书吗?” 张春华不解其意,但还是老实回答:“读过。” 陈韶问:“读过什么书?” 张春华将读过的书一一念了一遍。 陈韶听完,又突然问道:“你们挪用的那部分贿赂,如果需要你卖身抵债,你是否愿意?” 第243章 办学与新案 几个羽林卫不可思议地看一看张春华,又看向她。张春华还没有蝉衣和全书玉长得好看呢,公子怎么会看上她? 张春华也愣了一下,才答道:“如果能换得父亲平安,春华愿意。” 知道她误会了,陈韶也没有解释:“今年多大了?” 张春华脸颊浮上几分羞色:“十八了。” “三十年。”陈韶道。 张春华不明其意。 陈韶抬脚跨过后宅大门,又走了几步,才云淡风轻道:“用你的三十年抵你父亲贪污受贿的空缺。这三十年,你需担负起洪源郡女子学堂的筹建、管理、教导等一切工作。当然你可以成家,只是不管你成家与否,都不得耽误女子学堂的一切事务。” 事实上,她不仅要普及女子学堂,她还要普及男子学堂,之所以不是综合性质的学堂,是因为某些根深蒂固的偏见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她也不认为仅凭她一人之力就能改变。 而不管是女子学堂,还是男子学堂,都是她在开办惠民药铺之时就已经设想好的。 只有全民普及教育,才能大范围的去愚去昧,也能更好地发现人才,并利用人才安邦定国。 至于选择张春华,纯属是因为在这个时代,想找一个读过书,又有一定见识,还不会端架子的女性少之又少,除外,还能供她驱使,又能听话的,那就更加可遇不可求。 张春华并不知道她的想法,她以为陈韶是要……心底隐隐闪过几分失落,她也说不清这失落从何而来,只能干巴巴地问道:“大人要在洪源郡开办女子学堂?” “原本打算等一切稳定之后,再来琢磨这件事。”陈韶从容道,“既你要为你父亲求情,又恰好读过一些书,我便将这日程提前两步,给你一个代父赎罪的机会。” 张春华指尖微蜷。 陈韶则继续:“按照我的计划,女子学堂不仅要在洪源郡开办,还要在每个村,每个镇开办。女子学堂开办的目的,不仅要教导前来上学的女子读书识字,还要教她们除了嫁人生子之外,另外的生存技能,如刺绣、绢花、记账、做生意等等。所以你一旦接受了我的委托,那么等待你的就是三十年的劳累奔波。” 张春华提醒:“古往今来,从来没人开办过女子学堂,如今虽是开了先河,就怕开办起来后,也少有百姓肯将家中女子送来读书识字。” “不仅是开办女子学堂,万事开头都难。”陈韶平静道,“百姓不肯将家中的女子送来读书识字,是因为在他们的认知里,女子读书识字无用,但女子读完书识完字,又学完安身立命的本事后,可以赚取一份稳定的收入,且这份收入不比男子的少,那他们是不是就会蜂拥而至?” 为何有条件的家庭都愿意送男子读书识字?无非是因为他们读书识字后,能够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即便考不上,退而求其次也能谋一个账房先生或是其他,养家糊口。 如果女子读书识字也有这些出路,哪怕何乐而不为? 张春华若有所思地点一点头:“如果是这样,他们自然会蜂拥而至。” “也不用急于求成,先在郡城开办一家探探路,等条件成熟后,再挨个开到镇上、村里去。”既是早有打算的事,陈韶说起来自然头头是道,“朱家、顾家之流相继被抄,空出来的商铺成百上千,这些商铺如今都握在我的手里,等一切清查结束,这些商铺也整合完毕,掌柜、管事、账房先生、跑堂等等都要重新安排,到时候,无论男女,皆是有能力者任之。” 张春华试探着问道:“用女子做事,大人就不怕旁人说三道四?” “既是有能力者任之,旁人为何会说三道四?”陈韶反问,“说他们连个女子也比不过吗?” 张春华的心里忽然涌出来一股火热,脆声说道:“我愿意!” 陈韶不出意外地笑了一下:“既然愿意,回头就去找全姑娘吧,跟她立一张身契。立好之后,带着来找我。” 张春华应是。 “至于你父亲,”陈韶继续道,“等我处理完那几个园子的案子,才能抽出空来解决他的事。只要你父亲手中没有沾过人命,我就可以对他网开一面。另外,你的母亲和妹妹……” 陈韶思忖片刻,问她道:“你是什么想法?” 张春华斟酌道:“我会让她们搬出太守府,离府之时,除了必要的衣物,不会带走任何东西。只是出去后,方方面面都要用到钱,还要恳请大人借我二百两银子,等将一切安顿好后,我一定会想办法偿还。” 陈韶答应下来。 说话间,大堂也到了。 张春华原本还在犹豫要不要跟进去,看到蝉衣、全书玉都在里面忙碌,便赶紧跟着陈韶的脚步,也走了进去。 大堂还有不少的百姓。 看到陈韶过来,都热情地跟她打着招呼。 陈韶也耐心细致地回应着他们。 待走到案台前,看到蝉衣询问,全书玉记录,两人忙得看到她过来,都没空与她打招呼的模样,不由吩咐跟着的羽林卫再去搬一张桌子与一张凳子过来。 羽林卫布置妥当之后,陈韶也不问张春华的意见,便径直吩咐:“我来问,你来记。” 张春华顺从地坐到了桌子跟前。 “这边也可以排队了。”陈韶招呼。排在后边的百姓立刻朝着这边冲了过来。等他们排好队,陈韶耐心地询问排在第一位的妇人,“婶子,劳烦您报一报姓名,年纪,家住何处?” 妇人报好,张春华也记好后,陈韶又继续:“婶子要状告谁?” 妇人立刻答道:“我家那口子不见了!” 看着妇人脸上的焦灼之色,陈韶稍稍安抚两句后,才温和道:“婶子,先不着急,怎么回事您慢慢说。” “不着急不行呀,”妇人的眼泪瞬间涌上来,又啪嗒啪嗒地往下掉,“他昨日一早到洪源郡来卖草鞋,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回家,他到郡城卖草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是不是摔哪里了?”排在后边的人问。 “找过了,”妇人抹一把眼泪后,快速答道,“从村里到郡城的路,我们来来回回都找过三回了,什么也没有找到。大人,你帮帮我吧,我们一家老小都指望着他养活,他要是出什么事,我也不活了……” “婶子,您先别急,”陈韶安抚,“您好好跟我说说,您家那口子昨日是何时出的门?” “昨日他早上起来喂过鸡鸭,又喂过猪后,就拿着饼子出门了。”妇人着急地说道,“走的时候天才亮不久,也就不到辰时吧。早知道他昨日去了就不能回来,应该让他多带几块饼的,他平常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有啥吃的喝的尽留给我们了……” 妇人越说,哭得越凶。 陈韶找张春华要了帕子递向她,在她胡乱地擦眼泪时,继续好言问道:“他是独自来的郡城,还是有人一起?” 妇人嘴快地说道:“隔壁村的李大牛跟他一起,他们经常一起到郡城卖草鞋,昨儿夜里李大牛来家中约他今日上山割蒲草,听他说太阳还没有落山,他们就卖完草鞋各自回家,我一下就慌了,赶紧跑回了娘家。我娘家大哥近来身子有些不爽利,我还盼着他是去看望我大哥了,大哥家里没人,我就料到他出事了,我到处找呀找,怎么也找不到他……” 妇人放声哭了起来。 “会不会去其他亲戚家了?”又有旁人问。 “都找过了,没有。”妇人哭得扶着桌子,瘫到了地上。 示意全书玉将她扶到椅子中坐下后,陈韶尽量以平和的语气,不动声色地问道:“李大牛的村子和你们的村子的相隔多远?” 妇人已经哭得回答不上来,有认识妇人的百姓帮着答道:“也就隔着不到两里地。” 陈韶继续问道:“他们平常来郡城卖草鞋,是在哪里汇合?卖完草鞋回家的时候,又是在哪里分别?” 这个问题,旁边就帮不上忙了。妇人哭了一会儿,才勉强答道:“在歪脖子路那里汇合,也在那里分开回村。” 先前帮着回答的百姓又道:“那歪脖子树就在来郡城的路上,距离他们两村都有两百来丈远。” 这个距离并不远,如果妇人的那口子在这段路出事,凶手最大的可能就是同村的人。可同村人动手,想要完全地避人耳目,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残忍如史兴,都得经过长时间的踩点,而后趁着被害人外出落单的机会才会动手,村里人…… 陈韶耐心问道:“你们家或者你们那口子,在村里村外可有与人结过仇?” “平常也就闹几句嘴,十里八村哪有不闹嘴的,”妇人痛哭,“哪就仇恨到这个地步了?” 旁边的百姓,不少都赞同地点了点头。 如果不是仇杀,而她家那口子又在临近村子时失踪……不对,不对,陈韶心念一动,所谓的临近村子失踪,只是李大牛的说法。 如果这个说法不成立呢? 陈韶稳一稳心神,再次问妇人:“李大牛经常约着你家那口子上山割蒲草吗?” 妇人点头。 陈韶又问:“他们一般多长时间割一次蒲草?” 妇人熟练地答道:“一般是十天割一回,有时候天气不好或是家里忙,半个月割一回的情况也时有发生。” 陈韶紧盯着她的双眼:“上一次上山割蒲草是在什么时候?” 妇人依旧想也不想,便答道:“在十九日。” 今日是二十五,她家那口子是昨日失踪,也就是仅隔了五日。心中已经有数的陈韶为佐证自己的想法,接着问道:“上次割回来的蒲草,可还有剩?” 妇人点头:“还有三捆。” 陈韶继续:“一捆可以扎几双草鞋,一天又可以扎几捆?” “一捆可以扎七八双,三捆全部扎完,怎么也要七八天。”有百姓抢着回答道。 陈韶看向最先开口帮着妇人回答的百姓,“不知这位大哥可否给我带个路?” 最先开口帮忙的百姓是个中年男子,忙过来说道:“可以,不知大人要去哪里?” 陈韶扶起妇人,不容置喙道:“去李大牛的村子,捉拿李大牛!傅九,备马车!” 第244章 破案 陈韶在问案的时候,傅九、李天流、蝉衣与全书玉都支着耳朵在听。 听到命令,傅九立刻如猴子一般窜了出去。 李天流一个人应付不来,干脆去到了蝉衣身边帮忙。 蝉衣看他过来,则扔下手里的活计,快步到了陈韶身边。 傅九将马车驾过来还需要一些时间,陈韶趁着这间隙吩咐:“蝉衣,你与李天流一组,全书玉,你来带张小姐。时辰不早,赶紧将大爷、大婶的案子登录完,好让他们早些回家。” 蝉衣上前扶起妇人,“我同公子一起去!” 李天流也默不作声地走了过来。 陈韶看两人一眼,又看大堂中候着的百姓一眼,平静而严厉道:“傅九跟着我就够了,你们留下!” 蝉衣不情不愿地松开妇人的手。 李天流看一看她,又看一眼妇人,不由分说道:“你跟着一起,我留下来。” 不等陈韶反驳,他又吩咐旁边的羽林卫:“去那几个园子把徐光给我叫回来。” 在蝉衣赞扬的目光中,他又抬手招来两个羽林卫吩咐:“多叫些兄弟,护好陈六公子!” 得了吩咐的羽林卫齐声应是。 陈韶见他安排妥当,也没有再拒绝,由着蝉衣重新扶起妇人后,温和道:“婶子,还我们走吧。” 妇人在陈韶说出要捉拿李大牛的时候,脑子就轰然一响,此后就啥也听不到了。被蝉衣扶着胳膊,她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抬起双腿跟着她往外走去。 “大人,我也有冤情要报!”就在距离大门还有几步之遥时,突然有百姓急急开口。 “我也有!” “我也有!” 又有三三两两的声音响起,还有朝着她们围堵之势。示意蝉衣带着妇人先走后,陈韶转过身,看着面带焦急与急迫的百姓,冷静道:“我知道大家都很着急,这样吧,状告文家、朱家、顾家、范家和戚家的大叔、大婶们依旧按照之前一样,先行登记。跟婶子一样,是为别的案子而来,如果大家不着急回家,可否麻烦大家稍等一二个时辰?等我处理完婶子的事,立刻回来解决各位的事。” 百姓们并非不讲道理之人,在已知妇人的案情更紧急的情况下,又听她如此保证,都相继冷静下来。有一两个甚至喊着:“有大人的保证,我们就是等再久也愿意,大人赶紧去吧,不要着急,我们会一直等着大人回来!” 陈韶道过谢后,朝李天流道:“让人拿些凉席,再让人去厨房知会一声,让他们备些吃食送过来。” 李天流应下后,陈韶又向着百姓们揖一揖手,才转身出了大堂。 在去李大牛家的路上。 避开纷杂的吵闹之声后,陈韶再次问妇人:“婶子,还要劳烦您再给我说一说李大牛昨夜到家里来约您家那口子上山割蒲草的事。” 妇人握着蝉衣给她的茶杯,木然地看向她:“上山割蒲草?” “是,”陈韶点头,语气也更温和了,“就从李大牛到您家后说的第一句开始,如果能将他是如何到您家,又是如何进的您家说一说,就更好了。” 妇人依旧木然道:“他,他就是走路来的。” 陈韶看她身子僵硬,显然是料到了最坏的结果,无声地叹上一声后,引导道:“他到您家时,您在做什么?” “我在地坝里收拾前几日砍下来的柴火,那些柴火还是他砍的呢,早知道……”妇人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 蝉衣将自己的帕子递过去,又出言安抚了她好一会儿,才让她止住哭声。 陈韶便继续引导,“那他过来,看到您在收拾柴火,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说了,说了……”妇人捶着脑袋好一会儿,才答道,“什么也没有说,就问我家那口子在不在。” 即便心中再有答案,听到这句话,陈韶的心底还是咯噔了一下。同蝉衣一起,又好言安抚她片刻,陈韶才继续问道:“他就问了您家那口子在不在,别的没有再问了吗?” 妇人眼含泪花,又想了一会儿,才答道:“他就问了我家那口子在不在?我说不在后,他就说还想约他明日上山割蒲草,既然不在,那他就先回去了。我等他走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我家那口子跟着他一起去卖草鞋,他都回来了,我家那口子也应该早到家了才对,就撵出去问他,他才说他们太阳还没有落山前就卖完鞋,然后一起回家了。我一听这话,人就软了,然后就是连滚带爬地追去了我娘家……” 妇人又将在大堂内说过的那些话,重复了一遍。 陈韶耐心地听着,并不打断。 如果说,之前在大堂听她说这些,是在听案子发生的背景。此时此刻,陈韶差不多就是在听案发的经过了。 原本至少该十日才上山割一回的蒲草,提前了五日已经很可疑,李大牛上门约割蒲草时,见到妇人的第一眼不是问‘孙强呢’,而是问‘孙强在不在家’那就更可疑了。 孙强在不在家的前提,必然是他知道对方不在家,而又不确定的一种试探性话术。 那他是怎么知道孙强不在家的呢? 哦,孙强就是妇人的那口子。 思绪间。 李大牛家的村子也到了。 村子里的多数人已经睡下。 李大牛也已经睡了。 只是没有睡着。 不是他不想睡着,而是只要他一闭眼,脑海中就会浮出孙强那张被他用石头砸烂的脸。 他不是有意要杀他,他只是想找他借点钱翻本,又不是不还他。可他倒好,好说歹说,甚至都给他下跪磕头了,他还是不借。他近来手气是不好,是输了很多钱,也欠了很多钱,但他有预感,他昨晚一定可以翻本! 虽然最后并没有翻本,但这不是他的错,是他的心情受了孙强的影响。 他以前连鸡鸭都没有怎么杀过,却一下子杀了个人,心里肯定会很慌。 就是这慌影响了他。 等他明日弄来钱,一定就可以翻本了。 李大牛翻了个身,带着无限的畅想,又闭上了眼睛。 孙强那张被砸烂了的脸又浮了出来。 李大牛赶紧睁开眼。 院子里似乎有什么动静,听着似乎是马蹄声,马蹄声越走越近,渐渐在他的门前停了下来。孙强变身厉鬼要来找他报仇了?李大牛吓得赶紧爬起来跳下床,朝着后门冲去。 唰。 带着寒光的长剑在他冲出后门的瞬间,没有任何征兆地直刺而来。 李大牛吓得扑通一声跪到地上,一摊黄水也霎时从身下蔓延散开。 羽林卫冰冷道:“滚起来,到前面去!” 李大牛鬼哭狼嚎地在羽林卫的剑指下,从后门爬向前院。 “我家那口子呢,你把他藏到了哪里?”候在前院的妇人看到他,立时疯一般地朝他冲过去,啪一耳光狠狠扇过去后,又抓起他的头发逼问,“说,他在哪里,你把他藏到了哪里,赶紧还给我!” 李大牛吃痛地叫道:“我不知道,我没有杀他,人不是我杀的……” 一听杀字,妇人的双眼登时血红,又抓又挠,又踢又打地问道:“你个杀千刀的,他对你也不薄,你为何要杀他,为何要杀他,他有哪点对不起你了,你要杀他……” “不是我要杀他,是他不借我钱……” “他不借你钱,你就杀他,你还有没有良心!” 任由妇人发泄一阵后,陈韶才让蝉衣上前去拦住她,逼问道:“他人在哪里?” 第245章 顶罪欠钱案 李大牛以发现一处质量上等的蒲草,把孙强骗到一处小树林后,用石头砸死的他。 小树林距离大路不到一百丈。 孙强死后,李大牛急着翻本,只用枯枝烂叶草草地埋了它,便奔赴了赌场。 孙强卖了三十双草鞋,一双草鞋六文钱,总共卖了一百八十文钱,加上李大牛自己卖草鞋的一百二十六文钱,不到两个时辰就全输光了。钱输光后,回到家,看着空荡破败的堂屋,李大牛才猛然想起杀人一事,霎时惊出一身冷汗。 他当时急着翻本,只记得在孙强脑袋和脸上各砸了五六下,但孙强到底有没有死,他却不记得了。怕孙强还活着,李大牛忙跑去他家想探一探虚实,随后,就有了妇人寻夫及到太守府报官一事。 李大牛被捕,根据他的指认,黑赌坊也被一举摧毁,开设黑赌坊的三个老板及摧毁黑赌坊时,还在里面参与赌博的所有人,也同样被抓捕。 只是再多的补救措施,也挽不回孙强的性命。 陈韶让蝉衣从黑赌坊没收的财产里拿出五两银子给了妇人,充作孙强的安葬费和一点弥补。 回到太守府时,已是亥末。 大堂内,依旧还有三人在等着。 一个白头老翁,一个富户及一个三十上下的粗衣男子。 白头老翁独自一人,富户与粗衣男子则是一伙儿。 让傅九将人关去大牢后,陈韶径直回了大堂. 三人看到她,立时起身围上来。 看一眼白头老翁佝偻的身躯,陈韶坐到案台,“老人家,您先说。” 白头老翁杵着根木棍颤巍巍地就要往地上,陈韶赶紧阻止:“老人家,您站着就好。” 白头老翁还是坚持跪到了地上,“大人,您可以给我做主呀。” 示意李天流将人扶起来后,陈韶道:“您要告谁?” 白头老翁抹一把眼泪,“我要告清水镇卖布的店家杨东!前几年,他儿子杨武把人打死了,杨东知我家中困难,就夜里找上我,允我五十两银子,让我四儿去给杨武顶罪。” 蝉衣插话道:“杀人可是死罪!” 白头老翁痛心道:“是呀,杀人是死罪,可家中能产粮的田地都被文家给抢去了,十来口人一年到头只能靠着那几亩薄地生活,收成不好时,那地被翻了一遍又一遍,翻到最后,连野草根都找不到一根了。如果有这五十两银子,那十年内都不再愁吃的了……” 白头老翁说到这里,忍不住大哭起来。 蝉衣、全书玉及张春华亦不忍地红了眼。 粗衣男子更是偷偷抹起了眼泪。 陈韶心中唏嘘,却未表现出来:“杨武打死的是谁?既然杨东愿意拿五十两银子给您,换您四儿去顶罪,为何不将这五十两银子拿给被打死的那家,换对方的谅解?” “被打死的那家只得那一个儿子,”白头老翁号哭道,“杨东愿意拿银子给他们,但他们要两百两银子,杨东拿不出来,他们就告到了官府。官府马上就要到清水镇拿人,杨东这才找上了我。” 陈韶依旧质疑:“您四儿去顶罪,那家人也同意?” “他们自然不同意,”白头老翁拾起袖子,一边抹泪一边说,“但杨武打人时,只有杨武的一个远房堂弟在场,只要他堂弟指认就是我四儿打杀的那家人,那家人再说不是也没有用。” 陈韶算是听明白了,“您接着说。” 白头老翁呜咽片刻,继续:“我四儿听到五十两银子,便主动站出来应下了这件事。杨东当场就拿了十两银子给他,说是定金。余下的四十两,要等他顶过罪后,才能再给我们。我四儿去顶了罪,也被砍了头,可这余下的四十两银子,时至今日也未见踪影,那杨东也不肯再认此事。” 一旁的富户忍不住插嘴道:“那什么杨东没有给您打欠条?” 白头老翁涨红着脸:“这么大的事,谁也没有料到那杨东会骗人……” 富户嘀咕:“他都让您四儿去为他儿子顶罪了,骗个人算什么?再说了,越是事大才越要写欠条,这可是人命官司,别说那什么杨东,就是放在其他人身上,事过之后,也肯定会耍赖。” 蝉衣瞪向他。 富户瑟缩两下后,赔笑道:“这不是打个比方吗,您想想,被打死的那家人原本要二百两银子,现在一两也没了,心里能不恨?这一恨,还能不盯着那什么杨东?换到杨东这边,都有人顶罪了,自然是与这事撇得越远越好,又岂会再拿银子出来落人口实?所以呀,这事叫我说,那什么杨东找上门的时候,就该让他把五十两银子全部给了,他要不给,那就一拍两散,反正死的是他的儿子,又不是我的儿子。” 白头老翁似刚醒悟一般,悔得老泪纵横道:“大人,你可得为我做主呀。” 富户摇头晃脑道:“这事怕是不好做主呀,什么证据都没有。” “闭嘴!”蝉衣怒斥。 富户讪讪地闭了嘴,但在闭嘴前,又嘀咕道:“这事确实不好办。” “他没有说错,这事确实不好办。”陈韶的肯定,让富户的腰杆瞬间一挺。但还没有等他再插话,陈韶又继续,“不好办在这件事有违纲常、罔顾人伦!若我今日为你做主,那就是在鼓励有钱之人犯罪之后,拿钱找他人顶罪!可若我今日不为你做主,又未免太过助长这些有钱却又无信之人!” “另外说句难听的话,”陈韶看着白头老翁,毫不客气地训斥,“您四儿死了,您好歹还得了十两银子,那个被杨武打死的人,可是因为您四儿的"善举",不仅没有拿到一分补偿,还眼睁睁地看着凶手在逍遥法外!” 白头老翁愣了。 连受他感染的蝉衣、全书玉、张春华等人也霎时清醒过来。 富户也彻底闭了嘴。 陈韶面色无波无澜:“您有错,但追根究底,这一起祸事的起因还是出在文家抢夺肥田沃土,导致你们无法生存的基础之上。鉴于此,你们助纣为虐的罪行我可以给你们免了,但杨东欠的那四十两银子,您及您的家人就不要再多想了。” 白头老翁颤巍巍地倒退两步。 陈韶并未因此生出同情,而是吩咐李天流:“立刻安排人去清水镇将卖布的店家杨东、杨武父子捉拿归案,再将被杨武打死的那家人请过来!” 李天流立刻安排去了。 在让蝉衣把白头老翁带到一旁暂时候着后,陈韶又看向富户与粗衣男子,“说吧,你二位又是为何事?” 富户当仁不让地先说了起来。 第246章 小鸡赔偿案 富户是郡城一家米铺的掌柜。 粗衣男子是南宕村的村民。 粗衣男子今早用独轮车送病重的父亲到惠民药铺看病,经过富户的米铺时,不小心撵死了米铺养的一只小鸡。按照市场价,一文钱可以买三只小鸡。但富却说他的小鸡与普通的小鸡品种不同,要粗布男子赔偿五百文钱才肯罢休。 粗布男子只有九十三文钱,就想这九十三文钱也是他筹来给父亲看病用的,两方僵持不下,恰逢蝉衣让人贴出告示,富户便干脆地拉了粗布男子过来,要让陈韶给他们评理。 陈韶先问粗衣男子:“你父亲送到惠民药铺了?” 粗衣男子点头:“孟东家跟着我一起送去的。” 富户赶紧表态:“我只是想找他要小鸡的赔偿,可没想摊上人命。” 陈韶问他:“什么样的小鸡能价值五百文钱?” “我那是与别的小鸡不同的肉鸡,最少都能长到五斤大。”富户据理力争道,“这种肉鸡长起来后,在蜀郡、江南那边至少都得一百文一斤,我找他赔五百文,已经是按最低的价格来算了。” 蝉衣早就看他不惯,当即质疑:“什么样的肉鸡,我在京城那么多年怎么从来没听人说过?” 又问全书玉及张春华道:“你们听说过吗?” 两人皆摇一摇头。 蝉衣哼一声,便转向安排人回来的李天流:“你呢?” 李天流本不欲回答,对着她逼人的目光,勉强道:“没有。” 蝉衣看回富户:“我们都没有听说过,你既说它最少能长五斤,那就去买一只回来给我们开开眼。若是真的,五百文钱我替他出了!” 富户看一眼手足无措的粗衣男子,又看一眼蝉衣,涨红着脸道:“这品种的小鸡只有蜀郡、江南才有,你虽是大人的人,也不能强人所难地要我为这五百文钱,特意往蜀郡和江南去一趟吧?再说,他撵死我的鸡,我要他赔偿是天经地义,你这样处处帮他说话,简直有违公平!” “你不能为了这五百文钱就往蜀郡和江南跑一趟,”蝉衣辩驳,“那我们也总不能任你说它品种与普通小鸡不一样,长大值一百文钱一斤,就平白无故地当冤大头吧?” 全书玉赞同:“凡事都要讲究证据,你拿不出证据,却张口要让这位大哥赔偿你五百文,不仅不合理,而且同样不公平。” 富户恼道:“反正我买它的时候,卖我的人说的就是它与普通的鸡不同,它长大后最少值一百文一斤。” 蝉衣质问:“卖家在哪里,你把他找出来。” 富户更恼了:“那卖家就是从洪源郡路过的商贩,现在要我去哪里找?” 陈韶拿起惊堂木轻轻敲了两下,等争吵都停下来后,才慢慢说道:“不管这只小鸡是不是与别的小鸡不同,撵死小鸡是不争的事实。按照常理,照价赔偿的确是天经地义。” 蝉衣反驳道:“那照价也只能是买小鸡的价,而不是长大后的价!” 富户见陈韶站在他这边,当即定心道:“如果他不撵死我的小鸡,我的小鸡就能正常长大,只要它正常长大,我就最少能卖到五百文钱。” 蝉衣还要说话,陈韶拦下她,向粗衣男子道:“他说最少五百文钱,你怎么看?” 粗衣男子看一看蝉衣,见蝉衣不再说话,只好无措地搓着衣角道:“我,我没有五百文钱。” 陈韶再次拦下要为他说话的蝉衣,“你最多能凑足多少钱?” 粗衣男子犹豫道:“最多、最多两百文钱。” 陈韶道:“什么时候能凑足这两百文钱?” 富户提醒:“是五百文钱。” 陈韶警告地看他一眼,又再次问粗衣男子:“什么时候能凑足这两百文钱?” 粗衣男子局促道:“明日午时。” “好,”陈韶不容置喙道,“那就明日午时前,你将凑好的两百文钱带来这里给我,差的那三百文钱我替你补上。” 粗衣男子连忙跪到地上,砰砰磕头道:“多谢大人。” “不用谢。”陈韶笑着道,“时辰不早了,你且赶紧回去凑钱吧。” 粗衣男子急步走后,陈韶又看向富户,“好了,你也可以走了,明日午时记得过来拿钱。” 富户也跪到地上,朝着陈韶磕了个头,甚至还叫了声青天大老爷后,才起身走了。 看着他得意的背影,蝉衣跺脚道:“他分明是胡说八道,公子为何要偏帮他!” 陈韶笑而不语。 捉拿杨东、杨武等人还需要一些时间,陈韶看一眼等在一旁的白发老翁,吩咐蝉衣与全书玉:“去偏厅给老人家收拾个歇息的地方。” 白发老翁连忙道:“不用,不用,我就在这儿等着就好。” “我们公子也忙了一整日,”虽不理解陈韶对小鸡赔偿的处理,蝉衣还是尽责地劝道,“您在这里等着,我们公子也无法好好歇一会儿。他们去捉拿杨东、杨武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呢,您就安心去里面歇一会儿,也让我们公子得空歇一会儿,等他们回来,我再去里面叫醒您,您看如何?” 她都这样说了,白发老翁自然不敢再说不好,便勉强答道:“那就麻烦你们了。” “您这边请。”蝉衣将他领进偏厅后,与全书玉合力将竹榻给收拾了出来。 白发老翁看着上好的竹榻,颇有拘谨地坐了上去。 “您就当在这个家中一样,安心地歇着。需要什么,就喊一声,我让人给你备过来。”蝉衣端过来两碟点心及一壶茶摆到他跟前,又宽慰他安心歇着后,便转身准备回大堂了。 白发老翁突然叫住她:“先前那店家分明是在讹诈,大人不会真要给他五百文钱吧?” 看着他眼中的担忧,蝉衣耐着性子解释:“我们公子如此做,定有其深意,您呀,就不用多操心了,时辰不早,您就歪着睡一会儿吧。” 白发老翁睡不着。 他之所以来告状,是听说陈韶断案最是公正。可现在看,她好像与以前那些官员并无什么不同。 白发老翁有心想回去,听着大堂内传过来的说话声,又不敢这样贸然走了。 在他思绪万千之时。 大堂上。 陈韶问张春华:“签好身契了?” 张春华摇头:“还没有。” 李天流如秃鹫遇腐尸的一般,瞬间朝着两人看过来。看一看张春华,又看一看陈韶,再看一看张春华后,颇是讥讽地哼笑了两声。 陈韶并未理会他,依旧问张春华道:“那就明日再说好了,时辰不早,你也早些回去歇着吧,免得你母亲和妹妹担心。” 担不担心她不知道,但她出来这么久,她们肯定着急了。着急的不是她是否有危险,而是她为何这么久才回去。低眸掩去眼底的情绪,张春华恭顺地应一声是,向着她与李天流各一礼后,转身走了。 等她走出大堂,又稍稍走远一些,李天流阴阳怪气道:“常听人说喜新厌旧,陈六公子这喜新厌旧的速度是不是快了点?” 恰好蝉衣与全书玉从偏厅出来,听到这话,蝉衣下意识地问道:“谁喜新厌旧了?” 李天流冷着脸,撇开头。 蝉衣莫名其妙道:“问你呢,谁喜新厌旧了?” 李天流冷笑道:“问你们公子去,问我做什么!” 蝉衣惊讶地看一看他,又看一看陈韶,又看一看他,又看一看陈韶:“公子怎么……喜新厌旧了?” 第247章 喜新厌旧 全书玉已经听蝉衣悄悄说过,知道陈韶是女儿身。听到她的话,微微一愣后,不由也跟着看一看李天流,又看一看陈韶,再看一看李天流,再看一看陈韶。 她有些糊涂了。 不是说李小将军不知道公子是女儿身吗? 还有,李小将军中意的不是蝉衣? 是她会错意了? 看着两人越来越诡谲的目光,陈韶失笑道:“我想办女子学堂。既是女子学堂,那么山长、夫子这些自然而然也得是女子,至少开办头几年必须得是女子。女子读书的不多,读过书又能听话的更是稀少,张春华不偏不倚,恰好就符合这些条件。她想救她父亲,我呢,就用此跟她谈了一笔交易,只要她肯帮我筹办或管理女子学堂三十年,在她父亲没有犯人命的前提下,我可以饶她父亲一命,她应下了。但为避免她将来反悔,我就让她找全书玉签个身契。刚才问她身契是否签好了……” 说到这,陈韶颇有深意地看了两眼李天流,“不想竟叫李小将军误会我喜新厌旧。” 蝉衣扑哧笑两声后,看向李天流道:“就算李小将军误会公子与张小姐,又怎会说出喜新厌旧的话?” 全书玉也好奇地看向了李天流。 李天流脸色更沉了,冷冷地看两眼蝉衣:“算我多管闲事!” 话落,不给人回应的机会,便急步走了。 看着他发怒的背影,蝉衣莫名其妙道:“他多管什么闲事?” 陈韶敛着笑意,也故作奇怪道:“是呀,他多管什么闲事?” 全书玉抿嘴笑了。 蝉衣看向她:“你知道?” 全书玉看着她澄净清亮的双眼,赶紧摇头道:“不知道。” 蝉衣不信,“那你笑什么?” 全书玉笑意更明显了,对着她越来越狐疑的目光,轻咳两声后,勉强敛起笑容道:“我是在笑认识李小将军这么长时间,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恼羞成怒呢。” “发怒的时候不少,但恼羞成怒,我也是第一次见。”蝉衣赞同地又朝李天流离开的方向看了两眼。 全书玉实在忍不住地笑出声来,对着蝉衣看回来的目光,立刻转移话题道:“公子要办女子学堂?” 陈韶将自己的想法简单地同她们说了说。 全书玉听完,由衷道:“公子的设想若都能落实,那女子们除了嫁人生子、侍奉公婆之外,便又多了一条出路,时日渐长,受苦的女子一定会越来越少。” 陈韶知她是想到了自个,便道:“改变都不是一朝一夕,慢慢来吧。” 几人忙到现在,都还未曾吃晚饭,安排两个衙役看护白头老翁后,便回了乘风院。简单地吃过饭,又歇息大半个时辰后,杨东、杨武,以及目睹杨武打死人的杨风,受害者计全的家人终于到了。 计全的家人一进大堂,便哗啦啦地跪到地上,哀痛地恳求陈韶给他们做主。紧随其后的杨东、杨武、杨风也跟着跪到地上,面对计家人的哭诉,皆惶恐得不知如何是好。 自陈韶破了史兴的连环杀人案后,杨东便惶惶不可终日,为预防计家告到她跟前,近几个月,他一直在找人到计家说和,五年前他不愿意拿二百两银子了结此事,但他现在愿意了,甚至愿意多出十两。计家明明已经松动了,怎么现在…… 让蝉衣、全书玉,还有傅九将计全的家人都扶起来后,陈韶温和道:“请你们过来,就是为了解计全被杨武打杀一事。事情的经过如何,不知你们是否还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计全的爹计堂上前两步,又要往地上跪,被傅九一把拉住后,愤恨地说道:“五年前的九月,我家小儿跟着他二哥到清水镇去卖竹椅,小儿还是贪玩的年纪,他二哥知他坐不住,便塞给他六七文钱,让他拿着玩去。他二哥卖完竹椅,还不见他,便误以为他先回了家。等到家后,发现他不在,这才慌神地又到清水镇去找他。清水镇外有一大片竹林,他二哥经过那里时,正好看到杨武拿着棍子在抽他,他二哥冲过去,将他从棍棒下救出来时,他已经不认人了,急忙送去医馆的路途就断了气。他二哥又怒又痛,当即就背着他找到了杨东的铺子,要让他们给了说法,哪里料到……” 计堂哆哆嗦嗦地指向杨东,怒声道:“我儿被他儿活生生打死,他就扔出来同块碎银子,还大骂晦气!他二哥也是年轻气盛,受此羞辱,立刻大嚷着不拿二百两银子,就要到官府去告他们后,便将人又背回了家中。家里人得知小儿的死,正要再去他铺子里要个说法,他便又派人拿了二十两银子过来,还威胁我们要就收下,不要那就随便我们去告!我小儿活生生一条命,岂是他二十两银子就可买去的?当夜,我们便到了太守府。只是我们千防万防,没有防到他们那般无耻,竟找了无辜之人前去顶罪!” 陈韶看一眼杨东、杨武及杨云。 杨武和杨云都害砀地打着哆嗦,杨东好一些,却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收回目光,陈韶问计堂:“你们知不知道他们找的谁去顶罪?” 计堂已经哭得说不出话,计全的二哥计能便替他答道:“找的阴南村吕大有的四儿子,不过他四儿子算是白死了,杨家承诺给他们五十两银子,但实际只给了十两。” 说这些话的时候,计能不免带着些快意。 陈韶看他几眼后,转向杨云:“说一说吧。” 杨云的上下牙齿咯咯地打着颤:“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呀,不是我杀的人,是杨武,是杨武杀的他,也是杨武和他爹逼着我指认的吕四杀人。” 陈韶看向杨武,杨武已经抖成了筛子,“大人饶命,我,我没有逼他,是他拿了我爹的银子,才帮着指认的吕四。” 杨东听到这话,两眼立时一黑。 陈韶冷声问道:“那么,你是承认计全是被你打死的了?” “没有,”杨武赶紧否认,“我不是故意要打死他的,我只是想教训他一顿,谁知道他那么不经打,我才打了十几下,他就死了。” 陈韶追问:“为什么要教训他?” “他不给我……” “大人明察,”杨东急声打断杨武的话,“小儿下手没有轻重,失手打死计全确实有错,但那计全冲撞小儿却拒不赔礼道歉,也同样有错!” “对,对,”杨武立刻点头如蒜,“是他先冲撞的我,我让他给我赔礼,他不给我赔礼,我才教训的他。” 陈韶道:“那就说说,你是怎么冲撞的你?” 第248章 顶罪欠钱案(续) 杨东怕杨武再抖出些没法挽回的话,张嘴就替他答道:“我儿好好的……” “让他自己说!”陈韶冷喝。 杨武慌张地看向杨东,杨东低垂着眉眼,小声提醒:“你说如实跟大人说,你好好走着路,他平白无故地跑过来将你撞到了地上就行。” 杨武脑子已经是一片浆糊,听到他的话,当即照搬道:“我好好地在街上走着路,他突然跑过来把我撞到地上。我让他扶我起来,给我赔礼,他却不愿意。” 陈韶警告地看一眼杨东,“你在哪条街上好好地走着路,他把你撞倒在地上?” 杨武下意识地又看向杨东。 杨东又要‘提醒’,陈韶用力一敲惊堂木,“再敢扰乱公堂,就直接拖出去斩了!” 杨东霎时闭嘴。 杨武也不敢再看他,只能绞尽脑汁地答道:“就,就在清水镇的街上。” “确定是在清水镇的街上?”陈韶质问。 杨武胡乱点头,“对,就是在清水镇的街上。” “好。”陈韶紧跟着问道,“他冲撞你的时候,街上的人多不多?” 杨武克制着去看杨东的冲动,努力答道:“不多,没有几个人。” “据我的了解,”陈韶嗓音浸着寒意,“村里或是乡里的人到镇上买卖东西,都是挑在有集会的时候,他冲撞你的那日,有没有集会?” 杨武记不起来了,既然他已经说了人不多,那肯定就不是集会了,正要答时,计堂却先他一步道:“那日就是集会!” 陈韶看回杨武,杨武慌乱道:“那,那就是集会。” 陈韶顺着他的话:“既是集会,街上的人到底是多是少?” 杨武快急哭了,“多,有很多。” “既有很多,”陈韶步步紧逼,“既有很多人,那他是如何突然跑过来冲撞的你?” “他,他就……”杨武不知道要如何回答,本能地,他又看向了杨东。 感受着陈韶落在他身上的视线,杨东颇有些怒其不争地低骂了句蠢货。近几个月,他虽然托人一直在向计家说和,暗地里也没少耳提面命地教导他,万一计家向陈韶状告后的种种应对之策。他倒好,该说的一句不说,不该说的跟竹筒倒豆子一样,不断地往外说! “爹。”久不见杨东吱声,杨武急了,忍不住朝杨武大叫了一声。 杨东气得想甩他两个耳巴子,却又不得不出声道:“回禀大人……” 陈韶打断他的话,冷声逼问:“计全冲撞他的时候,你也在场?” 杨东正要硬着头皮答一句在,反正时隔多年,她也无法求证,但陈韶似早有所料道:“你最好想好了再回答,欺骗我的下场是什么,我想文家、朱家、顾家之流就是最好的答案。” 顿一顿,又继续:“至于时隔多年,我是不是能找到证人,你大可以试试。” 杨东霎时改话道:“就小儿与杨风在场。” “既然只有他们两个在场,”陈韶毫不客气地说道,“那就让他们两个回答。” 杨东规矩道:“是。” 警告完杨东,陈韶看回杨武:“说吧,他怎么冲撞的你?” 杨武惊慌失措之间,猛然想起昨日夜里杨东对他的提醒,立刻答道:“他就跑回来把我撞到了地上!对,就是这样!” “他胡说,”计能反驳,“我都打听过了,是计全与他同时看上了一个竹雕面具,计全先他一步买下来,他想夺,计全不逃,你追我赶地绕着镇子跑了好几个来回。我找回来之前,计全在那片竹林拌了脚,他们两个就赶上去对他施了暴行!” 杨武恨声道:“我没有想打死他,我只是想让他把那竹雕面具给我,他不给,我才失手多打了几下,是他自己不禁打,不怪我!” 杨东面如死灰地瘫倒地上。 陈韶瞥一眼他,又看向杨风。 杨风急忙往旁跪行着挪上两步,又速速撇清关系道:“大人明察,是他打的,都是他打的,我没有动手。” 见杨武并没有反驳,陈韶转向杨东,“是你主动找的吕大有,让吕四给杨武顶罪?” 事已至此,再怎么辩解也没用,杨东闭着眼,很是后悔当初没有给出那二百两银子。不过杨武打死计全的事他可以认,吕大有的事,他却不能就这么认了:“吕大有还欠我十三文扯粗布的钱,我找上他也只是想试一试,没想过他会答应。” “不管你是以什么理由找上的他,总归你是找了。”陈韶冷声道,“说吧,你是怎么想到让吕大有的儿子替杨武顶罪,又给吕大有承诺了多少银子?” “是卖豆腐的雷老三告诉的我。”杨东卖起人来毫不犹豫,“我承诺给吕大有的就是十两银子?” 陈韶追问:“雷老三又是怎么想到的这个法子?” 杨东:“我不知道。” 陈韶:“那就将他给你出这个主意时说的话,一字不落地给我重复一遍。” 杨东不假思索地便将雷老三上门给他出主意的话重复了一遍。 陈韶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才接着问道:“既然雷老三建议你出二十两,而你却只承诺给吕大有的十两?” 杨东毫不客气地说道:“十两银子足够他们一家子用上两年,两年的好日子换吕四一条命并不亏什么。” 陈韶的目光微微一沉,“为什么你觉得两年的好日子换吕四一条命并不亏什么?” 杨东理直气壮道:“他们连饭都快吃不起了,没我那十两银子的接济,他们一家都挨不过两年。” “好一个没有你那十两银子的接济,他们都挨不过两年,”陈韶冷笑着吩咐傅九,“去把吕大有请出来!” 杨东身子猛地一僵,目光追随着傅九进到偏厅,又紧盯着吕大有颤巍巍地从偏厅出来,脸色唰地一白:他一直以为是计家告的他,却原来是他! 这个老不死的! 早知今日,当初连十两银子也不该给他们! 吕大有,也就是白头老翁一直没有睡着,听到杨东的声音时,如果不是忌惮陈韶,他有几次都差些冲出来与他对质。此刻,他出了偏厅,远远看到杨东,不由急步过来,用力杵着木棍道:“到了大人跟前,你还想撒谎!当年你承诺给我们的是五十两银子,我四儿替你儿子挨完刀子,你却翻脸不认人,你还有没有良心!” 杨东狠戾道:“你说我承诺的是五十两银子,有什么证据?” “你……”吕大有气得直打哆嗦。 杨东见他如此模样,不由变本加厉道:“只要你能拿出证据,剩下的四十两我现在就可以给你,如果你拿不出证据,我就要告你污蔑!” “你,你……” “还请大人明察,”杨东不再理会他,转过身来,向着陈韶便道,“吕大有信口雌黄,我怀疑他是被人有意挑唆!” 陈韶道:“那你就说说看,他是被谁挑唆?” 杨东看向计全的家人:“我怀疑就是计家的人挑唆的他!” 计全的家人冷眼看着急赤白脸的吕大有,并不帮忙。 在他们看来,吕大有一家落得今日的下场纯属自作自受。 猛然听到杨东诬陷他们挑唆吕大有,一时之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 第249章 他上当了 等反应过来,计家人怒不可遏地开始反击。 吕大有在愣了片刻后,也加入进去。 喧嚣吵闹的声音,跟菜市场差不多。 陈韶也不阻止,由着他们争吵了片刻,才拿起惊堂木敲一敲:“肃静!” 等人相继安静下来,陈韶又敲两下惊堂木,问杨东:“谁主张谁举证。你既说是计家挑唆的吕大有,证据是什么?” 杨东理直气壮道:“吕大有一家为人最是怯弱,如无人挑唆,怎敢到大人跟前告状?” 陈韶被他无耻的话给惊笑了:“你的意思,吕大有一家即便上当受骗,也只能闷声吃亏,不能为自己讨个公道?” 杨东道:“他当然可以讨个公道,但他没有那个胆子,他们吕家人都没有!” 如果有,早闹上门逼着他交出那四十两银子。 但这么几年过去,他们也就时不时地过来一两个人向他声泪俱下或是下跪哀求,从没有过哪怕一次的逼迫与威胁。 这么一家软弱之人,哪里来的胆子敢告他? 不想要那四十两银子了吗? 看着他面上的笃定,陈韶慢条斯理地问道:“那你就说说,你是什么意思?” 杨东瞥两眼旁边的计家人,“吕大有即便到太守府告状,也不会悄无声息地一人前来。他如此做,必是有人在背后支招的缘故,而这个人不会是别人,只会是计家人!” “说来说去,不还是吕大有一家即便吃亏,也不该为自己讨公道么。”陈韶怒极而笑,“行,就按你的说法,吕大有是被计家人挑唆,你且说说,这有什么不对?计家和吕家,一个家人被你的儿子打死,一个被你用十两银子骗去了一条人命,他们就算联起手来状告你,不应该吗?” “我没有骗吕大有,”杨东狡辩,“是吕四自愿替我儿顶的罪。” 看他还死不认错,陈韶没了再与他争辩下去的耐心。不过,就这么让他们偿命,未免又太便宜他们了。灵机一动,陈韶计上心来,“他就算是自愿的又如何?杨武打死计全一案,杨武已经招供,事情的起因结果也已经明了,杀人偿命,这是一罪;你找吕四顶替杨武,就算吕四是自愿,你欺瞒官府的都是不争的事实,这是二罪。二罪并罚,无论是你,还是杨武,按律都该处斩!来人,将他们……” “我不是故意杀他的!”杨武大叫一声后,快速朝着计全的家人砰砰磕头道,“你们要的二百两赔偿,我现在,不,等我回去就给你们!是我错了,我不该打计全,求你们放过我吧。” 计家人冷眼看着,并不搭话。 杨东被陈韶让他偿命的话吓住了,听到杨武求饶,而陈韶又没有制止,赶紧跟着说道:“我再多给你们五十两!” 又转向吕大有:“我也可以再给你五十两!” 眼见吕大面现犹疑,杨东立刻随杆上道:“吕四本就是自愿为我儿顶的罪,我已经给过你十两,再给你五十两,那就是六十两。不管我当初承诺的是多少两,如今都远超了当初的承诺!你来报官,无非就是为了钱,我可以给你钱,但你必须撤销对我的告发!” 不等他反应,杨立又转向计家人道:“人死不能复生,我儿再不该,计全也已经死了五年,早变成一堆白骨了。这五年,你们时时盯着我们,地也荒废了不少,而且……” 杨东看着计堂,疾言厉色道:“你不止一个儿子,这几年,为给计全报仇,你有两个儿子都错过了成家的年纪。我儿的确可以给计全偿命,但偿命过后,你们就一分钱也拿不到!以你家现在的情况,即便报完仇,也不可能有哪个好人家会将女儿嫁过来,但如果有我的二十五百两银子就不一样了,多少人一辈子都赚不到这么多的钱,到时别说给你这两个儿子娶亲,就是给你所有儿子都重新娶一个,也都绰绰有余!” 杨东话属实戳到了计家的要害。 这几年,别说好人家不肯将女儿嫁过来,就是已经成亲的几个儿子,家中也闹得厉害。 如果真有二百五十两银子…… 包括计堂、计能在内,所有计家人心里都不由自主地想象起了有这笔钱后的日子。 见鱼儿也已经上钩,杨东再接再厉道:“过了这个村,就再也没有这个庙,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是要钱,还是要我儿给计全偿命,你们自己选吧。” 计家人一时没有出声,计堂悄悄看向计家其余人,看着他们面上的犹疑,心中一痛后,两行浊泪便落了下来。 许久后。 计堂闭一闭眼,认命道:“大人,如果他杨东当真愿意拿出二十五百两银子给我们,我们,我们不告了……” 陈韶不予置评地看向吕大有。 吕大有避着计家人的目光,慌忙说道:“他们不告,那我也不告了。” 跟计家人不同,他来告状的目的就是为了要回那四十两银子,杨东愿意再给他五十两了,他已经非常满足了。 陈韶依旧不予置评地转向杨家三人。 杨东、杨武、杨风听他们这样说,不免都松下一口气。 只是这口气才落下去,又马上提了起来。因为陈韶开口了,嗓音平平,听不出多少情绪:“你当年承诺给吕家的到底是多少两银子?” 杨东料想着反正还要给吕大有五十两银子,便坦诚道:“的确是五十两银子。” 陈韶示意蝉衣磨墨后,快速写下两张罪状,在让杨家三人签好字,又画好押后,当即道:“杨东、杨武视他人性命如草芥,还害官府背负杀人冤案,来人,将他们拖出去斩了!另杨风知情不报,又对官府撒谎作为证,徒三年,杖六十,立即执行!” 杨东瞬间懵了,又顷刻反应过来,陈韶之所以跟他们争辩这许久,目的就是为了套取杨武杀人及他用五十两银子收买吕大有,却又事后反悔的事实! 他上当了! 如果他刚才没有一时大意地承认那五十两,即便有罪,也罪不至死! 杨武在哭大叫着求饶,但很快声音就远了。 一时之间,大堂便仅余计家的人与吕大有。 计家的人和吕大有都惶恐地看着她,他们以为他们答应收钱,事情就已经了结,没想到她会突然杀人。 陈韶也看着他们,看了一会儿后,才对吕大有开口道:“您可以回去了,吕四替杨武顶罪那四十两银子就不要想了。念着您年纪大,我也不拿你问罪了。” 吕大有身子晃了晃后,才哆嗦着嘴唇说了声是。 看一眼外面灰蒙蒙的天色,又看一眼他颤巍巍的背影,陈韶示意傅九:“安排人送他回去!” 傅九快步安排去后,陈韶的目光又才落回计家人的身上,等傅九安排好护送吕大有的人回来,才开口道:“你带着他们去一趟清水镇,找杨东的家人拿三十百两银子。二百六十两给他们,另外四十两带回来!” 巨大的惊喜如潮水一般,瞬间涌上计家人的心头,眼含热泪地向她道过谢后,才跟着傅九走了。 陈韶也起身回了乘风院。 “记一下,明日一早让丁立生过来见我。”临睡前,陈韶向着蝉衣吩咐。 第250章 张氏姐妹的争吵 第二日一早,丁立生还没有过来,张春燕先闹到了乘风院前。 “你们都给我让开,我有要事要见陈六公子,”张春燕的声音又尖又利,对着不让她进乘风院的羽林卫,蛮横道,“耽误了陈六公子的正事,当心要你们的狗命!” 羽林卫自然不受她的威胁。 张春燕立刻指使着婢女上前去推打他们,几个婢女平常仗着她的身份也是嚣张跋扈惯了,冲上前去,就要扬手打人。羽林卫可不惯着她们,两脚就将她们给踢飞出去。不论是摔在地上,还是摔在树上,都顷刻昏死过去。 张春燕尖叫着连连后退,“你们,你们好大的胆子,你们知不知道我父亲……” “春燕,不要闹了,”张春华急匆匆地赶过来制止,“你想跟陈六公子说什么,等陈六公子醒来,我带你去见她就是,你这样吵闹……” “谁要你带了!”张春燕愤怒地将她推倒地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就是担心陈六公子见了我就不要你了吗?我告诉你,我就是要让陈六公子舍弃你!” 张春燕是被捧着长大的,虽性格骄蛮跋扈,但还算有分寸,今日这般莽撞蛮横,实属气坏了。她费尽心机,陈六公子都没有见她,张春华不过随随便便露个面,却得了陈六公子青睐,凭什么! 母亲说得对,陈六公子一定是误以为前几次露面的是张春华,才会见她。所以今日她一定要告诉陈六公子,前几次的人是她,不是张春华! 张春华骗了她! 从小到大,受人瞩目,受人追捧的都是她,她不信陈六公子会是个例外! 她今日无论如何也要见到陈六公子,她要纠正这个错误! “我说过了,”张春华无力地解释,“陈六公子找我,只是……” “你少跟我说这些,”张春燕居高临下地讥讽道,“有功夫跟我东拉西扯,还是好好想想一会儿我揭穿你的真面目后,要如何跟陈六公子解释吧!” 陈韶是被她们吵醒的。 听着她尖酸刻薄的声音,头痛地揉一揉额头后,问道:“是谁在外面吵闹。” 蝉衣将铜盆放到架子上,拧了毛巾递过来:“听声音似乎是张小姐和张二小姐。” 陈韶掀被起来:“吵什么?” 蝉衣将她递回来的毛巾扔进盆中,转身拿起衣裳,边伺候着她更衣边答道:“不知道在吵什么,听得不是很明白。” “去问问吧。”陈韶吩咐。 蝉衣替她缠好腰带,将外边候着的全书玉叫进来替她梳发后,快步出到乘风院外,看着对张春华接连讥讽的张春燕,冷声呵斥道:“干什么,一大早就在这里吵吵闹闹!” “何止是吵,还想强闯乘风院呢。”守在门口的羽林卫相继开口,“我们不让,还指使着婢女要教训我们,给我们好看呢。” “你来得正好,”张春燕看过来,看到蝉衣秀丽的脸庞,心底忍不住浮上一层警惕,但随即想到自己太守之女的身份,又理一理衣裙后,挺起腰,扬起脸,趾高气扬的命令道,“赶紧让他们滚开,我有要事要见陈六公子!” 蝉衣冷笑:“好大的派头,我们公子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陈六公子身份清贵,自然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张春燕倨傲道,“但我不一样,我有要事要跟陈六公子说,你最好赶紧领我去见她,否则事情一旦暴露,连你也逃不了受罚的下场!” 蝉衣好整以暇道:“那就说说看,什么要事。” 张春燕不屑:“什么要事,自然有陈六公子定夺,还轮不上你在这里指手画脚!” 羽林卫听到这话,立刻上前要教训她。 蝉衣伸手拦住他们,“你说得对,公子的事,的确轮不到我在这里指手画脚,但你想进这道门却必须先过我这一关,我也不为难你,给他们道个歉,我立刻放你进去。” “跟他们道歉?”张春燕畏惧地看一看几个羽林卫,后退半步色厉内荏道,“他们算什么东西,也配我给他们道歉!” “春燕,不得无礼!”张春华低斥。 张春燕不耐烦地又一把推开她,“行了,别假惺惺地装什么好人了,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 “我也不想管你的事,”张春华虚虚看两眼蝉衣与羽林卫,“但你的所言所行影响到了父亲,就是不行!” “凭你也想救父亲?”张春燕不屑地嗤笑一声后,回过头来,对着蝉衣道,“我也不怕告诉你,我找陈六公子,就是为揭穿她,你要识相,就赶紧领我进去!” 蝉衣不为所动道:“不管你为什么,想要见我们公子,都必须先跟他们道歉。” 张春燕恼了,下意识就想指使婢女上前去教训她。婢女的名字脱口的瞬间,想起她们还生死不知,又赶紧咽回去,换话道:“你不过是给陈六公子暖床的贱婢,也敢对我吆五喝六,你给我等着,等我见到陈六公子,夺得陈六公子青……” 嗖! 树枝如利箭,没有任何征兆地从院内射来,在张春燕脚前十公分处,就那么突兀地扎进了青石板中。伴着枝叶的晃动,李天流的声音也冷冰冰地传过来:“滚!” 看着脚前乱颤的树枝,张春燕在失声半晌后,猛地尖叫出声。 李天流的声音再次响起:“吵死了,将她给我扔远些!” “不要!”看着逼近的羽林卫,张春燕吓得一把拉过张春华,将她挡在了自个的跟前。 张春华无奈地轻叹一声,又闭一闭眼后,向着众人揖礼道:“还请蝉衣姑娘与李小将军手下留情。” 蝉衣看她一眼,又看一眼她身后的张春燕,冷声道:“想要留情,那就先道歉。” “小妹不懂事,我替她向……” “你可以替她道歉,”蝉衣打断她,“不过道完歉后,你就可以回去了。女子学堂的事,我会让公子另请高明。” 张春华听到这话,反手将张春燕拉前来,“你听到了?赶紧道歉!” “我凭什么要道歉!”张春燕挣扎着甩开她,不管不顾地朝着蝉衣道,“你给我听好了,她和高山长的儿子高杞已经定亲,高杞不是东西,是人人皆知的事。她还没有开始管女子学堂,就要把我和母亲赶出太守府,还不准我们带任何东西,同样不是东西!学堂是教书育人的地方,陈六公子要任用她去管理女子学堂,根本就是在助纣为虐!” 看着张春华阵青阵白的脸色,蝉衣惊讶:“你难道没有告诉她们,你用三十年付出交换她们平安一事?” 张春华苦笑:“说了,只是……” 她们不信。 第251章 她不合适 昨日夜里,母亲和张春燕一直在等着她。她回去后,两人都没有问原因,便劈头盖脸地先骂了她一顿。骂她让她们等她,骂她不知道在外面跟哪个野男人厮混。在骂的过程中,张春燕还打砸了不少的东西。 骂完许久,母亲才开口问她原因。 她将陈韶要她管理女子学堂,以此换取父亲平安的事一五一十地跟她们说了,她们别的都没有听见,独独听见了要她们搬出太守府,还不准带任何东西的那一段话。紧接着,便又是一通打砸乱骂。 闹了大半夜后,好不容易睡下,结果张春燕又来了这一出。 蝉衣摇一摇头:“进来吧,自己跟公子说去。” 张春华道过谢后,便跟她进了乘风院。 张春燕也想跟进去,却被羽林卫给拦下。 “干什么!”张春燕畏惧地往后退开几步。 蝉衣闻声回头:“我说过,想要进来,先跟他们道歉。” 张春燕看向张春华,见她并没有为自己开口求情的打算,不由恨声道:“我错了。” “没吃饭吗?声音这么小。”蝉衣讥讽。 这个仇她记着了!等她向陈六公子揭穿张春华的真面目,获得青睐后,再来找他们算账!张春燕收敛住恨意,大声道:“我错了!” 蝉衣满意地点一点头:“行了,进来吧。” 张春燕风一般冲进乘风院,拎着裙子就要往正屋冲,蝉衣眼疾手快地拉住她的衣领,将她拉回来后,往西厢房一推:“去这边等着!” 张春燕又要发作,傅九从树上跳下来,几步站到正屋门口,一脸戒备地看着她。 张春燕恨恨地瞪一眼他,转身去了西厢房。 陈韶洗漱完,又喝了口茶后,才问回来的蝉衣:“什么事这么吵?” 蝉衣将经过简单地说了一遍。 陈韶听完,不动声色地搁下茶杯后,起身去了西厢房。 “春燕见过陈六公子。”距离西厢房还有数步,躲在窗户后偷看到她们过来的张春燕便如风一般冲了出来,揖着手,面含羞涩地向着陈韶盈盈一礼。 陈韶看一眼她,问紧随其后出来的张春华:“你妹妹?” 张春华羞愧道:“是。” 张春燕愤然道:“不是。” 听着迥然不同的答案,陈韶扬一扬眉梢,尚来不及开口,张春燕已迫不及待地说道:“公子有所不知,她与高汉的长子高杞早已经定亲,虽还未过门,却也算是高家的人了。” “在公子面前,休要胡说!”张春华训斥,“我与高杞从未定亲,何来过门一说?” “你和高杞是还没有定亲,但高夫人上门为高杞求娶过数次,母亲虽没有答应,却有意要与高家结亲,你们定亲只是早晚的事。”张春燕冷哼两声,又转向陈韶道,“公子若是信不过春燕,可将母亲唤来过问。春燕可以骗人,但母亲绝对不会。” 陈韶看向张春华。 张春华闭一闭眼,睁眼问张春燕:“你可知道,如果母亲承认了我与高杞即将定亲的事,后果会是什么?” 张春燕得意道:“你这是承认你与高杞即将定亲的事了?” 张春华眼底闪过丝丝难堪:“我是在问你,如果母亲承认了我与高杞定亲的事,后果是什么,你知不知道?” “后果还能是什么,”张春燕不以为意道,“无非是你不能再为公子打理女子学堂而已,以你的品行品性,除了误人子弟,你还能做什么?” “所以,昨晚我跟你和母亲说的那些话,你和母亲都一句也没有听?”张春华问。 张春燕不耐烦道:“听了又怎么样,还能掩盖你与高杞即将定亲的事实不成?” 张春华点一点头,转身向着陈韶道:“那就请公子派个人去将母亲请过来问个明白。” 陈韶深深看她一眼后,示意傅九,“去将张夫人请过来。” 张夫人很快来了,同来的还有丁立生。 “母亲,”看到张夫人,张春燕立即上去挽住她的胳膊,“快告诉陈六公子,如果不是父亲出事,姐姐是不是就要与高杞定亲了?” 张夫人局促地看向陈韶。自陈韶来洪源郡后,张夫人还是头一次见她,看到她如此年轻俊俏,心生诧异的同时,也不免放松下来。 “母亲。”见她久不回答,张春燕忍不住摇了摇她的胳膊。 “陈六公子还没有来洪源郡之前,高夫人的确上门为高杞求娶过几回你姐姐,”张夫人握住张春燕的手,“高杞是贪玩了些,但人还不错,如果不是你父亲出事……” 张春华忍不住打断她的话:“母亲可要想清楚了再回答。” “姐姐是在威胁母亲吗?”张春燕质问。 张春华淡声道:“我只是提醒母亲,回答之前,最好想一想我昨夜说的那些话。” “母亲别怕,该是什么就是什么,陈六公子在这里看着呢,还怕了她不成?”话落,张春燕又看向丁立生,软着声道,“再说了,她与高杞定亲的事,丁伯伯也是知道的。” 丁立生赶紧撇清道:“下官的确听说过高夫人为高杞上门提亲的事,但张夫人是否有意与之结亲,下官并不清楚。” 张春燕不满地跺一跺脚:“丁伯伯……” 丁立生侧退两步,避她远些后,再次道:“还请张二小姐见谅,张小姐与高杞定亲与否都是张家的私事,我确实所知不多。” 张春燕轻哼一声,又挽住张夫人的手:“母亲,你来说。” 张夫人避开张春华的目光,点头道:“如果不是她父亲出事,我的确有意让她与高杞定亲。” 张春华轻笑两声,眼泪也霎时夺眶而出。 张春燕却不管不顾道:“公子听到了吧,我没有撒谎。” “你的确没有骗我,”陈韶吩咐,“蝉衣,取下她们身上的首饰,立刻送她们出府,以后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再踏入太守府半步!” “公子,”张春燕惊叫,“我揭穿姐姐不是出府,我……” “聒噪!”蝉衣点住她的穴道,粗鲁地将她和张夫人头上、身上的首饰全取了下来。 张春华犹豫片刻,也取下头上、身上的首饰,朝蝉衣递过来。蝉衣正要说不用她的,已经回到正堂的陈韶淡声道:“收下,送她们出府!” 蝉衣收下她的首饰,叫来羽林卫,将她们全都送走之后,快步回到正堂道:“公子不用张小姐了?” 陈韶看一眼她,又看一眼她拿着的首饰,“另挑个人吧,她不合适。” 第252章 聪明过头 蝉衣只讶然一瞬,便反应过来她被张春华利用了。 从今日她们母女三人的相处情形来看,张春华显然是不受宠的那一个。但再不受宠,危急关头,孰重孰轻,张夫人和张春燕不可能不知道。既然知道,还能闹到她们跟前,极有可能就是张春华有意纵然的结果。 张春华的目的是什么? 自然不是像现在这般被赶出太守府。 她的目的是借陈韶的手,改变她在家中的地位。 她哪里来的胆子敢这么做? 她不一定有那么大的胆子,但她一定非常聪明,聪明的知道女子学堂不好办,女子学堂的夫子更不好找。 但她算准了一切,独独没有算准陈韶的性格。 除了查案之外,陈韶的行为准则永远都是宁愿错过,也绝不将就。 全书玉还在疑惑,经蝉衣提醒过后,才恍然明白过来。 “她要是直接跟公子说,要公子给她做主,公子肯定会帮她。”蝉衣半是总结,半是提点地对全书玉说道,“但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还没有开始做事,就先算计上了。” 她们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背着丁立生。丁立生脸上赔着笑,心底暗暗庆幸刚才果断地与张春燕划清了界限。 任由她们两个议论一会儿后,陈韶问道:“全立安的案子审得如何了?” 丁立生连忙答道:“已经审完了,就是要怎么处置,还得公子拿个主意。” 说这话时,他有意无意地看了眼全书玉。 “案宗呢?”陈韶问。 丁立生道:“下官这就回去取。” “去吧。”陈韶吩咐。 丁立生走后,陈韶问全书玉,“你有什么想法?” 全书玉想了片刻,认真道:“他们做那些事的时候,不是不知道是作奸犯科,既然知道还要去做,落得任何下场都是罪有应得。我知道公子照顾我,但我并不希望公子因为照顾我,而对他们有所袒护。” “好。”陈韶笑一笑,问她想法,的确有袒护的意思。亲情这个东西有些复杂,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到家人不好,就完全割舍。全书玉是一个非常有能力且聪明的女孩子,陈韶很喜欢她,如果她对家人还有期待,她不介意做些让步。当然,她能理性对待是再好不过了:“他们犯事的册子我大致看过,杀人放火的事没有,但收受贿赂、强买强卖的事却不少。按照大棠律令,虽罪不至死,徒刑肯定是少不了的。” 怕全书玉心软,蝉衣故意板着脸哼道:“就凭他们对你做的那些事,徒刑都是轻的!” 全书玉握一握她的手:“放心吧,没有跟公子,为将来打算,我或许会为他们求一求情。既跟了公子,将来都是好日子,除非得了失心疯,否则我不会回头,也不会为他们求情。” 蝉衣反握住她的手,又微微抬一抬下巴,“你是不是忘记我是干什么的了?即便你得了失心疯,我也能把你救回来!” 两人说说笑笑间,丁立生也拿着案宗回来了。 陈韶翻阅一遍后,递向全书玉。等全书玉也看过,才吩咐:“就按你拟定的罪名来判,不用等其他时候了,立刻执行。另外……” 让蝉衣将昨日登记的那些与文家、朱家、顾家等相关的案子拿过来,大致扫一遍后,递他道:“去核实一下这些案件的真伪,再按照案子的大小与损失的多少拟定一下补助方案,半月内给我结果。” 昨日登记的案子有上百桩,今日不知道还有没有新的,要全部核实出结果,还要拟定出补助方案,无疑是一项工作量巨大且无比繁复的工作。丁立生捏着厚实的案子记录,苦着脸道:“公子能否多宽限几日?” 陈韶问:“你想宽限几日?” 丁立生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想说一个月,但看着她似笑非笑的面色,只好将五根手指都伸出来,硬着头皮答道:“五日,五日就够了。” “好,那就多宽限你五日,”陈韶爽快地答应下来,“去吧。” 丁立生立刻就后悔了,早知道她这么干脆,刚才就应该直接提一个月,即便她不同意,那谈一谈,总能谈下来十日吧?犹豫着往外走了两步后,到底是不甘心,丁立生又停下来,赔笑道:“公子……” “不可以。”陈韶直接拒绝。 丁立生嘀咕:“下官这都还没有说什么事呢。” 陈韶干脆道:“什么事都不可以。” 丁立生又往门口走上两步后,回头问道:“下官刚才要是提一个月,公子会不会答应?” 陈韶好笑道:“你觉得呢?” 丁立生不死心:“那下官要是提十日呢,公子会答应吗?” 陈韶冁然而笑:“会。” 他想找不自在,陈韶当然得成全他。 果然,丁立生一听‘会’,脸上的悔色顷刻间比墨还要浓厚,懊悔地张着嘴,想要再求一个五日,陈韶先他一步开口道:“不可以。” 丁立生耸着肩膀,悻悻地走了。 陈韶看着他的背影,一直看着他走出乘风院后,才吩咐蝉衣:“让李天流安排人去清水镇,将杨东招供的那个卖豆腐的雷老三请到太守府来。” 蝉衣出去后,陈韶问了全书玉几句清查朱家、顾家等家财的事,得到正面的回答后,又问道:“那位方掌柜整合布庄的方案做得怎么样了?” 全书玉笑道:“还没有给我呢,前日碰上他时问过两句,说是要想一个尽善尽美的方案出来,才对得起公子对他的信任。” “哪有什么尽善尽美的方案?”陈韶跟着笑着,“将所有布庄整合在一起,既要照顾普通老百姓的需求,又要照顾有一定家底的百姓需求,本就不是件容易的事,铺子装潢得太过高档,普通老百姓就会望而却步,铺子装潢得过于普通,有一定家底的老百姓同样会望而却步。在装潢上的望而却步还只是小问题,更大一点的问题是,要怎么让普通老百姓和有一定家底的老百姓同时进入铺子而不彼此望而却步。” 现代的奢侈品牌尚存在歧视,在封建社会,等级歧视只会更严重。 想要让普通老百姓和有一定家底的老百姓同时进入铺子而不彼此望而却步,需要解决的问题就不仅仅是装潢的好与坏,而是人与人之间,能不能达到一个互相尊重,人人平等。 当然,她不是在唱衰,她对方掌柜整合布庄的提议之所以感兴趣,就是想知道他会如何平衡不对等的阶级关系。 现在看来,他似乎也没有实际的方案。 “这些问题,我私底下也考虑过,也问过朱家、顾家的好几个掌柜,”全书玉边思考边回答道,“我目前尚未想到能解决的方案,朱家、顾家的那几个掌柜也都说这是不可能的事。” 顿一顿,又接着说道:“许是惠民药铺的缘故,方掌柜的积极性很高,我便想着再等他几日,到时他要是还拿不出方案,我就打算将各家的掌柜全请到太守府来群策群力,要是还拿不出合适的解决方案,那就只能按老办法开铺子。” 陈韶赞同地点一点头:“慢慢来,不着急。” 其实她很早就有了照搬前世综合性大超市的想法,但听她说要让所有掌柜群策群力,便又暂时压下想法,准备等他们有了结果再说。 “让这些掌柜过来群策群力,除了整合布庄的方案,我还想整合所有铺子。”全书玉原本是想另外找机会与她商谈这件事,见她现在提起来,便也趁势提前说了,“这些时日,我有仔细思考公子先前的想法。公子的想法很好,只是染坊、布庄等大头全掌握在我们手中,对老百姓而言,的确是一件大好事,但对我们自己,对商贩而言,却是弊大于利。” 示意她坐下后,陈韶问道:“怎么说?” 全书玉刚要开口,蝉衣快步回来道:“又有好些百姓前来状告文家、朱家等人。还有,许冬和孟掌柜也来了。” 许冬就是不小心撵死米铺鸡崽的南宕村村民。 陈韶看一眼外面的天色,又看向全书玉道:“晚上再说。” 全书玉应声好后,跟着她去了大堂。 第253章 公平 大堂内外都已经排起长长的队伍。 与昨日前来状告文家、朱家之流的百姓竞相拥挤的场面相比,今日过来的百姓显得有秩序许多。倒不是今日过来的百姓更守规矩,而是今日过来的百姓比起状告文家、朱家之流,大部分的注意力都落在了许冬与孟掌柜的身上。 许冬碾死孟掌柜鸡崽,被要求赔五百文的事,昨日就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在孟掌柜带着许冬到太守府报官后,不少百姓都在等后续。陈韶一心为百姓谋福及对百姓礼遇有加的形象早已经深入人心,大家有志一同地认为,陈韶一定会为许冬做主,但结果却大跌眼镜。 陈韶给孟掌柜做了主。 虽然她有承诺许冬,不够的钱她来补,但得知消息的百姓还是议论纷纷。 今日来状告文家、朱家之流的百姓有一半都是来看热闹的。 陈韶当然清楚,不过却没有撵走他们,在让李天流、傅九、蝉衣、全书玉依旧同昨日一样两两一组负责登记后,便将孟掌柜与许冬叫到了一旁。 “筹的钱呢?”陈韶问许冬。 许冬忐忑地将钱袋拿出来,涨红着脸皮道:“只筹到一百七十六文钱。” 陈韶将钱袋拿过来,将提前准备好的铜钱数出三百二十四文放进去后,递给孟掌柜道:“数一数,是不是五百文。” 孟掌柜乐呵呵地接过钱袋子,掂一掂道:“大人说有五百文,那必定就是五百文,就算是少一两文钱也没关系。” “既说了五百文,那就一文不能少。”陈韶坚持道,“数吧,当着大伙儿的面数清楚了,也好彻底地了结此事。” “既然大人要求,那小人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孟掌柜不顾排队百姓的议论,蹲下身子,将铜钱小心地倒在地上,一枚一枚地数了起来。数一遍不够,他又数了第二遍。确定数目不错后,他笑盈盈地起身道,“不错,正好是五百文,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既然一文不多,一文不少,他不小心撵死你鸡崽子的事,是不是就可以了结了?”陈韶心平气和地问道。 孟掌柜将钱袋子塞到怀里,颇是意气风发地说道:“了结了,多亏大人帮忙。” 陈韶笑吟吟地确定道:“你确定了结了?” 孟掌柜点一点头:“确定。” “好。”陈韶看一眼许冬,“你的事了结了,那我们现在就来算一算他的事吧。” 孟掌柜下意识地看向许冬,并脱口问道:“你也告我了?” 许冬无措地摆手道:“我,我没有。” “他没有告你,我们现在要算的是你昨日所说的公平。”陈韶慢条斯理道,“你昨日说,他碾死你的鸡,你要他赔偿是天经地义,我们如果偏帮他,就有违公平,可有此事?” 孟掌柜犹豫一下后,点头道:“确有此事。” 陈韶从容道:“他碾死的是肉鸡的鸡崽,赔的却是长大后的肉鸡。众所周知,一斤鸡,一斗米,意思就是鸡每长一斤,就要喂一斗米。五斤鸡,就是五斗米,但你的鸡已经死了,不需要再喂米。可这五斗米的钱,他已经给你了,你是不是该将这五斗米给他,才叫公平?” 孟掌柜面色难看,近几年,由于大量的上等田地都被文家、朱家、顾家之流掠夺,百姓所得薄田根本不足以养家糊口之下,粮食的价格节节攀高。现如今,一斗米要一百一至一百二十文钱。就按一百一十文钱来算,五斗米也要五百五十文钱。 但…… 他昨日叫着要公平,陈韶将公平给他了,今日他若是反悔,下场会是什么根本不用过多想。忍着肉痛,孟掌柜艰难地应了句:“大人说得有理,小人这就回去给他称米。” 陈韶满意于他的识趣,在排队百姓的大声叫好中,吩咐许冬道:“去吧,跟着孟掌柜将五斗米领了,就赶紧去照顾你爹。” 许冬正要跪地道谢,孟掌柜脸色阵红阵白地先一步跪到地上:“大人,小人要状告周家三公子!周家三公子利用此等方法榨取钱财数以万计,小人昨日不过灵机一动,才有样学样。” “你说的是与文家并列的那个周家?”陈韶问。 孟掌柜道:“正是!” 陈韶默然思索片刻,骆爷收集的关于周家的罪证中,似乎确实有碰瓷榨取他人钱财的事。原本打算过一段时日,等朱家、顾家、范家和戚家的财产清查得差不多了,再来处置剩余的几家。既然现在撞上了,那就现在解决吧。 反正周家到目前为止也没有什么表示,更派不上什么用场。 看两眼悔恨交加的孟掌柜,又看两眼不断朝着他们张望的排队百姓,陈韶平静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将米称给他,让他赶紧去照顾他爹。” 孟掌柜萎靡地称是。 他们走后,陈韶到蝉衣与全书玉,傅九与李天流身边各自站了一会儿,对他们问案的技术稍稍提点几句,见他们慢慢上道后,便先一步回了乘风院。 将放着周家罪证的箱子搬到书桌上,将所有罪证都拿出来,挨个过滤一遍,将涉及敲诈勒索的证据都挑出来,大致统计一遍后,陈韶吩咐门口的羽林卫:“去将骆爷请过来。” 骆爷踉跄着过来,还未进门,陈韶就将涉及敲诈勒索的证据推过去,“你带个路,去将这些罪证上的受害人带来太守府。” 骆爷瘦得只剩皮包骨,哆嗦着手拿过罪证,什么话也没有说,便转身出去了。 陈韶没有劝阻他,示意几个羽林卫跟上后,便又回了大堂。在大堂跟着处理了小半个时辰登记的事,被差去请雷老三的羽林卫便回来了。 雷老三矮胖,一进大堂,便扑通着跪到了地上,“大人饶命,小人也是偶然听人提及拿钱买命顶罪,一时嘴痒,才向杨东提了那么一嘴,小人并不知道那杨东真敢买命顶罪,小人冤枉呀。” 陈韶干脆地问道:“听谁提及的?” “听赌坊里的赵二说的,赵二说他有个堂兄早几年与一妇人通奸,被那妇人的男人捉住后,逃跑路上失手将那男人打死,就花了三十两银子买通一地痞替他顶了罪。”雷老三竹筒倒豆子般,快言快语道,“赵二与赵大人是族亲,那堂兄的案子就是托的赵大人帮忙。” 陈韶平静地问道:“你说的赵大人是司仓参军赵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