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不想再走捷径了》 第1章 穿越怎能不带系统 初冬的冷雨挟着寒风,打在破旧的茅屋上,又顺着屋顶的漏洞,滴落到内室的各个角落。 唯一的窗上覆着青灰色的草席,阻隔了大半天光,屋中一片昏暗。 有人在耳边呜咽抽泣着,断断续续不绝于耳。 洛千淮打了个大大的寒战,实在躺不下去了,索性便睁开眼睛,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伏在床前的两个半大男孩,泪水凝结在了眼眶里,半张着嘴直直地看着她,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 想来死而复生这种事,确实是挺惊人的。 但对于英年早逝的洛千淮而言,能够换个身份再活一次,属实是件幸运的事。 “阿姊,你大好了?”年纪稍长的男孩子有些迟疑地问道。 洛千淮从刚消化的记忆中得知,他就是原身的大弟洛萧,今年十三岁,旁边那个矮了大半个头的,是二弟洛昭,眼下刚好十岁。 因为长期营养不良的关系,两个男孩都比同龄人要矮小瘦弱得多,在这么冷的天气里还穿着单薄的粗麻衣,冻得瑟瑟发抖。 洛千淮的心底,忽然生出了一份恻隐之情。 “不过是睡得久了些,现在已经没事了。”她以手轻抚洛萧与洛昭的头发,声音平静而温和。 “太好了!”洛昭到底还是个孩子,立时便破涕为笑:“我早就说过,阿姊肯定不舍得丢下我们的!” 话音刚落,屋子里就响起了一声极响亮的肠鸣音。 洛千淮自然明白它的含义。“什么时辰了?” “应该是申末酉初。”洛萧有些尴尬地回答道。 洛千淮就皱起了眉头:“飱食自申时三刻开始,你们为何不去大父院里进餐?” 洛昭扭头看向洛萧。后者目不斜视,很自然地说道:“阿姊先前病重,我们理应陪伴左右。” 洛千淮闻言也不反驳,只微笑道:“昭儿,你来说。” 洛昭正等着这一句问话,立时便打开了话匣子:“阿姊,先前阿兄留下来照看你,让我过去取些吃食回来,可那边却连门都不给开。” “二叔母还在内扬言,说我们饿上几日无碍的,万不可将病气过给了他们。” 洛萧叹了口气,开口打断了他:“昭儿,别说了。” “继续说。”洛千淮的声音淡淡地听不出喜怒:“我就想听听,在我晕倒的时日里,他们还做了什么?” “也没什么。”洛萧瞪了洛昭一眼,抢着说道。 “阿兄,你就别替他们瞒着了。”洛昭的声音拔高了三度:“那日因为阿兄读书的事,阿姊被二叔母推倒撞伤了头,昏迷不醒。” “那天晚上,阿兄在大父房外跪了一整夜,想求他寻个郎中过来帮你瞧病,可他们却根本不理不睬,还说什么阿姊你的命硬,就是装病想博人同情。” 洛千淮沉吟不语。原身祖父母与两个叔父一家,确实是一言难尽。之前他们多少还能做做表面文章,而随着父亲失联日久,竟连这层遮羞布也不要了。 “阿姊,我已想通了,会听二叔的话去务农,读书的事,就此作罢吧。”洛萧迟疑着说道。 “不行!”洛千淮冲口而出。 这么大的孩子,正是读书的好年纪。她记忆中这个便宜弟弟,在读书一事上颇有天分,又向来勤勉向学,怎么能随随便便放弃呢? 洛萧垂下了头,再抬起来时,面容已然恢复了平静:“我想过了,二叔母说得原本也没错。阿翁这么久都没有音讯传回来,家中收入日减,我们确实该认清现实了。” “这件事勿须再提。”洛千淮起身下了床,面不改色地穿上了半湿的麻鞋:“我自然有办法,让你继续读书。” “可是后天便是续缴束修的日子,那么多钱要如何筹得?还是莫要.” “我说过了,放心交给我。” 洛千淮说着,忽然就感到一阵眩晕。身为医生,她很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穿越过来之时,头部的撞伤已痊愈,可是连着三天水米未进,身体也肯定虚弱无比。 “把家里那只公鸡杀了,炖了吃。”她毫不犹豫地说着,就看到了两个弟弟不敢置信的眼神。 “阿姊,那只鸡,您不是打算留到会日,去里市卖了的吗?”洛昭重重地咽了下口水,眼巴巴地问道。 “不留了。”洛千淮说道:“阿萧和阿昭也有好久没尝过肉味儿了,今晚就当庆祝阿姊劫后余生,大家好好吃上一顿。” 见两个弟弟还是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她索性笑了起来:“放心。以后阿姊会让你们过上好日子的,不但有书读,还能日日都吃上肉。” “真的?”洛昭的眼神亮得惊人。 “比真金还真!”她斩钉截铁。 洛千淮敢于夸下海口,自然是因为有恃无恐。 她所倚仗的,就是穿越者的日常福利,一个迷之自信的捷径系统。 该系统口口声声说什么人生苦短,何必把时间放在试错上,不如选择它这班直通车,一气冲到人生巅峰,以便集中时间和精力做点实事。 就是最后这句话中展现的的格局打动了她,让她同意了绑定。 毕竟,任谁辛辛苦苦地读了二十年书,学的又是知识面最广、科目最杂的中西医结合专业,刚刚熬成了住院总就意外身死,也不会甘心吧? 既然来都来了,还带着个作弊器,那就必须得好好地活出个人样儿,把前世未遂的志愿都实现了,这才不算愧对这番奇遇。 所以趁着两个弟弟出去烧水杀鸡的功夫,她便提出了 “系统,我想让洛萧继续求学,你帮着算算要怎么做?” 欢快的语声瞬间响起:“愿望已收悉。正按照宿主需求,全力测算捷径中……” “叮!捷径测算成功!鉴于宿主当前能力不足以独立完成此计划,由本系统强制执行!” 下一刻,洛千淮的身体就被一股奇怪的力量操纵着,大步向外冲去。 她的意识还在这具身体里,但却像是变成了一个旁观者,半点也做不了主。 第2章 捷径系统 送你登顶 正在鸡埘前捉鸡的两个弟弟,望着自家阿姊的背影,忽然就觉得与之前不太一样。 她穿着一身单薄的麻布曲裾裙,脊背挺得笔直,脚步从容镇定,自内而外地散发着一股强大的自信,仿佛任何事情,都难不倒她。 洛萧的心里忽然就平添了一丝期翼。也许,那么为难的读书之事,就真的如阿姊刚才说的,能够顺利解决呢? 洛千淮这会儿可顾不上理会便宜弟弟们的想法。 她在脑海中焦急地问道:“系统,我们这是要到哪里去,那个强制执行又是怎么回事?” “请宿主稍安勿躁。本系统身为高维位面的顶级科技产品,实力远超你的想象。综合评估你的体能、心智、口才、三观等能力,对本系统来说只是举手之劳,根本不足挂齿,无须过度景仰。” “可我问的不是你的实力如何呀?我是想问,你刚才测算出了捷径,是不是也该给我过过目,让我心里有个数?” 洛千淮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不良的预感。这系统答非所问,没事就自吹自擂,能靠谱吗? 系统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就连洛千淮脚下的动作都慢了半拍。 一个毫无感情的机械音响起:“当前强制执行中。无暇提供其他服务!” “只是说上几句话而已,费不了什么事吧?” “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0版的信任与支持!” “.” 洛千淮大步流星,连着经过了七八户人家,一路向东而去。 本就不是农忙的季节,天气又差,路上少见行人。 偶尔遇见零星几个人,也都披着厚重的蓑衣,并没有谁如她一般,衣衫如此单薄。 “那不是洛家的大娘子吗?”有人在檐下指指点点:“这么冷的天气,怎么穿成这样就出来了?” “看这方向,应是要去洛家,肯定那几个黑心的,又要磋磨人了。” “啧,那房子明明是洛老大给起的,结果人家才走了几年,三个孩子都被赶出去了。” “前阵儿我还听说,洛老二的新妇在那儿上蹿下跳,要把洛大娘子说给里正妻舅家的傻儿子呢!” “夭寿啊!当年要不是洛老大出钱,他两个弟弟哪能娶上新妇?没想到竟会这般行事。” “谁说不是呢,可惜了洛大娘子的好模样了!” 虽然距离相当远,中间又隔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他们的话却全落入了洛千淮的耳中。 不仅如此,在系统的操纵模式之下,她还拥有了特别的三百六十度全方位视角,能够将身周方圆百步之内的环境,查看得一清二楚。 只是洛千淮却顾不上去穷究这些特异之处。她虽然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力,但感觉仍在。 身着单衣在凄风苦雨中奔走,刺骨的寒意沁入体肤,又痛又麻,滋味相当不好受。 好在用不多久,她就停在了一处宽大的宅院门前。 两扇厚重的门板关得严严实实,四周皆是条石垒成的围墙,从墙外隐约可见其中几间大屋,房顶皆铺着灰色的瓦片。 仅从外观上看,就知道这处宅院,比之自家那间茅草屋,无论是舒适度还是安全性,都不知道要强上多少倍。 洛千淮认得,这本就是原身父亲最后一次回来时,出钱建的大宅。 她们姐弟三人,就是在半年前才被赶了出来,理由是二叔三叔家都添了丁口,安置不下那么多人。 阿母早逝,阿翁不在,大父大母又装聋作哑,原身和弟弟也只能忍气吞声。 这笔账,洛千淮以后肯定会和他们一一算个明白,但现在并不是时候。 话说,这系统现在把她拉到这儿来做什么?要是这屋里住着的人能够念及亲情,也不会闹成眼前这样。 “系统,你这捷径算得是不是有问题?原主的这些黑心长辈是油盐不进的,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其他.” 就在这时,洛千淮的右手忽然自动抬了起来,紧紧握拳,向着大门重重击出! “哐!.当!”两扇大门轰然倒地,溅起了一片水! “啊啊啊啊啊啊!”洛千淮终于忍不住了,一边倒吸着冷气,一边对着系统破口大骂: “疼疼疼疼死我了!你有病吧,我这个身体又没练过武功,你怎么能直接去砸门?照这个疼法,右手的 “而且这可是古代啊,我一个小辈明目张胆地砸坏了长辈的门,本来有理也说不清了!这祸可是你闯下的,现在要怎么办?” “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0版的信任与支持!” “我信你个头啊!” 这般动静自然惊动了屋中的人,很快便有几个人出来查看,这一看之下,便都愣住了。 洛千淮一袭麻衣,从头到脚淋得透湿,光是看看,都能感受到那份冷意。 可是她的面上却平静得很,黑白分明的眸中看不出半分情绪,亦没有一丁点儿瑟缩之色。 一滴滴腥红自她右手背上滴落下来,滑入庭院的积水之中,可她却似感觉不到疼痛一般,迈着轻盈的步子,不急不徐地从倒塌的大门上踏过,须叟便到了众人面前。 “千淮。”大父皱着眉头打破了沉默:“你不是病着吗?不好好养病,跑过来做什么?这一来就搞出这么大声势,连家中的门都敢毁坏——是不是我平日里宠溺太过,竟让你忘了自己的身份?” “可不是吗?”二叔母立时接过了话头:“前几日我们都说得明明白白了,家里今年添了丁,销大,眼下半分余钱都没有。你怎么好如此任性,一言不合就把家门给砸了呢?这要是报上去,可是忤逆大罪!” 洛千淮在心中拼命点头。我当然知道暴力解决不了问题,也知道这事肯定会愈演愈烈——可这真不是我的本意啊! 可惜她无论怎么想,都改变不了系统既定的动作。 她的身体只是微微一顿,便面无表情地越过众人,自行向屋内而去。 “千淮,你要做什么,别进去!”是二叔与三叔的声音。他们试图拉住她的手臂,却被她轻松地甩到一旁,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进入了厅堂之内。 第3章 系统坑人 莫得商量 大母与三叔母,并几位堂弟妹正跪坐在一张长案之前,慢慢地享用着飱食。见到她忽然闯入,一个个都惊讶极了。 洛千淮看得清楚,桌上的食物并不少:两大盘饵饼,一盘炙肉,一盘吃了一小半的鱼,一盆葵菜,甚至还有两壶酒。 先前原身和两个弟弟过来的时候,向来都只能分到大半碗糜子粥,便连饵饼都见不着一片,更不要说鱼和肉了。 她心中微哂,脚下却丝毫不停。沾满泥泞的麻鞋踩在地板上,印出了一行步距相等的脚印。 “那个,千淮你大好了?”三叔母微微一怔便开口道:“阿淇,带你阿姊去换过鞋子,然后过来用飱食。” 阿淇就是三叔母的女儿洛千淇,比洛千淮小两岁。 她面上露出了几分不情愿,磨磨蹭蹭地不肯站起来,口中说道:“可是阿母,我也没有多的鞋子给千淮阿姊.” “啪!”坐在上首的大母脸色铁青,狠狠地将筷子拍到了桌面上。 “换什么鞋,谁又准她上桌了?”她的眼光像刀子一样从洛千淮身上扫过:“今日是淇儿的生辰,你这个做阿姊的不但没有送上礼物,反而还做了恶客,教我们如何留你?趁早给我滚出去,如若不然.” 她这句话还没说完,就见自家这个向来含胸夹背,八杆子打不出一个不字的大孙女,昂首阔步地从她的身边走了过去,顺便踩过了她的裙角,在上面留下了一滩难看的浊黄色印迹。 “洛千淮!”大母愤怒地起身扯向她:“你想去哪儿,快给我站住!” 对啊,我这是要去哪儿呢?洛千淮自己也想问。 可惜系统半句也不肯答,脚下倒是越来越快,直奔后堂而去。 在她身后,大父大母,二叔三叔与二叔母,全都气势汹汹地追了上来,一个个都大声呼喝着让她止步,可惜无论他们再怎么疾行,也比不上洛千淮的速度快。 她一掌拍开了东侧屋子的房门,径直冲了进去。 这间屋子先前是原身父母的居所,但自五年前父亲离开后,二叔与二叔母便住了进来。 看到她冲进自己屋里,二叔母的声音瞬间就提高了一大截: “反了,这是反了啊!二郎,你看看这千淮,莫不是就因着咱们供不起他兄弟读书,就要回家来砸抢——你还愣着作什么,赶紧去喊里正来,这样彪悍的小娘子,我们家怕是教养不了了!” 二叔看了看自家妻子,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自家爹娘,颇有些踌躇之色:“这家丑总不好外扬.” “怕什么!”大母声如洪钟:“这种砸门又抢劫的小娘子,我们留不得,也不能去霍霍别人。你现在就去请里正来,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这些话,一丝不漏地钻进了洛千淮的耳朵里,让她十分无奈。 现下的这位大母,只是大父的继妻,对于原身父亲与自己三姐弟,向来都十分不待见。但却没想到,她原来如此厌弃原身,恨到想要让她去死。 这个时代,忤逆本就是重罪,靠的是民举官究,所以一旦被定罪,她就死定了。 除非,大父肯出头为自己说一句话可是并没有。 大父沉默着表明了态度,二叔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刚重生时的喜悦,这会儿就已经全都变成了苦涩。而这一切,都要拜那个坑人的系统所赐! 事到如今,她只能期望这个系统还能留有什么后手,真的能把事情彻底搞定吧? 洛千淮的手轻巧地挪开了屋中的几案,掀起了下方的地板,取出了一个一尺见方,沉甸甸的木匣子来。 这个匣子是原身父亲送给母亲的妆匣,只不过在他离家之后就莫名地没了踪影,原来却是藏在二叔屋里。 屋门口已经被堵得严严实实。系统操纵着她取了匣子后,半分也没有停留,扬手一拳击飞了另一侧的窗子,和身跳了出去。 呃~~~洛千淮疼得说不出话来。 系统刚刚用的还是那只受伤的右手,连受力的位置都一样,她严重怀疑对方是听见了自己的腹诽,蓄意打击报复! 甫一落地,洛千淮就快速地向门口而去。在众人眼中,她的步子虽然不大,但却又稳又快,带着一种优雅的韵味。 寿泉里满打满算,也不过五十几户人家,在太平乡十四个里之中,只是中下等。 先前她击倒门板的声音不小,不少人已闻声前来,就聚在大门口指指点点。 人群分开,二叔带着里正走上前来。里正名叫郑恩,在寿泉里积威甚重,此刻一边听着二叔分说,一边冷眼向她瞟来,神色极为不善。 洛千淮身姿挺拔如松,笔直地向里正所在之处而去。 她步履稳健,心中却有些忐忑,只望系统能如她所想,找出一条妥善的解决之道。 是了,这系统先前可是说过,它来自高阶位面,能力深不可测。眼前这种小场面,在自己眼中是杂乱无章,对人家来说大概就是易如反掌,没有任何难度。 想到这里,洛千淮心下稍定。 没想到,刚刚踏上倒落在地上的门板,一个刺耳的声音就突兀地在她耳边鸣响: “警告!因能量不足,本次强制执行被迫中止,余下部分请宿主自行补足。” “!!!”洛千淮大惊失色:“不是吧系统,你现在掉链子,是想要玩死我吗?”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手上还捧着明晃晃的“赃物”,她已是欲哭无泪。 “即将进入充能模式,预计将持续十二小时。在此期间本系统将进入沉寂状态。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再次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0版的信任与支持!” “系统你可不兴这样啊,总得有点敬业精神吧?什么直达人生巅峰,根本就是想一波送我上路哇!不行,你起来,不然我给你打差评,还要直接卸载你!” 系统毫无反应。与此同时,洛千淮忽然就恢复了对身体的掌控能力。 这一恢复可不得了,她只觉得浑身上下僵硬麻木,整条右臂完全抬不起来,连保持站立都极为困难。 “你身为高阶位面杰出系统的自信和骄傲呢?不能就这么躺平摆烂,快点起来,起来啊!” “系统!我严重怀疑你就是想要害死我,然后想换个宿主!” 第4章 靠天靠地 不如靠自己 无论洛千淮如何威逼利诱,都如泥牛入海,换不来半点回应。 事到如今,她哪里还不明白,这个破系统根本靠不住,眼下的烂摊子,只能靠自己一个人面对。 正在这时,一个人影从洛千淮后面忽然就冲了出来,狠狠地在她背后推了一把。 没了系统支撑,她本就是强弩之末,猝不及防之下被推得飞扑出去,硬生生地跌到了大门之外,摔落在冰冷脏污的泥水之中。 先前端在手中的匣子,也顺势跌落到地上,里面的东西散落出来,却是一块黄金饼,几根铜发簪,一只半边泛黄的白玉镯,还有数百枚五铢钱。 自古财帛最能打动人心。这些东西一露面,立时便引起了周遭各色人等的议论纷纷。 “天杀的小畜牲!到家里来抢钱,也不怕天打雷劈!”身后推她的人扑上前来,劈手抢过了匣子,也不嫌脏,将那些泥水中的铜钱财物,一点一点地收拢回去。 二叔父的声音适时响起:“里正大人。我这个侄女,自小缺乏管教,虽然自我阿翁以下,平素对她多有怜惜,却只惯出了这副娇纵的性子。” “先前各种恶言恶行,我们都替她瞒过了,本想着再长大些,必然会好起来,内子之前甚至还忙活着想要为她寻一门好亲事” “可惜啊。”二叔父说到这里,无奈长叹:“她非但不理解我们的一片良苦用心,反而是愈演愈烈,竟然上门来砸门抢劫,您也是亲眼所见。” 洛千淮趴伏在泥水之中,勉力抬头向上看去,就见到了二叔父那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浮夸,用力过猛,完全不自然,跟前世那些专业演员相比差得远了。 但放在这个民风淳朴的时代,却足够用了。 洛千淮眼看着这番表演取得了不错的成效,成功引起了周遭人等的普遍共鸣,里正郑恩看向自己的眼神更是冷漠至极,便知道自己这次碰上了个高端局,极难脱身。 二叔的戏已到了收官阶段:“可怜我阿翁阿母年纪大了,经此一事,又是惊怒又是痛心,却仍不忍下此决断。我既为人子女,就算是同样不忍不舍,也不得不请大人您来主持公道。” 他说到这里,满面戚容地拱手一礼,又以袍袖掩面,作悲痛状。 洛千淮看了看戏精上身的二叔,又回望了一眼“惊怒痛心”的大父大母,以及还在奋力抢救钱财的二叔母,忽然就觉得有些滑稽可笑。 郑恩双手负后,神色冷肃地点了点头:“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既然我寿阳里出了此等悖逆不孝之女,那自然是要解送乡里,请乡啬夫亲自裁决了。” “那就麻烦里正大人了。”二叔父正色躬身道。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几乎已经成了死局。所谓的亲人比仇人还要凶狠,唯一能主持公道的里正,也已被二叔说服,看起来已经没有任何希望。 可是洛千淮不想就这么认命。前世身为孤儿,她都从没有放弃过求学上进之路,终是靠着自己的努力拼出了一片坦途来。 此刻也是一样。能够重活一世何其难得,就是再苦再难,她也必须得再博上一博,尽力为自己争出一线生机。 人生如戏,全看演技,既是二叔父已经演了上半场,那么她也不能错过下半场。 好歹,她在前世也看过不少电视剧,那些白茶黑莲的套路,也是一清二楚。 里正虽是最底层的小吏,但在这寿泉里,却有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一摆手,便有两名里民走上前来,手持绳索欲将她缚起。 “里正大人。”洛千淮用尽所有力气,勉力地撑起了上身子,半仰着头说道:“今日之事另有内情,可否听小女一言?” 她这具身子本就生得娇小美丽,就是粗布麻衣也难掩容光,这般全身湿透、柔弱无依地跌坐在泥水之中,很容易令人生出怜悯之心。 两名里民脚下齐齐一滞,一同回转头看向郑恩。 郑恩作为一里之长,平素里事务繁忙,但对于洛家苛待三姐弟之事,还是多少听过一些。只是涉及人家的私事,不好去管罢了。 洛家与内侄议亲,他虽未过问,但也是默许的。依他想来,自家内侄虽是愚儿,但妻舅家条件却是不错,又只有这一个独子,那洛大娘子嫁过去,却能比先前的日子要好过得多。 没想到她的性子却是这般任性蛮横,竟然公然到长辈家中砸抢,实是令他有些失望。 郑恩眉头紧锁,目光审视地扫过下方的女子。 只见她额上系了一条染血的布带,成绺的湿发垂落在肩上,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如同鹿儿般清纯无辜,冻得发紫的唇紧紧抿着,一侧嘴角却微微上翘,现出凄苦自嘲之色。 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确实能打动不少人,但却惑动不了郑恩之心。相反,倒是令他心中厌恶更甚。 “今日诸事已然明了,多说无益。带走。”他漠然道。 “大人?”两名里民却迟疑不行:“要不就先听听洛大娘子的话?” 郑恩的眉头拧了起来,正要作色呵斥,就听见洛千淮说道: “小女听闻: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便是一头猪,从不同角度看去都是不一样的,大人只听我叔父一人之言,又怎么能断言事已明了呢?” 郑恩闻言,愣了一下。 “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此言甚为有理。”他看了洛千淮一眼:“洛大娘子竟还读过书?” “只是自己的一点愚见罢了。”洛千淮低眉敛目。 “是先贤之言也好,是你的个人所得也罢,只冲着这一句话,我便许你开口自辩。” “多谢大人。”洛千淮郑重谢过,然后抬起头来:“方才二叔说,小女上门抢劫财物。此等大罪,小女断不敢应。” 二叔母这会儿已经将钱财都收入匣中,趾高气昂地站到了二叔父身边,闻言立即高声指责道:“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你想抵赖,那是门都没有!” 各位邻里也是纷纷摇头:“是啊,我们可都看见了。” “这洛大娘子是怪可怜的,但这胆子真可够大了。” “我还以为能有什么转机,原来就是想抵死不认——她还是太年轻了,不懂事啊。” 第5章 小女真名洛莲花 人群外侧,站着两名男子,看形貌衣饰,与里民们并不相同。 其中一人约十七八岁年纪,内着青色直裾长袍,外罩一件黑灰色的连帽狼皮袍子,身材颀长,形容俊美,只是面色过于苍白,眉宇间隐现倦怠之色。 另一人则是二十岁出头,浓眉入鬓,神色冷峻,褐衣短打,披蓑带笠,腰悬长剑,看起来应是前者的侍从。 “公子。”侍从说道:“时候不早,天气亦不佳,该启程了。” “不急。”公子轻咳了两声,目光却直直地落在洛千淮的身上,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二叔母又何必这么着急。”洛千淮微微一笑:“若我拿的是其他人的财物,那自是罪不可赦。可它们若是我阿母的嫁妆呢?” “什么嫁妆!”二叔母的声音瞬间尖厉了起来,下意识地将匣子揽入自己的怀中:“你阿母都死了那么多年,当年的那点子钱早就用一空,哪里还有余下的?” 相比于她的激动,洛千淮却表现的极为平静:“既然如此,二叔母又何必动怒?里正大人慧眼如炬,是与不是,他一查便知。” 说罢,她便对着郑恩道:“里正大人。我阿母本是长陵人,当年嫁与阿翁时,嫁妆还算丰厚,早些年也确曾拿出自己的嫁妆贴补过家用。” “只是后来阿翁在西京找到了差使,每年都会将俸禄与赏赐送回来,阿母剩下的嫁妆便都封入了此匣中,留给了我们姊弟三人。” “这些事,诸位邻里应该也是多多少少看过听过的。” 这番话,都是洛千淮根据前身的记忆,以及方才匣子散落之时,仓促间看到的一些东西,拼凑起来的说辞而已,其中真假掺半。 可是旁人听了却觉得十分可信。洛家的日子,确实是在洛老大娶妻之后越过越好,只是没想到,原来先前还用过人家的嫁妆。 当下大家就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看向洛家老两口的眼神,也都变得有些不一般。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女子嫁人后的一应开销,都是婆家负责。嫁妆是私产,理应自己用或传给直系子孙,万没有补贴家用的道理。 这自然也有些人觊觎用妻子的嫁妆,可都只敢私底下偷偷地做,生怕让人知道了,会被人戳着脊梁骨嘲笑。 大父大母的脸色变得难看得很,但二叔母却浑然不觉。 “你说是留给你们的就是了?”她一手紧紧地捂着匣子,另一只手叉着腰:“你阿母那点嫁妆,早就用了个一干二净,这些可是我的私房钱!” “哦?”洛千淮抬眼瞟了她一眼,唇边挤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当年我阿母的嫁妆,是存了底单的。是与不是,请大母取出来对上一对,便清楚了。” 众人的目光都投射到了大母身上。她微微怔了一下,便立即反应了过来:“十几年前的东西,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一时半会儿却要去哪里找?” 二叔母立时接过了话头:“你要是想指望这没有影的东西给你作证,那就是白日做梦了。我劝你早点认罪,方能少吃点苦头。” “那千淮还要谢过二叔母的良言相劝了。”洛千淮淡淡一笑,抬头望着郑恩道:“麻烦里正大人,查看一下那匣子内侧,是否留有一朵四叶兰暗记。因阿母名中有一个兰字,是以她的嫁妆,全都带有这个暗记。” “好。”郑恩答得爽快,转身便向二叔母伸出了手。后者却将匣子紧紧抱住,完全不肯配合。 这下子,周遭所有人都察觉出来,此事必有蹊跷了。 “洛老二。你这新妇是怎么回事?”郑恩板起了脸。 二叔父比二叔母要明白些,知道今天这一关要是不过,也别指望里正再会帮家里出头,是以直接上手抢过了匣子,捧到了郑恩跟前来。 郑恩打开匣子,认真审视一番,果然见到了匣底一角印有四叶兰的标志。 他心思细腻,顺便又将其中的几件物品,包括那饼金子都细细验看了一回,发现确如洛千淮所说,上面都留有兰印记。 这般看来,这洛大娘子所言应是不虚,而洛家人刚才对她的指控,用心就相当险恶了。 洛千淮仰头看着郑恩的神色,心中暗暗地吐了一口长气。 刚才她只是看到了匣子里面和一支铜簪上,刻有这样的记号,便大胆地赌了一把,果然赌对了。 这 “洛家新妇,现在你要怎么解释?”郑恩淡淡地问二叔母道。 “我为什么要解释?”二叔母跳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了自家婆母身边,眼巴巴地望着她: “君姑,您也是知道的,先前大兄将赏赐换成金饼托人带回来,上面总要印上这个标记。我负责掌管家用,这些年下来,也就剩下这么多——哪里就是什么嫁妆了?” 洛千淮还没说什么,一位老人便站了出来。这是本里的一位姓周的耆老,向来古道热肠。 “若我没看错,那饼金子, 郑恩刚才就注意到了这个戳记,闻言便点点头:“确有此印记。” “那就是了。”周老说道:“这金饼就是洛大娘子母亲的嫁妆,绝非是洛老大送回来的家用。” 洛千淮没想到,本来以为的孤军奋战,竟然还能遇到盟友,精神立时为之一振。 只是她打出来的配合牌,却是半仰着脸露出了凄美的笑意,双臂颤抖强撑着身体,益发显得弱不经风,仿佛下一刻就会倒地不起。 “你胡说八道!”二叔母满脸羞恼地反驳道:“仅凭一个戳印能确定什么?” “因为那本是征和元年,陛下为了犒赏大胜归来的西军将士,所特制的一批金饼。” “是又怎么样?” “洛大娘子的外祖父,就是因着当年征西的功劳升作了校尉,所以才能获得此物,又拿来给女儿做了嫁妆。” “呵呵,这些事,你又怎么能知道的?”二叔母仍然不服气。 “时间过得太久了。你们怕是都忘记了。当年洛川的婚事,还是我们夫妻牵线,与洛川的嫡亲阿母一起定下的。我的大兄当年也在征西军中,与洛大娘子的外祖父为知交好友,所以才有了这桩姻缘。” “只是没想到,短短十几年间,他们夫妻俩竟是一死一失踪,倒是苦了这三个孩子了。” 第6章 柔弱也是一种力量 他一边说,一边接过了小辈奉上的一件皮袍,弯下腰来就要披到洛千淮身上。 雨已经渐渐停了,但风却并不小,气温也低得惊人。 洛千淮全身冰冷几近麻木,本能地想要接受她的好意,但仅剩的一丝理智,却让她做出了明智的选择。 是保持这副形象继续博同情,还是放弃优势直面风险,她还是拎得清的。 “多谢周老太公仗义执言。”洛千淮努力在快要冻僵的脸上,挤出了一个感激的笑容来:“只是我的身上太脏,恐污了您的袍子,还请见谅。” 她坚辞不受,周老也没有办法:“你这孩子啊,就是太要强了。” “我已经习惯了,没关系的。”她说得云淡风轻,深感这番做作已然莲味十足,这才再度仰头看向郑恩,黑白分明的双眼中,溢满了感激之色: “里正大人,今日之事,已然很清楚了,还请您给千淮一个公道。” 郑恩深深望了她一眼,踌躇道:“何月茶是你叔母,她私吞你阿母嫁妆一事.” “只是个误会。”洛千淮急急地说道,主打一个真诚恳切:“阿母走的时候,我还太小,二叔母是怕我不知轻重,所以才为我代管。” “你可想好了,真的只是代管?”郑恩问道。 “真的真的!”二叔母 郑恩没有理会她,只定定地看着洛千淮。 洛千淮当然明白,这何月茶就是再怎么无耻,也是她这身子的叔母。小辈告长辈是杀敌一万自损八千,还会引起里正与乡邻的恶感,所以她才有上面的说法。 “确是代管。”她向着二叔母甜甜一笑:“还要多谢二叔母这些年的辛苦才是。” “你知道就好!”二叔母立时顺着爬了上来。 事情发展到了现在,洛千淮心里,其实一点都不恨二叔母了。 要不是她这个性子,今天自己还真未必过得了前面这一关。 只是接下来,才是最艰险的阶段。 果然二叔与大父对视一眼,躬身对里正郑恩说道:“大人,这抢劫之事虽是个误会,可她砸坏家中大门与忤逆不孝,总还是要处置的吧?” 二叔父此言一出,就将周遭的议论声全都盖了下去。 不管怎么说,这老洛一家就算做得再不对,身为小辈,也不好把人家大门给砸飞了吧? 就知道这事儿揭不过去。洛千淮的唇角勾了勾,微微地叹息一声,苦笑着开了口: “里正大人,诸位邻里明鉴。这两扇大门如此厚重,就算是成年男子也未必能砸开,何况是小女一人呢?” 她一边说,一边举起了自己那仍在滴血的右手,露出了下边的一截小臂。 那小臂孱弱纤细,还不及地上的门板厚,手掌更是娇小无比,怎么看都不像能将大门砸飞出去的模样。 众人一看之下,便都信了七八分。 二叔母一看众人神色,只怕他们又被洛千淮骗了去,连忙说道: “哎,你们可别听她的。要不是这小畜牲做的,那我家大门好好的,怎么可能飞出去?” “洛大娘子。”郑恩问道:“你手上染血,大门又确实倒塌了,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可否详细说明?” “自然。”洛千淮声音平和地抛出了自己准备好的说辞: “之前小女伤了头,昏睡三日方才醒来,得知这几日里两个弟弟竟以怕过了病气为由,被挡在门外,粒米未进。” “就算小女因伤未能起身,但两个弟弟正是长身体之时,饿久了恐会生出疾病。所以小女冒雨前来,本是为了向大父大母谢罪,也想恳求他们赏下一点残羹冷炙裹腹。” 她的人看着柔弱,声音更是温软无比,周边邻里都大生怜惜之心,还有人抹起了眼泪。 “真是可怜啊,这么冷的天,几个孩子饿着肚子,还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 “这老洛头也真是,怎么说也是亲孙,哪能这般不管不顾?” “就是陌生人上门来讨点水食,也得略尽绵力才好,何况是骨肉至亲?” “以后且得离他们家远一些才是。” 大母本来也不是什么有城府的人,闻言也忍不下去了: “她胡说的,哪有这回事?” 二叔母连忙帮腔,指责道:“你别在这顾左右而言他!赶紧说你怎么砸坏的家门,提别的做什么?” 洛千淮似笑非笑地瞄了她一眼:“既然大母与二叔母不爱听,那就直奔主题吧。小女冒雨前来,在外面怎么敲门,都没有人理会.” “所以你就心生恶念,把大门给砸飞了!”二叔母高声道。 “并非如此。此门厚重坚硬,小女的手都破皮流血,依然动不了其分毫。后来.” “后来怎么了?” “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这门就忽然倒了下去,倒是吓了小女一跳。现在想来,应是年久失修,又经雨水淋刷,便是今日小女不来,这会儿怕也难逃此劫。” “她说得不错。”一名壮年男子说道:“当年洛川要起新房,门板是我们兄弟一起上山伐的松木所制,宽近半尺,重数百斤,便是我们赤手空拳也伤不了它分毫,何况是这娇滴滴的小娘子呢?” 洛千淮抬头看时,见是寿泉里的木匠姜原。此人精擅木工活计,为人也是诚实可信,再加上她刻意营造的形象,便让邻里众人信了个十成十。 郑恩点点头:“这门确非洛大娘子存心毁坏。若没有其他事情,大家就散了吧。” “里正大人。”大父却拦住了他:“门的事情可以另议,但我这孙女忤逆不孝却是实情,还请大人明查。” 洛千淮垂下头,暗自苦笑。事到如今,她的牌已经全部出完,面对这个指控,已是全无办法。 之前一来二去,郑恩确已经对洛千淮生出了同情之心,也想要轻轻放下,没想到这洛家人却不依不饶。 “洛太公。”他说道:“忤逆可并非小罪,别说是寿泉里,便是乡里郡里,多年来也都没有一例。就算是十恶不赦的恶徒,亲长都会给他们改过的机会——你确定要以此罪告洛大娘子?” 大父今天觉得自家那点颜面,在邻里众人面前被剥了个精光,对洛千淮已经恨之入骨,无论如何也不想再看见她。 “里正大人有所不知。”他拱了拱手道:“此女自小顽劣不孝,素好惹事顶撞长辈,且又懒惰愚钝,不听指使,老朽也是忍了很久,实在无奈方出此下策” 在一旁呆站了半晌的三叔犹豫着开了口:“阿翁,千淮还小,素日里也还算恭谨听话,要不这次就算了吧?” “老三,你糊涂啊!”大母立即把眼一瞪:“可不能因为与你大兄关系好,就包庇这等不孝之女!” “可是千淮她确实”三叔父还想要争取一下。 “多谢三叔父,到了这时候还肯护着我。”洛千淮对他行了一礼,然后说道:“尊长有所不满,确是小女做得不足,任凭处置便是。” 她说着便闭了目,挺直了腰背,再也不发一言。 第7章 宿主拥有申诉权 郑恩见大父态度甚坚,一时也无法,正要命人上前拿下洛千淮,忽然有人挤上前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又快速地出示了一个物件。 他神色一凛,略一沉吟便开口道:“忤逆一罪,载在国朝律法之中,乃十恶罪之一,犯者处以绞刑,从无宽宥。” 大父大母与二叔二叔母闻言,面上都露出了得意之色,三叔与周围的里民却都有些不忍。 “然,律法亦明文,所谓忤逆,必由父母出首方可定罪,并未言及祖父母与叔伯也有资格出告。吾身为一里之长,自也不会将这等无稽之事上报乡县。” 他说到这里,环顾了周遭人等一圈,最终定格在洛千淮的面上:“今日之事到此为止。都散了吧。” 洛千淮大喜。她刚才始终垂着头,并没有看见那附耳提醒之人,只道是这最担心的一道坎儿,全仗着里正给化解了,心中既庆幸,又感激。 她郑重地拜伏下去:“多谢大人秉公决断,小女感激不尽。” “回去吧。且看顾好你母亲的嫁妆,好好照顾两个弟弟。”郑恩说着,便举步离开。 他一边走,一边在人群内外查找着方才那人,却没有找到半点踪迹。 马车在泥水中徐行,公子的咳声不停。 侍从终是忍不住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公子,苍不明白。” “嗯?” “那女子所言不尽不实,公子为何仍使我出言相帮?” “律例本就如此,只是里民知之不详罢了。” “可……您素来并非心软之人。” 公子沉默半晌,再开口时,却已岔开了话题: “都安排好了吗?” “对方已经吃下饵了,算算时间,人应该已经到附近了。” “很好。” 洛千淮拖着近乎僵硬的身体回了家,还未接近柴门,便闻到了一股极浓郁的鸡肉香。 这就是她死活推拒了要送她回来的邻里的原因,总不好让大家发现刚才同情的对象,其实在家里炖了一大锅鸡吧? 这非年非节的,委实有点说不过去。好在这间茅屋相对偏远,周边并没有紧挨着的邻居,所以倒也还能保证隐私。 两个弟弟早早地守在门前,将她死命地架了回去。 家里存的干柴本就不多,又被雨水浇湿了大半,所以洗个热水澡根本就是奢望。 洛千淮擦干了头发,换了身干爽的麻衣,忍着疼痛处理了右手上的伤口。 怪不得当时疼得那般厉害,原来 清了创,又费劲地做了手法复位,简单地包扎固定,她这才察觉自己饿得打晃。 刚才在路上,周老的长媳追了上来,塞给她几大片饵饼。 此刻她就着半片饵饼,喝了大半碗鸡汤,才总算暖和了过来。 鸡汤里按着她的要求,加了整整两颗大姜,味道辛辣得很,驱寒的效果却相当不错。 多日水米未进,肠道孱弱不堪,自然不可多食。 洛千淮是医生,能够管得住嘴,洛萧和洛昭却根本停不下来。 本就是长身体的阶段,之前又饿了那么久,见了肉与饼哪里能忍得住,直到连锅底最后一点汤汁都刮尽了,仍是意犹未尽。 洛千淮也没有劝阻,只是在饭后为二人按摩了合谷与内关穴,缓解了肠胃的饱胀不适。 合谷穴可解胀气、助消化,内关穴消腹胀,抑反流,皆是治疗伤食的不二之选。可惜她现在没有金针,不然效果更佳。 收拾完碗筷,洛千淮打开了匣子,与两个弟弟一起清点起财产来。 这饼黄金大约有后世的半斤重,可值上万枚铜钱,又是征和年间的限量版纪念币,极具收藏价值,所以暂时还不宜变现。 首饰也一样。铜簪也就罢了,白玉镯应该能值上不少钱,可那是原身母亲留下来的,也不好随意出手。 看来看去,还是五株钱最好,人人喜欢,方便实用,了也不心疼。 匣中一共有四百五十六枚五株钱。洛千淮数了二百枚递给洛萧,作为下一年度的束修。 也就是穿越到了这个时代,才能明白读书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 寿泉里太小了,根本撑不起一家里学,所以洛萧要读书,只能步行到十余里外的东源里去。 东源里是远近闻名的大里,也是太平乡唯二的里市之一。每到会日,周围五六个里的人都会赶过来交易,热闹非常。 也因为如此,东源里的房舍价格,就要比寿泉里贵得多,束修自然也水涨船高。 这二百五株钱,只是束修礼中的一部分,额外还需要采买腊肉、芹菜等礼物奉送先生。 教材要自己抄,笔墨与竹简得自己买,要是住在学馆宿舍,还得额外付寄宿的费用。 洛千淮想了想,就额外又拨出了五十枚钱:“后日缴了束修,你便到里学寄宿,这些是十日的生活费。” 洛萧连忙推拒:“不用的阿姊,我还像之前那样每日走读便好。” “天越来越冷,来回三十里路也太远了。”洛千淮说道:“有浪费在路上的时间,不如把心思多放在学业上。” “可是费用也太高了。”洛萧满脸为难:“阿父没有音讯,就算是取回了阿母的嫁妆,也当节用才是。” “放心吧。”洛千淮微笑起来:“钱的事,你们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 她想的很明白,那个捷径系统既然靠不住,那就索性不再动用它。 这个时代,学贯中西医的医生大概也就自己一个,若只想养家糊口,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打鸣的鸡已不在,洛千淮却依然早早地醒了过来。 外面还是黑蒙蒙的,只在最遥远的天边隐现一层白光,让她猜出了现下的时间。 应该是在凌晨四点钟左右,也就是寅正时分。 吵醒她的不是别人,正是昨天在关键时刻放她鸽子的捷径系统。 “充能完成,系统重启成功。现在评估本次捷径路线执行成效。滴,评估完成,总得分为69,评价中平。” “具体情况分析。本次执行共分为两部分:本系统强制执行了计划部分的70%,得分65,表现优秀;宿主执行了后续的30%,得分4,表现恶劣。” 洛千淮听到这里,就觉得先前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无名之火,再度熊熊燃烧起来。 “系统,你事先不肯将计划发给我过目,又在最危险的时刻撂挑子摆烂,要不是我积极自救,还不知道下场会怎么样呢,怎么就好意思跳出来大言不惭的?” 系统稍微顿了一下,音调再度换成了毫无感情的电子音:“本系统作为高维位面的顶级科技产品,评估分析断不会出现半点差错。宿主如对结果不满,可以在十秒钟内提请申诉。” “我要申诉!”洛千淮冲口而出。 第8章 奖励也得强制执行 “滴!收到申诉请求,正在连接主服务器。连接中连接超时。” “已经超出申诉时限,本次申诉不予受理。下一次请务必在规定时限内提交申请。” 洛千淮只觉得一股恶气堵在了胸口,无力地闭上眼睛。 以后就算遇到再难的事,她都绝对不会再启用这个卑鄙无耻的捷径系统了!要是再上当,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子! 哪知她虽然下了决心,可系统的聒噪声仍未停歇。 “宿主对评估结果没有异议,现发放中平档次执行奖励如下: 1、积分500点。系统升级500/2000 2、带骨肉类(品种随机)3斤。 3、麟趾金两枚,重168克。 洛千淮听到这里,忽然就生出了兴趣来。 真没想到,这中平的评价竟然还有奖励,而且还相当贴心。 经验升级不知道有什么用,可肉和钱都是家中急需。 唔,细细想来,今天发生的一切其实也是有惊无险,若没有系统的果断开局,也没有最后的收获。 也许,自己刚才的fg立得有些武断了,这系统其实还不算太坑,白天发生的意外也只是偶然事件而已。 她这般想着,就见到眼前弹出了一个选择框:“奖励即将发放,是否现在提取?” 洛千淮环顾四周:两个弟弟睡得正香,屋中寂静无人注意,此时不取,更待何时? 她放心大胆地选了“是”,眼前却并没有出现任何东西。 系统语音适时响起:“本次奖励发放采取自提模式。鉴于宿主当前能力不足以独立完成,由本系统强制执行!” 听到强制执行这四个字,洛千淮心中立即生出了不妙的预感。 “怎么回事,就是提取个奖励而已,怎么还要强制执行?” 下一刻,她再次失去了身体的操纵权,行云流水般地下床出屋,一溜烟地向后山而去! 凌晨之前,正是一日之中气温最低的时间。地表并不像昨日那般湿滑泥泞,而是在彻夜的寒风中变得冷硬。 透心凉的晨风吹到单薄的麻衣上,洛千淮觉得自己连灵魂都被冻僵了。 “系统,奖励我不要了,咱们现在就回去!” “当前强制执行中,无法中止!”系统断然拒绝。 洛千淮脚踏白霜,逆风而行,穿过了后山山口的小路,一路向上攀登,很快便越过了相对平缓的山麓,来到了一片陡峭的石壁之前。 前方已无去路,可是系统所谓的奖励,仍然没有半点踪影。 “系统,其实我也不是贪心的人,要不咱们就算了吧,直接打道回府如何?”洛千淮好言好语地劝说道。 眼看就快到卯时了,她还想再回去补个回炉觉呢! “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0版的信任与支持!” 不是,我信任支持还不行吗,可实在没路了也不必勉强啊! 洛千淮正这般想着,右脚忽然自动提起,重重地踏向地面,在泛着白霜的冻土上踩出了一个深深的脚印。 “咝——”猝不及防之下,她痛呼出声:“疼疼疼疼!系统你看清楚,我脚上穿的可不是有弹性的旅游鞋,而是薄底麻鞋啊,你怎么能.” 抱怨的话还没说完,她的身体就直直地腾空而起,一直向上飞了七八米高,劲头才渐渐止歇。 “系统,你是想要摔死我吗?”洛千淮眼看自己的身体开始回落,不由惊恐地喊叫起来。 系统没有答话,而是操纵着她再次伸出右脚,在岩壁上一块突出的山石上用力一蹬,再次向上提纵了七八米再蹬,再提. “你能不可着尖锐的石头踢吗?呃!疼疼疼疼死人了!” “不就是刚才申诉了一下,系统你至于这么睚眦必报吗!” 脚踏上崖顶的平地之时,洛千淮还觉得自己的心肝仍在乱颤个不停。 她本人却是面无表情,眼神坚定,步履稳健地向着一棵高大的铁杉树而去。 更确切地说,是直接冲向了斜倚在树下,人事不醒的一位公子身前。 洛千淮来不及思考,为什么这名男子会出现在后山的崖顶,目光就被他深深吸引了。 公子大约二十岁,衣饰形貌与她此次穿越过来见过的里民们,完全不一样。 他身披一件深灰色的皮袍子,里面是一件天青色绣暗纹的直裾,长发被嵌了白玉的绸带半束着,显见家世不凡。 相比这些,洛千淮更关注的则是此人的身体状态。 他的面色极为苍白,挺秀的双眉微蹙着,双唇红中带紫,呼吸也相当急促。 洛千淮虽然无法把脉,但也迅速查清了病因。 公子的右手边掉落了一把长剑,旁边有一条被斩成两截,已经僵硬冰凉的蛇。 那蛇长约一米,体型较粗,头部略呈三角形,枕部中央印着一块浅褐色桃形斑——与前世她认识的短尾腹蛇生得极为相像,只是体型要大上不少。 照常理说,既已入冬,无论是什么蛇都该冬眠了,万不该出来出咬人才是,可是万事总有例外,要不这位公子也不会躺在这里了。 在被蛇咬过之后,他也是积极自救过的。这一点,从他已经脱掉的鞋子就能看得分明。 雪白的袜套之上,印着一对圆形的齿痕,其中隐隐沁出了黑血。 很显然,他还没来得及放出毒血,人就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短尾腹蛇是剧毒蛇类,毒素直接作用于神经,中毒之后很难撑过两日,亟需立即清毒治疗。 洛千淮心中焦急,然后就眼看着自己的身体大步走到了公子身前,然后蹲了下去。 看来之前我还是错怪系统了,其实它三观还算正直,并没有想着见死不救。 她正欣慰之间,就见自己的左手抓住了男子的直裾裙下摆,扯下了尺许见方的一幅来。 这一定是要为治伤作准备。洛千淮暗暗点头,很想见识一下高维位面的顶级系统,是如何在野地里清除蛇毒。 将青色布料平铺在地上,她面不改色地捡起了两截蛇尸,丢到青布中包了起来。 紧接着,她又淡定地将手伸进男子怀中,摸出了一个绣工精致的钱袋。 不是想要治伤吗?拿人家钱袋做什么? 洛千淮的心里咯噔一声,生出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念头。该不会是她猜测的那样吧? 第9章 自提奖励 上门送命 默菲定律再次应验了。袋口被轻松扯开,露出了两枚造型独特的金锭。口小底大,形如圆足兽蹄,应该就是奖励中的麟趾金了。 所以,系统所谓需要自提的奖励,其实就是趁人之危,偷盗财物?? 两世为人,洛千淮的三观都没变过,怎么能行此卑劣之事? “系统,偷来的奖励我可不要,赶紧还回去!” “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0版的信任与支持!” “.信了你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无论她如何反对,也只能眼看着自己淡定地将麟趾金塞到了衣襟里,又将钱袋随手丢出去.正好砸在了公子的脸上。 那公子似是有所察觉,嘴角轻轻地扯动了一下,看得洛千淮心惊肉跳,很怕他就此醒过来。 恰在这时,洛千淮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那是骤然变得粗重的呼吸音,就来自身边的一棵铁衫树之上——树上有人! 借着360度的全方位视角,她找到了那个人。 他的目光如同利刃一般落在自己的身上,握着剑的手青筋暴露,显见是愤怒已极。 这名藏头露尾的剑客,与地上躺着的那一位,到底是什么关系? 如果是朋友,为什么见死不救?如果是仇敌,为什么又对自己怒目而视? 洛千淮还没想明白,身体已经提着布包站了起来,大步流星地走向崖边,看来是想要原路返回。 从铁衫树到崖边,不过二百米远。将将走出一半路程时,洛千淮便听到了一个极淡漠的声音: “杀了。” 这声音从树下传出来,随之而来的破空声却来自上方。 洛千淮心下大惊,忽然想通了那两个人的关系。 他们肯定是一伙的,而且树下那位华服病公子,应该是树上剑客的领导。 她就说嘛,这短尾腹蛇虽然是剧毒,但也不至于让中毒者立即昏迷不醒,敢情人家先前都是装的。 再联想到自己刚才干的那些事儿,洛千淮不由羞愧得无地自容。 世上本无事,庸统自扰之。没事整什么奖励啊,好好地在家睡觉不香吗? 但不管咋样,就算自己趁机偷钱,也罪不至死吧? 可见这两个人,也是视人命如草芥,并非是什么良善之辈。 性命攸关之下,洛千淮也顾不得计较是非曲直了,先靠着系统保住小命再说。 她看得清清楚楚,树顶剑客足不沾地,挺剑御风而来,显见是轻功极佳。 好在系统这会儿着实给力,看似脚下不急不徐,实则二人的距离却在不断拉大。 只要到了崖边,由系统施展轻功落下,应该就能逃出生天。 想来这名剑客还有个领导要照顾,必不会为了两块金子,跟她纠缠到底。 至于今日欠钱之事,若公子这毒能够及时解了,那么山高水长,再会时还就是了。实在不行,她还可以帮他和亲人治个大病。 但要是解不了,那就只能等来年今日,多备些纸钱烧给他了。 刚刚想到这里,她的身体一滞,忽然就停住了。 洛千淮的心瞬间提了起来,脑中警铃大作! 这系统可是完成了充能的,应该不会再像昨天那样,半道掉链子吧? “奖励提取成功,解除强制执行状态。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0版的信任与支持!” 洛千淮:“!!!” 果然,又是在这种生死一线的关键时候,缺德系统再度冒了烟! 她早就该知道,这破烂玩意儿根本靠不住! “系统,我要平安快捷地回家,你立马帮我测个捷径,再强制执行一下!” “系统能量不足,即将进入充能模式,预计将持续十二小时。在此期间本系统将进入沉寂状态。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再次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0版的信任与支持!” 伴着这句话,洛千淮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权。与此同时,一道阴冷的剑气,直接指向了她的颈后! 来不及细想,她立即前扑趴到了地上,险险地避过了对方志在必得的一剑。 正想不顾一切地跪地求饶,她眼角的余光却忽然扫到了一丛形状独特的草,心中又生出了一线希望来。 剑客沉默地倒转剑柄,准备直接向下插入洛千淮的后心,却见到她连滚带爬地向前方蹿了出去,紧紧地抓住了一一大把草叶。 “解蛇毒的草药找到了!”她强作欢颜,高声呼喊道:“这位公子有救了!” 此言一出,洛千淮就感觉到,始终附在后心处的冰冷的剑意,忽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沁透了。 感谢白蛇舌草,一出场就是高光时刻,简直就是我的救命恩草啊! 这种草叶片犹如蛇的舌头,季会开出星星点点的小白,是清热散瘀,消痈解毒的上品,治疗蛇毒效果极佳。 洛千淮受伤的右手,本来被木板与布条固定后吊在颈上,但刚才情急扑地之时,木板脱落布条断裂,她索性便将这些累赘全都拆掉。 只是一晚上的功夫,这只右手不仅肿痛消退外伤全无,而且还能活动自如。这般出色的恢复能力,让洛千淮自己都惊叹不已。 没有时间细想,她就立即投身到了采药大业中,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剑客,惊疑不定的目光。 两只手总比一只手的效率要高。洛千淮认认真真地,将一整丛白蛇舌草采了大半,这才捧着它们站起身来。 不出意料,那名剑客并没有出现在她的视野之内。 极有默契地,洛千淮也佯装压根儿不知对方的存在,抱着药草走到了公子身前。 蹲身脱下袜套,就见到对方的脚踝处已变为青紫色,高高地肿了起来, 她瞄了一眼躺在男子手边的长剑,口中说道:“必须得立即清创排毒才行。” 有了这句话垫底,洛千淮才敢伸手摸向那柄长铁剑。 铁剑密布纹,剑刃锋利无比,入手却只有后世的一斤多重,很容易便能提得起来。 一阵风过,先前那名剑客到底还是忍不住,板着脸现身在她的面前。 “你来了正好。”洛千淮猜到了他在担心什么,满脸坦荡地倒转剑柄递了过去,语气却是毫不见外: “就是这里。”她在伤口处比划了一下:“切一个这么大的十字伤口,要快。” 第10章 绝不能再上系统的当了 一旦晋入医疗状态,洛千淮就立即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自信,从容,镇定,声音平和,又坚定有力。 至于刚才那个趴地求生的自己,早就被她忘了个一干二净。连带着,对于之前想要她性命的这两个人,也再没了半分惧怕。 不过是病患与家属罢了,对方偏执暴躁一些算得了什么,前世她见得多了。 专业人才果然不同凡响。洛千淮还没看清楚,一个完全符合她要求的切口就出现了。 有了这样好用的工具人,她自然不可能轻易放过。 挤压过一泼毒血之后,洛千淮检查了一番剑客的口腔,确定全无伤口,这才让他去吮吸毒血。 为了保险起见,她还让对方提前嚼了一株白蛇舌草。 剑客本是没什么异议的,可是那位一直装昏迷的公子却不乐意了。 他轻哼了一声睁开了眼睛,目光幽幽地直落在洛千淮的面上: “他的胡茬太硬。”他说得理所当然:“你来吸。” 这人的眼神太过冰冷,让洛千淮瞬间回忆起了刚才系统做的龌龊事,以及那句完全没有感情的杀人指令,轻易地失去了辩驳的勇气。 她俯下身子,将唇附了上去,一点一点地,将毒血吮吸了出来。 一直到血色转红,她才又嚼碎了两株白蛇舌草,敷到了伤口之上。 “公子既然醒了,那便自己先嚼碎吃了。”她递给了他三株。 伤口处冰冰凉凉的,显见这药草是对症的。 那公子垂了眸,伸手接了过去,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这个季节,草叶自然不似夏日鲜嫩,而是干燥枯黄,如同槁木。 洛千淮本以为,这位模样清贵的公子,必然是不可能吃得下去的。 哪知对方却吃得津津有味,完全没有半点儿嫌弃的意思。 这样其实也不错。病人嘛,只要听话就是好的。 洛千淮将剩下的十余株药草递给剑客: “回去后,用三碗水慢火煎成一碗,汤喝掉,药渣敷伤处。” “这样此毒便可全解?”剑客说出了见面后的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不若公子的声音那般清冷。 洛千淮微笑点头:“中毒不深,又恰好找到了对症的药草,回去休养几日,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 她一边说,一边俯身捡起了地上的钱袋,用力拍掉了上面沾着的尘土,又从衣襟里摸出先前拿走的两枚麟趾金塞了回去,双手递到了公子的面前: “先前并非小女见死不救,实是心忧公子伤情,想着借此金下山求购解毒药物。没想到公子福缘深厚,竟在这荒僻之处,也能寻到这等珍稀灵草。” “既然如此,这金子却也用不到了,这便完壁归赵。” 这就是洛千淮绞尽脑汁,想出来的自圆说辞。 非法得来的金钱肯定是要物归原主,至于清创解毒,不过是出于医生的本能。 更何况,刚才她说蛇毒能解,其实也并非实情。 这条短尾腹蛇体型太大,毒牙也要长上一些,又是神经毒素,在没有抗毒血清的情况下,仅靠白蛇毒草就想根除,可能性真的不大。 在这个时代,她能做的事也只有这些,剩下的只能听天由命。 而这些情况,若是没有之前刀剑相对的那一出,她也许会实话实说。可现在,为了保全这条小命,她却只能虚与委蛇。 公子并没有去接钱袋。他慢腾腾地穿上了鞋袜,在剑客的搀扶之下站起身来,轻轻踱了几步,感觉之前四肢麻木且晕眩的症状缓减了大半,这才开口道:“你懂医术?” “略知一点皮毛。”洛千淮谨慎地答道。 “可有师承?” “没有。都是自己瞎琢磨的。” 公子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与那剑客转身离去。 洛千淮愣了一下,才赶紧追上去:“公子,你的钱袋” “算是诊费了。” 二人走出了很远之后,那剑客侍从见四下无人,忍不住问道: “公子。这洛大娘子肯定有问题,您为什么改了主意留她性命?” “你也看见了,她刚为我解了毒。” “可是那毒蛇本就是他们安排的。连着两波刺客都是幌子,就是为了掩饰这条蛇。而她恰于此时出现,要说她无辜,苍却是不信。” “我也没说她无辜无害。”公子沉吟道:“一介丧妇长女,自小长在寿泉里,却懂武功,会医术,还能说出发人深省的智者之言。” “你我追查当年之事这么多年,深知他们的行事风格。所以我更加相信,他们此刻还不想要了我这条命去。” “公子的意思是,这洛大娘子本就被派来为您解毒的,好借机取得您的信任?” “没错。” “可是苍还有一点想不通。作为暗棋,这位洛大娘子行事未免也太招摇了些。”侍卫说道: “昨日用内力击飞了门板,今日又特意从悬崖一侧上来,简直不要太明显。” 公子微微一笑:“正因如此,我才愿意暂时留她一命。” 公子与剑客走了好一会儿,洛千淮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真的再次从系统挖的坑里,侥幸逃脱出来。 幸好刚才这两个人还算讲理,要是遇到那等因为睚眦小事必要取人性命的,那岂不是做什么都没有用? 眼前这个大豫朝,可不像后世那般富强民主文明平等。 这里有权贵,豪侠,还有宗族,时刻都得小心谨慎。要想好好地活下去,就绝不能再上系统的当,听任它自己再次害人害己! 洛千淮一边想着,一边向着公子二人离开的方向行去。 这边果然有路通往山下,只是比先前她直上的悬崖要绕远了不少。 直到巳时三刻,她才从寿泉里东侧下了山,索性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找了木匠姜原。 昨晚她就已经计划好了,要尽快找人将这间破茅屋修补一下,起码做到堵漏防风。 当然,这些不过是权宜之计,等以后有了钱,她还是要找个繁华所在开设医馆,不可能继续在这寿泉里待下去。 第11章 东源里市 修补茅屋算不上什么大活计,洛千淮很快就谈妥了,包工包料十个五株钱,姜原就跟着她上了门。 路过周家门前的时候,周家长媳又迎了出来,递给了她一袋糯小米。 家中粮缸确实是空空的,洛千淮没有推拒,大方地接过去。 袋子大约有两斤左重沉重,虽然算不得多,但实在解了燃眉之急。 “谢谢周伯母。”她真心实意地道了谢。 周老昨日仗义执言,以及在这两天在食物上的周济,她都记下了,有机会一定要还,倒不必扭怩作态。 见她这般直爽,周家长媳的眼角便挂上了一丝笑意:“其实君舅这几年,一直都很关心你们几个。只是你们自有长辈,就是看不过眼,也不方便多说什么。” “我明白的。”洛千淮明白她的意思:“劳烦周老太公挂心了,待过几日,我会亲自登门拜谢。” 周家长媳眼角的笑意更深:“以后若有什么困难,只管过来找我们便是。” 洛萧和洛昭正在门前守望,见到洛千淮等人回来,连忙迎了上来。 他们二人起床没见到她,已经在附近找了一圈儿,又专门跑到大父大母家去寻人,却被二叔母骂了一通,赶了出来。 “所以,你们还未吃朝食?”洛千淮皱起了眉头。 发生了昨天的事,就算是彻底和那边撕破了脸,此后他们肯定不会再管三人的饭食。 不过这也没什么,她有技能傍身,养家糊口这事,完全不是问题。 洛千淮倒了半斤糯小米淘洗干净,又将布包里那条蛇取出来,剥皮剔骨,得了一斤多的净肉。 依着她的喜好,这蛇肉最好是红烧或爆炒,又或者做成椒盐的,味道肯定不错。 但眼下家里的条件,实在是太不给力。 调料只有一小块泛黄的粗盐,再加上葱姜,其他什么都没有。 锅具也是。家里只有一口小青铜釜,除了煮这个功能之外,炒啊,煎啊什么的都做不了。 洛千淮将蛇肉剁成丁,与糯小米加水同煮,又加了姜末与盐,熬煮了一大锅糜子蛇肉粥。 蛇肉的清香不一会儿就飘了出来,引得两个弟弟频频侧目,就连日子过得不错的手艺人姜原,也忍不住咽了几大口口水。 洛千淮便用木碗盛了,唤他们一起来吃。 蛇肉清甜鲜美,三个男子稀里呼噜,很快便将一整锅肉粥都喝得一干二净。 “洛大娘子。”姜原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想不到你竟然有这般好手艺。” 前世今生,洛千淮对于自己的烹饪手艺都是有信心的,闻言只是微笑点头,并没有多想。 这个时代,平民一日向来只有朝食与飱食两餐,很少有人会吃三顿饭。所以额外吃到了午餐的姜原,干得分外用心。 他不仅修补了先前破漏的屋顶与棚壁,还帮着将屋里的床榻与食案都修整了一番,更在最后专门加固了北面墙外钉了一层挡风板,让姐弟三人睡了一宿好觉。 “今天先凑合一下,明儿一大早咱们就去里市,将洛萧送到里学,再买一些粮食和生活用品,把日子好好地过起来。” 洛千淮想着刚刚得到的两个麟趾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翌日便是五日一次的会日。三姐弟一大早便起身上路。 刚一出门,安静了很久的系统又跳了出来。 “检测到宿主准备出行,是否需要本系统测算捷径路线?” “谢谢,但不用了。”洛千淮拒绝得很痛快。 开玩笑,就这么十几里路,原身和两个弟弟不知道走了多少回,简直不要太熟悉。 更不要说,今日寿泉里要去里市的人,又不止是她们姐弟三人。 这个时代商品交易可不像后世那么发达,很多里民都要趁着会日去里市交换所需物品。 所以她除非是想没事找抽,才会听信系统的忽悠。 不听不信不使用,看你还能怎么坑我! 姜原赶了一辆牛车,上面拉了一些他制的家具木器,见到他们特意停了下来: “洛大娘子上车来吧,我捎你们一程。” “不用了。”洛千淮看了看已经满满当当的车子,有心放那头老牛一马: “谢谢姜叔父。我们就跟着您的车子,步行便可。” “洛大娘子唤我名字便好。”姜原笑着说道。 洛千淮没有多想,顺口应了下来,一路跟着姜原,顺当地到了东源里。 里市设在东源里的正东方向,这会儿已经是人头涌动,热闹非凡。 姜原自要去找地方卖他的木器,洛千淮与他道了别,便带着两个弟弟入了市。 出乎她的意料,这里真正的商铺其实并没有几家,大多都是附近的里民售卖自家的农产品,可以以物易物,也可以直接付钱,方便得很。 买了五条腊肉,以及不少红枣与芹菜,洛萧便想要直接到里学去,却被洛千淮拦住了。 她带着两个人进了里市唯一的一家成衣铺。 洛昭还好,洛萧在看到招牌的时候就坚决止了步。 “阿姊,我这件衣服还能穿。” “都是前年做的了。”洛千淮没好气地拉住他,使劲儿往店里推:“袖子和下摆都短了。” 这麻布的衣服本就不结实,水洗多次以后更是破损严重,就是主人再爱惜,也该换了。 “你要到里学寄宿,肯定得买几身新衣服。” “成衣还是太贵了。”洛萧仍在犹豫:“我们还是直接买布料吧,阿姊给我做便好。” 这个时代大多数人的衣服,都是自己做的,原身也确实拥有这个技能。 但换成洛千淮却没这个闲情逸志:“能用钱解决的事,就不要浪费时间。赶紧的吧,还得抓紧时间去里学呢!” 从成衣店里出来时,三姐弟全都焕然一新。 虽说平民只能穿麻布衣,但麻布与麻布,也是有区别的。 此刻三人身上穿的是细麻布所制的缊袍。这是一种冬季的夹袄,内里填充了碎麻屑,比早先的单麻衣不知道暖和了多少倍。 每人两套衣物鞋袜,就了二百多枚五株钱,洛萧心痛不已,但洛千淮却不以为意。 接下来,她又带着洛萧去一旁的集雅轩,买了笔墨砚台,以及一些空白竹简。 这些东西,可比衣服要贵多了,一整枚麟趾金值三千多枚五株钱,付完账后只剩下了不足千枚。 “阿姊,方才那枚金锭,是从哪里来的?”洛萧犹豫着问道。 洛千淮白了他一眼:“有钱用便是了,问这么多干什么?” 一行人来到里学门口,却发现大门紧闭。 第12章 系统的正确打开方式 洛萧上前叩了好一会儿门,里面才出来了一名守门的老者。 “怎么回事?”他斜眼瞟了三人一眼,目光就落到了洛萧身上:“你不是已经退学了吗,又回来做什么?” 洛萧愣住了:“丁叟,我何曾退过学?今日便是来缴束修的。” “便是昨日,你家中叔父亲自过来,称你已无心向学,想将学位另换给你的堂弟。”丁叟摇着头道。 洛千淮心念电转,已然想明白了,必是二叔父做的好事,想要将洛萧读书的机会,转给他的独子洛恒。 “可是我阿弟这个学位,是因我家阿翁昔年在西京任官方才得到的。二叔父身为白丁,其子并无资格进入学。” “谁说不是呢?”那丁叟看了她一眼道:“所以先生让我将你叔父打了出去,并没有给他儿子落籍。” “那既然如此,我阿弟的学位.” “这可是两回事。”丁叟叹气道:“昨个儿先生为此可是大为不满。你父既已失联多年,照理说早该上报取消入学资格才是,虚占着位子好几年,实是不该。” “行了。”他说到这里摆摆手:“你们多说也无益。素日里洛小哥对我等仆役也算有礼,所以我才肯多说几句——昨日晚间,学位便已全部满了,再无余富。” 洛萧听到这里,眼圈已经不争气地红了,泪水眼见就要滴落下来。 洛千淮想了想,阻住了那丁叟欲关门的动作:“丁叟可知,昨日我阿弟的学位,却是被何人所占?” “这个却是不好说。”那丁叟摇了摇头:“总之你们还是快回去吧。” 大门就在三人面前紧紧闭合,洛萧的眼泪到底还是滴了下来,看起来有些失魂落魄。 “阿萧,你先别急,我再打听打听,想想办法。”洛千淮的大脑快速运转起来。 这世间的所有事情,必然有因有果,只要找到了其中关键的那个环节,稍加运作,可能就是另外一个结果。 只不过,要到哪里去找那个关键呢? 一个电子音就在这时幽幽响起:“检测到宿主存在寻找捷径的迫切愿望。捷径系统1.0版乐于为您服务!” “不用了。”洛千淮下意识地拒绝。她心里有事,本来就相当不耐烦,可经不起这系统跟着添乱。 电子音停滞了一瞬,旋即再次响起:“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请宿主务必信任并身体力行地支持本系统!”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声音听起来有些急切。 我信你才怪!只要一想前两次险死逃生的经历,洛千淮就气不打一处来。 虽然没法卸载你,但至少可以不用你。 说不用,就不用,要是用了我就把洛字倒过来写! 洛千淮带着两个弟弟,走进了本里唯一的一家大饭店——东源酒肆。 本来就是会日,又时近午时,酒肆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常。 洛千淮跟着小二,坐到了角落里的一张桌子上,随意点了些蒸饼、烤肉排、鱼鲊之类的饭菜,一边吃,一边竖着耳朵听周边众人说话。 在她前世看的电视剧中,这种地方最适合打探消息了。 她听了好一会儿,却只听了一耳朵各种各样的大侠事迹。 什么阳城大侠扫平了一个为非作歹的山寨啦,茂陵大侠为父报仇一雪前耻啦,总之都是刀光剑影血腥得很,和她想打听的里学之事一点关系也没有。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酒肆里的多数客人,大都是佩剑戴刀的游侠儿,还有一些是商旅客人,像她们般的本地人却是极为稀少。 洛千淮无法,只得唤了小二过来,直接询问。 “客人说笑了。里学的那位王先生可是风雅人,平素又怎么会来我们这种地方。” 他的话里藏针,洛千淮立刻便听出来了。 “那你可知,平时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他?” 五株钱果然是好东西。只是付出五枚的代价,洛千淮就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洛萧已经化悲愤为食量,跟洛昭一起,将桌上的食物吃得精光,半点儿也没浪费。 一刻钟后,洛千淮三人就在里市一角的斗鸡场上,见到了正握拳跳脚,满脸通红,喊得比正在博斗的公鸡还要激昂的王先生。 洛千淮皱起了眉头:“阿萧,你确定这位先生,真的是学富五车?” “先生自己总不会说谎吧?”洛萧挠了挠头,也觉得心中的那个形象有些颠覆。 “所以之前你跟我说过,这位先生如何能为,都是他自己说的?” “是啊。” 洛千淮就叹了口气:“算了。我看你跟着这位先生,也未必能学得到什么。还是先回去,再作打算便是了。” 系统的声音忽然响起:“检测到宿主另寻明师的强烈愿望。正按照宿主需求,全力测算捷径中……” 洛千淮猝不及防:“系统,我可没让你帮忙啊?” 系统:“叮!测算成功。具体计划如下:。宿主能力足以独立完成此计划,请严格遵照执行。” 总算不用强制执行了,洛千淮高高悬起的心,又飘飘荡荡地落了下来。 计划书简单明了,大体就是让她去某个地址给主人治个病,然后就可以顺势提出要求。 治病救人的事她擅长,以此换取洛萧求学的机会也不亏心。 所以,这才是这个捷径系统的正确打开方式。老老实实地测算出计划,由她这个宿主过目后再做,总比之前动不动就被强制执行强多了。 要是早先系统肯这么做,那她也不用着诸多顾忌。 她带着两个弟弟,再次回到了东源酒肆,将他们俩安置在楼下吃点心等待,自己则按照系统提供的地图,来到了东源里南边的一处民居,敲响了大门。 大门未开,里面先行传来了一个洪亮的声音:“什么人?” “我找墨公子。”洛千淮说道。 门打开了一条缝,一名褐衣短打的青壮男子探出头来:“这位小娘子,来此有何贵干?” “我是郎中。听闻墨公子染了恶疾,特来诊治。” 第13章 狭路真的是太窄了 男子闻言,眼神转为犀利,在洛千淮身上逡巡了一圈才道:“我们这里并没有什么墨公子,倒是让小娘子失望了。” 他说着,就要关门。洛千淮连忙踏上一步:“请相信我,墨公子的伤病,我真的能治好.” “何事喧哗?”一个声音自内传来,听起来有些熟悉。 “门外来了一位小娘子,说要上门来诊病”青壮男子将前事说了一回。 乘着这个当口,洛千淮自门缝里向内看去,正与后来那人的视线对上了。 这一看之下,她就愣住了。 这位双手抱肘,板着一张生人勿近的臭脸的,可不就是昨日里要杀她的那名剑客吗? 剑客看她的眼神也相当古怪。带着几分探究,几分理所当然,唯独没有惊讶。 既然他在这里,那么墨公子的身份,也就昭然若揭了。 都说冤家路窄,好不容易把他们哄下了山,本以为再见无日,没想到自己却主动送上了门。 刚才她说了什么来着,说肯定能治好墨公子的伤? 别开玩笑了,这个时代可没有抗毒血清啊,谁能保证一定能把人治好? 这以他们之前草菅人命的做法来看,真要是治不好,自己的小命还能在? 系统啊系统,你可真是把我害惨了! “是我走错门了。”她毫不犹豫,掉头就走。 大门洞开,那剑客闪身出来,拦在了她的身前。 “别人来找公子,确实见不到。但是洛大娘子你吗,就另当别论。” “其实也不必这样客气。”洛千淮干笑着,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周围环境。 小巷既狭窄又安静,连个人影都没有,意味着她很难脱身。 “进来吧。你若是再不来,我便要亲自去寻你了。”剑客作出了“请”的姿态。 洛千淮听得一头雾水:“你怎知小女姓洛?” “呵呵。”剑客的手轻轻拍了拍剑柄:“洛大娘子是聪明人,何必说这些没有意义的话。” 所以昨日他们必然去寿泉里摸过了自己的底。 不管怎么说,自己也是收了高额诊金的,人家这么做好像也无可厚非。 想到这里,洛千兴索性也抛开了侥幸,老老实实地进了门,一边走一边问道:“你家公子现在如何了?” “不太好。”剑客叹了口气:“所以要仰仗洛大娘子了。” 这是一座两进的宅子,并不算宽大,四处却都站着腰佩长剑的侍卫,守卫很是森严。 洛千淮刚迈进内院,便闻到了一股特殊的味道。 整个内庭的青砖地面上满是水迹,十几个仆妇正在奋力地擦拭着。 那水中泛着丝丝红色,这让她明白过来,那味道正是血腥气——每个外科医生都熟悉至极的气味。 她转过头,看了身边的剑客一眼,却见他目不斜视,半点都不曾动容。 洛千淮心中暗自凛然。果然如她所想一般,这些人根本不把人命当成一回事。 这么大片的血迹,也不知道是杀了多少人。 明明都已经中了剧毒,还这般暴虐狠戾,也不知道为自己多积些德。 洛千淮腹诽着迈步进屋,不出意外地看到了昨天那位公子。 他牙关紧闭,面色微红,呼吸衰弱,已然陷入昏迷之中。 她快步上前,先是验看过了昨日的伤口,并未红肿发炎。 “取一副竹箸过来,撬开公子的嘴。”洛千淮一边吩咐,一边细细地为他把了脉。 她的要求被一丝不苟地执行了。舌红,苔薄白。加上脉弦而数,确实是神经类蛇毒的特点。 一切都如她之前所料,短尾腹蛇的毒性,与体积大小有直接关系。要不是昨日那丛白蛇舌草和自己的及时处置,这人应该活不到现在。 “若我没有猜错,你们公子应该是自昨日晚间起,开始头晕,多汗,胸闷,四肢无力,后半夜起出现四肢麻木,神志不清,呼吸困难等症状。” “确实如此。”剑客答得很快:“所以洛大娘子,当如何医治?” 洛千淮注意到,这人根本就不像普通病患家属,会反复追问她能不能治,最差的结果会如何之类的话,反而表现得对她极有信心。 这真是奇了怪了,她自己心里还在打着鼓,半点头绪也无,这人到底是凭着什么这么相信自己的? 要不然,就是想等着领导死了他好上位,所以才这般不甚上心? 噫,到时候就连替罪羊都是现成的,杀了自己这个庸医,顺理成章。 洛千淮打个了寒战,转头就对上了剑客的眼神。 冷漠之中带着一丝揶揄之色,俨然一副事不关已,坐等好戏的模样。 在这种性命攸关的紧急时刻,洛千淮只觉肾上腺素飙升,大脑瞬间变得活络起来。 她忽然想起了之前系统的提示:“宿主的能力足以独立完成此计划.” 也就是说,系统认为她是有能力治好眼前这位墨公子的。那么就算再难,她也要努力一试! 西医的抗毒血清是不用指望了,至于中医方面,却不是没有可能。 神经类蛇毒被中医称为风毒,侵入机体后,将会造成周围性呼吸衰竭,引起缺氧性脑病、肺部感染和循环衰竭。治疗应以祛风解毒,活血通络为主 对了,活血驱风解毒汤! 当年死记硬背的各种典籍与汤方,经过反复检索,在她脑中清晰地浮现出来。 洛千淮要了笔墨,在竹简上写下了洋洋洒洒的一堆药名,各自标注好了份量。 感谢前世的孤儿院,开设了一门书法课,教的恰是大豫朝通用的隶书,才让她有了当众写字的底气。 “照方抓药。先抓七服,拿回来我亲自煎。” 那剑客二话不说,抓着竹简便出去安排。 东源里仅有一间药铺,药材并不齐全,其中部分需要到县城采买。 “已经着人快马加鞭去了,最多一个时辰便可送到。”那剑客回报的时候神色有些复杂:“洛大娘子,你若是想借此拖延时间,那可就想错了。” 洛千淮听得一头雾水。药当然是越早送到越好,早一分钟救治,多一分的希望。 也不知道这个剑客是怎么回事,一会儿信心莫名膨胀,一会儿又阴阳怪气。 “趁着药还没到,我想去一趟酒肆。”她说道。 “不用担心令弟,自然有人招待他们。”剑客似笑非笑道:“你最好认真想一想,如何能让公子快点醒过来。” 他半句威胁的话也没说,可是洛千淮哪里不明白,自己已经是别人砧板上的肉,还可能拖累两个弟弟。 第14章 留你随侍左右如何 意识到这一点,洛千淮变得积极起来。 她主动跟剑客索要了一套金针,火灸消毒之后,针刺墨公子的手指、脚趾中间的八风与八邪穴,摇大针孔,挤出血液。 又取了大蒜捣泥兑酒,生灌了下去,另以蒜瓣敷在伤口处,用艾条慢灸. 总之,凡是脑中有记忆的,与治蛇毒相关的急救偏方,洛千淮一样不落地都试了个遍。 不能不承认,上述偏方还是有效果的,起码到了傍晚时分,墨公子的脉相缓和了不少。 与之相比,洛千淮更佩服的,是他手下人的办事效率。 不过大半个时辰,所有的药材已经全部集齐,数量上是宁多勿少,足够配上个二三十副活血驱风解毒汤。 洛千淮先行配出了七副药,用陶罐慢火煎煮。 三碗水熬成一碗,倒出来添两碗热水进去,再煎成一碗,混合在一起,分为两份。 整个过程中,那名剑客始终没离左右,目光灼灼地紧盯着她,大概是担心她借机耍样。 洛千淮自然没有那份闲心思。这个方子着实有效,服下之后墨公子的脉象益发平稳,到了入夜时分,人就悠悠地醒了过来。 “公子,您醒了?” 洛千淮本来是斜倚在榻边昏昏欲睡,听见剑客的声音立时便清醒了过来。 她也没等那公子答话,便极自然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准备给他切个脉。 但那公子也不知道是如何动作的,只是一翻一握,手便像钳子一般,紧紧地扣住了她的腕。 “墨公子。”洛千淮露出了无奈的笑容:“小女只不过是想帮你诊脉而已。” 那公子不置可否,既不松手也不正眼瞧她,而是直接问剑客道:“我睡了多久?” “公子是今日丑时初刻昏迷的,到现在恰好九个时辰。” 公子叹了口气,将目光移到洛千淮面上:“我能醒过来,这位洛大娘子,想必是出了不少力吧?” 洛千淮闻言眼前一亮,只等着那剑客多夸她两句,哪知对方只答了一个“是”字,便再无言语。 没办法,邀功请赏还得她自己来。 “公子口齿便利,手上也恢复了力气,说明药很对症。”她陪笑道:“再服个三四天,便可以彻底将余毒排清了。” “这与洛大娘子昨日所言,似乎不太一样?”那公子语气像是调侃,但眼底却半丝笑意也无。 “一切都怪那条毒蛇。它比同类要大上一圈,不像是野生,倒像是有人刻意豢养。”洛千淮毫不犹豫地把锅甩给了蛇: “所以对于它的毒性,我也无法准确估算。回去后细思不妥,故今日特意登门诊治。” 她说到这里,那剑客极有眼色地补充道:“今日未时,洛大娘子确是主动上门。” 不知道为什么,后面四个字,他刻意地加重了语气。 洛千淮本来有些担心,如果对方追问她如何找到此处,那还真有些难以回答。 好在无论是墨公子还是剑客,始终都没有提到这一点,就好像她能找上门来,本就是天经地义。 墨公子再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松开了手。 “我这条命,自然不是金钱能够买回来的。洛大娘子救了我,若有什么愿望,可以直说。” 洛千淮望着腕上一圈红紫色的印痕,觉得这根本就是这人的警告:千万不要狮子大开口。 “其实小女来到这里,确有一事相求。”她站起身来,以手加额,行了一个揖礼: “公子既然已知我身份,那自然也对我家事有所了解。大弟洛萧,自幼潜心向学,然里学以学位已满为由,将他拒之门外。小女恳请公子,能为他提供一条求学之路。” 墨公子闻言,眸中似有一点星光闪烁不定。他与剑客对视了一眼,徐徐开口道: “洛大娘子。你可是真的想好了,要用这救命之恩,为令弟获取一个求学资格?” 未及洛千淮回答,他便又幽幽地加上了一句话:“要知道,时下我心情甚佳,便是留你随侍左右,也是可能的。” 洛千淮吓了一跳。这墨公子莫不是自恋成狂,把跟在他身边侍候当成了人人都想要的美差?简直是莫名其妙! 她打了一个大大的寒战,急急地开口道:“小女蒲柳之姿,万不敢有这般奢念。只求萧弟能得明师授业,别无他求!” “这样啊。”墨公子略一沉吟:“我确实与一位先生有旧。他老人家的学问且不用说了,人品更是光风霁月。” 洛千淮心中喜悦:“那就有劳公子了。” 墨公子摆了摆手:“丑话说在前面。先生收徒向来不拘一格,便是知交故旧也无法影响。我所能做的,也就是写封推荐信而已。至于收或不收,却是要看令弟自己的能为。” “说来也巧,就在十日之后,他会到这康乐县城来。届时想要拜入他门墙的人大概会挤破头。我会派人送你们过去碰碰运气。” “那就多谢墨公子了。”洛千淮真心实意地谢道。 墨公子醒了,洛萧求学的事也有了眉目,但洛千淮还是被留了下来。 对此,她其实也没有什么异议。重伤初愈,想要找个医生留观再正常不过了。 墨公子又服了一剂汤药后,洛千淮被人带下去休息。目送她的背影离去,他方才垂眸问道: “今日应该并不平静?” “午前来了一波死士,已全部清理干净。武功路数与昨日那两波,似乎并非一路,属实有些怪异。” “呵呵。”墨公子低声地笑了起来:“为了把这根钉子插进来,他们可真是不惜血本。” “卫苍,吩咐下去,今夜防备外紧内松。他们肯定还要做上一场好戏,我们只需配合便是。” 卫苍凝眉思索了好一会,然后才恍然道:“公子,您的意思是,他们会再派遣死士刺杀,只为了给那位洛大娘子制造机会?” 墨公子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不错。” “可是午前那些死士,又是所为何来?” 第15章 系统是我错怪你了 “世人皆道墨公子心机深重,若无前事则巧合太过,只怕我会生疑。” “原来如此。”卫苍点头,旋即又叹息道:“可这位洛大娘子,委实不是个谨慎的。真想不通,那些人为何会选中她。” “没有破绽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墨公子冷笑:“他们深知其中道理,索性刻意为之,欲以其任性天真,引我入彀。” “可是公子,洛娘子所请之事,您随意应付过去便是了,又何必要为她写那份荐书?” “我只是好奇。”墨公子的手指在榻边微微扣动:“这点小事,她的主子做来毫不费力,又何必求到我头上来。” “所以您便顺势而为,抛出一个不能拒绝的香饵,看她要如何应对?” 墨公子微微颔首:“不错。这洛大娘子既是行事跳脱,心思就未必安分。一封荐书而已,便可令她与其主心生嫌隙,也算值得。” “公子高明。”卫苍恍然大悟:“想那段先生何等人物,非惊才绝艳之辈岂能入眼。一介寻常童子,又怎么可能得他青眼。” 正睡得迷迷糊糊间,洛千淮被叮叮当当的声音吵醒了。 她披衣起身,隔窗向外看去,隐约只见人影憧憧,不少人正在奋力搏杀。 她刚准备找个地方躲起来,窗户却被一柄雪亮的长刀破开,有人随着刀势跳了进来。 这人黑衣蒙面,甫一落地,目光就如冷电一般,直射到空空的榻上,然后一转头,就见到了愣在一旁的洛千淮。 他想都没想,面无表情地将刀高高扬起,重重地向她劈砍过去! 洛千淮的心魄被环首刀雪亮的锋刃所慑,身子僵硬无比,无法挪动分毫。 千钧一发之际,眼前的一切忽然间停滞了下来,连带着即将临头的刀光,都凝固在了空中。 “检测到宿主保住性命的强烈愿望。正按照宿主需求,全力测算捷径中……” “叮!捷径测算成功!鉴于宿主当前能力不足以独立完成此计划,由本系统强制执行!” 系统音如同天籁一般,在洛千淮耳边响起,令她嫌怨尽去,好感爆表。 之前都是我错怪你了,原来生死关头,你还是能够挽一下狂澜的! 下一刻,洛千淮倏然抬眸,眼睛明亮得惊人! 闯入的刀客本来以为,这一刀落下,必然是血溅五步。 可惜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了。要不是上面下了死令要求不留活口,他其实也并非不懂怜惜玉之人。 没想到,这势在必得的一刀,竟然没有落下去。 两根极纤细的手指,颤巍巍的夹住了刀刃,饶是他用上了全身的力气,也半点抽不回来。 也不见那小娘子做了什么,整柄刀便从他手中飞了出去,在空中打了个转儿,又被她飞身接住。 一股巨力拍上了他的后颈,将刀客整个人都击出了窗外。 洛千淮的身体也跟着跃出。此刻她再次拥有了360度的视角,能够看清整个内庭中的场景。 正是月上中天之时,华光如水倾洒下来,将下方的一切照得纤毫毕现。 十几名黑衣蒙面人,正与七八名侍卫缠斗着,招招狠辣无比,尽往人要害处招呼。 刀剑入肉无声,中招的人也极尽隐忍,最多不过发出一两声闷哼,令洛千淮佩服不已。 正堂之前摆着一张榻,墨公子换了一袭极为醒目的赤色深衣,外罩着银白色的大毛领皮袍,好整以瑕地侧身卧在上面。 他的长发被白玉簪松松挽起,狭长的凤目半眯半阖,面色白晳如玉,一对薄唇却殷红如血,与那赤色深衣相得益彰,映着周遭雪亮的刀光剑影,愈发显得风华绝世。 若是前世,此人定然是个颠倒众生的顶流巨星,粉丝至少以亿万计,就连从不追星的洛千淮,也忍不会想为他破个例。 可是放到眼前,这人此刻的装扮,就是把自己整成了个活靶子,似乎唯恐那些黑衣人们注意不到。 之前她极为相熟的那位剑客,则是抱剑守护在榻旁,便是前面的战斗再激烈,也没有出手相帮的意思。 她击飞刀客破窗而出的情景,全都落在二人眼里,但他们面上却连半分讶异之色也没有,好像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洛千淮心下郁闷。刚才那名刀客进入她屋子的时候,这两个人也肯定也都见到了,可是他们非但没有试图营救,就连发声示警都没有过。 明明白天,是她尽力救了墨公子的性命,现在也是因着他们,她才卷进来险些被害。可这两个人呢,完全没有一点动容,简直是冷血至极! 要不是身子被系统操控着,她简直就想要冲上前去,指着墨公子的鼻子,狠狠数落他一顿! 系统大概是听到了她的心声,先是飞起一脚,干净利落地踢飞了某位不开眼的拦路者,然后一个飞跃,便站到了墨公子的身前。 剑客的瞳孔陡然收缩,右手瞬间握住了剑柄,却听到了自家公子的咳声。 他猛然醒悟过来,目光与墨公子略一交汇,然后就默默地后退了两步,竟似要将主子的护卫之责,直接转交给洛千淮。 就在这时,那些黑衣人忽然变了打法,其中数人招式大开大阖,将侍卫们尽数拖住,余者却都不再留恋缠斗,而是纷纷亮出杀招,向着显眼包墨公子直扑过来! 他们的速度极快,转眼间便已到了近前。 系统操纵下的洛千淮步法灵动,手中环首刀舞得若流光回雪,挥洒之间,便将好几个黑衣人逼得倒退回去。 一旁的剑客见此情景,微微一笑,也拔了剑上前助阵。他的剑法简单直接,并没有什么哨动作,但每剑刺出必定见血,眨功夫便连杀了二人。 眼见黑衣人渐渐势弱,墙外却忽然响起了一阵微弱的鸟鸣声。 随着鸟鸣声的响起,又有七八名黑衣人从院外飞跃进来。他们的目标极为明确,全都挺着明晃晃的长剑,径直冲着墨公子而去。 新鲜助力一出现,先前那些黑衣人如同打了鸡血一般,一个个不要命似地回身与侍卫们战在一起,用的尽是同归于尽的招式,阻住了他们的救援之路。 第16章 信任不能超过五分钟 洛千淮看得清清楚楚,便是在这种紧要关头,那墨公子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非但面色如常,连唇角的笑意都并未消散。 别的不说,就是这份定力,就让她觉得极为难得。 当然了,也要靠着系统给力。想来它跟那名剑客合力,应付这七八个人,应该不在话下才是。 洛千淮已经想好了,等会儿事情了结,她肯定半点都不会提及对方见死不救之事。 自己在系统加持下武功不错,人家都已经见到了,多说无益,反而显得小家子气。 反正,她帮着救护墨公子的功劳谁也不好抹掉,到时候以这位的出手阔绰来看,也少不了自己的好处。 她心里的小算盘打得美美地,那些黑衣人的剑锋却已近在咫尺。 洛千淮看着自己神色冷漠地握紧了刀柄,但却并没有斩出,而是重重地朝着敌人扔了出去。 这个动作看似很有效,让首当其冲的两名刺客回剑防御,但却并不能阻止其他人。 剑凉如水,森然前击。洛千淮手中已无兵刃,却似夷然不惧。 见到这一幕,墨公子神色依然纹丝不变,剑客却微微有些动容。 他上前一步,截住了两名刺客,意在为她争取时间。 虽然这两个人不知道为什么,对于已经没了武器的她仍然如此信任,但洛千淮自己心中却莫名地不安起来。 系统,你该不会又在这种时候,搞什么幺蛾子吧? 被系统带着走的夜路不短了,出现任何变故,本能地会深思一层。 不过这一次,它可是充满了能量的呀? 不会吧,不能吧,系统你肯定不会再坑我的对不对? 事实证明,对于系统的一切恶意揣测,都不是没有原因地。 下一刻,洛千淮忽然闪现到了榻后,一把抓住了墨公子的衣襟,将猝不及防的他提了起来。 墨公子的面上,难得地出现了一丝怔忡之色。 他还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动作,便身不由已地,向着刺客们的剑锋直飞了出去。 将高贵俊美的墨公子像个皮球一样丢出去的行为,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 剑客目眦欲裂,口中高呼着“公子”,刷刷两剑便杀了面前的黑衣人,向着他飞射而去。 反派黑衣人的震惊其实并不比他少。 直面墨公子的那两个黑衣人,惊疑之下竟然将长剑都向后缩回了几分。 最为惊怒的人其实就是洛千淮自己。 “系统,你到底在搞什么?就算想自保,也不能害人啊?这不是把人家墨公子推向死路吗?” 且不说墨公子是她的病患,就是单纯是个普通人,也不能把人推出去当挡箭牌——这根本不是人该做的事! 系统的回答简洁有力,让她直接放弃了一切幻想。 “警告!因能量不足,本次强制执行被迫中止,余下部分请宿主自行补足。” 洛千淮:“.系统,你的能量不是刚充满吗,怎么这么快就用完了?” 所谓高维位面的顶级科技产品,难道配的是个山寨版劣质电池? “即将进入充能模式,预计将持续十二小时。在此期间本系统将进入沉寂状态。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再次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0版的信任与支持!” 伴着这句话,洛千淮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能力。 脱力之后的虚弱,加上适才的心神悸动,令她颓然倒地,绝望不已。 完犊子了。她已经可以预见,墨公子血溅当场,剑客奋力反杀。不管谁输谁赢,自己都是死路一条。 剑客赢,势必会杀了自己为公子报仇。刺客赢,势必会杀了自己灭口。 “噗通、噗通、噗通.”重物倒地的声音相继响起。 洛千淮失魂落魄地抬起头,却发现场中的形势,与她刚才猜测的完全不一样。 墨公子好端端地背对着自己,长身玉立于庭中。他左手负后,右手长剑斜指地下,剑尖还在滴滴答答地淌着血。 方才围攻他的六名黑衣男子,已经全部倒在了地上,每个都是被一剑封喉,死得透了。 看到这里,洛千淮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原来这位墨公子,才是个扮猪吃老虎的高手。 怪不得敢打扮成这副模样呢,原来人家是艺高人胆大。 反观自己刚才在系统操纵下的所做所为,那就是咸鱼砸在猫头上——不知死活。 剑客与其他侍卫一起,围剿着剩下的五六名黑衣人,不一会儿又杀了三人。 侍卫们清扫战场,将重伤的几名黑衣人押到公子身前。 “一个不留。”公子说得轻描淡写。 兵刃入肉的声音,浓郁到刺鼻的血腥味道,令洛千淮的心中烦恶不已。 但是很快,她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瞬间就把刚才那点不适忘了个精光。 墨公子没有死。而以他展现出来的心黑手辣,会怎么对付自己,还用问吗? 虽然这一切都是拜那个做事没有下限的系统所赐,可是要是没有它的话,自己大概也活不到现在。 早也是死,晚也是死。落到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墨公子手上,还未必能如刚才死得痛快。 被人从榻后拖出来,按跪在血泊之中,滋味并不怎么美妙。尤其是,颈侧还架着一把冰冷的长剑。 数道冰冷的目光射在颈上,令她汗毛倒竖,冷汗淋漓。 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应该是那位墨公子正在考虑,该如何处置她。 也许下一秒,那对薄唇里便会吐出可怕的裁决。 但洛千淮还是觉得,自己还可以再抢救一下。 “刚才之事,其实并非出自小女的本意。”她可怜兮兮地说着,眼睛里也应景地出现了几滴泪水。 这泪水倒不是强挤出来的,而是被生生地吓出来的。 “闭嘴!”卫苍嫌恶地打断了她:“公子面前,岂容你狡辩?” “让她说。”墨公子上前两步,在她身前蹲下来,冰凉的手指捏住了洛千淮的下颔。 被迫与他四目相接,洛千淮看清了他眸中的森冷与讥诮。 那是食物链最顶层的野兽,在开始虐杀之前的戏弄。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不会留下自己的性命了。 知道必死无疑,如何挣扎也无用,洛千淮反而渐渐冷静了下来。 “公子。”有人在这时候忽然插口:“卫岚伤重,求公子亲自送行。” 第17章 开放性腹部损伤 手指猛地松开。墨公子起身,踩着血泊,行到了不远处重伤倒地的侍卫身旁,蹲了下去。 赤色深衣的下摆浸透了鲜血,一时间也分不清是哪一种红,都是一般的耀眼刺目。 那侍卫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左下腹部被划了一道不小的伤口,连肠子都流了出来。 见到墨公子过来,他的眼中忽然就爆出了明亮的光芒。 “公子。”他强忍着痛楚说道:“岚无用,不能再侍奉您左右了。” 墨公子握住了他沾满鲜血的手,全不在意污了衣袍。 “你放心。”他正色道:“你的阿妹,我会派人好生照顾。你且安心地下去等着,终有一日,我会下去陪你们。” “谢公子大恩。”卫岚想要起身行礼,牵动伤口却疼得更加剧烈。他重重地喘息着倒了下去: “求公子,赐岚一个痛快。” 墨公子的手抹向腰间,抽出了一把软剑,正是之前他杀人所用。 卫岚面上勉强露出了一个微笑,闭上了眼睛。 软剑十分锋利,但握在墨公子手中,却轻盈得有如杨絮一般,难以按捺,不可捉摸。 “你是我亲手送走的 “等一下!他还有救!”洛千淮扬声喊道。 那柄剑迟疑了一下,堪堪地停在了卫岚的胸口。 墨公子抬眸看向她,眼神幽深无比:“洛大娘子。你可知,欺我者的下场?” 洛千淮自是不知,诚实地摇了摇头。 “若你此刻认错,尚可留得全尸。但若敢虚言欺骗,吾必将你碎尸万段。” 全尸?原来自己果然没有猜错,他是真的全然不顾救命之恩,早就给自己判了死刑。 “我有一半的把握能够救活他。”洛千淮顶着有如实质般的压力道:“但另一半,却要看他的造化。” 如果放在前世,此人基本没有性命之忧。可在这里却是完全不同。 说是五成把握,已经是故意夸大了的,实际上能有两成已经不错。 就算她能克服一切困难,勉力完成手术,但术中的失血,术后的感染都是大问题。 伤者的肠子已然拖到地面,腹腔感染已经不可避免。 虽然她脑中已经想出了多个中药消毒清创的方子,但到底比不上抗生素那么立竿见影。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这位卫岚侍卫年轻力壮,又常年习武,说不定能硬撑过去。 听了洛千淮的话,墨公子陷入了沉默。 他向来自负善谋人心,但这位洛大娘子的言行,却多次背离了他的预期。 比如之前没有挟解毒之恩,顺势留在他身侧,又比如方才没有为救他而受伤,以骗取他的信任。 而她表现出来的任性跳脱,更是他生平仅见,竟然敢将他丢飞出去。 偏偏在那时候,他却神差鬼使地忘记了还手,一意任她施为。 这种事情,万不可以让孟剧等人知晓,否则他们必要将隔夜的酒都笑喷干净。 可是此时,明知她的话绝不该信,他却仍然抱有万一的期望。 见墨公子半天不作言语,洛千淮有些着急。治病救人刻不容缓,时间多拖一分,救活的希望就更少一分。 重活一次不容易,她可不是想尝试什么惨烈的死法。 “大错已铸成,小女已知多说无益,公子怀愤亦是理所当然。要如何处置,都绝无怨言。” 洛千淮的声音很诚恳:“只是这位卫岚侍卫,是真的尚有几分生机。若小女能够尽心救治,公子可否依约送大弟往县城就学,并代为照拂小弟?” 她半句也不为自己求情,让墨公子与卫苍都感到相当意外。 “你尽力去做便是。”他缓缓地收剑起身:“若当真能保他性命,方才之事,我可全不计较。” 颈上的剑被移开,洛千淮重获了自由。她立即扑到了卫岚身前,一边检查伤处,一边急急地吩咐道: “准备一间干净的屋子,沸水,小刀,烈酒,针,线,各种药材,以及足够的人手。” “全力配合她。”墨公子说道:“一应人员物品,采购调配,皆如她意。” 有了这句话,整个院子里的仆妇杂役,全部都被调动了起来。 洛千淮先前任住院医的时间不短,带过不少实习生,穿越之前还做了大半年的住院总,对于指挥分工极有经验。 不一会儿,一间经过生石灰消毒的手术室,便已经准备出来了。 清单上的药材被快马加鞭地采买回来,又被分拣开来,或磨粉,或熬煮。 剪刀、匕首与针,被沸水煮过,与同样被煮过的麻布摆放在一起备用。 大片的桑树皮,剥去了粗糙的表面,只留下其中白色的内芯,经反复锤打后煮沸,抽出一根根细而韧的桑皮线。 卫岚费力地喝下了一碗改良版麻沸散。这是前世某位专家,在多个麻沸散汤方的基础上亲身实验所得,效果相当出色。 只是因其中洋金一味毒性强烈,临床上往往需要结合患者情况酌情增减,远不如西医麻醉那般方便,是以应用者寥寥无几。 无数根蜡烛被点燃,配上六面硕大的铜镜,勉强制造出了无影灯的效果。 卫岚很快就人事不醒,手术开始。洛千淮是当之无愧的主刀,卫苍是助手。 墨公子与他本人都没有异议,又或者说,就是她不愿意,卫苍也是要进来监视她的。 她这么选择的原因,主要还是对他有信心。 既是杀人不眨眼,那么见着她接下来要做的手术,肯定也能认真配合,不至于半途而废。 事实证明,她还是高看了卫苍的。 世间之事,最容易的是破坏,最难做的是建设。 卫苍长于前者,洛千淮擅长的是后者。 他对自己的剑术极有信心,出剑之后往往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至于掩埋尸体这回事,更是鲜少亲自出手。 所以对于人体内部组织的耐受度,其实也并不怎么样。 创口在下腹左部,长约七厘米。虽然看着惊人,但既未伤及腹主动脉,也没刺伤胃部,所以洛千淮才敢夸下海口。 否则拖延了这么久,人早就救不得了。 将外露的肠管固定好,洛千淮就在卫苍的协助下拉开创面,露出了其中极为复杂的内容。 其中一大段肠管被利刃洞穿了,鲜血与污物溢于腹腔之中,既刺眼,又刺鼻。 饶是卫苍已经用布巾蒙住了口鼻,仍然觉得一阵阵反胃。 反观眼前的洛大娘子,却似是司空见惯一般,非但眉眼没有半分变化,声音也平静如常。 第18章 奖励还有寄存期 洛千淮面不改色地将手探进了那些污秽物中,认真地查验各个脏器,发现除了肠管再无破损部位,不由得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在这种条件下,若是再有脏器受伤,救治的难度就会几何级数升高。 冲洗腹腔用的是三黄水。由大黄、黄岑、黄连三种药材取等份伍配,作用是杀菌消炎,堪称为中药中的强力抗生素。 以沸水煮过的苇管以及猪尿泡,制成简易负压回吸装置,配合三黄水反复冲洗腹腔和裸露的肠管之后,洛千淮用桑皮线缝合了破裂的肠管,又在缝合处洒上了适量的“三黄”粉,然后便开始分层缝合腹腔。 这个过程中,卫岚本人全无半点知觉,一旁充作助手的卫苍却已经克服了种种不适,以一种全新的眼光,审视着专心缝合的洛千淮。 那双手与寻常小娘子一般纤软,上面满是血迹。可她的动作却是一丝不苟,一针又一针,很快便将长长的伤口缝合了起来,只留下了一根插入其中的苇管。 “这是引流管。”洛千淮稍作解释,也不管卫苍是否明白,自顾自地将缝合处周围的血液擦干,又洒上了一些药粉。 用生大黄、紫草、白术、黄连、三七、五倍子、天粉七种药材,经炮制后磨粉制成的金创药,虽然不如前世的白药那么神奇,但也有止血消炎、收敛生肌的效果。 手术完成,用时半个时辰。卫岚虽然面如金纸,脉搏微弱,但仍然活着。 洛千淮舒了一口气。果然就像她想的一样,患者健康的体魄,为他带来了生存的机会。 不过这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他大概会在四个时辰之后苏醒。安排专人看着,他一醒马上叫我。”她吩咐道。 卫苍回到了正堂,见到了等在那里的墨公子。 “神乎奇技。”他详细地讲述了自己的见闻,然后评价道:“苍从来不知道,世间竟有这等医术。” “洛大娘子,绝非常人。苍想不通,那一位为什么会舍得以她为间,似有些得不偿失。” “所以卫岚的命,确实是被她救了回来?”墨公子却没有他这般感慨。 “应是无碍了。”卫苍正色道:“苍想求公子一件事。” “你不必说了。”墨公子摆手打断了他:“若能就此悬崖勒马,事后留她一命也未尝不可。” “公子宽宏,洛大娘子必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晚上这一战,侍卫们死了两个,重伤一个,另外七人多多少少都带着伤。 洛千淮逐一为他们清创消毒,又根据具体情况,或缝合,或洒上金创药包扎。 她制的金创药效果相当不错,敷上去后流血立止,且清凉舒适,连疼痛都缓解了不少。 侍卫们都是常年在刀尖上舔血的人,马上就感受到了这种药粉的妙处,再加上她方才刚刚救了卫岚,因此态度都较之前明显转变。 墨公子听着外面一片“洛大娘子”的呼声,再看看忽然就对洛千淮大加赞誉的卫苍,心里莫名地有些烦闷。 好不容易处理完所有的伤员,洛千淮已经困得睁不开眼。先前房间的窗子已被劈坏,她随便找了间没人的屋子,便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洛大娘子。”被派来侍候她的婢女低眉敛目:“卫岚已经醒了,公子请你过去一趟。” 洁面漱口,被婢女侍候着梳了平髻,换了一套崭新的桃红色曲裾裙,洛千淮才被引到了卫岚面前。 他的状态还好,伤口的疼痛已大为减轻,但对腹上插着的引流管极不习惯。 没有发烧,便是幸事。洛千淮安抚了他一回,又把过了脉,发现脉像比昨日要强上不少,当下便为他换了药,又叮嘱他坚持到午后方能喝水进流食,然后就出去熬药。 她熬了两份药,一份是墨公子的活血驱风解毒汤,另一份,则是为卫岚准备的,作用是补血消炎。 火苗儿慢慢地舔舐着釜底,洛千淮的眉头忽然就皱了起来。 十二小时充能时间已到,系统 “充能完成,系统重启成功。现在评估本次捷径路线执行成效。滴,评估完成,总得分为79,评价中上。” “具体情况分析。本次执行共分为两部分:本系统强制执行了计划部分的75%,得分70,表现优秀;宿主执行了后续的25%,得分9,表现低劣,但比前次有所进步。” 洛千淮:“.听我说,谢谢你。” 她已经知道了系统的劣根性,索性也不提什么申诉。 “宿主对评估结果没有异议,现发放中上档次执行奖励如下: 1、积分800点。系统升级1300/2000 2、羊脂白玉一片。 3、锦囊(内有玄机)一个。” “奖励即将发放,是否现在提取?” 提取奖励?开什么玩笑。前一次被系统支配的惨痛教训犹在眼前,她绝不可能重蹈覆辙,把好不容易保住的小命给丢掉。 “否!”洛千淮坚定地说道。系统要送,她就铁了心不取,且看它又能把自己怎么样? “奖励寄存中。注:寄存时间最长为七日,到期前必须提取。” 有七天的缓冲期啊,这也不错了。洛千淮松了一口气。 现在她只想无惊无险地度过眼前这道难关,然后拿上荐书就走,从此远离墨公子这样的危险人物,好好地过她的小日子。 “洛大娘子。”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这声音极为清冷,像极了高挂檐角的冰棱坠地:“你在想什么?” 洛千淮站起来,缓缓地转身:“小女所思,无外乎公子您与岚侍卫的身体罢了。” “洛大娘子所行医术,墨闻所未闻。”墨公子沉声问道,双目如炬,直视着她的眼:“所以娘子不妨直言,到底所为何来?” 你我本来无缘,全怪系统使坏。 洛千淮心中愤愤地想着,口中却说道: “公子何出此言?路遇公子,救治乃是医者本份。且公子又许了舍弟一纸荐书,小女已然心满意足。” 她半点也不敢提及昨晚之事,生怕这位眼见卫岚已醒,再起杀心。 墨公子也默契地没有提。他静静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嘴角这才绽出一丝未达眼底的笑意:“如此,甚好。” 第19章 这个刺客有点牛 到了晚间,卫岚到底还是发了高烧。好在他自己身体底子强健,墨公子这边又是不计代价的支持,各种汤药流水一般地灌下去,到底把人救了回来。 几日之后,卫岚已经渡过了最危险的围手术期,进入了恢复阶段。 墨公子的毒已被清干净了,可是面色依然苍白憔悴,没事就咳嗽几声,一副病怏怏的模样。 这副形象能瞒得过外人,却骗不了洛千淮。她早就把过了脉,这人气血健旺,表现出来的一切都是假象。 她大体能猜到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虽然不知道这位墨公子到底是个什么身份,但昨晚的大波刺客是她亲眼所见,势要置他于死地。 为了保命做一些伪装,其实也无可厚非。 但不管他是什么人,都不是自己这样的平头百姓该招惹的。 墨公子很守信,果然不计前嫌地写了荐书,又专门派了车送她们去康乐县城。 临行之前,洛千淮特意交给他一个口袋,里面满满的都是白色的药粉,又凑到他近前小声说道: “铅粉有毒,公子以后不要再以之敷面了。这袋八白散,每晚取少许和水调为糊状,敷面一刻,自然肤白胜雪。若再佐以少量蒲黄,效果更佳。” 墨公子闻言微微一怔,然后就迅速切换回淡然的模样,示意卫苍收下了八白散,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摆摆手示意她们离去。 来到这个时代,洛千淮还是 洛萧和洛昭可没她那么挑剔。这几日洛千淮虽然过得提心吊胆,但他们两个却被人好吃好喝地招待着,倒比之前的模样还要丰润一些。 “阿姊,那位段老先生,可是海内知名的大儒,听说连当朝陛下想要聘他出山都坚辞不就的。你碰巧救下的那位公子,真的与他有旧?” 这已经是洛箫问的 “这世间之事,本就没有一定的道理。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她正色道:“这荐书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罢,都不过是一块敲门砖,能否被收录门下,靠的还是你自己。” “阿萧。你确实聪慧好学,可天下有才之人何其多,其中不乏要强上进者。与其纠结于门路之事,不如好好想一想,自己有何长处,才能在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得到段老先生的青眼?” 洛萧沉默下来,窗外却传来一阵掌声:“洛大娘子说得不错,当真令我等刮目相待。” 她掀开了竹帘,就见到了卫苍的脸。 这几日以来,卫苍对她的态度转变极大,早就不复之前那副冷言冷语的模样,偶尔还能露出几个笑脸,所以她也不再惧他。 “你怎么出来了?是不是你们公子.”她一边说一边回头,果然看见不远处,辍着一辆马车。 那辆车子秉承了墨公子一贯的奢糜作风,以四匹毫无杂色的骏马拉车不说,车身上还覆着青灰色的锦缎,似乎唯恐别人不知道车主人非富即贵。 “公子临时有事,欲往康乐县一行。”卫苍笑着说道:“倒是正好与洛大娘子一路了。” “呵呵,这可真巧。得与墨公子同行,幸何如之。”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洛千淮却诚实地将头缩了回去,又放下了竹帘。 好在,之后无论是墨公子还是卫苍,都没有再来打扰他们。 东源里在康乐县的东南方,距县城有七八十里路。将将走了一半路,洛千淮忽然觉得心惊肉跳,似乎有什么事情即要发生。 示警的声音就在这时响起:“有刺客,保护公子!” 就知道离这个显眼包太近,没什么好事! “不必管他们,我们全速前行!”她扬声吩咐着,但马车却陡然停了下来。 洛千淮探头看时,却见那车夫已经跳下了车,拔出长剑,冲向了后方。 对了,这车夫本就是墨公子的侍卫,危急之时自然是要全力护主的。 战场离她们的马车不过二十余步远,洛千淮一眼望去,便了解了局势。 刺客只有一个人,身材高挑,一身天青色短打,满脸络腮胡子,眼睛却是亮得惊人。 他一人一剑,同时与卫苍及七八名侍卫对战,脚下却从容自在,似乎是游刃有余。 很明显,这一位的武功,定是深不可测。 “章庆!”卫苍的声音罕见地紧张起来:“你向来独来独往,怎么会趟进这滩浑水中来?” “欠了人情罢了。”章庆的声音十分温和,与他剑下凌厉的招数并不相同:“我只答应为他们出手一次,所以并不想多伤人命。” “墨公子,何必让他们白白送死?你应当清楚,既然我来了,便再无侥幸。” “岂有此理,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随意杀人!”洛萧和洛昭义愤填膺:“阿姊,我们要不要去帮忙?” 帮忙?洛千淮皱起了眉头。连墨公子这样杀人不眨眼的贵公子,都奈何不了这名刺客,加上他们三个又有什么用。 正要板起脸好好教训一下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弟,就听见了墨公子发了话: “都住手。”他一边说,一边缓缓地下了马车,行止之间风度翩然,并没有分毫的失仪。 “久闻章剑宗剑术天下无双。”墨公子挥退众人,独自面对章庆: “墨虽自知不敌,仍不愿束手待毙,还请章剑宗赐教。” “章庆!”卫苍冲了过来:“你可知道,今日刺杀我家公子,便是与天下游侠为敌?” “墨公子这般人物,杀了确是可惜。”章庆轻哂道:“只是我被人情所累,已然允诺必要借你性命一用。” “我章庆一诺,何止万金,便是与天下为敌又如何?” “可是公子一身干系重大。”卫苍红了眼睛:“章庆,你可知我们公子是什么人?若你敢伤他,便是” “够了!”墨公子面上如被冰霜,声音也冷得如九幽寒泉:“卫苍,退下。今日与章剑宗一战,如若身死,便是天命,余事不必再提。” 第20章 我在虎口拔了颗牙 洛千淮看得热血沸腾。墨公子的剑术确实高妙,可那章庆既然被誉为天下无双,自然就是剑术 所以他与墨公子这场比斗,必然十分精彩。 当然了,墨公子这般容色,就此死了确实有点儿可惜。但,那又如何呢? 他之前已有两次对自己动了杀心,不落井下石已是良善了。莫说她没这个能力去救人,就算是有,她也不可能会去做。 正在这时,忽然脑中骤然响起了一个平直呆板的电子音: “奖励寄存期届满,现在开始发放。” “本次奖励发放采取自提模式。鉴于宿主当前能力不足以独立完成,由本系统强制执行!” 听到“强制执行”这四个字,洛千淮先前幸灾乐祸的表情,忽然就凝滞在了脸上。 一种极为不妙的预感,在她心中疯狂地蔓延开来。 “系统,咱能不能别闹了,人家两大高手对决,我们跟着添什么乱呀?” “好歹等人家比试完了的,我保证到时候一定主动提取!” 可惜系统和以前一样,对她的种种怨念吐槽,完全只当没听见。 洛萧和洛昭眼看着自家阿姊轻巧地跳下马车,如一道轻烟般飞蹿出去,转瞬便出现在章庆与墨公子中间。 这两位此刻已经过了数招,章庆单手负于背后,显得轻松写意,墨公子则略微落于下风。 见到她突兀横插进来,两个人均是十分惊讶。 “你是何人?”章庆冷声说道:“沧海剑下亡灵无数,从来不分男女。” 洛千淮并不答话,只是面无表情地欺身上前,直接一掌拍出。 她这掌出得云淡风轻,似乎没有半分劲力。章庆微微一哂,以攻代守,一剑刺出。 他的剑招向来朴实无华,天下能躲过的人却少之又少,起码,不该包括眼前这个娇小柔弱的小娘子。 洛千淮手掌微翻,平平地拍向剑背,一股难以形容的巨力便自剑身传入章庆的手中。 他的手腕酸麻无比,几乎无法握持剑柄,而洛千淮却于此时欺近他身前,劈手就将他的佩剑夺了过去。 只是这样也就罢了,接下来她一把抓住了章庆的衣领,飞速地从他怀中掏出了一个玄色金边的锦囊,这才一掌击在他的胸口。 这一系列动作其实快得惊人,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章庆已经倒退出十步开外。 而他那柄名震天下的沧海剑,竟然已经被握在了洛千淮的手中。 墨公子:“.” 卫苍:“.” 众侍卫:“.” 章庆:“.” 洛萧洛昭:“阿姊好生勇武!” 洛千淮气极败坏:“系统,你赶紧住手啊!这位可是传说中的剑宗,你当众不给他面子,人家等会儿还不一剑把我捅个对穿?” 系统一如既往地充耳不闻。不仅如此,它还操纵着洛千淮在剑柄上使劲儿地抠啊抠,差一点连她的指甲都要抠折了,这才将上面嵌着的一小片儿白玉,完完整整地取了下来。 做完这一切,她便像扔垃圾一般,将那柄沧海剑随手抛了出去,正好扎在章庆的脚边。 很好,这么具有侮辱性的挑衅动作,确实是系统的一贯作风! 虎口拔牙一时爽,一直拔牙一直爽。可是拔完之后,所有的后果不还是得她来担着? 洛千淮已经放弃了幻想,开始猜测自己的死法了。 是割喉断颈,还是一剑穿心,又或者是三剑六洞? 反正从章庆那青白不定的面色来看,稍后的风暴肯定不能简单了。 他怕是会杀了眼前所有的人,以雪今日之耻。 她心下战栗不已,神色却淡然至极,稳稳当当地向着墨公子走了过去。 墨公子平素七情从不上面,洛千淮还是 震惊,茫然,疑惑,不解,似乎还有一丝几不可查的惊艳,就连看向她的目光,也由之前的淡漠转为了的深思与探究。 还没走到他身前,熟悉的电子音再度响起: “奖励提取成功,解除强制执行状态。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0版的信任与支持!” 好吗,三分钟高光时刻,换来小命呜呼。 我谢你祖宗十八代啊,系统! 意识回归身体,熟悉的无力感伴着眩晕袭来,让她的身子一晃,险些摔倒。 一只手恰在此时伸了过来,堪堪地扶住了她。 “洛大娘子。”墨公子弯下身子,凑到她耳畔低语: “你很习惯将手伸到男人怀中?” 这说的是什么虎狼之辞!洛千淮身子一震,想要将他狠狠地推出去,却半点都没有推动。 是了,她这会儿正是最虚弱的时候,连站都站不稳呢,又怎么能挣得开墨公子的辖制。 墨公子一手揽着她,另一只手则缓缓地探向她的头顶,摘下了一片枯黄的落叶: “一招就能夺下剑宗章庆的佩剑的人,竟然屡次在我面前示弱。洛大娘子,你对我果然青眼有加。” 洛千淮讶异于这人的脑洞之大,却根本没心情理会他的调侃。 因为章庆已经拔起了插在地上的剑,一步一步地向着她走了过来。 他身姿挺拔,步子迈得极为稳健,双眼始终紧紧地盯着她,眸中精光闪烁,亮得惊人。 洛千淮下意识地想要后退,但墨公子就在这时松了手,退得比她更快,更远。 偌大的空地上,只余下了她与章庆站在中间相对而视,气氛说不出地诡异。 洛千淮本来以为自己会害怕的,但对墨公子的怨念却更胜一筹。 这是什么人啊!自己刚刚做的事虽然并非出自本心,但其实也算是帮了他的忙,怎么就好装作事不关已,让她一个人面对这么可怕的对手。 章庆就站在她五米之外,面无表情的盯着她,眼神幽深黑亮,令人不敢直视。 在这样近的距离之内,洛千淮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独特的气场。砭人肌骨,摧败凌烈,令她头不自觉地汗毛倒竖,头皮发麻。 虽然眼前的局面已是十死无生,但是束手待毙,根本不是她的性格。 第21章 没了牙也还是老虎呀 “章大剑宗是吧?”洛千淮干笑着打破了沉默:“其实刚才的事,我可以解释,那片玉也可以还给你.” 章庆却忽然笑了起来。他满脸胡须,看不清年龄长相,但眉宇间却是开阔疏朗,一笑之间,寒意尽褪。 “既是凭本事拿去的,自然无须归还。”他开口道:“只是洛大娘子,你与这位墨公子,是何关系?” 关系,我们有什么关系,医患关系算吗? 洛千淮正准备如此回答,章庆却接着问道: “你可是他之妻妾?” “呃,不是,不是!”洛千淮矢口否认。 她的话一出口,章庆的嘴角便明显上勾,似乎甚为开心。 “那么,是他重金礼聘的护卫?” “也不是。” “又或者,是孟剧派过来,专门保护墨公子的?” “孟剧.是何人?他与你有关系吗?” “无关。”章庆的声音中带上了笑意。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看向了墨公子。 后者毫不犹豫地抬头对视,目光中全无半点惧意。 相比他的镇定,卫苍等侍卫则是握着手中刀剑,极紧张地冲了过来,将墨公子严严实实地护在身后。 “呵。”章庆看了一眼洛千淮,又扫了一眼她身后的人们,微微一哂。 “我说过,只会出手一次。”他手腕微振,名剑沧海节节断裂:“既然技不如人,那么便后会无期。” 说完这句话,他极干脆地转身离去。 太好了,如此简单就逃过了一劫!洛千淮心中大喜。 这位章剑宗可真是个大好人啊!输了就认,绝不死缠烂打,简直是侠义典范! 正高兴间,章庆的声音却远远地传来: “洛大娘子,我有事先行一步,晚点再回来找你。” “那个就不必了,既是萍水相逢,倒也不必刻意再聚。”洛千淮的笑容凝在了面上。 只是这么一会儿之间,那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也不知道听到了这句话没有。 章庆一离开,在场的所有人全都放松了下来。 “多谢洛大娘子相救之恩。”卫苍带着众侍卫向她躬身行礼。 “不用客气。”洛千淮一想到章庆最后那句话,情绪就变得极为低落。 卫苍对此却全无察觉。确切地说,他望着洛千淮的目光中,已经全是亮晶晶的小星星,像极了后世的狂热粉丝: “想不到洛大娘子,竟能令章庆当众毁剑认输!” “呃。这个章庆真的有那么厉害?” “你不知道?”卫苍的声音瞬间提高了三阶:“他是三大剑宗之一,也是最年轻、最有潜力的一位。” 三大剑宗,难道就是天下最厉害的三大剑客?洛千淮烦闷得面容都快扭曲了。 都怪这个无良系统,惹谁不好,偏偏惹上这样的人。 这下好了,人家已经放下话来,很快就会回来找自己。 至于要做什么还用问吗,肯定是用自己的血,一雪前耻。 洛千淮在心里将系统絮絮地埋怨了好半天,这才没精打采地问道: “对了,孟剧又是谁?” 这人显然是位家喻户晓的大人物,所以卫苍等人全都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一时都忘了回答。 “我来说吧。”墨公子悠悠地走上前来:“他是天下游侠共举的领袖,亦是墨的义兄。”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瞬不瞬的望着洛千淮,很想在她面上看出什么伪饰的痕迹,然而却并没有。 “原来如此。”洛千淮点了点头,并不多说,直接回身向马车而去:“时间不早,我们也该上路了。” “可否有幸邀洛大娘子同乘?”墨公子温声问道:“救命之恩,且容墨亲自致谢。” 洛千淮果断推拒:“不用了。方才之事,公子无须记在心上。左右相识一场,都是缘份罢了。” 实际上要是没有系统,她本是想要开溜来着。 “且事发突然,舍弟怕是吓坏了。”洛千淮望着站在马车前的两个弟弟:“小女还要去安抚一二。” 最关键的是,她还想看看袖中藏着的锦囊,到底藏着什么玄机。 午后日光晴好,马车吱呀前行,墨公子与卫苍却相对无言。 过了好一会儿,后者才打破了沉默:“公子。章庆这等人物,断不可能陪人作戏。所以我们一直以来,是否是错看了洛大娘子?” 墨公子的手微微地敲打着座位,脑中却如走马灯一般,闪过了自相识以来洛千淮的种种模样: 柔弱委地无所依的凄楚,窃金后被迫归还时的狡黠,毫无预兆抛出自己的漠然,诊治卫岚时的镇静从容…… 还有方才。自己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哪怕再不甘心,但也知在章庆面前,绝无侥幸。 可是她却在最不可能的关头突然出现,一招夺剑逼走章庆,全了自己性命。 面对天下三大剑宗之一,她也夷然不惧,神态自若。这样的小娘子,他之前从未见过,更是看不透,想不通。 过了许久,墨公子才说道:“罢了。她所求之事,我尽力便是,总是要对得起这份救命之恩。” 洛昭毕竟还小,很容易便被忽悠过去,不再追问刚才的事,洛萧却没有那么好打发。 洛千淮眼珠一转:“阿萧。段老先生既要择徒,那么就必然会有考校。你可以先预想一下对方会提什么问题,我们提前准备,也能占个先机。” 前世的面试经历提醒了洛千淮,很多问题必须提前准备。否则除非是真的天纵之才,很难在现场有所表现。 “阿姊说得极是。”洛萧大为佩服,连连点头赞许,然后闷声思索去了。 这边洛千淮得空儿,赶紧打开了得自章庆的锦囊。锦囊以名贵的五色织锦所制,其实里面也就放着一片小布条,上面书着一行字: 康乐县太平乡福安里,董荷。 搞这么郑重其事,不过是个地址和人名。董荷,应该是个女子的名字。 但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系统大张旗鼓地“发放”给她的奖励,是不是也太过潦草点儿了? 洛千淮想不通,索性便把它丢到了一旁。 第22章 世有名师曰段泉 康乐县常住人口约五千余户,整座县城皆用青条石砌成,风格古朴厚重。 城门外人群熙攘,车马雍塞,等待入城的人排出了半里之遥,其中宝马豪车并不在少数。 这个时代,能乘得起马车的人其实并不多,康乐县的位置又偏僻,本不该有这么多的富贵人等才是。 洛千淮隐隐有所猜测,恐怕这些人在这个节骨眼儿到来,目的跟洛萧都是一样的,都是想要拜入段老先生的门墙。 入城的时候,三姐弟遇到了一点儿麻烦。守门的兵士要验看行传,也就是出行的凭证,可是她们并没有准备。 大豫实行地域管辖,人口并不允许自由流动。实在有事要出门的,必须得由乡里开具行传,否则连出门的资格都没有。 洛千淮到康乐县城本就是临时起意,哪想能预见到这一点。 这个时候,墨公子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卫苍不过出示了一块牌子,那兵士就立马挥手放行,爽快得令人惊叹。 到底是县城,比东源里自是要繁荣得多。马车绕过县衙与府库,穿过了居民区,经过了酒肆、商行、粮栈、布店,停在了一家客栈之前。 泰安客栈有两层楼高,是康乐县最大的客栈,每晚的宿费并不便宜。要不是墨公子主动包揽了全部费用,洛千淮肯定是不会住的。 墨公子另有居所,并没有入住客栈。他将她们送到之后,便道别离开,不知所踪。 段老先生择徒的时间是在明日辰时。乘着时间还早,洛千淮便带着两个弟弟在县城里闲逛起来。 人多的地方嘴就杂,她很快就听到了想听到的信息,印证了之前自己的猜测。 段泉段老先生的号召力,确实非同一般,吸引了不少官宦名流子弟,络绎不绝地涌入康乐县。 今日城门前的景象,只是冰山一角,要不是墨公子提早派人预订了客房,现在根本就无店可住。 “你问这段老先生是何许人?说出来那可是了不得。虽然一直没有出仕,但人家可是真正的海内名儒,就连今上微时,都向他求教过学问的。” 邻桌的几个酒客讲得口沫横飞,洛千淮和弟弟们听得津津有味。 “只是近二十年,他都再没收过门徒,没想到这一出山,就先来了咱们康乐县!” “你说,他老人家这些年销声匿迹,会不会和当年那件事有关?毕竟” “慎言!”立时便有人提醒道。 “天南地北来了这么多人,可是人家最后要招的也唯有两个,跟我们这些粗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说是极是。来,喝酒,喝酒!” 夜深人静,康乐县西南的一座宅 “下去休息吧,我也要睡了。”段泉挥退了服侍他的童仆,向着幽黑的院落中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叹着气掩上了房门。 将要回转,他的身体却忽然一僵。 一个人自暗影中走到他的身后,提起衣襟便跪了下去。 “弟子拜见先生。”他的声音带了哽咽。 段泉缓缓地回转身子,定定地看着下方的人。 墨公子换了件青色的细麻直裾袍子,未着外袍,只用一根木簪束发,装扮与寻常平民男子并无区别。 唯因如此,才更令段泉痛心。 他上前一步扶起了墨公子。后者的身量高过他不少,是以即使起身后,也特意弯下了腰背,不欲令老师仰视自己。 “得知先生愿意出山收徒,弟子真心为您高兴。” “我这一生收的学生虽然不少,但到了今日,也只剩下你一个,偏偏还是个藏头露尾之辈。”段泉拉着墨公子坐到榻上道: “只是我年纪大了,总得再找几个孝顺的徒儿,好给我养老送终。” “先生的心愿,必能顺遂如意。”墨公子陪笑道。 “对了。今日下午,有人送来了一份荐书,是你亲笔写的缄封,内中绢帛上却空无一字。”段泉噙了笑意: “我一看就知道,你那个促狭的老毛病又犯了,想来是却情不过,却让我来当这个恶人。” “其实弟子今日过来,除了拜见先生,也是为了这件事。”墨公子正色道: “若是此子尚可造就,能不能请您通融一二,便是留在身边做个侍读童子也好。” “哦?”段泉眉毛轻挑:“你也知道我的规矩,这几十年来要说例外,也只是你这一人罢了。” “不如说说看,这个叫洛萧的娃娃,到底有何过人之处?” “家世寻常至极,不过是一介村童。当然,我知恩师您从不看重这些。” “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墨公子缓缓说道:“恩师以为此言如何?” “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段泉喃喃地复述了几遍,然后霍然起身:“震聋发聩,非治世贤才不能出此言!” “这是那洛萧说的?” “不是,是他的阿姊。” “有姊如此,我便关照一二又如何?” 段老先生招收门徒一事,得到了县里的大力支持,特意将县学收拾出来,以作考校之用。 卯正时分,县学前面就已经挤满了欲拜师求学的少年,其中大多都是得到了消息,由外地赶来的官宦名流子弟。 他们着绸衣,佩玉饰,就连身边的仆从,也都衣冠楚楚。 如洛萧一般的平民也有,基本都是康乐县的本地人,听说段先生收徒不看身世,抱着万一的希望来碰运气。 进入县学考试的足有三百多人,竞争本就相当激烈。 然而在封门之前,却忽然又来了一行人,各个穿着鲜亮的衣袍,簇拥着一辆极为奢华的马车。 拉车的驷马通体雪白,皆戴着金玉辔头,车身覆以青缦,饰金银螭龙绣带,四角挂着金铎,行进之间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马车在县学门前停下,前方开路的一名侍卫高声通报: “昌州王世子虞贺,特来拜见段先生!” 人群立时骚动起来。 “啧啧!昌州王可是今上最宠爱的弟弟,那现在来的这位,岂不就是陛下的侄子?” “连昌州王世子都来拜师了,这段先生的面子可真够大!” “要是我家小子有这个福气,能拜入段先生门下,岂不是能与世子成为同门?” “快醒醒吧您哪,白日梦也没有这么做的!” 第23章 考察志向 车帘挑开,两名千娇百媚的侍女先走出来,将车中的世子扶了出来。 洛千淮看得清楚,这位昌州王世子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却是脸色无华脚下虚浮,一副内里虚空的模样。 在他身后,竟然又走出了另外两名侍女,同样是身姿娉婷,容颜俏丽。 洛千淮就明白了他的病因,为万恶腐朽的权贵生活,暗自嗟叹。 虞贺进入后,县学大门方才关闭,外面的人开始了焦急的等待。 考题应该很简单,因为没过多久,考生们就陆陆续续地出来了。 “诸位应考者先不要离开。”段泉的童仆高声说道:“稍后先生便会公布弟子名单。” 洛萧一见洛千淮,唇角就忍不住地上翘。 “阿姊。你可知道,段先生出了什么题?” 他到底年少,面上藏不住事,洛千淮哪里还能猜不到,昨晚自己押的题中了。 本来嘛,这古人收徒,在抛开身份背景的情况下,考察的无外乎学问、品行与志向几项。 学问要靠平时积累,品行也不是一次考核能看出来的。所以她能帮上忙的,也就是志向了。 前世她对国学就极为喜爱,各种诗词文章背了不少,找出一篇适合大豫时下文风的,并不算是什么难事。 “肃静,雅正。”她提醒道,不欲让洛萧在人前多说。 后者立时会意,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只是眼中却闪烁着期冀的光芒。 县学之内,此时却有不少人。段泉既为海内名儒,好不容易出山一回,自然也有知交好友前来探望,比如已经告老还乡的前光大夫许之霖,即鹿书院的山长魏尚,自号听竹狂生的大贤林从文等等。 有他们帮着阅卷,速度自然是比想像中快。 三百人虽多,但段泉要求以诗咏志,所以每份答卷的篇幅都不长,审阅起来极为迅速。 不一会儿,众人便选定了三份答卷。 “鲲鹏无一言,振翅九万里。”林从文拈着一份竹简赞赏有加:“昌州王世子果然不愧为宗室子弟,心中志向远大。” “呵呵,诗是好诗,志向也确实高远。”许之霖冷笑道:“只是你确定,这是虞贺本人的志向,不是王府里的属臣幕僚所作?” “这,应该不能吧?”林从文疑惑道。 “即鹿书院毗邻昌州,关于这位世子的传闻,我倒也听说过不少。”魏山长哂道:“要说他志在温柔乡,那倒很是贴切,说什么振翅扶摇,就有些过了。” “身为蕃王世子,本分老实才是 “不提他了,且来看看这一句。”许之霖读道:“安居何须远,盛世处处家。” “不错。”魏山长拊掌笑道:“这是个愿入世务实的,只不知道合不合段老的意。” “既有经世济民之志,我是求之不得。”段泉笑道:“且看看我这新弟子姓甚名谁?” “顾棠,卢州人士。”林从文抢过了竹简,一口读出了名字籍贯:“卢州人,又是姓顾的,莫不是” “就是那个一门三公卿的顾家。”魏山长说道:“这顾棠我听说过,是顾耀二弟的幼子,少时便聪慧敏达。” 此言一出,在场的几人都沉默了下来。 “顾耀现在朝中风头正劲,与上官一党走得也极近,怎么舍得将侄子送到你门下来,就不怕引人猜忌?”许之霖打破了沉默。 “据说顾耀二弟为人谦和,与顾耀全不相同,想来儿子肖父,与伯父未必一样。”魏山长说道。 “怕什么,又不是我上门抢来的徒弟。他既敢来拜师,我就敢收!”段泉一锤定音。 “咱们还是说正事。我手中这一篇,你们听了必定喜欢,且听我读来。”林从文抖着手中的竹简,摇头摆尾地从头读道: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 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 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 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好一个松柏有本性!”许之霖率先击案叫绝:“诗品即人品,能写出此诗之人,他日必为栋梁之材!” 魏山长眼中神采奕奕:“读书向学,首重心性,如此佳徒,正该入我即鹿书院,为我入室弟子!” “晚了。这里可不是即鹿书院,这孩子也是慕我之名而来。”段泉抚须大笑,顺手接过了林从文手中的竹简,扫过了上边的名字。 “洛萧。”他读着,声音中带着一丝诧异:“竟然是他?” “洛萧?”余下三人面面相觑:“段老识得他?究竟是何人之后?” “本地村童而已,家之中无人显达。”段泉感慨道:“只不过他们姐弟二人,皆非常人罢了。” 他将“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之言说了一遍,果然引起了众人的击节赞叹。 “有此姐弟二人,又何愁家中无人显贵?”许之霖叹息道:“可惜他们不是生在我族中,否则必定倾全力培育之。” “今日之后,洛萧拜入段老门下,未来自有际遇。”林从文道:“还要恭喜段老得收佳徒。” 县学的大门敞开,段泉与众人联袂走出,却见门前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昌州王世子的座驾随从。 虞贺满面笑容地迎了上来,对着段泉等人团团一揖,口称:“拜见先生”,却又并不指明拜见的到底是哪个。 段泉等人均皱起了眉头。这位世子显然并不认得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这也就罢了,只是人都到了眼前,连问都懒得问就胡混一气,显见也是个浑不吝的。 洛千淮姐弟与其他人等,已被侍卫们驱到了外围。段泉扫了一眼,心中的不满更甚。 他略一沉吟,便朗声说道:“诸位,今日是老朽收徒之日,蒙各位英才不弃前来捧场,幸何如之。只是吾身衰体弱,只能在众多美玉中选择二人,在此先道个不是了。” 他敛容整装,对着周遭众人团团一揖,大家也纷纷回拜。 “段老先生太过客气了。” “只招二人之事,我们早就知道了,又何必如此多礼。” “想来虞世子是必中的,段老且公布另外一个幸运儿就好。” 众人的议论声,洛千淮姐弟也都听在耳中,要说毫不忧心,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这大豫朝本就是个皇权社会,出身家世本就决定了一切。昌州王世子是此次求学者中,地位最显赫的一位,其他官宦名流子弟亦是不少。 他们自小都经过了良好的教育,礼仪风度均不是洛萧能比拟的,就算是借着前世的光作了弊,又怎么就敢保证能被选中? 第24章 名师的眼光很不错 段泉虽自称年迈,但行事却半点也不拖泥带水。 一揖之后,便即宣读了选中弟子名单。 “顾棠.洛萧。” “阿兄,是你的名字!你被段先生挑中了!”洛昭兴奋地跳了起来。 洛萧却是一脸的不敢置信。他一脸茫然地看向洛千淮: “阿姊,我没听错吧?” “没听错。”洛千淮笑吟吟地拍了拍他的肩:“快去,先生在等着你。” 人群之中,已经走出了一位面如新月的少年郎。 他身上披着一件白狐皮袍子,内着天蓝色的丝缎直裾袍,腰间佩着一块羊脂美玉,气质温润,行止有方。 “弟子顾棠,拜见先生。”他先向段泉行了一个极端正标准的揖礼,又对着林从文等人作揖道:“见过许大夫,魏山长,听竹先生。” “好,好。”许魏等人频频点头:“果然是君子如玉,不愧为卢州顾家之后。段老得此佳徒,足慰平生啊!” 段泉拈须微笑,显见也是心情极好。顾棠起身,自觉地侍立在他身侧,一起望向人群之中。 洛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上前来。这么多人围观指点之下,他心中本是有点发怵,可是就在这时,他忽然想起了洛千淮。 她不过是一介弱女子,独自去旧宅讨回公道,却镇定自若,脚下沉稳。 而他呢?作为家中长子,本应保护姊弟,撑起家业,又哪来的资格,瑟缩畏惧? 大丈夫当泰山崩于面前而不改容,不因喜怒而疾言厉色。 洛萧想得明白,将背脊挺得笔直,并不再在意他人眼光,稳稳地走到了段泉面前,躬身施礼。 说实话,他的五官容貌与洛千淮有六成相似,整体形象并不差。只是有了顾棠珠玉在前,难免会受众人议论比较。 洛萧的身姿仪态,不像顾棠那般自小受到熏陶教导,并非无可挑剔,但因多了一份从容洒脱之意,反倒是如同春松秋菊,各占胜场。 洛萧刚行下礼去,就被段泉亲手扶了起来。 “好孩子。”他笑着说道:“且随我来。” 段泉牵着洛萧的手,正准备带着两个新弟子去行拜师礼,却被昌州王世子拦住了。 虞贺本来是被落选一事震得外焦里嫩,整个人杵在一旁发着呆,直到看见洛萧出现,这才觉得强压下去的那股子火气,又一股脑儿地冒了出来。 “段先生。”他咬牙切齿:“卢州顾家的人也就罢了,您舍我而就这个村童,是要刻意羞辱我,羞辱父王吗?” 段泉没有答话,许之霖却说道:“世子言重了。段老之前就已经说明,此次择徒只看心志,无关身家。” “可我就不信。这么一个礼仪姿态都不标准的村童,竟能胜过我的鸿鹄之志?” “礼仪姿态可以学习,心性志趣却不可多得。”段泉道:“世子莫要舍本而逐末。” “不管你怎么说,今日本世子来此,就是奉了父王之命,务要将段先生请回去。”虞贺把脸一板: “来人,护送段先生回昌州!” 一行全副武装的侍卫越众而出,整齐划一地应道:“是!” 一个清亮的女声就在此时从人群中传出: “一介蕃王之子,私离封地已是重罪,竟然还生出了鸿鹄之志。也不知道西京的陛下知道了,会不会还将你视作子侄呢?” “什么人在胡言乱语?”为首的侍卫抽出了长刀,带人上前在人群中四处查找。 洛千淮捏着一把汗,拉着二弟洛昭小心地后退,唯恐被人发现。 其实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人家段泉老先生经历了多少风波都平安无事,哪里就用得到她去瞎出风头。 “都给我回来!”虞贺声音惨淡,将众人的注意力回到他的身上。 只见他面色煞白,额角隐现一层薄汗,竟是被方才那女子的话,唬得心惊神悸。 身为昌州王世子,便是平日沉溺于声色,但关于某些事的判断还是有的,一经点破,立时便是冷汗夹脊。 皇伯父对待这些事的手段,向来是宁枉勿纵。 去年,淮南王以辜恩谤上被除国,王与世子皆坐死,余子贬为庶人。 前年,济北王被属臣出首,称起居服饰有逾制之处,王畏罪自裁,诸子皆被诛 再往前推十几年,便是他老人家一手教导的太子一家,也是说杀就杀了,哪里有半分容情。 他呆立半晌,这才走上前去,对着段泉等人一揖到底: “今日是贺无状,惊扰到诸位先生了。我这就离开,还请各位恕罪海涵。” 做完这些事,虞贺便急匆匆地登车而去,仿佛慢上一点儿,就要被人拦下问罪。 段泉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了一圈儿,就落在了在洛千淮的面上。 他承认自己对这位洛大娘子相当好奇,所以才顺着洛萧的来路多看了几眼,没想到却发现她这般通透有趣。 目光微一停留,他对着她微微颔首,然后便带着顾棠与洛萧等人,返回了县学。 早就候在一旁的教谕站了出来:“段老先生既已择定佳徒,大家都散了吧。” 人群退散,洛千淮牵了洛昭的手向客栈而去。她没有注意到,换了一身青衣短打的墨公子,正站在不远处,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看着她。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他才收回了视线。 “公子真是信人。洛大娘子若是知道公子如此费心,必会感激不已。”匆匆赶到的卫苍说道。 “今日我还真没帮上什么忙。”墨公子叹气道:“她方才所言一针见血,便是官宦子弟,也未必有这般见识。” “所以公子心中仍然未能释然?” “若从此再无瓜葛,我自不会枉作小人。”他似不欲再谈这件事,反问道:“有消息了?” “是。”卫苍从怀中抽出一卷细布帛:“松风着意,荷月关情。当年韩冲这八个心腹,虽然大半已经身故,但到底还是留下了蛛丝马迹。” 墨公子打开了布帛,目光一凝:“董荷?” “是。她当年应是猜到会被灭口,所以便在乱中卷款离开,逃到了这康乐县地界——只要筛查17年前到此落户的女子,必能找到她。” “很好。”墨公子双手一合,布帛便化为灰絮洒落地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第25章 系统升级之后 刚回到客栈,洛千淮就听到了系统欢快的提示音。 “寻访明师任务完成。现在评估本次捷径路线执行成效。滴,评估完成,总得分为71,评价中上。” “具体情况分析。本次执行共分为两部分:本系统制定优秀可行方案占60%,得分57,表现优秀;宿主执行部分占40%,得分14,表现低劣。希望宿主再接再厉,切勿辜负本系统的悉心栽培!” 洛千淮已经对系统的自吹自擂,生出了强大的免疫力。她淡然地拒绝了申诉的请求,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宿主对评估结果没有异议,现发放中上档次执行奖励如下: 1、积分800点。系统升级2100/2000 达到升级标准,系统开始升级,预计用时3小时。升级后将按照最新标准发放奖励,敬请期待!” 没有立时发放奖励,洛千淮却半点儿都不失望。要是依着她的想法,什么也没有最好,也省得她每次总要提心吊胆。 左右无事,洛千淮便带着洛昭出去逛了一圈,发现这康乐县的市集,比东源里的里市可繁华得多了。 柴米油盐生活所需自不必说,雕琢刻画,五彩绣衣,百兽马戏,斗鸡走狗,书籍铁器,牲畜马匹,全都被划在不同的区域,应有尽有。 逛了好一会儿,吃过夹了肉的胡饼,洛千淮与洛昭回到客栈,就发现洛萧已经回来了,正在等着他们。 他已经行过了拜师礼,此后便要追随段泉回颖州,回来是为了道别。 洛千淮取出一个钱袋递了过去,里面是一千个五株钱,并一枚麟趾金:“出行在外,身上不能无钱。拿着吧。” “先生说了,一应生活费用,都由他承担。”洛萧推辞道:“阿姊,你还要照顾昭儿,这钱我不能要。” “家里的事,无须你操心。”洛千淮强势地将钱袋塞入洛萧手中: “倒是你,既是求学,就不应受外物所累。虽段先生免了你的束修,但年节之下难免需要备礼,且同学又是名家子弟,有这些许钱财傍身,倒也能够从容不少。” 她说得在理,洛萧便接了过去,望着她欲言又止。 “说吧,怎么了?” “我与先生说了实话,那首咏志诗,实为阿姊所作。” 洛千淮没想到他会这样实诚,当下就皱起了眉头:“.先生是何态度?” “先生非但没有责怪我,反而赞我赤诚,仍愿意收我为弟子。” “那便好。”洛千淮松了一口气。她想了想,将得自章庆剑柄上的那片羊脂白玉取了出来: “你这一去,也不知道何时能归。此玉虽小,但成色极佳,便算是阿姊提前送你的加冠之礼了。” 可不是好吗,温润细腻不说,又是被章剑宗专门镶在剑柄上的,肯定不能是凡品。 洛萧珍而重之地接了过去,又道:“阿姊。等我学成归来,若能经察举而为官,必定会将父亲所建的宅子拿回来,更会为你择一良婿。” “房子的事,我已经有了想法。至于嫁人什么的,更是不用你操心。”洛千淮一边说,一边将他向门外推:“你只管专心求学就好,别想这些杂七杂八的,乱了心性。” 真是的,这具身体还没到十五岁,放在前世也就是个初中生,谈嫁人什么的,也过早了吧? 只是那座宅子,确实也是个问题。洛千淮这几日其实一直都在思考,要如何做才能既惩戒了无良长辈,又不被人挑出毛病。 这在大豫这个以孝为本的宗族社会里,其实是相当困难的一件事。 洛家没有分家,父亲洛川建的房子,就是家中的共同财产。她与洛昭想要回去住很容易,可是想要把他们赶出去,那就难如登天。 系统就在这时跳了出来:“升级完成,系统重启成功。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捷径系统1.1版乐于为您效劳!” “1.1版的功能较1.0版的变化如下: 1、优化了充能模块,提升了充能效率与强制执行的上限时间; 2、调整了算法,在接收宿主愿望方面更加便捷; 3、改进各档次的奖励及提取方式,以符合更高层次的需求; ” 听系统说得兴致勃勃,洛千淮也生出了一点期待来。 看来之前的种种问题,都是因为系统版本低下所致。既然它自己也正视了问题,并在升级后进行了调整,那么未来也是可以期待一下的。 还有奖励。她身上的流动资金其实已经所剩无几,若是系统真的能优化奖励内容以及提取方式,那她也会乐见其成。 “继续发放中上档次奖励如下: “1、积分800点(已发放)。系统升级2100/5000 2、黄金一饼(重250克) 3、情感慰藉一次。” 这升级后的奖励,令洛千淮有些摸不着头脑。 黄金还好说,在任何时候都是被人需要的,前提是不能再跟以前一样,强取豪夺。 只是这情感慰藉,又是个什么东西? 她百思不得其解,那边系统的提示却冒了出来:“奖励即将发放,是否现在提取?” 洛千淮稍一斟酌,就选了“否。” 她现在对系统的话,最多只敢信个三分,所以就算它这次升级再完美,她也不准备在光天化日之下尝试。 当然,也不能再像上次那样,等到寄存大限已到,再在无可选择的情况下随波逐流。 就算最终不能抗拒,她也可以选择适当的时间,比如夜深人静之时,以便把可能的损失降到最低。 果然系统再次抛下了寄存时间不得超过七日的提示,回归了沉默。 “系统,你能不能解释一下,什么叫做情感慰藉?” “本系统的奖励体系,是基于人性的多层需求而设,且会随着级别提升而不断优化。在每次奖励中,还会综合考虑宿主当前需求,以便切实起到激励效果,确保宿主满意。” 洛千淮听明白了,系统洋洋洒洒的一大段话,中心意思只有一个,那就是每次的奖励其实都是反映了她心中所想,包括那个莫名其妙的情感慰藉。 第26章 你管这叫情感慰藉? 是了,这大概是系统在穿越适应期之内,为自己量身定制的一次心理辅导。 骤然离开前世的环境,朋友,同事,生活,就算是她再坚强,也可能会有心理落差,所以系统如此安排,也确实是相当贴心。 原来一直以来,系统是在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地关心着自己。洛千淮想到这里,莫名地有些感动。 也罢,择日不如撞日,提取奖励的时间就定在今晚吧,等到明日一早,再启程回家也不迟。 窗外风吹叶瑟,屋内烛影飘摇。洛昭早就已经睡得人事不醒,洛千淮却默默穿好了衣服。 三更梆子响过,四野寂静无声,正是她预定的作案,不,提取奖励的最佳时机。 正准备召唤系统,她忽然又停了下来,找出一块手帕蒙住了脸,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就算还是要打家劫舍,也不容易被认出来不是?她心下稍定:“系统,开始提取奖励。” “本次奖励发放采取自提模式。鉴于宿主当前能力不足以独立完成,由本系统强制执行!” 呃?这不是还和以前一样,这提取方式的改进,到底体现在何处? “系统,你能先解释一下再动手吗?” “要不,咱们就先把那个心理辅导给做了,物质上的奖励先欠着?” 系统如之前一样,毫不拖泥带水,带着她从走廊尽头的窗子一跃而出,在屋脊之上飞快地奔行。 果然还是熟悉的套子,熟悉的路。洛千淮只能庆幸,自己提前蒙上了面,不至于被人认出来。 只希望这次系统对充能的优化是真的,千万别再出现半途而废的情况。 大豫朝的民居都是坐东朝西,洛千淮在屋脊上向北顶风疾行,从外到内都被吹得透心凉,顺便把系统从壳到核都骂了个遍。 等到身体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正伏在县城西北一处院落的屋顶之上。 月亮被彤云遮挡得严严实实,四下黑蒙蒙的,可是洛千淮仍然觉得自己有些醒目。 大豫尚水德,服色以黑为贵,寻常人是买不到黑色衣袍的。 而这个时代的染色布料,除了各有身分讲究,还贵得惊人。 所以洛千淮的身上,自然不可能穿什么夜行服,而是淡黄的本色麻衣,脸上的帕子也一样。 好在,这里似乎真的就是一处普通民宅,并没有什么警戒力量。 她下方的屋子里,仍有烛火闪亮,也不知道这主人到底在做什么。 如猫儿一般无声无息地落地,洛千淮还没反应过来,就发现自己毫不犹豫地推开了门,从容地走了进去。 洛千淮吓了一大跳:“系统,你这是公然私闯民宅,就算是要偷鸡摸狗,能不能等人家睡了以后?” 这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愣了一下。 什么时候,自己的三观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竟然已经默许系统的偷窃行为了吗! 不是,我是想要等到白天,趁着无人注意再还回来,把影响降到最低. 她一边为自己辩解,一边打量着屋内。 入目处是一面屏风,上面绣着远山叠翠,颇有古意。 没有人就好。洛千淮羞耻地松了一口气,脚下却半点不停地绕过了屏风。 一个硕大的黄杨木浴桶就搁置在屏风之后,里面水汽蒸腾,旁边的衣架上,搭着一件白色素绉中衣。 最关键的是,浴桶中此刻还有一个人。他头发半湿,肩以下全都埋在了水中,双目紧闭,薄唇微张,似乎已经睡着了。 好巧不巧,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她之前的金主——墨公子。 大概系统也深谙做生不如做熟的道理,所以就可着他一个人祸害。 洛千淮不得不承认,在认出墨公子的时候,她自己也松了一口气。 她其实很担心,错手拿了别人的救命钱,耽误了要事。但若事主换成了墨公子,好像就没什么了不起。 他老人家不差钱,而她昨日还救了他一命,就是拿点钱也是有底气的。 墨公子似乎没有察觉她的到来,她的脚步也并未停下,一路进了内室,直奔窗边的书案,然后打开了放在上面的一口小箱子。 箱子未锁,很轻易地就被打开,里面叠满了半斤一个的金饼,在烛火下灿然生辉。 洛千淮拿起最上边的一个,塞到了自己的怀中。 虽然拿一个也是偷,但起码咱是盗亦有道,说奖励一个,就决不多取。 洛千淮为自己逐渐扭曲的三观点了个赞。 出了内室,墨公子还在沉睡,连呼吸声都极为均匀。 太好了,趁此良机赶紧溜之大吉!她可不想再和这人有什么瓜葛。即便这人的颜值,是真的高到爆表。 她本想趁临行前多看几眼,却发现自己的身体走到了浴桶旁边,然后停了下来。 呃,水很清澈,洛千淮此时的视角也过于清晰,一时不慎就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一股热气腾地涌入她的灵魂深处,若是能够控制身体,她的脸肯定会红得发烫。 不过等一下,眼前的墨公子明明仍在闭目沉睡,可是自颈至耳,为什么肉眼可见地变成了桃红色? 洛千淮立即反应了过来:“系统别闹了,赶紧走啊,他是在装睡!” 可是系统根本充耳不闻,脚下就像生了根,半步都不肯退。她唯一庆幸的是,自己现在是蒙着面的,墨公子是一定不能认出她的吧? 哪知道下一秒,她就一把扯掉了面上的手帕,右手极为霸气地扣住了墨公子的后脑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俯身吻了上去。 洛千淮被这个大胆的动作惊呆了,脑中一片空白,几乎不能思考。 她虽然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可是该有的感觉却一直都在。 这对唇向来都抿得紧紧地,看着似乎刻薄无情,可真地吻上去,却是温软清凉,口感极好. 天,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洛千淮简直羞愧得无地自容,只想找个洞钻进去。 然而更令她难堪的事发生了,因为墨公子就在这时,突然睁开了眼睛。 比这更糟糕的是,到了这个时候,系统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系统,他醒了,你没看到吗?风紧,赶紧扯呼吧!”她焦急地呼唤着。 第27章 渣女的自我修养 墨公子自出生以来,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却从来没有遇见过如此胆大妄为,丝毫不知廉耻为何物的女人。 就算已经脱掉冠冕跌入尘埃,与生俱来的血脉也仍然不容亵渎。她的行为已经越过了他所能容忍的底线,无法再姑息纵容。 之前种种恩怨皆已淡去,这一刻,他已在心底深处,判了她的死刑。 劲力运于双臂,毫不犹豫推向她胸前。这一击是携愤而发,毫不留情,只要击中,必是筋断骨折,心脉俱摧。 可惜他面对的是系统。看似随便地信手一拂,便制住了他的双手。 一股极特别的力量沿经脉而入,将他的身体全部冻结。 从头到脚,连一根头发丝都动弹不得,只能任那女子于唇齿之间,肆意采撷。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渐渐回想起来,眼前这位洛大娘子,是能够仅用一招,就逼得章庆毁剑认输的人。 她能制住自己,实属正常。 意识到这一点,墨公子先前绷紧的那根神经陡地松懈下来,淊天的怒气也泄去了大半。 被兔子压制是耻辱,但若对手换成了狮子,则是另外一回事。 怒意既去,墨公子却发现自己心中,还有几股极复杂的、难以分辨的情绪。 五分羞恼,四分无奈,似乎还有那么一星半点,绝对不可告之于人的快意。 既然无法抗拒,那便索性放松下来,享受那份甘甜香软。 洛千淮大半个身子都伏在了墨公子的肩上,偏偏他在刚开始轻轻推了一下就再无动静,似乎对系统的行为相当满意,这令她连死了的心都有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盯着墨公子的面,抬起手轻轻地抚了上去。 他的眼睛半睁半阖,眼角飞上了一丝绯红,眸中似有水光潋滟,却没有半分抗拒的意思。 这令她生出了一份不可思议的错觉,难不成这位墨公子,就是喜好这种调调吧? 活久见啊,想不到高贵冷艳的墨公子,骨子里竟是这副模样。 她啧啧地叹着气,看着自己松了手,毫不留恋地转身绕到了屏风之后,然后就此站定下来。 水声在身后轻轻响起,提醒她墨公子已经出浴。 洛千淮心里咯噔作响,曾经的各种创伤后遗症疯狂涌现: “系统,你快点走,千万千万别停脚哇!” 系统在坑人方面,从来不曾令她失望,单调的电子音适时响起: “奖励提取成功,解除强制执行状态。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1版的信任与支持!” “不是,系统你能不能认真考虑一下用户体验,好歹也把我送回去啊!” 然而系统既然不需要洛千淮打分评价,那自然也不可能会优化服务,任她怎么说,始终一言不发。 意识回到身体里,洛千淮感觉自己的双腿酸软无比,别说沿来路回去,就是走出这个院子都犯难。 脚步声不轻不重,绕过了屏风,停在她身后。 清新的皂角香气沁入鼻端,将不久前的记忆倒灌入脑,溢于唇舌之间。 洛千淮的脸忽然就变得又热又红,心里只想夺门而逃,离身后那人远远的。 “洛大娘子深夜不期而至。”墨公子的声音暗哑低沉:“又对墨做了那样的事,难道一句话都不留,就想轻易离开?” 洛千淮没有转身:“今晚其实只是个意外,我保证没有下一次了。” 身后的人没有吭声,但她似乎听到了磨牙切齿之音。 “大家都是成年人”她脑子一昏,急切地分说道:“哦错了,公子你是成年人,小女尚未及,说起来还是公子占了便宜——总不会还想要我负责吧?” 这话一出口,连洛千淮自己都闻到了浓浓的渣女味道,而她身后的呼吸声,也停滞了半拍,变得相当沉重。 不好了,这人好像真的生气了。 可他这脾气来得也太没道理了些。古代的贵族公子,不都是年纪轻轻就该有通房丫头吗?看这墨公子的年纪也不小了,肯定不会毫无经验吧? 明明刚才,他还表现得相当惬意,怎么现在就变成这副模样——难不成还是意犹未尽,生出了其他的非分之想? 这具身体可还是未成年啊!洛千淮的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地转过身去,叉着腰瞪着墨公子。 他只穿着素白中衣,如墨的长发随意地披散着,面容欺霜傲雪,眉眼清冷淡漠,整个人就如一柄出鞘的长剑,锋利冷硬,哪里能看出半分绮念。 洛千淮的气焰就莫名地缩了回去。得了,今日这事就是说破天她也不占理,还不如老实道个歉,各回各家。 “墨公子。”她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不管您信是不信,方才的事,实是实是小女情难自禁。” “公子崖岸高绝,皎如玉树,小女心向往之,所以辗转反侧,寤寐思服应该算不得错吧?”她一边谄媚地笑着,一边小心地向门口退去: “若是公子定要怪责,那比起小女,您更该怪窗外的风月无边才是” “今夜无月。”这四个字似从九幽深处传来,夹着硬梆梆的冰碴。 “哈,哈哈。”洛千淮尬笑,信口胡扯道:“何必这样较真儿呢?何夜无月,何处无风,但少闲人如你我二人耳.” 眼看墨公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目光似要化作实质般剐过来,她也顾不上贫了,急三火四地在心里喊道:“系统,我要立即回客栈,请计算捷径并强制执行!” 这一回,系统终于有了一个像样的回应: “愿望已收悉。正按照宿主需求,全力测算捷径中……” “叮!捷径测算成功!鉴于宿主当前能力不足以独立完成此计划,由本系统强制执行!” 太好了!洛千淮差点热泪盈眶。果然这升级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直接就反映在电池容量上了! 天可怜见,从今以后,她再也不怕领奖领到火坑里了! 顶着墨公子冰冷刺骨的目光,洛千淮一掌拍开了房门。 门外仍是黑漆漆的,可是大门外侧却伏着两排同样墨漆漆的人,打头的正是卫苍。 第28章 原来她真的倾慕于我 在超然高清的360度视角下,洛千淮能清楚地看到,门外众人那精彩至极、强忍到近乎扭曲的面容。 唔,看到她出来之时,一道道投向她的目光里,更是蕴含着无尽的八卦之光。 根本不必问,刚才她与墨公子那番内涵丰富的对话,肯定已经被他们听得清清楚楚。 要不是身体被系统接管了,她已经社死于今夜此时。 系统自然不会停下来与他们叙话。她面容沉静,右脚踏出,身子凌风而起,傲然飞上了屋脊。 “公子?”卫苍带头向缓步而出的墨公子,躬身行礼。 他定力虽佳,但身后几名年轻侍卫,目光却在自家公子身上逡巡不定,还不时偷眼向室内瞧去。 墨公子眼风如刀般扫过,卫苍立即喝道:“看什么,还不进去收拾?” 几个小侍卫手忙脚乱地冲进内室,卫苍则站在墨公子身后: “所以公子,您让我们今夜无须守夜,就是知道洛大娘子要过来?” 和她有什么关系。只是因为这里是康乐县城,那些人再如何胆大妄为,也不敢在这种地方下手。 墨公子懒得解释,仰头看向黑蒙蒙的天空,身后的卫苍也随着他看过去 然后他们的目光,就全都落在了蹲在屋脊处的某人身上。 六目相对,墨公子一言不发,卫苍口唇翕张,洛千淮笑得比哭还难看。 被无良系统坑害不是 刚刚大模大样地飞纵到屋顶,系统就抛了锚: “警告!因能量不足,本次强制执行被迫中止,余下部分请宿主自行补足。” 这什么事啊,敢情优化后的电池也没比之前好到哪儿去,刚起步就歇菜,还不如一开始就老实待着呢。 “不是,系统你再坚持一下,起码先让我从屋顶下去啊?” 哪怕只是翻出这座院子也好,她宁可摸黑爬回客栈,也不想摆在这里被围观。 尤其是再相见的人。 “即将进入充能模式,预计将持续十二小时。在此期间本系统将进入沉寂状态。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再次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1版的信任与支持!” 哀大莫过于心死。洛千淮笑得没心没肺,向着下边儿使劲儿摆手: “墨公子,方才用力过猛,现在小女腿软得紧,怕是不良于行。您看能不能帮个忙,把我给弄下来?” 她说的是实话,自己也完全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但落到下方众人的耳中,却是有了不同的理解。 墨公子双手负于背后,紧紧地攥成了拳,眼神明灭不定,很想将洛千淮一把掐死。 排在檐下的另外几名侍卫,面上则都挂上了然的笑意,相互间挤眉弄眼,似乎极为开怀。 “公子威武啊。”卫苍凑近了墨公子,笑容满面地道:“也就是您,才能降服这位洛大娘子” “住嘴!”墨公子忍无可忍。他也不再看洛千淮,转身便欲回内室。 “哎,公子您别走啊。”卫苍拦住了他,向着屋脊上呶了呶嘴:“那洛大娘子就是武功再高强,但到底也是个小娘子,总不好就把人家晾在那儿.” “你也说了她武功高强。”墨公子一想起适才之事就满头黑线:“这院落她要来便来,要走便走,岂是我们能管得着的?” 这话里却有几分堵气的意味。卫苍自觉get到了其中深意:“公子,问题的关键可不就在这儿吗?洛大娘子既做了您的人,又肯在您面前俯低作小扮柔弱,那自然是对您倾心爱慕,您又怎能” 顾念着自家公子的面子,他到底没把完事就穿衣赶人这种话,说得太明白。 只是墨公子却根本没有理解他的未尽之意。 “你是说,她是真的.倾慕于我?”他抬眸看了一眼洛千淮,见她一张小脸儿白得近乎透明,之前的从容淡定也消失不见,显得相当惶惑不安,心中不由微微一颤。 “这还用问吗?试问以洛大娘子的身手,若是她不愿意,又有谁能逼迫得了她?” 这话,似乎也真有几分道理。 所以她刚才所言竟是真的,今夜种种,皆是源自倾慕而已。 这般想来,似乎也是情有可原。墨公子选择性地遗忘了之前他对于类似事件是何等厌烦,又是如何应对得毫不容情。 交握于背后的拳缓缓松开,洛千淮的脸在他眼前变得鲜活明晰。 鹿儿一般明亮清澈的眼,小巧精致挺秀的鼻,还有樱红饱满的唇,带着细腻温柔的甜香滋味…… 今夜无月,她是这暗夜中的唯一亮色。 “卫苍。”他喉间滚动了一下,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带她下来。” 从未违逆过他的人首次出口拒绝:“公子,洛大娘子等的是您,属下可不敢以一指加于她身上。” “那便搬个梯子。” 卫苍无奈地对着屋脊上的人摊了摊手。洛千淮当然毫不介意,她本来就有些恐高,胆战心惊地坐在这些一碰就松动的瓦片上也就罢了,何况还起了风。 此刻的她是又冷又怕又无力,连强挤出来的笑都冻僵了,只想着能下去就好,哪里还在乎是怎么下去的,当下就连连点头。 墨公子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搭梯子一事,明明是他自己的主意,可是眼见洛千淮如此无谓,却暗暗地咬了几下后槽牙。 卫苍是个细心人,先是唤人点了灯,将小院中照得透亮,这才亲自扶了梯子,请洛千淮下来。 她一点一点地蹭到梯子边上,小心翼翼地踩了上去,动作笨拙至极,就连初学武功的人都比不上。 以卫苍的脑回路,自然想不到,自家公子刚才的真实遭遇。 他只是在心中感叹,洛大娘子竟然能将柔弱扮到这个地步,显见对公子是动了真情。 这么多年来,对公子动心的女子多了去了,可他却从来不解风情,以致于能成就好事的,还真就只有她一个。 显见在他心中,对这位洛大娘子,也是另眼相待的。 只是自家公子的性子实在粗疏,竟然大半夜就要将人赶走,也难怪人家这么不情愿。 作为过来人,赶明儿且得跟他好好说道说道,这小娘子是需要怜爱的,时不时的还得送点儿礼物才是. 他正在碎碎念时,忽然听到“叮当”一声脆响,移目看去,却是一锭金饼,自洛千淮怀中掉了出来。 第29章 公子实在不厚道 寂夜之中,这声音如此响亮,立时将檐下众人的注意力,都移了过来。 黄澄澄的金饼在灯火下光芒烨然,连上面的纹都纤毫毕见。 “公子,那个莫不是,此次要送进西京的节礼?”一名侍卫惊疑地说道:“是公子亲自设计的纹样,我没看走眼吧?” “你没看错。”另一名侍卫说道:“是我亲自督造的,每个色只有一百饼。照理说公子就是要赏人,也不会取用它们才是.” 洛千淮自颈到耳尖都胀得通红,只能低垂着头慢慢爬梯子,只作没听见。 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怼系统。 “你到底在搞什么乌龙?不知道妙手空空最重要的准则,就是不能偷有标记的物件吗?很容易被查出来,不好销赃你懂不懂?” “现在可好了,人赃并获,我也没了反抗能力。是不是可以提前恭喜你,换宿主的愿望终于要实现了?” 可惜再怎么磨蹭,洛千淮也终是踩到了地面上。 她腿脚酸软得厉害,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幸好卫苍的反应快,立马扶住了她。 墨公子站在门口,远远望着卫苍黝黑粗糙的大手,搭在那只才在他面上摩挲过的,雪白纤软的柔胰之上,莫名地有些不喜。 嗯,忽然感觉今夜的卫苍,仪容不整形象粗鄙,毛孔粗大头发油腻.就不顺眼,特别地不顺眼。 清理内室的人退出来,墨公子一言不发,转身入内。 “公子,您倒是等一等洛大娘子啊!”卫苍兀自喋喋不休。 “呯”的一声,房门从内闭合,内中灯火也随之熄灭。 “哎,洛大娘子,我们公子怕是累了,您看?” 洛千淮心下松了一口气,面上却作出了失望状:“不怪他,是小女唐突了公子。还要劳烦苍大哥帮着找间空房,聊歇一宿。” “洛大娘子可真不似寻常小娘子,瞧这心胸气度,啧啧!”卫苍赞不绝口,连忙安排人去收拾空房。 至于那锭掉落在地上的金子,被所有人选择性地遗忘了。 洛千淮刚躺下来,门外就响起了敲门声。 她强撑着起身看时,却是卫苍领着两个侍卫,送来了一大桶热腾腾的洗澡水。 “洛大娘子,苍想着今夜你与公子既然相会甚欢,必定需要洗浴,所以.” 洛千淮又羞又怒。“呯!”房门狠狠地合拢,将一行人关在了外面。 “这一个两个的都是怎么回事?”卫苍一片好意被当成了驴肝肺,满脸的莫名其妙。 这一晚,洛千淮以为自己会失眠,哪想到头一沾枕,立即便睡了个天晕地暗,醒来时神清气爽,竟是自穿越以来, 这难道就是情感慰藉的意义所在?洛千淮摇摇头,将被系统带歪的思路拧了回来。 天色已经大亮,她想起了还在泰安客栈的小弟,连忙跳了起来,冲出去看时,却见院中空空荡荡,墨公子一行已然不知所踪。 不说再见,那就是不必再见。洛千淮很满意这种离别方式,决定如墨公子所愿,与他相忘于天涯。 刚要出门,她就被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拦住了。 “小人是这儿的看门人。”他颤巍巍的道:“这是公子让小人转交给洛大娘子的。” 他递上了一个钱袋:“公子说,这是.昨晚的夜合钱。” 洛千淮顺手接了过来,打开看时,见其中正是昨夜的那个金饼。 一万个五株钱失而复得,她忍不住眉开眼笑。但忽然之间,她意识到了有什么地方,似乎不太对。 “老人家,你能不能再说一遍,这是什么钱?” “公子说了,这是给洛大娘子你的——夜合钱!”最后三个字,老者几乎是喊出来的,成功地引起了周围几个行人的指指点点。 夜合钱,夜合钱?夜合钱!!! 洛千淮怔了一下,然后才理解了这个词的含义,一张还算厚实的脸,立时变得红白不定。 她毫不怀疑,这位老者的种种表现,皆是得到了自家公子的授意。 到了这个时候,她对墨公子的那一丁点儿歉意,已经彻底消散无踪。 就算她昨晚轻薄了他,但自己作为系统的 更何况,算上蛇毒那一次,她已经救了墨公子本人两次,还有那个下属卫岚的命。 虽然也有把人家推向剑刃的行为,也仍是瑕不掩瑜啊?就算拿了他几块金子,也是无可厚非,怎么就好这么当众给自己没脸? 这人也太过小气,太不厚道,白瞎了那副光风霁月,宛若谪仙的外表了! 看看坦荡磊落的章剑宗,再看看心胸狭窄的墨公子,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急急掩面低头回到客栈,洛昭已经起了床。 他自然想象不到,自家阿姊的夜生活有多么丰富多采,只以为她是出门买早点,所以老老实实地等在客房里,半步也未挪动。 洛千淮就在客栈里要了两碗汤饼,特意要求卧了两个荷包蛋,舒舒服服地吃饱喝足,这才退了房,来到了西市。 东市卖的是粮食及日用品,西市则揽总牲畜牛马,以及人口买卖。 洛千淮拉着洛昭,避过了人市那些衣衫褴褛,目中无光的男女老少。 她不是不知悲悯,只是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也许未来的某一天,她站稳了脚跟,可以尽自己所能去帮助别人,但那不是现在。 到这里来,是想要找一辆车子,能帮她拉些货物回家。 先前去东源里,本就是要采买粮食和生活用品,哪想到意外遇上了墨公子一行,反而来了县城。 县城的商品更加充足,更能满足她的需要,可她总不可能与幼弟二人,靠着肩扛手提,负重走上这么远的路。 所以一辆车子就是最好的选择。起先,洛千淮还信心满满,想要买辆马车。可刚一问价,就吓了一大跳。 一饼金值一万钱,一匹最普通成年雄马标价二十金,价值二十万钱。 马匹果然是这个时代最贵重的牲畜,比大多数人都要贵重得多。洛千淮打消了妄想,决定执行 相比马,牛的价格就要便宜许多,一头牛只要三千钱,加上平板车的两千钱,统共需要五千枚五株钱。 如果买了,就相当于去了半副身家。洛千淮皱起了眉头,想着一会儿还要买办的其他物件儿,终于还是打了退堂鼓,调头去了市尾处。 这边儿是个车马行,凡是自家有闲置车马的,便可缴几个管理费用,在此接些散客租赁的活计。 第30章 驴老板有点眼熟啊 洛千淮站着看了一会儿,发现这里的生意相当兴隆,来往商贩平民百姓,大多会选择这种方式,毕竟养得起车马的人并不多。 家里有马的人家,其实也不在意这点子租赁钱,所以车马行里以牛车为主,也有极少量的驴车。 她询了价,从康乐县回到寿泉里,牛车要一百五十钱,驴车只要一百钱。 用钱的地方还多的是,洛千淮自然是能省则省。 她挑来挑去,定下了一辆驴车,御者看上去不过三十岁,连人带车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就是那头小黑驴,也都比别家更黑亮些。 不仅如此,这人还大大方方地冲她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齿,眼睛亮晶晶的,笑得十分灿烂。 这种干净利落又讨喜的人,活该比别人多接生意。 洛千淮雇好了车,又专门去钱庄将金饼兑成了三千钱加上两枚麟趾金,然后才开始了大采买。 首先去药铺,按照先前列好的表单,将常用药草都买了不少,足足了一千五百钱。 她心中自有成算。开药铺坐诊不能一蹴而就,在这之前,她准备先在乡里打出个小名气,然后再徐徐图之。 毕竟在这个户籍管理极严格的时代,想要换个地方买房开店相当困难,而对于一个未成年女子来说,更是难如登天。 粮食的价格比想象中便宜。大米算是最贵的,要60钱一石,约合前世的27斤。其他五谷杂粮的价格,则在30到50钱一石之间。 洛千淮买了2石大米,又买了一石糯小米,一石全麦粉并一石大豆,统共才了不到300钱。 大豫朝不许宰牛,其余牲畜以羊为贵,猪肉为贱。 可即便是再便宜的肉,价格也依然感人。洛千淮咬牙买了五斤猪五,半扇排骨,又试探着想求屠夫搭根肥肠,却只换了个大大的白眼。 她一问才知,原来大豫肉食稀少,又怎么可能将猪下水白白丢掉,更何况是丰膄香美的肥肠呢?所以它的价格,比猪肉也便宜不了多少。 好在比起近百钱一斤的猪肉,大骨棒却是便宜得多,只要十几个钱,便能买上一大盆。 接下来,洛千淮又去了铁匠铺,取了自己昨日订做的一些器械,诸如小巧的手术刀,镊子、剪刀,拉钩,止血钳,还有数十枚缝合用针,以及几枚持针器。 除此之外,还有一口炒锅,一个平底煎锅。 这些东西,都是她画好了形状标明尺寸的,又说明了加急定做,愿意多付两成的钱,所以铁匠师傅也格外用心。 洛千淮拿到成品看时,见各个物件儿虽然跟前世没法比,但也算是精巧细致,能够发挥相关的效用。 别看只是铁制的物件,因为格外费工,所以去了她一整枚麟趾金。 此外,她又买了五斤粗盐,两桶黄酒,一桶陈醋,两盒豆酱以及菘菜、萝卜等菜蔬,两床填满了碎麻布的新被褥,新碗筷,还有一盏油灯,另一小桶充作灯油的麻油。 挑选这么多物品,所费的时间自然不少,她本来还担心那御者会不耐烦。但他却从头到尾都心平气和,还主动帮着她们搬运货物,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驴车上。 洛千淮很满意。果然还是自己的眼光好,一下子就挑中了一个稳重实诚的驴老板。等顺利回了家,还得给人家再加上一点钱才是。 出了县城,已过巳时。太阳被渐渐浓郁的乌云遮了起来,先是在黄土铺就的路上印上重重阴影,后来干脆彻底抹去了所有亮色,将天地间变成了一片昏暗。 要下雪了。洛千淮抓过了洛昭的手帮他暖着,又问驴老板道:“还有多久才能到?” 那人扭过了头,笑得依旧很阳光:“小娘子别担心,我既收了钱,天黑前便肯定能将你送回去。” 他的声音相当自信,眼睛在这黯淡的天色中亮得惊人,令洛千淮生出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可她又很确定,自重生以来,从没有见过这个人。 嗯,应该是自己爱颜如命的毛病又犯了,看到形象好气质佳的男儿,总觉得像是梦中见过。 洛千淮自嘲地一笑,温声说道:“那就多谢大哥了。” 驴蹄嗒嗒,风起云涌,车夫用手拍着车辕,引吭作歌: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曲调古朴粗旷,歌声清朗疏阔,徘徊于苍茫天地之间,让洛千淮既愕然,又感慨。 她没想到,一个看似普通的驴老板,竟然能唱出这样的词曲。当然,客观地说,人家生得还魁梧俊朗,颇有可看之处。 那车夫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继续高声唱道: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洛千淮鼓起了掌:“好歌!” 她的话刚一出口,就听见车轮辘辘从后而来,有另一个人也沉声说道: “唱得不错,赏。” 她回头看时,见驴车不远处行来一辆双辕马车,拉车的是一匹杂色马,看着并不高大,也不甚精神。 但已经知道马匹价格的洛千淮,却不敢再小覤它。 这马车上并没有挂车马行的徽记,说明是私家马车,并非租借。 更不要说,这马车后面还跟着两名侍从,与御者穿着同款的褐色短打,腰间都佩着刀,进一步印证了车主人非富即贵。 官道并不宽,总有一些礼让先后的规矩。照理说驴老板是行家里手,应该很清楚其中关节才是,可是事实上,他是在洛千淮的提醒之下,才将驴车驱到了一旁,等待对方先行。 马车从他们身侧驶过,对面的御者随手一抛,便扔过来一小串用红绳扎起的五株钱,大约有十个左右,正好被驴老板一把抄住。 洛千淮看得清楚,他的身形忽然僵硬了一下,既没道谢,也没有其他言语动作,似是很少遇到这种事情,不知该如何应对。 可能是高兴坏了吧?不过这种事与她无关,她也没打算管。正等着那马车快些过去,她们也好继续上路。 哪知就在错车而过之时,马车窗上的帘子,却自内揭开了。 “咦?”里面的人轻声说道:“不意能在返家途中,遇到如此美人。” 第31章 你们都是有福人 此人的面容半隐在帘后,洛千淮看不太真切,只见到撩着帘子的两根手指,焦黄干涩,与他的声音极为相像。 洛千淮瞟了一眼便低下了头,只觉得有数道目光落在自己的头颈之上,既无礼又粘腻。 她心中厌烦,完全不想理会这种登徒子,直接吩咐驴老板:“我们走。” “好咧。”他轻抖缰绳,催动小黑驴起步前行。 “急什么。”车内那人哂道:“拦下。” 马车停下,一名侍从大步上前,刀子出鞘,架在了小黑驴的脖子上。 驴老板的背再度紧绷起来,显然是被对方的蛮横吓到了。 洛千淮叹了口气,拍了拍不明所以的洛昭,开口说道: “这位大人,小女与您素昧平生,不知可有什么得罪之处?” “呵呵。”车中人干笑了几声,将头自窗中半探了出来,让洛千淮见着了他的尊容: 这人约莫四十岁上下,一副吊梢眉,金鱼眼里精光闪烁,留着三绺长须,妥妥的反派相貌。 “小娘子说错了。今日之前,我与你确实从未见过,但今日之后,却就有了千丝万缕的瓜葛。” 长成这副德性还想当街调戏女子。洛千淮腹诽不已,假作完全听不明白: “既然大人如此说,那小女就先告辞了,刚为未来公婆采买了礼物,还要尽快送去才是。” 她特意这般说,目的是营造出已有婚约的假象,让此人知难而退。 哪知这金鱼眼根本不上道。他在她和洛昭的衣着发饰上打量了一番,颇为骄衿地开口道:“莫说小娘子还未完婚,便是现在已为妇人,其实也并无所谓。” 他说到这里,也不管洛千淮如何反应,直接指点着驴老板道: “结清车资,让他回去。” 侍从领命,将长刀归鞘,又从怀中摸出一串五株钱挂到了车辕上:“便宜你了。记住,管好自己的嘴。” 驴老板没有应声,扭头看向洛千淮,面上略带茫然,但眼底却隐有笑意。 洛千淮却没有关注他的表情。那金鱼眼既不在意世俗理法,今日之事怕是不能善了。 “敢问大人,到底意欲何为?”她低眉敛目道。 “小娘子生得这般容月貌,当有大造化,岂能便宜了那些个低贱里民。”金鱼眼说着,拈起了自己的胡须微微一笑。 “所以大人您的意思是?” “某会请人来帮小娘子保养皮肤,教授礼仪,以后或可得贵人垂青,从此前程似锦。” 原来是想要将自己养起来,以后供奉给贵人。 洛千淮当即谢绝道:“大人。小女已有婚约,且与未婚夫两情相悦,并没有攀龙附凤之意,怕是要辜负大人您的美意了。” “无妨。”金鱼眼不以为意:“婚约什么的,小娘子不必挂怀。至于有心无心,这个也不重要。” 他不再看洛千淮,直接吩咐道:“把人带回去,若是不老实,绑了便是。” 话音一落,另一名侍从便来到了板车之侧,伸手便向她抓了过来。 洛千淮真没想到,这大豫朝的治安竟然如此之差,竟然有人在官道之上,堂而皇之地掳掠民女。想来他要么是权势滔天,要么就是有所倚仗。 看这金鱼眼的行色打扮,算不得有多么了不起,所以多半是应了后者。 这会儿天色不好,路上行人少得可怜,偶有那么一个两个,遥见这边有冲突,都远远地绕了开去,莫说打抱不平,就连凑过来看热闹的都没有。 她别无他法,只好呼叫系统:“不管用什么法子,赶紧把眼前这些人赶走。” 系统无声无息,只是在洛千淮的视线左上方,忽然点亮了一行小字: “系统充能中,完成倒计时0小时8分45秒。” 还有不到10分钟,系统就能重启,帮着自己想出办法。洛千淮心下松了一口气。 虽然被系统坑过了不少次,但眼前这个坎儿,没它还真过不去。所以就算明知系统不靠谱,她也只能把希望寄托于其上,走一步看一步。 金鱼眼的肆无忌惮,让她根本就忍不下去。 蒲扇大的手掌已到肩头,洛千淮明知躲不开,也没有反抗。 对方既指望着将她献给贵人,应该不会对她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只要再忍得这几分钟,就可以在系统的帮助下逃出生天。 洛千淮放下了一百一十九个心,还剩下一个,是对系统作妖能力的不放心。 “你别碰我阿姊!”洛昭却在这时忽然跳了起来,张开双臂挡在了洛千淮身前。 “找死。”那侍从冷笑一声,化掌为刀,重重地向他头顶劈去。 “别动他!”洛千淮的瞳孔瞬间收缩,本能地想要起身去挡住他,却已经来不及了。 她这具身体的反应,远远比意识慢得多。 掌风已临头,洛千淮的心脏陡地收缩起来,一种无力感充斥了她的周身。 “系统!”她在心底疯狂地大叫着:“马上救我的弟弟,快啊!” 系统一点反应都没有,视野左上方的红色小字,仍在不停地倒计时: “系统充能中,完成倒计时0小时07分57秒.0小时07分56秒.” 来不及了。洛千淮眼角的余光已经扫到,那只手掌划落的轨迹.然后异变突起。 一根鞭子卷上了它,带着它的主人一起飞了出去,好半天才传回了一声惨叫。 这个变故,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洛千淮抬起头,看着自己用一百个钱聘的驴老板,就以那根赶驴的鞭子,将三个走狗全都击倒在地,半天都爬不起来。 至于金鱼眼本人,已经缩到了车厢里,声音打着颤: “你,你是什么人,想要对某,不,是对本官做什么?” “原来还是个官儿。”驴老板嘿然一笑,露出了雪白发亮的牙齿:“既然如此,那就更不能留活口了。” “大侠饶命,饶命啊!”金鱼眼吓得抖个不停,连带着马车都在轻微颤抖:“在下,不,小的是瞎了眼开罪了您与夫人,虽然死有余辜,可是要是小人一死,也会给大侠您带来麻烦不是?” 这人其实也是个人才,仅是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就换了四个自称。 “你们应该庆幸。我平素等闲不出手,杀人更少。因为价码放在那儿,一般人付不起,又不舍得随便降价。”驴老板一边说,一边笑着望向洛千淮,一副极熟稔的模样: “可是今天你们就有福了,因为我很乐意为你们免费服务一次。” 他的话音一落,几个有福之人就瘫软在地,哀哭起来。 第32章 剑宗大人找上门了 洛千淮自初见起,就觉得这驴车夫有些眼熟,这会儿发现他还是个武功高手,忽然就心神一震,想起了一个人来。 高大的身材,挺直的背脊,亮得惊人的眼睛。不过是刮去了胡子,又没有用剑而已,却仍然是那位天下无双的剑客。 洛千淮的心一路下沉,一直掉进了无底洞里。亏她之前还暗赞章大剑宗心胸坦荡如海可撑船呢,没想到人家这就找上门来了。 而且还特意易容改装,连脸上的胡须都剃得干干净净,冒充成了个赶驴人。 她洛千淮何德何能,竟能让章大剑宗执鞭驾车? 伏低做小,藏头露尾,必有所图。至于图的什么,谁都能猜得出来。 对方肯定是怀愤在心,明的怕打不过就来暗的,想要偷偷摸到她的老巢,再择机暗算。 人命在这种人眼中,大概什么也不是,所以自己面临的的应是灭门之祸,就连小弟洛昭都难以保住。 所以他对付这金鱼眼一行,自然不是因为路见不平,只是因为复仇之事,不想假手于他人。 洛千淮心念电转,眼角儿瞟过了那行鲜红的提示: “系统充能中,完成倒计时0小时6分32秒。” 怎么还有这么久。洛千淮生出了一种度秒如年的感觉,可是章庆还在笑吟吟地看着她,而那金鱼眼也已经滚下了马车,正在地上对着他们俩个又跪又拜,哭作一团。 “聒躁。”章庆一鞭甩去,便让他人事不醒: “洛大娘子好定力。”他含笑看向她:“不知道你是何时认出我的?” 原来他是误会了。将自己的慢反应,当成了早已认出他,等着他主动出手。 洛千淮自然不会傻到实话实说:“章剑宗英姿勃发,想要刻意忽略,也是难得很。” 果然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对名满天下的剑客也是一样好用。 章庆眉眼舒展,心情大好:“洛大娘子请稍候,待庆收拾将碍事的干净,再来叙话。” 洛千淮眼看着这人将四个有福人一一敲晕,随便叠进了马车里,又对着杂毛马的臀部狠拍一记。 那马便吃痛拖车冲出了官道,很快便没入了丛林之中,不知所踪。 这人嘴上说得虽凶,其实却没有直接杀人。洛千淮松了一口气,忽略了被狂马带走依然极度危险的可能。 她不是圣母,不会去同情那些个恶人。只是担心在官道上杀人总是太显眼了些,怕未来会牵连到自己。 不过相比他们,她更关心无辜善良的自己,还有弟弟的性命。 看来这位章剑宗,也并不是有那么心黑手辣。 系统固然能解一时之急,但它也就那么三板斧,用完了还有一堆麻烦事儿。 要不,还是祭出莲宝典,好好跟人家沟通一下,给自己和昭儿谋条活路? 她心中百转千回,洛昭却满脸崇拜地紧盯着着章庆:“阿姊,这位章大叔,好生厉害。” 后者的身子忽然就僵了一下,再转过身来时,面上的笑意全都消失无踪。 这是要图穷匕现了吗?可系统的倒计时还有五分多钟。洛千淮赶紧抱住了洛昭: “章剑宗,我们之间的事,与昭儿无关,你能不能” “不能。”章庆断然拒绝,目光在她与洛昭面上盘桓不定:“他是你的弟弟,我们的事,怎么可能与他无关?” 这是铁了心要斩草除根啊?洛千淮心里一沉,面上却巧笑嫣然:“能与章剑宗再度相见,幸甚乐甚。不如我们这就回到县城,由小女作东,大家把酒言欢,如何?” 县城总是有驻兵的吧,大不了回去了自己就躲在官衙门口,这人既然之前不敢杀官,想来还是有些忌惮的。 哪知章庆根本不上套:“天阴欲雪,当从速归家才是。不知庆是否有幸,能尝到大娘子的手艺。” 他说着,已经跳到了车上,轻轻甩鞭,那小黑驴便听话地跑了起来。 这就是不会在路上动手的意思了。洛千淮舒了一口气,想着到时候沟通失败,也有系统能先顶一波,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既然章剑宗有如此雅兴,小女自当扫榻以待。”洛千淮无奈地应道。 “如此甚好,庆对洛大娘子”他刚说了一半,忽然轻笑出声:“看来倾慕洛大娘子风采之人,可不止庆一人呢。” “呃?”洛千淮正疑惑间,就见章庆手指轻弹,一枚五株钱飞射而出,没入林间,再无声息。 “走吧。”章庆没有多说,洛千淮也没有多问。 倒是洛昭在这时开了口:“阿姊,你和章大叔,是好朋友吗?”洛昭眼巴巴地问道。 “算是生死之交吧。”见面就要分出生死的那种。 “真的啊?”洛昭没看懂自家阿姊面上的苦笑:“那我能不能请他教我习武啊?” “你想什么呢!”洛千淮轻轻弹了弹他的脑门,很佩服自家阿弟的胆识:她还在殚精竭虑想着怎么保命,人家却在想着如何拜师求学占便宜。 “令弟根骨不错,是个习剑的好苗子,倒是有些可惜了。”章庆叹惋道。 洛千淮当然明白他在惋惜什么,无非是要亲手折断幼苗有所感慨,就像是鳄鱼的眼泪。 可她必要为二人寻到那丝活命之光。 正奋力思索间,忽听章庆问道:“我看起来,真的很老?” 洛千淮:“呃?” “不然你家阿弟,为何唤我大叔?” “他不过垂髫之年,而你应该年近而立了吧,唤阿叔有何不妥?” 三十上下正是前世男子的黄金年龄,也是最有魅力的时节,洛千淮真心没觉得章庆老。 章庆闻却是就此沉默了下来,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章剑宗。”洛千淮略等了一会儿,开始没话找话拖延时间:“之前我从阁下身上取了一只锦囊,内中有一人名,不知道与您是何关系?” 章庆回答得极为爽快:“先前庆却情不过,应下了刺杀墨公子,没想到他们竟派人暗中监视,复又指手划脚,诸多指责。” “所以我便随手杀了监视者,从他身上得了此囊。至于内中人名,又与我等何干?” 确实没关系。可是系统为什么拿它作为奖励啊?洛千淮莫名其妙。 想系统,系统到。 第33章 她的消息要事无巨细 “充能完成,系统重启成功。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捷径系统1.1版乐于为您效劳!” 行吧,刚才千呼万唤不出来,还是靠着仇家帮忙才解决了问题。洛千淮心里对它各种不待见。 只是现在就启动系统逃离,无疑是不现实的。之前租车的时候,已经告知了对方自己住在寿泉里,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 更何况,她还舍不得那一驴车的货物。 一个时辰之后,一只信鸽扑打着翅膀,落到了卫苍的掌心。 “公子。”他匆匆入室,面色凝重地递过了一角素帛:“卫执传过来的消息.章庆乔装打扮后,与洛大娘子会面,同行。” 端坐在榻上执笔写信的墨公子,笔下忽然一滞。 他接过素帛,只看了一眼,面上便现出了冷冽之色。 下方的卫苍躬着身,感受到室内越来越低沉的气压,大气都不敢出。 这个洛大娘子,可真是太不省心,也太让人失望了。 灰烬从指尖簌簌而落,墨公子悠悠地叹了一口气,声音冰冷清幽:“扫榻以待。呵呵,他们之间,关系倒是相当密切啊。” “既有这般交情,那之前.章庆难道真的是为洛大娘子作戏不成?”洛苍声如蚊蚋。 “不尽然。”墨公子并不欲对下属说出,自己曾受制于人的丑事:“只是如此一来,这位洛大娘子的身份,倒也昭然若揭了。” 卫苍的额上浮出了一层冷汗,立时跪下道:“属下无能,险被奸人所乘,请公子责罚!” 墨公子却只作未见:“你方才说,卫执性命无碍,只是伤了一条腿?” “是,章庆此举,应该只是警告。只是属下不太明白,他们为何没有灭口。” “灭口与否,并不重要。”墨公子垂眸,再睁开时已是漠然如雪:“传信,令卫鹰亲自去盯着她,每日行踪事无巨细,皆需呈报。” “是。” “稍后我会修书给孟大哥,设法将章庆调离,再行处置。”他的手一下一下地叩击着案几:“这事倒是不急。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尽快找到董荷。” “我正要向公子禀明,这件事也有了线索,还是跟洛大娘子有关。” “哦?”墨公子眉毛轻挑。 洛千淮并不知道,自己已被列入了墨公子的处置名单里。 回到寿泉里时已近黄昏,雪片飘得天昏地暗,里民俱已缩入屋内,并没有遇见什么闲人。 这也正中洛千淮之意,她买了这么多东西,本来也不想被里民看见,更何况,身边还跟着章庆这么一颗定时炸弹。 将驴车赶入柴扉之内,章庆二话不说就动手帮着卸货,又主动去劈柴生灶火,动作极为娴熟,倒让洛千淮有些刮目相看。 不管怎么样,人家没有进门就喊打喊杀,真的摆出了一副要让她请客吃饭的架势,倒让她越发觉得自己心中那点小算计,说不定真能成。 在这个时代,她掌握的厨艺可是前所未有,到时候章庆吃得嘴滑,就不舍得杀她了也未可知。 她先按照后世的步骤,为新打造的铁锅与煎锅开了锅,然后便取出了今日采购的食材与调料,细细地烹调起来。 先切了小半块偏肥的五肉,炼了雪白细腻的猪油备用,又将剩下的肉全都切成薄片,中火煸炒至油色清亮,然后放入豆酱与蒜苗翻炒。 不一会儿,盐煎肉的浓香便飘入了内室。 这大概是大豫立国以来的 洛昭比他还不堪。他路上虽然已经吃过了胡饼,但到底是长身体的时候,饿得快。 好在没过多久,洛千淮便将饭菜摆上了桌。 白米饭,盐煎肉,酱烧排骨,醋溜菘菜,外加一碗雪白的大骨汤,上面还洒着青翠的葱。 油灯昏黄,满屋的饭菜香气,将呼啸的风雪全都隔绝在外。 章庆看着满桌从未见过的菜色,闻着那股扑鼻的异香,只觉得食指大动。 洛昭虽然年纪小,但却能忍着馋,老老实实地等着阿姊与章庆落座之后才坐下来,眼巴巴地看着洛千淮。 洛千淮端端正正地跪坐下来:“章剑宗,既然赏光莅临寒舍,便请尝尝小女的厨艺。” 章庆先喝了一口汤,只觉香浓醇美,咸淡适宜。又夹起了一块盐煎肉送入口中,眼睛立时变得晶亮无比,竟是忍不住一筷一筷地夹下去,根本停不下来。 他是如此,洛昭就更不用说了。两个人如同风卷残云一般,只一会儿的功夫,就将饭菜吃得精光。 洛千淮怕小弟积食,直接将他赶下桌,安排他先去洗漱睡下,这才收拾了杯盏,重新添了两个小菜,热上了米酒,与章庆同桌对饮。 说实话,直到这个时候,她依然腹中打鼓,就连笑容都是强撑出来的。 对于能够随意伤人性命的冷血剑客,就算看起来再开朗阳光,也还是得小心翼翼。 “章剑宗真是信人。”她笑盈盈地为章庆倒了酒:“说会再来寻小女,便如约而至。不知这么大费周章,却是所为何事呢?” 章庆仰头,将碗中酒一饮而尽,也不言语,只是看着洛千淮笑,笑得她心里发毛。 “不是,咱们都是成年人,有话好商量。小女虽然曾经得罪过阁下,但也都是形势所逼,并非本心。”洛千淮心虚地说道。 “得罪什么的谈不上。”章庆摆了摆手,收起了笑容。 洛千淮心中一凛,明白正戏要来了。前世电视剧都这么演,小人物得罪了某大佬,对方口中说着没事,转身就直接捅一刀,她见得可多了。 “洛大娘子。”章庆目光炯炯:“庆父母双亡,年方弱冠,仗剑为生,虽居无定所,然亦颇有余财.” 洛千淮听得莫名其妙。这位章剑宗为人好生古怪,杀人前还要自报身家? 不过等一等,刚才他说什么,年方弱冠?这位天下 洛千淮在心下啧啧感慨,口中却道:“章剑宗,您的私事,小女实在无权置喙” 其实也并不关心,只盼着您老人家高抬贵手,火速消失。 第34章 胜庆之女当妻之 “洛大娘子,请听庆说完。”章庆很霸气地拍了一下案几,它就毫无抵抗力地塌了下去,桌上的杯碗酒水洒得到处都是。 洛千淮自知脖子没有案几结实,遂老老实实地住了嘴:“章剑宗,您请继续。” “咳。”章庆面上却带了三分尴尬,声音也低了几分:“我只是想问,洛大娘子愿不愿意,做庆的新妇?” “什么!”洛千淮的声音瞬间拔高了三度:“你想让我嫁给你?” “确是如此。”章庆的耳朵变得通红,有些紧张地搓着手道: “庆从小便沉迷于剑道,于两年前晋为剑宗之后,天下便罕有敌手。由是便自设一誓:若有男子胜庆,必竭力杀之;但那人若是女子,则必娶之。” “那如果胜过你的女子,已婚生子身材变形,甚至是年老秃发满脸褶子,你也肯娶?”洛千淮化身为杠精本精。 “不可能。”章庆双目灼灼:“女剑客本就稀少,成名大家更是寥寥数位,均不堪庆一击。” 他说到这里,对着洛千淮露齿而笑:“这天下之间,除了洛大娘子你,再也无女子可与庆比肩同行。试想,未来我们若是结为夫妻,携手江湖煮酒论剑,岂不快哉?” 快哉个啥?你杀人我再费力去救吗? 洛千淮垂眸,看着面前那一片杯盏狼籍,觉得自己的各种防范讨好纯粹多余。 这位章大剑宗,虽然外表高大俊朗,武功也是天下数一数二,但这种飘泊不定的人生,可不是洛千淮想要的。 她就想着开个医馆,治病救人,养家糊口。至于感情婚姻什么的,不是人生必需品,根本就是可有可无。 “所以章剑宗所说的誓言,怕是前日刚刚许下的吧?” “哈哈哈,洛大娘子果然聪慧。”章庆眨了眨眼:“依庆看来,洛大娘子其实也并非无意.” “你看错了。”洛千淮板着脸站了起来:“章剑宗,小女敬你远来是客,且又有中途援手之谊,方才雪夜留客。若有什么令人误会之处,那小女在此道歉。” “只是先前已经说过了,小女已有婚约在身,断不可能做有违礼法道德之事。” 所以先前骗金鱼眼的那番托辞,此刻拿出来还能再用上一用,希望能把他忽悠过去。 章庆确实听她说过这话,只是根本没当一回事。此刻听她郑重提起,不禁皱了眉道:“不知是何等人物,竟能得洛大娘子垂顾?” 本里里长的妻舅家的傻儿子是如何优秀,洛千淮肯定不能告诉他。 “这婚姻之事,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小女作主之理?”她眉眼清冷,义正辞严: “章剑宗既然虚长小女十岁,怎可胡言乱语毁人清誉,污我与未婚夫婚前私相授受?” 这番先声夺人,竟然真的震住了章庆,令他半晌都无言以对。 他自己无父无母,平时接触的都是江湖豪侠,便是偶有几个女游侠,也都飒爽英武,从来不拘小节。 本以为洛大娘子也是如此,没想到她竟然这般在意世俗礼法规矩。 若是换了旁人,他早就视对方为庸脂俗粉,不顾而去,可换成眼前这位洛大娘子,他却觉得对方……既可敬又可爱。 “洛大娘子。”章庆敛衣起身行礼道:“今日是庆唐突了,还请勿怪。” “下不为例。”洛千淮知道自己性命保住了,立马便换了一副嘴脸: “只是这案几何辜”她惋惜地摇了摇头。 “我收拾。”章庆殷勤地道:“当然,也负责赔偿。” “那就劳烦章剑宗了。”洛千淮掩着口打了个呵欠:“对了,家中只有小女与幼弟,不便留外男住宿.” “庆明白,一会儿收拾完东西就走,决不会毁了洛大娘子的清誉。” “如此,甚好。” “对了,洛大娘子。庆不会轻易放弃,请洛大娘子拭目以待。” “呃?” 雪下了大半夜,户外积雪盈尺。 墨公子正在享用朝食,配着一碟兔肉酱,慢条斯理地喝着熬煮得软烂的肉脯羹。 “公子,卫鹰来信。”卫苍匆匆进入,带来一室寒气。 墨公子执着调羹,神色如常:“念。” 卫鹰是在戌时赶到寿泉里的。他虽精于隐匿气息,但面对的到底是两名绝世高手,是以不敢靠得太近,只能于缝隙间窥视,听不清声音。 “自戌至亥,洛大娘子执壶劝酒,状甚亲昵.” “咔!”墨公子手中的青瓷调羹断成了三截。 “公子息怒。”卫苍一眼将帛上字迹全都扫过,这才放了一半的心:“章庆并未留宿室内,而是在灶房将就了一晚。另,洛大娘子厨艺甚佳,羹肴香气四溢” “够了。”墨公子不想再听:“义兄回信了吗?” “有。裴剑宗已至长陵,由首领亲自作陪。他已欣然写下战书,很快便会遣人送过来。” “其他方面的消息呢?” “西京传信,三日前,王夫人君前失仪,见罪于陛下,已被下狱。” “哦?”墨公子的唇角露出一丝笑意:“以色事人,固然不会长久但发生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却是古怪。” 他闭目沉思了半晌,方才道:“使人探一探太常寺,从侍医那里拿到陛下近期的脉案。” “是。”卫苍正要离去,却被墨公子又拦住了。 “等一等。”他的唇角微微上扬:“我依稀记得,那位洛大娘子,先前正在议亲?” 卫苍点头,他早就奉命将洛千淮查了个清清楚楚:“听说是个愚儿。只不过经过前次忤逆之事,对方已经放弃了这个想法。” “那怎么行。”墨公子的笑意未达眼底:“派人再去浇点油,这门婚事,我是乐见其成。” “公子,这种琐事,怕是困不住洛大娘子。”卫苍犹豫道。 “不过是障眼法罢了。待正事办完,一并处理干净便是。” 洛千淮这一晚睡得极好。知道章庆脑回路清奇,并没有杀人雪耻之念,心下轻松,自然好眠。 房顶传来的悉悉簌簌的声音,洛千淮穿衣起身出了门。 院子里的积雪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年轻的剑宗大人正站在屋顶上,弓着身子,将厚重的雪块清扫下去。 看到这一幕,洛千淮庆幸不已,若不是前一阵找人修理加固,这茅屋未必能挺过这场雪,指不定半夜就塌了。 她下厨去和面擀了面条,就着昨夜熬的大骨汤下过了,招呼二人过来吃饭。 “章剑宗。”洛千淮不等章庆吃完面,便直接数出了一百枚五株钱推过去: “昨日蒙您相送,这是说好的车钱。” 第35章 系统又闪亮登场了 见到章庆抬头欲说什么,洛千淮连忙打住话头:“不过小女这边房屋狭小,不日又要履行婚约,怕是不能继续待客,还请见谅。” 这就是明晃晃的逐客了。章庆看了看她认真严肃的眉眼,不由叹了口气。 章庆不再理会洛千淮,而是转向洛昭:“昭儿。你想不想跟我习剑?” 洛昭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只是收到阿姊恶狠狠的目光,才勉强压住下去。 “章大叔,我真的可以跟您学剑术吗?” “你阿姊毕竟是女子,虽然武学更胜我一畴,但毕竟偏于阴柔,不适合你。” “方才我已经查探过,你的根骨筋脉,皆为上乘,极适合修习我这一门剑法。” 洛千淮还真没想到,章庆会有这种提议。但转念一想,这也不失为一个好提议。 洛昭已经十岁了,但当年阿父虽然有公职,但也只能保得洛萧一人入学,到了现在干脆连这个学位都没了。 所以这些天,她本来想着亲自为洛昭启蒙来着,可若是有机会跟着剑宗习武,那自然也是条好出路。 大豫朝并不似前世很多朝代一般,信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而是行王霸之道,只有军功方可封侯。 “昭儿。”洛千淮问道:“你已经十岁了,也该好好打算一下,自己未来要做些什么。” “若是在阿姊身边,可以读书或者学医,虽未必能显达,但也可保一世安康。但若是习武,那不仅会辛苦,而且从此刀光剑影,无有宁日——你要想清楚。” “我想要跟着章大叔。”洛昭不假思索地道:“阿姊,我自小就爱听游侠故事,总想着以后也能仗剑天涯,自在行走。” “其实阿兄先前也想教我读书来着,只是我天资愚笨,连一首‘桃夭’都背不下来。” “我明白了。”洛千淮点了点头,郑重地对章庆施了一礼:“章剑宗。你垂青于昭儿,照理来说我们没有拒绝的理由。” “可我也须将话说在前头,你收徒当真只是看中昭儿的资质,与小女并无干系?即便小女这一生,都不会择君为良人,你也愿意倾囊相授,毫不介怀?” 章庆笑了起来:“洛大娘子,你将庆视作何等人?我这一门传人极为难得,便是先师也是年近不惑才找到了我。” “所以你大可放心,无论洛大娘子是否愿意下嫁,庆既收了令弟为徒,便会负起为师之责。” 既然这样,洛千淮便再无二话,将西边的柴房收拾出来,留章庆居住。 如此一连过了几日,洛昭每日寅正便起身,跟着章庆打熬身体,练得兴致勃勃,并没有喊苦喊累。 习武需得补充大量的蛋白质。章庆连日来已去后山打来了一头野猪,两只狍子并几只山鸡,经洛千淮烹制之后,小半进了三人的肠胃,剩下的则变成了腌肉腊鸡,留待来日。 这日冰雪消融,里民们也纷纷外出走动,不但发现洛千淮姐弟回了家,也看到了章庆这个外来客。 时下洛昭已经行了拜师礼,算是正式成为章庆的开山大弟子。所以便由他自己出面,跟上门打探的左邻右舍,简单介绍了一下章庆的身份。 洛家大宅里,一家人围案而坐。 “君姑,我都打听清楚了。”三叔母说道:“萧儿跟新拜的先生去游学了,现在家里的男子是个游侠儿,据说是在教昭儿习剑。” “什么游侠儿,不过是个浪荡子罢了。”二叔母何月茶面露不屑之色:“一个要定亲的小娘子,还招不三不四的人上门来,简直要把咱们洛家的脸都给丢尽了。” “行了。”大母听到这里发了话:“这些话就不要再说了,真搅黄了这门亲事,怕是里正郑大人那里不好交代。” “也不知道郑大人的妻舅是如何想的,明明已经知道那小畜牲不孝不悌,还依然坚持要她嫁过去。”二叔母揉搓着手中的帕子,疑惑道。 “他们看中的是我们洛家的门楣。”大父有些自得地道:“明日便是纳采礼,你们多盯着点儿,千万别让她又搞出什么乱子。” 一早起来,洛千淮便有些心神不宁。 连着好几天,系统天天都为了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各种明里暗里求她应用,可她都忍住了。 开玩笑,上一次被奖励的尴尬还在眼前,她可不想再被系统牵着鼻子走。 反正现在自己是有钱有粮心不慌,还有个剑宗大人作打手,想来也不会再遇上什么糟心事。 可到底人算不如天算,人在家中坐,事从天上来。 吹吹打打的声音远远传来,洛千淮本来只以为是谁家有喜事,还想着一会儿去看个热闹随个喜,哪知道这声音居然越来越近,后来干脆就停到了自家门前。 “洛大娘子快开门,给洛大娘子贺喜啦!”有人喜气洋洋地高喊着。 洛千淮诧异地开了门,却发现外面站着一大群人。 打头的是一个披红袄戴红的白胖妇人,笑得见牙不见眼,身后有人抱了一对披红挂彩的大白鹅。 除此之外,她的大父大母,二叔三叔一家人,里正郑恩夫妇都站在门口,还有一对衣着得体的中年夫妇,一直盯着她打量个不停。 其他里民则是站在不远处围观,各种指指点点。 “洛大娘子大喜啦!”那白胖妇人不待她发话,立时便叽哩哇啦地说了起来:“福安里的张里长,要替家中大郎聘洛大娘子为新妇呢!” 郑恩娶的便是福安里张里长的阿妹,所以这就是前次他们要定给自己的那桩婚事,嫁给张里长家的傻儿子。 六月报,来得快。洛千淮面上现出了苦笑,她才刚刚拿婚约忽悠过人,这事儿立马就应验了。 否认是肯定不能否认的,因为章庆就在自己身后,一旦让他知道自己心不甘情不愿,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可是就此高高兴兴答应下来,更是不可以。她可不想未来毁约,顶着一个不信不义的恶名,还怎么行医?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怎么才能两全其美? 系统就在这时冷不丁儿地跳了出来:“检测到宿主两全其美的强烈愿望,正按照宿主需求,全力测算捷径中……” 第36章 怎么就两全其美了? “等一等!”洛千淮急道:“自己会想办法,暂时用不着你.” 系统充耳不闻:“叮!测算成功。鉴于宿主能力不足以独立完成此计划,由本系统强制执行!” “系统,这么多人呢,你可千万别闹妖啊!” 身体被接管,洛千淮神色一凛,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 屋内屋外,只有站在她背后的章庆有所察觉,眼角露出了笑意。 大母完全没有意识到什么。当着郑恩和张里长夫妻的面,她和颜悦色:“这孩子怕是高兴坏了,一时反应不过来。” “千淮,我与你大父,已经作主允了这桩婚事。今儿纳采,你还不赶紧让开路,请大家进去?” 洛千淮一言不发地弯下了身子,捡起了一颗小石子,扬手便向左上方扔去。 “哎,你这孩子,怎么不应大母的话呢?”二叔母正不满地数落着,忽然听到“噗通”一声,一个人从院外的一颗大桑树上,掉了下来。 此人从头到脚都是一身白,白皮袄子白皮靴,白帽白围巾白手套,只有一双眼睛如鹰似隼。 桑树上犹有积雪,远看去一片白色,卫鹰与树冠融为一体,本以为可以好好看个热闹,万没想到那洛大娘子,竟然一下子就发现了他。 又或者说,她是早就已经有所察觉,只是到了现在才当众出手。 这石子里不知道杂了什么古怪力道,一击之下就让他浑身无力,不得已掉到了地上,摔得浑身生疼。 他的出现确实让一干里民吓了一大跳。 “雪妖?这是雪妖吧!” “看仔细点,应该是个人,不知道为何穿成这样。” “这人鬼鬼祟祟地藏在洛大娘子院外,肯定不是好人!” “里长,当把此人立即拿下,解送乡里!” 话虽这么说,一时间并没有谁敢靠近卫鹰,生怕他心怀不轨,暴起伤人。 洛千淮击出石子后,便立在原地再无动作。事实上,她正在怀疑人生。 “两全其美任务上半段已完成,解除强制执行状态。宿主能力足以独立完成后续计划,请自行补足。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1版的信任与支持!” 洛千淮:??? 扔了块石头,砸下来个大活人。到底发生了什么她都不知道,上半场这就结束啦? “系统,你说余下部分让我自行补足,总得把后续计划拿给我看看吧?” 这一回,洛千淮以为系统还会和以前一样装傻充愣,没想到还真的收到了回复。 “正在提取后续计划,请宿主稍候.提取中.提取中.滴——” “警告!系统发生致命错误,现在开始停机检修,预计用时十二小时。在此期间本系统将进入沉寂状态。因检修为宿主造成的困扰,将在重启后予以适当补偿!” 洛千淮: 系统你的脸呢,还有没有个下限了? 章庆比在场的所有人都要意外。能避过他的内息探察躲在附近,这人的隐匿功夫实在难得,只是不知道是何来路。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如同一只大鸟一般拔地而起,直接跃到了卫鹰面前,手中的树枝直指他的咽喉: “说出主使,留你全尸。”他一字一句地道。 卫鹰想起这几天餐风宿露的凄楚,一日三遍地闻到洛大娘子美食香气的垂涎,现在还要直面章大剑宗的杀意,心里就叫苦连天。 加钱,一定得加钱!现在得的那点子薪水,根本不足以抚平他心里的委屈! “章剑宗休恼。”卫鹰小心翼翼地探手入怀,取出一封信:“我只是代裴剑宗,来送一封战书而已,并无恶意。” 章庆拆开扫了一眼,便收回了树枝。 “回复裴剑宗,庆必准时候教。” 他收回了杀意,卫鹰更是毫不犹豫,一溜烟地消失无踪。 这边众人虽然没听见二人的对话,倒也看明白了,原来洛大娘子家里的这位,还真是个游侠。 “看见了吗,刚才人家使的那招就叫‘旱地拔葱’,这一杆子跳得可真高!” “可惜就是穷了点儿,连剑都没有,只能拿根树枝装象。” “这人会不会是个空空儿啊,只有他们是脚底抹油的功夫最好。” “哎呀,洛大娘子怎么好留这种人在家里,教坏了洛小郎不说,说不得还能把咱家树下藏的那罐五株钱给顺走喽!” “嘘,你小声点,搁外边儿说这个做什么呢?” 章庆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议论,索性干净利落地再度拔了一回大葱,落到了洛千淮身旁。 “洛大娘子。”他低声说道:“庆临时有要事,想要离开一段时间,等完事后再来相伴左右,还请洛大娘子见谅。” 他半点也没提眼前闹腾腾的纳采礼,也不知道是全没放在眼中,还是准备知难而退。 “无妨的无妨的。”洛千淮喜出望外。 章庆要是不走,她说不得就只好咬着牙认了这门婚事。可他要是现在就走,那这盘棋说不定就走活了。 所以系统刚才所为,其实就是让树上那位老兄把人给带走?那还真是难得地干了件好事。 “不过我这一去,时间不定,恐怕耽误了昭儿的修行。”章庆说道:“不如这样,我带他一起去,可否?” 洛千淮看向洛昭。后者的目光在章庆与门外众人身上游移不定,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道:“抱歉师父,我要留下来陪阿姊,我不想让她嫁给那个傻子。” 章庆就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傻小子,你阿姊行事自有章法,她要是不愿意,谁又能勉强得了她?你留下来除了添乱,又能什么用?” 洛昭到底还小,被自家师父一顿教导,立时便移目去看洛千淮:“阿姊,昭儿听你的,若你需要昭儿留下来,那我就……” 洛千淮哪里不知道,自家弟弟不知道有多期待,能跟着章大剑宗去见世面。看着眼前乌泱乌泱的一堆人,想着收拾这些烂摊子确实也需要费不少精力,有人帮着她带孩子,何乐而不为? 这个时代的师徒关系,可是比前世要紧密得多,章庆必会护他周全。 “昭儿,你师父说得没错,阿姊能把事情处理好,你只管跟着师父好好学去。” 章剑宗行事洒脱至极,刚得了洛千淮的许可,便抓住洛昭腾空而起,蹑空而行二十余丈,方才在树枝上借了力,继续前行。 不要说是各位里民了,就是洛千淮自己也从未见过这等轻功,一时间全都看得呆了。 “洛大娘子,那一位是?”郑恩率先回过了神。 洛千淮心念一转,面上立即现出了娇羞状:“那位便是小弟洛昭的师父,据说是五陵极负盛名的大侠,对小女也甚为关心。” 她垂下了头,把怀春少女表现了个淋漓尽致,成功地让门前众人的面色难看起来。 真不错,借着门前这些人劝退章庆,再借着章庆让他们知难而退,果然是两全其美。 第37章 令郎的傻病我能治 洛千淮心中想得甚好,但某些人却没那么容易被打发。 “千淮。这婚姻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断没有自行其是的道理。”大父皱着眉道。 “张里长,张夫人,您可千万别误会。”大母也陪着笑道:“我们千淮虽然性子活泼了一点儿,但教养却是好的,肯定不会做出对不起令郎的事来。” 那张家夫妇听了洛千淮先前的言语,面上已经沉了下来,明显心中不悦,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却仍然坚持结亲: “晟儿现在已是那般模样,哪里有我们挑捡的余地?今天我们把话就放在这里,只要你们没意见,这个媳妇我张家就要定了!” 洛千淮心中发苦,也不知道这张家夫妇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以他们的身家,想替傻儿子娶个媳妇也不难,为什么就偏偏盯上了自己?这其中必有古怪。 她这般想着,就注意到了里长郑恩,面色微沉,极为不豫。 其实上一次阿母嫁妆一事中,他处事还算公道,最终对自己的态度也不算坏。 可是刚才自己那番作派,势必已经让他不满,这是她完全不想见到的。 无论是开具外出的行传,还是收回自家大宅,又或者是以后将户籍转到康乐县城开设医馆,都绕不开郑恩这个里长。 她本是想着,要循序渐进地打好感情牌,必要时奉上些礼品贿赂,以谋求支持来着。 没想到,这还什么都没做呢,自己就被直接架到了锅台上。 都怪系统无能,一到关键时候就掉链子。就这,还好意思自吹是什么高级位面的顶配系统,也不怕人笑掉大牙! 她一边暗暗腹诽,心下已经有了成算。绝对不能硬梆梆地拒绝,否则肯定就会恶了郑恩,上了他家的黑名单。 婚仪六礼,今天只是 后面还要经过问名合八字、纳吉下聘书两个步骤,才算是定亲成功呢,可以暗中动手脚的机会并不少,没必要明面上闹得这么僵。 洛千淮这般想着,面上便露出了柔和的笑意,侧身让开了门口,让大家进院,然后关上了柴门。 “寒舍狭小鄙陋,不堪待客。”她温声细语:“所以还请各位尊长,便在这院中全礼如何?” 不用她说,这两间茅屋的模样也已经落在了众人眼中,洛家一干人等还好,张里长夫妇与郑恩就都皱起了眉头。 想来是嫌弃自家条件太差。洛千淮心中冷笑,只盼他们知难而退。哪知那张夫人一开口,说的却与她想的不一样: “真没想到,洛大娘子竟然住在这种地方。”她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怜悯:“不过没关系,稍后嫁过来便好。虽然晟儿现在是那个样子,但吃穿用度,必然亏不了你.” 一丝微光,忽然在洛千淮脑海中点亮。 “夫人,您刚才说令郎是现在是那个样子,是不是指令郎的病症,并非生来就有?” “是啊,怎么你还不知道?”张夫人不满地瞟了一眼洛家人,见他们一脸赧然之色,便明白了他们之前一直瞒着这位洛大娘子,微微一哂: “既要结亲,我也不瞒你。晟儿自小聪明伶俐,十二岁就能帮着祖父理事,早年也定下了一门亲事。” 她说到这里,抬手擦了擦眼泪:“可谁知,后来他却罹患了痴愚之症,而且日渐严重,那亲事自然也就退掉了。” 张里长听到这里,便拉了她一把,不满地道:“今儿是好日子,说这些做什么。” 张夫人住嘴收了泪,洛千淮却从她的话中,找到了想要的线索。 “张里长,张夫人。”她轻声说道:“婚姻是大事,虽然家中长辈已然许婚,但久后夫妻长久相处,却是要靠我们自己。二位想必也听说过,小女并不是个老实安分的,所以有些问题,还是事先说得清楚为好。” 张里长夫妇与郑恩对视了一眼,眉宇间都锁了起来,显见是对她这般态度,并不满意。 洛千淮没有等他们回话,直接开口问道:“小女只想问一下,令郎发病至今,到底有多久?而在这之前,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 这倒不是什么为难的问题。张夫人见丈夫没有阻拦之意,便答道:“晟儿是在去年腊月发的病,到现在也有近十个月了。而那个时候,要说有什么大事,便是家中搬进了新宅子” 洛千淮闻言,眼中划过一道亮光。 “夫人的话,小女听明白了。”她的唇角上弯,声音温和平静:“若是令郎身体无恙,本也轮不到与我这等人结亲。” “你知道就好。”二叔母憋了半天,赶紧插言道:“你这般顽劣,真是让君舅和君姑操碎了心,这一番拳拳爱护之意,你可要铭记在心才是。” 洛千淮懒得理会她,只是看着张里长夫妇,诚恳地道: “小女其实精通岐黄之术,令郎的痴愚之症,并非无解,若是能信得过我,或可得救。” 话音刚落,张夫人便急急上前,双手按住了她的肩:“你说什么,我家晟儿还有救?” “阿浣。”张里长叹气道:“晟儿的病,就连郡里的穆郎中都治不了,一个小娘子又能有什么办法。” 张夫人的手便无力的垂了下来,整个人也变得无精打采:“是啊,我也不过就是痴心妄想罢了。” 大父这时已经极为不耐:“千淮,你何时学过什么医术,休要在此胡言乱语,惑人心神。” 洛千淮深吸了一口气,抬起了头,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平和:“大父,您莫非是忘记了,千淮在长陵的阿舅,便是当地名医。” 这件事本身是真的,是阿母曾跟原身提过的,可惜素未谋面,更不要说传授什么医术。 只不过现在拿出来唬人,却是足够了。 长陵在现在的大豫国,就相当于前世的北上广,充斥着权贵富豪,繁华直遮人眼。 能在长陵行医的人,哪怕只是再普通的郎中,拿出来都比郡中坐诊的名医要体面。 大父经她一提醒,也隐约想起确有其事:“虽然如此,但你阿舅与你连面都没见过,什么时候传过你医术?” “虽然悭吝一面,但小女早就已经熟读了《内经》与《脉案》,又得阿舅以半生医案相赠,其中就有与张家阿兄类似的症状” “好孩子!”张夫人一把拉住了她的手,满脸都是激动之色:“若你能治好晟儿,便是仍然想要大妇之位,我们也许得!” “呃。”洛千淮讪讪地道:“正巧相反,若能治好令郎,我只希望这门婚事,就此作罢。” 第38章 发掘真相是什么鬼 丝丝缕缕的白色香雾,自博山炉中袅袅升起。面容娇好的侍女垂头跪坐着,用铜夹拨弄着雀纹三足青铜暖炉内的银丝炭,让微红莹然覆盖了灰白暗弱。 卫鹰跪伏在漆得清亮的地板上,却没有感觉到一丝暖意。 任务失败的挫折与耻辱,一波一波地冲击入脑,颈侧的大血管劲猛地跳动着,似乎下一刻,就要破关而出。 “公子,属下有辱使命,但求一死。” “不怪你。”墨公子淡淡地道:“先退下,近日且随在我身边,不必归营。” 卫苍就将卫鹰带了出去,引到了一间客舍内。 案几摆满了热气腾腾的食物,卫苍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口水:“营主请慢用。” 卫鹰有些疑惑:“这是.?” “营主三日传了十余份快报,每份末尾都要辍上一句,洛大娘子善庖厨,味甚香美。” “所以公子特意寻了易牙居的何庖厨来,为你烹制佳肴,饱口舌之欲,以令营主知晓,二者厨技的天壤之别。” 卫鹰跪坐于案几之前,侍女一边布菜,一边为他介绍菜品:“曾侯乙蒸鲂鱼,蓬蒿烤牛肝,水芹野鸡羹,煎禾雀,炮烤牛腱,氽涮青蚶.” “都是王公宴饮才得见的佳肴。”他逐一尝过,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只是那洛大娘子,只用一味香气,便盖过了何庖厨的色香味三者之和,两人的厨技,确是……判若云泥。” 张夫人引着洛千淮,穿过了偌大的前厅,来到了侧后方的一个小院前:“洛大娘子,晟儿就在这里,还请你多费心。” 作为母亲,她既紧张,又期待,连话说得都小心翼翼。 “我会尽力的。”洛千淮说着,推开了小院的门。 在路上,她已经又向张里长夫妻了解了不少张晟的情况,对于他的病症如何,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 痴愚之症,若是得自娘胎,属于先天大脑发育不良,那么就是回到前世,也照样治不得。 但张晟却是十五岁才忽然发病,且之前未受到撞击外伤,也没有发烧恶心呕吐等反应,这就排除了颅脑外伤、脑膜炎与脑内肿瘤的可能。 所以剩下的病因中,概率最大的,便是中毒了。 张里长家庭简单,只娶了一位夫人,也只得这一个独子,所以被人蓄意下毒的可能性很小。 张晟面容呈现灰色,身体浮肿,正躺在屋中的床上,昏昏欲睡,整个人看起来委靡不振。 洛千淮与他说了几句话,发现他语言组织能力极差,说话辞不达句,但却并不是完全听不懂人话。 听得懂,就省了不少事。她先为他把了脉,又让他张口,看过了舌胎。 舌质暗,有淤点,苔薄黄,脉细涩,主肾络痹阻,与她猜测的病症极为相合。 相比脉象,张晟的牙齿与指甲更为直观。牙龈边缘,有一条黑色的铅线,指甲上也有——这是典型的铅中毒的表现。 果然如她所料。洛千淮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病症基本已经查清,她又慢慢地扶起了张晟,在屋里走了几圈。 走路跌跌撞撞,四肢共济失调。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他就开始变得极不耐烦,大喊大叫着发起了脾气。 都是铅中毒患者的常见症状。 “我知道了。”洛千淮对眼巴巴儿站在一旁的张里长夫妇说道:“令郎的病,是铅中毒。” “铅中毒?”二人面面相觑:“洛大娘子可否详细说明?” 这还真不好说。铅在这大豫朝还是个稀罕物,一般都是方士炼金所用,听说也有豪富者看中其美观,斥重金以之打造屋顶,洛千淮都为他们捏了一把汗。 她尽力用浅显易懂的语言进行了科普,末了说道:“全家人都在这宅中居住,却仅有令郎一人中毒,这一方面是因为他年龄小,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的房间或经常活动的场所,一定暴露着大量的铅。” “可是铅价格高昂。”张里长满心疑惑:“我可以保证,建宅子的时候并未采买过铅,至于晟儿的房间里,更是没有任何铅器。” 这其实也是洛千淮感到奇怪的地方。刚才她已经在屋内打量了一圈,还真没见着什么铅制器皿。 “还是再谨慎些,先将令郎挪到其他房间住,再将屋内所有陈设,包括地板之下都检查一遍。” 检查的结果依然一无所获。中毒的根源虽然难以找到,但是却并不妨碍她进行解毒。 好就好在张晟并非在幼儿期中毒,且时间尚短,并没有造成永久性脑损伤,身体肾器的受损亦有限,仍然有的救。 来之前,她已经按照这个方向,将家中储备的药材带了不少,这会儿就直接用上了。 中医去除铅毒,大体是从三个方向着手:化瘀解毒、滋阴补肾,疏肝利胆。前世她背过不少相关的验方,这会儿就根据张晟的脉象,挑出了一个最合适的: 土茯苓30克,防风30克,甘草10克,绿豆30克,水煎服,再佐以血府逐瘀汤和三妙丸加减。 更换了居所,连着吃了几天汤药,张晟的病症肉眼可见地有了起色。 身上的浮肿消了大半,脸色也不若先前那般呈现灰铅色,眼神灵动了不少,讲话也变得有条理起来。 方剂有效,只要照着继续服下去,隔个半个月自己过来复诊便是,洛千淮提出了辞行。 张里长夫妇看到了希望,心中喜悦无比,对洛千淮没口子地感谢,说什么也要让她多住几天。 两个弟弟都不在身边,洛千淮没有牵挂,其实也并不是一定要走。 她之所以这样坚持,却是因为系统给的补偿要到期了。 上次系统半途当机,重启之后便主动提出要补偿她。不想要都不行。 “系统重启成功。鉴于前次停机重启为宿主造成的损失,特补偿‘发掘真相’一次,最长寄存期为5天,请宿主尽快提取。” 洛千淮反复追问,这个所谓的“发掘真相”到底是什么意思,但重启后的系统比之前还高冷,根本不屑解释。 所以现在她就有些进退两难。在张家提取吧,就怕系统再做出什么一言难尽的事,给张里长一家造成不可磨灭的心理创伤;可是要是不走,也坚持不了多久。 在再次恳求无果后,洛千淮也只好把心一横,在时限到来之前,主动选了个夜深人静之时,开始提取补偿。 这回她可学聪明了,提前缝制了一个头套。这几天张家上下就差把她给供起来了,提供点布料针线这等小事,根本不需要犯愁。 第39章 布袋妖的地道之旅 “本次补偿发放采取自提模式。鉴于宿主当前能力不足以独立完成,由本系统强制执行!” 被系统接管身体的时候,洛千淮已经极为淡定。趁着夜黑风高,她一溜烟地蹿出了自己住的房间,笔直地冲向了张晟先前待的那个小院。 临到近前,洛千淮才愕然发现,本该空无一人的小院里,这会儿却是灯火通明,内中还隐有人声传来。 怎么回事?先不说张晟早就已经搬走了,就是这个时间点儿,张家人也都该睡了才是呀? 不管洛千淮怎么想,她本人却是健步如飞,一掌推开了院门。 院中设了祭坛,张里长夫妇与几个仆妇下人,正跪在院内的空地上,虔诚地进行着祈祷。 一个方士打扮的人正仗着一把桃木剑,绕着一个火盆跳来跳去,口中喋喋不休,也不知道在念叨些什么。 一见到洛千淮,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那方士反应最快,立即跳了起来,将剑尖指向她,口中暴喝一声:“何方妖孽,竟敢来此作祟!” 张家人闻言,要么退到老远,要么瘫在地上瑟瑟发抖,似乎还真把她当成了什么妖孽。 你才妖孽,你全家都是妖孽!洛千淮没好气地想着。 这方士不认得,你们张家人还不认得本大夫吗?这些天我都白给张晟治病了不成? 不过就在这时,她忽然记起了自己苦心制作的头套。 大大的白布口袋,上面掏了三个洞,连头发都挡得严严实实,就是熟人看了也认不出来。 好吧,那没事了。 只是没想到,这一家人明面上请自己来治病,私底下却搞起了封建迷信活动,完全不相信科学,真是可悲可叹! 洛千淮一边想着,一边看着自己用两根指头,牢牢夹住了方士的剑,又在他不敢置信的眼光中,飞起一脚,将他踹到了院中一棵老桃树上,正落在分岔的树干中间,生死不知。 连方士都这样了,其他人除了惊呼退避,更是没人敢于上前。 洛千淮也不理会他们,自行推开了内室房门,大步走了进去。 屋中没有点灯,略显昏黑,但她却仍能看得清清楚楚。 系统操纵着她,取下了挂在壁上的一口长剑。 这剑多半是张晟在发病之前所用,入手沉重,却是一把铜剑。 相比百锻铁剑的高昂价格,铜剑却是便宜得多,张晟作为里长之子,佩铜剑正合身份。 她手中持剑,来到榻前,极快地连斩数剑,将那张床塌劈了个稀巴烂,又出掌如风,将残破的木片衽席扫到一边,露出了 她手下不停地劈下去,很快便起出了地板,清出了两米见方的一块空地,继续挖掘下去。 屋外的人虽然不敢进来,但已有大胆的扒了窗缝向内偷窥,见到她在那又劈又挖,各个都不明所以。 洛千淮看在眼中,倒也不在意他们怎么想。到了这个时候,她也隐约想到了,系统要补偿她的所谓真相是什么。 将将挖了一米多深,剑下便触到了坚固的重物。洛千淮挥袖卷去浮土,就见到了一口极宽大厚重的铅棺。 张晟天天睡在这玩意儿上面,不中毒才怪。 洛千淮心里这般想着,却发现自己将手按在棺盖上,使劲儿一掀,将它直接打了开来,将里面的东西明明白白地展示出来。 这是一具双人棺,一侧的位置是空的,另一侧则躺着一具男子的尸骸。 男子死去的时间显然已经不短,尸体已经化为了白骨,反倒是身上的衣物还未完全风化。 她本是学医出身,对于白骨并不如常人一般恐惧,但猝不及防之下,也被惊到了。 “系统你做事之前,能不能先给个提示?”她忍不住埋怨道。 系统一如既往地只做不说,操纵着洛千淮纵身跳进了铅棺之中,抬手拉上了棺盖,又摸黑躺在了男尸身侧。 洛千淮:“.系统我错了,你还能再给个机会吗?” 札札的机杼声突兀响起,铅棺似在一路下滑,过了好一会儿才停了下来。 洛千淮坐起,推开棺盖跳了出去,就对上了一张惊愕到扭曲的脸。 眼前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穿着酱紫色曲裾褞袍,身材肥胖壮硕,一双眼睛瞪得似要突出来,满脸胀得通红,想要说点什么,却哆嗦着嘴唇,硬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身子也慢慢地软倒在地。 不好,这人莫非是被这铅棺和自己吓到了,导致了脑卒中? 毕竟从这位妇人的体型来看,她是“三高”最青睐的人群呢! 此刻她们正处于一条幽暗的地道中,两侧都是黄土夯起的墙,只以简单的木架支撑,十分简陋。 “系统你愣着做什么,赶紧救人啊,要不你退下,让我来!” 虽然现在没设备没条件没药品,但是她身上还带着一套金针,用十宣放血法说不定还能救回来,至不济还能改善预后。 可惜系统从来都是那么我行我素。它操纵着洛千淮一把拎起了那妇人的后颈,完全没有理会落在地上的火把。 火把上燃的是松脂,坠地未熄,洛千淮觉得有些可惜,却被系统带着没入了黑暗之中。 她拖着那名妇人,在地道中左圈右绕,足足走了十分多钟,才见到了前方的一缕亮光。 洛千淮看得清楚,通道尽头,有一道台阶蜿蜒而上,尽处是一扇门。 门楣左侧插着一根点燃的火炬,而在门的下方,则渗出了不少暗红色的液体,绘出了狰狞而浓艳的图案。 洛千淮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攫获,狠狠地震颤了几下,又闷又怕,却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行动。 系统极为淡定站在侧方拉开了门,一具尸体顺势倒了下来。 他原是背靠着门站着的,身前纵横交错遍布伤口,腹中还插着一把长剑。 在他身前,亦有两名黑衣人的尸体。 洛千淮面无表情地大步跨过去,却发现这里是一处地窖,其中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杂物。 系统毫不迟疑地走上了楼梯,推开了一块木板爬出去,不小心摸到了一只凉冷僵硬的断手,又信手丢到了一旁。 第40章 公子好眼力 洛千淮看得清楚,她正站在一间装饰考究的居室之中,而她刚才爬出来的地方,正是一张大床之下。 那只断手的主人,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就躺在床边,圆睁着眼睛似是死不瞑目。 除了她之外,屋里还有另外两具女童尸体,看起来年龄不过十一二岁,俱是被一刀割喉。 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这般残忍,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洛千淮心里的愤怒,已经压过了恐惧。 生命如此可贵,便如灯火一般,燃点呵护何其艰难,但想要扑灭它,却有无数方法,复杂多样到可怖。 洛千淮脚下不停,仍旧拖着手中的老妇人,迈出了房门。 庭院之中,横七竖八地倒着不少尸首,男女老幼都有,全都死于刀剑之下。 洛千淮注意到,每个人的身上,都不止一处伤口,显然杀人者在作案后又行了补刀。 所以她手中这位老妇人,大概就是这户宅院中的唯一活口了,等到一会儿自己接管身体,一定要先努力救治她,然后再去报官,尽快把这些杀人如麻的恶人,绳之以法! 她这般想着,脚下已经踩着粘稠的血,一路穿过了两进的院子,来到了正门之前。 大门是精铜打造,触手冰凉,应手而开。 门开的那一瞬间,洛千淮的心脏忽然剧烈地跳了几下,不良预感油然而生——难不成,那些杀人犯还没走,正等着要连自己一起灭口不成? 门外空空荡荡的,冷月无声映在石阶之下,洛千淮舒了一口气。 果然是自己想多了。大豫虽然跟前世没法比,但也向来讲究法制,对于杀人灭门,肯定极为重视。 所以不管为了什么原因做了这等恶事,这会儿必是能跑多远就跑多远,指定不能留在这儿等着抓。 系统音就在这时响起:“补偿提取成功,解除强制执行状态。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1版的信任和支持!” 总算解除强制执行了!洛千淮感到十分欣慰。 这是系统 系统,你确实进步了,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但也值得肯定! 别的不说,马上试着救一下人,希望还能来得及! 意识回归,洛千淮脚下一晃,直接坐在了台阶上,那个妇人更是完全提捏不住,亦摔落到了地上。 洛千淮大惊,连忙将她摆成平躺位,一只手伸入怀中去掏金针,另一只手则摸上了她的脉。 只是还没来得及静心叩脉,变故陡生。 一支支火炬,由远自近次 一排排身着黑色甲衣的男子,无声无息地自空地四周的林间走出。 他们的手中,都端着一把把精铁打造的弩,黑而利的箭尖整齐一致地对准了同一个目标。 洛千淮从没想到,有一天,自己能够闪亮登场,成为上百人瞩目的焦点。 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她马上意识到,这些人大概是误会了。 她站起身来,慢慢地举起了双手:“各位官差大人,这家人的死与小女无关。相反,我还救了这位老媪” 她一边说,一边向着正前方看去,因为那个方向此时火光最盛,似乎有什么大人物,即将登场。 都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洛千淮其实并不怕对方身份高,只要对方肯听她说话,又做得了主。 这件事其实也没有想的那么复杂,想她一介小女子,手无缚鸡之力,而且服饰和里面死的黑衣人也全不相同,只要说清事实,应能无碍。 大不了再现出莲本色,拿出楚楚可怜的扮相,哭得对方不忍追责。 正想得如意之时,便见一行人自暗影中走出。 为首之人披着雪白的狐皮裘衣,身材颀长,发束玉冠,面容如冰似霜,凤目漠然肃杀,皎如明月,仰之弥高,只是没有半点温度。 洛千淮没有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见墨公子。 更没有想到,他的手下竟然会有这样多的人手,甚至还配备了弩弓。 就算她对军事方面再不关心,也大概听说过,无论哪朝哪代,对于弩弓的管制都是极严的,只有军中才有。 所以这位墨公子,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啊? “公子。”她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快步向他走去。不管怎么样,大家也算是熟人了,有话好说不是吗? “咻!”一支弩箭飞来,正插在洛千淮脚前,只要再快上一拍,这支箭就能贯穿她的脚掌。 “若敢擅动,格杀勿论!”有人厉声喝道。 她吓了一大跳,心脏怦怦跳个不停,余悸未消:“小女与公子也是旧识了,何必如此见外?” 墨公子面无表情,他身后的卫苍却是满脸嫌弃:“哪里来的布袋妖,也敢胡乱攀扯交情!” “啥,什么布袋妖?”洛千淮莫名其妙。 “公子,此人的声音,似乎有点耳熟,好像在哪里听到过。”卫苍皱起了眉头。 墨公子转动玉扳指的手,忽然顿了一下。他的目光落到了洛千淮身上,从上到下打量了一回,又在她裙下染血的鞋子上略一伫留,忽然便淡然一笑: “洛大娘子,在我面前,不必藏头露面。” 怎么会是洛大娘子卫苍身形一震,握紧了剑柄。 之前公子虽然说过,今夜之后,要与她清算前事,他本想着还要伺机求情来着。 到底也曾与公子共度过一夕,怎么也该留点情面。 可没想到,她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坐实了之前有关她的一切怀疑。 藏头露面?洛千淮这才想起来,自己原来一直戴着头套。 也就是说,刚才精心展示的那个笑脸,全是白做了,人家根本没接收着。 一想到她顶着这副怪模样,还特意做出了很熟稔的样子,没被乱箭射死,已经算是自己命大了。 想到这里,她赶紧摘掉了头套,顺手整理了一下头发,这才仰面笑道:“公子好眼力,确是小女,呵呵,呵呵呵。” “但今夜这事,确实与小女无关,我可以解释。”她还想向前一步,却迎来了另外两只弩箭。 就在这一会儿的功夫,墨公子身前就围上了一圈人,卫苍、卫鹰皆在其中,一副严阵以待,如临大敌的模样。 第41章 洛大娘子是宁愿赴死了? “洛大娘子。”卫苍冷声说道:“今夜的事无须狡辩,我们只问一句,董荷人呢,她现在何处?” 又是董荷。她确实是住在这福安里,只是自己这几天忙着治病救人,根本没想起来要过问这个人。 “怎么,你们也要找董荷?” 她果然知道。卫苍冷冷地看着她,先前好不容易攒下的那点子好感,荡然无存。 董荷是十七年前韩冲的得力手下,便是当年知晓这名字的人也不多,更何况是年仅十四岁的洛大娘子。 所以,她与那边的关系,根本就是一清二楚,再无可疑,接近自家公子,必然包藏祸心,罪无可赦。 想起之前她与公子的亲密接触,卫苍忽然觉得无比后怕,声音瞬间变得冰冷阴森:“何必明知故问。” “不必多言。”墨公子的面色沉静如水:“既不肯说,杀了便是。” “等一等!”洛千淮急了:“这话还没说明白,怎么就要杀人呢?这般滥杀无辜” 她说到这里,忽然便住了嘴。一种极为可怕的猜测,在脑中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 正如对方怀疑自己为何这般巧,于深夜从董家出来一般,洛千淮也想到了同样的问题。 这福安里本就不大,到底谁是有这种能耐,轻而易举地灭人满门啊? 好巧不巧,眼前这位墨公子恰恰就有。 他本就性情乖戾,杀人无算,又有这么多的手下,不是他又能是谁? 至于为什么杀人用的是刀而不是弩箭,这也很容易理解,为了掩人耳目罢了,省得事后查起来麻烦。 这么一想,自己的处境就变得很危险,不但出现在灭门现场,还知晓了对方的实力,看清了凶手的真面目。 最让她痛心疾首的是,自己还主动脱下了那个精心准备的面罩,将自己老老实实地交代了出去,简直是愚不可及! 卫苍看了墨公子一眼,见他的神色并没有改动半分,便知道此事已无可转圜,于是高高地扬起了手。 今夜确实是个除掉洛大娘子的好时机。章庆不在,她就是武功再高,也逃不过弩箭的合击。 洛千淮哪里不知道,他的手只要一落下,自己就要被射成个刺猬,当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一时福至心灵,指着身边的老妇大喝一声:“她就是董荷!她还活着!” 虽然是病急乱投医,也不是没有道理。满宅人都杀绝了都没找到人,地道之中却藏着一个老妇人。要说二者之间没有关系,谁信? 墨公子瞬间抬眸,卫苍也放下了手。 “洛大娘子。”前者声音低沉清越:“你最好没有骗我。” 立时便有几个人小心翼翼地冲上前去,将那老妇抬了过来。 一名被绳索绑缚的男子被提了过来,一见那老妇便面色大变:“阿母,阿母,你怎么样了?” 洛千淮一见那男子,就愣了一下。因为这人她见过,正是那个在归家路上,想要绑架她的金鱼眼。 这康乐县就这么大,她统共也不认得多少人,没想到在这一个晚上,就遇到这么多个。 卫鹰探看了一番,回报道:“确是董荷。她人还活着,只是已经昏迷不醒。” 墨公子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出了一把极精巧的匕首。他一边把玩,一边问道:“洛大娘子没有 这句话看着轻描淡写,但听在洛千淮耳中,却如同钟鼓齐鸣,震聋发聩。 因为她在其中,感受到了无比真实,几如实质一般的杀意。 这位墨公子现在说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之所以杀人满门,就是为了找到这个名为董荷的老妇。 而偏偏,她挑中了这个夜晚领取补偿,而这老妇又恰恰在她面前,发生了脑卒中,被她带了出来。 更糟糕的是,她在卫苍发问后的 脑洞文也不带这么巧的,她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嫌疑了。 “小女见到这董荷之时,她便已经中风了。”洛千淮说着,就看到墨公子的脸沉了下去。 “但是公子应知小女的医术不俗,若允我救治,尚有一定机率,能让人苏醒过来,复原如初。” 事实上她半分把握都没有。这种病症,就是在前世进行了开颅手术,也未必能救过来,更何况是在这大豫朝。 可是眼下,不管再怎么难,她也得迎难而上,不然小命难保。 墨公子闻言垂眸,指尖轻轻地弹着匕首的刃侧,一时间并未发话。 “公子莫要信她。”卫鹰上前一步道:“洛大娘子神功盖世,一旦控制住董荷,只怕我们投鼠忌器,再难找到如此机会。” 洛千淮气塞:“小女若存此心,方才便不会让你们带走她。而且,若不是你们忽然出现,我现在说不定都把人治好了呢!” 她说的倒是实话,卫鹰等人想起方才的情况确实如此,一时间都有些动摇。 最后却是墨公子开了口:“洛大娘子还真是忠心。这是宁愿赴死,也要为主子灭口了?” “没有的事!”洛千淮奋力解释:“公子想一想,我要是真想杀人,还用费劲儿把人给带出来吗?” 卫苍这会儿也反应了过来:“那自然是因为,你主子也有话想问她,没想到被我们拦下来,只好改了主意。” 行,你们能,怎么说怎么有理。 洛千淮泄了气,想起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这系统就算再无良再卑劣再无下限,这会儿也还是能再启用一次的吧?哪怕是开机就当机,那也比啥也做不了强。 “系统,我要平安逃离这里,你帮帮忙!” “愿望已收悉。正按照宿主需求,全力测算捷径中……” “叮!捷径测算成功!鉴于宿主当前能力不足以独立完成此计划,由本系统强制执行!” 一股无形的气势,从洛千淮身上散发出来。 同是高手,自有感应。墨公子眸中星光泯灭,变得幽黑无比。 电光火石之间,他脑中闪过了无数画面,娇弱的,迎阿的,妩媚的,最终都没入了眼前这张宁静从容的面上。 他偏移了目光,沉声道:“放箭!” 第42章 你无情但我不舍 众弩齐发。从洛千淮的视角,可以见到黑得发亮的矢尖如雨如瀑,转瞬便笼罩了她。 就在这时,一切都忽然静止,那些锋矢全都悬浮在她的身周头顶,成为一帧肃杀而奇异的画面。 洛千淮腰肢扭动,从容地自下方抽身出来。 时光自此恢复了流动,在所有人惊怒愕然的目光中,她诡异地脱离了弩箭的包围,旋即闪现在墨公子的身侧,劈手夺过了那把匕首,架在了他的颈侧,另一手则捏住了他的后腰,用力一推。 那股难以形容的力道再现,只是这一回她留了分寸,墨公子的上半身动弹不得,双腿却是行走无碍,只能在她的推搡之下,一步一步向前行去。 “公子!”卫鹰与卫苍呼叫出声,等着他的授意配合救人,可他却全靠着对方的扶持才能站稳身子,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谁能想到,洛大娘子竟然强大如斯,悍勇如斯。早知如此,便该把另外半营人都调派过来,再请义兄多遣一些好手才是。 墨公子心中生出悔意,人却已经被带到了宅门之前。 系统一言不发地用墨公子撞开了门,又回身关上。然后,忽然就站定不动了。 看到这熟悉的一幕,洛千淮悚然而惊,渗出了一层层的灵魂之汗! “系统,你再坚持一下,无论如何请再坚持一下啊!” “哪怕把人扔在这,让我先离开也行啊,总之不能停在这里,否则我一定会死得很惨!” “系统,是你主动找上我的,当时的欢声笑语犹在耳边,这友谊的小船怎么忽然就翻了呢?” “求你了系统,扶上马务必再送我一程,我保证以后再也不骂你卑鄙无耻低能无下限了!” 在洛千淮绝望的呼声里,一个毫无感情的电子音响了起来: “警告!因能量不足,本次强制执行被迫中止,余下部分请宿主自行补足。” “即将进入充能模式,预计将持续十二小时。在此期间本系统将进入沉寂状态。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再次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1版的信任与支持!” “.系统,我恨你!” 墨公子察觉到了她的变化。他的身体恢复了力量与知觉,但身旁挟持之人,却气势尽去脚步虚浮,就连架在颈上的匕首,都变得虚弱无力。 她身量娇小,却堪堪地环住了他的大半边身体,即使隔着厚厚的狐裘,他也能感受到她愈来愈快的心跳,听到她忽然浓重起来的喘息声。 洛大娘子在示弱,就如同她前几次做的一样。墨公子对此洞若观火,也知道自己绝不可轻举妄动。 他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一笑:“洛大娘子,有什么话,我们都可以好好谈一谈。” 洛千淮并不认为,现在的她,靠着那柄匕首就能制服得了眼前这位。 只是对方并没有 自相识以来,对于墨公子这个人,她已有了一定的了解。掌控欲极强,杀伐果决,断不会轻易妥协——除非他认为,自己尚无法控制局势。 一丝火忽然生出,直贯脑海,让洛千淮瞬间清醒过来。 是了,在外人眼中,她是能胜过章庆的顶尖儿高手。他们根本想不到,世间还有系统这种雷声大雨点小,坑人无算的祸害玩意儿。 所以,此刻墨公子的反应便很能理解了,他肯定不知道自己已是强弩之末,仅用半根手指都能推得倒,而是以为自己故意为之,暗藏机心,想耍什么样。 既然如此,那么她何不顺势而为? “公子。”洛千淮柔声细语,随手扔下了那把形同虚设的匕首,双手自后轻轻环住了他的腰,又将头埋在他的背上: “无论公子怎么想,小女对您的心意可昭日月,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做出伤害公子的事情来。” “纵使公子方才全不顾念旧情,对小女痛下杀手,我也依然舍不得,只不过是为了脱身的权宜之计罢了。” 她说到这里,想起适才那阵几无可避的箭雨,仍然心有余悸,由是渐生委屈,以至语音哽咽:“所以公子,便就此别过吧。小女走后,公子便可自行离开,从此江湖路远,各自安好。” 求忘记,求放过。 墨公子沉默不语,只是任她这般抱着,完全没有抗拒的意思。 这令她信心大增。对方果然对自己的“功夫”忌惮颇深,哪怕现在她什么也不做,也不敢轻启争端。 洛千淮本想就此抽身而去,但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心中一动。 她仍然保持着环抱的姿势,使劲儿踮起了脚尖,仰起了头,却依然够不到他的脖颈。 他身量太高,而她则太过娇小。 “公子。”她眯起了眼睛,声音娇甜得像从迷梦中走出来一般:“您略略屈一下膝,好吗?” “洛大娘子。”墨公子轻叹道:“墨已全无还手之力,你还待如何?” 说是这般说,他还是依她所言,将身子矮下了几分。 冰冷的唇,伴着温凉的吐息印在耳后,激起了层层战栗。 “公子自有前程似锦,便就此忘了千淮吧。”呓语般的声音过后,身后那人撤回了手,默默地向院中走去,步伐有些失魂落魄。 墨公子目光灼灼,直落在她的颈上,恰如芒刺在背。 她没有回头:“待十息之后,公子自可离去,切勿以小女为念.” 千万别追上来,本女侠这个纸老虎现在是一捅就破! 她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拖动着虚弱酸软的腿向前走着,可惜越急越容易出错,一不小心,就被一具尸体绊了一下,狠狠地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 好不容易站稳身子,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墨公子。 他仍站在院门口,面对着自己,看不清神色表情。 洛千淮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小女一想到要与公子分别,便心如刀绞,行止失常,让公子见笑了。” 墨公子仍是一动不动,一言未发,但她心中有鬼,很担心对方已经发现了什么端倪。 洛千淮不敢再拖延,看准了路快速进了后院。 一旦离开墨公子的视线,她再也顾不得什么形象,连滚带爬地钻进了地窖出口那间屋子,钻进了入口之处。 同一时间,墨公子回身走出了大门。 第43章 这火海是她的归宿 “公子!”卫苍等人早就抢到了门前:“您可还安好?” 墨公子伸手抚过颈侧,指尖上抹上了一丝血痕。 那是洛千淮方才撤剑不慎为之,伤处极浅,如她的声音一般轻柔,却是在警告他,他的性命,只在她的指掌之间。 火光之中,那道血痕清清楚楚,摆在了众人面前。 “公子!”卫苍等一干侍卫跪了一地:“留下此女,后患无穷。还请公子决断!” 墨公子垂眸不语。他清楚这些下属们的顾虑。如洛大娘子这般的绝世高手,要么就不得罪,一旦得罪了就必须痛下杀手,否则天涯海角,都难躲过对方的刺杀。 可是耳后犹残留着淡淡的酥痒,腰际仍能感到丝丝余温。 眼前忽然闪过,方才于庭院之中,她无视劲弩环伺,淡定从容的模样。 明明是那样危险的人物,却偏偏有一对鹿儿般无辜清澈的眼,总是会激起男性最本能的保护欲,就算是自己也不例外。 相比武功,这才是她最可怕的地方。虽然不想承认,但是方才下令齐射之时,他竟破天荒地悔了。 而见到她最终无恙,哪怕是直逼上前胁迫自己,心中也依然莫名轻快——没有任何理由,毫无道理的轻快。 她确实没有伤害自己,除了这一道算不上伤的划痕。他知道她的话不可信,但却控制不住地想要去相信。 那如似蜜的温软唇瓣,烙过齿尖耳畔,会打动所有气血方刚的年轻人。 但那些人里,本不应该包括他。 他胸中藏着万仞绝壁,脚下踩着尸山血海,背负着无数人的嘱托与遗志,终日乾乾,夕惕若厉,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他的命与身,都不是自己的,又哪里有资格,为这已明了立场身份的洛大娘子,留下性命? 墨公子抬起了头,眸中已敛去了所有情绪。 “起火吧。”他淡淡地吩咐道。早有准备的营卫们搬来了大桶的火油,洒遍了宅院外围。 一根根火把扔上去,火苗高高地蹿了起来,借着渐起的北风,很快便尽情肆虐,用暗红色的烟火,席卷了整座宅院。 弩箭始终未撤,比之前更加严阵以待,直指火海四周。 屋室在火舌中哔剥作响,无力地呻吟着以至于塌陷,却没有传出半点人声。 这幢宅子座落于福安里的东南角,四周并无仳邻人家,夜深人静,北风大作,烧了大半晚上,也并没有被其他里民察觉。 直到火势转弱,黑浓的烟气转为灰白,也未见到任何人尝试突围。 “公子,洛大娘子应是不会出来了。”卫苍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家公子的神色:“之后是否需要寻到尸骸,择地另葬?” “不必。”墨公子转身离去:“走吧。” 那片火海,既是她选择的归宿,他不会干预。也必会如她所愿,将她忘得一干二净。 洛千淮统共也没睡上一个时辰,就被外面的喧闹声吵醒了。 她昨晚从地道原路溜回,为了保命一时也忘了害怕,自行躺回铅棺里按动了机括,一路又升到了张晟床下。 这个机括,是先前下来之时系统按过的。出棺之时,她脚下踩到了什么硬物,仔细看时,却是一个革囊,里面装了不少手指长的玉筹,上面刻着天干地支,还有她不认识的符号。 洛千淮没有盗墓的爱好,只是这东西看起来不像陪葬品,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作用。 出于好奇心,她抓起了这只革囊,趁着小院中空无一人,急急地回到自己房中,又赶紧换下了沾了血迹的衣物与鞋子,悄悄打包装好,等着找机会销毁。 做完这一切,她才倒头睡下,仿佛只过去了一瞬,张家的婢女环儿就把她使劲儿摇醒了。 “洛大娘子!”环儿说话的声音就像炒豆子,劈里啪啦就把夜里发生的大新闻,倒得一清二楚。 二更天的时候,张里长夫妻跟着黎方士,在小院里面作法,目的就是找出自家儿子的病因。 非是他们不相信洛千淮的医术,只是病因既然未找出来,而那黎方士又言之凿凿,称这是邪祟作乱,所以他们也是宁愿信其有,心甘情愿地了重金,聘他来作法除祟。 洛千淮就撇了撇嘴。张晟这病又不是 不过这一切,都让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布袋妖给破坏了。 “黎仙长说了,那布袋妖可是瑶山中的千年老妖,本体就是姜子牙用过的那个麻布口袋.” “行了。”洛千淮以手拄头打断了她。 她对所谓布袋妖的了解,可比她多得多:“捡要紧的说。” 要紧的其实也没啥,就是这布袋妖现身于张家,但被黎方士的无边法力惊退,慌不择路之下逃到了董家,杀了一家二十三口,还放了一把大火,毁尸灭迹。 董家大宅和其他人家相距甚远,冬夜寒冷又起了北风,所以直到清晨,大家才发现了这桩惨案。 张里长虽是本里最大的官儿,但平时也笃信方士,所以干脆就按照“妖物现世,纵火灭家”的说法,将此案上报太平乡。 乡里震惊,当天主管刑案的乡啬夫就亲自带人下来勘验,很快就发现了那口铅棺中的机括,顺藤摸瓜地找到了直通董家的地道。 乡啬夫却不如张里长一般,会相信世间有什么妖物。张里长家的地道直通董家,已是处于嫌疑之地,但在对方奉上了一个不小的匣子之后,他就认定是有江洋大盗假扮布袋妖的模样,行凶纵火,罪大恶极,立时行文郡县,下了海捕文书。 自始至终,没有人怀疑到洛千淮的头上。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又救治好了张晟的痴傻症,怎么能与穷凶极恶的杀人犯相提并论。 等到几日后风平浪净,那口铅棺早就被拆走当作证物,地下的深洞也被填平。张晟已经能与人正常交谈,洛千淮再度辞行,顺便提起了解除婚约之事,果然得到了满意的答复。 张家已经见到了儿子痊愈的曙光,自然是要借外祖家的势,通过察举制入仕的,洛千淮这种丧妇长女,当然不会再进入择偶之列。 这本来也正中洛千淮的下怀。只是这个时候,她再度收到了系统的提示: “两全其美任务完成。现在评估本次捷径路线执行成效。滴,评估完成,总得分为76,评价中上。” 第44章 冒险游戏不玩不行 “具体情况分析。本次执行共分为两部分:本系统制定优秀可行的计划并执行前半部分,占70%,得分68,表现优秀;宿主执行后半部分占30%,得分8,表现恶劣。” “注:宿主务必深刻领悟能与本系统同行的荣幸,并付之以实际行动,万勿再给本系统抹黑减彩!” 看到这一句,洛千淮心底的那口恶气实在是憋不住了。 “系统,明明是你中途当机,连计划书都没提取出来,下半场全靠我随机应变好不好?” “而且我还没找你算账呢,先前那个有董荷名字的锦囊,到底算什么奖励啊?要不是因为它,我至于被墨公子他们误会成杀人凶手吗?” 她这会儿早就回过味来了,明白了正是那句不合时宜的反问,才陷自己于百口莫辩之境。 无论灭门案是不是墨公子做的,自己正好出现在那儿,还认识唯一的活口董荷,要么就是凶手,要么就要被灭口,就没什么活路。 而这墨公子也确实毫不客气,一把大火毁尸灭迹不说,还想把自己一道儿烧死。 这人的心可真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半点也不顾及自己多次相救的情面。 洛千淮只希望,昨夜之后,他就当作自己死了,然后该做啥做啥去。想来这种身份不凡的大人物,也不能长时间逗留在这穷乡僻壤,未来必是相会无期。 她一边抱怨一边琢磨着,就再次听到了系统的提示: “已超过申诉时限,宿主对评估结果没有异议。现发放中上档次执行奖励如下: 1、积分800点。系统升级2900/5000 2、蚌珍珠一颗(直径2) 3、冒险游戏一次。” 珍珠也就罢了,吃过了上次情感慰藉的亏,洛千淮无条件抵触一切奇奇怪怪的奖励,立时将头摇成了拨浪鼓: “系统,我生性稳重,从不冒险,更不喜游戏,所以请换一换,要不就干脆取消好不好?” “本系统的奖励体系,是基于人性的多层需求而设,且会随着级别提升而不断优化。在每次奖励中,还会综合考虑宿主当前需求,以便切实起到激励效果,确保宿主满意。” 回得这么快,还是上一次的那段话,洛千淮怀疑系统就是在敷衍自己。 “奖励即将发放,是否现在提取,是/否?” “否!”洛千淮答得斩钉截铁。 “奖励寄存中。注:寄存时间最长为七日,到期前必须提取。” 就是心中再烦躁,但日子总还是要过。 她留下了方子,拿着张家给的五百钱谢礼回了家,发现章庆与洛昭还没回来,也不知道还要再等多久。 简单地打扫了一下屋子,烧水洗了个澡,将偷偷打包带回来的血衣,就着热水洗净了,这才怀着复杂的心情,给小黑驴补充了食水。 它早就吃光了临走前留存的草料,饿得奄奄一息,完全没有了前几天的精神头儿,可是偏偏还留了一口气,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香嫩肥美的驴肉是吃不上了,能卖得上高价的驴皮阿胶也熬不了。天性善良的洛千淮遗憾地想着,转身去配了一服药。 这服药所用的药材既多又贵,洛千淮在走之前已经对其中几味进行了炮制,此时已经阴干,恰好得用。 她将所有药材细细地碾成了末,用糯米粉加酒熬了浆糊,合入药粉细细搓成绿豆大小的丸子,整整齐齐地码在一个木匣子里。 她揣了那匣子,又提上了一只腊鸡,两条腌肉,敲响了周家的大门。 “洛大娘子?”开门的是周老的孙媳刘氏,见到她有些吃惊:“听说福安里出了大事,大父这两天还提起你呢,生怕你被殃及——没事回来就好。” “嗯。”洛千淮递过了礼物:“先前多得周老太公看顾,特意过来报个平安。” 她不待对方推托,把东西往她怀中一塞,便大步往正堂而去。 那边儿周老已经遥遥地见着了她,连连招手让她进屋,又让人送来了热腾腾的茶汤,这才问起了福安里发生的事。 洛千淮只把从婢女环儿那里得到的资料普及了一遍,引起了周老一家惊叹不已,然后才取出了那个匣子。 “这是按舅父的方子配的药。”她的虎皮旗子扯得越来越顺手:“先前也是按照他的医案,治好了张里长儿子的痴愚之症。” “所以那痴症你真的会治?”周家长媳看了自家公公一眼,半信半疑地问道。 “不尽然。”洛千淮简单地解释道:“也就是巧了,这张家大郎的症状,恰与舅父昔日诊过的一例患者相似。” “怪不得。”周老点点头:“张家大郎早年,也是乡里出了名的聪慧少年,你既治好了他,那么也算是终生有托。” 洛千淮才反应过来,他们是误会了:“张里长与我有言在先,我为他家大郎治病,他们不再纠结于婚约之事——所以现在已是一拍两散。” 周老自是没有听见日前洛千淮与他们谈的条件,此刻闻言极为不悦:“这怎么行?过河拆桥,令人不齿!洛大娘子也不用犯难,这事你大父大母是指望不上,但老朽在乡里还颇有几分薄面,待我亲自去为你讨回这个公道!” “可千万别!”洛千淮吓了一大跳,这好不容易推出去的婚事,她可不想转了一圈又接回来:“谢过周太公的好意,不过小女醉心医学,暂时并无成家之意。” 周老眉头紧锁:“若我没记错,你也接近及笄之年,自当婚嫁,怎么可以任性胡闹!” 洛千淮赶紧打开了自己带来的匣子,把话题强扭了回来:“方才还没说完,这药是舅父成名的验方毓麟珠,专门调整经络气血,适用于成婚多年未育.” “此话当真?”周家长媳霍地站了起来,目光灼灼直视着她。而她的儿媳则站在一旁,眼圈儿肉眼可见地变红了。 “真的不能再真了。”洛千淮笑得温婉大方:“便是婚后十年未育的,吃过这一匣子毓麟珠,也有效验。” “谢谢洛大娘子。”周家孙媳一把抢过了药匣子,一边道着谢,那一边泪珠就滚了下来。 成婚四年多无子,看过了不少郎中,也拜过了土地,求过了方士,依然毫无消息。 这在前世算不得什么,但在这大豫朝,却是加诸于女子身上的罪过,就算周家门风清正,也一样逃不过。 繁衍子嗣,祭祀传承,大豫人看得无比重要。 所以周家孙媳的表现就完全可以理解了,就算是再不靠谱的救命稻草也得牢牢抓住,更何况这药方子还得自长陵名医。 第45章 冒险令我心惊肉跳 洛千淮离了周老家,便按照他老人家的指点,包了二百个五株钱,又取了几串自己灌的腊肠,来到了郑恩家。 郑恩的消息来得极快,此时已经知道了张家的态度,这会儿脸色并不好看。 他之所以极力促成这桩婚事,自然是有原因的,只是不足为外人道。这会儿看着一脸柔顺老实的洛千淮,却也不忍心再苛责: “既然双方都不情愿,那也就是没这个缘份。”他扫了一眼放在桌案上的礼物,用手敲了敲那袋铜钱,没好气地道:“既然好不容易拿回了母亲的嫁妆,那就好生留着,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其实我这次过来,是有两件事相求。”洛千淮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要求,一是想要办个能够自由出入乡里的行传,再就是打探一下,能否把户籍迁去他处。 她半点儿都没有提收回大宅的事。大豫以孝治天下,这事儿郑里长现在非但帮不上忙,相反还可能会诟病她的品性,拖她的后腿。 倒不如先办成另外两件事情,等到自己成功开了医馆立住脚跟,再徐徐图谋。 想要融入这个陌生的时代,需要一定的时间,不能总用前世的眼光与想法,来处理问题。 “我现在就为你开具行传。”郑恩起身入屋,不一会儿便拿出了一个小木牌,上面已经写好了自己的名字籍贯等信息,交到洛千淮手中。 “你先不用道谢。”他摆了摆手:“迁籍却是没有可能。” 见洛千淮不解,他又细细地解释了一番。原来在大豫要迁籍,就像是前世的转学,不仅是要得到转出地的许可,更是要有迁入地的接收证明。 这两样东西,洛千淮是一样也拿不着。因为洛家没有分家,她与两个弟弟的户籍都在洛家,想要迁出去首先就得分家析产,自立门户。 大豫允许立女户,但前提是女子必须十五岁及笄,而她还要再过个大半年才算有资格,但就算是年龄的条件满足了,作为户主的大父,也肯定不能同意。 “那如果不迁籍,小女是否可以去乡里或者县中,开设医馆呢?”她想了想,再次问道。 “这个倒是没问题。”郑恩沉吟道:“若在本县之内,只要每月缴纳一定的榷税,便可以自由经营。” 洛千淮大喜:“这个没有问题。” 郑恩却没有如她一般乐观:“洛大娘子。”你能治好张晟的痴症,我信你的医术必定不容小觑。” “但若真要挂牌行医,一定要考虑清楚。且不说一开始的投入不小,就是未来做得好了,也容易遇到种种问题。” 他没有具体讲是哪些问题,但洛千淮大体上也能猜得到。无非就是同行相忌,再就是一旦遇到不治之症,家属容易激动。 郑恩见她神色怔仲,便知道她已经大致明白了:“本朝庸医害人,依律是要严惩的,到时候你家人未必会帮你打点维护,所以.” 洛千淮理解了他的未尽之意,以自家大父大母的性格来看,既未分家,那么自己经营得好,他们必定会来摘果子,反之,肯定也是 既是如此,看来自己还是要再思虑得更稳妥一些才好。 她起了身,郑重地向郑恩施了一礼:“感谢里长大人的提点,小女铭记在心。” 至于送出去的礼物,她自然不可能再拿回去,于是诚恳地推让了一回,郑恩也不再拒绝。身为一里之长,平素里收些谢礼也实属平常,算不得什么事情。 寿泉里虽小,消息传得却快得惊人。不过几天功夫,全里都知道了洛大娘子婚事未成的消息,大多数人都为此叹息不已,私下议论都觉得是她没有福气,做不成里长家的媳妇。 既然说到这里,那就少不得要把她的身世再拿出来说道说道,幼年丧母,阿翁又失了踪,现下谈好的婚事也黄了,显见是命中带衰运,就是长得再好,也断不可聘进家门。 里民们怎么想,全没被放在洛千淮的心上,她用了几天的时间,把带回来的药草好好地归置整理了一番,按照自己先前的计划,取出一部分来,合了一些后世常见的中成药,尤其是用于适用于冬季气候的药丸,更是特别地多做了不少。 这几天唯一一个上门的,便是木匠姜原了。最初他只是在柴门外四下逡巡,被洛千淮看见了便手足无措,只留下了一句话便飞快地溜走了:“洛大娘子,你不嫁那个傻子很好,我很开心。” 这话里的意思如此明显,洛千淮又不是真正的未成年小娘子,哪里听不明白。 在这之后,姜原便隔三叉五找理由登门,一会儿帮她检修屋顶,一会儿帮她加固篱笆,只是半点儿也不提别的话,倒让洛千淮无法直接了当地拒绝。 这件事倒算不得着急,只是系统的奖励却再也拖延不得了。 七日届满时,应是在正午时分,洛千淮既然不想在光天化日之下,做出什么惊世骇俗之举,那么 戴上了再次精心缝制的,领取奖励专用头套,洛千淮一直等到了二更时分,这才唤醒了系统。 “系统,开始提取奖励。” “本次奖励发放采取自提模式。鉴于宿主当前能力不足以独立完成,由本系统强制执行!” 洛千淮十分淡定地转换了视角,跟着自己的身体一路飞掠出了寿泉里,向正南方而去。 这个方向,只有一个去处。她想起这次的奖励,忽然惊出了一头冷汗:“系统,你这是要去哪儿?咱们先停下来好不好,现在可是冬天,你不会是想” 她的速度很快,没过多久就已踩到了大小均匀的鹅卵石上,眼前也出现了一条数十米宽的河流。 安宁河是澜江的一条支流,平时水流湍急,深处可达二三十米,只是入冬以来水位下降,流速也变得平缓起来。 系统两个起落便通过了河滩,踏入已结了薄冰的河水里。 第46章 是结束还是刚开始 洛千淮大惊失色:“系统快停下来,我这身体可受不了寒,你千万不要作践宿主啊!” “咝!这水简直是冰凉刺骨,冻死人了!咱们有话好商量,要不就换个奖励,哪怕是块鹅卵石都行!” “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1版的信任和支持!” 伴着这句话,她已经踩着冰茬进入了深水区,就此纵身一跃,一个猛子扎入了水中。 冰水灌入了她的耳朵,包裹了整个身体,像是无数细小的钢针,密密地扎遍了整个身体,又痛又麻不说,还带着刺骨的痒。 “系统,我跟你不共戴天!” 系统不再理会她,自顾自地向黝黑深邃的河底游去。 也不知道它到底是怎么做的,洛千淮并没有感到窒息之苦,反倒是在360度高清视角下,清晰地看到水底的一切。 大大小小的鱼群,在她身侧好奇地游过,还有一条三米多长的大鱼,看模样与黑鱼差不多,凶狠地瞪着她,张开了布满利齿的巨口。 系统对付章大剑宗都不在话下,何况只是一条鱼。毫无悬念地,那大鱼受不住她轻轻一点,身子便僵住了,慢慢地落了下去。 河底到处都是礁石与水草,后者大片大片地深藏在暗影中,邪魅地舞动着长长的触手,为这种幽暗寂静的环境,平添了七分惊悚。 洛千淮这会儿已经被冻麻了,仍然会本能地感到恐惧:“系统,这就是你说的冒险游戏吗?真的很恐怖很刺激,我已经感受到了,咱们赶紧回去吧!” 系统一言不发地绕过了一处巨大的礁石,露出了后面一只河蚌。 这河蚌足有两米方圆,外表呈现青灰色,壳子厚重无比,只不过这会儿却开了三四厘米宽的缝隙,恰好可以容下她纤细的胳膊。 系统操纵着她,顺着缝隙将手探进去,极精准地摸出了一颗浑圆的珠子。 这珠子形状浑圆,在黑暗之中也透出了莹润的光泽,足可见价值不菲。 洛千淮这会儿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就在系统摸珠之时,她一时无聊想要研究一下,为什么这河蚌会主动开口,就看见了卡在蚌壳里的那件东西。 那是一只脚。确切地说,是一只惨白森然的脚掌骨。 顺着那只脚向旁边看去,不出意料地看到了一具被鱼儿吃得半残的尸体。 尸体的身量跟她差不多,身上的衣服被啃去了大半,只能依稀看出似乎是一套黑色的紧身皮衣。 这种衣服本就不常见,而那人的脸上,还蒙着一张黑漆漆的铁制面具,只露出了眼睛与鼻孔,连嘴都捂得严严实实,倒是比她的头套更实用些。 洛千淮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生出了这种联想的。但当系统收起珠子来到尸体面前,揭作响: “系统,这可是死人用过的面具!看看那张脸现在的模样,这上面指不定沾了多少细菌啊,你怎么能直接戴到我脸上?” “话说这面具不是奖励内容吧,咱们得盗亦有道,怎么能随便拿尸骨兄的东西呢?” “系统,你快把它给摘下来,要是损害了我如似玉的容颜,本宿主绝对绝对不能原谅你!” 系统不仅没有摘然后她脚下一蹬,如同炮弹一般弹射出去,快速地游动起来。 洛千淮愣了一下:“系统,你走错路了,这不是我们来时的方向!” “我们刚才是顺流而下,现在应该是逆流游回去才对!” “哎,原来从刚才那个洞口进来,竟然是一条地下河支流——不是系统,咱们来这儿做什么,这奖励也领完了,冒险也搞完了,是不是该回去睡觉了?” “系统,我太冷了~~实在受不了了!” 在她驰而不息的絮叨声中,系统终于身形一晃,缓缓地停了下来。 看到这一幕,洛千淮心中陡然巨震,继而大惊失色! “系统系统,我错了,我道歉,根本不该对你口出怨言,你千万不能在这儿停下啊!” “系统!求你了,至少把我给送到岸上,我可不会游泳哇!” “就算我会游泳,但这地下水道也不知道有多长,百分百地会溺死于此啊,你好狠的心!” 无论她怎么求恳,系统的声音却是一如既往地平直无感: “警告!因能量不足,本次强制执行被迫中止,余下部分请宿主自行补足。” “即将进入充能模式,预计将持续十二小时。在此期间本系统将进入沉寂状态。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再次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1版的信任与支持!” 马上就要被淹死了,我还支持你个大头鬼啊! 恢复了知觉的洛千淮既无力又绝望。身体已经冻得几近僵硬,没有什么知觉,肺泡内尚留着一口气,似是系统留给她忏悔所用。 我就是做了鬼,也一定要把你这个无良系统投诉到底! 水流滚滚,带着她通往未知的方向,洛千淮吐出了最后一口气,感觉到胸腔内灼痛如沸。 这一次,是真的结束了,再也没有转圜的空间了。 早知如此,还不如把那头小毛驴杀掉炖了,美美地吃上一顿再死。 洛千淮遗憾地舔了舔嘴唇,渐渐失去了意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就是下一秒,她忽然清醒了过来。 她现在正身处于一个空旷的石洞之中,上半身仰躺在大石上,下半身则浸在温热的泉水中,整个人都是暖洋洋地,早就冻麻了的身体,已经恢复了知觉。 这石洞很像一个小口大腹瓶,银亮的月光从上方碗大的洞口照进来,四周的一切都纤毫毕现。 洛千淮站起身来,认真地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 灰白色的石质地面呈现不规则的圆形,直径约有二十多米,除了那眼温泉,没有任何出口。 四周的洞壁极为光滑,没有任何可以附着攀爬之处,想要凭空爬上百米开外的洞口,根本没有可能。 她又转了两圈,忽然目光一凝,停到了岸边的一处石壁上。 第47章 人五人六 石壁上有着清晰的刻痕,看起来很像是一扇门。 最关键的是,那扇门上面,还有一个巴掌大的凹槽,形状有点眼熟,似乎正好可以容下一面长方形的铁牌。 好巧不巧,类似的东西,她身上现在就有一个。 洛千淮从怀中摸出了得自蚌边尸骨的那块牌子。牌子系用精铁打造,约莫有五指长三指宽,背面铭刻着云纹,正面则刻着一个篆体的“五”字,背景可见一个模糊的人影。 她看了半天没得出要领,索性也不再去管,直接拿它与壁上的印痕作对比,发现尺寸极为相似。 洛千淮再不迟疑,将那牌子按了进去,果然是严丝合缝。吱嘎声响起,那扇门缓缓打开,露出了后面的通道来。 通道两侧皆是坚硬的石壁,上面还生着不少青苔。有微弱光芒映照其中,清辉幽冷,非烛非炬,一时辨不清是什么光源。 洛千淮站在门口,稍微有些犹豫。如果没有别的选择,就算这通道再诡异难测,为了求生她也不得不走,可是事实上,她还有系统。 只要等到系统充能完成,肯定可以带自己离开。所以她到底要不要冒这个险,蹈入未知之地? 到底是好奇心占了上风,她抱着姑且探寻一下的想法,踏入到通道之中。 没想到才刚走了几步,石门就在身后重重闭合。洛千淮急急回头,却发现门内侧,根本就没有任何纹与机关,即便用了全力去推,也丝毫不动。 换言之,这门只能自外面打开。早知如此,还不如老实地睡一觉,等着系统重启呢! 归路已断,洛千淮只能强压住悔意,拖着酸软无力的身体,顺着狭窄的通道一路前行。 她应该是身处某座山体之中,通道蜿蜒向上,走了很久也没到尽头。 坚硬的岗上,隐约可见刀削斧凿之迹。每隔十余米,便可见一颗发着荧光的珠子嵌于石壁之上,应该就是所谓的夜明珠无疑了。 所以到底是什么人,竟然不惜耗费这般大的人力物力,打造这样一条秘密通道? 既然已经造出来了,那么其中必然藏着天大的秘密。经历过前世海量信息洗礼的洛千淮,当然清楚好奇心会杀死猫的道理。 她既不想知道什么隐密,也不想死,可是身后的路偏偏被堵得严严实实,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足足走了大半个时辰,就在洛千淮几乎已经坚持不住的时候,前方忽然出现了一点光芒。 出口到了。她耗尽力量挪过去看时,就被外面的景色迷了眼。 入目处是一片桃林,粉红雪白的枝重叠交错,月照林,如霞如霰,一眼望不到尽头。 山外风雪载途,谷中却是春意盎然,恍似另一番天地。 洛千淮脚踏长草落英,在林中走了许久也未见尽头,渐渐地觉得身体倦怠,头晕眼。 之前身体到底是冻得狠了,恐怕是染了风寒之症。她索性靠着一株桃树坐了下去,刚一闭眼,就睡得人事不醒。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洛千淮才迷迷瞪瞪地醒了过来。她没有直接睁眼,只是习惯性地感知了一下周遭的情况,就发现了不对劲儿之处。 她已经不在之前那棵树下,而是躺在一张硬梆梆的床上。一种极为特别的声音,就在她床前不远处响个不停。 “霍霍霍霍,霍霍霍霍”。声音不大,也不算刺耳,连着几次之后就会停下来,响起轻微的水声,然后再度周而复始。 似乎是,有什么别的人人,正在磨刀。 意识到这一点,洛千淮脑中残存的混沌尽去,陡然出了一身白毛汗! 她的呼吸变得粗重,身旁那人立时有所察觉:“醒了?” 原来是个女子,声音还相当圆润柔和。洛千淮的恐惧去了一大半,缓缓睁开了眼睛。 一个身穿黑色皮甲的娇小身影,正坐在榻边的案几前,就着磨石认认真真地磨着一把三指宽的匕首。 她的头上束着高高的马尾,面上蒙着一张黑黝黝的面具——跟自己之前戴的那张一模一样。 洛千淮坐了起来,发现自己的衣物已被汗水浸湿,身体却已经恢复了以往的活力,没有半点不适。 “谢谢你救了我。”她犹豫着开了口。 “人五。”那女子并没有看向她,也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你这次回来,倒是多了一点人情味儿。” 洛千淮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对方口中的“人五”,指的正是自己。 又或者说,人五就是那个被大蚌夹住的倒霉鬼。所以自己身上铁牌,不仅是开门的密钥,还是身份的证明。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注意到,自己面上的那张面具,竟然还在。 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这名女子并没有揭下它,自然也就没有看到她的本来面目——这就给了她蒙混过关的机会。 “人六。”她瞟了一眼对方挂在腰侧的牌子,看到上面一个明晃晃的“六”字,试探着说道:“我躺了多久了?” “两个时辰。”人六淡淡地道:“既然醒了就回去更衣,跟我一起去觐见卫主大人。” “什么,要见卫主……大人?”洛千淮本能地抗拒:“我这会儿还头痛难过得紧,还是再等一等.” 这地方虽然有美得不现实的桃林,但乱七八糟的人才更加闹心。什么人五人六的,藏头露面磨刀霍霍,必然不能是好人,可想而知那个什么卫主大人,更不可能是个好东西。 人六抬头看了她一眼,面具下的双目之中,透出了一丝怜悯之色: “人五你莫非是烧昏了头?回营时间比预定晚了三日,卫主大人都亲自过问了好几次,但凡能开口,便是只剩一口气也得爬过去回话,躲是躲不过的。” “若是应对不当,就会下到棘卫拷问,那时候不止是你,就连我们整个人卫都面上无光。” 洛千淮吓了一跳。没人比她更清楚了,自己就是个西贝货,连这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任谁随便一问,都肯定会漏馅儿。 可这些人也太不像话了吧,就是晚归几天都可能受到拷问,一旦知道自己根本是个彻头彻尾的假货,自己这小命还能保得住? 不行,她绝不能坐以待毙! 第48章 这种小场面算个啥 “其实我”洛千淮准备开启忽悠大法。 “你不必与我说。”人六摆手制止了她:“咱们各自分管不同的片区,一应事务都是单独向卫主大人汇报,其他人概莫能知——人五,你可莫要害我。” “呃,好吧。”洛千淮无奈地下了床:“我回去更衣。” 她小心地挪向门口,见人六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色,遂开门而出,向门口一看,便面露喜色。 果然如她猜的一样,这联排的房舍都是连着的,房门外都挂着一个号牌。 这间房舍前就挂着“六”号,她先向左边走了十余步,看到上面挂的是“七”,这才回头走向另一侧的五号房,在门上的凹陷处按入自己的牌子,推门而入。 人六抬起头,隔窗看着她的身影来回折返的身影,目光一凝,自语道:“这是刚才烧糊涂了,还是” 她顿了顿,取过一块雪白的麻布,将那匕首的锋刃擦拭得干干净净,这才收刀入鞘,起身站到了五号房之外,站定不动了。 五号房的格局与六号房差不太多,面积大约都有四五十平方米,外间有待客室,内中置睡塌案几,最里面则设了恭桶浴房。 洛千淮没想到,在浴房之中,竟然有温泉入户。一方小小的水池,里面已是热气氤氲。 她仔细检查了一番,见这房间私密性还算不错,便自衣箱里找出了一套与人六同款的黑皮衣与鞋袜,简单地洗了一个澡就换上了身。 真正的人五与她的身材几乎相差无几,衣服极为合适,只是鞋子却大了不少。 她这具身体的脚是太小了些,约莫也就是后世的34码,比人五的皮靴足足短了三根手指粗,穿上去难免有些晃荡。 人六带着她穿过了这片屋舍,进入了一片竹林。竹林外站着一排守卫,都没有带面具,一个个身姿挺拔,目不斜视。 见到她们两个,便有一人迎了上来,却并不去理睬人六,只顾着打量洛千淮,极为熟络地问道:“人五?你这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这人生着一张圆脸,一对细长的眼睛眯缝着,不仔细看几乎找不着。 洛千淮当然不认得他,只能胡乱点头应付道:“是啊,回来了,倒是劳你们费心了。” 那人闻言,眼睛却是陡地睁大,其中隐有精光闪烁,但不过一瞬间就恢复了原状:“既如此,某就亲自带你们去见卫主吧。” 他这般说着,人就站在了洛千淮左侧,与人六一左一右,将她夹在中间。 洛千淮这时候已经感觉到,似乎有些不太对劲儿,比如人六在来路上一言不发,又比如后来这人的手,始终握在腰侧的剑柄上。 她思来想去,应该不是声音方面出了岔子。这面具遮住了嘴,对于声音有一定的影响,无论是人六还是她,声音都有点闷扑扑的,应该是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抛开声音的因素,最可能出问题的,就是行为方式了。刚才她回答得太爽快了,应是与人五的性格不太相符。 是了,之前人六明明提过的,说自己这次回来多了人情味。反过来说,就是人五本尊,其实是个高冷性子,等闲对谁都爱答不理。 这么一来,事情就说得通了。洛千淮深悔自己刚才贸然发话,又在心里下了七八十个决心,保证将要谨言慎行,脚下却一刻不停地,来到了一座精舍之前。 “进去吧。”人六与那男子站定脚步,对洛千淮说道。 洛千淮心中打鼓,极为犹豫地看了二人一眼,却发现他们俩眼神极为坚定,大有你不主动进,我们便帮帮你的架势。 好在她的犹豫不决,全都被挡在了面具之内。洛千淮深吸了一口气,踏上了台阶,进入屋中。 屋子开间很宽大,门厅处并没有什么人。洛千淮慢吞吞地走到内室的珠帘之前,小心翼翼地唤道:“卫主大人安好,人五特来觐见!” “进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 洛千淮挑开了帘子,就见到了一名中等身材的男子。他的面上覆了一张银灰色的面具,除了颜色之外,与自己的并无不同。 “人五参见卫主!”洛千淮抢前一步单膝跪地,抱拳行礼道。 那人走到她的身后,却并没有叫她起身。 “之前你说取得了关键线索,要求提前回营汇报,结果却晚了三天。”他的声音轻得很:“说说吧,到底发生了何事?” 洛千淮只觉得一道阴冷的目光,直落在她的后颈之上,有如芒刺在背,但心里却莫名其妙的放松下来了。 这人的气场,比墨公子要差得多了。眼下的场面,比董家灭门那晚也差得多了。 都说居移气养移体,她现在也算是见识过大场面的人了,那时候都能处变不惊,这点小阵仗又算得了啥? 她心念电转:“卫主明鉴,属下之所以耽搁了时间,却是因为查到了关键之处,又得到了极为紧要的物件。” 说到这里,她就伸手入怀,摸出了得自铅棺中锦囊的一枚玉筹,双手递到了头顶。 反正这些玉筹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有什么用,正好拿来糊弄差事,说不准就能保住性命。 在这个前提下,卑躬屈膝讨好谄媚之事,就算不得什么了。两世为人,面皮对她来说根本不值钱。 她保持着这个姿势过了好一会儿,卫主才渐渐转到她身前,接过了那只玉筹。 “这是.”他紧紧地盯着上面的图纹,目中放出了灿烂的光芒,声音中也满是惊喜:“这是主上一直在寻的八骏令,还是完完整整的一根……” “卫主慧眼如炬,正是此物。”洛千淮立即顺竿爬上来。 “既是得了此等重要物件,那晚归之罚,自可抵过。”卫主的声音变得极为和悦:“人五,此次做得不错,起来说话。” 洛千淮本已跪得膝盖酸疼,闻言便毫不犹豫地站了起来:“多谢卫主。” “主上后日方能归营。如此,你便先说一说,这东西是如何得来的?” 原来这卫主之上,还有什么主上。洛千淮对于黑社团的组织架构毫无兴趣,只想着再混五六个小时,等到系统重启便好离去,就毫不犹豫地用上了拖字诀: “卫主。您既然知道此物的重要性,那么请恕属下不能对您透露其中关节——此事关系重大,只能当面说与主上一人。” 等到那个什么主上后日出现,她早已经借着系统之力逃出去了。谅这些人想破脑袋也猜不到,假扮人五的就是一个最平常不过的村姑。 果然,人是会被后天条件改造成才的。这些时候经过系统的反复磋磨,她的应变能力与反应能力,都比以前要上了一个大台阶呢! 第49章 塑料同事情 洛千淮的想法很美好,可却被一个人的出现打断了。 “人卫主。”一个人大步踏了进来,面色极为不豫:“我早就说过,不要惯着上了?” “履霜营九卫数百号人,要是每个都跟她一样,怕不是要把主上烦死。” “见过营主。”人卫主单膝跪地,右手抚胸:“是属下教导无方,让您见笑了。” 他侧过脸,向洛千淮使了个眼色,可是她却愣愣地站在那里,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位地位犹在卫主之上的营主,并没有戴什么面罩,而偏偏张脸,洛千淮是曾经见过的——就在那日董家门外,墨公子的身边。 所以那位墨公子,应该也是这个桃源秘境中的重要人物,甚至于,他根本就是那个什么主上? 一念及此,洛千淮立时便打了一个冷战。墨公子狠厉绝情,反复想要置她于死地,这一次她是绝对不能再与他照面了! 好在刚才这人卫主说过,他们的主上要后天才能回来,到那时候她早就溜之大吉了。所以只要自己继续坚持刚才的说法,想来应该能撑到系统重启。 洛千淮想得通透,一回过神,就见到人卫主正伏在地上,恨铁不成钢地瞅着自己,而眼前那位营主的眉毛,更是拧到一起了。 她腿一软,立即跪了下去,一串奉承套话脱口而出:“人五见过营主。营主威风八面,武功彪炳” “啪!”卫鹰板着脸,挥手砸落了架子上的瓶: “人五晚归三日,且当面阿谀逢迎,违反了主上亲制的营规,拖出去,重责十杖!” 他的话音一落,门外便冲进了两个人来,一左一右架起洛千淮,将她向外拖去。 洛千淮惊呆了,她可没想到,自己这个救死扶伤的医生,竟然还有挨刑杖的一天。 听说古代这刑杖有各种说道,别看打十下不多,但也很容易导致脊柱错位折断,内脏破损,说不定就会送了性命。 她当即便泄了气,整个身子都萎顿在地,老老实实地求恳道:“属下知错,还望营主开恩!” 卫鹰紧紧地板着脸一言不发,人卫主却是将那片玉筹双手奉上:“营主,这枚完整的八骏令,乃是人五此次所得,或可抵过免责” 卫鹰只瞟了一眼,立时便接了过去,来回翻看了一回,面露喜色,口中却道:“功是功,过是过,怎可相提并论?” 说话的当口,洛千淮已被拖了出去,按在了长条板凳上。 之前送他们进来的那名守卫,亲自拿了绳索,面无表情地就要上绑。 两世为人,洛千淮也没遇上这种事,不由自主地奋力挣扎,一时间梳的马尾零乱了,衣领挣开了,就连靴子都脱落了一只。 人卫主就在这时推门而出,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闹什么,不过是十杖而已,营主已经是顾及你刚立了功,法外开恩。” 洛千淮就明白过来,这顿打是必要挨的,但未必能伤及性命。 长五尺宽五分的刑杖高高地扬起来,洛千淮闭了眼,咬紧了牙关准备硬扛过去,哪知就听到了一个柔和圆润的声音: “等一下。”洛千淮猛地睁眼,转头,看向声音的主人,心中充满了感激之情。 非到关键时候才能识见人心。想不到这个人六,看着冷冷淡淡的,关键时刻却能挺身而出,展现出了浓厚的团结友爱之情,简直是难得一见的大豫好同事! 她眼巴巴地扭头望向人六,努力用眼神传递着感激之意,就见后者对着人卫主抱拳行礼道:“卫主。依旧例,杖刑需要去衣,方可起到惩戒之效。” 洛千淮气得鼻子都歪了。什么?你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叫停,就是因为没剥去外衣,怕打得不够狠不够疼? 亏她刚才还对这人六心存感激来着,可听听她说的都是什么话,还能做个人吗? 人卫主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人六,尚未发话,卫鹰就大步走了出来:“说得不错。” “属下等参见营主。”所有的人都躬身行礼,除了洛千淮之外。 “起来吧。”卫鹰嘉许地对着人六点了点头:“原来这人卫之中,还是有人懂规矩的。” 他一言定论,那边人六就亲自上手,将洛千淮身上的皮甲软靠都解了下来,只剩下一件极单薄的、米白色麻布中衣。 “我谢谢你呀,人六!”洛千淮咬牙切齿地小声说道。 “不过是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罢了。”人六的眼神冰冷,声音低如蚊蚋:“也不排除你代人受过的可能,但那也是你咎由自取.” 她果然有所怀疑了!洛千淮立时就从心了,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 开玩笑,挨上十杖未必能死,要是被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那就铁定是死路一条。 “行了,赶紧打完,跟我回去见主上回话。”卫鹰手中掂着那片玉筹,一下一下地轻轻抛着。 洛千淮言心中一紧,人卫主却更是惊讶不已:“营主,您的意思是,主上已经回来了?” 卫鹰点了点头:“主上今晨方归,命我传你过去问话。人五既得了八骏令,那便一同去。” 洛千淮听得心如死灰。这主上怎么就提前回来了呢?哪怕再拖上几个小时也好,她就可以逃出生天。 可现在就不一样了,她非但逃不掉,还得先挨上一顿打,简直是天要亡我! 这一切,全怪系统那个糟心玩意儿,要不是它,她怎么能落到如此境地?系统,你给我等着,这事没完! 她在这边恨得脸都白了,那边的人卫主的眼神倒是几经变幻。 卫鹰没注意到这些,他轻轻一挥手,执刑人便高高举起了刑杖。洛千淮的心刚刚悬了起来,就见人卫主“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口中说道:“等一下!” 洛千淮眼中忽然恢复了神采。她怎么就忘了,自己这个便宜领导,从一开始,就相当和蔼可亲呢? 同事爱虽然指望不上,但领导情还是可以憧憬一下的,君不见现在他为了给自己求情,都不惜一跪吗?倒也不枉费自己将找到那八骏令的功劳,交托到他的手上! 她转了头,满是期待地看着人卫主,就听见他以极为诚恳、谦卑的语气,吐出了几句话来! 第50章 赐名卫莲 “营主,人五犯过,属下亦负有教导不严之责,也应引咎受罚。”人卫主说得义正辞严。 “哦?”卫鹰似笑非笑:“那依你看来,该如何惩罚才是?” “方才营主看在属下的面子上,对人五高抬贵手,实则我二人皆应杖责二十,还请您依规处置!” 洛千淮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嘴唇一翕一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是什么事儿啊,自己要挨打了,顶头上司不但不护着,还嫌打得太少,特别申请多加一倍惩罚。 她这副表情,落在人卫主眼中,却是会错了意。 “人五,不必为我忧心。未尽教导之责,确是我之过,此刻与你同受此罚,也是应有之义,你无须愧疚自责。” 洛千淮: 抱歉,上述想法我都没有过。而且,就算你陪我一起挨打,也不能让我的疼少上半分啊! “既然人卫主也这般说,那就如你所愿吧。”卫鹰发了话,立时便有人再搬了一条长椅来。人卫主自觉地趴了上去,执行人也高高地举起了刑杖。 完了,二十大杖,不死也得半残。系统还有五个小时才能重启,眼下再无后招可用,洛千淮无力地瘫软了下去。 劲厉的风声在背后响起,她闭上了眼睛,却并没有感觉到疼痛。 洛千淮等了一小会儿,那大杖依然没有落下,忍不住将眼睛睁开一道缝儿,却见卫鹰人六包括其他护卫,全都像倒伏的麦子一样跪倒在地,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她忍不住扭头向后看去,就见到一人玄衣金冠,长身玉立,面白似雪,狭长的凤目半眯着,正落在自己的腿脚之上,薄唇微抿,嘴角却微微上勾,表情似笑非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洛千淮的目光,恰与墨公子对上了一瞬。她迅速地移开了视线,并没有看到对方眸中倏然闪过的那一抹光芒。 “卫鹰。”那人漫不经心地说道:“既得了八骏令,不立即上报,还在这儿耽搁什么?” “属下只是想着,先惩戒了这个藐视营规的,再”卫鹰低声分辩道。 “事有轻重缓急。”墨公子的声音淡淡地:“卫鹰,你最近确是懈怠了。” “是属下错了,请主上重重责罚!”卫鹰重重地叩首道。 “不急。待我问过了话,该如何处罚,便如何处罚,一个都少不了。” 这最后一句话,他是在洛千淮头顶说的,意思明白得很,就是说这二十板子,她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 当然,在这之前,她还得想方设法把这事儿给圆过去,一旦让对方看出自己的真实身份,那肯定是活不到打板子的时候了。 一刻钟之后,洛千淮便已经单独跪在主院的厅堂之内,墨公子高坐于对面案几之前,慢条斯理地饮着茶汤。 “现在只剩你我二人。你可以说了。” “其实.”洛千淮习惯性地准备开始忽悠。当然了,她还尽力地压低了声线,以免被对方听出端倪。 “人五。”墨公子截住了她的话头:“你最好想清楚了再回话。若是有一字虚言,接下来就不只是二十杖这般简单了。” 洛千淮心中一凛,但该说的假话还是得说。因为不知道这人五之前到底是负责什么的,她对前事绝口不提,只说是跟踪某人到了枯冢之前,见情势怪异这才掘棺得到了玉筹。 “如此说来,你追的那人已经自尽,而棺中却只有这一根玉筹,这条线索就此断了?” “其实,其实也不尽然。”洛千淮福至心灵,将整只革囊从怀中掏了出来,双手高高地捧在头上:“那根玉筹,只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属下并无他意,只是想着当面呈给主上您亲览。” 墨公子起身,从她手中取走了革囊,打开看时,忽然便目光一凝。 他自囊中取出了一片小小的青铜片,拈在手中翻过来覆过去看了半晌,方才说道: “起来吧。” 这就算过关了?洛千淮大喜,忙不迭地爬起身来,没想到起得太急,膝盖处不知道哪个关节没对上,竟然一下子没站住,直直地向墨公子的身上倒去。 这个变故显然出乎后者的意料之外,他下意识地想要抬手搀扶,却又强行忍住了,只将右手在袖中攥成了拳,又慢慢松开。 洛千淮紧紧地掐住了墨公子的腰侧,这才堪堪站稳。她抬起头,对上了墨公子讳莫如深的眸,心里警钟大作,忙不迭地松开了手,后退两步: “主上莫怪,属下一时没站稳,得罪了!”她躬身行礼道。 墨公子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并不提方才之事:“人五,你此次功劳不小,之前的杖责我便作主免了,你可还想要什么奖赏?” 我只想要脱离黑社团,回归良民身份,能成不?洛千淮心中这般想,口中却懂事地说道: “都是属下份内之事,主上无须挂怀。” “既如此,你这便摘了面具,来做我的亲卫吧。” 说这话的时候,墨公子已经踏步上前,一只手搭上了面具的边缘,作势欲揭。 她吓了一大跳,反应在行动上,便是再度向后退了一大步:“人五形貌粗鄙,没的吓到了主上,亦担不起亲卫之责,还请主上收回成命。” 墨公子定定地看了她半晌,忽然微微一笑:“人五,你莫非是忘了,你们上三卫每个人的真容,我都记得很清楚——也只有我一人见过。其他人,包括你们的卫主、营主,也都无权得知。”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人六救起自己时没验自己的脸呢,想来她就是揭开了面具,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真想不到,这位墨公子还真是鸡鸣狗盗有章程,将这个黑团伙经营得还挺神秘。 不过这般做法对自己却是大有好处,只要不让曾见过自己的人看到真容,那么就还能多蒙混一阵儿。 “所以主上您的意思是”洛千淮装起了糊涂。 “你虽然算不得是天香国色,但一张脸也能看,跟在我身边,也勉强还能上得了台面儿。便赐你以卫为姓,就叫.就叫卫莲吧。” 第51章 鸳鸯小火锅 洛千淮垂着头,暗自翻了一个大白眼。 要不是现在还顶着人五的面具,她都以为自己的身份被墨公子识破了。 我莲吗?我哪里莲?我莲不莲关你何事?我看你才是一朵黑得发亮的重瓣厚皮莲! 他回到案几前,取过了一副淡金色的狐狸脸面具递给了她: “既然你自残形秽,那直接换上这个。”他说罢拍了拍掌,便有侍女捧着托盘进来,里面是一套崭新的樱黄色衣裙。 “退下更衣吧。”他淡淡地吩咐道。 洛千淮被带到东侧廊下的一间厢房之前,带她来的侍女躬身行礼道: “卫莲大人,这便是您的新居所了。主上特意交代了,说您擅长烹饪,此后他的每日餐食,就要靠您亲手打理了。” “原来人五,不,是我原先还擅长烹饪吗?”洛千淮一边尬笑,一边心道这也真是太巧了。 卫鹰结结实实地挨了二十杖,一瘸一拐地回到主屋前时,就遇到了卫苍,得知了洛千淮晋为亲卫且得到赐名的消息。 “也不知道人五是走了什么狗屎运,竟然能得了主上的青眼。”卫鹰凑在卫苍的耳边嘀咕道。 “她找到了一整套八骏令,确实是功勋卓着。”卫苍说道:“且我们遍访名医,董荷还是没撑下去,这条路本是彻底断了,但这人五却是另辟蹊径,找到了一条新线索,也难怪主上不吝恩赏。” “这倒也是。”卫鹰点了点头,倒想起另外一层好处来: “其实在谷内还好,若是在外面,主上身边全都是男亲卫,确实也有不太方便之处。人五.不,是卫莲先前在人字营,便精于小巧逢迎之道,却也是能解主上一时之需。” 卫苍郑重点头:“到底是知根知底,总比某些乱七八糟的人,要靠谱得多。” 洛千淮可不知道,自己的真身竟被卫苍如此嫌弃,只是一心一意地想要好好地做上一桌饭菜,在抓住墨公子的胃的同时,顺便祭一下自己的五脏庙。 她从醒来就一直提心吊胆,这会儿眼见没了性命之忧,一口气松下来,就感到了饥肠辘辘。 墨公子向来养尊处优,厨房中无论是食材还是器皿都样样齐备,洛千淮甚至还找到了煎锅,以及超小型的青铜染炉。 这种单人用青铜染炉,主体是炭炉,为炖煮器具直接上桌,可落在洛千淮的眼中,就有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意义。 这种新的意义,在她看到一种分了两个格子的染杯之后,达到了顶峰。 小火锅,必须是鸳鸯小火锅!洛千淮的口水差一点都要滴出来,干劲儿十足地动起手来。 墨公子回谷,一应起居饮食皆有定制。每日四餐,分别是朝食、昼食、飱食与暮食,分别代指早中晚餐加宵夜,比普通百姓的两餐翻了一倍。 依惯例,卫苍与卫鹰分别作为亲卫统领与履霜营主,如无要事,每日昼食与飱食时需承侍左右,待墨公子用餐之后,方得以自行其是。 可是今日也不知道是怎么的,远远的一阵浓香传来,竟然令二人口中唾液狂生,腹中更是肠鸣不断。 二人对视了一眼,卫苍先笑道:“今晨我护送主上回营,未用朝食,想来卫营主虽然早归数日,但为了迎接主上,也一样费心劳心。” 卫鹰点点头:“都是为了主上效力,倒也无须再提。只是没想到,谷中的几位庖厨,手艺竟然精进良多,倒是令我刮目相看了。” 二人正说着,就见到洛千淮戴着一副金色狐狸面具,身着樱黄色窄袖缎面夹袄,身后跟着一行侍女,端着各种食器食材走了过来。 她们走得愈近,那股充斥着人间烟火,凝炼了五味精华的浓香,便细细地钻进了鼻端脑海,不绝如缕,令人欲罢不能。 “人五.卫莲?”卫鹰有些愕然:“今日的昼食,是由你掌厨?” 洛千淮自恃有面具遮颜,并不惧怕被二人认出来,闻言只是稍微回了一礼:“回营主的话,主上知我擅庖厨,故有此命。” “你竟然精于此道?”卫鹰感觉十分意外:“你们卫主素日从未上报过,否则.” 洛千淮同样饿得不行,根本没功夫理会他的言外之意,只微微笑道:“末流小技,不足污营主之耳。” 她不再多言,带着众人直进厅堂,指点侍女们摆了满满一桌,这才亲自去书房请墨公子: “主上,昼食已备妥,请您移步。” 墨公子也早已闻到了香气,闻言便施施然起身,来到食案前坐定,见到鼎中只有双色汤汁沸腾,案上却摆满了各色生食,不由眉头一皱: “卫莲,这是何意?” 洛千淮跪坐一旁,就着侍女手中的托盘,用生酱、韭酱、鱼露、饴、虾油,加入葱末调和为酱汁,递到墨公子面前,又取了一双银箸,亲自夹了两片切得极薄的羊上脑肉片,分别放在两色汤中涮了,待一变色立时夹出,裹了醮料送到了墨公子口边。 肉香浓郁。墨公子看了洛千淮一眼,只犹豫了一瞬间,便似想通了什么一般,张开了嘴。 谷中备着的,本就是今晨现杀的新鲜羊羔,肉质鲜甜,加上汤底与醮料的提味,一入口便令墨公子眼睛一亮。 “这是何种吃法?”他接过了洛千淮手中的银箸,照着她的做法涮起了肉片:“竟然美味如斯!” “此物唤作火锅。”洛千淮另取了一副箸,在青铜染炉里下了豆腐、葵菜、豌豆苗等物,一边介绍道:“借着染炉中的炭火,将食物烫熟,佐以汤底、酱料食用。” “公子请看,今日的汤底,分别是八珍锅与鱼汤锅底,前者以鸡高汤为底,佐以珍蕈、瑶柱、海米、红枣、枸杞等八味食材,汤底鲜香滋补;而这鱼汤底,则是用鲜活的澜江白鱼,以急火焖成浓汤,若涮以羊肉,便共奏了一个鲜字。” 她一边说,一边盛了一碗鱼汤,为其中雪白细腻的鱼肉剔过了刺,洒上了几颗青翠的葱,又点了一滴香醋,这才以青瓷调羹盛了,吹去热气,送到了墨公子的口边。 第52章 我失散的那个姊妹 汤一入口,鲜香馥郁之味便绕舌不绝。墨公子的眸中闪过惊艳之色,却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运箸夹出了方才涮下的肉片,醮酱细细吃过,愈觉滋味无穷。 洛千淮虽然很饿,但也知道只有等到他吃好了,自己才能回到厨下,去享用备好的小火锅。 哪知这位墨公子虽然表现出了对美食的热爱,一举一动却仍是不急不徐,优雅无比,大有要将这一顿火锅,吃上一两个时辰的意思。 炭火的热度扫上了他的面,于苍白之中照见绯红,就连长长的凤眼末稍,也添上了一抹霞光。 秀色如此可餐,洛千淮一时忘记了饥饿,目光不自觉地留连在他面上,连服侍用餐的工作都忘了一大半,自然也不会生出怨怼之心。 可是当卫苍和卫鹰期期艾艾地探头而入,奉上数坛美酒,委婉地表示想与主上进行一次午餐派对之时,她就忽然觉得忍无可忍。 私藏的汤底本就不多,切好的肉片食材也是,自己吃还未必够呢,哪里舍得分给这两个吃白食的。 墨公子显然没听见洛千淮的腹诽。“卫莲,照原样再准备三份送过来。”他随口吩咐道。 洛千淮无法,只好回到厨房,眼看着先前留下的双色汤底,只够凑成一个火锅,但若是重新熬制,她却是既懒又饿又馋,还要加上五分的不情愿。 她想了想,把心一横,干脆就着之前熬的汤底,快速吃光了两大盘羊肉以及菜蔬。 在这之后,洛千淮方才打着饱嗝,取了三个单格耳杯的青铜染炉,在里面随便加了些水、葱与盐,又唤人切了些肉片,这才招呼侍女们装盘端出。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吗,应对这种事情,她的经验丰富得很。 说到底,最多再过三个多小时,她便可以逃出生天,倒也不怕得罪了卫苍与卫鹰。 只是不知道,墨公子想邀请共进午餐的 清汤锅底自然不会有什么香气,好在墨公子的双色汤底风味浓郁,倒是稍微起到了遮掩作用。 卫苍对饮食向来没有什么要求,待洛千淮调好底料稍作示范,立时便开始据案大嚼,卫鹰却是没有那么好打发。 他特意凑到汤锅前嗅了嗅,皱起了眉头:“卫莲,你莫非是在挟私报复?主上方才明明说过,要做一模一样的,可你这不就是白水里加大葱,纯粹糊弄人啊!” 墨公子抬眸,尚未说话,卫苍却在咽下了一大片羊肉之后,摇头晃脑地道:“世间竟有这等美味!营主,你也别挑剔,先尝一尝再说!” “就你好说话!”卫鹰放下了竹箸,一脸不悦地瞪着洛千淮:“她现在名义上已经归你统管了,却连主上的话都敢违逆,若是听之任之,只怕.” “怎么回事?”墨公子冷冷地扫了洛千淮一眼。 她一秒入戏,膝下一软跪了下去,眼圈儿一红,小嘴儿一撇,委委屈屈地道:“主上发话,卫莲原是不该打折扣的。只是这汤底熬制,费时费力,若待到重新熬制好了,怕是昼食也该撤下了。” “主上日理万机,两位大人也是分秒必争,后面还有多少大事要做,哪能为了一顿火锅,就虚耗时间。若果如此,却都是属下之过了。” 她一边说,一边伏下了身子,只觉得胃中方才塞得满满的食物,都在叫嚣着向上逆冲,不禁再一次深深痛恨这万恶的封建陋俗。 她的回答似乎打动了墨公子。 “起来吧。”他不再提起此事,反而指着左前方孤零零的案几:“坐过去,一起用餐。” 洛千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来那 敢情自己原先都是误会了,这位墨公子对自己人,可真是好的没话说,就连一个新晋的亲卫,都能得以与他同室共餐! 她不知道,卫鹰与卫苍二人,才是真的震惊不已,虽然他们早就历尽千帆,练就了泰山崩于面前而不变颜色的铁面皮功夫,可是心中却都如波涛汹涌,叠浪惊云。 主上是个什么性格,他们再清楚不过,御下极严,恩威皆重,但凡有违命抗命,又或是阳奉阴违之举,擅作主张之行,都难逃法眼从不轻恕,何时曾像眼前一般,就这么轻描淡写地略过不提了? 不止如此,他竟然还允许这卫莲入座就餐?主上在亲卫面前威仪深重,也就是他们几个才偶尔得赐同食,其他人等何时曾得此殊荣? 因着这份惊讶,无论是卫鹰还是卫苍,都没有再提过汤底的事儿,而是一边品着火锅,一边时不时地偷眼去看洛千淮。 二人都是阅人无数的武功高手,洛千淮新换的金狐狸面具又只遮了大半边脸,露出了精致小巧的下颔骨,以及不涂而自朱的樱唇。 卫苍与卫鹰对视了一眼,忽然就明白了主上为什么会特特赦了这人五的杖刑,又特意简拔到身边,赐了姓名,厚加恩宠。 敢情是因为她的相貌,与那位葬身火海的洛大娘子,竟有七八分相似!顺着这个思路再细看,啧,原来就连那双眼睛,也相差无几,都是一般的黑白分明,纯真无邪。 对了,还有声音。就说之前怎么就感觉哪里有古怪呢,原来这卫莲的声音,与那洛大娘子也是同一系列,只是稍微低沉了些。 履霜营九卫,收录的皆是孤儿,难不成当年的人五,还是洛大娘子失落在外的姊妹不成? 想通了这一点,二人心中除了感慨,还生出了几分喜悦之情。主上已经到了婚嫁之龄,却从不亲近女色,好不容易与那洛大娘子有了首尾,却偏偏对方是暗藏祸心,反害了自家性命。 最近这几天,主上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他们又怎么能看不出来他的变化。 神情落寞,容色冷峻,夜不安寝,眼下青痕明显。不用说,肯定还是被那洛大娘子,伤了心了。 如今他肯正眼看这卫莲,其实倒是件好事,无论她性情如何跳脱,到底是营卫出身,只一份忠心就不是那洛大娘子能比的。 第53章 企业文化要不得 洛千淮当然不知道他们两个在想什么。她独坐一席,腹中饱胀无比,却不得不装模作样地进食。对面还坐着两个不太正常的人,在不停地偷瞄着她,时不时地露出难以理解的傻笑。 这种场景之下,她实在是吃不下去了。可是刚刚放下竹箸,墨公子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卫莲,你可是身体不适?” 感谢公子为我找了个好借口。洛千淮顺着竿子就爬了上去:“主上,属下为及时归营彻夜疾行,凌晨方归,应是略微受了风寒,是以胃口欠佳。如无要事,请容属下告退。” 墨公子还没发话,卫苍便抢着开口了:“哦?怎么你还不清楚,自己作为亲卫的职责?值夜之时,莫说只是病了,便是伤重垂死,也当坚持到底,不可言退。” 他心中不悦,卫莲作为亲卫,现下已划归自己管理,没想到竟然这般不识趣,也不知道之前在人卫是怎么当的差,学的规矩。 啥?病了也不能休息?这是什么黑心boss,什么垃圾企业文化啊!洛千淮在心里叫苦连天,身体却诚实地站了起来:“是属下狂妄失言,还望主上恕罪!” 反正还有不到两个小时,系统就会充能重启了,到时候老娘就立即逃出这鬼地方,不再陪你们玩了! 墨公子微微一笑:“若我记得不错,卫莲你是粗通医术的,应是不需要请薛郎中亲自为你诊治吧?” 此言一出,屋内另外三人都有些莫名其妙。 “卫莲,你竟然还懂医术?我为何对此一无所知?”卫鹰不满地道。 洛千淮则在心中感念人五多才多艺的人设,顺手把锅抛给了人卫主:“许是卫主觉得此事无关紧要,所以忘了上报吧?” 卫鹰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面色有些不太好看,想来之后必会好好地与那人卫主“谈一谈”,多少能解一点点她的心头之恨。 “行了。”墨公子轻轻放下了银箸,拍手唤入了一名侍女:“带卫莲去药庐,让她自己取药煎制即可。对了,用药后可稍事休息,晚点再过来侍候飱食。” 这可真是好大的恩赐。洛千淮暗自翻了个白眼,行礼谢过后,便跟着那侍女离去了。 她一离开,卫苍就忍不住了:“主上,卫莲新晋亲卫,不懂规矩,还需多加训导才是,您对她也太过优容了些。” “嗯?你觉得不妥?” 墨公子的语气淡得不带半点儿烟火气,但卫苍与卫鹰的心中却俱是一沉。 “主上所行,必有道理。”卫鹰义正辞言地指责卫苍道:“你这般指手划脚,便是懂规矩了?” “是属下失言,请主上责罚!”卫苍就坡下驴,跪得毫不犹豫。 “罢了。你们吃也吃过了,也该谈一谈正事了。”墨公子取出了得自革囊中的青铜薄片,传示给二人: “这件东西,你们可曾见过?” 二人接过来仔细看时,见这青铜薄片前端呈现龙首图纹,下方却是刻镂着一个人偶图样。 看到这个图样,卫鹰卫苍俱是神色一凛:“主上,这是” “你们也看出来了。”墨公子叹了口气:“追查这么久,总算见到了一丝曙光。” “可是主上。”卫苍犹豫着开口道:“便是得了八骏令与这枚铜筹,线索到底也是断了,接下来又能做什么呢?” 墨公子沉吟良久,方才开了口:“我曾经,见过类似的铜筹。” “在哪里?”卫鹰与卫苍急急地问道。 “在一个你们根本意想不到的人身上。”他悠悠地叹了一口气:“待此间事了,我们便启程去一趟长陵。” “说起来,我也有小半年,没有见过义兄了。” 洛千淮跟着那名侍女,沿着汉白玉砌成的小路曲折前行。 她此刻的心情相当美好。这墨公子也不知怎地大发善心,倒是让自己钻了空子。 先去尽量挑捡些名贵药材,再回房去等着倒计时结束,启动系统逃之夭夭,从此开启自己的行医之路,简直不要太逍遥自在! 怀着这种微妙的喜悦之情,她看着身边的侍女也越来越顺眼。 话说她可真是位难得一见的大美人,雪肤貌,气质高洁,行止之间仪态优雅,说是千金大小姐也不为过,也不知道怎么就想不开,愿意屈就在某黑心老板身边当个侍女。 这么想其实也不对,这儿可是大豫朝,这般美丽的女子待在身边,谁说就一定只是个侍女了?洛千淮想到这里,连忙凑到了侍女的身前,讨好地道:“劳烦姐姐带我走这一趟,不知姐姐怎么称呼?” 那侍女却目不斜视,语气也是平淡如白水:“星一身份卑微,当不起卫莲大人一声姐姐。” 星一?难不成所有的侍女,都是以星加数字命名?这位墨公子,莫不是有起名障碍症吧? 洛千淮心中热闹非凡,只作听不懂星一口中的疏离之意,一心一意地讨好卖乖套近乎,果然在行到药庐之前,成功地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墨公子身边的侍女,命名规则果然如她所想,完全数字化,没有什么新意。 而这名唤作星一的美人,对墨公子简直是一往情深,愿为公子生,愿为公子死,愿为公子哐哐举大旗,其狂热执着之处,令她完全无法理解。 好在这些八卦消息,也就是当个热闹听听就算,自己这个亲卫也不过是个职业体验罢了,干不到一天就撂挑子离开,完全没有心理负担。 洛千淮哼着小曲儿踏进了药庐,迎面就见到了两个人,其中一人年近不惑,相貌清癯,一双眼睛却是温和清澈;另外一人却很年轻,生着一张娃娃脸,圆杏眼,负着手,板着脸,作出一副生人勿近的姿态来。 星一一见二人,便立时敛容行礼:“见过营主,见过薛郎中。” 洛千淮注意到,她是先对着那娃娃脸男子施的礼,之后才转向中年人。也就是说,这么年轻的一个人,竟然能与统御履霜营的卫鹰大营主同阶? 她也垂下头,有样学样地抱拳行礼,照葫芦画瓢说了一圈,再抬头时,却发现二人的目光,全都落到了自己身上。 第54章 名贵药材到手啦 星一不愧为墨公子的 “原来是你。”娃娃脸营主大模大样地开了口,声音倒比面容要沧桑得多:“方才我还在想,到底是何等惊才绝艳之辈,竟让主上略过了亲卫擢选,直接颁下殊恩。” 洛千淮还是 要是有的选,她并不想跟在墨公子身边,哪怕仅是几个小时。 “这个,许是主上看中了属下的过人之处吧?”洛千淮心虚地说道:“比如擅于烹饪美食?” 那娃娃脸男子摇了摇头,不再理会她,倒是薛郎中打量她半天,开了口:“不知这位卫莲姑娘,来药庐所为何事?” 星一回得极快:“卫莲大人身体抱恙,主上知她通晓药理,许她来此取些药材煎服。” “哦?”薛郎中的唇角上弯,眼中也燃起了光亮:“卫莲姑娘,你也通晓药理?不知师从何人,属于何等派系,擅治何症,主修何经?” 离开药庐之时,洛千淮仍然心有余悸。这薛郎中年龄也不小了,看着也还算沉稳,但大概是在这谷中憋坏了,逮着个同行就唠个不停。 亏得大豫的中医行业才刚起步不久,而她前世背的书也足够多,这才成功地把人忽悠了过去。 当然了,其中不小心说出来的一些先进理念,比如“八纲辩证”与“六经辩证”啦,二十四种脉象的探索归纳啦,听在薛郎中的耳中,根本就是震聋发聩,令他茅塞顿开,叹服不已。 要不是星一在一旁催促提醒,他简直想要与洛千淮抵足长谈上三天三夜。 卫濯看着洛千淮远去的身影,目中闪过异色。他是真没想到,这个主上特擢的亲卫,竟然还真在医学上有所建树。 薛郎中的能力他是再清楚不过,本就是家学渊源,后又师从名家,入谷之前便已经扬名天下,便是西京太常侍供奉的侍医,也未必能及得上,想不到竟然会对这卫莲另眼相待。 他感慨了一回,便催着薛郎中收拾药材用具,跟他回营。蒙雪营刚刚招了一批新人,训练中受伤折损是少不了的,要是没有薛郎中帮衬,损耗至少要多上三成。 洛千淮兴致勃勃地拎着一大包药材回了房,关紧了房门一边清点,一边偷着乐。 有了薛郎中的默许,她就像是耗子钻进米仓一般,尽情可着值钱的药材挑捡。也亏得这药庐中各类药材储量颇丰,她就是拿了不少,也不过是九牛一毛。 人参,鹿茸,灵芝,首乌,虫草,牛黄,龟甲,阿胶,麝香,冰片.,还顺手抄了两根虎骨。这些药材,平常药铺想进货都没有门路,用来压箱底的话,何愁自家药铺不能声名远播? 洛千淮心里美滋滋,手上极为麻利取了太子参、陈皮、健山药、炒麦芽和山楂,称量调配后,煎了一服健胃消食汤喝了,这才舒舒服服地扑到了榻上。 话说这亲卫的待遇还真是不错,就连被褥与软枕都套着丝绸外套,其中也不知道填充了什么,松软舒适得很,刚一躺下,便立即睡得人事不醒。 她是被系统重启的声音唤醒的: “充能完成,系统重启成功。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1版的信任与支持!” 总算重启成功了。洛千淮心里有了底,将药材等物打包装好,准备择机离开。 事到临头,她的头脑反而愈加冷静清醒。现在天还没黑,谷中人多眼杂,此时出逃太过招摇,一旦系统半路当机,很容易就会暴露身份,到时候下场多半没法看。 倒不如等到夜深人静,再作打算。正这般想着,就有人出现在外面,轻轻叩门道:“卫莲大人,你起了吗?” “咳咳!”洛千淮一溜烟地钻回到了被窝里,咳喘不停,脸色也由白转红。 门被推开,星一带着另外两个侍女走了进来,径直站到了榻前。 洛千淮作出挣扎起身之状,却又无力地躺了回去:“我这身子,怕是暂时好不了了。” “主上方才已招了薛郎中过去问话。”星一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演:“卫莲大人若是补药吃多了,正该起身活动活动,为主上准备飱食才是。” 原来是薛郎中透了底。洛千淮深深地为自己见利而忘本而羞愧——早知道多少也拿点治伤寒的药啊,哪至于被人揭穿这么难看。 然而任何羞耻之事,只要自己看得开,别人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下一刻,金钟罩铁面皮神功的当世传人洛千淮,就把脸一抹站了起来,神色如常地道:“劳主上挂怀,确是莲的错。你们这便随我去厨下操办飱食吧。” 带着一干侍女回到主宅之时,洛千淮是神色完足趾高气昂,但星一与身后的四个星,看起来却没有之前那么美好。 衣衫上熏了油烟之气,发丝也零乱了,就连面上都落了零星的灰粉,一个个眼生怨怼之色,紧咬朱唇,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其实倒也没什么,不过就是某人当了甩手掌拒,借着考验几人忠心的幌子,打着教导厨艺的招牌,摒退了厨房的仆役,逼着她们亲自动手生火,挑虫洗菜,和面烙饼,调糊油炸,最后,还在不甚合用的青铜鼎中急火炒菜。 若是论及本心,她其实是一番好意,想着自己占了墨公子的便宜,走之前教会他的侍女几道名菜,倒也算是个礼尚往来,至于其中存的那一丢丢的报复之心,根本就不值一提。 炒菜的香气传进议事厅,里面的人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将目光投向了门口。 洛千淮唇角含笑,腰背挺直带着众星进来,向着墨公子盈盈一礼:“主上,飱食已然齐备,可是要与诸位大人共用?” 今儿个她有诸多人使唤,所以也并不客气,每道菜都备了多人份,足够这屋里的几个人吃了。 第55章 奈何主上偏爱我 洛千淮一边说,一边对着卫鹰、卫苍、卫濯与薛郎中虚虚地行了一礼,前三者不过点了点头,只有薛郎中郑重地抱拳还礼。 “可。”墨公子一开口,立时便有懂事的侍女去搬了案几,分餐布菜,很快便收拾停当,引众人入席。 “今日这菜色甚为新奇。”卫鹰深深地嗅了嗅菜香,目光灼灼地盯着洛千淮看了好一会儿: “卫莲,你可否为主上与我等,介绍一下?” 洛千淮浅笑:“便是营主不提,属下也是要说的。” “飱食菜色共计六品:葱烧肚片,溜虾仁,炸萝卜丝丸子,猪油烧鳗段,菘菜丝拌虾米,还有一道宫爆鸡丁,主食为米饭与葱油烙饼。” 墨公子与众人垂眸看时,见这些菜品的取材用料都极普通,只是做法却是前所未见,便是米饭也蒸得粒粒分明,圆润饱满,与平时并不相同。 他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方才慢慢地举起了箸,却并不急着下筷,似在等着什么。 星一见状,连忙上前欲为他布菜,却被自家公子一个眼风扫过,默默地退到了一旁。 “卫莲。”他轻叹了一口气:“你杵在那里做什么?” 他这一句话,立时将众的的目光都引到了洛千淮身上。她愣了一会儿才反应了过来,原来这人竟然懒到如此地步,饭菜都摆到眼前了都不肯亲自动手! 她心下不满,面上却堆上了灿烂的笑容:“是属下怠慢了,主上勿罪。” 洛千淮站到了墨公子的身侧,垂下头认真地为他布起了菜。 前世的饮食文化,已达到了集大成之境,是以搬到大豫来,便是再简单的炒菜,也美味无比。 众人一边吃喝,一边连连赞叹,只有卫鹰一言不发,只顾埋着头狂吃,间或抬眼向着洛千淮瞟上一眼,目光却是复杂深沉至极。 洛千淮没有注意到他。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她已经观察出了墨公子的饮食偏好:喜清淡,不好油腻。这也全靠了她前世练就的细致观察力,否则一定会被这人瞒过了。 他也不知道是有什么毛病,对喜欢吃的菜,也绝不会超过三口;反过来也是,就算再不合口味,也会勉强吃个一两口。 这约莫是大家子从小培养出来的习惯,为了防止挑止营养不均衡吧?洛千淮这般想着,递上了清茶供墨公子净口。 用餐已毕,侍女们撤下了案席,但众人完全没有离去的意思,似乎还想要开个晚会。 谷中的重要人物都集中起来开晚会,正是自己脱逃的大好时机啊!洛千淮心中愉悦,懂事地躬身行礼:“属下告退。” “不必退。”墨公子斜睨了她一眼:“留下来侍候茶水。” “啊。”洛千淮十分意外:“主上,属下还没”吃晚饭啊!可惜这四个字,到底还是在卫苍凌厉的目光下,默默地咽了回去。 “是。”她垂头丧气地坐到了茶台之前,替换了星一。后者紧咬着下唇,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这才不情不愿地起身站到一旁。 釜中之水早已煮沸,茶叶也被星一细细地碾成了末。洛千淮对茶道半点不通,只稍微琢磨了一下,就将茶叶末分装到数个青瓷盏中,直接杓了沸中浇入其中,在星一不敢置信的目光里,亲自端了茶盏分送给墨公子等人。 墨公子低头看了看这粗制滥造的茶,又不经意似地瞟了洛千淮一眼,沉默地端了起来,放到唇边泯了一口。 他都没有提出异议,其他人等也都接了过去,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不知是否是洛千淮的错觉,她总感觉卫鹰看她的眼神有些古怪,那目光真如鹰隼一般锐利逼人,似乎能够直透过她的面具,照进自己的肠子一样,渗人得慌。 饮过了茶,众人就开始议事。洛千淮本来是一心思忖着稍后的逃离事宜,一旦系统再掉链子该如何补救,忽然就听到了有人提到了自己父亲的名字。 说话的人是卫鹰:“地十三传信:已访遍西京,并没有查到洛川其人。另外,人二十三回报:五年前洛川为其子洛萧入县学出具的凭验,经查证为假——北军六卫,从无名唤洛川的队正。” 原来自己那素未谋面的便宜老爸,身份竟是假的。好在自己本来就对他没什么期待,所以倒也谈不上失望。 洛千淮抿着唇坐着,就察觉到有两道目光射到了自己的面上,抬眼看时,墨公子垂了眸,卫鹰则毫不避讳地与她对视,眼中满是探究审视之意。 他这是发现自己的身份了么?洛千淮移开了眼,强自镇定下来。对了,也不知道他们调查洛川做什么? “主上。”卫苍听到这里,插言道:“既然洛川身份是假,那洛大娘子,确实是很早以前就被处心积虑安插在这附近的,实在是死有余辜。” 要是没有当住院医几年的历练,洛千淮指定不能按捺住自己的脾气。 夺笋哪这是,到了现在还往本姑娘身上扣帽子,倒脏水。要不是我出手,你家公子这会儿都要生出尸斑了吧,哪里有机会人模人样地端坐高堂? “行了。”墨公子轻描淡写地道:“有关洛大娘子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是。”卫鹰从怀中取出一叠极轻极薄的绢布片:“地五费了不少气力,方得到了陛.老大人近期的脉案与药方。” 他说到这里,再次看了看洛千淮,迟疑地说道:“主上,兹事体大,还是摒退无关人等为宜。” 墨公子点了点头。星一与另外两名侍女立时退出,洛千淮也如蒙大赦,高高兴兴地起身欲走,却被人唤住了。 “卫莲。”墨公子的声音清晰无比:“我说过了,你不必退。” “是!”洛千淮一屁股跪坐了回去,觉得哪哪儿都不得劲儿。这墨公子在搞什么,难道是真的对人五本人另眼相待吧? 噫,这么一想,还真的不是没有道理,若是拍成甜宠网剧,连名字都是现成的,就叫《奈何主上偏爱我》? “主上?她.”卫鹰愕然,想要再说什么,却见到自家主子定定地看了自己一眼,那话就凝固在了喉间。 “行了,将脉案交给薛温过目便是。” 第56章 洛莲花不想再忍了 薛郎中接过那一叠帛书,只快速翻看了几张,便神色大变:“主上,这方子中已经用上了透支本源的虎狼之药,可见老大人的病情已经无力回天,撑不了多久了。” 墨公子面色变得极为冷峻:“此言当真?” “依属下拙见,确是如此。不过既然莲先生也在此处,那么不如请她一起参详。她的医术精深入微,却是比温强得多了。” 众目睽睽之下,赫赫有名的医师薛温,唤一个女亲卫作先生,更是向着她郑重地拱手作揖,惊掉了一地眼球。 几乎是同一时间,所有人都望向了洛千淮。这一刻,卫苍想到了洛大娘子救治卫岚的手段,心下叹惋;卫鹰对前事只是略有听闻,此时却是惊疑不定。反倒是娃娃脸的卫濯,因为有了心理准备,表现得还算镇定。 “既然薛温对你这般推崇,那便也去看一看罢。”墨公子不动声色地道。 “是。”洛千淮其实也很好奇,这些人大费周章地在研究什么。既得了令,她便大大方方地接过了脉案医方,一看之下,眉头便皱了起来。 “简直是庸医害人!”她大为不满:“扬汤止沸,本末倒置!照这样治下去,不出三个月,患者必死无疑!” “怎么会!”墨公子那副淡定的神情消逝无踪,面容变得冷肃无比:“真的只有三个月时间了,你可能确定?” “卫莲!”卫苍没好气地道:“你懂什么医术,还不赶紧闭嘴!” “根本就是危言悚听!”卫鹰狠狠地瞪着洛千淮,看眼神似乎是想要杀人:“主上,你千万莫要信她,天一昨日还传了信回来,老大人的身子并无大碍,侍医只是例行调理而已。” “属下怀疑这卫莲是蓄意这般说,目的是为了打乱主上的部署,让我们自乱阵脚.” 若是在别的方面被人指摘,洛千淮完全可以做到宠辱不惊,但涉及到她的专业方面,那就像是老虎的脑袋,根本摸不得: “卫大营主,你可懂医?看得懂脉案医方?曾经医好过什么急难重症?” “我是不懂。但是.” “不懂就把嘴闭上!明明是个外行凭什么指导内行?医学与兵法有相似之处,都是游走于死生之地,便是经验再丰富之人,也依然战战兢兢,如临大敌,如履薄冰,生恐一个不慎便会伤损性命,岂是随便来个人,就可以凭空指责猜疑的?” 这番话她是一气呵成,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成功地打击了卫鹰的嚣张气焰,令他哑口无言,也将昨夜以来憋着的火气,一古脑地倒出去了大半。 当然,似乎也成功地镇住了屋内其他人,一时之间,四周鸦雀无声。 薛温打破了这突如其来的沉寂:“我的判断与莲先生相近,只是并不能如莲先生一般,断言寿数止于三月之内。” “不知先生可否为温解惑,老大人到底罹患何症?” 这才是探讨辩证的正确态度。洛千淮的声音转为柔和:“是消渴症。” “何为消渴症?”薛温不解道。 洛千淮这才反应过来,原来现在的大豫朝,还没有尿病这种提法,世人对于这种病,也没有形成什么正确的认识,更别提治疗了。 “所谓消渴症,起因不同,症见多饮、多尿、多食,消瘦、尿甜。病机为阴津亏损,燥热偏盛,时日一长,则会导致气阴两伤,阴阳俱虚,经脉失养,气血逆乱,脏腑受损累及全身。” 她尽量用最简单的语言作着解释:“比如这位老大人,已然出现胸闷、心悸、多痰,视力下降,头晕乏力,四肢浮肿之象,且舌淡紫,苔白,脉弦细,应是阳虚有寒,波及上、中、下三焦,已到了消渴症的中晚期。” “病已至此,本应清淡饮食,严格控控油,同时宽胸化痰,温阳利水,通阳活血,方能补救一二,可这些方子呢?” “开的尽是些人参鹿茸之类的大热燥补之药,还要用蜂蜜水冲兑服用,简直就是在猛火上添柴,生恐患者不能早点油尽灯枯——说能再熬三个月,都是长了的!”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长一串话,猛地停了下来,忽然就觉得口干舌燥。 一盏茶就在这时递到了她的手中,洛千淮想都没想,接过来就一饮而尽,待温和的涩意浇灭了心头的火气,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将茶水递过来的人,竟是墨公子本尊。 薛温此时已经进入了自己的小世界中,双目无神,脚下不停地打着圈子,口中则在喃喃自语:“原来如此.竟是如此若当年,我能早些明白其中道理,那几位病患也不至于” 看到他这副模样,其余几个医学门外汉,哪里还不明白,卫莲方才的话绝非虚言? “卫莲。”卫苍疑惑地问道:“你真的学过医?之前怎么从未听说过?” 洛千淮尚未答,墨公子就摆手道:“前事先不必再提。卫莲,你可有办法,治好这位老大人?” “治好是不可能。”洛千淮连连摆手。 开玩笑,这种二型尿病人,就是前世也根治不了,何况是被虎狼之药攻伐了不知多久的病患呢? 墨公子闻言忧色更重,站在旁边的卫鹰却冷笑着开了口:“原来说了半天,也就是个纸上谈兵,没什么用。” “卫鹰。”墨公子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你若有办法,直说就是;若没有,那便闭上嘴。” 也不知道怎么了,洛千淮这会儿半点气也不想忍。反正等会儿她就准备脚底抹油,倒也不怕得罪什么黑团伙的大佬。 “主上英明。”她笑意盈盈,眼光飞快地在卫鹰身上打了个转儿:“哎,这好好一个人,怎么就偏偏长了张嘴呢?” “你!”除了墨公子之外,卫鹰何时被人如此怼过,更何况,这人今日之前,还是他麾下的一名小营卫? 当下卫大营主便被气得脸色铁青,一只手按上了腰间的剑柄,气势汹汹地冲着洛千淮而来! 第57章 请宿主尽情享受游戏 洛千淮吓了一跳,极为迅速地闪到了墨公子的身后:“你,你想做什么?我告诉你啊,虽然那位老大人我是治不好,但要是他能按严格遵守医嘱,多活个一两年,还是有希望的!” “此话当真?”墨公子风一般地转过身来,双手紧紧地按住了她的肩膀,眼中闪烁着她前所未见的,无比期待的光芒。 “这位老大人,对你很重要?”她轻轻蹩眉,抬眸直视着对方的眼。 “是啊。”墨公子将她的神色收入眼底,下意识地撤去了手上的力道,苦笑道:“非常重要。他不能死,至少,不能在一年之内死。” “如果只是一年的寿命,我还是有一定把握的。前提是,他必须按我说的改变饮食作息,而且要加强运动,认真服药。” “那就有劳你了。”墨公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温声说道。 他没有提出,让她亲自去帮老大人诊脉的要求,洛千淮也乐得装作没这回事儿一般,半个字儿也不提。 三十六计,跑为上策,至于那位不知在哪儿的老大人,她肯定会用心下医嘱地,算是抵作那些名贵药材的费用了。 想来能被墨公子称作老大人的,身份地位肯定不能低,家中还得是豪富无比,否则也经不起见天吃那些昂贵的补药。 这个时代还无人明白尿病的发病机理,也只有她一个人有能力,为老大人医治延寿,就算多拿些报酬也是无可厚非地。 一出一进,有来有往,洛千淮心中的小账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她被星一引着,来到一旁的书房。 本来以为是要饿着肚子开工,没想到两个星星拎着食盒自外而入,给她摆了满满一桌饭菜,内中不仅有今晚飱食中的菜品,还有几味额外的点心。 无论菜品还是点心,都是刚刚做好的,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洛千淮本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肚皮,立时便坐到了案前,一边大口吞咽,一边含混地道:“谢谢美女小姐姐!” “谢我们做什么。”这两个星星也是方才灰头土脸团的成员,看她仍然不太顺眼,言语间有些呛人:“都是主上的吩咐,让你吃好了用心办事。” “一定,一定。” 洛千淮一边表态,心中却犯起了嘀咕。算算时间,墨公子怕是在议事开始之前,就已经把这事安排下去了,并非是看在自己能治这消渴症的情面上。 这令她更加坚定了先前的想法,墨公子对人五,确实是相当偏宠无疑了,没见那些个同样侍候用餐的星星,还有门外的亲卫们,这会儿还都一体饿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换班吃饭吗? 想到这里她便有些不太好意思,都是同事,怎么好意思大模大样地吃独食呢? “三位姐姐,你们也饿坏了吧,何不一起共食?” 三个星星对视了一眼,星一代表另外两人开了口:“不了。这是主上单赐你的飱食,你快些吃完便是,我们自有份例,不劳卫莲大人费心。” 话虽这么说,她的语气神色却比之前要和善了不少,显然是收下了她的善意。 洛千淮也不强求,吃了个七八成饱就停了下来,开始奋笔疾书。 尿病的治疗,是一个系统工程,不单单是开药而已。饮食,运动,汤药三者共济,方能起效。 升指数高和低的食物需要一一列明,餐后何时能吃何种水果,如何运动也都写得清清楚楚。 在这之后,她才开始正式开起了方子。 脉案上没有写清年龄,但既然能被称为老大人,那肯定至少得在五十开外,上不封顶。 年龄既不轻,又是中晚期尿病,波及全身上、中、下三焦,必须要多个经方合用,以应对不同的病机。 洛千淮细细斟酌了很久,才落了笔,以瓜蒌薤白半夏汤宽胸化痰,疏理上焦;苓桂术甘汤、理中汤健脾和胃,温化中焦;五苓散温阳利水,气化下焦。同时,又以桂枝茯苓丸加车前子通阳活血明目,改善全身血液运行。 写到最后,考虑到老大人的家境不俗,又单独加了海马和蛹虫草,以起到护肾保肝之效。 洋洋洒洒地写满了一长卷绢帛,洛千淮又细细地推敲了一番,确定没有任何药性冲撞,又在后面单独标注了部分药材的炮制方法,煎制要求,以及用药期间的饮食忌讳。 做完这一些,洛千淮这才从极专注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发现已经接近三更天时分,窗外的月亮已然开始西斜,正是逃跑的大好时机! 她急急地走到门口,正欲推门而出,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卫莲大人,你这是要去哪儿?” 洛千淮吓了一跳,急急回身,却见一个人正缩在书房一角,眼神迷离地看着她。 “星一?你怎么还在啊?”她讪讪地道。 “主上命我留下服侍您。”星一撇了撇嘴,站了起来:“没想到卫莲大人如此用心,一个方子竟然开了这么久。” 那当然不止是一个方子,而是一整套医疗方案。洛千淮不想跟外行理论:“你把我写的东西收好,明早转交主上。我累了,先回去睡了。” 她必须得回房间去,把打包好的名贵药材一起带走,才算不虚此行。 哪知星一这时已经扶着柱子站了起来,迎上来拦住了她:“卫莲大人写好之后,便在书房后的暖阁休息便是,主上五更便会起了,到时会直接过来查问结果——卫莲大人还是直接面呈主上的好。” “这星一姐姐,我这等身份,怎么敢用主上的暖阁。”洛千淮连连推辞:“还是先回去略微休息一会儿,五更时再回来便是。” 开玩笑,留在这儿还怎么实施脱逃大计?等到五更天墨公子醒来之时,她早就已经逃出生天了! 大概是也认可她的理由合理,星一没有再坚持。洛千淮踩着星光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检查过药材包裹没有被动过之后,这才摘掉了显眼的金狐狸面具,换回了人五那套黑不溜秋的衣服,戴回了黑铁面具,深吸一口气,唤出了系统: “系统,我要马上回家,请你计算捷径并强制执行!” 系统答得极快:“当前冒险游戏进行中,不可中途脱离,请宿主尽情享受游戏之乐!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1版的信任与支持!” 第58章 九卫大比 一股郁气填塞胸臆,洛千淮眼前发黑,嘴里发苦:“系统,你对享乐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这山谷里强敌环伺,从上到下都对我充满敌意,冒充到现在没露馅已经是极限了,再这么下去迟早会被发现,还不知道会怎么死呢!” “系统,我平时虽然对你多有埋怨,但那也属于人民内部矛盾,都是为了帮助你更好地改进提高,你该不会怀恨在心,借此机会打击报复吧?” “系统,这游戏我真的是已经玩够了!趁着你现在能量充足,就帮我这一次,好不好啊?” 洛千淮唠叨了半晌,系统仍然无动于衷,她没有办法,只好泡过了澡,老老实实地上床睡觉——除了这个,她也想不出来还能做什么了。 一闭眼,她便进入了深不见底的梦魇之中。 一群人冲进了屋子,将她从床上拖到了墨公子身前。对方只漠然瞟了她一眼,就像看的是山石土木,极为平淡地吐出一句:“杖毙罢。” 她想要抬头求饶,但那些训练有素的亲卫们,却飞快地堵上了她的嘴,将她架出摔到了青石板上,大杖雨点般地砸下来,很快就血肉模糊。 梦中的她没有疼的概念,只是感到有些莫名地伤感。好不容易重活一次,统共还没救上几个人呢,就稀里糊涂地死了。 对了,她还见到了卫岚,他也是执刑人之一,却半点也没有顾及自己当时开腹救治之情,反而沉默地送她上路,一句求情的话都没说。 “草菅人命,忘恩负义!”她愤愤不平地嘟囔着。 墨公子与卫鹰一前一后,自竹林中走出。 “主上。”卫鹰脸色铁青:“方才您亲自听过了人六和月九证词,这人五的身份确有疑点。还有刚从寿泉里回来的消息,洛大娘子并没有死,且与人五不仅身形长像酷似,就连一手厨艺也相差无几——已经可以断定,这人五就是洛大娘子假扮的。” “她故意诈死,又潜入谷中,发现了我们最大的秘密决计不可活着离开。属下这就去调集谷中和附近所有人手,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一定要把她留下来!” 墨公子叹了口气,停下了脚步:“卫鹰。你以为,我是老迈昏聩了,记不得人五原先的模样?” “莫不是主上您早就.可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怎能毫不顾忌自身安危,以身犯险?” “无妨。”墨公子的声音淡淡地:“她现在已爪牙尽去,构不成任何威胁了。” 卫鹰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主上,您的意思是” “就如你想的那样。”墨公子的面上露出了一丝冰冷的笑意:“服了雪融散,无论之前如何,这会儿也会内力俱消,变成一个普通人了。” “主上英明。”卫鹰满面钦佩地说完,忽然又想起一事:“但您又为何令她操持饭食?医毒不分家,她既擅医,自然也会用毒,若暗下毒手,岂不是玉石俱焚?” “她不会。”墨公子说得很笃定。 “主上怎么就能确定?”卫鹰一头雾水。 墨公子紧抿了唇,脑中不由自主地想起那香软得如同瓣一般的唇,清纯而黑白分明的目,环住自己时轻微的战栗,不由微微地顿了一顿。 “她不会害我,也从未真正地加害于我。” 卫鹰完全不明白,平素英明神武的主上,今天怎么这般想当然:“可是主上,她应该已经明白自己着了道儿,只怕会想要鱼死网破” “我说过了,她不会。”墨公子淡淡地道:“以她的年纪,本不该有这般内力,想必来路非正,对身体戕害必重。就此化去,未必不是好事。” 卫鹰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耐,咽回了剩下的规劝,换了另一个话题:“关于陛下的病,您准备如何做?” “将卫莲写的东西交给薛温,令他细细检查是否可用。” 这一回,卫鹰是真的惊诧莫名:“主上,别的也就罢了,那可是陛下啊,您怎么就放心.” “这不是让薛温去验了吗?实在不放心,再去五陵找几个名医,一起辩一辩。你莫要忘了,洛大娘子原先的主子是什么人。他可比谁都更希望,陛下能够长命百岁。” “在这件事上,我们还真是难得地一致。” 洛千淮喘息着从梦中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昨夜的噩梦虽然是假,但却给她提了个醒,让她务必要以更加严谨的作风,更加积极的态度,更加饱满的激情,全身心地投入到这场冒险游戏中去。稍有不慎,梦中的一切就会与变成现实——甚至更惨烈。 她连忙跳下床来,收拾好自己戴上了金狐狸面具,小心翼翼地走出屋门。 不知道怎么回事,今日谷中的人比昨天多了不少,且各个都兴高采烈,好像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 从她的住所到墨公子的主宅,不过百余米远,洛千淮就碰着了好几波人,有黑衣面罩装,也有没戴面具的守卫之流,都是之前从没有见过的生面孔。 她不认得人家,但人家似乎却都认得她,一个个都在她面前止步行礼: “人十六、人二十三见过卫莲大人。” “风七、火十一见过卫莲大人。” “日十九、月三十三见过卫莲大人。” 洛千淮含混地应过了,本来想要直接越过去,却见他们不约而同地都走上了同一条路,不由多口问了一句: “不知道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日十九生得一副白面小生的模样,闻言腼腆地道:“卫莲大人服侍主上,怕是忙忘了——今儿个是履霜营九卫大比之日,凡在谷营卫皆可参加,我等这便是要去报名参比。” “呃,哈哈,多亏提醒,我确实是有所疏忽。”洛千淮打了个哈哈:“不知此次大比名次靠前者,会有什么奖励啊?” 话一出口,她就深觉不好。这不是画蛇添脚吗,要是每次大比的奖励者是固定的,那自己本该知道才是,这般大咧咧地问出来,岂不是惹人生疑? 第59章 黑马是那么好找的吗 日十九没有表现出半分疑惑:“回卫莲大人的话,营主昨日刚刚颁了彩头,今日大比的前三名,除了功勋值与财物之外,还能得到挑战亲卫的机会,说不得就能长伴主上身侧。” 他的眼中满满的都是兴奋激动之色,洛千淮却不以为然。也不知道墨公子给这些热血少年打了什么鸡血,骗得他们这般忠心不二。 她越过众人,来到墨公子主宅之前,却被星一挡在了门外。 “卫莲。你昨夜写的医案主上已看过了,夸你做得不错。今日谷中大比,主上特别放你一日假,待飱食时分再来侍候。” 放假?这等好事,正合洛千淮之意。她想了想,便循着方才那些营卫的去向而行。 左右无事,见识一下这九卫大比倒也不错。看热闹吗,那是她的专长! 向东北走了百米有余,前方便出现了三叉路。洛千淮毫不犹豫地就踩上了中间那条——因为从四面八方来的人也不少,走的都是这条路。 她随着人流三弯两绕,就来到了一片极广大的平台之上。这平台长宽各二百余米,皆是用汉白玉铺就,中间被围栏分隔成十数个方格,看起来很像比武用的小擂台。 白玉台正北方是一处看台,设着多张案几与矮榻。在看台的西侧,则搭着一个大大的帐篷,四面围得密不透风,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所在。 整个白玉台上,这会儿已是熙熙攘攘,挤了数百号人。洛千淮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到了一个角落,那里聚集的人最多,时不时地有人挤进去又挤出来,无论是进去的还是出来的,脸上都满是期待兴奋之色。 她压不住好奇之心,也向人群中而去。金狐狸面具在人群中颇为醒目,所到之处,人群自动避让开去,将中间一张大大的桌子露了出来。 桌子上摆了十余个牌子,上面皆写着人名与赔率,下方已经摆放了不少金银财物——赫然是个赌局。 想不到在这么隐秘的山谷之中,这般严谨的组织里,竟然能看到这么接地气的赌局。 不仅如此,坐庄的人她还认得,正是她费了不少力气救活的卫岚。 这会儿卫岚可不像在梦里一般冰冷无情,一张俊面上满是笑意: “卫莲,您也想来玩一把?这儿都是今日大比的热门人选,任你挑选!” 洛千淮认真看时,只见这些种子选手中,有几个最被看好,名下押注的金钱已经高高堆起,还有人在不断地加注。 “火一,一赔一点二,日三,一赔一点五风五,一赔二点一”她读着赔率,忽然目光一凝:“怎么还有人六?” 卫岚笑道:“可不是吗?你也是从上三卫出来的,当知道等闲想要见你们出手有多难——眼下天地两卫根本就没人在场,人卫又只有人六一个在谷中述职,听说人卫主对她寄以厚望,就指着她拿成绩呢!” “对了,卫莲你先前也是人卫的,对人六是否了解?” 他如此一问,立时便有不少人围住了她,眼睛亮晶晶地问个不停:“卫莲大人,您跟人六是否相熟?” “人六这还是 “卫莲大人,您多少透露一点,人六到底擅长什么武器功夫,文采智谋又如何?要是押赢了,我给您分成!” “是啊,我可是把这些年的积蓄都拿出来了,要是人六靠谱的话,那我就全押她,当然,到时候肯定少不了卫莲大人的好处!” “这个,呵呵。”洛千淮迎着众人殷切的目光,毫不犹豫地卖掉了人六:“我们其实也是好久未见了,但她擅用匕首,功夫走的是小巧阴柔的路子,心机深沉,惯好暗下黑手,一旦遇上,务必特别小心才是。” 洛千淮一边说,一边发现大家都非常认真地听着,还有人拿着刀笔在竹简上做着记录,不由哑然失笑:“你们能不能也帮我介绍一下,这些热门选手的情况?” “那是自然!” 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就把几个种子选手,连带着大比的规则都讲了个遍。 履霜营九卫,分为上、中、下三卫,分别是天地人、日月星与水火风。 其中上三卫负责潜伏谍报,中三卫主管侍从护卫,下三卫总揽御敌作战。 这些人中,只有上三卫出现时都是戴着面具的,中三卫与下三卫都是以本来面目示人,无须遮掩。 因为分工不同,所以大比并非以武功为主,而是分为武比与文比两项,以加总后的成绩作为最终成绩。 之前的头号与二号种子选手火一和日三,一身功夫在九卫中极为出众,难得的是也都识文断字,颇有智谋,在履霜营中颇有威望。 人六的热度高,纯粹是沾了上三卫的神秘之光,真实能力如何大家并不清楚。 其他一些小热门,比如水二、日五、月十一之流,均是各有各的专长,要么精于暗器,要么擅长剑术,要么强于谋略,总之都不是一般人。 眼看着大比的时间越来越近,卫岚也顾不得再招呼洛千淮,而是跳上了桌子,大声吆喝起来:“还有一刻钟便停止投注了,要下注加注的兄弟姊妹们,赶紧抓紧时间了啊!” “我压火一大哥,金一饼!” “风三,马蹄金两枚!” “月三,白玉环一对!” “人六,金簪一根!” 转瞬间,明晃晃的金银珠宝就堆满了桌案,刺入洛千淮的眼,让她深刻地认识到,自己原来眼皮子太浅,根本见不得钱财。 这要是不跟着下一回注,赚上一笔,她肯定会追悔莫及,心痛得睡不着觉。但是想赚钱,一定要找赔率高的黑马,大热门的赔率太低,是肯定不行的。 可是眼前赔率较高的那些个冷门人选,到底有哪个能够成为黑马,脱颖而出呢?她正这般想着,忽然听到了系统的提示: “检测到宿主存在寻找捷径的迫切愿望,捷径系统1.1版乐于为您服务!” 第60章 系统押我自己赢 金钱的诱惑掩盖了系统的斑斑劣迹。洛千淮心中一动:“你能找到赔率最高的黑马选手?” 这句反问,被系统当成了开始执行的指令。 “正按照宿主需求,全力测算捷径中……” “叮!捷径测算成功!鉴于宿主当前能力不足以独立完成此计划,由本系统强制执行!” “等一等啊系统,不就是下个注吗,这事我自己可以呀,用不着强制执行吧?” 洛千淮刚说了一句,就被系统接管了身体。 她面色凝重地大步上前,将先前抢上前去下注的人,全都挤到了一旁。 “卫莲,你可想好了要押谁?”卫岚的嗓子喊得有点哑,但精神却相当好,想想也知道这场赌局,他这做庄之人,最后肯定能大赚一笔。 洛千淮默不作声地从怀中取出一物,摊在掌心。众人定眼看时,却是一颗极为浑圆莹润的珍珠,正是她得自大蚌之中的那一颗。 “走盘珠!”卫岚相当识货,立时便惊呼出声:“这个大小,这种品质,至少价值十金!下这么大的赌注,却是看好了哪个?” 洛千淮的目光从桌案上扫过,淡淡地摇了摇头,向着他伸出了手。 卫岚会意,立即递上了一块空白的牌子,又送上了一支笔:“你想押注的另有其人?” 洛千淮不语,只是接过牌子,在上面端端正正地写了两个大字:“卫莲。” 卫岚:“???” 众人:“.” 洛千淮:“!!!” “系统你是不是有点大病,我不过是想赚点钱,可没准备自己上场!而且就算是我想要上,人家也不能让啊!” 卫岚只愣了一下,便苦笑着推拒道:“卫莲你莫要开玩笑。你已经是亲卫了,按规定是没资格再参加九卫大比的,要不还是再看看别人?” 系统的回答简单而明了。“啪”的一声,牌子就落到了桌案上,与其他诸位种子选手并列,然后直接扯过一个空白的托盘,将那颗滚盘珠丢了进去。 “你要是硬要下注,我也不是不敢接。”卫岚叹了口气:“可是你连赛场都上不了,自然也拿不了名次,这么好的珠子,就只好被庄家通吃。要不,你再考虑一下?” 洛千淮板着脸,再度执起笔,在牌子下方添了两个字:“赔率。” “赔率?”卫岚觉得有些可笑:“卫莲,明知上不去场,还能有谁买你赢?我就是给你定个一赔十,也没有意义啊!” 洛千淮没理他,直接就在赔率后面加了一笔:“一赔十。” “行吧。”卫岚凑到了她耳边:“这赌局不可能是我擅作主张,其实庄家就是主上本人——你倒是会取巧,直接拿这珠子孝敬主上。” 洛千淮心中一凛:“系统,你不会真是这个意思吧?这珠子不是我的奖励吗,怎么就变成了孝敬墨公子的礼物了,以我和他的关系,还犯不上这么上竿子讨好吧?” 系统自然不会答话。卫岚提笔开具了赌券,问她道:“虽然没有意义,但循例也要问一问,你赌的是哪一种?” 系统保持着高冷范儿不出声,卫岚只当她不懂,便解释道:“甲类算是大包,只要选手进了前三甲,便算是胜出。赌甲类的最多,赢了也就是正常的赔率;乙类是直接赌名次,如果押中,那赔率在正常基础上,还要再翻一番。” 系统提了笔,直接在赌券对应栏目上,写了个“乙”字,又在 卫岚:“.要不是知道你连场都上不去,我都要以为你是想钱想疯了。” 这样想的不止是他一个人。借助着灵魂出窍时过人的听力,洛千淮将众人的私语声听了个一清二楚: “这卫莲大人也太自信了点吧?” “什么自信,简直是狂妄!” “明明没资格上场,这是在做什么?难不成她还真以为,自己能跟火一、日二那样的高手相提并论?” “不自量力!也不知道主上到底看中她什么了?” 从今天起,这卫莲的名声怕是彻底臭了。好在洛千淮并不准备继续在黑社团厮混下去,倒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她都不在意,没心没肺的系统更没有表示。她面不改色地取过了卫岚开具的赌券,随即便越众而出,来到了高台东侧的报名点。 大比即将开始,报名也即将截止,负责报名事宜的几个月卫已经开始核对名字,分配场次,见到她的到来,均有些惊讶:“您是卫莲大人?到这边来,可是主上有什么吩咐?” 系统高冷地一言不发,直接取下了身上刻着“卫莲”字样的青铜牌子,拍到了桌案之上。 这个举动的意义是如此明晰,几个月卫立时坐不住了:“您不符合报名条件,不如等大比结束再说,估计那时候您就是想讨清闲,也不可得。” 洛千淮听得一头雾水。大比结束之后,难道还有自己什么事吗? 她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的模样,相当能镇住年轻人,几名月卫互相对视了一眼,由月二十八出面解释道: “据我们所知,火一、日二等几位大哥,对您直接晋位亲卫有所不满,都准备在大比之后挑战亲卫环节中,选您作对手呢,卫莲大人还应早作准备才是。” 他们说得貌似诚恳,但不经意上翘的唇角,左顾右盼的眼睛都在证明,这几个人实实在在地是在兴灾乐祸。 洛千淮心中忽地有所明悟。原来在履霜营九卫诸人眼中,自己就是个踩了狗屎运的幸进之徒,又或者说,是个平白占了亲卫之名的软柿子。 大比的前三名可以挑战亲卫,成功了就能上位,相比其他战功赫赫的高手,自己这样的成功率更高。 可偏偏,她在半推半就的情况下,已经启动了系统。且不说系统死乞白赖地要参赛能否成功,她很清楚它的能量坚持不到大比结束之后。 每次都是短平快,全力施展起来不过半个小时就趴窝,完全没有持久力。 也就是说,等到人家挑战她的时候,她好像根本就没有还手之力。 要不,就直接弃权认输。反正这个亲卫,也不是她想要做的,每天离墨公子那么近,容易露馅不说,还得去做侍候人的差使。 就这破活计,谁爱干谁干去,她干脆就此退下去,回人卫混些时日,等游戏结束了就离开。 这么一想,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 她这边儿打定了主意,将注意力放到眼前,却发现系统执意报名,已经引来了上层人士的关注。 第61章 我的身份暴露了 墨公子带着谷中一行高管,刚刚走到观众席前,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报名台的方向,在洛千淮金光灿烂的面具上稍一停留,便唤过卫鹰,随口吩咐了几句。 后者虽然有些不解,但仍然侧身将命令传达了下去。 “怎么回事?”月卫主已经站在了洛千淮面前,了解情况之后皱起了眉头:“卫莲,你既已被破格提为亲卫,一言一行便当更加严谨才是,又何必偏要凑这个热闹,让人难做呢?” 他的话还没说完,卫执就大踏步地走了过来:“主上有命。卫莲原隶属人卫,晋升时日尚浅,特允其参加此次大比。” “是。”月卫诸人再无二话,直接为她办理了报名事宜。 这样也行?洛千淮松了一口气,望向卫执的来处,就见到了墨公子一行。 墨公子今日的打扮相当隆重,白玉高冠,内着淡金色云纹织锦深衣,外披墨色暗织双貔貅对纹洒金大袖袍,腰束白玉缠金带,眉飞入鬓,凤目生威,令人不敢逼视。 人靠衣装马靠鞍,真是要言不烦!洛千淮以前虽然知道墨公子姿容绝世,但没想到配上华服之后,竟然会是这般煊赫耀目,威仪棣棣。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看着他在一众人等的簇拥下落座,凝神听取着下属的汇报,轻启薄唇发布命令越看就越觉得拔不开眼。 她忽然就理解了前世那些追星族。有的人,天生就该站在高台之上,受众人的瞩目与膜拜。 那个连日以来的疑问,再次涌入她的脑海之中:这位墨公子,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真要是什么名门贵胄,公子王孙,又为何藏身在这种隐秘之处,暗暗戳戳地培养黑势力? 再联想到之前被灭的董氏一门,那噩梦一般众弩齐发的场景,那片被焚为焦土的断壁残垣,洛千淮忽然悚然而惊,清醒过来。 无论他是个何种身份,这人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暴虐之徒,便是皮囊生得再好,也不值得欣赏眷恋。 好在溜号的只是她的灵魂,系统操纵的身体却好整以暇,目不斜视,看不出半分异样。 “卫莲大人?您可以去候场了,稍后我们就会公布 不管这位卫莲大人曾经是什么人,能让主上亲自下命改变规则,足见盛宠。这样的人,绝不是他一个小月卫能够得罪的起的。 报名成功了。洛千淮回过神来。看来这系统有时候还是靠谱的,多半是已经成功预判了墨公子的反应。 既然能够顺利参赛,那么以系统一向表现出来的实力,说不定还真能力压群雄,给自己捧回一赔十的奖励来。 对了,刚才系统赌的是乙类,也就是说,自己如果能拿下大比头名,奖励还会再翻一番,变成二十倍。 蚌珍珠价值十饼金,那一赔二十就是二百饼。拿着这么多钱,开个再大的医馆都不成话下,说不定还能比照现代的医院结构,多招几个郎中大夫,再增设一些病房. 一想到未来美好的前景,洛千淮的唇角就止不住地上翘,心情好得不得了。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系统要给力才是。参加大比的人不少,采用的多半会是淘汰制,说不定就能撑到最后.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开口提醒:“系统,你一会儿记得要节省能量,能用一分战胜对手,绝不要用二分,细水长流,坚持到底才是硬道理!” 系统没答理她,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径自走到一旁的选手席中站定不动。 大比即将开始,参赛者们大多以本卫为单位,聚在一起讨论着什么,她的步入引来了形形色色的目光,并没有谁上前与她攀谈。 这也正中洛千淮的下怀。因为系统在人情事故上就是个棒棰,从来都不肯说半个字,一不如意就直接动手,她还怕被人发现其中的猫腻呢。 可是偏偏就有人这么不开眼,到底还是挤了过来。 “人五。”人六仍然戴着那张黑漆漆的面具,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你今日还能站在这里,可真是令人意外。” 洛千淮没有听出她的言外之意。确实,墨公子同意她参加比试,确实有些出人意料。 人六等了一会儿,见洛千淮没有理会她的意思,干脆继续说道:“虽然我很讨厌原来的你,但是那也到底是我相争多年的伙伴。” 她说到这里,凑到了洛千淮的耳边,低语道:“所以不管你是什么人,今日都死定了。你最好从现在就开始祈祷,一会儿能成为我的对手,我会给你一个痛快。” 洛千淮:???!!! 大事不好了,她的身份竟然被人识破了! 果然昨天刑杖时,人六说的话是有深义的,可惜她后来竟然给忘了! 要是早知道.她也做不了什么,总不能为了这点儿事,就杀人灭口吧?那可就越过了一名医生的底限了! 所以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这件事人五有没有告诉别人? 想想她刚才说过的话,今天自己还能站在这里,就令人意外? 换句话说,就是她本来应该被抓被杀才对? 想来也是,结构这么严密的黑社团组织,一旦发现了冒充者,谁敢隐瞒不报? 回想自己一大早就被星一拦在门外,又破例被许可参加比试,原来竟是另有玄机! 可是昨天晚间,直到自己去书房开方写医案之时,墨公子的表现都还是正常的啊? 对了,她几乎要忘记了,昨晚飱食之时,卫鹰的种种反应。 他掌管履霜营九卫,这种密报肯定是先行经手。所以那时,他便已经有所猜疑了! 但他们为什么还没动手?若是像梦中那样,趁着自己安睡之时进来一探,那早就真相大白了,还用等到现在? 又或者,他们是碍于自己曾经表现出来的莫测武功,所以不敢轻易动手,准备趁着此次大比之机,顺理成章地使出车轮战,待自己神疲力竭之时,再下杀手? 咝!这么想来,一切就都变得合情合理了! 第62章 规则为谁而变 亏得自己昨晚熬了大半宿,耗心费力地斟酌医案来着。可惜这份详尽细致的方案,既是出自她的手,对方多半最后不会选用。 明明能多救一个人的,真要是被弃用也太可惜了。 洛千淮的头嗡嗡作响,诸般念头疯狂地涌了上来,要不是系统控制了身体,她现在只怕已经夺路而逃了。 她没有发现,墨公子的视线,一直若有若无地停在她面上,向来抿得紧紧的薄唇,似乎也有了一丝松动,泛出了一道几不可见的弧度。 形势如此艰难,洛千淮仍然想要自救一下。 “系统!我要退出大比!刚才的赌注我也不要了,你抓紧时间养精蓄锐,以保住我的性命为要!” “当前强制执行中,无法中止!”系统断然拒绝。 “你到底是谁的系统?怎么硬要往人枪口上撞呢?”洛千淮苦口婆心: “就是一根好铁,又能打几根钉,到时候一旦能量不足,我怕是会死得要多惨就有多惨——宿主死了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 “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1版的信任与支持!” “.我两世为人,最后悔的事,就是信了你的鬼话!” 九声鼓响,卫鹰走到白玉台前,宣讲了此次大比的重要意义,设定的奖励,以及主要规则。 “主上有命,此次大比,点到为止,不得使用内力,不得致死致残,违者取消参比资格,另扣功勋值五十点!” 此言一出,场上一片哗然。 “以往多少次大比,从没有禁用过内力啊?” “这比武又不是过家家,收不住手伤人致残致死的很正常,谁要是怕了就别上场啊,怎么忽然就变了?” “说这么多做什么,既是主上之命,还有何可说的,照做便是!” “哎,我们还好说,日二与火三的内力刚猛无比,这要是不让用的话,夺冠的机率可是大大下降了啊?” “糟了,我的全部身家可都押在他二人身上了,现在赌局已然封盘,可要怎么办才好?” 众人的议论声清晰地传入耳中,洛千淮的心情却比刚才好了不少。 不用内力,系统的损耗就小,损耗小就能多撑几场,说不定就能坚持到最后,不至于在台上就被人砍杀致死。 至于下了台后会怎么样,那就只好听天由命了,实在不行,就用前面数度相救的功劳来说事儿,求个轻快的死法 对了,在这之前,还得好好推介一下那份医案,最好能让他们信任使用,也不算白费自己多耗的心血,说不定还能为这个时代的尿病治疗,树个模板标杆。 她这般想着的时候,又听见三通鼓响,大比正式开始。 今日参加大比的共有一百零九人, 轮空了好啊,又省下了一点系统的能量。 洛千淮本人如同标枪一般站在原地,实际上却借着360度视角,津津有味地看起了比赛。 她虽然不懂武功,但也能看得出来,这些营卫们的一招一式,没有什么好看的架子,而是简单迅捷直接,剑招凌厉,刀光狠辣,虽说是没用内力点到为止,但也尽是照着要害招呼,没看出来有一点留情。 人六的对手是火十。她的武器就是早先磨的那把匕首,掩在袖中,几乎露不出来。 火十用的却是一把直刃刀,招式刚劲猛烈,而人六的动作却极为敏捷迅速,于腾挪之间轻巧避让了刀锋,展现出了几分游刃有余来。 洛千淮啧啧不已。果然如同自己所想一样,这人六还真是有那么两把刷子,只是光靠闪避也不是办法,莫非她是要借此消耗对方的气力?可是今日本来就不许用内力,只怕双方都能坚持很久,也不见个输赢。 正这般想着之时,就听见场中裁判开始了倒计时:“十,九,八” 她这才醒悟过来,原来这比赛是有时间限制的! 计时半刻钟,未分出胜负者,一率出局。 这场比赛终究还是人六胜了。因为在倒数到三的时候,她射出了一支袖箭,击中了火十的腕脉,令他的武器坠地。 阴险狠辣的心机girl!洛千淮想到自己的逃离大计,就这么毁在她的手上,心中厌恶不已。 她又观摩了好一会儿,才等到 对,就是本场大热门,排名 日三的相貌十分英武,面上的线条如同石雕一般,持剑站在那里,就有一种高手的气度。 若是眼中没有对自己的轻蔑之意,那就更好了。 “卫莲?”他的嘴角微微上弯:“遇到我,你也就止步于此了。” 洛千淮翻了个灵魂白眼。应该是你比较不幸,遇到了能量满满的系统。 系统站得稳稳地,面无表情,眼中也同样没有日三其人,单从气势上而言,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裁判的手已经高高举起,日三却忽然想起了什么: “等一等!”他疑惑地问道:“你的武器呢?” 呃?洛千淮也是到了现在,才发现自己是赤手空拳。 不是,我其实应该拥有一把武器才是,虽然在系统趴窝以后没什么用处,但至少还能用来自裁啊! 系统漠然,不动亦不语,日三的手却紧紧地握住了剑柄:“卫莲,你羞辱我!” 不是,你从哪里得到这种不靠谱的结论的?洛千淮为他的联想能力点了个赞。 本场的裁判是卫执,他也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选手,不由发问道:“卫莲,你擅用什么武器,我让人取来。” 系统终于动作了,很肯定地摆了摆手,表明自己根本不需要。 日三眼睛都变红了,一字一句地道:“卫莲,你不要后悔!” 洛千淮:不是,我要,我真的需要啊! 卫执重重地挥下了手。日三的剑挟愤而出,如同水银泄地,流风回雪,晃得人睁不开眼。洛千淮一句赞叹还没来得及出口,系统便从容踏步,稳稳地迈入了重重剑影之中。 这莫非是要找死吗?洛千淮还没反应过来,就发现自己已经轻松地夺过了日三的剑,而对方此刻却紧紧地握着右腕,半跪在地。 “卫莲胜!”卫执的声音响了起来。 “想不到,你竟然是点穴高手!”日三抬起头正视着她,眼中灿然生光,并没有什么怨怼之意。 败而不馁,心性不错。洛千淮心下赞了一回,就见系统随手丢下了日三的剑,又在他肩上、背上拍了几下解了穴,就保持着高冷姿态退了场。 她和日三的这场比赛,本来就受到了无数人的关注,眼前这个结果,是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想到的。 第63章 就不是做奸细的那块料 洛千淮一退场,旁观者们顿时议论纷纷: “日三输了?我一定是眼了!” “不是,你们看清楚了吗?这卫莲到底是怎么胜的?” “是点穴功夫。她先前欺到日三身前,快速在他身上拍打了几下,怕是制住了穴道,顺手夺了剑。” “天,真想不到,卫莲竟然有这般能为,怪不得主上对她另眼相待!” “切,若非今日禁用内力,卫莲又怎么可能近得了日三的身?说到底还是取巧得胜罢了!” “也不能看得这么简单,莫要忘了,卫莲连武器都没用,这说明什么,她是艺高人胆大啊!” 墨公子收回了视线,接过了星一递过来的茶盏,低头泯了一口,掩去了唇角的笑意。 “茶不错。”他轻声赞道。 大概是系统表现的太过淡定,触碰到了人六的哪根神经,她打量了她几眼,就开始冷嘲热讽: “人五,你该不会以为,主上修改了大比规则,是为了照顾你吧?” 这当然不可能了!洛千淮就是做梦也不敢这么想。 “他只是不想你死得这么容易,这么痛快罢了。” 原来真相竟是这般险恶的吗?洛千淮心中一紧。 所以墨公子还真的是想玩一出猫捉老鼠的游戏,逐渐松懈她的戒心,然后再突出奇兵将人拿下,大刑侍候? 这也真是太过恶毒了一些!可偏偏,这个计划是肯定能够实现的,因为这场大比会消耗掉系统的能量,然后她连个水都翻不出来,就变成了一只瓮中之鳖,任人宰割。 人六的话还在继续:“我要是你,就趁着现在还有机会,赶紧找个地方自己撞死,也好过被下到棘卫。” “棘卫一百零八道酷刑,你能撑过几道?到了那个时候,怕是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的声音变得很轻柔,含着一丝刻骨的恨意。 系统当然是八风不动,莫说言语,就连个眼风也没扫过人六。 对于人六的建议,洛千淮本人虽有一点点动心,但一来她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二来嘛,也怕疼怕死,怎么也不可能自己动手。 这回的裁判是火卫主,他一入场,立时扬手宣布对决开始,没有留给人六继续废话的时间。 比赛结束得比上一局更快。人六化作一溜轻烟冲向洛千淮,系统不过轻轻抬手,在她身上拍了两下,她就老老实实地站住不动了。 “人五!你敢不敢跟我好好比一场!”人六恼羞成怒,一双眼睛瞪得又圆又大,差一点儿都能掉出来。 “卫莲胜!”火卫主刚宣布完,系统就抚上了人六的身,解了她的穴道,一溜烟地下了场。 见此情景,洛千淮心下稍安。不错不错,照着这个耗能进度,说不定等到大比之后,系统还能留有余力,多少负隅顽抗一下也未可知。 三轮之后,场中余下的只有七人。除了洛千淮之外,还有呼声最高的火一,以及水二,火七,日五,月九,月十一。 半决赛的规则是积分制。 七个人,每人都要经随机组合比三场,每场胜积五分,和积两分,负不得分,以总分最高的四个人,进入最终决赛。 洛千淮 他板着一张脸,满脸都是拒她于千里之外的表情,人却诚实地凑到她身前,小声地说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骗过营主的,但你不是人五这一点你和我都很清楚。” 所以,昨晚的举报者,也有你一份呗?洛千淮叹了口气,明白了自己就不是那块做间谍的料,潜伏不到二十四小时,已经被至少两个人识破了。 好在系统不会被这种言语所打动,眸色沉静,岳峙渊渟,高手风范溢于言表。 “话真多。”上场的裁判是人卫主,他昨日受过了杖刑,腿脚有些不太灵便,脾气也相当差:“还比不比,不比就直接认输下场。” 月九悻悻然退了回去,比赛开始,然后就结束了。 洛千淮绕到月九身后的时候,他的剑还没出鞘。 “卫莲胜,积五分!” “你不要以为,靠着这些小技俩,能走到最后。”月九红着眼,各种意难平:“火一和日五,都是一身外家横练功夫,凭你那双手,怕是连穴位都摸不到!” 那也比你连场都上不去的强!洛千淮嗤笑一声,看着系统踩着整齐划一的步子退了场,与轮空的火一站到了一处。 进入半决赛,大家都是势均力敌,比赛时间已经放宽到了一刻钟,所以此刻结束战斗的,也就只有他们这一组。 趁着这个空档儿,洛千淮打量了一下火一和日五,果见他们俩身材魁梧至极,一身厚实的腱子肉几乎要透出衣外,根本就找不到什么穴道。 就算找到了,也肯定不是随随便便能动得了的。好在有系统在,在战斗方面,它向来还是靠谱的。 她打量火一,火一也在低头看她。 “你应该换上称手的武器。”他很认真地说道:“否则,下一场你赢不了。” 要是我能做主,早就去寻一把锋利的宝剑了,用来抹脖子也能少遭点罪。 系统只当没听见,直把火一的好意当成了驴肝肺,他也没有再劝下去,展现出了相当不错的涵养。 很快场中胜负陆续揭开,众人只稍微歇息了半刻钟,就进入了下一轮。 这一次,洛千淮的对手是日五。 说起来,从大比开始到现在,卫莲作为一匹真正的黑马,已经晃得围观者们头晕脑胀。 就连向来心性沉稳的卫岚,都开始有些担心起来,若是卫莲真的得了头名,只怕最终结算赌资,还不够赔付的份。 但是好在,还有日五和火一两个人,肯定能抗得住卫莲的点穴神功。 虽然在这之后还有文比,但文比向来都侧重于军法谋略,卫莲身为女性不占优势,所以卫岚根本就没多做考虑。 事实上,以往大比,也没有上三卫的人参加过啊,他们擅长的是潜伏伪装,与各色人等打交道,其他的能力反倒没有那么重要。 只是没想到这个卫莲,一身武学竟然也如此精通,竟能顺风顺水地走到了现在。 第64章 待机时间也太短了 日五面色沉静,脚下稳健,对洛千淮没有半分轻视,但其他人就不一样了。 洛千淮能走到现在,倚仗的是什么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进到半决赛已经是极限,再往前走,注定是不大可能。 所以这场比赛,根本就没有悬念。 卫鹰顺着自家主子的视线望过去,目光落在了洛千淮身上,见她仍然赤手空拳,眉梢不经意地轻挑了一下。 “主上。”他传音道:“您特意改了规则,就是想要试探洛大娘子有没有其他后招,确实英明。” 墨公子瞟了他一眼,并没有接话。 卫鹰只当自己说中了对方的心思:“只是她的心机当真深沉,明明已经功力尽失,面上却半点儿不露,只怕会顺水推舟地认输退场,不会轻易翻出底牌。” “毕竟,这场比赛对她没有任何意义。” “你错了。”墨公子的薄唇微微上勾,眼睛半眯了起来:“她有必胜的理由。” “什么?”卫鹰的眉头锁了起来,茫然问道。 “她爱财如命。”墨公子的声音很轻很柔,听不出任何情绪。 “呃?”卫鹰很难理解,曾经胜过天下剑宗的高手,怎么会执着于钱财。然而墨公子显然不想对他多作解释,便也只好住了嘴,老老实实地看起比赛来。 这一看,他就愣住了。 就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日五已经如玉山倾倒,毫无反抗之力地倒在了比武场中。 场下哗然。早就候在场下的薛温立时便登了台,细细检查了一番,面色一松:“无碍,只是头部多处穴道被封,血脉瘀阻造成的昏厥。” 他这么一说,本场裁判风卫主便深深地看了洛千淮一眼,宣布道:“卫莲胜,积十分!” 系统到了这时,方才迈步前,手指灵活地在日五发间拨弄了几下,收起了五根金针,然后就在场上众人的指点喧哗声中,镇定自若地下了场。 洛千淮没想到,系统还有这份急智。确实,身上的穴道打不动,那不是还有头顶吗?这外家功夫练得再强横,头皮上可没法练出肌肉,挡不住金针打穴。系统攻其不备,深谙兵法之要。 “所以,你的武器,其实就是那些金针?”同样胜出的火一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态度要比前次慎重得多。 系统当然不可能答理他。稍事休息,她便毫无悬念地取得了半决赛最后一场的胜利,以15分满分挺进了总决赛。 总决赛的另外三个选手,分别是火一、水二、月十一。 这其中,火一积了十五分,水二是十二分,月十一则是十分。 对战的顺序是洛千淮对水二,火一对月十一。 两场的胜者角逐头名,败者争夺 水二是个面色阴柔的男子,擅使双刀,身形奇诡,虽然不像之前被她淘汰的日三日五那么强大,但也是个相当难缠的对手。 但是这都不是洛千淮需要考虑的问题。对上系统,再强的对手也不过是浮云。她只要眼看着自己,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就好。 在系统的能量耗尽之前,她就敢于狐假虎威,傲视群雄。 洛千淮淡定地看着自己走到了赛场正中,停住了脚步。 大概是为了表示对半决赛的重视,本场的裁判由亲卫统领卫苍亲自担任。 见到双方选手都入场站定,他高高地扬起了手。 就在这时,洛千淮的脑中,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警告!因能量不足,本次强制执行被迫中止,余下部分请宿主自行补足。” 洛千淮:???!!! “系统,你之前的比赛也没耗什么能量吧,怎么忽然就当机了?” “即将进入充能模式,预计将持续十二小时。在此期间本系统将进入沉寂状态。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再次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1版的信任与支持!” “系统,你难道是待机时耗电太快?这山寨电池能不能行了!!!” 意识回归,卫苍的手重重挥下,对面的水二已经舞动双刀高高跃起,黑色的百叠刀身精美异常,在日光照射下放出耀眼的光华。 洛千淮呆呆地站在原地,只觉得刀光刺目无比,大脑之中一片空白,腿脚根本不听使唤。 失去系统的加持,她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但是对方并不知道这一点。正相反,有了她前面的出色表现,日五必然将她视作强敌,出手之时,决不会有任何留情。 至于不得致残至死的规矩?那得是在一方取得压倒性的优势之后才会考虑的问题。说到底,谁能想得到,刚才还游刃有余,淘汰了多位高手的卫莲,忽然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弱不经风的菜鸡? 认输,必须在刀光及颈之前认输!她这般想着,奋力地张开了嘴:“我......” 刚冒出这一个字,场上的形势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惊得她把剩下两个字咽了回去。 水二在高高跃起后,将双刀舞得泼水不入,却并没有顺势向前,而是直接向后跳出了赛场。 “我认输!”他干净利索地转身,没有半点留恋。 “呃?”洛千淮与卫苍面面相觑。 后者的反应比她要快,不论如何,退场本身便是输了: “卫莲胜!” 洛千淮挪动着僵硬的脚步下了台。火一此时正与月十一打得火热,场下叫好声一片。她站在外围看了几眼,见场上刀剑闪烁,劲风阵阵,根本看不清二人的动作,不由得移开了视线,恰好与抱着双刀站在一侧的水二对上了眼。 对方移开了视线,洛千淮却凑了上去:“你为何要主动认输?” “我只是,不想与日五一样罢了。”水二淡然道。 “日五?他怎么了?”洛千淮有些奇怪。 “他头晕目眩,站立不稳,半决赛的 “不是给他解了穴道吗?还有别的问题?”洛千淮看了看四周,果然没见到日五的身影。 “你又何必装糊涂。薛郎中说了,被封的是头部多处要穴,哪怕是时间不长,也至少要休息三到五日,方能恢复如初。” 他垂下头,目光扫过自己的左臂。洛千淮顺着望过去,见到上臂部位隐有一片水渍,掌背却有鲜血滴落下来,想是在之前的比斗中受了伤。 “你是担心,自己本来就受了伤,要是再被我的金针扎入要穴,下一场比试就必输无疑?” 水二点头:“我本来也不是卫莲大人的对手。早点认输,还有一战之力。” 其实你要是稍晚个半秒,就能稳稳地当个 洛千淮当然不会跟他实话实说,稍微安慰了他一句,便继续观战。 第65章 暗箱操作整起来 高手过招,胜负只在须臾之间。洛千淮还没太看明白,火一的长刀已经架在了月十一的颈侧。 月十一就是半决赛 火一胜出后,有一刻钟的休息时间。洛千淮看了看他手中那把长愈四尺的马刀,又想了想这人刚才大开大阖的战斗风格,滴溜溜打了个冷战。 她思来想去,决定跟他提前通个气,以免等一会儿这人不管不顾,来不及收手伤到自己。 认输失去的不过是面子和珠子,性命才是最重要的里子。对于这一点,洛千淮向来分得清楚。 作为本次九卫大比的热门夺冠人选,且平时就深得人心的火一同志,此刻身边围着一大圈儿人,递水的,喂水果的,擦汗的,捶肩捶腿,擦手的,拭刀的.....不一而足,与洛千淮身边的冷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洛千淮一走到近前,众人都惊讶地退避开去,为她让出了一条路。 “你过来做什么?”火卫的另外几个年轻人挡在了火一身前:“有什么能耐,等会儿场上见章程,休要影响火一大哥的休息!” “我想与火一大哥,单独聊几句。”洛千淮努力保持着微笑。 “有什么可聊的?”火十二瞪着洛千淮:“卫莲大人,你莫不是担心实力不济,想要暗下黑手不成?” 洛千淮无奈地想要解释一二,就见火一站了起来:“够了。” 他大步走向洛千淮:“你来得正好,我也有话想跟你说。” 他也不顾忌男女之别,拉过洛千淮就走,来到了帐篷一侧。这里四下无人,正适合说话。 洛千淮不想耽误时间,立即便开了口:“火一大哥,我” “我知道,你方才下了重注,赌你得到今日大比的头名。一旦获胜,可以赢得二百饼金。” “是,不过.”洛千淮一想起来将与这么多金失之交臂,仍然十分痛心,但也知道事不可为,只能忍痛放弃。 “稍后我会主动示弱,让你拿住我的穴道,但是你得胜后的赌资,却要分给我一半。” “呃?”洛千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咱们俩要打假球不,是假比赛?” “不然呢?”火一一脸的坦荡磊落:“就算输了,我也照样拥有挑战亲卫的资格,还有大笔的金子可拿,何乐而不为?” “可是,这不过是武试罢了,还有文试呢。”洛千淮觉得他过于乐观:“你就是把头名让给我,结果也未必能如你所料。” “你这是 “武比的成绩,是按照胜率来计算的。你若是保持全胜,那么便可得到百分,而我这个 “可文比就不一样了,年年考的都是那些军事策略什么的,大家都耳熟能详,怎么都能说出点道理来,向来拉不开分差,所以只要武比得了头名,文比就是随便答答, 文比要考军事策略,还得耳熟能详?洛千淮皱了皱眉头。作为一名医生,她对历史军事向来并不关注,所以这会儿半点信心也无:“火一大哥,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的文比最后考砸了,最后没有得到 “我对你有信心,你不可能出问题!”火一拍了拍她的肩膀,一只大手有如钢板一般压下来,打得她趔趄倒退了两大步。 “这么弱。”他摇了摇头,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密封的小盒子,从中取出了一根竹简与醮好了墨的毛笔:“写个字据吧,省得到时候赖账。” 这个结果虽然与她想得不一样,但最初的目的也总算是达成了。能到手一百饼金,也比颗粒无收的好,这笔账,洛千淮自然算得清。 她毫不犹豫地写了字据,又签了名字递回去。 火一外表粗犷,但却是个细心的人,逐字逐句地检查过了,这才将它小心翼翼地揣入怀中。 他们没有注意到,就在另一侧的看台之上,墨公子露出了一个若有所思的笑容。 总决赛的裁判,是履霜营营主卫鹰。 既然已经有了默契,洛千淮便不再害怕火一那把长长的马刀,直接向他飞奔而去。 场下的众人都是行家里手,眼睛雪亮,哪能看不出来她脚步虚浮,全无章法? 可是这不是别人,而是实打实地八场全胜,轻功、敏捷与打穴功夫超神,本届大比最强黑马卫莲大人,莫说是走出这种步子,就算是忽然摔了个马趴,那都不可能是随随便便摔的,其中必有深意。 “卫莲大人这步法,莫不是在八卦迷踪步的基础上,进行了改进变化?果然是无从揣测啊!” “大巧不工,反璞归真,半点儿痕迹不露,却能巧妙地避过火一的刀影,不断前进,当真妙到毫巅!” “你们懂什么,这是我们火一大哥怜香惜玉,所以特意相让!” “就是,你们等着瞧,火一大哥肯定会把这什么卫莲,打得满地找牙……” 火十二说到这里,忽然就嘎然而止,满脸都是惊愕之色。 其他人的反应,与他其实也不相上下,概因洛千淮这会儿已经稳稳当当地站到火一的面前,手指在他身上胡乱点了几下,然后,这人便僵立当场,一动不动了。 卫鹰锐利的目光扫过洛千淮,见她仍是一脸镇定从容,全无半点异色,心下微哂,口中宣布道:“本次武比头名为卫莲! 洛千淮装模作样地解了火一的穴道,又耐着性子看着月十一与水二打了一场,决出了三四名,这才迈着忐忑的步子,进了帐篷。 她才刚刚弄明白,这帐篷就是文比的场所,之前参比被淘汰的那些人,早已经进去答过题了,还没有作答的,也只剩下他们这四个人。 第66章 文比的内容也变了 文比的主持人是地卫长。他身量不高,面上戴着一副银色面具,露在外面的双眼似乎没睡醒似的,惺忪慷懒,全无光华。 他令洛千淮等人依次上前,看过面前案上摆放的一排东西。说来也巧,这些手指长短的白玉筹,她面熟得很,正是得自铅棺之中,被她献给墨公子的那一批。 白玉筹共有二十一根,上面刻着天干地支,诸如庚子,癸未的字样,下方却是图纹或篆字,有鸟虫鱼,也有的像是人的名字,并没有什么一定之规。 不过被允许看了几息时间,那些玉筹便被收了起来,四个人被带到到早就摆好的案几前,跪坐下来。 考题早就放在了案几之上,一共有两道: 一是按照自己的理解,说明玉筹的用途;二是如何加强和改进履霜营的情报传递工作。 洛千淮抬眼打量了另外三个人,见他们的表情都相当凝重,显见此次文试的内容,也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 她垂下眸,心念电转之间,种种想法便冒了出来。万分感谢前世的各种谍战电视剧,带给了她极为丰富的情报工作经验,哪怕她从没亲自上手做过,也照样能说得头头是道。 问题二对她来说就如探囊取物般容易,但问题一就不同了。这些玉筹,她拿到手的时间不短,也曾经认认真真地查验思索,但没有任何心得。 可要是就这么空着整道题的话,不但会与大比头名失之交臂,更不符合洛大学霸的答题习惯。 就在这个时候,前世看过的一篇文章,就忽然跃入了她的脑海。 就以命令暗杀某人为例,假设暗杀的序号是十,在传递情报时,就直接写一首诗或者词,又或者是一篇家书或文章,在 想到这里,洛千淮果断地将 但洛千淮也并没有想要帮人帮到西。玉筹到底是什么作用不重要,只要写得煞有其事,让考官们相信它们是这么用的,就可以了。 当然,这两个方法都有不尽人意处,其中所含的内容太过简单,遇到复杂情况既无法说明,也无法精细处理,要想彻底解决,还是要靠密码本。 有人出帐,有人入帐,有人默默地为她补上了新的竹简,有人为她添了新墨,还有人静静地站在她的身侧,看着她笔下的内容,露出了无比惊讶的表情。 所以她前世看到的那一种,是在眼前这玉筹基础上的发展和提高。 说来也怪,顺着这个思路,她越写越觉得有道理。如果玉筹的作用真是如此,那么这个方法本身,比之用诗文传递的那一种,还要略微逊色几分。 原因就是这玉筹太过刻意,一看就会让人觉得有问题,而诗文家书则十分自然,不易被发现,也更容易夹带具体细节。 这个方法在前世谍战剧中用得多了,但在眼前的大豫,借他们十个脑子,也肯定想不出来。 为了避免情报被截留后透露信息,有些聪明人就想出了这个办法,将经常发生的事以及将下达的命令,提前预想出四五十种情况,比如水患,背叛,闹事,又比如暗杀,贿赂、屯积居奇等等,逐一编上序号。 双方指定一本书作为秘码本,以页码数字加密,传递后对方再对照进行解密。 那是一篇介绍古代情报传递工作的发展研究,当时她在某个杂志上顺手翻到,觉得有趣就多看了几眼,对其中的一种方法印象还挺深刻。 “卫莲。”一直站在她身侧的卫鹰开了口,音色中有着些微的颤音:“你做得不错,先出去休息一会儿吧。” 她得到的玉筹虽然少,但可以科学地假设,它们只是一整套中的一部分,而这一整套,也可以假设分别代指着六十种情况或命令。至于为什么下方会有图案或文字,可以看作是更加具体的描述或指示,比如对什么人行使反间计,需要采购什么物资等等。 但是若是放在情报工作上,那肯定不是这么回事。总不能一年才传递一回情报,而且传递过去的是某个年份,又能有什么意义呢? 火一三人交卷出去的时候,洛千淮还在埋头大书特书,将案几上的十几片竹简写得满满当当。 若是这些玉筹,也是传递情报所用的话,那么它们的作用会是什么? 十天干在前,十二地支在后,共有六十个组合,用在年度之上,便恰好是一个甲子。 在此基础上,再将诗文法抛出来,已经足够惊艳,用来换上百饼黄金,也还是物有所值。 但是不管是这两种中的哪一种,都算是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加密,比直截了当的书写情况要高明得多。 洛千淮搁下了笔,习惯性地准备从头到尾检查一遍再交卷,但有人的手却更快,先她一步,将案几上的竹简收了起来。 一旦开启答题模式,洛千淮就变得异常专注,对于周围的一切都置若罔闻。 空题是绝对不可能空题的。就算是真的没有头绪,也得用工整的字迹,认认真真地把卷子答满,指不定哪一步分析得有理,就能得上几分。 “是。”洛千淮虽然不知道他是何时出现的,但从方才的紧张专注中松懈下来,确实感到又累又饿,起身之时忽然觉得有些头晕,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晃儿。 她甩了甩头,完全没有注意地卫主与其众人异样的目光,颤颤悠悠地出了帐篷。 日上中天,时间已到了正午,可是场上的所有人,都还顶着烈日老老实实地站着,并没有谁中途退场,也没有任何人取出食物充饥。 洛千淮走近火一,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襟,悄声问道:“火一大哥,请问.昼食是稍后会统一送过来吗?” 前世运动会上,参赛选手中午再差也会发个盒饭,这个问题她自觉问得理所当然。 第67章 大比头名到手啦 火一莫名奇妙:“今日既是大比,连主上都亲临现场,你怎么还能一门心思就想着吃?” “我早上便没用朝食,刚才文试武试又劳神费力,现在确实是有点难熬。”她自来熟地跟火一诉苦。 这人跟她有私底下的暗箱交易,在交易完成前,自然是要比旁人更加可信一些。 “要不。”她揉了揉叫嚣得越发厉害的胃部,心中一动:“你们先在这儿继续等着,我回去找点儿吃的?” “千万别。”火一赶紧制止了她:“大比的结果马上就能出来,到时候主上会亲自颁奖。若是因你不在的关系,最后影响了名次,我向谁要钱去?” 洛千淮捧着腹部,愁眉苦脸地向墨公子的位置扫过去,见他坐在青色的伞盖之下,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竹简,卫鹰与卫苍分别立于他的身侧,不时地商议几句,确实是在现场批阅无疑。 想想为了拿到这笔金钱,她可是用尽了全身解数,用心程度不亚于后世写论文,甚至将一些超前的情报工作方法,都毫无保留地交了出去,要是最后为了几口吃的功亏一篑,确实不太值得。 “其实我也想问一问,方才文试中,那些玉筹到底是何物?”火一低声问道。 “呃,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洛千淮如实说道。 火一对她这个合作伙伴,缺乏最起码的信任:“不知道,还能写了那么多?既不想说就算了。” 他抱起双臂,不再理会洛千淮,后者自然也没想上杆子去解释。 决不空题的学霸思维,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墨公子逐字逐句地看完了洛千淮的答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们怎么看?”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主上慧眼识珠,卫莲大才。”卫苍站在墨公子身后,与他同时看了一遍,到现在还没从那份震憾中清醒过来: “那八骏令,原来是如此用途,若非卫莲一语道破,我们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也亏得她心思灵动过人.” “呵。”卫鹰冷笑道:“是心思灵动,还是见势不妙泄密保命,谁又说得清呢?” “什么意思?”卫苍心头一震,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是说,主上钦点的卫莲,其实是个细作?” “不止如此,还是个你相当熟悉的人呢!”卫鹰悠悠地加上了一句。 “你是说,洛大娘子.她没死?”卫苍瞬间想起了卫莲的相貌,隐约猜出了卫鹰的言外之意,惊讶万分。 “行了。”墨公子站起身来,向白玉台中央而去。随着他的起身,场上诸卫众人变得安静无比。 “参见主上!”所有人如潮水一样跪拜下去,呼声整齐划一其实还有个二。 洛千淮没有想到还有这一出,所以无论是是跪拜还是高呼,全都比人慢了半拍,心中惴惴不安,想着早知道就不喊了,也不至于出丑得如此明显。 墨公子唇角微微上勾,又强自压了下去,只作没有注意。 按照流程,卫鹰发表了一篇简短的讲话,对此次九卫大比进行了总结,对于优胜选手进行了表彰与激励。 他指出,本次大比凝聚了人心,鼓舞了斗志,比出了精气神,赛出了新干劲,是一次团结的大比,胜利的大比,足以记入履霜营的营史之中。 他强调,大比综合成绩前十名的选手,都是九卫中的佼佼者,是诸卫的标杆与楷模,值得全体营卫认真学习,积极效仿。 他要求,全体营卫要以今日的大比为契机,以更加抖擞的精神,更加昂扬的斗志投入到今后的工作中去,戮力同心,攻艰克难,与时俱进,笃行不殆,为完成履霜营的历史使命而不懈奋斗。 这段震憾心灵的鸡汤文,持续了足足两刻钟。场上营卫听得聚精会神、热血沸腾,前世经历了太多的洛千淮却只觉得索然无味,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精神被涂毒也就算了,肚子饿得越来越难忍耐。洛千淮愁眉苦脸,脑中不由自主地蹦出了各种美食:清蒸鳜鱼盐焗鸡,九转大肠水爆肚,龙井虾仁油焖笋,干锅鸭头手撕兔. 她的眼神飘忽,嘴角却拉出了一道晶莹的丝线,火一一连推了好几下,好不容易才让她回过神来。 这一回神,她才发现,场上不知何时已是安静下来,所有人,包括墨公子和营卫们,目光全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很是复杂莫测。 她迷茫地看了看火一,后者紧紧地板着脸,拼命地向她使着眼色,又在后面轻轻地推了她一把。 人群不知何时已经自觉退去,在她面前留下了一条通路。洛千淮就是再迟钝,这会儿大致明白过来,应该是要让她到中央去,于是便顺势抬脚前行。 她猜得没错,火一和水二也紧跟着她入了场,分别站到了她的两侧,然后一起向墨公子行了大礼。 “起来吧。作为九卫大比的前三甲,你们没有辜负我的期许。”墨公子就站在洛千淮身前,声音听起来很温和。 虽然刚才上神的时候,漏过了关键情节,但仅凭此刻的位置,洛千淮就能猜测出名次来。 自己是 太好了!大批金子到手了!她终于得到了 洛千淮噙着笑意站起身来,忽然感到有数道冰冷的视线,直落到她的脖颈上。 她打了个大大的寒战,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就看见了卫鹰和卫苍两个人,两张脸绷得就跟冻得硬梆梆的大萝卜似的,眼神阴恻恻地,一看就不怀好意。 洛千淮瞬间反应了过来。糟了,她这半天被即将到手的黄金迷了眼,竟然忘了生死攸关的大事! 她的身份,可是已经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呀!这会儿大比结束,是不是也就到了清算总账之时了? 可她自认,就算后面有再多误会,之前到底是救过了墨公子和他下属的性命不是吗?大家都是成年人,为什么一定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偏要闹到喊打喊杀的地步呢? 第68章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抱着这一丝幻想,洛千淮偷偷地抬眼瞄向墨公子,见他面上虽挂着和煦的笑容,但细细看去,那笑意却根本没达到眼底,双眸幽黑得全不见底。 所以他是不是已经打定主意,要继续恩将仇报,坚决置自己于死地了? 她刚这般想着,就听见墨公子亲切地勉励了三人几句,然后卫鹰便站了出来,宣布道:“今日大比到此结束。主上仁德,特意赐下酒肉,允诸卫放假半日,畅吃畅饮!” 话音一落,场下众人立时便欢声雷动,兴奋不已。远处已经有人抬了整头的牛、羊,搭起了烤架,生起了火,转眼间便有浓郁的肉香传来。 洛千淮的肚子不争气地发出了一声长鸣。火一和水二皱着眉头看看她,不约而同地后退了半步,似乎是深以为耻,不想与她并列。 “你们也下去吧。”墨公子的目光在她面上淡淡地打了个转儿,大发慈悲道。 “谢主上!”洛千淮大喜。原来是她想错了,人家墨公子根本没想和自己多做计较! 说起来她虽然冒充了两天人五,但事情可没少做呀! 精心做了好几顿美食不说,又费力地整理了一份中晚期尿病综合症患者的医案,就是在刚才的大比中,她还认真地提出了优化情报传递工作的新思路新方法,这桩桩件件,都是其他人根本做不到的。 所以说,看在自己如此能干又有用的份上,墨公子愿意放自己一马也是正常的。 对了,她得赶紧去找卫岚,把赢得的赌资给领回来,否则夜长梦多,对方跑了可要怎么办? 她正想跟着火一水二一起离开,墨公子就幽幽地叹了口气。 “卫莲。”他的声音与平时一样悦耳:“你随我来,有话问你。” 洛千淮心里咯噔一声,保持着一脚迈出的姿势缓缓回头,笑得僵硬无比:“主上,能不能等我用过了昼食对了,您应该也饿了吧,要不就等完事了我再去见您?” 墨公子定定地看着她,表情似笑非笑,卫鹰与卫苍却已经来到了她的身侧,一左一右,虎视眈眈。 “我去,我去!”洛千淮无奈地扫过了场下熙攘的人群,以及那些被烤得滋滋作响的牛羊们,最后与满面忧色的卫岚对上了眼。 后者的目光与她一触即移,然后就似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垂眸转身,张罗着人收拾摊子,似乎想要扬长而去。 哎,这可不行啊,她的珍珠和金子可全指望着这人呢,该不会是想要赖账不还吧? 她这边刚露出急切之色,那边卫鹰的手就搭上了她的肩:“洛大娘子,请吧。” 洛千淮身子一震。连真名都叫了出来,可见已经到了图穷匕现之时。自己这条小命都未必能保得住,还谈什么身外之物。 她垂头丧气地随着墨公子一行,穿过了欢快的人群,回到了主宅。 今日这里不同以往,门口站满了身着深青色衣饰的亲卫,各个都表情严肃目不斜视。 此外,还有十几位身着暗红色衣甲的男子,腰间都悬着一块遍布荆棘图纹的牌子,手中执着绳索铁链等物件,气质神色都是冷酷无比,就像一堆冰块儿似的,直接把宅前的温度降到了零下。 洛千淮只看了一眼,一张脸就苦巴巴地皱成了包子状。不用问,这多出来的十个人,肯定就是传说中的棘卫了,至于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针对的是谁,还用问吗? 事到临头,洛千淮心里反而安定了下来。每逢大事有静气,这是先前急诊科主任夸过她的话,也确实是她的性格特点,越到关键时候,反而越是镇定平和。 不管对方是因为何种原因,没有立时对她出手,而是等到了现在,都说明他们有所顾虑。而这顾虑,应该就是她可以周旋的空间和机会。 当然,实在不行,那也只能认命。她深吸了口气,紧紧地抿着嘴,着在无数人的环伺之间踏上了阶梯,站到了厅堂正中间。 墨公子高踞于上首,卫鹰卫苍站在他身前两侧,火卫主与月卫主守在了门口,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洛千淮就在众人警惕的目光中,伸手摘掉了面上的金狐狸面具,露出了一张皎如明月的芙蓉面。她将背脊挺得笔直如松,既未下跪,也没有半分瑟缩之态。 屋中众人见她如此,反而更加慎重,各个凝神屏息,如临大敌。 墨公子的目光落在她的面上,默默地看了良久,方才开口问道:“洛大娘子。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只要能开口,那就还有机会。 “有。”洛千淮不假思索地道:“小女虽没有现场为那位老大人诊脉,但所做之治疗方案,确是对症无疑。虽然不知道公子为何对小女如此敌视,但在此事上请务必严格依照医案执行。此事关乎患者性命,不可不慎。” 她 “薛郎中已经看过那份医案了?”如同冷泉般的声音传来。 “是。”卫苍回身道:“他一拿到医案,稍微看了几眼,便手舞足蹈,大呼高明,然后便冲进了药庐,至今也没有出来。” “这确实是薛郎中的作风。”墨公子颔首,看向洛千淮:“除了此事,还有没有其他的话?” 洛千淮深吸了一口气,决定摆摆自家的功劳,争取个宽大处理: “其实小女一直不太明白。我明明两次三番地救过了公子,公子也报之以荐书与金,就算不是朋友,也总不该是仇敌才是,为何前次月下相见,公子却忽然不顾前情,定要将小女置于死地呢?” “还敢砌辞狡辩?”卫鹰目中爆出精光:“你与那章庆早就熟识,既为他洗手做羹汤,又夜夜把酒言欢——之前的所谓相救,不过是你们合演的一出戏罢了,却想要让公子承个救命的恩情,当我们都是傻子不成?” 原来他们是因为章庆回头,方才疑心自己。 “若非是为了救公子,我又怎么会惹到章大剑宗?”她敛容垂眸: “公子莫非是忘了,那章庆临走之前说过了,稍后就会来找小女。”她的声音中带出了一丝委屈:“小女除了虚与委蛇,又能如何?” “且他已经声明,刺杀公子实在是为人情所迫,此后不会再犯,兼之小弟又恰好入了他的眼,蒙他不弃,收为弟子,所以小女便是招待了几天,又有何不对?” 第69章 我有一个条件 “你是说,章庆收了洛昭做弟子?”卫苍惊疑地问道。 “自然。”洛千淮答道:“卫营主当日也在场,应当知道小女并非信口开河。” 她特意提出这件事,就是给自己的性命加个筹码。毕竟墨公子一行的武功,跟章大剑宗比还是有差距的,想必也不想结下这样一位强敌。 尤其是,之前的恩怨本已化解,但要是杀了她,那就不好说了。 身为章庆唯一亲传弟子的亲阿姊,要是被杀的事被查出来,说不得就会引来他的报复。 “这个,似乎确有其事。”卫鹰回禀道:“属下亲耳听到二人以师生相称。” 墨公子再次看了洛千淮一眼,见她一双杏目明净清澈,瞳仁黑得似要将人吸进去一般,不由得迅速挪开了眼。 他不说话,卫苍便接了口:“章剑宗的事也就罢了,但你那天夜里出现在董宅,带出了董荷又要如何说?还有这一次,你私自潜入谷内,还戴着人五的面具和腰牌,甚至还准备好了八骏令……” “若你是我们,敢相信这一切,全都是巧合吗?” 洛千淮想了想,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些事,她确实说不清楚,索性也不再多费唇舌。 前世看的电视剧不少,各种狗血剧情更是多如牛毛,有时候有一两个疑点,就足以证明一个人的忠奸了,而她在墨公子面前露出的破绽和误会,根本就数不清。 最郁闷的是,这些狗皮倒灶的误会,全都是拜无良系统所赐。 “系统,你看看自己干的都是什么事,是要一波把我血条给清空啊!”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能静下心来充电?赶紧起来,想想怎么才能保住我的小命吧?” 系统闷声不哼,墨公子却是开了口:“之前洛大娘子,明明有机会要墨的性命,但却都手下留了情。墨非草木,又岂能全然无感?” 洛千淮一听此言,本已死寂的心忽然又鲜活了一小半,抬眸问道:“所以墨公子的意思是?” “若洛大娘子肯应墨一件事,前事便一笔勾销,如何?” 一个“好”字差一点就冲口而出,却被洛千淮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墨公子可以先说来听听。”她强自镇定道:“若非有损于国家民族利益,又不会伤民害命,且在小女的能力范围之内,必不会推托。” 她说得这般大义凛然,却让屋内的人都呆滞在了当场。明明她身后的那些人才是祸乱朝纲的大奸大恶,行事卑鄙阴险无下限,可这洛大娘子怎么就好意思在主上面前,装成一朵清纯无害的小白莲? 到底谁才是反派啊? 卫苍就觉得心底燃起了一团火:“洛大娘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主上光风霁月,志向高远,你竟然将他与那起子祸国殃民的小人相提并论?” “呯!”墨公子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沉声道:“够了。” “洛大娘子,你不妨先听听我的条件。” “你说。” “此后便留在我身边,只要不生二心,我自会护你周全。” 洛千淮心里发苦。答应是不可能答应的,好好的一个自由医,谁想留在这个喜怒不定的黑社团首领身边,天天去做伺候人的活计? “那要是我不愿意,公子又待如何?”洛千淮眸光微闪,小心翼翼地问道。 墨公子没说话,身后却传来两道清亮的“锵”声,想来是火月两卫主的长剑,已然出鞘。 “呵呵。”洛千淮想起了系统为自己打造的人设,决定再诈一诈众人:“你们莫非是忘了。便是章庆在此,也未必能拦得住我,何况是你们呢?” “洛大娘子莫要强撑了。”卫鹰笑得阴森森地:“你此刻早已内力全无,只靠着点穴功夫,怕是连我这关都过不去,更不要说妄想踏出这间屋子了。” 内功什么的,洛千淮从来也没有拥有过,闻言只是以为对言已经看透了自己的虚实,并没有多想。但卫鹰口中满满的威胁之意,她是一点不落地接收了下来。 “好!我同意!”洛千淮立即改了口。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先保住性命再说。 “洛大娘子。你可是想清楚了?”墨公子的声音淡淡地,眸中却似有光芒流转,熠熠生辉。 “我岂敢不同意?只怕再多说一个不字,便要被卫大营主大卸八块了。”洛千淮没好气地道。 “既然如此,那墨也可以应下洛大娘子一件事。令弟洛萧学成之后,我可赠他一份前程,保他仕途通达。” 呃?还有这种好事?洛千淮听得心动不已,差一点就想死心塌地地效忠于这人了。 可是她瞬间便清醒过来。不管是什么代价,都不是她卖身的理由。作为长姊,为弟弟们安排求学已经尽到了职责,至于之后的路,便要由他们自己去闯。 虽然如此,此刻她却只能表现出感恩戴德:“多谢主上。”她顺势换回了称呼,毫不犹豫地拜了下去。 黑底云纹的靴子停在了她的面前,玉色的手搭上了她的臂,将她扶了起来。 “不必多礼。”墨公子的声音相当柔和:“从今以后,你仍是我的亲卫。若是不喜卫莲这个名字,也可以调换.” 洛千淮垂着头,暗自翻了个白眼:“不必了,卫莲很好,很适合我。” 她退后一步,摆脱了墨公子的手。嗯,说起来这双手骨肉匀称,修长莹白,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却是如他本人一般,好看得让人不忍移目。 就是性子太古怪了一点儿,一言不合,就以生死相胁,逼人为奴为婢。 “如此甚好。”墨公子的心情似乎很不错。他回到案上,吩咐道:“传昼食吧。” 这四个字,对于洛千淮而言,无异于天籁之音。 “主上?”她巴巴地看着墨公子,后者点了点头:“自然有你的一份。” 昼食很丰盛,食材的充裕,补充了烹饪方式的不足。 灸羊肉,煎牛肝,香蕈羹,青鱼胙,还有一大盘蟹。 这个季节,本就是蟹最肥美之时,满腹膏黄,将壳子撑得满满当当,配着姜醋汁,再加上冰姜丝,煮得热腾腾的黄酒,确是难得的美味。 约有六两重的大闸蟹,前世今生,她还是 她没有发现,墨公子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其中隐含着几分宠溺。她更没有注意到,屋中另外几个得蒙赐食之人,卫苍、卫鹰以及火卫主和月卫主,也都一边吃一边注视着她,目光中满是复杂的审视之色。 第70章 入职待遇总得谈谈吧 酒过三巡,菜已下去大半。洛千淮千辛万苦地吃完了一整只蟹,喝光了一整壶黄酒,目中已现出迷离之色,忽然就见到卫鹰站了起来。 “主上。”他神色凝重:“属下思虑再三,仍然觉得,就此让洛大娘子留在您身边,甚为不妥。” “主上安危,事关重大,身边之人,必以忠心为要。这洛大娘子答应投效,不过是权宜之计,久必生乱。不如直接下了棘卫,以重刑撬开她的嘴,然后一了百了的好。” “啪!”洛千淮手中的竹箸掉落到了案几上。 她看看一脸冷肃的卫鹰,又看看漠然不语的墨公子,以及坐在犹犹豫豫欲言又止的卫苍,觉得眼前的一切都荒谬无比。 酒借怂人胆。洛千淮这会儿迷迷糊糊地,感知和反应都慢上了好几拍,早把之前委屈求全的心思,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摇摇晃晃地起身,行至卫鹰身前,将一整杯酒全泼到了他的脸上。 酒水自卫鹰的额头流下。他的眸中蓄了黑色的火焰,右手立即按上了剑柄,却见洛千淮满面绯红,一双杏眼睁得又圆又大,毫不客气地伸出食指,向他胸前戳去。 他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呛”地一声拔剑出鞘,正要上前将她制住,却听见了一声轻咳。 这是警告,也是提醒。他回剑入鞘,身子挪移,挡在了墨公子案前,回身望向洛千光,目光凌厉凶狠。 洛千淮这会儿酒精入脑,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她只是厌烦了这些莫须有的指责,层不出不穷的试探与脑补,借着酒劲儿,想要给自己讨回个公道: “我知道,在你们心里,早已经给我贴上了标签,什么首尾两端,弃暗投明,又或者是贪生怕死,背主求生之类,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 “我也明白,之前种种误会巧合,极难解释,所以索性便不去白费唇舌,无谓解释——但这可并不意味着,你们的猜测就是正确的。” “相识至今,我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值得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喊打喊杀?又凭什么就能靠着主观臆断,擅自定了我的罪?” 她说到这里,莫名地觉得委屈无比,眼尾迤逦飞红,鼻子酸得厉害,声音也带了哽咽: “可我不过是个医生罢了,只想带着两个弟弟好好活下去,开一间医馆,尽力救治病患” 泪意充盈了眼圈,洛千淮说不下去了。 自从穿越以来,她一直都保持着积极乐观的态度面对一切,可是远离熟悉的世界,亲人与所有,在这片未知的时空中独自孤寂,种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凄楚沧凉,这一刻乘着醉意迸发出来,令她难得地失了态。 卫鹰面容冷峻依旧,没有半点动容。不止是他,一旁的卫苍与火月两卫卫主也一样。 人心并非生来便会如此冷硬,只是经历得多了,自然就不会被外物所惑。 以往的细作,身世背景比她更加情有可原,演得更加楚楚可怜,哭得更加梨带雨,也没见主上有半分怜惜。 卫苍心中感慨尤深。主上是什么脾气,在座众人没有人比他这个亲卫统领更了解了。就是卫鹰平时也是在谷中的时日多些,不似他每日随侍左右。 主上平生最厌烦的,莫过于死不认错,砌辞狡辩者,其次就是自觉所遇不公,哭哭啼啼之人。 眼下洛大娘子两者皆犯,已是触了主上的逆鳞,就算之前他顾念旧情,也必不会再给她任何机会。 对了,还得加上一条,不敬主上之罪。 明明主上已经说过,前事不计来着。便是卫鹰此刻提出了异议,她只要老老实实地等着,主上自然会驳了他去,哪至于闹成现在这样儿。 可惜了洛大娘子那张容月貌的脸了,明明和主上站在一起,勉强般配来着。 想到这里,他心下也叹了一口气,起身向墨公子行礼道:“主上。无论之前如何,现在洛大娘子也已是我亲卫中人。便是依了卫营主之意,也应交由我亲自审讯,不便假手棘卫才是。” 这已经是卫苍念在相识一场,能做到的最后的回护了。 一滴泪水慢慢地滑了下来,落到了洛千淮的衣襟上。墨公子的目光随着它移了下去,落到了氤暗了的樱黄色锦衣上,变得晦暗不定。 “卫鹰。我方才说过了,前事不论。”他缓缓地说道,声音冷得如同万载寒冰:“你可是不将我的话,放在眼里?” 这话说得极重,卫鹰立即回身跪了下去,连带着卫苍与火月两卫卫主,也同样跪了下去:“属下不敢。” 墨公子既不叫起,也不再看他们几人,而是看向了洛千淮:“卫莲。你既有良医之能,又解了八骏图之秘,才能卓然。眼下屈居亲卫一职,只是非常时期的情非得已。墨在此可以允诺,若你能全心效力并无二心,日后必会放你自由,如何?” 洛千淮经过前面一番发泄,酒已是醒了一大半,回想刚才自己做的那些事,正在后悔酒后冲动,就听到了这么一番话,尤其是后面极为悦耳的“自由”二字。 所以说,她现在签的也就是个限时卖身契,以后还有恢复自由医身份的那一天? 身份暴露,她自然也想过要借系统之力逃离,可是对方既然是个组织严密人手众多的黑社团,又早就摸清了自己的住处,她就算是逃,又能逃到哪儿去? 上一次她是诈死逃生,方才逍遥快活了几天时间,时间久了大概也照样会被人家查出来,还不如就此躺平,在黑社团里当条咸鱼混日子呢! 不过该有的待遇,还是事先谈妥的好。 “主上。”她作了个揖礼:“请问当了亲卫,有没有工钱可拿?” “自然是有的。”墨公子的唇角不动声色地向上勾了勾:“亲卫每月可得麟趾金一枚,若额外需你救治伤患,再按次计酬。” 洛千淮点了点头,应了下来,忽然又想起一事:“我还有一不情之请。既然谷中设了药庐,那我能否申请与薛郎中一般,成为谷中医者?反正同样是为主上效力,也未必要一定要做什么亲卫吧?” 墨公子的眉头皱了起来:“不可。” “为何?”洛千淮不解。 墨公子却不再回答。 “卫苍,你带她下去,教导她亲卫职责条例,明日起便当值吧。” 第71章 我的心为何那么痛 卫苍强忍着心中的波澜,带着洛千淮出了门。 这一会儿的功夫,他就看清了洛大娘子在主上心中的份量。 明明是犯了忌讳,换了别人不死也得丢半条命去,偏偏她非但什么事都没有,反倒还能跟主上讨价还价。 不仅如此。卫鹰作为履霜营主,主上向来都会礼让三分。 可今日为着洛大娘子,他却当着火月卫主两位下属的面,重重地驳斥了他,狠狠落了他的面子。 现在问题就来了,卫鹰可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人啊,今个儿被泼了酒又下了面儿,自然不敢归咎于主上,可以他的身份地位,暗地里找洛大娘子的麻烦可是太方便了。 好在洛大娘子就是失了内力,但仗着轻功和点穴,也有一定的自保之力。等会儿还得跟她好好交代交代,凡事要多加小心才是。 他这边想着,就见到了卫岚拿着一本账簿,正候在门外。一见到二人,他立即冲了过来,先是草草地对卫苍行了个礼,然后便满面惊喜地道:“洛大娘子,你怎么也来了?” 这是对救命恩人应有的态度。洛千淮随意点了点头,然后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抽出了一片极薄的竹签:“你来得正好,我还想去找你呢。” 卫岚接过了赌券,目光落到上面自己亲手写的押上,然后缓缓地抬起了头,在她的脸上身上打量了一圈,不敢置信地问道:“洛大娘子,你,你难道就是卫莲?” “是啊,如假包换。”洛千淮心情极好:“所以你看看何时方便,把钱给我结清了?” 卫莲面现为难之色,期期艾艾地说道:“我是来给主上报账的,咱们的事,容后再议,行不?” 涉及到大额资产,洛千淮眼中根本容不下一颗砂子:“什么意思,难道你给主上报的账里,没有把我应得的二百金扣出去?” “这个.这要是扣了,本次赌局庄家非但没有盈利,反而要赔上百余饼金,所以卫莲你看.” “那是你要考虑的事,不是我!”洛千淮气不打一处来:“有多大本事端多大碗,你赔不起,就别接注啊!” 想想为了赚到这笔钱,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事儿?两世为人 “我可以给你先写张欠条,用我以后的收入相抵,你看行不行?”卫岚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卫苍听到这里,已经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这大比的赌局,庄家向来是稳赢不输,所以主上才让亲卫做庄,所获收益由大家平分,权当是发放福利。 可是这一次,大概是洛大娘子下了重注,所以最终不仅没有所得,还要倒找出去不少钱,也难怪卫岚会心虚至此。 他正准备想个方法,妥贴地解决此事,就听见身后的门打开了,卫鹰大步走了出来:“主上唤你们都进来。” 火卫主和月卫出退了出去,星一带人撤了餐食,屋里恢复了安静。 “所以,你现在还欠了卫莲二百金。”墨公子说道。 “主上,这等俗务小事,不劳您费心,属下定会处理好的。”卫苍表态道。 二百饼金确实不少,但从没放在主上的眼中,他也从来没有关注过类似的事件。 “哦?”墨公子微微一笑:“卫莲,你也觉得,这二百金是你应得的?” “公子既然默许开设赌局,应该不会认为赌债不可追吧?”洛千淮疑惑地道。这些钱可是未来自由以后,开设医馆的本钱,怎么能够轻易放弃? “可是我怎么听说,有人在大比中私下交易,买卖名次,搅乱秩序.卫鹰,这种人,按营规该如何处置?” “竟然有这等事?”卫鹰勃然变色:“弄虚作假,即为事主不忠,当下棘卫查实后处死!” 洛千淮觉得后背的的冷汗噌噌地冒了上来,嘴比脑子动得更快:“若是真有此等不忠不信之人,确实是可恶至极,便是处以极刑也不为过!但今日的大比,属下亲身参与,深感严明公正,绝无暗箱操作之事,还请主上明鉴!” “哦?”墨公子好整以暇:“我怎么听说,火一似乎知道点什么。还是传他过来,问上一问的好。” “我亲自去传。”卫鹰答应得干净利索,转身就朝门口走去。 听到了火一的名字,洛千淮要是还不明白墨公子的言外之意,那就是愧对学霸之名了。 “主上!”她强忍着心里的剧痛,抢过了卫岚手中的竹签赌券,将它折为两段:“属下今日参与赌局,本就是一时兴起,既然已经尽兴,又怎么会在意这些身外之物呢?” 墨公子的眼底现出了一丝笑意:“卫莲你当真是这般想的?” “比真金还真!”洛千淮紧咬着后槽牙。这可是两百饼金啊,一饼黄金半斤重,合起来就有一百斤沉,就是分给火一一半,还能剩五十斤呢!她心疼得想吐血,还想咬人。 “金银财物,于属下心中有如浮云,来去随意,全不挂怀。” “不后悔?”墨公子斜睨她道。 “绝不后悔!”洛千淮斩钉截铁。 “想来视金钱如粪土之人,自然不会做出那等卑劣之事。”墨公子淡笑:“传我之命,火一见事不明,诬告他人,鞭五十,取消挑战亲卫资格。” 洛千淮明白,这是墨公子变相地惩戒他与自己的暗箱交易。她虽然是逃过一劫,但心心念念的 整个下午,洛千淮都躲在自己房中,精神倦怠,神疲力乏,什么事也不想做。就是到了晚上,她也没有去厨房做餐食,好在也没人来催促她。 倒是卫岚中间来过一趟,极为不好意思地表达了歉意,顺便将那颗走盘珠交还给她,又将本次赌局的收益平均下来,给了她一饼黄金,算是多少填补了一点她心灵上的空虚。 午夜时分,洛千淮再度被系统吵醒了。 “充能完成,系统重启成功。现在评估寻找黑马任务执行成效。滴,评估完成,总得分为68,评价中平。” 很多读者都说,小海更得太慢了。关于上架和更新,在这里跟各位亲们说几句:因为种种原因,上架时间可能要推后一些,大概在二十万字时,算时间就是下个月了。上架后保证一日两更,打赏和月票满达到一定水平会加更。感谢亲们至今为止,对本书与小海的支持与互动。你们的每一次投票,每一个评论,小海都会及时看的。本文篇幅预计在二百万字以上,预计分五卷,当前只是 第72章 卫大营主也有今天 “具体情况分析。本次执行共分为两部分:本系统强制执行了计划部分的65%,得分64,表现优秀;宿主执行了后续的35%,得分4,表现极其恶劣。” 虽然已经深刻了解了系统的劣根性,但听了这个结果,洛千淮心中仍然凭空生出了一团火气: “.系统,你还能要点脸吗?你武比满打满算也就打了个大半场,决赛和文试全是我自己现场发挥的,最后仍然拿了个头名,这个评分也太不客观了吧?” “而且费了那么大的劲儿,最终一分钱都没拿着,这个结果难道你事先就没推算出来?” “宿主必须深刻铭记,本系统作为高维位面的顶级科技产品,不可能出现任何错漏。如果执行结果不理想,必然是宿主自身行差踏错所致,亟需正视现实,以本系统为榜样,努力提升自身素质,切不可推诿搪塞,逃避责任!” 洛千淮心中的小火苗,忽然就一拱一拱地,变成了熊熊烈焰。 “我要申诉!”她怀愤道。 “已经超出申诉时限,本次申诉不予受理。下一次请务必在规定时限内提交申请。” 洛千淮: 每天都想卸载这个糟心玩意儿怎么办? “宿主对评估结果没有异议,现发放中平档次执行奖励如下: 1、积分500点。系统升级3400/5000 2、小型宠物一只(品种随机)。 3、累丝如意宝钏一对。 “奖励即将发放,是否现在提取?” 洛千淮不假思索地点了“否。”今天她好不容易才逃过一劫,百分之百还处在严密的监视之下,如卫鹰这种死硬分子肯定在等着揪她的小辫子,任何偷鸡摸狗的行为,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还是老老实实地待上几天,摸清了情况再取的好。 墨公子的书房之内,此刻却仍是灯火通明,每个人的神色都十分凝重。 “陛下处死了王美人,又对王氏一族大力打压。两日前,王美人的父兄皆已下狱,八皇子的母族几乎被连根拔起,这与我们之前的判断完全相反。”一名洛千淮从没见过的中年文士说道。 “主上,要不要启用地二,探问一下霍炫大人的看法?”卫鹰也开口问道。 墨公子负手踱了几圈,闻言却停了下来:“不可。” “可是主上,霍家与您相隔虽远,但到底还是有血脉之亲,属下不明白您为何总是顾虑重重,从来不肯与他们多加接触?”卫鹰疑惑道。 “正因如此,所以除非要事,不可露出形迹。”墨公子说道。 “涉及储位变动,还不算要事吗?”卫鹰不解。 “卫鹰,你不要多言,主上自有考量。”那中年文士道。 墨公子确实已经有了决断:“帝心难测,一动不如一静。此前一切部署,暂不变动。令天地人三卫,密切监视西京各方势力动态,一有异动,便即刻传递消息。”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补充道:“至于情报传递,就按照卫莲卷中所言,全面升级罢。” “主上?”卫鹰惊呼出声:“那卫莲外表妖娆,内心奸诈,若当真依言改变,只怕所有情报,都将显露于人前,各卫多年潜藏隐匿之力,也将毁于一旦啊!” “营主勿忧。”中年文士笑眯眯地说道:“卫莲确是天纵英才,此法的要点,并非事先设定了数十项方案,而在于它们排布的顺序。只要此顺序号不外泄,便可变化万千随心所欲,诚然是前所未有之良法也。” “然人心难测,卫鹰所虑亦不无道理。”他继续说道:“防范之法便是设计多套事件组合,或每隔一段时间更换,或者根据对象不同,启用不同的序号排列,就算那卫莲另有居心,也一样束手无策。” 墨公子微微颔首:“闻先生费心了。一事不劳二主,便请你与卫鹰一起,将这新法细细推敲一番,然后推广下去。” “对了。”那闻先生忽地又想起了一事:“此次我回来,还带了一样稀罕物事。” “哦?”墨公子抬眸道:“能令先生说出稀罕二字,想来此物必是不凡。” “日前遇到一名番人,称从海外带来一只动物。我见其伶俐可爱,八皇子又向来稀罕这些,便以高价收了回来,想着过几日去西京之时,便找门路投献上去,也好获得个晋身之机。” 墨公子笑了起来:“八皇子受陛下看重,却到底还是心性未定,先生投其所好,必能在他身边获得一席之地。” “只希望,陛下莫要改弦易张的好。”闻先生叹气道。 天刚蒙蒙亮,洛千淮便被人唤了起来。 她不情不愿地走出屋,就被卫苍一把拉了就走。 “卫统领,这不是去厨房的路吧?”洛千淮奇怪地问道。 “唉,都什么时候了,谁还顾得上朝食?”卫苍忧心忡忡,干脆施展了轻功,一路夹带着洛千淮到了药庐。 一大早上,药庐里却是躺了五个人,各个都嘴唇青紫,身体僵直一动不动,要不是胸口还在略微起伏着,她几乎以为这些都是死人了。 洛千淮注意到,这五人中,有四个人都挂着月卫的牌子,而另外一个,则是卫鹰本人。 也难怪卫苍这么着急了,履霜营九卫的大营主,竟然莫名其妙地中了毒。 作为急诊科资深住院医,洛千淮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几个就是中毒,而不是什么别的急性传染病。 事实上,这个时代,也并没有什么急性传染病,能够让五个身强力壮的武学高手,一夜之间就变成这副模样。 虽然这人前面看自己各种不顺眼,想方设法想要置她于死地,可是现在他也就是个病患。而病患,在她眼中从来是不分贵贱,不论人品,一视同仁。 她眼中只有病患, 薛郎中站在她的身边,满面愁容:“莲先生,我已经试过两个方子,也行了针,但都毫无效果,一切都要拜托您了。” 他一边说,一边简单地为洛千淮介绍了一下情况。 卫鹰和几个月卫,是被一种罕见的小动物给咬伤了。 第73章 本莲花偏要以德报怨 据说是卫大营主一时好奇,打开了笼子想要抚摸它,没想到一向表现得温顺的小动物,却忽然暴走起来,不但咬伤了好几个人,还以闪电一般的速度,逃之夭夭了。 洛千淮在卫鹰的颈上,看到了一对小小的紫黑色牙印。 这个牙印似曾相识,她曾经在哪里见到过类似的。 “是什么动物?”她急急地问道。 “非我大豫生物,不知其名。”一个她从没见过的中年文士站了出来。 “那就尽量描述一下,这动物是个什么模样。” “呃,通体雪白,身体修长,活泼可爱” 洛千淮皱起了眉头,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说重点,体型大小,耳朵眼睛鼻子尾巴鼻子与四肢的形状,其他的我自有判断。” 卫苍知道闻先生在谷中的地位,那是主上极为信重的谋士,地位比自己和卫鹰都高,见她这般直截了当,不由有些担心:“卫莲,这位闻先生,是主上倚重之人,你要注意些分寸” “无妨。”闻先生却摆了摆手,苦笑道:“也是怪我一时不察,竟上了那番人的当,买了只毒物回来——若是因此害了营主和几位兄弟,却是罪过大了。” 他按洛千淮的要求,细细地说明了那动物的形貌。洛千淮越听越觉得很熟悉,有些惊讶地问道:“竟是雪貂?” 这雪貂在前世,本是原生于欧洲及北美,并不是华国的产物,所以换到了这个大豫国,也照样没几个人见过。 想来闻先生也是惑于它的外貌,所以才从番人手里买下,却不知道这野生的雪貂,因为常年以毒物为食,其唾液和牙齿都富含毒性,被咬伤后会造成身体麻痹,以至于死亡。 她一说出雪貂之名,闻先生和墨公子等人均十分惊讶,尤其是闻先生,想到那动物的形貌,果然与国产貂有相似之处,不由问道:“你认得此物?那可有解毒之法?” “且容我试一试罢。”她这会儿已经想起来,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伤痕了。 前世某次跟着导师下乡送医时,遇到过一例相似病例,病患是被某种野生貂类咬伤中毒,当时导师利用好几种解毒验方,慢慢调试出了对症的解毒药剂。 解虫蛇貂鼠毒的方子,她脑中记了不少,如果时间来得及,慢慢调试定能找到解毒之法。 “卫莲。”墨公子走到了她的身后:“你可有把握?” “这种毒我虽然有所听闻,但还是 墨公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知道了,你尽力就好。” 时间就是生命。一旦得到了授权,洛千淮一秒钟都不敢耽搁,马上便细细地为他们把了脉,又分别翻看了舌胎与眼睛,略一思索,便提笔开了个方子。 薛郎中接了过去,大致看了一眼,就发现了其中的高明之处,更有几种药物,平时并非是解毒所用,为何也掺杂在药方之中,他并不理解。 即便如此,他也知道这会儿人命关天,并不是细问的时候,所以二话不说,便唤了童子进去按方抓药,又亲自煎了起来。 煎药的时间里,洛千淮也没有闲着。大豫的中医学刚在起步阶段,相当于华国的西汉时期,所倚仗的不过是《内经》与《脉经》罢了,对于药物与针石的应用,伍配的精研,一体化的综合调整等都还差得远,更不要说是几千年后,千锤百炼的验方与针灸方法了。 中医之所以得名,是因为在最初的阶段,患者有病延请医者,能够治好的概率也不过五成,一旦遇着庸医,反而还不如不治。所谓“有病不治,常得中医”,便是这个意思。 当然,西京城内,能够被延请入宫室的侍医,水平会稍微高一些,但治愈率也不过六成罢了。 如洛千淮这样,带着几千年中西医典籍与经验穿过来的,根本就是前所未有,所以遇到了病患,她也决不会推搪出去。当仁不让,责无旁贷,就是她内心的真实想法。 此刻,她便取出了随身带着的金针,回想了一下前世常用几种解毒针法,飞快地理出了一套方案。 先取曲池、三阴交扶正解毒,取内关、中脘改善呼吸困难,取颊车、合脊对应牙关紧闭,取人中、涌泉等穴醒脑开窍. 正忙得不可开交,卫苍却犹豫着凑上前来。他以前见过洛千淮救治开肠破肚的卫岚,对她的医术毫不怀疑,只是眼见卫鹰头上身上都插满了金针,难免有些心下忐忑。 说到底,以前他虽然也见过薛郎中施过针,但却从没见到同时下这么多根针的。 “我知道,卫鹰得罪过你。”他小声地说道:“说起来,他那人就是认真严谨,并非是刻意针对你,所以.” 洛千淮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她挑了挑眉:“你要是担心我会公报私仇,那就想得太多了。卫鹰也好,这几位月卫也罢,在我眼中都是病患,并无区别。” “我既然遇上了,便会尽心去救治,统领若就是不放心,那也可以另请他人。” 连主上都没有异议,他怎么敢有。卫苍自觉失言,语气变得更加软和:“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你只管去做就好,若有什么需要,也请尽管提。” 洛千淮没有再答理他。卫苍退到墨公子身后之时,收到了自家主上一记冰冷的眼刀。 他擦了擦额上冒出的冷汗,心下感慨万千。卫鹰啊卫鹰,你要是早早能想到今日,生死皆操于洛大娘子之手,昨日还会不会各种挑衅,一心想要找她的麻烦? 洛千淮试到 最后一个方子终于起了效,卫鹰等人面上的青紫色去了大半,肌肉不再痉挛紧绷,而是变得温软下来,呼吸和心跳也恢复了正常。 洛千淮再次为他们把过脉,确认脉象已经早先的晦涩无力,变得平和中正,这才松了一口气。 “就按照这个方子,隔一个时辰再服一剂,人就应该能醒过来了。”她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面露倦色。 第74章 我那淡泊名利的名医舅父 薛温一点都没觉得累。他一直处于高度的亢奋状态。因为今天是他从医以来,收获最大的一天! 不仅仅是因为莲先生拿出来的解毒方子,一个比一个更加精妙,也因为其中蕴含的阴阳五行、脏象五腑学说,颠覆了他之前所学。 还有昨日拿到的那份医案,更是从表及里,全面地介绍了消渴症的成因与防治要点,并且提出了系统性地治疗理念,创新性地使用了多个汤方合剂,全都妙到巅毫! 其中有些药材伍配,初看还会觉得并不理解,但细细思索之下,往往会忽然灵光闪现,悟出其中更深层次的道理来,令他反复拍案叫绝! 他本以为,自己幼从名师,又经过二十多年的从医实践,医术已经登峰造极,可到了现在才明白,其实不过是一只井底之蛙! 而这位莲先生展露出来的医术,就像在他面前打开了一道崭新的大门,必会让他的医者之路,走得更高更远。 他已经想好了,不论这位莲先生是什么来历,之前师从何人,又是如何年轻,他都一定要拜在她门下,执弟子礼,虔心求教。 薛温的执行力向来很强。他殷勤地唤人取来了飱食,又小意奉承洛千淮吃好喝足,趁着她心情不错之际,便双膝跪倒在她身前:“莲先生,在下有一不情之请。” 这一幕,正好让过来查看情况的墨公子一行,全都收到了眼底。 墨公子在药庐的小院门口止了步,以目制止了卫苍等人的动作,目中光华闪烁,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卫苍与卫濯跟在他身后,心中所受的震憾要多大就有多大。 薛温出身名门,且又是天下知名的医者,在谷中的地位超然,便是见了主上,也从来没有屈膝行礼过。 “我年龄尚幼,于医学方面也不过是入门者。”她想了想,找出了一个曾经用过的挡箭牌:“且所学医术,皆由舅父所着医案中得来,若非事情紧急,便是使用也该经过他老人家的同意,又哪里有资格收你为徒呢?” 薛温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位莲先生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医术,原来竟是家学渊源! 这一回,薛温到底顺了她的意,起了身:“还请莲先生不吝赐教。待这边事一了结,温令会向令舅父拜师求学。” 果然如洛千淮所说,下一服药灌下去没多久,卫鹰等五个人就都醒了过来。洛千淮赶了过来,再次把了脉,调换了清毒加补益的新药方,便打着呵欠准备回去休息。 她并没有注意到,院外的墨公子已是扭头看向了卫苍,后者立即会意,低声道:“属下这便去查。” “卫莲。”卫鹰已经了解了情况,得知救下自己的正是洛千淮,面色复杂之至,沉默了好一会儿还是开了口: 没听说就好,洛千淮松了一口气。她还真担心他早就认识,揭穿自家舅父的真实水平。 薛温却听得眼睛一亮,大为钦佩:“令舅父悬壶济世,仁心仁德,怪不得医术远胜于温这等沽名钓誉之徒。” “文溥?”薛温重复了一回,脑中飞速回忆,却怎么也没想起相识的名医中,有这个名字。 那一竿子可就支到猴年马月了。洛千淮心下暗喜:“好说,好说。” “你救了我一命,以后我自会报答。”他说:“但是,若你以后仍心怀不轨,对主上有所图谋,就休要怪我不念今日情面。” 事实上,经历了前世医学教育的人,都不会有这种想法。天下患者何其多,只有早日将更先进的医术推广普及出去,才能泽被万民。 “我想拜入莲先生门下,跟您学习医术。”他极为诚恳地道。 只不过,现在时机尚不成熟。她留在这谷中本就是权宜之策,早晚都要找机会离开,又何必收下这么个弟子,多上一份羁绊呢? 这个问题,门外的墨公子等人也同样好奇。他们确实曾经调查过洛千淮,但对于她从未露过面的母系亲族,确实没有多加关注。 国手谈不上,是不是名医洛千淮也不太清楚,可是谎话既然已经出了口,那就一定得坚持到底:“舅父现居于长陵,姓文名溥。” 可他们现在看见的是什么?向来矜持高冷,对他们不假辞色的薛大郎中,竟然对着卫莲各种讨好,甚至于不惜双膝跪地! 这人是不是有什么受害妄想症。洛千淮白了他一眼,抽出几根金针扎在他面上:“再说废话,当心自己嘴歪眼斜。” “薛郎中过谦了。”洛千淮再次伸手相扶:“每位医者都有自己的路。我虽然不便收徒,但却也乐于与你交流切磋,互相增长。” “令舅父之医学见解,莫说是在五陵,便是西京之中,也未必有人能及。”薛温说道:“可是不知为何,温竟然从来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卫鹰心中一凛,果然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洛千淮不再理会他,略想了想,便唤来薛郎中又交代了几句,自己则施施然离了药庐。 而无论是营主卫主还是其他人,平时都只有有求于他的份儿,见面时全都是低声下气,小心求恳,生怕惹了他老人家不悦,不肯尽心为自己和下属疗伤。 “不知您的舅父,是哪位国手名医?”薛温郑重问道。 他们心中巨震,洛千淮何尝不也是如此? 她连忙伸手搀扶:“薛郎中,你这是做什么?” 只要你不去找我那个淡泊名利的舅父求证,我就很乐于指点你。 薛温虽然是医生,但也是内外兼修,一身功夫相当不弱,哪里是她扶得起来的。 洛千淮的 “舅父向来淡泊名利,平素喜好独来独往,得闲时不是研究药性,便是为贫寒百姓免费诊疗,既无达官显贵扬名,薛郎中未曾听闻,也是自然之事。”她信口开河。 长陵归义坊。一户人家打开了大门,两个男仆架着一名中年男子到了阶前,用力向下一推,那男子便重重地摔了出去。 “咣当!”陈旧的木制药箱砸在了他的身侧。 先前推搡他的男仆狠狠地啐了一口:“呸!什么庸医,竟然敢上门来招摇撞骗?” 第75章 长陵居,大不易 套了铁箍的大门重重闭合。文溥撑起身子,慢慢地将散落在地上的药材与几贴膏药收回药箱,这才缓缓地站了起来。 方才那一摔着实不轻,此刻右肘与膝盖处疼得厉害。他随意看了一眼,见到青色的丝袍子上,已有几处破损,更有暗红的颜色缓缓渗透出来,不由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件新衣是妻子去年刚做的,他向来爱惜得紧,今儿因是到刘员外家出诊,才特意拿了出来,没想到就变成这样。 这条巷子来往的人并不多,但方才的动静不小,这会儿也有了围观的人。文溥无视他们的目光,一瘸一拐地离开了归义坊,又斜斜地穿过了东市,进入了怀仁坊。 长陵初建之时,高祖皇帝下诏强迁关东六国贵族,以及关内豪门大族充实陵邑,当时邑中富贵逼人,一转眼已有百年光景。 此时长陵虽然仍为五陵之首,人口接近十五万,但已经略微带上了衰败之相,并不如新兴的阳陵、茂陵那般繁盛。 只是这些变化,对于混迹于怀仁坊,最底层的市井小民来说,却是浑然未觉。 文溥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本想悄悄处理伤处换过衣物,却没想到妻子林氏眼睛尖得很, “出了点意外,不慎摔了一跤。”他嚅呐着陪笑道。 林氏白了他一眼,却并没多说什么,只是将他推到房内,脱下了袍子,又打了温水帮他清洗伤口。 治好了卫鹰和几个月卫,给洛千淮带来的好处是肉眼可见的。最直接的一点,就是谷中众人对她的态度,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阿溥。你别担心,妹夫不是薄情寡义之人,必会护着她和外甥们。以后我们多加往来,他们不会怪你的。” “希望吧。”文溥握住了妻子的手。 他行了礼,起身问道:“不知阿翁阿母唤我过来,所为何事?” 原来是这件事。”文溥想起早逝的大妹文兰,心里便狠狠地痛了一下:“我已经跟林氏提过了,准备着手布置香案祭品.” 取得九卫大比头名后,还是有不少人对规则的临时变更不服气,总觉得她是用了取巧的功夫,一旦全无禁忌,必不是火一等人的对手。 待一切收拾完毕,文溥也换上了一件宽松的旧袍子,她方才敛容问道:“是刘员外做的?” 林氏当年与小姑文兰处得极好,也曾经见过幼时的洛千淮,闻言眼圈儿也红了:“茵茵小时候,最是乖巧粘人,也不知道现在变成大姑娘,会是个什么模样。” “也不是,就是.”文溥眼神闪烁。 “阿翁可是想通了,要与洛家重新修好?”文溥面上露出了喜色。 “你阿妹的三个孩子,现在应该都不小了。”文周沉吟道:“尤其是你外甥女,算来也快到了及笄之年。那老洛头看着人模狗样的,内里却皮里阳秋,也不知道能给她订门什么样的亲事,你阿母这厢担心得紧。” 文溥一进堂屋,便见到自家阿母正在抹着眼泪,而阿翁则像以往一样,背脊挺得像标枪一般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这个先不急。”文周打断了他,叹气道:“当年是我一时激愤,与你妹夫生了龃龉,后来家中又遭了变故,这一向就没再联系,现在想来,却是有些过了。” 文母这时已经缓和过来,将一个红木匣子推了过来:“我知道,这几年你独自撑着这个家也很辛苦。行医本就不易,又经了上次那件事,想必也是举步维艰。” “后日便是你阿妹的忌日。”文周说道:“你可有什么打算?” 文溥本想推拒,但想到家里的现状,最后只好咬着牙受了,出去与林氏说起此事。 文溥沉默,好一会儿才说道:“这些年,我对他们不闻不问,也不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还愿不愿意认我这个舅父。” “我懂了。这便托人去打探一下妹夫与外甥们的情况,再尽力帮衬一二。”文溥点头应道。 “阿母说得什么话。”文溥跪了下去,垂首道:“是儿子没用,将阿翁用性命换来的家业都败坏了,实是不孝之至。” 她的手抚上了文溥的鬓角,那里早已变为灰白,便是头上束起的发间,也已经星星点点,染上了霜雪之色。 “行了,不会说瞎话就别编。我早先说什么来着,这刘家后院就是一摊子糟乌事儿,那妾室出现了小产之状,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别的郎中都恨不得躲着走,偏你就头铁往上冲。” “她是误闻了麝香。”文溥叹气道:“可是若这三日都按我的方子服药,此刻胎儿应该已经保住了才是,完全不至于到了小产的地步。” “你不要这么想。”林氏抹了泪:“当年那件事,生生地拖了好几年,你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命,身子也被熬坏了。” “那件事,岂能全都怪你。”文母起身将他扶了起来,又将那红木匣子塞到他手中:“这是阿母的私房,你这便拿了去,无论是探听消息还是要帮衬你外甥,又或者是给茵茵添妆,都从这里取用便是。” “所以说,你就是个榆木脑袋!”林氏恨铁不成钢,伸出手指在他头上狠狠戳了两下,终究没有再数落他:“算了,方才君舅与君姑让你回来便去见他们,有话同你说。” 可她却有一手那么高明的医术。不仅将卫大营主从必死之境救了回来,而且还有亲卫之中的卫岚大人亲自现身说法,称她医术通神,连开肠破肚的重伤也治得好,简直是骇人听闻。 九卫中人,平素都是在刀尖上舔血,死伤本就是常事。但要是能好好活着,谁也不愿意走上死路,生死关头,要是卫莲大人能够伸出援手,说不定就是另一种结局。 所以他们此刻对于洛千淮的各种友善与恭谨礼遇,便是可以理解的了。 卫鹰他们是习武之人,恢复得极快,不过躺了两天,便已经没事人一样起来处理公务,见到洛千淮之时,虽然仍然有些别扭,但先前那种阴冷的敌意却是消失了。 第76章 趁人不在领个奖呗 洛千淮对现状相当满意。这几天墨公子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并没有让她下厨做菜,也没有唤她随侍左右。 每日三餐两点,自有星星们给她送过来,内容相当丰富,鸡鸭鱼肉俱全,还有各色水果菜蔬。 洛千淮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她仗义救人换来的待遇,所以便从容自在,过上了睡到自然醒,醒了尽情吃的美好生活。 只是今天她亲戚来了,整个人都慵懒得不行,磨磨蹭蹭躺到了日上三竿才爬起来,吃过了早午合餐,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她稍一收拾便出了房门,向下三卫的营地而去。 一出门,她就发现了与以往的不同之处。先前随处可见的守卫,今日少得可怜,她畅通无阻地进入了火卫的宿舍,竟然都没遇到什么人。 洛千淮顺着门牌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了火一所在的房间。火卫这边的宿舍是四人间,比人卫的单间要差得多了。 门是虚掩着的,洛千淮虚虚地敲了两下,也不等人答话,就直接走了进去。 房间里只有一个人,裸着满是鞭痕的背趴在塌上,一见她进来,立马横眉怒目:“你来做什么?” 哟,自己打小报告自作自受,还好意思迁怒于她?洛千淮撇了撇嘴,冷笑起来:“自然是来落井下石,看你的笑话喽。” 关于赌资缩水只剩百分之一这种事,现在她想起来还心痛得厉害,见到罪魁祸首,哪有不奚落埋汰的道理。 逃跑虽然行不通,但领取奖励还是可以的。亲卫队都离开了,就算是系统再作什么妖,她也可以借着留守亲卫的身份,以及身上的神医光环,顺理成章地蒙混过关。 洛千淮愣了一下,忽然跳了起来:“主上出谷了?什么时候的事?” 洛千淮都气笑了:“到底是谁卑鄙无耻?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竟然把咱们俩的交易捅到主上那里,害得我几乎颗粒无收,现在竟然还倒打一耙!” 火一的眼睛瞬间瞪圆了,干脆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梆梆地直拍胸脯:“我这个向来直来直去,从不搞那些肠子——说好了让出头名跟你二一添作五,就不会反悔。而且,自从大比之后,我就没有见到主上,反倒是你,当时便跟着主上离开,到底是谁贼喊捉贼,还用问吗?” “本次奖励发放采取自提模式。鉴于宿主当前能力不足以独立完成,由本系统强制执行!” “都走了三天了,昨天晚上传讯回来,唤下三卫全员前去支援.” “原来如此。”洛千淮若有所思:“火一,你可知道主上何时归来?” 总算可以解决一件闹心的事情了。洛千淮心情大好,看着火一也顺眼了许多。 哪知火一听了她的话,怒气又平添了三分:“你还好意思来落井下石?真是卑鄙无耻之极!像你这样的人是怎么混进亲卫队伍的,简直是给主上蒙羞!” 哎,这种事怎么还有人攀比呢?就算我也挨了打,你也不能少疼一分不是? 洛千淮眼神飘忽起来,顾左右而言他:“咦,你这背后的伤口没养好啊,有的地方已经肿胀化脓了——平时围在你身边的小弟哪去了,怎么没有好好照顾你?” 果然和她想的一样,卫鹰卫苍以及整个亲卫营,全都随侍墨公子出去了,留守在主宅前的只剩下了那些星星们。日月两卫出动了大半,水火风三卫更是倾巢出动。 一切准备就绪,她唤出了系统:“系统,开始提取奖励。” 这个问题洛千淮之前也想过。只是她没想到,墨公子能顶着那张光风霁月的脸,连眼都不眨地造了火一的谣,这又是何必呢? “所以你连主上的面都没见着,就白挨了一顿打?”洛千淮这会儿大概明白了,那一位应该是从别的渠道得到了消息,转头就栽赃到了火一身上。 “亏你还是主上的亲卫,怎么连这事都不知道?”火一强忍着疼,还不忘了怼洛千淮:“连主上出谷都不带你,可见你有多不招人待见.” 就是说,他至少有好几天,都不可能在家。不止是他,谷中大多数守卫也都不在,简直是个逃跑的天赐良机。 尤其是,对方受了刑活动不便,就是反抗也只能用嘴,正是她这样的假高手真菜鸟的用武之机。 “呵呵。主上以往出去,少则十天,多则数月半年,岂是我们能揣测得了的?”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她就打消了这种想法。得罪谁也不能得罪黑社团,她家老底都被人查清楚了,除非背井离乡,否则还真未必能逃得过对方的眼线。 很好,非常好,简直是太好了。洛千淮简直想要仰天大笑,终于可以有一次不用担惊受怕的奖励领取了! 好不容易挨到了子时。洛千淮本想换上人五那套行头,但想了想还是放弃了,因为一旦被人发觉,反而不好解释。 大概因为她是唯一的一个女亲卫,所以服饰上就跟其他亲卫不太一样。星星们给她送来了好几套换洗的新衣,颜色各不相同。 “也不算是白挨。”火一的面色和缓下来,冷眼盯着洛千淮:“确实是我钻了大比的空子,对主上的责罚也是甘心领受。只是,这事情明明是我们俩个犯下的,为何只责罚我一人?” 她大发慈悲地帮他处理了伤口,洒上了配好的金创药粉,叮嘱对方不可沾水,方才开心地离去。 她弃了那些鲜亮的衣袍,选了一身淡紫色素绉襦裙,又套上了一件深灰色的斗篷,因为担心反光引人注目,她并没有戴那只金色狐狸面具。 真不愧是墨公子,大概肚子里装的都是黑水吧? 作为一个严谨细致的人,洛千淮没有直接回房,而是在整个山谷里逛了一圈,最后又专门来到了墨公子的主宅之前,装模作样地求见墨公子。 星一倒也没有瞒她,直接了当地吐了实情。 “请尽量小心,千万别让人发现啊!”洛千淮忍不住又加上了一句。 “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1版的信任与支持!” 本来还觉得挺坦然的,现在忽然就有点不大放心是怎么回事? 视角切换,洛千淮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轻盈地蹿出了屋子。 第77章 宿主请立即退出游戏 夜分之时,明月皎皎现身于山谷正上方。墨公子的主宅周围数百米方圆,并没有一棵高树,月色映在汉白玉铺就的路上,洒下一地清辉。 四下里空无一人,系统大模大样地走到宅前,双手负后略停了一会儿,似乎在等待什么。 洛千淮心里的三分不安,立即就升级到了五分:“趁着没人,咱们赶紧把奖励领了,千万别磨叽!” “反派死于话多,拖拉必然翻车,系统你可长点心吧!” 她刚说到这里,忽然就看到一道白影,由远及近投射而来,直撞进了双交四椀菱的窗格之中。 白影的速度太快了,便是洛千淮拥有360度高清视野,也没有看清这东西的模样。 “那是什么?”洛千淮惊讶地问道。 系统不答,举步登阶,推开了虚掩着的房门,走了进去。 月色入户,照亮了半边内室。一只小巧可爱的雪色动物,正蹲坐在墨公子平素所用的案几之上,咯吱咯吱地吃着什么。 听见开门的声音,那动物被吓了一跳, 洛千淮想到这里,心中更加忐忑:“系统,要不,咱们还是老老实实留下来吧,别走了。” 洛千淮:“???!!!” “系统你什么意思,是我理解的那样吗?!” 系统充耳不闻,带着洛千淮从山谷的东南方,一路快速穿行到了东北方。在这中间,她也看到了零星几个巡夜的守卫,好在系统的身法高明,并没有被他们察觉。 “系统你等一下,给我解释清楚行不行,就算是一定要离开,能不能不走那来时条水路” 系统就在通道入口处停了下来,两名日卫走上前来,先是讶然地看了看她怀中的雪貂,又打量了一下她的腰牌,然后才发问道:“卫莲大人,这么晚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两侧的岩壁上,约莫五米多高的位置,各有一条一米多宽的狭长栈道,每隔几米便站着一个人,手持弩弓,正正地对着下方。 她心下稍定。桃林在谷中的西南角,所以这真的不是来时那条水路。 系统身形一晃,也不知道怎么就闪身到了案几之前,看似随意地一抬手,便将那只雪貂抓到了手中。 可惜它遇见的是系统。也不知道它到底做了什么,那雪貂忽然就安分了下来,老老实实地躺在她的手中,黑亮的小眼睛里,透出了浓浓的孺慕之情。 “不是,我现在可不能走啊,走了就是有理也说不清了!” 前方已是山壁,壁上有一条窄小的通道,只能容下二人并排进出。 系统一如既往地充耳不闻,一手抱着雪貂,一手拂落了散在案几上的生壳,露出了下方的一块银色的牌子。 洛千淮面无表情地出示了令牌。两名日卫一见,立即抱拳恭身,让出了通道口:“大人请便。” 洛千淮提心吊胆地跟着系统向前走,一边走一边探视着周围的环境,然后她就不再怕了。 洛千淮好奇地雪了一眼,牌子上的四个大字十分清晰:“出谷令牌”。 “这出去固然容易,可要是激怒了黑社团分子,三天两头找上门来,到时候岂不是防不胜防,你也不想换个宿主对吧?” 雪貂自然不会甘心被捉。它发出了长而尖锐的叫声,身体颤抖,尾巴肉眼可见地炸了毛。它呲着嘴,露出了四颗尖利的犬牙,拼命地扭动着脖子,试图给这个胆大包天的人类,留下深刻的教训。 “系统,你抓也抓了,这奖励我也收着了,那就赶紧放了吧。要不等你下线了,我可对付不了它。” “再次提醒宿主,务必端正态度,虚心谨慎、脚踏实地地应对每一次任务与冒险,不要再妄图试探本系统的底线!” 夜明珠的光亮,最多照到三米高下,再往上便是漆黑一片。那些弓弩手身穿黑衣隐没其中,若非她拥有灵魂状态的高清视角,根本就发现不了。 系统毫不犹豫地走进了通道。这个通道似是天然形成,上方高不见顶,每隔数丈远,便镶着一颗夜明珠,照亮了前行之路。 “鉴于宿主当前能力不足以独立退出,由本系统强制执行!” 系统不再理会她,伸手取过了那块出谷令牌:“当前冒险游戏已结束,请宿主立即退出游戏场景。” 就在她看到这四个字的同时,脑中忽然响起了系统的提示音:“找到终结道具,冒险游戏到此结束。” 洛千淮都被气乐了:“真想不到,系统你原来还有底线呢?” 说实话,作为一名急诊医生,处理过无数例猫狗鸟虫抓伤咬伤的病例,对于任何宠物都敬谢不敏,更不要说这雪貂还是只野生带毒的。 “敢情这就是此次任务奖励的宠物?放在前世还是二级保护动物呢,抓回家直接二年起步,上不封顶。”她嫌弃地道。 洛千淮一眼就认出了它:“雪貂?系统你千万小心,这东西毒性不小,千万别让它给咬了!” 所以,出口的守卫得还真严密。也不知道这般逃出去之后,墨公子会不会为了保密,天涯海角地找自己灭口。 时有山风扫入通道,初时呜咽,之后变为了凄声哀嚎,刺耳难听,还有些恐怖。 “对了,咱还得回屋把药材给拿上,那些都是有钱都买不到的好东西啊!” 因为这条通道之中,这会儿可不只有她一个人。 “现在清算游戏成绩.滴,清算完成。本次冒险游戏得分为12,评价极其低劣,不予奖励。” “若宿主继续慵懒散下去,本系统或会将更换宿主一事,提上议事日程。” 洛千淮本来已经习惯了系统的沉默,这句冷不丁的回答,顿时令她笑逐颜开:“系统你不用等了,我就是天生咸鱼人,这辈子也改不了了,你现在就可以离开另谋高就!” 系统:“友情提示:被系统抛弃的宿主,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九九的几率,会因强烈的电磁波动,诱发脑死亡。” 洛千淮:“.刚才的话你就当没听过。生而为人不容易,怎么能做一条咸鱼呢?接下来的工作生活中,我将坚决克服慵懒与浮拖软,捋起袖子加油干,请系统你看我的表现吧!” 第78章 瞧我遇见谁了 通道并不长,出口处也有人把守着。他们再次认真地验过了令牌,这才放洛千淮出去。 外面仍然是一个山谷,周围一圈儿都是高而陡峭的山崖,从下向上看去,但见山高月小,难以逾越。 系统向着正北方走去。那里的山壁笔直平滑,下方放着一个精铁打造的圆形铁筐。铁筐底盘的直径目测约两米左右,上方系着粗大的绳索。 一个巨大的绞盘立在一旁,几个身材魁梧的男子背靠着绞盘本已昏昏欲睡,听到脚步声纷纷跳了起来: “大人,请即刻登上云台,我们送您出去。” 系统纵身跳进了铁筐。男子们用力推动绞盘,铁筐便在吱呀声中缓缓升起。 一切都很顺利。洛千淮渐渐抛开了之前的顾虑,开始往好的地方去想。 墨公子的归期不定,要是运气好,可能就会在外面待上几个月。在这段时间内,她就可以换个偏僻的小地方,悄无声息地开一间小医馆。 想来只要离这康乐县远一点儿,再尽量低调行事,应该不会被人发觉才是,所以未来的落脚地,一定得好好选一选。 她这次出来的时间不短,也不知道洛昭跟着章庆怎么样了,有没有回去找过自己。这趟出去,必须先回去一趟,说不定能碰到他们俩。若是人还没回来,那就留下张字条,以免他们担心自己。 随着铁筐的下落,弩,向上方射了过来,破空之声尖锐凄厉,不绝于耳。 她刚刚放下心,就听见一声刺耳的破空音。电闪火石之间,只见一支长箭以一往无前之势,直直地向自己射过来。 要么是他们玩乎职守,要么就是如她所猜想的一样,有更糟糕的情况发生了。 “当前已退出游戏场景。”毫无感情的电子音响了起来。 在这之后,她才调整了视角,有意无意地打量起四周来。 系统不答,手上一用力,带着洛千淮翻了上来,踩到了坚硬的岩石上。 一股不良的预感,从洛千淮心中油然而生。而似乎为了印证她的猜测,那铁筐震动了几下,竟然开始缓缓下滑。 系统比她淡定得多,右脚在石壁上稍一借力,身体凌空翻转了360度,信手一抄,就握住了那支箭,然后又随手掷了下去。 下方的人影似乎有些骚动,但相隔过远,洛千淮也看不清楚。她只能跟着系统提心吊胆地一路上行,生恐它半路当机——在这种绝壁上要是掉了链子,那自己的死状肯定很难看。 这里既然是山谷中的出口,本应有人把守接应才是,可是眼下绞盘边却没有半个人影。 “系统,小心啊!”洛千淮惊呼道。 系统静静地站在崖边,身子挺得笔直,全不畏高天寒风,神情更是淡漠无比,完全没有理会她的意思。 “系统,我以前对你是有些苛刻了,其实关键时候,你还是很靠得住的。” 那份毫不掩饰的敌意,抹去了洛千淮心中最后的一丝侥幸。 洛千淮看到这里,一颗心陡然提了起来。 也许系统并没有那么无良,会将她好好地送到有人烟的地方吧? 洛千淮诚恳地祈祷,希望系统的能量能够多撑一会儿,而那对累丝攒珠宝钏,最好也是个无主之物,就算是被她取走了,也不会引来麻烦。 洛千淮:“???” 是发生什么故障了吗?她再次凝神向下方看去,但见细小的人影比之前多了不少,更有星星点点的火光闪亮摇曳。 大概是因为还差一个奖励没有领取完成,所以此刻她的身体还在强制执行之中,这让洛千淮多少有点安慰。 越往上行,山风就越是激荡凌烈。洛千淮这些时日在山谷中待得久了,渐渐习惯了温暖如春的气候,几乎已经忘记了外面已是冬季。 系统不待洛千淮惊呼,便纵身跃了出去。怀中的雪貂眨着黑亮的小眼睛,看着她的身子轻盈地在平滑的崖面上腾挪而上。 身边是一张硕大的绞盘,崖边则铺设着一片半圆形的汉白玉片,应该正对着下方那个铁筐状的云台。 再想到章庆的时候,她心中却已生出了些许信任与亲近感。只要有他在,墨公子他们多少也得忌惮几分,除非像在董宅那样,出动大量的弩弓手,否则谁又能对付得了章大剑宗呢? 但仔细想想,又觉得不至于走到这一步。自己不过是一介小女子,完全不至于对方拿出那么大的阵仗来对付,没有意义,也没有必要。 她里面穿的是单薄的纱质襦裙,外面只披着一件丝缎披风,翩然而上的身姿曼妙美好,可寒风透骨,几如刀割的痛苦,全都着落在她的感知里。 很显然,她的逃脱,已经被人发现了。 洛千淮想到这里,忽然发现有点儿不对劲儿。是了,这铁筐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停的位置却有些尴尬:恰好是在半山腰处,向下看,人影已如蚂蚁般细小,可向上望去,却仍是高不见顶。 好在系统今日大概是知耻而后勇,竟然一路坚持到了最后。一只手搭上了崖顶之时,洛千淮才算真真正正地放下了心。 一行人从崖侧的冷衫林中缓缓走出,为首之人玉面金冠,身披银灰色的皮裘,狭长的凤目扫过她与怀中的雪貂,眸光晦暗复杂。一对薄唇紧紧地抿着,其中似含着冰凉的讥诮之意,细看之下却又分辨不清。 “系统,你送人能不能送到家啊,这荒郊野岭又是半夜三更的,我可要怎么回去?” 脚步声就在这时响了起来,打破了冷月下的寂静。初时不过是一两个人,很快就连成了一片。 只是再强的弓弩,也有射程限制。洛千淮现在距离地面,足足有四五百米,可以清楚地看见那些雪亮的箭头,从来势汹汹,变为无力跌落。 卫苍与卫鹰本在墨公子身后两步,此刻却已经跃上前来,护卫在他的身侧,其他亲卫也都手握剑柄,俱是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 洛千淮的大脑一片空白:“系统,你在出发之前,没有预判到墨公子等人的动向吗?” “不管他们是恰好撞上,还是专门在这设伏等着我,这会儿咱们都是一脚踏进来了,你可得想办法保住我的性命啊!” “检测到宿主保住性命的强烈愿望。正按照宿主需求,全力测算捷径中……” 第79章 他特意挑选的礼物 “叮!当前剩余能量不足百分之十,无法支持双任务进程.按照任务优先级设定,正在尝试关闭前序任务” 洛千淮吓了一跳:“什么!就剩这么点儿能量了,那不是分分钟就会当机吗?” “滴!关闭失败。警告:因程序冲突,开始启动全面自检。自检期间无法保持强制执行状态。当前执行任务的后续部分,由宿主自行补足。” 洛千淮:“.系统,我有一篇万字小作文,想要赠送给你,以及你的十八代祖宗!” 意识回归身体,洛千淮浑身酸软无力,全靠一股怕死的意志强撑着,才能勉强站立。 怀中的雪貂转过头来望着她,淡粉色的鼻头挺翘着,墨色的小眼睛中,满是关切之意。 洛千淮下意识地松开了手。就算这小东西态度再好,也还是个野生貂类,身上不知道会带有多少寄生虫和病菌。 雪貂却根本没有察觉她的厌弃之意。它欢快地跳上了她的肩膀,对着小心前进的卫鹰呲牙咧嘴,似乎想与他再续前缘。 “洛大娘子!”卫鹰警惕地看了它一眼,停住了脚步,面色铁青:“你竟然能扛过雪融散,还一直伪装成内力尽失迷惑我们。今日若是晚归片刻让你逃脱,后果将不堪设想!” 这番话中包含的信息量相当大,洛千淮愣了一下,忽然就明白了什么。她看向了墨公子,对方的眸子清冷淡漠,也在同一时间望了过来,甫一对视,后者便即移了开去。 她想起了讨论老大人医案那晚,墨公子亲手递过来的那盏茶。当时她渴得厉害,忽略了茶汤异乎寻常的苦涩,这会儿再想起来,还有什么看不懂的. 她在谷中之时,对入口之物向来都很注意。这里是古代,还没有后世那些完全无色无味的毒。就比如这时候的砒霜,受限于提取工艺,远不如后世那般纯粹,其中的杂质硫会发出明显的臭味儿,其他的毒物也都大同小异。 所以想让人中毒容易,但想不知不觉地下毒却是极难。除非是在她不设防的时候,由完全想不到的那个人递过来。 其实本来应是无所谓的。她对自己的身体清楚得很,并没有因为来路不明的雪融散而生出什么问题,至于内功什么的,她其实一丝都没有,所以也谈不上有损失——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意难平。 山风冷硬,在洛千淮的心底也凝结了一层薄霜。 卫鹰刚才说得很清楚,他们今夜并非刻意设伏。想想也是,她只是一个普通人罢了,哪里值得墨公子抽调那么多人手,专门去布一个局。 点儿背不能怨社会,而因颜值产生的信任,在这大豫朝也一样行不通。洛千淮心中苦涩,面上却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社畜笑容: “主上误会了。属下身为亲卫,竟然不能追随主上左右,是以日夜忧心如焚。昨天听说下三卫出谷增援,心中更是焦急万分,情急之下只能出此下策,还望主上明鉴。” “一派胡言!”卫鹰都快气笑了:“照这么说,你不但无罪,反而忠心可嘉?” “属下所言句句属实。”洛千淮一本正经地道:“但这都是属下的本份,不敢当主上的嘉奖。” 卫鹰想不到她脸皮如此之厚,不由一时语塞。 “卫莲。”墨公子看似在笑,实则眼底冷肃无比:“你既如此忠心,那自然要赏。” “把我特意带给卫莲的礼物,送过去吧。” 卫苍躬身应了,大步向着洛千淮走来。雪貂“吱”地尖叫一声,轻巧地跳离了她的肩头,化作一道白色流光,直向他颈侧扑去。 卫苍大惊,一边快速腾挪翻转,一边拔剑想要将它斩为两段,但却全然无用。 眼看着雪貂的尖牙就要掠过自己的颈侧,他却清晰地听见一个清朗的声音:“回来,不许伤人。” 洛千淮的这句话,本是情急之下冲口而出,却没想到那雪貂身形一顿,还真的放过了卫苍的脖子,一溜烟地坐回了她的肩头,冲着卫苍吐了吐舌头。 卫苍自知逃过一劫,额头背上皆是冷汗涔涔,望向洛千淮的目光也充满了疑惑:“你为何” 为何不让这貂儿将你们全都放倒吗?且不说它存的那点儿毒能不能做到,也不说这么多高手环伺,它会不会身首异处,单说自己作为医生的本能,就不允许这么多人在她眼前集体中毒。 在这大山顶上,要人没人,要药没药的,怕是他们根本撑不了多久。 她是医生,不是杀手。 “我说过了,我对主上忠心耿耿。”洛千淮借着这句话跪坐了下去。 事实上,她今天本就因为亲戚来了有些倦怠,又在半夜三更上蹿下跳,喝了一肚子西北风,腹中已然开始隐隐作痛,再加上系统脱离后的虚弱状态,早就支撑不下去了。 她的身子不可抑制地颤抖着,嘴上却继续解释道: “这雪貂相当有灵性,虽然不知它为何对我言听计从,但我却绝不可能坐视它伤害主上与卫统领,还有卫大营主与各位亲卫兄弟们。” 这一幕,落到墨公子等人的眼中,却是各有思量。 “我明白了。”卫鹰恍然大悟:“其实雪融散并非对你无效,只是你的内力深厚又有特殊之处,所以强行逆转经脉后,也可勉强撑得一时——但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你可真是个大聪明。洛千淮挑眉,自下而上斜睨了他一眼:“卫大营主神目如炬,所言半点不差。” “主上?”卫苍回头望了墨公子一眼,探询地问了一句。 后者的身姿挺拔如松,目光扫过洛千淮凄婉的笑容,眸中的冰寒似乎褪却了少许,唇角略微勾起,却并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卫苍心下微叹,回身走到洛千淮面前,自怀中取出了一个扁平的匣子。 这匣子系用紫檀木所制,四角都嵌着一朵金色菡萏,上面更是雕着复杂的图案,本身就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他按动机括,盒盖“咔”的一声弹了起来,露出了其中的物事。 第80章 系统我真的谢谢你啊 那是一对金灿灿的手镯,却又不是普通的金手镯。无数纤细的金丝层层叠叠,在每一只镯子上都编出了九朵小巧的莲,芯上各攒着一颗小巧的黑色珍珠,工艺精湛,华美无匹。 洛千淮曾在后世的博物馆中,看到过类似的物件,也知道这种复杂而繁复的工艺,就叫做累丝。 累丝的制作难度极高,成品的价值也一样,从来都为皇室与勋贵所专享,平民百姓连多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想不到这样金贵的东西,竟然能被捧到自己面前。 怔忡之间,卫苍却已经取出了那对镯子,迅速地套到了她的双腕之上,用力扣紧。 微弱的“咔嚓”声响,将洛千淮的思绪拉回到了眼前。 她这才发现,这对镯子不仅外观高级,内部设计也十分精巧,其中设了暗扣,经过卫苍的调节,竟然与她的手腕严丝合缝,就似直接长在她腕上一样。 如果这两只镯子中间,没有连着一根半米长的链子就更好了。 链子同样是金灿灿的,与那镯子还要略细一些,环环相扣,打造得极为用心。 所以,这根本不是什么手镯,而是一副珠光宝气的镣铐! 与这份认知同时到达的,还有系统的提醒。 “奖励提取成功。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1版的信任与支持!” 好嘛,敢情自己现在手上戴着的,就是系统奖励的那对累丝攒珠宝钏! 系统,我真的,真的谢谢你啊! 作为一名遵纪守法的医生,洛千淮还是 “不要白费力气了。”卫苍移开了视线,低声说道:“这累丝宝钏的内芯,乃是天外陨铁所制,饶是功力通天,也挣不开的。” 洛千淮本来也没有这个能耐。只不过这样金贵的物件儿,用在自己身上,是不是有些太过浪费了? 她抬起头,幽幽地看了墨公子一眼,却见他面无表情,在众亲卫的前呼后拥中越过了自己,连半点眼风都欠奉。 他冷肃威严,若天山雪顶,仰之弥高;她却陷于缧绁,困顿委地,生死皆操于人手。 洛千淮忽然就笑了起来。她年纪还小,容颜尚未全部打开,又因为虚弱憔悴,面上亦失了血色。 可饶是如此,她这一笑之间,却似春风过野,百妖娆,各自芳菲;又如星耀苍穹,迷离炫目,奇幻靡丽,令人情不自禁地深陷其中,难以移开视线。 墨公子走了几步,并未听见卫鹰等人的脚步声,疑惑回头之际,见到的就是这个画面。 他面色冷峻依旧,瞳孔却瞬间收缩,眸色亦幽深之至,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沉声道:“走了。” 众人如梦初醒。卫鹰深深地望了洛千淮一眼,跟上了墨公子,卫苍亦示意身后的两个亲卫,将她扶了起来。 “洛大娘子,请吧。” 洛千淮明白,在眼前的情况下,她根本没有能力再护住雪貂。若就此跟着自己进了内室,未必能逃得过高手围剿。 虽然自己各种嫌弃,但它被系统所惑,已是把自己当成了主人,她也并不忍心让它送命。 “你走吧,去林中躲起来,以后我会去找你的。”她低声说道。 雪貂跃入她怀中,嗡嗡地叫了几声,一对小眼睛湿漉漉地,满是眷恋不舍之情。 洛千淮稍微有点动容,但还是铁了心将它赶走。直到见到白影消失在夜幂之中,这才略松了一口气。 云台缓缓地升了上来,不偏不倚地卡在了半圆形的汉白玉片之内。 十几名棘卫,周身散发着阴寒的味道,大步自铁筐内走出来,见到墨公子一行,明显有些惊讶: “主上。”他们拜倒在地,为首之人说道:“卫莲叛逃,射伤了卫主,我等奉命前去抓捕。” “伤势如何?”墨公子问道。 “回主上,箭矢深深扎入了卫主的肩胛骨内,虽未伤及要害,但右臂怕是很难恢复如初了。”回话的人咬牙切齿。 离得这么近,洛千淮当然听得清清楚楚。怪不得系统的能量耗费得那么快呢,又要攀崖,还不忘了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之前还击得那么威武霸气,后果却得由自己来买单。 墨公子沉默了一会儿,回头冷冷地瞥了她一眼,眼中尽是萧瑟凛然,仿佛将冬夜寒风中的肃杀之意,尽数凝结于其中。 这是气场,也是威压。卫鹰等人尽数俯首躬身,洛千淮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大大的寒战,被冷风吹透的背上,亦冒出了一层冷汗。 跑路途中伤了人家手下的重要人物,约莫不死也得脱层皮。洛千淮心中无奈,面上却堆起了一层苦中作乐的假笑。 这笑容落到墨公子眼中,显得分外刺目。他一言不发地跨入了云台之中,卫鹰等人连忙跟上。 他们一离开,众棘卫就看到了后面的洛千淮,齐唰唰地拔出了长剑。 她心如止水,随便地扬了扬手上的金链子:“不劳几位费心了,我已经束手就擒了。” 在众人的押送下回到谷底时,墨公子早就没了踪影,倒是见到了传说中阴狠冷酷,擅用各种刑法的棘卫主。 他就端坐在一块岩石上,一声不吭地任薛郎中处理伤口。 棘卫主的箭都是特制的,箭头锋利,两端宽而带刃,且后部内收,形成了倒钩。 这种设计本意是想扩大切割伤,造成对手流血不止且难以清理,没想到现在却用到了自己的身上。 洛千淮站在十步开外,眼看着薛郎中将创口切开,在血肉中摸索到了箭头,用力拔了出来,然后洒药止血包扎。 她现在是阶下囚,周围的棘卫们表情极为不善,根本没有请她参与治疗的意思,所以她也没有自取其辱,上竿子去帮着麻醉清创。 当然,即使没有麻沸散,棘卫主也始终一声未哼,确实是一条硬汉无疑。 伤口包扎完毕。棘卫主起身,重新披上了冰蓝色衣袍,束紧了银灰色的革带,这才转身正眼看向洛千淮。 第81章 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四目相对,洛千淮有些讶异。这个令所有营卫都大为忌惮的人,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容貌相当俊美,颇有些雌雄难辨的味道。 他的鼻梁既挺且直,一双桃眼尾部上挑,很是勾人心魄。因着受伤的缘故,此刻他面容白中带青,嘴唇毫无血色,眉宇之间的阴郁冰寒浓得化不开,望向洛千淮的目光,更是饱含煞气。 洛千淮打了个冷战,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卫统领这几日护卫主上,却是辛苦了。”卫瑕的唇角噙了一丝冷笑,声音暗哑低沉:“将人交给我便是。” 卫苍皱起了眉头。刚才他想要带洛千淮离开,却被棘卫众人拦住。若非看在卫瑕尚在疗伤的份上,哪能忍到现在: “卫莲便是有错,也当由我亲自处罚。卫瑕你这般擅作主张,怕是有些不妥吧?” “卫统领。”卫瑕提高了声音:“凡涉及犯禁、叛逃以及奸细人等,皆下棘卫拷问处置,这是主上亲定的章程。卫统领追随主上的时间比我长,总不会刻意徇私吧?” “虽然如此,但卫莲是主上亲点的女亲卫,还是不同的。”卫苍心下感叹,眼珠一转,拉过了满面愁容的薛温:“薛郎中,你也来帮着说句公道话!” 薛温心中一直为洛千淮捏着汗,闻言立即正色道:“棘卫主,莲先生医术精湛,世所罕见,今日之事多半是误会,主上便是一时生气,过后还会倚重她的医术。” “要不,就让她先跟我回药庐?我愿以性命担保,莲先生定不会再有行差踏错。” “薛郎中言重了。”卫瑕语气柔和,声音却冰冷无比:“主上一日未发话,这卫莲就归我棘卫审讯,必会将她的幕后之人查问清楚——若没有别的事,二位便请回吧。” 卫苍何尝不知,卫瑕说得是对的。主上一言不发就离开,实际上就是一种默许。 他无奈的看向洛千淮,面露不忍之色:“洛大娘子,你好自为之。” “莲先生,你莫要担心。我这便去求见主上,一定会把你接出来。”薛温在谷中向来地位超然,见此刻卫瑕这边说不通,立时便决定去向墨公子求情。 “多谢二位。”洛千淮已经看清了形势,知道自己此番在劫难逃,反倒是平静了下来:“只是若我命该如此,倒也不必强求。” 被系统坑得多了,她这会儿竟然有了一种,靴子总算落地了的宿命感。 所以爱咋样就咋样吧,最好能死得痛快一点。不过看这位棘卫主的态度,似乎是未必这么想的? 棘卫营地位于谷中的西南方,建筑风格与其他诸卫都不相同,不仅是房屋廊柱,就连屋顶的瓦当都刷成了黑色,看上去就阴森可憎。 一路行来,她腹痛得越来越厉害,根本站立不稳,全靠着两个棘卫一路半扶半拖,方才到了这里。 昏黄的灯火在地道中点起,他们一路蜿蜒下行,也不知走了多久,洛千淮才被带到一间石制的刑室之内。 棘卫刚一松手,她便直接瘫坐到了冰冷的地上。 她浑身虚弱无力,头也昏昏沉沉,满心想的都是暄软的床褥,热腾腾的红姜茶,以及前世的自热暖宝宝。 可是现实却是无比冷酷。她的身前身后,满是刑架,铁索与各种各样的刑具。 鞭子,钩子,铁钳,烙铁,还有很多她根本就不认得的物件儿。 她没有力气爬起来,索性就趴到了地上。地上很凉,青色的石面上满是深褐色的印痕,光是看着就触目惊心。 过了好一会儿,卫瑕才带着几个棘卫踱了进来,直接坐到了上首的案几之前。 有人奉上了一壶热腾腾的黄酒,倒入碗中,香气四溢。 卫瑕端起了碗,笑得相当阴冷:“你们懈怠了怎么没有好好侍候卫莲大人呢?” “请卫主示下,按什么规矩来办?”有人躬声应道。 “吊起来,先抽二十鞭。” 洛千淮哆嗦了一下,全身的困倦慵懒都似消失了:“等一等!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何至于此啊!” “可我不相信,没用刑之前的任何口供。”卫瑕仰面饮尽杯中酒:“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动手?” 冲天的火光与浓烟,将大半片天地都化为了黑红一片。一个看不清容貌的锦衣女子,温柔而坚定地掰开了他的手,在一片哭声之中,毫不犹豫地踏入了火海,再也没有回头。 画面转换,仍是另外一片火海。他以一种超然的视角俯瞰着下方,不知道自己为为何出现在这里,亦不明白他到底在期待着什么。 然而直到烟消火尽之时,那片废墟之中,也没有任何动静。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一片焦土,再无可恋之处。 他伸出了手,费力地想要拉住什么,但终究仍是一无所获。意识向下堕落之时,他的眼前本已一片漆黑,偏偏于那极黑之中,渐渐生出了光明。 光源来自一对灵秀无双的眸,漆黑闪亮的瞳仁映着阳春白雪,鸦羽般的睫毛挺翘着,眼角湿漉漉地,似在求恳,又似在强忍着不肯哭出声音。 一股极陌生的酸涩之意,忽然便涌上了心头,胀胀地填塞了某个空荡荡的角落,闷闷地,胀胀地,全不似之前那般通透。 墨公子缓缓地睁开了双眼。面颊上生出了些许冷意,他下意识地伸手抚过,却发现指尖有些湿润。 温热的指尖,很快便令湿痕褪去。微弱的天光已然透过窗棂映了进来,他坐了起来,阖上了双眼,再睁开时,便又是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贵公子。 卫苍便推门而入,躬身道:“主上.” 墨公子向门外扫了一眼,有些意外地道:“他们怎么还没走?” “是。”卫苍踌躇道:“卫营主与卫岚并多名营卫,都在外面跪到了现在,想求主上开恩,饶过卫莲这一回。” 墨公子淡淡地瞟了他一眼:“你也这么想?” “卫莲她到底医术过人。主上您对薛郎中尚能尊重礼遇,那对她是不是也可以网开一面?更何况.” “有话就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墨公子不满地道。 本章是重要分水岭。男女主之间的关系会逐渐转变。亲们不要急。 第82章 洛大娘子在棘卫 “属下以为,洛大娘子已有悔过之心。”卫苍索性直言道:“否则她就不会喝止雪貂了。您当时也在场,若是她执意要纵兽伤人,虽然最后未必能逃脱,我们也肯定会有伤损。” “而且,那拔毒的方子本也是她所首创,真要是到了那时候,光靠着薛郎中一人,也不知能否成功把人救回来。所以.” 他说到这里,直直地跪了下去:“属下恳请主上,再给卫莲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这会儿星一已经带着几个星星,端着铜盆与盥洗用具及衣物走了进来。 墨公子用湿毛巾擦过了脸,目光扫过门前跪着的卫鹰等人,叹了口气:“卫苍。你们都能看出卫莲之才,觉得她情有可原,莫非只有我一个人,耳目闭塞不近人情?” “属下绝无此意。只是.”卫苍伏下了身子。 “起来吧。”墨公子取过淡茶漱了口:“我本来也没准备要将她如何。你这便去唤她准备朝食.算了,约莫昨夜她也没睡好,还是等人醒了,用过朝食之后再带来见我。” 他说出这番话,便用柳枝醮了青盐,细细地擦起了牙。 卫苍却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另外一重意思,额上渗出了一层冷汗:“可是主上,卫莲昨夜已被卫瑕带走,说是要连夜讯问” 木屑簌簌,自玉质修长的指尖滑落。 窒息一样的寂静之中,卫苍只觉得有一道凌厉的目光,直落在自己的颈后,有如芒刺在背。 黑底松纹的靴子在他面前顿了很久,忽然举步向外而去。负在身后的双手,此刻却已攥得紧紧地。 卫苍清楚自己的职责,不需要墨公子发话,便起身追了出去,顺便摆手叫起了外面跪了一地的人。 棘二十一揉着眼睛打着呵欠,脚步虚浮地迎向了前来换班的人: “你们总算来了,昨儿个下半夜可真是……我实在是撑不住,得赶紧回去睡了。” 他的话音刚落,就见另外三名棘卫齐齐地单膝跪地:“恭迎主上!” 棘二十一愕然回头,只看到了一道玄色的衣角。卫苍与卫鹰并几名亲卫紧随其后,各个都面色冷肃,一言不发,转瞬就没入了黑漆漆的大门之内。 他茫然看向自家兄弟们:“我没看错吧,竟是主上亲自来了?他老人家什么时候曾经踏足过咱们这儿了?” 另外几个棘卫面上也满是疑惑之色,棘十三忽然一拍大腿:“难不成主上,是要亲自提审卫莲?” “也不是没有可能。那可是叛逃之罪,近几年都没听说过了,这卫莲可真是胆大包天,也难怪主上气恼。”棘十五道。 “二十一,下半夜是你值夜,可知道那卫莲招了没有,又是受了什么人的蛊惑,方才犯下如此重罪?又或者,她本来就是混入谷内的奸细?”棘七问道。 “昨夜我一直守在门口,对内情了解不多。只知道是卫主亲审.”棘二十一面露难色:“对了,后来棘一亲自请了薛郎中回来,又唤人取了好几次药,听说都是止血止痛之用——必是动了重刑。” 这几名棘卫,昨夜都随着卫瑕前去追捕过洛千淮,见过她面具下的真面目,闻言都有些惊讶。 自家卫主很少亲自审讯,但谁要是碰上了他,肯定就是个体无完肤不成人型。 “那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就算是熬过去了,人也肯定废了。”棘十三叹气道。 “想什么呢?”棘七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作为九卫大比的头名,刚被主上重用就叛逃,已是罪大恶极。更何况,她还伤了卫主,死是死定了,该受的罪却是一点都少不了。” “谁说不是呢。”棘二十一等人点头附和道:“只是如此人才,偏偏不肯效忠主上,感觉有些可惜罢了。” “主上,卫莲就在室内,我们卫主也在,还有薛郎中.”引路的棘一恭声说道,心中却是波澜万丈。 这卫莲辜恩枉上,伤人叛逃,也难怪主上会怒不可遏,竟然破了多年来的规矩,亲自下了棘卫。 想来他也是急于看到审讯的结果。只是昨夜出了些意外,到现在还一无所获,怕是要教主上失望了。 隔着粗重的木门,墨公子都能闻到那股浓重的血腥气。他见过卫瑕讯问后惨不忍睹的人形,那时候全然无感,可那人若换成了洛大娘子,他竟不敢去想,她会变成何等模样。 身周的冷气愈来愈浓郁,眼底似有无尽风暴正在聚积。卫苍小心地偷瞄了自家主上一眼,在一切变得不可收拾之前发话道: “开门。” 大门打开,血腥味与药草的味道弥漫开来。 刑室之中空无一人,斑斑驳驳的刑架徒然立着,几条铁索凌空垂下。铁盆中的炭火不知是何时熄灭的,里面插着的三四支烙铁形状各异。 墨公子的目光从各色刑具上一一掠过,最终停在了地面上。暗红色的血喷溅在青黑色的条石之上,一旁铺满了打碎的酒壶杯碗。 棘一抢上前来,推开了墙上的一扇石门:“主上,刑房污秽,您小心脚下。” 墨公子一言不发率先进入,目光在室内稍一徘徊,便将一切尽收眼底。 低矮的榻上躺着一个人,但却并不是那洛大娘子,而是卫瑕。他仰面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呼吸却是平缓有力。肩头的伤口敞开着,中间插着一根麻布条,不知道是何等用途。 薛温就坐在他的身侧,手中端着一碗尤在冒着热气的药汤,见到他们突然进来,连忙起身致意。 洛千淮斜倚在榻对面的案几之前,左手拄着头,闭着眼睛睡得迷迷糊糊,完全没发现有人进入。 她的身上算不得干净,昨夜披着的深灰色袍子早不知道哪里去了,只剩下了浅紫色的高腰襦裙,上面染了不少泥土灰尘,更有一些红褐色的印痕,染满了衣襟与袖口,斑斑点点,勾连成片。 墨公子的眸色一暗,人已经闪到了案几前,一手执过了洛千淮的左手,另一手捋起了她的袖管,露出了如莲藕般的一截小臂来。 她的手冰凉冰凉的,腕上臂上也一样,纤细白晳,与精美的金丝镯子相映成辉,却并没有什么伤痕。 第83章 他竟然同意了 墨公子一怔,又飞快地捋起洛千淮另一侧的衣袖,依然是雪一般的白,细腻光滑得看不出一丝毛孔,自内而外透出了玉质的光泽。 腕上没有伤,那些血并不是她的。之前萦绕在心底的那股郁气,莫名地消散了大半。 洛千淮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见到自己面前的人,还以为是看错了。 她想要伸手去揉眼睛,才发现手腕正落在对方的手中,动弹不得,遂借着那点子起床气,圆睁了双眼,不满地瞪着墨公子。 像是触了电一样,墨公子愣了一下,这才猛地松开了手。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从小到大,他何曾与任何一名女子,有过亲密接触? 其实也不能说得这样绝对,因为上一次,上上一次,也都是她。 “怎么回事?”墨公子看了一眼如受惊了的小鹿一般,飞快地起身退到一旁的洛千淮,沉声问道。 “主上。”薛温轻叹道:“我来得晚,还是让莲先生亲自跟您说吧。” 洛千淮忙了一晚,这会儿精神已经有些恍惚,好不容易拄着头迷糊了一小觉,又被突然闯入的墨公子吵醒。 光吵醒也就罢了,还轮番验看自己的手腕,应该是想看看那对铐子挂得牢不牢,简直就是个大病态。 听得薛温这么一说,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敢情这位气势汹汹地冲进棘卫,就是想要亲眼目睹自己的惨状,最好再得到一份他想要的口供。 可惜天不从人愿,自己现在好端端地,却是让这人失望了。 洛千淮抿了抿嘴,挤出了一个笑容:“主上莫要怪棘卫主。他确实是存心想要让小女吃点苦头来着,可是不合多喝了些酒,导致伤势加重.” 她就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一样,把昨晚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卫瑕冷酷地宣称,要对洛千淮处以鞭刑的时候,她是真的有些害怕,拼命地想办法拖延时间。 提醒对方身上有外伤,不可饮酒,只是出于医生的本能,没想到那人看着阴郁,心理也相当逆反,一边催手下赶紧用刑,一边就当着她的面,将一壶酒喝了个干干净净。 热酒加快了血液循环,也加剧了伤口的血肿。吊她的锁链还没拉起来,卫瑕就伤口迸裂,吐出了几大口鲜血,然后就人事不醒。 关键时候,还是她不计前嫌,借着身上的神医光环说服了手足无措的棘卫们,帮着卫瑕处理了伤口。他们自然不会放心她,又专门请了薛温来,但他努力了半晌,还是止不住血,最后还得靠着她。 这一晚上,她下过了金针,帮着消炎止血,用上了独家的化瘀生肌金创药,本就累了个半死,结果后半夜,卫瑕又发起了高烧。 没奈何,她只好与薛温继续辩证,几易其方,最后连将效力极强的白虎汤都用上了,好不容易才把温度降了下来。 这番话,她讲了前半部分,薛温补充了后半部分,卫苍与卫鹰都听得心有余悸,但墨公子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静静地站着,默而不言。 洛千淮又倦又乏,懒得再像之前那般逢迎:“虽然是我还手时不慎伤了棘卫主,但他这条命,也算是我救回来的,多少能抵些罪过。” “我倒也不指望主上能够放过我,只望能让我好好睡一觉,吃上顿饱饭再上路——对了,若还能念着之前几次相救之情,莫要让我零碎受罪,给个痛快就更好了。” 对方已经将她视作叛逆,她也懒得再假惺惺地喊什么主上。 “卫莲,你快别说了。”卫苍使劲儿向她使着眼色:“主上他不是那个意思.” “好。”墨公子眸色深沉如水。 “你答应了?”洛千淮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索性也不去多想。 性命是自己的,她惜命如金岂会轻易放弃。总要等到系统能量充满,身体恢复一些之时,再去尽力一搏。 若是最终还不行,那时再认命也不迟。 “洛大娘子,请吧。”卫苍说道。 洛千淮点了点头,刚刚走了两步,忽然就觉得天眩地转,一下子软倒在了地上。 迷离之间,只觉得有一道玄色的身影如风般闪到了眼前,将她打横抱在了怀中。淡淡的冷梅香气丝丝缕缕,入鼻入脑入心。 她便这样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再睁眼时,室内已是灯火通明。 黄梨木的大床,精工雕刻着百兽图纹。身上盖的被子极暄极软,外罩着隐星形卉纹锦,既美且滑,触手生温。薄如蝉翼的淡青色罗绮,松松地垂挂在床周。鼻端犹有淡淡的冷梅香,久久不散。 洛千淮渐渐清醒,坐起了身来。 帐子被挑了起来,分开拢到了床两侧的金钩之上。星一走了过来,低声唤道:“卫莲大人醒了。请随我等去沐浴更衣。” “这里是主上的卧房?”洛千淮打量着室内的装潢,确定风格与外间的书房与正厅相似。 星一垂了头,态度恭谨而疏离,并不见前日里的亲近之色:“正是。卫莲大人请随我来,莫要让主上久候。” 沐浴对于现在的洛千淮来说,确实是一种迫切的需求。她跟着星一出了卧室内侧的一道门,就看到了一眼露天的温泉。 温热的泉水汩汩自泉眼流出,分散到周围的数个小池之中,热气氤氲。 洛千淮略略泡了一回,就有两个眼生的星星怯怯地迎了上来,要服侍她洗发净身。 洛千淮想着昏睡前,墨公子淡淡应下的那个“好”字,倒也没有开口推拒。 “你们主上平时可真是好享受。”她一边体验着星星们的按摩,一边随口道。 “卫莲大人说笑了。”星九急急地开口解释,声音中杂着一丝委屈:“主上入浴之时,从来都不许我等星卫随侍。” 这么洁身自好?只怕是欲盖弥彰,掩人耳目的把戏。要真是如此,就不会养这么多天香国色的星星了。 洛千淮半点儿也不信,但也不想与小姑娘争辩。左右自己的性命都未必保得住,又哪里管得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第84章 当谪仙落到凡间 不一时沐浴完毕。星九取了钥匙打开了镯子,为洛千淮换了一身浅绯色高腰襦裙,又极小心地将镯子套了回去,只是扣得比先前松了一圈,既不至于让她的双手挣脱出来,又不会勒得太紧,压出红痕。 洛千淮全不反抗,任由星星们摆布。腰上系了根象牙色结白玉环绦带,脚上穿了粉底缎面四叶菡萏绣鞋,头发擦得半干,只将上半部梳起,在脑后挽了个髻儿,插了支极油润的半开莲羊脂白玉簪子。 做完这些还没完,她们还拿出了各色胭脂水粉与眉黛,想要给她涂抹一番。 “不用了。”洛千淮不耐地摆了摆手:“直接带我过去吧。” 两个星星打量着她,眼中忍不住露出了惊艳之色。 这位卫莲大人,可真是仙姿玉质。 虽然年龄尚轻,并未完全长开,但那份容月貌却已经遮掩不住。尤其是刚刚出浴,眼角飞上了一抹烟霞,便是不加丝毫修饰,也难掩风流之态。 怪不得,从来不近女色的主上,竟会亲自抱了她回来,又将她安置在自己的卧榻之上。 这些也还罢了,当时主上的面上,还破天荒地现出了紧张与惶然,虽然只是那么一瞬间,但也足以令她们心中的谪仙人,落到凡间。 洛千淮没空理会星星们的想法。这一觉她睡得酣畅,洗了个澡后通体舒泰,饥饿也就随之袭来。 “薛郎中说了,你身体尚虚,又受了寒,不可用太多油腻之物。” 以墨公子以往表现出来的行事作风,如果是想要得到一个讯问结果,未必需要亲自踏足棘卫那种地方,更是用不着亲自将她带出来,给予种种礼遇。 洛千淮自然不会自作多情,认为对方此举,是对自己别有居心。开玩笑,她这个掉入系统天坑里的嫌疑人,连替自己找脱嫌的理由都找不到,哪里敢去肖想其他。 所以,墨公子应该还是看在自己医术的份上,所以才想要礼贤下士,再给她一次机会。 墨公子似乎深知她心,摆了满案几的食物正在等着她。 “说吧。只要你说,我便会信。” 说到底,就是她的心理耐受力,因着系统与墨公子等人的双重刺激,已经变得愈发强大了。 肉沫炒葵菜,蒜香爆牛肚,小炒松蘑。除此之外,还有一碗白鱼羹,两张松软喷香的麦饼,以及一份浓香扑鼻的炙烤羊里脊。 墨公子面上不见半点波澜:“所以,你是希望长伴我左右,绝不离开我身侧了?” 既然如此,那她也得好好再跟他谈谈条件,不能再像之前那般,随随便便地就将自己给卖了。 可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会儿卫鹰望向她的眼神,却并没有什么愤恨恼怒之意,反倒像是有一丝关切? “我无事。退下吧。”墨公子淡然道。 她讪笑两声就垂了头,没有注意到墨公子眼角流露出的,那一丝极清淡的笑意。 食物是刚刚做好的,热气蒸腾香气绕梁。洛千淮双目放光,直接就坐到了案几之前,只冲墨公子微微一笑表示感谢,随即便大口地吃了起来。 “主上。”大门被推开,卫鹰的身子探了进来:“您” 一见到他,洛千淮本能地皱起了眉。 昨夜到今晨所发生的一切,如走马灯似地在她脑中闪过,有些被忽略了的细节,也都一一地呈现了出来。 墨公子既这么说了,洛千淮自然是要照做的。只是随着饱腹度的提高,她进食的速度慢了下来,头脑也越发清醒。 她没有看到,墨公子挺直了身子,扬起了右手,想要起身,但最终还是握紧了拳,坐了回去。 这一正经开吃,她就发现了菜品的不同之处。不得不承认,今日做菜的人是懂得与时俱进的,已经基本掌握了炒菜这种新式烹饪方式的精髓,自行开发出了适应时代的新菜品。 她一边说,一边偷眼看向墨公子。这话连她自己都不信,更不要说能骗过心黑手辣的黑社团老大了。 “是其实这中间也是有斡旋空间的,不一定就非得执行得那么死板.”洛千淮努力地想要把握主动权。 羊里脊的份量很少,不过薄薄的四五片,洛千淮吃了几口就没了,不由得抬起幽怨的双眼,看向了坐在主位上的墨公子。 卫鹰又打量了洛千淮一眼,这才应了退出去,关上了屋门。 他这是在跟自己解释,为什么炙羊肉的份量这么少吗?洛千淮心中略有疑惑,却又懒得深思。 “慢慢吃,不用急。”他说道。 然后,她就与一对浓黑得看不见底的眸子,撞了个正着。 她放慢了动筷的频率,心里盘算着如何与墨公子进行交涉,却不想对方竟先发了话: “关于昨晚的事,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墨公子的声音听着平静,只是说出口的话却是有些古怪。洛千淮想不通他是什么意思,但却不妨碍她坚持最有利于自己的那套说辞: “哦?”墨公子的眸色微闪:“你有何想法,不妨直言。” “昨夜我已经说过了。实在是担心主上安危,不得已偷拿了出谷令牌.” 洛千淮下意识地,露出了一个营业性的笑容:“那个,公子您别急,容我再吃一会儿。” “咳,咳咳咳!”洛千淮被口中的鱼羹呛到了,用力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不知公子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洛千淮笑得眉眼弯弯:“距离产生美?” 墨公子不动声色,洛千淮便顺口接了下去:“就是说,无论是多么密切的关系,哪怕是父子,夫妻,乃至于上下级,都不能天天待在一起,很容易相看两相厌——适当地给彼此一个空间,反而能让这种关系得到升华。” 墨公子显然没想到,能从洛千淮口中听到这样一番话。他沉默下来,脑中瞬间闪过了无数画面,一时竟是感慨万千。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表情凝重地站了起来,敛容对洛千淮行了一礼: “墨受教了。” 第85章 体面与否要看我心情 洛千淮也没想到,就是这么一句前世人人耳熟能详的俗语,竟然能让目下无尘的墨公子,对她行礼。 她只愣了一下,便微笑着谦逊道:“主上快起来,莫不是想要折煞属下吗?” 墨公子起身,看着她的眼神似比方才有了些温度:“洛大娘子,你可以继续。” “其实我自小便立志,要做一位济世救人的医生。”洛千淮半真半假地道:“所以在得到了舅父的笔记之后,便是如获至宝,夜以继日地苦读钻研,方才有了今日的医术。” “只是主上应该也知道,这医学入门本就不易,但若想再上一层楼,就要靠反复行医实践。” 墨公子静静地听到这里,插了一句:“便是在我身边,也有你的用武之地。” 洛千淮苦笑:“主上说得不错。这谷中人数不少,无论是出谷厮杀还是平日训练,都难免有伤残发生,可平素所救治的多是外伤。” “至于其他诸多疾病,各种疑难杂症,却是等闲难得碰到,与我行医之志,大相径庭。” “所以,你是一定想要离开了?”墨公子问道。他的语气平和,但洛千淮却从中觉察到了一丝寒意。 “是,也不是。”洛千淮心念电转:“主上事务繁多,平素也有很多时间要出谷办事。属下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就利用您不在的时间,外出行医.” 见墨公子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她连忙又加上了几句:“主上大可不必担心我有异心。大弟洛萧正随着段先生求学,行踪您了如指掌;而我在外出行医期间,您也大可派人就近监视 “总之属下对主上忠心耿耿,就算是想要精进医术,也是为了更好地效忠主上,还请您明鉴!” 这番话似乎打动了墨公子。他露出了今日的 完了,这好色的毛病算是彻底落下根儿了。洛千淮这边自责,那边却舍不得移开双眼。 话说怪不得这人长年都冷着脸呢,要是天天这么笑,谁能受得了。就是自己经过了前世爆炸式的信息洗礼,也见识过了数不清的样美男,也照样没有一点自控力。 而且,她忽然有一种模糊的感觉,有没有一种可能,墨公子为了挽留她,不惜使出了美男计. 若是真的如此,那她要怎么做,是从了还是从了的呢? 可惜呀,这样耀目如星辰的男子,注定不安于室,并不适合她。 她刚收起了乱七八糟的想法,就听见墨公子说道:“便如你所愿。但,我需与你约法三章。” 洛千淮心中喜悦。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哪怕对方是有条件的。 “主上请说。” “其一,明日你需随我出行,少则一月,多则两月。待事了之后,可允你留下行医。” 这不就是公费旅游吗?洛千淮想了想道:“不知道要去多久?我可否先回家一趟留个言,将小弟暂时交付给章剑宗”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明明和谈的气氛相当不错,可她提起章庆,倒像是专门在威胁对方。她住了口,默默地咬住了唇,面上挂着一丝懊恼,抬眼望向墨公子。 后者的目光澄净如月,面上淡淡的笑意仍在,并无半分怒色。 “洛大娘子莫非还不知道?三日之前,章剑宗与裴剑宗战于华山之巅,二人激战了三百余合,最后章剑宗险胜了半招。” “只是章剑宗虽胜,却因最后收回了必杀的一剑,导致自己受了极重的内伤,现在正在长陵养伤,怕是一时半会儿是不能回来了。” 洛千淮对章庆的关心本就是有限的,听说他人没死也就没多问:“那主上可知,我小弟洛昭是否与他在一起?” 墨公子微微颔首:“正是。令弟一直陪在章剑宗左右,事师甚恭,已颇有少侠风范。” 洛千淮放下心下:“主上可以继续提其他条件了。” “其二。洛大娘子虽然出谷行医,但身份仍为我之亲卫,一应起居生活需听从安排,若有急召,也需及时回归,如何?” “可以。”洛千淮眼也不眨地应了下来。 “其三。洛大娘子的金创药屡有奇效。我愿意重金求购配方,不知可否割爱?” “配方可以免费送你。”洛千淮本来也没准备用它换钱。这东西本来也不是她首创,承的也是先人遗泽,此刻有机会能推广出去多救些人,可比金子贵重得多了。 更何况,她还想借此讨好一下墨公子,赢得更多的自由与便利。 这个回答倒让墨公子有些意外。他认真地看了洛千淮几眼,发现她并没有露出半分痛心之色,便投桃报李道: “除了这三点,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有。”洛千淮抖了抖手上的链子,愁眉苦脸:“身为主上的亲卫,多少还是要点体面的。戴着这个,里子面子都没了,还请主上开恩帮我除去。” “呵呵。”墨公子笑了起来。他的声音本就好听,这会儿笑起来有如前世的风琴之音,饱含着磁性,直落入心底,震得她酥酥麻麻的。 人长得风华绝代也就罢了,就连声音都这么好听,简直就是蓝颜祸水。 不行不行,必须得赶紧远离此人,否则本医生早晚要被他迷惑,成为星一那样的死忠粉。 洛千淮一边想,一边凑趣道:“主上为何发笑?” 墨公子闻言,却慢慢地敛了笑意,目光恢复了清明冷冽,仿佛刚才那些个笑声,只是洛千淮的幻想。 “卫莲,你很想要体面?” “当然了。人要脸树要皮,没有这份体面我非但没法在主上身边混下去,便是出去行医,也无法放开手脚。您看还是.” “可以考虑。”墨公子定定地看了她半晌,方才缓缓地开口说道:“只是,何时予你体面,又有几分体面,却要看我的心情。” 洛千淮回望过去,从对方那对狭长的凤目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以及淡淡的揶揄之色。 第86章 人在旅途 车马一路向西南而行。大概是因为行程较紧,墨公子没有坐那辆拉风的豪华马车,而是套了更加轻便的车子,通体没有任何华而不实的装饰,从外观看就比前者朴素得多。 至于坐上去的感觉,在没有减震装置的大豫,肯定是不会有多么舒适。 他们一行不过二十人,共驾了两辆马车,一辆坐人,一辆装载行李。除了墨公子与她之外,就只有卫苍与十几名亲卫,以及星一与星九随行。 薛郎中与蒙雪营的营主卫濯,本来是与他们同时出发,但他们另有要务在身,甫一出谷,就与大家分道扬镳,不知所踪。 日月星三卫从来都是驻守谷中,从没有跟着墨公子出去过。这次星一和星九能被墨公子点名带出来,就算是平时再怎么稳重,也照样掩饰不住面上的欢喜之色。 洛千淮的心情却没有那么美好。她不会骑马,本想舒舒服服地独乘一车,可是墨公子也不知道是哪根弦错乱了,偏逼着她与他同乘,反倒把那满心期盼的星一与星九发配去骑马,可想而知二人看她的眼神有多么幽怨,差一点儿都能拉出拔丝了。 洛千淮撩开了厚重的奔马卉缂丝帷帘,透过蒙了双重素纱的车窗向外看去,但见草色树木已由出发时的枯黄,转为斑驳的黄绿,昭示着南北二地的温度差异。 如火一样的晚霞从天边抹去,转眼已是暮色四合,却仍然见不到任何城市村庄。 洛千淮猜想,今夜又只能宿在野外了。出门的十日之中,倒有八天如此,也不知道向来讲究的墨公子,为什么要刻意避开城镇,尽捡些荒僻小路来走,让这趟公费旅行的舒适度,大打折扣。 她一边想着,一边忍不住狠狠地瞪了端坐一旁闭目沉思的人,哪想到他就在此时恰好睁开了眼睛,正好与她对了个正着。 洛千淮立时扭过了头。她这两天使尽了全身解数,各种讨好卖乖,美食做了好多种,好话说了几箩筐,还把自制金创药的方子白白贡献了出去,可对方始终都不同意打开那副铐子,眼中流露出来的戏谑之意不要太明显,简直就是心理变态,不可理喻。 墨公子眼角露出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转瞬便消逝无踪。马蹄声自远而近,卫苍的脸出现在窗外: “公子。”他说道:“前方十里便出了忻州地界。入了汾州再行数里,就是云岗村.请您示下,是此刻扎营,还是在云岗村落脚?” 墨公子的目光从洛千淮面上扫过,见她一脸期待的模样,不动声色地道:“加快速度,到云岗村再好好休整一晚。” 卫苍领了命,自派人飞马去打前站不提。 人在旅途,需求也变得简单直接。洛千淮一想到温暖的床榻,热腾腾的洗澡水,心中就喜悦不已,唇边眼角都挂了笑。 “茶。”清冷的声音落入她的耳畔。洛千淮立马敛了笑容,极不情愿地提起了包着厚厚的丝套子保温的茶壶,稍一掂量,只给自己倒了大半杯便放了回去: “茶水没了。主上还是先忍一忍吧,等到了地方再烧水。否则停下来一耽搁,怕是等天全黑了也赶不到。” 墨公子看看她杯中的茶汤,目光在茶壶与自己的杯上转了一圈,抬头定睛看着她,不置可否。 洛千淮自从知道对方不想要自己的命,就彻底放松下来。她想通了,在墨公子这些人眼中,容貌话术演技什么都是虚的,真正能保住自己性命的,靠的还是她的医术。 所谓一招鲜,吃遍天,就是如此了。她既是这大豫唯一一位中西兼修的医生,脑中又牢牢记住了前世无数个验方,自然是奇货可居。相比之下,那个金创药方子不过是其中的沧海一粟罢了,根本算不得什么。 既然如此,她就必须端起神医的款儿来,不能让这一位仗着自己年轻怕死就欺负了去,最起码也得争取到与薛温差不多的待遇才行。 这头一件事,就是再不能随便端茶倒水,让人家把自己当下人使唤。 洛千淮不理会她,自顾自地端起了杯,泯了一口。这壶茶放了大半天,早就变得温凉了,口感讲真相当一般,但是和没有茶的人对比起来,就变得分外地香醇。 说来也怪,那墨公子似乎还真就吃了她这一套,竟也默默地忍了下来,只是时不时地瞄她几眼,再也不置一辞。 车轮辘辘,很快便越过了忻州的界碑,视野中也渐渐盈满青山的轮廓。 苍青色的天空陷落在黯淡的云霞里,能见度越来越低。路上的行人却肉眼可见地变多了。 拖家带口三五成群,各个都是衣衫褴褛,眼神空洞,看到车队过来,全都瑟缩地避到了一旁,与之前在忻州时所见的全不相同。 洛千淮注意到,他们前进的方向,与墨公子的车队正好相反,全都是要到忻州去的。 墨公子亲自卷起了另一边的帘子,只看了一眼,便明白她在想些什么。 “前面方圆二百余里,都是汾阳王的封地。”他轻声提示道:“汾阳王虞寿,是当今陛下的侄孙,大豫文帝 洛千淮微微一愣,忽然明白了过来:“你是说,汾阳王不恤下民,所以治下百姓才会想要逃到忻州去?” 墨公子欣赏地看了她一眼:“你倒是一点就透。那虞寿何止是不恤百姓,根本就是昏庸暴虐。袭爵不过一年,就将汾阳搅得怨生载道,民不聊生。” 他提及汾阳王之名时,随意无比,毫无半分敬意。 洛千淮没有在意这些。她想起了之前得到的信息,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可是他们既是逃出来的,那就不会有路引。怕是好不容易到了忻州,也未必能够进得去城,落得了户。” 墨公子面上的笑意更深了。“正常来说,确实如此。涉及诸侯王封地,一般人都会谨慎行事,更不要说,汾阳王还是为数极少的,自文帝传到今日仍未除国的诸侯王。” 第87章 汾阳的那个云岗村 洛千淮想了想,又问道:“可是若是像你说的,这汾阳王如此作为,当今皇上为什么还能容忍他这么久.难道是他欺上瞒下,所以上面根本不知情?” “呵呵。”虞楚低声笑了起来:“洛大娘子难道不知,我大豫的诸侯王封地内,从国相、长史到护卫,全都有陛下的耳目。虞寿为人如何,陛下早就一清二楚,但仍然同意由他来承袭王位,又是因为什么?” 洛千淮前世既是学霸,本身又对国史文学很有兴趣,看过的史书其实不少,闻言稍一思索,便有所猜测:“你的意思是,陛下欲听凭他任性胡为,直到多行不义,再顺手诛灭?” 哪知墨公子哂笑一声:“洛大娘子怕是对今上有什么误解。他老人家并不怕诸侯王昏庸无道,只要他们安分守己,不生反心,便根本懒得理会。” “可是,这汾阳的百姓难道就活该受苦吗?”洛千惟愕然问道。 “今上七岁便为太子,十六岁登基,从未出西京一步,又岂会将那些草民的性命,记挂在心上。”墨公子淡淡地道:“更何况,他们既已被封给了汾阳王,荣辱性命便操之他手,又与陛下何干?” “但他们也是大豫的子民,视陛下为君父啊!” “那又如何?”墨公子垂了眸:“陛下的心太大,要装的东西太多了。” 洛千淮默然,转头望向窗外那些干瘦麻木的人,心下戚然。 “不过你也不要担心。”墨公子又开了口:“我先前说的是,一般人确实不会接受这些难民。” “可是你们忻州的这位刺史,却并不是一般人。” 洛千淮霍然抬头:“你的意思是?” “他出身名门,其父深受陛下的重用,便是忻州牧也要给他几分面子,是以有这个底气,将从汾阳逃过去的难民,全都留下来。” 出身名门,还不畏强权心系百姓?好官啊! “他叫什么名字?”洛千淮的眼中湛然生辉。 她这副神情,令墨公子莫名地感到有些不适。只是这位忻州刺史,严格来说与他颇有些渊源,他自己向来也是极为欣赏的,所以也就将那丝不快强压了下去: “霍瑜。”他说出了那个名字:“奉车都尉、光大夫霍炫之嫡长子霍瑜。” 洛千淮对于大豫的官职并不了解,更是从没听说过霍炫这个人。她默默地记下了霍瑜这个名字,想着眼前这些流离失所的百姓,能够得到这个好官的安置,便也放下心来。 此时天已近全黑,距那云岗村也只剩下了五六里路程,车队正有序前行,忽闻马蹄声急,转瞬便到了眼前。 “主上,去探路的卫执回来了。”卫苍一脸严肃地禀报道:“云岗村那边,出事了。” 车子停了下来。墨公子起身下了车,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上来,面色有些不太好看。 车子继续前行,洛千淮看着一言不发的墨公子,还是忍不住问道:“出了什么事?” “云岗村,没了。”他的声音有些沉重。 “什么没了?”洛千淮不敢置信。 他没有多作解释,直接告诉了她自己的决定:“我们必须加快速度,立即离开汾阳。” 云岗村。一队士兵举着火把,在一名壮硕将领的指使下,逐家逐户地检查着,将一具具尸体拖到村中心的空地上,堆上了干柴浇上火油,便开始举火。 烈焰熊熊,将一切罪恶都掩在了炙热之下,化为不会发声的灰烬。 忽然,一名士兵惊慌失措地跑了过来:“陈中尉,大事不好了!我们在村子的西侧出口看到了马蹄印,还有新鲜的马粪——应该有人来过了,还看到了我们灭口的场景” “慌什么?”陈中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在这汾阳地界上,想来固然容易,但若是想这么轻易地离开,可就由不得他们!” 车马疾驰,全速前进。汾阳的道路本就不似忻州那般平整,这一加快速度,顿时将洛千淮颠了个七荤八素。 这般不恤马力地赶了半天路,眼看即将冲出汾阳,他们还是被迎头拦住了。 二百多人明火执仗,穿着王府护卫的制式衣甲,整齐地排好了队列,前排是重盾加枪手,后面则是弓箭手,刃尖森冷,竟是严阵以待。 马车停了下来,卫苍得了墨公子的令,正准备上前交涉,没想到为首的壮硕将领却一言不发,将手重重划落,立时便是箭落如雨。 “冲过去。”墨公子毫无惧色,沉声命令道。 叮叮当当的格挡箭支的声音,如雨点般传来,也有惊呼声与惨叫声从各个方向传来,他却坐得稳如泰山,还顺手拉开了坐榻旁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了那张金狐狸面具,戴到了洛千淮面上。 “无须担心。”他看了一眼洛千淮骤然变白的脸,安抚道。 洛千淮确实有些吃惊。眼前可是一个诸侯国的官方武装力量,怎么二话不说就与墨公子打起来了?难不成眼前这个黑社团老大,其实也是个臭名昭着的通缉犯不成? 想想他在山谷中训练的那些武装力量,还有之前董家庄做下的灭门案,这个可能性实在不小。 所以,今天她其实有可能被当成这人的同党,被人一体通缉格杀?而他作的唯一有良心的事,就是及时取出面具,护住了自己的脸 她的心神不定,全都落到了墨公子眼中。他淡然一笑,一只修长如玉的手,就此握上了她的。 “莫要担心,我会护你周全。”幽暗的车厢内,墨公子的双瞳深邃黑亮,宛若星辰。 这只手温热干燥,手掌内侧略有薄茧,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算是洛千淮见过最好看的手了。 嗯,触感也是一样的好,让她都忘了及时将手抽回去。 恰在这时,车厢外响起了数声惊呼:“公子小心!” 伴着这声惊呼的,是一声尖锐刺耳的破风声。 没等洛千淮反应过来,墨公子便已将她揽入了怀中,同时身子迅速转了一百八十度,直接抱着她背对着车门,也是那破风声所指之处。 第88章 王爷有命格杀勿论 长箭瞬间穿透了厚重的缂丝门帘,来势却丝毫未减。洛千淮自墨公子的肩头望出去,见到那森冷尖锐的箭尖一寸寸地逼近,眼看就要没入他的右胸。 她其实不明白,以墨公子的武功,为什么不肯直接躲开,而是要硬生生地挨上这一箭。 虽然避开了心脏,但在现在的医疗条件之下,穿透了右肺,就会导致血气胸,右肺完全塌陷,若不及时手术引流,几乎就是十死无生。 这种手术和之前给卫岚做的不一样。在大豫现有的条件下,就算是脱离了眼前的战斗找到安稳的地方,也很难做得成功。 箭尖已经近在咫尺,马上就要扎入墨公子的身体了,他却始终将她抱得紧紧地,一动也不动。 她不再去想他为何要这般做,也没空去考虑他到底是什么人,只是在脑中高声呼唤道: “系统,快想想办法,让我们所有人平安离开汾阳!” 箭矢在她面前停滞不前。 “愿望已收悉。正按照宿主需求,全力测算捷径中……” “叮!捷径测算成功!鉴于宿主当前能力不足以独立完成此计划,由本系统强制执行!” 马车之外。卫苍与大半亲卫已经冲过了箭雨,将后方的战阵撕裂开来。 火光之中,刀剑相交,人马嘶吼,血光飞溅。不过十几息功夫,地上就已经躺上了二十几具尸首。 陈恪被一圈儿亲兵围在中间,面色不太好看。他没想到,自己出动这么多人,对付一队小小的行商,竟然还会费这么大的力气,折损这么多人手。 对方的这些护卫,个个都身手不凡,便是后出手的两名女子,看着娇柔美丽,下手照样相当狠辣,让他刚生出的那一丝怜香惜玉之心,也全都泯灭了。 这些人发现了云岗村的情况,无论是有意也好,无意也罢,今天都只有死路一条。 陈恪板着脸,一手握着弓脊,另一手则已自亲兵呈上的箭囊中,再度抽出了一支箭。 他的箭是特制的,箭头比寻常箭头要长上半寸,刃的后部特意加宽,一旦进入体内,便会狠狠地撕裂肌肤,咬出偌大的伤口来。 挽弓搭箭,箭尖很自然地移了开来,不再正对着五十米外的马车,而是瞄准了被十数名士兵围在中间的卫苍。 他用的弓很长,几乎与身高相若。弓名寒岳,是先汾阳王所赐的八石弓,弓脊是紫杉木饰以金箍,弓弦则以水牛筋所制,拉满后射程足有二三百米远,劲力非凡。 所以对于方才那一箭的结果,他根本不需要多想。这么近的距离,他出箭的角度又是精心计算好的,无论对方是站是坐,都会不死即残。 他很清楚,车内之人,必然是这一行人中的头目,只从那些护卫的惊呼与拼死向那儿冲杀的行为,就可以猜得一清二楚。 只可惜他们必定是要失望了。陈恪淡淡地看着场中再度倒下的十余人,心中毫无波澜。 这些人的武功再高,也不可能在这么多士兵的围攻下,逃出生天。更何况,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早就通报了王爷,另行准备了后手。 “这些人,都是穷凶极恶的江洋大盗。”他大喝道:“王爷有命,格杀勿论,斩首一级,赏万钱!” 话音未落,陈恪便松开了弓弦,箭矢飞射而出。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些士兵,论武功远不是亲卫们的对手,但却也是见天训练,杀过人见过血的精壮汉子,平时与同袍的配合也相当熟练,此时被金钱激励得红了眼冲杀上去,便是卫苍这样的高手,一时都被缠得无法脱身。 箭矢带着尖锐的呼啸声,落入了卫苍的余光之中。他下意识地向上跃起躲避,右脚却被一名士兵狠狠地抓住。待他将那名士兵重重踢出之时,又有四把长枪自背后与身侧袭来,他挥剑一一格挡,身子却已经回落下来,冰冷的箭尖已至胸前。 叮当的链环声响起,一只莹白如玉的手忽然出现,轻描淡写地拈着尾羽,将那支势在必得的箭矢提了起来,全没有带半分烟火气。 华美的累丝宝钏,在火中的映照之下,于皓腕上熠熠生辉。 卫苍愕然抬头,就见到自家主上此时已站在马车之外。他的脸色格外苍白,咳嗽声声,全靠扶着车辕才能勉强站立,是他在外面见惯了的那副模样但确实并没有受什么伤。 洛大娘子面上戴着金狐狸面具,手中却握着两支特制的长箭。 外面没有人知道主上会武功,包括他的义兄孟剧在内。其他不小心看到过的人,要么已经被收服为下属,要么就已经把这信息带到了地下。 今日在这汾阳的地界上,对上的又是两百余名王府护卫,他们就这二十来个人,想要突围出去还有可能,但要想全数灭口,却是根本就做不到。 所以方才他才如那般紧张,因为明白自家主上为了掩饰这件事,可以对自己狠心到什么地步。 好在关键时候,洛大娘子还是出手了。明明中了雪融散,却还是逆行经脉强运功力,显然是对主上忠心不二,也不枉费他与卫鹰他们,之前为她求的情。 陈恪也没有想到,自己志在必得的两箭,竟然全都被人接了过去,而且接得那么轻松自在,好像只是拾了两枚飘落的柳叶。 只是对方若是以为,凭着这点本事就能逃过一劫,那就太过于小瞧他了。 陈恪冷笑着,一把抄起了三支箭,同时搭在了弓身上,手上用力,将那寒岳弓缓缓拉圆,正待射出之时,忽见一根箭矢破空而来,根本不给他闪避的机会,直直地插入了他的左眼。 剧痛传来,他发出了一声沉闷的惨呼。就在同一时间,一直护卫在他身后的副将,眉心也插入了一支长箭,一言不发地倒了下去。 洛千淮眼看着系统随手扔出那两支白得的箭,连结果都懒得看上一眼,身形就化作了一道残影,如鬼魅一般倏忽进退,随意拍拍打打,一个个士兵便倒地不醒人事。 第89章 洛大娘子的真面目 原本陷入重围的亲卫们,纷纷聚拢到墨公子身边,将他围了起来。一双双眼睛贼亮贼地,一半盯着外围的敌人,另一半就都聚焦到了洛千淮身上。 他们的这位新同事卫莲,可真是太牛了!医术超群厨艺特佳也就罢了,一身功夫还那么俊! 之前隔着四五百米远,凭空投箭伤了棘卫主之事,他们虽未亲见,但私下里早就佩服得五体投地,没想到群殴起来更是指哪打哪,简直要帅瞎他们的眼! 更不要说,卫莲本人还生得那般国色天香,就是跟主上站在一起,也毫不逊色! 主上果真是深得上天眷顾,连这种啥啥都顶尖的人物,都心甘情愿地奉他为主,连带着我们这些亲卫,也都觉得前途无限光明! 陈恪到底生性悍勇,熬过了最初的一波疼,很快就恢复了判断力。他表情狰狞地拔出了那支箭,连带着眼球一起高举过顶,厉声喝道: “援兵已至,你们已经无路可逃。立时放下武器束手就擒,否则必会死无全尸!” 一行鲜血,缓缓地自空荡荡的眼眶内流出,他却似浑然未觉。话音刚落,那残余的百多名士兵,忽然就欢欣鼓噪,士气激昂。 空洞的激励未必有用,但亲眼到了援兵到来,却是另一回事。 洛千淮已经借着360度视角,清晰地看到有两队骑兵,分别从前后两方,包抄而来。 马蹄声越来越响,墨公子与一干手下的面色,也越来越凝重。 今上自登基以来,一直对诸侯王的兵权强加防范,便是汾阳传国日久,手下也不过是护卫千人,而今夜为了留下自己一行,竟然就出动了接近半数。 连向来藏得密不透风的骑兵都放出来了,显然是要斩草除根。 所以,那云岗村被屠灭的背后,必然包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只是眼下却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墨公子冷冷地看着四周,思考着脱身之法。 若是施展轻功全速离开,他完全可以做到。除了他以外,卫苍应该也没有问题,但其他人就未必了。 他看了一眼肃立于一旁的洛千淮。身周强敌环伺,她面上却半分惧色也无,眉眼间犹有一丝飘然世外的清冷淡漠,似是对生死荣誉,并不挂怀。 这大概才是她的真实模样,之前在自己面前那些伏低做小,应该都是如她所言,只是因为倾慕而已。 便如之前她毫不犹豫地截下了那支箭,完全不顾逆行功力之后,可能承受的后果。 她对于自身的情况只字未提,可他有眼也有心,经过了那个夜晚,自然也猜得出来。更何况,薛郎中还亲自为她把过了脉,得出的结论也与他相差无几。 她的功法确实特殊,明明是散了功,却却还能勉强逆转内息,在短暂的时间内,恢复功力。而在那之后,她就会陷入极度的虚弱状态,毫无还手之力。 正因为如此,他才不敢相信,她对自己这个害她至深的罪魁祸首,真的能毫无芥蒂。 方才他特意以身挡箭,确是存了试探的心思,想要看看自己在受伤之后,她会如何去做。 虽然不便展示武功,但他却会拿捏分寸,不会让那支箭射透他的背部肌肉,最多也就是受个皮肉伤,算不得什么。 只是没想到,她竟然会为了他,做到这一步。明明是他亲手散了她的功,还对她种种猜疑役使,但她却全不在意,甚至以德报怨. 可是今天这种局面,虽说是大半是意外所致,但她也是受了自己的连累。若他现在不顾而去,只怕过不了多久,她就只能无力倒地,任人宰割。 她生成那般模样,一朝被俘,只怕就是想要求死,都没那么容易 一念及此,墨公子的心脏便狠狠地收紧了一回。就在这一刻,他就做出了决定。 无论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他都必须要带她离开。 墨公子不再迟疑,举目望向卫苍,对方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重重地点了点头:“主上,您和卫莲尽管离开,这里交给我们!” “要小心,我等着你们。”他一手揽过了洛千淮,另一只手则探向腰间,意欲抖出软剑。 既然覆灭之灾已在旦夕之间,那就无须再留后手。 洛千淮不知道墨公子的想法,她正在各种担惊受怕。 刚才系统各种腾挪翻转,克敌制胜,虽然看起来挺轻松,但耐不住次数多呀,光敲倒的敌人就不下三四十人,肯定费了不少能量,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剩下的三百多号人,全都放倒。 她之前提出的愿望,可并不是想苟延残喘,而是要把墨公子一行人,全都平平安安地带出汾阳。可这系统口头上是答应了,也开启了一波看似拉风的操作,实则还停在原地一动不动,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拉稀摆带。 “系统,你给我交个实底,你现在还剩多少能量?这要是真的坚持不下去,你可得提前预个警,千万别到最后一秒才通知我!” “其实我是有点强人所难了,要不咱们就换个目标,你现在就带着我远走高飞,让他们两边斗个你死我活呗?” “说起来无论是墨公子也好,汾阳王的卫兵也好,应该都不是什么好人,他们尽可以黑吃黑,又关我们什么事呢?” “系统,我越想越觉得这个想法真的不错。趁着还能动弹,咱赶紧走吧,要不等人家骑兵围过来包了饺子,想走也不容易了!” 她絮叨了好一会儿,终于听到了系统一句毫无情感的提示: “当前强制执行中,无法更改既定路线!” 洛千淮:“.” 明明能给个准信,为什么不早点说,偏要看着本宿主绞尽脑汁再费尽口舌?这黑心系统,肯定是有些恶趣味在身上的吧? 墨公子的手刚刚握到剑柄,忽然腕上一麻,整条胳膊都动弹不得了。 他愕然望向洛千淮,却见她一脸淡然地推开了他的手,就那么高高地跃了起来,直向陈恪的方向飞扑过去。 陈恪的反应极快,自己立即抄起了弓,又大声命令道:“放箭!” 可惜他们的箭,没有一支能够伤到系统操纵下的洛千淮。她以苍鹰搏兔之姿,突破重重箭雨,落到了陈恪身后,脚下踩着攒刺上来的尖利矛尖,俯身提起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这少年一身亲兵衣甲,戴着同色的黑铁头盔,与陈恪之间隔着三四层人墙,与其他的亲兵相比,并没有什么差异,看起来毫不起眼。 第90章 系统今天可真持久 系统一手拎着少年的后衣领,极轻松地高高跃起,转瞬间便回到了墨公子身前,将那全无反抗之力的少年扔到了地上。 兔起鹘落之间,一连串动作已经一气呵成,等到那少年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重重地被摔了下去。 这个小插曲并没有引起王府卫兵们的重视。箭矢一刻不停地射过来,好巧不巧的,其中一支就插到了那名少年的腿上。 他先是惨呼了一声,坐在地上紧紧抱住了自己的伤腿,然后就冲着陈恪放声大喊: “别放箭,是我啊!阿舅!你看清楚,我是虞志啊,你快让他们住手!” 他的声音不小,在场的人几乎都听得清清楚楚。 墨公子是听说过虞志的。他是现任汾阳王的独子,由最受宠的侧妃陈氏所出,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去年一袭爵就请封了世子,没想到会打扮成一个不起眼的小亲兵,还被洛大娘子一把揪了出来。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了洛千淮身上,见她的背脊挺得笔直,眸色沉静如水,仍是那副淡定从容的模样,并没有因擒得了这般重要人物而生出半点骄衿之色,心底忽然便升腾起一股暖流,将方才那份绝境求生的凛然冰寒,全都消融得无影无踪。 既有虞志在手,自然也就有了谈判的可能。卫苍等亲卫对人质的重要性也清楚得很,当下两把长剑便压到了虞志的颈侧。 两面骑兵此刻皆已包抄上来,手中各持火把,一时间火光大炽。他们对新形并不了解,只是勒马蓄势,便待冲锋。 洛千淮前世听得演义故事多了,一见到峡谷本能地便生出了警戒之心。她尽力向上探察,果真发现峡谷两侧的山崖上都有伏兵,还准备了好些弓箭滚木,一看就不安好心。 他这么一说,旁边的卫岚立即掏出了一把匕首,放在虞志的鼻子、耳朵上反复比划,吓得虞志的脸都青了,鼻涕泪水不要钱似的涌了出来,一边哭一边喊: 汾阳之南,就是吕梁山。山口之处有一处日落峡,穿过去即可见到界碑。 洛千淮借助特殊视角看得清楚,陈恪与那个曲长,以及其他士兵之间暗流涌动,时不时地对个眼色,或者互相做些她并不识得的手势,显然并不甘心这么放开自己一行。 “闭嘴!”他看都懒得看他一眼,只是目视陈恪,开始倒计时:“十!” “都停下!”陈恪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世子外甥竟然乔装打扮,一路跟着自己出来行事。只是虞志行事跳脱非止一次,做出这种事来也并不稀奇,只是不知怎么却被对方先认了出来。 卫苍亲自押着虞志,身边更围了两圈儿亲卫,完全不给对方抢人的机会。但不知道为什么,洛千淮的心里就是觉得有些惴惴不安。 “你们把这虞志看成个宝贝,我们可不会惯着他——我数十个数,立马让开通路,否则他身上要是掉了什么零件,可怪不着我们” 陈恪的脸色难看得要命,射向洛千淮的目光狠厉得似要吃人,但却仍是把手一挥,大喊道:“让他们过去!” 系统高冷,自然不屑理会于他,但卫苍却很乐意代劳。他手上稍一用力,剑刃便在虞志颈上划出了一条血痕,看得陈恪心惊肉跳。 他也顾不上责怪外甥,连声命令道:“世子在他们手上,都不许放箭,不许冲阵,都给老子停下来!” “各位大侠,其实今晚的事就是一场误会,全都是我们的不是,我代阿舅给你们赔礼了!” “其实我虞志生平最是敬重英雄人物,咱们是不打不相识,我对各位大侠是一见如故,愿与大侠们兄弟相称,从此同荣辱,共富贵.” “这个陈恪,简直就是个棒棰,连世子都看护不住!”统管骑兵的张曲长低低地骂了一句,便命令道:“全体待命,不得妄动!” “系统,你要么提醒一下他们,要么就带着我自己先离开,总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死在这儿吧!” 陈恪离得远,自是听不见他的嘲讽。他板着脸,面色铁青:“赶紧把世子放回来!若是敢伤他一根汗毛,我保证让你们后悔来到这世上!” 虞志越讲越兴奋,连恐惧悲愤都忘了,竟然不顾颈上的剑,试图伸手去抱卫苍的大腿,却被他一脚踢翻。 “阿舅!赶紧让路啊!”虞志尖叫着躲闪着卫岚再次递过来的匕首。 她说这话的时候,车队已经走出了包围圈。虞志双手被绑,打横扔到了队伍中间的一匹马上,缰绳握在卫苍的手中——这次出行为了保证速度,本来就配的是一人双马,所以就算方才折损了十多匹战马,但仍然有富余。 他们加快了速度,身后的陈恪等人却寸步不离,始终辍在车队之后二十步左右,怎么都甩不开。 洛千淮听得清楚,他说的是:“曲长,那个真的是世子!” 墨公子早就回到了车上,系统却没有跟着回去,而是跳上了一匹马,就跟在虞志的右方。 “阿舅,赶紧听他们的,把路给人家让出来啊!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父王可饶不了你~~” 到底是王府世子,平时交际应酬没少参加,他就是怕得要死,也没忘了与墨公子一行攀交情: 场上忽然寂静了下来。围在车队后方的骑兵中,有一人腾地跳下了马,快速飞奔到侧面望了几眼,又飞一般地跑了回去,对带兵的将领说了几句话。 “系统,我觉得他们肯定要使坏,你可得小心盯着点儿。对了,忘了夸奖你,今天你挺持久的,一定要保持下去啊!” 士兵们让开了一条通道,足以容得车队通过。 系统毫不理会,既不出言提醒,也没有离开的意思,洛千淮无法,也只能听之任之。 也就在这时,身后马蹄声响,有人冲了上来,大声喊道:“我们已经守信放你们到这里了,赶紧交出我们世子!” “急什么?”卫苍扬声道:“说好要出了汾阳地界,待我们出了这峡谷也不迟” 他的话音未落,异变陡生。就在他们前方不远处的山坡上,忽然滚下了一根粗壮的圆木。 第91章 小宠物有大功效 这圆木两端切口利落,树干上的枝杈也早就修剪得一干二净,显然不是天然形成,而是有人刻意为之。 “有埋伏!”有人高呼道,车队立时停了下来,亲卫们迅速扯出了手中的剑,将墨公子所在的马车围在中间,目光投向了峡谷两侧的山壁,一时间没有谁注意到被俘的虞志。 除了洛千淮。她借助视角之便,看得清清楚楚,那虞楚自变故一发生,先是故作受惊跌于马下,紧接着便用缚在前面的双手,从怀掏出了一个黑色的圆筒。 洛千淮不用想就知道,这肯定不能是个什么好东西。 系统动作快得很,一把地将那个圆筒捞了过去,又轻描淡写地将不服不忿的虞志提了起来,直接扔向了兀自仰头观望的卫苍。 卫苍下意识地接过了人,一眼扫过了洛千淮手中的黑色圆筒,瞳孔瞬间收缩起来:“这是.十方阎罗针?一筒千针同时放出,针上淬毒,中者不死也会去半条命.你是从哪得来的,难道是?” 他忽然明白了过来,狠狠地扇了虞志两个耳光,把个面色阴郁的少年打成了猪头:“先是埋伏了人制造混乱,然后你再趁乱出手,倒是打的一副如意算盘。可惜啊,只差一点,就要让你们得手了!” 卫苍满心都是后怕,墨公子又何尝不是如此。这十方阎罗针是传说中的墨门秘器,就连他也是机缘巧合见识过一次,哪能想到在胆小如鼠的虞志身上,竟然藏着这么一个大杀器。 联想到汾阳王对独子的过度关爱,斥重金求得一个,也是可以理解的。 如果不是洛大娘子,此处的大多数人都已经着了道儿,再加上山上的伏兵与后面的追兵,能跑出几个人都不好说。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了洛千淮面上。她的神色清冷依旧,却忽然撮指入口,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 哨音极低,但却相当绵长。墨公子等人起初不解其意,但当一个白影如闪电一般蹿入洛千淮怀中之时,他们才都明白了过来。 自从那一夜之后,他们都没见到这只雪貂,几乎都要把它遗忘了,没想到这小东西竟然没有回归山野,反而一路跟随他们而来。 这边发生的一切,自然也都落入了陈恪等人的眼中。他们想要对方的命,自然也不会相信他们会按约定放了世子,所以提前设下了套儿,只要世子一脱险,这峡谷就是他们的葬身之所。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明明已经分散了对方的注意力,可世子还是没有放出那十方阎罗针,反倒是触怒了对方。 不管怎么样,这个烂摊子还得收拾,世子的性命也必须得救。他拍马上前,正准备交涉,就见卫苍像拎鸡仔儿一般,提着虞志的腰带高声道: “赶紧把那些小心眼儿收起来。我们只要进了山,自然会放人,若再有刚才的事儿,你们家世子可就未必是完整的了!” 这番话,他用了内力喊出来,不光是山下的陈恪,便是山顶埋伏的人也听得一清二楚。 陈恪除了赔笑答应,还能怎么着?他自有联络山上众人的办法,一时传了讯息过去,两下里都安静下来。 车队安然无恙地通过了峡谷,界碑已经近在眼前。陈恪等人眼巴巴地跟在后面,一遍遍催问:“各位大侠,世子身份贵重,还是赶紧将人交出来,以后山高水长,也算是结个善缘。” 卫苍便请示道:“公子,这人怎么处置?要不就让他们留在山口,待两个时辰之后再进去寻人?” 墨公子却知道,世子的性命太过重要,陈恪等人必然不会答应,就算是应了也肯定会追着他们的行踪而去,反倒容易露了行迹。 他面上不置可否,只是指了指洛千淮:“交给卫莲处置便是。” 系统极有担当精神,二话不说便将那虞志扯了过去。也不知道它与雪貂是如何交流的,虞志的手指被狠狠地咬了一口,整个指头瞬间肿胀起来,立即就人事不醒。 系统从衣袖中摸了一瓶洛千淮配的清毒丸,连人带药都扔给了卫苍。这药是她临走之前配的,一瓶足有十颗,可缓解多数草蛇虫之毒,虽然不能根除雪貂的毒素,但吊他十天半月之命却是没什么问题。 卫苍之前对洛千淮还算亲善,所以也得过一瓶清毒丸,这会儿对她的意图心领神会。 他提起虞志纵身而起,很快便到了陈恪等人身前,将虞志扔了过去。对方立时发现自家世子脸色发青,被咬的手指变得紫黑粗壮,立马急了:“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给世子下毒?” 卫苍冷笑一声:“我们要他的命做什么。只要你们老实听话,世子必然无碍。” 他说着,将那瓶清毒丸扔了过去:“每日一丸,可保十日无忧。” “此药只能护住性命,却解不了毒。若是十日之内,你们能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到时候自然有人送上真正的解药。” “但若我们路上再遇到任何不测,全都一应算到王府头上,到时莫说是解药,说不得汾阳王还有你们几个,也都会无声无息地中毒暴毙也不好说。” “你,好大胆!”陈恪勃然作色,大声斥责道。 卫苍知他是色厉内荏,根本不予理会,自顾自地说下去:“当然,你们也可以现在翻脸不认人,继续追杀我们。虽我等命如草芥,但有尊贵的汾阳王世子相陪,倒也算是值了。” 他无视陈恪等人复杂至极的面色,笑得极为自信:“你们尽可以去找名医试一试,看看世间还有没有人可解此毒。对了,试的时候一定要小心,若是以毒攻毒把人治死了,可不要记到我们头上。” 陈恪与张曲长对视了一眼,心情十分沉重。他们都恨不得杀光对方所有人,然后再去延请良医为世子解毒,可又怕有个万一。 万一他们说的是真的呢,这毒除了他们之外,就无人能解? 陈恪略想了一回,先取了一颗药认真嗅过,只觉清香扑鼻,并不似什么恶物。 第92章 系统终于靠谱了一回 虞志的面色越来越难看,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陈恪无暇多想,直接撬开虞志的嘴喂了药。不过几息功夫,他脸上的青黑色就褪去了三分,呼吸也变得平缓了不少,只是人尚未醒来。 “看见了吧,药是有效的。”卫苍哂笑一声:“所以安分点儿。别忘了,今天的事是你们先找上门来的,我等不过是求生罢了,并不想惹上汾阳王府这般大敌。” “好。”陈恪做出了决定。这些人确实该死,但与世子的性命比起来却是云泥之别,想来他们也不敢在这种事上诓骗自己。 左右不过是将他们的项上人头多寄存几日罢了。他们撞破了王爷的大事,要是以为离开汾阳就能安全无恙,那也就太过想当然了些。 他冷冷地看了一眼前方的车队,尤其是那名戴着金狐狸面具,擒走世子破坏了营救计划,最后还敢于下毒的那个女子,然后才下了撤退的命令。 大半个时辰之后,汾阳王府里乱成了一团。 刚从宠妾房里被请出来的汾阳王怒不可遏,满身的肥肉因着暴怒都在打颤: “一群废物!每人二十杖,全都给我下去领罚!尤其是你陈恪,世子混在亲兵队里大半天,你竟然毫无察觉,还吹嘘什么御下有方,简直是昏庸无能至极!念在你已经失了一目,这惩罚就先记着,赶紧下去治伤,别在这杵着碍事儿!” “去查。动用全部王府密谍,务必要将那些人的身份,查个底朝天!另外赶紧寻觅各处良医,入府来为世子解毒!” “还有,今晚的事,千万别让陈侧妃知晓,对外只说陈恪带世子去卫所历练半月,谁要是说漏了嘴,直接打死了事!” 汾阳王府的命令一条条送出去,洛千淮却早已经现了原型。 他这般说着,目光也扫向堂下众人,见他们也好奇地交头接耳各种猜测,情知此等名医不大可能混迹其中,不禁心下微叹。 这话正中薛温的下怀。这次他奉命来长陵,一则因为陶母的病症,与陛下极为相似,所以准备在她身上试验一下莲先生的医案,这二来嘛,就是寻访她的名医舅父,最好能够得他认可,拜入门墙。 薛温一听,便知道他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他的目光在堂下诸位名医身上稍一留连,便开口道:“陶大夫言重了。关于令堂之病,温确实有些新的思路,且所用药材大多寻常,并不需耗费多少。” “温,求之不得。”他郑重答道。 他直视着薛温,目光灼灼:“先生是海内良医,之前传信说尚有一法,若肯行之或有三分希望。升在此拜托先生,无论如何都要尽力救治家母,无论所耗药材何等珍稀,都会竭尽所能去采购,就算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只是这方法却非温所首创,而是出自一位不世出的名医之手,其方义理明晰,中正平和,温自愧不如。” 洛千淮只觉得浑身酸软,头也晕得厉害,根本站立不稳,身子一晃,向着地面就歪倒下去。 这其中,曾出过两位两千石官员,现任家主身居太中大夫之位的陶府,就是在这荣康坊,也排得上前三之列,其府邸无论是占地面积还是建筑规制,都不是坊内其他人家能比的。 此刻陶府之中,已经聚集了不少宾客。这些宾客并非素日里常来常往的官绅子弟,而都是五陵名医。其中被家主陶升亲自引至上座礼敬有加的,正是先行一步赶至此地的薛温。 荣康坊位于长陵东南方,为五坊之首,坊内住户非富即贵,宅院更是一座赛着一座地雍容华贵。 陈恪他们刚刚撤走,系统的提示就来了:“警告!因能量不足,本次强制执行被迫中止,余下部分请宿主自行补足。” 陶升眼前顿时一亮:“能得薛先生如此推崇,想来此人必然医术通神。不知却是哪位名家,现在身在何处?” 她似乎落入了什么人的怀中,被珍而重之地抱了起来,淡淡的冷梅香气沁入鼻端,令她无端地放松下去,陷入了梦乡。 说起来系统今儿个总算是给力了一回,一直坚持到雪貂下完毒再停摆,也算是极其负责,特别有担当了。 薛温微微一笑:“大隐隐于市。说来也巧,这位名医此刻一直身居长陵,只是为人淡泊名利,一心只顾着精研医术,平日里要么穿行于闾巷之中,为市井小民义诊,要么便匿迹于山野之中,尝试药性,是以医术虽高,却名声不显。” 系统大概是吃了什么补药,今个坚持的时间比平时长了好几倍,可当洛千淮意识回归的时候,那份虚弱也同样被放大了好几倍。 “既然这位老先生就在长陵,那不如请他一同前来,与薛先生共同参详家母的病况,不知先生意下如何?”陶乐问道。 听他这么一说,陶升心中更加热切,下方的五陵名医也都面面相觑,对这位近在身边却从未听说的名医充满了好奇。 “薛先生。”陶升身着常服,面色凝重无比:“家母的情况就是如此,诸位名家的意见您方才也都听过了,都说沉疴难起,时日无多。可为人子女的,便是希望再渺茫,也总想着要试一试。” 迷迷糊糊之际,她还在试图用手撑住身子,想要避开地上那些碎石。然而意想之中的痛感并没有传来。 “即将进入充能模式,预计将持续十二小时。在此期间本系统将进入沉寂状态。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再次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1版的信任与支持!” “不知这位老先生如何称呼,居于长陵何处,升这便派人去延请。” 薛温自然已经从墨公子那里,得到了相关的情报:“先生姓文名溥,现居于归义坊”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堂下的众人之中,却忽然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陶升与薛温移目看去之时,却见到面露异色的,正是长陵回春堂的坐堂名医,名唤高良。 第九十三 莲舅的名声不太好 怀仁坊文宅。文溥坐在下首,面上满是忧色,而坐在上首的文周,脸上却是如被冰霜,冷冽非常。 “好啊,好啊!”他沉默了良久,重重地拍着身前的案几:“洛成老贼,竟敢如此对待兰儿之后,寒冬腊月将他们赶出家门,不知所踪——简直是不当人子!” “要是茵茵他们有个三长两短,我便是拼了这条老命,也定要去找那老贼讨个公道!” “阿翁且息怒。”文溥因为先一步得到了消息,这会儿已经将怒气按捺了大半:“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去寻找三个孩子的下落。” “寿泉里的人曾看见茵茵带着阿昭回去过,只是后来那洛成执意要将她许配给一个傻子,再之后就少有人见过她,说不得茵茵便是因为这事,才会逃离的。” “只是她一个女儿家,又能走到哪里去?想来只要多找些人去周边寻访打探,总能得到消息。” “事不宜迟。”文周腾地一下跳了起来,气势汹汹地大踏步向外走去:“你阿母病着,你便在家中好好照看她,我亲自走一趟忻州。那边还有我当年的几个老兄弟在,有他们相帮,定能将茵茵他们找出来!” “阿翁,您且等一等!”文溥没想到父亲会急成这样,连忙阻拦道。 “还等什么?”文周不满地道:“那是你的亲外甥和外甥女!昨日长陵已下了初雪,忻州那边只会比咱们这更冷——晚一天找着人,就多一分危险!” “儿子并非是想拦着你。只是阿翁要走,总得要带些行李盘缠,我这便去让林氏收拾,然后再去给您雇辆车.” 敲门声就在这时响起。林氏去应了门,不多时便进屋说道:“阿溥,有人找你上门看病。” “若非急症,便请他们留下地址,我稍后便过去。”文溥应道 “我已经问过了,病症虽重,可也不在于这一时半刻。但是.” “但是什么?”文溥没有多想。他现在早已名誉扫地,肯请他看病的,要么就是相熟的街坊邻里,要么就是有什么难以告人的隐疾,又或是没人愿意接手,死马当活马医的病患,并不作他人想。 他拉过了妻子的手:“你来得正好,我有事交代你。” 林氏性情向来柔顺,但这会儿的表情却有些犹豫:“可是,来请你的是陶家的人。” “陶家?”文溥想了一下怀仁坊的邻居,连带着归义坊的也琢磨了一回,并不记得有姓陶的人家。 林氏看出了他的疑惑,解释道:“是荣康坊的那个陶家。来人穿得体面,还专门备了轿子,说一定要请你过去一趟。” 她的话音一落,父子二人都十分惊讶。 “荣康坊陶家?怎么可能。”文溥苦笑着摇了摇头:“一定是弄错了,要么就是有人跟我开玩笑。” “是真是假,去会上一会就知道了。”文周说道:“溥儿你也是师从名家,若非当年被那起子泼皮赖上,也不比那些个所谓良医差上什么,那陶家怎么就不能慧眼识珠,特意来请?” 文溥当然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他虽然努力,但天资确实平平,当年师父所传,不过通晓了五六分,当年遭了无妄之灾后确曾委屈不平过,但这些年沉淀下去,却愈发感到了自身的不足,随着年龄日增,人却越来越能沉得下心,弯得下腰去。 当下三人便行至门口,一看来人的模样打扮,以及身后轿子的式样,就明白对方所言不虚。 对方对文溥执礼甚恭,姿态也放得极低:“小的陶忠,现为陶府大管家,见过文太公,文先生,文夫人。” 宰相门前七品官,陶家主眼下虽非宰辅,但府中的大管家也不是寻常人,何曾对平民如此礼遇过,当下文家三人连忙还礼不迭。 陶忠却并不肯受他们的礼:“家主与薛温薛先生,以及五陵诸多名医,此刻都在府上恭候先生大驾,还请您不吝拨冗相会。” 见到文溥神色有些怔忡,他又连忙躬身说道:“家主有言在先,此次医治太夫人,皆以先生为主,便是薛先生也甘愿从旁辅助,还请先生放心。” 文溥似乎听清了陶忠的话,但又似乎一点都没有明白,他只觉得自己头晕得厉害。 “你说的家主,可是出任太中大夫,俸一千石的陶升陶大夫?” “先生明鉴,正是家主。”陶忠恭声应道。 “那你方才说的薛先生,莫非便是曾出任太医令丞的薛光薛大人之子,撰写了《脉法》一书的薛温薛先生?” “正是。” 文溥脚下一软,打了一个踉跄,要不是陶忠反应快及时扶住,他已经一屁股坐下去了。 “在下自知才疏学浅,既有薛先生在,便不去献丑了罢。”他颤声说道。 “文先生何必过谦。”陶忠微微一笑,眼神向左右扫过,立时便有二人上前扶住了文溥,将他搀上了轿子,又回身对愣在当场的文周林氏行了个礼,抬起轿子拔腿就跑。 陶府之中,高良与两个相熟的长陵名医,已经把当年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那事件闹得实在不小,在座的五陵名医都略有印象,听说文溥便是那个害死了守节寡母的庸医,各个面上都露出了不豫之色,口中也忍不住议论起来。 “当年听说是长陵尉亲自结的案,抄没了那霁安堂,本以为文某人早已悔改知错,哪里想到还敢继续行医?” “根本就是杏林之耻,我秦桑羞于与之为伍!” “秦郎中说得极是,我等皆是五陵医家,向来本份守法,若是与文某人同路坏了名声,又要如何是好?” “此人销声匿迹数年,却还腆颜留在长陵,其面皮之厚可见一斑,此番不知怎地,竟然连薛先生都骗过了?” “小声些。想来薛先生醉心医术,未必明白人心诡谲,此时明白了其中真相,自是不会再被蒙蔽。” 薛温内力颇佳,下方的议论便是声音再低,也全都被他收于耳内。陶升之前全没想到,好不容易请到的名医薛温,推荐的人竟然如此不堪,当下便面露为难之色。 第94章 初级抽奖机会 满堂之中,也就薛温一人淡定如常。 “薛先生,您看这事儿”陶升低声问道。 “陶大夫勿忧。”他的目光扫过下方眉头紧锁的名医高良,唇角微微上勾:“在下虽未入朝,但也知晓大夫主掌论议之事,向来有见微知着之美誉,岂不闻‘不遭人妒是庸才’呢?” 陶升为官日久,立时明白了他话中所指,目光灼灼,也顺着薛温看向了高良:“先生的意思是” 薛温淡然一笑,却没有作答,只移了目光望向厅堂之外。两名仆从,正引着一名相貌清癯之人,匆匆向这边走来。 他站起身来,举步迎了上去。 洛千淮被系统重启的声音吵醒时,发现自己已不在马车之内,而是好端端地躺在一张床上,浑身上下就像被一千头羊驼踩过一般,处处都酸疼得厉害。 系统的电子音完全没有半点起伏:“撤离汾阳任务完成。现在评估本次捷径路线执行成效。滴,评估完成,总得分为91,评价上中。” “具体情况分析。本次执行共分为两部分:本系统制定优秀可行的计划并执了绝大部分,占98%,得分91,表现优异;宿主执行收尾部分2%,得分0。” 洛千淮听到这里,感觉有些怪异。这好像是 “系统,你这次确实是超常发挥,表现的特别威武,有颜值有能力有担当有成效,要是以后每次都按照这个水平执行,我就是次次得0分也没关系。” “本次任务执行中,幸运地吸收到了极罕见的宇宙量子光流,实现了空中加油,延长了强制执行时间。此种情况属于极小概率事件,也只有眼光卓绝能力超群的本系统才能做到.” “还请宿主放弃幻想,端正态度,采取积极措施提高本身素质,切勿再辜负本系统的殷切期许!” 不得不承认,系统是懂得如何清除好感度的。起码现在洛千淮已经在深刻自省,自己为什么脑子进水,竟然会觉得系统还有半分可取之处。 “宿主对评估结果没有异议,现发放上中档次执行奖励如下: 1、积分1200点。系统升级4600/5000 2、日影短剑一柄。 3、黄金二饼(重500克)。 4、初级抽奖机会一次。 “奖励即将发放,是否现在提取?” 其他的奖励也就罢了,抽奖什么的,她还是 “系统,我能不能先抽了奖,剩下先存着等有空再提取?” “可以。”系统难得地通情达理了一回。 一个巨大的轮盘出现在洛千淮眼前,上面标注了各种各样的奖励,内容五八门,包括但不限于黄金、珠宝玉石与精巧首饰,服饰布匹,宝马香车,名贵药材等等,还有之前她曾经得到过的发掘真相、冒险游戏,以及情感慰籍。 一看到最后这个选项,洛千淮就打了一个大大的冷战。说实话,若是排除了前一次社死经历,只于那个意外的吻而言,她的体验并不算差。 墨公子的形象就摆在那里,她也确实是个颜狗,虽然嘴上肯定不认,但心下确实是有过丝丝窃喜的。 可那毕竟是曾经的事了。任谁经历了夜黑风高被抓捕,早就预备好了的累丝镣铐,又被无情地解送到棘卫,全靠着敌人有疾才逃过一劫——也都会将那点子刚刚露头的绮念,完全斩草除根,再彻底锉骨扬灰。 好在这个转盘很大,上面的奖励也是五八门,抽到这情感慰藉的几率低得可怜不说,对象也未必就一定是那个喜怒不定的墨公子。 “开始吧。”她下了指令,那转盘就徐徐地转动了起来,由慢到快,又从快转慢,最终缓缓地停了下来。 洛千淮定睛看时,只见那指针所指之处,写着一行小字:“75%医用酒精制作方法。” 什么,75%浓度的医用酒精配方?洛千淮顿时忘了身上的酸痛,一个骨碌爬了起来,瞬间感觉精神百倍,浑身舒爽。 要问她为什么如此兴奋,那当然就是因为这医用酒精,是前世每一个医生,最熟悉也是最常用的消毒剂。每天要是不闻上一闻,干什么都觉得不得劲儿。 这个时代只有低度酿造酒,她也曾想通过加热蒸馏的方法,提高酒精浓度,但要说能够精准控制酒精浓度,那却是根本做不到。 为什么一定要是75%?因为这个浓度的酒精与细菌的渗透压相近,能够渗入菌体内部,使蛋白脱水、变形凝固,从而达到彻底消毒的目的。而浓度再往上提升,不仅会给皮肤与人体带来伤害,而且也并不会提高杀菌效果。 系统及时提示她,获得的配方被存储在系统之中,可供宿主随时调阅。这也给了洛千淮另外一个提示,这个系统既然能够提供一个配方,也就可以提供更多对于她这个穿越者来说,可就太有用了。 更何况,眼前的不过是初级抽奖,以后肯定还有更高等级,也就更加值得期待。 她毫不犹豫地调出了制作方法,看到上面极为详尽且接地气的说明,包括蒸馏装置的制作图纸,其中各种部件的取材及尺寸,封闭材料的选择等等,都标注的一清二楚,不由低低地笑出了声。 星一与星九闻声入内,见她醒来均十分欢喜。她们立时为她奉上了温热的茶水,又取了水盆为她净面梳洗,还捧来了一大碗热腾腾的鸡丝汤饼,配着四色开胃小菜,光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也就是到了动筷吃饭之时,洛千淮才突然发现,自己腕上的累丝镯子虽然仍在,却比原先又松了一环,只要稍微费点儿力气,就能摘落下去。而连接着双腕的细金链子,早已经被拆了下去,就像是从来都没存在过。 想来是自己之前的行为,让某些人放下了戒心吧?就像星一与星九二人,也一改前次的客气疏离,对她既亲切又温柔,眼中亮闪闪的,似乎还有一层难以言说的崇拜。 第95章 你就坐在我身边吧 洛千淮当然明白,星一她们崇拜的对象不是自己,而是那个自视甚高的系统。但就最近这一次表现来看,它还是有一定吸粉本钱的,倒也值得她们这样。 想起系统,就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剩下的奖励。要是之前,她肯定还要多头疼几天。但是现在吗,她忽然就心中一动,想出了一种新方法。 也许,她可以乘着昨日系统显灵之东风,主动出击试一试? 将一碗面吃得精光,洛千淮在星一的引导下,前去寻找墨公子。 方才星一已经将她昏睡之后的事,大概说了一遍。 昨夜王府中人到底没有追上来。他们连夜翻过了两道山岗,到凌晨方从侧方一条小路下了山,在那里与完成任务前来接任的风火水三卫会合,在他们的护送下一路疾行,过了晌午才进入了离石县,此刻就宿在县中最大的客栈之中。 墨公子财大气粗,直接包下了客栈之内的一个封闭的院落。时下高档一点儿的客栈,都设有这类院落,自设门户可容车马,方便豪客出行安歇。 洛千淮行到正屋之时,墨公子已经小睡了一个多时辰,此时正在听卫苍汇报消息,风火水三卫的卫主也在房中,只是三卫中人并没有露面,想来为了掩人耳目,已经化整为零了。 守门的亲卫是卫执。他的脸上有一道明显的擦痕,手腕也胡乱用衣襟包扎着,显见是昨夜受了伤。不过经过昨夜的厮杀,能够全身而退已经是个奇迹了,像他这样带点儿轻伤的,根本就不算什么。 一见洛千淮,卫执便热切地抱拳拱手:“卫莲,昨夜多谢了。若非你及时出手,我们中的大多数,应该都回不来。” 洛千淮有些过意不去,连忙上手相扶:“不必这般客气。你受了伤,等会儿我帮你看看。对了,其他兄弟都怎么样了,要不我现在就过去先瞧一瞧?” “他们都没有大碍。倒是你昏迷了这么久,现在感觉如何?主上方才问过了好几次.” 他说到这里,墨公子清冷的声音便传了出来:“卫莲到了?让她进来。” 卫执立时便闭上了嘴,推开了房门做出了“请”的姿态,然后又将门严严实实地关了起来。 洛千淮一进屋,所有人的目光立时便落到了她的身上。只是这一次,那些目光中多了关切亲近之情,少了审视探究之意。 “主上,您找我有事?”洛千淮跟卫苍点了点头,然后与不太相熟的风火水三位卫主敷衍地笑了笑,才看见了上首的墨公子。 他此时已经换上了一套月白绣暗金色祥云纹的深衣,头发半湿,只用一根莹润细腻的白玉祥云簪松松挽着,整个人并不似平日那般端严肃穆,凤目半眯半阖地在她面上反复打量,其中满是慵懒的笑意。 明明是费尽心机才逃出生天,用脚趾都能想到那汾阳王府定不会善罢干休,怎么这人看起来心情还挺不错? “坐下说话。”墨公子说道。 洛千淮环顾四周,见墨公子下首两侧摆着四张案几,分别坐着卫苍与三位卫主,并没有其他位置可坐。 她疑惑地回头看向墨公子,却见他的手指微微一动,指向自己座席的侧外方一角.那儿摆着一个方方正正的坐垫,里面不知填充了什么,看起来就很松软舒适。 洛千淮也不客气,直接上了台阶,跪坐在那方垫子上。然后,她就发现了这个位置的好处。 怪不得人们都爱当上位者呢,就连一个座位都有这么多讲究。她虽然是斜着身子坐在案几的侧外面,但也算是高坐在台上了,下方众人必得仰脸相看,而他们的表情动作,也全都尽收眼底。 洛千淮安安静静地坐下之后,墨公子也不再与她多言,而是继续议起了事。 卫苍肃容道:“主上。还是说回蓟州王奉诏回京一事。陛下赐死了王美人,强势打压八皇子的母族,又在这时命现存皇子中,年龄最长的蓟州王回京.联系到陛下病情忽然加重,属下以为,陛下的想法,或许有变。” 墨公子不置可否。火卫主看了看风水二卫卫主,皱眉道:“前日属下率部剿灭那上官家的死士营时,见到了蓟州王府中的一名幕僚。只是当时场面太过混乱,竟然让那人趁乱逃了。” 这个消息有些出人意料,除了洛千淮不明所以,墨公子与卫苍显然相当惊讶。 “兹事体大。你确定没有认错人?”卫苍问道。 “属下反复回想过,并没有认错。那幕僚似乎是姓冯,先前为主上办事时曾经见过他一次,想不到此人竟然会与上官家有联系。”火卫主肯定道。 “虞旦得用的幕僚也就那么几个,既姓冯,那便是冯钰了。”墨公子的手指慢慢地敲击着案几:“冯珏平日虽行事低调,其实蓟州的多项军政要务都出自他手,他亲自出面,那便是代表了虞旦的意思。” 卫苍的表情严肃得很:“这么多年来,我们都知道蓟州王与朝中必有联系,也通过他身边的地卫,大致猜到了几个人,但是上官家向来都站在八皇子一边,谁能想到暗中竟会与蓟州王来往?” 墨公子闭目静思了片刻,再睁开眼时,眸中却是一片清明:“也许我们都想错了。上官家与虞旦,未必是今时今日才站到了一起。” “主上的意思是?”卫苍霍地站了起来,满面都是震惊之色:“难道当年的事,其实也有上官家的一份,而他们之所以敢掺合进来,就是因为背后的人.是蓟州王?” “所以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上官靖会反复派死士前来行刺。”墨公子唇边的冷意更甚。 卫苍重重颔首:“之前我们一直以为,他是因为主上阻挠了他收服孟剧,试图掌控天下游侠的计划,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关系——难不成,他已经知晓了主上的真实身份,所以才” “此事过后再议。”墨公子的目光在洛千淮身上略微停留,沉声岔开了话题:“关于陛下召回蓟州王一事,你们怎么看?” 第96章 大豫皇家剧本杀 “蓟州王在朝野内外经营多年,子孙繁盛,确实比尚在幼年的八皇子,胜算要大得多。”卫苍叹气道:“只是这样一来,我们近年来做的很多谋划,都要付之流水了。” “主上。”一直没哼声的风卫主说道:“蓟州王勾结上官家,在当年之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尚不可知,而上官靖又屡次欲致您于死地——所以无论如何,也不可让他如愿。” “风卫主此言极是。”卫苍接口道:“还请主上尽早决断!” 洛千淮听到这里,忽然就生出了浓厚的兴趣。 哦哦哦,什么三皇子八皇子呀,难道还有九龙夺嫡不成?她前世学的虽然是理科,但平时向来喜欢看些史料,尤其是那些野史故事,所以本能地热爱此类原生态八卦。 她正听得两眼放光,脑中自动生成了一部波诡云谲的宫廷大戏,耳边忽然就传来一个声音: “卫莲,你怎么看?” 洛千淮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闻言不假思索地分析道:“照我看,这中间的不确定性可就太多了。不到盖棺定论,一切就都有可能!” “就好比你们刚说的三皇子蓟州王吧,都有孙子了,年纪肯定不小,这么多年又一直待在封地,跟陛下的感情早就淡薄如水,哪能比得上养在身边,天天见面的小皇子?再说那个王美人.” 洛千淮说到这里,忽然醒悟了过来。天啊,她是谁,她在哪,她刚才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当着墨公子这些老谋深算,身份不明且居心叵测之人,大放阙词妄议立储之事,这无论放在哪个朝代,都是一条极稳妥的取死之道啊! “那个,我也就是随口乱说的,你们千万别当真,呵呵,呵呵呵。”洛千淮迎着一双双若有所思的眼睛,尬笑道。 “卫莲,你说得很好。不必怕,继续说。”墨公子眸色幽深无比,声音极为轻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蛊惑之意。 他顿了一顿,见洛千淮仍是一副为难的表情,似乎明悟了什么,转向下方众人,正色道:“今日卫莲之言,皆为绝密,任何人不得泄露半个字!” “是。”卫苍与三卫卫主恭声应了,然后自出去安排了一番,俄顷回报道:“屋周百步之内已肃清。卫莲你可以放心说了。” 洛千淮没想到,自己随随便便的几句话,竟然能得到墨公子等人这般看重。她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架上了烤架的鸭子,身周全是无处不在的炉火。 “那个,其实我也就是说着玩的。要是说得不对,主上可不能怪我。”她深悔方才投入太深,不小心被对方套出了心中所想,只是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也只能硬着头皮把自己的猜测都倒出来了。 只是在那之前,还得要把丑话放在前面,以免到时候误了大事,引来杀身之祸。 “你有什么想法,只管说便是,至于要如何做,我自有章程。”墨公子眯着一双凤眼,薄唇淡出一丝笑意。 所以说,自己只是建议,与决策无关喽!毫无担当的洛千淮只觉得压力骤轻,胆子瞬间变大了。 不就是个九龙夺嫡剧本杀吗,有啥可怕的?看她怎么舌灿莲,好好忽悠他们一道! “刚才说到王美人被杀一事,我要先问几个问题,她是什么人,膝下可有子嗣,之前与陛下的关系如何?” “王美人便是八皇子的生母,近年来极得陛下欢心,荣宠之盛,比先皇后也毫不逊色” 他说到这里,不知为何忽然顿了一下,眼神不自觉地飘向了墨公子,看起来像是说错了话。 墨公子垂眸不语,洛千淮也假作未察觉,送上了台阶:“王美人可是犯了什么大过?且陛下之前,可曾有擅杀后宫的先例?” 卫苍递过了一个感激的眼神,继续说道:“并无大过.我们反复核实过,消息绝对准确无误。陛下自冲龄继位,虽然杀伐果决,但从未主动加刑于后宫中人。” 至于那些主动请罪自杀的,以及被幽禁至死的,当然不算在内,卫苍没有提,洛千淮也没有问。 她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猜测,只剩下最后两点还需要确认。 “之前主上看好八皇子,是因为他最得陛下宠爱对吧?不知他现在的年龄几何?” 这一回,墨公子亲自答了话:“确实如此。八皇子今年只有八岁,但自出生以来极得陛下宠爱,所以朝野上下都有猜测,陛下或将立王美人为后,使八皇子成为中宫嫡子,继位便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我明白了。”洛千淮点了点头:“如此,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了:请问我朝开国百年,是否曾有过外戚专权,皇位险些旁落的历史?” “有,当然有!那不就是在高祖皇帝薨逝之后.”卫苍一边说,面上表情却在反复变幻,最终现出了一副恍然大悟之象。 “明白了?”洛千淮看他这样,便知道对方已经想通了,于是便住了口。 墨公子自她说出外戚专政这四个字,便已经如醍醐灌顶。很多事情,做得再多,想得再多,但只要身在局中,就无法真正客观。 洛千淮脑中装着前世数千年的勾心斗角,正史野史填满了脑中的无数回路,且又是身在局外,自然看得清楚。 一旦关键的环节清晰了,墨公子便看懂了当今陛下的通盘部署。 “所以,陛下以睚眦赐死王美人,又杀其父兄,更将八皇子母族余者全部流放,就是为了防止未来外戚干政。” “而此时召蓟州王回京,并非是有易储之心,而是以为自己时日无多,欲替幼子打压.甚至是除掉隐患。” “根据我了解到的讯息,这是最可能的一种结果了。”洛千淮摊了摊手。杀母立子之事,前世历史上就发生过,她对此毫不意外,但对于另一件事,还是有些在意。 “只是无论如何,蓟州王也是陛下的血脉,就是感情再淡薄,也不至于直接除掉吧?”她问道。 墨公子闻言,眸色漠然如冰雪。 “陛下心中,有江山,有功业,但更多的就只有他自己。至于子嗣的性命,他何曾看重过?” 他的声音也是淡淡的,听来似乎有丝丝缕缕的恨意,但细想之间,又像只是她的错觉。 第97章 当领导极力褒奖你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就没有洛千淮什么事了。墨公子有了计较,自去安排了一系列的后续事宜。这中间,有她想到了的,还有很多想不到的。 比如那八皇子既然没了母族,陛下就必然要选择几位顾命大臣,这些人选自是要提前甄别,早下功夫打点安插人手;又比如预料到陛下要肃清蓟州王在朝中的党羽,更须提前打算,召回先前跟在他们身边的地卫,向某些人放出消息,以便填上空出来的那些位子. 这些事务既复杂又琐碎,墨公子安排得顺心顺手,洛千淮听着却呵欠连天。她默默地向着墨公子身边蹭了过去,很快就占据了案几的一角,然后安心地以手拄着头,闭上了眼睛。 半梦半醒之间,房门忽然被人推开,大量的冷风随之灌入。洛千淮不自觉地瑟缩着,向着身侧的热源挪蹭了过去。 那里应该是一个暖炉,外面似乎还包着厚厚的夹层,抱上去温温热热的,一点都不烫手。 卫鹰风尘仆仆地进来时,就看见自家公子端坐于案几之前,身姿如青松般挺秀,只是在眉稍眼角,带着一丝几不可见的潮红。 这本来也没有什么。主上被人追杀连夜奔走,劳累疲惫之下显出异色也是正常的。 可偏偏,主上的案几之侧,竟还露出了一抹雪青色的长裙,裙下隐约可见半只松绿色绣藕粉缠枝莲的鞋子,小巧精致得如同一块青玉把件,极适合握在手中盘玩。 眼前这人真的是他的主上?主上何曾如此亲近过哪位女子了?难不成卫鹰忽然对此女的身份有了猜测,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清冷的目光直落在他的面上,他心中一凛,立时垂下了头。 “主上,我亲自去了云岗村附近,查清了情况。”他说出了自己的探查结果:“是金矿。虽然储量不详,但确是矿脉无疑。” “怪不得。”墨公子嘴角上勾,笑意却未达眼底:“就为了掩藏封地内的金矿,不惜将云岗村三百九十二口杀个鸡犬不留.这份狠劲儿,可真是与那位一脉相承啊!” “主上。还有一事。”卫鹰接口道:“刚收到汾阳急报,汾阳王延请了多位名医,但均无法唤醒虞志。他已然打探到了您的行踪,调派了不少好手乔装前来,只待拿到解药,便要杀人灭口。而且” “嗯?”墨公子面色不变,眉毛轻挑。 “汾阳王扬言,其他人也就罢了,对于擒了虞志又下毒伤他的那名面具女子,必要当众凌辱之后,再剥皮凌迟……” 无形的劲气在屋中鼓荡。“咔”地一声,天青色玻璃釉面的茶壶上,出现了一条肉眼可见的裂缝,浅褐色的茶汤慢慢地渗透出来,从案几缓缓地流淌下去,滴落到水青石地面上。 “主上息怒。”卫鹰再度垂下了头,手指紧紧地攥成了拳。 上首那人却在短暂的失态之后,迅速平静了下来。 “今冬大寒。”墨公子的拇指摩挲着玉扳指,声音淡薄如水:“朔方已降了暴雪,所屯的三万精兵急需被服粮草,而漠南的情况只会更加恶劣,说不得就会狗急跳墙。” 他说到这里,面上露出了一丝冰冷的笑意:“陛下正苦于府库空虚,越冬物资无法及时供应,若在此时,得知汾阳王府资财殷厚,且又藏匿金矿不报” “属下这就去办。”卫鹰会意,自去安排不提。 洛千淮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见屋中已是烛火通明。她只觉得脖颈酸痛得很,身下硬梆梆的,枕头也并不舒服。 她皱了皱眉,以手撑着那枕头想要坐起来,却感到所按之处有些古怪——温热而健硕,还有些硌手——不是之前的软枕,倒像是一整卷儿结实的腱子肉。 脑中忽地闪现了睡前的情况,与眼前的环境相对映,帮助她迅速地清醒了过来。 然后,她就连滚带爬地从墨公子的腿上爬了起来。大概是因为太过羞耻,她本能地恶人先告状: “主上,这是怎么回事。就算属下一时犯了困,您也当及时唤醒我才是,怎么好轻易地让出您的贵腿,让属下枕着休息呢?这要是让卫鹰他们看见了,肯定都会怪到属下头上。” 墨公子稍微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腿,慢慢地转过头,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眼前的女子鬓发散乱,簪环歪斜,面上因着小睡后的餍足,泛着一层薄薄的海棠红。平时黑白分明的杏眼,这会儿却是水盈盈地,就是这般四目相对,也像是隔了一层云雾般,根本看不真切。 再往下,便是挺俏漂亮的琼鼻,以及微微翘起的唇。来时抹的口脂早就被蹭到了他的衣袍上,此刻那唇色却是饱满透亮的嫣红,像熟了大半的樱桃,看起来就很软,很甜就像他曾经尝到过的那般。 墨公子眸光一暗,移开了视线。 “卫莲。”他的声音有些暗哑:“留你到此刻,自有原因。” 洛千淮揉了揉仍在酸痛的脖颈,闻言心虚地点了点头,挺直背脊长坐在软垫之上,正色道:“主上请说。” 开会时睡着了,说破天也是她的不是,墨公子没让人当场把她拎出去,而是任她睡到会议结束,便是被自己刚才倒打一耙,也没有生气动怒——这种胸怀不可谓不广阔,完美地映衬出了自己的小肚鸡肠。 不过这种丑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连墨公子都不计较,她自然也就立即抛到了脑后。 “昨夜你临危不乱,应对得法,当居首功。”墨公子说道:“且你所进之建言,可谓见微知着,精析入理,于我如拨云见日,大有俾益。” “卫莲,你实有大才。”他转过身子正视着她,目光深邃,似藏着波澜万丈,却又隐忍不发。 洛千淮心中一动,垂下了头。这种表情,她前世也曾经看见过几次。医务科主任说服她离开门诊去急诊科时,就是这般模样;而急诊科主任劝她主动报名下乡义诊半年时,也是同样恳切。 第98章 卫莲你想要什么 所以说领导语重心长,对你多加褒奖,虽是真的认可你的能力,但更多也是更重要的,却是需要你勇挑重担,迎难而上。 她一言不发地等着,果然墨公子接着说道:“便留在我身边如何?以客卿的身份,一应待遇比照闻先生,便是想要偶尔出去走走,也尽由得你去。” 洛千淮暗暗地撇了撇嘴。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墨公子也并非什么正人君子,这么快就开始想要推翻前次的约定,想要将她与黑社团永久绑定,她是绝对肯定必须不可能答应地! “主上过奖了。属下才疏学浅,岂敢当此重任。只求主上看在属下还算勤勉忠诚的份上,仍依前议,允我外出行医。” 这话一说出口,房舍之中瞬间便安静了下来,连空气都变得凝重无比。 洛千淮顶着有如实质般的凝视,自动自觉地换成了小幅低频呼吸。这种呼吸方式着实不太舒服,没过几分钟,她就觉得有些胸闷气喘,只好又腆着脸深吸了一口长气,这才觉得又活了过来。 墨公子觉得自己应该生气,但对着这张脸,却又不知为何,根本气不起来。事实上,此刻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有着星星点点的释然与放松。 墨公子心知,自己提出那个建议,其实是有些冲动了。 洛大娘子的身份其实仍有诸多疑点,见识眼界更是连世家贵女也根本无法企及,贸然将她置于高位,就相当于把自己这些年层层藏起的一切,一点点地在她眼前揭开,再无一点保留。 若她真的是心机深沉,瞒过了自己与所有人,那么等着他的便是灭顶之灾,不仅是他,还有所有追随于他,以及那些曾经对他释放善意,伸出援手的所有人。 三万人的血仍未冷,而他却差一点,就因着自己心尖的那丝悸动,要把那么多人的殷切托付,那么多人的誓死追随,都交到那双莹白如玉的柔荑之中。 胸膛之中,那颗已然炽热的心,慢慢地冷却了下去。墨公子面上沉静如昔,眉目仍如青山苍翠,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可在洛千淮眼中,那人却似褪去了刻意展现出来的温润,慢慢露出峥嵘凌厉的一面,一如初见之时。 “既如此,那便仍依前议。”墨公子的声音清泠如水,中间却增加了一份不容拒绝的寒意:“只是你此番有功,那便不可不赏。” “卫莲,你想要什么?” 公事公办的语气,冰冷的毫无感情的态度,化作一层无形的隔膜,树在了二人之间。 洛千淮倒也没有多想。基于颜值产生的好感已经淡去,之后发生的诸多事情也并不愉悦,所以此刻她对这个boss的观感,自然是避之惟恐不及。 只是这种事想想还可以,却不适合大大咧咧地说出来,以免对方再度翻了脸,买单的还是她自己。 种种思绪在脑中一闪而过,洛千淮准备试探一下系统的底限:“主上,属下确实有所求,希望主上应允。” 墨公子抬眼看向她,等着她说下去。 “那个,这次陪主上出行之后,我准备开个医馆,多少都需要一点本金。”洛千淮垂着头,双手不自然地揉搓着衣袖。 关于钱的事,她先前是在系统的裹胁下直接拿取过,但被动地做是一回事,主动开口讨要是另一回事。 不过就像墨公子之前说过的,她救了所有人于水火之中,还帮着他们建言献策来着,拿点儿奖励,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墨公子将她此刻的模样收在眼底。巴掌大的小脸儿上,带着几分忐忑,小巧圆润的耳朵尖儿,泛着澄净明媚的粉,长而浓密的睫毛忽闪着,眉色如远山轻黛,于柔弱之中,隐见风骨。 他再度转过头去,强行压下了心中那一抹绮色。 “卫苍。”他扬声道。 卫苍推门而入,躬身道:“主上有何吩咐?” “取一匣麟趾金,交予卫莲。”墨公子说得轻描淡写。 “不不,太多了。”洛千淮被他的大手笔吓了一跳,而最关键的不是金子的多少,而是种类不对:“我只想要黄金两饼,上次在康乐县你给我的那种就可以,多的也用不上。” “那可要怎么办?”墨公子眉心微蹙:“那种式样的已经没有了,要不你再等一等,我让他们按图样再制一批?” “那倒也不用,其实我”洛千淮其实根本不在意什么样,只想试试这种讨要来的金饼,能不能应了系统奖励。只是她还没说完,卫苍就接了话: “主上您莫非忘了,前次那款莲年有余图纹的金饼,因着缺了一饼,并没有送出去,此次出来还带着预作用呢。” 墨公子确实不记得这等小事。 “既如此,那便取二十饼.卫莲,可还够了?” 卫苍的动作很快。二十饼金恰好装满了一个红木匣子,一打开来灿然生辉,但却晃不洛千淮的眼。 她伸出手去,从中取了两块:“这些已经尽够了,但我还想跟主上求一把短剑,以作防身之用。” 墨公子略一沉吟,便开口道:“取我那把寒月过来。” 卫苍眼中现出了诧异之色,深深地看了洛千淮一眼,这才转身欲行。 洛千淮连忙拦住他,对着墨公子挤出了一个笑脸:“实不相瞒,属下听闻主上有一把日影短剑,不知能否割爱?” 一言既出,墨公子与卫苍两个人的面色,全都变了。 前者变得阴沉欲雨,后者却是一阵红一阵白。 洛千淮就是再迟钝,也发现了有些不对劲儿。 “这难道是我搞错了,那日影.其实不在您这儿?”她小心翼翼地问着,心中叫起苦来。果然习惯性的思维不可取,系统的奖励也未必全都在墨公子身上,想想当时章庆剑柄上的玉片,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既然不在就算了吧,怪我跟主上提了非分的要求。”她连忙补救道:“时间不早了,主上要是无事,我便回去休息了。” “等一等。”墨公子终于开了口,只是声音低沉得有些渗人:“卫莲,你到底是从何处,听说了日影这个名字的?” 第99章 墨公子何许人也 洛千淮还没答话,一旁的卫苍却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探手从怀中摸出了一柄连鞘短剑,双手呈过头顶:“主上,卫苍有罪!” 墨洛千淮的目光落到了那把短剑之上。刀鞘不知是何种动物的皮革,泛黄发黑;把手上缠了一圈圈黑布,没有任何装饰——实在看不出它有何特别之处。 墨公子也在看着它,表情却是极为复杂,怀念,痛心,杂糅着其他的什么,洛千淮也难以全都探究明白。 墨公子站了起来,踱到了卫苍身前,伸手接过了那把日影,声音却淡得没有半点人情味儿:“说说吧。它为何会在你手里。” 卫苍垂了头,一言不发。 洛千淮哪里看不出来,这柄短剑必然藏着故事。不过她可没什么探究隐秘的想法,只希望这次主动提取奖励能够成功。 这次有些鲁莽的尝试,她此时已经有些后悔。本以为能摆脱被系统操纵着的鸡鸣狗盗,结果却是先被墨公子怀疑,又牵连了无辜的池鱼卫苍。 早知如此,还不如让系统强制执行,偷偷拿走东西了事。 房内的气氛仍然凝重,洛千淮却不想再等下去。 她的心中有些莫名地烦闷,七分是对着没事找事,偏要给她这种麻烦奖励的系统,另外三分,则是因着事情不顺生出的不耐。 也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勇气,让她一把从墨公子手中抓过了日影剑,顺手抽出来看了一眼,目光瞬间就凝固了。 原来那短剑就是一片黄铜片磨成,形状并不规整,只是勉强能看出个匕首的模样,大概是多年未经打磨,看着也并不锋利,用来削个水果大概还行,别的什么的就不要想。 就这么一把从内到外都粗制滥造的短剑,拿出去只怕卖五个大钱都没人要,竟然能让系统堂而皇之地,当作送给自己的奖励。 洛千淮心中冷笑,也不想听墨公子与卫苍说什么隐秘,只想快点离开回去睡觉,所以干脆直接调出了系统:“开始提取奖励。” “本次奖励发放采取自提模式。鉴于.滴!奖励提取成功。” 结果确实如同洛千淮猜想的一样,只要她提前取得了相关物品,就可以免除掉强制执行。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洛千淮总觉得系统刚才的声音有些不对劲儿,似乎在平直的电子音中,添加了一丝懊恼之意。 只是这份懊恼极淡极薄,又是转瞬即逝,所以她只以为,是自己多心了。 洛千淮的举动,成功地将另外两个人的视线,转移到了自己身上。她强笑道:“之前不知在哪里听说过这日影短剑,所以一直记挂至今。刚才既然已经看过了,也算全了属下的一番好奇之心,已经足够了。” 她一边说,一边将那粗陋的短剑塞回到墨公子手上:“属下之前的言行,皆是应当应份,得了主上赐金已是心满意足,再不敢奢求更多——时候不早,请容属下告退。” 墨公子看着洛千淮像尾巴着了火的狐狸一般,飞快地溜了出去,并没有再发一言。 先前装死的卫苍,这会儿却又活了过来:“主上,属下只是不忍心.” “算了。”墨公子收起了短剑:“此事到此为止,谁都不要再提了。” 西京上官家。已届知天命之年的家主上官靖端坐在案几之前,凝视着手中的纸条,面色几经变幻,半晌都没有作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哑着声音开了口:“这个消息,还有谁知道?” “事发之时,蓟州王府里的冯先生正好在场,属下等拼死护着他逃了出去,藏到了京郊一处庄子里,您看是否要尽快护送他回燕京?” “冯先生在回蓟州的路上遇到了山匪劫杀。”上官靖漠然道:“所带王府护卫从人无一生还,实在可惜。” “属下明白,保证做得天衣无缝。”下方跪着的人应了,正要离去,却又被上官靖唤住了。 “记住,关于死士营覆灭的消息,绝对不可泄露半个字,尤其不可让蓟州那边得到一点风声。” “可是大人。”下属迟疑问道:“死士营重建,远非一朝一夕之功。若那一位近期想要借用人手,我们又要怎么办?” “陆非那边联系得如何了?”上官靖沉声问道。 “对方已经动了心,只要再加上一把劲儿,多半能成。” “很好。”上官靖的面上浮了些许血色,声音也不似方才那般沙哑:“那孟剧不识抬举,可应下来,一定要尽快把事情做成。” 下属应声而去,上官靖站起身来,在书房中来回踱了几步,方才吐出了胸中的一口恶气,低声地笑了起来: “我可真是小看你了,虞楚。”他一边笑,一边轻轻地拍打着红木书架:“只是你也只能走到这里罢了。我倒要看看,失了孟剧这个靠山,你又能苟延残喘到几时。” 同一时间,汾阳王府。汾阳王虞寿正暴跳如雷: “府里供奉了那么多人,平时个个都说是高手——不过是跟踪一群草莽游侠,竟然就能失了音讯——全是废物!” “王上息怒。”王府的大管家膝行上前,小心翼翼地说道:“可那杜墨也不是个普通人。他虽不通武功,但却是那孟剧的义弟,听说为人仗义疏财,在那起子游侠混混儿之中名声甚好,所以身边聚着不少自愿效命的高手。” “所以这么一个上不得台面儿的东西,就敢明晃晃地挑衅天皇贵胄,把泥腿子蹬到本王脸上了?”虞寿喘着粗气,一张肥脸胀得通红。 “他们也说过了,并不敢与王府为敌,想来就算见到了什么,也不敢多嘴说出去不如暂且等上几日,待拿到了解药,再做打算。” 虞寿不是蠢人,自然知道眼下也只能如此,正沉吟间,忽然听见堂外一片喧哗之声,有人惊惶失措地冲了进来,背后一道长长的刀痕,鲜血淋漓: “王爷,大事不好了!” 第100章 青梅竹马现身了 “外面来了好多兵马,冲进府里见人就杀” 正说话间,堂外响起了一道道惨呼之声。虞寿惊怒之下出门看时,只见平时对自己执礼甚恭的太原郡司马,正领着一群身披重甲,手执刀剑的士兵,快步向内走来。 “刘司马!你公然杀入藩王府邸,是要造反吗!”虞寿瞠目大喝,却见对方半点都不在意,只轻轻地挥了挥手,无数火箭便射了过来,其中一支,笔直地射穿了他的脖颈。 浑身的力量逐渐消失,周边的一切也变得渐渐模糊。弥留之际,他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 “汾阳王虞寿世受皇恩,不思回报,反生异心,私匿矿藏,意图谋反。今奉陛下之命,尽诛其党羽,一个不留,杀!” 洛千淮再想起虞志的时候,马车已驶进入了长陵。这后半段的旅途风平浪静,汾阳王府没有半点报复行动,也没遇上不开眼的拦路打劫,平顺得让人不敢相信。 算算时间,距虞志中毒已经过了八天,就是立即派飞鸽捎去解毒配方,都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她这么一想,就觉得时间紧迫,连忙开口提醒墨公子,没想到后者却只是冷冷地说了句不必便闭了嘴,凭她怎么分说利害,也不再理会。 洛千淮气结,索性也不去理他。那日影短剑似乎就是墨公子心里一道过不去的坎儿,自从她那天晚上提及之后,这人就又变回了那朵高岭之,冷峻高傲,对她阴阳怪气,爱答不理。 如果说,几天前上路之时,她还觉得有那么一点点心虚,那么经过这些天被冷遇之后,她已经习以为常。建议提过了也就算了,反正决策权也不在她手上。 更何况,眼下已经到了长陵,她只需要再陪同墨公子完成公干,便可以快乐地开她的小医馆,至于那汾阳王府和墨公子之间有什么后续恩仇,又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长陵是大豫高祖皇帝为自己营建的陵墓,建于咸阳原的最高点,北倚九山,南望未央,泾渭二水横贯其中。 长陵邑就位于陵园西北方,总体呈长方形,东面无墙直连陵园,为功臣随葬墓区。而南、北、西三面城墙皆用夯土筑成,高大巍峨,古朴肃穆。 墨公子的车队由北门进入,门洞有十五米宽,足可容得十匹马并驾齐驱。 洛千淮卷起窗帘向外望去。恰是正午时分,又是难得的天晴日丽,但见朱檐彩栋、车马人熙,繁华富贵之气扑面而来,比前世在古装电视剧中看过的场景,更加真实鲜活,也再一次提醒着她,此刻所置身之处,确实是在从没有听说过的大豫朝。 那个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的国家,那个人人平等充满光明与希望的时代,她是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她怔怔地看向穿外,眼中却渐渐失了焦距。不知道过了多久,一滴泪水无声无息地划落了下来。 墨公子双眉微蹙,眸光晦暗。与自己同处一车,就让她如此难以忍受?他当然清楚,她有多么想要逃离自己,为此还打出了虞寿父子作幌子,实则是想要尽快处理完前事,迅速与他撇清关系。 所以他现在也很好奇,得不到自己的回应,这个女子到底会怎么做? 车子就在这时,狠狠地震了几下,然后停了下来。洛千淮扒着窗口,就见到一道红影掠过了车顶,轻盈地落到了车辕之上。她还没看清楚,车帘便被人掀开,一张明艳俏丽的脸探了进来,是一名身着红衣的年轻女子,腰间还佩着一柄镶金饰玉的宝剑,看起来并不是寻常闺阁中人。 “阿杜。”女子的一双妙目直直地落在墨公子面上,眸子清澈得满是对方的身影:“你终于肯来看我了。” 向来清冷矜持的墨公子,眼角现出了一丝难得的笑意:“络儿,好久不见。” 洛千淮瞬间反应了过来,这两个人之前认识,而且关系并不一般。是了,以墨公子这般的相貌人品,又怎么会没有红颜知己,而她之前对于他的了解,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 车内如此拥挤,作为一个知情识趣的下属,她当然晓得该如何做。 “公子,您与络儿姑娘久别重逢,属下告退。”她飞快地说完,也不待墨公子答话,便急急地冲向了车门,正好与匆匆赶来的卫苍碰了个对脸儿。 “公子,我们没拦住络儿姑娘.”他告罪道。 墨公子的心情却似还不错。“无妨。”他说,并没有别的话,也没有留洛千淮的意思。 车马继续前行。大概是不想张扬,他们的队伍在进入长陵邑之前不断缩水,此刻剩下的不过十余人,马匹也仅留了不足十匹,混入道上的香车宝马人流之中,半点都不起眼。 洛千淮与卫苍并肩走在车外,听着车内不时传来的女子的笑声,不自觉地与银铃作了比较,发觉还真有几分相似。 “她是孟剧的义女,自小与公子一起习武,关系非同一般。”卫苍知道她不认识,特意小声解释道。 “那就是青梅竹马了?”洛千淮眼睛一亮,反应与卫苍期待的全不一样:“那公子这次来长陵,莫非就是为了见她?又或者,他们之间有婚约,此次前来就是为了完婚?” 卫苍奇怪地瞟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后面的车子,心中有些疑惑。卫莲曾经是天下有数的高手,怎么能想不到她的话主上肯定听得一清二楚?又或者说,她就是想要说给他听,来试探主上的态度? 所以这种事,就不该是他一个单身狗该参与的。他深深地悔恨自己的多嘴,只当自己没生这个器官,再也不答洛千淮的话。 洛千淮又问了几句,见他变了态度,也根本没当一回事。 天大地大都没有瓜大。一想到清冷孤高的天上月,也有一天要被老婆孩子所围绕,她就莫名地觉得有些可喜。 方才那名女子身高腿长,相貌清爽明快,跟某人站在一起也算般配,更不要说双方还有通家之好。 她曾是墨公子的颜粉,但不是毒唯,完全可以接受嗑cp。最关键的是,黑心boss跟老板娘去卿卿我我谈恋爱,不就没时间关注自己啦?到时候三年抱俩五年抱四,早晚会把她和她的小医馆忘个一干二净。 第101章 看铺面儿 洛千淮刚想到这儿,忽见前方路边有一家陶器店,门前摆着不少造型各异的陶瓷摆件,上方的招牌上刻着“扈记陶器坊”的字样,脑筋一转,便想起了自己的制备酒精大计。 在所需的器具之中,以蒸酒用的甑桶尤为重要。系统给出的材质选择有好几种,木制,铜制都可以,但论起封闭性强,耐用度高且不易浪费的,当属陶土所烧制的陶甑。 “卫大哥。”她指指那间陶器坊:“我想先去看一看,一会儿就去与你们会合。” 入城之前,她已经得过提点,为掩人耳目,谷中的那些事在外面半句也不能提,相互之间的称呼也得变上一变。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才知道这位墨公子,原来并非姓墨,而是姓杜名墨。 杜墨,肚墨?那不就是腹黑吗,名似主人形,倒也与他极为相称。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在外人眼中,这墨公子的名声可是好得很。虽然体弱多病,半点武功也无,但他身为天下游侠之首孟剧孟巨侠的结义兄弟,为人仗义疏材,慷慨仁义,天下游侠数不胜数,好像就没多少人没受过他的恩惠的,简直就是大豫的及时雨、孟尝君,人送江湖雅号——解忧公子。 这些事,她本来以为都是卫苍刻意为自家主子脸上贴金,没想到离长陵越近,见到的江湖游侠就越多,提起解忧公子名号之时,全都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便是有人不小心认出了本人的,也都激动万分地上前拜见,那份发自肺腑的崇拜仰慕之情,并没比九卫中人差多少。 所以天下人都被这人的假面目给蒙骗了。明明武功相当不错,却还要在人前装成弱不经风的模样,还四处市恩卖好,简直是居心叵测——可笑他这样的人,竟然还用这个词来揣测正直诚实的自己,简直是不辨忠奸颠倒黑白! 好在最多再坚持几天,等腹黑公子正事办完了,她就可以离开这个人,一心投入自己的医疗事业之中。嗯,光是想一想,就令人心身愉快! 卫苍瞅了瞅马车,见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便明白了墨公子的意思,摆手任洛千淮离开,又叮嘱她:“公子下塌的地方你记清楚了吧?酉时之前务必回来。” 洛千淮随口应下,然后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陶器店。她要的陶甑共分三部分,分别是下方烧水用的地锅,装料部分的甑体,以及上方加冷凝的天锅。 这三个部件模样虽然简单,但是体积相当庞大,想要烧得均匀并不容易,所以店主亲自出面,与她交涉探讨了相当一段时间,又因为这种大物件,一次成功的可能性不大,至少要烧个三五次或者更多,才能制出一套成品,所以价钱也不便宜。 洛千淮先前积攒了三饼金,本以为自己已经算是个有钱人,没想到医馆还没有影儿呢,三饼金就已经用出去了一饼。 从陶器店出来已近申时,她见还有时间,便去见了陶器坊主推荐的一个中人。 中人贾培是个二十多岁的男子,长了一张团团的圆脸,笑容就像印在了上面,一看就很喜庆。 他并没有因为她是个小姑娘而轻视她,听了她对医馆房舍的要求,便提供了三四套不同的铺面供她选择。 “这铺子好不好,光说是没用的,还是要亲自去看。”贾培的双手拢在袖子里:“小娘子若是有时间,贾某这就带你逐户去瞧一瞧。” 洛千淮自然不会拒绝,跟着他去看了最近的一套。那铺子前边是门脸,后带一进小院的格局,从大小上看尽够用了,只是模样有些老旧,且地脚也并不尽如人意。 长陵之内,民居所在的坊,与专门从事商业活动的市划分得清清楚楚,所以这间铺子,就位于长陵五市的东市之内。 只是它当然不可能在东市的主街之上,而是与主街隔了三条街巷,藏在最深处的角落里。 铺子的对面是一座两层小楼,时有丝竹管乐之声传出来,门前也站出了几名浓妆艳抹的女子,身姿娉婷妖冶,一看就知道是作什么的。 贾培本以为,洛千淮这么大点儿的年纪,衣着打扮看着不俗,应是出自某个大户人家,不该知晓这里是什么地方,说不定糊弄一番就能把契约敲定,哪里想得到这小姑娘看着娇美稚嫩,话也并不多说,只是在出门之时,随意地瞟了他一眼。 就是这么一个看似普通的眼神,却让他心中陡然一凛,额头背后都生出了细密的冷汗来。 贾培做中人的时间不短,见过的人多如过江之鲫,自然知道什么样的人可以得罪,什么样的人可以欺之以方,又是什么样的人,必须得小心恭谨地侍候着,不能出半点儿差错。 眼前这位虽然年纪小,但显然是久居上位,说不得便出自西京的某个权贵之家——便是那等人家的使女家仆,也不是自己能惹得起的。 “小娘子。”他擦着汗,收起了之前的心思,老老实实地引着她又去看了另外一套。 洛千淮自是看得出来,这中人前倨后恭的模样,心下只觉好笑,想不到那墨公子的做派竟然如此好用,只略微学了个皮毛,就能唬得人家把牛黄狗宝都主动捧出来。 新看的铺子就在主街身后,比方才那间要大上一圈儿,一水的青砖灰瓦房,前院约有一百多平方米,足够她留出诊室药架不说,以后多找几个坐堂大夫也有余裕;后面约是一进半的宅子,院中自带水井,还种了一株高大的柿子树。 因为无人打理,橘色的果子落了满地,余下的则高挂在干枯的树枝之间,早已被晾成了柿饼。 洛千淮平素就爱吃柿子,此刻一见便喜欢上了,便开口询了价。 长陵离西京只有六十里,物价高是必然的。这套房子全价购入需要二十饼金,而她手上仅剩两饼,就算卖了那颗走盘珠,也不过才十二饼,并不足以盘下这样一间铺面。 第102章 这单生意做不了 可是就算钱足够用,这铺子洛千淮也是买不了的,因为她没有本地户籍。 反观租赁就简单得多,一是价格低廉得很,年租也就是一饼金罢了,二是她现有手中就有里正郑恩开具的行传,完全可以赁下这个铺面。 只是当她将行传出示给中人过目的时候,对方却忽地皱起了眉头。 “小娘子,你莫非是在跟贾某开玩笑?”贾培一反之前的温和态度,打量着她的神色也变得相当无礼: “方才的价格,只是对西京以及五陵周围的本地人来说的。可小娘子你是忻州人,要想在这长陵开铺子,却是为难得很了。” 洛千淮听得莫名其妙:“我管我是哪儿人呢,总之不会短了你的佣金便是。难道说,在这长陵开个铺子,还有别的什么门道儿?” 贾培都被她气乐了。枉费他先前还以为这小姑娘有什么来头呢,哪知道却是小泥潭里蹦跶出来的泥鳅,看似有些小聪明,其实根本上不了台面儿。 这里不比别处,是高祖陵寝之侧的长陵邑,哪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在这里赁铺子做生意的?且不管她想做的是哪一行,都免不了把买卖做到达官贵人头上,真要是出了什么事,多半会牵连到自己头上。 他们做中人这一行,入行看似很容易,但想要做得长久,靠的还是谨慎二字。 “这单生意我做不了。”贾培强压着不耐道:“小娘子赁的若是寻常民宅,贾某自然不会把到手的钱往外推,但若是想赁铺子,就得先去邑丞那边通了关系,将行传重新录验过——那时无论是再寻贾某或是别的中人,都保管没有二话。” 做他们这一行的,就是再怎么瞧不上对方,也不可能把人得罪到底,肯定不能把话说绝了。 这录验行传之说,便是他的刻意为难之举——长陵邑不比其他乡邑,邑令可是相当于郡太守的二千石高官,邑丞自然也水涨船高,洛千淮若是真敢为了这么点小事找上门去,多半要被人家打出来。 当然了,凡事总有例外,外地人在长陵邑成功录验了行传的当然有,只是人家要么是背靠着权贵和诸侯王的豪商,要么就真的了重金打通门路——总之都不是一个普通小娘子能做得到的。 洛千淮却是信了。在前世,她很是知道在大城市落望的艰难,所以并没有往别处想,一心只顾着思索得空儿便去寻那邑丞把事儿办了,并没有注意有人站在远处,正怔怔地打量着她。 文溥左手拎着一串油纸包,里面装着五芳斋的点心与悦和楼的卤味,右手则提着一壶酒,本是准备直接回家去的,没想到神差鬼使之下,又不自觉地走到了这条街上,目光投向了曾经的霁安堂,然后就愣在了当场。 当年霁安堂被查封后,房东很是受了些牵连,因着那寡母当时就是在药铺里当众吐血身亡,所以过了那么久,这铺子也没人肯租,一直都是大门紧锁。 但今天,那铺面的侧门却被人推开,从里面跨出了一名中人模样的男子,以及一名信年华的小娘子。 小娘子一身杏粉色的织锦斗篷,帽沿处有一圈雪白的貂毛, 她梳着时下闺中少女常见的垂桂髻,左右各妆点了两支青白玉片攒成的珠,看起来清雅脱俗,娇俏可人。 但吸引文溥的并不是衣着,而是她的容貌。因着角度的关系,他只能看到她的侧脸,那张脸微微仰起,正与那中人温声说着什么,无论是眉眼鼻唇,都与他记忆中的妹妹文兰极为肖似,便是那说话时的神态表情,也都几乎如出一辙。 若是阿翁能将茵茵寻回来,她应该也是这般年纪,这般模样了吧?文溥的手暗暗捏紧,指甲刺入了掌心。 可就是在文兰尚未出阁的时候,家中境况远胜今朝,也置办不起这样一件貂毛镶边的织锦斗篷,亦买不起那两朵青白玉珠。 他敛了目,转身而行。连日以来的好心情,被这个意外的插曲打得纷乱无比。他心中很清楚,名医薛温对自己的礼敬有加,陶大夫对自己的高看一眼,皆因他们误以为,那份惊才绝艳,令人赞叹不已的医案,出自自己之手。 他不是没有想过,说出实情澄清误会。可每次刚开了个头,薛温便会盛赞他虚怀若谷,而他为人多少有些木讷,根本就插不上话。 再加上前几日,他就着医案上的思路,对照着病患自身的特点,提出了一点点调整建议,应用之后效果委实出色,莫说是薛温更加叹服,便是陶升也改了之前将信将疑的态度,连称呼都换成了先生,更是坐实了前面的误会无疑。 不论如何,这次治疗陶老夫人,对自己来说,确实是一件好事。不过几天功夫,便得了不少银钱不说,还对这消渴症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在医学方面跨出了一大步。 暮色将至,渐渐起了风,先是树枝微晃,后来便愈加凌厉。文溥拉紧了衣袍,加快了归家的脚步,洛千淮也一样。 她从贾培那问到了那墨公子落脚之地明月楼的所在,正是在东市主街的尽头,离方才看的铺面不过一刻钟的脚程,便辞了他快步赶了过去,等到片片雪打着旋儿飘落下来时,人已经进了檐下。 明月楼是长陵最大的客栈,也是她来到大豫以来,见过的最高的建筑。整座客栈呈八角形,足有四层高,飞檐列栋,朱漆雕绘,灯火辉煌。 进了大堂,只见一楼摆了无数张案几,酒菜飘香,觥筹交错;亦有人倚靠在楼上天井周围的栏杆旁交心畅饮。洛千淮扫了一圈,并没有见到墨公子一行的身影,正准备找掌柜询问一番,忽然有人自后拍了拍她的肩: “这位小娘子来此,可是寻人?” 这声音听着阴阳怪气,那只手也像粘在了她肩上一般脱落不去,洛千淮皱了眉,回身看时,就见到一名身着皮袍的高壮男子,正两眼放光地看着自己。 第103章 解忧公子不近女色 这男子显是已经喝了不少酒,满脸通红,尽是油光闪亮,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在洛千淮面上、颈间徘徊,令洛千淮十分腻味。 “放手!”她大声喝斥,飞快地退后两步,从这人的掌下脱身出去,掉头就准备离开。她只有一个人,并不想与酒鬼多作纠缠,哪知她不想生事,但那男子却不依不饶。 “小娘子莫要走。”他一把抓住了洛千淮的胳膊,将她拉向旁边的一张案几,案几前坐着另外两个人,俱是满脸横肉的粗糙相貌,一旁放着几柄刀剑,昭示着三人的身份亦是游侠之流。 洛千淮用力回抽,但凭她自己的那点儿力气,哪里挣得过这样身强力壮的彪悍男子。 那人将她扯到了案几之前,大笑着倒过了一大碗酒,直接往她口边送去:“相逢便是有缘,小娘子不如先陪我等喝个痛快,之后我们兄弟再帮你一起寻人如何?” 洛千淮眉头紧锁,劣酒的酸辣气配着男人身上的汗臭气,熏得她拼命向后缩去,眼睛再次扫过周边,大堂之中酒气纵横人声鼎沸,既没有墨公子与卫苍等人的踪迹,也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她。 系统敏锐地探测到了她的需求:“检测到宿主摆脱骚扰的愿望。捷径系统1.1版乐于为您服务!” 洛千淮下意识地就想要答应下来,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拒绝。 系统帮忙一时爽,稍后直达火葬场。以前它的黑历史可太多了,光靠着偶尔的一回给力,根本别想在她这里洗白! “解忧公子!”她一把推翻了嘴边的酒碗叫道,声音极为高昂,不止是身边那三名男子愣住了,连带着整个大堂都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直射在她身上。 成为众人的焦点,洛千淮的心里反而平静得很。她站直了身体,抱拳向着周围诸人团团一揖: “小女不才,忝为解忧公子的得力手下。”反正她与墨公子的上下级关系已经明确了,这种时候扯他的虎皮做面旗子,并不心虚:“各位大侠若想要求见公子,小女却是可以帮忙引荐一二。” 此话一出,大堂之内立时便喧哗起来。今日在座人中,十人里倒有八人是游侠儿,而剩下的少数人,也基本听说过他的名号。 解忧公子将到长陵的消息一传出来,四面八方的游侠谁不想要一瞻风采,只是这种事也是要讲究缘份的,就算看见了对方的车驾进了这明月楼,但不是天下知名的大侠,也不好就这般贸然求见。 眼前这小娘子若真是那一位的属下,又愿意主动引荐,当然是再好不过。当下便有人动了心,准备上前开口自荐。 洛千淮身边的三名游侠,却比旁人更要震惊得多。那络腮胡子反应极快:“小娘子,你可莫要胡说,谁不知道解忧公子从来都不近女色,身边连个使女都没有,也就是对未婚妻一人另眼相待——” 这一回,惊讶的人变成了洛千淮。什么不近女色,什么一个使女也无,是把那些星星们置于何地呀?还有那什么未婚妻 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旁人也反应了过来:“对啊,确实从未听说解忧公子有过使女。” “莫说是使女,以往也有不少女侠想要投靠效力,却都被严辞推拒了,这女子却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竟然这般大言不惭?” “我听说解忧公子本人虽不通武功,但身边随从各个都是高手,比如千山剑卫苍大人,便是赫赫有名,这女子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又怎么配自称是他老人家的手下?” “话说你们不觉得,这位小娘子堪称是容月貌吗?既有这般长相,莫说是一介下属,便是立于解忧公子身侧,也足可配得” “此言大为不妥!你这话要置琼华剑孟女侠于何地啊?” “就是!孟女侠既是解忧公子的未婚妻,又是天下游侠之首孟巨侠的义女,又岂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就能够相提并论的?” 洛千淮听得清楚,自然也猜了出来,原来今儿冲上马车的那位美女小姐姐,就是墨公子的那位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不过那人是他的什么人关自己什么事呢? 她淡然一笑,正准备继续忽悠两句然后好去寻人,忽然眼角一跳,猛然抬头,就捕捉到了三楼天井旁,某个人的身影。 这倒是省了她不少事儿。洛千淮毫不客气地向上一指:“你们抬头看看,那是谁!” 众人疑惑抬头,有人一看之下便喜出望外: “千,千山剑卫苍卫大侠!” “卫大侠既然在此,解忧公子定然也在楼上!” “天,卫大侠看过来了,他看到我了!” “在下沧州段锦,久慕卫大侠风采,不知可否赐教一二?” “在下琢郡唐本初,亦想要向卫大侠讨教!” “你们那二把刀的本事,也敢向卫大侠挑战?在下凉州王洪扬,愿代卫大侠出战,把这些不自量力的家伙给收拾干净!” 的风采。只是他当他看到洛千淮趁着无人在意她之时,竟然渐渐地向大门口磨蹭过去,忍不住就破了功,一拍栏杆就跳了下来,直接落到了洛千淮的身前: “怎么去了这么久?公子已经问了你好几次了,还不快随我上去!” 他也不顾旁人惊愕的神色,更不理会冲过来想要搭讪的众人,一把拉住洛千淮,带着她腾空而起,跃回到了三楼之上,又引着她上了一层楼梯,拉开雕大门请她入内。 楼下众人这会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原来方才那位小娘子还真没说谎,原来她真的是解忧公子的人,还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下属,当下便有人羡慕起解忧公子艳福不浅,不仅有英姿飒爽的孟女侠一心等待,还有这等绝色姝丽侍从左右。 但是更多的人,却在懊悔起方才没有趁机结交一番,说不得就能有机会得解忧公子青眼——人在江湖飘,有几个人不缺钱,又有谁身上没有几桩恩怨情仇呢? 第104章 夜宴 最是悔不当初的,就是先前逼着洛千淮喝酒的络缌胡子了。他这会儿酒不仅已经彻底醒了,还冒出了一身冷汗。 那位小娘子长得漂亮打扮不俗,脚步虚浮不通武功,身边又没带任何从人,他本来以为拉来陪个酒也算不得什么,哪能想到竟然会是解忧公子的人呢? 这要等着她回去告过了状,哪里还能有自己的好果子吃?当下他便与两个同伴结了账,飞快地冲到了雪夜之中。 “兄长,咱们特意改道来长陵,不就是为了见解忧公子,可这人都到眼前了,你怎么又坚决要走啊?”其中一人一边走,一连回头望着灯火通明的明月楼,眼中满是留恋。 “就是啊。不过是请小娘子喝碗酒罢了,本就是一番好意,人家小娘子不都没介意,还说要帮咱们引荐来着,你又何必一定要走呢?”另一位同伴也相当疑惑。 “你们还年轻,能懂得什么!”那络腮胡子拍拍胸脯,心有余悸:“方才千山剑卫大侠下来的时候,往我们这儿瞟了一眼,那眼神儿冷的,简直就跟他那把暮雪剑刺过来似地——说明他跟那个小娘子关系不浅,咱们要是还不走人,只怕是连解忧公子的面都没见上,就先要陪卫大侠过上几招了!” “比就比呗!兄长今天你也看见了,想跟卫大侠比试的人多了去了,你要是怕他,那就由我上!” “这是怕不怕的事儿吗?”络腮胡子满心憋屈:“千山剑此人亦正亦邪,虽然大多数时候讲究点到为止,但死在他剑下的人也多了去了,就你们这点子能耐,也敢去在他老人家面前得瑟?” “可是咱要是就这么走了,那可就白跑一趟了,半点好处都没捞着,你们就能这么甘心?” 三个人一边走一边说话,在雪地上留下一串串脚印,旋即又被鹅毛般的大雪掩盖过去。 一个年轻人就突兀地出现在路中央,挡住了他们的路。 “三位兄台请留步。”卫岚冷声道:“我家公子有请。” 那络腮胡子按住了两个兄弟拔剑的手,谨慎地问道:“可是朝云剑岚少侠当面?” “眼光不错。”卫岚矜持一笑。 “岚少侠向来不离解忧公子身侧,所以要见我们的,莫非就是解忧公子?” “既然知道,还废什么话。”卫岚毫不客气:“走吧。” 洛千淮被推进了一间宽大的宴会厅之内,无数枝粗如儿臂的蜡烛,将厅内照得灯火通明。 十几个人正分宾主列坐,其中一名方颐阔口的中年男子高倨主座,墨公子与白日里见过的那位孟女侠并肩坐在左侧首席,其他人等她大多都不认识——等等,其实还有两个熟人在。 章庆安坐在右侧 厅中灯火辉煌炫目。但洛千淮一进入,仍令众人眼前一亮。 虽然面上仍有稚气,亦没有特意装扮,但她眉眼口鼻身姿体态,俱是姝丽清绝,合在一处便美得有些惊心动魄。 “这位小娘子,竟真是阿弟的人?”坐在主位的孟剧眯了眯眼睛,看了一眼墨公子,微笑道。 在座之人大多是内功卓绝的大侠,方才洛千淮的声音不小,他们基本都听在耳内,对于她这个人,也都有了不同的看法。 墨公子的目光在洛千淮身上稍一停留,便点头微笑道:“给诸位介绍一下,这一位便是洛大娘子,墨身边的得用之人。” 他这么说,算是直承了洛千淮先前在楼下说的话,在座之人诸都有些讶异,望向洛千淮的目光均与之前有所变化。 只是一丝不同而已。解忧公子破例收了个美女下属,这种事就算有点稀奇,也算不得什么。 倒是坐在墨公子身侧的那位孟女侠,目光幽幽地在她身上面上打量了好几圈,其中的警惕之色,却是比之前在马车上见面那会儿,要浓重得多。 “洛大娘子,请这边坐。”立时便有懂事的使女上前,想要引着洛千淮坐到下首空着的案几之前。 墨公子看在眼中,眸色微沉:“过来。” 他的手轻拍在自己的几案之侧,完全无视了身侧孟络不敢置信的目光。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洛千淮既然顶了这个下属之名,自然不会拂落他的面子。她顺从地走了过去,然后就那么默默地看孟络,面露为难之色。 墨公子但笑不语,孟女侠明显有些窘迫,但仍然一动不动。 洛千淮不知道墨公子是怎么想的。但她可不想去当那惹人生厌的电灯泡,正准备找个理由退出去,上首的孟剧就发话了: “络儿,回自己的位子去。” 孟络极不情愿看向墨公子,后者却含笑转向她,温声道:“络儿听话。执壶倒酒这些事,本不该由你来做。” 这话极为顺耳,孟络一笑之下起了身,再看向洛千淮的时候,眼中那丝明晃晃的敌意就弱了三分。 洛千淮并没有在意这孟女侠的想法,她只是有些纳闷,墨公子这回明明带了星一和星九过来,但在席上却连影子都没见着,要不然这伺候喝酒的差使,也根本轮不到她。 好嘛,眼看着这一整桌的好酒好菜,原来根本就没她的份儿! 她心中不满,面上却藏得极好,将先前与墨公子并排的坐垫向后拉了半个身位,然后端端正正地长坐上去,当真拎起了酒壶,就要为他满上。 墨公子却自己接过了酒壶,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再取一副食具来。”他扬声对侍女说完,又低声道:“不是饿了吗?坐那么远做什么?” 洛千淮确实已经饿了。她稍微愣了一下,才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不用孟络端茶倒酒,也同样没有让自己做这些事的意思。 本来也是,此次出谷以来,墨公子每日都与她同食,可再也没有让她上手侍候过。 她当然知道,这是因为对方在展现自己对人才的尊重与爱护,但那也是她应得的,没道理在外人面前就改了作风。 不知不觉间,先前那点子不适,就莫名其妙地消失无踪。 上架预告:本书将于11月24日上架,上架当天会更四章,时间为上午十点以后,拜求各位大佬支持!另外,上架当天会倒v,原则上从六十四章起都会入v收费,请攒书的亲们加把劲儿追上来,虽然这时间是有点紧了!入v以后作者会日更两章,内容也会变得更精彩,系统各种作妖惹事,女主各种咬牙平事儿,还有大家想看的女主事业部分也将现出水面,与腹黑男主的关系也将一变再变,由前期的不平等,变为对等抗争,极限拉扯.更多精彩剧情,都在入v之后,请大家继续支持本书,求月票,求全订,助力作者脑洞大开,灵感爆棚! 第105章 争名者立于朝 洛千淮毫不客气地坐到了案几跟前,取过侍女为她换上的食具,开心地准备品鉴美食。 “洛大娘子。”墨公子似乎没看到其他人若有所思的目光,眸光中透着淡淡的笑意:“容我为你介绍一下在座的各位英杰。” 他这么一说,众人便齐齐地放下了箸。解忧公子的手下,多有江湖义士能人,能得他如此看重,必然非同凡响。 “这一位便是我的结义兄长,天下游侠之首,五陵剑宗孟剧。”墨公子温声道。 原来墨公子的义兄,也是一位剑宗啊。洛千淮抱拳行礼,道了一声“久仰。” 孟剧微笑着点了点头,对着她举起了酒盏:“能得阿弟如此看重,洛大娘子必有过人之处,孟某敬你一杯。” 洛千淮已经闻出来,今日桌上这酒醇香无比,并不比寻常的低度果酒,以她的酒量,怕是饮不了多少就会醉倒。 不过眼下这般场面,却也不好推拒。一杯酒下去,她面上便泛起了一丝淡淡红意。 右侧首席是九夷剑宗裴无错,此人年近五旬,生得一脸正气,对洛千淮的态度也甚为和善,只是自己饮了一杯,并没有强求她同饮。 但他越是如此客气,洛千淮就越不好意思糊弄,所以便也陪了一杯。 接下来便是章庆了。他今天的脸色比之前要苍白的多,显然之前重伤未愈是真的,但面对洛千淮的时候,笑容却依然十分灿烂: “庆与洛大娘子相识已久,虽不知你为何与杜墨同行,但想来其中自有道理,非是庆所能知。” 他这般说的时候,眼睛一直斜睨着墨公子,显然不相信洛千淮会主动成为他的下属。 洛千淮在心里叹了口气。章庆确实猜得没错,她确实是有亿点点不甘心,但她和墨公子的牵扯实在太深了,没必要再把章庆给拉进来。 “有劳章剑宗费心。”她嫣然一笑,恍若朝霞绚丽:“解忧公子光风霁月,能为他效力,是我之幸。” 章庆点了点头。他只当洛千淮的武功还在自己之上,若非心甘情愿,又有谁能奈何得了她,所以并没有多想。 “只是洛大娘子莫要忘了庆之前的话,无论山高水长,庆之承诺,始终都在。” 这人怎么还惦记着求娶之事呀?只是现在也不是说这话的时候。洛千淮无奈地笑笑,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章庆也回以一个同样的笑容,亦举杯一仰而尽,洛千淮想到他的伤势想要阻止,却也没有来得及。 好吧,既是一代剑宗,对自己的身体应该有数才是,她又何必多操什么心。 有了前面的三杯酒,后面的也就顺理成章。洛川大侠陆非,阳城大侠聂海等到介绍到坐在末席的孟络女侠之时,洛千淮已经喝了整整十杯酒,一张脸变得如桃般娇艳,一双杏眼中盛满了烟雨。 孟络没等墨公子说话,便主动站了起来。“孟络,人送雅号琼华剑——你既得阿杜如此看重,想来也非寂寂无名之辈,只是我为何从未听说过洛大娘子的名号?” 洛千淮这会儿酒劲儿上头,有些晕眩,只觉得外界的一切都变得有些喧哗可笑,并不真实,闻言便微微一笑,不假思索地道: “争名者立于朝,争利者立于市,此间到底是江湖,并非市朝。我虽为女儿身,也愿效君子之行,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并不在意些许虚名,怕是要让孟女侠失望了。” 其他豪侠还好,于文事上并不算通晓,只大概能听明白这是洛大娘子的自谦之辞,并没有觉得有何特别,但听在墨公子耳中却又有不同。 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这是何等雅量谦冲之士,方才能说出的兰薰桂馥之言?他的心中怦然而动,目光忍不住地直落在洛千淮面上,只见她此刻眸中,似有万千星辰璀璨生辉,让他根本移不开视线。 孟络跟着义父孟剧,这些年虽算是见多识广,但也并没完全听懂其中之意,只当是她借着谦虚的幌子,掩盖自己就是个无名之辈的事实,又兼着看见墨公子一瞬不瞬地端详着对方,心中的不忿立时更盛了几分: “洛大娘子过谦了。你若是果真毫无名气,却要置众多想要追随阿杜的名士豪侠于何地呢?” “络儿,莫要说了。”墨公子的面色依然温和,但眼底却生出了一丝几不可见的愠色。 孟络是个好强性子,听见墨公子这般维护她,更是不悦:“阿杜,我肯与洛大娘子好言相商,已是顾着你的面子。人处天地间,如锥处于囊中,必会脱颖而出,若果真有能为,便是你不求名,也会有人为你扬名。” “阿杜既破例收留了你,又肯为你介绍各位豪侠,你却在此藏头露尾,是否是不把我们放在眼中?” 墨公子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他的气势刚刚散发出去,近在咫尺的洛千淮便首当其冲,便连酒意都被这股阴冷之气冲弱了两成。 她扯了扯墨公子的衣袖,示意他稍安勿躁,方才笑着站起身来。 “既然孟女侠的好奇心如此之重,若我仍然藏着掖着,倒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了。只是我有言在先,我这名号虽然真实无虚,但确实是鲜有人知,所以诸位也莫要失望才好。” 不止是孟络,在座绝大多人,都对她接下来的话生出了兴趣,便是墨公子与章庆也同样好奇,个个都竖起了耳朵,只见洛千淮一拍案几,漫声吟道: “术萃中西,良方长济世;心施仁爱,神手总回春。” 话音一落,席中不少人已露出了不解之色。他们根本想不通,解忧公子这般郑重其事介绍给大家的,竟不过是个下九流的医者,地位比游侠儿还要差上一大截儿呢。 当然了,对于某些极少数的名医圣手,大家还是会表现出尊重的一面,可这位洛大娘子,她才多大年纪,就算从娘胎里就开始学医,又能学成个什么样儿? 孟剧、裴无错等人久经世事,就算心下不齿,面上却是分毫未显,但孟络就不同了。 “洛大娘子,你莫非.是个郎中?”她皱眉哂道。 第106章 她只是个下人 “不错,人称医患和谐小圣手的,就是在下了。”洛千淮想着前世科里同事的打趣,只觉恍如隔世。 “医患和谐小圣手?”孟络不敢置信地重复了一回,对于这几个字完全理解不了。 确实,没经历过前世医患紧张的时代,谁也想不到这层关系有多么难得和重要,为此还出了很多专门的着作,洛千淮本人也参加过医院组织的研修班,更是在多年的实战中锻炼出了一身过硬本领。 这会儿她便借着酒意,自豪地点了点头:“就是我。” 孟络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墨公子面上的笑容,只觉得极为刺目。她等了那么久,才又见到了他,并不想为了这种小事冲他发脾气,只是这火气要是隐忍不发,却也不是她的性格。 “江湖之上,神医毒医也不少见。洛大娘子既然是阿杜的下属,想来也必有护主之力,便让本女侠来帮着掂量一下,你这个医患和谐小圣手,到底有几斤几两!” 话音未落,她已经拔剑跃到了大堂正中,剑尖遥指洛千淮。 洛千淮还有些晕晕的,并没有反应过来,墨公子却是面色一沉:“络儿,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他这一句话,就像是在热油中加了一勺水,孟络只觉得心中的不悦已经化为了火焰,几欲喷射而出:“洛大娘子,你一定要藏在阿杜身后吗?” 对于江湖人来说,不论何时何地,也不管有无恩怨,没事比划两下并不算什么。 所以孟剧也好,其他人也罢,都没有开口阻拦。又或者说,他们本来也想借着孟络的手,称称这位洛大娘子的斤两。 除了墨公子之外,也就属洛昭最为着急了。在他有限的记忆里,自家阿姊从来是手无缚鸡之力,根本不懂什么剑法,恨不得挺身而出以代。 洛昭很清楚自己的水平,跟习武多年的孟络女侠完全不在一个级别上,所以还是扯了扯章庆的衣袖,想请他出手相助。却没想到自家师父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之事,竟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笑声立时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拉了过去。 章庆向来独来独往,与其他人其实并不相熟,也就是因着不久前与裴剑宗的约战,这才被对方引以为友,带到了此处与众人结交,此时忽然笑起来,除了墨公子之外,竟然无人能解其意。 “章剑宗。”孟剧眉毛轻挑:“不知何事如此好笑,不若说出来共乐如何?” 章庆笑而不答,伸手执过酒杯,待洛昭殷勤地为他斟了酒,这才不急不徐地喝了一大口。他斜斜地瞟了孟络一眼,见她面上已有了不耐之色,方才说道: “孟巨侠,裴剑宗。方才二位不是问过我,为何要弃了沧海剑?” “确实。”九夷剑宗裴无错眼中精芒一闪而过:“章贤弟方才还守口如瓶,怎么现在忽然肯说了?” “这你就不懂了。”一旁的洛川大侠陆非笑着插嘴道:“章剑宗必是怜香惜玉,借此话题帮人解围吧,想来那位洛大娘子,与他的交情必然不浅。” 这倒是很有可能。毕竟然在座之人确实都对名剑沧海极为好奇,也确实没从章庆口中打探到半个字,但他这会儿忽然想要主动交代,确实有些怪异,听见陆非这般说话,一时都觉得有理。 孟络看了看端坐不动,毫无出战之意的洛千淮,不经意地与墨公子深沉晦暗的眸子对上,不由心下一沉——阿杜面对自己的时候向来温柔可亲,何曾用这般眼神看过自己? 她向来在义父的羽翼下生活,平时所见之人皆是笑脸相迎,便是裴剑宗,也因为义父的关系,对她始终和蔼可亲,所以此刻心意不顺,便立时表现在了脸上: “章剑宗。”她眼底的戾色一闪而过:“我是依着江湖规矩向洛大娘子讨教,你当真要横插一杠?” “庆本是一片好意。”章庆面上带了慵懒的笑意:“孟女侠若想挑战别人,还是要摸清底细的好。否则.” 孟络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剑柄,因为用力过猛,手背上的青筋都暴露了出来:“否则什么,你难道认为我不是她的对手?” 章庆耸了耸肩:“如此,就算是庆多事了。只盼孟女侠稍后,莫要后悔才是。”他安抚地看了自家弟子一眼,后者虽仍然不明所以,但因为深信家师,所以竟然也就此平静了下来。 章庆的意思,在座的人都听得明明白白,只是除了墨公子与洛千淮之外,其他人都并不理解。 孟络琼华剑的名头,可不只是单只靠着孟剧这座靠山,平白得来的。她师从孟剧之亡妻闻人氏,一手剑法尽得其真传,已算是年轻一代剑客之中的佼佼者,等闲之辈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洛大娘子一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年龄比她小了五六岁不止,脚步虚浮沉重,完全看不出习了武的样子,又怎么配与她相提并论?所以章庆之言,在她耳中自然是危言耸听,目的就是给那女子撑腰。 天下男子,莫非都瞎了眼,都偏爱这种鲜嫩柔弱,经不住半点风霜的温室娇儿?章剑宗如是,就连阿杜也一样护着她。 孟络心中不屑,嘴上却是半点不饶人: “章剑宗怕是搞错了一件事。我岂能不知,打狗也要看主人的道理。只是阿杜都没有发话,你又何必多管这闲事?” 这话说得已经相当不客气了。章庆面色转冷,正欲发作,就听见孟剧说道:“络儿住口,快向章剑宗还有洛大娘子道歉!” “阿翁?”孟络简直不敢相信,向来疼爱自己的义父竟然会这么说话,眼圈儿便立即红了。 “方才是我口无遮拦,得罪了章剑宗,道歉也是应当的。章剑宗襟怀若海,还请不要见怪才是。”她委委屈屈地向着章庆屈膝行了一礼,不待对方表态,就又转向了墨公子,口中却半点不提致歉之事: “阿杜。这位洛大娘子是你的下人,我本来也就是想找她比划两下。她要是不愿也就算了,你总不会为这点小事,生我的气吧?” 第107章 似曾相识朱娘来 墨公子叹了口气。“络儿。”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淡漠:“洛大娘子并非寻常女子,便是我顶了一个主子的虚名,实则也做不了她的主。” 这就是要她必须致歉的意思了。孟络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握着剑柄的手心出了一层虚汗:“洛大娘子。我挑战的人是你,你自己一言不发,却让这么多人替你出头,真是好手段,我孟络自叹不如。” 洛千淮双颊滚烫,脑中昏昏沉沉,只觉得耳边的声音十分聒噪,不由像赶苍蝇一般挥了挥手:“要比便比,磨磨叽叽地说什么废话?” 孟络顿时笑了起来:“你愿意应战,那自是再好不过。阿杜你也说了,做不了她的主,想来也不会拦着才是。” 墨公子没空理她,只是皱眉看向洛千淮。他自认深知洛千淮的底细,以为她又想要逆转经脉,不由眸光一寒,压低了声音道:“你喝多了。老实待着……一切有我。” 洛千淮摇摇晃晃地起身,半眯着眼睛对着他露出了一个笑容:“放心,我心里有数,断不会伤着公子的未婚妻的。” 孟剧看着墨公子渐渐冷肃的面色,想着章庆方才的表态,心中自有权衡,便沉了声发话道: “所谓术业有专攻,洛大娘子既是阿弟看重的医者,想来对打打杀杀并无兴趣。况今日各位剑宗豪杰相聚于此,本是为阿弟接风,络儿可莫要喧宾夺主,坏了大家的兴致。” “可是阿翁!”孟络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被墨公子打断了。 “络儿,你向洛大娘子致个歉,然后便归席罢。”他的声音听似如平时一般清冷,只是这会儿变得淡淡地,但却森然凛冽。。 孟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阿杜,你怎么了?她只是个下人,我可是……你竟让我向她道歉?” 墨公子的脸彻底沉了下来。他一言不发,章庆却一个没忍住,再次笑出了声。 孟络被他笑得既羞且怒,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跳起来,简直按捺不住:“章剑宗。我敬你是四大剑宗之一,可你却几次三番嘲弄于我,不知道在下与阿翁,可有什么得罪于你之处?” 这话却是把孟剧也拉了进去。章庆眼底闪过了一抹暗色,未及开口,裴无错就先发话了。 天下四大剑宗,除了身在高唐国的那一位,就属着他年纪最长,这会儿一发话,众人自是洗耳恭听。 他也不看独自站在中间的孟络,只是对孟剧拈须笑道: “孟巨侠,早就听闻今日你为迎接解忧公子准备了新奇的吃食,我这才邀了章剑宗过来想要大快朵颐,没想到这酒都过了三巡了,正菜还未登场。” 墨公子闻言,也不再理会孟络:“兄长既然如此费心,墨此番也必要见识一番,到底何等美食,竟然能惊动当世两位剑宗联袂而来?” “哈哈哈哈。”孟剧大笑着拍手道:“还不赶紧送上来!” 八扇雕木门被全部拉开,十余个身穿荡领布衫,袒露了半边臂膀的粗壮汉子,搬来硕大的火盆、烤架、炭火,以及一头被串在长长烤叉之上,已经烤成金黄色的骆驼。 他们七手八脚,就在厅中支起了烤架,将那头骆驼重新架到火上翻转起来,不一时,浓香便溢满了整个厅堂。 先前迷迷糊迷站起来的洛千淮,这会儿已经被墨公子拉着坐了回去,一双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烤架,口角边已溢出了丝丝晶亮的液体,既没注意被挤到一旁的孟络,也没有看见墨公子望向她时,含笑的眉眼。 美食当前,不止是洛千淮,其他人也同样没有理会孟络,除了孟剧。 今日义女的表现让他相当不满,不顾身份跟个小丫头计较,全无往日的飒爽坦荡,但这会儿也不是教训她的时候,只是以眼神示意她赶紧回去。 孟络好不容易将火气压了下去。她不敢说裴剑宗的不是,又不敢再次违逆义父的意思,只好恨恨地朝着洛千淮瞪了一眼,不情不愿地坐了回去。 丝乐声响起,一名穿着朱红色曲裾长裙的女子,带着一众手托盘盏刀具的女使,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 她约有十八九岁年纪,相貌是一等一的标志,一举一动也十分优雅,先对着孟剧与墨公子分别敛衽行礼,又对着厅中众人盈盈拜过,方才轻启朱唇: “朱娘见过各位豪侠。今日妾这座明月楼,因着诸位的光临,可真是蓬荜生辉啊!” “不必如此客气。”孟剧笑着为大家介绍道:“这位朱娘,便是明月楼的新掌柜,为了备下今日此席,她可是用心良苦。” 那朱娘眉心画着桃钿,妙目水光盈盈地向孟剧飞瞟了一回:“能得孟巨侠一声赞,妾实是三生有幸。” 这朱娘的声音与人相似,均是十分娇美,可落到洛千淮耳中,却总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到过似的。 她抬起头,认真地打量朱娘,反复确定了自己真的从未见过她,却与对方望过来的眼神碰了个正着。后者露出了一丝莫测高深的笑容,迅速地移开了视线。 酒精限制了洛千淮的思考能力,让她没有在意这个细节,只见那朱娘执了侍女送上的弯刀,走到那头骆驼身前。 火盆已被撤了下去,有人抬上了一张长长的案几,将那头外皮酥脆喷香的可怜动物抬了上去。 “这是西域之地的名菜,叫做浑驼殁忽。”朱娘一边说,右手手起刀落,划开了那骆驼的肚腹。 “驼腹中裹着羊,羊腹中裹了鹅,鹅腹中裹着鸡,鸡腹中又藏了鹌鹑,鹌鹑腹中,却还揣着蛋。” “这般刷了香料,用小火慢烤一日一夜,方才熟得透了,且外酥里嫩,每一层皆有不同滋味,实在是绝世佳肴,必能令诸位豪侠满意。” 朱娘虽然看着娇弱,但手下的动作却十分迅捷,说话之间,便已取出了四颗油汪汪的鹌鹑蛋,分盛到了四个玉盘之中,亲自奉给了孟剧、裴无错,墨公子与章庆四人。 他们四人之中,三位是天下剑宗,一人是名闻遐迩的解忧公子。朱娘这般分配,座中无人觉得不公。 第108章 腹黑公子的官配 只是一个鹌鹑蛋而已,但因着层层漫烤浸润,上桌之时香气浓郁无比。洛千淮的目光仿佛粘在了上面,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口水。 “果然滋味鲜美。”孟剧将那颗蛋塞入口中,略微咀嚼便赞道:“明月楼的招牌菜,果然是盛名无虚。” “孟巨侠缪赞了。”朱娘口中谦虚着,语气中却含着矜持之意,手中弯刀化作一团雪亮光影,将那喷香的鹌鹑、鸡、肥鹅、烤羊与骆驼,俱取最肥嫩鲜美的部分切割剔骨。 虽是做着庖厨的工作,但她的动作身姿却如翾风回雪,翩若惊鸿,摇曳生。 洛千淮一边欣赏,一边眼巴巴地等着吃肉,不意眼前忽然冒出了一只玉盘,上面摆着那只她眼馋的鹌鹑蛋。 墨公子这是什么意思,那么稀少珍奇的美味,难道他竟然舍得让给自己享用?洛千淮不敢置信,转头望向身边人。 “太腻。”墨公子清冷的声音传到她耳中,洛千淮喜出望外,麻利地接了下去:“确实有些油腻了,不甚合公子的口味。为了防止浪费,还是让属下代劳吧!” 她生怕墨公子反悔,立时便用箸夹了那鹌鹑蛋塞入口中,轻轻一嚼,唔~真是鲜香腴美,好吃到想连舌头都一起吞下去! 洛千淮的眼睛弯了起来,面上不自觉地满溢着幸福的味道。墨公子面上虽然不显,但眉间眼底却蕴了笑意。 坐在右侧末席的孟络将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只觉得洛千淮的桃腮杏目可憎至极,然而惮于义父的严命,不敢再度寻衅生事,只能恨恨地咬着唇,满脸幽怨。 洛千淮吃完了这一颗,却还有些意犹未尽。借着酒醉尚未清醒,她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心里话:“这东西味道确实不错,就是只有一个,还不够塞牙缝的.” 她话音未落,身边的墨公子的脸色忽地一变,似乎想要有所动作,最终却强行忍住了。 洛千淮只觉得眼前一,一颗熟褐色的鹌鹑蛋破空而来,落在空荡荡的玉盘之上,滴溜溜地打了好几个转儿,方才乖乖地停了下来。 她心有所感,抬眼望去,便见章庆笑着向她举了举杯:“洛大娘子既有余力,便也助庆一次如何?” 一直口水潺潺,紧盯着自家师父盘中美食的洛昭: 我怕不是捡来的假徒弟吧?算了,总算肥水不落外人田,给自家阿姐吃了,也不算亏! “啪!”的一声轻响,却是孟络气得把手中的竹箸折断了。只是这响动太轻,根本无人注意,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洛千淮,以及她面前的那颗鹌鹑蛋上面。 方才朱娘说得清楚,这鹌鹑腹中之蛋,因为浸透了所有材料的滋味,乃是此道“浑驼殁忽”之中的精华所在,向来都要被奉给座中地位最尊者。 当然了,具体的数量却可商榷,比如今日为了应景,就准备了四颗之多——可是眼前这位洛大娘子,非但不是今日的主宾,甚至摊开了说,连与任何一位豪侠同席的资格都没有,结果却因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得以独享其中之二。 莫说是孟络看不顺眼,其他没分到的豪侠也都觉得莫名心塞。 “既是章剑宗出口相求,这个忙我怎么能不帮呢?”她喜滋滋地说着,毫不客气地将这一枚蛋也塞入口中,再度露出了满意之色。 章庆面上的笑意更浓,与她遥遥相祝,然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恰在这时,朱娘那边已经分割完毕,带着女使们为每个案几都送上了一个大大的银质托盘,里面分别叠放着不同的禽类肉类,成功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 吃过了这道浑羊殁忽,又添换了三四遍酒菜,众人俱已呈微酣之态,便是素来不变颜色的墨公子,眼角也飘上了一抹飞红。 孟剧便在这时端着酒盏站起身来,冲着墨公子展眉笑道:“你我兄弟,也有一年多未见,为兄实在想念得紧。” 墨公子也站了起来,微笑道:“墨虽在外,但心中一直记挂兄长,今日得见兄长安好,且功力更胜从前,亦是欣喜之至。” 孟剧大笑,行至他面前,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过了今夜,吾弟便已二十有二了吧,也该到了成家立业之时。这些年来,为兄每每提及此事,你始终推搪应付,今儿当着诸位大侠的面,也该把这婚事给定下来了。” 他含笑向着孟络招了招手:“络儿,你过来。” 孟络面上带了一丝羞涩的笑意,在众人的瞩目之中,缓缓地走到了墨公子身前。 孟剧拉过了她的手,笑吟吟地对墨公子道:“阿弟。你阿嫂生前,最是疼爱络儿不过,一直想要撮合你们两个。我眼见你与络儿相处甚是融洽,便想要全了你阿嫂的遗愿,不知阿弟意下如何?” 他的话音一落,厅内响起了一片叫好之声。 “琼华剑孟女侠英姿飒爽,解忧公子英俊潇洒,正是天作之合啊!”率先称贺的正是洛川大侠陆非。 “珠联璧合,佳偶天成!看来这江湖之中,又要多添一段佳话了!”阳城大侠聂海也朗声笑道。 九夷剑宗裴无错虽未说什么,但他拈须微笑的神色,也表明了乐见其成的态度。 洛千淮方才又吃了不少酒肉,本已经昏昏欲睡,但身前忽然站了两个人,说的又是墨公子的婚事,心中难免燃起了八卦之火,精神瞬间就清明了不少。 看来自己来时的猜测要应验了,墨公子真的要娶亲了。这个看似爽朗明快,却看自己不太顺眼的女侠,就要成为自家主母了! 洛千淮心中稍感不适,但想到先前墨公子对自己的承诺,待他走后允自己留在长陵,又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 腹黑公子配刁蛮侠女,不正是官配吗?只要熬过这几日,待他们完婚后远走高飞笑傲江湖,那还不是经年累月地见不着面。 且未来主母根本不待见她,说不定还会各种阻挠墨公子心血来潮时的召见,彻彻底底放自己单飞也不好说! 洛千淮想到这里,忽然就觉得天空海阔,心情大好! 她仰起头,一手支颐仰望着墨公子,眼中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第109章 他竟然拒绝了 墨公子不动声色地垂眸,恰好将洛千淮这份专心看戏的嘴脸看个正着,心中便有些烦闷。 “阿兄莫非忘了,你我既为兄弟,络儿便是我的侄女,若要谈婚论嫁,怕是不太合适。” “哈哈哈哈。”孟剧大笑起来,右手拍上了墨公子的肩膀:“络儿不过小你五岁而已,年龄正好相当,你只说愿不愿意,那些个迂腐俗礼,又岂能束缚我等?” 他身为天下游侠首领,顾盼之间凛然威武,这般朗声大笑,果然极具豪杰风范,令人心折。 其他人也都纷纷劝说道:“我等江湖侠士,从来不拘小节,解忧公子无须在意。” “本就是义兄弟,并非真叔侄,其实无碍的。” “若是为这么一点子小事,就坏了一桩好姻缘,那得有多少人扼腕叹息啊!” 墨公子应该是有些激动,忽然掩面用力地咳了起来,放下手时,苍白的面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便是不计这些,墨也断不能应。” 他一边说,一边喘息不止:“阿兄知道,墨自小便体弱多病,不能习武,便是遍寻名医调养,也依旧比常人差上不少——络儿韶华正盛,没得为了我这样的废人,耽误一生。” 洛千淮万没想到,墨公子原来对着自己的义兄,也照样隐瞒了武功修为。既然这会儿特地拿出这事来当挡箭牌,却也表明了态度,是真的不想娶这琼华剑了。 行吧,看来没有热闹可看了,她本应失望才是,可不知为什么,那颗悬得高高的心,忽然就稳稳地落了地,还意外地相当舒坦。 这大概是因为,她其实是发自肺腑地,不想头上压着这么一位女上司吧? 相比方才的辈分之说,墨公子方才的这番话却讲得真情实意,极接地气。 孟剧之所以拖到今日才提及此事,也是因为顾忌这一层。为人父母者,总要替子女多做打算,无论义弟如何优秀,只凭这孱弱之身,就注定天年不永,实在不适合为人夫婿。 然而孟络却是个死心眼儿,一意坚持了这么多年,甚至将解忧公子未婚妻的名声都放了出去,害得无人敢上门求娶,一二来去就拖到了这个年纪,再不出阁就变成老姑娘了。 所以此时此刻,孟剧也只能继续劝道:“阿弟虽无法习武,但智计风采却不输这天下豪杰,若你愿意照顾络儿,我与你阿嫂便可都放心了。” 洛千淮听得明白,对方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已是有些势在必得的意味,只怕墨公子想要不伤感情地脱身出去,没有那么容易。 墨公子垂眸不语,面色沉静如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倒是那孟络却伸出手去,拉住了他的袍袖,轻声说道: “阿杜你知道的,我从没有嫌弃过你。你身子不好,我愿意照顾你,你不能习武,我可以保护你。只要能嫁给你,我做什么都可以。” 到底是江湖儿女性情率真,竟然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对心上人畅诉衷肠。洛千淮生出了些许兴味,很想看看墨公子要如何应对。 墨公子将她这副模样尽数收入眼底,忽觉牙根发痒,很想将她拎回去,丢入棘卫好好磋磨一番。 不过在这之前,还得要安抚好义兄才是。他一年多未入长陵,一多半是因为追查当年之事,但也有一小半原因,是想要避开孟络。 此次回来,自然是因为事情有了新进展,若是如他所想,孟络的事也该有一个妥善的收场。 墨公子俯身取了酒盏,借机拂开了孟络的手:“其实这些年,墨一直视络儿为晚辈.” 他刚说到这里,厅内忽然喧乱起来,洛昭的惊呼声就在同时响起:“师父,你怎么了!” 章庆堪堪喷出了一大口鲜血,身子软软地瘫了下去,双目紧闭人事不省。洛昭的胸前被溅了不少血,正一脸惶急地想要扶起他。 裴无错离得最近,此刻已经闪现到了章庆身边,一手拿脉,另一只手抵上了他的背,将内力源源地输了进去,面色却变得越来越难看。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孟剧自然不好再跟墨公子谈女儿的婚事。 “怎么样了?”他面色严肃地问道。 裴无错收回了手,眉头深锁:“章剑宗的伤本已有了起色,所以我才力邀他今日来此赴宴——只是不知何故,现在他体内真气激荡无法归束,又因为功法特殊,我亦无能为力。” 孟剧二话不说,替换了裴无错的位置,尝试着将内力探入他体内,果然如对方所说,章庆体内充斥着四散游走的真气,在经脉中四处横冲直撞,丹田之中已是一片混乱。 他努力加大输出,试图帮章庆理顺经脉,可对方不愧为近百年最有天赋的高手,内力之强全不亚于他多年苦修,再加上心法确实非同一路,所以平白损耗了不少内息,依然无能为力。 一代剑宗在自己设的宴席上旧伤复发,孟剧心情沉重地摇了摇头:“我亦没有办法了。只望章剑宗吉人天相,能够平安渡过这一劫。” 话虽这么说,他心里其实根本没抱什么信心。章庆这种情况,以前他曾见到过,与修行出岔走火入魔颇为相似,轻则散功,重则毙命。 如章庆这般少年成名的天才,若是散了功变成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怕是还不如死了的好。 他没想着要去寻郎中,在座的其他人也没想过。因为这种内伤本就超出医者能治的范畴,便是找了也没有任何意义。 洛千淮就在孟剧放手之时,伸手搭上了章庆的腕脉。他的脉象极为奇特,暴虐凌厉,东突西蹿,全无规律可言,与她之前所学全不相同。她正在凝神苦思如何解决,耳边却传来了孟络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难不成你以为自己那点子医术,能治得了章剑宗的内伤?” 洛千淮诊治的时候,向来不喜吵闹,闻言只当没有听见,仍然在认真思考,却没想到这般态度,却被孟络视作对她的无视与挑衅。 方才墨公子反复拒绝的话,犹在耳边,而她鼓起勇气袒露心声,对方却并根本不为所动。最后的话虽然只说了一半,但其中的抗拒之意已经呼之欲出。 章庆内伤发作吐血昏迷,实则是挡了墨公子的口,为她留了一丝颜面。只是这股子郁气压在胸口,却需要有人来担。 这个人,就只能是搞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和能力,妄想出头的洛大娘子了。 第110章 她到底何德何能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有什么地方吸引了阿杜,让他将你留在身边。”孟络冷声道: “只是若你以为仗着这些小聪明,就能在今日这种场合出尽风头,那可就真的是大错特错了。” 洛千淮换过了另外一只手,闭上了眼睛,自动屏蔽了耳边乱七八糟的声音,认真地叩着脉。 她已经隐约察觉到,就在章庆凌乱无比的脉搏之下,似乎还有另外一种极为微弱,但却不容忽视的波动。 也许这种深层次的波动的根源,才是造成章庆当众吐血,内伤复发的真实原因。 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她愈是这般全不理会,孟络就愈发愤怒: “章剑宗内力修为何等深厚,便是我家阿翁与裴剑宗都无力调治,你又有何德何能,就敢在这里哗众取宠?” 若洛千淮真是寻常医者,她的话虽然是有些针对性,但却也没有说错,是以在周遭众人之中,得到了普遍认同。 孟剧与裴无错虽然并未直接表态,但也没有否定她的意思。洛川大侠陆非却是孟络的忠诚拥趸,闻言便开口道: “孟女侠说得没错。章剑宗之伤,已非人力可及,洛大娘子若执意上手,到时候出了什么差错,连累了解忧公子的名声就不好了。” 他这么一说,孟络也是心中一震。确实,现在这洛大娘子还是墨公子的人,这么不懂事地横插一手,到时候章庆伤重不治,怕是会陷他于不义。 一念及此,她便更是按捺不住,直接上手去抓洛千淮,口中说道:“章剑宗吉人天相,你这点微末之技,还是不要献丑了,以免拖累阿杜——还不赶紧离开!” “锵!”一柄短剑突然出鞘,堪堪拦在了孟络与洛千淮之间。 “洛少侠?”孟络不敢置信地望着执剑之人:“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可是为着你师父好” “烦请孟女侠退后,莫要耽误了洛大娘子为家师诊脉。”洛昭沉着一张小脸,一板一眼地说道。 孟络的脸色气得发青,手不由自主地按上了腰侧的剑柄:“你可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若是我执意不退,你又待如何?” “孟女侠武功高强,身后又站着孟巨侠,昭学剑不足过月余,自知不敌。”洛昭面色纹丝未变: “然,事涉家师性命,昭必会以命相搏。” 孟络没想到,章庆的这个徒弟,竟然会这般向着那洛大娘子。他是章庆唯一的弟子,就是年纪再小,也足以代表章庆。 只是他这般不分青红皂白,不惜为了个陌生女子与孟络对上,落到他人眼中,却是有些不分好歹。 当下陆非便上前开解道:“洛少侠,你莫要误会。孟女侠实是一番好意。你也该知道,内伤并非医者可治,若是被庸医误诊了,可能会害了令师也未可知。” 哪知洛昭仍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只冷冷地睨了他一眼:“家师早就有言在先,若伤重不醒,由我全权作主。我自信服洛大娘子,无论任何后果,皆由我来担待便是。” 孟络气结,疾言厉色道:“你才多大,连把正经长剑都拿不起来,又能担待什么?” “孟女侠请慎言。”裴无错身形一动,倏地与洛昭对调了位置,挡在了孟络身前。 “章剑宗的内伤原是因我而起,今日也是受我之邀前来赴宴。孟女侠若是对他的弟子有何不满,尽可以让令尊跟我来说。” 他一脸正气,双眸精光闪烁,却并没有看向孟络,而是望向她身后的孟剧。 “络儿,你退下吧。”孟剧走上前来,同样没有看孟络一眼:“小女也是关心则乱,让裴兄见笑了。” 裴无错与他素来交好,闻言便点头道:“无妨。只是令爱这性子,还须好生打磨才是。” 一听这话,孟络的脸上就像打翻了五味瓶,各种颜色变幻来去,羞恼得无以复加。 照理说,她是小辈,被父亲的朋友教训几句,也算不得什么。可那人是九夷剑宗裴无错,公认的性格刚正不阿,眼底揉不下一粒砂子,又是当着一众当世大侠,以及墨公子的面作出的评价,简直是把她的脸放在地上碾压。 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家阿翁,却见他郑重点了点头:“裴兄说的是。这些年剧追念亡妻,对小女多有宠溺,却养成了她这副骄纵的性子,也难怪.” 他说到这里,移目看了墨公子一眼,见他眸色淡漠,不由轻叹一口气:“总之此间事了,我必会好生教导她,以免日后再惹出什么祸事来。” 孟剧既这般表态,裴剑宗自然也不为己甚。只是章庆的伤着实令人纠结不已。 裴剑宗方才虽然维护了洛昭,但并不代表他就认同洛千淮的行为。只是以他的身份,却并不屑于直接与洛大娘子对话,而是直接问墨公子道: “解忧公子,你既为洛大娘子之主,便眼睁睁看着她这般胡闹?” 墨公子负手而立,眸光自洛千淮身上扫过,见她仍在皱眉深思,唇角不由微微上勾: “之前墨便说过了,对洛大娘子倚仗颇多,并不能约束其行。” 这个回答,完全出乎裴无错的预料。他皱起眉头:“也就是说,今日之事,解忧公子不会插手,对吗?” “裴剑宗误会了。”墨公子眸色幽深无比:“墨的意思是,洛大娘子无论想要做什么,我都会站在她身后。” 裴无错直视着墨公子的眼,声音十分凝重:“哪怕她闯出了淊天大祸?” 墨公子肃容正色:“自有我来负责。” 孟络实在听不下去了,忍不住插嘴道:“阿杜,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洛大娘子到底何德何能,竟能得你这般维护?” 墨公子似乎根本没有听见这句话,孟剧却是神色一变,“络儿,你醉了,这便退席回去休息吧。” 他的话音一落,立时便有两个使女上前来请孟络。她深吸了一口长气,转身跟着她们向外走去,将将到了门口,却又顿住脚步,回头望向人群。 第111章 十九畏 无论是义父孟剧,还是墨公子,都没有再看孟络一眼。倒是洛川大侠陆非,对她投过了一个内涵丰富的笑容。 她缓缓地转身,走得极慢,原本塌了下去的腰背却渐渐地挺拔了起来。 孟络的离去,不过是个小插曲罢了,并没有引起大家的关注。 “呵呵。”裴无错不怒反笑:“你负责?你要怎么负责,莫非还能偿了章剑宗一条性命不成?” “裴剑宗言重了。”墨公子却并不接他的话,面上一派云淡风轻: “当此之时,你们难道另有良法,可以救治得了章剑宗?若是有,尽管使来,我自去劝洛大娘子收手;若是没有,又何故不肯让她尝试一番?” “是任其自生自灭,还是搏那一线生机,不知裴剑宗要如何选择?” 裴无错闻言,忽然就愣住了。墨公子之言,其实半点错都没有。自己方才确是心乱如麻,又被孟络和陆非一番胡扰蛮缠带歪了思路,竟然把气撒到了解忧公子与洛大娘子身上来。 是啊,还有什么情况,能比不管不顾,眼睁睁看着章庆小友就此殒命更糟糕的呢?他明明该希望,那洛大娘子真的能对得起洛昭与解忧公子的信任,能将人救醒才是。 又或者说,就算是洛大娘子力有不逮,没能把人治好,也总是尽了一番心意,他只应感谢才是,人家又需要负什么责任呢? 难道愿意尝试救人的,还不如那些袖手旁观说风凉话的吗? 该负责的,欠章庆一条命的人,明明是他自己才是。 他垂下头,再抬起时,已是满脸苦涩:“是老夫想岔了。章剑宗的身体,就劳烦洛大娘子了——无论结果如何,老夫都欠她一份人情。” 裴无错虽如此说了,但心中实在不抱什么信心。之前他多次帮助章庆疗过伤,那时对方人是清醒的,可以自行运转内息梳理真气,比现在这种失序状态要强得多。 但这种事,也只能是由内力相若或者是更强的人来做,若是换了个内功低点的人来尝试,分分钟便会被暴虐的内息反噬,重伤毙命都有可能。 好在这洛大娘子似乎并无内功傍身,看似就是个寻常医者,倒也用不着他刻意提醒。 他正这般想着,洛千淮却已经摸清了那藏匿极深的怪异脉象,心中也有了一定的猜测。 “洛少侠。”她唤道:“章剑宗的内伤已有些时日,期间为补益身体,也应服用了一些药物,你那里可有药方?” 今天在晚宴之上,她没有与洛昭相认,自是有自己的考量,而洛昭跟着章庆时间虽不算长,进益却也非常明显,显见这个师父当得极为用心。 所以就算投桃报李,她也定会尽心尽力,将章庆的性命从阎王殿前拉回来。 “有的。”洛昭应声答道,从怀中取出了几张丝帛递给了她。 洛千淮接过去,逐一看了一回,目光就落在了其中一味药物之上。 “这方子,是什么时候用的?” 洛昭识的字不多,但却认得丝帛上的医者的签押。 “这是三日前,由回春堂的名医高良所开之方,家师今日入宴前还服了一剂。” “名医?”洛千淮的声音隐含怒气:“下了如此大剂量的赤石脂,想来药费并不便宜吧?” “这个我倒并不清楚。”洛昭看了一眼裴无错:“诊费药费,都是裴剑宗代付的,家师也推拒过几次,实在却情不过。” “钱不是问题。”裴无错疑惑道:“可是这药物有何不妥之处?” 无非就是开了些价格高昂,却并不对症的药材罢了,比如这剂赤石脂,主治的明明是涩肠,止血,收湿,生肌,对于内伤却并无效果,但却因为时下众人都将这石脂视为玉膏,认为服用后可得长生,所以价格向来都居高不下。 “那么高郎中在开药之时,可曾提过,饮食方面有何禁忌之处?” “无有。”洛昭回得极快:“因为前面其他郎中开药之时,曾经提过饮食禁忌,所以我还特意追上去问了一回,那高郎中并没多说什么,只提醒我五日之后请他再来复诊。” 洛千淮已经猜到了。这个时代的中医才刚刚发展起来,应该还没有“十八反”、“十九畏”的提法,换了后世任何一位中医,若是开了石脂,断不会不提不可与肉桂同食。 肉桂,也就是官桂,与石脂同为“十九畏”之一,同服便会中毒。 若非如此,以裴剑宗和自家阿弟这般认真的模样,也不可能让他放心大胆地吃下那道浑驼殁忽。 “朱娘。”她扬声唤道:“你且过来,我有事请教。” 站在门边的朱娘没想到,洛千淮能在这个时候想起她。她 “今日的浑驼殁忽一菜中,使用了大量的香料。”她平静地说道:“其中的官桂用量,应该不少吧?” 她问得这般直截了当,听到的人却都各有思量。 说起来,这浑驼殁忽是明月楼的招牌菜,其中用了哪些香料,用量多少,皆是不能外传的秘密。人家能在长陵这地角做到这般规模,必定是有着强大的后台,没见之前孟巨侠对她都是温言以待吗? 所以这位洛大娘子若想问出配方,顺便将章庆的伤推到人家身上,怕是没有那么容易。 没想到,朱娘的反应却与众人猜的并不一样。 “洛大娘子说得没错。”她爽快地直承道:“这道浑驼殁忽,选用的香料多达三十二种,其中交趾之地所产的官桂用量约三斤六两,皆研制成粉状,与其他香料混合之后和以盐、酒,分层刷制.” 她一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态度,令众人迷惑不已。 “行了,不必多说。”洛千淮已经听到了自己想要的。 “洛大娘子,那官桂虽然少见,但这些年陆某也尝过几回以它调味的菜肴,此物其实并无毒性,不知洛大娘子为何如此介意?”问话的人却是洛川大侠陆非。 “官桂确实无毒。而赤石脂虽不对症,除了价格昂贵,对身体亦无损害。”洛千淮叹着气站了起来: “只是它们俩个一旦相遇,便是大毒。章剑宗内伤本就未愈,今日又饮了不少酒,再加上药物冲克,便造成了眼下的结果。” 第112章 系统来刷存在感 “所以,章剑宗这般模样,却是因为中了毒?”裴无错皱眉问道,目光却已锁住了朱娘。 “这件事,应该只是一个意外。”洛千淮听出了他的用意,但却并不认同:“这二者相克之事,世人所知甚少,应不会有人想借此生事。” 孟剧若有所思,转头看向墨公子,恰好迎上了后者的眼神,二人对视一瞬,似乎交换了点什么,然后又分别移开。 “既知是中毒,不知是否可解?”他开口问道。 洛千淮点头道:“烦请朱娘安排一间静室,让我来为章剑宗驱毒疗伤。”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宴会自然也就散了。孟剧等人本想跟进去盯着,但被洛千淮毫不客气地赶了出去,连洛昭都没留下。 “其实各位也无需这般担忧。”墨公子心平气和地劝道:“章剑宗已经是这个样子了,洛大娘子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更差了。” “确实如此。”孟剧释然:“你我兄弟许久未见,不如寻个僻静地方,好好叙话。” 卫苍就在这个时候冒了出来,抱拳禀告道:“公子,那三人还在后院候着,您看要如何处置?” 墨公子眸色微沉,温声对孟剧道:“墨还有些许琐事需要处理,稍后便去寻兄长,可好?” 洛千淮一关上门,确认了室内空无一人,这才调出了系统。从她切上脉那一刻起,系统就反复出来刷存在感: “检测到宿主治疗内伤的强烈愿望。捷径系统1.1版乐于为您服务!” 说起来,无论是“十八反”还是“十九畏”,其实都是因为药性冲克引起的中毒反应,中西医都有催吐解毒的一系列流程。 只是要在病患如此虚弱昏迷的情况下做,就困难得多,加上她本就没有功夫傍身,根本控制不了暴乱的真气,自然也不好按照前世的方法来进行急救,以免雪上加霜,把章庆直接送走。 想不到系统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挺身而出,这让她对它颇有点刮目相看。如果它真能为章庆治好内伤理顺真气,那么解毒什么的,就会相对容易许多。 “系统,我要为章庆治疗内伤。” “愿望已收悉。正按照宿主需求,全力测算捷径中……” “叮!捷径测算成功!鉴于宿主当前能力不足以独立完成此计划,由本系统强制执行! 系统接管了洛千淮的身体,将章庆轻松地摆成了盘坐的姿势,然后以手抵住了他的背心。 洛千淮自己的意识则浮了起来,被迫听着身周百米方圆之内,传来的各种声音。 守在门外的裴无错,在系统上身那一刻就似有所感,站起身来贴近门口,附耳听着其中的声音。 洛昭到底年幼,坚持到现在已是困得不行,干脆就坐在门外,头一下一下地点着,时不时传出几声小呼噜。 这些倒也罢了,从上下左右各个房间里,传来的谈笑声,呼噜声,磨牙打嗝甚至于不可描述的声音,不绝于耳,惹人生厌。 灵魂状态无法掩上自己的耳朵,洛千淮相当烦闷。不过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女声:“阿翁,您跟阿杜谈过了吗?” 是孟络与孟剧啊。洛千淮瞬间就来了兴致。本以为今儿看过了正剧也就完了,没想到还有上帝视角的番外可瞧,实在是意外之喜。 当下她便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那个方向上,入耳之音变得更加清晰。 “你便是不来,为父也想要找你谈一谈。”孟剧的声音有些严肃:“裴剑宗今日说得没错,你确实是被我宠坏了。” 孟洛过了一会儿才接话,声音中带了哽咽:“阿翁,您平时不是经常说,络儿性子率直,最像师父吗?可我真没想到,您会因一个外人说的话,这般责怪我。” “络儿。”孟剧的态度有所缓和,却是换了个话题:“为父这两年,不断提携陆非与聂海,还把不少事务都放手交给他们,你可知是什么缘故?” “因为他们二人天资聪颖,是可造之才?”孟络想当然地答道。 “不仅如此。”孟剧叹了口气:“你既不明白,那就算了。只是明日过后,我便会使人放出风去,在年龄相当的青年俊杰之中,为你择婿。” 孟络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三阶:“阿翁!您在说什么啊,您明明知道,我早就心有所属,非阿杜不嫁!” “痴儿。墨弟今日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他对你无意。说起来也怪为父,该早些问过他的意见,否则也不会将你耽搁至今。” “不可能的!阿杜是喜欢我的,他也只能喜欢我——是不是因为今天您在宴会上忽然提出来,他太过惊讶,一时不知道如何应对——是的,一定是这样!”孟络的语调有些亢奋,洛千淮甚至能想象得到她此刻的表情: “阿翁,这件事您为什么没有提前跟阿杜商量,而要在众人面前当众说?他脸皮薄,便是心里再愿意,也不好直接承认的。” 洛千淮听到这里,忍不住翻了个灵魂白眼。这孟络看着是挺清爽一个女侠,想不到却是个恋爱脑。 孟剧当众提出来,明明就是担心墨公子砌辞推托,所以想要借诸位豪侠之力,迫他碍于面子不得不应——从这个角度来看,他应该早就知道,自家义弟对孟络,并无什么倾慕之心。 可惜啊,孟剧到底还是低估了墨公子的脸皮厚度,他可不是为了那么点面子,就会勉强自己的人。 所以这会儿孟络对自己义父的怨怼,就变得有些可笑。一个当众都不顾情面拒绝了你的人,怎么可能私下里就同意婚事呢? 孟络连这个都想不清楚,还因为这种事责怪孟剧,确实是既愚蠢又不知好歹,想来孟巨侠养了这么个闺女,应该也是够头疼的了。 果然孟剧停顿了好久,才再度开口,并不回应她的指责,只是淡淡地道:“择婿的事,就这么说定了。已经不早了,你且回去休息吧。” 第113章 巨侠还是巨贼 “我不答应!”孟络显然不满于这个结果:“阿翁,你要将我嫁与旁人,阿杜 “啪!”的一声响,伴着人体摔落案几倒塌之声,洛千淮叹了口气,摸拟出了某人的下一句:“你敢打我?!我要去找阿杜,再也不理你了!” 远处的声音入耳,一字不差。洛千淮深深地意识到,自己其实是个被医学耽误了的导演天才。 本以为此事随着孟络哭着跑出去而终结,没想到一刻钟之后,她竟然又收到了后续剧情。 女主角仍是孟络,男主角嘛,却变成了宴会上频频亮相的洛川大侠,陆非。 二人说话的声音,是从地下深处传来的,微弱细小如蚊蚋。若不是处在这种特别的状态之下,怕是就连那些内功高手,也未必能听得见。 对方显然也知道这一点。 “你疯了,刚才要不是我及时制止,你怎么就敢在房间内跟我谈那件事——要知道天下四大剑宗,这楼里现在就有三位!”陆非显然余悸未消。 “我受不了了!”孟络哭道:“你知道吗,他根本不在意我的想法,半点儿也不肯为我在阿杜面前争取,还说要在外面为我择婿——我哭着跑出来,他都全不在意!”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孟剧为人虚伪,当年认你作义女,也不过是因为愧疚,并非出自真心。只是没有亲身经历,哪怕我说得再多,你也未必会相信。” “我信你!”孟络抽抽答答地道:“那些年,我是真的把他当师公,后来又当作阿翁敬爱着,也不是没发现不对劲儿的地方,比如一提让他循着我身上的信物去寻家人,他就顾左右而言他——现在想来,也许就是如你说的那样,我的家人根本就是为他所害!” “唉,你想明白了就好。其实孟巨侠对你还算不错了,比起他背地里做的那些灭人满门的恶事,到底还留下了你的性命。这些天我也想过了,生恩到底不如养恩重,你若是下不了手,我也不会再难为你。” “陆大哥,我想通了。你苦心孤诣地留在他身边,每日做牛做马,不就是为了这天下的公理与道义吗?我虽然是个女子,但也懂得私情与公义孰轻孰重,若能除了这这巨贼,我愿意做任何事!” “真的?”陆非的声音中带了一丝喜气,旋即又低沉下去:“可他这些年来到底对你极好——你真能下得去手?要知道你的身后可不仅是我一个人,还有不少受到迫害联合起来的志士,一旦你意志不坚被他识破,连累的就会是所有人。” “陆大哥你放心,我既然下定了决心,就一定不会反悔。而且,就算事情败露,我也会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会出卖你们所有人的!”孟络激动地表着决心,忽然又想起一事: “只不过陆大哥,这事如果做成了,我还有一事相求。” “你尽管说。”陆非说得真挚无比。 “就是阿杜——你知道我从小就喜欢他,心里再也装不下旁的任何人——我阿翁,不,是孟剧做的那些事,他未必全都知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陆非不待她说完,便接口道:“我也很愿意相信,解忧公子如外面的传言一般光风霁月。只是他到底与你阿翁走得太近,身边的高手也不少,如果这件事让他知道了,必然不可能袖手旁观。” “所以我们的整个计划,万万不能向他透露半分。”陆非温声说道:“而我现在就可以答应你,不管最后什么结果,我都会把杜墨交给你,他是生是死,做人做鬼,全都系在你手上,如何?” 孟络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又出了声。 “好。”她说。 洛千淮听到这里,已经不知道撇了多少次嘴,翻了多少个白眼。 多么明显的挑拨离间之计啊,怎么就能把个傻姑娘骗得团团转。她跟孟剧虽说并不熟悉,而且对墨公子的行事风格也看不惯,但那陆非做的事,却比他们还要阴险狠辣。 潜伏在人家身边自己不敢动手,却言巧语蛊惑人家傻女儿与父亲反目。 这种行径怎么也逃不开卑鄙的评价,所以他们到底是怎么就能大言不惭,挂靠到公理正义上去的? 只是这事儿吧,本来跟她没什么关系,但对方已经摆明了车马要连墨公子一起对付,还说了会留下杜墨一个人,那岂不是说,她和卫苍卫岚他们这些手下,都要被清理掉? 人对一件事的看法,归根到底是由立场决定的。眼下陆非和孟络想要自己的命,那他们就肯定是反派无疑了! 她这边想着,那边二人的谈话已进入到了最关键的一段,开始讨论具体作案细节。 知道与自己性命攸关,洛千淮不由得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只听那洛非的声音又压低了三分,听着有些吃力: “.机不可失明日我会把那……送过来,到时候你” 他刚说到这里,一个洪亮的电子音忽然在她脑中鸣响:“警告!因能量不足,本次强制执行被迫中止,余下部分请宿主自行补足。” 洛千淮:“……系统你先闭嘴,让我听清这段关键对话再出声!” “即将进入充能模式,预计将持续十二小时。在此期间本系统将进入沉寂状态。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再次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1版的信任与支持!” 不知道为什么,后面这一长串废话,系统似乎是开了慢放,每个字后面都拖了个长音,等到终于结束的时候,那两个人的声音已经彻底消失了,肯定是安排好计划之后,直接撤退了。 洛千淮气了个仰倒:“系统你是故意的吧?是不是根本见不得宿主好过,每天都想日行一恶啊!” “系统,你给我出来,咱们‘心平气和’地切磋交流一下!” 第114章 墨公子高义 洛千淮来不及细想,意识就被拉回到身体之内。 没了系统发力,她再抵着章庆的背也无用处,所以干脆收回了手。她定了定神,绕到一旁去摸章庆的脉,然后就被一只温和的大手握住了。 洛千淮蓦然抬头,就对上了章庆蕴着笑意的眼。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她急急地将手抽了回去,按上他的腕。 这一回,章庆老老实实地任她施为。 “很久都没有这般舒坦了。还要多谢洛大娘子,治好了庆的内伤。” 他说的是实话,完全没有刻意恭维的意思。他恢复意识已有一会儿了,当时便意识到有人在替自己运功疗伤,只是那时气机牵动,并不能开口说话,只能配合对方运转功力。 此人的内力虽然和自己的并非一路,但却出乎意料地强大,如春日暖阳般温和中正,稍一归束,那些作乱不休的真气,就都乖顺地回到了丹田,自动自觉地按着他的功法流转起来。 天下间高手虽多,但内力强过他的却是凤毛麟角,可这疗伤又与打斗全不相同,就如裴无错与孟剧与他同为剑宗,但却对他的伤势助力极少。 所以身后的人到底会是什么人呢,他心中有期待有揣测,但又不敢完全确定。 一直到十成内力恢复了九成,那人才停下了手。 也就是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看到了对方的真面目。他猜的一点都没错,真的是她。 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 昏迷之前的事也都从脑海里浮了出来。 可笑孟络不过三脚猫的功夫,竟然敢三番五次地挑衅洛大娘子。 她是被孟剧惯得太过骄纵了,根本不知道天高地厚,完全想不到有些人,生来就如崖上青松,便是没有任何背景,也一样能够凭着坚毅不拔的意志,傲立于天地之间。 就好像他自己,又比如,洛大娘子。 谁能想得到,天下 只是看她今日在席上的表现,却是十分低调,就连孟络那般无礼,她也没有放在眼里。 不过这也能够理解,苍鹰岂会在意鸡雏的叽喳之声? 洛千淮诊完了脉,就已放下了一大半心。 不知道系统具体做了什么,章庆的脉象与之前已是天差地别,那些四散凌乱的真气已经基本察觉不到,连带着药物冲撞的中毒之象也平缓了不少,除了还有些虚浮之外,再没什么大毛病。 “内伤我只能帮到这里,至于你服用了相克之物所中的毒,方才也逼出了不少.” 她顺便为章庆解释了一下,在他昏迷不醒时自己的发现,然后道:“总之剩下的那点小伤,你应该可以自己调息,我再给你开个清毒顺气的方子,吃个几天,也就没事了。” “如此,就多谢洛大娘子了。”章庆站起身来,郑重行礼谢过。 裴无错立在门外听到这里,方才叩门入内,见到章庆果然已无大碍,惊喜不已。 “大概是老夫孤陋寡闻,竟然不知道天下还有洛大娘子这等圣手,竟连章剑宗这般伤势都可治得。”他也不顾身份,向着洛千淮深深一揖: “之前种种,还请洛大娘子莫要见怪。” 洛千淮自然不会跟他计较:“裴剑宗不必多礼。说起来我也章剑宗也是旧识,他伤重至此,我也不会见死不救。” “洛大娘子宽宏。”裴无错颔首道:“以后洛大娘子若有什么需要,自可以来寻老夫,但凡力所能及,无有不应。” 洛千淮明白,这就是要还之前许诺欠的人情了。多个朋友多条路,这个道理她自然是懂的,当即便应了下来,又开了方子。 洛昭这会儿也醒了过来,见到师父身体大好,心中亦是十分欣喜。只是自家阿姐到底是从哪学到了这般医术? 这个问题,同样也是裴无错心中的疑惑,他直接问了出来:“内伤之症,金石难及。不知洛大娘子是用了什么法子?” 洛千淮当然说不出来。不过她倒是相信章庆,必不会出卖于她,所以信口开河道: “这是家传的金针活络之法,不足与外人言,还请裴剑宗见谅。” 章庆自然明白了过来,配合她道:“洛大娘子的针法效验极佳,庆感激不尽。” 一个两个都这么说了,裴无错自然没法再刨根问底。这会儿孟剧、陆非等人亦闻讯赶过来,围着章庆各种嘘寒问暖,对洛千淮的能力也是极尽赞誉。 洛千淮一见陆非,马上想起了之前的事,连忙打着劳神过度的借口离开,然后就被朱娘的人引到了明月楼后边的一座院落。 解忧公子杜墨,便是住在这座怀瑞院之中。洛千淮刚进院门,迎面便撞见了几个人。其中一个身材粗壮的络缌胡子,令她记忆犹深。 他的右手不知怎么竟然折断了,用木条缠着麻布绑了挂在脖颈上,隐约可见血迹渗出。 只是这人的神情却相当亢奋,与身边两个兄弟正讲得眉飞色舞,见到了洛千淮也不似先前那般无礼,而是用另一只手抱拳唱了个大诺:“之前不知洛大娘子身份,多有得罪,还望勿罪。” 洛千淮觉得有些古怪,问陪着三人出来的卫岚道:“怎么回事?” “公子听闻常山三侠心怀天下,特意拨冗约见。”卫岚说得一本正经。 “可不是吗?”那络腮胡子红光满面:“俺们兄弟这些年来,每每想到身为七尺男儿,不能报效国家,实在是自惭无地。今日被解忧公子一言点醒,方才明白男儿在世,当有所作为的道理。” “就是。公子大义,不仅指点迷津,更为我等出具了荐书。我等这便连夜上路,星夜兼程赶去朔方,必不教公子的苦心白费!”其中一位兄弟说道。 墨公子可不像是这么好心的人。洛千淮本能地怀疑他的动机,但这会儿却也不是拆台的时候。 “三位大侠壮志凌云。”她装模作样:“前路凶险,还望珍重。” 与打了鸡血的常山三侠作别之后,洛千淮瞪了卫岚一眼,后者赶紧说了实话。 第115章 人都去哪儿了 与洛千淮猜想的差不多,墨公子就是为了三人之前的无礼,特意为她出气来着。 那络腮胡子的胳膊,就是卫岚假借切磋之名特意折断的,只因为之前拉扯过她的手。 “公子很生气。”卫岚低声道:“只是折了胳膊仍觉不足,直接把他们遣到朔方戍边去了。” 洛千淮有点迷糊:“可我观他们三人,似乎还求之不得?” “公子自有办法,让他们心甘情愿。”卫岚不以为然:“当然了,若能历九死一生侥幸生还,说不定还真能谋个锦绣前程。” 也就是说,近期边境可能会不太平了。不过这些并不着急,洛千淮心里还藏着更重要的事,想要立刻告知墨公子。 没想到走到门口,她却被拦住了。 “公子在见客。”卫苍表情和善,态度坚决:“星九,带洛大娘子回去休息。” “我就在此候着,等公子送客之后再见他。” “公子要与客人秉烛夜谈。”卫苍说道:“之前特意叮嘱,给你备了清淡的宵夜,让你早些休息。” 一听宵夜两个字,洛千淮立时便又饿了。 晚宴上的东西虽然美味,但确实有些油腻了些,她又先喝多了酒,所以用的并不多。 星九这些天早就习惯了服侍她,此刻立时凑了过来,把菜色一一报过了,又说还备好了洗澡水,立时就让她动了心。 左右那一对男女的阴谋也着落在明日,倒也不用急于一时。 只是临行之际,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特意跟卫苍说了几句,大致意思就是意外听见有人密谋要欲害孟剧,听声音有点像陆非和孟络。 “二人都是孟剧极为信任之人。”卫苍虽不敢置信,但对她的话却并无怀疑,当即便眉头紧锁:“若真是有所图谋,还真是防不胜防。” “所以还请提醒公子多加提防。我听孟络之意,对公子本人,似仍有染指之心。” 洛千淮这些话,都是在门前所说,卫苍心中明白,公子肯定已经听得一清二楚,只是因着房内那人的身份太过特殊,所以才没有传她进去问话。 “洛大娘子放心。”他扫了一眼室内的说道:“我这就安排人手,暗中盯着他们二人。” 洛千淮放心地回屋,一觉睡到天明,也没人来催她起身,只是系统却从来不会体恤她,十二小时充能时间一到,立时便彰显存在: “充能完成,系统重启成功。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1版的信任与支持!” “治疗内伤任务完成。现在评估本次捷径路线执行成效。滴,评估完成,总得分为85,评价上下。” 洛千淮明白过来,在自己离开之后,章庆应是服过了清毒的药,且又连夜运功疗伤,现在已然痊愈了。 “具体情况分析。本次执行共分为两部分:本系统强制执行了计划部分的87%,得分82,表现优异;宿主执行了后续的13%,得分3,表现恶劣。” “请宿主以本系统为榜样,树立正确的荣辱观,改变躺平摸鱼的懒散作风,尽早走向光明而广阔的彼岸!” 洛千淮对系统声情并茂的小作文从来无感。 “系统,我对毒鸡汤免疫,下次请换点新鲜的。” “我到现在还是满肚子气。昨天你肯定是故意的,就想让我听不见关键剧情,否则就能直接掌握对方的阴谋,把他们抓个现形了!” “我其实还想问一问,高维位面对你们这些系统应该有考核吧?我们宿主是不是应该定期打分评价呀?要是有你可得提前打好招呼,否则我可不能保证,会不会给你打个负分。” 系统在短暂的停顿之后,放出了平直无感的电子音: “宿主对评估结果没有异议。现发放上下档次执行奖励如下: 1、积分1000点。系统升级5600/5000 达到升级标准,系统开始升级,预计用时4小时。升级后将按照最新标准发放奖励,敬请期待!” 系统又升级了,希望这一次能够改进一下备受诟病的电量问题。当然,要是能够不再坑主,那就更好了。 洛千淮怀着美好的期待起了身,在星九的服侍下盥洗更衣用餐,然后去请见墨公子,却发现他老人家连人影都没了。 不光是墨公子,连着卫苍卫岚卫执他们也都不在。据留守的星一说,孟巨侠一大早就过来了,脸色很难看,然后公子就与他一同出了门,去向不明。 “大人放心,这里可是五陵原,公子与孟巨侠何等名望,怎么可能有人对他们不利。”星一从来都是墨公子的脑残粉。 如果没有昨天听到的那些事儿,洛千淮也同样会这般想。墨公子不想着害人就已经是万幸了,谁还能够害到他呀?而且他的生死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为什么现在她心中如此不安? “孟巨侠只邀了公子?”洛千淮想了想问道:“你可知孟络与陆非,现在何处?” 星一摇头:“不知。” “公子,又或者是卫苍,可有留了话给我?” 星一并未作答,目光却越过她看向后方:“有人来了。” 来人却是朱娘。她换了另外一身红色斗篷,眉眼之间妆容仍然精致如画。 “洛大娘子。”她对着洛千淮做了个福礼:“昨日多亏你说了公道话,妾与这明月楼才没背上蓄意害人的恶名,今儿我是特意来致谢的。” “本就是应有之义,朱娘不必客气。”洛千淮心中那股怪异的熟悉感又冒上来了,可是不管她怎么看,也没想出这人到底是谁。 “朱娘,你之前一直待在长陵吗?有没有去过其他地方,比如——忻州?” 朱娘一双美目在她面上打了个转儿,微微一笑:“妾生于西京,七岁以后一直定居长陵,并未离开过半步。不知洛大娘子到底想问什么?” “无事,也不重要。”洛千淮压下了心底那丝异样感,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便一把拉过了朱娘: “你是明月楼的掌柜,对楼内住客应该很熟悉吧?可知现在孟络孟女侠,是否还在楼内?” 朱娘淡了笑容,看了她好一会儿才问道:“如果妾没记错,昨日那孟女侠与洛大娘子你,相处并不融洽。你若想察探她的行踪,问我却是不太合适。” 第116章 明晃晃的阴谋 洛千淮唇角上勾:“我以为,朱娘这个时候过来,是为我解惑的,而不是随便敷衍。” 朱娘挑眉,认真地看了她一眼,方才轻笑道:“洛大娘子果然聪慧,怪不得能得公子如此看重。” 洛千淮松了一口气。她从昨晚就觉得不太对劲儿,朱娘对她简直是太过配合了些。但那时她未及多想,只是卫苍行事向来稳重,既是答应了她要去查探,就不可能一言不发地离开。 朱娘又恰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到来,容不得她不往那个地方想。 所以朱娘必然是墨公子的人,这明月楼亦是如此。 之前她也一直在想,墨公子在江湖上偌大的名头,又顶着个仗义疏财的招牌,可见平素里钱是大手大脚。可偏偏,他背后还养着那么多精英死士,哪哪儿都缺不了钱。 可这钱财总不是海水潮来的,他必定有着源源不断的财路。眼前这明月楼,大概就是其中一条了,想来墨公子在大豫其他地方,也有很多类似的产业才是。 “时间紧迫,你也别卖关子。”洛千淮拉了朱娘进了自己的房间,掩上了门,问题便像连珠炮一般问了出来: “孟巨侠与公子眼下在何处?孟络与陆非人呢,是与他们一起还是仍在明月楼?” 朱娘愣了一下,然后掩口笑了起来:“你一下子问这么许多,却让我从何处说起呢?” “事情紧急。事关孟巨侠与公子安危。”洛千淮相当严肃:“我没时间跟你开玩笑。” 她这么一说,朱娘也敛了那副烟视媚行的做派,迅速地将所知的事情交代了一回。 昨夜卫苍安排的人就是朱娘。她不敢怠慢,在明月楼内安排了人监视二人房间,又派了几个心思活络,手脚麻利的人随时准备着盯稍。 本来以为万无一失,哪知道今晨孟剧收到了消息,说是亡妻之墓被人掘开,棺椁被破,一应陪葬之物毁的毁,弃的弃,场面十分难看。 孟剧与妻子恩爱有加,自她去后再未续弦,听闻之后悲愤欲绝, 墨公子自幼也受过义嫂的照顾,自然不可能袖手旁观。 “所以孟巨侠的得力手下陆非,还有义女孟络,自然也是一路同行了?”洛千淮叹气道。 “是。”朱娘不负所望地点了点头:“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卫大侠走之前暗示过,会亲自盯着二人的。” “希望吧。只是我总觉得,这件事发生得太巧了些,我总觉得似乎是整个阴谋的一部分。”洛千淮皱眉思忖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裴剑宗与章庆呢?” “裴剑宗因章剑宗身体大安,极为欢喜,恰逢有一好友在茂陵设宴庆生,便拖着他一同前往。” “这么巧?”洛千淮就觉得心中那股子怪异感更强烈了。章庆昨日方才痊愈,照理说应该休养几日。而且就算他想去茂陵,也应该在临别之前与自己辞行才是,没道理一句话不留,就这么离开吧? “裴剑宗与孟巨侠,不是好友吗?怎么孟巨侠亡妻被盗墓这般大事,他都不去帮忙的?” “据我所知,裴剑宗与孟巨侠虽有交情,但其实算不上有多深厚。最关键的是,今早孟巨侠收到消息的时候,裴、章两位剑宗已经动身了。” “那你可知道,孟巨侠妻子的陵墓,安在何处?” “就在长陵的西北方,距此约五十余里路。”朱娘答了话,又看了她一眼:“洛大娘子若要去,妾可以安排车子送你。” 洛千淮觉得心里乱糟糟地。一方面觉得自己已经尽心提点过了,没必要亲身搅进这滩子浑水中去,另一方面又莫名地忐忑不安。 然后她便找到了一个不能置身事外的理由。 真要是被那些人得了手,孟剧与墨公子完蛋了,自己这个过了明路的下属,必是要被除掉的。就算对方肯放自己一马,可以后要想留在长陵行医,必定也是举步维艰。反观要是二人无恙,她的好处可就多了。 墨公子就不用说了,本就是自己的靠山;而孟巨侠作为天下游侠之首,也少不得要承自己个人情,到时候就算在这长陵横着走,怕是也没人敢管。 她不关心孟巨侠是忠是奸,只在意自己……果然是个自私的人呢! “如此,就谢过朱娘了。” 朱娘是靠谱的,安排的马夫和马车也是。两匹马虽然看着不起眼,但脚程相当快,没到午时,便已经到了山脚下。 “顺着这条小路上山,在半山腰那有个亭子,见到后沿东北折向后方,一直走便是了。” 洛千淮谢过了车夫,独自前行。山上的小路应是有不少人走过,并不算崎岖难行,她向上爬了小半个时辰,果然见到了一座八角形朱漆凉亭。 凉亭建在半山腰,东北方却是个斜坡,下方似有一片山谷,只是被层层树枝掩盖,看不真切。 这一段山路,对于洛千淮的体能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她略歇了一会儿,心中却越来越不安稳,干脆站了起来,继续赶路。 恰已到了亭午时分,阳光垂直地照射下来,耀眼得很,她走出凉亭,向着东北方随意看了一眼,便被一道刺目的亮光晃了眼。 她心知有异,半眯着眼换了不同角度再望过去,却隐约又见到了几道一闪而过的光芒——独属于金属特有的光芒。 有埋伏。那些人看起来不并只是指望着孟络一人,而是留了别的后手。 这不是洛千淮擅长做的事,她本能地想要打退堂鼓。 可是就如之前想的那样,她不能退。最起码,也得向墨公子他们示个警。 可惜系统不够给力,偏偏就在这时候升了级,要不然她还能化身奥特曼,帮着打一波怪。 系统就在这时冒了头:“升级完成,系统重启成功。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捷径系统1.2版乐于为您效劳!” “1.2版的功能较1.1版的变化如下: 1、优化了充能模块,提升了充能效率与强制执行的上限时间; 2、修正了能量不足时多任务执行出错的bug; 3、改进了奖励提取功能,明确了效率优先的设定; 4、微调了各档次的奖励库,以符合更高层次的需求。” 洛千淮逐字逐句地看了一遍升级指南。充化充能模块这一部分,因为与系统强制执时时间密切相关,所以她自然也是乐见其成。只是再往后看,她的目光就忽然一凝,心中也出现了一丝不那么好的预感。 “系统,关于奖励提取那个效率优先的设定,是怎么回事,能不能帮着解释一下?” “我兴许理解得不太对,那个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系统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毫无感情的电子音响起: “继续发放上下档次奖励如下。” 第117章 优化后的奖励提取 “1、积分1000点(已发放)。系统升级5600/10000 2、乌木镶珍珠发簪一支(珍珠中空可储物) 3、情感慰藉一次。” 看到这些奖励,洛千淮是有些失望的。她现在最缺的是钱,是黄灿灿的金子,而不是华而不实的空心珍珠。 这东西还不如上次那颗滚盘珠呢,虽然取得的过程艰难了一些,但是到底还能值上十饼金。可谁都知道,这珍珠要是个空心的,那就是一钱也不值。 要是光这样也就罢了,她也不是一门心思钻进钱眼儿里的人,可后面那个情感慰籍,就有些扎心了。 上一次的情形还犹在眼前,她一想起来就觉得难堪无比,怎么还会有 “系统,咱们打个商量吧。”她尝试着想要沟通一下:“其实我现在心理健康能吃能睡,完全用不着什么情感方面的安慰。这一项奖励就先算了吧,实在不行换成别的也好啊,比如金饼之类的硬通货。” 系统置若罔闻:“奖励即将发放,是否现在提取?” “否!”洛千淮赶紧表态。开玩笑,现在是什么场合,荒山野岭危机四伏,哪里有夜深人静来得合适。 哪知系统这一回的表现,却与之前完全不同。 “开始测算本次奖励提取的最佳时机。滴,测算成功。当前时点即为提取奖励最佳时点,按照效率优先原则,宿主的错误选择将被忽略。” 洛千淮:“???系统你到底想表达什么?莫非是想耍着我玩儿?” “开始提取奖励。本次奖励发放采取自提模式。鉴于宿主当前能力不足以独立完成,由本系统强制执行!” “等一等!”洛千淮大惊失色:“你总得让我先给墨公子他们示个警吧?我都大老远地从长陵跑过来了,总不能什么也不做就回去呀!” 系统一言不发,熟练地将洛千淮的意识踢了出去,顺利接管身体。 “系统,这什么奖励其实并不急着提,要不咱先去救人怎么样?有英明神武的你出手,粉碎个阴谋什么的还不是小菜一碟,要不你考虑一下?” 大概是马屁神功奏了效,系统竟然真的腾空而起,在树巅之上飞快地掠过,向着东北方的谷底疾奔而去。 洛千淮老怀大慰:“系统,你这次升级后,总算能听取宿主的意见了,算是我俩关系史上一个崭新的里程碑。” “只要你能够持之以恒,我也会投桃报李——以后要是需要考核打分什么的,都包在我身上,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实现合作共赢!” 系统全力施展的速度快极了,寒风迎而打在脸上,冰冷生疼。好在没过多久,她就停了下来。 这是一片高山刺叶栎树林,洛千淮就踩在一棵三十余米高的栎树顶上,可以清楚地看见百米开外的那片林中空地。 空地的正中是一座石墓,想来就是孟剧的亡妻之墓了,墓旁还建着一排木屋。 石墓果真是遭了恶意破坏,墓碑断成了好几截,半圆形的墓山也被暴力摧毁了大半,破碎的青砖散落在四周,露出了一条狭窄向下的通道——应该就是墓道了。 五六个人正守在墓山之前,其中就有卫岚和另外两个墨公子的亲卫,另外两人她不认得,想来应该是孟剧带的随从。 所以其他的人都在哪里,是在木屋里,还是顺着墓道下去查看了? 洛千淮有些担心,可是她更关心的,自然还是埋伏在刺叶栎树林中的那些人。 虽已入冬,此间因地势的原因却相对温暖,是以刺叶栎颜色虽然已变,但并未脱落,是个藏人的好所在。 借着特殊的视角,洛千淮清晰地听到,附近至少有上百道道刻意压制的呼吸之声。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其中有一道,就是从她脚下发出来的。 洛千淮向下望去,不出意料地看到了一张怒目而视的脸。 孙驰攀在一根粗大的树杈上,背负弓箭腰悬长刀,穿着一身灰不灰、绿不绿的窄袖短打衣服,颜色与刺叶栎的叶子极为相似。 一滴一滴的冷汗,慢慢地从他的额角渗了出来。洛千淮能猜到,他为什么如此害怕。 自己能这般轻松地站在树巅,不说别的,轻功就已是登峰造极,对方不敢轻易挑衅。而最关键的是,他们肯定知道要对付的是什么人,没有得到内部得手的信号,自然不想轻易暴露。 否则百人虽多,但在没有劲弩的情况下,根本就留不下孟剧,这个精心策划的局,也就只有失败一途。 系统操纵的人始终高冷,并没有低头理会孙驰,这也给他造成了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尚未被发现,事实上他只是想多了。 系统右脚轻轻一跺,一股无形的力量便顺着树干逶迤而下,贯入了孙驰的经脉之中,令他动弹不得,亦无法发声。 然后,系统便好整以暇地跃到地上,在无数埋伏者的瞩目之下,施施然地走出了树林。 孙驰心中惊恐无比。这人的武功高不可测,但更可怕的是,她竟然还这样年轻。这样一个高手突兀到来,还表现出是敌非友的态度,于计划十分不利。 照理说,作为此次行动的领队,他应该立即发出信号通知大人,可是他却偏偏动弹不得。 不但动不了,面上的表情也十分正常,完全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按照之前约定好的,所有人都必须依他的指示行事,不得擅自发声行动。 可问题是,就算孟剧今日着了道儿,他却要怎么样,才能发出进攻的指示? 洛千淮并没发现系统的小动作,看到它什么也没做就离开,心中有些焦急: “系统,咱们不是先过来帮忙吗,好歹先清一波怪呀?” “那个,实在要是不想费能量也行,你暗地里提醒一下他们也好,那么多人要是突然发难,我方队友性命堪忧啊,你应该也是于心不忍的吧?” “洛大娘子?”卫岚与另外两名亲卫十分惊讶:“你怎么来了?” 系统并不答话,保持高冷姿态,踏上了墓道。 不知道为什么,昨天的章节修改后没同步。作者刚刚发现并进行了修正,主要就是奖励的内容,以本章为准就好了,抱歉!另外继续求月票,求全订!另外,这不是一本武侠小说,虽然最近几章相关剧情比较集中,但很快就会回归正轨,请大家继续支持,作者也会不懈努力地! 第118章 乌木空心珍珠簪 “等一等,你不可进去!”孟剧带来的一名男子发声呵斥,却被卫岚拦下了。 “崔杰,你今日好生奇怪,先是想方设法拦着我们几个,现在又管上了洛大娘子。”他眯缝起双眼,有意无意地瞟过栎树林: “莫非这墓室之中,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不成?” “你说什么呢!”崔杰脸色一变,急吼吼地说道:“这里是孟夫人墓,自然不能随随便便放人入内,我又不认得这位小娘子,拦着她有什么问题?” “崔兄也是护墓心切,卫少侠不必动怒。”孟剧的另一位随从见起了龃龉,连忙开口转圜道:“这位洛大娘子我见过,乃是解忧公子的下属——对了,听说昨夜还治好了章剑宗的内伤,并不须如此提防。” “她是医者?”崔杰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那就更不是,我的意思是,怎么可能,从没听说有哪个医者可治内伤的,你莫非是开玩笑?” “这就是洛大娘子的能耐了。崔兄昨夜外出回来的晚,章剑宗痊愈之事属实,很多人都看见了.” 洛千淮一边听着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一边径直进了墓室。孟剧对亡妻确实用心无比,地下的墓室系仿照三进住宅的规制建造。 画中女子鲜衣怒马,眸色明亮,弯弓引箭,意气风发,不问也知道必是孟剧的亡妻了。 洛千淮注意到,墓室的地面上散落着零星的陪葬品,有珠宝有首饰,心中就浮起了一层不安来。 她怎么忘记了,这次系统的奖励里,就有一根珍珠簪子,该不会这么巧,正是人家孟夫人的陪葬品吧? 系统应该不会直接当着人家孟剧的面,做这么无耻的事吧?如果它真这么做了,莫说是她,连带着墨公子也同样脸上无光。 “系统,你跟我透个底,那个簪子到底是什么来路?我跟你说啊,盗墓可是犯法的,触碰了我的底线知道吗?你要是真做了这种事,咱们肯定断交没商量!” 系统一如既往地不答理她,脚下飞快地冲进了 “洛大娘子?”卫苍自一间耳房中走出来,见到她明显愣了一下:“你怎么过来了?” 系统能理他就怪了。她一脸淡漠地举步前行,卫苍赶紧跟上去,想要跟她说点什么,却又谨慎地住了嘴。 绕到最后一进,终于见着了人。这间墓室的面积最大,中间安放着两具石棺,其中一具的棺盖已经闭合,另一具则是空的,显然是为孟剧本人而备。 孟剧就站在妻子的石棺之前,以手抚棺,满脸唏嘘,口中喃喃地表达着歉意,并发誓必会查清此事,让那些扰了她清静的宵小之辈付出代价。 墨公子站在孟剧的身侧,面上沉静如水,见到洛千淮进来,只是稍稍一怔便神色如常,并没有开口问询。 这两个人看起来都是好好的,说明某些人还没有得逞。洛千淮刚放下心,就见到孟络自左边的耳室里走了出来,左手拿着一个青瓷扁壶,右手则拎着一串竹筒。 这种扁壶洛千淮见过,是时下之人出游时常用的取水工具,有点像后世的军用水壶,能装耐用,还更加精美。 洛千淮注意到,她貌似不经意地看了站在另一侧的陆非一眼,方才若无其事地来到众人面前,将手中的竹筒分给了墨公子与卫苍、陆非等人。 “阿杜,各位大侠。诸位为了我师父的事奔波了半日,想来也干渴得紧了,不如喝点水稍事休息,再作商议。” 墨公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伸手接过了,又道了声谢。卫苍见状也接了过去,打开塞子向内看了一眼,面上同样不动声色。 这竹筒并没有洛千淮的份儿。 “抱歉了洛大娘子。”孟络似笑非笑地解释道:“事发仓促,出发时准备不足,更没有料到洛大娘子会不请自来,所以还请见谅。” 说完这话,她也不看洛千淮的反应,直接走到孟剧身前,将那只青瓷扁壶递了过去: “阿翁。这盗墓之人固然该千刀万剐死不足惜,但您也切勿为此气恼伤身。这壶中是我清早煮的茶,存到现在尚有余温,您随意用几口,消消气吧。” 孟剧叹了口气,转身接过了扁壶,却并没有立即送入口。 洛千淮在一旁听得清楚,孟络与陆非的心跳,在这一瞬间都明显加快了,显然是极为在意。 所以她担心了大半天的阴谋,其实就是这般俗套。也不知道对方下的是哪一种毒,真想好好见识一番。 她正这般想着,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忽然动了,瞬间就闪现在孟络的身旁,从她的发髻上拔下了一根簪子。 黑色的木质簪体,上面镶着一颗拇指大的明珠。 要是到了现在,洛千淮还猜不到这就是系统奖励的那件乌木珍珠簪,那就未免对不起她的智商了。 孟络本就高度紧张,加上簪子拔出拽着发丝的疼痛,令她的反应极为强烈: “你找死!”她一把拔出了宝剑,向着洛千淮当胸刺去。系统面不改色,连个闪避的动作都懒得做。 “锵”的一声大响,那剑就被人拦住了。拦剑的人是卫苍。因着洛千淮的提醒,他本就高度关注孟络的动作,此刻出剑格挡,正是恰到好处。 “孟女侠莫要冲动,伤了和气就不好了。” 孟络眼见那簪子落在洛千淮手中,且对还在用手轻轻摩挲,生恐她发现其中的秘密,心下不由得更为急切:“卫大侠,你一定要护着这个小贼?” 卫苍不以为然:“孟女侠请慎言。洛大娘子断不会做无理之事,若是做了,必有缘故。” 第119章 当众提取的奖励 陆非就在这时拨出了长剑,欺身上前迎上了卫苍: “我竟然不知,卫大侠竟是这般不分青红皂白的护短之辈。孟女侠尽可自去讨个公道,就让在下来领教阁下的千山剑如何?” 孟络反应过来,陆非是在提醒自己,必须尽快拿回簪子,然后把事情引回正轨。 她深吸一口气,挺剑直奔洛千淮而去,本意是想恐吓这个不知高低的医女一番,但剑将及身那一刻,她忽然又改了主意。 就是因为这个长相妖冶的女子,阿杜与义父都斥责了她。可如果她死了呢? 今日这事她是占着理的。是洛大娘子主动冒犯她,本就有取死之道。而且还好巧不巧地,就拿了那根紧要的簪子。她是个医女,指不定就是发现了什么,那么她就更不能让她有机会开口。 想到这里,孟络的脸上现出了一层煞气,内力灌入剑身,全力向前刺去。 系统就在这时忽然转身,脚下一个踉跄,直直地向墨公子身上扑了过去。 后者本来与她相距五步之遥,因着孟络的突然发难,他一惊之下上前了两步,手也下意识地向腰间拂去,却又堪堪地忍住了。 他相信洛大娘子,就算没了内功傍身,但曾经高踞于云端的感悟还在,避开这样的剑招应无问题。 可他没想到的是,此刻那个娇小女子却忽然返身,向他直扑过来。 墨公子下意识地想要扶住她,可她看似无措抓向他胸前的双手,却蕴含着一股极为熟悉的劲力,将他浑身力道都卸得一干二净,只能无奈地向后倒去。 墓室的石板很硬,将墨公子的背撞得生疼,然而他却似忘了那痛楚,整个大脑都似被放空了,心脏也在瞬间膨胀起来,将全部血液都收拢了回去。 浑身的感觉都凝聚到了双唇之上。温、香、软,还夹着丝丝的甜。 下一瞬,血液再度回归了四肢百骸,也将他的意识自空明之中带回了人间。他感到了身上那人的温软,僵硬的手亦触到了纤细的腰肢。就那么盈盈一握,但却并不硌人 洛千淮的惊骇并不比墨公子来得浅。虽然此次强制执行的引子,是提取奖励来着,可她总以为系统是听进了她的意见,所以改了路子前来救人示警。 现在看来,却是她的一厢情愿。怪她将世界想得太美好,将系统看成了尚可改造的好苗子。 系统还是那个系统,从不因宿主的主观意志而转移。 直接明抢人家的簪子,还在人家孟夫人的墓里,当着墨公子的义兄、手下,以及心仪墨公子的女子的面,当众推倒强吻。 洛千淮心底的羞怒之火已然燎原,烧得灵魂一片通红。但却改变不了系统的行为,就连自己的面皮颜色,都分毫未变。 在其他人眼中,她以这般尴尬的姿势趴伏在墨公子身上,双唇贴合,看似是个意外,可当事人似乎被惊呆了,竟然保持着这个姿势,半晌都没有分开。 出了这个变故,陆非和卫苍自然也打不成了。前者看了二人一眼,便将注意力都放在了孟络身上,眼中隐约闪过一丝得色;后者的表现却很淡定,只将头扭到了一边去,避过了某些单身狗不宜的镜头。 孟剧看看义弟自颈至耳的红意,又瞅了瞅义女不敢置信的模样,心下不由叹了口气,手中微微用力,扭开了青瓷扁壶的盖子。 洛千淮自羞愤中清醒过来,心中生出了种种阴暗念头,只想将系统回炉再造,让它永不超生。 她刚准备怒怼系统一万句,就看见了孟剧的动作。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扁壶里的水,肯定是放了添加剂的,而且还是特别劲爽的那一种。这要是让他喝下去,今儿个自己不就白回来了。 没了孟剧这个剑宗坐镇,外面那上百人可要怎么应付?只怕就是墨公子显露了自己的功夫,也照样脱不了身。 至于系统,它今儿个强制执行时间已经不短,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掉链子,根本就不能指望上。 “系统,你这有完没完了?赶紧起来办正事!” “你要是就是懒得干,那这奖励也该领好了,赶紧结束强制执行,后面的我来!” “当啷!”孟络的剑落到了地上。她呆呆地瞪着地上的的人,眼圈儿通红,眼中满是血丝,忽然发出了一声尖叫: “阿杜,你和她这样,怎么对得起我!” 她发出这一声呐喊,似乎想通了什么,弯下身子想要扯洛千淮:“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竟然敢勾引我的阿杜!” 系统就在这时撑地起身,让她扑了个空。 “奖励提取成功。解除强制执行状态。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2版的信任与支持!” 洛千淮如闻天籁,只是意识还需要几秒才能回归身体,但视线所及之处,孟剧已经举起了扁壶,仰头张口欲饮。 明明就只差几秒了,系统,你怎么就不能再快一点? 千钧一发之际,墨公子却忽然发了话。他的耳尖仍然红色,眼角斜挑着两抹飞霞,雪肤红唇,于昳丽姿容之中,更添三分靡艳。 只是说出口的话,却是清冷扎心。 “兄长且慢。”他说道:“此水不妥。” 洛千淮高悬的心又落了回去。她无比庆幸,昨夜提醒了卫苍,否则很可能会棋差一着,让这半日奔波,付诸流水。 孟剧是何等样人,遭过的暗算明枪数都数不清,闻言立即住了手,唤人另取了石碗,将那壶水倒出来验看了一回,再抬起头来时,眼神已是凌厉无比。 孟络大惊失色,哪里还顾得上再去为难洛千淮:“阿翁,这水莫非是有什么问题?” 孟剧面无表情,双眼在她面上身上反复打量,只是一言不发。 孟络知道这是义父怒极时的表现,心中愈发惊恐:“阿翁莫非是怀疑络儿给您下毒?” 她的眼里蓄了泪,哽咽着解释道:“络儿有今日,皆是拜阿翁与师父所赐,络儿又为何要害您,自毁长城?” 见孟剧表情有所松动,她连忙趁热打铁:“何况这茶水虽是我煮的,但水却是那明月楼的伙计打来的——若说有嫌疑,那个妖妖娆娆的朱娘却是更大” 第120章 一计不成还要来 孟剧听到这里,抬眼望了望墨公子,却收到了一个莫测高深的笑意。他愣了一下,再度转头,上下打量着孟络,看得她忐忑不安。 “阿翁。”孟络委委屈屈地跪了下去:“您一定要相信络儿,络儿只希望您长命百岁,又怎么会想要害您?” “孟大哥。”洛川大侠陆非上前道:“孟女侠素日对您敬重有加,我们这么多人都日日看在眼中。若说她要害您,我 孟剧看了孟络半晌,方才笑了一声:“络儿。我一向视你为亲生女儿,便是犯了再大的错,也一定会帮你收拾妥当。” “今日之事,无论你在其中扮了什么角色,只要肯如实交代,我必会不计前嫌,待你如初。” 孟络想着陆非跟她讲过的那些灭门惨案,哪里敢信他,只是抵死不认:“阿翁,我方才所说,句句属实,断没有一句虚言。” 孟剧的身体晃了一晃。身后的聂海想要上前扶他,他却摆摆手拦住了。 “络儿。为父再问你最后一遍,方才说的,可都是实话吗?” “确是实话。那水,我并未动过手脚。” “好,好。”孟剧苦笑着看了看墨公子,又转向了洛千淮:“为兄教女无方,倒是让墨弟与洛大娘子,看了笑话了。” 洛千淮方才一直在研究手中的发簪。系统已经明确指出,这珍珠是中空的,那里面藏了什么,就很耐人寻味了。 簪子不大。洛千淮试了几次,就发现了奥妙所在,旋开了嵌在珍珠顶端的金色梅钮,内中残留的一撮儿灰白色粉末便露了出来。 孟剧也就是看到了这里,方才心灰意冷,对义女失望透顶。 “洛大娘子可知道,这是什么药?” 孟络到了此时,方疑惑地抬起头来,一见洛千淮手中已打开的珍珠簪,便知大势已去,瞬间便瘫软在地。 洛千淮倒了一点粉末在手心中,先是轻轻嗅过,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涩味儿,不由心中一动。 她看了看一旁的墨公子,后者正盯着那些粉末,露出了极为厌恶的神色,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寻常的毒药迷药,便是毒性再烈,也会被孟巨侠的高深内功所压制。”她看了看强自镇定的陆非,慢慢地说道:“下药的机会极为难得,必须要保证一击必中,那么除了雪融散之外,再也没有什么药能够奏此神效。” “只是这药极为稀少难求,不知道陆大侠却是从哪里,弄到这种药的呢?” “你胡说八道!”陆非的脸瞬间胀得通红:“洛大娘子,我们无怨无仇,你为何要如此陷害我?” “是不是陷害,很容易就能查出来。比如这只簪子,是你送给孟女侠的吧?” “我没有!”陆非满脸都是被冤枉后的悲愤,指着洛千淮的手气得打着颤,转头对孟剧道:“孟大哥!你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这洛大娘子,当众诬陷于我?” 孟剧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陆非。你还记得,当年我将你留在身边时,跟你说过什么吗?” “记得。”陆非说道:“您说过,解忧公子的话,就相当于您的话。可现在我说的是洛大娘子” “洛大娘子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墨公子冷声道。 “呵呵。”陆非一边笑,一边拔出了长剑:“好啊,就凭一个女娃子的几句话,你们就想要把一盆脏水泼到我头上——孟剧,这些年我们兄弟为你卖命效力,你就是这么对我们的?这要是让江湖同道知道,还怎么看你这个孟巨侠?” 洛千淮看得清楚,他说这话时,墓室之内的阳城大侠聂海,以及另外几个随行的游侠儿,都面露迟疑之色,显然是被他所惑。 “啪,啪,啪!”洛千淮鼓起了掌:“真是领教了,说得比唱得还好听。” 她也不待那陆非再多狡辩,直接说道:“若非我亲耳听见你百般蛊惑孟络,还真就要被你骗了。当然,我也知口说无凭,证据也自然是有的。” 陆非恨恨地瞪着她:“洛大娘子,你想要空口白牙地诈我,那是做梦!我陆某人行得正走得端,对孟巨侠更是忠心耿耿,由不得你这般诬蔑!” 洛千淮却并不在意,随口说道:“我来之时,见到墓外林间埋伏着上百弓箭手,只等着陆大侠得手的暗号,便可围而攻之。” “所以想来陆大侠身上,必然藏着两种全然相反的标记物,用以表示不同结果——只要查上一查,便可知分晓。不知道陆大侠,可否容在下搜上一搜?” 陆非的身子肉眼可见地僵了一下。墨公子见状,向卫苍递过了一个眼神,后者忽地跨步上前,将长剑架上了陆非的脖颈,左手在他怀中稍一搜索,便取出了一红一白两根布条来。 看到这里,在场的人哪里还有个不明白的。原来洛大娘子说得没错,这件事果然是陆非做下的。 “陆兄,孟巨侠向来待你亲厚,各种扶持提携,你为何如此糊涂,竟要恩将仇报啊!”聂海与他素有交情,见此情形难免痛心疾首。 “你们知道什么?”陆非迎着孟剧冷冽的目光,自知无幸,反而笑了起来:“什么巨侠,大侠,还有什么解忧公子,在权贵眼中,便连条狗都不如。你们等着吧,大人必不会放过你们的。” 话音未落,他便就着卫苍架在颈中的剑,干脆地抹了脖子。 洛千淮不知道他说的大人是什么人,墨公子与孟剧却再度对视一眼,心中似有所猜测。 孟剧既然无恙,接下来的事就变得顺理成章。林中埋伏的弓箭手,似乎是群龙无首,并没有准备好直面五陵剑宗,所以悉数死在他剑下,无一活口。 孟剧到底念着多年的父女之情,留下了孟络的性命,只是亲手将那一壶雪融散给她灌了下去,又通告天下游侠,与她绝了父女之名,连着孟这个姓氏也一并收回,从此只能用回本名安络。 放安络离开之前,墨公子亲自与她谈了半个时辰,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倒是那天晚上,孟剧与墨公子喝了一夜的酒,聊了些什么亦无人能知。 西京上官府。上官靖看完了手中的秘报,眼皮微微地跳了几下。 “可惜了那份价值千金的秘药了。”他垂了眸,冷声道:“既然不想要体面,那就不要怪我不择手段。” “主子,别的也就罢了,那些弓手却是从安邑借的募兵,现在全军覆没,却要怎么跟安邑令交代?” “不必交代。多补他些财帛,再募便是了。”上官靖漠然道。 “另外,你去告诉她,那个人回来了,她知道该怎么做。” “.是。” 第121章 古代办事有多难 雪过天霁,天气难得的晴好。家家户户的大门被敞开,尺许厚的积雪很快就被清理干净,堆积在街道的两侧。 洛千淮的心情却相当不美丽。她泄气似地踩着厚厚的雪垛子,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 加上刚才那一次,她已经是 最初接见她的是一个老差役,体形有些臃肿,刚见面时对她还算客气,只是在旁敲侧击了几句之后,忽然就把脸板了起来。 洛千淮不是傻子,哪里不明白他一直在打探自己的背景,在得知自己真是来自忻州的普通民女之后,便立马变了态度。 老差役并没有把话说绝,只是拿腔作调,描述了一下这录验之事,如何关系重大,断不可轻易为之,顺便轻描淡写地提了几句,他本人如何得邑丞看重云云。 洛千淮二话不说,马上送出了准备好的钱袋,果然得到了让她明日再来等消息的话。 只是次日再来,这个位置上坐的却是另外一名差役,对老差役接的行传只字不提,一脸公事公办的模样。洛千淮无法,只好奉上了另外一个钱袋. 今儿就是 到了这时候,洛千淮已经明白过来,他们根本就是一丘之狢,完全没有收钱办事的觉悟,就是想要狠宰自己这种小地方来的冤大头。 真是岂有此理。这一回她可没有上竿子送钱的想法了,索性调头就走,可就是走出很远,也仍能感觉到那道粘腻的视线,仍然落在背上。 系统就在这时跳了出来:“检测到宿主录验行传的强烈愿望,是否需要本系统测算捷径路线?” 洛千淮不假思索地拒绝了它。开玩笑,上次当众领取奖励委实太过尴尬,她至今想起仍然觉得无脸见人。所以她已经打定主意,除非生死攸关,坚决不会再动用系统。 相比之下,眼下行传的问题还真有点难解,也许她应该去找孟剧帮帮忙,想来在这五陵之内,办这种事应该不算困难。 回去的路上,洛千淮又拐去了扈记陶器坊,询问陶甑的制作进度。 “这种事不能着急。”老板引着她进到内院,指着一个两人合抱的陶甑给她看:“时间太短,只够烧上一窑。统共试烧了三件,只有这一件还算完整,但也有不少裂纹。” 洛千淮知道,越是大型的陶瓷器,烧制的难度也就越大,尤其是这个时代,并不能精准地控制陶坯的厚度、火焰的温度和时间,所以想制出合适的成品,必然会难上加难。 离了陶器坊,她又去市集上转了一圈,买了几件有趣的小玩意儿,又挑了一些特色礼物,尝了几道街头小吃,直到华灯初上之时,方才回到了明月楼。 隔着老远,她就看见了斜斜倚靠在门口的卫苍。 “公子要见你。”他一边说,一边打量着洛千淮肩上背着的包袱和手中提着的物件儿,眼中现出了诧异之色:“这等货色竟然也能入洛大娘子的眼?” 洛千淮白了他一眼。夏虫不可语冰,她可不想跟个愚忠的护卫统领,探讨关于在古代逛街购物的乐趣。 她自从那天以后就没有再见过墨公子。主要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可知公子寻我何事?” 卫苍又看了她一眼,将她皱眉不情愿的模样收入眼底,没好气地道:“你莫非是忘了,自己到底什么身份?公子不传你过去,你就从早到晚地不露面,可还有个做下属的态度?” 这话其实也有道理。洛千淮虚心接受,一边跟着他向后院走,一边忍不住问道:“卫大哥,你就跟我说说呗,公子到底有什么事?莫非是事情办完,就要离开了?” 问到最后一句,她的声音中颇带了一丝喜气。 卫苍想到主上自归来之后,每每问起洛大娘子的行踪之时,各种隐忍阴郁的神情,不由为她捏着一把汗。 现在的小娘子,他可真是搞不明白了,一会儿大胆热情得控制不住,一会儿又能没心没肺地自得其乐。 “公子此间事毕,明日便会启程。”他并不知道洛千淮先前与墨公子的约定,只是想当然地道:“应该是通知你收拾行装的吧?” 明日离开是个好消息,但自己是一定要留下的。洛千淮也不与卫苍多说,只在心中想着待会儿辞行要说的话,同时加快了脚步。 还没进怀瑞院,洛千淮就听见了清冷的琴声。 洛千淮是 可惜洛千淮既不懂茶,也不懂琴,注定只能做个俗人。 逛了一整天,她恰好渴得厉害,接过星一递过来的茶盏一饮而尽,然后十分豪气地说道:“这个喝着不过瘾,换个大碗来!” “铮!”墨公子的琴弦断了一根。他住了手,缓缓地抬头望向洛千淮: “想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 洛千淮左右看了看,寻了个空着的案几将买来的东西放了上去,方才摆了个行礼的姿态:“见过公子。不知公子急着寻我,到底有何事?” “我即将往西京一行,你可愿随我同去?” 洛千淮立时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公子,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 “可我怎么听说,有人连间铺子都租不下来。”墨公子神色淡淡地道:“能力既不足以独当一面,还不如在我身边多学几年。” 就是说,她这几天的奔波碰壁,都被人家看在眼里喽? “话也不能这么说。不是有句话叫术业有专攻吗?我专精的既是医术,那么租房办证之类的琐事,自然就要依靠公子您了。反正这间药铺办起来,也是公子您的产业不是吗?” 墨公子叹了口气,目光直直地落在她面上:“这么说,你是打定主意要留下了?” 各位大佬们,这个月是新书上架的 第122章 本公子的礼物呢 “是。”洛千淮答得毫不迟疑,只是看到某人那忽然沉下的脸,不由自主地又添上了一句:“而且,之前属下也应了公子,但凡公子有召,必会 墨公子垂眸,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道:“就这样吧。” 洛千淮大喜:“多谢公子!对了,我还想请您帮个忙,跟孟巨侠提一句,让他找人帮我疏通一下邑廷那边的关系” 墨公子没理会她,扬声唤道:“卫苍。” 卫苍推门而入,手中捧了一个锻面锦匣,一言不发地送到了洛千淮面前,掀开了盖子。 洛千淮看了看墨公子,后者微微颔首,她这才认真地看过去,只见最上方摆着的,便是一份契书,打开看时,正是那间她相中的铺子。 下方还有一份录验过的行传,以及一份市籍文书,凭此文书方可在这长陵邑开店经营。 原来墨公子不声不响地,已经替自己准备齐全了。洛千淮 “公子,这药铺是您买的,写我的名字并不合适。” “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墨公子的声音平淡如水:“不过是间铺子罢了,洛大娘子亦不是在意这些俗物的人。” 其实还是很在意的。洛千淮羞耻地想道。这就像在前世的北上广拥有了一家商铺,对她这种从没有过恒产的人来说,意义重大。 “多谢公子厚爱。”洛千淮的话语中添了些真心实意。 墨公子的目光就落在她的脸上。因着在外被风吹了一整天,原本白晳透亮的小脸上已有了些许红丝,但非但不损颜色,反而更添了一丝娇媚。 双眸下移,凝固在那饱满透亮的朱唇之上,渐渐变得暗沉幽深。这三天每夜都不自觉回味的滋味,再度浮现在脑海中。 洛千淮忽然感觉,一股无形的压力以墨公子为中心,向外散发了出来。他的表情似与方才无异,但又并不相同,紧盯着自己的双目之中森然狠厉,似虎豹踞于身前,将要噬人。 洛千淮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在她身侧,星一与卫苍无声地行了个礼,齐齐地向外退去,洛千淮也想要一起出去,却被卫苍狠狠瞪了一眼,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停了脚。 就在这个时候,洛千淮忽然看见了自己刚买的那一大堆东西,心中一动:“公子,明日你们要离开了,我给大家带了些礼物,趁着现在我就退下分派分派?” 墨公子的目光在那些小玩意儿上扫了一圈,声音明显缓和下来:“礼物?就是这些东西?” “是啊!有我自己的,也有大家的。”洛千淮来了兴致,开始介绍她的收获:巴掌大的漆盒,雕刻得极精美的木狐狸,几条丝织手帕,两只铜板与锦鸡尾翎做的毽子,一根捣药专用的小铜杵,还有一面小铜镜。 除此之外,还有一包袱皮各色各样的锦袋锦盒。洛千淮从中挑出一个锦袋,取出一只绣得极精美的荷包,笑眯眯地递给了星一:“这是给你的,看看喜不喜欢?” 星一完全没想到洛千淮会给她带礼物。她迟疑地看了墨公子一眼,见后者眸中深邃无比,却没有直言反对,这才接了过来:“多谢大人,我会随身带着的。” “卫大哥,这个给你。”她又捡出了个匣子递给卫苍:“一点心意而已,不值什么钱。” 卫苍接了过去,打开看了一眼,见是一条拴了块水苍玉的青色双穗结,不由心情大好:“洛大娘子有心了。” “公子,如此我便先退下了?”洛千淮没听见墨公子发话,不禁抬头询问,却见对方的唇角微微上勾,吩咐卫苍道:“将他们都唤进来,就在这里分发吧。” 听闻洛大娘子给大家准备了礼物,所有人 洛千淮确实是按照人头买的礼物,卫岚得到了一条绣工精美的额带,卫执的是一双新袜子,星九收到的是一朵小米珠攒成的珠.虽然价格都不贵,但却是综合考虑了每个人的喜好特点,所以也得到了大家的普遍好评。 所有物件都分发完,大家也都兴高采烈地退了出去,洛千淮也想走,却后知后觉地发现,门就在她身前被关上了。 她尝试着想要去推,一只手却冷不丁地伸了过来,将她向后拉了过去,直撞入一个坚实温热的胸膛之中。 洛千淮蓦然抬首,却对上一双幽黑的,冷峻至极的眼眸。再仔细看时,只见那人一对薄唇亦紧紧地抿了起来,面上亦蒙了一层怒色。 可她刚才明明没有惹到他呀? “公子.主上您这是怎么了?”洛千淮迅速换上了一脸正气:“主辱臣死,主上您尽管说,到底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惹怒我家主上,属下必要让他知道悔字是怎么写的!” “呵。”墨公子执住她的右腕并不放手,在她的耳边轻声冷笑:“那就要问问洛大娘子你自己,是否心中有愧了。” “主上您英武睿智果敢勇毅,属下对您的一片忠心天日可鉴!能为您效力实是属下三生有幸,所以无论何时都问心无愧!” 洛千淮只觉那只手的力度越来越大,掐得她又痛又麻,一连串马屁不假思索地便跳了出来。 “问心无愧?”墨公子似被她这副没脸没皮的模样惊呆了,微微松开了手上的辖制,洛千淮便像一条游鱼一般,奋力地从他怀中挣脱了出来。 到了这时候,她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明白了墨公子怒气的来源。 “主上莫非是以为,属下没有给您准备礼物?”她谄笑道。 “嗯?”墨公子负了手,面色阴晴不定,就那么瞅着她,眼底似有波涛汹涌。 洛千淮忍痛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巴掌大的锦囊。说实话,这东西确实不是买给墨公子的,今儿她给同事们买礼物的时候,根本没想过要带着老板的份儿。 第123章 那时年少不知事 长陵邑就在西京之侧,物价比康乐县要贵得多了。墨公子这人无论衣食物行都讲究,洛千淮那点儿钱加起来,就连给他买套上好的衣服都不够,所以只能不予考虑。 这块墨玉佩,本是她买了想要送给阿舅的。既然来了长陵邑,亲戚之间自然是要走动照应,洛千淮没想过不闻不问。 只是先前她在墨公子跟薛温面前,扯着阿舅作了面虎皮幌子,绝不能在他们离开之前贸然相见,但礼物什么的却可以提前备下来。 眼下却不是痛惜这东西的时候。退一步想,墨公子为她买了铺子办了执照,出点血送点回礼也是应当的。 “公子知道,属下身上钱财不多,买不起更好的物件。这玉佩成色低劣雕工平平,本是配不上公子的,所以属下一直有些犹豫.” 黄金有价玉无价,在这大豫她是真真正正体会到了。墨公子身上的玉佩她见过几块,皆是品相上乘价格不可估量的佳品,随便一块都能卖到百金以上,绝不是眼前这块只值三千钱的墨玉能比。 所以她还抱了一线希望,兴许墨公子根本就看不上这么块低档货,直接拒收也未可知。 如玉般的手指拂过她的掌心,将那玉佩取了过去。然后,室内凝重得有如实质一般的空气,忽然就如蒙大赦,自在地流动起来。 “还算有点良心。”某人的声音清冷,但却隐含着淡淡的笑意。 “传飱食吧。”他说道:“陪我一起用餐。” 洛千淮愣了一下。此时已近酉末时分,飱食时间早就过去了。墨公子用餐向来准时,怎么今日却过了点儿,也不知道是被什么事耽搁了。 她可没有自以为是把这事往自个儿身上套,只以为是因着将要动身诸事杂乱,是以并没有多想。 飱食是明月楼精心准备的,食材做工俱是上等,其中还特意增加了醋溜白菜与蒜苗炒腰,很合她的口味。 只有他们二人用膳,屋里也没留侍候的人。墨公子一直沉默而优雅地慢慢进食,洛千淮也一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以干脆也闷声不出,一门心思放在吃上。 墨公子坐在上首,目光在她鼓鼓的腮帮上稍一逗留,眼底便现出了笑意。 他放下了玉箸:“到了长陵以后,你并没有去外祖家拜访,是因为寻不到人,还是另有别的原因?” 洛千淮一惊之下,险些被噎到,不由奋力将口中食物咽下,方才瞪圆了双眼,满脸无辜地道: “主上说的哪里话?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点道理属下还是懂的。至于个人私事,自然是要在私人时间再去办,怎么能误了为公子效力呢?” “哦?”墨公子眸中添了一丝玩味:“所以这三天以来,你虽未见踪影,却原来都是在办正事了——不如我把卫苍唤进来问一问,看他到底给你派了什么差使?” “呃,那个就不用了。”洛千淮脸上的笑容有点僵:“主上,水至清而无鱼,难得糊涂,难得糊涂啊!” “水至清则无鱼?”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在黄梨木案几上,如金玉相击,悦耳至极。 墨公子的视线放空,似在看她,又似望向她身后的等身高绿釉飞鹤烛台。那烛火明明温暖而平和,却又隐藏着无法对抗的强大力量,二者之间,偏偏能达到一种无法言喻的平衡之美。 足足过了半刻钟功夫,他的双瞳才有了焦距,再望向洛千淮时,已减了三分锐利,变得更加温润。 “洛大娘子。”他不再执着于称呼:“你今日,又做了我的一言之师了。” 洛千淮赶紧顺竿儿爬上去:“属下只是随口一说,主上若有所得,皆因您天姿瑰玮,雄才伟略,故能化腐朽为神奇,变沧海为桑田” 墨公子实在听不下去了。“赶紧收了这一套罢。仅看我身边还留着你这种佞幸,就离明主还差得远。” 洛千淮自己也快拍不下去了:“主上,您看这饭也吃了,礼也互赠了,那属下就先告退了?” 墨公子先前还算明朗的面色,忽地就沉了下去。 他站起身来,掸了掸袍服,慢慢地行至她的案前。 老板都起身了,洛千淮哪里还好大咧咧地坐着,连忙挺身而起站得笔直,眼神明亮下巴半仰,一副等待领导检阅的模样。 “洛大娘子。”墨公子低头看着这样的她,心里的郁气不知为何,就消去了一小半儿:“最后再问你一句,真的不肯随我去西京?” “主上,您答应过我的”洛千淮面上堆笑,态度却依然坚定。 “好。”墨公子垂了眸:“你且退下吧。” 洛千淮如蒙大赦,忙不迭地向门口冲去。墨公子的目光就追随着她的身影,幽深至全不可测。 然而那个将要推门而出的女子,却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转身折返了回来,正好迎上了那双黑不见底的眸。 洛千淮本能地感到不安。她一边尬笑,一边迅速冲到了侧方案几之前:“呃,瞧属下这脑子,竟然忘了方才买的那些小玩意儿。” 她俯身胡乱地将那几件物事抓了起来,刚要转身,便已经被人揽入了怀中。 梅香冷冽,夹着淡淡的男子气息。洛千淮的大脑有些混乱,不知道这是怎么个情形。 “主上.”她试探着问道。 “洛大娘子。”略为沙哑的声音自耳后传来,酥麻了半边身体。 “那日的事,你不觉得,需要给墨一个交代吗?” 刻意被遗忘的那一幕再度重现,热流直冲入颈,染红了面颊,飞上了耳梢。 但是再难堪再羞耻,问题总是得面对,她必须得有个合理的解释。 “正如您所见,那日的事,纯属意外。”洛千淮一字一句地道:“属下都不在意,主上身为男子,也当豁达些才是。” 箍着她的双臂蓦然变紧,耳畔的声音也渗满了冷意:“可我怎么记得,有人说过,她心仪于墨呢?” “那是属下年少不知事,不知天高地厚。” 第124章 翁主可听说过解忧公子 洛千淮绞尽脑汁地解释道:“但现在已经幡然悔悟,痛改前非,一心只想为主上的事业添砖加瓦,再无半点旁的心思,还请主上明鉴!” “年少不知事。”身后的声音有些飘忽:“卫莲,记住你今日的话,最好不要后悔。” 钳制着她的手一旦松开,洛千淮立时便冲到了门口:“主上放心,属下今后必会牢记本份,断不会再做出玷污主上的行为。” 跟着阴晴不定的黑社团老大是没前途的!她就不信,等墨公子远离了长陵,就算再碰上不靠谱的奖励,系统还能翻山越岭非他不可吗? 说不得就换了另一个诚实可靠上进会过日子的美男子,开启另一段美好的邂逅,光想一想就美美哒! 墨公子背对着她,墨发披散于玄色金绣云纹长袍上,身姿挺拔如玉树,不动如青山。 “如此,便好。退下吧,明日寅时启程,你不必来送了。” 能睡到自然醒,谁会想要早起。而且方才的事也确实给洛千淮带来了一些心理阴影,实不知道到底该如何面对墨公子,能少见一面总是好的,说不定今日之后,还就能与这人相忘于天涯,再也没有瓜葛呢。 她走之后,墨公子又站了好久,直到卫苍磨磨蹭蹭地走了进来:“主上,您既然不放心卫莲,又何必” 墨公子转过身来,神色沉静渊渟岳峙:“你也知道,我们前面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 卫苍垂了头,并不接口。 “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终日乾乾,战战兢兢。”他慢慢踱着步,身周散发出一层无形的气势,令周边的烛火变得明灭不定。 “我想要相信,也愿意相信,她是意外卷入的,不该与我们一样,陷身在这天下最险恶、最难测的深渊之中,不知何时便会化为齑粉。” “所以便到这里吧。”他缓缓止步。 “属下明白了。”卫苍抬起了头:“希望洛大娘子能明白,您这一番苦心。” “不重要。”墨公子摇了摇头。应该不会再见了,她对此,必是求之不得吧。 西京南郊一座占地广阔的园林之中。树挂千灯如星子闪亮,丝竹悠扬若仙乐临凡,虽是冬令时节,宽大的水榭之内仍然温暖如春,十余个身穿单薄绸衣,涂朱傅粉的俊俏儿郎,正围着一位三十余岁的丰腴女子,百般讨好献媚。 一名面白无须的内侍,引着一位贵妇打扮的丽人匆匆而来:“翁主,霍少夫人到了。” 被众星捧月的女子抬起头来,看向对面双十年纪的清丽女子,笑着坐直了身子,又拍了拍身前为她捶腿的两名男子,教示意他们起身:“葳娘来了?快坐。” 栾葳娘自听说了那人到来的消息,就一直有些心神恍惚,来时又在用心掂量着说辞,此时见到了永安翁主,心下反而定了下来。 这位翁主便是在西京贵女之中,也是相当出挑的一份。今上登基之时,多得其长姐长乐公主襄助,所以投桃报李,对她始终敬重有加。 只是红颜薄命,长乐公主在二十多年前便因病逝去,只留下了一个不到十岁的幼女,也就是眼前的永安翁主韩敏儿。 韩敏儿年轻时也曾嫁过人,夫婿是西京名门薛家的二公子,生得风流儒雅且又才高八斗,二人也曾有过几年鳒鲽情深的好日子,只是那薛公子却是福薄命舛,某次出游之时竟从船上失足落水,被救上之后染了风寒之症,不到一月便撒手人寰。 丈夫没了,韩敏儿只难过了不到半年,便开启了生命中的新篇章。她在府中豢养了几十位美少年,日日饮酒作乐,醉生梦死。 陛下对她存着怜惜之心,从来不加干涉,倒让她的胆子越来越大,便是权势低些的官宦之子,只要引起她的注意,也可能被她掳到府上沦为玩物,更不要说是普通的美男子了。 葳娘微笑着坐到了近前,妙目从那一圈儿的俊俏儿郎身上扫过,漫不经心地说道:“翁主,你可曾听说过解忧公子其人?” 永安翁主漫不经心:“未曾。可有什么过人之处?” 葳娘唇角微微上勾,凑到她的耳边细细地说了起来。韩敏儿的眼睛越来越亮,干脆挥了挥手,将身边一干男子全部赶出了水榭,这才露出了一个饶有兴味的笑容: “明日那解忧公子真的会来西京?那必然是要会上一会的。若他真如你说的这般俊逸无双,本翁主必有重谢。” 洛千淮醒来的时候,天色仍是青黑色的,然而窗外却已经被火把照得透亮。脚步声与说话声都非常轻,所有人的动作都井然有序。 她思来想去,还是没有出门相送,只是扒着门缝向外看去,却见到墨公子在众人的簇拥下登车离去的背影。 院子里很快便安静了下来,洛千淮再也没睡着,索性更衣起身,简单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便想要离开。 然后她就看见了星九。 “洛大娘子怎么这么早便起身了?”星九像平时一样迎了上来。 洛千淮疑惑的是另一个问题:“你怎么还在?” “公子命我留下来服侍您。”星九笑语晏晏。 “我不用需要人服侍。”洛千淮皱起了眉头:“公子车驾未远,你现在追上去,还来得及。” “公子问过我的意思,我是自愿跟着洛大娘子的。”星九垂头道:“您一个人留在长陵,日常起居总得有人照顾,而且星九虽然愚笨,但是日常联络公子,替您处理一些杂事,还是能做得到的。” 洛千淮听到这里,大概明白了墨公子的意思。他定是担心自己脱离掌握,所以特意留了个人来监视她,时时汇报情况。 不过她已经见识到了这个时代落户的艰难性,还真没有抛下铺子户籍脱逃的想法。 所以乐观地想法是,有星九在,不但多了一个帮手,而且遇到困难的时候,能时不时地借借墨公子以至于孟剧的力,说不定就能摆脱对系统的依赖性,又有什么不好呢? 第125章 人市 天光放亮的时候,洛千淮与星九已经来到了新店铺。 一进来她便发现了变化:铺子里外都被收拾得干净整洁不说,所有的家具摆设一水的都是酸枝木打造,床品布缦厨具一应俱全,地窖里还堆了不少米粮菜肉,以及好几大筐的炭。 这种炭的制法相当复杂,需将木材提前截成均一的小段,烧成炭以后再放到用红土上过色的荆条筐里面,所以被称作红萝炭。 它的优点是相当耐烧,灰白不爆,燃烧时候也极少有烟,并且因为只能用青信木、白枣木以及牛斛木三种木材烧制,燃后会带着一丝淡淡的香气,虽然比银丝炭略逊一畴,但也是难得的无烟炭了,寻常百姓根本就买不到。 除此之外,存放中药的百子柜、碾药用的惠夷槽、熬药的陶釜、诊断的脉枕等物也都准备得极为齐全,指定不可能是前房东的遗泽。 洛千淮看了看星九,见她一脸的理所当然,就明白了这是出自谁的手笔。 “公子实在是有心了。”她真诚地说道。有了这些东西,真是省了她不少功夫,只要把药品采买齐全,再挂上牌匾,就可以开张营业了。 洛千淮心情大好,便亲自下厨做了顿早饭。锅具都是按之前她做饭的习惯准备好了的,不仅有炒锅煎锅与炖煮用的鼎,便连之前她极为喜爱的青铜染炉,也备了好几个。 她煮了一锅家常疙瘩汤,和了鸡蛋香葱与面糊,摊了几张饼,又做了个木耳炒蛋,切了一根熏腊肠,热腾腾地端上了桌,邀了星九同吃,权当是新居开伙。 星九被墨公子荼毒的时间太久,等级观念根深蒂固,坚决不肯与她同桌,但洛千淮哪能继续助长这种坏习惯:“公子让你跟着我时,是怎么说的?” “一切都听洛大娘子的,不惜一切代价保护您。” 洛千淮心知她必然有隐瞒,不可能直说监视自己的事,也没有多问:“那我的 星九颇有些感激涕零,一边吃一边静静地流眼泪,洛千淮也拿她没办法,只能化唏嘘为食欲,不仅吃完了自己碗里的,还连着把锅里的疙瘩汤全都喝光了。 星九不再哭了,看着洛千淮的目光也变得怪怪的:“洛大娘子,您吃这么多.”就不怕体形变化,影响了主上的观感吗? 她欲言又止,洛千淮却根本不在意:“天气本来就冷,吃饱了才能好好干活。” 洛千淮说的是实在话。整个上午,她带着星九跑遍了长陵的各个药铺,大体了解了各种药材的价格。 但这只是零售价而已,她要自己开药铺,必须有自己的进货渠道,只是这渠道在哪里,那些个药铺都讳莫如深,还需要自己去摸索打探。 跑了一上午,洛千淮跟星九找了个路边摊坐下来。胡记汤饼摊的汤头是用猪骨和鸡骨熬制的,面也做得爽滑劲道,只是没有辣椒油,让她相当遗憾。 洛千淮加了些醋,大口地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琢摸着,是否要找先前那个中人贾培询问一番,不然就干脆找个人在那回春堂的门口蹲守,早晚也能窥到些门径。 其实还有最简单也是最直接的方法,那就是找到原身的舅父。他既然在长陵邑开医馆,那对于这中间的一切运作肯定门儿清。 原身幼时,曾听阿母说过那药铺的名字,好像是叫做济安堂。只是那时她年纪不过五岁,能记得个药铺名字已是不易,对于外祖家的地址什么的,一概都不清楚。 洛千淮这几天跑遍了东西两市,并没见过这么一间药铺。所以原身的外祖父与阿舅,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是改换了门庭,还是搬到了别处,一切皆有可能。 依照洛千淮的本意,其实并没有多么强的寻亲心思。她不是原主,也曾见识到了大父一家的无情无耻,对于所谓亲戚本能地有所排斥。而且这些年外祖一家的不闻不问,也同样说明了不少问题。 除此之外,星九的存在也让她头疼。曾经扯出去的谎言,可能一见面就会穿帮,传到墨公子那边儿又会徒增麻烦,实在没有这个必要。 刚刚想到星九,洛千淮就发现她无心饮食,正用竹箸拨弄着碗面的汤饼,一脸有话要说的模样。 这姑娘哪哪儿都好,就是性格不够爽利。洛千淮叹了口气,直接问道:“我之前已经说过了,有话就直说,就我们两个人,不用考虑那么多。” 星九看了看左右,小心翼翼地放下了竹箸,凑到她耳边小声说道:“洛大娘子想要找进药材的门路,何不去寻朱娘呢?” 洛千淮眼前一亮。朱娘可真是个好人选,开酒楼的人向来消息灵通,三教九流都吃得开不说,关键是这人还是墨公子的下属,也算是自己的同僚,互帮互助也是应该的。 一刻钟后,洛千淮与星九就回到了明月楼。正午正是上客的时候,酒楼生意红火得很,可是朱娘却没在。 好在楼里管事的陈敬认得她:“掌柜的有洛大娘子如果着急,不妨去雅间坐一会儿,用些茶点。” “倒也不是急事。”洛千淮还有别的事要做,并没有时间在这喝茶吃点心:“等晚些时候,我再来寻朱娘吧。” 她所说的要事,就是去人市。既然要开药铺,自然是需要药童伙计的。抓药制药熬药打杂,至少需要两三个人来帮衬,且做这一行必须得忠心老实负责任,放在这个时代,当然是签过了卖身契的才放心。 人市在西市的最南方,模样却远比康乐县的要体面得多。街道干净整洁,面儿上看不见那些蓬头垢面当街待售的奴仆。两侧几排屋舍皆是牙行,门口站着打扮得体的人牙子,笑容满面地招呼着。 “小娘子可是要买人?”一位牙婆子笑着迎了上来,眼神不动声色地在她和星一的衣物服饰上扫过,笑容立时变得更加灿烂:“不是林婆子我自夸,不论您要什么样的人,我们牙行都能给你挑出满意的。” 第126章 公子失踪了 洛千淮说了需求。那林婆子略想了想,引着二人进了牙行,进了 “莫说是我家,便是您把这南市牙行都逛遍了,也未必能买着识字的童仆。” 洛千淮的目光自坐在栅栏之中,眼神呆滞麻木的十几名孩童,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不识字就不识字吧,大不了她自己教。 她正这般想着,忽然听见一个极低的声音:“我认得字。” 说话的是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儿,正坐在屋角的草堆上,膝上还躺着一个七八岁年纪,病殃殃的小女孩。 林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胡说八道什么!速速闭了嘴,莫要惊扰了客人!” 她转过头对着洛千淮时,又换了一副笑模样:“小娘子莫气,这小子的话做不得真,大娘子若是放低点要求,林婆子肯定能让你满意。 洛千淮就看着刚才发话的男孩。他的面色相当疲惫,像是多日都没有睡过好觉,眼中浓浓的绝望之意,透过墨黑的瞳仁层层地弥漫开来。 放在前世,这还是个小学生呢,整日里只需要学好玩好,哪里能沦落到如此地步。 “这两个孩子,是怎么回事?”洛千淮问道。 林婆子没想到她会关注他们俩,心中有了思量,口中却道:“这小子和他阿妹是上个月就被卖过来的,当时那女娃就是这个模样,婆子我权当做了件善事给收了,还钱找了郎中帮着看病,只是那病虽不过人,却是撑不了多久,自是没人会买。” “林婆子我只当是做了赔本买卖,想着另一个总能稍微回点儿本,可谁想那小子却是个犟性儿的,一定要跟阿妹绑在一起发卖。” “小娘子你想啊,这不管是谁买奴仆,就算为图个喜庆,也不能买个晦气的病人回去,所以这一二来去就折在手里了.” “多少钱?”洛千淮不想再听,直接问道。 那林婆子早就料到这小娘子必是有意,所以特特地将价格上浮了一大截儿:“五千钱。买一送一。” 这老婆子眼中藏奸,洛千淮明白她必然是抬了价。她不想多作计较,但星九却似对行情了如指掌: “这么大的男孩,别人家最多一两千钱,至于那个生病的小姑娘,做个添头都没人要,也就是我家小娘子心善,林婆子你可不能这般坑人。” “账可不能这般算。”林婆子的心思被戳穿,却也并不恼怒:“一两千钱的我们这儿也有,你看这几个孩子都可以,但他们都不识字。” 她也不跟星一多作理论,还是回头来劝洛千淮:“小娘也莫怪林婆子贪钱,实是这女娃先前看诊喝药了不少钱,再加上兄妹俩在我这儿待了一个多月,吃喝嚼用也都是钱,所以.” “三千钱。”洛千淮说道:“林婆也不用多说了,若是行就直接过契带人走,不行我就再去别家看看。” “成交!”林婆子半点迟疑也没有。能把这两个滞销货清理出去就是好的,三千钱其实也比她预期的要高上不少,哪有什么不乐意。 一回到自家铺子里,沉默了一路的男孩就跪了下去。 “这是做什么?”洛千淮不解:“赶紧跟星璇姐姐去烧水洗澡,换上新衣等着吃饭。” 星璇,就是洛千淮刚给星九起的名字,方便在外行走。 “都怪小人多嘴,才害得大娘子多了钱。”男孩的声音暗哑。 原来是为着说了识字这事儿。 “你是真的识字不是吗?”洛千淮温和地问道。 “是的。小人能读能写,只是字写得不大好看。”男孩垂了眸,颇有些羞愧之意。 “起来吧。”洛千淮微笑道:“既然如此,便是再多的钱也值得,又有什么可抱歉的。你跟星璇去收拾一下,莫误了我给你妹妹看诊。” 听见这句话,男孩的身子猛地一震,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向洛千淮:“大娘子,您懂医?能帮我阿妹治病?” “当然啦。”星九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我们大娘子可不是一般的郎中这么说吧,要是连她都治不好你阿妹,那她大概也就是命该如此了。” 两行泪水便顺着男孩的脸淌了下来。他对着洛千淮,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无论大娘子能不能治好阿妹,燕殊这条命,自今日起,便是大娘子的了。” 他的阿妹叫燕柠,生得又瘦又小,脸色青白无光泽,头发稀疏干枯,舌淡红,苔薄白,脉沉细。 小姑娘的扁桃体肿大,身体虚弱得厉害,便是讲上两句话,都会喘个不停。 洛千淮本就有了猜测,细细诊脉之后又问了几个问题,这才算确了诊。 肾小球肾炎,虽然已经拖了一段时间,但仍然能治,只是至少要喝上一年的汤药,这期间也不能做什么体力活儿,只能慢养。 不过洛千淮肯买她,本来也不是想要压榨童工的。 再打开门时,燕殊已经沐浴梳洗后等在门口。他的年龄与洛昭相仿,但没有洛家人相貌中的清秀,眉眼开阔,却是一扫颓色,透出些少年的锐气来。 洛千淮先唤了星九过来,让她先帮着女孩洗澡更衣,做些软和的食物让两个孩子吃,然后才对燕殊这个家属,交代起了病情。 “是肾风。”她说道。这是古代中医对肾炎的提法,但在现在的大豫,应该还是 “你阿妹应是自小便身虚体弱。一个多月前外邪入体感染乳蛾引起高热,继而又引发了肾风,加上之前治疗不得法,所以越拖越重,以至于每夜颈后汗出如浆,肉眼可见血尿。” 燕殊听不太明白,他只关心一件事:“大娘子,我阿妹的病,还能治好吗?” “能。”洛千淮笑道:“只是时间要久一点,你要耐心些。” 她拟了道方子,给了燕殊钱去抓药。后者刚刚出门,朱娘就一脸严肃地踏进了门,一把抓住了洛千淮。 “朱娘?”星九皱起了眉:“你无礼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计较这个。”朱娘迅速掩了门窗,语出惊人:“公子他,失踪了!” 第127章 大人您责任在肩啊 洛千淮的 这青天化日之下,又是在帝都西京周边,怎么可能有大活人凭空消失? 更何况,墨公子带去西京的人,各个都是以一当十的高手,他自己就更不用说了。 便是洛千淮穿过来没多久,但从墨公子等人口中,也得知大豫当前政局稳定,仅京畿周围就设了灞上、细柳、棘门三座大营,而西京内更是有南北两军约五万人日夜卫戍,莫说一般的山匪小贼不敢出没,便是之前汾阳王封地那种追杀也断不可能发生。 “朱娘莫急。”洛千淮安抚道:“公子向来运筹帷幄,想来是另有要事,不得为我等所知罢了。” 朱娘摇头:“公子提前知会过,一到西京便会传命于我,但现下已经延误了一个多时辰。我与西京接应的人手联络过,他们并没有等到人,出城详查时却一无所获——公子一行,竟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洛千淮仍觉得不可思议:“公子走的是官道,沿途可有打斗痕迹?” “这正是奇怪的地方,完全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所以你不去继续查找,比如询问沿路的茶水铺,过往行人以及验看车轮印记,来这里寻我做什么?” 朱娘没想到她会这样说。 “卫莲大人。”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着洛千淮单膝跪了下去:“眼下在京畿一带,除了另有要务不便联络的人之外,地位最高的就是您了。” “这怎么可能。”洛千淮半点儿也没有担当精神,一心只想打躲避球:“不是还有卫营主吗,联系他派人去寻便是了。” 朱娘苦笑道:“您也知道的,西京这边严格限制游侠进入,是以包括卫营主在内,大多数人手提前都被遣了回去。我虽然已经 洛千淮听懂了她的意思。兵贵神速,对方若是果然要伤人害命,不消说三天,便是一刻钟也都够了。所以等到卫鹰他们来了,大概率黄菜都凉了。 但,这对她来说,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虽说她与星一啊,卫苍卫岚他们,结下了一星半点儿的战斗情谊,可她也清楚地知道,只要那人一翻脸,这些人对她铁定也就如秋风扫落叶一样无情。 这种事,经历一次也就够了,谁还想把脑袋总拴在裤带上,时刻提心吊担地过活? 在天子脚下发生这种事,说不定就是官方打黑的一次成功行动。她没被卷进其中已经该庆幸了,又怎么会放着安稳日子不过,上竿子去救人。 洛千淮心中浮想联翩,嘴上却是积极建言献策:“朱娘莫非是忘了孟巨侠?天下游侠何其多,眼线更是比比皆是,只要他老人家一发话,哪怕寻不到公子。” “大人莫非不知,孟巨侠前夜便带着聂大侠等人去了东海,说要泛舟散心来着,我亦已经飞鸽传书给他,但也是鞭长莫及。所以卫莲大人,事情紧急,还请您务必出来主持大局,尽早寻到公子才是!” 洛千淮不耐烦地瞟了朱娘一眼。这人怎么像块牛皮,随随便便就粘上来了?打量她就是那好捏的软柿子,不得不忍气吞声? “朱娘啊。”她想了想,决定使上个拖字诀:“你先起来说话。” “是。”朱娘老老实实地站了起来,低眉敛目顺从至极。 洛千淮却觉得先前那种熟悉感又来了。 “咱们俩之前,是不是在哪儿见过?”她问道。 “卫莲大人。”朱娘又跪下了:“此乃机密,朱娘不敢说。” 不敢说,那就是真见过了。 洛千淮回想着重生以来见过的各色女子,忽然就想起了一个人。 身高,体型都很像,除了没看见过脸,也没听见真切的声音。 “人六?”她恍然道:“是你吗?” 朱娘在她身前俯下了身子:“大人莫要再问了。朱娘此刻只想寻到公子下落,待事了之后,甘愿领死。” 又是那个什么破营规吗?身份泄露就得去死?洛千淮赶紧扶起她: “我就是随口一说,你不是就算了。至于公子的下落”她看了一眼身边的星九,见她也一脸焦灼之色,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心里到底还是软了。 也罢,要是现在自己什么都不做,别说朱娘和星九以后会离心不出力,就是过几天卫鹰回来了,也交代不过去。 更何况,说不定墨公子这回的消失,还就是个自导自演的把戏,目的就是试探下属是否忠诚。 这种桥段,前世她在电视和书里见得不少,并不想自投罗网。 更何况,这件事对她来说,其实并不算难,只是可能会带来一些令人不快的后遗症罢了。 “我现在的身体状况,你应该听说过吧。”洛千淮说着,就见朱娘了然地点了点头:“所以我们提前说好分工。我呢,就负责帮着查出公子现在的位置,至于如何营救,就由你负责。” 她根本没有问朱娘手下有没有人手,因为根本就不用问。经营那么大一间酒楼,想来里面的跑堂女使,都是她的下线。 更不要说,在这五陵和西京,还不知道有多少墨公子的人。 果然那朱娘也同样没提出这方面的困难:“全听卫莲大人安排。” “带朱娘到外面稍候一会儿。”她吩咐星九,表情却是高深莫测:“待我细细占算一番,公子的下落。” 对于卫莲大人忽然多了占算这项技能,朱娘与星九虽然面露惊诧,但都没有表达什么异议,就连问都没敢多问一句。 二人一出去,洛千淮便调出了系统。 “系统,请帮我确定墨公子一行人所在的位置。只要个地点就行,别的什么也不用做。” “正按照宿主需求,全力测算捷径中……” “叮!捷径测算成功!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2版的信任与支持!” 洛千淮眼前,浮现出两张地图。一张是京畿周边的地图,其上一个鲜明的红点儿,正点在西京东郊外的一座山上。 第二张,则是一座园林的平面图。内中一座湖畔的凉亭之内,亦点着一个红点,另外还有一些红点,全都一波儿聚在湖里。 第128章 墨公子艳福不浅 洛千淮数了数,不多不少正好是十个红点,与跟着墨公子出发的随从一般多——可他们为什么会在湖里? 这大冷天的,肯定不能是游泳,难不成还是滑冰不成?又或者,干脆就是被人害了,投尸湖中? 洛千淮心中有些难过。她取过了绢帛,将那两幅图择精要处大致绘了出来,然后才将朱娘与星九唤了进来。 “这个地方,你可识得?”她问朱娘。 “这里是石羽山。”朱娘面露讶色,眼神不停地在洛千淮与那两张图上变幻来去:“若我没猜错,这座园子,就是永安翁主的羽山园。” 她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卫莲大人,您是说,公子是被那永安翁主带走了?” 洛千淮不知道永安翁主是什么人,但她必须煞有介事地点头:“正是如此。公子应该就在这个地方,你这便找人去救吧。” 朱娘却身子一软,颓然坐了下去。 “怪不得。”她苦笑着道:“如果是永安翁主,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她仗着陛下的势,向来嚣张跋扈,每每出行,身边至少带着二百名护卫,公子便是不惧这些人,也不可能公然与他们动手,否则惊动了西京城内外的驻军,也一样是死路一条。” “所以公子只能忍辱负重,全不反抗地跟着她走,而我们找不到任何痕迹,也打听不出任何消息。因为就算有人看见了,也不敢声张。 朱娘重重地喘着粗气:“她是陛下最宠爱的贵女,身边守卫森严,高手如云。以我现在能调动的人手,根本就别想从羽山园救人。” “可是现在要怎么办呢?”星九的眼泪含在眼圈里:“若是什么都不做,等到卫营主的人到了,那时公子恐怕,恐怕已经.” 朱娘来时的那口气已经泄了大半儿:“可问题是,就算我们把人救出来了,又能怎么样?永安翁主想要的人,就连孟剧也保不住。公子以后,难不成只能藏身谷中,再也无法正大光明地露面?” 洛千淮却觉得二人有点过于悲观。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确定公子是不是在这个位置——想来救人虽难,打探总能做到吧?至于需不需要营救,还要看公子本人的意思。” 她这会儿已经大概听明白了,那永安翁主,就是把墨公子当成小白脸,抢回去做面首。 这种事儿吧,得分人,也得分对象。说不定那永安翁主就是个绝色佳丽,正好合了墨公子的口味呢? 要不怎么就二话不说就跟着走了。有些人费尽千辛万苦去救,人家可能根本不领情。 她面儿上淡淡的,那边朱娘却已经醒悟过来:“多谢卫莲大人提点,我这便派人想办法混进去探查!” 从头到尾,她都没问过洛千淮是怎么占算的。不仅能算出地点,还能凭空画出了图纸,找到了墨公子的所在。 “星璇。”洛千淮问身边还在抹着眼泪的星九:“你就不问,我是怎么算出主上身在羽山园的吗?” “不用问。”星九一边哽咽一边说道:“公子说过了,让我一切都听卫莲大人的,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公子一定是被那个坏女人给捉走了!” “哭什么。公子胸中自有丘壑,也不是真的不会武功。”洛千淮其实还颇有些幸灾乐祸,只是强行忍着不好表现出来:“必不会让人真的占了便宜的。” 她就不信一个扮猪吃老虎的假病娇若是不愿意,会有人能近得了他的身。 此时在羽林园中。墨公子换了一袭绛红色绣银线梅纹的深衣,外披着雪白的狐裘,长发只用一根梅白玉簪挽了起来,当真是气度翩然,皎皎如月,相对而坐的永安翁主早就看得痴了。 “我原先只当是葳娘言过其实。”她笑着落下了一子:“没想到公子却比传闻中还要迷人百倍。” 墨公子本是一副淡漠至极的神色,在听到葳娘这两个字时,拈着棋子的手指,却忽然顿了一顿。 “葳娘.是何人?”他的声音如鸣泉冷玉,字字敲落在韩敏儿的心里,让她痒得厉害。 “公子好生无趣。”她故作娇嗔状,媚眼儿丝丝直落在墨公子面上,只觉得色魂与授,保养得宜如青葱一般的手指,看似不小心地落到了墨公子的手上:“妾就在你面前,竟要去问别家娘子。” 墨公子一点一点地抽回了手指:“翁主醉了,还请自重。” 韩敏儿却咯咯地笑了起来。 “解忧公子。妾唤你一声公子,你还真当自己是什么公子了不成?”她站起身来,坐到了墨公子的身侧,上手去揽他的腰:“不过是一介草莽,能登天家贵女的榻,已经是天大的造化了,再要不知好歹,就莫要怪妾无情了。” 墨公子的身子向一旁挪了挪,也不见如何动作,身子便滑了开去,然后面色一变,捂着胸口就咳了起来。 他的面色本就白得透乎透明,咳声虽然不大,但却是撕心裂肺,末了抬起手中绢帕,上面却已经染了点点血痕,映着他殷红的唇,颇有些破碎飘零的美。 这回不用墨公子说,韩敏儿便皱着眉头退避到一旁:“你这身子,是怎么回事?”又转头对一旁的管事吩咐道:“持我的贴子,去请孙侍医过来。” 那管事领命离开,墨公子才一脸唏嘘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遗憾之色:“翁主兰韵桂华,这般迂尊降贵,墨敢不从命?只是这身子却.咳咳却是力不从心,只怕是要辜负了翁主的美意了。” 韩敏儿这会儿也觉得有些扫兴。若是别的人,她此刻已经作色赶人了,但眼前的男子却是处处都长在她心坎上,而且某些地方,与她心中始终忘不掉的那个人莫名地相似,让她下意识地多了一些包容。 “方才是妾失言了,公子勿怪。”她莞尔一笑:“公子之疾,自有妾帮着打理调养。只是公子还需铭记,在妾厌倦之前,休要生出别的念头,否则妾虽是不忍伤你,但你的那些游侠伴当们,却是未必能重见天日了。” 第129章 卫莲大人不听忽悠 孙侍医阖上房门,就被人带到了韩敏儿面前。 “他到底是何病,可治否?”女子慵懒的语音自上传来。 “回翁主的话,此子先天肺水不足,全靠各种补药吊着,才勉强撑到了今日。”老侍医回想方才那人孱弱至极的脉像,不由长叹了一口气。 “竟是真的病弱至此。”韩敏儿眉心微蹙,斥退了身边的男侍,方才开口问道: “然则可有药物,可助他一臂之力?” 孙侍医深知这位贵女的行事风格,自然不会会错了意。 “药可以配,也必能令翁主满意。只是.”他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忍:“只是那种药效力太强,怕是用不了三五次,便会油尽灯枯。” 韩敏儿却面色稍霁:“你且下去配药吧,至于其他事,就不必管了。” 孙侍医刚一退下,室内的暗处便闪出了一个人来。 “翁主。”那人单膝跪地道:“属下已经查探到,这解忧公子在外间名头不小,多的是人愿为他赴汤蹈火——要是就这么死在府里,恐后患无穷。” 韩敏儿并不以为意:“一群江湖草莽罢了,若敢找本翁主的麻烦,怕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虽然如此,但听闻他也与两位剑宗交情甚笃,一旦事情泄露,只怕会惹来报复。虽然他们必然逃不过精兵围剿,但说不定也会惊扰到翁主您。” “所以你的意思是,把人放了?”韩敏儿柳眉倒竖,面上生出了戾气。 “属下绝无此意。”那人将头伏得更低了些:“只要翁主狠下心来,将相关人等全部封口,自是再无外泄之虞。” “你是说水牢里的那些人?”韩敏儿反应了过来。 “是。他们中有不少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侠,若是您真的践诺放他们出去,只怕他们未必会感恩,反而可能恩将仇报。” “你说的有理。”永安翁主沉吟道:“既如此,便待过上几日,就交你全权处置吧。” “是。” 自朱娘走后,洛千淮独自静坐了一会儿,不知为何,总有些心烦意乱。 大概是因为,在墨公子的事解决之前,她都不好意思跟朱娘开口,打听进药渠道的事。 真要是这么做了,只怕一顶事主不忠的帽子,又要扣到自己头上了。左右这事情也并不急于一时,还是先照顾眼前的病患再说。 燕柠得的肾小球肾炎,本质上就是中气亏虚,不能固摄。是以她用补中益气汤加减升阳固摄,伍芡实补脾肾以固涩精微,又因血为肾精所化生,所以又特意加了丹参、仙鹤草、小蓟、白茅根化瘀止血。 她手把手地教燕殊如何洗药煎药,如何加水看火,哪些药需先煎,哪些药需后放,讲得极为耐心。燕殊听得极为认真,复述得一字不错,可见真是个聪慧好学的,洛千淮觉得相当满意,心里就又生出了些别的盘算来。 一服药用过,燕柠睡到晚上,再起身时,已觉得不似先前那般晕眩,勉强可以坐起身子用些饭食。 燕殊见阿妹如此,心中既喜悦又感激,正在跟洛千淮大表忠心,朱娘却又回来了。 这一回她不是一个人,而是另外带了一名男子,一见洛千淮就跪了下去,口称:“贺清见过大人。” 洛千淮瞬间明白,这个也是黑社团中人,便示意燕殊留下照顾燕柠,自己则带着人去到了后院主屋之中。 “卫莲大人,您占算的结果分毫不错。我们已经探查清楚,公子此刻就被软禁在羽山园之中。这件事,是贺清派手下去做的,便让他向您具体汇报。” 贺清是西京曜星楼的掌柜,也是奉命接应墨公子之人。 他一收到朱娘的传信,立即派人到了石羽山附近,却发现山上山下全都加强了守卫。 不仅如此,刚过未时,羽山园那边又增调了两队精兵过来,看衣甲却不是翁主自己的护卫,而是西京南军中的兵士,将羽山园围得水泄不通。 永安翁主虽然得宠,但从来不是墨公子计划内的人物,所以身边没有放任何暗探,仓促之间想安插人手进去,又谈何容易。 贺清与朱娘一起,正在绞尽脑汁想办法,忽见有内侍离开羽山园,驾快马直奔西京曜星楼,专门去请会做火锅的庖厨。 火锅本是洛千淮带到这个时代的,但某公子却没什么保护知识产权的意识,直接把方子传了出去。 只是这种事情,也要等人救出来之后再计较。 到了这个时候,朱娘与贺清,已经能够确定了墨公子必然就在那羽山园了,必是他刻意在永安翁主面前提起此事,请人什么的,不过是透出风声的手段。 只是那大厨进入之后,却被人扣下了,倒是跟着他混进去的两名小工,却藏身在倒泔水的车里,好不容易溜了出来。 墨公子一脸病容,虽被软禁,但看起来韩敏儿对他还算客气。至于卫苍等一干人等,他们并没有找到,但在厨房却见人准备了不少粗黑的麦饼,装在桶中送走了。想来园中的其他人不可能吃这么粗鄙的食物,多半就是为了卫苍等人准备的。 洛千淮听到这里,想起之前那张图上湖中的红点们,心中一动:“我知道了。那园中的大湖之下,多半另有乾坤,可能就是个地牢。卫苍他们若未被害,大概就是被关在那里了,你们尽可能快点去营救吧。” 她自认依照前边跟朱娘的协议,自己该做的都已做完,还额外附送了卫苍等人的关押地,已算是仁义尽至,哪知道二人对视一眼,齐刷刷地给她跪下了。 “羽山园守卫森严,我等无能,实在无力解救公子。”贺清当先说道:“听闻大人神功盖世,堪比剑宗,当此之时,唯大人可以力挽狂澜,救出公子。” 洛千淮就瞪了一眼朱娘。后者却不避不退,咬着牙开口道:“大人现在确实不比从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您只要能把公子带出羽山园,后面的接应事宜都交给我们来做。” 这就是把洛千淮不能持久的话都堵死了。 “何必这样急呢?”洛千淮有些不能理解。 第130章 我真的不想再去冒险啊 “你们的人已得到消息,公子好端端地颇受礼遇,便是卫苍他们,既然对方肯给予吃食,想来也无性命之忧。与其行险打草惊蛇,还不如等孟剧和卫营主带人回来,再从长计议也不迟。” 她其实就是不想沾手此事。严格算起来,墨公子被永安翁主掳去,和她迫入伙认了个主上,其实并没有什么本质不同。 都是在实力的不对等之下,被迫做出的选择。 只是人心有偏颇,放在她自己身上,就是有半点反抗都十恶不赦,换成墨公子自己,就是分分钟都忍受不得,必须得尽早营救以免受辱——凭什么呢? “卫莲大人。”朱娘与贺清对视了一眼,然后期期艾艾地说道:“其实还有一事,尚未来得及说。就在我们来之前方才收到消息,太常寺的孙侍医被唤去了羽山宫。” “那又如何?”洛千淮不解其意。 “他孙侍医的名声向来不太好,之所以得到西京诸多权贵青眼,主要是因为他擅长那个方面的药” 洛千淮略一思索,便明白了朱娘的意思。不就是调配点补益肾元的药吗,她脑中记得方子也不少,算不得什么大事。 “所以你们到底想说什么?” 朱娘到底是女子,此时已经说不下去了,话的人就换成了贺清:“听说孙侍医的乃是虎狼之药,极为伤身,一般人家并不敢用,但永安翁主并不在意,这几年因此伤的人命,少说也有数十人.” 洛千淮先是愕然,继而怒火中烧。这种不把生命当回事的人,不论是孙侍医还是永安翁主,都令她厌恶至极。 “所以你们急着想把人救出来,就是担心公子服下这种药,伤了根基。”她强压着怒气,尽量保持语气平和。 “大人说的没错。”贺清说道:“公子内功虽强,但对这种药却没什么办法,若是您去得再晚一些,只怕悔之晚矣。” “你们也太高看我了。”洛千淮冷笑道:“只怕我就是尽了全力,也未必能将人救出来,反而惹怒了永安翁主,令公子他们招来杀身之祸。” “这”贺清略一迟疑,那边朱娘却已经膝行两步上前,重重地叩下头去:“此事我等已然想过,就算此番功败垂成,也会坏了永安翁主的兴致,起码能平安熬过今夜,待到明日就可收到卫营主的回信,必有更好的安排。” 贺清也同样叩下头去:“至于公子的性命,大人也不必担心,永安翁主对美男子向来优容,断不会在未得手之前,就伤损公子半分。” 洛千淮听明白了,合着这二人的意思是,救出人来固然是好,就算闹腾半天失败了,公子肯定能保住性命,留待卫鹰等人继续营救。至于她和卫苍等人的下场,就没人在意。 嗯,不止是他们俩个不在意,他们也认为她自己同样不该在意。又或者说,要是他们有这个本事冲上去,那肯定是一点儿不带眨眼犹豫的。 这种愚忠,简直是令人发指!洛千淮正想着要如何推拒呢,那边星九也满脸泪水地跪了下去。 “大人,求您看在公子对您不薄的份上,一定要救救他,万不能令他受辱于永安那个老虔婆之手!” 得了,又一个脑残粉。洛千淮觉得头仁儿疼得厉害。正在此时,系统的提示音忽然响起: “寻找目标任务完成。现在评估本次捷径路线执行成效。滴,评估完成,总得分为77,评价中上。” “具体情况分析。本次执行共分为两部分:本系统强制执行了计划部分的73%,得分71,表现优异;宿主执行了后续的27%,得分6,表现低劣,需要对照系统的模范表现,深入检视自身问题,并制定切实可行的整改提高措施,不要再反复横踩本系统的底线!” 洛千淮心中冷笑连连。“系统你不够实事求是啊,其实那6分也不算是我得的,而是贺清和朱娘.你何不直说我尸位素餐,无用至极呢?” “鉴于宿主首次正视并检视出自己存在的问题,本次奖励标准将适当上调,以资肯定。” 洛千淮:我谢谢你的肯定啊,系统! “宿主对评估结果没有异议。现发放中上档次执行奖励如下: 1、积分900。系统升级6500/10000 2、内造麟趾金八枚(重672克) 3、重要书信一封。 4、升级版冒险游戏一次(注:本次游戏的结果会因关键人物的选择而发生变化,请宿主善加引导以免自误) 如果说看到麟趾金的时候,洛千淮还生出了一丝期待的话,那后面的升级版冒险游戏,就令她的心瞬间沉入了深渊。 “系统,上次那个普通版的都差点要了本宿主的小命了,换成升级版的,怕是在劫难逃了啊!” “你能不能看在本宿主对你还算积了口德的份儿上,把这个奖励直接取消了?” “都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咱们俩翻篇儿重来行不行?” “系统你高人有雅量,这回我是真的正视了自己以往的错误,并且决定痛改前非——要不您再看看能否酌情调整一下奖励内容?” 系统无声无息,洛千淮面无表情地颓然坐下。 “大人,您考虑好了吗?马车已经备好了,只要小半个时辰,便可到达石羽山.” 洛千淮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根本没心思听他们在说些什么,闻言立即摆了摆手,本意是想把人给打发掉,没想到三人却是误会了什么,又惊又喜地冲了上来,连拉带扯地拥着她向外而行。 “卫莲大人果然担当有为,怪不得能得主上如此看重。” “关键时候才显英雄本色,大人一腔忠勇,实是令人心折。” “大人为了主上不畏生死,堪为我辈楷模。您且放心去吧,待来日主上得归,必会为您在功业林亲自扶碑” 等到洛千淮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坐在了马车之上,一路顺当地出了长陵邑,向着石羽山的方向飞驰而去。 第131章 入宝山而空回 洛千淮不是傻子。系统这次的奖励设得这般明显,什么内造的麟趾金,什么重要书信还有冒险游戏,都直指了某个特别的地方。 所以系统其实就是根本看不得她过上安稳日子,一心只想给她找麻烦,上眼药。 可恨她却只能被它裹挟着行事。既然如此,那系统何不造个傀儡,自己陪自己玩? 她这样想着,也就顺口问了出来。 系统安静如鸡,仿佛从来就没存在过。 洛千淮无法,只:好一边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一边听贺清讲自己得手之后,在哪儿接应如何安排。 当然,没有人会晦气地提到失败后的事儿。 贺清见过的人多了去了,为人极有眼色,自然能看得出来她那副恹恹的模样,不过他只当是卫莲大人正在为公子的处境忧心,并没有多想。 不一时,马车便到了石羽山东侧,距上山的主路至少还有二里多的背阴处。车夫谨慎四望,轻轻地打了声呼哨,便有几个黑衣男子自树上跳了下来,到了车前抱拳行礼。 朱娘子撩了帘子,将洛千淮请了下来:“石羽山这会儿守卫森严,我们也只能送您到这里,大人一切小心。” 洛千淮在车上已经换上了准备好的黑衣,又用黑布包了头脸,也不跟众人多说,只扔下一句:“若是过了子时我还没出来,那便不用等了。待卫营主的回信到了再想法子吧。” 她已经打定了主意,不会再开一个救人任务。系统的奖励是必领的,她也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进入那个羽林园,至于在其中发生了什么,外人就概莫能知了。 只要系统不作妖,只要冒险游戏不过分,她就能全须全尾地溜出来,还额外增加了义救公子的闪亮光环,就算卫鹰回来,墨公子脱险,也都怪不到她头上。 洛千淮想得通透,系统也适时发声响应: “滴。检测到奖励发放最佳时点,现在开始发放奖励。本次奖励发放采取自提模式。鉴于宿主当前能力不足以独立完成,由本系统强制执行!” 意识飘浮起来的时候,洛千淮是难得地松了一口气。 果然只要肯包容,再糟的系统也有进步的一天,不见现在它都肯与自己打配合了吗? “系统,咱们就后就这样啊,互相扶持一起进步,决不能再搞内卷内耗了。” “对了,咱们一会儿进去拿了金子和信就走行吧?那个冒险游戏太过耗时费力,就此取消了也不遗憾,真的.” 系统只作未听见,带着她踩着树尖蹬着山石,飞快地向山上而去。洛千淮不止一次看见巡逻的兵士,但系统的时机把握得好,动作也快如闪电,根本就没人能发现。 不过一盏茶时间,她就已经站到了石羽山山顶,脚下就是一道九十度垂直如镜的崖壁,下方八九百米处,可见朱檐丹阁错落有致,正是永安翁主的羽林园了。 借着此时的高清视角,洛千淮能够清楚地看到,羽林园的另外三侧,都有不少兵士在内外守卫,只有贴近崖壁的这一边,几乎没有什么人。 也对,除了系统之外,谁会想着从平滑无比,几无落脚之处的悬崖摸进去呢? 系统没给她心理准备的时候,倏地踩着崖壁,一路向下跑去,动作间极为轻松自在,就好似地心引力全不存在。 不过几息时间,人就已经到了崖底。崖底是一个小水潭,上面已然结了一层冰,系统踮着冰面,身形化作一道黑影,几个腾挪之后,忽地伏在了一株庭树之后。 五六个守卫手持雪亮的长刀从她面前走过,后面跟着两个仆役打扮的男子,各自提着一个大桶,其中飘出了一股食物的味道,夹带着淡淡的溲味。 很快,这一行人就没入了东北角一座极不起眼的偏殿之中。 明明已入了夜,那座偏殿却并没有一丝烛火,殿前还站着两个站得笔直的守卫,一看就知道非比寻常。 他们一走过,系统立时便起了身,熟稔之极地避过了一队队卫士,摸到了前方一座同样不大起眼的偏殿之侧,悄无声息地跃上了单檐庑殿顶,揭开了其上的青色瓦当,轻轻松松地跳了进去。 这一跳进去,洛千淮就吓了一跳。因为这间偏殿之中,竟然并非漆黑一片,而是点着灯火。只是因为殿周所有的窗上,都挂着厚重的凤鸟凫枝纹锦帘子,将其中的光挡得严严实实。 她并不畏惧光明,而是惊讶于殿中还有人。 两个面白无须的内侍,一个正搬着账册,另一个伏在案几前写着什么,见到她忽然跳进来,震惊之下张口欲呼,却被系统一巴掌一个,全都给拍晕了。 系统则大摇大摆地走到靠墙的博古架之前,按住一只黄玉三羊开泰摆件轻轻一转,那架子中间便无声无息的开了一道两人宽的暗门。 系统闪身进入,走下了两道楼梯,便见到了一道黄金打造,铸着千鸟逐日纹样的大门。 系统在右下角一只不甚打眼的雀鸟目中轻轻一点,那道也应手而开,露出了里面堆积如山的珠玉宝器来。 原来这里就是永安翁主的藏宝库了。 系统对那些价值巨万的大块玉石、如火焰般的红珊瑚、成斗的珍珠,成百上千张狐皮貂裘,难得一见的蜀锦云锦等物视若无睹,目标明确地来到了宝库的一角,从一箱箱金砖旁边,捡出了一个稍小的箱子,随手拧断了锁具,从中捡出了八颗小巧的麟趾金,顺手装入了钱袋里,又塞进了怀中。 然后,它就像所有特别有原则的系统一样,毫不留恋地转头就走。 洛千淮其实有些不舍。前世今生,她还是 但这种想法本身,就似乎有亿点点儿不对劲儿。洛千淮回想起自己原本端正严肃的三观,再想想眼前这般恋栈不舍的模样,不由得恨恨地骂起了系统。 都说近墨者黑,要不是绑定了这个坑货,她肯定能永葆初心贫贱不移。 第132章 苍天饶过谁 顺着原路出了这间藏宝殿,系统绕过益发严密的守卫,一路向着这羽林园之中,唯一的一座重檐庑顶殿潜去。 这座大殿面积宽广,五脊踞六兽,斗拱托檐檩,朱漆金彩,华光满溢,一看便知是此间的主殿了。 此刻这主殿之外,正穿插着数队守卫来回巡视,便是殿门之前,也站着一排宫女内侍,一个个都是微微垂着头,站的姿势如出一辙,一看就是经过了严格训练的。 洛千淮眼见系统不管不顾地就要上前,不禁有些担心。 “系统,智者不会自蹈险地。咱们金子也取了,那书信并不急于一时,要不等夜深人静了再去拿也不迟。” 她的苦口婆心系统根本不理解。 洛千淮胆战心惊地看着自己,从几卫侍卫交错而过的间隙中穿插前进,停在了殿侧一角的阴影之中,稍一停留,又跃上了屋脊,就在上面伏低了身子,继续揭起了瓦片,然后便一跃而下。 她落下的地方,是寝殿后的浴房,里面摆着一个极大的双人浴桶,有白色的雾气弥漫其上,其中洒满了粉色红色的瓣。 浴桶的旁边,用精致的玉质容器,盛放了各色澡豆与皂荚,檀木架子上摆着一道道叠好的素帛,就连地上也铺着厚厚的朱红色绒毯,走上去轻软无声。 急促而低沉的喘息声传到了她的耳中,提示着她殿内并非空无一人。 洛千淮的心陡地提了起来:“系统,一会儿那个永安翁主肯定就要来洗浴了,咱们要不还是先出去,等晚上再来吧。” 系统可能脑后生了反骨,一听这话,立时便抬了脚,大模大样地撩开珠帘,绕过屏风进了寝殿。 殿中遍布金玉绮罗,绯红的轻纱层层笼罩着正中一张四米宽窄的大床,一道人影隐隐绰绰地躺在床上,之前听到的喘息之声,便是来自那里。 系统放慢了脚步,一步一步地向床前走去。那人似乎有所察觉,呼吸变得既轻且缓,只是偶尔溢出的一声闷哼,才揭示着对方正在强自忍耐着不适。 这哼声明显并非女子所出。所以,床上的男子,应该是那永安翁主的一位面首了。 馥郁甜腻的香气氤氲不绝,自殿中一角的青铜三足乌熏炉中飘散出来。 系统以手指拈住了遮蔽大床内外的纱缦,轻轻挑开,内中的场景就一览无余。 洛千淮不是没有想到过,这其中的人可能是墨公子,只是没有想到他会是这般模样。 不愧是声名远播的永安翁主,玩得还真啊! 墨公子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红色绸衣,襟口以一条丝带松松系着,露出了其中一片v字型的肌肤,在晕黄的灯烛光下,莹润光滑如白玉。 只是今日这白玉之中,还透着薄薄一层隐约可见的桃红。他的眼眸幽黑暗沉,直直地望着她,双唇却呈现绮丽的玫瑰色,上面可见一道道的齿痕,唇角处沾着丝丝血渍。 最令洛千淮意外的是,这位素日威仪深重掌人生死的主上,此刻却是被数条银色链子拴了手脚,只能老老实实地待在床上。 结合他此刻的呼吸状态,她就是不用诊脉,也能判断出来,这位就是被人下了某种药物,以致于难以自控。 短暂的惊愕之后,洛千淮忍不住就笑了起来。天道有轮回,苍天饶过谁?不可一世的墨公子竟也有今天,怎能不让人心旷神怡? “系统,这个场景太经典了,能不能麻烦你拍照留存,以供我不时欣赏啊?”她欢乐地问道。 系统面无表情,并不答理她这种无理要求。当然,也全靠了系统,墨公子才没有发现她的小人嘴脸。 “你怎么来了?”墨公子咬着唇,一字一句地说道。他似乎忍得很辛苦,说话的时候颈侧的青筋爆胀。 洛千淮的面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对眼睛。也不知道墨公子是怎么做到的,每次都能一眼认出她来。 系统保持高冷,只是静静地站着,眼神淡漠,一言不发。 这般眼神落在墨公子看来,却是心神剧震,以至于呆若木鸡。 “胡闹。”他用力地摆了摆手:“谁让你来救我的,赶紧离开,趁着还能走.我自有办法脱身。” 洛千淮默默地点了点头。她也是这么觉着的,以墨公子的武功,若非自愿,又有谁能锁得住他,又怎么可能被人灌入那种药? 可见他说的是实话,确实是有办法自行脱身。也就是那朱娘与贺清关心则乱,再加上系统习惯性坑主,这才把她给套了过来。 不过有了墨公子这句话,她身上的压力也就骤然减轻。等到领完奖励安然远遁,就算是卫鹰孟剧回来了,也怪不到她身上。 想到这里,洛千淮就觉得应该投桃报李。如果她不是在强制执行状态下,倒是可以想办法缓解墨公子身上的药性,可是现在她却只能依赖系统: “系统,能不能帮他把这药给解了呀?”洛千淮问道。因为有了系统治疗章庆的内伤在前,所以她对它相当有信心。 “愿望已收悉。正按照宿主需求,全力测算捷径中.滴,测算成功。当前符合双任务开启条件,正在双开中.双开中.双开中.” 洛千淮对系统已经相当了解了,一听见重复的声音,就知道事情要糟。 只是现在还身处险境之中,要是系统像上一次一样程序冲突重启自检,她怕是要吃枣药丸。 “系统,停止刚才发布的解除药性任务,继续前序的领取奖励。” “双开取消成功。继续奖励领取中” 洛千淮松了一大口气。行吧,生死看淡,全都是命。她无奈地看着墨公子,后者似乎对于自己眼下这般模样有些羞耻,直视着她的眼神相当凶狠不说,还紧紧地咬着后槽牙,似乎很想把她拆骨剥皮吞下肚,彻底消除隐患。 要是现在能说话,洛千淮一定会告诉他,对于急诊医生来说,没有什么不能看的,一切都是浮云,完全没必要急着灭口。 系统的心比她强大多了,更不可能被吓到。它操纵着洛千淮,就在床头右侧俯下身去,掀开床褥向下一摸,便打开了一个暗格,从中取出了一个一尺长半尺宽的红木匣子。 看到这个匣子,饶是墨公子正为药物所困,也忍不住呆了一呆:“你怎么知道,这里有暗格?” 系统自不会答他,只是打开匣子,从中抽出了一封信,收到了洛千淮的怀中。 墨公子看得清楚,这匣子除了几封书信,就只有一串非金非玉的钥匙。他怔怔地看着信封上的字迹,面上就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系统并没有动其他的东西,直接将那匣子放了回去。做完这些之后,它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走到寝殿的一角,打开了衣橱钻了进去。 几乎是同一时间,墨公子与洛千淮听到了外间传来的脚步声与说话声。 第133章 你方唱罢我登场 第133章你方唱罢我登场 “怎么样了”女子的声音低沉而圆润,带着一种上位者独有的理所当然。 “回翁主的话。一切安排妥当,药效也正当时。” “呵。”韩敏儿意味深长地低笑一声,殿门“吱呀”一声,在她面前被拉了开来。 衣橱很大,内中挂满了各色衣衫,男女都有。想来那永安翁主应是经常召人到自己的寝宫服侍,所以准备的东西也相当齐全。 洛千淮刚一进来就发现了不妥之处,果然下一秒,一把匕首就横在了颈侧,而一只手也同时掩住了她的口。 洛千淮看得清楚,这是一名容色昳丽的美男子,眉目修长,左侧眼下带着一颗小小的朱砂痣,平添了三分艳色。 “不要动,也不许叫!”那人低声说道,手上也用了力。 洛千淮能感到刀刃加于颈侧的压迫感,心中为这个倒霉蛋点了根蜡。 系统没等他说完,就轻轻一指点了上去。那美男子整条手臂立时便麻了,便连匕首也握持不住,险些掉落下去。 系统上手接过了匕首,随手拈量了两下,忽然就垂下了手,站定不动。 洛千淮心中立时警铃大作:“系统?你不是又没电了吧?可你不是刚升完级吗?” “说实话,今天其实也没做什么,咱不就是爬了个山,跳了个崖,偷了点金子又再钻了个衣柜吗?电量都用到哪里去了,能不能给列个表,以后耗电大的程序咱先关了?” “系统,要不你趁着现在先歇会儿充能,等一会儿人家都安睡了,咱们再逃出去.” 平直的电子音打断了她的话: “警告!因能量不足,本次强制执行被迫中止,余下部分请宿主自行补足。” “即将进入充能模式,预计将持续十二小时。在此期间本系统将进入沉寂状态。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再次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2版的信任与支持!” 意识回归之前,洛千淮看见了身侧美男子眼中浮现的一抹戾色。 不好,系统阴我,这人怎么还有余力? 能控制身体之时,她不假思索地将匕首顶上了男子的后腰。 “不要动,也不许叫!”她把对方的话原样奉还,又加上了一句:“我们应该不是敌人。” 就是这么一句话,就让剑拔弩张的气氛,莫名地缓和了下来。 洛千淮能感觉到,身前男子松了气势,腰脊也不如方才那般僵硬。 “你是来救他的?”他透过衣橱的门缝向外窥视了几眼,然后低语道。 洛千淮没有直接回答,反问他道:“你呢?是来刺杀翁主吗?” 那人回身望了她一眼,眼底闪过一丝晦暗,却也没有再说什么。 洛千淮明白,当此之时,能够保持同橱共济就不错了,交浅言深大可不必。 所以她也并未收回匕首,只是将那蒙脸的布又向上拉了两分,透过面前的雕花镂空门扇向外看去。 永安翁主没有带旁的侍女,就这么一个人走了进来。她的步子很轻,踩在松软的长绒毡毯上更是低不可闻。但这声音却瞒不过墨公子这样的高手。 divcassntentadv>脚步声越来越近,墨公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做出了一个决定。 事情发展到眼前这一步,确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韩敏儿在酒里下药他心知肚明,之所以仍然喝了下去,就是因为对自己的内力有信心。 可没想到这药与先前遇到过的都不相同,无论如何运功排遣,效果都不明显,反倒是将药劲儿彻底激发了出来。 不过就算如此,他也还有最后一道底牌,就赌当年永安翁主当年对那人曾有过的几分孺慕之情。 但是人心易变,任何底牌都是有保质期的,他始终对此有所顾虑,想不到就添了洛千淮这个变数。 她说过,只想自在地做个医生。他虽然并未言明,但也决定等闲不再去打扰她。 可今夜她又为什么会出现?为什么会宁愿甘冒得罪永安翁主的风险,来到这个死地来营救自己? 墨公子心中思绪如潮,脚步声却伴着笑语停在了轻纱帐前。 “妾来迟了。”韩敏儿的妙目自他身上扫过,焕发出奇异的光采:“公子可等得急了?” 玉手纤长,长长的指甲上染着胭脂色的蔻丹,就那么向着墨公子的面抚摸过去。 墨公子忽然就剧烈地咳喘起来,未待那手抚到面上,便猛地吐出了一口暗紫色的血,喷了韩敏儿满手不说,还溅到了她的衣衫上。 强行逆运内息,将那药的劲力硬生生地逼出大半,墨公子此时体内已经是翻江倒海。 这不是他事先想好的预案,也从没有想过要以伤损身体为代价,去救什么人。 只是事到临头,也唯有如此,方能制造混乱,助她出逃。 墨公子这会儿不用装,便已经面如金纸,唇边汩汩地血流不止。 这般惨状,韩敏儿也曾经见到过,但那都是在她得偿所愿即将腻味之前,所以也从没在意过。 “来人,速传孙侍医!”她冷冷地看了看床上的人,心中不无怨怼之意。真想不到,被葳娘夸上天了的解忧公子,竟然虚弱到了这个地步,便连一点药物都经受不起。 若非他这副模样她实在喜欢,此刻早就将人一刀两断,以解败兴之怒。 洛千淮与柜中之人,都看不到纱帐之内具体发生了什么,但随后而来的混乱却能看得清清楚楚。 侍女端着水盆素帛一波波地进出,上面染的血迹触目惊心。 “翁主。”孙侍医摇了摇头:“此人根基早已败坏,想来之前也是靠了常年吃的补药吊着,方才误导了小人诊治。” “前事就不用再提了。我且问你,他的命能否保住?” “很难,但若是能有百年山参吊汤,或可一试。” 百年山参难得,便是永安翁主也犹豫了一下,然后才道:“去取陛下前次赏我的那根参来!” 洛千淮听到这里,隐约觉得有些不安。果然没过多久,就有内侍惊慌失措地跑进来哭诉道: “翁主,大事不好了!有人闯入了宝库,将值守的人全都打晕了!” 韩敏儿霍然起身,也顾不得再理会墨公子,一边大步向外走去,一边吩咐道:“立即封锁整个羽山园!一只鸟儿都不许给我放出去。唤车槐点一百护卫,随我去库房擒贼!” 第134章 你不用在意 喧嚣声渐渐远去,除了孙侍医还坐在床前斟酌脉案,时不时地叹上几口气,殿内再也没有别的人。 “你现在不走,就没机会了。”衣橱中的昳丽男子低声道。 洛千淮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外面还有个人,若他呼喊出声 她刚这么犹豫了一下,就听床上传来了呻吟之声,孙侍医立时撩开帘子进去查看,却被墨公子扣住了腕脉。他根本来不及呼喊,身子就慢慢地软倒了下去。 “出来吧,趁这个时机,赶紧走。”墨公子的声音有些暗弱。 洛千淮将匕首向前轻轻一送,那男子便轻哼一声,推开衣橱走了出去,一路到了床前。 墨公子还是原样躺在床上,胸口嘴边满是鲜血,面上那股子淡淡的桃红全然不见了,冷白皮里泛着青,看上去十分憔悴。 孙侍医就伏在床下,看样子已是没了气息。洛千淮听说过他擅长做的事,所以并没有生出什么不忍之情。 墨公子根本没有理会那昳丽男子,只看着洛千淮说道:“你马上就原路返回,告诉他们无须管我。最多五日,韩敏儿便会送我回去。” 洛千淮露出了一个苦笑:“晚了,今夜我已经走不了了。” 她这么一说,墨公子便立即明白了。他当下便皱起了眉头,眼风漠然扫过昳丽男子,似乎在考虑什么。 那男子本是个以色事人的,为求自保早就锻炼出一身察颜观色的本领,哪里看不出墨公子身上的淡淡杀气。 他没有上前,就在床前对着二人跪了下来:“若公子肯饶小人一命,小人可以帮这位大侠藏身。” 见墨公子唇角露出了一丝讥诮,他又马上说道:“小人同永安翁主仇深似海,平日里只是虚与委蛇罢了。今日潜藏在此,也是想要待入夜后取了她的性命,为我阿翁阿母报仇。” 时间紧迫,他深恐二人直接杀人灭口,极快地把自己的情况交代了一番。 这人原名房彦,之前也是出身良家,其父是京兆尹治下的一名小吏。他自小便容貌出色,某日竟然被出游的永安翁主看上强掳回府,一晃便已过了两年。 他早先也哭过闹过,但经先前来的郎君们劝慰一番,又得了韩敏儿的允诺,会为他父兄谋个前程,渐渐地息了旁的心思,老老实实地认了命。 没曾想,上个月却有人给他透了消息,他进入翁主府之事,家人根本没有得到半点风声。 不仅如此,阿翁为了寻他耽搁了公务,被上官追责打了板子,没熬过去就走了,而阿母则夜夜哭泣伤了眼睛,某日重重跌了一跤,没多久人也没了。至于兄长一家,更是得罪了某位贵人,现下三餐不继度日艰难。 他下定决心进行报复,为此做了一番周密的准备。 永安翁主召人侍寝时,从来不让其他人入内。且她身边的侍女,各个都容貌平平,他稍加引诱,便有殿前侍女芳心暗许,给了他提前藏身的机会,没想到被洛千淮抓了个正着。 房彦说的这些话,洛千淮只是半信半疑。前世为了处理好医患关系,她学过一些心理学,方才这房彦说话的时候,眼睛不自觉地向左上方瞟,且会不自觉地用手摸脖子,且偶尔会瘪起嘴角,这都是说谎时的典型表现。 只是不知道,这一位说的具体有几分真几分假,又或者是一句真的也没有? 墨公子御下有方,自有一套方法鉴人,一眼就看出他说得不尽不实。他嘴角噙了冷笑,以眼神示意洛千淮动手,但她想了想,还是收起了匕首。 “你说要帮我,具体如何做?” 房彦方才被墨公子的眼神扫过,心下一阵骇然,只觉得自己此番必死无疑,没想到竟然还有一线生机,当下便喜出望外,三言两语说了一通,听着倒也可行。 墨公子虽不放心,但也不得不承认,若房彦真肯实心用事,这个法子还是比自己想的要略强一点。 “万事小心。”明明受困于床体面全无,但他似乎全不在意,眸中满是对她的关切担忧,让本想置之不理的洛千淮有些过意不去。 “公子。”她伸手去摸他的脉,发现与之前章庆的脉像有些相似,但又要强上不少,当即便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你又何必如此糟践身子?” 墨公子垂眸,复又睁开:“无妨。你不用在意,速速离开吧。” 这会儿系统正在充能,洛千淮也确实帮不了太多。她想了想,喂了他一粒清毒丸,又取出了一小瓶新配的理气活血丸来。 这药温阳宽胸、理气活血,多少也算对症,她让他含服了数丸,这才按照房彦的提法,去衣橱改扮了一番。 在这期间,墨公子手中始终扣着一枚药丸,只待那房彦欲出声示警,便即出手杀了他。 他的内伤虽然不轻,但还留了三分内力以应不时不需,对付这么普通人并不费劲儿。 但那房彦的表现却出乎他的意料。他就好像真心准备与他们联手一般,老老实实地待在那儿,什么多余的举动都没有。 洛千淮的身材实在娇小,就是挑出了最小号的男子服饰,也依然有些宽大。 但这是逃命的紧要关头,这些事也都能将就。 她摘了面巾,拆了发髻将一头秀发披散下来,再走出来时,墨公子与房彦都看得呆住了。 房彦从来也没有见过这般明丽清绝的小娘子。虽然年龄尚幼,又未施半点脂粉,眉目却依然如描如画,一头墨发垂坠下去,比最丝滑的缎子还要顺滑,站在这满室的珠玉绮罗之中,却自生光辉,几令周遭的富贵繁华,尽皆黯淡无华。 若是这样的容色,被那善妒成性的永安翁主看见房彦不敢想,她会遭遇什么。 这一刻,他几乎就要动摇先前的想法,想要真心诚意地帮助她一回。可是这种想法只出现了一瞬,便被他远远地抛了开去。 不可能的。就算他那么做了,也不过是多搭上了一个自己。翁主的权势熏天,不是眼前这两个公子侠客能想象的。 他也不过,是个夹在中间,苦苦求存的可怜人罢了。 第135章 这可真是太巧了 房彦定了心,取过了螺子黛,将洛千淮的眉画得粗重英挺,又打上了厚厚的一层脂粉,点了红唇。 若非近看,谁都会将洛千淮认成一名俊俏的小郎君了。 门外的内侍们方才都跟着韩敏儿离开了,此刻只剩下一位侍女。 她是真的认识房彦,见到他出来并无异色,只是向洛千淮多望了两眼。 房彦便凑过去,在她的脸上摸了一把,又附在她耳边说了什么。那侍女露出一个娇羞的笑容,再看向洛千淮时就没了先前那份好奇,口中道:“今夜闹了贼,房少君还是早先回去,以免多生是非。” 二人加快脚步离开主殿,还没走上多久,迎面就碰上了一队护卫。 “什么人!”刀剑出鞘声响起,他们被人团团围住。 洛千淮裹紧了身上的斗篷,垂着头站在房彦背后,后者则笑着站了出去:“紧张什么,是我。” “房少君?”那为首的队正将灯笼打到近前,看清了他的脸,疑惑地看了看他,又瞟了瞟他身后的洛千淮:“这么晚了,你在外面做什么?” “就是.”房彦有些扭捏地说道:“看着时辰不早,想问问翁主是否需要侍寝.” 他心底的那点子醋意溢于言表,队正皱了下眉头:“身后那个却又是何人?” 房彦的面上现出了为难之色,紧走了两步,凑到那队正的耳边说了几句。 队正抬起头,又向洛千淮看了几眼,显见是有些意外:“想不到少君院里的小侍打扮起来,倒也中看。” 这种后院郎君们争宠的手段,比那些女子也差不了多少。他示意众人收了武器,想了想又叮嘱了一句: “未得翁主召唤,便老实待在后院,不可随意走动,否则被误当贼人杀了去,也怪不得别人。” “您教训的是。”房彦整容行礼谢过,立在原地目送兵士们远去,这才擦了擦额上的冷汗:“走吧。” 离后院越来越近,无论是房彦还是洛千淮,都觉得悬着的心都放下了大半,以为必能顺利回去,没想到行经一片鱼池边的小径之时,忽见前方灯火如昼,一大队人迎面而来,打头的正是永安翁主的护卫统领车槐。 房彦拉着洛千淮,就在道边跪了下去。 两个侍卫提着剑,飞奔过来问了一回,才回去向后面的永安翁主回报道:“是房少君与他院里的桑小侍。” 脚步声越行越近,就停在他们面前,灯火明亮,似艳阳当头。又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头顶一道声音响起:“抬起头来。” 这声音有些阴郁冰冷,比先前在主殿听到的那句相差甚远,但也确确实实是永安翁主的声线。 今晚这点儿可真是太背了。洛千淮心中自认倒霉,也觉得自己应该害怕,但事实上却并没有。 她的心态经过了墨公子的锤炼,现在已经到了集大成期,就是马上要被人识破拿下,也依然不慌不忙。 她纹丝未动,身侧的房彦却比她还急,拼命地给她使眼色,又伸手去想要推搡她。洛千淮不动声色地避过,慢慢地仰起了头。 “小侍桑罗,见过翁主。”她刻意压沉了声音。 十四岁的少年,正好进入变声期,声音雌雄难辨也是有的。 永安翁主的心情其实很差。宝库的东西太多,具体丢了什么还须慢慢清点,令她烦闷的是来去无踪的高手的存在。 生在富贵乡,享尽了世间荣华之人,最不喜的就是一切不受掌控的人或事。她刚刚下了全府戒严的命令,就碰上了房彦和洛千淮,心里压不住的火气,却是找到了发泄的对象。 divcassntentadv>她不想问房彦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不想知道他让身边小侍盛装华服有何用意。本是想要直接唤人拉下去打杀了的,但神差鬼使间,却忽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然后,她就看见了洛千淮的脸。 这张脸已被丑化了许多,但仍然是极美的。就像含苞待放的君子兰,不难想象出盛开时的模样。 心念电转间,韩敏儿就改了主意,语音也柔和下来:“多大年纪了?” “回翁主的话,小人十四了。” 韩敏儿微微一笑:“跟上来吧。” 洛千淮惊讶极了,低头看向房彦,却见他无力地瘫坐在地上,面色比自己还要难看。 这位永安翁主是什么意思?是她想的那样吗?可她扮演的,还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呢,难不成她连未成年都不想放过? 不管她怎么想,翁主的撵驾再度被抬起,向着主殿而去,而她也被两位嬷嬷扶了起来,跟在队伍后面忐忑不安地走着。 完了,看来今晚就是在劫难逃了。一旦韩敏儿发现自己是个女儿身,而且身上还藏着偷来的金子和书信,只怕想求个痛快的死法都难。 她前世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才会绑定这么个垃圾系统,每次都把自己往绝境里丢? 她正在心中痛骂系统,前面却踉踉跄跄地跑来了一名护卫,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道:“翁主,大事不好了!那贼人从房顶进了主殿,还杀了孙侍医” 永安翁主大惊,连声音都变了:“解忧公子呢?” “翁主放心,公子尚好,只是他说.” “说什么?” “他说那贼人本是想来救他的,杀了孙侍医只是个意外,只是他并不想辜负翁主的爱重,是以并没有随他离开。” “他可说了那贼人现在何处” “据说那人的轻功十分高明,这会已经离开了羽山园。” 他说到这里,那车槐车统领便插了话:“翁主,这解忧公子之言断不可信,还请翁主允许属下拿了拷问!” 韩敏儿想起临走之前,那人吐血后奄奄一息的模样,神色就冷了三分:“先前也是你说的,他在江湖上声名赫赫,若是走露风声只怕永无宁日。” “是,属下现在也是这般以为,不如现在就将其党羽尽数杀了灭口。” “蠢货!”韩敏儿气得扔了手中的暖炉:“他在此处的消息要是没有透出去,今日的贼子又是从哪儿来的!” “.翁主说得是,是属下思虑不周。只是现在却要如何应对,还能真的放任那贼人来去自如不成?” 韩敏儿冷笑一声:“别的事以后再说。你马上派人持本翁主的贴子,再去请几个有真本事的侍医过来!” 第136章 他也吃不了亏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韩敏儿自是没有心情再与小弟弟风雪月。 没能侍寝,就仍是没有身份的小侍,所以洛千淮还是被送回了房彦的院子里。 白日里永安翁主带回了一位丰神如玉的佳公子的消息,一早就在后院里传了开来,晚间打扮得如孔雀开屏一般,想要出来碰运气的美郎君不在少数,洛千淮在回程中就碰到了好几位,每次都垂着头混了过去。 反正她身边跟着的是翁主身边的嬷嬷,那些人也并不敢近前察看。 房彦在一众郎君中,姿容是最出挑的,因而也算得宠,住的是一间独立的小院。 院门关阖,洛千淮才算松了口气。此间服侍房彦的小侍桑罗,个子与洛千淮差不多高,生得唇红齿白,眉毛乌黑挺秀,与房彦给洛千淮化的妆容相差无几,所以才能用他来当这个挡箭牌。 所有人皆以为是房少君为了固宠,推出了自己的小侍,哪里会想得到其他? 桑小侍因着房少君不在,早早地偷懒歇下了,听到动静想要爬起来看时,却发现自己头晕脑胀,根本就起不来。 洛千淮见他满脸通红,连忙过去检查了一番,却发现他额头烫得惊人,怕是已经超过了三十九摄氏度。 “怎的突然就病了?”房彦紧紧地锁起了眉:“翁主府不留病人,必须得挪出府去,可现在你顶着他的身份在这儿,又要怎么办?” 桑小侍烧得昏昏沉沉,但也听清了他的话。他虽然是个小侍,但也在这勾心斗角的地方待了不短时间,人是极聪明通透的,并不多嘴问洛千淮的来历,只是强撑着道: “少君,我身体壮实,许是着了凉,睡一觉就好了,你莫要把我送出去。” 他没有亲眼看过,但却从很多人的讳莫如深之中猜测到,出去养病的那些人的命运。最起码,那些被拖走的病人,还从没有一个回来过。 翁主府上从不缺人,旧的走了,就会补上新的。铁打的主子流水的奴才,就算是后院这些样美男,也一样换得频繁。 房彦掩了口鼻满心犹豫,洛千淮却开了口:“病了就别多想,有我在你不会有事。” 她细细地为桑罗把脉检查,见他脉象浮缓,舌苔薄白,高热头痛,恶寒无汗,兼着又有恶心厌食,清涕不止,便确定了病症。 就是个风寒感冒。看似很普通,但若治疗不得法,一样会危及性命。 洛千淮庆幸于自己的先见之明。因为最近天气寒冷,所以她这几天专门制备了一些治疗风寒的通宣理肺丸。 说来也巧,她这次出门一共就带了这么几种成药,大多都派上了用场。 数了八粒通宣理肺丸给桑罗服下,又寻了厚裘被为他盖上以备发汗。做完这些事,洛千淮才去寻那房彦。 后者于小意奉承之道极为擅长,正取了桑罗特意留的飱食,就着烧茶的炉火略略热过,就招呼洛千淮来吃。 洛千淮身上带了清毒丸,又特意分辨了一番食物中没有异味,所以吃得还算安心。 “我答应女侠的事,已经都做到了。不知你准备何时离开?”房彦问道。 “看看吧。”洛千淮自己也说不准:“也许是今夜,也许要多待几日。” 这个回答似乎也在房彦的意料之中:“我现在的安危已经和你绑在一起了。所以你若不走,那最好就躲在屋里莫要出去,否则出了事” “断不会连累到你就是了。”洛千淮应道。她其实也想看看,这房彦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小院不大,卧室之外另有一间书房,平时为会客弹琴所用。今夜房彦便睡在书房的暖阁里,把卧室让给了洛千淮。 洛千淮谨慎地锁好了门窗,又将妆奁台推到门前以应不时之变,方才和衣睡下。 未到子时,朱娘与贺清就先收到了来自卫鹰的飞鸽传书。他先是严厉指责了二人擅自寻洛千淮救人的做法,告诉他们自己另有安排,又为他们另外布置了任务。 同一时间,西京未央宫承明殿。身穿玄色龙袍的大豫皇帝虞珩搁下了笔,揉了揉眼睛。 侍立在御案之侧的年老宦者立时递上了一杯热茶:“陛下,已近子时了,您该歇着了。” “朕精神还好。”皇帝接过茶水泯了一口,面上带了笑意:“那薛温的方子效果不错,就是麻烦了点。” “陛下。”那老宦闻言陪笑道:“既是好用,陛下您就莫要怕麻烦——您可是咱大豫的天,这天晴了,莫说 “就你这老东西会说话。”皇帝淡然一笑,没再接这个话题:“这几日,朝野内外可有什么趣事,说给朕听听。” 老宦拢在袖子中的手不动声色地掐了掐掌心:“还真有一件,虽不是什么趣事,但老奴想着,也当让您知道才是。” 皇帝深知这老宦的为人,必不会无的放矢,遂慢慢地敛了笑意:“说吧,别卖关子。” “陛下可还记得,十五年前,您下旨养在掖庭的那个孩子吗?” 皇帝慢慢地转过头,声音似从极远之地飘来:“你是说,戾太子之孙虞楚?” 老宦低了头:“是。” 皇帝神色有些恍惚,似在追忆,又似在自语:“竟然已有这么多年了。他应是已经加冠了吧?” “算起来,虞楚已有二十一岁,已过了加冠的年纪。”见皇帝没再发问,那老宦便继续说道:“当年陛下并没限制他的自由,所以年满十五他便离了掖庭,独自在外讨生活,平素与那些五陵游侠交游,并没做什么正当营生。” “所以你今儿想说的,到底是什么?”皇帝的声音中添了无形的威慑。 老宦顺势便跪了下去:“听闻昨日永安翁主出游,在京郊遇见了虞楚,当时便极为欣赏,将人带了回去.” “胡闹!”皇帝面色铁青,猛地将手中的雨过天青茶盏摔了出去。 帝王之怒,无人敢当。殿内的所有侍女宦者,全都无声无息地跪了下去。 “陛下息怒。”那老宦膝行了两步:“您可千万不能动怒啊,都怪老奴这张嘴,乱说什么是非呢!” 他一边说,一边用力地掴着自己的脸颊,不过才两三下,就被皇帝制止了。 “你有什么错。”他的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朕方才是糊涂了,敏儿自姓韩,与虞楚本非同姓,便是有些什么,他也吃不了亏。” 第137章 解忧公子伤重不治 聂希垂头不语。他侍候了这位陛下几十年,最知道他的脾性,确实不是会被辈份礼法束缚的人。话虽如此,那一位到底是他的亲曾孙,就算情份再淡,也总有一份羁绊在。 更何况,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陛下这几年的变化。 征和元年发生的事,在宫中就是个禁忌。可是前段时间陛下病重的时候,却有好几次在梦中呓语,喊到了戾太子的名字。 这也是聂希肯收下那份大礼,将这件事呈报给陛下的原因。 若帝王对当年之事无悔无憾,他绝对不会开这个口。 果然陛下虽然这般说,仍然唤了人进来,吩咐了一番。 服侍陛下安寝之后,聂希叮嘱了小宦和宫女用心侍候,方才对抢上前来扶他的人悄声道:“告诉那边,事情成了。” 孙侍医死了,墨公子到底还是受到了迁怒,被扔到了一个荒僻的小院里。 夜色已深,侍医出城不便,他的伤病暂时也无人理会,躺在床上只是出气多进气少。 派来服侍的小侍担心他死了连累自己,赶紧出去找人帮忙,只是翁主已经睡下了,并没有谁肯理会他。 那小侍并不知道,他前脚刚走,便有人悄无声息地摸了进去,与墨公子窃窃私语了几句,接过了他递出的一封书信,然后又如来时一样,消失在夜色之中。 丑末寅初,羽山园开了侧门,运送食材与山泉的车子辘辘而来,又载着泔水与垃圾滚滚而去,看不出任何异常。 洛千淮是被系统重启的声音唤醒的。 她推开支摘窗向外望去,只见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将残挂于树上的枯叶都卷到了空中,肆意飞舞。 这种天象,总是会给人一种沉闷的压迫感。落在洛千淮身上,就是莫名地烦躁不安,总觉得有什么祸事将要临头。 “系统,我要现在回长陵,请测算捷径并强制执行!”洛千淮说道。 “当前冒险游戏进行中,不可中途脱离,请宿主尽情享受游戏之乐!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2版的信任与支持!” 洛千淮:还真是和她想的完全一样。系统不玩死她,肯定不能善罢干休。 所以她这个连门都不敢出的黑户,到底要怎么才能享受游戏之乐? 对了,还有昨天的那封书信。她摸出了信,打开看了一回。 落款是单独的一个“怀”字。信中语气极为亲昵,只说前次表妹交办的东西已经备妥,随时可以送过来,又特意询问了一番老大人的身体状况,以及能否安排探视之类的话,怎么看都是一封平凡的家书。 洛千淮特意找了一找,并没有哪个字 她又琢磨了好一会儿,只觉得那老大人的身份有些蹊跷,联系到上一回她帮墨公子做的那份医案,就觉得有些怪怪的。 不会这么巧吧,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她觉得自己可能有些过于紧张了。 所以这封信作为奖励,到底意义何在?洛千淮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将它再度收了起来。 通宣理肺丸不愧是治疗风寒感冒的首选良药。桑罗夜里发了一身透汗,烧已经全退了,只是身子还有些酸疼。 这点儿不适对于吃惯了苦的小侍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房彦一大早就出去了,桑罗侍候洛千淮用了朝食,然后笔直地跪了下去,给她连叩了三个响头,拜谢救命之恩。 洛千淮不喜看人下跪。她扶起桑罗,将一整瓶药都塞到他手中:“不必如此。以后若是再遇到类似的病,可以自己用。” 桑罗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娘子是好人。可” 洛千淮有些疑惑:“怎么了?” 桑罗似是下了什么决心,猛地抬头:“房少君,他可能想要对你不利。娘子快走吧,不然就晚了。” 洛千淮心中一凛。她知道房彦有问题,可是昨天在那么糟糕的环境之下,他都没有举报自己,所求到底会是什么? “别急。”她安抚桑罗道:“你知道他具体的安排吗?” “我”桑罗刚说到这里,小院的门便开了。透过打开的窗子,二人都看见了走进来的房彦。 他面上挂着高深莫测的表情,冲着窗内的二人展露了一个妖冶的笑容。 “桑罗,你先退下吧。”他盯着洛千淮的脸:“我有重要的事,要对女侠说。” “解忧公子伤重不治?”洛千淮有些不敢相信。 明明昨天离开的时候,墨公子还没有那么严重。而且她还给他用了两种药,就算效果不明显,也不应当更差才是。 “昨夜孙侍医之死,翁主难免迁怒。”房彦的表情很严肃:“听说后半夜用了刑,现在人就被扔在汤谷中,血把整个池子都染红了.说是要任人自生自灭。” “你与解忧公子,应该只有一面之缘。”洛千淮强压下心中翻腾的不适:“而且他还想过要杀你。你忽然这般关心他,于理不合。” 房彦摇摇头,脸上现出痛惜之色:“你知道的,我与翁主有不共戴天之仇,眼下所为,不过是物伤其类罢了。” “我的话皆发自肺腑。若有什么别的心思,刚才回来的就不是我自己,而是前来抓捕你的人了。是救还是不救,女侠自行斟酌便是。” 房彦不再多说,只坐到窗对面的案几前喝起了茶。 洛千淮却看得清楚,桑罗在窗外看着她,不停地摇着手,担忧之色溢于言表。 她心下略一思忖,便知道了自己该如何做。 老实地待在这里并非长久之计。就算她现在缩了头,系统也会想方设法让她“参与”游戏,倒不如趁着系统满电之时去汤谷探一探,借机摸一摸房彦的后招。 当然了,如果可能,她还想要借系统之力把墨公子的内伤治好。 至于理由吗,当然是她看不得有病患受苦,无论对方是什么人是的,就是如此,而已。 “你现在带我去汤谷。”洛千淮说道。 “好。”房彦应得很爽快。 第138章 属下必会护你周全 洛千淮拒绝了房彦找来的绯色衣裙,只换了一身桑罗平时穿的布衣,又照着昨夜的妆容画过便出了门。房彦对她这副打扮显然并不满意,反复欲言又止。 洛千淮只当没看见,拖着他出了门。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大早上了,园里却几乎见不到人。汤谷本就离后院很近,所以他们几乎没引起任何怀疑,便溜了进去。 守门的护卫也都认得房彦,没说什么就放了行,顺利得就像在做梦。 汤谷是一片温泉,四周分隔出大大小小的汤池,最中间则是一个小型的湖泊。雾气蒸腾,四处都是淡淡的硫磺味道。 洛千淮的目光聚焦在一个小汤池里。一个人背对着她倚坐其中,墨发披散在汉白玉砌的围栏之上,池中水色也确实与他处不同,呈现淡淡的桃红,就像稀释了的鲜血一般。 救人如救火。她的身体比意识反应得更快,直接奔了过去,连拉带拽地将人从水中拖了出来。 竟然真的是墨公子。他只穿着一袭白色中衣,此刻已被浸得透了,上面却并无没有半点血迹。 身上没有伤,且池中的水,正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药味。 原来如此。洛千淮松了一口气,将墨公子的头安放在她的膝上,一手搭上了他的脉。 脉象较昨晚其实是略强了的,虽然幅度极为有限。所以这人为什么还是一副昏迷不醒的模样? 洛千淮很快便醒悟过来,她是关心则乱了。 昏迷者的眼球,会自发性地进行徘徊样转动,眼前这个装晕的则是另一回事。 “公子。”她加重了按脉的力道:“您怎么样了?” 听见她的声音,墨公子睁开了眼,撑着身子就要坐起来: “你怎么还没走?”他的语气有些急:“不是跟你说过了,赶紧离开,不用管我。” 洛千淮扫了一眼汤谷口,发现房彦已经消失不见了,心知很快要图穷匕现,口中却道:“公子放心,属下必会护你周全。” 墨公子刚要再劝,就听到了谷外传来的脚步声。他看了一眼洛千淮,心下微叹,本来模棱两可的事,到了现在也只剩下了一种解法。 没有系统的加持,洛千淮没有发现,墨公子垂在池中的手,做了一个有些复杂的手势。也没有看到,汤谷四周的围墙上,有个人影一闪而过。 但她却见到了逆光走进来的一群人。 永安翁主两次见到洛千淮,心里都存着底火。且她今日的底火不同于昨夜,烧得是又旺又急。 本来昨夜就一肚子糟心事,睡不安枕,没想到刚刚过寅时,宫内就来了人,带着陛下的口谕。 她接陛下的口谕次数多了,但措辞这么严厉,几乎不留半点情面的还是 可惜这样还没完,陛下调走了她借用的南军兵士,还将她自己的护卫由三百削至一百,让她根本难以接受。 宣谕完毕,韩敏儿身边的掌事宫女走上前去,在宦者的手中塞了一个锦袋,然后问道:“钟内官能否透露一下,翁主是因何事见罪于陛下?” 钟内官叹了口气,低声地说了一个名字。也正是这个名字,令韩敏儿勃然大怒。 “不过是一介游侠,竟然有这么大的本事,竟能在陛他去汤谷疗伤,没想到他却使人让她蒙了奇耻大辱。 这耻辱只有用血才能洗清。至于杀了他之后皇帝的反应,韩敏儿根本没有在意。 陛下在他人眼中,是威加海内的君王,但在她的眼中,却是和蔼可亲,对她宠爱纵容的舅父。 之前那么多次的恣意胡为他都能容,不过一介游侠罢了,又有什么要紧。大不了之后再哭上一哭,磨得他老人家心软,这事也就结了。 至于之后可能到来的游侠的报复,她也考虑过了。朝中已有人进言说“侠以武犯禁”,她只须要寻些人帮着推动一下,不难影响陛下做出决定。 而一旦他有了决断,那些个剑宗大侠,便是个人再勇武又如何,也一样无法对抗天威。 这大豫,终究是天之骄子的天下。贩夫走卒,庶民黔首妄图掀起风浪,简直可笑。 她的这份怒火在碰到惊慌失措的房彦之时,达到了一个新高度。 “翁主,解忧公子正和一名美貌女子在汤谷之内”房彦期期艾艾地说着,却被韩敏儿一脚踹到一旁。 她从随行护卫腰间抽出长剑,柳眉倒竖,玉面狰狞,大步冲进了汤谷,果然见到墨公子正歪歪地躺在洛千淮的怀中。 看见洛千淮的模样,韩敏儿愣了一下,皱起了眉头:“怎么是你?” 洛千淮还没答话,房彦就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翁主,她就是昨夜那个女刺客,是她假扮成桑小侍的模样,挟持了小的” 车槐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这般要紧的事,昨夜你为何不说?莫非你就是勾连刺客的内贼?” 房彦连连告饶:“小的对翁主之心天日可鉴!昨夜只是将计就计,就是想看看她到底要做什么,果然她与这解忧公子之间,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 洛千淮只觉得有些好笑:“原来那时你藏在衣橱里,不是为了刺杀翁主,而是要杀解忧公子。” 众人的目光同时落在房彦身上,各自都有所思量。 “昨夜,你也在殿内?”韩敏儿的声音清冷,却令房彦面色惨白。 “我没有,我不在,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休要血口喷人!” 洛千淮却没给他狡辩的机会:“你听说解忧公子姿容绝世,深恐他夺去翁主的宠爱,把他当成了假想敌,想要除之而后快。” “在我出现之后,你知道单凭自己杀不了他,便想着要借翁主的手。所以你主动帮我隐瞒身份,就是想要制造这么一个我们单独相处的机会,好让翁主一怒之下,痛下杀手。” “你胡说!”房彦大声叫喊起来,声音凄厉无比:“我没有,翁主您信我,我是被她挟持逼迫的!小的对您忠心耿耿,对刺客是深恶痛疾,一逃出来我就立即告发了,绝没有主动帮忙一说!” 第139章 系统面前尽瓦狗 洛千淮冷笑:“从昨晚到现在,你有好多机会可以揭穿我。比如昨夜我被翁主带离你身边之时,为何守口如瓶?” 房彦面色惨白,努力地张了张口,颤抖着呻吟道:“你胡说,我,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然是因为你知道,翁主的眼中不容砂子。只有亲眼见到解忧公子琵琶别抱,才可能会生出杀意,就如眼前一样。” “呵呵。”永安翁主听到这里,忽然就低声笑了起来。 她一边笑,一边将剑尖指向了房彦的眉心:“你,嫉妒了?” 房彦仰着头,目光盈盈动人,眼下的红痣为他添了三分媚意。 “翁主。”他的声音缠绵宛转:“是奴错了,奴不想的,只是日夜思慕您,实在忍不住.” “噗嗤”一声,剑尖下向刺入了他的胸膛。在房彦不敢置信的目光之中,韩敏儿拔出了剑,鲜血喷溅,却连看都没有再看他一眼。 “一个玩意儿而已,也配提思慕二字!” 自有人将至死都不瞑的房彦拖了出去。 韩敏儿就提着那染了血的剑,冷冷地瞟向墨公子:“我不知道你是走了什么门路,将这事捅到陛下那里的。” “但若是你以为,因此就能逃出生天,那就大错特错了。”她语气转厉:“我韩敏儿得不到的东西,那便宁可毁了去。解忧公子,你实在是辜负了本翁主的一番苦心。” 她说到这里,也不待墨公子有什么话,便直接吩咐身后之人道:“杀了吧。” 几名护卫沉默上前,韩敏儿却又加了一句:“对了,别让那女子死得太容易。” 洛千淮方才看了一出真人版的房彦寻死记,情绪还没完全平复,没想到就轮到自己登场了。 一出场就是死得很难看的女配,洛千淮哪能心甘情愿。 不过她早有准备。系统虽然在大多数时候会坑人,但满电的时候多少还是个倚仗。 “系统,把墨公子和他的下属们,平安地送出羽山园,请计算捷径并强制执行!” 这个任务提法经过了她的深思熟虑,足以深挖系统的最大潜能,达到救出所有人的目的。 应该还能主动迎合系统对冒险游戏的深层次设定,直接一波结束也未可知。 “愿望已收悉。正按照宿主需求,全力测算捷径中……” “叮!捷径测算成功!鉴于宿主当前能力不足以独立完成此计划,由本系统强制执行!” 一柄长剑刺向墨公子的咽喉,另有数人上前欲制服洛千淮。 墨公子叹了口气:“等一等。” 他本来已经打算好,要将身世的秘密对韩敏儿和盘托出。这本就是最适宜的脱身之计,也是他最初的打算。 韩敏儿就算再荒唐,得知她是那人的遗腹子之后,也必会息了乱七八糟的心思,甚至可能成为自己的助力。 这也是今日凌晨时分,闻先生遣人送来的建议。这个计划本身一切都好,甚至连卫苍他们的性命都可以保全,却单单护不住卫莲。 永安翁主好妒心狭的性子人尽皆知,素来容不得比自己美貌的年轻小娘子,更不要说还亲眼看到,自己与她举止亲昵。 如果说昨夜他将永安翁主与四皇子往来的信件送出去,只是一步暗棋的话,那么在方才见到洛千淮时,他便已经给出了启用的命令,将暗棋过了明路。 借着这次机会,他在陛但极为有限。 可是他本来也没有期待太多。只是光靠着这点子亲情羁绊,并不足以撼动韩敏儿在陛下心中的地位。所以得自床头密匣中的信件,便派上了大用场。 陛下原意纵容一个性爱渔色的跋扈翁主,却不能容忍窥视帝踪交通藩王的外甥女。 这封信一递上,等着韩敏儿的必是倾覆之灾。 这就是他的抉择。放弃与韩敏儿结盟,而要让她灰飞烟灭,以保护那个人。 想来若是闻先生日后知道了,也必会怪他意气用事吧? 只是从信号发出到生效,需要一定的时间。 韩敏儿不可能会等,但他却只能先以身世为饵,虚与委蛇。 洛大娘子每逆运一回内息,对身体的损害都不小,虚弱期也不知道会持续多久。 她是为救他而来,不惜一切想要护他周全。而他也同样愿意为她做同样的事。 思绪如海潮一般澎湃,墨公子满意地看见逼近咽喉的剑有所停顿。正准备让韩敏儿摒退众人之时,忽然有一只手插入他的左腋之下,另一只手则按上了他的背,一股暖流般的劲力透背而入,迅速地修补他的经脉,收拢混乱的真气。 在这样紧张的情况下,洛大娘子竟然又逆运了经脉,为他治疗内伤? 墨公子说不出话,眸色却是黑得惊人,于极黑之处又生出了点点星光,熠熠生辉。 系统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带着墨公子快速腾挪穿插,只靠着一双无影脚,便将前来拦截的护卫踢晕了一地,很快便冲出了汤谷。 将将离开汤谷之际,洛千淮听见了永安翁主气极败坏的尖叫声: “快去叫人,赶紧把他们拿下!弓弩手,对了,调弓弩手去!” “翁主您忘了,借调的南军将士今晨已被陛下召回,您的亲卫也削减了大半,剩下的不过百人” “车槐!你敢教我如何做事?快带人抓住他们,我要将这对奸夫淫妇碎尸万段!” 洛千淮心中却在幸灾乐祸。怪不得一大早上出来看不到多少护卫呢,原来竟是这样。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大豫的这位陛下,还真是个大好人啊! 长长的呼啸声从背后传来,散在园中四处的护卫们蜂拥而至。但系统的速度本就不是他们能想象的,偶有来得快的照了面,也不是一合之敌。 系统提着墨公子,冲进了洛千淮昨夜关注过的那间偏殿。 殿中的人早就听见了示警本就有所准备,但在系统面前也不过是土鸡瓦狗。 这里就是地牢的入口。走下通道之前,系统忽然松了手,将墨公子放了开来。 第140章 升级的其实是坑人的本事 墨公子的内伤已经痊愈,内息运转,立时蒸干了身上的湿衣。 他对于洛千淮的内功有了更深层次的认识。便是在面对追杀的情况下,还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分心治好自己的内伤。 这得是何等惊才绝艳的奇才?若是没有那杯雪融散,她又能走向怎样的巅峰? 可是这样的人,却被自己生生地折去了羽翼。 偏偏她,却似对自己毫无怨恨,几次三番不惧生死,救自己出险地。 墨公子的心又酸又痛又胀,一时像被放在炭火中炙烧,一时又像是被丢进了极寒之地的冰窟。 “你可还好?”他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系统连个眼风都没给他,自然也不可能回个只言片语。 洛千淮自己则冷哼了一声。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本已经摆脱了黑心boss的压榨,准备过自己的幸福小日子,结果却还是被拉上了贼船,还得罪了身份这么高贵的永安翁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怕就算一会儿能够逃出生天,她也不能在长陵待下去了。 不光是她,墨公子也是一样,由人人称羡的解忧公子,变成不敢露面的地沟老鼠。 闹心,实在是太闹心了。 系统一路过关斩将,很快就站定在一间水牢之前。 卫苍卫岚等十人,皆被镣铐锁在石壁上,膝盖以下浸在水中,身上遍布刑伤。 见到墨公子与洛千淮,他们全都喜形于色,沙哑着嗓子七嘴八舌: “公子您无事真是太好了!” “是卫莲你救出了公子吗?果然是好样的!” “此地凶险,公子还是尽早离去才是,勿以我等为念!” 洛千淮面无表情地拍开了牢门,逐一扭断了困着众人的镣铐。 “一起走。”墨公子发了话。 卫苍等人相互扶持着出了牢房,又跟着洛千淮向内走了一段,只见到一堵厚重石墙森然而立,前方已无去路,追兵的脚步与喧哗声已然响起。 “出不去了!”卫苍等人拾起守卫身上的刀剑,便要返身向外冲杀:“便是我等死在这里,也必护着公子安然离开!” “卫莲,公子就交给你了!” 系统并没有回头,而是伸出手去,取下了石墙右侧挂着的,一盏根本未点燃的油灯。 轧轧声响起,石壁向一旁滑开,露出一条可容二人通过的暗道。 这暗道的出现委实出人意料,墨公子等人俱是惊讶不已,都将目光投在洛千淮身上,却见她仍是一脸淡然,并无半句言语,以手示意大家进入。 墨公子明白,这会儿并不是细究原因的时候,必须迅速撤离。当下便由卫岚与卫执打头开路,墨公子随后,其他人相互搀扶着跟了进去。 只剩下卫苍与洛千淮之时,追兵已经露了面。 “站住,休走!” “赶紧束手就擒,听候发落!”喊声不绝于耳。 “洛大娘子,你先走,我断后!” 卫苍的右腿受了夹棍,在冰水中泡了一晚已是肿胀难行,此刻下了必死的决心,使劲儿将洛千淮向内推去。 系统版洛千淮却比他还要义薄云天。她一把拎起卫苍,将他往暗道里一丢,然后就驻足在外面,全没有进去的意思。 洛千淮不可抑制地担心起来:“系统,你愣着做什么?咱们也赶紧进去呀!” “前人既然修建了暗道,里面肯定设了关门的机关,系统你一定知道在哪里,那咱们还在等什么?” “当前冒险游戏进行中,不可中途脱离,请宿主尽情享受游戏之乐!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2版的信任与支持!” 伴着这句毫无感情的电子音,系统毫无眷恋地打碎了暗道左侧悬着的那盏灯,然后大大地向后退了一步。 石壁在她眼前合拢。随后“呯”地一声巨响,一道厚约尺许的实心铁门自上方掉落下来,将那暗道口封得严严实实。 洛千淮: 系统我真的服了,敢情你升个级,别的能耐没怎么长,坑人的本事却蹭蹭地踏上了新台阶。 这哪里是什么冒险游戏,根本是逼着她鞠躬尽瘁啊! 洛千淮都给自己想好了挽联。 上联是:三生不幸,得遇无良系统 下联是:一心求生,死得莫名其妙 横批六个字:怃恤金得翻倍。 洛千淮是真的不想断后,更不想死。可惜系统深具冒险精神,根本不给她选择的机会。 好在眼前还维持着强制执行的状态,只希望系统能坚持得久一些,把这些人都解决掉再说。 到时候再趁着四下无守卫,回主殿去再转一圈儿,说不定就能找到结束游戏的关键道具,到时候追上墨公子一行,也还来得及。 洛千淮悍然封闭入口的一幕,震撼了暗道里的所有人。 “卫莲!”墨公子猛地折返回去,也顾不上再隐藏功夫了,直接用上了十分力道,想要将石壁震开。 没想到这石壁看着普通,却是一整块极坚硬的岗岩打造,厚逾六尺,便是受了他全力一击,也不过是掉下了几片石屑。 他又重重地击了几掌,直到有丝丝红色自指间滴落,那石壁仍然连条裂纹都无。 墨公子颓然后退了几步,身子一晃,只觉得心痛欲裂,似比昨日所受内伤之时,还要更严重几分。 众人连忙扶住他,七手八脚地拖着他向前而去。 “公子速行,不可辜负卫莲的心意!” “此次脱险后,我等必追随公子,为卫莲报此血仇!” “卫莲如此忠勇,先前我竟还疑过她,简直惭愧无地!” “听闻她在世上尚有亲人,我等今后必要妥善照顾才是” 没人认为还能生还的洛千淮,此时已被车槐带着人围得严严实实。 系统毫无惧色,一掌击出,便震晕了前排的十几个人,内力之浑厚令人惊怖。 车槐一声令下,余下护卫挺盾持刀,就将这地牢当成了冲锋陷阵的战场,各种严阵以待。 “女侠如此功夫,想来在江湖上也非无名之辈。”他说道:“但你也应知道,这里是何地。莫说是你,便是那五陵剑宗孟剧在此,也断不敢对官兵对抗。” “若你肯束手就擒,我车槐愿意为你在翁主面前求情,留你一条性命。” 第141章 破局全靠一张嘴 洛千淮身姿挺得笔直,面色淡漠如霜雪,丝毫不为所动。 她不动,车槐与众护卫亦不敢动,双方就这么僵持了十几息的时间。 然后洛千淮就变了。就像绷得极紧的弓弦忽然松懈下来一般,周身那股子顶尖高手的气势,忽然就荡然无存。 洛千淮接管身体的时候,已经心累到不想再去骂系统。 对于系统能量不足停机的情况,她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对于时间点儿掐得这么准,根本是将她的人头凭空送上的行为,仍然是心寒不已。 可是就算如此,她还是得奋力自救。车槐刚才的话当不得真,毕竟永安翁主已经发过了话,要让她不得好死。而在这之后,系统又伤了那么多人,只能是罪加一等,断没有蒙赦的可能。 而她本来也没想过,要把性命完全托付给别人。 “车统领。”她的目光在如临大敌的护卫身上淡淡扫过:“现在没了那些累赘,我若想走,没人能拦得住我。” 这话其实倒也不错。车槐的身手虽然一般,但眼光却好得很,哪里看不出洛千淮展露出的功夫是顶尖的呢? 若他手中有千军万马,又或者是有百十把强弩围剿,想要把人留下还有可能,但此刻这羽山园里满打满算,护卫也不足百人,想要对这种级别的高手,根本就不够看。 他的神色稍一迟疑,洛千淮就看出来了。狐假虎威的招数生效了,大大地提振了她的信心。 “但我暂时还不想走。”洛千淮笑得镇定自若:“还请车统领摒退左右,我想与你单独谈一谈。” 见到对方眼中闪过抗拒之色,她又淡淡地加上了一句:“放心吧,我要是想把你怎么样,有没有他们在都一样。” 这话似乎也没什么错。车槐的眼神变幻了几下:“女侠有事相商,车某自然是乐意奉陪。只是我身负护主之责,不得不惜身,若女侠不介意,可否委屈一二?” 他取过身后下属递过来的一副重镣,皮笑肉不笑地问道。 洛千淮自知逃不过,口中却继续大言不惭:“车统领莫非以为,这等东西便可以困住我?只是为表诚意,便如你所愿罢了。” 车槐大喜,两个护卫立时上前,小心翼翼将洛千淮的手脚锁了起来,这才深吸了几口大气,揩了额上的冷汗,倒退回去。 这锁链真的很重,怕不得有个二十斤。洛千淮心中腹诽不止,面上却是云淡风轻:“现在车统领应该放心了吧。还请找个安静的地方,我有重要的事,要与你谈。” 洛千淮之前的表现太过惊艳,现在又如此气定神闲,车槐完全没发现她其实就是个纸老虎。 所以他也有些好奇,她到底想要与自己说些什么。 他将她带到一间干净整洁的房间之内,唤手下在外守着门,自己则为洛千淮倒了一杯茶:“还未请教女侠如何称呼。” “称呼并不重要。”洛千淮根本提不起手腕,为防暴露只能装作高冷状: “只是车统领你似乎忘了,自己到底是谁的人。” 早上接陛下口谕之时,车槐也在场,此刻听到洛千淮这句话,心中顿时一凛,忍不住向洛千淮多打量了几眼:“你,你难道是.” 他这个反应让洛千淮心中一松。她方才想到探听到的韩敏儿的话,关于陛下裁撤了翁主护卫那一部分,就想着拿来忽悠人了。 之前墨公子曾经跟她说过,各地藩王身边的官员,大多都是陛下的人,以此推测,便是西京的权贵大臣身边,应该也是一样。 同理可证,这公主府的护卫也都是吃着公家饭的人,未必是一家一户的私奴。 所以她才有这个底气装模作样试探一番,没想到还真有人上套。 大多数王朝的皇帝都设专门的特务机构,这大豫皇帝不可能没有。 她无须知道这机构叫什么,也无须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信物,只要模棱两可,让车槐相信就好。 反正在这个时代,大概也没几个人有她这种胆色,冒充是那个机构的人。 “不错。”洛千淮点点头:“昨夜你当我为何而来?便是奉命搜集永安翁主结交藩王图谋不轨的证据。” “没有的事!”车槐愤然起身:“翁主对陛下忠心耿耿,天日可鉴,断没有不轨之事!” “哦?”洛千淮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我也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车统领为何如此激动?莫非你也是那永安翁主的入幕之宾,愿意赌上身家性命,为她担保不成?” “你!”车槐脸色胀红,颈间青筋爆起,身体前倾,双臂按住了案几:“说,你都查到什么了?又要如何向上汇报?” 洛千淮仍是一脸淡漠的表情,全不将他的发作放在心上:“无论我查到什么,都不须对你负责。你这般上心,难不成还想杀人灭口?”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她杏眼微眯,柳眉轻挑,于暗室的火光之中,可见一股极为自信的睥睨之态。 这令车槐想起了她深不可测的身手,血瞬间冷了,颓然地坐了回去。 他的面色这会儿已经由红转白,深深地呼吸了几次,再开口时已是换了称呼: “大人既然来找我,那定是有了计较。说说吧,需要下官做什么?” 车槐这么上道,其实也在洛千淮的算计之中。大豫可不讲究一人做事一人当,而是盛行诛连,一旦获罪,动辄就是落个族诛,凡是有家有业的人,哪有不怕的。 最关键的是,陛下今晨的口谕,就是一个风向标。 而她其实也不算纯粹信口胡扯,因为她手中的那封信,真的可以当作证据。 这也是她方才为了求生,大脑高度运转时想明白的。 永安翁主是皇帝长姐所出,那她的表哥,必然就是皇帝的儿子了。 大豫现在没有立太子,年长皇子全都已经就藩了,所以说韩敏儿交通藩王,肯定没有冤枉她。 至于给表哥写封信,为什么还成了罪过,那就要得益于多年来洛千淮看过的史书了。 历朝历代,公主大臣私下与藩王勾连的比比皆是,就没有一个皇帝不介意的。 以大豫当今皇帝这般强烈的掌控欲来看,更不可能容忍这类行为。 第142章 把他忽悠瘸了 “翁主事败,牵连的人势必不在少数,你身为王府护卫统领,监督不力甚至助纣为虐的罪名是逃不掉的。”洛千淮忽悠起人来头头是道:“唯今之计,只有戴罪立功。” “当然,你也可以试着看看能否将我留下。” 洛千淮瞅了瞅车槐犹豫挣扎的表情,好整以暇地道:“但你要知道,派过来的人不止我一个,上面想要的东西,总会有人查出来递上去。但到了那时候,你与你族人的下场,就不用我多说了罢?” 车槐的脸由白转青,由青转红,最后终是叹了一口气,单膝跪了下去:“车槐愿听大人驱遣。” 洛千淮的面上,露出了一个明艳的笑容。 未安宫内。大豫皇帝虞珩结束了早朝,回到明德殿正待处理事务,那老宦聂希便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侍立在御案之侧。 虞珩放下朱笔:“何事?” “陛下。”老宦垂头敛目:“绣衣使令唐湛求见。” “宣。” 身穿蓝色锦绣武服的男子气宇轩昂,一进殿内便跪了下去:“臣唐湛,参见陛下。” “起来说话。”虞珩对这个年轻人印象很不错:“这个时间来见朕,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唐湛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书信,交给老宦呈了上去。 若洛千淮在场,就会发现这封信与她怀里的那封同出一源,都是从永安翁主床头那个木匣子中取出来的,无论是封套还是落款,都没有什么差别。 虞珩看着封套上的永安翁主亲启的字样,脑中就想起昨夜听说的荒唐事,不由轻哼了一声,一边动手拆信,一边问道: “事情办得如何?” 聂希连忙躬身道:“陈增已经回来缴旨了,道是南军和裁撤的护卫俱已归京,违令私调南军将士的王元,也已被就地斩杀。” 虞珩点头:“是我将敏儿宠得不知天高地厚了。如此稍作警示,也.”他的目光被信件的内容所吸引,那个最后的“好”字,到底没有说出口。 信并不长。虞珩连着看了两遍,眉宇间便泛上了戾色:“朕竟不知,永安与定江王走得这般近。” 他将书信掷下了案几:“定江王对朕的病情了如指掌,甚至还妄想回京探视——虞怀若真有这个孝心,为何不直接求朕,反倒是跟永安混在一处,视国法于无物,简直是大胆之极!” “说吧。”虞珩抬眼看向唐湛:“绣衣使者还查出什么了?朕知道你,若非证据确凿,定不会直接来见朕。” “陛下英明。”唐湛再拜,自袖中取出了一份奏章,朗声道:“臣查得永安翁主窥视帝踪、交通藩王、私蓄力士、卖官鬻爵等不法事共十三桩,恳请陛下褫夺永安翁主封号,下狱待罪,同时查抄其全部产业!” 石羽山西麓的一处石壁,本是被层层叠叠的藤蔓遮住,这会儿却忽然有了动静,一行人劈开藤蔓,从中走了出来。 卫岚摘了树叶,吹了五长三短的信号,没过多久,就有人赶了过来,一见墨公子好端端地,皆是大喜过望。 墨公子的面色却冷冽无比:“事情办得如何了?” “主上放心。”贺清道:“信昨夜便送了出去,您方才的指示也 “不多时,又是多久。”墨公子眉头紧锁:“我只怕,她等不了那么久。” “石羽山现在有多少可用之人?”他负手踱了几步,忽然停住问道。 “西京与五陵能调用的外围人手,现在全都在这里了。然,不过三十多号人,只怕全填进去,也未必能有什么用。” 这次答话的是朱娘,她妙目流转,其中满是不解之色:“主上既然已经脱险,后手也已经安排妥当,又何必再回去呢?” 卫苍冷冷地瞪了她一眼:“啰嗦。” 朱娘垂了头不敢多嘴,卫苍才劝道:“主上,当务之急是入京休整。卫莲之事,乃是她心甘情愿,且此仇不过是这几日便能得报,您本无须重蹈险地。” 墨公子仰头,望向已经开始飘雪的天空:“我意已决。把人手现在都调过来,准备救人。” 洛千淮身在地牢之内,不知外界已然风起云涌,一心只想把车槐给忽悠瘸了。 “其实车统领要做的事,也并不难。”她淡然一笑,费劲儿地举起手上的镣铐,车槐立时会意,膝行过来为她打开。 洛千淮活动了一下手脚,站起身子居高临下地道:“这里的护卫,有多少是车统领的人?” “下官惭愧。”车槐道:“眼下羽山园仅有护卫七十六人,尽皆听我号令行事。” “这就好。”洛千淮点点头:“事不宜迟,当速速带人软禁翁主,控制整个羽山园,等待陛下派人过来接管。到时统领这检举反正之功,也就拿到手了。” “多谢大人指点。”车槐这会儿似从生死场里走过一遭,心里彻底透亮了:“大人是随下官一起,还是?” 一起是肯定不能一起的。洛千淮连连摇头:“我还有身负重任,还是分头行事的好。” “是。不知大人是否需要下官派人相助?”车槐说得极为诚恳。但洛千淮担心他是想找人监视自己,哪里肯应。 “车统领若是再磨蹭下去,等陛下的人到了,这功劳可就没了。”洛千淮冷笑:“非但没有功劳,还可能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射杀当场——莫非你到了现在,还想着鼠尾两端?” 车槐吓了一跳,膝下一软又跪了下去:“大人说的哪里话,下官断无此意!” “如此便好。还不快去?”洛千淮端起了茶水一饮而尽,然后跟在车槐后面,也出了地牢。 护卫们被车槐尽数收拢过去,洛千淮在园中行走如入无人之境。 偶尔遇上侍女内宦,见到她这身行头,也只当是后院的小侍,并没有谁多看她一眼。 洛千淮想去的 当然,她绝对肯定不是被其中的铜臭味所吸引,就是纯粹地想要再欣赏一下各色古代工艺品,如果能顺便发现关键道具就更好了。 第143章 秘匣里到底有什么 车槐作为陛下替永安翁主挑选的护卫统领,工作能力是毋庸质疑的。为了家族与自己的性命,他 所以当洛千淮进入其中的时候,当值的几个内宦全都被押住了,奉命值守的护卫对她行了个礼,半句话都不敢多说。 洛千淮循着原路,下到了宝库之中,按了雀鸟的眼睛开了黄金门,珠光宝气便扑面而来。 放在架子上的大件珊瑚玉器,全都不方便拿取。华贵繁复的首饰头面,后面俱刻着皇家内造的标记,既戴不出去又卖不了,洛千淮也没有理会。 能存到这里的珍珠,全都是浑圆无瑕的贡品南珠。各种小件玉制品也都是难得一见的上品美玉,雕工无比精美,一样的不好变现。 至于那些绫罗绸缎,名琴宝剑之类,她更是完全提不起兴趣。 便是那箱中的黄金也印着标记,在市面上虽然能够正常流通,但只要有心人稍一查验,马上就能发现来处。 唯一让洛千淮爱不释手的,便是那些名贵的药材了。比如几株百年以上的野生老山参,就极为难得,起码前世她就从没机会见过。但这些山参连根带须足有两米多长,盛在长长的紫檀木匣子里,并不方便携带。 她实在是舍不得,便取了其中两株,将参须卷到参茎上,又撕了块纱罗包了,勉强揣入了怀中。 至于其他的宝物,就只能忍痛放弃了。洛千淮息了发笔横财的心思,老老实实地逐件翻看起来。可惜她把整个宝库都逛个了遍,依然没有收到系统的提示。 到这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系统已经没电关机,就算真的发现了结束道具,现在它也没法提示。 做了半天无用功,洛千淮有些丧气。 她之所以能骗取车槐的信任,一是因为之前没有谁敢冒充是那个未知特务机构的人,二就是系统显露的盖世神功。 但要是时间久了,车槐发现陛下并没有什么动作,一旦起疑试探一番,说不定就会露馅。 所以这系统充能的十二个小时,她肯定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尽早找到结束道具离开才行。 她一边想着,一边试探着在宝库周边的墙壁上轻轻叩击。本来就是死马当活马医的无聊之举,没想到敲到最内侧墙壁一处时,忽然就听见了不同的声音。 这壁上有一部分是中空的,其中有暗格! 洛千淮兴奋起来,在周边略一查找,就发现了开启的机关。 没办法,谁让前人这类暗门机关,总是脱离不了时代的局限,早就被电视剧演滥了呢? 她只不过是逐个拿起墙上多宝格中的物件,就发现了一盏无法拿起的龙凤浮纹雕盖玉杯。改提为转,墙上便现出了一个半米高的空间,其中放着两只一尺长的红木雕匣子。 匣子上了锁,且那锁并非寻常所见,而是一体设在匣体之内,外表只见一只葫芦形的锁孔。锁孔的材质有些奇特,是有些温润的银灰色,非金非玉,似乎在哪里见过。 洛千淮琢磨了一会儿,觉得那结束游戏的道具有极大概率,便会藏在两只匣子之中了。只是这钥匙却要到何处去寻? 一道亮光自脑海中闪过。洛千淮想起了上次见过的,用同样的材质铸成的钥匙。 她抱着两只匣子,来到了羽山园的主殿之前。 车槐为了确保万一,将手下大半的护卫都派了过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守卫相当森严。 阶下躺着几具尸体,都穿着侍女和内宦的服饰。天空愈发昏黄,大片的雪开始飘落,洒在已经冷凝的暗红血光之中。 洛千淮移了视线,还没踏上殿前的台阶,就先听到了永安翁主尖厉的骂声。 “车槐!你是疯了吗?竟敢拘禁本翁主,要是让皇舅知道了,一定会让你五马分尸,不得好死!” 男子的声音低沉,洛千淮听不清楚,只听得几句过后,那永安翁主便更是怒喝连连: “你胡说八道!陛下怎么会因为我跟表哥通信这点小事,就生我的气?我看是你才想要造反,想要借这个名目挟持我,向我皇舅提条件!” “车槐,你真是胆大包天,我以前都错看你了!” 门外的护卫们全都垂了头,眼观鼻鼻观心,只作没有听见。 为首的人向洛千淮抱拳一礼,并没有说什么,便替她拉开了大殿的门。 风雪荡起了她高高束起的发,随着她一同灌入大殿。洛千淮走得很慢,只觉得自己这个登场画面,很有些反派boss终于现身的喜感,眼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挑。 永安翁主圆睁着一对凤眼,音量再度拔高了三阶:“怎么是你!你怎么还活着~~不对!” 她并指点向车槐,满脸都是不敢置信:“原来你们,你们竟然是一伙的!你瞒得我好啊车槐,你这么做,可能对得起我,对得起陛下?” “翁主这可就冤枉了车统领了。”洛千淮自觉代入了反派角色:“他此刻的做法,正是在对陛下效忠。” “可皇舅给他派的差使,就是保护我!”韩敏儿满面怒容。 “翁主错了。”车槐看见洛千淮如此淡定,心中那丝微弱的不安也消失了:“下官奉命保护的是陛下爱重的翁主,但若翁主失了这层身份,便不要怪下官无礼了。” 他有心在洛千淮面前表现,话音一落便命人堵了永安翁主的嘴,又笑着瞄向洛千淮手中的匣子:“大人来此,可是有事要做?” 洛千淮似笑非笑地斜睨他一眼:“你想知晓,内中有什么?” 韩敏儿到了这时候,才注意到她抱着的那两个匣子,表情立时变得惊恐万状,要不是被捆住了,简直想要扑过来吃人。 她这般模样落在车槐眼里,立时点醒了他。 “大人误会了,下官绝无此意。大人自便就是。” 洛千淮自知又过了一关,也不再说,只迈着不轻不重的步子进了内间寝室,眼见无人跟进,便轻车熟路地打开了床头暗格,取出了内中的匣子。 那串钥匙仍在,而且确实如她所想,与锁眼严丝合缝,匣子应声而开。 两个匣子里的东西,确实当得起永安翁主那份惊恐。 第144章 洛莲花的一片苦心 一个匣子里装的是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绢帛,打开来却是一幅极详尽的西京布防图。 图绘得相当细,描绘了京畿三大营的驻扎情况,还标明了西京南北军的巡防信息,以及长乐、未央两宫的守卫轮换细节。 洛千淮在心里叹了口气。仅凭这张图,就知道永安翁主确实没被冤枉。也不知道她好端端的一个受宠的贵女,为什么要去掺和那些不该掺和的事儿。 另一个匣子里,却放着两样东西。其中之一是一片极面熟的青铜薄片,与先前得自铅棺中的形状相似,只是图案略有差异:前端呈现龙首图纹, 她记得,墨公子对上次的青铜薄片很重视,而这一片被珍而重之地放在这般隐秘的地方,必定也不是什么俗物。 她想了想,将这根青铜薄片取出来,塞到了自己的钱袋之中,又拿起了匣子内剩下的宝蓝色绣双飞鹤香囊,认真地查看了一回。 香囊不知在匣内度过了多少年月,颜色早已褪却,远不似新鲜的锦缎那般光鲜,里面盛放的菖蒲、佩兰等香料也都枯黑衰败,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这东西看着也不像是什么结束游戏的信物。洛千淮有些头痛,顺手将它挂在了腰上,待要起身再去寻找时,外间忽然有人冲入报信:“统领,执掌绣衣使者的唐使令带人围了羽林园,说是请翁主接旨。” 永安翁主本来就一直在不停地扭动反抗,一听这话,立时来了精神,面容扭曲着撞开了身边的军士,直冲着门口跑去,却被车傀轻松地揪了回来,掼到了地上。 他此刻对洛千淮再无半点怀疑。门外的可是唐湛啊,掌管着三千绣衣使者,陛下亲授临机专断大权,专门督察官员、亲贵奢侈、逾制、不法事,只对陛下一人负责. 他是面冷心也冷,就是陛下的一把利刃,无论指向哪里,都会掀起一片血雨腥风。 车槐此刻已经深信,眼前这位洛千淮必然是一位绣衣使者无疑了,且观其武功,在其中地位必然不低,是以态度变得愈加恭谨: “大人,既是唐使令带着圣旨来了,您还是陪下官押着翁主一起前去,也好将下官决不附逆的表现,当面禀明唐使令。” 洛千淮哪里知道这绣衣使是什么东西,唐使令又是什么人。 她只知道,自己好不容易营造的局面,就要被忽然冒出来的这个唐使令给破坏了。 虽然听车槐的语气,这人多半就是自己冒充的那个特务机构的头目,好巧不巧地恰在此时来到了此地,又将自己的谎话完美地圆了过去。 可是她毕竟是个西贝货啊,哪里敢跟人家照面对质? 偏偏这车槐之前翻脸帮自己擒公主,都是为了把自己摘出去,以保全身家性命,只怕现在自己想不露面,他也不能答应。 “你先带着翁主过去。”她不肯死心地做了最后一次尝试:“我这边另有要事,稍后便会为你在唐使令面前分说。” 车槐的脑筋十分活络,马上猜到了她的顾虑所在,立即便道:“大人放心,下官必会吩咐手下,将此地的一切都原样封存,便是大人想要寻什么,待见过唐使令之后下官也会协助您一体搜寻——只要大人帮着下官过了唐使令这一关,日后下官必会感恩戴德,唯大人您的马首是瞻!” 就知道推不掉。洛千淮无语。世间事最是难以揣测,本以为忽悠了别人,其实最后套住的是自己。 被裹挟着去往前院接旨的时候,洛千淮看着身边目眦欲裂,恨不得把她撕成碎片的永安翁主,心中不无感慨。 真是风水轮流转,只怕一会儿身份被揭穿后,自己的下场,还未必能赶得上她呢。 人家到底是皇帝的嫡亲外甥女,就是犯了再大的错,应该也能保住小命。 但她可就不一样了。学过的历史清清楚楚地告诉她,冒充特务被发现之后,就没有谁能死得容易的。 可就是再不情愿,她也还是随着人流站到了唐湛面前。 这是一个充满了阳刚之气的年轻人,相貌英武,眉目修长,身穿锦绣箭袖衣袍,腰束白玉带,足蹬薄底皮靴,一派英气勃发,哪里像本朝最大特务机构的掌权人? 他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视一圈,尤其是在被押着跪下的永安翁上身上多驻留了一会儿,唇角微微上挑,却并没有提出什么异议,直接展开圣旨宣读了一通。 圣旨历数永安翁主十数条大罪,责其深负圣恩,罪无可赦,着即褫夺翁主封号废为庶人,交绣衣使令唐湛解入北狱,所有产业一体抄查充公。 洛千淮的古文功底不错,大致听懂了其中的意思,对自己之前的精准判断大为叹服,以至于都忘了旁的事。她能心不在焉,一旁的车槐却不能,因为唐湛马上就点到了他: “车统领在圣谕未到之前,就已经绑了翁主,不知是何缘故?” 车槐刚刚站起身来,闻言又重重地跪了下去,双膝着地之地发出了极重的撞击声: “唐使令明鉴:下官系由陛下亲点,担负着为韩庶人护卫之责,对翁主的部分不法之事有所耳闻,也曾多次直颜劝谏,奈何韩庶人恃宠而骄虽然如此,下官也仍然负有监督不力之责。” 他并没有一味推托责任,倒是得到唐湛多看了几眼:“你倒是个乖觉的。”他漫不经心地点评道。 “唐使令谬赞了。”车槐似乎完全听不出来对方的讥讽之意。他转头看向洛千淮,正欲接着说下去,却发现对方对他眨了眨眼,将一个匣子塞到他手中。 车槐福至心灵,瞬间明白了洛千淮欲为自己脱罪的一片苦心。是了,经人劝告后不得已才出首,与自己发现罪证主动首告,意义怎么能相同呢?想不到那位大人竟肯舍了到手的功劳,这般成全自己。 他心中无限感激,口中则道:“唐使令,这便是下官发现的韩庶人的罪证。也正因如此,下官才大胆控制了韩庶人及整个羽山园。便是今日圣谕不到,下官也必会将此物呈报上去——臣对陛下始终忠心耿耿,还望唐使令法外开恩,允下官戴罪立功!” 这番话说得多好啊,半个字也没有提自己。洛千淮心怒放,对车槐的印象也变得大好。 哪知那唐湛听到这里,只是噙着冷笑一言不发,目光却落到了她的身上。 这目光既阴郁又冰冷,洛千淮感觉,自己就像是被毒蛇盯上的幼童,毫无还手之力。 第145章 为什么社死的总是我 洛千淮这时候真的害怕极了,心跳得如同打鼓一般,手心里满是冷汗。 在被唐湛关注之时起,她就没有了旁的选择,就算将怀里的书信递上去又能如何呢,她毕竟不是真的绣衣使者,一旦被他揭穿,只怕车槐就会 她垂着头一言不发,以不变应万变。没想到心随人愿,唐湛竟又将目光又移了回去。站在他身后的一位绣衣使者踏步上前,接过了车槐奉上的匣子,取出了其中的织帛,呈给他看。 这东西太过敏感,便是唐湛平时七情并不上面,也不由得目现惊诧。 “起来吧。”他的声音变得温和了不少:“车统领的所为,唐某会如实向陛下禀报的。想来在韩庶人一案中,车统领非但无过,反而有功,陛下必会不吝封赏。” “下官多谢使令大人提携!”车槐面露喜色。他没有再提洛千淮的功劳,一方面以为她是唐湛的下属,自有奖惩之道;另一方面,谁又会主动把到手的功劳推出去呢。至于其他的,徐图后报就是了。 唐湛带的人不少,在车槐的配合下如入无人之境,很快就接管了整个羽山园。 洛千淮一直在庆幸自己的好运气。车槐的人以为她是绣衣使者,唐湛带来的人又以为她是车槐的得力下属,两帮人分派任务的时候都没带着她,且均对她还算客气。 查抄进行得极为顺利,园中剩余的人,无论是侍女内宦,还是后院藏着的美男子们,全都老老实实地束手就擒,这其中也包括了桑罗。 桑罗见到她安然无恙,眸中闪过一丝喜色。洛千淮本来还担心她会喊自己,没想到这孩子却很快地转过头去,顺从地被押着向外走去,全没有攀附求情的意思。 他这么懂事,却让洛千淮有些不忍心。 罢了,现在自己的命其实还悬着呢,待到逃出生天再想法帮他了也不迟。 不一时,唐湛带的人便查遍了整座园林,搬出去不少东西,然后在各个殿宇门外,都贴上了大大的黄色封条。 洛千淮也跟着人流向门外走去。她本来还有些忐忑,生恐自己踏不出去,可事实上完全相反,她顺利地跨过了高高的红木门槛,走出了羽山园的大门。 依旧是彤云密布朔风烈烈,大片的雪打着转儿扑到身上,洛千淮却一点都不觉得冷。此刻她只想大笑三声,我洛千淮终于出来了,这缺德系统的冒险游戏终于结束了! 似乎上天就见不得她好过。走在队伍前方的唐湛不知为何忽然停了下来,陡地回身向后看去,貌似正是对着她所在的的位置。 洛千淮迅速回头,假做配合上司寻人的模样,一脸懵懂,再转过身来时,就与唐湛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她吓了一跳,顾不上去理会对方眼中那份探究之意,连忙垂了头,向队伍后方慢慢挪去。 唐湛压下了心里那份好奇,回转身子正色道:“动作快一点,陛下还在宫中等我回去复命!” 洛千淮磨磨蹭蹭地跟在队伍后面,本想着找个机会偷偷溜走,没料到车槐竟特意放慢脚步来寻她: “下官阖家都蒙大人相救,大恩容后图报。只是还不知大人您如何称呼?” 他言辞恳切表情无异,洛千淮也看不出他是真想报恩,还是生出了疑心。 “我的名讳你若知晓,是祸不是福。”她压低声音,冷冷地道:“你的话我记住了,如有需要,我自会去寻你。” 她越是如此,车槐的姿态摆得就越低:“下官明白了。” 洛千淮心中一动,环顾左右道:“我另有要事去办,只是需掩人耳目。” 车槐立马会意:“大人尽管去,下官必会安排得妥妥贴贴。” “都打起精神,加快脚步!”他大步上前呵斥押送人犯的护卫们:“不得交头接耳,不得左顾右盼,好生用心把唐使令交办的差事做完,兄弟们的性命,都包在我身上.” 乘着无人注意,洛千淮转到了一棵树后躲了起来,待队伍已然远去,方才露出了放松的笑容。 她刚开心了几秒,忽然身子陡地一僵。有人站在她的身后,还用手拍了拍她的肩! 天,难道还有死忠永安翁主的漏网之鱼,现在要来找自己算账不成?洛千淮满嘴苦涩难当,早知如此,还不如跟着大部队下山去呢。 “好汉不要冲动!”她一手捂住了眼,另一只手摸向怀中的钱袋:“咱们有话好商量,这永安翁主已经倒台了,可是日子还是得过下去不是?” 她摇着手中沉甸甸的,装了八枚麟趾金的钱袋:“拿了这钱走吧,干什么营生都行,只要饶过我的性命” 手上一轻,有人接走了那只钱袋。那人还拍了拍她的头,示意她转过身来。 洛千淮当然不肯:“好汉,我没看过你的脸,也就不可能会告发你,所以罪不至死.” “呵呵呵。”有人轻声地笑了出来。 这声音极为耳熟,洛千淮不敢置信地转过头去,就看见身后站了四十来号人,站在最前面,掂着她钱袋之人正是墨公子。 他的表情似笑非笑,一双眸子星光闪烁,与平日似乎有所不同,但又说不清到底不同在哪里。 不止是他,其他人看她的表情也都相当怪异。卫苍和卫岚强忍着笑意,险此没把脸整抽筋了。贺清与朱娘虽然没笑,但却均是一脸的如释重负,后者的美目中,还夹着丝丝缕缕看好戏的快慰。 所以,她又是再次当众社死了吗?洛千淮的内心足够强大,只当刚才的事从未发生,镇定自若地道: “原来公子已经脱险了。您不赶紧去休息疗伤,还滞留在这险地作甚?” “公子调集人手回来,都是为了救你。”朱娘抢答道。 洛千淮没听出她话语中的淡淡酸意,只是正色道:“公子万金之躯,岂能为属下深入险境。何况方才山上山下,遍布官兵绣衣使者,若是强行攻入,无异于以卵击石。” 第146章 公子怎能自毁长城 “所以你方才到底是怎么做到的,竟能说服那车槐倒戈?”卫苍问道。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洛千淮瞟了一眼后面那些持剑拿刀的精壮汉子:“当务之急,是快点离开此地。至于属下是如何脱身的,稍后自会向公子禀明。” 墨公子看着洛千淮的樱桃小口一张一合,心下满是淡淡的喜悦,根本没有计较她言语中的那点子冲劲儿。 “都散了吧。”他淡淡地吩咐道。 西京的曜星楼,建得比明月楼更加富丽堂皇。五层楼身俱是精巧华丽,又费了无数金钱装潢布置,便是一盏灯,一张案,一副碗碟,都耗了大量的心思。 庖厨更是重金聘来的各方名厨,据说有些菜色,便是未央宫里也未必见得着,所以自然也成了这西京之中,一等一的销金去处,繁华地界儿。 矅星楼顶楼的一间雅室之中,案几上摆满了各种珍馐佳肴,点心果品,用极薄的甜白瓷盏盛着,在灯光之下莹透如玉。 洛千淮与墨公子对面而坐。她这两天都没怎么好好吃饭,此刻自然也不会装什么淑女,自顾自地大吃了一通。反观墨公子受的罪并不比她少,但用餐时的姿态仍是优雅无比,光看着就赏心悦目。 洛千淮就着美色下饭,不小心又多吃了一碗。她一边吃,一边把自己之前忽悠车槐的话当作笑话,复述给墨公子听,没想到对方非但没笑,面色还越来越严肃。 洛千淮心中一惊,对方不会还是怀疑她的身份吧? “公子。”她决心解释一下:“属下当时真的是没了别的办法,恰好那封信给了我一个新思路,没想到误打误撞之下,竟然正好赶上陛下抓人,你说这不是太巧了吗?哈哈,哈哈哈。” “不是巧。”墨公子看着她的眼睛,摇了摇头:“我只恐他们去得晚了,护不住你。” 这话中的信息量可太大了。洛千淮杏目圆睁,指着墨公子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什么意思,那些人是他安排去的?难不成那个威风八面的绣衣使令,竟然也是墨公子的人? 洛千淮再看墨公子泛着淡淡笑意的眉眼,就觉得有些莫测高深。 “所以公子之所以又带人回转羽山园,就是怕那唐使令,没有及时赶到?”洛千淮试探道,声音有些沙哑。 墨公子没有正面回答。“我担心你。”他直视着洛千淮的眼睛,眸色幽黑深邃:“洛大娘子,墨有一问。” 洛千淮不知为何,只觉得雅阁内的地龙,烧得有些过于旺盛。她敛了目,并不与他对视。 “你明明可以拒绝他们,也应知我有自保之法,为何还要只身前来?” 洛千淮暗自叹了口气。她能直说是因为有个唯恐天下不乱,没事就要逼她玩坑坑乐的系统吗?显然不能。 “主上这话,其实不必问的。”她大义凛然:“若此刻您眼前的,是亲卫营或履霜营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会给您同一个答案。您单独这般问我,是因为对属下不够信任吗?” 墨公子静静地看了她良久,方才执起面前的青玉壶,倒了两杯澄净透亮的酒水,递给她一杯:“你说的不全对。” 他一饮而尽,将杯底现给她看:“在我的心底,并不希望你如他们一般。” 洛千淮亦喝光了杯中酒。酒水微苦,回味却带着淡淡的甘香,确是难得的好酒。 她淡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我有今日,也是得蒙公子所赐。公子所说的不希望,我听不明白。” 墨公子深深望了她一眼,并没有就此再说什么,换了个话题道:“相识这么久,还未问过洛大娘子的小字,不知可否见告?” 照理来说,古代女子闺名是断不能说给外男听的。洛千淮并非土生土长的女子,本无意忸怩作态,只是到底还是存了日后各自安好的念头,并不想暴露太多个人信息。 “名字不过是一个称呼罢了。公子已为属下赐名卫莲,又何必在意其他?” 墨公子看着她淡然的眉眼,只觉得心中生出一股郁气,又闷又涩,难以释怀。 恰在此时,有人敲响了雅阁的门。 一名以斗笠掩了半边面孔的男子大步走进来,直接坐在案几之前,毫不客气地开口道:“公子,你为何忽然改变主意?你可知此举得不偿失?” 他一边说,一边摘下了头上的斗笠,露出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闻先生?”洛千淮有些意外:“你怎么也在西京?” 闻先生冷冷地瞟了她一眼,目光中尽是不满与责怪之色,搞得洛千淮完全摸不着头脑。 “先生不要说了。”墨公子却很一脸坦然:“墨之决定,乃深思熟虑后所作,断不会悔。” “不会悔?”闻先生冷笑起来:“公子你莫不是忘了,那韩敏儿当年她深受陛下宠爱,人也并不愚钝,多年来在宫内外经营也算勤勉——本来这些势力,都可以为您所用,可您偏偏不要,就为了保住一个女子而自毁长城,简直是难以理喻!” 说毕,他又用力瞪了洛千淮一眼,自取了碗来倒了酒,连喝三碗,仍然愤愤不已。 洛千淮听到这里,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但又想不明白。 墨公子面色纹丝不变,甚至还添了笑意:“墨今日所为,自有道理,还请先生稍安勿躁。” “我要怎么能安得下心来?”闻先生摇摇头:“你毁了韩敏儿也就罢了,竟然不惜动用地一亲自来做这件事,就不怕陛下盛怒之后,悔恨迁怒?” 他虽然没直说,但这昏愦二字已经到了嘴边,任谁都看得清清楚楚。 洛千淮只当此事与自己无关,默默地继续吃着菜,却没想墨公子眸光流转,着落在她的身上: “无妨。你莫非还没听说,韩敏儿绘了一张京畿布防图?这图就是卫莲亲自找出来的。有了这张图,陛下只有惊怒后怕的份儿,决不会对地一生疑。” 他们说的地一,不会就是唐湛吧?她不想知道这人明明身居要职,为什么还要为墨公子办事? 洛千淮知道不能再听下去了。她只想尽快从这个神秘团伙中尽快抽身。 “公子,闻先生。”她起身道:“你们慢慢聊,属下就先回长陵了。” 第147章 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 “等一等。”墨公子出言道:“你腰上这个香囊,是何处得来的?” 他早就注意到了这只男子制式的香囊。地牢分开之时她身上还没有,但再见之时却已戴上了,且布料褪色得如此明显,实在令他费解。 洛千淮却想起了同一匣中的那张青铜薄片。她取了出来,连着香囊一同放到案上,说明了它们是和那张京畿布防图同放在宝库暗格之中。 墨公子定定地盯着铜片上那只颓然委地的凤凰,半晌没有说话。 闻先生的眼神却有些闪烁:“据我所知,便是绣衣使者身负秘探之职,也从未侦知过永安翁主暗地调查西京防务之事,卫莲你是如何知道此图的?” 他不待洛千淮开口,又继续道:“且这羽山园,不过是永安翁主诸多产业中的一处而已,平时过来的次数也并不多,你又怎知这张图恰好藏在此处?” 倒果为因,这种思维方式是很多聪明人乐于使用的。洛千淮懒得理会,不情不愿地看了墨公子一眼。 后者迎上她的目光,淡然道: “闻先生。”他说:“若非为了救我,卫莲本不必去那里。这只是个巧合,先生无须多想。” “这件事的诡异之处,就在于处处皆是巧合。”闻先生叹了口气:“我岂能不知,卫莲救出公子与众护卫有功。可是公子莫要忘了,您为何要将计就计让那韩敏儿带走?若非是您紧急调了地一过去,此事又会发展到何等地步?” 洛千淮深吸了一口气,压住了心底翻腾上来的酸涩之意。 在那堵放下的铁门之前,她赤手空拳地面对一群手执利刃的士兵,根本无路可退,又怎么能不惧怕? 身上的每一丝肌肉都在颤抖,只能强打精神硬着头皮周旋,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那种如履薄冰的感觉,未曾经历过的人根本就想象不到。 而在羽山园门前,夹在唐湛与车槐之间,眼看就要穿帮露馅之时,进前是死退后是深渊,她背部早被冷汗浸透,现在想起来犹自后怕不已。 她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被系统坑了一次又一次,反复被扔进嫌疑之地,每一次都是心力交瘁,偏生还要被人质疑。 她的这副隐忍的模样,被墨公子看了个正着。 “此事到此为止。”他眸中隐现薄怒,又强行压了下去:“先生出来的时间不短,还是早些回去,以免八皇子久寻不见,误了大事。” “其实便是到了现在,我也极为推崇卫莲之才。”闻先生起身叹道:“既是公子这么说了,我姑且听之信之,只望日后你我都不会后悔才好。” “我去送一送闻先生。”洛千淮也站起来,随着闻先生行至楼梯暗影之处,方才低声道:“先生过后便会明白,今日对我的种种揣测,都没有任何意义。” 她本是想着,日后远离墨公子身边,自然也就不会再有是非。没想到这话落入闻先生耳中,却有了另外一重意思。 他猛地转过身来,瞳孔瞬间收缩:“你是.你原来是” 洛千淮觉得他可能是误会了:“先生唤我卫莲便好。” “好个卫莲。呵呵,枉我一世聪明,竟然到现在才参透这中间的玄机,可笑,真是可笑!” 他一边笑,一边迈开大步下楼而去,转眼便消失在灯火辉煌处,留下洛千淮满脸的莫名其妙。 一件全无杂色的雪白狐裘,无声息地搭在了洛千淮身上。 她仰头看去,便听墨公子温声道:“他喝醉了,说的话你无需在意。” divcassntentadv>洛千淮本来也不是会为难自己的性子。 “公子,天色不早,我该回去了。” 身边的人停顿了片刻,缓缓地说道:“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洛千淮没有答话,只抬起一对墨黑的杏眼,静静地看着他。 “我已经责罚了贺清与朱娘。是他们自作主张,本不应去打扰你的。” “所以,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对吗?无论是你还是我们,都不会受到任何影响?”洛千淮问道。 “不会。”墨公子的唇角勾起,声音轻冷如击玉:“曾在羽山园见到你真容的人,都会被封口。” 洛千淮蓦然瞪大了眼睛:“我这几天在羽林园出没,都是化了妆的。见过我真容的人,除了房彦,便只有一个桑罗。他还是个孩子,因为我治好了他的伤寒,还偷偷向我通风报信你不会把他怎么样吧?” 墨公子确实没想到还有这么一节。 “既是你为他求情,那便饶他一命。”只是会将他收入蒙雪营,不会再放出去就是了。 但这种安排,他自不会对洛千淮多说。 “今夜就宿在此处,明日派人送你回长陵。” “我药铺中还有病患。”洛千淮确实不想留下,拿出燕柠来当挡箭牌:“这两天出来,怕是耽误了她的病。” “其实是卫苍他们几个,伤得都不轻。尤其是卫苍的腿,若是治疗不当,恐会不利于行”墨公子言辞恳切。 洛千淮让了步。她走前其实已经叮嘱过星九按照药方连服七日,并不需要日日调换。反倒是亲卫这边,十个人各个都带伤,就这么随便交给外边的郎中,委实也有些过意不去。 她点了头,去了亲卫们住的地方,逐一察看过他们的伤势。贺清已经为他们请了西京城里擅看外伤的郎中,伤处也都进行了初步的处理,只是这个时代的郎中们,对于外伤的认识,与前世相比还差得远。 最起码的,就是伤口虽然用生井水做了简单的清洗,却没有消毒的步骤,所用的独家秘制膏药,里面还有些并不适合的成份说起来还不如她之前提供的金创药呢。 更不要说,卫苍这个亲卫头目,还受到了特殊的照顾,身上不仅有几十道鞭痕,还有几处烙伤,外加腿骨骨折。 这种烫伤若是感染了,也是会要人命的。洛千淮清洗了那位郎中敷过的黑膏药,命人取了麻油四两,当归五钱,紫草一钱同熬,待药枯后滤清再熬,又加黄蜡五钱融化后和在一处,便得到了一份初级紫云膏,作用是消炎止血生肌,对于烫伤和其他外伤都有效。 做完这些,她又帮着卫苍重新正了骨,让人取了夹板固定,又给他开了些消肿止痛,活血化瘀的药服了,这才在众人连串的谢意之中,回房沐浴休息。 从昨夜至今,她是各种焦虑,时不时还得斗智斗勇,于夹缝之中求生机,此刻危机解除,自然是头一沾枕便睡得熟了。 只是睡梦之中,隐约听到有个声音在反复鸣响。 第148章 公子真的没留下什么吗 “系统重启成功。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2版信任与支持!” “正在检测前序任务情况。滴,检测成功。因游戏场景被查封,已达成结束条件,冒险游戏到此结束。” ”现在清算游戏成绩.滴,清算完成。本次冒险游戏得分为42,评价下中。” “值得一提的是,本次游戏进程中,宿主首次将学自本系统的优秀思考方法与自己平庸的大脑结合起来,与关键人物进行了拙劣的互动,在一定程度上展现了本系统悉心培养的成效,本次奖励标准将相应上调,以资肯定。” 洛千淮睡得昏昏沉沉地,只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自然不会给出什么回应。系统对此其实也并不在意: “宿主对游戏成绩没有异议,现发放游戏奖励如下: 1、冒险游戏专用抽奖一次 2、百年口碑药堂牌匾一面。” “现在开始抽奖。滴,抽奖完成,获得‘自动防护’一次,时长一分钟。注:本防护使用系统备用能源,不受系统关机所限。” “是否提取其他奖励?滴,宿主无回应,且当前并非奖励提取最佳时点,故暂时不予提取。” 洛千淮醒来的时候,只觉得神清气爽,完全不记得睡梦中发生过什么。 她又去亲卫那里查过了房,给两名发烧的亲卫另外开了药,又叮嘱了一番换药须知,这才放心地去寻墨公子告辞。 其实最主要的是,她忽然想起了昨日被某人拿走的那个钱袋,里面不仅有八枚麟趾金,还有她放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的一饼金子,要是就这么没了,她会心痛到不能呼吸。 墨公子一大早就出去了,倒是提前吩咐了贺清帮她备车送行。 “公子就真的没什么话,或者是有什么东西让你转交吗?”洛千淮忍不住问道。 “真的没有。公子只吩咐我送洛大娘子回去。”贺清叉着手,态度极为恭谨,只是并没有像前几次一样称她作“大人”。 洛千淮自然不会计较这些没意义的东西。她在扈记陶器坊门前下了车,进去一问,果然老板已经将所要的物件全都烧好了,正等着她上门呢。 洛千淮大喜,当即就摸向钱袋,表情却突然一滞。 呃,没有钱袋的人是不配结算尾款的。她只好请伙计帮忙抬了陶甑等配件,一路回了自家的铺子。 星九与燕殊兄妹见她回来,都极为欣喜。洛千淮让星九取钱付清了账,使燕殊去市上买了十桶米酒,就在后院垒起了个小灶,将那陶甑、天锅支了起来,又将烧好的粗细相等的陶管,用烧得严丝合缝的陶制接口连接了,外侧则以糯米和了灰泥密封,确保蒸气不外泄。 酒精的沸点是78度,蒸馏时需要将温度保持在78度到100度之间,确保酒精先行蒸发,顺着冷凝管流出去。 一直到了晚饭前后,经历了多次蒸馏冷凝之后,洛千淮收集到了大半桶淡黄色的液体,味道有些刺鼻。 洛千淮却并不这么觉得。这些接近百分之百纯度的酒精,在她眼中可爱极了。 伴随酒精蒸馏出去的,其实还有一些先前低度米酒中固有的芳香成份。这些物质在现有条件下很难剔除,所以被洛千淮忽略不计。 要将百分之百的纯酒精,稀释为百分之七十五的医用酒精,其实相当简单。只要取三份的酒精,配上一份的蒸馏水就行,而这东西,她恰好留下了不少。 这天晚上,洛千淮是围着存放酒精的缸子转了好多圈,脸上的笑意怎么都下不去。可是明月楼中的朱娘却正在犯愁。 原因很简单,从下午开始,一股浓郁的酒香便弥漫了小半个东市,引起了大批酒客的关注。 他们当然不会注意一家关张已久的药铺,而是 酒香笼罩的范围之内,共有三家酒坊,两家客栈外加一座明月楼。只是前面几家被前来寻访的人踏遍了,也没发现什么浓香型新酒,剩下的怀疑对象,自然就只剩下了明月楼。 明月楼离洛千淮的铺子并不远,恰逢天气晴好,半点微风都无,是以酒香馥郁经久不散,配上楼中庖厨精心烹制的菜品,便是再挑剔的老饕,一闻之下也都拔不动腿脚。 怀远将军武宁侯谢广义便是其中之一。他年过五旬,嫡亲阿妹嫁给了三皇子,随他就藩,本以为也就这样了,没想到陛下竟然恶了王美人,强势打压了八皇子一党,还巴巴地快马召三皇子一家入京陛见。 京中勋贵之间,消息传得比风还要快。陛下的身体最多撑不过半年的事,他早就听说了,所以此时未央宫里的任何异动,全都被大家掰开来揉碎了,再放到口中反复细嚼,谁还能没个猜测呢? 这段时间以来,谢家门前一改从前的清冷,忽然就变得车水马龙,那些新的旧的笑脸一股脑儿凑了上来,口中说的全是好听得不能复加的话,断没有一丝儿让他不舒心的地方。 今天也是,几个还留在军中的同僚,在他卸了兵权之后关系平淡如水的那种,也联合起来登了门,非要请他去尝尝明月楼新酿的好酒。 据说那酒香得,整个东市每个角落都能闻到,端的是天上有地下无,便是神仙来了也想先登那明月楼。 谢广义就是受不了这个。他虽然不想给那几个捧高踩低的人面子,但不能不给酒菜面子。 更何况,那里可是明月楼,办一次酒筵少则百金上不封顶,背后东家又神秘得惊人,没人敢打他家的主意,所以能在那儿吃上一顿,端的是里子面子俱是光鲜亮丽。 他被那些个都尉军侯簇拥着进到楼里,不待他自己开口,便有人喊着要上最好的酒,就是今日里新酿的那一种。 明月楼是长陵邑最好的酒楼,怎能直承自己没有好酒。 侍者笑着应了,回头就报到了朱娘那里。这已经是今日 那侍者退了出去,外面却另进来一个面目平平的男子,冲着朱娘一拱手:“已经查出来了。” 第149章 名酒的诞生 第149章名酒的诞生 烛影摇曳,炭火暖融,将漫天的雪花都隔绝在外。 洛千淮坐在案几之前,面前是一张绢帛,上面已经列了上百种要购进的药材。 非是她任性奢靡,实在是墨公子先前安排得周到,光是供她写字用的绢帛,就满了大半个柜子,反倒是便宜的竹简却不见踪影。 这么大冷的雪天,她也没必要唤人出去重新采买。 在去寻朱娘联系进货之前,她得先把需求先列明了,再去谈价钱。 烛下看金子,本是一件极快意的事,可是洛千淮却犯上了愁。 实在太少了。刚进长陵邑的时候,她的财产加起来还有十二饼金,但现在就只剩下了五饼,外加上三千五株钱。 长陵的物价是真的高,钱花的也是真的快。制备酒精的陶甑陶件及米酒,分送墨公子及一干同事的临别礼物,燕殊燕柠兄妹俩个的身价钱与汤药费,还有自己制做几种常用药的药材费用,每样算着都不便宜,加在一起就吓死人。 洛千淮有些头痛。既然要开药堂,那么不管药材贵贱,每种都得进上不少。可她现在手中只剩下这么多钱,且还得留下四个人日常生活的费用,就显得捉襟见肘。 要是那八枚麟趾金还在就好了。要是钱袋没被某个无良BOSS收走就好了。 他明明就不缺钱,也肯定没把这点东西放在眼里,可偏偏还是要劫贫济富,又要到哪里说理去? 洛千淮的目光飘向案几的一角。那里放着她得自羽山园秘库的那两支老山参,被那般粗暴地带回来,竟然只是折断了几条根须,品相总体还保持了完好。 若是垫了柔软的素帛,再找两个精致的盒子装起来,应该也能值上不少钱。 可是不到万不得已,这种关键时候能救命的老参,哪个大夫会想着放手呢? 她正皱着眉头想得入神,门外星九就敲门来报:“朱娘子来了。” 朱娘不是空手来的。她身后跟着四名伙计,每个人都提着两个红漆食盒。 一进大门,她就不停地左顾右盼,待闻到后院残留的酒香之后,更是亲亲热热地挽起了洛千淮的手,脸上的笑容看着要谄媚就有多谄媚。 洛千淮本能地觉得有问题。这人六从来都对她没什么好感,上一次主动行大礼还是逼她去鞠躬尽瘁,她肯定不能再上当。 她用力挣脱对方的手,后退了几步:“朱娘子不告而来,不知道是有什么要事?” 也不待对方开口,她又接了一句:“但我这两日奔波劳累,此刻身体实在虚弱,恐怕会让你失望了。” “洛大娘子误会了。”朱娘丝毫不以为忤,反而笑得更加妩媚:“正是深知大娘子的辛苦之处,我这才专门命人备了楼里拿手的好菜点心,请大娘子享用。” 她这么一说,身后的伙计们便沉默着上前,将那八个红漆食盒逐一打开,从中取出了八荤八素并四色果子点心。 外面风雪大作,酒菜却还是温热的,尤其是那道改良过的羊方藏鱼,是将羊肉剖开塞入鱼肉,炖煮过后再放在小巧的炭炉上炙烤,肥羊的腴香加上鱼肉的鲜美四溢开来,光闻着就令人食指大动。 “朱娘子有心了。”洛千淮并不会在饮食上亏待自己:“既然来了就一起用餐,有什么话,不妨边吃边说。” 朱娘笑着应了下来,却见洛千淮转了头,让星九去唤燕家兄妹过来同食。 divcassntentadv>燕殊和燕柠虽然年纪小,但进餐的仪态动作却很有规矩,一看就是经过了良好教导。 朱娘看得清楚,眼中便生出了些许异色。只是她今日本就不是为了陪洛千淮吃饭的而来,没用几口便说道: “总觉得哪里不对,原来是有菜无酒。”她笑盈盈地道:“都是我的疏忽,忘了备酒,只好叨扰洛大娘子,请我喝上一壶如何?” 洛千淮闻了一下午的蒸馏酒精的味道,要是还有喝酒的想法就怪了。 “我这里没有酒。”她摇头道:“朱娘若是想喝,不妨回明月楼去的好。” 朱娘没想到,洛千淮会这样不给她面子,当下咬了咬后槽牙,迅速地换上了一副笑脸:“我听说,洛大娘子要在长陵开药铺。” 因着有燕殊兄妹俩在,所以她的话里刻意抹掉了墨公子,也抹去了自己与洛千淮因他而产生的关系。 “我虽然来长陵的时间不长,但相关的人脉却不少。洛大娘子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可以提出来,我一定尽力而为。” 洛千淮自朱娘到访,就在想着如何开口,此时自然乐意接住她抛过来的橄榄枝:“还真有。” 这世间大多数紧密的联系,都是基于利益产生的。当双方都有所求之时,很容易便能达成双赢的结果。 洛千淮匀出了一半酒精。这种由低度酒蒸馏得到的酒精,其中含有米酒发酵后特有的氨基酸、果糖等物质,并不象前世的医用酒精那般单薄无味,只要用低度米酒或果酒进行勾兑稀释,就能得到口感极好的中高度酒。 在蒸馏法未被发现前,酿造酒最高也不过二十几度。前世的高度酒,无论是本国的还是外国的,几乎都是用这种方法来制作的,若是勾兑之后再经过窖藏,口感更佳。 洛千淮先用等量的米酒,兑出约五十度左右的酒,请朱娘尝。 朱娘经营的是酒楼,各种酒水尝的多了,却从没有见过这样的酒。 颜色清亮,酒香醇厚,入口甘辛却全无酸涩,入腹后有一股火腾地升起,整个人瞬间就暖了起来真的是闻所未闻的好酒。 “洛大娘子,这种酒,是你酿出来的?”第一次尝到高度酒,她的面上现出了桃红色,手却紧紧地抓着洛千淮不放,眼中的渴望之意都快要把她给吞没了。 洛千淮有些无语。大姐,你还记得自己的真实身份,其实不是什么酒楼掌柜,而是一个密探吗? 也许就是因为这份干一行爱一行的敬业观,才会被派出来主持偌大的一个酒楼? 不过这也给了她一个提示。 “这种酒的制作方法,实在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珍贵非常。”她叹着气道:“若非如此,以我们的关系,便是卖给你又如何?” 最近月票榜的名次各种下滑,已到了百名开外,严重影响了作者的创作激情系统搞事的热情据说也大幅降低。天大雪,路冰坚,朔风扑面,哭声入耳:拜求各位大佬,把月票投过来吧!!! 第150章 下金蛋的鸡 朱娘阅人无数,心思七巧玲珑,哪里听不出她话中的拿捏之意。只是她太清楚这种酒的重要之处,那可是敛财的利器,必能大大地提高明月楼以及公子其他酒楼的收益,怎么能不想要? 这方子若是她自己的,那肯定是会义无反顾的无偿奉上,若是其他人的,她也自然有办法巧取豪夺。可现在拥有它人,却是洛大娘子。 昨夜公子还因自己与贺清扰了她的清静,重重地惩戒了他们,甚至动用了那种令人胆寒的秘药。 一月之内,每夜都会有一个时辰在剧痛中度过,直至浑身被冷汗浸透,方才会停下来。 那份痛楚便是现在想一想,都会令她面颊抽搐,所以根本不敢生出逼她献方的念头。 朱娘附在洛千淮的耳边,细细地说了一番话。 洛千淮笑着摇了摇头,说了另外一个提议,眼看着对方有些郁闷地点了头,这才放下心来。 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想不到这酒精制作的副产品,却意外地解决了自己头疼已久的收入问题。 她拒绝了朱娘买断方子的建议,改为售出酒水后分成,一方面是担心骤然得了一大笔钱并不安全,另外也是为了细水长流。 酒品买卖从来都是能下金蛋的鸡,别看她只要了净利润的百分之五,也必然会是一笔巨款。 有了这笔钱,她不仅能够把医馆开得有声有色,也可以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比如为贫困人家免费治疗,定期义诊,又比如夏赠香薷饮,冬送桂枝汤。 对良心医者来说,医馆未必是个能赚钱的行当,甚至可能会入不敷出。但有了这酒水的红利支持,那这盘棋就全都活了。 朱娘没有立时签下契书,洛千淮明白她还要向某人汇报,所以也并不着急。 墨公子不是那么短视的人,她相信他必会做出正确的决定。 洛千淮的心情舒畅,朱娘却比她还要兴奋十倍。 自古名酒美人总是相提并论,但论起赚钱,美人却是比名酒要逊色不少。 大豫人好酒成风,便是贩夫走卒,有了几个闲钱也会去沽上一角劣酒,有滋有味地喝下去,要是再能切上一小碟卤豆干,那便是神仙过的日子。 至于达官显要,权贵豪强,更是日日无宴不乐,无酒不欢。 在今日之前,天下最出名的酒有三品:一是大豫宫廷御酒桂华浓,二是洛城丰庆楼的招牌名酒生金露,三就是自西域传来的丹霞红了。 这三种酒,因为酿造方法极为复杂,所以珍稀难得,价比黄金,其中上了年份的更是有价无市。 但是在今日之后,天下名酒的排名就必须要改一改。跟洛大娘子制的这酒比起来,那三种酒根本就是淡薄无味,连并列齐驱的资格都没有。 朱娘兴冲冲地带着人挑着酒精回了明月楼,就用楼里现成的好酒轮番勾兑尝试,很快便挑出了四品色香味都上佳的,每样只装了两小壶,先遣了人快马将其中一份儿送到公子手上,同时附上了洛千淮提的条件。 刚做完这些,忽有侍者匆匆赶来,称那武宁侯嫌弃酒水寡淡无味,正在店里大发脾气。 朱娘赶到天水阁雅间的时候,隔着门都能听见谢广义扯着嗓子大喊大叫: “胡德彪,蒋瑞,你们这是吃饱了撑的耍老子玩是吧?这种没滋没味儿的玩意儿也敢端上来,欺负老子没见识吗?什么香满长陵的好酒,我呸!连涮锅水都不如!” 胡德彪与蒋瑞同为北军都侯,今夜与几个军中的兄弟了重金设宴,本是为了交好谢广义,没想到他才喝了一口酒便吐了出来,连着自己几人都埋怨上了。 白了钱却没讨着好,胡德彪等人难免迁怒:“这明月楼在长陵好大的名气,竟连瓶像样的酒都拿不出来,令谢侯爷如此不满,我等必要去讨个说法来!” 朱娘听到这里,便示意侍者推开了门,面上挂了灿烂的笑容走进去,盈盈一礼:“妾身朱娘,见过谢侯爷,胡都侯、蒋都侯以及各位军爷。” 她穿着一袭红衣,这般婷婷袅袅的作态,晃了雅阁内众人的眼。朱娘也不待他们发话,自己便直起了身: “听闻谢侯爷不喜鄙店的酒,却是妾的不是了,竟忘了谢侯爷是踏平辱我大豫使者的高唐国,扬国威于域外的真英雄,岂能奉之以淡薄之酒?” 她的声音娇柔,赞的又是谢广义毕生最得意的一役,字字句句都搔到了他心头痒处,当下便面色稍霁:“你这小娘子竟也识得谢某人?” “谢侯爷说笑了,便是随便一个四五岁的顽童,也都知晓武宁侯远征高唐的丰功伟绩,又何况是妾与其他人呢?” “呵呵呵。”谢广义拊掌大笑:“朱娘子善解人意,无怪这明月楼客似云来,声名远播。” 这便是要将今日酒不合口的事情揭过,不作计较的意思了。 朱娘却似没听懂一般,继续笑着说道:“妾听说武宁侯当年出征之时,夜间沙漠冰冷,只能靠饮酒驱寒,是以妾猜侯爷的口味,怕是更喜那入口如刀,性烈如火的烧刀黄吧?” “不错。”谢广义点头,复又叹气道:“只是再爱的酒,喝了这许多年也厌了。可笑这天下之间,除了这烧刀黄之外,其他酒水要么淡而无味,要么甜甜腻腻,皆非丈夫之酒,实在是无可奈何啊!” “谢侯错了。”朱娘的声音依旧娇弱,却夹了一丝难以形容的底气。 谢广义皱眉。被一个小小的酒楼女掌柜当面质疑,是他没料到的,一时间竟然没想到该当如何发作。 朱娘自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她从身后的女使手中,取过了一个墨玉酒瓶,微微一笑:“之前各位猜测的没错。那香满长陵的酒,确是我明月楼新酿。非是妾自卖自夸,此酒浓香绕梁,醇厚甘冽,入腹则化为火线暖透全身,实为不世出之佳酿。” 她一边说,一边打开了那墨玉瓶口的塞子,绕着案前转了一圈儿,一股前所未有的霸道香气,便沁入了众人的鼻端。 包括谢广义在内,每个人面上都现出了陶醉之色。 第151章 你们这是欺行霸市 朱娘看着他们的表情,眼角微微上勾:“只是这酒虽好,酿起来却是极难,原料珍贵得紧不说,最后滤出来能入口的,也只有小半坛罢了。所以在价格上就会格外为难些。” 胡德彪等人对视了一眼,面上微露迟疑之色,谢广义却完全不在意这些。 “朱娘子这是何意?难不成我堂堂武宁侯,竟然还会白喝你家的酒不成?”他不以为意地说着,也不问价格,一把抢过了朱娘手中的墨玉瓶,直接仰面就口倒了进去。 酒一入口,他便瞪圆了眼睛,满脸都是享受之色,直将一瓶酒喝得见底,这才酣畅大呼道:“好酒!真是好酒啊,老子这辈子还是 他说着砸吧了一下嘴,仔细回味一番道:“跟它比起来,那烧刀黄根本就算不得什么,至于当年宫宴上喝过的桂华浓,简直连酒都算不上!朱娘子,你莫要担心价钱,只管将酒全都搬上来,本侯今日要喝个不醉不归!” 朱娘满脸都是笑意:“说起来,这新酒自今日出窖面世,谢侯爷您还是 蒋瑞再次与胡德彪对视了一眼,心下有些忐忑。 他们心里门儿清,谢广义这个宁武侯能力实在平庸,当年两次出征高唐国,虽是扬了国威,但十万将士能回来的十不存一,陛下其实并不怎么待见他,所以这么多年也就是个空壳侯爷,既无实权也无财源。 若非是看在他女儿嫁了三皇子蓟州王,很可能成为未来的新帝岳丈的份儿,他们也不会特特地上门来讨好他,请他吃这么一顿酒筵。 谢广义可以不在意酒价,可他们这些付账的人不能不在意。这明月楼的酒菜本就贵得惊人,便是之前上的酒水,一小壶也得八百钱,已经让他们几个心痛不已了,可眼前这种新酿好酒,连朱掌柜都特意道了珍稀价高,那就肯定不可能低了。 听闻洛城丰庆楼的招牌名酒生金露,卖到了两千钱一壶,蒋瑞曾有幸尝过一杯,那香气比这明月楼的新酒,还要差上不少。所以这新酒的价格,说不得就会超过两千钱,甚至有可能达到三千钱。 三千钱啊,基本是他们大半个月的军饷了,要是任着那谢广义这么喝下去,只怕今儿把他和胡德彪卖了,也走不出这明月楼。 想到这里,蒋瑞咬了咬牙:“朱娘子,这新酒既如此稀罕,想来我等也不好独享。不如就再上一壶,让我等陪谢侯尝个新鲜,如何?” 朱娘哪里看不出他眼底的拮据之色。明月楼常来常往的豪客多了去了,并不差这几个人,当下笑着命人又取了一小壶,娇笑道:“蒋军侯说哪里话来。今儿既是谢侯爷首尝新酿,这价格上自是要优惠一些,妾便作主打个对折,只收五千钱一壶,算是结个善缘了。” “什么,五千钱一壶?还是打了对折的?那原价莫非是得卖上一壶万钱?”胡德彪与蒋瑞齐声惊呼:“朱娘莫要与我等开玩笑!” “妾并无一字虚言。”朱娘敛了笑意:“此酒数量稀少,莫说万钱一壶,便是两万三万,也照样有的是人要。” 谢广义对这些老兄弟虽仍有芥蒂,但还真没有让他们大出血的意思,闻言也回过神来:“不过是酒,又不是金汁,怎么能卖到一万钱以上,你这莫非是间黑店,想要讹诈我们不成?” 他虽只喝了一小壶酒,但这酒的度数与他之前喝的二十四五度的烧刀黄相比,度数至少高了一倍,此刻头脑已经有些昏沉,不由蛮性发作,一巴掌便击碎了案几:“朱娘子若想哄抬物价,需看我谢某人答不答应!” 朱娘暗暗撇了撇嘴。这人是有一把子力气,但真要与自己生死相搏,死的人必然是他。 她面不改色:“所以谢侯爷与诸位军爷,是吃饱喝足,想要赖账了?” 胡德彪早就听说,明月楼的背景非同小可,自然不想闹得太僵,一边示意蒋瑞去劝那谢广义,自己则去跟朱娘软言商量: “朱娘子请了,我等断无赖账之意。只是这酒虽然好,价格也实在太高了些,不如略微降些,也算周全了谢侯的面子,两相得宜。” 朱娘看看他,又瞅了瞅被蒋钦死死拉着的谢广义,忽然就笑了起来。 “本是想着与武宁侯结个善缘,才想着将那新酒呈上,没想到反是弄巧成拙,让侯爷与各位军侯,以为是我明月楼欺行霸市。” 她神色俨然,妙目流转,顶着:“不如这样,妾去寻个识货的人过来瞧瞧,评评这酒到底值不值得这个价?” 蒋瑞听到这里,插言道:“朱娘子找的人,怕是未必能教我等信服。” 朱娘面上一派淡定:“军侯放心。妾既然敢提出来,那人必然能令谢侯与诸位都心悦诚服。” 蒋瑞还待再说什么,雅阁门却被人拉开了,一个体形富态的中男年子走了进来。 他的面容圆润有光,身披一件银狐皮大氅,头戴一顶赤金发冠,左右手拇指上各戴着一只成色极好的白玉扳指,一双小眼睛微微眯缝着,看起来和气极了。 包括三成醉意的谢广义在内,所有的人脸色都有些呆滞。 他们都认得这一位。楼智平,现任大农令一职,专司天下农商赋税之事,曾提出了盐铁专卖制度,短短几年便令国库充盈,深得陛下信重。 只是不知道这位位高权重的高官,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见过大农令。”胡德彪与蒋瑞率先反应过来,拱手行了礼。 谢广义有武宁侯的爵位在身,虽然没有实职,但也得以与楼智平平等对话:“想不到大农令今夜也在这明月楼,倒是巧得很了。” “不算巧。”楼智平缓缓地脱了大氅,递给了身后的从人:“楼某是受了朱娘之邀,特来品尝新酒,顺便帮着定个合理的售价,以免出现哄抬物价,欺行霸市的情况——不知几位对于楼某,是否信服?” 第152章 留她一命即可 楼智平是主管农商的最高长官,议定酒水的价格这等小事,虽是杀鸡用了牛刀,却也没人敢挑出半点不是来。 当下众人便纷纷应是,殷勤地将楼智平请到主客之位,换了案几杯盏,请他品酒。 北狱位于西京东北角,旁边就是北军驻地,安防根本不用费心。 入夜之后,雪越下越大,天地之间一片昏黄。几个用斗篷遮了头脸之人,出现在北狱大门之外。守门人早就得了吩咐,接了信物并不抬头看人,直接将他们放了进去。 永安翁主从被关进来起就没消停,一会儿大骂唐湛离间皇家骨肉亲情,一会儿高喊着要去面见陛下分辩,可惜她被关在北狱最深处的牢房之内,便是喊破了喉咙,也没有谁来答理她。 铁锁被打开,有人脚步轻盈地走了进来。韩敏儿缓缓抬起头,就见那人摘下了沾了积雪的兜帽,露出了一张清冷俊逸的面孔。 “解忧公子?”韩敏儿惊讶极了:“你是怎么进来的?” 她想过所有可能来看她,或者要来审讯她的人,独独没有想到过解忧公子。 这里可是守卫森严的北狱,除了陛下与绣衣使令,旁的人就算使了再多的钱,也别想进来。 解忧公子不是个江湖游侠儿吗,怎么可能有这般能耐,无声无息地进入这里? 墨公子没有答她的话。他从怀中取出了得自洛千淮的那只香囊,展示给韩敏儿看:“这香囊内部,绣了两个字,分别是泽与敏。” 他还没说完,韩敏儿便一把抢过了那只香囊,紧紧地贴在心口部位,泪水潸然而下。 “这只香囊,是你绣的,亲手送给了心上人。”墨公子叹了口气道:“可惜他娶的是别人,不是你。” “那又如何?”韩敏儿抬头看着他的脸,目光变得柔和起来:“他不是不喜欢,只是不能和我在一起而已。你还年轻,不明白这世上有很多事,都不能随心所欲。” “所以.你恨他吗?”墨公子的声音有些温和,又有些飘忽。 “怎么会。”韩敏儿拼命地摇着头,泪水连珠一样地滚落下去:“便是要我自己去死,也绝不会伤他半分。” “你知道吗?”她看着墨公子,又像是透过他看着另外什么人:“他到死的那一天,还戴着这个香囊。那箭从胸口透出来,得有多疼啊,流了那么多血——可唯独这只香囊,被他牢牢地护着,一滴血都没沾上。” “那一天,我的天就塌了。皇舅让我嫁人,我再也没有反对。他不在了,嫁与不嫁,嫁给谁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不是墨公子设想过的答案。他眉心微蹙,取出了青铜薄片,放在韩敏儿面前:“如果你所说的是真的,那么这又是什么?在那件事之中,你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韩敏儿怔怔地看着那张青铜薄片,又看了看墨公子的脸,目光渐渐清明起来。 “你是谁?” “你应该能猜到的。” 韩敏儿的眸子忽然亮了起来:“你莫非是虞楚?阿泽的那个遗腹子?” “是我。”墨公子既然来了,就没想否认。 “原来是这样”韩敏儿低声笑了起来,越笑声音越大,后来竟带了哭腔。 “我早该想到的。我明明知道你还在,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她一边笑一边流泪:“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都在追查当年的事,那些人做得再周密,也还是被我发现了蛛丝马迹.” 一刻钟之后,墨公子走出了北狱大门。唐湛就站在门外,身上头上满是雪,便连眉毛都白了,见他出来,连忙跟了上去: “公子,要做到什么程度?”他问道。 “留她一命即可,日后还有用。”墨公子淡淡地道。 “是。”唐湛应道,复又想起一事,面上带了笑意:“公子,昨天那一位,真的跟您有那么一” 他用两根食指做了个对碰的手势,英俊的面孔上闪烁着八卦之光,全没了堂堂绣衣使令的凛然威仪。 墨公子淡淡地瞟了他一眼:“看来陛下对你是太过优容了,让你有这个空闲,来查探这些无聊的事?” 唐湛吓了一跳,连连辨白道:“公子想到哪里去了?我哪里敢把手伸到您身边去?不过是讯问了羽山园的人,猜到了些许罢了——您放心,保证不会有半点儿风声传出去。” 墨公子不置可否。他又行了几步,忽然住了脚。 “对了。”他吩咐道:“那日你带走的人里,有个叫桑罗的,你过几天把他打上一顿放出来,我还有用。” 朱娘的办事效率极高。翌日上午,洛千淮就在明月楼里,见到了一名姓齐的药材商。 那药商说话极为爽快:“既有明月楼朱娘子担保,我自然信得过洛大娘子的为人。齐家世代做药材生意,从来是货真价实,决不会以次充好,以假当真——大娘子若是不信,尽可以出去打听。” “我亦信得过齐老板。”洛千淮已经验过了他带来的各种药草小样,皆是根须粗壮的上品,所以直接将写好的订货清单递了过去。 时下之人多以竹简作书,只有世家大族才会用绢帛。那齐鸣也算是见多识广了,但还没见着哪个收药的铺子,会用这般贵重的缯帛写清单的,当时便呆住了。 他认真地看了看洛千淮的眉眼衣饰,各种猜测在脑中奔腾而过,方才接了过去,认真看了起来。 说实话,这单子上的药材虽多,但进货的数量并不大,只够一个小型药铺所用。这等规模的生意,平时他都是直接交给手下人去做,并不会亲自关注。 只是有了方才的思量,他却破天荒地决定亲自跟进。 “洛大娘子放心。”他温声道:“这中间大多数药材,我这里都有现货。便是缺少的那几种,三日之内,也可从他处调来。” “那就太好了。”洛千淮眉开眼笑:“那么就三日之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敲定了药材买卖之事,洛千淮心情大好。被朱娘拉到一间雅室之中时,脸上的笑容抹都抹不去。 “你莫非是猜到了,公子已允了你的提议?”朱娘推过一份已经签了她的名字,盖了印鉴的契书:“看看吧,公子对你可真是仁至义尽了。” 第153章 洛千淮的锦鲤待遇 墨公子会答应,本就是洛千淮意料之中的事。蒸馏酒的出现,在前世也是酒发展史上的重大的变革,在此基础上才衍生出千变万化的高度酒。 洛千淮提供了一个方子,就相当于送出了一把打开高度酒坊的钥匙,让墨公子得以垄断整个高端酒品市场,还免去了自己费心费力酿造的过程,他又怎么会不同意? 说起来,她只要百分之五的利润,已经是看在墨公子的份儿上,打折大倾销了。 契书的条款比她想的要丰厚不少。不仅明文标注了未来在大豫内外销售的所有新酒,利润都会给她百分之五的分成,每半年结算之外,还一次性给她五十饼金,作为前期购方费用。 除此之外,墨公子还慨然允诺,凡他名下的酒楼客栈,均可对洛千淮免费提供最高档次的服务。 朱娘给了她一块青玉牌子,上面用金丝嵌了逐日三足乌的纹路。 “公子名下的产业,招牌上都会带有这种纹。洛大娘子只要找到掌柜,出示这个牌子便可以了。” 这不是前世的锦鲤特惠吗?洛千淮自然不会拒绝。她收起了牌子,朱娘又推过了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匣子,内中金光耀眼。 “这是公子允诺的五十金。”朱娘道:“还请洛大娘子笑纳。” 洛千淮接了匣子,顺便做起了售后回访:“不知昨夜那酒,可还受欢迎吗?” 一提这个,朱娘就笑得合不拢嘴,早先那点子针对洛千淮的酸心思,早就飞到九霄云外了。 “好,怎么能不好呢?你不知道,昨夜我们请了个德高望重的名家来品评,亲口为新酒命名为‘不羡仙’,定下了每壶一万二千钱的售价——你昨夜匀给我的那半坛酒,转瞬便被豪客们抢购一空。” “一万二千钱一壶?”洛千淮实在有些意外:“一饼黄金值一万钱,就这么小小一壶酒,竟然能比一饼金还要贵。” “可不是吗?”朱娘美目之中星光闪闪:“我一大早就安排下去了,就在咸阳原的北边山麓,买了块地建酒庄,马上就开工造酒” 洛千淮却摇摇头,看在那匣金子的份儿上提示道:“物以稀为贵。昨夜新酒一抢而空,正好需要一个口碑发酵的时间,同时也给潜在客户一个心理期待期。立即大批量推出新酒,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而且,明月楼酿出新酒的事已经传了出去,这时有任何动作,都会被有心人关注。那蒸酒的方法虽胜在奇,但却很容易被效仿,须得更加谨慎才是。” 朱娘听得似懂非懂:“那依洛大娘子之见,我当如何才好?” 洛千淮微微一笑。前世的饥饿营销等各种销售手段大家都看惯了,放在这个时代却仍然新鲜。 就当是为了自己源源不断的分成收入也好,她也很乐意免费提供一些售后服务。 雪霁天晴。庭院内外的积雪,被早早起来的下人们清扫得干干净净,仰头可见澄蓝色的一方天空,连一丝云彩也无。 栾葳娘吩咐下人套车,去城外的羽山园拜谒永安翁主。 出去传话的侍女还没回来,婆婆身边的孟嬷嬷却先到了。 “夫人请少夫人去知秋堂。” “可我已经叫了车,想要去拜访永安翁主。”栾葳娘温声细语:“这是早就约好了的事,误了时辰就不好了。还请孟嬷嬷代为上禀君姑,待我晚些回来,亲自去向她赔罪。” 孟嬷嬷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夫人有要事。少夫人还是现在就过去吧,不要为难老奴了。” 她的身后跟了四个身强力壮的仆妇,话音虽然不高,却含着不容置疑的凌厉。 栾葳娘有些意外。她嫁入霍家已有两年多,丈夫霍瑜常年出仕在外,但时任光大夫,秩比二千石的公公霍炫却非刻板之辈,对于内宅女眷极为优容。婆婆为人虽有些强势,但对她素来也算是和善,从来不曾干涉过她的交际活动,今儿这是怎么了? 她披了件雪白的连帽貂皮外套,跟着孟嬷嬷等人穿庭过院,来到了霍夫人张显所在的知秋堂。 一挑开厚重压风的帘子,一股压抑沉闷的气氛便扑面而来。栾葳娘心思玲珑, 她恭谨地行了大礼:“葳娘见过君姑。不知葳娘做错了什么,惹得君姑不悦?” “啪!”连盖的梅子天青盏摔到了她的身边,褐色的茶水与茶盏的碎片溅到了栾葳娘的衣服上。 她不敢起,也不敢动,就那么拜了下去:“还请君姑明示。” “明示?”上首的张显满面阴云:“你阿父是何等小心谨慎之人,入朝多年从无半点失误。当年夫君正是看好这一点,以为与栾家结亲不会招来祸患,方才为瑜儿聘了你——没想到你这般胆大妄为,竟敢擅自交好那般包藏祸心的逆贼!” 栾葳娘吓了一跳,也不顾地上遍是茶水与碎瓷片,连连膝行至张显身前,抱住她的大腿哭诉: “葳娘幼承庭训,向来清白自守,断不敢结交奸佞,给家族蒙羞——还望君姑明鉴!” 张显听她这般剖白,更加怒不可遏: “还说没有结交奸佞?那你说说今日却是要去哪里,难道不是去见那无君无父的韩庶人?陛下昨日才下旨将她下了北狱,正在严查同党,你还巴巴地想要往上撞——难道是我们霍家哪里对不起你,你非要把我们拖进万劫不复之地?!” 栾葳娘霍地抬起了头,双目圆睁,嘴唇打着颤:“君姑,您说什么,永安翁主,翁主她怎么了?” “什么永安翁主?陛下昨儿已经明发上谕褫夺了她的封号,废为庶人你且不要担心她,先想想自己,有没有参与到她那些大逆不道的行为之中?若是有,尽早交代出来,否则别说是你的性命,便是我们霍家满门,也都尽皆会赔进去!” 栾葳娘的双手无力地垂下,目中失了神采。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呢?” 急促的脚步声自外传来,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躁动。 第154章 万事俱备只差匾额 孟嬷嬷挑了帘子进来,面色冷如寒冰: “夫人。门外来了一队绣衣使者,说要带少夫人回去问话。” “什么!”张显拍案站了起来。 “君姑救我!”栾葳娘无力地瘫坐到了地上,身上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栾葳娘被带走的消息, “公子,唐湛这是做什么,他明知道您.”卫苍的伤腿高高地支着,一边喝着卫岚递过来的汤药,一边疑惑地问道。 “是我的意思。”墨公子面上没有一丝波澜。 卫苍惊呆了:“公子,葳娘子两年前要嫁人的时候,您都没派人拦着,怎么现在忽然就要重算这笔账了?” “你觉得我不该这么做?”墨公子白了他一眼。 卫苍却没体会到这一眼中的嫌弃之意,兀自喋喋不休:“公子,虽说这栾葳娘确实有眼无珠,但她到底是栾恩公的女儿,这不看僧面看佛面,您也不至于就要把人送进北狱吧?那北狱是什么地方,唐湛更是一头疯狗.” 墨公子住了笔,抬头看向他:“我怎么觉得,你伤的不是腿,而是头呢?” “呃?” “此次我们之所以会遇上韩敏儿,就是因为栾葳娘。” “她怎么敢!”卫苍蹭地一下跳了起来,随即便呲牙裂嘴地躺了回去。 “所以你还觉得,让唐湛去警告她一下,有何问题吗?” “完全没有!光是警告怎么行,就该让她尝尝北狱三十六道酷刑才对!”卫苍恨得牙根痒痒:“不过这葳娘本来也是个温柔娴淑的小娘子,为什么会做出这般恶毒的事?” 墨公子眸色转深,半晌都没有说话。 世间悲喜从不相通,洛千淮既没有体会到栾葳娘的恐惧之情,也没感受到墨公子的唏嘘之念。 怀中抱着大笔的金子,身后还跟着几个提着食盒的明月楼伙计,洛千淮完全不觉得寒冷,只觉得心中温暖如春。 这种快乐的心情一直持续到 洛千淮打点起精神,认认真真地逐一清点了一遍,确认药材都是货真价实,没有一点儿掺假之处,这才痛快地与他结算。 大概是气场相合之人,看着就分外顺眼吧,洛千淮这会儿财大气粗,本来无意讲价,但那齐老板偏生主动要给她打个八折。 特别热情,不要不行。洛千淮只好道了谢结了账,又约好了以后长期合作供货,这才带着燕殊兄妹与星九,将药材全部清点入库。 后院的西厢被改成了专门存放药材的库房,前面的百子柜也被装得满满当当。 洛千淮一边整理,一边对着实物,给三人介绍药材。 燕殊星九听得都很认真,但论起观察能力,却又都及不上燕柠。 她喝了几日汤药,身体虽说没有大幅改善,但下床做些简单的事,却是没有问题的。 适当的运动对身体有好处,洛千淮也没有拘着她。发现她有药材辩识方面的天赋,完全是意外之喜。 中药多为植物的根茎果实,经过炮制、干燥切片之后,常有模样相近的,若不是熟知药形药效,很容易出现差错。 比如天葵子与香附,都呈现不规则且略弯曲的短柱状、纺锤状小块,但后者上面却生有纵皱纹,并带着数个略隆起的环节,稍一不慎就会认错。 但燕柠就不会。她总能将洛千淮的讲解,与药材本身结合起来,细致入微,一丝不苟。 洛千淮看在眼中,心里也有了别的计较。这是后话。眼前药材已到,下一步就是制挂牌匾,然后开张大吉了。 洛千淮认真回想着前世看到的那些老字号药堂,什么同仁堂,益春堂,广济堂,久安堂,都是名声响亮的好名字。而她要做的也很简单,就是在其中挑出一个顺眼的,找人拿去制匾便好。 文溥被陶府管家恭恭敬敬地送了出来。自从薛温有急事离开之后,诊治陶老夫人的重任,就全都压在了他的身上。这一方面是出自薛温的推荐,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自己的努力,得到了陶大夫及老夫人的认可。 按照薛温提供的,据说是出自自己之手的医案,老夫人的消渴症治疗,是一个长期的过程,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所以这段时间,他自然而然地成了陶家的常客,而随着老夫人身体的好转,他在府中的地位也与日俱增。 前日,陶大夫还专门见了他,除了表达了对他照看老夫人身体的感谢之情,还顺口过问了当年那件事,言语之中带上了想要帮忙斡旋的意思。 他如实地答过了,也说了那件事的蹊跷之处,陶大夫还跟着慨叹了一番,虽然没说什么准话,但让他回去等消息本身,就是一个好消息。 一切都顺利得像是在做梦。 怀中揣着管家塞过来的一包赏钱,拈量着至少能有五百钱,文溥的心情也如这明净的蓝色天空一般,清澈如洗。 他先去了东市悦和楼,切了半只卤羊头,让人使油纸包了,正要离开,忽然有如神差鬼使一般,走到了后面一条街上。 那间他心心念念的铺子,应是换了新租客,黑漆的乌头大门擦得铮亮。一名十岁左右的少年走出来,在门外挂了一个木牌子,上面也不知写了什么。 文溥有些好奇,正要走上去看时,却被隔壁布庄的老板娘拦住了。 “文郎中?”黄绢犹豫着唤道:“你怎么过来了?” 她很认可文溥的医术。当年她女儿尚在闺中的时候,有一次得了急病,就是文郎中看好的。后来去了婆家三年不孕,也是文郎中帮着调理身体,这才有了后面的儿女双全。 所以当年那些无赖打上门来,说文郎中庸医害人,她与丈夫是半点儿都不相信,还帮着去邑廷作了证,可惜最后还是没什么用,只能眼睁睁看着霁安堂被砸,被封。 文溥叹了口气:“黄婶别来无恙。我不过是闲来无事溜达看看罢了——眼见这铺子被人租下来,我心里对老房东那点子愧疚,也能少上一些。” 都是相邻的店铺,黄绢对于隔壁的事还是相当关心的。 “听说这铺子是被个小娘子买下来了。”她小声地与文溥分享着八卦:“今儿上午有人送了不少药材过来,我估莫着这儿还是要开一间药铺。” 第155章 千金买马骨 “药铺?”文溥有些讶异。药铺虽算不得是什么了不得的营生,但要是没有能压得住场子的好郎中,根本就经营不下去起码在这名医云集的五陵是不可能。 先前的霁安堂就是如此。他当年的恩师也算是知名的医者了,一辈子忙于治病救人并未娶妻,把他这个徒弟当成亲子看待,连家里几代传承的霁安堂都留给了他。 可惜天不假年,恩师人前脚刚没了,他这个不肖徒就摊上了事儿,连霁安堂的牌匾都被摘了,纵是将来去了地下,也没脸再见他老人家。 “既要开药铺,想必是请了名医坐镇吧?”文溥问道。 “这我可不知道。他们搬进来统共也没几天,进进出出的就是那么几个人,还真没见着有上了年纪的。”黄绢回忆道: “不过兴许是人还没到罢?不管怎么说,有个药铺开在旁边,总是不差的。” 她是真的挺高兴。到底是左邻右舍,就算是半夜有个什么头痛脑热,求人帮忙也方便。 文溥点了头,不知为何也熄了去看那牌子的念头,与黄绢道过别,正要离开时,却见有人已经走到扇黑漆大门前,朗声把内容读了一遍。 诚心礼聘坐堂郎中。可包吃住。底薪一月五千钱,月末年底根据表现还有奖金。 这条件可算是相当优厚了,当年霁安堂还在的时候,刨掉房租人工等各项成本,生意好时也不过能赚两三千钱,有的月份还会亏本。 开药铺不是个赚钱的营生,遇到鳏寡孤独穷困之人,多半还要倒贴药钱。 这么高的月俸,便是聘请五陵知名的郎中都尽够了。 文溥自己都相当动心。不用管药铺的具体经营,不用操心各种税费支出,只管看病开方就有钱赚,简直是再好不过了。 可惜他身上背着那么一个污点,但凡稍微打听就能知道,不可能有人会请他坐堂。 周围的人也都被这五千钱的高薪吸引了过来,一时之间议论纷纷。 “前两天永安堂的陈老郎中辞馆之后,也重金请了位新的坐堂大夫,听说是月俸三千。这家药铺不知是什么来头,连匾都未挂,就能下这般重金礼聘名医” “简直好笑。永安堂招了哪位新郎中我确实不知晓,但人家拿多少月俸,你又怎么会知晓?人家永安堂是咱长陵有口皆碑的老药堂了,聘金还能比新开的这家低不成?” “我倒是觉得,这不过是个引人注目的噱头罢了。” “怎么说?” “你们想啊,这家店铺尚未开张,地角又比前街的回春堂、永安堂都要差上不少,此刻挂出高薪求聘的牌子,无非就是效仿那千金买马骨一事,给自己扬名。” “到时候不管人家请了什么郎中,具体月俸又开了多少,你我也都并不清楚,但人家不输于永安堂的名声,却已经打了出去。” “妙啊!钱老板果然胸怀锦绣,竟然能够想得这般深远,小弟还要向您多多请教才是。” 东市本就全是商铺,这钱老板的店就在洛千淮对面,经营的是笔墨砚台之类的文人雅具,平时接触的读书人多些,想事情自然也会深上几层。 divcassntentadv>也有人对他的观点持反对意见:“这五千钱也不是随便一人就能赚的。你们看这告示下边,还写了须由东主亲自考校的字样。所以说,人家其实就是想寻个货真价实的好郎中,并非是钱老板想的那般吧?” “这正是他们的高明之处了。”钱老板拈着长须笑道:“有了这五千钱的诱饵,想来这五陵附近的游医,都会过来碰碰运气。而这家药铺的东主不可能照单全收,自然是要加上考校的条款。” “我把话就放在这里,这礼聘名医之事,定会持续不短的时间,这家新药铺也会因此名声大噪。等到最后再推出早就定好的坐堂郎中想必也得是个闻名遐尔的名医那牌子也就立了起来,也能在长陵占上一席之地。” 文溥听到这里,面上露出了一丝苦笑。原来就是开个药铺,也有这么多弯弯绕绕。果然他只适合老老实实地当个郎中,玩不明白店铺经营的事。 所以霁安堂的没落,全都是因为他的无能。 正要离去之时,自侧方的一家木器坊门口,忽然发出了一声女子的惊呼:“方娘子,你这是怎么了?” 文溥顺着声音望过去,就见一名衣饰讲究的女子浑身打着颤,被一名健壮仆妇抱在怀中。街上行人不少,因着这呼声也都围了过去,很快便挡住了他的视线。 文溥的职业本能告诉他,那名女子必是生了急病。他顾不上细想,立即便挤入人群之中,却听见了一阵急促的喘息之声。 女子的身体渐渐软倒下去,那仆妇满脸惊惶,根本扶之不住,只能顺势将她平放下来,回身向众人哭诉道: “我们是荣康坊周府的,这位是我们家的管事方娘子,今日奉命出来采买些用具,没想到忽然就变成了这样劳烦大家帮忙把人抬去回春堂,再去府上帮着通报给夫人,必有重谢!” 她这么一说,立时便有人跑出去报信。 此时那女子已经不再急促喘息,而是面白如纸,额上冷汗涔涔而落,牙关紧锁,失了意识。 文溥看到这里,默默地止住了脚步。 他认得这病,是哮喘之症。 几乎无药可治,只能想方设法避免发病。可是眼前的女子已然急喘以至晕厥,接下来就只能是等待死亡。 药医不死病,救不了阎王爷要的人。 这人就是被抬到回春堂,他们也不会收。 可惜了,这位方娘子不过双十年华,便早早地走上了绝路。 他心下叹惋,那木器坊的曾掌柜却是大惊失色。这人要是死在他家门前,可就是既晦气又麻烦,他连忙招呼了几个伙计出来,就要帮忙将人抬走。 恰在这时,方才众人议论纷纷的那家新药铺打开了门,洛千淮带着星九走了出来。 她听不清外面的声音,但星九的耳力却相当好,从众人的议论到那六娘子突发急症,全都绘声绘色地学给了洛千淮听。 第156章 你想得倒美 洛千淮坐不住了。她记得前世,哮喘这种病在中医发展的初期,几乎是不治之症。 当然,后来经过长期的实践,渐渐形成了一套针灸加汤药有效治疗方式,主要是通过强健肺与肾,达到增强免疫力,减轻或消除患者对哮喘原的过敏反应。 她揣上了金针,带着星九便出了门。 文溥第一时间就看见了她,心中惊讶不已。难不成黄婶子之前说的买下店铺的,便是这个与大娘文兰极相像的小娘子吗? 他认真地看了几眼,便收回了目光,并没有往别的地方想。阿翁去寻外甥和外甥女尚未归来,眼前的小娘子身披着貂毛领银色斗篷,头上插着莹润白玉簪,显然是家境优渥,不可能与他那苦命的外甥女有什么关联。 伙计已经找来了门板,与仆妇合力将方娘子抬了上去。周边看热闹的人们开始退散开去,洛千淮却径直走上前来。 在文溥惊诧的目光中,她一把搭上了方娘子的脉。 脉沉而数,腕上已经出现了大片的荨麻疹。是过敏性哮喘引发的休克无疑了。 “她这是哮症。”她急急地道:“因哮症引发了厥证,不及时治会死人的。” “我们就是要把她送去回春堂。”木器坊的曾掌柜说道:“小娘子若是没拦这么一下,我们已经出发了。” “快走快走。”那仆妇急得不行:“方娘子是我们夫人的得用之人,她一定不能出事咱们赶紧去回春堂找高郎中!” 她和曾掌柜都发了话,伙计们自是抬了人便走。 洛千淮咽下了将出口的下一句话。他们应该治不好的,但我可以。 但这话虽然现实,但这时候也确实不大适合说,因为说了也没人信,而且显得她贬低同行抬高自己,就是救下了人也落不得好。 她沉默地跟在后面,不时监测着方娘子的状态。好在对方虽然处于休克状态,但唇色尚未变为紫绀,说明还能多撑一段时间,否则她也根本顾不上其他,直接就会上手施救。 星九在一旁拉她的衣袖:“大娘子,他们有眼不识金镶玉,咱们还跟去作甚?” 洛千淮摇头,低声道:“这也是一条性命。若是可能,还是要救一救的。” 星九不解却也不敢多问,同样跟上来的文溥却没忍住: “这位小娘子请了。”他拱了拱手:“小娘子既是医家,当知这哮症急发以至于晕厥,已是无救,不知为何还以为可救?” 洛千淮看了看他,莫名地觉得有些面善。 “先生也是医者吧。”她微微一笑:“有救没救,都是因人因地因时制宜。比如上古之时,并无医者,人若有疾,便需各安天命。” “然而时移世易,医道渐昌,神农尝百草而成神农本草经,之后又有了内经、素问等专着,不少古之无救之疾,现在却只是几副汤药就可以解决。” “所以先生,以前无救之症,现在未必无救。而今日不可治之症,今后未必不可治。先生又怎知,这方娘子一定无救?”她说这话的时候,面上沉静,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强大信心。 文溥从没见过这样的小娘子。她不过及之龄,便是跟人学过医,应该也还在学徒阶段,但说出的话却并非如此。 这番话的意境高远,一般的医者根本站不到这么高,看不到那么远。便是他的师傅还在,也说不出这么一番话。 这当然不可能是她自己的见识。 divcassntentadv>文溥定了定心,又问道:“小娘子是家学渊源,还是师从名家?” 洛千淮再度看了他一眼,并不想多作解释:“先生与小女不过萍水相逢,倒也不必交浅言深。” 她不再理会文溥,星九便走到一侧护住她,两人加快了脚步。被扔在后面的文溥再度露出了一个苦笑,叹了口气也跟了过去。 理智告诉他,方娘子是死定了。可听了方才那小娘子的话,他心里却又生出了一丝极微弱的希望来。 虽然他与那方娘子素昧平生,但身为医者,却希望所有的病人,真的仍然有救,哪怕不是经他之手。 不一时,众人便到了回春堂门前。这里的病人不少,光在门外排队看诊的就有二十几号人。 药铺伙计一看方娘子的模样,立时便冷了脸:“我们这是药铺,不是棺材铺,你们来错地方了!” 那仆妇立马上前,在他手中塞了一把五株钱:“我们是荣康坊周家的,这是我们管事的方娘子她只是厥过去了,人还有气呢,麻烦请你们高郎中给瞧瞧,治好了夫人必有重谢!” 那伙计听见是周家的人,迅速换了一副笑脸,伸手向方娘子颈侧探了探:“阿婶不早说。人确实还有气,我这就去请高郎中来。” 都到了这时候,他也没通融一下,让人把方娘子先抬进去。 文溥对这种情况早有预见,倒是洛千淮有些意外。她正想上前说点什么,那高郎中便出来了。 他先问过了方娘子发病初期的表现,眉头便皱了起来。及至把了脉,翻了眼皮,看过舌苔,眉头已经锁成了一个几字形。 “治不了,回去准备后事吧。”他扔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高郎中!”那仆妇跪了下去,抱紧了他的腿:“方娘子是我们夫人的得用之人,必不会少了您的诊金,求您救救她吧,她家里还有个三岁的孩儿啊!” 高良狠狠地瞪了刚才进去唤他的伙计一眼。后者退后了两步,像受了惊的鹌鹑一般缩了头。 “她这病,谁都治不了。莫说是我,便是西京的寿和堂和万应堂,也照样不能收。赶紧回去吧,就不是钱的事儿。” 那仆妇不肯放手,还要继续哭求,高良不耐烦了,唤伙计将人给拉开:“实在是治不了,你就是哭死在这里,也只是白白耽误功夫。还不如早点把人送回去,也能让家人再见上一面。” 洛千淮见状,便走上前去,对那仆妇道:“方娘子的病,我能治。” “你,你是郎中?”仆妇还没从刚才的打击中清醒过来,呆呆地问道。 “我是。”洛千淮温和地笑着,从怀中取出了金针:“放心,人马上就能醒。” 一声冷嗤从一侧传来:“小小年纪就信口开河,也不知道是哪个师傅教出来的。你要能把人救活,我就拜你为师如何?” 说话的自然是高郎中。他就站在门口,拧着眉头看着洛千淮。 洛千淮斜睨了他一眼:“拜我为师?你想得倒美。”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不撞南墙不回头 高良成名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跟他说话的医者,而且还是那么年轻的一个小娘子。 女子学医本就罕见,就算学成了也不过是个医婆罢了,与正经郎中根本不能相提并论,更何况还是这么小的年纪,便是打娘胎里学起,也不过是个学徒,怎么就敢如此抢白自己? 他被这话噎了好一会儿,好半天都没缓过劲儿来。 洛千淮没再理会他。她用前世学来的经络诊察法,确定了方娘子是太阴、阳明两经异常,病灶主要在太阴经。 经络诊察法是中医针灸治疗时常用的方法,是在分析临床病候的基础上,对有关经脉和穴位进行检查,以此发现异常的变动经脉,确定需要针灸的穴位。 明确了病灶所在,她又捏开了方娘子的口,见舌苔白而滑,结合脉象可确定属于虚症,故选穴的要点应是取手太阴经与足阳明经的相关穴道,以补为主。 但眼前病患已然休克,也就是中医上说的厥证,且时间不短,当务之急却是回阳救逆。 方娘子是虚症所致的气厥,应取督任经穴为主。常用的穴道是百会气海两穴,再辅之以足三里。 督脉总督一身之阳,任脉总任一身之阴。百会醒神升阳,为督脉经穴,气海回阳固脱,为任脉经穴。 再加上足三里益气升阳,三者共济,便可起到调节阴阳,回阳救逆之目的。 只是这人来人往的药铺门口,并非做针灸的最佳地点。可要是把人抬回自家药铺,却又未必来得及。 洛千淮看了看方娘子渐渐发紫的唇,愈发微弱的呼吸,心里便知该如何选。 她打开了布包,正要开始针灸,那边高良却已经回过了味儿来。 他到了这个时候,才注意到了洛千淮的衣饰。且不说那银色的貂毛领子本就难得,便是她身上披着的斗篷,也是以银底铺洒嵌入淡紫与天青色丝线的云锦,寻常人家是有钱也买不到一寸,而这件斗篷所耗的料子,却需要整整半匹。 还有她发际插着的那支白玉簪。簪头雕的虽是最简单的莲花纹,雕工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只那玉质却是洁白滑腻,在阳光之下温润内敛,显然是极难得的羊脂白玉。 更不要说,那小娘子的模样,雪肤花貌也不过如此,虽然年龄尚小,但已隐约可见国色天姿之象。 先敬衣衫后看人,这是时下百业的常态,倒不是说每个人都三观不正,只因若非如此,说不得何时便会得罪何等人物,给自己和家人惹来祸事。 眼前的这位小娘子,显然就不是他能得罪得起的。就算回春堂背后靠山再坚实,也没必要平白惹来麻烦。 可笑他高良之前被她的大言不惭蒙了眼,竟然差一点把人得罪到底。 好在方才并未把话说绝。对方年龄小涉世不深,又只带了个侍女在侧,只要自己及时补救,把人好好哄上一番,必会无碍。 高良再开口时,已经换了一番态度。 “这位小娘子,我知你不愿放弃,纯粹是出于医者仁心。”他温和地道。 “只是你也应相信在下,若是有半分可能,也不会就这般袖手旁观。” 他说到这里,摸了摸颔下短须,走到了洛千淮身前,低声道:“小娘子若想施救,在下不会拦你,只是你可得想清楚——这人病重不治,和你救治之后死了,可是两码事。” 他这话其实已经有了推心置腹的味道了,若非他前面不合说了不当言语,其实没有必要把话点得这么透。 洛千淮并没有理会他,倒是星九在一旁看不过眼,白了他一眼道:“自己救不了,还拦着不让别人施救。倘若这病患因此耽误了,高郎中可敢负责?” 高良只觉得自己一片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他不想得罪洛千淮,却没把个小侍女看在眼中:“我自与你家主人说话,做下人的插什么嘴?你现在不拦着你家娘子,要是真把人治出个三长两短,可能担起这妨主之名?” “我家大娘子又不像那些徒有虚名之辈,既无胆又无脑。”星九的口舌极为便给,声音又脆又糯,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高良,对周边围上的一圈人道: “各位都听得清清楚楚。是这位回春坊的高郎中方才说的,这方娘子已然无救,便是西京的名医也照样束手无策——既然如此,我家大娘子愿意伸手一试,救活了自然是皆大欢喜,就算没成功,难道谁还能把账赖到我们头上不成?” 围观的人中,有的是途经的路人,有的是正在排队等待的病患及家属,也有的是周边店铺的客人,其中至少半数都听过高郎中的名头,所以看法也自是不一。 “既是高郎中都不能收治的人,那小娘子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有什么回天的法子。” “说真的,这位方娘子也实在可怜,才多大年纪呢,就要这么撒手人寰。” “照我说,最可怜的还是她家三岁的稚童,没了亲阿母,以后的日子可就未必好过。我倒是真心希望这小娘子能有什么法子,把人给救回来。” “果然是妇人之见。人各有命,强求不得,那小娘子才多大年纪,就敢当面下高郎中的面子?只怕一会儿把人医死了,却是面子里子要掉个精光。” “不管怎么说,人都已经这样了,何妨让这小娘子试一试,死马当活马医呗?” 众人各持己见,渐渐将目光都投到了周家仆妇身上,想听听她怎么说。 其实事情已发展到这个份儿上,那周家的仆妇又不是个真蠢的,心里哪能没有盘算。方娘子在周夫人面前相当得脸,嫁的又是府中的二管事,她先前也是费了不少的心思才攀上了她的路子,自然不希望她就这么一死了之。 况且今儿她还是特意主动求着方娘子,带她出来办事,本想着小意讨好一番,把关系再精进一层,哪想到就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 第一百五十八章 你可知自己被骗了 要是真照那高郎中说的,直接把方娘子送回去等死,且不说这靠山从此没了,便是自己这个单独陪她出来的人,肯定也得吃挂落儿。 就算夫人和二管事最后没有怪罪自己,以后看见了也肯定会想起这事,一准不会待见她。 所以她才会那么诚心地去求高郎中。现在既然有这一丝希望,自然不能轻易放弃。 “小娘子尽管去治,人救活了,我们周府必会答谢,就算是没成,也不会怪你。”仆妇话说得敞亮,其实心里却已经有了打算。 这小娘子衣着富贵,又是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指不定就是哪个大家子里面出来的女公子,也是最适合分担黑锅责任的人。 真要是最终不幸,她只要推托说拦不住这小娘子主仆,想来也没人能怪到自己头上。 至于方才说过的话,就更不是事儿。自己人贱肩窄,不过是周家签了死契的奴婢,说的话又值几个钱。 谁要是愿意去信她,那多半是脑子不好用,又怪得了谁来。 洛千淮将针囊打开铺在地上,从中抽出了一根金针,用酒精泡过的丝绵消了毒,极轻快地插到了方娘子的百会穴上。 高良见她动了针,还直接插进了百会要穴之中,便叹着气闭了嘴。他自觉已经仁至义尽,该提点的都提点到了,这小娘子一意孤行,肯定是得吃点苦头,才能知道回头。 别的不说,只这百会穴便是要命的重穴,便是经验丰富的医家也不会擅动,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上手就敢直接下针。 这一针下去,等会儿人死了,人家周家告她蓄意杀人都没问题。 小娘子家境可能不差,但那周家也不是省油的灯。家主外放州郡任刺史,还有两个在朝中任官的兄弟,一家人合起来俸禄也接近两千石了,等闲人家谁敢招惹。 这方娘子虽是个下人,但也代表了周府的颜面,就为着这个,人家也断不会轻拿轻放。 反正方才自己已经作足了姿态,接下来就是周家与那小娘子的官司了,跟他高良可是半毛关系都没有。 他冷笑一声,正准备转头离开,余光忽然扫到了一个人。 高良以为自己看错了。这个人怎么敢在青天白日之下,就这么大咧咧地站到回春堂的大门口呢? 他转过身去,眯缝着眼又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还真是他。 文溥。他本该跟扫在道边的一堆堆雪泥一样,任人踩踏再也翻不了身才是。 可偏偏他却阴魂不散,不知怎么竟然得到薛名医的赏识,还被荐到了陶大夫府上,把他们这些五陵名医的面子,狠狠地踩到了脚下。 太中大夫陶升不把他们放在眼里,那自然是可以的。但文溥算是什么东西?连个坐堂资格都没有的游医,也配进入荣康坊的地界儿,登入达官贵人的大门? 甚至现在,他竟然像没事人一样,大大方方地站在自家回春堂的门前。高良眼中现出了阴骘之色,唇角下弯,正要说些什么,却见文溥蹲下了身子,跟洛千淮小声地说起了话。 一道亮光忽地在他心中划过。原来是这样!他恍然大悟,方才强行压下去的那些不得已,全都翻腾了起来。 洛千淮在百会穴留了针,下一个便轮到了气海穴。这个穴道的位置在脐下一点五寸,眼下的情况并不适合当众去衣。既是事急从权,洛千淮自然也不会拘泥于此。 她前世是在认穴上下了苦功的,此刻便隔着衣物徐徐下针,入针一寸得气后,便以补法行针十数次,方才留了针。 文溥低声请教的,就是她为何要这般提拉捻转。 洛千淮倒也没有藏私的念头,见他态度诚恳,便也顺口解释道:“病患是虚症,所以用补法行针,以充盈正气。所谓补法,便是入针得气之后,这般拇指向前,食指向后,慢慢小幅捻转。凡十数次之后,再视情况决定是否留针。” “有补法,是否也有泄法?”文溥举一反三。 洛千淮倒是高看了他一眼。她唤过星九帮着撑起方娘子的裙摆以免春光外泄,自己则向内摸到了两腿足三里的位置,分别下了针,继续以补法行针,然后留置。 留针需要个几分钟。乘着这个空当儿,她也简单地说明了一下泄法。“与补法相反,入针迅速,拇指向后,食指向前,捻转角度大,用力重,出针时却是要徐徐而动。” “然则补法补的是正气,泄法便是驱除邪气所用?”文溥继续问道。 洛千淮点头:“确是如此。先生也擅针灸?” “在小娘子面前,不敢称擅,只是略知个皮毛罢了。”文溥诚心道。 他跟着恩师学的,便是针灸与汤方并用,不像回春堂,只重汤方从不用针石。 两条腿走路,很多时候就比一条腿要快一些。所以当年恩师在世时,霁安堂的名头,向来都压了回春堂一头。 要不是他太过无用,又怎么会砸了招牌,让恩师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安眠。 文溥叹了口气,面上现了戚容。洛千淮看得分明,猜想他应该是个有故事的人,却也没有多问。 她不想多事,但有人却不这么想。 “我道是谁。”高良缓缓地踏步过来:“原来是你这个杀人庸医啊!” 他这么一说,围观的众人立时哗然,对着文溥指指点点。五年间京畿风云变幻如白驹过隙,若高良不提,谁还会记起那么久之前的事。 “高郎中,当年的事本就疑点重重,你又何必纠结于此。”文溥站起身来。 “我是不想再提,可也要文郎中你安分守己,别那么高调才行。”高良叹了口气:“做了那般大的错事,害了守节寡妇的命,已成了五陵医者之耻,却还当没事人似地到处行医,这也还罢了。你最不应该的是,竟然骗到了好人家的小娘子头上。” 他说到这里,顶着文溥不明所以的目光,低头问洛千淮:“小娘子,你可知道,你这位授业恩师的真面目” 第一百五十九章 高下立判 留针时间已到,洛千淮敏锐地察觉到,方娘子的手指略微动了一下。 高良的声音落到耳中,她却没有细想,只觉得聒噪。 “闭嘴。”洛千淮皱了皱眉,下手去拔留在百会穴的针。 高良被她这无礼的态度气笑了:“小娘子真是不知好人心。你可知这位文溥文郎中的过往?想来你家里长辈要么不知,要么也是被这厮给蒙骗了,不然” 洛千淮忍无可忍:“星璇。” 星九早就等不及了。一得了命,一只纤细的手便捏上了高良的下颔,稍一用力,便将他的下巴卸了下来。 高良又惊又怒,跳着脚嘎巴着嘴,疼得要命却又发不出声来。 这个变故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怎么好端端的就动上手了呢?下手的还是个干净漂亮的小娘子,也不知道怎么有这么大的劲儿。 药铺里的伙计们最先反应过来,有几个直接扑过来救人,也有赶紧跑出去报官的。 履霜营九卫,就没有身手太弱的。星卫平素近身侍候公子,功夫虽然不用太好,但对付几个呆头呆脑的药铺伙计,就不要太轻松。 不过眨眼的功夫,三个伙计就被踢飞出去。她下脚有分寸,并没真的伤了人,但震慑作用却体现了出来。 现场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之中,就连那几个连滚带爬站起来的伙计,也都围拢在了高良身边,向着星九投去了惊骇的目光。 不过几秒钟功夫,便有人打破了沉默。一队人匆匆地挤进了人群,为首的是一名四十多岁身穿沙青色棉袍的男子,他唇上蓄了微须,面现焦急之色,目光却相当锐利,在众人身上略一扫视,便落到了仰卧于门板上的方娘子身上。 “萦娘!”他唤了一声,直接便扑了过来。洛千淮正在凝神拔出最后一根金针,感到有劲风扑面而来,便下意识地开口道:“星璇,拦住他。” 也不见星九如何动作,身子便已经拦在了男子身前:“我家大娘子正在救人,还请稍等一下。” “救人?”周同愣了一下,看了看手执金针的洛千淮,又转头望向高良,脸上便生出了诧异之色:“高郎中,这位小娘子,是贵堂的医女?” 高良嘎巴了一下嘴,周同立即就明白过来,这人是被卸了下巴。他身为周府的二管家,身边带着的护院身手都不错,当下便有人过去把他的下巴又装上了。 高良揉了揉兀自酸痛的颔骨,眼中露出了怨毒之色,对着周同行了个礼:“原来是二管家当面援手,高某谢过了。” 他这么一说,周同便听出了问题:“这是怎么回事?” 高良表情严肃,把前事简要说了一回,末了瞟了洛千淮一眼,叹气道:“方娘子已是如此,还请二管家节哀顺便。只是那文溥明知无救,却仍唆使学徒在方娘子身上试针,却是居心叵测,在下想要阻止,却被恶仆所伤,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他三言两语,就给文溥洛千淮与星九三人,全都安上了罪名,如愿地见到那周管事现出了怒容。 宰相门房七品官。这周府虽不是宰相之家,但也是累世官宦,宅中的二管家身为主家信重之人,能力手段并不弱于寻常低阶官吏,论起见识眼光,说不定还要更胜一筹。 只是这会儿关心则乱。周同的脑中嗡嗡响着的,全是无救二字,待听到最后一句,他已经怒不可遏。 “把人给我拉开!”他铁青着脸道。身后的人冲上前去,便要动手。星九自然不可能让他们得逞。 只是这些身强力壮又通晓武功的护院武士,却不是先前那几个伙计能比,星九应付得有些吃力,很快便要招架不住。 “大娘子,当心!”她提醒道。 洛千淮这会儿正在按摩方娘子的内关穴。拔针之后,患者已经醒转,手指颤动,眼球微动,只是因着之前休克时间不短,所以浑身无力。 按摩内关穴能够扩张血管,改善心肌供血,尽快缓解上述症状,令患者能够尽快恢复清醒。至于哮喘的治疗,就是在她之后的事了。 发现方娘子的身体变化的,不止是洛千淮一人。之前那个蹲坐在她另一侧的仆妇,也同样看在眼里。 要说在场的人中,最希望方娘子无恙的,她绝对能排上前三名,眼看人已经有醒过来的可能,哪能能容许别人破坏? “二管事,您快让他们住手,别影响了方娘子的救治——她应该是快醒了!” 这后面一句话,如石破天惊一般,震得在场的人全都呆愣了一下。 高良缓缓地转动脖颈,慢慢地看向那被他判了死刑的方娘子,却见她的手竟颤巍巍地抬了起来,向着周同的方向指了指,又轻轻地落了下去。 在他不敢置信的目光中,方娘子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人都醒了,周府的护院管家也不是傻的,立时便住了手。星九对洛千淮能将人救醒毫不意外,只是站在一旁揉搓着生疼的手腕,幽怨的眼神自那方才的对手身上扫了一圈,换来了对方小心又满含歉意的回视。 周同已经冲到了近前,将那仆妇一把提起丢到一旁,将妻子半揽入怀:“萦娘,你现在感觉如何?” 方萦娘对夫君温柔一笑,又将目光凝在洛千淮面上,只觉得恍如隔世。 她在三根金针入体之时,便已经醒了过来,只是胸上似被压了大石,沉闷得无比,几乎无法动作。 但是外界发生的一切,她却能听得清清楚楚。包括那位名满长陵的高郎中说的那些话。 她在大宅院里待了那么多年,早就看透了上下各色人等的勾心斗角,高良这种简单的挑拨,根本就是个小儿科。 高郎中先前也曾被请到府内为内眷诊过病,那时她还敬过他医术高妙,没想到这人品却是卑劣如斯。 一口断了自己的生死,还不让别人诊治。倒是眼前这个精致美丽的小娘子,从头到尾都不屑辩驳解释,只是一心专注救人。 两相对比之下,分出高下的不止是医术,还有仁心。 “谢,谢谢你。”她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 第一百六十章 可愿再信我一次 “方娘子不必急着说话。”洛千淮的音色清澈,语气平和,带着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方才我施针回阳救逆,只是救急而已,接下来还请跟我回去,继续治疗才好。” 周同略一思忖,还未说话,就见妻子点头道:“好。便听小娘子的。” 高良在一旁站到现在,方从惊愕之中清醒了过来。这一清醒,周遭众人的议论之声就全都被收到了耳内。 “真是想不到啊,人还真的被救醒了。” “所以高郎中是看走眼了吗?他要是能治的话,没道理把人往外推,难道他这医术难道还不如那如花似玉的小娘子?” “坚决不肯收,说是必死的病人,让人在大门口给救醒了,这回春堂的面子里子,今儿个可全都没喽!” “照我说也没什么不好。高郎中这些年架子可摆得不小,无论大病小病,开的药是越来越贵,也该吃个教训才是。” “你们还记得当年的霁安堂吗,其实文郎中的医术真不比高郎中差,要不是遭了横祸,现在指不定怎么样呢!” “只看人家文郎中的女弟子,都能把高郎中治不了的人救活了——二人医术的优劣,不是清清楚楚?” 高良气得手脚冰凉。他要是能预见到眼前的场景,肯定不会当众揭破文溥和那小娘子的关系。但是怎么可能呢,那方娘子明明是哮症引发的厥证,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怎么可能就这么被人救回来? 他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眼见周同一把抱起了妻子,就要跟着洛千淮离开,心知他们这么一走,今天的场子就彻底找不回来了,连忙上前阻拦道: “二管家,令正既然已经醒了,那么又何必舍近求远?”他露出了微笑:“之前也就罢了,现在当务之急,是补虚健体,而这种事,恰是高某所擅长的。” 周同闻言,有所意动。周府的三郎自幼体虚多病,一直都是由高郎中照看的,所以平素里也算是相熟。而身边的这位小娘子,美则美矣,也确实把妻子从必死之境救了回来,可作为医者还是太年轻了些,远不如高良那般成熟稳重。 高良极擅察颜观色,看他这般神情便知有戏,连忙趁热打铁:“何况我们回春堂也是长陵最大的药铺,什么珍贵补药应有尽有,便是百年的老参,也还存着大半支,稍后给令正免费切上一片合药,想来对身子也是极好的。” 最后一句话,他是走到近前低声说的。周同帮着主家办的事儿多了,人情事故尽皆精通,哪里不明白他的意思。 用这片百年老参,换他对今日的事不再计较。也顺便,把人带回回春堂,多少挽回些自家刚丢的面子。 百年老参有多么难得,他当然知道。便是那么薄薄一片,也不是他跟妻子这样的下人有资格吃到的。 周同心里做了决定。他低头望向妻子,却见对方也正看着他,缓缓地摇着头。 洛千淮这却在看着文溥。她从专注状态下回过神来,自然想起了方才被遗漏的东西。 文姓本就不是常见的姓氏,眼前这个名叫文溥的郎中,十有八九便是她的阿舅了。 看上去就面善,被她当着墨公子等人的面吹上了天的阿舅,似乎还真的是个不错的郎中,不会因年龄而看轻她,愿意虚心请教,而且还能举一反三。 就是不知道他现在在哪个药铺坐馆,有没有跳槽的可能。 打虎亲兄弟,开医馆最好也是亲舅甥。她出了高价聘坐堂医,一方面是想要建个轮休的机制,不想自己太过辛苦,二来也是为了没事下乡义诊做打算。若是阿舅愿意过来搭把手,那自然是再好也没有了。 只是不知这回春堂的高郎中与他有何仇怨,竟会那般当众诋毁他。 这些都是后话了,并不急于一时。眼前的方娘子,既是她先接诊的,那么这高郎中就别想半道截胡。 “高郎中。”洛千淮的声音不高,但却十分清朗,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可知,何谓大医精诚?” 她不待高良反应过来,便开口道: “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 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半仰的脸迎着天光,眸色清澈可鉴日月,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圣洁味道。包括高良在内,所有人被她的容光所慑,一时全都噤声无言。 在这个未知的时空,诵出铭刻于心的大医誓词,就好像将前世今生的那份羁绊,重新联系到了一起。 洛千淮的眼前出现了无数师友的面孔,他们似正与自己并肩而立,高举右手,目光坚定,郑重发声: “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险巇、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 “如此,可为苍生大医。反此,则是含灵巨贼。” 说完最后一句,洛千淮的眼角有些湿润,但她的唇边却勾起了笑意,问仍然呆呆站在那里的高良道: “高郎中。我且不问你此刻有何感想,也不问你愿作大医还是巨贼。我只想问你一句,既然口口声声说要为方娘子治病,那么可有良方能治好她的哮症,让她从此免受此病之苦?” 高良怔了怔,想要糊弄几句,但临到嘴边,却忽然说不出口。他缓缓摇头:“哮症无解,只能尽力避免诱发而已。” “既然你治不了,那就省了那份功夫形迹之心,让我来治。” “怎么可能?”高良苦笑:“非是高某小觑人,只是这哮症自古以来,还没听说谁能治好呢,小娘子莫要让病患空欢喜一场才是。” “但你方才还说,方娘子必定醒不过来。”洛千淮淡然道。 明明是冬日,高良的额角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他被噎得说不出话,洛千淮却转向了周同夫妻:“不知二管家与方娘子是如何想的,可愿再信我一次?” 第一百六十一章 家师他医术高明 “我信。”方娘子哑着声音道:“若非小娘子,我就再也见不到夫君了。” 周同不想拂了妻子的意,半信半疑道:“内子这哮病,真的还能治?” 他问话的时候,眼睛却一直看着站在一旁的文溥。 文溥心知他是被高良的话误导了,以为自己是这位小娘子的师傅,可光凭人家刚才针灸用的法门,义无反顾救人的胆魄,就远不是自己能及得上的。 更不要说,还有那一篇震聋发聩,炙得他心底火热无比的大医精诚之言。 如拨云见雾般,将他这些年在迷茫之中仍在坚持的一切,清晰地剖白出来,且说得更深更透。 悬壶济世写春秋,矢志岐黄泽苍生。微言大义,论迹亦论心。 这是创道者之言,筑就了从今而后的无数医者奔赴的大道。无论前途如何艰险,他们都不会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 文溥的眼神渐渐清明。他哪有什么资格为她之师?只怕便是想要拜入门墙,也够不着。 他苦笑一声,正要开口澄清,那位小娘子却对他眨了眨眼,然后嫣然一笑,对周同道: “家师自创了针灸汤方并用之法,可根治哮症。二管家无须担心男女大防,小女已得了家师真传,完全可以为方娘子施针。” 周同最后一丝担忧也被打消了。他也认得文溥,先前霁安堂的柳老郎中在世之时,是周家老家主最信任的郎中,每次登门都会带着文溥。 可惜后来柳老郎中没了,霁安堂倒了,文郎中又遭了事儿,从此在官宦之家中消声匿迹。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他才借着这个时机沉淀下去,精进了医术,还教出了一个女弟子。 他点了头,不再理会仍想出言挽留的高良,抱着妻子跟上了洛千淮。 洛千淮没走出多远便住了脚,回头望向仍呆立场中,有些昏昏然的文溥,俏声道: “师傅,您还待在那儿做什么?高郎中今儿个必是没心情留您叙旧的。” 她朝着星九使了个眼色,后者便会意走了过去,附耳对文溥道:“先生且先随我们去,大娘子自有主张。” 一行人刚要离开,街上便来了一队差吏。方才跑去报官的伙计就陪在一旁,指着洛千淮与星九道:“就是她们两个!来我们回春堂闹事,还打伤了坐堂的高郎中!” 为首的差吏头目双眼如鹰隼一般,直落在洛千淮面上,既无礼又肆意,让她十分不适。 论起会看人下菜碟儿,这些差吏若说是第二,那就没有谁敢称第一。 洛千淮与星九的衣饰容貌都非俗品,在未查知根底的情况下,他们也不想轻易得罪。 “到底怎么回事?”那头目大喝一声,端的是威风凛凛,若洛千淮就是个普通的小娘子,怕是会吓得跌坐下去。 只是她虽然不怕,但因着前面去录验行传的不良经历,对这个时代的公门人员,也确实喜欢不起来。 好在今日这个场合,也并不需要她去应对。 周同大步上前,站在差吏头目身前低声说了几句。一旁的随行护院知机地奉上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那人拿在手中掂了几下,便露出了了然的笑容。 “既是误会,那陆某便给二管事这个面子,先行回去了。” “多谢陆差爷。改日便由在下做东,请诸位喝个痛快!” 那位陆差爷带人离开之前,目光又向洛千淮面上扫了一圈儿,但当她抬头看时,对方却已经走得远了。 东市的主街相当宽阔,足能容得下两辆马车并驾齐驱。距离回春堂二十余米的地方,正静静地停着一辆黑漆马车。拉车的两匹马同样是黑色的,只是在眉心中间,各有一道白色的星形印记。 马车上没有任何印记,但车盖右前方挂着的那盏象牙为骨的素纱灯笼,以及绕着车身按刀肃立的侍卫们,都在不动声色地提示着众人,车主的身份不同寻常。 车窗上的帷帘放了下去。霍瑜想着方才看到的那个明眸皓齿的小娘子,唇角便噙上了一丝笑意:“走吧。”车子驶出东市,直奔邑廷而去。 邑廷位于长陵邑的正北方,阶上安放着一对石狮,一头闭目养神,另一头却双目圆睁,俯瞰着下方穿着全套官服,正在翘首以盼的官员们。 有差吏自远处跑过来,气喘吁吁地指着后面:“来了,来了!” 众官员纷纷整理过冠带衣服,按照品阶站得整整齐齐,然后就见到了一辆黑色马车,正在十数个侍卫的护送下,滚滚而来。 马车停下,阶下众官员迎上前去:“可是新任长陵邑令霍瑜霍大人的车驾?” “正是霍某。”霍瑜踏步而出,也不待人安放脚踏,直接便跳了下来。 众官员连忙下拜,口称:“长陵邑丞俞虬之、邑尉凌万山率邑中所属官吏,参见大人!” “起来吧。”霍瑜神色淡然,径直向阶上走去:“栾大人现在何处” “栾大人正在收拾行装。”邑丞俞虬之紧跟在他身后半步,亦步亦趋:“这次调令下得太急,栾大人昨夜率属下等连夜清点办理交接事宜,才刚刚理出点眉目来。本以为大人您怎么也得回西京一趟,没想到竟直接过来了” 霍瑜顿住了脚,扭头看了俞虬之一眼,面上似笑非笑。后者立马垂下了头,不敢再多言语。 栾和一边擦着额上的汗,一边匆匆走了出来,也不理会其他人,一把扯住了霍瑜的袍袖,将他拖进了正堂,方才问道:“润之,我只问你一句话,葳娘她可还有救?” 霍瑜的面上仍如之前一般温润淡然,并无一丝动容。他没有回话,只是退后两步,对着栾和深深一揖:“见过岳丈大人。” 栾和连忙扶起了他:“这个时候又何必多礼。葳娘,唉,葳娘她怎么就能扯到永安翁主的案子里头呢?” “岳父大人勿忧。陛下知您向来谨慎,并未因此事迁怒于您,此次您升任御史长史便已昭示了圣意。” 霍瑜半句也不提妻子,栾和忽然有所明悟:“润之,你与我说句实话,你可是觉得葳娘给霍家招来了麻烦,所以想要对她不闻不问?” 第一百六十二章 这间药铺不一般 被岳父这般逼问,霍瑜却未露出半分恼意,言语之间仍是一派温和:“岳丈大人莫非忘了,小婿也在此次升迁之列。陛下既未见罪于霍家,我又如何能怪到葳娘头上?” “可葳娘她现在还在北狱”栾和的眼眶红了:“我平生只这一个女儿,当年宠溺太过,养成了她这副娇憨不知世事的性子,容易被有心人所乘。所以贤婿你可否” 霍瑜按住了他的肩,打断了他的话,语音低沉,却带着一丝几难察觉的漠然: “什么都不做,陛下必会还她清白。若是做了,却祸福难料。岳丈大人,切勿行差踏错才是。” 洛千淮带着周同等人回到铺子里,先将方娘子安置在前院的患者留观室内,又开了方子让人抓药煎制。 过敏性哮喘,现代西医也极难根治,只能远离过敏源,在发病期做雾化治疗并外用激素类药物,平素注意饮食,总之以防为主,防大于治。 可是中医走的却是另外一条路。循经络五行之说,讲究各脏器之间相辅相生。呼吸道过敏性哮喘,自然与肺相关,而之所以会过敏,却是因肾气虚弱带来的免疫力低下。 基于以上分析,治疗思路就呼之欲出:通过补肾益肺,提高机体免疫力,进而达到脱敏效果。 方娘子还在哮喘的急性发作期,洛千淮先给她开了一剂黄龙舒喘汤,合用了炙麻黄、地龙、蝉蜕、紫苏子、石菖蒲、白芍、五味子、白果、甘草、防风等药材,以祛风解痉,宣肺平喘。 这是后世中医应急平喘的有效验方,放在这个时代看,就显得极为高妙。文溥一经看过,眼中就亮了起来,要不是碍着周同夫妻在侧,他早就开口请教了。 药铺到底还是在筹备期内,准备和培训做得不足。燕殊和燕柠照方抓药还可以,但到了煎药之时便露了怯。 文溥便主动请缨,负起了煎药加教导之责。他虽然年过四旬,但相貌温润儒雅,为人又耐心和气,燕柠很喜欢他。 反倒是燕殊,自从见到文溥起,整个人就有些怪怪的,目光反复停留在他面上,放在身侧的双手也捏起了拳。 他不过十岁而已,虽然经了不少事,但仍然很难藏得住情绪。只是文溥自己还满脑子疑问呢,并没有注意到他的不寻常之处。 星九去烧了两个炭盆拿进来,原先冰冷的留观室瞬间温暖起来。 洛千淮让她将周同带到外间候着,自己则为方娘子做起了针灸。 她取了尺泽、太渊、列缺、足三里、大椎五个穴道。 尺泽是手太阴肺经合穴,可治哮喘咳嗽等症;太渊、列缺为手太阴经原络穴,可补气并增益肺经;足三里为补虚之穴,可健脾胃,益肾气;大椎可温阳补虚,修五劳七伤。 方娘子是第一次做针灸,略微有些紧张。洛千淮面上带了温和的笑意,一边与她聊着天,一边用酒精消了毒,以补法行针。 她穴位认得准,手法又十分轻柔,方娘子除了感到下针处有些酸胀之外,并没有半分疼痛。反倒是随着针灸的进行,先前胸部憋闷的感觉渐渐减轻,呼吸变得愈发顺畅,对洛千淮的信心也越来越强。 周同虽是个男子,心思却相当细腻。自迈进这霁安堂的旧址,他便一直在认真观察。 药房里面的装修陈设俱是新的,桌凳条案百子柜,全都是一水的黄花梨木打造的,一看就价值不菲。 百子柜上面摆放的用于盛放特殊药材的药罐,也全都是一水的天青色瓷罐,光看上面的均匀细腻的釉面,便知道不是便宜货色。 还有妻子现在所在的房间,摆了好几张黄花梨木打的床,上面铺的是一种不常见的细麻布,隐隐有光泽闪现。 这种布料他曾经帮主家采买过,因为经过了一道特殊轧光工序,比寻常细麻布又要贵上五成,东西难得且不说,并非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 床旁安置着精铜铸就的立地烛台,上面安放着的是小臂粗细的蜡烛。蜡烛制作不易,价格一直居高不下,所以多数人家夜晚要么直接休息,要么就点上一盏油灯。 在大豫,用得起蜡烛的,全都是有钱人。 方才那侍女拎进来的炭盆,里面烧的是全无烟气的红萝炭。这红萝炭他当然认得,便是在周府,也只有几个主子能用,如他与方娘子这样还算得脸的下人,根本就不敢肖想。 周同记得,便是柳郎中在世之时,霁安堂的一应用具也是相当陈旧俭朴,断没有眼前这般讲究。 所以文郎中这是遇上了贵人,马上就要翻身了吗? 只是药堂虽已经准备就绪,想要开张却还有些难处。当年可是长陵尉亲自结的案,抄没了霁安堂传承百年匾额,去了文溥坐堂行医的资格,从此只能作个游医——难不成多年前的那桩案子,也会被推翻重来吗? 其实当年的事,他其实也有耳闻。那魏府虽然跟周府没法比,但内中的勾心斗角鬼蜮心思却只多不少。 那些事,上面的大人们未必清楚,但各府的下人之间,却自有消息来源,对内情自有不同的理解。 不管如何,只看他与弟子今日救了萦娘,他便必会尽心答谢,必要时帮着推他一把,也是应该的。 喝完汤药之后,方娘子与洛千淮已经相当熟络了。她本就是个能说会道善交际的,不然也不能深得周夫人重用。 “洛大娘子,今日多谢你了。”她拉着洛千淮的手,满脸都是真诚的感激之色:“我现在已经全好了,感觉身上哪哪儿都舒泰。没想到你这般年轻,医术就已经这般好,可见文郎中定然已是神医之流,之前却是被埋没了的。” 默默站在一旁的文溥嘴角抽动了一下,强忍住了没有开口说出实情。 他这般宠辱不惊的模样,却让周同夫妻更加高看一眼。 洛千淮巴不得把自家阿舅这根标杆牢牢地树立起来,自是乐得顺水推舟:“家师讷于言而敏于行,向来不慕虚名,只知实心行医,所以这些年名声不显。” 讷于言的文溥嘴角再次抽动了一下,目光直落在洛千淮面上,却被她断然无视。 “方娘子。”洛千淮说起了正事:“今日你是在木器坊门口发病的,那坊中应有清漆、桐油、柏木等物,皆是常见诱发哮症之物,在彻底根治之前,还是不要再去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她无意于儿女情长 今冬雪多。因着无风,片片雪花自在地在暗色的夜幕下飘舞,慢吞吞地将整座陵邑裹入朦胧的银纱之中。 屋内却是温暖如春。洛千淮亲自下厨,整治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餐食,其中多数菜肴文溥别说见过,便连听都没听说过。 红烧肉入口即化,松鼠鱼酸酸甜可口,文溥心中却是五味陈杂。 他是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和大妹容貌相似的小娘子,竟然真的就是茵茵,他嫡亲的外甥女。 茵茵告诉他,两个外甥现在都已经拜了师,一个习文一个学武,完全不需要他多操心。 茵茵还说了,自己是机缘巧合,救下了一个被蛇咬伤的贵公子,所以这间铺子,就是对方给的谢礼。 一切听起来都合情合理,只除了一样。 他问她的医术从何而来,茵茵就只冲着他笑:“阿舅醉了,竟然连多年信中指教茵茵都忘记了。” 文溥觉得自己确实应该醉了。其实外甥女有了这么一身好医术是幸事,他也没想要刨根问底。最重要的是,她和两个外甥都平安无恙。 他摇摇晃晃地起身:“天色已晚,改日我来接你,回去看看你外祖母与舅母。” 洛千淮亲自挽了他的臂送出门去,顺口问道:“外祖父与表哥不在家吗?” “你外祖父前些时日听说你们三个不知所踪,实在太过担心,亲自去寻你们了。”文溥叹气:“至于你那个不争气的表哥,咳,不提也罢!” 洛千淮十分意外:“忻州的气候比长陵还要冷上不少,外祖父年纪大了,哪能待得住?须得快点把我们无恙的消息传过去,让他老人家尽早归来才是。” 文溥面露难色:“哪有这般容易。现在入了冬,道路难行,日前想托人问问查访得如何了,竟没有遇到顺路往忻州去的人。这眼看就要入腊月了,再不走的话,等到大雪封山,就未必能回得来了。” 他深知自家阿翁的为人,颇有一股子犟劲儿在心,越是天寒地冻,他就越是担心三个外孙的安危,断不可能轻易放弃。 所以在得知茵茵与两个外甥安然无恙之后,他就转而担心起自家阿翁了。 洛千淮宽慰他:“阿舅莫急。这事就交给我吧。当时我救的那位公子,在忻州还认得不少熟人,应该能代为传话,让外祖父早日归家的。” 外甥女虽然年龄尚稚,但做事却相当稳妥靠谱,她说的话,文溥下意识地就信了。 他松了一口气:“那这件事,就拜托茵茵了。” 他说完这句,忽又顿了顿,回头看了看洛千淮身上的服饰,眸色晦暗难明:“茵茵,你跟阿舅说实话,你与那贵公子之间,可还有什么别的关系?” 洛千淮有些惊讶于自家阿舅的警觉。 但是被迫入伙黑社团的事,并不适合说给家长听,所以她一口否认:“阿舅说的哪里话,我与那公子真的只是单纯的医患关系,绝无其他。” “这就好。”文溥的表情肉眼可见地轻松了不少:“我们文家有祖训,家中女儿断不可为人滕妾外室。你虽姓洛,但也是自家人,也当一体遵循才好。” 原来他是担心这个。洛千淮笑了起来:“茵茵一心精进医术,于儿女情长毫无兴趣,阿舅却是多虑了。” 送走文溥,洛千淮刚一转身,就迎上了星九疑惑的脸。 “洛大娘子。”她犹豫着问道:“你方才说的,可是真心话?” 主上对洛大娘子的不同,逃不过星星们的眼睛。大家私下里都在猜测,主上何时会收了洛大娘子作侍妾。 说实话,主上生得那般俊美无俦,平素又威仪深重,足以惑动所有少女的心。 突破重重阻碍,从蒙雪营被选中补入星卫的时候,星九也曾动摇过春心,生出了些许旖旎之思。 可是她很快就明白了,星卫明明从不出谷,为什么也会凭空生出缺额,需要时不时地补充新人。 她记得那个被当众吊起生生鞭死,尸体如同血葫芦一般的女子。那个人是星五,总是温声细语地教导她如何做事,眉宇间却蕴着抹不去的愁韵。 后来她才知道,星五是对主上执念太深,才私下买通了药童,配了那种见不得人的药,下到了主上的餐食中。 给主上下药,自是死有余辜。便是死状再惨烈,也不值得同情。只是自那以后,星九心中那支顺风生长的花茎,却突兀地枯萎下去了。 后来,星五这个名号,也被别人代替了,没有人记得那张妍丽面孔。倒是她自己,还会偶尔在梦中见到她。 手把手地教她如何叠起那些丝滑的织品,如何轻轻地摆放精致的碗碟,如何磨去手上的茧子,学着裁衣缝补,以及要如何守住自己的心。 可惜这最后一条,星五自己都没有做到。 每次醒来她心中都是怅怅的,可她连星五被葬在哪里都不清楚,更不知道该去怨怪谁。 然后洛大娘子就来了。主上看着她的时候,眸中星辉熠熠,对她跟对任何人都不一样。 她想着,如果洛大娘子心中也能生出嫩芽,哪怕再微小,也是能够结实拙壮地生长,结出含羞带怯的花苞,再开出灿烂靡丽的花朵的吧 洛千淮愣了一下,才明白了她究竟想要问什么。在她眼中,星九不过十六七岁,还相当于前世的高中生呢,谁会想着跟小孩子分享什么情感体悟,人生规划。 更何况,她本来也没想过,要与这个未知时代的男子谈婚论嫁。大豫是个纯粹的男权社会,就算遇到了合眼缘的人,也难免三观不合,根本走不到最后。 她敲了敲星九的头:“小小年纪想什么呢?有这个闲功夫,赶紧把我从谷中带出来的那包药材找出来,分门别类的归置入柜。” 星九:“大娘子,你比我还小两岁呢算了,我去,我马上就去。” 洛千淮是在回春堂门前,听高良提起他们药铺名贵药材如何齐全,才忽然想起来这事儿的。 她从药庐里带出了那么多有钱也买不到的好东西,加上那两支百年老参,绝对可以把自家药铺直接拱到长陵顶流。 第一百六十四章 系统你真是无敌了 当时出谷的时候,墨公子等人均未对这包东西提出什么异议,所以她也就认为算是过了明路。 药材是为救命治病所设,不是藏在深山野谷里面招灰的。洛千淮丝毫不觉得,自己做的有何不对。 她没有偷,只是做了一回珍稀药材的搬运工。 名贵药材是一间药铺的底气所在,而坐堂郎中亦是重中之重。 洛千淮想着方才文溥讲起的过往经历,眉头便皱了起来。 虽然接触不多,但阿舅相比高良,明显是个更加纯粹的医者,这一点毋庸置疑。 当年所谓庸医杀人,其实也是疑点重重。但是判决已下,这年头又没有什么上诉机制,平头百姓就算有冤,也只能受着。 但这样一来,聘请阿舅当坐堂郎中的梦想就要落空了。所以她还是要想想办法,洗刷掉阿舅身上的冤屈 “检测到宿主为舅翻案的强烈愿望。是否需要本系统测算捷径路线?” 安静了几日的系统忽然发声,洛千淮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拒绝道: “呃,不用不用,我自己来想办法!” 实在想不出来,再麻烦系统也不迟。 洛千淮自己的东西本就不多,星九轻松地就找出了那一大包药材。 人参,鹿茸,灵芝,首乌,虫草,牛黄,龟甲,阿胶,还有两根硬梆梆的虎骨。 光人参就有五株之多,虽然不如在永安翁主府拿的两株那么大,但也是有几十年参龄的老参。其他的药材也是,要么是上了年头的,要么就是取自最佳部位。 还有那块重达三斤的天然牛黄,搁在后世怎么也得值个二百多万。有它在,能配的成药就太多了,什么牛黄安宫丸,西黄丸等等,都是关键时候能救命应急的好药。 洛千淮心情大好,唤了燕殊燕柠过来,一起称重归置好,才唤过了星九,问她跟履霜营那边有没有联系,能不能请他们帮着找找外祖父文周。 星九没有推托,只说这事还要知会公子一声,得他发话才行。 洛千淮理解,要调动履霜营,必得应墨公子首肯,不过想来这点小要求,他应该不会推拒才是。 燕殊却没有跟着星九一起离开。他咬着下唇站在洛千淮面前,显然是有话要说。 洛千淮对这个少年的印象不错,温声问道:“有什么事吗?” “大娘子,那个文郎中,当真是您的阿舅?你真的想把他留在咱们医馆?” 洛千淮看出了他眼底暗藏的恨意,不由得有些奇怪:“燕殊,你以前认识我阿舅吗?” 燕殊静静地看着她,眼底各种负面情绪翻涌不定。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垂了头:“没有。我只是听说他名声不太好,怕带累了大娘子的药铺罢了。” 洛千淮直觉他说的未必是实话,但又想不通这个少年的真实想法。 “很多事情,大家都听说的不一定是真相。”她说道:“我们看问题,也不能只看表面。” “比如一个人死了,不能直接看谁被推出来顶罪,而要抛开这些深入思考:死者与谁有仇怨,是否挡了别人的路?谁会有杀人动机与作案机会,最终的受益者又是谁?” 抛出了前世常用的推理方法,洛千淮眼见燕殊陷入了深思,便让他赶紧回去休息。 这么大的孩子,还是要少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多吃多睡养好身体才是正经。 洛千淮自己这具身体也是一样,劳累了一天,早就困倦的不行。 只是才睡下没多久,她便忽然间跳了起来,直接向屋外冲去。 “滴!检测到当前时点为奖励提取最佳时点,开始提取奖励。本次奖励发放采取自提模式。鉴于宿主当前能力不足以独立完成,由本系统强制执行!” “等等!”洛千淮在懵懂之间被挤出了身体,脑子里一团浆糊: “哪来的什么奖励?咱们上次不是都清完任务了吗,怎么忽然又整这么一出?” “系统你先等一等,就算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奖励,咱能不能套件夹袄斗篷再蒙个脸——就这么穿件单衣出去,不仅冷而且也很容易暴露身份啊!” 系统的动作很快,转眼之中已经跃上了屋顶,就在上面轻盈地奔跑起来。 单薄的湖绸寝衣丝滑轻柔,穿在身上几乎没有感觉,在漫天大雪中带给她极致的招风体验。 洛千淮整个身子都被冻透了,只能强行转移注意力:“系统,你起码该告诉我,咱们是到底要去何处取何种奖励?” 系统不答,再次加大了跳跃的幅度。洛千淮的身体在圆月的照耀下,轻盈地腾空,落下,美得就像前世电影中的场景 洛千淮的灵魂都要冻僵了,连怼系统的力气都没了。 好在长陵邑并不大,没留给系统更多的表演空间。 洛千淮眼见着自己的身体,滑入了正北方一座高大肃穆,与其他屋舍区别明显,大门外还站了一排兵士的院落之中。 利用特殊的视角扫了一眼门上的牌匾,她就见到了长陵邑廷的字样。 很好,这是做贼的摸进官府里了吗?洛千淮强忍着吐血的冲动,默默地为系统点了个赞。 系统的身手真是没的说。洛千淮身穿着件浅姜黄色的寝衣,在月光下也算相当显眼了,却偏偏能够避过了好几队巡逻的兵士穿墙入户,最终停在了邑廷西北角一个小院之中。 院内有些荒凉,并没有什么人把守。三间五架大屋黑洞洞的,没有半点灯火,看起来有些渗人。 洛千淮不惊反喜。她现在已经是经过锻炼的战士了,不怕荒凉不怕黑,只怕被人抓现形。 这里可不是别的地方,而是邑廷啊,相当于前世跑去市政大楼偷东西,简直就是不知死活。 可偏偏,她既不能控制自己的行动,也不能选择偷盗的地点,更不知道系统会不会再度拉稀摆带。 系统并不在意她的想法,轻松地扭断了大门上的铜锁,大摇大摆地进了房间。 所以她就算今晚逃脱了,人家也还是能通过这断了的锁,发现有贼入内。 这一瞬间,洛千淮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要送给系统,最后却只汇成了一句话:“系统,你真是无敌了。” 人至贝戋则无敌,系统当之无愧。 第一百六十五章 同行就是拿来出卖的 屋里的格局显示,这里应该是一座库房。 装了无数抽屉的柜子贴墙而立,屋子正中摆放着一排一排的木架,内中存放着各种各样的卷宗与物品, 系统极轻盈地在各个架子之间穿梭着,显然对于要取的奖励心中有数。 洛千淮在意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库房里还有别人! 她此刻的耳力好得出奇。对方自她进来之后,愈发紧张的呼吸以及越来越快的心跳声,就像黑夜里的萤火虫似的,简直不要太清晰。 在夜深人静之时,藏在已上了锁的邑廷库房里的,不太可能是邑廷的官吏,多半是跟她差不多的梁上君子。 五间大屋中间是连通的,其中的空间不小。声音是从正东面的屋梁上传来的,洛千淮并没有找到人,倒是发现了西侧的窗子开了一道缝儿,想来就是那位同道的来处了。 系统在一座木架前站定,脚尖踮地跳了起来,轻松地取下了放在架子最上端,长一米宽一尺厚三分的长方形物体。 系统信手揭开外面蒙着的黑布,就露出了它的真面目:一块匾额。 匾额上黑底红字刻着三个大字:霁安堂。 洛千淮愣了一下。这不是阿舅跟她说起的,当年恩师传给他又被抄没的那家百年老字号药铺吗? 所以系统这是知道她需要一个新匾额,所以干脆就帮她摸进邑廷,直接拿个现成的? 可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只要当年的判决没有被推翻,这霁安堂的牌子就挂不出去。 光是挂不出去也就罢了,若是让人家发现先前抄没的匾额没了,很容易就会顺藤摸到她。 “系统,这东西太大了,不好拿走,要不咱还是放回原处,等我帮阿舅洗刷了冤屈再说?” 脚步声就在这时响起,有两个人进入了小院,提着的灯笼映亮了窗子。 他们一边走一边聊天:“到底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啊,邑令大人刚到任就孜孜不倦地研读过往案卷,这么晚了还让咱们来调阅卷宗,看样子今夜是休息不得了。” “大人是陛下褒奖过的能臣,短短几个时辰就挑出了好几例存疑的案子,又有那样的背景,以后前途不可限量。你且听我的,没事少抱怨几句,好好跟着大人做,自有一份前程。” “我也就是在你面上多嘴罢了”那人说到这里,忽然咦了一声“我眼睛没花吧?这门锁怎么断了?” 另一个人比他警醒得多,立时高呼一声:“有贼人!快来人啊,有贼人进库房了!” 他一边喊,一边拉起另一个人向院外跑去,生恐贼人狗急跳墙,伤了他们。 趁着这个机会,洛千淮赶紧提醒系统:“就是现在,赶紧离开!” “奖励提取成功,解除强制执行状态。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2版的信任与支持!” 随着这句话,洛千淮的意识回归到身体之中。 手中的匾额是一整块实木包漆所制,她根本就抱不住,一不小心就将它摔落到地上。 好消息是,匾额既没有被摔坏,也没有砸到洛千淮的脚。 坏消息是,那么大个物件,落地时发出了不小的声音,让刚刚冲进院内的人听了个清清楚楚。 有人在大声发号施令:“贼人还在屋内!给我把院子围了!” “弓弩手准备!” “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立即放下武器走出屋来,可以免死!” 被当成了强闯邑廷的贼人包围起来,洛千淮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这么镇定清醒。 大概就是被系统坑得多了,所以飞快地被成长了吧? 她沉默地低头,拾起了那块先前用来包裹匾额的黑布,把它当作一块头巾,严实地裹住了自己的头脸,还在鼻梁上方打了个结。 “系统。”她呼唤道:“我要在身份不被发觉的前提下,立即平安回家,请计算捷径并强制执行!” “愿望已收悉。正按照宿主需求,全力测算捷径中……” “叮!捷径测算成功鉴于宿主当前能力不足以独立完成此计划,由本系统强制执行!” 下一刻,洛千淮的身子轻盈跃起,跳到了主梁之上。先前那个若隐若现的呼吸声忽然一滞。 洛千淮顺着主梁的东侧看过去,就见到了一个人。 他穿着一身黑衣,头发用布带束了个高高的马尾,黑巾遮面只露双眼,正蹲在梁上的角落里,目光灼灼地望着着她。 原来这位同道是躲在这里。也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他可有逃脱之道。 洛千淮正想到这儿,系统已经躬身疾行到那位同道的身后,在他惊骇至极的目光中,将人一把拎起,向着门外丢了出去。 洛千淮心下的不忍刚刚生出来,便已经消失无踪了。 死道友不死贫道,这事也怨不得她。 说起来她是被系统强迫来到这儿的,主观上没有行窃的动机与预谋,而这黑衣人就不同了,是个纯粹的贼人,系统这么一抓一丢,也算做了一名正义好市民应该做的事。 外面的人本已经做好了准备,在司寇白铭无声的手势命令下,十余个捕快已经持刀逼近了窗与门,只待一声令下,就要强行冲入库房,生擒贼人。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黑衣人如炮弹一般破门而出,直接将门外正对着的两名兵士撞倒在地。 没有任何意外,他立时便被七八把长刀压制着动弹不得。 “别,别杀我!”他大声地叫了起来:“屋里还有人,就是她把我扔出来的!” 瓦片撞击声适时响起。被黑衣人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的官兵抬头看时,就见到了一个难以忘怀的场景。 从破损的屋顶之中,跃出了一个身穿姜黄色绸缎寝衣的女子。 她的身形阿娜曼妙,露在衣外的双手雪白纤巧,一抹金光自袖口闪现出来,若隐若现。 可惜整个头颈部位都被一块硕大的黑布蒙得结结实实,就连眉毛都没露出半分,只有一双眼睛黑如点漆。 这女子的轻松极好,腾挪起落之间,便已经离了小院的范围。 第一百六十六章 洛大娘子东窗事发了 “准备”长陵尉徐楷正要对弓弩手下达发射的命令,就被霍瑜制止了。 他望着洛千淮远去的背影,面上露出了饶有兴味的表情,口中说道:“立即调集人手封锁各坊,一定要把人给我找出来——不得有丝毫损伤。” “是,大人。”徐楷领命而去。 司寇白铭命人将黑衣人人绑了起来:“大人,眼前这一个怎么处置?” 霍瑜淡淡地扫了黑衣人一眼。他面上的布巾已被摘掉,露出了一张年青的面孔,看起来还有点眉清目秀。 “不管用什么方法,明天早上,我要看见口供。对了,他那个同伙的信息,要第一时间先问出来。还有。”他转身吩咐司库:“连夜清点库房,看看到底少了什么。” 霍瑜转身负手而去。 黑衣人被拖出去时,还是满脸懵懂:“那人不是我的同伙,我根本就不认识她” 洛千淮有惊无险地回到了自家药铺,身后并没有一个追兵。 “平安回归任务完成。解除强制执行状态。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2版的信任与支持” 系统难得地有始有终,没有中途掉链子,这让洛千淮很欣慰。 “系统,你终于想明白了,懂得维护宿主的安全了,表现得特别好。咱们俩其实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起在这个异时空苦苦求存,本来就该同心同德才对,没必要剑拔弩张,相处得跟仇人一般” 洛千淮难得地想跟系统说几句心里话。 “现在评估本次捷径路线执行成效。滴,评估完成,总得分为92,评价上中。” “具体情况分析。本次执行共分为两部分:本系统制定优秀可行的计划并执了计划的全部,得分92,表现一如既往的优异;宿主尸位素餐坐享其成,得分0。”” 洛千淮:“算了,当我刚才什么也没说。” “宿主对评估结果没有异议,现发放上中档次执行奖励如下: 1、积分1200点。系统升级770010000 2、钥匙一把 3、黄金二饼重500克。 4、初级抽奖机会一次。 “奖励即将发放,是否现在提取” 洛千淮现在不差钱,只怕各种麻烦。“先抽奖吧。黄金什么的等以后再说。” 一个巨大的轮盘出现在洛千淮眼前,其中标注着各色各样的奖励。 洛千淮说了“开始”,轮盘就缓缓地转了起来,由慢到快,又由快到慢,最终停下的时候,指针指向了一行字。 平直的电子音响起:“奖励发掘真相一次,是否现在进行?” “否。”洛千淮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前一次在董家大宅的经历,给她蒙上了一层浓重的心理阴影,她现在对任何真相都敬谢不敏。 “系统,咱能不折腾了吗?奖励什么的我完全可以不要,你我两相便宜不好吗?” 系统默然不答。星一已经听见了院子里的动静走了出来,见到洛千淮的模样就吓了一跳。 洛千淮也不跟她多说,只是迅速回屋换了衣服,让她将黑布与在外面亮过相的寝衣都烧掉,毁尸灭迹。 她本以为这一晚会睡不安稳,但其实一沾枕头就睡得死死的,连半个梦都没做。 她睡得很好,但很多人却是彻夜未眠。天刚放亮之时,霍瑜便得到了各个方面的报告。 “稍微用了点手段,犯人就招了。他姓文名嘉,乃是怀仁坊游医文溥的独子。此人现年十八岁,素喜好勇斗狠,好发大言” “说重点。”霍瑜打断了白铭。 “是,据文嘉称,今次他潜入邑廷,是为了查找其父当年蒙冤受屈的证据,想要为其父翻案。那文溥本是长陵霁安堂老柳郎中的弟子,后来” “那个案子我看过了。”霍瑜淡淡地道:“其中确有疑点,但也不能成为文嘉潜入邑廷的理由。他的那个同伙呢,交代了没有?” “这就是下官疑虑之处了。文嘉坚称,那女子与他素不相识,只是恰好比他晚到一会儿。下官看他的模样,并不似作假” “库房清点得如何了?”霍瑜不再看他,转身问站在另一侧的司库。 “时间太紧,只能大致盘点一遍,暂时没发现任何缺损。只是有一样东西却换了位置——正是当年抄没的霁安堂的匾额。” “是那文嘉做的?”霍瑜问道。 白铭接口道:“文嘉矢口否认,称是那名后来的女子所为” “呵呵。”霍瑜低声地笑了起来:“并非同党,但想要窃取的却是他父亲当年药铺的匾额。这种事传出去,连小孩子都不会信,可专司捕盗事的白司寇却信了。” 白铭的脸胀得通红:“下官这就去重新审。”他匆匆离去,霍瑜却对邑丞道:“查一下文溥一家。平素与谁结交,其中有没有年轻的小娘子。” 邑丞领命带人去查的时候,霍瑜就端坐在案前,以手拄头,思绪却渐渐放空。 昨日在回春堂前见过的那个清丽秀美的小娘子,忽地浮现在他眼前。 那双鹿儿一般黑亮通透的杏眼,与方才的那个女贼陡地重合起来。 还有那双嫩白如玉的手,腕上隐现的金镯,也都似曾相识。 他霍然站了起来,唤人问道:“今日在回春堂前,文溥的那个女弟子出了不小的风头。立即去查一下,她住在什么地方” 邑丞的效率很高,转瞬便将文溥一家的交际圈查了个清清楚楚,重点提到了洛千淮:“其妹文兰外嫁到忻州,生有一女二子另外昨日坊间多人亲见他收了一名女徒,那女徒还在东市盘了一家铺子。” 长陵尉徐楷就在此时匆匆而入。他掌管长陵邑的兵马,也在长陵令授权的情况下,负有审案之责。 “大人,各坊封已封锁完毕,保证一只蚊子也飞不出去。只等您的命令便可开始逐户搜查。” “先等一等。”霍瑜起身:“带人随我去一个地方。” 大门被奋力敲响之时,洛千淮被惊醒了,右眼皮跳得很厉害,本能地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这种预感在开门之后得到了证实。一整队披甲执刀的兵士一拥而入,将洛千淮与星九围了起来,又凶神恶煞般地冲进了后院,很快便将燕殊与燕柠兄妹也都带了出来。 洛千淮冲星九使了个眼色,让她不要做无谓的反抗。 堵着大门的兵士分散开,头戴獬豸冠,身穿深红色广袖深衣的霍瑜,在司寇白铭与长陵尉徐楷的陪同下,大步踏了进来。 他一言不发,目光在洛千淮身上上下打量。 白铭则轻咳一声:“洛大娘子,你东窗事发了,跟我们走一趟罢。” 第一百六十七章 沦为阶下囚 洛千淮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场面。只是眼前的人是官兵,与之前是完全不同的。得罪了黑社团,逃脱之后还能向官兵求助;可要开罪了官府,逃都没地儿逃去。 受社会主义荣辱观教育多年,洛千淮是真心想要做个奉公守法的良民,可惜统不从人愿,总是从中作梗。 亏她昨天还夸过它,想要和平共处求同存异来着,今儿个就要被坑进大牢里了。也不知道偷盗未遂,在这大豫朝会判什么刑,是打一顿板子就行呢,还是得坐牢流放。 有了这么个不良案底,她好不容易筹办起来的药铺也多半是要黄了。就跟前世似的,劳改服刑人员出来以后,有些行业就未改适合再做。 如医者这种可掌病患生死的职业,少了最基本的诚信,谁还敢请你瞧病。 瞬息之间,思绪已过万重山。洛千淮叹了口气,大胆地抬起头,望向正中那位绯衣华冠,刚正威严的官员。 他年约三十上下,相貌英武不凡,神情冷肃气度俨然。可能是常年居于高位,周身都笼着一层不怒而威的气势,一对漆黑的眸子似浸在冰泉之中,看一眼就寒气彻骨,令人望而生畏,根本不敢直视。 不知怎么回事,就是到了这个时候,洛千淮还有心思,将眼前人与墨公子进行对比。 墨公子生得瑰玮昳丽,五官脸形无处不精致,算起来比这位还要耐看一些,满身都溢着矜贵之气,虽有威仪,却并不刻意,讲究的是不怒而威,不恶而严,且多少还有些人味儿。 眼前这一位却似是由特殊材料制成,身上半份人味儿都无,从头到脚都写满了法不容情四个字,很像是个心如铁石的酷吏。 洛千淮垂了眸。心中明白这人极不好相与,前次忽悠车槐的法子,放在他身上根本就不可能成。 这一刻,她生出了启用系统逃脱的心。但只是一秒,便被又按捺了下去。 就算今儿系统给力,她逃出去了又如何?一旦动用系统拒捕逃逸,也就坐实了她的罪名,说不定还会连累星九燕殊他们。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她可不想后半生活得像只阴沟里的老鼠,过不上安生日子。 若是那样,还不如老实地认罪伏法。 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她的罪名成立,也不至于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吧?莫要欺她不知史,正常古代官府抓个小贼,不就是派捕快上门锁拿就成了吗? 做什么搞出这么大阵仗,把她这小药铺围个水泄不通,还出动了好几位看着就相当有权势的官儿,就像她昨儿要偷的不是匾,而是皇帝头上的通天冠一样。 既是想不通,洛千淮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各位大人这般阵仗闯进来,小女实在惶恐。只不知小女到底犯了什么罪过,还请大人明示。” 她的人生得清纯娇美,一对麋鹿般的眼睛蒙上了一层薄雾,显得既无辜又柔弱,巴掌大的脸儿因受惊而变得苍白失色,看上去相当惹人怜惜。 霍瑜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她的面,眸色不自觉地变得有些晦暗。 白铭平素掌的就是司寇一职,见过的人犯多了去了,但是这生得这般柔美的还是头一次见。只是他一心要在新上司面前表现,自是不会有怜香惜玉的心思,把手一挥便令下属上前拿人: “犯了什么事,回去一审便知道。带走!” 几个捕快亮出了早就备好的锁链绳索,压着洛千淮便要上绑。 “别动大娘子!”星九扑到洛千淮身上,抬头怒目而视:“她什么都没做,无论什么罪过都由婢子一人承担,不关我们大娘子的事,你们带我走就行!” “倒是忠心。”白铭毫不动容:“那就一起拿下。” “等一等!”洛千淮并不看白铭,只向霍瑜求恳道:“大人,小女这婢子是个实心眼的,您且容我跟她多说几句。想来多养一个人犯也是要干耗官帑,大人等日理万机,原不用在这种奴婢身上费心思。” 白铭哂笑一声,并不言语。捕快没得到停下的命,便将锁链也套到了星九颈上。后者眉头一蹙正要变色,却见洛千淮微微摇头,便也只好消停下来。 倒是霍瑜不知为何,忽然发了话。 “罢了。”他说:“只将这洛大娘子带回去即可。” 洛千淮松了一口气,向星九使了眼色,口中道:“大人带我回去,不过是问个话罢了。等到澄清了事实,自会放我回来,你且在此谨守门户,照顾好燕殊燕柠,莫要让贼子趁乱摸进来,也别告诉我阿舅,省得他为我担心。” 星九一一应了,洛千淮转头继续对霍瑜道:“多谢大人体恤。小女还有一请。” 霍瑜目中的玩味之色一闪而过。在官场多年,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在这种情况下,仍然泰然自若的小娘子。 他这几年威仪日盛,面对他的时候,就连常年相伴的下属都难免紧张,这个小娘子却似对他夷然不惧。不仅不惧,还能接二连三的提要求。 所以她这是自恃武艺高强,不把自己这个长陵令当回事呢,还是另有倚仗? 他还未发话,一旁的长陵尉徐楷却听不下去了。 本来出动这么多人拿一个女贼,就已经很匪夷所思,没想到大人还亲自来了。 长陵令可是实打实的二千石高官,便是寻常的山匪流寇也轮不到他亲自上阵清剿。 眼前这女贼,莫非还有什么他不知晓的身份不成?联想到近日里西京城中的巨变,不少高官显贵因韩庶人之事被拿问,徐楷就似乎明白了什么。 这位洛大娘子,说不定就与那韩庶人的逆案有关联。新任长陵令可是西京那位深得陛下器重的霍炫大人的嫡长子,得到些外人不知的线索也不足为奇。 越是大案重案,其中越是蕴藏着立功升迁的机会。就是实在没捞着功劳,也得在大人面前多多表现,留下一份香火情。 徐楷心中一热,立时出声呵斥道: “大胆!大人面前,岂有你说话的份!”又目视左右:“都愣着作甚?还不把人犯堵了嘴绑回去?” 第一百六十八章 咋跟谋逆大案挂上边了 霍瑜微微地蹙了蹙眉。他不喜欢这般自作主张的下属。 洛千淮还在仰着脸望着他,眼中满是失望悲怆之色,虽然略有些刻意,但他却意外地有些看不下去。 “不用上戒具了。”他说:“想来洛大娘子为了不连累他人,也会乖乖地跟我们回去,对吗?” 洛千淮的表情柔顺极了“大人说笑了。小女向来胆小谨慎,断不会违法乱纪,既是心中无愧,又何惧于走这么一趟,把误会说清楚。” “误会?”霍瑜唇角上勾。 洛千淮的背脊挺得笔直,重重地点头:“小女一心只知治病救人,从未作过任何不法之事” “大人,找到了”几名兵士自后院出来,兴冲冲地打断了她的话。 洛千淮看着他们手中拿着的东西,眼睛瞬间瞪圆了。 这件姜黄色的湖绸寝衣,她昨夜不是已经烧掉了吗? 她愕然转向星九,星九茫然不解。 “昨晚我交办的事呢?”她咬着后槽牙,从齿缝中挤出声音。 星九这才反应过来:“大娘子莫非忘了,当时您懒得挑选,直说每个花色都做两件” 洛千淮确实想起来了。然后就心如死灰。 她们说话的声音再小,也瞒不过周围的人。 “所以奉公守法的洛大娘子,现在还有何话说?”白铭特意在奉公守法四个字上加了重音。 洛千淮无话可说,老老实实地闭了嘴,乖乖地被带进了邑廷,下到了地下的大牢之中。 长陵邑的牢房可比秘谷与羽山园的大得多,也热闹得多。 无数衣衫褴褛的犯人透过栅栏,用各种各样的目光打量她。 洛千淮虽然不怕,但也觉得有些不适。 她拢紧了身上的斗篷,加快了脚步。 这斗篷还是临行之前,那个绯衣官员特意提示星九给她穿上的。 所以她也许是看错了,那人只是表面冷酷,其实对人犯还是愿意付出人文关怀的。 可惜那姜黄寝衣一出,就等于是证据确凿了。她先前的狡辩被驳得一钱不值,也不知道等着她的是什么。 鞭子抡起的风声伴着惨叫越来越近,押解着她的人停在了一座刑房之外,将她推了进去。 刑架上绑着一个年青人,身上布着不少鞭痕,看着都是皮肉伤,并没有什么大碍。 只是他一开口,洛千淮就猜出了他的身份。 “说过多少遍了,我没有同伙!我真的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去拿我家的匾额!” 所以,这倒霉蛋,就是昨夜被她丢出去的那个梁上君子? 等一等,什么叫“我家的匾额”?难不成这一位,就是阿舅中不屑提起的那位不成器的表哥? “洛大娘子。”白铭自后面缓步踏了进来:“你这位表兄对你可谓是关爱倍至,竟然熬到现在也不肯供出你,实在难得。” “原来是你!”文嘉根本没听清他的话。他一见到洛千淮,立马便怒目而视:“大人,就是她她就是昨夜后来的那个女贼!这女贼好生可恶,不仅想要偷我家的匾额,还把我丢出去混淆视听——您该拷问的人应该是她,我可是一句虚言都没有啊!” 刑室内瞬间陷入了微妙的寂静之中。 连塑料都算不上的表兄妹情谊啊。洛千淮叹了口气,目光扫过室中种类不多,但却简单粗暴的刑具,抬头望向白铭,却见对方也在低头看着她。 “表兄并不认得小女,事先我也从没见过他。便是阿舅,也是昨日才与我相认的。我去府库盗匾额,都是小女临时起意,与其他人都无关。”洛千淮抿着唇强笑道:“在那里遇到表哥,也就是巧了。” “若非如此,昨晚我也不会把表哥扔出去当替罪羊,他也不会这般恨我入骨。大人神目如炬,定然已经有了主张。” 白铭也笑:“洛大娘子倒是识时务。所以对于昨夜之事,你是肯供认不讳了?” “认,为什么不认。”洛千淮垂了眸:“小女身子娇弱,禁不起刑讯。且昨夜我们所犯的,不过是盗窃未遂之过,不知国法是否可折钱抵罪,若是可以,小女愿出钱赎自己与表哥之罪。” “洛大娘子想得倒是不错。当今陛下继位以来,确实定了以钱赎罪之法,但那也要看你们犯的是何等罪过。” 这话却不是白铭所说,而是来自于刑室之外。 徐楷不知道在外面站了多久,此刻慢慢地走了进来:“白司寇。”他说道:“这女子谈吐见识远非寻常女贼,我怀疑她与一桩谋逆重案有所关联。白司寇从昨夜审到现在辛苦了,不若就把人交给本官来审如何?” 洛千淮一听谋逆二字,就知大事不妙:“两位大人,小女一心忠君爱国,昨夜只是因听了阿舅当年之事,一时不合才行差踏错,绝不会牵扯到什么谋逆大案中,还请大人明察!” 徐楷冷笑:“若本官没记错,之前你也说自己不敢违法问心无愧来着。若非搜到了实证,你连夜间入盗的事也不会认,更何况是谋逆大罪?” 洛千淮一时语塞。果然就是在大豫,也是要讲究个诚信等级的,自己说了一回谎被发现,以后再说什么都不管用了。 长陵尉是一千石官员,比白司寇的六百石要高出一截,白铭并不敢得罪徐楷,但也不想轻易放过到手的功劳。 “徐大人。”他凑到对方面前:“下官这么多年,在刑讯上还是有些心得。若大人信得过,下官愿意代为问讯,若有所得,一应结果都由大人向上面通禀,如何?” 徐楷自然听得出他没有说出口的话。这文嘉是霍大人亲自交给白铭审的,现在洛大娘子归案,按着一事不烦二主的原则,多半也就默许了还由他经办。 自己固然可以凭着官阶直接把案子抢过来,可是一来大人那边不好交代,二来也就把这白铭彻底得罪了。 他虽然官位没自己高,但主管整个长陵邑内部和周边的缉盗之事,手下也有上百好手,且跟那些游侠混混都有些说不清的联系,不是万不得已,根本没有跟他闹翻的必要。 “就依白大人的意思办。”他笑了笑,望向洛千淮的目光却冰冷如刀。 白铭大喜:“您就瞧好吧!” 他转过头:“把洛大娘子给我挂上去!” 第一百六十九章 自动防护启动了 文嘉被解了下去,刑架上的人换成了洛千淮。 今年一定是冲犯太岁,所以流年不利,总易干犯牢狱之灾。 粗糙的麻绳缠上手腕,洛千淮苦笑着想。 文嘉的脑筋确实不大灵光,到了这个时候还没搞清楚情况,看着她这副魄样子竟还有些兴灾乐祸,也不知道阿舅是怎么教养他的。 他难道就看不出来,一旦自己没熬过刑,被扯进那个莫须有的谋逆案子里,是要诛九族的吗?作为母族的男丁,文嘉是肯定逃不掉的。 眼看着执刑者拎着鞭子向她走来,洛千淮的大脑空前地高速运转起来。 她怕疼又怕死,指定是不能硬抗。实在不行,就只能动用系统了,虽然自己落到现在这种下场全是拜它所赐,但是解铃还看系铃统啊,指不定它就能有什么破局之道呢。 不过那都是在实在无路可走之时的事了。 “等一等。”她大喊一声,成功阻止了鞭子加身:“大人,您有什么想问的尽可以问,小女必会知无不尽——就不必动刑了吧?” 白铭看了看徐楷,后者眼中现出丝丝煞气:“那么洛大娘子是愿意承认,与永安韩庶人的大逆案有关联了” “咝!”白铭倒抽了一口冷气:“徐大人您是说,这洛大娘子竟然是韩逆一党?” “八九不离十。”徐楷点头。 “那可真是没想到,这么个娇滴滴的姑娘,怎么能牵扯到那种大案里。”白铭啧啧感慨,再望向洛千淮时,就像看向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目光都柔和了不少。 洛千淮眼看着这两个官儿三言两语之间,就想给自己头上套这么大个罪名。 这种事儿,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认的啊! “大人误会了。小女不过是一介医女,之前一直安居在忻州的寿泉里,也就是半个月前才到长陵,哪可能与永安翁主那样的人物有交集?” “白大人。”徐楷叹了口气:“人犯虽是女流之辈,但嘴硬心坚,由不得你手下留情啊。” “大人放心,下官知道该怎么做。”白铭一转头就变了脸,厉声对那执行的狱卒喝道: “本官让你停手了吗?若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事,就滚回家不用再来了!” 这年头官家皇粮可不是那么容易吃上的。狱卒打了个冷战,立马用了全身力气抡起了鞭子。 洛千淮闭上了眼,屏住了呼吸。她身上的夹袄里面全是上好的丝絮,应该能挡上一挡的吧?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声音从天而降:“住手!” 狱卒这一回学精了,除了白铭的话谁的命令也不听,那皮鞭仍是拖着鸣音向下落。 “检测到外来攻击。宿主当前拥有‘自动防护’一次,时长一分钟,现在开始启用。滴,启用成功。” 系统的电子音虽然平直依旧,但洛千淮却觉得十分动听。 虽然不知道这个自动防护是从哪儿来的,但是只要能帮她逃过一劫就行。唯一的问题是,一分钟能不能够用。 长鞭在众目睽睽之下落在她身上,可是却连最外层的锦缎料子都没打破。 狱卒瞪圆了眼,满脸都是不敢置信。他是积年用刑的老手,对这一鞭能造成什么后果清清楚楚,这女犯身上的薄棉夹袄根本就禁不住事儿,内里肯定是皮开肉绽。 夹袄外层的锦缎价值不菲,也特别金贵,就算是用他那生满茧子的手轻轻摸一下,都必会挂蹭起丝,更何况是这种三股牛筋绞成还醮了盐水的鞭子呢? 可偏偏,这衣服就是连根丝都没伤着,就像那鞭子根本就没挨着边儿似的。 想到白司寇就站在他身后看着,狱卒胀红了脸,铆足了劲儿又奋力抽了两鞭,其中一鞭还不慎扫过了洛千淮的颈部,正常来说必会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可今儿也不知是怎么了,女犯那雪白粉嫩的颈子上,连半点油皮都没破。 狱卒在恍惚之间,忽然被人一脚踹倒了。 “刚才让你住手你听不见吗?”之前发话的人愤愤地道。 狱卒一脸懵懂,白铭与徐楷却认得来人,正是新任长陵令霍瑜身边的亲随何简。 何简是霍家的家臣,代表的就是霍瑜本人的意见,就算没有官身,白铭和徐楷也不敢轻视。 “何小哥,可是大人有什么吩咐?”二人对视一眼,由徐楷开口问道。 “大人吩咐要好生照顾这位洛大娘子。给她找间干净的房间,不得动刑。” “这”徐白二人再次对视了一眼,目中隐有失望之色。 看来大人是想用怀柔手段了。这样一来,就未必有功劳可分润到自己头上。 房简懒得去管他们怎么想,直言道:“大人晚间会亲自提审人犯。二位大人若是有什么不同意见,尽可现在随我去面见大人。” “没有没有,怎么会。”白铭面上带了笑意:“下官必会按大人所言,照顾好洛大娘子。” 洛千淮被带到了最里面的一间牢房中。这里比外面确实干净了不少,有一张像模像样的床榻,上面还铺了一层薄薄的褥子,并不像别的牢房那样只有稻草。 既来之则安之。洛千淮坐到了床榻之上,闭目回想着前世背过的各种药典经方,心情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墨公子穿着一袭青色的麻布褞袍,足蹬麻鞋,跟在两名小宦的身后,稳稳地行到了承明殿之前。 小宦上前通禀之后,聂希亲自拉开了殿门:“陛下召虞楚入见。” 他认真地打量着墨公子,后者亦对他微微一笑。 聂希垂了头,敛去了眸中的那一抹异色。 当年的戾太子继承了母亲卫皇后的好相貌,生有殊色。 虞楚与他竟有八分相象,也是难得。 墨公子一步一步地走入大殿,在殿中央跪了下去,一丝不苟地行了三拜九叩大礼。 “罪人虞楚,参见陛下。” 上首之人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发声道:“抬起头来。” 墨公子双臂撑起身子,挺直了背脊,仰头向上望去。 大豫皇帝虞珩也在看他。到底是接近知天命之人,须发已然苍白,视力受消渴症的影响已经有些模糊,但顾盼之间,仍依稀可见帝王雄霸之气。 第一百七十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 双目对视良久,却是墨公子先行垂了眸。 在这明德殿之中,他只是个混迹市井之中,身虚体弱,文不成武不就的废人。 虞珩起身走下了陛阶,停在墨公子身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却并没有叫起。 “可怨过朕?” “托陛下的洪福,留下罪人一条性命。”墨公子再拜叩首,神态诚恳之至:“罪人铭感五内,每日都会诚心祷祝,唯愿陛下吉祥康泰,长乐未央。” 这种话虞珩听得多了,并没有什么感触。打动他的却是墨公子的容貌。 “你长得很像你祖父。”他叹气道:“当年” 墨公子静静地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见虞珩后面的话。 再开口的时候,却已经换了话题。 “眼下过得可还好?” “回陛下,罪人衣食无忧,不劳陛下费心。” “只是衣食无忧吗?”虞珩回到了陛阶之上,坐到御几之前:“解忧公子交游广阔仗义疏财,便是朕在这长乐宫中都有所耳闻——虞楚,你既知自己乃是罪人之身,却又招摇过市结交匪类,真是好大的胆子!” 圣人忽然动怒,殿中所有人都跪倒了。 墨公子伏下身去,重重叩首:“陛下息怒。那都是罪人年少无知时被强安的名号,很多事都是坊间传闻,不真不实。随着年岁渐长,罪人已知不妥,以后必会谨言慎行,安守本份,还望陛下勿罪。” 不知为何,这一次虞珩的气来的快,去的也快。 “起来吧。”他说道:“今儿个朕是临时起意,想见见你。” “永安之事,你牵连其中,虽然看似巧合,但也有你平时立身不谨之过。” 墨公子身子挺得笔直,头却微微地低垂着,面上一派温润之色,听得十分恭谨。 这个表情,与很多年前的那张脸莫名地重合了。 虞珩心中莫名地刺痛了一下。 “记得自己方才说过的话。朕只给你这一次机会。” 墨公子仍由原路出宫。今日无风无雪,天蓝如洗。他面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只是半点都未达眼底。 刚刚行至太极殿前,迎面就来了一队人。 数十名宫女内宦,加上禁军护卫,簇拥着一架步辇而来,上面坐着一名唇红齿白,身穿玄红色袍服的少年。 墨公子在小宦的提点下,避至道旁。 他身姿挺拔,如芝兰玉树,便是刻意垂了头,那少年仍然一眼便看见了他。 “停下。”他声音清亮:“你是何人?” “罪人虞楚,见过八殿下。” “你也姓虞?”虞炟有些讶异:“你是宗室之人,我为何从未见过你” “回八殿下。”虞楚说道:“罪人得以苟活于世,已是仰赖天恩浩荡,并不敢以待罪之身,污了您的耳目。” 今日陛下召见前戾太子遗孙虞楚之事,算不得什么秘密,宫内不少人都得到了消息。 当下便有内宦凑近虞炟,细细地分说了几句。 “原来是你。”虞炟点了点头,眼中的神色由好奇变为淡漠。 他虽然年幼,但因早慧且又得了虞珩亲自教导,心智有别于同龄儿童,已经隐隐明白当年戾太子一党的倒台,对于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 当然,这并不代表,有些借着前事来邀功的人,他会欣然接纳,全不计较。 “虞楚。你见到本殿下,为何不拜?” 他这般说过,随行的内宦立时尖声道:“跪” 墨公子屈膝跪了下去:“罪人无礼,请八殿下恕罪。” 虞炟没有再说话。随着内宦的“起行”之声,队伍开始继续行进。 墨公子望向步辇上的背影,眸色渐渐沉了下去。 卫苍架着一辆破旧的马车等在宫门之外。 见到墨公子平安出来,心下一宽:“公子,一切可还顺利?” “都在意料之中。”虽然如此,他的心情并没有想像中那般好。 马车驶入曜星楼后面的一处小院,贺清正等在那儿。 “公子。”他急步上前:“前次您吩咐了,洛大娘子那边有任何消息,都要第一时间通知您。” “出了什么事?” “洛大娘子今晨被捕下狱了。” 墨公子稳健的脚步猛地一顿:“可知道是什么原因?” “得知消息的同时,朱娘便已经派人去打探了。此事非同寻常:是新任长陵令霍瑜亲自带人上门抓的人,事前还趁夜封了各坊,想来洛大娘子此次干犯的罪过不小。” 墨公子的眉头紧紧地拧了起来:“霍瑜?怎么会是他?” 说起来,霍瑜这次越级升迁到长陵,大半是出自他的暗中助推,没想到这人刚刚上任,第一个开刀的人,竟然就是洛大娘子。 他飞快地踱了几步,然后站定下来:“星九呢?” “她无事。”贺清说道:“人已至此处等您问讯。” “让她进来。”墨公子入室坐定,星九就急急地冲了进来,泪流满面长跪不起:“公子,您一定要救救洛大娘子!” 墨公子打量着她,目中阴云凝结:“洛大娘子被捕,你为何安然无恙?” 星九重重叩首:“当时长陵令亲率了二百兵士并五十名弓箭手,将铺子围得结结实实。属下决意以死相护,但大娘子命我不得抵抗,留有用之身向公子报信。” 墨公子的手指轻轻地点在案几上,发出笃笃之声。 “只为了洛大娘子一个人,出动了这么多兵力。”他缓缓地问道:“你可知道,为了什么?” “星九不知。”星九惶恐地道:“昨夜洛大娘子宴请了文郎中之后就睡下了,但到了亥时前后,属下忽然惊醒,这才发现洛大娘子不知何时出去了,直至子时方归。” “她去了何处?”墨公子的面色愈发难看。 “大娘子不肯说,属下也没敢深问。只是大娘子回来之后,换下了身上的寝衣命属下烧毁” 她把烧衣服一节与早上兵丁入室搜出同款寝衣之事说得一清二楚。 上首的墨公子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星九,你可知错。” 星九伏下身去:“属下护主不力,请公子重重责罚!” “等过后自去找卫苍领罚。”墨公子说着,唤卫苍进来:“卫鹰何时能到?” “他与一百营卫分批上京,如无意外,今晚就可赶到。” “太晚了。”墨公子叹了口气:“传信给地一,告诉他是时候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卿本佳人 洛千淮闭着眼睛,心思渐渐从熟流于心的医学专着上,跳跃到了其他地方。 说不心慌意乱都是假的,只因她心知那样于事无补,所以才竭力保持镇定。 他们说大人晚些时候会亲自提审她。他们说的大人,很可能就是那个威严冷肃的绯衣官员。 这并不难猜,因为上门的三个人,后来也就他没有出现。而且他明显也是说得算的那个人。 洛千淮觉得,相比另外两位,这位真正的大人可能会更好沟通一些。 起码他听得进她的求恳,放过了星九,还允许她为自己准备了披风。 所以如果好好说一说,也许对方也能相信自己,与那个倒台了的永安翁主没有任何关系。 她身家清白一查便知,想来但凡讲点道理的人,就不能把自己硬套到什么谋逆大案之中。 霍瑜在栅栏外站了好一会儿。小娘子端坐榻上,背脊笔直,双目微阖,面容却是意外的淡定,仿佛并非身处于暗无天日的牢狱,而是坐在风和日暖的桃花树下。 眉如新月浓淡得宜,睫毛既黑且密,微微打着弯儿铺排在眼睑之下。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 洛千淮似有感应,缓缓地睁开了眼。便如月分重云徐洒清辉,昏暗的监室之中都为之一亮。 监室外那双如浸寒潭的眸子似乎生出了一丝暖意,但转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狱卒低着头开了门锁。霍瑜走了进去。他这会儿已经褪了官服,头戴墨玉冠,身披一件黑色狐毛领的大氅,只有神态与早晨一般冷峻。 洛千淮起身下榻,行礼道:“大人。” “我已经知道你认了罪。”霍瑜的声音是出乎意料的温和:“昨夜不过是件小事。既已知错,自是可以出钱赎罪,以彰陛下仁德。” 果然是阎王易见小鬼难缠。这位大人就比早先那两个强了千百倍。 洛千淮真心实意地郑重行礼:“多谢大人。小女归家后必会立时将赎金送到。” “此事倒是不急。”霍瑜看着她鸦青光滑的发,目光微凝,继续说道:“只是你被指证涉入永安逆案之中,却是有些麻烦。” 洛千淮一听话头,心下便是一紧。这种事从古到今,都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自己怎么就这么点儿背呢? 她赶紧把刚才自己的那套说辞又讲了一遍,末了睁着一对闪着星子的杏眼,面露求恳之色:“求大人明鉴。” “本官做事,向来讲究一个证据。”霍瑜叹了口气:“逆案虽然牵连甚广,但也必不会让良善百姓平白受屈。” 洛千淮赶紧拍上一句:“大人明察秋毫心系百姓,实在是个难得的好官。” 霍瑜话风一转:“只是查实身份,多方取证还需要不短的时间。不知洛大娘子是愿意留在此地暂住,还是先行回家,听候讯问呢?” 傻子才会选前者,谁不知道应该取保候审啊。 洛千淮满脸期待:“小女自是想要尽快回家,也好筹集钱帛抵顶前罪。当然,在这期间,小女一定老老实实地待在长陵邑,保证随传随到。” 霍瑜望着她雪白修长的脖颈,慢慢向前踏了两步,身子与洛千淮相隔不过一臂远。 这已经超过了人与人之间常规的交际距离,洛千淮下意识地想要向后退去,左手腕却被人一把拉住了。 刚毅冷肃的长陵令微微低头,轻轻捋起了她的衣袖,目光扫过被麻绳勒出的数道紫红色印记,极富磁性的声音就在她耳侧响起: “肤如冷玉,可惜不经磋磨。”他低声轻叹:“卿本佳人,奈何流落市井之间?” 洛千淮不是真正的十五岁少女,哪里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她用力向后挣去,想要脱开他的辖制,但用自己的力量,怎么能摆脱一名成年男子。 “大人,小女是良家女,还请您自重!” “良家女?”霍瑜这会儿已将注意力转移到她腕上戴着的累丝攒珠金镯上。 “这种累丝工艺,除了大内,便只有西京最顶尖的珠宝铺子落鸿斋能制得出来,便是最普通的一对镯子,价格也不是普通百姓能负担得起的。” 他抬头打量着洛千淮,目光比之前添了几分凌厉:“洛大娘子可否解释一下,忻州康乐县寿安里的普通里民,如何能够戴得起价值几十金的镯子,穿得起云锦湖绸?莫非国朝的等级仪制,对洛大娘子来说只是一纸空文不成?” 洛千淮不料他会就这件事发难,不由得愣住了。 大豫立国之时,确实定了严格的服饰制度,对不同等级的人群,所着的衣料、颜色、饰品,都有着严格的规定。 比如像她这样的庶民,就只能穿着素色麻衣,戴木簪或铜簪,什么丝绸金玉,根本就不配用。 洛千淮先前也曾担心过此事,还专门向卫苍星一等人详细打探了几回。他们的答复却让她放了心。 百年之间国富民强,国力已远非初定之时,百姓在温饱之余,自然也会生出对更美好物质文化生活的追求。 普通人家过年过节也要做件颜色鲜亮的衣服,穿一颗成色低劣的玉珠作头绳,更不要说那些商贾富户了。 他们虽然社会地位极低,但多的却是财帛,穿起绸缎绮罗,戴上金玉首饰,渐渐也习以为常。 市井之间可见熙攘繁华之美,官员们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没想到眼前这位大人,竟然会拿这种事来向她问罪。 “大人到底是何意?”洛千淮用力将手抽了回去,退后了几步咬着唇道:“这长陵邑之内,衣饰违制之人不知凡几,大人无意追究他们,又何必来难为小女呢?” 霍瑜看着她瞪着一双人畜无害的杏眼满脸警惕的模样,很像家中那只偷腥被抓个正着的狸奴,只觉得相当可爱。 只是他城府深沉,心下如何想,面上却并不会露出一分:“洛大娘子莫要误会。本官也只是例行询问罢了,大娘子若是说不出这些衣饰的出处,勾连逆党的可能就大了几分,便是本官有意相帮,也不敢放洛大娘子走出此地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洛大娘子是个聪明人 原来是追究大额资产来源不明之罪。洛千淮不敢怠慢,就把那套跟文溥说过的说辞又拿出来讲了一遍,又道: “国朝没有哪条律法,不准医者收受病患给的谢礼吧?虽然这礼是重了一些,但那公子坚称救命之恩不可不报,小女推辞不过,只好愧受了。” 她是跟着解忧公子的车队来长陵的,在明月楼也露过面,这些踪迹是瞒不了的。 霍瑜其实早就查出来了,只不过他之所以以此发难,却是有着其他想法。 “洛大娘子所言,本官自会去查。”他眸色深沉,继续向着洛千淮身前而去,迫得她不断后退,一直退到了栅栏之前: “不止是大娘子你的清白,还有令舅文溥当年之案,本官亦觉得其中颇有疑点,或将重新彻查。” 霍瑜一字一句说得极慢,落在洛千淮耳中,却是既惊又喜。 喜的自然是她正发愁的阿舅的旧案,有了翻案的可能。一旦成功,霁安堂的牌匾就能被发还回来,阿舅也可以成为自家药铺坐堂医,实是皆大欢喜。 至于惊的,自然就是眼前这个一脸道貌岸然的官儿了。 长了一张正气凛然的脸,周身都是刚正不阿的气度,可是眼下这般举动,却并非君子所为。 她心中忧虑,只想先虚与委蛇一番:“多谢大人主持公道。大人真是难得的好官,小女回去后,必会日夜感念大人恩德” “倒是牙尖嘴利。”高大的身影几乎贴到了洛千淮身前。洛千淮避无可避,不得不伸手推搪,却被对方轻易执起双手,按在了头顶的栅栏之上。 “洛大娘子,本官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我想要的是什么,你应该心中有数。” 洛千淮皱眉。这一刻,她几乎想要动用系统,但还是强行忍住了。 非到逼不得已之时,她还是想要尽力周旋一番。 “之前那位公子所赠的财帛尚有剩余,若大人不弃,小女愿意悉数奉上。” 霍瑜轻笑,身子微弯,清新温热的吐息自上方落下来:“你以为,本官是什么人,会在意你那点财帛么?” “是小女浅薄了。”洛千淮迅速换了一套说法:“人吃五谷,难免生病。小女的医术还过得去,若有需要之时,愿意尽力救治大人的亲朋好友以及您指定的人” 霍瑜摇头:“医术再好,也未必能护得住自己与身边之人。洛大娘子,你这般容色,一般人家是养不住的,便是那位所谓的解忧公子也不行。” 他言语之间,对解忧公子极为轻视。洛千淮前世既好读史,哪里不明白,在古代官家人眼中,江湖上的草莽游侠其实与匪寇无异,从来都是分化与打击对象。 便是达到了剑宗的层次,也不过是刺客之流,一向为上位者所厌憎。 她自然也不会为墨公子这个黑社团头目多作解释。 话都说到这儿了,不如一气儿说开:“恕小女愚钝,实在不解大人之意,还请您明示。” 双手被松开,霍瑜后退了两步。 “洛大娘子只须知道,本官对你并无恶意便是了。至于其他,日后自会知晓。” 被白铭亲自送出邑廷大门的时候,洛千淮还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被抓进官府,当天就能全须全尾地出来,怎么想都觉得不太现实。 “大人。”她跨出了高高的门槛,回身问白铭道:“请问我与表哥的赎罪钱各是多少,稍后我会一起送过来。” 白铭这会儿对她的态度却与之前大不相同,变得相当热情,甚至还有些谄媚: “霍大人已经发了话,你与令表兄的案子,就此了结,还提什么钱不钱的。” 洛千淮很意外,明明方才他并没有跟自己这般说。 “这样做的话,怕是与律法不合,并不太好吧?”她犹豫着问道。 白铭笑眯眯地给她解释:“洛大娘子莫非还不知道霍大人的身份吗?他可是新任的长陵令,秩比两千石的高官——他说不需要,那便是不需要。洛大娘子是有福之人,久后自然就清楚了。” 洛千淮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也懒得解释,顺口多问了一句:“我表兄呢,何时能放他出来?” “大娘子放心。令表兄的伤只是看着严重些,其实都是皮外伤,等会儿稍微包扎一下便会送出来——洛大娘子可要在此候着” 洛千淮立即摇了摇头。她并不想见那个拎不清的表兄,只怕再见面并不会太愉快,只请白铭派人去通知阿舅,让他过来接人。 进到东市之内,有不少人认出了她,对她指指点点。昨日在回堂前,她曾经出了不少风头,这也就罢了。 今日丑时起,各坊市皆被兵士包围了,早上东市内外不通,并未按时开启,听说是有贼子潜入,不少人都惶惶不安。 及至数百官兵随着新任长陵令,一路围了后街的铺子,带走了一名小娘子之时,坊市间的传说简直就像沸水一样扑腾了出来,都说这铺子必是风水极差,不然怎么继当年的霁安堂被查封后,新药铺还未及开张,东家就被抓走了呢? 这种说法不过一日便传遍了整个东市,连带着那铺子周围的几家商铺,都遭了牵连。 整整大半天,黄绢的布庄都没有开张,人坐在铺子里打着呵欠。 她的店是多年老铺了,有的是回头老客,并不太在意这点子传闻。这会儿心里想的最多的,还是那个漂亮的不像样的小娘子。 人美心还善,又有一手好医术。她本还想着这两天拿块布料过去拜访一下,让她帮着看看自己的腿伤。 那是大前年出去进货时翻了马车留下的旧伤,当时是在回春堂看的,很花了一大笔钱,后来也能一瘸一拐地走路,只是每逢天阴雨湿,总是隐隐作痛。 大概是今冬天寒,腿疼得还要比前两年更重一些,去回春堂开了几副药回来吃也不顶用,且越到晚间越厉害,疼得钻心刺骨,夜不安枕。 相比文郎中,洛大娘子这个女医更得她心,不用担心男女大防,治疗检查也方便。 可惜天不假人愿,这洛大娘子竟然犯了案子被抓走了。 当时那么大的阵仗,她和相公伙计们躲在铺子里都心惊胆战,也不知道那小娘子柔柔弱弱的,怎么就能摊上那么大的事儿。 可惜了,这人多半是回不来了。 黄绢这般想着,再转过头,就看见了那个娉娉婷婷的身影。她以为眼花了,认真揉了一回,还是那个人。 银色的貂皮斗篷干干净净的,全不似去邑廷那种地方走过了一圈。 第一百七十三章 做个外室也不够格 事情尚未明朗,黄绢只是目视着洛千淮一路行来,并没有主动打招呼。 不只是她,周围其他店铺的人也一样,谁都不想给自家找麻烦。 燕殊应了门,见是洛千淮回来了,面上的焦灼瞬间转换成了惊喜:“大娘子,您没事了?” “让你们担心了。”洛千淮的声音有些沙哑:“星璇呢?我走之后,他们没为难你们吧?” “我们很好。只是星璇姐姐后来说出去有事,然后那些人就来了。”他撇撇嘴,扭头看着自暗处闪出的贺清等人。 “洛大娘子无恙就好。”贺清的面上带了真切的笑意:“得闻消息,公子本是想亲自过来的。但现在盯着他的人太多了,只好派了我带人过来营救。” 洛千淮没想到墨公子会这样仗义。 “让公子费心了。”她将众人请到后院奉茶,把事情简要说了一回,只略去了霍瑜那些不太君子的举止言行。 贺清在西京经营多年,也没听说过这样的事。 大张旗鼓地抓贼,抓到了却轻描淡写地放了,没有半点儿为难。 “若真如洛大娘子所说,这位新任长陵令,倒是一位难得的清官了。”他说这话的时候,眉头轻轻地攒着,总觉得其中有什么关节没想清。 “应该是吧,他还主动说起,可能会帮我阿舅翻案。”洛千淮其实也觉得有些怪。 但那人若是别有居心,先前在狱中大可以为所欲为,偏偏他只是高抬轻放,倒让她觉得是自己多心。 “他可提了什么条件?”贺清问。 “没有。”洛千淮回忆着那人语焉不详的话,摇了摇头:“他不要钱,也不用我帮着医人,大概就真的是因为,他是个好官吧。” 贺清看着面前女子明丽的面孔,心下难免添了些揣测。只是那些人心的阴暗险恶,他要如何对一个尚未及?的小娘子说出口? “我会如实向公子呈报。公子听闻洛大娘子无事,必会欢喜。”他留下了两个伶俐的年轻人传递消息,自己则出发回西京送信。 临行之前,他忽地想起一事:“洛大娘子,关于令外祖父之事,公子已传书命人帮着查找了,不日必会有消息。” 洛千淮放下心来:“请替我多谢公子。对了,今日的事不怪星九,请他把人放回来吧。” 邑廷之内。白司寇正在向霍瑜复命: “大人,已经按您的吩咐,好好地把人送出去了。”他看着面前正提笔写字的霍瑜,益发觉得大人崖岸高峻,威严可畏。 “我知道了。”上首的人并不抬头,只是把手上的东西写完,方才交给身侧的亲随何简,再转交给白铭。 “置办一身上好的行头,连着这个一起送给她。”霍瑜淡淡地道:“所用钱帛尽可跟何简支取,走本官的私账。” 白铭接过来看时,却是一张请柬。外面套着宝蓝色缎面的硬质封套,右下角单独印了一个烫金的瑜字。 白铭心中不解,并没有出言应下这桩差事。 “下官有一事不明。”他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出来:“那洛大娘子虽托名为女医,实则就是个飞贼。此等人向来狷狂任性,不听管束,未必适合安放于后宅。” 他说到这里,上首的人已经抬起了头,漆黑的眸子幽幽地落在他面上,冷意森然。 白铭差一点咬了舌头,下意识地就想要把后面的话咽下去。但是想到一旦出了事,他这个司寇肯定逃不过干系,还是强打着精神继续说了下去: “大人您乃万金之躯,之前单独提审已是相当危险,既然已经示恩,以后还是不必接多加接触的好。” 室内一片安静。白铭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响。 “白司寇。”霍瑜终于发了话:“本官从不强人所难。你若是身体不适,就先回去休息一段时间,至于司寇的差使,便先交给何简暂代。” “大人!”白铭大惊失色,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双膝落地之音响亮极了:“小的自幼便身强体健,可拉得二石弓,食五升饭!能在大人麾下做事,实是小的几世修来的福气!大人但有差遣,小的无有不从,必会竭尽所能,为大人分忧!” 话音未落,他人已经飞快地弹跳起来,抱着那请柬转身就走,似乎生怕霍瑜出声拦他一般。 何简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忍不住道:“这白铭功利心虽然强了些,但他的话说的倒没错。” “以郎君的家世身份,便是世家贵女也足以纳进门来,那洛大娘子的身份却是太低了些,又是个身手不错的——便是挑断筋络去了功夫,也不配成为大人的妾室通房。” “你懂得什么。”霍瑜狠狠白了他一眼,递给他一份卷宗:“带人查一下五年前这桩庸医杀人案,我要知道所有细节。” 墨公子得知洛千淮平安归家的消息时,同样有些意外。他与霍瑜虽然从未照面,但对他的处事方式也相当了解。 那人崇尚法家学说,主张将国家大事小情,全都制定严格的法条规则,一揽子遵照执行,如敢违逆,必遭重罚。 这样一个人,不可能莫名其妙地,对于洛大娘子潜入邑廷的行为网开一面,甚至连罚金都不肯收。 古怪,实在古怪。墨公子想了好一会儿,也没得出结论,再抬起头,就看到了贺清欲言又止的模样。 “有话要说?”他淡淡地睨过去。 “公子,属下倒是觉得,霍瑜这般作为,会不会是因为对洛大娘子,生出了别的心思?” “怎么可能?”墨公子第一想法就是否定。 “霍瑜与妻子伉俪情深,不会在外面拈花惹草。”卫苍翘着伤腿插言道:“贺清,你就是想得太多了。” 贺清不解,但公子与卫统领都这么说,他哪里敢再坚持。 “是属下多心了。”他垂头道。 “既然洛大娘子已经无事了,那么地一那边”卫苍问道 “本来也就是吓吓她罢了。”墨公子自庭树积雪之间望向苍穹,眸中隐现层层阴霾:“此事到此为止,也好。” 洛千淮收到的请柬,并不止是白司寇那一份。 第一百七十四章 冬至夜 明月楼 朱娘没有露面,派了两个伙计送了些菜肴点心,说是给洛千淮压惊,顺便下了张帖子,请她晚上去一趟明月楼。 这一个两个的都邀她出去,洛千淮有点奇怪,还是燕殊帮她解了惑。 原来今日是冬至。冬至大如年,是一年阴阳交替的重要时点,所以也是四时八节中之一,普通人家都会洒扫祭冬吃顿饺子,有钱人欢庆宴饮更是极为正常。 所以今夜的明月楼,必然热闹非凡。洛千淮还指望着霍瑜能帮自家阿舅洗冤,自是不会拒绝这种邀约。至于朱娘为她备的包房,洛千淮也不准备浪费。 听说晚上可以去明月楼吃席赏歌舞,燕殊和燕柠都高兴极了。便是燕殊平素装得再老成,也到底是个十岁的孩子,根本压抑不住欢喜。 洛千淮却在头疼白铭送来的衣物服饰。那衣服一看就不便宜,上身的对襟夹袄由极贵重的流光锦所制,银底掐金丝织的遍地梅花纹, 想来穿着这身走出去,必能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除此之外,还有一整套金镶玉的头面首饰,其中一枝玫瑰晶并蒂海棠蝶翅步摇,制作的尤为精美,连洛千淮都忍不住拿起来把玩了好一会儿。 申末时分,洛千淮换上了一套男装,正要出门,星九就回来了。 她面色苍白,额角还渗着汗,也不知道受了什么责罚。 洛千淮连忙将她扶到屋里,星九却死活不肯让她查验伤处,又硬撑着在她面前跪了下去:“大娘子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不然星九就是百死,也难辞其咎。” 这姑娘愚忠的三观已经铸成,大概是没的改了。 洛千淮犟不过她,只好留下了一瓶上好的金创药,然后带着燕殊他们出了门。 霍瑜的身份放在那里,他肯赏光来明月楼,朱娘自然不敢怠慢,给他留的是二楼正中间的雅阁,临窗而望,恰好能将天井 但是她没想到,新任长陵令上任后第一次来明月楼宴客,来的客人竟然会是洛大娘子。 她亲自将洛千淮送到雅阁,临走前给她递了个眼色,示意她雅阁内外都是自己人,有事尽管招呼。 洛千淮倒不觉得,这位霍大人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她做点什么。 他看起来就是个极自负的人,想必不会做出什么有辱身份的事。 “你没穿我让人送去的衣物。”霍瑜上下打量了她一回,目光微冷。 “小女也是为了大人的清誉着想罢了。”洛千淮早就准备好了说辞。 “是为了本官,还是为了洛大娘子你自己呢?”霍瑜失笑,端起了酒杯。一旁的俏丽女使立时便执起玉壶,为他与洛千淮各自满满地斟上了酒。 洛千淮举杯:“人都说难得糊涂。霍大人又何必事事都要求个答案。小女便以这杯酒,谢大人的既往不咎如何?” 她盈盈一笑,以手掩袖将那杯酒一饮而尽,亮出了空空的杯底。 “既往不咎么”霍瑜看着她亮如星子的眸,面上亦带了笑意:“本官并不在意过往,只想要一句来日方长。” 如愿地看见洛千淮面色变了,霍瑜笑着仰面饮尽杯中酒。 “这就是你们明月楼最好的酒?”他敛了笑意。 “此酒名为千叠翠。”女使轻声解释道:“在数日之前,确是楼里最好的酒。” 霍瑜的手攥着小巧的青玉杯,冷声道:“明月楼制的新酒,风头之盛一时无两。本官今日既然来了,自是要尝尝由大农令亲自点评的不羡仙了。” “大人容禀。”女使迎着他外露的威压,露了些许怯色,强行撑着说道:“那不羡仙虽好,却是酿制不易,前些时日出的十余壶,不过一晚就售罄了,今日好不容易又制出了十壶,却是,却是” “却是什么?”霍瑜缓缓地说道:“这十壶酒本官都要了。你若做不了主,便去寻能做得了主的人。” 女使立时便下去了,洛千淮抬眼打量霍瑜,却见他面色如常,并未因方才之事,而生出什么波澜。 他家世显贵,言谈举止之间,一股上位者的气势便不自觉地逸散出来,似乎并未将买断这十壶新酒,当成一件大不了的事。 洛千淮却并不淡定。因为她已猜了出来,今夜这十壶新酒,朱娘必是要用她传授的法子拍卖出去的。这拍卖所得的钱越多,她的分成也就越高。 要是就这么被这位霍大人强买去了,那哪还能叫出价来? 她刚准备帮着劝上几句,朱娘就带着人急匆匆地进来了。 “令霍大人不满,是妾之过。”她手中托着一个墨玉壶,让人换了杯盏,亲自执壶倒酒:“这一壶不羡仙,便当是妾送给大人的赔礼了。” 霍瑜默不作声,只静静地打量着杯中清亮香醇的酒水,目光却越过朱娘,看向对面的洛千淮。 他可以不说话,朱娘却不能。 “大人,这便是鄙店所制的新酒了。”她笑语晏晏:“非是奴家自衿,此酒香气醇厚,沾口如烈日入怀,回味甘甜清冽,饮胜则醺然忘形,是以得大农令赐以不羡仙之名,大人何妨尝上一尝?” 霍瑜拈起墨玉杯,凑到鼻下深深一嗅,目中露出了难得的异色。 “果然味道清醇雅正,本官闻所未闻。”他举杯入口,浅尝辄止,眸色变得更加幽深:“烈而不涩,和而不冲,数息之间,周身融融。这不羡仙之名,却是当之无愧。” “妾谢过霍大人的夸赞。”朱娘美目顾盼婉转:“只是这不羡仙虽好,却极易醉人,等闲并不能多饮。” “且今夜明月楼售新酒之事,已经传了出去,奔着这酒来的达官显贵不在少数,若大人执意要全部包下此酒,恐怕不止鄙店为难,大人也难免成为众矢之的。” 霍瑜唇角上勾,眼中却蕴了霜雪:“你在威胁本官?” “朱娘不敢。妾只是为大人着想,所以才在此恳求大人,若您今夜肯卖妾身几分薄面,过些时日妾必会将另外九瓶酒无偿奉上。” 霍瑜唇边的笑意加深:“诚然如你所言,今夜贵客云集。光本官知道的,就有武宁侯、寿安侯等数位侯爵亲自到场,蓟州王、昌州王等多位藩王也都派了人来,便是宫里也听说了此酒的名头,遣人前来采买——便是本官应允了你,你又有何办法,令各方都满意而归?” 第一百七十五章 大豫首场拍卖会 洛千淮听到这里,心下微哂。原来这位霍大人,也知道今夜权贵云集,可见先前说的买断酒水,根本就刻意为难。 明知对方做不到,偏偏要借权势要挟,平白得了一壶酒。 朱娘却似根本想不到这一茬儿,笑得一如既往地明艳:“大人无须挂怀,妾自有办法。” “哦?”霍瑜抬眸,首次正视了朱娘一眼:“本官拭目以待。” 洛千淮低头吃菜,装作根本听不懂他们的话。霍瑜看着她将一只翡翠虾球塞入口中,嚼得香腮一鼓一鼓地,目中还露出了惬意的神色,不由也展了眉,夹了一筷入口,发现香鲜味美,不由暗自点头。 他于吃食一道从未多加注意,到这时候才突然发现,桌上的大多数菜肴他都从未见过,不仅外观精致鲜亮,味道更是难以形容的可口,就是之前参加过的宫宴,也要差上好几个层次。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八个字在霍瑜脑中浮现了出来。仅以酒菜质量而言,这明月楼怕不止是长陵第一楼,应该是天下第一楼才对。 他在忻州待了三年,所以并不知道眼下西京的矅星楼,以及各大主要城市的某人旗下的酒楼客栈,已经全面推出了炒菜火锅等新菜色。而这不羡仙酒,也会在今夜之后,逐渐推广到各地,且发售的方式也会与以往不同。 但那都是后话了。此刻的朱楼华灯之下,美酒珍馐之前,霍瑜的眼中心里,都只见美人如花,不可辜负。 朱娘出去不久,整个天井之中的灯火忽地灭了,引起了一片惊呼。不过须臾光景,忽又亮起了点点星火,响起了几声琴音。 星火摇曳,次第点亮,琴音空灵,引人入胜。一个曼妙的身影出现在舞台正中,水袖飞舞,婀娜多姿。 灯火转盛之时,众人见到了那领舞之人。云鬓楚腰,螓首峨眉,就那么赤着一双如雪的玉足,在舞台正中的一张大鼓之上飞速盘旋,足踝上缠着的金铃叮咚作响,和着铮铮琴音,足以令人热血沸腾。 声褪舞停,自天井上方垂下了十数条长长的绸带,十余名美娇娥穿着樱粉色的轻纱舞衣自上滑下,娇笑声与吸气声响彻全场。 洛千淮觉得朱娘委实是有点筹划才能的,她不过是略微提点了几句,就能把这开场舞做到这个程度,确实不容易。 她还不忘偷眼看一下对面的霍瑜。他的面容并未因下方的歌舞而改变分毫,冷肃得像坐在公堂之上的法官。 这似乎并非是能被酒色财气打动的人。洛千淮松了一口气。 之前的那句话,大概又是个误会吧。她移了视线向外看去,没有注意到霍瑜向她投去的,蕴了笑意的一瞥。 歌舞声歇。舞女们如潮水般褪去,朱娘走上了舞台中央。在她身后,一溜儿九名身穿橘色与宝蓝间色留仙裙的女使,手中各自托着一只墨玉瓶儿,站得整整齐齐。 “今夜是冬至良辰,诸位嘉宾齐聚于此,鄙店是蓬荜生辉,荣幸之至。为答谢各位,今晚每桌皆赠送‘五福临门’蒸饺一份,‘八方同庆’冷盘一道!” 她的话音刚落,雅阁门便被推开了,两名女使端着赠送的菜品走了进来。 蒸饺呈现红、黄、绿、白、黑五色,对应五行,其中更是包了不同的馅料,是为“五福”。冷盘却是以西京为中心,取了八个方位的特产,将那东海的鲍鱼,蓟北的黄羊,西域的驼峰,岭南的黑麂等等,俱取了最精华的部位,或熏制或腌鲊,切片拼成了盛世牡丹的图样。 这两道菜品,不止名字吉祥好听,更难得的是食材来自天南地北,光是凑齐就极不容易,此刻却免费送了出去,彰显了明月楼的实力与诚意。 在这个基础上,朱娘顺势提出了因新酒数量稀少,无法满足所有人的需求,不得已采取拍卖的方式,由价高者得,没有引起任何异议。 非但没有异议,所有人对这种首次听闻的新鲜售卖方式,还生出了浓厚的兴趣。 对新酒志在必得的,要么是王公贵胄,要么便是位高权重,总之都不差钱。提钱,那是瞧不起谁呢? 洛千淮看着大家摩拳擦掌信心勃勃,心里也欢喜无限。 看来今天晚上的交易额,指定是少不了了,她的分红肯定也水涨船高。 这酒原价是一瓶一万二千钱,九瓶加起来就是十万八千钱,用拍卖的方法约莫可以得钱十倍,就是一百万零八万钱。 原料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低度米酒,成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也就是说,只这一个晚上,她就可以分到五饼金。 这还只是一个明月楼一家酒楼而已。以后慢慢加大供货量,虽然价格不可能比拍卖高,但只要打出知名度,收入照样少不了。 更何况,随着不断尝试,还可以试出各种口感的高度酒,每一种新款的推出,都会带来一波销售的新高峰。 洛千淮畅想着未来日进斗金的日子,不自觉地笑得眉眼弯弯。 对座的霍瑜看到这一幕,眸色却变得越来越深。 他沉默地起身,坐到了案几的一侧,挨近了洛千淮,伸手抚上了她的发际。 洛千淮从金山银海的迷梦中醒来,第一时间就想要起身与他拉开距离,却被霍瑜一把握住了手。 “别动。”他低语,磁性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大人?”洛千淮皱眉,想要挣开却又挣不脱。 霍瑜的动作堪称轻柔。他将几绺散乱的发归拢到一起,掖到了她的耳后。 “娇娇。”他面不改色地说着与自身形象并不相符的话,伸手揽向她的腰:“今夜陪我,可好?” 洛千淮悚然而惊。要是到了现在,她还不明白霍瑜对她怀着什么心思,那就是个真正的傻白甜了。 “大人莫开这等玩笑。”她奋力推开了他,猛地站起身来: “小女虽然年幼,但也知自重自爱。且婚姻大事,向来都要听父母之命,小女万万不敢自专。” 霍瑜并不起身,就那么半仰着头看着她。他方才喝了半壶酒,脖颈与眼角已经泛上了红,只是眼神却一如之前那般犀利。 “娇娇说笑了。”他淡然道:“你我之间,还用不到什么媒妁,只是各取所需罢了——娇娇莫非是想赖本官的账不成?”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极为缓慢,落到洛千淮耳中,却重如千钧。 第一百七十六章 就这么受欢迎吗 “大人的关照之情,小女铭记于心。”洛千淮敛袵行礼道:“小女也说过了,未来必会有所答谢,只是方式未必是大人所想的那一种” 霍瑜缓缓地站起身,先前面上的些许温存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满面肃杀冰冷之色,高大的身形向洛千淮不断迫近。 “洛大娘子。”他的声音恢复了初见之时,那种公事公办的语气:“你应该很清楚,本官想要的是什么。我向来不喜欢勉强别人。但若对象换成是你,本官不介意破这个例。” 洛千淮没有处理这种事的经验。她看着霍瑜那张不容拒绝的脸,觉得有些头疼。 她想着朱娘先前的暗示,稍微提高了声音:“大人何必如此。小女可以保证,只要大人能为家舅洗清冤屈,小女的回报必会让大人满意。” 洛千淮的背已经贴到了雅室一角,退无可退。霍瑜上前一步,抬手捏住了她的下颔,逼得她仰头直视自己:“保证让本官满意么?很好。不见兔子不撒鹰,倒是有几分小聪明。本官有的是耐心,但若是到时候洛大娘子再耍花样,就不要怪本官无情了。” 洛千淮知道他误会了。她其实已经想过了如何报答对方。这霍瑜走的既然是仕途,就必然需要政绩,在这方面她是可以帮上忙的,实在不行还可以求助于系统。 只是这个时候说得再多,这位霍大人也未必听得进去,不如先虚与委蛇,把今夜拖过去再说。 她正准备再忽悠两句,雅阁的大门便打开了。两名穿着留仙裙的清丽女子,摇着柳条一般柔软的纤腰,在一名女使的引领下走了进来,向着霍瑜盈盈下拜。 “奴等拜见霍大人,见过小郎君。” 霍瑜看都不看一眼,漠然道:“出去。” 洛千淮知道她们是朱娘派来的外援,哪里肯让人就这么走了,连忙道:“霍大人何必不近人情。您不懂怜香惜玉,在下还喜觉得这三位娘子温柔可亲,不如便留下添酒凑趣。” 霍瑜的目光灼灼地落在她面上,洛千淮也直视回去,半点不退。 前者看着那双半湿半雾,清纯如麋鹿的眸子,不知为何心中一软。 他松了手,也不再多说什么,回身坐到了案几之前。 洛千淮跟那女使对了个眼神,也坐了回去。那两个女子很自觉地分别跪坐在霍瑜与她的侧后方,执壶添酒,脂香盈室。 洛千淮见霍瑜的脸上现出了嫌弃之色,连忙转移视线:“大人,拍卖会开始了。” 霍瑜向窗外望去,果然见到朱娘已经讲起了拍卖会的具体规则。此次的拍品是九瓶不羡仙,单瓶拍卖,起价一万二千钱,加价每次最低一千钱。 因客人围坐在不同的楼层,前世的举牌法用不上,所以就是直接喊价,简单明了。贵人自然不可能亲自做这种事,所以每个房间都配了专人,比如刚才进雅阁的女使,便是负责这件事的。 拍卖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也包括霍瑜的。 谁也没想到,只是第一瓶酒而已,竞争就如此激烈,短短一柱香的时间里,价格就被叫到了十二万钱,还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到了这时候,还在喊价的人其实已经不多了,等到过了十五万,就只剩下了寥寥几个。 武宁侯谢广义是这段时间的新贵,但却只是靠女婿名声撑起来的空壳子,早早就已经放弃了。 倒是蓟州王世子虞申,也就是谢广义的亲外孙还坐得稳如泰山,令女使一万一万地向上加价。 跟他竞争的不是别人,正是昌州王世子虞贺,以及新承爵的寿安侯李敢。 李敢的妹妹是宫中的李夫人,膝下的七皇子今年十三岁,性格端谨方正,虽然不及八皇子那般聪慧,但也得到不少朝臣的暗中支持。 尤其是在八皇子的母族败落之后,朝野内外立李夫人为后的呼声渐渐高了起来,陛下虽然一直未置可否,但这段时间寿安侯府前也是车水马龙。 陛下身体不好,储位到底落到谁身上尚未可知。李敢的身家性命都跟七皇子绑在一起,只能前行不能后退,看到奉诏入京的蓟州王一家又怎么能顺眼。 更何况,蓟州王本也不是个低调内敛的性子。在蓟州手握重兵张狂惯了,进京以后更是飞扬跋扈,对他们这些与其他皇子沾亲带故的外戚各种针对,前几日还抢了李敢预订下的几匹大宛名驹,偏陛下对此还不闻不问,简直是令人忍无可忍。 所以今日这酒,他就算是砸下再多的钱,也绝不可能让给虞申。 叫价很快便超过了三十五万钱,相当于整整三十五饼金,早已超出了洛千淮预想的价格。她微张着嘴,震惊之色溢于言表。 霍瑜其实也相当惊讶,只是没有表露出来。这种拍卖的形式实在太过新颖独特,偏偏效果又是如此的好,想出这种方法的朱娘,虽然只是个女子,却是个难得的人才。 他在心中记住了朱娘这个人,脑中又想出了几项本来极难,但却可以用拍卖的方法解决的事件,心情相当舒畅,再看洛千淮的时候,也多了几分宽容。 “这只是第一瓶酒而已。”他说:“各方都只是在试探,真正的天价还在后头。” “可这不过是一瓶酒而已。”洛千淮想不通,为什么有人会出这么高的价格买它。 “不过几十金而已,在座的有几个人谁会放在眼里。”霍瑜微微摇头:“相比价格,面子才是更重要的事。” “所以这几瓶酒,只是各方炫耀门面的工具,与酒的好坏无关?”洛千淮若有所悟。 “也不能这么说。”霍瑜端起小巧的墨玉杯,将其中澄净的酒液一仰而尽,回味了好一会儿方道:“你听说过孟佗吗?” 洛千淮摇头。霍瑜并不意外,耐心地解释道:“他在愍帝时期做过一任幽州刺史。那官位,便是一斛上好的西域丹霞红换来的。” “这怎么可能?”洛千淮根本不敢相信。刺史好歹也是个六百石的官儿,怎么能用一斛酒就换得来。 “愍帝那时重用常侍郭冲。郭冲的老母过寿,孟佗献上了丹霞红得了其母赞赏,就赚到了这么个官位。当时还有人作了首诗,其中‘百战未封侯,一斛得凉州’一句,说的就是这件事了。” 这种匪夷所思的事,要是放在前世,买官卖官的都早晚得被查出来,把牢底坐穿。 “所以大人提起这孟佗,到底想要说些什么?”洛千淮有些不解。 “我是想告诉你,只要酒足够好,拍到什么价格都有可能。你且等着看吧。” 第一百七十七章 本官有的是手段 洛千淮不得不承认,霍瑜的眼光是很准的。第一瓶酒最后被昌州王以七十八金的价格拍下,先前针锋相对的李敢与虞申全都没得着。 这中间的实情是,李敢一看虞申放了手,也就不为已甚。后面还有八瓶酒呢,何必争这一时长短。 有了这么个开局,后面四瓶酒拍得的价格也并不低,都在七十到九十金之间。 赚钱的快乐总会掩盖世间大多不如意。起码洛千淮就已经忘记了身旁的霍瑜,一心一意地投入到了计算分成的幸福感中。 前五瓶酒合计得了四百零五金,百分之五就是二十一金后面四瓶要是还能延续这种趋势,那就还可再得十六金,加起来足有三十七金 洛千淮的眸中星光闪烁,嘴角不自觉地上翘着,活象一只偷到了鱼干的小白猫。 霍瑜的视线一直未离开她的面,见她这般模样,眼底漾起点点波澜。 “你如果喜欢,也可以拍一瓶。”他不介意花上百金,博美人一笑。 作为霍炫的嫡长子,他得到了家中的全力支持,从来也没为钱的事操过心。 洛千淮连连摆手:“小女并不喜饮酒,只是觉得有趣罢了,大人不必破费。” 她既这般说了,霍瑜自然也不会多言。 洛千淮满心期待拍卖价格再攀新高,却没想到接下来的三瓶,都被人以一万三千钱的价格拍走了。 叫价的是坐在四楼临窗包间里的客人,穿着件黛蓝色的长袍,看着温文儒雅,一点都不张扬,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人跟他抢。 霍瑜看出了她面上的疑惑。“那是尚膳监的吕监丞。”他说出了那人的身份。 洛千淮马上就悟了:“他是为宫中采买的,所以大家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竞拍是为了给陛 “确实聪敏。”霍瑜没想到她一点即通,不由又高看了她一眼:“可惜了。” 洛千淮懒得去猜他可惜什么。她只是心疼,这三瓶酒水拍不出高价来。 好在最后一瓶酒,吕监丞没有再出手,立时引发了一波竞拍高潮。 经过一番鏖战,拍卖主持人连嗓子都快喊哑了,最终这瓶酒以二百四十金的价格,被蓟州王世子拍得。 寿安侯李敢前面已经以八十九金的价格,拍到了一瓶不羡仙,最后这一瓶价格之所以如此之高,也没少得了他的推波助澜,最终让虞申花了个天价,稍解心头之气。 洛千淮只觉得有些眩晕。二百四十饼金,一饼半斤重,相当于六十公斤黄金,就用来换这么不到一斤的高度酒 果然是朱门酒肉臭,有钱人的生活是她所理解不了的。 “酒宴已毕,天色已晚。”洛千淮方才也喝了两杯,此时已然微醺,但准备趁早抽身:“小女这便要回去了,大人若有雅兴,自可再召歌舞姬助兴。” “我送你回去。”霍瑜起身,女使连忙捧来了大氅。 “你来。”他望着洛千淮吩咐道。 洛千淮自然不愿意。“大人,小女手脚粗笨,实在做不来这种事。还是让她们来做吧。” “我还以为,洛大娘子是诚心想要为令舅翻案的。” 这是明晃晃的要挟。可谁让洛千淮有求于人呢?她立刻换了一脸灿烂的笑容,款款地走上前去:“大人说哪里话。不过是系个带子的小事,小女便是不会,也可以学。” 这事还真没有那么容易。霍瑜的身量太高,跟墨公子也不遑多让,洛千淮只能踮着脚尖,才能够着大氅领口的丝绦。 这种姿势之下,她与霍瑜挨得极近,对方身上淡淡的白檀香气渗入鼻端,其中又夹杂着不羡仙独有的清冽酒香,形成一种特别的味道。 洛千淮觉得头脑被熏得晕晕沉沉。她强自定了定神,双手交织,打了一个蝴蝶结,这才松了口气,急忙向后退去,一双手却被人拉住了。 “记得今日应承本官的话。”霍瑜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令舅的事情一了,本官自会去讨要回报。洛大娘子的身手确实不错,但你并非没有牵挂。若是到时再反悔,本官有的是手段让你心甘情愿。” 洛千淮暗自叹了口气。跟喝醉的人讲不了理,她也没想再多解释。 “大人。”她楚楚可怜地抬眸:“您捏疼我了。” 霍瑜又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这才松了手。 洛千淮揉着有些红肿的手腕,心里暗暗烦恼。穿越以来命运舛,先是被无良系统各种坑,现在又惹上了一朵位高权重的滥桃花。 可是事情已经这样了,多思无益,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霍瑜目视着洛千淮进了大门,略停了一会儿,才让车夫起行。他将手凑近鼻端,并没有闻到什么脂粉气味,只有一股极淡的药香。 是洛大娘子的气息。他深吸了一口气,先前安定的内心莫名地躁动起来。 “郎君。”何简在车外禀报:“少夫人已一个时辰前被放出来了。听说您人在长陵,立时便要了车过来,现在正在邑廷之前等您。” 霍瑜的声音听不出半分变化,就像谈论的不是自己的妻子一般。 “放出来了?”他重复问道:“阿翁可说过什么?” “绣衣使者称查无实据,少夫人得以无事归家。”何简办事极为妥贴,早就将霍瑜可能问到的一切预先打探清楚: “家主在宫中参加冬至宴饮未归,尚不知此事。少夫人此次过来找您,也并未征得夫人的准允,乃是自作主张。” “我知道了。”霍瑜淡淡地道:“既然来了,便在西跨院给她找个地方先住着——这几日我公务繁忙,过段时间再去看她。” “若少夫人觉得气闷想要出门” “她在北狱受了惊吓,需得静心养病。” “属下明白。” 如果说洛大娘子白日归家,还让左邻右舍疑虑不安的话,那么晚上她被刻印着长陵邑廷标志的马车送回来,已经算是明确了官方的态度。 这位洛大娘子大劫已过,且官府还用自己的方式,昭示了她的清白。 黄绢透过门缝,看过了那辆兼顾了威严与豪华风格的马车,心里有了数,也不顾夜深人静,直接点亮了灯烛,去前院铺子里挑了小半匹散花斜纹绮叠好,寻了个红木盒子包起来,准备明早就去拜会新邻居。 第一百七十八章 我可以帮他找些事做 冬至之夜,矅星楼亦是星灯华彩,热闹非凡。 墨公子所在的小院里,这会儿也同样摆设了酒宴,卫苍等残将伤兵齐聚一堂,逐一向自家主上敬酒,说些吉利的话。 他们喝的酒,赫然便是方才在明月楼里,几十金至数百金一瓶的不羡仙。 酒装在一个个黑色的坛子里,根本不限量。 因着来者不拒,墨公子清冷的面上已然现了淡淡的红霞,眼角耳尖尤为明显,衬着雪一般白的面,实是令人惊艳。 只是若加上那一对黑不见底,令人不敢直视的眸子,就平添了一层无法形容的威仪,令人生不出一丝轻视亵渎之心。 明月楼那边的消息,就是这时传过来的。 霍瑜与洛千淮之间的所有对话和举止动作,都被来人详细描述了一番。 墨公子一言未发,但那传话之人却越说声音越低,到了后面身子还如筛糠一般打起了寒战。 不知道为什么,初见自家主子时的那份温和宽容,现在早就荡然无存。冰冷阴森的气势不停地压向他,屋子里寂静无声,那些亲卫们早就毫无义气地悄然离场,只剩下他独自承受着主上突如其来的怒意。 其实不止是他,此刻屋内除了墨公子之外,还有卫苍与卫鹰两个人。 为避人耳目,卫鹰并不方便直接露面,只能暂时隐身于梁上。其他营卫也都各自变换了身份,无声无息地洒入了西京各坊之内。 相对于西京此时的五十万人口来说,这一百人不过就如海中砂石,一旦融入其中,就再也捞不出来。 卫苍二人很清楚洛大娘子在主上心中的地位,所以对他此时的怒意也都并不意外。 信使的背部被冷汗浸透,才听见了让他下去的吩咐。 他一离开,卫苍就挥手灭了大半灯烛,又放下了窗前的帷帘。 “公子。”卫鹰跳了下来跪倒在地:“想不到那霍瑜竟然如此道貌岸然,竟然敢觊觎洛大娘子。属下这就亲去长陵,暗中给他一个教训,让他不敢再打这种主意。” 卫苍也应和道:“确实太无耻了些。早知如此,公子便不该把那栾娘子放回去,有她在手,霍瑜行事多少会有些顾忌。” 墨公子垂了眸,并不言语,只轻轻地转动手上的白玉扳指。 卫鹰对于栾葳娘的了解,仅限于她是霍瑜的夫人,至于别的并不清楚。 “这男子在外偷香窃玉,岂是家中夫人能干涉得了的?说不定还正好借此机会,另聘新妇也未可知。” “怎么可能?”卫苍根本不信:“当年那霍瑜可是栾娘子” 如浸冷泉的声音响起,适时打断了他的话。 “卫苍。”墨公子面色淡然:“以前的事就不要提了。人心易变,我确实错估了栾娘子在霍瑜心中的份量。” “公子。”卫苍听不得主上自承失误,连忙抢着道:“是霍瑜那厮藏得太深,怎么能怪得您的头上。不若就依卫营主所言,好好教训他一番。” “当此多事之秋,各方势力敏感多疑,没有必要做得如此明显。”墨公子的眸子冰冷淡漠:“我只是需要霍家人坐在这个位子上而已。只是若他实在太闲,我也可以帮他找些事做。” 洛千淮喝了酒,夜间睡得迷迷糊糊,连半个梦都没做。 她这边刚起,那边星九就已经用铜盆端了温水过来,燕柠在一旁捧着柳枝青盐,供她盥洗。 朝食也已经备好了,白米粥,煎蛋饼,灌汤小笼包,并一碟叉烧鹿里脊,一碟打霜菜苔,还有一份甘脆泡瓜。 灌汤小笼包的做法,是洛千淮传授的。 面要加温水反复揉搓、醒面,擀出的皮子才会筋道而不透。 肉馅是鲜肉加了姜、盐、生抽、老抽、饴糖以及少许香油调制,分数次倒入鸡高汤搅打上劲,包制时又加了熬好后冷却结块的肉皮冻,经过蒸煮内中汤汗满盈,只需轻轻咬破吸吮,便是鲜香满口。 洛千淮招呼众人一起上桌,顺便也讲了一下近期的安排。 “药铺可能还要再等些时间才能开业。”她想着旧案重翻难度必然不小,但只要阿舅的冤屈昭雪,霁安堂这块百年老店的招牌必会回来,肯定比从头建个新牌子容易得多。 她想到这儿,也跟大家提了一嘴原因,末了对燕殊燕柠道:“等着重审的时日里,我便先教你们医术。你们须从《内经》、《素问》背起,待记得烂熟了我再详细讲解。” 这两本书加上《神农本草经》,就是大豫中医诊治的主要依据了,后期也有几本如《脉经》之类的专着,但都被名家敝箒自珍,不肯公之于众。 《神农本草经》仅收录了草药365种,相比《本草纲目》的1892种药草要少得多,在药性、功效等方面也要模糊许多。 洛千淮准备在闲暇时,把《本草纲目》重新撰写出来,一方面用作教学,另一方面也要请药材商齐鸣齐老板,把一些这个时代还无人识得,但却在后世的验方中常见的药材收集一批。 这还只是个开始而已。后世的医学专着太多了,她还得挑出最重要的分别誉抄,比如《伤寒杂病论》、《金匮要略》、《温热论》、《温病条辨》等等,都是学医不可不背的基础。 这么一想,要做的事就相当繁重了。别的不说,光是《本草纲目》一书,就有190多万字,另有药物插图一千余张,以及上万个方剂。 要是用竹简写,按照一辆大车能装十五万字的竹简来算,仅这一部专着,就得装个十几辆大车,足够打造出两三个学富五车的人才。 而且在竹简上写字还好说,画插图就没那么方便。 但若是全用绢帛,一来不利于传播,二来也太奢靡了些。 要不然,就从系统那里把造纸术淘弄出来?洛千淮只纠结了一小会儿,就做出了决定。 她虽无意于像别的穿越者那样改造世界,只是单纯为了自己的方便起见,有时候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第一百七十九章 人心毒还是附子毒 上一次,洛千淮是通过抽奖,得到了百分之七十五浓度的酒精配方。这种方式不太靠谱,真要有所求,不定得等到猴年马月。 “系统,我想要学造纸术。”洛千淮直截了当。 系统的答复比她还要直接:“滴!鉴于造纸术不属于当前位面已知技术,其配方不可直接获取。” 洛千淮心中郁闷,对系统不再客气:“连个配方都整不出来,还好意思自称无所不能!” “检测到宿主的强烈需求,已将造纸术配方加入抽奖轮盘。请宿主与本系统一起,戮力同心,兢兢业业,不断提高任务评价等级,以期早日捧回心头好” 行吧,有个盼头,总比全无希望的好。 更何况,这造纸吗,不就是用些树皮麻头什么的泡烂了再打浆所制,是个穿越者就能说出个一二三来,可是到了具体细节,她就不清楚了,更没时间和精力去尝试。 话说系统先前不是吹过,有它在就是为了减少试错成本的吗?说得时候天花乱坠,行动时就一无是处。 洛千淮懒得再理会它,目光温和地看向自己选定的两个亲传弟子,却发现燕殊面上并无一丝喜色,沉着脸垂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两天,他并不是第一次这样反常。 洛千淮忽然想起了前天阿舅走后,燕殊与自己的对话。 当日共餐之时,他就对阿舅有些排斥。难不成,他们之前还有过什么恩怨不成? “燕殊。你之前认识我阿舅吗?”她试探着问道。 燕殊回过神来,抬眸望向她。洛千淮看得清楚,少年幽黑的瞳仁似被乌云笼罩,黯淡无光。 “大娘子。”他站起身来,叉手行了一礼,声音有些沙哑:“您买下了小人与阿妹,又对我们推心置腹,愿以医术相授,实在是恩重如山。” “您想为文郎中当年的事翻案,小人说不定可以帮上一点忙。” 洛千淮猜到他中能认得阿舅,但没想到他竟然了解当年的案子。 “燕殊,五年前,你还是个幼童吧”她问道。五岁的孩子,就算道听途说了什么事,也做不得准。除非,那起医案就发生在他身边。 燕殊的答复印证了她的疑惑。 “那时被附子毒死的人,就是我们的阿母。” “怎么会!”洛千淮腾地站了起来,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但细想下来,也确实只有这样,才能把一切都联系起来。 她又缓缓地坐了回去:“当年的事你都记得什么,还有你们为何会被发卖好好地跟我说一说。” 她示意星九把燕柠带了出去。她还太小,不适合听这些人间真实。 “您上次说的话,小人想了很久,觉得确实有蹊跷之处。”燕殊低声地说了起来。 这件事还真的跟前世的狗血电视剧差不多。燕殊兄妹本来姓郑,本家住在西京。 他们的父亲郑闻,早年只是家中庶子,早年犯了错被逐出家门,自己在经商多年,很是赚下了一份不凡的家产,在长陵邑落户置宅,娶妻生子,小日子本来过得挺和美。 直到燕殊五岁那年。家中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故。他记得很清楚,那时燕柠刚出生不久,父亲又要去北方谈生意。只是这一次他并是自己去的,而是带了一个本家的嫡兄,也就是燕殊的二伯父。 “阿翁当时很高兴,说二伯父允诺,只要帮他做成这笔买卖,便会向家主求情,允阿翁归宗。” “但那一次,他们的货船翻了,阿翁落水不知所踪,二伯父后来回来,说是货物全都没了,还欠了买家一大笔货款。” “阿母拿出家里的大半积蓄赔了钱,然后就病倒了。” 接下来的事情,基本都在洛千淮的预料之中。当时请来为燕殊母亲治病的,正是刚刚继承了霁安堂的文溥。 燕母本就产后体虚,又遭逢噩耗打击,铁打的人也受不了。 但她膝下还有两个孩子,求生的意志极强,文溥看过之后,也认为可治,所以仔细地下了方子,其中就有一味制附子。 生附子味苦、辛,大热,大毒,但经过适当炮制之后就变得无毒,可以回阳救逆,补火助阳,是一味好用不贵的中药。 洛千淮前世的老师,就很喜欢用附子,说它复正祛邪、固本强身,每每应用都能收获奇效。 可偏偏就是这本应无毒的附子出了问题。燕母喝了两服药后本已有了好转,可以坐起来略进饮食了,没想到喝到第三服,她却忽然四肢发麻,口吐白沫,然后就失去了知觉,再也没有醒过来。 出了这样的事,燕殊自是六神无主,恰好本家的那位二伯父及时赶到,认为燕母的死状有异,便报了官。 邑廷派了仵作查验,确定是附子中毒。案子是长陵尉徐楷主理的,当时便提审了文溥,他坚称自己的方子无误。 为了稳妥起见,徐楷传了回春堂的高良,与文溥辩证处方。 结果高良将他的方子驳得一无是处,认为其中应用附子是大错特错。文溥请求再找其他名医佐证,却被徐楷严辞拒绝。 屋漏偏逢连夜雨。不久后查抄霁安堂时,又发现堂中存了大量未经炮制的生附子。 尽管文溥反复解释,这些生附子是他刚进的货,只会在炮制加工后才入药,但负责抓药的伙计却主动招认,因为制附片剩余不多,所以为了省事取用了生附子。 至此,事情似乎已经全然明朗。文溥虽无杀人之心,但一来开错了方子,二来也为抓错了药的伙计负责,所以被判打了二十板子,取消坐堂行医资格。霁安堂被查封,还赔了一大笔款子才得以平息事端。 “那个伙计呢?”洛千淮插言问道。 “我不记得了。”燕殊答道。当时阿母猝然离世,他本就年幼,还要照看阿妹,哪能顾得上那许多。 便是方才说的那些,也有不少是后来二伯透露给他的。 二伯卖了他们在长陵的宅子,代收了那笔赔款,说是偿付先前生意的违约金,再加上为燕母办后事,以及打点邑廷上下的费用,不仅没有剩余,据说还倒贴了不少。 再之后,二伯便带着他们兄妹二人,返回了西京的本家。 第一百八十章 茵茵岂会行不法事 郑家本家在西京西南角的昭宁坊,祖上听说也出过上千石的官儿,可现在早就没落了。 宅小人多,日子过得并不不怎么样。燕殊和燕柠被扔在后面的杂役房里,只安排了一个仆妇兼职照顾,连二伯父的面都见不着。 仆妇白日还要上工,只在晚归时才能给他们带点吃的。 燕殊早早地就学会了洒扫院落清洗衣物照顾阿妹,没事就去厨房死乞白赖蹭点吃喝。 他眼睁睁地看着本家日子渐渐好过起来。仆妇给他们带的饭菜里见了油星儿,过年的时候还能得到一套新麻衣。 年满七岁的时候,他第一次见到了四叔父。 这府中的每个人,都把他和妹妹当成了奴仆之后,只有四叔父一见他就觉得面善。 在得知燕殊的身份后,他就避过所有人,每天晚上过来教他读书识字。 据说燕殊的父亲,小时候也曾这样教过他的四叔父。 可惜这种时光也没坚持多久。叔父被家主派到了边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但随着燕柠渐渐长大,她的病却一点一点地显露了出来。 他想去求见二伯父给她寻个郎中,但人没有见着,他和阿妹却被带了出去,卖给了人牙子。 剧情虽然有些恶俗狗血,但也没有脱离套路。 洛千淮安抚了燕殊一番,为阿舅洗冤的心情更坚定了。 她听过燕殊的描述,就知道制附子是对症的,换了她也会下不小的剂量。这附子入药本就出自《神农本草经》,那高良好歹是个长陵名医,不可能连这个都不知道。 所以在这整件事中,很多人都有私心,但他阿舅真的没有。 事前没有作案动机,事后也没有得到任何收益,说他是作恶者,根本就圆不过去。 同样可怜的人还有燕殊兄妹。 洛千淮准备找阿舅好生谈一谈,结合燕殊与他的双人视角,找到更多的疑点好深入挖掘。 非是她不相信霍瑜的能力,只是习惯了不盲目依赖别人来解决问题。 敲门声适时响起,却是几家邻居,前来登门拜访。 布庄的黄绢,对面雅集轩的钱老板,木器坊的曾老板,还有同条街上另外几家铺子的掌柜。 他们手上提着各色礼物,笑容也都很真诚。 洛千淮同样笑着收了,回身请他们入内奉茶,又让星九去备了回礼。 一人一包忻州特产的蜜枣,外加一瓶养生健体的药酒。 药酒是新泡的,内中加了人参、枸杞与熟地,待泡上一个月再饮用,效果更佳。 这份礼送到了各位邻里的心坎里。大家寒喧几句,留下了一些多加照应的套话就相继离去,只有黄绢留了下来。 洛千淮其实已经发现她不良于行了,还没待她开口,就主动问起了腿伤的情况。 黄绢本就是为此而来的,自然也不会讳疾忌医。 她如实把腿伤前后的情况详细介绍了一遍,洛千淮一边听,一边上手摸骨查验。 这一查验,就发现了问题:右小腿胫骨有陈旧性骨折,且因对位不准,整复不良等原因,导致断端移位,选成了畸形愈合。 这也就解释了黄绢为什么会始终行走不良,且疼痛得越来越严重。 她站起身来,把情况跟黄绢简单说了一下,对方既惊且怒。 “是回春堂的高良医亲自接的骨。”她愤愤地道:“当时为了请他出手,很是花了不少金钱,至于外敷内服的药,更是把店里一年的盈利都花得干干净净——原来是根本没接好?” 洛千淮虽然对高良的印象很不好,但同行之间最忌相互拆台,本能地就出言帮衬道:“骨折康复是很复杂的事,比如固定不良,或过早进行无保护负重导致重新移位,如果没有及时矫正,都可能造成眼前的结果。” 没想到黄绢听了之后,愤怒值变得更高:“我与夫君也就是担心这一点,才在床上老实地躺了整整三个月,中间还特意又花高价请高郎中上门了看了两回,回回都说没有问题” 这一次,就是洛千淮想当滥好人,也实在说不下去了。 “黄婶莫急。讨回公道的事,还是以后再说,当务之急,还是得尽快重新接骨治疗。” 黄绢愣了一下:“洛大娘子,你的意思难道是” 洛千淮点点头,伸手摸向她的脉“黄婶应该还未到五十吧,身体底子好,越早治疗,越早受益。” 黄绢连连摇头,她可不想再遭一回断骨重接的罪。 “那要是就这么放着,光靠按摩外敷不行吗?” 洛千淮叹气道:“治标不治本。现在还能勉强支持,再过几年会越来越严重,诱发了神经炎还好说,只是剧痛难忍,等到骨缺血坏死,残疾或瘫痪都有可能。” 黄绢听不太明白她口中的术语,但也没有轻易松口,只说要回去与夫君商量一下。 病患当然有选择的权利。洛千淮也不再劝,帮她做了针灸艾炙,又用牛膝、鸡血藤、桂枝、淫羊藿、独活、细辛煎液后熏蒸止痛。 这么一套做下来,黄绢的伤腿疼痛果然有所缓解,对隔壁这位洛大娘子的信心大增。 送黄绢出去之前,洛千淮还是再提了一句:“黄婶还是好好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在我这里治疗的费用不高,也不会有什么痛感,唯一的问题就是需要卧床静养一段时间。” 她还没进屋,外面就又来人了。是文溥。 独子文嘉遍体刑伤地被人送回来,把老母妻子都吓坏了。细问之下才知道他竟胆大包天潜入邑廷企图偷窃。 这么大的事,就算是被邑廷的护军当场打死了,也不为过,说不得还会连累家人。 文溥对这个儿子的期望早就降到了谷底,但到现在他才明白,只有更低没有最低,谷底 可那个不肖的东西,口中竟还提到了茵茵。 茵茵懂事漂亮又能干,怎么可能与那个孽子一道,同去邑廷行不法事? 他很担心,是那孽子从一众狐朋狗友那里,打听到了茵茵的消息,特意攀扯她出去顶罪。 他实在不放心,必须得赶过来看上一眼。 第一百八十一章 乌孙使团被劫了 见到洛千淮好端端地站在那儿,脸上手上半点伤处也没有,文溥悬了半天的心,这才噗通一声落了地。 这年头,小娘子若真的被人抓入大牢,哪可能全须全尾地走出来。那些糟心的事,他半句都不想提,以免吓着了自家乖巧可爱的外甥女。 洛千淮却问起了当年的事。他的视角与燕殊并不完全相同,但所说的内容却是大同小异。 差异主要就在那位自首的药铺伙计身上。他本是柳老郎中捡回来的乞儿,治好了伤又教他辨识药材,留在铺子里当了伙计。 那伙计做事从来都是勤勉严谨,根本不会搞错生附子与制附片的差别,也不可能像他招供的那样,仅是因为图个省事就随意混用。 事发后他被打了板子收监,后来据说是因心中有愧自杀了。 一直到今天,文溥还在为这事耿耿于怀。 洛千淮也想不通这是为什么。她跟阿舅提起了新任长陵令,说霍大人清正严明,说不定可以帮他翻案重审。 文溥听过就算,并没有当真。 前些时日,陶升陶大夫也提过此事,背地里也托了人前去运作,但昨日再见,他却露出了难色,隐讳地说了几句事不可为。 文溥本来就没抱太大希望,听闻结果如此,也并不意外。他郑重地谢过了陶大夫,心中已彻底认了命。 所以对于外甥女的话,他根本就没往心里去。人家八百石的太中大夫都没办成的事儿,一个小娘子又怎么能轻易做到。 新任长陵令是什么人,近日市井之间已经传遍了,那是真正出自显赫门庭的大家子,却又不是那种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 听说他在忻州外放刺史之时,手段强硬得很,从官到匪杀了不少人,莫说是小民们心中惴惴,便是那些在邑廷世代相传的油滑老吏,也都不敢有丝毫懈怠。 所有人都在观望,没人会在这个时候,拿些不合时宜的东西去试探这位霍大人。 而更重要的是,先前审定此案的长陵尉徐大人还健在呢,看起来还颇受霍大人的器重,便是为了官官相护这四个字,这案子也翻不过去。 不管当时徐大人是出自何等考虑认定了他的罪,这事儿都已是板上钉钉,再也没有了变动的余地。 夜风劲猛,窗外枝影横斜不知西东,屋内安静的烛火莫名地摇曳起来。 霍瑜放下了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行至烛台之前,执起银剪剪去了分叉的烛芯。 烛光变得如之前一般柔和,将他的影子映在三交六椀菱花窗棂之上,高高长长的,若有所思。 银丝炭火无烟无味,只偶尔发出轻微的哔剥声。 霍瑜忽然觉得有些气闷。他推开了支摘窗,冷风立时便灌了进来,不一时就将窗子又推了回去。 “郎君。”何简披着寒霜推门而入:“可是有事吩咐?” 霍瑜本想说一句无事,但话到嘴边,忽然就变了。 “她这两天过得可好?” 何简正憋了一肚子的话,闻言连忙躬身答道:“少夫人闹得厉害,执意要见您。已是摔了二十几件瓷器摆件,送的饭也没好好吃。午后又使了人报说病了,属下斗胆请了郎中去瞧,说是肝郁气滞之症” 霍瑜明白他是误会了。 “我说过了,先让夫人冷静一段时间,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报与我。” 何简侍候霍瑜多年,自然能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满。 然则郎君方才口中的“她”,若不是少夫人,又能是谁? 忽然之间,他脑中想起了一个娇小美丽的身影。可那人就是生得再窈窕动人,也不过是个身份低微且有些奸滑的小娘子,怎么能值得他家郎君如此关注? 但是身为郎君身前第一得用之人,何简并不会将这些疑惑表露出来。 “是属下误会了。”他面色如常:“洛大娘子近日都没出门,倒是门前访客不断。” 他把情况简要说了一回,就见自家郎君一言不发,取过了玄色狐皮大氅,便要出门。 “郎君,这么晚了,您该休息了。”他委婉地劝谏道:“连着几日都是子时后方歇,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 霍瑜脚下不停,并不理会他,只吩咐人备马,一路入了东市。 东市早就已经歇业,远观只见明月楼尚有灯火,其他各店多已打烊落锁,漆黑一片。 霍瑜在洛千淮的铺面之前跳下了马,深深吸了一口气,便示意何简上前敲门。 恰在此时,忽见一骑快马疾驰而来,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声如炸雷,惊动了街两侧的商家,相继点起了灯火。 “大人!不好了!”那信使遥遥望见霍瑜,立时来了精神,直直地冲到他身前翻身下马,连滚带爬地扑到他脚下:“乌孙使团入京朝拜,就在长陵邑外被人劫了!” 外面的动静这般大,洛千淮也被惊动了。她穿好衣服起身时,星九已经到门前看了一圈——人已经不见了。 乌孙国的使团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半夜三更途经长陵,还偏偏就在这儿被人劫了,车队被杀了个七零八落,使臣与国书都不知所踪,这是多少年都未有的大事件,明日必将惊动朝野,引起陛下震怒。 霍瑜立时便熄了别的心思,急回邑廷召来上下人等,一边发布了戒严令,一边又派出所有兵马,出城大索。 这些事情,与普通市井小民毫不相干。洛千淮打着呵欠回了屋,很快又熄了灯烛进入梦乡。 两个身着黑色夜行衣的人影,无声无息地落入了前院。星九已是得了信儿,连忙迎了上去,拜倒道:“星九见过公子,见过营主。” “起来吧。”墨公子扯下了面巾,露出了如玉姿容。 星九依言起身,恭身肃立道:“不知公子亲身到来,所为何事?” 墨公子淡淡一笑,眸中有如万千星子闪烁。他举步向后院而去:“我不过是放心不下,过来看她一眼罢了。” 星九与卫鹰默默跟上,却见他们那位素来智珠在握无所畏惧的主上,竟在门前停了下来,目中露出了犹豫不决之色。 他沉吟了好一会儿,到底还是没有推开那扇门。 第一百八十二章 “近日邑中出了大事,须得谨守门户,叮嘱洛大娘子少出门,以免受到惊扰。”墨公子回身吩咐道。 “属下谨遵公子教诲。”星九恭声应了。 墨公子又回望了一眼,见内室漆黑一片,心知洛千淮已睡得熟了,到底是撇开了唐突佳人的念头,略一点头,便欲与卫鹰离去。 门就在这时自内拉开。洛千淮轻盈地走了出来,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清澈宁静,没有半分波澜。 墨公子定定地看着她,只觉得一颗心似脱了缰一般,跳得全不听使唤。 “洛大娘子?”星九与卫鹰同时低声呼了出来。 洛千淮对他们三人全然无视,就连眸中都没有他们的影子。 她脚下重重一蹬,人已经扶摇而起,如同一只鹞子一般在夜空中滑行,渐渐远去。 墨公子: 卫鹰:??? 星九:!!!大娘子你实在要出门,好歹也套件夹袄啊,只穿着单薄的寝衣冻坏了怎么办? 洛千淮是真的冷,连灵魂都在瑟瑟发抖。 在睡梦中突然听说到了领奖的最佳时点,被操纵着出去的时候,她就是再不乐意,也不得不被系统拎了出来。 但她也真的是没想到,墨公子和卫鹰竟然就站在她的门外,也不知道大半夜地到来是为了什么。 唯一让她欣慰的,就是寝衣的颜色了。 自从上次被系统阴了一遭,她就让星九去买了几匹黑色的细麻布,制了好几件寝衣。 她本就不是富贵乡里的人,穿着细麻布就觉得相当舒适,并不一定偏得用那些滑软无比的绮罗。 她十分庆幸于自己的先见之明,虽然依然是寒风刺骨,但黑色给了她夜奔的勇气,再加上系统今夜还算低调,刻意避开了主要的街市,赶在大批军马集结之前,从城墙一角悄然飘了出去,消失在咸阳原上的栎树丛中。 在她的身后不远处,墨公子与卫鹰也跟了上来。月星隐曜,林中漆黑不可视物,但却挡不住他们的脚步。 不过一刻钟功夫,洛千淮便突兀地住了脚。 只要再前行几步,便可以离开这片栎树林,进入到前方大片空旷的路面上。 她看得很清楚,路上到处是翻倒的车马,各色各样硝制好的皮毛、肉干等物,和着粘稠的鲜血,散落得到处都是。 不少人身上带了伤,正躺在地上低声呻吟,配着那些垂死的马匹的嘶鸣,一派凄惨景象。 洛千淮下意识地就想去救治伤员,可惜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系统,别的事也就罢了,他们可是活生生的人,咱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系统的回应就是脚下抹油,腾空而起,踩着树稍向侧方绕过了这片修罗场,向着南面的渭水而去。 卫鹰自树巅的鸟巢之中,取出了一个小小的布条,一看之下便露出了焦虑之色:“公子,出了岔子。” 墨公子凝了眉,卫鹰继续说道:“事有蹊跷,乌孙此次的正使根本没在车队里,国书也一样,也不知道他们是在防备什么。” “竟是这样。”墨公子的神色有些怔忡。 “属下这就让人抓紧搜索。”卫鹰请命道。 “不用了。”墨公子摇头:“此番目的已经达到,无需再画蛇添足,你带着所有人立即撤离。” 卫鹰应下,正要转身离开,忽然想起一事:“公子,此事惊扰甚巨,只怕大队兵马顷刻便到,您还是赶紧离开的好。” 墨公子望着洛千淮离去的方向,没有应声。卫鹰知道劝阻不得,只好迅速地去了。 星黯林阔。几声鸟鸣响起,如泣如诉。隔空亦有悲禽相和,如鸱似鸮,与外间遍地的伤残人马哀鸣之声,竟是半点都不违和。 他们的身形消失后不久,隆隆的马蹄声便自远方奔腾而来,徐楷横眉厉目,引着上千黑甲骑兵倏忽而至,将那片空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渭水之滨蜿延绵长,洛千淮已能看见对面西京城中星星点点的灯火。 身后是一片起伏不定的土丘,在阴暗的夜色之中影影憧憧,看上去颇有些阴森可怕。 城楼之上的灯火忽然灿烂起来,黑漆漆的城门忽然洞开,火龙蜿蜒,铁蹄飒踏,如风一般冲向了对岸的渡口。 系统从一开始就没往渡口那儿去。它顺流西行,一直走了了十余里路,就见到了一大片芦苇荡。 枯黄的芦苇杆上覆着未及融化的积雪,下方的水面结着薄冰。系统毫不犹豫地大步踏了进去。 “咝!”洛千淮的小腿浸入薄冰之中,寒彻骨髓。 “系统,自从遇上你,我真是把两辈子的苦都吃尽了。说实话,你之所以会离开高级位面,是不是因为被人各种嫌弃以至于抛弃——我猜得没错吧?” 系统不答,脚下却走得更快了一些,洛千淮的大半个身子都浸在了水里,感觉自己连思维都冻僵了,但她却仍然在笑。 何以解忧,惟有怼人。 “所以你是被我说中了,所以才恼羞成怒吗?” 系统沉默地拨开了前方的一丛芦苇,露出了后面的一条木船。 木船倒扣在水面上,露出的船底陈旧斑驳,还带着些湿意。 洛千淮听到了极力压抑的呼吸声,心也提了起来。是什么人会在这个时间,藏在这么荒僻隐蔽的地方? 系统没给她思考的时间,直接上手掀起了那条船。 雪亮的刀光就在同一时间,自下而上地劈了过来。 下一刻,系统便用两指拈住了刀尖,慢慢地回推到船下之人的颈侧。 那人的性命受制于人,却很有骨气地没有求饶,只拿一双淡青色的眸子直视着她,紧紧地咬着后槽牙,一句话都不肯说。 到了这时候,洛千淮才认真地打量了对方的模样。 二十岁上下的青年男子,一副明显的异族相貌,双眼下凹眉骨凸出,面如刀削斧凿,既使落到了这般境地,面上仍带着桀骜之气。 他身上的衣服浸了泥水,但也能辨得出是上好的锦缎织就,只是交领左衽的样式,再次昭示了他的异族身份。 第一百八十三章 他见过了你的脸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男子说的大豫官话并不标准。 洛千淮不答,伸手探向男子的脑后,自扎成数股的发辫中,抽出了一根黑黝黝的,前端有数个分叉,中间又有多层锯齿的物事。 像是打开什么东西的钥匙。 那男子的反应远比洛千淮要大得多。 “还给我!”他似乎忘了自己脖颈上还架着刀,竟想要劈手去夺回那枚钥匙,但在系统面前,这些反抗都只是徒劳。 一股无形的劲力自刀刃传入身体,男子周身发麻,半点都动弹不得。 洛千淮就当着他的面,将那枚钥匙揣入袖袋之中,又大模大样地拽下了他腰间挂着的锦囊,从中摸出了两个狼首形状的金饼,同样放入了自己的袖袋里。 系统猛地扔了刀,再不理会身后那人,转身就走。 洛千淮对它虎头蛇尾的作风十分了解,脑中已经准备好了要说的话。 果然还没走出十步,系统就忽然站立不动。熟悉的电子音响了起来: “奖励提取成功,解除强制执行状态。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2版的信任与支持!” 洛千淮没等它说完,马上道:“系统,我要平安且不被人知地回家去,请计算捷径并强制执行!” “愿望已收悉。正按照宿主需求,全力测算捷径中……” “叮!捷径测算成功鉴于宿主当前能力不足以独立完成此计划,由本系统强制执行! 系统上次升级后,电量又有所增长,夜探邑廷那次还把她平安地送回了家,令洛千淮对它多少生了了一点儿信心。 可惜这丝信任依然没有持续多久。她刚刚走出芦苇荡,身子就忽然慢了下来,以至于停下。 对岸的兵马已有大半渡了河,兵分几路而去,其中一路正向着自己这边而来,火炬星星点点,渐行渐近。 不仅是他们。身周百米内又来了一个人,她能听见对方的心跳与呼吸声,平稳而有力,似乎还有些熟悉。 系统没给她更多思考的时间。 “警告!系统能量不足,即将进入充能模式,预计将持续十二小时。在此期间本系统将进入沉寂状态。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再次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2版的信任与支持” 洛千淮心灰意冷:“系统你可真是棒棒哒!这么冷的天气把本宿主扔在荒郊野岭,浑身透湿追兵将至,是怕我死得不够惨不够快吗?” “我就不明白,你这样的系统存在的价值到底在哪里,难道就是为了给我们穿越者添堵吗?” 可惜她再不满,也依然被踹回了体内接管身体。 不知道是不是系统做了手脚,这一次回归的体验极其恶劣,不仅是四肢酸软无力,还伴着头晕目眩。 身后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洛千淮不用回头,也能猜出来它属于那个异族男子。想来自己方才取的钥匙,必然对他极为重要,否则也不会藏得那般严密,甚至明知不敌,也照样要追上来。 可惜现在攻守之势已调了个儿。方才淡定自若的劫掠者,已经连站都站不稳,且浑身都在寒风中打着颤,连话都说不完整,想如之前那样逞口舌之利骗倒他人,根本就没有可能。 真可恨,明明只差一点点,自己的医馆就可以开张了。 要不是这个缺德冒烟生孩子都会得先天性无肛症的垃圾系统,她何至于沦落到这般田地! 洛千淮心中再恨也不得不认了命,身子一晃便要倒在地上,身边却忽然冒出了一个黑衣人,一把将她抄了起来,打横抱在怀中。 黑衣人不仅身着黑衣,就连头面也都用黑色布巾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了一对深邃黑沉的眸子,正关切地看着她。 这双眉眼,这个怀抱,还有那丝若有若无的冷梅香气,都似曾相识。 明明也算不上是多么熟悉的人,在她内心深处还是想着要敬而远之的,但在这个时候相遇,她却不知道为什么,一腔子的愤懑不平,忽然就这么安定了下来。 雪亮的刀光自后方闪现,她看得清楚,未及说出“小心”二字,墨公子就已经避过刀锋,一脚将那异族男子飞踹出去。 “他见过了你的脸。”他的身子同时跃起,口中道:“不能留。” 墨公子想杀人,什么时候需要跟人解释了?洛千淮听出了他话语中的那丝犹豫。 那异族男子的服饰华美,囊中揣着狼头金,发辫内还藏着相当复杂的一把钥匙,地位多半不低。 说不定,就是那个乌孙使团中的重要人物。 擅杀他国使臣,可能会挑起两国争端,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到时候事情一旦败露,墨公子这个黑社团头目,肯定也难与朝廷抗衡。到底也是相识一场,她并不想让他因为自己的缘故,犯下如此重罪。 更何况,自己在系统的役使下抢劫的行为,本来就是错误的,哪能再因为一已之私,就要置人于死地呢? “不能杀。”她一把抓住了墨公子的衣襟,却因为用力过猛,不慎触摸到了衣襟之下,坚实如铁的胸膛。 对了,她其实早就见识过了,墨公子那白晳病娇的外表下,是相当有料的。 洛千淮的耳尖有些发热,身子却不自觉地向着某人靠得更近了些。 她虽好色,但也不会如此不分时间场合,实在是冷得受不了,不得不向热源紧紧偎去。 墨公子倒没想这么多。 “若是不杀,日后恐有麻烦。”他将那人踩在脚下,罕见地踌躇起来。 “你们放心。”那男子到了这个时候,面上竟仍然没有半分惶急之色,语气也十分诚恳:“被一个弱女子挟持,这般丢人的事,我翁归靡万万不会说给别人听。” “你便是翁归靡?”墨公子的眸色几度变幻。 “原来我的名声已经传到了大豫。”翁须靡的语气中颇有一些自得,就像他不是形容狼狈地被人踩在冰水中一般。 “大豫皇帝派来找我的人就要到了,你们如果再不走,怕是就走不了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重金访名医 洛千淮并不知道翁归靡是什么人。也不知道是因为这个名字,还是因着他方才说的话,墨公子最终决定放他一马。 “记得你方才说的。如有违背,无论你在天涯海角,哪怕是继任了大昆弥的位子,我也必会取你的颈上人头。” 他冷冷地抛下这句话,抱着洛千淮腾空而起,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高低起落之间,洛千淮终于没熬过那股子强烈的困倦之意,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的时候,她却已经躺在一张百福千工床上,身上换过了干爽舒适的衣物,盖着光滑轻柔的被子,浅紫色的纱罗静静地垂着,博山炉内香气袅袅,一派富贵祥和之气。 洛千淮想起昨夜睡前发生的事。墨公子并非是乘人之危的小人,更不会主动服侍别人更换衣物,在这方面她对他是相当放心。 她起身撩开纱帘,却见外面的衣架上挂着一套藕色的交领中腰襦裙,至于昨夜藏在袖袋中的钥匙并两饼狼头金,全都整齐地摆放在旁边的案几之上。 洛千淮换上了新衣,梳了个时下少女常见的双平髻,将拼死换来的奖励揣入袖袋之内,这才推开了房门,见到了守在外面的卫岚。 “公子不便离开西京。”卫岚说道:“长陵今日封了城,正在逐户搜索嫌犯,但洛大娘子您是昨日傍晚便出发来了安陵邑——这事儿不少人都是亲见——所以无论如何也查不到您身上。还请洛大娘子在安陵邑多待几日,待风声过去了再回去。” “公子想得周全。”洛千淮点了点头,旋即又想起一事:“我来安陵邑,总得有个由头吧?” 卫岚就笑:“洛大娘子放心,已经安排好了。” 他将手中提着的药箱递了过去:“这是昨夜封城之前,星九帮您收拾的,里面有金针和您制备好的常用药。” 洛千淮会意:“来这儿看病,确实是一个好理由。” “洛大娘子聪慧。安陵邑的富户白家的独子,两个月前染了病,请了不少郎中,却治越严重。眼看着人都要不好了,不得已张榜许下重金求天下名医。洛大娘子应榜而来,无论能不能治好,都没人能挑出半个不是来。” 洛千淮现在所住的地方,是安陵邑的慕云楼最顶级的上房,同样是墨公子的私产。 吃过了掌柜安排的丰盛朝食,她便让人指了路,径自向白府而去。 白府是世代皇商,接了宫中织品采买的活计,俨然称得上是大豫丝织业的龙头,其家中之豪富根本不必细说。 安陵邑中无人不知道白府,洛千淮轻而易举便找上了门。 “我是医者,因见贵府张榜求医,特意前来看诊。” 应门的家丁见她这般年轻,又生有殊色,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方才说道:“小娘子莫不是专程过来说笑的?” 见洛千淮面露不解之色,他说得更加来劲儿:“且不说女子行医本就少见,近日应榜而来的名医多了去了,哪个不是上了年纪的?小娘子不过及?之年,就算拜了个神医当师傅,又能学得了几年医?” 洛千淮皱眉:“贵府的榜文上,可没有性别年龄的要求,可见方才这些话,乃是你自作主张。医道无疆,达者为师,并不拘泥于形貌,你便将我这番话,说与能作主的人听,以免耽误了贵府小郎君的救治。” 那家丁其实也不想令这样娇美的小娘子失望。听她说得这般胸有成竹,便也勉为其难地应了下来,转身入府通报。 白府上下仆役众多,一介家丁能见到的,自然不可能是家中主人,而是外门上的白荆白管事。 这白管事现年四十多岁,虽不是白家人,也曾是跟着白家家主走南闯北过的,算是家中忠仆,因而得以冠上白姓。 听家丁转述了洛千淮的话之后,他虽然动容,但仍有些犹豫。 家主方才归家,面色不似前几日那般颓废,面上也难得地生出了些许笑模样,据说是托了层层关系,才请到了一位真正的神医上门出诊,左右不过会在这一二日。 那位神医少年成名,几十年间不知道医好了多少病患,名字都传到了宫中贵人耳内,想拜入他门墙的人不知凡几。听说近年还在着手撰写一部医学巨着,一旦面世必会流芳百世。 既然请到了这种不世出的名医,那么张榜招来的其他“名医”难免就褪了几层颜色,贴了数斤水份,在主人家眼中自然也就变得可有可无。 已经请到府内的那十几位也就罢了,也都是成名日久,小有名气的医者,讨论起病情来也是头头是道,白家家大业大,也不怕会被吃穷了。 可是来了个小娘子又算是怎么回事呢?本朝女子从医的不是没有,多是稳婆医婆之流,地位比寻常郎中要低得多,可从没听说有过什么正经医者。 洛千淮在门外又等了许久,那家丁方才跑出来,却是换了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嘴脸:“为了小娘子的事,小人挨了管事一顿斥责。还请小娘子体谅则个,自行离开吧。” 上杆子不是道理。洛千淮总不能强按着对方逼人治病,只好磨蹭着转身离去。 恰在此时,那角门又被打开了,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出来,与洛千淮着了面,双方都是一愣。 高良一看洛千淮,就猜出了是怎么回事。 “我道是谁,这不是文郎中的高徒洛大娘子吗?”他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怎么着,想来给白小郎君诊病?那怎么不赶紧进去呢?” 高良这番话说得阴阳怪气,洛千淮懒得理会,送他出来的白管事却听出了点名堂。 他的目光在高良与洛千淮之间转了一圈,开口问道:“高郎中,你认识这位小娘子?” 高良就等着他这般发问,当即道:“不知白管事可还记得,五年前长陵邑那起庸医杀人案?我记得受害者所在的周家,与府上还是姻亲呢。” 白管事能坐稳外门管事的位子,对于府内府外的大事小情,自然都记得清清楚楚。 所以他立即想起了当年那件事。周府确实早就没落了,现任家主的嫡女,正是做了府中二爷的妾,严格来说算不上正经姻亲。 但高郎中也是家主看重的医者,虽然对小郎中的病无能为力,但医术也算是相当不错的了,他不会去开口驳他的话。 “我记得那个下附子杀人的郎中,名叫文溥。”白管事面对洛千淮的时候,面上就变得淡淡地:“小娘子若是拜了他为师,怕是从此再难登大雅之堂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奉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洛千淮没有在白府门前,为自家阿舅辩解。这件事官方已有定论,也怪不得人家戴着有色眼镜看文溥。 等到那个案子翻了篇儿,世人的态度自然也会随之改变,并没有必要提前逞口舌之利。 “我就住在慕云楼。”她对白管事说道:“贵府小郎君身体好转便罢了,若是仍然没有起色,可以过去寻我,只提洛姓娘子便是了。” 白管事已过了不惑之年,见的人和事属实不少,平素做事也相当圆滑,并不会轻易得罪人。 方才之所以出言无礼,一方面是因为洛千淮女医的身份,没来由地就让人看低三分,另一方面也是因着高良的话,将她与那声名狼籍的庸医联系了起来。 但眼前小娘子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没有鸡头白脸地反唇相讥,也没有花容惨淡泪洒当场。 她面色始终淡定平和,语速也是不急不徐。只看这份从容有度的作派,就绝不是小家小户能养得出来的。 白管事这时才认真地看向洛千淮。见她生得虽然娇美可人,但眉目清正,并无半分妖冶之相。不仅如此,身上的衣饰也俱非凡品。 身上披着的斗篷,领子是白色的雪貂皮子拼就,并不见一丝杂色;便是那才能辨出是极珍贵难得,号称“一寸缂丝一寸金”的缂丝料子。 白府既是以纺织品起家,家中管事对于缂丝自然不会不了解。但也就是因为这样,白管事才会愈加惊讶。 缂丝本就是宫中贵人与王侯权贵之家的女眷,冬日里最喜爱的衣料,等闲人家便是想看上一眼,都不可得。 一个地位低下的医女,怎么就能将这般名贵的斗篷随随便便就穿出来?难不成,她是哪户权贵人家的女公子,一时兴起想要学医玩耍一番? 白管事心中云蒸雾绕,脸上却已经变了态度,虽然仍未请她进去为小郎君看诊,但却也顺着洛千淮的话应了下来: “真若是到了那时,说不得就要叨扰洛娘子您了。” 高良眼见白管事恶了那洛娘子,正满怀心思地想要看场好戏,没想到就是两三句话的功夫,对方对她就客气了起来,不由得有些惊疑不定。 他看看白管事,又看了看洛千淮的姿容衣饰,尤其是她发间的那支金镶镂空白玉莲花簪,忽地就明白了原委。 前次在回春堂前当众吃瘪之后,高良对文溥与洛千淮恨之入骨,第一时间跑到幕后东家那里添油加醋,顺便请他帮着查一下洛千淮的身份。 结果这查探的结果却是与他想的大相径庭。原来洛大娘子并非是什么官宦人家出身,真实身份也就是个偏远州郡的村姑。只是与某位名气不小的游侠头领关系甚密,接收了人家不少馈赠,大概就是个被包养的外室。 洛大娘子被新任长陵令大人新自锁拿归案那天,高良还破天荒地喝了两壶小酒。酒是在后巷的任家酒坊打的,一壶要六十文钱,虽然与明月楼的酒不能比,但也是市井中人难得的消遣之物了。没想到早上酒醒时,却又听说那人又回来了。 英雄难过美人关,便是长陵令那样的高官,也照样会被个小娘子的美色蛊惑,巴巴地把人放了,又何况是眼前这么一个管事呢? 他有心想在白管事面前透透洛千淮的底,又恐这些上不得台面的话,掉了自己好不容易端起来的名医架子。 面色几番变幻之后,高良冷笑一声,道了句:“好自为之,莫要步上汝师的后尘”,然后就自顾自地离开了。 洛千淮礼貌地与白管事作了别,见闲来无事,便在这安陵邑的街市之中转了起来。 安陵是世宗皇帝的寝陵,紧挨着高祖皇帝的长陵,陵邑远不及长陵邑那般繁华,人口仅是长陵邑的三分之一,邑中多是富户豪商为主,并无多少官宦权贵。 放在洛千淮眼中,却觉得人少也有人少的好处,起码能够在相对安静的环境下,好好地欣赏古香古色的街景风貌。 只是这份好心情并没有延续多久。就在南市的一家药铺之前,她见到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被两个身强力壮的伙计拖拽着扔出了门外。 “我们广清堂是医馆不是善堂。”其中一个伙计冷冷地道:“胡郎中心软,前个儿免费舍了三服药,没想到你非但不知感恩,还跑过来败坏胡郎中的名誉,简直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这一动静已经惊动了街上的行人。本来大家还见那小姑娘可怜,正对广清堂这般行事指指点点,听了那伙计的话,却又有了不同的看法。 “广清堂的胡老郎中确实是好人,前年夏天我中暑晕倒,便是他给救过来的——这小娘子如此行事,却是很不应该。” “做什么生意都不容易,药铺的药材也是真金白银买来的,平白得了药仍不满足,这是想要过来讹诈?” “看着瘦瘦干干的小娘子,行事却是这般刁滑,正应了那句话——‘穷生奸计,富长良心’。” 也有人直接跟那广清堂的伙计说道:“我等街坊邻里平素都知道胡郎中的为人,若是这小娘子就是要倒打一靶,我们都愿去邑廷作证。” 他的话有不少人附和:“就是,不如直接报官,省得麻烦。” 自始至终,那小姑娘都是一脸凄惶之色,颓然委地,目中满是绝望。 洛千淮前世见多了类似的表情。这是家属在无能为力的情况下,发自肺腑的悲恸之情,并不是随便就能装得出来的。 眼见群情沸议,一面倒地指责那小姑娘,她就皱起了眉。 她不认识广清堂的胡郎中,对于内情也并不了解,只是单纯地想要帮帮这个半大孩子。 “你家里有人病了?”洛千淮走过去,蹲在了她的身边,温声问道。 方才那发话的伙计刚要转身回店,就见到了这一幕。 “这位娘子,奉劝你一句,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他一脸正气地道:“小心你也跟我们一样,被这无赖娘子给缠上。” 第一百八十六章 她真的还没有死 洛千淮充耳不闻,又问那小姑娘道:“我也是医者,你家里若是有人生了病,我可以跟你回去看看。” 小姑娘已经呆滞了的双瞳,忽然就有了焦距。她定定地看着洛千淮:“阿姊,你真的能去给我阿母看诊?” 洛千淮点头:“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走吧。具体的情况,你在路上再讲给我听。” “这位小娘子,你莫要上了她的当。”不止是广济堂的伙计,周围的路人也都纷纷相劝:“这等破落户在安陵多了去了,不过是贱命一条,遇到胡郎中这样肯赠药的已是有福,可叹这小娘子不懂感恩” “可是,可是我阿母自从吃了那药,不但没有起色,方才已是人事不醒了!”小姑娘到了此时方才发声辩解,一时间泪如雨下,听得周围之人也都有些悻悻然。 “这难不成还真是胡郎中下错了药” “其实也怪可怜的,想来必是阿母病重,所以才六神无主。” “可那药也是免费赠的,难不成这好心办事,还成了错吗?” 洛千淮一听人已经昏厥过去了,立时就觉得不好。她拉起了那小娘子:“先别说了,快点回去救你阿母要紧。” 这时候,一直没露面的胡郎中忽然出来了。 他约莫五十多岁的年纪,生着一张令人信服的国字脸,此时却是一脸严肃:“我的药断不可能有问题。” 他对着那小姑娘说道:“你阿母不慎跌入水中,风邪入体,恶寒战栗,四肢厥冷,我以干姜桂枝汤驱寒温阳,若按时服用,不可能全然无效,更不会致人昏厥不醒。” 他这么一说,莫说是周围那些并不通晓医术的外行,便是洛千淮这个内行,也没听出什么不妥。 只是那小姑娘的模样也不似装出来的,莫非还真有什么隐情不成? “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研究谁对谁错的时候。”洛千淮说道:“人命关天,还是先回去再说。” 那小姑娘擦了一把泪,起身向胡郎中遥遥行了一礼,也不说话,只带着洛千淮匆匆而去。 身后众人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洛千淮根本没在意,只是催着她加快脚步,唯恐有所不及。 倒是那胡郎中在阶前站了良久,待到众人都被伙计驱散了,他方才下了决心,向着洛千淮二人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街角一侧,一个头发苍白面色红润的小老头,身上穿着件灰不溜秋的粗麻褞袍,肩背竹筐头戴斗笠,脚下蹬着一双磨烂了底的粗麻鞋,只一双眸子湛然清亮。 “有意思。”他自言自语道,索性缀在胡郎中身后,也跟了上去。 安陵邑比长陵的面积小了一半还多,洛千淮跟着小姑娘穿街过坊,很快便来到了陵邑西北角一处极为杂乱的所在。 这里并没有什么像样的住房,只有由木板、麻布、树皮、茅草等物搭成的一个个窝棚,无数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人,男女老少都有,全用看异类的目光,注视着洛千淮。 小姑娘回头看了看洛千淮,目光中满是担心与乞求,生怕这位热心的阿姊,因此这里脏乱的环境而止步。 洛千淮温和一笑,握住了她的冰凉的手。 这个动作无疑令小姑娘信心大增。她加快了脚步,领着洛千淮左穿右插,很快就站到了一个窝棚门前。 所谓的门,不过是一张干草编的帘子而已。 此刻草席外面已站了七八个人,看着小姑娘的眼睛里,含着无声的悲悯之色。 “贞娘,进去拜别你阿母吧。”一名中年女子一边说,一边用衣袖拭着泪。 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已经十分晓事了,她立即明白了发生了何事。 “阿母,阿母!”贞娘一边哭喊,一边掀开草帘,踉踉跄跄地向屋内跑去。 洛千淮却比她还要快,身子一弓就钻进了窝棚。那棚屋极小,里面还有一股腐败难闻的味道,一张破木板搭的床榻就靠在墙边,上面躺着一个面色青白,四肢厥直的妇人。 她迅速做了查体。妇人已经没了脉搏,目直口张,身体冰冷,几乎已经是个死人了,只有胸腹之间仍有些微暖气。 她拔下了一根头发,放到妇人的鼻下,发现鼻息尚存,只是微弱几不可查——是假死之症无疑。 只是患者体外寒凝如此明显,照理说服下干姜桂枝汤应有起色,可偏偏就是因着这药,病情却急转直下,又会是什么原因呢? 贞娘已经扑到了母亲的身上,放声号哭。洛千淮已经见惯了这种场景,并没有受到干扰,目光在妇人身上稍一打量,忽然发现了一件异事。 那妇人的腹部微微隆起,摸起来又相当硬实。这不大可能是有孕,因为来时路上她已问过贞娘家中的情况,得知她的父亲去岁就过世了,她与寡母以洗衣为生,夜夜同寝而眠。 如果不是妊娠,那么所以这应该就是造成眼前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了。前世看过的无数案例在脑中飞速闪过,洛千淮心念电转,伸手探向妇人的舌苔。 舌苔白腻,触手微涩。和她前世看过的某个医案几乎一模一样。 “先别哭,你阿母还没有死。”洛千淮将小姑娘拉了起来。 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贞娘的眼睛已经哭得红肿,闻言只是呆呆地看着她,好像根本没有听懂她的意思,又像是完全不敢相信。 “再耽搁下去就真的没救了。去取半碗温水。要快!”她吩咐道。 贞娘猛地回过神来,大步地向外跑去,一边跑一边喊:“张婶,王叔,谁家有温水帮我倒半碗来!” 外面站着的,都是素来与这母女俩相熟的人家,妇人都以浣衣为生,家中男子也都做着各种苦力。 五陵邑表面的光鲜繁华,掩盖了这些社会最底层的人们付出的辛劳。 他们虽然已经眼见这秦娘子没了气,身体也逐渐变得冰凉,但却也不忍掐灭贞娘眼中复燃起来的那点星火。 当即便有人回到自家窝棚里,取来了温水。 贞娘刚想要接,一只手却先她一步,将那碗温水端了过去。 “胡郎中?”贞娘愣住了:“您怎么来了?” 胡博的眸中却有些晦暗。 他赠药的本意是想要救人的,之前也以为贞娘找上门是蓄意讹诈,但是亲眼目睹这儿的惨状,心里却是说不出的难过。 有很多时候,医生是除了家属之外,最希望患者活下去的人了。 “虽然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差错。”他说道:“但还是请节哀顺便。” “不,我阿母没死!”贞娘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她一把抢过了他手中的碗,红着眼睛向洛千淮跑了过去。 第一百八十七章 安宫牛黄丸 胡博看贞娘这般态度,不由得叹了口气,也掀起了厚重的草帘,走进了昏暗冰冷的棚屋。 洛千淮从药箱里取出了一枚牛黄安宫丸,在温水中化开,又让贞娘帮着扶起全无知觉的妇人,尝试着往口中送药。 胡博既不阻止也不帮忙,跟后面冷眼看着,只觉得心中烦躁不已,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明知人已不可救,为什么还有那么一丁点儿难以宣之于口的期待。 给昏迷不醒的病患喂药,比想像中还要费劲儿。洛千淮前世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当时护士可以用鼻饲解决问题,可眼前却要到哪里去找东西充当鼻饲管呢? 本就不多的药水,最后只喂进去一小半,剩下的都洒落在妇人身上。药香渐渐盖过了屋中的异味,钻入了胡博的鼻端。 “麝香,牛黄,水牛角”他喃喃地道,猛地睁大了眼睛:“麝香也就罢了,可开窍通闭,醒神回苏但其他几种都是大寒之物。病患本就寒气束体,再加上此等凉寒之药,便是催命的剧毒,本还有一线生机,这下子也没救了!” “啪!”贞娘失手打碎了空碗。 “不可能的,阿姊会救活我阿母的!”她眼圈一红,又要哭出声来。 “有什么好哭的。”一个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你阿母这是遇见明白人了,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 这声音沙哑枯涩,听起来有些刺耳,三人回头看时,却发现屋中不知何时,进来了一个面色红润头发花白的小老头儿。 洛千淮让那妇人靠在自己身上,一手始终抓着她的脉,待感知到她手臂变得温软,有了极细微的脉搏,这才松了一口气。 “阿伯,您说的是真的吗?”贞娘转头望着那个小老头,本能地就想相信他。 小老头儿看了妇人几眼,面上露出了一丝笑容:“这人的身子都软和过来了,一摸便知,我骗你个小娘子作甚?” 贞娘喜出望外,一把握住了阿母的手,果然不似方才那般僵硬冰冷,软软的,温温的,只是仍然无力低垂。 “谢谢阿姊!”贞娘一边笑一边流泪:“我娘她这是没事了?她什么时候能醒?” “人暂时是救下来了,但要想治好,却没有那么容易。”洛千淮将妇人的身子放躺下去,这才站起身来:“我开一个方子,马上去抓了药煎服。” 人的身体由僵直变成温软,胡搏作为积年名医,自然也分辨得出来。 也正因如此,他才正在怀疑人生。 这位年轻漂亮的小娘子,竟然真的把行将就木的妇人救醒了?而且还是以大寒之药治伤寒之症,简直跟他一直以来研习的中医药理截然相反,可偏偏这人还就真的救了回来! 更令他郁闷的是,还有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怪人,似乎是对那小娘子的用药十分理解且大加赞赏,合着就他一个还被闷在葫芦里,云山雾罩不知出处! 眼看那小娘子因为屋里没有能书写的工具而眉头紧蹙,胡博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直接开口道:“娘子把方子说给在下便是了,待我回去让人煎了送过来。” 洛千淮真心觉得这是个好办法。这位胡郎中虽然诊错了症,但也不能全然怪他,因为这种真热假寒的案例,本就是极难遇上。更难得的是,这明显是个真医者,愿意跟过来看一看自己误诊的病人,且还想要主动帮忙,跟那个回春堂的高郎中,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当下她便开品道:“方名,羚犀莲珀汤。羚羊角一钱半,磨犀尖三钱,莲子心一钱,竹沥三钱,生大黄四钱,淮木通二钱,元明粉四钱,生白芍二钱,黄芩肉三钱,钗石斛三钱,云茯神四钱,血琥珀二钱,一服即可,急煎灌下。” 她说完了方子,那边胡博一边喃喃重复,一边仍是不明所以。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方子,只大概明白其中几味药的用意,其他多数药物,都似不适用于伤寒之症。 洛千淮看出了他眼中的疑惑之色,因着对他印象还好,所以准备帮他详细解读一下。没想到她还没开口,旁边的小老头儿却一拍大腿,满脸惊喜: “羚、犀、莲子心、竹沥清心攻热,通窍化痰,为君;生大黄、淮木通、元明粉推荡大肠而通小水,为臣;白芍、黄岑、钗石斛泻肝平火,润胃生津,为佐;茯神、琥珀镇心宁神而挽英灵,为使——好方子,实在是难得的好方子!” 洛千淮没想到,在这个时代,竟然能有人把前世这道验方完整解读出来。所以这个貌不惊人的小老头,肯定是位当世名医,还是有真才实学的那一种。 她自己是有前世无数前辈的经验加持,可这个时代的医者却没有她的那些优越条件。 能于荆棘之中?出一条前路的人,当然值得敬重。 “您也是杏林前辈?敢问怎么称呼?”她郑重问道。 那老头却摇摇手:“名字什么不过是个符号罢了,用不着在意。你且给我说说,你先前的那颗药丸,是如何伍配的?” 他一边说,一边蹲到地下,毫不介怀地在碎瓷片上抹了一指药汁,凑到鼻尖闻了闻还不算,又伸出舌头舔了一舔,口中则道:“牛黄、水牛角麝香、雄黄、黄连、黄芩还有冰片妙啊,绝妙啊” 洛千淮淡定地收下了这份赞美。那可是安宫牛黄丸,被奉为“温病三宝”之首,前世史上最负盛名的中医急救用药,伍配当然是完美无缺。 她前几日恰好配制了十颗安宫牛黄丸,恰好被星九收拾好装入了药箱,又恰好碰上了这妇人热邪攻心,关窍闭塞——恰好对症得用。 若是没有此物,就是等那羚犀莲珀汤煎好送过来,大概也未必能救得活人了。 “此药名为安宫牛黄丸,效用为清热解毒,镇惊开窍。方中共用药十一种,至于配方,却是不便告知陌生人。”她答复道。 他们说话的功夫,胡博却仍然站在原地,一脸懵懂。便是那不肯透露名姓的小老头儿把配方解析了一通,他还是不明白为何如此用药,想要发问,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 第一百八十八章 梅神医与洛小友 洛千淮看了看仍然躺在床上的妇人,叹了口气:“胡郎中是一定要弄清来龙去脉,才肯去帮忙抓药吗?” “是。”胡博郑重地抱拳行了一礼,并没有在洛千淮面前托大。 “那我便简单说一说。”她指指妇人的肚腹:“病患为寡母,腹中鼓胀且坚实,胡郎中以为是什么原因?” 胡博有些愕然。前次这妇人去广清堂之时,他因男女大妨,并没有多看病患的身体,且当时脉象并非滑脉,所以也根本没有注意对方的肚腹。这时听洛千淮提起,仍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原来是个榆木脑袋。”那小老头儿斜睨了他一眼,满脸都是嫌弃之色:“既然听不懂,还多问什么,赶紧回去按方煎药,以免误了救人!” 他一边说,一边换了另一副笑脸转向洛千淮:“小娘子不必理他。你且再给我说说那安宫牛黄丸——共有十一味药?我怎么只尝出了其中八种,还有三种是什么?具体伍配的剂量又是如何?” 胡博遭到这小老头一番抢白,心神却是有些恍惚。这一位对他说话的语气毫不客气,并不像是对陌生人的态度,难不成他还认得自家长辈不成 他再抬头打量了那老头儿几眼,脑中忽然闪过了一副图画,口中不由惊呼出声: “您是,您难道是姓梅” “行了,说出来就没意思了。”老头儿不以为意:“别那么多话,赶紧去煎药!” 他虽这么说了,但胡博是个严谨守礼之人,当下便略微整理了衣衫,直接跪了下去:“胡博拜见梅师叔祖。师叔祖既然回来了,怎么不回广济堂看一看?师祖去岁走的时候,还在挂念着您” 他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出来。 梅老头却是毫不领情,言语之间变得更为刻薄:“师兄的徒子徒孙,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拎不清事情轻重的浑人——病患就躺在这儿等药救命,你一会儿刨根问底,一会儿又要叙旧,到底明不明白,对于医者来说,什么最重要?” 这话说到了洛千淮的心坎上,却也成功地打击到了胡博。他站来转身就走,很快就把药煎好了,又亲自送过来。 他战战兢兢地站在梅老头与洛千淮身侧,老老实实地帮着喂药,要多恭谨就有多恭谨,搞得洛千淮都有些不忍,主动给他讲解了几句: “这妇人在冬日入水,寒气束表,多数医者都会如你一般,开些辛燥散寒的药剂。” 胡博并不敢再有半分小觑这位小娘子。 自家师叔祖在杏林之中是何等名声,堪称当世神医,都对这小娘子如此推崇,可见她的师门必然非同凡响。更何况,人家的医术就摆在那里,能把将死之人都医活了,而他连怎么回事都没看明白,差距绝非一星半点。 他老老实实地听,一点声音都不敢出。那梅老头却不想放过他:“小娘子不用顾及这蠢物的面子——今儿个不是人家,你这庸医手上伤的性命就又多了一个,还生生地累得贞娘失了阿母,这般结果,全都因你问诊不仔细。” “望闻问切,切脉放在最后,你也不想想是为了什么。鼻子上面有眼,人自丈夫死后心气郁结,脾胃失和,消化不良,二便不通,所以腹胀硬结——这是内热之症。” “内热?”胡博听到这里却已恍然大悟:“是以冷水一激,寒凝于外,我又投以干姜桂枝汤,导致热邪逼心,关窍闭塞,英灵丧失,以至于厥倒。” “你知道就好。”那梅老头又瞟了他一眼:“倒也不是无可救药。” 洛千淮在一旁打圆场:“胡郎中虽有不查之过,但也有仁心赠药之举,梅老先生也不必过于苛责。” “呵,若不赠这药,人家还未必能走到绝路上呢!”梅老头犹自不肯罢休。 “赠药救治多人,就算中有误诊,仍是功大于过。”洛千淮想起子贡赎人的典故,特意多说了几句:“经验不足,多积累就是了,只要仁心仍在,就不足为虑。” 梅老头面色稍缓,正要再说点什么,那边患者却已经睁开了眼睛。 洛千淮重新把脉,发现脉博比方才有力了不少,面上也都有了血色,口唇翕张,只略略吐出三两个字,便气短难言。 梅老头也上手把了一回脉,起身问洛千淮:“不知小娘子此番又如何看?” 洛千淮已经有了主意,当下也并不藏私:“用大承气汤,再加犀角、莲心、竹沥、茯神。” 时下还没有后世那么多验方,是以便是号称神医的梅老头,也有些不解:“大承气汤?” “方用大黄、枳实、厚朴、芒硝,为泄下剂,取峻下热结之功效。”洛千淮解释道。 “原来如此。”梅老头目中放光,频频点头:“这大承气汤之名,实在起得极为妥贴!不知是否是小娘子的长辈所首创?” 其实是医圣张仲景所创。但洛千淮却并不能这般说。 “家师也是从其他医者那儿学来的方子。” “令师能教出你这样的弟子,必定已是医名赫赫,不知道梅某是否有幸,可以得闻名号?” 洛千淮对于推出阿舅这块挡箭牌已经十分熟练,根本没有一丝犹豫:“家师文溥,先前在长陵的霁安堂坐诊。” “文溥?没听说过。”梅老头显然有些迷茫:“你说的霁安堂,不是柳一针家传的铺子吗?” “柳老郎中,正是在下的师祖。”洛千淮知道柳老郎中与阿舅的渊源,遂顺着杆子往上爬。 “原来是柳一针是收了个好徒弟,连带还得了个好徒孙,竟把他的三分医术传成了十分,不像我这孑然一身,连个徒儿的影子都见不着,倒是有些不屑的晚辈,有事没事来给我添堵。”梅老头诉起了苦来。 洛千淮就唤一脸赧然的胡博:“按我刚才说的,去抓药煎来。对了,方才用的两方性皆寒凉,恐伤胃津,我口述一个平胃润燥汤方与你,一并抓了煎来。” 胡博唯唯诺诺地去了,那边梅老头却因着她后面这一方,对她更高看了一眼,请教了姓名之后,干脆以洛小友相称。 他的医术水平,比薛温还要高出不少,算是洛千淮在这大豫见过的最高水平的医者,所以对方既愿意与她平辈论交,她也并不推辞。 只是胡博再回来的时候,并不再是一个人。 第一百八十九章 跟我一道去白府 “梅神医,您怎么到这儿来了,可是让小的们好找啊!”白管事擦着额上的汗,气喘吁吁。 还有几个白府的小厮,抬着一顶软轿紧紧地跟在他身后,又因为这窝棚区实在肮脏鄙陋,所以并不敢随便放下来。 他是一个时辰之前,听说了梅神医已入城的消息,连忙带着人四处去寻,可惜安陵邑虽然不大,但也并不算小,跑了好多地方就是不见人。 要不是有人提醒,道这位梅神医跟广清堂的老东家是师兄弟,说不准就会先过去看一眼,这才遇见了急急赶回来的胡郎中,从他口中得知了梅神医的下落。 梅老头端起了神医的架子:“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我统统不认得,赶紧离开,别耽了治病救人。” 他把脸一板,胡博立时便小跑着上前,将温热的汤药奉了过来。洛千淮一手接了过去,送到了妇人的口边。 她这会儿已经有了神志,可以自行吞咽服药,喂药并不似方才那般困难。 一服药下去,妇人的气色比方才又好了不少。 贞娘的眼泪就含在眼眶里,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家阿母,生恐一眼没看着,她就又会像之前那样,命如残烛转瞬将逝。 洛千淮就握了她的手,递到了妇人手中。 妇人虽然才清醒不久,但并不蠢笨,完全能猜得出来,自己的性命多半是这位风仪出众的小娘子所救,便挣着要起身下榻行礼。 她身子虚软无力,洛千淮轻松地按住了她:“秦娘子身子刚缓过来,还是要多休息才是,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贞娘多想一想。” 秦娘子看着自己的小女儿,一张脸上泪痕纵横,眼睛更是红肿得厉害,显然是被自己这急病给吓到了,心里也是百感交集。 她握着女儿冰凉的手:“贞娘放心,阿母一定会好起来,不会抛下你一个人。” 母女俩抱头痛哭,梅老头叹了口气,带头钻出了窝棚。洛千淮跟胡博也紧随其后,先前被呛得不敢言语的白管事立时迎上前来: “梅神医,我们是白府的,家中小郎君病情实在危重,您这边事儿若是办完了,能赶紧过去看一看吗?” 梅老头这次来安陵邑,本就不是心甘情愿,否则也不会特意避开在渡口等着的白家人,自行入城来了。 “急什么。你家郎君的命是命,人家阿母的命也是命。”他抱着双臂皱着眉头:“等这边的病患彻底缓过来了,我再过去也不迟。” “这些贱民,怎么配跟我们小郎君相比”白管事身边的一个小厮嘟囔道。 他虽然压低了声音,奈何这窝棚之前也就那么一丁点儿地方,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洛千淮有些无奈。便是在前世,也有不少人因着种种原因,享有各种医疗资源与特权,何况这里还是阶级分明的大豫朝。 这种想法,应该在大家心中根深蒂固吧? 没想到那位梅神医闻言,只是冷笑一声便开了口:“人食五谷而生,谁都逃不过生老病死,又有什么不一样?老夫不过是庸医一个,当不起神医之名,配不上去看你家那金贵的小郎君,还是另请高明的好!” 白管事额上的汗刷地冒了出来。他抡起胳膊,狠狠打了那小厮一巴掌。这一掌全未留手,那小厮当时便被打倒在地,半边脸立马就肿了起来。 “胡说八道什么!”白管事呵斥道:“在神医面前,哪有你开口的余地!” 梅神医哂笑一声:“贵府自可回去管教下人,不必在我眼前。我这人心软,见不得人受罪。” 那白管事也是个能屈能伸的,知道今个儿要是没把人请回去,自己的差事肯定是要丢了的,说不定家主的怒气上来,连性命都未必能保得住,当下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抓着那梅神医的裤脚哭求起来。 梅神医本来并没真的想毁约,又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见他们这般模样,便也不为已甚。 他听人提过的白小郎君的病症,知道有些棘手。但也正因如此,想要尝试的念头才愈发强烈,遂凑到洛千淮身边问道:“洛小友,你有没有兴趣跟我一起去白府,给那个小郎君瞧瞧病?” 白管事方才就看见了洛千淮。他想不明白这位衣着华贵的洛娘子,为何会出现在这等腌臜地方,但却也并没有多事发问。 他没想到,梅神医竟然唤她为“小友”,还邀她一起去给小郎君诊病。 怪不得人家洛娘子气度那般从容镇定,原来她与梅神医竟是旧识,且还能够平辈相称。与这件事相比,她的师傅是文溥之事,就没有那么重要。又或者说,关于文郎中当年的事,本就有些不同的声音,或许中间另有隐情也不好说。 他在心里埋怨起了高郎中。要不是他在自己面前刻意提起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自己也就不会当面下洛娘子的脸。要是她表面云淡风轻,实际上却怀恨在心,那今天的事,可就真不好收场了。 明明是寒冷的冬日,白管事背却被冷汗浸透了。他仰着脸看向洛千淮,目光中满满地都是期待,唯恐她吐出一个不字来。 洛千淮本就没介意先前那点小事。她本就想要去看看白家小郎君的病,这会儿自然也没想推拒。 “好啊。”她一口应了下来。胡郎中不待她说话,便主动揽过了后续照看妇人的责任。倒是贞娘又专门跑了出来,冲着她重重地嗑了三个响头。 “阿姊救了我阿母,贞娘无以为报。这是我阿翁留给我的,还请阿姊不要嫌弃。”小女孩双手高举过顶,掌心里托着一方布帕子,中间放着一对小小的青玉兔耳铛。 玉兔的材质并不好,材质偏干还有杂质,雕工更是乏善可陈,只是勉强能看出个兔子形状。穿孔处是铜丝弯成,做工有些粗糙,但上面却干净清爽,显然是被主人时时细心地擦拭,珍而重之地保存着的。 洛千淮就觉得心里有些酸酸的。她蹲下身去,合上了女孩的手指,让她将那对耳铛握在掌心。 “既然是你阿翁留给你的,那它们只有留在你身边,才会觉得开心。” 她将贞娘扶了起来,右手不动声色地摸进袖袋,从中间摸出了几颗金豆子,借着衣袖的掩饰,塞进了她的手中。 第一百九十章 中满之症 卫岚临走之前,硬塞给洛千淮一包金豆子,少说也有百余颗,说是供她这几日外出花用。 今儿她不过带了十几颗出来,果然就派上了用场。 金光从指缝透出来,贞娘的身体猛地僵了一下,抬眼看向她,嘴唇嚅嗫着要推辞,却被洛千淮止住了。 “大病之后需要补养。”她附耳道:“用钱的地方很多,为了你阿母好,也不能推。” 贞娘的眼圈一红,手中紧紧攥着那几颗金豆子,又要向下拜伏。 “若是再拜,我便不会回来复诊了。” 这句话果然让贞娘的动作生生地停了下来。她擦着眼泪,与胡博一起目送洛千淮一行远去。 梅神医坚决不肯坐软轿,与洛千淮并肩而行。他这人有些怪僻,对于看得入眼的人是怎么看都顺眼,所以拼命拉着洛千淮说东道西,有一答无一答之间,便增进了对彼此的了解,比如洛千淮知道了他姓梅名舟,再比如对方也知道了她来自长陵邑。 “其实我这次回来,主要是想去长陵邑一趟,答应故人来安陵邑帮人诊病,还只是其次。”梅舟很是自来熟地道。 洛千淮其实不习惯交浅言深,只是礼貌性地回问:“不知梅神医欲往长陵邑,所为何事” 梅舟眼睛亮了起来:“洛娘子也是长陵邑的医者,定然已听说了那段大医精诚之言——简直振聋发聩,鞭辟入里,实是我辈当铭刻于心,终生践行之准则!” 这说得也没错。后世医者,无论中西医,都会立下类似的誓言,时刻警醒自己当谨守初心,终日乾乾夕惕若厉,在医者之路上稳步前行。 洛千淮收回发散的思绪,淡淡地回应道:“确有听说过。” 梅舟更加兴奋:“那洛娘子可知,以此言立道者,是哪位大医?” “呃,说这话的人,可能也是拾人牙慧,转述他人之语罢了,称不上是什么大医吧?”她心虚地道。 “洛大娘子这话说得就不对了!”梅舟瞬间敛去了笑意,表情变得极为郑重:“能说出那番话的人,必是真正的苍生大医,未来也必将载入医林史册。凡我杏林中人,都应尊崇敬重,岂能对他老人家妄加揣测呢?” 其实也没有那么老。洛千淮闭上了嘴,做出一副受教的模样。梅舟见她并不辩解,倒也觉得自己的言辞有些激烈,恐是伤了这位洛娘子的颜面,不由又补救道: “方才我的话说得有些重了,洛娘子切莫往心里去。便是日后再见了那位德高望重的医者,我也断不会多嘴。所以还请洛娘子见告,当众宣示大医精诚之言的,究竟是哪位大医?” 洛千淮自然不会主动承认:“梅神医既然消息灵通,又怎么会连那人是谁都不清楚。” “我也是在路上偶尔听闻的。那段话虽然传得清清楚楚,但若问起到底是谁,就语焉不详,还有传闻说是那回春堂的高良所言——简直可笑!就高良那个被钱熏得臭不可闻的狗嘴,岂能吐出这种流芳百世之辞?” 不论梅舟如何询问,洛千淮始终只笑不答,只将他一颗心高高地吊了起来,就那么一路行至白府。 梅舟作为好不容易延请上门的名医,享受到了大开中门,家主亲迎的待遇。 洛千淮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跟着他一起进了门。 白家家主白振业只随意打量了洛千淮一眼,就把她当成了梅神医的子侄后辈,并没有多问什么。 他面色凝重眉心紧蹙,一路上只说了几句客套话,径直将二人引入了白小郎所住的瑞明轩。 瑞明轩里的低气压十分明显。周围侍立的仆役全都凝神摒息,有的还默默地红了眼圈儿。 十几名医者,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或站在廊下,若立于外厅,面色俱是严肃无比,见到白振业亲自带了他们进来,便猜到也是医学同道,说不得还是哪里的名家,所以也都纷纷点头致意,顺便忍不住地叹息几声。 见到这种情形,无论是洛千淮还是梅舟,都意识到那白小郎怕是不大好了。 两个人加快了脚步,急急地走进内室看时,率先见到的不是别的,而是一个高高鼓起,青筋绽出的大肚子。 在这之后,洛千淮才看到了白小郎的模样。 他约莫十四五岁年纪,面色青白,唇无血色,脸上与四肢皆瘦削见骨,整个人已是气若游丝,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有一双眼睛尚能转动。 洛千淮虽然已经猜到白小郎病得极重,但没想到竟然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梅舟是白家特意请来的名医,自然是当仁不让地先行把脉。 他左右手都轮换着细细把过,又按压了白小郎高高隆起的肚复,眉心也紧紧地锁了起来,并不复先前那种漫不经心的模样。 “可还进得了食水?”他沉吟着问道。 “近两日只能勉强用几口水,其他的勉强咽了也会呕吐出来,药也一样。”白振业在一旁答道,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梅神医,犬子的身子,可还有的救吗?” 梅舟并不直接答话,只是站起身来,问起了白小郎发病的前因后果。白振业把他当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唯恐讲得不实不细,所以也配合着把情况从头到尾一一说了一通。 洛千淮一边听,一边走到床前,自行把脉看诊。白小郎脉搏弱而数,舌苔白腻微黄,肚腹按下时坚硬如石,筋绽脐出,骨立行羸,气息微促。 这是很严重的中满之症。所谓中满,主要是因脾胃虚弱气机流动不畅引起的肚腹胀满,初时若是善加调治,断不至于发展到现在这般地步。 那边白振堂讲的话,恰恰就补全了她的猜测。 白小郎是在仲秋时分偶然腹胀,当时以为是有湿气阻滞,并没有太当回事,也请了郎中上门诊治,吃了不少除湿导滞的方子,但都没什么效果。 就这么拖了一个多月,肚腹不减反增,与之相对的是饮食日减,肌瘦形销。 入冬之时,白小郎还能勉强出屋行走,说既是诸药无功,不如停药。当时白振业与他想到了一处,父子俩个一合计,干脆就停了药。没想到就在此时,家中恰好出了件大事,引得白小郎大动肝火,病情陡然加剧。 第一百九十一章 由着她一锤定音 白振业没有说,到底是什么事件激得白小郎君如此动怒。其实那件事本身也并没有多重要,重要的是这次发怒的后果很严重。 肝主怒,肝气横逆于胸,阻塞胃降。白小郎君从此吃了就吐,卧下便觉得气向上冲,睡不安枕。 吃不下,睡不着,必须得延医请药。郎中们断定是中满之症,下了无数方剂。有和胃制肝的,有理气宽胸的,有解郁消滞的,一概无效不说,病情却不断向前进展,到最后不得不张榜重金求医。 膨症一候,世乏良方。但洛千淮到底是有前世无数医案的加持,且又学了金针,比单纯的汤方又多了一条路子,所以凝神细思之间,已经琢磨出了两三套可行的方案,正认真筛选之时,就见外面进来了两名医者。 二人都是四十多岁年纪,体型则是一肥一瘦。肥的那位穿着一身柞绸直裾袍子,面带红光;瘦的却只着了原色的麻布夹絮褞袍,袍上可见明显的补丁,显见是境遇窘迫。 白振业介绍了二人的身份。胖的那位是西京寿和堂的名医邵宗,瘦的则是安陵邑的游医谭非。他们两个之所以能被单独唤进来,却是因为其他郎中已束手无策,而他们却还提出了诊治方案。 听闻这个貌不惊人的小老头儿,就是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医梅舟,二人都十分惊喜,对他执礼甚恭。 至于他身后的洛千淮,因为衣妆不俗容颜秀美,却被二人当成了白府的内眷,根本没敢正眼去瞧。 “梅神医。”那肥白的名医邵宗说道:“白小郎君已证成中满,消补两难。当此之时,必应以奇药制之。我这里有寿和堂秘传的鼓胀丸,效验丰凡,只消一粒,腹胀立消。之前白家主犹豫再三不肯轻用,还请您帮着拿个主意。” 梅舟信手接过了药瓶,打开放下鼻端嗅了几下,便立即皱起了眉头。他将瓶口塞上,并不看邵宗期待又忐忑的面孔,直接转向谭非:“不知谭郎中可有什么良法?” 谭非自知身份与邵宗差得远,若非贪图白府赏金,也不敢冒险应榜前来,所以行事相当低调,此刻见到梅舟开口发问,方才答道: “我以往治腹胀,向来都用鸡矢醴一方,服下不久即有效验,但如白小郎君这般严重的,还从未试过。” 洛千淮在心中暗自点头。那鼓胀丸是什么东西她虽不清楚,但鸡矢醴治胀确实是古方中所载的,具体用鸡屎一升炒黄,用好酒三碗浸泡后,煮作一碗,滤去浮渣而得,据说服用后会肠鸣作响,通便消肿。 白振业一直目光灼灼地看着梅舟的脸,见他沉吟不语,忍不住开口问道:“梅神医,不知此二人之方,是否有可取之处?” 梅舟叹了口气:“令郎此症,若我能早来十日,只一副药下去便可消解。但到了眼前这地步,却是极难。” 他这么一说,白振业眼中期待的光芒顿时黯淡了不少,但他旋即就反应了过来: “神医只说难,却未言无救,可是还未到绝路?要不然,便将此二人之法,逐一尝试如何?” 梅舟摇了摇头,将手中的药瓶抛回到邵宗怀里,后者连忙手忙脚乱地接了过去,却听他说道: “这秘传鼓胀丸药的主药,乃是巴豆、大黄之类霸道至之的猛药。令郎久病体虚至极,哪里经得起药力攻伐,只怕这腹胀消解的同时,性命也难保全。” 白振业望向邵宗,见他并未反驳,便知道梅舟所言无虚,心中便生出了一层薄怒。 邵宗在西京寿和堂坐诊也有不少年头,达官显贵也见过不少,白家虽然富贵,却还吓不住他。 只是看在梅神医与钱的面子上,他才没有立时拂袖而去,而是稍作解释道: “令郎的身子已经这样了,与其什么都不做,还不如行险一试。白家主若是不愿意,就当邵某没有走过这一趟罢。” 他这么一说,白振业果然回过味来。确实啊,人都要不行了,不就是得死马当活马医。可但凡还有更稳妥些的法子,他也不想在独子身上行险。 “相比之下,鸡矢醴却是更靠谱些。”梅舟说道:“先试一试吧,如若不行,再用我的法子。洛小友,你意下如何?” 他一言既出,举座皆惊。 在场的医者之中,以梅神医的名头最响,也最权威。他提出的建议,白振业自然没有异议,便是先前说了要走的邵宗,其实也只是说说而已。 难得遇到这种疑难杂症的专家会诊,主持人还是杏林之中响当当的人物,谁不想要好好地留下观摩学习,为以后治疗类似病症增加经验? 说句不好听的,就是这白小郎君最终无力回天,也是为大豫医疗事业的进步提供了宝贵的反面教材。 神医点名先试鸡矢醴的法子,谭非本人固然惊喜不已,但相比这个,大家更重视的是,他对那位清丽脱俗的小娘子的态度。 选定救治方案这种事,梅神医竟然要先问她的意见? 而且看他老人家的表情,那是相当严肃,断没有一丝一毫随意玩笑的意思。 这位小娘子,难道竟不是白家的内眷,也是一位医者吗? 白振业想的与谭邵二人又不一样,他先前并没拿正眼看过洛千淮,只把她当成了学徒晚辈之流,但梅神医现在已经明明白白地唤对方为小友,表明与她是平辈论交,这就有些奇怪了。 以梅舟在当世的医名,能与他相提并论的几乎没有,但若是再往前溯,却还是有几位赫赫有名的人物。 难道这位洛娘子的师傅,便是其中之一不成?若是这样倒也说得通顺,为何梅神医会邀她同行,又这般尊重她的意见了。 屋内每个人的目光都落到了洛千淮身上,全都在重新审视她与梅神医的关系。 洛千淮倒没想那么多。急诊救人,也是基于自己的经验与专业素养,在无数个可行方案中,优先选择可能性最大的那一个,如果走不通,就在可能的情况下立即更换。 所以她心中虽已想出了预案,但仍然想要见识一下鸡矢醴的功效。 “我赞同梅先生的意见。”她淡笑着,一锤定音。 第一百九十二章 纵有捷径也不可长久 白小郎的病并非一日,谭非来之前已有了准备,并不用现场熬制这份难以形容的特殊药材。 他从随身药箱里取出了一个竹筒,打开塞子,一股极为独特的味道便在屋中弥漫开来。除了洛千淮与谭非之外,所有人都被熏得掩面欲吐。 洛千淮的鼻子并非不灵敏,只是前世在急诊干得久了,对什么脏的臭的都习以为常,能忍常人之不能忍。 白小郎虽然精神极差,但神志还是清醒的,感官也同样完好,闻到这股气味,当时便转头呕吐起来。 他久未进食,吐的不过是酸水罢了,但脸上满是抗拒排斥之色浓郁无比,别说饮用,就是持药靠近,都会激起强烈的呕吐反应。 这种情况下,根本就不可能把药好生地送服下去。 白振业见状,以目视梅舟,后者轻轻地摇了摇头。 “若是按压强灌,只怕令郎立时便怒气填胸,到时就连这最后一份生机也要耗尽了。” “那依梅神医所见,现在还有什么办法?”白振业平素便是商谈上千两万两黄金的生意也都从容自若,但在自己独子的生死关头,怎么都难以保持镇定。 梅舟的目光从洛千淮面上扫过,见她并未因鸡矢醴之事而失望,仍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便猜到她已是胸有成竹。 只是他人虽然看着油滑,其实行事最谨慎不过,并不肯把话说满:“我平生治过中满之症不少,但以令郎最为危重。为今之计,虽然仍有一法可试,但须得另外一人出手相帮,方可有四五成把握。” 白振业是病急乱投医,莫说是五成,便是三成也必然得去试一试,连忙拱手作揖:“犬子的性命,就拜托梅神医了!不知您老说的那位名医姓甚名谁,现在却在何处?便是付出再多的代价,在下也必会将他请过来!” 梅舟微微一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在白振业与邵、谭二人惊愕的目光中,他望向洛千淮:“洛小友,你可愿出手,与我共同救治白小郎君?” 洛千淮本来没想出风头。她还想着在旁学习梅神医治胀的方子呢,倒没想到对方会主动提出跟自己一起治。 这种联合诊疗她在前世不知道做了多少次,但在这个时代还是第一次遇见,实在值得怀念。 怔忡之间,梅舟的声音却又响了起来: “洛小友师承名家,针方双绝,治疗这白小郎君的中满之症,可收双管齐下之效,单从这一点上来说,老朽其实自愧弗如。” 洛千淮明白,梅神医这是特意在白家主面前,以自贬的方式,为她营造声势。 这般做作的效果是极明显的,白家主再看向她时,神色间已有了不逊于对待梅舟的那份郑重。 他对着洛千淮深深一揖,身与腰齐:“业此一生,仅有这一个嫡亲血脉。恳请洛娘子倾力相救,无论结果如何,白家都必有重谢,绝无怨言。” 洛千淮虽不在意虚名,但也不会拒绝家属的尊重与礼遇。 她扶起白振业:“承蒙白家主看重,我必会竭尽所能,治好令郎。” 白振业再拜谢过,又对梅舟道:“二位有任何需要,尽管咐咐就是。” 谭非与邵宗站在一旁,心中却是各有思量。 谭非还好,他献的药喂不进去也怨不得别人,所以并没有生出别的想法,只是想看看梅神医与这洛娘子会用什么方法救人。 邵宗心中却存了些忿忿不平。梅神医是杏林前辈,望高德韶也就罢了,说有比自己强的方子必不会假,他也想要跟着好好见识一番。 可没想到,他却想要借着白小郎君的病,把那个娇滴滴的洛娘子推出来,助她快速成名。 这小娘子不过豆蔻之年,就算师承名家,又能学到多少真本事,有什么能耐对付得了这种罕见之症? 可笑白振业空有精明之名,却被独子之病乱了心神,竟没看出这其中的猫腻。 严格说起来,这种前辈帮着搭梯子,送晚辈平步直上青云路的事,各行各业都有,医者之间也甚为常见。 如果他那架梯子之下踩着的人没有他邵宗,他也肯定会装聋作哑,甚至跟着拍手称庆。 学医不易。做学徒时有干不完的活计,背不完的药典,还要忙里忙外服侍师傅,做饭,洗脚,遇到心气不顺时,更会挨打挨骂而他只能任劳任怨,恭顺如一,好不容易才将师傅压箱底的本事都学到了手,出师坐堂,一步一步地闯出了名号,到今天也有三十多年了。 可这位洛小娘子却又凭的什么?就凭她投了个好胎,成了梅神医旧交之后,便能得他出手相衬? 可梅舟终是想错了。在这医者之途中,纵有捷径,也只是一时而已,要想走到最后,归根到底看的还是医者本身。 若没有过硬的医术傍身,攀得越高,就会摔得越惨。 想到这里,邵宗忽然就不想再忍了。 说起来,梅神医虽然名声在外,却并没有一处落脚的医堂,不似他背靠着西京知名药铺寿和堂,有着脚踏实地的底气。 “梅神医,白堂主。”他开口道:“在下在金针之道上研习多年,治过的患者难以胜数,对穴道的把握拿捏上,想来当不逊色于洛娘子。神医若需人相助行针,在下愿毛遂自荐。” “哦?”梅舟瞅了他一眼,又看了看犹豫不定的白振业,与完全不以为忤的洛千淮,大致猜到了他的想法,不由气乐了: “那你不如说一说,欲治这中满之症,当如何择穴行针啊?” 邵宗既已猜到,这梅神医不过是借针灸抬高洛娘子的身份,实则并不指望能有什么效用,所以倒也并不担心,只随便抛出了几个常见的要穴,比如内关、神庭、足三里、中脘等等。 梅舟不置可否,转头问洛千淮:“洛小友,你是如何看的?” 洛千淮却缓缓摇头:“这些穴道确实有平熄肝风,促进消化之效,然而却非治疗中满之症的首选。” 倒是大言不惭。邵宗嘴角噙了冷笑,就那么直直地看着洛千淮,想要听听她到底能如何无中生有,把自己给驳倒。 洛千淮自是没想到邵宗会有这么深的心思。前世经过了无数人的努力尝试,对于治疗中满症的有效穴道早就有了定论,她只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把那些经验转述一遍而已,并无什么为难之处。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三百零六还是七百二十 “足五里,天溪,内关,辄筋,天突,缺盆”洛千淮平静地说出了十余个穴道,全都是前世中满之症的有效穴道,配合泄法行针,可起到消除块垒,行气化胀之功。 她说的这些穴道,囊括了阳明大肠经、手厥阴心包经,足太阴脾经、足太阳膀胱经等多条经脉,既有经穴又有经外奇穴,其中只有一小半是邵宗了解的的,剩下的连名字都没听说过。 邵宗完全可以确定,这位洛娘子,就是在哗众取宠。 “洛娘子若是以为,胡乱罗列一些穴道,就可以为人治病了,那还是太年轻了些。” 洛千淮并没有因此发怒。她从来也不会因为无知而责怪别人。 “邵郎中可知,医学是在不断发展的。《黄帝内经》收录的人体穴道只有一百六十个,可那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 她抬起头,迎着窗外射入的日光,眸中星华闪烁:“在这个基础之上,经过长期大量的实践,杏林前辈们又发现了许多行之有效的新穴道。这一点,你们应该都不否认吧?” 这句话,她问的不仅是邵宗,一双秀目般扫过屋中众人,如清风朗月,望之心折。 “老夫虽不长于金针,但因有数位好友精擅此道,所以多少也有所了解。”梅舟捋着花白的胡须道:“洛小友之言无差,当今应用的穴道,确实比内经之中多了不少,但各家传承发扬下来,应用掌握却各不相同。” 这其实正是邵宗的得意之处,也是他敢于在梅神医面前,挑衅洛千淮的原因。 当下他便扬起了头,矜持地道:“吾师方世廉,出自河洛名医世家,曾于腧穴一道上苦心钻研,尽阅家中藏书,将其中所提穴道总汇一体,共计三百零六个,比内经足足多了一百四十六穴。” 他一边说,一边行至洛千淮面前:“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凡人体之穴道,皆已囊括在此三百零六穴之中,不可能再有出其右者——所以这问题就来了,洛娘子方才所言的足五里、天溪、辄筋等穴,都是出自何经,又主治何症啊?” 邵宗说这话的时候,唇边挂着笑意,眼角却向下耷拉着,阴郁难言,虽没直接说出随口杜撰四个字,但那意思却表达得不能再明显。 方世廉在西京乃至五陵一带久负盛名,也就是这几年归乡荣养后,才渐渐淡出了众人的视线。 白振堂当然也听说过他老人家的医术,当下便有些惊讶,对邵宗的态度也热情了些许: “原来邵先生竟然师从白老郎中,怪不得能撑起寿和堂那么大的铺子。” 谭非面上露出了浓浓的羡慕之色。中医最重传承,名师高徒不是说着玩的,而是一种客观现实。 像他这样没什么传承的游医,不过是学了十几样常见病症的寻常治法,再加上会泡几瓶药酒,熬几服膏药而已,跟人家邵大郎中相比,根本就是判若云泥。 梅舟自然也是知道白世廉的。只是那人素来自重身份,坐堂出诊都是要看对象的,与他从来都不是一路人,是以也没有过半点交情。 虽然如此,他也不得不承认,白世廉在针灸上确实是有两把刷子的,起码比洛小友的那个师祖柳一刀,声名还要更胜一筹。 他面上虽不动声色,心中却是生出了些许悔意。 他见识过洛千淮辩证下方的能为,但还真没见过她认穴施针,只是从她的神态表情上观察而来,知她必然不会令人失望。 可谁想到,那邵宗竟是白世廉的徒弟。而白世廉,竟然还将前人发现的穴道总汇起来,传于后人。 不过洛小友也是个做事相当靠谱的人,断不会信口开河才是。 他想到这里,便也大概猜出了二人争执的焦点,可能只是个误会。 除了黄帝内经中所写标明的穴道之外,后人再发现的,虽然殊途而同归,但起的名字难免不同。 所以洛小友方才所说的穴道,未必不在那三百零六个穴道之内,只是因为叫法不同,所以才招来了邵宗的质疑。 堪破了这一点,他脸上就露出了了然的笑意,正准备帮着说和一番,就听见洛千淮又开了口。 “邵郎中怕是还没明白我的意思。医学永无止境,对人体的认识也一样。三百零六个穴道,虽然看着不少,但尚不及我所知穴位的半数——现在就断言无出其右者,怕是太早了一些。” 前世中医发展到她那个年代,已经发现了52个单穴,309个双穴外加50个经外奇穴,合起来共计720个穴道,与最初的160个相比,却是增加了四倍还要多。 邵宗知道她在砌辞狡辩,极力挽尊,但她竟然敢吹嘘自己掌握的穴道,比师傅方世廉总结的穴位数的两倍还要多,那肯定是信口开河,胡吹大气。 他只淡然一笑:“那洛娘子不如便让在下见识一下,你所说的新穴,都在何处” 新穴自然不是随随便便说是就是的。需要说得出来历理由,刺穴时也会有相应的感觉,也就是能得气。 得气是使用金针刺穴的基础,行针者用恰当的手法刺入正确的穴道,就会感到针下紧沉,病患则会有生出酸、麻、胀、重等感觉。 反之,若入针处没有穴道,不仅病患会感到疼痛,行针者也断不可能找到得气的感觉。 有了公认的校验方法,这新穴之事就造不得假,邵宗也因此老神在在,只等洛千淮装不下去,自动出丑。 洛千淮却没有再答,只是在床畔打开药箱,取出了自己的针囊,以及一小瓶酒精,消毒后方才说道:“邵郎中想要见识新穴,我这里自然没有不允的。便请过来搭把手如何?” 邵宗很佩服洛千淮的心理素质。当下也不推辞,含笑道:“是邵某之幸。” 无论是按照洛千淮还是梅舟的方案,都是要先行针灸助力,然后再做进一步治疗的,所以梅神医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异议,与谭非、白振堂一起,走到近前细细观摩。 洛千淮示意邵宗解开了白小郎君的中衣,将胸部袒露出来。 后者噙着冷笑照做了,就见洛千淮针出如风,半点犹豫都没有,就下了针。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第一百九十四章 洛大娘子光风霁月 邵宗看得出来,洛娘子用的是斜刺法,入针不到半寸就开始提拉捻转,手法极是熟练,看起来有些高深莫测。 后面这手法他从没见过,并不解其意,只是看人家做得那般行云流水,似乎也不像是随意为之。 “这里便是天溪穴。在胸外侧部,当第4肋间隙,距前正中线6寸。”洛千淮眼皮都没抬:“不知是否在令师整理的三百零六穴之内?” 邵宗摇头,仍然认为洛千淮是在故弄玄虚:“这倒是没有。不知此穴所属何经,主治何症?” 洛千淮答得熟流至极:“属足太阴脾经。主治咳嗽气逆,胸胁满痛,少乳,乳痈,呃逆等症。” 她以泄法行了十数次,以手指轻弹针尾,金针便轻轻地颤动起来,良久方歇。 这是行针手法中的弹法,作用是加强针感,助气运行。 这么看似随意的一个动作,却在邵宗心中激起了层层波澜。 这弹针法,是师傅直到归隐前不久,方肯传授给他的几道秘技之一,他向来以为是师门秘传,等闲不肯轻用——怎么这位洛娘子,竟然也懂得此法,而且看起来,还用得不是一般的娴熟? 他心中惊疑不定,那边洛千淮却又抽出了第二根金针,消过毒后递了过来:“天溪乃是双穴。烦请邵郎中便按我方才所言,寻找另一侧的穴位下针。记往,行针时须斜刺,入针三分到半寸,切不可过,否则可能会扎破胸腔,危及生命。” 邵宗也知道在胸肋之间下针的凶险。要不是洛娘子的那根金针还好好地扎在病患身上,他简直以为对方是想蓄意陷害自己了。 只是当此之时,他也不能轻易退后,否则很容易就会被对方倒打一靶——连验证穴位的勇气都没有,还怎么打击信口开河的无良医者? 他接过针,在白小郎君左侧的第4肋,距前正中线6寸的间隙处比量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不大放心。 洛千淮也没想到他这么不懂随机应变。 “病患已经骨瘦如柴,你还按照6寸整去取量,怎么可能准确?” 她不由得用上了前世导师的口吻:“寻穴之法虽然已经明示,但病患身高体重各不相同,认穴万不可默守陈规,一定要学会因人制宜,你可明白?” “明白。”邵宗仿佛回到了被师傅指教的时光,下意识地答了一句,然后才反应了过来。 他竟然在这么个小娘子身上,感到了与师傅他老人家差不多的气场,简直是匪夷所思。 邵宗的耳朵因羞愧变得通红,手下却不自觉地按着洛千淮的提点,找到了正确的位置。 “就是这儿。记得我说的下针要领,进针吧。”洛千淮深感孺子可教,完全没有觉得自己这般大咧咧地指点一位成名医者,有什么问题。 她其实还真就把他当成了科里来的实习生,就是年纪大了点儿。 邵宗这时却感到了白振堂等人投过来的异样目光,只觉得脸颊都在发烧。 虽然如此,多年行针的经验仍在,他稳稳地进了针,不多不少,刚好三分,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果然如他所料,哪儿来的什么新穴,不过是这洛娘子在忽悠病家罢了! “难为洛大娘子了。”他叹了口气:“此处根本无穴,做那么多不觉得累吗?” 洛千淮表现得却比他还要惊讶:“邵郎中,令师也算是知名的针灸大家了,怎么你竟不懂,患者气机虚弱,需得反复提拉捻转,方可得应气机的道理吗?” 邵宗的脸这回真的红了。他是太急着要找出洛娘子行骗的证据了,竟然忽略了这一节。 “我是不想把事情做到绝处,欲为洛娘子留一分面子。”他讪讪地说着,手指轻轻捻动金针。 本以为就是做个样子罢了,没想到不过须臾功夫,针下便微微一滞,如鱼吞饵,轻重自知。这种感觉邵宗简直是太熟悉了。 得气了!这儿竟然真的有一个穴道!在恩师那三百零六穴之外的新穴道! 他心中巨震,瞳孔瞬间收缩,口唇翕张半晌都没发出声音。 床边的白振堂三人看到他这副表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是这种情况下,他们说什么都不太合适,所以也都保持着缄默。 这些人中,也就洛千淮没心没肺什么都没想。 “用泄法行针。”她继续指点道:“你不知道什么是泄法?行针之要,虚则实之,满则泄之具体拇指向后,食指向前做得不错。注意,捻转角度要大,用力要重还要注意病患的呼吸,吸气时进针,呼气时出针” 她认真地讲着泄法行针的要领,不光是邵宗本人,就连一旁站着的谭非都听愣了。 这么重要的行针秘要,当世哪位针灸大家等闲都不会轻传,这洛娘子怎么就随随便便地说出来了而且对象还是方才对她各种怀疑,毫不客气的邵郎中 说是以德报怨也不为过了。 邵宗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想的,又在做什么。他明明是看不惯梅神医拉抬小辈的做法,没想到自己却被这个小辈给指导了。 不但新穴是确有其事,而且人家还毫无保留地把穴位的位置、功效据实以告,便是那具体的行针手法和要领,也都悉心指教,全不藏私。 洛娘子光风霁月,衬得他满腹阴私鸡肠。 要是地上有个洞,邵宗肯定就钻进去了。 可实际上并没有。不但没有,洛娘子又抽出了新的金针: “下一个是辄筋穴,又叫神光、胆募,属足少阳胆经。位于胸外侧区,第4肋间隙中,腋中线前1寸。”她娓娓诉说着,又抬头问邵宗道:“此穴是否在令师汇总的三百零六穴之内?” “不在。”邵宗干巴巴地答道。 洛千淮点点头,面上并没有半分炫耀之色,语气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胸中暴满,不得眠,辄筋主之。此穴主治胸满、气喘、呕吐、吞酸、胁痛、腋肿、肩背痛,行针时需斜刺或平刺五到八分。” 辄筋穴也是双穴。还跟上次一样,洛千淮自己针灸了右侧的穴道,指导邵宗寻到了左侧的穴道。 入针得气之时,邵宗已经彻底没了跟这小娘子争锋的想法。 第一百九十五章 梅占先春花发早 不一时针灸完成。洛千淮拔针的同时,白小郎君腹内发出了一阵隆隆的肠鸣音。 他的面色已不似方才那般青白难看,而是稍微带上了一点人气,嘴唇微动,白振堂凑近了,隐约听得儿子在说,想要如厕。 这当然是天大的好事。白振堂喜得眼泪都快落下来了,连忙唤人扶起了白小郎君,搀着他去方便,不一时回来,竟又有了久违的饥饿感。 白振堂大喜,向着洛千淮投去了感谢的目光,又叠声吩咐下人去备些好克化的饮食,却被梅舟拦住了。 “白家主且住。令郎此时脾胃滞涩无力,若再用寻常饮食,只怕不多时又要恢复原状。”他说道:“我之疗法,走的也是食疗一途,只是又非平日常用之物,借洛娘子的金针助力,却是恰好下方。” 白振堂连忙让人奉上笔墨:“还请梅神医即刻开方。” 梅舟捻须微笑:“此方极易,不必落于笔下。只用木瓜、橘饼各三钱研碎,取淡薄村醪煎熟后,与府中多年藏酿对冲,每日晚服两盏即可。” 他说的时候,目光却是看着洛千淮,见她唇角含笑,微微点头,便知道她明白了方中之意,不由笑意更深。 邵宗与谭非却是一脸懵懂。梅舟看在眼中,已将二人视为蠢物,懒得多费半分口舌去解释。 洛千淮跟他想的却不一样。当世诸医家都敝帚自珍,讲究秘而不宣,导致好的经验非但无法传播,反而很容易不传于世。 她观这邵宗虽然有争强好胜之心,但本人却还是虚心好学的,并非不可救药,所以也并不吝于多指点几句。 “患者久病,各类药物掺杂服下,不仅无功,反而使五腑失调,诸气闭塞,是以此时并不宜再用药。”她的声音轻柔悦耳,却又平和淡泊: “梅神医正是因着这一点,所以才取了食疗之法。肝以泻为敛,木瓜酸柔,能于土中泻木,橘皮调和诸气,更借酒力,可奏平肝宣胃通肠导滞之功。” 邵宗与谭非听得如梦初醒,只觉耳目一新,眼界大开。 梅舟虽然相信洛千淮能够看出他的用意,却没想她会理解得这般深透。也不知道柳一刀那老头坟上怎么就冒了青烟,竟然能收得如此佳徒孙。 他咽下了那份欣羡之意,开口道:“我这方子其实也就是平平无奇,且还有一件为难之事还须与洛小友商讨。” 梅舟眼中带着考较之色,微笑着望向洛千淮:“白小郎君日间须饮用汤水。若投以米粥,则恐微寒伤胃,但若以二陈汤佐以蜂蜜,又难免回到用药的老套路上,徒然惹得白小郎君畏憎。不知洛娘子可有其他良方?” 洛千淮见梅神医目中精光闪烁,便知道他早就有了腹稿,这般说来只是想给自己多一些机会罢了。 只是他并不清楚,她其实不在意这些虚名。 洛千淮淡然一笑:“先前来时,见院中数株梅树,已绽新蕊。” 众人闻言,皆是一怔。这儿正谈治病救人呢,这洛娘子怎么忽然就谈起风雅之事了,是否有些不合时宜呢? 梅舟亦是愣了一下,只略一思忖,便即明白了洛千淮心中所想。可别说,她想的这味药引,比自己心中的那一味,非但不差,反而更得白小郎君之心,实在是心思灵巧。 果然洛千淮接下来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测。 “梅占先春,花发最早。其气芳香,故能舒肝醒脾。若取其花为汤,以汤为茶,日啜数次,再配上梅神医的木瓜橘酒酿,必可消胀回春。” 话音一落,邵宗谭非还在深思之间,梅舟就已经大笑拊掌:“洛小友慧质兰心,竟然想出以梅花汤代茶,却是胜过老夫多矣!” 洛千淮不好说自己前世看过类似的医案,当时的医者恰是在万方无用之时,无奈下了早春梅花饮,想不到却收获奇效。 她谦虚了几句,那边梅舟也不以为意。白振堂最是心急,马上便吩咐下人:“赶紧按两位神医的方子去准备!” 不知不觉中,在他心里,已将洛千淮摆到了与梅神医相等的位子上。 不一时梅花汤便送了上来。白小郎君素日便喜梅,所以才会在院内栽种,闻得气味清香,先就心情舒畅,不知不觉便将整盏汤都喝尽了,并没有一丝烦恶欲吐之感。 既已定下了诊疗方案,接下来只等着看结果便是。白振堂命人给梅舟与洛千淮安排住处,特意嘱咐了将白小郎君院旁的鸣鹤轩与观雪轩洒扫出来,供二人入住。 别人不知道,负责操办此事的白府大管家白英却是再清楚不过,这鸣鹤观雪二轩,向来是家主接待最高等级贵宾的住所,布设陈列无一不精致奢华,其中的侍女仆从也都是精挑细选,又经过了各种训练,便是寻常的官员来访,也不可能被安顿在此处,尤记得上一次启用之时,还是大农令亲临白府。 所以那梅老神医也就罢了,这么个年轻的小娘子,怎么也能得以住到观雪轩? 只是家主的话,向来不容质疑,白英早就习惯把疑惑都咽在肚子里,口中应了便带人去布置。 对于白家在接待方面的用心,洛千淮感受到了,但也就仅此而已。 受前世的影响,她于衣饰用具并不上心,再加上跟在墨公子身边时,也见识了不少珠玉绮绣,豪奢排场,所以面上也没有露出什么异色,似乎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她身上的衣饰本非凡品,再加上这么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倒是令白英对她的身份有了别的揣度,安排的饮食侍奉更加精心了不少。 到了入夜时分,白小郎君已用了四五盏梅花汤,又喝过了梅舟开的木瓜橘酒酿,腹中微鸣不已,矢气通畅,腹中坚硬之处,已稍微软和,平卧之时的气冲之感也大为减弱,竟是难得地熟睡了过去。 这本就在洛千淮的意料之中。白振堂因此大为开怀,专门设了晚宴请梅舟与她二人,只是她不擅饮酒,不过廖廖数杯,便已经现了醉意,被侍女送回去休息不提。 洛千淮睡得香甜,但这一晚上注定有很多人睡不安枕。 第一百九十六章 泼天之财守不住 墨公子披着一件黑底绣银色云中百兽纹的袍子,脊背挺拔如松,快速地执笔写了一封信,递给了架着拐杖侍立在侧的卫苍。 后者一言不发地接在手中,行过了礼便退了出去。 屋门再度被推开,卫鹰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 “公子。”他跪了下去:“人已经拿到了,按您的吩咐没有惊动任何人是否要送入西京供您亲审” 墨公子眸色没有半分变化。 “已经从别处得了线索,留着此人,也不过就是为了两相印证罢了。西京这边正是多事之秋,先严加看管着,待此间事了,我亲自过去一趟。” 卫鹰点头,又道:“今日大朝会上,陛下接见了乌孙使节翁归靡,当众申斥了长陵令霍瑜,责令他在三日内将袭击使团的凶徒捉拿归案,否则必不轻饶。” 墨公子轻轻地转动着白玉扳指,眸色暗沉:“之前交代的事,都做好了吗?” “公子放心。与翁归靡同时入境的那伙匈奴人,一直都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前次袭击之时也做了安排,只等您一发话,便会将他们的行踪透露给霍瑜。” “呵。”墨公子勾起了一个冷笑:“到了那时候,希望他能明白过来,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 “公子所言甚是。”卫鹰到底问出了心中的疑虑:“乌孙大昆弥归天,这翁归靡的支持者甚众,只是他既然并非岁昭公主属意之人,且又与匈奴一直暗中勾连,您为何还要留着他的性命呢?” “卫鹰。”墨公子叹了口气:“姑母的儿子,也是乌孙人。就算他在大豫的支持下继了位,也改变不了这一点——是一个完整的乌孙,还是分裂的乌孙,对于大豫更有利,你自己想。” 卫鹰打了一个激零,背上渗出了冷汗。 “属下明白了。必不会再妄谈此事。对了,还有一事。”他刚要退下,忽然又停住了: “陛下今日下诏寻访能人巧匠。” “哦?”墨公子有些不解:“陛下素来不喜百工之事,尤其厌恶奇技淫巧,怎么忽然转了性子?” “今日朝会之后,陛下在承明殿中私下接见了翁归靡,谈了约有一刻钟,据说他献上了一样宝物之后陛下便下了诏。” “宝物?”墨公子眸中冷色凝结:“蛮夷之物,也配称宝?之所以要寻巧匠,怕是这宝物之外,应有什么束缚,并不好取得吧?” “属下这就命人去打探。”卫鹰说道。 “不必多事。”墨公子道:“过得几日,自会有消息传出来倒是安陵邑那边,今日如何了?” “安陵邑?”卫鹰有点摸不着头脑:“公子问的是何事?” 墨公子彻底冷了脸:“退下吧。” 卫苍传过了信回来的时候,正好遇到这一幕。错身而过之时,卫鹰在他耳边问了一句:“安陵邑近日可有异动” 这种耳语哪能逃得过墨公子的耳朵。他也不说话,只淡淡地望了下去,一股威压便无声地弥漫开来,卫鹰立即回身跪下去了,卫苍也想跪,但他腿上还打着夹板呢,只能站着回话: “公子。洛大娘子已入了白府,并出手为白琅诊了病,颇有效验。” 这是墨公子预料之中的事。他看似随意地点了点头,屋内那种有如实质般的压力,就无声无息地消退了。 卫鹰在心中暗骂自己蠢笨如猪。卫苍受伤行动不便,近期的情报收阅及很多工作,都是他总揽着的,所掌握的信息比卫苍只多不少,只是主上在谈论大事之时,从未惦记过其他的小娘子,他一时没想到罢了。 也对,那位洛大娘子,又岂是寻常的小娘子能够相提并论的,以后对她的事,他必须得更加上心才是。 想到这里,他连忙开口补充道:“公子,您让洛大娘子去为白琅诊治,本是看在过世的白老爷子的面子上,但白家上下并没有如何看重她,最初甚至都没让她进门” “怎么回事。”墨公子的声音淡薄如水,又像是天上飘过的云,飘乎不定。 这是主上强压了怒气时的表现。卫鹰与卫苍对视了一眼,前者把情况迅速说了一遍,末了道:“消息早上就递进去了,也许是当中出了什么纰漏。说起来自白振堂继了家业之后,几次上缴的供奉虽然未少,但总是会借故拖延,说不定已经有了别的心思。” “白家现在的一切,都是我给予的。”墨公子轻轻地挑了挑眉:“我能给他们,便也能收得回来。给他个警告,若再有外心,也不必留着了。” 卫鹰与卫苍应了下来。这种事不消吩咐,他们自然知道该如何去做。 恰在此时,一阵响亮的喧哗声从一旁的矅星楼主楼传过来,伴着欢呼喝彩,一浪高过一浪。 卫鹰出去略一打探,便满脸惊讶地回报道:“公子,方才矅星楼拍卖了五瓶不羡仙,方才正是最后一瓶您可知拍得了多少金” 墨公子不发一言,目光越过他投向窗外的灯火阑珊之中。 卫苍没好气地睨了卫鹰一眼:“在公子面前,卖什么关子,还不赶紧说?” “只是这最后一瓶,便拍得五百二十金,五瓶加起来,足有千金之多!” 卫苍闻言也欢喜起来:“恭喜主上,又多了一道天大的财源!世间好酒之人何其多,主上从此不须再为金钱费心了!” 墨公子却不似他们一般惊喜。他抿紧薄唇,微眯凤目,沉吟良久,方才轻声说道: “这等泼天之财,明月楼根本就守不住。只怕现在就已经被有心人盯上了吧。” 矅星楼之内。今日刚得了大量赏赐的翁归靡满面红光,在众人的喝彩声中接过了清丽女使奉上的墨玉酒瓶,哈哈大笑了几声,仰头便向口中灌去。 “好酒!”他的眼睛瞬间瞪得又圆又亮:“大豫不愧为天朝上国,便是酒水也远非我乌孙小邦能比,这五百金,花得再值不过!” 此言一出,楼内立时又是掌声一片,众口一辞,都称这位乌孙王子豪气干云,值得结交。 虞申在窗边驻足了好一会儿,方才命人放下了珠帘,回身入席。 案几之上摆满了各色珍馐佳肴,更有一只墨玉壶翻倒在侧,对面坐着的中年男子身形壮硕,正抱着一整只烤羊腿大快朵颐。 第一百九十七章 冬雷隆隆 “父王。儿已寻得了破局之机。”虞申眼中精光闪烁,并不似寻常在外那般纨绔模样。 对面的男子抬眸,轻轻瞟了他一眼,其中的警告之色一闪而过,立时便让虞楚明白过来。 隔墙有耳。他目光在屋中四处一扫而过,然后压低了声音:“事情的关键,就在这不羡仙上了。” “瞧你那点子出息。”蓟州王虞恪白了他一眼,扔了手中的羊腿,就着宽大的袍袖擦了手上的油污:“西京确实繁华,但也不至于迷花吾儿的眼。” 虞申便笑着跪坐在他身侧:“父王知我。此次回京,外人都道父王是前程似锦,但陛下却只见了您一面,又什么都不肯说。父王这几日心中郁结,儿自然要为父分忧。” “所以你分忧的法子,便是靠这美酒吗?” “明月楼这不羡仙,确实是前所未见的好酒,凡是喝过的莫不动心,就连宫里也连续采买了两次……这也就给了我们一箭三雕的机会。” 虞恪听到这里,方才露出了一丝认真的表情:“你是说,父皇他亦好此酒?” “正是。”虞申点点头:“不羡仙甘醇绵长,宫中御酒桂华浓被它衬得如同淡薄村醪,陛下每夜无酒不欢,若是没喝过便罢了,既然尝到了滋味,又怎么可能忍得住。” “只是这种事,自有那宫内的采办操心,又与你我父子何干?” 虞申垂眸叹气:“父王平日军务繁忙,怕是对京中某些传闻并不了解。先前宫中强买之风盛行,去岁逼得一行商举家自焚,陛下得闻后大为震怒,杀了当时尚膳、尚衣两大监丞,又下了旨意,要求此后宫内采买皆同市价。所以这会儿他们便是有心,也不会在这不羡仙上破例。” 虞恪带兵多年,对于这些内务向来并不耐烦:“就算如此,那便按旧例办就是了,你今日说了这许多话,到底所为何来?” “儿方才已见过尚膳监的吕监丞了。”虞申附耳低语道:“陛下被自己的令旨所缚,不可能有所动作。但若是长陵邑将这不羡仙作为贡品,每年产出全部奉上,可就不在采买之例里了。” 虞恪听到这里,总算砸吧出一点儿味道了。 “这明月楼的东家,与你莫非有仇?”他问道。 贡品这东西名声好听,但对于商家来说,却是苦不堪言。 专贡皇家的东西,除了上贡不允许私下再行买卖,除了一个金灿灿的贡品名头之外,并不会有一个五株钱的回报,所以自来各州郡的贡品,基本都是各地官府名下的产业,很少出自普通商家。 可想而知,明月楼好不容易酿出了不羡仙这种名酒,肯定是想要赚个盆满钵满的,绝不会想要无偿赠送给尊贵的皇帝陛下,哪怕他再如何文韬武略,雄姿英发。 “父王把儿子当成什么人了。”虞申摇头笑道:“小小一个酒楼,怎么可能入我之眼,不过是恰逢其会罢了。要是只靠着吕监丞自己,怕是还有些不足,仍需父王来日上一道奏章帮衬一二。” 虞恪摆了摆手:“商贾之事,本王懒得理会。近日我几次求见,陛下都不应允,想来是还有犹豫之处。当此之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不要再提了。” “正因为是在这个关键时刻,父王才一定要上这道奏章。”虞申唇角上勾:“不羡仙以五谷酿制,价比黄金。商贾短视,必争相效仿以逐暴利,将会造成粮食稀缺,价格高涨,纵在丰年百姓依然食不裹腹,久之将会动摇国本。是以建议将其列为贡品,每年产量由宫中指定,不得经由民间私下酿造买卖。” 虞恪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儿子身上:“这些话......都是你想出来的?” “是。此道奏章一上,陛下也会看到父王在治国理政方面的才能,原先的那些许犹豫,自然也就不翼而飞了。” “呵呵。”虞恪面上带了笑意:“你倒是会取巧。既讨好了陛下,又解决了为父连日来烦心之事,只不知那第三只雕,却又落在何处?” “这不羡仙若能收为贡酒,吕监丞自是愿意投桃报李。待确定为贡品之后,那不羡仙的方子,他自有手段拿到,到时候换个名口味行销天下,父王便再也不必为金钱烦忧了。” “哈哈哈哈!”虞恪吹着胡子大笑了起来。 “他日若本王得遂所愿,必不负吾家麒麟儿!” 长陵邑廷。霍瑜自昨夜一直忙到此刻,双眼之中已满是血丝。 “郎君。”何简入内,奉上了一碗参汤:“您先去休息一会儿,若得了消息,小的必会立即通知您。” 霍瑜将那碗参汤一饮而尽,却是摇了摇头:“陛下只给了我三天时间,若是逾期未破案,只怕会连累家族。” 他挺直背脊,目光直直地落在门外漆黑的夜色之中:“事关国体,也难怪陛下动怒。” “可是事情总得一点一点地做,现场已经找到了不少线索,只要按图索骥即可,您还是要顾好自己的身子才是。”何简继续劝道。 “我只是觉得,那些线索得到的有些太容易了。而且匈奴人与乌孙 大王子之间,向无仇怨,没道理专程潜伏至此行偷袭之事。”霍瑜皱眉道。 “他们虽然没仇,但也肯定不想看见乌孙与我大豫交好。” “这理由也确实成立。只是既然存了挑唆之心,为什么没有更换武器,还留下了本族惯用的弯刀呢?只怕是有人故弄玄虚,引我们把怀疑对象,放到那根本就子虚乌有的匈奴人身上。” 徐楷的身影就在这时出现在庭院之中。他大步流星,几步之间便踏入了屋内:“大人!发现那些匈奴人了!他们就藏在石羽山北麓!” 霍瑜与何简闻言心中一震。“果真有匈奴人暗中潜入?可知人数?” “二十到三十人之间,与袭击使团的那伙人完全对得上。” 霍瑜霍然起身:“点齐本部骑兵,随本官一起去拿贼!” 邑丞俞虬之带着尚膳监的吕监丞走邑廷之时,恰好见到霍瑜与徐楷等人纵马而出。 “大人!”他连声呼喊:“吕监丞有要事求见!” 回答他的却是一阵马蹄声。那声音渐行渐远,与远处的无数蹄声汇在一起,化为一道道隆隆冬雷,渐渐消逝在远方。 第一百九十八章 系统请我去吃瓜 俞虬之的面色便有些难看,转向吕监丞讪讪地道“监丞勿怪,我家大人也是破案心切” 吕监丞却是涵养极好,面上仍挂了笑容,没有露出一丝不悦。 “陛下只给了霍大人三天时间,却是吕某来得有些不合时宜了。只是这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若无霍大人首肯,只怕办起来会有些困难。” 俞邑丞心中忽地一动。吕监丞掌管尚膳监,那是日日都见得着陛下,还能说得上话的近臣,他做梦都想与这样的人攀上交情。 “不瞒监丞大人,霍大人忙着察案追凶,已将这邑中其他诸事暂时交给下官代管。若是大人不嫌弃下官人微言轻,不如便将那难事说来听听,指不定下官也能略尽绵薄之力呢?” “哦?”吕监丞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依我看,俞大人才是位敢担事儿的能员呢。” 俞虬之的脸都兴奋得涨红了。“监丞有事尽管吩咐。但凡是俞某能做的,必然会给您办得妥妥贴贴!” 白振堂散席之后又去看了儿子一次,见他睡得安祥,心中实在是百感交集。这两个月来积郁于心中的块垒,莫名地消失无踪,此刻他心情振奋无比,并没有半分睡意,索性便回了书房,准备处理一些积压的事情。 “家主。”亲随白晋早就候在这里,呈上了一份密信:“那边昨晚便传了信过来,但您一直都在忙” 白振堂皱了皱眉,心中本能地生出了一丝烦恶,并没有第一时间接过去。 “我让你转达的话,可是都传过去了?” 白晋垂下头:“家主还是再考虑一下的好。老家主临去之前的交代言犹在耳,这一刀两断之类的话,还是不要再提了吧?” 这就是什么话都还没递过去的意思了。 白振堂看着他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方才散去的郁气就全都回来了:“便是当年阿翁发家时那边帮过了不少忙,但这么多年白家送过去的供奉,加起来比本钱的十倍还要多,已经算得上是涌泉相报了。” “但我们白家做的毕竟是正经生意,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全无保留地跟着见不得光的人做事。”他正色道: “今年的供奉都已经足额缴纳了,这也算是我白家最后一次答谢那边的恩情。以后的路,我们会自己走,便不劳他多费心思了。” 白晋抬起了头,挺直了肩背,整个人的气势忽然就变了。 “看来白家主是已经打定了主意,那我也不再多劝。”他的眸子里光芒流转,似火焰般明亮,其中却又透着一股子狠厉无情。 白晋在白家待了十多年,深得白振堂的信任,但他从来没见过他的这一面。 “白晋,你这是?” 白晋的声音变得冷硬无比:“既然白家主已有了选择,那我便自行回去向主上覆命。只是看在这么多年朝夕相处的份上,奉劝白家主一句:家养的狗便是长得再高再大,一朝被主人丢弃,也依然是丧家之犬,除了饿死或被烹,并无其他退路。” 说完这番话,他也并不看白振堂变得灰白难看的脸,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 他离开之后,白振堂静静地坐了很久,心情仍然没有平静下来。 什么主上,不过是个江湖游侠罢了,就算曾经对白家有恩,这么十几年来也报答够了。谁又知道仗义疏财的解忧公子,其实就是个躺在白家头上吸血的水蛭呢? 待琅儿病好了,与长陵尉的亲事还是要谈起来。哪怕是聘了他家的庶女,那也是与一千石的官员结了亲,就算那解忧公子想借游侠儿上门生事,徐大人也断不会袖手旁观,只是那聘礼,却是得格外用心才行。 他这般想着,目光忽然扫过了白晋留下的那封密信,心中一动,伸手取过拆看起来。 观雪轩地方不小,后院里还用汉白玉专门砌了一方上百平方米的池子,里面热气氤氲。 洛千淮走近了看时,才知道是加热的泉水,和了牛乳、香露,专供她这个贵客沐浴之用。 虽然是有些奢靡了,但洛千淮乘着醉意,还是高高兴兴地泡了好一会儿,待出水之时,已经是困倦得不行,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她忽然又被一阵系统音吵醒了。 “检测到当前为发掘真相的最佳时点。现在开启发掘真相。滴!鉴于宿主当前能力不足以独立完成,由本系统强制执行!” 洛千淮都快把上次抽奖得到的“挖掘真相”给忘了,没想到系统记得倒是真清楚。只是她现在还是白家的客人,身上穿的又是件月光白的湖绸寝衣,这么一走出去也太过显眼了。 “系统,我不查了行不行啊,你这一天天的能不能消停点!” “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2版的信任与支持!” 洛千淮“系统,你赢了。” 夜深人静。偌大的白家庭院,几乎见不着什么人影。偶尔有几个值夜的家丁,也都打着懒洋洋地打着呵欠,并没有谁抬头去看房顶。 洛千淮脚步轻盈地在屋脊上快速行进,很快就穿过了主院,进入了西北角的一处院落之中, 停在了正房的大门之前。 万籁俱静,本来只有风声盈耳,但现在又多了两个人的对话声。 他们的声音其实很轻,都没有吵醒坐在寝室之外睡着了的小婢,却逃不过洛千淮这双被系统加持了的耳朵。 “夫君莫要骗妾,那琅哥儿不是已经踏进了鬼门关了吗?这铁板都钉了钉的事,怎么还能有变?”说话的是一个女子,听声音就不大年轻,却仍捏着嗓子,发出了娇滴滴的声音,听得洛千淮头皮发麻。 只是她身边的男子却似早已习惯。“我骗你做甚?兄长此次请来了久负盛名的梅神医,他身边还带了位小娘子,据说是肤如凝脂,国色天香哎呦,这好好说话,你掐我作甚” “偌大的家产都要打水漂了,妾都为夫君心焦得不行——可您呢,还有心情去关注那些小妖精?” 小妖精洛千淮默默无语。她没想到白府的夜话二人组,还能扯到自己身上去。 系统抬手推门,门便无声无息地打开了。只是这屋子开间甚广,寝室又在内室,所以那二人完全没有察觉。 第一百九十九章 本系统可以代为灭口 系统回身关了门,又轻轻地绕过了屏风,就见到了一个靠坐在门外,睡得脸儿红红的小婢。 系统没有理会她,自顾自地走进了内室。 洛千淮没有偷窥别人的爱好,当下便心中一惊:“系统,咱们这么做不太好吧?虽然这两个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咱们半夜三更夜闯内室,似乎也不占理啊?” “如果一定要露面,你能不能把我的脸遮掩一下?这要是让人家认出来了,我这神医的面子要往哪搁?” 她絮絮叨叨,却在见到内室宽大的架子床,以及床上放下来的缦帐之时,放下了大半心来。 这缦帐是厚重的绒圈锦所制,既保暖又不透光,就算洛千淮站在旁边,里面的人也发现不了她。 对话还在继续:“琅哥儿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上一次你设计让他暴怒伤身之事就算了,既然回天有命,别的也就不要再提了吧。” 那女子的声音却有些激动,声音也提高了一分:“妾那般做都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夫君与妾的琼儿?都是一母所生,凭什么这白家一应家产,都握在大伯手里,夫君就只能整日无所事事,指着别人施舍过日子?” 那男子却并不似她这般心热:“怎么还越说越远了。富贵一事是天命,强求不来的,就比如你先前机关算尽,把琅哥的房中人骗出去发卖了,又做出她与人私奔的假象,害得他一病不起,这不也照样遇上了高人,指日便可好转?” “妾在一天,便不可能坐视不理。琅哥儿必须死,我们的琼儿才能过继给大伯,这白府泼天的富贵,才算是与我们息息相关。” “行了。事已至此,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那女子沉默了半晌,方才说道:“夫君若是信妾,妾自有办法。” “一个妇道人家,能有什么办法,快别笑掉人大牙了。” “夫君这是不信?妾知道有一种药,只要小心地下在汤水里......” “你要下毒?”那男子的声音也提高了一截儿,有些惊恐地道:“不成,一旦让兄长查出来,定不会饶了我们的!” “他查不出来的。琅哥儿就是好了,身子久虚也得补养,神医也好庸医也罢,都离不开用附子增补阳气.......妾说的那种药无色无味,毒发时与附子无异,任谁见了,都只以为是药铺没炮制好,哪里能想到夫君头上?” 洛千淮听到这里,心中忽然咯噔作响。这位不知名的女子,说的话怎么似曾相识? 是了,当年阿舅遭遇的冤案,不正是与她方才的谋算相同吗?所以这位女子,与当年的事到底有没有关系,又或者说,她们是恰好想到了同一种作案手法? 洛千淮先前听了那男子的话,只以为他仍然会反对,哪知他不过犹豫了几秒钟,便应了下来,还叮嘱那女子:“切记要小心行事。琅哥院里开了什么方子,也得时时盯着,万不要出了岔子。” 所以这对狗男女,根本就是一路货色。洛千淮哂笑间,就见系统忽地又动了。 它走到室内一角,将墙上挂着的那幅春风花鸟图一把扯下,露出了深陷墙内的一处暗格。 这个动作系统做得并不轻柔,所以惊动了床内的密谋二人组。 “什么人!”男子色厉内荏的问了一声。 系统当然不会理会,只将手伸入暗格之中,从中取出了一个小巧的瓷瓶。 这瓶子大约能有个五十毫升的容量,算不得大。系统将它握在手中,转头就走。 密不通风的缦帐上,缓缓地拉开了一道细缝,一只眼睛小心地紧贴其上,向外看去,正好看到了绕回此处正要出门的洛千淮的侧脸。 白振堂自打出生以来,也没见过这般美丽的女子,就披散着头发也未施脂粉,也已经美得惊心动魄,简直就如同仙人临凡。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睛瞬间就直了。一旁的妾室郑氏见他一动不动,也贴近过来看时,顿时明白了自家夫君愣神的原因,不由得紧紧地咬着后槽牙,死命地用手去推他:“夫君你还等什么,这女贼听见了我们的话,万万不可放她离开!” 系统全无所谓,洛千淮却心乱如麻:“系统,他们发现我了!这可怎么办?” “滴!检测到宿主消灭目击者的迫切需求。是否需要本系统代为杀人灭口?” 这是连捷径路线都不用算了。 “系统你说实话,是不是特意露出形迹,想逼着本宿主不得不向你求助?” “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2版的信任与支持!” “谢谢,但我并不需要。”洛千淮没好气地道:“就算露了面,我也自有解决之道!” 与此同时,郑氏一把扯开了缦帐,露出了一张半老徐娘的脸。 白振堂的模样也没好到哪去,面色浮肿眼袋下垂,一看就是酒色过度。他在郑氏的推搡下起身下地,伸手向洛千淮拉扯过去,满脸的横肉都支楞了起来,眼底还带着一股说不出银邪之色。 洛千淮觉得有些恶心。系统难得地与她想法一致,随便一闪便到了他的身后,轻轻一拍,这人便立即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见此情景,郑氏的身子打起了颤,她张着嘴,似乎想要叫人,但又怕她杀人灭口。 洛千淮只觉得麻烦。这对男女虽然不是好人,但她也没想过遂了系统的愿。 系统连个眼风都没留给那女子,大步地出了内室。守在门口的小婢已被惊醒,正在茫然四顾,见到她走出来,简直惊呆了:“你,你是什么人?” 系统没有半分停留,一溜烟儿地出了门,然后忽然就住了脚。 “发掘真相已完成,解除强制执行状态。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2版的信任和支持!” 系统虽然一如既往地无耻,但洛千淮对它了解至深,也并不是全无准备。 屋中的郑氏心虚得很,并没有高声唤人,这也给了洛千淮从容脱逃的机会。 “系统,我要安全快捷不为人知地回到观雪轩,请计算捷径并强制执行!” 在能量充足的情况下,这点小事系统还是靠谱的。洛千淮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回到了观雪轩,这才松了一口气,打开了手中紧紧握着的小瓷瓶。 第二百章 大豫山川地理 为免惊动下人,洛千淮没有开灯。 一股淡淡的酒香钻入鼻端。她淡笑,明白自己遇到了大豫的土着化学家。 怪不得那女子这般有信心,原来是持有了这份提纯了的乌头碱。 乌头和生附子之所以有毒,就是因为其中含了剧毒的乌头碱。 三到五毫克乌头碱即可致命,而且无色无味,实是居家寻仇灭门的首选良毒。之所以并没有风靡一时,只是因为受到时代局限,普通人并不掌握这项提纯技能。 相比之下,乌头与生附子入口辛苦,味道浓重,用之下毒很容易便会被人发现,所以知名度还比不上砒霜。 可是制作她手中这瓶药剂的人,明显就掌握了乌头碱会溶于酒精的特性。这般浸泡出来的药酒,既富含了剧毒的乌头碱,又只留下了酒水的香醇,下起药来完全可收到神出鬼没之功效。 自穿越以来,洛千淮的心理素质在系统的培养下与日俱增,像今晚发生的这点子事,根本就没放在她心里,所以根本不会影响她的睡眠。 只是临睡之前,系统还没忘了结算奖励。 “回归观雪轩任务完成。解除强制执行状态。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2版的信任与支持!” “现在评估本次捷径路线执行成效。滴,评估完成,总得分为94,评价上中。” “具体情况分析。本次执行共分为两部分:本系统制定优秀可行的计划并执了计划的全部,得分94,表现优异;宿主无功受?,得分0。” 洛千淮就见不得系统这副洋洋自得的样子:“本宿主倒是不想占你这点便宜,所以奖励什么的就不要了,行吗?” “宿主对评估结果没有异议,现发放上中档次执行奖励如下: 1、积分1200点。系统升级8900\/ 2、优质虫草一盒500克。 3、初级抽奖机会一次。 “奖励即将发放,是否现在提取?” 自从签了那份卖酒抽成的契书,洛千淮就不把财物放在眼中了。但是若是换成药材,那对她就永远都有吸引力。 只是想到系统强取豪夺的方式,洛千淮就觉得心烦意乱。罢了,还是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吧,她还想多过几天清闲日子。 “先抽奖吧,别的先存着。” 一个巨大的轮盘出现在洛千淮眼前,其中标注着各色各样的奖励。 洛千淮心心念念的造纸术就在其中,只是在轮盘上所占的比例太小,目测最多不超过一度,也就是说得到它的机会极为渺茫。 她叹了一口气,说道:“开始”。 轮盘缓缓地转了起来,指针最终停在了一个不大的格子上,里面写着一行极细小的字。 洛千淮正眯着眼去看上面的字呢,电子音就响了起来:“恭喜宿主,得到大豫山川地理图一份附主要矿藏及特产。” 地图是电子的,就存在系统之中,可以随时调阅,还能根据选择的部位进行放大。 虽然这不是洛千淮当前最想要的,但也确实是一件不错的奖品。洛千淮随意翻看了几眼,就找到了好几处金银矿脉,上面还贴心地标明了储量,令洛千淮相当动心。 但很快,她就想明白了在这个时代,没有任何背景的情况下妄图开矿的后果,然后果断地放弃了这个想法。 展望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不会缺钱,倒不如让这些财富,暂时待在它们该待的地方。 眼睛一闭,一睁,天就已经亮了。 白家的侍女们捧着盥洗用具和崭新的衣物进来,侍候她梳洗了更衣,又摆了一桌子早餐。 白府虽然富贵,饮食上却仍是大豫原有的风格,但也并非没有可取之处。 洛千淮喝了一碗鹿肉鲜笋羹,又吃了两张巴掌大的髓饼。这是一种用骨髓油,和了蜂蜜面粉制成的薄饼,放在专门的吊炉中烤制而成,外酥里嫩,香甜甘美。 在她用餐期间,几位侍女都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面上表情都极为谦卑恭敬,没有露出半分异色。 所以昨夜那对男女,大概率是没把见着她的事外传出来,否则白家大概也不能对她仍然如此礼遇。 洛千淮自然也不会主动提。 吃过了主人家的饭,自然是要做事的。 她去鸣鹤轩邀了梅舟,他也已经用完了朝食,二人一起去往白小郎君的居所。 白琅这会儿已经醒了,精神状态比昨晚还要强上不少,正就着白振业的手,饮着梅花汤。 洛千淮便问起了昨夜睡眠情况。 “感谢两位神医。”白小郎君轻声细语:“昨夜一觉到亮,这是好久没有的事了。” 梅舟为他重新把了脉,露出了一丝笑意:“昨日脉象涩而弱,今日涩意去了小半,便如枯木逢春,已现生机。” 白振业自从他们二人进来,目光就一直落在洛千淮面上,其中带着淡淡的审视之色。 听了梅舟的话,他面上露出了些许喜色,只是也没有多说什么。 洛千淮并不在意他的态度。对她来说,只要肯配合医生不添乱找事的,就是好家属,并不需要彰显存在感。 她等着白小郎君用完梅花汤,便为他再次针灸了一回。 针灸的效果一如既往地好,白小郎君气息通畅,腹中鼓胀之处肉眼可见地有所消解。 白振业的神色就有些挣扎。 “洛大娘子,不知犬子这针灸,还要再施上几日才可全好?”他问道。 “根据实际情况来定,应该是七到十五日之间吧。” 白振业再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到底还是咽了回去。 这一次,洛千淮也察觉到有此不对劲儿了。只是不待她细细思索,珠帘便被人挑开,三个人相携着走了进来。 “兄长,琅哥儿怎么样了?”肥硕的男子喘息着说道。 “妾见过家主。”同行的女子也说道,声音有些沙哑,并不似昨夜那般矫柔造作,但仍然可以辨识得清清楚楚。 洛千淮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强忍住了没有回头。 白振业没理会郑氏。只望着自家二弟与侄子,面色稍霁:“琼儿不是该在学堂读书吗,怎么今日过来了?” 郑氏陪笑道:“他惦记着兄长的病,总是闹着要过来看看。妾听说府内 第二百零一章 洛娘子不可能难为你们 洛千淮尚算从容镇定,白振堂与郑氏却做不到。 “怎么是你?”二人异口同声地惊呼一声,令白振业有些惊讶。 “洛神医,二弟,你们以前认识” 白振堂犹豫了一下,还没说话,一旁的郑氏却拉了他一把,率先开了口。 “家主你莫要被她骗了,这位可不是什么神医,而是一个女贼!”郑氏盯着洛千淮的芙蓉面,恨恨地道。 这个指责太过突兀无礼。洛千淮因为已有了准备,并未动容,梅舟却是怫然变色:“白家主,不知这位是府上什么人?竟然这般随意地指控洛小友?既然被人当成了贼人,那令郎的病,我们怕是治不了了!” 白振业的脸瞬间板了起来。他不理会郑氏,只看着白振堂:“带个难登大雅之堂的玩意出来做什么?还不速速给贵客赔礼,然后带回去严加管教!” “家主!”郑氏收到白振堂为难的目光,立即委委屈屈地跪了下去:“妾所说的,句句属实,这女贼进我白府,真的是别有居心!” 方才看见洛千淮的时候,她确实是压不下心里的那份火气。 这小娘子妖妖娆娆,烟视媚行,半夜闯进自己的寝室,听了那么多要命的话,还偷走了那瓶紧要的药水,根本就是个居心叵测的贼,还敢冒充神医欺瞒家主? 最让她难以接受的是,直到刚才,自家夫君的眼睛都还粘在对方脸上,似乎根本不记得自己昨夜的遭遇。 当众揭穿这女贼的身份,看似一着险棋,但也并非一时冲动。昨夜他们俩说的话没有别人听见,就算她说出来也不过是空口无凭,但她夜闯私宅却是有婢女为证的。 只要扒开了她的真面目,不论家主是否惩处,这人都肯定不可能继续留在白家,而带着她来的梅神医,多半也会颜面大失而拂袖而去。 只要他老人家一离开,就算没有她再出手,一切也都会回到正轨:白琅的命依然保不住,大伯也只能过继她的琼儿。 心里的算盘打得通透,她的嘴皮子也特别利落,三下五除二就把昨夜洛千淮摸进内室的事说得一清二楚,又刻意隐去了夫妻二人的对话,只说是因着二人及时醒来才惊走了她。 她特意强调,还有小婢可为人证,甚至还到了那件月白色的湖绸寝衣,建议去她的住所一搜便知。 郑氏只道她这番话一出,白振业必会震怒并进行彻查,哪想到对方的反应,却跟她想的大相径庭。 他只是淡淡地看了洛千淮一眼,神色相当复杂,有些无奈,又有些疲惫,唯独没有惊讶。 梅舟的目光也投向了洛千淮,见她面上并无一丝表情,只当她是被平白蔑而心灰意冷,心头的火气就冒了出来: “老夫行医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事。空口白牙污人清白,拿些子虚乌有的事来往人身上套。你们白府的门风,老夫还真是领教了。” “梅神医且莫动怒。”白振业开了口“我自然相信洛神医的为人——她若是真的想要为难你们,你们此刻哪里还有命在。” 这话说得有些奇怪,无论是梅舟还是白振堂与郑氏,一时都没搞清他的意思。 但是他接下来说的话,所有人却都听得明明白白。 “郑氏诋毁贵客,辱我白氏门风。”白振业漠然地向她扫了一眼,神色冷肃无情:“杖二十,送到庄子里去,有生之年不得回府!” 他话音一落,立时便有人冲了进来,按着郑氏便要将人拖出去。 “兄长!”白振堂连忙拉住了吓得瘫软的郑氏,跪下道:“这洛娘子深夜闯入宛儿房中,亦是我亲眼所见。我不明白兄长为何连查都不肯去查,就直接定了宛儿的罪,她到底是琼儿的生母啊!” 白琼不过七八岁年纪,见状也吓坏了,直接扑到了白振业身前,抱住了他的脚,大哭道:“伯父,您就饶了我阿母吧,她一定不会说谎骗您的!” 到底是自小看着长大的侄儿,白振业不忍踢开他,只能压着怒气吩咐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把人拖下去!” 郑氏这会儿也清醒了不少。虽然不知这女贼是如何蛊惑了大伯的,但总不能眼看着她毫发无损,自己却要被踢出府去。 她了解白振堂的为人,天生就是个凉薄性子,在大伯面前向来唯唯诺诺,说几句求情的话就是能为她做的极限了。 若是真被打了板子送去庄子上,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抬了新人进府,然后把她给忘得一干二净。 狗急了还要跳墙呢,郑氏只想要奋力一搏。 “洛娘子!”她也不知从哪来的那么大的力气,一下子挣脱了按着她的人,张着尖尖的指甲便向洛千淮冲了过去。 洛千淮连连向后退了两步,眼看就要被指甲划到面上,她都准备呼叫系统帮忙了,人却又被白府的侍卫制住了。 洛千淮特别不喜欢有人在病人面前生事,更不愿意看到自己经手的病人,最终死于他人的阴谋之下。 就是今日没有正好撞见这几个人,她也准备找个时间,跟白家主隐讳地提上几句。此刻既然郑氏还不肯消停,她也懒得再帮他们藏着掖 着。 “且慢。”洛千淮揉了揉眉头:“白家主,我们换个地方说话,莫要惊扰了白小郎君。” 白振业定定地看了她一眼,神色中有些犹豫,但还是很快地答应了下来。 白琼被送了回去,其他人都被带到了正院的堂屋之中。 “洛神医有什么话,这便可以说了。”白振业的口气很谦和,似乎半点也没有怀疑过她。 “白家主可以先看看这个。”洛千淮取出了装满乌头碱的瓷瓶,递了过去。 从她拿出这东西开始,郑氏的脸色就明显有些发白。白振业作了多年家主,看人看事洞察入微,自然也将她的变化收入眼底。 他打开瓷瓶,放在鼻下微微一嗅,疑惑道:“是酒?” 洛千淮不置可否:“这瓷瓶里装的是什么,就要问问这位郑娘子了。” 她从白振业手中拿回了瓷瓶,递到了到郑氏面前:“郑娘子,你可知道这瓶中装的是什么?” 第二百零二章 一盏十全大补汤 这句话,就相当于承认了之前郑氏与白振堂的指控。郑氏的反应极快:“家主,她自己都认了,就是昨夜那个女贼!” 白振业却似根本都不意外,连眉毛丝都没有颤动分毫,完全没有问责洛千淮的意思,只是冷冷地道:“郑氏,莫要顾左右而言他——回答洛神医的话,认得还是不认得?” “我不知道,这不是我的东西!”郑氏当即矢口否认,并且按照自己的想法继续说道:“洛娘子,你来白府为琅哥儿诊治,家主绝不会亏待于你,但你却夜入内室意图不轨——家主英明,你不要以为拿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出来,就可以混淆视听!” 洛千淮还没说什么,白振业就先行一步喝止道:“住口!” “家主?”郑氏不解,为何一向行事极有法度的白振业,今日屡屡出言包庇这个女贼。她又忿忿地看了洛千淮两眼,忽然恍然大悟,自觉明白了其中的原委: “家主,您莫非也是被这女贼的容色所惑,竟然昏了头不成?” “啪!”响亮的巴掌声响起,郑氏被掴倒在地,唇角都流出了血丝。 出手打人的是白振业的另一位亲随。 “对家主出言不逊,当掌嘴。”他冷声道。 “兄长,这是不是有点过了。”白振堂自觉失了面子:“您想要女人,有的是良家子可以挑选,这洛娘子真的不合适,宛儿也是一片好意” “你也闭上嘴!”白振业强压着怒气,转向洛千淮时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洛神医,白某对家人管教无方,让您见笑了。” “无妨。”洛千淮没有放在心上,直接岔开了话头:“还请白家主让人取一盏茶过来。” 如白府这种人家,茶水都是现成的。不一时便有人取了一盏上好的雀舌来,一片片绿叶在水中浮沉不定,香醇扑鼻。 洛千淮拔出了瓶塞,在茶盏中小心地倒了数滴乌头碱溶液,又亲手捧了送到郑氏唇边。 “既然郑娘子不识得,那我也不卖关子了。说实话,这其实是难得的滋补良药,只消这么几滴下去,便能医好你的心悸之症。” 郑氏有心悸之症,白振堂是十分清楚的。见洛千淮连脉都不用按,就一口道破此症,他便明白过来,这位天姿国色的小娘子,是真的精于医道,并非是招摇撞骗之徒。 “宛儿,快谢过洛神医。”他露出了喜色,亲自接过茶盏,便要喂到爱妾口中。 哪知郑氏却似见了什么毒虫猛兽一般,满脸都是惊骇之色,拼命地向后缩。 “郑娘子放心。”洛千淮展颜一笑,如春风和暖:“此药是我门中不传之秘,其中所用珍稀药材不计其数,若非是为着昨夜散步时迷了路,误闯内室惊扰娘子而赔罪,我都不舍得拿出来。喝吧,只要一杯下去,郑娘子就再也不必受心疾所苦了。” 在昨夜之前,白振堂都没听郑氏提过毒药的事,更是从没见过那药瓶的模样,所以也根本没往那上面想。 听见洛千淮般解释,他心中也有了自己的理解。洛娘子既然说了是误入,又愿意用上这般名贵的药物为郑氏治病,就是在隐讳地表达,不慎听到一些内宅阴私事,并不会外泄。 白振堂心中稍安。他并非心慈手软之辈,不会因为对方的退让而放过洛娘子。 她既然听过了那些话,那就下场就已经定下了,要么死,要么被他永远幽禁。 白振堂贪恋地看了一眼洛千淮的容貌身段,心底就燃起了无名业火,眸色都暗了几分。 但那都是以后的事了。今天这个场合,他会顺着洛娘子的意,双方各退一步,把这件事糊弄过去。 他这般想着,便漫不经心地搂过了爱妾,就手把茶盏推向她嘴边:“宛儿,洛神医都说了昨夜是个误会,也愿意帮你治病做补救,你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不,不,我不喝!”郑氏的脸色白得惊人,双眼却瞪得滚圆,上面满是血丝,奋力伸手推拒着那茶盏,一字一句地道:“你骗人,这根本不是治心悸的药!” 她的反应如此之大,便是先前不明所以的白振业与梅舟,也都看出来其中的古怪了。 洛千淮的笑意更深:“我家的独门滋补秘药千金不换,但郑娘子却避之如蛇蝎,这可就真真有意思了。” 她一边说,一边看向旁边的白振业。后者虽然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也配合着板起了脸: “郑氏,洛神医不计前嫌好意赠药,你还推三阻四,莫非是全不在意我白家的脸面?今日要么赶紧把药喝了,要么便挨上一百杖,你自己选吧。” 郑氏心中气极。白家的刑杖都是特制的,一水的苦栎木,长三尺五寸,大头直径三分二,她本就有心悸之症身子虚弱,莫说一百杖,便是先前说的二十杖,她都未必熬得下来。 可是别人不知道,她怎么会不清楚,那只瓷瓶里装的到底是什么。五滴的份量,足以送自己上路了。 白振堂没有注意到爱妾眼中的绝望。“宛儿,别任性了,赶紧把药喝了,莫再惹怒了兄长。” 进也是死,退也是死。郑氏悲从心来,扬手打翻 了茶盏,溅了白振堂一身。 “你这是要闹什么?”白振堂眼中现出了怒意。 洛千淮却截住了他的话。 “看来,郑娘子先前说了假话,其实是识得这瓷瓶内装着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她扬眉浅笑,眼底却蕴了丝丝寒意: “也是啊,这本就是我昨夜从娘子内室墙上的暗格里拿出来的,你又怎么可能不认得呢?” 白振堂听到这里,忽然反应了过来,整个人都愣住了。 而郑氏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老鼠,面上再也没有了平时的温婉之色:“我不认得,我真的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洛千淮叹了一口气:“都到了这个时候了,郑娘子的否认还有什么意义呢?你明明知道,这瓶中的药液还多的是,再取一杯茶更不是什么难事。” 白振业使了个眼色,立时便有人又端了一盏茶过来。 洛千淮如愿地看着郑氏瞳孔急剧收缩,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口中则幽幽叹道:“我还以为,半夜谋算毒害侄儿谋夺家产的人,有多大的胆量呢,原来轮到自己,也依然会怕啊。” 第二百零三章 实在不行便从了吧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洛千淮不再给众人思考的时间,直接在郑氏的尖叫否认声中,将昨夜的见闻说了一回。 这种事,其实并不需要什么证据,只看上位者愿不愿相信。 白振业没有半点怀疑。就算洛千淮刚才没有用那份毒药试探郑氏,他也一样会信。 因为他已经从那边传来的密信里,得知了洛千淮的身份。 谁能想到,这么一个容色慑人的小娘子,竟然是解忧公子专门请来的江湖奇人。 那信中虽然只写了寥寥数语,但对这洛娘子的医术却是推崇倍至,十分确信她必然能够起死回生。 事实上也确是如此。回想起来,自己之所以重燃希望,正是因为洛娘子妙到毫巅的针灸之术。还有那味药引梅花汤,也是她轻描淡写地提出来的,连梅神医都自叹不如。 相比之下,梅神医虽然提出了晚间的食案,但洛娘子似乎也并不意外,还就此作了详细的解读,说明她其实也有成竹在胸。 所以说,仅就医术而言,洛娘子似乎并不在梅神医之下,说不定还有过之。 最关键的是,她还如此年轻。假以时日,又会成长到什么地步? 世人皆以医家为贱籍,但其中并不包括真正有水平的神医。 便是再富贵无边,也逃不过生老病死。能够结识一位神医,就相当于多了一条保命的手段,谁又会不愿意呢? 所以就算他再想要与那解忧公子划清界限,也得乖乖地领下这份荐医救人之情。 既然明白了洛神医的来头,他自然不会对她的话生出半分质疑。 她既是江湖中人,便不受世俗礼法的约束,杀人救人全凭一心,根本没有编造假话,栽赃嫁祸的必要。 前段时间,二弟也确实拐弯抹脚地提出来,若琅哥儿不幸,可以将庶子白琼,过继给自己。 当时他正因着琅哥儿的病心烦意乱,根本没多做理会,现在才明白,原来那时的话并非一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 更有甚至,便是前些时日琅哥儿的暴怒,也是被人精心设计的,而眼看他可能得救,他们更是想要痛下毒手。 这就是他视为手足,从小照看到大的兄弟。 “有些事做了,就会留下痕迹。白家主一查便知。”洛千淮最后说道。 “多谢洛神医了。”白振业压下了心中的怒意,却掩不去那丝疲惫之色。 洛千淮有些意外于白振业的果决。他毫不犹豫地相信了她的话,也不知道做了些什么,总之在白府留观诊治的时日中,她再也没见着白家二爷与郑氏。 那天之后,她也明了了那郑氏的身份。先前在白府门口,高良曾当着她的面,跟白管事提过几句,当时没放在心上,现在却已能对号入座。 原来她就是燕殊燕柠说过的本家郑家的嫡女,论起辈份来,还算是他俩的姑母。 郑氏手里有提取的乌头碱溶液,燕家兄妹的母亲恰好死于此毒,自家阿舅却莫名地做了冤大头。世间就没有这么巧的事。 洛千淮为白小郎君拔了针。七天的时间,他的腹胀已经消去了大半,剩下的也只是时间问题。 劫杀乌孙使团的匈奴人,被长陵令成功擒杀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五陵,洛千淮就是待在白家,也都听说了。 长陵邑早在三天前就解了封,白家这边有梅神医在必不会再有问题,洛千淮便向白振业辞行。 对方准备了一匣子麟趾金感谢她,还装了半车各色名贵绸缎,表达了十足的感谢之意,但并没有多作挽留。 洛千淮很对白振业的印象很不错,既明断是非,又通晓人情事故,怪不得能撑起白家这么大的基业呢。 只是临行之前,白振业低声对她说了一句话。 “请洛娘子代我向解忧公子转达谢意与歉意。白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后必会痛改前非,还请公子恕罪。” 洛千淮听得云蒸雾绕。她确实是听了卫岚的建议来白府帮着诊病,可那一来是为着找个离开长陵的借口,二来也是想要见识一下疑难杂症。 但是这两个理由,跟墨公子其实都没有什么关系。而且,白家主又怎么知道自己跟墨公子认识的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正想多问几句,那白振业却已经转身离去了,倒是梅舟笑眯眯地跟她道别,还问了她的具体住处,说此间事情一了,必会去看望她。 车子起行,没过多久就回到了长陵邑。星九跟燕家兄妹喜出望外,纷纷迎上前来嘘寒问暖。 洛千淮借花献佛,将白振堂送的上品锦锻给三人各分了两匹做新衣,又跟他们讲起这些天在安陵邑救人的经历。 白小郎君的这个医案,算是胀症的一个非典型病例,病程进展曲折多变,说起来很有故事性,三人听到精彩之处,俱是连连拍案称奇。 等到话都说得差不多了,星九才忽然想起一事: “洛大娘子,明月楼的朱娘前几日来找过您,让您回来之后,尽快过去寻她。” 左右无事,洛千淮便去了明月楼。 她本来以为,对方唤她来是为了分红,没想到却听到一个晴天霹雳。 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玩意儿,竟见不得她赚些草药钱,要将不羡仙列为长陵邑的岁贡。以后非但不能私自出售,还得任人进入酒坊监察,就连每年生产多少,都由上面说得算! 好好的一条通天财源,就这么被人生生扼断了,让洛千淮如何能心服? “咱们造酒也是需要成本的,要是真一分钱不付就拿走,那跟明抢有什么区别?” 而且别人抢就抢一次,皇家贡品是岁岁年年不间断,根本没地方说理去。 “按着俞邑丞的说法,列入贡品是天大的荣耀,就是赔了本也当欢喜才是。”朱娘愁眉苦脸。 天大的事还有高个子顶着。洛千淮疑惑:“此事公子知道了吧,他怎么说?” “公子说此事他不便出面,让我找你问策,实在不行,便从了他们。” “那怎么行!”洛千淮一巴掌拍到案几上,打翻了茶盏。 第二百零四章 明日便纳你入门 “所以洛大娘子,你有没有办法?”朱娘像所有尽职尽责的职业经理人一样,为着酒楼的业绩发着愁。 本想靠着这不羡仙,将明月楼推上公子旗下餐饮娱乐场所的销冠,却没想到才几天功夫,就要从梦里摔下来,连带着还可能要做赔本买卖。 这些天她是吃不好,睡不香,花钱请托找了不少关系,可惜都没有一点用处。 吕监丞也好,俞邑丞也罢,拿钱的时候半点不手软,给她的答复却是斩钉截铁。 这不羡仙已录入了来年长陵邑的岁贡名册,只待霍大人签阅之后,便无可更改。 “所以,霍大人还不知道这件事?”洛千淮眯着眼问道。 “这么大的事,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朱娘有气无力地歪在矮榻上:“多半就是这位霍大人亲自拟定的。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上次拍卖那晚,我拒了他要包圆儿的打算,所以他一直怀恨在心?” “这......还真有。”洛千淮对霍瑜的印象并不太好。 “要不,我带上一车的不羡仙,亲自上门去赔罪?”朱娘猛地坐直了身子,目光灼灼。 “没用。”洛千淮想着与霍瑜的几次见面,对他的为人也有些了解:“这人心志刚毅,认准的事不会轻易动摇。” “再不然,我再请示公子,将这不羡仙销售的红利分润些与他......” 洛千淮摇头:“你忘了他的出身。钟鸣鼎食之家,哪里会在意这些蝇头小利——” 她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刚才说,入贡之后官府会派人去酒坊监察?也就是说,我们蒸馏制作高度酒的方子,他们可以轻易地拿到手。” 朱娘也明白了过来,再度颓然地歪了回去:“怪不得看不上分红呢,敢情人家是想生吞下肚!” “这只是最糟糕的一种可能。”洛千淮站起身:“我去邑廷一趟,跟这位霍大人好好谈一谈,说不定这一切都是个误会呢?” 朱娘腾地站了起来,紧张地道:“那可不行!霍瑜对你就没安好心,你这么一去,就像羊入虎口,说不得就要任他拿捏,若是公子知道了,只怕又要责罚于我。” 洛千淮比她淡然得多:“这次去安陵邑,我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就是不为了不羡仙,也必须去见他一次。” 朱娘跳下了地:“不管你怎么说,我也得先知会公子,等他同意了再说。” “公子有言在先,此事由我全权处理。”洛千淮向外走去:“去找霍大人谈一谈,就是我的解决办法。” 朱娘没有继续阻拦,但也照样派人将消息传去了西京。 洛千淮捏着袖中的白瓷瓶,来到邑廷门前求见长陵令。 守门的差役当然认得她,这么漂亮的小娘子本就少见,更何况还是被大张旗鼓抓进去,又被白司寇亲自送出来的,更是想忘都忘不掉。 “大人今日不在——去西京觐见陛下,呈报匈奴刺客之事了。”后半句话,他是猜想向这位小娘子卖个好,刻意压低声音说的。 “既如此,那我便先回去了,待大人得空了再来拜见。” 洛千淮扔下这句话,正要转身离开,门内忽然跑出一个婢女,一边上下打量着她,一边跟那差役耳语了几句。 “洛娘子,大人已经去了不少时候,说不定很快便回来了。不如你先进去等上一会儿如何?”那差役笑着说道。 洛千淮只当霍瑜离开之前有过吩咐,所以并没有多想。 “也好。”她说着,便迈步进了邑廷。那名婢女上前引路:“洛娘子,请随婢子来。” 她们穿过了邑廷前面的几进院落,来到了最后一进,独属于长陵令的居所之前。 明明还是大冷的天儿,屋外却还直挺挺地站着好几个人。 三个婢女加一个四十多岁的嬷嬷,全都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八只眼睛一齐落在洛千淮身上,让她好不自在。 真想不到,霍瑜一个大男人,还这么穷讲究,明明人都不在,还要给下人立规矩。 洛千淮心中啧啧慨叹着,那婢女却已经径自上前,跟那嬷嬷耳语了几句。 嬷嬷的不大的眼睛瞬间放出精光,在洛千淮面上身上重新转了两圈,这才拉开了房门打起了珠帘,自己进去了。 屋里另有他人。意识到这一点,洛千淮扭头就走:“既然大人不在,那我还是先回去了。” 那婢女见她发现了,却也没觉得不好意思:“洛娘子既然有胆子找上门来,还怕见人吗?” 她的话中似有深意,洛千淮还没弄明白,那嬷嬷便走了出来。 “夫人请洛娘子进去一见。” “屋里的人是霍夫人?”洛千淮恍然大悟。 婢女并不回答:“洛娘子,请吧。” 洛千淮虽然早就猜到了,霍瑜的年纪不可能没有妻室,但是对方主动要来会一会她,却是另一回事。 不过当此之时,也没有她回绝的余地。洛千淮硬着头皮进了屋,一股沉闷的暖香之气便扑面而来。 香气馥郁,有些甜腻,洛千淮受用不了,连着打了三个喷嚏,瞬间眼泪汪汪,连里面长坐在案几前,正在插着梅瓶的女子都没看清。 栾葳娘却是停下了手,认真地看了她几眼:“果然是好模样,我见犹怜,怪不得夫君会上了心。” 洛千淮闻言心惊,一边用袖子擦着眼泪,一边连连摆手:“夫人误会了。我与霍大人清清白白,绝无别的关系。” 栾葳娘却没接她的话茬,而是自顾自地道:“夫君的眼光很高,等闲淑女难得入眼。我也是早就期盼能有这么个人进门了。” 鸡同鸭讲,洛千淮就有些烦躁。她抬起头,看向面前的女子。 只见她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凤眼桃腮,琼鼻朱唇,仪容端方,笑容温宛,完全是她想像中古代名门淑女该有的模样。 “夫人,我找霍大人只是为了一桩旧案,别无他意。”她再次解释道。 “洛娘子有没有他意不重要,重要的是夫君的想法。”栾葳娘笑得温柔如水,连眼角都漾起了笑纹,只是说的话却同霍瑜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我刚听说你的时候,便使人去打探过了。出身虽低,但还算是良家,做个侍妾倒也勉强够格。父母都不在了,只剩外祖舅父,且都在长陵邑,倒也省了些麻烦。待明日我便使人去纳你入门,且回去先准备着吧。” 第二百零五章 这药也下得太猛了吧 这种自说自话,谁都受不了。 洛千淮收起了先前客气的笑容,正色道:“小女家有祖训,男不为奴,女不为妾,却是要让夫人失望了。时候不早,小女这便告辞了。” 她也不等对方回答,直接转身就走。 因为夫人没有发话,所以屋内的婢女也并未出手拦下她,一直到她推门出去,栾葳娘才如梦初醒。 她先前只当洛千淮说不愿意,只是欲擒故纵的伎俩。毕竟霍家门楣高大,本人又是实打实的嫡长子,才过而立之年便已晋为二千石的高官,莫说是给他做妾,便是入府为婢,也有的是人抢着要做,只是他眼界太高,看不上她们罢了。 可她没想到,自己都把底牌亮出来了,这位洛大娘子仍然油盐不进,还拿什么祖训出来说事儿,简直是不可理喻。 “你倒是心气儿不低。”栾葳娘叹了口气道:“可惜了。” 她没说可惜什么,洛千淮本来也并没有在意,只想赶紧离开,可是刚走出檐下,就被外面那位嬷嬷带人给拦住了。 嬷嬷手里端着一个海碗,里面是热腾腾黑漆漆的汤药,一股怪味儿直冲鼻子。 “洛大娘子,今儿你可以走,但是必须得先喝下这碗药。”她冷着脸说完,后面两个身强力壮的仆妇立时过来,钳制住洛千淮的双臂。 药碗凑近洛千淮的嘴边,味道愈发浓郁。 “藏红花,安南肉桂,麝香、朱砂,牛膝......”洛千淮皱眉苦脸:“下了那么大的剂量,喝下去不止是会绝育,还会造成肝肾受损,至少折寿二十年。” “洛大娘子倒是识货。”那嬷嬷露出一个阴冷的笑容:“怪就怪娘子你太会勾人,引得从来洁身自好的大人都动了心。我家夫人肯容你进门,已经是宽宏大度了,至于其他的,你是想都不要想。” 洛千淮试着想要挣脱,但那两个仆妇向来都是做粗活的,身形魁梧,按得她动弹不得。 那嬷嬷见她紧咬牙关,却也并不恼怒,只上手去捏她两腮后的咬肌,迫她不得不张开口,就要将药向内倒去。 洛千淮无奈之下,只能呼唤系统。 “系统,我要摆脱困境......” 刚刚说到这里,忽然一声巨响,先前被从内锁住的院门,被人自外面一脚踹开了。 这么大的动静,嬷嬷也好仆妇也罢,包括仍然侍立于屋前的婢女,全都应声望去,只有洛千淮借此机会,狠命一推,泼翻了药碗。 浓黑的药液全都扣在嬷嬷身上,她却顾不得擦拭,跟其他人一样跪了下去。 洛千淮回头,就见到霍瑜沉着一张脸,带着几个随从走了进来。 “带洛娘子去前院书房。”他的目光如鹰隼一般,在院内扫了一圈儿,又盯着那摔成几瓣的海碗看了几眼,冷哼一声,便负手入了屋。 何简则上前一步,对洛千淮略一躬身,做出了“请”的姿势:“洛大娘子受惊了,还请到书房稍候,大人一会儿便来。” 书房的布设相当风雅,除了有书架案几,还挂着几副字画。洛千淮对于国画是一窍不通,略扫了几眼便又去看那字——是颇有古风的大篆,她一个都认不出。 案几上倒是放着一个半尺长的扁平匣子,似是灰黑色的玉石制成,表面看去浑然一体,只在侧方有一个不规则的孔洞,似乎是个锁眼儿。 这件东西她从没见过,但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那锁眼儿的形状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相关的东西。 正思忖间,外面传来脚步声,洛千淮赶紧离了案几站到门口,果然下一秒,书房门便被推开了,霍瑜便冷着脸走了进来。 洛千淮不得不承认,有的人天生就自带气场,比如这位霍大人,就成功地以一己之力,为书房带来了一个小型的低气压漩涡。 “小女见过大人。”她垂了眸,敛衽行了一礼。 霍瑜径自走到主位落座,并不说话,不豫之色溢于言表。 洛千淮等不到他的指示,就自行挺直了背脊,从袖袋里取出那个白瓷瓶,前趋放到霍瑜面前的案几之上,在他审视的目光中,自曝来意: “大人,小女前几日去安邑时,偶然发现了一点线索,应与当年我阿舅的旧案相关。” 她言语清晰,简明扼要地把郑氏欲下毒之事说了一遍,末了道:“大人明察秋毫,由此察下去,便可知郑家在当年的事件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霍瑜静静地听完了她的话,略一沉吟便道:“你阿舅的案子死了人,卷宗当时便呈报到了廷尉府,所以翻案一事,也必要多经一道步骤。” 洛千淮已经基本弄清了大豫的审案流程。普通的民事案和不涉及死人的普通刑事案件,本地官员就有终审权。大案要案则要上报廷尉府这个国家最高审判机构,来进行终审裁决。涉及死刑的案子,还要再报给皇帝勾决。 所以霍瑜倒也没有骗她,这种事确实有些麻烦,就算是发现疑点申请重审,廷尉府的人懒得理会也是没辙儿,说不得还要打点一番。 “劳霍大人多费心了。”她郑重谢道:“小女家中尚有些资财,稍后便为大人送过来,以备打点上下所需。” 霍瑜并没有应,目光沉沉地落在她面上,好半晌才开了口: “洛大娘子。”他的声音有些暗哑。 “小女在。” “方才之事,不会再发生了。”他说道。 洛千淮不意他忽然提起这事,连忙表态道:“夫人只是误会了而已,我亦不会介意。” “没有误会。”霍瑜直视着洛千淮,眸中幽黑深邃,似有暗流涌动。 洛千淮心中一凛,本能地移转了视线,就听见霍瑜继续道:“本官说的是下药一事,非我本意。” 洛千淮只想尽快岔开这个话题。 “小女知道了。对了,我此次前来,还有一事......” 霍瑜叹了一口气,截住了她的话:“只是她到底是本官明媒正娶的夫人,无论如何,你也不该违逆。此事虽到此为止,但日后入了门,却须谨守本份。” 第二百零六章 两全齐美之策 洛千淮从方才开始积攒的火气,这会儿就都冲上头顶了。 “贤伉俪还真是天生一对。”她眉稍眼角俱是寒意,声音也清冷得如幽谷冰泉:“三观契合,思考方式相近,连脑回路都生得八九不离十。” “既是这般夫妻情深,你俩双宿双飞生死相随不好吗,干吗偏要把小女拉扯进去呢?” 霍瑜听了半天,也没弄懂她的意思。什么三观,什么脑回路?明明都是汉字,可组合起来怎么就难以理解呢? 洛千淮憋了半天,好不容易有机会说话了,自然不会只说这么几句。 “既是大人与夫人耳朵都有宿疾,我也只能再多说几遍:小女家中有祖训,女子绝不为人媵妾,小女并不愿意进你霍家之门,你可听明白了吗?” 霍瑜注视着她缓缓点头:“所以,你是选择做本官的外室了?” “我连妾都不愿做,怎么会做身份不明的外室。”洛千淮只觉得心累:“之前小女曾答应过您,只要为我阿舅翻了案,必会令您满意。只是这方式,却并非只有以身相许这一种。” 霍瑜敛眉,眼底浮起了霜色,声音低沉:“若本官说,我只接受这一种方式呢?” 他站起身走到洛千淮面前,苍青色绣鸱鸮纹的织锦袍袖自她眼前滑落,右手强势地托起了她的下颔。 “洛大娘子,本官说过了,不要挑战我的耐心。而且。”他直视着洛千淮清可见底的黑眸,轻声道:“今儿若是本官在这儿强要了你,也不会有谁敢多说一个字。” “大人不会的。”洛千淮已经后悔自己贸然上门的行为了。 她之前一直存着游戏世间的心思,并没有完全把自己代入这大豫朝中来,对于这里土着权贵的认识不足,所以并没把霍瑜太当一回事儿,没想到报应这就来了。 大概在封建社会,在王公贵族高官眼里,强抢个民女非但不是什么事儿,还得算是她们的荣幸。 未经过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熏陶,不理解八荣八耻的深刻内涵,洛千淮跟他们简直没法沟通。 洛千淮被迫仰着头,有些不太舒服:“您莫要忘了,小女身手不错,若是被逼急了反抗起来,大人怕是招架不住。” “呵呵。”霍瑜的唇角微微上勾,眼中现出浓重的揶揄之色:“伤害朝廷命官等同谋逆。你的所有亲人,还有你收留的那对姐弟,甚至是帮过你的那位解忧公子,只怕都会受到牵连。洛大娘子还是三思而后行的好。” 洛千淮气结,眼看霍瑜的脸越凑越近,大有要一亲芳泽之意,不由急了:“大人且放开手。我今日前来,其实也是受了明月楼朱娘子之托,欲与大人商议贡酒一事。” 霍瑜的眼神由晦暗转为清明。他松开了手:“本官竟然不知,洛娘子与朱娘何时有的交情。” 洛千淮松了一口气。果然对于工作狂来说,情情爱爱的都是点缀,业绩升职才是真爱。 这么看来,先前她想的没错,只要能够提供足够的功绩点,霍瑜未必会执着于得到她这个人。 毕竟美人四时常新,立功升职的机会可未必多见。 这种事,之前洛千淮还需要反复斟酌定计,得了那份大豫山川地理图之后,简直就是信心满满。 皇帝陛下热衷武事,在位期间已经发动了十几场用兵在二十万人以上的战争,打得匈奴退到了漠南蒙古,西域诸国俯首称臣。 也顺道把前面两任皇帝攒下的家底,败了个精光。 所以他才想方设法充实国库,重用大农令楼智平,施行盐铁专卖之策,又特意发布了以钱赎罪的恩旨,除了谋逆大罪,便是死罪也可以花钱抵顶。 这时候若是有人勘察到了崭新的金银铜铁矿,主动献给他老人家,那肯定会成为朝中新宠,加官晋爵不在话下。 只是这些事,也得循序渐进,万不可操之过急。当此之时,还是把那不羡仙的事解决了的好。 她解决的方法,也依然是按照上面的思路,直奔钱这个主题准没错。 “小女与朱娘原没有交情。只是沾了大人的光,朱娘以为大人对小女另眼相待。此次她求告无门,方才找到了小女说项。” 霍瑜冷笑一声:“她倒是机敏。只是洛娘子,你还没入我家门,便帮人托请说情,就不怕本官恶了你吗?” “大人若是当真生气,现在便将小女逐出去便是了。”洛千淮看清了他的态度,并没有当真动怒。 “也罢,你既然肯来求本官,本官至少也得听上一听。说吧,这位朱娘子欲开出何等价码?” “大人。”洛千淮问道:“将明月楼的不羡仙列入岁贡一事,真的是大人您的意思吗?” 霍瑜想到俞虬之与吕监丞在他眼皮子底下玩的花样,心中微哂。只是这事在他眼中,不过是件可有可无的小事罢了,本不欲加以理会,就是此刻听洛千淮提起,他也并没有真的想要改变什么。 俞虬之是长陵邑丞,是他任内的副手,就是有点小心思,他也并不会驳了他的面子。 “是不是本官的意思并不重要。”他有意提点洛千淮:“前几日朝中有人上奏,称酿酒一事靡费五谷,商人逐利不计后果,若坐视不理,将会动摇国本。所以这贡品一事,本官已经允准了。” 洛千淮并不意外。这套说法前世也有过,并非全无道理,只是无视了市场经济的基本原理罢了。 高度酒的推出,本来就是有明确的市场定位,只针对社会顶层的一小撮儿钱多得花不完的权贵。 物以稀为贵,不羡仙并不可能无限制地大量生产,那样只会拉低身价。退一万步说,就是高度酒的方子人尽皆知了,有能力的人全都去买粮酿酒,一时之间举国酒香泛滥,那也只会造成一时的粮食短缺。 大量的高度酒面世,必然带来价格的大幅回落。而酒商为了收回成本,必然会争相降价以求销路,所以当价格低于成本时,必会有大量的酒商破产并退出市场,最终留下的也会按需生产。 洛千淮无意给霍瑜普及市场经济学,她直接套用了前世的有效方法。 “原来如此。”她说道:“只是列为贡品并非最佳的解决之路,并不能为国家带来一分钱的收益。” “朱娘子有一策,既不会使商人盲目酿酒,又可令国家获得酒水之利,大人可愿一听?” 第二百零七章 高档商品消费税 “加征消费税?”饶是霍瑜身在官场多年,也想不到一个酒楼掌柜,竟然会主动提出加税的建议。 “对。”洛千淮解释道:“朱娘听闻,有人曾经提出过榷酒制,对酒类也如盐铁一般,实行专卖。但此政实在不合时宜,又有与民争利之嫌,所以陛下并未允准。” “此事本官亦有耳闻。”霍瑜颔首。事实上当时朝堂讨论之时,他也在场,但因着对经济之事并不太上心,所以并未发表什么意见。 “酒水,尤其是如不羡仙一般的名酒,属于暴利行业,所以前人提出榷酒制,今人又拟列入岁贡,原因都在于此。只是朱娘以为,上述两种办法过于简单粗暴,不如通过税收进行合理调控引导。” 霍瑜听到这里,已经品出了一些滋味,对这个话题也生出了兴致。 他回到案几之前,振袖而坐,以目示意洛千淮继续下去。 “大人可以提出建议,对于价格超过一定数额,比如高于两千钱一壶的酒水,除了正常的十税一之外,额外加征三到四成的高档商品消费税。” “这样一来,国朝可以获得丰厚的税收充盈国库,而很多观望者也会因为利润变低而慎重入场,如明月楼一般的商家,虽是盈利少了,却也可免于亏本纳贡,已经心满意足,是以此策可以满足多方需求,不知大人以为如何?” 霍瑜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是一个他从来都没想到过的全新思路,可偏偏听起来切实可行,对他自己更是大有裨益。 他是极聪明的人,已经想到了这消税费不仅可以应用到名贵酒水中,还可以举一反三,套用于其他高档消费品之上,比如铜器,或可遏制收币铸铜,获取差价之风。 尤其难得的是,这种前所未有的新税,对于普通小民并没有任何损害,只是将从那些王公权贵家中堆积如山的钱财,转移到了国库之中。 而提出这项善策的自己,不仅会受到陛下的赞赏,而且还可能因此青史留名。 霍瑜强压住了心底的兴奋之情。 “这消费税,当真是朱娘子想出来的?” “当然。”洛千淮毫不犹豫地卖了朱娘。自己都为她解决麻烦了,她哪能连个虚名都担不起。 霍瑜不疑有它。他对朱娘子的印象深刻,就是因为当时她想出来了拍卖之法,而现在,则又加上了这消费税。 朱娘子当真有大才,屈居一个酒楼掌柜,实在有点可惜了。 若非她是个女子,他现在就会折节下士,礼聘为自己的幕僚,参赞机要。 可她偏偏就是个女子,而且背靠着的东家来历不明,便是以他的地位,也还未能查得清楚。 “本官会尽快具折上奏。”说到公事的霍瑜很干脆利落:“贡品一事就此作罢,你可转告朱娘子,无需再为此事担心。” “大人英明。”洛千淮也松了一口气。虽然让出了好大一块利润,但只要销路打开,仍然还有的是钱财可赚。 依法纳税是每位公民应尽的义务与责任,若无国家强大昌盛为后盾,哪有各行各业的繁华似锦。在这一点上,洛千淮天生就比此时的大豫人看得更高更远。 “你阿舅当年的案子,本官近日已在重新调查了,有了你提供的这瓶药剂,想来很快便能水落石出。”霍瑜说道,目光直直地落在洛千淮面上。 “多谢大人。”洛千淮平静地行礼致谢:“待到家舅沉冤得雪那一日,小女必有重谢。” 霍瑜听得出来,洛千淮口中的重谢,多半与他想的并不一样,当即便眉毛轻挑: “洛大娘子,到时若是你的谢礼本官不满意,那么这案子是怎么翻过来的,也仍然会怎么盖回去,说不定比前审的结果还要不堪——你可要想清楚才好,否则莫怪本官无情。” “大人放心,小女明白的。”洛千淮心中有数,一个偶然兴起的玩物,与一座矿藏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到时候霍瑜会选什么,根本不需怀疑。 只是还需要想个法子,让这霍瑜拿了好处就松口,以免人财两失才好。 她心中百转千回,正要告辞离开,何简却推门而入,禀报道:“大人,有十几名能工巧匠应召而来,我已让他们在厢房候着,您看.......” “此间事已了,本官这便去会会他们。你送洛娘子出去。” 霍瑜拿起了案几上的那个灰黑色的扁平玉匣,不再理会洛千淮,迈着方步离开了。 洛千淮心中一动,在路上问何简道:“大人召见能工巧匠,可是为了要打开那个匣子?” 这事本就不是秘密,皇榜已经张贴到四面八方,何简也没有瞒她的必要:“没错。这匣子内便是乌孙此次送上的贡品,据说是开国时留下的秘宝,唯有缘人可以打开。乌孙人试了千年都没成功,知晓自家福薄力微,所以主动进献给陛下,说是天子受命于天,打开此物必不在话下。” 他一提到乌孙,洛千淮瞬间就想起来,之前觉得相似的东西是什么了。不就是从那翁归靡辫子里得到的钥匙吗? 这人可真有意思,明明是有钥匙的,说明他也知道那匣子里到底装着什么,可为何要撒这个弥天大谎呢?难不成那其中的东西,有什么问题不成? “不就是个玉匣子,小心些敲碎了便是,何必那么兴师动众?” 何简叹气:“还不是那乌孙使臣,在陛宝物,经常把玩可以延年益寿,千万不可损毁,所以就有了这么一出。” 洛千淮若有所思:“这么重要的物品,陛下就这么交给了霍大人?” “那是自然。”何简知道霍瑜对洛千淮的在意,心里已经把她当成了半个自家人,言语之中颇有些自豪:“陛下信重家主,郎君又是他看着长大的,自然是无比信重。” “那么,陛下可给了大人破解的时限?” 一提到时限,何简先前那点子兴头立即烟消云散了。 “乌孙使臣在大豫将滞留半月。若是到期之前还没有解开,那么陛下必会颜面扫地,到了那时,只怕郎君也讨不了好去。” 第二百零八章 昨夜我到底做了什么 何简脸色不好看,洛千淮的心情却豁然开朗。 也许根本不用浪费她的金山银矿,一把钥匙就能将霍瑜搞定。 “我明白了。”她笑盈盈地踏出了邑廷大门。 何简就觉得她脸上的笑容有些刺目。 大人都忙成这样了,还没忘了帮那文溥翻查旧案。可这小娘子看起来,怎么没心没肺呢? 朱娘得知了这个好消息,立即设宴请洛千淮大吃了一顿,摆上了各色山珍海味,殷勤劝酒无比谄媚,早就把曾经那点芥蒂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毫不犹豫地背下了洛千淮推给她的黑锅,主动担下了女诸葛一职,拍着胸脯保证绝不会把策划者另有其人之事,透露出去。 吃饱喝足,天已全黑。洛千淮哼着小曲儿,七扭八歪地回了铺子,一开门便见到了星九,还有另外一个人。 “卫营主?”酒劲儿上头,她以为自己是眼花了:“你怎么在这儿?” “洛大娘子喝酒了?”卫鹰没有直接回答,示意星九扶住她:“主上要见你。” 墨公子来了?洛千淮想起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要不是墨公子,自己就要被那个乌孙人一刀两段,就觉得该去好好谢谢他。 星九将她扶进了后院正房。烛火温润,映得屋中人容色如玉,墨发流光。 洛千淮推开了星九,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不知公子前来,有失远迎,还望勿罪。” 不待上面那人发话,她便轻盈地坐到了案几的对面,一只手刚刚摸上了酒壶,就被对方轻轻按住了。 “饮酒当有度。”墨公子将酒壶从她手中拿了出去,放到了案几之下,又取过了一个青瓷茶盏,为她斟了一杯茶。 “喝这个。”他的黑眸内闪着点点星火,映着洛千淮的酡红的脸。 她笑靥如花,将茶水一饮而尽,对着他亮出了干净的杯底:“那一日,多谢公子相救。” “你我之间,无需如此客气。”他的声音如泉水击石,说不出的清冷动听。 洛千淮抬眼看向墨公子,见他风姿特秀,皎如明月,修眉凤目,萧萧肃肃,玄色银线绣貔貅的外袍松松散散地披在玉色直裾之外,实在是仙人之姿,俊美无俦。 她隐约知道,自己好色的老毛病又犯了。偏偏酒精又将那点子情不自禁,放大了数倍不止。 她双手撑在案几之上,身子前倾,几乎要凑到墨公子胸前,口中兀自道:“公子好颜色。不知道如公子这般的,若是春风一度,需要夜合钱几许?” 墨公子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种话。他愣了一会儿,耳尖却慢慢地蹿上了数抹飞红。 洛千淮这会儿却已经昏昏沉沉,只当是前世打趣漂亮的学弟学妹,说的话越来越放飞自我:“姐有钱,养得起。跟了我,你吃不了亏也上不了当——要不要考虑一下?” 她向来是个嘴炮型选手,只说不做,便是讲得再如何露骨,仍跟他保持着半臂远的距离。 墨公子的眸色暗了几分,声音也变得有些沙哑:“今日我过来,是有正事要说。” 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转过案几,按着洛千淮的双肩,将她稳稳地压了回去,自己则坐到了她的身侧。 洛千淮眼神迷离,乖乖地任他摆布,根本没听清墨公子到底讲了什么。 她今儿忙了一整天,坐马车被颠了好一会儿,又在邑廷与霍瑜夫妇斗智斗勇,好不容易吃喝完毕,已经没什么力气接待不速之客了。 星九端着解酒汤进来的时候,就见到洛千淮正偎依在墨公子怀中。而自家那个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永远冷肃端正的主上,小心翼翼地揽着那面若丹霞的女子,见到她推门而入,还投来了冷冰冰的一瞥。 星九将解酒汤轻轻放下,又蹑手蹑脚地离开,半点声音也没敢出。 天光乍现,星河俱隐。洛千淮醒来之时,只觉得口渴难耐,头也微微胀痛。 “看来这高度酒还是不适合多饮。”她起身下塌,倒了一杯茶水牛饮下肚,发现还是温的。 昨夜她喝断片儿了,记忆中最后一个画面就是回到自己药铺前敲门,在这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眼见自己身上连头发都带着澡豆的香气,身上更是换了崭新的寑衣,便知星九这侍候人的差使,是越干越贴心了。 唔,她自己也向着腐化堕落的深渊,更进了一步。 洛千淮起身的响动,已经惊动了优秀个人助理星九同学。 “洛大娘子,你醒了?”她推门而入,端来了盥洗用的温水。 “昨夜多谢你了。”洛千淮真心实意地道:“我醉酒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你现在就去补个觉,我去做朝食。” “朝食不用您费心。”星九犹豫着看了她一眼:“朱娘一早就派人送来了.......您要不要过去陪公子同食?” “公子?”洛千淮一怔,手中擦牙的柳枝都掉了下去:“他什么时候来的?” 星九比她还要惊讶:“公子昨夜就来了,跟您说了好一会儿话......您都不记得了?” 还有这事儿呢?洛千淮用手捶了一下额头,并没有把散落的记忆敲回来。 想不起来不要紧,人家顶名还是自己的老大,药铺的天使投资人,不羡仙酒业集团的控股股东,陪吃个朝食什么的,不正是自己应该做的事? 洛千淮麻溜地洗漱更衣,又在星九的帮助下挽了个堕马髻,这才去正堂见墨公子。 墨公子的脸色苍白到近乎透明,眼下带着青灰之色,看起来似乎根本没睡好。 卫鹰也是,坐在左侧下首的案几上用着朝食,一边吃一边打着呵欠。 “公子,卫营主。”洛千淮随便地行了一礼,便很自觉地坐到了卫鹰对面的案几前。 雪菜鸡茸粥和灌汤包的香气不断冲入鼻端。洛千淮强行忍住了,本着负责任的态度劝谏道: “属下知道公子日夜操劳,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晚上一定要早睡多睡,千万不可自恃年轻而熬夜。” 墨公子还好,听了这话仍然面色如常,喝粥的动作依然优雅美观,倒是卫鹰却冷不防被包子里的汤汁喷了一脸。 “洛大娘子,你不会不记得了吧?昨夜明明是你......” “多嘴。”一个清冷的声音自上传来,卫鹰悻悻地闭了嘴,仍试图用眼神传递着各种复杂的情绪。 洛千淮虽然没有成功破译其中内涵,但也猜到了自己酒后大概就没干什么好事儿。 第二百零九章 担心你无法全身而退 想到了这一点,洛千淮便笑容满面地开了口,目的很明确,就是转移话题: “公子此次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墨公子慢条斯理地咽下了口中的粥,放下调羹又取茶水漱了口,方才开口道:“你外祖父明日便可到达长陵。” 这话没头没尾的,洛千淮本能地点了点头,就听见卫鹰在一旁补充道:“收到公子传信的当日,我便派人寻到了令外祖父。当时他与令祖一家起了龃龉,虽然身手仍在,但到底年纪大了且寡不敌众,被我派去的人及时救下,又安排了马车送回来。” 洛千淮对这个便宜外祖父本没有什么感情,但对方到底是为了寻她们姐弟才大老远地跑到寿泉里的。大父一家是什么人她再清楚不过,外祖父必然是查清了往事,激愤之下才会跟他们对上。 若不是墨公子的人及时出手,老人家在这么冷的天气受了伤,就是不死也得大病一场。 洛千淮敛去了面上的笑意,郑重地对着墨公子与卫鹰分别行了一礼:“多谢公子,多谢卫营主。” 墨公子抬眸:“我说过了,你我之间,不必这般见外。” 他都如此说了,卫鹰更不敢担她的谢字:“我等皆是听公子之命行事,洛大娘子用不着客气。” “无论如何,这份情我记下了。公子若是有什么需要属下做的,尽管吩咐。”洛千淮说着坐了回去,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若是只为了传递这则消息,还用不着公子亲自跑这么一趟吧?前几日我还听说,公子不便离开西京,此次为了这等小事就来长陵,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谁说不是呢?”卫鹰当即应和道:“公子一听说......” “啪”的一声轻响,打断了他的话头。洛千淮与卫鹰转头看时,却见一向云淡风轻举止有度的墨公子,竟然将手中的玉箸掷于盘中,似乎对某人相当不满。 “卫鹰。”他嘴角噙着冰冷的笑意:“我昨日交代的那件事,现在做到什么程度了?” 卫鹰一头雾水:“公子,那件事已经布置下去了,但是要想见效,至少需有半月光景......” “可我最迟明日,便要看到结果。”墨公子慵懒地以手托腮:“有问题?” 卫鹰看看自家主上,又看看洛千淮,猛地跳了起来:“公子,我这便回去加紧调派人手,保证按期把东西给您送过来!” 墨公子仍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并不置可否。卫鹰却像火烧屁股一样,连跟洛千淮道别都忘了,飞快地冲出了屋子,转瞬就不见了。 看来公子那边,是真的要有紧的急事。 洛千淮看了看对面案几没动几口的食物,暗暗地为卫鹰打抱不平。 摊上这么个黑心的boSS,没日没夜地加班不说,连早饭都不让人好好吃完,更不知道有没有年终奖可发。 她一边想,一边夹起了一个灌汤包,在陈醋碟子里醮后送到口中,感受那鲜甜的汤汁,紧实弹牙的肉馅与麦香劲道的外皮结合起来的滋味,陶醉地闭上了眼睛。 她自然看不到,一双黑如点漆的星眸正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其中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墨公子是讲究食不言的。一直到二人用餐完毕,星九进来收拾好换上了茶水,墨公子才主动提起了方才被打断了的话题。 “不羡仙的事,我已知道了,实在出人意表。”他说道:“洛大娘子首创了消费税,当真是惊才绝艳。” “咳咳。”洛千淮被茶水呛到了。她没办法实话实说,自己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借用了行之有效的经验,只能随口搪塞: “属下平时喜好胡思乱想,也不知道哪一处打动了霍大人,让他乐于采纳了呢?” 墨公子昨夜不顾众人阻拦执意要来长陵邑之时,本是担心洛千淮在霍瑜那儿无法全身而退。 那个人是有那么一股子执着劲儿的,对洛千淮既然生出了别的心思,就肯定不会轻易放手。 之前他把那场注定的劫杀安排在长陵邑外,就是想给他找些麻烦。当然了,以霍家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并不可能伤筋动骨,只是让他没心思放在别处罢了。 至于如何能令人彻底断了念想,墨公子心中也已经有了计较。 没想到他还什么都没做,洛大娘子就毫发无损地出来了。非止如此,还提出了那么巧妙的计策,生生地解了不羡仙之困,把整局棋都盘活了。 说实话,彼时他授意朱娘问策于她,只是随口一说,并不是真的有什么期待。 此酒风头过盛,留在他手中并不是什么好事,反而会引起多方关注,说不定就会把明月楼的老底都揭出来,不利于再暗中行事。 所以当时,他已经下定决心要舍掉了它,至于洛大娘子因此损失的分红,他也想过要通过别的途径偿付。 只是洛大娘子再一次让他刮目相看。之前她武功惊世,医道精深,其实都是小道,但这一次却不一样。 消费税的提出,表现她在经世济民的大道之上,亦有远见卓识,早就脱离了普通人才的范围,与那同样精于此道的大农令楼智平相比,似乎也不遑多让。 洛千淮只觉得今日的墨公子有些奇怪。明明好好地说着话,忽然就闭了口,一双凤目微微眯着,不停地在自己脸上身上来回打量,看得她还以为自己脸上沾了汤汁,还特意取了帕子擦了好几遍。 “公子可还有什么事吗?”她忍不住发声问道。 墨公子眸色微沉,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你觉得霍瑜此人如何?”他问道。 “有能力也有魄力。”洛千淮如实说着自己的观感:“就是为人有些刚愎自用,听不进别人的话。” “我问的不是这个。”墨公子微微叹道:“听闻他对你有淑女之思......你是如何想的?” 洛千淮本就憋着气,见墨公子动问,赶紧向他吐嘈: “且不说我们三观不合就不是一路人,只说他都已经娶妻了还肖想良家女子,属下又怎么可能答应。” 墨公子眸光微闪,唇角微微提起一抹笑意,转瞬又不见了。 第二百一十章 这般舍不得又为何要离开 “可霍瑜到底是秩比二千石的长陵令。”墨公子说道:“其父更是朝中显贵,便是入府为妾,也是很多女子的求而不得。你当真便不动心?” 洛千淮抬头望向他:“属下虽然出身低微,但外祖家有祖训,绝不可为人奴仆媵妾。莫说只是个二千石的官儿,便是身份再高,我也一样不可能同意。” 她没指望墨公子能听懂。一生一世一双人,与这个时代根本格格不入,莫说男子,便是女子都不能理解。 所以她这个意外闯入的灵魂,最好的结局就是孤独终老。好在有医术傍身,大不了多收些徒子徒孙养老送终便是了。 墨公子面上仍是那般云淡风轻,似乎她方才说的,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所以若要讨得洛大娘子,便需明媒正娶。”他的眸色如月下寒潭,倒映着星月之辉。 “这只是最基本的条件罢了。”洛千淮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没有察觉他的异样:“属下的要求太高,未必会有人能同意,所以不管是霍瑜还是别的什么人,我大概都不会嫁。” “还有别的什么条件,洛大娘子不妨说来听听。”墨公子的声音似乎比平时更加轻柔动听,入耳还带着点点酥麻,满是循循善诱。 “没什么可说的。”洛千淮摇摇头,抬眸对上了他的眼:“倒是公子,既然知晓了霍瑜之事,不知有什么可以教我的?” 墨公子眼中的笑意更深。 “你倒是乖觉。”他站了起来,行至洛千淮案前居高临下:“放心吧,你既是我的属下,便会受我庇护。霍瑜那边我会安排,自会让他断了不该有的念头。” 洛千淮大喜,立时把刚才腹诽墨公子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大老板对卫鹰虽然有些冷酷无情,但对她还是像春风一般温暖,而且听他言中之意,似乎此事对他来说易如反掌,根本就不算是个难事儿。 洛千淮的笑容立即变得既真诚,又谄媚,屁颠屁颠地紧跟在墨公子身后出了屋门,各种花样马屁不要钱地免费奉送,让墨公子的笑意慢慢地僵在了面上。 他猛地停下了脚步,洛千淮刹车不及,狠狠地撞到了他的背上。 这人看着柔弱,背肌却似钢铁所铸,将她的鼻尖撞得酸痛难当,眼眶一红,就流出了生理性的泪水。 这般模样,是墨公子从没见过的。 修长如玉的手指温热,指腹带着薄薄的茧,忍不住轻轻地抚过了她变红的鼻尖。 “竟这般娇气?”低语声就在她头上响起,轻柔得似被风一吹就散去了。 “我哪里娇气了?”洛千淮没有意识到自己此时的语气,就似在跟人撒娇。 “鼻子两侧有泪管,撞伤后会导致鼻泪管出口堵塞,眼泪就不能往下流,只能从眼睛出来,所以我这不是哭,知道吗?” “呵。”墨公子低低地笑了起来,右手抚上了她的发际:“明明还是个小姑娘,就是娇气些又有什么不好。” 这个动作委实过于亲昵了,洛千淮又不是真的少女,心中当即警铃大作。 她抹去了眼泪,不动声色地退后了一步,将脑袋从某人的手下挪了出去。 墨公子的手在空中微微一滞,便又自然地放了下去。 “这段时间我不方便过来,记得照顾好自己。”他的语气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宠溺:“不必难为自己。无论何时回头,我一直都在。” 扔下这句话,他身子一晃,就在她眼前消失了。 洛千淮就觉得莫名其妙。墨公子今天是怎么了,言谈举止都各种古怪,就像是吃错了药。 她正百思不得其解,星九就出现了:“洛大娘子,你感觉如何,可有什么不适之处?” 洛千淮自我感觉良好。但她马上反应过来,星九为何有此一问。 “所以昨夜我回来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星九看着她的目光,明显有些一言难尽。 “洛大娘子既然不记得了,就不要问了吧。” 她越是这样说,洛千淮就越好奇。在她的不懈追问甚至是命令之下,星九终于期期艾艾地开了口。 如果昨夜发生的事是一场戏剧,洛千淮晕睡在墨公子怀中之时,只是一个序幕罢了。 好戏正式开场,是在墨公子不辞劳苦地为她喂下了大半碗解酒汤之后。 可能是洛千淮昨夜腹中实在胀满,解酒汤下肚之后非但没有半点儿用处,反而助力了水坝决堤。 向来有洁癖的墨公子被她紧紧抱着吐了满怀,当时的表情简直精彩极了,可惜进来收拾的星九并不敢多看。 明月楼那边常备着墨公子的衣物用具,朱娘马上就亲自带人送了过来,连带着还准备了墨公子沐浴所需的木桶香汤。 待两个人都被收拾干净,房间也清理得一尘不染,半点味道都无,所有人都以为今夜就到此为止了,没想到洛千淮腹中郁闷一去,竟然来了精神,继续开始作妖。 她嘴里嘟囔着要找什么“小鲜肉”,坚决不肯在自己屋里睡下,而是直接冲到了墨公子住的房间,咣咣咣地把门砸开,然后抱着他又唱又跳。 她唱的歌曲调子古怪,歌词更是浅显直白,星九就是到现在提起来,也仍然觉得耳朵有些红。 洛千淮听到这里,已经觉得十分难为情了,只是她仍然想知道自己到底祭出了前世的哪首好歌。 “大娘子昨夜唱了好几首歌,都是我们从没听过的,就连公子与卫营主那般见识广博之人,都听不出是哪国的曲调。” “那你还能不能记起其中的调子与歌词?”洛千淮闹着心,搓着手。 忆往昔穿越岁月,每日都峥嵘充实,社死的次数记不清,昨夜却又多了一回。 这回星九却是点了头:“我就记得几句......公子向北走,小女子向南瞧,此生就此别过了,难以忘怀。愿你三冬暖,愿你春不寒,愿你天黑有灯,下雨有伞......” 洛千淮木然点头,原来这首歌也没逃过她的魔掌。 “洛大娘子。”星九偷偷地抬眼望她,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既然这般舍不得公子,为什么又一定要离开呢?” 第二百一十一章 可是要他死得更难看些 这天晚上,洛千淮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总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事。 午夜时分,呆板平直的电子提示音响起:“奖励寄存期届满,现在开始发放。” “本次奖励发放采取自提模式。鉴于宿主当前能力不足以独立完成,由本系统强制执行!” 洛千淮如梦初醒。原来是上次在白府夜探之后回屋任务的奖励。当时她就抽过了奖,还差一盒虫草没有拿。 “系统,我新制的面罩就在旁边的衣柜里,你能不能先戴上再出门?” “我在长陵邑是想要长居久安的,前面几次已经够险的了,要是被街坊邻居当成了贼,以后还怎么搞事业?” 系统分秒必争地接管了身体,完全无视她的唠叨,如风一般地冲出了门,飞身到屋脊之上,乘着月色快意狂奔。 自从入了腊月,天气越来越冷,已然滴水成冰,饶是洛千淮已经换上了相对厚实的松江绫制的青色寝衣,依然被夜风吹了个透心凉。 好在今儿个系统还算有良心,刚起跑不久就停了下来,跳进了前街的一个院子里。 这地方她曾经来过,只是没有踏进门内。 想想也并不意外,虫草作为药材,不存放在药铺还能在哪里。 已经这么晚了,整个回春堂内外黑漆漆一片,正好方便下手。 系统干这种事轻车熟路,在百子柜顶上取下一个紫檀木匣,拉开看时,正是满满的一匣优质虫草,全部个大饱满,体态均匀,放在前世至少能值十万元。 虽然因着高良的关系,洛千淮对这回春堂印象极差,但也不代表她会白拿这盒虫草。 就当是同业拆借吧,她想着,等回去之后想办法还回来就是了。 本来十拿九稳的事,到底还是出了纰漏。系统端着匣子正要出屋,忽然远处响起了脚步声,隔着窗子还能见到微弱的光。 “来人了!”洛千淮急切地道:“快点藏起来,千万别打照面啊!” 系统充耳不闻,在洛千淮绝望的目光之中推门而出,正好与来人撞了个正着。 还真是冤家路窄。这个半夜三更不睡觉,提着盏小灯笼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洛千淮的老熟人高良。 他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总是有些心神不宁,连带着失眠惊梦。方才便是从梦中惊醒难以入眠,想要过来捡一服安神汤熬了服用。 相比系统的镇定自若,高良此刻的表现就极为差劲了。 灯笼落地熄灭了,本来惺忪的双眼瞬间瞪圆,嘴巴大张着,简直能塞下一个鹅蛋。 “洛,洛娘子你怎么会在这儿?” 说出这句话,他的目光便落到了她怀中的紫檀木匣子上,然后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这不是我花了重金买来的虫草吗?”他跳着脚叫了起来,冲上来试图从她手中抢回匣子:“你怎么能上门偷东西呢?” 系统自然不会让他得逞,身形一晃,便上了房。 高良没想到洛千淮竟然会武功。但这回他的反应极快,第一时间高呼道:“有贼,抓贼啊!” 本来寂静的夜,因着这声呼喊立即杂乱起来。洛千淮能听见,回春堂后院灯火次第点亮,杂乱的脚步此起彼伏。 不止如此。因为时下各坊之间有守望相助的制度,邻里遭贼遇灾失火,必须得第一时间出来帮忙,谁家若是袖手旁观,事后还会被追责,所以相邻店铺也都灯火闪烁,人声浮动,眼见着便都要赶过来。 这是洛千淮曾经想过的,最糟糕的一种情况了。 事实上,没有最差,只有更差。 电子音适时响起:“奖励领取成功。解除强制执行状态。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2版的信任与支持!” 洛千淮已经无力吐嘈系统。接管身体之后,她第一时间扔下了手中的赃物,又迅速撕下了一截裙摆挡住了脸。在第一波人流即将到达现场之前唤出了系统: “系统,我要平安且不被人知地回家去,对了,你能不能顺便抹去高良的记忆?” “滴,宿主的部分要求超出本系统的能力范畴。请重新提出可行愿望。” 洛千淮:“......那就先平安......” 她还没说完,一只大手忽然自后方出现,抓住了她的臂膀,还飞快地向指着她跳脚大骂的高良掷出了一样东西,正好砸中了高良的额头,令他颓然倒地人事不醒。 “你.......”洛千淮转过头,就见到了一张蒙了黑巾的脸,只露出了浓眉大眼,双眸灿若星子。 虽然看不清全貌,但从眉眼身型上也能认出来,此人正是许久未见的章大剑宗。 章庆带着她在屋脊上穿行了几息,带着她跳入了一处无人的窄巷,三拐两绕,便回了家。 洛昭早就等在门内,把二人迎了进去。 洛千淮有一肚子的话想要问,比如与裴剑宗一起去茂陵吃生日宴为何用了这么久,章庆的内伤是否彻底痊愈,洛昭的功夫进展到什么地步了等等,但还没开口,章庆却先皱着眉问她道: “方才庆观洛大娘子,内息似乎无以为继,回程之时又试着探过一回,几乎与常人无异——莫不是遭了宵小暗算?” 他这么一说,洛昭立时紧张起来,连忙上手来搀扶她:“阿姐,是哪个无耻之徒下的手,我必不会轻饶他!” 星九作为知情者就站在一旁,脸色变得一阵红一阵白,巴巴地看着洛千淮。 洛千淮安抚地望了她一眼,摆手道:“是误会。其实我这身功夫来得蹊跷,单验脉息本就与普通人无异,倒是让章剑宗与昭儿担心了。” 见章庆与洛昭还想继续刨根问底,洛千淮赶紧转移话题:“对了,今晚我去回春堂,本想找到为阿舅翻案的证物,却没想到打草惊蛇露了形迹,只怕他们很快就会找上门来,还是要早做准备才是。” “无妨。”章庆并不以为然:“其他人都没看清你的模样,唯一看见的那个还被我击晕了,暂时也醒不过来——我这便过去杀了他,一劳永逸。” “等一等!”洛千淮吓了一跳。她倒不是心慈手软,而是今晚这事真怪不得高良,事实上他还是苦主呢,若是这么不明不白地被杀了,她以后都难以问心无愧。 “洛大娘子还有何吩咐?可是要那人死得更难看些?” 第二百一十二章 洛莲花初上公堂 洛千淮吓了一跳,更深刻地理解到章庆其实是个游走在律法之外的亡命之徒。 “他不过是个郎中,虽然也做了错事,但罪不至死。”洛千淮说道:“最关键的是,日后为我阿舅翻案,还需要他的供词,若是死无对证,反倒不美。” “可是若不杀他,却又会平添许多麻烦。洛大娘子可有法子应对?”章庆怀中抱着一把用灰色布料缠着的剑,慵懒地斜倚在院墙上问道。 “章剑宗方才那一击,会让那人晕上多久?” “最晚不过明日午时。” “那就足够了。”洛千淮眸中灿然生辉:“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只是还要麻烦你们和朱娘,帮我做几件事。” 高良是在辰时醒来的,也不顾头痛昏重,一门心思地让人扶着去邑廷上告。 昨夜东市闹贼之事,早就闹得沸沸洋洋,差役后半夜就上门调查,只是苦于唯一的目击证人昏迷不醒,所以才拖到了现在。 霍瑜上午又接见了几个远道而来的巧匠,让何简带他们去验看那秘匣,一个个比划了不长时间,就跟前面那些人一样,打了退堂鼓。 他们的理由倒是难得的一致。是极罕见的千工锁,又经过了多重加密,便是鲁班墨子复生,也未必能打得开。 听说昨夜的苦主到了,霍瑜便怀着满心郁气升了堂。 高良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高呼了几声青天大老爷,把洛千淮深夜入户抢劫又欲杀人灭口之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回。 好不容易说完了,高良垂着头,只待上方的大人发令拿人,哪想到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到任何动静。 他实在忍不住,偷偷抬头看时,正与霍瑜目光碰到了一起,那目光凌厉森冷,伴着无形的威压之气,骇得他连忙趴回了地上。 “你再说一遍,昨夜入户抢劫的,到底是何人?” 不知过了多久,上面的人终于发了话,高良不敢怠慢,颤声答道:“大人,是东市西二街的洛娘子,就是盘下了当年被查封的霁安堂的那一位.......” “你既然来此指证,可有何证据?” “小人亲眼见到她从前院药铺里出来,手里端着一个紫檀木匣子,那匣子里装的都是上品虫草,是小人花了大价钱收来的,不是小人自夸,整个长陵都再找不着这种品相的虫草了。” “可是那虫草不是好好地仍在你店里吗?”霍瑜早就听过了差役的现场调查报告。 “那是她被小人恰好撞见,不得不扔下赃物逃离。对了,她还有一个飞贼同党,带着她一起逃走了。”高良急道:“大人,依小人之见,还是当速速将人缉捕归案,否则他们可能会畏罪潜逃啊!” “你是想教本官如何审案?”霍瑜沉声问道,官威加持之下,高良只觉得身子都在打颤,伏地连呼:“小人不敢。” “所以,从头到尾,只有你一个人见到了贼人的脸,并无其他人证与物证。” “还有此物为证!”高良举着昨夜章庆用来击他的物体——一张干巴巴的髓饼说道。 “那个同党,就是用这东西击晕我的!” 差役接过了那张饼,呈到了霍瑜面前。后者略看了一眼,便冷笑道:“这饼可有何特别之处?” “大人不知,此饼是东市髓饼王所制,也只有他们家的髓饼,出锅之后会洒上炒熟的白芝麻。” 霍瑜没有继续问下去,只发了捕签,让差役去拿洛千淮及同党,还有东市的髓饼王。 章庆早就被支出去了,洛千淮跟髓饼王满脸无辜地被带到了邑廷。 “大人,并未发现洛娘子家中有成年男子,也没找到原告说的青色衣物。”差役禀报道。 霍瑜点头,望向被带过来的洛千淮二人:“堂下何人?” 他一发话,两班差役立即低喝:“威........武.......” 这本是震慑疑犯的手段,但洛千淮是经过前世无数电视剧洗礼过的,心中只有喜感,并无一丝惧意。 倒是那干瘦短小的髓饼王,大概是平生第一次上公堂,吓得双腿一软瘫在地上,连话都说不出来。 “洛氏女千淮,见过大人。”洛千淮低眉顺眼:“不知大人遣人唤小女来,有何要事?” “回春堂的高郎中告你昨夜入户偷窃,被发现后伤人潜逃,你认是不认?”霍瑜端坐高堂,面容如雕似琢,刚正冷肃并无半分表情。 洛千淮杏目圆睁,浓黑的瞳仁中满是无辜之色:“大人明鉴,小女手无缚鸡之力,哪有可能夜闯私宅?又何来的本事伤人潜逃呢?” 高良自然容不得她这般狡辩:“洛娘子就别装了。昨夜明明就是你与同伙潜入我回春堂欲行不轨,被我发现后又想杀人灭口——大人明镜高悬,哪能被你蒙蔽?” “大人?”洛千淮委屈地道:“昨夜小女早早便睡下了,根本未曾出门,此事有侍女和两名药童为证,高郎中指我为贼,莫非就是空口白牙全靠一张嘴?” “昨夜不光是我,有的是人看见你与那同伙站在屋脊之上!你还不承认吗?” “高郎中看错人了!”洛千淮抵死不认,仰头去看霍瑜:“大人,小女确实冤枉,愿与证人们当堂对质!” “除了高郎中之外,别人见到的贼子都是蒙了面的。”霍瑜适时插了一句。 高良久经世故,从这句话里就听出了霍瑜的偏袒之意。 “大人,小人昨夜看得清清楚楚,那女贼确实就是洛大娘子本人!我与洛娘子既不相熟也无嫌怨,总没有理由自己伤了头,然后特意去污陷她!” 洛千淮一直在等着他这句话。 “既然大家见到的贼子都蒙了脸辨不清人,没道理她在高郎中面前就露了脸。又或者说,高郎中就有这个眼力,只看一眼,就能认出那贼人不是别人正是小女。这种事,只有极熟悉的人才能做到吧,可见高郎中先前所言与小女不熟,根本就是假话。” 她并不给高良再行组织语言的时间,直接抬头正色道:“大人。其实高郎中所言与小女并无嫌怨是假,他与小女其实旧怨极深,确有理由栽赃陷害小女,就如当年他刻意做伪证,令我阿舅背上了庸医杀人罪名一般。” 第二百一十三章 愿意为她破一次例 “你胡说!”高良没想到洛千淮会当堂提起这桩旧事,连声否认道:“当年文溥一案系长陵尉徐大人亲自审结,我也是出于公心才会协助验证——你空口白牙说我做伪证,却是要把徐大人置于何地?” 高良说得声色俱厉,洛千淮却只是淡然一笑,对霍瑜道:“大人,高郎中口口声声说与小女并不相熟,但他却连家舅的名字,都能不假思索地说出来。” “这要么是通家之好,要么便是嫌怨极深,总之都是当堂说了谎——此人先前对小女的指控,自然也全不可信。” “你!”高良气结,却无话可驳,只能眼巴巴地向霍瑜道:“大人可万万不能听信这贼子的话啊,小人在长陵邑行医多年,向来信誉卓着,跟长陵尉徐大人、司寇白大人也素有交情.......” “够了。”霍瑜听到后面,面上已露出了不豫之色,转而问一直未发话的髓饼王: “可认得这饼?”差役将那块干硬的饼递了过去,髓饼王抖着手接过了捏了捏,又凑到鼻端嗅过,方点头道:“大人,是小人亲手做的饼没错。” “可能记得买主为何人?” 髓饼王苦笑:“非是小人推托,委实是想不出来。小人的髓饼在长陵邑颇受欢迎,每日至少能卖出五六百张,哪里又能记得住每一个买家?” 说到擅长的东西,他的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声音也不似方才那般低弱:“且这髓饼可长期贮存,便是放上两三个月依然可以食用。比如这一张饼,便已经存放了十天至一个月之间,小人便是记性再好,也是帮不上大人的。” 霍瑜令人将他带下堂去。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洛千淮,只见她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其中满是信赖财崇拜之色——饶是明知她大半是装出来的,心下也依然温软了几分。 “案情已经很明了了。高郎中与洛娘子亲人素有积怨,证词不足采信。洛娘子既已自证清白,高郎中诬告便应反坐。鉴于其为苦主,本官予以优容,便免了脊杖流放,只判将虫草一匣赔与洛娘子。当堂具结,各自归家。” “大人!”高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判决。他明明都已经提了徐楷和白铭的名字,照理说霍大人多少也会给上几分面子,没想到他却毫不在意,还让自己把那盒价值五金的虫草,白白送出去。 他的心在流血,刚刚唤了这么一声,霍瑜的目光便扫了过来,冷漠得似在看一件死物。 高良心头猛地一颤,忽然想起了坊间那些关于这位大人的传言,据说在忻州杀过的山匪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根本不把人命当回事儿。 他生生地咽回了方才要说的话,吐出来的变成了另外一句:“大人明断,小的心服口服。” 书吏将判决结果誉抄了一式两份,让二人分别签字画押。洛千淮签过之后,又有差役捧了原本作为证物的那盒虫草,送到了她的手上。 高良自认破钱消灾,画完押后刚准备走,却被洛千淮唤住了。 “高郎中且慢。今日是难得的好日子,小女也正好想借此良机,求大人昭雪我家阿舅的冤案。” 她一双明眸波光粼粼地落在霍瑜面上,后者正欲起身离去,却被这个眼神绊住了脚,重新落座。 “洛娘子,已经尘埃落定的案子,哪是你随口说翻就能翻的?”高良耐着性子皱着眉头道:“令舅的案子证据确凿,我劝你还是不要白费力气,平白浪费霍大人的时间。” 洛千淮并不理会他,只仰着头望向霍瑜等他示下。 她今日此举,并未与他提前商量,多少打乱了他的计划,要是依着往日的性子,必是会振袖离去,将先前的约定彻底作废。 但不知道为什么,霍瑜却愿意为她破一次例。 “本官到任未久,对前事所知不多。不知洛娘子所言的是哪一桩旧案?” “大人。”洛千淮盈盈拜倒,将文溥当年所涉之案简要说了一遍。一旁立时有书吏查到当年的案卷并呈给霍瑜阅看。 他细细地阅了一回,抬眸问道:“此案人证物证俱全,洛娘子为何会质疑当初的判决?” “大人,小女前日偶然得知,此案内中颇有蹊跷。死者周郑氏的丈夫郑寻,本系西京郑氏庶子,二人身死后家产尽被郑家吞没,一双子女也被发卖为奴。” 今日她说的每一个字,事先都经过了认真揣摩,保证叙事清晰,简洁扼要:“当年周郑氏死于生附子所含的乌头毒,而郑氏嫡女曾试图以精炼的乌头毒害人,并欲嫁祸给其他医者。事后她自己也承认了,这种乌头毒的制法,乃是家中秘传,之前也曾经做过类似的事。” “所以小女以为,郑家在此案之中,既有杀人动机又有实际能力,反观家舅只是救人心切,误蹈其中当了替死鬼。” “那郑氏女现在何处?”霍瑜配合她发问道。 “正在邑廷之外。”洛千淮恭谨地应了,便有差役跑下堂去,须臾之间便将人带上前来。 昨夜洛千淮连夜安排,令星九给白振业送信,对方虽不欲令家丑外扬,但到底却不过情面,便让白家大管事白英,亲自押了郑氏过来。 至于洛千淮方才的话,也是白英转告她的。白振业能撑起白家这么大的基业,自然不是心慈手软之辈。就算对白振堂尚存几分手足之情,对于郑氏这种毒妇却大可不必,所以很是用了些手段,足以令她将所知的一切都招认了出来。 郑氏是被人抬上堂来的,她的双腿已被打断,手上脸上也可见到伤痕。只是时下的妾通买卖,主家有权惩罚处置,便是到了邑廷之中,也并没有人会替她张目。 霍瑜拍着惊堂木,三言两语之下,便从郑氏口中套出了实情。跟洛千淮说的一般无二,而且还特意提到了郑家的二叔父,说那瓶乌头毒,便是从他那里得来的。 “说来也巧,那周郑氏的一双子女,在前些时日被发卖时,正好被小女恰好买了下来,此刻也在堂下,大人也可以传召他们问话。” 霍瑜点头,唤了燕殊燕柠二人上堂。燕柠还小,只由燕殊阐述了当年发生的事。 “此案确有可疑之处,本官同意重新择期重审。”霍瑜听完之后便一锤定音,命洛千淮与高良等人先行退下,等待官方调查完毕,集齐相关人等再行审理。 第二百一十四章 给茵茵找门好亲事 “洛大娘子。”一直冷眼看着的高良,在离开之前特意凑过来,低声道:“你莫要以为,这件事就如你想的那般简单——其中的水深着呢,可别案子没翻成,倒把身家性命都葬送进去了。” 他眯缝着眼睛看着洛千淮:“识相的把这盒虫草送回来,再好生地找我赔个罪,说不定我可以大发慈悲,帮你指点一二。” 他的话令洛千淮听得云蒸雾绕,但她也来不及多想。 何简在大堂之外拦住了她:“大人请洛娘子至后堂相见。” 洛千淮明白,霍瑜早就知道她有轻功在身,所以肯定清楚昨夜入回春堂的人就是她自己,但他在堂上却轻拿轻放,还特意将那盒虫草送到了自己手上,这种明晃晃的示好,自然是因为另有所图。 所以今日这一面,她其实并不想见。 “请转告大人,小女今日还有要事,要迎出远门的外祖父归家,待改日家舅的冤情昭雪,小女自会主动登门答谢。” 到底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何简不好强留,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掉头离开。 何简进入后堂之时,霍瑜正执着笔,慢慢地画着一张美人图。 图中女子明眸皓齿,冰肌雪肤,一颦一笑皆可动人心。 何简不敢多看,只垂着头,将洛千淮的原话一字一句地转述了。 他了解自家郎君,从来容不得人拒绝,哪怕对方是千娇百媚的大美人。所以这位洛娘子,已经犯了郎君的忌讳,只怕不但会事与愿违,还会再吃些苦头。 可惜这一次,他却料错了。霍瑜面上半点怒色也无,仍然一笔一笔地细细描摹着,唇角还渐渐勾起了笑容,一直划入眼底。 “郎君?”久未等到吩咐的何简主动请示:“可需要我暗中使人将洛娘子带回来,关入大牢清醒几天?” “不必。”上头那人淡淡地说道:“左右不过这几天的事儿。稍后你便持我的贴子去拜见长安令,让他派人拘了那郑家嫡次子解送过来。” “是。” 洛千淮不知道,因为她的拒绝,推进了某人办案的速度。 她跟着文溥、洛昭一起,接到了风尘仆仆的文周。 送他们来的是火卫的三个人,为首的还是个大熟人,就是前次跟她合谋打假赛,结果独自一人受刑的倒霉蛋火一。 洛千淮见到火一也有些不自在,毕竟二人最后一次相见并不愉快。可是火一却似壳子里换了一个人,对她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翻转,恭敬有礼客气,眼神中还带着些星星点点,细看来像是崇拜之情。 不仅是他,同来的另外两团火也是,他们也不管周围还有文家人跟洛昭在场,对她各种嘘寒问暖,极尽关怀。 马车入了怀仁坊,停在文家门前,洛千淮让家人先进去,自己则借着送行之名,从三人口弄清了原委。 其实就是卫鹰做的好事。他将她在汾阳勇退府兵,石羽山义救主上的故事,当作先进楷模大肆在秘谷内宣传,掀起了一波学习卫莲典型事迹的小高潮。 所以现在在履霜营九卫之中,卫莲这个名字早就不是什么背主叛徒,而是忠心耿耿又担当有为的英雄人物了。 洛千淮只觉得耳朵发烧。她现在看见这三人就觉得闹心,让他们赶紧按计划去找卫鹰报道,自己这才迈进了文宅。 方才碍着大献殷勤的三团火,洛千淮与文周都没好好见礼礼叙话。此时她一走进正堂,便拉着洛昭按着礼节拜了下去: “茵茵\/昭儿见过外祖父,外祖母,见过阿舅,舅母,见过嘉表哥。” “好孩子!快起来,快起来!”文母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马上离了座来扶她们。文周与文溥夫妻的眼圈儿也红了。 也就是文嘉,因为上次被连累受刑,仍然记恨在心,歪歪地坐在案几前,脸带讥诮之色,并不回应。 叙礼已毕,各人按照辈份重新坐下,文周便问起了洛千淮姐弟三人,这几年在洛家的事。 他这次去寿泉里,本就打探到不少洛家人苛待三姐弟的过往,这中间也包括了为她跟傻子订亲一事,实在气不过才找上门去。哪想到到底年纪大了,身子板远不如当年在军中之时,非但没讨回公道,还差一点被对方毒打一顿。 洛千淮两世为人,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慈爱的尊长,心下也有感慨。只是很多事情,越是亲人,越不能说得太多,以免对方为自己担心。 所以她暗中捏了洛昭的手,避重就轻地将往事一带而过,重点讲了现在一切都好,洛萧洛昭拜得了明师,自己也靠着医术得以立足,还命好地遇见了正派公道,眼中揉不得砂子的新任长陵令霍大人,主动提出要帮着阿舅翻案重审。 关于重审一事,文溥已经听洛千淮详细讲解过其中的关键之处,有了思想准备,其他人还是第一次听说。 林氏这些年来一直为丈夫怀抱不平,闻言既惊又喜,还存着几分忧虑:“茵茵,此事可不是闹着玩的,长陵令那么大的官儿,怎么可能跟咱们这样的人家有交情,还愿意主动帮忙?” 她的话,其实也正是文溥一直在担心的。 他想了想说道:“茵茵,其实阿舅就是不翻案,靠着做游医的收入,也能养活咱们全家。你不要为此事太过操心,更不要因此受人胁迫。” 洛千淮不得不承认,这人吃的盐多走的路多,想问题确实就会变得周全,比如自家阿舅的猜测,实际上就一点都没错。 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天上也不会掉馅饼。 如果真的有,那一定是在其他某个地方,需要你付出代价。 “听你阿舅的!”文周也站了起来,望着洛千淮的目光中满是怜惜:“茵茵,我知道这些年,你为了照顾两个弟弟,吃了很多苦。” “这件事,其实归根到底还是怪我,若非我因着你阿娘早逝之事迁怒于你阿翁,也不会这么多年对你们三个不闻不问。” “你能在这么艰难的环境下,把两个弟弟教养得这般好,还让他们分别学文习武,简直令我与你阿舅汗颜无地。” “其实也没什么了。”洛千淮有些难为情。那些事,说起来大半还是系统的功劳。虽然过程有些一言难尽,但从结果看还算将就。 所以这捷径系统,似乎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儿可取之处的。 “但是茵茵,你也不过是个还没及?的小娘子。”文周叹着气道:“以后有外祖父与阿舅在,定会好好保护照顾你,不会再让你像以前一般辛苦了!” 文母一直接着洛千淮的手,关爱之色溢于言表:“还要给我的茵茵找门好亲事,让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第二百一十五章 恩怨哪有金子重 文家在怀仁坊的宅子本就不大,去掉外祖父母,阿舅与舅母与文嘉所居的三间屋子,就只剩下一间窄小的厢房。 这间厢房自然是留给洛千淮住的。林氏把房间收拾得干净利整,又安排洛昭与文嘉同住一间。 文嘉对洛千淮的意见不小,但对洛昭却很十分照顾,一副大哥的作派,倒是让洛千淮与洛昭都有些意外。 洛千淮与洛昭商量了几句,达成了共识,婉拒了住在文家的建议。 “药铺里还有病患需要照顾,昭儿也得跟他师父练习武功,住在家里并不方便。” 文周十分意外:“茵茵,以前也就罢了,既然回了家,我们哪能让你们两个孩子自己住在外面?” “大父。”文嘉总算逮着机会开口上眼药:“您这回可看走眼了,我这位表妹的能耐大着呢,上次在邑.....” 洛千淮可不想让文家人知道她的光辉事迹。她一个箭步冲上去,狠狠掐住了文嘉的手臂,趁着他还没叫出声来,先在他手里塞了一样东西。 这东西硬梆梆沉甸甸的,摸起来极为称手。 文嘉不用看,就知道手中握着的,正是一枚小巧精致的麟趾金。 只是这么一小块黄金,就相当于三千多枚五株钱,对他来说实在属于一笔巨财了。 他的眼睛瞬间就变得又圆又亮,再望向洛千淮时,已是说不出地和蔼可亲。 文嘉今年已经十八岁,虽是七零八凑地习了身不错的功夫,却没有做什么正经营生,囊中一直都是羞涩万分的,这种规格的麟趾金他只是见过,都没有机会上过手。 早知道表妹这般讲究大方,他干吗还要抓着那点儿旧怨不放?说到底,自己也是兄长,就算那晚邑廷的场景重现,他也该主动冲出去掩护表妹撤退才对。 “文嘉,你到底想要说什么?”文周皱着眉头看着这对小辈的互动,满脸都是不明所以。 文溥倒是早就知道,自己那个混账儿子对外甥女有不满,也试图教育规劝,只是效果不佳,没想到他竟当着父亲的面儿说胡话,当下便气得不行: “你要是再敢胡言乱语,为父就打折你的一条腿!” “阿舅,您大概是误会表哥了。”洛千淮冲着文嘉甜甜一笑:“表哥,你方才的话还没说完呢?” “咳!”文嘉正色道:“我的意思是,您还真不清楚,表妹有一手好医术,她还靠着帮人治病,赚了一间东市的铺子呢!” 这件事,文溥一直觉得不太踏实,所以一直没跟家人提起。文嘉能够知晓,还是在养伤期间,靠着长陵邑的几个游侠朋友带的消息。 说是游侠,其实也不过是几个市井混混儿,学了点儿三脚猫的功夫,便往自己脸上贴了金。 文嘉因着自小就跟文周打熬过身子,身手在他们之中算是好的,所以上次才能趁夜摸进邑廷。 这个消息说出来,无论是文周文母还是林氏,都是有些懵圈的。 长陵是高祖陵邑,京畿重地,光是在这里安家落籍都是无数大豫百姓毕生难以实现的梦想了。文周是仗着当年在军中累下的功勋,才得以落户怀仁坊,还买下了这套小宅子。 只是当年再怎么志得意满之时,他也没敢肖想过东市的商铺。 这最基本的原因,当然是钱帛不足。商铺的价格当然要高于民宅,怀仁坊一套小宅子算下来只花了两万钱,而东市一家最差最小的铺子,开价也不会低于十万钱。 最关键的是,这等根本不愁租售的铺子,就算是再有钱,也根本买不着,就算是真遇到急用钱的卖家,也未必能办得下来市籍文书。 这种文书经手的差役小吏又多又滑,普通人想要照章走完流程,肯定得被剥去几层皮,花的钱只会比买铺子的更多。 便是柳老郎中传下来的霁安堂,店铺一直以来也是租赁而来,从没想过要买到手里。 所以文周等人此刻的惊愕,就完全可以理解了。 成功吓到众人的文嘉,此刻却是不动声色地将金子收了起来,心中也暗骂自己拎不清。 明明早就知道,自家表妹非是一般人,为什么要为了些许小事跟她闹别扭?要是早点想通,现在自己早就拿了钱,去请兄弟们喝酒逍遥了。 洛千淮倒是不知道,这位便宜表兄已经将自己当成了行走的提款机。她温声细语地把那套救人得金的话又说了一回,听得文母与林氏连连惊叹,反观文周却是与文溥一般,看着洛千淮容光照人的脸,暗自叹了口气。 二人对视一眼,都都对方的目光中看出了担心。只是那些藏于世间的人心叵测,他们不想让洛千淮过早知道,可该有的提醒,也并不可少。 文周开口,用极为温和的口气,问了一些关于那位贵公子的问题,得知他在赠铺之后就再无联络,方才松了一口气。 洛千淮其实也不想骗他们,只是这中间牵扯太多,除了说些善意的谎言,她又能如何呢? 不论如何,洛千淮与洛昭单独外住已成了定局。临去之前,洛昭特意与文嘉单独叙话,后者出来的时候,表情就有些不太好看。 洛千淮有些奇怪,在回去的路上问了洛昭,他却顾左右而言他,索性也就放开了不再理会。 入了腊月,时间就过得过了起来。腊八那一天,霍瑜派人传来消息,说是真正的嫌疑人郑家二郎已经拘捕到案。 这人虽然看着不像是意志坚定的货色,但因为清楚一旦招供就是死路一条,所以虽然动了大刑,仍然死咬着没有吐口,既不肯认当年的事是他下了毒,也不承认郑氏手里的毒是他给的。 邑廷里审讯进展不顺,洛千淮那边也同样阻碍重重。她已在长陵邑走了好几家药铺,拿了当年郑燕氏的脉案去请人开方,确实有几位郎中在方中用了制附片,但当洛千淮提出请他们上堂作证之时,他们便都像捧了烫手山竽一般坚决不肯,哪怕是洛千淮许以重金也不行。 第二百一十六章 同一个腊八节 益生的赵老郎中与当年的柳老郎中有旧,看在这份情面上善意地提点她:“洛娘子,在这长陵邑,可不是光凭是非曲直,就能把事情做成的。” 他意味深长地指了指上面,然后便唤了伙计,将洛千淮礼送出去。 洛千淮并不方便跟他讲,这事儿本就已经得了长陵令霍瑜的首肯,只是联想到前次高良的警告,大概也明白这桩案子里,还有人在尽力按着盖子,不想让她这般轻易揭开。 案件调查进展缓慢,但节还是得要好好过。 洛千淮带着星九,早早地泡好了大米、小米、糯米、花生、莲子、核桃仁等谷物干果,又加上了栗子、杏仁和红糖,熬成了一大锅香喷喷的腊八粥,与洛昭章庆,燕氏兄妹与星九分而食之。 腊八粥浓稠香甜,喝到胃里暖洋洋的,舒服又踏实。洛千淮透过窗棂望着天上月,只觉得自己自穿越以来飘浮不定的心,也因着这碗甜粥变得慰帖了不少。 有人走到了她的身畔,与她并肩而立。 皂蓝色的衣衫自眼角划过,是章庆。 “不知道章剑宗此次会在长陵邑呆多久?”她问道。 “洛大娘子。”章庆的眸色黑亮清澈,声音低沉有力:“要过年了。不知庆是否有幸,能与洛大娘子一起共庆新春?” “当然。”洛千淮一口应了下来:“章剑宗是昭儿的师傅,只管放心住下就好,用不着这般客气。” 章庆伸手入怀,抽出了一个扁平狭长的匣子。他做事向来果断,从无拖泥带水,但这会儿手指却紧紧地攥着匣子,犹豫了好一会儿,方才将它送到了洛千淮面前: “洛大娘子昨日问我,为何在茂陵滞留了那么久。这匣子里装着的,就是理由。” 洛千淮好奇地接了过去,打开看时,只见里面躺着一把极漂亮的双刃匕首,刃色青蓝,在烛火下发着幽幽清辉。 “这是?”洛千淮试着伸出手指想要触碰刃尖,才刚感到凛冽冰冷之意,腕子便被人握到了手中。 “小心。”章庆说着,将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托了起来,只见食指尖处,已缓缓渗出了血珠。 到了这时,洛千淮才感到了一丝刺痛。 “冬月二十四日之夜,星坠于咸阳原北。”章庆缓缓说道:“这柄短剑,便是用陨铁所制,轻薄坚韧,削铁如泥。” 他没有说,自己是如何逼退了众多搜寻者独得这块陨铁,也没有说,他花费了大半积蓄外加一个任意条件,方才求得当世最负盛名的铸剑大师出手打造。 “这种利器,应该留给真正懂它的人。”洛千淮抽回了手,将匣子推了回去,完全没有接下的意思。 章庆读懂了她的拒绝,眸闪过一丝失落:“洛大娘子。我知你向来不喜用武器,所以才特意打了这把小巧的防身短剑,便是平时用来切割药草,也比寻常铁器快上几分。” 洛千淮被他逗笑了:“若我真用这等神兵利器去做那种事,才是暴殄天物。” “收起来吧。”她正色道:“我本是医者,并不想留这种伤人之器。” “伤人救人,本就存乎一心。”章庆不忍见精心准备的武器蒙尘:“这柄剑本就是为洛大娘子定制的,只当是前次答谢救命之恩的谢礼,若大娘子不肯收,庆实在无地自容。” 他说的是实话,这把短刃的剑柄真的相当小巧,与洛千淮的手型正好对应,换了男子只怕都难以握住。 洛千淮想了想,只要系统还跟着她一天,就随时可能面临各种绝境,若是身上带着这么一柄匕首,说不定就能多几分脱身的把握。 她接过了匣子,向章庆道了谢。后者的唇角忍不住地上挑,望着洛千淮的眼中满是欣喜之色。 洛千淮的心中却平静如水,低头避开了他炽热的目光,想着总要再找个机会,把这份礼还了才是。 洛昭就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打破了屋中的尴尬氛围:“师傅,今儿的功课做完了。” 章庆强压下心中的悸动,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错!今儿师傅心情好,咱们这就开始学入门剑法,且随我来!” 他拉着洛昭,用极快的速度逃离了现场,留下了洛千淮与星九二人面面相觑,然后一起笑了起来。 西京未央宫建章台,此刻正是灯火如昼,歌舞升平。大豫皇帝虞珩高居上首,后宫得宠的夫人美人尽皆在座,尚未封王就藩的七皇子与八皇子,以及奉诏归京的蓟州王一家与在京宗亲长老,也都在场。 这种腊八家宴,每年都会搞上一次,谁能出席谁没资格都是有例可循的,可偏偏今年这宴上,却多了一个陌生的面孔。 其实也不是很陌生,因为这张脸,令不少年长之人,都感到面熟,甚至是心惊。 墨公子穿着一身与在座之人格格不入的深青色麻布褞袍,头发用一根乌木簪挽着,浑身半点珠玉也无,独坐在靠近殿门的末席之上,看上去却比在座的大多数人还要矜贵得多。 他既不像其他人一般,轮番上前向虞珩敬酒献上祝辞,也不在意那些各色各样的目光与窃窃私语,身形端正如青松,丰神俊秀如朗月,沉静而优雅地品着桌上的酒菜,全不像是那些人口中生于牢狱,长于市井的粗鄙之人。 蓟州王自入殿开始,目光就时不时地向他望去,眉毛微蹙若有所思,便连七皇子虞恂向他敬酒都没有注意到。 坐在一旁的世子虞申连忙提醒他,让他回过神来。 相比被虞珩宠在掌心里的八皇子虞烜,虞恂看上去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甚至还显得有些拘谨:“恂儿还是第一次见三皇兄,以后若皇兄长留西京,还望能照拂一二。” 说毕,他将盏中之酒一饮而尽。 蓟州王的年纪比七皇子大了三旬,闻言只是微微一笑,既没有起身也没有饮酒,而是有些懒散地道: “七弟这般说话,莫非是想要置为兄于不义?父皇诏为兄回京,不过就是多年未见有些想念罢了,至于你说的长留西京,却是有违国法,为兄是万万不敢想的。” 他一边说,一边向着高踞上首的虞珩拱了拱手,然后又对虞恂道:“今日家宴也就罢了,七弟年纪不小,想来不日便要就藩,到时候切记要谨言慎行才是。” 第二百一十七章 录入皇室玉牒 建章台上的大殿内温暖如春,虞恂的背后却渗出了一层冷汗。他抬起头,但见虞珩端坐于陛阶之上,面上八风不动,只在唇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个人对他来说,从来都只是君王,而不是一位父亲。 这一点,他很早就看清楚了。 虞恂有些后悔方才的冲动。为什么要听了阿舅的话,借着酒意挑衅虞恪,借此试探陛下的态度? 虞恪在阿舅口中,明明就是个只会带兵打仗的武夫,反应并不该如此迅速才是。 他握着手中的杯,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只觉得整个大殿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都似在看他的笑话。 晚宴上的菜也不过尔尔。看着种类繁多,可是做法简单的得很,只有煮,炖,煎,烤四样,比起墨公子平日所用的,味道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儿。 今日是腊八家宴,殿上的人多数都是他的血亲,可是呈上来已经温凉的腊八粥,却暖不了他的心。 案几之前,忽然就落下了一片阴影。墨公子抬眸看时,就见到七皇子虞恂正紧锁眉头望着自己,嘴角紧抿,目中一片阴翳。 他预见到今夜的宴上可能会受到刁难,但没想到那人会是虞恂。他比自己想的还要更加愚蠢一些。 修长的玉色手指拈起了犀角杯,墨公子面上漾着淡淡的笑意:“虞楚见过七殿下。” 虞恂不喜欢他的笑容。从头到尾,他就没将眼前这个人放在眼中。 戾太子的遗孙又如何,陛下从来都没有宽宥他与生俱来的罪过,也没有将他的名字记入皇家玉牒,就算破例出席了今日的家宴,也并不代表什么。 可是方才自己受到的羞辱,必须要在其他地方找回来。眼下这大殿之中,也只有虞楚一个人,最为合适。 无论他受到何等羞辱,在座之人都只会乐见其成,不可能会为他说一句话。 包括他那个高高在上的父皇在内。当年如同疾风扫落叶一般无情狠厉,连尚在稚龄的两个曾孙都格杀不论,没道理对剩下的遗腹孽种就网开一面。 陛下应该只是想要借此看一看,当年的戾太子一党的余孽,是否还有残存,以便一体收网。 所以自己就算是对他做了点什么,也会是帮了父皇的忙,足以挽回今晚在他心中扣的分数。 他心中想得明白,回身自紧随着他的小侍手中取过酒壶,就那么当着整殿人的面,直接浇到了墨公子的头上。 今夜的酒水,一色都是宫廷御制的桂华浓。琥珀色的酒水淅淅沥沥,顺着墨色的发淌落下去,浇湿了如玉的眉眼鼻稍,又沿着苍白的脖颈渗入衣襟。 深青色的麻衣吃了酒水,变为浓重的黑蓝色。 虞恂的声音响起:“我知道你。大逆罪人之后,竟敢堂而皇之地进入这建章台,将我大豫皇家威严,置于何地?” 方才还有些嘈杂的大殿瞬间鸦雀无声。 虞烜的唇边噙着冷笑,只把这当成宴间一个小小的插曲,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虞恪与虞申也一样。他们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虞恂再不成器,也是金尊玉贵的七皇子,跟这方从市井之中回来的虞楚根本不可相提并论。 他若是识趣懂事,默默地忍气吞声也就罢了,如若不然,那么陛下也未必再能容得下他。 侍奉在帝王身侧的聂希偷偷地瞄了虞珩一眼,只见圣颜并无半分异色,不由暗自叹了一口气。 帝心难测,便是他这等多年常伴殿前的近侍,也依然难以揣度。 众目睽睽之下,墨公子微微仰着头,闭上了眼睛,唇角微张,将滑入口中的酒水悉数咽下。 等到整壶桂华浓全部倾完,他方才睁开眼睛,面上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表情,并无半分愠色。 “谢七殿下赐酒。”墨公子的声音清冷如雪山冰泉,大殿中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并没有擦拭满面的酒液,就那么顶着一头湿发站起身来,自案几旁穿过了虞恂的身侧,行至大殿中央,玉山倾倒,深深地拜伏于地: “罪人自知身份低贱,原不配登入这皇室贵地,想来是接我的人假传了陛下意旨,方才造成了误会。” 他说到这里,不论是虞恂还是殿中其他人,都愣住了。 谁都没有想到,让虞楚出席腊八家宴,竟然是陛下的意思。 但是怎么可能啊,陛下日理万机,从来不会在这等小事上费心思。他们原以为,这不过是尚仪局忙中出错,又或者是因着前次陛下召见虞楚,所以会错了意,方才把这个人添了进来。 可若真的是陛下亲自添的人,那么就必有深意,贸然以此事发难的虞恂,就有些头晕目眩。 但也只是如此而已了。便是到了此刻,他也依然觉得,自己的判断并无错误。 他转身再次望向自己的父皇,却见他依然面无表情,深邃幽暗的目光中无悲无喜。 只是站在他身边的聂希却缓缓地冲他点了点头。 这就是承认,此事确实出自陛下的圣断。 虞恂的大脑空前运转起来。不知者不罪,他是皇子,便是冤枉了寻常大臣,最多也不过道歉了事,何况眼前这位不过是个罪民。 “既是父皇的意思,那你就更要牢记天恩浩荡,好自为之,万不可再起怨怼之心。” 墨公子仍跪在地上,慢慢直起了脊背,面上仍是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对方才的羞辱之举毫不挂怀:“虞楚谨记七殿下教诲,必会终日感念陛下恩德。” 虞恂看着他这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就像是一拳打在了丝棉堆里,索然无味,又懒得再度下手。 他施施然地回了座,身后的墨公子却没有起身,而是再度深深地拜了下去。 “罪人虞楚,自知身份低微,不足以登大雅之堂,这便自行离去。唯愿吾皇如日升月恒,长乐未央。”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好一会儿,直到额头的酒水渗湿了地面的金砖,方听见上首传来的声音:“起吧。记住你说的话。聂希,传旨。” 聂希自身后的小宦手上接过一卷明黄色的圣谕,展开读道:“朕闻泽梁无禁,罪人不孥。今恕戾太子遗孙虞楚之罪,其赐入皇室玉牒,着为庶人。” 第二百一十八章 她的性命我会派人去取 这道上谕,虽然出乎在座众人的预料,但也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动静。 说到底,虽是入了皇家玉牒,也不过是个无爵在身的庶人罢了,跟其他皇子封王世守藩篱的荣宠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更何况,陛下此举,说不定还有其他深意,这位楚庶人,还不一定能活多久呢。 墨公子再拜叩首,掩去了眸中凝结的霜雪。 “庶人虞楚,谢陛下隆恩!” 筵席已过中场,虞珩照例提前退场。他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两名小宦上前,对虞楚道:“小人奉命带您下去更衣。” 墨公子不动声色地在殿中打量了一圈儿。此时虞烜因为年幼也已退席,七皇子虞恂虽在,但却避开了他的目光。至于蓟州王虞恪与世子虞申,与他对视之时,目中却毫不避讳地现出了狠厉之色。 他淡然一笑,优雅有礼地谢过了小宦,便跟着他们出了建章台。 建章台下便是太液池,池边假山树木,亭台水榭错落有致。只是今夜无月,没走多远,建章台的灯火便已经遥不可及。 四下一片黑沉。脚下的路越来越荒僻,有些地方已不似有人打理过的模样。两名小宦本来还担心这位楚庶人会有所警醒,哪知他却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到了这个时候仍然毫无察觉。 他的身体实在太差了,就走了这么一会儿路,喘息声越来越粗重不说,还捂着嘴不停低咳。 就是一个痨病鬼罢了,今日为他送行,指不定还是做了好事。 行到一处石桥之上,两个小宦使了个眼色,一人在前一人在后,架起了墨公子的身子,便要将他推入太液池。 “咳咳,等一等!”墨公子奋力挣扎,惊惶失措地问道:“你们是何人,为何要这般害我?” “楚庶人,对不住了。”其中一名小宦低声道:“这些事,等你做了鬼,自然就清楚了。” 墨公子叹了口气:“你们就不怕我喊人过来吗?” “这个地方根本没有守卫,你便是喊破天,也不会有人听见。还是老老实实地下去吧。” 小宦们不欲与他多说,手上加了把劲儿,只是先前看着孱弱至极的人,忽然便变得重逾千金,无论他们如何动作,都挪不动他分毫。 “没人就好啊。”墨公子面上的笑意加深了:“其实方才在筵上,我一直在担心,若是无人找上门来该如何——幸好,你们没有让我失望。” 两个小宦这会儿已经明白过来,遇到了一个扮猪吃老虎的存在,连忙从怀中掏出了匕首.......可惜在墨公子面前,这点手段根本不够看。 两刻钟之后,墨公子出了未央宫。没有人在意他什么时候离去,就如同没有人在意太液池中又多了两具伤痕累累的尸体一般。 西京霍府。家宴将要结束之时,外面来了宫中内侍,送来了皇帝赐下的腊八粥。 霍炫率了全家老幼,大开正门迎赏。 内侍递上一个大大的食盒,笑得见牙不见眼:“今儿陛下统共赏下了三十份腊八粥,霍老大人府上,仍然是头一份儿。” 霍炫面上浮了笑意,示意管家上前接过了,这才请内侍入内奉茶。 “就不坐了,后面还有好多地方要跑,若是粥凉了耽误了事儿,小的可担待不起。” 霍瑜将一个小巧的锦囊塞到他手中。那内侍微微一捏,便知其中是数颗大珍珠,不由笑得更加灿烂。 他略一思忖,便附耳到霍瑜身边:“小霍大人,这两日陛下已经提了数次翁归靡的名字,您可得更加用心才行。” “多谢中贵人提点。”霍瑜亲自送内侍一行离开,回身时眉头却是锁得更紧。 霍炫将嫡长子唤入书房,直接问道:“方才钟内侍的话,你是怎么看的?” “阿翁伴君日久,比儿看得更清楚。”霍瑜恭谨道。 “确实清楚。陛下早些年从不信这些,可近年来却似变了个人,暗中寻仙访道欲求长生。只是他虽然做得隐秘,却也瞒不过我们这些天子近臣。” “所以阿翁的意思是,那乌孙人就是利用这一点,才造出了个根本打不开的匣子,意欲从陛下手中谋夺好处?” “这一点你倒是不用担心。”霍瑜捋着花白的胡须道:“陛下最是看重实利,若不是真的见到了东西,断不会平白与他们交易。” “可是这样一来,压力就全都在儿身上了。”霍瑜的眉头拧成了川字:“阿翁近日传讯各地,可得到了墨家传人的消息?” 霍炫缓缓摇头:“墨家到底还有没有传人在世,都很难说。就算真的有,也未必愿意为陛下效力。” “若非陛下当年听了那腐儒之言,一意要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哪有今日之事?” “慎言!”霍炫走近书房门前猛地打开,见外面无人,方才回身道:“你也是二千石的大员了,岂不知隔墙有耳的道理,以为陛下任用绣衣使者,只是摆设不成?” “是儿的错,以后必不会再犯了。” “现在最最紧要的,就是那个匣子。上官锦这个老东西,在陛在这儿等着呢。”霍炫满心愤懑: “按照钟内侍方才的话,陛下已经不耐烦了,若是期限届满仍然没有头绪,你便会在他心中留下无用的印象,丢官去爵都是轻的。” 霍瑜面上的棱角变得更加冷硬:“还有五日。到时若是实在无法,阿翁便将我的名字从霍家剔除——左右您还有瑾弟。” “他是庶子,安能与你相比。”霍炫一口否定:“左右还有五日,你且全力去做,就是实在不成,我再去尽力斡旋——借着昔年大兄的旧情,陛下总会给我们霍家几分颜面。” “事不宜迟,儿这就回长陵邑。”霍瑜刚准备要走,又被霍炫拦住了。 “为父明白,你向来都知道分寸。”他看着向来器重的嫡长子,语重心长:“但我听说,你这些天为了个小娘子分了心,在如此紧要之时,还费时费力地帮她的家人洗刷冤屈?” 霍瑜的双眼微微眯起:“阿翁,可是听葳娘说了什么?” “还用她说?你当西京令是什么人,帮你做事之前,敢不跟我通禀一声?”霍炫冷笑:“我把话放在前头,若是因此耽误了正事,那小娘子的性命,我会派人去取。” “阿翁,不关她的事。”霍瑜下意识地道。 “所以接下来的五天,你必须全力以赴。若是真的成了,我许她做你的外室,但也仅止于此了。” 第二百一十九章 三剂四煎汤 药铺虽然还未开张,但也已经初具规模,最起码,一大早就有了病患上门求医。 周府的方娘子自那日洛千淮施针急救,又服了黄龙舒喘汤之后,急性哮喘得到控制,后面几天本想回来复诊,但恰逢周府老夫人过寿,她作为管事娘子忙里忙外并不得闲,所以一时就耽误了。 好不容易撑到腊八家宴结束,方娘子带着一应仆妇收拾完杯盘狼籍之后已是下半夜,回到下人房时受了风,凌晨便出现了呼吸急促、端坐不敢动弹的症状。 周同帮她告了假,一大早抬了人来找洛千淮。 洛千淮为她把脉诊视,见她呼吸气粗,咳嗽有痰,苔白腻,脉滑数,心里便有了数,先下了一服定喘汤,中间又单独加了一味皂荚。 这味皂荚自然不是平白加上的。《金匮要论》中有言:“咳逆上气,时时吐浊,但坐不得卧,皂荚丸主之”,指的便是它了。 待针灸完毕,方娘子的呼吸便已经基本平复,喝下了定喘汤之后,已可以起身行走如常。 她想着年前府上还有一堆杂事等着自己去安排,心中焦急,婉拒了洛千淮让她系统治疗的建议,只想等年后无事之时再说。 洛千淮对这样的病人从来都相当头疼。明知自己有病,也明知此病发作起来会要人命,偏偏表症一去,便心存侥幸想继续拖下去。 周同这一次,并没有站在妻子一边。 “萦娘。你这病向来遇寒则重。进入腊月一日冷过一日,我怕你撑不住,彻底伤了身子。” 方娘子叹了口气:“我又何尝不知。可是夫人身边本就只有两个得用的管事娘子,王娘子现在已怀了八个月的身孕,很多事都力不从心,我实在是脱不开身。” 这倒也是。同为周府下人,周同当然理解妻子。 周府家大业大,成为夫人的身边人不容易,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就是病了也得硬挺着,若是稍微退后一步,便再也没有机会站回去。 “洛娘子,不知道可否有什么方法,能够让内子在一段时间内不犯此症?” 又是个想要一劳永逸的病患家属。这个时代又没有糖皮质激素,不像后世随身备着一管,哮喘发作时吸入即有效。而中医虽可根治此症,却需长期治疗,久久为功,哪有一蹴而就的好事? 洛千淮下意识地就想回怼过去,但长期在急诊工作的经验令她不自觉地深吸气,面上浮现营业性笑容。 正甜笑着准备开口的时候,她脑中忽然闪过了导师说过的一个无名验方。 那方子在前世七十年代曾经盛行一时,仅用当归、五味子、桑白皮、川贝母、炙甘草与青木香六味,每味六克,在二十四小时内用三剂量煎服四次,多数患者便可终身不复发。 虽然听着有些玄幻色彩,但她的导师曾经亲身实践过,确实效验如响。 只是因为青木香本是马兜铃的根部,又发生过服马兜铃后肝肾受损的事件,以至于后来含此成份的药方皆被列为禁忌,导师说起来的时候,也觉得甚为可惜。 说起来,此方之中当归调益荣卫,滋养气血;五味子收敛固涩,补肾宁心;桑白皮泻肺平喘、补虚活血;川贝母润肺止咳;炙甘草补脾和脉,益气复脉;青木香平肝止痛,解毒消肿,应对这身虚体弱造成的过敏性哮喘,却是正好对症。 “我有一方,名曰三剂四煎汤。按要求煎服之后,或可保一段时间内都不会再犯。”洛千淮没有把话说满。 事实上,她前世的导师为人下过此方后,患者以后三十余年都未再复发。 周同本是抱着万一的希望提出愿望,没想到洛大娘子竟真的有办法。他与方娘子对视一眼,立时便应了下来。 这三剂四煎汤的煎服之法极为少见,是取第一剂上午煎服一次,第二剂下午煎服一次,第三剂晚上煎服一次,三服的药渣合起来再煎一次,次日早上服用。 方娘子与周同再得脸面,也没资格让厨房为他们煎药,以免药味漫到府里,恼了主人家。 洛千淮便主动提供了代煎服务,说好将四服药都煎好再一起再装罐送过去,明早起来隔水热过,按时服用即可。 临走之前,周同想起近日听说的坊间传闻,这位洛娘子当庭申请自家阿舅文溥翻旧案,长陵令霍大人已经接下来了,正在调查审理当中。 他脚下一缓,回身跟洛千淮说了一件五年前的旧事。 也是机缘巧合,那件事正好经了他的手,后来细细思量,才知道其中大有乾坤。 那时候他刚刚当上周府的二管事,掌着府内日用采买大权,正是志得意满之时。 郑燕氏的丈夫郑寻在西市开了一家铺子,经营南北杂货。他家的店铺门脸儿不大,卖的杂货也都很普通,向来都不在周府的采买名册里。 但就在周同晋职后不久,事情忽然发生了变化。郑寻不知道走了什么运道,竟然搭上了闵越的一个商贾,得到了石蜜的进货渠道。 所谓石蜜,就是用甘蔗汁在日光下曝晒之后得到的结晶,算得上是最古老的红糖。 在石蜜出现之前,大豫人要想尝到甜味,靠的主要是蜂蜜。但就是再有钱,吃了那么多年的蜜也腻味了,所以新口味的石蜜一经出现,立时便成了市场新宠。 当然,因着产量稀少运输困难,每年能抵达京畿的石蜜数量极为有限,往往只是稍微露个风声便被一抢而空,价格更是连年上涨,有价无市。 所以当郑寻找上门来,主动问讯周府是否需要石蜜之时,他先是疑惑,但在验货之后立马应了下来。 郑寻对行情不了解,只是试探着开了低价。周同无意提醒他,只道若是真的采买成功,在家主面前必然更增脸面。 可是这笔交易却并没有做成。当晚便有一个自称是郑寻家仆的人前来通知,前面说好的交易不做数了。 第二百二十章 系统崭新的计划书 周同虽然有些不满,但此事既没有上报家主,也没有交付定金,只能不了了之。 次日他就在码头,遇到了郑寻和他的族兄。二人行色匆匆似要远行,周同本不欲理睬他,但郑寻却很欣喜地与他交谈,说待他出行归来再行交易,似乎根本不知道毁约之事。 他当时便觉得有异,正要把这件事跟他说透,那位族兄却忽然插了进来,打着时间紧急的由头,拉着郑寻便走。 若是事情到此为止也就罢了,可是几个月后,就传来了郑寻遇难的消息。 再之后他便听说,那位郑寻的族兄,在西京开了家石蜜铺子,每年的出货量虽然不大,但也都被权贵之家所包揽,价钱更是比当年郑寻许下的,高了十倍不止。 周同本也没有多想,直到有一天,他在路上见到了当年找他取消交易的那名家仆。 这事的蹊跷之处就在于,这名家仆是从长陵尉徐楷的宅子里走出来的。 他心中好奇,稍作打探才知道,那人是徐楷夫人的陪房江武,徐夫人娘家江家的家生子奴仆,从来也没有事过二主。 周同刚说到这里,洛千淮就已经脑补了好几台集狗血、悬疑、恩仇于一身的大戏。 江武是徐夫人的人,那么他做的事,到底是出自徐夫人的授意,还是徐楷本人?这案子最终的判断又恰恰是徐楷本人所做,想来后者的可能更大。 所以徐楷与郑家,多半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又或者,他本人就是高良暗示的那顶保护伞——这般想来,那些郎中坚决不肯上堂作证,也就说得通了。 可惜周同作不了自己的主,并不方便帮着去出庭作证,否则这案子就有了新的突破口,完全可以从江武那边去重新调查。 周同夫妇前脚刚走,隔壁的黄绢就过来了。她与丈夫商议过治腿一事,只是丈夫见洛娘子过于年轻,本能地难以信任。 之前次她断腿那年,家里在回春堂花了大价钱,差一点连铺子都盘出去了,所以对于再次断腿重接,二人都心有余悸。 病患都有自己的理由,洛千淮无法强求。好在只靠着针灸艾炙加药物熏蒸,黄绢的腿痛已经得到了极大的缓解,倒也可以再撑一些时日。 霍瑜那边已有三日没有消息了,洛千淮决定亲自去一趟邑廷,打探进展之余,顺便也把最新情况反映一下。 她其实也有些犹豫,担心霍瑜知道此事徐楷也参与其中,说不定就会改了主意。 但这种事本就是瞒不过的,就算今日她不揭破,以后霍瑜也同样会知道,到时他若是想要与徐楷暗中勾连,怕是连个交代都不会留给自己。 而她本人,大概早已经曝露在徐楷的视线之下了,只不知道对方是懒得理会,还是把她看作一颗眼中钉。 打定了主意,洛千淮便让人递了信给何简,问大人何时有空,她想前去拜会。 最近霍瑜那边的审理进展都是何简来传递的,所以彼此也算是相熟。 何简没有露面,只派了个小吏过来回话,说霍大人公务繁忙,无暇见她。 洛千淮本来不以为意,可是第二天对方仍然拒绝相见,就让她心中有些忐忑。 消停了好几天的系统就在此时冒了出来:“检测到宿主存在尽快翻案的强烈愿望,是否需要本系统测算捷径路线?” 洛千淮忽然福至心灵:“系统,请你推算一下为阿舅成功翻案所需的捷径。记住,我只要计划,不需要执行。” 系统破天荒地没有第一时间回话。正当洛千淮以为不可行之时,它却忽然发了声: “愿望已收悉。正在测算捷径中.......滴,捷径测算成功。具体计划如下:.......” 洛千淮看着展现在眼前的计划书,顿觉心旷神恰。 这一回,她才真正地找到了系统的使用方式。 很多事,只要知道破局的关键在何处,未必要亲手去做。她现在并非全无人手可用,远的有墨公子,近的还有章大剑宗,只是非到必要之时,不想多欠人情罢了。 洛千淮愉快的心情,不过只保持了几秒钟。 计划书的第一条刚落入视野,她就皱起了眉头。 “环节一:请在今夜亥时一刻之前,潜入长陵邑天牢之内,救下郑沛的性命,并生擒杀手,交予霍瑜本人亲审。” 郑沛便是西京郑家的嫡次子,也是燕殊兄妹口中的二叔,是本案的关键人证,若是被灭了口,翻案的难度就得再上几个新台阶。 洛千淮没想到,幕后黑手还真的心狠手辣,直接想要了他的命。 她略一思忖,就想到了一个办法,不若直接把此事透露给霍瑜,让他严防死守来个瓮中捉鳖,岂不是比大半夜地钻进大牢要美得多。 刚想到这里,她就忽然发现,第一条计划 “注:本环节的要点在于不可提前告知任何人,否则事必泄,郑沛必亡。建议届时启用本系统强制执行。” 洛千淮:“.......系统,我能不能提个问题,你这整篇计划之中有好几个环节,到时候是全部完成后才评估成绩呢,还是分开单算?” 这一回,系统的回答快得惊人。 “宿主能够提出这个问题,说明在本系统长期且持续的潜移默化之下,智商与思维方式都较之前有了长足的提升与改进。本系统在欣慰之余,也必须提醒宿主,在今后的工作生活中,要戒骄戒躁,继续以本系统为表率与榜样,砥砺初心,矢志前行。” “.......系统,你能不能停止自我膨胀,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在通盘计划模式之下,总任务及其中各环节,均将作为单独的捷径任务,分别予以评价与奖励。” 洛千淮只觉得一口恶气就堵在了心里。 “就是说,你这个计划里一共有3个环节,都完成后加上总计划算作3+1项任务,共会有4次评价,4次奖励?” “宿主的计算能力也得到了强化,本系统在其中功不可没。” 洛千淮:“.......生产出你这种系统的位面,真的还没崩坏吗?” 第二百二十一章 感谢前辈仗义相助 朔风劲烈,卷着鹅毛大的雪花铺天盖地地洒落下来。家家户户都闭紧了门窗,街上莫说是人,便连流浪的猫狗都躲入避风处,聚在一起抱团取暖。 屋中摆了两盆红萝炭,暖意融融,催人欲睡。 洛千淮却不敢睡。她眼睁睁地看着窗外的雪,算着时间穿上了厚厚的夹袄棉衣,又在外面罩上了一件漆黑如墨的皮毛斗篷。 斗篷外层是密实的黑色松江布料,内里却是柔软细密的皮毛一体貂皮里子,上身之后那种温暖包裹的感觉,稍微驱除了一点儿她心中的不安。 当然,还有再次升级的秘制头套。远非是最初那般粗制滥造的玩意儿,而是经了洛千淮的精心缝制,眼睛、鼻子露出的孔洞处都用针线锁了边儿。 她所用的针是专用于外科手术所用的弯针,做这种缝补权当是练手。业精于勤荒于嬉,虽然大豫人对手术还很陌生,但也得时刻准备着不是吗 二更鼓响,亥时已至。洛千淮轻轻地出了屋,又回身关紧了房门,这才唤出了系统: “系统,强制执行第一环节任务。” “请求已收悉,现在开始强制执行。”系统迅速接管了她的身体,带着她穿屋越脊,向着邑廷而去。 没有了深入骨髓的寒冷之感,洛千淮好整以瑕地欣赏起夜色雪景。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昏黑透着暗红的天空上,似有人打开了异时空的门,将肆虐的冰雪毫无保留地放了出来,嚣张地主宰着这世间的一切。 天地之间自有磅磗伟力,即便是前世科技兴盛之时,人类也一样无法对抗自然之威。 洛千淮难得地感慨了一回,身子已经无声地滑入了邑廷西侧的院墙之内。大牢的外面,本当有守卫来回巡逻,但因着天气的关系,此刻却是空空荡荡,一个人影都看不着。 这也正合洛千淮之意。系统大摇大摆地走出暗处,推开了大牢的门,走了进去。 烛火摇曳,小小的炭炉上温着米酒,案几上还放着吃了大半的卤猪耳丝和青鱼鲊。 两名狱卒喝得醉熏熏地,见到她忽然开门进来,很是愣了一下:“换班的时间这么快就到了?不对,你是什么人?” 人体软倒在地。系统收回了手,并不去取系在狱卒腰间的大牢外门钥匙,直接上手扭断了铜锁,走下了盘旋而下的楼梯。 洛千淮冷眼旁观,忽然就想明白了为什么系统的能量总是不够用。 “系统,你懂不懂什么叫做节能减排?以后干什么事都得算一下能耗量,多余的事咱就千万别干。” 系统在她的絮叨声中漫步走到了阶下,随手解决了正在 外面天寒地冻,大牢之内也没好到哪儿去,入口处烧了两个炭盆供狱卒取暖,里面关押的犯人根本享受不到,一个个瑟缩在稻草堆里,也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没睡,并没有谁注意到她。 系统在一间牢室之前停了下来。虽然没点火把,但洛千淮仍借着灵魂视角看清了里面的人。 稻草之中趴着一名四十岁上下的男子,头发散乱看不清容貌。麻布囚衣上遍布褐色的血痕,显然受过了不少刑罚。 系统隐在黑暗之中。没等多久,外面就传来了脚步声。此人的脚步相当轻盈,显然也是个练家子。 他的年纪应该不大,心性似乎也不沉稳,看到横七竖八昏过去的狱卒时,还发出了一声“咦”,声音中带着丝丝惊喜。 洛千淮很为这位杀手的智商担忧。明显发现了不对劲儿,不但不离开还要继续作案,也不知道他的脑回路是怎么长的。 不过几息的功夫,那人就已经摸黑找到了郑沛所在的牢房。洛千淮有些奇怪,这大牢里犯人不少,监室更多,她是靠着系统引路才能直达目的地,这位杀手仁兄靠的是什么呢? 所以他要么就是这邑廷内部之人,要么就是内部人为他提前指了路,总之此事多半是内外勾连。 他没看见洛千淮,洛千淮却看清了他。说起来这位仁兄虽然身量比她高上尺许,但打扮却与她有的一拼,皆是通体漆黑,头脸被黑布包裹着,只露一对眼睛。 他早就从狱卒那里找到了一长串钥匙,在黑暗之中摸索着一把一把地尝试。 试钥匙也是需要运气的。连着十数次都没打开锁,那人心下有些烦躁,低声骂了一句“叵烦”。 洛千淮看不下去了,系统也是,也不知道它到底出于什么考虑,竟然大步走到那人身侧,在他惊骇欲绝的目光之中,伸出了一只戴着黑色小羊皮手套的手,轻轻一拧,就将那把一尺多长的铁锁,生生地拧断了。 那人瞪圆了眼睛,狠狠地吞咽了一口口水,似是吓得不轻。但他的素质不差,到了这个时候还没忘了下意识地道谢: “谢,谢谢前辈仗义相助!” 系统不动声色也不回答,双手环抱于胸前,站定不动。 “前辈,这人也是您的目标?”那人见她不动,犹豫了一下没好意思先进:“要不,您先来?” 系统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半点反应都没有。 “要是前辈怕脏了手,那,还是我去?”他又小心翼翼地赔笑道。 见洛千淮仍是一副不动如山的模样,他的腿脚便向牢房之内挪去,一边挪还一边回头看她,眼中虽有几分提防之色,但更多的竟然像是崇拜? 方才这杀手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但也不算小,已经惊动了邻近几个监室的人,包括郑沛自己。 只是这会儿牢中既黑又冷,除了郑沛自己之外,其他人不过是往这个方向看了几眼,也便没了声息。 进了大牢,连自己的性命都不知道能否保全呢,谁也没心情理会旁人。 “你,你们要做什么?来人,救命啊!”郑沛用尽全力向里面爬去,只是他大概很久没有喝过水,他的嗓音沙哑微弱,根本就传不了多远。 “你再叫也没人会来,安心下去吧。”那人嘿然说着,自怀中掏出一根绳索。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洛千淮,见她全没有阻拦的意思,方才绕上了郑沛的脖颈,手上猛地发力。 第二百二十二章 又双叒叕身陷重围了 郑沛连日受刑,早就是强弩之末,根本没有挣扎的力气,眼看一张脸胀得通红,喉音嗬嗬有声,双腿蹬地的力度越来越轻。 系统这时才飘然进入监室,在那杀手的腕上轻轻一拍。 一股酥麻无力之感漫延全身。杀手不由自主地松了手,郑沛死里逃生,大张着嘴急促地喘息着,像极了被甩上岸待死的鱼。 “不是,前辈您到底是什么意思?”那杀手有些摸不清头脑:“是我选的方法您不满意吗?要不还是您亲自来?” 系统从容不迫地掐住了他的脖颈,就那么轻轻松松地将人提溜了起来,向监室外面走去。 “前辈?”杀手浑身半点力气都没有,一双长腿还在地面上拖着,只觉得今夜遭遇的事情有些玄幻。 “您要是对我有什么不满,那咱们尽可以出去再说,起码得等我把人给杀了——大不了这份赏金我不要了,全都拱手奉送给您如何?” 果然是个脑垂体发育不良的,就是到了这种时候,也没有半点怀疑自己不是他的同行。 也不知道系统做了什么,那人就再也没有发出声音。它带着他慢慢悠悠地向外走着,像是很享受这种地牢探险的快乐。 洛千淮却从这种不紧不慢的动作之中,查觉到了一丝危险。 “系统,你倒是快点啊。咱们这次就别露面,直接把人丢到霍瑜房外——他的侍卫自然能查明是怎么回事——然后就立即回家,深藏功与名。” “系统,你听没听见我说的话,要是听见了就吱一声!” 系统没有半分回应,就那么一步三晃地来到了旋转楼梯的入口。 就在这时,洛千淮发现了异样之处,先前下来时打晕的四个狱卒,这会儿只剩下了三个,还有一个人,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系统快走,有人上去报信了这里可是邑廷大牢,马上就会有大队人马围过来,再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她的话音未落,就听到了上面传来的脚步声。 果然是大队人马,且是训练有素整齐划一。 有人沉声指挥,将大牢入口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 洛千淮听得清楚,发话的人正是长陵尉徐楷。 “弓弩手就位!” “大人,您还是先回去,待下官将这胆大包大劫狱的贼子擒下,再交您审问!” “无妨。本官就在这里看一看,到底是何人敢来邑廷生事。” 后面这个声音低沉威严,则属于霍瑜本人。 洛千淮忽然意识到,自己这副打扮出现在这里,根本就算不得无辜。 “系统,一会儿咱们扔了人就跑,本宿主相信你,肯定能够突出重围。” 系统不置可否,脚步坚定地迈上了楼梯。 洛千淮向下望去,见手中那位杀手仁兄已是面如死灰。 想要杀人肯定是要付出代价地,洛千淮没空心疼他,只担心自己能不能逃出生天。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属下这就带人杀进去,必不会让大人失望!”徐楷杀气腾腾。 洛千淮毫不怀疑,他是想要第一时间灭口。 “留下活口。”霍瑜说道:“本官只想知道,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铤而走险。” 话未说完,系统已经来到了外门前,狠狠地一脚踹开,撞得洛千淮脚趾生疼,好半晌都没反过劲儿来。 这一动静惊动了外间所有的人。一瞬间,无数刀枪箭矢,全都指向了洛千淮二人。 “大人且退后!”徐楷的眼中闪过了一道狠厉之色:“贼子胆大,立即放箭!” 他的命令下得太快,饶是霍瑜反应过来,高喊“住手”,第一波上百根箭矢也仍然射了出去,足以将绝大多数的杀手毛贼变成刺猬。 可惜系统并不在此列。它解下了洛千淮精心准备的毛朝里斗篷,随意挥洒,动作潇洒利落。 箭雨停下之时,无论是洛千淮还是手中提溜着的杀手,全都毫发无伤。 这一幕显然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这样近的距离,这么密集的箭雨,最关键的是,其中还有五十把劲弩。 便是江湖上的大侠豪强,遇到这种阵容也是死路一条。 可眼前这一位不但自己无事,还顺便保护了身边的人。 这是什么水准的高手每个人心中都疑虑重重。 这中间,最惊诧的自然就是徐楷自己。 今夜这出戏,本来就是由他亲自导演的。他没用自己的人,而是找人花钱在外聘了杀手来做这件事,只要事后将人杀了,再定义为江湖寻仇,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江湖上的杀手不少,价码也各不相同,所谓一分价钱一分货,真正的童叟无欺。 他请的不过是个三流货色,本来想着到时候除掉也容易,没想到对方竟然还买一送一,带了一位真正的高手来撑场子,看人家这功夫,怕是在江湖上名号响亮,绝非常人。 但是再有名的高手,也逃不过精兵围剿。 徐楷心念电转,嘴上却道:“大人,贼寇凶悍,还请您尽快回避。” “本官已说过了,不妨事。”霍瑜拍拍他的肩,越众而出。 “大人!”徐楷与白司寇齐声阻止他道:“您身份贵重,万不可轻身犯险!” “本官只是想知道,二位深夜到此到底有何贵干?”霍瑜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直视着洛千淮问道:“可是这狱中有犯人蒙冤抑或是有人犯受到苛待?又或者说,以上都没有,二位只是为救亲朋故旧而胆大包天,干犯王法?”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略微提高了声音,多年为官的积威有如实质般散了出去,换了一般人根本经受不住,必是要跪下谢罪。 可惜这番话便如泥牛入海,根本没有收到半点回应。系统是一如既往地高冷,而杀手仁兄是想要求饶却说不出来。 “呯!”系统毫不犹豫地将人扔了出去,正好落在霍瑜面前。 这个动作吓了所有人一大跳。霍瑜方才已经厉声禁止放箭,徐楷并不敢当众违逆他的命令。他第一时间挡在了他的身前,一边高呼:“保护大人”,一边抽刀向地上的杀手砍去。 “要活的!”霍瑜皱眉,徐楷却似收不住刀一般,直往那人颈侧斩下。 “当”的一声大响,徐楷手中的百炼精铁宝刀在众目睽睽之下,断成了两截。 是系统在最后关头,踢起了地上一枚小石子,震断了那把好刀。早有兵士抢上前来,几把刀架在了杀手的颈上。 对方这会儿虽然已能说话,但也动弹不得,一副如丧妣?的模样,看着洛千淮的眼神满是幽怨。 徐楷看着手中的刀,愣了半晌,霍瑜却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抬眼问洛千淮道:“大侠这是何意?” 第二百二十三章 国法比不上你的一根头发 面罩之下,洛千淮的表情开始变化,由淡漠转为苦笑。 系统还真是一丁点活儿都不肯多干,刚刚将人扔到了霍瑜脚下,马上就发出了提示音: “尽快翻案任务之环节一已完成,解除强制执行状态。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2版的信任与支持!” 靠着高档头套的保护,其他人并没有发现她的微妙转变。 洛千淮没有回答霍瑜的话。她的声线偏软,又没学过什么刻意改变口音的技能,只要一发声,相熟的人肯定能听出来。 霍瑜已经得到了杀手,再去牢里查证一下,肯定能发现郑沛的牢房被打开,人也被勒得半死不活,也不需要她再多话。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洛千淮准备重演前次在库房做的事,直接溜之大吉。 她刚在心中呼唤系统,腰间就忽然一紧,身子不由自主地被布带拉扯着飞上了屋顶。 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手臂便就被人架着腾空而起,如流星追月一般远离了邑廷。 身侧之人身形身着单薄的窄袖黑衣短打,奔行于风雪之中却不见半点瑟缩之相,时不时地低头望着她,眸中带着丝丝笑意。 洛千淮微感意外。但细思之下,对方与她住在同一屋檐下,系统又从不屑掩饰形迹,被人发现也是合情合理。 “多谢章剑宗相助。”她开口谢道。 “洛大娘子无须在庆面前隐瞒。”章庆道:“你的功力不能持久,否则方才也无需我出手。” 洛千淮不想与他讨论这个问题。 “章剑宗方才一直跟着我?”她在灵魂视角下,明明没发现他,除非这人始终辍在百米开外。 章庆没有否认:“庆只是一时好奇,想看看洛娘子深夜外出,所为何事,没想到还能帮上一点小忙。” “那你也知道了,我夜探邑廷已犯了国法,章剑宗还是离我远些的好。” “洛大娘子莫非是跟庆开玩笑?国法什么的,在庆心里,远不及洛大娘子的一根头发丝重要。” 周遭的建筑楼台飞快倒退,章庆的黑发在风雪中猎猎飞舞,一双眼眸灿若星子。 远处已隐隐可闻人马喧嚣嘶鸣之声,为了追捕他们两个,以邑廷为中心,整个长陵邑正在迅速苏醒。 洛千淮避开了他的视线,大脑飞快运转:“章剑宗侠肝义胆豪气干云,可否再帮我一个忙?” 霍瑜起身离开刑室,鼻端的那股子血腥气久久不散,令他的头痛得更厉害了。 连日来做了各方面的努力,找到的工匠不下百人,甚至在白司寇的提醒下,将五陵有名的盗贼都“请”了回来,也同样对那个匣子毫无办法。 明日就是陛下给出的最后期限,他本来就为此焦虑不已彻夜难眠,没想到偏偏就是在这个节骨眼儿,又出了这种事。 又或者说,指使人前来灭口的人,就是明知他无瑕分神,方才挑了这么个时间。 那杀手倒是谨守行规,熬了好几样大刑也没吐出买凶杀人的主顾来,对于弃他于不顾的两位同行的信息更是坚不吐露,死硬得很。 反是郑沛侥幸死里逃生,心里明白左右逃不过一死,竟然意外地开了口,唯一的要求就是摒退众人,只对霍瑜一人讲。 他交代的那些话,霍瑜其实并不意外。 “大人!”霍瑜负手出了大牢,等着心焦无比的徐楷立即跟了上来,一边打量着他的脸色,一边试探着道:“属下已经封闭了四门与各坊,已开始搜索夜劫大牢的贼子。” 霍瑜微微一笑:“徐大人确是能员。封城这么大的事都能自己作主,仅仅一个长陵尉的位子,却是委屈你了。” 这话要是放在以往说,徐楷必然会诚惶诚恐跪地谢罪。 可是现在就不一样了。霍瑜这些天在忙什么,他心里早就明镜一般。皇榜上写得清楚不说,邑廷每天又有那么多能人异士出没,都没有半点儿进展。 明天就是陛下的最后期限,到时候那匣子再打不开,霍大人就是背景通天,也照样会遭了陛下的厌弃。 陛下用人向来随心所欲,爱时欲其生,恨时欲其死,便是再得用之人,一朝被视为庸才同样会弃如敝履。 听说霍家还有一个聪颖能干的庶子,比这位冷肃刚硬的霍大人会做人得多,想来霍炫老大人也会做出明智的选择。 所以就算他现在对自己不满又如何,得知了旧案之中自己动了手脚又如何?只要过了明日,这长陵令的位子,怕就是要换别人来坐了。 “大人说笑了。”徐楷皮笑肉不笑地道:“天色已晚,大人何不早些歇息。说不定明日一早,便有真正的巧匠上门,解了大人之困也不好说。” 霍瑜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徐大人还是多操心一下自己的家事——说令正娘家插手商贾与民争利,若是出了什么乱子,怕是会断了大人的仕途。” 徐楷轻哂:“内子既已是徐家人,娘家的事自然牵连不到她,大人多虑了。” 霍瑜点头:“如此甚好。”他向前又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今夜如此大雪,明日必有房屋倒塌,且解了城禁,让大家都回去休息,保存体力以备来日。” “可是大人。”徐楷皱了眉:“那两个贼人竟敢夜闯邑廷大牢,若是放任不理,恐弱了邑廷威望,以后必然有好事者争相效仿” “徐大人。”霍瑜唇角微微上勾,望向徐楷的目光中幽黑深邃,似乎已经将他整个人,从里到外看了个通透。 “这等身手的高手,江湖上并不多见,真要是意欲图谋不轨,今夜便不会无人死伤。更何况,以他们方才离去时的速度来看,此时恐怕早就已经离了长陵。你此围城大索,除了扰民之外,不会有任何意义。” 徐楷无言以对,只好愤愤地回头收兵。霍瑜望着他大步离去的背影,微微一叹,自回了房间。 “大人,早些休息,莫再熬坏了身子。”何简在身后关上了门。 栾葳娘已在腊八那日被他送回了西京,霍瑜房中仅剩一名手脚麻利的侍女。 这侍女是一早就跟着霍瑜的,为人老实相貌平平,只是一条忠心谨慎,方能在他身边服侍这么多年。 第二百二十四章 果能破局便如你所愿 微弱的烛火被风所乘,身不由已地飘摇晃动,发出哔剥的声响。霍瑜自己解了大氅,迈步向内室走去,目光忽然落在地毡的一角。 那里露出了几丝零乱的发丝。他了解那侍女,便是值夜的时候睡着了,也必是靠坐在脚榻上,断不会这般大咧咧地躺着。 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向门边退去,口中说道:“既然来了,就不要藏头露尾。” 洛千淮缓缓地自内室走了出来,章庆抱着剑紧跟在她身后。 “大人勿忧,你的侍女无事。”洛千淮开口道。 霍瑜的眸色转深,先前的戒备却已卸去了大半:“先前本官便觉得有些眼熟,原来果然是你。” 洛千淮本来也没想瞒他。她摘去了头套,将今晚的事简要说了一遍,只说是听说有人要去灭口,特地前去相救。 霍瑜在意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想不到,洛娘子如此年轻,身手却已侪身于顶级高手之列。” 他深深地叹气,望着洛千淮的目光也由先前的欣赏,改成了犹疑与审视。 他原以为,这位洛娘子只是轻功不错而已,可是直到今天才恍然明悟,这样的人,他根本无法控制。 武功达到如此地步,对律法又并不如何敬畏。 这是一把过于锋利的宝器,却不适合藏于内帏之中。他难得对一个女子生出兴趣,可并不想在某一日被割伤了手。 虽然如此,可若要他就这么放开,霍瑜却无论如何都不甘心。 如若不然,就像何简说的一般,摧折了爪牙,拔去了硬刺,让她只能柔顺地依赖在自己身侧? 只是这样随便一想,他便生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相较之前,更加难以抑制。 他勉强平复了心情,耳中却听到了章庆的话。 “洛娘子的功夫如何,轮不到你来评价。”章庆察觉了他眸中的晦暗不善之意,上前一步将洛千淮掩在身后。 霍瑜虽非江湖中人,但也能辨得出此人身上的彪悍凌厉之气,绝非一般人物。 “洛娘子,这一位是?”他问道。 洛千淮看了章庆一眼,对方微微一笑,也摘下了头套。 “在下姓章名庆。” 霍瑜向来七情不上面,闻言也现出了一丝惊色:“你便是章庆,天下四大剑宗之一?” “嗯,是他。”洛千淮递话道。 前世今生,但凡官场中人,提起江湖游侠就没有喜欢的。至于其中武功绝顶的剑宗,更是敬而远之。 他们是能刺王杀驾的存在,也是极少数不可控的力量之一,除非万不得已,也没有谁想要得罪他们。 “呵呵。”霍瑜轻声笑了起来,只是声音有些冰冷:“洛娘子真是交游广阔,竟然连章大剑宗都能请得动,只不知你们二人,到底是何关系?” “我等小民之事,并不敢劳大人操心。”章庆淡然说完,又对洛千淮道:“不是有话要说?” 洛千淮赶紧说起了正事:“今夜我们过来这一趟,就是想要告诉大人我们并非歹人,所以还请您撤了封禁搜捕。顺便提醒您小心徐楷,我得到消息,今晚的杀手其实就是他派来的。” 霍瑜面沉如水:“你们夜入大牢是事出有因,但再闯本官寝室,如入无人之境,却是有些过了。洛娘子,你是否该给本官一个交代?” 他只字不提章庆,冷黑色的双眸直直地落在洛千淮面上。 洛千淮来之前已经打过了腹稿:“前次在大人的书房,曾经见到一个匣子,似乎非同一般。若小女没有猜错,近日各处张贴的皇榜寻找能工巧匠,便是为了打开此物吧?” 这不算是什么秘密,霍瑜点了点头,心中的烦闷之意再次涌起,面上的棱角更加分明。 “若是小女能帮大人解决此事,应可抵过大人为家舅翻案之恩,以及夜闯邑廷之过吧?” 霍瑜的瞳孔瞬间收缩了一下,旋即又恢复了正常。 “洛娘子莫要与本官玩笑。此匣的机关做得巧夺天工,前面多少能工巧匠都束手无策,你与章剑宗功夫再强,也无用武之地——若是用了暴力,内部的机关会将宝物毁去——到时莫说是你,便是本官自己的性命也难以保全。” 他说得这般严重,章庆却丝毫不为所动,似是对洛千淮信心十足,根本不担心她会出现差错,又像是对这些杂七杂八的俗务,全都不萦于心。 一代剑宗是如此态度并不稀奇,可一旁的洛千淮也同样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似乎真的对打开那个匣子信心十足。 这令霍瑜在心里深处,蓦然生出了一丝期待来。 “所以霍大人是愿意应了小女的条件了?”洛千淮含笑道。 霍瑜这时才回想起来,原来洛千淮拿这匣子说事,是另有目的。 联系到她几次应承自己的话,他忽然意识到,她从一开始,就从没想过要留在自己身边。 他的父亲是陛下最信重的重臣,母亲亦是国朝开国以来传承至今的勋贵,他的人生一直顺风顺水,从没有遇到这样近乎粗暴的拒绝。 这一瞬间,心中的怒气升腾,几乎令他破了多年养气的功夫,差一点就要在面上现出痕迹。 负在背后的手指轻轻颤动着,等到停下来的时候,他却已经露出了堪称和煦的笑容。 “若真能够破开此局,本官自然如你所愿。” 他多年来身居高位,向来官声卓着,这般肃容说出的承诺,并没有谁会质疑。 洛千淮从怀中取出那把得自翁归靡的钥匙,递给了霍瑜。 霍瑜近日都在揣摩那个秘匣,也曾见过工匠们制过不少模具,只是打眼一看,就知道它的粗细尺寸,与那锁眼正好相合,只是复杂程度,又要远胜于之前的那些失败品。 便是握在手中的质感,也与那秘匣一般无二,简直就如量身定制一般。 他心中忽有所感,这根钥匙,恐怕正是那秘匣制造之时匹配的那一把。 霍瑜的目中精光闪烁,轻声问道:“洛娘子,此物究竟是从何处得来的?” 洛千淮自然不会明说,是她打劫了那位乌孙正使。 “也是机缘巧合。”她面不改色地信口胡诌道:“前日家中童仆外出买鱼,没想到竟自鱼腹中剖出此物。小女因见过那秘匣,知此物是大人所急缺,可惜几次求见,都被大人拒之门外,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霍瑜只觉得世事弄人。明明是遵从父命专心王事,结果却适得其反,差点儿耽误了缴差的时间。 当下他便带着二人去了书房,将钥匙轻轻地插了进去。机簧嗡鸣了约莫半柱香时间,方才听到“咔哒”一声,原本浑然一体的匣子中间,出现了一道裂缝。 第二百二十五章 奖励占城稻种一包 特意张了皇榜求开锁的玉匣,里面装的到底会是什么样的宝贝?洛千淮是有些好奇的。 可惜霍瑜并没有顺势打开匣子,而是将它重新扣上,用钥匙反向转了一圈,机括再次嗡鸣作响,却是又被锁了个严严实实。 他将匣子紧紧地握在了手中:“这里面的东西,无论是你们还是本官自己,都还是不要看的好。本官这便入宫去缴旨,你们且自便吧。” 霍瑜大步流星地走出去,洛千淮正欲随章庆离开,忽然神色一变,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章庆察觉到她的迟疑,回身问道。 系统提示音在她脑中鸣响,洛千淮露出了一丝苦笑,什么话都不想说。 “尽快翻案任务之环节一完成。现在评估本次捷径路线执行成效。滴,评估完成,总得分为89,评价上下。” “具体情况分析。本次执行共分为两部分:本系统制定优秀可行的计划并执了计划的92,得分88,表现无可指摘的优异;宿主执行了计划的8,得分1,表现一如既往地低劣,但较之前几次毫无作为,已算是差强人意。本系统宽宏大量,不忍过于苛责,望宿主自重自强,万勿自暴自弃。” 洛千淮又困又累,懒得跟它计较,只想早点回家睡觉,直接取消了申诉提示。 “宿主对评估结果没有异议,现发放上中档次执行奖励如下: 1、积分1000点。系统升级990010000 2、占城稻种一包(约300克)。 3、情感慰藉一次。 “奖励即将发放,是否现在提取” 饶是洛千淮再困倦,也被此次的奖励晃花了眼。 能让她提起如此兴趣的,自然不可能是那个每次都令她羞耻无地的情感慰藉。 “系统你行啊!这占城稻不是前世到了宋朝才传到中国的稻种吗,怎么现在就有了?” 她曾经看过有关的文章,知道占城稻是高产、早熟、耐旱的稻种,种植周期只需50余天,所以可以一年两熟至三熟。 当时的占城对稻种保护很严密,是一名商人偷偷带回了稻种,又在福建地区试种了多年。 后来恰逢某年春旱,百姓面临无法播种颗粒无收的局面,官家听从建议自福建取种三万斛推广全国,果然避免了当年的饥荒,大宋因此再未缺过粮米。 洛千淮自己虽是衣食无忧,但也深具穿越者的使命感与责任感。 之前她想做且能做的,便是尽量将前世的医学在此间普及下去。可是行医治的病患有限,优质的稻种却能让绝大多数百姓不饿肚子,受益者更多,意义更深远,她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但是着落在具体的提取时点上,倒也不急于一时。先待她回去休息调整好状态,过几天再取也不迟。 洛千淮这般想着,便选了否。 “开始测算本次奖励提取的最佳时机。滴,测算成功。当前时点即为提取奖励最佳时点,按照效率优先原则,宿主的错误选择将被忽略。” 洛千淮:“!!!” 真的是困得大脑都迟钝了,竟然忘记了系统近期的恶劣表现。 她颤着手,想要将头罩戴回去,却已经来不及了。 “开始提取奖励。本次奖励发放采取自提模式。鉴于宿主当前能力不足以独立完成,由本系统强制执行!” 系统上身,洛千淮瞬间变了一副模样,面无表情,双瞳淡漠,越过章庆径直走出了屋子,身子起落之间,已经没入了邑庭内的一座建筑之中。 章庆不及思索,连忙紧紧地跟了上去,却见她进入的不是别处,而是邑廷内的灶房,不由心中生奇。 洛千淮自穿越以来,对系统诟病最多的,莫过于奖励的领取。只是这一次,她却是难得的心甘情愿,甚至还有些迫切。 这个灶房面积不小,统共有大大小小十多眼灶台,大小铁锅用具都收拾得干干净净,腊肉粮米等食材也都摆放得整齐有序。 洛千淮走到墙边堆着高高的粟米堆前,一袋一袋地单手拎起扔到后面。 章庆虽然不明所以,也上前去帮着她一起做,很快所有的米袋就都被挪开,露出了满是米面残屑的地面,以及一堵青砖加糯米砌成的墙。 “这儿好像也没什么特别之处。”章庆有些疑惑。 洛千淮并不理他,就在那墙边一角蹲了下去,并指如刀,向着墙面直戳进去,破开外层的伪装,露出了其中的一个不大的小洞。 只是那伪装的外层,也足有近两厘米厚,洛千淮本就不长的指甲折断了大半,要不是灵魂状态,洛千淮肯定已经疼得跳了起来。 “系统,会使用工具是高级动物的主要特征,你连这个都不懂,也配说自己来自高维位面?” 系统置之不理,就用她开始渗血的手指向内一掏,拎出了一个灰蒙蒙的小布袋。 布袋看着不起眼,却是松江绫的料子所制,用一根墨绿色的丝绦扎了口,只在下方绣了一对双飞燕的纹样。 系统并没有打开细看,将那个布袋顺手塞入了怀中,并不理会章庆,就那么大步地出了灶房。 章庆不是在意细节的人,见她离开,自然也不会好心地将那些粟米归于原处。 霍瑜并没有骗他们,先前封锁各处的兵士们果然已经消失无踪。风雪未歇,将他们二人脚印全部掩去。 二人先后跃下屋脊,进入了药铺的后院。甫一落地,章庆周身的气势瞬间就变了。 他取下了背后负着的剑,清声斥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竟然敢夜闯民宅?” 洛千淮也听得清楚,宅院之内的呼吸声比他们离开之前多了两道,且堂屋中也燃起了灯烛,似乎来人并不担心被人发觉。 当然了,根据系统剩下的那一则奖励,洛千淮已经猜出了来者的身份。 前面两次情感慰藉都是同一个人,说明这系统多少还有点儿道德感,要是随便换成其他人,她还真的未必就能这么容易接受。 说到底,她的内心深处还是极爱颜色的,虽然嘴上永远不可能承认,但某人的相貌确是牢牢地踩在了她心底的那条线儿上。 第二百二十六章 演技咋就这么好呢 反正是逢场做戏罢了,墨公子以前没有介意,这次应该也不会。 洛千淮承认,自己的心理接受能力比刚来那会确实强大了不少,不过深吸两口气的功夫,就已经做通了自己的思想工作,甚至于,还有那么一星半点儿不可宣之于口的期待。 这般想着的时候,屋门却已经打开了,卫鹰与星九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前者看见她与章庆一道回来,微微皱起了眉头:“洛大娘子,已经这么晚了,你怎么会与章剑宗在一起?” 卫鹰认得章庆,章庆却并不识得他,闻言只冷笑道:“这句话该由我来问才是,几位深夜前来,怕不只是为了找洛大娘子叙旧的吧?” 洛千淮闻得出二人言语中的火药味儿,但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根本无从劝解。倒是星九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道: “卫卫先生,章大侠是洛娘子阿弟的师傅,最近就住在这里,您千万不要误会了。” 她又转向章庆:“章剑宗,卫先生是陪着解忧公子一起来的,他与我家娘子的关系非同一般” 章庆冷笑,并未收起长剑:“解忧公子又如何?若是对洛大娘子无礼,庆能放过他一次,却未必会放过第二次。” 他这般全不客气,卫鹰与星九对视一眼,目中都有忧色,只好移目去看洛千淮,指望她从中斡旋,却见她冷着一张脸,迈着六亲不认的步子,径直进了屋门,还从内部将门闩上了。 这个动作,足可说明很多问题。卫鹰与星九眼底都浮上了笑意,章庆的眸中却似凝了霜雪。 他在院中站立了良久,直到肩头发际尽皆覆上了寸许厚的雪,方才将剑层层地裹了起来,迈步回了东厢房。 洛千淮一进屋,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酒气。 墨公子身着深红色云纹广袖长袍,侧身躺在窗边的暖榻之上,修眉微锁凤目轻阖,面色白得欺霜胜雪,只是颈下交领内露出的脖颈,却如白玉之中沁了胭脂色,连着散落的青丝下掩着的耳尖,也同样泛着霞光。 好一副醉后美人图,还是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无死角那种,放到后世随便拿一张放到网上,都会被无数粉丝膜拜追捧。 洛千淮抬手,抚上了他的唇。薄唇此刻嫣红如血,触上去也是火热滚烫。 既使是灵魂状态,她也下意识地做了个吞咽动作,眼睛却如粘了上去一般,有些舍不得离开。 一只手就在这时握住了她那只作乱的手,将她拉向胸前,旋即双臂合拢,把整个人拢入怀中。 她此刻的五感特别清晰,感觉着身下的胸膛坚实发热,和着酒气与冷梅香的吐息拂动发丝,吹在耳侧无比酥麻,令她无所适从。 然而系统却似死机了一样,完全没有一点儿反应。 它这是故意的吧,一定是故意的吧? “系统你差不多行了,还不赶紧起来!要是把人家压醒了,还以为我是主动投怀送抱呢!” 一想到这种可能,洛千淮刚生出的那点儿旖旎心思就立即消散无踪。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怕什么就来什么。洛千淮忽然发现,墨公子的双眸微微颤动,恐怕人已经清醒过来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墨公子便睁开了双眼。 “系统,你赶紧给我起来!”洛千淮急得连声催促:“本宿主空虚的心灵已经完全得到了填补,过犹不及你懂不懂?” 她一边说,一边紧盯着墨公子的脸,却发现他的表情似乎有些不对劲。 一双眸子清明无比,并无宿醉之后的迷茫感,嘴角与眼角俱带了笑意,双臂更是加了力气,将她的身子箍得更加紧实。 这个人,该不是一开始就在装醉的吧? 洛千淮越想就越觉得,这大概就是真相本身。 总算系统还有那么一星半点的羞耻心。久违的提示音响了起来:“奖励领取成功。解除强制执行状态。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2版的信任与支持!” 意识回归身体,洛千淮迅速撑起身子,将埋在某人颈侧的头扬了起来,却见他仍是先前那副沉醉不醒的模样,似乎对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全无所觉。 这人根本是个戏精吧?要不是她拥有灵魂视角,简直就要让他蒙骗过去了。 不过眼下这种情形,她也只能将计就计,配合着他把戏演到底。 洛千淮费力地扳开了墨公子的手爬下了暖榻,整理了零乱的发丝与衣衫,再回头看时,那人闭着双眼呼吸均匀,嘴角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似在正做着什么好梦。 演技咋就这么好呢?奥斯卡都欠他一座小金人。洛千淮抿了抿唇,二话不说就向外走。 将将走到门口,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呓语:“茵茵” 所以他这是把自己调查得清清楚楚,连小名都没放过呗。洛千淮脚下只是略微一滞,毫不犹豫地推门走了出去。 星九不知道去哪儿了,门外只剩下了卫鹰一人。见到洛千淮这么快就出来了,他的表情明显十分意外。 “洛大娘子,公子今夜喝成这样,都是为了你,你总该照看他一二吧?” 洛千淮想到某人精湛的演技,就觉得有些好笑:“卫先生说话前是不是该过一过脑子,公子胸有丘壑,怎么可能为什么人沉溺,先生方才的话却是看低了公子了。” “咳,是我没说清楚。”卫鹰自觉失言,连忙解释道:“前次公子不是应了洛大娘子,不会再让霍瑜打扰你,今夜他便是去办那件事了——只是没想到,对方竟会是如此热情。” 这确实是洛千淮没想到的。“公子今夜去见的人,难道便是霍瑜本人?”可是她明明刚刚才见到对方,他却半句都没提及此事,身上也没有一丝酒气。 卫鹰笑了起来,露出了一口森白的牙:“霍瑜?不,他哪里配与公子同席。” 这关子卖的,令洛千淮的困意都去了大半。她心思一转,换上了一脸笑容:“卫先生,卫大哥?公子到底找谁通的关节,你就给我说一说呗?” 卫鹰也陪着她笑:“洛大娘子只要知道,以后霍瑜必不会再骚扰于你便是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不可将她搅进此事之中 雪后初晴,天空澄净蔚蓝,气温虽低,但也冷得令人神清气爽。 洛千淮醒来的时候,墨公子与卫鹰已经离开了,就像昨晚经历的只是一场梦。 章庆的表现一如平常,教导洛昭格外用心,对洛千淮也是一般的关照有加。 先前贴着的召贤纳士的皇榜,已从布告栏上消失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加税的告示。 一听说国朝要加税,市井小民难免心惊,但经了邑廷派的专人解读,才知道这些税跟他们没有半毛钱关系。 洛千淮先前提出的高档酒水消费税的起征点,在正式执行时被大大地降低了。 只要每斤酒的市价超过五百钱,就要按销售额加征百分之四十的消费税。 除了酒水之外,铜器、珠宝玉石、贵重首饰、名贵木料及其制品,甚至还有茶叶与红糖,也都获得了这一殊荣,只是税率各不相同,并没有酒水那么高。 这一新政将于明年,也就是鸿熙元年开始执行。 仅从皇帝陛下更换的新年号,就能猜到他的心情必是极为不错,想来献上税制改良之策,并且成功开启秘匣的霍瑜,此刻必然也是志得意满。 系统的翻案大计,还剩下两个环节。相比夜入大牢的那一个,这两个看起来就要正常得多,就算不动用系统强制执行,洛千淮觉得自己也能够完成。 她先是去了一趟西京。章庆本想陪同,却被她以看守门户为名,委婉地拒绝了——她是去求人的,可不想让章庆再与那人,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而对立。 虽然路程不远,但星九依然给她找来了一辆低调但很舒适的马车,送她去见墨公子。 墨公子对她的到来有些意外,但没有表现得太过明显,起码在洛千淮望向他的时候,并没看出被刻意藏起的笑意。 她提了一个要求,请墨公子打点关系,在渭水榷关将一批违禁货物扣下来,然后将消息递到西京令的手中。 墨公子没有立时答复她,只是慵懒地斜斜靠坐在案前,弯着一双眸子看着她,面上似笑非笑。 洛千淮明白,这是想要听听自己肯出什么价儿。 也是,就算现在她与他的关系有些怪怪的,但她顶名儿还是人家的下属。这天底下都是主子给下属布置任务,像她这样反过来的,似乎也并不多见。 对此,她在来这里之前,已经有所准备。 “履霜营九卫,大多都是收养的孤儿,少时吃过了苦,饮食上生冷不忌,是以多数都患了唾虫之疾。” 所谓唾虫,其实就是蛔虫。 她并没有危言耸听,早在秘谷内部她便已经发现了,不少营卫都有蛔虫病的典型特征,比如因营养不良造成形体消瘦面有白癍,不定时会出现腹内绞痛,把脉后却发现症征不符,其实就是因为肠道内虫体的活动,造成病症与体征无法对应。 这件事她其实一直记挂在心里,正好借着眼前这个机会,帮着营卫们把病症给解决了。 这种事,墨公子并非全未察觉。卫鹰曾经向他禀报过,有个别营卫,睡觉之时口中吐出了长虫,虽经薛温尽心调理,但也并没有成功根治。 他本没想从洛千淮那里得到什么回报,但若她真的能帮着大家治好此症,那也是意外之喜。 墨公子坐正了身子:“洛大娘子既然肯提出来,想来必是有解决之法。” 洛千淮便将手中提着的布袋递给他。 “这是乌梅丸,每日一丸,连服十日,应可达到驱虫之效。” 这其实并不是普通的乌梅丸,而是在原方的基础上,又加入了苦楝皮与使君子,驱杀病虫的效力更强。 营卫们平素习武强身,是以能经得起药力,若是换了老弱病残,那就只能用基础版乌梅丸。 布袋里足有五百颗药丸,但也不够所有的营卫所有,是以洛千淮还准备了药方。 墨公子接了过去,唤了卫鹰进来,命他立时去安排,又命贺清去备酒菜,欲请洛千淮一起用餐,但却被她拒绝了。 “今日来西京,还有别的事。既然公子这边已经应下了,那么属下便先告辞了。” 墨公子其实也并不是表现出来的那般清闲。见洛千淮执意要走,也并没有挽留。 倒是卫苍在她走之后熟练地单脚跳着进来,问墨公子道:“公子,关于那件事,您何不顺便跟洛大娘子提上一提?” 墨公子皱眉:“我昨夜便已经说过了,不可将洛大娘子搅进此事中来,你可是耳朵也残了,听不清楚?” 卫苍有些吃惊,抬头去看自家主上,却见他面上半丝笑意也无,一双眸子黑冷深邃得如高天苍穹,根本看不出深浅,连忙躬身请罪道:“是属下僭越了。” 墨公子看着他那条还不敢着地的腿,到底是不忍苛责:“你着人去调查一下那位吕五娘子,尤其是其在闺中如何行事,是否真的如霍炫说的一般柔顺贞静。” 洛千淮离了曜星楼,接着便去了寿和堂,等了约有小半个时辰,就见到了自某位官员家里出诊归来的邵宗。 邵宗见到是她,十分惊讶,连忙让人将她带到内室奉茶。洛千淮便说了来意,又取了当年郑燕氏的脉案与文溥开的方子给他看。 “方子极为对症。”邵宗不解道:“这种事,洛娘子比邵某要在行得多,为何还要多此一举?” “不瞒邵郎中,当年霁安堂的文溥文郎中,实是小女的阿舅。便是因着亲亲相隐,小女也不好自行出面。”她把翻案的事情简要说了一遍。 “既是如此,邵某义不容辞。”邵宗二话不说,应得十分爽快,这让洛千淮准备好的许多说辞,都派不上用场。 明明那日在白家,他们二人相处的并不算愉快,没想到对方竟然如此仗义。 “其实当年文郎中的事,邵某事后却也听说过一二,他的方子本就对症,当时也想过他应是无辜,但到底是事不关已并未挂怀,现在想来也是有些惭愧。”邵宗解释道:“既然现在有此机会,那在下自是要略尽绵薄之力。” 第二百二十八章 终于开堂重审了 洛千淮谢过了邵宗,约定好上堂作证之前提前通知,这才回了长陵邑。朱娘过来回了话,道是已经将她的信送到了广清堂的胡郎中手中,对方拆看过后已经一口应了下来。 洛千淮刚把朱娘送出门,就听到了系统任务完成的提示音。 “尽快翻案任务之环节三完成。现在评估本次捷径路线执行成效。滴,评估完成,总得分为46,评价下下,不予奖励。” “具体情况分析。本次执行共分为两部分:本系统制定优秀可行的计划,得分40,表现始终如一的优异;宿主执行了计划的100,得分6,可谓朽木不可雕也,不值得本系统再多费唇舌。” 感谢系统不奖之恩,洛千淮很是松了一口气。 又过了两天,墨公子遣人送了信,言说事情已按照她要求的办好了,又特意提到徐楷求人未果,竟然意图劫走,被早有准备的西京令派人逮了个正着,现在已经被缉捕下狱。 也就是说,翻案之事最大的阻力也已经消失了。 不知道后面又发生了什么,两日之后,环节二的任务评估结果也出来了。得分依然极低,没有丝毫奖励,洛千淮却不惊反喜。 霍瑜虽然没有单独约见洛千淮,但答应她的事却没有食言。到了腊月十四这天,所有人都被传到了邑廷进行重审。 重审的过程是出乎意料地顺利。郑沛对毒害燕氏并嫁祸文溥的罪行供认不讳,当庭被判了绞刑,待上报后于秋季勾决。 文溥的杀人嫌疑已去,接下来就是确定当年的方子有无错误。高良仍是死硬着不肯吐口,坚称自己的判断无错,方中确实不该有制附子。 他说得言之凿凿,加上并无其他长陵名医肯站出来作证,很是唬弄了一波堂下听审的百姓。 高良心中不无得意。就算当年的案子找到了真凶又如何文溥的名声依然坏掉了。现在长陵最有名的郎中是自己,最具口碑的药铺就是回春堂,谁还记得霁安堂呢 “所以高郎中是坚决不肯说实话了。”洛千淮淡淡地说道。 高良冷笑,抬头望向霍瑜:“大人,洛娘子当众质疑小人的操守,还请大人为我主持公道!” 霍瑜的目光扫过堂下,在洛千淮面上微微一凝。 数日不见,她的容色似乎较之前又明媚了些许,此刻粉面含霜,更带了三分凛然之色,恰似由苞芽渐渐绽放的梅,玉骨冰肌,暗香自生。 他眸色微暗,开口道:“伪证之罪视同诬告,一经查实须当反坐,高郎中,你可是想清楚了?” 高良不假思索:“小人之言,皆是秉着医德良心,句句属实。当年燕氏的医案” 霍瑜打断了他的话:“既能确定,便画押吧。” 一旁记录的书吏执了证词与笔墨印泥,送到他的面前。高良迟疑了一下,又抬头向霍瑜偷眼看去,见他面容冷肃,威仪深重,不由得把推脱的话咽了回去,老老实实地签字画了押。 “大人。”洛千淮眼看着书吏收走了证词,方才说道:“核验医者开方有无谬误,向来请的是杏林同道。既然长陵邑无人愿意上堂,不知其他地方的医者可否参与?” 霍瑜看着她,尚未开口,高良就又抢答了: “当然不行。”他也知道这话说得没理,又急急地解释道:“大人,我的意思是,此等大事,万不可寻些不知根底的游医甚至是骗子上堂。那些人于医道只知皮毛,根本不足为证,为人也绝无操守可言,若是收了好处胡言乱语,干扰了大人的判断就不好了。” 霍瑜冷笑:“原来在高郎中眼里,本官便是个眼盲心塞的糊涂官。” 高良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他重重地叩下头去:“大人明鉴,小人绝无此意。” 洛千淮等了好一会儿,直到高良的前额都叩出了血,方才笑盈盈地道:“高郎中真是多虑了。小女方才还没来得及说,这两位愿意上堂作证的医者,并非是什么无名游医,而是西京寿和堂的邵宗邵郎中,以及安陵邑广清堂的胡博胡郎中。” 她的话音一落,堂外的百姓全都交口接耳地议论起来。安陵邑的广清堂与长陵邑的回春堂声名相当,而西京的寿和堂更是自前朝一直传下来的,在大豫医界的地位就相当于前世的协和医院,端的是声名赫赫,家喻户晓。 高良就是再卑劣无耻,也不敢贬低寿和堂的名头,震惊之下根本不肯相信:“洛娘子莫要在公堂之上胡言乱语,那寿和堂的邵郎中是何等样人,怎么可能陪你胡闹?” 他越说就越觉得有理。数年之前,他曾经为了一味少见的药材,去过寿和堂求购,但是根本就没与邵宗搭上一句话。 那人实在太忙了,上到勋贵大臣,下到官商富户,大病小病都会争先请他上门,高良当年眼睁睁地看着他坐上了寿安侯府的马车,在他面前绝尘而去。 让这样的人丢下那些达官显贵的约请,专程来长陵邑出堂作证?简直就是开玩笑。 两个人就在这时自他身侧走上了大堂,自报家门,正是邵宗与胡博。 高良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还真的是邵宗和胡博本人!也不知道洛娘子使了什么诡计,竟然能将这二人都骗了过来! 可惜他再心慌意乱,也改变不了注定的结局。 接下来的事情完全在洛千淮的预料之中。邵宗与胡博看过了郑燕氏的医案,一致认为文溥的处方配伍严谨,用药精当,并无丝毫不妥之处。 反观高良力主的所谓良方,才是治标不治本,纯属胡弄外行。 有他们联袂作证,辩证清晰通顺,便是堂下百姓不通医理,也照样听得清楚明白。 案情审到这里已再无悬念,本来就已经可以判决了,可就在这时,堂外忽然进来了一名领着孩子的妇人,自带状纸上堂申冤。 原来这妇人便是当年那位自杀身亡的伙计之妻。 第二百二十九章 不会让她有伤人的机会 “夫君当年受人胁迫,在堂上说了假话,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深感对不起柳老郎中与文郎中。”妇人一边抹着泪一边说道: “且那年民妇刚刚有了身孕,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绝对不会选择自戕。至于事后他留下的那封遗书,根本就不是他亲手所写,因为夫君虽然跟着柳老郎中识了字,但写得却少,字既大且丑,根本就对不上号。” “这些疑点,你当年怎么只字不提?”霍瑜板着脸喝斥道,吓得那妇人连眼泪都收回去了。 “那时民妇只觉得天都塌了,整个人都是懵懂的。且先前胁迫他的人上门说,夫君得罪了上面的大人,若是敢节外生枝,连民妇跟孩子的命都保不住” 霍瑜又问了几句,得知那个反复胁迫他们的男子,约莫三十多岁年纪,相貌并无甚奇处,只在右手手背上,有一颗扁豆大的痦子。 “其实后来民妇又见过他一次。”那妇人小声地说道:“那日他恰从悦和楼出来,回身跟伙计说,把账挂在徐家” 在这长陵邑内,提起徐家,指的当然就是长陵尉徐楷的府邸。 前次郑燕氏死亡一案,最后一个疑点也因此告破。至于伙计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移作另案调查后再行处置。 霍瑜的判决顺应了民意。文溥全无过错,收回加诸于他的所有处罚,同时发还霁安堂的牌匾。 高良被以诬告罪论处,当堂打了二十杖,剥夺了他坐堂医的资格,但因为他只是回春堂聘用的坐堂医,东主另有其人,所以并没有查封没收匾额,而只是罚金了事。 走出公堂之时,外面的百姓自觉地分开了通道,让洛千淮一行出去。 “原来这么多年,我们都是误会了文郎中了!”先前诋毁过他的人惭愧不已。 “恭喜文郎中,你总算熬出头了!”也有相熟的街坊为他高兴。 “这次回去,就要重开霁安堂了吧?我还记得当年的霁安堂向来怜贫恤弱,童叟无欺,可不像那回春堂,甭管大病小病,不脱层皮就别想走出来。” “可不是吗?文郎中沉冤昭雪,以后咱们长陵人再瞧病,可就有了去处了。” “说起来,怎么会有高郎中这种黑心的人?人家文郎中也没招惹他,怎么就要做伪证害人!” “你们是忘了当年霁安堂的名声何等响亮,每日等着瞧病的人都会排半条街,要不是文溥出了事,又哪有回春堂现在的风光?” “咝还真是同行相妒啊,就这种心性,怎么配做医者,依我看,他应该就是那个含灵巨贼吧!” “你们也知道那道大医誓言?我听说,文郎中自当年一事后,非便没有自暴自弃,反而潜心医术,洗心见性,终成一代大医。” “这位文郎中可真不是一般人,也不知道我家老娘的瘰疬之症,他能不能治。” 周遭的议论沸沸扬扬。文溥怀中抱着霁安堂的匾额,下颔微微上扬,仰望天光,强抑着没让泪水滚下来。 五年的游医生涯,在他的医者之路中算不得长,但却识见了各色人心,饱尝了世情冷暖。 被唾弃,被侮辱,被逐出门去,他其实都能忍受,但师傅几代传下的匾额被抄没,一生清名因他而玷污,却是多少次午夜梦回时的痛心疾首。 可是今天,这一切终于回到了正轨。老父文周拍着他的肩,笑得老泪纵横,身边的妻子更是泪落如雨,儿子文嘉就知道傻笑,只有外甥女茵茵仍是那般婷婷袅袅地走在一侧,背脊笔直,眉眼清亮,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 就好像今日堂上发生的一切,全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文溥渐渐地从那种不敢置信的狂喜中清醒过来。他忽然意识到,那些在他心中根本就从敢想过的事,比如查找真凶洗雪冤屈,又比如拿回霁安堂的匾额,全都是靠着茵茵才做到的。 他这个做阿舅的从来没有为她做过什么,可是她就在他们不闻不问的时候悄悄长大了,而且还变得那样优秀,成为了他的倚靠。 若没有茵茵,就没有今日重生之后的文溥。 公堂之上,还有一个人望着洛千淮渐行渐远的背影,很久都没有一丝动作。 霍瑜想起了那夜他匆匆入宫见驾,得到了帝王毫不吝惜的褒奖,脚步轻飘地出宫之时,就见到了正候着他的父亲。 他本以为,父亲是为他完成王命,得了陛下赏识而欣喜,没想到他口中提到的人,却是她。 “先前跟你说的那件事,却是要食言了。”霍炫面上颇有些感慨之色:“那位洛娘子,你就忘了吧。为父自然会为你挑选名门淑媛,纳进门来为你开枝散叶。” 霍瑜对此却并不认同。那天刚重新认识了她的身手,心里确实有了别的想法,但并没想过要就此放弃。 “阿翁不用担心我会心软。”他以为霍炫跟他担心的是同一件事:“我不会让她有伤人的机会。那些江湖豪强也不足为虑,只要做得隐秘些,他们不会知道她的去向。” 他会亲手挑断她的手筋脚筋,将她锁在密室里,从此再不见天日,只能供他一人宠爱把玩。 “胡闹!”霍炫难得地发了脾气:“这个人你不能动,更不能让她在你手里,受到半点伤害。” 这可不像是他那个泰山崩于面前也不变颜色的父亲。 “此女难道大有来历?” “你只要记得为父的话就好了。”霍炫说着,拍了拍他的肩:“你在女色上向来谨慎,为父向来引以为傲。切莫让我失望。” “儿谨记阿翁教诲。”霍瑜记得自己说的话,只是心底的那团火,却并未因此而消弥,反而更加炽热。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因为一个女子,生出这般强烈而热烈的渴求,就像是被下了蛊,又像是着了魔,每见一面,都像是向深渊里又踏了一大步,只想不顾一切地将她禁锢在身边,揉入骨血之内。 “郎君。”何简匆匆而来:“陵尉府有人暗中串连,想要鼓动兵士哗变。” 第二百三十章 还得自己想办法 霍瑜移开了视线,双眸在瞬间变得冰冷阴寒:“可查清了具体有哪些人?” “教唆生事的是都伯江巩。”何简禀报道:“他是徐楷的妻舅,只不知道这件事是他自作主张,还是得到了徐楷的授意。” “呵呵。”霍瑜不怒反笑:“怪不得背靠着江家,这么多年都没什么建树,原来竟是愚蠢若斯!” 何简没有接口,但心中也亦作此想。在京畿重地鼓动军士哗变,一旦成了确实能够上达天听,于郎君的官声或有损伤,但国朝创建以来百余年,对于各种原因的谋反、兵变,从来只有一种处置方式。 身死族诛只是标配,夷三族乃至九族的也不是没有。 所以他是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傻到这种程度,不惜以自己的身家性命,去伤损郎君的几缕官声,简直是愚不可及。 “对了郎君。”何简忽然想起了另外一则消息:“前次您令我监视徐夫人的行踪,却发现了一件事。” “那位徐夫人,原是邑中祥福楼的常客,只是最近这一个月来,她挑选首饰的铺子,却换成了兰佩坊。” 这听起来似乎极为寻常琐碎的小事,却引起了霍瑜的注意。 “兰佩坊?”他揉了揉眉心:“我记得你上次查探到,这家店其实与蓟州那边不清不楚。徐夫人是江巩的嫡姐,所以这次哗变,只怕蓟州王在其中也动了些手脚。” “只是小的有些不明白。”何简说道:“蓟州王奉诏回京,只要不出差错,不日便可一飞冲天,又何必要做这些徒劳之事?” 霍瑜没有答话,只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目光中的森冷之意,几能令人窒息。 何简心中一凛,当即跪了下去:“小的知错了,再不敢妄议大事。” “下去领罚。”霍瑜不再理会他。待人退了出去,他才负手行至窗前,透过三交六椀菱花窗棂,望向被分割成一块一块的天空。 “人心不足。”他自语道:“总想上下求索。然而祸福相依,谁又能独善其身呢?” 蓟州王虞恪将一份文书扔到了虞申面前,冷笑道:“这就是你的万全之策?” 虞申不用看,就知道父王是为何发怒:“父王,实是那霍瑜不知好歹,坏了我们的好事。不过儿已经有了其他妙计,这就准备” “行了。”虞恪没好气地道:“别光只盯着这点子蝇头小利,把最近做的事都收拾干净,眼光放长远一些。” 他所指的是哪些事,虞申心中其实也有数:“父王放心,那江家人断不敢胡乱攀污,断不会坏了父王的大计。” “你明白就好。”虞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种关键时候,一动不如一静,等到大事定了,想要什么不可得?” 虞申低头应了下来:“父王教训的是,之前是儿心急了,想要借此试探一下陛下的心意,既是父王以为不妥,那便算了。” 他话虽这般说,心中却另有计较。父王膝下子嗣众多,他虽是嫡子,但上有长兄下有宠弟,就算是皇祖父将位子传给父王,也未必能落到他头上。 无论什么时候,自己手中都必得拥有一条生财之道。那不羡仙酒既然父王看不上,那他就自己想办法。 出了正堂,他便唤过了自己的长随,低声吩咐了几句。对方肃然应了,立时便出了门。 今日是文溥大喜的日子,洛千淮特意在明月楼订了雅阁,请全家人一起庆祝。 凡是家住长陵邑的,无人不知明月楼。 那是本地集餐饮娱乐于一体的顶级会所,一桌普通的酒菜,足可顶得上小民一年的收入,也许还不止。 “茵茵,我这就让你阿兄去买点酒肉,我们还是在家里吃吧。”林氏犹豫道。 文周也从没进过明月楼。平素想喝酒时,不过是去东市的酒铺沽上两斤,要是再能加上悦和楼的半幅卤猪头,那便是神仙日子了。 可惜儿子蒙冤的这几年,家中收入稀薄,能这样享受的日子也并不多。 身在怀仁坊,平素街坊邻居插科打诨,难免也会提到明月楼的酒菜。 真正能进去点菜吃酒的就没有几个,倒是隔壁刘家的小儿郎,托关系进了明月楼的后厨当学徒,虽然没什么收入,但隔三叉五,总能捎回来几道剩菜,就是回锅再加热了,那香气也浓郁得不行,附近人家都能闻得到。 再加上那刘小郎又是个藏不住话的性子,旁人但凡多问几句,他便把平素见到的各色酒菜,以及那些曼妙销魂的歌舞添油加醋地描述一番,每每都将听得人眼红心跳,狂吞口水。 文周虽然不至于如此,但生而为人,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亦是常情。只是他想着茵茵还小,不当如此滥花钱财,却又不忍心直言拒绝,恐拂了外孙女的一番好意。 “茵茵,那明月楼的酒菜再好,也不适合我们这样的升斗小民。”文溥看出了父亲眼中的迟疑,先行开口劝道: “我知道你现在不缺钱。但你及?在即,马上就得谈婚论嫁。阿舅无用,暂时能帮你的并不多,身边多存点体己钱总是没错的,不必要去明月楼这种地方,白花冤枉钱。” 洛千淮不好明说,自己身有锦鲤卡,是明月楼的终身免费会员,甚至与掌柜朱娘,还算是不打不成交的大豫好同事。 可是家人说的话,也是字字句句在为她考虑,让她说不出推拒的理由。 正在这时,她的目光落在文嘉身上,瞬间便是一亮。 文嘉自从听洛千淮说了要在明月楼吃席,心里就乐得不行。这种地方平素他根本没机会进,早就想去好好见识一番,也好增加与小伙伴们吹嘘的本钱。 听见大父与阿翁阿母全都反对,他心中十分担忧不能成行,此刻对上洛千淮满是暗示的眼神,瞬间便来了主意: “今儿是阿翁的好日子,茵茵在明月楼订了酒席,本来也是一片好意,照我说本就不该辜负。”他刚说出这么一句,就见到文溥文周俱都皱了眉,马上就要开口反驳,连忙继续说道: “只是你们怕都不清楚,这明月楼是有规矩的,预订雅阁需缴纳价格不菲的定金——若是订了位子人却没到,定金可是一分不退。” 这个规矩众人还真是头回听说。文周等人望向洛千淮,见她叹着气点了点头,表情都有些无奈。 文嘉趁热打铁:“左右已是这样了,还不如就高高兴兴地过去吃一顿,全了茵茵的一片孝心。” 第二百三十一章 到底为何如此不安 正午的明月楼,虽然不及晚间那般爆满,但上座率也有个七八成。 权贵豪绅大都坐在包间雅阁之内,大堂里面的客人,少数是南北往来的行商,更多的是刀头舔血的江湖游侠。 他们的钱来得快去得也快,过的是有今朝没来日的日子,所以绝不吝惜钱财吃喝。 所以洛千淮一行进入之时,便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原因很简单,文家人身上穿着的,都是市井小民穿用的粗麻褞袍,根本不属于明月楼的消费群体。 在座的游侠之间,也有寥寥几人记得洛千淮,知道她是解忧公子的下属。只是当日常山三侠远赴朔方投军之事,早就不是什么秘密,所以大家再看这位洛娘子,就像是一朵带刺的牡丹,根本没人敢于靠上前去。 文周与文溥还好,虽对众人投过来的各色目光有些不适,但面上都并无瑟缩之意。文嘉则是兴奋得不行,眼睛里闪烁着晶亮的星星,更不会在意他人的眼光。 扶着文母的林氏却十分不自在。明月楼的奢华远远超出她的想象,金漆斗拱,雕梁彩壁,到处都绘着色彩斑斓的花鸟图案。造型繁复的大型宫灯自天井悬吊下来,各色案几器具,无一不精致华美。 通向雅阁的楼梯上,铺着产自西域的奔马花卉缂毛毯,由紫、深绿、浅绿、深黄、浅棕、棕黄以及深红等7种颜色缂织而成,绚丽非常。 林氏看了看自己脚下有些脏污的麻布鞋,怯懦收回了迈出的脚,恨不得将它们全部藏入并无余富的曲裾褞袍之下。 她犹豫着望向洛千淮:“茵茵,咱们还是回去吧,这儿真的不适合咱们。别的不说,光是踩脏了这毡毯,怕是都要赔得倾家荡产。” 她这般说,文母面上也浮出了忧虑之色,洛千淮看在眼中,赶紧宽慰道:“无妨的,这毯子摆在这儿,就是让人踩的,若是脏了自有人会清理,舅母无须担心。” 虽然她这么说,但林氏仍然心下有些忐忑,正要再说点什么,忽然一阵香风扑面,一位身着红衣的明艳丽人,带着几名女使匆匆走下了台阶,满面笑容地迎了上来: “酒菜都已备齐了,诸位贵客怎么还不上来?” 来人正是朱娘。文家人并不认得她,只当她口中的贵客另有其人,连忙回头看时,却发现身后并没有旁的人。 “这位朱娘子,便是明月楼的掌柜娘子。”洛千淮介绍道。 朱娘虽是新调来长陵邑不久,但先前在其他地方做的也是同样的营生,打过交道的人不知凡几,此刻一打眼儿,便知道眼前这一家子在顾虑什么。 “洛大娘子先前救过妾的性命,是妾的恩人。”她满脸真诚地编着瞎话:“恩人带人来明月楼吃饭,提钱就是打我朱娘的脸——贵客们只管随便吃喝,千万莫要客气见外。” 这番话说出来,洛千淮松了一口气,给朱娘投去了赞赏的一瞥,文家人却都愣住了。 “茵茵。”文周问道:“朱娘子说的可是真的?” “那个,也是机缘巧合”洛千淮的脑筋飞快转动“前次朱娘子得了急病,恰好被我碰上了,又恰好顺手治了。” “朱娘子。”文溥听到这里便明白了过来:“医家治病救人,本是应当应分,朱娘子当时既已付了诊金,那自然也无须额外多加回报。” 朱娘还是第一次见着这么老实的人。她略微一愣,便笑盈盈地道: “于洛娘子来说,可能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对于妾来说,便是性命攸关,再怎么报答也不为过。若说是别的事情我做不了主,可几顿饭这样的小事,却只是举手之劳——贵客们执意推三阻四,难不成是看不起妾吗?” 文周与文溥都不太擅长言辞,林氏与文母就更不用说了,一行人便在朱娘的引领下,进了二楼的荟萃轩。 轩中早就按人头设了七张案几,上面已经摆了四荤四素八个冷盘,皆用青瓷莲纹高足碗盛着。 四荤盘是冷片狗肉、氽涮青蚶、醋渍鲍螺与牡丹鱼脍,四素菜分别是蒸蜜藕、炸署药、玉灌肺与梅花冻,摆盘刀功都极其用心,光是看着就赏心悦目。 洛千淮推着文周文母上座,文溥与林氏坐了上首,自己与文嘉、文昭在下首的案几上坐了下来。 朱娘待他们落座之后,方才笑着拍了拍手,就有女使侍者鱼贯而入,将一道道热菜络绎不绝地送了上来: 鸡汤烩鸭舌、虾蓉香菇托、肉片煨鹿筋、蟹粉狮子头、炙烤羊腿、松鼠鳜鱼、红烧鱼翅、油爆腰花各色水陆珍馐琳琅满目,做法更是别具一格,吃到嘴里鲜美无比,简直想把舌头都一起吞下去。 酒水更不用说,除却明月楼原有的千叠翠、沧浪浆、绿萼与雪梅之外,额外还添了数瓶不羡仙。 这里的所有酒水,文家人以前都没喝过。 文溥向来不好酒,洛昭年纪还小只能喝果子露,林氏与文母都喝不得烈酒,各取了那绿萼与雪梅慢慢品着。 文周与文嘉将所有酒水逐一品过,只觉得哪一款都顺滑可口,及至尝到不羡仙的时候,两人却是不约而同地瞪圆了双眼:“好酒,世间怎么会有这等好酒?果然对得起不羡仙之名!” 一顿饭吃得极为舒适畅快,到了后面文周文嘉喝得酩酊大醉,由朱娘派人先送了回去。洛千淮只饮了几杯淡酒,倒是借此机会,与文溥商量好了霁安堂开张的一系列准备工作。 开张的日子就定在正月初六,不过还剩下二十天左右,好在之前已经做好了准备,倒也不算仓促。 她一边盘算着其中细节,一边辞别了文母林氏等人,与洛昭一起向自家药铺而去。 这顿家宴从午时持续到酉初,出门来已见华灯初上,东市不少店铺已经开始打烊歇业。本是尘埃落定一派祥和之时,洛千淮却不知怎的,心中忽然就有些惴惴不安。 这种情况,自她穿越过来已经非止一次,以往数次,全都是系统蓄意搞事,这一回应该也不例外。 果然就在星九开门迎二人入户之时,系统的提示音忽然响起:“尽快翻案任务全部完成。现在评估本次捷径路线执行成效。滴,评估完成,总得分为60,评价中下。” 第二百三十二章 系统升级朱娘失踪 “具体情况分析。本次执行共分为两部分:本系统制定完美无瑕的优秀计划,占比50,得分52,表现优异;宿主执行了计划的50,得分8,几无可取之处。” 洛千淮想到方才的心慌意乱,只求系统不再生事,倒也没去跟它针锋相对,反而刻意挑了好话来说: “不管怎么样,案子重审的结果是好的,系统你确实功不可没。” “宿主能够改变主观、短视等与生俱来的劣根性,客观公正地评价本系统的功绩,令本系统甚感欣慰。本次奖励标准将相应上调,以资肯定。” 洛千淮:“其实倒也用不着这么客气。” “宿主对评估结果没有异议,现发放中下档次执行奖励如下: 1、积分600点。系统升级1050010000 达到升级标准,系统开始升级,预计用时3小时。升级后将按照最新标准发放奖励,敬请期待” 天要下雨,系统要升级,都不是人力可以改变的事。 只是回到家里,洛千淮的那丝不安并没有减轻,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强烈。 她索性让星九烧了水,好好地泡了个澡,以便让紧张的神经松乏下来,但也并没有任何改善。 “章剑宗人呢?”洛千淮想起了这位武力担当,只要有他在,就算再被系统坑了,也能补救一二。 “洛娘子莫非忘了,章剑宗昨夜接到好友传信,星夜赶去了定州——我早上曾与您提过的。” 洛千淮这才想起,好像确有这么一出。只是那会儿她正反复推演今日上堂可能出现的状况,并没有太过在意。 “定州。”她咀嚼着这个地名,莫名地有些耳熟:“你可知道他去那里做什么?” “这个他并没有提起。”星九说道:“我这就传书让定州那边打探一二,两日之内便可得到消息。” 洛千淮明白,她这是要动用墨公子的情报网。想来星九答应的这般痛快,应是之前得了墨公子放开了权限。 “不用了。”她不过是多嘴问了一句,其实并不想多欠墨公子的人情:“以章剑宗的身手,天下无处不可去,倒也不需要我们多费心思。” 到了戌时一刻,有人敲响了药铺的大门,印证了她的心神不宁,确实不为无因。 “朱娘子失踪了!”来人是明月楼的二掌柜,朱娘的得力手下庄率。 “进来说,到底怎么回事?” 庄率简明扼要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朱娘送走洛千淮之后,明月楼便照常点起了全部灯烛,进入晚间营业时间。 也就是这个时候,明月楼常年的合作对象,专门销售干鲍、海参、鱼翅、燕窝、雪蛤等高档食材的庆余堂派人登了门,言说进了一批难得的精品,优先考虑售给明月楼,若她无意,那人家也不愁没有下家。 每年腊月,酒楼都要吃进大量的食材以备新年,这本就是多年来的惯例。如明月楼这般档次的酒店,干货的品质更是重中之重。 朱娘是个有事业心的女子,眼前又是她调任明月楼以来的首个新年,自然铆足了劲儿想要干出点成绩来,当下便雷厉风行,只带了一位眼光极精准的大厨便随人出了门,只留下庄率自行招呼客人。 挑检验货加上讨价还价,本就需要不少时间,莫说是大半个时辰,便是耗了大半天都很正常,庄率先前也不以为意。 只是事情也巧了,那庆余堂的范东主今晚临时决定在明月楼宴客,消息传进庄率耳朵里,他的心就嗖地一下提了起来。 之前请走朱娘那人可是说过了,东主正亲自押货回西京,途经长陵邑外,特意约她提前过去验看,这会儿怎么就忽然自行来了明月楼,还带了不少朋友? 他以敬酒添菜为由,亲自进了雅阁,刚一提起此事,那位范东主表现得比他还要惊愕: “庄二掌柜说的这是哪里话?今年鲍翅价格飞涨,我早先订的一批对方惜售不肯发货,所以今日特意借贵店之地,宴请各位老板,想要联合起来统一定价,断没有请朱娘去邑外验货一说。” “可是方才来请人的那个伙计张九,却是贵堂的人。”庄率说道。也正是因为是相熟之人,所以无论是朱娘还是他,都没生出半点疑心。 “张九?”范东主皱眉:“此人辜负我的信任,在出货时以次充好,已被我责打后逐了出去,没想到却骗到了贵店头上。” 就是到了这时候,庄率与范东主还以为是张九设局,只为骗些钱财。可是接下来,他们却在长陵邑外的栎树丛中,发现了张九与那位大厨的尸体。 周遭有打斗过的痕迹,树枝上还挂了一角红色罗绮。 那是朱娘离去之时,在斗篷之内穿着的衣物。 庄率先是派人四处追踪查探,同时把消息报给了贺清。 他属于朱娘的下线,没资格直接面见主上,只能靠贺清转达。 公子那边的答复很快。只让庄率派人自行搜索,若是失踪三日仍不见人,方会派人介入相助。 这本就是履霜营行事的惯常准则。天卫地卫还好说,出了事第一时间有会人救援,人卫这边就差了一层,但要换了其他六卫,那就只能积极自救,若是不慎落入敌手,那就只是有死而已。 关于这一点,九卫中人人皆知,也没有什么好不甘心的。 朱娘是空降到明月楼的,与庄率共事时间虽不长,但彼此之间气场相合,相处的相当愉快。知道她出了事,庄率根本就坐不住。 他想到前一次主上被掳,朱娘与贺清便是求了这位洛大娘子,第一时间算准了地方,省了很多功夫。 他双膝一屈,就在洛千淮面前跪了下去:“属下知道,公子下了严令,不许我们惊扰洛大娘子。” “只是朱娘身份再低微,也是位年轻貌美的娘子。若是落到那些恶人的手上过了夜,只怕一切都晚了。洛大娘子,您就看在朱娘向来对您恭敬用心的份上,出手帮帮她吧!” 见洛千淮面露难色,他又连忙补充道: “属下听说,您不仅功参造化,且通晓奇门术数,只要屈指一算,便能查知朱娘的所在,还请您大发慈悲之心,救救朱娘子吧!” 什么功参造化,这是把自己当成老妖怪了。洛千淮暗暗翻了个白眼,看着用力在地砖上叩首的庄率,叹了口气。 她不是那等铁石心肠的人,还真的不忍心就这么放着不管。 第二百三十三章 推心置腹 涉及朱娘的性命,洛千淮也顾不上以后的事,决定冒险动用系统。 恰好三小时已过,系统升级完成,适时发出了提示: “升级完成,系统重启成功。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捷径系统13版乐于为您效劳!” “13版的功能较12版的变化如下: 1、优化了充能模块,提升了充能效率与强制执行的上限时间; 2、完善了任务评估,评估结果更加客观公正; 3、从宿主的需求出发,调整了各档次的奖励库; 4、丰富了系统的情感输出模式,有利于增强宿主与系统的理解与互动。” 听着倒是挺不错,就是不知道实际试用体验怎么样。有了前面两次的升级经历,洛千淮并不敢完全相信系统的话。 “请问宿主对于此次升级,还有什么不明事项,本系统很乐于为您解答。” 系统的电子音听着与之前不太一样,似乎温和了不少,更关键的是,它还破天荒地提供了解答服务,可见所谓的机械情感,确实有所优化。 洛千淮心中生出了一丝期待:“没有问题。” “继续发放中下档次奖励如下: “1、积分600点(已发放)。系统升级50020000 2、新鲜熊胆一副。 3、推心置腹一次。” 看到第二条奖励,洛千淮心中忽然就生出了一丝不好的预感,但她还未及细想,就被每三条奖励吸引过去了。 “系统,能不能请你解释一下,什么叫做推心置腹?”洛千淮问道。 “捷径系统13版乐于为您效劳!”系统一改之前的平直呆板,显得有些轻快:“推心置腹是本次升级之后新增的奖励内容,应用后可使特定对象向您吐露一句至数句实话。” 洛千淮点点头,脑中立时浮现了恰当的使用场景,比如遇到那些坚不吐实的病患,就可以使用这一奖励,以达到救治的目的。 “所以,这个推心置腹的奖励,应该可以存放起来单独提取,和以前的发掘真相,冒险游戏什么的一样吧?” “可以这样理解。”升级后的系统果然态度良好,耐心地为她解答道:“但若宿主在本系统发现最佳的提取时点之前,并没有及时提取该项奖励,本系统将会依前例采取强制执行。” 洛千淮:“似乎也没比之前好到哪儿去。” “奖励即将发放,是否现在提取?” “先存着吧。”洛千淮叹了口气:“请测算一下朱娘现在的位置,并探测周边敌情。” 庄率方才说得清清楚楚,只是请求她提供一个地点。想来他手里也有些能用的人,救人之事应用不着自己。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洛千淮自然不会给自己找事。 “正按照宿主需求,全力测算捷径中……” “叮!捷径测算成功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3版的信任与支持” 洛千淮眼前,浮现出一张咸阳原的立体地图,北边一道秦岭支脉的山麓处,点了一个红点。 看到这个位置,洛千淮直觉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曾经听人说过。 她点了一下红点,眼前出现了一个宽敞的山洞。其中有十余个红色光点,正被三十几个蓝色光点围得水泄不通。 洛千淮心中有些疑惑。方才庄率说得清清楚楚,未知敌人只掳去了朱娘一人,可是从地图上看,我方队友却有十多人,敌方更是人多势众,仅从人数上看,实力对比就相当悬殊。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这样想着,就取出了一张绢帛,绘了一张平面图,圈定了位置,唤庄率来看。 庄率只看了一眼,就明白过来:“这是明月楼新购的酒坊所在!原来他们掳走朱娘,图的竟是不羡仙的配方!” 洛千淮恍然大悟,细思之下又有些不解:“那些人既然已经控制了酒坊,那么无论是配方还是酒水,都已是唾手可得,为什么还一定要带走朱娘呢?” “洛大娘子有所不知。”庄率叹气道:“因着担心配方泄露,所有派去酒坊的人都是精心挑选过的,服食了定期要解的毒不说,家人孩子也都在掌握之中,绝不可能叛变。” “而整个酒坊周围,更是密布暗哨,一旦发现有人突袭,便即示警,里面的人便会及时摧毁制酒装置,并不会让那些人轻易得手。” “所以他们才不得不找上朱娘。”洛千淮明白过来:“她作为明月楼的大掌柜,自然是应该知道配方的。将人带到酒坊去,大概也存了用那些人的性命,威胁朱娘的意思。” “多谢洛大娘子告知!”庄率向她深深鞠躬:“我这便回去安排人手营救!” 他转身就要走,却被洛千淮拦住了。 “方才我算出来,对方人手很多,实力极强。”她不方便说得太清楚,只问道:“你能调用的人手大概有多少?” “二十来个好手。”庄率答道:“若是我们失手了,还要麻烦洛大娘子代为告知公子。” 他并没有恳求洛千淮出手,但洛千淮却发现,仅仅这么短的时间,视野里的红点就消失了两个。 这说明,对方还真的是心狠手辣,所以他们到底会是什么人呢? “你有没有想过。”洛千淮问庄率道:“在这京畿重地,便是有人盯上了这不羡仙,也未必能调动这么多人手,做得又是这般明目张胆。” 庄率棱角分明的面容变得冷冽刚硬:“不管是什么人,敢动不羡仙与朱娘,都讨不得任何好处。” 洛千淮就多看了他一眼,见他的眼底蕴了深深的忧虑之色,忽然就明白了什么。 “我的意思是,这不羡仙本就是公子的生意,既然已查明他们的目的是妄图染指配方,那就必须要再度上报,让公子派人营救。”她看着庄率有些为难的模样,继续提点道: “国朝已颁发令旨,新年改元,启用新税制。在这个关节时点上,不羡仙酒要是出了变故,不能如期带来大量的消费税收入,你猜谁会更加着急?” 第二百三十四章 保护我方队友 “洛大娘子的意思是,让小人去报官?”庄率还真没想到这一点。他在骨子里还印着些江湖气,本想着江湖事江湖了,还真没想着要向官府求助。 “当然要报官。”洛千淮看着视野中的红点又少了一个,心中有些着急:“明月楼是合法纳税的良善百姓,无辜被掳去逼问商业机密,邑廷当然要予以保护与解救——就算公子那边远水解不了近渴,但邑廷的兵马调动却迅速得多。” “小的这便派人去。”庄率再次向她郑重施礼,掉头便走。 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我方红点又灭掉了两个。洛千淮叹了口气,到底是不忍心,唤星九为她取来斗篷,大步跟上了庄率: “你派人去通知公子与报官,等他们查实后再出发,必定需要时间,只怕未必来得及。还是先带我过去,尽量先撑一会儿。” 庄率猛地转头,眼圈瞬间红了,就那么重重地跪在了庭院中的青石板上,重重地叩首道:“庄率代朱娘,谢过洛大娘子救命之恩!” “我尽力吧。”洛千淮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地步。只希望这次系统升级后的电量,能够多支撑一会儿。 庄率的效率特别高,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就安排好了传信报官、集结人手各项事宜,还特地备了一辆轻便马车,供洛千淮乘坐。 道路崎岖不平,坐车有些颠簸,可洛千淮也只能忍耐。 为了节省系统能量,她必须得到了地方才敢大展神威,否则分分钟就会被打回原型。 非但救不了人,还会把自己的性命也搭进去。 也许,今日她又是在冲动之下做了傻事。人还没到地方,她心里就已经有些后悔了。 庄率亲自驾着马车,余下的人尽皆骑着快马,风驰电掣之间,很快便到了酒坊附近。 有洛千淮这位传说中的高手在,他们并未掩饰行踪。而对方在外面也安了哨探,第一时间就传讯示警。 洛千淮被请下车的时候,就见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更确切地说,她认得对方,对方并不认得她。 “蓟州王世子殿下?”庄率圆睁虎目,惊愕不已。 他脑中忽然想起了洛千淮方才说过的话。是什么人敢在京畿附近,明目张胆地聚众劫人?必然是位高权重,有所倚仗。 所以他是盯上了不羡仙这块肥肉,竟然不惜亲自出手抢夺。 虞申对庄率同样没有什么印象,倒是在洛千淮的面上身上打量了好一会儿,唇角慢慢勾起了一丝笑意。 他也不问洛千淮一行来此有何目的,直截了当地吩咐道:“除了她之外,尽数杀了。” 果然是杀人不眨眼的恶徒。洛千淮眼见位于山洞之内的红点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心中郁气横生,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继续作恶。 “系统,保护我方队友的性命,制服虞申及他的手下,请测算捷径并强制执行。” “正按照宿主需求,全力测算捷径中……” “叮!捷径测算成功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3版的信任与支持” 在虞申不敢置信的目光中,洛千淮的身形化作一道轻烟,就那么倏然出现在他的身前,纤细如玉的手指,轻轻捏住了他的腕脉。 一股无法形容的劲力冲入体内,虞申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半点都动弹不得——然后人就飞到了庄率的脚下。后者反应极快,立时便抽剑架到了他的脖颈上。 “想要你们世子的性命,就赶紧住手!”他大喝一声。 虞申今夜带的人都来自蓟州军中,是他的直系部下,见状都有些呆滞。 世子的武力值,放在整个蓟州边军中也罕有人敌,是名副其实的当世勇将,怎么可能一个照面之下,便被人擒下了? 更不要说,那个跟他动手的人,还是位雪肤花貌的丽人。 “你们敢动世子一根毫毛,十万蓟州军必会将尔等踏为齑粉!”有人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愤怒地高喊道。 “那就等你们王爷打入西京再说吧!”庄率丝毫不惧,长剑又向下按了一分,一道血丝肉眼可见地自虞申颈间渗了出来:“还不住手,当真不想要你们世子的性命了么?” 方才发话的人显然是个头目,他皱着眉头正要再说点什么,忽然颈一痛,无力地软倒在了地上。 庄率与众人看着酒坊前的景象,不禁都有些呆滞。 就这么两句话的功夫,洛千淮就已经将所有的蓟州军士全部放倒了,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而她的身子并没有就此停歇,而是一言不发地冲进了酒坊之内。 庄率探过了几个人的鼻息,发现他们只是晕了过去,便吩咐人将他们全都绑起来,自己也跟着进了酒坊。 酒香伴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味,尖锐地钻进鼻端。 粘稠的血浆四处流淌,汇入了砸碎的酒瓮涌出来的酒水,变成了清亮的鲜红色。 十几具尸体皆是头颅与四肢分离,面上的表情极为痛苦。 偌大的酒坊之中,除了朱娘半死不活地被悬吊在空中,其他的十几名伙计工匠,全部被人残忍虐杀。 洛千淮面无表情地走在修罗场上,每行一步,便有一具身体倒下去,无人是她一合之敌。 她就这么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朱娘身前,徒手拉断了吊着她的绳索,将她接到在了怀里。 朱娘的身上遍布鞭痕,衣衫已不能蔽体,身子因为剧痛战栗不止。 “洛大娘子。”她抖着唇,唇上满是被深深的齿痕:“你怎么会” 她的瞳孔就在此时忽然收缩,惊骇地看着上方,疾呼一声“小心!” 一道身影自梁上合身跃下,借着下坠之势挺刀直刺,长刀光华胜雪,眼看就要贯入洛千淮的头颅。 这么短的距离,这么快的速度,根本就无从躲避。 庄率目眦尽裂。他当然明白洛大娘子在主上心中的地位,仅看前次朱娘与贺清擅自找她救人而被严惩便可见一斑,若是就这样折在此处,只怕他与朱娘是百死难赎。 就算今日他们能活着离开,只怕主上给他们安排得死法,要比那些酒坊伙计,还会凄惨得多。 庄率的呼声噎在了喉间,心下一片冰凉,满满的都是悔意。 第二百三十五章 见义勇为是有风险的 然而眼前的洛大娘子,却只是轻松地躬身旋转,便在这种必死之境中逃脱了出去,随手在那人的背后轻轻拍落,卸去了他全身的力道。 男子扔了手中的刀,不甘地瘫软在地。庄率心有余悸地冲过去,一脚踩在他的背上,执刀便劈。 “不要。”朱娘低声说道:“他,他是蓟州王世子的人,莫要若上麻烦。” 她明面上只是一个酒楼的掌柜,不能直接杀人露了形迹。 若是蓟州王世子一行今日死于自家酒坊,那么必会引来上面的彻查,明月楼肯定会被查封,说不定还会牵连到主上。 所以今日这些伙计工匠的死,只能先强忍下来,日后主上自会以牙还牙报此血仇,且必然不会轻易为人察觉。 庄率也冷静了下来,狠狠地踢了一脚动弹不得的男子,唤人将他绑缚起来。 马蹄声与齐整的跑步声自远方传来,酒坊外的夜色渐渐被火把的光芒映亮。 洛千淮隐约听见了霍瑜发号施令的声音,便知道自己猜的果然没错,明月楼的不羡仙酒,对于他的政绩确实十分重要。 否则一个普通酒楼掌柜的失踪案,哪能值得长陵令连夜亲自调兵营救。 朱娘强撑着站起身来,疑惑地望向庄率。后者也猜到了这些人的身份,解释道:“方才报了官——是洛大娘子的意思。” 响锣不用重锤敲,朱娘就算伤得不轻,脑筋也十分好用。 “这件事不宜让洛大娘子牵扯其中。”她说道:“您还是先行离开,这边儿我有办法自圆其说。” 洛千淮作不得自己的主,自是板着脸没有任何表示,庄率却道:“可是方才洛大娘子已经露了脸,蓟州王世子和那些护卫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就算是现在走了,也一样会被指认出来。” 朱娘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所以说,谁让你去寻洛大娘子了?今日我便是死在这里又如何,日后主上也必会为我报仇。但是把洛大娘子给拉了进来,麻烦可就大了。” 洛千淮倒没觉得有多严重。来之前她就想过了,可能会与官兵照面,所以特意没有再作那种藏头露尾的打扮,唯恐让霍瑜以外的人,将她与那夜劫狱之人联系起来。 她今晚是正大光明地救人,没有伤人也算不得防卫过当,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露面的。 刚想到这里,系统的提示音忽然就接二连三地响了起来: “保护队友任务完成,解除强制执行状态。现在评估本次捷径路线执行成效。滴,评估完成,总得分为92,评价上中。” “具体情况分析。本次执行共分为两部分:本系统制定了捷径计划并执了计划的90,得分86,表现优秀;宿主执行了计划的10,得分6,表现中平。” 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系统竟然破天荒地没有自吹自摆加冷嘲热讽,甚至评分值看着还相当合理,令洛千淮相当不适应。 “系统,你这一次的级总算没白升。”她真心地褒奖道。 “宿主对评估结果没有异议,现发放上中档次执行奖励如下: 1、积分1200点。系统升级1050020000 2、好大一根人参(约三百年参龄) 3、初级抽奖机会一次。 “奖励即将发放,是否现在提取” 洛千淮果断拒绝了。官兵马上到了,她还想要履行一名好市民的职责,帮着去作个证,说不定还能捞个见义勇为奖。 系统的声音并没有就此止歇。 “寻找朱娘任务完成。现在评估本次捷径路线执行成效。滴,评估完成,总得分为91,评价上中。” “具体情况分析。本次执行共分为两部分:本系统制定无懈可击的计划并执了计划的85,得分83,表现优秀;宿主执行了计划的15,得分8,表现中平。”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近到洛千淮在正常状态下都能听得见。他们显然已经看见了被绑缚押着的虞申等人,彼此之间似乎还产生了一些冲突。 其实这也难怪,蓟州王这次应诏回京一时风光无两,世子虞申也同样位于风口浪尖,莫说霍瑜自己,就是他手下带着的校尉兵士,又有谁不认得他呢? 一边是前途无量的大人物,一边是身份不明的草民,谁是谁非似乎一眼便可以分辨出来。 朱娘望向洛千淮,见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便示意庄率扶着她一起出去。 整个酒坊的人在她眼前被人屠杀,她心里早就藏了一把火,必然要想方设法地为他们求个公道。 洛千淮也跟在后面,一边慢悠悠地走着,一边听着系统继续在耳边絮絮叨叨: “宿主对评估结果没有异议,现发放上中档次执行奖励如下: 1、积分1200点。系统升级1290020000 2、白玉鞶带一根 3、初级抽奖机会一次。 “奖励即将发放,是否现在提取” “先存着,不急着取。”洛千淮感觉有些头疼。短短的时间内她就攒下了三次奖励没有提取,说不定哪一个就会成为一颗定时炸弹。 但是当务之急,还是先应对眼前的事。 当时她力主报官,是因为并不清楚来犯者的身份。现在一切都透亮了,霍瑜也亲自带人来了,她才忽然想到了先前没有想到的问题。 这本就是个权贵横行的时代,霍瑜在她心里也算不上什么清正的好官,可不可能为了十几个草民的性命,就将蓟州王世子绳之以法? 关于陛下如何看待蓟州王,她心中早有猜测,但一则这种可能并非百分之百,二则其他人也未必会这么看。 所以今日之事,还有另外一个结果——他们这些人被抓捕灭口,虞申一行则被礼送回去,不受任何惩罚。 两列兵士冲了进来,持刀将他们三人团团围住,让洛千淮心中更加惴惴不安。 酒坊内灯火通明,霍瑜与白铭一前一后走了进来,见到酒坊内的惨状,全都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朱娘与庄率不待他们发问,便即跪了下去,露出了身后的洛千淮。 第二百三十六章 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这里是明月楼的酒坊,也是明月楼的人报的官,所以朱娘在此并不奇怪,可洛娘子为什么也在这儿? 白铭是知道霍瑜对洛千淮不同寻常的态度的,只把各种疑惑藏在心底,等着他亲自询问。 霍瑜眸色深沉,负手冷脸打量着她,似乎在等她主动开口解释。 他此刻还愿意听解释,这是一个好现象。 洛千淮努力地组织着语言,既要把事情说得一清二楚,又要凸出虞申恶行造成的严重后果。更关键的是,必须要将不羡仙与长陵邑的长治久安,与他霍大人的仕途紧密联系起来,使他甘于冒着得罪蓟州王的风险,也要为民作主。 洛千淮想得明明白白,刚准备开口,忽然又听见了系统的提示音。 “滴。检测到当前为奖励发放最佳时点,现在开始发放奖励。本次奖励发放采取自提模式。鉴于宿主当前能力不足以独立完成,由本系统强制执行!” 洛千淮骇然:“系统,你能不能有点眼力见儿?现在人家长陵令正在眼前问话呢,等我们把事情说清楚再走也不迟啊!” “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3版的信任与支持!” 这句话确实比升级之前的语气更加柔和清爽,但并不能抚平洛千淮心中的躁意,也没有改变她被踢出身体的结局。 在霍瑜与一众兵士眼中,洛千淮的气势陡然提升,一双眸子淡漠如秋水长空,就那么突然迈步上前,倏忽之间便已到了霍瑜身后。 众兵士这才反应过来,一边高喊着:“保护大人!”一边向她冲过去,但哪里还能来得及? 霍瑜在与洛千淮擦肩而过之时,曾经伸手想要去抓她的斗篷,可惜她的速度实在太快了,他的手握住的只是一道残影。 不过几息的功夫,洛千淮便冲出了酒坊,很快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大人,可需要属下派人跟上去?”白铭看了看自家大人那渐渐发黑的冷峻面孔,小心翼翼地问道。 霍瑜没理会他。出了这么一档子意外,地上的朱娘与庄率便被提高了待遇,各自获得了两柄长刀交叉压于颈上。 “说吧,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霍瑜的声音森冷至极。 洛千淮并不知道,好不容易救出来的朱娘因她的关系,由纯粹的苦主变成了嫌疑人。 不过就算她知道了也改变不了什么。她在山间不停地腾跃穿行,脑中一片乱麻。奖励积攒的实在不少,她完全无法确定今夜要领取的,到底是哪一种。 又或者,是所有的都要一起取? “系统,你能不能告诉我,刚才救人那阵儿耗了多少能量,现在还能坚持多久?” 系统的态度比之前端正得多,第一时间给了回应:“正在检测能量储备。滴,超出宿主查询权限,请更换其他问题。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3版的信任与支持!” 洛千淮:“话说了不少,可惜啥用没有。要不咱们还是先回去,等充满了电再领?” “当前强制执行中,无瑕理会宿主的不合理要求。” 所以这回升级中所谓的改进,其实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 洛千淮放弃了与系统进一步的交流,默然地看着自己在月色中越攀越高,登到了一处峰顶,又毫不停歇地冲到了悬崖之前。 这是附近山脉的高点之一,借着月光自上望下去,但见壁立千仞,下临深壑,黑不见底。 系统不可能平白无故来到这里。洛千淮心中生出了深深的惧意:“系统,咱们今晚就到此为止吧?” 系统不再答理她,而是如她所料地纵身一跃。 失重的感觉如此清晰,洛千淮忍不住尖叫出声:“啊啊啊” 好在系统并没有真心想要换个宿主,还会时不时地抓住崖壁上的山藤减速,就这么一来二去地,最后踩到了一处石台之上。 石台很窄,只有三尺多宽,旁边的石壁上满是干枯的藤蔓。 系统保持这个姿势不过几秒,洛千淮便已经明白过来。 完犊子了,系统能量耗尽了。 果不其然,她刚想到这儿,系统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比先前更加柔和悦耳: “警告!因能量不足,本次强制执行被迫中止,余下部分请宿主自行补足,宿主请加油哦!” 听见最后一句,洛千淮心里的火星瞬间膨胀起来,足以燎原:“系统你把我扔到这么个鬼地方,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是想害死我吗?” “还努力什么,站在这儿被西北风吹上十二个小时,明天你就可以实现梦想,更换一个新宿主了!” “即将进入充能模式,预计将持续十二小时。在此期间本系统将进入沉寂状态。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再次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3版的信任与支持” “差评,差评,差差评!你赶紧把客服电话给我调出来,在我死之前,一定要把你这个垃圾系统投诉到底!” 系统不再吭声。山腰的风又冷又硬,将洛千淮推向崖壁。她打着哆嗦,一手紧紧地抓着藤蔓,一手将斗篷裹得更加严实,也依然挡不住透骨的寒意。 洛千淮想了想,背靠着石壁蹲下身去,想着受风面小些,或许能多熬一会儿。 忽然之间,一阵怪风自侧方吹了过来,若惊涛裂岸,发出了刺耳的可怖鸣响。 猝不及防之间,洛千淮的身子被甩了出去,若非她死死地握住了手中的藤蔓,此时已经跌下山崖了。 怪风的风向左右变幻,洛千淮就像拴了线的皮球一般,反复地摔打在石壁上,撞得她脊背生疼。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风终于停了下来,洛千淮无力地跌坐回石台上,忽然感觉有一股微弱的风,自背后袭来。 她的身后明明是石壁,哪来的风? 意识到这一点,洛千淮猛地清醒过来,回身一看,却见那些藤蔓之后,不知何时竟然出现了一个大如锅盖的孔洞,丝丝微风,从内中吹了出来,说不出的诡异惊悚。 第二百三十七章 夜分之时,明月清晖和风洒下,映得那黝黑深幽的洞口愈加可怖。 洛千淮完全没有探险的想法。她紧紧地抓握着干硬的藤条,缓缓地挪到孔洞的一侧,慢慢地坐了下去,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如此寒夜,若是能待在温暖舒适的药铺里,哪怕辗转难眠,点起烛火书写一段《本草》,也是惬意无比。 就因为沾上了这个不着调的系统,她却不得不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随时把生死置之度外。 洛千淮腹诽着,却敌不过自己的生物钟,反应变得越来越迟钝,身子紧紧地蜷在貂毛斗篷之中,眼见就要昏睡过去。 一个硕大的黑色影子忽然从崖下飞掠而上,瞄准了她俯冲下来,张开的双翼宽逾四尺,腹下指爪劲猛如钩,却是一头秦岭特产的黑翼苍鹰。 在这个时点见到前世的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洛千淮不喜反惊。 她连滚带爬地想要避开它的攻击,身子不慎再次撞到了先前那个锅盖大小的黑洞之上。 洞周的石板不知为何极为酥松,经她撞过之后纷纷脱落,洛千淮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阻力,便直直地向内栽了下去。 石洞之内空荡荡的,没有可落脚之处。 仰面向下坠落之时,洛千淮的瞳孔急剧收缩,连惊呼都没来得及呼喊出来。 不过转瞬功夫,她就落到了一堆厚实暄软的东西里面,扑了满头满脸的尘灰。 除了惊魂未散,人倒是没受一点伤。 还真是幸运啊。洛千淮爬起来,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周围。 月光从两米多高的洞口照进来,那里正是她方才撞入之处。若是再高上一些,又或者这洞穴下方接着她的是尖利的石块,那么系统已经可以如愿以偿地挑选新宿主了。 射进来的月光虽然淡弱,然而洛千淮也已经看清了方才接住她的暄软物事。 是好几张厚厚的,叠在一起的毡毯。它们不知道在这里存放了多久,上面鲜艳的花纹早已黯淡无光,只要轻轻一扯,便可散成败絮。 所以这个石洞之中,原先竟是有人居住的?又或者说,这里应该有路可以通向外部,否则洞里自内而外的风,又是从何而来? 洛千淮经了方才一摔,已是没了困意。也正是因为这会儿的清醒,令她想起了自己身上还带着一件好东西,此刻恰好就能用得上。 她从腰间摸出一个口袋,从中摸索了一会儿,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竹筒,拧开了盖子放到唇边,用力吹去。 暗红的火光就在黑暗中亮了起来。 火折子实在是古代的科技加狠活,更是抵御不良系统坑害的必备工具。 借着火光,她发现自己现在所处的地方,只是洞中一隅而已。这个地方除了那几张毡毯,根本空无一物,但前方似乎隐隐约约地有些暗影。 她持着火折子,一步一步小心前行,很快便走到了一处开阔平整的地方。 这里似是曾经被人辟作书房,石台上摆放着一张案几,上面除了厚厚的一层灰尘之外,并没有任何东西。 在案几侧方的架子上,倒是摆放着十几卷竹简。 这些竹简应该很受主人的喜爱,从外面包着绵缎套子就能看得出来。可惜再好的锦锻也经不起岁月的磋磨,洛千淮刚刚碰到其中一卷,一根根的竹简就散落了开去。 原来竟然连其中穿着的麻绳,也同样腐朽了。 洛千淮捡起一根竹简,上面的刻痕清晰可辨,但字体却是笔画极为繁复的大篆,她根本就不解其义。 她想了想,从裙下撕了一根布条,将这一卷散落的竹简捆扎起来拎在手中,继续探索。 再向外走,就见到了一个两米见方的水池,确切地说,是冰池。 细细的冰线,自石壁上方蜿蜒而下,汇入了池中,冻结在一起。 洛千淮越过了水池,继续向外行去,余光忽然扫到了墙侧一角,心中一震,慢慢走了过去。 一具枯骨正盘坐在那里,看骨架的尺寸形态,应是位成年男子。一块青玉牌子就落在地上,穿孔的地方仍然可见一截黑色的绳头。 想来是时日过久,系绳风化,才让这块原本系于颈上的牌子脱落了下来。 洛千淮前世见过的尸体多了去了,不管是大体老师,还是人体骨骼模型都不少,并没有因着这个生出恐惧。 她的目光落在枯骨身侧,那里不同于其他地方,地面并非是石质,而是不知从何处挪来了一块十平方米左右的土层。 土层连着那方水池,此刻似乎也被冻住了一般,看不见任何生机。一根无叶无花的枯枝就插在其中,看起来很像是一根早已死去的植物。 洛千淮的心却呯呯地跳了起来。她前世曾经见识过冬季的人参,脱去叶子陷入冬眠,看起来就是这副毫不起眼的模样。 到了这个时候,她已经明白系统此次要领的奖励,究竟为何了。 今日她穿的是一件绯红色夹袄。她从夹袄的表面抽出了一根红线,带着近乎虔诚的面容,将它绑到了那根枯枝之上,然后在附近找到了一支锈迹斑斑的青铜小铲,一点一点地将周边的土层挖开。 为了尽量保持参须完整,这个工作进行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最终的成品约有八百克左右,连参带须长接近两米,堪称品相绝佳。 若是放在前世,这种参王至少会拍到几千万元,被人珍而重之地收藏起来,以备关键时候使用。 但眼下受到条件的局限,这根罕见的三百年参龄的人参,就被洛千淮随便地卷了起来,用撕下的裙摆缠了几圈,同那卷竹简一样提在手中。 除了人参之外,洛千淮还在土层一角找到了一只巴掌大的檀木匣子。 匣子没上锁,很轻易地便能打开,里面装的是一些比芝麻还要小的黑色颗粒,形如肾脏,个头却不到一毫米长,很像是什么植物的种子。 洛千淮轻轻拈起几颗,想要认真辨识一番,却见那些种子一出玉匣,瞬间便化成了灰烬。 也是啊,什么样的种子能够留存这许多年呢?洛千淮放下了匣子,提着竹简与人参,迈步走了出去。 石室之外是一道斜斜向下的窄径,看起来应是天然形成,上方高不见顶,不见丝毫斧凿之迹。仍有风自前方涌来,比石室之内更加明显。 不知道走了多久,久到她感到疲累不堪之时,眼前却突然出现了一片宽阔的,可容千人的空间。 这是一个巨大的溶洞。就着微弱的火光,洛千淮隐约能看见上方层层叠叠的钟乳石。 它们似乎就在火折子闪现的那一瞬间活了过来。 第二百三十八章 还请大人指一条明路 尖锐刺耳的鸣音从四面八方响起,无数黑影拍打着翅膀向她撞来。洛千淮猜得到它们的身份,但仍然压抑不住恐惧。 她尖叫着用斗篷紧紧地蒙住了头与耳朵,用尽全力向外跑去。 长陵邑廷。 蓟州王世子虞申这会儿已经行止如常,身上的绳索早就被除去,正大咧咧地坐在案前,一边吃喝一边跟霍瑜说着话。 “令尊前儿还来求见父王,请他对你多加关照。”他说道:“要是换了旁人,父王连门都不能让进,但你们父子就不一样了。” 霍瑜微笑着举起了酒杯:“王爷厚爱,瑜与阿翁愧不敢当。” “说这话就生分了。”虞申摆摆手,饮尽了杯中酒:“父王说你们都是能臣,我以往并未深入了解,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所以,照世子的意思,今日之事该如何了结呢?”霍瑜垂眸,轻轻泯了一口酒水道。 “最近京畿不太平啊。”虞申叹气道:“前有匈奴人混入刺杀乌孙使臣,后有明月楼内部分赃不均,买通山匪杀人劫财。” “至于大人您,不过几个时辰便侦破此案,将所有暴徒绳之以法,非但无罪,反而有功。” 霍瑜唇角微微地勾了起来,眸中的暗色在烛光中半点不显:“然则世子的所求,莫非就系在那朱娘身上?” 他望向堂下被押着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朱娘,心中若有所思。 “大人是聪明人,明人不说暗话。”虞申不以为意:“本世子可以保证,未来我造的不羡仙酒,不会短了长陵邑的税收,但在其他地方就未必了。” “原来是为了不羡仙。”霍瑜点头:“钱帛动人心,这世间很少有人能全不在意。” 虞申似乎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表情变得更加轻松,连称呼都改变了:“霍兄在此事中出了不少力,本世子自会投桃报李。未来便算你三分收益如何?” 见霍瑜面上没什么喜色,他又说道:“你莫要嫌这三分利少,待到此酒行销大豫,甚至西域与南洋,所获之利必是惊天动地。” “所以为了这份惊天之利,那十几条人命又算得了什么。”霍瑜轻声笑道。 “所以本世子以霍兄为同道中人——那些酒坊伙计太不识相,为谁酿酒不行,偏生一个个死心眼,最后落死无全尸,又怪得谁来。还有这位朱娘子。” 他站起身,慢慢行到朱娘身前,两根手指抬起了她的下颔,逼她仰头看向自己: “长相勉强还能入眼,本世子也说了,若是肯将配方交出来,非但不会杀她,还可能破例收她做个侍婢,哪知道这人竟是个蠢的,对那个东家倒是忠心得紧。” 他松了手,就着朱娘的衣襟擦去了手上的血迹,复又站了起来:“所以说用刑这种事,并非本世子所长,还要看你霍兄的本事。” “无论用什么法子,把这个贱人的嘴给撬开,掏出配方,便可得到本世子的许诺。” 霍瑜也站了起来:“世子的许诺可否换上一换?” 他拍拍手,从屏风后便转出了一名书吏,手中执着一大张写满了字的帛书,送到了虞申面前。 “世子可以认真看一看,这上面写的有无错漏。私刑拷问,残杀良民十六人,强取豪夺,与民争利若无异议,便可画押了。” “你!!”虞申勃然大怒,一把将那份供词抢了过去,扯得粉碎:“霍瑜,你敢诈我,可是疯了吗?” 霍瑜一脸正气:“本官身为长陵父母官,岂能坐视辖下百姓被人残害?天子犯法,与民同罪,何况一个藩王世子?” 言罢,他也不再看虞申的脸色,吩咐道:“来人,帮虞世子清醒清醒!” 当下便有几十位兵士冲入室内,执刀仗剑,对准了虞申。门窗之外,更围了层层弓弩手,森冷的箭尖寒光闪烁。 虞申大笑:“仅凭这点人手就想留下本世子?简直是痴人说梦!” “本官自知世子勇武无双。”霍瑜半点也不动怒,面上的笑容在灯火下变幻莫测: “只是世子,对抗官府等同谋逆。今日你若闯出邑廷,明日陛下做出什么决定,都莫要后悔才是。” 虞申对他怒目而视,一对铁拳握得极紧,但终究还是没有动手。 他被解入大牢之后,霍瑜方才挥退众人,只留下朱娘一人。 “多谢大人秉公执法。”朱娘深深拜倒。 霍瑜并不答话,直截了当地问道:“方才你没有说实话。本官知道,今夜救你之人,并非是什么神秘高手,而就是洛娘子本人。” 朱娘愕然抬首:“大人,洛娘子她” “洛娘子是何等样人,本官已然知之甚详,无需你再多言。”霍瑜负手道:“只是朱娘子,她今日为你而惹上了蓟州王世子,这可是天大的麻烦。” “还请大人为妾指一条明路!”朱娘哪里听不出他的意有所指,心中惊疑不定,表面上却连连叩首。 这位霍大人对洛大娘子,似乎并不一般,听他方才的语气,之所以会与那虞申反目,倒像是因着她的关系。 “区区一个酿酒的方子和十几条人命,还扳不倒蓟州王世子。”霍瑜走到她身前,居高临下道:“但若还涉及了其他的东西,就不一定了。” “大人的意思是?”朱娘仰头问道。 “只要你配合本官,必可保你们平安无事。但相应的,日后本官有所求,你也当全力以赴,可否?” 这后半句话,朱娘听得莫名其妙。 “妾不过蒲柳之姿,有何值得大人看重之处”她不解地问道。 霍瑜嘴角的笑意加重了。想出了拍卖这种绝妙点子,又推出了消费税解决了不羡仙上贡的人才,言语中还如此柔弱谦虚。 这样的人才,哪怕是个女子,也值得他多费心思去拉拢一二。 他亲自上手,将她扶了起来:“朱娘子莫要妄自菲薄。至于今后的事,到时候自见分晓。” 朱娘:??? 洛千淮荒不择路,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忽然见到了一处宽大的出口。蝙蝠们不知何时起,便没有再跟着她了。她放缓了脚步走出去,发现外面是一片坡地,长满了枯黄的草树,还有一条已被冰封的溪流,并没有半点人烟。 惧意既去,寒冷与疲倦又主宰了身体。她只想找个地方,好好地睡上一觉。 第二百三十九章 被无情杀害的室友 一棵足有五六人合抱粗的古木横在了洛千淮的面前。夜色之中只见枝干虬结扭曲,向上直指天际。 洛千淮心底带了些得偿所愿的快意,因为她在古木的根部,看到了一个“人”字形的洞穴。 简直是天赐良洞,专门供她休息所用。 她虽然困倦,但仍未忘记这里是野外,入洞之前还是做了一些防护措施。 取出了得自章庆的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紧紧地握在手中。洛千淮的身体隐在洞侧,俯身在地上捡起了几块石头,试探性地掷入洞中。 左边,中间,右边。 树洞似乎干净得很,这般试探之下,也没有什么虫蚁蛇蝎从中钻出来,实在是特别贴心。 洛千淮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眯着眼睛探头进了洞。 树洞本就低于地平面,进来之后漆黑不见五指。她的火折子方才在奔逃中已经丢在溶洞之中了,只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腐败气息,似乎还夹着臭气。 洛千淮的大脑因为极度疲倦而停了摆,根本没有力气多想,刚进到这个无风且相对温暖之处,她的腿就软倒了下去,几个呼息之间就进入了梦乡。 自从穿越过来,她还是第一次梦见前世。 手机铃响起,是分诊台。洛千淮便第一时间按了接听。 “洛总,有一个年轻女患者,前不久因肠梗阻来院,眼下腹痛难忍,坐着候诊都要栽倒了——你要不要来看看?” 评估待诊患者的危重程度,安排相应的急救资源,本就是她这个急诊科住院总的责任。 “马上到!”洛千淮飞快地抵达分诊台,就见到一对母女。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孩紧紧地捂着肚子,冷汗涔涔而下,母亲焦急而无助地扶着她。 一见到洛千淮,那位母亲就像找到了主心骨,眼睛瞬间就亮了。 “大夫!我女儿的肠梗阻越来越严重了,最近实在是疼得不行!” “最早什么时候开始发病,到现在发作了多少次了?”洛千淮问道。 母亲手忙脚乱地从包里翻出了一叠就诊资料递过来。洛千淮粗略一翻,好家伙,至少有五百页厚。 患者自三年前就开始各种腹痛,排气排便少,外加恶心呕吐。为此总共就诊不下三十次,还住了五次院,做过了一次剖腹探查,术中显示肠粘连,经手术松解治疗,并未缓解。 各项血液学检查也全都正常,只有轻微的低纳表现,有的大夫据此认为是精神性腹痛,建议她采取抗焦虑治疗。 “最近一次月经是什么时候?”洛千淮一边看,一边询问道:“经期内腹痛会加剧吗?” “好像月经与腹痛并没有什么关系。”女孩似乎缓过来一点儿,主动回答道。 洛千淮看了看她极为苍白的面色,心中已经隐约有了判断。 “我开个单子,马上去检查,拿结果回来找我。” 她开了一张尿检单,让母女俩马上去做。 “尿卟胆原检测?”母亲看了看单子上所列的项目,并不是之前做过的,不禁有些讶异。 “去查查吧。”洛千淮冲她肯定地点了点头:“我就在这儿等着你们。” 尿卟胆原的检测向来都快。母女俩还没拿到报告单,检验室那边便有人给她打了电话。 “洛总,你方才开的那个尿卟胆原检测结果出来了,真是卟啉病!”检验室的住院医小林有些兴奋。 这倒不是因为兴灾乐祸,而是这种病症实在稀少,好不容易碰上一例,心潮难免有所起伏。 洛千淮心中也有一丝小激动。她先前只是猜测,没想到对方得的还真的是这种罕见的疾病。 卟啉病,又叫吸血鬼病,是因为体内一种酶的活性缺乏,引起的一种代谢性紊乱病,会引起腹痛、低钠、贫血与神经性病变等一系列症状。此外,多数患者会出现慢性光敏性皮肤病,一晒太阳就会生出红斑、皮疹、水疱甚至表皮脱落。 中世纪时欧洲传说中的见不得阳光的吸血鬼,其实就是卟啉病患者。 这位女孩的卟尿胆原检测阳性,洛千淮便下了临床诊断:急性间歇性卟啉病,以非甾体类抗炎药、皮质类固醇与羟氯喹进行治疗。 诊治了一例罕见疾病,结束了女孩三年多频繁发作诊断不清的噩梦,科主任在本周的例会上对她大加褒奖,科里的其他同事也都满面笑容,氛围融洽极了。 洛千淮记得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她大力地拍着同事兼男闺密许巍的肩膀,笑眯眯地承诺,发了绩效奖后定会请他吃顿大餐。 睁开眼时,她的笑容还没有散去,手也还在做着拍打的动作。 只是等一等。洛千淮忽然发现,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 她的手掌拍打之处,并非是自己裹着的那件极为柔软的裘衣,而是更加粗糙的毛发,似乎还有些温软。 在这野外的树洞里,摸到了温软的物体......洛千淮悚然而惊,只觉得脖子都僵硬了,根本动弹不得。 水滴就在这时落到了她的身上。一滴,两滴,伴着腥臭的气息,以及越来越粗重的喘吸声。 洛千淮的心反而比方才平静了不少。她就是那种越是危急关头就越发冷静的人,大脑高速运转,手上也便有了动作。 左手握紧匕首,身子猛地回转刺了出去,温热的液体瞬间涌了出来。 猛兽的嘶吼瞬间在她额上响起,有什么东西重重地自后挥向她的肩背。洛千淮一概不理,只顾着抽出匕首,对着那具高而壮的身体反复刺下。 匕首锋利无比,切削骨肉如裂败帛,丝毫不费力气。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肩背上搭着的掌爪无力落下,洛千淮挣脱出去无力地坐倒,也才开始感到了疼痛与后怕。 天青欲曙,洛千淮看清了刚被她无情杀害的室友。 谁能想到,不过是到树洞里借宿一晚,就能遇到一头冬眠的棕熊呢? 想来它是被自己梦中拍打唤醒,尚未完全清明之时,就被她先下手为强,无辜地枉死了。 当然,今儿这事也有几分幸运,若是那熊清醒的更早一点儿,又或者是洛千淮没有这把吹毛断刃的匕首,现在她多半就已经成了棕熊冬眠中的零食了。 第二百四十章 谢过洛大娘子吉言 洛千淮叹着气,索性剖开熊体,取出了一副极为新鲜的熊胆。 这会儿她已经困意全消,并不想在满地血腥的树洞里多待一刻。 昨夜系统趴窝已近丑时,至少要到正午方才能再次启动。洛千淮出了树洞便继续前行,没多久就碰上了前来寻她的人。 墨公子脸色白得惊人,向来束得整齐的玉冠有些歪斜,面颊上罕见地沾了一小片灰尘,月白色的长袍外侧也有几处挂了丝,完全不像他平素该有的模样。 洛千淮与他对视了半晌,率先笑出了声来。 “公子,你怎么也来到这荒山野岭之中了,还搞成了这副熊样?” 墨公子深深地看着她,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到底还是一言未发。 他从怀中取出一只精巧的玉笛,放到唇边吹了起来。 洛千淮完全搞不清他的脑回路。这天才刚亮,外面又冷又凉,空了一晚的肚腹也在咕噜噜地闹腾着,谁有心情听什么笛曲。 “公子,你是从哪个方向过来的,烦请帮属下指条出去的路。对了,身上要是有吃的也匀一点儿,实在是饿得撑不住了。” 墨公子充耳不闻,直到一曲终了,方才放下了笛子,一双眸子在她身上看来看去,眸色幽暗,颇有些难以揣测。 “别急。”他说道:“稍等一会儿。” 果然不过十几息的功夫,卫鹰便出现在他们面前。 “你这一晚上去哪儿了?”他一见到洛千淮便皱起眉头:“倒让公子跟我们好找!” 洛千淮后知后觉:“公子是专门过来找我的?” “可不是吗?公子几乎把京畿能调用的人手全派过来了,生恐你有什么闪失.......” 他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着洛千淮,面色越来越怪,像是强忍着笑意,最后还是没忍住。 “洛大娘子,你好歹也曾经是天下有数的高手,怎么能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这话听起来怎么如此耳熟?洛千淮低头看着自己遍身的血迹,手中提着用裙摆系着的竹简、人参以及仍在滴着血的熊胆,忽然有所醒悟。 她把所有的东西交到左手,抬手就去抹脸,却又摸到了一片干涸了的血渍,以及散乱得不成样子的鬓发。 想到自己顶着这副样子,方才竟然还曾经嫌弃嘲笑过墨公子,洛千淮就觉得无地自容。 墨公子不动声色地睨了卫鹰一眼,后者心领神会,强行敛去了面上幸灾乐祸的笑容。 “吃的。”墨公子说道。 卫鹰从怀中取出了一个油纸包递了过去。 墨公子伸手接过,转手就递给了洛千淮。 “卫鹰其他方面暂且不提,唯在口舌之欲上陷得颇深。能让他藏在身上的点心,味道差不了。” 洛千淮开心地打开了油纸包,见里面装的是一叠云片糕,不由得心花怒放。 她拈了一片放入口中,只觉得香糯甜软,入口即化,可口极了。 顶着卫鹰幽怨的眼神,她把一包云片糕消灭了大半,这才跟着他们动身往回走。 没走多久,她就想起了昨晚的事情:“.......我去得晚了,酒坊的好多人都被蓟州王世子虐杀了,朱娘也.......” 同生为人,一想到那时的惨状,洛千淮心中黯然,默默地垂下了头。 高大的身形在她身前停下,轻轻地揽上了她的肩,将她拥入怀中。 “相信我,虞申必会付出代价。”墨公子的声音清柔得似刚刚消融的春雪。 “嗯。”洛千淮对这一点并不怀疑。这么多属下惨死,哪怕是外围人手,要是处理不好也同样会影响威信。 “还有朱娘,她受了伤,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她靠在墨公子的怀中,鼻端沁着熟悉的冷梅香,忽觉得肩背被熊掌拍击过的伤处,疼得愈加强烈,头也渐渐地晕沉起来。 人一旦有了依赖之心,便会变得脆弱起来。 洛千淮的身子软倒之前,就被一双有力的手托了起来。 有人在她耳边低呼着她的名字,带着她翻山越岭。 再睁眼时,四面纱缦低垂,却是又躺在一张不知哪里的千工床上。 身子已被清洗过,换上了干净舒适的寝衣。这种事,当然是星一做的,洛千淮对此毫不怀疑。 她正要起身,忽然听到外间传来了对话声。 “主上,吕五娘子的底细查到了。”说话的人是卫苍:“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那些温柔贤淑尽是假象,这小娘子的心可狠辣着呢。” “不过是个小娘子,谈得上什么狠辣。”卫鹰接口道:“最多也就是闺中女子斗个嘴,使个绊子。你可别信口开河,误了公子的好事。” “好事?”卫苍都气乐了,声音也有一瞬间的拔高:“你知道什么,寻常小娘子之间有罅隙,能设计找山匪把人劫去吗?可怜那庶出的吕七娘子,就因为生得貌美,被吕五娘子心仪的表兄多赞了一句,便落了个青灯古佛相伴一生的下场,啧啧!” “这样的黑心娘子哪里配做我等主母。”卫鹰听了也改了态度:“只是这吕五娘子到底出身名门,又是霍炫大人亲自拉的红线,若是贸然拒了,也是不美。” “呵。”墨公子低声笑道:“既是吕五娘子已有了心仪之人,那我自然要成人之美才是。” 他又低声吩咐了两句,卫鹰与卫苍便领命去了。洛千淮没听清他后面的话,只听见脚步声向内室而来,连忙闭上了眼睛。 墨公子站在床前看了她好一会儿,清俊疏朗的面上慢慢地绽出了笑意:“听见了多少?” 洛千淮自然不会被这种常见的诈术唬到,一心装睡。 “行了。”墨公子掀起帘子坐到了床前。 这下子,洛千淮想装也装不下去了。她睁开了眼坐起来,身子向里面挪腾了几分。 “吕五娘子的事,我会推拒。”墨公子说道。 洛千淮虽不认得吕五娘子,但听了卫苍方才说的话,也同意他的想法。 “娶妻娶贤,这吕五娘子确实并非公子良配。”她觉得墨公子定是因此有些心伤,所以才会跟她提及此事。 上司跟你谈私事,这是信任你的表现,洛千淮自然不会把天聊死。 她十分真诚地宽慰道:“放心吧,上天给你关上了一扇门,自然也会打开一扇更好的。公子这般人品风度,未来娶的妻子必是名门淑女,宜室宜家,与公子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墨公子闻言,目光在她面上盘桓良久,久到洛千淮都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时,他方才说道:“那墨便,谢过洛大娘子吉言了。” 第二百四十一章 你果然知道 洛千淮觉得,墨公子的目光莫名地灼热难耐。 她不自觉地再次向床里挪了尺许,方觉得那种无形的热力有所消散。 这番动作落在墨公子眼中,却是相当碍眼。他的眸色不经意地暗了一瞬,负在后面的手指也默默地捏得更紧。 他将手中握着的竹简递了过来。竹简上的灰尘早已拂去,用坚韧的牛皮绳串了起来,看起来已是焕然一新。 “洛大娘子,这竹简中所书之事,可是真的?” 洛千淮根本就看不懂,茫然道:“公子应是认得上面的大篆?可否告诉我内中写了什么?” 墨公子眸中隐有波澜:“确是大篆.......洛大娘子既然认得,难道竟不解其意么?” 问出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面,似在揣摩她是否真的对此一无所知。 说实话,自入了长陵,她与墨公子虽然见面的机会少了,但彼此之间的关系却比之前改进得多。他予她自由和各种帮助,她也帮了他不少忙,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对方露出这般审视的姿态。 所以说,自和谐社会过来的穿越者,跟本地腹墨心机男根本不在同一个层面。 你自觉已经可以称兄道弟把酒言欢了,对方却是白首相知犹按剑,那份戒心与隔阂始终都在。 洛千淮忽然就对那份竹简上的内容,失去了兴趣。 她起身下榻:“此书简既对公子有用,那属下也就不再多问。至于它的来处,属下可以提供位置,那里还存着十余卷竹简,公子自去取便是。” 她的疏离感表现得这般明显,墨公子自然也有所感。 “卷中所载之事关系重大。”他咽下了那份微苦的涩意,开口解释道:“洛娘子可知,你助霍瑜打开的那个秘匣之内,装的究竟是什么?” 洛千淮的反应很迅速:“公子的意思是,这竹简之中的记载,与秘匣有关?” 这可实在太巧了。打开秘匣的钥匙是被她抢去的,秘匣也是她主动前去打开的,而与秘匣相关的记载,却又恰好被她给发现了。 虽然不知道其中到底说了些什么,可看墨公子一脸严肃的表情,多半是不容乐观。 “难不成,那个匣子里装的东西,有毒?”这话她刚说出口,便觉不妥,直想要咬着舌头重新咽回去。 果然墨公子猛地上前一步,双手用力按住了她的肩,面如寒霜,冷声说道:“你果然知道!” “这完全是正常人能通过推理得出的结论好吗?”洛千淮望背上的伤处被按得生疼,忍不住攀上他的手腕,面上露出了痛苦之色。 看到她的神色,墨公子的心蓦然一震,缓缓地松开了手。 “抱歉。”他的声音再度变得轻柔,夹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心:“我让星一过来重新为你上药。” “不必了。”洛千淮的神色淡淡地:“属下自己就是医者,知道该怎么治。还请公子先避让一下,待属下更衣之后,自会为您绘出图纸。” 墨公子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只觉得心中莫名地发堵。 可那竹简上提及之事,委实太过重要,也确实需要立即厘清来龙去脉,方可决定下一步的动作,实在不敢有半分耽搁。 “好。”他最后还是什么话也没有说,转身出了内室。 星一进来侍候她梳洗更衣,引着她去画了图,又送她上了回长陵邑的马车。 这个过程中,她都没有再见到墨公子的人。 御者是卫岚,据说是公子亲自安排的。 马车里摆了不少东西,她今早带回来的人参与熊胆,已经被收拾妥贴安放在紫檀木匣子中,另外还有不少食材与礼盒。 洛千淮本以为,那些东西要顺路送到明月楼的,没想到马车刚停,卫岚就唤了星九,直接要把东西往药铺里搬。 “是公子早就备好的,本来想着这两天就给你送过来。”卫岚不知道她与墨公子之间已生心结,乐呵呵地道:“各色食材布匹珠宝与干鲜果子应有尽有,还有前儿公子亲手猎的一头肥鹿,已按部位分割好了,只等洛娘子品尝。” “公子费心了。”洛千淮只想离墨公子远一些,不想多再占他半分便宜:“只是一应年货早已备齐,且我这间药铺地窄人少,用不上这许多,还请你原路捎带回去,如实转告公子便是。” 本来以为是个很简单的差使,没想到竟会遭到拒绝。 卫岚挠着头,一脸无辜地望向星九。星九早就得了命令,事事要以洛千淮为先,只能给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洛大娘子。我若是连这么点儿小事都做不好,必会受到公子的责罚。”卫岚可怜兮兮地凑了过来,低声下气地求恳道: “洛大娘子,卫莲阿姊,您权当可怜小的,就把东西收下了吧!” 洛千淮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怀中抱着装着熊胆与人参的匣子踏进了门。 卫岚心中大喜,连忙回身去捧东西,没想到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药铺的大门就被紧紧地关上了,无论是星九还是洛千淮,都没了踪影。 这会儿还是大白天,年前逛东市的人多了去了,见到这位英朗帅气的少年一脸如丧妣?的模样,纷纷驻足旁观,指指点点。 “这小郎君是怎么回事,怎么就被拦在家门外了?” “啧啧,准备了这么多年货也没用,莫非是个犯了错被除族的庶子?” “可不兴乱讲啊,这家主人我见过的,是个俊俏的小娘子,跟这位小郎君可没什么关系。” “那就是对人家小娘子有意喽?好少而慕少艾,实乃人之常情,可惜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可叹,可悯!” “小郎君若无处可去,不如跟妾回去如何?妾家中自有资财万贯,包保郎君从此夜夜笙歌......” 最后发话的,是位二十五六岁年纪的冶丽女子,身上服饰不谷,望着卫岚的眼里满是挑逗之色。 卫岚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当下一张脸胀得红通通地,也顾不上别的了,直接赶了车就跑。 第二百四十二章 天涯路远死生殊途 卫岚回去复命之时,已做好了受到严惩的准备。没想到墨公子却只是沉默半晌,便摆手让他退下。 自觉逃过一劫的卫岚擦着额上吓出来的冷汗,迎头碰上了自外面回来的卫苍。 “统领,公子今日的心情,似乎还挺不错?”他屁颠屁颠地上前扶着他。 “应该是吧。”卫苍理所当然地道:“公子找到了洛大娘子,心中自然宽慰。” 作为主上的亲卫,谁没有听说过主上与洛大娘子不可不说的几件事? 洛大娘子生得那般美,身手又是一等一的好,难得的是还有一手活死人肉白骨的医术,大家私底下议论之时,都觉得二人实在是天作之合。 只是主上的婚事牵涉到未来的大计,需要经过多方权衡,断不能轻易定下来。洛大娘子便是再好,身份上也实在太低了些,根本不可能成为正妻人选。 对于这件事,亲卫们的想法都差不太多。 洛大娘子对主上一往情深,若能在主上的身边,得他垂顾本身,就是一种难以抗拒的荣光,并不该计较什么名份。 只可惜身在局中的某个人,与他们的三观相去甚远,虽然都是同事,但彼此的世界全不相通。 比如卫岚,回想起洛千淮方才那置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时,似乎就明白了什么。 “洛大娘子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公子与吕五娘子议婚的事?” “公子原也没想要瞒着她。”卫苍点头,忽然察觉了他话中之义:“莫非洛大娘子为了这事,在公子面前耍了性子?” “八九不离十了。”卫岚附耳将洛千淮将他与礼物拒之门外的事嘀咕了一回,又说道:“统领,那位吕五娘子是什么人我不清楚,但洛大娘子救了属下的性命,以后就算她做了主母,若是敢欺辱洛大娘子,属下也定不会袖手旁观。” “能耐了你!”卫苍狠狠地向他头上拍了他一巴掌:“洛大娘子的本事你还不知道,用得着你出头?你且看着吧,未来的主母无论是什么人,都不可能是那位吕五娘子。” 他不再理会卫岚,一瘸一拐一回去复命。 墨公子独坐案前,窗户大开,正对着院中的两株极名贵的重瓣绿萼梅花。 清香随着微风沁入鼻端,他眯着凤目,似乎见到那人正斜斜地倚靠在树旁。 美目盼兮,巧笑倩兮,顾望之间,自有风情万种。 只是方才离去之时,那双杏眼之中黑白分明,再也没了他的影子。 墨公子自小便清楚,自己想要任何东西,都需要费尽心机去算计,去谋划,去打拼。 他出自那个世间最显赫的门庭,浸润过最卑劣阴冷的毒汁,好不容易挣扎着活下来,又怎么可能纤尘不染。 他的五脏六腑,发丝骨髓,早已变得漆黑透亮。那些阴私算计怀疑拿捏,已经揉进了血肉之中,成为了他与生俱来的本能。 他无法改变,也无法抛弃,因为否定那些本能,就相当于全盘否认自己二十余年的生命,与自戕无异。 那时生出的猜疑只是下意识的反应,但看到她因此变得疏离淡漠,仍然会心痛。 但也许,这样才是留给彼此最好的答案。 他要走的路漆黑一片,星月无光,但她却不同,不应与他一起陷在这方天地熔炉之中,看不见希望,亦停不下谋算。 若能就此切割开来,既可全了曾经的过往,又不至于加重羁绊。 雪落无声江湖远。从此天涯路尽,庙谟高远,死生殊途。 卫苍等了好一会儿,方才见他回过神来。如雪顶琼华般清冷衿贵,又似暗夜星辰般孤高淡漠,前些时日的短暂的软弱被尽数摒弃,整个人散发出无尽威仪。 “公子。”他跪伏下去,恭敬地说道:“属下已经安排好了,那吕五娘子必不会与您生出半点瓜葛。” 午后的阳光正好适合晒参。洛千淮挑了处合适的地方,将那枝后世根本无缘得见的三百年老山参认真地摆放了上去,表情中带着一丝虔诚。 然后,她就开始炮制熊胆。 熊胆入肝、胆、脾、胃四经,清热,镇痉,明目,杀虫。可治热黄,暑泻,小儿惊痼,疳疾,蛔虫痛,目翳,喉痹,鼻蚀,疔痔恶疮等症。 只可惜前世因着动物保护,这味药她从未真的用过,自然也不清楚实际疗效。 眼前的熊胆约有十五厘米长,呈现上细下圆的长扁卵形,透明光亮如琥珀,正是熊胆中的最上品,俗称金胆或铜胆。 洛千淮扎紧了上部的胆口,将它清洗后擦干,小心地去除了胆囊外附着的油脂,再用木板夹扁,悬挂放于通风处等待阴干。 做完这些,她唤来燕殊与燕柠,检查二人近日来背诵《内经》的进度。 燕殊到底年长,不仅字已习全,理解力也更强,已然将一本《内经》背了大半,相比之下,燕柠的进度就要差上不少。 洛千淮随意抽了几篇来考校,二人全都背得极流利,令她相当满意,顺便解答了二人这些时日积攒下的问题。 做完这些事,出去打探消息的星九也回来了。 “朱娘子还被扣在邑廷,倒是庄率被放了回去。” 洛千淮皱了眉:“朱娘是苦主,她若是都被扣押了,那蓟州王世子呢,难道是被无罪开释了?” “奇就奇在这里。”星九说道:“听庄率说,蓟州王世子被下了大牢,用刑之后已经认了罪。我方才回来的时候,见到蓟州王的仪驾入了长陵邑,想来应是去要人的。” 洛千淮相当意外:“霍瑜竟是这般不畏权贵之人,以往是我看低他了。” 星九对此倒没有那么乐观:“之前做得再多也是障眼法,大概也就为了逼着蓟州王亲自出马求他,好顺水推舟做个人情。” 这倒不失为一个概率极高的可能,还能顺便解释朱娘至今仍被扣押的原因。洛千淮不禁对星九刮目相看。 “公子那边,对此事有什么说法?”她问道,有点后悔方才没有在他面前,为朱娘敲敲边鼓。 不管怎么说,朱娘和酒坊中人会惹来这场横祸,根本的原因还是在于她提供的不羡仙酒。 酒无善恶之分,人心却难以揣度。洛千淮不会主动将他人做的恶往自己头上套,但对受害者难免多加关怀。 此刻在荣康坊的周府之中,却是一阵人仰马翻。 自小体弱多病的周小郎君,已经昏迷不醒,眼见就要不行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 马上去请洛郎中 周府四世同堂,老太君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最挂心不下的莫过于唯一的一根独苗曾孙。 周小郎君出生时母亲难产去世,大概是在腹中憋得久了,渐渐出现了些异样的症兆,比如右手驰缓不能握物,又如走路时右下肢拖行,步态不稳。 到了说话的年纪,虽然也如期开了口,但只能模糊地说些“娘娘”“姊姊”之类的两字复音。 这些事,府中上下瞒得甚紧,外边人只以为他是体弱多病,所以从来都在自个的院中养着,并不会让他出头露面。 好不容易将将养到五岁多,前不久夜里风大荡开了支摘窗,令孩子染上了着了凉,急急请了郎中看诊开方,却并没见什么起色,就这么拖了一周多,终至高热难退,昏睡不醒。 周老太君的嘴上打起了水泡,亲自坐在床前,将浸了水的布巾覆在曾孙的额上,口中催问道:“大爷说去太常侍请刘侍医,怎么还没回来?赶紧去问问走到哪儿了!” 她口中的大爷,便是周府的长房大老爷,时任五官侍郎的周廉,也是周小郎君的祖父。 侍候她多年的嬷嬷赶紧打发了侍女出去询问,不多时便回话道:“已经到了正门口了!夫人亲自带人在外面迎着,马上就能过来了!” 周老太君松了一口气:“先前我因着长生的不足之症,心中每每有憾,可是现在看他这个样子,又觉得其他一切都是虚的,只要人健健康康地就好。” “老太君且放宽心。”那嬷嬷陪了她多年,哪里不知道她的心事:“大爷得了上官的恩典,方才求了刘侍医入府给小郎君诊病。” 那刘侍医据说是医术不凡,便是在宫中贵人那里,也极有颜面,比先前那个黑了心的高良强了不知多少,必定能药到病除,也许连先前的痼疾都一起除了呢!” 自从高良作伪证之事当堂判过,回春堂便将他逐出了门,在长陵邑瞬间变得声名狼藉。 先前常年请他登门看病的人家,比如周府,也想起这几年来按他的方子诊治,名贵药材流水一样地花出去,可小郎的身子非但没有起色,反而越来越弱,自是渐渐回过味来,对高良各种不满。 “我哪敢指望那么多。”周老太君一听高良的名字,脸色立马就黑了三分,并不想提他:“只消此番长生的命能保得住,便是舍了我这条老命都行!” “老太君可不敢胡说!”那嬷嬷变了脸色:“您和小郎君都是福大命大之人,此番不过是个小劫难罢了,待过去了,后面的福运还大着呢!” 说话的功夫,外间的侍女便已经撩起了厚重的帘子,几个人进了屋。 “刘侍医这边请。长生这孩子就在里面,还要麻烦您多费心思。”周廉道。 “先待我看过孩子再说。”刘侍医说道。 他一进内室,周老太君在嬷嬷的搀扶下起了身,颤巍巍地行礼:“老身只有这么一个曾孙,就托付给刘侍医了。” 刘侍医不过四十岁上下,哪敢受周老太君这般大礼,连忙上手去扶:“我既然来了,必会竭尽所能。” 他心中其实有些烦躁,并不想多花时间在这些繁文缛节上。听说病患已经连续数日高烧难退,想必已是凶多吉少。此事若非是周廉再三求恳,得了太常寺卿的许可,他必不会接这种烫手山竽。 当然了,左右人已经来了,他也是真心想要把人救活的。 刘侍医不再理会周家人,径自去了床前看诊。 在周家人期待的目光之中,他交叉把过了脉,沉思良久,方才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病已入肺腑,药石难医。”他提起了放在一旁的药箱,声音相当沉重:“准备后事吧,应该就是在今夜了。” 周老太君抖着唇,手指不受控制地打着颤:“刘侍医,您就当发发慈悲,再帮着长生瞧一瞧,他还这么小,不应该这么早走啊!” 周夫人的眼圈也红了:“刘侍医。您尽管治,便是最后仍是.......我们也绝不会怪您。” 刘侍医木着脸,脚下并没有停:“非是我不肯尽力,而是人各有命。若是贵府早几日请我过来,或者还有一线生机,可现在......” 他大步地踏出了屋。哭声自身后响起,他黯然摇头,不再回顾。 天要收人,谁能救得了。这也就是那孩子的命。 大冷的天,院门口守着不少人,其中也包括了二管事周同与方萦娘。 听着周老太君与夫人这般悲泣,外间众人心中也自不好过,不少人都暗自抹起了泪。 周廉到底是当家主君,心中虽然也哀恸难当,但尚能保持几分理智。他走出门来,吩咐下人开始着手操办后事。 小郎君不过五岁,属于夭折,不能入祖坟,需寻一个瓮棺埋于房下,以寄哀思。 周同是二管事,当下便躬身领命,准备出去采买相关的器物。方娘子领着内宅大小事宜,照理说也该下去安排起来,可是她犹豫了好一会儿,却并没有动。 周同经过她身边的时候,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满是疑惑。 方娘子似是下定了决心,只对着他点了点头,便越众而出: “家主。”她行礼道:“婢子想要推荐一位郎中,为小郎君诊病。” “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连刘侍医都看不了的病,其他郎中来了又有何用。速速退下吧。”周廉压着胸中的火气道。 方娘子在周府侍奉多年,多少了解家主的脾气,知道他与夫人相似,待下人颇为仁厚,并不会随意发作,所以坚持说道: “左右已是这样了,不如就试一试婢子荐的洛郎中。前次婢子哮症发作,其他郎中也称必死,但都让她救回来了,说不定在此症之上,洛郎中也有独到之法呢?” 周廉尚未发话,周老太君已经在周夫人与老嬷嬷的搀扶下走了出来。她面上的泪痕未干,口中却道:“你说的洛郎中在哪儿,现在马上就去请!” 第二百四十四章 年轻难道就是原罪 “阿母!”周廉的表情有些无奈:“儿从未听过洛郎中之名,若是......” 周夫人就在这时插口问方娘子道:“我想起来了。前次救你之人,便是那位洛娘子吧?我见你腊月里宿疾未再犯,想来也是她的功劳?” 方娘子点头,她又转头劝自家夫君:“都说病急乱投医。刚才方娘子有句话说得很在理,左右都已经这样了,又何不让别人过来试一试?” 周府的人上门来请的时候,洛千淮正准备出门。 她自听闻蓟州王亲至邑廷,便觉得有些心神不宁,很担心霍瑜将黑锅套在朱娘头上,思来想去,还是想要找何简打探一番。 但是这件事,没有病患的性命那般紧要。 她点了燕殊,提了药箱上了马车,急急地来到了周府。 饶是方娘子之前已经隐讳地提过一两句,但当接人的嬷嬷真的见到了她本人,还是本能地生出了怀疑之心。 这位洛娘子生得是真好,自内而外地透着清纯娇嫩之气,可惜她今日的身份是医者,容貌并不能给她半点加分。 洛千淮也没办法。这不像是在前世,还能通过眼镜与白大褂来增加威信,可她本也不是为了这些来的。 “敢问洛娘子师从何人,现在哪里就馆?”嬷嬷问道。 “与其纠结这些,不如让我马上见到患儿。”洛千淮板起了脸:“分秒必争的时刻,耽误了你可敢担责?” 那嬷嬷无法反驳,正要唤人引她进去之时,门口又停下了两驾马车。 “仁心堂的秦桑秦郎中,晖光堂的赵辅赵郎中都到了!”守在门口的小厮立时迎了上去,牵马放脚凳,从车上分别请下两位郎中来。 老嬷嬷连忙迎上去,对二者的态度比对洛千淮要郑重得多,亲自引着带着三人一起入府。 洛千淮之前为文溥翻案之时跑遍了长陵各大药铺,曾见过他们二人,只是当时赵郎中是心有顾虑不愿上堂作证,秦郎中却是刚听了她的诉求,马上就将她逐了出去。 此时再见,赵郎中与洛千淮客气地见礼,秦郎中依然不拿正眼看她。 “听说你也跟着文溥学过几年医?”话中的轻蔑之意溢于言表。 “确实如此。”洛千淮来此是为了救治病患,并不想与人争执。 “到底是年轻气盛啊。”秦郎中冷声道:“周小郎君的病症如此凶险,便是我与赵兄从医多年,也是抱着万一的希望过来瞧一瞧,想不到洛娘子不过学了几手三脚猫的功夫,也同样在受邀之列。” 洛千淮不知道这位秦郎中为何针对自己,索性不去理会他。 倒是那位赵郎中性格甚好,为她打了圆场:“医术什么且不论,洛大娘子能以女子之身,帮着文郎中成功翻案,就令赵某相当佩服。文郎中这一向是蒙了冤的,此番一经昭雪,想来是要重振霁安堂了?” “没错。”洛千淮应道:“正月初六正式开张,到时候邀请五陵医家同来观礼,不知赵郎中可有时间?” “应该有。”赵辅应了下来:“想当年柳老郎中在时,对我也有指教之恩,此番重新开张,我是必会到场的。” “呵。”秦桑在旁边冷眼看着,忍不住冷笑道:“不过十几日的功夫,便要筹开一间医馆。不知道是我孤陋寡闻呢,还是文溥做游医做久了,都不知道正经医馆要如何开了?” 洛千淮便是再好性儿,也实在不想听他的阴阳怪气了。 “些许小事,并不劳秦郎中费心。”她说道:“今日我等过府是为了救治病患,秦郎中若是长于口角之争,不如等隔日我寻些市井妇人,去仁心堂专门寻秦郎中比过如何?” “你!”秦桑气结,骈指指向洛千淮,却见她头也不回,跟着那嬷嬷便走进了屋门。 “秦郎中。”赵郎中拉了拉他的衣角,圆润的脸上,一双小眼睛闪着了然的光:“当年柳老郎中不肯收你为徒的事,你难道一直记到今日?竟还与一个小娘子为难,啧啧。” 他摇了摇头,跟在洛千淮后面也进了门。秦郎中面色几经变幻,脚下却并没有停,也跟着走了进去。 周老太君、周夫人与周廉都在内室,见到洛千淮如此年轻,或多或少都生出了些轻视之意。 他们同时也在庆幸,之前想着既要试试其他医者,索性便多请了两位来,好歹年纪放在那儿,指不定就救过类似的病患。 只是时间不等人,眼看孩子已经出现惊厥抽搐,却根本无能为力,谁也没有心情再去刨根问底,质疑医者。 “几位郎中,请尽力就好,若能救得长生一命,我们周家必有重谢!”周老太君哽咽道。 “治不了。”秦桑最后一个进门,却是率先撂了挑子。 “东西备起来吧,应该见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阳。”他说的话,与刘侍医几乎没什么差别。 赵郎中也跟着摇头:“我亦没有回天之力。节哀吧。” 寄以厚望的两位郎中都这么说,周老太君刚刚提起的一线希望就此破灭,忽然紧紧地按住了胸口,面现痛苦之色。 “君姑!”“老太君!”嬷嬷与周夫人惊呼着,一左一右地扶住了她,却见她的嘴唇,肉眼可见地变成了淡紫色。 “两位郎中,快看看我阿母如何了?”周廉急切地道。 秦桑与赵辅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无奈。 “周大人,非是我等不尽力,实因老太君得的是胸痹之症,若是能扛下来便罢了,若是不能......” “若是不能又如何?”周廉到底是个四百石的官儿,今日经了太多不顺心之事,这会儿耐心已到了极点:“若是你们救回我阿母便罢了,若是有了闪失,后果自负!” 秦桑和赵辅心中都长叹不已,心中都在后悔今日就不该来。这等官宦人家的出诊费,岂是那么好拿的? 就在二人绞尽脑汁斟酌下方之时,燕殊已经在洛千淮的暗示下打开了药箱。 后者信手拿出了一个瓷瓶,倒出了几粒绿豆大小的淡黄色药丸,在周夫人与嬷嬷还没反应过来之时,直接捏开了周老太君的口,将药丸送了进去,同时提示道:“舌下含服。” 第二百四十五章 这么拆台真的好吗 洛千淮的动作实在太快了,周围的人全都没有反应过来。 “你给老太君吃了什么!”周夫人与嬷嬷同时喝问道。 “救命的东西。”洛千淮没时间与她们多说,飞快地打开了针囊,取出了几根毫针。 一旁的燕殊早就拧开了一个小瓷罐,用铜摄子夹出一团浸透了酒精的蚕丝棉递过去。洛千淮迅速消了毒,将金针分别插在了周老太君的内关、檀门与神门穴之上,缓缓地捻针。 这三个穴道,是前世中医缓解急性心绞痛的黄金穴道,配合着刚刚喂下去的冠心苏合丸同用,效果极佳。 冠心苏合丸制法复杂,是以苏合香、冰片、制乳香、檀香与青木香伍配合药,对于降低心绞痛发病率,改善心肌缺血方面效果显着。 可惜因为材料的成本过高,又不适合多服久服,在前世远不如仅用冰片、川穹两味制成的速效救心丸那般脍炙人口。 她认穴极准,下针的动作更是流畅至极,落在周府众人眼中,很是有大家风范,所以无论是周廉还是周夫人,都只是眼看着她继续动作,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可惜有人就是看不得这种平静,一定要找茬生事。 “洛大娘子,你才学了几年医,就敢上手给人做针灸?”秦桑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虽不懂针灸之技,但也知此技修行不易,非多年实践不可出师,洛大娘子这般胡乱行事,就不怕把老太君扎出个三长两短,为令师文郎中惹来祸事吗?” 赵辅就深深地看了秦桑一眼。同为医者,大家平素暗底里虽然也有些争斗,名利,病患,但那都是暗地里不可宣之于口的,没人会拿到台面之上。 至于遇到今日这种多家会诊的情况,无论平素关系如何,多少也会相互帮衬。要么集思广益治好病患,要么统一口径减轻责任,总之肯定没有相互拆台一说,更何况还是这般恶意地阴损一位年纪轻轻的后辈。 这般大的小娘子,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虽然他对这般直接冲上去的行为并不赞许,但那份纯净无瑕的医者之心,却是无庸质疑。 秦桑作为杏林前辈,刚才那番话委实是太过份了,简直是明晃晃地要将老夫人病症不治的责任,全都强加在洛娘子的头上。 可实际上,如周老太君这般年纪,一旦犯了胸痹之症,便是凶多吉少,哪里是医者人力能及的。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句公道话:“其实洛娘子也是救人心切,便是有什么不太妥当的,还请周大人念及此处,莫要深究才是。” 非是他看不起洛娘子。实在是针灸不比其他,必须得名师手把手亲传指点,且还要兼着通习内经药理,所费功夫远远超过寻常医者,所以五陵名医之中,兼修针灸汤药的寥寥无几,就算有,也必然不会如洛娘子一般年轻。 周廉这一瞬间想了很多,心中满满地都是担忧,还加上了几分恐惧。 父亲早逝,是寡母将自己费心费力地拉扯大,后来又得了贵人相助,方才得以入仕为官。可她老人家也还没享上几年清福,就为长生的身体日夜焦虑。 说起来也是自己这个做儿子的不孝,为什么年轻时候未能广为开枝散叶,徒令子嗣凋零,累得阿母操心难过。若是她老人家真的因此有什么不测,那么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更不可能原谅贸然出手的这位洛娘子。 他一言不发,面色冷峻无比,算是已经表明了态度。 赵辅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心下暗自叹息。 秦桑的心情却相当不错。他没想到文溥竟会做出这般蠢事,让个初涉医道的徒弟自行出诊,更没想到这位洛大娘子竟然会这般大胆,什么病症都敢往上冲。 周小郎君的病已是不治,周家不可能因此责怪任何人,可有了他方才那番话,周老太君要是真有什么事儿,她就根本脱不了干系。 就算他文溥洗清了当年的冤屈又如何?有了今天的这一出,他也照样得吃不了兜着走,至于霁安堂的重开,又不知道得要等到猴年马月。 他心中得意,心里倒还留着一丝清醒,面上仍作出一脸忧色,目光在屋中众人面上流水般地滴溜转去,再落回周廉面上之时,却见他的眼睛陡然睁大,一股无形的气场忽然散布于室中。 成了。秦桑垂了头,藏起了眼中浮起的笑意。不用多看,便能猜到必是那周老太君已经晕厥。 此处应有惊叫与怒骂声,想必下一秒便可得闻。 惊呼声果然不负所望地响了起来,却与他期待的不太一样。 “老太君阿母,您感觉如何了?”周廉、周夫人与嬷嬷同时急切地问道。 周老太君出了一口长气,感觉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我没事了!方才可憋死我了,若非这位洛娘子及时施救,老妇这条命此刻应该已经没了!” 她轻轻挣脱了周夫人与嬷嬷的扶持,一把抓住了洛千淮的手,满脸都是感激的笑意:“洛娘子,先前是老妇看走了眼——你的医术确实高明,难怪方娘子会那般推崇你,实在是个有真才实学的!” 她这番话确是发自肺腑。 心绞痛的感受,非亲历者难以体会。 心口像被大石压榨着,憋闷地痛着,从前胸透到后背。呼吸根本达不到肺腑,无论如何用力都毫无用处,只能任冷汗一层层地冒着,浸透了内层衣衫。 人对死亡的恐惧,并不会因为年龄的增大而减弱。在那濒死的一刻,她才更加清楚,自己有多么渴望活着。 前半生她遭了太多的罪,眼下的日子她很想要继续享受下去,还要看着儿子孙子仕途顺遂前程似锦。 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就这么结束啊! 也就是在那时候,洛娘子将药丸塞进了她的口中。 药丸入口生津。一股冰线自舌下生出,随着津液直入肺腑,以至于胸口。 清凉,舒爽,将先前那股憋闷驱除了大半。 第二百四十六章 我会尽力而为 还有针灸。先前柳老郎中在时,曾经为她施针治过头痛之症,但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自从他老人家去世之后,长陵便没有了真正的针灸大家。 这位洛娘子是柳郎中的徒孙,还真是没负了师祖的名声,无论是认穴还是手法,都精准老到,下针之时完全不痛,捻转时的酸、麻、胀等感觉都十分明显。不过十几息的功夫,胸口便彻底恢复了正常,就跟没事之人一样。 洛千淮并不似寻常小娘子一般,得到夸赞便喜形于色。恰恰相反,她的表现一如方才那般淡定从容,颇有些宠辱不惊的味道。 这般模样落在周老太君与周廉的眼中,却又不自觉地对她更高看了一眼。 “洛娘子,请问家母的身体究竟如何了?”周廉开口问道,语气神态较之前简直是天差地别。 “老太君方才犯的胸痹之症,看似是在惊怒之下的偶然发作,其实冰冻三尺,并非一日之寒,需要再好好地地诊治调理。”洛千淮语调舒缓,语速平和,极易令人信服接受。 这位老太君一看就是常年养尊处优,体型也相当富态,一看就是三高症乐于眷顾之人,出现冠心病心绞痛并不意外。 “那就劳烦洛娘子了。”周廉郑重地向她抱拳行礼道。 秦桑自从周老太君吐气说话,整个人就愣在当场,神情木然眼神呆滞。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位周老太君竟然就这么轻易地好转了。这当然不可能是洛娘子的功劳,只是人家吉人自有天相,反倒让她平白占了这么个大便宜。 早知如此,他方才还不如抢先出手,那么以后为周老太君调养身子的美差,也就能握在自己手里了。 这种诊平安脉,开平安方的活计,既没什么风险,又可以放心地开出各种名贵药材,是最为稳妥的来钱之路,试问谁会不眼红? 就像高良这几年借着给周小郎君诊病之机,每年从中拿到了多少好处,暗中他早就有所耳闻。 本来以为他身败名裂之后,自己就能顶上这个位子——这也是今日他愿意过来看诊的初衷——谁知道竟凭空杀出了个洛娘子来,完全不按常理出牌,关键是运气还好得离谱。 这一瞬间,秦桑就控制不住心中的酸意,出声道:“周老太君吉人天相,竟然能够转危为安,实在是可喜可贺。” 他不动声色地将洛千淮的救治之功尽数泯去,暗中影射她贪天功为己有,见洛千淮与其他人一般,都没有反驳他的意思,不禁拈须轻笑道: “只是方才她老人家是难得的忧思凝结,此刻既然已得到消解,想来很长时间都未必会再犯,洛娘子方才说须长期调理,是否危言悚听了一些?” 洛千淮也叹了一口气。她没想到,大豫杏林之中竟有秦桑这一号人,时时处处耽误她救治病患,可恶之处比之高良有过之而无不及。 “周老太君的病确非急症,眼下当务之急是” 她刚说到这里,外门忽然踉踉跄跄地闯进了一个人,浑身上下都是酒气,就那么当着众人的面,直直地扑到了床前,拉着周小郎君的手放声大哭。 “长生啊,是为父没用,护不住你阿母,也救不了你啊!”他涕泪交流:“为父答应你,只要你肯醒过来,我以后一定洗心革面,再也不沾半点酒,日日都在家里陪着你,好不好?” 周小郎君还在高烧昏迷之中,自然不可能给他任何回应。 男子见状,身子慢慢地软倒下去,跪坐在榻前,口中喃喃地道:“长生,你一定要好起来,你不能就这么扔下为父啊!” 周老太君刚刚缓过来,闻言戚声道:“弘哥儿,长生的命咱们留不住,你也得想开点才是。” 周夫人更是反复抹着泪,走过去拍着他的肩:“自蓉娘走了,你一直都走不出来,每日都是酩酊大醉,也没怎么看顾过长生现在想来也不错,起码到了现在,不至于溺得太深。” 周弘抬头看着周夫人,眼睛红得吓人:“他是蓉娘拼死生下来的,是我唯一的儿子,我如何能不上心只是一见他难免想起蓉娘,不敢多看,也不忍多看”他闷闷地哭出声来,周夫人与周老太君也陪着他一起落泪,便是家主周廉,这会儿眼圈也同样泛上了红。 被集体忽略在一旁的三位医者,有两位同样跟着叹气,其中赵辅想起自家夭折不久的小孙女,也忍不住抹起了泪。 洛千淮关注着周小郎的面色,实在等不下去了。 “麻烦各位让一让,让我先诊治一下再说?真要是治不好,你们再哭也不迟。” 此言一出,室内便猛地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悲戚的,含泪的,不敢置信的,全都落在她的面上。 周廉夫妇与周老太君忽然就想起来,方才说周小郎君无救的是秦赵两位郎中,至于洛娘子,可从来没说过这话。 就像那两个人也同样说过周老太君的胸痹无法治,可偏偏就被洛娘子治好了一样。 至于后面秦郎中那此含了酸水的话,谁都没放在心上。莫说是周廉这种看惯官场百态的官员,便是常居内宅的周夫人,也一样看穿了他的那点小心思,更不要说,亲身体验过洛千淮诊治的周老太君了。 所以她这句话现在说出来,份量比之前要重得多,立时就收敛了三人的泪意,让他们眼中心里都揣上了丝丝期待。 只有周弘还有些懵懂。他本来就喝了不少酒,眼看着一个美得如姑射仙子般的女子,径直走到榻前,从他手里抢过了长生的小手,不由就有些焦躁:“你是什么人,要做什么?” 这一次,洛千淮还没说什么,周夫人与那嬷嬷并力上前,一人架起一边,生生地将他拖离了床榻。 “阿母”他莫名其妙,挣扎着还要去找长生,却被周廉毫不客气地甩了一记耳光。 “你要是真想让长生活下去,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呆着,别耽误了洛娘子诊治!”他厉声道。 “洛娘子?”周弘每日都醉生梦死,并没听说过洛千淮的事迹:“她是郎中?能治好我的长生?” 洛千淮为周小郎君把脉察体,见脉象浮缓,舌淡红,苔薄黄,尚未到不可治的地步,心底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我会尽力而为。”她说。 第二百四十七章 阖屋人的眼睛都一瞬不瞬地落在洛千淮身上,将她的每一丝表情都看得清清楚楚。 “洛娘子,我家长生,当真还有救”周弘紧张地问道。 “我只能说,现在还有三分机会。但若再耽误时间,就不好说了。”洛千淮不想把时间都浪费在应付家属上,索性说了重话。 周弘立即便摆了摆手:“洛娘子请快点救治吧。” 不止是他,先前翕张着嘴想要围着她问病况的周老太君等人,也都安静了下来。 “取一盏温水。”洛千淮毫不客气地吩咐着,又唤燕殊去取牛黄安宫丸。 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看见他取出了一个四角嵌着金丝花纹,中间嵌了一小块白玉的檀木匣子。这种式样的匣子,便是其中空无一物,也至少值一千个五株钱,能存在其中的药物,肯定是名贵无比。 洛千淮暗自撇了撇嘴,努力收起了眉间的那抹异色。 自从安陵邑回来之后,她便将一些成药的包装工作交给了星九。星九深谙人靠衣装,药靠匣衬的道理,给每一种药都设计了特别的包装,还相当有成就感地在她面前提过几次,只是自己还没得空去好好看。 不过现在看也不晚。也许借着这个机会,把此药推向高端市场,既能救命,也不耽误赚钱,其实也算得双赢。 她想得通透,伸手打开了匣子,只见内中垫着的红色丝缎上,安放着一颗龙眼大小的深棕色药丸。 这药丸卖相如此不凡,自然引来了所有人的注意。 但前面洛千淮已经有言在先,便是周廉也不好再开口询问,生恐影响了救治。 因为周小郎年纪尚幼,洛千淮只取了半丸,放入盏中化开,同时问道: “小郎君昏睡之前,可是咳嗽有痰?” “有,有!”周小郎君的乳娘连忙答道:“早先就是着了凉,流了几日清涕之咳嗽加重,痰多色黄,后来就高热不醒。” “那就没错了。”洛千淮端了药,小心地喂了进去。 这孩子虽然还在昏迷之中,但却仍有求生进食的本能,所以她没费多少力气,就喂入了大半。 “取笔墨来,我开个方子,马上抓回来,我亲自煎。”她说道。 这方子关系到周小郎君的性命,周府中人哪敢怠慢,一应物事瞬间全部齐备。 洛千淮提笔,开了一味参苏丸加减方。 前世《太平惠民和齐局方》中的参苏丸,堪称是治疗风寒感冒的标本兼治方,在此基础上灵活加减,可以适用于各种风寒感冒、发热、咳嗽的患者。 周同跟着燕殊回去抓药。洛千淮则在等待牛黄安宫丸生效的过程中,跟周家人说起了病症。 “贵府小郎君早先染了风寒,若是当时便以桂枝汤解表散寒,不至于发展到眼下的地步。我观小郎君脉象,似乎当时非但没有散寒,还用了不少补药,导致风寒久滞,内走化热,终成寒包火之症。” 那时文溥还未翻案,高良仍是周小郎君的家庭医生。 “好个高良!”周夫人回想着当时高良的做派,气得手都打颤:“我记得很清楚,他说长生是体虚咳喘,天寒之时尤其如此,所以需更进补。人参首乌都挑着年头久的用,一日的药费就要耗去数千钱。” 洛千淮也没想到,自己方才在心中痛骂的庸医,竟然还是高良。 医术不佳并不丢人,但为了赚钱枉顾病患的性命,那就太过份了。 就算现在他丢了坐郎医的资格成了游医,洛千淮依然觉得不足。 “怪不得。”洛千淮叹气道:“若不是高郎中这般倒行逆施,周小郎君实在不必遭此一劫。” 周廉的面色就沉了下去。他是官面上的人,要想收拾一个坏了名声的游医,实在有太多办法。 只是这些事,他并不会当着外人的面,宣之于口。 “洛娘子,眼下要保住长生的性命,你有几分把握?”他问道。 既然已不似方才那般急迫,洛千淮也乐于与家属做好沟通:“两刻钟内人能清醒过来,便有五成把握。进了汤药后若够退热,那便可以加到八成。” 周弘不等父亲发话便抢先开口。他这会儿面上的悲色已去了大半,语气焦急满是期待:“洛娘子,我家长生就拜托你了!” “是啊洛娘子,老妇早就说过了,你尽管放手去治,我周家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周老太君也说道。 一声嗤笑就在此时突兀地响起。众人移目看时,却是秦桑。 他本就不相信洛千淮有什么真本事。先前看到那颗过度包装的药丸时,更把她划入了哗众取宠之流,此刻听她如此大言不惭,实在忍不住嗤笑出声。 “秦郎中。”周廉的脸色并不好看:“你究竟是何意,莫非是对洛娘子救治我孙儿有所不满” 秦桑可以不把洛千淮放在眼中,但却不敢得罪周廉。 “大人明鉴,小人绝无此意,只是见不惯那洛娘子虚言诓骗大人,徒增希望,最后又难免失望罢了。” 周廉的脸瞬间板了起来,看了看洛千淮又转向秦桑,正要说什么,那边周弘先跑了过来,一巴掌就甩在了秦桑脸上。 “你敢诅咒我儿?我打死你个混账玩意儿!” 这一掌打得极重,秦桑的半边脸肉眼可见地肿了起来,嘴角也露出了血痕。 只是他骨子里是个犟性的,到了这时候犹在坚持:“忠言逆耳啊,公子错怪小人了!” 话音未落,跪坐在榻前的乳娘忽然惊喜地叫出了声:“小郎君醒了!” 就这么一句话,所有人立时便丢开了秦桑,涌到了榻前,果然看见周小郎君缓缓睁开了眼睛。 “娘娘。”他轻声唤道,那乳娘的眼泪马上就涌出来了:“娘娘在啊,小郎君感觉如何了?” “渴渴。”周小郎君伸手摸着头,眉头轻皱:“痛痛。” “给他水喝。”洛千淮想着方才孩子的表现,若有所思道:“方才用的药能开窍醒神。既然小郎君醒过来了,治愈的希望就又大了几分。” 病患家属时刻都是患得患失的。哪怕有了洛千淮救治周老太君的先例,但在周小郎君未醒之前,也难免会有各种担心与揣测。 秦桑也就是因为算准了这一点,所以才会那般肆无忌惮。但是周小郎君还真就醒了,而且就是在洛千淮定下的两刻钟之内。 第二百四十八章 周小郎的痼疾是什么 连太常寺的刘侍医都说没救了的孩子,竟然真的让她用那么半丸药,就给救醒了! 难不成,那药还是仙丹不成? 不管怎么样,洛千淮在周府人的眼中,与那救苦救难的太乙天尊已经差不了多少,这会儿要是还有人敢说她的不是,谁都不能再听进去。 赵辅就看了看目瞪口呆的秦桑。 时运不济,命途多舛,说的大概就是这位同行了。 你说你既然治不了,那就老老实实地当个背景板不好吗,偏要无端发声,结果被人当众打脸,狠狠地当了一回垫脚石。 可怜,又可气。 他默默地摇了摇头,向前迈出几步,跟他拉开了距离。 药很快便送到了。洛千淮亲自煎得浓浓地,送给了周小郎君的嘴边。 方才她已经观察到了,周小郎君似乎视力有问题,这会儿见碗就放在面前,他都视而不见,更是印证了这一点。 她环顾四周,见周府中人对此似乎习以为常,便知道他们早就知道此事。 四五岁的男童,说话只会叠音词,声音又不清晰,视力几近全盲。先前听说过周小郎君体弱多病,这又会是什么病呢? 洛千淮存着疑惑,将药递给了乳母。 周小郎君自小吃惯了补药,在这方面并不折腾,很顺利地将药服了下去,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出了一身透汗,热度尽退,面色也由红转白,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看到这一幕,谁都明白周小郎君的命,算是彻底地救回来了。 周廉一直提着的心放了下去,严肃方正的面上露出了笑意。“文郎中是你的阿舅与师傅?”他的口气极为和蔼:“霁安堂重新开业之时,莫忘了给老夫也送张贴子。” 他愿意去帮着霁安堂撑面子,洛千淮自然欢迎之至。 “能得周大人赏脸,敝堂是蓬荜生辉。” “洛娘子不必客气,周某还有个不情之请。” “大人请说。”洛千淮心中已有所猜测。 果然周廉的话跟她想的差不多少。 “洛娘子应该也发现了,我家长生与常人不同之处。”他捋着长须叹气道:“所以需要延请一位郎中长期跟诊调理,不知洛大娘子是否愿意?” 秦桑刚刚从洛娘子救醒了周小郎君,洛娘子一服药下去就令周小郎君退热的惊骇中缓过来,就听到了这么一句。 他嫉妒的心里都快发狂了,却听洛千淮并没有直接应下,只是问道:“大人可否详细跟我说一说,周小郎君之前的病症?” “这是应有之义。”周廉说着,因见周小郎君暂时无碍,请她到前厅奉茶。 周老太君本想跟着一起过去,无奈方才经了大悲大喜,又发作了一回胸痹之症,强撑到此时已是极限,所以先回去休息了。 周夫人站在一旁,犹豫着问道:“方才君姑发病之时,洛娘子说过需要徐徐调理,不知道该如何做?还有之前用的药,可否给我们留下一瓶,以备不时之需?” 洛千淮微笑:“夫人放心,你就是不提此事,我也是会提的。老夫人的身体,待明后日我专门诊脉下方,视情况进行综合调治。至于那冠心苏合丸,只适用于急救,并不宜久服多服。” 看到周廉夫妇面露遗憾之色,洛千淮又说道:“二位其实不必忧虑。我那里还有一种宽胸丸,效果不比方才那药差多少,却是可以常用的,明日我便制了一起带过来,日后若再遇上类似的情况,多少都可以缓解一二。” 周夫人亲自将洛千淮送到府外,又从方娘子手中取过了一个匣子递给她:“一点心意,洛娘子万勿推辞。” 洛千淮本不是个拘泥的人,且最近久未为钱财之事操过心,更把这些东西看得轻淡。 她泰然自若地接了过去,与周夫人又说了几句晚间的注意事项便出了府门,正欲登车,就见赵辅向她走了过来。 方才洛千淮被请到前厅之时,他与秦桑被不太体面地“请”出了府门。 他自知是沾了秦桑的光,所以出来之后也没想跟他一道同行,干脆就在这里等着洛千淮,顺便解决心中的疑问。 “洛娘子!”他主动招呼道:“不知您今日所用的那药,还有所下的方子,可否为在下解说一二?” 有了秦桑这个反面参照物,赵辅就算什么都不做,也被衬托成了长陵好郎中,更何况他方才还帮着自己说了话。 “汤方用药共十三种。”洛千淮并不藏私,细细地解释道:“以党参益气,苏叶、葛根疏风解表,半夏、茯苓、陈皮化痰止咳,枳壳、前胡、桔梗、木香升降肺胃之气,生姜、红枣调和营胃,治疗寒包火之症相当有效。” 这方子用药不少,赵辅没想到她会为自己详细解说。便是他的师傅,也很少会把方子说得这么透。 他越想越觉得伍配精当,回味无穷,再看向洛千淮时,更多了几分对待长辈的尊重,抱拳躬身道:“多谢洛大娘子指教。” 洛千淮避开不受。周府派来送她的马车已经到了,就等在一旁,她加快了语速: “方才用的药,名为牛黄安宫丸。功效是清热解毒,镇惊开窍。适用于热入心营,痰火闭窍,高热惊厥,神昏谵语,中风昏迷等症。” 这药的功效,赵辅是亲眼所见,说是神药也不为过,此刻听得还有其他效验,不由更是眼红心热:“在下知道此药乃是秘方,但请洛娘子看在杏林同道与众多病患的份上,卖给我几丸,一旦遇到急病,也好救治。” 他知道这个要求实在有些过份。时下各药铺都有独家秘方,各个都宝贝得什么似的,莫说配方绝不可能公开,其他医者就是想上手一观都不可得。 至于售卖,那不就是等于给了别人破解的机会,谁会做这种傻事。 “好。”洛千淮却答应得很爽快。 她心中装着无数药典验方,并非是为了给自己谋私利,而是想尽自己的能力,在这个时代做一些实事。将这些医方药典传播出去,提高整个大豫的医疗水平,便是她首先要做的事。 “什么?”赵辅以为自己听错了:“洛大娘子,你真的愿意将那牛黄安宫丸售与我?兹事体大,你是否需要再问问令师文溥?” 第二百四十九章 长生药还是毒品 洛千淮轻笑:“放心吧。霁安堂开业后,会售卖很多成药,牛黄安宫丸便是其中之一,这件事本就是我师傅的意思。” “令师真是襟怀磊落。”赵辅想起自己之前慑于权贵,不敢上堂,心中愧疚无地:“之前赵某畏首畏尾,愧对令师。改日定要上门拜见,当面致歉。” “家师不会介意这些。”洛千淮道:“他毕生的梦想便是着书立说,将多年的行医经验公之于众。也许用不了几年,这些药方就都不是秘密了。” “洛娘子。”赵辅兴奋得连声音都在打颤:“您说的可都是真的?尊师文先生,真的有这种想法?” “嗯。”洛千淮仰头看天,慨叹道:“家师境界高远,每每提及各位杏林名家敝帚自珍,终至技艺失传,难免扼腕叹息,是以立此大志——我亦十分佩服。” “所以前段时间盛行一时又不知出处的大医誓言,是否真是尊师所作?” “咳,原来赵郎中也听说了啊。”她没有否认。 “我就说吗,这整个长陵邑,除了尊师之外,还有哪位同道能有这般心胸眼界!苍生大医,文先生是实至名归!” 车是周同亲自驾的。他对洛千淮比之前还要恭谨,搞得洛千淮极不好意思。 洛千淮想着方才听周廉说起的周小郎与生俱来的痼疾,又多问了周同一些细节。后者这会儿对她的医术早就信服得五体投地,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所以,小郎君刚出生之时,其实是能看清东西的,只是随着年龄增长,方才越来越模糊。” “是。当年小人还奉命在内院照看过小郎君一段时间,那时他与我玩耍,还能接住投掷的布球,但是只能用左手” 周同心思细腻,不像周廉夫妇,平日陪着周小郎君的时间并不长,对他身体的变化,了解得并不如乳母与仆役更多。 洛千淮心中渐渐有了模糊的判断,具体的还要待风寒彻底治好,与乳母进一步沟通之后,再行细细诊治。 马车从荣康坊经行到邑廷附近之时,正遇见蓟州王的车驾离开,路上的行人马车全部避让到两侧。 五匹马拉着朱轮青盖车,辕头、衡帽与轴头都以鎏金装饰,又因为衡帽与轴头都是成双的,加上单个的辕头共是五处,是以又称为金涂五末,独属于大豫藩王的标准配置,比前世的劳斯莱斯还要金贵得多。 出于好奇,洛千淮撩起车帘多看了两眼,却发现那车驾的帷帘并没有放下,可以清楚地看见其中坐着一位身材魁梧,面容桀骜的华服男子。 虞恪此时目光阴郁,整张面上似都挂着严霜,显然心情十分不佳,却令洛千淮莫名地松了口气。 她可没忘记这位蓟州王是为了什么来到邑廷的,此时这般空手而回,显然是在霍瑜那里吃了钉子,并没有成功把世子给接出来。 真想不到霍瑜还真能不畏强权,顶住压力护住了朱娘。洛千淮暗自点头,对他的印象也有一定改观。 蓟州王刚刚离开,便有一个身着青衣小帽的仆从,走进了霍瑜的房间。 “郎君方才,为何违了大人的指令,擅作主张得罪了蓟州王?” “此事我自有道理,你只管如实回复阿翁便是。”霍瑜头也不抬地奋笔疾书。 那人却并不肯走,只站在堂下冷笑:“郎君若是真有苦衷尽可说出来,小人一并带回去转述给大人。但若是因为想要护着什么人,耽误了大人的事,到时候只怕非止您交代不了,那人也照样会丢了性命。” 霍瑜这时才抬起头,正眼瞧了瞧面前的男子。 “左蒿,你跟在我阿翁身边,也有约二十年了吧” “郎君说的没错,过了正月,正好就满了二十年。”那男子说道。 “所以你对大人应该相当熟悉。”霍瑜叹着气走下堂来,站到了左蒿面前,口气十分轻柔:“可惜你却并不了解本官。” 他猛地抽出了身上的佩剑,架到了左蒿的脖颈之侧。 剑锋森然,寒意透体。后者的脸瞬间胀红了,惊问道:“郎君,您这是做什么?小人可是大人的人!” “那又如何?就算你今日死在此处,你的大人难道就会因此责怪本官吗?” 汗水忽然就从左蒿的额上淌了下来。 “郎君,小人知错了。小人明白哪些话当说哪些话不当说,还请郎君再给小人一次机会!” 长剑归鞘,左蒿站立不稳,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霍瑜回身归座,继续执起了笔,再不看他:“这是最后一次。告诉阿翁,此事无需他插手。” 墨公子放下最后一卷竹简,吐出了一口长气,眉宇间的焦虑之色愈发浓重。 “公子,您说这些竹简都是百年前的名医伯言所留,又说他留书记载了一件天大的事——后面这些竹简可齐全吗?”卫鹰与卫苍跪坐在两侧,眼巴巴地望着他,眼中闪现着求知的光。 “阴差阳错。”墨公子再次长叹一声,把竹简中记载的事件说了出来。 伯言行医半世,人到中年膝下独子却被匈奴人掳杀,生平第一次,决意以医术杀人。 他早先从一位胡商那里,得到了一种功效独特的药物及其种子,种植提炼之后可致幻成瘾,渐渐伤身以至于送命。 他仗着一手过人的医术,在匈奴王庭立足,并将此物假托长生药之名,装入墨家特制的机关匣里,进献给了当时的匈奴大单于。 他本来想留下来,亲眼看着匈奴单于走向死亡,但没想到却有一个嫉妒他得宠的萨满,暗中进言诋毁他欲下毒暗害。 单于大怒,非但没用那长生药,还派人去抓捕伯言。幸好有受了救命之恩的侍从通风报信,这才让他得以逃脱。 以上本是百年之前的故事,本来与墨公子毫不相关,可偏偏伯言在竹简中详细描述了那机关匣与钥匙的模样,与前些时日乌孙国进献给陛下的,简直是一模一样。 关键还是内中的黑色的膏状物体,也被称为长生药。 而乌孙国使臣见到那匣子果真被打开,极为恰当地表现出了震惊、佩服、羡慕等多种表情,令陛下龙颜大悦之后,又随之献上了服食方法,与伯言书简中所载的一般无二。 第二百五十章 青霉素的制法 卫鹰与卫苍听了这一番话,都觉得匪夷所思。 “所以陛下千辛万苦求得的长生药,其实就是伯言准备的毒物?”卫苍挠着头:“可陛下自得到此物已有些时日,若是已经服用,后果不堪设想啊!” “其实也未必那么严重。”卫鹰想了想道:“到底是百年前的东西了,就算保存的再好,药效也难免流失大半,说不定毒性已去也不好说。” “卫营主言之有理。”闻先生就在此时推门而入,将室外的寒风带进了屋子。 “眼下的当务之急,就是要阻止陛下继续服食此物,同时尽快确定龙体是否无恙。 “先生所言,正是墨之所想。”墨公子颔首:“后者可以交给薛温,待他明日进宫诊脉之时详查即可。传信给天二,让他找到那的药存放之处,不惜一切代价将之毁去。” 回到药铺,洛千淮将那匣子诊金交给了星九记账。匣中放着四枚麟趾金,相当于一万多枚五株钱,确实算得上是重礼了。 她唤过了燕殊与燕柠,手把手地教他们如何制作宽胸丸。 将荜拨900克,良姜、延胡索、檀香各450克,细辛150克、冰片30克称量好之后,隔水蒸馏提取挥发油,制成浸膏,再晒干研细,炼蜜为丸。 炼蜜为丸的方法,在《神农本草经》早中有记载,先以小火慢慢熬煮蜂蜜,待到水分全都耗尽,滴入水中而不散时,便算是炼成了——再以炼蜜揉合药粉成丸。 但蒸馏提取挥发油再制成浸膏,对于大豫这个时代来说就是相当先进了。燕殊和燕柠都意识到,这是洛千淮的独门秘术,所以学得极为用心,很快就掌握了其中要领。 只是制药这门学问,光看是没用的,最终还是要靠长期实践锻炼出来的熟练度。 洛千淮的本意,就是让两个弟子先了解一下这种方法,没指望他们现在就能自行完成。 忙完所有的事,便已到了掌灯时分。她简单地用过了饭,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默写了一会儿《本草纲目》,然后沐浴更衣,躺到了床上。 也不知道怎么了,明明困得眼都睁不开,可她偏偏就睡不着。这几天经历的事情反复在脑海中浮现,酒坊中的残肢血海,石洞中的枯骨竹简,溶洞中追赶她的无数蝙蝠 也许应该配服静心宁神的药才是。洛千淮刚起了这个念头,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系统的奖励可还没领完呢! 仔细算一算,系统还欠着她两次初级抽奖,一根白玉鞶带,以及一次推心置腹。 关于推心置腹,她已经想出了适用的对象,准备借此去向某人套一句真话;而那根白玉鞶带她更不急着提取,准备好好地休息两天再说。 所以现在她能做的,就是进行初级抽奖。 说实话,她对抽奖本身,可谓是又爱又怕。 爱的当然是那些不必费力就能得到的好东西,比如各种配方,再比如自动防护。 至于怕的,自然是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冒险游戏,以及各种物质的,需要强制提取的东西。 “系统,现在进行初级抽奖。”她深吸了一口气。 硕大的转盘出现在洛千淮的视野中,其中项目似乎有所增加,每个格子比之前又窄了几分,上面的字更是小到看不清楚。 洛千淮刚眯起眼睛想要细看,系统音就响了起来: “现在开始抽奖。”转盘开启,越转越快,令她眼花撩乱,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停了下来。 “滴,首次抽奖完成,获得‘严防死守’面具一套,特点是分为多层,既使被人揭开,也很难一窥宿主真容。” 洛千淮冷笑:“原来系统你也知道自己的行为违反了公序良俗,所以还特意为本宿主准备了这种东西?” “捷径系统13版的奖励,完全是根据宿主的需求制定,并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心,还请宿主理解。”系统解释得似乎非常认真。 洛千淮却从内中听出了一闪而过的嘲讽之意。 “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叹气道:“芯子既然没变,就别装腔作势了,你还是之前那个系统,对吗?” 系统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 “奖励即将发放,请问是否现在提取?” “否,继续抽奖。”洛千淮断然否认。 开玩笑,她只想消消停停地休息几天。马上都要过年了,谁想没事就来一回跳崖惊魂呀? “现在继续抽奖。”视野中的轮盘转动又停下,洛千淮看清了指针对应的那一行小字,当即从床上跳了起来。 “滴,抽奖完成,获得青霉素制备方法。” 洛千淮心中狂喜,心脏跳得几乎要弹出胸腔。 在这没有抗生素的时代,任何一次感染都能要人性命,便是她的中医学得再好,也难免提心吊胆。 但有了青霉素就不同了。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抗生素在这个时代简直是抗感染的神兵利器,不知道会因此救下多少人,她又怎么可能不欣喜若狂? “感谢苍天,感谢大地,感谢山川,感谢大海,感谢玉皇大帝,感谢太乙救苦天尊感谢你们保佑我在这个时代,获得青霉素的制法!”她兴奋地喃喃自语。 系统:“宿主你是不是忘了一个最该感谢的人。” “对,在此还要感谢原身的阿舅文溥,正是他用高大的身躯为我挡风遮雨,不仅未来将写出一部部恢宏巨着,还会发明大豫史上第一种抗生素!” 系统:“宿主是否需要提取其他奖励?” “否!”洛千淮果断拒绝。 “当前并非奖励提取最佳时点,暂时不予提取。” 系统没了动静,洛千淮却是神采奕奕,认真地看过了古法制作青霉素的每一个步骤,兴致勃勃地制订了相应的计划,只待天一亮便要找人执行。 星九刚一起床,就见到了一桌丰盛的早餐。 洛千淮挂着两个明显的黑眼袋,迫不及待地在饭桌上就分派了任务。 星九负责去买一间性价比高的民宅,地方要偏僻隐蔽,也并不求屋舍装璜精致,但买下之后,却要额外再花上一笔钱,将所有屋子都装上地龙。 这是个大工程,几乎不亚于翻新重建了。 星九也是有见识的人:“洛娘子是要仿太官园,于温室之中种菜?既然要改,不如顺便将墙壁也造成空心火墙,更利于蕴火升温。” 第二百五十一章 先天性脑白质不足 原来这个时代就已经有空心火墙了。洛千淮很为小觑了古人的智慧而汗颜。 星九领命拿了金子出去买房,洛昭则去了明月楼。他的任务是收集大量的过期食物,尤其是存放时间久的蒸饼、柑桔等物,同时收购菜籽油、醋、海草备用。 安排好这些事,周府来接洛千淮的马车也到了。 她正准备登车,忽见门侧站着一个有些佝偻的身影,穿一身打了补丁的青色褞袍,一见她出来,立时兴奋地迎了上来。 天色尚早,还没到正式开市的时间,此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洛千淮留了心,又认真地打量了他几眼,才发现竟是个熟人。 谭非,先前在安陵一起进入白府的那个游医。 一想起这个人,洛千淮就条件反射地回想起了鸡矢醴的味道,眉毛也微微皱了起来。 燕殊见她面色不豫,立即便拦在了她的身前:“什么人在这儿鬼鬼祟祟的?” 谭非停了下来,苦笑道:“洛娘子,我是谭非啊,您莫非不记得我了?” “咳,记得。”洛千淮拍了拍燕殊的肩,示意他让开一步,自己却也没有上前:“不知道谭郎中寻我,可是有什么事?” “洛娘子为令舅洗冤翻案之事,我在安陵邑也听说了。”谭非的两手拢在袖中,不停地揉搓着,话也说得不甚顺畅:“今日来此,一是为了向洛娘子说一声恭喜,二来也是听说霁安堂将会重开,想来问问您这边,还缺不缺人。” 他的目光微微地扫过门外挂着的招医启事。 “确实缺人。”洛千淮点点头:“最近也有不少人前来应征,只是我这边的要求不低,谭郎中若是有意,便待我诊病归来简单考核一番。如果通过,那自是可以留下。” 谭非喜形于色:“那自是最好了!洛娘子尽管去,我自在此处等着便是!” 因药铺此刻只有燕柠一人,洛千淮也没有请他进屋等待。好在谭非求馆的心意甚坚,完全不在意这点失礼之处。 周老太君近来睡眠极差,早早地就醒了,不过吃了几口朝食,便急不可耐地去看自家曾孙。 周小郎君倒是睡了一晚好觉,身上出了一层透汗,并没有再度发热。 周老太君到时,他仍在酣睡之中,面色已由前日不健康的潮红,变成了白里透红,怎么看怎么可爱。 这么好的孩子,若是没有胎里带的疾病,是个正常人就好了。周老太君抚着他的面,心里愁思百结。 周家这么大的家业,总得有人继承。可是弘儿又是个犟的,死活不肯另聘新妇,便连个通房侍妾也不肯收。 她这个做长辈的,除了苦苦熬着,等他解开心结,根本毫无办法。 若是再过几年他依然如此,就只能从族亲之中过继了。长生的病瞒不了人,本家那些人就像是叮上了蜂蜜的马蜂,拐弯抹脚在她面前套话儿,表忠心,也有带着壮实的小子频繁上门的,那些小心思简直不要太明显。 但这偌大的家业,都是丈夫跟儿子劳神费力打拼出来的,不到万不得已,她断不想便宜了那些满心算计的族亲。 她思忖了好一会儿,直到洛千淮被人引着进来,方才起身去迎。 “老太君不必客气。”洛千淮略一招呼,便来到了周小郎君的榻前,认真把过了脉,又问起了夜间的情况。 乳娘一一答了,与洛千淮的判断一般无二。 “昨日的药方,我稍微调一下,再服两日,这风寒之症应就断了根了。”她说道:“待那时,我再好好为小郎君诊治。” “我先把丑话说在前面,小郎君的病症虽有一定机会能治愈,但时间必不会短,怎么也得需要一年左右,老太君还请耐心一些。” 周老太君本来还微笑着听着,不时点头应和,但听到最后一句,面色却忽然就变了。 “什么?”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自己听错了,先抬眼看看洛千淮,见后者目光坦荡,并没有半分躲闪,又回头看向旁边的嬷嬷与乳娘。 那乳娘满脸都是不敢置信之色,嬷嬷也一样,见她望过来,只是红着眼眶微微点头。 周老太君推开了嬷嬷的搀扶,颤巍巍的向洛千淮走过来:“洛娘子,你方才所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洛千淮应对家属的经验十分丰富,当下便一手扶住了她,语气温柔坚定:“小郎君的病症虽是胎里带的,但并非是全不能治。我已经有了一些想法,只待风寒表症尽去之后,再行揣摩研究。” “只是你们要有思想准备,就算是治好了,智力行动虽可与常人无异,但视力却只能恢复一两分,看近物尚可,远景仍是模糊不清。” “真能恢复如常人一般?行走说话都再无异常?”一个声音在门口响起,却是酒醒后惦着儿子的周弘。 “是的,但我只有四五成把握,具体还要看进一步的诊治结果。”洛千淮道。 周小郎君大概率是先天性的脑白质不足,导致视神经萎缩。放在西医那里根本无能为力,但她前世的导师,却恰好擅长这个方面的治疗,在校期间讲解的案例,带他们参加的实践多了去了,所以洛千淮才能不借助后世的仪器,也基本能够断定此症。 在中医看来,脑白质不足,属于先天肝肾虚弱,肝风内动,以致于痰瘀阻塞脑络,故应补肝肾,化痰瘀,通脑络。 她的导师曾经据此治好了多例类似的患者。她后面遵师命跟踪随访,当年的患儿有的已经上了高中,学习成绩还相当不错,只是视力只能维持在01左右,无法改善。 虽然洛千淮只认了四五成的治愈率,但在这之前,还没有哪个郎中敢开这个口,称周小郎君能有做回正常人的一天。 所以周老太君与周弘心中的惊喜,就完全可以理解了。 “洛娘子,长生的身子就交给你了!”周老太君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只要人能好,眼睛差点又有什么关系。不管需要什么药,你都放心大胆地去用,不要在意价钱。哪怕是最后他没那个命,我们也决不会怪你。” 洛千淮见她的脸色因为亢奋而胀红,连忙让燕殊取出了刚制的宽胸丸,取出数粒先让老太君含服。 第二百五十二章 男人的话做不得准 “老太君莫要激动。小郎君以后的日子还长,您可得放宽心,养好身体。”洛千淮将药交给了嬷嬷,说了用法,就为白小郎开了新药方。 周弘亲自拿了出去找人抓药,洛千淮又帮着周老太君认真地细致地切脉看诊。 老太君的脉弦而细数,舌质紫而暗红,有少量瘀斑。 这是肝阳上亢型高血压,且伴有冠脉粥样硬化,出现了血心血淤阻的表象,怪不得昨日激动之下,便会引发心绞痛。 这种病,便是放在前世也只能防控与治疗并重,并没有去根的办法。 当然,改变饮食结构与生活方式,也是至关重要。 洛千淮稍微问了一番老太君平素的生活习惯。因为年轻时候过过苦日子,所以到老了犹爱吃些甘甜肥腻的食物,加之身在内宅养优处尊,几乎没有什么运动,怪不得会被高血压冠心病找上门来。 她为老太君开了安宫降压丸。以郁金、黄连、栀子、黄芩、天麻、珍珠母、黄芪、白芍、党参、麦冬、五味子、川芎、牛黄、水牛角与冰片合成,功效是清热镇惊,平肝降压,常用于胸中郁热,肝阳上亢引起的头目眩晕,项强脑胀,心悸多梦,烦躁起急的高血压症。 当然,关于从此必须坚持低脂低盐饮食,保持心情平和,适度运动减脂,她也交代得十分清楚。 周老太君年纪大了,对自己的性命愈加看重,更想留着有用之身,亲眼看着曾孙恢复正常,所以也就郑重地应了下来。 时近正午,洛千淮婉拒了周老太君留饭的邀请,自己步行回药铺。 马上就要过年了,街上行人川流不息,各个手中都提着林林总总的年货,喜庆味道十分浓郁。 将将要进东市,洛千淮就被何简拦住了。 “大人要见你。”他说道。 洛千淮本也想着近日备份礼去看看霍瑜,答谢他帮阿舅快速翻案之情,以及不畏强权坚守正义的行为。 “能否容我回去换件衣服,顺便将备好的礼物带上?”她说道。 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个极正当的要求,却被何简拒绝了。 “大人公事繁忙,洛大娘子这便随我来吧。” 想想也是,这个时代过年可是大事,再过一两天连皇帝都得封笔了,霍瑜作为长陵邑的一把手领导,在这之前肯定还有大量的事情要安排。 所以说,既然如此忙碌,又为何要占用宝贵的时间与自己见面呢? “不知道霍大人今日寻小女,可有什么事情?” 何简的口风极紧:“洛娘子去了便知。” 他将洛千淮引上了一驾并不起眼的两轮马车。洛千淮有些犹豫:“不是去邑廷?且容我回去告知家人一声。” 何简却执意请她立即上车:“地方不远,很快就能回来。” 洛千淮心中莫名地生出了一丝不安,但转瞬就消失无踪了。 车子驶出了长陵邑,在官道上又行了半个时辰,拐入了一条岔道中。道路的尽头,是一座红墙青瓦的庄院。 马车长驱直入,停在了五间七架的正院之前。 洛千淮被请下了车。屋前侍立的两个婢女垂头施礼,温婉地掀起厚重的夹棉帘子,请她入内。 屋内生着地龙,一股暖意夹着香气扑面而来。霍瑜穿着一身石青色的燕居袍服,正坐在案几之前。 见到她进来,他并不起身,只淡然道:“坐。” 洛千淮坐到了案几对面,早有婢女上前,为她送上了净手的绢布,又递上了一杯温热的茶汤。 “这是贡品小春团。”霍瑜说道:“一年统共就那么七八十饼,陛下赏给我阿翁五饼,这是最后半饼。” 洛千淮不太懂茶,但听他这般一说,立时便生出了品尝的心思。 怎么说呢,大概因为她是牛嚼牡丹的关系,总感觉这茶的味道跟前世在某宝上百余块一斤的乌龙茶有些相似,其中涩味还要更浓重一些。 当着霍瑜的面,洛千淮并不好意思实话实说。 事实上,前世的茶是在几千年制茶经验积累之下才愈加考究的,放在此时,这小团春大概真的已是极品了。 “好茶。”她说道,面上适当地加上了激赏之色。 这番表演似乎取悦了霍瑜。 “你应该还未用昼食。”他说道:“不知这些菜色,可还合洛娘子的口味?” 桌上摆了不少佳肴,虽然并没有炒、炸等新式做法,但胜在食材珍贵,原汁原味。 洛千淮吃了一口炙烤狍子肉,感觉脂香四溢,顿觉食欲大振,当下也不客气,放心地吃了起来。 婢女无声地上前,为她倒了一种口味酸甜的梅子酒,也相当合她的口味。 待到吃了个七八分饱之时,她才忽然发现,对面的霍瑜根本没有动筷,只是端坐在那里,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自己。 这个表情,似乎不是在看曾经的合作伙伴,倒像是猎人盯紧了落网的猎物。 洛千淮的心瞬间提了起来,目光不由自主地向门外看去,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她放下了杯箸:“谢过霍大人的昼食。现下小女已然酒足饭饱,大人若有什么事,现在便可以说了。” “洛娘子。”霍瑜看着她麋鹿般灵秀的眸,因着梅子酒而飞了霞光的面,不由心中一荡。目光继续肆意地下移,掠过了白腻如琼脂般的天鹅颈,落在了隐约可见的锁骨之上。 这种毫不保留的视线,就是放在前世男女大防已基本消融之时,也仍然是极无礼的。 洛千淮没想到,明明前次已经谈妥了条件,对方竟然还藏着这种心思,亦没想到对方明明位高权重,竟然也会这般不顾颜面,做出登徒子的行径来。 她心中恼怒,语气中也不再客气:“若是霍大人并没有什么要事,那小女便先行告退了。” 霍瑜的嘴角便噙了一丝冷笑:“洛娘子当本官是何许人?这里岂是你能随便来去之处?” 洛千淮觉得他有些难以理喻:“我以为经过赠送密钥一事,我与霍大人已经是两清了。” “呵呵。”霍瑜轻轻振了振袍袖,笑得云淡风轻: “洛娘子还是太年轻了。”他站起来,走到洛千淮身侧,向她俯下身去:“不知道男人说的话,有时候做不得准。” 他的吐息就落在她的头顶,让她极为不适应,只想快点起身离开。 可是刚刚有所动作,她却猛地感到头晕目眩,手脚酸软得半点儿力气都用不上。 可她明明方才没有在酒菜之中,察觉到任何异常。 “你是怎么下的药?”她费力地撑着身体,只觉得睁眼都困难。 第二百五十三章 洛娘子竟然跟我谈法度 “对付洛娘子这样的高手,自然是要使些手段的。”霍瑜看着她的模样,眼中泛起了光。 “本官这一生,真正想要拥有的东西极少,你便是其中之一。” “所以对不住了。”他用极温柔的语气,说着最为残忍的话:“本官绝不会轻易放手。当然,本官也知道,你自恃武功高强,并不会安心地留下,所以我会亲自断了你的经脉,让你只能安心依附在我身边。” “也许会有些疼,但我会用最好的药,只要忍一忍就好。对了,自今天起,世间便不会再有洛娘子这个人。你阿舅他们,会察到你不慎坠崖而亡,尸体我自会安排得天衣无缝。” “你疯了。”洛千淮用力地掐着自己的手心,艰难地道:“你是长陵令,是百姓心中的法度化身,怎么可以” 药力持续增强,她的身上再也没有了一分力气,身子彻底地瘫软在地。 “洛娘子竟会跟我谈法度。”霍瑜失笑:“你莫非是忘了自自己几次三番闯入邑廷,盗府库,劫牢狱,闯官邸。这中间任何一件都是死罪,本官还肯留你一条性命,已是开了天恩了。” 屋门被打开,何简带着几个人大步走了进来。 他看向已全无反抗之力的洛千淮,面上一松。 “郎君。”他一挥手,后面的人便持着锁链绳索冲了上来。 霍瑜摆了摆手,挥退了他们。 “你之前不是说过,这软玉香配上晖春酒,便是个女剑宗,也照样化成一滩水。”他一边说,一边俯下身去,探手去抱洛千淮。 洛千淮阖着的眼猛地睁开,眸中清明一片,哪有半点方才的懵懂模样。 霍瑜不通武功,反应并不及何简等人,他们第一时间便反应了过来,各个急切地去抽取武器。 可是洛千淮的速度远远超过他们的想象,只一眨眼的功夫,霍瑜与何简等人各自都受了她一掌,虽然并没有用多大力气,但所有的人都立时倒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洛千淮绕远了屏风,走向内室。 霍瑜心知,对于洛千淮这种人来说,错过了今日,以后再很难再找到类似的机会。可饶是如此,他也并不清楚,今日这盘棋到底是差在哪一步上。 早知道他就不该打草惊蛇,信了何简找来的江湖人物的鬼话,而应继续重金求购雪融散,确保万无一失才好。 可是也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洛娘子大概是因为对他也非无意,所以并没有想报复,可若是她回去将事情一说,别人也罢了,那位章剑宗却是个大麻烦。 就算是陛下招惹了这等人物,也都得招募高手加强宿卫,更不要说是自己了。 “洛娘子。”他虽然动弹不得,却还能出声:“本官对你实在是情不自禁,以至于行差踏错,险些做出不可弥补的错事来。” “好在洛娘子吉人天相,并没有入彀,如今看来已是天意。此事到此为止,我保证从此对洛娘子以礼相待,绝不会再越雷池一步,换你将此事守口如瓶,不对这屋内其他人道破如何?” 系统的步子走得很慢,洛千淮拉高了视角,不仅将这番话听得清清楚楚,便连霍瑜面上的表情也同样都看在眼里。 大概是以为她看不见,所以他并没有掩去眼底的不甘之情,面上满是隐忍与志在必得。 所以说这位霍大人哪里是真的知道错了,分明是怕事情传出去,影响自己的官声。 说不定今日过后,还会再想其他的方法强取豪夺,甚至于灭口。 她还没想到解决办法,系统音忽然又响了起来: “滴。检测到奖励发放最佳时点,现在开始发放奖励。本次奖励发放采取自提模式。鉴于宿主当前能力不足以独立完成,由本系统强制执行!” “当前已在强制行中,符合双任务开启条件,正在双开中双开中双开中” 洛千淮听到前一句话的时候,本来还没有多想,等到后面系统重复发声,才忽然意识到大事不好,要是现在这个时候系统忽然掉链子,那等着她的会是什么? 真要被挑断了手脚筋络,那就是个走不得路拿不了东西的废人,就连吃饭都得人喂,等到系统重启成功,怕是连黄花菜都凉了。 “系统,不管是前序任务还是新任务,赶紧结束一个,取消双开,以稳为主!” “当前强制执行中,不能结束前序任务。正在尝试结束奖励领取滴,当前为奖励领取最佳时点,必须执行奖励领取继续开启双任务模式双开中双开中” 洛千淮心急如焚:“系统你这都升了几次级了,怎么这么简单的一个BUG还没解决掉?没有金钢钻就别揽这瓷器活儿,内存低就别双开不就完了?” 在她气极败坏的谴责声中,事情还是滑向了最遭糕的方向。 “警告因程序冲突,开始启动全面自检。自检期间无法保持强制执行状态。当前执行任务的后续部分,由宿主自行补足。” “不是系统,你这自检得要用多久啊?” 系统不答,很快便取消了身体的控制权。视角转换,洛千淮脚下一软,再度瘫倒在地。 她还没有来得及想出对策,一股无法形容的倦意便席卷了全身,与此同时,奇异的热感自四肢百骸传了过来,令她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根发丝,全都酸软无力,偏生又在期待着什么。 洛千淮的脑袋混沌无比,根本无法思考,只能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屏风之外,霍瑜等人却同时恢复了知觉,彼此各自对视了一眼,轻手轻脚地站起身来,其中一人冲出去叫人,另外数人则在何简的带领下,慢慢地逼近了屏风。 他们自然听见了身体倒地的声音,也猜到了为何会如此。 何简小心翼翼地探头一看,果然见到洛千淮再次倒在了地上,悬着的心狠狠地落了地。 “郎君,洛娘子确已中了招,方才应是强弩之末。”他说着,亲自带人上前,用铁索将她捆缚起来。 这一回,霍瑜再不会如之前那般托大,他远远地负手看着她,心中尽是失而复得的惊喜。 真好。从这一刻开始,洛娘子就是他一个人的了。 “将人带去刑室,然后按计划执行。” 第二百五十四章 唇枪舌战 被冷水浇在面上的体验很差。洛千淮呛得咳了几声才睁了眼,发现自己已经被铁索绑在十字刑架之上,几乎动弹不得。 双手双脚的腕部全被曝露出来,霍瑜的手中执了一把匕首,正在手中轻轻地把玩。 洛千淮仔细看了一眼,发现匕首正是章庆赠她的那一把。 他必定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被这份削铁如泥的礼物所伤。 “想不到洛娘子身上,竟然带了这种宝物。”霍瑜见她醒来,展颜笑道。 “我本来还担心,寻常的刀具过于驽钝,伤口大了不便恢复。有了它却好办了。”他将那把匕首随便插入身侧的木柱之中,又轻松地拔了出来。 “创口不会太大,本官也会给你用最好的药,说不定连疤痕都不会留下。” 霍瑜缓缓地走近,将那把匕首凑到了洛千淮面前,一双眸子黑得渗人:“我本来想在你昏迷之时,把事情做完,让你少受些苦。” “可谁想到,你竟然还能积下一击之力,差一点搞乱了整个计划。” 他说到这里,眼中露出了森森冷意:“所以本官反悔了。我要让你亲眼看见自己的筋络是如何被切断的,如此,方知畏惧。” “霍,霍大人。”洛千淮强忍着体内越来越强烈的躁意,强自咬破了朱唇保持清醒:“求你,不要这么做。我可以用其他东西与你交换,保证会让大人满意。” 霍瑜看着她故作镇静的面孔,带着齿痕与血迹的唇,被冷水打成了细绺粘在耳畔的发丝,唇角微微上勾: “可是怎么办,本官想要的,自始至终,就只是你这一个人。”他一边说,已经走到了洛千淮的左侧,冰冷的锋刃刚刚触碰到肌肤,便已经划出了一道细弱的血痕。 “不要!”洛千淮狠狠地打了一个冷战,脑筋在迫在眉睫的威胁之下再度运转了起来: “霍大人既然说喜欢小女,小女其实对大人也并非无感,您又何必一定要做焚琴煮鹤之事?若是今日断了小女的筋络,那我未来就只能日日躺在床上,难道便是大人愿意看到的?” 匕尖发力,划皮了外层皮肉,又停顿了下来。 鲜血涔涔而下,洛千淮却顾不到疼。 “说实话,若洛娘子你只是个普通人,本官也自不必下此狠手。事已至此,多说无宜,便是日后你行动不便,也不会影响承宠,本官自会养你一世” 这人应该是有偏执性精神障碍,应该使用氯氮平进行治疗。洛千淮苦笑着,感觉刺进左腕处的匕首再次用力,又疼又怕,忍不住呼出了声:“啊!” 这声痛呼一出,霍瑜的动作立即停了下来。 “很疼?”他睨着洛千淮道。 难不成这人还有那么三两分人性? “呃,是啊!”洛千淮面上马上浮出了浓郁的痛苦之色,把三分疼痛渲染成了十分。 霍瑜明知她多半是装的,但到底还是有些犹豫。 “郎君。”何简旁观者清,并不会被洛千淮浮夸的演技蛊惑:“您若是下不了手,不如就交给属下吧。这种事既然必须要做,那么便须得快,痛苦少,也能避免夜长梦多。” 洛千淮眼巴巴地看着霍瑜的面上的表情,由犹豫转为坚定,便知大事不好,连忙说道:“大人,小女知道一座无人知晓的大型铜矿,每年可产铜万吨,只要大人愿放过小女,小女愿将此矿的位址画出来。” 国朝的铜矿永远是稀缺的,铜钱永远都不够用。何简本已接过了匕首,听了此话也觉得事关重大,不禁转头望向霍瑜。 霍瑜的面色阴晴不定,深深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似乎想要从她面上,找到虚言诓骗的证据。 洛千淮自是睁着一双清纯无辜的杏眼,坦然地回望过去。 “呵。”霍瑜看了良久,方才冷笑出声:“洛娘子为了逃出生天,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讲啊。” “大人何出此言?”洛千淮示弱道:“小女的家人都在长陵邑,只有大人拿捏小女的份儿,断没有小女欺断大人的可能。大人尽可使人去探一探,查实后便知小女的诚心了。” 霍瑜在刑室之中来回踱了几步,猛地回声问道:“你不过只是一介闺阁女子,习武行医已是出格,如何能知晓那未知的铜矿?” 洛千淮已经想好了挡箭牌:“其实那是章剑宗发现的。他有次与人交手,剑气裂石,发现内中竟然有孔雀石。” 她信口开河道:“大人您是否知道,这孔雀石乃是大型铜矿上层的标志,找到了它就说明必有铜矿。只是章剑宗并不清楚这一点,只觉那孔雀石漂亮得紧,是以将它取回,说是要为小女打造首饰。” 霍瑜先前虽知她与章庆关系匪浅,也使人去打听过,知道他是她幼弟之师,所以也并没有太在意,听到这里才意识到不对。“那章庆对你,可是” 洛千淮面上恰当地现出了娇羞之色:“章剑宗其实正是小女的未婚夫婿。他这个人性子倔犟,又深知小女的身手,断不可能因摔落山崖而送命,必然会追查到底——所以大人若是不想惹来无尽麻烦,不若就接受小女的提议如何?” 霍瑜还在思考,何简却觉得十分麻烦。保护郎君是他的使命,这世上也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大人执意要按计划对付洛娘子,早晚有一天会被章庆给盯上。 如非万不得已,谁也不想与天下最年轻的剑宗为敌。 “郎君。”他踌躇着开了口:“家主前些时日,还在为国库铜钱不足而忧虑,若是真能得了一座铜山,实是解了燃眉之急,大人不如姑且试一试?” “洛娘子。”霍瑜心中也有了决断,抬头看见她时,眸中阴鸷之色散了大半:“非是本官信不过你。但在查知你所言属实之前,还请洛娘子暂留此处如何” 只要不动刀,一切都好说。“我没有问题。”洛千淮答得快极了。 霍瑜却站到了她的面前,伸手抬起了她的下颏:“你就不担心,本官得了那矿之后,会再次毁约,甚至灭口吗?” 洛千淮怎么会不担心。霍瑜在她眼中的信用已经为负,她本就是虚与委蛇,准备等到系统自检之后好跑路,哪里会信她。 至于那座铜矿,本来也不属于她,那霍瑜想要拿去便是,真的主动献与国家还好,若敢私自开矿,那也就多了一个把柄在她手中,以后说不定还可借此要挟对方。 第二百五十五章 他来了 有人在刑室门口露了个头,何简出去听他说了几句,便回来向霍瑜道:“郎君,蓟州王亲自到了府上,老大人命您立即回去一趟。” 霍瑜眸中闪过一丝晦暗之色,再抬头看了洛千淮一眼,说道:“洛娘子方才说的交易,本官允了。在结果出来之前,就委屈你在这里多留几日。” “当然,本官知道洛娘子身手不俗,逼不得已还要上些手段。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勿怪。” 他嘴上说着勿怪,面色与语气都是冷硬非常,哪有半点歉疚之意。 洛千淮只求能拖延时间,自然不会反对。 她点了头,霍瑜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方才与何简一起离开。 他们前脚刚走,有人就端了一碗药喂洛千淮服下,又静静地等了好一会儿,方才将她从刑架上解放下来。 这药大概还是软筋散之类的东西,洛千淮方才略微恢复了一点儿的气力,再度消散无踪,若非被人架起,只怕仍会瘫软在地。 最关键的是,方才体内的那股子又热又痒的气息,仍然还在,甚至因为方才那碗药的关系,变得更加难以压抑。 雪颈泛红,香腮染霞,云鬓松散,便是那一对向来如点漆般黑亮的杏眸,也变得惺忪迷离。 她被带到地牢最深处的一间密室之中。这密室显然经过了精心布置,墙上嵌着硕大的夜明珠,一应床品陈设皆是上佳,除了没有窗户之外,与寻常官眷小姐的闺房并无二致,甚至还要更奢华一些,与外间的森冷阴暗格格不入。 显然霍瑜最初的想法,便是将她囚于此处,成为他豢养的笼中之雀。 洛千淮心中明镜一般,霍瑜既然能毁一次约,便可能会有无数次。所以便是那铜矿之事被证实了,他也多半还是会维持先前的想法。 可那又如何呢,到那时她肯定能借着系统之力逃出去了。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实在不行也可以借系统之力,算出个摆脱霍瑜的捷径路线。 说起来,系统虽然之前曾经坑过她不少次,但制定的计划还算靠谱,大不了再多费些功夫便是了。 她被扶到了榻边的案几之前,手中塞入了一支笔,但因着手指也是酸软无比,并没有力量握持。 “给我解药,否则画不了。”她顺势要求道,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变得轻软娇柔,听得身后二人心中俱是一颤。 能被派到此处看管她的人,自然是霍瑜的心腹。他们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轻薄他看中的人,只是心中生出遐思绮念却是在所难免。 也就是洛娘子这般仙姿玉貌的人物,才能引得他们那般冷峻严肃的郎君动了凡心吧?但她还是不了解郎君那容不得拒绝的性子,所以才会惹怒了他,要让她好好地吃些苦头——否则那软玉香虽顾着洛娘子的身手不能解,但晖春酒却是可以的。 可方才郎君回西京之前,却并没有同意为她解药。那晖春酒的药性极烈,向来是青楼瓦舍中教训烈性女子才会用的药,若是就这么放着不管,只怕这洛娘子会吃上一日一夜的苦,身子也定会大有损伤。 郎君素来心如铁石,决定了的事无人能够置喙,他们这些做下人的纵使心生不忍,表面上也断不敢露出分毫。 “怪小人等设想不周了。”其中一人低声说着,与另一个人将洛千淮扶到了榻上,自己则回到案前执起了笔:“小人等也是奉命行事,洛娘子不如口述位置,由小人代为绘图如何?” 洛千淮强忍着心中的燥意,简单几句话,将那位置说得清清楚楚。 铜矿就在秦岭之中,离西京算不得远,但却是一个中大型的矿藏,储量足有二百万吨,以现在的开采手段而言,足可以开采二百年。 她其实有一瞬间,想要借口想不起来,把这事儿糊弄过去。反正霍瑜返回西京,今儿个说不定都回不来了,撑到系统自检结束应该有戏。 可是心念电转之间,她脑中再次闪过了一个主意,索性就交代得清楚详细,务求对方能在最短时间内就勘测成功。 那人画好了图,洛千淮看过后提出了修改意见,连着调整了几次,总算与系统中展现的地图一一对应上了。 大门在外面被小心地锁上,屋子里面恢复了宁静。洛千淮躺在榻上动弹不得,只觉得身上的燥痒之意越来越难耐,身子越来越热,便连方才被冷水浇透的头发与衣衫,都似被这股子热气蒸干了,便连呼吸中也夹了火。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门被打开,有人走了进来,洛千淮已然神志不清,鬓角早就被汗水打湿,口中不自觉地发出呻吟之声。 墨公子进屋之时,看到的就是这般场景。他狭长的凤眸中闪过一抹凌厉之色,薄唇也紧紧地抿了起来。 “公子,庄内上下人等俱已成擒,应如何处置?”卫鹰探头进来,正见到自家主子解下了身上的黑貂大麾,将洛大娘子紧紧地裹住,抱入了怀中。 他周身散发出铺天盖地的威压,大步踏出了密室,冷声道:“一个不留。派人去候着薛温,他一出宫便立即带过来。” 卫鹰不敢怠慢,立即将命令传了出去,跟着他一路出了庄园。在他们身后,刀剑入体的闷哼声不绝于耳。 所有的尸体被堆在一起,营卫们熟练至极地浇油引火,不过须臾功夫,整个庄园便成了一片火海。 洛千淮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时分。手上的伤口包扎好了,身上的衣物也已被更换。四肢行动自如,那种深入骨髓的痒意也已全部消散,身上除了虚弱一些,并没有别的不适。 她坐起身,就看见了负手站在窗前的人。 身姿挺拔如雪松,墨发披洒如夜色,洒落在银色广袖深衣之上,恍然若在世谪仙。 所以方才在半梦半醒之际,那股极清极淡的冷梅香气竟是真的,并非是她的臆想。 第二百五十六章 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公子。”洛千淮开了口,发现自己的声音是说不出的暗哑。 “你怎么会来?”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出现在那个地方。 墨公子转身,面色是她久未见过的沉郁冷峻。 他缓缓地走近榻前,黑眸中翻腾着她读不懂的情绪,就那么静静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看得洛千淮不自觉地有些心虚。 “那个,今天的事情谢谢你了。”她移开了视线。 墨公子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再回来之时,手中却拿着一个梅子青色的茶盏。 他在榻边坐了下来,一只手极熟捻地按住了洛千淮的背,另一只手将茶盏递到了她的唇边。 “我可以自己”洛千淮想要伸手去接那茶盏,但眼前的人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子不容拒绝的强硬气息,茶盏微倾,温热的液体便流入了唇齿之间。 这茶是墨公子喜爱的雪顶蒙松,清香甘冽,回味悠长,比在霍瑜那儿喝的贡品小团春,似乎更可口一些。 直到一盏茶涓滴不剩,墨公子才松了手。 “洛大娘子。”他终于开口道,语气似与平时一般淡漠,但却又夹着丝丝火气:“今日之事,是墨之过,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洛千淮听得一头雾水:“公子今日救属下于水火之中,属下感激还来不及。且那霍瑜自恃身份强取豪夺,又与公子何干,您又何必要给属下什么交代?” “我曾经允诺,不会再让霍瑜惊扰于你,但却未想到他竟然这般肆意妄为。总之此事你无须再担忧,我自会妥善处置。” 他的语音不高,但洛千淮却从中听出了森冷杀意。 “公子不要为了属下铤而走险。”她的脸色苍白,目中凝了担忧之色。 自古民不与官斗,这霍瑜好歹是个二千石的长陵令,听说家中长辈在朝中地位更加显贵,若是就这么死了,霍家必不会善罢干休,到时候官府全力出手,墨公子和他的履霜营说不定就会被连根拔起。 虽然之前她也曾诟病过这个黑团伙,可人心都是肉长的,后来人家也不止一次地帮过自己,这一次还干冒奇险将她救了出来,要是因着自己而牵连到他们,那她肯定是不忍心的。 墨公子一旦打定了主意,便很难被打动。 “这几日你就留在此处不要出去。最多三五日功夫,事情就可解决。”他扔下这句话,便要转身离开。 “等一等!”洛千淮翻身下了床,急急地想要追上去,但她到底身体虚乏,膝下一软就跪坐了下去。 墨公子住了脚,轻叹一声回转身子,也不待洛千淮反应过来,直接将将人打横抱了起来,放回到榻上。 “我不走。你莫要急,慢慢说。” 他的声音如清冷悦耳,还带着丝丝宠溺。 洛千淮没有多想,她把今日发生的事简要说了一遍,末了提起了那座铜矿。 墨公子静静地听着,表情渐渐变得凝重。他根本没有问她如何知道那处铜矿的。在这些事情上,他已经习惯了装聋作哑。 他望向洛千淮,后者也直视着他,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 无须多言,他便懂了她的意思。 “我会按你的想法去做。”他的唇角微微上扬:“陛下多半会顾着霍炫的面子留他一条性命,但他以后再也不会成为你的困扰。” 墨公子离开之后,星一便进来服侍她。从她口中,洛千淮才得知了事情的始末。 今儿离开周府之时,她吩咐燕殊去寻洛昭,一起筹集青霉菌的载体,自己则独自步行回去,被何简骗上了马车。 待星九看好了宅子付了定金回来,寻她去签约定契之时,却怎么都找不到人了。 她去了周府,才得知洛千淮已经离开了一个半时辰,心知事情不妙,连忙通知了庄率。后者派人在长陵邑迅速打探了一圈儿,很快便查问清楚,洛娘子是被一辆马车送出了城。 何简其实事先做好了安排,目击者都受到了警告,但他与霍瑜到底是刚来长陵邑不久,远不如明月楼在这里扎根多年,上下势力盘根错节,只要是发生过的事,就根本就瞒不住。 知道是被霍瑜的人带走未归,庄率不敢怠慢,第一时间通知了墨公子。但是他也没想到,墨公子的反应会如此迅速,直接动用了在西京的半数履霜营卫,就在青天白日之下救人烧庄。 “那我身上的药是如何解的?”洛千淮想起了被救之前的事,忍不住问道。 她自己就是医生,哪里不知道那都是些什么药。虽然现在觉得似乎身体似乎尚算正常,但还是想要再确认一番。 星一想起洛大娘子被主上抱回来时,如八爪鱼般紧紧缠着他的模样,不禁暗暗红了脸,只是顾着洛娘子与主上的面子,对此只字未提。 “公子请了薛先生过来。你中的药虽然效力强,但却都是成方,所以也有对应的解药,喝过后很快就恢复正常了。” “这样就好。”洛千淮莫名地松了一口气。她有前世的阅历,并不会信奉什么女子贞节,但也并不想为霍瑜的作为买单,更不想把无辜的墨公子也拉下水。 彼此都清清白白,那实在是太好了。 西京霍宅。霍瑜赶回去的时候,蓟州王已经被霍炫打发走了。 作为藩王,就算是在地方权势淊天,心中野望如潮,可身在西京的天子近臣面前,没来由就会矮上那么一头。 更何况,虞恪不是蠢人,此番上门与其说是为了救下世子,还不如说是想要借机试探霍炫的态度。 他的儿子不少,并不会为了其中哪一个,就与霍炫这位下一任储相,贸然翻脸。 非但不能翻脸,他还得作出礼贤下士的模样,否则不过半天,他虞恪嚣张跋扈纵子行凶的威名,就能传遍整个西京。 也正因为心有所求,所以他才会被霍炫三言两语就忽悠离去。 才坐上车驾,他便愤愤地将车厢里的茶壶等物,砸了个稀巴烂。 “霍炫这个老匹夫!”他愤愤地道:“有朝一日,本王必会灭你满门!” 霍瑜一进府门,便被带入了霍炫的书房。 预想之中的责备却并没有出现。 “之前,是为父小看你了。”霍炫正在一幅绢帛上写着大字,说话的语气是难得的轻松。 霍瑜上前看时,发现他写的是:“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好诗。”他赞道:“阿翁的诗大有风骨,儿佩服之至。” “哈哈。”霍炫笑了起来:“为父哪里会做什么诗。这诗据说是名儒段泉的弟子所作,今日陛下当着为父与几位近臣的面吟诵出来,却是用来夸赞瑜儿你。” 第二百五十七章 失败的责任算谁的 霍炫放下了笔,抬头看向长子,见他并未因陛下这般夸赞而动容,不由暗自点头,面上的笑意更深: “在这件事上,你做得很好。既然圣心如此,那接下来该如何做,想来你也心中有数。” “儿知道了。”霍瑜点头,从怀中取出了那张绢图。 这是亲随绘完之后飞马送过来的,恰好在他入府之前递到了他的手上。 “铜矿?”霍炫的瞳孔猛地一缩。 “据说此矿储量丰富,每年可采黄铜万吨。”霍瑜平静地说道。 “年采万吨,可算得上是巨矿了。”霍炫再度目露异色。他久在中枢,太清楚每年万吨的黄铜,对国朝来说意味着什么了。 大豫每年铸造五株钱约25亿枚,按每枚35克计算,再加上损耗,年耗铜量约为9千吨。 若是能凭空再增加万吨黄铜,那么铸币能力几乎就翻了一番,购买力也同样踏上了新台阶。 大豫强盛,周边各国包括匈奴在内,以及西域与南洋诸小国,全都乐于接受并使用五株钱,所以只要能有源源不断的货币产出,便会有无数的商品自四面八方涌入,并不会引起通货膨胀。 霍炫在室中快速踱了几步,忽然停下来,目光炯炯地望向霍瑜:“这个消息从何而来,可信度有几成” 霍瑜敛容。父子多年,他哪里听不出来父亲话中的灭口之意。 只是无论此事是真是伪,他都不想与她走到那一步。 “这正是儿此行的目的,欲向您讨要几个勘矿的好手,尽早去察验一番。”霍瑜只作糊涂道。 霍炫疑惑地打量了长子几眼,再次提醒道:“人一会儿你可以直接带走。只是此事必须严格保密,断不可走露半点风声。” 这一回,霍瑜再没有回避:“阿翁放心,儿知道轻重。” 霍炫点了头,又拿了那图细细揣摩,良久方道:“此矿若证实为真,短期内都不可奏报上去,你可明白?” 霍瑜稍一思索,便即猜到了他的想法:“阿翁莫非是想着,在新君登基之后” “陛下对我霍氏一门,已然恩宠有加。”霍炫目光中透着欣慰,微笑道:“而你在这个年纪做到二千石大员,已是罕见,即使再立新功亦升迁无望,反易遭人嫉妒。眼下时局难测,不若留此后手,无论新君是何人,总会保我霍氏长盛不衰。” “阿翁高瞻远瞩,儿自叹不如。”霍瑜郑重道:“儿会将相关人等尽皆封口,确保万无一失。” 他带着几个勘测的好手刚出霍府,便见到了一人骑快马而来,直冲到自己面前。 何简迅速挡在他身前,认出了来人正是之前送来地图的那一位。 “大人,不好了!”来人满面惊惶:“庄园忽然起了大火,里面的人全都没跑出来!” “你说什么!”霍瑜大惊失色,立即命何简回长陵邑调兵,自己则弃了马车,只骑着快马飞奔回去。 还未到庄园,远远地便看到黑烟漫天。霍瑜的心口不知为何忽地颤了一颤,险些落下马去。 星一端来了鸡丝汤饼并几色小菜。洛千淮早就饿了,大口大口地吃完,方才想起了留在长陵邑的洛昭燕殊等人,若是霍瑜知道她逃走了,会否牵连他们? “洛大娘子放心。”星一说道:“公子已经安排了人手保护,应该用不了多久,霍瑜也就不足为患。” 星九退下之后,洛千淮本想小睡一会儿,忽然就听到了系统的提示音。 “自检完成,系统重启成功。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捷径系统13版乐于为您效劳!” “开始检测前序任务进展情况。滴,检测到部分奖励仍处于未领取状态,重新检测最佳提取时点” 洛千淮吓了一跳:“系统你能不能消停一会儿,哪怕是等明天再提取呢” “警告!发现奖励物品‘白玉鞶带’已遭到不可修复之损毁,奖励提取失败。现在开始评估失败责任。” 洛千淮松了一口气:“没关系没关系。坏了咱就不要了,本宿主不是那么物质的人,用不着追究你半路掉链子的责任了。” “滴,评估完成。本次失败责任分为两部分:宿主在错误的时间提出了错误的双开要求,导致本系统程序错乱,承担95的主要责任。本系统存在未经解决的内部BUG,承担5的次要责任。” 洛千淮:“系统,不是说13版优化了评估功能,你确定不是胡弄本宿主吗?” “根据失败评估结果,对宿主提出惩戒措施如下” “等等!”洛千淮皱着眉头坐起身来:“系统你有没有完啊,责任认定本来就不合理,据此作出惩戒也太过分了吧?我不接受,立即提起申诉!” “申诉已受理。正在提交提交中提交中提交中” “滴!因未知故障,申诉提交失败,按照13版捷径系统操作手册相关规定,视同宿主无异议。现在公布惩戒内容:社会性死亡一次。具体内容为随机抽取。” “抽取中,请宿主耐心等待滴,抽取成功。” “宿主本次社死内容为‘听墙角被发现’,方式由本系统立即强制执行。” 洛千淮面如死灰地被逐出了身体,身体则迅速地下了榻,也鞋子都没穿,无声无息地出了屋门。 屋外是一个小院,青石板路上结了薄冰,踩上去又冷又硬。 星一应该去给她准备水果点心去了,并没有留在门口。 小院中也没有其他人在,月华如水般洒落,将庭树错落有致的枝条映了一地,很有些风雅的味道。 洛千淮这会儿完全没有闲情逸致去欣赏。 呼吸声与交谈声自前院传来,听起来少说也有二十几号人。 她心里的退堂鼓敲得梆梆响:“系统,咱们再商量一下好不好,为什么一定要采取这么极端的方式,要知道本宿主取得墨公子的信任也并不容易,要是整这么一出,就等于一朝回到解放前,本宿主讨不了好,难道你作为我的随身系统就有好处吗?” “系统,咱们其实是一个团体啊,你懂不懂什么叫团队协作,懂不懂什么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同在异世,切忌内耗啊,咱们从此捐弃前嫌,携手并进,共筑辉煌如何?” 第二百五十八章 洛莲花的社死现场 系统不答,脚下却加快了步子,穿过了连接前后院的通道,迎面就碰到了卫岚与另外一名亲卫。 二人见到洛千淮都很欣喜,正要主动上前打招呼,忽被系统一人一指点了上去,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两双眼睛瞪得溜圆,昭示着他们异常丰富的内心活动。 “哎,咱怎么还动上手了呢?”洛千淮郁闷道:“这也不在惩戒的范畴之内啊?” 系统并不解释,身子化为一道虚影,将在前院值守的各个亲卫全都找了出来,无差别地封了穴道。 “完了,过了今夜,本宿主在墨公子势力中的声望大概率会清零了,说不定还会为负。”洛千淮无精打采。 系统大咧咧地站到了门外,堂而皇之地摆出了偷听的架势。 事实上,就算她没站在那个位置,也照样能把屋中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公子!”闻先生的声音有些激动:“您敢说,吕五娘子私奔之事,跟您没有半点儿关系?” “有没有又有什么意义?”墨公子的声音淡淡地:“她既并不情愿,本公子亦无法强人所难。” “可她到底是廷尉吕典的女儿!”闻先生叹气道:“公子要娶的本就不是她的人,只是这一层身份,而霍大人也正是看重这一点,才觉得她是公子您的良配。” “事已至此,闻先生也莫要危言悚听。”卫苍冷哼一声:“公子要娶的主母,无论身份高低,最起码也得心性良善,吕五娘子内心恶毒又与人婚前私通,哪里配得上公子?” 闻先生有些气急败坏:“公子欲成大事,又何必在意这些小节,她就是再不堪入目,待事后休了便是了,关键是吕典这个人,能否为我们所用!” “先生莫非是忘了,吕五娘子只是个庶女。”墨公子的声音平稳依旧:“吕典有两位嫡女三位庶女,对吕五并不如何上心。之所以同意嫁女,不过是想要烧个冷灶,并不会为此多付出什么。” 这话似乎很有道理。闻先生顿了一顿:“出了这种事,霍大人那边可有别的安排?” 这回答话的人是卫鹰:“霍大人说了,他必会再择一名合适的淑女,请公子稍安勿躁。” 洛千淮听到这里,已经忘了自己此次前来的目的,心中惊疑不定。 卫鹰说的霍大人是谁,应该不会是霍瑜本人,但同样姓霍,跟他又会不会有什么关系?且墨公子明面上是江湖上的解忧公子,背地里蓄养私兵结交大臣,还能讨得名门淑女为妻,显然还有另外一重不为人知的身份。 这些事她本来不想关心,但现在因着霍瑜的步步紧逼,再加上系统的无赖做法,逼着她不得不多思多虑。 屋中的闻先生点头,旋即又问起了白日的事:“今日公子紧急调动人手去营救洛娘子,可知其中凶险?此时西京正是多事之秋,各方势力都盯得紧,稍一不慎便会暴露人前。若是真有紧急的大事也就罢了,为了个无关紧要的小娘子,公子就置大业与众人性命于不顾,值得吗?” 墨公子没说话,卫苍先开了口:“闻先生这话有些过了吧?我等然效忠于公子,自然事事以他之意为先,你虽长于谋划,但也不应忘了尊卑上下,对公子指手划脚。” “闻某断无此意。”闻先生不卑不亢,显然并不认为自己有错,甚至也没有卫苍多作纠缠:“公子,属下所言字字出自肺腑。公子切勿因美色忘了初心。那洛大娘子纵是有点才华,但到底身份卑贱,公子若是觉得有趣,尽管收用了便是,只是万不能因此影响了婚事与大计。” 洛千淮就觉得有些好笑。且不说墨公子不会是沉迷美色的那种人,白日去救人也是因为自己是下属兼着合作伙伴的身份,且自己更不可能同意给人做小,这位闻先生实在是杞人忧天,无病呻吟。 她这般想着,果然听到墨公子略一停顿便道:“先生放心。婚姻大事,墨必不会等闲视之,所择妻子自会担得起主母的身份。” “且今日之事事出有因,救洛大娘子只是顺道罢了。”他显然不想就此多说:“前次命你仿写的蓟州王手书,做得如何了” 闻先生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已写好了。字迹与印鉴绝无二致,便是虞恪自己,也未必能分辨出来。” “如此甚好。”墨公子将信交给了卫鹰:“立即发出去,确保对方在正旦日之前收到此信。此外,安排地七做好准备,只待信到,立即按计划行事。” “是。”卫鹰大步向门口而来,系统却仍然保持着附耳倾听的姿势,半点都没动。 洛千淮反应过来,原来处刑的时间已经到了。 果不其然,大门向内拉开的一瞬,洛千淮便撞了进去。 “本次惩戒已完成。”系统的声音莫名地带着一丝欢快:“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3版的信任与支持” 随着这声电子音,不光是洛千淮自己,门外所有身形僵硬的亲卫们,也全都恢复了知觉,纷纷缓缓地抽刀围了上来:“卫莲洛大娘子,你突然袭击我等,到底想要做什么?” 洛千淮望着面前板起了脸的卫鹰,以及一脸凝重的卫苍,再回身看看满脸都是戒备之色的亲卫们,忽然就觉得有些心塞。 这无良系统根本就是见不得她有半点儿好过啊! “不过是跟你们开个玩笑罢了。”她举步向墨公子走去,却被卫鹰拦住了。她叹了口气,回身道: “方才我若真想对你们不利,岂会留着你们的性命?只是发现这院中的防卫有些松懈,尤其是上方的了望哨还有盲点,否则我便是身手再好,你们也不至于连一声示警都发不出来,故此特意给大家提个醒罢了。” 她这话说得虽然牵强,但到底还有几分道理,众亲卫们对视了一眼,又向室内望去,见卫鹰等人并没有什么别的表示,便纷纷还刀入鞘,退隐入暗处。 洛千淮松了口气,再看向屋内众人,面上就堆上了营业性的笑容:“属下想着白日被公子所救,无论如何也该专门致谢,方才寻了过来,不小心听到几位的话。” 她笑眯眯地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墨公子,以及嘴角噙了冷笑的闻先生: “今夜公子与诸位议事,小女既是其中的焦点人物,按理说也是可以在场的吧?” 第二百五十九章 把握机会 墨公子踞坐于上首一言未发,眸光只是微微一动,卫鹰便退了回去,让出了路。 室内并没有多的案几,洛千淮也不介意,径自扯了张软垫,就在卫鹰的下首长坐了下去。 闻先生的眉头锁得更紧了:“公子。属下尚有要事相商,还是摒退无关人等为好。” “先生有事,尽可直言。”墨公子声音清冷,将态度表露无疑。 闻先生忍不住又看了洛千淮一眼。见她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想起她上次跟自己不动声色透露的身份,不由心中气结。 有她在场,所有谋划就相当于直接袒露在陛 公子应该早就知道这一点,又或者说,他有信心拿捏得住洛大娘子。 是了,一个年轻的小娘子,遇到公子这般瑰玮昳丽的人物,又岂会不倾心相许,就算是陛下,也没有办法尽得人心。 所以公子之前的所为,大概也都是有了自己的考量,毕竟若是折了此人,后面也会再有其他人,没有必要再需多花一番心思。 这样一想,闻先生心中的焦躁,立时便平复了,面上也透出了一向以来的温润之色。 “既是公子这般信得过洛大娘子,属下自也不会再生疑心。”他说道:“只是此番公子贸然行动,并非毫无痕迹,日后霍家难免会发现端倪。公子此时在朝中力量仍然薄弱,多有倚仗霍氏之处,若因此等事而交恶,却是有些得不偿失了。” 墨公子的拇指在白玉扳指上轻轻摩搓:“先前将霍瑜推到这个位子上,既是对霍家示好,亦是彰显实力。陛下虽看重霍炫,但对他的那些儿子们并无延及恩宠之意,若非如此,霍炫又岂会对我如此热络?” 洛千淮听到这里,总算明白过来,之前他们说的霍大人,与霍瑜同为霍家人,说不得便是他的父亲或其他长辈。 “既然如此,公子只要保持现状便好,为何又要再费精力将他逐出长陵邑?”闻先生不解道。 他今夜匆匆前来,便是因为收到了相关指示,大惊之下方才冒着风险星夜前来。 墨公子但笑不言,卫鹰与卫苍也似两个闷嘴葫芦一般,只顾着低头喝酒,倒是洛千淮眸子一转,打破了沉默。 不管墨公子还有什么别的筹划,但他之所以要对付霍瑜,虽不一定全部因为自己,但至少也应有个五六分。 方才他对闻先生那番话,听着似乎合情合理,但洛千淮心里清楚,古往今来的上位者,最忌的就是朝令夕改。 墨公子在朝中的力量不弱,但也不可能太强,否则闻先生也不必要对联姻未成耿耿于怀。前面将霍瑜推上去肯定已经费了不少力,现在什么好处都没捞到就又要将人赶下去,根本就是得不偿失。 所以她有义务也有责任,帮着墨公子说上几句公道话。 “闻先生难道不知,上位者须恩威并济。”洛千淮侃侃而谈:“先前虽施了恩,但那霍瑜似乎并不领情,三番两次地寻衅生事,先前要将不羡仙作为贡品,欲断公子的财源,而霍大人又为公子选了德不配位的未婚妻,虽然看似无心之失,但若是肯多花心思,又哪会出现此等纰漏。” 她只字不提自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一副全心全意为墨公子考虑的口气: “这还只是合作之初,若是公子就这么不声不响地逆来顺受,只怕那霍家自此便会一步一步踩着公子的底线步步紧逼,到时不知道是公子借了霍家的势,还是霍家将公子门下,视作囊中之物呢?公子不过是想给他们一点儿警告罢了,想来霍大人既能坐稳现在的位置,必能做出正确的选择,断不会因着这点子小事,就与公子生分了。” 这番话,乃是洛千淮综合了当前得到的信息,揉和了前世史书与谋略剧的精华概括出来的,端的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将某些利益共同体的关系,说得精僻入理,成功地封上了某个喋喋不休的谋士的嘴。 闻先生本就并非蠢人,虽然初时觉得洛千淮有些夸大其辞,但细思下来,却也觉得有那么几分道理。 他沉默不语,低头连饮了三杯酒水,方才起身道:“今日属下情急之下,言行多有僭越之处,还望公子勿罪。” “无事。”墨公子的心情似乎不错,唇角微微上勾,也举起酒杯一仰而尽。 “属下此次出来的匆忙,这便先行告退了。”闻先生抱拳躬身。 墨公子点头允了,他方才缓步趋退,离走之前还向洛千淮投去了复杂的一眼,其中集合了意外、警惕、忧虑等诸多复杂情绪,甚至还有一闪即逝的激赏之色。 闻先生一走,卫苍立马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公子,薛神医说了,属下这腿想要恢复如初,必得多多休息才是” 墨公子淡淡地挥了挥手,卫苍如蒙大赦,立时便单腿跳了起来。卫鹰刚要开口继续汇报下一项工作,就被他一把拎住后颈向外拖去。 “你做什么?”卫鹰回手捏住了卫苍的腕,二人就在方寸之间简单过了几招。说起来他与卫苍一个擅长轻功,一个擅长剑术,真打起来其实很难分出胜负,只是他顾念着后者的伤,兼着又是在墨公子当面,所以不好施展。 “公子累了一天,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不行?”卫苍一脸正气地道。 卫鹰这才反应过来,也跟着卫苍一起告退出去。临出门之前,卫苍趁着墨公子低头斟酒的当口,对着洛千淮迅速地挤眉弄眼,无声地说了几个字。 洛千淮依稀辨认出,似乎是让她把握好机会。 果然是看眼的不怕乱子大,总想把简单的事搞得复杂化。 “今日公子辛苦了。”她觉得有些困倦:“还请早点歇息,属下也先回后院了。” 她一边说,一边起了身,刚想要向外走,就听见上首那人发了话。 “坐近些。” “嗯?”洛千淮以为自己听错了,猛地回头看时,却见墨公子一双凤眸映着烛火,正灼灼地望着自己,修长的玉手明确地指着他身侧的位置。 第二百六十章 我不愿意 “洛大娘子方才也都听见了。”墨公子的语气有些惫懒:“若只是想要告诫他们,其实还有更妥贴的法子。墨都是为了洛大娘子,方才惹上了这些麻烦。” 也不知道他晚上到底喝了多少酒,方才在闻先生与卫苍等人面前的端肃之态已然尽去,此刻眼中波光潋滟,长长的眼角之后飞了一抹霞色,映着雪肤朱唇,就那么轻声细语地娓娓抱怨着,风流之态溢于言表。 洛千淮就看不得他这副俊美无俦的模样。身体先于大脑,情不自禁地走到了他的身侧,这才忽然发现,这大冷的天儿,墨公子洒落在后的长发,竟然是湿漉漉的,将整个肩背处的数层衣衫,都浸得透湿。 “我这便去唤星一过来。”她皱眉欲起身:“冬夜寒凉,公子当注意身体,以免染了风寒。” 一只温热的手忽地握上了她的,将她拉了下去,直接跌坐在他的身前。 “公子?”洛千淮惊讶不已,用力往回抽手,却挣之不动。 “你说过,要谢我的救命之恩的。”墨公子的声音就落在她的耳后,似远似近,声音并不如平时那般清冷,好似添上了一抹缱绻之色。 洛千淮用自由的那只手,用力地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却发现并没有起到清醒头脑的作用,不由得更加用力地又来了一次。 倒抽冷气的声音自后方响起,冷梅香气完全罩了上来,她的另外一只手腕,也被人执在了手中。 “洛大娘子报恩的方法,可真是别具一格。”温热的吐息落在她的耳后。 “公子不是也说过了,此事是你要给我的交代,用不着谢的。”洛千淮的声音越来越低。 “但我改变主意了。”墨公子的声音愈加轻柔:“洛大娘子,你可愿意” “我不愿意!”洛千淮不待他说完,便扬声答道。 她说的那么快,那么坚决,声音又脆又响,彻底将室中的旖旎之色冲得荡然无存。 身后的人显然没有想到这一点儿,一时间没了声息。洛千淮趁着这个时机用力地抽回了手,身子也顺势离开了对方的怀抱,坐到了距他五步之远处。 “洛大娘子。”墨公子抬起头,看清了她面上的戒备之色,露出了一个淡淡的苦笑:“方才是墨唐突了。” 洛千淮想说不介意,但确实说不出口。 两世为人,她并不是食古不化的老古板,但却很在意双方三观是否契合。 墨公子虽然容色无双赏心悦目,但到底受这个时代所限,与她在很多方面格格不入。 她想找的是与她心心相印一心一意的男子,若是没有就宁缺勿滥。 而他呢,身世神秘复杂,需要的是能帮得上他的名门淑女,日后说不定还会姬妾成群。 他们之间看似很近,其实相隔如星汉两端,根本不可能有任何交集。 “天色不早了。”她起身道:“属下身子实在有些虚弱,这便回去了。” 墨公子没有留她,只默默地看着她渐行渐远。 刚刚走到门前,洛千淮却又回转了身来。 墨公子幽暗的眸中倏地一亮,却听见她轻启朱唇,问出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干的话: “公子,你是如何看待陛下的元配陈皇后的?” 这句话一出口,无论是洛千淮还是墨公子,均是一愣。 洛千淮是将要推门之前,听到了系统的提示音。 “检测到当前时点为使用‘推心置腹’的最佳时机。鉴于宿主并未及时使用本奖励,视为自动放弃问题选择,由本系统随机抽取并强制执行。” 洛千淮:“???” “等一等,我没想放弃,我有问题要问” 说到最后一个问字的时候,她已经被踢出了身体。 “随机抽取成功。现在开始提问。” 洛千淮听见了自己提出的问题,也见到了自己无比肃穆的表情。 “陈皇后是谁啊,谁关心她跟墨公子有什么关系啊!”她仰天长叹,但没人听得到。 墨公子缓缓起身,面色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你为什么会问起她?” 他一步一步地向她走来,每一步都似踩在刀刃之上,心底似有火山翻腾喷涌,眸中掺杂了血色。 陈皇后是陛下的发妻,早在三十多年前便已被废幽禁而死,为所有人所遗忘可就在这短短一个月之内,他却是第三次听到了这个名字。 第一次,是在北狱阴森的地牢之中,经永安翁主的口吐露出来。 第二次,是秘密提审孟络,拷问出她身上那片铜片的来处,据此寻到了她的生母——当年侍候过陈皇后的老婢,得知了征和元年那件惊天之案的主谋。 戾太子倒台,卫皇后自缢,太子一党几被尽诛,牵连从死者三万余人。而受益者亦不在少数。 这些年来,他怀疑过蓟州王与定州王,也查过因此上位的上官家、金家与江家,但从未想到过那个早就消声匿迹了的人。 有的人做事,是为了争夺利益,有的人,只是为了复仇。 陈皇后曾经是大豫最显贵的女子,陛下也就是因为娶了她,才得到了皇位,纵使早早就郁郁而终,但曾经效忠于她的人,却在蛰伏多年之后,联合了三皇子、上官氏与江氏,共同布下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大网,将夺了她皇后尊荣的卫氏一族,一网打尽。 只剩下他一个孤家寡人,借着当年卫皇后的胞弟,卫大将军留下的力量,苦苦支撑。 “洛大娘子。你难道也是”他艰难地走到她身前,想要问个清楚,但又害怕知道答案。 其实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洛大娘子的种种不凡之处,也都有了解释。 陈皇后的母亲大长公主当年权倾朝野,就算是后面没落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能够教导出一个洛大娘子,似乎并非什么难事。 所以他们留着他的性命,就是要用这么一个人,来诛他的心。 洛千淮抬起头,一双黑眸幽黑冰冷,没有半丝情感。 “请回答我的问题。”她的声音亦如冰谷寒泉,冷彻肺腑。 也不知道为什么,墨公子虽然心痛如绞,双唇却似不受控地张开,将自家与陈皇后之间的旧怨,交代得清清楚楚。 第二百六十一章 属下其实外圆内方 原来那位陈皇后,与墨公子的祖辈有仇。以此推断,墨公子的祖辈定然也曾是位高权重之人,即便眼下没落了,也依然有一批忠仆追随,连带着在朝中还有些故旧亲朋。 过往的零碎片断渐渐地串连到了一起。墨公子虽然身在草莽,身上仍然带着世家贵公子的作派,也更是应有之义。 墨公子刚一收声,系统的提示音便到了。 “滴。本次‘推心置腹’已完成。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3版的信任与支持” 洛千淮重掌身体之时,墨公子已经逼到近前,双手紧紧地按住了她的肩,眸色幽深晦暗,像风暴将近的海。 她见识过他的淡漠冷峻,视人命如无物,也见过他的机心沉重,三言两语拨弄人心,甚至还有如梦如幻的温存软语,短暂得如同烟火一般无法琢摸,可都没有如今日此时这般,能够清楚地望见他的理智正在寸寸失守,整个人都处于失控的边缘,似乎马上就要将她彻底吞噬。 洛千淮下意识地开始自救。“公子,属下方才只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您其实用不着解释的。” 这话说了就跟没说一样,墨公子的手似乎更加用力了些,握得她双肩生疼。 “公,公子,有话好说啊。”洛千淮祭出了莲系技能,眉心微蹙,一双杏眼湿漉漉地看着墨公子,像极了清晨里含羞带露的莲房。 墨公子的眸中映出一抹亮色,手上不自觉地松了开来。 这招果然好使!洛千淮心中得意,身子连忙后撤,挣出了墨公子的掌握。 “公子相信也好,不信也罢。”她轻声细语:“小女虽是偶然知道了一点前事,但此心昭昭,可鉴日月,断没有一丝一毫对公子不利之心,公子又何必因着一句无心之言而怪罪于我?” 她连消带打,把系统整出的夭蛾子都归咎于意外,顺带着还隐含着对墨公子的责怪。因言获罪,古往今来都是昏君的标配,墨公子若是继续计较,那就是心胸狭窄小肚鸡肠。 她这点小聪明,放在墨公子眼里根本就不够看。若是换了是其他人来做,他指定会给对方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但既然那人是洛千淮,他心头生出的那团漆黑的无名之火,就忽然消散了一大半。 忽然之间,他就觉得,自己本没有必要在意这些小事,包括洛千淮与陈皇后究竟有什么瓜葛。 又或者说,他情愿相信她这番错漏百出的借口,甚至还因为她还愿意费心费力去解释而欣喜。 她曾经是什么人不重要,以后会如何做也不重要,只要她愿意如眼前一样,粉饰出上下相得的表象,他就甘之如饴。 这可能就是一种毒,比翁归靡奉给陛下的那种,毒性丝毫不弱,甚至还可能更强上三分。 因为这服毒,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忘了权衡利弊,忘了初心前程,忘了肩挑的万斤重担,若飞蛾扑火般,明知前方会是无底深渊也毅然决然服下的,至今无悔,想来以后也是一样。 “茵茵。”他第一次在清醒之时唤了她的小字:“我信你。所以你的问题,我认真作答了,现在轮到我问你。” 他的眼中不似方才那般阴霾密布,隐有耀日破云而出,明媚得似要直接印入洛千淮的心里。 “公子尽管问,属下对公子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断不会有半点隐瞒的。”洛千淮继续施展莲系神通,一本正经地表达忠心。 “你之前说倾慕于我,如今可还作数?” 洛千淮很后悔当年为了填系统挖的一个坑,而又亲手挖了另一个。 “啊,这倾慕一词,其实并非单指男女之情,也饱含着对于美好事物的深度赞赏。”洛千淮极力地想在不惹怒墨公子的情况下,做出一个全新的,脱离了低级趣味的解读。 “倾,就是全心全意,慕,则是仰慕之情。公子雄才伟略,雅量高致,试问履霜营中谁不全心全意仰慕信赖您,宁愿为您效死而不悔” 她编得自己都快听不下去了,墨公子却非但未恼,反而低声笑了起来。 “倒是生了一张利舌,端的是舌灿莲花。”他继续道:“既是愿意效死,那方才又为何连主子的吩咐都没听完,便直言不愿意?” 原来意在这里等着她呢。洛千淮暗暗地撇了撇嘴,口中却道:“是属下之过,公子有何命令,大可直言不讳。” 墨公子叹了口气,伸手抚上了她如瀑般披洒下来的青丝:“你明知道,我不可能对你下达任何命令。” 这个动作有些过于亲昵,洛千淮并不习惯。 她下意识地再度后退了一步,戒备之色一闪即逝,却怎么能逃过墨公子的眼。 这一瞬间,他忽然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念头,宁可方才洛千淮睁着那双鹿儿般无辜的杏眸直撞进他的怀中,用尖利的匕首直刺他的胸口,也不会比这般不愠不火,不经意泄出的排斥之意更加伤人。 他忽然就有些意兴阑珊。“答应你的事,很快就会有结果。”他恢复了之前那副皎皎如月的高冷之态,瞬间便变回了平日里那个冷峻威肃的主上:“今夜之事,不可对任何人提及。退下吧。” 他话音未落,洛千淮已经脆生生地应了,掉头就走生恐他反悔。 将将打开屋门,身后又传来了一句话: “洛大娘子。你可有想过,未来要找个什么样的夫婿?” 墨公子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忽然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他平素里吐出的每一句话,都在脑中经过了反复推演,断不会有脱口而出的情形,然而此刻望着洛娘子被风吹散的鬓发与衣袂,却不自觉地问出了口。 洛千淮住了脚,并没有回头。 “公子,属下其实是个外圆内方之人,在很多事情上既守旧又死板。”她推敲着话语,准备把某个人表达得很明显的小心思,彻底掐灭在萌芽之中: “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说得要多严肃就有多严肃: “属下自然也不能例外。” 第二百六十二章 是不是太过顺当了 “可令尊不是几年前就断了音讯?”墨公子疑惑地问道:“那么现在呢,洛大娘子准备听从外祖与阿舅的话么?” “当然不会。”洛千淮越说越觉得这个推辞美丽极了,连带着还能把外祖母与舅母的那些个好意,也全都推拒开去: “属下的阿翁尚在,只是失了联系而已,属下会一直等着他作主。在此之前,无论是什么人,都不在属下的考虑之内。” “若是你一直都寻不到他呢?” “那属下宁可终身不嫁。当然,属下坚信阿翁绝不会抛弃我,也肯定尚在这世间某处,只是因事羁绊了所以才无法立即来寻我。”洛千淮眨着一双漆黑的墨瞳,说得情真意切:“所以请公子收回方才的话。属下必然会寻到阿翁,与昭儿一起侍奉他终老。” 这一夜洛千淮睡得好极了。接下来几天,她都老老实实地待在这个小小的庭院之中,不知不觉已到了腊月三十。 朱娘子亲自驾了车来接她。洛千淮有些意外:“上次那事已经了结了?” “劳洛大娘子记挂。”朱娘直接跪倒在她面前,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朱娘谢过洛大娘子救命之恩。” 洛千淮并不居功,上前将她扶起:“我也是赶得巧了,不必如此。” 又笑着说道:“霍大人能这么快就还了明月楼一个公道,也不愧为能臣。” 朱娘这才起身:“洛大娘子莫非还不知道,霍瑜已经不再是长陵令了。” 洛千淮知道墨公子会动手,但没想到竟然如此之快:“出了什么事了?” “听说是惹怒了陛下。”朱娘刚刚出狱,且铜矿事大,墨公子并没有将此事明示众人,所以她也并不太清楚,只道:“不知为了何事,竟惹得陛下震怒,不但褫夺了官职,还被流放到千里之外。” 洛千淮想到前几日听说的霍瑜的背景,不禁有些疑虑:“听说霍家在朝中极有势力,难道就没有去向陛下求情?” “求情?”朱娘摇摇头:“那霍老大人家中庶子好几个,哪里会为了一个霍瑜,直面陛下之怒。听说他非但没求情,还主动要求严惩,之所以会流配到蓟州之北的沮地,就是他进的言。所以陛下非但没有因此迁怒于霍老大人,还盛赞了他大公无私,立为百官楷模呢!” 果然天底下什么样的父子都有。但这件事的直接受益者是自己,洛千淮也不会流什么鳄鱼之泪。 “新任的长陵令邢霆人如其名,当真雷厉风行,昨儿甫一到任,立即将审而未决的案子全部调了出来,原告被告全都叫到现场,眼阅口判,不过一天功夫就全都审得清楚明白,看起来比那霍瑜还要能干得多。” 邢霆是什么人洛千淮不清楚,但她只需知道此人是个好官,那就够了。但她也并非什么都不关心,那日酒坊里那么多条枉死的性命,是她亲眼所见,总要知道一个结果。 “你既然无罪开释,那蓟州王世子呢” “判了绞刑,一应手下亦全部斩首。”朱娘说着,眉头微蹙:“可惜陛下颁了赎罪法,那虞申当堂便缴了黄金百斤,将他自己跟那些下属的命都赎了回来。” 洛千淮恍然。上次她也曾想着借助此令来着,只是换到了真正的恶人身上,就觉得十分不适。 “虽然免了死罪,但是活罪难逃。”朱娘给她科普了本朝的赎死令:“募死罪入赎,钱五十万,减死一等。” 比死刑略差一点的,就是流配三千里了。虞申等人当廷被打了二十脊杖,随后便被钉上了枷锁,流放去了崖州。 洛千淮迅速调出了系统中的大豫疆域图,找到了崖州所在的位置,与前世的三亚相差无几,不由有些感慨。 当她总想着冬日去度假却从未成行的盛地,放在这时候,却是莽莽苍苍的热带雨林,潮湿炎热得令人生畏。 但不管怎么样,听说这两个人都有了各自的去处,洛千淮的心就彻底地放下来了,可以回去与家人安心地欢度新春,实在是意外之喜。 年夜饭自然是在文家吃的。朱娘随车送来了各种年货与食材,林氏的厨艺本就不错,洛千淮又专门露了一手,亲自烹饪了一道松鼠鳜鱼,开花刀、腌制、拍粉、油淋、浇汁一气呵成,成品蓬松如针,色状皆如松鼠尾,口味更是时下罕见的酸甜酥脆,令人恨不得将舌头也吃进去了。 文周文母与文溥夫妇,均对洛千淮的厨艺大加赞赏。洛昭正是食量大的年纪,一口接一口地只顾着吃,连话都懒得去说。文嘉自上次得了洛千淮赠的钱财,又去那明月楼大吃大喝了一回,在几个混混儿小伙伴面前得尽了脸面,对洛千淮早就换了一副嘴脸,各种讨好献媚,搞得洛千淮只想避着他走。 “茵茵你这手艺,比那明月楼也没差到哪儿去。照我看咱还开什么药铺,不如就开间酒楼,保管日进斗金,不见得比那明月楼差!” 洛千淮默默地低头吃菜,心里很为洛嘉的双商犯愁。在这个时代开酒楼岂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若非黑白两道都通吃得开,岂会有如今的规模。且不说墨公子经营多年花了多少心血,就是把朱娘单个儿拎出来,也能收拾十个洛嘉也不止。 “吃饺子了!”林氏端着两大盘热气腾腾的饺子进了屋,打断了洛嘉的异想天开。 饺子是菘菜虾仁鲜肉馅儿的,加了花椒油调味儿,又按洛千淮的提议在馅子里拌了鸡脚冻,煮出来一咬一包汤儿,鲜美得紧。 洛千淮高高兴兴地吃了两只,咬到第三只的时候,忽然就被硌了牙。 她皱着眉,从馅子里扒拉出一枚油光闪亮的五株钱,林氏在一旁看见了,立即便笑得眉眼弯弯: “两盘饺子,统共就包了两枚福钱儿,可巧这第一枚便被我们茵茵吃着了,这一年必能诸事如意,终年大吉!” 洛千淮想想最近发生的事,诸如阿舅成功翻案,霁安堂顺利筹建,酒水收益源源不断,所诊的病患也都日渐康复,便是那觊觎不羡仙的虞申,对自己起了强夺之意的霍瑜,也都遭了报应,确实是顺利得有些令人难以置信。 难不成,这福钱还是挑人的,眼见谁正当运,便顺势凑过来逗趣? 只是第二枚福钱却是从文嘉口中吐出来的,这令洛千淮顿时推翻了方才的猜测。 不过是个巧合罢了,算得了什么呢? 第二百六十三章 除夕宫宴爆雷了 宫中的除夕宫宴上,墨公子又是敬陪末座。 不过这一次,在座众人的焦点却并不在他身上,而是独处一隅的蓟州王。 就在二十多日前的腊八家宴上,他还排在陛阶之下的右手第一席。大豫以右为尊,当时他的座次实实在在就是除了陛下之外的第一人,何等的意气风发。 可是此次宫宴,他却被安到了第二排,与那些上了年纪的虞氏宗老坐在一起,全没有了最年长皇子的待遇。 任谁都清楚,陛下圣聪明察,无论大事小情尽在掌握之中。家宴虽是小事,但未经他的授意,断无人敢这般擅作主张。 所以事情就很明显了,陛下显然因着蓟州王世子的过错,连带着厌了蓟州王。 这世间本就从来不会少了落井下石的人,更何况,这样做还可能还迎合了上意。 墨公子目光淡淡地扫过大殿。八皇子还好,到底还算坐得住,但七皇子以及其他几个皇室宗亲,却迫不及待地打了头阵,对蓟州王虞恪语出不逊,各种奚落。 当然,这其实也要怪虞恪父子,自上京以来动辄以储君自居,行事跋扈专横,明里暗里得罪的人多了去了,一旦得咎,自然有的是人乐得来踩上几脚。 虞恪本就不是个脾气随和之人,又在外面带兵多年,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了。 可是这种场合之下,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动怒,以免中了那些人的计。 墨公子不经意地扫过了虞恪捏得紧紧的拳,咬得极用力的牙关,又看了看七皇子那张快意张扬脸,目中不禁闪过了一丝嘲弄之色。 他再次想起了那日,洛大娘子在秘谷中,对陛下召回蓟州王父子的判断。 谁能想到,举朝上下都无法摸清的圣意,竟然会真的被这么一位尚未及?的小娘子看得清楚透亮。 就是他自己,虽然觉得洛大娘子说得在理,也按照她的提议提前做了各种部署,但未见最终结果之前,仍然也会心生忐忑。 然而陛下在听闻酒坊凶案之时,对虞申不留情面的厌弃与处置,就相当于明白地昭告世人,虞恪绝非他属意的接班人。 相对于虞恪的惨淡,七皇子今夜却如众星捧月,成为了全场的焦点。 眼下三京的皇子只有三位,前期呼声最高的虞恪已经出局,八皇子虞烜失了母族又不足为虑,但凡有点眼力见的,都能看得出陛下属意的继承人到底是谁。 韶乐响起,所有人归位就座,陛下亲临,身后跟着数名数得上号的后宫嫔妃,七皇子的生母李夫人赫然在排在众美之首,就走在陛下的身后。 这似乎是一个更加明显的讯号,一时之间,无数复杂的目光再次聚焦到了七皇子虞恂的身上。 一种前所未有的飘然感自虞恂心中生出。他整个人晕陶陶地,带领在座之人离座跪拜:“臣等参见陛下,愿吾皇千秋万载,长乐未央。” 虞珩行与众后妃行至陛阶之上就座,龙颜威肃,目光在下方领先众人一个身位的虞恂身上微微一凝,嘴角就噙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烜儿,上前来。” 短短五个字,足以殿内所有人心中掀起一道惊涛骇浪,除了早有准备的墨公子之外。 在陛下之前,尚无有过哪一任皇帝有杀母立子的先例。洛大娘子却能穿透层层迷雾,看清最本质的那颗帝王之心。 这份洞察力,大概也只有当年显赫一时的陈皇后一族,方能培养得出来吧?可她自己若是能有洛大娘子的一半玲珑心思,又怎会落得那等下场? 今儿的除夕家宴,陛下是铁了心不想让大家过好。 将虞烜唤到陛阶之上单独设席只是个开始,接下来,他又语出惊人,先是封了虞恂为汝阳王,明日便启程就藩;后又当众数落了蓟州王虞恪的多项罪责,什么擅启边衅,杀良冒功,贪淫不法等等,着大宗正羁押议罪。 除夕宫宴上发生的一切,就跟长了脚似的,很快便自宫中辐射到四面八方。 正月初二,宗正司大火,被羁押待罪的蓟州王不翼而飞,正在流放路上的蓟州王世子虞申一行也失了踪。 仅隔一天,京中便收到了八百里急报,蓟州相与朝廷派去的诸多属官皆被杀,五万铁骑在蓟州校尉邓灼的率领下,已到了雁门关下。 蓟州反了的消息在高门大户之中传得人心惶惶,洛千淮去周家复诊的时候,也听周夫人提了一句。 洛千淮并不认为蓟州王会有胜算。陛下对诸侯王向来诸多防范,蓟州王又是守边之王,手中握有兵权,她不相信皇帝能对此毫无防范。 而且五万铁骑,放在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国家,都可以横着走了,可是对大豫来说就算不上什么,能不能打出雁门关,都还是个问题。 想来那蓟州王是不甘就此受戮,不得已才铤而走险,可惜他面对的是大豫有史以来最强硬的君主,手下精兵强将如云,输赢并没有任何悬念。 洛千淮不过是稍微感概了一回,就被各种事情缠得脚搭后脑勺。正月里找不到人上工改造火墙地龙,制备青霉素一事只能等到上元节之后,但霁安堂重新开业,却已是迫在眉睫。 虽说前期各种药材都进得差不多了,但开业流程本身就非常复杂,再加上文溥对此又非常重视,与她反复拟定宾客名单,亲自撰写请柬,洛千淮除了负责开业当天的诸多事宜之外,还带着燕家兄妹与谭非一道,制备了大量常用的中成药,分装到星九设计定制的各种瓶瓶罐罐与匣子中。 谭非那日没有等到她回来,却一直没有死心,大年初一就特意上门拜年加求职,洛千淮简单地考校了一番,觉得此人虽然是野路子出身,但虚心好学,行医的经验也算丰富,对于穷苦病患多有同情,便同意留下他,先从学徒做起。 “虽然是学徒,但你还要养家糊口,所以每月给你五百钱,年节需要加班另算,可有不满?” 谭非对洛千淮的医术极为钦佩,莫说有钱可拿,就是免费学徒也决意咬牙坚持。只是这位洛大娘子怕是家境优渥,并不了解普通百姓的收入,有五百文钱,便是聘个正经的坐堂大夫都够了,他一个走街蹿巷,靠着几个方子谋生的游医,哪里值得这许多。 第二百六十四章 嘉宾都是些什么人 “每月能有个二百文钱,非便已是喜出望外了,五百文实在愧不敢当。”谭非躬身不肯受。 “既要跟我学医,这头一件事便是要听话。以后在医学方面可以有自己的意见,但在钱财之类的小事上,不得违逆。”洛千淮板起脸道:“若是不肯,那便可以走了。” 谭非自然不敢再多说,恭恭敬敬地应了下来。 他已年近不惑,经历了多年底层社会的洗礼,原本没梦想过有机会拜师正经学医,就是洛千淮同意收他做学徒,他也把自己的定位摆得极低,对燕殊与燕柠两个正经弟子各种礼敬不说,对洛千淮交办的所有事宜也都做得又快又好,倒是让她再次提升了对他的评价。 终于到了正月初六这一天。一大早上,洛千淮与文溥洛昭,燕家兄妹,星一谭非俱是一身新衣,喜气洋洋地站在药铺门前,接受各位街坊邻居,病患亲友,以及五陵同业的道贺。 长陵邑的各家药铺,除了回春堂与仁心堂之外,其他各家也都来人观礼,顺道奉上了厚薄不一的礼。荣康坊的陶府与周府,家主虽然并未亲至,但也都十分重视,陶府的来人是陶升本家的一个侄儿,周府则是周小郎君的父亲周弘。 安陵邑的白家家主白振业亲自到场,送来了人参鹿茸首乌等多种名贵药材,装在数个披红挂彩的红木礼盒之中,看起来十分排场。 眼看辰时将至,又有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挤了进来,身后的褐衣短打,衣着模样就是个伙计,手中拎着两个礼盒,前面那个却是个肥白的胖子,一身绛红色的柞蚕直裾袍子,笑容堆得将眼睛都挤成了一道缝。 晖光堂的赵辅赵郎中,正跟其他药铺的几位郎中聊得口沫横飞,内容也不是别的,就是洛大娘子救治周老太君以及周小郎君的经过,听得那些人半信半疑: “那牛黄安宫丸如此神奇,霁安堂当真会对外出售?” “我观洛大娘子并非信口开河之人。”赵辅说道。 “赵郎中素来实诚,看人的眼光也准,既这般说了,咱们等会儿可得好生光顾霁安堂的生意。说起来当年柳老郎中在的时候,也是个不藏私的性子,但凡有疑难杂症找上门去,他从来都不会推脱,还会帮着指点几句。” “文郎中经此一劫,反而能潜心研习医术,竟然不声不响地研制出了这般效验的成方,实在是我辈楷模。” 正讲得热火朝天之时,忽然有人看见了那正与洛千淮和文溥见礼的胖子,第一反应是不敢置信,直到听见洛千淮称他为“邵郎中”,方才有些恍惚地说道: “寿和堂的邵郎中,怎么也来了?”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羡慕寿和堂邵宗的郎中也是少见之极,谁不想也成为诸多王公贵族的座上宾,随便出个诊就至少有上千钱的出诊费啊? 奈何在场的人中,听过他名号的不少,见过本人的却实在不多。 “咝!你看错了吧?”有人倒抽冷气,根本不敢相信。 “怎么可能!请邵郎中看诊的人多了去了,他怎会有时间专门来长陵,还是专门参加霁安堂的开业礼?” “话说天下姓邵的郎中不知凡几,可寿和堂的邵宗只有一位,霁安堂再怎么样,也没这个面子能请得动他老人家!” “可我怎么看,都觉得那位就是邵郎中本人。”最早发话的泽世堂的方郎中小声嘀咕道。他曾经机缘巧合,见过邵宗一面,虽然连话都没说上一句,但因着对方的辩识度极高,所以记忆深刻。 庆和堂的李郎中捋着三缕长须笑得开怀,一边笑一边用另一只手去拍方郎中的肩:“你觉得这位是寿和堂的邵郎中,我还看着那一位像是誉满天下的梅神医呢。” 他指着站在角落里的一个头发花白的瘦小老头儿道:“可是怎么可能呢?这人上了年纪,记忆就是不如年轻那时候,看人就不真切,记错了是常事,倒也不必纠结。” “梅神医?”赵辅听见这三个字,眼中立马放出了精光:“前一阵儿听闻他老人家去了安陵邑,我还寻思有机会过去碰碰运气,想不到李郎中竟然有这个眼缘,曾经见过他老人家?” “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李郎中目中露出缅怀之色:“当年我还在沧州行医,恰逢一场大疫,若非是梅神医及时赶到,我这条小命早就交代在那儿了。只是我那时昏昏沉沉的,也只记得个大概的模样。” 他的话音还未落,那边白振堂却已经看到了梅舟,连忙上前道:“梅神医,您方才去哪儿了,洛娘子听说您跟我一起过来了,十分欣喜,直说稍后要请您吃顿好的呢!” 梅舟在白家住了许久,白振堂一直尽心尽力地招待,算得上是宾主尽欢,所以说起话来也并无什么顾忌。 可是听在一众五陵医家的耳中,却似天雷贯耳一般,震得他们心里发麻。 “竟然,真的是梅神医?” “是皇商白家家主亲自说的,怎么可能有假?” “可是梅神医怎么会来这里,难不成还是为了给霁安堂道贺不成?” “应该是碰巧路过吧,没听白家主说是同路而来吗,应是顺便过来看个热闹。” “说的有理,听说梅神医就是这种性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心血来潮,就会做出点儿不太一般的事儿。” “这才是高人作派呢。也是这霁安堂有这个福气,竟能引得他老人家生了兴趣,要是他来的是我们义安堂,让我给他叩头叫声爷爷都行!” “美梦也不好这么做!”赵辅指点着义安堂的黄郎中低声笑道:“想认梅神医当爷爷的人,怕是能绕五陵原排一圈儿,哪能轮得到你?” 他们在一旁议论纷纷,那边邵宗跟洛千淮也看见了梅舟,一起迎了上去,前者躬身成直角,行了见长辈的礼,后者却是站得笔直:“梅神医说过些时日便来长陵看我,小女可就当了真,没想到这一等就过了一个多月,不知梅神医可要如何补偿于我?” 听了这番实在算不得恭敬的话,长陵众医家,包括先前对洛千淮另眼相看的赵辅,全都将心悬了起来。 杏林是个特别讲究论资排辈的地方,如梅神医这样的名扬天下的国手,再怎么供着都是应该的,怎么洛大娘子年纪轻轻,就敢跟他人家这般没大没小? 第二百六十五章 恶客登门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梅舟非但没有因此而不悦,反而笑得十分开怀:“本是早就要过来看洛小友的,但听说令舅沉冤得雪,所以特意派人去寻了点儿礼物。” 一众五陵杏林同业,此刻面上的表情都有些呆滞。庆和堂的李郎中与赵辅与方郎中对视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目光中看到了惊诧莫名。 他们一个个想当人家孙子都犹不可得,而梅神医,竟然称这位洛娘子为小友?!到底是他们的听力出了问题,还是今日的世界,已不是他们所了解的那一个? 梅舟取下了从不离身的药囊,从里面拿出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油纸包,递给洛千淮。 她接了过去,只觉得沉甸甸的,差不多有五斤重,摇晃起来并无声息,隔着纸包能闻到了一股极淡的松香气味。 洛千淮本没想要当众打开,但见梅舟眼巴巴地望着她,一脸献宝的笑模样,便索性顺了他的意,拉开了纸绳打开来看。 只见里面是一块块类圆四边形物体,表面暗红,隐现光泽,附有因不少摩擦而成的红粉。洛千淮愣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指醮了少许红粉放入口中,味道果然是淡淡的甜咸相间。 她的眼睛瞬间放出了光:“梅神医,这东西是哪儿得来的?” 梅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表情,闻言便笑了起来:“洛小友果真识得此物。” “确是认得。”洛千淮没有否认:“麒麟竭,可活血定痛,化瘀止血,生肌敛疮。只是此物并非我大豫所产,故之前一直没有买到,没想到梅神医手上竟然就有。” “这东西得自一名爪哇商人,据说是当地止血的圣药。”梅舟恍然道:“但原来它竟还有其他功效,有机会倒是可以一试。” 他们寒喧的时间不短,眼看辰时将至,恰是提前算好的开张吉时。 霁安堂的大门两侧悬挂着两串长长的鞭炮,文溥冲着大家团团拱手,接过火折正要去点那鞭,人群之中忽然挤进了十几个人来。 为首的是一个贵公子,头上戴一顶金灿灿的华冠,身上披着一件淡黄色的狐皮袍子,容长脸,眉骨高耸,一双眼睛斜斜上挑,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 在他身后半步处跟着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头上插着青玉簪,身上披着灰鼠皮大氅,生着一脸文弱之相。 在场之人均不识得这位贵公子,但却有不少人认得后面那一位。 “那不是回春堂的张少东家吗?” “是他没错。前阵回春堂因着高良受了牵连,本以为他们会对霁安堂生出罅隙呢,没想到张少东家还亲自光临了,胸襟不可谓不广博。” “咦,我怎么记得,那回春堂背后另有门路,听说在西京那边也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难不成他跟着的那位便是” “那位公子一看便非常人,只看腰上那块玉佩白腻莹润,便价值千金,在今天这个时点莅临霁安堂,只怕不是道贺这么简单吧?” 金含的下颏抬的高高地,迈着端整的四方步走到霁安堂前。他的身形比文溥至少高了一个头,居高临下睨下来,显得相当无礼。 今日是霁安堂的好日子,来的都是客,文溥没想计较这些。 “欢迎二位前来观礼。”他抱拳笑道:“眼下吉时已至,还请贵客稍候片刻。” 他这般说了,谭非立即走上前来,欲引金含与张少东家至侧面观礼。 金含淡灰色的眸中闪过一丝冷意,随手一掌,便将谭非拍得连连倒退,靠着星九及时出手化了劲力,方才没有摔倒在地。 饶是如此,谭非的嘴角也流出了一丝鲜血,显见内腑已受到了震伤。 洛千淮看得清楚,目光便是一凛。她正要上前分说,文溥却先一步站了出去,将她的身子严严实实地挡在后面: “今日是霁安堂开张的吉日,阁下无故出手伤人,却是有些过了。” “呵呵。”金含负起双手,并不答理他,只侧头跟后面低眉顺目的张少东家说道:“本公子这几年没来长陵,还真不知道这边民风如此刁蛮,什么杂七杂八的玩意儿,都能跟本公子搭上话了?” 张少东家态度极为恭谨:“公子说得是。这霁安堂听说是搭上了前长陵令霍瑜的关系,生生将已定谳的案子翻了过来,文郎中更是一时风头无两。小人家中祖传的回春堂,名声也生生地被毁了大半。” “哦?”金含眉毛轻挑:“可那霍瑜前儿不是因罪被免官远徙了吗?你是长陵本地人,可知道他犯了什么罪过?” 张少东家的声音便提高了三分:“霍瑜的罪行虽未公之于众,但想来收受贿赂指鹿为马也是其中之一。” 洛千淮听到这里,已经明白眼前这二人一搭一档,是想要做什么了。 她揭穿了高良的真面目,逼得回春堂不得不将他驱离,名声也因而受损,对方一直不动声色,原来却是在这里等着她。 文溥也听出了几分意思,不由皱眉道:“霍大人干犯何罪,我等小民并不关心。吉时将过,恕文某不再奉陪了。”说毕,他也不再理会二人,直接回身准备去点鞭炮。 这金含行事纨绔,身手却是经过名家指教出来的,身形轻轻一动,便夺过了他手中的火折,扔到地上一脚踩碎。 他离文溥极近,动作又极为快捷,便是星九有所防备,也没有及时拦住人。 文溥就是脾气再好,这会儿也忍不住沉了脸:“阁下今日屡次动手,到底是何意?” “本公子其实是一番好意。”金含冷笑道:“长陵令既然已经换了,前面的事作不作得准还不好说。你这霁安堂的牌匾能不能挂,文郎中能不能继续行医,其实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文溥气红了脸,正要再说点什么,却被洛千淮拦住了。 “敢问公子如何称呼?”她朗声问道。 金含方才便注意到了洛千淮。这小娘子生得一副万里挑一的好模样,虽是未经修饰装扮,却已然可见国色天香。 可惜他向来更喜欢柔弱温柔的美人,对于洛千淮这种随便抛头露面的行径很是不齿,当下言语之间便露了出来。 第二百六十六章 开张大吉不宜见血 金含但笑不语,身边的张少东家却替他开了口: “这位金郎君,来自西京金家。” 响锣不用重鼓敲,就是这么短短的一句话,却如水滴入油,荡起了轩然大波。 “金家?我没听错吧,是西京兴化坊那个金家吗?” 西京兴化坊,自来便是西京的黄金住宅区,王公权贵皆居于此处,若是无权无势,再有钱也挤不进这个地段。 “自然,西京还有哪个金家?怪不得这位金郎君不把霍瑜放在眼里,金老大人与霍老大人官职本就相当” “慎言!大人们的事,也是我们能掺和评论的” “想不到回春堂背后的人,竟然是金家。” “既是金家郎君出了面,这霁安堂想要重开,怕是难了。” 洛千淮前阵在庄院之时,曾听墨公子提起过金家。家主金鑫本是上林苑的一名马奴,但生得身材高壮气宇不凡,所以被陛下简拔于身侧。 金鑫做事认真,又事主忠诚,用了二十多年的功夫,便爬到了侍中的位子上,前一阵又被封为敬侯,与光?大夫霍炫、太尉上官锦和大农令楼智平并列为陛下宠信的四位重臣。 “你便是那个不安于室,一心要做医婆的洛娘子?”金含待四周议论声渐渐消散,方才收回了凝视洛千淮的视线,口中啧啧有声:“如此佳人,却是可惜了。” “你说什么!”洛昭勃然变色,右手紧紧地按上了剑柄。 洛千淮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打消了他的冲动。 “原来是金郎君大驾光临。只不知道金郎君在朝中所任何职,难不成竟是咱们新的长陵令,欲对前任所有经手的案卷进行重审?又或者是陛下钦点的绣衣使者,专门前来查封我霁安堂?” 一提到这件事,金含心中陡地生出了一股郁气。他与霍瑜都是嫡子,又兼着同龄,自小便事事都想与他攀比。可是很快他便意识到,他与霍瑜相比,差的不过是一个父亲罢了。 霍炫早早就为长子铺好了路,一路通畅地送到了二千石的长陵令的位子上。 而他的父亲金鑫呢?则一心只顾着忠君,一句才疏学浅,就绝了他的入仕之门,就连陛下亲口问起之时,也一样谦辞不受,简直就像他并非亲生子一般。 但他的满心怨气,在去年腊月忽然消散得一干二净。 霍瑜因罪得咎,被流配到沮地,有生之年未必能活着回来。 而他呢,却可以留在西京,尽享繁华盛景。 但消气归消气,因霍瑜刻意针对而折了的面子,肯定还是找回来。 他敢打包票,霍瑜那个满肚子黑心眼儿的,肯定早就知道了回春堂跟自己的关系,所以才会刻意针对。 但他现在既然不在了,这长陵邑内还不是随自己横着走。 只是眼前这个牙尖嘴利的小娘子,美则美矣,一开口却是怼得他无言以对。 但她搞错了,他到底不是普通人,必没有必要回应这些庶民的质问。 他目中闪过一丝阴鸷,轻飘飘地道:“砸了。” 那些随从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好手,当下便抽出了棍棒等物冲了过来。 星九立即冲到前面,洛昭年纪虽小却也丝毫不畏,直接与来人交上了手。只是他们到底势单力孤,根本拦不住十几名身强力壮的武者。 好不容易等到的开业吉时,洛千淮怎么能坐视心血被砸。她正要唤出系统,忽见一人自天而降。但见他的身形化作一道残影,所到之处惨叫与人形齐飞,不过须臾之间,所有来犯者便都七仰八歪地倒地了地上,各个人事不醒。 金含的瞳孔瞬间收缩。他的功夫是好,单挑三四个手下高手也有胜算,但要想一招放躺十几个人,那就是白日做梦。 对方的实力,远非自己所能匹敌,便是自己花重金请来的几个一流高手,也不能跟他相提并论。 所以此人到底是谁?他满心疑惑,洛千淮却明白来人已是留了手。 “幸好及时赶到了。”章庆抱着用仍用白布裹着的佩剑,长身玉立,笑容灿烂明朗:“既是开业之喜,自然不宜见血。算是便宜你们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金含退后一步道:“当众袭击本公子,定是江洋大盗无疑,咱们走,去报官!” 他到底是金家公子,章庆一身布衣且身手过于高强,看起来确实令人生疑。当下便有人让出了一条道路,张少东家扶着金含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章庆毫不在意他们的离去,一双眸子湛然生辉,温声提醒洛千淮道:“不速之客已经走了,还等什么?” 洛千淮与文溥都回过味来。星九点了新的火折子送过来,文溥亲手点燃了鞭炮。 爆竹声声,转瞬便铺了一地火红。洛千淮与文溥分别执了竹竿,挑起了正门上方牌匾上挂着的红绸,露出了霁安堂三个黑底红色的大字。 掌声自四面响了起来,有些稀疏,显然很多围观者心里也存了疑虑。 地上还躺着一堆人呢,文溥也担心得紧,随便说了几句场面话,便与洛千淮一起将霁安堂的大门推开,取了早就准备好的回礼分发出去,这开业典礼便算是草草了结了。 有的人怕惹祸上身,拿了回礼就直接就离开了。赵辅与诸位五陵医家,生恐霁安堂再被查封,第一时间冲进去购买成药。 陶家子侄虽然受命而来,但到底不敢擅自作主,唯恐为家中招惹上金家这般庞然大物,客套了几句便告辞而去。 周弘倒是义气得多,坚定表态要帮着洛千淮作证,是金家郎君不分青红皂白先动的手。 邵宗没想到会遇到这种事。他在西京虽然是权贵家中常客,但此时医者的地位极低,在同业眼中算是春风得意,但在那些主顾眼中不过是件用得顺手的工具,谁也不会替一件工具出头。 他权衡再三,还是实话实说道:“洛娘子,金家势大,我帮不上你们,只能说声抱歉了。” “邵郎中肯拨冗前来,小女便已深感盛情。至于今日的事,也未必会发展到不可收拾。”洛千淮毫不介怀。 她听朱娘提起过新任长陵令邢霆,为人敏察明断,既然没有因为家世而轻纵了蓟州王世子,也没有道理会听信金郎君的一面之词。 大豫律法擅闯私宅者打死不论,莫说章庆今日没有杀人,便是都打杀了,严格来说也不算他们的错。 第二百六十七章 就不买你的账 东市离长陵邑廷并不算远,不过一刻钟功夫,金含跟张少东主便已经站到了门前。 守门的差役认得张少东主,也看得出他身边的人衣饰华贵非同常人,言语之间便十分客气。 “这位是兴化坊金家的大郎君。”张少东主替金含自报家门:“今儿在东市被江洋大盗所劫,所带从人都被击伤了,特来报官。” 金家公子在东市被人劫了?竟还有江洋大盗?那差役吓了一跳,一溜小跑进去禀报。 正月十五之前本来都是休沐日,依旧例每日只安排属官轮流值守,但长陵邑因为新官上任,所以无论是邑丞司寇还是刚换的长陵尉,全都日日老实地前来点卯任事,只求在新上司面前多多露脸表现。 听说是金大郎君在东市遇劫,其他人还好,白铭的脑中却嗡嗡作响,一口恶气堵到了胸口。 治安缉盗属于他的管辖范围,出了事是万万推脱不掉的。且不说金大郎君的身份,只看东市出了盗匪这一节,他在上司眼中的地位就肯定一落千丈。 他胀红了脸,强打着精神吩咐手下的缉事官道:“还不马上点齐人手,随本官去东市抓人!” 之后他方才对着踞坐于堂上的邢霆行了一礼:“大人放心,属下必会将那江洋大盗缉捕归案,为金大郎君出气!” 邢霆的国字脸上始终严肃方正,并没有任何多的表情,直到这时方才开了口:“倒也不用急于一时。且先唤那金大郎君上堂来,本官有话要问。” 邑丞俞虬之目中精光一闪。他敏锐地察觉到,邢霆连请字都没用,对金大郎君并没有什么恭敬之意。 新上司不过是寒门出身,没有任何根基,虽说做上了两千石的长陵令,但跟根深叶茂的金侍中比起来,差得就太远了。 前些时日下重手处置了蓟州王世子也就罢了,结合后面发生的事,谁都能猜到那必是出自陛下的授意,可这位金大郎君是金侍中的独子,这邢霆到底又是恃了什么底气,才能这般不把人放在眼中? 又或许,这只是他的一时口误罢了,想来只要不是个蠢的,自然明白该如何去做。 金含被带到堂上的时候还是一脸倨傲:“邢大人初到长陵邑,真该好好整顿一番下边的刁民,连本公子的人都敢动手,简直是无法无天。你赶紧派人去将那霁安堂给封了,将里面的人全都定罪下狱,这件事本公子就不再与你计较了。” 不是说江洋大盗吗,怎么又跟霁安堂有关?白铭的手心里就捏了一把汗。 他跟洛大娘子好歹也打过几回交道,虽是看在前任霍大人的颜面上,但这小娘子生得漂亮又知情识趣,就是前几日还给自己跟手下人都送了年礼,给自己的那盒年糕看似普通,实则内里还夹了十片金叶子,应是答谢自己之前的照顾。 “霁安堂不是今日开张?”他一时竟忘了自己的处境,下意识地开了口:“莫非是有江洋大盗盯上了他们,欲入内劫掠贺礼?” “呵。”金大郎君冷哼一声,连眼角都没往他那儿扫一下:“就是霁安堂的人勾结匪类,当场袭击本公子,本公子与这位张少东家都是人证,大人还不赶紧下令抓人?” 白铭话一出口就已经后悔了。他与洛大娘子非亲非故,没道理为她去得罪金大郎君,当下虽然满心疑惑,但还是无奈地闭上了嘴,望向上首的邢霆。 邢霆的唇角不动声色地微微勾起。 “本官受命治理长陵邑,若真有胆大包天的不法之徒,必不会轻饶。但在此之前,还有另外一件事要处理。” 他也不待金含开口,陡地抬高了声音:“堂下何人,见了本官为何既不报名,也不下跪,置朝廷法度于何地啊?” 俞虬之猛地瞪大了眼睛。这位可是金侍中的独子金大郎君啊,你不下堂相迎奉茶已是十分无礼了,竟然还想让人报名下拜? 金含也不敢相信他会如此,一时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扑通”一声,却是张少东家双膝一软,先行跪下了。 金大郎君可以不在意官威,他这长陵邑的子民却不敢。 “小子张琪,家父是回春堂主人张孟春,叩见大人!” 邢霆也不理会他,只居高临下睨着金含。后者气得浑身打颤:“你可听清楚了,家父金鑫,本公子姓金名含!” “那又如何?”邢霆连眉毛都未动半分:“汝身上可有官职爵位?若是没有,见本官不跪,可是邈视公堂之罪。” 他看了一眼俞虬之:“俞大人,邈视公堂,依律该当如何?” 俞虬之不想得罪金含,可也不敢不答:“当笞二十。” 话音未落,一根火签就扔了下去:“就照俞大人说的,打。” 金含被按倒在地,褪去下裳,结结实实地责了二十笞杖,气得眼睛充了血,叫得嗓子都哑了。 他从小到大都被母亲呵护在掌心里,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罪? “本公子明明是苦主,你不为我作主便罢了,竟然还敢打我,难不成你与那江洋大盗是一伙的不成?” 他倒是有些小聪明,张口就给邢霆扣上了一顶大帽子。 “金含,你口口声声说遇了劫,那本官问你,他们劫了你什么财物?” “那倒没有,但他们打了我的人!十几个护卫现在就倒在霁安堂前,只要去看看就知道了!”金含趴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沫。 “那今儿你为何带了那么多护卫前来长陵邑,又专程赶到霁安堂前?” “本公子是听闻”金含还待再说,一旁的张少东家赶紧插了口。 他已经听出了苗头,这位邢大人是个油盐不进的,并不想买金大郎君的账。好汉不吃眼前亏,放任金大郎君这般说下去,他们必然讨不了好。 “金大郎君是听闻霁安堂今日开张,本想去看个热闹。没想到他们竟然收留江洋大盗,见金大郎君身份尊贵,便欲行绑架勒索之事。多亏护卫得力,我等才逃了出来。” “他说的可是真的?”邢霆目视金含,官威尽显。 第二百六十八章 人生的第一个小目标 “事实就是如此!”金含也回过味儿来,立即接口道:“那霁安堂的文溥,本是个杀人庸医,借了犯官霍瑜的势才翻了案,现下霍瑜既然获罪,你合该将恢复原判才是。” “大胆。”邢霆一拍惊堂木,提声喝道:“文溥一案事实清晰证据充分,确是无辜,已得到了廷尉府的核准,岂由得汝一介草民信口开河,还妄图指点本官如何断案?” “且霁安堂今日既然开业,必会请人前去观礼,岂会无缘无故打倒你的护卫?” “倒是汝等,既对霁安堂心怀不满,今日又岂会真心诚意上门道贺?若本官猜得没错,必是尔等前去寻衅,反被人自卫所伤。按大豫律,护卫家宅产业打死勿论,此事算不得霁安堂之过,倒是汝纵奴行凶,却应依后果给予惩处。” 他一边说,一边派人去霁安堂调查情况。受命的缉事官本就在堂上看清了风向,临行前又得了白铭的指点,并没有难为洛千淮、文溥与章庆的意思,只是向他们及在场之人询问了几句,便将那十余名护卫锁了起来,准备带回去。 这个结果既在洛千淮的预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她让星九取了些用红绳串好的百枚一串的五株钱,众差役们每人分了一串,又特意塞给带头的缉事官两颗金豆子。对方一捏之下,立即眉开眼笑,对洛千淮的态度也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恭喜洛娘子重开霁安堂。”他极客气地说道:“以后若有什么不开眼的宵小来惹事,尽管到邑廷找我。” 洛千淮笑着谢过了,目送一行人远远离去,这才进了药铺。 赵辅跟李郎中等数位五陵医家全都还在,正在眼热地挑选着各种成药。 因是开业筹宾,所以各种中成药的定价都不高。只有安宫牛黄丸因材料难得,所以定了一千钱每丸,实在算得上是高价了。 但相比它在关键时刻的救命效果,却也能够被众人所接受,仅邵宗一人就买了十颗之多。连他都如此,其他武陵医家或多或少,都买了一到五颗不等,只待关键时候救命所用。 第一批上架的百颗安宫牛黄丸,一上午功夫便售出了大半,其他的成药,比如宽胸丸,理中丸,木香顺气丸,天王补心丹、通宣理肺丸、六味地黄丸等等,因为定价不高,且适应症都标注得清楚明白,所以众人也都尝试着买了不少。 梅神医兴致勃勃地参观了一圈儿,对每种成药都大加赞赏,也想要出钱买,但洛千淮早有准备,将各色成药都装到了一个药箱里,直接赠送给他。 梅舟不是个矫情的人,洛千淮说不要钱,他也就大大方方地受了,然后顺势提出要在霁安堂停留一段时间。 他老人家想要留下,没有哪个药铺会不愿意。 洛千淮跟文溥都很高兴,火速地将最大的诊室让给了他,然后就开始正式接诊。 霁安堂外早早就挂了牌子,开张前三天免费诊病且药费半价,但因着很多人家讲究正月不吃药,所以来的人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 堂内本来设了两个诊室,现在明显不够用了,洛千淮又在外间给自己单独设了一张案几。他们三人中,就是水平稍弱一些的文溥,也比时下普通的郎中要强上不少,把脉看症说的极准,让那些本不识得霁安堂字号的病患,也都添了不少信心。 到了中午时分,朱娘派人给大家送来了配好的食盒,里面装着鱼脍、四喜丸子、熏鸡、雪菜粥并银丝饺儿,既好看又好吃。 在洛千淮的要求下,所有人的餐食都是一样的,但朱娘还是贴心地单独给她备了一碗糖蒸酥酪。 这道甜品还是洛千淮偶尔想起来,模糊地提了一下做法,没想到朱娘就记在了心上,还真的试制了出来。 这时候牛奶本就极少,蔗糖也是,所以这一小碗甜品,实在难得极了。 洛千淮只尝了一口,觉得与前世的牛奶布丁差不太多,就偷偷地塞给了燕柠。 小姑娘特别懂事,就算馋得要命,也只会自己偷偷咽口水,见到洛千淮笑眯眯地把玉碗推过来还不敢吃,直到她再三示意,才小心翼翼地用银匙挖了一小口放入口中,眼睛瞬间就享受地眯成了一道小缝儿。 洛千淮笑着起身离了席,把品尝甜品快乐都留给她自己,却意外地发现谭非行止古怪。 他这几天每每避开众人单独用餐,洛千淮从来不以为意,但今儿碰巧撞见了,才发现他不过是象征性地吃了几口,然后就将自己的食盒悄悄地收了起来。 洛千淮没有叫破,而是若有所思地避开了他。 其实也并不是不能理解。来自明月楼的午餐便当,对于谭非和多数普通人来说是太过奢侈了些。他家中自有妻儿,想拿回去与家人分享也是人之常情。 她将这件事记在心里,脚下却已经踩到了药铺门外,看着街道上满地的红色纸屑,忽然生出了一种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开一间药铺,好好地行医。这是她穿越以来的第一个小目标,不知不觉地已经实现了。 在这中间,系统在某些方面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在更多方面也切实地拉了后腿。 所以正负相抵,她其实还是靠着百折不挠的意志与矢志不渝的革命斗争主义精神,才成功地在这个新世界踩出了一个小小的脚印。 脚印再小,也是成功迈出的第一步。一股难以形容的斗志油然而生,洛千淮的面上现出了一丝不自觉的笑容。 墨公子就站在街角,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那个笑容是如此的清澈明丽,就像是开在雪山之巅的雪莲花,令人一见倾心再难或忘。 洛千淮转身进了屋,墨公子却以袍袖掩了口,低低地咳了起来。 “公子。”卫鹰皱了眉头:“您既然都来了,何不直接进去道个贺,顺便请洛大娘子为您诊治一番?” 墨公子咳了好一会儿方停下来。他摆了摆手,回身登上停在一旁的马车。 “公子。”星一递过一杯热茶,壮着胆子劝道:“公子患风寒已有十日,咳喘日甚,何故讳疾忌医” “回西京。”墨公子打断了她,自顾自地闭上了眼,那日洛千淮中了晖春酒后的模样又出现在他面前。 向来玉雪般白嫩的颈与面,那时都变成了淡淡的桃花粉,杏眼之中再无半点清明,半睁半阖之间,尽是惑国殃民的媚意。入鬓的眉眼后半部,似是抹了胭脂一般,连着小巧精致的耳尖,也染了落霞红。 她就那么窝在他怀中蹭着,低吟着,纠缠着,口中尽是无意识的呓语,声音娇柔得似勾弄人心的天魔。 他不是圣贤,向来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在她面前,几乎溃不成军。 只差一点点儿,他就会放出心中的魔,被本能彻底操控。 但他仍然悬崖勒马了。他和她之间,不应该是在这样仓促的情况下,为了迫不得已而草草地发生。 她那样信任他,他更不可以乘人之危。 薛温能解得了她的药,却解不了他的。 那一天,他泡了很长时间的冰水,才勉强压下了绮思妄念。次日,便染了风寒。 第二百六十九章 长生药与思美人 还没回到西京,就有人传来了薛温的口信,称陛下自除夕家宴之后,精神就越来越健旺,召见他的频率由一日一次,减成三日一次。 前几日还好,今日诊脉之时,他却发现了一丝异样。陛下初见他时精神尚佳,不过盏茶的功夫便连着打了数个哈欠。光是这样也就罢了,前期本已经调理得稍有起色的身体,也已经出现出了衰败之相,似是服用了某种短期内催发生机的虎狼之药,极大地损伤了陛下的根基,只怕若继续下去,他的身体撑不过两个月。 他之前已经接到了墨公子的传讯,虽不敢直接了当地问,但也旁敲侧击地委婉要了陛下近日的膳食与用药单子,却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妥之处。 只是再多问之时,陛下却忽然摔了茶盏拂袖而去,而他这个惹怒陛下的罪魁祸首,也被人软禁了起来。 “所以天字营到现在也没有查出那‘长生药’的所在。”墨公子皱了眉,又咳了几声。 “陛下对此药极为重视,自霍瑜那夜进宫之后便再也无人得见,当夜侍奉的人,除了聂希之外尽皆被灭了口。”卫鹰跪在车中道。 “启用天一。让她务必查清此药的所在,不惜一切代价销毁它。” “公子?”卫鹰愕然抬头:“您不是说,非到生死攸关之时,决不会动用天一的吗?” 墨公子的目光幽远冰冷:“你还不明白?现在,已是生死攸关之时。” 深夜。未央宫四处已经熄了烛火,唯有帝王所在的承明殿仍是灯火通明。 陛下自从服了那长生药,精力较之前明显改善,但聂希心中却生出了隐忧。 不知为何,陛下近日服药的频率似乎变快了,最早只是一日吸食一次,但这两天已然翻了倍,且两次服药之间,还出现了呵欠连天眼泪不受控的情况。 陛下向来注重形象,御极以来别说是面对臣工与后妃,便是独自一人也从不松懈,几时有这种全无形象的模样了? 可惜了薛郎中,医术再好,多半也要因此送了性命。 只希望那药真像翁归靡所说,待服完一整匣之后,便可收到长生久视之效。 否则聂希微微打了个冷战,并不敢再想下去。 他取了件绣了日月山河纹的大麾,披到了虞珩身上。 虞珩是申时方才用了第二次长生药,这会儿虽是熬了夜,但仍觉得精力充沛,心情自然也是上佳。 对着侍奉了自己几十年的老宦,难得地也想要施下一丝恩惠。 “听说你过继的那个孙儿,现在已经启蒙读书了?” “回陛下的话,小童顽劣,不过识得几个字罢了。”聂希答得极为谨慎。 “无妨。”虞珩大袖一振:“待他再年长个几岁,便让他去做烜儿的伴读。虽说朕将延寿千岁,但鱼与熊掌不可得兼的道理,朕也是知道的。到时候这天下仍是他的,朕只管去云游四海——你那侄孙只要安分守已,可保一世富贵荣华。” 这便是天子的承诺了。聂希老泪纵横,伏地叩拜谢恩不已。 殿门就在这时忽然开了一条窄缝,守在门外的内侍探了半个头进来,本想着要寻聂希讨个主意,却没想到正与虞珩的目光对上了。 “做什么鬼鬼祟祟的?”他没好气地道:“进来回话。” 内侍甫一进门就跪了下去,却不敢哼声,只拿眼去看聂希。 后者气不打一处来,迅速地跳了起来狠狠地踹了他一脚:“陛下问话还不好好回,看我作甚!” 那宦者这才小心翼翼地说道:“是兰林舍的思美人生了重病,她的侍女也不知道怎么跑了出来,就跪在殿前苦苦哀求,请陛下去看看她” 殿内陷入了一片死一样的沉寂。聂希没想到竟然会是那个人的事,不由得偷眼看了一下虞珩的神色,见他的表情冷肃非常,眸中更是翻涌着浓厚的阴云,不由得心中一震,连忙抢先开口道: “思美人虽被禁足于兰林舍,但也是陛下的人,既生了病,便请个侍医给她瞧瞧,断没有来寻陛下的道理。” “是是,小的这就去请侍医。”那内侍连头都不敢抬,就那么躬着身欲倒退出殿。 一个身影从聂希面前大步迈了出去,满绣的日月山河纹玄色大麾的末端拂过他的鼻端,触感冰冷。 聂希叹了口气,认命地跟在了虞珩的身后。以往那位思美人与陛下之间的各种纠葛如潮水一般涌入他的脑海,令他头痛非常。 只希望那一位是真的想清楚了,莫要再与陛下这般闹下去了才好。 翌日,被禁足数年的思美人复宠,从形同冷宫的兰林舍迁至昭阳舍,惊掉了无数人的眼球。 居于披香舍的李夫人就为此砸了一室的瓷器摆件,连留得长长的指甲都硬生生地折断了三根。 昭阳舍是未央宫内,嫔妃所居的八舍之首,彤朱庭,白玉阶,壁带皆为黄金釭,又以蓝田璧,明珠翠羽装饰,端的是华丽非常,向来都是宠妃居所。 之前八皇子的生母王美人盛宠之时,便居于此处。 “不过是个身份低贱的狐媚子,我早就说她不过是特意端着个冷冰冰的架子,说什么不愿入宫尽是欲擒故纵的手段,果然就让陛下到现在还放不下!” 服侍她的女使们跪了一地:“夫人息怒,慎言啊” 李夫人想到自己的儿子连年都没过完就被逐出西京,封地还是刚刚以谋逆罪被连根拔起的汝阳,心中的怒意就转成了悲凉。 她怔立了良久,方才说道:“替我备一份贺礼,稍后我要亲自去一趟昭阳舍。” 宫内的事洛千淮自然是不清楚的。正月里病患不多,有梅神医和文溥两个人在就足够了,她每日要去周府为周小郎君诊治,回来后就给谭非与燕家兄妹系统性地上上课,剩下的时间全都用于默写《本草》一书,日子过得极为充实。 也就是偶尔在睡前,脑中才会忽然划过墨公子的那张脸。算算日子,自从上次分开后就再也没见过了,便连霁安堂开业这么大的事,对方也没有任何动静,连份贺礼都没有送来,委实有些古怪。 但换个角度考虑,这霁安堂本来就是墨公子投资开设的,哪有老板给自己送贺礼的道理。 墨公子应该是个相当自负的人,所以在听到自己明确的拒绝之后,自然不会再作纠缠。关于这一点,她本来已想得清楚明白,所以心里的那一丝淡淡的落寞,大概只是因为失去了一位颜色出众的异性朋友吧? 第二百七十章 你能救我吗 这个晚上注定不适合睡眠。洛千淮胡思乱想了良久,刚要迷糊睡过去,就听见了一阵高过一阵的敲门声。 深夜有人来医馆,必然是有急症。洛千淮翻身而起,迅速地穿上了衣服,等到星九领着人进门之时,她已经拎着药箱出来了。 梅神医的年纪虽然不轻,但因为保养得宜,睡眠质量相当高,谭非燕殊他们也一样,根本就没有听见外面的声响。 洛千淮便也没有打扰他们,只带了星九一起出诊。 来人三十多岁年纪,青衣小帽,一看就是某户人家的仆从,满脸都是焦急之色,一见到洛千淮就冲了上来:“请洛娘子务必前去救救我家三娘子!” 洛千淮脚下不停,一边走一边询问那位三娘子的情况。原来她是个十六岁的小娘子,头胎难产,婆家又是四代单传,见状便要保小不保大。 “小的跟我娘子都是三娘子的陪房。”那男子驾着青帷油车在坊间穿行:“她见势不妙立即回去通知我家夫人,又让我赶紧过来请您。” 听说是难产,洛千淮的心就悬了起来。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差,生产实在是女性命中的一道坎儿,遇上胎位不正脐带绕颈,放在后世简单一个剖腹产就能解决的事儿,在这个时代很可能就会一尸两命。 产妇住在归义坊,这里算是长陵邑的中等人家的居所,宅子多为二进院落,比文家在怀仁坊的居所要宽敞得多。 洛千淮与星九跟着那男子从角门而入,就听到了里面的吵闹声,待进到后院之时,就发现这里简直像是个菜市场,两波人混作一团打得热火朝天,其中一名三十五六岁的圆脸妇人,正揪着另外一名面相瘦削刻薄的妇人喝骂不止。 “张丽春你个黑心肝的,平时就端着君姑的款儿,各种磋磨我家惜姐儿,现在眼看她难产,竟然还要保小不保大!” 她头发零乱眼底充血:“我真后悔啊,不该听你的花言巧语把惜姐儿嫁进你们王家!你家二郎也不是个好东西,平时坐视你苛待惜姐儿,都到这个时候了连个屁都不敢放,简直就不是个男人!” 站在一旁的年轻男子本就是一脸不耐烦的神色,闻言更是皱着眉头冷了脸:“岳母此言差矣!娶妻本就为了侍奉公婆绵延子嗣,惜娘今日若能为我王家留下一子,日后我必会记着她的功劳,以元配嫡妻之礼将她厚葬” 他还没说完,那圆脸妇人就已经出离了愤怒,一手叉腰,一手指着王二郎,唤自己带来的仆人道:“打,给我狠狠打!今儿若是惜姐儿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定送你王二郎下去给她陪葬!” 她带来的人也不多,此刻都在与王家其他们打得不可开交,倒是先前引着洛千淮进来的陪房冲了上去,照着王二郎的面门就是两拳。 “我可是孝廉,你真敢动手?”那王二郎抹着鼻血抱着头蹲了下去,口中还自絮絮不休:“岳母你怎么能够如此不讲道理?惜姐儿难产我也不想,可是事到临头换了谁家也得保小,我王家可是四代单传” 那陪房飞起一脚,将他后面的话都踢了回去。 洛千淮前世就见了不少类似的事。就算是文明发达的前世,也常有不在意产妇的婆家人,要么明明符合剖腹产的体征却偏偏坚持顺产,要么就口口声声要求关键时候保小不保大,总之只将媳妇当成生育工具,当医生的就算看不惯也没有办法。 她带着星九,面无表情地穿过撕扯的人群,拉开了产房的门。 直到这时才有人注意到她们,却是那个一脸刻薄相的婆婆:“你们是什么人?想要进去做什么?”她一边推搡着圆脸妇人,一边叫嚷道。 那圆脸妇人望见洛千淮年轻漂亮得过份的面孔,也露出了疑惑之色。 接洛千淮到来的男子向圆脸妇人叉手道:“好教夫人得知,这位是霁安堂的洛郎中,方才时间紧迫,小的专门请她过来救治三娘子来着。” 圆脸妇人愣住了,面上愠色变得更深更浓:“怎么不找个有经验的医婆过来?就这么个黄毛丫头,能懂接生吗?” “夫人!”一个身形壮硕的妇人狠狠地掐住面前婆子的双手,口中喊道:“是我让他去请洛娘子的,我之前听荣康坊周家的下人提起过,洛娘子医术过人” “简直胡闹!”那瘦削妇人与圆脸妇人同时喝道。二人对视了一眼,又嫌恶地都错开了视线。前者说道:“还没及?的小娘子,能懂妇人生产的事?别把我的大孙子给糟踏没了!” 他们说话的功夫,洛千淮一只脚已经蹭进了内室。她也听见了这些议论,本来不想理会,但到底也是患者家属,提前沟通已经成了本能,所以还是耐着性子止了步: “产妇危在旦夕,你们有心情在外面吵嘴打架是你们的事,别拦着我进去救人就好。” 她心情烦躁,口气就不好听。换了前世说不定会被家属投诉,但是现在却没那么多条条框框。 这几句话,成功地把外面的双方都说得无言以对。洛千淮也没心情再理会他们,只吩咐星九:“别让任何人打扰我诊治。” 屋内屋外就像是两重天。带着缕缕黑烟的炭火熏着血腥味儿,一进去就让人头晕眼花。 两个侍女呆头呆脑地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婆子按住了产妇,另外一个拿着一把剪刀,正准备向下方剪去。 看到这一幕,洛千淮瞳孔急剧收缩:“星九!” 星九的反应极快,立时便跃到了那婆子身边,提着她的后颈连人带剪扔到了门外。 另外两个婆子才反过神来:“你们是什么人?影响我们救人能负得起责任吗?” “救人?”洛千淮冷笑:“杀人还差不多吧?” 星九二话不说,将这两位也一先一后扔了出去,然后看着外面愕然的人群淡淡一笑,将屋门关上,顺便下了闩。 “你,你能救我吗?”十六岁的小娘子鬓发被冷汗浸湿,唇上满是咬出来的血痕,直直地望着洛千淮问道。 洛千淮已经摸过了胎儿的位置,又把过了她的脉,心下有些沉重,但口气却是淡定有力:“我能,只要你肯听我的话,再多坚持一会儿。” 第二百七十一章 肩难产的系统处理 常惜儿看着眼前的小娘子,明明年纪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偏生表情言语中都带着一股子安定人心的力量,几句话下来,便让她先前惶惑不安的心情舒缓了不少。 “我想活下去。我会听话,不会放弃。”她先前无神的双目,蓦然生出了一丝光泽。 洛千淮其实没有表面看着那般乐观。产妇的身形短小,胎儿的体型则有些硕大,胎头娩出后,前肩嵌顿在耻骨联合后上方,用常规的助产手法无法娩出胎儿双肩,在前世也是少见的急症性难产,又被称为肩难产。 肩难产若是处理不当,会导致新生儿窒息、臂丛神经损伤、锁骨骨折,产妇宫颈撕裂、子宫破裂及产后大出血等等严重后果,放在这个时代就等于根本无救。 说得更残酷一点儿,就算是方才那婆子继续下去,也未必能把孩子成功取出来。她没有床旁的影像辅助仪器,无论是生剪还是拉拽都会伤到胎儿,到时候产妇这边大出血,孩子嵌在里面窒息而亡,根本就是个无解的事儿。 洛千淮的大脑飞速运转,将有关肩难产的紧急处理方法全都调了出来。屈大腿法,压前肩法,旋肩法,牵后臀娩后肩法,四肢着地法,断锁骨法等等多种手法,常规是选两种手法联合反复运用。 但眼前她也面临着同样的困境,没有彩超图像,看不见胎儿具体的卡位情况,很难做出选择。 还有更关键的一点,就是她虽是急诊科的住院总,但平时遇到孕妇难产之时,都会祭出召唤大法,请同样值班的妇产科住院总下来总揽大局,还有经验丰富的护士与麻醉医的全力配合。 现代急诊医学是一套专业化的团队系统,单打独斗根本就行不通。 可现在只有她一个人,救治的难度立即就如坐火箭一般拔高了。 她沉住气,细细地摸索检查胎儿的位置,却见产妇的面色越来越白,冷汗多,脉虚数,出现了气虚血脱的症状。 正常来说,当立即投以“升举大补汤”以补气固冲,摄血止崩,或者以“独参汤”补气固脱。 可是眼下这个形势,她并不能放星九这么离开。好在她平素在药箱之中,预先做了准备。 “取参片,百年的那种。”她吩咐道。 星九立即拿出一个紫檀木匣子,从中取出了两片切得薄薄的参片,捏开了产妇的嘴,塞进了她的舌下。 人参皂甙的强心效果立竿见影,产妇的精神立马恢复了不少,她也是个能忍的,咬着唇强忍着疼痛并不出声。 洛千淮知道不能再拖了,她深吸一口气,准备逐个法子都试一试。只是这些方法她只知道理论,就没怎么真的上过手,心下难免忐忑不安。 正在此时,久违的系统提示音忽然就响了起来: “检测到宿主存在安全助产的强烈愿望。捷径系统13版乐于为您服务” 生命无价。关系到病患生命的事,洛千淮将对系统的各种提防抛到脑后,只要它能够确保产妇母婴的健康平安,就算后续自己掉进坑里又有什么关系呢? “系统,请让产妇母子平安。” “愿望已收悉。正按照宿主需求,全力测算捷径中……” “叮!捷径测算成功鉴于宿主当前能力不足以独立完成此计划,由本系统强制执行!” 星九刚收回塞参片的手,就发现洛大娘子精神一振,浑身散发出一种极为自信的气势。 她的双手按在产妇耻骨联合上方,触到了胎儿前肩部位,向下微一用力,一股无形的劲道便透体而入,令胎儿的双肩的肩径收窄,顺利地滑出了卡顿的位置。 几乎不需要产妇用力,胎头就借着余力出了产道,系统用极标准的接生手法将新生儿接了出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系统做了什么,新生儿面色正常,看不出任何窒息的表现,简直就像是个奇迹。到了这个时候,旁边呆若木鸡的两个侍女才反应了过来,将温水盆与剪刀等物呈了上来。 系统此刻就是个熟练的产科医生,直接在距肚脐两指宽之处剪断了脐带,迅速将断端用酒精消了毒,做了个极漂亮的结扎。 然后,它才用温水清理了婴儿口鼻分泌物、擦拭全身皮肤胎脂,弹足底拍背。刚做完这一套动作,婴儿便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啼哭。 产妇听到这个声音,极为欣慰地沉沉睡去。门外争执的双方也停了下来,紧张地看着产房的门。 “母子平安任务完成。”系统停了下来:“解除强制执行状态。现在评估本次捷径路线执行成效。滴,评估完成,总得分为94,评价上中。” “具体情况分析。本次执行共分为两部分:本系统制定了捷径计划并执了计划的全部,得分94,表现优秀;宿主毫无作为,得分0。尤其值得肯定的是,本次计划执行中,宿主能够正视自己的不足,当机立断向本系统求助,令本系统甚为欣慰,本次计划执行奖励将适当上调。” 洛千淮现在正沉浸在成功救人的喜悦之中,对于系统的一贯作风并不以为意,真心实意地称赞道:“系统,原来你这么厉害,以前是我低估你了。” 短暂的停顿之后,系统的声音才接着响起,似乎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欢快:“宿主对评估结果没有异议,现发放上中档次执行奖励如下: 1、积分1200点。系统升级1410020000 2、鱼型铜铸件一枚。 3、明月珰一对。 4、初级抽奖机会一次。 “奖励即将发放,是否现在提取” “否!”洛千淮当即就拒绝了,时间紧迫,她可没忘记产妇身下的一片狼藉还在等着她收拾。 控制了自己的身体后,洛千淮将孩子用早就备好的襁褓包好,交给了一旁的星九,然后就马不停蹄地处理产妇的伤口。 胎盘已经顺利娩出,但在洛千淮到来之前,因为难产的关系,几个婆子的动作粗暴造成了撕裂,流了不少血。 用酒精消毒之后,她取出早就制造好的桑皮线跟圆针,细细地缝合起来。 为了尽快止血,缝合时没有用麻沸散。好在这点儿疼痛跟方才生产时的剧痛相比,已经算不得什么,产妇仍在昏睡之中,并没有醒过来。 处理好所有的一切,洛千淮方才推开了门,带着星九走了出去。 第二百七十二章 她是怎么做到的 “孩子是男是女?” “惜姐儿怎么样了?” 门外的人冲了过来,关注点各不相同。 “母子平安。”洛千淮说着,让星九将孩子递了出去。 这四个字就像是有魔法一样,立时就抚平了外间的躁动。王二郎母子抱着孩子,小心翼翼地又验看了一番,确认真是个男孩,不由得喜不自胜。 圆脸妇人,也就是常惜儿的母亲却顾不得理会这个险些害了女儿性命的外孙,直接冲进了产房,看到女儿虽然力尽昏睡,但吐息匀称,方才放下了悬了半天的心,眼泪也落了下来。 这世间本就是以结果来论是非,洛千淮能保常惜儿母子平安,那就是个有本事的郎中,无论是王家还是常家人,都将先前因年龄而生出的轻视抛到了九霄云外。 常母擦了泪,出去寻洛千淮:“我家惜姐儿的身子本就弱,还请洛娘子帮着调理一二。” 她就是不说,洛千淮也准备这么做。她脑中早就斟酌好了方子,在升举大补汤的基础上进行加减,去掉黄连,加入地榆炭、乌贼骨。 方中人参、黄芪、白术、炙甘草、升麻、乌贼骨益气升提,固冲摄血;熟地、当归、川芎补血益精;麦冬养阴生津;白芷辛香醒神;黑芥穗、地榆炭固经止血。 既已经如愿得了孙子,王家人这才想起方才大大地得罪了姻亲,自然换了另一番嘴脸。王老夫人拉着常母各种陪不是,王二郎也亲自带了人跟星九回霁安堂抓药。 也就在这个时候,常母之前派人去请的郎中恰恰赶到了。 说来也巧,这位郎中不是别人,正是庆和堂的李郎中。 他眉头紧锁满脸寒霜,一边疾步走一边跟带路的仆从说道:“既是碍产,又耽搁了这么久,多半已是无幸,贵府要做好准备才是。” 时下医家对于难产自有称谓,根据胎儿的具体情况,分为倒产、偏产、碍产、坐产等,其中碍产便是指胎儿体位皆顺,顶门已露却生不出来的情况,也就是洛千淮前世称的肩难产了。 那仆从亦是愁容满面:“您是长陵最擅产科的名医,无论如何,也请您再尽力一试” 李郎中叹了一口长气:“当年王夫人生三娘子时不顺利,就是请的老夫。没想到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三娘子竟然也遇到了这道坎儿,还是最要命的碍产。” 他摇了摇头,心中叹惋不已,脚下却已经随着那仆从进了内院。 虽是深夜,内院却是灯火通明,院内各色人等皆面露喜色,全不是家中有人生死未卜的模样。 那仆从先跑过去,跟常家随从嘀咕了几句,瞬间笑逐颜开,回来对李郎中道:“李郎中,方才我家三娘子已生下一子,眼下母子平安!” 李郎中悬着的心瞬间落了地。既然产妇无恙,他并不介意半夜三更白跑了一趟,面上露出了真心的笑容:“原来是之前搞错了,三娘子并非碍产三娘子吉人天相,实在是大天的好事。” 方才被星九扔到外面的三个医婆,本是站在角落里没人搭理,听见这话却有些不服气:“我们三个皆是归义坊有名的医婆,见过的产妇多了去了,哪里会拿碍产开玩笑?” 李郎中跟旁的医婆们合作过,知道她们确实经验丰富,所以便觉得相当蹊跷:“可这碍产自古以来就是难解,纵然去母取子,往往都未必能成,母子俱全之说,老夫是闻所未闻啊!” 常母本就不耐烦听那王老夫人在耳边聒躁,此刻听得李郎中都这般说,方知道之前的凶险之处,心中后怕不已,对于将女儿从鬼门关前抢回来的洛娘子,更添了十分感激。 她冲着先前请洛千淮回来的男仆使了个眼色。 那男仆与妻子因着及时找来了洛千淮,方才已得了常母的重赏,对洛娘子当然是好感爆棚,当即便把她出手救治之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 李郎中是真的震惊了。他白日里刚刚花了重金,从霁安堂购得了一批成药,回去细心研究了好久,虽然只破解了成分的十之五六,但已经觉得伍配精妙无比,对于重振霁安堂的文溥,观感也由欣赏变为敬佩推崇。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文溥的这位外甥女兼女弟子,竟然在产科上也有如此精深的造诣。 这究竟是有真才实学,还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赶巧了呢?李郎中治医谨慎,对弟子的要求也相当严格,自己是从不相信巧合的,可是洛千淮的年龄就摆在那儿,怎么可能自己解决得了这么一个千古难题? 他自幼便好医成痴,遇到什么想不通的病症从来都不讳言,当下便想要推门进入产室,寻洛娘子问个明白。 他擅长产科,也去很多人府上诊病,多数人家在生死关头,并没有多么重视男女大防,所以这产房之前他进得很频繁,可是眼下王老夫人已经得了长孙,且这位郎中又不是她请来的,自然也就生了计较。 “李郎中,产房这种地方,怕是不太适合男子进入,还请适可而止吧。”她阴阳怪气。 李郎中这时也意识到了不妥,入人内宅诊病,自然是当以医患家属的愿望为重,只好悻悻地止了步。 等药的时候,洛千淮也没闲着,就在屋内为常惜儿施了艾灸。 这是前世她在一次中西医结合交流会上学到的,对于分娩后有出血倾向的产妇艾灸神阙穴,可以有效加速子宫收缩,减少出血。 果然不到五分钟的功夫,产妇就开始宫缩,先前渐渐加大的出血量,又默默地变回了涓滴细流。 洛千淮松了口气收了手。两个侍女现在对她已经奉若神明,第一时间端了温水过来帮她净手,态度要多恭敬就有多恭敬。 屋子并不隔音,外面的说话声传了进来。洛千淮倒是记得这位李郎中,白日里东拉西扯问东问西,各种打探成药的配方,末了倒也不小气,实实在在地买了不少成药回去。 身为医者关心成药配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洛千淮自己也一样,所以对他的印象并不差,左右无事,索性便出了门。 第二百七十三章 为你寻一门好亲事 李郎中是个双商都相当高的人,跟他讲解方才产妇的医案相当顺畅。对方总会在恰当的节点给出恰当的反应,提出的问题也都是恰如其分。 洛千淮本不是个藏私的人,索性将应对肩难产的几种手法都详尽介绍了一番,双方都觉得相当尽兴。 当然,在李郎中的心里,文溥的地位已经登上了一个新台阶,与那杏林国手神医梅舟几乎都能并肩而立了。 明师出高徒。眼前的洛娘子越优秀,她背后的文溥就越是深不可测,这根本是勿庸置疑的事儿。 不一时药送了回来,洛千淮亲自上手示范,将五碗水煎至一碗,喂下之后产妇流血立止,面上也添了血色。 “就按我方才的办法煎,一日两次,三日后我回来复诊。”洛千淮告辞离开,王夫人与常母各给了一份诊费,千恩万谢地将她跟星九送至门口。 李郎中虽没出上力,但也照样得了出诊费用。他早就去了困意,一路跟着洛千淮说东道西,没几句话总会扯回到药方之上,先是探问给产妇下的那服药的伍配原理,见洛千淮知无不言,话风就渐渐转到了霁安堂的那些成药上去。 他那点儿小心思,哪里瞒得过洛千淮。 她会将前世的那些验方传播出去,但短时间内条件并不充分,一方面各种书籍都还在她脑子里,光写出来都不知道需要多久,另一方面在没有得到造纸术之前,便是写好了也难以大范围推广。 除此之外,她还想将自家药铺的招牌打得更响亮一些,以后就算同名的成药遍布天下,但论起最正宗的,还得是霁安堂。 她也不再多说,就那么似笑非笑地睨了李郎中一眼,对方就明白这小娘子并不是真的那么单纯,不由摸了摸鼻子,讪讪地笑了几声: “我没有旁的意思,就是白日里买回的几种成药,有几味材料把握不准,一时好奇才” “李郎中不必跟我解释。”洛千淮掩着口打了个呵欠:“家师愿意将成药平价出售,便没想要藏私。诸位同道尽可以从中推敲借鉴,日后待家师着书立说之后,这些方子自然也都算不得秘密了。” 李郎中听到最后一句,不由得大喜过望:“文先生将要着书立说?这实在是五陵医家之福,天下杏林同道之幸啊!” “咳咳,家师低调,事成之前,还望李郎中勿要四处宣扬才是。”洛千淮道。 “自然,那是自然!”李郎中频频点头:“此事出你之口入我之耳,那是绝对地安全!” 最近两天,文溥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上门来买成药的五陵同业不减反增,店铺里的成药只有极少数开给了病患,大多数都被同行收了去,眼看库存就要不足,洛千淮不得不带着谭非等人加班加点地进行制备。 这样也就罢了,最关键的是,无论是哪个药铺来人,都会先去拜会文溥,一口一个“文先生”,态度是十分地谦虚有礼。 这跟文溥印象之中,五年前的同业倾轧的状况全不相同。就是当年柳老郎中在世之时,各个药铺之间表面上也并非一团和气,明里暗里都各种较着劲儿。 难不成就在他失去从业资格的五年里,杏林风气就忽然被涤荡得干干净净,人人都变成了正人君子,天下郎中尽成大医了不成? 这种疑惑,在见到仁心堂来人之时,达到了顶峰。 仁心堂从上一代秦老郎中起,就跟霁安堂各种不对付,原因是秦老郎中认为柳老郎中数次抢了他的病患,所以一直耿耿于怀,在各种场合诋毁抹黑霁安堂。 到了这一代的秦桑跟文溥,关系自然也不可能融洽到哪去,前次秦桑不肯为文溥作证,足可见一斑。 所以这会儿仁心堂的安掌柜会踏进霁安堂,还拿了真金白银出来买药,更放低了姿态跟其他同行一般称文溥为先生,简直称得上是怪异了。 所以文溥出于好奇,顺嘴问了安掌柜几句,哪知对方认真打量了他一会儿,态度变得更加恭谨:“文先生高风亮节,愿将师门秘要与行医心得着于书中,足见大医之心,五陵同业皆翘首以盼,只等着文先生的大作问世以拜读研习,称一声先生,又有何过逾之处?” 文溥面色一僵,目光一滞,正待反驳一二,洛千淮就出现了:“着书立说并非一朝一夕之功,还请各位耐心一些,莫要时时上门催讨,以免误了家师的进度。” “洛娘子说得极是。”那安掌柜深以为然:“赵郎中传了李郎中的话,说文先生为人谦逊低调,并不欲张扬此事,却是我等有些心急了,还望文先生莫要见怪。” 洛千淮:所以,李郎中的嘴,就是骗人的鬼吗? 文溥:“那个,说起来我觉得此事还有些误会,我本无意” 安掌柜不待他说完,立即将头点得有如捣蒜:“是是,我们明白您本无意张扬,我这就离开,绝不打扰您诊病着书!” 他说到做到,不待文溥再有表示便调头离去,步子迈得又急又快,就像有一群狼在背后追赶。 文溥看了看笑得有些谄媚的洛千淮,叹了口气:“茵茵,说吧,是怎么回事?” 自舅甥相会以来,文溥从没问过她的医术从何而来,能忍到这时候才开口,已经算是耐心相当好的了。 洛千淮先做了安排,令星九将新来的病患暂时引到梅神医的诊室,这才小心地关上了门,将早就准备好的一段话说了出来。 子不语怪力乱神,但这种时候也就得靠玄学才能忽悠得通。 “你梦见了地皇神农氏,他说与你我有缘,欲假借你我之手令后世医学发扬光大?”文溥虽不是个无神论者,但也觉得匪夷所思。 “千真万确。”洛千淮一脸郑重:“先前我也以为只是个梦,可是之后见到病患,脑中自然而然地便生出了治疗方法,用药用针皆有灵验,茵茵不得不服。” “当然了,茵茵年幼,资历尚浅,不得已只能假托阿舅之名,阿舅你不会为此生茵茵的气吧?” 娇小美丽的外甥女泫然欲泣,文溥根本经受不住,除了柔声哄着,半句重话都不敢说。 “茵茵没错。你以后还要嫁人的,医者身份低贱,这名声于你有害无益。只是你写出来的书,都要提前送我阅看一遍。”这是他的底线了。 “茵茵不嫁人。”洛千淮赶紧表明立场:“茵茵只想一辈子治病救人。” “尽说些孩子话。”文溥宠溺地摇了摇头:“出了正月你就及?了,到时候阿舅一定会为你寻一门好亲事。” 第二百七十四章 正月十五去相看 这是文嘉有生以来过得最快活的一个正月。腰里揣着沉甸甸的金子,在一众兄弟面前有面子,放在以前想都不敢想,但这会儿真的实现了,又觉得还有些不足。 是了,大丈夫岂能混迹市井之中?当寻访名师,习得一身好本事,以后仗剑天涯,方不愧为人一世。 他大刀金刀地坐在悦和楼里大堂中的一条长案之前,周围坐着四五个兄弟,桌上摆着七八盘酒菜果子,十几壶略带酸涩的浊酒。这种席面,对于平素混迹于闾里之间的市井混混儿来说,已经是难得的享受了。 “文大哥,阿豹敬您一杯!”文嘉的头号拥趸乐豹端起酒碗。众小弟连忙跟上,七嘴八舌地道: “谢文大哥带我们吃酒” “我早知文大哥非同常人,果然这就发迹了!” “悦和楼虽好,但跟明月楼比就差得多了,文大哥何时能带我们去那儿快活一遭?” 文嘉白了最后说话的兄弟一眼,慢条斯理地仰头饮尽了杯中酒:“你们说得没错,这儿的酒菜比起明月楼的,简直就是猪食想去那儿也不是不可以。” 众混混儿大喜:“文大哥向来守诺,断不会平白戏耍我等,这话今儿既然放下了,必是会有那么一天!” “可明月楼的酒,也不是那么好喝到的。”文嘉眼珠儿一转:“我想要寻访名师修习剑术,谁若能寻着门路帮我引荐一二,无论成与不成,我都请他去明月楼宴饮如何?” 座间忽然就沉静了下来,众人互相看来看去,都在对方面上看到了一丝无奈——他们不过是长陵最底层的小混混儿,便是江湖中的三流剑客,也都不是他们能够说得上话的,且文嘉年纪也不小了,又有哪个名家肯收这么大的徒弟? 只是若是就这么实话实说,岂不显得全没有义气,根本对不起文大哥请他们吃喝的酒菜? 乐豹眼眸微闪,第一个打破了沉默:“文大哥好志气!” “要说这门路什么的虽然难讲,但有很多事情就是讲究个机缘。不知道文大哥可曾听说过鸣剑山庄?” 文嘉刚觉得有点印象,却听另外一个小弟抢答道:“那不是已故的洛川大侠陆非所建吗?听说陆大侠临终之前将它托付给了妻子照看” 江湖恩怨向来不及家人。陆非当日谋害孟剧失败自尽,同党也几被清算,但孟剧念及多年追随的情谊,并没有对外声张他的死因,更没有报复他的妻子老小,所以江湖中人只以为他是意外身故。 文嘉经他这么一提点,自然也想了起来:“陆大侠之妻,不就是红酥手包琬包女侠?” “文大哥好记性。”乐豹拊掌笑道:“陆大侠不幸之后,先前的追随者走的走,叛的叛,包女侠想要重振鸣剑山庄,已发布求贤令,招募有志之士加盟,据说若是经过考验入门之后,都可得授武技功法。” “那岂不都是些大路货色?”文嘉皱眉摇头。 “文大哥此言差矣!”乐豹循循善诱道:“想那陆大侠是什么人,天下游侠之首孟巨侠的左膀右臂,想要什么剑法秘芨没有?那鸣剑山庄虽然衰败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便是留下的高手再少,也总还是高手啊,咱们若是能拜入门墙,求人家指眯不是名正言顺吗?” 这话说得特别在理,别说文嘉,就连在座的其他几人也都动了心。 “你确定鸣剑山庄正在招人?”文嘉望向乐豹。后者用力地拍着胸脯:“这还有假?小弟这消息可是从我家隔壁李叔的小舅子的外公那儿得来的,他老人家是给邑廷大狱收拾夜香的,前几日听关在里面的一位侠士说起来才知道的。” “你可知晓要如何报名?” “哎呀,这您可就问对人了。我当时也是特意刨根问底,还给了他五十个大钱呢” “拿去。”文嘉扔给他一包五株钱,乐豹接过信手一掂,便知里面至少有二百个大钱,不由喜出望外:“文大哥你这么客气作甚?且听小弟细细说来” 正月十五上元节,药铺打烊一天。 梅神医前一天就被胡博死乞白赖地请回了安陵邑过节,洛千淮则在明月楼安排了晚上的席面儿,结果舅母林氏一大早就上了门,急急地将她请回了文宅。 林氏的笑容透着一丝古怪,洛千淮总觉得其中似有些看不清摸不透的深意,但细思之下又无从琢磨。 她没带洛昭,自己先跟着林氏回了家,这才发现家中还有外人在场。 文家是平民百姓,没有大户人家那么多讲究,见客时并不区分男女。文周与文母坐在上首,文溥坐在左侧下首,并没有看见表兄文嘉。 右侧下首的案几之前,端坐着一名三十五六岁的妇人,生着一张圆润的富贵脸,只是身上的香色菱纹绮缎曲裾深衣略有些陈旧,头上插着的金簪样子也早就过了时,自洛千淮一上堂,就将目光凝在了她的身上,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 在她身侧,还坐着一位相貌身材均略显墩厚的青年男子,望向她的一双狭长的眼微微弯着,其中的惊羡喜悦之色,藏都藏不住。 洛千淮认得这人,只不知道他为何会登上文府的门。 “陶三夫人,这位便是我那外孙女了。”文母看着洛千淮的装扮模样,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 自家外孙女,真的是怎么看怎么顺眼漂亮,不管打不打扮都一样。 那夫人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很快便恢复了正常。洛千淮看得清楚,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毫无一丝杂毛的白貂斗篷、发际上的一对扇形镂雕白玉镶绿松石发簪上迅速瞄过,又在腕间露出的累丝攒珠金丝镯上停留了几息,一直紧抿着的嘴角方才向上翘了起来。 洛千淮不是真的十四五岁小娘子,见此情景,不由有些不妙的猜测。这两个人,该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这位便是陶七公子,以及他的母亲了。”林氏在一旁为洛千淮介绍道。 “这位陶七公子我记得的。”洛千淮大大方方地冲着陶三夫人行了个福礼,然后侧身对陶七公子道:“公子日前替陶大人去霁安堂道过贺,不知今日登门有何贵干?” 陶七公子没想到她会这般直白地问出来,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脸色肉眼可见地变红了。 见到他这样,文母反倒先笑了起来:“上门都是客,哪有你这般抢白的?”又对陶三夫人说道:“我这外孙女什么都好,就在家里被宠坏了,还望夫人多多包涵才是。” 她这话里话外的意思,陶三夫人听得清楚明白,无非是我家洛娘子生于野里不知礼节,你们要是不在意愿包容,那咱们这相看就继续,否则就一拍两算。 第二百七十五章 上元节当与何人度 细白的糯米粉裹着黑芝麻馅料,捏成一个个樱桃大小的粉白团子,煮过之后表面莹白透亮,在青瓷莲瓣纹的碗中上下沉浮,配着颗颗金黄的桂花,十分的勾人食欲。 卫鹰端起自己眼前那一碗,舀起一颗送入口中,只轻轻地咬上一口,立时便惬意地眯缝起了眼睛。那馅儿事先用猪油与蜂蜜拌过,咬起来一包甜汤,味道别提有多好了。 他迅速地将十几个汤圆全都吃完了,咂嘴舔舌地回味了一会儿,方才抬起头来,却发现自家主子仍然处于沉思状态,眸色深沉幽远,对于他大加赞赏的美食一口都没动。 “公子,今儿上元节,您就是再不爱吃甜食,也好歹用上几口,取那团圆美满的兆头,应个景儿不是?”一直小心地恭立在下首的贺清说道。 墨公子淡淡地瞟了他一眼,手中执起白玉羹匙,在碗中轻轻搅了两下,却还是放了下去。 “公子!”卫苍大呼小叫地单腿跳了进来。他的伤腿已经好了大半,但还不敢太过用力,好在自小习武下盘极稳,再加上这一个月来的加强练习,此时已经习惯了金鸡独立。 “星九传了消息过来,洛大娘子今个儿回家与人相看了!” 墨公子眸色倏地一暗,还未说什么,卫鹰就大咧咧地道:“卫苍你是怎么回事,这种琐碎小事,怎么就好拿来跟公子说?”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地瞄向墨公子,见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制止自己,心中大定,数落卫鹰的语气也加了三分底气: “公子平素案牍劳神,好不容易过个上元节,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别给公子添堵吗?” 卫苍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怪不得你将至而立仍是孤家寡人,合着还想拉公子一道儿?” “说得像你已经拖家带口了似的。”卫鹰毫不犹豫地回怼道:“公子很快就会娶妻了,到时候你再这么咋咋忽忽地,只怕会惹得主母不喜。” “都还是没影的事儿呢,且以主上的身份,注定会是妻妾成群”卫苍一边说一边坐了下去,端起了贺清奉上的汤圆儿咬了一口,眼前立即亮了起来:“好吃!” 一提到这个,卫鹰立即变了一副模样:“哪止是好吃这么简单?我跟你说啊,贺清新研制的这桂花汤园实在是一绝,就是未央宫里也未必能吃到比这更美味的了” 贺清的身份跟他们差得远,根本不敢随意插话,只好抿着嘴站在一旁笑。 “何为相看?”冰泉般清冷的声音忽然自上首响起。屋内三人都愣了一下,还是卫苍反应最快,认真地解释道: “所谓相看,就是两家要结亲之前,长辈和结亲的双方,往往都会先见个面,若是彼此都满意的话,亲事就算成了一半,接下来就是三书六礼把事情定下来” 一股无形的冷意忽然在屋内弥漫开来,即使屋内的地龙烧得又暖又旺,卫苍也依然打了个大大的冷战,声音也渐渐地弱了下去。 卫鹰跟贺清自然也感到了忽然变低的气压,两个人都低下了头,拼命地降低存在感,对于在这种日子惹恼了主上的卫苍,完全没有半分同情。 卫苍在短暂的停顿之后,立即开始积极自救:“其实这次相看完全是文家人的意思,具体来说是洛大娘子的外祖母与舅母牵线搭的线,洛大娘子事先对此并不知情” 他还没说完,墨公子就打断了他。 “是何人?”他的声音有些森冷。 “公子问的可是相看的对象?”卫苍汇报之前早就做好了准备工作,答得顺溜之极:“是陶家的七公子——就是中大夫陶升的庶出三弟的妾生子陶启。” 墨公子的拇指慢慢地摩挲着白玉扳指:“庶弟的妾生子?” 卫苍点头:“虽说是妾生子,但此子的性子却相当沉稳,在陶家后辈子侄之中,算是出色的了,陶升已有打算,让他接手家族的庶务,跟洛大娘子的亲事,一方面是陶启自己求来的,也得到了陶升的首肯。” “对了。”卫苍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对了,今夜上元节灯会,洛大娘子大概率会跟那陶启一起去逛灯市” “为何?”墨公子的双瞳墨黑森冷,被他盯着的卫苍心里凉得透透的。 “每年上元节,有情人都会携手同游灯市。公子您想啊,这花市如海,灯火璀璨,一起同游共赏过,猜过灯谜,同许心愿共放孔明灯,便是先前只有三分情谊,也会提升到七八分” “哪儿的灯市?长陵邑吗” “是西京。”一直没说话的贺清终于插上了嘴:“公子以前从未在这个时节入西京,是以不知每年正月十五,西京城中无宵禁亦不闭城,五陵中人咸集于此,共赏火树银花不夜天。便是属下经营的这矅星楼,今夜的位子早于月余之前都预订一空,其中临街的那几间雅阁,更是卖出了天价” 春到人间人似玉,灯烧月下月如银。洛千淮眼看着西京城内华灯溢彩,人群熙攘,繁华锦绣之处,比前世有过之而无不及,心中也充满了喜悦。 跟谁在一起看灯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此良辰美景,她来过看过赏过,不曾辜负。 洛千淮的目中满是点点星火,陶启的眸中却全是她的影子,只觉得灯下观美人,更添万千风致。 星九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挡住了陶启的目光。 “洛大娘子,你看那边有灯谜可猜,赢了的话还有漂亮的花灯可拿呢!” 洛千淮没注意到她的小心思。灯谜是她最喜欢的游戏之一,小时候在孤儿院,每遇节庆日,她就常常靠着这一手,赢得一些零食跟小玩具。 她兴高采烈地来到了灯谜摊子前,铺子前挂着百余条灯谜,对应着一盏盏各色各样的彩灯,已有数十人正在驻足解谜,不时便会传出欢呼与鼓掌之声,说明有人已猜中了——但这只是整个西京无数灯谜摊子的其中之一罢了。 第二百七十六章 灯市如昼公子无双 洛千淮看了一眼身后手牵着手的燕殊跟燕柠,见后者正眼巴巴地盯着一盏四角挂着彩穗的兔子灯,便抬头看向了灯谜: 【后村闺中听风声。打一字】 这个谜题相当简单,洛千淮微微一笑,便要去扯那写着谜面的竹简,一旁却有人先她一步说出了谜底:“是个封字。” 那摊主是个一脸笑模样的圆脸男子,闻言便伸手取下了那盏兔子灯递过去:“公子才思敏捷,这是彩头。” 陶启接过那盏灯,递给了洛千淮:“洛娘子,这盏灯送你。” 洛千淮大方地接下来,转手就递给了燕柠:“去谢谢你陶家哥哥。” 陶启现年十六岁,比燕柠也就大八岁,叫声哥哥正合适。 小姑娘经过洛千淮这些时日的精心调养,早就不似先前那般苍白瘦弱,脸上渐渐地丰润起来,头发也渐渐现出了光泽,这会儿穿着粉白色的新衣,看起来像个漂亮的小团子。 她认真地给行了个福礼,口中糯糯地道:“谢谢陶哥哥。” 费心得来的礼虽没获佳人垂青,陶启也至于迁怒这样可爱的小女孩。 “洛大娘子,你还喜欢哪一盏,我帮你猜。”他决定再接再励。 “那个,倒也不用了。”洛千淮更喜欢自己猜谜的快乐感。 出于种种私心,星九根本受不了洛千淮跟陶启有任何的互动: “洛大娘子,你看那盏灯。”她指着不远处另一家摊子上方挂着的一盏八角踏月美人走马灯:“好漂亮啊,我们去看看好不好?” 那盏灯做得果然十分精致,灯上八个美人各个都纤秾合度,身上彩帛飘举,旋转之间宛若神人。 这个摊子前围观的人群比先前那家多好几倍,各个都对着那盏走马灯指指点点,只是谁都没有猜出那个谜题。 洛千淮等人挤进去看时,只见谜面相当长: 【下楼来,金钱卜落。问苍天,人在何方。 恨王孙,一直去了。詈冤家,言去难留。 悔当初,吾错失口。有上交,无下交。 皂白何须问,分开不用刀。从今莫把仇人靠,千里相思一撇消。】 谜题中没有说明要打的是什么,字,物,地名什么的都有可能。也正因为如此,所以直到此时,那盏灯仍然还在。 “我猜出来了!”一位书生打扮的男子高声道:“答案是怨妇!” 摊主笑着摇头:“非也非也。公子还是再想想吧。” “老板,你这谜题也太难了,不若跟我们挑明了方向,说说答案到底是什么?”围观者中的人说道。 “是啊。老板你莫非是舍不得这盏灯,特意出了这么个无解之谜,专门糊弄我等的?” 那老板连连摆手:“诸位千万莫要误会。不瞒大家说,这谜题乃是小店专门请的一位高士所出,若是能猜中此谜,非但可以得到这盏灯,还能得与那位高士一晤。只是机缘难得,非才智卓绝之士不可得中,所以还请诸位继续努力才是。” 陶启看了看谜面,心中一点把握也没有,“洛大娘子,这灯谜也太难了,定是那老板为了制造噱头博人眼球,并不是真心想要将灯送出去,不如我们先去别处” 洛千淮根本就没有听见他的话。她全神贯注思考的时候一向如此。她前世见过的谜面不计其数,什么样子的都有,比这个时代的人多了无数经验,很快就找到了方向。 这么复杂的谜面,若是只是猜一个地名,一个物品的可能性都不大,所以最大的可能还是字谜,而且并非是一个字。 就像寻到了拉链的源头,只要轻轻一拉,便已是迎刃而解。 陶启见她伫立在那儿凝神细思,唇角渐渐泛起了一丝笑意,眼中的光茫比西京的上元夜更加灿烂,似乎直接照进了他的心里。 “我知道答案了!”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其中一个是洛千淮,另一个则来自人群的外侧。 声音似金玉相击般清冷悦耳,人也似琼玉枝头雪,暗夜紫微垣,就算身在万千灯火之中,亦如谪仙般遗世独立,丰姿玉容难描难画。 洛千淮的心跳就在这时猛地停了一拍,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快速跳动起来。 灯市光如昼,掩过了她眉眼飞过的明霞。 摊主笑着搓了搓手:“既是小娘子与公子同时有了答案,不知哪个先说为好?” “一起吧。”墨公子举步上前,步履优雅无比,黑色貂领的紫色大麾华贵非常,头顶的墨玉冠亦是隐现流光。 他所经行之处,人群自动退避,让出了一条通道。 “请恕小老儿愚钝,不知公子说的一起,究竟是何意?”那摊主有些为难地问道。 “我们二人分别写出答案,请老板阅看便是。”墨公子行至洛千淮身边,不动身色地将陶启挤到身后,与洛千淮并肩而立。 “不知洛大娘子意下如何?”他垂眸,声音轻柔地在洛千淮头上响起。 “好主意。”洛千淮一边深恨美色误人,一边连忙附和道。 墨公子伸出手,接过了两支笔与绢帛,递给了洛千淮一份。 人群之中,随时候命无所不能的贴心下属卫鹰默默地缩回了手,深藏身与名。 摊主本是西京一家古玩店的老板,这位公子不仅看着矜贵,身份大概也一点不低,否则谁也不会随身带着这珍贵的精品缯帛与紫竹貂毫笔,只为了写个灯谜的答案——要知道他这条谜题字数不少,也只是特意写在了一块细麻布上而已。 可是这西京之内,有权有势的人多了去了,莫说只是用缯帛写个答案,便是用更昂贵的绮罗包树铺地的也不是没有。 摊主摇了摇头,任他们二人背过头去书写答案,并不以为他们能猜得出来,所以当他看到一模一样的两份的正确答案时,惊讶得连胡须都翘了起来。 “恭喜二位都猜中了!”摊主将答案翻转出来,展示给围观者看:“谜底正是从一至十这十个数字。” 尚未说破之前,谜面扑朔迷离,一旦说穿就简单的多。当下众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下楼来,金钱卜落,这下字去了卜,正是个一字。问苍天,人在何方,天去了人,不正是个二字吗?” “是了是了,先前我等就是想得太复杂,其实分开一个个拆,却也并不难为啊?” “还是这位公子与小娘子高才,竟能解开迷团拨云见雾。” “话说这位公子与小娘子站在一起,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那摊主此时已经亲手摘下了那盏八角踏月美人走马灯,有些为难地道:“人有两位,这灯却只有一盏,要不你们商量一下,决定一下这灯的归属?” 第二百七十七章 当一切看起来很美好时 摊主的话尚未说完,就觉得手上一轻,愕然抬头,就见那盏宫灯已经被提在了墨公子手中。 他手腕轻抬,修长如玉的手骨节分明,将光洁的竹制挑竿递到了她的手中。精美华贵的锦锻大袖擦过她的手,冰凉而丝滑。但那挑竿却是温热的,就如他此刻的吐息一般,缱绻而柔和地落在她的额前。 他们之间的距离,什么时候已经变得如此近了? 远处腾起一簇簇烟火,在天穹上爆出明黄、亮橙、孔雀蓝与粉紫相间的炫丽团花,吸引了其他人的视线。 洛千淮没有转头,借此机会,她仰头向上望去,正对上了一对溢满了星彩的眸子。 “茵茵。”他眉尾上挑,薄唇微弯:“现在才邀你一起同游灯市,可还来得及?” 洛千淮根本抗拒不了这种盛世美颜,这会已经将相貌墩厚的某人忘了个一干二净,当下便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下一刻,一只大手便覆上了她的。 夜空之中姹紫嫣红,当真美不胜收。待得陶启回过神来转头看时,却再也寻不到洛千淮的身影。 不仅是她,星九以及燕殊兄妹也都不见了,同时消失的,还有方才那位风华绝世的翩翩佳公子。 他怅然若失,在灯市之中寻了好久,也没有再见到她们,只好无奈地回去不提。 洛千淮一行其实就在那摊子后面的慧藏轩内。西京九市,店铺建的都是重楼,慧藏轩作为一家高端古玩店,装修比周围其他店铺都要更加古朴雅致,哪怕是看似不起眼的一个饰品摆件,也都并非俗物。 因为猜出了那个灯谜,洛千淮跟墨公子得到了与“高士”见面的机会。后者本来并不想来,但是洛千淮前世看过电视剧里不少类似的桥段,心中对这类奇人逸事有些好奇,所以便接受了摊主的邀约。 她都同意了,墨公子拒绝的话自然也没有能说出口。 “先生说了,你们需得单独见他。”守在雅室门外的童仆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在二人脸上身上滴溜溜地转了两圈儿,然后冲着洛千淮笑道:“这位阿姊请先进去吧。” 洛千淮应了,正要抬脚,与她相握的那只手便紧了一紧,将她的人带到了身后。 “告诉里面那位先生,要么一起进,要么就不见了。”墨公子说道。 他听得清清楚楚,里面的人气息绵长,功力与自己不相上下,伪装成高士藏在此处,不知有何动机。 不过是一门之隔,他的话本来就是说给内中之人听的。那人果然给了回应: “原来是解忧公子大驾光临。只不过在下腰伤复发,却是不便出去迎接,只能有劳二位进来一叙了。” 这个声音是墨公子从未听到过的。他皱了眉,当先一步拉开了门走了进去。洛千淮紧紧地跟在他身后,同样见到了这位高士的真面目。 高士约莫六十多岁的年纪,须发皆白,头上的发髻只用一根青玉簪挽起,身穿一身雪白的鹤麾,双眸清澈澄净,气度淡然出尘,确实很像是前辈高人。 洛千淮看了看墨公子,见他也是一副素不相识的模样,便率先开了口:“老先生好,不知道您怎么称呼?” “老夫隐居深山多年,早先的名字都快忘记了......咳,倒是外面的人送了个外号,叫什么玉湖先生......” 洛千淮对这个名字全无印象,墨公子却自进门以来,首次认认真真地看了他几眼,目光中满是怀疑之色:“你真是那位号称能前算三百年,后算三百年,便是天子征召也避而不就的玉湖先生?” “咳咳。”洛千淮被这个名头惊到了,敢情这人看着仙风道骨,实际上也就是个神棍啊? 她虽然穿都穿过来了,但始终是相信科学的,坚信无论是穿越还是系统,都是基于科学研究的成果,对于各种封建迷信,仍然是持坚决的抵制态度。 玉湖先生拈须笑了起来:“不过是个称呼罢了,并没有什么意义。” “先生说得极是。”洛千淮大概能猜到他接下来会说什么,赶紧抢着说道:“您说要见猜中灯谜的人,我们现在已站在这里,若是先生有何指教便请尽快赐下吧,我们还要接着去逛灯市呢。” 她这话其实已算有些无礼了,但是那玉湖先生涵养甚佳,不仅并未生气,反而还露出了笑意:“我知道小娘子在担心什么,放心吧,老夫今日来此,只不过算到与二位有缘,所以欲赠你们二位一人一卦.......” “我就不用了。”洛千淮立马拒绝了。她不信这东西,自然也懒得听某些人装神弄鬼。 “小娘子身上隐现天机,来历连老夫都看不清楚,信不过老夫实属正常。”那玉湖先生语出惊人,神态却一如之前那般泰然:“解忧公子亦是上应天道之人,未来成就不可限量。今日得见二位风采,老夫实在是三生有幸。” 听到这位玉湖先生提到来历,洛千淮面上不显,心里却已是翻江倒海。难不成这人还真能看透人的前世今生不成?可这明明不够科学啊? 墨公子眸中也同样波涛汹涌。他本对这玉湖先生的身份持怀疑态度。可知道自己双重身份的人本就不多,同时知晓洛大娘子特异之处的更是少之又少,眼前之人能知道这些,已经让他打消了心中的疑虑。 自崖上相遇之日起,洛千淮从小到大的生活经历都被他详查了不知道多少遍,可还是无法全部解释她的各种过人之处。所以之前他只能将这些归于陈皇后一族的悉心栽培,可是玉湖先生却说,她的来历非凡,连他都算不出来。 要么,眼前这个玉湖先生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要么,就是洛大娘子真的另有奇遇,与他之前想的全不一样。 毫无理由地,他在心底自然而然地倾向于后面一种答案。 若他们之间,从来没有隔着任何立场与算计,没有隔着那么多的性命与仇恨,该有多好。 他可以毫无顾忌地站在她的身侧,就像寻常男女一般,相伴相知相守,一起面对如晦风雨,哪怕最后一败涂地,也能相视一笑,携手赴死。 第二百七十八章 恰恰不是那么一回事 玉湖先生从案几前取了两个锦囊,分别交到了洛千淮与墨公子手上:“卦已算好,二位若感兴趣尽可打开看看,便是没有兴趣,扔了也是无妨的。天道有常,各正性命,卜算小道,不过是锦上添花,便是堪破了天机,也改变不了什么.......” 他自己在那絮絮叨叨不知所云,墨公子已经拉起了洛千淮,极随意地道了声谢,就那么直接离开了。 他们刚一出门,玉湖先生就再也坚持不住,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疼得面容都扭曲了。 门外的童仆闻声冲了进来,一边费力地扶起他一边埋怨道:“您急三火四地跑过来看什么潜龙雏凤,结果坐牛车坐得老腰都闪着了,也不知道图个什么。” “小屁孩儿能懂什么。”玉湖先生白了他一眼:“万般都是命,但那都是人家的命——为师能不能安享晚年,就得看今日能不能结下这份香火情了!” “那师傅您何不自占一卦,看看人家领情没有?”那童仆说道。 玉湖先生长叹了一口气:“我平时都白教你了?卜者可占算一切,就是算不了自身及家人,否则我又何须这般战战兢兢自留后路?” 街市上人流熙攘。洛千淮任墨公子牵着手,穿行于人群之中,目中耳畔尽是欢声笑语,时不时有打扮得美丽动人的少女,含羞带怯地拦在墨公子面前,娇声细语地自报家门,委婉地提出结交之意。 每遇到这时候,墨公子便冷了脸一言不发,牵了洛千淮疾步离开,只留下那些少女留在原地,茫然不知所措。 “其实公子也不必如此绝情。”洛千淮热闹看得多了,难免有些不忍心:“她们也没有恶意,公子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墨公子猛地住了脚,回身看向她时,神色就有些无奈。他正欲说点什么,忽有一人在数个仆从的簇拥下逆流而来,正正地堵在了洛千淮面前。 “我说怎么如此眼熟,原来真是洛大娘子。”金含双手环抱,冷冷地打量着她道。 “金大郎君这么快就被放出来了?”洛千淮目露讶色:“我还以为纵奴行凶,就是不关上几个月,也得打个五十大板呢!” 她一提打板子的事,金含顿时觉得还没养好的伤又疼了起来。 他恶狠狠地瞪着洛千淮:“今儿咱们也算是狭路相逢了吧?来人呀,帮我把洛大娘子请回去,本公子要好好招待招待她。” 墨公子其实早就听说了前事,本以为借着邢霆的手小惩大诫也就罢了,没想到此人竟然如此不知死活,当着自己的面还想下黑手。 他心中恚怒,一股冰冷的威压便不自觉地带了出来,金含首当其冲,狠狠地打了个冷战,这才看到了站在洛千淮身边的墨公子。 此人虽然卓而不群,但并非自己认识的世家权贵公子之一,且腰上连剑都未佩,便以为对方只是个低贱的商户,全没将他放在眼中: “你什么人啊?敢得罪本公子,信不信我让你在这西京待不下去?” “我是何人你不必知道。”墨公子的声音低得只有眼前几人能听见:“我只是可怜金侍中,若是以后生不出其他子嗣,怕是要无人承继香火了。” 金含从没听过这样明目张脸的威胁。 “你不想活了本公子就成全你!来人.......”他回身去叫那几个随行的护卫,却忽然发现,那些人不知何时,已然不知所踪。 四处皆是灯光与人海,谁也不会在意身边的匆匆过客。 “是你派人做的?”他不是蠢人,已然回过味儿来:“你们好大的胆子,赶紧把人放回来,要是他们有个三长两矮,我绝对不会放过你们!” “公子。”洛千淮拉了拉墨公子的衣襟,生恐他一怒之下杀了这位不可一世的金大郎君,给自己惹上麻烦。 但墨公子却有自己的考量。这人是有名的好色又残忍,前面金鑫已经为他摆平了好几桩人命案,洛大娘子既与此人结了仇,又招了他的眼,他势必不可能轻易放手。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与其让洛大娘子日后亲自动手沾上血腥,还不如由他来解决。 当然,他也不想再给章庆在她面前显露身手的机会。 这些一闪而过的谋算,墨公子都不可能说给洛千淮听。 他没有再理会金含,而是顺势握紧了洛千淮的手,牵着她漫步入了人群。 金含气得身子打颤,正准备冲上去找回场子,忽觉有人按住了他的肩:“金大郎君,对不住了。” 手掌切过后颈,金含身子一软便向下倒去,却被卫岚一把扶住,与另外一个营卫一起掺起他,就像扶着醉酒的朋友一般,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人流之中。 墨公子出行,所有的亲卫加上几十名营卫,全都在周边策应,生恐出现半点失误,处理几个不开眼的,根本就是小菜一碟。 洛千淮并不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看见金含其人。 先前那盏八角踏月美人走马灯在星九那里,洛千淮与墨公子又猜了几个灯谜,手中便各自提上了一盏灯,就像寻常的少年男女一般,高高兴兴地并肩而行。 墨公子今夜的兴致似乎很高,无论她有什么要求都毫不拒绝。洛千淮尝了燔炙,跟前世的烤串差不多,还配了巴掌大小,烤得香酥的薄饼;吃过了片好的炙豚,只取最外面那层脆皮,醮着腌好的桔酱,香而不腻。 除此之外,还有燕饺儿,汤团儿,酸梅糕,煎牛肝,糯米藕,肚包肉,冻梨儿,红果儿....... 洛千淮的腮帮子吃得鼓鼓地,一旁的墨公子却只是眉眼含笑地看着她,似是对这些吃食并没有什么兴趣,但对她特意送到他口边的食物,却是来者不拒,一口一口地都吃尽了。 洛千淮隐约觉得,今儿的墨公子,与以往之时都有些不同,似乎少了些高高在上的清冷孤傲,又被人间烟火气熏染了一遭,温存得让她觉得如在梦中。 意外就是在洛千淮挑选了两个面具之后,忽然发生的。 第二百七十九章 消失了的大活人 洛千淮早就注意到了,身边经行的人群中,有不少人都戴着面具。面具什么样式的都有,多以山精奇兽为画,配色大胆,瑰丽玄奇。 这是西京上元节的传统了。正月望夜,鸣鼓聒天,燎炬照地,人戴兽面,男为女服,倡优杂技,诡状异形,充街塞陌,聚戏朋游。早先是为了驱鬼祭祀,演化至今已成了大规模的化妆晚会。 卖面具的摊子不少,洛千淮拉着墨公子跑过去,一眼就相中了两只面具。一只白色底的狐狸面具,眼周一圈儿都用朱砂跟金粉勾了边儿,右眼底还画着一颗泪痣;另一只则是不知名的怪兽,看起来威武凶恶,上方两侧还斜飞着两只翅膀。 摊主取下两只面具递过来,口中赞道:“小娘子好眼力。这可是九尾天狐跟神兽穷奇,最能避凶驱吉不过” 洛千淮就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这摊主想说吉利话把东西卖出去她能理解,九尾天狐也就罢了,可那穷奇却是上古四大凶兽之一,此人竟能将它美化成神兽,是欺她没有读过山海经吗? 那摊主见她这般模样,便知这小娘子已识破了他话中那点儿不实之处,只是不愿多作计较,当下笑容便更谄媚了三分:“小娘子勿怪小的,这面具本就有避邪之说,以凶驱凶,恰是大吉大利呀!” 这倒有理。同列为上古凶兽,穷奇可比那饕餮聪明理性多了,传说它善于挑拨人争论是非,然后吃掉其中更有理的那一方,所以也被称为是惩善扬恶的至邪之兽倒是很适合墨公子这种行走于正邪之间的黑社团首领。 她自己戴上了那只九尾狐面具,眼角因金粉的勾勒变得妩媚无比,然后才将穷奇面具递给了墨公子。 墨公子艰难地将视线从洛千淮面上抽了回来。他并不敢再多看一眼,生怕压不住心中翻腾而上的绮念。 他侧过头戴上了面具,再回转身子,眼前喧嚣犹在,只不见了洛千淮一人。 他身形高大,站在人群中如鹤立鸡群,纵然极目四顾,也依然看不见那个令他念兹在兹的身影。 “公子,洛大娘子方才向那个方向去了。”卫鹰如鬼魅一般现身在他的身后。 “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墨公子眉头紧锁:“立即追上去,不得有任何闪失!” 这个不能有闪失的人是谁,他不必说卫鹰也明白了。 无声无息地,潜藏于人群四处的营卫们便收到了消息,向着洛千淮经行之处探寻了过去。 墨公子与卫鹰也一样,循路迅路前行。洛千淮穿的是雪色貂皮披风,戴的又是精巧的九尾狐面具,照理说即便混入人群也该相当显眼才是,可偏偏他们一直走到灯火阑珊处,也没有寻到半个人影。 这么一个大活人,怎会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消失了呢? “公子。”闻讯匆匆赶到的贺清躬身行礼道:“属下已调集了西京所有暗线,只要人是在这儿丢失的,不出半个时辰,定能寻到踪迹。” 墨公子闻言,手上摩挲白玉扳指的动作稍停,低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中的冷厉之色几欲将他冻僵:“你觉得,此事会是何人所为?” “多半是那几家暗门子。”贺清对夜色下的西京了解极深:“每年上元节,都会有几十人走失。不光是妙龄小娘子,还有容貌出众的幼童只是相对今晚出行的十几万人来说,这几十个人,不过是沧海一粟。” “那些人下手向来有分寸,挑中的人都没有任何官面背景,便是从此再无音讯,也搅不起什么大风浪。” “呵,煌煌西京,天子脚下,竟也容得鬼魅作祟。”墨公子面色森然:“查出来是谁做的,我要他们后悔曾经来过这个世上。” “可是公子。”卫鹰在一旁满脸疑惑:“且不说那些人怎么可能在我们面前不动声色地行事。就算他们真的做到了,以洛大娘子的身手,也断不至于如此简单地束手就擒才是啊?难不成是洛大娘子自己有事先行离开了?” 不得不说,卫鹰的猜测无限接近于事实。 就在洛千淮将面具递给墨公子之时,连着数日都没有动静的系统忽然跳了出来:“奖励寄存期届满,现在开始发放。” “开始进行初级抽奖。滴,抽奖完成,奖励自然资源礼包一份(内容随机),并入其他奖励一起发放。” 这世上属于自然资源的东西可太多了,植物、动物、矿藏、水,全都属于这个范畴之内,洛千淮根本无暇细想。 “本次奖励发放采取自提模式。鉴于宿主当前能力不足以独立完成,由本系统强制执行!” “等一下啊系统,且容我先跟墨公子告个别行不行?” 系统置之不理,熟练地将她踢出了身体,身形如游鱼一般隐入了人群,三弯两拐之后,就来到了后街一处看起来并不出奇的店铺之外。 铺子门前挂着“中州茶行”四字招牌,门脸儿相当雅致。 上元之夜,除去临着主街的铺子,剩下的商家也只有餐饮娱乐场所才会通宵营业,其他店铺早就提前打烊了,最多便是去主街设个摊子刷刷存在感。 可是现在,这间茶行却是门面半掩,时不时地有人走到门口,悄然入内。 系统加快了脚步,越过了身前一人,率先登阶。 她看得清清楚楚,二人擦肩而过之时,系统无声无息地在那人腰上摸了一把,手中便多了一样冷硬的物体。 那人毫无察觉,目光还在洛千淮脸上身上留连了一番。 她的容色虽然被那九尾狐面具遮了大半,可仅凭露出来的眼睛下颏及朱唇,也能辨出是个绝色美人,足以令那人露出了浓重的欣赏之色。 系统自然不会答理他,径自来到门前。 守门的两个男子见到是个女子,虽然略有些惊讶,但并没有表露出来。 来这种地方的女子虽然不多,但也并非没有。 “小娘子来此有何贵干?”他们例行问话道。 系统没有出声,右手上翻,露出了掌心一块鱼型铜符。 鱼符约长三厘米,身上刻着精细的鳞片鳍纹,像是一件精致的工艺品。 洛千淮忽然就想起来,原来这块铜符,也是她前次所得的奖励之一,原来就是用在这里的。 第二百八十章 帮你照顾貌美多金的小表妹 守门的二人见到铜鱼符,面上皆露出笑容:“原来是贵客到了。” 他们让开了路,洛千淮从半开的门中闪身而入,自有身姿妖娆的女子前来接引。 那女子在此见过的女客不多,不由在她身上多看了几眼。系统恍若未觉,大步地跟她向后面走去,穿过了一条斜斜向下的通道,进入了一处极为热闹的所在。 原来这间茶行的地下,藏了一个布设奢华的赌坊。 这赌坊中的客人至少有百位之多,各个衣饰华贵头戴面具,身边都配了美人随行侍候,并不似长陵邑中那几个明面上的小赌坊,内中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 大豫不禁赌坊青楼。高祖皇帝得了天下之后,还专门建了一条长街,其中包括但不限于斗鸡斗狗以及赌坊,专供人老心不老的太上皇每日取乐。 虽然如此,几代之后,朝廷仍然渐渐增加了限制,平民和纨绔也就罢了,各级官员及有爵位者,却被严禁进入赌坊青楼,若不慎被发现了,轻者降级,重者丢官。 然而这世间很多事,往往都是上有下策,下有对策,上面压得越狠, 如洛千淮这样的女子,很可能便是某位权贵人家的女公子,拿了父兄的信物而来,看个光景得个乐子,并不影响什么,也无须特别对待。 管事冲着洛千淮身后的侍女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地恭谨问道:“不知道女公子想要玩点什么?” 系统一言不发地向前走去,经行之处,不时有人盯着她瞧,但都只是笑着点头,并不会主动搭讪。 这就是这种私设赌坊的好处了,大家都是藏头露面来过把瘾,人人都想隐藏形迹,并不会随意与他人攀扯交情。 这个时代的赌博方式还是相当简单乏味的,洛千淮看了一圈,发现大多数都是摇骰子赌大小,也有些客人两两一组,以六博对赌。 系统脚下不停,很快便穿过了整间赌坊,站到了一扇双开黄铜大门之前。 “原来是奴想错了,女公子是想去看赌斗。”那女侍轻声说着,又提声斥两个守门的侍者:“还不快把门给打开?” 厚重的大门应声而开,浓重的血腥气与喧闹声瞬间传来。系统一脸漠然地走了进去,令身后的女侍有些意外。 之前进入此间的女客,基本都是到此止步,便是有好奇心重的,一闻到内中的血腥气也就惊恐退缩,并没有谁真的会进去。 眼前这位娇媚动人的小娘子,却是个胆大心狠的,想来家中大人也必非常人。 洛千淮暗暗咋舌。相比外间的平和,这里则是唤醒了人性中最原始的暴虐与野性,人们似乎忘记了代代传承的仁爱礼乐,一个个胀红了脸,扯着嗓子对着巨大的兽笼之中,颤巍巍站起的棕熊大声呼喝:“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遍体鳞伤的少年用尽最后的力气,爬到了笼门处,疯狂地摇着锁链:“开门,求求你们,开门放我出去,我不想死啊!” 他的脸上有着四道深可见骨的爪痕,一只伤眼滴着血,另一只因为惊恐而瞪得溜圆,但那门却被锁得严严实实,身后的野兽越来越近。 “系统,你能不能救救他?” 她的话音刚落,那熊已经拉住了少年的腿,将他倒提了起来,随手一扯,便是血肉飞溅。 “”亲眼目睹了这种惨剧,洛千淮心中既悲愤又无力,可耳边传来的喝采声却一浪高过一浪,令她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好!撕得利落!” “干得漂亮!” “哈哈哈哈,老夫又赢了一局!” “本公子出百金买那熊的一对前掌,必然美味!” 女侍对这种情景已是司空见惯,柔声在洛千淮耳边说道:“一刻钟后便是下一场,一人对双狼,女公子可要下注?” 系统点了点头,伸出手掌在她面前一晃。那侍女便似明白了什么,并不跟她要钱,只自行离去,跟场周的侍者吩咐着什么。 趁着这个空档儿,系统飞快地摸到了墙边,钻进了一扇并不起眼的角门之中。 墙内是一条阴暗潮湿的小路,油灯昏暗,不时跳脱,为这条窄路平添了三分诡异之色。 系统当然不会因此却步。它飞快地穿过了小路,打开了尽头处的一扇铁门,露出了里面的地牢。 两侧栅栏之内,锁着十几个男子,从少年到青壮都有,各个都萎靡不振,对她的到来毫无反应。 文嘉无力背靠着木栅栏歪歪地坐着,心中悔恨交加。 他与几个兄弟跟着乐豹一起,找着了鸣剑山庄的外门弟子毛遂自荐,对方拿了他一千枚五株钱的好处费,方才应了下来,结果却将他们带到了此处,说是入门必须经历的考验。 热血少年从来不怕任何考验。但不过两天功夫,同来的几个兄弟一个个被带出去,再也没有回来。他就是反应再慢,也已经发现了不对劲儿之处。 乐豹倒是会偶尔下来看看他,只是态度与说法,却跟先前完全不同。 “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文嘉: “父母家人俱在,又是独子备受宠爱,就算小祸不断,也有人帮你兜底。哪像我,不到十岁就一个人在长陵邑摸爬滚打?” “你也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他自嘲地一笑:“是,文大哥你待我不薄,若非不得已,小弟也不想这般算计于你。” “可我们既是兄弟,就理应互相帮衬——与其大家一起死,不如文哥你就用这条性命,给小弟铺出一条坦途来——到时小弟必会好好照料你的父母家人,还有你那个貌美多金的小表妹……” “关茵茵什么事?”他记得当时自己目疵尽裂,疯狂地向乐豹扑了过去,却被踝上的锁链拖倒在地:“你要是敢动她一下,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可惜除了这些毫无意义的话,他什么都做不了。 第二百八十一章 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那就不必劳文大哥费心了。”乐豹的眼角微扬,慢条斯理地道: “你的资质其实相当不错,身手也不是我们几个能比的,若真能得名家指点,久后必有建树。所以我特意向上面推荐你来主演今夜的压轴大戏——徒手斗雪豹,虽说最后必会葬身豹腹,但若是你能多撑一阵儿,打得精彩漂亮,就是帮了小弟我的大忙了” 竟是雪豹?文嘉心中一凛。秦岭深处有雪豹,动作敏捷迅速,暴发力极强,若是有武器在身或可周旋一二,但若是赤手空拳,绝没有可能胜过它。 可真要是到了那个境地,他也必不能坐以待毙。 乐豹走后,又有两波人先后进入地牢,每次都挑了一个人拖了出去。当脚步声再次响起之时,文嘉的心高高地悬了起来,这一次,终于轮到他了吗? 他身子僵硬地等了好一会儿,却听见那脚步声渐行渐远。 疑惑地转过头去,只看见了一个女子的背影。 如雪般洁白的貂皮斗篷,在地牢墙上的火把渲染下泛着黄,并不像他曾见过的那一件。 他转回了头,重重地吸了一口气。真奇怪啊,明明只是看在钱的份上才勉强认下了那位表妹,可是在将死之前,想到的人竟然会是她,甚至还会把别人错看成了她。 只希望在他死后,她能保护好自己。是了,他怎么忘记了,茵茵可不是个普通小娘子,身手根本就不逊于自己,乐豹若是小觑了她,怕是会吃不了兜着走。说不定,还能帮着他报了这杀身之仇。 洛千淮借着视角之便,已经看见了文嘉。 虽然不知道他为何会被关在此地,但也明白阿舅以为的拜师学艺云云,多半就是个借口。 谁也不可能自愿被关在这种地方,他多半是被别人骗了过来,等着赌斗场去送死。 她想起方才被棕熊生撕的的少年,再想想侍女说过的,下一场一人二狼的赌斗,不由得忧心忡忡。 自家表兄虽然虚荣浮夸不务正业,但也是文家的独苗儿,要是在这里有个三长两短,只怕上面四位长辈都会悲痛欲绝。 “系统,人命关天,要不咱们先把人都救出去再领奖?” “当前正在强制行中。检测到宿主存在双开任务的强烈愿望,是否确认开启双任务进程?” “呃,还是算了,先领奖励吧。”洛千淮无奈地道。 她宁可在奖励提取成功后,重开一个新任务救人,也不想再掉进双开——当机——重启这个死循环里。 想想也知道,这里的主人绝非良善,要是系统取消了强制执行,自己会有什么下场还用问吗? 系统走到通到的尽头,在紧闭的铁门前微一顿步,便一掌击了上去,铁门应声飞出,几声沉闷的惨叫从门下传来,在系统踩着门板稳稳走过之后,又恢复了沉寂。 洛千淮看了看门板下露出的几条腿,觉得手掌上传来的痛楚似乎也算不了什么,遂将到了嘴边的埋怨又咽了回去。 非难无以成事,以后对于系统还是要多多赞美,没见它最近的态度已经越来越温和了吗? 她相信,假以时日,系统一定能够在她的潜移默化下,成为一个想宿主所想,急宿主所急的正经系统。 门外仍是一条蜿蜒向下的通道,她走了没多久,就拐入了一条宽敞奢华的厅堂。 这间厅堂正中搭了一个舞台,四壁覆着绘了奇花异兽的绮缎,地上铺的是庆丰年团花织锦毡毯,上方的藻井中悬着十余盏莲形吊灯,将整间厅堂笼罩在昏黄朦胧的光影之下。 舞台周边,错落有致地摆着数十张案几,身着各色轻罗纱衫的曼妙女子们穿梭其间,与案几前坐着的华服男子们哺酒献菜,时不时传来娇笑调侃之声。 洛千淮的扮相与这里其他女子不同,也收到了几道异样的视线,只是并没有谁特意上前搭话。 系统是来取东西的,并没有驻足旁观这些香艳旖旎之景,只快步绕到舞台的另一边,推开了壁侧的一道小门。 将将要踏入之前,洛千淮见到有数名劲装男子,自她先前出来的通道匆匆奔出来,手中执剑面色铁青,虎视眈眈地打量着厅中之人,亦有管事模样的人急急地迎上前去询问。 不用问,必是因为系统方才打草惊蛇,引来了对方的追捕。 这不是个好现象,她本想着领完奖励再开个新任务回去救人,眼下人家有了戒备,只怕难度就又要再上一层楼了。 系统反手关上了房门,洛千淮强压下心中的忧虑认真打量,只见不大的房间被一扇精绣狸奴戏蝶屏风隔成开,外面的妆镜台上摆着各色胭脂水粉与石黛,还有一整套金镶青玉的头面。 屏风是半透明的纱质面料,隐约可见后面躺着一个人,还能听见细微的心跳与呼吸声。 房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说话声也是:“小的断没有看错,那女子确实是往这个方向来了。” “这里是容娘子休息的地方”男子咬牙切齿:“进去搜!她偷拿了黄公子的鱼符混进来,所图必然不小,若是把这里出了事,咱们全都活不了!” “可眼下这么多贵客都在,当面动手须不好看。要不,还是先请冯大娘子冒险进去确认一番?” “那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请冯大娘子过来一趟?” 这是洛千淮在灵魂状态下才能听清的声音,内室之中的容娘子完全没有听见。 她只道屋中进了人,有些不耐烦地先开了口: “奴已经说过了,今儿确实并不爽利,阿娘若是定要逼着奴上台去,那飞天舞也达不到平时的水准,到时若是惹怒了贵客,莫说是奴,便是阿娘的性命,也未必能保得住。” 话音未落,系统便大模大样地绕过了屏风,站到了后面的贵妃榻之前。 一名身形婀娜的美丽女子,正以手支颐斜躺其上,青丝如瀑洒落榻上,修长的脖颈白腻如雪,当真是我见犹怜。 自穿越以来,洛千淮还是第一次见到美得这般惊心动魄的女子,不由多看了几眼,心中赞叹连连。 第二百八十二章 洛大娘子的惊鸿一舞 看到来人并非阿娘,容娘子明显有些意外,明亮如秋水般的眸子微微闪烁,红唇翕张正要说话,系统却先一步上前,一指点在她的颈间。 那女子的动作瞬间凝滞,只剩下一对眼球还能转动,只是其中却盛满了惊恐之色。 “系统,你懂不懂怜香惜玉啊?”洛千淮大为不忍。 系统眼中大概没有美丑的概念,非但没有丝毫愧疚之心,还上手去把美人耳垂上挂着的一对金镶玉环形耳铛取了下来,也不用镜子,就那么简单粗暴地挂在了洛千淮两侧耳垂之上。 “咝!”洛千淮疼得哼出了声。 这具身体小时候扎过耳孔,但自从母亲去世父亲失踪,再就没有戴过任何耳饰。正因如此,儿时穿的耳孔早就长好了大半,想要重新启用就得再刺穿一回,洛千淮因为怕痛才坚持至今,没想到被无良系统就这么简单粗暴地捅开了。 “系统,你领奖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自作主张,未经消毒就给我戴上了?要是引起本宿主感染发热,你能负责吗?” 系统没有吭声,迅速地脱下了身上的斗篷,解开里面的夹袄和曲裾深衣,然后抓起了衣架上一件碧琼轻绡的云英紫色留仙裙,又快又好地穿到了身上。 做到这一步,洛千淮忽然有了不妙的预感:“系统,你不会是想要替容娘子登台献舞吧?哎,咱好好地把奖领完,多留点能量一会儿好去救人,为什么要节外生枝呢?” 不光洛千淮想到了这一节,那容娘子也一样目露疑惑之色。系统自怀中抽出了章庆所赠的陨铁匕首,在那容娘子的面前挥舞了几下,成功地看到她目中露出了深深的惧意。 洛千淮有些不解:“系统,你没事吓唬人家漂亮小姐姐做什么?” 容娘子却似比她更上道儿,一双秋水似的美目拼命地眨巴了几下,系统就抬手为她解了禁制。 她惜命得很,一点儿声音也没敢出,老老实实地帮着洛千淮梳了个精致的飞仙髻,又依着自己平素登台的习惯,为她戴上了宝珠璎珞,在腕上绑了串串银铃,披上了长而飘逸的纱罗披帛。 做完这一些,她犹嫌不足,又取过了一张淡金色的轻绡面纱试图为她戴上,但对着洛千淮面上的狐狸面具,动作就有些踌躇。 系统接了过去,自行背转身去摘 “系统,你是不是程序进水了,今晚这事可不符合你一向作风啊?” 洛千淮相当诧异,系统从来都是艺高人胆大,只要有能量,就是把天捅个窟窿都不怕,什么时候还干过乔装改扮这种事了? 敲门声就在这时响了起来:“容娘,你歇得怎么样了?阿娘进来看你了!” 容娘子为难地看了看洛千淮,并不敢擅自答话,但外边的冯大娘子却并没有再等,直接推门走了进来。 墨公子一身生人勿近的气息,带着卫鹰卫岚等数名亲卫,在醉金窟牛大掌柜的引领下,一路行至最深的一层。 “解忧公子请放心。”牛大掌柜抬手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只要您的朋友今晚确实进了咱们醉金窟,我们保证会全须全尾地将她送出来。” 牛大掌柜执掌此地时间不短,见过的达官贵人多了去了,一入这醉金窟什么原形都能现出来,可眼前这位在江湖上声名赫赫的解忧公子,身上逸散出来的矜贵威仪,却比那些人还要强大得多。 醉金窟背后的靠山虽然足够强硬,但也没有必要得罪这种江湖大佬。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这种道理牛大掌柜心中明白得很。 他亲自将墨公子引到了正对着舞台的案几前落座,立时便有长眼色的侍女奉上佳肴与好酒,想要再近身侍候时,却被卫岚等人毫不客气地拎着衣领丢了出去。 “给你一刻钟时间。”墨公子的声音似在九幽寒潭中浸过一般刺骨:“找不到人,休要怪我不讲情面。” 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牛大掌柜叠声应是,只觉得眼前这位解忧公子与江湖传闻的形象大不相同,哪里是什么仗义疏材的翩翩公子,根本就是个不讲道理的冷面阎罗。 可是这种人也是最难对付的,人家随便就能召来几十个高手,砸了这醉金窟也就是分分钟的事儿。 就凭鸣剑山庄剩下的那几个歪瓜裂枣,根本就不是人家的对手。当然了,若是自家幕后的老大人肯出手,解忧公子及其党羽必然讨不了好,但像自己这种办事不力之人,肯定会死在他前头。 所以眼前的第一要务,还是尽早把人家要寻的小娘子完完整整地找出来,再恭恭敬敬地送出去。 牛大掌柜唤来手下安排彻查之时,一道飘渺清灵如仙乐的琴声忽然响起,将除了墨公子外所有人的目光,全都吸引到了台上。 灯光次第灭去,又渐渐亮起,雪白的雾气自舞台中央向外弥漫,众人屏息之时,只见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高高跃起,挥舞着长长的水袖自空中徐徐旋转而下,恍若九天神女降落凡尘。 只是这位九天神女雪白的右手之上,还托着一只一尺见宽的正方形红木匣子,多少削弱了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仙气儿。 四座一片叫好之声,洛千淮却正在大声诉苦。 “系统你摆POSE还上瘾了吗,赶紧起来,我这老腰可是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咱能不能别转了,我头晕恶心,前世今生咱都不是当飞行员的料子啊!” “不会吧,你还真的想玩大劈叉?这具身体可没练过,我跟你说分分钟都可能造成韧带拉伤,咱还是换个更舒缓的动作啊啊啊啊啊!系统你个混蛋玩意儿!” 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跟她对着干,系统的动作越来越酣畅淋漓,跳出了感觉,跳出了激情,看得台下众人如醉如痴,却令洛千淮痛不欲生度日如年。 不过她也大概理解了,系统为什么一定要化妆登这个台。 第二百八十三章 广播体操用途多 自洛千淮入场亮相开始,四下里便不时有亮闪闪的东西被扔上台来,都是些金银玉石玛瑙宝石之属,无一例外地被系统挥着手中的披帛接了回去,扔进了吸附在掌心的匣子里。 这个匣子,自然就是系统从容娘子那儿搜罗来,专门为了装取这些亮晶晶的“自然资源”之用。 好不容易熬到匣子装满了,洛千淮刚松了一口气,系统的提示就来了: “奖励领取成功,解除强制执行状态。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感谢您对捷系统13版的信任与支持” “不是系统,咱们是不是得先把这个舞给坚持跳完,然后谢幕下台再结束强制执行?” 洛千淮保持着单腿高抬挂在耳侧的姿势,绝望地问道。 系统沉默地放弃了身体的控制权,交回了洛千淮接管。 洛千淮浑身酸痛难当,好不容易才咬着后槽牙将腿放了下来。先前高强度动作的后遗症已经渐渐显现,她身上的每个零件好似都根本不听自己的使唤,便是强撑着多站一会儿都费劲儿。 琴音就在这时忽然变调,自先前一路走向高昂激越,变为和缓轻柔,还有人随着曲调轻吟低唱,算是开启了此舞的下一个新阶段。 也就是说,她的表演还没结束,还得再继续跳上那么一段时间,方能谢幕下台。 “系统,你真是坑死本宿主了!”洛千淮发出了无声的哀鸣。 她从小就缺乏艺术细胞。在孤儿院那会儿,每逢上面有人下来视察,院里都会组织孩子们唱歌跳舞,洛千淮总是认认真真地跟着学,然后在最后关头被刷了下去。 她生得好看,当时也没有任何黑幕,只是因为五音不全,且身体柔韧性太差,跳起舞来呆板僵硬,看着就像广播体操,全无半点美感。 台上的雾气渐渐散去,将舞台上的场景清晰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按照正常飞天舞的流程,现在已经是尾声阶段,通过更加柔媚的动作,将神女拉入凡尘,激起场上男子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欲望,方能在稍后的竞价中拍个好价钱。 容娘子作为醉金窟中最出色的舞娘子,并非每夜都会出场,但凡上台,必会获得大量彩金,宋大掌柜对她十分放心。 所以当一片哗声传来之时,他不经意地抬头一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台上那个左扭扭,右扭扭,不时僵硬地挥手踢腿的女子,真是他的台柱子容娘子吗? 她平素就是站着不动,体态也自然妖娆妩媚,今儿这是怎么了?先前冯大娘子上报过她有点抵触情绪,他没放在心上,想不到此女竟敢恃宠而娇,当着贵客的面儿整这么一出——看来这人是留不得了。 只是这事并不急迫,待将那难缠的解忧公子打发走了,再处置了她也不迟。 宋大掌柜眸中的厉色一闪而过,又转过头去听下属前来汇报,眉宇渐渐地锁了起来。 墨公子的目光也在此时投到了舞台之上。之前他满心郁气,全没有心情欣赏歌舞,直到四周众人开始倒吸凉气,发出了不满的喧哗声时,他才不经意地抬起了头。 这一看之下,就再也移不开眼。 歌声伴着琴声,透着喜悦之情: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 洛千淮心里也随着音乐打着拍: “第六套广播体操第三节,扩胸运动。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二二三四,五六七八” 背景音继续:“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 洛千淮:“第六套广播体操第三节,踢腿运动。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二二三四,五六七八” 卫鹰跟卫岚等人先前被系统一波操作整得有些上头,所以这会儿落差过大,只觉得辣眼刺目。 他们摇着头收回了视线,却发现自家公子正看得津津有味,连之前因为洛大娘子失踪带来的森冷之气,都消散了大半,不由惊讶极了。 难不成公子这是开窍了,知晓了万紫千红都是春的道理? 宋大掌柜就在这时走了过来,俯首苦笑道:“公子,已经查出了一些眉目,您再给小的一点时间,必能将人好好地送过来” 他还没说完,墨公子便随意摆了摆手,神态慵懒松乏,不再如方才那般犀利冰冷:“不用再找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上轻纱覆面的身影,仿佛那拙劣得不堪入目的舞姿,蕴含了常人难以领悟的非凡韵味,只是他们这些俗人根本不懂欣赏。 宋大掌柜不由自主地移目再看,就见洛千淮双腿一开一合地跳着,两只手同时高举在头顶,用力地拍着掌。 哎呀妈呀,啥玩意儿啊这是,简直是粗鄙不堪,根本就看不下去! 所以他一定是理解有误,解忧公子雅量高致是出了名的,眼前这副表情,多半是心中已然动怒,只是他胸有丘壑崖岸高峻,并不会直接表露出来。 也怪这容娘子,早不发作晚不发作,偏偏在这位主儿到来之际闹小脾气,这不就撞刀口上了? 他心思电转,连忙唤人吩咐了几声,那人应声下去,不过几息功夫,乐声渐歇,灯光也黯淡下去。 可算是结束了。洛千淮对着。 “容娘子,你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搞砸了今晚的演出——可想好要怎么死了吗?” “不是,咱们有话好商量啊,其实我真不是故意的” “这话留着跟大掌柜说吧。”二人一人捏着她一边肩膀,将她轻松地提溜了起来。洛千淮身上本就无处不疼,被他们这么一捏,忍不住就吭出了声。 墨公子本已变得和煦的面色,忽地便沉了下去。他站起身来,大步地向后台走去。 洛千淮正准备召唤系统自救兼救人,就看见了迎面而来的墨公子。 他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种极冷冽的气息,连头发丝都似蒙了冰霜,紧盯着她的一双眸子中也像是水银一般,漠然流转着,看不出半分情绪。 第二百八十四章 解忧公子竟是这种人 不需要墨公子说什么,卫岚与另一名亲卫便已经解决了押着她那两个人。 醉金窟的其他护卫见状,手都按到了腰间的剑柄上,却被宋大掌柜一个眼神,又全都老实地退了回去。 墨公子亲手将大氅蒙到了洛千淮身上,将她从头到脚紧紧地裹了起来,一言不发地揽着她转身离去。 宋大掌柜连忙追了上去:“解忧公子,容娘子今日确实闹了点小情绪,小的也必会重重责罚——但她到底也是我们醉金窟的人,您要是就这么带走了,不太合适吧?” 墨公子轻哂,并不答理他,身后的卫鹰与卫岚却已经抽出了长剑。 谁都知道,解忧公子身边就没有庸手,光朝云剑岚少侠已经不好对付了,还有一人目中神光湛然,显然功力更胜岚少侠一筹。只这几个人就足以横扫醉金窟了,左右容娘子做出今夜这种事已留不得性命,倒不如随了解忧公子的意,让他自行处置。 宋大掌柜心中有了计较,刚准备说点什么,就见洛千淮自大氅中探出了头来,一双杏眼黑白分明,亮得惊人。 方才在台上离得远也就罢了,现在人就在眼前,就算隔了一层面纱,宋大掌柜也能认出这双眼睛跟容娘子并不相同。 “你不是容娘子!”他指着洛千淮惊讶地道,然后忽然就反应了过来,转向墨公子:“难不成这位就是,您今晚要找的人?” 卫鹰跟卫岚这会儿也回过了味儿,明白了眼前人到底是谁,心中不由连声赞叹:不愧是洛大娘子,竟然能跳出那般惊世骇俗的飞天舞。 虽然最后收尾的那一部分跳得有些拉胯,但那必是洛大娘子有意为之,虽然不知道到底有何深意,但显然不可能就是表面看来那般简单。 墨公子不置可否,带着洛千淮大步向外而去,卫鹰与几名亲卫紧随其后,宋大掌柜刚要追上去,就被属下唤住了:“大掌柜,不好了,容娘子跟冯大娘子被人打晕了塞在榻下,方才那个不是” “行了,我都知道了。”宋大掌柜摆手止住他:“若是容娘子无事,便让她上登台再跳一支舞,算是为今夜的事收个尾。” 这边刚安排好,又有一人匆匆地跑了下来,附在他耳边道:“解忧公子一行人,没走。” “什么?”宋大掌柜有些意外。江湖上都说解忧公子就是位翩翩佳公子,没有任何不良嗜好,但以今夜他亲眼所见来看,传言根本就没有半分准。 “这样,你送五万钱过去,就说是我的意思,今夜解忧公子在醉金窟可以随意玩儿,赢了都是他的,输了算我的。” “大掌柜?”那属下满脸都是疑惑,他还没见过宋大掌柜对哪位权贵这般礼遇呢:“那解忧公子名声再大,也不过是个江湖人,当不起您这般看重吧?” “你懂什么。”宋大掌柜看着这位得力下属,到底提点了一句:“江湖人不似在朝官员,满身把柄顾忌又多,反而容易拿捏。他们是光脚不怕穿鞋的,除了面子什么都不在意,更需要慎重对待。” 那下属连声应是:“多谢大掌柜教诲,属下这就去办。” 片刻之后,那人再次回来了。 “大掌柜,解忧公子没收钱,去看赌斗了。” “看就看呗,大惊小怪做什么?”宋大掌柜没好气地道:“枉我还觉得你已经历练出来了,没想到还是这般沉不住气。” “可是就在刚才,朝云剑岚少侠暴起杀了压轴的那只雪豹,还把参与斗兽的囚奴带走了。” “现场的贵客们是什么反应”宋大掌柜皱眉问道。 “那倒还好。”属下答道:“岚少侠飞剑杀豹干净利落,贵客们纷纷喝彩。我也已经做了安排,今晚赌斗场的贵客不仅全额奉还本场赌资,还赠送了果品与美酒,客人们无有不满。” 宋大掌柜眉头舒展开来:“那你怎么还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还在担心那囚奴?本来就是必死的人,解忧公子有兴趣,给了他便是。他是明白人,自会帮着我们封口,不会把这里的事泄出去。” “可是大掌柜,在属下上来之前,他们又往地牢那边去了,听同行的那位小娘子的语气,似乎想把里面的人全都放出去” “还有完没完了!”宋大掌柜拍案而起:“真当我们这醉金窟怕了他们不成!走,把人都叫过来,跟我再去会会这位解忧公子!” 他们还没走几步,又有人匆忙地跑了下来:“大掌柜!解忧公子走了!” “地牢里的人呢?”先前那位得力下属问道。 “还好好地待着呢。”后来者说道:“解忧公子只在门口看了一眼,什么都没做就直接离开了,我们遵您先前的命令,礼送他出了门。” “这还差不多。”宋大掌柜吁了一口长气,转向得力下属道:“你这个性子啊,且还得再磨一磨。我早就说了,解忧公子最讲江湖规矩。花花轿子人抬人,我们既一直敬着他,他就断不至于做出断人财路之事。” “大掌柜高见,属下望尘莫及。”那属下佩服的五体投地。 “都去忙吧,今晚出了不少意外,还要以安抚贵客为要。所有客人的消费都打个对折,再准备一份礼物。” 好不容易将事情都安顿好了,宋大掌柜早已口干舌燥,急急让人泡了一壶好茶送过来,还没喝到嘴里,外面就忽然传来了一阵喧嚣之声,隐约还能听见短促的惨叫与怒骂。 “大掌柜不,不好了”一个下属浑身是血地冲了进来,就扑倒在他面前,圆睁着眼睛抽搐了几下就咽了气。 宋大掌柜心知不妙,他向着门口走了两步,却忽然又退了回去,转身摸向安置在窗侧的鎏金青鹿落地烛台。 “嗖”的一声,一支弩箭直直地插入了烛台之前的地板上,红漆箭尾映入宋大掌柜的眸中,令他的瞳孔瞬间收缩。 有人大步地走了进来,鲜血自剑尖滴落下去,滴答有声。 第二百八十五章 人各有命 宋大掌柜想要继续后退,脚下却忽然一滑,跌坐了下去。 他屏住呼吸,目光一寸寸地上移。皂色官靴的白底已被鲜血浸红,黑褐色的皮甲下方,露出了亮丽的绵绣图纹。 大豫官服以深衣为主,颜色素来厚重端丽。西京所有官吏兵士,只有一个地方会在官袍加上细密绮丽的绣纹。 宋大掌柜心中凛然,再无半分侥幸心理。 他冲着来人露出了一个近乎诡异的笑容,然后便迅速扭动了鎏金青鹿落地烛台。烛台周边两尺方圆迅速下坠,带着他一起消失于地表。 来人怒喝着冲上前来,那圆坑上却已经覆上了一块厚重的铁板,无论如何敲砸,都半点没有变化。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又有数人冲了进来,为首之人皱眉道:“张副使,人呢?” 张副使愤愤地跺了一脚铁板,发出“啌”的一声大响:“那姓宋的竟是个地鼠,本副使一时不查,竟然被他钻空子跑了!” “可现在却要怎么办?”来人面上现出惶恐之色:“唐使令行动前一再叮嘱,务必要封了此人的口,可他若是跑了,我等又要如何向唐使令交差” “看你那个怂样!”张副使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迈开大步出了房门:“别说这人跑了也能拿回来,就是真的没了,唐副使若是怪罪下来,也自有本副使在前头顶着。现在赶紧把这铁板挪开,本副使就不信了,在这京畿重地,他能逃到哪儿去!” 地下约二十米深的一处通道口。宋大掌柜自墙上取下火把,送到烛台上点燃了,方才迅速地换了身青色的麻布短打,背起一个粗麻布包裹,头也不回地走入了地道。 这地道是他悄悄打造的,就连上面的大人都不知道。参与之人事后都被他以各种各样的名目灭了口,就为了在关键时候能够逃得一命。 他一路斜斜向上,走了约有两盏茶时间,方才看到了出口。后面隐约已经传来了人声,他却毫不担忧,从容地在出口处的墙侧转动了一处机关。 机杼的轧轧声遥遥响起,他的身后缓缓落下了一道一米厚的岩板,将通道堵得严严实实。 诚然,这道岩板并不能挡住他们多久,可他需要的时间也并不长。 只要一刻钟,他便会消失于茫茫人海之中。包裹内有备好的行传和足够的金钱,足以让他从此消声匿迹,安享晚年。 宋大掌柜从一口枯井中爬出来。这里本就是一处荒废的了小院儿,位置就在西京南门附近,只要转过一条街,就能汇入上元节出游的人群之中。 时间已近午夜,来自五陵的游客已经陆续出城离去,他只要混在其中,从此便是海阔天空。 然而他并没有能推开小院的门。 “宋扬?”一名男子自天而降。 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年纪,身姿挺拔气宇轩昂,双眸黑亮清澈,怀中抱着一件用白布包裹的条形物体,声音温和悦耳。 宋大掌柜处变不惊,面上露出了习惯性的笑容:“小兄弟怕是认错人了,我不是宋扬,更不认识那个人,还” 章庆微微一笑“那就没错了。” “呃?”宋扬有些诧异:“既然如此,那就请便” 眼前的人影似乎晃了一下,有微风拂颈,带来丝丝凉意,而那人,却仍然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 刺痛就在这时自颈间生出,宋扬想要开口问一句为什么,却怎么都说不出一个字。 他用力地呼着气,肺泡却再也无法充盈起起,只能一口口地吐着粉红色的血沫,在极致的灼痛中失去了知觉。 章庆的身子如鹞鹰一般扶摇起落,灿若星子的双眸在夜空中无数孔明灯的映射下熠熠生辉。 “阿母您看,天上有位阿叔”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指点着章庆,兴奋地喊道。 灯光月华同落在她与母亲身上,将衣服上层层叠叠的补丁,也都照得纤毫毕现。 今晚的热闹与喧嚣都是属于其他人的。她们母女俩各自背着背篓,专门贴着街边行走,拾捡着旁人丢弃的各色杂物。弃置的面具,破碎了的花灯,以及游客们吃剩的食物。 章庆微微屈指,一道劲风便拂落了母亲的额发,恰好遮住了她的眼,另一只手则轻轻地向小姑娘的方向,弹出了一个不大的物件儿。 小姑娘看着突兀地躺在自己手心中里,被捏成了小船形状的金裸子,稍微愣了一瞬便跳了起来,把那金裸子凑到母亲面前晃来晃去:“阿母,我们有钱了,可以给阿翁寻个郎中瞧病了!” 章庆微微一笑,几个闪身之间,便已经消失不见。 一出醉金窟,洛千淮的脚便软了,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 墨公子伸手欲将她拉起,她也试图积极配合,但浑身骨头肌肉全都不听使唤,怎么也站不起来。 墨公子半点都没有犹豫,弯下腰将她打横抱起。 “哎,你做什么?”一直像鹌鹑一样瑟缩在卫岚身后的文嘉冲了出来。 之前在赌斗台上的时候,他本来以为自己死定了。 那头雪豹比他想象的还要硕大,尖牙利爪,动作快得惊人。 饶是他使出了全身解数,也有几次成功地击中了雪豹,但到底是手无寸铁,并不能给对方造成致命打击,反而激发出了它的凶性,在自己身上留下了一道道伤痕。 若不是眼前的这位少侠出手,他现在已经葬身于豹腹了。 一念及此,他便浑身冰凉。 感激涕零地拜谢救命大恩,却意外地听见了表妹的声音。他这才明白过来,原来真正救下自己的人是茵茵,而跟她并肩站在一起的那位冷面贵公子,竟然就是江湖上人人称颂的解忧公子! 他向来觉得自己的胆子足够大,可是在解忧公子面前,却只觉得对方威仪深重如高山仰止,竟连开口说话的胆气都不足。 可那都是在看到刚才那一幕之前。自家表妹尚未及?,之前听阿母提起过,似是已经看好了陶七公子,应该就是这两日就会安排相看。 第二百八十六章 找到你很难吗 解忧公子虽是江湖中人,可能不那么在意这男女大防,但也不应该全不在乎。这样亲密的姿势,就算是夫妻之间,也不好当着外人的面来做,可他就这么毫不顾忌地抱了,还就在自己这个表兄的眼皮子底下。 文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忽然生出了这么大的胆子,竟然直接冲了出去,对着解忧公子大喊大叫。 墨公子只是淡淡地睨了他一眼,连一个字都没说,便转身大步离开。 “放下我家茵茵!”文嘉热血沸腾,只是身手却配不上他的这点子血性,被人提溜着后颈拎了回去。 “差不多行了,文大郎君。”卫岚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上一个跟公子这么说话的人,尸体都喂了狼了。你要是觉得意犹未尽,那我再把你给送回赌斗场去,还省得麻烦我们自己动手,如何?” 文嘉的气势立即就弱了一截,但依然在据理力争:“可那是舍妹!她还要嫁人的,家里已经在给她相看人家了!” 卫岚低声笑了起来:“你说的是那个周七?连我家公子一根汗毛都比不上,哪里配得上洛大娘子?” “可他愿意娶茵茵,给她正室的名份!”文嘉义正辞严,感觉自己从来都没有像此必这般清醒:“你家公子呢?不算琼华剑孟女侠,江湖上传闻的红颜知己有多少个,怕是数都数不清吧?” 孟络的死是个秘密,卫岚当然不能声张,但也必须得替公子说几句公道话:“其实我家公子向来洁身自好,外面那些传闻都当不得真” “那又如何?”文嘉自小在市井中厮混,听到卫岚低声下气地解释,心中某个窍穴忽然就通了气,瞬间就似明白了点什么。 他的这位救命恩人是解忧公子的属下,也是江湖上小有名气的朝云剑岚少侠。而自己又是什么人呢,平时自诩也是五陵游侠,实际上就是个年纪不小还一事无成的小混混儿,到底凭着什么能得到人家另眼相待,甚至还特特地跟自己小心地交代自家公子的私事? 事出反常必为妖,事情的关键,当然就着落在自己那位花容月貌的小表妹身上了。 这么一想,他先前的各种局促拘束立时就消散了大半,一门心思地为自家表妹筹谋了起来。 话说方才解忧公子抱起小表妹时,她似乎并没有什么拒绝的意思,再回想之前在那赌斗场中,二人也挨得太近了些,偶尔对视一眼,其中也似蕴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谊。总之茵茵对人家可比对自己这个表哥要亲昵得多,保不齐就是郎有情妾有意。 既然如此,那自己这个大舅哥,当然也得发挥应有的作用,为小表妹争取一番。哎,他可完全没有卖妹求荣的意思,只是一想到名闻遐尔的解忧公子可能成为自己的妹夫,他就觉得血脉贲张,面红心热,满身上下都是干劲儿。 “你们可知道,我文家素有祖训,家中女郎绝不与人为妾?”他的背脊挺得笔直,眸色清正,跟死里逃生后抱着卫岚大腿哭得涕泪交流的熊样儿,简直判若两人:“我大父可是说过了,茵茵亦要守此规矩!” 也是巧了,墨公子抱着洛千淮远去,卫鹰等其他亲卫都追了上去,就剩下卫岚落在后面跟文嘉磨牙。 若是换了卫鹰,少不得会跟他针锋相对地计较一番,实在说得冒火说不定还会动手将他拾掇一番,可现在文嘉面前的,偏偏就是卫岚。 他的命是洛千淮从必死之境抢回来的,在知道墨公子对洛大娘子的那份儿不同之后,比任何人都乐见到她成为自己的主母。 有条件的情况下必须尽力撮合,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想将她扶上去。 所以洛大娘子这个持同样态度的堂舅兄,此刻看起来就份外顺眼。 如墨的长发自肩前垂下,滑入了洛千淮的颈间,鼻息间满是清冷幽雅的冷梅香。 自下向上看去,交领中露出的肌肤白晳如玉,下颏处隐约可见刮得干干净净的淡青色胡茬影,高的鼻梁挺直若悬胆,低垂的凤眼之中倒映着她的脸。 仿佛身在梦境,完全都不真实。 洛千淮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几无意识地向上伸出了双手。而抱着她的人竟然在微怔之后,缓缓地弯下了向来挺得笔直的颈,容她将手环了过去,圈得紧紧的。 “公子,你怎么会找到这里的?”她晕晕糊糊地问道。 “西京就这么大地方,找到你很难吗?”墨公子声音轻柔无比。 洛千淮没有多想,在她心中,墨公子手下的势力确实不俗,想来找到自己确实没什么难度,卫鹰的脚下却忽然趔趄了一下。 将西京的人手与所有暗线都调了出来,几乎把整个西京都筛了一遍,好几个做地下暗门子生意的都被端了锅,这还叫不难? 卫鹰这点子动静自然瞒不过墨公子,他脚下不停,只微微侧目使了个眼色,卫鹰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转头让人将命令传了出去,心中暗自为醉金窟遭此飞来横祸而叹息不已。 不一时走到长街尽头,早有人备好了马车,墨公子抱着洛千淮登车落座,自己也不下去,直接命人起行。 “公子,请放下属下吧。”洛千淮身上酸软无力,并不能挣开他的辖制,不由小声地求恳道。 墨公子并不应声,箍着她的力道却似比方才更强了些,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公子?”她有些疑惑,但又无法问出口,只能另寻了借口:“我们这般于礼不合,莫要损了公子的清誉。” “清誉什么的,我从未在意。”墨公子目中透出了揶揄之色:“倒是本公子今夜搅了你与那周七公子的好事,茵茵可会怪我?” “我本就不想与周七公子同游灯市。”洛千淮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但是大父大母,阿舅舅母都希望我能在灯会上玩得开心,若是同意让他陪同就能令他们放心的话,我又何乐而不为?” 不知为什么,她这番话一说出来,车厢内先前还算融洽的气氛,忽然就变得冷肃沉闷起来。 第二百八十七章 何事纷纷乱人心 洛千淮本能地察觉到,墨公子对那周七公子似乎有股莫名的敌意,但细思之下又觉得不太可能。 周七公子不过是个普通人,跟墨公子这样的黑社团大佬根本没法相提并论,二人之间根本就不可能有什么交集,得罪墨公子的机会更是微乎其微。 事情还没想明白,墨公子冷不丁地就开了口: “洛大娘子。若是你外祖父母令你嫁给这位周七公子,你会同意吗?” 这就不是心机深沉,为人冷峻的墨公子该说的话。 洛千淮心中疑虑更深,试探着问道:“周七公子为人稳重,行事也并不迂腐,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 话还没说完,她就感觉到了四周有如实质般的冷冽气氛,一旁的墨公子似乎已经变成了一座真正的墨玉冰雕,虽然就在她身边,却又好似远隔千里。 “所以,先前洛大娘子与墨所言,皆是托辞。”他的声音淡薄飘渺,好似来自星空之外。 “什么?”洛千淮正与无处不在的酸痛作斗争,一时没听懂他的意思。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原来是责问自己为何出而反而。虽说这是自己的私事,严格来说父母不在,听从外祖父母之命也算不得错,但她还是不想跟墨公子闹得太不愉快。 左右就是多解释两句的事儿,没必要整些不必要的误会。 当然了,还是要把不知道身在何处的便宜老爹,再次提溜出来当挡箭牌。 “属下断不敢欺瞒公子。”洛千淮正色道:“周七公子就是再好,外祖父母就是再中意,未得阿翁之命,我也绝不可能会嫁。” 这话说出来,车厢中的气氛非但没有和缓,反而变得更凝重了。 墨公子一言不发,眼眸里的霜色浓厚得都快化成了实质,看得洛千淮滴溜溜地打了个寒战。 墨公子瞟了她一眼:“冷?” “咳,还好。”洛千淮不想多生事端。 “停车。”墨公子挑开了车窗上的布帘:“烧个炭盆送上来。” “是。” 洛千淮看看天色,拉了拉他的衣襟:“不必这般麻烦,快些回去便是了。” “也不费什么功夫。”墨公子眼中的冷意不知不觉地褪去了大半:“夜深天寒,茵茵是女儿家,不可受凉。” 左一个茵茵,右一个茵茵,叫得还挺顺口。 洛千淮强压下心里那丝异样感:“公子,您还是如以前那般称呼属下为好。” 无论是卫莲还是卫大娘子,都比茵茵要强得多。 否则让她这个颜控对着这么一位郎艳独绝的主儿,分分钟都会把持不住。 可是理智又清楚地告诉她,这位怎么都不可能是她的良人。 也许放眼整个大豫,都不能找出与她三观完全契合,可以相互尊重,相互扶持,相知相伴到老的那个人。 这是穿越者的悲哀,也是独属于她的,无人能解的孤独。 唯一能够理解她的,大概就是那个不靠谱的系统了。 可是她跟系统,永远都说不到一个频道上,有生之年都不可能交心成为朋友。 车帘被打开,卫鹰亲自捧了一个烧得旺旺的炭盆送了进来。车厢里的温度很快便提了上去,可是对坐的二人,却又继续陷入了沉默。 直到车子入了长陵邑,停在了霁安堂的门口,洛千淮方才露出了一个营业性的笑容:“多谢公子相送,属下这便回去了。” 墨公子仍如方才一般静坐不语。洛千淮只当他是默许,抬脚便要下车,却被人一把拉住了袍袖,生生地拽了回去。 她其实早就已是强弩之末,全身的酸痛经过马车的发酵已经再上了新台阶,站起来时腿脚全都在打着颤,被墨公子这么一拉,立时便无力地软倒回到他的怀里。 “公子,洛大娘子?”卫鹰挑开车帘探头一看,正好看到这一幕,眼睛瞬间瞪得溜圆,习惯性地目光上移,便对上了墨公子冷似冰霜的一瞥。 “咳咳,您二位随意,随意。”卫鹰丢下这句话,消失得比谁都快。 “我们没什么的”洛千淮下意识地用力想要推开墨公子,但她这会儿身娇力弱,所有的挣扎,看起来都似欲迎还拒。 墨公子垂眸,将怀中人抱得更紧了一些,低声叹道:“茵茵。” 车内的温度似乎再度提升了不少,洛千淮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面颊,那儿不知何时已变得火热滚烫。 “公子,有话好好说。”她这会儿的声音比柳絮还要轻软,一朵朵地飘落在沉寂已久的湖面上。 那天水之间本来已是乌云密布,眼看便有一场暴风骤雨将要到来,水面却因着这些朵朵的柳絮,生出了圈圈点点的涟漪。那些涟漪的波动荡到了远处,竟然渐渐地驱散了天边的积聚的阴云,散下了丝丝缕缕的光芒。 带着凉意的薄唇,忽然就烙在了洛千淮的额上,她的心中猛地一震,心脏紧接着便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在胸腔中跳动起来。 明知道不可以也不合适,但她的身心却似也被系统附了体似的,根本就不听从自己的使唤。 她仰起头,抬眸望向墨公子的脸,漆黑透亮的瞳仁泛着丝丝雾气,却从上方那对深邃莫测的眸中,捕捉到了点点星光。 “公子,你”洛千淮不敢直视那对越来越亮的星眸,第一时间便移开了视线。 墨公子定定地又看了她好一会儿,方才松开了手:“回去吧。” 洛千淮整个人都懵懵懂懂的,全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种什么心情。她踉踉跄跄地下了马车,被及时开门迎出来的星九上手扶着,方才将人好好地送回了屋内。 一直到沐浴更衣完毕,洛千淮还处在神思不属的状态之中,呆坐了好久方才回过神来: “星九,你怎么还没回去休息?” “是章剑宗,他一直在等您。”星九犹犹豫豫地道。 “怎么不早说?”洛千淮一边起身披上外袍,一边问道。 “章剑宗有言在先,说他可以等。又说若您实在太累睡下了,那就明日再见也行。” 章庆是天下四大剑宗之一,又是洛昭的师傅,跟她的私交也不错,洛千淮自然不会怠慢。 她其实也想见点别的人,做点别的事,来平复被墨公子拨弄得乱七八糟的心情。 第二百八十八章 解忧公子非良配 章庆今夜穿了一件崭新的箭袖武服,衣领与袖口上都以银线勾了细密的花纹,头发也一改以前的随意,用一根青玉簪挽了起来,面上的胡须更是刮得干干净净,双目清朗有神,整个人就如一把打磨得雪亮的宝剑,光是摆在庭中都足以与星月争辉。 “洛大娘子方才玩得可还开心?”他笑着问道。 洛千淮其实对他有些愧意。那么一位四海知侠的大剑宗寄住在自个儿家中,过年节的时候她这个主人只顾着外出跟人游乐,单洛昭陪他去明月楼吃了顿酒,确实是相当失礼。 “章剑宗,今夜实在是小女招待不周。”她说道。 “洛大娘子说哪里话。”章庆眸中笑意转深:“若非如此,在下又怎么可能欣赏到洛大娘子的惊鸿舞。” 就像被一道闪电劈中了,洛千淮忽然感觉到身子僵硬,舌尖发麻:“你,你当时也在那里?” 完了,连章剑宗都看见了那段广播体操,自己社死的等级又提高了一层。 章庆就像没看出她的尴尬一般,依旧笑得如朗月清风:“此舞只应天上有,庆实是三生有幸。” 洛千淮半点也不想跟他再继续探讨这个话题,正色道:“章剑宗这么晚找我,不知有何要事?” “不知洛大娘子如何看待那醉金窟?”章庆也收敛了笑容。 洛千淮脑中立即浮现出棕熊撕人的惨象,还有文嘉闭目待死的模样,心中的怒意藏都藏不住:“这种地方就不该存在!” 章庆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忽然苦笑一声:“解忧公子还真是了解你。” 洛千淮隐约知道他的意思。之前在地牢门口,她本想将人全部救走,但墨公子暗中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先行离开,想来必然有着后手。 她不想多说,章庆也一样,如非必要,并不想在她面前多提这个人。 “洛大娘子。庆不知道你与那解忧公子究竟是何关系,但却想奉劝你一句,此人并非表面看来的那般简单,他与官面上的瓜葛甚深,行事狠辣并不容情,绝非洛大娘子的良配。” 他是极通透的人,单看墨公子前脚离开,后脚绣衣使者便查抄了醉金窟,还特意将其中知晓他今夜前来的人尽数诛杀,便猜到了此人与本朝这个皇帝直属的特务机构之间,必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当然,念在他做这些事,是为了给洛大娘子出气的份儿上,他不仅三缄其口,还代为灭了宋大掌柜的口。 但是必要的提醒还是需要的,这算不上什么阴暗伎俩,他是真心觉得解忧公子其人太过复杂,跟他交往过于危险。 “多谢章剑宗的提醒。”洛千淮点头:“我与他并非同路人,以后也不可能有更多的交集。” 她的声音有些郑重,不知道是为了告知章庆,还是为了提醒自己。 果然洛大娘子与其他小娘子就是不一样,并没有被那人俊美得近乎妖孽般的模样糊弄了过去。 章庆面上的笑意比方才更加真切,亦多了几分轻松:“还有另外一事。” “章剑宗有话直说。” “庆已查知,令表兄之所以有此一劫,都是为了拜师习剑。” 他已经从鸣剑山庄的余党那里,把事情问了个清楚明白,知道他们靠着这一招,诱哄了不少人上钩,当下便跟洛千淮简单地交代了一番。 “原来如此。”洛千淮没想到章庆的心思竟会如此细腻。她还没来得及详细过问文嘉是如何落到如此地步的,没想到竟是因为想要上进。 不过等一等,提到剑术,这天下还有比四大剑宗更具代表性的吗?可是文嘉年纪到底大了,心性又浮躁并不沉稳,怎么可能入得了章剑宗的眼。 章庆是何等样人,哪能看不出她的疑虑,当下便笑道:“鸣剑山庄作了醉金窟的走狗,今夜过后也会绝迹于江湖。只是若是令表兄不弃,我这里倒是有另外一条路子指给他。” 洛千淮明白,章庆能说出口的路子,定然不寻常,但她却并不想多欠他的人情。 “表兄年纪大了,早已过了习武的年纪。经此一事,他也该吃一堑长一智,知道何事可做,何事不可为,倒也无须章剑宗为他费心。” 章庆知她看破了自己的爱屋及乌之意,当下便微微一笑:“令表兄资质不错,只是年少时磋砣了岁月。但古语有云:‘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我有一位忘年交,当年也是弱冠之后方才习武,后来亦成了一流的高手。洛大娘子当可信得过庆的眼光,令表兄的资质极适合修习我那位友人的武学,只要你肯点头,庆愿意代为引荐。” 洛千淮知道他所言不虚,但还是没给准话:“待我改日见了表兄,问过他的意见再说。” 正月十六是新年首次大朝会,所有官员,包括在京的王室宗亲全都穿着簇新的礼服,在建章台上山呼朝拜,行三跪九叩大礼。 正常来说,接下来,便是要听皇帝御制的新年制诰,其中含了新年贺辞,纲领性的工作计划,以及一些加冠进爵的恩典。 总之从皇帝到百官,无论是说的人还是听的人,都该是面带笑容语气和煦的——可那都是从前,并非今日。 陛下突如其来的暴怒,搞得所有人都心惊胆战。 “就在这西京之内,朕的眼皮子底下,竟然有这么一个藏污纳垢的所在!三年,整整三年的时间啊,不知将多少良善百姓逼入了兽口,至于其他蝇营狗苟的肮脏交易,更是不计其数!” “朕就想不清楚了,到底是谁,给了他们这么大的胆子?”他的目光在一干紫袍重臣身上冷冷扫过,所有人都垂下了头,无人敢与天子对视。 “国朝一年的岁入才80万金,可那醉金窟呢,仅仅一个晚上查抄的赌资就高达20万金!除此之外,他们竟还敢私蓄武力,暴力抗法!这是想要做什么,要造反吗?” “唐湛!”虞珩看着下方噤若寒蝉的百官与宗亲,冷冷地唤道。 唐湛一身玄色锦衣大步入殿,行至大殿正中跪了下去:“臣,绣衣使令唐湛,叩见陛下!” “昨夜拿下的一百九十七个人,悉数抄家,夷族!加紧追查醉金窟的幕后之人,朕倒要好好看看,到底会是诸位中的哪一位!” 第二百八十九章 可我并不愿意 一连好几天,西京东市的刑场上都是人满为患,一排又一排落地的人头,就连围观者也都看得麻木,叫好之声也由最初的激昂沸腾,变得稀稀疏疏。 相比那些看热闹的升斗小民,醉金窟仍健在的常客们除了庆幸之外,就是各种提心吊胆,唯恐哪一天绣衣使者们也会破门而入,将自己一家老小拉到刑场上去,心里无不在暗暗埋怨背后的神秘东主。 另外两家与醉金窟齐名的地下会所,也以极快的速度收拾关张,不仅撤掉了所有的人手,便连场地都填平了,寻不到半点痕迹。 虞珩的怒气来得快,去得更快。他的心思大半放在长生上,还有一小半落在了思美人突如其来的病上。 到了他这个年纪,在意的人已经越来越少,思美人能够在他厌烦之前结束欲擒故纵的把戏,他也确实因着她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对她多了几分包容,这对一个在位几十年的帝王来说,已是极难得的了。 再过十日,那药便可以服完了。按翁归靡所言,他将获寿千年,身体也会返回年轻力壮之时,到时候身边会有更多的美人,膝下也会有更多的子嗣,大豫将在他的领导下,开启前所未有的盛世。 一念及此,虞珩难免心潮澎湃起伏,一时间连着打了几个呵欠,手脚剧烈颤抖着,连眼泪都流了出来。 聂希赶紧扶住他:“陛下,该用药了。” “是啊。”虞珩一边费劲儿地点了点头,回身交代照顾思美人的内侍:“请最好的侍医,朕要尽快看到一个好端端的美人。” 他的声音沙哑,整个人都处于一种虚弱又烦躁的状态之下,只想赶紧脱身。 那内侍却不太会看人眼色,为难地道:“可是方才连陈医令都查不出美人昏迷的原因,只怕除了那位薛” 他刚提了一个姓,就忽然警醒过来,狠命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重重地叩下头去 “奴失言,陛下饶命,饶命啊!” 虞珩这会儿眼前已经出现了幻影,除了对长生药的渴求已经听不见其他声音。他并没有答理那内侍,只扶着聂希的手,一步一步地向外走去。 聂希使了个眼色,立时便有伶俐的小宦转身回去,将那满头是血的内侍扶了起来:“林内官,陛下已经讲得很清楚了,你又何必多嘴问这一句?” 林内官茫然抬起头来,就听他说道:“陛下已下令让你请最好的侍医,那就赶紧去请,何必管他现在身在哪里呢?” 林内官的眸中忽然就有了焦距:“你是说” 那位小宦矜持地点了点头:“赶紧的吧,耽误了思美人的病,谁都救不了你。” 薛温救醒了思美人的消息,晚间便传入了虞珩的耳朵里。 经过了半个月之久,他先前的气早就消得差不多了,不想跟这种没福气的人多作计较“既是如此,便赦了他先前的不敬之罪,仍让他回太常寺待着吧。” 西京发生的这些变故,洛千淮已从前来就诊的病患口中,听说了个七七八八。她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虽然觉得当日那些客人心肠冷硬,但因此就将他们全家老小都杀了,也实在是太过残酷了些。 这对她来说也是一个提醒,在封建王权时代之下,人命当真如草芥一般,必须得时刻谨言慎行,方能保住自己跟家人的小命。 年一过完,街市上就恢复了以前的热闹。星九找齐了工匠,很快便砌好了火墙铺好了地龙,又去人市挑了几个伶俐能干的丫环小厮,专门看顾那些过期食物上生出的青色霉菌。 洛千淮特意抽空去了一次,教她们如何将青霉剥离下来,放到煮制好的培养液中继续培育。 这培养液的制作也并不难,只用磨好的米粉掺上芋煮出的汁混在一起就成了,加入青霉菌后培养七日,就可以进行下一步的工序了。 系统的配方都极具可操作性,洛千淮对于青霉素的诞生,充满了期待。 梅神医过完了年就离开了五陵,派人给她传了一封信,说是受不了这边的富贵之气,欲回到乡间草野云游行医。 洛千淮相当佩服他的洒脱豁达,只是她给自己的定位却不一样。若能一边行医,一边能把脑中存的那些书都写出来再传播出去,方不愧来此地走了这么一遭。所以她真不是单纯地贪图安逸,只是安稳舒适的环境才有利于创作其实也包括抄袭。 只是她想要好好地行医治病,但有的人似乎并不这么想。 自从正月十五那夜走散之后,陶七公子高度重视,第一时间就亲身寻人未果,又特意回到文家通知众人,不辞劳苦地陪着文周文溥再入西京,翻找了大半个夜晚。 要不是被墨公子的手下见着了,不动声色地提点他们,说见到几个形貌相似的人出城向长陵方面去了,他们大概能一直找到正月十六早上。 经此一事,文家人对陶七公子的印象俱是大好,觉得他有礼又勤谨,难得的是还对茵茵特别上心,所以对于撮合这对小儿女的心思,变得就更加强烈了些。 所以当洛千淮再一次被叫回文家,看到满脸温和笑意的陶七公子时,实在有些不厌其烦。 “陶七公子,请借一步说话。”她说道。 文家人本就想给二人制造独处的机会,当即便都笑着退下,将厅堂让给他们俩个。 “洛大娘子。”陶七公子的耳尖有些红,但仍然率先开口道:“其实,在下对大娘子你一见” 洛千淮连忙开口打断了他的表白。 “小女蒲柳之姿,本就当不得公子的青眼。且医者身份低贱,亦不敢高攀高门大户。” 陶七公子敛去了面上的笑意,郑重地道: “这些本就不是问题。在下不过是个妾生子,论身份其实并不比洛大娘子高贵。若洛大娘子愿意,在下必会视你如珠如宝” “可我并不愿意。”洛千淮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既是相识一场,烦请陶七公子跟我家人说一声,就以不合适为由,主动推掉了吧。” 陶七公子闻言,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忽然就笑了。 第二百九十章 洛莲花的对照组 “虽然不知道洛大娘子为何这般强硬地拒绝在下,但我却以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陶七公子说道:“况且这婚姻之事,本就该听从父母长辈之命,洛大娘子还是无需费心的好。” 洛千淮也没想到这位陶七公子只是外表看着温和,其实骨子里却有些无赖气质。 “陶七公子说得没错。”她的语气更淡了三分:“婚姻大事,自当听从父母之命。可惜小女的阿翁并不在此,未得他亲自许婚,小女断不会嫁。” “不知令尊现在何处?”陶七公子信心满满:“在下会亲自登门造访,必会获得他老人家的许可。” “那就等你找到他再说吧。”洛千淮转身就走:“只是小女奉劝一句,陶七公子还是尽早放手,另寻佳偶的好,莫要再在小女身上浪费时间。” 他们俩谈话的内容虽未外传,但她的消极不配合的态度,却很快就被文家人看了出来。 除了文嘉坚决支持洛千淮,认为陶七公子并非良配之外,其他人都对此表现出了理解不能。 文周跟文溥不便跟小娘子谈论这种事,就派了林氏出马,来探她的话。 洛千淮也不忸怩,直说对陶七公子无意,且一心只想精进医术,便是以后也不想成婚。她并没有提必须得经阿翁拍板之类的话,因为若是直说出来,会显得对文家人不够信任,太伤感情。 这也是为什么她想让陶七公子自己知难而退的原因,但那位显然不吃这一套,搞得她有些被动。 林氏却只当是外甥女害羞。“真是孩子话,哪有小娘子不嫁人的?” 她真心劝道:“陶老大人看在你阿舅的面子上,对你印象极佳,且陶家家风清正,男子三十无子方可纳妾,陶七公子既得老大人的看重,对你又这般上心,若是就这么错过了,实在可惜。” “我不会后悔。”洛千淮知道,这次若是不能强硬一点儿挡回去,以后这种事必然还会层出不穷。 “舅母。”她一脸诚恳:“茵茵还小呢,在医道之路上,也就是个新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要以学习为主,并不想考虑婚嫁。” “茵茵,你难道还真想一辈子当医婆不成?”林氏看了看她面上的认真之色,慢慢地皱起了眉头:“你是真这么想,还是另有别的心思?” “比真金还真!”洛千淮赶紧说道:“舅母也不用担心我的算赋。我已立了女户,便是不嫁人,靠着行医的收入也付得起四倍的算赋,还请舅母转告大父大母与阿舅,莫要再在这种事情上花费心思了。” “可我怎么听嘉儿说,茵茵看不上周七公子,是因为心里有人了?”林氏本来不想把话挑明,可是没想到外甥女竟然这般油盐不进。 洛千淮在心里为文嘉重重地记了一笔。本来还想要抽空送点慰问金,顺道考察一下他的心志,看看能否接得下章庆的美意,但现在看来,他还是什么都别想了! 她圆睁着一对无辜的杏眼,茫然之中又夹了恰到好处的悲愤:“表兄?他怎么能这般说茵茵呢?茵茵虽然幼年丧母,但也知道自爱,断不会与外男有半点私情。若是舅母不信,茵茵可以在此起誓,除非阿翁亲自许婚,否则茵茵便会终身不嫁” 她一边说,一边想着自己被系统各种坑害的苦楚,眼圈儿瞬间就红了,泪花儿就在眼眶之中打着转儿,坚强地没有落下来。 外表虽然如此,但洛莲花的内心深处,却是喜悦而欣慰的。真是太顺利了,这样也能把阿翁顺理成章地摆出来,且还浑然天成,没有半点斧凿之意,她为自己狠狠地点了个赞。 林氏见状心疼得不行,一把将她揽入了怀里。她想起自家儿子这些年的各种不靠谱,深深地后悔信了他的鬼话,把好好的外甥女逼成了这副模样。 “你这孩子,混说什么呢?舅母自然相信你。必是你表兄为了给自己受伤找借口,竟然信口雌黄,拿我们茵茵的闺誉来说事,简直太令我失望了!” 向来温柔的林氏愤然而起:“你放心,我这就回去狠狠收拾他一顿,为我们茵茵好好出一口气!” 翌日洛千淮再登文家的门时,就看见文嘉愁眉苦脸地跪在小院里。他那日跟雪豹博斗之时,本就落了一身的伤,这会儿非但没好,背后还又多了十几道棒痕,血痕印在单薄的白色中衣上,看起来甚是凄惨。 一见是她来了,文嘉就像看见了救星一般,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茵茵,你快跟他们说,我说的都是实话” 洛千淮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脚下不停地过了他。文周知晓外孙女受了委屈,亲自出来迎她,恰好见到这一幕。 “你给我住口!”文周呵斥道:“好好跪直了,什么时候知道错了,再进来给茵茵道歉!” 洛千淮心中暗笑,口中却温声细语:“大父勿恼。表兄本就受了伤,一时眼花看错了也是有的,当务之急还是让他好好休养身体,莫要为了茵茵,伤了家里的和气。” “你看看茵茵,再看看你!”文周深深地长叹,满脸都写着恨铁不成钢:“年纪也不小了,一事无成也就罢了,竟连起码的诚信都丢掉了——若是放着不管,早晚会为文家惹来祸患!有这种不肖子孙,以后让我怎么去见文家的列祖列宗啊!” 洛千淮见文周这般伤怀,心中也有些后悔。她看文嘉梗着脖子张着嘴还要说话,连忙一个箭步冲过去掩住了他的口。 “外祖父。”她甜甜地抬头说道:“表兄平素是极有孝心的,之前对我和昭儿也多有关照,之前可能是有些误会,不如让茵茵跟他好好谈一谈,兴许就解开了他心里的结儿也不好说。” 外孙女这么懂事,愈发衬得自家孙子上不了台面儿。 文周再叹了一口气:“茵茵啊,你量力而为吧,他要是再说些什么混账话,你只管告诉外祖父,让我来教训他。” 他回了房,顺便把闻声想要出来的林氏也挡了回去。 洛千淮看了看一脸狼狈还不明所以的文嘉,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第二百九十一章 不看僧面看佛面 小院里没了旁人,文嘉用手撑着地好不容易站了起来。这中间洛千淮也就冷眼看着,全没有上前搭把手的意思。 “茵茵,表兄也是为了你好,那陶七公子确实与你不般配” 洛千淮淡淡地打断了他“嘉表兄。你比我还年长五岁,照理说也该懂事了,怎么行事还是如此冒失你可知道那日若非恰好被我撞见,你现在早就丧身于豹腹之中?你死虽不足惜,却让外祖父母与阿舅舅母情何以堪?” 文嘉早就悔得肠子都青了:“我也没想到,会被相识多年的兄弟所害——这笔账,我早晚会跟他讨回来!” 洛千淮早就听说,醉金窟那夜除了客人,所有的侍者使女,包括那舞技惊人的容娘子,全都是居心叵测的反贼,公然拒捕悍然反抗,已经被屠戮殆尽。所以文嘉口中的那个所谓兄弟,说不定已经跟着一波下了黄泉。 洛千淮懒得听他发狠立誓,自顾自地道:“今儿我来找嘉表兄,就是想问问你今后的打算。若是肯做正当营生,我可以出钱出人帮衬,大富大贵不敢说,但保你一世安康应是无虞。” 这本来是她一直在考虑的事。有系统在,随随便便就能找出一条生财之路。 别的不说,就是先前得的占城稻种,待开春了就得买地育苗播种下去,然后经过代代优化选种,逐渐扩大种植规模,再一步一步地推广出去。 这件事看似平常,但长远看却是利国利民的大事。洛千淮自前世而来,格局与眼光与寻常小娘子并不相同,深知这种双季甚至三季稻对于农耕社会的重要意义,所以一直都挂在心上。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若人人都能吃饱喝足,社会自然和谐稳定,她身在其中,也能得享安居乐业。 只是她平素忙于行医脱不开身,手头上可用的人又极为有限。墨公子手下的人倒是多了,但他的身份复杂难言,把这件事交托给他,说不定不仅没有造福国民,反而成了对方谋取私利,收拢人心的工具。 所以思来想去,文嘉倒是个合适的人选。只是他之前性子跳脱浮躁又好大喜功,洛千淮委实有些放心不下,所以便准备先以其他营生相试,若是他真能沉下心去踏实做事,再委以重任不迟。 哪知文嘉还就是个一条路走到黑的性子,对于做什么正经营生半点兴趣也无。 “茵茵当听说了吧,为兄此次就是为了习武,方才吃了这么个大亏。在地牢里关着的时候我就想着,若是能侥幸活着出去,就说明我通过了上天给予的考验,未来必会有一番作为。” 好吧,是她高看了这位便宜表兄了。洛千淮皱了皱眉,心道培育占城稻的人选,果然还得另外去寻了。 “嘉表哥。”她说道:“若表哥执意要习武,我也可以帮你引荐” 她还没说完,就被文嘉打断了。他高高地抬着下颏,面上神采飞扬:“不必了,我已想好了去处。” “先前是我想左了,只想着仗剑江湖快慰平生。但经过岚少侠的指教,此刻已是如梦初醒:大丈夫当保家卫国,饥餐胡虏肉,笑饮匈奴血,方不负这颗大好头颅” 他的表情语调落入洛千淮眼中,莫名地有些熟悉的味道。 是了,当初刚入长陵,那对她动手动脚的常山三侠,不就是被某人忽悠之后,兴高采烈地去朔方投军了吗? “那个,你说得虽然没错,但战场上刀枪无眼,残酷之处远非你能想象。”洛千淮干巴巴地劝道:“你可是真的想好了?其实想要做一展抱负,并非一定要去战场上一刀一枪地博命。” 若真能把优质稻种培育推广下去,造福的可是一代又一代的百姓,说不定便能流芳百世,比从军可是强得多了。 “茵茵你无需替为兄担忧。”文嘉信心满满:“岚少侠说了,解忧公子在朔方有相熟的将领,到时候会对为兄多加关照。且以为兄现在的身手,虽然在江湖上排不上号,但在边关却还算得上是不错的,假以时日,必能出头。” 行吧,反正大豫成年男子本就要服兵役。但很多日子还过得去的人家,都会交钱找人代役,所耗的钱也不多,每人每年只要三百枚五株钱。 长陵邑是大城市,文溥即便在这儿只做个游医,一年节余的也不止六百枚五株钱,所以文嘉自成年以来,一次都没有参与服役。 洛千淮心知墨公子行事有度,既然借着卫岚的口说出来,必然有了周全的安排。 “从军非是小事,表兄还是要跟父母长辈知会一声,得到应允的好。” “这就不劳茵茵操心了。你忘了,大父他当年就做过什长,在征和之役后得赐金还家,我若是提及此事,他必会大力支持。” “也罢。”洛千淮不想再管,略想了一想,压低了声音道:“我与解忧公子之间,并非是表兄以为的那样。之前也就罢了,以后我不想再听到任何风言风语。” 文嘉诧异地看了看她,并没在她面上寻到半点娇羞之色,不禁有些奇怪:“难不成你还真看上了那个陶七不成?可你那晚明明都被人那般抱着了” “你给我闭嘴!”洛千淮气极败坏。她算是明白了,这位表兄就是个没开窍的浑人,跟他就没法正常交谈。 “表兄既要从军,总得有些装备吧?”她换了一种方式。 时下百姓从军,行头都是自带的,有钱的可以自带皮甲长刀甚至是马匹,没钱的就只能穿布甲,然后使用配发的兵器。 时下兵甲武器都不便宜,文嘉手上那点儿钱根本不够用,听闻洛千淮这般一说,他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洛千淮成功地用一套上好衣甲头盔,一柄百炼精铁长刀,再加上两饼金,封住了文嘉的口。 他是文家的独苗儿,真要上战场,洛千淮不看僧面看佛面,也得想方设法护住他的性命,倒也不算是吃亏。 第二百九十二章 血府逐瘀汤 文嘉料的没错,文周果然支持他去戍边,还就着这事当引子,好一顿回忆当年自己上阵杀敌的雄姿英发。 他虽然豁达,但文母与林氏显然没有达到他的思想境界,难免心中不舍。洛千淮看不得她俩伤心落泪,赶紧告辞回了药铺。 还没出正月,药铺的病患并不多,文溥一个人坐诊也应付得来。 洛千淮唤来星九,交代她去订购衣甲与兵器,又特意交代了,在皮甲内部设一个夹层,夹层里缝着着无数个小布袋,分布在人体的要害部位,再比照着口袋的尺寸去烧一些陶瓷片,到时候塞进口袋里,就成了古代版的防箭盔甲。 星九很佩服她的奇思妙想,刚要离开去办时,又见她欲言又止。 “大娘子可是还有什么别的交代?”她问道。 洛千淮确实还有个不情之请,想要让她问问墨公子,有没有适合于战场的武学功法。 只是她还没问出口,系统就冷不丁儿地出了声: “检测到宿主存在寻找杀场武学的迫切要求。是否需要本系统测算捷径路线?” “什么?系统还能提供武学功法?”洛千淮大为诧异。自从上次跟系统索要造纸术被拒,她就再没往这个方面想过。 对了,上次系统是以超越了本位面已知技术为由,称不能直接提供只能放入抽奖池。可这武学功法就不同了,完全可以使用前人用过的。 她相信,自己要是跟墨公子开了口,他也肯定会尽力去寻,可她既然不准备跟他有什么以后,那欠下的人情自是越少越好。 “系统,这功法是为了文嘉准备的,请在寻找捷径时,尽量贴合他的个人条件。”她说道。 “愿望已收悉。正在测算捷径中滴,捷径测算成功,获得霸王枪及心法一套,与文嘉本人契合率高达90。” 系统界面在她眼前展开,洛千淮眼前一亮。霸王枪法一共一十八式,招招都是用于马战的杀人术。枪法的最后一页,还特意标注那霸王枪的图纸,需用精铁锻造,长一丈三尺七寸,重九九八十一斤,实在是无双凶器。 竟然这么长这么重,真是人类能拿得起来的吗?洛千淮刚要吐嘈,就看到了后面展开的配套心法。 据说按照这心法练下去,渐渐就会力大无穷,挥动这等长枪根本就是小菜一碟儿。 所以她到底是为了什么,不但得花一大笔钱帮文嘉制枪,还得另斥重金寻一匹宝马。 可不是得宝马吗,一般的马哪能载得下一个人加这么重的枪? “星九。”她叹着气:“武器先不用买了,等我画张图纸再去订制吧。你去寻一匹好马,速度倒不一定有多快,一定要身材高大健壮,特别能负重的。” 星九不明所以,但还是领命去了。 洛千淮把自己关在房中,一笔一画地把那枪法和心法全都临摹了一份,又单独找了一张绢帛,将那霸王枪的图纸复刻于其上。 做完这些事,已到了掌灯时分,霁安堂外却忽然来了一抬接人的小轿。 一名三十多岁的女子进了药铺,说是家中有妇人抱病,指名要请洛千淮去出诊。 洛千淮叫上了燕殊,来到了同庆坊的一处民宅。 同庆坊在长陵的东南方,算是长陵邑中中产之家聚居的几个坊之一。 民宅位于同庆坊的最深处,独门独院甚是幽静。小轿在门前落地,洛千淮跟着女子走了进去,见院中种了不少花木,还有一株树龄在二十年上下的桃树,枝干盘错直出墙外,想来再等上一个月,便可见到灼灼之色。 燕殊被拦在了外院,没有跟进来。 他已经十岁出头,远过了男女同席的年纪,此间主人既然有讲究,洛千淮自然不会强求,自己接过药箱入了内院。 内室的布置虽不算豪华,但也相当雅致,墙上挂着几副颇有意趣的花鸟图,观笔迹落款都是同一人。窗下设着一张清漆小几,上面摆着一个莲形白瓷盆,内中养着几株淡黄色的水仙。 洛千淮看到这里,已猜到此间主人必是个性子恬静的女子,所以当屋中的女使挑开帷帐,露出里面的病患时,她便有些意外。 患者约莫三十多岁年纪,体形比常人更丰腴一些,生着一对吊稍儿眉,一双眼睛稍微外突,黑眼袋十分明显。此外,还有高高的颧骨,生来便向下方弯着的嘴,一看便是个心性刻薄难相处的,与这室内的风格根本就格格不入。 但医者从来不会以貌取人。洛千淮温和地询问病症,患者也极为配合,自述长期头痛,痛如针刺且位置固定。 洛千淮认真地为她把过脉察体,脉弦紧,唇暗,舌质暗红伴有瘀斑。 “是否经常会内热心烦,急躁易怒,夜间还伴有失眠多梦?”洛千淮开口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那女子面上的讶色十分明显,反手握住了洛千淮的腕,手上颇有气力。 洛千淮费劲儿地将手抽了出来,目光不经意扫过对方的手指,忽然便是一怔。 她虽然不知这女子的身份,但观她带着两个女使加一个管事娘子独居于此处,想见平日里也是不需要亲自劳作的,一双手当保养得宜才是,怎么非但粗糙干枯,指甲中竟还有些污渍? 再联想到她年纪不大就得了胸中血瘀证,也就是后世所说的冠心病,就觉得又有些同情。 说不定便是因为这病,所以才会独居此处,手下使女侍候时又未必如表面上这般尽心,总之也就是个可怜人。 她略一思忖,便提笔开了方子。 方名:血府逐瘀汤,用桃仁四钱、红花三钱、当归三钱、生地三钱、川芎一钱半、赤芍二钱、牛膝三钱、桔梗一钱半、柴胡一钱、枳壳二钱、甘草二钱,清水煎服。 这是后世中医治疗冠心病的验方,效用是活血化瘀、行气止痛,专治瘀血内阻胸部,气机郁滞所致的病症。 只是后世确认冠心病的患者,大多都上了年纪,同时伴有各种其他病症,且绝大多数都去寻求西医诊治,血府逐瘀汤几乎没有用武之地。 眼前这位病患年纪不大,病症尚轻,现在开始治疗,还是很有希望痊愈的。 只是这方子虽然对症,但方中的红花、桃仁、川穹等物,对于孕妇乃是大忌。 所以此刻病患虽然并未有孕,洛千淮仍然特意提醒,在服药期间严禁房事。待那病患郑重应了,方才将方子交给燕殊,让他带人回去抓药。 第二百九十三章 心烦意乱必生事端 汤药很快就被煎好,洛千淮眼看着病患服下方才离开。临去之前管家娘子将诊金塞给她,足足一百枚五株钱,比霁安堂明码开价的上门诊费高了数倍。她稍作推托,见对方实在坚持,便也就受了。 诊费这东西本就没有一定之规,主要就是看病患的家境,但凡是真心意给付的,医者一般都会乐于接受。 只是她不知道,自己前脚刚走,小院里东厢房的门便瞬间打开了,一名贵妇人带着数名女使走出来,又在屋里逗留了许久方才离去。 星九已经办完事情回到了霁安堂,洛千淮将霸王枪的图纸交给她,略想了一想,又将写好的枪法跟心法都递到她手中,让她当面交给文嘉。 最近的事情既多且杂,过几天就要开始青霉素的下一步培养,这对洛千淮来说意义重大,是在这个陌生的时代行医的底气和后盾,怎么重视都不过份,所以必须提前先将一些琐事都解决掉。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里忽然有些烦躁,总感觉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之前类似的预感都已经一一应验,基本上都是系统搞出的各种夭蛾子,想来这一次也差不多。 她实在心烦意乱,索性继续去撰写《本草纲目》,但平时能够成功静心的办法,今日却似失了效。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星九回来。 “大娘子,您交代的事情都办好了。”她说道:“秦氏兄弟是长陵邑最好的铁匠,平时一般都不会亲自接单,但您要打的霸王枪实在罕见,秦家大郎很感兴趣,决定亲自出手。” 洛千淮点了点头,叮嘱她不要吝啬钱帛,又听星九继续道: “文嘉收到您给他的心法和秘笈,兴奋得直接从榻上跳了起来,反复保证肯定会用心习练,必不会负了大娘子您的期待。” 随便吧,她已经把能做的都做到位了,至于文嘉以后如何,就要看他的命了。 系统的提示音就在这时响起: “寻找功法任务完成。现在评估本次捷径路线执行成效。滴,评估完成,总得分为85,评价上下。” “具体情况分析。本次执行共分为两部分:本系统制定了捷径计划并执了计划的80,得分81,表现优异;宿主执行了任务的20,得分4,表现低劣。” “宿主近日在任务执行中主动性明显增强,虽受自身资质所限成绩差强人意,但仍然值得肯定。常言道:驽马十驾,功在不舍。望宿主坚持不懈矢志前行,早日得与本系统齐头并进,互相增长。” 洛千淮:“系统这是在变相讽刺本宿主拖你后腿吗?算了,看在你确实有点用处的份上,就不跟你多计较了。” “宿主对评估结果没有异议,现发放上下档次执行奖励如下: 1、积分1000点。系统升级1510020000 2、凤首鎏金点翠簪一支 3、冒险游戏一次。 “奖励即将发放,是否现在提取” “不要。”洛千淮看着本次的奖励,心里半点喜悦也无,只有靴子终于落地了的迷茫。 又是冒险游戏!想起前两次冒险游戏的痛苦经历,每一次都是生死一线差点送掉小命,洛千淮就觉得牙根都痒痒。 “系统,我后悔了,想撤回先前寻找功法的任务行不行?相信我,时间这么短,文嘉肯定还没开始学,一切都来得及” “还有那个凤首鎏金点翠簪。现在可等级分明的时代,这东西哪是我等小民能戴的?非但不能戴,就是私藏在家里都是杀头的大罪,系统你不能这么坑我啊!” 系统无声无息,就似从来都未存在过。 洛千淮就是再不满,没有人接招也无可奈何。为了防止系统突然主动领奖,她入睡之前便将早先的行头都换上了,夜行衣裤,还戴上了一副可分为三层的“严防死守面具”。 这面具虽是系统奖励,但却并非是巧取豪夺得来,而是朱娘逃脱牢狱之灾后,所送的谢礼。 这谢礼相当走心,据说是请了江湖上的易容名家所作,冷不丁儿被摘下之后里面还有头套,头套里面还有一层仿皮质的贴肉伪装,除非是被人生擒毫无还手之力,否则就绝对不会露出真面目。 她先前几乎已经将它遗忘了,这会儿危险随时将至,也不得不把它祭出来使用。 任谁脸上蒙了这么好几层东西,睡觉也难得安稳,洛千淮打着呵欠熬到天明,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她并没有因此而放松下来,相反,那股子不妙的预感却更强烈了。 将整套行头换了下去,更衣洗漱之后,洛千淮进了前院药铺,自己抓了一服柴胡舒肝散煎下喝了,这才觉得心里那股子邪火散了大半。 可惜该来的总是逃不过,到了日上三竿之时,霁安堂外忽然喧哗大作,哭声与叫骂声不绝于耳,引得无数街坊行人皆来围观。 洛千淮带着人出来看时,只见数人抬了一具蒙了白麻布的尸体停在门前,三个身穿麻衣的女子正在哀声嚎哭。 这三个人她是认得的,就是昨日在同庆坊的小院内,侍候那位病患的两个女使,外加一位管家娘子。 那三个女子一见到她,哭嚎声立即便又高了一截儿,那位管家娘子还冲上前来,张着十根长长的指甲向她脸上划去,口中还高声悲呼道:“庸医!就是你这个庸医,害死了我家娘子! 她并没有伤着洛千淮半根毫毛。章庆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前,也没见做了什么动作,那女子就倒飞了回去,与两位女使并排跌坐在一处。 她明显有些懵,疑惑地抬头看去,正对上章庆漠然的眼,立时低下了头。 洛千淮第一时间冲到阶下,掀起白布查看尸首。 她清楚得很,自己开的药断不会吃死人,所以第一时间查原死因极为重要。没想到那白布,便是人已经断了气,面色也依然清雅秀丽。 死人自然把不出脉,但她衣裙下摆满满的血迹却能说明不少问题。 第二百九十四章 容不得你抵赖 洛千淮想到昨日在那小院中的种种怪异之处,忽然有所明悟,知道自己是被人算计了。 只是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什么来路,最终的目标又到底是谁。 是想借着自己的手,害人一尸两命呢,还是要用这桩命案,来将自己跟霁安堂,拉下不可测的深渊。 洛千淮脑中百转千回,猛然抬头,却对上了身侧一名男子饱含恨意的眼。 这男子约莫三十岁上下,黛色的缎面深衣外面披着件麂皮斗篷,剑眉星目,眼神锐利如鹰隼,并不似寻常富贵之人。 方才抬着尸首的四个仆从,此刻就站在他的身后,各个身披皮甲腰配重剑,举手投足间可见军伍行迹,再次印证了他的身份非同寻常。 他的目光狠狠地在洛千淮面上扫了过去,又落到了文溥的面上。 “好个霁安堂,好个文郎中!”他开口道:“让个没出师的小娘子出去看诊,害得我家柔娘一尸两命,这笔账,我会追讨到底。” 文溥虽对这个病患全无印象,但他却很清楚外甥女的医术,断不可能出现这种事故,不由说道:“这位郎君。此事怕是有什么误会,不如先进来好好说一说” 那男子面色阴郁,冷声道:“误会?柔娘服了令徒开的药,腹痛了整整一夜,刚才小产血崩而亡,如今血还未冷——你们杀的是我连家盼了多年的子嗣,还搭上了柔娘一条性命,还有什么好说的?” 涉及到人命,还是一大一小,确实难以私了。文溥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心里也很焦虑,他转头看向洛千淮,却见她面色仍然平静如常,并没有半点受惊或者心虚的模样。 周围旁观的人却是在议论纷纷: “连家,我没听错吧,是广胜里的那个连家?” 广胜里是长陵邑除了荣康坊外,另一个贵人集居的坊。荣康坊住的多是文官,广胜里住的大半是武将,总之都不是有钱就能住进去的地界儿。 “可不就是那个连家吗?眼前这位我可认得,正是那位刚从边关回来的连二郎君!” “天啊,听说连二郎君杀人不眨眼,靠军功升到了牙门将,洛娘子得罪了他,怕是性命难保!” “唉,好好的小娘子,当什么医婆啊,这不是害人害己吗?” “咦,我以前好像见过这位柔娘,她应是住在同庆里难不成是连二郎君的外室?” “那位柔娘子是真可怜,听闻连二郎君膝下无子,本来若是能好好地诞下子嗣,甭管是男是女都好,说不定就能被接回府中为妾,哪知遇上了庸医,连命都送了。” “可洛娘子的医术明明很高妙,不应出现这种失误才是啊?” “到底是年轻,经验不足,可惜了!” 洛千淮站起身来,淡淡地看了看还在哀哭的使女三人组,方才站到了连二郎君面前:“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昨日我见到的病患另有其人,并不是这位柔娘。” 连二郎君面色冷峻一言不发,显然以为她在彻辞狡辩。 “我知连将军现在心中悲痛,未必能听得进我的话。”洛千淮继续说道:“但昨日这三位却是自始至终都在,想来她们偷梁换柱,必是有迹可寻,只要认真讯问一番” “洛娘子。”连二郎君打断了她:“我来之前,已经遣人去报了官,现下官差已至,你有什么话,还是留着去邑廷说吧。” 人群就在此时让开了通道,几个差役走了过来。为首的缉事官还是前次那一位,见到洛千淮倒还算客气,并没有给她上戒具,只摆手道:“洛娘子,跟我们走一趟吧。” 章庆皱了皱眉,迈步便要上前,洛千淮连忙拦住了他:“我不会有事的,放心。” 章庆倒没有坚持,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其中隐含着种种深意。洛千淮虽不是眼神解读机,但也能猜出个大概:这人对法律没有敬畏之心,如有必要会救自己出去浪迹天涯。可惜那是下下之策,根本不会是她的选择。 这件事情要是处理不好,会对刚刚开业的霁安堂造成毁灭性的打击,所以根本不能逃避,必须要当面锣对面鼓地把嫌疑洗刷干净。 洛千淮清楚这一点,文溥也一样。只是相比这件事,现在他更担心外甥女会染上人命官司,一时愁肠百结,跟着洛千淮也到了邑廷。 邢霆升了公堂,清问了事由。柔娘是连二郎君的外室,之前家人皆不知其有孕,只是近日胸口发闷才想着求医,听闻洛娘子医术高明且又是女子,方才花了高价诊金请了来,没想到她非但没诊出柔娘子有孕,还下了活血的药物,致使柔娘一尸两命。 邢霆一脸公事公办的模样,派人验了尸首,确认那柔娘真有了一个半月的身孕,系服了大量红花、麝香、川穹等活血之物,小产血崩而亡。 此案人证物证俱全,似乎容不得洛千淮抵赖。 物证是洛千淮开的药方,以及剩下的几包药材。 人证就是昨日那两名女使跟管家娘子。后者一边自责一边哭,说是柔娘子以前换洗常有不准的时候,所以她竟没发现是有孕了,又说不该听信传言请了洛千淮,以致于害了柔娘子。 她说到最后索性放声大哭,直冲着邑廷的立柱上撞过去,说要下去陪自家娘子。只是大概是哭得晕了,动作比喊声要迟缓得多,很轻松地被连二郎君拉了回去。 洛千淮冷眼看着管事娘子的过人演技,将连二郎君的眼圈儿都惹红了,不由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她抬眼看向堂上的邢霆,对方也正在看着她:“洛娘子,你有何话说?” 洛千淮当然不能坐以待毙,连忙仔细地将昨日之事说了一遍。 原告连二郎君是一个字都不信,邢霆却沉吟了一会儿,问道:“你可有证据?” “当时就是这三位。”洛千淮指点着女使跟管事娘子道:“拦住了我的药僮,所以见到病患模样的人只有小女一人。” “但小女亦有四事可为证据:一是我可将昨日所见之人画出来,大人可使人去查找。”她容色淡定,侃侃而谈: “二是我方中所下活血之药剂量不大,便是孕妇服下,最多也是小产,断不会造成血崩之象。关于这一点,大人可以请其他同行前来验证。” “三是昨日煎好的药,小女是亲眼见到那位病患服下,今日剩下的这几服药既然俱在,那么昨夜他们的药必是从其他地方购得,且剂量至少要翻上数倍。此类活血药物,药铺卖出时必须登记,若是据此前去查证,说不定可得到线索。” “这最后一点。”洛千淮挺直背脊:“小女虽然年幼,但也断不可能把错滑脉。大人尽可寻几位未显怀的孕妇,与无孕女子站在一起,令小女把脉一试便知。” 连二郎君还未说话,堂上邢霆便开了口:“可。” 第二百九十五章 夫人有话跟你说 差役的办事效率极高,不一会儿就找来了六名女子,其中两名月份尚浅,另外四名并无身孕。 为了不落人口实,洛千淮自愿蒙了双眼,逐一为她们把过了脉,轻松地将那两个孕妇挑了出来,还精确地断了月份。 连二郎君的眉头却锁得更深:“洛娘子,我本以为你是无意为恶,现在看来却是故意为之。说吧,你与我连家有何仇怨,抑或是何人指使你断我子嗣?” 洛千淮简直为他的脑回路惊呆了。 “世人行事皆有所求。小女与柔娘素昧平生,为什么要做这种自伤阴骘,且又立时便会被揭穿之事?连二郎君已是牙门将,怎能不知得利者才有嫌疑的道理?” 眼见那连二郎君陷入沉思,洛千淮继续说道: “此事的幕后黑手虽未现身,但左右不过是内宅阴私之事,妇人嫉妒之心。昨日这三人诱我入彀,必是深知内情,只要分开讯问,必能得知内情。” “对了,不知道她们三人的身契,是在柔娘手中,还是别处?” 听到最后这一句话,连二郎君的身子猛地一震,凌厉的目光落到了女使跟管家娘子身上。后者还好,勉强顶住了压力,那两个女使心理素质却要差得多,瑟缩着回避了他的目光。 连二郎君心知有异,但在查清事实之前,也不可能就此放过洛千淮。只是他想要先行回去讯问三人的想法,却被邢霆拦住了。 “此案本官既已受理,那么一应审查之事,并不须连小将军费心。” 因案情未明,他令人将那三名女子与洛千淮一并收押,待有了进展择日再审。 洛千淮被邢霆亲自引着,带到了地牢深处一间独立的监室里。 这间监室四周并无木栅,四周墙壁刷着白粉,内中设了榻与案几,配了干净的被褥,很像是个寻常的房间。 邢霆摒退了其他人,对洛千淮露出了堪称和蔼的笑容,说的话也出乎她的意料:“我知道洛大娘子是清白的。只是事发突然,不得已只能委屈大娘子几日。你且放心,我必会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不教你与霁安堂蒙冤受屈。” 洛千淮讶异地看着他那张正气凛然的脸,不知为何总觉得其中含了些莫名的谄媚。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前有霍瑜这个反而典型,洛千淮很难相信眼前之人别无所图。 “邢大人。”她试探着开了口:“大人与小女无亲无故,却愿意如此信任小女与霁安堂,小女感激之余,亦觉惶恐,不知需如何报答大人深恩才好?” “洛大娘子这是说的哪里话?”邢霆的声音瞬间高了一线,其中莫名地含了一丝被曲解的委屈。只是这点委屈不过转瞬即逝,快得似乎从未出现过,再开口时已是换上了沉稳疏离的官腔,让洛千淮以为是自己多心了。 “本官身为长陵邑的父母官,明察秋毫为民伸冤乃是本职,断无索取回报之意,还请洛大娘子莫要多想,只管安心在等着便好。” 他说完这些,便振袖转身,向监室外而去。将将要出门时却又住了脚:“洛大娘子并非定了罪的犯人,若有什么需要尽可直说,只要合情合理,本官都会满足。” 原来是自己误会邢大人了,他大概就是个大豫版的包青天吧,还额外多了些人情味儿。 洛千淮心中生了歉意,但也不会平白虚度这几日时光:“多谢大人。烦请大人托人知会我的使女星璇,让她将小女未完的书稿带到此处。” 邢霆的效率极高,不过一个多时辰,星九就扛着大包小卷进了监室,看见洛千淮,眼泪就止不住落了下来。 洛千淮好不容易将她安抚住了,这才跟她互通了内外消息。 星九第一时间将她被关押的消息传到了墨公子处,得到的指示就是无需担心,静观其变。 “公子应是猜到了邢大人会秉公执法,所以才这般回话,并不是对大娘子的事不上心。”星九试图解释道。 洛千淮本就没有寄希望于墨公子。以后霁安堂要想长久经营,经历的事件肯定不能少,总不好次次都劳烦墨公子出面——他也不是自己的什么人,若是心理上生出了依赖,很容易就会变得脆弱,渐至不堪一击。 她自己便是青松翠柏,一任风雨摧折始终劲直挺拔,并不想为任何人折腰攀附。 “我明白的。本来这些事,也不该劳烦墨公子。”她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星九没来由地觉得有些不妥,但又不知道要如何替自家主上辩驳,只得把准备好的东西都拿出来。 笔墨与书写的缯帛都拿了不少,寝具皆换成了洛千淮常用的,洗漱用具与换洗的衣服也备了好几套,亦有灯烛炭盘等照明取暖之物。此外还有明月楼备的食盒,内中装着精致的饭食并几样好存放的点心。 “邑廷那边说随时都可以进来探视送吃食,大娘子尽管放心用,以后三餐我都会亲自过来送。” 这哪像是坐牢,简直是换了个地方度假。洛千淮吃饱喝足,专心写了好一会儿的《本草纲目》。这部书实在太过庞大,洛千淮写了这么久,也不过只完成了“草部”而已,其他还有十五部以及上万个方子,就是择捡其中的传世验方,也依然是遥遥无期。 道阻且长,行则将至。洛千淮认定了的事,从来都不会回头。地牢之中分不清时间,她一直写到困倦难耐,方才住了笔,简单地洗漱一番便上榻入睡。 她有些认床,换了地方本没有那么快入眠。但就在半梦半醒之际,她却忽然闻到了一丝怪异的甜香。 这股甜香来得蹊跷,甜腻之中夹着腥气,一闻就知道并非什么好东西,她刚刚唤了一声系统,人就彻底陷入了昏睡之中。 再醒来时,她只觉得头晕眼花,手脚俱被绳索捆着,身子也在摇摇晃晃,似乎正在一辆车上。 “醒了?那就睁眼吧,夫人有话跟你说。”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声在耳侧响起。 第二百九十六章 洛莲花夜入未央宫 夫人?洛千淮精神一振。难不成将自己从牢中劫到此处的人,竟是那位连二夫人不成? 她昨日思前想后,总觉得这一位的嫌疑最大。再豁达的女子,也未必愿意替丈夫养外室子,哪怕那是他的独苗儿。更何况,家中女使的身契,一般都在正室手上握着,指使那三人行这种偷天换日的事也更容易些。 既有动机又有能力,不是她又能是谁呢?洛千淮慢慢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曾经见过的面孔。 “霍夫人?”洛千淮这下可是真的大为震惊了:“怎么会是你?” 栾葳儿的目光一直在她面上身上反复打量,闻言淡然一笑:“不然呢?洛大娘子莫非以为,招惹了夫君之后,还可以像没事人一般,与他们相看许婚不成?” 她说的每个字洛千淮都听得懂,但组合在一起却令人费解。 “霍夫人误会了。我与尊夫之间清清白白,并无半点关系。前次见面时我已经解释过了,望夫人明鉴。” “夫人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份!”先前说话的那个嬷嬷扬声厉喝道,抬手欲打洛千淮,却被栾葳儿止住了。 她的声音不高,语气却极为冰冷: “洛娘子,我也跟你说过,你怎么想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夫君即便在流放路上,依然记挂着你,千里迢迢地传信回来让人对你多加照看。身为人妇,怎么可能违了夫君之命?” 没想到霍瑜即便人走茶凉,仍然阴魂不散。洛千淮觉得有些可笑,但忽然又意识到,眼前这位栾葳娘,也并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上一次霍瑜还在呢,她就敢给自己灌下绝育药,那么这一次呢? “是你?”她恍然大悟:“设计下套害我的人,原来竟是你?” “是我。”栾葳儿毫不否认。 “可你有什么事尽可以直接找我,为什么要害了柔娘子一尸两命?”洛千淮十分不解。 “连二夫人是我堂妹,她忍了柔娘多年,得知她有孕后气得病了——此举既能帮她免了后顾之忧,又可以顺便解决掉你,可谓一石二鸟,又何乐而不为?” 栾葳娘说得极为轻松,好像两条人命对她来说,只不过是脚下不经意踩到的蝼蚁。 洛千淮深吸了几口气,压下了心中的愤怒:“既然如此,那你现在又是要做什么?” “那就要怪洛大娘子你太过牙尖嘴利,竟然能找出其中的破绽。”栾葳娘的眸中闪过一丝厌恶:“还有邢霆,不过是个寒门子,竟然不把霍家放在眼里,我令人持君舅的贴子上门去,他都不肯依律法办你。” “所以在霍夫人眼中,律法其实是专门为你所设,但凡不顺你之意,便是不法?”洛千淮忍不住嘲讽道。 “洛大娘子当真心宽。”一旁的嬷嬷冷笑着插了嘴:“现下你畏罪潜逃,还顺便下毒害死了那三个人证,就是邢大人想要循私枉法,也得顾及自己的官声。” “那三个女使全都死了?”洛千淮震惊不已:“霍夫人,你这般视人命如草芥,可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吗?” 栾葳儿根本不为所动,嘴角轻扯,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洛大娘子还是先考虑一下自己吧。你该想想,我要如何才能让世人皆以为你潜逃在外,永远无法归案呢?” 这人明显心理有大病,否则哪能就因为心中那点子嫉妒,就伤了这么多条人命。洛千淮没想过她会放过自己:“你想毁尸灭迹?” “还不算笨。”那嬷嬷的笑意中夹了狠厉:“那洛大娘子不如猜一猜,你会怎么死?” 洛千淮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时,整个人的神态已然大变,目光清淡漠然,像是全无感情的机器。 手脚上的绳索,在栾葳儿与那嬷嬷惊恐的目光之中寸寸断裂。 洛千淮站直了身子,没有理会试图开窗唤人的主仆二人,径自掀开车帘一跃而下,车夫与随车护卫们还没反应过来,她的身形便已经隐没于夜色之中。 车厢之内,栾葳娘已然六神无主:“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会武功!” 那嬷嬷比她先回过神来,对挑开车帘问策的护卫连声说道:“还愣着做什么,快点去追,不可让她跑了!” 护卫们领命去了,没过多久就空手回来复命:“夫人,前方便是东侧宫墙,周围守卫众多,我等不敢再前行,但那洛娘子却是趁夜摸了进去!” “什么?”栾葳儿猛地站了起来,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缓缓地坐了回去。 “宫中高手如云。她这么冲进去,必是死路一条,说不定还会牵连家人——倒是省了我们不少事。” “是啊夫人。”那嬷嬷也回过味儿来,笑道:“她私闯宫禁被灭门,到时候就是郎君回来,也怪责不到您身上。” “回吧。”栾葳儿从帘外看了看不远处,在夜幕笼罩下宛如一头潜伏着的巨兽的宫殿群落,懒洋洋地命令道。 洛千淮也已经察觉自己所处的地方有些不对劲儿,心底惊骇不定。 方才在马车上,她本想着多套几句话再召唤系统,没想到却忽然收到了提示 “滴。检测到奖励发放最佳时点,现在开始发放奖励。本次奖励发放采取自提模式。鉴于宿主当前能力不足以独立完成,由本系统强制执行!” 她还没来得及庆幸自己就此逃出生天,就发现自己避过了层层守卫,跃进了一道高墙之内。 墙内宫殿栉次鳞比,处处可见红墙黄瓦,楼台亭榭不计其数,檐牙高啄廊腰缦回,就算她将视野调得再高,也看不到尽头,光从占地面积看,就比前世见过的故宫还要广阔得多。 整个咸阳原上,只有西京才有这样庞大的宫殿。 所以她此刻所立足的地方非是别处,而正是大豫政治皇权的中枢之地:未央宫。 因着已是后半夜,宫内各殿都已经熄了灯火,只有四处巡逻的军士手中的灯笼仍有光亮。 以系统的身手,避过他们当然是小菜一碟。 它操纵着洛千淮,轻松自在地于宫内穿梭,向着宫殿群的最深处不断逼近。 第二百九十七章 多谢不喊之恩 檐角上的脊兽面目狰狞,洛千淮的身子伏在后面,抓着两队巡逻卫士的间隙,无声无息地落了地。 洛千淮看得分明,她此刻身处的这座规模宏大的宫殿,就座落于前殿的正北方,正殿前设了双阙,内有庭院踏道,东西配殿皆在,显然不可能是个无名之地。 只是在落地之后才看得更清楚,宫殿内部并没有外面看起来那般光鲜,庭院内满是枯草落叶不说,门窗上也处处是灰尘蛛网,地上的青砖多处碎裂,显然已经废弃了很久。 然而在这废弃的宫殿之内,却有人在低声地哭泣。 哭声从西配殿后面的罩房里传出来的,被主人刻意压抑着,细而悲咽,听不清是男是女。 但洛千淮却能见,在哭者身前,还有一个微弱而急促的呼吸声。 这么偌大的一间宫殿里,统共就只有这么两个人。 洛千淮猜测对方的身份,很可能是不受宠的妃嫔,多半是生了重病,那哭着的人应该就是服侍她的宫女或宦官了。 至于她为什么会失宠关在此处,这间大殿为何地角极佳却形同冷宫,就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她只想快点取了奖励,完好无损地离开这个守卫重重的深宫大内。 系统大模大样地走上了台阶,推开了正殿的门。那殿门不知道有多久经人维护过,稍一推动,便发出了难听的“吱呀”声,在这幽静的宫殿之中清晰无比。 系统根本不以为意,脚下丝毫不停,先前哀哭的声音却陡地停了下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悄然响起,每一声都似落在了洛千淮的心口处: “系统,你小心点儿啊,人家马上就要出来了,要是发现了喊一嗓子,本宿主可就死定了。” 这可是大豫的西京城,仅守卫未央宫的北军就有两万人之外,而在城内驻守的三万南军,再加上京畿周边的灞上、细柳、棘门三座大营,总军力已超过了十万,要捉拿自己简直不要太容易。 “这可是未央宫,若是被人发现我潜进来,根本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糊弄过去,到时候就算你的能量再多十倍,咱也不可能活着走出去——系统你可千万不要坑我啊!” 系统仍然没有吭声,洛千淮无法,只能选择再信它一次,尽管这种信任已经变得比厕纸还薄。 正殿之内比外面还要不堪,满地都是被砸得四飞五裂的家具残肢与碎瓷片儿,上面积着厚厚的灰尘;褪色的布缦见了风,在空中慢慢地打着旋儿。 系统一步一步地踩在看不出颜色的地板上,每一步都留下了一个清晰的脚印。 洛千淮心中愈发不安:“系统,这脚印如此新鲜,但凡来人看见就知道进了贼,你是想让我在出去之后,仍然逃不过追捕吗” 系统置若惘闻,大步地走到了正殿最深处,在唯一完好的一张案几之前蹲下身子,伸手略一摸索,便从尘灰中拿出了一件东西,用她的衣袖略一擦拭,露出了它的本来面目。 饶是洛千淮已有了心理准备,但也被这根发簪的精美所惊艳了。 发簪的尾部是鎏金工艺,在暗室中仍然熠熠生辉。前半部是由无数根极细的蓝色羽毛,贴成了凤鸟展翅的形状,最前方的金色鸟喙上,还衔着一条细细的金链,下方缀着一颗硕大的珍珠。 尽管蓝色的细羽中仍有微尘,珍珠也在岁月的磨砺中变为了淡黄色,但依旧不能掩去它本身的价值。 若是在前世,这支凤首鎏金点翠簪足以放在国家级的博物馆中陈列,洛千淮绝不可能有上手触碰的机会。 系统却似没把它当成一回事儿,十分随意地塞入了怀中,转身欲离去。 就是在这时,洛千淮忽然看到了卡在门缝之中的那只眼睛。 系统的速度是极快的,身形一晃间便闪到了门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制住了对方,将人扔到了阶前。 来人不过豆蔻年纪,却生得面黄肌瘦,身上的宫装也半旧不新,应该是受了不得宠的主子的连累的小宫女。 这种事,洛千淮前世在电视剧中看得多了,随便都能脑补出无数出宫斗剧,并不觉得有何稀奇。 她侧了目,不忍看小宫女骇然睁大的双眼。 当务之急,还是走为上策。 系统在她的催促下走到了正殿门前,却忽然停住了脚。 洛千淮是久经坑害之人,见状忽然就郁气填胸:“系统,你不会吧?咱们今晚也没干什么耗能大的事呀你再坚持一下,等咱们出了宫再停机” 可惜系统从来都不会以洛千淮的意志为转移。 “警告!因能量不足,本次强制执行被迫中止,余下部分请宿主自行补足。” “系统,咱俩以前真的有仇吧,不然你为何处心积虑就不想让我好过?” “即将进入充能模式,预计将持续十二小时。在此期间本系统将进入沉寂状态。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再次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3版的信任与支持” 意识回归身体,她忽然想起了身后的宫女,不由僵硬地转过了头。 从院门到正殿阶前,足足有五十多米远。那宫女已经用手撑地半跪了起来,见她回头,连忙手脚并用地向后退去,口唇微张,眼见就要喊叫出声。 她没有系统的本事,不可能瞬间冲到小宫女面前,捂住对方的嘴。 未央宫内巡逻的守卫一队接着一队,就是系统也费了不少功夫才潜入此处,这宫女只要一出声,她根本就无处可逃,大概率会被格杀当场,小概率会在严刑拷打后再被虐杀。 总之都是死,就没有一条活路。 洛千淮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一双腿似是被冰冻住了,半步也移动不得。 “咯咯咯咯”牙齿上下相击落入了洛千淮的耳中。这是惊吓过度,一时无法发声的表现。 意识到这一点,洛千淮的腿忽然就能动了。她稳稳地向着宫女走去,一边走一边调整着面部表情,力求温和可亲。 第二百九十八章 是被出卖了吗 “咯咯咯咯别,别杀我”小宫女用手撑着向后挪动着,好不容易说出了几个字,却如同猫儿一般,声音细弱得根本传不出去。 洛千淮心中大定。她快走几步,蹲到了小宫女面前,柔声道:“听好了,只要你不喊叫,我便不会伤害你,以及里面的那一位。” 她注视着小宫女的眼睛,保持着微笑:“我不是坏人,来到这里就是个意外。只想这里暂时避一避,最迟明晚便会离开,绝不会影响你们,明白吗?” 那小宫女一对黑漆漆的眼睛里,渐渐有了光亮,慢慢地点了点头。 “很好。”洛千淮肯定地点了点头:“那么可以带我去看看屋里的人吗?我懂一点医术,说不定可以帮上她。” 小宫女的眼睛瞬间迸出了星火,将把方才的恐惧给忘了个精光,急急地引着淮千淮进了西配殿后的罩房内。 房内的病患却并非如她先前所料的嫔妃,而是个跟小宫女差不多年纪的男子。 看见他身上陈旧破烂的暗灰色宫装,洛千淮忽然意识到了男子的身份——一个小宦官。 小宦是趴在榻上的,后背一道道血凛子高高肿起,向外隐隐地渗着脓水,人已经烧迷糊了。 洛千淮早就养成了习惯,身上随时带着十余种常用丸散。 说来也是巧了,本来这种棍棒疮伤并不常见,所以她也并没有将药放在身上,但是星九心细,想到她在牢中可能见到受刑之人仁心大作,送日用品的时候特地多带了一小瓶酒精,外加一份玉红膏。 这玉红膏是前世专治痈疽、棍棒疮伤的验方,主要含了白芷、甘草、归身、血竭、紫草等药材,最能去腐活血生肌。 也正是梅舟前次送了血竭作贺礼,她才一时兴起制了不少,没想到竟在这里用上了。 小宫女眨着亮晶晶的眼睛,眼巴巴地看着洛千淮自袖袋中取出一个又一个小瓶子,还有一把被锦缎包得严严实实的柳叶小刀。 做完这些,她又从怀中摸出了针囊,铺在了榻侧的案几上。 “若是我不来,他应该熬不过今晚。”洛千淮如实说道。 她随身带的装备,证实了她医者的身份,极大的提升了小宫女对她的信心。 “那现在阿衡还有救吗”她问得小心翼翼。 “若是晚上烧能退下去,应该就没问题。”洛千淮也不敢保证:“尽人事,听天命吧。” 罩房内本没有点任何灯烛。为了方便她清理伤处,小宫女壮着胆子去正殿拿了半截白蜡,胆战心惊地在一旁照明。 洛千淮用手术刀和针将化脓处挑开,剔去腐肉放尽脓血,再用酒精消了毒,敷上玉红膏。 这一系列操作肯定不会赏心悦目,味道也相当难以形容,连那名与小宦交好的小宫女都别过了头不忍看,但她从头到尾,神情都始终如一的淡定自若,仿佛是在清风朗月下素手烹茶,娴雅从容。 伤处全部处理好,洛千淮松了一口气。这时候要是能再有一碗专治杖后瘀血内攻的大成汤服下,效果必然更佳,可是此时此地,也不过就是只能想想。 她细细地查验过袖中的药品,忽然看到了一个极小的荷包,不由信心倍增。 荷包里是二十片切得极薄的百年老参片。 治跌打损伤,昏沉不醒,独参汤有奇效。 她先取了一片放入那小宦舌下,又数了五片交给小宫女去煎汤灌服。酒精方才已用了大半,她将剩下的兑了水,给那小宦擦了身体。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将放亮。小宦到底年轻,体温渐渐地降了下来,那小宫女再看着洛千淮时,满眼都是感激之色,再没有了半点敌意。 她像倒豆子一样,把洛千淮想知道的一切都说了个干干净净。 这座宫殿不是别处,正是中宫皇后所在的椒房殿。只是自从征和元年戾太子一案,卫皇后被废后自尽,皇帝再也没有立后,这椒房殿便一直弃置至今。 虽是弃置的宫殿,但既然没有被封,便得有人守着。 这活计从来都没有人愿意做,因为被派到这儿来就相当于彻底没了前途,所以但凡有点儿人脉钱财的,都肯定不会来。 宫女锦儿刚进宫不久,就因为得罪了掖庭专管分配人手的内监,所以被派到了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好在早先到来的小宦阿衡对她还算照顾,二人相互扶持着在此熬了半年有余,祸事忽然就临了头。 最近这些日子,宫里气氛日益紧张,他们二人虽然很少出殿,但平素去领饭食之时,也能感受得到。 未央宫的喜怒哀乐系于一人,陛下早年虽有传闻行事狠厉,但年迈之后性子却随和了不少,赏罚宫人也各依法度,所以当阿衡因着冲撞陛下被杖责垂死,锦儿才会那么惊惶恐惧。 这两天,她去求了不少人,但阿衡是陛下亲自下令杖责的,没有任何人敢给他用药医治。 洛千淮也明白了,为什么方才小宫女没有高呼示警。大豫宫禁森严,什么事都讲究诛连问责。当时若是她唤来了守卫,洛千淮这个刺客固然逃不掉,可她与那小宦阿衡也照样活不了。 若他们俩与刺客无关,为什么刺客不去别处,偏偏会找到他们这儿呢?宫中对这种事从来都是宁可错杀不会放过,且不会有任何一个人,会为他们二人说话。 了解实情之后,洛千淮的心里倒是踏实了不少。她取出了几颗金豆子,跟小宫女买了她换洗用的宫装,换上之后又让她帮着梳了个宫女常用的双环髻,对于躲藏到系统重启之时的把握,又增加了几分。 到了宫人们去大膳房领饭食的时间,锦儿取了食盒出去。洛千淮坐在后罩房里看着阿衡,渐渐地困意上头,不禁靠在墙边眯了一觉,可是再醒来时,仍然没见锦儿回来。 她走进院中,看着太阳的方位,推算此时已经将近卯正,距离锦儿离开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有余。 她走之前,明明白白地说过自己会在两刻钟内回来,所以一定是出事了。 洛千淮不愿意相信,是锦儿出卖了自己。也许是遇上了什么别的事,比如临时被叫去别处帮忙,或者是冲撞了某位贵人? 洛千淮皱着眉头在庭院里转了两圈儿,外面却忽然响起了敲门声,还有人高声喊话:“开门,再不开门就砸了!” 照理说,锦儿不在,阿衡还昏迷不醒,洛千淮应该躲起来才对。 可是若那样做,待外面的人砸了门进来搜到她,事情就会变得更为复杂,难以收拾。 她定了定神,走到院门前,自内打开了门闩。 第二百九十九章 他怎么也进宫来了 门外站着两名宦官,年长的约莫三十多岁,生得阔面大耳,一双眯缝眼在洛千淮面上身上反复打量。年少的就要清瘦得多,敛眉站在年长宦官的身后半步开外,面上并无半分表情。 “你就是乔锦儿?”年长宦官看了好一会儿,唇边露出了一丝笑意。 原来这两人并不认得那个小宫女。 但这也是正常的。她已经从锦儿口中得知,大豫宫内上了名册的宫女足有八九千人,宦官的数量比宫女少些,但也少得有限。这么多人散落在偌大的未央宫内,除非同处一个宫室,或者是经常打交道的,其他宫人多是素不相识。 这椒房宫本来就荒僻,小宫女锦儿又是直接分到这儿来的,认识她的人本就不多。 眼前的人既然会将她错认成乔锦儿,那就说明他们就跟她晚归之事,没有什么直接关联。 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做出恭敬的姿态低头行礼:“内官大人来到椒房殿,想来必要有事,不知道婢子能否帮得上忙?” 那宦官抬眼向她身后望去,将门内的破败之处看在眼中,口中叹息道:“哎呀,这么如花似玉的小模样,怎么就给分到这等地方吃苦受累?” 他满脸都是惋惜之色,表情略微有些夸张,所以洛千淮本能地感到不妥。 她立即正色道:“在哪里都是做事,婢子不觉得苦。” “哈,哈哈。”那宦官似乎没想到她会这般说话,微微一怔便笑了起来,回身跟后面的小宦说道:“瞧瞧,还是个懂事的,说不定就配得起这般造化。” 那小宦本是面无表情,这会儿目光在洛千淮面上淡淡扫了一圈儿,便又垂眸躬身:“少监说得极是。” 年长宦官早就习惯了他这般态度,不以为意地回身,见洛千淮还是先前的那副淡然的模样,并没有因他提起造化二字便想入非非惊喜失态,不由对她又高看了两分。 也因着这样,他方才说起了正事。 “我查过了最近两年新近的宫人籍册,你是钱唐人?入宫之前随阿母在外摆过食摊?” 钱唐就是前世的杭州。洛千淮幼时被遗弃的地方,还真就是在杭州附近的一个小镇。 她当然明白,对方说的是宫女乔锦儿的履历。既是查得这么细,说明他们要她做的事,多半与她的过往相关。 她不好直接承认,也不能否认:“不知少监查问这些,可是需要婢子去做些什么?” 宦官面上的笑意更深:“你可会做钱唐点心与小菜” 这还真是问对了人。就算乔锦儿现在站在此处,也不可能比她会的更多。 前世洛千淮从小到大一直都在苏杭生活,对于杭帮菜是熟得不能再熟了。 她又是个好吃的,对于千年以降的各种名菜都研究且烹饪过,尤其是各种特色点心,什么酒酿圆子,桂花糯米藕,定胜糕,葱包烩儿,吴山酥油饼全都能做得像模像样。 只是嘴上还得保持谦虚低调:“婢子只略能做点市井中的野食,且形容粗鄙” “无妨。”那宦官的心情却似很不错“要的便是这份市井味道。你且随我来吧。” 洛千淮自然是不想去的。一来是怕自己不小心被人认出露了马脚,一来也怕给真正的乔锦儿惹祸,可对方显然也并不容她拒绝,话一出口便即转身就走。那个从头到尾都侍立在侧的小宦倒是没动,只对着她做了个“请”的姿态。 眼前的形势也不容她再犹豫下去。若是再推脱或继续僵持,待真正的乔锦儿事毕归来,怕是两个人都要遭殃。 她跟着二人一路行走,不多时便行到了前殿广阔的殿前广场之上,四周皆是身披重甲手持戈矛的护卫,还有不少高冠大袖的臣子,在宫人的引领下匆匆而行。 洛千淮有些心虚腿软,走路的时候一直半低着头,根本不敢四处张望,生恐被人认出是个冒牌货。 但是很快她就发现,走在身前的那位少监似乎地位不低,无论碰上谁都能说得上话,且对方对他的态度都是热络中夹着讨好。她和旁边的小宦就像是两个透明的摆设,根本无人注意,更没有任何人前来盘查。 洛千淮的胆子不知不觉地就变大了。好不容易能光明正大地走在未央宫内,要是不多看几眼岂不吃亏?想通这一点,她索性抬起了头,虽然不便东张西望,但是光是直视,也可以见到不少光景。 噫,那前殿两侧的铜缸当真硕大,怕不是能装下三五吨水?呀,远处行来的一行宫女内监,手中拿的都是食盒吧?看这么长长的一串,怕不得有二三百道菜,显然都是独属于皇帝的朝食。可怜她从昨夜至今就水米未进,这会儿就更饿了。 饥饿的滋味不好过,令她观光的心思都淡了不少。身前的宦官就在这时停下了脚步,朝着对面行来的老宦一行迎了上去,未到近前便一躬到地:“焦大监日安。” 他都这般做了,身后的小宦连忙一拉洛千淮,一起深深地行下礼去。 焦大监虽然头发花了一半,但仍然面色红润,双手将他虚虚地扶了起来,一双眸子在洛千淮面上略转了一圈儿:“郑少监不必多礼。这人是给八殿下添的?” “大监神目如炬!”那郑少监借了他的力,麻溜地站直了身子,凑到他耳边说道:“殿下这几日茶饭不思,眼见着便瘦了一圈儿,已经发落了好几波不中用的庖厨,眼见着无人可用,实在无法才出此下策” “她是尚膳监的人?”焦大监皱了眉,疑惑地看着洛千淮身上的宫女服,并非是尚膳监宫人特有的服色。 “那倒不是。”郑少监苦笑着搓了搓手,犹豫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说:“殿下先前的膳食,多是王那一位亲自操持。您也知道,她是钱唐市井出身,奴婢便想着寻个会做那边小食的婢子过去,说不定便合上了殿下的口味,只是此事却只能做不能说” “原来如此。”焦大监颜色缓和了不少:“郑少监用心了。殿下的身体极为重要,便是犯了些忌讳,也是无可厚非。” “谢大监!”郑少监又是深深一躬,起身时以手加额擦去了数滴冷汗“奴婢告退。” 他回头冲身后二人使了个眼色,转身便走。 洛千淮却是有些恍惚,被那小宦拉扯了一把,方才收回了视线,一脚深一脚浅地跟了上去。 她方才只是好奇地看了一眼焦大监身后跟着的两行宦官,没想到却望见了一双熟悉至极的清冷眼眸。 第三百章 空降的小厨娘 墨公子一身低级宦者的浅灰色衣袍,半躬着身子站在队伍末尾,一脸低眉顺眼的模样,落在她眼中分外刺目。 她愕然地望向他时,他也似有所感应,移目与她刚一对视,瞳孔便陡然收缩起来,冰寒如俦的冷面,似乎也在这一刻出现了破碎的迹象。 视线一触即收,但二人的心中俱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洛千淮心如明镜,墨公子这般惊讶,说明他入宫是另有所图,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此刻已身在宫中,否则不该是这般表现。 她的判断没有一点错误。墨公子的印象里,洛千淮此刻应该还在长陵邑的大牢之中。恰逢宫中传来了急讯,他不得不冒险入宫行事,所以之前特意已经交代了邢霆对她多加关照,待他出宫之后再做打算。 可是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洛大娘子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处,还扮成了一个普通的宫女,即将混进虞炟的宫中? 她是知晓了虞炟未来的身份,所以想要靠近投效,还是单纯地想要为了自己剪除后患? 可他其实并不需要她去以身犯险,就算他再想要权势,也并非是现在,更不是通过这种方式。 他心中思虑万千,表面上却分毫不显,跟着焦大监行至承明殿西侧的配殿之中。 焦大监如平常一样,为各位小宦分派了差使,又特地提了一句:“近日这承明殿内侍换得勤,你们既是各处新荐上来的,更得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侍候,否则出了什么事,谁都护不了你们!” 就像是应和他的话,殿外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呼:“陛下,饶了奴婢吧,奴婢知错了” 声音嘎然而止,想来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嘴,紧接着便是刑杖划过空气的呼哨之声,重击在肉体上的闷响。一声接一声,足足响了四五十下,方才止歇。 不需要焦大监再多说,小宦们便已经噤若寒蝉,之前被选入承明殿的欣喜早就荡然无存。 “既然明白了,那就去做事吧。”焦大监摆了摆手,自有人去将他们领走,熟悉相应的职司。 “杜莫,你留下。”焦大监状似不经意地唤住了墨公子,带他进了内室。 洛千淮跟着郑少监又行了一刻多钟,方才进了另外一处宫殿。此殿的规制比椒房殿要小上一圈儿,但内外皆有守卫,宫人各司其职,殿舍回廊打扫得宛然如新,远非那破败的椒房殿能比。 洛千淮早就猜测过,这位八殿下多半就是大豫的下一任君主了,心下并不敢有半分怠慢。 她被带到了后面的小厨房里。 “这宫里除了承明殿,也只有麒麟殿设了小厨房,显示了陛下对咱们殿下的恩宠。” 带她来此的郑少监语气中颇有些小得意:“眼下这宫里,削尖了脑袋想要进这麒麟殿的数都数不清。锦儿你能不能留下来,就要看自个儿的本事了。” “只管把会做的吃食都做出来,若能得了殿下的青眼,你的好日子就来了。如若不能那就自求多福吧。” 郑少监说到这里,回身看向自他进来一直躬身陪笑的管事嬷嬷:“让她随便做,需要任何食材,你都务必配合,可明白?” “明白明白!”那嬷嬷笑得脸都僵了:“郑少监放心,老媪知晓轻重,必会让殿下吃上可心儿的膳食!” “这样最好。” 小厨房里人真的不多,除了洛千淮跟管事的孟嬷嬷,另外还有一男一女。二人都是从宫中尚膳监调拨过来的,男的是段大厨,擅长各种正餐大菜,另还有一位专擅白案的徐厨娘,负责做各种面食甜点。 对于洛千淮这位空降过来的小宫女,二人不过是淡淡地打了个招呼,便自顾自地去做事,并不如何上心。 “本来还有四位都是手艺不精触怒了殿下,打了板子送去了掖庭,也不知道小命还在不在。” 孟嬷嬷似笑非笑地盯着洛千淮说道,指望着这小姑娘眼里看到恐惧之色,但她却失望了。 洛千淮理解,是人就有小心思,即便是在这个小厨房也一样。 她本来也没有长待的想法,所以也就并不在意,但心中对这位年纪小小就视人性命如草芥的八殿下,也生不出什么好印象。 “孟嬷嬷是宫中的老人了吧”她小声问道:“能否提点一下,殿下素日的饮食习惯如何?” 洛千淮前世的电视剧不是白看的,多少知晓些宫中的生存法则。她一边问,一边从袖中摸出了几颗金豆子,悄悄地塞进了孟嬷嬷手中。 那孟嬷嬷讶异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没想到她会如此上道。金豆子转瞬就从她的手上消失了,而她的面上,也露出了几分真心的笑容。 既是个懂事的,那么留下来倒也无妨。 “殿下口味清淡,喜鲜咸,亦好甜食。对了,早先最爱一道酒酿圆子,只是以后,再也没人能做出合他心意的味道。” 这口味,还真是合了杭帮菜的特点。 洛千淮脑子一转,便拟了一道长长的食材清单,交给孟嬷嬷去准备。 食材备得极快,小厨房中有些没有的,只消派人传话到尚膳监,自然有人捡了最好的送过来。 此刻留在西京中的皇子只有虞炟一人,陛下已然年迈,对他又极尽宠爱,宫中自古就不是蠢人待的地方,谁都清楚该去讨好什么人。 所以孟嬷嬷之前才会羡慕眼前这个小宫女的运气,要知道有多少人费尽心思打点上下想要挤进来,可这位锦儿就因为与王美人籍贯相同家境相近,就能被选到这里来。 只是能不能留下,或者说能不能保住性命,却也并不好说。 她确实生了一副难描难画的好容貌,便是放到整个未央宫,也是极出挑的,可是八殿下才多大呀,在那个方面根本就没有开窍,若是生了厌,管你什么天仙美人,也照样打杀了扔出去。 宫人的命不值钱,死了也就死了,连名字都没人会再提一句。 洛千淮哪想着孟嬷嬷心中藏着这么多弯弯绕绕。虽然虞炟是个惯坏了的熊孩子,但一想到他的母亲为了他的储位,被父亲亲手杀害,就难免有些同情。 不到十岁的孩子,正是最依恋母亲的时候。他这会儿茶饭不思,多半也是因为思念亡母。 所以她用了全身解数,整治了十余道杭帮菜跟点心,赶在正午时分呈了上去。 第三百零一章 期望越高失望越大 麒麟殿的宫人不少,每人各有分工,比如送菜这种事,就有专人来做。 五六个身着浅绿色绸面曲裾裙的小宫女,跟着一位年长宫女进了小厨房。 “殿下已经回来了,方才传了膳——昼食做好了没有?”年长宫女的目光在小厨房内扫了一圈儿,直落在了洛千淮娇好的面上,眉头瞬间就皱了起来。 “好了好了!”孟嬷嬷赶紧迎了上来,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儿:“琴娘子且看,菜品跟点心早就备好了,都搁在灶上温着呢!” 琴娘子没有答话,孟嬷嬷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忙笑着介绍道:“是郑少监新选来的人儿,擅长做些钱塘那边的小菜,这不,今儿的昼食她也出力不少。” 昼食是八殿下中午的正餐,自然不可能全指望着一个新人。段大厨和徐厨娘忙活了半天,同样做了十来道大菜并七八样面食点心,洛千淮做的那些只能做作是有益补充。 “生成这副模样,还是个有心思的。”琴娘子看了几眼灶上温着的点心小菜,摆盘模样俱是不俗,不由冷哼一声:“就是不知道做菜的手艺,能不能配上那点子机心。” 洛千淮不明白琴娘子为何对自己抱有敌意,但她在这麒鳞殿中的地位肯定不低——光从那套比其他几位小宫女还精致的藕色缎面曲裾裙,以及头上的杂色青玉簪便能看得出来——跟这样的人争口舌之快,没有任何意义。 她只当没听见对方话中的恶意,低眉顺目,也露出了营业性的温和笑容。 琴娘子见她低了头,倒也不为已甚,只挥手让那些小宫女将菜品点心装进了金丝掐边的红木食盒里,昂着头揣着双手扬长而去。 昼食是皇家人享有的特权,寻常宫人一日只有朝食跟飱食两餐。但对厨师来说,却不用受此限,洛千淮方才只靠着试菜,就吃了个七八分饱,这会儿也恢复了精神头儿: “嬷嬷,我能不能先回去一趟?不瞒您说,方才来得匆忙,还有些日常的物件落在那儿” 十二小时已到,系统已然重启,洛千淮自然想要快点回椒房殿去,寻找机会离开未央宫。 除此之外,她还想看看正牌乔锦儿回来了没有。冒了她的名头出来,若是事后被人揭破必生事端,她还得好好跟人家合计合计,看看怎么才能把这件事圆过去。 孟嬷嬷根本不为所动:“也不用急在一时,等着殿下用过了再决定你的去处也不迟——若是合了殿下的口味,自然有人去帮你收拾,如若不然,那些旧物怕是也未必还能用得上。” 洛千淮无法,只能老实地待在厨下,并不情愿地准备起飱食用的食材。 正殿之中,琴娘子带着小宫女们,将一样样菜品摆到了虞炟面前。案几上位置有限,将段大厨的菜全部摆下便已经满满当当,她略寻思了一下,撤下了一品炙羊肉,一品狗肉锅,另将徐厨娘拿手的三色饽饽摆了上去,又额外添了一碗鹿肉羹。 至于洛千淮做的那些小菜,还全都搁在食盒里,一份都没有拿出来。 侍膳的小宦走上前来,逐一用银针插在菜品中验过了,又用银箸试吃了一回,方才静静地退到了一旁。 虞炟看了这些宫宴上常见的大菜,又看了看尚未打开的五六个食盒,眉心就拧了起来,并没有动箸。 “我早就吩咐过,昼食简单些就好,为何又做了这么多?” 他虽然年纪不大,但在陛下的亲自教导下,威风却是不小,这么板着脸一提声,包括琴娘子在内,屋里的宫人立时俱都跪了下去。 “殿下,昼食是小厨房做的,婢子也不知对了,今儿来了一个新厨娘,许是她还没学好殿下的规矩” 菜香浸入鼻端,令虞炟胸中更加烦恶。 “那就不用留了。”他摆摆手:“杖二十,送去掖庭吧。” “是。”琴娘低垂的面上露出了一丝喜色,正要起身退出去,殿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 郑少监满面堆笑地走了进来,好像全没看出殿内压抑的气氛一般:“殿下可尝过锦儿的手艺了?” 他往桌上一打量,压根儿就没见着什么钱塘小菜,便知晓是琴娘子使了坏。 她跟自己本就不对付,又是个刻薄不容人的,殿下虽然还没到解风情的时候,但眼光却还是好的,对漂亮的小娘子总会多容忍几分。 所以他才在忙完了手头的事儿,急三火四地赶了回来,就是担心这人会整什么幺蛾子。 果不其然,全都让他给料中了。 虞炟见到是他,先前板着的脸倒是和缓了不少:“锦儿?那个新厨娘?” “可不是吗?”郑少监两三步就抢到了案几前,将那放在一旁的几个食盒逐一打开,先取过一碗桂花酒酿圆子奉到他面前前,又顺手将案几前的煎牛肝、青鱼胙等菜品撤下了桌。 是人就有小心思,段大厨的那点子心眼不要太明显,无非就是存了一份胜负之心,竟然做了一整桌足可媲美宫宴的大菜,来跟个小娘子斗气。 可殿下要是愿意用这些,又哪能日渐消瘦。 梅子青的高足盏里,一个个小指大的白玉圆子上下浮沉,配着点点金黄的桂子,散发出醉人的甜香。 小宦上前用银针验过,正要依制品尝,却被虞炟摆手拦下了。 他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甜品,好一会儿,方才执起了青玉汤羹,舀出一颗送到了口中。 琴娘子自从郑少监进来,就一直站在门口,进退不得。 这会儿见到自家殿下的动作,心下反而松了一口气。 王美人在时,做这些小吃从来亲力亲为,并不让身边的宫人跟在近前,所以等到她不在了,之前的种种就成了殿下心中独一无二。 别看就是这么一道简单的酒酿圆子,其中的门道儿可大着呢,用什么酒酿,用何种糖,包括那丸子是如何和出来的,都有讲究。要想做得一模一样,根本就没有可能。 她方才就发现了,这锦儿做的桂花酒酿圆子,跟王美人亲做的,外表像了至少有九成。 可是期望越高,失望才会越大。殿下此刻提起的期望,稍后都会化作雷霆。只怕到时候,锦儿的下场还不如方才呢! 第三百零二章 心志坚毅锦娘子 琴娘子离开后两刻钟,小厨房这边儿来了人。 是个未见过的小宦,进门先露了三分笑:“哪一位是锦娘子?” 孟嬷嬷的反应最快,一把拖过了洛千淮:“在这儿呢不知何内官寻锦儿,可有什么好消息?” 何内官看向洛千淮,脸上的笑意便又深了几层:“殿下传你过去呢!” 段大厨跟徐厨娘对视了一眼,脸色都不大好。 洛千淮的脸色比他俩还差。她的计划里可没这么一出,要是在八殿 “锦儿,你这是高兴得呆住了?”孟嬷嬷赶紧推了她一把:“还不赶紧去,别让殿下等!” 洛千淮无法,只能磨磨蹭蹭地跟了上去。何内官看起来比她也就大上一两岁,却是侍候八殿下多年的老人了,见她这般紧张,便出言宽慰道:“殿下方才将一碗酒酿圆子都用了,可见对锦娘子的手艺是满意的。” 洛千淮其实对自己的厨艺也小有信心,尤其是在这个烹饪手法相对简陋,且菜品种类也极为匮乏的年代,她脑中的那些耳熟能详的杭帮菜一拿出来,肯定能让人耳目一新。 就比如那道酒酿圆子,一百个人就有百种做法,她习惯在起锅之后加入藕粉勾芡,使汤汁浓稠提升口感,没想到就合了八殿下的意。 进了正殿,她老老实实地跪了下去,但却没听见上面有人叫起。 “乔锦儿?”一个故作成熟的童音在上方响起,洛千淮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就见到了一个身穿朱红色锦袍的男童。 男童不过十岁上下,黑发用金红相间的绸缎束成了一对小髻,一张小脸儿板得有些刻意,只有眼神透着这个年纪本不该有的冷漠。 虞炟显然没想到这个小宫女会抬头直视自己,一时间连表情都有些僵硬。 “大胆!”郑少监赶紧冲了过来:“你的宫规是怎么学的,怎么敢直视殿下?” 洛千淮一边貌似恭谨地低下头去,一边把这种不合理的封建礼制腹诽了无数遍。 不过那郑少监显然还记得,人是他带过来的,斥责完她之后,还没忘了替她分说几句: “殿下,锦儿入宫不过半年,又一直无人好好管束,是以规矩上是差了些,奴婢一定亲自教导她,断不会再有失礼的情况。” “罢了。”虞炟向来眼光很高,对于美丽的人或物品都有着天然的包容。洛千淮的模样入了他的眼,令他觉得赏心悦目,而方才那碗酒酿圆子,更是莫名地称了他的心意。 倒不是说跟阿母做得完全一样,可喝起来却有一种同样用心的味道。 “你做的这些小食,本殿下大多没有见过。”他说道。 洛千淮立即明白过来,原来这位八殿下唤自己至此,是让她报菜名。 她慢吞吞地起身,见没人反对,心中立时大定,迈步上前一道一道地介绍道:“这是西湖醋鱼。殿下尝尝,可吃得惯?” 虞炟尝了一口,觉得味道酸甜鲜美,并没有半点鱼腥气,不由又夹了一块入口。 “殿下可知,要做一道上好的西湖醋鱼,一共要斩七刀,方能保证肉质鲜嫩还有这道龙井虾仁,必须用明前龙井,虾仁的大小也要适中,以每斤150个虾仁为宜。”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好半天,虞炟亦跟着每一种都尝了几口。他对那道甜而不腻的定胜糕尤其中意,连着吃了两三块,腹中难得地有些饱胀。 琴娘子咬着牙低下了头,身子慢慢隐入了柱后的暗影中,郑少监却大喜过望,简直欢喜得都要流下泪来。 “殿下,您今日总算胃口大开了!” “嗯。”虞炟一边净手,一边说道:“锦儿侍候得好,赏。” 洛千淮稀里糊涂地被带了下去。郑少监满脸笑容地拿了一块二两重的小金饼,郑重地塞到了她的手里:“锦儿啊,我早就看出来,你是个秀外慧中,有真才实学的!” “郑少监。”洛千淮只觉得这件事已经脱离了她的掌控,心中有些不安:“既然殿下用完了膳,那婢子就先回去了。椒房殿那边还有很多活计” “还回去做什么?”郑少监用看傻子的表情瞧着她:“哎哟我的锦儿姑娘,殿下已是默许留下你了,从此你就是咱们麒麟殿的人,走到哪里别人都高看一眼——至于椒房殿那个破差事,我自会派人跟宫正司说清楚,让他们随便挑个人过去,你就不用再操心了!” 这不正是她最担心的吗?洛千淮不想就此害了乔锦儿。只能再努力争取道:“其实椒房殿的事清闲,很适合婢子。不如这样,婢子将所学的菜谱都写出来,保证教会小厨房的人,可以吗?” 郑少监听到这里,已是冷了脸:“你可是想清楚了?” 洛千淮郑重点头:“绝不后悔。” “那好。机会只有这么一次,以后就算你哭着求着,也别想再踏进麒麟殿的大门!”郑少监就没见过这么不识抬举的人。 怪不得每年新进来这么多小宫女,只有她被踢到椒房殿。 无论是孟嬷嬷,还是段大厨与徐厨娘,都没想到洛千淮会做这种选择。 将今儿所有进上的菜品点心的做法写出来之后,她给三个人认真地讲解示范了一遍,对每一道菜的要点难点毫不藏私,其境界之高,心胸之广,根本就是三人想都没想过的。 要知道在这个时代,每行每业做到顶尖儿的人,全都有自己压箱底的本事。 教会了徒弟饿死师傅,就算是到临死前,都未必会把绝活儿外传。 锦娘子简直就像是天上掉下来的活菩萨,衬托出了他们心里的小。 她教授的这十道菜品,用到了一些全新的烹调工艺,比如油炸,再比如勾芡、滑溜、炒制,都是他们闻所未闻的,简直就像是打开了一道崭新的大门,只要举一反三,完全可以研制出全新的菜色,成为宫内数一数二的御厨。 三人在感激之余,也都想要拿出自己擅长的菜谱相赠。 洛千淮拒绝了,倒是说了一句他们此时并不太明白的话:“若是有朝一日你们行有余力,请尽量帮锦儿一把。” 三人拍着胸脯应了下来,她便带着一包他们硬塞的点心果品,毅然地回到了椒房殿。 殿门仍如她走时那般虚掩着,似乎再也没有人回来过。 第三百零三章 公子是专门在此等我吗 虽然系统平时各种不靠谱,但此时此刻,洛千淮仍是因它的存在,而多了几分底气。 重启成功且能量满格,怎么也能应对一些突发情况。 洛千淮小心翼翼地将门推开了一条缝儿,谨慎地透过门缝儿向内望去,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可她的心却依旧是高高悬着的,不知道是因为乔锦儿的不知所踪,还是因为院内异样的安静。 破碎的青砖还散落在原处,径边生出的枯草也没经过踩踏,仍然张牙舞爪地扎蓬着。还有那翻倒的铜缸,始终没有人扶起过,静静地张着幽黑的口。 她定了定心,先去正殿与东西配殿看了一圈儿,见并没有其他人在,倒觉得是自己多心了。 想来也是,若是自己的身份真的暴露了,直接调兵一鼓而擒便是了,谁会如此无聊,专门设局守株待兔。 所以她便放下了心,一路进入了后罩房。 她早上离开之时,小宦阿衡虽已退热,但还在昏睡之中,也不知道这一天水米未进,伤情会不会有所变化。 阿衡还是趴在那儿,双目紧闭,看上去似乎仍然未醒。 然而洛千淮见过的病患多了去了,一眼就看出他在装睡。 她将自己带回来的食物摊开放在案几上,取了一块松软的米糕拿到榻前,果然听到对方的呼吸急促起来。 温热柔软的手覆上了他的额头:“既是不烧了,那么就起来吃点东西吧。” 小宦仍是一动不动,不知道是入戏太深,还是被她这个陌生人吓坏了。 洛千淮想着他昨夜一直高烧昏迷,处理伤口之时虽然也疼得哼过几声,但确实没和自己着过面,便温声地宽慰道:“我知道你已经醒了。我是郎中,昨天若不是我给你治伤敷药,你不可能撑到现在。” “我带了吃的回来,你先多少用上一点儿。” 她将那块米糕塞入他的手中,那只手颤了一下,到底将它捏住了。洛千淮松了一口气,正准备起身去为他倒一杯水,手却忽然被猛地握住。 米糕落到了地上,洛千淮觉得有些可惜,但不好苛责一位病患:“我再去给你拿一块儿。” 可阿衡的力气,也不知道为何变得如此之大,她一挣之下,竟然没有挣脱。 洛千淮怔了一下,低头看时,就见那小宦偏过头来,一双眼睛睁得极大,皲裂的唇无声地开合着,却因为长久的干渴,发不出任何声音。 但这也不妨碍洛千淮读懂他要说的话。 “快走!”他用尽力气,在向她示警。 洛千淮心里咯噔一声,霍地转过身去,就看见一道颀长的身影,自门外缓步走了进来。 阿衡的手瞬间松了下去,眼神中露出了绝望的神色。 洛千淮也呆呆地看着来人,虽然有些意外,但细想来也是他的作风。 四目相对,她从对方的眸子中,读出了极为复杂无奈的意味。 洛千淮无法解释自己为何会出现在宫里,其实也并不关心墨公子的来意。知道得越少,幸存的概率越高,她心中有如明镜。 “公子是专门在此处等我的吗?” 这是一句根本不需要问的废话,墨公子本不必答。 可是他还是回答了:“是。” 洛千淮睁大了眼睛瞧着他,尽量放空大脑,一副无辜且无知的模样。 墨公子明知她是故意的,但内心深处仍然不可抑制地软了下来。 “你可知道,冒充宫人有多么危险?若非是被我的人及时发现,你现在早就已经被当作刺客擒杀了,便是我也无能为力。” 这一回,洛千淮是真的被惊到了:“那个小宫女锦儿,难道是你” “呵呵。”墨公子冷冷地瞟了她身后的小宦一眼,他正用双手强撑着身子想要起身,却到底体力不支,又跌落了回去。 “你当自己救了人,便可以高枕无忧了?这个小宦倒是还有点良心,可那小宫女却是另有心思。” 洛千淮听了一会儿,方明白乔锦儿为何始终没有回来。 她存了通风报信的心,但又不敢直接去寻宫中的宿卫,生恐将自己的性命也一并搭进去,所以思量了一晚,决定去掖庭举发。 大豫宫人向来归掖庭管理处置,出了什么问题上下也要一体担责,并不像皇宫宿卫那边自成一体,从来都不分清红皂白,唯恐牵连不广。 现任掖庭令处事尚算公道,乔锦儿虽然从未得见,但也偶尔在大膳房听其他宫人提起过,所以她抱了一线希望,一大早便骗过了洛千淮出了宫门,急急地进了掖庭,求见掖庭令张世远。 乔锦儿想得太过简单。掖庭令虽是宦者所任,但到底也是六百石的官员,哪里是一个小宫女随便能见到的。 她不肯直说来意,又没有红包奉上,自然得到不什么好脸色,连门都没进成,就被人驱了出去。 她不敢回椒房殿,就一直在掖庭之外徘徊,终于等到了墨公子派来的人。 自打见到洛千淮之后,他便让焦大监去查过了,知道她顶的是椒房殿宫女乔锦儿的身份,被要到了麒麟殿。 这本来就不可能是什么巧合,只是他思虑了半晌,仍然习惯性地下了令,帮她抹去后顾之忧。 这种行径放在焦大监眼中,简直就是多此一举:“公子,此女来路不明,又在这个关键时候混到了八殿下身边,多半也是起了疑心,对大事可能有碍。您不揭穿她便罢了,为何还要行此出力不讨好之事?” 墨公子心中也知道不该如此,但仍然说服不了自己袖手旁观,口中却道:“只管先将人控制起来,莫要伤了性命。” 焦大监瞬间会意,只当他是欲掌握人证以为奇兵,所以第一时间便安排了下去。没过多久,乔锦儿便被人客客气气地请入了掖庭,虽未见到掖庭令本人,但也得见了他的一位得力下属黄内官。 被人晾了一个多时辰,乔锦儿已不似开始那般嘴硬,又见这位黄内官和蔼可亲,所以便像倒豆子一样,将洛千淮卖了个干干净净。 第三百零四章 到此为止吧洛大娘子 黄内官将乔锦儿请进了一间干净的房间,以保护之名软禁起来,又说只等拿到了人便记她一功,将她调换到更好的去处。 外面则安排了心腹看守,严令不得跟她多说一个字。 在掖庭做事的人没有嘴不紧的,那样的人连尸骨都不知道烂到哪儿去了,所以别说乔锦儿被功劳吊着不会多说,就是想说也没人敢听。 虽然已经早就想到,乔锦儿可能会去举报自己,但是亲耳听到,洛千淮还是有一丁点儿的难过。 但是转念一想,若是换了前世的自己,有陌生人夜半闯入,就算表现出再多的善意并做了保证,但她若有机会,也还是会悄然报警。 谁也不能把活命的机会,寄托在闯入者的仁慈之上。 这么一想,那点儿难过也就不翼而飞。与此同时,先前关于自己的所做所为,是否会对乔锦儿会造成不良影响的担忧,也相应地消散了大半。 她抬起头,在墨公子眸中看到了惯常的冰霜之色,只是那片冷冽之下,不知何时已蕴了未知的暖流,让人并不再惧怕远离。 “不怪她。”她听见自己说:“是我扰了她的生活,所以不要伤她的性命。” 墨公子睨了她一眼,不置可否:“你倒是会做好人。” 洛千淮知道他这就是答应了,倒也不再揪着此事不放。 她默然不语,墨公子却已经在此等了她好一会儿,不敢再多待下去,直截了当道:“不管你是为谁而来,都到此为止。稍后我会安排人送你出宫,出去了就别回来。其他的事,待我回去后再作计较。” 他做出这个决定不容易,就相当于对她的由来身份全不计较,还愿意替她扫清背主后的一切麻烦。 为了今夜的大事,他已经准备了很多年。本来还应该有几天的时间,可是思美人前夜传出信来,说陛下用神药的频率再度提高了,由先前的一日两次,增到了四次。 原本还够十日用的神药,最迟只能坚持到今日申时。 好笑的是,除了虞珩自己,再没有人对他能延寿千载深信不疑,就连宦者令聂希也都只是信了一半。 这个消息被严格封锁住,外人看来未央宫内一切正常,只除了陛下最近有些暴躁狠厉,臣子宫人动辄得咎,非死即残。 但虞珩一生中杀的人实在太多了,只凭这么几十条人命,并不能让人对皇帝的身体状况产生怀疑。 然而洛大娘子却在这时入了宫,说明她身后的人也知道了此事,平添了许多变数。 最保险的做法,当然是一劳永逸。甚至洛大娘子自己,也将把柄递到了他的手中。 墨公子不知道她身后的人到底想做什么,但他们对她的性命漠视,刺痛的却是他的心。 “好。”洛千淮不假思索就应了下来。 作为一名奉公守法的好公民,她根本就不想在这未央宫多待一刻。有了墨公子的相助,她就无需在深更半夜借助系统之力,更省了一次强制领奖的行为。 “你答应了?”墨公子不敢置信地按上了她的双肩,双目灼灼地直视着她的眼,眸中的光华似要将她彻底融化。 “我本也不想来的。”她的声音柔软低沉,似乎还带着丝丝甜糯,每一句都是他极愿意听到的:“谢谢你,愿意冒险送我离开。” 在这个关键节点,安排她出宫确实不容易,事后为她收拾那些幕后之人的麻烦更大。但这些难题,在她表态愿意彻底站在他这一边的时候起,都不再是问题。 “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你,断不会让你受一点儿伤害。”墨公子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洛千淮的耳朵不知不觉地飞了红。送自己出宫,原来是这么难的事吗,需要如此严肃地表态?若是真的是这样,还不如去欠系统的人情。 “若是实在难为,那就不要勉强。”她的眸子黑得发亮,表情也变得相当凝重。 肩上的手瞬间收紧,她感到了疼痛,皱起了眉。 墨公子下意识地松了力道,眉宇间却拧成了川字:“你悔了” 洛千淮疑惑地挑了挑眉:“谈不上后悔吧,我只是怕给你添麻烦” “没有麻烦。记住,你于我,永远都不是麻烦。”他说完,松开了手。 似是怕她再推脱下去,墨公子只深深地再望了她一眼,扔下了“等着”二字,转身便走。 洛千淮跟出去,见他大大方方地自宫门离开,并没有藏头露面的意思。 所以这人潜进宫来到底是为了什么?看他在这宫里混得如鱼得水,连掖庭那边都有熟人能帮得上忙,难不成他的真实身份,其实还真就是个假太监 这三个字自脑海中蹦出来的时候,洛千淮自己都吓了一大跳。但是认真想想,这种事也并非没有先例,墨公子容色无双,那个方面的本钱看着也相当雄厚过人,若是被宫中贵人蓄养,似乎也很能说得过去。 如今的未央宫内,虽然没有太后与皇后,但有名份的夫人美人足有上百个,虽然猜不出哪一位是他背后的主子,但必是极得皇帝信重的。不然上次永安翁主觊觎于他,为何就会那般迅速地倒台,还是被陛下直属的绣衣使者亲自查办? 当时她以为唐湛也是他的人,他亦没有当面否认,可是事后她左思右想都觉得其中有问题:人家一个备受陛下信宠,相当于前世锦衣卫指挥使的能臣,凭什么会听命于一介黑社团老大呀? 自古以来,再强的江湖人士,在官府面前也照样得老实低头,散兵游勇永远无法对抗有组织的官兵,所以那时她打破头也想不清楚。 现在再回想起来,她显然是被人敷衍了。唐湛听命的人,当然只有陛下一人,而陛下却很容易受枕边风的影响。 想到这里,深宫之中那位不知名的娘娘的身影,在她心中忽然就高大了起来。 能将墨公子这样的人收为入幕之宾,能将陛下玩弄于股掌之中。 这样的女子,实在是令人羡慕到嫉妒啊! 虽然如此,她心中对墨公子的那点子旖旎心思,忽然就荡然无存了。 自己好不容易粉上的偶像,竟然并不如想象中那般洁身自好,对她来说不啻于突然塌房,实在令人难以接受。 第三百零五章 去见墨公子的恩主了 胡思乱想了好一会儿,洛千淮才回屋去看小宦阿衡。 方才他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向她示警,所以墨公子才暂时没对他做什么。 “昨夜虽然烧得昏沉,但我记得你的声音。”阿衡说道:“我不知道锦儿今天会做那些事,若是知道,一定会拦住她。” 洛千淮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你放心,他答应了我,会留下锦儿的性命。” 但她也了解他,只是留下性命而已,乔锦儿未必还能好好地回到椒房殿,继续当她的小宫女。 而这位小宦阿衡,既然跟他照了面儿,多半也不能再留在宫里了。 其实在宫里过得这般朝不保夕,出宫对他们来说也不一定是坏事。 只是这些话,她现在都不方便多说。 “安心养伤,不要多想。”她一边干巴巴地安慰他,一边去取了水和糕点,喂他服下,又把剩下的半瓶玉红膏在了案几上。 门外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有人在低声呼唤:“娘子在吗小的奉命带您出宫。” “娘子保重。”阿衡的眼睛湿漉漉的。 洛千淮拍了拍他的头:“好好活着,日子还长。” 来人是个眉清目秀的内官,约莫二十多岁年纪,宫装比阿衡身上穿的颜色要深一些,面料也是绸缎所制。 他没有自我介绍,洛千淮也没有多问,只是半低着头跟他一路向西北行去。经过石渠阁的时候,他们遇到了一队威风凛凛的宿卫,尽皆披甲按剑,拦在了他们身前。 “哪个宫里的?到这儿来做什么?”为首的宿卫高声问道。 洛千淮偷眼望去,只见身前的内官一派从容,淡定地扯下腰牌交予对方: “我们是昭阳舍的人,奉美人的令出宫办事,恰好经行此处罢了。” 宫中的人对于时下的风向尤为敏感,谁不知道此时宫内,除了麒麟殿外,就属那思美人所在的昭阳舍最不能得罪? 几名宿卫先前本是板着脸的,听到昭阳舍的名头时态度便有所改变,待看到腰牌上清楚刻着的几个篆字时,笑容就已经堆满了面,双手捧了腰牌奉还道: “原来是昭阳舍的邵内官,倒是失敬了。既是思美人有要事,还请速速去办,若有什么需要在下等帮忙的,也千万莫要客气。” “诸位的心意,邵某代美人心领了。”邵内官矜持地点了点头,伸手从宿卫手中取过了腰牌:“只是美人要办的事,并不想让别人知道,诸位知道该如何做吧?” “明白,兄弟们都明白的。”为首的宿卫回头望了一眼,所有的人全都心领神会:“今儿我们并没有见过邵内官。您放心,我手下这几位兄弟都是守口如瓶之人,断不敢误了美人的事” 邵内官的目光,在他腰下挂着的名牌上扫了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毕兵卫与诸位的心意,邵某都记住了。” 他扔下这句话,带着洛千淮径直离开。洛千淮想了想,低声问道:“邵内官,我能不能问一问,你方才说奉命送我出去,奉的难道便是思美人之命?” 邵内官脚下不停:“不然呢?娘子以为还能有谁?” “呵呵,我就是随口一问,邵内官不必多心。”洛千淮尬笑一声,心里却忽然明白了,墨公子到底是谁的入幕之宾了。 思美人在宫内有如此权势,就连她宫中的宦官都可以在宿卫面前狐假虎威,完全符合她之前的推测。 只是听说陛下已将届知天命之年,身边的美人应该也未必年轻,也不知道墨公子尽心侍候之时,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 洛千淮脑中不由自主地冒出了几幅少儿不宜的画面,身上瞬间打了个冷战,连忙摇了摇头,将它们彻底从脑中驱了出去。 石渠阁西侧便是永巷,再行不远便有一处掖门。相比于未央宫四面高大的司马门,用作其他用途的十六道掖门就要窄小得多。 他们面前的这道掖门设在永巷的西北角,专供在宫内劳作的工匠出入,所以经行处几乎没见到几个宫人。 昭阳舍的腰牌仍旧十分好用,守门的宿卫只是看了一眼,便客客气气地放他们通过。 邵内官先行大步走了出去,洛千淮也想要走,却怎么都迈不动脚。一个可怖的念头忽然从心里冒了出来,并且在下一刻就得到了印证: “当前冒险游戏进行中,不可中途脱离,请宿主尽情享受游戏之乐!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3版的信任与支持” 原来如此。就说每次开了新地图,就没有什么好事儿。 洛千淮心如死灰,对回头朝着她挥手的邵内官露出了一个苦笑:“我忽然想起来,忘了拿一样东西,还得先回宫一趟再作打算。” 邵内官:“美人交办的事实在要紧。眼看时间不早,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没有那件东西,确实办不成事儿。都怪婢子不小心,要不您先出去,我自个儿回去取先?” 邵内官不明白她在搞什么花样,眉头微蹙,正要再劝,那守门的宿卫却凑上前道:“后面还有不少人排着,要不你们先到一旁商量好了再决定,免得堵了旁人的道?” 二人经过提醒,才忽然发现这会已是工匠下值的时间,不少人陆续通过永巷向掖门而来,洛千淮身后已经排了十余人。 洛千淮无奈地看了邵内官一眼,自行退了回去。邵内官无法,也只能跟进来,拉着她避过了工匠流,寻了个僻净的角落,压低了声音问道: “娘子,你到底是怎么回事,莫要让小的难做!” “那个,我也是才想起来,暂时还无法离开的。”洛千淮只能摆烂:“我先回椒房殿,你就直接回去复命,把责任都推到我头上就行。” 邵内官想了想,拒绝了她的提议:“小的是奉美人之命送娘子出宫,既是娘子改了主意,那就随我一道回去面见美人亲自陈情,否则小的断然无法交差。” “啊?”洛千淮虽然对思美人充满了好奇,但并没有面见她的意思。她跟墨公子相识,而墨公子跟思美人又是那种难以言状的关系,要是被人家误会了多不好。 第三百零六章 今夜宫里会出大事 邵内官作为思美人的得力宫人,做事十分有章程,并不会被她的三言两语所打动。 所以一刻钟之后,洛千淮还是被带到了昭阳舍。 昭阳舍向来是宫中宠妃所居之处,主殿之外还分了东、西两阁,各自以长?相连,东阁内设了含光殿,西阁中有凉风殿,廊阁之间流水孱孱。虽是冬日,树上亦挂满了彩绸结的花叶,没有半分萧瑟之意。 思美人此时却并不在昭阳舍内。邵内官让人带她下去休息,待美人回来再说后话。 引路的是个比她年纪还要小上两三岁的小宫女,一路上不停地打量她,目光中似乎大有深意。 “可是我面上有什么脏东西?”洛千淮对小女孩从来都生不起气来。 那小宫女眼珠儿滴溜一转,向左右瞅了两眼,凑近她道:“你比美人生得还要好看,也是想要进宫侍奉陛下的吗?” 我不是,我没有!洛千淮吓了一跳:“你怎么会这么想?” 小宫女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我七岁就入宫了,这些年看得可多了呢,哪有什么不懂的。” “哦?”洛千淮顺着她的话套道:“那你跟在美人身边多久了,美人可是多年荣宠不衰?” 小宫女抬头,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想套我的话?心机还挺深!” 果然宫里养大的小姑娘都不是好相与的。洛千淮笑了笑,也不再多问,跟着她进到了一处偏殿。 昭阳舍里的偏殿陈设也相当豪华,内中设了一张芙蓉榻,上面覆着轻缦软帐,被褥上都套着滑软的湖绸。 昨夜一晚没睡,洛千淮其实早就困了,只是靠着一股子出宫的意念强撑着。 “娘子且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小几上有点心茶水,若是饿了也可以随便吃。”小宫女离开之前说道:“只是在美人回来之前,娘子还是不要随便走动的好。” 最后一句,似是警告。洛千淮秉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思想,和衣钻进了床里,立即便睡了个天昏地暗。 她是被突然出现在床前的两名宫女唤醒的。 “美人回来了,现在要见你。”她们一边说,一边掀起了被子,半拖半拽地将她带到了正殿。 天色已黑,昭阳舍内各处都点了灯,照得各处都亮堂堂的。 殿外守着数名宦者和宫女,俱都是眼观鼻鼻观心,站得规规矩矩,并不往她面上多瞧一眼。 洛千淮被推进了正殿的门,出手的宫女应是故意的,推得她重重地踉跄了一下,差点儿摔倒在地 殿内四角都点着银丝炭盆,立着多个青铜树型烛台,上面插满了一枝枝描了金色龙凤图案的红蜡,光亮晃得洛千淮微眯了眼。 坐在上首贵妃榻中的思美人站了起来,声音轻柔,却又透着难言的冷。 “擅自揣度主子心思,该如何责罚?” “掌嘴二十,发回掖庭。”身边的嬷嬷躬身道。 “那还等什么?” 动手推人的宫女还没来得及求情,便被人堵了嘴拖了下去,厚重的帘子放下去,听不见外面用刑的声音。 “你们也都下去吧。”思美人望着洛千淮的脸,面上泛起了一丝古怪的笑意。 洛千淮也同样在打量这位帝王的宠妃,发现她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柔美清丽得如同初夏新荷,衣着服饰也相当素雅,鸦青的发际只插着两支凤首白玉簪,与自己之前所想的美艳妇人完全不同。 从人们无声地退却,将殿门轻轻掩上。 思美人已来到了她的身前,一股极清淡的梅香沁入了洛千淮鼻端,跟墨公子身上的味道似乎一样,却又有些微的不同。 洛千淮如梦方醒,作势要行礼:“给美人请” 思美人挑眉:“行了,别装了。” 洛千淮也确实没有勉强自己的意思。她顺势直起身子,想要解释两句,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倒是思美人毫不见外地开了口:“我也懒得问你为何改了主意,但是今夜以后,你再想走可就没有机会了。” “今夜宫里会出事?”洛千淮敏锐地抓住了重点。回想起之前墨公子要她出宫的迫切,再加上此刻思美人这么一说,她哪还有什么猜不到的。 “我也希望平安无事。”思美人叹了口气,美目飘向窗外的月色,流露出淡淡的哀惋之色:“可惜,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所以系统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吗,一定要把自己置于这种险地?前世的电视剧里,宫闱之事最为隐秘,但凡不小心挨着边儿的,小命都是系到了裤腰带上。 “那个,咱们其实也都不是外人。”洛千淮咬着牙套起了近乎:“美人能不能透露一下,今晚会发生哪方面的大事,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宫闱之中能发生的大事,五千年历史中早就重复了无数次,左不过是政变逼宫等等,洛千淮并不希望自己一朝入宫,就撞上这种大运,那都是野心家的舞台,小卒子的坟场,一旦卷进去根本尸骨无存。 思美人淡淡地看了她几眼:“你若是一点都不知情,又何必在这个时候入宫,还不肯离去?” “那个,其实都是阴差阳错。”洛千淮试图解释。 “不重要了。”思美人挥了挥袍袖,身子挺得笔直:“左右你我都已经在这漩涡中,公子在乎你的性命,但我只想要他平安无事。” “所以,无论是公子还是我们俩,都可能有性命之忧?”洛千淮更愁了。 “系统啊系统,你能不能给个提示,这次的冒险游戏,脱离的关键道具是什么?”她在心底发问道。 “当前冒险游戏进行中,无法提前剧透。请宿主全心投入,尽情享受游戏之乐!” 洛千淮:“行吧,当我没说。” 同一时间,承明殿内一片狼籍。 虞珩面目狰狞地拔出了长剑,小宦的尸体失去了支撑,闷闷地扑倒在地上,鲜血汩汩地流出来,瞬间便将青金色的地砖染红了一小片。 在这具尸首的一侧,还有两具死状更加凄惨的尸体。身首分离,眼睛瞪得大大地,似乎到死都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虞珩的身子颤抖得更加剧烈,一道血线从鼻腔内渗了出去,滴到了绣满金色日月山川图纹的玄端之上。 他颤着手拭了一把,见到了鲜红的颜色,口中发出了嘿然的喟叹。 下一刻,饰以珠彩华玉,刃若霜雪的天子剑重重地坠落,怆然有声。 “陛下!”聂希急急地抢步上前,扶着他靠坐在御案之侧:“老奴这就去传侍医!” 第三百零七章 朕永远不会有错 殿门被打开,宫人垂着头摒息而入,将地上的尸体抬了出去,又迅速地洒水洗地,将青金石面擦拭得一尘不染,就像从来没有沾染过任何污渍一般。 虞珩闭着眼睛,感觉着血液一波一波地冲刷着胸腔,直欲向上逆行。他喉间腥甜,四肢百骸却是说不出的酸软无力,还有一种强烈的痒意自心底深处传来,涕泪不受控地滴落下去。 可那神药已经用尽了,举世间也再也找不到一块多的。 他张开了嘴,吐出了一口泛黑的血。 恍惚之中,有人将他扶了起来。对方手上的劲道大极了,挟着他直向着内殿而去。 “你,你是”虞珩用尽了全力,声音依然微弱无比,根本无法传到五步之外。 他御极近六十年,一颗帝王之心早就坚韧无比,并不会因为突发的变故而软弱惊慌。 血气涌上了双目,视物有些模糊,但他仍然勉强认出了身边的人。 “朕记得你,你是虞楚。”他喘息着道:“未经传召擅入大内,你辜负了朕对你的宽容。” 墨公子垂眸不语,只将他扶上了内寝中的御榻,又取过了引枕垫在他的背后。 薛温从暗影中闪了出来,细细地诊过了虞珩的脉,又看了他的眼底与舌苔,眉毛便紧紧地拧成了川字。 他对着墨公子摇了摇头:“陛下已经油尽灯枯,药石无医。” 这几个字,薛温没有避着虞珩的意思,让他听得清清楚楚。 “原来你们早就认识。”虞珩看着二人,恍然大悟:“所以当时薛侍医入宫,是你在背后做的手脚。” “陛下无需多心。送薛侍医入宫,本就是为了陛下的身体着想。若您肯遵医嘱,至少还可得享十余载天命。”虞楚叹息道:“若说辜负,其实是陛下辜负了楚的一番好意。” 虞珩微微一怔,想起自得了神药以来自己种种行径,恍然若梦。 “蕞尔小国,竟敢下毒害朕!朕誓灭之!咳,咳咳!”他猛地坐直了身子,再次咳出了一口黑血,顿觉眼前发黑,身子发软。 薛温见状,连忙自袖中取出了一个瓷瓶,将瓶中的药物喂入了虞珩口中。 他本不欲喝这种来历不明之物,但薛温在他两侧的颊车穴上轻轻一按,他的嘴便无法合拢,只能将整瓶药水全都咽了下去。 “陛下勿忧。这是三百年的老参吊的汤,可以提神吊命。” 薛温说完,便退到了一旁。 虞楚缓缓上前,以手加额,极为郑重地跪了下去,行了一个标准的五体投地大礼。 人参皂苷的效果极佳,虞珩的精神已经好多了。他望向外殿,聂希不过是到门口传话,照理说早就应该回来了,可是此时那殿门却仍然关得紧紧地,没有任何动静。 “陛下不必担心。楚今日来此,并非欲对陛下不敬,只是想请陛下下旨,昭雪征和元年巫蛊一案。” 虞珩的目光瞬间冷凝:“戾太子弃父子之情,诅咒朕躬,兴兵谋反,早已证据确凿,相关人等皆已坐罪论处,朕肯赦你之罪已是网开一面,竟然还敢妄生他念?” “陛下。”墨公子自怀中掏出几张帛书,双手呈了上去:“当年之事疑点甚多。以陛下之英明神武,岂能毫无察觉楚自出生以来,遭遇过无数次刺杀,若非祖宗保佑,绝无可能苟活至今——若是当年之事真无隐情,又岂会有人孜孜不倦地想要斩草除根?” 虞珩看着手上的几张证词,确实都是当年的知情人所写,对很多本来没有确定的细节说得清清楚楚,也各自签名画押,印上了红通通的指印。 “江澄,虞恪,还有废后陈氏一族?”他嗤笑一声,将帛书随便地扔了下去:“江澄早就被戾太子于乱军中所杀,虞恪日前谋反已被镇压,朕已下旨将人头传首九边。至于废后陈氏一族,现在连个人影都找不到,你想将事情都推到他们身上,是否就打着死无对证的主意?” “陛下。”墨公子早有准备,神色如常地道:“江澄不过一介布衣,全靠陛下特简为直指绣衣使者,为了加官进爵而设计了巫蛊一案构陷太子;废后陈氏深恨卫皇后一族占其位份,虞恪更是存了取而代之的私心。三者一拍即合,却将天下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令三万余人蒙冤枉死。”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虞珩始终神色淡漠,似乎半点都不为所动。墨公子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地走近了榻前: “陛下,楚只是不解,您明明在盛怒之后,已然发现了事情的真相,为何仍然迟迟不肯还大父一个清白,还当年一个公道?” “虞楚。若是朕今日不给你个交待,你又待如何?”虞珩看着眼前这张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的脸,叹气道。 墨公子垂眸苦笑:“陛下的身体已是如此,楚又能如何。然而为人后嗣,必要尽全力而已,至于结果如何,却并非楚所能考虑。” “你说的没错。朕确实有所察觉。”虞珩点了点头:“江氏全族早就被连根拔起,陈家余孽也基本被清理一空。朕以为,已算是表明了态度。此事就到此为止,朕可以不计较你今日私闯承明殿的罪过。” 虞楚摇头,直视着他的双眼:“陛下,您知道的,这根本不够。大父当年是您亲手教导,被枉杀后顶着戾太子的恶谥,连座像样的陵寝都没有。您既然已经知道其中冤情,为何不还他一个清白,让他与子嗣归葬茂陵,得享四时祭祀。还有其他枉死的所谓太子党人,他们不过是维护大豫正统,结果却无辜遭到屠戳” “够了!”虞珩怒道:“朕看你是忘了,朕是皇帝!朕金口玉言定下的罪,断不可能更改。你虞楚不过一介庶民,竟想让朕向你认错,向天下认错?朕告诉你,永远不可能有这么一天!” 墨公子的一颗心重重地沉了下去。他其实已经猜到了会是这样的结果,但若不尽力去试一试,终究不会甘心。 第三百零八章 舍命断后还是同生共死 “陛下”墨公子还想再说几句,虞珩却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粉红色的血沫从嘴角间不断外溢。 薛温抢步上前,迅速地把了一回脉,然后失望地摇了摇头:“陛下大限已至。公子,还是迅速离开吧。” 墨公子点了头,拾起地上散落的绢帛,向垂死挣扎的帝王深深一躬,便欲离去。 后殿的窗外有人接应,只要出了承明殿,方才发生的一切便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可惜他们却没有走成。殿门被人一脚踹开,聂希如风一般地冲了进来。在他身后,思美人带着一名宫女,也大大方方地进了承明殿,还顺手将殿门关得严严实实。 聂希年纪不小,但动作却迅如闪电,转瞬便进了内殿,一掌击晕了薛温,手腕一翻,已捏到了墨公子的颈上。 生死存亡之际,并非隐藏身手的时候,墨公子不是不想反抗,只是根本来不及出手。 谁能想到,平素总是不温不火的宦者令聂希,竟是一名不输于四大剑宗的顶尖高手。 聂希的目力极好,已经认出了墨公子的身份,所以并未下重手,扭头等着虞珩的指示。 同一时间,思美人眼中已经蓄满了泪水,三步并作两步地扑了上去:“陛下!” 她一把扯住了虞珩的袍袖,就此呜咽出声:“您怎么样了方才妾想要见您一面,聂令监始终不允,没想到竟是来了刺客” 大概是聂希的到来增强了虞珩的信心,所以他此时竟然缓过了一口气,一眼就看穿了思美人想要内涵聂希的心。 来说是非者,即是是非人。 所以方才在外面拦住聂希的也是她。虞珩充血的双目在她与墨公子身上转了一圈儿,手掌慢慢地抚上了她的头顶,一边喘息一边道:“召炟儿来,还有霍炫,上官锦,金鑫然后命崔孝贲封闭四门,任何人不得进出——至于今日殿中的其他人,都不用留了。” 聂希目中凶光一闪,便要对墨公子痛下杀手。 墨公子明白无幸,慨然闭目待死。 只是聂希的手却忽然停了下来。他双目圆睁,不敢置信地看着思美人身边的小宫女。就是她无声无息地逼到身前,轻轻一指点在他掌背上,将一股极为诡异的力量送入了他的体内,无论如何挣扎,都动弹不得。 这个小宫女,自然就是洛千淮所扮。她的这个动作惊艳了所有人,虞珩再度受了惊吓,指着她歪倒在引枕上,双眼翻白,口中嗬嗬有声,眼看就要不行了。 洛千淮前世见的将死之人多了,眼前这位虽然是皇帝,但脸色灰败已现死色,死因就是糖尿病综合症兼被毒品腐蚀根基,以至于身体多器官衰竭,就是前世也不过是多遭一遍抢救的罪,根本就无力回天。 所以方才在千钧一发之际,她直接就召唤了系统:“保住我方四人性命,请测算捷径并强制执行!” 系统应得极为爽快:“愿望已收悉。正按照宿主需求,全力测算捷径中……” “叮!捷径测算成功鉴于宿主当前能力不足以独立完成此计划,由本系统强制执行!” “你怎么还在?”墨公子惊呼出声,转头看向思美人,言下不无责备之意:“怎么回事?” 思美人一双美目中立时便再次充盈了泪水:“公子,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您还是赶紧离开吧!” 洛千淮暗暗为她点了个赞,不愧是美人影后,关键时候就是拎得清! 殿门外隐约可见火把憧憧,似乎有不少人赶来了承明殿,将整座大殿的四周都围了起来。 墨公子跟思美人都锁紧了眉头,前者略一思索,便抽出了腰间的软剑,对洛千淮说道:“你先闯出去,我们给你断后!” “公子?”思美人并不理解他的做法:“您怎能以身犯险,我与卫莲便是拼了这两条命,也会保您无恙!” 飘在空中的洛千淮暗暗撇了撇嘴。她一方面佩服墨公子,能让后宫美人心甘情愿为他赴死,另一方面则是郁闷,这人连她卫莲的身份都传给了别人,简直就是个恋爱脑。 虽然方才在生死关头,墨公子选择了救自己,然后与思美人同生共死,但她并没有如何领情。 靠着系统跟墨公子两方合力,终于成功地把自己彻底坑进去了。她太清楚系统那三板斧了,就算能冲出承明殿又如何,还能跟宿卫禁中的两万北军对垒吗? 所谓的救下四人的计划,最后的结果应该就是全军覆没。 她想归想,系统却并没有闲着。它操纵着洛千淮行至外殿,在陛阶之上御案之下掀起了一块青金石板,从里面掏出了一卷明黄色外皮的帛书。 这东西要是放在前世,每个爱看历史剧的人都能认得出来,分明是一道圣旨啊! 系统不急不徐地走回去,将圣旨扔到了思美人怀里,又随意踢了薛温一脚。 就是这么寻常一脚,原本昏迷不醒的薛温就跳了起来,左看右看,忽然惊叫一声:“陛下驾崩了!” 洛千淮看了一眼,可不是吗?方才还在勉强挣扎的皇帝,这会儿已经彻底没了动静,双目微睁似乎死不瞑目。 墨公子的眼角微微有些潮红,但也没有行什么大礼的意思,想来他既然给他老人家戴了顶颜色鲜亮的帽子,又差点儿被人打杀,自然也就不能还有多少敬意。 她想到这里,就听见外面响起了敲门声。有人在外大声通禀:“宫中进了刺客,陛下可安好?执金吾崔孝贲与八殿下前来护驾!” 聂希自从听说陛下驾崩,面上便已是老泪纵横,此刻听了这句话,眼中又溢出了一丝厉色。屋内这几人与陛下升霞关系不浅,待崔孝贲进来之后,一定要遵陛下遗命,将他们全部千刀万剐。 墨公子三人对视一眼,面上都露出了了然之色,知道今日难以幸免。 “洛大娘子,你此时走还来得及”墨公子旧话重提,但只说了一半,忽然就闭了嘴。 第三百零九章 这是信不信的问题吗 洛千淮在龙榻旁边摸索了两下,榻侧的地砖便无声无息地缩了回去,现出了一条幽深的通道。 聂希的瞳孔瞬间收缩了,他侍候陛下几十年,竟然还是第一次知道,就在这座承明殿里,还有一条秘道! 门外的通禀声再次响起:“儿臣虞炟,臣执金吾崔孝贲,求见陛下!” 系统抬起头,向着思美人深深地望了一眼。 也不知道思美人从中获得了什么启示,她竟然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看着洛千淮与墨公子及薛温三人,消失于地道口。 地道设得很科学,下方有关闭出口的开关。 思美人待地道口彻底合拢,方才回身捡起了天子剑,就站在聂希的身后,一句话也没说,直接横剑一勒。 聂希的功力再高,也仍然还是一个人,被切断了半截脖颈,自然也活不下去。 可惜他至死也没能左右自己的身体,就那么保持着站姿咽了气。 门外的人已经等不及了:“陛下,陛下!臣等心急护驾,这便要进来了!” 一个窈窕的身影,被烛光映在了窗前。 思美人迈着沉重的脚步打开了殿门,泪流满面,几乎泣不成声: “陛下已驾崩了。聂令监悲痛不已,也追随陛下去了。” 她对着门外惊骇莫名的众人,慢慢地举起了托着圣旨的右手。 承明殿下的地道很长。初时始终斜斜向下,直到小半个时辰之后,方才改成平路。 地道约有三米高下,二米宽窄,皆是由青砖加糯米浆砌成,每隔十余米,便有夜明珠发出荧绿的光,勉强可以照明。 系统一言不发地大步疾行,墨公子与薛温紧随其后,一直走了将近两个时辰,系统方才住了脚。 “警告!因能量不足,本次强制执行被迫中止,余下部分请宿主自行补足。” 今天系统的表现可圈可点,洛千淮不吝夸奖:“今天谢谢你了系统,关键时候还是比想象中要靠得住些。 “即将进入充能模式,预计将持续十二小时。在此期间本系统将进入沉寂状态。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再次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3版的信任与支持” 她在原地驻足之时,墨公子也薛温也都停了下来,默默地等着她。 好不容易等到系统没了动静,洛千淮这才注意到他们两个,有意开口活跃一下气氛: “抱歉啊,方才走得急了,脚有些酸。”她这话没有半点做假,每次系统上身之后,身体都会有明显的脱力感,说光脚酸,其实只是轻描淡写。 墨公子略一沉吟,便向着她伸出了右手。 那手还如以往一般,五指修长如玉,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在夜明珠的映照下泛着莹润的光。 但洛千淮却只看到了他青色袍袖上,月白色的锁边纹绣。是万字不到头的纹路,跟思美人外袍袖口的绣纹如出一辙。 她只作没有看见,有些艰难地迈开了腿,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墨公子怔了几息,便也大步跟了上来,面上一派云淡风轻,并不见丝毫恼色。 为了打破尴尬,洛千淮再次主动开了口: “这地道可真是个大工程。”她说出了心中的感想:“上方专门设了通气孔,所以即便多年无人使用,也并无沉腐衰败的气味。真不知道此处究竟是何人主持修建的,也不知道到它底能通向何方。” 墨公子与薛温闻言,全都将视线投向她,神色皆是十分复杂。 洛千淮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是了,方才是她熟练至极地打开了地道,显然应该是个知情者。要说不知道此间来历和去向,似乎有些说不通顺。 可是无所不知的明明是系统,她是真的两眼摸黑,连现在到了什么方位都不清楚。 “那个,我之前其实也在在一本无名杂书里,看到了这么一条记录。刚才那阵儿不是事态紧急吗,所以就想着死马当活马医,谁知道承明殿内陛下的榻边,还真有那么一个机关,恰好能打开一条地道——你们说这不是太巧了吗?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勉强,身边两个人却谁都没有笑。 “公子,薛郎中,你们是不相信吗?”洛千淮眨着无辜的杏眼,左右顾盼道。 这是信不信的问题吗?这种修在帝王寝宫的秘道,必然是供特殊时候逃生所用,恐怕除了大豫历代皇帝,便是皇后都绝不知情,参与建造的工匠,也多半早就被灭了口。 这等隐秘之事,怎么可能是随便一本杂书上能记载的? 何况洛大娘子大概还忘记了,除了地道之外,她还当着他们的面,起底了御座之下的暗格,取出了一份密诏大概率就是陛下的遗诏。 这等帝王私密之事,虞珩应是只交代给了最信任的宦者令聂希,便是思美人与唐湛都无从知晓,可是洛大娘子却是一清二楚。 墨公子一路行来,脑中早已前后思虑了无数遍,对自己先前的判断各种质疑。 废后陈氏,真的曾经掌握着这般秘辛吗?果真如此,便是派人从此路潜入宫内行废立之事,都有可能得手,何必老老实实地在冷宫熬到油尽灯枯,直系族人也乖乖引颈受戳? 就是她本人仍对陛下存着一丝幻想,但在她死后,那些陈家沉在水底的势力,既是视卫氏一族为眼中钉,想方设法除之而后快,又怎么可能对陛下毫无怨怼之心? 可若说洛大娘子并非是陈氏派来的,那又会是什么人? 难不成这背后还有第四方更加隐秘的势力,便是陛下跟他也没有半点儿察觉? 这个猜想若是成立,在方才那般死局之中,她又何必救他?既是毫不顾忌地救了他,却为什么仍不肯跟他开诚布公,还要继续糊弄下去? 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好顺着她的思路道:“洛大娘子又救了墨一次。便是中间有些不便与外人道的缘由,墨也不会刨根问底,洛大娘子尽管宽心便是。” 这便是半点都不相信她的意思了。洛千淮感觉有些无力,但也毫无办法。 换位思考,若是她处在墨公子的位子上,也照样不会相信自己清白无瑕。 系统坑人啊!可要是没有它,这会儿大家也不可能逃出生天。 第三百一十章 你要本公子如何答谢 “不管怎么样,还是先找到出口吧。”洛千淮讪讪地建议道。 一直没说话的薛温点点头:“陛下驾崩,虽在我等预料之中,但于诸臣与天下来说,却是太过突然,只怕这会儿京畿已经全部戒严,早点回去确实可免再生事端。” “只是不知道我们现在到了哪里,而这地道的出口又是什么方位。”洛千淮叹气道。 “现在已经出了西京,正沿着渭水南岸逆流而行。”墨公子说道。 “你怎么知道的?”洛千淮忍不住问出了声,旋即便明白过来,他应该是一路记着经行的方位,不似自己,跟着系统半点都没上心。 墨公子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多作解释。 三人又走了一个多时辰,前方再也没了路。 他们站在一处枯井的井底,井壁上悬着铁索接成的梯子。 薛温率先爬了上去,小心地将井上盖的石板掀开了一条细缝,从中向外张望,只见天色已然微明,四下里却是一片寂静。 他用力将石板掀下去,打量四周荒废无人,方才跃了出去,又接应洛千淮二人出井。 三人站在断壁残垣之中,打量着周遭的环境。 洛千淮本就对方位不敏感,除了能看出此处的规制,绝非是寻常富贵人家能拥有的,旁的却也无从分辨。 倒是墨公子跃上残破的屋顶打量了一番,跳下来时便已经有了结论。 “这儿应该是芳林苑。”见洛千淮与薛温都茫然不解,他又解释道:“高祖为蔡姬建的御苑,当年曾经养了不少奇珍异草跟鸟兽。” 说到这儿薛温就想起来了:“后来文帝继位,蔡姬与其子梁王谋反被诛,这芳林苑此后也便被废弃了。” “所以这个地道,难不成是高祖为了保住蔡姬与梁王而建?”洛千淮只觉得历史在她面前打开了一扇尘封的八卦之门。 墨公子将手伸到洛千淮头上,很自然地取下了一根枯黄的草棍:“已经过去了二百多年,当年的事,谁又能说得清呢?” “其实也不重要。”洛千淮叹着气退了一步,有意无意地避开了他的手:“重要的是,我很困,很想回去休息。” “既然这儿是芳林苑,那就在安陵邑之西,不如先去安陵休息几日,再作打算。”薛温建议道。 五陵虽然戒严,但只是为了防备天子更换期间的动荡,对于普通百姓的进出并不限制。 洛千淮担心的是另一回事。她细细地想了想,将被人设计又掳出谋害之事直说了,本来想着集思广益想个对策,但没想到对方却忽然冷了脸。 “你说,是栾葳娘故意陷害于你?”他缓缓地念着这个名字,眼底又变得幽深难测。 “我不知道她的名姓。”洛千淮说道:“只知道她是霍瑜的夫人,之前在邑廷还见过一次的,那时候她对我也似乎并不算友善——公子,你可是认得她?” “算是旧识。”墨公子深吸了一口气,颜色稍缓:“这件事我知道了。你先去安陵邑休息,后面的事无须担忧,我自会安排妥当。” “可长陵邑廷那边,我总得去露个面,跟邢大人说个明白。”洛千淮坚持道。她觉得邢霆是个难得的好官,想来自己忽然消失,必然给他带来了不少麻烦。 “我说过了,后面的事,放心交给我。”墨公子的手自后搭上了她的肩。 洛千淮住了脚,侧过头与他对视,就撞入了一双无比深邃的眸子中。此时此刻,那里只映着她一个人的身影,背对着渐明的晨曦,镶上了一层淡淡的光。 可那里现在的人是她,以前和以后,也一样会有别的人。 她心底忽然就泛起了细密的涩意,直言拒绝了他:“邢大人洞悉事理,只要我回去跟他说清楚,他不会难为我,也会还我清白。” “这件事,我会自己解决,就不劳公子费心了。” 她想要挣开墨公子的手,但他却非但没有顺势松开,反而却张开了双臂,自后将她环入怀中。 没有系统的加持,以洛千淮此刻强弩之末那点子力气,根本就推拒不开。 薛温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连个影子都瞧不见。 洛千淮睁大了眼侧目瞪向他,却见墨公子的眼角唇边,慢慢地漾起了淡淡的笑意。 “茵茵。”他将头埋向她的颈间,梅香冷冽,吐息销魂,洛千淮只觉得身子越来越酸软,几乎站立不住。 颜值高就了不起吗?洛千淮,你可是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教育出来的合格医生,千万不能被一时的美色拖下了水! 她一边在心中默念着八荣八耻,一边严肃地说道:“公子,请自重!” 只是这声音出口,却是说不出的轻柔,将好不容易积蓄的气势,泄了个精光。 “茵茵。”墨公子的声音也变得极轻极淡,像风儿一般扫过她的耳畔:“若不是你,现在我应该已被千刀万剐,扔到了乱葬岗上,葬身兽腹。” “所以你便是这么感谢救命恩人的吗?”洛千淮伸手去掐他交握在她锁骨上的手臂,却发现这人平素看着病娇,但臂上却实打实地全是精纯的肌肉,连下手都找不到地方。 “茵茵希望我如何报答?”身后的人低声道:“以身相许如何?” “别想这种好事!”洛千淮急急地说道:“我早就说了,除非阿翁回来,否则宁可终身不嫁!” 墨公子叹了一口,直起了身子,慢慢地松开了她: “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 洛千淮背对着他,所以并没有发现,他的面上并无一丝笑意,反而还带着几分哀戚。 “陛下驾崩的消息,马上便会传遍天下。一年之内,民间都不会有嫁娶之事了。” 他说得没错。薛温寻到马车过来接他们的时候,连绵不断的丧钟之声便已经响彻整个咸阳原。 钟鸣三万次,以悼帝王晏驾。就在丧钟鸣响的时间里,京畿所有的权贵大臣,军民百姓,全都换下了鲜亮的衣服,取下了各色各样的冠缨与首饰,服素二十七日。 一年之内,禁绝宴会作乐,不得婚嫁。 第三百一十一章 家里要出个皇后娘娘 西京霍府。阖家女眷都已经换了素服,聚在霍炫母亲所居的瑾华堂等待消息。 “家主从宫里回来了!”守在二门处的孟嬷嬷掀帘进来,声音里带着喘,面上却露了喜色:“老夫人与夫人且安心吧,家主安然无恙,现在正在前院交代事情,稍后就会到瑾华堂了!” “真是谢天谢地!”霍老夫人拍了拍胸口,高高提着的那颗心这才放了下来。 霍夫人张显秋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大半夜的,霍炫仓促之间被召入了宫,没过多久,四下里便处处都是马蹄声,家家户户都被惊起,但又被街上披甲执戈的兵士们吓了回去,好不容易熬到天光放亮,就听见了景阳钟连绵不断地鸣响。 那是帝王驾崩独有的宣告方式,昭示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另一个新时代的兴起。然而权力更迭,总是关系到无数人的荣辱性命,所以身处高位的权贵显要,哪一家不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全力去打探未央宫中的变故? 可是宫门早就被封锁得严严实实,路上的军士也绝非吃素的,但凡行迹可疑的人等,皆被立即拿下,其中不少还被当街斩杀,极大地震慑了那些怀有心思的各色人等。 好在霍炫安然无恙地回来了。这代表着什么霍老夫人与张显秋心中都很清楚,所以也有了心情,交代起府中的各项事宜。 “英娘跟妍妍先回去准备一下,稍后随老身跟夫人,一起进宫哭丧。”霍老夫人发话道。 坐在下首的栾葳娘紧咬着唇,面上毫无血色。 英娘是霍瑜庶弟霍瑾的妻子,妍妍是他们的女儿霍贞的小字。 霍瑜是家中的嫡长子,自来官途都一路畅通,不过而立之年就已经成了两千石的高官,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眼下霍瑾虽然只任了个比六百石的五经博士,但也仍然是个官儿,所以他的妻女作为官眷,也得以入宫哭临吊丧,而她这人罪人之妇,却连进宫的资格都没有。 栾葳娘端放在膝上的手暗暗地握了起来,长长的指甲扎入了掌心。 霍瑜都是因为你的无能,才让我面临这样的屈辱。 霍老夫人出身大族,幼时经历过先帝崩逝,对相关流程记忆犹新,三言两语便将近期服饰、饮食等各项事宜安排得明明白白,末了又特意对栾葳娘道:“先前说好了的,要安排妍妍与你娘家堂侄相看,眼下却是要再等一年。” 霍贞已有十三岁,正是开始议亲的年纪。她虽是庶子所出,但因着霍瑜出了事,父亲霍瑾就一跃成为霍家下一代的核心人物,女儿自然也是炙手可热。 先前跟栾葳娘那个赋闲在家的五叔的嫡子议亲,还能称得上是高攀,当时李英娘见天地对她小意奉承,好不容易才哄得她点了头去说和,没想到这会儿就变了卦。 她抬眸看了看李英娘,对方昂着头,并不肯接她的视线。 栾葳娘就忽然不想遂了她的愿。 “我堂侄并非轻浮之人,向来醉心学业。且妍妍年纪尚小,便是等上一年,也并不会妨碍什么。” 她心里就是不解,为什么霍老夫人原先对霍瑜那般宠爱,但在他流放之后,就能顺理成章地对他不闻不问,却把霍瑾这个庶子给捧上了天。 “是啊,孩子们都还小呢,相看什么的,不过是一句戏言罢了。”李英娘垂着眸,声音温柔得很:“阿嫂也莫要再多费心思,等我们随阿母入宫之后,家里还是要阿嫂多加照看才是。” 栾葳娘就感觉自己的力气都打在了丝棉里,心里气闷得不行。自家君姑从来都没把管家的权力下放过,就是她们入宫去奔丧,家里还有四个管事嬷嬷,谁会把她放在眼里。 李英娘这话,不过是在提点她,记着自己现在的身份,不要再多强求。 可是犯事的人是霍瑜,关她栾家何事?她的父亲,明明还是御史长史,仍然受到陛下信任,李英娘的父亲不过是个四百石的县丞,怎么就敢看不起这桩亲事了? 这中间,到底有什么关碍,是她没想明白的? 她还没想清楚,外面便传来了通报声:“家主到了。” 靴声霍霍,霍炫大步走了进来,先对着自家阿母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然后转身面对众人。 他显然已经听见了方才的对话,冷肃的目光在栾葳娘面上打了个转儿。他久在中枢官威日盛,目中便是稍露锋芒,也不是她能够承受得了的,当下便委委屈屈地低下了头。 “妍妍与栾家的事,就当从来没有提过。”他直截了当地道:“昨夜八殿下已于灵前即位,奉陛下遗命,封我为大司马大将军,与上官锦、金鑫共同辅政。陛下尚未大婚,待除服之后,必然要选后纳妃。” 除了栾葳娘之外,众人闻言皆是大喜。 霍老夫人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新君对吾儿如此重用,霍家至少还能兴盛百年。” 张显秋也满脸惊喜:“夫君的意思是,我们家还可能出一位皇后?” 虽然妍妍并非是她的亲子所出,但对她这个大母向来恭敬,无论如何,那也是霍家阖族的荣光。 霍炫为人谨慎,便是在家中也并未把话说满:“到时候众臣均会将家中适龄女儿报上去,供陛下择选。纵使不能为后,也少不了夫人的封号。” 李英娘与妍妍俱是欢喜无限,唯独栾葳娘心中酸涩难当。 她膝下并无子女,不然这种好事,怎么就能轮到霍贞? 可是转念一想,煞风景的话便冲口而出:“可是陛下今年不过虚龄十岁,妍妍却是将届十四,比陛下足足大了四岁” 霍炫再次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乎不屑接口,倒是霍老夫人不满地道:“不过四岁而已,又算得了什么。” “是孙媳失言了。”栾葳娘回过神来,连忙起身谢罪道。 霍老夫人早先就觉得她配不上霍瑜,但因着霍炫对栾和十分欣赏,所以才勉强同意聘了他的女儿,此番霍瑜出事,她早在心里责怪栾葳娘克夫,连带着看她各种不顺眼,根本就不肯接她的赔礼。 霍炫也没多说,只向着门外说道:“把人带上来吧。” 第三百一十二章 古代也有缺席审理 两名霍府护卫挟着一名被反绑双手的男子进了内室,将人往地上一扔,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这男子已被人用过刑,遍身都是血污伤痕,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只剩下肿胀青紫的眼睛还勉强睁着。 屋内的女眷见是外男,都纷纷掩面转头,连霍老夫人都皱了皱眉:“怎么把外人带到这儿来了?” 霍炫板着一张脸,冷声道:“事态紧急,不得不从权。” 他说着,转头望向栾葳娘。后者自这男子露面起,心里就明白大事不好,只是到底还存了些许侥幸,勉强硬撑着僵硬的笑容。 “栾氏,此人是你的陪房毛大没错吧?” 这事霍家上下不少人都知道,无法抵赖。 “君舅说得是,不知道这毛大做错了什么事,要受到这般对待?” 严格来说,陪房属于她个人的私产,若是没犯大错,夫家并没有权力处置,哪怕那个人是位高权重的霍家家主。 霍炫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才开了口:“前天晚上,你在宵禁之后出门,到底做了什么?” “我”栾葳娘目光躲闪,还想着狡辩,但她这点道行,哪里能骗过混迹官场多年的霍炫。 “你乘着挂着霍府标识的车驾,于酉时末经过未央宫西侧,在那里遇上了巡夜的金吾卫,称是专程为老夫延医问药而在这之后,又派出了毛大以及另外数人,在宫墙外四处窥探,其中毛大被人当场擒获。” 他一字一句,说得极轻极慢,却字字都敲到了栾葳娘的心里。她已经明白,自己这位公公既然已查到这里,那么自己的其他作为,应该也都未必能瞒得过他。 她离席来到堂中央,重重地跪倒在地:“君舅容禀,实是先前郎君来信,托儿媳照料那洛娘子。” “儿媳想着夫君远行不易,必要尽心做好他交办之事,没想到打探之下才得知,那洛娘子医术不精惹了命案,已然被下狱问罪,不得已之下才出此下策,本想着将人找个宅子好好安置,可谁想她竟是个桀骜不驯的,一时不留神竟然跑了——儿媳派毛大等人去寻人,正是担心她冲撞了宫禁” “够了!”霍炫哪里听不出她的话不尽不实,但此时是真是假并不重要:“私劫大牢,违反宵禁都是死罪,偏偏就在次日夜晚,宫中还出了巨变!真要细查下去,你死几回都不够,若非是那执金吾跟老夫还有几分交情,把人直接给我送了过来,怕是连着我们霍家都在劫难逃!” 栾葳娘的目光有些呆滞:“不至于这么严重吧?君舅已是大司马大将军,可谓是位极人臣,便是让下边人行点方便,也是正常” “咣!”霍老夫人铁青着脸,摔了手中的茶盏。 “还跟她多说什么?这样不知所谓的媳妇,我们霍家要不起!赶紧写信让瑜儿寄封休书回来,把她给我送回栾家去!” 栾葳儿惊呆了,她完全想不通,为什么就为了这么一点子小事,她就要被夫家休弃。 她茫然地抬头看向婆母,却见她亦是面如寒霜,半点眼光都没往她面上扫。 最后帮她求情的,反而还是霍炫。 他虽然气这个儿媳屡次为家中招祸,但到底还是顾忌与栾和的交情,没想要把事做绝。 “阿母。”他劝道:“儿回来安顿家里,接着还要回宫去协办治丧事宜,百官与家眷也皆要进宫哭临且新皇登基后,必要大赦天下,届时瑜儿也可免罪归家,那时再问过他的意思,只将栾氏先禁足房中便是了。” 霍老夫人深知轻重利害,当下便唤人将栾葳娘带回房中好生看管不提。 马车进了安陵,直接进了慕云楼的后院。三人沐浴更衣,将身上的宫人装束尽数销毁,打扮一新出来之时,便撞见了卫鹰与卫鹰。 他们昨夜带人接应未果,一直等到宫内传来了丧讯,仍然没有自家公子的半点消息,早就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要不是薛温及时传了信回来,此刻二人说不定已经自刎谢罪。 卫鹰在墨公子耳边嘀咕了几句,他面上便现出了意外的神色,回身对洛千淮道:“我有些急事,稍后会先回西京。长陵那边我会安排妥当,你尽可随意去留。” 洛千淮还是回了长陵,先去邑廷寻长陵令邢霆。对方已经跟邑丞入宫哭临了,司寇白铭身份不够,留下来暂时代理政务,听闻洛千淮回来,连忙迎了出来。 “洛娘子莫非不知?”他笑眯眯地说道:“你的案子昨日已经结了,是连夫人错了,是犯妇沈氏偷天换日,给死者下了大量的活血药物,还妄图诬攀洛娘子你脱罪。这种障眼法儿,怎么能瞒得过英明神武的邢大人?对了,此案的审理结果已经张榜布告,断不会影响洛娘子跟霁安堂的声誉,你只管安心回去便是。” 洛千淮就觉得有些玄幻:“可是小女前夜是从牢中被人劫走” “哎呀,这些杀千刀的贼人!”白铭嘴上说得义愤填膺,心里半个字都不信。你的身手本官可是清清楚楚,谁知道是有人打劫,还是自己逃脱。 但这一位可是得了两位长陵令的另眼相待的美貌小娘子。做人最要紧就是识相,绝不能随便得罪可能吹上司枕边风之人:“不过洛娘子吉人天相,眼下既已平安归来,想来那些贼人已是凶多吉少。” 见洛千淮还要再说,他赶紧又加上一句:“下官知道洛娘子在担心什么,事实上邢大人昨日过堂时便说了,洛娘子你正在协助邑廷查办要案,所以并未露面。邢大人虽然年轻,处事可是滴水不漏,下官委实是佩服,佩服啊!” 世上还真有这么为蒙冤百姓着想到骨头里的好官儿?洛千淮满心感慨,甚至觉得这位邢大人会不会是穿越者同行,以实际行动践行为人民服务的宗旨与初心。 受皇帝驾崩影响,西京与五陵诸市皆休市三天,街上行人虽然稀少,但左邻右舍见了她,皆是客客气气,确似没有因连家的事而生出成见。 别的店铺能够休市,但药铺却不好真的关张,真要是在这几天遇上什么急病,说不得就要去陪先帝他老人家,这种事喊喊口号也就罢了,谁会真的乐意去做 所以霁安堂的门是虚掩着的,打开一看,里面还是有零星几位病患,偷着前来看诊抓药。 文溥倒是真以为洛千淮是帮着邢霆做事去了,见她回来只是略略询问了几句。她诚恳地搪塞过去,就被星九拉走了。 星九已经提前得知了洛千淮地恙的消息,拉着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半天,眼睛肉眼可见地红了。 洛千淮无奈地安抚了她好一会儿,才从她口中得知了昨夜宫中传出来的信息。 第三百一十三章 奖励“美梦成真”一次 按照大行皇帝的遗诏,传位于八皇子虞炟,加霍炫为大司马大将军,金鑫为车骑将军,上官锦为左将军,共同辅政。 除此之外,遗诏中还特意加了一笔,晋戾太子之孙虞楚为襄侯。 星九的这些消息,其实都是第一手资料,不要说普通百姓,便是不少臣子都还未知晓。 可惜洛千淮对这些新闻兴致缺缺,也没注意到她小心翼翼地提到的那个名字。 星九看她这副模样,便知道公子并没有在她面前提到过真实身份。想来这等事情,公子必然早有安排,轮不到她去多嘴。 她将已涌到嘴边的话生生地咽了回去,殷勤地侍候她用了些点心,眼看着人好好地睡下了,方才蹑手蹑脚地离开。 要依着洛千淮的意,她能一觉儿睡到第二天早上。 可惜世上还有系统这种聒噪的玩意儿,没过多久就闹腾了起来: “充能完成,系统重启成功。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3版信任与支持” “正在检测前序任务情况。滴,检测完成。受不可抗力影响,本次冒险游戏提前结束。现在清算游戏成绩滴,清算完成。本次冒险游戏得分为35,评价下下。” 洛千淮迷迷糊糊的听到这里,忽然就清醒了。 她昨天听说已经离了西京城时就有些讶异,感觉这次冒险游戏要比前两次来得要草率不少,原来内中还真有隐情。 所谓不可抗力,应该是各种无法预知的天灾人祸等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之事,也许是指一代帝王之死? 系统的声音还在继续:“本次冒险游戏得分较前次下降了十六点七个百分点,原因一是受不可抗力提前结束的影响,二是宿主在取得了少许的进步之后,放松了对主观世界的改造,弱化了理论指导实际的能力,亟须戒骄戒躁,适当参照身边的优秀典型,源源不断地汲取进步力量,全面提升本身素质。” 洛千淮:“系统,能不能说得再直白些,我身边的优秀典型,指的该不会就是系统你自己吧?” 系统略微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更加悦耳:“榜样的力量,若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又如日月高悬,不言而自明。也正因如此,便是反映迟钝如宿主,也依然有所感悟,得出了唯一而正确的结论。” 洛千淮:“系统,你是真的天下无敌了。” “宿主对游戏成绩没有异议,现发放下下级游戏奖励如下: “冒险游戏专用抽奖一次。” “现在开始抽奖。滴,抽奖完成,获得‘美梦成真’一次。注:该奖励系被动奖励。具体将于宿主七日内任一美梦发生之际,随机执行。” 系统各种花样层出不穷,洛千淮懒得多想,大概就是梦见金山银山醒来后再变现吧?这其实也没什么可期待的,左右她已经不是刚穿过来时那副见钱眼开的模样了。 洛千淮起身更衣,略微梳洗了一下便去了前院。现在不过才未时二刻,仍然是正常的营业时间,洛千淮连着看诊了两三位病患,面前就坐上了一位有些面熟的夫人。 珠圆玉润的徐娘脸,眼角的细纹因为刻意的笑容而加深了不少。半旧的靛青缠枝莲纹曲裾深衣,发上插着的颜色式样都陈旧了的金簪,都在提醒着她眼前人的身份。 “陶三夫人?”洛千淮礼貌地问道:“您可是哪里不舒服?” 她认真打量了她几眼,见其面色红润精神健旺,并不像是生了什么急症的样子。 陶三夫人没有直接答话,而是抬起头来,认认真真地将这间诊室打量了一圈儿。 这本是先前梅神医坐诊的地方,内中经过了星九的精心布置,接诊的案几、针灸的床榻、柜子俱是黄花梨木打造,窗边的小几上摆着青玉美人觚,与她手边的青玉镇纸、青玉笔山并青玉砚台似是源自同一块美玉,一看就价值不菲。 陶三夫人看了好一会儿方才回过神来,只说自己是心口时不时地疼,伸了手请她诊脉,但在她诊脉的时间里,眼珠和嘴都没有闲着: “听说这霁安堂,是落在洛娘子你名下的?” 洛千淮微微皱眉,只是看在她还是文家座上宾的份上敷衍道:“其实也不尽然,也是有贵人出了资,只推我在前台经营罢了。” “竟是这样?”陶三夫人显然吃惊不小,用左手掩住了口:“可先前我明明听说” 洛千淮已经诊完了脉,松开了她的右腕:“这些小事其实不足挂齿。倒是夫人的身体,外表看似没事人一般,但内里却是肝火旺盛,脾虚失养,想来是操心过度所致。所幸就医及时,只要吃上几服药,必能好转。” 她提了笔正要开方,却被那陶三夫人一把按住了手腕。 “洛娘子,这开方子不急。”她讪讪地笑道:“只是这药霁的归属,其实也不是小事。你是未出阁的小娘子,这药铺还请了自家阿舅坐诊,很多事情若是不及早剖析清楚,待过门以后就都是麻烦。” 洛千淮这回听明白了,敢情这位今儿来此就不是为了看病的。 “这些都是小女家里的私事。”她淡淡地道:“并不敢劳烦陶三夫人费心。夫人大概也就是因为太过热心,所以才落下了现在的毛病,除了按时吃药之外,平时也当平心顺气,少管闲事的好。” 陶三夫人没想到,这位洛大娘子看着娇娇嫩嫩的,说话却是如此不讲情面。她都好不容易说服了自己,不去挑剔她低贱的医者身份,勉强同意聘她进门,可谁能想,她这性子还真是有些桀骜,并没有半点柔顺。 她心里带了气,脸上的笑意便瞬间消失了,不悦之色溢于言表,只是碍着儿子的请托,好不容易才忍了下去。 洛千淮没再理她,只用左手拉起了袍袖,行云流水般地开了方子。 她右腕上挂着的两只镯子,就这么明晃晃地落入了陶三夫人的眼底。仅一只累丝攒珠金钏,就能值个十来饼金了,另一只洁白细腻的羊脂玉镯子,更是她从来都没瞧见过的好品相。 第三百一十四章 为公子查漏补缺 这样品质的羊脂玉镯,便是陶三夫人那个出自西京名门的妯娌,陶家家主夫人也没有。 所以传闻都是真的,这位洛娘子生得好,命也好,还医好了某位不知名的贵人,得了对方不少恩赏。 这些明面露出来的只是恩赏的一部分,想来暗地里藏着的金银财帛也不在少数。若是能把人娶回家去,那些东西也得跟着陪嫁过去,以后三房的开销可就有了着落。 想到这里,陶三夫人心中的那点子怒气早就飞到九霄云外了,再看洛千淮头上插着的金镶红宝石桃蝠簪子,面上更添了一份志在必得的喜色。 “都听洛娘子的。你尽管开方便是” 陶三夫人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接着转去了文宅。 “虽说民间一年不得嫁娶,但并不禁相看,咱们两家先把事情给定下来,等到明年开春,再办喜事也不迟。” 文母跟林氏却对视了一眼,并没有如陶三夫人想的那般欣喜若狂。 林氏犹豫着开了口:“夫人应也知道,文家只是外家,严格来说,并不能做得了茵茵的主。” “这孩子是个孝顺守礼的,前次未提前知会就安排了相看,已经令她心中不安,后面也跟我们交了心,还是要等阿翁回来再作打算。” “洛娘子的阿翁不是早就不知所踪了吗?”陶三夫人只当她们是托辞,当下便不满地道:“难不成他一辈子不露面,洛娘子还一辈子不嫁人吗?你们可得想想清楚,就你家小娘子这样见天在外抛头露面,行的又是低贱的医事,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哪个官宦人家愿意娶来作正头娘子?” 她越讲越觉得有理,完全没注意到文母跟林氏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我家茵茵并无高攀令郎之意,陶三夫人请回吧。”文周大步走了进来,硬梆梆地说道。 陶三夫人在面对文家的时候,一直是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优越感的,从没想到会遭到这般对待。不过是个低贱的医家,凭什么敢拒绝陶家递过的橄榄枝? “你们可不要后悔!”她气咻咻地说道,坐了马车回了陶府,心里越想就越是烦闷。 未央宫中,此刻也有人烦躁不安。 偌大的天下换了新主子,哪怕这位主子眼下只有十岁,也同样是高不可攀的圣人,说出的话已是金口玉言。 “陛下。”郑少监躬身侍立在侧:“可是这些小食做的,不合您的口味?” 在旧日心腹面前,虞炟面上稍微露出了疲惫之色。 从昨晚一直忙到现在,召齐辅政大臣,宣读遗诏,任命负责陛下治丧事宜的山陵使事情又多又杂,连休息片刻的时间都没有。 还有那份无处不在的孤独感。阿母不在了,现在连父皇也一样离开了,从此在这世间,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孤零零的,相伴的只有冰冷无声的御座。 他从没有像眼前这时候一样,想要寻求哪怕一星半点儿的安慰,就算只是一碗酒酿圆子,只要用了心,吃起来也同样会甜到心底。 可这一次呈到他面前的小食,模样和味道似乎都没有什么不同,甚至比前次吃到的还要更精致一些,但就是缺了其中那股子淡淡的暖意。 “这些也是锦儿做的?”他的声音淡薄得没有一丝滋味。 他很少能记住一个小宫女的名字,这于她来说,本是无上的恩典。但也正因如此,在辜负了他的期望之后,也就没有必要活着——这是父皇教导过他的,他一直奉为圭皋。 郑恩太了解这位主子了,但凡流露出这种神态语气,那必然就已是动了杀机。 就像一盆冷水,兜头浇在了他的脸上,让他那份升职加薪的期待,瞬间冰销雪融。 他抖着腿,跪了下去:“陛下,锦儿将膳食方子留了下来,自己仍坚持要回椒房殿当值奴婢想着陛下也没有直言让她留下,所以就允了她” “待这阵儿忙过去,你去领十杖。”虞炟仍是那副淡然的模样,但郑恩已是喜出望外:“奴婢谢陛下恩典!” “朕先去小憩片刻。”虞炟起身:“半个时辰后,朕要吃到她做的酒酿圆子。” 这个“她”是谁根本不言而喻。郑恩领了命,叫上了两个小宦,急三火四地冲到了椒房殿,却发现开门的宫女,换了人。 “先前的那个小宫女锦儿呢?”郑恩气急败坏。 那小宫女有些疑惑:“锦儿昨日妄图私逃,被发现后押入了掖庭——所以宫正司重新选派了婢子过来——少监要寻她,怕是得赶紧去掖庭了。” 宫女私逃不是小事,被发现了自然是死罪,然而陛下眼下又急着要人。郑恩能做的,只是将人带到陛 对于他这个新帝面前的红人,极有可能升任宦者令的人选,掖庭上下高度重视,连等闲不露面的掖庭令张世远都亲自迎了出来,笑容满面地迎他进去。 只是一提起乔锦儿,张世远就皱了眉:“郑少监来晚了一步,乔锦儿大胆私逃,昨夜已经依宫规杖毙了,尸体也送到了乱葬岗。” 他一边说,一边连连叹息:“此事恕老夫无能为力,若是少监还有什么别的需要,老夫定当竭尽全力” 郑恩无奈,只能回去复命。虞炟听闻这个消息,只是怔立了一会儿,并没有借题发挥,倒让他在心底连呼万幸。 只是他们都不知道,此刻掖庭令张世远的公房之内,三个人正关紧了门,继续吃菜喝酒,谈兴极高。 “所以你们明白了吧,昨日老夫为何坚持,这乔锦儿的命,留不得。”张世远拈着长须道。 黄内官先点了点头,又有些担忧“只是公子当时的吩咐是留她一命” “公子就不是怜香惜玉的人。”张世远眉目舒展,显然心情不错:“况且,为公子查漏补缺,本就是我等份内之事。” “这话说得没错。”屋中的第三人,掖庭丞景渊说道:“虽然结果不尽如人意,但公子能得遗命封侯,仍然可喜可贺。来,满饮此杯,为公子贺!” 三人笑着连饮了数杯。张世远借着几分醉意,将近日来萦绕心中的一件事提了出来:“话说公子已过了弱冠之年,已经上了玉牒又得了爵位,也该考虑成家之事了!” 第三百一十五章 公子可后悔吗 封侯的旨意随遗诏颁布,具体一系列流程还要靠底下人办理。 墨公子双手接过了印有“关内侯”字样的丹书,微笑着谢过了前来敕封的鸿胪寺官员,身后的卫岚立时便凑了上去,将一个沉甸甸的锦袋悄然塞入他的手里。 那官员在鸿胪寺不过是个低等的文学掾,领着常年不足额的一百石俸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平时也是稀里糊涂的,也不知道上官为何会将这种平时抢都抢不到的美差派下来。此刻捏着锦袋里硬梆梆的数饼金,心情就似喝了积年的美酒,醺醺然恍若身在云端。 他这厢结结巴巴地道了谢,又说了几句前程似锦的客套话便转身离去,后面卫苍跟卫鹰的脸色就沉了下去,愤愤地道: “简直欺人太甚!” “小皇帝看着人模人样,做起事来却这般小气!” 令他们气愤的,正是墨公子实授的爵位。 先帝的遗诏上虽然专门封他为襄侯,但却没有写清授的是哪一等侯。但这本来也不必赘述,因为国朝侯爵一共也就两等:关内侯是异性封侯的最高阶,向来只有向征性的俸?而无食邑;而更高一阶的列侯只授给虞姓子孙,需赐府第,且往往都享有少则一亭,多则一乡的食邑。 谁都能看出来,先帝封戾太子遗孤的意思究竟为何,但最后从禁中传出来的赦封丹书,却仅是一个关内侯,没有赐金,没有府第,更没有食邑。 这显然是一个明显的风向标,表明了新帝对虞楚其人的态度。碍于先帝遗命不得不封,但厌恶与不待见之意,明眼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也是为什么,送达赦封丹书这种热门活计,根本无人肯领的缘故。 相比卫苍二人的恼怒,墨公子倒是神色如常:“虽是最低级的关内侯,但也是个侯,总是比先前预想的最差结果,还要好上几分。” 外间响起了脚步声,闻先生推门而入:“公子能这般想,属下就放心了。” “闻先生,不对,该改称闻少使了。”卫鹰笑道:“你不赶紧去向田相报道,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闻先生也笑:“公子封侯的大事,我不便在场已是遗憾,事后还不来恭贺一下,未免也太过失礼了。” 墨公子听到这里,方才开了口:“无妨。闻先生此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闻先生敛了笑容,郑重地对墨公子施了一礼:“封侯之事,确实别有内情。不仅是新帝对公子的身份心存不满,霍炫在其中也起了推波助澜之力。” 他直起腰身,直视着墨公子:“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您之前因洛大娘子,将霍瑜逐到沮地,其中原委如何,霍炫应该已经心中有数,所以才会挟怨报复。他如今已领了大司马大将军一职,新帝又授意他领尚书事,已成了实实在在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公子因一女子而得罪了此人,不知眼下是否后悔?” 墨公子垂眸,良久方再开口:“虞炟于冲龄即位,四方诸侯难免轻视,周边各国也未必宾服。当此主少国疑之际,霍炫未必有空闲将精力放在我身上。他素来稳重,未有十足把握,不会轻易与我为敌。闻先生此番回去,只管好好依着陛下的意思,辅佐丞相长史佐理政务,并不必急于求成。” 闻先生明白,方才的谏言公子并未全听进去,只得另换了一个话题:“如今公子虽然已封侯,但因着新帝与霍炫二人,其实是处于风口浪尖儿,稍有不慎便会得咎。依属下之见,还当有所取舍,韬光养晦才是。” 墨公子抬起头,面上现出了淡淡的笑意:“闻先生此言,恰是墨近日所思所虑。此事我已有打算,不日便将着手实施,还请先生宽心。” “公子果然是聪敏睿智。”闻先生赞道,又说起了最后一事:“霍炫既已恶了公子,则公子的婚姻大事已不可寄托于他,此事事关重大,还请.......” 墨公子不待他说完,便打断了话头:“此事我已有计较。” “不知是哪家的闺秀,还请公子告知,也让属下也沾点喜气?”闻先生穷追不舍。 墨公子的脸慢慢地沉了下去:“闻先生出来的时间不短了,只怕再耽搁下去,会影响公务。卫岚,替我送先生回去。” 卫岚推门而入:“闻先生,请吧。” 闻先生无奈,只得转身,离行时道:“公子的婚事并非一人之事,务必仔细斟酌,万万不可任性行事!”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所以临睡之前,洛千淮还在琢磨着要做什么美梦,把奖励最大限度地落到实处。 现在生活中所有的不便,主要在于没有纸张。对于造纸术,她是志在必得。 所以这一晚上,洛千淮脑子里都翻来覆去地想着造纸术,一直到了早上也没真正的入睡。 她拖着浓重的青眼圈出了门,去到了星九购的那所小宅子,查看青霉素的制备情况。 青霉菌已经在培养液中放置了七日,洛千淮察验无误之后,领着仆役将培养液用丝绵过滤,又在过滤所得的溶液之中,加入了菜籽油。 这些菜籽油得来不易,是洛千淮早就交代朱娘去搜集榨制的,数量不多,但也足够制炼所用。 菜籽油溶解了溶液中的油脂部分,又因为青霉素是水溶性的,因此待沉淀后,撇去上层的浮油,再将下方的水性物质装入放了活性炭的陶罐之中反复搅动。 活性炭的简易制作方法,系统早就给了出来。取上好的红箩炭,敲成1立方厘米大的小块,加入清水反复漂洗后,再入釜高温蒸煮,晾干后便成了活性炭。 这种方法做出的活性炭,吸附能力远不如前世用碳酸纳加工出来的那么强,但在这个时代,已是聊胜于无。 制备到了这个环节,已经完成了一大半,接下来以蒸溜水冲洗活性炭,然后分别注入兑了醋的酸性水,以及用海草煮的碱性水,最终滤出的便是青霉素溶液。 第三百一十六章 洛大娘子的美梦(一) 大概是成功提取青霉素过于兴奋,所以晚上做的梦也免不了与之相关。 梦中的她看着自己沉着地下了刀,切开了一名男子的背痈,将其中满溢的脓血清理干净,洒上了去腐生肌的药粉。再然后,她便喂他服下了小半瓶儿青霉素溶液。 她当时便觉得有什么不对,可在梦中却怎么都想不出问题所在,直到那名病患开始恶心头晕,不多时便惊厥休克,以至于死亡。 皮试!她竟然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竟然忘了在使用青霉素之前,必须要做皮试! 可这怎么可能,她明明早就将这些禁忌刻入了骨血里,又怎么能接受一条好端端的人命,就这么葬送在自己手中。 洛千淮从床上猛地坐了起来,身上已被冷汗浸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就像脱了水的鱼。 还好,还好只是一个梦。她定了定神,查了一下系统,见那个“美梦成真”的奖励仍然好端端地放在寄存栏里,这才松了一口气。 是了,成真的应该只有美梦,方才的明明是个可怕无比的噩梦。 第三晚,洛千淮睡前想的还是造纸术,但已经不像第一晚那么执着,又因着连续两晚都没怎么睡好,很快便进了梦乡。 这一次,她梦见自己泛舟海上,周围是一望无际的碧海蓝天,仰见云卷云舒,身下风平浪净,时见游鱼海鸟自在来去,说不出的安祥美好。 远处出现了一汪喷泉,在日光映照下现出碎玉琼光,洛千淮甚至看见了一道七色彩虹,当真美不胜收。 然而就在下一刻,那喷泉就瞬移到了她的身前,巨大的鲸鱼头颅仰出水面,将她与小舟一起高高地挑了起来,然后又重重地落入水中。 洛千淮醒来的时候,还记得入水后那种窒息的无力感。想来有生之年,她都不会再期待乘船远行了。 睡眠质量出了问题,对于医者来说算不得大事。她开了益气安神的方子,效果立竿见影。 第四五六三晚,皆是一夜无梦,只要再过一晚,那个劳什子奖励就自动作废了。反正她本就没对系统的奖励存着多少期待,如果因此可以少生事端,也并非不可接受。 只是在这最后一晚,她还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一个担架扔在地上,上面满满的都是血凝块,就像是杀过猪后接到盆里的血豆腐,明晃晃地堆在那里。 急诊手术室门外踩满了血脚印,各种尺码都有,带着花纹的,糊作一团的。一个身材壮硕的女子蹲在墙边,哭得涕泪交流,根本没法看。 换鞋,刷手,换上绿色的手术服,戴上帽子口罩,进入手术室。 浓郁的消毒水气味,雪亮的无影灯,不停鸣响的各种仪器,紧张而焦灼的气氛凝聚在一起。 好几个与她装扮相同的人早就到了,正看着仪器上显示的数据,低声地交流着。 手术台上躺着一个血人,右颈上一条长长的口子,里面慢慢地渗出极少量的血。 床旁各项仪器诚实地显示着数据:血压测不到,心跳呼吸已然停止。身子还是暖的,但显然也持续不了多久。 伤患的血应该在来院的路上流干了,已经失去了生命体征,就是再抢救,也未必能有什么意义。 洛千淮心中叹惋着,抬头看向了围在手术台周围的人。 都是以前时常配合的人,从体型跟眼睛便能辨认出来:麻醉医赵哥,骨科住院总金哥,普外科的住院总林哥...... 对了,还有一位她是久闻其名,只是第一次见,没想到是在这种场合。 杜莫,院长亲自聘来的海归博士,D国海德堡大学的优秀毕业生代表,以三十岁的年纪,直接就空降到头颈外科担任副主任,也是本院最年轻的副主任医师。 说来也是巧了,今晚这位杜副主任正好刚做完一台手术,就听说来了这么一位被角磨机误伤颈部的伤患,第一时间便参与会诊急救。 她在打量对方的同时,他也恰好抬起头,目光不经意地从她面上扫过,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那双狭长而漠然的凤目,总像是在哪里见过。可她又明明记得很清楚,自己以前跟这位杜副主任,根本全无交集。 “麻醉医,深静脉置管,全力补液。”杜副主任完全无视她,转瞬便低下了头,认真探测病患的伤处。 他的声音清冷低沉,说不出的悦耳,也像是在哪里听过似的。 “颈内静脉破裂,周围无其他创伤。”他说着便伸出手去,旁边候着的林哥立即递过了针线,然后一屋子人认认真真地看着杜副主任结扎动脉,再分层缝合。 隔着一次性灭菌外科橡胶手套,洛千淮看不清他的手,但她就是知道,那双手必是修长有力的,就如眼前下针缝合,也是又快又稳,没用多久便将伤口里外,全都缝合得整整齐齐。 “杜副主任这手缝合,可真是漂亮。”骨外的住院医金哥从来就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见状忍不住说道:“可惜人送来得太晚了,您这就是缝得再好看,也就是给他了一个全尸。” 麻醉医还在疯狂补液,建立了两条深静脉通道,晶体、胶体、血浆不要命地往里灌。但洛千淮跟其他人心里都清楚,这不过是聊尽人事罢了,台上躺着的已经是个死人了,金哥方才说的话虽然难听,但也是接地气的大实话,现在所有做的一切,不过是让死者的遗容好看一点儿。 “不到最后一刻,不可轻言放弃。”杜副主任夹断了线头,将持针器扔进不锈钢托盘里,目光移到了床旁的各种监视仪器上。 “进院的时候就没了生命体征,到现在已有半个多小时了。”林哥低声嘀咕着:“还要再等吗?” 洛千淮其实也是这个意思。人已经这样了,还是尽早告知家属准备后事,再等下去也未必会有什么奇迹。 “哔”的一声轻响,没有引起各位住院总的注意。 麻醉医赵哥满眼血丝,愤愤地盯着快速滴落的吊水,不耐烦地道:“哪来的干扰!” 然而这干扰却在短暂的停顿之后,忽然接二连三地响了起来。 心电监护仪上的直线忽然跳动,上下勾勒着曼妙的曲线,就连单调的“哔哔”声,都变得分外动人。 “恢复窦性心率了!” “恢复自主呼吸了!” “天啊,他活过来了!” 手术室里忽然陷入了近乎疯狂的欢乐之中。 洛千淮跟着他们一起笑着,然后就看见了方才一力坚持的那个人。 杜副主任没有跟他们一样忘形欢呼。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眸色仍是那般清冷淡漠,只有眼角微微地上挑了几分。 洛千淮忽然就很想知道,这个人在口罩足以倾倒众生的眼。 第三百一十七章 洛大娘子的美梦(二) 伤患顺理成章地入住了头颈外科的病房。这么命大的人,洛千淮自行医以来还是头回见,所以隔日特意又专门去了病房,了解后续进展情况。 在电梯里她还有点担心,想着这位到底停了呼吸那么久,大脑很可能已经受到不可挽回的损伤,没想到才到病房门口,就听到那位仁兄正眉飞色舞地跟人打电话: “昨儿哥们差点儿死了,多亏你们嫂子不含糊,硬是把我给扛到医院来” 洛千淮没有进去,心道其实昨夜你已经死了。只是这些话,她跟昨夜参与急救的人都不会多说。 人活着,看起来还一切如常,已经是生命的奇迹了。她将手抄在白大褂两侧的口袋里,脚步轻快地穿过走廊。 经过医生办公室的时候,她不经意地向里面瞟了一眼,就看到了一张俊美得宛若神只的侧脸,剑眉延伸至鬓角,狭长的凤目尾端微微上挑,五官皆是如描似画,但却并没有半点阴柔味道,而是有一种温润如玉的观感。 洛千淮心下微微一震。生成这般模样,比娱乐圈那些顶流都还要耀眼三分,正印证了那句话,明明可以靠颜值吃饭,但他偏偏要靠技术。 杜副主任真的就只露出了半边脸,因为他身边还围了不少人,头颈外科的几位年轻女住院医跟小护士,其中还有那位院里公认的“白富美”韩钰,此刻也端端正正地捧着个本子,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在他脸上。 这要是让科里那几个对女神满心崇拜的住院医知道了,怕不是得伤心死。 洛千淮叹了口气,施施然地迈步离开,却没注意到被众星捧月的人,忽然若有所感,将目光移了过来,在她飘摇的马尾上凝了短短一瞬。 吃午饭的时候,医务科的方科长端着托盘,坐到了她的对面。她虽然属于中层领导,但为人相当热情,尤其是在得知洛千淮是孤儿之后,对她更是各种关爱照顾。 这会儿也是一样,刚一坐下,方科长就满脸笑容地开了口:“转过年你就二十九了吧,个人问题有没有进展?” 洛千淮只能苦笑:“我这住院总才上任几个月,一天二十四小时吃住都在院里,哪有时间和精力去谈情说爱啊?” “那都怪谁,还不是你要求太高?”方科长就是院内一切大小信息的掌握者,对洛千淮早先婉拒了几位本院追求者的事了如指掌:“我也知道,你的个人条件好,但这年龄还是不等人啊。” 她恳切地劝道:“以前也就罢了,现在其实也还不算晚。这事你得听姐的,找个同行,再忙再累也能互相理解,不至于为了些家务琐事,以后闹出矛盾。” 洛千淮了解她,若是自己不给个明确的答复,她能一直絮叨到食堂关门,所以只好无奈地敷衍道:“我答应你,要是有合适的一定好好处,只是现在真的是整天忙得脚搭后脑勺,想要琢磨那些事,大概得等到来年升主治医师之后了。” “哪里要等那么久!”方科长笑得比方才还灿烂,嘴角的一颗红痣都放出了亮光:“我跟你说啊,现下就有个特别合适的!头颈外科的那个杜莫你见过了吧,小伙儿都帅到没边儿了,咱院里不知道多少个未婚的都拼命往上凑,也就是姐向着你,特特地给你制造机会” 洛千淮想到方才那张俊美无俦的侧脸,简直就像是上苍精心打造的艺术品,每一分每一毫都似长在她心坎上一般,也不怪就连韩大美女都放低了姿态。可惜她清楚地知道,这种人只适合远观,绝不适合走得太近。 因为出生出孤儿院的缘故,她对于婚姻家庭,其实并没有什么执念,甚至于还有着些许恐惧。 未来如果有可能,她要寻个平凡的男子,彼此都对对方一心一意,共同供一座不大的房子,养一个或两个可爱的孩子,已经是她最大的奢求了。 她垂了眸,再开口时语气就平淡无比:“谢谢方姐了,但我们不合适。” “还没相处过呢,怎么就不合适了?”方姐的声音瞬间拔高了一截,引来了周围几桌人的侧目。 她自己也明白不妥,旋即便压低了声音:“你以为姐是什么人,能一点准备工作都没做,就过来跟你空口白牙地放空话?” 洛千淮疑惑地眨了眨眼,就听见对面的人说道:“你知道吗,那个杜莫不光医术好,家世也相当不一般,听说在海市某知名私立医院有股份,也不知道院长到底烧了什么高香,把人家给请到咱这儿来。” “说实话,要是方姐有个闺女,肯定想方设法也得试一试,可人家这模样也太出挑了些,除了小洛你,我还真想不出来院里还有哪个未婚的,能配得上他。” 洛千淮听到这里,更觉得没有半点可能:“虽然时代变了,但谈婚论嫁,还是要看双方生长的环境,才能有共同语言。多谢方姐的美意了,可齐大非偶,勉强也没有意义。” 方科长是个外圆内方的人,性格有些倔强,想要做的事从来没有半途而废的。 医务处成天与各科室跟患者之间打交道,方科长最擅长激励人心:“小洛,你也太妄自菲薄了,咱到底差哪儿了?靠着自己一路拼到现在,姐都看在眼里。” “杜莫确实出色,但再怎么样也是个正常男人,也顶着一颗脑袋一套五脏肺,生不出三头六臂,姐这两天就跟他提一嘴,让你们先相处试试?” 洛千淮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了:“方姐,我得回去了,等会儿还得去看看几位留观的病患。您的好意我都心领了,可无论是杜副主任还是我都见天地忙,就不必麻烦您了。” “谈麻烦不是太见外了吗?这种事,听我安排就好,保证让你们有时间增进感情!” 方科长大包大揽,迈着胜利的步伐离去,还没到下午交班的时间,洛千淮就收到了院内通知,让她代表院里,去参加下周在杭州举办的一个医学交流会。 这个交流会的规格不低,参与的都是国内各大城市的知名三甲医院,以前年度都是院里各科室的骨干才能参与的,没想到就落到了她的头上。 第三百一十八章 洛大娘子的美梦(三) 接了任务,自然不能给院里丢人。洛千淮准备了好几天,才挑好了在会上小组交流要用的急诊案例,准备了发言稿跟PPT。 等到临出发之前,她才知道原来这次院里派的不止是她一个人。 杜副主任一身可体的深灰色西装,笔直地站在医院正门口,引来了无数进出者的侧目与低呼。 他似乎已经见惯了这种情况,连面上的表情都没有一丝改变。 洛千淮顶着无数刀锋般的目光站到了他的身边:“杜副主任,我叫个车去高铁站啊?” 她说到这里,才发现杜莫的身边,并没有拿任何行李。 虽说这研讨会只有三天,但连个公文包都不带,也太过特立独行了吧? 她这么想着,就见眼前的人垂眸看了她一眼,迈开长腿下了台阶。阶下早就停了一辆黑色的宾利,身穿制服戴着白手套的司机下车打开了后门,对着杜莫做了了“请”的姿态。 “不坐高铁。”他淡淡地道,然后直接上了车。 他占了后排右侧的座位,并没有向里面让的意思。司机关上了后门,拉开了副驾的门:“洛医生请。” 洛千淮第一次坐这种豪车。座位确实宽大舒适,还有自动加温的设计,开起来也相当平稳。 她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杜副主任,总务科已经给我订了往返的高铁票,咱们要是不坐的话,得赶紧告诉他们,应该还能退还一部分费用。只是不知道开车过去,油费能不能报销” 洛千淮的话音落下,杜莫却并没有接话,车内一片沉静。 她入院以来,出差的机会极少,所以只当自己是问了个傻问题。前几天方科长提的那事,这会儿也在她脑海里跳了出来,不知道她有没有跟他提到过自己。 不过那天之后,她就没再收到方科长的任何回信,想来要么是还没倒出功夫说,要么就是被直接拒绝了,左右脱不出这两种可能,洛千淮莫名地感到相当尴尬。 但是几分钟之后,后排坐着的人还是开了口:“这不是你现在该操心的事。交流材料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她答得极快。 “开到杭州需要两个半小时。左右无事,你先试着讲一讲,我帮你斧正。” 这话的口气有点大,但洛千淮并不这么认为。上级医师对下级医师本就代表着权威,郑副主任愿意花费时间帮她,她便心存感激。 最关键的是,从他表现出的态度来看,方姐应该并没有跟他提到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想通了此节,洛千淮心底便轻松了不少。 她清了清嗓子,用不急不徐的速度,将准备好的急救案例说了出来。 那是一次连环撞车事故,造成了三死四重伤七轻伤,院里自接到通知起,就进入了战斗状态,急诊科自然冲在最前,从院前急救,到绿色通道,多科会诊,全力救治,最终重伤与轻伤患者全部安然出院,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案例选的不错。”杜莫的声音中多了一点温度,并不似之前千篇一律的漠然。 “但是经验交流,并不只是平铺直叙,还需要进行总结提炼。尤其是在后半部分,要层次分明,既要整理这次成功的急救的原因与经验,又要检视不足,提出下一步改进的措施与方案。” 洛千淮有点泄气:“您说得都对,但这样一来,整个交流材料和PPT几乎都要重做。小组交流就在今天晚上,时间上怕是来不及。” “来得及。”杜莫的声音若金石相击,字字清晰入耳:“今晚主办方会组织欢迎酒宴,原定的小组交流,就挪到后天晚上。” 他说得煞有其事,但洛千淮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会议议程上也有酒宴,但那是在交流会结束的当晚。既然议程早已发给了与会众人,那么就肯定不可能随意更改。 想来是因为海归的关系,所以杜副主任对国内的医学研讨会现状并不了解。 洛千淮正在犹豫,要不要委婉地提醒他一下,就听见一直沉默的司机,应了一声“是。” 接下来,这位司机先生便通过蓝牙耳机,将方才杜莫的要求说了一遍。 他该不会真的把这么奇怪的要求,向主办方提交了吧?对方一定会义正辞严地拒绝,然后顺理成章地认为锡市一院的参会者,脑袋被门夹了。 洛千淮一路上都在胡思乱想,待到了承办会议的酒店之时,却忽然收到了组办方发来的全新会议议程。 所有的变化都与杜莫方才所说的一样。主办方在今晚增加了一次欢迎酒宴,小组交流研讨改到了后天晚上。 洛千淮愕然地看着站在她身侧的人,感觉有些事情超脱了她的想象。 “愣着做什么?”杜莫提醒她:“轮到你办入住了。” “呃。”洛千淮赶紧将身份证递了过去,漂亮的前台略一查询,就抬头认真地看了她几眼。 “怎么了?”她疑惑地道。 “没什么。请客人看向这里好了。请拿好您的房卡。” 杜莫也办好了房卡,房间号与她相邻。 洛千淮本来没觉得有什么问题,直到他们上了电梯。 承办这么大规模的全国医学交流会的,是一间五星级酒店,一共有二十五层楼。 此时酒店内的客人,大半都是参会成员,在电梯里相熟的人也在寒暄,顺便谈一些相关的话题。 杜莫全程保持高冷,洛千淮其实也跟他们并不相熟,所以便都只是冷眼旁观,只是随着楼层的升高,其他人都渐渐离开,电梯里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洛千淮又看了一眼房卡:“2502。” 她后知后觉:“我们住在顶层?” 身边的人不以为然:“有什么问题?” “倒不是有什么问题。只是我先前以为,大酒店的顶楼应该都是总统套房之类的高档房,想不到这家酒店却反其道而行之。” “嗯?” 果然人长得好看,就连随意嗯一声,都动人心弦。洛千淮默默地向左跨出一步,与杜莫保持了一米之远,仍然觉得心中有些浮躁不安。 这个人总是给她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总让她忍不住想要将目光投注过去。 “我是说,这么多人参加的会议,能保证一人一个标间已经很不容易了,几位业内大牛还可能被安排到行政或商务套房什么,总统套房什么的就根本不可能。” 说话之间,电梯已经到了。洛千淮按住了开门键,等待杜莫先行。 这本就是时下的约定俗成,杜莫举步下了电梯,洛千淮紧随其后。 电梯间有指示牌,标明了房间的位置。 虽然是两个相邻的房间,距离却一东一西,相距甚远。 洛千淮走着走着,忽然想到了不对之处。 方才那个标牌上,写的是2501向左,2502向右。 难道这一整个楼层,只有这么两个房间? 第三百一十九章 洛大娘子的美梦(四) 房门打开的时候,洛千淮就明白过来,整层楼确实只有两个房间。 因为这房间也太大了,包括了卫生间、休闲娱乐厅、会客厅、衣帽间、厨房跟卧室,装修奢华面积广阔,甚至还配了私家花园跟游泳池,显然就是传说中的总统套房了。 这样的房间,住一晚得要五六万元,当然不可能是主办方特意安排的。 所以不用问便知道,肯定是酒店方面,不小心弄错了。洛千淮无奈地将行李箱又拎了出去,回身去2501找杜莫。 杜莫的门关得严严实实,她敲了好一会儿,对方才打开门,却是已经换了浴袍,正拿着毛巾擦着湿淋淋的头发,还真是安之若泰。 他没有说话,只是微蹙着眉头看着她。 “不知道是哪个环节搞错了。”洛千淮叹着气:“主办方不可能给我们准备这么高端的房间,所以咱们还得再回到前台去重新调换一下。” 她向着门内望了一眼,只见乳白色的地毯上已经滴上了不少水迹,也不知道酒店方面会不会因此不满。 杜莫的反应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样:“所以你就是为了这点小事,专门跑过来一趟?” “这也不是小事吧。”洛千淮说道:“虽然分错了房间的责任不在我们身上,但是将错就错也不是良善公民的做法。” 二人面对面站在一起,对方的身高优势展现得淋漓尽致。 洛千淮的视线,正对着浴袍大大的V字领,将挺秀的喉结与白晳的肌肤尽收眼底。 她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口水,垂眸不敢再看,只觉得两道锐利的目光投注在她额上,炙出了数滴汗珠。 “房间没有错。”他开口说道,声音如泉水泠泠,清冷悦耳。 “可怎么会?”洛千淮不解地抬头。 “虽然只住三晚,但也不能将就。”他淡淡地道:“是我让他们做的安排。” 洛千淮恍然,所以这就是方科长所说的,家境不错吗?在这住一晚就相当于她大半年的薪水,人家却随随便便地就订了三晚,连着她这个跟着一起参会的,都一体沾了光。 “我明白了。”她点点头:“杜副主任您对住宿环境有要求,其实也不用连我一起。说实话,这还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入住五星级酒店呢,就算只住个标间大床房,也是很好的了。您尽管安心地休息,我这就去前台调换一下。咱们出的是公差,总不能让您帮我掏这份钱。” 洛千淮转身就要走,手却被杜莫一把拉住了。 杜莫的手干燥温热,但却相当有力,洛千淮试着抽了一下,却没有抽动。 “杜副主任?”她愕然抬头问道。 杜莫的眸色却仍是平静无波:“你忘了,这两天要改交流材料,之后我还要帮你审阅——住到其他楼层并不方便。” “没什么不方便的。您贵人事忙,我做好了会直接送上来请您过目。”洛千淮坚持道。 杜莫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说的话,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我以为,让女朋友在外面住得舒心,是一名男子应尽的义务。” 他说话的时候,仍然紧紧地握着洛千淮的手,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她,漆黑如墨的瞳仁之中,隐有星光熠熠。 “您说什么呢?”洛千淮的大脑一片空白,全凭本能下意识地开口:“您,我是不是张姐跟您说了什么” “这话应该是我来问。”杜莫直视着她道:“张斐没有把我的意思,跟你说清楚吗?” 张斐便是医务科张科长的名字。洛千淮的脑子更乱了:“那天张姐找我说的那些,其实是你” “是我。”他点点头,叹了一口气:“茵茵,你是真的不记得我了?” 洛千淮抬头,认真地看着他那张近乎完美的脸,熟悉的感觉再度铺天盖地地袭来,可偏偏又半点儿都想不起来,曾经与他有过什么渊源。 “您大概是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口中的茵茵。”她深吸了一口气:“张姐应该告诉您了,我自小在福利院中长大,只有大名,没有乳名。” 杜莫看她的神色就变得有些古怪,似乎看的就是她,又似乎在透过她,看向虚无中的什么人。 “我不会搞错的。”他柔声道:“你就是茵茵,我们以前见过的。不过现在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总之我们又见面了,彼此还都是单身,不如就试着交往一下,可以吗?” 洛千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里的。总统套房中的浴盆很大,旁边还特意准备了花瓣、精油跟浴盐。她泡了个花瓣浴,直到水都变得温凉,也没有理清头绪。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她对这位突然冒出来的杜莫,是存着深刻的好感的,不论是因为他的颜值还是专业能力。 只是他对自己的好感就不一样了,完全是建立在误会的基础之上,一旦未来发现自己弄错了,那么这段感情就会嘎然而止,而那时,她怕是早就已经泥足深陷,再也无法抽身。 洛千淮自小便明白,这世间的很多事,都是等价交换。被人抛弃的命实在不算好,若真有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也断不会掉到她的头上。 跟这样一个各方面都极尽优秀的男子恋爱,对她而言实在是一件过于奢侈的事,就像纯美的朝露,早晚会消散于阳光之中。 晚宴是自助形式,她有幸见识到了杜莫的受欢迎程度。参会的医疗工作者大多都是主任医师或教授,未婚女子寥寥无几,但主办方华国医学会,却是有好几位年轻貌美的高管,就跟花蝴蝶似的,全程都围着杜莫打转儿。 倍受美女垂青也就罢了,还有不少国内头颈外科的专家教授,专门过来找他聊天,谈的都是国际国内的前沿诊疗技术,且从洛千淮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谈话的主导者还是杜莫本人。 当然了,洛千淮自己也并非无人问津,有好几位外院的男医生主动跟她攀谈敬酒,又互加了微信,说是日后多加联系。 这一来二去的,她就喝了好几杯红酒,刚刚取了一小碟水果想要清清口,就听见了一个声音:“洛大夫?你也来了?” 第三百二十章 美梦将醒倒计时 洛千淮转身一看,原来是海市三院急诊科的主治医师戴文。海市三院的医疗水平,比锡市一院要强上不少,戴文先前曾经被院里请过来交流急救方面的经验,彼此之间也算是认识。 这中间其实还有一个小插曲,戴文虽然比洛千淮大五岁,但因为眼光较高,所以一直没有成家,但遇见洛千淮之后,却是尝到了一见钟情的滋味,当即便展开了追求。 可惜洛千淮既没有搞异地恋的想法,也没有移居海市的打算,饶是戴文请了院领导出面说合,她也依然没有松口的意思,最后只能黯然而归,这一晃已经过去两年多了。 故人再见,洛千淮虽觉得有些尴尬,也只能笑意盈盈地跟他聊了几句。 “洛医生,这么久没联系,不知道你最近怎么样了,个人问题有进展吗?”戴文眯着眼睛问道。 “还是老样子。”洛千淮客气地说道:“戴医生的行情一路向好,想必是已经完成了人生大事了。” “你猜得没错。”戴文矜持地举杯,跟她微微一碰,金丝眼镜在宴会厅中的灯光映照下,反射出了刺目的光。 “说起来,当年回到海市之后,就遇到了现在的妻子。她出身大家,优雅大气,对我也是无微不至的关怀。我现在方能体会到,那些曾经不如意的过往,皆是为了等到最合适的人。” 洛千淮能听出他话里藏着的锋芒。但是因为她对这个人从来没有工作之余的想法,所以也并不介意:“那就祝戴医生与夫人百年好合了。” 她想要转身离开,戴文却意犹未尽。 “洛医生,今天这么巧地在此地见到,我想以老朋友的身份,跟你说几句实在话。”他笑着说道,眼镜却将眸子衬得冰冷。 “花无百日红,女子一过三十,再好的颜色也会褪去,到时候后悔可就晚了。其实我这儿其实还有个不错的资源:我们院一副院长,才四十五岁就站到这个位置,可谓是年轻有为了。” 他看着洛千淮沉下去的脸,笑得意味深长:“当然了,他前头的妻子刚走,留下一个七岁的孩子,所以才想找个年轻又心善的,帮着带孩子。这样的好事儿,我们院刚毕业的小姑娘都抢着去,可惜人家眼光高,等闲也看不上。这不,我就想到你了,够意思吧?” 够什么意思,让自己去给个死了老婆的鳏夫去照顾孩子,还算是好事?洛千淮懒得去思量,这戴文医生是真的这么觉得呢,还是特意拿这话来嘲讽自己。 她正在犹豫,要不要把手中的红酒扬到他脸上呢,便被人揽着肩头拖到了怀里。 肩上的手骨节分明,白晳如玉,与黑色衬衣上的钻石袖扣对比鲜明。 洛千淮抬眸看向杜莫:“医学会的夏会长刚才不是找你谈事吗,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 杜莫的眼角微微提起,眸中泛起了一丝笑意,但再看向戴文之时,双瞳便如浸寒潭,漆黑得没有半点光亮。 “这么好的事儿,戴医生还是介绍给自己家的亲戚吧。”他淡淡的道:“对了,听说戴医生婚后半年就喜得贵子?方才蒙你对我家千淮的关照,我也给你一个建议,抽空去做个亲子鉴定,以免平白给人当了接盘侠。” 戴文脸色铁青地走了,洛千淮拍开了揽着她的那只手臂,迅速后退了一步,跟他保持距离。 “谢谢杜副主任为我解围。”她说道:“我有些不胜酒力,这就先回房间了,您慢慢聊。” 这倒不是虚言,洛千淮平常也就是一罐啤酒的量,今晚连着喝了好几杯红酒,哪怕只是浅浅的一层,这会儿也已经渐渐上了头。 粉面桃腮,眼角飞红,看人已经有些打晃,脚下更是轻飘飘地,似乎踩在云端里。 “我送你。”杜莫的眼中晦暗难明。他脱下了身上的西装,披到了她的肩上,极为自然地扶着她向宴会厅门口走去。 路上难免遇到认识他的人,用诧异的眼光打量着他们俩个,其中还有一位气质高雅的年轻女子,蹙着眉站在他们身前: “杜莫,这位她士既然醉了,就找服务员送她回房,我爸还在等着跟你详谈筹建基金会的事呢。” 她一边说,一边优雅地扬手唤来了服务员。 洛千淮的大脑虽然有些呆滞,但也依稀记得她的身份,似乎是医学会的一位高管,只是不知道她父亲是什么人。 当下她就试图推开杜莫:“我自己回去就行,您还是回去忙正事” 杜莫表面看着瘦弱,但臂膀却相当有力,洛千淮用力推了几下,却半点都没有推开,反而听到头上那人淡漠而疏离的声音: “夏会长说的事情,我会认真考虑,不管行与不行,明天都会给他一个答复。但现在我必须中途退场,回去照顾我的女朋友。” “女朋友?”女子的声音瞬间就拔高了,盯着洛千淮的目光变得极为不善:“杜莫,你什么时候有女朋友了,是不是为了让我死心,特意找人过来演戏?” “我从不说谎。”杜莫的声音中透着淡淡的不耐烦:“请让开些,我女朋友很不舒服。” 周围的声音变得迷离不清,洛千淮的心跳得飞快,热血如海潮一般,涌过颈侧的大动脉,面颊耳际,都热得发烫。 房间里只有昏黄的光,远处的万家灯火自落地窗投射进来,反而比朦胧的灯带还要明亮不少。 洛千淮在昏沉之中,感觉到有人脱了她的鞋袜,又用温热的毛巾擦过了她的脸和手,动作无比温柔。 颈侧的血流变得更加澎湃,她忘记了对方是什么人,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些什么。 然而等了好久,那只手才再次落下,抚摸着她的发,又自面颊慢慢地滑下去,在她的唇上细细地摩挲着。 她下意识地抱住了那只作乱的手,用力一扯,便有一个沉重的物体,压到了她的身上。 那物体不知道是什么做的,温温热热却又硬梆梆地,压得她胸口生疼。 她用力地翻了个身,将那物体掀到了侧面,然后极为自然地抱住它不放。 那物体发出了一声悠然的长叹,然后便忽然长出了一双手,用力地回抱住了她。 第三百二十一章 美梦还真的被复刻了 耳鬓厮磨,唇齿相依。守得严严实实的家门,被锲而不舍地叩开,带着兰草香气的玉蕊儿小心地探了出去,就被热情的来客裹挟了起来,复又回到了温暖馨香的小巢里。 就那般于纠缠中迷醉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意识仿佛穿过了一条幽黑深邃的通道,那些混乱的搅动人心的碎片慢慢远去,洛千淮的头脑一点点地恢复了清明。 是了,她已经穿越到了另一个陌生的时空,前世种种,都变成了不可回首的旧梦。 梦中的场景再如何真实,也不过是在原有的记忆上搭建起来的。多可笑啊,明明是杀人不眨眼的冷酷公子,在梦里竟然变成了治病救人的医生,至于后来的那些难以言说的缱绻温存,也只是放大了她深埋在内心深处,永不可能现于天日之下的隐秘期待。 只是一个梦而已,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不好。她这般想着,忽然觉得口唇干渴得厉害。 刚过五更,轻柔的缦帐外,已经透入了淡薄的天光。 洛千淮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忽然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儿之处,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的腿,似乎压在了一个条形的物体之上,而不经意按下的手,也落在了温热而结实的某处,根据手感推断,应该属于某位男子的胸肌。 她悚然而惊,一点一点地转过头去,就对上了一双狭长的凤眼。 那对素来清冷持重的黑眸,这会儿却泛着温和的笑意,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洛千淮像被电到了一样,飞快地缩回了手,从床上一个高儿蹦了下去:“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都不记得了?”墨公子薄唇轻启,以肘支颐,散开的墨发披洒在枕上,就那么侧卧在榻上,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 洛千淮的双臂紧紧地环抱在胸前。她是经验丰富的急诊医生,迅速地感知了一回身体的状况,并没发现有什么异常。 还好还好,只是同床而已,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算不得什么——不对!还是有些不同的,她的嘴唇好似肿胀得厉害,难不成 她迅速调出了系统,看了一眼奖励存放的界面,果然已经空无一物。 所以系统所谓的美梦成真,就是把人的胃口吊得老高,满心期望能拿到点儿摸得着看得见的实惠,结果最终得到的就是这种四六不靠的狗血剧情。 她的失望之色溢于言表,说出来的话自然也好听不到哪里去: “属下虽然不知道公子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但公子深夜入人闺房,也非君子行径。” 墨公子的表情微微一滞,微咳了一声方才道:“当日别的太过匆忙,墨还有很多事想要请教洛大娘子,所以这才不请自来。” 洛千淮冷笑:“公子有事来寻属下,自然不是问题,就算夤夜入户,也是为了不走漏消息。但是与属下同处一床,却是有些过份了吧?” 她满以为,像墨公子这样的人,听到这般直白的责备,肯定会恼羞成怒扬长而去。 哪想到对方面上没有半点不豫之色,眸中的笑意还更加深了一层:“茵茵,昨晚的事,你不会是都忘了吧?” “昨晚的什么事?”洛千淮心中忽然升起了不妙的预感。 梦中醉酒之后的一幕幕,飞快地在她脑中重新组合起来。 是她拉住了那只手,将人拖上了床,对方似乎还略微地挣扎了一下,但被她死命地抱住了难道美梦成真,就是将梦里发生的事,完美地复刻到了梦外 洛千淮忽然就心如死灰,眼神也变得闪烁不定:“算了,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再计较也没有意义。公子每天日理万机,属下就不留您了。” 墨公子微微一笑,直接起身下了地,慢条斯理地系着中衣的带子,又俯身拾起了落在地毯上的深衣。 洛千淮心下稍定,只当他是真的准备离开了,遂松了一口气,问起了另外一件事:“对了,我这几日听人说,宫里有殉葬的规矩——思美人她没事吧?” “托你的福,因为代传遗诏的关系,新帝对她极为优容,特意加了太妃的封号,赐住长乐宫。宫内其余无子妃嫔近千人,已全部从死。”墨公子淡然道:“她能捡得一命,倒是应该好好谢谢你的。” 洛千淮没想到,传闻竟然是真的,她皱了眉:“殉葬制度既落后又残忍,根本就不该存在于世。” 墨公子却不以为然:“都是祖宗法度。先帝龙驭上宾,总要有人侍候。” “但是没有一个活人,真正看到过死后的世界。其实人死如灯灭,什么都没有了,逼人殉葬除了增加皇帝的罪业,没有任何用处。” “也许你说的没错。但是这种事,并非是现在的我所能改变的。”墨公子说道。 “也是。”洛千淮捡起扔在床榻一角的腰封递过去,墨公子并不肯接,只是张开了双臂,示意她来帮自己系。 洛千淮暗暗翻了个白眼。但一想到她到底还挂着墨公子亲卫的名头,这点小事照理来说不该推拒,而且她还很想赶紧把这位大神给送走,好整理一下自己纷乱的思绪。 所以她便露出了营业性的浅笑,展开腰封,试图帮着墨公子系上。双臂环过墨公子的腰,那腰腹之间并无半丝赘肉,紧密结实又带着热力。 洛千淮的指尖莫名地有些抖,反复试了几次,都没有找到对的搭扣。 恰在这时,星九轻轻地推门而入,一见屋中的场景,立时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洛千淮立时松了手,任那腰封直接落地,然后迅速地退后了几步,试图跟某人拉开距离。 但墨公子却似吃错了药一样,毫不避讳星九的目光,直接一把将她扯入了怀里,同时淡淡地瞥了星九一眼。 星九这才如梦初醒:“属下什么都没看到!” 她迅速地向后跳了一步,就要关上房门。 “我陪着洛大娘子用朝食。”墨公子老神在在地道。 “属下明白,一定好好准备!” 洛千淮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星九就立即消失了,走之前还贴心地关紧了屋门。 第三百二十二章 三书六礼聘为正妻 “公子你怎么回事?”洛千淮气不打一处来“等会儿我还要看诊呢,怕是没有时间陪公子了!” “茵茵可真是狠心。”墨公子叹着气,自己拾起腰封戴上,满脸都是幽怨之色:“夜里明明死活都不肯放手,天亮之后却又翻脸不认人。”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起来洛千淮就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全都怪系统,让她出了这么大的丑! 洛千淮悻悻地道:“堂堂解忧公子,难不成还要个小娘子为你负责不成?” “可以吗?”墨公子接得极快。 “你想都不要想!”洛千淮不假思索。 墨公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茵茵。我已经派人去打探你阿翁的行踪了,现在已经得了些线索,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能找到人了。” “啊?”洛千淮愕然地抬起头。原身的父亲弃他们姐弟三人于不顾,她对他其实并没有什么期待。 “给公子添麻烦了。”她期期艾艾地道:“这原是我的家事,劳公子费心本就不该” “没什么不该的。”墨公子只当她是过于惊喜,所以大度地摆了摆手道:“你放心,就目前得到的消息,你阿翁还健在。” 所以人还在,就是不想露面,怕几个孩子拖累他吗?洛千淮在心中冷笑,但表面上还得装出欣喜的模样:“那就多谢公子了。” “我也不止是为了你。”墨公子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子将她罩得严严实实,淡淡的冷梅香沁入鼻端,既熟悉又遥远。 “茵茵不是说过了,婚姻大事,必要经过阿翁的许可。”他的声音轻柔得像春日里的和风:“寻回了他老人家,也能尽早把我们俩的事定下来。” 洛千淮听到最后一句话,冷不防地打了个寒战,声音也瞬间提高了一截:“我们俩,我们俩有什么事?” “茵茵莫非是害羞了?”墨公子轻笑道:“你心悦我,我亦倾慕于你。就算不提以前的事,昨夜我们也已经同床共枕,我会对你负责。” 所以要不是这个狗皮倒灶的系统,她怎么会陷入这种百口莫辩的境地? 洛千淮深吸了一口气,极为认真地说道:“公子,如果以前我的某些表现造成了你的误解,那么我愿意郑重道歉。但我们之间绝无可能,便是你找回了阿翁,我也是不会应下的。” 墨公子的脸色已然沉了下来,目光直直地望着她,眸色幽深似天穹苍远。 他就这般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方才抬起双手,按在了洛千淮的肩上,神色凝重地问道:“墨并非没有心,不会错看了洛大娘子。所以我只想问一句,到底是什么人或者是什么事,让你违背自己的心意,执意不肯与我长相厮守?” 那可真的就太多了。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全都不同,再加上一个婚姻观。要怎么才能让一个完全生长于不同世界的人,理解你的一切与俗世不同的思想行为? 洛千淮不想浪费时间与精力,更不会因为一时的心动,就此泥足深陷,成为墨公子后院的妻妾之一,从此忘记了自己的责任与追求,成为一个平平无奇的内宅妇人。 她绝不能接受自己变成那个样子,就连一丝一毫都绝不能有。 “公子若星月皎洁,高悬天际,与小女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说道:“虽然因着阴差阳错,小女成了公子的属下,对公子难免敬仰崇拜,但若提到姻缘,却是全不相配。” “如果你担心的只是这些,那么大可不必。”墨公子目中星光闪烁,握着她双肩的手也加大了力度:“我自幼父母双亡,家中长辈亦无人在世,所以婚姻之事,自己可以全权作主。墨愿以三书六礼,聘洛大娘子为墨之妻,从此祸福与共,相濡以沫。” 两世为人,被表白的次数不少,求婚还是第一次,洛千淮难免有些动容。但细思之下,她仍然只有拒绝这一条路。 夏虫不可语冰,她并不想花费无尽的时间和精力,去试图改造一个土生土长的古人,谋求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 “抱歉。”她轻声说道:“一直以来,公子对小女关照良多,但小女确实当不起公子的错爱。您前途广大,必能找到名门淑女相配,无须再在小女身上浪费时间。” 墨公子的面色已然沉静如水,漆黑如墨的瞳仁一瞬不瞬地与她对视。洛千淮强打精神与他对视,二人对视良久,谁也不肯率先移开视线。 “我需要一个理由。”墨公子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沙哑:“一个能够说服你自己,也能够说服我的理由。茵茵,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是啊,她在担心什么呢?是穿越以来,面对未知世界的惶惑,还是在封建皇权时代,寂寥孤独的挣扎? 一切都有迹可循,像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始终将她缠绕在其中,根本就难以脱逃。 洛千淮面上现出了一丝苦笑:“墨公子以为,夫妻之间,最重要的是什么呢?” “茵茵觉得是什么?”墨公子反问道。 “信任。”洛千淮直言不讳:“相比于虚无飘渺的感情,夫妻之间,最重要的是彼此的信任。但这一点,无论是公子还是我,都根本不可能做到。” “其实以前种种,墨都可以当作从未发生过,全不计较。”墨公子一字一句地说道。 “可是那些发生过的一切,会永远存在我们的心里,随着时间的变化而生根发芽,待感情变淡,猜疑也会逐渐增长。公子所说的不计较,其实正是无法信任的表现。”洛千淮说道。 她无法责怪墨公子。系统作的妖实在太多了。之前的种种且不必提,只说那日她潜入未央宫中所做的那些事儿,要说她就是个全然无辜的普通人,连她自己都无法相信。 “公子能为小女做到这个地步,已经足见用心。”她低眉敛目:“但小女却不愿意背负着这份猜疑,与公子试着走下去。所以……就这样吧。” 第三百二十三章 断得干干净净 星九准备好了丰盛的朝食过来请人的时候,就看见洛千淮坐在案几之前,一笔一画地写着《本草纲目》。 “公子走了?”星九左右顾盼道。 “嗯。”洛千淮想着墨公子走前,那双蕴满了霜雪的眸子,叹气道:“星九。以后我与公子之间,就算是彻底没了关联。这段时间你助我良多,这里是我的一点心意,还请你万勿推辞。” 她说着,指点了一下案几上放着的一个小匣子,那里面装着四饼黄金,以及一支品相不错的碧玉镯,算是她给星九的临别赠礼。 星九大惊,“扑通”一声跪拜下去,额头磕在漆得锃亮的榉木地板上,呯然有声。 洛千淮看不得这个,撂下笔起身去扶,却见星九的额上已经现出一片乌青,眼圈也早就红了,眼泪像串线珠子似的淌下去。 “你这是做什么?”她无奈地问道。 “洛大娘子,婢子早就说了,以后就只是您的人。至于公子那头儿,也早就撤了婢子的排行。先前的星九其实已经不在了,若您执意不肯留下婢子,那婢子也只剩下死路一条了!” 洛千淮有些拿不定主意。到底是在同一屋檐下待了那么久的人,她还真就有些不落忍。 星九在墨公子身边侍候的时间不短,早就锻炼出了一副察颜观色的本领,见到她的面色,立时便再次叩拜下去: “婢子在此起誓,从今日起,必会一心一意,唯大娘子马首是瞻,为大娘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若违此誓,愿遭五雷轰顶,死无葬身之地!” 洛千淮是在唯物主义熏陶下成长起来的,并不信什么誓言。 “若有一日,墨公子与我的命令背道而驰,你要如何去选?” 星九毫不犹豫地道:“婢子既跟了洛大娘子,眼中就只看得见洛大娘子一人,什么黑公子白公子,婢子都绝不会再理会了。” 洛千淮沉吟了一会儿,方才点了点头:“记住你方过说过的话。若以后没有做到,哪怕只有一次,我这儿也断不会再留你了。” 星九恭声应了,再挺直身子时,感觉自己的后背已全被冷汗浸湿了。 “既是与旧主彻底划分了界限,那么星九这两个字,以后也不用再提了。”洛千淮说道:“你在入公子门下之前,可有姓氏?” “婢子是孤儿,自小便无名无姓。” “也罢。”洛千淮道:“先前为了掩人耳目唤你星璇,以后就直接用了此名吧。姓星名璇,我只唤你璇娘便是。” “谢过大娘子。”星璇起身,侍候洛千淮梳洗更衣,用了朝食。 “对了。”洛千淮看着沉默进食的洛昭,忽然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从她出了未央宫,就再也没见到过章庆。 “你师傅这几日出去了?”她问道:“可有说过何时归来?” 洛昭摇头:“师傅是在那日夜里忽然离开的,就是皇帝驾崩的那一晚——走之前并没有交代去向。” 竟是那一晚吗?洛千淮忽然想起,当日在承明殿外,执金吾喊的话,说什么宫内进了刺客所以不会真的这么巧吧 可平素看章庆的为人还算敞亮,并不像是暗地里谋划刺王杀驾的那等人,若是真有这等想法,也不会寄居在自家药铺,否则若是东窗事发,只怕她们一家老小都保不住。 “你师傅的武功放在那,就是走遍天下都不碍的,你也莫要担心。”她说道。 “我没有担心。”洛昭看了她一眼,难得地打趣道:“倒是阿姊,几日未见,莫非是惦念我师傅了?” “小屁孩儿胡思乱想什么呢?”洛千淮简直维持不住温婉的姐姐形象。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洛昭板着小脸,故作老成道:“阿姊下个月就及?,但婚事现在还没定下来,外祖一家都急坏了。前儿说的那个陶七公子,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莫说阿姊瞧不上,便是我现在都能打得他满地找牙,哪里比得过我师傅呢?” 洛千淮明白了,必是章庆在他耳边透了点儿风,所以一门心思地想撮合他们俩个。 她扫了一眼星璇,后者立时会意,笑吟吟地道: “洛小郎君,你阿姊跟你师傅辈份不合,眼下各论各的可以,但别的就不行了。”她正色道: “你且想想,你阿姊跟你是平辈,但若是真的嫁了你师傅,可就串了辈儿了,到时候你是该喊师娘,还是喊阿姊?更要紧的是,若是他们两个有了孩儿,就是你的师弟师妹,跟你又是一辈儿,可是你其实是他们的亲阿舅啊。” 这一番操作彻底把洛昭给弄懵了,他愁眉苦脸地坐下来,开始琢摸完不成师傅交办的撮合任务,要怎么交差。 用过朝食之后,洛千淮考校了一回燕殊兄妹的功课。二人都是勤奋好学又细心的,结果令她相当满意,当即便解答了几个平日积攒下来的问题,然后又布置了新的功课,方才去前院坐诊。 才刚看了几位客人,外面就响起了一阵喧哗之声,不多时谭非便进来寻她报告:“是西京的大户人家,专门派了马车来接梅神医。” 洛千淮有些疑惑:“你没告诉他们,梅神医年前就已经离开了吗?” 谭非一脸无奈:“我当然说了,但他们已经去过了安陵邑的广清堂,那头儿也说梅神医过了年就离开了,行踪不定。” “既是如此,那还有什么别的事儿?” “那些人说,既是梅神医不在,就请文溥文郎中跟过去瞧一瞧。” “可知道患者得的是什么病?”洛千淮一边询问,一边就起身出去看,却见文溥已经拎好了药箱,准备出诊。 “这个,我倒是还没来得及问。”谭非赧然道。 外面的马车是青布帷缦,没有什么特别的花纹,只是看起来比寻常车驾更厚重一些。 倒是前来请人的那些人不太一般。七八个精壮彪悍的大汉,身上穿着的甲衣都是精铁打造,腰间佩着制式长刀,看起来还是在役的军士。 医家瞧病,并不分贵贱贤愚。尽管这些人凶形外露,对于病情半句也不肯透露,文溥仍然还是上了车。 洛千淮便唤了燕殊跟上去,特意悄然叮嘱他:“若是生了什么变故,马上回来找我。” 第三百二十四章 原来刺客竟然是他 燕殊点头应下,跟着车子一道去了,一直到了入夜时分,两个人还没有回来。 这种情况照理说并不应该,若是患者病情严重,欲请文溥留观,那么他怎么都会让燕殊回来先打个招呼才是。 一没来人抓药,二没有任何消息,洛千淮心中难免焦虑。 她想了想,唤了谭非跟星璇,让他们去其他药铺打探一下,看看有没有旁的名医,也被人一起请了去。 不多时二人便回来了,称长陵邑这边没有查见类似的情况,倒是西京寿和堂的名医邵宗跟万应堂的苗老郎中,都被廷尉府的人请了去,至今也都没有放回来。 廷尉府是什么地方,洛千淮还是有所耳闻的,主管全国刑狱决断事宜,只是不知道,那位病患到底是什么人,竟然值得这般兴师动众。 “洛大娘子,需不需要婢子再去寻朱娘打听一下?”星璇小心地问道。 洛千淮立时便反应了过来,只怕刚才关于西京那边的消息,也不是凭空得来的,依然是靠了墨公子的消息网。 虽说事情紧急,但对方既是请了多家会诊,想来阿舅应是没有性命之忧,所以能不欠墨公子的人情,还是不欠的好。 这一晚,洛千淮睡得并不安稳,脑中总会浮现出与墨公子的各种牵绊,心下难免唏嘘不已。若是真的能像梦中那样,同为新时代的医者,他们未尝不能试上一试,说不定便能有个圆满的结果。 无数思绪转瞬而过,一忽儿又换到了文溥身上来。他虽是穿越来的便宜阿舅,但对于她的关爱是切切实实的,这对一直渴望亲情的她来说,亦是弥足珍贵。 所以若是明日还见不到人,她就必须采取积极措施,哪怕再度冒险动用系统,她也要保证阿舅全须全尾地回来。 “检测到宿主存在寻回文溥的迫切要求,是否需要本宿主计算捷路线?” “暂时不用。”洛千淮略一犹豫,还是拒绝了。系统没再放声,洛千淮却也已经去了睡意,索性披衣起来,寻火折子点了灯烛,静下心来继续写书。 斑竹做的笔杆儿,取得用的是山兔背尖上那么一小撮儿紫黑细毛,再用精心熬制的鳔胶粘合到一处,就得了上好的紫毫笔。在雕工精良的青玉砚里醮了墨,落到缯帛上的字迹纤秾合度,浓淡适宜。 洛千淮写了整整半张缯帛,方才放下了笔,就听见了院中响起了细微的脚步声。 她吓了一跳,赶紧灭了烛火,蹑手蹑脚地来到门边向外窥探,却发现外面站着的人竟是章庆。 他不知道去做了什么,一副风尘朴朴的味道,也不知有多久没有净面,鬓角颏下尽是胡茬儿,目光本是怔怔地落在她的屋前,在她向外看时便稍微一转,恰好对了个正着。 “章剑宗,你回来了?”洛千淮推开了房门。 “嗯。”章庆面上露了淡淡的笑意:“你安然无恙,就很好。”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洛千淮有些疑惑:“为什么这么说?” 章庆却不想再说,只道:“我这次回来,是想带洛昭离开一段时间。我们天亮之前就走,你正好帮他收拾一下。” 夜半来,天明去,简直像是在躲什么人。堂堂的章大剑宗,怎么会混到这个地步? “怎么这么急?”她一边问,一边上下地打量章庆:“可是遭了宵小的暗算,身上受了什么伤?” “洛大娘子想到哪里去了。”章庆笑得云淡风轻:“此间本就不是修行之所,先前留下,也不过是权宜之计,想着让昭儿与亲人多聚几日,眼下看却是耽误了练功。” 他越是作出这么一副淡然的模样,洛千淮就越是觉得有问题,遂出言试探道: “既然如此,那也不差这么一两天。待明日让昭儿辞别了外祖父母跟阿舅一家,再走也不迟。” 章庆就笑了起来,一双眸子亮得惊人:“洛大娘子何必多此一问。” “所以你这是惹上了什么了不得的人?”洛千淮说道:“怕连累我们,所以行事才这般谨慎?” “算是吧。”章庆点头:“加在一起也不是我的对手,但三天两头纠缠上来,也有些闹人。不过你放心,昭儿是我的亲传弟子,我必会保他安然无恙。待事情消停了,再回来看你也不迟。” 洛千淮就想起之前的揣测,四下望了望,压低了声音道:“听闻先帝晏驾的那一晚,宫里出了刺客。章剑宗可知道,那人是什么来路?” 章庆面上的笑意加深了:“许是因为因为担心在里面的什么人,特意进去打探一下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洛千淮已经全明白了,当下便有些愧疚: “所以你是因为我才进了宫,惹上了这些麻烦?” “本来是小事一桩。但没想到恰好赶上皇帝死了,所以出宫的时候伤了几个人,没想到皇城司那些狗崽子本事不怎么样,鼻子倒是挺灵,令人不胜其烦。但你放心,我这一向都蒙了面,谅他们也不猜不到我的真实身份,最多只是揣测而已,过段时间也就消停了。” 他一句也没问洛千淮为何要进宫去,在未央宫里又做了什么,愈发令洛千淮汗颜。 她想了想,开口解释道:“那个,其实先帝的死,是他自做自受,跟我没有关系。” “嗯,就是有也没什么关系。”章庆昂然道:“大不了我们便就此一走了之,天地之大,哪儿没有容身之所?” 这就不是洛千淮想要的未来了。她讪讪地笑:“若真有待不下去那一天,我必会去投奔章剑宗。” 她这个回答,早就在章庆的意思之中,所以也就谈不上什么失望。 洛千淮悄然唤醒了洛昭,略略整理了些衣服财帛,还特特地加上了上好的金创药、玉红膏等药品,连夜送二人出了门。 到了第二日中午,文溥二人仍然没有回来,反倒是听说又有几位五陵名医,也被人请了去,同样没了音讯。 着急的并不止是她一个人,也有别的药堂派人去廷尉府询问,但都被人冷冰冰地挡了回去,再多追问人家就抽出了明晃晃的刀剑。 就算是名医,在大豫的社会地位也低得可怜,哪里敢与官府叫板。 第三百二十五章 安能与日月争辉 洛千淮寻思了一会儿,重新整理了一下药箱,将青霉素加了进去,又让星璇去南市雇了辆马车,一路直奔西京而去。 廷尉府门前守卫森严,五步一桩十步一哨,俱是身着甲衣的军士,看衣物的形制,与带走文溥的人基本一样。 二人刚欲上前,就有一位年长军士上前阻拦:“朝廷要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他的衣甲服色跟旁人不同,看起来更加鲜亮精致些,显然是这些军士的头目。 “我是郎中。”洛千淮说道:“听闻这儿有病患,自请前来看诊。” 那头目看了看她,忽然就嗤笑出声:“这谁家的小娘子,口气也恁地大!” 星璇听他这般语气,当即便皱了眉,正要上前分说,却被洛千淮一把拉住了。 “这位大人。”洛千淮笑着凑上前去,在他手里塞了几颗金豆子:“小女确是霁安堂的郎中,擅治各种疑难杂症。这来都来了,好歹让我进去瞧一瞧病人,说不定恰好就是小女能治的,岂不是皆大欢喜?” 那头目掂了掂手中的金豆子,却只冷笑了一声,直接掼到了地上:“谁不知道咱们廷尉最忌讳这个,一旦查实了必会严惩不殆——小娘子你这是想要害我呢?” 他冷了脸,手握到了腰间的刀柄上:“赶紧走!否则休怪某不客气!” 星璇气坏了,立时上前一步护住了洛千淮:“我们娘子好心好意地过来帮忙,你们既然不领情,我们也没道理上杆子的道理。但我们霁安堂的文郎中打从昨天早上被带进去,现在还没出来,也不知道人怎么样了。都是良善百姓,便是廷尉府也不能扣了人不放!” 柴志国挑了挑眉,对星璇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一本正经地上前理论很是意外。 身为廷尉府的护军都尉,他见过的犯官女眷可多了去了,别管平时是什么模样,一见着五大三粗的军士肯定会瑟瑟发抖,若是再把刀剑拉出鞘呵斥两句,保管个个都变成了软脚虾,连站都站不直溜。 眼前这个使女的打扮的女子,明明年纪也不算大,对他非但毫无惧色,还能侃侃而谈,倒是和其他人并不一样。 他带了欣赏的眼光,重新打量这主仆二人,就发现原来被人护在身后的小娘子,也站得稳稳当当,一张好看得过份的脸上,也是同样的淡定自若,倒像是有几分底气的样子。 “你也是霁安堂的?小小年纪怎么就做了医婆?”他的声音软和了不少:“奉劝二们一句,里面的病人所患之症,经十几位名医看过都说没救了,也用不着再搭进你们两个。” 洛千淮本能地觉得他话中有话。 “搭上?”她从星璇背后绕出来:“这位大人,能否把话说得明白点儿?我阿舅只是过来诊个病罢了,难不成这治不好,还要负什么责任不成?” 方才的话一出口,柴志国就后悔了。他沉下了脸:“我说你们两个小娘子,是听不懂人话还是怎么的你们当这儿是什么地方,敢在这儿逗留纠缠?若再不走,我便让人把你们叉走,到时候就顾不上体面不体面了!” 他这么一说,周围像木杆子一样直直戳着的军士们瞬间活动了起来,有几个迈着步子逼上前,铁了心想把她们赶走。 洛千淮见势不妙,连忙拉过了跃跃欲试的星璇,准备先行离开再想办法。 就在此时,又有一辆马车停到了廷尉府前,一名中年男子拎着药箱下了车,见到洛千淮先是一愣,紧接着就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洛郎中?” 洛千淮一看,还真是个熟人,就是先前在周府时碰着的,相处不甚愉快的仁心堂秦桑秦郎中。 “秦郎中也是被请来诊病的?”洛千淮明知故问,特意拖长了“请”字的读音。 要是说之前不知道也就罢了,经过了这么两天的发酵,京畿各大药堂,谁还能把上廷尉府看诊,当成一个美差? 光看秦桑那青白不定的脸色,还有随车军士凶神恶煞的模样,便可以推断出来,他指定是在婉言拒绝之后,又被强行带到此处的。 秦桑的脸拉了下去,冷哼一声道:“洛郎中不是也跟我一样,被人好生地请过来了吗?” 洛千淮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满脸都是无奈之色:“秦郎中误会了。小女可没有秦郎中那般大的名头,便是毛遂自荐,人家也不敢用。” “这话是怎么说的?”秦桑脑中立时便转了好几圈儿。虽然不知道里面的病人到底是怎么了,但光从人家廷尉府请了这么多名医就能看出来,对方得的多半就是不治之症。 谁都不愿意接诊这样的病人,更别说进的还是廷尉府,若治不好病,说不定就是有进无出,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去。 自己要是真的好不了,那凭什么洛郎中就能独善其身?他秦桑断不可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他诧异地看向请他来的军士们,其中二人已经踏步上阶,打开了正门边上的角门,另外几个也面露不耐,正磨拳擦掌,准备将人直接提溜进去。 “哎,你们可真是有眼不识泰山!”秦桑捶胸顿足:“你们可莫要因为这位洛郎中是一介女流,又如此年轻,就轻视了她去——她的一手医术出神入化,端的能起沉疴疗绝症,还被梅舟梅神医称为小友,以平辈论交。与洛郎中比起来,在下那点微末小技,根本就是萤火之光,安能与日月争辉啊!” 他这么一说,在场的军士,包括柴志国在内,全都将目光投到了洛千淮面上。 就这么大的小娘子,生的虽是天姿国色,但时下一来不是采选之年,二来他们负责的也不是这项营生,所以长相什么的就并不重要了。但要说她是杏林国手,跟名满天下的梅神医平辈论交,那多半是胡吹大气的吧? 可这位年近不惑的秦郎中,偏又说得煞有其事,对她百般推崇,并不像是虚情假意。都说同行相轻,能得到旁的郎中这般夸赞,哪怕其中只有小半是真话,也已经着实不易了。 比这更奇怪的是,听到秦郎中的褒奖之辞,这位洛郎中非但没有谦辞推让,反而是一脸平静地全盘接受,似乎并不觉得其中有什么不真不实。 第三百二十六章 医不好病以命相抵 众人发愣的功夫,柴志国却已是拿定了主意。 “既是有秦郎中举荐,那么洛娘子便也跟着一起进去吧。” 他走到洛千淮身前,做了个“请”的姿势,同时低声说道:“洛郎中,你是求仁得仁,在下也不愿意去做那恶人,只盼你不要后悔就好。” “多谢大人了。”洛千淮仍如先前一般淡定自若:“病患当前,我辈当以救治性命为要,不应瞻前顾后,自虑吉凶,否则便算不上是个真正的医者——小女绝不会悔。” 这番话出乎柴志国的意料,竟令他有些动容。 他再次深深地看了洛千淮一眼,余光扫过背脊挺直,紧随在洛千淮身后的星璇,心中忽然有一种感觉,也许这主仆二人,真的能解开廷尉大人面临的死局也不好说。 这种近乎荒诞的想法只是一闪即过,连他自己都只当是病急乱投医,情急之下只想抓住任何一根救命稻草,但又怎么可能呢?那么多位名医,不约而同地得出了不治的结论,除非真有神仙在世,谁能有本事起死回生? 所以祸福无门,唯人自招。这位小娘子一门心思地要进去救人,虽然其心可嘉,但也就相当于将一只脚迈进了阎王殿。待圣人想起来问时,得知人已没了,只怕无论是廷尉大人还是那些五陵名医,全都逃不过被诛戮的命运。 洛千淮三人被人引着,在廷尉府中左弯右绕,最后被带入了后院的一间大屋之前。 大屋是五架三间的结构,外面被军士团团围住,一名黑袍高冠的瘦削男子,眉心紧锁双手负后,正在门外的回廊上踱来踱去,见到他们过来,便抬眼冷冷地瞟了过来,其中满是阴鹜酷烈之色。 “廷尉大人。”带他们前来的军士叉手行礼道:“长陵邑仁心堂的秦郎中,霁安堂的洛郎中已带到。” 廷尉大人目光在秦桑与洛千淮面上反复逡巡,落在洛千淮面上时又着重地多停留了片刻,却始终沉默不言。 秦桑顶不住廷尉大人的赫赫威仪,扑通一声便跪了下去,颤着声音道:“仁心堂郎中秦桑,见过廷尉大人。” 洛千淮只行了一个福礼:“霁安堂郎中洛氏,见过大人。” “霁安堂?”廷尉大人冷哼一声:“不是已经有个庸医在里面吗?老的都不行,换个年纪小的过来,莫非是想要色诱本官——尔等真当本官不会杀人吗!” 廷尉大人官威极盛,此时一动怒,屋前的军士们便俱是横眉怒目,腰间长刀同时出鞘,发出“呛”的一声大响。 秦桑从没见过这种场面,两腿一软便瘫了下去,一道茶褐色的纹路,渐渐出现在他的衣袍下摆,却是已经被吓得失禁了。 但在洛千淮眼里,眼前之人的恫吓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她稳稳当当地站在原处,面上一派波澜不惊:“小女既然身为郎中,便是要被问罪,也当是在为病患看诊之后,大人又何必心急。” 廷尉大人闻言,眯着眼居高临下地睨向她:“也罢。本官便给你这个机会,但是若是医不好,你便需为他抵命。” 别说是大豫,便是前世,也没有谁能一定留住该走的人。若是大夫医不好人就要偿命,怕是这个职业早就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了。 洛千淮面上现出了淡淡的讥笑之意:“小女本以为,廷尉大人便是我大豫律法的喉舌化身,所言所行皆有依据,却不知道大豫哪一条律法规定,医家救不了病重之人,须得以命相抵?” 廷尉大人定定地打量了她一会儿,再次冷哼一声,转身让开了大门:“希望你的医术,有你口舌功夫的一半好。进去吧,莫说本官不给你活命的机会。” 星璇上前撩开厚重的门帘,就见到了二十余位形容憔悴的医者,他们有的三五成群,正在讨论病情,有的则在绞尽脑汁苦思医方,还有的表情呆滞,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 文溥与邵宗、赵辅等人站在一处,想到屋内垂死的病患,面上的表情都相当凝重。没想到稍一侧目,就见到了洛千淮,心一下子就悬了起来。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她的面前,急急地问道:“茵茵,你怎么会” 这两天他被关在此处,想要离开却被军士毫不客气地拦住,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但茵茵不行。 她还这么年轻,先前又因着他们的疏忽,吃了那么多年的苦,还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呢,成为大医的梦想也才刚刚开了个头,怎么能就此终结? 他怔怔地看着外甥女,只觉得舌头像是打了结儿,眼眶子里盈了泪水,喉头渐渐哽咽,连句像样的话都说不出来。 邵宗赵辅,还有广清堂的胡郎中也都围了过来,看到他们这副模样,也都心生戚然。 “阿舅先别担心这些,容我进去看看病患。”洛千淮拍了拍他的手臂,以作安抚。 “是啊文贤弟。”邵宗强作欢颜道:“洛郎中的医术过人,擅能治常人所不能治,这是邵某亲眼目睹的。这病患的肠痈我等虽已束手无策,但洛娘子说不定还有良方也不好说。” 文溥摇头:“若是早上半个月,在肠痈初发之时,也并非无法可想。但是现在已是药石无医——邵兄又何必自欺欺人。” 他说的已是屋内众位医者的共识。药医不死病,可屋里的人已经走在死路上了。 “肠痈?”洛千淮留下这两个字,身子就似一阵风似的,转瞬便冲到了内室。 两位不知名的郎中正站在床前,一个把脉一个捋须叹息,把病患挡得严严实实。 “二位可能治得此症?如果不能,还请退开。”洛千淮心急之下,语气也就全不客气。 那两位郎中回身,见她模样娇美打扮精致,只当是病患的家眷,所以便没说什么,直接起身避让一旁。 病患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额上鬓角颈间皆已是冷汗淋漓,一张本来英气的脸,因为剧痛而变得扭曲难看。 他虽年纪不大,但性格却是相当隐忍,将牙关咬得紧紧地,颈间爆出了青筋,只在实在痛得撑不住之时,才会自齿缝中发出短暂的呻吟声。 第三百二十七章 朕母家仅存的表兄 未央宫承明殿。少帝已从麒麟殿迁入了承明殿,但因着年龄尚小并未亲政,所以一应朝政大事,皆由三位辅政大臣商议定夺,只有极重要的大事才会请少帝升座听议。 这几日朝野内外的大事不算少,也都相当棘手。 蓟州王谋反,本人及家眷老小尽数被诛,本没有任何疑义。但除了他们之外,参与反叛的蓟州军不下十万,加上他们的家小也是一个不小的数字,若是尽数牵连诛戮,只怕蓟州城守卫空虚,极易被匈奴所乘。 除此之外,之前虞恪得位呼声极高,朝中半数大臣都曾与他明里暗里交好过,光书信就查出了几大箱,如果真的依法严惩,只怕这朝中也要空了一半,且还会有损新帝的名声。 三位辅政大臣,连同十几位朝中要员,在承明殿从早上讨论到了上灯时分,仍然没有定论。 自从先帝大行,朝中官员自动聚拢在霍炫等三人身边,其中自然是以大司马大将军霍炫势力最强,左将军安阳侯上官锦仅随其后,与霍炫明里暗里各种较量,只有金鑫还是保持着先前不朋不党的老作风。 虞炟早慧,听了这么久,已经明白了各自的立场。 霍炫主张宽仁,上官锦坚持严惩,金鑫夹在中间和稀泥。 虞炟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引起了陛阶下众人的侧目。 霍炫虽然势大,但面对皇帝时却向来谦恭,当下便躬身问道:“虞恪谋逆一案,严格说来,其实也算是陛下的家事。臣等在此说了半日,竟忘了问询陛下是何主张,实乃臣等之过。” 他一边说,一边撩起袍子跪了下去,对着虞炟端端正正地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他都这么做了,其他臣子只能跟着一起照做不误。 上官锦的性子素来有些桀骜,对虞炟只是做些表面功夫,实则并不太将他放在眼中,此刻不情不愿地拜下去,动作慢了不少,且也算不上规范。 虞炟看在眼里,并不动半点声色,先是开口叫起,又道:“天家无私事。先帝既将辅政之权交与诸卿,便是要朕在亲政之前多听少说,以免误了国事。” “只是此事既然商议良久尚无定论,朕这里有一点子不成熟的想法,且说出来与众卿议一议,看看是否可行。” “陛下只管直说便是。”霍炫再次躬身行礼:“臣等洗耳恭听。” “朕听闻新帝登基,向有大赦天下一说。不若便依旧例办理,如何?” “陛下仁厚,必成一代圣君。”霍炫与金鑫异口同声道。 上官锦却眉头紧锁:“陛下,臣以为不妥。大赦天下素有成例,遇谋逆不赦。若此例一开,只怕难以震慑那些无君无父的不法之徒,时间一长,必会令人心浮动,社稷倾覆啊!” 虞炟眉毛微挑,未及开口,便有一人横眉立目地冲上前去:“上官锦,你敢危言悚听,诅咒国运?” “栾和?你看清楚,这是什么地方,你又是在跟谁说话?”上官锦阵营里也跳出了一个人,对着栾和怒目而视。 眼看着又要吵起来,虞炟就站起身来,走下了御座。 “虞恪以私心起兵,蓟州诸军不得已而附逆,今首恶既诛,余者也应减等治罪。”他侃侃而谈:“至于朝中与虞恪交好之人,除了极少数早就从贼之外,多半也就是跟风而行,在他起兵后也多有悔改之意,不可一概而论。” 他小小年纪,当众说出这么一番极有见地的话,堂上众人皆是讶异不已。 趁着上官锦还在发愣的空档儿,霍炫已经再度躬身下去:“陛下盛德如春,仁心似海,此道恩旨一下,必能安定朝野内外。臣这就奉诏下去办理此事。” 虞炟点头,又笑着开口道:“朕早就听闻,霍卿的嫡子刚直敏毅,之前因小过而遭了流刑,此次遇赦归来,卿可携他入宫觐见,说不得朕还有倚重之处。” “微臣代犬子,谢过陛下恩典!”霍炫满脸感激之色,俯身跪拜了下去。 他们两人一来一往,上官锦想要插话,却一直都没找到机会。 好不容易等到霍炫拜下去了,他赶紧站出来:“陛下,臣” 虞炟没有理会他:“此事已有定论,勿需再提。朕乏了,众卿且退下吧。” 也不待上官锦回应,他便已经转入了内室。新上任的郑令监上前一步:“诸位大人,这便请回吧。” 他指点着小宦将人全都打发走,复又回到了内室,看着少帝益发清瘦的身子,不由得忧心忡忡。 虞炟这几日因着先帝的丧事,每日里忙碌之余,脾胃愈发羸弱,饶是御膳房大厨们绞尽了脑汁,他也只能勉强用上两三口,本就是长身体的年纪,这会儿看着却是着实憔悴。 郑令监看在眼里,担忧得不行:“陛下,奴婢这就派人,去钱唐市井之中,寻几个厨子过来,说不定哪个便能跟前面的那位比肩” 虞炟沉默了一会儿,眼前不期然地冒出了那双灵动而清澈的杏眼。那样精致漂亮的人,本来就是属于宫里的,怎么就会忽然私逃,还就此送了性命? “你派人去查查锦儿私逃一事。”虞炟说道。烛影飘摇地映在他的面上,将本来稚嫩的脸,衬得有些阴沉不定。 郑令监惊得睁大了双眼:“陛下的意思是,锦儿的死,别有内情?” “那一日出了太多的事,很难让人相信,一切都是巧合。”虞炟说道:“另外,掖庭令张世远,你也顺便去探上一探。” 新帝即位,宫内很多要紧职位都要用上自己人。那张世远为人虽然谦和,但跟他郑善可并没有什么交情,若是因着锦儿一事被处置了,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郑令监敛目低头:“奴婢知道了。” 他转身刚要离开,就又听见了后面的话。 “还有一事。”虞炟的声音似从极远的地方飘来一般,轻飘飘的几乎听不清楚:“朕母家的两位阿舅,连带着朕三位成年的表兄,都已经获罪被诛。但朕记得,那位与朕同年的泰表兄,就是自小就常进宫与朕玩耍的那位,应该还被押在廷尉府中?” 第三百二十八章 她的生父竟然是他 郑令监简直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他就是个猪脑子,连这种能正大光明在新帝面前表忠心的机会都没想起来,还得要陛下亲自提醒,简直是愚笨昏聩至极! “陛下放心!奴婢这就亲自去廷尉府走一趟,好生把表公子给请出来。对了,还有王家的女眷,虽然没有定罪,但家宅被抄,想必日子也是极苦的,奴婢也去关照一下?” “嗯。”虞炟叹道:“先前的宅子就发还了吧,再去内库领金千饼,绢帛百匹,趁夜给送过去。朕之后还会有恩旨。” 墨公子放下手中的书简,微微怔了一怔,方才开口道:“你说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卫鹰躬着身子,满脸都是纠结之色,口中复述道:“洛大娘子的生父找着了,此人公子您还认得——正是掖庭丞景渊。” “怎么可能是他?他也不姓洛呀!”卫苍满脸不解。 “消息可经过查实了?”墨公子用手拄着额头问道。 “公子放心,已经经过了再三查证,绝对不会有错。”卫鹰说着,顺便就解释道: “景渊原名洛川,十三岁只身来西京讨生活。官狱的狱卒皆是父子相传,但在征和元年那场冤案期间,西京二十六座官狱全部人满为患,所以便额外招了些人,洛川也在其中。他为人活络勤勉,拜了狱中一老卒为师。” “那老卒对狱里的事儿门清,见他孺子可教,便主动提点他,在狱中做事,说不定何时便会获罪牵连家小,不若假造姓名户籍。这种事本来不易,但那老卒人脉甚广,很快便帮他办成了,从此便改名为景渊” “原来如此。”墨公子叹了一口气:“我五岁之前生活于官狱,栾恩公专门指了景渊来照顾我。后来先帝将我送入掖庭抚养,恰逢景渊犯了事,受了腐刑入掖庭,在其中对我多有关照。细究起来,他亦算是我的恩人。” 卫苍就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用眼角瞟向卫鹰:“公子,洛大娘子既是景恩公的女儿,人品自然没的挑。先前的种种猜疑,大概也真的都是误会,也不知道某些人刻意在中间反复横跳,到底图了些什么。” 卫鹰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开口对号入座:“景恩公藏得那么深,若非属下恰巧找到了当年那个老卒的徒弟,事情还不知道能瞒到什么时候呢。我之前也不过是担心公子被美色所惑,哪里能想到会有这种内情?” “行了。”墨公子的目光冷冷地扫了下去,卫鹰与卫苍都觉得心中一凉,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 “还有别的事吗?”他的声音淡薄如水:“若是没有,就先退下吧。” “有。”卫苍说道:“这几日,小皇帝命人暗中查宫女锦儿的事。幸好掖庭令张世远早早就将人处理干净了,否则指不定能出什么乱子。” “只是也正因为这样,小皇帝对张世远相当不满,已命人去收集他的罪证,下一步大概就要处置了。” “他的事,不用我们管,自然有人会去操这份心。” 墨公子说完,将二人毫不留情地逐了出去,独自感受着一波又一波,捶心刺骨的剧痛。 若是早几日得到这个消息,是不是一切就会不一样?他不敢去想,一想便会痛得喘不过气来。 前次他忍不住对她的向往,开口求了亲,但也正如她所说的那般,那些曾经的各种各样的疑点,密密麻麻的都汇成了猜忌的种子。就是再如何喜爱,也仍然绕不过去,或许他们之间,就只能有那么一条路可走。 但世事弄人,谁能想得到,她竟是景渊的女儿。有这一重身份在,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过往,她从不屑开口解释的误会,都可以被彻彻底底的抛开不论。 少时在官狱中的记忆并不清晰,但初入掖庭的那几年,在卫氏蜇伏的人手还没找到他之前,景渊确实曾经数次舍命救护过他。 掖庭人的人多而杂,先帝只将他丢进去便不闻不问,饶是掖庭令张世远有心相护,也难免会被有心人钻了空子。 下毒,暗杀,栽赃陷害,各种手段层出不穷。 景渊替他中过毒,挨过刀,还替他顶过罪,被李夫人遣人责打了四十杖,差一点儿没能保住性命。 那些少年时点点滴滴的过往,本来已经陷在了记忆的最深处,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但这会儿再翻找出来,依然触目惊心。 若是没有景渊,他怕是早就化作了冢中枯骨。 他可以猜忌任何人,但对着景渊和他的女儿,那些机心就显得太过凉薄无情。 可是他与她之间,已经在那一天断得清清楚楚,再也没有了任何可能。 她有她的骄傲与坚持,他也有他的私心考量。 欠景渊的已经太多了,断不能再将他与家人,再拖进他的生活之中。 新帝对他极为不喜,他每日看似淡定,其实时刻都走于深渊绝径之上,随时都会有倾覆之灾。 也许只有远离景渊与洛大娘子,才算是真正为他们着想吧。 洛千淮心里就没有男女之别,当着两名医者的面,便伸手按向了男童的腹部。他的腹部肌肉有些僵硬,呈现轻度板状腹的症状。 洛千淮皱起了眉。每一位急诊医生,都知道板状腹代表着什么,就算是轻度的,也一样不容忽视。 在右髂前上棘与肚脐连线的三分之一处试探按压,病患口中溢出了一声闷哼。 麦氏点按压阳性,反跳痛,低热,大汗淋漓。 虽然没有任何前世的机器可以辅助诊断,但急性阑尾炎已是板上钉钉,结合板状腹的症状,很可能阑尾已经坏疽穿孔,引起了局限性腹腔感染。 怪不得整个西京加上五陵的名医都挤在外头,一点办法也没有。 其实确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必须第一时间开刀手术,每耽搁一会儿,挽回性命的机会就又少了一分。 她霍然而起,如风一般地冲出了屋去,站到了廷尉大人的面前,语气又急又快:“我有五成的把握,能救屋中的人。但你要派些人听我调遣,还有” 廷尉大人自听到“能救”两个字,瞳孔就迅速收缩成细小的针核,眼睛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她。 他并没有多说一句废话,直接挥了挥手,廊下立着的二十余名军士便小跑过来,在她面前摆成两排。 “够了吗?还有什么?”他的声音暗哑无比。 第三百二十九章 你可敢一力承担 “术前通知。”洛千淮从星璇手中接过一张早就备好的绢帛,上面便是她按大豫文风改写的术前通知书。 自然不可能像前世一样详尽,但该交代的事项也用浅显易懂的语言说得一清二楚。 廷尉大人一把扯将过去,刚看了一眼,眉头就拧成了川字: “此文中的手术是指?” “开刀切除。”洛千淮迅速接口道:“病患腹中的肠痈很可能已经溃烂穿孔,所以药石无救。但若现在立即打开腹腔,把坏疽部分切除后再缝合起来,还有一半的几率能把人救回。” “一半几率?”廷尉大人的眼中满是血丝,直视着她的眼。 洛千淮毫不退避:“若大人再继续这么浪费时间,就连这一半的把握都谈不上了。” “好。”廷尉大人干脆地一挥手:“就照你说的去做。需要任何东西,本官都会无条件配合。” 他这会儿根本不提救治失败的后果。那个什么术前通知上的免责条款,根本就是个笑话。王泰要是真的死在廷尉府,那么他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哪里还管得了这些个郎中们。 更不要说,眼前这位亲手将王泰开膛破肚的小娘子了。 总之人能救活一切都好,救不活的话说了也没用。 得了他的应允,洛千淮的心放下了一大半儿。 “把其他郎中都放了吧。”她试着跟廷尉大人讨价还价:“肠痈已到晚期,治不好此症不是他们的错。马上将人抬到霁安堂,那边有布置好的手术室跟各种用具,能够极大地提高手术成功的几率。” “洛郎中的意思是,病患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霁安堂愿意一力承担?”廷尉大人的唇边露出了阴冷的笑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洛千淮心中轻哂。说得真轻巧,就好像大家一起留在这儿,病患没治好,你就准备饶过其他人一样。 左右现在她已经站了出来,这份责任无论如何也得担在肩上了,何不把其他人解放出去。说句难听的,就算是最后病患没扛过去,起码还能为杏林保留一些优秀的种子。 她了解自家阿舅,有些事不必提前沟通,他也必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病患时刻都有生命危险。大人若是没有异议,还是赶紧把人送过去的好。”她提醒道。 廷尉大人冷笑出声:“自己的性命都还不知道在哪里,却想要替那些不相干的人考虑周全。如何发落那些庸医,自有本官决断,你只管全力救人便是。” 他这么说完,便转头扬声道:“备车!” 洛千淮其实已经听出了廷尉大人话语中的活口,想来就是事有不谐,那些医者的性命应该也能保住。只是相应的,所有的责任就全落到霁安堂身上了。 这种迁怒听着全无道理,但在封建强权社会,却是司空见惯,根本没有地方说理去。 病患被平稳而快捷地转移,文溥也一起跟着回到了霁安堂。手术室是早就布置好了的,启用之前又用生石灰、医用酒精消了毒。 儿臂一般粗的蜡烛点起来,九面硕大的铜镜充作无影灯。早就消毒晾干的素白绢帛,被剪成一块块的叠好备用。各种手术器械早就提前打造了好几套,用猪尿泡制的一次性负压吸引器,以及接了羊肠管的陶瓷吊瓶,也备下了不少。 之前洛千淮曾经组织过几次手术的模拟演练,谭非燕殊跟星璇都参加了,所以这会儿事到临头也并不慌乱,煎麻沸散,准备三黄汤,止血药粉跟补血消炎汤剂准备工作做得稳妥有序, 霁安堂内外,已经被廷尉府的军士围得严严实实。廷尉大人站在院子里,忍着焦灼的心情冷眼打量着,似乎也得到了那么一丁点儿的慰藉。 “马上就要开始手术。”星璇关门之前,特意对他交代道:“手术预计会进行半个时辰或更久。在这期间,任何人不得闯入此间,否则病患的性命难保,还请大人包涵。” 廷尉大人看了看左右,对护军都尉柴志国道:“听见了?” 后者郑重抱拳:“属下必会严防死守,连一只苍蝇都休想飞进去!” 廷尉大人点头,然后举步便要进门。 “大人不可入内。”星璇皱眉:“您的衣物未消毒,且手术室内地方狭小,还是请您在外边等候为好。” “呵。”廷尉大人轻扯嘴角:“本官必须要守在近前,否则怎么知道你们是在治病救人,还是伤人害命?” 星璇气不打一处来:“这剖腹救人的本事,当世除了我们大娘子,还有谁能做得到?大人只管拭目以待,万不要这般抹黑我家大娘子。” 廷尉大人的眉毛又挑了挑:“这么说,洛郎中之前也用这个办法救过旁人了?”他一边说,一边大模大样地推开星璇。里面的人实在太过重要,若是不亲眼看着,他根本放不下心。 对他这样的人来说,任何时候,都不可能将身家性命,放心地交到别人手上。 “当然”星璇刚回答了两个字,就被人挤到了一边儿。她下意识地想要动手,但对方身后的柴志国跟其他军士一起将刀抽出了半截。 是了,这会儿已经不是以前了,她跟了洛大娘子,就不能再与官府对抗。 “请大人进来吧。”洛千淮的声音自屏风内传了出来。 星璇垂手让路,待廷尉大人进去之后,方才狠狠地瞪了柴志国一眼,然后重重地关上了门。 屋内有一股刺鼻的酒味儿,为张世昌所不喜。他正准备绕过眼前的屏风,就被里面出来的燕殊拦住了。 “洗手消毒,换衣服鞋帽。”他拿着一个自制的喷壶,从头到脚地给两人喷了个遍,空气中浓郁的酒精味道,让张世昌的眉毛都快拧成了结儿。 “这是做什么。”他不满地道。 “为了创造无菌环境,避免感染,提高手术成功率。”燕殊是个好学生,背得相当熟练。 “星璇阿姊,你先去换无菌服准备帮忙,我来侍候大人。” 他取出了一套早就消过毒的细麻布无菌服套装,包括了大衣、帽子、手套、口罩跟鞋套,帮着廷尉大人仔细地穿戴起来。 第三百三十章 幸不辱命 张世昌转过屏风,就见到了好几个跟他一样,从头到脚捂得严严实实的人。他们都站在明晃晃的灯火之下,将正中间的一人宽的高榻团团地围了起来。 病患一动不动地仰卧在榻上,身上其他部位都被麻布得严实,只在右下腹位置留了一个圆形的开口,露出了一片肌肤来。 他寻了个空档儿凑上前,就见洛千淮手中执着一把柳叶型的小刀,正一边比划一边讲解: “好了,麻沸散现在已经生效。我们需要在半个时辰之前完成手术。若是超时,病患随时有可能会醒过来。” 进入工作状态的洛千淮异常认真。不同于上次临时搭台抢救卫岚的匆忙,这次算是她第一次在大豫做有准备的手术,所以也是格外认真: “燕殊负责观察病患的状态,手要一直搭在腕上监控心跳与脉博,如果发生异常必须及时告知我。” “星璇做一助,负责给我递各种器械跟用具。谭非和阿舅为二助三助,稍后负责使用拉钩将切开部位拉开,最大限度地曝露术野。” 这些术语对张世昌来说相当陌生,但对于之前已经受过了基础培训的另外数人来说就不一样。 只是明白术语的意思,不代表就能不紧张。三个助手的呼吸都变得有些粗重,在这间密封的手术室里显得尤为清晰。 带着三个连人体构造都不了解的新瓜蛋子上台,旁边还有一个位高权重的旁观者,说一点不担心那肯定是假话。 但这到底不是别的手术,而是外科最常见的阑尾手术,光是洛千淮自己,就做过不下上百台,所以那点子担忧也是有限的。 “手术开始。”她凝神说道,同时沉稳地下刀,在患者的肚腹上斜斜地拉开了一道五厘米宽的口子,血慢慢地自伤口里渗了出来。 “右下腹斜开口,这是阑尾炎最常见的开口方式。因为这儿的肌肉交叉生长,愈合时会比较牢固,不易形成切口疝。且此处离阑尾较近,便于寻找。” 患者体型相当瘦弱,肚腹上几乎没有一丝脂肪,对于术者来说倒是轻省了不少,不用受脂肪液化的困扰。 她说话的时候,已经小心地切开了腹膜,用叠好的绢帛吸除了血和渗出液,同时将腹膜切口边缘外翻,用干净的绢帛固定,然后才取了两个拉钩,分别递给谭非跟文溥。 二人的脸色其实已经有些发白,唇角也失了血色。但到底是做过最底层游医的人,也曾经处理过不少鲜血淋漓的外伤,反应并不算太剧烈,勉强还能胜任拉钩的工作。 刀口向两侧拉开,花花绿绿的肠子就露了出来,星璇跟燕殊的脸色瞬间就变了,全靠着口罩的遮掩才没有失态。谭非跟文溥也没好到哪里去,全都在强忍着做呕的冲动。倒是张世昌在廷尉府见多识广,虽然也同样有触动,但仍能保持镇定。 他的目光扫向洛千淮,却见她露在口罩外的双眼平静淡然,就像对眼前所见的一切早就司空见惯一般。 洛千淮没留意他的打量。她换了两只无损伤长镊,小心地交替着提夹结肠带,很快就在里面翻找出了作乱的阑尾。 阑尾约有七八厘米长,呈紫红色,肿胀且渗出了粘液,将邻近的组织与结肠粘连在一起,并不能用镊子直接夹出来。 洛千淮却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虽然眼看就要溃烂穿孔了,但到底还是差了最后一步。 这可比她先前预想的最差结果,阑尾炎穿孔、脓液粪化与消化物污染腹腔造成的弥漫性腹膜炎,可好治得多了。 救人的把握又提了两成,洛千淮的声音也变得轻松起来。 “这截肿胀的肠管就是阑尾。它是在盲肠末端一截闭合的肠管,发炎后就可能坏疽、穿孔,最后导致病患死亡。其实它的存在,对人体并没有什么影响,只要把它切掉就再无后患。” “大家来看,现在炎症已经很严重了,周边已经有所粘连,这种情况要如何处理呢?” 她的手上戴着用羊肠缝合的薄手套,直接将手指探进伤处,进行钝性分离。 “好了。”洛千淮将分离成功的阑尾取出来给大家展示:“我们接下来的任务就是切除它。但不能直接切,因为系膜里还有一根阑尾动脉,直接切除会导致流血过多。具体要分几个步骤。首先就是结扎系膜。” 她一边说一边示范,用止血钳在系膜根部阑尾动脉旁无血管的部位穿孔,穿过准备好的桑皮线结扎两道。 “约半数的患者,阑尾根部系膜处还有一条来自盲肠后动脉的阑尾副动脉。眼前这个患者虽然没有,但以后大家操作的时候,一定要观察仔细,发现后也要予以结扎。” 她在近端再做了一道结扎,方才用止血钳将系膜全部夹断。 断端没有出血,看起来相当完美。她取过一小块干绢帛包缠住阑尾,用特制的阑尾夹夹牢,再用泡了盐水的绢缺点包围在阑尾根部的盲肠周围。 “ 洛千淮的讲解深入浅出,但对于周围几个初学者来说,也是相当有难度的。但大家都是勤奋好学之人,就算一时有不明白的地方,也都先藏在心里,目光灼灼地盯着洛千淮手上的动作,半点儿也不敢走神。 手术进展得很顺利。结扎阑尾根部并切断,将残端包埋推入盲肠腔内,覆盖系膜,作加固缝合。 做完这一切之后,用三黄水与酒精溶液清理腹腔,然后分层缝合。 一直到手术结束,病患一直都没有醒过来,生命体征始终平稳。 “手术成功。”洛千淮露出了进入手术室后的首个笑容:“谢谢大家。” 众学徒还处在震惊之中,好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她摘下羊肠手套,走向张世昌:“大人,幸不辱命。病患的性命,已经保住了九成。” 张世昌的面上也现出了一丝笑模样:“洛郎中果然神乎其技。只是这人还没醒,一切都尚没有定论。” “最多一盏茶时间,他必定会醒。若是一切顺利,再躺上十天半月,就可以恢复如常了。” “那本官就拭目以待了。”张世昌说着,迈步出了手术室。 他刚一出去,柴志国便一脸焦急地迎上前去,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第三百三十一章 公然抗旨 张世昌眼神微凝,稍微顿了一顿,便即吩咐道:“我这便回去。你就带人在这儿守着,有什么消息第一时间报给我——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 柴志国叉手应是:“必不负大人所托!” 张世昌一路打马回了西京。此时城门早已关闭,但廷尉府有夜间缉盗查案的特权,门禁对他来说形同虚设,他甚至都没出示腰牌,就有门子一脸谄笑地把城门打开,放人进去。 一路疾驰到了廷尉府,大步走了中堂,就见到了新帝身边最得用的宦者令郑善。 他正大咧咧地坐在主座之上,皱着眉头有一答没一答地喝着茶,几个廷尉府的属官垂着手在下首立着,各个都是耷眉躁眼的模样,显然是挨了训斥。 一见张世昌,郑善面上的不豫之色都快溢出来了,冷声道:“仆今日可见识到了张廷尉的官威,便是天子近臣也不放在眼里,竟然生生地让人等了那么久。” 张世昌心底轻哂。廷尉是九卿之一,银印青绶,俸禄为中二千石,与比千石的宦者令相比,却是要高得多了。只不过郑善一朝得势,享受过了被官员们吹捧礼敬的滋味,并不再将他这个二千石官员放在眼里罢了。 “郑令监言重了。”他连腰都没弯,只虚虚地抱了下拳,就算是全了礼数:“本官今夜恰好在外查访一桩盗案,得到令监来访的消息,已放下公伤全速赶回,没想到还是累令监久等——细说起来,却是本官的不是了。” 他嘴上说不是,但话里话外都在指责郑善不请自来,耽误了正经公务,若对方还要继续计较,就是在无理取闹。 郑善是心思细腻至极的人,哪里听不出他这点儿话音。他心下恼意更甚,面色却如冰河回暖,和煦亲善:“原来如此,却是仆误会了大人,还望大人莫要见怪。” “令监是天子身边之人,本官用心孝敬唯恐不及,哪里还敢见怪。”张世昌面上也露了笑,只是未达眼底:“只不知令监深夜前来,可是有什么旨意?” 郑善咳了一声,正色道:“有上谕。” 张世昌撩起袍角,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臣张世昌,恭聆上谕。” “昔日承恩公的次子王泰,现下可是羁押在廷尉府?” “正是。”张世昌答道。 “今赦王泰之罪,着其即日还家。” 郑善宣完口谕,便笑吟吟地去扶张世昌:“张廷尉快请起,赶紧把人给提出来,仆也好回去向陛下交差。” 张世昌不肯起身,面无表情地道:“请郑令监转告陛下,臣,实在无法奉诏。” 郑善惊得眼睛都瞪圆了,指着他的手指打着颤:“张廷尉,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抗旨不尊?” “臣并无此意。只是王氏一案,先帝在世时已有定论。王泰虽因年幼免死,但活罪难逃。陛下尚未亲政,若真有心赦免,可经政事堂三位大人商议用印之后下发明旨,臣必不敢有半点违逆。但只凭这么一道口谕,却是与律法制度不合。” 他一边说,一边向着未央宫的方向抱拳遥敬道:“臣蒙先帝与陛下所托掌廷尉府,断天下刑狱,亟当以身作则,不敢因媚上而违国家法度,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你大胆!”郑善几乎气得仰倒:“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这般公然藐视陛下,简直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张世昌却是一脸的大义凛然:“郑令监只管如实回禀。若陛下因此降罪,张某愿一力承担。” 郑善怒气冲冲地带人离开了廷尉府,几位属官赶紧上前扶起了张世远。 这几人皆是他的心腹,也都亲眼目睹了方才那一幕,面上都全是忧色。 廷尉左监上前劝道:“大人,您何苦如此?公然违抗上谕,只怕旦夕之间便有杀身之祸,还不如就实话实说。那王泰在狱中染了重病,严格说起来也怪不得大人,如今掩小过而铸大错,可要如何是好?” “是啊。”廷尉正也劝道:“那郑令监本就是个无风也要起浪之人,看方才离去时的脸色,只怕回去之后还要添油加醋。他是天子近臣,只怕此事必不会善了,大人也当有准备才好。” “大人,属下有一良策。”廷尉右监靳照说道:“先帝立下三位辅政大臣中,陛下最敬重大司马。大人不若即刻去求见并告知实情。大司马素来欣赏大人,必会一力帮您周旋,如此或可逃过此劫。” “说得有理!”其他几人纷纷转头看向张世昌:“大人,您就听靳右监一言,赶紧去大司马府上吧!” 张世昌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面上并不动声色,这会儿却忽然勾起唇角,说了一句并不相干的话: “你们对当今陛下,其实并不了解。”他说道。 “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靳照带头问出了大家的疑问。 张世昌却并不多言,换了话题说起了王泰:“我亲眼目睹洛郎中行开腹去痈之术,每个环节都精妙无比,似乎极有效验。若是没有意外,再有半个月内人也就康复了,正好能赶上陛下登基的大赦令。” “可是他能等到那时候,只怕大人您未必能等得到啊!”廷尉正忧心忡忡。 张世昌却笑了起来:“放心,本官自有道理。” 郑善冲进承明殿的时候,心里似有一把火在焚烧。 虞炟见他独自一人回来,又是那么一副委屈又愤怒的表情,就猜到他是在廷尉府吃了瘪。 “陛下!”郑善扑倒在他面前,眼泪在眶子里打着转儿:“那个张世昌,竟敢公然拒接上谕,全不把您放在眼里。奴婢就是为您委屈,明明您才是真命天子,他却说要等三位辅政大臣发了话才能放人.......” 此话深得断章取义的要旨,成功地激起了虞炟心中的怒意。 他虽年幼,但素有城府,纵是心中恚怒,也并没有上面儿。 “将今夜你与张廷尉的对话,一字一句地说给朕听。”他淡淡地道。 郑善刚要信口雌黄来个乾坤大挪移,虞炟却又挥手制止了他,反而唤来了两个跟着郑善一起去廷尉府的小宦。 “你来说,他补充。若有一字虚言,全部杖毙。”他对那两个小宦说话,目光却轻轻地瞟向郑善,其中没有带着任何情绪,却令他心里不自觉地发寒。 这位主子,跟大行皇帝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饶是他侍候了对方的时间不短,也仍然看不透他。 第三百三十二章 托了洛郎中的福 两个小宦不敢有一字隐瞒,你一言我一语,将郑善与张世昌的对话倒了个干干净净。 殿内沉静下来,虞炟坐在御案之前,垂眸敛目一言不发。 郑善自忖之前自己说的,并没有一字虚言——那张世昌有没有抗谕不遵?有没有说过要让三位辅政大臣审议的话?样样都有,他并没有欺君。 所以陛下这会儿的沉默就可以理解了,就算年纪再小也是皇帝,谁愿意被人这般轻视呢? “张世昌犯的可是大不敬之罪,陛下万勿被他气坏了身子。奴婢这就去传唐使令进宫,让他带人前去缉拿......” 虞炟忽然就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 “郑善。”他一字一句说道:“你很好,都能替朕拿主意了。” 他的语气淡薄无比,像是时下渭水上最后剩下的那一层冰,便是再怎么小心地踩着行走,也难免会落入冰冷刺骨的春水中,从此万劫不复。 “陛下!”郑善腿一软就跪了下去,叩头如捣蒜:“奴婢万不该擅自揣度圣意,求陛下看在奴婢多年随侍的份儿上,饶奴婢一条贱命吧!” 大殿之中是死一般的寂静。郑善战战兢兢地等了好久,才听到一句轻飘飘、冷冰冰的话:“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郑大令监上任没多久就被降了职,新任的宦者令上任第一件事,却是去了廷尉府,为张世昌带去了少帝的口头褒奖,赞他严守法度不徇私情,有古贤臣之风。 洛千淮对宫内的风向一无所知。她正在庆幸,自己制作的青霉素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王泰术后不久就醒了过来,但很快又继发高热晕迷。这本不是一台成功的阑尾切除手术该出现的情况。 洛千淮满心疑惑地为他细细地查了体,这才发现王泰的双脚脚踝周围,早就溃烂肿胀,其中右脚踝已经呈现紫黑色,肿得发亮。 这应该是在狱中被铁镣磨出来的伤,未经及时调治发炎所致。之前群医聚集,注意力都放在肠痈之症上了,竟然没人注意到脚踝的问题。 这孩子放在前世,也就还是个小学生,也不知道犯了什么罪过,要受到这种折磨。洛千淮叹着气,让星璇把情况跟柴志国交代了一下,然后就开始处理伤口。 清创,引流,上药。患儿身体瘦弱,明显是营养不良,经过了阑尾手术,再加上脚踝上的感染,单靠自身的免疫力,未必能挺得过去。 这个时候就是青霉素大放异彩之时了。皮试没有问题,青霉素溶液配上生理盐水,灌入了陶瓷所制的点滴瓶中。针头是洛千淮花高价寻了手艺最好的金匠特制的,对于能制出最精细的累丝首饰的匠人来说,做出空心的针头并没有多么困难。 作为大豫史上第一个享受到抗生素的人,王泰没有辜负洛千淮的殷殷期待。 不过一晚的功夫,高烧已经尽退,人也恢复了清明。术后两日便进了流食,三日忍痛下床行走,眼见着气色一日强过一日。 先前被软禁在廷尉府的郎中们,早在王泰退烧之日便被放了回去。虽然没有任何人跟他们说明内情,但名医们有眼有心,早就根据当日发生的情况,猜到了真相。 转折点发生在什么时候?就是洛郎中到来之后。她为患儿诊了病,出去跟廷尉大人说了些什么,之后患儿便被抬了出去,同时离开的还有霁安堂的文郎中。 再之后,他们这些被当作庸医待决之人,竟然分到了水跟食物,被送到厢房休息,最后还完好无缺地走出了廷尉府那包着厚重铁皮的大门,实在算得上是不幸中的万幸。 廷尉府不是随随便便的地方,现任廷尉大人又以心如铁石着称,先前既然已经露出要灭口的苗头,自然不可能平白无故改了主意。 所以就算再如何难以置信,名医们也不得不接受这一事实:霁安堂将患儿救活了,且出手的并不是文溥,而是翩翩来迟的洛郎中。 聪明人之间不需要多说,劫后余生的众人临别时相视一笑,都将救了他们性命的霁安堂放在了心里,对于年纪轻轻却已成国手的洛千淮,更是既好奇又钦佩。 不少人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待此事一了,就要推开一切俗务赶去霁安堂,跟洛郎中好好讨教一下,那肠痈晚期的治疗之道。 要说这些医者之中,谁的心里最为矛盾,自然要数仁心堂的秦桑秦郎中了。 那日他失禁之后,张世昌嫌他腌臜,着人将他扔到了又冷又脏的柴房之中,连患儿的面儿都没见着。 但也没过多久,他就被客气地请了到了干净整洁的客户里,沐浴更衣,享用丰盛的饭食。 当时秦桑以为是断头饭,吃得食不甘味,但很快他就搞清楚了,原来自己能够得享这种礼遇,全是沾了洛千淮的光! 那些廷尉府的差役,对他的态度要比其他人和善不少,不论房间还是伙食,都是同行之中最好的,甚至连议论些小道消息也没瞒着他。 理由其实很简单,就是因着他先前在廷尉府门前,不遗余力地举荐了洛千淮!而她还真的创了奇迹,用了闻所未闻的开刀除痈的方法,把必死的病患给救活了! 有什么事,能比辛辛苦苦帮对家搭台,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人家唱了一出好戏,博了满堂彩更糟心的呢? 那两日里,秦桑每每听到差役们赞他襟怀坦荡,对于年轻的女性同行毫无世俗偏见之时,心中都会生出一股无名之火。然而在所有人的面前,他还不得不强忍着心中的郁气,表现出自己确实极为欣赏洛郎中,举荐也是真心诚意毫无私心,倒是令先前对他颇有成见的赵辅等人,难得地对他有所改观。 王泰到底年轻,既得了洛千淮的精心诊治,又有星璇做的各种做法新奇的美食投喂,不过十日手术刀口便已经明显愈合,脚踝的伤也基本好了,可以如常行走。 张世昌再没露面,只让柴志国留下了十饼黄金作为诊金加封口费,然后便将人接走了。 院子里监视的人手也被一并撤去,霁安堂终于恢复了清静。 同一日,景渊回到家中,独自在书房中坐了半晌,一直到飱食时分才愁眉苦脸走出来。 “阿薇。”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方唤着正在布菜的妻子道:“我这份差使,怕是要干到头了。” 第三百三十三章 妾这里有一个法子 “猜到了。”三十出头的妇人手下不停,先给下首坐着的七岁女童盛了一碗肉羹,又为景渊跟自己各盛了一碗麦饭,方才坐下去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景渊有些意外,望向她的目光就露了疑惑之色:“这事,我也是今天品出滋味,你在家里怎么会得到消息?莫非是这些时日,又有先前的旧识找上门了?” 妇人也并不生气,一双温柔似水的眸子在他面上堪堪一转,放轻了声音解释道:“夫君不必多心。妾全仰赖夫君的庇佑,方能跟芝娘过上安稳日子,断不会自绝后路,主动去招惹宫里那些旧人。” 景渊沉吟不语,那妇人便无奈地笑着,继续说道:“妾知夫君素来仁善,对那锦儿无辜枉死心存怜悯,可就是在听说那事之时,妾便已经想到了今日。” “怎么说?”景渊素知自己这个新妇心思细腻,神态里便多了几分认真。 “陛下要寻的宫女,在先帝大行之夜私逃,又恰好被掖庭拿住打杀,事情也太过凑巧了些,任谁也会追查到底。张令使虽然待夫君不薄,但这几年来妾冷眼旁观,却是客气多于亲近,比黄内官这种真正的心腹,还要差上不少。所以若一定要推人出去做替罪羊,那谁还能比夫君你更合适?” 景渊没想到她会将自己跟张世远之间相对微妙的关系,看得这般透彻。 “你怎知陛下不会直接降罪于张大人?”他舀了一勺鲁豉浇在麦饭上,一边咀嚼一边含糊地问道。 妇人就笑:“妾虽已离宫数年,但也知道张大人背后有靠山。当年若非其弟小张大人力保,只怕张大人早就成了刀下之鬼,哪能在掖庭呆了这么多年。后来听说小张大人仕途通达,稳稳地坐在廷尉的位子上,想来陛下方才登基,必不会为这等小事,驳了廷尉大人的面子。” 景渊默然。事实还真就跟他这新妇所猜的相差无几。陛下本欲找个理由严办张世远,可是刚得到陛下褒奖的张世昌进宫求情,结果就是张世远罚俸留用,陛下还让他自己彻查掖庭,给出一个过得去的交代。 张世远想来想去,只有把他这个掖庭丞推出来,才足够平息事态。 严格算起来,景渊跟张世远并不一样,从没受过先太子的半分恩泽,也没有为保他的后人鞠躬尽瘁的想法。 只是世事弄人,那位虞楚公子总是会跟他不期而遇,先是在官狱之中,后来又是在掖庭里。 他这人看着似乎精明,其实心里没有多少成算,只是心软得没边儿,照那老卒师傅的话说奏思个瓜皮,意思就是脑子跟常人不一样的二百五。 在官狱里照顾虞楚那几年,虽说是上官派下的差使,但他也是真心地可怜这个没爹没娘的孩童,很是费了不少心思。 后来有心人搞出个什么“王气出官狱”之说,先帝大怒之下命人将在押犯人全部斩杀,他就抱着虞楚躲在石室之中瑟瑟发抖,听着栾和在外面厉声斥退了奉命来的禁军,又等到皇帝改变了主意,将虞楚放出去,养在掖庭。 本来以为这缘份从此断了,哪知道数年之后,他就被卷进了一次内外勾连的劫狱案之中,那些人为了脱罪把他咬得死死的,全靠着老卒师傅从中斡旋,才由死罪改为腐刑,就这么被充入了掖庭,见到了长成少年的虞楚。 彼时张世远已经知道了他们之前的渊源,只当他也是忠烈义士,宁可受刑进宫也要护在虞楚左右,索性便将二人安排在一起居住,以便他就近照顾。 既然误会都误会了,景渊也不是真的瓜皮,不至于把内心的真实想法特地剖示于人前,所以也就将错就错,一而再,再而三地为虞楚挡了灾。 这中间,其实没什么故意而为的成份,每次都是误打误撞,但都没有他选择的余地。 比如好不容易见到了肉菜,景渊趁着虞楚未归偷吃了两口,旋即便口吐白沫不醒人事。再比如二人一起被堵在夜深人静的永巷里,沉默的黑衣人直接将他视为劲敌,率先持刀砍向他再到后来,就连宫中有子妃嫔想要对付虞楚,也都习惯性地先想办法剪除他这个名声在外的羽翼,为此数次险死还生,简直是有苦都不知道向谁说去。 好不容易熬到虞楚出了宫,他也被张世远一步一步地提拔成了掖庭丞。受了腐刑的人无颜面对前妻所生的子女们,恰好遇见了已服役年满出宫嫁过人的宫女采薇,见她独自带着先夫的孩子生活困顿,就起了恻隐之心,干脆搭伙儿过到了一处。 本以为从此能过些安生日子了,哪知道那虞楚竟然又回来了。到底是皇室血脉,上了玉牒又封了侯,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小小少年。 景渊心里想着前事,心中也颇感慨。其实张世远话里话外,并没有弃他于不顾的意思,还特意解释了黄内官职位要比他低一些,怕是消不了陛下的怨气,又说此次最多也就是丢官挨顿打,绝不会有性命之忧,待事情过后,必会帮他想法子通融起复。 话虽这么说,但他自家知道自家事,虞楚出宫之后,就再没有主动联系过他,想来应该对以前的不少事情都心知肚明,他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面子,能值得张世远另眼相待。 况且事情只要通了天,怕就不再是区区一个掖庭令能控制得了的,到时候陛下一道令旨要打要杀,怕是谁也救不了他。 景渊做掖庭丞的时候,从不主动去跟那些苦命人索什么孝敬金帛,所以日子向来清苦,一旦要是人不在了,采薇跟芩芩固然没了倚仗,怕是也不能给自己亲生的三个子女,留下些什么财帛。 他这副颓废模样落到妇人眼里,对方立即就明白了他的选择,不由又好气又好笑。 “敢情夫君还真就准备束手待毙?”她将唯一的一块青鱼鲊夹到了他的碟中:“若是夫君不嫌弃,妾这里有一个法子,或许能解夫君之困。” 二月二,龙抬头。一大早外面就下起了春雨,继而雷声响亮,惊天动地。 谭非跟燕殊刚打开院门,就见外面停了两辆青帷马车。十数个身着劲装的男子,并没有穿戴任何雨具,就似一个个树桩似的,笔直地站在马车之旁。 第三百三十四章 给你订了一桩好亲事 “洛娘子,有客人到了。”谭非一溜小跑地冲了进来。洛千淮带着星璇打着油纸伞行到前院,正看见那些劲装男子,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礼盒搬进了药堂。 两名衣着体面的婆子,一个打伞一个搀扶,小心地侍候着一位年近三十的妇人走了进来。 妇人的衣饰相当不俗,只是面色无华,且手上的肌肤亦有些黯淡粗糙,显见是有气血不和的毛病。 洛千淮正揣测之间,就见那妇人就在她身前站定,以手加额,双膝一屈,就要跪将下去。 她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将人扶住:“初次见面,夫人何必要行这般大礼?” 那妇人顺势起身,盈盈地行了个福礼:“妾王门孙氏,谢过洛郎中救子之恩。” 王门孙氏?洛千淮大概猜出了她的身份。 “王小郎君吉人天相,夫人不必如此客气。”她说道。 那孙氏倒是快人快语,几句话就把家里的底子倒了出来。洛千淮这才明白,那日廷尉府上下怎么会紧张成那样。 这严格说起来,其实都是先帝造的孽,他以为杀了王美人就能挡住外戚专权,可这世上从来都是墙倒众人堆,新帝的母族就剩下了王泰这么一根儿独苗,若是也这么消无声息地瘐毙狱中,必然会惹来天子之怒。 洛千淮打了个冷战,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在宫中见过的那位八殿下。 明明还是个小孩子,面上的阴郁之色却难以掩饰,多半已经被他父皇逼得生出了心理疾病。想想前世史书上那位遭遇相同的小皇帝,登基没几年就驾崩了,可见这种去母留子的法子,实在是颇为不智。 可惜开创了这种先例的大行皇帝,非但不会觉得自己有错,身死之后还带走了上千位妃嫔,简直是视人命如草芥。 孙氏絮絮叨叨地跟她表达了半天的感激之情,留下了一大堆的礼物。洛千淮推拒未果,只好让星璇取了两盒新制的阿胶补血膏作为回礼。 得知此物能够补益气血,孙氏便高高兴兴地收了起来,这才登车离去。 他们前脚刚走,雨便渐渐歇了,太阳懒洋洋地露了头。地上的积水顺着街道两侧的排水渠流走,青石板上很快便干洁如新。 久未露面的文嘉就在这时登了门,一来是谢过昨日星璇送去的霸王枪,他虽然提着还有些费力,但那功法确实是有效的,相信假以时日,这枪必会如臂指使;这二来吗,却是家里来了意想不到的客人。 “阿翁,表妹,快点跟我回家去——姑丈遣人来接表妹了!” 这个消息比方才的春雷还要震聋发聩。文溥一把抓住了文嘉的肩:“是你亲眼所见?这可不是能开玩笑的事!” 文嘉觉得有些冤枉:“儿岂会在这等事上诓骗表妹?真是姑丈派人来了,还备好了车马,说给茵茵定了一门婚事,这就要接她回去呢!” 这最后一句话,比前面的消息还惊人,洛千淮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心里乱得毫无头绪。 自作孽,不可活啊!早知便宜老爹还健在,她绝对不会到处拿他当靶子,这下好了,搬起的石头全砸到自己脚上了! “阿舅,你看这也太突然了”她下意识地回头看文溥,指望从他那儿得到一点儿安慰,却见他一脸惊喜交加的模样,连眼圈儿都泛了红。 “好,好啊!”文溥感慨地道:“前阵子你外祖母还念叨,说咱家茵茵哪哪儿都是顶好的,眼看及?在即,却连桩婚事都没定下来,愁得她夜不成寐。” 洛千淮没想到,自己的任性拒绝,竟让老人家这般在意,不由有些愧疚:“这件事,我竟然都不知道” “是大父不让说给你听的。”文嘉插言道:“大父说了,茵茵是个有主意的小娘子,跟别人家的并不一样,她既然亲口说要等寻到阿翁再提此事,咱们就别跟着添乱果然,这才过几天功夫,姑丈就出现了,连带着表妹的婚事也有了着落!” “真是谢天谢地!”文溥这会儿已经将这个喜讯消化得差不多了,感觉像是三伏天喝下了一碗冒着白汽儿的冰镇酸梅汤,从内到外都觉得舒坦。 “走,咱们赶紧回去,别让人家久等了!”他拉着表情僵硬的洛千淮就向外走,一边走一边说道:“看看,茵茵这是乍一听见喜讯,欢喜得呆住了?” “应该是吧?”文嘉看了看洛千淮的表情,还真就没看出一点“惊喜”的样子,心里不期然地就想起了那夜见过的解忧公子。 他想了想又道:“对了,我方才还忘了说,听闻姑丈这回为表妹寻的妹婿,还是位小郎君呢!” 在大豫,郎君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叫的,必得是一千石以上的官员之子,方可这般称呼。 文溥闻言,顿感庆幸无比:“幸好没把茵茵许给那陶七。他虽是陶大夫的子侄,但只能打点家中庶务,哪里比得上正经的小郎君!” “谁说不是呢!”文嘉再次看了一眼洛千淮,有意无意地道:“便是日后我去边关投军,说起我有个郎君作妹婿,别人也肯定能高看一眼。” 无论文家父子怎么说,洛千淮始终一言不发。文嘉多少能猜到一点儿,文溥却是一门心思,只以为她是在害羞。 刚到文家门口,迎面就见到了一辆油布为帷的马车,车辕上套着一匹杂色马,车夫身上披着一件狗皮袍子,正歪歪斜斜地坐在车辕上。 不用问,洛千淮就知道车子并非是府上养着的,而是在车行里租赁来的。 待到进了室内,便见到了便宜老爹派来的人。 一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儿,叉着手站在堂下。他身上穿着柞蚕制的褞袍,袍子明显有些肥大,穿在他身上并不合身。 “这位便是大娘子了吧?”待得到文家人的肯定答复之后,那老头儿对着洛千淮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仆奉家君之命,特来接大娘子回家。” 第三百三十五章 真是一个厉害人儿 一室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洛千淮身上。她淡淡地笑着开口: “记得最后见阿翁的时候,还是在九岁那会儿,距今已历五个寒暑。” 她面上的笑意蕴着淡淡的苦涩,人也走到了那老仆的身前,漆黑的瞳仁静静地与他对视着:“今天忽然派来了一张生面孔,空口白牙地自称是阿翁的人,不知可有什么凭证?我总不能只凭着你的三言两语,便就这么随便跟你离开吧?” 那老仆的脾气却是甚好,听她这般说话,非但没有半分恼意,焦黄粗糙的面皮上还挤出了几丝笑容。 “大娘子放心,仆当真是奉家君之命来接您的,方才已将证物交给文老太公验过了,大娘子如果不信,再验一回便是了。” 洛千淮回头,果然见到文周与文母双双点头。林氏起身,自文母手中接过一块微微发黄的绢帕,其上绣着一朵精美的四叶兰花:“这是你阿母的手艺。她的女红是我嫁过来之后亲手教的,所以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仅凭一块帕子,就能断定身份了?洛千淮心里不以为然,但见到外祖一家已然信了,只好将这份疑心先放在一边儿。 “这位阿叔。”她面色稍霁:“小女仍有疑惑,烦请您为我解答:阿翁既然健在,为何前些年竟然全无半点音讯,对家中子女不管不顾且文府是小女母家,亦是阿翁的岳家。现在既然想起为小女安排婚事,为何不亲自走上一趟,反而只派了阿叔你只身前来呢?” 洛千淮这两问,语气虽然轻柔,但谁都能听出其中暗藏的锋芒。 那老仆还真没想到,景令丞口中所说的温柔可爱的小娘子,说起话来竟然这般不留情面,先是质疑自己的身份,接着便是暗指乃父对子女不仁,对岳父母无礼。 这样一个厉害人儿,当真能听从主母的安排,老老实实地进了崔家的门儿? 老仆晃了晃头,忽又觉得自己想得有点多了。那崔家家主可是执金吾崔孝贲崔大人,他家的小郎君虽是当年堕马伤了腿落下残疾,但也照样有的是好女排队等着相看,若非是他非绝色不看,此等好事儿恐怕还轮不到自家这位大娘子呢。 他正要替景渊分辩几句,那边儿文母却是与文周对视一眼,先行开了口: “茵茵。”她劝道:“你阿翁这么多年没露面,想来必是有他的难处,你回去跟他好好说说,把以前的心结给打开吧。” 文周也叹了口气:“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素来是个好孩子,必然能想通其中的道理。至于我们其实也无碍的。当年你阿母之死,两家人都伤了心,也怪我冲口说了些气话,现在想想,倒也不全怪你阿翁” 文周说到这里,想起自己早逝的女儿,到底忍不住鼻子发酸,而文母的眼圈儿也已经红了。 洛千淮明白,外祖父母说这番话,是不希望自己因为过去的事,跟父亲闹得不愉快。她在这个时代,本就顶着丧妇长女的名头,若再盖上不孝的新章,怕是会毁了来之不易的姻缘。 只是他们并不明白,她既不在意所谓的名声,也不在意这种天上掉下来的姻缘,只是不忍让外祖一家再为自己担心罢了。 她抬眼看了看老仆,后者立即规规矩矩地垂了头:“大娘子当真是误会家君了。家君这些年过得不容易,未曾露面,其实也是身不由己这些事,待您跟仆回去一问便知。但仆知道,家君心中是记挂着大娘子的,否则也不会特特地为您订了这么好的一门亲事。” 亲事什么的不重要,洛千淮还真的就想赶紧跟他回去,好好问问便宜爹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 她没有再多问,转头跟文家人道别,然后跟星璇一起上了马车。 车子刚起步,文嘉就自后面大呼小叫地跟了上来。星璇打起车窗上的帘子,就露出了他的脸: “大父让我跟你一起回去拜见姑丈。”他说道。 洛千淮明白,这是外祖父不放心自己,所以让表哥一路护送自己回去,顺便探一探阿翁的新住所。 她心底生出一股子暖意来:“多谢表兄了。” “客气什么”文嘉还是第一次听她这般郑重地向自己道谢,当下便化身为护妹狂人,拍着胸脯保证道:“茵茵你放心,若是在姑丈那儿待得不开心,便仍回家里来,我们文家的大门儿,永远对你敞开!” “嗯。”洛千淮微笑着放下了帘子,就对上了星璇欲言又止的面孔。 她能猜出来她想要说什么,赶紧先说道:“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你先别多问。一切都等见了阿翁的面儿再说!” 马车驶入了西京东北部的翊善坊。洛千淮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外面跟车行走的文嘉却紧紧地皱起了眉头,小心地打量着周围的房舍。 将到午时,其他各坊之内早就炊烟四起热闹非凡,这里却是冷冷清清的,街道上等闲见不着人,偶有寥寥几个坐在院门口儿晒太阳老者,也都是没有胡须跟喉结的。 文嘉的脚步越来越沉重。他走到老仆身边咳了两声,对方回了他一个苦笑,并没有说什么。 他是知道翊善坊的,这儿都是宦官宫人在外面的住所,离未央宫极近,方便回去侍奉主子。所以这便是姑丈的难言之隐? 马车停在一处不大的院落之前,门脸儿跟文家在怀仁坊的宅子差不多大,但在这翊善坊里,却已算是大宅了。 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使出来开了门,目光在洛千淮的脸上衣饰上打了个转儿,显见是有些诧异的。 “于叟,这位便是” “就是大娘子。”老仆于叟说着,又介绍一旁的文嘉:“这位是文家的表公子。” “芦儿见过大娘子,见过表公子。”小女使芦儿行了礼,便将人向里面引:“夫人方才还跟小娘子念叨呢,说大娘子怎么还不过来,很担心路上遇到了什么事耽搁了呢!” 夫人?小娘子?洛千淮的眉毛微微上挑,转头看了看文嘉。他这会儿眉毛都快拧成川字了,一双手也紧紧地握成了拳,显然也已经听懂了那芦儿的话中之意。 洛千淮对他使了个眼色,微微摇了摇头,迈步向院里行去。 第三百三十六章 给人做妾也是高攀了 这就是个一进的宅子,不大的院里铺着青石板,种着一棵枣树,树下还放着一口大水缸。 正屋是五架三间的结构,左侧有灶台跟柴房,右侧是两间厢房,虽然算不上有多气派,但起码收拾得干净整洁。 芦儿脚快,先行上了台阶,又打起正屋门前的帘子,对里面说道:“夫人,小娘子,大娘子跟文家表公子一起回来了!” 里面就传出一道极爽利的声音:“还不赶紧把人请进来?” 洛千淮先一步进了屋,就见上首的案几前坐着两个人:一位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生得平头正脸,极普通的模样,正叉着一块奈果,送到了身边七八岁的小女孩口中。 女孩的模样随了母亲,不大的眼睛眨啊眨,一瞬不瞬地盯向逆光而来的洛千淮,一时竟都忘了咀嚼,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她吐出了那块奈果,问妇人道:“阿母,这就是我阿姐吗?长得像仙子一样好看!” “是啊。”采薇拉起她,走到了洛千淮身前,目中同样闪过一丝惊艳之色。 “好孩子。”她拉住了洛千淮的手,目光似不经意地在她身上的貂皮斗篷、云锦深衣以及腕上的金玉镯子上打了个转儿,心中疑窦丛生,却又被强行压了下去,笑吟吟地道: “先前我几次三番跟夫君说,要把你们姐弟三个接过来一起照看,可他总是有诸多顾虑,一直拖到了现在。直到今日见了面儿,才算是再没了遗憾!” “真想不到,大娘子竟生得这般齐整模样,便是比宫中的娘子们也不差什么了,活该不能养在小宅小户里——这不,好姻缘就送上门儿了?” 她这头儿自己一人讲得火热,洛千淮却并不想听。她稍微用了点气力,抽回了自己的手: “这里是我阿翁的宅子?还未请教夫人如何称呼?”她明知故问道。 采薇的笑容一僵:“这话本当由你阿翁来说,但他得到戌时方能下值归家。我素来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也不必拐弯抹角。我是五年前嫁给你阿翁的,芩芩是我跟先夫的孩子。你只管跟着芩芩,也喊我一声阿母便是了。” “我没有随便认阿母的习惯。”洛千淮听说芩芩不是她的亲妹妹,心下稍安,口中则淡淡地道:“之前来得仓促,很多事情都未来得及详问,不如夫人跟我说一说,我阿翁这一向以来,到底是在何处上值?” 这种事左右是瞒不过的。采薇让洛千淮与文嘉坐下饮茶,将当年景渊获罪受刑入了掖庭的事情,简要说了一回。 她到底顾念着洛千淮未嫁女的身份,没有特别说明腐刑到底是何种刑罚,但洛千淮又怎么可能听不懂。 来之前对便宜老爹的满腹怨气,至此已经消了些许。采薇是宫人出身,极擅察言观色,见她心气平和了不少,便开始针对她的衣饰头面,进行旁敲侧击。 她当年也曾经侍候过宫里得宠的妃嫔,见识过不少好东西,自然是个识货之人,一眼就看出夫君这位前妻所生的长女,通身的行头加起来不下百金,可不是一个开药铺的阿舅能供养得起的。 “你阿翁派人去了寿泉里,才知道你去投奔了外家。”采薇说道:“也就是到了那时候,他才知道之前你们受了不少磋磨,为此心里极不痛快,等晚上见着了你也别再多提那些事儿,以免把你阿翁气出个好歹来。” 洛千淮心下自有计较,并不想费心跟她多说,只是沉默不语,却被采薇误以为是顺从默许,心下也变得轻松了不少。 “听闻表公子家传的药铺,在长陵邑声望极高?”她转向文嘉问道。 “这个我可不太清楚。”文嘉对采薇这个顶了姑母身份的人,更加不待见。 他不肯多说,采薇却似明白了什么。 “长陵邑虽比不得西京,但达官贵人也并不算少。令尊能将药铺做到如此地步,显见是医术过人。” 她似乎对之前五年文溥的遭遇一无所知,也从侧面说明了便宜老爹对这个岳家,并没有多少关心。 文嘉跟洛千淮对视了一眼,都觉得心底发凉。 景渊晚上回来的时候,文嘉已经走了。他将洛千淮唤入书房,父女二人之间单独对话。 洛千淮来之前有很多事情想要问,现在却觉得再没有问出口的必要。 倒是景渊细细地询问了很多他们姐弟三人的事,在得知洛萧跟洛昭各自拜得名师,分别习文习武之后,心情变得相当不错,连夸洛千淮有长姊之风。 “为父早就知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他欣慰地说着,顺便为自己多年不闻不问,找着了个合理的借口。 “男儿志在四方,为父一直最担心的,其实还是茵茵你。”他叹了口气道: “你阿母应该跟你说过了吧,给你寻了门好亲事?这事儿说起来还真得谢谢她” 洛千淮冷冷地打断了他“阿翁,儿只有一位阿母。” 景渊本有些不快,但看到女儿那双与亡妻极为相似的墨黑杏眼,心里就莫名软了下去。 “本来就不是真夫妻,你既不愿,那就唤她薇娘子便是了。” 洛千淮自然应是,然后就听自家阿翁讲起了那桩大好姻缘。 男方门头当真高大,乃是执金吾崔孝贲的第九子,人称崔九郎。 洛千淮记得崔孝贲这个人,那日在承明殿前厉声呼喝,现在想想都还觉得惊险无比,哪里想得到就有人把红线牵到他家里去了。 她听着景渊夸着崔九郎的各种好处,从面如冠玉温文儒雅,一直到博览群书虚怀若谷,足足用了一刻多钟的时间,没有一句话是重样的。 “阿翁。”洛千淮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岂不知齐大非偶?您这掖庭丞领着四百石俸禄,执金吾却位比九卿,乃是中二千石官员,怎么会愿意跟咱们家结亲呢?” 景渊明显愣了一下,继而醒悟过来,原来采薇并没有把这门亲事的内情,跟女儿说清楚,不过现在再说也不迟。 “正经结亲的话,咱们肯定是高攀不上。但你阿母专门找了人前去说项,崔夫人已经同意明日相看,只要九郎君自己点头,就纳你进门。” 什么?还得等人家相看过后,才能得到做妾的机会?洛千淮只觉得脑中嗡嗡地,很想穿回去请神外科的师兄过来,直接钻开便宜老爹的硬脑膜,看看里面包的都是些什么牛黄狗宝。 景渊只当女儿是担心相看失败,还特意温声地安慰道: “茵茵你放心,就你这相貌,崔九郎肯定一见倾心,到时候进了崔家的门,后半生可就有了依托了!” 第三百三十七章 阿姊才值得一百张蜜饼 三观严重不合,洛千淮懒得多费唇舌。 “阿翁的户籍上已然姓景,儿却还是姓洛。”她另辟蹊径:“明面上八杆子打不着的两个人,硬说是父女也有些牵强吧?” 景渊对此倒是早有准备:“茵茵勿忧,为父已经都想好了,对外只称你是我少时在外的遗珠,一直寄养在洛家,后来好生查访才寻到的,合该重新落籍。为父虽然官职不高,但这点子小事还是能做得到,以后你也随为父姓景,大名还是千淮不变。” 所以她一个好好的嫡女,就要变成外室女了?洛千淮暗自撇了撇嘴:“那么萧儿跟昭儿呢?阿翁也要给他们改姓吗?” “当然不可!”景渊不自觉地将声音提高了一线,待回过神来,就对上了洛千淮了然的目光。 明明女儿的身材娇小得很,面上也没有任何责怪的颜色,但被她那双漆黑不见底的眸子盯着,他的额角就不期然地渗出了点点汗珠,就仿佛自己心里藏着的那些不能言说的私心,全都被人看得清楚透彻。 “茵茵啊。”景渊叹了口气,颓然坐了下去:“有些事,阿翁本来就想着独自承担,并不想瞒你的。” 所以你的独自承担,就是想让闺女一无所知地给你去填火坑,最好还表现得欢天喜地感恩戴德? 洛千淮忍着心中的烦躁,听景渊将这桩天上掉下来的祸事分说了一番,越听就越觉得相当熟悉,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将前因后果联系了起来,心里燃起的小火苗就奇迹般地熄灭了。 呃,原来真正坑爹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啊! 若非是她进了宫,冒了锦儿的身份引起了今上的注意,他就不会派人追查锦儿的下落,便宜老爹也就不会遭遇职场危机,更不会病急乱投医,想到自己还有个可以利用的闺女。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古人诚不我欺! 洛千淮耿直的脖子就软了三分。只是些事还有些不明之处,明明墨公子已经答应放过宫女锦儿了,可听便宜老爹的意思,她还是丧了命? “那个宫女锦儿,是真的死了?”她认真地问道。 “张大人亲自监的刑,谁敢不尽心打?自是死得透透地,扔到乱葬岗上,第二日就连骨头都找不到了。”景渊摇了摇头,目露不忍之色。 洛千淮感觉心脏被一柄大锤重重击下,又痛又麻,连嘴唇都有些发白。 “那,跟先前跟她一起在椒房殿的那个小宦呢?”她颤声问道。 “也被杖毙了。知情不报,视为同罪。他身上有伤,没挨几杖就先走了,倒是比那乔锦儿死得轻松些。”景渊说着,忽然有些诧异:“茵茵关心他做什么?” “无事,就是方才听阿翁提起,顺口一问罢了。”她有气无力地说完,手便抚上了额头:“阿翁,儿有些疲累了,这就先回去休息了。” 她想的回去,是指回霁安堂,但她却忘了,这会儿城门早就关了,哪里还能走得成。 景渊以为已经做通了女儿的思想工作,连忙开了门送她出去,又唤了采薇带她去休息。 景家本来就不大,三间正屋中一间用作平日会客起居,一间作了书房,另一间便是夫妻二人的卧室。 两间厢房一间是使女芦儿带着芩芩一起住,另一间是那老仆的居所。 现在多了洛千淮跟星璇二人,立即就变得拥挤了不少。采薇在宫中侍奉多年也不是白给的,早就想好了分配的法子,让洛千淮跟芩芩同住一间,星璇跟使女芦儿住另一间,老仆改去住柴房。 洛千淮不喜与人同住,但芩芩从见面之时起,对她就有着莫名的好感,一见她就高高兴兴地扑上来,直喊着让漂亮阿姊抱。 洛千淮就是对景渊跟采薇再不满,也不至于把气撒到个小姑娘头上。 被褥都是新换的,虽然都是细麻布所制,比不上先前自己用的那般精细,但比起先前在寿泉里那会儿,却是强得多了。 简单地洗漱过后,芦儿捧来了一套新寝衣:“是夫人过了年新制的,还没来得及穿,大娘子先用着,待明儿相看过后,夫人还要带您再去制些新衣呢。” 洛千淮只是听过就算。她自然不可能去给人做什么妾,最多也就是去应一下景儿,然后找系统帮着出手解决。 方才在分开之前,星璇趁着无人注意,偷偷地问她要不要寻墨公子帮忙,被她断然拒绝了。且不说她跟墨公子已经彻底断了,就在这桩事情里面,墨公子对她也是虚与委蛇。 答应放过锦儿,照看阿衡,全都是一句空话,刚一转头,两个人就死无葬身之地,而他还能毫不挂怀地去寻她,随口许以秦晋之好。 洛千淮愈发觉得,自己前次做的决定无比英明。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用惯了无比柔软的绸缎寝具,再回头睡细麻布的,反而怎么都睡不着了。 她睁开眼,就看见了旁边一双亮闪闪的小眼睛。 “阿姊,你也睡不着,能陪阿芩说说话吗?” “好。”洛千淮没法拒绝有礼貌的小朋友,哪怕她长得并不算好看。 “听说未来的姐夫家中特别富贵,阿姊要是嫁过去,每天都能吃上蜜饼。”阿芩说着,情不自禁地舔了一下嘴唇:“阿姊知道蜜饼吗,特别特别甜,吃一口就想着下一口。” 洛千淮就忍不住笑:“芩芩怎么知道蜜饼好吃的?” “过年的时候,阿翁从宫里带回来一块,说是得的赏。阿芩就舔了几口,真甜啊!不舍得吃,就特意藏了起来,每天都去看几眼,结果前几天却发现它已经发霉坏掉了。”小姑娘的声音黯淡了下去,显然这件事情令她十分伤心。 “所以你希望阿姊嫁给那个人。”洛千淮说道:“就因为能天天吃上蜜饼?” “嗯!”阿芩小小的面孔上挂着一丝失落之色:“其实阿芩跟阿母自荐过了,说我愿意嫁过去,聘礼也不用多,一百张蜜饼就可以。可是阿母却怎么都不肯答应。阿芩本来还不服气,直到今天见到阿姊——只有阿姊生得这般好看的人,才能值得上那么多张蜜饼吧!” 第三百三十八章 你既无情我便休 洛千淮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因为阿芩想过要抢阿姊的姻缘和蜜饼,阿姊生阿芩的气了吗?”小姑娘不解地问道。 洛千淮就抚上了她柔软的头发:“阿芩放心,阿姊就是不嫁给那个人,也一样能让你吃得上蜜饼。” “可是蜜饼很贵,家里是买不起的。”阿芩低声说道。 “阿姊给你买。”洛千淮笑得眉眼弯弯:“明天就买。” 有了这个小秘密,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妹也亲密了不少。 五更鼓响,景渊就进了宫,临行前切切叮嘱采薇,一定要安排好今日的相看。 “夫君放心,我知道轻重。”采薇点头。新帝给张世远五日的时间,明日便是最后期限,若是今天的相看未果,怕是景渊的下场难测。所以她自然要使出全身解数,把洛千淮送进崔家内宅中去。 景家的朝食简单至极,不过是一人一碗糯小米粥,外加两种酱菜。星璇看不下去,想要自己动手,却被洛千淮以眼神制止了。 她其实也就真的想去看上一眼,这便宜老爹到底给她找了个什么人,也许看过了,就可以对他彻底死心。 采薇之前只以为,洛千淮在乡下长大,就算生得不俗,但衣着举止必然好不到哪去,所以特意提前备了衣物首饰,没想到见到正主之后,却发现她跟自己想的全不一样。 只不过她先前那套行头,也确实不适合用在今日。 “大娘子自己的衣饰极好,只是太过素净了些,也有些过于出挑了。”采薇一边帮着洛千淮挽发一边说道。 洛千淮最近其实也想到了此处。她之前的衣饰都是墨公子着人准备的,很多都是有钱都买不到的好物,但却是确确实实地有些扎眼。 既要跟他划清界限,这便是头一条儿,总不能心安理得地继续用着人家的东西。再说了,她在药铺坐诊,见的人也是三教九流贵贱不等,总有些有见识有眼光的,到时候引人遐思事小,招来祸患事大。 比起她想在这个世界做的那些事,衣饰外物,本就不值一提。 想来采薇也是个谨慎的人,应是怕人误会便宜老爹手脚不干净,以致罪上加罪,所以有所顾虑。 她点了头:“薇娘只管安排便是。” 梳了垂鬟分肖髻,上面只插了几枚小小的素金梅花簪。穿上了娇嫩的鹅黄色上襦,配了鲜艳的葱绿色裙子,再加上一条缀了不少细小米珠的绣花腰带。 采薇本想着再为她擦些脂粉,但细细打量了一番,却是笑着放下了。 “大娘子肌肤光洁如玉,眉如新月,唇若丹朱,原不需这些脂粉。”她从芦儿手中接过了一袭樱粉色的缎面斗篷,很爱惜地抖了开来,披到了洛千淮肩上: “这原是宫中贵人赐下的,我一直没舍得穿,瞧瞧,也就是配了大娘子这般花儿似的容貌,才不算是辜负了它。” 马车在西京城里跑了好一会儿,从北一直插向东南。洛千淮几次三番地打开车帘,看着外间热闹的街市,心情渐渐变得平和起来。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至不济还有系统在呢!说起来眼下的烂摊子也有它的一份,若是没进宫去玩那什么冒险游戏,便宜老爹还不会变得这般面目峥嵘。 这般想着的时候,她忽然感觉似乎有谁在注视着自己,待凝目寻时,却又并没发现什么异样。 墨公子放下帘子,收回了视线。 他身处矅星楼最顶层的雅室之中,另有一位五十余岁,玄衣高冠的男子,正端着茶盏,细细地品着。 “好茶。”他咂着舌笑道:“公子怎知老夫最爱这苦荼一味?” 墨公子亦回转身来,举杯轻啜一口:“楚蒙张公照拂多年,岂能不知张公的喜恶?此茶虽然难得,但楚已派人去蜀地置了茶园,专门种植这苦荼一味,包管尽够张公之用。” “如此甚好!”张世远拊掌大笑,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卫岚无声无息地走进内室,续了茶盏又无声地退出,顺便掩上了房门。 “方才老夫所说之事,不知公子意下究竟如何?” 墨公子想着随便一瞥见到的那个人,一颗心便似被人使劲儿揪住了一般,全不听自己使唤。 见他沉默不语,张世远又说道:“公子这个年纪,早就该成家了。眼下其他人家,顾忌陛下的态度左躲右闪,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老夫的孙女虽是蒲柳之姿,但也能勉强入眼,若是公子觉得不妥,便是做妾也使得的。” 墨公子听到这里,在心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站起身来,走到张世远身前,深深一揖 “多谢张公美意,楚无有不从。这便另寻吉日,托请大媒过府相商。” “好啊,好啊!”张世远开怀大笑,笑着笑着,忽然就老泪纵横。 “若是殿下在天有灵,得知公子已长大成人,即将娶妻生子开枝散叶,不知该有多高兴。”他哽咽道。 “张公放心。终有一日,楚会为阿翁大父,为所有枉死之人,讨回这份公道。” 永宁坊,崔府。洛千淮被早就等在角门上的婆子引着,穿照壁,走回廊,绕过花园池塘,进入了一个雅致精巧的院子。 院内大概是布设了地龙之类的设施,温度比外面要高上不少,连带着院中的一株极高大的玉兰树,也已经打满了花骨朵,洁白如雪地傲立于枝头。 站在树下仰头上望,碧蓝的天穹自花枝之中渐渐生发延伸,至于无极,是可耀目惑心的美。 她止步的功夫,那婆子已经跟立于屋前的两名侍从说了几句,那二人的目光同时落到她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凌厉。 洛千淮回过神来,移步走到那婆子身前。屋内走出了一名十七八岁的女使,模样秀丽却并不妖娆,背脊笔直眼神清明,目光在洛千淮面上稍一打量,并没有显露任何情绪,只开口道: “景大娘子且随我来吧。” 洛千淮心中就觉得有些意外。她本以为,这崔小郎君必是个好色之徒,但据今日在这庭中所见,此人或许是个雅致之士,且御下有方。 第三百三十九章 一拍两散 鹤首青铜香炉袅袅升腾着白雾,脚下的长绒提花毡毯又松又软。洛千淮跟着那女使转过一道绣着鹿鹤同春图的屏风,穿过空无一人的正堂,走到了被珠帘隔开的内室之前。 “郎君就在里面,景大娘子请自行进入。”女使停住了脚步。 洛千淮犹豫了一下:“郎君可是身体有不便之处?” 不然为什么会选在自家院里见面,甚至是内室? 就是前世相亲,也没有把地点定在男生家中卧室的道理。崔家是累世官宦之家,虽说是武将不是文臣,但这点道理应该不会不懂。 那女使闻言,十分诧异地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没想到她会问出这种问题。 只是这一眼,便令洛千淮明白了,原来这桩婚事之中,做妾还不是最遭糕的。崔九郎的身体有疾,才是便宜阿翁跟继母一直瞒着她的事。 若她是真是个寻常小娘子,此时大概已经心如死灰,要么认命,要么反抗。 但是作为医者,洛千淮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拒绝去见病患。 她挑开珠帘进了内室,就见到了正半卧在榻上的少年。 十七八岁的年纪,皮肤是极不健康的青白色,半睁半阖的双眸中满是浓重的黑,根本看不见一丝光亮。 洛千淮的目光就落到了他的下半身,那儿被一床锦被盖得严严实实,看不出来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好端端的少年郎,断不可能在这初春时光卧于床上,作出这副行同枯槁的模样。 洛千淮已经忘了自己今儿来的目的,一心只将对方当成了普通的患者,快步走到榻前,右手习惯性地抓向崔九郎的腕脉。 崔舸自她进屋,就一直默默地打量着她。 第一反应是惊艳。想不到景渊一个阉宦,早年竟然能生出这么一个女儿,当真是仙姿玉貌,国色天香。 长相也就罢了,仪态举止也是落落大方,并不像是在乡下养大的人儿。 崔府的富贵之处,这位景大娘子应是初次识见,便是门前那串珠帘,取用的都是同样大小的浑圆南珠,随便哪一颗拿出去,都能换上数千枚五株钱,更不要说这内室的各种精巧摆件了,仅那一颗镂雕象牙三重鬼工球,便已经价值千金。 可这位刚从乡下接来的景大娘子,却是没有半分动容,只迈着端正的步子奔到他面前来,唔,还试图对他动手动脚。 所以她的真实身份,只怕并不像摆在表面上那般简单。阿母虽是爱子心切,但耳根子委实也太软了些,什么要求都敢应,什么人都敢往他身边送。 崔舸下意识地将身子一扭,躲开了洛千淮的手。洛千淮微微一愣,顿觉自己有些孟浪,悻悻地将手缩回了袖中,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崔适移开了视线,语气淡淡地,却是直截了当:“景大娘子的家事我已知晓,恕崔某无意插手。今日同意相看,只为安阿母之心,劳烦大娘子白跑一趟,却只能说声抱歉了。” 他的话音一落,等在帘外的女使便已经进了屋:“景大娘子,请回吧。” 这位崔小郎君,倒是个干净利落的性子,洛千淮对他印象不错。她也不提相看之事,目光始终落在锦被之上:“小女其实是个医者,崔郎君可是腿上有疾,能否让小女查看一下,说不定还能寻得救治之法。” 崔舸的眉心刚刚皱起,那女使便一把拉住了洛千淮。她习过武,手上力气极大,这般用力拉扯着她,一时竟是挣脱不开。 “崔郎君!”洛千淮被她拽出去五六步,想着这位小郎君见事也算明白,若是有疾不治实在可惜,所以还是想要再试一试:“且让小女帮你先看一看,若是治不好也就罢了,一旦还有的治呢?你可是信不过小女的医术?其实那寿和堂的邵郎中可以作证” 崔舸没有给出半点反应,倒是先前守在屋外的两名侍卫也进来了,面无表情地将洛千淮推了出去。 “郎君最不喜的,就是听人提起他的腿伤。”那女使恨恨地瞪了洛千淮一眼,甩了手就入了屋去,将门在她面前重重地甩上。 洛千淮不以为忤,又转头好言好语地问那两个侍卫:“敢问崔小郎君的腿是怎么伤的?” 那两名侍卫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说道:“郎君三年前堕马断了双腿,家主遍寻名医接骨疗伤,但之后双腿始终没有知觉——这事西京城内早就传遍了。” “没有知觉?”洛千淮喃喃自语:“可能是伤到了腰椎神经,也有可能是脊髓神经离断” 她正在深思之间,就听另外一名侍卫冷笑道“欲借着治伤的引子欲接近小郎君,景大娘子还是第一个,当真别出心裁——趁着郎君没发怒,赶紧走吧!” 洛千淮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心中虽然也有些气恼,但其实也算不上太多。她脑中还在想着崔九的伤,若只是腰椎神经受到压迫影响下肢知觉还能略强些,真要是因为脊髓神经离断造成的下半身瘫痪,在前世都没有治好的可能,没的说出来让人空欢喜一场。 更何况,这种治疗肯定是长期的,医患双方必须得高度信任,眼下这种情况,根本没有提的必要。 先前那婆子正眼巴巴地守在院门口,本来以为洛千淮这般好模样,多半能得到自家小郎君的看重,哪知道这么快就被人赶了出来。她也听见了女使与侍卫们说的话,自是不会误解崔舸的态度,对洛千淮就没了先前那般热络。 崔家九位郎君,只有崔大郎跟九郎是崔孝贲的正室所出,所以崔夫人对于幼子的疼惜之心也格外强烈些。她本想着,若是那景大娘子能让九郎稍微开怀,哪怕只有那么一丝一毫,她也自会接了其母的托请。 崔孝贲对她向来言听计从,在她看来一个四百石官员犯的小事算不得什么,于夫君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但景大娘子既入不了九郎的眼,那就什么都不必再提。更何况,这小娘子还是个不懂事的,竟然当面提及幼子的伤处。 崔夫人心下忍不住有些恚怒,洛千淮的待遇便直线下降。 第三百四十章 又遇上劫色的了 来时崔府派了马车,临去之时却只被送到了角门之外。 好在星璇已等在那里。洛千淮将见到崔小郎君之后的事一一说过,又将自己的判断讲出来,言下很是有些同情。 “大娘子就是太心善了!”星璇不满于崔家人对洛千淮的态度:“照我说,那崔九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己明明都已经残废了,就不要想着祸害良家女。若不是因为他,大娘子还在长陵邑待得好好的呢!” “也不能这么说。”洛千淮微微一笑:“不是他也有别人。阿翁这次的麻烦,总得找人帮着解决,多半还是会找到我的头上。再说了,其实那件事儿,我也算不上无辜。” 最后一句,她压低了声音。未央宫中的事,星璇只是大概知道了个毛皮,所以并不明白她所指的到底是何事。 “既然这门亲事没戏了,那咱们还要回景家去吗?”星璇试探着问道。景家哪儿有霁安堂待的舒服,吃的差,住得挤,她根本就不想再回去了。 “怎么也得把今日的事情交代清楚。”洛千淮其实也不想回去:“阿翁的事,也得想法子妥善解决。在那之后,我会再回霁安堂,你若是心急,可以先回去等我。” “那怎么成!”星璇立即摇头:“大娘子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哪能将你独自留在虎狼窝里!” “那倒也谈不上。”洛千淮想起便宜老爹,心里也只觉得淡淡的,跟其他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人的亲缘是不能强求的。这一世能有外祖一家真心待我,已经是极难得的了。”洛千淮真心实意地道。 “也是啊。”星璇自小便是孤儿,半个亲人都没有,倒是比她的感触还要更深些。 “属下方才失言了。”她低着头道:“那位到底是大娘子的阿翁,不该把他比作虎狼的。” 洛千淮就拍了拍她的手:“也不用想太多,面上过得去便是了,左右也不会相处多久。” 看着时间还早,洛千淮跟星璇去东市转了一会儿,还寻了间不错的酒楼吃了顿饭。这酒楼的名气虽然比不上矅星楼,但亦有拿手的绝活儿。 恰逢渭水冰融,开河鱼肥,洛千淮跟星璇高高兴兴地吃了一桌全鱼宴。她惦记着答应阿芩的事儿,特意问了伙计,得知西京最出名的蜜饼出自得胜斋,便又专程跑了一趟,不止买了蜜饼,还买了髓饼跟羊肉烧饼,打了包拎着,不急不徐地往家走。 洛千淮今儿的服色鲜亮,走在西京街市上也是十分的显眼,早就被有心人盯上了,只是顾忌着她身上那件斗篷很像是自宫中流出,且身边的星璇也同样衣饰不俗,一时拿不定主意下手罢了。 有的人心有顾忌,有的人却并不一样。西京这种地方,从来都是律法与权势并行,说不清哪一方占的优势更多一些。 洛千淮被几个家仆打扮的人拦住之时,才意识到自己是遇到了电视剧中常见的桥段了。 说起来,这还是她穿越以来第二次被人劫色,心中非但没有担忧,竟还生出些小小的期待。 可惜从旁边的马车里走下来的人,长得也太辣眼睛了一些。 长宽相等的身材,鞋拔子脸,蒜头鼻,招风耳,还有一对瞳距过远的眯缝眼儿。 前世今生,长得这般有特点的人都是极少见的,洛千淮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那人却没有半点儿自卑感,挺着滚圆的肚子,笑得五官都挤成了一团:“西京城里竟有这般美人儿?哈哈,本侯当真有福。” 他也不问洛千淮的来历,伸手就上来拉扯她的袖子:“今儿便是良辰吉日,美人这便跟本侯回去了吧?” 不用洛千淮出声,星璇便挡在了洛千淮身前,重重地向他的手背拍去。 先前站在车辕前的两名黑衣侍卫,就在这时倏忽而至,其中一人将那男子拉向后方,另一人直接抽出长剑,指向了星璇。 好身手!洛千淮简直想要为他俩鼓掌。 不过此时除了掌声,也当有别的声音。她环顾四周,发现周围的行人都迅速散去,并没有谁前来围观,便知道说套话一事只能靠她自己:“光天化日,天子脚下,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当街打劫良家女子!” 话虽是这般说,但她跟星璇都没有表现出半点惧色来。 实在是经的事多了,眼前这种小场面,都激不起洛千淮表演的欲望。 “小娘子倒是好胆色。”被护在后面的丑男笑着说道:“本侯在西京待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着你这样的呢,进门之后倒是可以给个名份。” “谁要你的名份!”星璇愤愤地道:“赶紧离开,不然我们去报西京令,治你个强抢民女之罪!” “哈哈哈”那男子似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极为开怀。好不容易他才把气喘匀溜了,却转头跟身后的家仆说道:“告诉他们,本侯是什么人!” 立时便有一个口齿伶俐的家仆站了出来,一脸崇敬地说道:“小娘子可听好了,我家侯爷可不是一般人,乃是随高祖皇帝打下天下的凌云阁十二功臣之一,定侯高淞的第八世孙。得高祖皇帝亲赐丹书铁券,允其子孙世袭罔替,所以你眼前的便是这一代的定侯高阳高侯爷!” 高淞是什么人,洛千淮确实不知道,但想来那位凌云阁功臣要是见着子孙是这个模样,怕是能气得把棺材板直接顶开。 “原来竟是位侯爷,小女失敬了。”洛千淮嘴上说得好听,面上神色却殊无敬意:“只是我大豫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何况是侯爷呢?依小女之见,功臣血脉传世不易,侯爷还是该更加谨慎些才好。” 她的话根本没有人听得进去。 “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将美人儿给我带回去。”那定侯说着,上下打量了星璇几眼,见她生得飒爽俏丽,不由笑得更加猥琐:“把这个也给我好生的带回去,本侯最喜欢这种泼辣有味道的!” 星璇气得不行,转头看向洛千淮,却见她没什么反对的意思,心中便有了数,正要踏步上前,忽然听到一个相对稚嫩的声音:“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这声音相当耳熟,洛千淮跟星璇移目看时,就见到一辆马车停在了街道的另一侧,一队极为精悍的黑甲卫将高阳的人团团围了起来。 一名黑甲卫俯身跪地,任车中的男童踩着他的脊背走下马车。 “洛大娘子,又见面了。”王泰身着宝蓝色锦绣华服,笑盈盈地望着她。 第三百四十一章 吹皱一池春水 洛千淮也没想到,再见面时,王泰的变化竟然会这般大。 高阳认得王泰。盘点近几日西京城内的风云人物,榜首非王泰莫属。少帝为了弥补母族遭受的无妄之灾,对这个表兄极尽荣宠,加恩赏赐络绎不绝。 前儿又封了王泰为丰安侯,虽然也只是个关内侯,但同时赐下了豪宅显邑,还安排了上百南军扈从守卫,圣眷之隆远非其他人可比。 定侯高阳的名号确是响亮,平素仗着自己是凌云阁十二功臣中,唯一还保有爵位的功勋之后,便是做些欺男霸女之事,先帝也往往一笑置之,所以胆子也越来越大。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真是个傻的,偏要与王泰这等炙手可热的新贵较劲儿。 “原来这位小娘子,竟然是丰安侯的旧识?”高阳笑得见牙不见眼:“本侯原也没有恶意,先前也不过是一场误会罢了。” 洛千淮没说什么,星璇却是狠狠瞪了他一眼:“侯爷的误会就是要把我家娘子强抢回去,还当谁希罕您给的名份呢?” “哎,这是怎么说话的?本侯也不过是一番好意,想请小娘子回去喝个茶......既然你们不愿意,那也就算了。” 他一边说一边转向王泰,陪笑道:“抱歉了丰安侯。本侯还有点事,这便先走一步,不打扰您跟这位小娘子叙旧,改日再专门设宴,贺侯爷高升......” 话音未落,也不待王泰有什么表示,高阳便脚底抹油,飞快地钻上了马车,带着一行从人迅速地消失了。 “谢过侯爷出手相助。”洛千淮郑重行礼道谢。 “举手之劳,洛大娘子不必客气。”王泰温声说道:“泰本来就想专程上门谢过大娘子的救命之恩。都说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便由泰作东,宴请大娘子如何?” 左右时间还早,洛千淮便应了下来。在她眼里,王泰还是个孩子,所以与他同车也并不觉得需要避嫌。 只是待到了地方她却有些后悔了。要是早知道王泰设宴之处是矅星楼,那她肯定就不能同意过来。 但想来墨公子也是个大忙人,平时未必会关注到楼内的每位客人吧? 西京城的新贵丰安侯大驾光临,贺清这个掌柜自然是亲自迎接。洛千淮只作素不相识,贺清也演得十分自如,只是转头就将此事汇报给了墨公子。 彼时墨公子正心不在焉地听着卫鹰的报告,闻讯就摆手止住了他: “你再说一遍,洛大娘子今日去了哪里?” 贺清是个性格严谨的下属,为防他发散性的提问,在前来面见墨公子之前,早就将洛千淮今日的行踪打探了个清清楚楚,甚至连着她被景渊接来西京的目的,也一并问了个明明白白。 也正是因为知道洛大娘子在自家主上心中的地位,所以才第一时间前来禀报。 “景渊有意将洛大娘子许给崔九为妾。但此事应是未成,所以洛大娘子离开崔府之后,又被高阳当街拦住意图不轨,幸得丰安侯王泰及时赶到,高阳才悻悻离去。” “呯!”一声闷响,墨公子面前的整张案几,连同上面价值不菲的端砚笔墨,全都化为了细碎的粉屑,簌簌地洒到了地面上。 卫鹰方才连着给贺清打了无数个眼色,都没有被收到,这会儿也只好跟着贺清一起跪了下去。 墨公子却是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说话,向来清越的嗓音,便像是自内而外被火焚过了一般,呈现前所未有的暗哑。 “卫鹰,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卫鹰的额头紧紧地贴在冰冷的地砖上。 “公子,您已经应下了与张家的婚事,不日就要遣媒上门。洛大娘子虽好,但与您终是无缘,属下令人无需再专门关注她的动向,也是顺着公子您的心意而行——不然这么多时日,您不是也没有再问起她吗?” 这最后一句话,忽然就将墨公子淊天的怒意,消弥了大半。 他的唇角挤出一丝苦笑,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掌心因为用力过猛,已然渗出了一丝血痕,只是那种微微发胀的刺痛感,却远不及他内心痛楚的万一。 “公子。”同样陪跪的卫苍说道:“洛大娘子聪明机敏,这些小事于她而言不过小菜一碟,您其实也无需过多费心。” “是么?”墨公子似是反问,又像是自语。 他又沉吟了片刻,方对卫鹰道:“去打探一下,景渊为何突然起意,欲将洛大娘子送给崔九。” 卫鹰知道自己方才的话,狡辩的成份占了大半,根本逃不出公子的法眼。 未得公子明确命令,擅自瞒下消息是死罪,他本已经做好了被处置的心理准备,但却忽然被派了新任务,简直就像是重获新生。 他从地上一跃而起,飞快地冲了出去,不过盏茶时间就回来复命。 “张公?”墨公子诧异道:“是他杀人灭口,然后欲推景渊顶罪?前面倒是他能做出来的,但顶罪......应该不至于。” 卫鹰道:“张公虽非公子的属下,但对公子向来一腔赤诚,灭口本是迫不得已,没想到会引来杀身之祸。眼下他自己虽因其弟的求情得以免罪,但也必须要给少帝一个交代。” “张公并非不知,景渊于我有恩。”墨公子仍然有些想不通。 “公子。据张公所言,景渊对您的几次施恩,皆非出于本心。这些年看下来,他实是外忠内奸之辈,不若就此除去,以免日后被人挟恩图报。” 墨公子不假思索地摇头:“不可。” 他起身在地上踱了几步,忽然停住,说道:“传讯给张公,明日之事,已有珠玉在前,无须节外生枝——他自然懂得该如何做。” “是。”卫鹰领命去了,墨公子再次沉吟良久,面上渐渐露出了一丝笑意。 “卫苍。”他说道:“去把张公欲将孙女许配与我之事,透露给上官锦。” “公子?”卫苍惊得眼睛都瞪圆了:“上官锦此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这事本来还八字都没一撇呢,要是传到他耳朵里,肯定会被搅黄的。” 墨公子就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看得卫苍心中打颤: “公子,您该不会是故意.......属下明白了,属下这就去办!” 第三百四十二章 讨价还价 王泰虽然年纪小,但却继承了姑母的美貌,且经了家中剧变,行事沉稳有度,与之相处如沐春风。贺清又特意安排了楼里最好的大师傅掌勺,所以一顿饭吃得是宾主尽欢。 采薇在家里等了许久,也不见洛千淮回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派了老仆去崔府打探,却得知洛千淮早早就被崔九郎逐了出去,现下不知所踪。 她失望至极,所以也根本没想过一个美貌小娘子在西京里可能遇到危险,更没有派人去寻的意思,满脑子想的都是丈夫此番在劫难逃,甚至生出了卷带家产离去的荒谬想法。 这种事当然也就是想想罢了,她带着一个女儿,离开景宅怕是又要被以前那些旧人缠上来,还不如等到最后,说不定还能博得一线生机。 景渊今日上值,便已经明显感到了不同。掖庭的风向从来都转得最快,人情冷暖棱角分明。 虽然还是做着掖庭丞,但已经没人在身前身后跟着奉承,反倒是有不少人在暗中指指点点。 张世远对他倒还是客气的,没安排差使,还让他今儿早点回去,拉拉关系走走门路。 景渊不想再看他的假模假样。他心中也确实急于知道女儿相看结果,那可是关系到崔家能否为自己所用的大事,索性也就顺了对方的意,早早就回了家。 这一回家,就听到了噩耗。 “不应该啊!”他百思不得其解:“茵茵的模样,便是比起陛下先前宠爱的那个思美人,也只有过之而无不及,怎么就入不了崔九郎的眼?明明是他放出了话,想要找个绝色的。” “都说各花入各眼。”采薇跟他对坐,也是愁肠百结:“崔九郎伤了腿,也许性情眼光都与常人不同?都怪妾想出这么个馊主意,非但没成,还为了置装很是花了一笔财帛。” “你也是为了我。”景渊倒不是随意迁怒妻子的人:“财帛到底还是身外之物,我担心的是明日以后,没人再能护着你们母女了。” “夫君~”采薇伏在他怀中,嘤嘤地哭了起来。她哭的确是真心实意,只要想到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稳生活,就要毁于一旦,心中就止不住难过。 洛千淮回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 这种前世八点档的电视剧演滥了的情节,就在眼前上映,若对像不是便宜老爹跟继母,她还真的会笑。 她不动声色地退了出去,寻到了正在书房里写大字的阿芩,将带回来的蜜饼髓饼羊肉饼,以及在矅星楼打包来的其他点心小吃,一一拿给她品尝。 阿芩欢呼一声,倒是没有立即大快朵颐,而是第一时间跳进了洛千淮的怀中,开心地道:“谢谢阿姊!阿芩最喜欢阿姊了!” 不愧是一百张蜜饼就能把自己嫁了的小娘子,这么容易就给她发了好人卡。 洛千淮唤了芦儿来侍候阿芩进食,自己则施施然地回到了正堂。这会儿景渊跟采薇已经分开了,全都沉着脸看着她,就像是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要不是因为便宜老爹的职场危机里,有自己贡献的一份力量,她还真就能忍心撂挑子不管。 “阿翁的事,我会想办法帮着处理好。”洛千淮说道:“所以还请二位稍安勿躁,只等明天看结果就行了。” 她的话完全出乎景渊夫妻的预料,二人的眼睛里全都放出了光。 “这是怎么说的?”采薇腾地站了起来,热情地走过来,一把抓住了洛千淮的手:“可是那崔九郎给你许了诺?” 她也不待洛千淮回答,心中越想就越觉得肯定是这么一回事,转头笑着跟景渊道:“夫君,妾先前说什么来着,咱们大娘子的模样,有哪个小郎君能拒绝得了?” 景渊也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陪笑着道:“夫人英明。若非是夫人,我些番肯定逃不过此劫了!” 洛千淮看着二人自顾自地互动,暗暗地翻了个白眼,将手从采薇手中抽了回来。 “二老怕是多虑了。”她淡淡地道:“我与崔九是相看两相厌,这门难得的好婚事已是彻底没戏了。” 眼看着二人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她又说道:“但除了与人为妾,我还有别的方法解决此事,只是在那之前,你们要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景渊根本没听见她最后一句话,只顾着失望地喃喃自语:“崔九没看上茵茵,所以执金吾是不可能为我说话的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采薇却是比他更冷静了一些。她望向屋门口,那老仆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无声地用口型向她说了一句话。 她倏地一惊,开口问道:“茵茵,方才送你回来的人,可是丰安侯?” 洛千淮点了点头:“没错。” 这个名字简直如雷贯耳,瞬间便将景渊的注意力拉了回来:“丰安侯?怎么会是他?茵茵你何时跟他拉上了交情?” 洛千淮眼见着景渊满脸的兴奋与激动,攀附之情溢于言表,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就这心性,果然不适合长期相处。 “先不提这些。只说阿翁所遇的难题吧。”洛千淮说道:“我可以保证,明日阿翁有惊无险,平安过关。与之相应的,便是以后我的婚事,你们无权干涉,如何?” “这怎么行?”景渊第一反应就是荒诞:“从来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茵茵你怎么会有这般古怪想法?” 洛千淮冷笑:“今日权当你们已经将我卖给了崔九,然后他帮阿翁解决了问题。这女儿只有一个,也只能卖一次,只要我同样能够帮上阿翁,又何必在意那么多?” “茵茵你的意思是?”采薇目光闪烁:“难不成是那丰安侯?可他还那么小.......” “那些都与你们无关。我只问一句,这条件,你们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景渊明显还有些犹豫,洛千淮就适时加了一句:“要不就等着明日阿翁罢官免职,也许还会丢了性命以后再说。到时候薇娘子应该也会再次改嫁,依然没人能左右我的婚事。” 景渊眼前立时出现了少帝那双冷漠的眼,身子狠狠地打了个寒战。 第三百四十三章 不愿露脸的袋中人 虽然二人结缡的时间不长,但采薇对景渊也已相当了解,知道他已经动了心,只是缺少一个台阶。 “夫君,妾倒是觉得大娘子说得不错,必得先过得了眼前这一关,才能谈得上以后。妾观大娘子是个心中有成算的,不若就顺了她的意。” 她笑吟吟地道:“其实这人啊,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便是大娘子未来谋了亲事出了阁,也照样得背靠着娘家人,夫君又何必过早地担忧呢?” 洛千淮听着听着,对这位继母就生出了一丝佩服来。能把话说得这么好听,且还兜兜转转给未来相处留下了余地,果然不愧是能在宫里平安待到放归的大宫女。 “也罢。”景渊自是就坡下驴,对洛千淮道:“你且说来听听,走的是何人的门路,又准备怎么做?” “具体关节,恕儿不能明说。”洛千淮卖起了关子:“左右阿翁明日放心去上值便是。” 她不肯明说,景渊跟采薇便是再心焦,也套不出什么话来,二人忐忑相对,久久都没有入睡。 洛千淮也是一样。她不是信口雌黄之人,之所以敢给便宜老爹一个保证,就是因为早就唤过了系统,测算了一条解决此事的捷径。 因着她有言在先,只请系统测算路线,并不需要立即执行,所以还真就得到了一个极简洁的方案。 整个方案就只有一句话:今夜戌时初刻,到胜业坊跟东市交界处一侧的胡同里去。 只有时间地点,加上她这个人物,至于要去做什么完全没提。 但洛千淮知道,系统不可能无的放矢。回想以往她跟系统的无数次互动,系统确实当得起无耻、巨坑、无下限之名,但细细想来,她每次提出的需求,也确实都被满足了。 这可能就是系统唯一的优点了,所测算的捷径不管操作起来有多么离谱,但结果也都没有偏离预期目标。 也就是凭着这一点信任,洛千淮才敢在便宜爹面前夸下海口。否则依着他的眼光跟择偶标准,只怕就算不是崔九,以后也可能有其他更离谱的联姻对象。若能以此换来以后的婚姻自主,冒上点儿风险也是值得的。 她得了景渊的许可,得以大大方方地出门办事。为了掩人耳目,还特意跟采薇借了一身灰朴朴的麻布褞袍,连带着一件黑色的斗篷。 星璇也想要跟着她去,却被洛千淮拒绝了。她并不知道在那个地点等着自己的会是什么,但关键时刻她有系统可以助力脱逃,未必能顾得上星璇。 系统里存有大豫的详细地图,洛千淮单单将西京城的地图调出放大,就等于拥有了一个高清导航,很顺利地就寻到了方案中所提到的那个胡同。 她到的时间比约定的早,还没转过最后一道弯儿,就听见胡同里传来了劈里啪啦的拳脚声,以及人的闷哼之声。 果然有事件发生!洛千淮谨慎地缓缓探头,借着斜刺里射过来的月光看过去,就见到三个身形魁梧的壮汉,正围着一个灰蒙蒙的麻布口袋拳打脚踢。 另有一个身着锦衣的男子负着手背对着她,看起来很像是这几个人的主子。 灰布口袋里面装着的应该是一个人,闷哼声便是从其中传来。也不知道这一位是做错了什么,要遭来这种毒打报复。 洛千淮就有些犹豫。若这是在前世,她肯定会在保证自身安全的情况下打电话报警救人。但现在距系统提示的时间已经很近了,跑去报官肯定是来不及,若要救人肯定要动用系统,可是她都不知道今夜自己出现在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正犹豫之间,就听见那位锦衣男子沉声说了一句话,三个壮汉便住了手退了开去。锦衣男子走上前去,用脚尖在那布袋之上碾了几下,又说了些什么,然后就带着人从胡同的另一边扬长而去。 因为距离相当远,所以自始至终,洛千淮并没有听清锦衣男子说了什么,也没有看清他的相貌。 他们的身影刚刚在胡同的尽头消失,洛千淮便已经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布袋里的人一直在挣扎着,就在她快到跟前的时候,扎紧的绳索忽然松开了,一只手从里面探了出来,然后便是被披散的长发覆着的脑袋。 “你怎么样了?”洛千淮蹲了下去,试图去察看对方的伤势。 袋中人的身子轻轻颤抖着,并没有回她的话,只是迅速地拉过染了血的袍袖捂住了自己的脸,然后费力地从袋子里爬了出去。 在这个过程之中,洛千淮几次三番想要上手帮忙,但都被那人躲闪过去,显见对她十分排斥。 洛千淮并没有因此而生气。既然能够有力气躲闪,说明伤势应该不会太过严重。 她把注意力放到了那人的衣饰之上。他穿着件宝蓝底银丝暗纹的袍子,袖子与裙裾上都有几处因洇血而变得紫红。腰间悬着一块只剩下上半截儿的青玉佩,剩下的半截儿在他脱离布袋之时落到了青石板路面上,发出了极悦耳的脆响,直接摔得四分五裂。 家境不错,非富即贵。洛千淮心中有了数。 那人一出口袋,立即用另一只手扶住了墙面,一瘸一拐一向着与洛千淮相反的方向而去,不待见她的意愿表现得十分明显。 但洛千淮却不能就这么把他放走。一方面是出自医者仁心,对未经检查的伤患完全不放心;另一方面,现在已经到了系统提示的时间了,胡同里就这么一个外人,显然就是解决问题的关键人物。 这人虽然还能走动,但显然也相当艰难,弓着身子每走几步就会咳上两声。这咳声落到洛千淮耳中,却是略微有些耳熟。 她没时间细想,赶紧冲过去扶住了对方。那人仍然想要躲闪,但力气委实不济,还是让洛千淮得了手。 “公子不必担心,那些恶人已经走了。小女是恰好经过的郎中。”她温声说道:“公子方才遭人殴打,未知伤势如何,不如让小女帮着检视一番,若没有问题,再送公子回府如何?” 第三百四十四章 墨公子也有今天 照理说,听了洛千淮这番话,眼前之人本不该拒绝她的好意思。可他却偏偏用袍袖将脸挡得更加严实,非但一言不发,还试图扭着身子,想要躲开她的搀扶。 “公子切莫讳疾忌医。”洛千淮多少能猜到这位贵公子的心思。被打事小,丢脸事大,况且还是在陌生女子面前,所以也只能好生劝慰:“皮肉外伤虽不紧要,怕就方才出手之人不知轻重,伤了肺腑。不若就让小女检查一下” “没有。”那人听到这里,才忽然冒出了两个字。只是这两个字明显是特意压着声音发出来的,听起来怪极了。 洛千淮心头忽然就生出了丝丝疑惑。此人特意捂着脸,还变了声,难不成本来是与自己相熟?可是她在西京是人生地不熟,什么时候认识这么一位衣品不俗的贵公子了? 不对,好像还真有那么一位。她抬眼打量着身边的人,越看就越觉得眼熟。身高体型都极为相似,洒落下来的鸦青色长发无比顺滑,袖口露出修长的玉色手指,指甲修剪得圆润整洁,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她将鼻尖凑近了对方的衣袍深嗅,就闻到了一股极淡的冷梅香。 果然幸灾乐祸才是人类不可逃避的劣根性。一旦确认了对方的身份,洛千淮的第一反应就是在心里偷笑。 活久见啊,谁能想到,平时各种高冷帅酷,在下属面前威风八面的墨公子,竟然会有被人装进布袋暴打的一天? 洛千淮不需要深思就能猜到原因。墨公子并非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装作不懂武功,想来在这西京城里要掩饰的东西更多,否则卫鹰跟卫苍他们怎么会连个人影都不见? 就是不知道自己的出现,会不会打乱他的计划。不过系统既然让她在此时出现在这里,应该就是算准了自家渣爹惹来的麻烦,墨公子可以出手解决吧? 可她宁愿去欠陌生人的人情,也不想再欠他的。 “公子。”她改了主意,松开了手:“既然你已无碍,那小女也就不再多事。这便告辞了。” 墨公子的脚步微微一滞,喉间传来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好”。 洛千淮眼看着他独自蹒跚前行,正要转头离开,从身后忽然就冲来了几个人。 都是墨公子的亲卫,领头的人是卫岚。 “洛大娘子,你怎么也在这儿?”卫岚又惊又喜,扯着嗓子冲着墨公子喊道: “公子,您怎么样了?要不顺便让洛大娘子看一看,莫要留下了什么隐患。” 前方的人影忽然就僵硬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放下了掩面的袍袖,转过身来。 墨公子平素那张白得发亮的冷白皮脸上,这会儿添了数道红的紫的青的伤痕,左眼底发乌,右嘴角流血。只是因他底盘太好,便是到了这种境地,也依然并不显丑,只是充满了一种凌虐之美。 “公子!”卫岚跟另外数名亲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第一时间跪倒在地,痛心疾首:“主辱臣死。请公子暂留属下等一命,待报了今日之仇,再以死雪耻!” 洛千淮冷眼看着,却听墨公子淡淡地道:“今夜之事,与你们无关,不必如此。马上就要宵禁了,先回去再说。” 所以她猜得没错,之前果然是墨公子故意示弱。眼看卫岚等人上前扶住了墨公子,她便淡然一笑,扭头便走。 大概是已经露了面,所以墨公子也并不似方才那般避她如蛇蝎,反而停下了脚回头唤她:“洛大娘子,不,应该称你为景大娘子了。关于令尊的事,墨有几句话想要同你交代,不若一道去寒舍涉叙如何?” 她没有主动开口恳求,反而是他先提到了此事。洛千淮不是个纠结的人,也就没有再拒绝,跟着墨公子一行左转右转,进入了东市南面的宣平坊。 刚一入坊,恰好二更鼓响,宣示着亥时已至,宵禁开始。 西京的宵禁制度,只是在夜间关闭各坊之门,同一坊市之内,居民仍然可以自由流动。 墨公子的宅子就座落在宣平坊东南角,很低调的一套二进小院,大门之上空空如也,并没有挂上一个“杜宅”的匾额。 洛千淮一边走一边诧异,这宅子好像是新入手的,内中简陋至极,家具摆设少得惊人,看起来还十分粗鄙,便是她这个现代灵魂也都看不入眼,完全不符合墨公子既往的奢靡画风。 她随着墨公子入了书房,卫岚送上了茶水便退了下去,将空间留给了他们二人。 洛千淮捧着手中的粗陶茶盏,又看了看墨公子手中同款,且还带着微小缺口的另外一只,眉宇间的好奇之色,简直都要藏不住。 墨公子举起袍袖,拭了拭唇角已经干涸的血液。 “洛大娘子也看到了。”他苦笑道:“墨近日,过得并不算如意。” “公子先不要说了。”洛千淮到底还是看不下去,放下了茶盏,自袖袋中摸出了一瓶伤药:“我先帮你检查并处理伤口,其他的话稍后再说,如何?” “如此便有劳洛大娘子了。”墨公子顶着花花绿绿的脸说道,声音动作都恢复了之前的优雅。 洛千淮让他平卧于榻上,在胸腹之间细细地按压检查,以确定脏器有无破损。 她检查的时候全心全意,只当手下之人是个寻常病患,但墨公子的感觉却并不一样。 他只觉得一股子难以形容的酥麻感,随着那只娇柔的手四处游走,似在他体内点燃了一团火。 “公子到底是习武之人,将要害之处保护得极好。”洛千淮放下了手,轻松地说道,并没有注意到墨公子自颈至耳,都已经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粉。 “还要劳烦大娘子为我敷药。”墨公子一改方才死躲着不让她见的态度,积极请求医治。 洛千淮从来都不会拒绝病患的合理诉求。她用一支玉匙舀了药膏,在他面上的伤处涂抹均匀。 她刚刚处理完毕,墨公子就极为自然地脱下了外袍,继而又解开了中衣的系带。 见洛千淮神色微怔,他便紧抿着薄唇,有些困难地抬手,指了指手臂与肩背。 那里赫然布着多处淤紫伤痕,可想而知肯定不会好受。 第三百四十五章 请大娘子记住今夜的话 墨公子身上的瘀肿看着严重,但实际上都是皮外伤,就是面积有些大。 洛千淮手中的药膏都用尽了,也只是涂过了双臂跟大半个脊背,前胸与腿脚都尚未处理。 “让人去霁安堂取白药膏。”洛千淮放下了空空的药瓶:“上次我给你们写的那个活血止痛膏的方子也适用,只是没有白药膏的效果这么好。” “这样啊。”墨公子点了点头,也不再说话,只是低头拾起了中衣,慢吞吞地往身上套。 刚刚抬臂,便扯动了肩上的伤处,发出了“嘶”的一声痛呼。 洛千淮的动作比大脑更快,迅速地回转身子,按住了他的手臂。 墨公子幽幽地望着她,棱角分明的下颏微微上扬,眸中透着一种可怜兮兮的情绪,与平素智珠在握的模样判若两人。 可惜他并不能看到自己此刻的脸,数个伤处都敷着一层厚厚的黄色膏状物,活像一只受伤又别扭的小狗,并不能让人生出半点绮念。 “我来帮你。”她善心大发帮他穿上了中衣。 在此过程中,墨公子不时便会哼唧几声,洛千淮则是好脾气地放轻了动作。一件很简单的衣服,竟然就穿了半盏茶的时间,待到最后低头系带子的时候,一滴汗珠就忽然落到了她的颈上。 洛千淮愕然起身,才发现墨公子自颈至面,不知何时已铺上了一层霞色,一滴滴汗珠自额前滑落,将披散的发打成一绺一绺的。 他紧咬着唇,向来健康的唇色呈现出瑰丽的酒红色,要是没看被黄药膏覆得厚重的嘴角,甚至可能生出荼蘼的观感。 洛千淮的手迅速覆上了墨公子的额,皱眉道:“都是皮外伤,怎么还发烧了难不成还是有内伤你且等着,我这就去开一服药,吃过睡一觉,明早就能退烧。” 她一边说,一边就要去门前唤人拿笔墨。只是还未及行得一步,手腕便被人牢牢握住了。 洛千淮疑惑地回头看时,就见墨公子深深地长叹了一口气:“茵茵,我很难受你留下来陪我。” 洛千淮本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再三眨眼之后,还是确定了眼前这个疑似撒娇的人,正是那朵高岭之花墨公子。 “别闹。”她试图挣开他的手,却根本做不到。这人就算受了伤,对付起她也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公子。”她也叹了口气:“我就去开服方子,稍后还会回来的。” “不要去。”墨公子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变得极为缠人:“这点子伤不碍事,根本不用喝药。我不想你离开。” “我其实也是这么觉着的。”洛千淮冷冷地瞟了他一眼,直接忽略了对方的最后一句话:“公子武功过人,身体底子又好,一点皮肉伤而已,便是不用药也是无碍的,所以小女这便告辞了。” 墨公子的眸光之中,忽然就飞过地闪现了一丝幽怨。洛千淮还没来得及细品,他就已经迅速地换上了另外一副模样。 冷静,淡漠,气场强大,恢复了洛千淮熟悉的神态,只要忽略他面上的多处黄色膏药,就还是那位皎若云间月的主上大人。 主上大人挺直了背脊,伸手将散乱的发丝撩到了耳后,方才开口道:“景大娘子。” “哎!”洛千淮爽朗地应了:“公子可是愿与小女说说阿翁的事了?” “不错。”墨公子点头:“景公之前曾于我有恩,在得知他可能获罪之后,我已经做了安排,断不会影响景公的前途,景大娘子尽可放心。” 墨公子的信用在她这里是极好的。洛千淮就道:“不论公子的理由是什么,总归是为阿翁解决了难题,小女在此谢过公子了。” 墨公子想要露出个笑容来,可惜嘴角扯动的幅度稍大,便引起了一波刺痛,只好保持着严肃的模样:“大娘子不必如此。墨也听说了崔九之事,不知大娘子今日前去崔宅之时,心中作何想法,是欣然前往,还是有所不甘?” 他问出这句话,目光便一瞬不瞬地紧盯着洛千淮。洛千淮对于已翻篇儿的事本来没什么感觉,但此时心中却忽然一动,准备借着这个引子,让这位彻底死心。 当然了,对方襄助自家渣爹之情,她有机会自会相报,但别的就还是算了,她可不想为着那些不相干的人,把自己给彻底赔进去。 “崔家累世官宦,九郎君又是嫡出,既有阿翁作主,小女自是无有不允。”她垂首作出了娇羞状,那娇羞之中,还杂着几分失落:“只是小女福薄,无缘被九郎君相中,现在想来,也觉得甚为遗憾。” 墨公子的手不动声色地攥成了拳,面上却丝毫未显,只是冷声笑道:“景大娘子若看重的是门第,那之前的霍瑜呢?若论门庭显赫,当今朝中有谁家可以与大司马大将军相提并论?” “可那时候并无阿翁的允准。且那霍瑜不过将小女视为玩物外室,并无正经纳妾之心,所以小女又岂会情愿” 洛千淮说得振振有辞,以为得墨公子听了之后,必会将她视为寻常贪慕富贵的庸脂俗粉,彻底丢在脑后。 哪想到墨公子的反应却跟她想得不太一样。 “景大娘子当真是这般唯父命是从?”他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其中满满的都是她看不懂的玩味之色。 自己说过的话,便是天塌了都要强撑到底:“国朝以孝为本,小女自当谨守父命,断然不敢自专。” 她梗着脖子,表情要多认真就有多认真。 “很好。”墨公子却笑了起来,连唇角处传来的痛楚都全不在意了:“景大娘子当记得今夜的话,万万不要后悔才好。” 洛千淮忽然有一种感觉,好像有什么事情正在脱离自己的掌控。 当然也有着一丢丢的担心,担心墨公子会不会找上门来,直接向渣爹求娶。 但细想这短短两日跟景渊采薇的相处,二人都是满脑子攀附权贵的心思,怎么可能同意让她嫁给一个无官无爵的江湖人士? 这种事,一定不可能发生。对了,待回头还得再去跟渣爹后娘再确认一番,重点强调刚定下的婚姻自主协议,绝不能让某人钻了空子去。 第三百四十六章 那事儿真被摆平了 五更鼓响开禁,洛千淮没有再去望墨公子一眼,便悄然推门离去。 昨儿她把话说到那个地步,墨公子倒也没再继续多问,便着人送她去客房安歇。 说来也怪,相比寒酸到嗑碜的正屋,客房反而还算正常些,一应床品都是新的,料子也都相当细软,甚至还给她备了合体的寝衣,以及装满了温水的浴桶。 洛千淮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一沾枕头便睡着了,睡得倒比昨夜在景家小院还更安稳些。 院中没有人拦着她。顺着系统提供的地图指引,洛千淮顺利地回到了景家。 这会儿景渊已经满心不安地上值去了,留下的采薇跟星璇俱是挂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儿,一见洛千淮回来,便全都迎了上去: “大娘子,你怎么才回来,可有受伤?” “茵茵啊,你阿翁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二人异口同声地发问,关注的事情却天差地远。 “朝食可得了?”洛千淮笑眯眯地问道。 她这般轻松的表情,立时便让采薇提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有,有!大娘子别急,我让芦儿再去热一热。”她迈着碎步出去唤道:“芦儿,快给大娘子送份朝食过来,那糜子粥再热一下,千万不能伤了大娘子的胃!对了,再拿条热毛巾过来,为大娘子净面!” 星璇就趁着这个间隙,上上下下地认真打量着洛千淮,见她神气完足,并不似受了伤的模样,这才放了心。 洛千淮用采薇殷勤奉上的热毛巾擦了脸,又顶着她焦灼的目光,慢条斯理地用完了朝食,方才开了口: “应下阿翁的事,我已经做到了。今日阿翁必会平安归来,还望薇娘子别忘了提醒他,昨儿许了我的事。” “真做到了?”采薇从芦儿手中接过了茶盏,双手捧着放到了洛千淮面前:“那能不能跟我说说,具体通的是哪一位的门路,可是那位近日名满京畿的丰安侯爷?” 洛千淮端起茶盏,放到鼻下轻嗅。这茶也不是不好,只是跟之前她常喝的差距不小,冲泡的人水平也不行,本来七分的茶香只剩下了二三分,还杂着些相当古怪的气味,很难激起她尝试的欲望。 但之前那些上好的佳茗,也一样是墨公子遣人送来的。他这人看着冷漠,在这些事上却是出奇的细心,慢慢地纵着她养成了奢靡的习惯,到现在想要彻底断开,都会生出各种各样的难以割舍。 但便是再难,她也一定能够做到。洛千淮狠狠地泯了一口茶水,差一点没有直接吐出去。 这是什么味道,又咸又苦不说,还有些辛辣之意,与其说是茶水,倒不如说是一盏茶叶蛋卤汁更合适。 她强行将那口苦水咽下了肚,面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难忍之色。 “大娘子可是喝不惯这茶汤?”采薇却笑了起来,面上略有些得色:“你先前久居忻州,不知京中风物,这茶汤是排在第一位的。但凡官家娘子,若是煮不得一手好茶汤,都找不到一个好婆家。” 星璇面上就现出了不屑之色,刚要说上几句,就被洛千淮以眼神制止了。她淡淡一笑,便开口问道: “不知道这等成色的茶汤,算是什么水准?” “芦儿煮茶汤的功夫,是我亲传的。”采薇颇为自豪:“至于我这烹茶的手艺,是在宫中跟着御茶坊的嬷嬷学的,说起来便是在这西京之中,也算得上是上等了。大娘子若是能瞧得入眼,我也可以倾囊相授。但前提是你阿翁那边,真的安然无恙才好。” “咳,咳咳!”洛千淮被她的自信呛到了,连着咳了好几声,方才缓了过来。 “我自小生于乡野,怕是无福学得此等精妙茶艺。”她说道:“薇娘子的好意我心领即可。你且宽心,阿翁必会无事的。” 她虽这般说,采薇却仍是心神不宁。洛千淮既劝不得,索性便也不再多说。 未央宫内。张世远被客客气气地“请”到了承明殿。 他一进殿便老老实实地跪了下去:“臣掖庭令张世远参见陛下。” 御阶上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五日已至。锦儿之事,你查得如何了?” 张世远挺直了脊背:“陛下。经微臣彻查,宫女乔锦儿因先帝杖责小宦付阿衡一事心生怨怼,与对方合谋私逃未遂属实,人证物证俱在,确实死有余辜。” 他并不看上首的少帝陡然变得凌厉的眉眼,直接从怀中取出一份帛书,双手托于头上:“案卷在此,请陛下查阅。” 焦令监取过了那份帛书,捧到了少帝面前。虞炟一眼扫过,并没有看出任何问题,心中烦躁不已,将那帛书摔下了御案:“张世远,你可知欺君是何罪?便是张廷尉想保你,他也不敢再开这个口!” “陛下!”张世远来前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闻言也并不慌乱,直接五体投地,叩首重重有声:“臣只知宫禁如海,律令如山!臣一介寺人,得先帝不弃选任掖庭,性命本就为陛下所有,今陛下因乔锦儿之死欲治人罪,臣不敢畏死而牵连无辜,愿自行领死。唯愿吾皇千秋万载,长乐未央。” 张世远伏地叩首,长跪不起等待圣裁,高坐于御案之前的虞炟反而没了动静。 良久,他的目光才看向散落在地上的帛书。焦令监立时便下去俯身将之捡了起来,顺便蹲在地上,对张世远说道:“张大人,您先退下吧,陛下念你一片忠心,不会再计较此事了。” 张世远闻言,再度一丝不苟地行了大礼,谢恩而出。 生与死,在上位者心中只是一念之间。好在公子天聪睿智算无遗策,让自己跟昌弟学做那死守规矩之人,果然将少帝蒙混过去了。 回到掖庭,景渊已经规规矩矩地守在公房门口。宫中的消息传得比风还快,这会儿掖庭里面谁不知道张世远顶着陛下的怒火站出去,宁愿受死也要保全下属? 景渊向着他深深一揖:“下官谢过大人回护之恩。” 张世远素有城府,便是再怎么看不上这人,样子上总是做得到位的。 他抢上一步将景渊扶起:“之前犹豫不定,令景贤弟心忧难过,算起来都是为兄的不是。此事能就此了结,实赖陛下圣明。改日便由为兄作东,为景贤弟设宴压惊,还请务必赏光。” 第三百四十七章 转轴拨弦三两声 承明殿。虞炟的胃口依然不佳,饶是昼食已经满满当当地摆了一大桌,他也不过用了几口便命人撤下去。新上任的焦令监对此很是忧心: “陛下,日前钱塘县令荐了数位手艺极佳的庖厨,老奴已经命他快马加鞭将人送进京来,明儿应该就差不多能到了。您的身子系着大豫大下,断不能有一丝闪失。” 虞炟对焦作这位前御前大监有些好感。先前他为八皇子之时,父皇跟前的人也都忙着跟红顶白,有见天地向他示好的,也有对七皇兄虞恂献媚的,算起来也就聂希跟焦作二人,对几位皇子的态度始终如一。 如今聂希已随着父皇去了,他因着多年相伴的情谊破格简拔了郑善。可他是个性子轻佻的,根本坐不稳宦者令的位子。所以他又顺理成章地换成了焦作,果然不过几日功夫,莫说是御前,整个未央宫内的风气都为之一新,便是他先前麒麟殿里带来的那些小宦们,也都收起了得意忘形的气势,规行矩步地安心办差。 宦者低贱,于虞炟来说不过是侍候人的玩意儿,但对焦作这种本份又实用的宦官,他也愿意在某些方面略微赏些脸面。 “焦令监放心。父皇将这天下担在朕肩上,朕自不会轻易自误,有负重托。” 说话之前,殿外便有人求见。若是洛千淮在此,便能认出这一位正是先前在麒麟殿时,见过的那位何内官。 他身上穿的不再是寻常小宦的服饰,而是一身鲜亮的蓝色箭袖锦袍,外罩了玄色铁甲,足下蹬着缀着亮铁片的马靴,显得颇为英武。 虞炟一见到何应,精神立马振作了起来,脸上也有了些笑模样。他挥挥手,殿内的其他侍者便一齐退了出去,焦作也要顺势退出,却被虞炟留下了。 “焦令监身上兼了皇城使的职务,也留下来一起听听。”虞炟微笑着对他点点头,转头看向何应,有些急切地问道:“如何?”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少帝的面上才褪去了那层名为帝王的面具,现出了一丝久违的天真率性。 何应行过大礼,就那么跪着禀道:“回陛下,奴从皇城司挑了数名好手去办事。按您事先的部署,先将那虞楚身边的几名护卫调了开去,然后才把人装入麻袋痛打了一顿。最后刻意把事情着落到了几个江湖人的身上,对方全然没有起疑。” 虞炟面上就露出了轻松的笑容:“这么容易便能中计,说明他身边也不过都是些酒囊饭袋。还有虞楚本人,你能确定他当真半点武功也无?” “皇城司的那几位好手都帮着确认过了,此人确是手无缚鸡之力,除了一张脸之外别无长处。不过经过昨夜想来他在十天半月之内,都会羞于出来见人了。” 虞炟想象了一下虞楚此刻的模样,那张光风霁月的俊面多半已变得鼻青眼肿,唇角上翘的弧度便又加大了不少:“事情办得不错,稍后便下去领赏。以后你便留在皇城司做事吧,充作焦作的副手。” 皇城司副使也是六百石的官儿,何内官简直压不住心中的狂喜 “奴谢过陛下恩典!”他再拜起身,倒退出殿。 “焦令监。”虞炟的心情仍然有些兴奋,忍不住与他分享:“你可知,朕为何要这般针对那虞楚?” 焦作微微躬着身,声音总是那么不温不火:“陛下行事,必有道理,老奴只要听令行事即可。若非那虞楚是先帝在遗诏之中亲封的襄侯,便是要了他的性命也自无不可,仅仅派人小惩大诫,却是便宜了他。” “呵呵。”虞炟笑了起来:“小惩大诫,这个词用得极恰当。朕不过是要那虞楚明白自个儿现在的身份。大逆罪人之后,能被重新录入皇室玉牒已是天恩,竟然不知道走了谁人的门路,说动了父皇封他为侯。从此若是能谨言慎行也就罢了,偏他还整日跟那些江湖游侠儿混在一处,简直是自甘堕落。” “陛下的意思,老奴都听懂了。这便安排人手去监视着那虞楚的一举一动。”焦作的眼睛微微眯缝着: “若他自此能明白陛下的一番苦心,悬崖勒马还好,否则便怨不得老奴用些别的手段。虽然未必会要了他的性命,但让他从此卧床享些清福,却是容易之至。” “那么此事便交给焦令监了。”虞炟满意地点了点头,再回头望向桌上的昼食,莫名地就生出了些胃口。 焦作的反应极为迅速:“来人,把这些菜都撤下去,再捡一些清淡的做好了送过来,要快!” 虞炟的唇角再度向上勾了勾。果然将焦作提到这个位子上的决定,是无比正确的,他想着。 廷尉府。张世昌刚刚审过了各地报上来的十几桩要案的卷宗,便有小吏前来禀报:“大人,左将军府来人了,给您送来了上官大人的信。” “人呢?”张世昌皱眉问道。他的为官之道向来是不朋不党,从来懒得搀合进朝中三位辅政大人的斗争中去,所以这会儿收到上官锦的信,第一反应就是怀疑有人要陷他于不义。 “那人送了信就走了,只说上官大人交代过了,将信送到即可。还说他尽到了提醒的责任,至于大人看或不看,又或者是看过之后要如何处理,都与上官大人全不相干。” 小吏退下之后,张世昌盯着那信看了良久,方才叹了口气,用手拈起信封,拆了开来。 不能否认,来人转述的那番话,确实激起了他的好奇心,虽然明知那上官锦就是只老狐狸,但也还是忍不住想要看上一看。 没想到这一看,他就直接气了个仰倒。 “呯!”的一声,张世昌重重地击到了桌子上,将几份刚打开的案卷都震到了地板上。 “大人,这是青州刚送过来的,涉及一家十几口的灭门大案”廷尉丞抱着一摞卷宗刚进了门儿,就见张世昌铁青着脸,紧攥着拳,就似没看见他一般,大步流星地冲了出去。 第三百四十八章 说好的婚事又黄了 “张世远!你还有完没完!”张世昌的咆哮声震聋发聩。 张世远慢条斯理地掏了掏耳朵,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我是你兄长,这般与我说话不合适。” “你还知道自己是个作兄长的人?”张世昌根本忍不住心中多年积压的郁气:“当年的征和之变,你死活要跟戾太子同生共死,差一点儿就带着我们整个张家几百号人,一起上了刑场!若不是小弟在先帝面前还有点颜面,咱们全家坟头上的草都生了好多茬儿了!” 提起当年的事,对于张世远来说不啻于在心口上洒盐。 “我倒是希望自己,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死了。”他淡淡地道。 张世昌想到陛下允了他的求情之后,兄长所受之刑,到底还是压低了声音:“好,我们不说那么远的事,只说最近。你可知,陛下前一阵子为什么要借着一个宫女之死向你发难?” “不知。”张世远坦然地道。 “还不是因为你是当年的戾太子余党?”张世昌压低了声音,恨铁不成钢地道:“陛下对于戾太子是个什么观感,我不信你看不出来。那个什么戾太子遗孙,陛下是被先帝遗命迫着封他为侯,实则心中各种不待见,所以你这个当年的漏网之鱼,便落到了陛下眼里。” “那又如何?”张世远根本就不在乎:“他就是再不乐意,也照样得下封侯的旨意。再说了,我这不是没事儿吗?” “那是你命大!一则有我在前面求了情,二来昨日御前对答得宜,激起了陛下的惜才之心。这好不容易安稳下来,你好好地待着不行吗,为什么偏要节外生枝?” 张世远就抬头看向自家兄弟,面上添了不解之色:“所以你今日风风火火地将我从宫中请出来,到底所为何事?” “还好意思问我何事?”张世昌看着装模作样的兄长,只觉得牙根儿都痒痒:“佳娘的婚事!要不是我从别的渠道得了消息,你怕是会瞒着整个张家,将佳娘嫁过去!” 这下子张世远装不下去了。 “你都知道了?”他扯起了嘴角:“那是我孙女儿,想要把她嫁给谁,我自个儿说得算!” “她是我张家的嫡长孙女,多少人眼睛盯着看着,要是真与那虞楚成了婚,别人会怎么看我们家,陛下又会怎么看待你我!” “又不说要马上就嫁。”张世远说道:“还在国丧期呢,怎么也得等到一年之后。那时候陛下应该已经学着观政了,哪有心思管我嫁个孙女这种小事儿?” “什么小事儿?”张世昌上前一步,重重地按住了他的肩:“你看看整个西京,别说是达官显贵,就是小官小吏,有没有人敢往虞楚身边凑?陛下对他始终心怀忌惮,只要在位一天就不可能更改,凡是敢冒大不讳之人,都会被陛下记在心里——你在掖庭这么多年,难道还不知道陛下的秉性?” 少帝自幼聪慧,胸有丘壑,但绝不是一位容易侍候的主子,对于得罪过他的人,便是表面若无其事,久后也必会不动声色地报复回去,结果在有些人眼里看着只是巧合,但放在张世昌等人眼中却不一样。 今上一切都好,就是心胸算不得宽宏。张世昌的担忧也正因此而来,数日之间,他与兄长分别在陛下心里记了一笔,虽然暂时算是侥幸过关,但要是张家真的敢与虞楚联姻,等着他们的必将是陛下的雷霆震怒,到那个时候,就算他肯再去向霍炫投诚,人家也不会接过这个烫手山芋了。 张世远身处在掖庭令的位子上,对虞炟的了解其实并不少。但将孙女嫁给公子,已是他左右权衡下的最佳选择,如非必要,他并不想轻易改变主意。 “昌弟,你是不是太过杞人忧天了些?”他说道:“反正还有一年,可以先订婚再说” “呵!”张世昌冷笑道:“你以为这场联姻,牵连的只是张家自己?不,你心心念念的襄侯虞楚也照样逃不掉!” “怎么会?”张世远不解。 “怎么不会?陛下本来就苦于无法发作虞楚,听闻他还能娶到张府的嫡长孙女,心中必然恚怒,到时候不仅是我们张家会因此获罪,便是那虞楚也一样会被牵连在内,陛下是何等心思的人,你我都一清二楚!” 张世远的一腔孤勇,都被后面这番话被浇了个透心凉。 他可以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也不在意张家会不会被拉下水,但若是会连累公子,哪怕只是一丁点儿可能,那也绝不能行。 “此事我会再慎重考虑。”他叹了口气,不无埋怨地道:“到底是先帝亲封的襄侯,即便是陛下,也不能不让人成婚吧?” 张世昌比他清醒:“若是个贩夫走卒之女也就罢了,换成张家或者西京任何一个像样的官宦人家,都可能引起陛下的猜忌。” “我知道了,婚事就此作罢。”张世远叹着气:“我这便回宫中去,总会想出其他法子。” 张世昌打开了书房暗室的门,目睹兄长离去,总觉得他的背影,带着些失魂落魄的踉跄。 西京城里的风里都杂着八卦的气息。昨日洛千淮离开崔宅之后,被定侯高阳当街轻薄,又被丰安侯王泰救下,还一同去矅星楼饮宴之事,这会儿已经传到了崔夫人的耳朵里。 “我自从听说了这件事,便去了王府拜望王二夫人。”崔孝贲的长女,大农令楼智平之妻崔莹娘特意赶回了娘家,跟母亲说着探听来的消息。 她说的王二夫人,便是少帝的二舅母,亦是王泰的母亲。 “你猜那王二夫人是如何说的”崔莹娘的面上闪现着激动的神色:“原来他先前跟那位景大娘子是旧识!阿母你也知道吧,先前丰安侯羁押在廷尉府时染了重病。” 这件事,虽然廷尉府已经竭力压下了风声,但无论是崔孝贲还是楼智平,都是朝中要员,这种事怎么也瞒不过去。 第三百四十九章 前倨后恭 崔夫人莫名地有些心烦。现在还是国丧期间,便是想着要给九郎纳妾,也是私下里悄悄进行。明明是八字都没一撇的事,怎么就能传到出阁多年的长女耳朵里了?她既然都知道了,那别家人不也一样? 崔府门户森严,她有把握下人绝不会在外面乱嚼舌根,所以把风声透到外面的,多半便是景家做的了。 亏得先前有人还在她耳边夸赞过,说采薇先前在宫里的时候做事谨慎,所以她才会破例答应这次相看,没想到也是个心思深沉的。 但若是她以为这样便能拿捏住崔家,那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知道又如何?”她的语调有着淡淡的不悦,脑中已经想出了好几套澄清方案,只要女儿一谈到那件事,就立即甩出来。 至于景家,既然那么会耍小聪明,那她也自有法子让他们自食其果。没了崔府出头,景家倾覆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儿。 一个四百石的小内官儿,在掖庭又得罪了不少人,到时候树倒众人推,有的是愿意落井下石的,根本都用不着脏了她的手。 她刚刚想到这里,就被女儿的轻唤声拉回了现实。 “阿母?您听见我方才的话了吗?”崔莹娘面上挂着一层欣喜的绯红色,笑吟吟地说道。 “嗯?阿母走神了,莹娘你再说一遍?”她淡淡地道。 “儿方才说,真想不到那位景大娘子,人生得娇弱美丽,竟然还是个郎中!王二夫人亲口说的,那丰安侯当时沉疴难起,群医束手,只有景大娘子一个人说能救治,结果还就真的被她治好了!” “你说什么!”崔夫人的背脊忽地挺直了:“救活了丰安侯的那位神秘医者,竟是景大娘子?” “可不是吗?先前王家一直讳莫如深,要不是丰安侯对景大娘子那般礼遇,引得我们各种猜测,那王二夫人还不肯明白说出来呢!” 崔夫人面上的喜色一闪而逝:“可那景大娘子才多大年纪,就算正经学医,又能学出个什么来?我也听说过那些所谓名医,治些不痛不痒的温吞之症还好,遇到急症重症就不敢下药,想来这一次不过是瞎猫撞上死耗子罢了。” 崔莹娘就笑:“儿刚听说的时候,也跟阿母想的一样,只当她是命好碰巧,但后来听那王二夫人细细说起来,才知道她手段的高明之处。”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就算是不相信那景大娘子真有什么能为,但崔夫人仍然打起了几分精神,听崔莹娘将洛千淮开刀切痈之术描述了一番,顺便还加上了几分玄学色彩。 “莹娘啊。”崔夫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女儿道:“你觉得剖腹治病这种事,能是真的吗?” “女儿已询问过寿和堂的邵郎中,他直承那位景大娘子医术远在他之上。”崔莹娘说道。 崔夫人这会儿已经明白过来,之前自己是误会了,女儿应该并不知道景大娘子昨儿来过府上相看之事:“所以你今日回来,就是想征得我的同意,让景大娘子为九郎看诊?” 崔莹娘连连点头:“都说病急乱投医。自从九弟出了事,这么多年咱们寻了多少名医,便是那位名满天下的梅神医,也一样无能为力。这位景大娘子虽然年轻,但治病的法门别出新裁,说不定便是九弟的救星呢。” “待你阿翁回来,我与他商议一下”崔夫人忽然住了嘴。她想起那采薇先头哭着跟她说的祸事,多半便会应在今日,心中不由便生出了些急迫来。 少帝登基未久,虽然在朝政上插不上手,但对于内廷之中的数千宫人,却有着生杀予夺的大权,便是三位辅政大臣,也无权多加干涉。 崔家既然已决定置身事外,所以便很难猜测,少帝会如何处置景家。从削官,斩首到族诛,一切皆有可能。 这要是过了明日再请,说不定人头都已经落地了,岂不是生生地耽搁了九郎的腿。 “算了,事不宜迟,现在就派人去好生把景大娘子接过来。” 崔府以军法治家,崔夫人一发话,不多时便有一队衣甲整齐的护卫,驾着崔夫人自用的马车上门接人。 采薇还在焦急地等着宫中的消息呢,突然见到这么一出,简直压不住心中的欢喜 “大娘子,崔府又派人来接你了!”她笑得眼角露出了数道深深的纹路:“我就说吗,我们大娘子这般好颜色,谁家的小郎君若是相不中,那指定是瞎了眼!” 洛千淮却是一派淡然。崔九已经把话说得清清楚楚,昨儿离府之时崔家上下又是那么一番态度,她自然没有兴趣再重来一次。 “不去。”她直接推拒道。 “哎呀!”采薇急得直跳脚,完全理解不了她为何还会如此淡定:“那可是崔府!来请人的是崔夫人身边的姜嬷嬷,还特意安排了二马并驾的骈车,足见对你的重视了!茵茵,你听我说,这可不是耍小性子的时候,像崔府那种高门大户,哪儿是我们能推拒得了的!” 洛千淮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笔:“我自己去见他们。” 采薇没说谎,这次崔府登门接人的配置,比前日里可是连着升了好几级,一位打扮得极为端庄的嬷嬷站在门前,二十名衣冠整洁的甲士无声地围着一辆香樟木为顶,锦绣作帷的骈车。 一见她出来,所有人都整齐地躬身行礼,为首的嬷嬷恭谨地道:“奴婢奉夫人之命,迎景大娘子入府。” “我以为,有些事情在昨日便已经了结了。”洛千淮说道:“崔府既是累世官宦之家,想来不会出尔反而吧?” 姜嬷嬷眉心一跳,心道这位景大娘子竟是个有脾气的,明明之前是景家上竿子求着崔家,但听她话里的意思,倒像是她才是被求的那一个。 可惜这话她也就敢在心里想一想,因为时移事易,现在还真就变成了崔府来求人。 姜嬷嬷接到的命令就是把人给客客气气地请回去,所以断不可能跟这位景大娘子多作计较。 第三百五十章 全方位检测一次 “听闻大娘子精通岐黄之术。”姜嬷嬷说道:“也怪我们之前对大娘子并了解,竟然怠慢了您。今儿夫人才刚刚发落了九郎君院里的女使跟侍从,就因着昨儿大娘子好意要为九郎看诊,却被他们给生生拦住了。” “所以今儿嬷嬷过来,是想请我过去为九郎看诊?”洛千淮这才明白过来,崔府为何会前倨后恭。 “正是如此。崔人说了,大娘子既能治得好丰安侯的绝症,想来医术必是极精的。九郎卧床多年,几乎请遍了名医都没有对策,若是大娘子有办法医治,崔家必有重谢。” 对于病患求医,洛千淮从来不会推托。 采薇的双眼瞪得溜圆,显然还没消化得了姜嬷嬷的话,洛千淮已带着星璇登了车。 再次进入崔宅,洛千淮二人被直接带到了崔夫人所居的主院之中。 崔夫人年近五十,饶是保养得宜,也已经现出了老态来,面上的皮肤略显松驰,眉心深深地刻着个川字,左右面上各生着一道法令纹,显然不是个心宽的人。 见到洛千淮,她面上难得地现出了一丝笑意:“你阿母还真没说错,确实是粉雕玉琢的模样,实在可人疼。” 她略一抬手,旁边便有人捧上了一只打开的漆盒。崔夫人从中取出一只成色不错的玉镯,上面杂着的一角糖色,被精心地雕成了一尾鲤鱼的模样,看起来颇为灵动。 她站起身来,拉着洛千淮的手,将那只镯子戴到了她的腕上。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崔夫人才忽然发现,洛千淮被掩在袍袖之内的手腕上,还戴着另外一只羊脂白玉镯子。 那镯子通体细腻润白,成色比她送的那只要好得多,身价至少在百金以上,还是有价无市那种,便是她嫁妆之中最好的那一只玉镯,比起它也要略微逊色。 不过是个四百石官员的女儿,还是自小丢在乡野之中才寻回的,怎么就能戴得起这种品相的玉镯? 不过眼下还真不是计较这种事的时候。崔夫人压下了心底的疑惑,笑着说道: “景大娘子,你只管尽心为九郎诊治,就算治不好,我这儿也会记你一份人情。但若是真的能治好,我这里便能直接拍板,聘你为九郎的贵妾,无论景家如何,总能保你一世无忧,如何?” 她满心以为,洛千淮听了此言必会感动不已,没想到她仍是那副淡漠如水的神色,根本没有一丝动容。 “诊病救人本就是医者天职,便是侥幸医好,夫人只须备下诊金即可。只是九郎君伤病已久,又经多位名家诊治未果,小女也未必有什么良策,恐要让夫人白白失望一回了。” 洛千淮先把丑话说在前面,果然崔夫人的神色便黯淡了几分,只是她的情绪管理能力极强,仍能带着笑引着洛千淮去了崔九郎所居的小院儿。 主屋门口的两个侍从仍在,只是看姿态却是有些不太规范,想来是已经挨过了板子。女使则换了人,见到她们一行来到,便规规矩矩地行礼开门。 崔九郎还是如昨天那样,靠在一张大引枕上,腿上盖着锦被。 见到洛千淮也不意外,还神色淡淡地对她点了点头,方才道:“阿母,儿命该如此,您就不必再多费心思了。” 崔夫人看着幼子心灰意冷的模样,不由悲从心来:“九郎,你才多大,哪能就说出认命的话?这位景大娘子医术通神,连剖腹救人都成功了,治好你这两条腿,必是没有问题的!” 她一边说,一边拼命冲洛千淮使眼色,让她赶紧去为自家儿子诊视。 洛千淮理解她为何要在崔九面前这般说。树立患者对医生的信心很重要,所以她也不会特意挑明。 她认真地把过了脉。崔九双下肢长期瘫痪,所以脉细而涩,同时五腑之气都很虚弱,导致体寒,气短,不思饮食。 察过了脉,洛千淮又揭开了锦被,看了对方的双腿,还上手在各处揉捏敲打。 她眼里只有病患没有男女,崔九却是有些不自在,崔夫人则是因为心中另有打算,所以也并没有将儿子这点不自在放在心里。 瘫痪三年的双腿自是又细又弱,腿骨倒是都正位完好,只是双下肢呈现弛缓性瘫痪,肌张力缺乏,腱反射消失。 检诊完毕,洛千淮又询问了一下崔九三年前堕马后救治的情况,崔夫人一一作答,道是那时双腿胫骨均已折断,寻了西京最着名的骨科圣手黄老郎中接的骨,可是接骨之时双腿便已经没了知觉。 当时大家还抱着万一的希望,指望腿骨痊愈之后会有好转,可惜一切皆是徒劳。 眼下能搜集到的情报只有这么多,洛千淮就有些头痛。 说起来,造成下肢瘫痪的病因很多:脑损伤,可能造成全身瘫痪或偏瘫;下肢神经损伤,比如坐骨神经损伤,腓总神经损伤等等;还有脊髓神经离断、脊髓炎等等。 这中间,有的是通过中医治疗是可以改善或治好的,也有的根本就无能为力。 最关键的是,在现有的条件下,洛千淮没有办法进行确诊,只能采取排除法慢慢尝试。 病患体弱,就算尝试也必须得用温和的药慢慢来,只怕是要耗上不少功夫。 她在脑中正盘算着这几种可能的几率大小,同时检索验方与医案之时,忽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电子音: “拯救景渊任务完成。现在评估本次捷径路线执行成效。滴,评估完成,总得分为75,评价中上。” “具体情况分析。本次执行共分为两部分:本系统制定了完美无缺的捷径计划,占比60,得分63,表现优异;宿主执行计划,占比40,得分12,表现低下。” “本次计划执行中,宿主的得分虽然仍不尽人意,但考虑到宿主过于简单的脑回路,该结果已然值得肯定。本次任务奖励将相应上调。” 洛千淮:“系统,不会说话可以不说,别强迫自己,真的。” “宿主对评估结果没有异议,现发放中上档次执行奖励如下: 1、积分800点。系统升级1590020000 2、宫制云凤纹玉?一支 3、全方位检测一次(适用于人体及其他) “奖励即将发放,是否现在提取” 第三百五十一章 上升性脊髓炎 还有这种好事儿?洛千淮心下暗喜。 “暂不领取玉?。先对崔九使用全方位检测。”她极快速地做了决定。 “开始对崔舸进行全方位检测。检测中嘀,检测完成。” 原来崔九大名为崔舸。系统洛千淮眼前展开了一份详尽的体检报告。这报告并非前世那种常见的纸质的,而是3D立体的人体模型。 下方备注说得很清楚健康的部位用绿色标注,亚健康的是黄色,问题较大的用橙色,严重的是红色。 崔舸的内腑大多是黄色也就罢了,令洛千淮讶异的是,他的双腿从骨骼、肌肉到血运,皆是黄色的,并没有什么严重问题。 洛千淮心念一动,那人体模型就在她面前分解放大。 这一回就看得清清楚楚了,崔九的大脑之中脑脊液的位置,包括背部的脊髓之内皆是鲜红色的,连带着分到下肢的无数纤细的神经元,也红得发紫。 这是脊髓炎,还引起了周围神经病变 系统的提示随着她的猜想倏然而至:“慢性脊髓炎,已出现上升性脊髓炎先兆。” 见到真是这个病,洛千淮的心里是既同情,又庆幸。 同情的是,如果崔九发病当时便能得到救治,不过是几服药的事。庆幸的是,若是她晚来一段时间,又或者是阴差阳错没有被请上门来诊治,那么用不了多久,崔九的瘫痪便会延伸到上肢,甚至会导致呼吸肌麻痹,危及生命。 不是所有的急性脊髓炎都会发展为上升性脊髓炎,但一旦到了那一步,便是放在前世也相当棘手。 “九郎君。”洛千淮将被子重新盖好,发问道:“你可还记得在当年堕马发生之前,是否有过头痛发热之症” 时间太得太久,便是崔舸也记不太清了,皱着眉正思索间,崔夫人却是先想了起来: “我有印象!那年倒春寒,舸儿染了风寒发了两日热,他身体底子好不当回事,还让下人瞒着我来着,但他房里的女使都是我指过去的,又怎么敢真的隐瞒不报?他身体刚好没几日便赶上了春猎,千石以上官员子弟都要参加,也就是在那会儿不慎堕了马。” 一提起当年的事,崔夫人就满心悔恨:“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我肯定会死命拦下他,只要报个伤寒之症便是了,谁曾想”她眼圈儿又红了。 洛千淮就叹道:“崔九郎君,当年你春猎之时,有没有力不从心之感,御马之时腿上是否酸软麻木,以至于无力维持?” 这个崔舸倒是还有印象。他点点头:“确实如此。我自冲龄便跟着阿翁学骑术,可谓弓马娴熟,照理不该出现该种情况。事发之后,我一直疑心有人在饮食中做了手脚,阿翁阿母为此还在府中进行了彻查——景大娘子这般问,可是发现了什么?” 他先前对洛千淮并不重视,本以为只是个欲以美色攀附崔家的小娘子,后来又听说还略懂医术,也只当是想找个借口与自己同居一室。 可方才她检查自己的身体之时,目光清正,动作也十分自然,并没有什么借机挑逗之意,至于开口问出的问题,也都是当年实实在在发生过的,尤其是那场算不上严重的风寒,若非她特意问起,他都已经忘得干干净净了。 冷寂多年的心里,忽然就裂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从中生出了一株细小的芽儿来。也许眼前这个漂亮得不象话的小娘子,真的能查明他的病因?如果是那样的话,有没有一丁点儿的可能,让他能摆脱现在的状态? 他的要求不多,已经不奢求能再次站起来,只要让他的腿脚能恢复知觉,不要像现在这般死气沉沉的没有半点知觉,用针扎也不会痛,用力捏也不会酸麻,就像它们根本就跟他没有半点儿关联。 可是三年多了,就连这点子心愿,也变得遥不可及。更可怕的是,就在最近,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双手也出现了麻木的感觉,就连举箸吃饭,也没有之前那样自如。 这件事,他并没有告诉任何人。但若情况进一步恶化,他不敢想象自己将会变成什么模样。真是到了四肢僵劲不能动的情况,对他而言,便是生不如死。 洛千淮点点头,却并不没有直说发现了什么,接着问道:“最近这段时间,崔九郎君的上肢,也就是手,小臂及上臂可有麻木不适之感?” 崔舸陡地一惊,骇然地望向洛千淮。但他很快便反应过来,转头去寻先前的女使,却只看到了新来的菊药垂着头站在珠帘之旁。 他叹了口气,看了看一旁站着的崔夫人:“阿母,你都知道了?” 崔夫人被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说愣了:“舸儿,你在说什么?”然后,她就想起了洛千淮方才问的问题,声音瞬间就拔高了一截儿:“难不成,难不成你真的” 她显然经受不起这种噩耗,一手捂着心口,呼吸便变得急促起来,嘴唇肉眼可见地失去了血色。 洛千淮看了一眼星璇,后者便从药箱里取出了一个小瓷瓶递过来,她从中取出了几粒药丸,直接送到了崔夫人的口中。 “舌下含服。”她叮嘱道。 不消她多说,崔夫人立时便照做了。说来也怪,这药随着津液化为一道冰线泌入体内,先前憋闷得似压了块大石般的心房,立时便舒缓了过来。 “景郎中,这是什么药?”她换了称呼,认认真真地问道。 “宽胸丸。”她说道:“夫人平日应是偏爱甘甜肥厚之物,导致血瘀痰涌痹阻心脉。此药可以宽胸解郁,久服可缓解夫人之症。但最关键的,还是要改变饮食,以清淡为主,无事也要增加运动,不可久坐。” 崔夫人认真听过,记在心里。但她更关心的并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儿子的。 “景郎中,我儿的身体,可还有的治?”她巴巴地看着洛千淮,眼中希望与忧虑纠缠不清。崔舸也抬眼望着她,双眸却是黑沉沉地,几乎看不到半点光亮。 第三百五十二章 对景大娘子观感如何 洛千淮就跟二人交代情况:“其实崔九郎君的病,根源还在那次风寒。外邪入体,侵入脊髓,诱发炎症。虽然热度褪下去了,但外邪仍存于脊髓之中,愈演愈烈,就算没有那次春猎堕马,崔九郎君的下肢也依然会失去知觉。” “当然,九郎君之所以堕马,其实也是受那外邪的影响。当时骨折的伤妨碍了医者的判断,反而没有注意到真正的病因。” 崔舸听得若有所思,崔夫人却将手中的帕子紧紧地攥成一团:“都怪我,竟然没跟那些郎中们提起前事” 洛千淮摇头“夫人不必自责。因外邪入体引至瘫痪本就罕见,便是当时提过了,也未必能引起重视。” 连她都是靠着系统的权威检测,方才能根据结果倒推前因,要这个时代的医者们肉眼断症,也实在太难为他们了。 “可眼下已经耽搁了这么久,不知道景郎中可还能治?”崔夫人问道,口中不自觉地改了称呼。 洛千淮已经回想起前世救治急性脊髓炎的医案及验方,但现在已经发展为慢性暨上升性脊髓炎,谁也不知道照方抓药还有没有效。 “若是再晚半个月,就真的没救了。”她坦然地说道:“现在的话,我只能说会尽力一试。但能否有效,又或者说能治到什么程度,我也无法保证。” 崔夫人沉寂了很久的心,被她这一句话再次点燃了。 已经有多久,没有郎中愿意下方尝试了?她记不太起来,只知道近两年,便是愿意上门的医者都寥寥无几。 “你只管放心大胆地治!”崔夫人说道:“无论治得结果如何,我先前说的那些话都还有效!” 洛千淮脑中正在想着方子,没留心听她的话,所以也就没有及时表态。她要了笔墨,写了一个方子。 是《金匮要略》所载的续命汤原方:麻黄9g,桂枝9g,当归9g,潞党参9g,生石膏9g,干姜9g,生甘草9g,川芎45g,杏仁2g。 该方“治中风痱,身体不能自收持,口不能言,冒昧不知痛处,或拘急不得转侧”,是前世中医治疗中风瘫痪的主方。 崔九的病并不属于中风瘫痪,洛千淮之所以敢下这个方子,是因为前世下乡义诊时,亲眼见带队的中医科主任这样用过。 那是一位农民,在家用压水机抽水时,忽然双下肢酸软麻木,四小时后腿部便失去知觉,被送到县医院抽取脑脊液检查,发现蛋白含量及白细胞增高,确诊为“急性脊髓炎”,使用肾上腺皮质激素、维生素和多种营养神经的药物治疗两周无效。 下乡的工作组就在这时候到了,两剂汤药下去,患者就能下床行走,二便也恢复了自主通畅,再换了其他汤方调理,很快便出院了。 后来洛千淮也请教过那位大主任,只问这急性脊髓炎跟平常意义上的中风并不一样,怎么也能适用续命汤一方呢 对方只是笑笑,问她可还记得医圣张仲景所创的“有是证用是方”的原则?只要证候相符就可大胆使用,不应受后世创立的诸种辨证方法的限制。 那时洛千淮年少气盛,还跟主任辩了好一会儿,最后对方实在扛不住,只好跟她详细剖析了这风痱之症的病机,的确是相当玄妙。此后她又见过其他名家医案,有用续命汤治多发性神经炎的,治氯化钡中毒导致下肢无力的,还有忽然瘫痪查不出病因的,不一而足,但都其验如响。 洛千淮先开了七服药,自有人拿着去寿和堂抓药回来煎服。一服下去暂时看不出效果,洛千淮便先行告辞准备离开。 崔夫人不想放人,很想让她留下来住一段时日。说实话,若这崔九不是先前跟她有那么一段相看的孽缘,洛千淮倒也不一定会拒绝得这么干脆。 “这药要连着吃七天。若是一直没有好转,那小女也没有旁的办法。”她说道:“但若九郎君有了起色,随时可以派人去接我。” 她离开之后,崔夫人回去看崔舸,坐在他床前握了他的手。那双手是冰凉的,没有多少热气儿。崔舸就任她握着,默默地听着她说道:“舸儿,阿母太粗心了,竟然不知道你的手竟然也” 崔夫人说着,心里便愈发难受:“也怪侍候的人不尽心。那个揽碧,我先前还以为是个好的,没想到不仅怠慢了景大娘子,连照看你也都一样的疏忽,光是发落到庄子上,还是处置轻了。” 崔舸倒是神色淡淡,并没有给婢女求情的意思,只道:“阿母也不要气坏了身子。方才景大娘子说您有胸痹之症,万不可轻视,下次再请她过来时,不如请她详细为您诊视一番。说到底,还是儿这身子不争气,这几年让您操心劳神,实属不孝。” “阿母没事。倒是这位景大娘子,并不似寻常小家子出来的,见识气度俱各不凡,难得的还通晓医术。不知舸儿你观感如何?”崔夫人想起方才心里思忖的事,便顺嘴对儿子说道。 崔舸想着那双灵动的杏眼,眼角溢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但转瞬便消失了。 “阿母的意思,儿都明白。只是儿这副模样,并不适宜拖累旁人。”他轻声说道。 “可景大娘子不也说了,你这腿还是有可能好起来的”崔夫人见不得儿子这般灰心丧气。 崔舸摇头:“阿母。其实儿宁可心如止水,也不想点燃希望,然后再又被生生掐灭。” 他刚说完这句话,忽然觉得脚趾尖儿处,传来一丝极轻极淡的痒意。 崔舸愣住了,下意识地摒住了呼吸。而崔夫人则因着他前面的话,心中酸楚难当,久久不能言语,倒没有注意到他神色的变化。 “知道了。”墨公子平静地看过了张世远的致歉信,信手回了一封交给来人,说道:“请转告张公,楚理解他的难处,断不会因此生出半分怨怼之心。” 来人退了出去,卫苍作为执行人,心中明白是自家主上出手,搅黄了这桩亲事,只是却猜不清楚缘由。 对内情一无所知的卫鹰却是面生薄怒:“公子,那张世昌竟然这般小觑您!属下请命,晚上去好生教训教训他!” 墨公子继续看着文件,并没有理会他,倒是卫苍重重地咳了两声,冲他挤眉弄眼。 “你这腿刚好,眼睛怎么又进沙子了?”卫鹰奇怪地道。 墨公子就停了笔,抬头望了他俩一眼。 “行了,让你们做的事,进展得如何了?”他问道。 第三百五十三章 占到大便宜了 “已经清点完成。”卫鹰从怀中掏出一个绢布册子,双手呈了上去:“近三年的结余,加上前月不羡仙的盈利一共二十五万六千饼金,您真的要全部” 墨公子点头,神情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我意已决。这几日,就将它们悉数解往西京吧。” 卫鹰不敢再说,行过礼后便退了出去。墨公子撂了笔,抬头对卫苍吩咐了几句。 卫苍瞬间便瞪圆了眼,口唇翕张想要说些什么,却被那双清冷淡漠的眸子盯着,又生生地咽了回去。 “属下,这就去安排。”他垂头应了,倒退着出了屋子,刚刚掩上门,便仰头对着蔚蓝高远的天空,长叹一声。 “统领,可是有什么难事?”守在外面的卫岚好奇地问道。 卫苍睨了他一眼,唇角微微上勾,其中满是他看不懂的深意。 “你倒是个好命的。”卫苍留下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又重重地在卫岚肩上拍了两下,然后就摇头晃脑地扬长而去。 每走几步,他唇边的笑意便不自觉地加深了一层,到了后来,已经称得上是灿烂了。 没到午时,采薇便得到了景渊无碍的消息,心情大好,特意取钥匙打开了钱匣子,寻思让芦儿出去买些酒肉。 别看景渊一年有四百石俸禄,但一来俸禄折成铜钱发放时要打个不小的折扣,实际到手的本就不多,二来在宫中行走,上下交往少不得要有些花销,所以这几年下来,也并没有攒下多少积蓄。 之前为了搭上崔府的线儿,本就花了不少钱,再加上给洛千淮置的行头,家中财帛已用去了大半。采薇看着匣中的薄薄铺着的五株钱,一咬牙一跺脚,从里面数了二十枚,交给了芦儿。 西京米贵,酒肉更贵。二十枚五株钱能做什么?芦儿拿在手中,便觉得有些茫然。 采薇也明白她的想法,狠一狠心又摸出了五个铜钱:“打一壶浊酒,余下的看着买,按着四菜一汤来准备。” 一壶最差的浊酒也得要十个铜板,剩下的十五钱最多也就能买个一斤猪肉,换成羊肉的话怕是更少,哪儿能凑出四菜一汤? 芦儿头疼得要命,捏着钱一脚轻一脚重地走出去,迎面就撞上了刚进门的洛千淮主仆。 芦儿就给洛千淮行了礼,又说了自己的去向:“大娘子回来了。夫人已得了信,家君平安无恙,特意命奴婢出去买些酒肉庆祝呢!” 洛千淮点点头,并没有多想,便带着星璇进了房。 自从吃了洛千淮带回来的蜜饼点心,阿岑对这位长姊的感情就突飞猛进,此刻一见着她,立时便扑了过来,抱着洛千淮不肯松手。 对这种又软又粘人的小女娃,洛千淮完全没有任何脾气。 星璇立时便为主子解忧,将崔府送的盒子递过去:“岑娘子,这些点心果子,是大娘子特意捎回来给你的。” 阿岑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闪烁着无数的小星星。她先是跟洛千淮道了谢,然后便迅速地扑了过去,用两只小手费劲儿地将食盒提到案几上放下,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盖子。 盒子里除了四五样点心,还有几样蜜饯跟一盘奈果。 奈果也不知道是怎么储藏的,到了这个时令仍然光洁红润,看起来就清脆爽口。 阿岑馋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却还记得先取了两个奈果,分别递给采薇跟洛千淮,然后才另外抓起了一个略小的,往嘴里一咬,吃得十分香甜。 心事既去,采薇这会儿看洛千淮也是各种顺眼。 “确如大娘子所说,夫君已是平安过关了。”她笑盈盈地说道:“今天我就亲自下厨,整治点儿好吃的庆祝一下!” 这本来也是应有之义,洛千淮自是不会拒绝。 翊善坊离东市很近,芦儿的脚程不慢,没多久就把菜肉酒水都买了回来。 她心情比临走之前要好得多,简直可以说是喜气洋洋:“夫人,今儿运气特别好,在东市之外竟碰到了私贩。他生怕被管市集的长聚丞逮到,急着要走,奴婢只用了十个五株钱,便买到了一整只猪后肘呢!” 她笑眯眯地搓着手,等着采薇夸奖。后者先是面露喜色,后来却是忽然顿了一顿:“一个后肘至少得有两斤重,莫不是臭了的,否则怎么会这般便宜?” 芦儿对此倒是极为自信:“夫人放一百个心,那肉真是新鲜的,奴婢好不容易买这么一回,哪能不打点起十分的精神?夫人若不信,跟奴婢去厨下看看便知道了!” 采薇本就要亲自下厨整治飱食,闻言真的就跟她去了厨房。洛千淮先前在康乐县城也亲自买过猪肉,是以知道肉价。便是康乐县那么个小地方,一斤猪肉也得十个五株钱呢,这儿可是西京,天子脚下,价格肯定只高不低。十个五株钱买一只后肘,这是大甩卖还是另有隐情呢? 涉及食品安全,洛千淮向来都不敢轻忽。想当年在急诊遇到的食物中毒的患者多了去了,那时候是有各种仪器药品帮着洗胃对症解毒,放在大豫就难为得多了。 把好入口关,对人对己都负责。 她让星璇照看岑儿,自己一言不发地跟在二人身后,一道往厨下而去。 崔家的厨房不大,有两个灶台,一大一小,收拾得干干净净,灶后不远处放着米缸跟水缸,旁边堆着好几袋粟米。 米缸侧面是地窖的入口,里面不消说,肯定也是储存了一些萝卜菘菜之类的越冬菜。 厨房的正中是一个砖石砌成的桌台,有点像前世厨房设计的岛台,上面正放着芦儿今儿采买的东西。 一只褪了毛的猪后肘,一把装满了浊酒的陶壶,一块豆腐,还有一尾一尺多长,不时扑腾两下的鲤鱼。 正逢渭水开河时节,藏了一冬的鱼又多又肥,价格也不高,三四个铜板便能买上一条。 采薇认真地验过了后肘,见颜色新鲜并无异味,这才放下了心。 “芦儿用心了。”她笑着盘算道:“有鱼有肉,再加上白菜豆腐,还有腌的几位酱菜,便是一顿极丰盛的飱食了。” 第三百五十四章 又见栾葳娘 “可不是吗!”芦儿笑眯眯地附和道:“大娘子,你可不知道,夫人炖肉的手艺是一绝,便是当年宫中的贵人,也是赞过她的,您今晚可是有口福啦!” 洛千淮将眼睛从那条后肘上移了开来,叹了口气道:“我也想尝尝薇娘炖肉的手艺。但这条后肘可不行。” “怎么不行了?”这肉是芦儿采买的,听不得别人说个不字。 采薇也把目光投了过来,眼中满是疑惑不解。 “这是瘟猪肉。”洛千淮知道她们不认得,特意指点着外皮上的暗紫色斑块:“看到了吗?这是猪瘟造成四肢末端出血坏死后造成的。” 芦儿不服气:“那私贩说了,这些紫斑是胎记,根本不碍事的。” 洛千淮就皱眉:“那你再看看这肉的颜色。健康猪肉是淡粉色的,这肘子的颜色明显暗红发紫。这天底下,买的人永不如卖的精明,若真卖的是好肉,便是在乡下野市贩卖也能卖到十个钱一斤,又何必用这么低的价格出手?” 芦儿就看向采薇。后者其实也觉得肉价过低,有些不放心,听洛千淮这么一说,心中就各种纠结。 “大娘子,若真是瘟猪肉,吃了会如何?”她俭省惯了,虽然心里已然信了,但犹自不舍得丢掉。 “轻则呕吐腹泄,得则发热疟疾,便是一病不起,也是可能的。” 洛千淮特意把情况说得更严重了一些。猪瘟虽然不过人,且炖煮过程中,其中的病毒大半会被灭杀,但这肉本身对身体也没一点好处,肠道感染是肯定会有的,说不得还会染上未知的病菌。 她不是不理解,这个时代很多人对于食物的执着。若是遇到大灾之年,饿着肚子的人才不管有没有猪瘟鸡瘟,为了活下去什么都能吃。 但现在显然还不至于。景家虽然平时肉吃得少,但粮食却并不缺乏,根本就没到那个地步。 “那依大娘子的意见,这肉该如何处理?”采薇是真的很心疼。十个铜板啊,能买十个鸡子呢,就这么被浪费了。 想到这里,她狠狠地瞪了芦儿一眼。 芦儿瑟缩着低了头。听了洛千淮的话,她也没了想要出头吃这肉的想法。她是采薇买回来的奴婢,真要是生了病,夫人未必会给她请郎中。 “把这肉即刻送到东市的长聚丞那里,把事情说清楚。今儿那私贩卖的肉,肯定卖给了不少人家,须得把买家卖家都找出来,肉也得集中焚毁。而且,这猪瘟是有传染性的,之前接触过的猪可能都会传染,需要官府出面,查清病源,以免扩散。” 她说得条理分明,采薇也是宫里出来的人,眼界比寻常家里的主母要强上不少,立即便唤了老仆过来,让他拿了那条后肘,即刻去东市找长聚丞,将洛千淮的这番话带过去。 老仆前脚走了,采薇却有些赧然地看着她:“只是这么一来,晚上就没有肉菜了。说是庆祝,其实家里也是多日没吃过肉了。你阿翁在宫里还好,三天两头也能吃上点儿好的,阿岑却是馋肉好久了” 洛千淮当然能听得懂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只是不愿去计较。 她今儿回来的时候,崔家除了送了食盒,还奉了一木匣的铜钱做诊金。那匣子虽然不大,但捧着也是沉甸甸的,想来至少有个一贯钱,也就是一千枚五株钱。 洛千淮没把这点儿钱放在眼里,但采薇却第一时间就盯上了,只是碍着面子不好意思讨要。 洛千淮本想着让星璇将钱直接给采薇,但脑筋一转,便说道:“左右闲着无事,我这便亲自出去买些肉菜回来,交给薇娘收拾。” 她这般说着,也不顾采薇略微失望的眼神,出了厨房回去寻星璇。 阿岑一听洛千淮要出去逛东市,羡慕极了,一门心思地要跟着阿姊一起出去,她也没有拒绝。 去请示采薇时,她巴不得女儿跟这位长姊搞好关系,更不会阻拦,反而还让她们不用急,多逛一会儿再回来。 下午天气晴好,初春的风带着丝丝暖意,街头巷尾烟柳蒙蒙,早开的桃花如云似霞,灼灼耀目。 天气好,景色好,再加上袋中有钱,洛千淮自然也不会辜负了这难得的闲暇时光。 她在东市一路走,一路就买了不少有意思的小玩意儿,连带着阿岑,也都换上了一套刚买的新衣,两个丫髻上各插了一朵金底宝石芯儿的珠花,左手抓着羊肉胡饼,右手抓着冰糖葫芦,吃得不亦乐乎。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洛千淮忽然看到了一辆有些眼熟的马车。 那马车黑漆平顶,门窗上都挂着宝蓝色的帷帘,只在车厢的侧面,以银粉刻画了一个并不起眼的篆字。 那是霍家的徽记。入未央宫的那一晚,她被人从长陵邑廷的大狱中劫出来,乘的就是这辆车。 系统操纵着她逃出来时,借着特殊的视角,她将这辆车看得清清楚楚,就连车前套的那两匹马,也都记得分毫不差。 所以这辆车,就是霍瑜的那位少夫人专用的吧?将人命视同草芥,还做出了劫狱那么大的事,人家还能好端端没事人一般,真的让她再次感受到,这个皇权社会的深刻内涵。 那车子的主人显然没有看见她,根本没有半点停留,一路直奔着矅星楼而去。 照理说,以霍家此刻权倾朝野的势头,家里的少夫人去矅星楼吃顿饭,完全是一件极正常的事。 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洛千淮脑中就忽然想起了,当时墨公子提到这位霍少夫人时,那一抹熟稔的态度。 对了,他还知道她的闺名,栾葳儿。洛千淮已经很清楚这个时代的规则,女子的闺名,除了父母亲人,就只有夫君能够知晓。所以她跟墨公子,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立即顺着四通八达的血管,在她身体里疯狂蔓延。连洛千淮自己都搞不清楚,这种冲动到底是源于蓬勃向上的八卦精神呢,还是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那一种特殊的原因。 第三百五十五章 世间何处去不得 系统的提示音就在这时忽然响了起来: “滴!检测到当前时点为奖励提取最佳时点,开始提取奖励。本次奖励发放采取自提模式。鉴于宿主当前能力不足以独立完成,由本系统强制执行!” 洛千淮从听到第一个“滴”字起,就知道大事不好。现在非但是光天化日之下,且还身在人潮熙攘的东市之中,更根本没有做任何伪装,怎么能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去“领”奖呢? 只是形势也不容人多想,只能用最快的语速对星璇交代道:“带阿芩回去,我有事先......” 刚说到这里,系统便毫不犹豫地将她踢出了身体,整个人的气势瞬间就变了。 小孩子最是敏感,阿芩滴溜溜地打了个寒战,再抬头看长姊之时,就发现她的身影已经消失于人海之中。 星璇的反应很快,第一时间握住了她的腕:“芩小娘子,大娘子忽然有急事要办,让我先带你回家。” 阿芩眨了眨眼,失望之色溢于言表:“阿姊方才还答应给我买桂花糕吃的......” 星璇就笑着拍了拍自己腰上的钱袋:“我带你去买。” “还有栗子饼,蒸酪乳,蜜汁肉脯......”阿芩的嘴角流出一丝晶亮的水渍。 “都买,买了之后咱们再回家。”星璇财大气粗地道。 洛千淮的意识浮在半空,眼看着自己的身体在人群中三弯两绕,很快便来到了矅星楼之前。 她到的时候,刚好看见栾葳儿被一个女使扶着下了马车,然后被侍者引着上了楼。 门前自有专门的仆役,将马车拉到后院停放。 正午时分,曜星楼内已是座无虚席,站在门口都能闻到酒肉香气,听到觥筹交错之声。 系统施施然地进了门,根本不理会热情上前招呼的侍者,径直便向楼梯的方向而去。 “这位娘子,请问您是吃饭还是找人?”门前的侍者一路跟了上来,再次问道。 系统端着一张高冷的脸,半个眼风都没留给他,脚下半点不停。 便有另外两名侍者堵在了楼梯口,因着她身上衣饰精致美丽,所以语气也还算客气:“这位娘子,楼上都是雅阁,请问您可有提前预订吗?” 系统面上的表情纹丝不变,淡定地向着二人抬起了手。洛千淮看得心焦:“系统你可别啊,周围这么多人,你要是把人给打了,引起其他人的注意,这事情可就要闹大了!” “这儿可是天子脚下,咱们大中午的跑到公众场合领奖,基本上就相当于明抢了,要是还不收敛一点儿,肯定没有好果子吃!在长陵邑被你害得蹲过大狱就算了,到了西京我可不想再去见识一番了!” 万千思绪穿过脑中,不过就是一瞬间的功夫。系统根本不为所动,一双看似娇柔的手慢慢地翻出了袍袖,向着两个拦路者点去。 就在这个时候,贺清忽然自楼上走下来,一见此情此景,立时便沉声发话:“贵客到了,还不赶紧让开!” 两个侍者立时便垂手敛目站到了楼梯一侧,将通路让了出来。 贺清快步走到洛千淮面前,笑容满面地道:“他们不懂事,洛......景大娘子勿怪。您今儿光临鄙店,是用饭还是另有要事?” 系统收回了手,仍然端着欺霜赛雪的一张脸,一点儿回应都不给,轻踩着楼梯上铺着的大红色春波鱼戏提花毡毯,一步一步地向楼上走去。 贺清是极知趣之人,见她不想说话,便老实地跟着后面,结果就发现她一路上了顶楼。 顶楼的雅间里面现在有谁,他再清楚不过了,当 “景大娘子今日,可是来寻公子的?” 系统难得地顿住了脚步,在他面上淡淡地扫了一眼。这一眼看得贺清心底发凉,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望得透透的,什么阻拦的想法都烟消云散。 眼前这位是天下第五剑宗,也可能是最强的一位剑宗。只要她想,这世间没有何处去不得。 他老实地闭了嘴,跟着洛千淮一路行到了顶层尽处的雅阁之前。 门外有人,还都是熟人。 卫苍跟卫岚本是板着脸站在大门两侧的,看到洛千淮的时候,眼睛同时都瞪得溜圆,显见是惊讶之极。 下一秒,二人就同时望向了洛千淮身后的贺清,后者苦笑着摊开了双手,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对这位的来意一无所知。 系统停在了大门之外,抬手便要去推门。卫苍跟卫岚的神色俱是十分复杂,但不知为何,却都没有上前阻拦的意思。 他们不作为,不代表方才陪栾葳儿上楼的那位女使也不会。 说来也巧,这位也是洛千淮曾经见过的,正是那日在长陵邑廷后院里,守在栾葳儿屋外的三个女使之一。 那日栾葳儿想要给她灌下绝育之药,这女使也曾在一旁出过一把子力气,限制过她的行动。 此刻她自然也已经认出了洛千淮:“洛大娘子?你把我家少夫人害到如此地步,竟然还敢露面?” 她一边说,一边理所当然地指使卫苍跟卫岚:“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这女子得罪过我们少夫人,你们赶紧将她擒下捆了,待少夫人稍后带回霍府处置。” 卫苍跟卫岚愕然了一瞬,深深地觉得这女使不知所谓。 二人没有答理她,却都向着洛千淮抱拳行了一礼,然后垂手按剑肃立于门前。 那女使简直气得不行:“你们知不知道,我们少夫人跟你们主子是什么交情?这会儿不动手是吧,等会儿被责罚的时候,可别哭着求饶!” 卫苍跟卫岚各自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只当她根本不存在。 那女使见状,便自个儿大张了双臂,拦在了雅阁的双开大门之前:“少夫人正在里面与人说话,我看谁敢进去打扰!” 她刚刚气势十足地放完了话,系统就上前一步,极随意地提着衣领将她拎了起来,轻轻向后一丢,那女使便无声无息地落到了地上,再也没了动静。 目击的三人对此都已见怪不怪,并没有谁想要上前去察看救治。 系统没有通报的意思,直接推开了雅阁的门,大步走了进去。 第三百五十六章 她和他之间 雅阁的隔音虽好,但也只能隔断普通人如栾葳娘,对于墨公子这般的高手,外面的动静早就听得一清二楚。 就像洛千淮也早就将二人在雅阁内的谈话内容,听得八九不离十一样。 她来得太快,栾葳娘跟墨公子也不过是刚刚见面寒暄了几句,且主要还都是栾葳娘在说,墨公子只是偶尔才会应和几个字。 所以当她昂首阔步地闯入之时,栾葳儿是真的吃惊极了,一双柔美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极了刚被提出水面的鱼儿,之前见洛千淮那两次表现出来的优雅从容,也因惊愕而不复存在。 倒是墨公子的唇边眼角,皆蕴了淡淡的笑意,便是见到她忽然入内,那笑意也丝毫未减,落到洛千淮眼中,便莫名地有些刺目。 “洛大娘子?”栾葳儿回过神来,先是蹙眉看了看她,旋即换了一种风情万种的目光望向墨公子,美目流转之际直似会说话一般,不消一个字,便将疑惑与委屈全都表露了出来。 洛千淮再次对某些人天生的演技大感叹服。只是她的明眸善睐好似是做给瞎子看了一般,墨公子根本全无回应不说,还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泯了一口,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栾葳娘没等到想要的结果,便只能自己亲自出场。在墨公子面前,她自是不会露出之前的面目,只是柔声道:“今儿我在这里见故人,你便是有天大的事要寻我,也不该擅闯进来。且先退下吧,待此间事了,你便是不找我,我也是要去寻你的。” 她说得这般理直气壮,却没发现对面坐着的墨公子,唇角露出了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诮之色,而在不远处烹着茶的星一,亦抬眼认真地打量了她一番。 系统一言不发地走到案几之前,就那么大咧咧地将摆在上面的一个条形檀木匣子拿起打开,从中取出了一支刻着遍刻着祥云图纹的凤首白玉长簪。 这根长簪玉质极佳,雕工精美,触手生温,显然价值不菲。就是不知道为何会在此时此刻放在案几之上,难不成是墨公子刻意准备了,想要赠予那栾葳儿之物? 她刚这么想着,就见系统将长簪在二人面前晃了一回,大模大样地塞进了自己的怀中。 栾葳儿几乎保持不住面上那得体的笑容。 “阿墨。”她也不看洛千淮,只皱着眉头道:“那可是当年我及?之时,你派人送来的礼物,我一直都留在身边,常常会取出把玩,难免回忆起当年旧事.......” 墨公子抬眸,却是先行望了洛千淮一眼,见她还是一脸漠不关己的神色,心下便生出了些烦躁之意。 “前事就不要再提了。霍少夫人急着寻我,不惜托令尊代为传信,可是有什么急事?”他淡淡地道。 “阿墨。”栾葳娘的目中现出哀怨之色:“这位洛大娘子擅闯此间,还夺走了我视若珍宝的玉?。” 洛千淮其实也好奇,墨公子对此种情况会如何处理。说起来,她与这位栾葳娘素有积怨,这会儿奖励领到她头上,心底还算松了一口气。 做生不如做熟,拿她的东西,总比拿旁人的好。 只是系统看不得她有片刻安逸,此时便忽然发声:“奖励提取成功,解除强制执行状态。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3版的信任与支持!” 意识回归身体之时,洛千淮照例有些虚弱。这一回她也并未强撑,而是顺势就坐到了案几的另一侧,与墨公子跟栾葳儿相邻。 墨公子再次看了看洛千淮,唇角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声音却仍是那般清冷:“她是墨的好友,既是喜爱那只玉?,那便随她去吧,大不了我再令人寻一只补给你便是.......” 他说到这里,忽然似意识到了什么,不由顿了一顿,再次开口道:“当时年少轻狂,做事并不谨慎,加之下人会错了意,送的东西并不合礼数。如今霍少夫人早已嫁了人,再送玉?未免不合礼数。不如待墨折算了银钱,赔给少夫人如何?” 此言一出,无论是栾葳儿还是洛千淮,都愣住了。 恢复了身体的控制权,洛千淮的手本已经伸向怀中,准备把那只拿来的玉?还回去,没想来还没抽出来,墨公子就替她做了决定,言语之间,似乎还在着力撇清二人的关系。 这时候她要是再把簪子拿出来,无异于打墨公子的脸。 栾葳娘却是怔怔地看着墨公子,眼圈儿瞬间就红了,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无声地流下,很有些凄婉的美感。 一个有夫之妇,在另一个男子面前默默流泪,到底会是什么原因?洛千淮脑中闪过了无数部八点档狗血大剧。 但墨公子似是根本不为所动:“所以还是直奔正题,今日霍少夫人来见墨,到底所为何事?” 栾葳儿的泪水收放随心,闻言便收泪看向洛千淮。 洛千淮先前是受系统操控,这会儿恢复了行动力,倒也并不想真的这般讨人嫌。 “我先出去了。”她说着就要起身,又想起就这么直接揣走那支玉?并不大好,便又对墨公子说道:“玉?的钱,公子估算好了告诉我,我自己来付.......” 洛千淮没有成功站起来,因为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紧紧地扯住了她的衣袖。 “不必。”他说道。 洛千淮还没想明白,这句不必对应的是什么,就听墨公子对栾葳儿说道: “崔少夫人。墨方才说了,她是我的好友,你我之间有什么话,都无需避讳她。你若有事尽管直说,若是没有,那便就这样吧。” 这番话,连洛千淮听着都深觉无情,更何况是满怀希望前来的栾葳儿。 “阿墨。”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落了下来,速度之快,质量之高,哭相之美,都足以媲美前世的一线女明星:“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当年是我一时糊涂,选错了人。我早就悔了,若是当时没有辜负你.......” 她几句话,就透露出了一段苦情三角恋的剧情,若是其中没有墨公子,洛千淮还能保持看戏的愉快心情。 墨公子却是轻轻振了振袍袖,神色纹丝不动,就连声音也一如方才那般淡漠生冷:“栾葳娘,你到底想说什么?” 第三百五十七章 吃瓜群众也会躺枪 墨公子语气中的淡漠与不耐烦之意,是个人就能听得清清楚楚。栾葳娘心中虽然仍有不甘,但也只能抽抽答答地止了泪,委婉地道出了来意: “阿墨你也知道,霍家在朝中是个什么地位。说是如日中天也不为过,相比之下,我们栾家就差得多了。” 墨公子皱眉:“栾公身为御史大夫,位列三公,何人敢看轻于他。” “可他并非是先帝指定的辅政大臣!”栾葳儿抬起一双盈了新露的眼,悲切地望着他:“阿墨可知,霍家欲休了我,为夫君另聘新妇!” 墨公子并不看她:“大司马不会同意的。且霍瑜遇赦尚未归来,一切都未有定论,霍少夫人怕是多心了。” “阿墨哪里知道我现在的处境?”栾葳儿自怨自艾地道:“自霍氏骤然显贵,我便被人软禁于院中,三餐俱是茹素,便连侍候的下人也都被送到了庄子里,若非好不容易递了信回家去找阿翁帮忙,只怕今日我也仍然出不来。” “那些都是霍少夫人的家事。”墨公子皱眉叹道:“与墨何干?” “阿墨!”栾葳儿没想到,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对方仍然没有半点反应。 可虞楚本不应该是这样的。当年明明是他求而不得,前次她在得知他回到五陵之后,急着把人推荐给永安翁主,就是担心他会纠缠自己,把以前的那些事抖落出去,影响了她得之不易的姻缘。 若是早知道他有一日能脱罪封侯,她也不会更改决定。毕竟国朝的关内侯多了去了,可霍家这般显赫的门庭,满朝上下只有一个。霍瑜已在归来的路上,只要能保住霍少夫人的位子,让她做什么都可以,哪怕是回身去求曾经视作尘埃的故人。 “我不想被休弃。”她愤愤地说道:“凭什么呢?霍瑜入罪被流放之时,是我不离不弃,可是现在君舅变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便起意要休了我!阿墨,我知道,当年是我误了你,但请看在当年阿翁与我对你不薄的份上,看在我们二人青梅竹马一场的份上,再帮我这一回吧!” 墨公子不语,眼风似不经意地扫过洛千淮,见她一手托腮靠在案几上,睁着一对黑得发亮的杏眼,正听得兴致勃勃,形容相当可爱,心里因栾葳儿而生出的厌烦感,便无声无息地淡了三分。 “霍少夫人与其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不如回去跟令尊好好谈一谈,毕竟若是真的大归还家,还得提前做好安排不是吗?” “阿墨?”栾葳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她的泪瞬间干了,眼睛瞪得像要突出去一般:“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阿翁对你好歹也有救命之恩,当年你对我也......” “栾公的恩情,墨断不会忘。至于其他的,霍少夫人怕是一直都误会了。墨从来都是将少夫人,视作姊妹的。若是少夫人大归后确实生计艰难,墨也愿意接济一二。” “姊妹?”栾葳儿看了看一旁坐着的洛千淮,忽地露出了笑容:“原来如此。说什么好友,怕是阿墨你也被这位洛大娘给迷得晕头转向,就跟我夫君之前一样。” 洛千淮本来还在安心吃瓜,忽然话题凭空落到了自己身上,不由露出了一脸无辜的表情,落在栾葳儿眼中,简直就是一朵假扮清纯的黑莲花。 “阿墨怕是不知道吧,这位洛大娘子,本是我夫君的外室......” 墨公子的脸忽地沉了下去,一股极冷冽的气势瞬间席卷了雅阁,栾葳儿不知不觉地便压低了声音:“那时她便擅长狐......” “够了。”墨公子拂袖而起,面前的茶盏被瞬间掀翻,在桌子上滚了一圈儿,落到了地上,摔成了均匀的四瓣儿。 “霍少夫人既是这般爱说人是非,想来霍家休妻,也算是有理有据——恕墨无能为力了。”他在栾葳儿不敢置信的目光中提高了声音:“卫苍,送客。” 卫苍第一时间便推门而入:“霍少夫人,请吧。” 栾葳儿自然不想走。她从袖中取出一物,就当着洛千淮的面儿,起身向着墨公子身前冲去,看架势是言语无用,行动来凑。 洛千淮心中一动,脚下也微微一动,踩住了某人拖在地上的袍摆,然后眼睁睁地看着栾葳儿直直向着墨公子的方向,摔了过去。 也没见墨公子如何动作,他的身子忽然就向侧方平移了半米多远,栾葳儿收势不住,只好凄然地摔在了漆得极光亮的榉木地板上,忍不住痛呼出声。 墨公子的目光在上方与洛千淮成功对视,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幸灾乐祸的味道。 视线一触即收,洛千淮还来不及想,为何墨公子对栾葳儿会是这般态度,就先看见了被她扔出去的那样东西。 那本来是好好地藏在栾葳儿袖中的,先前取出来巴巴地想要送给墨公子看,肯定不是个寻常物件。 但洛千淮怎么也想不到,那东西,她之前是曾经见过的。 不但见过,还被系统列为了自己的奖励。 日影短剑。她记得很清楚,因为这匕首是她在墨公子那里见过的外形最为粗鄙的物品,没有之一。 泛黄发黑的皮革刀鞘,把手上缠着一圈圈黑布,再没有任何旁的装饰。 那夜在秘谷之中,卫苍明明取了出来交予了墨公子,而她也不过是看了一眼完成了提取任务,再也就没关注过它。 所以在那之后,墨公子还是令人将它送给了这位栾葳儿。 洛千淮心中的疑惑简直快突破天际了,墨公子虽然极力否认与栾葳儿曾经的种种,而仅从这把匕首来看,二人之间肯定仍然有着一种不为人知的紧密关联。 一时间,墨公子、卫苍跟洛千淮的目光,全都集中在那把日影短剑之上,旋即便都各有思量: 墨公子抿着唇望向卫苍,卫苍挠着头满眼无辜,不停地向洛千淮使着眼色,可惜她这会儿根本就没收着。 栾葳儿等了好一会儿,也没有人上前来扶她,不由得暗暗冷笑一声,自行撑着身子慢慢坐了起来。 她伸出手去,将那柄短剑摸了回来,双手捧了,也不起身,就那么跪坐于地上,转身呈到了墨公子身前。 “阿墨,这是我十岁生辰时,你亲手为我做的。不管你相不相信,这么多年来,我始终都将它带在身旁,从未有一日离身。” 第三百五十八章 那年那月的那支玉笄啊 这几句话刚一出口,先前屋中冷凝如冰的气氛,忽然就变得和煦起来。 墨公子的嘴角噙了笑,卫苍也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 栾葳儿亦有所感,只当墨公子已然被这番话打动,便再接再励:“阿墨,我幼承庭训,婚嫁大事皆是听从父命,其实便是这私相授受,也是不该的。只是我舍不得......阿墨,你莫要再怪我了,好吗?” 她轻轻地拉住了墨公子袍服的下摆,掩面低泣起来。 洛千淮就越发觉得奇怪,想不明白这中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抬起头,就再次与墨公子探询的目光相遇了。 这一回,墨公子向着她微微颔首,似在传达着什么信息,可惜她完全没有看明白。 “卫苍。”墨公子向后退了几步,挣脱了栾葳娘。 卫苍迅速走上前来,先是取过了那把匕首,抽开来看了一眼,微微哂道:“霍少夫人怕是记错了,当年那柄日影早就被您随手丢了出去,是小的不慎拾到了保管多年——这柄虽是外表相似,但锋刃却全不相同,可见夫人当年根本没有抽出来看上一眼,这会儿拿来诉说旧谊,怕也是并没有多少诚心吧?” “怎么可能?”栾葳儿大为震惊,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再说什么才好。 当年阿翁确实有将她许配给虞楚的念头,但她怎么可能同意?那就是个生长于牢狱的罪人之后,她碍于父亲对他有过几分好颜色,可并不代表要将一辈子都葬送进去。 那时他大概也是听阿翁说起过此事,特意送了她那样东西,说是自己亲手所制。她当面虽然没说什么,可那么难看粗鄙的物件儿,根本是她生平仅见,就如他的人一样,从里到外都泛着地牢里浓郁到令人窒息的潮湿与血腥之气,令人作呕。 这样的东西,连放在她闺阁之中的资格都没有。她转头就令女使丢进了垃圾堆里,从此便开始避着他,又寻了阿母去替她向阿翁说项,总算成功地推掉了那份婚事。 再之后他们的接触便更少了,他被下旨养在掖庭,只有年节时分才会上门拜望阿翁,她遇见了也不过是默然行礼,再没跟他多说过什么。 倒是及笄那年,他派人送了一支玉笄来,当时阿翁看见了,还微微叹息了几声,显然是对自己没能相中这门亲事,仍然耿耿于怀。 她本不想收他的任何东西,与他有半点儿瓜葛,奈何那支玉笄实在是非同一般,无论玉质还是雕工俱是一绝,据阿翁说应是当年先帝请了玉雕大师公冶先生,为卫皇后所制的一整套极品玉饰中的一件,可谓是价值连城,所以她也一直好生保存着,没想到今日刚一拿出来,就被那个下作的洛大娘子抢了去,更没想到,虞楚竟然还会站在她那一边儿,半点儿都不念旧情。 与这种失望相比,因着伪造日影之匕被揭穿生出的尴尬,也就不算什么了。 她静坐了好一会儿,方收起了先前的示弱表情,慢慢地站了起来,再抬头时,又是一副温婉之极的淑女形象。 “阿墨,你以前从不会这般刻薄失礼。”她端方地笑着说道:“若是阿翁知道了,必会失望。” “霍少夫人怕是并不了解栾公,否则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个结果。”墨公子叹息着,想到乃父栾和当年对自己的救护之恩,难免心软: “霍栾两家的姻亲关系牢不可破,今日少夫人但凡肯静思己过真心悔改,事情都会有斡旋的余地。墨言尽于此,还请少夫人好自为之。” “今日之恩,我不会忘。”栾葳儿抿着唇,余光冷冷地瞥了洛千淮一眼,再也不复多言,径自走了出去。 洛千淮看够了热闹,也轻手轻脚地准备离开,大门却被送人出去的卫苍先一步关上了。 “茵茵。”身后那人的声音跟方才不同,清冷之中夹了丝丝缕缕的糯,一字一字地敲落在心底,莫名地生出了荡气回肠的音效。 洛千淮顿住了脚,但并没有回头:“搅了公子与白月光的相会,皆是我的不是。今日还有别的事,我就先行一步......” 身后那人不知何时已经欺至近前,不待她话音落下,便自后一把牵住了她的右手。 “我以为,方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墨公子叹着气:“我与霍少夫人从没有过淑女之思,一切都是她的自以为是。” “公子其实不需要跟我解释这些。”洛千淮淡然说道。 演戏的人走了,她的脑中才恢复了理智思考。她虽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也知道及笄之时,不是谁都能送玉笄这种东西的。 要么是亲长姐妹,要么就是未婚夫婿或者恋人,总之没听说过弟弟会送姐姐的。那根玉笄的玉质是她生平仅见,雕刻的云纹飞凤更是巧夺天工。有这样东西在,无论他们之后又发生过什么恩怨情仇,都抹不掉曾经的那一份少年纯情。 这么一想,怀中的那只玉笄,就变得有些惹人生厌。 她用空闲的那只手将它取了出来,用力挣脱了墨公子的手,回转身来仰望着他。 “方才不问自取,十分抱歉。”她说着,极自然地将那玉笄放入了他的手掌之中,握紧之后方才松开。 “之前是我想差了。此物价值连城,对你们二人更有难以言说的意义,我本不该想要据为己有,赔钱一说,更是玩笑而已。还请公子代我物归原主。” 她没提致歉的话,因为在她与栾葳娘之间,是后者欠她的更多一些,这两个字,无论如何也轮不着她来说。 “是我该谢谢你才是。”墨公子垂眸看着她,目光之中满是温柔之色:“只是茵茵,你方才说的不对。当年送出玉笄的人并非是我,而是去,事后我虽然竭力澄清,但送出去的东西却是不好再收回来。” 洛千淮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内情,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大概是今日吃到的瓜有些多,所以心里只觉得有些繁乱。 墨公子却再度上前一步,极强势地将揽住了她的肩,将她圈入了自己的怀中。 “曾祖母留下的东西,本来是一整套,这些年缺了一件,总是不完整。”他的声音轻软地落在她的耳畔:“茵茵,谢谢你,帮我把它取了回来。” 第三百五十九章 丑话说在前面 身后的胸膛结实温热,淡淡的梅香幽然袭来。 洛千淮的耳尖不自觉地微微泛红,想要用力挣脱,却被禁锢得更紧。 “你不要这样。”她不满地说道,因为怕被外面的人听见,声音却是特意放低,落到墨公子的耳中,就像是轻柔的呓语。 他何尝不知,自己这种行为,与那些登徒子根本不相上下。 可是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要一遇到她,他就根本忍耐不住,只想离她近一些,更近一些,甚至于恨不得,将人紧紧地揉入自己的血肉之中,从此再不分开。 “今日是茵茵你先找上门来的。”墨公子轻笑道:“墨以为,茵茵必是想念我了。” 这人的态度变得如此无赖,是洛千淮没想到的。 她皱了眉,在他手臂上狠命地掐了下去,留下数道清晰的红色印痕。 连肉皮都没破,于墨公子来说根本无所谓,只是担心她真的恼了自己,所以还是如她所愿,将手松了开来。 一得自由,洛千淮便立即向前迈了两大步,与墨公子保持了安全距离,方才转过身子道: “之前栾葳娘数次欲对我不利,是以今日偶遇,我便跟上前来,想要看看她又有何谋划,不曾想她的约见对象,恰是公子你。”她装模作样地找了个借口,解释今日自己的来意。 墨公子只是含笑看着她,眸光湛然如水,似乎将她方才那点子腹诽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甚至还点了点头,开腔附和道: “原来如此。既是这般巧,不若茵茵便留下来,与墨共进昼食如何” “方才我与舍妹已在外面用过了,此刻甚是饱胀,便不打扰公子了。”她举步就向外走去。 墨公子的身形一闪,便挡在了雅阁的门前:“墨刚刚帮着令尊解了困,虽不图有所回报,但只是赏光吃一顿饭不为过吧?” 这句话倒是说到了点子上。渣爹虽不是什么好人,但要是出了事,说不得也会连累到自己。墨公子化解了危机,自己理应感谢才是。 她改了主意,盈盈笑道:“公子说得极是。我已听说了阿翁无恙的消息,确实该设宴感谢公子的。” 酒菜上得又好又快,眨眼儿的功夫就摆满了案几。星一本想要留下来布菜,但墨公子一个眼风扫过去,她便连跟洛千淮寒暄都不敢,垂着头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明面上是请墨公子,实际上菜品全是洛千淮喜欢吃的。 烤鸭是最后一次见朱娘的时候,她偶然提起的,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 刷了麦芽糖跟米醋调配的汁水,再以果木烤出来的鸭皮酥脆无比,配着荷叶饼跟甜面酱,着实是难得的美味。 还有一道金汤鲍翅,鲍鱼用的是两头鲍,也就是一斤只有两个的大干鲍,放在前世已算是有钱都买不到的珍稀品种。鱼翅用的也是最好的黄金排翅,用整鸡、牛骨、蹄筋、干贝、鱼唇、香菇等物吊出的浓稠高汤煨出来,鲜美得让人连舌头都想吞下去。 自从被渣爹接到了西京,洛千淮就没有正经吃过什么美食,这会儿胃口瞬间打开,方才下肚的那些小吃就不算什么了。 墨公子优雅地轻啜着口中的汤,微笑着看着她,还时不时地亲自动手,帮她夹上一块炙羔羊肉,或者是倒上一杯桂花果子露。 那果子露清凉甘爽,带着丝丝的桂花甜香,洛千淮极是喜欢。 见她吃得开怀,墨公子方才开了口。 “我幼年之时遭了难,被栾葳儿的父亲救下,一年之中倒有大半生活在栾家。栾葳儿比我大上半岁,也曾经在一起玩耍过几年,所以方才跟你说一直将她视作姊妹,是真心话。” 洛千淮端着一碗炒红果正在慢慢地吃着,闻言并没有停顿,只是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 好吧她承认,自己确实是很想知道二人到底是个什么关系,既然他愿意说,那么她就姑且一听。 “十岁那年,栾公见我们相处得不错,又怜我并无亲长,所以想要将她许配给我。” 洛千淮停了下来,抬眼看向墨公子。后者没有回避她的视线,苦笑着说道:“那时年纪尚小,并不懂男女之情,所以也没有反对的念头。恰逢栾葳儿生辰,那时栾公升迁在望,府内办的寿筵来了不少人,也都奉上了各色礼物。那时我才想起来,自己也是当送礼的。” “只是那时的我本就寄居于栾府,且因着身份的关系,平素见不到外人,所以根本就是身无长物,便是想要出府去买点什么,也并不方便。” 洛千淮听到这里,就觉得有些同情:“难不成公子幼时,便是一直被关在栾府之中?” “栾公将我带回家中,已是担了天大的干系。他是为了保护我。”墨公子的眉眼之中,并无半点委屈神伤。 洛千淮不清楚他到底是个什么身份,所以也无从接口。 她对于探询别人的家世隐私并无兴趣,虽然也有一种感觉,若她肯问,对方定不会隐瞒,但确实没有必要。 她与墨公子并非一路人,很快也会相忘于江湖,并不需要了解前尘往事。 至于他跟栾葳儿的事,一来是他主动要说的,二来那女人跟自己各种过不去,不得不多了解些底细,才好方便日后应对。 墨公子的话还在继续:“所以那时,我便留心寻了些仆役们丢弃的杂物,凑了些废旧的皮革,铜片什么的,打造了那么一把匕首。” “所以茵茵,你相信我,那个时候,我当真只是想给恩公家的阿姊,送一件生日礼物罢了,并无多余的想法。只是当日便在丢出去的杂物中见到了它,难免有些失望罢了。” 洛千淮点点头,心下忽然就轻松了不少。他说得合情合理,方才对栾葳儿的态度也冷静无比,确实并不像是见到白月光的模样。 “公子解释了这么多,想来是真的与栾葳娘没有什么旁的关系。”她说道:“她到底是公子的旧识,日后若是再来寻我的麻烦,我未必会再轻轻放下。今日把丑话先放在这里,希望公子不会因此而见怪。” 第三百六十章 茵茵跟我打个赌吧 “怎么会。”墨公子轻笑:“栾公是栾公,她是她。莫说是以后,便是你现在就去寻她的晦气,我也只会站在你这边儿,绝不会为她出头。” “为何?”洛千淮有些不解:“不是说视为姊妹吗?” “先前我之所以被永安翁主盯上,其实是因为有人事先在她面前提过我。”墨公子淡然道。 “竟然是这样?”洛千淮瞬间明白过来:“她为何要那样做?” 墨公子摇头:“我亦想不通。此前已有多年未见,中间也没有任何交集,实在是摸不透她的想法。” 洛千淮对此表示理解,她与栾葳儿接触了两次,确实发现她相当喜欢自说自话,根本无法交流。 “所以你肯容忍她到现在,已经是看在栾公的面子上了。”她叹道。 “茵茵知我。”墨公子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拿起酒壶,为自己重新斟满:“令尊之事已了,未知茵茵日后作何打算?” “回长陵邑,继续坐馆行医。”洛千淮说道。 “哦?”墨公子微微一笑:“墨有一种直觉,令尊未必肯放你回去。” “公子为什么会这样想?”洛千淮有些诧异。 “你及笄在即,已到了成婚的年纪。虽然前面跟崔九未成,但令尊必会另寻门路,为茵茵你择一佳婿。” 他轻轻晃着杯中酒,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洛千淮只觉得他是杞人忧天。只是她也并不想将跟渣爹继母谈好的婚姻自主,告诉墨公子。 “那就不劳公子费心了。”她说道:“若是阿翁当真有此想法,我只管听命便是。” 她在墨公子面前一向便是这般态度,后者闻言微眯了眼,又微微勾起了唇角。洛千淮倒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口中继续说道: “阿翁的事是要谢过公子的。还没问过公子是寻了何处门路,是否花费了不少金钱上下打点?” 她说到这里,就想起了昨夜在宣平坊,见到墨公子现在的居住环境。他也亲口对她说了,自己这段时间过得不如意。 被人打,生活降级。虽然从眼前这顿饭菜的质量来看,就连后者也是伪装出来的,但他明面上受到了某些人物的打压也是肯定的。 所以他肯顶着这种压力,帮着自家阿翁解决了问题,想来难度必然不小。 “小事而已。茵茵不必记在心上。”墨公子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极为淡定地解释道:“对了,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应该都不会来这曜星楼了。茵茵若要寻我,尽管到宣平坊去,若我不在,也可直接留言。” 洛千淮其实很想问一句,公子可遇到了什么难处? 但话还没出口,就又被她咽了回去。 她既不是墨公子的什么人,也没有能耐帮得上他的忙。问出这种话,也不过是一句虚伪的关怀罢了,并没有任何意义。 “公子的心意,我都记下了。若以后有人需要医治,尽可去霁安堂寻我。” 墨公子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茵茵要不要跟我打个赌,你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回不去?” 他不是多话之人,这么短的功夫,同一件事重复了两遍,不由洛千淮不怀疑。 “公子,你可是知道些什么?”她疑惑地问道。 墨公子的眼神微微闪烁:“没有,茵茵不必多心。” 他迅速地提起酒杯,仰头将酒水灌了下去,因为喝得太急太快,还呛咳了几声。 这种表现,更让洛千淮疑窦重重:“该不会是公子你在中间做了些什么吧?” 墨公子的咳嗽声猛地加重了。他一直咳到面色发红,方才好不容易停了下来,一双勾心动魄的凤眸之中,隐隐现出些许潋滟水光。 “茵茵,你为何会这般想我?”他捧着心口,作痛苦状:“西京跟长陵邑离得这般近,我又为何要这般做?” 洛千淮认真地瞅了他几眼,虽然表情做作,但说得却没什么错,墨公子确实没必要将她扣在西京城。 “饭也吃过了,谢也谢过了。”洛千淮看着天色不早,起身道:“家中还等着我回去呢,这便告辞了。” 墨公子这回没有拦她。走出雅阁的门儿,卫苍跟卫岚都守在外面,见到她出来,都敛容行礼,表现得相当恭敬。 卫岚也就罢了,卫苍之前可不是这个样儿的,洛千淮就有些奇怪:“卫统领,你这是怎么了?我可不是你家公子,用不着跟我行躬身礼。” “要的要的。”卫苍笑得有些诡谲莫测:“景大娘子直接叫我卫苍便是,要是觉得这名字不好听,那就叫声老苍也行,在您面前,可不敢称什么统领不统领的。” 洛千淮更加摸不着头脑。她认真地上下打量了卫苍几眼,见他面色红润气血健旺,完全看不出来哪儿不正常,不由问道:“你该不会是练功走火入魔了吧?” “景大娘子开什么玩笑?”卫苍陪笑道:“我若是练功出了岔子,哪里还敢在这里侍候公子呀?景大娘子您慢走,我亲自送您下去!” 他这般殷勤,洛千淮根本就推不掉,反正也想不出原因,索性就任他去了。 贺清十分长眼色,不仅早早就备好了马车,还备了两个三层的食盒,硬生生地一起塞上了车:“都是楼里的拿手菜,景大娘子拿回去尽管尝尝。” 洛千淮还没进家门,就见到门前停着那辆崔夫人的专用马车,早上来接她的姜嬷嬷正站在车前焦急地张望,一见着她立即便迎了上来: “景大娘子,您可回来了!我们都等了一个多时辰了,这就跟奴婢走吧!” 洛千淮观她的面上犹带喜色,便多少猜到了一些:“可是那服药吃下去,九郎君的腿有了变化?” 姜嬷嬷便重重地拍了拍掌:“可不是吗!大娘子那药当真神奇,吃下去不到一个时辰,九郎君的脚趾便生出了痒意,这不,夫人请您回去再看看呢!” 续命汤生效了,洛千淮的心里也相当轻松。 “嬷嬷稍等,待我回去交代一番,就跟你过去。” “那是应当的,应当的!”姜嬷嬷知道她此刻在夫人心中的位置,便是她自己,对于这个一服药下去便让九郎君有了起色的小娘子也是十分佩服,只是多耽误一点时间罢了,她又怎么会有意见。 第三百六十一章 打的一手好算盘 将食盒送回家,又向采薇交代了一下,洛千淮便带着星璇登了车。 崔舸的下肢确实有了反应,十个脚趾不仅能够感觉到麻痒刺痛,还能微微地动几下,实在是令人欣喜。 洛千淮本没想到,隔了三年之久,续命汤仍然还能这么快起效。她认真地把过了脉,又细细地检查了一回,对方剂中的药量进行了微幅调整。 “九郎君的身体底子好,再治疗一段时间,应该会大有起色。”洛千淮已比早上多了些底气。 整个治疗与检查的过程之中,崔夫人跟姜嬷嬷的笑容就没歇过。崔舸看着似比她们要镇定不少,但在洛千淮触诊之时,眼睛却始终停留在她的面上,微微勾起的唇角就像凝固了一般。 姜嬷嬷就悄悄捅了捅崔夫人,以眼神示意她看过去。 崔夫人一看之下,笑意就变得更深了。 重新下过了医嘱之后,洛千淮正要离开,崔家家主,执金吾崔孝贲便大步走了进来。 他显然是得了消息,匆匆赶了回来,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那么披挂着甲衣长剑进了门,直奔崔九床前略略询问了几句,确认他是真的有了知觉了,这才转身望向洛千淮。 崔夫人连忙含笑介绍:“夫君,这位便是治好了丰安侯的景大娘子,亦是掖庭丞景渊失散多年的女儿” 崔孝贲并非那种胡须满面的相貌,生得相当儒雅,只是身为武将,身上难免煞气十足,又处在这不大的寝室之中,压迫变得更加明显。 那日在承明殿隔门喊话的场景犹在眼前,洛千淮难免有些心虚,并不敢抬头看崔孝贲的眼。 她硬着头皮上前见礼,只是刚刚蹲下身去,便被崔夫人扶了起来。 对方待她的态度还算温和:“我听说过你,小小年纪便医术不凡,很不错。” “大人谬赞。”洛千仍然低着头。 “既有能力,便无需过度谦逊。”崔孝贲的目光在她面上打量了一圈儿,又与崔夫人对视了一眼,也不待洛千淮再说话,直接沉声问道: “你家中有长辈在长陵邑行医?听说是继承了柳老郎中的霁安堂?” 不过是出来看个诊,难不成还要查祖宗三代?洛千淮在肚里腹诽了几句,面上却恭声应道:“正是如此。” “柳老郎中的医术确是不俗。”崔孝贲叹了口气:“当年曾救过我一好友,可惜天年不永。景大娘子青出于蓝,此番若能令九郎重新起立治事,吾必有重谢。” “小女必会尽力而为。”洛千淮说道:“至于能治到何种地步,还是要尽人事,听天命。” “如此,便拜托景大娘子了。”崔孝贲说着,便转身对崔夫人道:“近日宫中事务繁杂,我也是接到消息,抽空回来看一眼,这便回去了,晚上夫人不必等我。” “夫君尽管回去,一切有我。”崔夫人笑语晏晏地将他送出了门。洛千淮也想要告辞,却被她牵了手,一路带到了自己住的院子里。 女使奉上了煮得五味陈杂的茶汤,洛千淮略略闻了一闻便放下了,实在是受不得那股子浓郁的汤料味。 “我一见你,就觉得面善。”崔夫人笑着说道。 “是吗,倒有不少人这般说过。”洛千淮尬笑着回道。 宫中的消息这会儿已经传了回来,崔夫人当然知道景渊已经无碍,心中其实还略有些失望。 在儿子脚上恢复知觉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把这位景大娘子给九郎纳进门儿。 她有这么一手好医术,无论是帮着九郎诊治,还是帮着其他府第的女眷诊治,都对自家有利无害。连带着先前救了丰安侯的那份恩情,也都能落到崔家门楣之上,实在是一桩好买卖。 自家夫君虽然也是天子近臣,但素来生性刚直,若能借着这个由头跟朝中新贵丰安侯搞好关系,必会前程似锦。 如果景渊今日当真获罪,她便会失去官家女的身份,说不得还会被发卖为奴。到时候她便请夫君独独将她赎买回来,再依约纳她为贵妾,不怕她不能感恩戴德。 可惜那景渊着实有些运道,竟然遇到了那么好的上司,硬生生地把罪责给扛过去了。 但这件事本来就是景家先挑起的,只要她这边儿稍微漏点风声过去,对方肯定还会上杆子迎合上来,最多也就是比先前想的要麻烦一点儿,了不起便是多费些财帛。 想到这里,霍夫人再看面前的洛千淮,便难免带上了些世俗婆母的眼光: “太瘦了。”她说道:“听说幼时很是吃了些苦?以后还是要多吃进些肉膳才好。” “多谢夫人关爱。”洛千淮只觉得屋中香气浓郁,熏得她头晕脑胀。 “景大娘子不必见外。说起来九郎自小便不近女色,先前怠慢了娘子,还请你不要见怪才好。”崔夫人一边说,一边注视着她的神色。 洛千淮面上平静无波:“夫人言重了。令郎久病缠身,难免对其他事情提不起兴致。待到身体好转,仍然是人中龙凤。” 她这番话明显取悦了崔夫人,对方的笑容变得更加灿烂,便如绝大多数母亲一样,只要一提到孩子,便一发不可收拾: “九郎这孩子生来就乖巧懂事,无论习文习武,从没让我操一点儿心,若非是因着这腿脚的毛病,怕是已经娶了名门淑女,说不定连孩子都有了。” “夫人不必心急。”洛千淮也顺着附和了几句:“令郎吉人天相,贤妻贵子,以后都会有的。” 崔夫人聊得尽兴,洛千淮却是察觉出一些不大美妙的苗头来。她耐着性子又听对方说了两刻钟,寻了上空档儿便起身告辞:“天色不早,家中还等着小女回去,待明日再来看令郎。” “我已经命人备了筵席,不若陪我用过飱食再走。”霍夫人道。 “阿翁今日侥幸脱险,家里亦备了酒筵。”洛千淮实在不想再跟她谈崔九。 她对病患疾病之外的生活并不愿深入了解,更不会想要把自己赔进去,做人家的私人免费医生。 第三百六十二章 翻脸不认账 好不容易得了崔夫人的允准,坐着崔府的马车回了家。老仆开了门,将她跟星璇迎进去,又要进主屋通报,就让洛千淮拦住了。 从院子里看,主屋的灯火比平时明亮了不少,显然采薇为了庆贺景渊死里逃生,多点了几根蜡烛。 洛千淮还没行到门前,就听到了里面传来的话语声: “阿翁阿母,你们也尝一尝,这些菜跟点心都太好吃了,芩儿从来都没吃过这么美味的食物。对了,要不要给阿姊留一点儿?东西都是她买回来的,可咱们都没等她一起用飱食,是不是不太好?”阿芩的声音清脆得很。 “你阿姊被崔家人请了去,肯定少不了她一口饭。”采薇笑着说道:“阿芩可真是个守礼的小娘子。” 景渊的声音也响了起来:“这曜星楼的菜确是可口,便是宫里的御厨也未必做得出来,可就是有一样不好,实在太贵了。” “这其实也正是妾担心的。”采薇叹着气道:“茵茵一直在外面长大,我没教养过她一天,她不肯称我阿母,也不能怪她。” “妾也知道,她先前在外面抛头露面帮人看诊,得了不少诊金,这些钱照理说都跟妾半点关系都没有,可她也当知道节俭,不能花得这般大手大脚。” 见景渊沉默着没接话,采薇又放软了语气,继续说道:“矅星楼这种地方,妾是从没去过,只听说过那儿随便一道菜品便得一两千钱。今晚的六菜两点您也看见了,都是些海陆珍馐,说不定就得花上几万钱。” 景渊听到这里,终于开了口:“茵茵也是一片孝心” “妾明白,也并没有责怪茵茵的意思。只是担心她不懂持家之道,日后会吃大亏。”她抬眼看了看景渊,又说道:“更何况,夫君您方脱大难,正是该励精图治之时。若是这时被家人拖累了,岂不冤枉?” 景渊抬头与她对视:“怎么说?” “夫君一年的俸禄能有多少,哪儿吃得起那曜星楼?若是茵茵多去几回,被旁人认了出来,指不定还以为夫君你贪墨了钱财。到时候就算你一身正气,但又哪能堵得住旁人之口?” “夫人此言不错。”景渊点头道:“待茵茵回来,我便会好生教导她一番。她还小,但凡知晓厉害之处,必不会再犯了。” 他的这些话,跟采薇想要达到的目的还要差上一些。 “夫君,妾是想着,既然茵茵已经回家长住,不若让她将财帛都交与妾打理。妾并无他意,只是想着在她出嫁之前,教她持家理事,顺便再多少购上一些田产,岂不是比任她胡乱花销了要好些?” “你有心了。”景渊很是唏嘘:“她母亲去得早,难得你肯这般待她。待茵茵回来我便与她说,她必会感激涕零” 这对半路夫妻一唱一合,星璇听得满心气恼,洛千淮却是淡然一笑,直接推开了门。 “茵茵你回来了?”采薇微微一愣,便露出了笑容迎上来:“怎么这么晚回来,可是在崔府用过飱食了?” 星璇抢着答道:“大娘子惦着家君今日平安无事,特意辞了崔夫人的筵请赶回来,现在还饿着肚子呢!” 采薇的脸色微微一变,还没说话,那边阿芩就蹦蹦跳跳地冲了过来:“阿姊快坐过来,这些点心阿芩每样只尝了一块儿就舍不得吃了,要等阿姊一起!” 芦儿赶紧去取了新碗碟,请洛千淮入座。 洛千淮半句没提方才听到的话,只望着景渊道:“恭喜阿翁平安归来。” “是啊。”景渊颇为感慨地道:“谁能想到张世远竟然把整件事自己揽了过去呢?” 他一边说,一边对洛千淮道:“茵茵啊,阿翁不知道你昨夜去寻了何方门路,虽然没有用得上,便也得要过去好生谢上一谢,尽到面子上的情份。” 景渊只当是张世远忽然良心发现,不忍把他拖下水,根本就不认为会是洛千淮在背后发了力。 当然,昨天洛千淮那般言之凿凿,他也相信她必然去求过了人,至于是什么人,他虽口中说着不清楚,心里却是有如明镜一般。 洛千淮救过丰安侯的消息已在西京传开了,便是今日就有不少人向他贺喜,其中还包括了先前从不正眼瞧他的几位大臣。谁都能看得出来,只要陛下安坐龙椅一日,丰安侯作为他母家唯的男丁,便会显赫一日,搭上他的关系,前途自是无量,谁不羡慕他寻回了这么一个好闺女? 洛千淮暗自撇了撇嘴。她可没想到渣爹会渣到这个程度,刚刚逃过一劫就不肯认账。 “阿翁莫非是忘了昨夜答应女儿的事?”她提醒道:“我助阿翁平安无恙,阿翁许我婚姻自主。今日阿翁已然得脱大难,却矢口否认是女儿之功,莫不是想要反悔不成?” 景渊没想到,洛千淮会这么跟他说话。 “茵茵,别闹。”他皱了皱眉:“今日阿翁能逃过一劫,确非是你能插上手的。至于婚姻自主一说古来未有,昨夜不过是情急之下胡乱应下的罢了,根本不可当真。” 洛千淮只觉得一股子火气从心底直蹿上来。白日里墨公子的话,就在这时在她脑海中反复回放,当时他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笃定之感,似乎早就预见了景渊的态度。 “莫非时至今日,阿翁还想着将茵茵推出去,与人为妾?”她冷声道。 采薇看了看沉下了脸的景渊,又瞅了瞅满脸冷肃的洛千淮,陪着笑插话道:“茵茵,怎么能这般跟你阿翁说话,还不赶紧道歉?” “薇娘子。”洛千淮没跟她算账呢,这会儿见人主动送上门来,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你既然知道自己并非我生母,很多事不好自专,那便莫要管得太宽——我的嫁妆并不需要你费心,就像婚姻也无需你置喙一样。” 采薇被这么直白的一句话噎住了。在她既往的宫内生涯之中,见过了不少贵人,谁不是表面一团和气,背后各显神通?可自家继女这么直白的,却还是第一次见。 也正因如此,她一时竟然没想出应对之法,只好巴巴地望向景渊。 第三百六十三章 高门贵婿 景渊一开始确是有些生气,但一见到洛千淮与亡妻酷似的那双眼,那点子火气瞬间就消退了。 “你都听到了?其实薇娘也是一番好意。”他跟洛千淮解释道:“你既然不愿,那便算了,只是手上虽是不缺财帛,也不要平白外露,以免招来不测之灾。” 这话倒是没错,洛千淮点了头:“阿翁放心,我自有分寸。” 她起身,亲自给景渊执壶倒酒。 贺清知道她不能饮烈酒,所以特地装了两壶琼酥酿,原料中含了牛乳,因口感绵柔甘甜,极受女客的欢迎,一壶的价格也要卖到个一千二百钱。 景渊之前从来没喝过这样的好酒,见女儿为自己斟上,便仰头一饮而尽。他微微眯起眼睛,回味着那清冽的酒香,就听见了洛千淮的话。 “阿翁,您这边的危机既然已经解决,那么再过几日,儿便要回长陵邑了。” 景渊的眼睛霍然睁开:“回去做什么?在药铺里跟着你阿舅行医,什么贩夫走卒都能随便寻你看诊吗?” “病患在我眼中都是一样的。”洛千淮平静地道:“行医是我毕生的宿愿,今日跟阿翁说起此事,也不过是告知一声,并非要征求您的同意。” “哎,茵茵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采薇见景渊沉下了脸,连忙上前劝道:“你阿翁大费周章地将你接回西京,也是为了你好。哪个官家小娘子到了年纪,还见天地在外面招摇过市?之前也还罢了,要是以后你还是那般我行我素,要你阿翁出去如何见人?” 洛千淮心下冷笑,转头望向景渊:“阿翁,薇娘方才说的,也是您的想法吗?” 景渊放下了酒杯,面色凝重地望着洛千淮,沉声道:“茵茵,之前为了生计行医,阿翁不会怪你。之前救了丰安侯实属侥幸,听薇娘说你今日又被请去给那崔九郎开方诊治?他的腿伤全西京人都清楚,请了多少名医都没效果,你又年幼,治不好崔家也不便迁怒,只是开药的时候要好生斟酌,莫要把人给吃坏了” “阿翁,其实”洛千淮刚想解释一下崔九已经有所好转,但景渊却一摆手,打断了她。 “医者贱籍,这个姑且不论。单说行医,谁能保证包治百病?你便是医好了一百个病人,但只要医死了一个,那便是大麻烦,只看看你阿舅前些年的遭遇就知道了。这儿又是西京,遍地权贵,真要是得罪了惹不起的人,阿翁也救不得你。” 景渊说得其实并非全无道理。只是洛千淮受过前世的教育,对于救死扶伤有自己的一套理解,并不会就此止步惜身。 “阿翁的话,我听明白了。儿可以保证,若日后真有那一日,都绝不会连累到阿翁。”她淡淡地说道。 “这是连不连累的问题吗?”景渊自觉一片好心都被当成了驴肝肺,话语中也带了薄怒:“总之你近日都不要再私自出门了,只管在家里安心待嫁!” 此言一出,屋中人除了景渊自己之外,全都愣住了。 “阿姊要嫁人了?”阿芩忽闪着一双大眼睛,用力咽下了口中的一大块糖醋鱼,好奇地问道:“可是上次那个日日都有糖饼吃的崔家郎君?” 采薇也怔怔地看着自家夫君:“崔家那边已是把话挑明了,没瞧上茵茵” 洛千淮在短暂的惊讶之后,迅速地恢复了冷静。大概是因为对渣爹彻底失了望,所以他做出什么选择都觉得能够接受了。 她拍了拍坐在侧后方的星璇,后者的手已经用力地攥成了拳,显见是气得不轻。 “阿翁这次又要将儿许给什么人?”洛千淮问道,声音并不高,却含着一丝凌厉。 提起此事,景渊立时便忘了方才那点子不快,露出了堪称慈祥的笑容,对着洛千淮说道:“茵茵幼年时,曾有个方士上门来,提及你的命格贵重无比,必能显赫门庭。当年我一直没有尽信,但今日却是不得不信了。” 采薇面上便露出了喜色“夫君,可是茵茵有机会嫁入高门?” 景渊呵呵而笑:“自然。那消息我也是今日才得知的,第一时间便托了人去说项,已算是拔了个头筹,等明日相看过后,说不得便能入了人家的眼。” “就是说,现在八字还没有一撇了?”阿芩叹了一口气,再度伸手抓起了一块莲花酥,放入口中咀嚼起来,面上也露出了幸福惬意的表情。 “大人说话,小孩子莫要掺和。”采薇轻飘飘地责怪了一句,又笑着问景渊:“夫君莫要这般卖关子。妾真好奇,到底是哪个府上的贵郎君,能匹配得上我们茵茵这样天仙般的人物?” 她的问话搔到了景渊心底的痒处,令他心中愈发得意,看向洛千淮的目光也更加柔和。 “茵茵。”他温声说道:“你阿母走得早,后来我又自身难保,不得已断了联系,一直觉得对不起你。但若这门亲事能成,我便是即刻死了,下地府时也可与你阿母说一句问心无愧!” “夫君慎言!”采薇凄声道,极应景地蹙了眉,似是极不忍听他提起“死”字。 “呵呵。”景渊当着亲女跟继女的面,一把握住了她的手:“阿薇啊,你虽不是茵茵的阿母,也当为她高兴才是。她此番若能如愿得了贵婿,日后阿芩的婚事也水涨船高,好,实在是好啊!” 采薇的表情便无缝地切换成了温婉的笑容:“夫君还不知道妾吗?早就将茵茵视作亲女了。阿芩还小,以后的事还不必说,我是真的盼着她能如夫君所言,嫁入高门呢!” 洛千淮看着这对夫妻的表演,好奇心也确实被提了起来,很想知道景渊到底能为自己安排了什么样的好亲事。 虽然跟渣爹的接触不多,但洛千淮已能确信,这位想事情的出发点都是自己,只有可能卖女求荣,绝不会尊重自己的意见。 “所以阿翁不如说一说,你口中的那位高门贵婿,到底是何人?”她冷声问道。 第三百六十四章 决裂 景渊只道女儿已知自己的苦心,不再惦着回去当医婆,心情也越发地好:“便是你不问,阿翁也自是会说的。先帝遗诏之中,指定了三位辅政大臣,你可知道是哪三位?” 这件事,西京之中怕是三岁小儿能说得出来。抢答的人是阿芩:“我知道我知道,大司马大将军霍炫,左将军上官锦,还有车骑将军金鑫。” “阿芩说得不错。”景渊嘉许道:“金鑫金大人,本有一位独子,你们都听说过吧?” 洛千淮就皱起了眉。她当然记得那位金大郎君,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上元节灯会之时,他本欲当街强掳自己,却被墨公子的人带走了,当时听他的意思,这个人应该不会再出现。 难不成当时是自己会错了他的意,这金大郎君竟然阴魂不散,还想要走明路继续缠着自己? 她这边儿凝眉沉思,那边采薇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惊喜:“夫君,前几日不是说那金大郎君失踪了吗,西京上上下下都在寻他,这会儿人是找回来了?且还看上了咱家茵茵?” 她简直都不敢想会有这种好运气。崔家儿子一大串,那崔九虽是嫡子,却是个残废了的,洛千淮就是给他做妾,也就是一入宅院深似海,在帮衬娘家上能做的有限,但金大郎君就不一样了! 他虽然已有妻室,家中妾室通房也为数不少,但人家是家里的独苗儿,以后金家的一切都是他的!而且这位金大郎君膝下还并无子嗣,若是茵茵能生下个一儿半女,说不定就能被扶成贵妾,上了族谱都有可能!到时候有这层关系,还愁景家不能跟着沾光吗? 无数美好的画面在采薇脑中一闪而过,却见景渊摇了摇头:“金大郎君找不找得回来,还是两说。只是我得到的消息,却是金大人自己要续弦。” 这个消息,听着比金含的尸体被发现了还惊人。 采薇的声音,因为兴奋而打着颤:“夫君你没搞错,当真是车骑将军,敬侯金鑫金大人,要续弦?” “自然不会错。”景渊说道:“金大人是念旧之人,发妻过世十年未娶,已是仁至义尽。现在独子不知所踪,金大人膝下空虚,续弦之举乃是再正常不过了。” 他说到这里,见洛千淮仍在发愣,便继续说道:“金大人虽然年近不惑,但后院之中还算清静,若能得他青眼嫁过去,直接便是当家主母,后半生也便有了保障。此为难得一见的良缘,你且好生回去准备准备,待明日便随你阿母去朝阳观走一趟吧。” 洛千淮心中已经有了主意,此刻并不发作,心平气和地问景渊道:“既是难得的机缘,想来西京之中,应是竞争者众多吧?” 景渊用力拊掌:“可不是嘛!茵茵你可知道,就为了能搭上金大人的线,阿翁把这许多年攒的人情都用上了,这才得到了他明日会去朝阳观替陛下祈福的准信儿,那人还允诺了,必会让你见到金大人。” “所以说,他老人家还根本不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呢。”洛千淮说着说着就笑了:“阿翁可知道何为门当户对?金大人若要续弦,自然有的是合适的贵女,阿翁这般费心,怕是只会自取其辱。” 景渊只当她在害羞,连忙劝道:“茵茵不必妄自菲薄你可知阿翁为何明知两家差距甚大,仍然这般有信心” “夫君快说说,到底是何原因?”采薇递过了话头。 “一则金大人年纪不小,又是续弦,对等的人家未必会考虑。”景渊侃侃而谈:“这二则吗,就是凑巧了。十多年前我初来西京之时,有幸见过金夫人一面,她与茵茵的亲生阿母,模样竟有几分相似,茵茵的那双眼睛,跟她几乎是一模一样。” “谁不知道,金大人对亡妻情深意重!”采薇笑着接过了话头:“若是见到了与她相似的茵茵,哪有个不动心的?以他现在的权势,根本不需要在意妻子的家世门第——果然是难得的金玉良缘!” 洛千淮叹了口气,站了起来。 “这桩良缘,还是让给别人吧。”她说着,并不去看景渊跟采薇愕然的脸:“前次我助阿翁脱险,纵使现在你们不愿承认,但先前说好的婚姻自主,在我这里已成定局。” 她一边说,一边向外走去:“此番回来叨扰了两日,我这便回去了。以后若无要事,我也不会再回景家,望阿翁跟薇娘善保身体,好自为之。” 她前世与亲人无缘,今生能遇到外祖一家,已算是上天眷顾,并不应奢求更多。 景渊待到她将要走到门口,方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逆女!”他大口地喘着气,冲上来拉扯洛千淮:“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这一下连个衣角都没有摸到,因为星璇直接挡在了洛千淮身后,格开了他的手。 因着他到底是洛千淮的生父,所以她并没使什么力气。 哪知她肯手下留情,景渊却并不愿意。他自少年起便来西京打拼,从官狱到掖庭,一步步走到四百石的位子上,身手自非常人能比,哪里会把一个小女娘放在眼里。 “贱婢,竟敢与家君动手!”景渊说着,以极刁钻的角度,反手一把扣住了星璇的左手,使劲儿折下。 星璇的应变能力极强,身子就势跃起,平平地在空中连续翻转了两圈儿,将那股子力道卸了大半,右手则探入怀中,摸出了一把寒光四射的匕首,直接向景渊刺了过去。 景渊一边与她拆招,一边喝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跟在茵茵身边到底有何企图?” 洛千淮替她答道:“她是我的女使,自然是要依我的意思,护送我离开。” 见过的高手多了,她的眼光也自然不低,一下子就看出景渊跟星璇的功夫不相伯仲,只是前者的身手偏向刚猛,屋室本就狭小,他又顾忌着不能伤到身后的采薇跟阿芩,难免束手束脚。 星璇则不然,修习的功夫身法都以近身博击为主,动作狠辣悍勇,兼之还带着常用的武器,在最初轻敌造成的失利之后,渐渐便占了上风。 虽然如此,她也依然因着景渊的身份,不敢真的伤了对方,所以看起来且得打上一段时间。 “星璇,速战速决。”洛千淮说道。 第三百六十五章 别动朕的小金库 星璇闻言,动作立即变了,连着几记凌厉的杀招过后,一脚蹬在了景渊的胸上,令他连连后退了数步,险些倒地。 借着这一蹬之力,星璇拉着洛千淮出了正屋,一掌将赶来拦截的老仆踢倒在地,接着便拔地而起跳上了屋脊。 此刻时间已近二更,虽然还未到宵禁之时,但翊善坊内住着的宫人们已经闭门休息,唯恐误了明日早起当差,是以坊内街道上几乎空无一人。 “大娘子!”采薇在后面几步抢了出来,压着声音仰面呼道:“都是亲父女,有些事可以慢慢商量,怎么能一言不合就离家出走?还是快些下来,若是被旁人看见了,还以为我景家没有家教呢!” 洛千淮就默默地回身望了她一眼,眸色清冷得若古井寒潭,似乎将她心里藏着的那些算计,全都尽收眼底。 采薇心里陡地一凉,转头去拉同样冲出来的景渊:“夫君且莫动怒,茵茵也是乍闻喜讯一时想不开,当务之急是快点把她劝回来,否则若是她这般忤逆尊长的行径让外人知晓,名声可就彻底坏了,莫说是金家,只怕是西京之内,也无人愿娶了!” 景渊心底的焦灼之气就此升温了。他抬头望着洛千淮二人,沉声说道:“你若现在下来认错,为父可以既往不咎。若你今日离开了,休怪为父” 他刚要放出狠话,采薇就眼疾手快地踮起脚尖捂住了他的口:“夫君切莫动怒!大娘子也是一时不懂事。” 她又转向洛千淮,用力地使着眼色:“茵茵,你阿翁一心为你谋划,但你却是太过任性了,也难怪他如此气恼。父女哪来的隔夜仇,你只要好生赔罪,答应从此以后绝不违逆,你阿翁断不会如此绝情。” 洛千淮静静地看着她演完,面上始终平淡无波:“阿翁这是要与儿断绝父女关系?说起来这么多年没有你,我与两个阿弟也好好地活下来了。既是相见两相厌,那便依了你就是,从此我自姓我的洛,与你再无瓜葛。” 景渊气得呼吸都变得粗重了,指着洛千淮的手指打着颤,好一会儿都没说出话来。 倒是采薇见势不妙,再度冲了出来:“大娘子莫非以为,攀上了丰安侯的高枝,便可以不将你阿翁放在眼里了?要知道国朝以孝为本,若是你这般行状传了出去,丰安侯也照样会对你嗤之以鼻!” 洛千淮的耐心已经到头到:“景大人与夫人尽可以去试试。若是实在气不过,还可以去官府告我忤逆,看看是否能置我于死地。” 她深知渣爹是不会如此做的。他先前没提防过自己,把改名换姓的原委说得一清二楚,就等于把一个把柄平白送给了她,所以自然也没有那份胆色跟她对簿公堂。 这话一说完,她也不再看二人的脸色,便跟着星璇沿着屋脊奔行,很快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老仆跟芦儿目睹了这一幕,知道家君与主母心情恶劣至极,都默不作声地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阿芩从门缝之中,看见阿姊决绝而去,心情郁闷,也被芦儿拉着回了房。 到底不是自己的女儿,采薇虽然有些失望,但并没有太过上心。更何况,她也根本就不相信,世间竟然会有哪个小娘子,会主动抗拒那送上门来的泼天富贵,说不得就有别的原因。 “夫君勿恼。”她温声劝道:“大娘子方才说的只是气话,待想得明白了,自然知道什么对她是好的。” 景渊胸口仍如火焚一般,太阳穴也突突地胀痛,只觉得耳畔血脉如潮水般轰响,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采薇舀了煮好的茶汤递到他手边:“只是夫君,大娘子到底尚未及笄,正常来说不至于对相看之事如此排斥。妾只怕,她之所以反对,是另有隐情。” 就如一盆冷水浇到了头顶,景渊猛地抬眼看向她:“你想说什么?” “妾也不过是胡乱揣测。能有机会嫁给金大人这般英雄人物,照理说不该有人会生出推拒之心,且还拒绝得这般果断,不惜与自己的阿翁一刀两断。莫不是大娘子在长陵邑那边,有什么别的牵绊?” 最后两个字,她是直视着景渊的眼睛说的,声音极低却又清晰无比。 景渊的唇角微微上勾,眼底却是半分笑意也无:“若她真敢与人无媒苟合,就莫要怪我不念父女情份了。” 他微微眯起了眼睛,其中闪出了一丝森然冷意。 未央宫,承明殿。 少帝将手中的奏章丢了下去,愠怒之色溢于言表。 他在辅政大臣面前向来表现得温顺谦恭,算起来还是第一次展露出锋芒,令人明白这位年仅十岁的小皇帝,也是有着少年的意气的。 “大司马。朕方才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少年的声音仍然稚嫩,但口吻却是不容置疑地命令。 霍炫摆正了姿势,行了个极为端正的揖礼,背脊深深的弯折下去,几与地面平行:“陛下,乌桓与匈奴出兵侵我大豫,朔方与蓟州同时告急。现今府库空虚,臣等恳请陛下捐出内帑,以充军资。” 在他身后,丞相辛贺,大农令楼智平以及少府令方涵,尽皆肃立于殿中。 “荒唐!”焦令监替少帝发话道: “国朝自有制度,内库属于陛下私库,专用于宫中一应开销。先帝既令尔等辅政,便是信任你们必能将各项朝政打理妥贴。现今外有敌袭,府库空虚,本就是辅政与百官之责,尔等不思殚精竭虑为国效力,反而将主意打到了陛下的内帑之上,可还敢对得起先帝,配得上能臣的称谓吗?” 这话说出了虞炟的心声,他踞坐于上首,沉着脸冷冷地看着下方诸人。 霍炫面色不变,带着身后众人整齐地跪了下去,口称:“臣等无能,令陛下失望了。只是去年末至今,为了应对蓟州王之叛,从调军平叛到事后安抚,处处皆需用钱,府库结余因此告罄;而今年夏税尚早,若不动用内库,实在无法同时应对两线用兵。” 他一边说,一边下拜叩首道:“陛下为天子,内帑虽属于宫中私用,亦来自于百姓供奉。先帝在时,尝两度以私库支应国用,是以海宴河清,天下景从。臣既奉先帝遗命,有劝谏咨政之责,请陛下以国事为重,准臣等动用内帑,内安百姓之心,外逐胡人之野望,以保大豫之社稷,昭陛下之明德。” 第三百六十六章 求陛下赐婚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焦令监自是无言以对。虞炟铁青着脸坐了良久,方才开口问道:“内库之中,现下有多少财帛?” 内库财帛用度归少府掌管。少府令方涵早有准备,当下便回禀道:“截至上月末,共结余黄金二十三万四千零五百二十斤,钱一百一十万五千二百缗,各色丝绸绢帛计六千五百一十二匹,玉器” “知道了。”虞炟出声打断了他:“取黄金二十万斤,钱一百万缗交付府库,专供边关军需所用。如此,众卿可满意了?” “陛下圣明!”霍炫与众官员恭恭敬敬地叩下头去。 他们退下之后,虞炟立时便将御案之上的所有物件全都掀了下去,翻倒的御砚中朱砂洒落,青金石地砖上一片鲜红。 “陛下息怒!”焦令监在旁劝道:“陛下自御极以来,向来克勤克俭,且尚不到大婚之龄,后宫并无用度,便是暂时让出些内库用度,日后也会慢慢补回来的。” “朕哪是为了这点子钱生气?你方才有句话说的不错,明明是他们自己无能,却让朕用内帑为之买单。今日朕让了步,日后呢?只怕他们一旦有什么事,就想着将手伸到朕的内库中来!” “应该不至于吧?”焦令监犹豫地道:“大司马本就是治世能臣,大农令更是曾屡立奇功,当年提出的盐铁专卖之策,几年之间便令府库充盈。想来他们这会儿也确实是遇到了难处,所以不得已才” “呵呵。”虞炟冷笑:“先帝在时便是治世能臣,待朕即位之后,便有各种各样的不得已。朕不是瞎子,不至于连这点子不同都看不明白!” 他话音未落,忽然殿外有小宦通传,道是方才离去的大农令楼智平,又回来求见陛下。 “不见”虞炟毫不客气地道。 “陛下。”焦令监开口劝道:“方才当着大司马的面儿,大农令便是有什么想法也未必敢宣之于口,现在悄然回转必是有秘情要奏,陛下不妨听一听他的话,以免伤了臣子效忠之心。” 虞炟略一思索,便应道:“叫进吧。” 楼智平一进殿门就跪了下去,直接脱去高冠,伏地叩首:“府库无钱,皆因臣无能辜恩所致,臣无意砌辞狡辩,愿听凭陛下处置!” 他已过了不惑之年,额上已生出缕缕华发,冠带一去,就显得极为清晰。 他这般伏地请罪,虞炟方才心底的那股子郁气便消了大半。 “起来吧。”他说道:“大农令此来,若是只为请罪,那便大可不必。朕尚未亲政,多有倚赖楼卿之处。朕已经反思过了,方才大司马说得不错,天子无私事,又何必在意内库那些许财帛。” “陛下聪敏睿智,仁厚爱民,实是大豫之福。”楼智平真心诚意地称颂道,然后方才依令站起身来: “陛下。”他说道:“今日臣特意独自请见,非止为了谢罪,而是另有要事,欲向陛下禀明。” 虞炟此刻已然心平气和,微微颔首,示意他直接说。 “陛下可还记得,先帝在时曾下令,允天下罪人折钱抵罪?” 虞炟点头:“朕记得折罪银乃是由府库代收,年底解入少府充为内帑。” “陛下说得不错。”楼智平嘉许道:“自先帝下此诏令之后,二十余年间,府库共代收折罪钱共计黄金五万零六百二十斤,平均下来,每年也有两千余斤。” “这笔钱虽然不多,但一来开了罪囚改过向善之门,二来也多少增加了府库收入,乃是先帝施行的德政之一。大农令今日特意提及此事,可是对此政有何异议?” 说到后面之时,虞炟的声音渐渐变冷。 “陛下误会微臣了。”楼智平连忙解释道:“臣今日来此,是因为有人主动上缴了大笔折罪银,共计黄金二十五万六千饼,也就是十二万八千斤” 虞炟大奇,霍地站了起来:“便是赎死罪,也不过五十万钱足矣,折黄金二十五斤。此人干犯了何罪,竟然舍得交出这么大笔钱财来?” 他一边说,一边走下了陛阶,在楼智平身前来回走动:“这笔钱几可抵得大豫岁入的三分之一,便是跟朕的私库相比也差不多了。究竟是何人如此豪阔?” “陛下。”楼智平说道:“此人便是新封的襄侯虞楚。” 虞炟猛地停住了脚:“虞楚?”他提高了声音:“当真是虞楚?” “臣断不敢欺瞒陛下,当真是虞楚。”楼智平恭声道。 虞炟冷笑着回到御座之前,振袖而坐:“他此举何意?” “襄侯昨夜亲临臣府,称先帝虽赦其罪,但他身为大逆罪人之后,近年来夜夜忏悔,仍觉得罪孽深重。且早些年愚憨冥顽,曾与江湖匪类结交,邀名敛财,后经先帝教诲,已然幡然悔悟,只是每每思及前事,仍是惴惴不安,以致夜不能寐。所以思前想后,决意将全部家财上缴抵罪,从此安分守己,一心只作陛下治下之顺民。” 虞炟对虞楚之厌恶非止一日,本来确有待根基稳固之后,寻个罪名将他处置了的想法,但对方忽然交出了这么大一笔钱财,表现得又如此恭顺,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依楼卿看,虞楚这番话,可是真心实意?”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楼智平。 “臣也算是阅人无数,观其言察其色,并未发现矫饰之处。”楼智平认真地回想着道:“襄侯与臣说话之时,确是容貌憔悴,痛心疾首,悔过之意并无虚假。” 虞炟闻言,略一思忖,便吩咐道:“召唐湛入见。” 唐湛来得很快,听闻虞炟问起襄侯的现状,立时便回禀道: “虞楚近日已脱去华服,搬入了宣平坊一座简陋的小院。辞退了先前身边的那些江湖人士,只留下一个哑仆看门,平日里与其他官员权贵并无来往,倒是时常会亲自去市井之间斗鸡赌钱,暂时半未发现有不妥之处。” 虞炟点点头,想到那些刚被霍炫打劫的黄金又能补回了一大半,心情瞬间舒畅了不少,连带着对虞楚的好感度也由负转正:“若他果真能心口如一,朕也并非没有容人之量。” “陛下。”楼智平见他心情转好,又说道:“襄侯还有一事相求。” “何事?”虞炟问道。 “他想待国丧期后,请陛下为他赐下一门婚事。”楼智平小心翼翼地道。 第三百六十七章 鬼祟六人组 “呵。”虞炟冷笑,心道此人果然别有居心,必是想借联姻做些文章:“他瞧上了哪一家名门淑女?” 哪知楼智平却摇头否认:“襄侯自知身份敏感,所以并不敢奢求高门贵女,也没有心仪对象,一切但凭陛下作主。” 虞炟就有些想不通:“献了这么多金,所求就真的就只是如此而已?” “正是。”楼智平垂首应道。 侍立一旁的焦大监却是眼神微闪,欲言又止。虞炟一眼看见了,便问道: “焦作,你可是看出那虞楚有何企图了?” 焦令监躬身道:“企图倒谈不上,只是老奴多少能猜到一点襄侯的想法。” “在朕面前卖什么关子,还不赶紧说出来?”虞炟没好气地道。 “陛下,当年戾太子之案,西京流血飘橹,便是先帝赦了虞楚之罪又遗命封侯,朝野上下也都在暗中揣度您的态度,无人敢将女儿许配给他,唯恐招来祸患。便是襄侯自己,也同样惶惑不安,在未得陛下允准之前,并不敢私自留下血脉。此番散尽家财,多半也是想求陛下一道明旨。” 他小心翼翼地把话说完,大殿之中一片沉寂。虞炟看一眼下方的楼智平:“大农令也是这般想的?” 楼智平坦然点头:“不错。不仅如此,臣还听说,当年的戾太子余党,掖庭令张世远曾怜悯虞楚早过弱冠却仍未成家,有意将自己的孙女配给他,只是才刚动了个念,就被其弟张廷尉劝止了。连张世远都如此,更不要说西京其他人家了。” 虞炟默然半晌,忽然就笑了起来:“先帝既然已将他录上了玉牒,传宗接代便是寻常之事。但凡虞楚能够安分守已,朕自然也有容人之量。只是在赐婚人选上,还须好生商榷。”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陛下实有圣君风范。”楼智平感慨道:“只是此事并不急,眼下还在先帝丧期之内,待一年过后再提也不迟。” 虞炟虽然少年聪睿,也极力表现出老成的一面,但骨子里到底还是个少年,因着失而复得的内库黄金,心里仍然盈满了兴奋之意,并不想就此停下。 他抿着唇看了一眼焦作,后者立时便会意道:“陛下每日学习观政繁忙得很,所以向来奉行先帝教导,当日事当日毕,若是等到一年之后,怕是已时过境迁了。” “且据老奴所知,民间这一年虽禁嫁娶,但提前透个风声,备人相看筹备却是无碍。婚姻是大事,提前一年准备不算早,若是等到最后关头再颁旨,只怕那襄侯还得再等上个一年半载。陛下此举本是加恩,若因着种种延误招来怨望,反是不美。” 虞炟越发觉得,焦作说的正是他的心声。此人知情识趣,升他作宦者令之举,实在英明。 “就是这个话!”他一锤定音:“楼爱卿可知,京中哪家尚未许婚的小娘子,堪配襄侯?” “这”楼智平面露难色,思忖了好一会儿方道:“陛下。虞楚到底身份敏感。虽然皇恩似海,但臣以为,凡有两代以上出仕之官,或者是任官在八百石以上之家,都不可取,以免节外生枝。” 虞炟细细地品了品他的话,抬头道“是否太严苛了些” 楼智平一脸正气:“臣还以为有些宽纵了。本朝为防外戚干政,便是皇家选妃,也多从良家子中挑选,何况虞楚本为大逆罪人之后?依臣所见,此番陛下赐婚,也大可就挑个无官无爵的良家子,相貌上上齐整些也就行了。” 虞炟有点犹豫,那边焦作却替他开了口:“不妥。那虞楚体内流的也是先帝血脉,且已身为关内侯,此番又献上重金,请陛下赐婚。到时候圣旨一下,天下人见赐的不过是个良家子,说不得便会在背后议论纷纷,有损陛下圣名。” 楼智平大怒:“天子家事,谁敢多言,只管下廷尉府严惩!” 焦作冷笑:“大农令想要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可陛下要做的是千古明君,不是前朝周厉王!” “行了!”虞炟拍案而起:“不用争了。大农令与焦令监皆是一心为国,朕心甚慰。如此,便寻个家世简单,又非居要职的官家女,家中出仕之人官职在六百石以下为宜。你二人各自去寻,有了合适的报给朕决断。” 洛千淮跟星璇还没走出翊善坊,便听见了二更鼓响。宵禁开始了。 星璇并不以为意,问洛千淮道:“大娘子,咱们要去哪里?” 这么晚出城回长陵邑,显然并不现实,何况她还答应了崔夫人,这几日会过府去随诊。 早知回家来会遇到这么一出,还不如一开始就答应住在崔府了。 “这儿距东市只相隔两个坊,过去应该没问题吧?”洛千淮准备去曜星楼住一晚。 她倒不是想继续占墨公子的便宜,只是二人还有一层合作伙伴的关系,不羡仙的分红她拿得并不手软,那个能免费吃住的锦鲤牌子也一样。 星璇跟着洛千淮的时间不短了,也大致了解了她的功夫是怎么回事。逆运功力确实可以在短时间内傲视剑宗,但对身体的损伤肯定也不小,所以她坚决要靠一己之力,带着洛千淮在屋脊上各种飞蹿。 她方才跟景渊缠斗本就费了不少力气,带着洛千淮好不容易跑到了崇仁坊,眼看胜利在望,体力却跟不上去了,只能拉着洛千淮一起趴在了屋脊上,以避过来往巡逻的兵士。 “大娘子莫急。”星璇喘息着低声说道:“待我稍微调息一会儿,咱们就继续走。东市向来都是热闹至极,各大酒肆都会营业至天明,我们只要能混进去,就不会有人注意。” 洛千淮点了点头,正要接口,忽然看见她们所在屋舍侧面的窄巷里,走出了一行鬼鬼祟祟的人。 一共是六个人,前面有一人专门探路,后面还有一人倒退着收尾,中间四个人则是抬了一个鼓鼓囊囊的麻布口袋,看形状像是装了一个人。 第三百六十八章 请救公子一命 洛千淮跟星璇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到了穿入坊内的清明渠旁,将那口布袋打开,从中扯出了一个晕迷不醒的男子。 先前探路的那人脱下了他的鞋子,换到了自己脚上,与另外一个人勾肩搭背地走到了水渠边站定。然后另一人自己复又走了回去,探路之人则站在原处,脱了鞋子后深吸一口气,直接跃起,落到了十步之外铺在地上的布袋之上。 接下来,他们又把那双鞋子套回到了昏迷男子的脚上,几个人将人抬起来用力荡起,远远地扔到了水渠之中,位置正好与方才二人留下足迹之处相邻。 这要不是蓄意谋杀加陷害他人,洛千淮跟星璇都根本不信。 这么大一个人体被抛入水中,声音自然不小,迅速引起了巡视坊间的军士的注意。 那六个男子的动作却是极快,对周边的地形也是极熟,便如地老鼠一般瞬间散入了黑夜之中。 军士们与他们完全错开,赶到了男子被抛落之处时,简单地就地堪察了一小会儿,然后就精准地确定了位置,开始打捞落水者。 专业的事应交给专业的人去做,无论是星璇还是洛千淮,都没有帮着追凶的意思。若被抓住夜犯宵禁,轻则拘禁重则正法,她们不是圣人,并不想把自己也搭进去。 因着出了事,向这个方向而来的军士越来越多。洛千淮不敢再滞留下去,好在星璇已经恢复了些许力气,带着洛千淮提气穿屋过脊,顺利地入了东市,从后院儿进了曜星楼。 守在后院之外的伙计,曾去石羽山加与过营救行动,故此认得洛千淮。一见之下,连忙将人引到一个无人的小院之中,然后才去请贺清。 贺清很快就赶到了,听洛千淮说要在此住上几日,根本就没有二话,立时便安排了人手侍候,还派人送上了各色清淡的小菜果品点心,以及换洗衣物。 洛千淮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换上了湖绸寝衣,在柔软丝滑的床品加持下,一觉睡到了大天明。 曜星楼的早餐丰盛得很,洛千淮正提着蟹黄汤包薄得透明的皮儿,轻轻咬破了吮吸着内中鲜美的汤汁,贺清就进来求见。 “贺掌柜来得正好。”洛千淮接过星璇递过的丝帕,轻轻擦了擦嘴角:“麻烦你派人去崔府给夫人送个信,就说今儿不用去景家接我,我有空会自行过去。” “是。”贺清应下,立时便吩咐人去办,但他本人却又回来了,就站在一旁看着洛千淮吃饭,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被人这么看着,洛千淮哪里还能吃得下去。 “贺掌柜可是还有别的事?”她问道。 “景大娘子昨夜住得可满意?”贺清顾左右而言他:“这院子确实是有些小了,配不上大娘子您,另外还有个大些的要明天才能倒出来,到时候我让人好生收拾了,再请您住进去。” “这里就很好。”洛千淮微笑道:“我很满意。对了,贺大掌柜以后还是唤我洛大娘子吧。” 与景渊断绝关系是她的私事,洛千淮不想提,贺清也十分识趣地没有再问,他继续赖在屋里,甚至还捧了侍者新送上的一碗鸡汁小馄饨,亲自奉到了她的面前。 洛千淮轻轻捏着玉色调羹,目光在他面上转了两圈儿,发问道:“贺大掌柜有什么事,直说便是。” 贺清抬手去擦额上渗出的汗,陪笑道:“洛大娘子说笑了,小的只是想尽心服侍您罢了,哪里有什么事” 他越是这般说,洛千淮就越是笃定,他指定是遇到了什么难事,而且还多半与墨公子相关。 “可是公子遇到了”她刚说出这几个字,贺清就像被烧了尾巴的树袋熊一样跳了起来,飞快地否认道:“小的什么都没说!” 这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平心而论,洛千淮并不想再管墨公子的事。可是贺清素来对自己都是恭恭敬敬,要说真的连问都不问一句,就显得有些太过冷血了。 “是我自己猜到的,你不必顾忌,直说便是。”她说道。 贺清仍在犹豫,面上的表情极为纠结,门外却忽然有人大步走了进来。 来人的脸色极为难看,一见到洛千淮便曲膝跪了下去。 “卫苍,你这是做什么?”洛千淮惊愕地问道。 “求洛大娘子看在往日的情份上,救公子一命!”卫苍语出惊人。 “快起来!”洛千淮皱了皱眉,伸想要将他扶起,但卫苍的膝盖就像钉在地上了一般,根本一动也不动。 看来问题很严重,说不定还要胜过前次被永安翁主掳去那一回。 “公子是出了什么事了?”她问道。 “公子昨夜便被锁拿到了廷尉府。”卫苍说道:“罪名是杀害定侯高阳。” 洛千淮记得高阳,那种当街调戏女子的货色,想来之前做的恶事也不能少,也算是死不足惜。 “若真是公子要杀人,何必亲自动手,也断不会留下痕迹。”洛千淮说道。 “洛大娘子说得不错。”卫苍叹气道:“公子昨夜是曾经与那定侯一起对赌过,只是胜了之后便离开了,没想到高阳回去后竟死了,公子却被人当成了嫌犯。” 洛千淮忽然就想起了昨夜自己跟星璇见到的那一幕。 “高阳是怎么死的?”她问道。 “溺水而亡。” “地点呢?”洛千淮急切地追问。 “崇仁坊内的清明渠。” 还真就是这么巧。昨晚那六人组做的事,原来就是为了对付墨公子。 洛千淮抬头看了看星璇,见她也明白过来,眼圈肉眼可见地红了:“大娘子” “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洛千淮拍拍她:“他们处心积虑,便是我们当时拦住了人,也未必能挡得住公子的灾。” 见卫苍与贺清满脸疑惑,洛千淮便将昨夜看到的事解释了一遍。 卫苍气得重重地挥拳砸向地面,将厚重坚实的榉木地板直接打穿。 “大娘子可记得那几个贼子的模样?”他恨声说道:“我就算翻遍西京,也必会把这六个小贼翻出来!” “此事不急。”洛千淮说道:“你先给我说一说,为何廷尉府会将矛头直接指向了公子,可是有人举发?对方又有何证据?” 第三百六十九章 疑点在哪里 室中的气氛沉肃冷凝,放在窗前红木雕花案几上的三足青铜漏壶内,水珠慢慢地,极有规律地滴落下去,发出了“嗒嗒”的轻响。 卫苍的嗓音十分沙哑“出告的是高阳的一个贴身护卫。他证明高阳在事发之前被公子叫走,说有要事相商。他本想跟随,但公子却说动了高阳,将他先行打发回府等待,没想到再次等来的,却是高阳的死讯。” “单只是他一人指证的话,可能是下人为了逃脱失职的罪责胡乱攀咬。”洛千淮皱着眉头道:“难不成仅凭这么一句话,就能胡乱抓人?高门权贵就能把草民的性命不当一回事吗?” 卫苍这才想起来,眼前的洛大娘子,应该还并不清楚公子的真正身份,自然也不知道他已经被封了侯,不再是草民一等。 他犹豫了一下,仍然没敢如实交代。违逆公子的吩咐来寻洛大娘子已是不该,再要是将这层身份揭露开来,只怕公子必会发怒。 当然了,这种事实际上也是瞒不住的,但凡洛大娘子稍微调查一下,马上就能知道真相,只要这真相,不是从他嘴里听到的就好。 “还有旁的证人,而且是两波。”卫苍定了定神,继续解释道:“事发后率先赶到现场的军士之中,跑在最前面的两人声称,见到了有人匆匆离去的身影,衣着体形都跟公子相似。当时他们救人心切才没有追上去,也确实就在那人曾经停留过的地方,捞出了高阳的尸体。” “除此之外,临近案发现场附近的一户人家,也有一位男仆站了出来,声称亲眼见到了公子与高阳站在渠边争执,然后公子出手将人推入了水中。” “那户人家正好临渠而建,事发时那男仆正在院中检查门户,争执之声引起了他的注意,遂从门缝之中看到了经过。也就是因着他与那几名军士的证词一致,就连公子当晚的衣着都说得一般无二,廷尉府才会连夜抓人。” “那你们公子呢?”洛千淮问道:“你说他没再与高阳在一处,应该身边也有旁人作证吧?” 卫苍沉默了一会儿,方才轻声说道“公子因为一些原因,最近身边并无他人。包括我在内,几乎所有身边的人都被调离了,明面上只剩下了一个卫鹰。” “那卫鹰呢?”洛千淮直视着他问道。 “他现在是看门的哑仆,不能说话,公子出门之时也不便随侍在侧,公子被捕之后,更被无数双眼睛盯着,只能老老实实地守在宅子里,什么都做不了。” “所以若要我帮忙,就别说一半藏一半。”洛千淮说道:“你们公子到底是得罪了谁?若是连这个都还不肯讲清楚,那就恕我无能为力,你现在就可以离开了。” 卫苍早就猜到瞒不过,听到这里已经彻底放弃了旁的想法,索性将墨公子的身份和近期经历,一股脑儿都抖落了出来。 这中间,洛千淮也曾经参与过一些事,两相对照认证,她就全然明白了。 原来墨公子名叫虞楚,本是龙子凤孙身世显贵,但就在征和年间戾太子被诬谋逆,一家子都被曾祖父杀光了,包括他的两个四五岁的亲兄长。 也就是生母命大,怀着身孕被抓到的时候,先帝已经查到了戾太子之案存在一些疑点,心中生出了悔意,这才允她在官狱之中生下了虞楚,当时便死于难产。 虞楚幼年一直被囚于官狱之中,得到了廷尉监的栾和的关照爱护,顺利长到十岁,方才被先帝想起,移到了掖庭养育。后来更遇到了当年母族卫氏派来护卫他的力量,方才有了今日。 “公子虽因先帝遗诏得封襄侯,但陛下对他的厌恶之情呼之欲出,不得已之下,公子只能选择退让,捐巨金,住陋室,散仆从,每日里只是混迹市井之间,半点出格的事都不敢做。” 卫苍为自家主上愤愤不平,说的眼圈儿都红了:“可就算是这般忍让,他们仍然不肯放过他,竟然设计陷害,欲置公子于死地!” “这么说,你应该能猜到,是谁欲对付公子。难不成就是”洛千淮伸手向上指了指。 “不是虞炟。”卫苍摇头,丝毫不觉得直呼少帝姓名有什么不对:“依属下猜测,应该是上官锦。” 他其实算不得洛千淮的属下,但此刻在她面前,却偏偏以此自称,还说得极为顺畅。洛千淮心中存着事儿,倒是并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见洛千淮露出疑惑之色,他便解释道:“之前洛大娘子在康乐县碰上的那场刺杀,便是上官锦的手笔。还有章剑宗,也是受了他的指派,方才欲行刺公子。”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憎。”洛千淮问道:“那上官锦,可是跟公子的父祖,有什么仇怨?” 卫苍切齿道:“他的兄长当年便攀附江澄,在构陷先太子之时甘为马前卒,所以与江澄一同被先太子所杀,是以一直记恨至今。” 怪不得呢。洛千淮点点头:“那些人就算找人做了伪证,但因为此案关键的证物并不可靠,所以推翻也并不难。” 卫苍霍然抬头望着她,就见洛千淮神色淡定从容,单从面上看不出半分虚言夸大之色。 洛千淮没有跟他多作解释的意思:“只是这件事的关键并不在案件本身,而是在其他地方。” 她再次指了指上面,然后说道:“陛下不喜公子,自然会有人揣度上意,然后在有心人的推动下无风起浪,非要置公子于死地。只是公子之前在朝堂之中应有后手,那些人要如何应用,我并不清楚,还要靠卫统领跟公子自行安排。” 卫苍听到这里,面上便露出了郑重之色:“不瞒大娘子,今晨宫门还没开,高阳的寡母平阳大长公主便已经披发跣足,跪在宫门外哀哭。属下过来之前,她便被陛下派人请进了宫中。想来就是为了安抚她,也必不可能轻拿轻放,更何况” “更何况,陛下本来就不喜公子,他虽然献上了重金,但若是证据确凿,陛下也乐得顺水推舟,绝对不可能宽纵。”洛千淮接口道。 “所以这就是属下不顾公子的命令,仍要来寻洛大娘子您的原因。”卫苍深深地伏下身去: “只要您能找出案件中的疑点,哪怕只是把方才说的那几个贼人的模样详细描述出来,便已经是帮了公子的大忙。相比这些,其他的事情并不需要您再费心思。” 第三百七十章 尸体远比活人诚实 这就是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呗?洛千淮点点头,看了一眼身侧的星璇:“你眼力应该比我好,当时那六个人你也见过,可能画得出来?” 星璇愕然,一张俏脸立时便垮了下去:“大娘子,婢子不通画技” 画人物跟画植物,根本就是两种能力。洛千淮要是懂,也不会多嘴问她这一句。 “行吧。”她叹了口气,对满面忧色的卫苍说道:“我稍后把人像画出来,你只管先拿去寻人。还有,我还需要你安排一下,我要亲自去验尸。如果能找到廷尉府负责的仵作一起去,就更好了。” 她一边思索一边吩咐,却见卫苍皱着眉站在那儿,表情有些恍惚,并没有及时回应。 “怎么了?”洛千淮问道:“安排验尸很为难吗?你知道吗,尸体远比活人还要诚实,它可以告诉别人,自己到底是怎么死的。” 卫苍回过神来:“属下并非觉得为难。只是尸体污秽,怕脏了您的眼。再者,属下也不明白,那仵作是什么人” 洛千淮恍然大悟。是了,这个时代应该还没有法医学呢,就是前世,也是到了宋朝以后才渐渐发展起来的。 待到西医昌明之后,有了系统性的解剖与配套的检验,法医的检验也成为了判断死因的权威论断。 “现在遇到杀人之类的案件,会有人负责检验伤处的吧”她问道。 “原来大娘子说的仵作,指的便是令史啊!”卫苍说道:“令史带着所属的隶臣,负责尸体的搬运跟伤口查验。大娘子的要求,属下即刻便去安排。” 洛千淮入了内室,唤出了系统。 到底也是相识一场,如今还知道了他那么悲摧的过往,便是明知动用系统会带来后续不可测的麻烦,她也不可能不去做。 “系统,我要画出昨夜在清明渠边见到的六个人。请测算捷径并强制执行。” “愿望已收悉。正按照宿主需求,全力测算捷径中……” “叮!捷径测算成功鉴于宿主当前能力不足以独立完成此计划,由本系统强制执行!” 卫苍在外面没等多久,洛千淮就出来了,看着脸色有些发白,双手还在微微地颤抖,有气无力地递给他一卷绢帛,示意他照着找人。 卫苍立时便打开来看,见上面是唯妙唯肖地画着六个彩色全身人像,也不知道洛大娘子用了什么画法,简直就像是把人缩小了,直接收到绢帛之中似的。 非止如此,画上还标明了每个人的身高脚长,给寻人提供了更多便利。 洛千淮:全手动彩色点阵式打印机了解一下! 她方才就在系统的操纵下左右开工,两只手不停地快速点点点点点现在两只胳膊根本就不像是自己的了。 “大娘子神技!”卫苍赞了一声,便带着贺清告辞而去:“若是这样属下等都找不到人,这脑袋留着也没什么用了!” 未央宫中。少帝好不容易抚慰好了姑母平阳大长公主,对她厚加优抚,又答允必会严惩凶手,方才好生地将人哄了回去,自己则在殿中来回踱步。 殿中侍奉的宫人小宦,全都摒了呼吸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是殿中的那几根金丝楠木柱子,根本就不是活物。 他们可以如此,焦作却不行,因为天子转了几圈儿,忽然就开了口: “定侯还没有留下后嗣,便这么去了。”少帝稚嫩的声音中,透着刺骨的冷:“当年随高祖皇帝开国的凌云阁十二功臣,全都已经绝了后。这让天下人知道了,少不得要猜疑是天家鸟尽弓藏。” “此事无论如何,也怪不得陛下头上。”焦作连忙劝道:“百姓虽愚,但也并不是全然分不出好歹,不会凭空胡乱猜测。” 少帝负手在殿中再转了两圈儿,忽然立定说道:“呵,好一个虞楚,当真是胆大妄为!” “他莫非以为,用那么点儿钱就能晃花朕的眼,从此可以视王法于无物了?朕本是想着,他到底也是先帝血脉,所以才特意网开了一面,没想到他却如此不堪,可能对得起先帝,对得起朕?” “陛下,事情还没查清楚,未必是襄侯所为”焦作说道。 “人证俱在,不是他,还能是谁?”少帝拂然不悦。 焦作不敢再劝,跪伏在地道:“老奴失言了,求陛下恕罪!” 虞炟并不叫起,只是回身登上陛阶,取下了安放在兰锜之上的天子剑,缓缓抽拉,露出了一截冰冷光洁的剑刃。 “虞楚多年来结交匪类,也必是沾染了些所谓游侠儿的习气,轻狂任性,放纵肆恣。以前也就罢了,现在竟然连定侯都杀,难不成以为,朕手中的剑,不够锋利吗?” 最后几个字,他是提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说出来的,殿中所有宫人皆已随身拜伏在地,不敢吭声。 “陛下,三位辅政大臣,丞相及三公九卿都已经候在宣室殿了。”门外有宦者通报道。 今日并无朝会,这么多人却一起来了,可想而知是为了什么。 虞炟驾临宣室殿,众人礼拜完成之后,便撇开了他,自行议起了定侯之死。 这种朝议,尚在学习的小皇帝只有旁听的份,仅在最终实在难成达成共识之际,才会有人征询少帝的意见。 他本来以为,众臣会是一面倒的声讨虞楚,没想到大司马大将军霍炫一开口,就出乎他的意料。 “事发仓促。”霍炫说道:“昨夜戌时发生的事,今晨便已集齐了三方人证,直接就要定罪。老夫为官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知晓,廷尉府办案的效率如此之高呢!” 张世昌面无表情,似乎全不把来自大豫最高权臣的嘲讽,放在眼中。 “大司马怕是对廷尉府的办案流程并不了解。”他淡然道:“也低估了襄侯的狂妄与愚蠢。” “证人说的,也未必一定可信。”御史大夫栾和插言道:“小厮可能是为了推责,其他的人证也可以收买。老夫以为,襄侯与定侯素无仇怨,根本没有杀人动机” “栾公这话却是说错了。”左将军上官锦捋了捋胡须,眯着眼睛说道:“昔日游侠丁澍以睚眦杀人,被先帝族诛。襄侯虞楚生于市井之中,昨夜又与定侯生出龃龉,一怒之下杀了人,也不足为奇。” 第三百七十一章 公子蒙难倒计时 这一回,皱眉开口的人,却变成了素来中立的金鑫。 “一介草民,岂能与高祖血脉相提并论?”他说道。 “谁说不是呢?”霍炫拊掌道:“况且方才细看案宗,原来昨夜二人赌斗,赢的人乃是襄侯。老夫虽不好赌,但也知道赢家心情舒畅不至于怀愤,反倒是输者常常心存怨怼。襄侯既是胜者,那究竟有何杀人动机?” 他们两个说来说去,廷尉张世昌始终不为所动。 “人心隔肚皮,难以揣测。下官断案,只看证据,不论其他。此案事实清楚,人证俱全,按律已可定罪。大司马跟栾大夫若是仍有异议,便请出示相关证据,否则请恕下官职责所在,断然不敢徇私枉法。” 这番话,他说得字正腔圆,配上浓眉大眼国家脸,说不出的正气凛然。 虞炟的面上便露出了欣赏之色。不愧是自己看中并表彰过的官员,就单只这不畏强权一项,便已经胜过他人百倍。 霍炫却不以为意地淡声道:“张廷尉方才说现有证据足以结案,那襄侯可是也已经认罪了?若果是如此,老夫也不能多说什么,可方才你拿来的卷宗里,却没有这份认罪书,难不成是老夫年迈眼花,看差了?” “臣今日入宫,为的正是此事。”张世昌走到大殿中间,向着少帝深深一躬:“陛下,襄侯乃是皇室宗亲,若无陛下允准,臣等不便用刑。襄侯也正是知道这一点,所以即使证据确凿,仍然不能招供。臣请陛下以国法为重,准予用刑。” 虞炟高踞于御座之中,宝相庄严:“廷尉尽管放手去做。只是用刑还须谨慎,不得行那酷厉刑法,屈打成招,甚至伤人性命。” 他的话音刚落,就见霍炫回身,皱着眉头冲自己拱了拱手: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襄侯乃是太祖血脉,并非寻常江洋大盗亡命之徒,若在狱中受酷吏所辱,影响的乃是皇家体面。” 张世昌冷笑:“若真论起来,虞楚之前与那些江湖人士往来密切,焉知不是与他们沆瀣一气,自甘堕落?他若是把心一横,抵死不肯认罪,难不成定侯就白白死了?” 栾和张口打断了他:“张廷尉莫要夸大事实。老夫也曾任过廷尉监,见识过的案子不下千起,这种案发不过几个时辰,就跳出了诸多人证,众口一辞指证嫌犯的,往往都是有人蓄意构陷。且三木之下,何供不可求得?前朝酷吏程汤,好以刑法诬构大案,蒙冤者数以千计,便是张廷尉你想要做那程汤,陛下也并非秦缪帝!” 上官锦站在右侧上首,眯缝着眼睛,瞟过面沉如水的霍炫跟争论得面红耳赤的栾张二人,忽然便开口说道: “襄侯昔日为人,老夫也曾有所耳闻。美姿容,擅诡辩,极能隐忍,机心深沉,绝非易与之辈。莫说是不用刑,便是用的轻了,都未必能令他认罪,诸位大人也莫要再难为张廷尉了。” “不要争了。”上首的虞炟朗声说道,成功压下了殿内嘈杂的议论声:“若论亲疏,平阳大长公主是朕姑母,枉死的定侯也算是朕的表兄,于情于理,朕都必须尽快给她一个交代。” “朕允张卿用刑,但方才大司马与栾大夫所言亦不无道理,所以此案便交由廷尉府与御史台共同审理。一应提审用刑,必须双方同时在场方可进行,如此,众卿可还有异议?” 霍炫与栾和对视一眼,均知这已是眼下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当下便恭声应了,与众人一起退出了宣室殿。 洛千淮心里虽惦着墨公子的案子,但也没忘了去崔府为崔舸复诊。 加上今日早上的药,他已经服过了三剂药,每进一次,都比前一次要强上不少,到洛千淮过府之时,他的脚趾已经能够自在活动,下肢也能感觉到酸麻胀痛,用力之下,甚至还能微微挪动一二,简直是令崔夫人狂喜不已。 洛千淮一进门,就有一位三十多岁的温婉妇人迎了上来,极热情地拉了她的手,细细地上下打量。 眼前的小娘子身材娇小,体态婀娜,纤腰只是盈盈一握,巴掌大的小脸儿白里透着粉,肌肤细腻得看不见一丝毛孔儿,光滑莹润得就似最顶级的羊脂玉一般。 皮肤好,眉眼生得更好。弯弯的一泓柳叶眉,生得却并非是纯粹的柔媚,眉尾稍稍上挑,眉脊处还略带了一丝刚性,衬着那双黑如点漆,熠熠生辉的杏眼,便生出了十分的精神来。 琼鼻既挺且直,下方一张小巧的樱唇,饱满圆润,不涂而朱,说话之时大大方方地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糯米牙,并不掩面作态,真的如阿母说的,是她从未见过的好模样! 要不是其父的身份卑污了些,又操了那医者贱业,便是娶来做九郎的正妻,也是配得上的! “这位就是景大娘子?莫不是天上的仙子下凡?真真是生得钟灵毓秀,难得的还有一手超凡入圣的好医术!” 洛千淮不习惯与陌生人这么亲近。她轻轻地抽回了手:“夫人过誉了。” 崔莹娘见她这般谦虚,心下更加喜欢,也不去计较她婉拒了自己的亲近,自从腕上摘下一只金镶玉的镯子,拉着洛千淮的手便套了上去: “景大娘子是我们九郎的救星。”她笑着说道:“莫要推脱,若是他以后能彻底恢复如初,便是以后九郎娶了妻,我这个做阿姊的,也必定会一心护着你!” 这话说得有些怪,洛千淮急着给崔舸诊脉没有在意,崔夫人却似笑非笑地瞟了女儿一眼。 崔舸的脸色比前日初见时好看了不少,先前的灰败萧瑟之意尽去,整个人自内而外地发生了变化,精气神似乎都回来了,虽是不能与墨公子那种妖孽一般的容貌相比,也是位难得一见的清贵公子。 他听了长姊的话,嘴角含笑地看了看洛千淮,耳尖倏地变成了粉红色,主动将左腕送到了洛千淮手中。 洛千淮凝神静气,细细地体察脉象,觉得比前日强健了不少,再请他张口查看舌苔之时,却见这人的脸颊也渐渐地沁了一层霞色,倒像是敷了一层胭脂一般。 第三百七十二章 一人与千万人 崔莹娘见状,一手拉了崔夫人,一手扯着丝帕捂着嘴笑了起来。 崔夫人也在笑,心想着这好事就不能拖,不若早早地把人纳进门儿,既能更好地照顾儿子,也能让他心中欢喜。 洛千淮只当是屋中闷热,唤女使开了窗,看过舌苔之后问了几句,心里更是有了信心。 昨儿改过的方子可以继续使用,她又取出了金针帮着崔舸做了一次针灸,帮助打通双腿经络,以便于更好更快地恢复。 下半身失去知觉久了,便是针灸刺穴生出的酸胀麻痛之感,都令崔舸感到无比踏实。他喜欢这种真实的痛楚,因为那是身体在无言地向他宣告,即将告别行尸走肉的状态,奔赴天空海阔,自由无羁。 而这一切,都是因着眼前的这个人。 洛千淮低头收针的时候,就觉得有一道目光灼灼地落在她面上,其中的热切之意,已经超过了患者对医者的感激之情。 平素万试万灵的无视大法失了效用,因为崔家的九郎君当着自己的阿母与阿姊的面,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这一下猝不及防,便是星璇也没有及时拦得下来。等到她满脸薄怒地冲到床前时,却被洛千淮用极淡的眼神制止了。 她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没有男女授受不亲的概念,只以为崔九跟以前自己遇到的病患一样,是急切地想要了解病情进展,又或是表达感激之意。 没想到崔舸说出口的话,却跟这些全无关系。 “阿姊方才说的话,并不是我的意思。”他注视着洛千淮的眼睛:“我本已经心死,是景大娘子令我重新拥有了活着的勇气。所以我已经决定了,待我重新站起来之日,便是向景大娘子提亲之时。” 此言一出,不止是洛千淮吓了一跳,崔夫人跟崔莹娘更被震得瞠目结舌。 “舸儿,你莫要跟阿母开这种玩笑。”崔夫人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指着崔舸道:“你这身体眼看有了起色,先前跟江家那桩搁置了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你阿翁走到现在这个位置不容易,你又是家中的嫡子,娶妻岂能随意,这个道理,便是景大娘子也是明白的,对不对?” 崔夫人望向洛千淮,眸中闪过一线暗芒。 洛千淮还没想她是什么意思,那边儿崔莹娘便接了话:“九郎,这三年中,阿翁阿母为你的身体操碎了心,江家虽然没有将女儿嫁过来,但也没有毁约的意思,你总不能让外人挑我们崔家无礼吧?” 崔舸唇角就噙了一丝冷笑:“你们说的,莫不是江家大娘子?听闻她前阵子与七皇子走得极近,也就是因为对方被先帝赶到了汝阳就藩,这才挥刀斩了乱麻——怎么,这样的女子,阿母觉得堪为我崔舸之妇?” 这事崔夫人跟崔莹娘都是第一次听闻,当下便面面相觑,崔夫人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当年你祖父跟江家订亲之时,可没说定到底是要娶哪位娘子,听闻江家还有一位二娘子,也是正室所出,今年应该也有十三岁了,虽然年纪小点儿,但配舸儿也是够了。” 崔舸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阿母莫非是打量儿久病在床,对外间的消息一无所知当今陛下冲龄即位,尚未婚配,江家已经上表欲送嫡次女入宫,想来虽然不可能为后,封个夫人婕妤也是没问题的。” “这,舸儿你说的都是真的?”崔夫人愤愤地道:“江家简直是欺人太甚,当我们崔家一定要结这门亲不成?” “阿母莫要生气,当心伤了身子。”崔莹娘柔声劝着,又对自己的弟弟说道:“也不怪你看上了景大娘子,便是阿姊身为女子,也一样喜欢她。只是你再如何喜欢,也照样要娶个名门贵女为妻,便是江家不合适,其他人家也有的是好女可选,没得让阿翁阿母为了不般配的婚事,在外面被人指指点点——至于以后在内帷之中,你愿意宠着谁,自是没人能管得着的。” 说完这些话,她也不待崔舸开口,便又转向了一旁的洛千淮:“景大娘子,我知道,你先前与九郎相看过,只是那时他心忧病情,不愿意耽误了你。现下我们旧事重提,想来你也该心中有数。” 洛千淮本来心里确实没一点数,听了方才三个人的话也都猜到了几分,当下便欲张口反驳,可那崔莹娘却把手一摆,示意她将自己要说的话听完。 “我崔家累世官宦,家中嫡子绝无可能娶掖庭宦官之女为妻。九郎对你既爱且敬,这是极难得的,便是阿母也跟阿翁商量过了,答应纳你为贵妾,名字直接记入族谱,以后生下孩儿,也可以放在你膝下教养。只是无论如何,你都要认清自己的身份,不可撺掇着九郎不娶正妻。景大娘子,我的话你可都听明白了?” “阿姊。”崔舸叹气道:“你不要难为她。娶她是我的意思,我会亲自跟阿翁分说” “我没跟你说话!”崔莹娘这会儿显示出了武将之女作派来,直接背转身子,挡在了崔舸床前,直面着洛千淮,等着她回答。 洛千淮淡淡地道:“崔夫人与大娘子误会了。小女既没有攀附贵府之意,也没有与人为妾的心思。” 崔夫人跟崔莹娘听到这里,全都皱起了眉头,却听她继续说道:“不敢瞒夫人与大娘子,小女毕生的心愿便是行医救人,非止是一人,而是千人万人。所以并不能,也不愿居于内室,成为九郎君一人的医者。” 她的腰背挺直如松,神态泰然自若,眸中却有光华流转,身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超然脱俗的气质,便是崔夫人与崔莹娘养尊处优久了,也依然不得不承认,这位景大娘子通身的气势,便是比起那些个金玉堆出来的名门贵女,也并没有半点儿逊色。 “夫人跟大娘子以为小女配不得九郎君,小女也是同样的想法。”洛千淮委婉地道:“这个话题便止于此处如何?小女作为普通医者,会为九郎君全心治伤。待郎君伤愈,自然不愁好女相配,崔夫人与大娘子若是过意不去,不妨多与些财帛相谢就是了。” 第三百七十三章 午夜验尸 更鼓敲了三下,定侯府中的灵堂之上,跪灵的妻妾们站起身来,在女使的搀扶下回去休息。 夜风渐起,灵堂前的两盏白灯笼明灭不定,荡起的丧幡飘摇之际,敞开的棺材之前,忽然多出了三道人影。 高阳的相貌本就丑陋,死后的遗容虽然经过了修整,但然不堪入目。 洛千淮对此没有露出任何异色。她淡定地取出了一副羊肠缝制的手套,又取出了两副准备好的面罩,分送给卫苍跟另外一个人。 廷尉府主管勘察现场跟验尸的令使并没有到来,来的人是他的副手,名叫刁威。 时间紧迫,卫苍没有想出将那位令使拉上墨公子这条船的办法,但却查出了刁副使的一个不小的把柄,威逼利诱他到此处。 刁威见过的尸体不少,但半夜三更潜入侯爵府邸偷偷验尸,还是第一次。 当然了,他也没想到,同行者中,还有这么一位清纯美丽的少女。 这样年纪的小娘子,站在这阴风阵阵的灵堂之上,对着尸体丝毫不惧,已是一件奇事了,看她的架势,似乎还要亲自上手去验尸 这种肮脏活计,岂是她这样的小娘子该做的? 见洛千淮毫不犹豫地向着棺内尸体探出了手,刁威终于忍不住开了口:“这位小娘子,高侯的尸体刚出水之际,令使大人便带着我们到现场验过了,确是溺死无疑,就不必再多打扰死者了吧?” 洛千淮连眼皮都没抬,淡声说道:“哦?是不是凡是在水里捞出来的尸体,你们的判断都是溺死?” “不然呢?”刁威伸手挠了挠后脑勺。 “死亡后落水,昏迷或醉酒后入水,跟纯粹的溺水而亡都不相同,你们令使大人,是根据什么一口咬定,定侯确是溺亡呢?” “可我们查验过了,定侯身上没有其他致命伤,排除了他杀的可能。” 洛千淮摇摇头,伸手在尸身的口鼻处指点道:“尸体的口鼻处没有白色蕈样泡沫。想来昨夜你刚见到尸体的时候,也一样没有发现吧?” 刁威满脸疑惑:“没有泡沫,又能说明什么?” 洛千淮耐心地解释道:“人体若是在清醒状态下溺水,冷水进入呼吸道,便会刺激黏膜分泌大量黏液。黏液、水跟空气三者,经死者剧烈的呼吸而混合搅拌,就产生了大量细小、均匀的白色泡沫。这些泡沫会溢出并堵塞在口、鼻孔及其周围,抹去后还会继续溢出。所以说,蕈样泡沫对于确认生前溺死具有重要意义。” 刁威刚要反驳,脑海里却忽然闪过一副画面。几年前他刚刚入行之时,在永安渠捞起的那个投河而死的妇人,口鼻处便是不停地溢出着白色泡沫,怎么抹都抹不干净 他的心里没来由地对眼前这位小娘子,生出了几分信服感。只是几分而已,总体上还是将信将疑。 “小娘子说的,未必绝对。小人确实曾见过类似的情况,但没有溢出白沫的也不在少数,总不可能都是被人暗害的吧?恕小人直言,若只是凭这一点就想要洗去襄侯的罪名,怕是并没有什么用处。” 卫苍闻言,眉头皱得更紧,按着剑柄的手青筋曝露。 他白天调度了大量的人手,将西京城明里暗里几乎查了个遍,但那六个人就像是凭空从地底跳出来的,做完了恶事即刻消失,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偏偏从宫里传出来的消息称,上官锦跟张世昌一起力主对公子用刑,小皇帝已经同意了。 卫苍气得差点儿咬碎一口钢牙,早知道这小皇帝这么不靠谱,公子就不应该把那么多钱送给他。 好在洛大娘子医术通神,闻讯后便迅速配了一种名唤“代杖丹”的药,据说在用刑前服下,便可活血化瘀,护住心脉,减轻伤痛。 药虽然已经送进去了,但现在的证据对公子极为不利,听说宫中为了安抚平阳大长公主,已经决定尽早结案。 也就是说,若是还不能找到那六个下手之人,今夜洛大娘子验尸的结果,便已经成了救下公子性命的关键证据。 若是连洛大娘子都失败了,那最后他能做的,也就只剩下了一条路——劫狱。 真到了那个时候,公子苦心孤诣谋划的认祖归宗,也就彻底没了意义,多年来在朝野内外埋下的名线暗线,也都付诸流水。 他心急如焚,却见洛千淮露在面罩外的眉眼仍是淡然舒缓,并没有半分紧张的神色。 “急什么。”她说道:“我方才也说过了,这蕈样泡沫只是一个重要指征而已,要想证明死者溺水时并不清醒,还有其他证据。” 洛千淮指点着死者交握在胸腹前的双手:“刁副使请看,定侯的手指完整,并无划伤痕迹,指甲缝内也没有任何泥沙、水草跟藻类。” 刁威凑上前去看时,发现果然如此。 他不是蠢人,至此也发现了不对之处:“崇仁坊内清明渠那一段,堤岸石壁上生满了绿苔。定侯尸体出水的位置距岸边极近,剧烈挣扎之下,难免会四下抓蹭,手指跟指甲这般干净,却是不应该的。” 洛千淮点了点头,俯下身去,双手扯开了高阳的衣襟,将肩部及前胸坦露了出来,认真地按压观察。 这个动作把卫苍跟刁威都吓了一跳。在他们眼中,洛千淮总是个尚未嫁人的小娘子,怎么能这般随意地察看男子的身体,更不要说,还是一具刚死不久的尸体。 洛千淮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满意地抬起了头,却发现身侧站着的两个人,全都一脸呆滞地看着自己,欲言又止。 她略一思索,便想明白了原因。 “医家眼中,只有病患,不分男女。验尸之时也是如此,你们莫要这般迂腐拘泥。”她一边说,一边指点着高阳的胸锁乳突肌、膈肌、肋间内外肌、腹肌等参与扩张胸廓的辅助呼吸肌群:“刁副使,你可曾观察过溺亡死者的这些部位” 这个时代的尸检,仅限于察看有无致命伤处,至于其他后世耳熟能详的法医常识,根本就是一片空白。 “从来都没有过。”刁威说道:“但这些部位,跟死者是否是溺亡,有什么关系吗?” 第三百七十四章 媒人上门了 “自然有。”洛千淮说道:“这些都是呼吸过程中会用到肌肉部分。死者若是生前溺水,多半会发生剧烈挣扎和痉挛,所以有极大的可能会导致出血,然而现在你看,这些部位并没有皮下出血点。” 刁威听得不明觉厉。到了这时,洛千淮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示意卫苍取了烛台,照亮了高阳的一侧耳廓:“生前溺水者的尸体还有一个显着特征,那就是因剧烈挣扎跟强大的水压,导至鼓膜破裂,水入中耳。刁副使可以自己来验一下,看看定侯的鼓膜是否完好?” 这件事刁威会做。他取出自己常用的工具,在高阳的双耳处探测了一回,便摇头道:“鼓膜完好,未有破损。” “很好。”洛千淮说道:“在未经解剖尸体的情况下,这些就是我能查到的主要疑点了。若是能征得死者家属的同意,我还可以取到更多的证据。” 她说的没有半点虚言。生前溺水者的上呼吸道内,同样充满了蕈样泡沫,同时死者还会出现水性肺气肿,胃及十二指肠内有溺液与异物,颞骨椎体内出血现象,这些都是昏迷或死亡后入水无法造成的,所以是前世法医判定死因的重要依据。 只是这个时代的人,对于尸体完整性的重视程度,远非后世所能想象。 便是卫苍急着要为墨公子洗脱罪名,也没想过要剖开高阳的尸体。 “这些证据,应该足够了。”他看着刁威说道:“刁副使,你说是不是?” “够了,足够了!”刁威额头瞬间就沁出了豆大的汗珠。 “等一等。”洛千淮说道:“方才刁副使说,定侯身上没有致命伤,不知道可有其他伤处,能致人晕厥不醒?” “好像是有的。”刁威不确定地道:“定侯颈后头骨和颈椎连接处有一道印痕,也许就是致晕的原因?” 洛千淮便让他扶起高阳的头颅,果然见到后颈出现了一道有别于尸斑颜色的深青色印痕。 如此,证据链便算是齐全了。 卫苍心中有了成算,转头对刁威道:“具体该如何做,你应该知道,不需要我教吧?” “是,小人明白了!”刁威唯唯诺诺。 卫苍点头:“你且回去揣摩好说辞,等我安排就是。” 三人来得悄无声息,去的也一样。洛千淮回到矅星楼的小院之时已过了五更,星璇早就为她准备好了洗澡水,当下便沐浴休息不提。 次日上午,洛千淮并没有去崔府,所以也并不清楚,崔夫人昨夜已经征得了崔孝贲的同意,直接遣了媒人去了景家。 从头到尾,她都只把洛千淮昨日的推脱当成了害羞,完全没想过她是真的不愿进崔府的大门儿。 至于自家九郎的想法,她不过是当笑话跟崔孝贲提了一嘴,夫妻二人都没当一回事儿。 崔舸虽然长年卧床,但府内府外的消息却都瞒不过他。得知阿母仍是坚持己见,也只不过冷笑了一声。 “阿母哪里知晓,眼下景大娘子的行情。”他费劲地挪动着腿脚。今日膝关节已经可以轻微活动,脚腕跟小腿也都比昨天更加灵动。 “算了。”他自嘲地一笑:“我虽是崔家嫡子,但多年卧病,身无半点官职,只怕便是正式求娶,那景渊也未必会应。” 跪在下首报信的侍卫愕然抬头:“郎君怎可如此妄自菲薄?景渊不过是掖庭罪宦,焉敢嫌弃郎君?” 崔舸苦笑,眉宇间却并不见半点失落,眸中闪烁着数点光华:“我岂敢与车骑将军相提并论?只是我观那景大娘子,却未必是个听人摆布的性子。” 他说到这里,拿起先前放在枕边的一只雕工精美的红木匣子,对那侍卫说道:“方才你说,景大娘子现在已经离了家,住在那曜星楼?你现在便替我走一趟,将这个匣子送过去。” 那侍卫恭声应了,起身接过匣子,倒退而出。 媒人上门之时,采薇正带着阿芩习字。 “夫人大喜了!”那媒人是个四十多岁的圆脸婆子,脸上常年带着三分笑模样,又是做惯了这份差使的,自是知道该怎么说话。 “喜从何来?”采薇一看她的衣着打扮,便知道她是做什么的,心中清楚对方必是为了洛千淮而来,只是不知道提的会是什么人。 媒人笑得更加灿烂,一张胖脸团了起来,将眼睛都挤成了一道细缝儿。 “是崔家!执金吾崔大人的嫡九郎君,要纳贵府大娘子为贵妾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 采薇愣住了,心里似打翻了五味瓶儿一般。贵妾?那可是能正经上崔家族谱,有资格生儿育女的,便是正妻也不能随意对待,跟寻常的侍妾通房全不一样。 自己的那个便宜女儿,竟然能有这般好运? 她的手指在袖中暗暗攥成了拳。洛千淮前夜那般任性离家,夫君却碍于家丑不可外扬,就那么放她去了。 非止如此,因着他早就求人安排了与金鑫的偶遇,到时候人没去成,只得再次花钱疏通打点,让家中本就不多的钱帛,又少了大半。 想到这里,她便忽然意识到,这门婚事,对于自家来说,并不是坏事。 虽然不知道为何崔家会改了主意,甚至还愿意抬举洛千淮为贵妾,但这种难得的机会,却得好好抓住。 只是这其中的分寸,须得好生拿捏,既能显示了自己对这位便宜女儿的关爱,也能肥肥地赚上一笔。 采薇面上便露出了为难之色:“九郎君出自名门,我家大娘子自小却是生于野里,只怕是难以高攀。” “夫人这是说哪里话!”那媒人早得了姜嬷嬷的许诺,若能将婚事谈成,就有一千钱的重谢,恨不得使出全身解数,上前便亲亲热热地拉住了采薇,眼睛还在小院中上下打量: “贵府大娘子人品模样都是拔尖儿的,要不怎么就能被崔夫人一眼相中?夫人可是说了,虽是纳贵妾,但聘金却是比寻常人家娶妻还多,这等好机缘,夫人可千万莫要错过了” 她用手指在采薇掌心轻轻写了一个数字,后者就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脚底轻飘飘的,仿佛踩在云端上:“此话当真?” 第三百七十五章 景家有好女 “夫人放心,小的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这事上忽悠夫人!只要您一点头,那边马上就把聘金送过来,到时候夫人就是在西京城里换间三进的院子,也是使得的!” 采薇当即就想要应下来,但话到嘴边儿又变了:“大娘子还小,又是在外流落多年方才归家,我与家君都想让她在家中多留些时日,慢慢地挑个好人家。崔府虽好,但也是与人做妾,便是聘金再丰厚又如何,我们家无意卖女,此事还要再作商榷。” 那媒人看的人多了,也知道眼前这位并非是洛千淮的亲娘,心中略一思忖,便明白了她此番拿腔作态,所为何来。 “夫人说得一点都没错。”她附和道:“只是大娘子及笄在即,却也并不算小了。为人父母者,当为子女计深远,入崔府为贵妾,可比嫁与寻常人家为妻强得多。当然了,崔夫人对贵府大娘子极为满意,若是夫人还有什么别的要求,尽管直说便是。” 采薇引出了这句话,顿时心满意足:“待家君回府商议过后,再给答复,到时候自然也少不了你的好处。” 景渊下值回家的时候,采薇便一脸喜色地迎上来,将白日里媒人上门之事说了一遍,重点提到了聘金:“因是纳为贵妾,所崔夫人许下了黄金五十饼,另外还有两间铺子,一座田庄。” 景渊却没有如她想的那般欣喜。他思忖了一会儿,抬头问道:“阿薇你是怎么想的?” 采薇笑得极为温婉:“女子嫁人,一要看门第,二要看夫家是否看重。崔家肯出这么高的聘礼,正是看重茵茵的表现,妾以为,此乃良缘。” “可是崔家门第虽高,但那崔九却是个废人。”景渊叹气摇头:“之前生死攸关之际,崔家对茵茵不屑一顾,待到我脱险而归,却又改了主意——实在并非佳婿人选。” 这话倒也说得没错。只是采薇想起那些聘金跟铺子田庄,心里就热腾腾的,怎么也舍不得就这么放手: “夫君。茵茵即将及笄了,总要寻个人家嫁了。她的性子您也知道,并不是个温驯的,又甘心操持医者贱业。前儿便坚决不肯去见金大人,生生地把夫君您的苦心踩到了泥里,若是再错过这一桩,怕是真的就难以寻到夫家了。” 景渊听到这里,唇角却陡地勾了上去:“说起金大人,我还有个好消息,正要同阿薇你说。” 他讲起了今日散朝之后,在未央宫内偶遇了金鑫金大人的经过。 那景渊时正躬身行礼,却被对方双手扶了起来,还特地温声与他寒暄了几句。 金大人向来铁面无私,平素不朋不党,对他们这些宦官从来都不假辞色,像这般主动跟他说话,还是相识以来的第一回,简直令景渊受宠若惊。 当然了,金大人也就是简单说了几句便转身离去,只是在临行之前,特意直视着他说道:“景内官,你有一位好女儿啊!” 就是这么一句话,瞬间便让景渊心中翻江倒海。 “阿薇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金大人早就见过了茵茵,然后才提起了续娶的念头?” 采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夫君的意思是,将续弦的风声传给您,其实就是金大人自己的意思?怪不得,先前您那位从来油滑无比的老相识,竟那么简单就应下了朝云观相看之事。现在想来,金大人每日里那般繁忙,若非有意为之,又怎么会专程跑到那种地方去?” “所以啊。”景渊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跟金大人的继妻相比,崔家一个小儿的贵妾,实在不值一提。” “妾明白了。”采薇自是明白孰轻孰重:“明儿便直接回绝了崔家。左右是他们先嫌弃我们茵茵的,怨不到我们头上。只是,茵茵前夜拂然离去,只怕未必会听从父母安排,安然嫁入金家。” 景渊想起那夜的事,仍然满心愤懑:“由不得她!她不过是把文家当作了靠山,这才有了底气。过几日我会专门去长陵邑一趟,跟文家好好分说分说,断不能再纵着她的脾气了!” 二人计议停当睡下之时,已近戌时初刻。 洛千淮已经睡下多时,卫苍跟卫鹰却联袂前来求见。她心知有异,连忙换了衣服起身出去,就见到二人面色铁青,气势十分骇人。 “出了什么事了?”她等了一会儿,两个人却都只切齿不语,只得主动发问道。 “那六个人,找到了。”卫苍看了一眼卫鹰,先行开口。 洛千淮听其言观其色,便知并没有那么简单。 “莫非是已经无法开口了?”她问。 卫苍愤然点头:“六人都死在渭水西侧的芦苇荡之中,明显是被人灭了口。” 洛千淮对这种草菅人命之事极为反感。但她白日里也曾经想过,这几个人若是寻不到,又当如何。 “你们可能确定,前夜高阳死时,公子并没有邀请他出游,更没有在崇仁坊出现过?” 这事卫鹰最为清楚:“公子未到酉时就回来了,此后一直没有再出门,哪有可能分出身去杀那个什么狗屁定侯?” “所以先前跳出来的三波证人,全都是做了伪证。”洛千淮点头道:“幕后之人为了保证能够一击必中,动用了太多的人,也就有了更多的突破口。现在我们只要能撬动其中任何一方,再加上验尸的结果,事情也就有了转机。” 卫苍与卫鹰闻言,面上的郁色立时便去了一小半。前者恭谨抱拳道:“稍后我便去安排,最迟明日便有分晓。” 话说到这里,二人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洛千淮也不说话,就那么平静地看着他们俩。卫鹰只犹豫了一会儿,便拉着卫苍一起跪了下去。 “洛大娘子。”卫鹰说道:“此事公子虽已下了严令,坚决不许我等来打扰您,但事态紧急,不得已之下,还是必须要求大娘子出手相助。” 洛千淮本能地感觉,能让这两个人这般相求的事,必然不会简单,可是现在自己还住在矅星楼呢,若是连听都没听就直接拒绝,也实在有些过分。 第三百七十六章 洛大娘子高义 “说说吧,需要我做什么?”洛千淮无奈地道。 “廷尉府传来了消息,公子今日受了重刑。”卫鹰的声音无比沉重:“入夜后已然发了高烧,昏迷不醒。” “怎么会?”洛千淮有些意外地望向卫苍:“你不是说,那位心向公子的栾大人,会与张廷尉共同审理此案吗?” 提起这个,卫苍也是满肚子火气:“本是如此。可谁想,今日栾公在去廷尉府的路上,马车忽然冲撞了行人,只能另外派人前往。没想到那位栾公极为信任的御史中丞,却早已经暗中投靠了上官锦,非但未出一言袒护公子,反倒是助纣为虐——若无洛大娘子的伤药保命,只怕此时公子已经没命了。” 洛千淮便猜到了他们的来意:“所以你们深夜前来,便是想让我去帮公子治伤?” “公子昏迷之前,已着人递出话来,万不可打扰您。所以我们本来想将薛郎中暗中送进去。”卫鹰赧然道: “但上官锦这次是铁了心思想要断送了公子的性命,已经打着公子结交的江湖匪类众多恐行劫狱之事的名头,调了两千南军将士,由金鑫亲自率领,衣甲不解地护卫廷尉府。眼下莫说是送个人进去,便是里面的人再想将消息传出来,都不可能了。” 洛千淮很想问问这两个人,怎么就这么相信自己,能在两千将士眼前,大模大样地溜进廷尉府去? 但看着二人深沉又蕴着期盼的眼神,她也就明白过来,自己这个所谓的堪比剑宗的高手,大概就是他们最后一线希望了。 毕竟,墨公子先前组织的地下黑社团再如何嚣张,也不能跟国家机器相提并论。 “非得今晚去吗?”洛千淮深吸了一口气,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她不过才刚刚睡下一小会儿,正是困劲儿上头的时候。 “公子他,恐怕未必能撑到明天早上。”卫鹰小声地说道。 “不仅仅是刑伤,属下更担心的是,他们会借此时机,对公子下手。”卫苍也说道。 “你们不是说过,金鑫是中立派,未必与上官锦一般,视公子为仇雠?”洛千淮是真的不想动弹。 “可是他不可能一直待在公子身边守着。事实上,若是公子今夜死了,金鑫也逃不过失职之罪,上官锦可收一箭双雕之效。”卫鹰说道。 这就是说,不去不行了。洛千淮叹了口气,忽然就听到了来自系统的声音。 “寻找贼人任务完成。现在评估本次捷径路线执行成效。滴,评估完成,总得分为93,评价上中。” “具体情况分析。本次执行共分为两部分:本系统制定了捷径计划并完美执行,得分93,表现优异;宿主备位充数,得分0。” “鉴于本系统已多次针对宿主的庸懒散作风,提出委婉劝谏,但却全然无效,本次计划奖励将相应下调,且增加强制性惩戒措施。” “宿主对评估结果没有异议” “等一等,我有异议,我要申诉!”洛千淮如梦初醒,急急地辩解道:“系统,这次的寻人任务中,并没有我个人能发挥的余地,并不是主观不够努力。所以还请你区分对待,千万不要发布什么惩戒措施!” 她心里清楚,现在并不是跟系统硬刚的时候,尤其是面前还跪着两个满脸求恳之色,期待她化作一道清风冲进廷尉府救人的哼哈二将!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要是系统再整什么幺蛾子,她这个夜闯廷尉府的还能有什么好下场,说不定就被人当成箭靶子,直接享受了万箭穿心待遇了! “滴!收到申诉请求,正在连接主服务器。连接中连接成功。” 竟然连接成功了?洛千淮心下一松,看来系统这几次级不是白升的,果然有所进步。 “正在提交申诉理由提交成功。正在审核申诉理由审核中滴,经审核,该理由不成立,本次申诉不予受理。” 洛千淮的心情就像坐了过山车一般,听到最后四个字除了失望,还有一串火苗凭空生出:“系统,你是不是不玩死我就不罢休啊!” 系统不再理会她:“现发放上中档次执行奖励如下: 1、积分1000点。系统升级1690020000 2、见义勇为一次(强制惩戒措施) 3、初级抽奖机会一次 “奖励即将发放,是否现在提取” 洛千淮盯着眼前的屏幕看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回答。在这个时候,要求自己见义勇为,要说不是有着极强的针对性,她根本就不信。 她猛地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冲入内室,留下了卫苍跟卫鹰二人面面相觑。 不过半刻钟的时间,洛千淮就出来了。她换了一身黑色的夜行服,面上戴了那张“严防死守”面具,身上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袄,里面装了各种内服外敷的伤药。 为了防止系统作妖,这些东西她在昨日便让星璇回长陵邑取了回来,现下果然派上了用场。 系统仍然在她耳边聒噪着:“检测到宿主当前神志清醒行动自如,请立即回答以下问题:是否立即提取奖励” 洛千淮本想再撑一会儿,看看它的底限到底在哪里,但系统显然已经忍无可忍: “进入选择倒计时。倒计时结束之前,若宿主仍未做出选择,则默认为立即领取。十,九,八,七” “先抽奖,其他的暂不领取。”洛千淮说道。 熟悉的巨大轮盘瞬间出现在她的眼前,上面列着各种颜色的饼状格子,大小不等。 “开始抽奖。” 轮盘缓缓地转了起来,指针最终停在了一个深绿色的细小格子上。 “滴,抽奖完成。获得占城稻种植杂交手册一份。” 这正是她当前所急需的,洛千淮的面上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占城稻属于早稻品种,又是一年两熟,一般来说农历二月便可以育苗种植了。 只是一来这段时间太过忙碌,没倒出时间去买地,也没找着合适的人帮着种植,二来她对农业委实是一窍不通,虽然在前世大量的信息流中,也听说过育种、抛秧、去雄、杂交这些名词,但对于具体如何操作,并没有一点头绪。 有了这本手册就不一样了。相比传播医学,吃饭问题在农耕社会明显更为重要。转瞬之间,她脑中已经想到未来将占城稻种跟种植方法成功推广出去后,大豫无数良田之中,都种满金灿灿的稻谷的美好前景,唇角便不自觉地噙了笑意。 这丝笑意落在了卫苍卫鹰二人眼中,便成了洛大娘子面对强敌夷然无惧、慷慨仗义的表现,委实令人心折。 第三百七十七章 再见墨公子 洛千淮本想跟卫苍二人再商讨一番,内容包括但不限于廷尉府的地形图,南军的布防巡逻路线,防守薄弱的地段,地牢的入口,内部接应的人员等等。 卫鹰跟卫苍也确实对此有所准备,在洛千淮更衣出来之前,已经都把画好的地图拿出来放在案几上,就待跟她细细解说了。 没想到洛千淮淡然一笑过后,忽然迈步出了屋,身子如鹞鹰一般高高跃起,很快便消失在曜星楼西北方的夜空之中。 春寒料峭,夜间尤其寒凉,饶是洛千淮已经在夜行服内加了一层夹袄,也依然瑟瑟发抖。 但在空中滑翔的感觉却还不错。经过系统的多次锻炼,她对此已经有些习惯了,再加上系统的身法也不知道是怎么练的,在一定程度上似乎克服了地心引力,令她体会到了一种无拘无束的自在感。 然而当洛千淮遥遥地看到被无数军士包围,明锣暗哨布得密密麻麻的廷尉府时,方才的那点子闲情逸志就彻底没了。 “系统,咱们不会是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直接闯进去吧?” 系统不答,用行动证实了她在杞人忧天。 廷尉府占地约有百亩左右,进深三百五十米,宽也有二百米上下,两千南卫军士虽多,但也不可能手拉着手在外面围上几圈儿。 除了主要门户之外,其他位置每隔两米站上一个军士守护,再加上时刻穿插的巡逻队,已经算是无懈可击了。 但系统就不是正常人。它无声无息地潜到了廷尉府的西北角对面的暗巷之中,默默地蹲守了一会儿,就见到了一个打扮跟寻常军士并不相同的小头目,匆匆地独自进了巷子。 他似乎很急,一进巷口就对着墙面解起了裤带。系统就如同鬼魅一般游走到了他的身后,轻轻一抚,那人便僵在了原地。 片刻之后,换了一身皮子的洛千淮大模大样地,向墙边站着的几个军士行去。 今夜虽然阴云蔽月,但墙外每隔五米便点了火把,足以将靠近之人照得清清楚楚。 率先映入军士眼帘的,自然是洛千淮的那身新行头。屯长算不上什么大人物,手下只能领五十个兵,但对于他的下属来说,也是说一不二的领导者了,所以一开始,也并没有谁怀疑什么。 只是当洛千淮越走越近,直面着她的两个军士却发现了异样。此人的面容虽然还看不清楚,但身形却是比自家屯长矮了一截儿。 但光凭这一点,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也许来人是另外一位屯长也不好说。 要知道今晚,南军共临时调动了四个五百人的曲,光屯长就有四十位之多,其中个子矮的也不在少数,就比如跟他们屯共同负责这段墙面的林屯长,个子就跟前面这位差不多,只不过身形上似乎更加魁梧一些 待到洛千淮走到二十步之内,脑袋在火把的照耀下露出了大半,那两位军士才察觉到了问题。 精铁兜鍪之下的那张脸,并非是他们熟悉的任意一张面孔,而是一副暗哑哑的面具! 这下子,就是反应再慢的人也知道这人多半来者不善了。 系统没有给他们发声的机会,手指轻弹,数颗捏在手中的石子瞬间激发出去,击中了所有目击者。 那些石子之中似是蕴了一股神秘的能量,所有中招的军士全都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起来与先前并没有什么不同,所以也并没有引起其他人的警觉。 在下一波巡逻队员到来之前,系统已经进到了廷尉府的内院。 内院中同样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来回巡逻的军士几乎没有间隙,但那都是对于普通人来说的。 系统三兜两转,便轻松地避过了所有岗哨,来到了地牢入口。 说来也怪,廷尉府的其他方都布满了人手,可最关键的地牢入口,却是连半个人影都无。 洛千淮心中警铃大作:“系统小心有诈,千万别这么大咧咧地直接进去” 她话音未落,系统就已经迈着一往无前的步子,无畏无惧地走进了地牢。 上层没有人把守,洛千淮顺着楼梯走下去。青黑滑腻的石壁上,每隔十几阶便有一盏青铜油灯忽闪着,洒下了昏黄的光晕。 脚下的楼梯相当陡峭,踩上去还有些粘腻的湿滑感,让洛千淮本能地感到反感。 楼梯下方倒是有人。几名狱卒或坐或仰,正睡得酣声大作。身边的案几上,滚着几个空酒坛子,盘中还剩下几片煮白肉,数颗花生米。 墙上挂着锁链、刑具跟几串黄铜串着的钥匙。 系统既没有理会人,也没有去取钥匙,径自向着地牢深处而去。 廷尉府的地牢里关的都是犯了事但尚未定罪的犯人,人数并不算少,所以地方大得很,建得跟迷宫似的。 也不知道拐了多少个弯儿,系统方才在一道木栅前站定,伸手扭断了门上挂着的锁。 洛千淮本想责怪系统,放着钥匙不用偏偏要浪费能量。 但浓郁到刺鼻的血腥味儿,便在此时钻入鼻端,令她将目光投到了草堆上那摊一动不动的人形上。 地牢之内的油灯相隔甚远,牢房之内昏暗难以视物。但洛千淮此刻用的是灵魂视角,已然将那人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 上一次离别之时,他分明还是优雅从容的翩翩公子,此刻却变得惨不忍睹。 曾经顺滑的一头墨发,早已被血与汗凝成了一绺一绺的,与枯黄的草杆混杂着虬结在一处,半覆在血迹斑斑的面上。 向来抿得紧紧的薄唇,遍布着红得发紫的齿痕,唇角挂着干涸的血渍。便是在昏迷之际,眉心也仍是锁得极紧,中间几乎形成了一道赤色的印痕。 自脖颈以下,皆是触目惊心。原色的麻布囚衣早就被鲜血浸透了,条条缕缕地挂在身上,露出其中一道道撕裂肌肤的深长鞭痕。 那些鞭痕密密麻麻地遍布全身,乍看之下竟然数不清到底受了多少鞭,也很难想象在受刑之时,会有多么痛苦。 第三百七十八章 洛大娘子要劫狱 系统这会儿已经蹲到了墨公子身前,抬起了他的一只手腕。那手腕本是松松垮垮地垂在一旁的,上面清晰地印着数道青紫色的深深瘀痕,显然是被绳索长时间勒过后留下的。 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便引起了墨公子的低声呻吟。 洛千淮看向他紧闭的眼,没有忽略到他额头鬓角渗出的汗珠。明显仍是昏迷之中,怎么仍会感到痛楚? 下一刻,洛千淮便明白了原因。她虽是灵魂状态,但身体的所有感知都很清晰,所以也便察觉了手中那份特别的感觉。 墨公子右前臂上的尺骨与桡骨,都在中间部位断折了,隔着肿起的皮肤能够摸到里面断裂的骨茬儿。怪不得会疼成这样。 她心中一凛,再认真观察过去,却见他的左上臂与双下肢,也同样是以一种怪异的姿态扭曲着,看创面应是用铁棍之类的工具生生砸断的。 洛千淮的心里忽然便充满了愤怒,伴着难以言喻的心痛。身为医者,便是见到素不相识的人受到这种非人的对待,她也同样会痛心疾首,何况这人是墨公子。 他甫一出世,便已经经历了生离死别,跌跌撞撞地成长至今,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艰难困苦,好不容易走到今日,那些人还不想放过他。 设计陷害,酷刑加身,一意要置人于死地,根本就不可原谅。 系统的动作不停,左掌在墨公子的头顶轻轻按下,他的不安与躁动便立时消失了,面部表情也平静下来。 应该是被截断了痛感神经吧?洛千淮难得地对系统的人性化欣赏起来。 系统的动作很快,迅速地为墨公子清创,上药,还给他连着灌下了两小瓶青霉素。 洛千淮在旁边看着,对它干净利落的动作大为满意,便是自己也未必能做得那么又好又快。 接下就是接骨了。来之前洛千淮想得不够充分,所以没有带夹板。她正在担心系统要如何做时,忽然就听见外面传来了一阵有如潮水般的脚步声。 脚步声越来越近,系统站起身来,走到了木栅之前,正好与从通道左右两侧奔来的军士们正面相对。 墨公子所在的牢房被围得水泄不通,火把照得有如白昼。 前面两排的士兵整齐地撑起重盾,矛尖自盾缘插了出来,后面则是两排弓弩手,精铁做的弩弓黑黝黝的,弩箭的尖部发出了暗沉的光。 金鑫穿着一套明晃晃的铠甲,兜鍪上的红缨似如血染成,就站在弓弩手当中,沉声地发话: “何方贼人,敢入廷尉府劫囚?即刻束手就擒,本将可许你一个全尸!” 洛千淮其实已经想到过,可能会遇到这一幕,但当最差的揣测真的应验了,她却发现自己心中并没有多少畏惧。 也许是因为她见过了太多类似的场景,也许是在系统的能量未耗尽之前,对它抱有莫名的信任,又或许,是因着心底那份仍在灼灼燃烧的愤怒。 她都不怕,系统更不可能露出惧色。它就在众目睽睽下,握住了木栅上的一根粗大的柱子,轻描淡写地将它拔了出来。 这个动作轻松自在,就像在树枝上摘下了一朵花儿一般,全不带一丝烟火气,却将系统强悍至极的武学功底,昭示于人前。 金鑫皱了眉,再开口时,称呼与态度全都变了:“阁下何人?星夜来到这种地方,可知已是干犯了王法?” 系统连眼风都没向他扫过一丝儿,左手持柱,右手骈指如刀,随随便便地将从那根木柱上削下了十几根大小、厚薄均一的木板。 再之后,系统便干脆地背转身去,以极为快捷、准确的手法,为墨公子的四肢接续断骨,装上夹板,再撕下袍服下摆绑得结结实实。 整个接骨的过程持续了大约半刻钟。洛千淮本来还在担心,门外之人会趁机攻击,影响了对墨公子的救治。 哪知方才发话的将军却是一言不发地冷眼看着,也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么。 伤口处理停当,骨折也固定好了,洛千淮的心情总算有所平复,开始猜测起系统接下来的动作了。 方才与卫苍二人只是说到一半,系统就强拉着她冲了出来,以至于洛千淮对于他们后续的想法做法,心里没有一点数。 是把墨公子就这么扔在这里,自己先行离开保命吗?他显然没有一点自保之力,若是她走之后那些人想要他的性命,简直易如反掌。 那么会带着他一起走吗?先不说系统的能量不知道还剩多少,能带着他们跑多远,半路抛锚之后他们的下场如何,就说这么离开之后,说不定就会打乱卫苍他们的部署,把事情搅得更加混乱也不好说。 洛千淮心中为难,系统却全没有这种情绪。它系好了最后一个结,将墨公子打横抱了起来。 这个动作的幅度并不小,墨公子的眼皮微微一动,缓缓地睁了开来。 他的眼睛,直接对上了一双黑如点漆的杏眸。 那双眸子宁静如水,透着一丝不近人情的淡漠。虽然如此,墨公子的心仍然重重地悸动了一下。 如影随形的痛楚不知为何已然淡去,但周身以及四肢的无力感却是清晰无比。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木栅外的火光与刀光剑影一起,映入了他的眼帘。 他想要抬手去握住她的手,但双臂却完全不听使唤,松驰地向下垂着。 “不要管我。”他费了极大的力气,才从胸腔中挤出了微弱的声音:“快走。” 这句话,配着墨公子此刻的表情,令洛千心中那份疼惜,变得更加浓重。 他应该知道,若是自己此刻放手,等着他的会是什么。但他的面上没有对自身命运的恐惧,只有对自己的担忧。 清浅的眼眸看淡生死,却生恐她因自己受到牵累。洛千淮的心底忽地一热,暗自叹了一口气。先前藏在心底不愿承认的种种情结,一股脑儿地翻腾出来,结合此时此景,最终只剩下了无尽酸涩。 系统就在这时大步地走出了木栅,直将外面的金鑫与南军军士视若无物。 第三百七十九章 二进宫 “虞楚!”金鑫的眉头紧紧地皱着:“你想清楚,若今日随他走出这里,就坐实了谋害定侯的罪名,本将军便是将你们击毙于此,也没有人能再多说什么!” 墨公子深深地提了一口气,气若游丝地说道:“我,不是.......” 系统却只作没有听见,紧紧地将他揽在怀中,一个提纵,身子便化作一道虚影,从众军士的头顶穿行而出。 军士们反应极快,长矛迅速向上指去。洛千淮的身体在系统的操纵之下无比灵动,飞快地绕过了所有攻击,只用了不过几息的功夫,但已经落在了人群之后。 “将军,再不下令放箭,就来不及了!”带队的南军都侯陈方急切地望向金鑫,却见他紧紧盯着洛千淮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眼见洛千淮的身影就要消失在通道尽头,那都侯实在忍不住了,直接下了命:“追!” 这位陈都侯,便是本次调派的两千南军的直接负责人。他一声令下,军士们自是无有不从,当下便一拥而去,衔着洛千淮的身影紧紧追了下去。 陈都侯话一出口,便已经明白自己僭越了,但事急从权,他也并没觉得自己有什么错,见牢房之前已经空无一人,金鑫仍然木立不动,心中对这位朝中高官难免腹诽,口中却道: “将军,我们也出去吧,那贼人武功高强,若无将军您居中调度,恐怕未必能把人留下。” “留下?”金鑫眸中露出了揶揄之色,淡声道:“你想多了。” “将军这是何意?”陈都侯满腹疑惑,联想到方才这位金将军,在己方占据绝对优势之际,却毫无作为地把人放走,心底不由生出了一种可怕的猜测:“莫非今日这劫狱之事,跟将军......” 陈都侯的声音越来越低,手却不由自主地按上了腰间的刀柄,脚下也默默地倒退了两步。 金鑫也不理他,自顾自地走进了牢房,就站在墨公子方才躺过的地方,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 他的目力极好,自然看得清楚,铺在地上发霉发黑的稻草之上,大片大片的血迹。 有的地方已经干涸凝固,有的却仍是粘稠厚重,慢慢地向下渗透着,不知道浸湿了几层草梗。 陈都侯心下被怀疑烧得焦灼,又心悬着外间劫囚之人是否真的逃脱,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进该退,直到有部属冲进来报告:“将军,都侯!标下无能,让那二人跑了!” 陈都侯下意识地看了金鑫一眼,喝问道:“之前不是安排好了,地牢门口伏着五百弩弓手,齐射之下,莫说是人,便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尔等莫非是将金将军跟本都侯的话,当成了耳边风?” 那部属面上微有愧色,但却也现出了不平:“可是先前金将军说过,襄侯是皇室宗亲,若无他亲自下令,不得用弩。方才两位大人都不在,标下等不敢自专,生恐投鼠忌器。” 陈都侯心中哪里不明白,此事怪不得自己的手下,只是面上却不得不如此做作一番。 他狠狠地瞪了那部属一眼:“人往哪个方向去了,还不快追?” “是!已有一曲军士追过去了,标下这就加派人手,务求将人生擒回来!” “金将军!”陈都侯见到金鑫已经慢条斯理地踱出了牢门,板正严肃的脸上并没有半分表情,就似襄侯逃狱跟他没有关系似的,气就不打一处来,直接上前叉手道: “下官接到的命令,便是护卫廷尉府在押人犯。现在人犯脱逃,下官请将军委我以入坊通缉之权,同时知会执金吾与各坊武侯,协助搜索。” 金鑫到了这时,方才叹了一口气。 “陈都侯不必担心。今夜之事,本将军会一力承担。”他说道:“你与军士们都辛苦了,待天明便可自回军营。本将稍后便会入宫,亲自向陛下请罪。” 天大的事情,有个子高的人愿意担着就是好事。陈都侯松了一口气,又想起对方是天子近臣,到时候到底在皇帝面前怎么说话,自己也不知道,说不定人还没有缴命回营,追责杀头的命令就送过来了,那岂不是太过冤枉。 “将军高义,下官惭愧。”陈都侯心念电转:“只是今夜人犯被劫之事,下官也在现场,实在难辞其咎,愿随大人一起进宫,面圣领责。” 金鑫就淡淡地看了他几眼,良久方道了一声:“好。” 洛千淮没想到,从廷尉府脱身竟然如此顺利。那么多弓弩手,全都只是摆设,并没有一箭射出来,想想也知道有人放水。 怀中的墨公子失血过多,在短暂的清醒之后又再次昏迷过去,并不能给她任何提示。 系统抱着他在屋脊上穿行,很快便已经看不到后面辍上的那些追兵了。 洛千淮刚松了一口气,忽然就看见了前方那一片潜伏在黑暗之中的巨大宫殿群。 看系统行进的方向,显然并没有避让的意思。 “系统,咱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赶紧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宁可绕远也别直闯宫禁,否则惊动了宿卫宫中的金吾卫可就不好了!” 见系统仍然不改路线,她又继续说道:“我知道系统你不怕他们,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我约莫你的能量剩的也不多了,一旦再被围攻,很难全身而退——要不然,你再慎重考虑一下?” 系统的回答,就是如慧星袭月一般,挟雷霆之势划过长空,直接落到了宫墙之内。 恰是夜分之时,冷风拂动,吹散了遮月的浮云,露出了半圆的月亮。 清晖洒下之时,正好有一队巡逻的金吾卫经过,抬头望去,就见到了洛千淮被照得清清楚楚的身影。 “有,有刺客!”一声嘶吼,将沉睡的未央宫彻底唤醒了。 宫中迅速加强了戒备,大量的金吾卫跟北军卫士涌了进来,封锁四门。 宫人内宦全部起身,穿好了衣服规规矩矩地站到廊下,等待搜检。 天子居住的承明殿更是守卫的重中之重,第一时间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虞炟自己也已经起身,在焦作与皇城司十余名高手的护卫之下,端坐在正殿之内。 第三百八十章 此案已无悬念 崔孝贲全副武装地进了大殿,单膝跪地道:“陛下。那刺客先前明目张胆地在宫里转了一大圈儿,现在正奔着承明殿来了。臣有信心令他有来无回,断不会惊扰了陛下。” 虞炟点点头:“有崔卿在,朕心甚安。不知那刺客究竟是何人,怎么就敢这般嚣张狂悖?” 崔孝贲垂头:“待臣将人擒下之后,必会查个清楚明白。” “好,你去......”虞炟的话还未说完,殿前便已经传来了一片呼喝之声。 “贼子来了!” “护驾,快护驾!” “陛下暂且安居殿内,臣这就出去拿贼!”崔孝贲说着,脚下已经冲出了大殿,却并没有看到贼人,正要拔剑之际,忽听左右惊呼一声:“将军小心!” 下一刻,一个血肉模糊的人便自上方落了下来,崔孝贲下意识地避让到一旁,那人就直直地躺在了承明殿前镂刻着金龙图纹的青石砖上。 抛他的人明显是使了巧劲儿,虽是从高处坠落,但坠地之时却没有发出什么声响,人似乎也没有因此受到更多的伤害。 周围的金吾卫立时围了上来,刀剑斧钺皆加于那人的颈上,却见他遍体鳞伤,四肢断折,进气少出气多,莫说没有半点反抗力,就是想要活下去都困难。 崔孝贲只看了一眼,瞳孔就急剧收缩:“襄侯,虞楚?” 只是一瞬间功夫,他就回过神来,返身向屋脊上看时,哪里还有什么人影?” “搜!”他咬着牙下令道:“就算把整个未央宫都翻过来,也要把刺客给找出来!” 命令被很好地传达了下去,并不需要崔孝贲亲自动手。他回转身去,蹲到了墨公子的身前细细地查验了一会儿,方才起身入殿复命。 “什么?”虞炟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此事绝无可能!朕早就交代过,不可动用重刑,且此事又有御史台在旁监督......” “陛下。”崔孝贲不待他说完,便沉声说道:“虞楚就在外面。若非有人为他上了伤药,又在口中塞了参片吊命,只怕未必能活到现在。” 虞炟拂袖起身,在焦作等人的簇拥下出了殿门,来到了虞楚身前。 他年龄虽然不大,也曾经见过死人,但将人折磨成眼前这样的,还是第一次看见。 光是裸露在皮肉外的鞭伤已经足够可怖。虞炟的目光落在被夹板固定住的四肢上,有些失神地问道:“崔卿,这是......” “襄侯的四肢,皆已被重锤或铁棍生生打断。便是侥幸痊愈,只怕.......” “只怕什么?”虞炟怔怔地道。 “只怕也会终身残疾,握不得笔,吃不了饭,走不了路。” 焦作站在一旁,只觉得血液涌入了头颅,如潮汐般往来汹涌,击起巨浪滔天。揣在袖中的双手则紧紧地攥着,指甲深深地扎进了掌心,却仍然感觉不到疼痛。 有声音似从遥远之处飘来,听不清是谁的:“陛下,您看要如何处置襄侯?是任其自生自灭,还是请侍医前来诊视?” “传侍医!”虞炟想起已经入了内库的那些黄金,一股愧疚之意油然而生:“焦令监,你亲自带人,将虞楚安置在宫里,好生给他治伤。一应伤药供给都要用最好的,从朕的内库里直接拨付,懂吗?” “老奴明白,老奴这就去办。”焦作只觉得先前在耳边嗡嗡作响的海涛之声已经散去,整个人又恢复了清明。 公子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 他命小宦去取了担架,将人抬到了后宫之中的玉棠舍。虞炟年纪尚小,后宫之中空空如也,先帝留下的思太妃也挪到长乐宫去了,墨公子就算暂时住进去,也不会引起疑义。 薛温来得快极了,一见墨公子的模样便面容铁青,待全面检查过后,心中更是郁愤填积。只是当着诸多小宦的面,并不好发泄出来。 “幸好有人先行上了伤药,还接了骨。这接骨的手法极为精到,便是我也自叹弗如。”他心中知道是谁,但这会儿根本不能明说,只叹着气道:“三日。若能熬得过去,襄侯的性命才算是真正保住了。” “那就......麻烦薛侍医了。”焦作压着火气退了出去,一路逆着风回了承明殿。 殿中这会儿仍是灯火通明,守在门外的小宦悄声向他报告:“三位辅政大人,外加张廷尉都来了。另外,平阳大长公主也听说襄侯越狱之事,正在宫门外跪着哭呢,要陛下主持公道......” 焦作唇角紧紧地抿着,迈步进了大殿。 虞炟高踞于御案之前,阶下上官锦正说得口沫横飞:“陛下,虞楚畏罪潜逃,此案已经没有悬念。臣请旨全城大索,同时发布通缉令,悬赏重金,死生不论,方可严肃国法,整顿纲纪。” 虞炟面无表情地望向金鑫:“金卿,方才左将军责你私纵人犯,可是真的?” “陛下容禀。”金鑫身上铠甲未去,单膝跪地:“襄侯刑伤极重,乃是被刺客裹挟而出,并非本意。臣恐误伤了襄侯性命,是以严令不得放箭。若陛下以为臣有罪,臣,任凭陛下处置。” “刑伤极重?”霍炫皱起了眉头:“若老夫没记错,陛下白日里曾严令不得动重刑。张廷尉,你可有什么话说?” “臣绝不敢有违圣意。”张世昌也跪下了:“昨日审讯之时,御史中丞也在现场监刑,不过是动了几鞭而已,襄侯便已经晕厥了两回。臣不敢再问,想着待来日再审,所以方才金大人所说的刑伤极重,怕是因着襄侯体质弱于常人,是以......” “呵呵。”上官锦听到这里,干脆仰头笑了起来:“金大人也曾是杀伐果决的能臣,如今却被一小儿戏耍于股掌之间。那虞楚不过是畏惧刑罚特意作态,此刻人都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金大人方才的话,莫非是为了给自己脱罪,刻意而为吗?” 金鑫向来以谨慎忍隐而着称,并不擅长口舌之争。 “臣所言句句属实。”他垂首道:“臣见到襄侯之时,他已经伤重接近不治,所以才会被人劫掳而去。当时见到襄侯的人非止臣一个,南军都侯陈方,现在就候在殿外,陛下可传唤他上殿问讯。” 第三百八十一章 得意忘形 陈都侯证词的侧重点,全都放在金鑫纵放人犯上,对于墨公子的伤却只字不提。 虞炟就此发问时,他只说距离太远并未看清,令上官锦的心情更加愉悦。 想睡觉就来枕头,上官锦觉得自己很应该感谢这名劫匪。 张世昌确实没说谎,他跟那位御史中丞,不过是赏了虞楚五十鞭子而已。但是在那之后,上官锦又专门派人,额外加了一场真正残忍到极致的刑讯。 上官锦先前想的,只是令虞楚无声无息地死在狱中,待明日张世昌发现后慌乱之时,再专门派人去提点他一番。想来为了自己的官袍,这人也明白该如何去做。 虞楚畏罪自尽,少帝自然不可能亲自查看尸体,到时候往那满是野狼的乱葬岗上一扔,不消一日,便连骨头都剩不了一根。 这种方法固然是好,但多少还有些后患。就比如那张世昌这个人,性子里多少有些执拗,能不能按照自己的计划行事,他并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但现在虞楚被人劫走,反倒把那点子漏洞彻底填上了。单只一句畏罪潜逃,就能把高阳的死牢牢地套在他头上,就是死了也洗脱不掉。 更不要说,他特意着人关照的那场刑讯,一般人根本就熬不过去。就算是命大活下来,也必会落下浑身残疾,日后过得比阴沟里的老鼠还要不如,可谓生不如死。 上官锦这般想着,眉眼之间忍不住就带上了笑意。 “左将军。”虞炟扫了他两眼,冷不丁儿问道:“虞楚畏罪潜逃,卿很高兴?” 上官锦并没有将少帝太过当一回事,只是看到霍炫也回身冷冷地望着自己之时,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得意忘形。 “臣决无此意。”他敛容道:“只是忽然想起,先前大司马跟栾大夫口口声声,称那虞楚乃是受人构陷,并非杀害定侯的真凶。可是现在事实就摆在眼前,襄侯确实心怀叵测,不知大司马还会不会继续包庇此人呢?” 霍炫淡淡地瞟了上官锦一眼。虞楚被劫虽然不是小事,但未央宫进了刺客,才是惊动三位辅政大臣一起入宫的原因。 虽然方才入殿之后,得到的消息只是刺客行刺未果已然逃逸,少帝与执金吾的表现也都泰然自若,但他总感觉,这中间必然还有什么其他内情,就比如那虞楚为何刚刚逃脱,后面未央宫就进了刺客?这二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另外,虞楚的身体到底如何,也令他相当忧心。他认识金鑫也有数十年了,知道他素来实诚,事君更是忠心,所以他方才说的那些话,远比那陈方要可信得多。 上官锦,你到底是有多急,就真的这般迫不急待,欲置那位于死地吗? 虽然那一位跟自己也生出过些许摩擦,但他与自己到底连着那么一丝血脉亲缘,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弃之不顾。 “陛下。”霍炫对着少帝恭谨行礼,说话的内容却与之前再不相关:“虽然刺客已然逃逸,但令陛下受了惊吓,也是罪不可赦。臣请旨,亲自负责查问刺客一事。” 虞炟点头:“有劳大司马了。” 霍炫又道:“陛下年幼,今夜又受了惊吓,臣等不便继续打扰,这便先行告退。” 上官锦皱了眉:“大司马此言差矣。平阳大长公主还在宫门外侯着,且那虞楚潜逃一事尚未有下文,若是等到明日再安排抓捕,只怕人不知道会逃到什么地方去了。” “人是在廷尉府丢的,典守者不得辞其咎;至于缉拿嫌犯之事,自有专司捕盗的大谁何负责。”霍炫语气平缓,却掷地有声: “国事繁杂千头万绪,若是桩桩件件都要惊扰陛下,那还要我等辅政大臣何用,要这满朝文武官员何用?” “可这事非是别的,而是涉及了皇室宗亲!”上官锦坚持道。他还是想要将通缉虞楚的事情定下来,最好交由自己的手下亲自去办。 “襄侯只是嫌犯,并未定罪。左司马这般在意,却是令老夫费解。前日朔方急报,匈奴再次寇边,杀掠吏民数百;昨日衡阳急报,三日前地动,倒塌房屋数百,死伤近千人。” 霍炫眼中精芒闪烁,目光直落在上官锦面上:“此等大事,左将军漠不关心;而廷尉府走失一嫌犯,却值得你三番两次地烦扰陛下。知道的人会说左将军执法严明,不知道的怕是还会以为你与虞侯素有积怨,必欲借此案置他于死地呢!” 上官锦没想到,霍炫会把话说得这般直白,当下便欲开口辩解,但虞炟就在这时以袖掩面,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朕乏了,卿等退下吧。宫中宿卫自有执金吾负责,大司马尽管放心去京中缉拿刺客。” 他这么一讲,上官锦便是还意犹未尽,也没法再说什么了,只好老老实实地随着众人退下去。 出殿之时,他看了一眼侍立在门外的崔孝贲,却见他面无表情,眸中似乎蕴了些许他看不明白的深意。 一介武夫罢了。上官锦没把这点子疑惑挂在心上,甫一出宫,便即安排了心腹下属,在西京之内暗中查访虞楚的下落,力求能够斩草除根一劳永逸。 他不知道的是,众臣刚刚离开承明殿之后,虞炟并没有立即睡下,而是先听了焦作讲述薛温对虞楚伤情的查验结果,得知确实是伤重垂死,并无虚假之后沉默了片刻,便命人召来了绣衣使令唐湛。 “你去调查一下,虞楚进入廷尉府之后的遭遇。”虞炟说道:“还有定侯之死,究竟是不是虞楚所为,若不是,其中又有何内情。” 唐湛沉声应了,倒退着出了殿,虞炟这才感到困倦铺天盖地袭来。 焦作侍侯着他更衣入寝,又召了上夜的宫人提点了几句,方才蹑手蹑脚地离开。 今夜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尤其是亲眼见公子被伤成那样,他哪里还有半点儿睡意。借着少帝的命令,他又特意往玉棠舍跑了一趟,在墨公子身边守了一个半时辰,一直到亲手摸到他额头的热度退去,呼吸也变得平稳,这才放下心来。 第三百八十二章 本刺客被发现了 眼见窗外层层檐角之外,已然微露青芒,焦作方才揉了揉发酸胀涩的眼睛,起身离去。 他在宫内宫外都有住所,平素里因为要随时侍奉少帝,大半时间都住在后殿的配房之中。 这个点儿回来,也就是将将能睡上半个时辰,再起身拾掇一下换套衣服,就得去侍奉陛下起身了。 屋里静悄悄的,烛火已经灭了,但借着远处那一丝泛青的天光,勉强可以视物。 焦作的脚步顿了一下,方才回身关上了门。 他没有点灯,慢慢地向内中走去。目光向外间的矮榻略微扫过,却并没有看见侍候自己的小宦。 身为宦者令,平素的衣食起居自有别人来打理。那小宦是他亲自挑的,谨慎勤勉,绝不会自己大晚上的不睡觉溜出去。 他不动声色地微微撩开了内室的帘子,就见到里面的那张黄花梨木的大床上,隐约地卧着一个人。 洛千淮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睡过去的。 系统在抛出墨公子之后,就趁着所有人都冲到前面的功夫,绕到后殿,自窗户跳到了这间房中,还顺手打晕了一个目瞪口呆的小宦。 在这之后,系统就断电趴了窝,将她一个人扔在了屋里。 洛千淮已经有了经验,每次系统上身的时间越长,她回归后的感觉就会越疲惫。 就好比这一次,系统先是冲进了廷尉府,为墨公子治伤,又带着人突破重围进了宫,跟以往比起来已算是超常发挥了。 所以灵魂归体之后,她简直是浑身无力,就连走上几步,腿上的肌肉都会痉挛抖动。 她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寻了绑床幔的宫绦将那小宦缚住又塞了口,推到了装衣服的柜子里,又吹熄了屋中的灯烛,方才躲到了床上,胆战心惊地听着外面传来的各种声响。 拍门声,呵斥声,还有哭喊声,由远而近,不绝于耳。 洛千淮大概能猜得到,那是守卫宫中的金吾卫,正在宫中各处搜查刺客。 这间屋子不小,但能藏人的地方太少了。除却那个衣柜,就只剩下了一张床榻。 床榻很低,着最后的审判。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这时心里担心的并不是自己,而是方才被系统扔出去的墨公子。 他已经伤得那么重了,就是放着不管都坚持不了多久,何况还落入了那群如狼似虎的金吾卫手中。 按照卫苍之前说过的,小皇帝对他没什么好印象,今夜又是在这种情况下出现在皇宫之中,说不定就是这么一会儿功夫,他就已经被他们杀死了。 他也算是刺客之一,根本不需要经过请示,那些刀剑便可能穿透他的前胸后背。又或者,尸首分离,死无全尸。 这里儿不是前世的影视城,金吾卫们所执的武器也不是道具,而是真正开过了刃,能杀人见血的凶器。 意识到这一点,她的心中便狠狠地痛了一下,一股子难言的酸楚,猛地自四面八方袭来,令她几乎无法呼吸。 那般姿容绝世,皎若天上月、崖间雪的男子,也不过是一具血肉之躯,也有一天会骨肉化泥,与草木同朽。 过了今日,她应该再也看不到他,也听不到那清越得有如金玉相击般的声音了。 换作还在秘谷中之时,她若是得到此讯,多半会漠然一笑,冷冷地赞一声好。 可是现在她却只觉得五味陈杂,一种完全说不清的滋味,慢慢地化为心底隐隐的疼。 不是心如刀绞,也没有痛不欲生,只是一颗心像是被谁的手捏住了,完全无法控制。憋得慌,闷得难受。 搜查的人已经来到了附近,火把将那些执着刀剑的军士的影子,清晰地映在了蒙在窗上的素绫之上。 他们冲进了隔壁的房间,翻箱倒柜,又很快地冲了出去。 终于,拍门声响了起来,伴着军士的呼喝:“奉命搜检刺客,里面的人赶紧出来!” 正牌刺客洛千淮当然不可能主动走出去。事实上,就在这一刻,她心中忽然就变得轻松释然。 她知道自己也会死,跟墨公子在一起。 这本不是她会主动做的选项,但若这个结果已是必然,那么也只能坦然领受。 就当作,给穿越以来,彼此之间纷乱而纠结的命运,写上一个同归的结局。 算不是最好的结果,但也并不是最差的。 但当她做好了心理准备的时候,敲门声却停了下来。 有人细着嗓子说道:“这里是焦令监的住所,他老人家还在前殿伴驾。” 先前拍门的金吾卫动作一顿:“怎么不早说?走,去下一处!” 靴声霍霍,门外的人毫不留恋地离开了。从头到尾,都没有人踏进来半步。 提起的心一旦松懈下去,洛千淮只觉得全身无力,很快便人事不醒。 再睁开眼时,她还没反应过来身处何地,就借着仍然黯淡的天光,看到了窗前站着的那个人。 他逆光而立,头上戴着黑色的纱冠,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袍服,只因着光线晦暗,看不清纹路式样。 洛千淮猛地想起了昨夜种种,狠狠地打了一个冷战。 糟了,她被人发现了! 她立即推开被子,连滚带爬地起身,顺道检查了自己的衣服跟面具。 身上还是那套夜行服,布纽跟腰带都系得牢牢的。面具也是,还紧紧地贴在脸上,似乎并没有被人揭下来过。 她警惕地看着那窗前的男子,这才发现对方脑后束起的发,已是苍中夹白。 此人年纪不轻。且明知她来历不明,却仍然好整以暇地站在这里,并没有呼唤金吾卫前来擒人,若非艺高人胆大,那就是另有所图。 她俯身穿上了鞋子,再站起身时,那人已经转了过来,露出了一张五十岁开外的老脸。 那张脸确实有些苍老,但眉挺而鼻直,一双眸子精光湛然,看起来气度卓然,还带着些似曾相识的味道。 洛千淮的记忆不错,转念间已经想起了此人的身份。 第三百八十三章 公子认定的主母 这位不就是前次入宫之时,见过的那位焦大监吗?记得那日他带着一群小宦在宫中行走,墨公子也混迹其中。 这才过去多久,他就已经升职了,怨不得之前自己听到门外的对话,总觉得有些莫名耳熟。 但洛千淮并不敢据此就得出结论,此人与墨公子之前就是相识的。 还另外一种可能,焦大监当时并不知墨公子的真实身份,只是被他所利用了而已。 再加上那天夜里,先帝又驾崩了,便是后来对方猜到了,也只会三缄其口,以免惹祸上身。 若果是如此,那么他没有第一时间唤人来抓捕自己,多半就是出自这种考虑。 所以此地虽然看似绝境,但她或许可以利用一下自己绝世高手的马甲,吓唬一下这位胆子不大的焦令监? 说不定还能顺便问出墨公子的下落......或者是下场也不好说。 这种事,她以前已经有过成功的经验,所以这会儿故技重施,也并不心虚。 打定了主意,洛千淮一脸坚毅地与焦令监对视了片刻,脑中酝酿好了用来忽悠他的言辞,正欲开口之际,却见对方忽然移开了视线,快速向她走了两步,然后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规规矩矩地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多谢洛大娘子仗义援手。若非是您,只怕公子今日多半......难以幸免。” 焦作的声音沙哑,且带了丝丝哽咽。 洛千淮悬着的心忽地落回了原地。焦令监是墨公子的手下这件事,相比他方才话中透露的另一层意思,就不算什么了。 洛千淮愣了一下:“焦令监知道我?” “自然。”焦作恭声说道:“昨夜您带着公子入宫之后,我便已经收到了卫营主的传信,命我务必接应好您。” 他又说了自己所作的安排:“搜宫虽是金吾卫负责,但各宫之内都有我的眼线,早就先于他们提前查过了,却没有找到大娘子您的踪迹。属下本以为您已经出宫了,没想到却是直接到了我这里。” 这番话,他仍是跪在地上说的。洛千淮看不习惯,直接上手去扶人:“焦令监快快请起。公子可是安然无恙?此刻人在何处?”。 焦作却不肯起。他对着洛千淮恭敬地叩了三次首,方才起身侍立于一旁,躬身将昨夜洛千淮离开后发生的事,详细地说了一回。 洛千淮的关注点落在了墨公子的伤情上。 “烧真的退了?” “是,属下离开之前亲自确认过。” 这是焦作第二次这样自称了,洛千淮挑了挑眉,心中有些讶异。之前卫苍就莫名其妙地在她面前自称过属下,她以为对方是焦急引起的口误,但眼前这位也同样如此,就有些怪异了。 要是她没猜错,这焦令监就是宫中的宦者令,统领所有内监的大首领,除了皇帝之外谁的话都不听的那种,便是朝廷重臣,也不敢轻易得罪这种人。 卫苍可能说错话,焦令监却不可能。宫中的人早就养成了习惯,每一句话出口之前,至少要在脑中转过几圈儿,否则尸体大概早就填了井,根本就不能混到现在这么高的位置上。 “小女不过是一介平民。”洛千淮想了想道:“与公子也不过是偶然相识,勉强算得上是朋友吧,焦令监无须客气。” 焦作是什么人,哪里听不出她话中撇清关系的意思。只是公子的心意,别人或许未必清楚,他却早就得到了相关的指示,知道这一位,就是公子认定的主母。 要说之前,他对这位洛大娘子平白得到公子垂青,还有些许微辞的话,经过昨晚之后,就彻底服了气。 站在整个大豫最顶层的位置,看人看事的角度跟旁人并不相同。胆识武功,过人的医术都是次要的,更关键的,是要懂得谋算人心。 洛大娘子此次出手的场合与时机恰到好处,而包括少帝跟一干人等的心思,也全都被她拿捏住了,算计得清楚明白。 焦作从不相信,世上有侥幸成功这回事,所以眼前的结果,必然是经过了缜密周详的布局。而据他得到的消息,洛大娘子闻讯之后,只用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已经完成了通盘谋划,决然动手。 未央宫中从不缺有能力的人,但能将人心算计在股掌之间,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把几近败坏的形势,挽回到眼前这个地步的,简直就太难得了。 就是他自己,也是在看到诸位大臣进宫以后,少帝虞炟的表现,才慢慢想明白过来的。 虞炟年纪尚幼,在收到公子上缴的重金之后,对他的态度明显有所改观,但也是有限的。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有人杀了定侯嫁祸于公子,短短时间内便跳出多个证人来,极力要把案子压死做实,少帝好不容易上升的一点好感度,难免又被磨灭掉。 若是今夜洛大娘子没有出手,他们就只能集中在京所有人手攻入廷尉府劫囚。人能不能救出来尚不好说,从此公子就只能离开西京,亡命天涯。 可是若不这么做,公子必然见不到今晨的太阳,到时候那张世昌只要报一个瘐毙或者畏罪自尽结了案,少帝也并不会难为他。 可洛大娘子这一出手,一切大不相同了。 陛下亲眼见到了公子受刑后的惨状,震惊之下难免恼怒。一方面,公子身上到底流着先帝的血,人可以死,但不可以受到如此凌虐;另一方面,不许动重刑是他金口玉言,但竟然有人置若罔闻,且还在他问询之时意图欺君,这种事,便是少帝再年幼,也绝不能忍。 也正因如此,虞炟对于定侯一案本身也生出了疑惑:若真是证据链齐全无懈可击,那便好生审下去等着明正典刑就是了,为什么要多此一举,早早地就要害了虞楚的性命? 焦作了解虞炟,他几乎完美地继承了先帝多疑、猜忌、好大喜功的性格特点,所以当他生出了疑心,唤来唐湛去查的时候,真正的转机也便出现了。 第三百八十四章 狭路真的很窄啊 待定侯一案水落石出,少帝对公子应该还会有所补偿。 先帝性喜奢华,爱财喜功,实行了盐铁专卖,设定了折罪银制度。 今上虽it,在这方面比先帝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在公子决意献金之时,焦作是举双手赞成的,因为只要有此功在身,几乎可保公子此生无虞。 既是要谋算人心,自然不止是虞炟一人。先太子一家含冤受戳,西京内血流飘橹,大豫朝野内外,便是未受牵连的旁观者,也多对先太子报以同情。 公子归来重上玉牒,遗诏封侯之时,绝大多数人碍于少帝的喜怒,既不敢上门道贺,也不敢与他走得太近,但心中是如何想的,旁人也猜不透。 但昨夜公子被伤成那般模样,焦作却因此看出了几丝端倪。 先是执金吾崔孝贲,第一时间护住了公子,面君陈辞之时,目中难得地露出了不忍之色。 金鑫是第二个。他素以忠君谨慎着称,但却在见到公子的伤情之后,宁愿扛下纵容之责,也坚决不肯发令放箭——若说不是因为存着怜悯之意,不忍先太子血脉断绝,谁信? 他们都如此,霍炫的表现就更为明显了。定侯一案初发之时,他就跟栾和一起,坚持不信是公子所为,昨日乍闻公子刑伤严重,眸中骤然流露的关切之意,也绝不是假的。 而与之相反的,公子的宿敌上官锦,却在不知不觉之间,成了蒙蔽圣聪,枉顾圣命的小人,在虞炟心中被狠狠地记了一笔,想来连带着张世昌跟那后跳出来的御史中丞在内,都不可能讨到好果子吃。 这么短的时间,就策划了近乎完美的行动方案,将所有人的反应心思都算到了骨头里,这是何等的天资卓绝? 而洛大娘子堪比剑宗的武力与神乎其神的医术,又形成了强大的执行力,生生地破开了近乎必败的残局,找到了新的生路。 也只有她这样的人,才配与公子并肩而立。 “大娘子过谦了。您虽然平易近人,但属下万不敢僭越无礼。”焦作的腰身躬得更低,口中谦声道:“昨夜至今,大娘子应是饿了,属下这就安排您沐浴更衣进朝食,然后再送您去看公子,如何?” 洛千淮自然不会有异议。在宫里恰巧能遇见墨公子的人,对方又恰巧位高权重,简直是再好不过。 “只是在宫中为了掩人耳目,难够要委屈洛大娘子了。” 焦作说的委屈,就是在她面上敷了黄粉丑化,又换上了一身小宦的服饰。 至于那个在柜子里被关了一晚的小宦,也已经被放了出来。他本就是焦作的人,帮着他做了不少私密的事,早就猜到自己新认的这位阿爷另有身份,这会儿真的听见了,却被吓得面无人色,老老实实地伏地乞命。 洛千淮没想过灭口。焦作极擅察颜观色,连忙上去踢了小宦一脚:“猴崽子,算你命大。今儿的事就烂在肚子里,否则就算是说了梦话......” “孙儿就自个儿抹了脖子!”那小宦急急地道。 前殿有人来传话,说是陛下醒了,请焦令监过去侍候,带洛千淮去玉棠舍的任务,就落到了那小宦的身上。 “小的原名二狗子,跟着阿爷后就随了他老人家的姓儿,还有了个大名叫焦木。”那小宦一边走一边说道:“大娘子若不嫌弃,便唤小的阿木便是了。” 洛千淮点头,又提醒他:“宫里人多嘴杂,你也不要再唤我大娘子。嗯,我.....姓黑名土,你就叫我阿土吧。” 焦木对黑土,这名字起得不错,她很满意。 焦木当然知道这是假名,但他绝对不会戳穿,反而顺竿儿爬了上来:“是,小的明白了。阿土大人,玉棠舍是后宫八舍之一,就在昭阳舍旁边。您知道昭阳舍吧,先帝之前宠爱的思美人,也就是现在的思太妃,曾经就住在那里。只是先帝升霞之后,她老人家就迁到长乐宫去了。” 洛千淮点头,随口问道:“长乐宫是高祖之时建的吧,到现在也有些年头了,不知道内部房舍是否还堪用?” “那是自然了。”焦木急着表现:“长乐宫初建的时候,檩子跟柱子用的全是金丝楠木,就算是过上千年都不会腐坏呢。思太妃是沾了代传遗诏的光,否则依着陛下的性儿,怕是会让她跟先帝的其他嫔妃一起,下去服侍先帝呢!” 他说到这里,想起当时场景的惨烈,忍不住又煞白了脸。洛千淮也不爱听这个,刚想要再说点儿别的,对面忽然来了一行人。 为首的是个穿着灰蓝色袍服的宦官,冠服的精致程度比焦令监要差上不少,但跟其他内宦相比,却又要强上不少。 焦木连忙拉着洛千淮避到一旁,叉手肃立。洛千淮根本不用他提点,早就第一时间垂下了头,脖子能有多低就压到多低,恨不得把整张脸都塞进胸膛里去。 郑少监昂首阔步地走到近前,一眼就看见了焦木,不由冷笑一声,走了过来。 “哟,我当是谁,这不是焦令监新收的孙子吗?”他皮笑肉不笑:“先前求爷爷告奶奶地让我给你个机会,怎么一朝换了主子,就权当作不认识了?” 焦木没想到郑少监会当着洛千淮的面,把自己先前那点子黑历史都掀出来,当下便吓得面无人色。 “郑少监。小的是奉了焦令监的命去办事。焦令监领的乃是陛下的命——您若是无事,小的等便先告退了。”他颤声说道。 “呵呵,好你个二狗子,拿陛下来唬我呢?谁不知道,昨夜宫里进了刺客,兵慌马乱的,陛下这会儿大概刚刚起来吧,能有什么事派你去办?” 他一边说,一边打量着焦作,眼风连带着扫过了洛千淮,忽然就愣了一下。 “你,抬起头来。”他说道。 洛千淮不敢抬头,生恐被他认出来。她刻意加粗了声音:“奴婢形容丑陋,恐怕惊吓到郑少监。” “呵呵。”郑少监都气笑了。 第三百八十五章 惊天密谋 不想做宦者令的宦官不是好宦官,曾经登上权力巅峰的人,没过两天又跌下去的滋味,相比从没登顶的痛苦,还要再强上十倍。 “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都敢不将本少监放在眼里了。”郑少监恨声道,转头唤身后跟着的几个小宦:“你们过来,教教他规矩。” 焦木不知道洛千淮的真实身份,但她是阿爷都要敬着的人,若是今儿在这里让郑少监折辱了,阿爷怕是会生剥了他的皮。 “谁敢动手!”他大步踏了出去,对那几个小宦呵斥道:“你们都认得我焦木是什么人。若是今儿敢扰了令监派的差事,怕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到时候,郑少监有跟着陛下的旧恩,你们呢,又有几条命可以丢?” 他忽然霸气侧漏,倒是唬得那几个小宦一愣一愣的。 “郑少监,焦木方才也说了,他奉的是皇命.......”一名小宦小心翼翼地说道。 郑少监看着那几双犹豫的眼睛,只觉得一股火气直冲上了头。 他大步上前,一把推开了试图阻拦的焦木,用手捏住了洛千淮的下颏,往上使劲一抬。 洛千淮没想到他会这般硬来,视线上移,正好与郑少监四目相对。 “你是......锦儿?”郑少监瞳孔收缩,口中喃喃地说道。 洛千淮能做的只是绝不承认。 “奴婢黑土。郑少监认错人了。”她粗着嗓子道。 郑善在先前惊见的讶异之后,也迅速发现了二者的不同。 眼前人虽然跟锦儿五官极像,但皮肤却是又黄又糙,比之前那个灵动漂亮的小宫女差得远了。 只是这双墨黑清澈的杏眼,却是没有任何区别。 “黑土?”他挑了挑眉毛,松开了手,口中说道:“本少监从没见过你,你是哪个殿里的?” 身份的问题,焦作早就给他安排好了,所以洛千淮答得毫不迟疑: “奴婢现在掖庭,刚被调去玉棠舍听用。” “玉棠舍?”郑少监唇角勾起:“你生成这般模样,去玉棠舍可惜了。不若就此跟了本少监,本少监必会保你一个前程,如何?” 他想着陛下对那锦儿仍然念念不忘,如今遇到这么一个容貌相似的放在身边,也能稍微开怀些。 陛下心情一好,对他的气说不定也就消了,日后再多敲敲边鼓,不愁回不到曾经的高位上。 他没想过眼前的小宦会拒绝。他郑善好歹也是陛下龙潜之时身边最信赖之人,虽然现在遇到一点子小挫折,但在低等宫人眼中,还是位高权重的攀附对象。 玉棠舍里面昨夜住进了什么人,旁人不知,他却已经得到了消息。那一位先前就不招陛下待见,现在又是个重伤垂死的罪囚,就算是暂时没死,待定侯一案结了也一样活不了,谁又愿意去侍侯这种人。 但洛千淮的答复却跟他想的全不一样。 “奴婢愚钝,只知听令行事。郑少监若是想要调奴婢过去,只管去掖廷要人就是了。” 这话乍一听合情合理,但郑善在宫里待了多久了,哪里听不出其中的拒绝之意。 他皱了眉,眸光冷冷地扫了过去:“你当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本少监愿意开口要人,哪里有你选择的份儿。” 他说到这里,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了洛千淮的耳垂之上,猛地凝住了。 这位名唤黑土的小宦,耳垂的形状生得极为圆润精巧,两侧的耳垂之上,还各有一个几不可察的小孔! 郑少监在宫中见过的女人多了去了,怎么会认不出来这意味着什么? 他倒退了两步,瞪大双眼地在洛千淮身上认真打量了一圈儿,越看越觉得她无论是身形体态还是模样,都与那宫女锦儿莫名相似。 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猛地从他脑海中蹦了出来。 “你,你是......”他指着洛千淮,向来伶俐的口齿,忽然就因为过度激动,而变得有些结巴。 若是真的如他所想,那么其中必然有着惊天的密谋诡计!张世昌,景渊,还有焦作,身为天子家奴却沆瀣一气,必有所图!而他只要能把这中间的关键揭发出来,必然会重新成为陛下身边第一信重得用之人! 一想到日后的荣光,郑少监近乎沸腾的热血,渐渐就冷了下去。绝不能打草惊蛇,他想着。 “哎呀。”郑少监猛地拍了一下自个儿的脑袋:“瞧我这记性,竟忘了焦木你身上还背着差事呢!本少监方才,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你们不用介意——这便该上哪儿上哪儿去吧!” 他一松口,焦木跟洛千淮悬着的心都放了下来,连忙告退离开。洛千淮到这时才发现,自己的背部不知何时,已然被冷汗浸透了。 一直到走出很远,焦木才犹犹豫豫地开了口: “......阿土。你以前,曾见过郑少监?” 洛千淮其实一直也在回想郑善方才的举动。她面上与颈上都敷着一层厚厚的黄粉,又换了小宦的服饰,跟前次入宫的形象有不小的差距,可是刚才看郑少监的表现,应该还是生出了疑惑,甚至还想把自己要到身边,细细察看一番。 好在后面他应该是看在焦令监的面子上,到底让了步。 她只希望此事到此为止,千万不要再生出旁的幺蛾子来。 以前的事,她自然不会多口跟焦木说。 “没有。”她说道:“郑少监大概是觉得我生得面善吧。” “没有就好。”焦木说着,向她的身边凑了过去,小声道:“那个,小的有一事相求,还望您......” 洛千淮知道他担心的是什么,直接点头应允道:“我不是多嘴的人。” “多谢您了!”焦木在袖中攥着的拳头松了开来,伸手去擦额上的汗,想了想又特意解释道:“那其实都是小的刚进宫那会儿的事了,距现在也有好几年。” “那时小的生得瘦弱,在宫里又没有人护着,成日里吃不饱饭,就想着找个靠山。可是郑少监他看不上小的这条贱命,让人往死里糟踏。反倒是焦令监看着严肃,心底却有着善念,这才把我要了过去,赏了口饭吃,还赐了名姓。小的就算是粉身碎骨,也必会报了焦令监的大恩......” 第三百八十六章 针炙止痛 洛千淮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并没太过当真。她大概也能猜到,焦木在她面前表这一番忠心是为了什么,应该还是怕自己事后会被杀了灭口。 只是这人性子有些过份活络了,她也并想跟他交浅言深。 一路再无惊险,二人很快就到了玉棠舍。 墨公子还没醒,脸色比昨夜初见时,明显强了不少。 薛温一直守在他身边,见到洛千淮便目露惊喜之色,只是碍于旁边还有服侍的人,不便多说。 焦木极有眼色,立即便将屋中的女使小宦都叫了出去,给他们留下说话的空间。 “多谢洛大娘子,及时救下公子。”薛温深深地一躬到地。 洛千淮叹了口气,把人扶了起来:“救人乃是医者本份,别人也就罢了,薛郎中为何也是这般俗套。” “大娘子应该也知道公子的身份了。”薛温感慨道:“先太子只留下这么一支血脉,若是就在昨日断绝了,那么我们这么多人苟延残喘至今的人,存在于世还有何意义?” 洛千淮并不太理解古人对于特定血脉的忠诚,但也并不会因此而嘲笑对方。 她不再接口,而是问起了墨公子的伤情。 “多亏了大娘子及时清创上药止血。”薛温说道:“还有四肢的断骨,接得精妙至极,想来若是再无移位,说不定并不会落下残疾。” 洛千淮心知,那些都是系统的功劳,单靠着她自己,在没有辅助仪器的情况下根本就做不到。 “昨夜至今,可用了什么药?”她问道。 “公子失血过多,所以我便下了当归补血汤。” 这个方子是对症的,只用两味药材,就能收到气血同补之效。洛千淮记得当年背的歌诀:当归补血君黄芪,芪归用量五比一,补气生血代表剂,血虚发热此方宜。 所以墨公子能够那么快的退烧,一方面是因着昨夜喂的青霉素,另一方面也有这当归补血汤的功劳。 只是他身上还有骨折之伤,观脉象已有血瘀气滞之症。 血既离经,便为瘀血,瘀而腐,腐而脓,若不尽早医治,恐怕遗患无穷。 只用当归补血汤,却是不够的。 洛千淮提笔写了新方子:当归、桂心、蜀椒、附子各二分,泽兰一分,川芎六分,甘草五分,同炒令香,研细末,每日一克以黄酒冲兑,日服三次。 薛温看着方子,目中精光闪烁:“当归桂心补血,蜀椒附子回阳益气,泽兰活血怯瘀,川芎活血止痛,甘草补脾益气调和诸药......此方绝妙,绝妙啊!” 洛千淮当然知道这方子的好处。那可是前世的药王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中所载的验方,不但可补血活血,散瘀止痛,对于骨折恢复尤其有效,短期内便可骨筋相连。 用好药救治襄侯是少帝的命令,自有人将药材便按要求制备好送了过来。 洛千淮跟薛温一起,将药喂了下去,又重新检视过墨公子身上的伤处,再次清理上了药。 她随身带的药散已经用尽,好在宫中什么药材都有,且品质比民间的还要好上几分,索性就在此调配了一些白药散。 她虽然没有大名鼎鼎的白药配方,但前世也曾经根据药散的味道功效,推敲了个六七成。再加上之前制作金创药的经验,伍配出来的白药散在去腐生肌止血等几方面,都有着不俗的效果。 过了中午,系统重启成功,洛千淮心下稍安。 系统就是再不着调,也算是一重保障,尤其是在这危机四伏的未央宫内。 与系统一道醒过来的,还有墨公子本人。 他甫一睁眼,还没来得及观察所处的环境,就先看见了洛千淮,面色立时就变了。 “你......怎么还在?”他的声音极为沙哑。 洛千淮并不回答,只在他的身后塞了引枕,又唤薛温将人扶着坐起,这才取过早就熬好温着的参汤,送到他的嘴边。 墨公子喝了几口,略微恢复了些气力,连带着大脑都清明了不少。 “我们这是,在宫里?”他打量着屋内的布局陈设,以及洛千淮身上的小宦服饰,一字一句地问道。 墨公子面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看起来也似平时一般淡定,但洛千淮却从他颈上突起的青筋,以及不时颤动的面部肌肉,察觉到他正在强忍着莫大的痛苦。 可不是吗,常人受了这么重的伤,早就哀嚎出声了,换了前世在医院里,肯定早就挂上了止痛泵。 现在倒也不是没有办法,调整一下麻沸散的汤方,再加上针灸有关穴道,也能起到镇痛的效用。 改良版的麻沸散方才就已经煎好备用了,洛千淮取过来送到墨公子的嘴边。 墨公子对她毫无保留地信任,连问都没有问,便喝了下去。洛千淮又为他作了针灸。 针灸止痛的效果本来就立竿见影。洛千淮的针灸手法,是死乞白赖从前世院里中医科大主任那儿偷师来的。 原因是当年中医科发生过一次乌龙,有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自称搬运东西时扭伤了腰,在家待了两天越疼越厉害,就让家人扶着来院看诊。老人家不肯做CT,所以约了核磁。核磁这东西不是当天约就能做上的,且得等个一两周,恰好当时中医科的大主任在场,便先帮她针灸止痛。 老人来的时候满脸痛苦,每走一步都费了老大的劲儿,针灸结束后立即便轻松自在。几乎不疼了,也不用人扶了,好端端地走出去了。 后来又陆续来针灸了一周,觉得自己已经彻底好了,要不是核磁的钱已经提前交了,老太太压根儿都不想做了。 可核磁共振的结果是谁都想不到。椎体楔形变,第12胸椎处有新鲜的压缩骨折。 压缩骨折啊,本来是会疼痛难忍。但针灸的止痛效果太好,竟然差点把真实病灶掩盖过去了。 这事一传出来,中医科大主任本来就高大的形象,立时又拔高了一截。洛千淮后来借着下乡义诊的机会,各种谄媚讨好,还亲手做了好多次对方最爱吃的腌笃鲜,这才把这套止痛针法学到了手。 第三百八十七章 冤屈洗清了 洛千淮一边行针,一边跟薛温你一言我一语,将墨公子昏迷后发生的事,说了个七七八八。 墨公子本是锁着眉凝神听着的,但随着汤药跟针炙的效用发挥出来,痛楚渐去,神志也渐渐有些模糊。 “茵茵。”他一时忘记了薛温也在身侧,眼中心里只剩下了洛千淮,直接唤了她的小名。 薛温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还帮着把屋门掩上了。 重伤患者在医生面前是有特权的,洛千淮柔声应了:“公子不用担心,有我在,你的手脚会定会恢复如初。莫说写字行走,便是施展剑术也无碍的。” 墨公子望着她,眸中似有星辰流转。他尝试着想要抬起手,抚上近在咫尺的那张黄扑扑的面,却发现这个动作对于现在的他来说,简直难如登天。 他无力地垂下了臂,唇角眼角却都微微上挑:“我曾经埋怨过上苍不公,但到现在才明白,那些艰难困苦,皆是砥砺。能遇见你,便是此生最大的幸事。” 洛千淮没想到墨公子会忽然煽情。 “公子不要多想,还是先休养好身子,再说其他。”她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开始起针。 整个过程之中,墨公子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但看着看着,他的眼皮子就开始打起了架。 墨公子强打起最后一点精神:“茵茵,我应该已经无碍了,让焦作安排你尽快出宫,后面的事,你无须再管。” 洛千淮想着之前碰上的郑少监,也是心有戚戚。但是针灸镇痛是有时效的,若是自己离开了,单凭改良的麻沸散,怕是未必管用。 且那麻沸散中含有某些禁忌成份,并不能在短期内反复使用,洛千淮本想着也就是在痛感最强的时候用上几日,以后就全部改成针灸镇痛。 要不然,将这针炙止痛的手法传给薛温?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洛千淮打消了。 对于从来没学过针灸的人,无论是认穴还是手法都得练上好久,哪里是随随便便就能上得了手的。 所以是在宫里再滞留些时日的好。她正想跟墨公子说明自己的决定,就见他不知何时已经阖上了双眼,沉沉地睡去了。 洛千淮看着他已经舒展开的眉宇,轻轻地叹了口气,将引枕取出来,扶着他躺了下去。 傍晚的时候,焦木带人送来了飱食。给洛千淮跟薛温准备的很丰盛,墨公子的则是按洛千淮的要求,小火慢熬出来的红枣猪肝粳米粥。 墨公子只用了几口,便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一直到了次日辰时方才醒了过来。 改良麻沸散的药效过了,针灸也是。 屋中没有旁人,其他小宦宫人都被焦木赶到了外面,宫室之中只有薛温跟洛千淮。 薛温再次递上了一碗温好的汤药,但墨公子却没有喝。 “你怎么还在?”墨公子望着洛千淮,眸中满是焦虑之色:“焦作呢,昨晚没过来?” 薛温把焦木带过来的信息说给他听:“昨夜绣衣使令唐湛进了宫,说是寻到了有关定侯一案的重要人证。陛下很感兴趣,当时便亲自召见了刁威,后来还特意提了两个死囚犯,现场试验了昏迷后入水跟纯粹溺死的区别,发现一切皆如洛大娘子先前所言,尸体确实会说出真相。” 墨公子的目光就落在了洛千淮面上,看得她莫名心虚。但是她身上难以解释的事已经太多了,再多上懂得验尸也不算什么。 她落落大方地点了头,接过了话头:“听说今日一早,陛下就召见了各位大臣跟相关人等,还包括了苦主平阳大长公主。想来公子身上的冤屈,应该很快就能洗清了。” 事实也确实如她所说。还没到午时,承明殿那边就传来了好消息,墨公子身上的杀人嫌疑,已经被洗清了。 绣衣使令唐湛年纪虽轻,却十分能干,在短短的一天时间内,不仅找出了一直被埋没的验尸人才刁威,还查清了先前站出来作证的两名军士,以及那位住在崇仁坊的男仆系受人收买,做了伪证。 不止如此,还有另外一位真实的人证,瞧见了数人将定侯抛入水中的情景,只是他就像寻常百姓一样胆小怕事,在唐湛的好生劝说之下,方才鼓起勇气出来作证。 也正是根据他所见过的那几人的模样,宫中供奉的画师画出了图像,按图索骥之后,才发现那几人都已经被灭了口。 事已至此,先前定侯身边的那位咬定了墨公子的随从,也不得不当着天子的面改了口,只说是受人胁迫。 但就在虞炟命他说出指使者时,对方却忽然口吐黑血,死在了承明殿上,惹得天子震怒,百官骇恐。 虽然眼下还不知道幕后黑手到底是谁,但最起码,墨公子已经彻底清白了。当然了,唐湛的能干,正好衬托出了张世昌的无能。 陛下当廷呵斥了张世昌,称他无能昏聩,辜恩枉上,当时便赏了四十廷杖,又限令他在十日之内查到真凶,否则就以自家性命,为定侯抵命。 “恭喜公子了。”洛千淮笑吟吟地:“都说否极泰来,公子遭此一劫,日后必定平平顺顺。” “那墨便承洛大娘子吉言了。”墨公子看着她,眸色温柔得似要将她直吸进去。 洛千淮脸上一热,移目避开了他的视线,又转移话题道:“公子的伤处应是又开始疼了吧,该做针灸了。” 她刚欲取出金针,忽听殿外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就听见有内宦尖细着嗓子唤道:“陛下驾到!” 下一刻,屋门便被人打开了,头戴十二旒冕冠,着玄红色日月星辰袍服的虞炟当先走了进来,焦作金鑫以及一众随从紧随其后。 除了虞楚之外,屋里屋外的人都跪下去了。洛千淮跪伏在榻尾,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可就算是这样,也仍然能清晰地察觉有数道目光,从不同的方向落到了自己的额前颈侧,好半天都没有移开。 不是说小皇帝看墨公子并不顺眼吗,怎么会亲自来了?早知道会这样,她还不如趁夜就离开了。 好在注意到她的显然不是虞炟本人。 第三百八十八章 影帝墨公子 墨公子一见小皇帝,眼圈儿就瞬间红了,奋力挣着想要起身,但却力不从心,只能在榻上将腰背深深地折了下去,哽咽着道: “罪臣虞楚,参见陛下。罪臣此番被劫虽非本意,但却是惊扰了陛下,亦坏了朝廷法度。陛下不仅不加罪,还遣了侍医为罪臣疗伤,罪臣实在铭感五内,万死难报陛下之恩。” 他说着说着,泪水便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了下去,打湿了包裹着伤腿的素绫。 洛千淮听得清楚,暗暗地撇了撇嘴。 先前被伤得那么重都没作出这般情态,现在整这么一出,不用问就是在演戏。 但这种表现,明显就对了虞炟的胃口。 他上前一步,认真打量着墨公子身上的伤,面上露出了恻隐之色:“襄侯,你受苦了。” 就是这么几个字,立时又令墨公子大为感动。他诚挈地道: “罪臣刑余之身,恐污了陛下龙目,亦不当居于宫舍之内,还请陛下将罪臣送回廷尉府,以绝物议。” 虞炟没有作声,一旁的焦作连忙说道:“襄侯莫非还不知道,陛下已经亲自过问此案,发现了诸多疑点,今日朝议之时,已经还了襄侯您的清白了!” 墨公子怔在了当场,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泪水漱漱而下:“陛下英明睿智.......罪臣何德何能......” 他说到这里,就已经激动哽咽到不能言语。 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样的虞楚,虞炟先前对他的那些晦暗心思,竟然就彻底消失不见了。 到底是血浓于水。虞楚要真的按辈份算起来,还算是他的侄孙。这僧面不看还看佛面呢,竟然就平白遭了无妄之灾,以后说不得还就会残疾一生。 可偏偏本人对他还向来恭谨,不光献出了大笔黄金,到现在还未生出半点怨怼,反倒是对自己感恩戴德。 虞炟难得地生出了一丝愧疚之意,也对那意图架祸之人愈发厌恶。 “你不要多想,只管好生养伤。”他说道:“待伤情稳定之后再出宫也不迟。” “对了。”他忽然想起了前次收到黄金之后,虞楚所求之事,便特意加了一句:“前次你之所求,朕已经吩咐让人用心留意,定会给你挑个好的。” 墨公子再次深深地躬下身去:“臣,叩谢陛下隆恩!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洛千淮本以为小皇帝就要走了,没想到他非但没走,还开口向薛温问起了虞楚的伤情。 薛温用朴素平实的语言,将虞楚的伤情凭空又夸大了五分,重点放在预后多半会残疾不能自理上,又让虞炟再次唏嘘感慨了一回。 “襄侯是蒙冤受屈,受了小人陷害,你薛温既是医名在外,那朕就将襄侯的诊治悉数交给你。一定要用最好的药,尽量救治。若能保襄侯无虞,朕还有重赏。” 薛温伏地叩首:“臣必会竭尽全力,不负陛下所托。” 虞炟的脚又转了过来,绣了金色云龙纹的靴子就停在了洛千淮的面前。 她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将头深深地埋下去,整张脸都快贴到地上了,从虞炟的角度看,最多只能见着个后脑勺。 虞炟只当她是被调来照看虞楚的小宦,只是随意吩咐了几句,大意就是务必要小心侍候,若有差池后果自负之类的话。 前面前薛温打样儿,洛千淮也叩下头去,哑着嗓子道:“奴婢谨遵旨意。” 就是到了这个时候,先前那两道视线仍然没有挪开。洛千淮在心里腹诽了很久,只是不敢起身,就那么一直等到虞炟带着众人离去。 他们刚一出屋,洛千淮便起了身,扒着门口看出去,不出意外地见到了郑少监的背影。 原来他方才也来了,大概因为地位不够,所以站得位置十分靠后。 他显然是对自己的身份生疑了。可是方才那种如芒刺在背的感觉,显然并不止是一人造成的。 还有一个会是谁呢?洛千淮正思索着,忽然见到渐行渐远的队伍中,有人猛地回转了头,目光灼灼,与她对了个正着。 难道方才那人,竟然是金鑫吗!洛千淮心中疑惑不已,明明昨夜去救人之时,她用了严防死守面罩,对方应该认不出自己才是。 她细细想了一回,也琢摸不出被此人盯上的原因,只能当成是自己过份敏感。 可惜她的这点子侥幸心理,下一刻就被墨公子打破了。 也难为他方才一边表演得声泪俱下,一面还能以余光观察众人的动向。 “郑善跟金鑫都盯上你了,这宫里你是待不得了。”他皱眉吩咐薛温:“即刻传信给焦作,让他安排洛大娘子出宫。” 薛温应了下来。洛千淮就将前面遇见郑善的情景说了一遍,又道:“郑善也就罢了,他虽是疑心我跟锦儿长得相似,但现在我扮的是小宦,他也无法确认。可那金鑫又是如何对我起疑的呢?” 墨公子叹了口气:“莫要小看任何人。金鑫此人素有城府,只是等闲并不外露。那夜他始终未令人放弩箭,我便要承他这个人情。至于他为何会注意到你,我也说不好,也许是另有原因。” 他身子仍然极为虚弱,加上痛觉恢复得越来直明显,就是说这么几句话,也费了极大的力气,面色愈发苍白,额头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洛千淮连忙取了针囊,替他针灸止痛。 几针入穴,墨公子便觉得强了一些,又强打精神继续说道: “郑善是陛下旧人,又与焦作有利害关系,除非不得已,我本不想动他。” 洛千淮能听懂他的意思。焦作刚刚上位,前任若是就在此时有了三长两短,第一个被怀疑的就是他了。 “无需多生枝节,我出宫便是。”洛千淮说道。 墨公子明白她误会了:“是不想动,并非不能动。”他冷声道:“他既然把心思动到你身上,便是有了取死之道。此事你不用再管,只先行离宫便是。” 洛千淮虽然觉得郑少监罪不至死,但也知道若是她的身份败露,恐怕会牵连更多的人,所以也没有求情的意思。 她又想起自己走后关于止疼的安排:“陛下既然已经还了公子清白,那么正如公子所说,久居宫中并不合适。不若明后日,你便也出宫罢。” “茵茵真知我心。”墨公子低声笑了起来。 那边虞炟还驾承明殿,刚刚下了肩舆,郑少监就凑了上去。 “陛下,奴婢有一事不明——您方才为何不问襄侯,劫持他脱狱的刺客的身份?” 第三百八十九章 景大娘子现形记 虞炟脚下微微一顿,就继续向前走去,并没有答话的意思。郑善还等再说,焦作已经退后一步,将他拖到了一旁。 “郑少监素来不是多嘴的人,今儿个是怎么了,竟然忘了自个儿的身份,以为自己是御史台的大人,有资格责问陛下了?” 郑善眼看着虞炟一脚已经踏进了大殿,知道今天挑起的这个话题算是失败了,不由悻悻地道 “焦令监也不用往我头上扣帽子。我这等实心人儿,到底不如焦令监那么会逢迎,难免不讨人喜欢。但是论起忠心来,我只佩服先帝身前的聂令监。那话怎么说的来着,忠臣不事二主——焦令监,您觉得呢?” 焦作淡然一笑,只作没听懂他话中的讥讽之意,淡然道:“本令监得进去侍候陛下了。郑少监若是有闲暇,不如赶紧去少府寻方大人,核一核去年以来的收支账目,等陛下忙过了这阵子,说不得就要看起来了。” 宦者令手下好几个少监,也是各有分工的。郑少监作为虞炟龙潜时的旧人,虽然不堪重任被撸了下来,但焦作分派给他的,也是主管支出采买的好差使,算得上是一等一的肥差。 虞炟也因着焦作这般知情识趣,心里对他更高看了一眼。 焦作是郑善的直属上司,发的话既是命令也是提点,郑善没法推诿。再者,他本来也想着近期要好好盘库对账,以免被那起子黑了心的蒙混过去。 他皮笑肉不笑地应了下去,回身就寻了两个忠心于自己的小宦交代了一番,这才挪着步子去了少府。 申时初刻,洛千淮已经穿过掖庭出了宫。送她出来的不是焦木,而是一名三十余岁姓黄的内官。 “小的还得回去料理一些杂务。”黄内官的眼风瞄过远处两个鬼崇的身影,笑眯眯地说着,手指特意指了个方向:“洛大娘子只管朝那边去就好。” 洛千淮跟他作了别,向黄内官所指的方向行了不远,就已经看见了卫苍。他一身青灰色粗布短打,斗笠压得低低的,驾着一辆灰不溜灰的两轮马车,就等在道路对面。 有人接当然是好事,洛千淮可不想自己个儿安步当车走回东市。 她加快了脚步向着马车而去,还没走出几步,就被两名突然出现的军士拦住了。 这二人皆是全身披甲,头上戴着皮制兜鍪,手中连鞘长刀交叉着,挡住了她的去路。 “这位小内官,我们将军大人有请。” 洛千淮愕然地看着二人,又向着周围打量了一圈儿,并未见到什么将军的影子。她下意识地陪着笑脸道: “二位军侯有礼。不知你们将军是哪一位,唤小的过去有何贵干?” 两名军士板着脸,神情极为严肃:“问什么,走就是了!” 他们一边说,一边伸出蒲扇也似的大手,直接按向她的肩膀。 洛千淮连忙倒退了两步,以极快的速度从袖袋里取出了一把金豆子,一个劲儿地往二人手里塞: “不瞒二位军爷,小的是奉命出宫办差,上面的时间压得紧,宫门下钥前还得回去,实在没有空闲去应承你家将军......” 她说到这里,眼风不经意地扫向了马车的方向,忽然看见卫苍不知何时已经跳下了车来,右手紧握着剑柄,沉着脸大步而来。 洛千淮吓了一跳。这可是青天白日之下,赫赫未央宫之外,真要是在这里杀人动手,那绝对是嫌活得太长了。 那两名军士倒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卫苍。他们的回答就是将长刀微微出鞘,露出了锋利刺目的一截。 “我去!”洛千淮立刻提声道。她极配合地走在了二人中间,一双杏眸深深地向着卫苍回望过去,略微摇了摇头。 卫苍不敢违逆她的意思,只好压着脾气抱着剑,远远地辍了上去。 洛千淮被二人推搡着走了百余米远,又拐了一个弯儿,方才见到了一队人马。 为首之人银盔亮甲,兜鍪上的红缨在日光下亮得耀目。 洛千淮一见此人,心就渐渐地凉了下去。 她低眉顺眼地走到金鑫面前,身后二人猛地一推,她便站立不稳,差一点跌倒在对方的脚下。 之所以没摔成,是因为金鑫亲自出了手,扶住了她的右臂。 “将军,人已带到!”两名军士抱拳复命,没想到却看到了这一幕,连带着对上了金鑫冷气森森的目光。 二人心中一震,立马明白方才是会错意了。 将军说的“请”,那就真的是字面意思。也不知道这么个身无二两肉的小宦,怎么就能入了将军的眼。 二人正胆战心惊地正要下跪请罪,却听金鑫肃声道: “都退下,周围二十步警戒!” 车骑将军位比三公,负责宫卫及西京南北两军,在武将中的地位仅在大将军之下,从来都是令行禁止。 眨眼的功夫,二人身周二十步内,便已经空空荡荡,所有扈从军士都远远地背对着他们,站得好似一个个木桩子。 金鑫的手仍然握着洛千淮的手臂,并没有及时松开。洛千淮用力挣脱开去,连着退了两步,心中仍然存了一丝侥幸,垂头哑声道: “小的见过将军。未知您急着寻小的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金鑫的目直落在她的一双漆黑的杏眸之上,沉默了良久都没有说话。 洛千淮躬身站着,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渐渐感到有些焦灼。 可是等到金鑫真的开了口,她的心一下子就被提到了嗓子眼儿,脑中嗡嗡地响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景大娘子。”他低声说道:“你可真是深藏不露。金某竟不知,你除了医术过人,竟还是位堪比剑宗的高手。” 他一边说,一边端详着洛千淮瞬间绷紧的身子,胀得通红的耳朵,唇角微微勾起。 洛千淮在一片轰鸣之中,听见了自己强作镇定的声音:“将军认错人了,小的黑土,是掖庭入了籍的小宦,今儿出来也是为了替主子办事。至于将军方才说的那位什么大娘子,小的从未听说过。” 第三百九十章 只想要一个承诺 又是一阵磨人的沉默,然后金鑫便踏步上前,逼到了她的身前。 “呵呵。”他轻笑,笑意却未达眼底:“你是小宦还是娘子,派人一验便知。景大娘子当真要逼着金某走到那一步?” 他没有给洛千淮开口的机会,又继续肃容说道:“大娘子应该清楚,护卫宫廷守卫西京,皆是金某之责。然而景大娘子先劫廷尉府大牢,再带人闯入禁宫,全不将我放在眼里,是不是也该给金某一个交代?” 洛千淮眸光微闪,也大概猜到了,对方之所以敢这般咬硬,肯定是自己不知何时,露出了什么破绽。 但也不排除,他仍是在诈自己的可能。 其实只要借助系统迅速离开,再恢复自己女装的身份,对方便是查无对证。 只是这样一来,方才送自己出宫的黄内官,必然会受到牵连,说不得还会连累到焦木跟焦作。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洛千淮不想求助于系统。 她索性抬了头,直接与金鑫对视:“原来将军竟是将小的,错当成了前日那位闯宫的刺客。若小的当真有剑宗的身手,那么此刻将军摒退众人,岂非是自寻死路?” 这句话,已经有些威胁的味道了,但金鑫却丝毫不惧,半步未退。 “景大娘子。”他淡声道:“本将军就站在这里,你若敢动手,绝不可能活着走出西京。” 洛千淮再退了一步,面上挂起了招牌的莲花笑容:“将军虽然心中存疑,但却并没有布下天罗地网,反而是与我私下见面,可见是另有打算,未必非要将那刺客绳之以法罢?” “大娘子果然聪慧,怪不得年纪轻轻,便已经有如此成就。只是,可惜了。”金鑫的面上,流露出几分真心的憾意。 洛千淮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等他说下去,一双杏眸沉静如海。金鑫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不自觉地移开了视线。 “前夜之事,本将可以全不计较。”金鑫缓缓说道:“至于缉捕刺客,本将也自然会给陛下一个交代。” 洛千淮霍然抬头,见他一脸郑重:“然,我想要景大娘子的一个承诺。” “将军位高权重,竟也有力所难及之处?”洛千淮没有立即应下来。 “有。”金鑫淡声道:“且并不少。” “无论小的是不是那夜的刺客,但若有力所能及之处,且不违反公理道义.......” 洛千淮说到这里,脑中忽然想起了离开景家当晚,景渊所说的相看一事,瞬间把已到嘴边的话收了回去。 这金鑫该不会是想......她心中一惊,开口问道:“还没请教将军,为何如何笃定,小的就是那位景大娘子?” 金鑫凝视着那对似曾相识的杏眼,声音中竟含了些许温情。 “眼睛。”他温声说道:“景大娘子的这双眼睛,跟内子生得极像。可惜她走后多年,我也只在你身上,才能依稀找回她曾经的模样。” 原来如此。那夜在牢中,她虽是戴着面具,但却遮不住双眼,仍是被金鑫认了出来。 “所以你之前就已经见过了我。”再砌辞狡辩已无意义,洛千淮索性便不再掩饰:“之前宫中盛传您要续弦一事,也是您特意放出来的?” “不错。”金鑫先是点了点头,又有些惆怅地摇了摇头:“所以说可惜了。若是景大娘子只是个医者,本将军愿以三媒六礼聘你入门。” 洛千淮略一思忖,便明白金鑫所处的地位,绝不适合娶个武功高绝行踪难测的妻子,心下立时一松,面上也带出了些许笑意:“所以将军先前所说的承诺,指的并非是婚姻之约。” 金鑫点头,沉声道:“确实不是。大娘子或许听说过,内子前头曾留下了一子,自幼便甚是顽劣。” 洛千淮不仅听说过,也曾经见过,甚至还能猜到他的下场。但在这个时候,忽然听见金鑫提起此事,她心中就生出了极不妙的预感。 果然金鑫说着说着,目光便凝到了她的面上,一瞬不瞬地盯住她不放:“金某虽有心管教,但每每想起他的阿母,便难免心生不忍,以至于让他养成了一副跋扈的性子来。听说景大娘子先前在长陵邑时,犬子便多有得罪。子不教父之过,金钳便在此替犬子赔罪了!” 他向着洛千淮抱拳一躬,身子与地几乎平行。洛千淮心中发虚,连忙站到一旁,并不肯受他的礼。 “金将军快快请起。大郎君天真率性,又加上被不良人诱惑,方才做出了不符合身份之事。但此时早已事过境迁,我亦非小气计较之人。” 她说得似模似样,其实心中早就翻起了千层浪,很担心金鑫是知道了些什么。 金鑫顺势直起身子,叹气道:“不瞒大娘子,犬子自上元节那日外出游玩,连带着身边的几位随从,一并不知所踪。” 洛千淮已经猜到他会说起此事,早就准备好了合适的表情,此刻一脸讶异地抬头看着他,并没有半点破绽。 “金将军统辖南北两卫,想要寻个人并非难事。”她睁着一对无辜的杏眼说道。 哪知金鑫闻言,面上却现出了薄怒:“景大娘子将本将看成何等人了?南北两卫特为护卫西京所设,岂能挪为私用?” 洛千淮的面上现出了一丝真正的错愕,讪讪地道:“金将军公私分明,实在令人感佩。” 金鑫的怒意来得快,去得更快,这会儿已经面色如常。“所以金某那夜见到景大娘子之后,便生出了一个不情之请。” 洛千淮脑中瞬时警铃大作。这人该不会因着看见自己武功不错,就将金大郎君的死,套到自己头上了吧? 但想想也倒不至于,金鑫若真对她存在敌意,只须掀出她刺客的身份,尽可以派出大队人马剿杀,又何必这般大费周章地安排见面。 “金将军请讲。”洛千淮心中想得越多,面上就越是平静。 “金某想请景大娘子,帮着寻找一下犬子的下落。”金鑫的神色相当落寞:“金某此生,只有这么一点骨血,所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景大娘子可能应允?” 第三百九十一章 三个人选 “金将军怕是找错了人。”洛千淮皱眉道。她心知那金大郎君本是因她而死,且早就不知被埋在哪座山头了,所以根本不想揽下苦主发来的差使。 金鑫却显然已经经过了深思熟虑,当下便开口道:“或许大娘子本人力有不逮,但襄侯却是交游广泛。此番大娘子不惜行险救了他,必是与他私交甚密,想来帮着寻人这点小事,他定是不会拒绝。” “既然如此,金将军早先为什么不自去寻襄侯帮忙呢?”洛千淮疑惑道。 “景大娘子说笑了。”金鑫再次叹了口气:“以大娘子之聪敏,岂会不知今上之前对襄侯是何等忌讳。本将看似位高权重,实则现有的一切都有赖于陛下的信任。若是被人发现与襄侯有交情.......这身衣甲怕是就要穿到头了。” 这一番话,颇有点推心置腹的味道。洛千淮除了唯唯地应诺,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 当日洛千淮便被送回了长陵邑。这种安排甚合她的心意,所以也接受得顺理成章。 倒是卫苍得知金鑫识破了洛千淮的身份之后,很是有些担忧,第一时间将讯息传给了墨公子,连带着也包括了金鑫的那道请求。 墨公子的指示简单明了,只需静观其变,并不用多做什么。 如此又过了两日,墨公子托人向虞炟致谢,顺便申请出宫养伤。 虞炟象征性地略略挽留了一回,见他去意甚坚,便也就允了,又责薛温对其进行跟踪诊疗,务必要让襄侯恢复如初,若实在非人力能够挽回,也要尽量提高生存质量。 墨公子感恩戴德,临行之际向着承明殿所在的方向频频俯首,涕泪交流,看到的宫人无不感动,落到虞炟耳中,对他又更添了几分怜悯。 这日临睡之前,虞炟忽然唤住了焦作。 “焦令监。”他说道:“今日金鑫到御前认罪,称自己无能,至今仍对那日闯宫的刺客一无所知。关于此事,你如何看?” 焦作微微躬身:“老奴不敢妄言。” 虞炟仰头睨了他一眼:“朕允你直言。” “是。金将军为人清正实诚,从不作伪,近日老奴也听说,他在西京搜索得十分谨慎,既没有扰民,坊间亦没有传出有关刺客入禁的流言。想来也正是出于这些考虑,所以搜捕的进展才会慢了不少。” 虞炟点头:“朕也是这般认为。先帝在时,曾赞过金鑫事君恭谨,朕此番便亲身体会到了。罢了,一会儿你派人去传朕口谕,刺客一事到此为止,不必再追究了。” 焦作惊讶不已:“那刺客私闯大牢劫人,又闯宫惊扰陛下,犯的乃是不赦的死罪,岂能如此轻轻放下?” 虞炟微微摇头:“此人出入未央宫如无人之境,绝非寻常高手。况他劫牢入宫皆是为了虞楚遭遇了不公,算是师出有名,来往之间并未伤一人,可见他本无意与朕为敌。现今朕停了通缉,算是放了他一马,想来他若是还有一丝良心,便不会再做对朕不利之事。” “陛下胸襟广博如海,那刺客必会惭愧无地。”焦作赞道。 “行了。”虞炟打断了他的吹捧,又提起了另一件事:“先前朕让你跟楼智平去寻的人选,现在可有了眉目?” “陛下说的,可是堪配襄侯之女?”见虞炟点头,焦作才从怀中取出了一张折起来的绢帛,口中说道: “陛下当日下的口谕,老奴与大农令都不敢怠慢,已然寻到了几个合适的,只是后来定侯被害襄侯入罪,也就没敢再提。” “嗯?都是什么人,说来听听。”虞炟打着呵欠问道。 “按照陛下上次提的条件,老奴与大农令在京中待嫁女中反复筛选,找出了三位小娘子。” 焦作将手中的绢帛展开:“其中家世最好的一位,是前任太中大夫柳申之女柳大娘子,其兄是现任忻州刺史的柳蔚。此女至孝,父死之后在坟前结庐而居三年,以至于误了婚嫁之期,今年已然年满十八,仍未定下夫家。” “忻州刺史柳蔚?”虞炟想起了这个人:“朕记得他,去年丁忧期满,父皇特意召他入宫觐见,为人甚是精明干练。” 他看似只对柳蔚下了评语,但焦作已经听懂了他的话中之意。 刺史虽然只是个六百石的官员,却向来是由帝王信任之人担任,身负着纠察百官之责,更准确地说,是时刻眼睛都要向上看,监察举报的必须是六百石以上的官吏,若是不好意思抓大老虎只拍了苍蝇,便会被处以渎职之罪。 虞炟虽是对墨公子有了改观,甚至于还生出了恻隐之心,但与先帝一脉相承的猜忌之心却永远都在。 所以他未出口的话中之意便很明显了:虞楚不应该有这样一个精明干练,且又前途无量的妻舅。 他也不再赘言,直接往后说道:“这第二个人选,便是附马都尉梁平的表侄女梁七娘子。” “梁平?”虞炟略想了一会儿,才想起了这个人:“已故新城公主下嫁的那个夫君?” “就是他。”焦作点头道:“梁平自新城公主死后,一直并未续娶,所以仍然领着附马都尉的俸?,只是并无实职。梁氏一门亦无人出仕。那梁七娘子年方十五,虽是庶女,却是个要强的,小小年纪就亲自操持了两间铺子,养活一大家子人......” “这个就算了。”虞炟越听眉头就皱得越紧:“家中落败至此,还是个爱抛头露面的庶女,真若赐下婚去,没的让人看轻了朕。” 焦作就将手中的绢帛再度折了起来:“既是如此,那老奴等再去用心寻访便是,反正时间还多的是,总会找到令陛下跟襄侯都满意的。” 他正要离开,那边虞炟却唤住了他:“刚才不是说有三个人选吗,剩下的那个呢?” “陛下,这最后一个严格说起来,还比不上前两个呢,老奴就想着,是不是再看看其他人......” 虞炟这会儿已经走了困,索性掀了被子坐了起来:“你个老东西,跟朕还卖起关子来了。赶紧说吧,至于行不行,自有朕来定夺。” “是掖廷丞景渊,之前在宫外生的长女。” 第三百九十二章 愿荐枕席 “听说是刚刚才寻回来的,之前跟着养母家的娘舅学了点医术,在外面还给人当过医婆。”焦作说得小心翼翼: “听说前面丰安在狱中急病,那位景大娘子在中间也出了力,算是沾上了些许救护之功。” 虞炟曾听舅母跟表兄提过这件事。“原来是她。”他若有所思:“掖廷丞是四百石官员吧?家世也还算合适。医者虽是贱业,但现在的虞楚还真的需要这么一个人来照顾。” 虞炟自言自语着,眼睛越来越亮。 “可是陛下。”焦作却面露难色:“老奴等也是因着这一点,才将那景大娘子列入候选名单之中。可朝中大臣素来对内官看低一等,景渊虽是实授的四百石官员,但在外人眼里,却还比不上寻常的户曹小吏,听闻他先前还有意将女儿送给崔九为妾,但被崔家拒绝了......” “笑话。”虞炟冷笑:“内外官制皆为一体,谁敢轻看,便是置国家法度于不顾。更何况,景大娘子医术不凡,朕将她指给虞楚,全是为了襄侯的身体着想。至于那个崔九,不是说瘫在床上多年吗?他要是娶妻纳妾,岂不是平白去祸害别人?” 虞炟说这话的时候,完全忘了此刻的虞楚也是差不多的处境,将景大娘子赐婚这个几乎确定的废人,似乎也没比崔九强上多少。 焦作自然也不会多嘴提醒他。 “陛下的意思是,就这么定下来,不用再去看看其他人了?” “朕意已决。”虞炟自认完成了虞楚的托付,对得起那二十多万饼的黄金了,心下十分轻松:“朕每日习文练武,得空还得上朝观政,哪里有那么多的时间跟精力,整日耗费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面。” “对了。”他最后吩咐道:“景大娘子救治丰安侯有功,虽然中间有侥幸的成份在,但朕也不能不赏。你去斟酌一下赏些什么,顺便将朕的意思传过去。虽是在国丧期间不好赐婚,但也让他们有些心理准备,莫要再做出送女作妾的蠢事来。” 次日清早,景渊刚刚上值不久,就听人提起了车骑将军金鑫圣眷优渥,远非常人能及。 不知何处来的飞天大盗先劫狱又闯宫,所有宫人住所都被连夜搜检过,搞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便是昨日金鑫一无所获进宫请罪,也都落在宫人们眼中。 大家本来都在猜测,陛下就算是顾念着他先帝钦定的辅政大臣的身份,不忍重处,但对他的信任肯定也会大幅下降。 前有在大牢里纵放人犯,后有追捕不力无功而返。前者是不作为,后者是无能。 宫内小宦连夜开了赌盘,就赌陛下会如何处置。 从不痛不痒的罚俸、闭门思过,到降级、夺爵以至于罢官回家都有,就是没有平安过关这一项。 没想到,陛下还真的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非但没有半点为难,口谕中还带了安抚之意。 不仅如此,先前外松内紧的清查刺客,也因着陛下的一句话停下来了。 连人都不抓了,还追究什么责任。 金鑫一大早就好端端地进宫谢恩,整个人的神色跟以前一样,既没有得意忘形,也没有诚惶诚恐。 这就是早就笃定了陛下并不会把他怎么样,所以才这般无喜无惧。 这种浓郁到近乎要溢出的圣眷,怕是并不比如日中天的大司马大将军差。 一想到这样的人,有可能会成为自己的女婿,景渊的心里就跟塞了个热炭团儿似的,又烫又红。 听说车骑将军刚刚出了承明殿,他就再也坐不住了,一溜小跑冲出去,险险地在南司马门之前,“巧遇”到了金鑫。 他把心一横,就笔直地迎上前去。金鑫身周的几名扈从立时将人拦住,横刀竖目地瞪着他。 景渊只能停下脚步,堆起了一张笑脸躬身行礼:“掖廷丞景渊,见过将军。” “原来是景大人。”金鑫示意手下退到一旁,负手上前道:“大人当廷拦住本侯,必有要事,但请直言。” “其实也算不得是什么要事。”景渊在他的注视之下,额头背心皆渗出了冷汗,先前十分的勇气,这会儿也就只剩下了两三分。 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按照方才想好的那般说下去: “小的听闻将军有心续弦。”他一边说,一边偷眼觑着对方的神色,见他并没有立时开口否认,声音中就多了三分底气: “不敢欺瞒将军,小的早年在宫外之时,曾经生有一女。小女委实在生得花容月貌,非是寻常人家能够养得住的,若蒙将军不弃,愿荐枕席。” 景渊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习惯性地微躬着身子,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对方的答复。 金鑫好半天都没有作声,这令景渊的心悬的更高更紧。他忍不住在心中埋怨洛千淮,都怪她太不懂事,否则那日只好好好地去朝云观相看,此时说不定都已经将好事定下来了,哪里需要自己亲自出马。 自古都是抬头嫁女,低头娶妇。现在可倒好,变成他景渊上杆子求人。 心中焦灼难当之际,他自然也就没有看到金鑫眸中,淡淡的揶揄之色。 “景大人今日来跟金某说这番话,令爱可曾知晓?”金鑫终于淡声问道。 “自,自是知晓的。”景渊眼睛都不眨一下:“小女一直仰慕金将军的威仪气度,只是碍于大人以往不近女色,方才强自隐忍。得知您心意有变之后更是欣喜若狂,道是只要能留在大人身边,纵然不能为妻,做妾也可。小的也是爱女心切,这才......” “呵呵。”金鑫忽然低声笑了起来,打断了景渊越说越顺口的谎话。 景渊只当他也有意,面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灿烂:“将军,您若是愿意信小的一次,小的这就回去安排相看,到时候您便可亲眼见到,小女的容貌确实皎皎如月,与将军您再是般配不过。” 金鑫叹了口气,有些怜悯地望了他一眼:“景大人对令爱,怕是并不了解啊。” 景渊满心疑惑:“将军此言何意?” 金鑫却懒得跟他再多费唇舌了。 “金某还有公务,就不与景大人多说了。对了,先前所谓续弦一事,纯属子虚乌有,念在景大人也是受人误传所累,我也并不会追究了。” 他淡声说完,便在众人的扈从下扬长而去,只留下景渊站在当地,失望到心灰意冷。 第三百九十三章 你闺女的婚事朕作主 眼看着金鑫一行人的身影渐渐远去,景渊方才有气无力地转身欲行,忽听远处有人提着嗓子在喊人: “哎,你别走呀,等一等!”这声音尖细而圆润,带着不出的耳熟。 景渊抬头看时,就见远远的有三个人正向南司马门的方向而来。 正中间之人身形壮硕,玄衣高冠,腰佩仪剑,步子迈得四平八稳,正是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司马大将军霍炫霍大人。 他左手边是一位身着靛青色衣袍的男子,约莫三十岁出头,容色有些粗砺,神情却极坚毅。 景渊只看了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位正是霍大人的嫡子霍瑜,刚刚蒙赦归京,想来是刚得了陛下的召见,也不知道封赏了何等官职。 至于霍炫左手边的那一位,一身深蓝色绣海水江崖纹图样的袍服,头戴纱质进贤冠,生着一张团团白面笑模样的,却是新任宦者令焦作焦令监。 方才的声音确实很像焦令监的,但这司马门前人来人往,听见呼声留步的也有好几波。他们彼此一边互相打量着,一边迅速整理仪容,务求能在霍炫以及焦令监心里,留个好印象。 景渊掸了掸身上几不可察的灰尘,拱手肃立于地,头颅恭顺地半低着,一直到三人走到近前,丝毫未停地越过了他。 就知道这些身在权力顶端之人,眼中不可能有自己这样的小人物。景渊压住心中的失望,缓缓直起身来。 “大司马,小霍大人,老奴奉陛下旨意,就送到这里了。”焦作说着,又转向霍瑜道:“稍后旨意下达,小霍大人便是西京丞了,老奴在此,先给您道喜了。” 霍瑜拱了拱手,并没有说什么。霍炫虽平素对宦官不假辞色,但对随侍于帝侧,统领宫中数千内官的宦者令却是相当客气: “陛下对霍氏一门如此信重恩宠,老夫与犬子即便肝脑涂地,亦不足报陛下深恩。” 景渊在后面听得清楚,心中不禁感慨着陛下对霍家果然宠信。 西京丞是西京令的副手,虽然只是一千石的官儿,但谁都知道,现任西京令年纪老迈,且向来唯霍炫马首是瞻,只要霍瑜过去熟悉三五个月,将一应公务上了手,他转头就能称病告老,霍瑜接任西京令便是顺理成章。 霍瑜获罪前任的长陵令是比两千石的官员,这一回就是实打实的两千石,比先前还要更上一层楼。 三十岁出头的两千石官员在大豫史上都极罕见,前途简直可限量。景渊自然也明白了,以后对霍家人该持何种态度。 不仅不能得罪,还得想尽一切办法献媚讨好抱大腿。 但这种事,光他自己心中热成一团是没用的。以霍家现在如日中天的地位,他就是主动上门投献,人家也未必能要。 对了,听闻那位小霍大人已经年过而立,膝下却尚无子嗣....... 刚刚被浇凉的炭火,忽地又复燃了起来。景渊抬起头,偷眼望向还在你来我往的焦令监跟霍家父子,忽然就觉得一颗心跳得飞快。 焦令监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景渊这么明显的眼风,他立时就察觉到了。 “如此,老奴就恭送大司马跟中郎将了。”他做揖道。 “谢过焦令监,焦令监请回。”霍瑜代父亲答礼。 景渊还没想好,是这会儿就上前自荐呢,还是另托关系徐徐图之,脚下便有些踯躅。也就是这么一犹豫的功夫,焦作就已经快步来到了他的跟前。 “掖廷丞。”他的声音不低,足以令尚未离开的霍家父子,听得清清楚楚。 “陛下有口谕,你跪听吧。” 景渊吓了一跳。他这种级别的内官,连面见陛下的资格都没有,怎么会突然收到陛下的口谕? 难不成是宫女锦儿那件事还没完,陛下到底还是想要发落自己了? 可传口谕一事,从来都是由小宦负责,很少有能劳得动宦者令亲自出马的...... 景渊跪下去的时候,脑中乱成了一团麻,早就将方才那点子晦暗心思,丢到了南天门外了。 他听见自己说:“臣景渊,恭聆圣谕。” 焦令监的目光从他头顶上飘过,淡声说道:“汝长女婚嫁一事,朕自有安排,不需汝再费心过问。” 景渊完全没想到,陛下专门指派焦令监来传的口谕,竟然会是这种内容,不由得有些呆滞。 “景大人。”焦作提醒他道:“还不谢恩?” 景渊几乎是机械地说道:“臣谨遵圣谕。” “起来吧。”焦作的面上挂了一丝笑意,上前虚虚地扶了一把:“景大人可是生了个好女儿啊!” 景渊站起身来,有些迷惘地问道:“焦令监,小的不明白......” 他嚅呐着想要问问陛下是个什么意思,但却又说不出口。 焦作也没想着解释,只淡淡地道:“你用不着明白。” “可是小的好不容易才找回了爱女......”景渊皱着眉说道:“那时小的曾发誓,一定要给她找个好人家......” 焦作阅人无数,岂能看不出对方那点子小心思。 他瞬间冷了脸:“若是景大人指的好人家,就是上杆子送去给个瘫子做妾,那景大娘子怕是还不如从没认祖归宗呢。” “焦令监误会小的......”景渊想要找个理由辩解,但大脑实在有些木然,一时半会儿都没找出来,只能岔了开去:“令监能否透个风声,陛下是想如何安置小女,莫不是......”他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面上也现出了喜色。 焦作先前因着景渊阴差阳错,数次救了公子,对他本还有些好感,这会儿却是真的感到腻烦透了。 “景大人无须多想,只管遵旨就是了。”他扔下这句话,立时掉头就走,只觉得多留一刻,都会沾上景渊身上的粘腻味儿。 景渊没有听到想要的,但对方也没有否定,心中微热,也不再看仍驻足于司马门前尚未离开的霍氏父子,脚下轻快地回了掖廷。 陛下应该是听人说提起茵茵的容貌?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陛下虽幼,也总是个男子,哪能拒绝得了美人。 茵茵虽比他大上几岁,又能算得了什么。待除服之后大婚,虽说不可能为后,但一个夫人是跑不掉的,若是有幸生了皇子,那自己说不定还能得个承恩侯的爵位——光是想想就美得慌。 “走吧。”霍炫看了一眼不动声色的儿子,知道他还不清楚,方才焦令监提到的景大娘子,便是先前与他纠缠过密的那个人,心中微微地叹了口气。 “先前那位洛大娘子——你以后就别再惦记了。”他说道,然后就看见经历流放之后变得更加沉稳的嫡子,猛地抬起了头,目光灼灼不可逼视。 第三百九十四章 一年之后 今年春天来得早。柠黄透绿的烟柳在细雨的冲刷下更加清新朦胧,街上行人的服饰也是红粉青蓝各种鲜亮,配着打墙里探出来的如云似霞的桃花,怎么看怎么顺眼。 咸阳原上的野荠菜又青又嫩,抄过水后调入肉馅儿包了薄皮水饺,鲜得令人恨不得将舌头一起吞下去。还有香椿,光掐了最上层泛红的那一小截芽尖儿,跟鸡蛋搅和均匀炒出来,满院子都飘着香气。 洛千淮吃得眼睛发亮,好生夸奖了主厨的星璇几句,后者立时就像打了鸡血一般兴奋不已,一叠声地表示还要带着燕柠去采更多的野菜,大有要将整个咸阳原上的荠菜都薅干净的架势。 这种东西偶尔吃一次还好,天天吃哪还了得。 洛千淮不好直接打击星璇的积极性,只是在饭后给她布置了一大堆任务,比如监督检查青霉素的制作生产进度啦,去郊外田庄视察水稻育种情况等等。 田庄去年洛千淮回长陵邑之后买的,占地约一百亩,位置就在骊山脚下。 骊山有温泉,除了皇家的行宫之外,但凡有钱有权的大臣,就没有不想在那儿买地置别院的,连带着山脚下的地价,也都水涨船高。 恰好朱娘将酒水的分红送了过来,足足有五百饼金,晃得洛千淮眼都花了,这才给了她去那种高档地段买田庄的勇气。 说实话,就以骊山一带地产的紧俏程度,她就是再有钱,也未必能拿到这么大一块地。 可谁让她的运气就是好呢,偏偏就在那时,宫中的郑少监出了事,据说是贪婪过头,将先帝赐给今上的不少物件儿都据为已有——人被杖毙了不说,连着宫内宫外的财产也一体抄没。 像这种在外面的房产地产,就直接依旧例发卖出去。 这种罪宦曾经的庄子,寻常官员富户多少会嫌晦气,洛千淮却是不在意,只用一百金就买了下来。 只是买下之后,她才发现自己其实占了个大便宜。 郑少监这座庄子从外面看着不起眼,内中却藏了一眼温泉,连带着庄子上的土地,都比外面要暖上几分,简直是个天然的育苗场。 庄子上的十来户人家都是朱娘帮着寻来的,全是本份老实的庄稼把式,连家人一起签了死契。 有人有地有良种,更有系统出品的《占城稻种植杂交手册》做指导,从育种到试种简直是顺利至极,不过五十多天的功夫,第一茬占城稻就收了近千斛,按照每斛六十斤计算,平均亩产五百多斤。 这个产量虽然不低,但庄子的田地本就属于上等田,且地下有泉水增温,所以细算之下,也并不算有多么出奇。 但在第一季早稻种完之后,洛千淮于农历四月指点农户们再种第二茬的时候,所有人就极为惊愕,待看到晚稻成熟,亩产量丝毫不输于早稻之时,大家简直将洛千淮当成了神女一般看待,在她面前要多恭敬有多恭敬,连大气都不敢喘。 当然了,相比生长周期长达半年的国产水稻来说,占城稻的口味要差上不少,但因着是温泉水浇灌出来的,带着一种独特的清香,再加上那翻了番儿的产量,哪里还有人会挑捡口味。 前世占城稻是在宋真宗开始在国内普遍推广的,它具有耐旱、生产期短,抗病虫害,适应性强等多种优点,满足了大多数人填腹的需求,是以自宋真宗以后,终有宋一朝,再未出现大规模的饥荒。 与之相对的,原国产水稻打出来的粳米因量少价高口味更佳,渐渐成了上层人专用的稻米。 洛千淮亲自带着人,挑出最饱满的稻穗留种,准备先优化个一两年,再慢慢按照小册子里说的方法进行杂交试验。 她一头忙着医馆,一头忙着种水稻,晚上闲了还得写书,被累了个焦头烂额,深觉分身乏术。 功夫不负苦心人。一年中,洛千淮不仅写完了《本草纲目》,还把《伤寒论》、《金匮要论》、《濒湖脉诀》、《临证指南医案》等前世必背的医书都默了出来,不止是指点燕殊兄妹跟谭非三个弟子,阿舅文溥也看得手不释卷,深觉受益匪浅。 当然,对于自家外甥女委婉地提出,要将第一作者的名字署成他的之时,文溥大感意外,极为坚决地推拒了。 洛千淮也没强求。没有造纸术,写好的书除了教授徒弟以及跟亲朋同道交流之外,再远就传播不出去了,所以眼下除了等,似乎也没什么别的办法。 这么长时间的时间里,她使用系统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也曾经得到过抽奖机会,只可惜,再也没有获得任何配方。 至于原身那个便宜老爹,自从她回长陵邑之后,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再也没提过半句相看嫁人的话,每逢休沐节假日,还会专程带着阿芩来长陵邑看她,顺便送些糕点吃食花布什么的。虽然并不值钱,但洛千淮也都欣然收了,回头走前还会再备些回礼,一来一往的,关系比之前就要缓和得多了。 吃过了饭,外边谭非跟燕殊下了门板,一早儿就守在外面的病患,便已经排队进来看诊了。 霁安堂虽然一直低调,但洛千淮先是治好了周小郎君的沉疴,又于濒死之际救下了丰安侯,更是只用了十服药,便让瘫痪三年的崔九郎君行走如常,尽管后面两例只是在西京权贵之家小范围传播,但她的医术也渐渐得到了更多人的认可。 因为不差钱,所以洛千淮便跟文溥商量过,不再收取诊费,药价也是一降再降,几乎就收个成本费用,遇到鳏寡孤独还会干脆免单。 所以现在的霁安堂,已经远非一年前能比,每日来看诊的人都会排成长龙,甚至还有人下半夜就过来排队。 洛千淮上午总共看了将近四十位病患,文溥也看了三十多位,外面的长龙却并没见缩短。洛千淮正待让人去发放下午看诊的号码牌,忽见负责在外面分诊的燕殊一脸焦急地冲了进来:“师傅,外面来了一位危重垂死的病患,据说是仁心堂秦郎中治不了,但他跟患者家属推荐了您......” 洛千淮的眉头就皱了起来,一把抓起手边的针囊,快步地冲了出去。 第三百九十五章 世间悲喜不相通 秦桑还是老样子,不放过任何一个给霁安堂与洛千淮添堵的机会,只要遇到不治之症,就满脸诚挈地推荐霁安堂的景郎中。 可惜他治不了的病患,十个中有九个,都被洛千淮妙手回春了,反倒是将霁安堂的招牌托得越来越高。 秦桑在其中也并非全无好处,起码得了个不嫉贤妒能的好名声,倒是令先前瞧不上他的部分同行有所改观。 患者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年男子,被两个儿子用门板抬到此处。洛千淮出去的时候,门板已经搁在了檐下的台阶之上,谭非带着两个新招的药铺伙计,正在同家属理论。 一见洛千淮出来,谭非就像找到了主心骨,马上迎了上来,满脸气愤地道:“师傅,这仁心堂也太欺负人了,别的病患也就罢了,今儿这位根本就只剩一口气了,换了哪家药堂也不能收,偏偏秦郎中就跟患者家属夸下了海口,说您一定能治.......” 洛千淮已经看见了病患的家属们,是他的两个儿子跟儿媳,身上穿的都是麻布夹袍,虽是没有补丁,但显然也洗得褪了色,显然家境并不算好。 但霁安堂从未在意过患者的家境,谭非也并不是嫌贫爱富的人。今天这样拦着病患不让入内,一方面是看患者已行将就木,另一方面就是不想让秦桑的诡计得了逞。 洛千淮板了脸,并没有答理谭非,而是蹲到患者身前开始把脉检视。 正在全神贯注之时,忽然听到“扑通”一声,患者的两个儿子对着她直直地跪了下去,先是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然后其中一位开口说道: “景郎中,秦郎中说了,阿翁的病整个长陵邑,只有您能治——阿翁把我们拉扯大又娶了新妇,还没享过什么福呢,求您就高抬贵手,救他一救吧!” 洛千淮皱了眉,正要说话,谭非却先抢上前来:“你们莫不是故意来找事的?我方才已反复说了,药医不死病,你们阿翁已是神仙难救,趁人还没咽气赶紧抬回家去,别带累了我们霁安堂的名声,更别耽误了其他病患就诊!” 他这一说话,后面还在干等着的病患们也反应过来了,一时之间议论纷纷,还有人过来劝说家属:“老爷子应是年过五旬了吧,眼看着儿子成家心事也了了,就是闭了眼也算是喜丧,还是赶紧回去安排后事吧。” “就是啊,景郎中医术再好,也不是神仙,这人寿数到了阎王索命,你们硬是赖着不走,不是特意给人家霁安堂添堵吗?” “哎,谁不想死在家里的床榻上,这到处抬着遭罪不说,一旦在外面闭了眼,你们做子媳的能过意得去?” 病患的两个儿子跪地不起,后面的两个媳妇听着这你一言我一语,却是一脸为难:“可是那仁心堂的曹郎中明明说......” “曹郎中说什么就是什么?要是他有这个能耐,还不把你们君舅给说活了?” “哎,我记得上次来看诊的时候,有个被石头砸中的胡商被抬过来,听说也是仁心堂的曹郎中推荐的。那时候我还寻思那曹郎中真是个实诚人,现在看好像也不是那么一回事!” “哈哈,你还是年轻啊,不知道当年仁心堂跟霁安堂,老一辈那些恩怨。想当年曹郎中他爹跟霁安堂的柳老郎中比了一辈子,到死也是比不过,本想靠着儿子替自己出气,可惜现在两家药堂的差距,却是越变越大发了!” “以前的事还提它做甚?我都硬生生地等了一上午,眼看就要排上了,又被这位老爷子给耽误了。所以说这人各有命,千万别强求,要不非但改变不了啥,还遭人烦恨!” “段娘子这话说得有些刻薄了,咱们还是小点声,看景大娘子如何行事吧?” “呵,我刻薄?我出来排这一上午的队,不就是给我家君姑续开些敷腿的药膏吗?家里一大堆的事都还扔在那里等着做,回去晚了君姑多半还会怪我,到时候我又要去怪谁?” 四周的话语声落到莫峰的耳中,化作无数又小又硬的冰雹,一颗颗砸到了他的心底。 他撑开渐渐模糊的泪眼,望向身侧阿翁的模样:全身浮肿,露在外面的双手和脸庞都肿得发亮,腹部更是胀大如鼓,几乎看不见起伏。呼吸微弱,频率却是相当急促,极低的痰鸣音不时地自喉间响起,整个人身上都弥漫着一种将死之人特有的,枯败腐朽的味道。 阿翁连眼睛都已经睁不开了,就是偶尔清醒过来,也说不出一句话。也许就像方才大家所说的那样,赶紧把阿翁抬回去,让他得以老死床榻,方才是孝顺之道。 他是长兄,身边的阿弟也在等着自己的决定。只是心底深处仍有一份不甘之意,才让他头脑发热,信了曹郎中的鬼话。 他的木工手艺早就出师了,经过多年的努力,好不容易盘下了一间木器作坊。国丧刚过,被压了一年的婚庆订单就跟雨后春笋似地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就连他们这样没有名声的新作坊,都接下了不少。 眼看就能带着阿翁过上好日子,可偏偏,阿翁的身体就开始每况欲下,短短数日的功夫,就已经到了不治的地步。 子欲养而亲不待。莫峰不甘心,实在是不甘心啊! 可是再不甘也没办法。先前是他太过执着,听不进任何人的劝告,一意孤行地带着阿翁四处问诊,却没有一家药堂敢于收治。 春寒料峭,膝下的台阶冷得像冰,将莫峰心底所剩的点点期翼,彻底浇灭了。 都是在外面讨生活的人,莫峰不是不知道那些郎中在担心什么,而他也确实没法保证,要是阿翁真的死在药铺里,他跟阿弟会不会有所迁怒。 他叹了口气,看了看蹲在门板对面,始终未发一言的景郎中。 她这会儿已经把完了脉,面色凝重看不出端倪,手中正拿着一个形状奇怪的东西,一头是个圆形的小铁饼,后面连着两根管子,一直塞到了景郎中的耳朵里。 “算了。”莫峰以手撑地,慢慢地站起身来,对着身侧的阿弟说道:“抬上阿翁,咱们回家!” 第三百九十六章 抗心衰验方全真一气汤 听到这句话,对面的女郎中终于收起了手中怪模怪样的仪器,动作麻利地站了起来,自从照面以来第一次开了口: “患者近三日有无小解,水量多少?” 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娘子,竟然会问这么腌臜的问题?可看她面上的表情,明明是半点羞涩之意也无,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清澈无比,极认真地在等着他的回答。 莫峰愣住了,大脑之中一片空白,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 他阿弟却是记得清楚,老老实实地交代道:“阿翁昨日只小解了一次,大概只有两茶盏;今日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小解过。” 洛千淮点了点头,极清晰地说道: “应该还有机会再试一试。把人抬进来,安排住院。燕殊去取住院通知单,找家属签字。” 她一边说,一边转头看向了满脸不赞同之色,欲言又止的谭非:“你的事情等晚点再说。立即去煎一份全真一气汤。” 谭非听到全真一气汤的名字,微一思忖,眉心就紧紧地锁了起来:“师傅,那全真一气汤的功效是滋阴救火,主治一切虚劳......” 洛千淮就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全真一气汤是清初名医冯兆张的得意方子,本是收编在《冯氏锦囊秘录》中,并不在她先前所默的那几本书里面。 只是这几日,洛千淮又将前世常用的部分验方单独整理,先让徒弟们死记硬背下来,准备在实践中逐步讲解。 没想到,今天就遇到了这么一个特别典型的重度心力衰竭患者。全身重度水肿,舌暗红无苔,脉沉细,听诊发现胸腔有积液加腹水,应该还存在一定的肺部感染,正好适用全真一气汤。 想当年,她自己初见导师用这个方子救治心衰患者的时候,也觉得荒谬无比,但结果却是效验如响。后来导师让她认真思考用方思路,就此专门撰写的急诊救治医案,还曾在本省一家知名的中医期刊上发表了。 只是眼前救人如救火,并不是探讨病例解读方子的好时机。 “我去煎。”外面发生这么大的动静,文溥也已经出来了,站在门口连听带看了好一会儿,这时便将这个活计揽了过去。 “好。”洛千淮一边应下,脚下已经向内堂而去,一边走一边说道:“其他六味药剂量不变,人参要加量,用足一两。” “明白。”文溥沉声应了。 莫家兄弟已经回过神来,生恐洛千淮改变主意,连忙抬起自家阿翁,紧跟着洛千淮走了进去。 住院病房只有两间,初始设定是男女各一间,每间有两张床。男病房的两张床已经满了,女病房却还是空着的。 洛千淮指点着家属将人抬进了女病房先安顿下来,那边燕殊已经取来了早就写好的住院通知单,开始给莫峰等人讲起了注意事项,以及最关键的免责条款。 莫峰很爽快地接过笔,在住院通知单上签了字,站在后面的谭非到了这个时候,才轻轻松了一口气。 虽说哪个药堂里都难免遇到病患死亡的事,就是自家师傅也一样有救不回来的性命,但这种事肯定是越少越好。 不是每个家属都通情达理,也不是每个人都不会受到流言蜚语的影响。 谭非做了那么久的游医,洛千淮是唯一一个愿意无条件地教他真东西的人,他决不能坐视任何人,污了她的名声。 他的这点小心思没有瞒过洛千淮,但她暂时还没有时间管。一旦收了病患入院,为了保证治疗效果,还要做不少事。 将病患的其他家属请出去,只留下莫峰一人照料,又由燕殊为患者换上了消过毒的住院袍服。 趁着熬煮汤药的功夫,洛千淮先为病患做了一次针灸。 针灸以手少阴肺经和手厥阴心包经及背部的俞穴为主,主要是心俞、厥阴俞、内关、郄门、神门、足三里等穴道,对于改善患者的心慌、气短、乏力等症状有一定的效果。 莫峰一直站在旁边,双手紧紧地交握着,眼巴巴地看着洛千淮进行针灸,连呼吸都轻飘飘地,生怕惊到了她,一不小心扎错了地方。 针灸结束的时候,病患的呼吸较之前平稳,面上的神色也比之前安详了不少。 见此情景,莫峰心中的所有忐忑不安,忽然间就消散了大半。 “景大夫。”他搓着手,小心地问道:“我阿翁能挺过去,对吗?”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洛千淮,眸中满是认真之色。 洛千淮虽然对全真一气汤有信心,但这会儿一来没有西地兰、硝普纳、氨茶碱等西医临床常用的抗心衰的药物打配合,二来也缺乏专业的检验仪器辅助判断,三来病患本就已经极为危重了,随时都可能一命呜呼,且个体之间还存在种种差异,谁也不敢打这种保票。 “你应该清楚,令尊的病情已然极为危重。”她想了想说道:“所以无论是仁心堂还是别的医馆,都不敢收。我愿意尽力一试,并非是有多大的把握,只是觉得没有试过就让你们离开,以后可能会后悔。” 跟家属沟通是前世的必修课,洛千淮的声音平和而冷静,似乎蕴着一种莫名的力量,很容易便化去了莫峰心底的焦灼。 “对于医者来说,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们就不会放弃。作为子女,想法应该也是一样的,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莫峰重重地点头:“景郎中,请您尽力而为,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只有感激您的份儿。” 说话的功夫药已经煎好了,文溥亲自端着送了过来。 莫峰将阿翁扶了起来,刚准备喂药,却见他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眼角还挂着一滴浊泪。 “阿翁,你醒了?”莫峰惊喜地道。 “峰儿。”莫老爷子看了一眼他手中的药,费劲地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道:“我一直都能听见外面的动静,只是睁不开眼睛。现在总算感觉能说话了,就别浪费那药了。你将峻儿叫进来,我有话要交代。” “阿翁?”莫峰忽然就听懂了父亲的意思。他这难道是——回光返照? 他悲从心来,张开了口想要说话,喉头却哽咽得厉害,一个字都吐不出来,红着眼睛跳了起来,直接冲出了病房。 第三百九十七章 一定要死在今天 洛千淮接过了被弃置在榻边高几上的药碗,直接送到了莫老爷子的嘴边:“温度正好。老爷子便是想要跟儿子说点什么,也还是先把药喝下去,以免耽误了治疗。” “呵。”莫老爷子眯缝着眼睛看了看她,呼吸再度急促起来,喘息着道:“小娘子,你就是再想赚钱,也不好这般黑心吧?” 他说着便咳喘起来,好一阵儿才将气喘匀溜: “光人参就用了一两,这般贵的药,用在我这必死之人身上有什么用?左不过是看着我儿孝顺,想在他身上狠捞一笔罢了!” 洛千淮就叹了口气。重度心衰患者本来就连喘气都困难,难为他还说了这么一大长串儿的话。 她当然不可能跟病患恃这种气。只是人已经进了霁安堂,药也都熬好了,要是就听任莫老爷子误会而耽搁了治疗,也不是洛千淮做事的风格。 虽说当医生的不该上杆子求人,但遇到还可以救的病患,前世今生她都会尽到劝说的义务。 正推敲着语言,如何能委婉地打消老人家的顾虑时,旁边的谭非却是气愤得不行,忍不住插话道: “老爷子怎能这样想!您的病情确实危重,令郎走遍了整个长陵邑都没人肯收治,也就是我师傅医术高明又心善才愿勉强一试,你可不能倒打一耙啊!” 莫老爷子刚才带着气说话已是累着了,确实也没剩什么战斗力,听他这么说,也只是呼哧呼哧地费力地喘着气,一句话也接不上去。 “谭非!”洛千淮皱了眉:“你先出去,这边不用你再管了。” 她今天对谭非的不满非止一处:先前见病患垂死而拒之门外是其一,跟重症病患顶嘴怄气是其二。这要是他老人家气性大一点儿,当场就过去了也是可能的。 他的出发点固然是为着自己好,但于大医精神的理解却显然不足,必须得再好好提点教导。若是屡教不改的话,那她这儿也不会再留人。 洛千淮那冷淡下来的眉眼声音,让谭非认识到师傅生气了。 方才跟人顶牛那股子气势瞬间就没了,他讪讪地站在一旁,犹犹豫豫不愿挪步,向着文溥递着眼神,指望他去帮自己说情。 文溥拍了拍他的肩头,轻轻地摇了摇头。谭非便明白过来,原来文郎中也并不认可自己方才的所为,只好老老实实地出了病房。 他刚一出门,莫峰便拉着阿弟冲了进去,二话不说就跪到了病床前。 莫老爷子这会儿稍微缓过来一点儿,抬眼瞅了瞅洛千淮跟文溥,低声说道:“麻烦,麻烦二位先回避一下,容老朽跟儿子们交代几句。” 洛千淮点点头,再次端起了手中的药:“莫老爷子有什么话,等先喝了药再说也不迟。” “是啊阿翁。”莫峰也跟着附和道:“您先喝药,儿跟阿弟就在这等着,哪儿也不去。” 莫老爷子只觉得这位女郎中太过狡滑:“这药就是骗” 刚针灸完那股子舒适劲儿似乎过去了,他这会儿越是想说话,胸口憋得就越厉害,好半天都冒不出一个字。 洛千淮倒是想到了该怎么对付他:“莫老爷子尽管先喝了这碗药。就如您方才说的,这药确实金贵,但现在已经熬好了,就是您不喝,该收的钱原则上也都不能少是吧,莫老板” 莫峰只想着把阿翁救回来,哪里还在乎药贵药贱,闻言就连连点头“洛郎中放心用药,莫某绝不会拖欠一分一毫。” 莫老爷子听了,差点儿没背过气去,用手指指莫峰,又指指洛千淮,颤巍巍地说不出话。 洛千淮就趁着这个当口,左手稳稳地掐住了对方的下颌角至颈部的位置,借助于咽反射机制张开嘴的功夫,将药顺溜地灌了下去。 当然,她是想要治病,并不是存心想把这位重度心衰病人气死,所以还没等对方反应过来,先帮着人擦干净了嘴: “莫老爷子不用担心。令郎事父甚孝,让我十分感佩,所以也不介意开个先例,让您宽宽心。这样吧,若是这服药下去一点效果都没有,您这身体仍是拖不过今天,那您在霁安堂今日住院诊疗的费用,我们分文不取;但若是老爷子熬过去了,还日渐好转,到时再全额付清诊金如何?” 此言一出,莫老爷子立时觉得无比顺耳,连带着口中残留的药味儿,也没了苦涩之意,反还品出了人参独有的回甘。 “峰儿啊。”他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抓住了莫峰的手:“你可听清楚了?就照小娘子说的办。等阿翁走了之后,你们过日子还是能省则省,不该花的钱决不能花” 莫峰赧然地看了洛千淮一眼,洛千淮却并不介意,还拉着文溥一起出了病房,将地方倒给了父子三人。 病房之中,莫老爷子初时还心悸气短,每讲上几个字,且得喘息一小会儿,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声音就越来越连贯,先前那种胸闷憋屈的感觉,也都散去了不少。 精神头一来,他就愈发感觉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肯定回光返照无疑了,要是这会儿不说,怕是以后就再没有机会说了。 所以在将之前准备的遗言都说完之后,他就又加上了额外的一二三四五件事儿,把莫家未来五十年的大计全都定了下来不说,连孙子曾孙的大名小名都起好了可人却仍然没事儿。 不仅没事儿,还开始有了尿意,渐渐地就憋之不住。 肖峰连忙拿过放在榻边的尿壶,侍候自家阿翁。 “想来是老天爷都想让我干干净净地走。”莫老爷子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可牵挂的事,索性就躺了下去,静静地等着最后的时刻。 他没想过要回家去,就擎等着要死在霁安堂。 他时常感慨,两个儿子被他养得太过忠厚老实,没有半点心机。 也不知道这霁安堂是怎么想的,竟然推了个这么年轻的小娘子出来顶事儿。小娘子面嫩,方才叫自己一激,便提出免了今日的诊疗费。 有意思,他的身体他最清楚不过,方才已经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把事情全都交代完了,断然不可能活过今天。 第三百九十八章 皇后人选 所以待会儿还得想个办法,待自己死在这霁安堂之后,再让他们出一笔裹埋钱,也算是最后再给两个儿子留下点儿念想。 莫老爷子的大脑这会儿转得飞快,旋即又再次起身,将两个儿子赶出去,换了还算精明的两个儿媳进来说话,特意交代了一番自己死后该如何做,待二人心领神会地应下了,这才真正放下心来,闭目等死。 陷入黑暗中之时,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醒来了。 原来死亡也并没有多么痛苦,就跟睡觉一样,就那么慢慢地沉下去。 莫老爷子是含着笑意失去意识的。可惜眼睛一闭再一睁,他又醒了过来。 天已经黑了,病房里点着一支价格不菲的红蜡,烛火红亮,晃得他莫名心慌。 莫峰正坐在榻边,见他醒来便是笑容满面:“阿翁,该用飱食了,用过之后还得针灸喝药。” “我没死?”莫老爷子抿了抿发干的嘴唇,忽然就觉得腹中生出了一丝久违的饥饿感。 他已经足足两天水米未进了,之前只觉得胸腹胀得难受,烦恶不已,这会儿怎么忽然就有了胃口。 “景郎中方才已经来看过了,说那方子已经生效了,您的身体比之前已经渐强了。您啊,还得陪我们小辈继续走下去,亲眼看着孙子、曾孙出生呢!” 他一边说,一边拿过了床边的尿壶:“阿翁可想小解?” “嗯。”莫老爷子的神情有些恍惚。 他真的没死。而且这一觉醒来,身体的状态比先前交代遗言那阵儿,似乎还更强了少许。 回光返照哪能坚持这么久?所以那个漂亮得像早春桃花一般的小娘子,开的药还真的有效? 莫峰开了门出去唤人。病房的守夜是轮值制,今夜轮到了星璇。 “阿翁醒了,还小解了,量大概有半壶之多。对了,他还有了胃口,想要用飱食了。” 星璇听着就露出了笑意:“那就是说,今儿已经排了将近一千毫升的尿了。我们景郎中说了,你阿翁排尿越多,病好得就越快。” “是,是。”莫峰嘴角的弧线根本就消不下去,眼中更是放着光:“景郎中的医术,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星璇其实深以为然,很想就这个话题跟他唠一晚上,但话到嘴边,却又想起了谭非今晚被训又被罚的模样,心中一凛,只道:“我这就去取飱食。” 住院是管一日三餐的,主要是考虑到每位病患的情况,兼顾营养与忌口。 心衰患者的饮食本就要低盐少糖,像莫老爷子这样周身浮肿的,那就连半点盐星儿都不能有。此外用了药开始排尿之后,就要适当补充含钾的食物,比如菌类、桔子等等。 给莫老爷子准备的是熬得稀烂的香菇芹菜粳米粥,还配了一小碟儿的清蒸鱼肉。 虽然没放盐,但莫老爷子也也吃得极为香甜。 这可是蒙了一层米油的粳米粥,平时家里都不舍得吃的,没想到在这霁安堂吃到了。 虽说这饭菜的钱,肯定也打到了诊疗费里,但莫老爷子的想法,跟先前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这能活着,谁想死啊? 先前他是以为自己死定了,生怕最后人财两空,方才那般去怼人家小娘子。 可是既然真的能治,那药贵一点也是值得的。不就是一服药一两参?他还有个开木器坊的儿子呢,早晚都能赚回来! 未央宫之中,虞炟慢慢地打开绢帛,认真地看着上面一个个燕瘦环肥的少女图像,以及下方标注的家世身份,好半天才放下去,长叹出声。 “焦令监。”他对默无声息侍立在一旁的焦作说道:“依你看,大司马他是什么意思?” 焦作的目光瞟过了画卷之首的那名少女,口中斟酌着道:“霍大娘子是大司马的长孙女,其父虽非嫡出,但也颇有才干” “焦令监也以为,这霍贞……配得上母仪天下?” 焦作听着虞炟语气不对,连忙跪了下去:“立后乃国之大事,当由陛下与百官议定,老奴不敢妄言。” “别的暂且不说,霍贞比朕年长了足足四岁。”虞炟冷笑道:“朕对霍家的信任还不够多吗?入宫骑马,剑履上殿,见朕不拜,连先帝亲自下令流放的嫡子朕都赦了回来,重新委以要职——可他们还不满意,竟还敢肖想皇后的位子!” 他在殿中迅速地踱了一圈,只觉得心中火气越烧越旺:“焦令监。你说要是有一天,这位霍皇后生了皇子,那朕是不是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话音落地,整个殿中侍奉的宫人全都跪下了。焦作的瞳孔猛地一缩,伏地道:“陛下请慎言!” “慎言?”虞炟根本没有看那些吓得战战兢兢的宫人,冷笑着道:“先前朕对大司马是言听计从,便是左将军几次入宫进言,朕也都只当成耳边风,可他是如何回报朕的?” “加重了朕的课业,反复推迟朕的观政时间,就连先前五日一次的朝议,都不再让朕参加——你说,他这是怀着什么心思?” “陛下半年前罹患风寒,拖了好几个月才好,大司马方才增加了武功与箭术两门功课,应是为着您的身体着想。”焦作犹豫着说道。 “朕又不是体弱的童子!”虞炟发作了一通,心中的燥意去了大半,这会儿再回到御案之前,对着画卷反复看了好一会儿,唇边忽地勾出了一丝笑意。 “朕想出皇后的人选了。”他说着,眼光漠然地扫过下方跪着的宫人:“都处置了吧。” 那些宫人们虽是已经猜到了自己的命运,但仍抱着一丝侥幸,此刻听到了最终的判决,几乎都是瘫在了地上,被门口的卫士堵着嘴拖了出去。 焦作早就知道了这位小皇帝的真实脾性,心中虽然有所感慨,但面上却并不动声色。 “未知是哪家淑女,竟能获此殊荣?”他凑趣道。 “辛家。”虞炟眼中蕴了一丝玩味之意。 辛家此次上报入宫的,是丞相辛贺的嫡幼女辛五娘子。辛贺之妻是霍炫嫡长女,所以算起来她还是霍炫的外孙女。 在先帝之时,丞相为百官之首地位尊崇,但现在因着三位辅政大臣存在的缘故,丞相的职权已经被架空了大半。辛贺虽是处处以霍炫为先,但在政务上,也难免有些大大小小的摩擦龃龉。 若是再加上皇后人选之争,这件事就更有意思了。 明面上虞炟选择辛五娘子,也还是看在霍炫的份儿上,且谁都知道霍炫惧内,其夫人在选后一事上,显然会更偏向于自己的亲外孙女。 到时候再允那霍贞一同入宫,封个夫人,然后小皇帝就可以坐看两边各显神通了。 “陛下此举,实在高明啊!”焦作由衷地赞道。 第三百九十九章 别想瞒过俺 秦桑昨夜睡得极好,起床时只觉得神清气爽。 两个学徒早就守在门口,这会儿便端着水盆面巾柳枝青盐走进来,侍候他洗漱。 朝食是外面买来的汤饼,熬得雪白的骨汤加上嫩绿的葱花儿,再浇上一勺辣子两勺老醋,酸辣咸香之气便直从鼻腔直冲入脑门儿。 秦桑吃得极香甜,最后连汤都一口不落地喝光了,方才意犹未尽地抹了抹嘴,打着饱嗝儿看向侍立在旁的那两个学徒,含笑问道: “说说吧,那边现在闹成什么样儿了?” 两个学徒跟着秦桑的时间不短,当然明白他所想听到的是什么,当下便对视一眼,整齐地摇了摇头。 秦桑就有些无奈:“那人是我亲自诊过的,饶是那洛.......不,是景郎中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让他见着今早的太阳。” “可是师傅,我们两个从昨晚到今早轮班守在霁安堂外面,当真没听着任何动静,没有人偷偷往外拉尸首,家属也没有打上门儿去哭闹.......” 秦桑略一思忖,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不由拈着三缕稀疏的胡须,微微冷笑道: “霁安堂处处标新立异,那位景郎中又自诩艺高人胆大,就这么大咧咧地把人收进去,且不许家属陪护。那位老爷子死是死定了,之所以现在还没有动静,应该是家属还没得到消息,而且景郎中自己也没想好该怎么处理此事,肯定是正在为此头疼呢!” 脑中闪过洛千淮不知所措的模样,秦桑的心情就舒畅得不行,一对不大的眼睛精光大作。那两个学徒又怎么敢扫他的兴,只能在一旁跟着附和,唯唯称是。 “呵呵。景娘子想压下风声,但这种事,岂是能瞒得住的?”秦桑站起身来,负手走了两步,忽然停下,笑意也更深了几分:“彼此都是同行,之前的渊源也都不浅,便让我再帮她搭一把手。” 莫老爷子一晚上又小解了两回,早上起来身上的浮肿肉眼可见地缩了一圈儿,就连着先前胀得高高的小腹,也都平复了不少。 呼吸比先前愈发平顺,气短胸闷也大幅改善。 早起的病号餐是无盐的荠菜小馄饨,馅儿里面加了鸡肉茸跟香菇丁儿,用清爽鲜香的鸡汤浇了,莫老爷子吃得相当满意。 朝食过后就是针灸加汤药。洛千淮看过他的状态,交代守方再喝六日,过后视情况再作调整。 莫峰看护了一晚也是累极了,谢过洛千淮之后,就跟前来换班儿的阿弟调了个,自个儿准备回家休息。 刚出霁安堂,就见外面排队的人都在悄悄议论着什么。 他本不是个爱听八卦的人,所以并没在意,一门心思想要快点儿回去休息,却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认了出来。 “哎,你们看,那位不就是莫老板吗?方才你们说昨儿被霁安堂治死的那位,就是他阿翁啊!” “啊?这老子都死了,他怎么面上半点戚容也无?如此不孝,简直枉为人子!” “不是诸位,我怎么觉得这事儿不对啊!你们想想,若真是那景郎中把莫老爷子治死了,为人子怎么也得报官为阿翁出这口气吧?可这位莫老板反是心平气和地从里面出来了,莫不是收了人家的赔礼,就当自家阿翁白死了?” “咝!这霁安堂偌大的名头,景郎中跟文郎中的医术让他们都快吹上天去了,好像就没有他们治不好的病,留不下的人——难不成全都是靠钱买路?” 也有洛千淮的忠实病患,觉得他们说的有些过份:“哎,都在这说什么呢?景郎中再厉害也不是神,要真能生死人药白骨,早就让天子召到皇宫里去供奉起来了,哪儿能留在长陵邑开个小药堂啊?” 还有昨日来过今日又复诊的病患,昨儿曾经亲眼见过莫峰如何跪地求恳洛千淮,方才得蒙开恩收治的,闻言也跟着说了几句公道话: “话说,就那莫老爷子昨儿那副模样,根本没别的药堂肯收,霁安堂起码敢去尝试一下,就算没救活,我觉得也不当怪罪才是。” 可惜这样的声音还是少数,很快便被覆盖了过去。谣言的力量就在于此,根本不需要证明什么,门口排队的人很快便散去了大半,只剩下十几位理性患者,还在继续等着。 “简直是胡说八道,欺人太甚!”谭非跟燕殊看到外面的病患如此稀少,稍一打听就知道了其中的缘由。 不用问,他们就都能猜到幕后到底是谁在推波助澜。 洛千淮倒是半点儿也没有生气。“真的假不了,假也真不了。把病患治好才是硬道理,跟那起子小人争什么闲气。” 她看了看兀自愤愤不平的谭非,轻启朱唇问道:“昨晚我布置的课业呢,可想明白了?” 一听见师傅考校课业,谭非满肚子的气瞬间就泄光了。他低下了头,不敢去看洛千淮的眼睛:“师傅让我思考,全真一气汤为何能对了莫老爷子的病症。可是我冥思苦想了大半夜,也没想明白,还请师傅解惑。” 其实确实是挺难的,尤其是谭非又是半路出家,从小没练过童子功,勉强把方子们死记硬背下去已是极限了,离融会贯通还差得远。 “燕殊,你呢?”洛千淮没有立时讲解,而是转头问道。 她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燕殊的回答却是令人眼前一亮:“《内经》有云:阳明之气有余,可以发生脉痹,身体有时发热;不足则发生心痹。全真一气汤有滋阴救阳之功效,可治疗一切阴阳俱虚,对于因为正气不足引起的心痹,自然有效。” “说得极好。”洛千淮笑着点头,又补充道:“所以正气补足之后,外邪自然避易。所谓养正而驱邪,便是此理了。” 前世的中医学,经过几千年的锤炼,形成了一套系统的经脉脏器理论,绝非是头疼医头,脚痛医脚。 洛千淮曾经多次见证其中的神奇之处,比如肺炎患者日日发烧,抗生素半点效用也无,却被提振胃气的益胃饮治好了;车祸后感染的年轻人,后期高热不退,靠着大补宗气的升陷汤救了回来;还有附骨疽,明明是腿骨内部脓肿形成的窦道,可治疗上却要靠温补元气的阳和汤。 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总之都是将人体视为一个整体,调和阴阳五行之力,共奏其功。 第四百章 东窗事发了 两个徒弟皆躬身受教,洛千淮这才进了诊室,开始一天的诊疗。 因着剩下的病患不多,不过半个时辰就诊完了,却是难得多了些空闲时间。洛千淮便命人叫了马车,准备亲自去田庄一趟。 昨儿星璇回来,说起了田庄那边进行催芽之时,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做得不对,谷堆里竟然散发出了淡淡的酒糟味。 正常来说,选好的稻种经过前期的浸种、晾晒之后,再置于温暖潮湿的环境之下进行摧芽。 在此期间种子呼吸旺盛,需要大量的氧气,一旦温度超过四十度,就会导致种子高温缺氧,以至于开始进行无氧呼吸,引起乙醇堆积,进而产生酒糟气味。 若是不及时处理,种芽中酶的活性会遭到破坏,发芽慢而不齐,甚至成为哑种。 好在洛千淮早就叮嘱过,催芽是育秧前的重要阶段,必时时刻紧盯着,出现这种情况必须立时上报,以免耽误了早稻播种,所以庄上的农户不敢怠慢,第一时间就报给了星璇。 洛千淮已经在系统给的手册中找到了解决办法,准备让星璇休息好了带过去,但现在她既然有了空闲,就准备亲自过去走一趟。 洛千淮出门的时候,外面还站着不少人,全都朝着霁安堂指指点点,却并没有进来亲自探问的意思。 说到底,就算真的有医者治死人的病案,那也是民不举官不究,没见人家真正的苦主都没动静,闲杂人等除了说几句嘴,也没什么别的能耐。 倒是隔壁的黄绢满脸忧色地站在一旁,一见洛千淮就迎了上来。 “景娘子,你的医术我们都是亲见的,这起子小人就像是墙头草,听风便是雨,先前看你们药堂不要诊费药价还低,便削尖了脑袋过来占便宜,现在不过是死了个人——话说哪家药堂没死过人啊?况且那也不怪你.......” 洛千淮就笑着点头:“放心吧黄婶,我不会在意的。倒是你的腿,最近感觉如何了?” 一提起自己的腿,黄绢就是满肚子的感激。她是去年五月份做的手术,当时不过是睡了一觉,醒来之后断腿就接好了!在床上躺了近两个多月,每日里喝着洛千淮开的促进骨骼生长的汤方,待养好再下地之时,才发现一切都跟之前不一样了! 周身清爽,每日如骨随形的疼痛不见了,走起路来从小心翼翼到健步如飞,只不过就多用了一个月的功夫。 去年入冬的时候,她还担心过天寒地冻时会犯老毛病,但是也没有。那条曾经受过伤的右腿,现在变得服服贴贴地,就像从未断折过一样。 黄绢一家从此就成了景郎中的铁杆粉丝,见不得任何人明里暗里诋毁她不说,还一心一意想让自己那个极为优秀的儿子,把洛千淮娶回家。 黄绢的独子名唤施修,是她在三十岁时才好不容易得来的,现在不过十九岁,却是个读书的好苗子,年纪轻轻的就通过了察举成了孝廉,现在正在西京府里做书吏。 照着黄绢先前的想法,儿子这般有出息,若能娶得上官之女,说不定连着自家的门庭都要往上抬一抬。 可是这想法很快便被现实击打得粉碎。官是官,吏是吏,两者本就泾渭分明,更何况吏跟吏之间,也是有区别的。 那些世代为吏的家庭,根本就看不上施修这种新晋的布商之子。反倒是坊市间那些生意人,却觉得施修是个极好的女婿人选。 可惜黄绢却也看不上她们。 她真正把主意打到洛千淮身上,就是在自己的腿彻底被治好之后。与其强求个高门大户的新妇,还不如寻个像景郎中这样的。医术超群性子好,模样身段儿更是好看到得挑不出半点毛病。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身世有些模糊,据说是寻到了亲生父亲才改了姓。偶尔上门的亲爹据说是有妻有女的,所以坊间有传闻说景郎中其实是个外室女——那其实也无所谓。 大不了娶过门,她把她当成亲生闺女看就是了。知子莫若母,自己那个向来内敛的儿子,一眼就相中了人家,连着好几个月,每逢休沐就急着往家跑。 想到这里,黄绢又亲亲热热地抱住了洛千淮的胳膊:“明儿来家里吃饭吧,我家修儿正好休沐......” 洛千淮就怕她提这个话题。施修她曾经见过几次,一脸的书卷气,说话也文绉绉的,为人十分守礼,面对面站着都不敢正眼瞧她,腼腆得很,就像前世她带的那些实习生,根本激不起半点涟漪。 大概是有了前世的阅历,她一眼就看清了黄绢的打算,但人家没把话说开,她也不好主动提起,只能尽量避着,希望对方能知难而退。 “真是太不巧了。”她遗憾道:“今日我就要去庄子上住两天,怕是没有机会尝到黄婶的手艺了。不过你们一家三口共叙天伦,我本来也不好打扰的。” “这样啊。”黄婶心里有些失望,握着她的手不愿意松开,又特意解释了一句:“哪里有打扰,我们一家喜欢你还来不及呢,这次没赶上就下次,阿婶等你啊!” 洛千淮无奈地上了车,正要起行,便见两排差役向着霁安堂的方向快步而来,一个个横眉竖目的,一看就是来者不善。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秦某人主动出手,去替人家莫家报了官。 这种事,一般人是做不出来,但秦桑的脑回路跟常人并不太一样,所以就算是他做得再出格,也不足为奇。 反正这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他个人的癔想,莫老爷子活得好好地,分分钟都能说清楚。 唯一让她觉得有些奇怪的,就是其中一队差役的官服,并非是长陵邑廷的差役的制式公服。 大豫可不是她的前世一样,每个部门的公职人员,都有全国统一的制服。 说句不好听的,就连百官的朝服都是自己做的,细微之处还并不相同呢,作为最底层的差役,不同地区的公服从材质到式样,就没有相同的。 富庶的地方自然是好料子好样子,贫瘠之地粗布麻衣也都是有的。 另一队差役从领队的小头目起,衣饰袖口袍角都绣着花纹不说,连束腰的绦环都是精铁所铸镂空花纹,面上的精神头跟傲气并重,总之处处都超越了长陵邑廷的差役们。 洛千淮还未及细想,那些人就已经冲到了霁安堂门前,将本就不宽的街巷围了个水泄不通,她所在的马车更是被困在了正中央,根本动弹不得。 服饰光鲜那队差役的小头目走到车前,伸手撩开了窗上挂着的竹帘,认真地打量了洛千淮两眼,目中的惊艳之色一闪而过。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绢帛,对着上面的画像比对了一下,方才露出了笑容:“洛大娘子这是准备上哪儿去?莫非是知道东窗事发,想要逃走不成?” 第四百零一章 这该死的缘份 “官爷说笑了。”洛千淮眸色平淡,没有半点波澜:“小女向来守法诚信,不知到底犯了何罪,值得各位这般大动干戈?” “呵呵。”那差役头目眉毛轻挑,皮笑肉不笑地道:“自然是杀头的大罪。” 话音一落,他也不跟洛千淮再多说,直接命令手下差役:“拿下!” 立时便有数名差役如狼似虎地冲过来,手持着枷锁等物,就要将洛千淮拖下车。 长陵邑廷的几名差役本是站在一旁的,见状便拦了上来,为首之人陪笑道:“高牌头,您跟兄弟们为了这案子奔波了一晚上,抓人这点小事,交给我们来做就行。” 这话落到洛千淮耳朵里,立时让她心中一凛,明白了事情并非是她先前想的那样简单。 若只是为了莫老爷子,那分分钟就可以把事情搞清楚,哪儿用忙活整整一夜? 趁着没人拉她的当口儿,洛千淮老老实实地下了马车。星璇跟文溥此时已得了消息,从霁安堂里冲了出来,见到她被一群官差围在中间,立时都急了。 文溥还好,洛千淮知道星璇的性子,第一时间就递了个眼色过去,示意她不可轻举妄动。 那高牌头将她这点子小动作全都收在眼里,唇角的笑意更加深了两分,却是丝毫没有卖本地差役面子的意思: “我等来长陵邑公干,已经先行知会过了邢大人,现在既然已经拿到了人犯,自是要立即押回西京复命,无需再劳烦诸位了。” “可是涉案的景郎中到底是我们长陵邑的人,有事实尚未调查清楚,还是先交给我们的好” 长陵邑的差役头目还没说完,两把长刀就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你们做什么?”其他几个本地差役又惊又怒,纷纷伸手拔刀。高牌头的人反应也是极快,立时都伸手按住了刀柄。 “都住手。”高牌头冷着脸呵斥道“景郎中涉嫌谋杀朝中要员官眷,此案已然上达天听,你们妨碍本差抓捕人犯,莫非是想要公然造反不成?” 他么一说,长陵邑廷的差役们立时就露了怯色,先前被架住的那位小头目偷眼看了洛千淮一眼,方才陪笑道:“高牌头言重了,小的先前真不知道此案的具体关节,既是如此,那您请自便就是。” “等一等。”洛千淮哪里还不清楚,原来这次的事件,跟莫老爷子全不相干。 只是抓人拿赃,总不能平白无故就给她栽上了谋杀的罪名吧? 高牌头的视线落在她面上,目光中满是狡黠与玩味之色,很像是猎人在审视陷阱中的猎物:“景娘子有什么话,还是待进了西京府再说吧。” 他说着,将手一挥,立时便有人冲上前来,将锁链套到了洛千淮的脖颈跟手腕上。 “大娘子!”星璇眼看着洛千淮被锁,急得眼睛都红了,只是并不敢抗命上去救她。 洛千淮却是还算镇定,冲着她说道:“我身正不怕影子邪,很快便能回来。你先别管这些事,赶紧去田庄,按我昨晚说的方法救治种芽” 她还没说完,一旁的高牌头却嘿然冷笑着打断了她:“到了现在,景娘子莫非还是心存侥幸?实话跟你说吧,尸体就是在你的田庄上发现的,此刻那庄子已然被封了——现在再想叫人去毁尸灭迹,怕是已经晚了。” 他说着,眼风冷冷地扫过星璇,吩咐手下道:“这个是从犯,一起带走!” 洛千淮跟星璇被一路押入西京。路途之上,不管她如何旁敲侧击,那高牌头也没再露出半点口风,所以一直到被推进大牢,她也仍是莫名其妙。 只知道有位朝廷大员的官眷被害了,尸体却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自家田庄之中。 好在她自几个月内,每日都在长陵邑坐诊,根本就没有去过田庄,有无数病患作为人证,想来对方很快就能查明真相,所以她暂时也并没有借助系统的想法。 “东家,星娘子?”旁边的牢房中有人哑声问道:“你们也被抓进来了?” 洛千淮跟星璇转头看去,心情瞬间沉到了谷底:“张庄头?还有王婶,李阿叔,根子你们怎么全都在” 整个田庄十几户农户四五十口,无论年女老幼,现在都被关在周围的几间牢室内。 洛千淮已经顾不到那些出了问题的种芽了。她忽然有一种感觉,这个案子绝非她先前以为的那般简单。 张庄头黝黑的面孔之上上,本已刻满了风霜的痕迹,这会儿再加上紧锁的愁眉,更像是苦水里泡出来的核桃一般。 他跟另外几个庄户,你一言我一语地把所知的情况说了一遍。 昨夜睡到后半夜,沉寂的庄子忽然被马嘶狗鸣声惊醒。张庄头急急起身出门,却见到刚被施肥后翻耕耙平的稻田之中火光大作,不少人马正毫无顾忌地踩踏其上,闹腾腾地不知道在找些什么。 张庄头本以为,是庄子里进了贼人,连忙敲响铜锣唤醒了众人,但当大家执着长耙、锄头等农具赶过去时,却发现来人大多都是身披铠甲的军士,为首之人更是黑裘玉冠,蓄着微须,满身都是衿贵之气。 自古民不与官斗,农户们茫然地站在一旁,早就没了先前冲出来的那份愤慨。 张庄头扔了手中的锄头,想要上前跟那位大人搭个讪,但却被森冷的长刀拦住了。 不止是他,其他人也都被那些如狼似虎的军士缴了械,按在地上跪着,连大气儿都不敢喘。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有人高声呼道:“大人,找到了!” 那位大人跟军士们如风一般地冲到了庄子的东北角,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没过多久,一行人便呼啸着离开了。 张庄头本以为此事到此为止,还在担心刚翻好的田就这么被人践踏得不成样子,要如何跟东家交代呢,那些人忽地又去而复返,将他们全部锁拿进京。 洛千淮静静地听到这里,方才开口问道:“所以,他们发现尸体的地方,是在庄子的东北角,紧挨着山崖之处?” 张庄头点头:“应该没错不是,东家,您刚才说他们发现的,是尸体?” 他反应了过来,不由得悚然而惊,目光往周围一庄户人家身上看去,却见大家除了惊愕就是担忧,并没有谁出现心虚的表情。 第四百零二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洛千淮将众人的表现看在眼中。 “应该没错。”她答道:“而且死者身份还不低。” “那样的话,问题可就大了。”张庄头苦了脸:“我们这些人可是命苦,才刚跟着东家过上一年好日子,这就遇上了飞来横祸。” “只要找到真凶,应该不会怪到大家头上。”洛千淮安抚大家道,顺便又仔细观察了一下众人的表情,仍是没有看出什么问题来。 倒是老宋头家的小儿子,十二岁的半大小子寻思了半晌,犹豫着开口道:“东北方的崖壁下明明是空空荡荡的,哪儿来的尸体?” 老宋头重重地在他头上拍了一掌:“你懂得什么,就敢跟东家胡言乱语?” 那小儿子被自家阿翁打得缩了头,并不敢再吱声儿。 “没事。”洛千淮和颜悦色地道:“你知道什么,尽管说给我听。你是怎么知道那儿什么都没有的?” 东家发了话,老宋头不好再拦着,只能狠狠地瞪了小儿一眼,让他仔细着回话。 “天傍黑的时候,我去过一趟。”那小儿子低着头答道。 “你没事跑那去做什么?”老宋头气就不打一处来,又跟洛千淮说道:“东家,这小子打小嘴里就没句准话,你千万莫要信他!” “天傍黑,应该是酉正前后吧?”洛千淮摆手示意老宋头不要说话,然后温声问道:“你确定那时候崖下真的没有尸首?” “那片儿是最近刚精耕出来的两亩地,白日阿爹带着我们将土坷拉用手一点一点地捏成细末儿,听说是要用来育秧的,附近也没什么遮掩物,一眼就能看到头儿。我傍晚过去,是因为白日里掉了件东西才过去寻的,东家您信我,那时候当真什么东西都没有。” 半大男孩的眼睛清可见底,洛千淮本能地选择相信他。 她正准备继续问下去,牢房之外的甬道之中,就来了一行人。 为首之人身形高大,玄衣玉冠,神色冷峻孤高,纵然蓄了须,洛千淮也依然认得他。 以前的积怨未清,此人又不是个心胸宽广的性子,这回落到他手里,怕是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这一刻,她先前对官府定会还自己清白的那份笃定,彻底烟消云散。 霍瑜的目光如鹰隼一般紧盯在洛千淮面上,薄唇轻抿,两道法令纹愈加深刻。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他淡声说道:“洛大娘子,不,现在该称你为景大娘子了。” 洛千淮站起身来,毫不避讳地仰脸直视着他:“还没恭喜霍大人蒙赦归来,再受重用。” “呵呵。”霍瑜轻笑,笑意未达眼底:“景大娘子这声恭喜,却是晚了一年之久。只是本官没想到,再见景大娘子之时,竟然仍是在这大牢之中,可见你对律法的敬畏之心,并未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有所改变啊。” “大人说得极是。”洛千淮只作没听懂他话中的嘲讽之意:“小女向来尊纪守法,从不敢越雷池一步,所以也相信大人必会查清真相,还小女一个公道。” 霍瑜嘴角的笑意更深了:“景大娘子若以为,还能如以前那般将本官玩弄于股掌之间,那就大错特错了。” 洛千淮心中一紧,正想要再说点儿什么,就见从甬道尽头匆匆跑来一个人,对着霍瑜行了一礼,然后就附耳低声说了些什么。 霍瑜面色一变,冷冷地扫了洛千淮一眼,便带着几个手下快步离去。 他们离开之后,跑来报信的那人却并没有走,立在牢门之外怔怔地看着洛千淮,面上的犹豫纠结之色都快溢出来了。 洛千淮就叹了口气,走到栅栏之前,对着施修说道:“施大哥,关于这个案子,你可是知道点什么?若是方便,不妨提点一二,小女必会报答您的恩情;若不方便也没什么,你无须多虑。” 她这么一说,施修反而下定了决心,走到近前简洁地把情况说了出来。 原来死者不是别人,竟然是九卿之一,太仆于文明的结发妻子江氏。 江家在先帝晚年受到了一定打压,但因着跟不少人家联络有亲,所以在低调地坚持到了新帝登基之后,成功地迎来了复兴的曙光。 就在前几日,少帝忽然召江家家主江海入朝,封太傅,复承平侯之爵,又让他选荐几位得意子弟入朝为官。 有了这么一出,江家立即便成了朝中新贵,连带着先前嫁出去的江氏女,也在婆家抬起了头。 江氏便是其中一位。先前她嫁给于文明的时候,对方还不过是一个四百石的小官儿,但一步步爬上高位之后,就纳了几位美妾,连着生了三个庶子。江氏看不惯也无法,只好自行退居到了别院之中。 待得江海重受陛下赏识的事一出,于文明第一时间便请人去骊山别院请江氏回府,但却发现她已经失踪了。 于文明大为惊惶,派人将别院的下人都拘起来讯问,却什么都没问出来,只知道江氏在他去的前夜还安然入睡,早上却是人去屋空。 他使人暗暗找了两日未果之后,无奈之下只好亲自登门向岳父江海告罪,江海大怒之下,一边加派人手去寻,另外还派人去西京府报了官。 现任西京令年迈多病,半年前就递了告老的折子,但少帝一直未批。既然如此,他也索性就尸位素餐起来,每日里将诸事都交让西京丞霍瑜打理,这个案子也是一样。 江家与霍家一直若即若离,于文明也一样,所以对于这个案子,霍瑜本来并没有多么上心。 但江海特意去少帝面前哭了一回,回头就有内官带来了圣谕,限期五日必须破案,否则就退位让贤。 霍瑜将骊山周边的别院都查了一大圈儿,确实没有什么发现,这才将目光聚到了山脚下的田庄上,没想到却发现了意外之喜。 他先前心里一直憋着的那股子火,在看到江氏陪嫁的别院山脚之下,那片小田庄主人的名字之时,忽然就一扫而空。 “尸体确实是在你的庄子上找到的。”施修低头纠结了好一会儿,方才用极低的声音说道:“陛下跟江大人、于大人都催得急,霍大人他急着结案。抱歉,我帮不上你什么了。” 洛千淮听懂了他的话中之意,心底顿时一片冰凉。 “谢谢你跟我说这些。”她沉声说道:“你快点上去吧,别让人察觉了,耽误仕途。” 施修也知道不能久留,点了头便向外而去,将将走了一半,又回头望向洛千淮:“景大娘子,我相信江氏之死与你无关,也曾是真的很想要娶你。” 现在哪是说这些的时候。洛千淮木着脸,只摆手让他快点离开。 宣平坊,墨公子所居的那座两进的小宅子门外,早就挂上了襄侯府的匾额,只是内里却仍与之前一般的冷清,甚至还有些萧瑟。 第四百零三章 一个两个小可爱 后院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里面的人拄着一根竹杖,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出来。 他身形消瘦,面色白得近乎透明,刚刚出门,就躬着身子捂着嘴咳喘了好一会儿,方才提腿慢吞吞地向外走去,每走上三五步,还会再停下来歇上一歇。好不容易磨蹭到院门口,额间鬓角,已是沁出了一层极细密的冷汗。 正在灶上烧水的哑奴听到动静,急急地奔了过来,给他披上了一件柞蚕里子、灰鼠皮面料的披风,然后就望着那人一脸焦灼,口中嗬嗬有声。 “不过是闷得久了,出去走走罢了。”那人淡声说道。大概是太久没开腔说话了,便是说了这么几个字,又勾起了一阵咳嗽声: “咳咳咳.......顺便晒晒太阳,你无需担心。” 哑奴的面上露了不赞同,但还是回身为他开了门,又扶着他跨过了门槛儿。 车槐从隔壁院里的白得似雪的杏花树上探出头来,纵身跳下了地,远远地辍了上去。 从威风八面的护军统领,变成绣衣使司最外围的一名坐探,车槐没有半点儿怨言。 先前跟永安翁主过从甚密的那些人是什么下场,他早就看得心惊胆战,像现在这样既能保全家小,还有一份保证能足额到手的俸禄,已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好运了。 更何况,先前他也不是没有更好的选择。 人都说绣衣使令唐湛心狠手辣没有人性,但他起码还算是守信。 当时他信了那位不知名的女绣衣使的话临阵倒戈,本来也是心中惴惴,没想到唐大人却说话算话,还答应给他在北军谋个都侯的位子。 可他并不止是一个人,手下还有近百名护卫弟兄。他们原都出身清白,只是听从皇命调到永安翁主手下做事,向来唯他的命令是从,要是说自己就此脱身不管不顾,任由他们被逐一问罪,那此后经年,他都难以再睡得安稳。 车槐还记得,当他提出用北军都侯的位子,换手下平安过关之时,唐使令看他的眼神。 两分惊讶三分审视,还有几分看不透说不明的意味,然后便点头应了。 “车统领能力过人,心性也不错。”唐使令很快就恢复了先前的漠然:“若是就此回乡赋闲,却是可惜了。” 再然后,他便毫不犹豫地接下了坐探的新身份,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培训以后,就收到了第一个任务:监视襄侯虞楚。 绣衣使司直接效命于御前,皇帝的态度对他们来说胜过一切。 陛下先前深恶此人,派到他府上的坐探足足有三人,每日轮班监视,就是只言片语都要录下来呈报上去。 那虞楚倒也乖觉,应是猜到了陛下并不待见他,所以干脆把这些年搜罗的家财打包全交上了去,又遣散了侍人下人,自己每日粗粮布衣,节俭度日。 定侯被杀,虞楚入狱之后,他们本已被召回待命,没想到事情一波三折,定侯原是被第二十八房小妾的前夫买凶所杀,还嫁祸给了襄侯虞楚,令他蒙冤受难酷刑加身,就算侍医尽力医治,也依然落下了残疾。 大概也正是因为如此,陛下对他的忌惮大大减轻,甚乎还生出了些许不忍,这一年多来频频恩赏吃用之物,虽然不值什么钱,但也表明了他的新态度。 这种表态对绣衣使司的影响,就是先前派过来的坐探们,接二连三地被调回去了。 他是最后一个,今天也是监视的最后一天。 过了今夜子时,他就可以彻底抽身,远离这位命运多舛的襄侯了。 说实话,他从一开始,就没觉得这位能掀起什么风浪。 想想吧,能毫不反抗便被永安翁主带回去,差一点变成内宠的,能是什么心机深沉的货色?不过就是个贪生怕死的小白脸罢了,现在又手不能提,跛足难行,哪里值得再浪费时间。 上面已经给了准信儿,说他在坐探期间表现出色,回去就能升成干探,离真正的绣衣使者更近了一步。 车槐不在意职位,他在意的是升职之后,傣?又能增长不少,虽然不能跟先前做统领时相提并论,但也确实能解决不少问题。 永安翁主出事之后,虽然他最终安然无恙,但家族也迅速与他划清了界限,就连妻子的家人,也逼着她跟他和离。 但妻子并不同意,坚持要跟他祸福与共,所以他就算再苦再累,也一定要让她过得比先前更好。 做坐探的日子太苦,整日的不着家,就连妻子病了都没空照料,他也实在是做得够够的了。 好在这一切就要结束了,未来的日子更值得期待。 前方的虞楚仍在慢慢悠悠地走着,时不时地停下来,一边喘息,一边好整以暇地看看旁边围墙里探出的花枝,一直花了小半个时辰,方才走出了宣平坊,拐进了东市边上的方氏烧饼铺。 这家烧饼铺是虞楚常去的,三天两头肯定会来一次,铺子里的老板跟伙计全都是背景干净没有疑点的。 他每次都会点上一碗茶汤,外加两个烤得酥脆的芝麻烧饼,然后就坐在简单的门店里慢慢地享用,怎么都会消耗上个把时辰。 这种场景车槐见得多了,根本就不以为意。他习惯性地想到相隔两个门脸儿的面摊上,吃碗两个五株钱的素面,一道金色的光华却忽然晃进了眼角。 车槐下意识地向着金光的来处望去,却见五六米之外的石鼓之下,正好端端地躺着一枚麟趾金。 麟趾金小巧可爱,变现容易,没有人不喜欢。 尤其是对每月只能领到八百个五株钱,妻子还急需人参调养的底层坐探来说。 车槐的动作比思想更快,下一刻便已经站在了石鼓之下,靴子不动声色踩到了那枚小可爱上面。 很好,并没有旁人注意到他。车槐缓缓地弯下了腰,将金子摸在手中捏了捏,满意地将它塞入了袖袋。 不错,这也算是跟着虞楚得到的额外一笔小福利了。车槐想起了那个似乎在太阳底下就会化了的冰雪般的人,忽然就觉得多了一丝亲切。 第四百零四章 谢幕时分 有了这颗麟趾金,稍后就未必还要再吃素面了。若能要上一碗五文钱的骨汤大肉面,热腾腾地吃下去,寡淡的春日立时就会变得无限美好。 车槐正准备再尽职地去烧饼店门前瞄上几眼,然后美美地享用那份大肉面时,另一道金光便再次映入他的眼底。 咦,就在十米外的那棵杨柳树下,怎么还有一枚金灿灿的物事,看形状似乎是......马蹄金? 墨公子站在烧饼铺的后院里,听着卫苍说起洛千淮入狱之事,面色立时就沉了下去。 “公子,此事事发突然,谁也没想到江氏的失踪,最后竟然能套到洛大娘子头上.......”卫苍很是无奈。 “彻查江氏之死。”墨公子略一沉默便开口道:“还有于文明,他早先不是想要休妻续娶上官氏吗?这个时候江氏忽然死了,怎么看都疑窦重重。” 卫苍连忙应了,见自家主上眉头仍然紧紧蹙着,又小心翼翼地道:“这件事是霍瑜主管的。您与霍家的关系现在缓和了不少,若是调查的结果真如您所料,那要不要......给霍瑜传个信儿?” 墨公子揉着太阳穴,淡淡地瞟了他一眼。“你以为这些关节,霍瑜会看不出来?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他说到这里,忽然顿了一顿,眸中升起一丝明悟:“不对,将洛大娘子拉进来,本身就是他精心安排的。” “既能解决虞炟跟江家施加的压力,又拿住了于文明的把柄,顺便还能报了当日矿山之仇。到时候案子定了,再在刑场上玩一出偷梁换柱......简直是一举四得。” 墨公子说到这里,一双眸子已然变得暗沉幽黑,其中似蕴了无尽风暴,仿佛下一秒就会毫无保留地倾泄出去。 卫苍顶着有如实质般的压力,好不容易才开口道:“那公子您的意思是.......” 墨公子的声音似从九幽深处传来,冷得似能将早春和煦的阳光全都冻裂:“她绝不能有事,这是底限。至于霍瑜,我亦有一份大礼想要送给他。” 自穿越以来,洛千淮已经数次入住大牢,算得上是惯犯了,但还是第一次见识到真正的牢饭。 一人一个黑黄色看不出材质的饼,外加一勺灰绿混浊,散发着怪异味道的菜汤。 汤是肯定喝不进去的,洛千淮闻了闻饼,虽然没有什么香味,但上面也没见着霉点,所以她硬是顶着星璇的泪眼,小小地咬了一口。 陈年的粟米,揉和了糠跟麸皮,还掺了不少沙子,既难吃又咯牙。 洛千淮没忍住,一口吐了出去,想要找点水漱口,却也根本没有。 这日子是过不下去了,必须得想办法自救。 但在那之前,她也得想办法探一探霍瑜到底想要做什么。 霍瑜始终没有露面,只是派了人开始提审田庄上的农户,除了老弱孺子之外,剩下的人被分成几波带走审讯。 去的时候都是好端端的人,回来却大都遍身刑伤。偶有几个身上没有血迹的,却被单独关到了另外一个牢室里,一个个全都耷拉着脑袋,根本不敢去看洛千淮。 张庄头被拖回来的时候已经晕了过去,才刚醒过来就指着那几个住进单间的破口大骂: “竖子太过无耻!东家哪儿对不起你们了?管你们吃住,给你们田种,花钱请了先生教你们读书识字,甚至还许了诺以后会放大家自由——到哪里再去找这样的东家,你们怎么能睁眼说瞎话,把天大的脏污泼到她身上去?” 李根子的三儿子方才是第一个求饶的,闻言小声地回嘴道:“这也怨不得我们——尸首确实是在东家的庄子上找着的,她本来就脱不得干系。我们就是死扛着不认,不光会白白受了皮肉之苦,还可能跟着枉送了性命。” 张庄头气得不行,回头就瞪向李根子:“看看你把儿子惯成了什么样!忘了当初咱们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了吗?” 李根子方才也挨了不少打,这会儿身上还疼得要命,心里对洛千淮也不无埋怨,这会儿听见张庄头质问自己,便叹了口气:“东家对我们是不错,这咱们都承认,所以要是能帮着东家担待些许,我们也都乐意。” 他说着,话风一转:“可是方才大家也都看见了,人家官府的人,铁了心要把这罪名套在东家身上。咱们扛了这么久的刑,已算是把前面的恩德给还了,总不能就为了这一年的好日子,就让我们把命给赔进去吧?” 张庄头本就受了不轻的伤,闻言一口气就没接上去,呼哧带喘地说不出话。 洛千淮扫了一眼身周的农户们,见大多数人都不敢直视她的眼,还有先前留下的那些老弱孺子,此刻看着自家亲人身上的刑伤,也都低了头抹泪,显见也是各有想法。 “大家放心吧。”她的声音不高,但却字字清晰入耳:“这桩案子的是非曲直很快就会查明白,绝不会连累到无辜之人。换句话说,就算是有人因私怨想要找我报复,我也可以在这里保证,绝对不会连累到你们。” “东家你都自身难保了,还说什么大话。”李根子的三儿忍不住道:“该不会是想说点好听的骗我们大家伙儿,帮你再死扛着不认吧?” “无需再扛刑了。”洛千淮容色平静地道:“若他们再提审你们,让你们认下我指使你们做了什么,那便只管认就是了。你们是签了死契的,自是不敢违逆我的命令。到时候我自有法子让你们脱身。” “啪啪啪啪!”她的话音刚落,甬道里就响起了掌声。 一个人自昏黄的灯影中转了出来,身形高大,鹰视狼顾,正是手握大权的西京丞霍瑜霍大人。 “识时务者为俊杰。景大娘子这般识相,却是让本官有些意外。” 再见霍瑜,洛千淮已经无比镇定。 “小女算着,霍大人也该出现了。”她的眼神清亮,唇角还噙了一丝淡淡的笑意:“毕竟,这出戏唱的时间已经不短了,也该到了谢幕的时候了。” “景大娘子倒是有些自知之明。”霍瑜居高临下地睨向她,满脸都是刻薄讥诮之色:“你指使庄户谋杀贵妇,现在人证物证皆在,本人也供认不讳,确实也是到了收官之时了。” 第四百零五章 打入死牢 “霍大人如此断案,是不是太过草率了?”洛千淮微微蹙眉:“且不说我已有数月未去过田庄,只说直到现在,我连死者到底是男是女,什么身份都不知道,大人一句话都没问过,只凭着屈打成招,以为我就会老老实实地认罪?” 霍瑜微微一笑,低声道:“死到临头,还是那么牙尖嘴利。” 他负了手,冲着身后使了个眼色,立时便有狱卒上前开了锁,将洛千淮架起来就走。 星璇急了:“你们要把我家娘子带到哪里去?” 霍瑜并不理会,倒是那狱卒瞪了她一眼:“大人做事,还要跟你交代不成?” “带我一起去,我要跟娘子在一起!”星璇用身子使劲儿撑着牢门,眼圈儿红通通地。 “你好生待着。”洛千淮扭头交代:“你放心,我不会有事。” “大娘子,你只管保重你自己,不用管我们。”星璇哽咽道。 洛千淮听懂了她的意思,是说必要之时,让自己施展武功该跑就跑。 这种事,她肯定是做不出来的,所以也并没有回应。 霍瑜是了解她的身手的,自然也听懂了。他一边走,眼光便冷冷地瞥向洛千淮,见她面上殊无惧色,薄唇边便泛起了一丝冷笑。 “别想着逃。”他说道:“你若是逃了,莫说是这些庄户,文家跟你那个刚寻回来的生父一家,都会受到牵连。” 大豫实行保甲连坐制,霍瑜的话根本算不得恐吓。 “大人放心。”洛千淮淡声道:“在冤屈被洗清之前,小女哪儿都不去,更不会随便认下没犯过的罪。” 说话之间,她已经被带到了更深一层的地牢之中。这儿跟上面一层完全不一样,牢房并非是一眼可见的木制栅栏,而是生铁筑成的一个个两米见方的盒子间儿,仅留了一个一尺长宽的窗格可以递送东西。 洛千淮注意到,所有囚室的窗格都从外面拉上了,完全看不清囚室里都关着什么人,也听不到一丁点儿声音。 “这里是死牢。”霍瑜注意到了她在打量四周,难得地解释了一句,还微微舔了舔唇。 壁上的油灯昏黄且相距甚远,霍瑜的面孔大半浸在黑暗之中,看上去有些狰狞,又带着丝丝难以察觉的亢奋。 “大人,小女还没有定罪,关在这种地方,不太合适吧?” 霍瑜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却并不再多说。架着她的人更是沉默不语,手上的力气却更加大了三分。 洛千淮被推进了最里面的一间牢室之内。先前架着她的狱卒二话不说,便给她戴上了死刑犯特享的重镣。 然后,他们便全都退了出去,关门落锁。 当散乱的脚步声消失在远方之时,霍瑜的脸却又再次出现在窗格之外。 他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了洛千淮好一会儿,方从怀中取出了一卷竹简,示意她上前来看。 那是一份供词,以洛千淮的口吻,承认她在田庄买下之后,与居住在附近别院的江氏生出嫌怨,所以暗中命令自家庄户隐匿窥视,于夜间将人掳出,推落山崖摔死之后埋尸于田间。 供词的下方写着自己的姓名,笔迹跟自己的几乎一模一样,上面还勾着一个鲜红的圆圈儿。 洛千淮已经彻底明白了,原来从头到尾,所有的事都是由眼前这人一手策划。 他并不需要审讯自己,也不在乎她认不认罪,因为做好的卷宗必然是完美无瑕,经得起所有上官的推敲审验。 霍瑜待洛千淮看过,就将那竹简收了起来。 “你知道这一天,我等了多久了吗?”他的情绪隐约有些起伏,话音也并不平静: “那时我刚被问罪流配的时候,一想起你,满脑子都是恨意。只想着派人将你抓到跟前,一刀一刀地活剐了喂狗。” 霍瑜根本并没有问洛千淮,铜矿被举发一事跟她有没有关系,话里话外已是确定了,她肯定不无辜。 事实上也确是如此,所以洛千淮也并没有狡辩的意思,只是默默地听着他说。 “可是待到了沮地,每日里顶着朔风劳作,自己活得都不像个人,抢到一块黑面饼都能笑出眼泪来,我的想法也就慢慢地变了。” 霍瑜的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却比方才那种含愤癫狂的样子,更加瘆人。 也不知道是因为这个眼神,还是手脚上的重镣太过冰冷,洛千淮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落在霍瑜眼中,却是她在恐惧战栗的表现。 他的面上生出了一抹快慰,声音变得更轻更柔,也更加飘忽不定: “那时我就告诉自己,一定要回西京去。然后把那些曾经你加诸给我的屈辱,变本加厉地全数还给你。” “所以你回来一年了,始终都没有露面,并非是已经淡忘了之前的事,只是想寻个机会,一击必中?”洛千淮问道。 “不错。”霍瑜的眸中闪过了一丝欣赏之色:“不愧是能将我都算计了的小娘子,之前是我轻看你了。” “不过这一次,我不会再犯前次的错误,不会给你一丝一毫的机会。”他的目光落在洛千淮身上的镣铐上,唇角露出了怪异的笑容: “之前你一直心存侥幸,现在就算想要逃走也迟了。这副镣铐,乃是北海陨铁所制,没有钥匙在手,任何人都打不开。” 洛千淮扬起头看着他,忽然问道:“此案中的死者江氏,到底是怎么死的?该不会是你为了嫁祸于我,杀害了无辜吧?” 霍瑜抿着唇冷笑:“想套本官的话?洛大娘子,我劝你还是安生一些。在这里要待的日子长着呢,现在只不过是个开始而已。” 说完这话,他便拉上了窗格外的铁板,两米见方的囚室瞬间没了光源,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洛千淮回忆着先前看到的方位,摸索着坐到了稻草堆上,开始细细地琢磨刚才得到的信息。 坏消息是,霍瑜已经伪造了供词又取得了人证,很快就会上报廷尉府结案,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好消息是......好吧,暂时没有任何好消息。 第四百零六章 尸首上的铁证 洛千淮不再纠结,准备动用系统。需要思考的是,该如何提出需求,才能既解决问题,又不会制造更多的麻烦。 还没理出个头绪,铁门外的窗格忽然再次被人打开了。 洛千淮抬头望去,却什么都没有看见。但下一刻,外面却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开锁声。 这并不像是钥匙插入锁孔会有的声音,反像倒是空空儿在用铁丝之类的工具试探着。 洛千淮心知有异,连忙摒了呼吸慢慢挪到了门边儿,特意矮着身子避开了窗格的位置,默默地举起了手中的锁链。 “咔哒”一声轻响,锁被打开,抽出。铁门无声向内推开,淡淡的冷梅香气先行传入鼻端。 洛千淮怔怔地看着背光而来的人,那颗提得高高的心,瞬间放了下去。 “你怎么来了?”她问道。 墨公子的目光在她面上旋了两圈儿,又迅速地落在桎梏着手脚的戒具之上,面色瞬间变得冰冷无比。 他二话不说,直接抽出腰间的软剑,向着镣铐斩落。 洛千淮来不及阻拦,只能看着那柄软剑与重镣相击之处火花四溅,但谁都奈何不了谁。 墨公子的眉头锁了起来:“是陨铁所制?” 洛千淮无奈地摊手:“霍瑜是这样说的。公子就不要白费力气了。” “卫鹰,去找钥匙。”墨公子说道。门外传来一声极轻的“是”。洛千淮待要拦时,人早就不见了踪影。 “找到又如何?”她定定地看着他:“让我从此丢了身份,一辈子隐姓埋名,东躲西藏?还是让我外祖一家,以及那些无辜的庄户们,跟着连坐?” “都只是暂时的。”墨公子伸手摘下她额头上的一片草叶,温声解释道:“只要霍瑜找不到你的人,便无法结案定罪,他们暂时便都是安全的。至于以后,我自有办法。” “我可以跟你走,但前提是,先去验看江氏的尸首。”洛千淮说道。 “我已经都安排好了。”墨公子说道:“江氏已经死了是事实,霍瑜借此陷害你也是事实,看不看都无法改变什么。” “我还是想要去验一验。”洛千淮坚持道:“你放心,若是找不出什么旁的疑点,我便听你安排,如何?” 墨公子想到之前自己被诬之时,就是洛千淮从尸首上着手,才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所以也有些犹豫。 “江氏真是被摔死的。”他说道:“全身骨骼碎了多处,我的人已经亲眼确认过。霍瑜有备而来,怕是未必能如上次一样幸运。” 洛千淮只是看着他并不言语,墨公子便已经软化了下去,几乎就想立时应下她的一切要求,不管以后会惹来多大的麻烦。 卫鹰就在这时回来了:“公子,洛大娘子。那钥匙应是霍瑜藏起来了,暂时并没有寻到。” “不能等了。”墨公子当机立断:“就这么走。” 他解下身上的玄色大氅,披到洛千淮的囚衣外面,正准备将她抱起,洛千淮的身子却猛地一震,一双杏瞳变得幽深难测。 “检测到宿主存在洗清冤屈的强烈愿望,正按照宿主需求,全力测算捷径中……” 洛千淮吓了一跳。系统好久都没主动作妖了,她都忘了它还能整这一出:“等等系统,等我想好了再主动跟你提......” “叮!捷径测算成功!鉴于宿主当前能力不足以独立完成此计划,由本系统强制执行!”” 被踢出身体的洛千淮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轻轻松松地将那副传说中坚不可摧的陨铁重镣扭断,歪歪斜斜地扔在地上。 紧接着,她就将墨公子打横抱了起来,完全无视卫鹰瞪得几欲脱落的凸牛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出去。 地牢之中灯光昏暗,无论是看守还是犯人全都处在晕睡之中,应该是被墨公子的人动了手脚。 见到已经过了中天的月亮,洛千淮才猛地醒悟过来,现在已经将近丑时,怪不得墨公子会担心来不及。 夜色下的西京府极为宁静,偶有几个巡夜的,也并不足以发现洛千淮跟卫鹰的行踪。 系统最终停在了一处厢房之前,方才轻轻地放下了墨公子,然后直接推门而入。 洛千淮飘在空中看得分明,墨公子站起来之时,耳尖已经变成了樱红色,就连那张冷白的脸,也泛着一层莹光粉。 “小心。”他试图去拦系统,但并没有拦住。 这个房间是专作停尸所用,阴气逼人。 地上摆着一排五个高台,其中三个台子上都安放着裹了布的尸首。 系统直接冲着中间那具走过去,掀开蒙着的白布一看,果然是一具三十多岁的女尸。 女尸面上与肢体上的血污明显已经被清理过了,但左侧面部在坠落时,因与地面接触而挤压变形,看上去很是有些恐怖。 她身上的衣物有多处擦破口跟撕裂口,看得出来,主要的伤痕都集中在尸体左侧。 左额颞部头皮有一处开放性的挫裂创伤,皮肤已经完全裂开,呈现“X”形。 入狱之时,洛千淮身上带着的东西都被搜检一空,所以系统毫不迟疑地从卫鹰腰间,拔出了一把锋利的匕首,用它挑开了挫裂创口的皮缘,露出了其中多块已经塌陷的骨片。 再然后,系统便亲自上手触碰检查。 尸体已经不再僵硬,周身松软,并且散发出了淡淡的腐败的味道。 这意味着什么洛千淮再清楚不过。 人死亡之后一至三小时,全身肌肉会逐渐出现僵硬强直,使各个关节固定,被称为尸僵。 尸僵与尸斑、尸腐,都是判断死亡时间的重要标准。 一般来说,尸僵会在死后十五小时达到高峰,持续一至两天后开始缓解,三至七天完全缓解。 而在初春的气温之下,尸体开始腐败的时间,也差不多也是在三到四天。 江氏现在的身体柔软再开始腐败,说明她至少已经死了三天以上,并不像那份伪造的供词上所说,只是两天。 但只靠尸体上提供时间证据是不够的,她必须找到更有力的,能够一针见血说明问题的铁证。 尸体颈部、腰背及四肢,以及双手双脚,都有着不同程度的皮肤损伤。 颈椎到胸部,骨盆到四肢,全都发生了骨折,看起来就像是个单纯的高坠。 但洛千淮已经找到了她想要的。 第四百零七章 无能为力 本应安静无比的静室之中,忽然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 一步,两步,三步......一直走到了床前。 屋内漆黑无比。浓重到可怖的杀气,透过厚厚的幔帐渗进来,霍瑜的心跳瞬间加快,双手也不自觉地痉挛着,牢牢地抓握住了滑软的锦被。 可他从来不是这样怯懦的人,本不应这般恐惧怯懦。就算那帐外的并非是人,而是什么不知名的妖物,他也不该如此失态。 可偏偏眼下,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这里是西京府,本官乃是西京丞!杀了本官你也休想逃脱,但若就此收手离开,本官可答应你免予追究!” 他听见了自己在言语,声音嘶哑,带着颤音。 一截剑尖挑开了床幔,温热的液体自剑尖淌到了他的面上,满是刺鼻的咸腥。 他下意识地将紧紧地揽住被子,向床内缩成一团,却只听见了一声轻叹:“霍瑜,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女声清冷悦耳,拖尾处还略微上翘,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柔软。那本是他极喜欢的那一种类型,可不知道为什么,此时他心中却满是冰冷的绝望。 “是我错了。”他不敢抬头再看她的脸:“我从没有想要让你去死,真的。” “霍瑜,你看看我。”那女子轻笑了起来,声音愈发轻柔动听,像桃花树上挂着的风铃儿一般。 他艰难地抬头,看见了那张脸,顿时觉得天旋地转。 焦红色,满是水泡与硬痂,渗着淡黄色的脓水。向来黑白分明的杏眼,这会儿却是漆黑一片,眼角还在滴着血。 “你好狠啊。”她说道:“诬我入罪还不够,还怕我死得不够痛快,所以特意放了那把火。你可知道,火舌炙身是什么滋味?可知道,皮肉被粘在烧红的铁板上,又是何等的痛楚?” “不,不是我!是葳娘,是那个妒妇放的火!”他的整个身体都在颤动,连带着牙齿都在咯咯作响:“我只是太喜欢你了,才想方设法要将你留在身边——从来都没想过要杀了你。” “可我还是死了。”女子凄厉地笑道:“所以你为什么还能好好地活着,无灾无难地做着朝廷命官,坐享娇妻美妾?” 染着血的剑尖挑起了他的下颔,将那张惊惶失措的脸现了出来。 “原来你所谓的喜欢,只是如此而已。”冰冷的话语尚未落下,剑尖已经刺入了咽喉。 剧痛与窒息之下,他的双手紧紧地握住了剑刃,试图将它拔将出去,却只是徒劳无功。 失去意识之前,他似乎看到,面前那张被烧得面目全非的脸开始变化,依稀间仍是初见时那个冰肌雪肤,玉容花貌的女子。 霍瑜喘着粗气,从榻上猛地坐了起来,鬓发中衣,皆已被冷汗打湿了。 天光已然放亮,院中的几个女使已然候在外面,听见屋内的动静便推门而入,侍候他净面漱口,梳头更衣。 亲随何简已经侍立在门口,见他出来连忙跟了上去:“大人,家主与夫人在正院等您共进朝食。” 霍瑜的神色有些恍惚,只点了点头,又问道:“东西都准备妥当了?” “大人放心。”何简应道:“一应卷宗证词加物证,皆已经放在马车上了,断不会误了大人的事。” 霍瑜点点头,将那个纷乱迷离的梦彻底抛开,大步进了正院。 栾葳儿早就到了,正侍立在一旁指挥下人布菜。 之前她犯了大错,阿母本想劝自己休了她,但因着阿翁跟岳丈的交情,他还是尽力劝回了阿母,只是让栾葳儿“养病抄经”半年以作惩诫。 栾葳儿大概是真的怕了,态度极为温驯恭谨,所以他也为己甚,原谅了她这一回。 “夫君来了。”栾葳儿笑着迎上来,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昨夜睡得可好?” 一提起昨夜,梦中的场景便又浮现在霍瑜眼前。想到眼前这个女子在梦中所为的一切,他的心里生出无尽地厌烦,连多看她一眼,都觉得心口发堵。 他垂下了眼,并不作答,只向父母行了礼,然后坐到了自己的案几之前。 霍家的朝食自非常人家所能比,光粥跟汤羹就有四五品,此外还有七八个冷热菜品,五六种肉酱鱼酱,外加饵饼蜜饼跟髓饼,都做得精细味美。 霍家讲究食不语,一直到朝食用完,霍炫才带了霍瑜,一起向外院而去。 “陛下给了你五天时间。听说你只用了两天就结了案?”霍炫问道。 “是。”霍瑜答道:“今日儿会随阿翁一起入宫,亲自向陛下缴旨。” 霍炫的脚步微微一顿,目光在他面上扫视一圈儿,见他面容淡漠,便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听说凶手是个小娘子,以前还曾与你相熟?”他似是信口问道。 “阿翁说笑了。”霍瑜的声音并无半点波澜:“儿眼中只有王法,没有交情。” “所以此案已然水落石出了?”霍炫不需要他的回答,只是劝道:“其实还有三天时间,你完全不必这般急切。不如再多想一想,把这么一个人交出去,能否让江海满意,令陛下满意。而你自己会不会后悔,又或者因此,得罪不该得罪的人。” 霍瑜的脑中,再次出现了昨夜梦中的场景。说来也好笑,梦中他有多么恐惧悲凉,现在就觉得有多么荒谬。 不过是一个梦而已。莫说不是真的,就算是,那他也完全可以防患于未然,断不会让她落到那种下场。 “阿翁多虑了。”霍瑜淡声说道:“儿既食君之?,便当忠君之事,只将真实的结果呈到御前。至于江家是否满意,又是否会得罪别的人,并不在儿的考虑之内。” 霍炫每日忙的都是军国大事,对儿子本就是随口提点,见他一副秉公办事的姿态,便以为当真是证据确凿,所以也便不再相劝。 他自然清楚,虞楚对那位景大娘子是个什么态度。但霍瑜既是秉公执法,且又能名正言顺地回报当年之仇,他这个做父亲的也没有立场去干预。 他登上了自己的马车,待起行之后,方撩起窗帘吩咐道:“去一趟襄侯府,就说老夫已经无能为力。” 第四百零八章 到底是谁说了谎 今日没有朝会,虞炟用过朝食,照例去天碌阁读书。 上午授课的不是别人,正是刚被晋为太师的江海。 江海虽然已经年过五旬,但形貌温雅,极重礼仪,很容易便令人心生好感。 只是在虞炟进入阁内之时,见到的却是江海正独坐垂泪。见到他进来,才匆忙地抹去了老泪,肃容行礼。 他是天子之师,虞炟在受礼之后,也须同样还礼。 一时礼毕,虞炟便轻声说道:“太师节哀。朕已将此案交给了西京府,至多三日之内,必会查出凶手,还令媛一个公道。” “陛下!”江海闻言,面上更添了戚容:“老臣膝下虽有数女,但唯独长女是荆妻所出。自闻噩耗后,荆妻便病卧在床,每日高热谵语......臣听说过西京丞是员能臣,对他本也寄以厚望,可没想到,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虞炟心中微微有些不悦。霍瑜是先帝罪臣,大赦归来后由他特旨简拔安到西京丞的位置上的。虽然他最近对霍炫有所不满,但对霍瑜的能力还是相当认可的。 江海这般说话,就相当于在当面指责他用人不当。 虞炟抿着唇,正想要说点什么,忽然就心中一动。 是了,他扶持江家的初心,不正是想要打破朝中霍家独大的局面,给时局添上一点变数么? 所以江海若是对霍瑜有所不满,那绝对不是坏事。 身为皇帝,他其实根本不在意一桩小小的杀人案,只在乎能不能达成他想要看到的结果。 这一刻,虞炟的心里忽然就生出了一丝兴致。 “朕本以为,霍瑜家学渊源,必是能臣。”他说道:“可听太师方才所言,难道还有什么朕不知道的内情?” “陛下请看。”江海探手入怀,取出了一方叠得整齐的绢帛,双手奉于头顶。 焦作接了过去,展开呈给了虞炟。 绢上写着几行字,称霍瑜为了拉拢于文明,在明知是他谋害发妻的情况下,随便寻了个无辜之人顶罪。杀手将知情人一一灭口;霍瑜又如何借题发挥,对无辜之人屈打成招。 虞炟看完之后,便沉默不语,只目视江海,等着他的解释。 江海完全明白少帝在想什么,所以便开口道: “这是五更开坊之后,管家在门缝里拾到的。臣本来将信将疑,只是派人去西京府打听案件进展。但没过多久,便有人将臣女陪嫁的一名女使送了回来。” 江海说着,眼圈儿再度红了:“她亲眼目睹了臣女被害的经过,知道于文明必会灭口,所以立即逃了出去,在山里躲了三天三夜。若非遇到人搭救,这会儿怕是也枉送了性命。也就是在这女使口中,臣才首次得知,那于文明的种种禽兽之行,简直令人发指!” 江海说到这里,已是老泪纵横:“臣当年怎么就瞎了眼,把好好的闺女许给了那样的畜牲!可怜她每次送信回来,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生怕让我们做父母的担忧......” 虞炟尚没有子女,并不能与他共情,但对方显然与于家霍家都生了嫌隙,却是他此时乐于看到的。 只是作为皇帝,他也不好什么都不做。 “太师有没有想过,那些都是传信之人一手布置的。且就算那陪嫁女使说的话是可信的,西京丞也未必会被真凶蒙蔽。朕给了他五日之期,眼下还剩三日,不如再等等,如何?” 江海面上便现出了苦笑:“臣方才说过,曾派人去西京府打探案件进展,得到的回信却是真凶已然被擒,人证物证俱全,本人也已经认罪——只是对方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跟小女无怨无仇。” “这......不太可能吧?”虞炟面上适当地露出了诧异之色,犹豫道:“以朕对霍瑜的了解,他当不是这种草菅人命之人。或许......是你家那位陪嫁女使说了谎呢?” 江海叹了口气:“那陪嫁女使在山里躲了数日,满身伤痕并非做假。此外,她的父母家人皆在我府上,哪里敢在这种大事上欺骗于臣?倒是那霍瑜为人狠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今陛下限期五日,此人不过两日便已审结,若非是用了酷刑逼供,怎么可能如此迅速? 正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了脚步声,以及守在门外的金吾卫拦人的声音。 少帝每日学习的时候,向来是无大事不许人进来打扰的,但今日却不同。 他看了焦作一眼,后者连忙快步走出去,不一时回来禀报道:“陛下,西京丞求见,称前案已然审结,特来缴旨。” 虞炟就望向面前的江海,见他整张脸都沉了下去,便开口道:“太师也随朕一起来吧。” 霍瑜抱着装着全套卷宗的盒子等在承明殿门前,本以为怎么也得候上一两个时辰,没想到不过两刻钟的时间,人就已经回来了。 不止是陛下,还有本案的苦主江海。 他跪候在一旁,待虞炟下了龙撵之后方才起身,就见新晋的太师江海,正负着双手,冷冷地看着自己。 阿翁早就提点过他了,要借此案赢得对方的好感,所以他此刻便极恭谨地行了礼:“下官参见太师。” “哼。老夫可不敢当霍大人这一礼。”江海冷冷地说完,转身拂袖入殿。 这与霍瑜开始设想的并不一样。他来不及细思原因,就听见焦作在旁边唤他:“西京丞,请跟我来吧,陛下正在里面等着呢!” “有劳令监了。”霍瑜回过神,悄悄地在焦作手中塞了一颗硕大浑圆的南珠。 焦作迅速地将珠子收了起来,唇角浮现出一丝笑意,在他耳边说道:“小霍大人是为江氏之案而来吧?陛下跟江大人都特别重视......稍后小心些说话。” 他似乎提点了些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但是霍瑜还得领这份情:“谢过焦令监提醒。” 焦作面上挂着和煦的笑容,跟他一起进了承明殿。 殿门在他们身后缓缓闭合。 江海身为太师,在少帝面前能得到赐座,霍瑜却没这个资格。 “陛下限期五日,命臣彻查江氏之死。”他恭声道:“现在事实已查清,真凶已认罪,臣特地前来缴旨。” 第四百零九章 原来是那个景大娘子 少帝端坐于上首御案之前,仪容端正,微微颔首。 焦作便走上前去,将他手中的匣子接了过去,打开先行检视一番,然后才送到了御案之前。 少帝信手打开了放在最上首的卷宗,一边阅看,一边听霍瑜说话。 “臣自受命以来,立即调动整个西京府上下差役人等数百人,日夜不眠地调查此案,第一时间封锁整个江氏别院及周边各处,突击审讯相关人等,尽了一切努力,可惜结果却仍是令人叹惋。” 他转身面对坐在一旁的江海,微微欠身:“大娘子已去了,还望太师大人节哀。” 江海却不领他这份情,始终冷着一张脸,并不正眼瞧他。 霍瑜心下愈发疑惑,但却全然摸不着头绪,只能把这种态度归咎于白发人送黑发人后过于悲恸,以至于迁怒于自己。 其实倒也不算什么,因为只要适当引导,令对方将仇恨转移到凶手身上,这种短暂而冲动的情绪,自然就会得到发泄。 在那之后,他也便会慢慢想明白,然后收下自己的这份人情。 想通了这一点,霍瑜也不再纠结,继续朗声奏对道: “也就是在审问别院下人时,臣找到了一条线索,称江大娘子曾与山下田庄的新主人,为了小事发生过罅隙。” “臣得知此事之后,立即便亲自带人连夜搜查了那个田庄,果然找到了江大娘子的尸身。” 他说到这里,特意顿了一顿,待少帝跟江海的注意力都聚到了他的身上,这才继续说道: “昨日整整一天,臣将所有嫌疑人等全部逮捕归案,经过一日审讯,他们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田庄主人景氏貌甜心苦,平素对附近别院所居的江大娘子既羡且妒,曾特意设计偶遇欲与她结识,被拒之后便怀恨在心,心生恶念。” “四日前的寅时,她手下的女使指使庄户李某、陈某等四人,偷偷潜入别院,用迷烟熏晕了江大娘子,将人趁夜偷了回去。” “景氏心思歹毒,本想着将人困在庄中慢慢磋磨,之后再发卖去边城,没想到江大娘子苏醒之后,竟然于前日晚间,趁着守卫松懈的当儿,偷偷逃走了。” 整个故事,霍瑜早就在脑中翻来覆去地过了无数遍,绝对没有半点疏漏,所以这会讲起来,也是相当流畅,起码从少帝跟江海越来越凝重的表情来看,他们应是没有生出疑心。 “江大娘子只是个弱女子,逃跑之下慌不择路,顺着小路奋力奔到了山麓处的石崖之上。那石崖距别院只有一里多远,彼时下官正在别院之中甄别讯问,还有不少差役在山上搜查,但凡她能再跑得远一些,或者大声呼救,结局可能就会改写。” 霍瑜一边说,一边摇头叹息,似乎很是为江大娘子感到惋惜: “可偏偏就在这时,庄子里的农户追了上来。江大娘子性子刚烈,见状宁死也不肯受辱,索性便跳了下去,正好就摔落在田庄东北方的位置。” “那几个庄户眼见出了人命,十分惊惧,连夜将人就地埋了。只在两个时辰之后,臣便带人去了田庄,寻到了大娘子的尸身并护送了回来。” “这便是此案的经过。主犯景氏,从犯庄户李某等四人,皆已经认罪画押。” 虞炟已经看过了记录案情经过的卷宗,示意焦作上前接过去,转交给江海阅看,自己又从匣中取出了相关人等的口供,逐一看过,方才淡然开口道: “你方才说的那个主犯景氏究竟是何人,有何倚仗,竟敢公然谋害太师之女,公卿之妻?” 霍瑜对此早有准备,答得极快:“便是现任掖廷丞景渊从民间寻回的长女,据说擅于卖弄医术,时不时地出入大户人家。大概也正是因为如此,方才令她自视甚高,以至于铸下大错。” 虞炟听到这里,忽然觉得有些耳熟:“朕总觉得,似乎听谁提起过此女” 焦作及时开口道:“陛下一年前,曾命老奴提醒过掖廷丞,让他不得自行谋划长女的婚事。” 话说到这儿,虞炟就想起来了:“原来是她。” 他说着,眉毛就皱了起来。寻到个各方面都合适的人并不容易,他先前也派人去跟襄侯通了气儿,对方对自己挑的人选极为满意,还好生表达了一番感激涕零之情,怎么忽然就被卷进这种事情里了? 他看了看满脸冷笑的江海,又看了看手中全无一点破绽的供词,索性不再多费脑筋,直接指了指,让焦作将东西一股脑儿都给太师送过去。 霍瑜不动声色地将少帝的表情尽收眼底,悬着的心就放了下去。他早就知道少帝对洛千淮有所关注,现在看来不过如此。连人都想不起来,想来也就是一时兴起。 等到过些时日大婚后再采选良家子,宫内立时便是花团锦簇,哪里还会再记得洛千淮是谁。 江海随意看了几眼,便将那些竹简都丢回了匣内。 “霍大人做事,自然是滴水不漏,这些文书做得没有一点破绽。可惜啊,老夫想抓的是真凶,要的是给女儿报仇雪恨,而不是陪你玩这些文字游戏,更不愿被你当成猴儿一般戏耍!” 霍瑜这回是真的惊骇了。有一瞬间,他甚至怀疑,江海难道是知道了些什么。可是他明明已经把所有的疏漏都堵上了啊? 如果真的有,那就一定是于文明那儿出了问题。 事发之后,他将江氏的几个近身女使全都带走讯问,对他只说是因为护主不利全都杖毙了,所以他也没有多想。 像他们这等人家,家中奴仆女使都是世代相传的,属于主人的私有财产,被杀被卖全凭主人心意,就是皇帝也管不了。 难道他想错了,人其实不是于文明杀的,而是另有其人? 又或者,还有人一直隐身幕后静静看着,在关键时候就出来搅动风雨,甚至还想把自己给拖下水? 万般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霍瑜面上露出了一丝苦笑:“太师何出此言?下官为了令媛的案子,两天两夜都没合过眼,所求不过是不负陛下所托,不负公理正义罢了。” “说得倒是冠冕堂皇。”江海哂道:“那景渊不过是个刑余之人,女儿也不过就是个医婆,有几个胆子敢嫉恨公卿之妻便是她真的想为恶,那些农户们也不敢,谁不知道这种案子必然上达天听,肯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第四百一十章 她不是坠亡的 霍瑜静静地听着,面色极为平静:“太师大人怕是并不清楚,只要财帛给得足够多,有的是刁民敢于铤而走险。” 江海嘿然道:“老夫知道,你既不想得罪于文明,又想要早早结案,在陛?” “太师此言,下官完全听不明白。”霍瑜以不变应万变:“若是您对此案有何疑问,尽管可以提出来,让下官为您细细解释。” “不用了!”江海冷笑着:“霍大人既然没有这个查案的本事,就让别人去做!” 霍瑜满面震惊,抬眼看向少帝之时,就见他仍是一脸淡然地坐在御座上,似乎对于他跟江海说的话,全都漠不关心。 正在此时,外面忽然有人通禀:“廷尉张世昌奉诏觐见!” “宣!”虞炟开口道。 霍瑜若是到了现在,还不清楚自己是被江海跟张世昌联手摆了一道,那就不配做霍氏子孙了。 张世昌自从上次定国公一案后,便跟霍家彻底划清了界限,虽然明面上还算不朋不党,但事实上早就跟上官锦穿了一条裤子。 只是他不敢跟阿翁放对,背地里却盯上了自己,在江海跟陛下那儿打自己的小报告,就有些太过恶心了。 当此之时,除了静观其变,他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反正这案子,已经被办成了铁案,相关的人证一环套着一环,就是张世昌接手去查破了天,也翻不过来。 到时候真相大白,不论是陛下还是江海,都会明白孰忠孰奸。而在于文明那边儿,把柄也变得更大更顺手。 毕竟若非是自己,他这次一定就死定了。 霍瑜这般想着,面上适时地露出了疑惑,委屈以及心灰意冷的神情,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了一旁,垂首而立。 张世昌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着一名小吏模样的人。那人应是第一次进宫面圣,紧张得走路都同手同脚,进殿之时还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当着陛下的面儿,直接摔个大马趴。 真是狗头架不得盘子端——上不得台面儿。张世昌想着,狠狠地瞪了刁威一眼。 在襄侯那件事之后,他非但没有处罚刁威,反倒觉得他观察细致,于验尸一道上颇有天赋,所以将他职务前面那个副字去了,直接提拔成了正职的令使。这人也确实是个有真本事的,确实没有辜负他的期待,凭着验尸的本事,当真破了几个疑难案子。 只是这儿可是承明殿,御前失仪,真论起来可是要掉脑袋的,说不得还会连累到他! 虞炟却是根本没有生气,唇角甚至还挂上了一丝笑意。再如何早慧,他也不过就是个十来岁的孩童,看到刁威獐头鼠目的模样,连行礼都将屁股撅得高高的,只觉得有趣可笑。 “起来吧。”他说道:“说说看,都查出什么了?” 张世昌再拜起身:“臣奉命去西京府查验江大娘子的尸身,发现她并非死于坠亡。” 江海霍地站了起来:“那我女儿,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的嘴角有些颤抖,显然是激动已极。 霍瑜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一时只觉得无比可笑:“不可能!张大人可真是够胆量,竟敢欺君罔上!” 张世昌却连个眼风都没往他那儿扫,只对虞炟道:“陛下,臣所言句句属实。刁令使于验尸上经验丰富,对于生前还是死后坠亡的查验,自有一套道理。按照陛下的吩咐,臣已将尸身带进了宫里,此刻就停在殿外,若是陛下有意,他可以当场查验说明。” 听说女儿的尸体就在殿外,江海的身子不由得打了个晃儿,全靠着焦作迅速扶住,才不至于跌倒。 虞炟见过的死人不少,此时面上毫无惧色,直接道:“那便都去看看吧。” 他漫步下了陛阶,江海则婉拒了焦作的搀扶,一脚深一脚浅地跟在后面。 张世昌在出殿之前,回身冲着霍瑜微微一笑,眸中尽是化作了锋芒的冷意。 霍瑜虽知他是有备而来,但回想当时看到的场景,仍然认为那江氏是摔落而死。至于是被人推落,还是自己跳的,这种事情就是神仙也看不出来。 他也不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宦海沉浮十余载,见过的事情多了去了,不会被张世昌简单的几句话吓住。 说到底,他就是不相信,这么一具明眼人都能看明白的尸体,到底还能验出什么玄机。 他斜睨了那举止极不得体,因为紧张而把脸绷得更像只焦毛花老鼠的刁威,深深地觉得张世昌的眼光不太好。 什么人都能抬举,往陛下眼前带吗? 陛下聪敏睿智,要是能信这种人的胡言乱语,就怪了。 真要是不小心一时被忽悠住了,也没事。 这不是有自己在吗? 还有江海。他年轻时可是个狠角色,跟着自家父祖杀的人多了去了,就算一时心伤女儿的死而信了张世昌的鬼话,等会儿也一定能明辩真伪。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这个案子,谁也翻不了。 日头渐升渐高,饶是尸体上加了冰镇,腐臭的味道也飘了出来。 焦作早有准备,立马拿出一张素白的锦帕系在了虞炟的面上,又吩咐小宦再去取几张来,供各位大人覆面。 “老奴想着,此处人多眼杂,不若将江大娘子抬到偏殿去再验看,如何?”他建议道。 虞炟点头:“令监想得周到。” 江海则递上了一个感激的眼神:自家女儿就是死了,也不应该由那么多外人一起围观。 说实话,若非是必须要查清女儿的死因,为她讨回公道,他都想立即就让女儿入土为安,根本就不要经过什么尸检。 不一时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停当,偏殿之中摆上了数个冰盆,尸首也被安放在了一张高高的台子上,方便验看。 “开始吧。”虞炟忍着恶心说道。 刁威在张世昌鼓励的眼神中,指点着尸体开口说了起来。 初时他的话音还有些颤抖,后面就越来越平顺。 “陛下,诸位大人请看。女公子左侧头骨与面部伤损严重,同侧身体也存在多处伤损与骨折,可以确定坠落之时的姿势,就是偏左的半俯卧式。” “没错。”霍瑜点头:“跟本案中那几个凶手所描述的一模一样。” “可问题也就出现在这里了。”刁威说道,唇上的两撇八字胡一翘一翘的,看着碍眼极了。 第四百一十一章 致命伤在哪里 “大胆!”霍瑜冷声道:“陛 “霍大人又何必咄咄逼人。”张世昌淡声道:“陛下跟太师尚未发话,你若非心虚气短,又何妨好好听听刁令使怎么说。” 虞炟面上的表情似笑非笑,落在霍瑜眼中便觉得有些意味不明。这会儿他也觉得自己方才有些冲动,很容易落人口实,便也不再言语,退让到一旁。 那刁威整日里跟死尸打的交道多了,本来就是个胆子大的,这会儿见少帝跟几位衣着华贵的大臣,全都认真地听自己的话,一股子难言的满足感便油然而生。 “陛下,诸位大人请看。”他指点着女尸的左臂说道: “活人从高处坠落,在落地的一瞬间,都会下意识地做出本能的防护动作,结果必是会令各个大关节处,发生骨折。可是江大娘子的尸体却并非如此。” 很多事,其实就是隔着那么一张纸,揭破了,就算是外行都能听得明白。 江海皱着眉若有所思,霍瑜的脑中也转过了万千念头,便连少帝细思之下也觉得有理,微微点了点头。 这个轻微的动作对于刁威而言,简直就像是空中加油,让他连身子都轻了三分,大脑更是清晰无比,连带着口齿都伶俐了许多。 “尸首左侧臂骨、肋骨与腿骨尽断,但都不是在关节部位。这种情况只能得出一个结果——江大娘子在落地之前,就已经死了,身体没有本能的防护反应,直接冲撞到地上,所以骨折才并没有发生在关节处,而是分布到了各个位置!” 殿内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有所考量。霍瑜没想着再反驳,因为他也听明白了,知道刁威所说的都是正确的。但那又如何呢他们要是以为,只凭着这点发现就能否定一切,那就未免太过看轻了他。 第一个打破沉默的是江海。他的眼圈儿已是红了,面上也现出了悲愤之色:“刁令使,若我儿并非坠崖而亡,那她真正的死因,到底为何?” 这也是虞炟想要知道的。他看了看沉默不语的霍瑜,又扫过正巴巴儿望着张世昌的刁威,愈发感觉兴致盎然。 “江大娘子身上没有致命外伤。”张世昌对上江海冰冷的视线,立即解释道:“太师放心,下官乃是寻了医婆查验,并不敢亵渎大娘子的玉体。” 霍瑜闻言,唇边就现出了冷笑:“下官还以为廷尉大人已经胸有成竹,原来却连死因都确定不了。” “那也总比某人草草地定了个坠亡,糊涂结案的好。”张世昌不动声色地反击了一句,不待霍瑜再说,便对着江海抱拳一礼:“下官与刁令使已经有了怀疑,但若要验证,必须得要经过您的允准。” 江海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但还是有些接受不能。 长女自小到大,从来都是乖巧懂事。现在被人害死了,难道身体发肤还要再受到损伤吗? 他的面色青白不定,很想飞起一脚,把提出这种非分请求的张世昌一脚踢飞出去,但仅存的理智,以及静静地立在一旁的少帝,却让他慢慢地冷静了下来。 “张廷尉能否说得更明白一些。你与刁令使,要对我儿的尸身做什么?” “太师大人。”张世昌早就想到了此节,这会儿声音也难得地温和:“若非不得已,下官又怎会出此下策。” “您且看这里。”他一边说,一边指点着尸首右侧颈上的一处伤痕。 “江大娘子右颈下有表皮脱落,还存在皮下出血的痕迹,很像是指甲印,应是有人用手掐颈造成的。所以我们怀疑,江大娘子是死于窒息。但这只是怀疑,若要查证,则需要切开颈部” 霍瑜听到这里,先前的担心一扫而空。他甚至怀疑,张世昌这样的人,是如何能够在廷尉的位子上稳稳地坐上这么久。 “谁都知道,被扼颈窒息致死者,面部会青紫肿胀,颈间也会有明显的扼痕。可江大娘子面色如常,颈下正中并无其他伤处,怎么能定为扼死?难不成张大人在廷尉府,一直都是尸位素餐的吗?”他义正辞严地道。 虞炟揣着手着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 这一刻,他甚至觉得躺在那里的江大娘子,死得其所。 她以一己之力,就让霍瑜跟江家张家彻底对立起来了。 啧啧啧,这般直截了当地指责上官,果然是当世第一权臣霍府的嫡长公子能做的事。 当着少帝的面,张世昌当然不能认下这种指责。 非但不能认,他还必须要把球给狠狠地拍回去,最好直接砸在霍瑜脸上,打得满脸开花。 “小霍大人在西京府待了一年,办的案子还是太少了些。”他用教导小辈的语气说道:“竟不知道若是在晕迷之中被扼死,因着没有抵抗且过程短,未必会出现明显的窒息表征。” “呵呵。”霍瑜都要被气笑了:“原来张大人断案,全是靠猜的。没有扼痕,也没有致晕证据,只凭着那么一个不起眼的伤处,就能在陛 张世昌仍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小霍大人莫非不知,有时候掐颈只用巧劲儿,也是能致人于死地的吗?” 他说着,又特意向着虞炟解释道:“江大娘子体质纤弱脖颈修长,若是成年男子掐握之下,无须虎口用力,便能截断血脉造成窒息。臣已与刁令使验看过了伤痕,虽然左侧掐痕因坠落的缘故有些模糊,但仍然能够寻到端倪。” “太师若是想要找出杀人真凶,还请同意下官之请。”张世昌再次询问道。 江海仍在犹豫,那边虞炟却开了口:“老太师。想必令媛若在此处,也必然想要查到凶手,为自己报此血仇。” 这就相当于是命令了。江海纵然仍心有不忍,也不得不从。 “那就,有劳张大人跟刁令使了。”他说着,肩背肉眼可见地塌了下去。 刁威下刀的时候,手指在微微地颤抖着。他虽是在按照那位小娘子的指点行事,但到底没有实际经验,又被这么多人看着,难免畏难。 但不管如何,这一刀他都必须得切下去。 第四百一十二章 重见天日 小小的刀片似重逾千金,慢慢地划开了表皮肌肤,拉开了右侧颈部的肌肉层,露出了内部呈现片状的血迹。 不止如此,右舌骨大角关节骨化处,出现了明显断裂,并伴有出血。 都被那位小娘子说中了!他松了一口气,来不及去擦额上的汗,便开口说道:“陛下,诸位大人请看,此位置的大量淤血,说明曾经承受了极大的外力。而从血迹的分布看,多半是因为徒手掐颈时猛然用力,以致于舌骨右下方断裂,造成死亡。” 这些话都是那位小娘子教他的,原话是因扼颈反射性心跳停止致死。 这种说法听着过于复杂,他避重就轻调整了一下,也已经在殿内众人面前,成功地营造了一位技术大牛的形象。 起码虞炟跟江海听了,都觉得此人是术业有专攻,就连模样都比方才更顺眼得多。 霍瑜却是冷笑起来。 “张大人,刁令使。”他说道:“二位忙活了半天,连江大娘子的遗体都不放过,到底是想要证明些什么” “若是想要寻找下官在此案中的疏漏之处,那你们已经成功了,下官确没有考虑过,江大娘子可能是先被杀再抛尸的可能——但这并不代表凶手另有其人。” “陛下。”霍瑜拱手躬身道:“时间仓促,臣破案心切,不慎为贼子们所惑,是臣之过。此刻想来,那些庄户特意将杀人抛尸说成是江大娘子自尽,为的就是逃脱罪责。” 虞炟目光淡然,并不言语,霍瑜便又转身向着张世昌深深一躬:“下官谢过张大人指教,以后必会慎思慎行,不会再犯今日之过。” 张世昌微微一笑:“到底是无心之过还是蓄意欺君,待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说吧。” 霍瑜疑惑地抬头,目光在室内数人面上扫了一圈儿,心下立时便沉甸甸地。 包括焦作在内,每个人看着他的眼神都有些古怪,就像是大家都知道了些什么,只把他一人排除在外。 这种被排斥的感觉极为不妙。 未及多想,他便跪了下去,额头紧贴着青金色的地砖:“陛下,臣绝无欺君之意,望陛下明察!” 虞炟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开了口:“西京府事务繁杂,这个案子就给廷尉府办理吧。” 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就相当于全盘否定了霍瑜查案的结论。他还在想着如何挽回圣心,就听见张世昌已经极沉稳地答道:“臣领旨。” 虞炟早就受不了殿内的气味了,事情一安排好,立即就带头出了偏殿。 什么案子,什么真凶,他其实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但借这个机会,让张家江家跟霍家的矛盾激化,才是方才他下旨的根本原因。 当皇帝的,就不能看着手下的人抱成一团。 一方太过强势,就得帮帮其他人,把水彻底搅浑。 这是父皇传下来的用人之道,虞炟正在不断在实践中探索尝试。 其他人都离开之后,霍瑜被人扶了起来。 两天昼夜不休,他本就形容憔悴,全靠着一股子狠劲儿硬撑着,可眼下这个结果,跟他先前预想的大相径庭。 搀起他的不是旁人,而是焦作。 “焦令监。”霍瑜强打精神,苦笑道:“下官实在不知,为何陛下跟太师不肯信我。” “小霍大人且放宽心。”焦作笑眯眯地道:“这案子牵涉的人不少,太师又爱女心切廷尉既然愿意接,那就让他去办呗要依着我说,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您说对不对啊” 得,又是说了半天废话,一丁点有用的都没漏出来。 霍瑜倒也并不意外,若非是这样滑不留手,哪能踩下伴了陛下多年的郑少监,坐稳了宦者令的位子呢 他一路回到西京府,连杯茶都没喝上,那边廷尉府派来提嫌犯跟卷宗的人便已经到了。 对方有陛下的旨意,霍瑜连拖延都找不着借口。 但在看到洛千淮的时候,他的瞳孔仍然猛地一缩。 她的身上干干净净地,根本没有任何戒具! 可那陨铁所制的镣铐,钥匙就藏在他书房的暗格里,他想不出,有谁能帮她解下去。 他深深地望了她好一会儿,对方却连个眼风都没有扫向他,显然是厌恨之极,一刻都不想跟自己待在一起。 可是那其实也没什么。他想要得到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就算是陛下想要跟他抢人,也一样不行。 所有人都离开之后,霍瑜第一时间就下到了死牢。 看守战战兢兢,问了半天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他索性便撇下对方,自己进了牢室。 扭曲变形的陨铁镣铐随随便便地被扔在地上,像是在嘲笑他的无知与愚蠢。 她的身手,竟然比他以为的还要高绝。 意识到这一点,霍瑜的心里非但没有沮丧,反而变得更加灼热。 武功再高,也是一个女人。若是能将这样的人彻底降服收为内宠光想一想都令人心潮澎湃。 他不自觉地做了一个吞咽动作,连带着舔了舔干涸的唇。 之前的挫败感已然消散无踪,霍瑜再次充满了斗志。 廷尉府的人对洛千淮极为客气,根本就不是对待犯人的态度。专门备了马车不说,一到地方,就引了她到偏厅奉茶。 茶汤醇厚,点心也香软。洛千淮不客气地连吃了好几块儿,便见到了匆匆而来的张世昌。 “景大娘子受苦了。”对方的态度极为和蔼:“事情已经查清,此案与大娘子无涉,稍后我就派人送你回去。” 洛千淮明白,对方之所以这般礼遇,多半是在还前次救王泰的人情。否则就算她验尸发现了问题,墨公子又做了不少安排,也肯定还得在牢中羁押一段时间,待流程走完方能重见天日。 “多谢张大人还我清白。”她笑盈盈地行了一礼,又问起了星璇跟那些庄户。 张世昌并不拖泥带水:“大娘子的女使稍后就可以跟你一起回去。庄户中已经认过罪的,必须留下来继续查证,其他人等明后日便可以放归。” 这已经是很给自己面子了,洛千淮相当知足。 她不会让那些因她受刑的人白白吃苦,也没有道理再为背叛者买单。 “多谢大人。”她真心诚意地说道。 第四百一十三章 逆女累我 霁安堂这边已经得了消息,所有人都大喜过望。 外甥女被当街带走,文溥带着谭非四处奔走,只打听到她犯了杀人的罪过,对方还位高权重,怕是难以善了。 文周跟文母年纪大了,文溥很担心二老知道了急出个好歹来,只好刻意瞒着,自己则是愁得寝食难安,嘴角生了豆大的火疖子,人也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儿。 待听到洛千淮无罪释放,他那颗吊得高高的心才飘飘荡荡地落了地,忙带着欣谭非跟燕殊兄妹做了准备。 洛千淮跨过火盆,用文旦叶拍打过身体,舒舒服服地洗过澡换过衣服,就先去看了住院病人。 先前的三位病患,两位已经痊愈出院,只剩下了莫老爷子还在住院观察。 他这几天用的一直都是全真一气汤,每日排尿稳定在二千毫升上下,浮肿跟腹水看着都明显减轻了,肉至少轻了十到十五斤。 减少的体重是什么,当然是水了。心衰患者主要是因心肌收缩力不足,导致静脉回流受阻以及心血输出量小,造成组织水肿。所以前世西医治疗心衰的基本原则,就是强心,利尿,扩血管。 强心就是增加心肌收缩力,从而增加心脏排血量,实则就像是用鞭子抽打已经疲惫不堪的马,虽然一开始可能收到一定效果,但继续下去的结局却是注定的。大量的临床实践已经证实了,强心剂并不会减少死亡比例。 利尿药是心衰治疗的重要基石。它可以减少血容量,减轻心脏前负荷跟肺水肿,迅速缓解心衰症状。然而它经常会导致电解质紊乱,诱发严重的心率失常,且长期大量使用,还会出现利尿药抵抗。 血管扩张药能增加排血量,减轻心脏负荷与肺循环阻力,但长期使用也存在耐药性的问题。 也正是因为西医治西衰临床上的诸多问题,所以也就凸显出中医治疗在这方面的优势: 以本虚标实为病机,固护阳气为治疗之要,具体视情况补宗气,温补肾阳,健脾渗湿,温阳化水。简而言之,就是从肺、肾入手平喘消肿,从脾肺或心肺入手,强肺健脾,又或者补心益脾,每每功效显着。 洛千淮稍微调整了一下莫老爷子的用药,此时气虚已然好转,遂将人参由一两减为五钱,又加入桔梗、细辛、瓜蒌清热平喘,山茱萸益气固脱。 出了病房,星璇便告诉她,人到了。 洛千淮心中一喜,连忙回转到后院,果然看见卫苍正垂手肃立。一见她过来,便直直地跪了下去。 “属下办事不利,还请大娘子责罚!” 洛千淮知道自己拉不动他,索性也并不动手:“那些种芽,一点都没救回来?” 她心中相当失望。这一波用于催芽的种子,是按照系统的小册子精心挑选出来的,本来以为可以靠着它们实现第一次优化,没想到会出了意外,又因着江大娘子的死,额外多耽误了两天。 “属下按照大娘子的指点,星夜派人赶过去,将所有种芽连夜运走,散开摊晾后再用水清洗。属下不懂稼穑之事,专门请了有经验的农户来看,说尚能救回的种芽只剩半数” “还有半数之多?”洛千淮转忧为喜:“卫统领快快请起。那剩下的种芽,可按照我说的法子,重新上堆催芽了?” 卫苍起身,恭声道:“是。按照大娘子所授的煤灰催芽法,将过了筛的干细煤灰加开水调匀,拌上控过水的种芽,装入麻袋,又覆以稻草保温。” “很好。”洛千淮松了一口气:“已经出了一次烧芽的事故了,接下来一定要派人时刻检查,温度以人的体温为宜,一旦过高就要翻拌降温。对了,这些种芽不够这一季种植所用,需要再重新选一些稻种。” 她看向星璇:“我这儿既然洗脱了嫌疑,田庄自然也该解封。等会儿你亲自回去一趟,把这件事做好,以免误了早稻种植。” 卫苍跟星璇齐声应是,立即便动身去办事。 未央宫掖庭之内,景渊却是心神不定,神思恍惚。 他刚刚才听说了一个极为震憾的消息,自己的长女,竟然杀了人! 对方还是太师江海的嫡长女,太仆于文明之妻江氏! 掖庭是宫中的消息集散地,没什么事能逃过宫人的议论。 所以景渊前几日也跟着大伙儿一起猜测过,那失踪的江氏到底去了何方。当时他的主张就是,她是跟人一起私奔了! 待到陛下命霍瑜限期结案之时,他还在心底暗戳戳地幸灾乐祸过。 想那江氏明明有夫婿公婆,为何偏偏避居别院?必是早就与人有染,现在都不知道走了多久了! 这天大地大的要到哪里去找,只有五天的时间又够做什么用的。到时候案子破不了,这位小霍大人身上能臣的光环,就会自行剥除了! 要问景渊跟霍瑜有什么过节,那倒也没有。只是那一位性子太过倨傲,对他们这些内官从来都是爱搭不理,有两次凑巧碰见了,他避让在道旁行礼,对方却目不斜视地大步走了过去,根本就没把他景渊放在眼中。 他虽然没甚出息,只是个四百石的内官,对于权倾朝野的霍家,连生气的资格都没有,但这也不代表着,他就愿意逆来顺受。 可谁能想到,那江氏竟是死了!杀她的人,竟然还是茵茵——不,是那个逆女! 早知如此,他就根本不该把她给认回来 江太师现在的圣眷有多浓厚,朝野内外就没有不知道的,身为宫内人,看得还更加清楚一些。 这样炙手可热的人物,就是没有机会上前讨好,但也绝不能得罪,可现在一切都晚了! 那个逆女的罪名,听说已经定了下来,非但江太师已经知晓,据说连圣上都听说了! 人犯的案卷是有户籍信息的,父祖三代信息肯定都写得清清楚楚,所以这会儿人家江太师肯定也已经知道自己了! 陛下虽然已经有言在先,说是对那逆女有所安排,但这一年以来却再也没有提起过,说不定早就把人给忘了。 就是没忘,出了这档子事,也肯定没戏了。 第四百一十四章 断尾求生 先帝从不看重儿女私情,跟社稷江山比起来,女人什么都不是。 所以前面两任皇后都未得善终,后面又赐死了王美人,给少帝铺路。 少帝是先帝一手教养出来的,在各方面都肖似乃父,想来也不能是个多情的。 大豫上面多少代皇帝,就没有一个多情的,骨子里都流着凉薄的血。 所以现在的第一要务,就是尽快跟那个逆女撇清关系。 可那又岂是容易的事?先前他指望着她能当那株救命稻草,所以把这层关系明晃晃地传得人尽皆知,现在又哪里还来得及? 他在公房里坐立不安,彷徨良久,方才下定了决心,也不跟张世远打招呼,一溜烟地就冲出了掖庭。 在他身后,黄内官探头看了一眼,转身就去寻张世远。 “消息透给他了?”张世远逗弄着窗前鸟笼里的一只画眉儿。 “是。”黄内官笑道:“大人果然是了解他,这不,心急火燎地跑出去,想来是去宫门口堵江太师了。” “嗯。派人盯着点儿。”张世远淡定地道:“他是命好,生了个好女儿,但是有些福气,是能被自己折腾光的。” 黄内官跟张世远一样,都看景渊并不顺眼。只是因着公子的关系,不得不继续忍着,演些你好我好的戏码。 “摊上这么一位阿翁,景大娘子也真是够不幸的。”黄内官摇了摇头。 “那一位,可不是你我该谈论的。”张世远淡淡地看了对方一眼:“但是让她看清这位阿翁的真面目,我等却是责无旁贷。” 景渊一路躬身缩背地走着,只觉得无论走到哪儿,都有无数人对他指指点点。 他简直想要冲上去,跟他们好生说道说道,这逆女他没教养过几天,犯下这等大过,也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可是这种话,也就只能在脑子里面略想一想,根本就提不上台面儿。 开玩笑,要是其他人能认可这种想法,大豫也不会有族诛,夷三族之类的刑法了。 只要血脉相连,那就是罪过。 所以他也不知道,江太师到底肯不肯放过他一马。 但无论如何,他必须得去亲自赔罪。 去了,还有万分之一的生机,不去,那就肯定没有。 要说这事是那逆女犯下的,跟他其实没什么关系,西京府断案也不会牵连到他,他为何会如此惧怕? 那还不是因为,江海就是这种人。 他当年跟着时任绣衣使令的兄长江澄风光得意之时,以睚眦必报而着称,手下的人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从来都是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想指着这样的人忽然坐地成佛改了性儿,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听闻江氏是他的嫡长女,极得喜爱的那种,就这么让人害死了,那股子气一半时肯定平不了。 她自己当然是死定了,可是那么一条性命,哪里能让这位消气。 所以以后的事还用说吗?人家是是高高在上的太师大人,有时候连话都不用说,有的是人帮他出手。 栽赃,陷害,种种罪名都在前面等着自己,说不定还得连累采薇跟阿芩。 这都是些什么事啊!景渊越想就越绝望,想过无数告饶的言语,可都觉得苍白空洞。 脑中乱成一团浆糊之时,江太师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不远处。 在他身边陪着的,正是陛下最信重的焦令监。 动作比思想更快,景渊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一路膝行到了江海的身前,在对方诧异不解的目光中,连连叩首,面上涕泪交流。 江海并不认得他,只探询地看了一眼身边的焦作。 “掖廷丞?”焦作皱着眉问道:“你这是做什么?须知当面阻拦太师出宫,罪过可不轻。” “小的恳求太师大人开恩,放小的跟家人一马!”景渊也不抬头,就那么趴在地上嘶声道。 “老夫与你素不相识。”江海细思,自己与这位掖廷丞并无往来:“亦无仇怨,谈不上开恩放过吧。” 焦作这会儿倒是明白过来了:“掖廷丞莫不是为了令媛景大娘子之事而来?” 洛千淮脱罪的消息应该传不了那么快,所以景渊应该并不清楚。现在他来寻江海,应该是想要给女儿求情。 焦作心里想着,觉得景渊之前虽然小节有亏,但关键时候,倒还算靠谱。 他这么一说,江海也听懂了,原来眼前这位,就是霍瑜随手抓的那个替死鬼的父亲。 江海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也没心情平反冤案。要不是自己就是苦主,就算眼睁睁地看着成百上千个景大娘子被冤杀,也不会有半分动容。 可是他却受不了霍瑜将他当成傻子,明摆着给真凶卖好,却随意找个人来充数。 打量谁年轻的时候没办过案子,没杀过人呢? 可是案子已经移交给廷尉府,想来景大娘子应该很快就能脱罪了吧,这人怎么还往自己跟前来凑。 他还没说什么,就听眼前的人大声说道 “逆女千淮,自幼生长于野里,悖逆无礼,不孝不悌,纵使小人多方引导,然性情恣睢,从不受教。小的心灰意冷,去年便已断了父女情份,任其出居于长陵邑,本以为她能静思己过有所悔改,没想到却是变本加厉,竟然胆大包天,谋害女公子” 景渊想到自己未来可能的下场,忍不住悲从心来,泪水打湿了身下的青砖。 他伏着身子,自然也看不见江海跟焦作对视了一眼,其中各有深意。 江海是并不耐烦再听这种无关人等聒噪,焦作却是为洛千淮感到心凉。合着自己竟然猜错了,此人哪里是为她求情,根本就是想要撇清关系,断尾求生。 这种人也配当爹?也配成为公子的岳父? 当然了,他也能猜得出来,今儿这一出的始作俑者,到底是谁,目的又是为了什么。 景渊的表演还在继续:“女不教,母之过。逆女自幼丧母,小的虽有失教之德,但也确实无能为力。她犯下那等罪过,无论受到何等刑罚都是应该的还请太师看在小的素来做事勤勉,对太师大人您也素来恭谨的份上,高抬贵手,莫要迁怒小的与家人” 江海一生见过很多人,但绝大多数都会因子孙后代而受到拿捏,像眼前之人一样,半点爱女之情也无的,还是凤毛麟角。 他忽然生出了一丝戏谑的心思。 “若老夫说,放过你不是不可以,但要将你那女儿千刀万剐,凌迟处死,方可消老夫心头之恨——你也愿意吗?” 第四百一十五章 墨公子的大礼包 景渊不假思索:“那逆女敢谋害女公子,受到何等惩罚都是咎由自取,小的哪里敢有异议!大人宽宏,肯饶过小的一家性命,已然是胸怀似海,恩同再造,小的只有感激的份儿,断不敢有半点不满!” “罢了,倒是个真小人。”江海丢下这么一句,施施然走了。 焦作对景渊的印象已经跌到谷底了,当下也翻了个白眼,跟江海打了个招呼,就回去寻虞炟复命。 虞炟正在习字。他的字是先帝亲手教的,此刻临的自然也是他的一篇得意之作,见到焦作回来并没有任何表示,仍然一丝不苟地写着。 直到将整篇字都临完了,他方才放下了笔,貌似不经意地问道:“令监方才送人的时间不短,可是太师有话不便当面与朕说吗?” 焦作将身子躬成了虾米状,显得极为卑微:“方才掖廷丞在宫门口拦下了江太师,说了些浑话。老奴方才还在犹豫,要不要跟陛下提呢。” “哦?”虞炟淡声道:“什么浑话,尽管说来听听。” “是。陛下可还记得,那掖庭丞景渊有个从外面寻回来的女儿,便是这会儿被牵连到江氏一案中的景大娘子了。” 他绘声绘色地将方才在宫门前的见闻,一字一句都复述了出来,连着当时景渊一心乞命的嘴脸,也半点都没替他瞒着。 “一样米养百种人。”虞炟哂道:“虽是父女无甚感情,但还没搞明原委就急着撇清,也是太过凉薄了些。” “谁说不是呢?”焦作跟着叹气,又说道:“先前陛下还想把那景大娘子赐婚给襄侯,但有这样浑不吝的岳丈,却也” 虞炟就似笑非笑的瞟了他一眼。 “景渊是景渊,景大娘子是景大娘子。”他说道:“朕金口玉言,既已许了二人的婚事,便断不会随意毁诺。这事儿你就多上点儿心,若是廷尉府那里果然查清,景大娘确实无辜,那就把旨意直接颁下去,也算是替先帝了却一桩心事了。” “陛下皇恩浩荡。”焦作感叹道:“襄侯若知道了,必会感怀圣恩,恨不得粉身以报。” 张世昌下衙回府,还没到门口,就见到门前停着的车马与随从。 他的性子向来孤僻,做事也冷冰冰的甚少有人情味,所以门前从来都冷清得很,今日这种场景倒是少见。 “大人,丰安侯跟崔九郎君,已经在府中等了多时了。”门房上前禀报道。 “知道了。”张世昌心中清楚,这二位上门为的是什么。 他明面上看着是个孤臣,但实际上却绝不是真如表面一般孤高冷傲不合群。 否则也不可能爬到两千石的位子上,还坐得稳稳当当。 借着景大娘子一事,既能还了之前欠的人情,连带着还能再送出去两份,连带着还能得到江太师的感激。 在这件事上唯一有所不满的,就是霍瑜跟于文明了。只是霍家本来就已经跟他决裂了,就是没有件事也不可能再谈笑风生;于文明不日便将是冢中枯骨,根本不足为虑。 而上官锦,本来就对于文明纠缠其女心有不满,借着这个引子彻底断了,也是求之不得。 所以这个案子抢得值,既能秉公执法,又能兼顾人情,实在是一举多得的好事。 “本官先去宽衣,稍后便去见客,请二位稍待。”张世昌说道。 王泰跟崔九满意地离开后,分别派人给洛千淮送去了压惊的礼物。 没过两天的功夫,廷尉府便将此案的前因后果查得一清二楚,张世昌亲自上报虞炟后,便将判决结果公诸于众。 江氏确实是被于文明亲手扼杀的。他对江氏极为不喜,本来已经有了休妻的打算,没想到江海忽然被今上重用,坏了计划。 一开始,他也想着与她虚与委蛇,还特意修书一封,称欲将她接回家中负起主母之责。 但江氏性格贞烈,对他之前种种宠妾灭妻的行径极为不满,见信后非没有顺从之意,反而准备去寻江海做主,与这个薄情郎和离。 于文明自然不会同意。他可以以无子之故休妻,但和离却等于在所有人面前,承认自己的不是。 这种脸,他于文明可丢不起。 无奈之下,便生了歹意,买通了江氏身边的一个女使,在香炉里加了迷药,又于半夜过去将人带出去扼死,推下山崖伪作自杀。 然后,他又在清晨装模作样地来到别院接人,发现江氏“失踪”后大惊失色,借着讯问的机会将她身边的知情人全部处死,只是不小心逃了一个,就成了他的催命符。 于文明杀妻,虞炟御笔亲批了弃市之刑,家中十余位美妾悉数发往边关为奴。 霍瑜寻到尸首后,因私怨转移到洛千淮田庄之上,欲行嫁祸一事,虽然呈报到了少帝案前,但却被他压了下去。 霍炫为了此事,专程进宫求见,言辞恳切地谢了恩,请求少帝无须顾及他的颜面,对那个不肖子给予应有的惩处。 “否则,不足以正视听,不足以平物议。” 虞炟自然不允,只是含笑抚慰:“不过小事而已。大司马有大功于国,令郎亦是才干兼具,朕断不会以微瑕而弃美玉于不用。” 霍炫反复再请,但虞炟态度坚决,语气温和,就是不许。 霍炫无奈,只得谢恩退出,殿内寂静无声。 良久,焦作才回转殿中:“陛下,大司马已经离宫了。” 虞炟放下了手中一页没翻的书,起身下了陛阶,任焦作为自己解去了厚重的外袍,换了件轻便的春装。 “焦大监就不想问问朕,为何对霍瑜这般优待吗?” 焦作垂头:“陛下口含天宪,行事自有道理,老奴只要听着便是了,用不着多想。” 虞炟便笑:“你呀,净揣着明白装糊涂。” 焦作不敢应声,只是将夹了金丝的宫绦认真系好,又取了块龙首白玉佩挂在了虞炟的腰间,方才说道:“陛下龙章凤姿,天日之表,一言一行,岂是老奴能够妄自揣测的。” 虞炟看了他一眼,见其神色不似作伪,方才正色道:“令监可还记得,父皇生前,那乌孙所献之神药?” 第四百一十六章 又做梦了 “老奴确有些许印象。”焦作说道:“当时那宝箱装奇锁,先帝曾下诏求天下名匠。后来先帝用药时,只留了聂令监一人侍候,所以那神药究竟为何种模样,老奴却并不知晓。” “但朕方才却收到密报,称先帝之死,与那所谓神药,不无关联!” 焦作吓了一跳:“竟有此事?那乌孙竟然这般大胆,敢于谋害先帝?” “是不是乌孙做的,还待详查。但最终打开宝箱呈献于陛下之人,却是霍瑜。”虞炟的眼中满是阴鸷之色。 焦作以手掩口,眼神震惊不已:“难不成竟是霍瑜他怎么敢,又为什么要这般做” “朕也不知。”虞炟摇头,又说道:“但现在想来,先帝对霍瑜本是极为信重,不顾他资历尚浅便简拔于高位,但就在崩逝前不久,忽然将他罢官流配,应该已是生了疑心。” “可惜朕新即位,并未想得太多,为了稳住大司马之心,轻易地将他赦了回来,简直是不孝之至。” 他漠然地站着,声音不带半点感情:“所以这一次,无论他是否无辜,朕,都不会再让先帝再失望了。” 星璇将案件最终的处理结果报给了洛千淮。 “那些庄户也都放回去了。先前听从霍瑜的话,诬攀您的那几个人,都被打了板子,正在廷尉府外枷号示众呢,他们的家人现在就跪在霁安堂外面,想要跟您当面求情。” 洛千淮就抬头看了她一眼:“做伪证是要受罚的,否则人人都可随意陷人以罪。打四十板子枷号三日,已经是张廷尉看在我的面子上格外开恩了,我亦是无能为力。” “大娘子所言极是。”星璇对他们早就满肚子的气:“都是些没有良心的东西,我这就出去把他们赶走。” “不必赶。”洛千淮说道:“把这几家人的身契都找出来,直接发卖了吧。先前是我太心软,想着不好教他们骨肉分离,所以都买到了一处。现在倒是不必再考虑那么多。” “大娘子早就该如此行事了!”星璇的面上有了笑模样:“婢子这就去办,先把门口那些好端端的给发卖出去,至于还在枷号的,三日后若是人还没死,就低价卖给其他人。” 洛千淮点点头,又想起了另一件事:“那些受伤的农户,伤药都送去了吧?” “大娘子放心,您回来的当天就送进廷尉府了,婢子亲眼看着他们用的药。今儿他们出狱的时候,一个个精神头都好着呢。” 洛千淮点点头,正想再说点什么,耳中忽然响起了熟悉的电子音。 “洗清冤屈任务完成。现在评估本次捷径路线执行成效。滴,评估完成,总得分为92,评价上中。” “具体情况分析。本次执行共分为两部分:本系统制定了卓越的捷径计划并执了计划的85,得分87,表现优秀;宿主执行了任务的15,得分5,表现较差。” “鉴于宿主在本系统的孜孜教导下,精神面貌较之前有明显提升,虽受个体素质与双商影响成绩仍不理想,但与自身相比却有微薄的进步,故本次奖励的标准将相应提升。” 洛千淮已经习惯了系统时不时冒出来的冷嘲热讽。不论如何,它总是帮着自己解决了这次危机,便是有些小毛病也不是不能够容忍的。 “宿主对评估结果没有异议,现发放上中档次执行奖励如下: 1、积分1500点。系统升级1960020000 2、宫制缂丝团扇一把 3、初级抽奖机会一次(不限奖池) “奖励即将发放,是否现在提取” “先抽奖吧。其他的以后再说。”洛千淮在心中说道。 她对于抽奖其实是爱恨交加。爱的自然是各种超时代的配方,比如她心心念念的造纸术。恨的当然就是一切难以预测的东西,尤以冒险游戏为最。 硕大的轮盘出现在她的面前,密密麻麻地罗列了无数奖励。 “开始抽奖。”轮盘旋转,由慢而快,又由快而慢,最终停了下来。 “滴,抽奖完成,获得‘美梦成真’一次。注:该奖励系被动奖励。具体将于宿主七日内任一美梦发生之际,随机执行。” 洛千淮皱起了眉头。前一次被这个奖励支配的尴尬仿佛还在眼前,这一次不会还是那么巧吧? 其实细想一想,上次也就是一个巧合。从那次以后,她有一年多都没做过跟墨公子有关的梦,没道理这短短的七天就又会轮上一回。 所以说若是她再努力一些,每天对造纸术冥思苦想,得偿所愿的几率也并非没有。 对,还没有尝试过,怎么就能随随便便地放弃?说不定这一次,自己就成功了呢! 洛千淮在临睡之前,特意认真地回想了一下,前世听说过的有关造纸的知识。似乎材料包括了树皮,麦杆,苎麻等等 这类回忆似乎能够催眠,洛千淮不过想出了两三种,便已经不醒人事。 再醒来时,她已经出现在了熟悉的战场上。 救护车的尖锐鸣响接踵而来,一个又一个满身是血的伤者被抬了下来,经过洛千淮的迅速分诊后,被分别送往不同的地方:急诊留观,抢救室,手术室或者是另外一个地方。 重大交通事故,三死十二伤,锡市一院距离现场最近,承受的压力也最大。 鲜血,抢救,插管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是真正的生死时速,每一个医者身在其中,都会忘记自我,整颗心都跟着仪器上的指数而上下波动,时而欣喜若狂,时而撕心裂肺。 但一转身,她与他们就会把前面的情绪全部抛开,再次全心全意地投入到下一位伤者的救治中去。 凌晨四点半,所有的伤者都已经安置妥当,三个伤势最重的已经做过手术送进了ICU,洛千淮在抢救室门外席地而坐,双手抱膝,昏昏沉沉。 一件白大褂披到了她的身上。衣服很宽大,味道却很清新,有一股极清极淡的梅香,将她满鼻腔的鲜血与酒精的刺鼻味道全都驱散了。 有人蹲下去,双手插入她的后腰跟腿弯,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她眯缝着眼,看着金丝眼镜下那张完美得不似人类的脸,忽然就笑了起来。 “原来是杜副主任啊。”她的声音软软的,糯糯的,双手不自觉地环上了他的头颈: “你不是刚刚连上了两台大手术,怎么,还有力气?” 第四百一十七章 帮你回忆一下 杜莫抿着一对薄唇,完全没有开口的意思,双臂却是直接用力,将洛千淮抱得更高更紧。 “杜主任!”拐角处忽然转出了两个满脸疲惫的小护士,一见到杜莫便似喝了提神剂似的,脸上泛出了淡淡的嫣红之色,说话的声音也变得脆生生地。 只是这三个字吐出之后,她们也就看见了杜莫怀中抱着的人,双人四目立时瞪得溜圆,嘴巴微张,简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洛千淮下意识地将头埋在杜莫怀里,先前环住对方脖颈的双手,也滑了下去,改为紧抓着他的衣领,大有想要将人直接勒死的意思。 杜莫只淡淡地瞟了二人一眼,就算是打过招呼了,脚下迈着稳如泰山的步子,好整以暇地穿过走廊。 在他身后,两个小护士如梦初醒,彼此对视了一眼,里面全都是蓬勃旺盛的八卦精神。 “方才那个是洛总吧?我没看错吧?” “啊啊啊,是洛总,就是她!我偶像竟然摘下了院里的高岭之花,天啊,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话说洛总在杜主任怀里,一个高大一个娇小,简直是配了一脸!” “等等,那韩大夫呢?院里不都盛传她跟杜主任已经在一起了,难不成是被咱们洛总挖了墙角?” “你从哪儿听来的谣言,我家洛总才不是那种人” “可他们都说得言之凿凿前一阵儿江大夫为此还消沉了足足两天之久” 拐过两条走廊,就到了洛千淮简陋的值班宿舍。 任急诊住院总的一年,几乎就是以院为家,自然要有地方住。 宿舍不大,只能放下一张单人床跟一台电脑桌,连个卫浴都没配,洛千淮要是想洗漱,还需要去院里的大澡堂。 一进屋,洛千淮就挣扎着跳下了地。 走廊上到处都是监控,她后来既担心遇到人,又怕被拍到脸,所以一直坚持到了现在。 “还没到交班时间。”她说道:“我得回去了。多谢杜主任今晚仗义援手,要不然那两个重伤员也未必能挺过去,现在也该回去休息了。要是实在累得不行,睡我这儿也可以。” 杜莫没有走。他回身关上了门,双手交叠在胸前,高大的身子挡住了洛千淮的去路。 “去睡。”他面无表情地道:“我帮你盯着手机,如有紧急情况,会叫你。” 洛千淮觉得他脑袋被门夹了:“杜副主任你搞清楚,我们不是一个部门的,你无权干扰我的正常工作。而且我们之间也并不熟,你怎么觉得,我会当着一名异性的面,大大咧咧地睡觉?” 金丝眼镜后的双眸清清冷冷地落在她面上。直过了好一会儿,杜莫方才开了口:“我以为,我们彼此之间已经确立了关系。” “什么关系?”洛千淮心中有些烦闷。 本来上次那个交流会期间,她跟杜莫之间擦出过一些算是朦胧的火花,但那些莫名的感觉,在回来之后,就慢慢地烟消云散了。 毕竟,一个二十四小时在岗的急诊住院总,跟一个不是在手术室里,就是在带人查房的知名头颈外科主任,基本没有任何交集。 谁也没有给对方发过微信,也没有打过电话。 事实上,值班的时间,洛千淮随身带着两部手机,加入了十七个微信工作群,不是在接收指令,就是在发布调度需求,根本没有私人的社交生活。 杜莫也是。手术一台接着一台,手机扔在衣箱里待机是常态,几乎没什么用的机会。 急诊部建在主楼外面,只有一条走廊连通,平时要是没有特殊情况,半个月也见不着一次面。 就算是不小心见着了,杜莫的身边也永远都围满了人。满脸笑容的院领导,毕恭毕敬的下级医生,还有饱含着崇拜爱慕的年轻小姑娘们,尤以院内公认的白富美韩钰为最。 韩钰的父母据说是做跨国生意的,人又聪慧好学,毕业于国内最好的医学院,跟洛千淮上的锡市医学院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偏偏为人毫不骄矜,所以接触过的领导同事,就没有谁不喜欢的。 洛千淮跟她虽无深交,但因着她是科里几个年轻住院医心中的女神,对小姑娘的印象也很不错。 嗯,就是小姑娘。医学生学习的年限长,本科起点就是五年,韩钰所学的专业是八年制的,毕业就二十五岁了,但对比着洛千淮这样虚岁已过了三十的人来说,鲜嫩的就像早春初绽的桃花一样。 最近一个月,洛千淮只远远地见过杜莫两次,每一次都能瞧见韩钰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笑靥如花,娇憨可爱。 是那种在父母呵护宠爱下养护出来的,不谙世事吹弹可破的天真无邪,是她无比羡慕,却永远都不可能拥有的。 所以她从来都很清楚,自己能把握的是什么,也从不会憧憬,那些遥不可及,跟自己并不在一个世界的人。 哪怕心底已然生了波澜,也依然可以被抹平,被静默,被遗忘。 洛千淮淡然地问出那四个字,冷静地一步一步走到他的身前,黑白分明的杏眸因着疲惫已经现出了血丝。 “现在,请让一让,不要耽误了我的工作。” 杜莫高大的身子弯了下来,双手极自然地按住了她的肩。 洛千淮微微挣了挣,没有半点作用。她抬起了头,静静地凝视着他。 他的眼底也掺了血色,整晚未眠的倦意涂上了俊逸的面,却只为他增加了几分沧桑的味道,就似窖藏之后的陈酒,去了青涩的浮香,只剩下岁月沉淀后的厚重。 眉飞入鬓,凤眸狭长,其中似蕴藏着日月流转,无垠星辰,黑沉幽深地直欲将她吸入其中。 洛千淮怔怔地失了言语,下意识地向着身后退却,但却被揽进了一个溢着冷香的怀抱内。 “茵茵,你若是真的忘记了,我可以帮你好好回忆一下。” 挺直的鼻端向她逼近过来,洛千淮的身子不自觉地向后仰去,后脑却被一只手稳稳地撑住了。 温凉的触感自唇上传来,轻柔而坚定地叩开了齿关,好整以暇地攻城掠地,如入无人之境。 第四百一十八章 我先垫上 一股热意,自心底一直升到了耳尖。身子也变得绵软无比,全靠着腰间跟脑后的手撑着,方才能勉强站立。 迷离之间,洛千淮隐约感到,对方近乎霸道的动作微微一顿,然后就又恢复如初,甚至变本加厉。 似乎有什么不对之处。但她的脑袋里就跟装满了浆糊一般,麻木昏沉,难以思考。 门就在这时被人推开了。 “洛总”来人的声音嘎然而止,整个人都愣在了门口。 洛千淮恨不得化身鼹鼠,打个地洞直接钻进去。 杜莫倒似并不在意,大大方方地结束了这个吻,根本没有想要避讳的意思。 “有什么事?”他仍然保持着拥揽着洛千淮的姿势,转头问道。 “啊,杜主任!”圆脸的女规培医惊呼一声,亮晶晶的眼睛在洛千淮泛红的眼尾耳尖上转了一圈儿,旋即一把捂住了自己的眼。 “就,就是十九床的那个男孩,他的家属应该是来不了了——洛总您不用着急,一会儿处理也来得及。” 她几乎是飞一般地吐出了这串话,然后又迅速地关上了房门。脚步声隆隆远去,显然对方是一路跑了回去。 洛千淮一把推开了杜莫。 “杜主任!”她愤愤地道:“你方才是不是知道小侯已经在门外了!” 杜莫显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想起来了吗?”他伸手拂过了洛千淮的额头,将一缕散落的发挑了起来,穿过耳后,轻柔地束到了脑后的橡皮圈之中。 “没有!”洛千淮的气不打一处来,根本就不想再跟他多说一句:“让一让,我有事情要做!” “好。”杜莫侧过身子,将路让了出来,温柔地注视着她:“无论有什么难以解决的事,都可以来找我。” 洛千淮冷哼一声,根本不想再理会这人,将手抄在白大褂兜里,挺直腰脊走了出去。 还没进急诊大厅,洛千淮就敏锐地看到,几个护士跟医生,包括了住院医规培医,正凑在一起交头接耳,眼中脸上满是八卦之光。 一看到她进来,所有的人立时便都住了嘴,模样变得要多严肃就有多严肃: “四床的吊水打完了,我马上去换。” “八床,八床家属在吗?检验结果刚出来了,走,我带你去找林大夫,交代一下注意事项。” “十二床那个老大爷人呢?怎么人没了,东西也没了,难不成是跑了哎,都跟他强调了得等血压降下来才能走我上门口追追看,说不定能把人找回来” 眨眼的功夫,被抓现形的八卦达人们便做鸟兽散,只剩下规培医小侯一脸讪笑,磨磨蹭蹭地向她走来: “您看,十九床的那事儿” 十九床的男孩十五岁,今年上初三,晚上九点放学后自己打车回家,正好遇上了连环车祸。 幸运的是,他只是左上臂骨折外加几处擦伤,并没有其他内伤,在今晚的一众伤员之中不算严重。 不幸的是,检验结果显示,男孩血糖17olL,糖化血红蛋白114,尿酮体2,尿糖4,结合这个年龄跟瘦削的身体,基本可以诊断为1型糖尿病糖尿病,伴糖尿病酮症酸中毒加脂代谢紊乱。 就算是这样,但只要积极治疗,控制饮食跟血糖,也并不影响患者的正常生活。 这些事其实跟急诊的关系已经不大了,因为急诊只管救急,正常来说这孩子今晚就该转到骨科住院,以后再去内分泌科就诊。 前提是,家属过来交钱,办理住院手续,商订后续治疗方案。 整个晚上,大家都在抢救伤员各种忙碌,也就是到了后半夜,才发现男孩的家属还没到。 “他一开始只说父母工作太忙,天天加班加点,所以要等晚点儿再联系。”小侯跟洛千淮解释道:“后来又说没带手机,忘了号码。” “问清姓名住址了吗?请警察帮着查一下家属信息。”洛千淮说道。 “查过了。”小侯为难地道:“那房子是他妈租的,房东说已经欠了好几个月房租了,就是看在孩子挺可怜的份儿上才留他住着。” “他父母人呢?”洛千淮挑眉问道。 “孩子的父母早就离婚了,他爸带着小三远走高飞,他妈一个人带着他听说几个月前也跑了,还把他爸给孩子的抚养费一起卷走了。没有旁的亲戚。” “这是犯了遗弃罪。”洛千淮看着不远处,坐在床上沉默不语的男孩,心里有些悲哀。 骨折第一夜是最难熬的,很疼很疼。没有家属的同意,医生不会主动上止痛药,可他也没有呻吟一声。 应该是跟自己一样,知道就算哭了叫了,也没有人会心疼吧? “请医务处出面,让警方介入。”洛千淮说道。 “好。”小侯说着,又犹豫道:“但现在怎么办?孩子的治疗又不能耽误,可要是钱没及时交上,住院都办不了。” “孩子有医保吗?”洛千淮问道。 小侯摇了摇头:“查过了,十岁以后就没交过。” “我先垫上。”洛千淮说道:“去办住院手续,该用的药都用上。” 就是不算骨折,糖尿病酮症酸中毒要是不及时治疗,是能够致死的。她不忍心。 “洛总,你今年已经帮着好几个病患垫过钱了。”小侯并不赞成: “你的收入也不高,这男孩是可怜,但今天急诊的各项抢救,骨折住院手术,还有1型糖尿病的治疗都不简单,他又没有医保要不,还是大伙一起再凑凑钱吧。” 急诊确实经常遇到各种各样的患者,没有钱没有医保的也有,有的人就为了钱直接拒绝治疗,也有的人简单地接受治疗之后,悄然逃单。 针对这种情况,早先科里大家一起捐款,搞了一个小基金,专门用于垫付这类款项。 可是僧多粥少,那点儿基金很快就入不敷出,就这么发起了几次,也就没人再提了。 洛千淮理解他们,规培医一个月到手的钱不到两千块,连房租都不够付。住院医也没好到哪去,还有的已经拖家带口,没闲钱填进这个无底洞。 京市一些名院的急诊科,能够拉来赞助,建起真正意义上的基金,但锡市一院这边儿就根本没有指望。 洛千淮拍了拍小侯的肩膀:“放心,你家洛总不差钱儿。” 其实应该换个字,是不攒钱才对。 稍微有点积蓄,就都花在患者身上了。她是孤儿院里长大的人,没有旁的亲人,也没有花钱的地方。 第四百一十九章 不方便 吃午饭的时候,就有不少人交头接耳嘀嘀咕咕,洛千淮本来不以为意,可她一旦上前,人家立时就住了口,面上还都带上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古怪表情。 这要是还猜不出来他们之前说的是什么,也太低估洛千淮的智商了。 但她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只能装作一无所知,大大方方地取了托盘去打饭。 周一到周五,食堂都有特色菜,单独起了一个小灶,需要另外排队去领。 今儿的特色餐是三鲜锅贴,现包现烙的,是洛千淮喜欢的口味。但这个时间点儿,正是人多的时候,她看了几眼排得老长,半天都没动的队伍,遗憾地决定放弃。 其他正常的菜色也不错。洛千淮打了蜇皮莴笋、口水鸡、木须肉跟几片水煮猪肝,小心地往猪肝上浇了一勺蒜酱,又去主食区取了一根山药两个豆包,另盛了一碗西红柄蛋花汤,就算齐活儿了。 要是往常,她还有心情寻个熟人当饭搭子,一边吃一边唠点逸闻。但今儿就算了,她心知肚明,恐怕自己现在已经是别人嘴里的逸闻了——这点光从周边餐桌上不时抬头的人们,眼中好奇的光芒就能得到印证——所以一切都要怪那个杜莫!他到底在搞些什么,忙了一晚上大家都累,但也不能借累装疯啊! 洛千淮默默地腹诽着,端着托盘找了一张最靠里的桌子坐下来,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吃着吃着,食堂外面似乎传来了一阵骚动,似风儿吹动麦田一般,渐渐地从外及里,洛千淮前面好几桌的人,也都伸长了脖子,向着外面探头探脑。 多半是哪个京市或海市知名的专家,来本院交流,中午在领导的陪同下来食堂吃午餐。 这种事现在很正常,专家们过来一趟不容易,病患手术都安排得满满当当,出去吃太耽误时间。 不如就在食堂用,交代师傅额外加两个小炒,凑合凑合也就行了。 洛千淮没有抬头,只慢慢地啃着手中的豆包。 豆包里面的红豆馅儿,是食堂自己熬煮的,糖放得不少,豆馅的甜香加上面皮的麦香,很容易便让人心生满足,渐渐地忘记了各种不快。 她是极看得开的人。想想刚转到骨科病房的那个男孩儿吧,同样是被父母抛弃,起码她已经经济独立,且还有一具健康的身体,可以用医术和不多的收入,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至于那些算不上是谣言的传闻,还有那位忽远忽近难以揣摩的大麻烦,还是能离多远就离多远的好。 一碗锅贴就在这时,被轻轻地放到了她的面前。 锅贴是刚出锅的,六个一排并列着,底儿焦黄酥脆,鲜香的味道一个劲儿地往人鼻子里钻。 洛千淮茫然地看向对面坐着的杜莫。 周围似乎有嗡嗡的议论声,细听之下又什么都听不到。 “趁热吃。”对方丝毫不介意成为今日一院的饭堂焦点,在无数灼热的目光之中,拿起桌上的陈醋瓶儿,很自然地在她的餐盘里倒了一点儿醋,又加了一小勺辣椒油。 这是洛千淮最喜欢的吃法。但凡吃带馅的食物,总会这么调配醮碟儿,但还真没有告诉过旁人。 杜莫又是怎么知道的? 她下意识地夹起了一只锅贴,机械性地在飘着红油的陈醋中醮了醮,送进了口中。 新韭菜鲜嫩得很,虾仁也是食堂自己剥的,调和了肥瘦相间的猪绞肉,再配上焦脆的外皮,主打一个鲜香可口。 洛千淮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连着又吃了两个,这才发现杜莫一直没有动筷,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 她这才想起来,这碗锅贴儿,所有权其实不归自己。 “那个,杜主任,谢谢你的锅贴儿。”她说道:“我吃这几个足够了。” 杜莫将金边眼镜向鼻梁上方轻轻推了推,唇角露出一抹笑意:“本就是为你打的,你尽管多吃些,现在也太瘦了。” “我哪儿瘦了?”洛千淮听不得这种话。一米六三的身高,体重却已经将近一百斤,去年的衣物都有些窄了。她正准备开始节食减肥,省得还要购置新装。 昨晚替安磊缴了两万块的住院押金,她的存款瞬间就少了一半儿,又因为对方没有医保,所以后续的治疗费用只多不少,她只能节衣缩食。 好在现在一应吃住都在院里,本来也没有多少用钱的地方。 就连先前租的那间小房子,在上任急诊总值班时,都已经退掉了。 以院为家,爱院如家,院即我家!洛千淮真心诚意。 “很瘦。”对面的人认认真真地回答道:“胖一点儿更好看。” 洛千淮冷笑一声,正想直接怼回去,忽然有人站到餐桌旁。 “杜主任,您原来在这儿!”来人的话音中带着喜悦,声线也甜美悦耳:“我正好还有几个问题,想趁着午餐的时间向您请教。” 韩钰的脸上满是灿烂明艳的笑容,漆黑的瞳孔里映着杜莫的脸,内中隐隐闪着细碎的光芒。 她似是直到这时才看见洛千淮,面上的笑意丝毫未变,礼貌而乖巧地问道:“洛总好。这桌上还有空位,我方便坐在这里吧?” “方便。”洛千淮面上挂了营业性的笑容。 “那太好了,我就”韩钰将手中的餐盘放到了杜莫身侧,正准备坐下去,就听见了一个冰冷的不近人情的声音: “不方便。” 洛千淮抬眼看过去,就见杜莫的脸不知何时板了起来,眸中蕴了她极熟悉的冰霜之色。 她觉得有些奇怪,在为数不多的几次接触中,杜莫对自己的态度从来都还算是温和,从没有露出眼前这种极为不悦的神情,可那种熟悉之感,到底是从何而来的? 韩钰显然没有想到,自己会被人拒绝得这样直接。 小姑娘难堪地站在那里,却没有听到一声解释,眼圈儿已经泛了红,隐约可见其中的水光。 “咳。”洛千淮赶紧打圆场:“杜主任对下级医师向来是高标准严要求,怪我方才回答错了,惹得他老人家不满——小韩你只管坐,有什么问题该问就问。我这儿也吃得差不多了,就先走了,不打扰你们。” 第四百二十章 人人都爱吃瓜 洛千淮一边说,一边真的就起身端起了餐盘,准备离开。 开玩笑,打量谁不知道,现在这张餐桌,已经成了整个食堂最为瞩目之处? 就看前边那些人吧,明明不锈钢餐盘已经空空如也,可仍是死活坐在那儿不肯挪地方,一双双大大小小的眼睛暗戳戳地瞅过来,看热闹的心思根本就盖不住。 说什么白衣天使医护精英,吃起瓜来从来不落人后。 洛千淮可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贴上“雌竞”的无聊标签,顺便无偿出演一幕古早爱情伦理剧。 她这一站起来,对面那人的脸立即就变得更加冷硬,很有些冰雕雪砌的质感。 洛千淮当然不会被这种表情吓到。她面上仍挂着营业性的笑容,冲着杜莫跟韩钰微微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面对她的吃瓜群众,本来都已经把头给低下了,一个个装成若无其事的模样,却在下一刻,忽然全都瞪大了眼睛,还有人直接倒吸了一口凉气。 “咝!” “天!” “啊啊啊!” 洛千淮意识到不对的时候,手腕已经被人自后面抓住了。 “饭才吃了几口,要去哪儿?”声音清冷依旧,却夹着一丝薄薄的怒意。 洛千淮用力地甩了两下,却没有甩掉。 “杜副主任!”她回头,愤愤地瞪着他道:“你管的是不是太多了!” “不是管。”杜莫极认真地说道:“是关心,对于女朋友的关心。” 他的声音不小,食堂之中瞬间安静了下来。连带着方才装模做样聊天的人们,这会儿也都停了下来,满脸都是惊讶之色,连嘴巴都不拢。 果然有瓜吃,还是个惊天大瓜! 天啊,这事儿俺怎么到现在才知道! 前院花跟新院草的酸臭目常! 朕先前怎么就没发现,他们两个看着如此般配! 我去,那韩女神不是太可怜了吗?但,这可真是太好了,我还有机会! 每个人心底都波涛汹涌,每双眼中都闪着七彩的光。 洛千淮看了看满脸不敢置信,几乎就要哭出来了的韩钰,又看了看一脸肃穆,完全没有一点惹祸的觉悟的杜莫,重重地叹了口气。 “出去谈谈。”她说道。 “好。”杜莫紧紧地盯着她,极认真地道:“你没吃几口东西,我们在外面吃。” “可是杜主任,您中午还约了病患”韩钰搓着双手,尽了最大的努力开了口,话语中仍是带了一丝哭腔。 “你不是我的助理。”杜莫淡声道:“那并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 扔下这句话,他从洛千淮手中接下了托盘,放到了桌上,然后便拉着她,旁若无人地大步出了食堂。 他们坐的仍是前次那台黑色的宾利。司机目不斜视地启动了车子,洛千淮却止住了他。 “饭就不用吃了,我想跟你把话说清楚。” “正好。我也有话要跟你说。”杜莫的手覆上了她的手,温暖而干燥。 洛千淮用力将手抽了回去。 “杜主任,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我从来都没有答应做你的女朋友。”她正色道:“如果说之前的某些举动,令你生出了误会,那么我可以道歉。” “为此,我可以不追究今天凌晨发生的事。”她的黑眸直视着他的:“但是仅此一次。从今以后,我们就是普通的同事,上级医师与末学后进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任何私人交情。” 她说话的时候,杜莫一直含笑听着,就算她面色冷肃,话说得斩钉截铁,笑意也仍未消散,甚至还更加深了几分。 “茵茵。”待洛千淮停下,他方才说道:“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他的身子向她的方向凑过来,又特意地低下了头,吐息落在她的鬓角耳尖,温热而酥麻。 洛千淮向门的方向挪了一大截,口中说道:“担心什么?我只是单纯地觉得我们不合适罢了。” “哪里不合适?”杜莫也挪了过来,欺近她的身体:“你说,我可以改。” 洛千淮心中陡地便生出了些许火气,但又被强行压了下去。 她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平静地说道:“杜莫。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想要做些什么,但我们真的不是一路人。你家境优渥,所以无论做什么都有底气,但我不同。” “你大概不清楚,我是从孤儿院出来的,连一个最平常普通的家庭都没有。恋爱婚姻,在我看来是一体的,交结男友,必须是以结婚为前提。我没有时间去浪费试错,更没有玩一玩再收手的打算。” 她说出这番话,果然见到杜莫收起了先前有些慵懒的表情,变得严肃无比。 这就对了。富家公子多是一时兴起,看中的多半也是自己那张还在保质期内的脸,觉得新鲜有趣罢了。 但一提到婚姻,便是点中了他们的死穴。洛千淮的手已经扣上了门把手,只待杜莫遗憾地松口,便可以一拍两散。 但杜莫接下来说的话,跟她想的却完全不一样。 “茵茵。”他说:“其实你的身世,我早就知道了。你能从在那种环境下,成为一名济世救人的好医生,已经超越了很多坐享其成的人。对此,我只有欣赏钦佩与爱慕,绝没有半分轻视。” “至于对恋爱婚姻的态度,我与你更是完全一致。从一开始,我就认定了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妻,只是害怕骤然说出来,会吓到了你,才想要一步一步地慢慢来。令你因此不安,皆是我之过。” 洛千淮感觉大脑有些短路,对于杜莫方才说出的话,只是听见了,却并没有理解。 “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她按照自己先前的思路继续说道:“从小接触的一切,生活习惯社交圈子都不一样,就算是因着多巴胺的冲动暂时在一起了,也不会长久。” “更何况,婚姻并不是两个人简单地在一起,而是两个家庭的融合,讲究门当户对。我只是一个人,而你,却有父母以及众多亲戚朋友。” 先前医务处张科长,早就偷偷地给她科普了一番,关于杜莫的家族背景。 不光是父母,还有多位叔伯姑舅,全都是着名的医界商界金融界的知名人士。可惜她在了解之后,非但没有生出向往,只觉得二人之间的距离变得更加遥远。 “所以你的家人,绝不可能会接受我这样一个孤女。”她平静地说道:“感谢杜主任您的错爱。但与其到时候再抽身,不如到此为止。” 第四百二十一章 最是难逃美人计 “我的婚事,不需要考虑他们的意见。”杜莫严肃地说道。 “但我不是你。我从没有得到过亲情,所以不愿意缔结不受家人祝福的婚姻。”洛千淮本能地说着,忽然间愣了一下,感觉自己已经被某人带偏了。 她跟杜莫明明什么关系都没有,怎么就已经谈到婚姻和对方家长的态度上了? “我的话还没说完。”杜莫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凤眸之中满是向往,仿佛眼中盛着的便是春光千里,灯火万家,皆是最值得温柔以待的世间期许。 这样专注的神情,配上风华绝代,恍若谪仙般的面,落在洛千淮这样的颜狗眼中,饶是心底被筑得再结实,也难免生出了一条裂缝,且那裂缝随着对视时间的增加,还有益发扩大的趋势。 洛千淮的心跳渐渐加快起来,耳尖也慢慢地变成了胭脂色。 “你不用说了,我不想听。”她说着,伸手拉向了车门。 对方的天赋技能就是美人计,要是她再不溜之大吉,怕是很快就会丢盔弃甲。 她拉了一下把手,车门纹丝不动。再拉,仍然如此。 低笑声便在耳畔响起,似被清风送来的大提琴声。 “那不是车门的开关。”他说道:“只是一个把手而已。” 先前微红的面立时提升了一个色号,洛千淮有些愠怒地道:“快开门,我要回去。” “你下午四点半才上岗。”杜莫看了一眼腕表:“现在十二点二十,还有四个多小时。” 洛千淮疑惑道:“就算我那边没有急事,可杜主任却是大忙人吧,不是连中午都约了病患?” “只是别人托请来的,并非急症。”杜莫不以为然:“让他们等着便是了。” 所以今天是无论如何,也必须得把话给听完了。认识到这一点,洛千淮索性环抱双臂,等着对方开口。 这种近乎戒备的姿态,成功地让杜莫现出了不豫之色。 但这种神情只出现了一瞬间,便被淡淡的苦笑替代了。 “茵茵啊。”他叹着气:“你总是知道,该如何对付我。” 洛千淮挑眉:“杜主任怕是该吃点鱼油补补脑了,我一个连主治医师都没混上的小菜鸟,哪里有机会和胆量,跟您老人家对着干。” “你啊。”杜莫满眼都是宠溺之色,右手食指伸出,将将要点上她的额头,却又收了回去。 “说正事。”他说道:“我父母昨晚便已经到了锡市。我对婚礼的俗务并不了解,所以他们此番过来,便是要见见你,顺道商量一下婚仪的安排。” 洛千淮惊讶极了,漆黑如星夜的杏眸睁得大大地:“可你刚才不是说,不在意他们的态度?” “我是说,在这件事上,我不会被任何人的意见左右。”杜莫眉眼含笑,温声说道:“只是他们太过热情,主动要求承办婚事,我总不好直接拒绝。” “呃。”洛千淮茫然应了一声,忽然醒悟过来,自己又被某人带到沟里了。 她什么时候同意做他的女朋友了?又什么时候答应嫁他了? 之所以会频频上套,归根到底都是因为对方的好颜色。 谁让她天生好色,而杜莫的颜值,比她先前见过的那些偶像剧明星,还要高出好几个档次? 但,这样的盛世美颜,岂是她这样一无所有的小孤女能肖想的?只怕以后外面的诱惑多了去了,就是暂时得到了也守不住。 做人要有自知之明。她对自己的容貌其实也有认知,到底是三十岁的人了,平素又从不注重保养,就是底盘再好,也撑不过几年。 这也是院里的年轻人,用韩钰这朵新鲜娇嫩的院花,替代了自己这个前院花的原因。 对此,她只觉得理所当然。 “你说的话,我听明白了。”她淡声说道:“只是我暂时工作繁忙,并不想考虑个人感情,亦没有谈婚论嫁的打算。在此也感谢杜主任对我的垂青,但我这人性格孤僻,私底下还各种任性蛮横,并非您的良配。您的父母远道而来确实辛苦,但我既然事先并不知情,所以应该也无需为此致歉。所以就这样吧。我要回去了,昨晚那几个车祸的病患,还需跟进了解一下伤情进展。” 她的表情严肃,话也说得并不好听,甚至是有些无礼。 但杜莫却似半点都不介意,面上仍然挂着和煦的笑容。 “茵茵,你对我是有感觉的。”他说道:“你骗不过我。而且那一晚,是你先对我那样的。那是我的第一次,你得负责。” 说到后面一句,杜莫的声音变得越来越低弱,很有些可怜兮兮的味道。 洛千淮被气笑了:“杜大主任跟我开玩笑呢?就您这模样身家能力,跟我说初吻还在,怕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我没说谎。茵茵,我对你说的每一个字,都经得起考验。”杜莫的眼神透着一股子坚毅之色,令洛千淮不禁正经考虑起他的话来。 也许是真的呢不是,问题的关键就不在这儿好吗? “好。”她爽快的点头:“就当你说的都是真的。但我们都是成年人,莫说一个吻,就是真的发生了点什么,也都是你情我愿,我都不在意,你又介意什么?” “可我就是在意。”杜莫又向她的方向挪了一点儿,整个身子都靠到了她身上,将她挤得靠上了车门——偏偏那门儿就像被人焊死了,无论推拉按拔,全都没有反应。 “你不能始乱终弃。”杜莫在她耳边低语,声音柔软就像一把小刷子,直接挠在人的心底。 斜斜入鬓的眉如描如画,英气逼人。下方的凤目却是半眯着,笔直的鼻梁正对着她的眼。 这一刻,崖岸高绝,清冷如月的天上人,入了凡间。 怪不得院里那么多小姑娘,都为了这张脸如痴如醉。 洛千淮也有一瞬间的意乱情迷。 “我哪有”她喃喃地说着。 “我知道,你没有,你不会舍得那样对我。”耳畔的声音缠绵缱绻,一只手按上了她的后脑,温凉的唇缓慢而坚定地压了上来。 “唔~~”洛千淮试图将入侵者赶出家门,无奈那匪徒太过强横,就在她自己家里作威作福。 她的又手在他的胸前推了几下,却被一只手掌轻松地制服了,压在身前动弹不得。 第四百二十二章 我已是你的人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洛千淮几近窒息,杜莫方才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 她大口地呼吸着,面色嫣红得好似灼然盛开的西府海棠。 驾驶座后面的隔板,不知何时已经升了起来,将车座后方,夹成了一个私密的空间。 “茵茵,嫁给我。”杜莫的掌心里,不知何时冒出了一颗戒指。 戒指显然出自名家之手,不仅美观大方,而且还价值不菲。 单看被一圈儿小钻众星捧月般围着的那颗硕大的粉钻就知道了。 洛千淮不懂钻石,更没有见过这般美丽的粉钻。圆形的钻石表面被切成了五十八个切面,闪着璀璨炫目的光。 “杜莫。”洛千淮的第一反应就是推拒:“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这枚钻戒唯一的价值,就是有幸能戴到你的指上。”杜莫眉眼舒展,直接拉过了她的左手,将那枚身价高昂的钻戒,套到了她的中指之上。 “刚刚好。”他满意地喟叹道:“很美,很衬你。” 洛千淮到了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先前又说错了话,被人误会了。 她伸手去摘戒指:“刚刚是个误会,我的意思是,这个戒指也太过高调,并不是就答应你了。” 杜莫按住了她的手,阻住了她的动作。 “晚了。”灼热的视线自金丝眼镜之内射出来,满是侵略的味道,只是说出的话却与这副神态大相径庭:“戒指已经戴上——我已经是你的人了。货已售出,概不退换,这个道理,茵茵不会不明白的吧?” 洛千淮真没想到,这人竟然这般无赖。 她见过的病患家属不少,也自诩修行已成,可以自如地应对各种各样的情况,可是对于杜莫这一款,还真是第一次见。 明明是光风霁月的高天孤星,偏偏在她面前伏低做小无所不用其极。 这要是让院里那些崇拜者看见了,何止是要跌碎眼镜。 所以面对这种人,避其锋芒,徐图后进是唯一的办法。 “我可以考虑。”她正色道:“但需要时间。” 见杜莫眉毛轻扬欲要开口,她便摆了摆手,先行堵住了他:“不要跟我玩那些话术。否则便是言语上胜了,我心中不情愿,也一样没用。” 杜莫沉默了一会儿,炙热的眸光慢慢地冷了下去。 “好,我给你时间考虑。”他说道:“后天我要出差一周,去德国参加世界头颈外科医学论坛。在我回来之时,希望能得到你的答案。” “可以。”洛千淮只想赶紧离开这里,平复一下繁乱的心情。 她摘下了手上的戒指,放回到了杜莫的手心之中。这一回,对方没有再拒收。 “开门吧。”她说:“我需要时间冷静。在你离开之前,都不要再见面了。” 杜莫在隔板上轻轻地敲了三下,车门便自动打开了。 洛千淮连再见都没有说一句,以极快的速度跳下了车,飞也似地跑上了一院正门前的台阶,差一点儿就撞到了人。 “哎,你是急诊的那个小洛?这是中午出去了刚回来?”那人险险地让到了一旁,疑惑地问道。 这个声音,很是耳熟啊。 洛千淮停下了脚步,露出了明艳的笑容:“汤院长,陈主任,您二位也是刚回来?” 汤院长的目光在她仍然泛红的面颊上转了一圈儿,然后便投向了她方才跳下的那辆黑色宾利。 “那辆车,怎么有点眼熟?”他自语道。 陈主任是院里后勤部的一把手,停车场也在他的管辖职权之内,当然记得这辆全院最高大上的车。 他笑眯眯地看了一眼洛千淮,然后凑到汤院长耳边说道:“那是杜副主任的车.” “我想起来了。”汤院长失笑道:“瞧这脑子,愈发地不好使了。” 陈主任接得极快:“咱一院全指着您引航指路呢,要是连您脑子都不够用,那我们这些榆木疙瘩,还不得扔进垃圾桶去?” 洛千淮面上挂了营业性的笑,跟二人一起哈哈了几句,正欲转身,就看见一只黑亮的皮鞋,从宾利车里伸了出来。 “哟?”汤院长来了精神:“杜主任也在车上呢?” 他迅速地再次看了洛千淮几眼,眸中闪烁着熠熠的光辉。 陈主任也是,不大的一双鱼泡眼在洛千淮跟走下车的杜莫身上转来转去,探究之色根本不想遮掩。 不过是几级台阶罢了,杜莫很快便走到了他们面前,站到了洛千淮的身侧。 “汤院长,陈主任。”他跟对面的两个人招呼道。 “杜主任,我正想寻思找你说上次那个事儿呢,这就碰上了,也真是太巧了。”汤院长笑容满面。 可不是每个科室的副主任,在汤院长面前都有这种面子,起码洛千淮就见过急诊科的副主任,被他老人家训得跟孙子似的。 相比他的热情,杜莫面上却是淡淡的:“一切按章程来办就行,我没有别的意见。” “明白明白!”汤院长的笑容更灿烂了:“那回头我就让人去跟您那边的人对接?” “可以。”杜莫点头应了,又低头对洛千淮说道:“中午没吃好,等会儿我让人给你送点东西垫一垫。” 他就这么大大方方地,当着汤院长跟陈主任的面跟洛千淮说完,又冲着那两个人点了点头,转身就进了一院主楼。 他一走,洛千淮便如芒刺在背,一分钟也不想跟两位院领导多待,也想要告辞而去。 但事实证明,院领导虽然碍于种种原因,对杜莫各种优容,但却未必会轻易放过她。 “小洛啊,你刚刚是跟杜主任在一起?”陈主任问道。 “嗯。”洛千淮不好说谎。整个食堂的人都看见她跟杜莫出去了,说别的也没什么意义。 “杜主任眼光高着呢,难得能对院里的年轻人青眼有加,小洛你可以呀!”陈主任笑得见牙不见眼。 “是吧。”洛千淮讪讪地笑:“杜主任人其实挺好的,对急诊工作方面,给了不少指导意见。” 她顺着陈主任搭的台阶,把话题往工作上引。 汤陈二位年纪都不小了,加之又对杜莫的家世背景相当了解,听她这么一说,虽然仍是将信将疑,却也没有就此再问下去。 “小洛,你做急诊值班总也有大半年了吧。”陈主任随口说道:“对了,趁着汤院长今天心情好,在工作方面有什么需求,或者是意见建议,尽可以提出来。” 汤院长闻言就笑,却没有否认陈主任的话。这么长时间悬而未决的事情,今天终于得了准信儿,他当然不介意给杜莫赏识的年轻人一点好处。 洛千淮想起了那个刚住到骨科病房,排队等着手术的男孩,心中忽地一动。 第四百二十三章 新的安排 “院长,我确实一点想法。希望能获得您的支持。”骆千淮说道。 “哦?”汤院长迈步向台阶上方而去,一边走一边说道:“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只要是积极上进的,我们都会尽量满足。尽管说来听听,不必瞻前顾后!” 洛千淮以前跟院长大人近距离接触的机会不多,没想到他老人家也有这样平易近人的一面,当下便提振了勇气,把憋在心里的真实愿望,一股脑的都说了出来。 汤院长完全没想到。她提的要求竟然是需要真金白银的,不由得沉默了下去,脸色也并不好看。 陈主任对汤院长的了解远比洛千淮多得多。见他眉宇间的松驰之色已然尽去,面上也添了淡淡的不悦,哪里还不明白他的想法。 当然,这种时候也就必须轮到他出马斡旋了。 “小洛啊。”陈主任叹着气道:“急诊面临的的这些个实际问题,由来已久,不是现在才出现的事儿。京市海市的名院寻找基金会合作的办法确实好,但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 他说得口干,稍微顿了一顿,继续苦口婆心地说道:“说实话,院领导,尤其是咱们汤院长一直挂念着这事儿,上周去市里开会还专门提了呢,请求拨付专项资金……但是这几年,从上到下都在压经费,能维持现状已是不易,多要一分钱都难如登天……” 杜千淮听明白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对不起,我不清楚这中间的内情,给领导添麻了。” 汤院长直到这时候,才叹着气开了口: “小洛啊。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是站在科里的角度提出了实际存在的问题,甚至还有解决的方法,已经算是难能可贵了。只是现在条件还不成熟……还望你们能体谅院里的难处。” 洛千淮回到急诊科,检视了一下昨夜留观的伤患。食堂发生的事早就传了回来,上白班的同事们已经细细地咀嚼过了,现在见着当事人,大家全都表现得若无其事。 先前对韩钰有意的几个年轻男大夫,这会儿对她还更热情了些。 洛千淮自然不会跟他们多说。交班的时间没到,见左右无事,她便去了住院部,坐着电梯上了骨外科病房。 “小洛来得正巧,我刚准备要去找你呢。”骨外科的主治医熊向学是高她两届的学长,她特意拜托了对方对昨晚的男孩多加照顾。 “熊学长,是安磊的手术时间定下来了吗?” “就在后天下午。”熊向学说着,拿出了DR影像片子给她看:“安磊有1型糖尿病,且一直没有治疗,目前正在尽全力纠正血糖。手术方案首选微创,用髓内针固定。” 这种术前说明,洛千淮自己都跟家属也不知道解释了多少次了,哪里能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 患者本就没有医保,用进口药见效快,但价格更高。还有手术,微创的价格自然是更贵的,髓内针更是只有进口的,价格也是相当感人。 洛千淮对各种药物器材的价格了如指掌,转瞬间就算清了整个手术前后的总花销明细,加上住院费跟伙食费,应该不到三万元,总体上还在她的承受范围之内。 “熊学长,该用什么药就用什么药,尽量在术前把各项指标降下来。糖尿病人创口恢复的慢,就用微创。至于髓内针也就用平时常用的那种进口货,不用担心钱的问题。”她淡定地说道。 “我知道了。”熊向本放下了手上的资料,从杂乱的办公桌上拿起一个鼓囊囊的信封塞进她手中:“这个你拿去。” “学长,这是”洛千淮有些不解。 “安磊的事,科里的人都知道了。”熊向本说道:“到底也是我们科的病人,不能让你一个人全担着。大家主动捐了点钱,也不多,就是一万块,多少也能顶点事。” 洛千淮就觉得手中的信封有点沉。 “那就多谢学长了,也谢谢科里的各位。”她做了个抱拳的姿势道。 “都是非亲非故的,你也不必代人道谢。”熊向学摆摆手:“听说警方已经联系上孩子的父母了。只是他们全都不肯管。” 洛千淮上午就听说了这件事。据说,安父声称早就把十八岁之前的抚养费,全都给了安母,让他们去找监护人安母。 后者倒是耐心听完了警察的话,又细心地问了几句安磊的情况,然后就表示,安父先前给的抚养费统共也就两万块,早就花光了,现在一分也不剩。 她没有工作,也没有经济来源,全靠现在的男人养着,二人也没成婚所以虽然心中伤恸,但实在爱莫能助。 总之一句话,就是没钱,也不会管。 “这种情况,其实可以起诉遗弃罪的。但安磊自己不肯,说他母亲也不容易。”熊向学叹着气道:“现在只能寄希望于事故责任认定了。” “那个就不要指望了。”洛千淮说道:“你还不知道吗,昨天那起意外是摩托车冲上了快速路——肇事者当场死亡,摩托车也没上保险,家里也是一穷二白,赔不了几个钱。” 所以她才在无奈之下,拿出了自己的积蓄为安磊垫付各项费用。 “那这孩子也真够可怜了。”熊向学一时也无语了:“所以说那些父母,要是不想负起养育的责任,那又为什么要把人家生出来呢?” 这个问题是无解的,世上总有各种各样的人,也有各种各样的父母。摊上什么样的,其实也就是命。 “大概是他们当时,也没想到会有后面会发生这些事吧?” “所以呀,还是丁克的好,要什么孩子呀”熊向本不放过任何一个推销自己观念的机会:“小洛啊,学长听说你个人问题有进展了?但你一定可得想清楚了,千万别被外表迷惑,就是真的要走到婚姻那一步,能不要孩子也还是不要的好啊” 洛千淮几乎是用逃的离开了熊学长口沫横飞的叨叨声,来到病房之外,隔着窗看了看张磊。这会儿他的模样比昨晚已经强了不少,正支起了小桌板做着模拟试卷。 她没有进去,而是直接离开了。 两天的时间转瞬而过,杜莫倒是说话算话,没有再来烦过她。就是在第三天下午的时候,她被急诊科的大主任找了过去,说了院里对她的一个新安排:去杭市三院做交流医生。 第四百二十四章 全权代表 “实话实说,我是不赞同你去的。”大主任说话直来直往:“你还有四个月就卸任总值班,直接升主治是板上钉钉。过去交流一年回来再升,就比同期医生要晚了大半年。” “而且就算要交流,我也推荐你到京市或者海市那种超一流的大医院去。本来已经跟医务处打好招呼了,明年开春就有机会——可是这一次上面的态度很坚决,说是院领导直接定的人选,我也没有办法。” 洛千淮也不想去。说实话,杭市三院跟锡市一院相比,确实能强上些许,但差距也没有多大。既然是交流,谁不想去医疗水平超强的大医院去增广见闻啊? 她去寻了医务处的张科长。张科长倒是没藏着揶着:“这事儿是市里的卫生局直接派下来的。统共就一个名额,就给了咱院,然后上面就指定了你。” “我本来还觉得有些奇怪,但听说了你跟杜主任的事,又觉得很正常。” “我跟杜莫之间,不是您想的那个样子。”洛千淮解释了一句,又疑惑道:“可这个又跟去杭市三院交流,又有什么关系?” 张科长就歪着头瞅了瞅她:“你难道还不知道,韩钰的父亲是做什么的?分管卫生工作的副市长,莫说是调你出去交流一年,就算是找个理由开了你,咱汤院长都能主动帮他办到。” “这个,不至于吧?”洛千淮有些不能理解。 “你能不能长点心。”张科长恨铁不成钢:“像杜主任这种优资金龟婿,谁不是挖空心思想要拿捏在手里?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不择手段怎么了?照我说,你也不用东想西想,直接就去找杜莫,他惹出来的麻烦让他自己解决,也顺便考验一下这人到底对能为你做到什么程度!” 从张科长那出来,洛千淮想了好久,最终决定不找杜莫帮忙。 杭市三院再怎么着,也比锡市一院高着一层,多少能有些值得学习借鉴的地方。 再说她跟杜莫之间,也确实需要一定的时间跟空间,彼此冷静一下。 也许她离开了,杜莫就发现了韩钰的好处,不再纠缠她也不好说。 虽然多少有点小遗憾,但也总比到了她泥足深陷时再发生好得多。 这其实也就是一件小事,除了自家大主任跟张科长又再多劝了她几句,也没有再掀起什么浪花。 倒是隔了一天的下午,汤院长忽然带着几位副院长及陈主任,还有好几个一看就是职场精英的男女,浩浩荡荡地来到了急诊科。 这种场景百年难得一遇,急诊科的大主任以为出了什么天大的事,立马结束了正在召开的案例研讨会,带着两个副主任跟一排医护人员夹道迎接。 洛千淮自然也逃不掉。她本能地厌恶这种形式,所以缩在队伍的后排,不细看根本就见不着人。 本想着这些人会脚不停步眼不斜视地走过去,根本不能注意到自己这样的小鱼小虾,哪想到汤院长左右顾盼了几眼,就将人墙后面的她给揪了出来 “小洛小洛。”他和颜悦色地道:“你躲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赶紧过来?” 洛千淮惊讶莫名,只好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来,挪到了汤院长身边:“院长好,您找我?” 汤院长笑得十分温和,第一时间伸出了右手,抓住洛千淮的手用力地摇晃了几下:“小洛啊,你可真是深藏不露啊——呵呵,呵呵呵!” 这一串意味深长的笑,把洛千淮彻底给整懵了。 她虽然懵了,但陈主任是清醒的。他笑容可掬地跟那几个职场精英介绍道:“诸位,这位便是你们要寻的洛大夫,洛千淮。” 汤院长松开了洛千淮的手,回身笑道:“小洛大夫可是我们院急诊之花啊,聪明能干又勤奋,院里从上到下就没有不夸奖她的。” 洛千淮就发现,那几个精英人士,无论男女,望向她的眼睛里瞬间都大放光芒,就像看见了什么奇货可居的瑰宝一般。 她还来不及深思,打头的那位三十多岁的男子便站到了她的面前,对着她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洛大夫,幸会。鄙人卫锦,忝居夏光集团董事会秘书一职,这是我的名片。” 他从怀中摸出了名片,恭恭敬敬双手呈了上去。 夏光集团作为国内最大的医疗集团,以研制生产高端的医疗器械而着称,旗下包含了国内顶尖的医疗装备研究所、多所私立医院以及医疗救助基金会,名头响亮得很,洛千淮自然也听说过。 当然了,她也知道杜莫家里,似乎就是跟这个这个集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父母管理的那所私立医院,也是隶属于夏光集团的。 汤院长能把夏光集团的人请到这里,足见下了不少功夫,就连周围站着的急诊科的实习医生跟护士也都能想明白,必是院里有机会跟夏光集团开展合作了,有机会得到最新的医疗设备的捐赠试用等好处,那可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 所以院领导们此刻严阵以待的态度,便是可以理解的了。 只是这样的事,又跟她一个小小的急诊总值班有什么关系?况且夏光集团的董事会秘书,在集团内应该算是个不低的职位了,为什么会对自己这般礼遇? 洛千淮想不明白,手上却不自觉地抓起了名片:“卫先生太客气了。” “应该的。”对方的声音沉稳,但却夹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受宠若惊。 跟先前在楼上对待汤院长一行时,冷言寡语的模样判若两人。 既便汤院长等人皆是久经世情历练过的,见此场景仍然觉得相当意外。 说起来,正常的合作,本不必要出动董事会秘书这样身份的高管亲自洽淡。 他们本来以为,这是因为对方是因着杜莫的关系,特意给一院的面子。 可是几个正副院长轮流上阵,卖力地介绍一院的团队建设与设施建设,却连这位卫先生的一句话,一个笑容都没有引出来。 而在考察流程结束后,汤院长一行忐忑地等着对方的结论时,对方却轻描淡写地提出,要见见急诊科的洛千淮洛大夫。 “贵院若是确实有诚心想要达成合作,那么就让她亲自来跟我们谈。” ” 第四百二十五章 二位的来意我知晓 汤院长等人本来以为,是夏光集团的董事会秘书,跟洛千淮有私下里的交情,特意借此为她架梯子,抬轿子。 就算真是那样,他们也不能有什么别的想法,因为这次合作对一院来说实在太过重要,只要能够顺利办下来,整个医院的医疗器械都有机会更换一轮,更有资格开展多个国际领域的专家合作交流,连带着还能将一院的整体评价提高一到两个位阶。 “小洛啊,事情是这个样子的。”汤院长笑眯眯地说道:“院里指定你作为咱们一院的代表,负责跟夏光集团进行合作对接。” 洛千淮的瞳孔巨震,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院长,这么大的事,我哪儿懂?” “小洛,你是咱们院最优秀的年轻医生,思想觉悟高,业务能力强,这事交给你去做,我是一百个放心!”汤院长拍着胸脯保证道。 “可是,我后天就要去杭市三院交流了” “那件事你就不用操心了!我们会另外安排其他人——骆副院长,医务科归你管,你跟进一下,顺便跟卫生局联系一下,就说咱们洛大夫是院里的骨干支柱,暂时脱不开身。” 汤院长一边说,一边打量着洛千淮的脸,见她仍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猛地就想起了一事: “哎,对了,上次小洛你提的设立急诊专用基金的事,我回去后仔细考虑过,特别有必要,就是院里经费再紧张,也得挤出一部分,把这件事给解决喽!对了,听说前儿车祸你还帮着一个孩子垫钱了?这种事,哪能让你一个年轻人自己担着。这么着,咱们这专用基金的第一笔拨款,就用在那个孩子身上!” 一言既出,急诊的大主任跟其他医护人员,全都又惊又喜,洛千淮也是一脸的不敢置信——几乎不可能的事,就这么简单地被解决了? “洛大夫,汤院长。”站在一旁的卫锦默默地听了一会儿,到这时才开了口:“我们集团下属的夏光一号基金会,与多个一线城市的医院急诊部门都有合作。这一项也可以列在贵我双方的合作方案之中。” “那可真是求之不得!”汤院长面上的喜色发自肺腑。他虽然忍痛答应了设置基金,但因着经费不足,确实有些抓襟见肘,但要是有了夏光旗下基金会的支持,那可就不一样了! 他看了看卫锦,又看了看仍然有些迷惘的洛千淮,心中立时有了明悟:“小洛,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稍后你就先把手头的工作放一放,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合作洽淡中去,需要任何材料跟人手,都直接找陈主任或者是我本人。尽管放心大胆去做——我看好你啊!” 洛千淮晕晕叨叨地跟着卫锦一行,挥别了立在院门口笑脸相送的院领导们,登上了豪华商务车,来到了一幢风景极佳的别墅之前。 别墅建在半山之上,下临太湖,整体都是中式风格,朱漆飞檐,很是古朴大气。 洛千淮被人引着步入厅堂,见内中一应家内摆设皆是古香古色,很是高贵典雅。摆在窗几前的瓶子,垂在中堂的字画,便是外行看了也能看出绝非凡品。 她略微感慨了一会儿,忽然就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不对之处。 方才从一院出发时,明明是三辆车的,但这会儿进到别墅院内的只有她这一辆,而一路上陪着她东拉西扯的卫锦,却并没有跟着她一起进来。 她愕然回身,发现门外已经空无一人,不由得有些紧张地望向走在她身后半个身位,笑得极为温润的男子——也是方才立在阶前,迎接她入内的人。 不消洛千淮开口,对方便说道:“您的疑惑,稍后会有人为您解释。” “我大概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了。”洛千淮看着正顺着楼梯向她走下来的一男一女,有些无奈地说道。 这两个人都上了年纪,但因为保养得宜,看起来不过四十五六岁,男子穿着件极可体的休闲西服,五官外形跟杜莫简直似从一个模子里扒出来一般,举手投足间便极有成功人士的风范;女子则是一身淡青色的过膝旗袍,眉宇间宁静如水,满脸都是温柔平和之色,像极了细雨中的江南烟柳。 感谢曾经看过的八点档豪门爱情剧,洛千淮的心中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已经有了预期。 “二位是杜主任的家人吧?”她礼貌地问道:“幸会。自我介绍一下,我是锡市一院的洛千淮,此次前来便是代表锡市一院,与夏光集团商谈合作事宜的。” 二人自从露面起,目光就一直盯在洛千淮身上,这会儿听她说得落落大方,不由得都笑了起来。 那女子便一把握住了她的手:“你猜得没错,我们便是杜莫的父母这次过来,主要是为了见见你,至于合作什么的,不过是个见面的噱头罢了,不值一提。” 洛千淮愕然。临行前汤院长那般郑重,还偷偷地拉过她提点了好些话,叮嘱她务必要把合作谈下来,甚至特意地把一些必要的项目落在纸面上,叠成小块塞进她手中,那个急切劲儿就不要提了。 要是让院领导们知道,所谓的合作在人家眼中不过是个障眼法,可有可无的玩意儿,他们会不会集体气成大面积心梗啊? 洛千淮当然能猜到,看到她空着手回去之后,等着自己的会是什么。 所以,杜爸杜妈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放弃了直接用钱来砸的简单做法,而是用合作来逼她放弃吗? 洛千淮在心底苦笑了两声,为自己还能帮着一院换来种种好处,而感到庆幸。 “两位的来意,我很清楚。”洛千淮也不挣扎,任那名女子抓着她的手不放。 对方的手白晳光洁,娇嫩得如同剥了皮的春笋一般,看不到半个毛孔,跟她那双日刷百遍,泛着浓郁消毒水味道的手,完全就不是一个世界里的。 “哦?”那名男士抿着薄唇轻笑:“小洛对吧。既然如此,你是如何想的,不妨直说看看。” “很简单。”洛千淮淡然道:“齐大非偶的道理,我是清楚的。所以与一院合作的事,二位应该可以全力促成,对吗” 第四百二十六章 梦终于醒了 洛千淮说到这里,就见杜妈满脸诧异地抬起了头,秋水般清澈的双眼睁得大大的,嘴唇翕张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杜爸伸手按住了肩头,茫然地闭上了嘴。 “小洛。”他温声说道:“你怕是对我们的来意,有所误会。” 她不解地抬头,就听对方继续道:“杜莫难道没有跟你说过,夏光集团的由来吗?” 洛千淮是真的不知道。这个集团崛起的极为迅速,短短十几年时间便在国内医疗界占据了极重要的位置,但来历却十分神秘,外间只知道它有一个极具远见卓识的创始人,也是集团幕后的实际控制者,可惜此人的身份背景,却是一片空白,无论是网络还是媒体,就没有谁能够挖掘出来。 “夏光集团,是杜莫在大学期间创办的。”杜爸说道:“毕业之后便转到了国内经营,恰好当时国内高端医用设备这块儿是个空白,国家又大力扶持国产设备,所以也就应运而起,渐渐有了现在的规模。” 洛千淮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大学期间随便创业,便打下了偌大的江山?那个杜莫,真的是她认识的那个人吗? 不过就是再惊诧,她也明白过来,杜爸跟她透露这个惊天秘密的用意了。 “您的意思是,合作的事情,其实说得算的人是杜莫本人。”她有些艰难地问道:“所以您们二位今天前来,就真的只是想要见见我,而已?” “当然不只是见见。”笑容又回到了杜妈面上:“你都不知道,听说他终于有了喜欢的姑娘时,我跟他爸有多开心。这不就紧赶着结束了手头的所有事情,第一时间跑过来,好帮着你们办喜事吗?” “可是,我还没”洛千淮嚅呐着,想要把二人的实际关系说出来,但杜爸已经有所准备,没等她说完,便先行打断了。 “小洛啊。”他说道:“人都是要讲眼缘的,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你是个好孩子。” 他摆摆手,再次将洛千淮试图说的话封在了口中:“善良,真诚,坚毅,即使身在困境依然自立自强,都是难得一见的好品质。反倒是我们的那个儿子,虽然功课好,运气也不错,但确实有种种不尽人意之处,天性冷淡寡言不说,还完全不懂女孩子的心事,根本就不体贴,换了我是你,也一样未必会答应他。” “杜先生,我们之间的事,跟您们想的可能不太一样。”洛千淮没想到杜爸会特意这般说自己的儿子,下意识地便开口解释道:“其实杜主任为人挺好的,对我还有其他同事都挺关心的。” 她想起了上次那个研讨会上,发生的种种事情,眸色也变得温柔起来:“有时候还相当体贴,完全算不上冷淡,话其实也并不少。” 话说到这里,她忽然就醒悟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杜爸杜妈。他们两个正在看着她,面上漾满了温和的笑意。 “那个,其实我”她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补救。 杜妈含笑褪下了腕上一只极油润细腻的白玉镯子,戴到了她的腕上:“你放心,你对杜莫有任何不满,尽管说给我们听,我们保证会好好教育他,让他改过自新,变成你喜欢的模样。” “其实,是我还没想好。”洛千淮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只是觉得,我们的家庭算不得门当户对。尤其是在知道了杜莫是夏光集团的创始人之后,这距离就更遥远了。” “创始人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杜爸说道:“他从小就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也从没有后悔过。所以当我跟他母亲听说,他第一次愿意主动接触一个女孩子,还想要娶她之后,就立即赶过来了。事实证明,他的眼光很好,而你更无须妄自菲薄。” “更何况。”他眯了眯眼睛,抬头向楼上某处瞟了一眼,然后说道:“小洛你现在还肩负着一院全权代表的使命。这项合作是否能成功,能做到什么程度,我跟他母亲可作不了主,决定权还是在杜莫手里” 呃?这是劝说不成,开始威胁了?洛千淮愕然地抬眼看向杜爸,却意外地看见了站在二楼天井旁的人。 “杜莫?”她不敢置信地问道:“你不是去德国了?” 上面那人摊了摊手:“论坛是小事,远不及跟你的婚事更重要。” “可你答应给我时间考虑的。”她说道。 “但我后悔了。”他快步下了楼梯,来到了她的面前:“茵茵,我已经等了太久,不想再等了。” “我们从认识到现在,统共也不过半年时间。”洛千淮是真的看不透他。 “茵茵,我说过的,我们早就认识,只是你忘记了我。”杜莫低头凝视着她。 他的眸子深得像无边的海,又似广袤的苍穹。 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再次出现,洛千淮怔怔地望着他,一颗心不由自主地越跳越快,眼角却不知为何,渐渐湿润了。 这日之后,洛千淮没有再坚持。无论是否曾经相识,但杜莫这个人,确实已经牢牢地烙在了她的心口之上。 只要一想到嫁给他,心底便会如春潮涌动,幸福感油然而生。所以她决定顺应己心,尝试着跨出这一步。 杜爸杜妈自是乐见其成。在杜莫的坚持下,连订婚宴都省下来了,直接筹办起婚礼。 婚礼不是简单的事,尤其是杜莫不知道为了什么,一定要办得极为隆重盛大,所以要做的准备就更多了。 整个夏光集团上下都被动员了起来,投身到一场世纪婚礼的筹备中去。 洛千淮本没想着那么早领证。但杜莫却很知道该用什么拿捏她:“领证当天,就签合作协议书。你心心念念的急诊基金,也会在同一天落实到位” 洛千淮不想承认,自己确实是被人利诱了。直到宣誓的时候,她还都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从今天开始,我们将共同肩负起婚姻赋予我们的责任和义务,上孝父母、下教子女、互敬友爱、遵纪守法,严格执行国家计划生育政策。从今天开始,无论贫穷与富有,健康与疾病,我们都将患难与共、风雨同舟,携手度过未来的人生。” 上一刻还在念着民政局标配的婚姻誓词,下一刻洛千淮便醒了过来。 原来真的是一场梦。洛千淮躺在床上,看着淡紫色的轻纱幔帐,猛然想起了什么,伸手向枕侧摸去,只摸到了丝滑的湖绸被褥。 还好还好,没有旁人。她松了一口气,调出了系统,查看存放于其中待领取的奖励。 下一秒,她腾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额头背上,都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美梦成真”不见了! 喧哗声就在这时自院外传来,伴着惊呼与奔走的脚步声,很快便来到了她的屋外。 第四百二十七章 赐婚 “师傅,师傅!”第一个跑进来的是燕殊,他喘息着,满脸急切:“外面来了一大队人,您赶紧出去看看吧!” 洛千淮心中一惊,正以为又有什么祸事从天而降时,星璇进来了。 她说得就比燕殊详细多了:“大娘子,宫里来了天使,指名让您去接旨。” 洛千淮见她面上的笑意未去,刚生出来的惊讶就转为了怀疑。 “星璇,你是不是已经提前知道,圣旨是什么内容了?” 星璇避开了她的视线:“天使还在外面候着,大娘子还是先去接了旨吧。” 这就相当于是承认了,只是不肯提前透露。 洛千淮不再理会她,任她将自己简单拾掇了一番,就往前院而去。 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郎中罢了,能有什么事值得天子下旨? 可要是加上那一项莫名消失的奖励,再综合考虑星璇的态度,就能推导出一个可能的方向。 虽然仍是有些匪夷所思,但,应该也是八九不离十。 多半是那位手眼通天的墨公子,见主动攻略无效,干脆改弦易张,直接从源头解决问题。 这般想着的功夫,她的人也从后院到了前院。 宣旨的内官,与随从的小宦侍从,全都已经被请了进来,文溥一边抹着额上急出来的汗,一边带着谭非陪笑招待。 他就是个最普通不过的小老百姓,什么时候见过宫里来的内官了,更不要说还是特意前来宣旨的。 天子神圣高远,一言可令人生,亦可令人死。升斗小民只有敬畏的份儿,此刻骤然有天意下达,说不紧张肯定是假的。 事实上,文溥跟谭非二人,皆已经两股战战,背心也被冷汗浸湿,要不是怕得罪天使勉力维持,大概连站都站不住了。 当洛千淮容色如常,稳稳当当地走出来时,他跟谭非都觉得心中一松。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外甥女已经不是他心中那个需要保护的小女孩,而是能够独当一面,面对任何难题都毫不畏惧,成为包括他在内的霁安堂众人,心底深处的那根主心骨了。 洛千淮一眼就认出了站在正中,手握明黄色缎面卷轴的人。 是当日昭阳舍的邵内官,曾经想要带她出宫的那一位。 一年多未见,邵内官显然是发达了,身上穿的宦者服饰颜色变成了深青,肩袖袍角也多了不少纹绣,跟先前见过的郑少监的服饰似乎一模一样。 一见到洛千淮,对方的面上便露出了和煦至极的笑容:“景大娘子,小的奉命前来宣旨——提前给您道喜了。” 这就算是先行提点,告诉她旨意乃是喜事。 这跟洛千淮所猜的大体相同,所以面上也并没有动容,只淡声说道:“多谢天使提点。” 她半点都没有露出与他之前相识的模样,令邵少监对她更加高看了一层。 洛千淮的目光在窄小的院落里微微一转,开口道:“小店鄙陋,从没有迎奉过天使,亦未准备香案烛火,若有礼仪不周之处,还望天使多多提点。” 邵内官笑得更加和蔼可亲:“洛大娘子多虑了,小的来此不过是宣读上谕,大娘子只要诚心跪下接旨即可,并没有什么旁的规矩。” 这倒挺好。大概是大豫跟历史上的汉代有些相似,还没发展出后面那些繁文缛节吧? 洛千淮想着,率着一众人等跪到了地上。 邵内官便展开了圣旨,咬字清晰地读道: “朕惟婚姻之礼,乃人伦之大端,家国之基石。先贤有云:‘夫妇和以家宁,家宁则国治。’故特降旨意,以成佳偶,以固宗社。” “咨尔掖庭丞之女景氏千淮,温恭淑慎,慧心巧思,医术精妙,德才兼备。其赐襄侯虞楚为妻,于一月之内成婚。” 虽然方才已经猜到了,但当事情真的发生了,洛千淮还是难免有些呆滞。 事实上,除了星璇早已经得了消息,院内其他人,包括文溥袁非燕氏兄妹跟其他霁安堂的伙计们,此刻全都是一个表情:大受震惊,惊喜交加。 自家外甥女(师傅老板),就要嫁给当朝襄侯,去做侯夫人了? 小民不知道天家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也不太懂侯爷跟侯爷之前也有差别,只是想着平素日日能见到的人,就要嫁入豪门,做那高高在上的侯夫人,就觉得不可思议。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怔怔地跪在地上,没有半点动静。 邵内官脾气极好地来到洛千淮身前,蹲身将圣旨卷好,送到她手上:“景大娘子这是太高兴了,连领旨谢恩都忘了。” 经他这么一提点,洛千淮的脑子恢复了几分清明:“民女叩谢陛下恩典。” 她接下了圣旨起身,回头看了一眼星璇。 后者早有准备,立即上前,在邵内官手中塞了一个小小的锦袋,又冲他眨了眨上。 邵内官便没有推辞,温声说道:“陛下的意思是,一个月的时间虽是紧了一点儿,但若依着古制,以简素为主,应也是来得及的。再有,听闻景大娘子医术不俗,早点入门,也可早些照料襄侯的身体。” 洛千淮对这位少帝已经多少有了些了解,闻言只恭声道:“民女谨遵陛下教诲。” 邵内官一行离开之后,文溥等人便将洛千淮围住了。 “茵茵,你可知晓,陛下怎么会突然降下这等旨意?”文溥先行发问道。 洛千淮心中也是乱成了一团。她不喜欢被人强逼着做事,就是再喜欢墨公子的颜,也不想就这么被人按着脑袋嫁过去。 可在这个时代,圣旨就代表了最终决策,不容违逆,不打折扣,否则便会血流成河。 洛千淮既有在意的家人,也看重自己好不容易重来的一世。 只是心底那一股子郁气,却着实难解。 但她也不可能将些不满,发作到关爱自己的阿舅身上去。 “阿舅莫要担心。”她尽量心平气和地道:“我与襄侯相识的时间不短,上次被诬陷入狱,也是多亏了他在其中斡旋,方才能够及时脱身。” 洛千淮虽说得平静,但文溥没有错过她目中的神色,那并不是得偿所愿的小女儿家的欣喜,而是情非得已之下的淡然。 “方才那位宣旨的天使说,让你去照顾襄侯。可是他的身体有什么不对之处?”来自医者的职业敏感,让他一下子就直指问题的核心。 第四百二十八章 约法三章 关于虞楚的身体究竟如何,洛千淮心里确实清清楚楚,只是真的无法对阿舅明言。 “他是个好人,与我年貌相当,若非是身体虚弱了些,怕是这么好的婚事,也轮不到我的头上。”洛千淮淡笑道。 文溥比她更清楚,圣旨已下,事情已经没有了任何转机。无论喜欢不喜欢,也无论那襄侯到底是个什么身子骨,哪怕是洞房当晚就咽了气呢,洛千淮也必须得嫁过去。 既是她这般强颜欢笑,不想让自己操心,那他也只能顺了她的意。 霁安堂的大门外,方才被临时清退的病患跟街坊们,早就急急地围了过来,打探天使的来意。 这种事是瞒不了人的。星璇在征得洛千淮的同意之后,带着伙计们出去宣布了这个消息,顺便散了喜钱。 这也是约定俗成了,重点表现接旨之人的欢欣喜悦,若是关门闭户愁眉不展,那便有枉负圣恩,暗生怨怼的嫌疑。 无论是病患还是街坊邻居,听闻此事后皆是一脸羡慕嫉妒。 景郎中确实年轻貌美,生有姝色,但也不过是一个郎中罢了,怎么就能入了天子的眼,当上了侯夫人? 黄绢嘴上跟着赞了几句,心里到底气闷,回到店里就跟丈夫施浩埋怨起来:“我早就说要赶紧上门提亲,偏生你跟儿子都说要慢慢来——这下好了,人家得了天子下旨赐婚,咱们可是鸡飞蛋打!那么好的姑娘,这下子就便宜了那个狗屁襄侯!” 施浩也觉得可惜,但事已至此,他也没有办法。 “咱们这样的人家,哪里敢跟侯爷抢人。”他说道:“好在一切还不晚,要是在结婚后再被人家看上了,说不得还有灭门之祸。其实也是那景娘子的颜色太盛,我们小门小户的根本就留不住。” 施修傍晚回来,听说了这个消息,一个人回屋坐了好一会儿,连飱食都没有用一口。 黄绢怕他想不开,特意做了汤浓味鲜的羊肉汤饼过去敲门,却见儿子已经穿戴整齐地走了出来。 “衙中还有公事,儿就先回去了,这几日都不会再归家。” 见黄绢满脸都是忧虑之色,施修也便软了语气:“阿母勿忧。其实那襄侯并非良配,景大娘子嫁过去,还说不定是祸是福。” “这话是怎么说的?”黄绢大感意外,连声追问道。 关于襄侯虞楚那些事儿,但凡官场中人全都门清,只是寻常百姓没有途径罢了,说出来也没有什么忌讳。 黄绢听了施修的话,满腔的可惜就变成了同情。 怪不得呢,堂堂的侯爵,竟然会娶一位坐堂女医为妻,原来其中还有这些内情! 敢情那位听着身份显贵,其实身子骨因着受刑早就垮掉了,手脚俱残不说,身边连个侍女都没有,多半是不能人道,也不知道还能活上几年。 嫁给这样的人,也就是穿绸子吃粗糠——表面光。 哦对了,儿子方才还特意说了,陛下到现在也没给过那位襄侯一个铜板的俸?,所以这绸缎也未必就能穿得上身。 还不如嫁给自家儿子呢,起码家境殷实晋身有望,跟着的上司也是背景深厚,前途光明。 黄绢叹息了好一会儿,方才满心不忍地走出家门。她没有能耐改变这一切,只想早点把这些内情透露给洛千淮,让她心中有数,早做打算。 洛千淮却已不在长陵邑了。 按照文溥的意思,今晚应是起个家宴,叫上景渊一起,好好商议一下婚事怎么筹备。 到底是天子赐婚,就是依着古礼,该有的流程也不能少了。还有聘礼。先前文家替洛千淮攒的那点子嫁妆,根本就不够看,必得重新拟个章程,就是砸锅卖铁,也得凑出来。 但洛千淮却不肯让他操这份心。 “阿舅是一片好意,我原不该推的。只是这事原就是墨虞楚搞出来的,本来就应该由他来解决。” 这一点文溥也赞同:“茵茵说得不错。婚姻大事,向来都是男方为主,三书六礼,皆是以男方为主导。想来襄侯也会尽快与你父亲商议此事。” 景渊吗?洛千淮在心中冷笑一声,口中却道:“是这样没错,所以阿舅且放宽心,待过几日事情安排妥当了,我再去家中向外祖父母跟阿舅舅母,亲自分说。” 她冷着脸,带着星璇去了西京,直奔宣平坊的襄侯府。 赐婚的圣旨向来一式两份,其中一份已经送到了这里,哑仆卫鹰正一脸笑意地站在高脚凳上,扯出放在箩筐里的红绸挂上了门楣。 洛千淮跳下了马车,冷冷地瞟了卫鹰一眼,并不说话,直接推门而入。 “这是怎么了?”卫鹰做着手势。 干一行爱一行,他已经能极为熟练地使用手语了。 “大娘子似乎并不开心。”星璇的心情有些低落:“她应是怪我没有提前知会她。” “不妨事。”卫鹰极有信心地指向院内,比划道:“有公子呢!” 院中的枣树下安了一张竹榻,墨公子手握书卷斜倚其上,形容昳丽,意态闲雅,似乎看得十分入迷。 “别装了。”洛千淮笔直地走了过去,劈手夺下了他手中的竹简:“不是说监视的人都撤了吗,还这般作态给谁看?” 墨公子的眼中便生出了丝丝笑意。 “我就知道,你接了旨,肯定会亲自过来。”他说道:“所以特意换了新衣,专门在这儿等你。” 他坐直了身子,展示他身上那件崭新的,竹叶青色的素绉深衣。 这人就是个衣服架子,便穿件麻布上身,也一样是好看的。要是在前世去干直播售货,肯定分分钟都会卖爆。 “所以一切真的都是你的安排?”洛千淮收回了视线:“皇帝素来不喜欢你,在这件事上,怎么就会顺了你的意?” “我自有办法。”墨公子叹道:“谁让茵茵的主意太大,我若不出此下策,怕是等到人老珠黄,也未必能等到佳人点头。” 他一边说,一边缓慢而轻柔地握住了她的手。 “所以现在你能怎么做呢?”他的眸中透出了一切尽在掌握中的神情:“抗旨不遵,可是等同谋逆的大罪。以我对茵茵的了解,必不会让自己跟家人,落到那种境地。” “而你唯一能走的那条路,便是嫁给我。” 他的目光幽深而灼热,直直地落在洛千淮的面上。 这副模样,跟梦中那个用与一院的合作跟急诊应急基金金要挟她的杜莫,莫名地重和了。 梦里梦外,这人从来都惯用同一种方法解决问题。 可偏偏,她这一次,也依然无法拒绝。 “结婚可以,但要约法三章。”她叹了口气说道。 第四百二十九章 两套聘礼 “你尽管提便是。”墨公子的眸中漾着喜色。 “我擅妒。”洛千淮坦坦荡荡:“婚姻存续之间,你身边只能有我一人,不得纳侧妾养外室,不可有通房,亦不能与除我之外的任一女子,发生任何不符合理法的关系。否则,我们之间就结束了,断无再回头的可能。” 这番话要是让大豫的其他男性听见了,必是会认为她叛经离道,就算是文周跟文溥,也不会赞同。 但墨公子的表情却是纹丝未变:“此生能得洛大娘子为妻,已是再无所求,其他庸脂俗粉,亦不可能再入我目。便是你不说,我也不会行任何对不起你之事。” 他的眸色极为清澈,神色也专注无比,看不出有半点违心之意。 洛千淮没想到,他会这么容易就接受了这个要求,心下便是一松。只是世间事,大抵是知易行难,且人心易变,即便是此刻真心实意,日后也概莫能知。 但人总不能因着日后的风险,就止步不前。更何况,这是天子赐婚,非是想要停就能停下来的。 洛千淮将脑中的思绪清空,提出了第二个条件:“即刻起,有关婚姻及过礼的诸事,我都要亲自过问,若有意见不合之处,需依我的要求而行。” 墨公子面上的笑意更深:“这本就是应该的,一切都听茵茵的。” “成婚之后,我依然要继续行医或是做其他事,你不得干涉。” “我什么时候管过你的事了。”墨公子叹道:“再说以你的身手,便是我想拦,也不过是螳臂挡车,又何必平白惹你生气?” 这便是也应下了。洛千淮心中大定。果然如此的话,其实结不结婚,似乎与之前也没有什么区别。她略一思忖,又说道: “还有最后一点。”她看着墨公子的眼睛道:“我知道你心有丘壑,怕是未必能安于现状,也并不想多加干涉。但若是你所行之事,可能会影响到我及家人的安危,那么在行事之前,必须要提前与我商量。” 墨公子回望向她,半晌方才开了口:“这是第四个条件了。” “咳。”洛千淮有些羞恼,然后又意识到此时决不能落了下风,所以便继续保持着盛气凌人的态势,一双杏眸黑白分明,居高临下地瞪着他:“那又如何?你就说,答应不答应吧!” “我若是不肯答应,你又会如何做呢?”墨公子忽然生起了逗弄她的心思。 洛千淮挺起了胸膛,神色渐渐凝重,一派高人气象:“我若铁了心不想嫁,办法自然也是有的。” 实在不行就求助于系统。 当然了,其实她自己也感觉有些奇怪,因为从收到赐婚诏书至今,她虽然心中存了不甘不愿,但还真没有要动用系统,把这事搅黄的念头。 又或者说,在内心深处的某个不可告人的角落,还存在着星星点点的莫名欣喜。 到底也是那样清冷孤艳的美男子,哪怕只有赏心悦目这一个作用,似乎也足够了。 果然世间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 墨公子见她这般强硬,立即就软了下去:“我答应你。” 眼前之人确是多次化不可能为可能,他不想赌,也不敢赌。 “我的事,不会再瞒着你。我的下属,今后也都是你的人。”他许诺道。 “这倒是用不着。”洛千淮撇了撇嘴:“我早就说了,对你的事并不感兴趣。” “好好好,都依着你。”墨公子笑得月朗风清。他拉着她的手站起身来,将她带到屋里去,然后取出了一卷帛书,递了过来。 “打开看看。”他说道。 洛千淮疑惑地将帛书展开,先看到了最右侧的三个大字:聘礼单。 整张帛书,列的满满的都是聘礼。 活雁一对,黄金万镒,明珠百斛,金如意二十对,玉如意二十对,各色金玉首饰无算,缂丝蜀锦湖绸等数以千匹,名贵瓷器二十车.......另有分散在各地的田庄百余处,山庄别院二十余座,店铺酒楼百余间......其中还包括了明月楼跟曜星楼。 “你......”洛千淮愕然转身,就对上了墨公子盈满了笑意的眼。春风轻柔,那眉眼也似被春花熏染过一般,芳华正当时,秀色直可餐。 这一刻,她忽然就怦然心动。 “我愿以全部身家为聘,只求茵茵甘心下嫁。”他的声音不似平时那般纯然的冷,而似是冰镇过后的甘蔗汁,清凉中挂着丝丝的甜。 “你这是公然抗旨。”洛千淮努力抗拒着那份薰然欲醉:“陛下说过了,要遵从古礼,一切从简的。” “嗯,我知道。”墨公子眼中迅速闪过一丝冷意:“所以他连一个铜板都没有赐下,也算是开了大豫有史以来赐婚的先河了。” “那你还要顶风作案?”洛千淮推开了某人伸到她腰间,欲揽着她的手。 “放心吧。”墨公子轻笑:“这些只是给你看的。明面儿上,自有另外一份让人挑不出毛病的。在虞炟的心里,我应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不至于连个婚礼都筹备不下来。所以我自然也不能让他太过失望。” “所以你到底准备怎么安排?”洛千淮用手指捅了捅他:“别忘了方才已经答应过我,有关婚礼之事,不可瞒着我才是。” “小侯哪里敢。自然是一切都顺着夫人的意。”某人的姿态放得极低,又取过了另外一卷帛书。 这里面的东西就要清爽得多了。可惜洛千淮仍是皱起了眉。 “不可。”她说道。 女儿被赐了婚,可圣旨却没有在自家颁布,景渊还是从掖庭的下属口中,才得知了这件事。 听说陛下册封皇后跟婕妤还有几位夫人的圣旨,也在这几日下发,他咋闻之下,心里还着实惊喜了一回。 但了解到赐婚对象是襄侯虞楚之后,他的大脑立时就变成了一片空白,好半天都没有吭声。 原来看上那个逆女的,竟然根本不是陛下,而是虞楚。 他曾与那个人朝夕相处过,也阴差阳错地替他受了好几次伤,但那都不是出自他的本意,而是因为对方实在太过邪性,哪怕是稍微离近一点儿,都会受到牵连。 第四百三十章 登门纳采 这么多年来,自己借着当年那些旧事,爬到了掖庭丞的位子上,但也就是这样了。 虞楚虽已成了侯爷,但在他眼中,价值已经远不如之前。 当今天子虽然年幼,但聪睿英武,至少得做上几十年的圣君。 与之相对的,今上主政期间,虞楚就只会被打压到底,没有任何机会。 依着景渊的本心,宁可洛千淮一直不嫁人,也比嫁了这位强。 他倒不是在意洛千淮嫁给一个残废,而是知道这个人的存在,就是帝王心里的一根刺,凡是跟他沾了边的,都落不着好。 就像当年他明明只是跟此人同室而居,却招来了那么多倒霉事儿一样。 景渊愁眉苦脸地回到家,把事情跟采薇一说,对方却笑他杞人忧天。 “既是个废人,也就搅不起什么风浪,连陛下都常派侍医过去给他看诊赐药呢,哪里就有多么严重了。” “不论如何,这到底是陛下赐婚,咱家大娘子嫁进襄侯府,聘礼肯定不能少了——否则落的可是陛下的脸面——怎么也能让家里落下些好处。况且有了这层关系,到时候咱们阿芩也能顺理成章地寻门好亲。明明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夫君你又为何这般想不开?” 景渊经她这么一开解,倒也觉得颇有几分道理,心里头也亮堂了起来。 是啊,他之前一直跟着张世远,多少也清楚一点儿虞楚的底细,这人别的不说,却是真的家底殷实,手面豪阔! 之前也就是碍着他身在掖庭,碍于先帝对内官管理的严苛,并不好索求什么,再加上张世远还总在旁边阴阳怪气,所以他也从未挟恩图报过,但有了皇家赐婚就不同了。 别的不说,要个千金作聘礼,再加上一套新宅子,几个田庄总算不得什么吧? 自从新帝登基,对于内官的管束力度就要差了不少,焦令监又是出了名的好性人儿,从来都是与人为善,所以但凡有点品阶的宫人内官,大多都已经从这翊善坊搬了出去,也就是他被张世远那个老东西一直压着,苦哈哈地过到现在。 但现在也不错,他成了襄侯的岳父大人,只要有这层关系在,从此还能差了钱?而若是那虞楚天年不永,那茵茵就成了襄侯遗孀,偌大的家业也就都落到了她手里....... 景渊越想,心底就越是火热,隔日便以筹办女儿婚事为由告了假,正想着要约虞楚见面联系呢,对方却已经亲自登了门。 “岳父大人,请容小婿一拜。”墨公子极为客气,进门便欲见礼。 只是他到底手软酸软,不过是做了个姿势,便已经坚持不下去,被身边的哑仆扶住,苦笑不已。 景渊没受成礼,心知怪不得对方,只好抹去心中的遗憾,笑着伸手让座:“你我之间渊源颇深,本来也不必拘泥那些俗礼。” 虞楚顺势便坐到了堂中的客座之中,采薇带着阿芩上堂送上茶水点心。 “这位便是拙荆跟小女阿芩。”景渊介绍道。 墨公子坐在原处并未起身:“楚病弱,恕不能起身见礼。” 他并没有称采薇为岳母,后者也一脸毫不在意的模样,至于心里怎么想,谁也不知道。 阿芩倒是对这个即将成为自己姐夫的人,多看了好几眼,越看就越觉得心里喜欢。 “你长得好看,倒也配得上我家阿姊。”她脆生生地说道。 墨公子微微一笑,伸手入怀,有些费力地摸出了一个小小的锦盒:“阿芩,这是送你的见面礼。” 阿芩先看了一眼采薇,见她一脸笑意,并没有阻拦的意思,连忙迈着一双小腿跑了过去,将那个锦盒拿了起来,又对着墨公子行了个福礼,算是道谢。 小姑娘没有什么心机,忍不住立即就打开来看。 锦盒里装着一对小巧的纯金手镯,刚好适合这么大的小姑娘,打造得相当精美。 “阿母,我也有金镯子戴了!”阿芩眉开眼笑,立时便将镯子套到了手腕上。 “是呢,我们阿芩虽然还小,但过不几年也是大姑娘了,这嫁妆也该慢慢备起来了。”采微笑眯眯地说着,貌似不在意地望了望墨公子。 后者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很像是对钱财外物不萦于心的贵胄公子。 采微满意地望向自家夫君,却见他也是一脸笑意,显然与她心犀相通。 婚姻大事,三书六礼。今儿墨公子亲自过来,行的乃是六礼之中的第一礼:纳采。 正常来说,媒人到女家提亲获得许可后,就要开始走正式的婚姻流程,第一项便是请媒人正式向女家纳“采择之礼”,顺带奉上种种有吉祥象征的礼物,简称纳采。 既是天子赐婚,便也不再需要别的媒人。墨公子这般直来直往,倒也只显得郑重,算不得失礼。 景渊跟采薇心里都是热腾腾的,惦记的都是纳采的礼物。 按现在西京的行情,便是寻常商人之家,纳采也得备上三十几种礼物,其中包括但不限于金银首饰珠宝玉石,更不要说是国朝的侯爵了。 但是心里再急,面上也不能露出来。景渊压着性子,跟墨公子谈了好些往事,反复提起当年自己因对方受过的那些伤,遭过的那些难。见墨公子频频点头,并没有抛过脑后的意思,心中更是喜悦。 在这之后,他又多次表达了将女儿自小交给旁人养育的愧疚之情,还跟采薇你一言我一语,话里话外地点出洛千淮性格粗鄙,胸无点墨,亦未学过操持家里,以后要请墨公子多多担待等言语。 墨公子自从他们夫妻二人一唱一和,影射洛千淮之时,面色便渐渐冷了下去。他耐着性子,一直听到了最后,先前那点子暗中报恩的心思,已经荡然无存。 还是茵茵看人准,说得也对。一切就按她说的来办,才最为妥贴。 墨公子身子到底虚弱,经不起久坐,坚持这么久已经难能为继。 他留下了纳采的礼单,叹气道:“此番乃是奉旨成婚,陛下钦命奉行古礼,一切从简——小婿纵使有心,亦是不敢抗命。” “自是要遵从上意的。”景渊连连点点,只当对方是在谦虚而已。在他想来,所谓从简,也不过是各色礼物略少一些,根本算不得什么。 待将二人好生地送上马车之后,景渊的目光方才落在了安放在院门口,孤零零的盖着红布的一只箱笼之上。 那是方才襄侯虞楚带来的纳采礼。 那箱笼看着不小,就算其中装了十分之一的金玉宝器,也是一笔横材了。 他这般想着,便跟早就急不可耐的采薇一起,展开了手中的礼单。 第四百三十一章 山外青山 礼单很短,上面只有一行字,字迹工整,简单明了: 活雁一对。 景渊愣住了。采薇不愿相信,一把抢过了礼单,上上下下看了一回,发现除了这一项,真的再没别的了。 景渊这会儿已经回过味儿来了,也许是顾着陛下那边的猜忌,有些东西不好落在纸面上? 这个念头一起,立时便压抑不住。他三步并作两步,瞬间就跨到了被红布盖得严严实实的箱笼之前,满怀期望地用力一扯。 红布轻飘飘地被揭开,其中的内容显现出来。 那看起来方方正正的东西,只是一个竹编的笼子而已,里面躺着一对被捆了翅膀和脚的活雁,连嘴也被红布条扎得严严实实。 景渊和采薇不甘的眼神,跟活雁满是乞怜求活的目光对在一起,触发出了无奈的花火。 “好歹也是个侯爵,就一对雁……怎么好意思拿得出手?”采薇大失所望,自言自语道。 “罢了,只是纳采而已。”景渊迅速调整了心态:“重头戏在聘礼上,且莫抱怨了,以免因小失大。” “对了,雁肉味美,今晚就炖上一只吃了吧。”他负手回了屋。 未央宫,承明殿内。 “陛下,丰安侯不肯回去,说一定要见到您……”焦作低眉顺眼地禀报道。 虞炟放下了手中的笔,揉了揉手腕,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还差一刻钟到申时,丰安侯已在外面候了两个时辰了。” “传他进来吧。”虞炟叹气道。 焦作应声退下,片刻之后王泰便入了殿,一张脸上再没了稚色,只剩阴沉。 他行了礼,待虞炟叫起后便迫不及待地道:“陛下,请您收回成命——那虞楚已经是个废人了,怎能与景大娘子相配?” 他的语气急切,便难免有些礼数不周,焦作皱眉欲发声,却被虞炟摆手止住了。 “襄侯再如何,也是先帝血脉,更是朕的晚辈。他要是都配不上那景大娘子,那谁又配得上,难不成是表兄你吗?” 王泰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回事。乍一听闻景大娘子被赐婚,他心中便如焚如炙,一门心思只想着必须解除才好,至于那以后又要怎么办,他并没想过。 只是这会立在承明殿内,看见自家皇帝表弟那似笑非笑的神色,那热得跟炭团也似的心,忽地就冷了下来。 “是臣失言了。”他躬身道:“臣对景大娘子,并无淑女之思,只是因着先前救命之恩,这才对她的终身大事有所关注。” “朕正是记得这一点,方才特意亲自下旨,为她许下这门好亲事。”虞炟淡声道:“不然一个掖庭丞的外室女,又有何资格嫁给皇室宗亲,担起侯夫人之位?” “是臣误会了陛下的好意了。”王泰明白此事已无任何转机,多言无益,便换了话题:“家母近日时常惦念陛下,还说过些时日槐花开时,要做些您爱用的槐花饼送进宫来呢!” 虞炟的面上便带了笑意:“舅母的槐花饼清爽可口,朕确实时常念着。” 他说着,望向自家仅剩的表兄,叹了口气:“表兄长朕一岁,以后行事当更加周全,朕未来还多有倚仗之处,勿要令朕失望。” 他说到这里,满意地扫过王泰诚惶诚恐的模样,继续道:“朕已经为表兄择了一门亲事,是金家二房的嫡孙女,年方十二,已是温婉可人。你回去跟舅母知会一声,这便准备起来,旨意稍后就到。” 王泰脚步沉重地走出宫门时,霍瑜已将公房案几上的东西全部扫到了地上,仍然满心愤懑。 他喘息了良久,方才将何简唤了进来:“我让你寻的人,现在到了哪里?” “最迟后日,便能进京。”何简说着,面现犹豫之色: “郎君,那人邪门得紧,先头家主再三叮咛不可再私下接触他——您当真要这般做?” 霍瑜冷冷地瞪了他一眼:“那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门被再次关上,遮住了外面刺目的阳光。 霍瑜不顾形象地箕踞而坐,大口大口地吐着郁气,眼中却溢满了狠厉阴鸷之色。 “是你们逼我的。”他喃喃地说道:“从头到尾,我只想要得到一个女人而已为什么,偏偏就是不能如愿” 崔舸坐在春风阁的窗边,歪头看着窗外灿如烟霞的桃花。 身侧跪坐的美艳女娘,用春葱儿一般细嫩的手指,拈了一颗酒渍青梅,送到了他的嘴边儿。 崔舸微怔,然后含笑咬了下去。 “莲娘子。你说这世间,会不会有人全不看重功名地位跟外在的一切,只在意你这个人呢?” “自是有啊。”那莲娘巧笑嫣然,只罩着一身软纱罗的身子软得跟蛇儿似的,向着他怀中直偎过去:“妾不就只爱郎君的模样人品,不在意旁的一切吗?” “你?”崔舸抬眼,淡淡地瞟了瞟她,面上露出了不以为然之色。 然而,却并没有逃避抗拒,更顺手将那个软腻的身子揽入了怀中。 “皮肉色相,模样人品。”他叹着气:“若是比起这些,我其实,也是自叹不如。” 那莲娘听得莫名其妙:“九郎君说的话,妾听不懂。” 崔九就笑着在她腰上捏了一把:“你这样就很好。” 人心隔肚皮,只要眼里嘴里看的说的都是自己,那心里想的是谁又有什么重要。 说不定那个人,看重的也只是虞楚外表的皮囊,不是那外强中干的襄侯名头。 这么一想,压抑了大半日的心情,瞬间就清爽起来了。 接下来好几日,洛千淮只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继续坐堂接诊。 她虽仍然镇定自若,但陆续进来的病患却相当激动,还有人一进门就先下了跪,口呼“侯夫人”,倒是让洛千淮有些哭笑不得。 黄绢抽空来了好几趟,神神秘秘地说了不少虞楚的小道消息,话里话外除了惋惜就是惋惜,仿佛她马上就要掉进天大的火坑。 洛千淮也不可能跟她解释真实情况,只能拿圣旨说事儿,一副顺从上意的模样,反倒是让黄绢没了话。 这天晚上,洛千淮才刚用过飱食,正准备照例检查几个徒弟的功课,忽然听见了电子音。 “奖励寄存期届满,现在开始发放。” 第四百三十二章 给宿主两个解决方案 洛千淮愣了一下,奖励?还有什么奖励? 她调出了系统,然后就在奖励存放栏里看到了一件物品:宫制缂丝团扇一把。 是了,这不是上次跟好梦成真一起得到的吗,她怎么就把它忘得干干净净了! 等等,宫扇该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洛千淮的第一反应,便是看了一下自己的衣着——杏黄色的短襦,淡紫色的长裙,在夜间显眼得紧。 都怪这些时日系统出现的次数过少,她已远不如一年前那般警觉,将黑色衣袍跟面罩放在触手可及之处,现在就是想要去找,应该也已经来不及了。 正咬牙切齿地准备接受命运折腾之时,系统却意外没有立即进入强制执行。 “警告!发现奖励物品‘宫制缂丝团扇’正在高速移动中,在停止之前难以准确定位,暂时无法进行提取。” “滴!奖励领取期限届满,未能及时提取奖励,奖励提取失败。现在开始评估失败责任。” 洛千淮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开始据理力争:“系统,这奖励没取着,是因为你没法准确定位,跟本宿主就没什么关系。但是本宿主宽宏大量,不会在意一把扇子的损失,你也用不着这么较真儿,一定得评出个子午寅卯来吧?” “滴,评估完成。本次失败责任分为两部分:宿主在整个寄存期内均未主动履行提取奖励的权利,以至于错失良机,承担97的主要责任。本系统未能及时精准定位,承担3的次要责任。” “系统,你做出这种既不客观也不公正的评价,就不会感到良心不安吗?” “鉴于该奖励实体仍然完整无损,按照13版捷径系统操作手册相关规定,现提出以下两个解决方案供宿主选择: 方案一:自即刻起六个时辰之内,成功提取前次奖励的,可只扣除五百积分,不予惩戒;失败后惩戒加倍。 方案二:接受系统随机惩戒一次。” 洛千淮不禁认真地考虑起了这两种方案的利弊。 方案一看着似是没什么毛病,但是系统方才已说过那扇子正快速移动难以定位,说明它现在还不知道到了什么鬼地方,未必能在六个时辰赶得到。且为了找到它,还得重新开启一到两个系统任务,然后再带来一堆麻烦的领奖。 至于方案二,虽然顶名为惩戒,但前一次的社死惩罚她也经历过,其实也并不算有多么难以接受。 这么比较起来,方案一比方案二的不确定性要高得多,综合比较还是方案二的好。 洛千淮做出了选择,正待开口,就再次听见了系统的声音: “警告!选择超时,由本系统代为选择:方案一。” “请宿主在六个时辰内,获取前次任务奖励宫制缂丝团扇。” 与之相应的,洛千淮眼前展开了一把立体的团扇图像。香妃底的扇面上,织着数枝含苞待放的白玉兰,下方的细竹柄呈现淡淡的金色,中间隐现丝丝红线。扇坠儿是一块极温润的雕成玉兰花形的白玉,花萼处是由浅至深的糖色,其间亦夹着一抹鲜艳的红。 “等等!”洛千淮皱眉道:“系统你之前也没说过,这选择还有时限的啊?而且那把扇子莫非还是特定的,就不能随便找把缂丝团扇交差吗?” “本系统虽没说过,但宿主亦没有问过,否则本系统必然会如实回答。另外,本系统安排的各种奖励,除金钱之外,绝大部分都是独一无二的。” 洛千淮的一口气就堵在了心窝里。行吧,要是跟系统这种毫无下限的存在生气,日子还过不过了。 行吧,方案一就方案一,尽人事听天命,大不了就摆烂领罚。 “系统,现在是否能够定位那把扇子了?如果可以,请将位置跟前往路径发给我。” “愿望已收悉开始定位目标物体已停止移动,定位成功。正按照宿主需求,全力测算捷径中……” “叮!捷径测算成功” 一张3D实景地图在洛千淮眼前徐徐展开。 扇子就在西京正北方约两公里处,连接渭水南北两岸的中渭桥之下,一艘三层高的大型商船之中。 系统体贴地给出了商船的内部结构图,标明了那把扇子就在甲板之下的储藏间里。 长陵邑距长安不过二十公里远,中间修的都是平整的官道,洛千淮已经乘着马车走过多次,最多也就是小半个时辰的路程。 比她先前预想的还要好一些,起码还有操作的时间。 她想了一想,便穿上了一身深青色的衣裙,披上了一条轻薄的黑色斗篷,又将夜行衣跟面具翻了出来,以备不时之需。 做完这一切,洛千淮将星璇唤进来,问她现存黄金的数量。 “本月的分红尚未送到,堂中现余黄金三百五十六饼。”星璇记得清清楚楚。 洛千淮点头,吩咐道:“取三百饼金,再去朱娘那借辆马车。要好马,越快越好。” 星璇自从赐婚的圣旨下来以后,侍候她时一直都是战战兢兢的,唯恐洛千淮会怪罪,这会儿见她有所安排,立即便应了下来,连个理由都不敢问。 不过一刻钟,马车跟金子都备好了。洛千淮带着星璇登了车,一路向中渭桥而去。 中渭桥连通渭水南北,总长近千米,远远看去便如一道长龙一般,跨卧于大河之上。 桥下两百米外,便是安波渡口,也是整个咸阳原周围,最大的一个渡口。 马车抵达之时,已是戌时一刻,挂在洛千淮视野左上方的任务倒计时,还剩下了10小时23分钟。 这个时间,无论如何都是尽够了。 洛千淮松了一口气。她的想法很简单,坚决不用系统那些强取豪夺的手段,只靠着人与人之间的正常交流,来获取扇子的所有权。 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摆明车马,直接出钱购买。 如若对方惜售,那她甚至可以掏出重金,只求拿在手中把玩一会儿。 顺便就把任务交了。 反正系统从来都没管过,奖励提取之后的归属,所以这么胡弄一下,应该也能过关。 所以现在要做的事就只剩下一个,找到那艘船,跟船主多少拉扯上点交情,然后顺理成章地提出要求。 洛千淮挑起车帘,望向灯火通明的安波渡,觉得这件事应该算不上有多难。 那条船是商船制式,而商人素来都喜爱交际,鲜有性格乖戾的。 只要价格合适,对方就没理由不答应。 第四百三十三章 洛大娘子失踪了 中渭桥至安波渡东,数百米长的水面上,泊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少说也有数百艘,其中多半数是等待验货入京的商船。 大豫商人受到轻视,但也因此得了一个天大的好处,那便是商税等同农税,仅为十税一。 可二者的辛苦程度不一样,毛利润也全不相同,所以就算再受打压,仍有无数人被利益驱使,连通四方有无,输送各种紧俏货物。 而作为大豫都城的西京,更是天下一等一的奢侈品零售宝地,便有再多再昂贵的物件,照样有人趋之若鹜。 目标商船在这么多船中,也是相当醒目的存在。它比其他船只高大不少,连占着的船埠都比别家要长出一截儿。 偌大的商船上没有一丝灯火,黑红色刷着桐油的船身厚重而坚实,静静地浮在水面上,与周边的热闹喧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星璇陪着洛千淮下了马车,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忽然惊讶地叫了出来: “大娘子,那艘三层的楼船,为何没有插旗?” 洛千淮听她这么一说,便也察觉到了异样之处。 是了,时下无论是什么船只,都盛行船饰,比如在船首、船尾、两舷及附属构件上的雕刻彩绘,挂在主桅与船旗横杆上各色各样的彩旗等等。 想想吧,船行海上,帆樯高立,旌旗招展,彩绘夺目,景象何等壮观。 可是眼前这艘船却怪异得很,船头没有雕刻象征吉祥意义的瑞兽,船身上也没有任何装饰,别说是形态各异的彩旗了,便连象征商号跟东主身份的标识旗都没有一面。 这大概并不是一个寻常意义上的商人。洛千淮想着,心中暗恨系统惹来的麻烦。 正在此时,星璇忽然回头,动作干净利落地一脚一个,将不知何时绕到她们身后的两名男子踹倒在地,其中离洛千淮极近的那一个,还保持着伸手的姿势。 码头上灯火通明人来人往,陡然出现变故,立即便有人围了过来旁观。 前世今生,古往今来,从来都少不了看热闹的人。 这两个男子穿着同款的青色锻面窄袖衣服,留着极相似的两撇山羊胡,眼中精光闪烁,一看就像是大户人家的豪奴。 “哎,你们两个小娘子,怎么能平白无故地打人呢?”其中一名男子眼珠儿一转,便叫起了屈来:“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就算我们走得慢点儿,也不该就这么动手啊,这也太泼辣了些!” 围观的群众不知内情,见状便开始对着洛千淮跟星璇指指点点。 “打的就是你们!”星璇根本就不吃这一套,见他们想要起身,便又上前各自加了一脚,将两个人再次压倒在了地上: “说,你们两个鬼鬼祟祟地在摸到我们身后,到底想要做什么?你敢把怀里的东西拿出来,给大家看看吗?” “我们怀里揣的东西,都是爷们用的物件儿。”两名男子非但不承认,嘴里还不干不净:“你们若是肯跟我们回去春风一度,倒也不是不能见识一番。” 码头上面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就是没几个文雅人儿,听到这样的荤话,当即便都哄笑了起来: “还说是爷们呢,连个小娘子都打不过,丢脸呦!” “啧,这位小娘子可真是够味儿,正对俺的胃口,要不就跟俺胡大爷一道回去,摆酒收你做妾如何?”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莫说就是踢了几脚,便是真被打死打残了,也不该露怯才是.......” 星璇听得气闷,脚下更加了几分力,将那两个男子踩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又探手在二人怀中一阵翻掏,找出了不少迷香迷药之类的下作物件。 “让开,让开!”一排差役越过众人冲了进来:“是谁在闹事?” 星璇松了脚,将手中的东西展示给他们看:“就是这两个人,怀中带着迷香,意欲当街劫掠民女!” “没有的事!”两个男子来了精神,当众便矢口否认:“这是栽赃陷害,还请差大哥明察!” 为首的差役皱了皱眉,向两个男子只扫了一眼,立时便面露惊色:“你们俩......不是林三爷的手下吗?” 他说完这句,便向身后的差役使了个眼色,他们立即便开始驱散人群:“散了散了,看什么看,快走!” 星璇眼看着那两个男子起身跟差役头目交头接耳,便知道事情有些不妙,正欲寻自家大娘子求个对策时,忽然发现,洛千淮竟然不见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她哪儿还有心情理会那两个男子跟差役之间的猫腻,转身就要去寻人。 但见灯火明灭之间人潮涌动,很快便将前人的空隙填得满满当当,哪儿还有洛千淮的影子呢? 洛千淮恢复意识的时候,视野中的任务倒计时,已经只剩下了四小时三十七分钟。 麻木的大脑恢复了运转,她想起了昏迷之前发生的事。 似乎是星璇收拾了两个意图不轨的男子,然后当众跟他们理论? 也就是在她全神贯注听着的时候,不知怎么的颈间微微刺痛,然后便眼前一黑不醒人事。 她没有睁眼,闭着眼睛感应着自身的状况。 人是躺在极硬的木板上,硌得身体生疼。手脚自由,并没有被束缚,除了脖颈有些酸软,没有旁的不适。 掳她的人,应该并没有见色起意。 洛千淮松了口气,感受到身子正随着身下的木板,微微地晃动。 所以她现在其实是在一条船上! “醒了?”沙哑的声音就在这时传来,阴恻恻地:“果然是我一眼相中的人,资质确是上佳。” 洛千淮心中一凛,明白装不下去了,索性就睁开了眼睛。 目光所及之处,仍是漆黑一片,可那人的声音,却似离她极近。 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潜藏在暗处身份未明的人。 洛千淮觉得自己应该恐惧,可是口中吐出的声音却是淡定无比:“阁下何人?将小女掳到这里来所为何事?” 那个人似乎对她的这种表现极为满意:“不错,居险地而不惊,倒是很对我的脾胃。错非是这个节点上遇到,说不定还能收你做个徒弟。” 洛千淮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一丝不祥。 第四百三十四章 挂一先生与他的小游戏 神秘男子的声音,是从她脚下五六步远的地方传来的。 他停了下来,似乎在等待洛千淮的反应。 “所以阁下现在,因为某种特殊的原因,改变了先前的想法。”她顺着对方的话说道。 “聪慧。”那人拊掌轻笑,也不知道做了什么,一点火光便生了出来,渐渐明亮。 红色的薄纱罩子罩到了烛火上,被一双苍白修长的手托着,挂到了舱顶的挂钩上。 借着灯光,洛千淮看清了那双手的主人的模样。 惨白的脸,生得平平无奇,放到人海中就再想记不起来的那种相貌,发黑无须,辨不出年纪。 只是那人接下来开始做的事,倒是打破了洛千淮一直以来的淡定。 船舱不大也不小,内中摆了好多瓶瓶罐罐。洛千淮身处于一个木制高台之上,身侧也放了几个怪模怪样的瓷瓶,口子被塞得严严实实,看不出其中的内容。 那个人探手从面前的一个硕大的坛子里,拎出了一条不停扭动的,足有小臂长短的生物。 昏黄的灯光,映着惨绿色的身子——竟是一条极少见的双尾蝎! 蝎子虽然也是一种药材,但洛千淮以前看到的都是炮制好了的,从没有亲自上手抓过,这会儿看见了活物,还是那样不同寻常的模样,立时就打了一个大大的寒战。 那人却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满意地掐着蝎子的头颈,用力一捏,先前活蹦乱跳的蝎子,立即便没了动静。 蝎子被扔进了案几上的药臼中,又用石杵认真地捣成了浆糊。那人方才打开了案几上的其他瓶瓶罐罐,不时地取出五颜六色的毒菇,又或者是五色斑斓的毒虫,一股脑地都投入到药臼之中,捣得稀烂。 船舱中的味道越来越古怪,熏得人晕晕沉沉,几欲作呕。 洛千淮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 “先生尽管继续制药,小女还有要事,恕不奉陪了。” 她刚刚起身欲下地,鞋底的触感却提示着她,将脚再度提了回去。 地上密密麻麻,满满的都是大大小小的蛇类,也不知道有毒无毒,一双双冰冷无比的小眼睛,全都落在她的身上。 洛千淮是真的觉得心里发麻,膝下酸软。 对面那人嗤笑出声:“你若是真能走得出去,我倒是还能高看你一眼,说不定就舍不得将你这样献出去了。” “所以阁下大费周章地带我到这里,到底所为何事?”洛千淮已经决定动用系统脱身,所以也不怕再多问几句。 “一个游戏。”那人抬起头,眼中蕴了一抹洛千淮难以理解的狂热:“只要能够在游戏中胜出,我便有机会得到先生的垂青,成为他的入室弟子。” “呃?”洛千淮看着他俨然一副被邪教洗脑的中二模样,暗自叹了口气:“不知道你说的那位先生,到底是何等惊天动地的大人物,竟然令你如此倾心?” 那人看了她一眼,忽地笑了:“小娘子当真想知道?” “嗯。”洛千淮点头道。 “左右再过不久,游戏也就开始了。你既要上场,便是必死无疑,小小心愿,我亦不吝于满足。” 这人还真是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而能让他都仰视的对象,更不可能是什么善男信女。 洛千淮心有底气,面上并无半点惧色,落在那人眼中,便更添了几分欣赏。 “身在必死之境,方能看出一个人真正的胆气。小娘子这般年纪便能看淡生死,已经算是某生平仅见了,若不是情非得已,倒真的不忍就将你如此断送掉。” 说来说去,还是要送自己去死。洛千淮翻了个白眼:“闲话少说,还是说说那一位到底是什么人吧。” “小娘子不是江湖人。”那人看过了她的衣饰打扮,自有见解:“所以应该没听说过,挂一先生这个名头吧?” 洛千淮摇头。江湖中事,她本来觉得已是了解颇深了,天下游侠首领孟巨侠正荡舟东海之上,仗义疏财的解忧公子已经金盆洗手。四大剑宗她也见过了其中之三,甚至于她自己,还隐约顶着第五剑宗的簇新名头——可真就没听说过什么挂一先生。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那人说道:“天道不可穷,故需挂一以示有缺,其他万千大道,皆在他老人家心中。” 口气倒是不小,但人力有时尽,谁敢说能穷尽天下学问? 真有才学者不可能这般自傲,所以这人多半就是个骗子。洛千淮心下微哂。 她没有掩饰这份怀疑:“阁下可曾亲自出手试探过那位先生?” “我虽未亲自出手,但昔日仇家却曾当面向他下毒。先生毫发未损,我那仇家却是倒毙当场。”那人满脸都是神往之色:“所以先生在毒术上,必然已是登峰造极,若能拜入门墙,必会令我之所学,大放光明。” “所以方才阁下所说的游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洛千淮已经有些不耐烦,只想尽快结束这段谈话,远离这个三观不正的毒术师。 “挂一先生每三年出山一次,大开门墙招录弟子。每次都会用一个游戏来替代考题。今年也是,题目今天刚刚放出来——便是各自寻一个傀儡代替自己出场,坚持到最后的三人,可收为外门弟子;而坚持到最后的那个人,则可成为入室弟子。” 洛千淮听出了些不一样的东西:“题目今天才放出来,那么比试又被安排在何时?” “很快。”那人淡笑着看了她一眼,温声道:“就在今日寅时,距现在只剩半个时辰了。” “这么大的事,你不该早早就着手准备吗?”洛千淮并不准备奉陪,索性作出一副甘心认命,顺道还为对方着想的模样:“怎么到了临秋末晚才抱起了佛脚,寻了我这么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娘?” “这你就不懂了。挂一先生放题时便有言在先,今年充作傀儡的,必须是与自己全不相熟的陌生人,否则便视为主动主弃,非但不能入选,还可能受到惩罚。” “这是不是陌生人,难道那挂一先生也看得出来?”洛千淮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先生学究天人,他说能辨得出,自是瞒不过。”那人摇头叹着,将药臼中紫红色的糊状物倒到了碗中,走到了洛千淮面前: “你还有什么愿望,现在便可说出来。若是可助我达成心愿,我亦非小气之人。” 第四百三十五章 反客为主 “你的名字。”洛千淮抬头直视着对方,尽力不去在意那碗弥漫着怪异味道的糊状物:“我应该有资格知道,自己是为谁而死。” 那人面上现出了自衿的笑容:“我姓乔名槐,旁人都称我......鬼医。” “阁下这般行径,哪里能配得上个医字?”洛千淮没忍住,抢白道。 “呵呵。”乔槐便笑了起来,支出了一口焦黄色的牙齿:“你若是以为这样便可以激怒我,求得速死,却是想错了。” 他叹气道:“难怪我会觉得可惜,你竟然如此敏锐,能够猜出这剂药服下去,会死得很痛苦,委实难得。但是以你的体质,起码两个时辰之内会是精神百倍,反应动作比平时还要灵敏得多,只要警醒点儿,其他那些人根本就近不了你的身,便已经被毒晕毒死——也就是最后一个时辰特别难熬。” “当然了,你且放宽心。”乔槐现出了安慰的笑容:“若是一切顺利,早早地捞到了第一名,那么我可答应你,主动出手结束痛苦。” 洛千淮抬头看向乔槐,见他一脸施恩的模样,似乎还在等着自己感恩戴德,便觉得这人多半是已经疯了。 “我平白无故被你拖到此间害了性命,难不成还得谢你不成?” “人总是要死的。”乔槐将那碗药凑到了她的嘴边:“像小娘子这样的红颜祸水,与其惹出祸事再死,还不如为了在下的大计而亡。” 确实是个脑子进水的。多言无益,洛千淮唤出了系统。 “系统,我要立即提取奖励,然后平安无恙地回归霁安堂。” 她不知道现在身处的船到底在哪里,但那奖励所在的船只却是好好地泊在安波渡口的,所以提出这样的要求,应可以保证自己能够顺利脱身,说不定连任务也一起做完了。 当然,自己最终还是采用了系统的方法解决问题,确实有些过意不去。 但那也是情非得已。谁能想到世上有这么不讲理的毒医,还有一个行事邪里邪气的挂一先生呢? “愿望已收悉。正按照宿主需求,全力测算捷径中……” “叮!捷径测算成功!鉴于宿主当前能力不足以独立完成此计划,由本系统强制执行!” 乔槐一手执碗,另一手拂向洛千淮的颔骨关节,欲迫使她张嘴吞下那碗糊状物。 但一根手指却在这时翻了上来,按上了他的腕脉。 冰冷霸道的气息透体而入,乔槐的身体瞬间僵硬,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一动也动不得。 满心惊骇之中,他发现面前的小娘子身上的气势陡地变了。先前灵动秀丽的眸子,此刻幽黑沉静若古井深潭,令人望而生畏。 那绝不该是一个花信年纪的少女,该有的眼神。 系统在他震恐的神色中跳下了地。那些盘聚在一起的蛇虫,已然都收起了那份跃跃欲试的模样,如同潮水一般远远地退去,缩在墙角里瑟瑟发抖,仿佛她是来自远古洪荒的毒虫之王。 系统没有直接离开,而是轻巧地接过了乔槐手中的碗,另一手云淡风轻地卸了他的下巴,在绝望无比的目光中,将那碗糊糊全都倒入了他的口中。 接触的过程中,有少许糊状物溅到了洛千淮的手指上。即便是在灵魂状态,她也能够感觉到那种火辣辣的刺痛感,然后便是肿胀与麻木。 她右手的那根不幸的食指,已经变成了紫黑色的棒棰模样,令人忍不住生出后怕。 这才不过是沾了一丁点儿而已,真要是整碗都灌到肚子里,哪儿还有活路? 乔槐身上渐渐开始发生了变化,嘴巴跟脖颈变得紫红肿胀,比先前粗了至少一倍,一张脸也是,自下而上地自膨胀了起来,就像是死后泡在水中久了变成的巨人观,只是颜色要深重得多。 洛千淮狠狠地打了个冷战,跟着系统一道推开舱门走了出去。 门外守着一个二十岁出头的瘦削男子,眼下青白,两腮无肉,正怀抱着双手斜倚在墙边。 见到出来的人是洛千淮,他极为惊讶:“大哥怎么会放你出来的?” 他的目光通过半开的舱门向内扫去,已然发现了乔槐的异状,当下也不迟疑,右手迅速在洛千淮面前晃了两下,挥出片淡黄色的未知粉末,身子则迅速向后弹跳出去。 系统面不改色,直接屏住了呼吸,袍袖挥动之间,那些粉末便没了踪影。 那男子大惊,一边跌跌撞撞地向通道尽头跑去,一边高呼:“有人混上船了,先生救命!” 眼下她身处的这条船必然不小,同一层的两侧各有数十间舱室,这会儿听见那人的呼声,很多舱门都被打开了,内中走出了不少形容怪异的人。 有两条腿都失去了,只装着一双铸铁义肢却站得稳稳当当的虬髯客,有生得甜美可爱,身后却跟着蛮牛也似的壮汉的半大女童,有生着一双桃花眼,风度翩然的公子哥儿,还有一身鹤氅满脸仙风的道士......等等。 但是无论是什么人,都没有贸然插手此事的意思,只是站在门口饶有兴致地观望。 系统也只当他们不存在,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向着那人离去的方向而去。 她走到楼梯之前的时候,那人已经顺着梯子爬了上去,全不见了踪影。 系统并没有追上去的意思,而是我行我素地踏上了向下的楼梯。 洛千淮这时已经忍不住了:“系统,咱们不是要去取奖励吗,得赶紧离船啊!我看这船上的人全都邪邪叨叨的,说不准都是要参加那个什么挂一先生的收徒游戏的,多停留一刻,就多生出一些变数。” 系统充耳不闻,脚下的步子又快了不少,很快便踏上了下层船舱。 这里应是船上的储藏室了,入目处除了大桶的水跟食物之外,就是一间立了双开黄铜大门的巨大舱室。 当然,舱室门前是有人看守的。先前正借着烛火聚在一起吃酒的四个人,全都摸着武器站了起来,口中喝道:“什么人!” 第四百三十六章 疑惑重重 系统当然不会回答,而是无声无息地拉短了双方之间的距离。 那四个人这会儿已经看清了她的模样,见到是个美丽得胜过枝头春蕊,云外霞光的小娘子,目中都闪过了一丝惊艳之色。 但他们到底不同于一般人,平时见过的江湖奇人要比旁人多得多,见到她淡然无惧的模样,心中的警惕却是更提高了一层。 “小娘子也是来参加入门试炼的吧?”为首之人喊道:“这底舱乃是禁区,小娘子还请止步回返。若是再向前的话,我们可就不客气了!” 系统的身形如鬼魅一般,倏地穿过了二者之间的距离,右手食指微微点动数下,四个守门者的眉心便都出现了一点紫黑色的印痕,人也随之软倒下去,没了声息。 洛千淮却感觉手指上的麻木感微微消褪了几点,先前的肿胀感,也散了不少。 所以系统是特意截留了这点子毒素,为的就是减少能量的损耗吗?这样的话,一会儿平安完成任务的希望,倒是又增加了不少。 洛千淮很庆幸,方才没因为这件事对系统横加指责。虽然那些话,其实已经到了她的嘴边儿,只是看在毒素被完美地控制在一根手指上,并没有向上扩散才咽了回去。 所以系统其实还在是自我升华与改进,以提高任务的执行时间与质效吧?洛千淮开始自省。说起来,以后自己还是要与它加强相互了解,减少无端指责,才能在这个异世更好地相依为命。 她没有大发圣母心可怜地上那四个人。 只听那乔槐转述的,那位挂一先生的收徒试炼模式,就不是正常人能想得出来的,所谓必须在题目下发之后寻个陌生人当傀儡,不就是逼着人将毫不相干的人拉进来送死吗? 这般将人命视为草芥之人,竟然也好意思自称全知全能?他手下的人,肯定也都是些一丘之貉,死不足惜。 系统仍然没有理会近在咫尺的钥匙,而是靠着蛮力推开了门。 门内还有两个人,本是正靠着船柱小憩,听见声响连忙跳了起来,却是已经晚了。 系统手指划过,二人同样也被毒倒在地,眼见是没了声息。 洛行淮到了这时,才有心情打量起这间面积不下三百平方米的库房。 大大小小的箱子盒子,占了其中大半空间。有几个大箱子没有盖紧,洛千淮看到了其中放出的灿然金光。 所以,这间仓库中存放的,全都是金银珠宝? 系统从堆得高高的箱子之间走过,根本全不犹豫,最后站在了一摞叠得足有两人高,皆是两米长,一米宽的紫檀木大箱之前。 系统信手挥出一掌,将上面的三个箱子击落到侧后方,里面装着的大块玉雕散落出去,跌了个七零八落。 洛千淮看着,就觉得相当心疼。 哎,这些摆件玉质上乘,雕工精美,放在后世都是价值亿万的工艺品,怎么能就这么轻易损毁了呢? 但她此刻除了腹诽,也没什么别的办法。 好在系统在清除了障碍之后,便直接打开了面前的箱子,露出了里面的各色精美绝纶的各色饰品,以及巧夺天工的绣品与团扇。 本次系统奖励的那把宫制缂丝团扇也在其中。 系统伸手将它捞了出来,擎在手中略略扇了两下,似在分辨真伪。 洛千淮这会也明白过来,原来她现在所处的地方,也就是那艘熄了灯火的大船。 既然是停在风波渡口,事情就好办了。 现在离船,靠着系统的力量回长陵邑,完全误不了什么事。 她看了一眼视野左上方的倒计时:“三小时五十二分钟。” 应该距离那位挂一先生的试炼时间很近了,但跟她却没有多少关系了。 当然了,作为一个好市民,洛千淮很乐意在安全之后,通过某位公子的渠道,向有关部门检举一下这艘船上发生过的试炼(杀人)游戏。 相信今日在周边失踪的人口,肯定不只是她一个,而要是报案及时,说不定还能挽回不少人的性命。 正当系统转身欲行之际,洛千淮却忽然敏锐地发现,那放在最上层的一支累丝金凤团花簪,簪尖上赫然刻着“少府内造”四个细如芝麻的小字。 能发现这样的小字,全完得益于洛千淮此刻特别的视角。 是了,除了宫中内造,民间哪里敢有人使用金凤图案的发簪呢? 洛千淮也算是数次出入宫廷了,也拜系统所赐,拥有了几件只能藏在家中压箱底的违制品,哪里不明白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少府管的就是皇帝的私房钱,大内的一应御用品,都是少府辖下的匠作监所制。所以这四个字,就代表着皇家御用,除非赏赐记档,否则不可能出现在民间。 事实上,凡是记过档的赏赐,便是家道再中落,也没有几个人敢拿出去卖钱。那都是败家子中的败家子了,是要被人戳着脊梁痛骂,死后都不敢去见家中先祖的。 所以这一件首饰,难道就是自民间收购得来的? 洛千淮又趁着系统还没出门的功夫,再次细细查看了几眼,果然发现另外一件江山如画绣屏,以及方才摔在地上的一件八马奔腾玉雕,在不起眼处也都有相同的印记。 也许眼前这几大箱,甚至于这整个仓库中的箱子,里面装的都是内造的宝物? 若是果真如此,方才的猜测就不太可能成立了。 一个隐居于江湖的邪门人物,就算他是邪道中人的领袖吧,也没道理能得到这么多少府内造的御用品。 除非还有另外一种情况。 是有人盗了少府的宝库,将东西运送出来,借着挂一先生的名头来销赃。 当然,挂一先生也未必就一定无辜,就像这次试炼恰好定在今日,地点又恰好放在西京之外的安波渡口一样。 而来自四面八方,三教九流的应试者,也成了最好的掩护色。 只是她还想不清楚,为什么这位挂一先生,要提出这么一个奇怪的试炼。他难道就想不到,这个要求可能会导致人口失踪,引起有关机构的警觉吗? 洛千淮想得头疼之时,系统迈步出了舱门。 外面还是如她方才进来之时,一般的寂静,只是墙上的油灯熄灭了,地上也没了那四个生死未明的人。 第四百三十七章 先生无所不知 超出寻常的寂静,忽然消失了的人,都足以说明问题。 洛千淮暗自应幸,还好有系统在,幸好系统今日并没有动用多少能源储备,就算是一会儿陷入重围,一路打将出去,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所以有时候,自己对系统的态度还是该再温和一些,仔细想来彼此的矛盾,都只是人民内部矛盾,并没有到尖锐对立的程度,很应该求同存异,共存共荣。 是了,以后就要秉承这种相处基调,长期和平共处下去,力求和谐、文明、友爱,亲厚。 也许在自己的率先垂范与不断感昭之下,系统也会不断地自我改进与升级,从破烂溜丢的坑人系统,晋升成为严谨活泼一丝不苟的模范系统也不好说。 洛千淮的这种好心情,停止于系统踏上了第一阶楼梯之时。 “滴!奖励提取成功,方案一已实施完成。当前系统积分为,距下次升级尚差900积分,请宿主倍加努力。” “努力努力,一定努力。”洛千淮点头如捣蒜:“所以现在咱们还是继续走吧,我方才提的愿望可是要平安回归的!” 系统的脚底却像被520胶粘住了一样,纹丝不动。 “定位及搜寻奖励物品任务已完成。现在评估本次捷径路线执行成效。滴,评估完成,总得分为92,评价中上。” “具体情况分析。本次执行共分为两部分:本系统独自完成定位搜索任务,得分92,表现优异;宿主坐享其成毫无作为,得分0。” “宿主对评估结果没有异议,现发放上中档次执行奖励如下: 1、积分1200点。系统升级/.......” “滴!达到升级标准,系统开始升级,预计用时5小时。升级后将按照最新标准发放奖励,敬请期待!” 洛千淮直到这时候,已经意识到大事不好。 “系统,你先别急着升级啊,怎么也得先做完任务,把本宿主送回去再说——到时候随你怎么升呢!明知道现在外面危机四伏,只怕我一上去就被人乱刀分尸了......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因系统升级,当前强制执行暂时中止,待系统重启后继续执行。请宿主妥善处理升级期间的各项后续任务,以饱满澎湃的热情,期待与本系统的重逢!” “......系统,你不能就这么不管不顾哇!对了,我这手指还中着毒呢,起码得把这毒素给解了吧?系统,系统???!!!” 系统淡定地将洛千淮踢回了身体里,随即便再也没了声息。 她刚一站直,立时便感到一阵晕眩,好不容易才靠着楼梯扶手稳住了身子。 右手食指又麻又胀,还伴着细微的痒。洛千淮凝神看去,便见一道极细的黑线,极缓慢地顺着食指下端的血管扩散开来,在她手背上慢慢地晕染成了一团黑紫色的不规则花纹。 洛千淮从袖袋中摸出了一瓶常备的清毒丸,先服下了五颗,又取出了章庆所赠的陨铁匕首,小心翼翼地割开了食指的指尖,放出了其中的毒血。 毒血腥臭,只是闻着就加重了晕眩。 但现在不是在意这些的时候。洛千淮眼看着毒血嘀嘀嗒嗒地流了一小滩,手指上的青紫也只是略略消散了少许,便知道这种混合毒素,并非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心中对系统的怨念也难免更深。 她强打着精神,撕下一截衣角将伤口包裹住,又将那柄匕首紧紧抓握在手中,方才小心翼翼地登了楼。 楼上并没有人。所有的舱室都是打开的,里面空空如也,就连先前自食恶果的毒医乔槐,也都没了踪影。 一同消失的,还有乔槐先前视作珍宝的那些瓶瓶罐罐,以及地上成团的蛇虫。 “呯”的一声大响,船身猛然巨震。洛千淮一个没站稳,摔到了过道的地板上,目光正好与门缝儿里探头探脑的一条惨绿色的竹叶青对上了眼。 原来这儿还有一只漏网之蛇啊。她忍着疼,慢慢地爬起来gn与它对视,却发现那条蛇的一对黑豆眼中,也露出了惧怕的神色,慢慢地退回到了她看不见的地方。 还好还好,方才系统的余威仍在。 洛千淮伸手提起了走廊上挂着的一盏气死风灯,决意出去看个究竟。 上面一层就是甲板。她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推开了通往甲板的盖板,目光扫向远方,终于见到了人。 天色仍然是漆黑漆黑的,但岸上却再没有了热闹喧嚣喧的灯火,只能远远地看见一排晕红的灯笼,正接引着先前那些异人们离船。 足足二三百号人,却安静得几乎没有任何声音。并没有人回头望向她。 没了高清的视野,洛千淮看不清楚,那些人中有没有乔槐。 但脑后的两道毫不掩饰的视线,却令她悚然而惊。 洛千淮猛地回头,就见到两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童,正袖着手站在通道口,两对圆溜溜的黑眼珠子,正对着她上上下下地打量。 作为一名急诊医生,她对于收拾熊孩子很有心得,但此处实在诡异,她也不敢掉以轻心。 她拎着匕首,一步一步地走到了甲板上,发现那两个小童头顶结的丫髻只到自己的颈下,便觉得安心了不少。 “咳,你们两个,是挂一先生座下的童子?”洛千淮问道。 “这位娘子说得没错。”两名童子眨着眼,露出了讪讪的笑容:“我等皆是先生身边服侍的童子,奉先生之命专门前来迎接您。” “呵呵。”洛千淮不喜反惊:“你们可不要随意说笑,小女乃是寂寂无名之辈,挂一先生又怎么可能知道我。” “这艘船上发生的事,没有什么能瞒过先生的眼。”一名童子笑眯眯地道:“娘子能算计了鬼医乔槐,还能收拾了洛安四怪,闯进了先生的私库,绝非常人。” 虽是春季,但甲板上的夜风依然寒凉,可洛千淮的背上,却生出了一层细密的白毛汗。 “所以先生预备怎么处置我?”她向着船舷外边瞄了一眼,见外面黑水连天,不禁熄了跳河逃生的心思。 她不会游泳,还是只能跟人斗智斗勇,从中寻得活路。 第四百三十八章 试炼场 “娘子为何会这么想?”方才说话的那名童子满脸疑惑:“先生素来和善,便是有人犯了大错,他也从不会不教而诛,况且他对您还大为欣赏。这整条船上,他也就赞了您一个人——我们方才还在猜想,您说不定能成为先生的入室弟子呢!” “咳!”另外一名童子忽然咳了一声,先前还讲得兴高彩烈的那一个立时捂了嘴,显然已经后悔自己说得太多了。 “能否成为入室弟子,还要看娘子在后面游戏中的表现。”那名童子表现出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沉静。 不是喊打喊杀就好。洛千淮现在只想拖延时间。要是能拖过两个半时辰,等到系统成功升级,逃出去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那我们现在是要去哪儿?”她将匕首掩在袖中,气度从容地淡声问道。 “自然是先生的......”先前话多的童子第一时间抢答,却在另外一名童子飞快瞥过的目光中,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迅速捂住了嘴。 “是试炼之地。”那名童子说着,做了个“请”的姿势。 洛千淮便跟着二人,坠在最末下了船。到了这时她也已经发现,此刻踏上的船埠,早已不是安波渡的那一个。 比安波渡那个略微窄小一些,朝向也有所不同。 更关键的是,借着身边几个接引者打着的灯笼,她隐约能看见二十米方圆的距离,判断出此地相当荒凉。 周围没有旁的船埠,没有铺着大块青石板的路,更没有安波渡那样川流不息的人流,通宵营业的脚店旅店与妓馆。 月亮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又正逢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段儿,洛千淮便是圆睁杏目,也看不透前方的黑雾。 所以在她昏迷不醒的几个小时之内,这艘船已经起航,顺流而下不知行了多少里,早就已经远离了咸阳原。 洛千淮很不喜欢这种被迫离家的感觉。但她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强自做出云淡风轻的模样,与两个童子一起,坐上了一辆轻便的马车。 好在这种形象,她看到系统演示过不少回,再加上几分得自墨公子的灵感,很是有模有样。 这种明目张胆的优待,令下方步行的无数人为之侧目。 洛千淮挑起车帘,借着车前挂着的灯笼,向外面看去。 她既是好奇,亦是想试探挂一先生的底线。 两个童子对视了一眼,并没有阻止她的意思。 也就是在这时,她忽然看见了乔槐。 夜幕之下看不清面色,只觉得他身形的浮肿,似乎比二人分开之时,要强上不少。也是,药既是他本人配的,应该也能寻到相应的解药吧? 但也不一定。当时乔槐调制毒药的时候,分明没有想过要留自己的性命。而且就算是在后世,这种成份复杂,含了蛇蝎毒菇毒蟾等毒素的复合性中毒,也多半无解,何况是现在。 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他只是想方设法缓解了身上的毒,勉力维持而已。 乔槐孤零零一个人走着,身边形成了一小片真空地带。自从几个挨近他身子的人被毒死之后,就再也没人敢靠近了。这副毒剂会发散,本就是他特意设计的,哪曾想那个不知名的小娘子竟是扮猪吃老虎,竟害了他跟小弟两个人呢? 小弟的尸体被扔下船舱的时候,他恰好恢复了动作的能力,拼了命将能吃的解毒药剂都灌了下去,才勉强将毒性压下去大半,没想到再出门时,就看到了那一幕。 “大呼小叫,打扰先生休息,该死。”动手之人冷冷地道。包括他在内,所有的人都低下了头,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小弟已死,他却还想活。而活着的希望,就在于挂一先生身上。他老人家学究天人,必能解开自己身上的奇毒,再传授自己一身好本事。 前提是,他能在这次试炼中脱颖而出,成为唯一的入室弟子。 与那些相比,那个性格跳脱的小弟之死,也不算什么。 人总是要死的。他将目光投向后面那乘特立独行的马车,忽然就看见了倚窗望着他的人。 仍是那样美若朝露的眉眼,那般淡漠无情的神色,就如传说中昆仑雪顶上飘然而下的仙人,没有一丝属于人的情绪。 自己怎么就招惹上了这种人?乔槐恨不得左右开工,狠狠地给自己甩上几十个耳光。 他将眼中的怨毒恨苦之色强行收了回去,转头继续向前而行。 还有时间,他一定要在试炼之中,为自己报了这个仇。 洛千淮暗暗地握紧了双手,掩饰掌心的冷汗。 “还有多远?”她淡然问道,高人风范溢于言表。 两个小童被这份风姿所慑,均觉得她此番获胜的机会大增,很愿意提前结下一些交情,所以对她的话是有问必答。 “不远。进了山再走一刻钟便到了。”沉稳的童子道。 “这处试炼所我们三年前曾经来过一次,还有一些印象,娘子若是想......” “咳。”另一名童子适时打断了他的话:“先生最恨不公,娘子若是提前得了你的提点方才胜出,必会惹了先生的厌弃。到时候不光你我会受罚,娘子也未必能入得先生门墙。” “呼!”先前的童子拍着胸脯,一副后怕的模样:“若非祖德你提醒,我怕是要害了娘子了。” “他叫祖德,那你叫什么名字?”洛千淮淡笑的问道。 “丰年,我叫丰年。”那小童说道:“先生收养了我们,又给我们起了名字。” 洛千淮忽然就想起了墨公子。他也是这般派人在四处搜罗有资质的孤儿,收入蒙雪堂去训练。只是没有像这位挂一先生一般,每次收徒,都搞得这般邪里邪气。 真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江湖正道人士都在做什么,怎么就没把这人给收了去。 小童们果然没说谎,转过黑漆漆的山黝,果然见到了一座大宅,宅前灯火通明,有不少身穿月白色袍服的俊秀男女,在门前进行接引。 这些人的相貌,明显比先前在船上的那些人要强上不少,但跟他们一样,都只算是挂一先生的仆从,连外门弟子都没资格做。 见到丰年跟祖德二人,一左一右地陪着洛千淮进了门,那些俊秀男女,全都顺从地俯身低头,就像是已经确认了洛千淮内门弟子的地位了一般。 第四百三十九章 杀人非我愿 洛千淮被人引着,进入了一座宽大的厅堂之内。其他人早就已经到了,都在暗暗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顺便偷眼打量身边的人。 丰年跟祖德没有停,一路将她向里边带去。 场中之人方才已经都见过了洛千淮的特殊待遇,这会儿也都不以为异,很自然地让开了通道。 隔着数十米,洛千淮能看见前方坐在半人高台之上,笑得云淡风轻的人。 三十岁上下,微微泛黄的脸,相貌颇为端庄大气,气度相当不俗,只是缺了些儒雅温润的味道。 这样的人,与其说是学识渊博的学者,倒不如说像前世周边小国的那些政客。 “大娘子!”一声轻呼忽然响起。洛千淮惊讶地看过去时,却见到了星璇。 星璇被身边之人牢牢地掐着手上的腕脉,甚至还想要上手去捂她的嘴。 “住手!”洛千淮怒道:“放开她!” 那人穿着一身藕色绣绯边的长袍,颈上挂着一张桀骜不驯的面孔,闻言并没有松手的意思,只眯着眼打量着她:“这是我此番选的傀儡,你若是看不惯,也可自己来替。” “简直好笑。”洛千淮向着他与星璇稳稳地走了过去:“她是我的侍女,总不能就凭你一句话,就把人随便给带走了。” 在她身后,丰年跟祖德对视了一眼,同时望向厅堂正中高踞上首的挂一先生,见他微微点头,便也不再干涉,而是老老实实地回到了他的身后,站得笔直。 洛千淮的左手已经拉住了星璇:“走。” 林枫就没想着放手。他方才一直关注着挂一先生的态度,自然也注意到了对方几不可察的点头示意。 所以先生并没有插手这些小事的意思。也许他不知道什么原因,对这位容貌出众的小娘子有所关照,但那也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而已。 先生不好色,也从不会随便打破自己制定的规则。而只要在规则之内,他并不相信这等年纪的小娘子,会是自己的对手。无论是哪一方面。 林枫心下有了成算,左手仍牢牢地控着星璇的脉门,右手则变指为抓,向着洛千淮的伤手抓了过去。 他只运了五分力,算是给挂一先生卖了面子,本想让眼前的小娘子略出个丑,弃了跟他抢人的念头,哪知道用力之下,却将洛千淮包裹伤手的布条扯了下去。 那布条的内层浸了毒血,本已与伤口粘合在一起,被人冷不丁地一扯,结好的血痂再次撕裂开来,一滴紫黑色的血好巧不巧地,飞测到了林枫的指尖上。 “咝!”洛千淮因着突如其来的疼痛,蹙眉低呼。 “唔!”林枫已经顾不得星璇,左手牢牢地扼住了右腕,却丝毫挡不住它肿胀黑紫的进程。 除了开始的一声轻哼,他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黑紫色很快便漫延到了脖颈,涂黑了脸。 “扑通!”林枫的尸体倒在了地上。看到这一幕的所有人,除了乔槐星璇与缺一先生之外,全都忍不住心中发悚,下意识地将洛千淮身周数米之地,全都空了出来。 她只是稍一抬头,便可与同样被视为洪水猛兽的乔槐,隔空相望。 已经有不少人暗暗猜测,这位美貌的小娘子与乔槐之间的关系了。毕竟二人都是身上带毒,且被他们毒死之人的表现,几乎是一模一样。 但令大家意想不到的是,这两个毒人四目相对,先移开视线的,反倒是那位臭名昭着的毒医。这倒是奇了。 星璇一得自由,便立即扑了过来,双手打着颤,就要去摸她的伤手:“大娘子,你这是怎么了,都怪婢子无用,没能保护得了您……” 洛千淮连忙将右手藏到了背后:“离远点儿,你不要命了?” 她一边说,一边俯身从气绝的林枫身上,撕了一截布条下来,将伤口重新缠紧。 就是这么短的时间,已经有人忍不住了。 大家都是奔着那唯一的内室弟子名额来的,眼见着两个毒人威风八面,谁也看不过眼。 “先生有礼。在下徐州廖倾城,人送雅号倾城公子。”生着一对桃花眼的年轻男子握着一把青玉折扇,向着上方抱拳行礼道:“先生三年一度大开山门,公开出题遴选弟子,乃是江湖上的一桩盛事。” 挂一先生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只是微微摆手,示意他可以起身。那人顺势挺直了脊背,刷地一下展开折扇,露出了扇面上画着的几朵紫色的硕大牡丹花。 这确是倾城公子的招牌。再说了,也没人敢到挂一先生面前冒名造假。 刻意压低的议论声就此响了起来: “竟是倾城公子,他也欲拜到挂一先生门下?” “这有什么好稀奇的,倾城公子一直都在寻访名师学画,还有谁能比挂一先生更擅丹青?” “呵,这倒是有趣了,倾城公子现在可是东海盟的客卿,挂一先生若是仍按老规矩行事,说不得就会得罪了东海盟。” “不过是一群泥腿子渔夫组起的帮派,哪里好拿来跟挂一先生相提并论?简直可笑。” 洛千淮她疑惑地看了星璇一眼,后者立即会意,在她耳边道:“那个所谓的倾城公子,其实就是个采花淫贼,包括那个什么挂一先生……” 她愤愤然地瞟了坐在上首的那人一眼:“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门下一堆歪门邪道,为正道中人不齿……” 原来如此,倒是跟自己猜得相差无几。洛千淮点点头,凝神听那位倾城公子怎么说。 “先生此番,说明了需以陌生人充作傀儡参战。依小生所见,此举大为高妙,综合考察了我等求学者的实力、财力与应变能力,非大智慧者不能提出此计。” 挂一先生面上没有半点变化,就那么一言不发地将这份恭维照单全收。 却听那倾城公子话风一转:“然则规则既定,便当一体遵循,若有人此刻并无傀儡,或者傀儡乃是平日旧仆,那么便没有资格再站在此处——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这番话,算是说出了其他所有参试者的心声,一时之间,数百只眼睛,都落到了乔槐跟洛千淮主仆的身上。 第四百四十章 为你改一改规则 洛千淮淡然一笑:“先生崖岸高峻,非我等凡夫俗子可以妄攀。小女自认低俗不堪,恐污了先生清名,更不敢坏了规矩,这就自请退出。” 她这般表态,正中其他人的下怀,那倾城公子的一对桃花眼在她面上反复流转,目光中颇有些粘腻之感,若非林枫的尸体还躺在地上,他这会儿多半已经按捺不住,想要上前调戏这位绝色佳人了。 乔槐却并不想弃权。他的性命已经系在挂一先生身上,若是没有得列门墙,可想而知自己的下场。 挂一先生并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若是没了师徒关系,怕是你倒毙在他面前,他还要嫌你死相难看。 先生就是这样的人,之前自己有多么欣赏他的特立独行,现在就有多么惶恐不安。 “先生。”他深深一躬,低下头去,唯恐自己那张紫得发黑的脸,惹得他生厌:“在下登船之时,也是携了傀儡的,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些变故......” “所以严格来说,也不算是违了先生的规矩。至于稍后的试炼游戏,我愿意亲自上场,若能坚持到后面,还望先生能够开恩收录,以全弟子一片拳拳之心。” 说到后面,乔槐的语气有些哽咽,更是直接以弟子自居,不禁让其他人暗骂他毫无气节。 “先生不可被此人的胡言乱语所打动!”倾城公子立时便打断了他,一脸正气地道:“规矩就是规矩,一是一,二是二。你方才因为带着傀儡方才上得了船,现在既然失了那人,也就没了参加试炼的资格。不如学着方才那位小娘子,主动退出,也还能保全毒医的声名跟体面。” 乔槐抬头,两只眼睛在肿胀发紫的面上被挤成了一条缝儿,此刻里面却像也淬了剧毒一般,凶狠地瞪着他: “廖倾城!你莫非是铁了心,想要跟我做对?东海盟可未必能护得住你——再说这规矩,我辈又不是那些自诩正派的假道学,什么规矩体统,都比不得变通两字重要——你若连这个都不懂,又哪里配成为先生的弟子?” “你竟敢明目张胆地曲解先生之意?”廖倾城又惊又怕,连忙转向挂一先生:“先生,这等狂悖任性之人,还留他做甚?” “哈哈哈哈。”挂一先生忽然大笑,随即站了起来,开口道:“诸位俊秀贤达,今日为了在下齐聚于此,挂一心中甚喜。至于方才各位所说的规矩一事——了解吾之人都清楚,体统规矩,于吾而言不过一屁尔,又何足挂齿?” 他看也没看那位脸色青白不定的倾城公子,也没理会惊喜得面色更加紫胀难看的乔槐,一双精光内蕴的眼睛,只落在洛千淮一人面上,看得她十分不适,只好偏过头去,避开了那份意味不明的视线。 “小娘子姿质过人,乔槐能够选中你,足以证明其眼光。只是仅做一个傀儡,却是可惜了。吾爱才心切,便为了这等良质美材,破一次例又如何?” 他施施然地说着,貌似无意地将洛千淮变成了众矢之的,引来了各色各样,饱含恶意的审视与打量。 本就是一群不容于正道的邪门外道,又存了竞争关系,谁要是还能存着善心就怪了。 洛千淮不甘心就这么被人道德绑架。 “先生,不过是个寻常郎中,并没有什么雄心壮志,此番被意外卷入,绝非本意,还请您高抬贵手,放我二人回去。” 挂一先生闻言拂然不悦,振袖负手,一锤定音道:“此事不必再议了。且既然破了例,那便不会仅限于你一人——所以吾已改了主意,试炼一事,所有人须一体参加,已经寻好傀儡的,可以作为一组行事,亦也按喜好各自结伴行动,谁能拿到吾置于迷宫之中的金红鱼珠走出来,便可为吾入门弟子,另外十位先走出迷宫的,则可列为吾之外门弟子——至于其他人......” 他微微一顿,唇角微微上勾,现出了一丝狰狞:“便永远留在里面吧——进过迷宫之人,非我门人弟子,便是死人,你们可明白了?” 厅中一片哗然。有不少人是打着抓傀儡去送死的念头,若是知道自己也可能会死,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当下便有人大声说道:“先生,我等现在退出,不进迷宫,不窥机密,可否现在就离开?” 持此观念的人并不少,立时便有附和声一片。挂一先生但笑不语,一直侍立于他身侧的一位疤脸冷面男子却冷笑一声:“要拜师的是你们,见险而避退的也是你们——这样的门人,便是白送先生也不肯收,若是想走自然无人会留,只是.....不要后悔才好。”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极轻极淡,若非用心去听去品,几乎就听不清楚。 洛千淮也没听清楚那句话,但却看见了他嘴角现出的一丝诡异笑容。 她心中一紧,拉住了星璇欲向外冲的身子,对着她摇了摇头。 不过眨眼的功夫,厅中的人便少了三分之一。 也有被强拉或骗来充作傀儡之人,见势头不好,趁乱一起溜走的。 然而很快,门外便传来了一阵凄厉惊惶的惨叫,伴着刀砍斧凿入肉的钝响,重物坠地的沉闷之声。 一个浑身浴血的人,拼命冲到了厅堂门口,却被门槛绊倒在地,很快被身后追上来的,身着月白长衫的仆从们抓住了双脚,用力向后拖去。 那人的两手鲜血淋漓,紧紧地扣着门槛,死活也不肯放开,口中放声悲嘶:“先生,我错了,我不走了,不走了,求您饶过我......” 闪亮的长刀砍下,向着两只兀自用力的手剁了下去。 一名仆从走上前来,满面羞愧地将断手拾了起来,口中称道:“小人等无能,打扰到先生与诸位的雅兴了,稍后自会去领罚。” 他的声音干净清爽,面容也如在门前接引时一般俊秀如玉,只是厅中之人,再也没有谁会将他们视为寻常仆从。 “下仆无礼,让诸位看了笑话了。”那位疤脸冷面人开口说道:“现在还有谁想要离开的?如果没有,那便请随我来——试炼游戏即将开始。” 第四百四十一章 断了后路 不管情不情愿,有了方才那一出,众人被引向堂后的出口时,都表现得极为顺从。 洛千淮跟星璇的手紧握在一起走在最后,临行前还向着挂一先生所在之处瞥了一眼,只见他含笑望着自己,还微微地点了点头,似乎真的对她抱有极大的信心。 从厅后转出去,穿过一道天井,便进入了侧方的夹道之中。 说是夹道,其实也足有五人并肩宽窄,皆是用厚重的条石砌成,两边的围墙则足有五米高下,将视线挡得严严实实。 高墙之外的空中,已然现出了一丝暗青色的曙光,昭示着夜幕即将消散。 再往前走了数百米,便进入了一处山壁之前。青铜所铸造的厚重大门对开,内中漆黑无比,隐有尖锐的风声自内传来,更添诡异之感。 前排的人群略一顿步,然后便络绎而入。走在她前面约十数米的乔槐,就在这时忽然回头,目光幽幽地看了她一眼,唇角翕动,但到底没有吐出声音。 “大娘子,我看他肯定是在骂你!”星璇凑到她耳边说道。 “不用理会。”洛千淮这会儿担心的并不是他,而是自己手指上的毒。它们似乎并不想安份地待在手掌之内,开始向手腕蔓延缓缓延伸。 距离系统开始升级,最多也就过去了一个小时。距系统升级结束至少还有四个小时,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 只是这种事,完全没有必要告诉星璇,以免她担惊受怕,却又于事无补。 大门在身后轰然闭合。洛千淮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就已经见到了极微弱的光。 火把的光源被隔绝在门外,眼下的微光却是来自于甬道两侧墙壁之上,密密麻麻生着的一种会发光的苔藓。 洛千淮与星璇再向前行了几步,忽然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一阵轧轧的机杼声,二人急忙向前奔出了几十米远,忽然听到一声巨大的轰响。 这声音惊动了所有的人。再回头望,只见来路尘土飞扬,一块巨石将入口处封得严丝合缝,完全看不出它的厚度。 真有必要将入口封得这般紧密吗,难道是怕有人提前打出门去不成?洛千淮心中疑窦丛生,但其他人却似并不以为意。 走在最前方的倾城公子停下了脚步,回身拍拍手:“诸位诸位,且听我一言。” 众人便都止了步,一边打量着周边的环境,一边听他说道: “大家想要拜入挂一先生门下,所恃的都是一颗求学之心。这迷宫深远,看起来也是危机重重,那金红鱼珠更是不知究竟在何处,若是现在大家先乱了阵脚,说不定没有人能笑到最后。依在下之愚见,倒不如我等先齐心协力,先不要自相残杀——待到那金红鱼珠现身,大家再各展神通,如何?” 他的提议,立时便有人拍手附和,很快便有约三分之一的人围拢到他身边去,形成了一个小型团体。 “廖小友的话,跟在下想的不谋而合。不知道其他人,可还有什么别的高见?”一位身背双剑的马脸男子说道。 透过星璇的嘴,洛千淮也听说了此人的江湖匪号:暗香来。 咋一听挺文雅,但却是个入室盗窃的老手,虽说也会用剑,但最常擅使的道具却是迷香。 怪不得跟那倾城公子一个鼻孔通气呢,原来根本就是一丘之狢。 今日在场的人大多是特立独行之辈,除了先前聚拢过去的数十人之外,其他人在听了之后,虽未点头却也并未反对,亦没有与廖倾城等人组团的想法,而是迈开大步,直接向内而行。 洛千淮也在他们之中。她对那些喜怒不定的邪道中人敬谢不敏,所以也并不敢与人随意攀交情,还不如老老实实地跟在大部队后面,能苟多久就苟上多久。 只是她不想找别人,却有人找上了她。 “这位阿姊。”一直用手牵着壮汉的十岁女童,怯生生地唤住了她:“您能带着我一起走吗?” 星璇不认得这个小姑娘,但本能地感觉到她并不像表面看着那样简单。 “大娘子。”她提醒道:“江湖行走,尤其要注意小孩跟老人,他们往往都有特异之处。” “你说得不全对。”女童忽闪着长长的睫毛:“明明还有女子的,越是美貌的女子,越要小心——所以阿姊你看,你跟我要是走在一起,其他人肯定会提心吊脸,我们可就安全了。” 洛千淮从女童清澈得没有一丝杂色的眸子里,看出了一丝淡淡的恐惧。 她能分辨得出来,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小女孩儿,并非是侏儒所扮,只是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那女童却是极为敏感,仅从神色就猜到了她心中的疑惑,开口解释道:“是阿翁想要拜入挂一先生门下。阿母不舍得让他离开,我便偷了信物,偷偷溜了出来。待得知试炼内容之后,又央着叔父帮着寻了位功夫极好的师兄来保护我——这位便是阿讷师兄,人很好的。” 那位唤作阿讷的壮汉挠了挠头,还没说话,脸就先红了大半:“两位小娘子,我这位师妹没什么江湖经验,但是直觉却是敏锐得紧,她说你们二位是好人,那就八九不离十,还请两位多关照。” “所以二位其实是属于同一门派的?”洛千淮若有所思。 “没错。”女童有些自豪地道:“我们都是白马门的,我叫靳燕鱼,我阿翁便是门主靳白马。我们宗门就建在数百里外的凤凰山上,西京这边设了分舵。我叔父便是分舵舵主,这位阿讷师兄,便是他的弟子了。” 还真是没什么江湖经验,这么轻易就把身家背景都倒了个干净。 星璇的脸色也舒缓了不少,对洛千淮道:“凤凰山上确实有个白马门,以外门横练功夫为主,行事也不算太霸道——只是不知靳门主为何想要拜到挂一先生门下?” “还不是因为阿母的身子。”女童的声音有些低落:“明明是生了病,可来看过的大夫却都说治不了,还有的干脆说是中了邪。眼见着人一天比一天更严重,阿翁终是下了决心,托人求挂一先生出手........” “你是说,挂一先生还懂医术?”洛千淮惊讶地问道。学医的人,不该是那样轻视人命才对。她本能地感到不可信。 第四百四十二章 他来了他来了 “据说挂一先生精通奇门数术,擅于替人逆天改命。只是传话的人说得很明确,这种事极伤身体,若非有师徒之谊,他绝不会轻易去做。所以阿翁才想要去勉力一试......” 病急乱投医的心态,洛千淮是再了解不过。 “那你为什么要阻止你阿翁,不怕影响了阿母的救治吗?”她问道。 “因为我不信那些人的话。我阿母最善良不过,从来不做亏心事,哪里会招来邪祟?她生的明明是病,可惜那些大夫太无能,救不了她。” “你想得很对。”洛千淮不吝夸奖:“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偷走了信物,让你阿翁没了拜师的资格已经够了,为什么不趁这个机会去西京寻访名医,反而要亲自混进来呢?” “谁说我没有去寻了?”靳燕鱼扬起了头:“师叔说有个梅神医医术很厉害,只是他自去年便云游四海去了,这会儿也不知身在何处。我闲着也是闲着,就想过来瞧一瞧,那挂一先生到底是个什么模样,没想到他真的不是好东西,竟然随随便便就杀了那么多人!” 小姑娘显然是被吓得不轻,能强打着精神坚持到现在,已经属实不易。 洛千淮安慰地用左手拍了拍她的头,立时引来了那名阿讷师兄的紧张情绪,待看到师妹安然无恙,他方才镇定下来。 别院之内,先前一直端着高人姿态的挂一先生,已经现出了另外一张面孔。 傲慢,骄衿,自得,眉宇间的桀骜之色掩都掩不住。 “少主。”先前那位疤脸男子冲着他躬身一礼:“这批祭品投放下去之后,距离那千人之数,就只差不足百人了。” “我何尝不知?”挂一先生悠然叹了口气:“若是方才那些胆小鬼没有自寻死路,倒是可以一举成功。” “那些人心志不坚,怕就是送下去了,也未必堪用。只是现在时机已然成熟,若是再等三年,那小皇帝怕是都要把位子坐稳了——要不要再想想其他办法,再拉些祭品过来?” “倒也不急。”挂一先生的唇边扬起了一丝笑意:“这一次,我们可是给先祖送了一件大礼——年方十五的剑宗,怕是一人就能顶上百名寻常祭品吧?” “少主当真相信那霍瑜的话?”疤脸男子说道:“那景大娘子确实有过人之处,但我观她脚步虚浮,比平常习武之人还要差上不少,说不得就是那霍瑜自己无能,刻意夸大了对手。” 挂一先生就看了他一眼,微微地摇了摇头。 “不然。”他冷了声音:“江湖中出现了第五剑宗的传闻,并非始于今日。之前便有线报称,章庆便是败在一名神秘少女手中......后来又有位绝世高手夜闯宫禁,据说也并非是四大剑宗之一,说不定也与此女有着关联。” “听少主这般说来,还真的有一定可能.....难不成她已达到了反璞归真的境地?可是明明还那么年轻.......” “江湖上异人多了去了,也不差她一个。你莫非是在此间久了,也误以为自己是个江湖人了?”挂一先生冷笑一声,吩咐道: “派人知会霍瑜一声。就说人我已替他妥善解决了,问他何时能够兑现承诺?” 那疤脸男子却犹豫着并没有走。 “要不还是再等一等。”他说道:“待祖龙潭彻底没了动静.......若真的是位剑宗,说不定会有变数。” “呵呵呵。”挂一先生负手而立,长笑出声,好一会儿才停了下来。 “放心吧。”他长眉斜挑:“莫说只是一个新晋剑宗,便是五大剑宗齐聚于此,也断然不能逃出生天。祖龙之威,绝非人力所能匹敌。” 疤脸男子应声退下,替挂一先生召来两名千娇百媚的女子,伴着他入室小憩。 帐里销魂好梦正酣之际,卧室大门却被人一脚踹开了。 卫苍带着数个亲卫闯了进来,如狼似虎地掀开了幔帐。 两个女子身上都带着功夫,但并不是亲卫们的对手,不过数个回合便被制住,毫不怜惜地拖了出去,只剩下缺一先生一人坐在床上,用锦被将身子紧紧地裹了起来。 “你,你们要做什么?”他强自镇定地问道,眼风却不停地向窗外扫去。 入目处一片祥和,连血色都没看不到半分,只是那些他平素倚为干城的下属仆从们,却全然没了踪影。 墨公子就在这时,沉着脸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玄底银绣的深衣,发束高冠,负手而行,每走一步,都发出了霍霍的靴声,全都落到了挂一先生的心坎上。 “虞楚?”他望着墨公子,面上现出了错愕的神色:“你不是已经是废人了......” 话未说完,他便已然有所了悟,摇头苦笑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就虞炟那副德性,换了我多半也会这样做,只是你装的实在太像了,便连我都骗了过去,还多多少少地为你抱过不平呢!” “哦?”墨公子停在床前,居高临下地睨着他:“我们好像从来都没有什么交情。你会为我不平,却是奇了。” “呵呵。也不过就是多喝了几坛酒,怨怪几句世道不公,本也没想着你会领情。”挂一公子打了个哈哈,将当时的幸灾乐祸描抹成另外一番模样,随后便自来熟地想要起身下榻。 他刚有动作,一柄长剑便架到了颈上。开了刃的剑锋又冰又冷,上面还挂着几丝尚未干涸的血迹,满满地都是威胁之意。 挂一先生立刻便坐了回去,模样要多么老实便有多么老实,全没了之前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淡定。 “有事好商量。”他微微扬头,笑得灿烂:“之前我可从没得罪过你吧?若有什么能够帮你做的,尽管直说便是了,何必搞得这样难看呢?” 虞楚的眸子冷得像冰,闻言并不置一辞。 卫苍将剑压得更紧了些,眼看着一条极细的血丝慢慢地顺着剑刃渗了出来。 “老实点儿!”卫苍喝问道:“人呢,赶紧把人交出来!” “什么人?”挂一先生疑惑道:“难不成今日想入我门墙的那些徒子徒孙里面,还有人得罪了解忧公子不成?” 第四百四十三章 她在何处 挂一先生说到这里,像是想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咧着嘴笑出了声:“若是真有那么个人,那也算是为你出了气,你还当感谢我才是。其实我对你一直都很欣赏,我们之间也本不该这般剑拔弩张——不如坐下来好好聊一聊,顺便尝尝我这里用寒潭水酿的冰醴酒,还有尚未睁开眼睛的羔羊肉,只用小火微微炙烤,略撒些盐末儿,便是人间至味。” 卫苍眉头紧皱,正要说些什么,卫鹰已经自外面走了进来。 他的衣衫大半已被血浸透,身上却没有什么伤口,显然在方才一战之中占了上风。 “公子。”卫鹰躬身道:“整个别院都找遍了,没有寻到景大娘子的踪迹。” “你们要寻的人,竟是景大娘子?”挂一先生听得清楚,开口问道。 “说吧,她在何处。”墨公子的双眸已黑得如同见不到底的深渊一般,声音也同样似从九幽深处传来: “人若是好好的,或可留你一命。但她若是有何三长两短,我保证你会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挂一先生面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但很快便恢复如常:“解忧公子说笑了,旁人不知,我却听说那景大娘子乃是剑圣级别的高手,哪是我这鄙陋之处能够留得下的。” “还想抵赖!”卫鹰踏步上前,左手出指如风,在他胸前几处要穴上迅速点了几下。 瞬间之间,挂一先生便面色骤变,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分筋截脉之法,共有一十三式。”卫鹰说道:“尚无人能够完全撑得下去。庄元景,莫要在我们公子面前耍滑头,相信我,后果绝不是你能承受得了的!” 挂一先生被唤出了本名,容色又是一变,之前的那份玩世不恭彻底不见了。 “原来,你们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他也是个狠人,忍着剧痛,面上仍然露出了一丝淡笑:“既然如此,你便当清楚,这普天之下,只有我俩才算是同病相怜,又何必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小娘子,闹成这样。” “呵。”墨公子面上寒意更重,漠然开口道:“前朝余孽而已,残喘至今已是不易。我本是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不愿与你为难,但今日竟然将手脚动到她的身上,就莫要怪我翻脸无情。” 他冲着卫鹰微微点头,后者向着门外挥了挥手,便有营卫拖着两个体无完肤的人进了内室,鲜血在地上拖出了长长的印痕。 这两个人被扔到地上之后,便挣扎着抬头看向庄元景,目中露出了明显的乞活之色,但后者却只是淡淡瞥了他们一眼,便泰然自若地移开了视线。 “襄侯这是何意啊?”他神色坦荡:“若这二人得罪了你,杀了便是,何必污了在下的屋子。” “你若是记忆不佳,我倒是可以帮你回忆一下。”卫鹰冷笑着开口,一脚踩在其中一名男子的背上: “这位姓何的,便是霍瑜派来与你牵线的下属。至于这一位嘛。”他踢了踢先前还威风八面的疤脸男子:“不正是挂一先生你明面上的开山大弟子,实则是前朝骠骑将军李应的嫡系后人吗?” 庄元景的心理素质却是极好,到了这个时候仍然好整以暇:“确有其事又如何?我庄某人又不是那姓霍的手下,他与景大娘子有旧怨,又与我何干?” 他说到这里,不待墨公子等人继续说什么,便又继续说道:“襄侯明知买凶害人的是霍瑜,却碍于霍炫不敢对他如何,反过来寻庄某的不是,莫非也是欺软怕硬之辈不成?” 墨公子叹了口气:“果然是舌灿莲花,倒也配得上你在外面的名头。只不过,你搞错了一件事。” “我今日来此,只为寻人,并不是听你砌辞狡辩的。” 他言毕,也不再理会庄元景,只是向卫鹰挥了挥手,便转身出了屋。 很快,屋内便传出了强自隐忍的痛哼之声。 “主上,有人招了!”有营卫过来禀报道:“包括景大娘子在内,所有人都被带到了祖龙潭之内......” 墨公子面色冷冽,一挥袍袖便大步踏了出去:“在何处?” “在后山!”两名营卫各自抓着一名童子走过来,正是丰年跟祖德。二人身上倒是没见什么伤,只是面色煞白,显然是吓得不轻。 “我们没说谎,那名小娘子当真是去了祖龙潭。”丰年急急地说道:“方才我跟祖德还暗暗掉了泪呢。这里谁不知道,没人能从祖龙潭里活着走出来。” “带路。”墨公子的脚步微微一滞,便飞快地越过了他们。 两个童子极识时务,方才眼见着一众身手强横的仆从们,被这群神色冷漠的黑衣人,如斩瓜切菜一样杀死,就是仅剩的几个,也被毫无怜悯地安上了各种酷刑,所以已是惊破了胆,这会儿有问必答,只求能保得一条小命。 不多时,众人便穿过小路,来到了后山的青铜大门之外。 “可知道开门的机关?”墨公子冷冷地瞟向二童,目光中满是冰冷的杀意。 他本就是个冷硬无情的性子,也就是在认识洛千淮之后,才慢慢地添了几分柔软,此刻寻人心切,哪里有什么怜恤幼童的心思。 这杀意立时便让两个童子的头脑,变得极为活跃,连带着想起了很久之前偷看到的情景。 “似乎是按这里三次,那里五次。”丰年指着门上刻印的北斗七星图案中的两点,犹豫地说道。 话音尚未落下,卫苍便已经照做完毕,但那青铜大门,并没有半分动静。 墨公子的眸中如淬寒冰:“再想想。若是想不出来,那么你们俩......也便没有什么用处了。” 祖德跟丰年集体打了一个冷战,前者迅速提出了有益补充:“还有那个勺柄最后的位置,也要重按两下!” “三者要连着来,一气呵成,方可开门!” 卫苍照做无误,厚重的青铜大门便无声无息地滑开了,露出了其中堵得严丝合缝的巨石。 他上前击了两掌,只震得手心生疼。 “公子,是花岗岩!”卫苍说道。 第四百四十四章 史诗级怪兽 “说,怎么回事?”墨公子的眸色已然黑不见底,周身的气势不由自主地释放出去,骇得丰年跟祖德二童双膝一软,直接扑倒在地上。 丰年浑身颤抖,连话都说不出来,祖德倒是勉强开了口:“公,公子息怒!这断龙石,据说也是收回去的——只是此事隐秘,只有先生本人才知晓。小人等已是知无不言,还请您看在我们年纪尚幼的份上,饶过我俩的性命吧!” 墨公子不置可否,自有人将二童提了起来,扔到了一旁跪着。不过片刻功夫,卫鹰便带着庄元景来到了此处。 也不知道那分筋错骨手用到了第几步,总之庄元景的面容已经变得无比扭曲,一派涕泪交流,便连开口说话都没了力气。 “断龙石。”墨公子走到他身前,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打开它,便可少遭些罪。” “哈哈哈哈哈哈!”庄元景却猛地大笑起来,状若癫狂。 “祖龙潭下从无活口,那些人都死定了,都成了我大陈王朝复兴的活祭!” “你说什么!”墨公子一字一句地说着,凝气成冰,透骨寒凉。 他一抖手,抽出了腰间的软剑,直接刺入了庄元景的肩胛处,旋即拔出再刺......不过几息功夫,后者的身上便多出了十数个极窄的伤口,均不在要害部位。 卫鹰也并不迟疑,立时又加了几指下去,已是用上了分筋截脉手的最后一式,也是常人根本无法忍耐的那一式。 庄元景的身子,如同蛆虫一般在地面上扭动挣扎,每一次喘息,都像是要吐尽胸中最后一口气,可偏偏那痛却是如影随形,怎么都无法摆脱。 “好!”他猛地大叫一声:“我说,先解了穴道再说!” 墨公子眼风清冷地扫过,卫鹰便出手解了截脉手。 庄元景躺在地上,如同濒临死亡的鱼一般,又喘息了好一会儿,方才开了口。 “这断龙石,确实是可以打开的。位置就在,就在......”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卫苍想要凑上前去细听,却被墨公子阻止了。 “若是不想说,便算了。” 他的话音未落,卫鹰便已经再度出了手,剧痛再度加身,庄元景面上却是现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 “果然不愧是解忧公子,竟能看破我的缓兵之计。但那又如何?我的使命已经结束,祖龙必会佑我大陈早日复兴,便是今日死在这里,亦无遗憾。倒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位景大娘子,却是要陪着我一起上路,成为大陈伟业之中,必不可少的那块踏脚之石!” “他要寻死!”卫鹰跟卫苍第一时间反应了过来,立时制住了庄元景的身体,又卸掉了他的下巴,检查口中是否藏有毒丸。 只是这一切还没做完,鲜血便已经从庄元景的口中流了出来。 “他自绝了心脉。”卫苍检查之后,小心翼翼地回禀道。 “知道了。”墨公子面上看不出是失望还是愤怒,只是捋起了袖子,提着剑便向那石壁而去。 “卫苍带着亲卫在附近寻找机关。”他吩咐道:“其他人,除了留下几个看守门户之外,全部过来一起开山凿石。” 洛千淮与星璇以及靳燕鱼缩在一处,紧紧背靠着大石,一动都不敢动。 甬道中已被浓郁的腥气灌满,那些粘液沾到了四壁之上,隐隐发光。 她现在已经明白了,先前那些发光的所谓苔藓,究竟是来自何处了。 那是一条堪比前世灾难片里的史前怪兽的存在,一条足足有五人合抱粗细,不知道有多长的巨蟒! 谁能想到,那挂一先生看着人模人样,实际上却在这山壁之内,偷偷豢养着本不该在世间出现的怪兽,还隔三差五地骗人进来当作祭品! 什么招收弟子,什么入门试炼迷宫游戏,统统都是骗局! 这一切,在那头浑身生满如同钢板一般的鳞甲,一口便能直接吞掉七八个人的巨蟒出现之时,便已经昭然若揭! 一时之间,整个甬道之中,满是惊呼与怒骂之声。 所有的人都像疯了一样,争先恐后地向外跑去,奔逃之间难免互相残杀,只要跑得比其他人更快,便有活下去的机会! 倾城公子便是死在那个时候,杀他的人正是一直坚定地站在他身侧的暗香来。 只是后者也没有讨得好处,在那巨蟒吞净了落后者之后再度出击时,终是没有躲得过。 洛千淮等人能坚持到现在,主要还要靠她的灵机一动。 她们本是跟着人群行了一段儿,且仗着手指上的残毒影响,其他人并不敢近身,多少预留出了一些余富空间。 也就是在出发小半个时辰之后,洛千淮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拉着星璇等人止了步。 “能够拿到金红鱼宝的人只有一个人。”她说道:“但除了他之外,就只有另外十个出去的名额。” “所以我们何必跟他们一起进去凑这个热闹。现在大家已经是互相提防各怀鬼胎,待等到金红鱼宝现身,还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我们又何必去凑这个热闹。” 那位白马门的师兄阿讷略一思忖,立时觉得很有道理。 “景大娘子说得不错。”他嗡声嗡气地道:“不如我们先退回门口,那些人寻到宝物出来之前,必会经过一场惨烈厮杀,我等以逸待劳,亦是上策。” 他们本就已经慢慢地落到到了队尾,这会儿掉头向后,并没有引起前面其他人的注意,只有毒医乔槐回头看了几眼,若有所思。 然而事情发生得实在太快,还没走得多远,就已经听到了前面的惊呼与惨叫声,星璇跟阿讷壮着胆子往前凑着看了几眼,便大惊失色地回转,拉着洛千淮跟靳燕鱼跑得飞快。 那头凶恶的巨兽似是饿得惨了,一来一去地吞了上百人还不满足,仍然在不断地向外逼近。 它的身体太过粗大,速度也极快,游动之间将那甬道之间堵得严严实实,根本就不留半点缝隙,也就没有留下多少逃生的空间。 当洛千淮四人喘着粗气奔到巨石堵住的洞口之时,后面已经仅剩下十余个人了,而那头面目狰狞的巨蟒,正紧紧地衔在他们身后,距洛千淮四人也只有不到五十米远。 第四百四十五章 冲不上去要你何用 乔槐也在十几个幸存者之中。危急之中,根本没有人注意身边的人是谁,自然也没有人还惦记着要与他保持距离。 非止如此,那些拼尽了全力的求生者,在奋力奔跑之时,还没忘了顺手袭击身边的人。 只要能多寻着一个踏脚石,便可令那凶兽的动作再缓上一缓。又或许,只差这一个人,它就真的能吃饱了呢? 乔槐的体魄武力,并不能与这十来个坚持到最后的强者相比。但他行走江湖数十年,靠的也从来都不是这些。 他低笑着,用尾指尖利的指甲,划破了自己的左掌。 紫黑色的血雾,被内力逼了出去,直接喷向身周之人。 先前向他挥刀的壮汉,甫一吸入血雾,身形便微微一滞,怔怔地看着几滴黑血,从自己的脸上滴落下去。 眼睛,鼻孔,耳朵,嘴巴,全都有黑血溢出。 他从身边人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此刻的模样。 又或者说,其实并不需要那样麻烦,因为除了乔槐之外,那先与他一直奔逃至此的人们,也都跟他差不多少,脸色黑紫肿胀,七窍流血。 壮汉的大脑已然渐渐停顿,心中只剩下了最朴素原始的念头。他紧紧地盯着乔槐向前急速蹿逃的身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中的长刀扔了出去。 硕大的蛇吻自后袭来,他却再也闻不到那股子令人作呕的腥臭之气,目光向着前方定格,只觉得有些遗憾。 乔槐反手拔下了插在左肩上的长刀。到底已是强弩之末,长刀的刃部入肉不过三寸,算不得是多么严重的伤。 他此刻已经与那些人拉开了二十余米的距离,便是离洛千淮四人,也只剩下了不到三十米。 星璇跟阿讷站起来,警惕地挡在了洛千淮与靳燕鱼的身前。 洛千淮想要阻拦的时候,却是已经晚了。 乔槐的眼中,已经闪现出一道明悟的光。 除了洛千淮,他并不会将其他人放在眼中。 毕竟她的身手内劲太过诡异,是他闻所未闻,也是第一次见。 但那时受制,也有他太过轻敌的原因。 现在就不一样了。她被严密地护在了其他人身后,说明此刻的她,多半已是受了不轻的伤。 也可能是那时染上的毒。那毒是他亲手调配,最是了解不过不过,就算是这位体质特殊能够扛得更久一些,也绝不可能好过。 现在那急切地护在她身前的人,便是明晃晃的证据。 乔槐现出了一丝狞笑,冲着不远处的人扬起了尚未凝血的伤口,脚下再度发力。 再近一些,只要再近一些,他就可以把最后几个人全部解决掉,一并抛给身后那头凶兽。 是了,现在自己已经到了大门口,只要高声呼救,外面应该便可听得见,说不定就会开门放自己出去也不好说。 挂一先生,应该是真心想要招收弟子的,只是要求有些过于严苛,并没有让这么多人全军覆没的意思。 以他老人家在江湖中的声望,断不可能这般行事,自己先前生出那样的念头,都是罪过。 这丝突如其来的希望,令他本已经疲惫不堪的身体,再度焕发出活力,奔跑的速度也在不断提升。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眼中的洛千淮四人,却是离他越来越远。 意识到这一点,乔槐立时悚然而惊。直到此时他才发觉,人自己的腰上传来的束缚与拉扯之力。 那股力量冰冷压抑,完全不容拒绝。 乔槐猛地低头,就见到自己腰间,不知何时被弹了一圈儿极为粗大的赤红绳索。 “这是”他忽然想起了一个可能,惊骇地瞪圆了双眼。 下一秒,他的身子便高高地抡起,砸到了甬道顶壁,继而已被快速拉向甬道后方,坠入撑满了整个洞壁的硕大蛇口之内。 眼看着十几个人被这么生生吞掉,但凡是个人,就不可能不恐惧。 可是洛千淮等人身后,却已经没了去路,只能满心绝望地等待着。 “系统,你要是再不作为,等升完级,就得换个宿主重新开始了!”洛千淮病急乱投医,在脑中急切地呼唤着。 在她的反复催促之下,系统终于给出了一点像样的反馈。 洛千淮视野的左上方,出现了一行红色的小字: “系统升级倒计时:2小时18分6秒” “系统,你能不能停一下,先保下我们四人的性命再说?大不了我答应你,以后再也不在背后吐嘈你了,从此与你和谐共生” “系统,我想清楚了,我可以永久放弃申诉权,无条件承认你对任务执行结果的全部评估,不管它们合不合理,公不公正” “好吧,系统我承认,以往我确实对你存在偏见,我愿意道歉,从此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以你这位来自高维位面的优秀系统为榜样,努力提高本身素质,以便配得上优秀的你” “系统升级倒计时:2小时17分10秒” 硕大的蛇头,距洛千淮等人已不足二十米,一对比水缸还要大上两圈儿的眼睛,正冷冷地盯着瑟缩在地的四人。 浓重而压抑的气氛,笼罩着最后的四个幸存者。 系统依然没有其他回应。 “爱谁谁吧,系统”洛千淮愤然道:“关键时刻靠不住,嘴炮再强也白搭!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就是个被高级位面淘汰后,到我这儿来秀存在感的嘴上强者!什么直达人生巅峰,是直接被你坑死吧,也不知道我是第几个被你坑死的宿主了!在此我衷心希望,你会跟我一道儿丧身蛇吻,千万别再去祸害其他人了!” 鲜红的舌信再度探出,灵活地在空中打了个转儿,直直地挥了过来,眼看就要落在星璇的身上。 她颤抖着闭上了双眼,用尽全力张开了双臂,将洛千淮牢牢地护在了身后。 一声怒吼就在她身侧响起。洛千淮看得分明,是阿讷双手执着重剑冲了上去,直接砍向了那条粗大的蛇信。 “锵!”的一声大响,阿讷手中巨震,心里也是。 洛千淮心中的绝望也同时更上了一层楼。 谁能想到,这畜牲不仅表皮硬如钢板,便连口条也硬如金石,能够扛得过刀剑斩击? 巨蟒的眼中露出了森冷的讥诮之色,长信灵活地飞舞,转瞬间便将敢于反抗的阿讷缠了个结实。 第四百四十六章 等不到那时候了 “阿讷师兄!”靳燕鱼从指缝中看到了这一幕,再也顾不得害怕,尖声地高呼了出来。 “师妹莫怕。”阿讷真是难得一见的大豫好师兄,都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仍不忘了安慰师妹: “师兄体格壮实,那恶蛟吃了我,必然会撑得慌,说不得就彻底饱了师妹要是有机会离开这儿,别忘了告诉我师父,就说阿讷不孝,不能给他老人家养老送终啦” 靳燕鱼的眼睛瞬间就被泪水糊满了,都没有看见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就在阿讷将被拖入蛇口之前,那巨蟒的身子猛地巨震,鲜红的蛇信瞬间抖得笔直。 先前被缠住的阿讷立时掉到了地上,摔了个七荤八素。 星璇的反应极快,立时便趁冲上前去,冒险抓住阿讷的腰带,施展轻功将他一路提了回来。 那边的巨蟒就像遭遇了什么天大的痛苦一般,蛇头猛地后缩,发出了一阵无声的嘶吼。 它的吐息虽然无毒,但却形成了一道狂风,直接向洛千淮等人吹了过来,将他们紧紧地压到了石壁上。 就算到了这个时候,洛千淮的大脑还在飞速地转动。她想到了一种可能,而这种猜想,在见到原先鲜红的蛇信尖端,渐渐泛出了紫色的光晕时,就基本得到了证实。 感谢毒医乔槐,他毕生修炼的毒术,其实还是有用处的,君不见就连这般彪悍的巨蟒都中了招吗? 风终于停下的时候,洛千淮抓住这个天大的良机,一手扯去了手上包着的布条,用力去挤伤口的血。 那血已经彻底凝固,洛千淮叹着气,从怀中摸出了陨铁匕首,壮着胆子向前方走去。 四人方才被巨蟒的吐息吹得分散开来,星璇见状连忙便欲冲过来制止她:“大娘子,您在做什么!” “别过来,我自有道理!”洛千淮严令止住了星璇,趁着那大蛇痛苦地扭曲着身子的功夫,冒着险走了约莫十米远,然后才用匕首再度割破了指尖,将毒血用力挤出来,在地上洒下一道紫黑色的血线。 随着毒血的流出,洛千淮先前的晕眩感反而下降了不少。她捋起袖子,查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臂,发现墨线已经上升到了臂弯处。 说不定,就算没有那条巨蟒,自己也未必能撑到两个小时之后,系统重启之时。 说来也怪,这个时候,她的心里反倒没有了恐惧,连着先前对系统的怨恨,也消散了大半。 本来就是白给的一辈子。自己已经留下了好几本医书,也救下了不少人,又有什么不知足的。 倒是那个人应该还在做着跟她白首到老的梦吧 就这么扔下对方,连招呼都没有打一个,确实是有些失礼的。 可惜了呀,那般灿若星辰皎若明月的男子,只差一点点,就要成为她的法定夫婿了。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不会再想着骗人骗己,直接在将深埋心底深处的真实想法,释放出来。 其实,她对于那道赐婚圣旨,是有着隐隐的欢喜的。也同样憧憬过,未来二人相处的生活。 那是前世的自己不敢想,也从没有踏入的婚姻殿堂,亦是今生被逼着破开了内心的壁垒,犹豫不决患得患失的根由。 她停下了脚步,任毒血在身下汇成了一小汪。 晕眩感冷不丁地再度来袭,洛千淮踉跄了两步,就被人一左一右扶住了。 阿讷跟星璇,都用帕子蒙了口鼻,一边拖着她向后退去,一边又小心地将她的伤手,用一根布条紧紧地缠了起来。 巨蟒已经注意到了他们的动静,硕大的身子猛地向前冲来,血盆大口之中,四枚尖利的獠牙闪着冰冷的白光。 再往后看,还有两排细密的牙齿,其中似有可疑的血迹肉块。 所以说,这就根本不是自己了解的,正常的蛇类品种。 这是洛千淮在失去意识之前,最后想到的。 仿佛只是一瞬间,她便又醒了过来。 叮叮当当的声音,自石壁外面传来,一刻不停,有些吵。 头仍是晕晕沉沉的,从脑后的风池到太阳穴,全都在胀胀地疼着。 但这痛楚也提醒着她,自己还活着。 洛千淮睁开眼睛,就看到了星璇泫然欲泣的脸,还有靳燕鱼。 小姑娘的脸上抹了不少灰泥,映得两行泪痕分外清晰。 洛千淮想要开口安慰她们几句,却发现喉中干渴得厉害,只能嘎巴着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大娘子,你总算醒了!”星璇激动地低呼着。 洛千淮点了点头,有些艰难地抬起了手,指向洞穴内部。 此刻前方已然看不见那巨蟒的影子了。是了,那时它中了毒,应该是回到老巢去休养了吧?又或者,干脆就这么直接死了? 这想法刚一闪现,立即就被洛千淮否决了。道理也很简单,多年的医学实践告诉她,用药量须得跟体型成正比。 能致人于死地的毒药,换成随随便便就能吞下两百多人的凶兽,剂量怎么不得加大个百倍千倍? 所以那毒对它的作用肯定是有,但却是有限的。之所以不见了踪影,应是回去养伤,外加消化今天得到的食物。 果然靳燕鱼说的,跟她想的也差不多少。 “阿姊,方才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头恶蛟本已经到了我们眼前了,却又莫名其妙地退了回去。”。 “应该是我家大娘子所放毒血的功劳。”星璇在旁替洛千淮解释道:“那恶蛟吞了乔槐等身上带毒之人,想来已是吃了苦头,所以再闻到大娘子放出的毒血,不敢轻易冒险,是以退了回去。” 阿讷也是这般理解的,当下便向着洛千淮抱拳称谢:“多谢大娘子。若非你看出此节及时出手,怕是我等现在均已丧身蛇腹。” “不妨事。”洛千淮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能发出声音,所以一字一字说得极慢,又问道:“外面,有人相救?” “不一定是相救。”阿讷冷声道:“多半是那挂一算着时间,觉得所有人都差不多死干净了,才安排人凿开大石,方便以后再骗人进来喂那恶蛟?” “是啊!”星璇也叹了气:“这种可能极大。所以大娘子,一会儿便是重见天日,多半也会有一场苦战。” “怕是,不用等到那时候了。”洛千淮看向甬道之内,无声无息冒出的巨大蛇头,叹着气道。 视野左上方,一行红字此时变得分外醒目,甚至有些可爱: “系统升级倒计时:0小时0分9秒。” 第四百四十七章 版上线了 “啪哒。”涎水落到地上,星璇与阿讷愕然回头,身形瞬间就僵硬了。 跟洛千淮同一方向的靳燕鱼,瞳仁已经缩成了针孔大小,面色惨白手脚冰凉,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就连她也已经明白,到了此时此刻,根本就没有生还的可能了。 今生今世,她再也见不到阿翁阿母,以及那些视自己如珍如宝的师兄师姐们了。 巨蟒一双栲栳大的眼睛,泛着冰寒的绿色光芒,紧紧地盯着洛千淮四人。 星璇跟阿讷强打起精神,各自抽出了武器,勉强站了起来,挡在了洛千淮二人的身前。 最后关头,星璇仅仅来得及,再回头看了一眼洛千淮。 那一眼中,似蕴着千般话语。 婢子只能做到这一步,无法保护您到最后,辜负了公子的嘱托,也对不起您的信任。 而我此刻能做的,仅仅是先行一步,去蛇口之中先行探路,拼着以血肉之躯贯穿毒牙,也要让您少受苦楚。 稍后就会再见的,在黄泉路上为您提灯引路,追随同行。 阿讷倒是没有回头。他先于星璇冲上前去,便如之前那次一样。 有些事,不需要说,只看如何去做。 他沉默着纵身跃起,逞一腔孤勇,化一道流光,身剑合一,决然地向着巨蟒劈了过去。 巨蟒冰冷的巨瞳闪过一丝嘲讽之色,竟然就此止住了动作,全不反抗地任他作为。 金花四溅,“锵!”的一声大响过后,阿讷喷出一口鲜血,人也被反弹到空中,向着石壁上方激射而去。 这要是撞得实了,肯定会变成肉饼。 这种死法,相比被巨蛇生吞,大概还算得上是仁慈的了。 “阿讷师兄!”靳燕鱼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喊着,什么也做不了。 但是陡然之间,先前虚弱得只能坐在地上的洛千淮,却笔直地跳了起来,身形化作一道虚影,就在阿讷即将撞到石壁的前一秒,将人轻巧地接了过去,送回地上。 “大娘子!”星璇的目中闪出了丝丝神采。 “阿姊,你”靳燕鱼也是既惊且喜。 阿讷死里逃生,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却并没有多少喜色。 “何必救我。”他受了不轻的内伤,面如金纸:“早晚都逃不过去。” 洛千淮的神色冷漠如雪,杏眸之中漆黑一片,读不出一丝多余的情绪。 她就站在那里,淡淡地向着对面的巨蟒看了一眼,后者忽然就生出了一丝,源自生物本能的,对于天敌的恐惧。 这种恐惧,并不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身形的膨胀而变得弱化。 它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张开的血盆大口,身子开始慢慢地向后倒退。 洛千淮,其实这里已经是系统了。 两分钟之前,就在系统升级结束的那一刻,电子音无视沉闷压抑的气氛,旁若无蛇地跳了出来: “升级完成,系统重启成功。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捷径系统14版乐于为您效劳!” “14版的功能较13版的变化如下: 1、完善了充能模块,提升了最大能量存储上限; 2、扩大了任务受理的范围,将部分非当前位面已知技术的需求纳入可受理范围,并根据其技术难易程度,预置了获得障碍关卡; 3、改进了任务受理流程,添加了系统主观能动与宿主客观需求的综合评定模块; 4、更新了各档次的奖励库,以符合更高层次的需求; 5、完善了系统人性化设定,改进了人机交流互动场景; ” 在这么一个事关生死存亡的重要时点,洛千淮根本没时间详细阅读这一长串的系统升级指南。 系统的声音仍在继续:“继续发放中上档次奖励如下: “1、积分1200点(已发放)。系统升级2100030000 2、逸闻3则 3、初级抽奖一次。 奖励即将发放,是否现在提取?” 洛千淮几乎是耐着性子忍到现在。 这个时候阿讷已经毅然决然地向着巨蟒冲了上去,性命就在旦夕之间,星璇也做好了准备将要步他后尘,谁有心情在意什么奖励。 “否!”她迅速地拒绝了系统,又飞快地说出了愿望:“保住这里所有人的性命,同时杀死前方的食人巨蟒。请测算捷径并强制执行!” “愿望已收悉。正按照宿主需求,全力测算捷径中……” “叮!捷径测算成功鉴于宿主当前能力不足以独立完成此计划,由本系统强制执行!” 系统以一记眼神逼退了巨蟒,然后在三人或惊疑或崇拜的目光之中回转身去,站到了石壁之前。 外面的叮当之声,比先前似乎更近了一些,显然那些开凿者们已是尽了全力。 若真是按着星璇跟阿讷的猜测,外间之人都是挂一先生的手下,似乎很不必要这般迫切。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借着此刻超凡的听力,洛千淮忽然收到了外间传来的对话声。 其中一人的声音是如此熟悉,一入耳中,便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还有多久才能挖通?”墨公子素来沉着冷静的嗓音,这会儿却是有些沙哑。 “据招供的仆从说,这块花岗岩的厚度超过了一丈,中间没有半点缝隙。眼下营卫们已是用上了内功不留余力地开凿,但一个时辰下来,也仅仅挖了不足两尺——” 卫鹰说着顿了一下,又继续道:“若是将营卫们换成三班不停歇地连轴转,那么再过三个时辰,应该就有机会打通” 墨公子顿了一会儿,方才有些恍惚地重复着:“三个时辰。她可还能坚持到那个时候?” 他似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身前的卫鹰跟卫苍。 “洛大娘子吉人天相,身手又堪比剑宗,别人未必能行,她说不定就可以”卫苍干巴巴地说道。 他们之前已经从别院的其他人口中,大概了解了那所谓的祖龙,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便是如章庆一般强大的剑宗,也不可能会是对手,更何况洛大娘子,还中了雪融散,只能有限度地恢复身手。 但眼下看到公子焦急到近乎疯狂的状态,他们也只能这样睁着眼睛说瞎话。 “呯!”墨公子也想到了前事,心中悔恨交加,向着斑驳的石壁重击一拳,收手之后,但见血迹殷然。 但他却似毫无所觉一般,根本不做处理,一任鲜血顺着袍袖滴落下去。 “公,公子。”一旁本在奋力凿石的一名营卫,见状不再犹豫,直接上前躬身道:“小人有一法,或可快速破开巨石。” 第四百四十八章 破壁而入 墨公子不言,只幽幽地看着那营卫。卫鹰连忙狠狠地拍了他一把:“卖什么关子,赶紧说!” “属下先前听说,开矿之人若是遇上绕不过去的大石,可先以火烧,再浇以冷水,此时再凿,便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墨公子点了点头,卫鹰便立时吩咐众人:“都先住手,去四处搜集柴火!” 卫苍则转头对那营卫道:“若是果然有效,许你免去擢选,直入亲卫营!” 那人喜出望外,也不顾地上布满了碎石屑,重重地跪了下去,叩首道:“多谢公子,多谢统领!” 洛千淮听到这里,就见系统将右手放在了石壁内侧,云淡风轻地按了下去。 一掌过后,系统便转过身去,向着那头虽在瑟缩后退,却还有些不甘之意的巨蟒,漫步而行。 她的目光湛然宁和,既使是望着这般天性凶残的怪兽,也没有露出半点厌恶的情绪。 又或者说,在系统的眼中,已经把那条等闲就能吞食数百人的恶蛟,当成了死物一般漠视着。 这条巨蟒已经活了数百年,早就突破了蛇类的寿命上限,已然生出了一定的智慧,完全能够感觉到,眼前这个本来相当弱小的食物,已然发生了质变,化为了一个相当恐怖的存在。 明明还是那么小的身体,却似乎蕴了无穷无尽的能量,好像只要一伸手,便能让自己化为齑粉。 这种可能是存在的,可是明明又不应该是这样才对。 巨蟒有限的智商,不停地做着二选一的权衡。 要么吞了她,就跟数百年间,它所吞掉的那些弱小的生物一样。 要么就逃,一路回到那深黑冰冷的潭水之下,自己那安全可依赖的巢穴里。 系统不在意它的想法,步子越迈越快,然后在星璇等人的惊呼声中,腾空而起,直扑巨蟒的面门。 阿讷掩住了靳燕鱼的眼,生怕她看到洛千淮被生吞的一幕。 但就在此时,他们身后的石壁上,以系统先前击打之处为中心,慢慢地现出了蛛网状的裂痕,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无数石屑簌簌而落。 那块看似坚不可摧,即使集中了无数高手也仍然为难的巨大花岗岩,就这么简简单单地裂开了。 “这是”阿讷眼疾手快地抱起了靳燕鱼,又拉过了还在发呆的星璇,迅速地远离了石壁,方才惊叹出声。 “是大娘子!”星璇的眼泪流了出来:“她用最后的功力破开了石壁,给我们留了生路!” 她扭头看向甬道的尽头,巨蟒跟洛千淮皆已不见了踪影,不禁泪水长流,不假思索地挣开了阿讷的手腕,顺着甬道冲了进去。 裂痕穿过巨岩,很快便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公子,这里似乎要坍塌了,请您即刻到安全之地!”营卫们迅速后退,护到了墨公子身前。 “不必!”墨公子面上却露出了喜色,半点也不顾及巨石崩解的危险,踏着石屑行到了石壁之前,提声问道:“茵茵,是你” 这句话,被随后散到四处的大大小小的石块打断了。 向来俊逸出尘的,极重形象的墨公子,脸上身上,到处都落满了灰白色的石粉。但他却丝毫不以为意,只顾着透过身前出现的一人多高的洞口,向内望去。 阿讷跟靳燕鱼也同样一身狼狈,怔怔地看着外面的人。 “阁下何人?”阿讷眼看着两侧的黑衣人迅速围拢到那位贵公子身边,执刀持剑,警惕地看着自己跟小师妹,不由苦笑一声,抛出了手中的剑,抱拳问道。 卫鹰已经带着十几个营卫,先行从洞口跃了进来,将二人围团团住,然后小心地察看了四周,方才报告道: “公子,暂时安全!” 营卫们这才上前,七手八脚地将堆得足有半人高的石块清理干净,留出了一个可容人进入的通道。 墨公子已是等不及了,立时便踏了进来。 “景大娘子在何处?”他开口问道。 靳燕鱼一听他提起洛千淮,立时便觉得亲近了不少,连忙抢着说道:“原来这位阿兄,是来寻我景家阿姊的,那便是自己人了!” “所以,你们见过她。”墨公子淡淡地瞟了她一眼:“你们好端端的在此,可她却在何处?” 加重的语气,不自觉形之于外的威慑,都放大了靳燕鱼心底的愧疚。她忽然就忍耐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阿姊,阿姊她用最后的功力,破开了石壁,然后便跟那恶蛟一起消失了!” 她指着前方黑暗潮湿,夹着阵阵腥臭的甬道哭诉道。 墨公子再也顾不得隐瞒武功的事,身形一晃,已然消失在她面前。 卫苍与卫鹰来不及思索,带着数十名亲卫紧紧跟了上去。后面的营卫也分工井然,一大半带着各种工具沿路跟进,另一部分则在洞外接应,顺便看押审讯两个白马门的幸存者。 因着靳燕鱼话里话外,似乎与洛千淮交情不错的样子,所以营卫们的态度,其实也还算是客气。 系统紧紧地追着那头忽然从心了的巨蟒,一路穿过了无数条弯弯曲曲、蜿蜒而下的甬道,来到了最底层的一处水潭之前。 那头蟒蛇在沉入水之时,还冲着她微微点了点头,大概是想要表达想要送客的愿望。 可惜啊,你已经当着我的面,吞了那么多人。 洛千淮对这种凶兽,没有半分怜悯之意。 系统毫不犹豫地跳下了水。 潭水冰寒刺骨,跟当年她在寒冬腊月跳的那条大河,温度没什么区别。 但这一回,洛千淮没有发出一丝抱怨。她只是跟着系统,一路向下再向下,一直游了约莫百余米,方才看到了潭底的模样。 无碍于黑暗的清晰视线,在这个时候显得极为不友好。 视野所及的一切,令洛千淮的心底生出了极大的不适之感:层层叠叠的白骨,铺满了整个潭底,只是粗略看去,就不下千具。 就在骸骨中间,还夹杂着多件生满苔藓的金器玉器,从形状上看都是祭品的模样。 百多米长的粗大蛇身,此刻正盘踞在潭底的东北角,闭目欲眠。似是忽然感到水中异动,它惊疑地睁开眼,就看见了洛千淮。 巨蟒明显没想到,自己已经这般退让,对方仍然不肯放手,竟然一路追到了巢穴之中。 是可忍孰不可忍。它高高地扬起了头,张开了大嘴,后腮鼓动,无声地向着她嘶吼着,湍急的水流化为旋涡,将洛千淮裹入其中。 下一刻,一股无形的劲力自系统身上四散开来。 第四百四十九章 杀蛟 湍急的旋涡爆成了无数细小的水珠,向着四面八方迸发出去,在系统周边形成了一片无水的真空地带。 看着确实拉风,但肯定用了不少能量。洛千淮屏着呼吸紧张地看着,只希望在能量耗尽之前,系统能真的将这个庞然大物彻底干掉。 否则,她就真的会死无葬身之地了,说不定还会连累了正在外面营救自己的墨公子一行。 系统没有再作停留,以迅速不及掩耳的速度,冲向了那条巨蟒。 巨蟒到底太过硕大,活动并没有多么灵活,系统轻松地站到了它的颈背之处,稳稳地站在那里,任它如何翻挪动作,都纹丝不动。 星璇跟墨公子先后赶到祖龙潭前,正焦急之间,忽见水波深处暗流涌出,一条硕大粗长的巨蛇腾空而起,蛇头直指岩洞上方,不停地翻转着各种姿势,全没有理会他们的意思。 墨公子与紧随其后的卫鹰卫苍等人,还是首次得见这头凶兽的真面目,各个都是瞳孔剧震。 “那,那是洛大娘子!”卫鹰的眼神尤其锐利,已经发现了几乎无视地心引力,脚底就像被吸在蛇身上一般的洛千淮。 墨公子这会儿也看见了她。他抿紧了薄唇,沉默地自腰间抽出了软剑。 星璇的泪水不要钱似地涌了出来,扑倒在地哭诉道:“公子,那恶蛟身坚如铁,便是口中蛇信亦是如此,完全无法伤损,还请您另寻法子,救下我家大娘子吧!” 卫鹰跟卫苍听到这里,均是感到有些古怪。只是眼下也不是计较忠诚于谁的问题的时候。 而且据他们对主上的了解,他对星璇彻底效忠于洛大娘子的行为,多半只会鼓励赞许,而不会有旁的任何想法。 所以他们能做的,就是坚决地拦住自家主上:“公子,洛大娘子行事自有道理,您不如先静观其变,实在不行,再做打算也不迟!” 系统并没有在意站在岸边,心急不已的人们。 它自洛千淮怀内抽出了匕首,随手扯落了右手上早已湿透了的布条,在先前割过的伤口之上,再次划了下去。 这一下又准又狠,差一点就要把手指切成两截。 好不容易凝滞的毒血,被一股子无形的劲力激发出来,全数喷到了那把陨铁匕首之上。 匕首雪亮的锋刃,肉眼可见地变成了墨黑色。也就是到了这个时候,疼痛感才传回到了洛千淮的脑中。 “咝!!!”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提醒系统道:“系统,你这回可别忘了把毒彻底逼出去!” 系统似乎真的在人机交互上有了改善,闻言虽未明确回答,却以实际行动表了态。 洛千淮眼睁睁地看见,先前漆着黑花图纹的上臂与手背,迅速地褪了色,肿胀黑紫的手指,也恢复了先前的粗细与正常的颜色。 待伤口涌出的血转为红色时,血液便开始凝固,不再外流。 与之相对的,那把陨铁匕首却已经黑得发紫,便是换成前主人章庆来辨认,也指定不能再认得它。 系统高高地举起了匕首,毫不犹豫地向着蛇颈上刺了下去。先前坚不可摧的鳞甲,这会儿却似变成了松软的豆腐一般,匕首未遇到任何阻挡,直接没入至柄。 见此情景,洛千淮难免有些失望。 虽然是破了巨蟒的外防算是可喜可贺,但相比于它庞大的体型,一支小小的匕首,不过就像是在挠痒痒,就算是带着毒也是一样。 这毒要是能有用,它早就被放倒了,哪还能等到现在。 但是接下来那头巨蟒的反应,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它的面容忽然变得无比狰狞,就像在忍受着无边的痛苦一般,将身子绷得笔直,硕大的蛇头奋力向上扬起,狠狠地撞上了洞顶石壁。 地动山摇,水花四溅。系统的身子化作流光,绕着巨蟒的身体上下翻飞,右手的匕首不停地插下,拔出,每做一次,都令那巨蟒痛不欲生。 难不成这家伙只是看着巨大,其实还是一个宝宝,根本就忍不得一点疼痛 洛千淮心中生疑,又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才发现系统看似随意的动作,却似蕴着一种难以言说的韵率,所选择的位置,也是以颈后初始之处之为中心,按照一定的轨迹顺势而行。 想到这里,她再用心看时,就发现最早系统刺下的位置,覆盖的那张鳞片要比其他部位都要小得多。 巨蟒通身披着的,都是青黑色,直径约有半米的鳞甲。而唯有那一张最为特殊:直径只有二十厘米,自外向内泛着红、橙、金、绿、蓝五彩光华,看起来还颇有些晶莹剔透的味道。 都说打蛇打七寸,七寸之处便是蛇类的心脏,所以这五彩鳞片下难道便是心脏部位?系统从此地刺入,又用特殊的内劲将毒素直接送了进去? 而系统下刀的其他部位,鳞片也都是青中带金,略小于其他鳞片的,想来应该都属于蛇身上的重要部位。如此反复受创,便是真的蛟龙也未必受得了。 果然系统进行最后一击之后,那巨蟒不停翻腾的身子陡然一滞,一对冰冷硕大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洛千淮,然后渐渐地失去了神采。 “轰!”巨大的身子坠落潭中,溅起了十数米高的水花,将整个岩洞浇得透湿,岸上的墨公子一行人,全都变成了落汤鸡。 洛千淮直到此刻,才觉得一颗心飘飘荡荡地落了地。 “系统,你这回是真心给力。”她不吝夸赞:“先前我说的话都算数,以后再不再跟你针锋相对了,咱们和谐共处,荣辱与共,如何?” “警告!因能量不足,本次强制执行被迫中止,余下部分请宿主自行补足。” “即将进入充能模式,预计将持续十二小时。在此期间本系统将进入沉寂状态。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再次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4版的信任与支持” “哎,系统,你做事也太严谨了。明明先前我提的救人杀蛇两个任务,现在都已经全部完成了,哪还有什么剩余部分呃???” 话还没说完,洛千淮就忽然发现了问题。 敢情她这会儿还身在半空呢,离潭面至少有个十多米,这可要怎么下去啊?而且最糟糕的是,她的身子早就快被冻僵了,之前全靠着系统强撑着,要是落到水里,大概就连划水都做不到。 唔,她怎么忘了,自己其实根本就不会游泳。 第四百五十章 此地无银三百两 自由落体的感觉令人晕眩,而更令人绝望的,是水中再度升腾起的一截长长的蛇尾。 那蛇尾上生着一圈一圈的砂粒状凸起,就像一根强有力的长鞭,向着洛千淮坠落的方向直挥了过去。 “所以,这就是你说还有后续的原因吗,系统?” 洛千淮无力地闭上了眼,准备接受命运。 “大娘子!”是星璇的声音。 “公子!”更多人在呼唤着。 洛千淮没有看见,墨公子向她疾掠而来的身影,也没有看到,卫苍跟卫鹰带着十余个轻功极佳的属下,毅然决然地向着那截蛇尾飞扑过去。 温热有力的臂膀接住了她,飞快地向侧方腾起,然而一股大力仍然荡了过来,将二人一起击飞出去。 熟悉的冷梅香,提醒着她来者的身份。 洛千淮没有感觉到疼痛,但抱着她的墨公子,却忍不住发出了一声闷哼。 “噗!”一口鲜血喷到了她的胸前,溅上了她的面部与嘴角。 很热,还有些咸。 “你怎么样了?”洛千淮紧紧地揽着对方的颈,看向他愈发惨白堪比金纸的脸。 那对薄唇染了血,泛着近乎妖异的红。 墨公子不敢说话。鲜血在他的喉间翻腾,只怕一开口,便会吐血不止。 他只是向着洛千淮,挤出了一个笑容。 相比以前那种淡漠的,高高在上的睥睨,,又或者是动情之时眼角飞红,眸光流转的妖冶,此时此刻的笑容,实在是既勉强,又难看。 但不知道为什么,洛千淮却觉得,眼前的墨公子,似乎才从高天寒宫中踏了出来,飞临尘世变成了凡人。 他不再那般遥远飘渺,高高在上,而是真真正正地就守在她身边,有着足够的热度与温情,令人不自觉地想要倚靠——而他,也足以撑得起那份信任。 墨公子硬憋着一口气,将洛千淮带回了岸边。 她的双腿刚一落地,他的身子就软了下去。 周围的营卫们连忙上前,将墨公子扶住躺下,以便于洛千淮验看伤势。 在解开他的外袍之时,她的手在微微打着颤。 从事急诊工作那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关心则乱,什么又叫做患得患失。 再如何冷静自持的名医,涉及到自己的亲人,非必要时都不会亲自出手。 从小便没有亲人羁绊的洛千淮对此一直无法理解,但今天,她忽然便有所明悟。 一道粗大的血痕,正印在墨公子的背上,渐渐地肿胀起来。 然而洛千淮在细细查体之后,却如蒙大赦地松了一口气。 没有伤到脊椎,已是天大的幸事。 肺腑震伤,以至于吐血。这种情况则是可大可小,需要待系统重启之后,方才进一步诊断。 洛千淮现在能做的,便是自袖袋中取出了一枚黄豆大小的蜡丸,捏破蜡衣,将其中的药丸送入了墨公子口中。 这是用三七、血竭、散瘀草、人参等近十种药材调配的保命丸,专用于严重外伤的保护救治。 药已入腹,墨公子却仍是双目紧闭,没有半点反应。洛千淮再次细细地执脉检视,只觉得除了气血有些痹阻之外,似乎也并无多少大碍。 但方才那一击是她亲眼所见的,眼下又没有精细仪器,看不清墨公子的五脏六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情况。 她跪坐在地上,将墨公子的头扶到自己的膝上枕着,指望着能让他舒服点儿。 先前在潭中拦截蛇尾未果的卫苍等人,这会儿也已经踏着水纷纷回转,对洛千淮执礼甚恭,向她禀报道:“大娘子,那恶蛟方才乃是死前最后一击,并没有多少力道——过后便已经死得透了。” 墨公子本是一直阖着目,一副不能自理的模样,这会儿手指却微微勾了勾,眼皮也略略睁开,凌厉的目光透射出去,在卫苍脸上微微一转,后者立时便打了个冷战,心知自己犯了大过,悻悻地不敢多言。 洛千淮看了看一脸面秘模样的卫鹰跟卫苍,又看了看重新闭回了眼,面色潮红且呼吸粗重的墨公子,忽然就叹了口气。 “我累了。”她将某人的上半身费劲地推了出去,任对方有些狼狈地落在了地上,自己则拍拍发酸的腿,坚持着站了起来:“这就先回去了,这边的事,你们看着处理就好。” 她说的是实话。系统上身之后,本来就有相当长的一段虚弱期,更何况她在这之前,已经忍着毒伤失血熬到了现在,更是下到了寒潭水中浸泡了好一会儿,到现在身上的湿衣服,还仍在滴答着水。 洛千淮勉强走了两步,脚下便开始打晃。星璇见状,连忙冲上去搀扶,但有人却比她更快。 “抱歉,茵茵。”他解下了自己的外袍,披到了她的身上,然后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方才那几口血是真的,只不过吐出之后,又服下了你的药,身子轻快了很多——我没有骗你忧心的意思。” 嗯,好像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洛千淮晕晕沉沉地想着,就此闭上了眼睛。 失去意识之前,她听见墨公子在她耳边低语:“茵茵放心,一切有我。” 再醒来时已是红日高悬。 洛千淮躺在一张红木拔步雕花大床上,睁看看去,只觉得屋中摆设格局有些眼熟。 透过打开的支摘窗,可以见到院中地面上铺着的青石板,两株石榴树枝叶葱绿,中间夹着些红色的细小花苞,说不出的活泼喜人。 熟悉的细节从脑海中浮现出来。 原来是这里,那个系统惩罚她听壁角社死的处刑现场。 她刚欲起身,门便被推开了。久违了的星一带着另外两个星星一起进来,向着她盈盈拜了下去: “星一(星四星八),参见主母。” 洛千淮差点儿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我们还没成婚呢,叫得有点太早了。”她只觉得自己的一张老脸都羞红了。 “是公子的吩咐。”星一恭恭敬敬地道:“履霜营蒙雪营并所有亲卫,即日起一体改口,分批前来拜见主母。” “何必劳师动众。”洛千淮最不喜这些形式,皱眉道:“知道有我这么个人就行了,旁的倒是用不着。相比这些,我现在更想知道的是,我睡了多久了?挂一先生诱杀了那么多人,后面又是怎么处置的?” “茵茵若是想知道,只管问我便是。”墨公子换了一身极晃眼的樱黄色深衣,新沐浴过的头发被墨玉冠束得一丝不苟,满脸笑意地走了进来。 第四百五十一章 已经晚了 星星们无声地退了出去,墨公子缓步走到了榻前,抖开挂在床前衣架前的一件绯色金绣外袍,披上了洛千淮的肩头,自己则极为熟稔地坐在了榻沿之上。 虽然还有二十余日就要成婚了,可是面对这样的亲近,洛千淮仍然有点难以适应。 又或者说,越是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更觉得有很多东西需要注意,就比如自己仍然赤裸着的足,又如那件柔软丝滑,足以将身体的曲线完美呈现出来的湖绸寝衣。 她默默地挪到了榻边儿,与墨公子拉开了距离。又将那绯色外袍好好打理了一番,确认将寝衣盖得严严实实,这才开了口: “公子请说吧,后事究竟如何了?” 墨公子转头看向她,凤眸微眯,其中闪过一丝淡淡的无奈。 “茵茵。”他叹气道:“我们即将成婚。你仍那般唤我,却是有些不太合适。” 洛千淮眨了眨眼,有些不解:“一个称呼而已。公子又何必太过在意?还是先说说那挂一先生” “我在意。”墨公子不等她说完,便飞快拉起了她的左手:“还有些凉。你这身体啊,尚须得好生补养。” 他说着,便拍了拍手。便有人鱼贯而入,将一道道热腾腾的佳肴,摆在了外间的案几上。 刚出锅的小笼包,生滚鱼片粥,还有香气浓郁的韭菜鸡蛋煎饼香气飘入鼻端,洛千淮的肚腹不争气地发出了代表真实欲望的声响。 墨公子没有嘲笑她,而是取过了放在一旁的鞋袜,俯下身子,温柔地套到了她的脚上。 “不用,我自己来就可以。”洛千淮不习惯用人服侍,便是后来有了星璇,这些事情她也仍然都坚持自己做。 墨公子却是没有停下的意思。他动作柔和至极,做得十分仔细。 娇软嫩白的足被人珍而重之地捧在手中,对方还是那般光风霁月的墨公子,饶是他并没有一丝亵渎玩弄的意思,洛千淮的面上也依然飞了红。 只是看对方低头时,明显有些僵硬的背部,她才忽然想到了昨日被蛇尾抽中的伤。 “你的伤势如何了?”她急急地就想起身把脉验看:“可还有吐血之症,胸腹之间有什么不适?” 墨公子却仍是不紧不慢地,将那双小巧精致,前端各缀着一颗硕大明珠的绣鞋套了上去,方才起身道:“已经无事了。至于其他的事,待茵茵先吃饱了,再说也不迟。” 他倒是守信。待洛千淮吃得心满意足,又换上了一套簇新的霞色襦裙,喝着星一亲手烹煮的,没有加上那些杂七杂八香料的清淡茶汤时,墨公子方才把昨夜至今发生的事,跟她说了一遍。 “挂一先生,就这么死了?”洛千淮感觉有些不敢置信。 “确是便宜了他。”墨公子眼中黑雾流转:“他虽然死了,但是与他相关的很多人,就没有那么好运了。” “你是说,挂一先生的那些手下?”洛千淮忽然就想起了丰年跟祖德两个孩童。 “那两个童仆既与你有缘,可以网开一面。”墨公子温声说道:“但是其他手上沾了血的,却是没有那么容易脱身。而且除了他们之外,还有霍瑜。” 墨公子吐出最后那个名字的时候,眼睛一直落在洛千淮面上,观察着她的反应。 洛千淮只觉得有些奇怪:“霍瑜?他跟挂一先生也有关系?” 墨公子点头:“你会被卷到这件事里面,其实并不只是意外。庄元景,也就是化身挂一的那位,早就跟霍瑜有所勾连,就算你没被毒医掳上船,他也会另外派人诱你入局。” “怪不得。”洛千淮回想起挂一先生对自己的种种不同,心中渐渐明悟。 原来并非是另眼相待,而是误以为自己乃是剑圣级别的人物,生怕把煮熟的鸭子放飞了,所以才会专门派那两个童子过来,目的就是稳住自己。 “所以茵茵。”墨公子问道:“你还要放过那两个童仆吗?” 放在前世,这两个孩子还没到十四岁,属于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无须负刑事责任。 但在这个时代却不一样。十岁为父报仇的,也同样要判死刑,以儆后人。 “他们俩个,也杀过人吗?”她问道。 “应是没有。”墨公子道:“挂一先生收养了不少这样的童子,有的训练为死士,有的则专司读书习文——这两个便是后者。” 洛千淮松了一口气。既然没做什么杀人放火之类大奸大恶的事,最多也就是受人蒙蔽。 “他们若是还有亲人,就帮着寻一下送回去。若是没有,就劳烦公子托人养大,要是能找个师傅好生教育,不至于让人真的长歪了,就再好不过了。” 她没有想替剩下那些人求情,包括那些被迫充作杀手的孤儿。 这种事对墨公子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他含笑应了,又对洛千淮道:“那霍瑜三番四次觊觎于你,即便前次已被发配沮州,仍然贼心不死——前些时日污你入罪,这会儿又勾结庄元景,欲置你于死地。关于此人,你还有什么想法吗?” 洛千淮也觉得头疼。她能听出墨公子语气中藏着的那抹狠厉,知道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将这个祸害直接铲除。 想起此人之前种种,确实有取死之道。但他到底是权倾朝野的大司马大将军霍炫的嫡长子,若是真的死了,对方定会追查到底。 而以少帝对墨公子的态度来看,若是真相水落石出,他多半会乐得见到墨公子被霍炫碎尸万段,非但不会伸出援手,还有可能落井下石,补上几刀。 “反正我现在也没有什么事。”洛千淮心念电转,淡声道:“不如就此算了。待有机会,我会专门前去,与他说个清楚明白。” 当然了,这种人肯定是不懂如何听人好好说话的。所以她的真实想法是,借系统之力,帮他扎上几针,从此绝了传宗接代的能力跟念头,好好地做他的官二代,全心全意为国效力。 这其实也不失是个好办法。洛千淮越想越觉得满意,面上也露出了一丝笑容。 这笑容落在墨公子眼中,就显得有些刺目。 他沉默了几息,方才悠然叹道:“可惜了。便是我现在想要放过他,怕是也已经晚了。上门去抓捕他的绣衣使者,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第四百五十二章 天心即民心 “呃?”洛千淮愕然抬头:“还惊动了绣衣使者?难不成,你把之前死的那些江湖人士的命,都套在了霍瑜头上?” 墨公子老神在在地摇了摇头:“茵茵还是不够了解我那种混淆事非的事,就算是做了,也早晚会被人查出来。我只是着人将情况如实传到小皇帝耳朵里,至于他要如何去做,都与我无关。” 这“小皇帝”三字,他说得殊无敬意,洛千淮也没空理会,只是自言自语道:“少帝生于深宫垂拱九重,竟会因为数百个江湖人物的死而如此在意,甚至不惜追究到了辅政大臣之子的头上若能顺利长大,未来必是一代明君。” “噗!”墨公子方喝入口的茶水,被全数喷了出去。 他一边取了帕子擦嘴,一边笑道:“茵茵啊,你可真是让我意外。但小皇帝无论是昏君还是明君,遇到这种事都会一查到底,宁可枉杀不会错过,原因却不是什么爱民如子。” 他停了下来,慢慢地摩挲着白玉扳指,眯着眼睛,给了洛千淮独立思考的空间。 洛千淮眨着眼睛,大脑飞速转动“宁可枉杀不能错过除非是对皇位有威胁难不成那庄元景,也是先帝的遗腹子,手里还有什么玉玺或者传位遗诏不成” “咳咳咳咳咳咳!”墨公子发出了一连串急促的咳嗽声。他是真的被洛千淮的联想能力惊呆了。 “茵茵当真聪慧。”他好不容易缓了过来:“虽然不中,亦不远了。” “所以你就赶紧说出实情,莫要再卖关子了!”洛千淮眼中已经满是旺盛的八卦之火。 “我说。”墨公子不再拖延:“庄元景本是前朝末皇厉帝的后代,还是血脉极近的一支。” “几百年来,厉帝后人一直没有熄了复辟的念头,私底下联络前朝几个大家族的后人,搞了不少事端。我也是最近才得到了新线索,原来当年的征和之变里,也有庄氏的影子——就是他们在背后悄悄地扶植江氏,利用上官氏。” 所以朝堂内外,尽是刀光剑影,想想都令人惧怕。洛千淮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看了看身边的人。 他以后,也会为了权利,变得那样不择手段满腹机心吗?又或者,他本来就是那样的人,方能平安无恙地活到现在。 墨公子看不透她的想法,只当她是乍闻此事,有些惊讶,所以便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此处别院,原是庄氏的祖茔所在,他们得了方士指点,深信这潭中生出的恶蛟,在接受大量的活人献祭之后,将会化作龙脉,护佑大陈再得江山。所以每一代庄氏子孙,手上都杀孽无数。” “愚昧,可恶!”洛千淮拍案而起:“江山之固,在德不在险,更不在用人命堆成的所谓龙脉之中!” 经过前世多年教育,将人民观念深植于思想深处的优秀医务工作者双目湛然生辉,侃侃而谈,墨公子听得目生异彩,神情不自觉地变得端肃严正。 “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人民群众才是历史的创造者,是推动历代兴衰变革的决定力量——天心即民心!任何枉顾人命与民意的人,只会被历史的车轮辗成齑粉,至于妄想得到什么龙脉天命?只能是痴人说梦,必将遭到历史跟人民的唾弃与审判!” 类似的话,前世她听过不知多少遍,可是真在大豫这样的封建社会生存过,亲眼看到祖龙潭内积压的累累白骨,才能够彻底理解,史书上那些苍白简洁的字,都是由无数活生生的人,托举着沉重的笔,用鲜血与生命写就的;也才能体会到,前世的种种制度人权,又是如何的来之不易。 洛千淮停了下来,平缓着仍然激动的情绪。屋中已是鸦雀无声,墨公子的目光灼热似火,直落在她的面上,其中的爱慕欣赏之意,似要将她彻底焚净。 下一秒,她就被人紧紧地拥入了怀中。炙热的胸膛,有力的心跳,强健的臂膀,还有熟悉而淡雅的冷梅香,将她彻底包围其中。 “茵茵。”墨公子在她耳后低语:“今日你的教诲,我必会牢记心底,不敢或忘。” “你又不是小皇帝”洛千淮被他箍得有些紧,说话有些艰难,便用力地将他向后推去,直到对方意识到了这一点,略微放开了空间,她才继续说道:“但你亦可以通过天地两卫的影响,让他心中系着百姓,成为一个好皇帝。” “你跟虞炟才见了两次吧,怎么对他就那样好?”墨公子的话语中泛着酸。 “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我可以好好地行医收徒,将医学发扬光大,你也可以安心地做你的太平侯爷,将酒楼开到大豫的每一个角落,又有什么不好?” 洛千淮眸色清澈,一瞬不瞬地抬头看向墨公子。她知道这种程度的试探,瞒不过墨公子,也以也没有想瞒。 他已经大概明白了她的志向,也知道她想要听的是什么。 可他也没有办法骗她。他并不是一个人,这条路也是单向的,只能前进,不能后退。稍有不慎或者松懈,下场只会比那庄元景,还要惨烈十倍,百倍。 “茵茵。”他俯下身子,将头埋在她的颈窝里,掩住了自己的脸。 “我答允你。”他说道:“只要虞炟能做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我可以一世陪着你游山玩水,做一对闲云野鹤。” 这话似乎没什么问题。洛千淮提得高高的心放了下去,笑道:“闲的人只是你而已。我是立志要成为大医的人,以后要做的事多着呢!” “好,好。”墨公子低笑出声:“茵茵日后出诊,我便做那牵马提药箱的小僮,可好?” 二人笑语晏晏,将订婚以来的那些小小的不自在感,彻底化为虚有。 虞炟却是极难得地,在宣室殿内对着霍炫发了脾气。 “大司马,你可真是养了一个好儿子啊。”他高踞御座之上,将一卷帛书掷了下去。 崔孝贲按剑站在御座右下首,上官锦与金鑫则分列于陛阶的左右两侧。 霍炫已经跪在了地上,双手打着颤,捡起了那一卷帛书。 帛书上的墨迹清晰得很,一排排工整飘逸,带着飞扬之意的小字,也是他自小一笔一划教出来的,断没有作伪的可能。 待看见:“挂一先生台鉴”几个字时,霍炫的脑中便如被雷击,嗡嗡作响。 第四百五十三章 弃子 这个孽子!竟然敢违背自己的叮嘱,这般胆大妄为,莫不是要将整个家族,都拖进深渊里不成? 若是舍了他一命就能将此事彻底摆平,霍炫必会毫不怜惜地亲自下手,送他上路。 可惜这种涉及谋逆的大案,是打断骨头连着筋,若是处理不好,那就是诛连九族。 陛下这会儿还肯见他,还肯听他辩解,便是机会。 “陛下,犬子无知,只是被那庄氏余孽所骗,若说勾结谋乱,他是万万没有那个胆子啊!”霍炫嘶声说道。 “当真吗?”虞炟冷笑一声,抬头望向殿外。 霍炫心中一凛,回身看时,就见唐湛一身锦衣背光而来,身周似被镶上了一层金边,既刺眼,又耀目。 “陛下。”唐湛跪下行礼,双手奉上了一个一尺长的乌木匣子:“这是在庄逆宅中,抄出的与乌孙的往来书信,其中涉及一桩天大密谋,因太过骇人听闻,故臣即刻入宫,将相关物证面呈于陛下!” 焦作走下陛阶,自唐湛手中接过了那只乌木匣子。先是小心翼翼地打开验了一遍,见匣中除了几封书信并无他物,又取出怀中银针逐一戳了戳,等待十几息后见并无反应,方才将匣子放置于御案之上。 霍炫的心直往下沉。旁人未必知晓先帝的死因,但眼下身在宣室殿中的几个人,却都是心里如同明镜一般。 乌孙狼子野心,阴谋毒害先帝,已经成了执政者的共识。 大国报仇,本是越快越好,但眼下主少国疑,四夷眈视,并不是发动灭国之战的最好时机。 但他心中清楚,最迟五年之内,大豫与乌孙必有一战。 所以这个时候,唐湛从庄氏余孽那里拿到的交通乌孙的书信,其中提到的所谓阴谋,最大的可能,就是涉及暗害先皇那一桩。 但若果然如此,那也是他们狼子野心,跟那孽子却是未必相关不对 这一瞬间,霍炫的脑中忽然闪过了一道霹雳,震得他外焦里嫩,头晕目眩。 乌孙递上去的那种托名神药的毒药,不正是由那孽子寻巧匠打开,又亲手奉到先帝手中的吗? 难道后来先帝借铜矿一事,发作了他,也是因着这件事,只是看在自己的颜面之上,才留了他一命? 哎,若是早知道有这一节,便让那孽子直接老死沮州,也比现在依然要死,还会连累家族的好! 果然,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完美地印证了他的猜想。 虞炟阅后大怒,将御案上堆放的东西全数扫了下去,沾了朱砂的御笔划过了霍炫的脸,在上面添了一抹赤红如血的印记。 可他却只能无视上官锦那张得意洋洋的脸,将头深深地压下去,一直埋到了青金色的龙纹地砖之上,拼命瑟缩着身子,表达着自己对于天子震怒的惶恐之情。 万千思绪涌上心头,血管快速地扩张、收缩,将血流重重地灌注到霍炫的心脏与大脑之中,呼吸也变得越来越急促。 陛下羽翼未丰,上官锦与金鑫并非治世之臣,应该还是需要自己的。但他到底还是年少,若在盛怒之下,做出了什么不可挽回的决定,那自己又该如何自处?是顺从地率着家人引颈就戳,还是 霍炫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因为他也才刚刚意识到,原来在自己的内心深处,竟然还隐藏着那样大逆不道的想法。 不知道过了多久,虞炟才结束了发泄,除了面色有些潮红,已基本恢复了先前那般温润有礼的少年模样。 “大司马请起吧。”他放缓了语气,如霍炫先前设想的那样,对此事高高提起,轻轻放下:“圣明无过先帝。他老人家既然钦定大司马为辅政大臣之首,朕自然也是信得过你的。” “只是树大根深,难免会生出一两枯枝败叶,为奸人所乘” 霍炫涕泪交流地抬起了头,接过了虞炟递下来的橄榄枝。 当庄氏余孽与霍瑜的往来信件被发现之时,他就已经死定了,而庄氏在乌孙之谋中又插了一脚,恰好那最关键的药,还是霍瑜亲手递上去的——换了是别人,族诛只是基本操作,夷三族或是九族,也都没人会说一句闲话。 所以事情的关键,还是要看陛下的态度。 霍氏本非世家,得先帝简拔于微时,不过三十余载,已成了大豫的顶级门楣,其实并没有扎实的根基,所有一切,皆依赖于圣宠。 何谓圣宠?得之若惊,失之若惊,宠辱皆惊,莫得安泰。 别说只是舍掉一个嫡长子,便是将近三支的小辈全都杀了,只要留下他自己的性命,那依然会感谢皇恩深重。 霍炫连着膝行几步,去冠叩首,呯然有声:“臣教导无方,致逆子霍瑜犯下死罪——陛下却宽厚仁恕,不予加罪,臣实在感激涕零,恨不能粉身以报先帝与陛下深恩!” “至于那罪大恶极的逆子——臣回去之后便开宗祠,将他逐出家门,任凭陛下处置。就算是千刀万剐,也是他该受的,臣,绝不会有半点异议。” 霍炫言毕,便伏下身子,调整呼吸,等待着虞炟的裁决。 宣室殿中一片寂静,虞炟低着头,手指在御案上轻轻叩击,一时并无言语。 上官锦却是借着这个空档,冷笑出声:“好一招壮士断腕。大司马,那霍瑜可是你手把手教出来的,行事作风与你一模一样,外界人都称他作小司马——这种羁绊,可不是一句清理门户,便能脱得了身的。” 他说毕又转过身,对着虞炟深深一躬:“陛下。霍瑜私通前朝余孽,涉嫌谋害先帝,自是死有余辜。但此等大罪,依律应夷族以儆效尤,断然不可轻纵,以免滋长不臣之心。” “且先贤有云:一室不扫,何以扫天下?大司马虽是先帝钦命辅臣,但教养出如此逆儿,却也难托国家大事。还望陛下将此案下有司严加查处,至于国事,自有臣与车骑将军会同丞相百官,为陛下效命。” 霍炫闻言,暗恨不已。若能逃过此劫,吾誓杀汝!他深吸一口气,手拢在袖中紧紧地攥着,指甲几乎嵌在了掌心之中,方才哑声说道: “罪臣虽蒙陛下天恩开赦,但上官大人所言亦有道理。臣死不足惜,愿陛下以天下社稷为重,舍臣一家,以全律法国威。” 第四百五十四章 当赏 霍炫郑重再拜叩首,却见一双蹬着金龙腾波图案的靴子,一步步走下了陛阶,站定到他的身前。 “大司马乃是国之干城,岂能轻易毁弃?”虞炟淡笑着道,伸手将他搀扶起来:“霍瑜虽然再非大司马之子,然朕亦不忍以此事伤了股肱之心。便赐酒,留全尸此事到此为止,左将军与诸卿,可还有异议?” 上官锦本想着,借此良机令霍炫一门万劫不复,最差也得让他丢官去爵,没想到虞炟竟会如此回护,就连霍瑜都死得那般轻松。 但少帝虽然年幼,但那不容人反驳的性子,却是与先帝一般无二,他既这般说了,自己若是再坚持下去,只会惹来厌弃,到时候更会便宜了霍炫。 当下他便与金鑫等人一起,躬身行礼道:“臣等,伏惟陛下圣裁。” 被绣衣使者带走的时候,霍瑜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些人应是顾忌着他的身份,对他还算客气,便是进了天下人闻风色变的北狱,他也依然走得稳稳地。 霍家就是他的底气,而身为阿翁的嫡长子,更是无数人攻讦的对象。 只是那些人不论做什么,都不过是螳臂挡车,根本不可能有用。阿翁就像一座大山,会将那些明里暗里的阴谋都挡下来。 也许是明天,又或者就在今晚,他便可以脱身出去,继续做他的西京丞,然后顺理成章地成为西京令,名副其实的二千石官员,也是大豫最年轻的二千石官员。 唯一令他有些挂心的,就是那位挂一先生,到底是不是真的能将允诺他的事做到。 那些江湖之中的邪门外道,大概真的是有些常人想不到的邪术吧。洛大娘子虽然身手高强,但到底太过年轻,经验尚浅,上了套也是极正常的事。 待何简回来复命之时,应该就已经尘埃落定了。 霍瑜静静地坐在囚室里,心情有些复杂。他没有一点为自己担心,只是想到再也见不到那双清澈见底的杏眸,忽然便生出一丝悲悯之情。 但在那丝难得的悲悯之中,还杂着淡淡的轻松与释然。 得不到的,自然就要毁去,这原本也怪不得他。 要怪就怪洛大娘子自己太不识相,几次三番地违了他的意,也便有了取死之道。 所以,就到此为止吧。 对了,还有挂一先生。他倒是敢狮子大开口,竟然提出了那般非分的要求,想要把门下子弟安插进金吾卫里面,简直是可笑至极。 莫说金吾卫一直紧紧掐在崔孝贲手里,那是个出名面冷心硬的,除了陛下谁的面子也不卖,他根本插不上手,便是真能插得上,他也不可能去做这种事。 金吾卫是陛下的直属亲卫,有的是勋贵子弟削破了脑袋想要挤进去,但身为江湖人士还有这种肖想,多半是不怀好意。 霍瑜懒得去猜,那位挂一先生到底是想要做些什么。 只要待何简确定过之后,再找个机会借着剿匪的由头,将人全部灭杀了,不留痕迹就好。 作为大司马大将军的嫡子,很多事,都不必他亲自出面去做,有的是人上杆子送上门来,各种卖乖讨好,调兵灭一个江湖门派,根本就算不得是什么大事。 说起来有些好笑,平素里他公务繁忙,也就是到了这里,才有时间静下心来,想一想自己的事。 洛大娘子算了不必再提,倒是栾氏正在想方设法地讨好他,已经为他相中了几个家世不错的小娘子,其中一个还是九卿之一的太常卿的嫡幼女,据说生得千娇百媚,做自己的贵妾,倒也是够了格的。 也许该跟阿母提上一句,纳贵妾之日,多少也得摆上几桌酒,算是给那太常卿一个面子。 他想着想着,嘴角便浮出了一丝笑意,然后便听到了一声突如其来的冷哼。 霍瑜抬起头,就见到了负着手,冷着脸的唐湛。 在他身边,跟着一个面覆黑巾的玄衣男子,一双狭长的凤眸漠然如冰,内中蕴着淡淡的讥诮之色。 虞炟用朝食的时候,唐湛求见,汇报了霍瑜的死讯。 他低眉顺眼,将细节一丝不苟地描绘出来:“没用宫中秘传的毒,就是最普通的砒霜,用的量经过了精准的计算——翻滚呼号了整整一夜,直到寅正方才咽气。” 虞炟舀了一勺炖得香浓的粳米粥,毫无停顿地喝了下去,细细品了一会儿,方才开口道:“只是一晚而已倒是便宜了他。” “陛下若是不满,臣这就去将他的尸首剁烂了喂狗!”唐湛说着,就要转身而去。 “算了。”虞炟摆摆手:“将尸体收拾收拾,别见血迹送还给霍家吧。朕既开了口,就得把好事做到底,一会儿你亲自去送,顺便看看大司马的反应。” “是。”唐湛应了离去,虞炟却放下了调羹,再没了用膳的心思。 “焦令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叹着气道:“朕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不再受这些老东西的掣肘,痛痛快快地做个真正的皇帝呢?” 焦作笑着俯首,温声说道:“昨日陛下恩威并施,想来那霍炫若是还有半分良知,此刻已该有了敬畏天恩的心。而只要有他在,左将军便是野心再大,也翻不出天去——陛下乃天生圣主,只要徐徐图之,必能早日亲政,乾纲独断。” “呵。”虞炟低笑一声:“乾纲独断且得等着呢。不过朕到底还小,他们总是熬不过朕。倒是那虞楚该如何奖赏,却是一个问题。” 焦作飞快地瞄了他一眼,小心地说道:“襄侯当初混迹游侠之中,此番察觉庄氏余孽的踪迹并举发,虽是有些微末功劳,但也是应有之义。陛下不追究他过往浪行已是开恩,便是不赏也无可指摘。” 虞炟就摇了摇头:“不然。朕先前对虞楚始终心存芥蒂,也就是在他手脚俱废之后,才稍有放宽。现在想来,却是朕多心了。” “老奴不明白”焦作睁着一对茫然的老眼,疑惑道。 这个表情勾起了虞炟的叙说欲:“朕本来以为,他身为戾太子的后人,对朕必然心怀不满。但若果真如此,他在得知庄氏仍有后人之时,非便不会举发,反应与他暗自勾连,以图不轨。” 焦作恍然大悟:“而襄侯第一时间举发庄氏余孽,且经唐使令调查,二人之前没有任何私下往来,说明并非是因利益不均而分裂——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襄侯对大豫,对陛下确无异心。” “是啊。”虞炟负手说道:“他还曾帮着朕,解决了内库之危。二功相叠,却是不得不赏了。” 第四百五十五章 大失所望 霍瑜被低调下葬的那天,恰好是襄侯府发聘礼的日子。 为了这件大事,景渊破天荒地告了假,跟采薇早早地在家里坐等着,一颗心儿热乎乎地,对今天的聘礼充满了期待。 也不怪他如此。前面问名、纳吉两个程序,双方都严格按流程来,一点多余的银钱都看不到。他跟采薇也专门商量过,之前襄侯纳采的礼确实简薄,但那肯定是做给陛下看的,至于重头戏,当然要落在今天。 纳征可是正式定亲之后,最重要的一个仪式了,也是最能够展现男方诚意的一个环节。纳征之日所送的聘礼,是要公开抬着在街市上展示的,就算是再穷困的人家,也要砸锅卖铁把面子给撑起来,更何况是皇帝国戚,大豫侯爵呢? 那位并不缺钱,就算再担心陛下猜忌,几百饼黄金总是拿得出手的。 再加上各色首饰,庄院店铺,足以让景家的生活从此登上新台阶,变得优渥富足。 “来了,来了!”芦儿一溜小跑冲进内堂来,气喘吁吁地指着外面。 景渊跟采薇站了起来,各自掸了掸一下自己身上崭新的衣袍,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门口的老仆已经见到了抬着大红色礼箱的队伍,立时吹起火折子点起了早就挂好的爆竹,烟雾与噼啪声共舞之间,一抬抬的聘礼便进了小院。 门口围了不少上了年纪的内官宫人。年轻的都在宫内当值,此刻在家的都是年老体衰,得了恩典出宫荣养的。 他们眼中的羡慕之色,极大地满足了景渊跟采薇的虚荣心。 内官就不必说了,除了像景渊这种进宫前就已经育有子女的之外,其他人注定是没有自己亲生子女的。而宫婢呢,也只有极小的概率,能够熬到二十五岁出宫,然后好好地嫁人生子,多数为求庇护,在宫内就与内官结了对食。 大豫对食之风盛行,有的得势内官还会同时寻上好几名宫女。就比如先前出事没了的郑少监,就趁着职权的便利,将御前的好几个颜色不错的宫女,都拢上了手。 像景渊跟采薇这种,虽是二搭,但却各有女儿的,已是极为不易,更不要说,景渊的长女竟还能得到圣上亲自指婚。 虽然那襄侯未必受陛下待见,但景大娘子却总是他亲自挑的,说出去也真是够面儿:能成为一国侯爵的老丈人,女婿还是先帝的嫡系后裔,甚至还曾经是最尊贵的那一脉就算是人现在残废了,与生俱来的贵气也仍然还在呢 这些老宫人,都是经了老了事儿的,不管心里如何羡慕嫉妒,面儿上都是笑容满面地道着贺,说的那些场面话,一句比一句好听。 “天恩浩荡啊!景大人这是苦尽甘来了!” “有如此佳儿佳婿,何愁没有后福哪!” “景大人应该很快就能搬出翊善坊了吧,说不定还能被接进侯爵府去享福!” “不然!哪有岳丈住在女婿家的理儿?但让他们帮着置个宅子,别见天跟咱们这些老家伙,在这死巷子里挤着才是正道!” 景渊跟采薇一边听,一边时不时地插上几句话,眼睛却始终瞟着那一抬抬进门的聘礼,心里也在暗暗地计着数:“二十五,二十六” 二人的笑容渐渐地僵了下去,因为数到这里的时候,已经能看到队伍的末尾了。 统共才三十二抬,跟寻常低级官吏娶妇的规格差不多,放在先帝嫡系子孙,大豫侯爵身上,简直不只是寒酸两个字,就能一言道尽的。 景渊简直想要仰天长啸。虞楚你也不缺钱啊,这样光明正大报答救命之恩的机会,这样大大方方地讨好未来岳家的时机,怎么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应付了事? 你就这么看不上我闺女,看不上陛下恩赐的这门亲? 不光是他们夫妇的笑容变得勉强,那些老宫人至此也都看出了问题。 能够退休荣养的老家伙们,哪个没有经办过见识过皇亲贵族的婚仪? 皇帝立后,聘礼黄金万斤起步;皇子娶妻,聘礼黄金一千斤;公主出降,视受宠程度,聘礼从百斤到千斤不等,其他珍玩田产不计但那都是早先的事了。 先帝晚年,也就是最近十年,勋贵百官与民间的嫁娶之风,早就越来越奢靡,攀比之风大行其道,莫说是三公九卿,就是个一千石的官儿娶妻,没有个百金打底,六十四抬的聘礼起步,那是肯定不好意思上门的。 那襄侯好歹也是个侯爵,还是御赐的婚姻,就三十二抬聘礼——这是可碜谁呢? 众人转着眼珠儿,纷纷找了借口回转家中,不再去看景渊二人愈发难看的脸。 他们这一走,景渊面上勉强的笑容都挂不住了。卫鹰还在尽心尽职地扮着哑仆,只是换了件颜色鲜亮的新衣,走在队伍的最后,暗暗欣赏完了这夫妻二人的变脸,然后才上前送上了聘礼单子。 礼单外皮是大红色的,上面压了金线,看着相当考究,令景渊先前有些压抑的心思,再度上扬了起来。 是了,他怎么就忘了,面子跟里子到底哪个重要。 虞楚的存在,到底是帝王心中的一根刺,哪有那么容易放过的?这赐婚,明面上看是皇恩,但焉知中间不是暗藏着杀机?千万双眼睛盯着呢,就算他想要办得体面些,怕是也会招了人的眼,惹来祸患。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面子吃亏,里子实惠。 多少抬重要吗?就算是三十二抬,只要里面可着劲儿塞,那黄金啊,地契田庄什么的整得满满地,可未必比六十四抬,一百二十八抬的差! 想到这里,景渊深吸一口气,踌躇满志地打开了聘礼单子。 打头几行字,就让他的心瞬间变得巴凉巴凉的。 “活雁一对。” “黄金二十斤。” “玄纁束帛各十匹。” “金首饰两套。” “玉璧一对。” “青瓷茶具两套。” “银筷十双。” “四季衣裙各两套。” “各色皮毛(狼皮、兔皮)两抬。” “团茶十饼。” “胭脂水粉两套。” “耳珰六对。” “丝履两双。” “细麻席十张。” “宫扇两柄。” “三牲(鸡、鹅、鱼)各一对。” “活羊一对。” 第四百五十六章 让他入朝为官 景渊越看,脸就越黑。采薇也是一样。 上述种种,每款都算是一整抬聘礼,除了金钱之外,全是些花里胡哨,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 但你偏偏还挑不出礼,因为按照礼制,该是侯爵聘礼中有的活雁、玄纁束帛跟羊,人家一样没少。 只是景渊最为看重的财帛,却是跟想象中相差太大,怎么都觉得难以接受。 相比前面杂七杂八的内容,写在最后的两行字,倒是让他烦燥的心情,渐渐地安定了下来。 “京郊上好水田五十亩。” “辅兴坊二进宅院一套。” 京郊寸土寸金,水田尤其贵,一亩上好水田,值得五千钱,而且有钱也未必能买得到。 五十亩水田虽然不多,却也相当于二十五万钱了,更何况,还有那套位于辅兴坊的宅子。 它就座落在未央宫的西侧,也就是贴近掖庭的那一面,比位于未央宫东侧的翊善坊,入宫上值还要近便得多。 因着这种便利的地理位置,辅兴坊里住的大多都是朝中官员,从六百石到两千石的都有,官位再低的却是罕见,因为这儿的宅子并不便宜。 一套辅兴坊的两进小院,怎么也能值个七八十饼金,而且还是有价无市,并非想买就能买得到的。 卫鹰待他面上的神色变得平和下来,方才指了指门,表示若无其他事,他就准备告辞了。 “哎,等一等。”采薇这会儿心里已经被那幢宅子占满了,怪不得马上就拔腿过去看房加收拾入住,见景渊站得像个锯嘴葫芦似的,只好自己开口唤住了卫鹰。 “那个,你回去帮我们问问侯爷我们这儿小门小户的,怕是备不起多少嫁妆,不知侯爷那边,可有什么安排。” 这话她说得脸不红心不跳,仿佛那三十二抬的聘礼,并没有明晃晃地摆在地面上一般。 卫鹰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差一点忘了装聋作哑,开口骂出声去。 这年头,哪个疼女儿的家里,不是把聘礼全数充作嫁妆,而且还要倒贴上不少的? 因着这嫁妆属于女方的私有财产,只归女方与自己生的子女所有,夫家都无权动用,所以当然是越多越好,方能让自家闺女出阁以后,可以抬头挺胸地做人,不必受到夫家辖制。 可听听公子这位便宜岳母说的是什么?她是想把聘礼全数吞下,然后还不舍得掏一分钱嫁妆,干脆想让男方出钱置办! 从某种意义上说,嫁妆多少也关乎男方的颜面,若是太过寒酸会有些不好看,可是事情也没有这么做的。 要是换了旁的人家,只要有这么一出,那女子从此指定不可能在夫家抬起头来。 而且,这可是陛下赐婚!便是洛大娘子不欲让景氏夫妇占得便宜,反复删减聘礼单子,生生地把聘礼压到了三十二抬,公子也仍然在后面加了良田跟宅院,一来算是偿了当年无意救命之恩,二来也是担心宫内的某人想得偏了,以为自己刻意要驳他的颜面。 可是这位景夫人倒是想得开哦不对,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卫鹰看得清清楚楚,那景渊对于其妻的这般说法,却是一个不字都没有说出来,只顾着一个劲儿的尬笑。 好在他现在只是个哑巴,当下便胡乱指点了几下,大意就是表示自己会如实转告公子,然后便带着一众抬箱笼的营卫们出了门。 他们明面上都是受雇短工的身份,就在门外拿了卫鹰散的钱,高高兴兴地四散而去。 虞炟很快便得到了抄录的聘礼单子。 “据皇城司的人回报,襄侯将他身上一直挂着的那块玉佩卖了五百金,才有了钱财操办婚礼。”焦作回禀道:“听说这钱不仅得充作聘礼,还得分出一部分帮那洛大娘子置办嫁妆。” “哦?”虞炟来了兴趣:“朕还是第一次听说,娶妻还得聘礼嫁妆一起出的呢!” “谁说不是呢?”焦作学着采薇的表情,将那番话重复了一遍,引得虞炟发笑不止。 “摊上这样的岳家,虞楚未来怕是要难过喽。”虞炟的语气中,满是兴灾乐祸之意,脚下不停地在殿中转了几圈,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亲赐得极好。 好在他脑子还好用,记得昨儿自己金口玉言,曾说过要赏虞楚。 “最近有什么缺,位置不用高,能让虞楚去历练历练,以备为朕分忧的?”他信口问道。 “陛下这是要让襄侯入朝为官?”焦作大为惊讶:“不可,万万不可呀!” 这还是焦作第一次违逆于自己。虞炟的面色立时就变了:“焦令监,记清你的身份!” 焦作双膝一软,立马便五体投地地跪下了:“老奴情急之下说错了话,还望陛下开恩恕罪。只是那虞楚乃是戾太子后人,先帝与您胸襟若海,不仅容其活着,还加爵赐婚允其传承血脉,已是天大的恩宠——实在不宜额外加恩,以免被宵小借机利用,生出事端啊!” 虞炟怒气稍解。他轻轻踢了焦作一脚:“老东西,若非知道你一片忠心为朕,仅是方才这么一句话,朕便可要了你的命——起来吧。” 焦作却不敢立即行动,仍是跪在原地,一丝不苟地行了五体投地大礼,谢过陛下隆恩之后,方才抖着腿站了起来:“陛下圣谟深远,老奴浅虑,便如萤火之光,安能与日月争辉。” 这话说得虞炟心中熨贴。 他点头道:“你方才说的并非无理,朕初时确是有所担心。但先帝也曾说过:用人之长,天下无不用之人;用人之短,天下无可用之人。虞楚手足虽然难望恢复,但他毕竟在江湖上混迹多年,又是皇室子弟,若是用得好了,或可收到奇功。” “陛下圣明。”焦作不要钱的马屁拍过去,又问道:“然则这职位却是难寻,总不成还要新设一个,专门纠治盗贼游侠,探听民间消息的机构?” “有何不可?”虞炟说道:“朕不用无能之辈。在京宗室,要么是家中父祖犯事被除国,要么就是早就出了五服,八杆子都难打着,整天只知声色犬马,半点都指望不上。难得遇到一个血脉亲近,又确有能力的,朕便是试上一试,亦没有什么损失。” “可是”焦作面上露出了为难之色“陛下就不怕,那虞楚勾连江湖匪类,暗中另有谋算?” 第四百五十七章 邀约 “呵呵呵。”虞炟朗声笑着,声音中满是自信。 “自古而今,所谓江湖游侠,从来无人能成甚大事。焦令监可知为何?” “老奴不知,恳请陛下明示。” “游侠好勇斗狠,挟怨短视,行事只凭喜怒,永远都是一盘散沙,断无可能与朝廷大军相抗。若真有那一日,只要朕派人放出一点诱饵,有的是愿意反戈一击,背刺虞楚的人。” “圣明无过陛下!”焦作终于心悦诚服。 张显秋头上缠着头带,恹恹地坐在榻上,面容憔悴枯槁,整个人都失了神采。 “夫人,多少进一点粥吧。”一旁的孟嬷嬷满脸忧色,眼泪就在眼圈里打着转:“您这般不吃不喝,大郎君在地下知道了,也是看不下去的。” 张显秋沉默了半晌,方才低声道:“阿芹,你说这一切会不会只是一个梦。只要我睡上一觉,就能回到从前我的瑜儿,还好好地活着” “夫人!”孟嬷嬷的泪水终于滚了下来,哽咽着道:“您若是实在打不起精神,就喝了这碗粥再眯上一觉,也许待睡醒了,一切就云开雾散了!” 张显秋木然地点了点头:“下去吧,这会儿我还不想喝等醒了以后再说也许那时瑜儿就回来了他最爱喝你做的鸽子汤,阿芹你现在就去做,莫要让他久等。” 孟嬷嬷掩上房门之时,已是泣不成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她迅速转过去,就见到了披着斩衰重孝的栾葳儿。 “少夫人?”孟嬷嬷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皱着眉头道:“您不在院里待着为大郎君诵经,来这里做甚” 栾葳儿低垂着头,眼帘下压了大半,看不清神色。 “儿媳有事求见君姑。”她温声说道:“还请嬷嬷通传一声。” “夫人身子不适,已经歇下了。”孟嬷嬷断然拒绝。 她清楚栾葳儿之前做的丑事,更因着霍瑜之死,私心里很是嗔怪她克夫。 其实也并不只是孟嬷嬷一个人这般想。就在这霍家大宅里,自上而下,甭管是主子还是奴婢仆从,哪一个没往这方面想过? 明明是前途无量的大郎君,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从族谱中除了名,又不明不白地变成了一具尸体,不明不白地随便寻了个地方下了葬,连家族墓地都没资格进,谁不是议论纷纷? 都说妻贤夫祸少,大郎君得了这么个下场,要说跟少夫人一点关系都没有,谁信。 所以眼下,便是普通的奴仆,也敢跟栾葳儿摆个脸色瞧,更不要说是张显秋身边的孟嬷嬷了。 栾葳儿却并没有知难而退的意思。 她双手抄在袖中,温声细语地道:“我知道君姑还清醒着,只是悲伤过度。然而夫君生前,还有一桩心事未了,若是不能全了心愿,只怕在人之力,怕是难以完成。所以儿媳才想着,向姑君禀告此事,请她老人家出手相助。” 她的话音刚落,房内便传来了沙哑的声音:“让她进来。” 孟嬷嬷打开了门,跟在栾葳儿背后走了进去。 纳征下聘,对于洛千淮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相反,因着出了挂一先生的事,耽误了几日出诊,今日来排队看诊的病患格外多,一直到了午时三刻,她才好不容易寻着机会,到后院去用昼食。 昼食是明月楼专门送过来的。洛千淮已经不再将墨公子视作外人,虽说并未同意成为这些酒楼产业的实际控制者,但也并不再抗拒朱娘的示好。 今儿的昼食是米线。用整鸡、猪骨、牛骨熬成雪白的浓汤,加了瑶柱、干鲍、花胶等提鲜,烫了新捞上来的鲜活白鱼片,与豌豆苗、葵菜等几样时蔬,以及爽滑劲道的雪白米线,既鲜美又饱腹。 洛千淮喝了几口鲜汤,往里面添了几滴木姜子油。木姜子就是山胡椒,当年读医大时云省的同学极力推荐她尝试的,风味极是独特,很合她的口味。 所以此前洛千淮跟朱娘交代米线的做法之时,便也提到了山胡椒这种调品。朱娘的手下极为能干,很快便将东西找了回来,又经了大厨的精心熬制调配,便形成了她记忆中的那个味道。 洛千淮连米线带汤都喝得精光,满足地歪在榻上,准备小憩一会儿。 星璇就在这时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份请柬: “大娘子。”她说道:“辛丞相的夫人邀您参加后日的赏花宴。” 洛千淮本能地就不想去。 “我与辛夫人之前并无交情,这种盛会,也轮不到我一个小郎中参加。况且,眼前还有这么多病患等着瞧呢——你且去帮我推了吧。” “辛夫人派来的人还候在外面。”星璇说道:“据说除了您即将成为襄侯夫人之外,还有着特殊的原因,想要跟您当面陈情。” 洛千淮并不习惯把自己的身份,跟贵夫人联系起来。她打着呵欠,摆手让星璇下去叫人。 辛夫人派来的,是她的一个陪房娘子,自称姓姜,生得一团和气,笑容就像长在脸上一样。 “我家夫人早就听闻景大娘子人品出众,一直想要请进府来相见,只是因为种种原因耽搁至今。”姜娘子的声音脆生生的,极为利落:“恰好借着这次赏花会的良机,请景大娘子前去一会,顺便帮着大娘子介绍几位知交好友。另外,还想请您帮着府中三房的夫人,调理一下身体。” 听话要听重点,最后那一句,才是重头戏。 洛千淮坐直了身体:“贵府三夫人,可是有哪里不适?” “三夫人身体尚佳,只是嫁过来已经七年,始终未有子嗣。”姜娘子低声说道。 不孕啊。这对于古代的女子来说,实在是天大的罪名。只是这种事,也未必就一定是女子的问题。 “你家三夫人,这些年可有请旁的郎中瞧过?”洛千淮问道。 “不敢瞒洛大娘子。”姜娘子说道:“西京的名医基本都看过了,还用了不少偏方,都没什么用。听闻大娘子行医并不拘泥于古方,每每有独到见解,我们夫人这才动了心,想要再试一试。” “那贵府的三爷呢?”洛千淮淡淡地问道:“他可有看过郎中?” 第四百五十八章 狭路相逢 这个问题显然不在姜娘子的预测之中,她本来麻利的嘴合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嚅呐着道: “洛大娘子,这生育自古以来,都是妇人之事” 洛千淮冷笑:“若是只靠妇人就能生得出孩子,那还要男子何用?” 她摆了摆手:“我可以去,但前提是贵府三爷也得在场,待我一起看过,再定夺开方。” “只要您肯来,这些都没问题。”姜娘子显然已经得了辛夫人的允诺,只要能把人请去,答应几个并不过分的要求完全没问题。 只是让本就赋闲在家的三爷等上一会儿罢了,根本都算不上是个事儿。 送走了姜娘子,洛千淮还有些感慨:“都说大宅门里妯娌难处,彼此之间暗藏心机,没想到这位辛夫人却是不错,还特意来请我帮她的弟妹治疗不育之症。” 星璇立在一旁,却是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洛千淮一眼望见了,嗔怪道:“想说什么就直言,与我怎么这般生分了?” “大娘子,您其实是可以拒绝她的。” 洛千淮有自己的考量:“到底是丞相夫人,此番善意相邀,又是为了帮人治病,便去一下也是无妨的。这样,我看完诊便告辞回来,应该不会耽搁多少时间。” “可是,那辛夫人对您,未必会抱着善意吧?” 洛千淮更惊讶了:“我与她都素未谋面,这话是从何说起呢?” 星璇拧着手指,低声说道:“辛夫人肯定已经知道了霍瑜的死讯——这个时候不该有心情开赏花宴的,更何况还点名邀请了您。若说是巧合,婢子都不相信。” “你是说,那辛夫人跟霍家有关系,甚至还可能是亲戚?”洛千淮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声追问道。 星璇极为意外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大娘子,辛夫人乃是霍炫的嫡长女,也是霍瑜同母所出的亲阿姊。” “呃?”洛千淮意外之极。她已经听说了霍瑜的死讯,而且从当时墨公子眼里流露出的冷意推断,人死的必然不会痛快。这会儿听说死者的亲姐找上门来,立时就打了一个冷战。 “这么大的事,你之前怎么不说?”洛千淮难得地生出了些许怨气。 若是之前星璇能提上一嘴,她指定不能同意。 星璇才是觉得最委屈的那一个。 “大娘子,我拿着请柬进来的时候,明明已经说过了啊?当时您完全不在意,还摆了摆手,让我赶紧出去叫人。” 根本就没有这回事!洛千淮脑中瞬间闪过万千念头,好不容易才镇定了下来。 “系统。”她冷冷地问道:“星璇不会在这种事上骗我。是你在中间做了手脚吧?能影响到大脑的信号接收,也只有你有这个本事了。” “滴!友情提醒:经测算,明日辛府的赏花会,是提取奖励的最佳时点,请宿主提前做好准备。” 洛千淮:“这么说来,你这样做是有的放矢,非但无过,反而有功了” “作为来自高维位面,立志成为宿主终身追赶却永远无法超越的优秀楷模系统,方才的行为只是基本操作,根本不值一提。”系统的声音带着点强自压抑的兴奋。 洛千淮深吸了好几口气,方才将心中升起的恶气强行咽了下去。 忍字心头一把刀,我忍,也只能忍。 最多一会儿给自己开一服龙胆泻肝汤,以免肝火上冲,气出个好歹来。 她调出面板看了一眼,距离奖励寄存的七日之期,只剩下了三天。 也就是说,其实也没什么机动的空间了,后天是不去也得去,不想领也得领。 “行吧,如你所愿。”洛千淮下定了决心,等这次领完奖励之后,能不用系统就不用系统,一定要将这种垃圾玩意儿的危害性,压至最低! “霍炫的嫡长女,霍琇?”墨公子的薄唇里吐出了这个名字,声音淡得出奇。 “是。”卫鹰躬身道:“今日巳时,霍夫人派了亲信去辛府将霍琇请回去,于内室密谈良久方才离开,当时面上泪痕未干——回去之后便忽然安排起了赏花会,又特意派人去邀主母。属下以为,她必然有所图谋,欲对主母不利。” 墨公子淡淡地瞟了他一眼:“既然知道,那还不赶紧去查?若是后日她受到一丝半点的伤害,你知道后果的。” 卫鹰立时便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化作一道轻烟,转瞬便消失无踪。 “呵,栾葳儿。”室内的墨公子冷哼一声:“真以为你是栾恩公的女儿,我便会投鼠忌器,拿你毫无办法了?” 转眼便是两日之后,赏花宴的正日子。 辛府座落于未安宫之北,被称为北阙的区域之内,并不属于西京诸多坊市之一。 北阙的所有府第,皆是由皇帝亲自赐造,非显赫权贵不得居住。 大司马大将军霍炫所居的大宅,就位于北阙的东南方,而辛贺作为先帝任用的最后一任丞相,也理所应当地享受到了赐第的荣光,宅子虽比霍府略小,但占地也已经超过了两万平方米,内中亭台楼榭,湖岛花树俱全,其中更有一大片樱花林,此时正开得如霞如霰,美不胜收。 此刻的相府所在的街巷,已然涌入了各色豪华车马,洛千淮租来的那辆青帷小车夹在其中,便显得格格不入,屡屡受到豪仆的白眼与驱逐。 洛千淮对此并不在意。她握着刚完成的一卷《针灸入门》,气定神闲地认真审阅校对,完全无视外面的呼喝之声。 可是她都不介意待在路边等待,有的人却仍不满意。 一辆罩着湖绿色纱幔,由两匹青骢马拉着的奢华马车停了下来,织了金线的帘子,被戴满了戒指与镯子的手拨开,探出了一张高颧骨的刻薄脸。 车子一停,跟在车后行走的十几名侍卫,立时便警惕地打量四周,为首的人出现在车窗之外,抱拳躬身道:“夫人。” 那夫人像是怕脏了眼一般,迅速收回了视线,嫌弃地道:“什么时候,北阙的街道上,连这种下里巴人的马车都允许通行了?” 侍卫回身望了候在路边的简陋的青帷马车一眼,眼神犀利冰冷。 坐在车夫身边的星璇,身子猛然震动了一下。 她认出了这个人!他就是先前跟在已故的定侯高阳身边,那个身手极佳,却愿意为虎作伥的侍卫! 对方的眼睛也眯缝了一下,显然对她也同样有印象。 他走回窗前,对着内中的夫人低声说了几句。 第四百五十九章 丞相府 不止是那位夫人知道了洛千淮的身份。这边,星璇也进了车厢,跟洛千淮说了自己的猜测。 洛千淮自窗边看过去,正好看到了那位夫人冷冰冰的一瞥。 轻蔑至极,鄙视至极。 放下车帘之前,自齿缝飘了一句话:“倒真是生得一脸狐媚相。难怪高平,唤管理此地的军侯来,问问他们擅闯北阙,该当如何处置。” 那侍卫高平闻言,却是一脸为难之色。 “夫人。”他低声说道:“北阙从未有禁止平民入内的规矩。” “呵。”那位夫人自得地一笑:“你只管去寻人,就说是我的意思,让他们斟酌着处置。” 高平又沉默了两息,方才应下道:“是。” 他并未再看洛千淮主仆一眼,转身便欲离去。 洛千淮却在此时忽地淡然一笑,朗声说道:“何必这样麻烦。虽说小女今日,乃是受辛夫人诚心邀约才登门参加这赏花宴,但定侯府的面子,却是一定要卖的。既是小女的车驾碍了高夫人的眼,那我等即刻离开便是。只是到时若是辛夫人见责,还要靠高夫人帮着担待一二。” 她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温声软语中还夹了几根骨头,不仅是高夫人一行,等在后面的几辆马车的从者也都听见了,纷纷行到车前跟自家主子禀告。 一时之间,不少目光都聚焦在洛千淮身上。她却似乎根本没有看见一般,吩咐车夫道:“回长陵邑。” 这马车虽是租的,但车夫却是卫岚所扮。他虽然面上平淡,心里早就憋闷得不行,闻言立时应道:“好嘞,娘子您坐好喽!” 挥鞭打马,车轮便转动起来,眼看就要提速离去。 洛千淮放下了帘子,看到星璇满脸愤懑,恨不得冲上去跟对方对骂三百回合的模样,不禁失笑道:“你又急个什么劲儿。” “可是大娘子,这高夫人也太霸道了,您今儿来辛府赏花,她凭什么拦着您” 洛千淮搁下了手中的书卷:“你莫非是忘了,辛夫人此番对我,未必抱着什么善意?若真能就这么顺顺当当地离开,说不得还是件好事,很该谢谢那位高夫人才是呢!” 果然她一语成谶,马车还没走出五步远,就被人拦住了。 来人正是早就候在辛府门外,眼看着洛千淮的马车被人逼在角落里进退不得,却只顾着冷眼瞧热闹的姜娘子。 今个儿夫人这个赏花宴,乃是特意为眼前这位而办的,眼下戏台都已经搭起来了——若是让人就这么被高夫人挤兑走了,她就是再得宠,也接不下夫人的怒火。 姜娘子带着一众辛家管事护院,笑容满面地站在了马车之前:“原来景大娘子已经到了?怎么还不赶紧进来?我们夫人方才还提起您,这不,专门派我出来接您呢!” 她一边说,一边示意左右将马车驱到辛府门前,早就等在那儿的仆从弯腰跪伏在地,以身子搭起了脚踏。 洛千淮的眉心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 星璇先行纵身跳了下去,提着那名仆从的衣领将他挪到一旁,然后取过放在车辕上的木制脚踏,扶着洛千淮下了车。 这一幕落在高夫人眼里,简直是无比刺目。姜娘子是辛夫人身边的得用之人,平素往来之间也有印象,没想到对着那个出身低贱的狐媚子,却是那么一副谄谀之态,简直把整个相府的脸都给丢尽了。 她摆摆手,示意手下将车子也赶至相府门前,几乎紧跟在洛千淮身后下了车。 “真想不到。”她高声说道:“这大豫丞相府的赏花宴,如今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一体参加了。” 姜娘子却是只作没听懂,只笑吟吟地向她行了一礼:“定侯夫人安。” 高夫人只冷冷地哼了一声,并没有答理她跟洛千淮,只是带着一干侍从,直接走了进去。 洛千淮便住了脚,面上出现了犹疑之色:“姜娘子,那高夫人对我有些成见,你也是见到了的。若是因为这点龃龉,影响了贵府跟定侯府之间的交情,却是得不偿失了。不若现在我便离开,至于诊病之事,待赏花宴之后也不迟。” 姜娘子哪里敢放她就这么走了,连连行礼福身道:“大娘子且莫见怪。高夫人因着先定侯之事心情不快,见了谁都是这般模样,并非是特意针对大娘子。因着这层原因,此次赏花宴,夫人也并没给她下贴子,只是人来都来了,总不好往外赶吧” 原来是不请自来的。洛千淮点了点头,算是不再计较,却不知姜娘子心里却在不断吐嘈。 这位高夫人身为死了丈夫的寡妇,膝下又没有半个子女,在大豫其实是可以改嫁的。 但她不舍得定侯夫人的身份,执意要替先夫守节,那就该在家里好好待着,别出来到处应酬。 可那人偏偏又不识趣,每日里打扮得金尊玉贵,跟没事人一样出席各种宴会酒席,也不管人家给不给发贴子。主人看在定侯一脉的面子上,无论如何都不会做出逐客的事来,反倒让她的气焰愈发嚣张,竟然想要喧宾夺主,连府上正经请的客人,也想要干涉一二。 虽然自家夫人对这位景大娘子,并没有安着什么好心,可是一码归一码,稍后还是要跟夫人好好说道说道才是。 姜娘子这般想着,面上的笑容却愈发真挈动人:“景大娘子,这边请。” 辛府的院子太大了。洛千淮走得脚下微酸,方才到了后院的正堂之外。听姜娘子的意思,辛夫人正在里面款待几位好友。 姜娘子通禀过后,便有女使上前打开帘子,请洛千淮进去。 辛夫人生着一对丹凤眼,眼角微微向上挑,只是眼下暗沉发青,便是经了脂粉的掩饰,也仍然能看出憔悴之色。 洛千淮一进来,便有无数目光聚焦在她身上。这其中并没有高夫人,显然她并不属于辛夫人的好友之列,也不知道是之前就不是呢,还是在定侯死后才被剔出去的。 洛千淮落落大方地行了个礼,并没有什么不自在的感觉。 只是七八个内宅妇人而已,除了上首的辛夫人射过来的目光里,杂着经过了掩饰的恨意之外,其他人大多是以好奇为主,自然也少不了傲慢与轻视。 第四百六十章 全都得罪个遍 “这位便是最近名噪西京的景大娘子了。”辛夫人霍琇挤出了一个笑容,向着众人介绍道:“不仅医术出众,还得了陛下赐婚,不日就要成为襄侯夫人了。” 这些事,在座之人都有所耳闻,但还都是第一次见到洛千淮本人。 当下便有人笑道:“当真是生得雪肤花貌——也就是陛下年纪尚轻,不识男女之事,否则哪里就能便宜得了襄侯呢。” 洛千淮抬眼看时,见说话的这位,生着一脸有如银盘般的满月脸,眼鼻唇却是相当细小,看上去有些莫名的滑稽感。 一位瓜子儿脸,细柳腰的夫人开口接话:“景大娘子实是好福气。襄侯刚入京时,我曾见过一回,当时惊为天人——没想到你却有这等造化,能嫁得那般俊逸人物。” 她话音未落,便有人嗤笑一声:“梁夫人莫要说笑了。谁不知道襄侯眼下是什么模样?手脚俱废,说不得便连房都未必能圆成,这位娇滴滴的小娘子嫁过去,怕不就是个守活寡的命?” 她的话刚一落地,便引起了另外几位夫人掩面而笑。 她们都是家世优渥的贵妇,对于陛下跟襄侯之间的那点子微妙关系,早就洞若观火。 陛下不待见襄侯之事,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所以众人言谈之间,也没有半点客气避讳的意思,完全没把这样一个有名无实的侯爷放在眼里。 连带着眼前这个掖庭丞出身的外室女也一样。 谁都能猜出来,陛下之所以选择她,并非想要施下什么恩宠,纯粹就是为了恶心人。 曾经是这片江山名正言顺的继承者,却被匹配了个连寻常官员都看不上的内官之女,要说是一片好意,谁信? 霍琇就坐上在首眼漠然看着,半点阻止的意思都没有。 今儿这屋内的几位夫人,都是她精挑细选过的。家世就不必说了,丈夫要么是公卿,要么就是外放的一州主官,总之都是二千石以上的官员夫人。 她们之中,并没有跟王家和崔家走得近的,家中也从无人寻过景大娘子看诊,性格更是相对保守,对于女子节操极为看重,尤其厌恶这等抛头露面的低贱医女。 星璇之前因着那位高夫人,心里已是压了底火,现在听到这些话,根本就按捺不住。 “天子赐婚,本是金玉良缘。想不到诸位夫人,对于这桩婚事,竟然有这么多不同的看法,这倒是奇了!婢子回头便把这些话好好地向外宣扬宣扬,要是哪天传到陛下耳朵里,事情可就变得有意思了!” 笑声嘎然而止。几位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致将目光投向了上首的辛夫人,全都瞠口结舌,满脸都是不敢置信。 她们方才,是被一个小宦之女手下的小小女使,给数落了一番吗?简直是尊卑不分,匪夷所思! 辛夫人唇角露出了一个玩味的笑容,并没有替她们开口说话的意思。 但这种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方才最后说话的那一位,也就是太常卿续娶的夫人万氏,这会儿第一个开了口。 她跟霍琇一样,都是三十出头的年纪,容貌生得不俗,右唇角上生了一颗鲜红的朱砂痣,既醒目又喜庆。 “景大娘子自幼未受教训,所以下人也不知礼。”她嘴角上勾,朱砂痣也随着上翘:“既是也将成为襄侯夫人,与我等平起平坐,那本夫人也少不得,要帮着你教导下人规矩。” 话音一落,先前跪坐于她侧后方的嬷嬷便站了起来,几步走到了星璇身前,抡起手掌,便欲打将上去。 这种毫无武学根基的普通人,便是来上几十个,星璇也是不怕的。 果然下一刻,那嬷嬷便已经捂着脱臼的胳膊,满脸冷汗地瘫到了地上。 “你!你怎么敢!”万氏霍地站了起来,一手指着星璇,冲着洛千淮喝道:“景大娘子,你竟然敢在丞相府里,纵仆行凶?” 洛千淮都听乐了。她拍了拍星璇的肩,示意她稍安勿躁,方才不急不徐地说道:“夫人越俎代庖,命人向我的女使行凶之时,可不是这般说的。既是她技不如人,反被我的女使教育了,那也怨不得别人。” 她也不待那万夫人再接口,直接继续说道:“至于之前,我家女使说的可有哪句不对?陛下亲自赐的婚,尔等都敢在此说三道四,讽刺我未来会守活寡——若是传扬出去引起物议沸腾,怕是会以为诸位夫人是对陛下的旨意不满,又或者是想要离间天家亲情,欲引襄侯与我对陛下暗生怨望——这可并非小事,说不定还会祸及家族。到时便是召集这赏花宴的辛夫人,多半也会落个大不是呢!” 辛夫人看着。 她是真没想到,这位景大娘子竟然是这么一副,半点气都受不得的性子。 但她说得确实没什么错,挑的也都在理,便是她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来,好言好语地把事情圆过去。 “呵呵呵。”辛夫人站了起来,笑着去拉洛千淮的手。 她的手又冰又冷,还带着几分粘腻感,一看就是焦感神经紊乱之症。 “这几位夫人都是我的好友,方才的话并无恶意,只是出于对你的关心罢了。”她面上挂着得体的笑意:“不过一点小事,何至于要闹成这样。” 不待洛千淮再说什么,她便像个合格的主人一样,介绍起了在座的诸位夫人。 之前最早说话的满月银盘脸,是沧州太守卢望的夫人江氏;瓜子脸儿的那位,乃是卫尉梁丰的夫人姚氏。生有红痣的万氏且不必提,后面的三位分别是丞相长史赵辅的夫人谢氏,光禄勋司马信的夫人顾氏,益州太守李向宏的夫人上官氏。 辛夫人亲自逐一介绍,这些夫人也收起了适才的轻视之色,客客气气地点头回礼,至于心里究竟是如何想的,谁也不清楚。 洛千淮心知,怕是从刚才开始,她就已经将这么多位高官夫人,一体都得罪了。 要是放在以前,她或许还会有点纠结,现在却没有半分介怀。 如果这就是辛夫人今日请自己来此的目的,那其实也还能接受。 她相信墨公子,会解决来自这些无聊人等的明枪暗箭,让她得以安心行医。这本就是身为夫婿该做的事。 一波介绍走下来,洛千淮面上也没出现任何敬畏或者担忧的神色,令辛夫人有些意外。 但她转念一想,怕是这位景大娘子年纪尚小,又是那般的出身,根本就不能理解,得罪了这些人,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而且,按照自己今个儿的安排,她也确实不必在意那些人的态度了,因为她根本不可能活着等到她们有所回报的那一天。 想到这里,辛夫人那张憔悴难掩的面上,忽然便染上了几分瘆人的笑意。 第四百六十一章 谁是螳螂 听辛夫人又说了几句没营养的客套话之后,洛千淮便打断了她,直奔主题: “贵府三夫人何在?请带我去见见她。” 医家当为病者讳言,所以她并没有当众提及诊病之事。 辛夫人淡淡一笑:“她难得有心情,正在花苑代我招待客人呢。”又招手唤过了身边的一名女使:“你去请三夫人至北苑的暖阁,就说是她想见的人到了。” 待那女应声去了,她才又吩咐姜娘子:“带景大娘子去北苑。” 洛千淮主仆随着姜娘子出了门,犹自能听见后面辛夫人的声音:“三弟妹向来喜欢结识年轻人,尤其是脸蛋儿漂亮的,说是能勾起她那画画的雅兴——那些我是不懂的,也便随着她去。” 洛千淮会意,这便是辛夫人在为三夫人的隐疾所做的遮掩。 她这般小心,倒是让洛千淮觉得,霍琇请她看诊之事大概是真心的——这人未必就如她所想的那般坏吧? 离开那个满是薰香与脂粉味的屋子,洛千淮跟星璇都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彼此对视一眼,都觉得重新活了过来。 姜娘子引着二人,一路在府中弯弯绕绕,从侧面绕过了云蒸霞蔚的樱花林,并没有跟其中那些盛妆打扮的夫人小姐们碰面,而是来到了花苑北面的一处院落之前。 “三夫人跟三爷此刻都候在里面。”姜娘子说着,以手虚指,请洛千淮进入。 星璇抢上前去要开门,却见姜娘子露出了个为难的表情来,小声说道:“这位娘子还请留步。三夫人希望知道此事的人越少越好——我家夫人也是劝了好久,方才说得她跟三爷动心,但也仅限于见景大娘子一人。” 星璇当然不放心。她像只老母鸡似地,将洛千淮拉到了身后,大有不让我进,她也休想的意思。 姜娘子满脸都是苦色,看看星璇,又看看洛千淮,似在等着她拿主意。 洛千淮倒是能理解病患这种心情。她拍了拍星璇:“我自己进去就可以。” 姜娘子立时喜笑颜开,对星璇道:“娘子且随我去西边的抱厦吃茶跟果子。” 星璇初时不肯,但洛千淮笑着推了推她:“去吧,我这边应该用不了太久。” 星璇还待犹豫,忽然眼角微跳,看见了不远处檐角处悄然冒出,冲着她比划着的一只手,提起的心就忽然落了地,稳稳当当地跟着姜娘子离开了。 洛千淮倒是没有注意到这一幕。她推门入屋,便见到了一位三十多岁的温婉妇人,以及一位眼底青黑,满面油光的男子。 那男子的目光滴溜溜地在洛千淮身上转来转去,留连良久,就是不舍得离开。 那妇人只斜眼略略瞟过洛千淮,嘴角瞬间便噙了冷笑,露出了一副早就看透了的模样。 这可不像是诚心求医的态度。洛千淮心知有异,先行开口道:“见过辛三爷,见过三娘子。小女受辛夫人所托,特来为二位看诊。事关子嗣之事,还望二位能够全力配合小女。” 三夫人闻言面色未变,反倒是那位辛三爷,呵呵地笑了起来。 “景大娘子果然是人间至色。既是美人的要求,辛某又岂敢不从?这便先替我诊上一诊,如何?” 他一脸油光,加上色迷迷的坏笑,简直不堪入目。 洛千淮移目避开了辛三爷粘腻的视线,先行坐到下首的案几之前,打开了身上背着的药箱,取出了脉枕。 辛三爷顺势便在案几对面坐了下去,一把捋起了袍袖,将左腕压到了脉枕之上。 与此同时,他的身子就像被抽了骨头的蛇一般,软软地歪在了案几之上,左手支颐微微投头,一对挂着黑眼袋的金鱼眼,直勾勾地望着洛千淮。 洛千淮看过的病人不少,似这种模样的还真是凤毛鳞角。她在心底默默吟诵:“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 如此反复数遍,方才勉强压下了心底的那份嫌恶之情,认真地诊起了脉。 辛三爷的病症很容易判断:苔薄脉弱,肾精亏虚。 大概就是因多年以来纵欲过度,导致肾水将竭,自然也无法成功播种。 “如何?”那辛三爷似乎并不会看人脸色,仍是一副讨嫌的模样,甚至还在诊脉结束之后,想要顺便去捏她的手,占点便宜。 洛千淮皱着眉头避过了,并不多说,直接起身行到三夫人的身前,为她也诊了一回脉。 嗯,肝阴血虚,肝阳上亢,多因恼怒所伤,气郁化火,火热耗伤肝肾之阴所致——倒是并不会造成不孕。 也是,嫁了这么个不着四六的花花公子,不怒不恼才是怪事。 “所以三爷现在应是妻妾成群?” “自然。”辛三爷笑得更为开怀:“夫人贤惠,嫁过来后非但未遣散我前头的那些个通房,还又帮着爷纳了十多房妾室,便连那桂月楼的头牌安娘子,也都花大价钱赎了回来” 洛千淮面无表情,心里却在不停地冷笑。再这么下去,莫说子嗣,就连你自己能不能活过四十都未可知。 但出于杰出医者的职业素养,她还是负责任地多问了一句:“近年来,可会觉得腰膝酸软,力不从心?” 这话一出,三夫人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完全没想到她会问得这么直接。辛三爷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兔子一般跳了起来,瞬间便脸红脖子粗,急急地反驳道: “谁腰膝酸软了,谁力不从心了?你若是不信,爷一会儿就亲自下场,让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男人!” 洛千淮只当没听见那些胡话,面上仍然一派云淡风轻。 “之前的药,绝不可再用了。”她说道:“那药极伤身,再用下去,怕是命都难保。” “你怎么知道”辛三爷的气焰忽然就消散了大半,他看了看洛千淮,又看了看自己的妻子,心中满是疑惑。 “不用别人说,脉象清清楚楚。”洛千淮开始提笔写方子:“夫人的身子没有大碍,只要吃几服药平熄肝风即可。倒是三爷你的不育之症,至少得认真用上一年的药,其间严禁那件事——或可有挽回的机会。” 她一边说,笔下行云流水,不一时就写好了两张方子。 第四百六十二章 黄雀在后 “不用别人说,脉象清清楚楚。”洛千淮开始提笔写方子:“夫人的身子没有大碍,只要吃几服药平熄肝风即可。倒是三爷你的不育之症,至少得认真用上一年的药,其间严禁行房事——或可有挽回的机会。” 她一边说,笔下行云流水,不一时就写好了两张方子。 给三夫人开的是天麻钩藤饮,给辛三爷开的则是还少丹。 还少丹又名仙姑打老儿丸,原是收录在《古今医统》中的一个验方,系用石菖蒲、干山药、川牛膝、远志、巴戟天、续断、五味子、楮实子、杜仲、山茱萸、茯神、熟地、小茴香、肉苁蓉、枸杞子十五种中药等分所制,是极少见的阴阳虚同补的良方,填精益髓效验极佳,可长久服用而不伤身。 那辛三爷接过了方子,认真看了几眼,倒是看出了一些门道儿来。 他虽然方才嘴上那般说,人却并不是个傻子。自己身上的毛病越发严重,便是那种“灵药”的用量,也是越来越大,哪里能心里半点儿没数。 先前他也遮遮掩掩地,出去寻郎中看过,那些人开的方子里,也有几味药跟这位景大娘子开的重合了,只是用的药没她那么多,要求也没她那么严。 洛千淮却是懒得理会,这一位到底在想些什么。她下好了方子,便收拾好了药箱,完全无视那夫妻二人的眉来眼去与异样神色,径自迈步出了门。 此时她也曾有过担心,若是这二人得了辛夫人的授意,对她存了歹意,该当如何应对。 好在直到她推门而出,见到了守在外面的姜娘子时,都没有发生任何变故。 也许是自己多心了吧。洛千淮想着,问姜娘子道:“我的女使呢?” 姜娘子笑眯眯地道:“景大娘子辛苦了——您的女使正在后面吃茶呢,还有府中做的上好点心,您也一起来试上一试” “不必了。药堂中还有不少病患等着我。”洛千淮拒绝道:“带我去寻她,我们即刻便离开。” 姜娘子连声应了,将她引到西侧的抱厦之前:“人就在里面,大娘子请。” 洛千淮的目光落在虚掩的门上,心中突然一凛。 星璇在外作客,而且是吃茶等着自己,没道理还关着房门。 有了这点疑心,她再看姜娘子时,就觉得她的表情管理很有问题。 虽然仍是带着笑,但笑容却是有些僵硬,眼神也有些飘忽,带着点点焦灼。 所以这扇门之内,才是辛夫人真正给自己准备的见面礼? 洛千淮住了脚,开口唤道:“星璇?出来走了。” 里面没有一点声音。洛千淮转过身,直视着姜娘子,却见她敛起了之前那份谄媚劲儿,向后退了几步,重重地挥了挥手。 四名膘肥体壮的护院,迅速地从偏殿一角冒出来,将洛千淮向门前逼过去。 在她身后,那扇先前关得紧紧的门,也无声地向内打开,数条手臂同时向她伸了过来。 眼看前无退路,后有追兵,洛千淮却忽然笑了。 “系统”她刚在脑海中唤出这么一句,就住了嘴。 因为在她的视野之中,忽然出现了另外几个熟悉的身影。 虽然蒙了面,但光看身形跟眼睛,以及对着她微微躬身致意的姿态,洛千淮也能辨认得出来,这几个同样身穿辛府护院服饰,却向着前面四个人无声无息地扑过去的,正是卫岚、卫执还有另外数名亲卫。 四个护院毫无戒备地被击晕,房内埋伏的人也被未露面的人拖了进去。 姜娘子眼看着这一幕,眼睛睁得几乎要掉出来,张大了嘴巴就要高喊,却被人一掌击中颈后,晕了过去。 卫岚带着众人向洛千淮行礼,正要说话,洛千淮却将手指竖着放在唇上“嘘”了一声。 “小心隔墙有耳。”她指点着辛三爷夫妇所在的屋室道。 那两个人方才眼看着她被姜娘子带人围堵,却没有发出半点动静,说明他们也是知情人,甚至还可能是同谋者。 “主母放心。”卫岚恭谨地回话:“他们不会对您构成任何威胁。” 洛千淮不知道,她之前出屋之后,辛三爷就站在门边,目光始终追随着她。 辛夫人却没有动,只是冷声说道:“你身子都这样了,当真还想继续造孽?” “我哪有。”辛三爷扬了扬手中那张方子,笑着走了回来,在她那张仍然嫩滑的面上轻轻掐了一把:“一会儿就去寿和堂的邵大夫帮着看一看。若是当真有效,那便忍上一年又何妨?” 三夫人挑了挑眉,目光朝外面扫了扫:“既然如此,你还眼看着阿嫂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谁让咱们阿嫂是霍家嫡女呢?”辛三爷摇了摇头:“这位景大娘子得罪了她,就算不是我也有别人,无非是顶个虚名罢了。” “呵。”三夫人的唇角勾起,却看不出半点笑容:“那可是圣上赐婚!人家马上就要成为侯爷夫人了!你们整这一出,就不怕陛下震怒?” “不过是个黄口小儿。”辛三爷对少帝殊无半分敬意:“我大兄乃是丞相,阿嫂更是大司马大将军的嫡女,侄女不日将正位中宫——这样的家世,怎么也值得那小娘子主动攀附了吧?” “她不想嫁那个不能人道的残废,借着赏花宴的时机主动贴到我床上来,你家郎君我也是受害者啊!真要论起来,抗旨不遵的罪名,也只能算在她的头上,跟我们又有什么相干!” 三夫人淡然点头:“所以那位景大娘子皆是咎由自取。她要么被赐死,要么就进你的后院,只看陛下的态度。而你跟阿嫂,自始至终都吃不了一点亏,对吧?” “夫人说得不错。”辛三爷面上的油光更加闪亮,本来虚浮的脚步也变得更有力了些。 “可你就不怕,会因此得罪了襄侯吗?”三夫人唇角的弧度变得愈发明显:“我听说,当年的定侯高阳便是因为当街调戏景大娘子,才被襄侯使人暗杀了的。” “哈哈哈哈。”辛三爷一边笑一边说道:“到底是妇人之见,以讹传讹罢了。高侯之事,朝堂上早就有了定论,与那虞楚半点关系都没有。他若真有那本事,还至于被人废了手脚?话说前几日我还见过他一回,走路都颤颤巍巍的且不说,还连身份体面都不顾,跟些贩夫走卒坐在一起吃饼喝汤——哪儿还有半点皇家血脉的气度?” 他摇了摇头:“这样的人,便是我真的强要了他未婚妻又能如何?他最多也只能哭上几声,还指望着陛下能帮他出气不成?” 辛三爷正负手对着窗外慷慨陈辞,并没见到身后的妻子轻盈地转过身,向着自梁上跃下的卫鹰行了一礼,然后悄然退到了墙角边。 第四百六十三章 吃瓜进程三分之一 洛千淮疑惑地望着低眉顺眼的卫岚,又看了一眼仍然静悄悄,仿佛空无一人的屋子。 她相信卫岚不可能说谎,所以其实墨公子也在其中安排了后手? 这般想着,她就想要亲自过去看一看。还没走上两步,耳边就忽然响起了一道熟悉的电子音。 “滴!检测到当前时点为奖励提取最佳时点,开始提取奖励。本次奖励发放采取自提模式。鉴于宿主当前能力不足以独立完成,由本系统强制执行!” 因为系统昨日已经给出了提醒,所以此刻洛千淮也有了心理准备。 她虚虚地飘了起来,看着系统板了脸,越过了躬身行礼的卫岚等人,大步流星地出了北苑,向着红霞氤氲的花海行去。 今儿的赏花宴设在花苑的正中间,宾客们皆由南边的入口而入,连接北苑的小路相对僻静,几乎没有什么人经过。 系统轻车熟路地拐了几个弯,洛千淮就看到了两片纠缠在一起的衣角。藏蓝与鹅黄撞在一起对比鲜明,在粉白色的花树映衬下,极为醒目。 系统无声无息地纵跃而起,伏到了侧方一颗枝繁叶茂的樱花树上。 洛千淮相当庆幸,今日她穿的是件上杏下粉的襦裙,藏在树冠之中并不显突兀。 下方的喘息声渐渐停歇,先前形容不堪的一对男女,开始各自整理衣裳,说话的声音虽小,也依然一丝不落地钻入了洛千淮的耳朵里。 “五郎君,上次你交代茜儿的事,已经办好了。”娇软的女声夹着稚气。 “做得不错。等下你回去,只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该做什么做什么——其他事我自有安排。”那男子的声音稍微暗哑,听着也不过二十出头。 此时衣物的窸窣已然消失,洛千淮方才控制着视角望下去,见到那男子一对风流眼微微斜挑,望去确有些倜傥的模样,只是从衣着跟腰上悬着的杂色青玉佩来看,显然身份贵重不到哪里去。 那女子生得像只软糯的团子,看起来有些不谙事故的清纯,衣裙的料子也是轻软的绸缎,若非是头上梳着侍女常见的双丫髻,颈上发际也没有几件首饰,洛千淮几乎就要以为,她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娘子了。 接下来的对话印证了她的猜测。 “五郎君,你该不会伤害我们家二娘子吧?”那女子面上犹挂着一丝春色,犹豫着问道。 洛千淮明显地看见,那位五郎君的面上,闪过了一丝不耐烦。 “你放心。我对二娘子情深意重,若非她一心想要攀附高枝,我也不会出此下策。但无论如何,待她进门之后,我便会跟她要了你” 这个凭空画出的大饼,立时便将那小女使的心思拿捏住了。 “五郎君可莫忘了今日应诺茜儿的话。”小女使羞红着红,眼波儿却盈盈地飞向了对面的男子。 那男子的回答,就是再度揽过她,将头向颈间埋了下去。 所以自己算是吃到了丫环卖主的瓜了吗?洛千淮想到这一点,连忙调出系统看了一回,果然见到奖励栏中的“逸闻三则”一项,后面多了个“13”的标识。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下移,唔,还有一个初级抽奖尚未领取? 洛千淮心中一喜。这算是她并不太抵触的奖励之一了,因为有一定概率会获得配方,其中也包括了她心心念念的造纸术。 想到这里,她哪里还顾得上树下那对难舍难分的男女,立即便在脑中说道:“系统,请进行初级抽奖。” “当前已在强制行中,符合双任务开启条件,正在双开中双开中双开中” 听见最后一串越拖越长的声音,洛千淮便生出了不妙的预感。 “系统,我收回后面的请求!等到强制执行结束再抽奖也可以,不必急于一时!” “正在取消双开任务。取消成功成功成功” 不知为何,系统的电子音忽然变得有些粗重,还拉着弦音,像喝多了酒的醉汉,听起来就觉得其中必定发生了什么错误。 身子趴在距离地面七八米高的树冠上的洛千淮担心极了。 “系统,你还好吗?”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感谢宿主的关心。本系统身为高维面位的杰出系统,根本不可能出现任何故障” 听了这番与平时风格完全迥异的,拉着长音的剖白,洛千淮的担心再度升了三级,达到了警戒线。 “要不系统,咱们等会儿先离开,奖励的事以后再说行不行?” “当前为领取奖励的最佳时点请宿主不要再试图干干扰本本系统的正当强强制执行” 系统的声音像梦呓一般传来,树下的两个人却已经再度分开,一前一后地准备离开了。 “系统你量力而为吧。”洛千淮没法再多说,深恐引发系统更深层次的BUG,直接当机把她扔在树顶。 哪知系统这会不知道是真出了问题,还是本来就是这般设定的行为,竟然从树上一跃而下,大大方方地从那一男一女身边走了过去。 擦肩而过之时,还用一对黑白分明,清澈见底的眼睛,在那两个惊骇至呆若木鸡的人脸上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圈,然后才飘飘然地继续前行。 洛千淮的惊讶并不比他们少。她只是想悄无声息地吃个瓜而已,有必要让当事人也知道自己知道了吗? “系统,咱们这样毫不避讳地照面合适吗?他们肯定记住我了,就算不是今天,以后也会打击报复的啊!” 她刚说到这里,就见那位五郎君四下望了一眼,眼中闪过一道狠厉之色,伸手抽出了腰间的佩剑,一把将扯着他袖口的小女使甩倒在地,向着洛千淮大步冲了过来。 系统在他的剑即将刺中背心之前,轻飘飘地侧过了身,一掌拍在了剑脊之上。 那剑身便即崩解为无数细小的银屑,簌簌地散布于落英碧草之间,为它们镀上了星星点点的银芒。 五郎君愣在了当场,目光不停在地洛千淮的背影跟地上的银屑上来回打转,完全不理解自己方才到底遭遇了什么。 第四百六十四章 这故障难道还传染吗 小女使踉跄着跑了过来,跪坐到了那片银屑之侧,颤着手沾了一点儿,放到眼前看时,只见那银粉就像新磨的麦粉一般,又细又密,就算是再厉害的铁匠,也根本不可能打磨得出来。 这位突然出现又美得惊人的小娘子,到底是什么人? 二人对视一眼,心里都是又惊又怕,哪里还有再追上去灭口的胆量跟心思。 待洛千淮的身影彻底消失,五郎君才咬着牙道:“你马上回去,打探一下方才那位的身份。她有那样的身手,未必是冲着我们来的,千万不要慌。” “那郎君先前的计划呢”小女使嚅呐着问道。 五郎君的面色青白不定,好一会儿方才开了口:“不变。你只按照之前的安排,跟我的人配合好即可。” 小女使应下离开,只有那位五郎君还留在原地。 错过今天,未必还有机会了。他只能赌上一把。 这会儿他倒是回过味来。明明是个貌比天仙的小娘子,怎么就能有那般本事,将好好的一把精钢宝剑,变成一地银屑? 等一等,还有另外一个可能也许她就不是人而是这林间的花仙精怪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立时便止之不住。 梁五郎强压着心中的战栗,对着身边的樱花树团团拜了一圈,口中喃喃有声,大概就是小子孟浪,不合污了贵宝地,还望仙子莫要见怪云云。 这些话,洛千淮自是没有听到。她这会儿已经向南穿过了半片樱花林,来到了人群熙攘之处,恰好见到辛夫人引了十数位仪态端方,衣饰华美的妇人,其中也包括了先前在主院见到的那几位以及不请自来的高夫人,正满面笑容地向北而行。 双方照面之时,其他人并没有什么反应,辛夫人的眼神却陡然变得凌厉起来。 不止眼神,还有压抑不住提高了至少三度的声音 “你,你怎么自己回来了?姜芜呢”她一边说,一边四处打量,可惜均没有寻到姜娘子的影子。 系统当然不可能回答她,只现出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淡淡地看着她,很有些挑衅的味道。 辛夫人这会儿已经明白,这位景大娘子不知走了什么好运,逃过了她的谋算。虽然如此,但机会难得,她并不想就这么算了,总要再想个法子,将人重新控制起来,教她身败名裂,惹得陛下厌恶,方才能够将人送到 也就是这么转瞬间的功夫,辛夫人身边的夫人之中,已有人认出了洛千淮。 丰安侯王泰的母亲王夫人,笑吟吟地跟她打着招呼“景大娘子也来了?确实,辛夫人向来最是爱惜小辈,借着这个场合介绍你这位新晋的侯夫人,却是再合适不过了。” 她为人直率,心底并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对于辛夫人的赞誉乃是发自真心,但落在后者耳中,却是赤裸裸的讥讽。 辛夫人笑容僵了一僵,还没说什么,就见大农令楼智平的夫人崔莹娘也站了出来,含笑拉住了洛千淮的手: “前几日我回崔府,阿母还惦记着你,难为你平日那么忙,还惦记着我阿弟的婚事,专门备了礼——等你过些时日完婚之后,我下帖子请你过府小叙,尝尝府上厨子的新菜式!” 有了王夫人跟楼夫人的开头,其他跟二人走得近的夫人与小娘子,尤其是寻过洛千淮看诊,并且获得了极好疗效的那几位,也纷纷聚拢到她身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嘘寒问暖,亲热极了。 系统微笑着,表现得像一个寻常的待嫁小娘子一般,默然不语,还在颊边现出了浅淡的红云。 洛千淮叹为观止。所以这系统其实还是个演技派吗? 她的视角独特,在周边的赏花人群中稍一留神,便见到了那个穿着柳绿上襦鹅黄裙子的女使茜儿。 她走得很急很快,以至于鬓角都因汗水而打了绺,一直走到了不远处几位正坐着吃茶跟点心,聊天说笑的小娘子身边。 洛千淮注意到,这位茜娘子的主子,是一位身材纤细高挑的小娘子,十四五岁花儿一般的年纪,一双眼睛笑得弯弯地,看起来性格就很不错。 “阿嫣。”一位穿着绯色曲裾裙的小娘子笑着唤道:“你在想什么呢,竟然这般出神,我喊了你好几声竟都没听到——莫不是在想那位芝兰玉树般的张三郎君?” 被唤作阿嫣的小娘子瞬间羞红了脸。 “我没有。”她的贝齿轻咬着唇,扬头道:“我看,是你在挂念着未婚夫婿吧?既然这般念着,何不绕过东边的锦缎围帐,去男宾那儿寻你的方郎啊?” “混说什么呢,看我不堵了你的嘴!”先头的绯裙少女佯作恼状,举起一块半圆形的糕饼,便向她口中塞去。 在她们身后,那位女使茜儿的眼中,露出了一丝淡淡的讥诮之色。 洛千淮看得清清楚楚,也大概猜到了这中间的关节所在。 只是不知道这位阿嫣娘子,到底是哪一家的姑娘,若是可能的话,还是当提点她两句才好。 茜儿大概是记起了梁五郎的叮嘱,抬头向着周边认真打量了一圈儿,然后目光就凝在了洛千淮的面上。 系统似是根本没有注意到她,在一干贵妇之中如鱼得水,还时不时地挑眉看向庄夫人,目光中的挑衅之意再明显不过。 “系统,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无聊了?”洛千淮奇怪道:“咱们还是赶紧地去把奖励领完,然后早点回去看诊才是正道!” “当前强强制执行中,请请宿主切勿干干涉本系统的合理行行动” 这故障是越来越严重了吧?洛千淮心塞得不要不要的。 “行行吧一一切都听你的只要你别再坑坑我就行” 哎呀不对。她怎么也被这个白痴系统感染了,竟也用了这种病态的表达方式! 先前那几位洛千淮得罪过的夫人忍了这么久,却是已经忍不下去了。 “辛夫人。”太常卿的继妻万氏,抬眼淡淡地瞟过了洛千淮,然后说道:“你方才不是说,北苑那儿有两株重瓣异种紫樱,今年的花开得尤其繁盛,邀我们一起过去观赏吗?” 第四百六十五章 第二个瓜 辛夫人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她先前有多么欣赏万夫人的识趣懂事,现在就有多么不快。 当然,这也都怪景大娘子。自己都搭好了台子,正准备带人去观赏,没想到主角却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撤了回来,剩下的空戏台,还有什么可看之处? 可是方才她自己说得言之凿凿,已然勾起了那么多位夫人的兴致,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打消了的。 果然还没待她接话,旁边的梁夫人赵夫人等人,便都笑着跟风,均说快去快去,然后不由分说地簇拥着辛夫人,向着北苑的方向而行。 崔莹娘并没有松开洛千淮的手。她笑吟吟地说道:“既是来了,就放松些,一起去赏赏花,吃点果子,别见天地就跟那些草药待在一块儿,连身上都是一股子药味儿。” 她一边说,一边唤过身边的谭娘子:“去唤嫣娘来,就说治好了她小舅舅的景大娘子在这儿,让她赶紧过来相见!” 不一时,楼紫嫣就带着侍女茜儿走了过来,先是给自家阿母行了一礼,又对着洛千淮福了福身:“阿嫣见过景大娘子。” 系统微微地点了点头,算是回礼。 楼紫嫣觉得洛千淮容光慑人观之可亲,对她印象极好,于是亲亲热热地搂住了她的另外一只臂膀,极熟稔地道: “我早就想结识救了阿舅的高人了,只是平时我要学女红,大娘子你又太忙,一直没有寻到机会,今儿却是称了心愿了!” 洛千淮的注意力,就落在了她身后的茜儿身上。 茜儿自从跟着自家娘子过来开始,目光就一直闪烁不定,脸色也是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头低得都快缩到胸膛里去了,哪儿还有先前的那份伶俐劲儿。 系统对此视若无睹,崔莹娘却狠狠地皱了皱眉,只觉女儿身边的女使瑟瑟缩缩地,如狗肉上不得台面儿,净给楼府丢人。 要不是还在外面做客,她肯定就要让人将茜儿带下去重新教规矩,然后扔到庄子上去配人,绝不能再让她跟在女儿身边。 茜儿哪里知道,自己就因着表情管理不善,就已经彻底被?出了陪嫁女使的队伍,还在一门心思地担忧一会儿该怎么办。 她怎么也想不到,原来方才那位撞破了自己跟梁五郎的小娘子,竟然就是治好了崔九郎君的景大娘子!可她明明就是个女郎中,怎么就有那般能耐,竟能将一把精铁剑化为银屑? 最关键的是,她跟自家夫人与嫣娘子走得这般近,会不会把方才看到的一切说出来,包括一梁五郎对嫣娘子的算计 不过还好,五郎君并没有明说要如何做,想来这位景大娘子也未必能猜得到。 怀着这丝侥幸,茜儿提起裙角快步跟了上去,肩上却忽地一沉,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 她愕然扭过头,就见到了星璇笑吟吟的脸。 “你家娘子跟我家娘子相谈甚欢。”她按着茜儿的肩膀不放手:“我们两个私下里,也得多多交流才是。” 眼看着这么一大群人,声势浩大地向着北苑而去,系统又跟那位嫣娘子走在一起,并不似会搞出什么夭蛾子的模样,洛千淮也把提起来的心放下了大半。 她这会儿的听力极好,将方圆百米内的各种声音,尽数收入耳内。 大多数都是些没什么意思的闲唠家常,倒是走在队末的两位夫人,说的内容却是有些意思。 两位夫人的年纪都在四十岁上下,头上插着的金饰不多,样式有些陈旧,又是落在队伍之末,说明夫家的地位并不高,境况也未必好。 但是越是这样的人,就越愿意私下谈论各类八卦新闻。 这二位夫人自以为声音不高,并没有别人能听得到,哪儿能想到还有洛千淮这样的耳力超凡的存在。 “先前跟你说过吧,我家隔壁搬来的那对女母,多半有问题。”穿着秋香色直裾长裙的福态夫人,对着另外一位面容板正,着松绿色曲裙裙的夫人说道:“你还有印象吗?” “那自然是有印象的。”穿着松绿色曲裾裙的夫人表情仍然很严肃,但眼里闪着的光芒却曝露了她的真实想法: “你先前不是说,那妇人家中的用具陈设皆非同等闲,连着身边那位七八岁的小娘子也是娇养着的,衣饰比咱们这等人家要金贵得多,所以怀疑她是某位大人的外室吗?” “可不是?我跟你说,这事基本上已经实锤了!”先前那位福态夫人,颇有些得意地说道。 “哦?”另一位夫人也顾不得保持什么严肃方正了,连声催问道:“可是看见那家的男人了?” “自然是看到了。但他很警觉,头上带着幕离不说,就连乘坐的马车上都没有任何标记。”福态夫人这般说着,但面上却没什么失望怅然的神情,嘴角还微微上翘,一副已经堪破了秘密的样子。 洛千淮的好奇心也被提了起来。难不成便是今日要吃的第二个瓜吗? 她调出了系统,果然看见寄存的奖励界面上,“逸闻三则”后面变成了23的字样,且前面那个阿拉伯数字的“2”颜色极浅,还一闪一闪地跳动着,大概是还没有彻底完成的意思。 奖励领取进度向前跨了一大截,洛千淮心中大定。她将精神再度集中到了两位夫人的聊天之上,只听穿着松绿色曲裾裙的夫人一脸了然之色: “别卖关子了。你要不是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能特特地说出来吊我胃口?” “真是瞒不过你。”福态夫人用帕子掩了口笑了几声,转头看了看左右并无人注意她们俩,方才凑近了另一位夫人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洛千淮听得清清楚楚,她说的是:“那男人不是别人,就是大司马本人!” 要是灵魂能长嘴,洛千淮肯定已经惊呼出声。什么,大司马大将军,大豫最受人称道的模范丈夫表率霍炫,竟然偷偷在外面养了外室,还连私生女都有了? 乍闻此讯的另一位夫人,震惊一点都不比她少。 “怎么可能?”她无意识地提高了声音,又被身边的那位眼疾手快的捂住了嘴。 二人又向周围看了看,见到不少夫人因着这声惊呼转过头来,面上都露出了歉然的表情,又一一点头致意,好不容易才打消了众人的关注。 洛千淮也因着这一波操作,知晓了这二位夫人的身份。 第四百六十六章 这回真的坑爹了 面带不豫之色,回转头去的几位夫人,顺势谈起了她们二人。 福态长相的夫人姓邓,外表严肃的夫人姓林,丈夫都是丞相府的属官,俸禄大约都在八百石左右,在这种规模的赏花宴中,家世算是垫底的了。 无论是什么时代,社交圈子里永远都是无比现实的,在这大豫交际网中,就更是如此。 夫家跟娘家的官爵地位,决定了每位夫人的价码。每个人所处的圈子,也都依据这价码而定,便是勉强想要挤进更高一层的小圈子里,也不可能被人接纳。 所以邓林二位夫人倒也很看得开,索性借着机会交换八卦自得其乐,还在无意中为洛千淮领取奖励作出了积极的贡献。 见到无人再注意到她们两个,那位林夫人才低声嗔怪道:“你这胆子也太大了,没凭没据的,竟然敢妄自揣测到大司马头上?” 邓夫人再次抬头环视左右,方才声如蚊蚋地道:“谁说我没凭没据的?我认得他身后跟着的那个随从!” 她也不待林夫人细问,便一股脑地将情况说了出来。 大豫官场并不提供员工午餐,所以邓夫人每日都遣人替自家夫君送午饭。 恰好一日她去陪嫁铺子对帐,眼看着将近午时,便亲自去一家小酒楼买了份盒子菜,亲自给夫君送过去。 那时她尚未下马车,系从窗帘的缝隙见到那位面容俊秀的随从,被相府长史满面笑容地迎了进去。 待她见到自家丈夫,才知道那一位乃是大司马派来传话的亲信。 大司马去见那女子之时虽是戴了幕离,但身后的随从却并没有遮掩相貌。所以邓夫人据此推断,隔壁那位娇美女子,极有可能,便是霍炫本人的外室。 洛千淮听到这里,心里便已经信了八成。她再度调出了系统,看到先前的“2”字变成了厚重的黑体,并不再如之前一般闪烁,便知道瓜已吃完。 八卦便是如此,只能满足内心深处隐秘的快乐,并不会带来什么实际的益处。 洛千淮懒得再关注邓、林两位夫人接下来的反应,心里想着尽快把最后一则“逸闻”听完,也好赶紧接管身体,顺便提醒一下阿嫣小姑娘,莫要着了黑心女使的道儿。 也就是到了这个时候,她才忽然发现,系统不知何时,已经操纵着自己双手环抱,紧紧地贴在了正在窃窃私语的邓、林二位夫人身后! 至于先前粘得甚紧的崔紫嫣,已经贴在了崔莹儿的身边,跟自家阿母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呃,系统你不会吧?”洛千淮立即意识到不妙:“偷听逸闻没毛病,但听完还要去露个脸就过份了啊!前面那次就算了,这回咱还是趁人家没注意,赶紧离开吧!” 系统若是能肯听人劝,那就不是高维位面的杰出系统了。 它立时伸手,拍了拍前面二人的肩,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换来了二人极为惊骇的表情。 “抱歉,这并非我的本意”洛千淮飘在二人头顶,满怀歉意地道。 可惜她们根本听不见,就是真听见了,也未必乐于接受。 任谁在那儿开开心心地分享小道消息,却被人偷听加打断,都不可能心情美丽。 邓夫人的笑容僵在了圆脸上,林夫人的神情冷肃得像极了前世的高中教导主任。 “景大娘子。”后者先行开了口:“今儿我们二人说的不过是些家常闲话,便是你听见了什么不该听的,走出这相府大门,我们也是不会认的。” 这便是要统一口供,顺便试探洛千淮的态度了。 “没错没错。”邓夫人点头如捣蒜:“我们正好说到新得了几副绣样,寻思着请林夫人府上的绣娘帮着做几把团扇——景大娘子若是有兴趣,到时候也给你送去几把可好?” “好啊好啊。”洛千淮很想顺了二人的意,就此化干戈为玉帛。 这两位夫人家境虽然不显,但丈夫也总是处在丞相府这种中枢之地,相当于前世的中央机关的干部了,能不得罪,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系统却是敛了面上的笑容,恢复到之前那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冷冷地看了二人几眼,之后一言不发地转过了身子掉头就走,留下邓林二位夫人面面相觑。 “她该不会,把咱们方才说的那件事,透露出去吧?”邓夫人担心地道。 “怕什么。”林夫人比她镇定得多:“那位是什么身份地位,便是这种消息传出去,也不过是桩风雅趣事,只怕他都懒得去查风声是从何处泄出的。” “这就好,这就好。”邓夫人捂着胸口,惊魂未定:“这景大娘子怎么神出鬼没的,也不知道在后面听了多久,当真是出身贫贱,连半点规矩都没有。” “不过是个宦官之女。”林夫人冷着脸道:“听说还是外室所出。便是得了天子赐婚,野鸡也终是变不成凤凰——看她临走时那副眼高于顶的模样,竟然还瞧不起我等——简直是岂有此理!” “呵。”邓夫人也从方才的失措中恢复过来:“我家夫君身为东曹掾,负有协助丞相监察百官之责。襄侯并未出仕他管不着,但小小一个掖庭丞,却还在监察范围之内。” 林夫人点头:“不错,只是莫要忘了要留些分寸,莫要忘了掖庭令张大人的阿弟,便是现任廷尉大人。” 邓夫人笑道:“多谢提醒。这种事,我自是省得的。听闻张大人对那掖庭丞也早有不满,这个时候出手,说不得他还会谢过我家夫君呢!” 二人说说笑笑,把先前刚被人撞破的那份惶恐都抛开了,一路跟着众人进入了北苑。 辛夫人所言不虚,北苑确实种了两株重瓣的淡紫色异种樱花树,只是年份尚浅,不过五七年的模样,虽然特别,但还达不到美得惊心动魄,值得这么多人特意前来观赏的程度。 只是在场的夫人们,并没有谁的地位高过辛夫人,所以自然也没人会不识趣地说出实情,一个个都满脸笑意地指点评论,吐出口的都是溢美之词,似乎真的对这两树花极为欣赏。 辛夫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话,目光自虚掩着的房门上扫过,心中却是愈发焦虑。 她已经趁着众人没注意的功夫,唤了身边的小婢前来寻姜娘子,可惜一直到她带人进入北苑,仍没见着姜娘子的影子。 不仅是她,连着那小婢也没了踪影。 还有自家那位妯娌,这会儿本来也早该回去继续陪着客人才对,但不知为何,也跟石沉大海一般,半点消息都没有。 万夫人向来擅长察颜观色。见到辛夫人的目光不时落在屋门上,再联想到之前她盛赞此处的樱花,劝着众人前来观赏的热切劲头,心里便有了猜测,打定了主意要助她一臂之力。 第四百六十七章 砸了自己的脚 “这日头是越来越热了。”万夫人以手遮面道:“不若我等便在此地歇上一会儿再回去,如何?” 她这般一说,梁赵几位夫人便会了意,无需辛夫人再说什么,便担起了招待客人之责,引着人往屋里走。 万夫人第一个上前去推门,口中道“府上的樱花饼每年就这么一季,我是早就惦着了,方才还没来得及尝,等会儿请厨下再送些过来,就着煎得浓浓的青茶吃,才叫美味呢” 房门打开,一股馥郁香浓的气味扑面而来,熏人欲醉。 万夫人首当其冲,忍不住偏过了头,以手抚胸,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她正要说点什么,就见辛三夫人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 她并不理会其他人,只对着辛夫人淡淡地颔了颔首,唇角勾起一丝夹着无奈的冷笑,毫不迟疑地举步离去。 辛夫人原本就不好的预感,就在此时忽然变得更加强烈。她抿了抿唇,决定阻止万夫人等人进屋去,将众人立即带离此处。 这做做虽然也难免会引来各种私下里的猜疑,但也总比真的看到了什么丑事的好。 可惜就在下一秒,一个脸色发青,衣衫不整的男子,就已经自门内探出了头。 辛三爷看到外面一堆目瞪口呆的夫人,面上并无什么羞愧之色,反而支着一口白牙笑出了声: “我道是谁在外面喧哗,原来是阿嫂带着客人过来了。小弟原不知会有这么一出,一时不合荒唐了些——这就马上离开,把地方让给诸位、。” 他一边说,一边整理着身上的衣袍。目光下移,似是才发现脚上没穿鞋子,连忙又奔进屋去取了来,就当着众位夫人娘子的面跳着脚套上去,然后便不顾头发仍然散乱,追着辛三夫人离去的方向奔了出去,完全没理会那一双双探究的目光。 “三爷是夫君幼弟,君姑平日难免宠溺了些,行事确是有些不拘小节,还望各位海涵。”辛夫人硬着头皮,向诸位夫人解释道。 在场的夫人们都是经历过各种场面的,不管心中如何想,面上都做得极为到位,纷纷开口为她递台阶,打圆场: “三爷乃是真性情,夫人也不必苛责。” “今儿原是我等多事,打扰了三爷的小憩,却是怪不得他与夫人的。” “就是就是,眼见这花儿也赏完了,不如回去听曲,夫人不是请了千秋堂的胡娘子前来吗,那一手琵琶弹的可真是好,称得上是绕梁三日不绝于耳” 辛夫人面色稍霁,正要点头应下来,忽然见到辛三爷不知何时又转了回来,笑眯眯地站到了她的面前。 这回他倒是比方才更规矩些,向着辛夫人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阿嫂有礼了。小弟我” 辛夫人本能地就不想让他开口。她急急地说道:“今儿这么多位夫人娘子都在,你理应避嫌才是,便是有什么话,都可等过后再商量。” 辛三爷会意地直起了身,一张脸被笑容撑得油光四射,再次作揖道: “如此,就谢过阿嫂的美意了。等一会儿让姜娘子收拾好了,就直接到我院里去——话说小弟先前真没想到,阿嫂身边的这位姜娘子只是看着冷情,其实内里当真热烈,真不愧是阿嫂特特为我挑的妙人儿呢!” 他扔下这句话,便迈着八字步扬长而去,留下辛夫人立在原地,差一点没气得背过气去。 周边各位夫人至此,人人都觉得明白了什么,嘴上虽不好直接议论,但相互之间眉来眼去,心里更是什么念头都有。 真想不到,平素时刻端着架子的霍氏嫡女兼丞相夫人,竟然会给小叔子送女人!而且那女人并非别人,而是她身边最得用的婢女! 从前光听说过阿母给儿子送婢女暖床的,这嫂嫂送给小叔子,还当真罕见得紧!而且听辛三爷的意思,此事还是辛夫人主动为之? 不过那位姜娘子不是成过婚的吗?所以到底因为什么,辛夫人会将已婚妇人逼到小叔的榻上去? 是想要借此拢络自家君姑的幼子呢,还是另有原因?而这件事,辛丞相之前知不知情? 霍琇从众人面上勉强维系的平静之中,读出了各种思绪。一时之间,就连手撕了辛三的心都有了。 脚步声就在这时传来,一步一步,有些沉重。 姜娘子披发跣足,眼睛哭得红肿,披着被撕裂的、只能掩住半边肩头的衣服走了出来,直挺挺地跪在了辛夫人的身前: “夫人,是三爷强迫婢子的,请您一定为婢子做主啊!” “啪!”辛夫人抬手,狠狠地扇了她一个耳光。 “住嘴。”她再也维持不住那副温文而雅的贵妇形象:“我让你去招待景大娘子,你却借机前去勾引三爷” 她说到这里,心中忽然一动,目光环视四周,却并没有寻到洛千淮的身影。 难不成,今天这副局面,竟是那景大娘子蓄意而为,借力打力不成?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即逝,便被她彻底打消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自家这位小叔有多么难缠,各种出人意料没有下限,根本不会心甘情愿被那么个小娘子拿捏住。 所以还是这个背主的奴婢,不满于自己将她配给了铺子上的管事,特意挑了这个机会爬了床!多半指望着自己会顾着面子,将她送给辛三想得倒是美 辛夫人眼中的凌厉之色无人察觉。 包括万夫人梁夫人几位在内,所有人均觉得已经猜透了辛夫人肚中的算计,觉得她是想借着这个由头,败坏辛三爷的名声,连带着让辛府那位厉害的老夫人吃个哑巴亏,那份吃瓜看戏的心思都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深觉不虚此行。 洛千淮此刻,却是已经在系统的操控下挪移腾跃,渐渐离开了相府后院的范围,来到了前院的官衙中。 大豫的丞相府占地广大,却并非只作为家人居住之所,还承担了丞相公署的功能,下辖的丞相长史、司直、征事、少史,各种掾、曹以至于主簿小吏,全都在此处办公。 系统避过了外间值守的护军,小心翼翼地潜入到了官衙之内,时躲时行,有惊无险地潜入到了一间南向的宽大公房之内,轻车熟路地跃到了房梁之上。 第四百六十八章 谁说匈奴人没脑子 “系统,这波操作硬是要得。”洛千淮给予了肯定,顺便提出了新的期望: “但是等会儿听完了逸闻,最好也用同样方式离开,千万别跟前面一样,特意打草惊蛇,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本,本系统乃是高维位面的杰杰出系统一切行行为皆有深深意远非宿主浅显的脑脑回路所所能理理解” 洛千淮“行,你你可给我闭上嘴吧” 一来一回之间,便有见有人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相府低级小吏的公服,入室之后却挺直了身躯,再没了之前低眉顺眼的模样,眉眼之间也露出了桀骜不驯之色。 洛千淮看得清清楚楚,此人眼窝深陷,鼻梁高挺,鬓角与颔下的胡须刮得干干净净,露出了大片的青色的胡茬暗影,束起的头发末稍,还带着微微的细卷。 此人并非是大豫子民,多半是周边某个种族的胡人。洛千淮迅速做出了判断。 也不知道他此刻潜进相府公房,到底是想要做些什么。 事实上,下方之人大模大样地坐到了上首的案几之上,毫不见外地取过茶盏,在炭火滚沸的汤釜之中舀出了茶汤,就着桌上主人用过的茶盏喝了起来,完全没有借机偷看点什么的意思。 洛千淮正奇怪间,就听见门外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一位头戴高冠,身着青色深衣的国字脸官员推门而入,一边伸手拭着额上的汗,一边谨慎地关上了房门。 难不成,那胡人要的不是旁的东西,而是此人的性命?洛千淮心中浮想联翩。 但下一刻,她就知道自己错了。 后来的那位官员一转身,就看见了那个仍然悠然自得的胡人,脸上却并无半点震惊之色,只微微蕴着几分恼怒。 他大步向对方走了过去,弯下身子双手按在案几之上,与那胡人对面而视: “你怎么敢在这个时候,到这里来找我?先前不是说过了,若非必要,不要随便联系我吗?” 听到这里,洛千淮心里已经有了数。原来这两位乃是旧识,那位官员看着道貌岸然,其实应该已经被胡人收买,成了汉奸。 接下来的对话,基本印证了她的猜测。 “现在就是关键时刻了。”那人的大豫语说得不错,语气不急不徐,手指轻轻地在案几上敲击着,每敲一下,那位官员的面色便灰败一分。 “单于已与乌孙联手,不日便将南下。”胡人说着,满意地看到那位官员因为惊愕而仰起了头。 “你们大豫有一句话说得极好:养兵千日,用于一时。”胡人说道:“老单于不在意你身上肮脏的大豫之血,脱去你的奴籍,供养你的阿娘,又派人送你回大豫读书,一步一步扶你走到丞相长史的位子上,就是为了今日。” 这番话里透露的信息量可太大了。 原来眼前这位颇具官威气度的国字脸官员,竟然就是丞相长史赵辅? 丞相长史并非一般官员,放在前世相当于国务院秘书长,秩级千石,乃是直接协助丞相处理各项事务的,排名第一位的属官。 别看俸禄只有一千石,但因为处于中枢位置,好多二千石的官员,也须得讨好于他。 方才那胡人提到了单于,也让洛千淮明白了他的身份,并非是乌孙、羌族或是其他胡人,而是大豫最大的敌人——匈奴人。 堂堂大豫的丞相府的第一属官,竟然是匈奴自小培养,送到大豫的细作? 这个消息的震撼度,比之匈奴即将南下入寇,也差不了多少,根本就是骇人听闻! 长史赵辅唇角翕动了几下,眼底也现出了挣扎之色,但几息之后,便复归于平静。 他直起身子,振了振袍袖,眼神变得严肃起来,居高临下地睨着那胡人: “说吧,单于要我做什么” 那胡人慢条斯理地将盏中的茶汤一饮而尽,方才淡笑着道:“大豫布防图。” 赵辅冷笑:“布防图就挂在议事厅的墙上——以你的本事,自己就取就好,为什么一定要找我?” 那胡人抬头望了他一眼,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赵大人这是明知故问啊。单于要的,自然不是放在明面上的那张旧图,而是标注了大豫全域兵力部署、调动轮防的最新布防图。” “根本就没有那么一张图!”赵辅脸上的平和破裂开来:“我身为丞相长史,若是真有此图,必然瞒不过我!” “呵呵。”那胡人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子向赵辅逼近过去,迫着他不断倒退。 胡人伸出右手,在赵辅的胸前轻轻地拍打了两下,冷笑道:“单于的命令,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包括你的性命——拿到那张图。” “至于如何找到它,又如何将它盗出来交给我,都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 “可这根本就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赵辅的语气变得急切起来:“且不说是否真的存在那张新图,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不知道这件事本身,就说明他们已经开始提防我了!这个时候我做任何事,都可能曝露,说不定也会将你一起拖下水!” 胡人轻轻耸了耸肩,摊开了双手,不以为然地道:“那又如何?单于会善待我的家人,还会将我的儿子选为大帐金卫,便死又有何惧?反倒是你,这些年娶妻纳妾,已经有了三子二女,听说再说两个月,还要抱上孙子了——真该好好想一想,如何才能保得家人平安无事才好。” “阿尔泰,你敢威胁我?”赵辅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上前一步,伸手揪住了那胡人的衣襟。 对方任他作为,并没有避让的意思,极为平和地说道:“何须威胁。若你敢生出半点外心,你身世的秘密便会被传出去——到时候你以为这大豫上下,会饶过你这个包藏祸心的杂种吗?” 赵辅愤愤地看着他,眼睛里渐渐布上了血丝,缓缓地松开了手。 “我会遵照单于的吩咐去打探消息。”他说道:“尽我的全力但这需要时间。” “这个自然。十日,这是单于亲定的期限。”胡人阿尔泰露出了笑容。 “而且,就算是找到了,我也不可能拿出原图,只能是凭记忆画出来的复制品。” 见到那胡人皱起了眉,赵辅立即解释道:“若是他们发真图被盗,必然会大肆追查,并且调整相关布防,到时候我被发现事小,影响了单于的大计事大。” 第四百六十九章 你看不见我 两个人接下来又说了几句,都是些具体交接的细节。 洛千淮听着无聊,再次调出了系统。寄存栏中的“逸闻三则”后方的字样,已经变成了粗重的“33”,系统的提示音也随即响起: “现在开始提提取下一项奖励开开始进行初级抽奖。” 硕大的轮盘出现在洛千淮视野之中,上面的格子似乎变得更细了些,奖品的种类也更加丰富,减少了黄金绸缎之类的财富奖励,增加了不少切合她心意的东西。 洛千淮随意一瞥之间,就看到了诸如“高炉搭建指南”、“随机邻国重要情报一份”、“精盐提取方法”、“棉花良种一包”等字样,大多数都令她砰然心动。 不待她发话,那转盘就开始迅速旋转,又慢慢地停了下来。指针慢慢偏移,从“白砂糖制取工艺”转到了“玻璃烧制技术”一栏上。 没有哪个穿越者不想制出玻璃。洛千淮脑中,立即浮现出了玻璃药瓶、针管、明亮的窗户,各种杯子器皿,再想到它们可能带来的收益,不由眼红心热地摒住了呼吸。 然后她就眼睁睁地看着那指针以极缓慢的速度,最终越过了分格线,停在了旁边的一个格子上。 系统的提示音随后响起:“抽奖完完成。获得‘隐隐身术”一次,时长一一分钟。注:本本奖励使用系统备备用能源,不不受系统关机所限。” 与玻璃烧制技术相比,这个只能用一分钟的劳什子隐身术,简直就什么都不是!饶是洛千淮自认是个文化人,这会儿也忍不住破了功。 “系统,你能不能把抽奖的轮盘好好清理一下,像这种无聊又无用的东西,有什么必要存在?” 系统对洛千淮的恼怒置若罔闻:“奖奖励提提取成功。解解除强制执行状状态” 洛千淮听到这里,已经知道它接下来想要做什么了,心中不由大急,连忙说道:“系统你等一等,先带着我安全离开这里再说啊!” “使用捷捷径系统,直直达人人生巅峰!感谢您您对捷径系统14版的信信任与支持!” 洛千淮精准地掐着时点,就在它话音将落未落之时,迅速提出了一个崭新的愿望 “系统,请在无人发现的情况下,带我平安离开丞相府!” “愿愿愿望望望已已已收收悉系系统统发发发发生致致命错错开开开开始关关机全全面自自自检检检” 系统的话还没说完,洛千淮已经重新接管了身体。她蹲坐在离地五米多高的房梁上,刚向下望了几眼,就觉得有些晕眩,忍不住紧紧扣住了梁柱交接处的斗拱,呼吸也不自觉得变得粗重起来。 那胡人阿尔泰本已转身行至门前,躬背塌腰,恢复了先前那副杂役的形容,正准备推门离开之际,耳尖忽然微微颤动了几下。 他猛地回转身,目光在屋中四处扫射,右手探入怀中,沉声问道:“什么人!” 赵辅的惊恐却比他更甚,面色变得苍白无比,颤着声问道“房内有人?” 阿尔泰无比严肃地在屋内细细探查,便连存放文件的一面面柜子都没放过,然后才仰起了头,将目光投向上方的房梁。 系统直到此时,才艰难地咽下了最后一句话:“用时不不定” 伴着一串尖细的“滴滴”声,系统彻底没了动静。 眼看转头向她的方向扫视过来,洛千淮忽然福至心灵,在心中喊道:“启动备用系统,立即使用隐身术!” 这一回,系统的反应终于变得正常了。 “备用系统启动成功。开始使用隐身术。倒计时59秒58秒” 阿尔泰的目光自洛千淮藏身之处寸寸扫过,但却什么都没有发现。他皱了皱眉,身子如同鹞鹰一般高高跃起,直接跳到了房梁之上,与洛千淮藏身的位置,相隔不到一米远。 她能够嗅得到,自对方身上传来的,汗臭与羊肉的膻味合在一起的味道,也能看得见,他手中紧紧握着的,闪着幽蓝光芒的尖利匕首。 因为紧张,洛千淮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掌,内中已然被汗水浸湿。 隐身术只能保持一分钟,若是在时间终了之前,此人仍然没有离开,只怕她的这条小命,便要交代在这里了。 这一切,全都要怪那个三天两头就出错摆烂的垃圾系统! 阿尔泰居高临下,双目如炬地将室内的场景尽收眼底,就是没有发现任何第三人的踪迹。 这令他对自己向来引以为傲的听力,产生了点点怀疑。 也许,真的是自己听错了?阿尔泰再度在房梁上环视了一圈,确认这儿除了几张细小的蛛网,没有任何其他生物,方才提气跳了下去。 他还没着地,隐身术的倒计时便已经结束了。 备用系统是个言简意赅的,做完事情便一声不发,复归于沉寂。 洛千淮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将身子隐在斗拱之后,心中暗暗祈求,让 可惜天不从人愿。正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伴着寒暄般的话语。 因为没有系统的加持,所以洛千淮并不能听清,外面之人所说的内容。 下一刻,长史公房的大门,便被人象征性地敲了几下,然后一把推开了。 丞相辛贺捋着胡须,笑眯眯地当先一步走了进来。在他身后,墨公子穿着一身半旧的银灰色衣袍,被哑仆卫鹰一路搀扶着,缓缓地步入其中。 一进门,他便似不经意般,向洛千淮藏身之处瞥了过去,唇角还微微勾起了一丝笑意。 洛千淮并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墨公子。 她此刻正与蹲在对面房梁上的阿尔泰四目相交,面面相觑。 后者是在房门被敲响的瞬间,急急地跳上去的,但在抬起头的时候,才发现对面还蹲着一个小娘子。 第四百七十章 一个小小的要求 阿尔泰心里的震惊根本无法形容。明明他方才已经仔细察看过了,那根梁上根本没有任何人可眼前的小娘子又是实实在在的,一双杏眸黑得纯粹又无辜,似乎只是坐在自己家的墙头上,好整以暇地打量着隔壁的邻居。 但此女作何姿态其实并不重要。无论她方才是否听见了自己跟赵辅的密谋,都必须得死——因为单于的计划,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外泄。 他目光中流出的狠厉之色,令洛千淮暗暗心惊。 但好在此时,熟悉的咳嗽声响了起来,提醒着她下方的来者并非旁人。 洛千淮移目下望,心中生出了疑惑。墨公子怎么会亲自到丞相府来?该不会是专门来接应自己的吧? 不管怎么样,他此刻就在这里,就莫名地令洛千淮感到安心。 起码,似对面那位胡人密谍,是不太可能轻易取走她的性命了。 “这位,便是赵长史了。”辛丞相指着赵辅,笑着向墨公子介绍道。 赵辅自然认得墨公子。这位再怎么不得陛下待见,手足再不好使,也是大豫侯爵,天家宗亲的身份,明面上的礼绝不能缺。 他端端正正地行了礼:“长史赵辅,见过襄侯。” 辛丞相对这位属下还是极信任的。他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襄侯有事寻你去做,你且好生听着,务必用心,不得怠慢!” 赵辅是辛丞相一手提拔起来的,对顶头上司每句话中想要表达的深意,都是再清楚不过。 好生听着,就是光听不做的意思。务必用心,就是态度一定要好——至于具体的事情,只用一个拖字诀即可。 他立时恭声应了,转头延请墨公子上座。 辛丞相认为,将不请自来的襄侯引荐至此处,已是仁至义尽,便以公务繁忙为由,带着几个属官匆匆离去。 他刚一出门,卫鹰便看似随手地关上了门,还在内中落了闩。 赵辅并没有多想,只当是襄侯有什么私密的事情要吩咐自己去做。从辛丞相方才的话中便能听出点端倪:若是画赙简单易行且光明正大,他又何必特意提醒自己呢? 此刻的他,只想依着辛丞相的吩咐,给足襄侯面子,将人好生地胡弄过去。 赵辅取过了一只没用过的天青色茶盏,倒入茶汤,双手捧着送到了墨公子的面前,殷勤地道:“襄侯请用茶。” 墨公子却并没有接,只是懒洋洋地抬头睨了重新站回他身侧的卫鹰一眼。 后者连半点眼风都没往房梁上扫,只是随意一挥手,两枚黄澄澄的五株钱就电射而出,直接击中了尚未反应过来的阿尔泰。 双腿膝弯骤然一麻,阿尔泰无法再保持身子的平衡,直直地从梁上跌落下去。 他的反应不可谓不迅速,人还在空中就已经翻转了身子,脚尖轻轻点地,向着墨公子猛扑了过去。 阿尔泰在西京待了不短的时间,也听说过这位襄侯的来历,只是没想到他身边的哑仆,竟然是位从未听说过的武学高手。 但那又如何?襄侯自己不会半点武功,而且手足经脉俱废,只要挟持了他,不愁那哑仆不俯首贴耳。 豫人那句“擒贼先擒王”说得极好,仆从们又向来都讲究什么忠义,跟匈奴的强者为尊并不一样。 只差一尺远,匕首就可以架到这个废物侯爷的脖子上了。阿尔泰的面上露出了笑意,连接下来要说的话都想好了。 他要让那个忠仆自己废掉擅使暗器的那只手,然后自裁。至于襄侯,待他解决了梁上那个小娘子之后,逼着他送自己离开之后,寻个僻静处一起杀掉。 赵辅肯定有办法收拾后面的乱摊子,比如把刺客的名头安在那位本不该出现在此的小娘子身上,应当不会引起怀疑,影响到单于的大计。 心口传来刺痛之时,阿尔泰面上的笑容还未敛去。 匕尖距眼前之人只有寸许远,可就是这么短的距离,他却再也越不过去。 身上的气力一点一点地消失,阿尔泰翕动了一下嘴唇,似乎想要问点什么,但刚一张嘴,血水便自其中溢了出来。 墨公子没有再看慢慢软倒下去的人,也没有理会颤着手指着自己,眼神反复变幻的赵辅。 他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襟,振了振袍袖,然后才仰起头,直视着洛千淮,灿然一笑。 下一刻,他便腾空而起,袍袖激荡之间,将她整个人都环抱其中,又缓缓地落到了地上。 短短的几分钟之内,赵辅就亲历了襄侯主仆扮猪吃老虎,阿尔泰被击落身死,以及屋中还存在一个清纯美貌小娘子多维打击。 到了这个时候,他就是用脚趾头想也能明白过来,方才引起阿尔泰注意并四处查找的,必然就是这位小娘子无疑了。可她到底是怎么避过他们二人的查探的呢? 他想不通,眼下的情形也并不容得他多想。 能够稳稳地坐在丞相长史的位子上,赵辅自然并非无能之辈。 “啪啪啪啪。”他面上短暂的失态已然消失不见,镇定而矜持地笑了起来:“襄侯当真是深藏不露。” 墨公子松开了揽着洛千淮的手,就那么似笑非笑地看着赵辅,并没有开口的意思。 赵辅却似明白了点什么,笑容比方才更真诚了些:“侯爷您与这位兄台出手相救,解决了潜入此间意欲图谋不轨的刺客,下官铭感五内。所以关于侯爷您与传闻不符之处,我必会守口如瓶。至于您要办的事,不管是什么,只要提出来,下官必会尽心竭力” “当然了,下官也只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赵辅看了一眼老老实实站在一旁,什么动静都没有的洛千淮,眸中露出了不加掩饰的杀意:“只是这位小娘子,亦是刺客同党,还请襄侯将人留下来,听凭处置。” “哦?”墨公子闻言,轻轻挑了挑眉,似乎有些不敢置信:“你污蔑本侯的未婚妻为刺客,还让我亲手将她交给你?” 这个答案,完全出乎赵辅的意料之外。 他愕然地看了看泰然自若的洛千淮,又看了看一脸认真的墨公子,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 “是下官有眼不识泰山。”他强行掩去了眸中的敌意,只作好奇地问道:“只是不知道,景大娘子今日来此,到底有何目的?” 洛千淮当然不能说,自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吃瓜群众。她尴尬一笑,还没想好如何开口,墨公子便帮她挡了下来。 “我该称呼你丞相长史赵辅,还是匈奴人郅支连呢?” 第四百七十一章 谁要听你的雄心壮志了 极平淡的语气,若山间清泉般的声音,落到赵辅耳中,却激起了轩然大波。 他的额头瞬间渗出了豆大的汗珠,眼睛睁得大大地,嘴巴张得就像离了水的鱼儿一般,嗬嗬有声,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墨公子的话音一落,外边便有人叩门而入,却是许久没有露面的闻先生。 洛千淮仍记得,这人先前对自己各种不待见来着,所以也很难对他生出好感。 可是今日再见,这位向来眼高于顶的闻先生,却在她面前现出了极为恭谨的神色,小步趋行至她五步之外,双膝一弯便跪了下去,额头紧贴着地面,行止间全没有避讳赵辅: “闻清拜见主母。之前清多有冒犯之处,还望主母重重责罚!” 洛千淮就转头看了看身边的墨公子。 后者回了她一个“理应如此”的笑容,却并没有开口多说什么。 “不必多礼。”洛千淮想了想,淡淡地开口道。 她不是个愿意以德报怨的人,也不想特意卖面子给墨公子。只是这位闻先生跟她本就交集不多,之前几次针对也没讨得什么便宜,兼之这么久以来的互不打扰,几乎已算是个陌生人了,根本不萦于心,更谈不上什么见谅与责罚。 闻先生如蒙大赦,再度深深地拜了下去:“谢主母宽宏!清今后必会克勤克忠,事主母如主君,绝无违逆与二心!” 如此三拜过后,他方才站起身来,转向墨公子道:“公子,外间已经安顿妥当,您与主母即刻便可离开了。” 墨公子点了点头,拉起了洛千淮的手,直接向门外而去。 赵辅眼见他们这般肆无忌惮,知道自己的性命多半要交代在这里了,心下惶恐至极,连声说道:“襄侯,事情还未查清,下官若是就这么死了,只怕你也脱不了干系!” 墨公子没有回头,卫鹰却一把掐住了他的脖颈,止住了对方的声音。 闻先生走到赵辅面前,笑吟吟地道:“大人放心,你这条命虽不值钱,但也还算有些用处。我家公子跟你们那个刚刚上位的新单于不同,做事并非那般急功近利,不择手段。” 卫鹰稍微松开了手。赵辅剧烈地喘息了一阵,好不容易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望向闻先生——这位能力超群,对自己百般顺从的下属此刻已然变得无比陌生——苦笑道:“说吧,襄侯到底需要我做什么?” 房门在身后闭上,洛千淮最后听到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卫鹰很快便跟了出来,如来时一般扶住了骤然虚弱的墨公子,引着洛千淮一起向外走去。 也不知道闻先生提前做了什么,先前忙忙碌碌的丞相公署,此刻就没有一个闲人在廊下走动,直到三人出了公署,见到了在外守门的军士们,对方也全将他们视为空气,没有半点表情。 洛千淮跟着墨公子一直走到了前庭与后宅相接的假山之前,眼看周围再也看不见半个人影,方才问出了一直憋在心里的问题: “公子今日,为什么会来这里还冒险在人前露出武功,就不担心你的真实情况泄露出去,会被扣上欺君的罪名?” 墨公子眸光微闪,笑得如春风过涧,在洛千淮心底荡起丝丝涟漪。 “不然呢?难道明知茵茵有危险,我还要左右权衡,非得算到万无一失,才敢插手?” 他说着,微微地摇了摇头,直视着洛千淮的双眼道:“之前我数度遇险,你都夷然无惧以身犯险,现在也该轮到我,为你做点什么了。” 还真是这样啊。洛千淮点了点头:“其实你早就知道,那赵辅的身份有问题?” “只是猜测,一直没有实证。”墨公子直言不讳:“我让闻先生跟着他,本来也有这方面的考虑。也就是到了最近,在京胡人活动忽然频繁,我们才查到了确切消息。” “所以匈奴勾结乌孙南下之事,也是确凿无误了。”洛千淮叹气:“一旦开战,又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墨公子的手搭到了她的肩上:“自古汉胡不两立。先帝戎马半生,数度大败匈奴,也不过阻了他们十数年,眼见国朝幼主上位,他们便又卷土重来——这一仗,本就难以避免。” 见洛千淮的情绪有些低沉,他又温声安慰她:“茵茵你放心。此战我们既然已经提前提知了消息,这一仗如何打,打成什么样,便未必会如匈奴那位新单于所料想的一般。” 洛千淮抬眸,眼中露出了疑惑之色:“可你,不是跟少帝面和心不和,为什么” 墨公子笑了起来,剑眉上挑神采飞扬,一口白牙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哪里还有半分初见时的阴郁之色。 “茵茵莫要小看我。我虽姓虞,但也是兆亿大豫人中的一个。家国天下,无国便无家,孰轻孰重,我还能够分得清的。断不至于在这个时候,弃公义而顾私仇。否则,莫说是茵茵你,便连我也会看不起自己。” 洛千淮心中生出些许欣慰感。自己将要嫁的这个人,并不会为了报私仇不计后果,也不会将“攘外必先安内”当作借口,置国家人民安危性命于度外,真好。 她这么微微怔忡的功夫,墨公子却是会错了意,以为她本着一片医者仁心,仍在悲天悯人,于是略一沉吟便再度开口说道: “茵茵,我答应你,总有一天,会彻底解决匈奴以及胡人对我大豫的威胁,让我大豫子民,得享太平盛世。” 洛千淮回过神来,听到这么一出,当即吓了一跳,踮着脚尖伸手去捂他的嘴:“这种话也是能在外面说的?若是让人听见,你不要脑袋了?” “主母勿忧。”接口的人是守在假山上方的卫鹰,口气是难得的一本正经:“周边百步之内,莫说是人,就连猫儿狗儿都没有一只,您与主上尽管放心交谈便是。” 行吧,忘了这里除了自己是个冒牌货之外,其他的都是货真价实的高手了。 墨公子的笑意却是愈发浓厚,清冷的眸中闪烁着星光点点。他一把抓住了洛千淮的手,将她拉到了怀中。 “还有一十九日。”他长长地叹着气:“我真是有些等不及,与茵茵光明正大地长相厮守了。” 第四百七十二章 单纯吃个饭就不行吗 好不容易摆脱了墨公子的纠缠,洛千淮匆匆回到了花宛。 时间已近正午,为了各位夫人的玉面不至于晒黑,宴席并没有摆在花树之下,而是设在了附近的水榭之中。 星璇已经得了卫岚的暗中报信,知道公子亲自带人去接应于她,所以心下极为安稳,游刃有余地将崔莹儿等诸位夫人的询问搪塞了过去。 洛千淮回来的时间刚刚好,恰是宴席初开,各色菜肴冒着热气被送上来之时。 她的位子紧挨着水榭门口,算是实实在在的末席了。 按照辛夫人初时的计划,到了午间宴饮之时,景大娘子主动勾引自家三爷之事早已经了众位夫人的见证,只等宫里发话就可以加以处置,自然不可能还有获得入席的机会,所以本来也没有留她的位子。 哪知道事情竟然坏在了姜芜身上。辛夫人一想到这里,面上的笑容就变得更加僵硬,只觉得平素最爱的煎禾花雀都没了滋味。 洛千淮却是吃得相当满意。此刻大豫的饮食文化,虽然跟前世的集大成期无法相比,但只靠着炙、烤、炖、蒸几种做法,配以各种天然优质的食材,味道其实也还算不错。 尤其这里还是俸禄万石的丞相府,厨子的水平本就非同一般,菜品也都是平时相当难见的,很有些海陆珍品在其中。 星璇以盘中配的银刀,削了几片以蜂蜜渍烤的鹿脯,放入了洛千淮面前的餐盘内。她以玉箸夹起送入口中,立时便被那种香腴饱满的味道所折服,面上忍不住露出了笑意。 辛夫人远远地看见了这一幕,顿时觉得心中的郁气更浓了三分。 恰在此时,一众女使鱼贯而入,打头的两位合力抬着一个约有一米长半米宽,摆满了雪白冰沙的秘色瓷盘。 那瓷盘之上满是冷雾氤氲,上面摆着一块块酱红色且微微透亮的食物,乍一看很像是某种肉冻。 辛夫人见到之后,却忽地拊掌笑了起来。 她是主人,又是此间地位最高的女子,一举一动,都在众人的注目之下。 在座的多数夫人,本就不是专门来此吃东西的,见状连忙纷纷投箸停杯,背脊挺得笔直,只等着辛夫人说话。 辛夫人瞅了一眼末席上那个正小口品着雁芹羹的景大娘子,心中微微一哂。 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低贱之人罢了,也值得自己这般烦心?待今日过后,便出钱令心腹出去寻些山贼匪类,乘人不备将人掳了直接送下去,便也便宜。 打定了主意,她心下稍安,笑意也重新回到了面上:“诸位夫人与娘子们,这一道是府内大厨的拿手菜,平素主材实在难得,便是我家相爷一年也难得吃上几回——你们今日可是有口福了。” 她一边说,一边满意地看着在座之人的好奇心都被吊了起来,纷纷将目光投到冰盘之内,想要探个究竟,不由得笑意更深: “且容我卖个关子,并不将菜名报出来。大家且先品上一品,稍后若第一个猜得出来的,便有一份彩头可拿,如何?” 霍琇说着拍了拍手,便有一位女使自屏风之后转了出来,手中端着的朱漆盘之内,放着一匹华美非常的红底鹤纹祥云妆花面料,立时便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这莫不是产自建业的妆花云锦”万夫人目生异彩,激动得连声音都颤抖了起来。 “万夫人好眼力。”辛夫人自得地道:“今年所以少府直接便拨下了五匹。” 夫人们如同辛夫人所料一般,纷纷发出了极度羡慕的赞叹之声: “这云锦如此珍贵,便是百金亦难购得一尺,府上竟然能够得到数匹之多,当真是令人生羡啊!” “少府掌着陛下内库,晴娘子还未入宫,便得了陛下这般看重,未来实是贵不可言!” “辛夫人身为皇后之母,却又这般大度和蔼,对我等竟然如此关怀爱护,当真是德光兰掖,堪为天下妇人之表率!” 这等奉承之语,辛夫人日常听得多了,早就习以为常。待众人议论之声渐歇,她方才说道: “这云锦虽是难得,但诸位夫人亦是我多年来的好友,倒不好就这般鄙帚自珍。所以便按我方才的提议,大家且来试试这款佳肴,若是能认出食材说得出门道的,便可将这匹云锦拿回去,可好?” 这等平白掉下来的好事,众夫人哪里有个不愿意的,各个将眼睛瞪得雪亮,灼灼地盯着那些将酱红色的两厘米见方的肉冻,被分装到天青色高脚碟内,再分呈到各桌之上的女使们。 洛千淮对那匹云锦完全没有兴趣。她天生不喜这种大红团花的鲜亮面料,便是自己衣柜中的那些云锦制品,也都以素雅的颜色为主,跟席间众人的审美观颇有些格格不入。 但那块晶莹剔透,貌似肉冻的食物却不一样。 送到面前的肉冻只有一小块,洛千淮略一打量,便持箸将它送入了口中。 唔,香滑软糯,入口即化,带着满满的胶质感,配着恰到好处的酱汁,确是鲜甜冰爽,是难得的美味。 真正入口之后,她也回想起来,自己曾经吃过这种东西。 只是做法有些细微的差别,也没有被这般郑重其事地切割成小块冰镇分食,所以一时没有认得出来罢了。 也就是到了大豫,才有机会品尝到这等珍馐。若是放在前世,盗猎并收买品尝熊掌,大概率会获得五年制包食宿的集体生活套餐一份。 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已将那块不大的熊掌,吃得干干净净,有几位夫人还微微闭上了眼睛,面上露出了满足的神色,似在回味那种萦绕于舌尖的极致美味。 话说回来,这熊掌固然难得,但对于身居大豫最顶层的某些人来说,也并不是真的就没吃过。 辛夫人在屋中环视一圈,便见到卫尉梁丰的夫人姚氏,沧州太守的夫人江氏,以及另外几位夫人,都已经露出了跃跃欲试的神色,只等着她开口发问。 霍琇的目光却停留在了洛千淮面上。 “景大娘子。”她笑吟吟地说道:“听说你自小生于乡野,应是见识过这等野味吧?不如你便来说上一说,此为何物?” 第四百七十三章 货殖之道 霍琇漫声开口之际,洛千淮正舀了一颗蜜汁红果塞入口中,才刚咀嚼了几口,就察觉到了众人投射到来的目光,脑中也后知后觉地理解了对方的话。 在座所有的人,包括与洛千淮有交情的几位夫人,这会儿已经都听出来了,霍琇字里行间透出的轻视之意。 能坐在这水榭之中的人,就没有谁不是七窍玲珑的,就算赏花那会儿没看出来,但从水榭席位的安排上,也都大概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襄侯虽然只是个没有食邑的关内侯,但侯爵是超品,他的未婚妻就算本身是个内宦之女,也该受到与侯爵相当的礼遇,理坐坐在前排上首的席位才是。 辛夫人出身显赫,又做了多年的丞相夫人,于官场交际那一套游刃有余,断不可能犯下这种低级错误。 所以这座次安排一出,就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大家,她对这位景大娘子极为不喜。 王夫人跟崔莹儿等人对此虽然颇有微辞,但现在到底是在辛府之内,循着客从主便的规矩,并不好多加置喙。 再往深里说,辛家现在掌了丞相大权,马上又要出一位皇后,且以现在陛下的年纪来看,少说也还会有几十年的富贵,若是那辛娘子再生下中宫嫡子,成就百年门阀也并非不可能。 这般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人家,便是身为陛下舅母的王夫人,也不可能为了一个景大娘子,就去跟辛夫人唱反调,更不要说是崔莹娘跟其他人了。 只是明面上虽然不好偏帮,但私下里的提点还是可以的。 楼智平身为大农令,掌天下财政经济大权,家中收到的各色供奉并不比丞相府少,所以妻女亦是知晓熊掌的滋味,便是对着那旁人眼热无比的云锦,也并没有多么强烈的渴求。 崔莹娘向自家女儿递了一个眼色,示意让她伺机解围。 由楼紫嫣出面,不过是小女儿娇憨好胜了些,就算是搅了崔琇当众落景大娘子的面子,对方也不好迁怒到楼家。 楼紫嫣会意,正要开口抢答之时,就听见洛千淮说话了。 说来也是奇怪,之前跟她同行了不短时间,始终沉默不语的内向之人,这会竟能当着满堂客人,说得落落大方,丝毫不露半点怯色。 非止如此,她的音色还是出乎意料的悦耳,便如山谷清泉,清澈平和,虽然声音不高,但却似能直接流淌到自己的心底一般。 “夫人说得没错。”洛千淮从容说道:“先前小女在忻州乡野之时,里民便是侥幸猎到熊掌,也不舍得自己尝鲜,都是拿到乡市或县中售卖,所得不过数千钱,却能极大地改善家中的生计,求得一个衣食无忧。” 就是等于回答了辛夫人的问题,说出了方才佳肴的来历。 辛夫人没料到她竟然真能认得出来。 她的唇角紧抿,双眼微眯,现出了明显的不悦之色。 只是这会儿却少有人注意到她的变化。除了几个欲求云锦的夫人之外,其他人倒是还好,尤其在知晓了方才所尝的佳肴竟然是熊掌之后,甚至生出了几丝窃喜之情: 一来辛夫人肯用这种奢华珍品待客,说明对她们的看重;二来如她们这般生长于西京的贵妇,还是第一次听人提起底层村民的生活,觉得十分新鲜。 万夫人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村姑而已,竟然真能品出熊掌的味道。那好好的一匹云锦,难不成就要落到这等人的手里,实在是暴殄天物。 她抬眼看了看另外几位难掩失望之色的夫人,冷笑着开了口:“景大娘子,此处并非是你幼年所居的乡里,说话须得过过脑子——熊掌在这西京可是有钱都买不到的好东西,去岁矅星楼岁末拍卖的那道红烧熊掌,价格最后都过了千金——你方才说只能卖到数千钱,莫不是信口雌黄,将我们这些人当成了傻子吗?” 她这么一说,其他夫人们亦觉得有理,一时间满是议论之声。 洛千淮却并不意外。商品流通,经济之道,在这个时代只有极少数的人才能洞悉一二,在座的贵妇们大多连算术都不懂,哪里会知晓这些。 她淡然一笑,免费为她们科普道:“夫人可知货殖之利?东海之珠,商人以大斛收取,每斛价格不过千钱,运至西京制成钗饰,一支少则数金,多则百金;湖州之绸,织女夙兴夜寐,一月可得两匹,售于布庄亦不过半饼金,然运至西京,价格至少十金,上不封顶。” “这熊掌亦是如此。乡野之中不过是难得的野味,里民能换得数千钱已是心满意足,哪里想得到会有人将它们一路快马解送至西京,以加入好酒的高汤反复煮至软烂,浇以蜂蜜调煮的酱汁,镇之以磨成细粒的冰沙,起个“踏雪寻熊”之类的雅名,便能卖上百倍千倍的价格呢?” 洛千淮说到这里, 辛夫人不意景大娘子竟有这般见识,不仅轻而易举地化解了自己的刁难,还将自家大厨独门秘制熊掌的方子也当众说了出来,在众人面前着实出了一番风头。 最令她郁闷的,便是那主动将梯子送到对方脚下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这就等于自己搭了台,本想让人在上面出个丑,结果对方却借此机会,赢了个满堂彩。 崔莹娘却是心中畅快。她常在家听楼智平说起生意经,于天下商贾之事,了解得比在座其他人多得多,此刻对洛千淮更是另眼相看,觉得她不止是医术高明,眼界也极为不俗,绝非是寻常女子。 怪不得陛下特意挑选了景大娘子配给襄侯,原来是慧眼识珠。这么看来,之前外间盛传的少帝不待见襄侯一事,多半乃是谣言,不足取信。 王夫人的心中却生出了另外的念头,望着洛千淮的目光变得有些灼热。 少帝为王家平了反,不仅发还了被充公的产业,还额外赐下了不少商铺田庄,可惜王泰还小,自己又是一介妇人,并不懂什么经营之道。 当年王家出事的时候,周边相熟的人家要么袖手旁观,要么落井下石,此番再贴上来的,她也并不待见,所以一时也找不到人商量该如何打理。 可这位景大娘子却似对此道并不生疏。她与自家本就相熟,若是请进府去好生询问一番,听听她有什么高见,多半也能有所收获。 第四百七十四章 关格之症 洛千淮这里,已经说到了尾声: “所以说富无经业,货无常主,懂得货物包装后卖给合适的买家,就是商贾的生财之道。” 辛夫人就是再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认,景大娘子方才这番话,说透了很多她之前想都没想过的东西。 辛家家大业大,掌管起来并非易事,就算是为了维持体面,花销也绝不可少。便是她手上各色田庄产业虽多,但近年来收入一直并不景气,若非四方孝敬不绝,早就撑不下去了。 也许该让夫君出面,寻个脑袋灵光的商贾来帮自己打点生意才是。 但这些事,霍琇只会在心里盘算,嘴上是万万不会承认的。 她向着坐在她斜下首的万夫人,递过了一个眼神。 后者立即会意,冷笑着开口道:“商贾低贱卑鄙,难登大雅之堂。景大娘子日后是要嫁入侯府的人,当谨言慎行,勿要张口闭口地提及那些阿堵物,没的平白污了身份。” 她这么一说,辛夫人的另外几位拥趸也不甘于后,纷纷地跳将出来: “今儿乃是赏花宴,此间清雅高洁,切莫要让铜臭之气,污了这干干净净的水榭。” “景大娘子虽是生出乡野,未受过诗礼熏陶,但大婚在即,也当寻妥贴之人,教教规矩才是。” 洛千淮只觉得好笑。这些所谓的夫人,一个个外表光鲜亮丽锦衣玉食,皆是靠了权势与财富撑着,她们自己心里也未必不明白这一点,但偏偏习惯了口不对心,只将礼义风雅放在嘴边,时时说道,至于其他俗物,便是连提都不能提上一句。 她有心想要跟她们论一论无商不富的理论,教教她们的衣食住行,包括今日宴上的各色佳肴,皆是靠了商人之力从各地转运而来,可又觉得没有必要。 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更何况她们也不会付给你讲课费。 忽然之间,洛千淮就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她站起身来,向辛夫人辞行道:“小女粗鄙,若非夫人盛情相邀,原不应履此贵地。现今酒足饭饱,这便回去了,以免再污了众位夫人的眼。” 言毕,她也不待辛夫人发话,直接带着星璇转身离去。 还未走出水榭,便见一位女使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满脸都是惊惶之色,擦着洛千淮的肩膀冲了进去,直接跪到了辛夫人的案几之前,口中高呼:“夫人不好了!” 当着这么多客人的面,府中女使如此失礼,辛夫人本就因洛千淮而不满的面,立时变得更加冷肃。 跪坐在她侧后方的嬷嬷沉声道:“贵客盈门,做什么这般惊惶失措?且赶紧退下去,有什么事待以后再说!” 那女使就似完全没听懂一般,哽咽着说道:“是大娘子,大娘子不好了!” 一听见这句话,周边嘈杂的声音立时便消失了,所有的人都将注意力放到了那个女使身上,耳朵更是竖得高高地。 辛府的大娘子啊,那可是辛夫人的嫡女,霍家的外孙,未来的大豫皇后,说是满西京身份最尊贵的女子也不为过。 说她不好了,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辛夫人这会儿哪还再顾得上洛千淮。若是目光能杀人,她已经将这个胡乱说话的女使碎尸万段了。 “大惊小怪。”辛夫人将到了嘴边的怒喝强行压了下去,并不再抬眼看那女使,只对身边的嬷嬷吩咐道:“先把人带下去,莫要惊吓到了客人。” 那嬷嬷应了,拍了拍手,堂后就冲出了两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一边一个挟住了那女使,又用帕子捂了她的嘴,直直地向外拖去。 辛夫人咬着后槽牙,强行挤出了一个笑容:“婢子无状,惊扰到诸位夫人了,还望莫要见怪才是。” 万夫人反应极快,连忙接口道:“府上下人不少,难免有些心粗手拙的,不过是些许小事,我等根本就不会放在心上。” 梁夫人也不甘人后:“是啊,要说我家下人比夫人这里可少得多了,可一个一个就跟榆木疙瘩似的,再如何教导都不开窍,还想着请夫人您传授点经验呢!” 那边崔莹娘却是心细,见那女使泪水涔涔而下,眼中满是绝望之色,不由心中一动,开口道: “夫人向来御下有方,我等有目共睹,想来这女使虽有逾距,多半是事出有因。不若先听听她到底想要说些什么。我等赏花饮宴本是乐事,若是不合误了大娘子的事,那可就罪过大了。” 王夫人是个心疼子女的人,自忖若是有人来报儿子出了事,她肯定会放下手边的一切事情扑过去,所以对辛夫人这般做法亦觉得难以理解,闻言便帮腔道: “我观这位小女使的急切之色,绝非是装出来的,想来确实发生了天大的事,不若赶紧问清楚,若证实是假传消息,再重重惩处也不迟。” 辛夫人的本意,并不想在众位夫人面前谈及自家女儿,而是准备把人带出去再问个清楚,但崔莹娘跟王夫人都这么说了,剩下的几位夫人虽未开口,但神情间也透着同样的意思,只好改口道: “罢了。把人放开,让她说。” 那女使这会儿已经将被拖出水榭,一得到自由,便双膝跪地,一路膝行至大堂中央,哭诉道:“夫人,大娘子的腹痛再度加重了,上午已经吐了两回,茶饭不思” 霍琇知道女儿近两日经常腹痛,也请了侍医来看过,只说是饮食不节,开了药又让忌生冷油腻。本来已经有了点好转,没想到现下反而又加重了。 虽然如此,她也没觉得问题有多么严重,不至于特意冲撞了赏花宴,当下便沉了脸: “既是大娘子有恙,只管持我的贴子去请侍医便是了,何必到这里危言悚听?” 那女使当然能听懂这句话中浓重的威胁之意,当即便以头触地,呯然有声,口中悲呼道:“夫人,侍医方才已经来看过了,说是,说是关格之症已经,已经无力回天了” 这句话,就像一个晴天炸雷一般,将水榭内的所有夫人,全都击得头晕目眩。 第四百七十五章 荐与不荐 谁不知道,关格乃是必死之症?可怜那辛大娘子,明明是是个花骨朵一般秀丽的小人儿,还没来得及坐上皇后的宝座,得享无边富贵,先就这般断送了性命! 众夫人在心中感慨叹息,也有少数此番家中有女被选入后宫的,心中存了一丝暗暗的欢喜——说不定那个尊贵无比的位子,就能轮得到我们家了呢? 更有那一等一的心细缜密之人,隐隐想到了之前百官力荐霍家女为后,结果最后旨意却落到了辛家。当时朝野内外皆以为,大司马看在辛家大娘子是自家外孙女的份儿上,咬着牙认下了这个结果——现在看来,也许辛大娘子的急症,中间还另有隐情。 辛夫人的大脑已是一片空白。她木然地站起身子,在嬷嬷的搀扶下走到了堂前,站到了那名女使的面前。 女使再度重重叩首,抬头之时青砖上血迹殷然“婢子情知犯了大过,愿领死罪,但求夫人即刻回去看一眼大娘子,迟了恐怕就来不及了!” “噗!”一口鲜血自辛夫人口中,重重地喷了出去。 一众人立时大惊失色,身边的嬷嬷从人忙不迭地上前相扶,手忙脚乱之间,只听得霍琇有气无力地道:“快,快扶我过去,去看韵儿” 她说着说着,勉强缓过了一口气,思路也清爽了些:“去前院寻相爷回来让他派人去太寺请最好的侍医还有西京以及五陵之内叫得上名号的医馆,将他们最好的郎中全请回来——我就不信,不能将韵儿的性命给救回来!” 下人们有了主心骨,立时便依令四散而去。 霍琇再也没有心情理会在座的夫人,连声招呼都顾不上打,便在嬷嬷的搀扶下匆匆出了水榭,走过门槛之时因着心不在焉,还被重重地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王夫人望着霍琇的背影,口唇翕动,刚想要说点什么,手臂却被突然出现在身边的人抓住了。 “楼夫人?”王夫人有惊讶异地望着崔莹娘。她们两个人平素其实也只是个面子情,并没有什么深交。 “我知道夫人想要说什么。”崔莹娘快言快语:“景大娘子以莫测手段,治好了丰安侯的肠痈,所以夫人听说辛大娘子患了关格之症命在旦夕,便动了恻隐之心,想要在辛夫人面前,荐一荐景大娘子我猜得可有错” 她说话的这一会儿功夫,霍琇一行人已经彻底没了影儿。 王夫人略微有些不悦,抬眼看了崔莹娘跟楼紫嫣母女二人,淡淡地道:“既然楼夫人都一清二楚,又为何还要拦着我?若我没记错,夫人娘家的崔九,便是因着景大娘子重新站起来的,前些时日还完了婚——景大娘子应没有得罪夫人之处吧?” 崔莹娘素知她的为人,是个一根肠子通到底的,只怕还真的以为在这种情形之下,把景大娘子推出去是为了她好。 “夫人可听说过,能包医百病之人”她轻笑着问道。 王夫人摇了摇头:“那倒是没有。真能包医百病,那便不是郎中,而是神仙了。” “是啊。”崔莹娘叹气道:“然则夫人怎么就这般相信景大娘子,认为她连关格之症都能治好?” “我这是对她有信心。”王夫人说道:“当年吾儿得了肠痈,张廷尉请了多少庸医都说无救,是景大娘子力排众议站了出来” “这些我都听说了。”崔莹娘打断了她:“因着肠痈跟关格都是腹疾,所以她便一定可以治好关格之症?” “我也没有这么说,只是推荐而已。说不定景大娘子便能” “要是人没治好,又要怎么说?”崔莹娘再次追问道,不待对方回答,她便又接着说道:“辛夫人对景大娘子各种不待见,夫人方才也都看在眼里了,这个时候她若是出于医者仁心答应接手,治好了确是一切都好说,若是没有呢?” “这”王夫人显然没有想过这种复杂的问题,顿了一顿方才开口道:“我也正是因为辛夫人对景大娘子存有偏见,才特意想要推荐她的,说不得便能化干戈为玉帛再者,辛大娘子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就算治不好,也不能怪医者啊?辛夫人素来明理,还不至于迁怒于人吧” 崔莹娘被王夫人简单的脑回路所折服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力将语气压得平和:“辛大娘子身份特殊,真要是在大婚前的当口儿出了什么三长两短,负责诊治的侍医郎中都得担责。到时候景大娘子牵涉在内,而以辛夫人对她的观感,怕是非但不会帮她说情,反而会将责任都推到她头上,到时候那些袖手旁观无力诊治的无错,出手尝试的反而要承接陛下的雷霆震怒,说不定还会丢了性命——那便是夫人想要看到的吗?” 王夫人显然已经听得呆了。她嚅呐了一下嘴唇,小声地说道:“我是真的,没想过那么多。” “我知道夫人是一片好意。”崔莹娘柔声道:“只是这个关节口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当是为了保护景大娘子。她也是大婚在即,若真为了她好,不如夫人跟我一起参详参详,该送什么贺礼为好。” 霍琇一脚深一脚浅地进了辛大娘子所居的隐梅苑之中。距帝后大婚已不足两个月,这座先前雅致清爽的院落,已经变了一副模样,各种各样的婚嫁喜庆用品布满了各个角落。 闺房外间的绣案上,还绷着一幅绣了一半的龙凤呈祥盖头,绣工精巧,金线刺目,正是辛大娘子亲手所绣。 不算宽敞的内室之中,此刻已经挤满了人。三名太常寺的侍医都是眉头紧锁,见她进来连忙让到两侧,躬身行礼。 霍琇没有理会他们,脚步虚浮地行到了榻前。辛大娘子正面如金纸般地躺在那里,肚腹微微鼓胀,虽是闭着眼睛,也依然现出了痛苦的表情。 盘旋在眼眶里的泪水,忽然就此落了下来,再也止之不住。 “韵儿,韵儿莫怕。”她一把抓住了女儿的手,坐到了床前:“阿母在这里。” 辛大娘子微微睁开了眼,望向自己的母亲,唇边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声音也如游丝一般细弱:“抱歉阿母,女儿怕是,怕是没有那个福气光耀辛家门楣了。” 第四百七十六章 可还有救 “都到了这个时候,还说这些做什么!”霍琇紧紧地握着辛大娘子冰凉的手,急急地说道:“阿母保证,一定会找人治好你。” 她一边说,一边扬起了头,于泪眼模糊之间,寻着那些侍医的身影。也就是到了这个时候,她才看见了一直站在榻前的辛太夫人,以及两位妯娌。 辛太夫人的眼中满是悲悯之色,将手中握着的拐杖重重地在地上顿了顿,叹着气唤霍琇道: “琇娘啊,你先莫要急。贺儿方才已经听说了这事,已是派人飞马去请专门侍奉御前的薛医令了,说不定韵儿还有一线生机。” “薛医令?”辛夫人的眼睛立时亮了起来:“可是那位得先帝特简入侍,又深受当今陛下赏识,暂理太医署的那个薛温?” “正是此人。”辛太夫人点了点头。 辛夫人得了准话,心中宽慰了些许,又问那三名侍医道:“尔等平日与薛医令共事,可知他是否擅治关格之症?” 三人相互对视了几眼,眼神中都透出了几丝茫然来。 年纪最长的麦侍医就开了口:“薛医令师承名家,擅治内科诸症,只是这关格乃是肠结而致天地不通,气物阻绝,乃至于无救,想来便是薛医令在此,也未必会有什么良方” 林侍医年纪最轻,心思也最活泛,眼见辛家众人的神情,随着麦侍医的言语而渐渐阴沉,连忙开口打断了他 “太夫人,各位夫人。其实我等与薛医令平素交集不多,也并不知晓他是否擅治关格之症,不若再稍等一会儿,亲自询问的好。” 这个当口,便是再小的希望,也能提振人心。辛夫人抿了唇,面色比方才略强了些许,又唤身边的嬷嬷:“快点去外面盯着点儿——备上软轿,人一进大门,立马就接过来!” 那嬷嬷立时便领命而出,不多时,便带着两位走得气喘吁吁的郎中回来了。 “夫人,寿和堂的邵郎中,以及万应堂的苗老郎中到了。”嬷嬷说着,便惊讶地见到自家夫人站了起来,将榻沿的位子让了出来。 依着霍琇的一贯作风,从不会将这些贱籍医者放在眼里的放在眼里,便是平素偶有小疾请了侍医,也都是命仆妇从中传话,自己则自重身份,断不可能与他们有所交流。 但现在情急之下,这些体统脸面,却是统统都顾不得了。 “麻烦二位了。”霍琇破天荒地和颜悦色道:“若能治好小女,本夫人必不吝重赏。” 苗老郎中跟邵郎中其实已经听说了患者的病情,心中都觉得并无希望。但丞相府的人上门相“请”,谁又敢说一个不字? 当下二人对视一眼,苗老先生在前,邵郎中在后,先后为辛大娘子把过了脉,眉头渐渐都拧成了深刻的“川”字。 辛夫人见状,先前好不容易提起来的精神,再度沉寂了下去,声音也变得尖刻了几分:“如何,可还能治?” 苗老郎中看了邵宗一眼,摇头叹息道:“升降失调,阴阳格拒,水谷难入,神仙无救。” 辛夫人的面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她扭过头,直直地瞪视着邵宗,看得他心中发慌,连忙低头躬身道: “在下亦赞同苗老先生的看法。外关不通,尚有一线生机,偏偏大娘子乃是内关受阻当真是回天乏术,还请早做打算才是哎哟” 辛夫人根本听不得这种话。盛怒之下,她忘记了自己身为丞相夫人的体面,随手抓起了妆台上的一把玉梳,重重地砸到了邵宗的额角之处。 好在玉梳精巧,辛夫人手上又没有多大力气,所以只在对方额上砸出了一处肿包,并没有破皮流血。 辛太夫人与另外两个儿媳,还是第一次见到霍琇这般模样。 辛太夫人叹了口气,并没有多说什么,倒是辛三夫人略一思忖,开口劝慰道:“薛郎中还在路上,说不得就会有办法,还请阿嫂稍安勿躁——大娘子还在看着您呢!” 辛夫人回头,果然见到女儿睁开了双目,费力地抬起了左手,向着她伸了过去。 她连忙奔过去,直接跪坐在了榻前,双手握住了女儿的手,连声道:“韵儿不要听这些庸医的话,阿母必会给你请到最好的郎中,治好你的病” 她虽这般说,但心下实在是忐忑难安,只觉得浑身空落落地,并不知道该不该抱有期望,也不知道该去相信谁。 “阿母莫要难过。”辛大娘子的面上泛着不自然的青色,毫无血色的唇微微张合,呼吸也愈发急促,仿佛每说一句话,都会耗尽身上所有的力气: “一切皆是命女儿不孝,以后恐怕不能再承欢膝下了” “我的韵儿啊!”辛夫人看着自小就懂事的女儿,忽然就悲从心来,眼泪就像掉了线的珠子一样,止都止不住。 急促的脚步声自外间响起,辛贺的声音也随之传来:“薛医令,这边请。事态紧急,请恕辛某失礼之处。” “病情如水火,医者自当体谅,丞相又何必客气。”薛温说着,跟着辛贺进了内室。 三位侍医跟两位郎中闻声,早就已经候在一旁,各自行礼道:“下官小人见过丞相大人,见过薛医令。” 辛贺大步而行,袍角生风,根本没有理会他们。薛温也只是匆匆地点了点头算是回礼,脚下却丝毫不停,直接来到了榻前。 辛夫人起身向着自家夫君行了一礼,红肿的双眼就巴巴地落在薛温身上:“薛医令,如今小女的身子,就指望您了!望您看在我们夫妻二人的面子上,尽心诊治,若能救下小女的性命,我们辛家必不会亏待您!” “下官必定全力以赴。”薛温说着,取出一方丝帕搭在辛大娘子的腕脉之上,细细地察探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换了另外一只手,再次诊过之后,方才唤过女使,询问了一些问题。 这其中的大多数问题,都是方才邵宗跟苗老郎中已经问过了的。 他的面色越来越凝重,眉心紧蹙,久久都未有言语。 内室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生恐干扰了薛温思考,影响了对辛大娘子的救治。 最终打破沉默的,还是辛夫人。 她引以为傲的镇定与耐心,早就不知道被抛到哪儿去了,此刻只觉得心急如焚,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但又惧怕会是她不想听到的那个结果。 “薛医令。”她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带上了求恳之意:“小女可还有救” 第四百七十七章 这肯定不是巧合 不待薛温开口,霍琇便急急地说道:“薛郎中放心,只要能治,哪怕药物再珍稀难得,我们都会不计价钱,想方设法地求来——只要你有办法,能让我的韵儿好起来” 可怜天下父母心。薛温在心里暗暗感慨,然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此乃外关之症。大娘子五日之前便已发病,当时虽然还能进水米,但因上下阻隔,丝毫未经运化,到了今日呃逆呕吐之时,已然是药石无救。” 他在霍琇期待的目光中,吐出了最后四个字,眼看着对方的面色,渐渐变得无比灰败。 “请恕下官无能为力。”他抱拳躬身,深深行了一礼。 室内再一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之中,只是没过多久,这片沉寂便被低泣声打破了。 作为霍炫的嫡长女,霍琇的前半生,想要的一切从来都能轻松得到,还是第二次尝到这种失去亲人,痛苦无力的滋味。 上一次是阿弟霍瑜,这一次却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心仿佛被撕裂成了无数片,痛到无法形容。 她再也忍不住,毫无形象地扑到了女儿身上,一边流泪一边哭诉: “韵儿自小就懂事,被我一直用规矩拘着,没得一日轻闲——明明就要入皇家,为天底下所有女子所仰视羡慕,一辈子锦衣玉食高高在上怎么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偏偏就得了这种病这不公平” 辛贺面沉如水,缓步走上前去,慢慢地拍着她的肩,以示安慰。 从最初的不愿相信不敢相信,到期望破灭接受现实,前后并没用多少时间。辛丞相的大脑已经开始飞速运转,计算起了女儿身死之后的事。 她无福,当不成皇后,那么最终有幸能摘到果子的,只会是霍家。 也正因如此,刚刚因为霍瑜的死、皇后花落辛家而导致的诸多变化,多半又会再次被拨回到原点,而陛下费心费力想要营造的多极化格局,也将土崩瓦解。 这件事里唯一的赢家,就只剩下了霍炫一人 辛贺的眉头皱了起来,唇抿得紧紧地,目光落在女儿泛着青的面上,藏在袖中的右手,用力地攥成了拳。 未央宫,明华池。 虞炟持着玉匙,从小宦高举过头的陶罐之中,舀出麦粉合着香油搓成、红豆粒大小的鱼粮,慢条斯理的洒入了池中。 明媚的日光之下,无数金的、红的、花的锦鲤,密密麻麻地攒簇在一处,大张着嘴巴,精神百倍地争抢着鱼粮。 这一幕显然取悦了虞炟。他露出了符合这个年龄少年身份的灿然笑容,连着洒了几大匙,最后又将那半尺宽的陶罐直接捧了起来,将内中剩下的鱼粮,半点不剩地抛到池中。 池水仿佛在这一瞬间沸腾了。那些锦鲤就似疯了一般,挤着,抢着,没有一条肯让步。 倾刻之间,一条体长将近两米的硕大金鲤,自那密不通风的鲤群之中探出了身子。它奋力拍打着尾鳍,将周边的其他锦鲤驱到一旁,大口一张,先是将浮在水上的成片鱼粮吞了进去,随后又左突右冲,明目张胆地从其他锦鲤口边夺食,直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心满意足地沉了下去。 水面再度恢复了平静,在微风与日光下闪着粼粼的金光。 虞炟的唇边挂着笑意,慢慢地转过了身子,对恭谨侍立于身后的焦作说道: “真的是关格之症,并非中毒?” “是。”焦作躬身应道:“薛医正亲自验过了,并未发现中毒的迹象。” 虞炟的眼神微闪,将手伸入女使捧过来的金盆中,轻轻醮了几下,又取过丝帕擦拭干净,方才再度开口道 “还有多长时间?” 焦作微微一怔,然后才反应过来,回答道:“按薛医正的说法,辛大娘子便是熬过了今夜,也肯定撑不到明日午时。” 虞炟垂眸沉默了一小会儿,抬眼望向焦作:“这几日,大司马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皇城司并没发现任何异常。”焦作说着,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愕然问道:“陛下莫非以为,此事与大司马有关?” 虞炟淡淡一笑:“父皇曾经教导我,天下之事,从不会有什么巧合。若辛大娘子就这么死了,大司马就成了最大的受益者。要说他什么都没有做,朕是不信的。” “可那辛大娘子,也是大司马的嫡亲外孙女啊!”焦作满脸都是不敢置信的神色。 “不过是个外孙女罢了。”虞炟冷笑着摇了摇头:“他连亲子都能舍弃,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这番推论倒是严丝合缝。焦作点了点头,忽然又想起一事,犹豫着开口道:“陛下,若辛大娘子就此仙去,您莫非真的要受大司马挟制,迎娶霍氏女为后?” 虞炟定定地看了他几眼,初时面无表情,渐渐地就咧开了嘴,露出了一口白生生的牙齿。内中左右两侧,各自空了两个牙洞,新的臼齿方才生出了白生生的芽儿,像是雨后刚刚冒出头的笋子。 “朕因辛大娘子身陨而伤怀,暂时无心大婚。”他说道:“左右朕年纪尚幼,便是以此为借口拖上三年两载,也是说得通的。况且,此事除了大司马本人之外,其他人怕是都会乐见其成,说不得还要赞朕情深意重吧?” 洛千淮与星璇一路不停,绕了好几条长廊,越过了三五处池塘花圃,数层殿宇并亭台水阁,好不容易出了相府。 一出门,便见到了停在对面巷口一棵大榕树之下的马车。 虽是双马所拉的四轮马车,但那帷帐用的是墨绿色的松江布,上面没有半点金银纹绣,虽然厚实耐用,但完全不符合大豫公侯显贵之家的审美。 拉车的两匹红棕马,更是跟时人推崇的高大骏马挂不上边儿。身材相对矮小不说,身上还全都是卷毛,就好像是草原上的绵羊一般,只有那两对黑而亮的眼睛,向世人展现着它们的温和与善良。 洛千淮总觉得,前世似乎曾经在哪儿听说过这种卷毛马,但这会儿却一点儿都想不起来。 她刚刚盯着两匹马儿多看了几眼,就见卫鹰自车后转了出来,大大方方地向她行礼道:“景大娘子请登车,侯爷在车上等着您。” 第四百七十八章 原来是肠梗阻啊 自二人分开到现在,怕不是有一个多时辰了。洛千淮眼中闪过了一丝异色:“你家公子方才一直都等在此处?” “是。”卫鹰恭谨答了,殷勤地接过星璇提着的药箱,将洛千淮送到了马车之上。 车内相当宽敞,设施用具也都雅致精巧,跟外表的朴素低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墨公子面前摆着一个紫铜炭炉,上面座着的天青色陶釜中,茶汤正在咕嘟作响。 他执着一个小巧的紫竹夹,从玉罐里夹出两朵晒干的绿蕚梅花,极为优雅地投到了釜中。茶香伴着清冷的梅香,立时便在车中弥漫开来。 洛千淮坐到了他的身侧,顺手接过墨公子递过来的杯子,慢慢吹着,并不急着喝。 “人已经接到了,为何还不走?”她问道。 墨公子就笑了,若冰雪消融,云开雨霁,十分赏心悦目。 洛千淮的视线便僵在了他脸上,根本挪移不开。 她也知道这样不应该,但实在控制不了自己天生爱颜的禀性。 好在再有不到二十日,这人就要成为自己的法定配偶了,就是多看几眼,也并不伤风败俗。 想到这里,她的目光愈发坦荡肆意,还带着几分小小的得意,却令墨公子眉眼的笑意,再度加深了几层。 “不急。”他的声音轻柔悦耳,像檐角挂着的冰晶铃儿,在暖风的拂动下轻响:“茵茵就不想知道,赵辅后来如何了” “无非就是死路一条。”洛千淮猜测道:“你跟闻先生行事,都没有避讳于他,想来只有一个原因:对死人根本无须保密。” 墨公子却摇了摇头。 “我在茵茵心里,留下的竟只是个杀人狂的印象。”他叹着气,可怜兮兮地望着洛千淮:“茵茵误会我了。” 方才还幽深莫测的凤眸,忽然变了一副模样,一张俊逸出尘的脸,还在她面前不断放大,很是令洛千淮接受不能。 她忽然觉得有些口干舌躁。好在手中的茶水已不似先前那般烫口,洛千淮便一饮而尽,将杯子放回固定于车上的案几之上,身体向后不断退缩。 “既然没杀,那就好好说说,赵辅到底如何了?”她开口问道,试图为自己解围。 墨公子的唇,到底还是印在了她的额上,并在那儿停留了好一会儿,方才不情不愿地被她推开。 “他是个聪明人。”他挺直了身子,坐得端端正正,丝毫看不出方才那副登徒子的模样:“也是个好父亲,好夫君。” 洛千淮想到了之前听到的,赵辅与那胡人阿尔泰的对话,脑中灵光闪动:“所以他现在,算是弃暗投明了?” 墨公子啜了一口杯中的茶汤,露出了惬意的神色。 “他只是一颗棋子而已。匈奴乌禅幕单于新立,急于要取得一场大胜巩固地位,所以才启用了这颗布置多年的棋子。只是他想不到,棋子在外放得久了,早就有了自己的想法,便是今日你我没有戳破此事,赵辅也未必会老实地按照乌禅幕的命令去做。” 洛千淮听到这里,已经大概明白了墨公子的想法:“他对推自己上位的匈奴人有异心,你也不可能完全相信他。” 墨公子再次笑了起来:“知我者,茵茵也。” 也不待洛千淮再多问,他便自己解释道:“反正就是一颗棋子,谁用都可以,无非就是相互利用。而我允诺了替他护住家人,保住他身世的秘密,他暂时并不敢叛我。” 洛千淮点了点头。那赵辅本就有一半大豫血统,受了多么多年汉文化的熏陶,又已经娶妻生子,要是还甘心回到不开化的草原上生活,才是咄咄怪事。 当然了,墨公子帮他护住家人(充作人质)、保守秘密(捏牢把柄),也确实能在一定程度上保证其忠诚。 洛千淮与墨公子相视一笑,都没有就这个话题再深入探讨下去的意思。 马车仍然没有动弹,相府门前,却陆续来了不少车马。 透过撩起的一角窗帘,洛千淮见到了寿和堂的邵宗与万应堂的苗老郎中。他们急匆匆地下了马车,又被人迎了进去。 不过片刻之后,薛温也到了。 他不动声色地转头,冲着墨公子马车的方向微微颔首,然后才提着药箱,大步地进了府门。 好好的一个春日宴,若是没事,谁会接二连三地请医者上门? 洛千淮就想起了自己临行之前,那个惊惶失措地冲进水榭的女使。难道那时她冲进去,就是为了通报有人患了重疾? 忽然之间,洛千淮就反应了过来,墨公子为何接到自己之后仍然滞留于此地,而薛温又为何笃定墨公子在马车上,并且颔首致意。 他早就知道府上出了病人,而且是极重要的那一种! 洛千淮霍然转头,目光灼灼地望着墨公子。后者微微一笑,直截了当地说道:“是辛大娘子。据说患了关格之症,已然无救。” 洛千淮心中了然。中医所说的关格之症,分为两种:外关乃是大便不通,也就是前世西医所说的肠梗阻;内关是小便不通,换成西医病名,便是急慢性肾衰竭。 今日赏花宴上,有无数人争着夸赞辛大娘子,所以她也得知了对方的很多信息:年方十岁,与少帝同龄;身子向来康健,未听说有什么痼疾;对美食极有兴趣,经常亲自下厨,做些新奇点心孝敬长辈 无论是年龄还是身体的状况,包括对美食的态度,辛大娘子都不似得了肾衰竭。相比之下,肠梗阻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当然了,无论是肠梗阻还是肾衰竭,在这个时代都是不可治愈的绝症,但对于洛千淮来说,就未必如此。 她不及细想,起身抓过药箱,就要下车去,却被墨公子一把拉了回来。 “茵茵。”他叹了口气:“今日的事我都知晓了。霍琇设下圈套害你性命,失败之后又欲令你当众出丑。她所行之事,日后我自有回报。但眼前生病的人,却是霍琇的女儿,也是她这般骄衿自大的根源——你确定还要去救人吗?” “要去。”洛千淮不假思索地道:“我有六成的把握,能够治好她。” 她并非圣母,只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医生而已。既知病患之疾,仅有自己可治,且对方还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坐视不理。 墨公子的表情并无波动,似乎早就猜中了她会这般选择。 “茵茵,你且先坐下。”他温声说道:“便是想要救人,也不能这般直来直往。你想想霍琇对你的态度,只怕她未必会听任你做诊治。天下没有主动上门求人的医者,你若真的能治,那便听我的安排,好吗?” 他这话说倒是不错,可洛千淮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 第四百七十九章 不得不救的理由 是了,照着墨公子平素的风格,霍琇做了那么多针对自己的事,他没有第一时间报复已是难得了,哪里会拉着自己一起守在相府门外,像是生怕误了诊病的时机? 洛千淮的眼睛滴溜溜地在墨公子面上身上转了几圈。后者面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不动声色地任她打量,态度从容得很。 “说实话吧。”洛千淮懒得跟他兜圈子:“你想让我救辛大娘子,到底是因为什么?可不要把事情都推到我头上。若是没有什么旁的原因,依着你的性子,肯定不会主动让我知道此事,更不会为她们多耽误半点功夫。” 墨公子就叹了口气,袍袖轻拂,紫铜炉中烧得红热的炭火,忽然就尽数熄灭了。 “有些热。”他说着,自侧方的雕花描金壁框里,抽出了一把青玉折扇,抖手打开,慢慢地扇了起来。 “休要顾左右而言他!”洛千淮冷笑一声:“赶紧如实交代,否则后果自负!” “咳咳。”墨公子咳了两声,又在一双黑得透亮的杏眸的逼视之下,讪讪地收了声。 “确实有一点点私心。”他伸出了左手,用挴指与食指比划了约莫半寸长短,很认真地说道:“真的只这么一点点。” 所以确实是有猫腻。洛千淮挺直了背脊,向后重重一靠,双手环抱于胸前,冷冷地看着他表演。 墨公子收起了玩世不恭的表情,恢复到了平时清冷优雅的模样,正色说道:“辛大娘子若是死了,会打乱很多人的计划——也包括我的。” “我大概能猜到一点儿。”洛千淮说道:“先前霍炫独揽大权,其他两位辅臣,加上丞相百官,都要仰他鼻息。要是我们跟霍家无仇无怨也就罢了,可偏偏,霍瑜死了。” “我跟霍家之间的关系很复杂。”墨公子说道:“以后再慢慢跟你说,总之不至于因为霍瑜之死,就此反目成仇。但,他这般坐大,对我也确实没有任何助益。” “只怕除了霍家及党羽之外,也有很多人跟你的想法一致吧?”洛千淮说着,脑中不期然地想起了宫中那个年少的皇帝。 自古少帝与权臣之间,绝无可能毫无芥蒂,前世光是一部《三国》,便发生了多少次明争暗斗。所以可想而知,少帝必然会在婚事上选择一个可以拉拢,也有资格与霍家对立的外戚。 “所以霍家此次,也有女儿入宫”她忽然福至心灵。 “不错。”墨公子的眼角漾起了层层笑意,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目光温柔似春水一般:“霍贞,霍瑜庶长兄所出,也是目下霍家唯一的小娘子了。” “若是辛大娘子一死,这位贞娘子便可能名正言顺地入主中宫?” “不错。”墨公子点点头:“少帝可能会抵触,甚至找各种理由推迟,但都没有什么作用——没了辛大娘子,霍贞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可是以霍炫的权势,怎么就会同意辛大娘子”洛千淮有些不解。如果他打定了主意想要让霍贞做这个皇后,那么除了她之外的封后旨意,都未必能发到宫外。 这一瞬间,洛千淮的脑中,很是闪过了各种阴谋论的念头,但却又被她全部否决了。 墨公子说话,每个字都有深意。他之前说了是关格,那就不大可能还存在暗算等因素。 墨公子将她的迟疑都看在了眼中,哪里不清楚她这会儿在想些什么。 “确实不是霍炫做的。”他主动解惑道:“他的为人,其实跟外人想的不太一样。” 至于怎么个不一样法,墨公子却并没有多说一句,而是话风一转: “不得不承认,虞炟确是天生聪慧,选中辛大娘子也是恰到好处。霍瑜对发妻极为敬重,对霍琇这个嫡女也素来喜爱,连着她所出的辛大娘子,也都爱屋及乌,比那个一年都见不到几次面的庶子之女,却是强了不知多少倍。” 墨公子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待洛千淮消化了自己方才说的内容,才又继续道:“更重要的是,他也想借着这个机会,修补与辛贺日渐生疏的关系,将他一道拉上自家马车,联手将上官一党彻底覆灭。”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墨公子的声音,不自觉地变得阴冷狠厉。 洛千淮听到这里,已是基本明白了。 “我依稀记得,上官家跟你仇深似海。”她说道:“假设辛大娘子今日死了,下一个上位的必然会是霍贞——就算霍炫本人不积极也不可能,因为围在他身边的人,以及上官锦那一方的人,都会积极推动此事。到时候辛贺必然会与霍家反目,说不得就会与上官一党走得更近。” “所以这件事,明面上看霍炫是最大的得利者,而真正乐见其成的人,反而是上官锦。”洛千淮总结至此,抬眸望向墨公子:“所以辛大娘子当真是急病,而非被人暗算?” 墨公子点点头:“不仅是辛家自己对大娘子的安全极为重视,我在辛大娘子闺房附近,亦布了多名暗卫。上官家自死士营被灭之后,实力大减,虽然也想要做些手脚,但都是铩羽而返,没有得手。” “所以这件事的关键,就回到了我身上。”洛千淮没好气地问道:“我还有一个问题,若我治不了这关格之症你又当如何?” 墨公子笑着,伸手轻轻地拂上了她的发际。 “本来也就是抱着一线希望。若你当时说不能救,自然还会有另外一套方案。” 但不论洛千淮如何追问,他的嘴就像变成了一只河蚌,对于那所谓的应变计划,半个字也不肯提。 洛千淮正欲翻脸,却忽然听到外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之声,轻轻撩开窗帘看时,便见一辆极奢华的,覆以金绣云锦帷帐的四轮马车,在四匹通体墨黑,唯有四蹄雪白的高头大马并驾齐驱之下,停到了相府门口。 一位五十岁出头,满头珠玉饰品,头上的抹额正中饰着一块硕大的黄玉的贵妇人,被人好生地搀下了车,被一顶软轿抬了进去。 第四百八十章 时间差不多了 便是洛千淮先前从未见过这位贵妇人,但绣在车厢侧面,以紫色为底金色勾边的独特徽记,洛千淮却是见过的,就在霍瑜出行的车驾之上。 那是霍家的族徽,整体呈现正方形,中间为一只踏火麒麟,笔画经过了巧妙的设计,拼凑成了一个篆书的“霍”字,周边则饰以星辰祥云,看上去相当端雅肃穆。 所以方才这一位,就应该是霍炫的夫人,霍琇跟霍瑜的母亲了吧?她这个时候来探望女儿跟外孙女,也是应有之义。 洛千淮刚要收回视线,忽见巷口再次出现了一队黑衣黑甲的军士,马蹄飒踏之间,转瞬便到了府前。 干呕咳嗽声连串响起,洛千淮这才注意到,原来每名军士的马前,都坐着或者打横放着一个平民打扮的男子。 军士们整齐地翻身下马,将他们轻松地提溜下去,丢到了地上。 其中多数人还好,虽然脚下虚浮,但仍然能够勉强站立。另外还有数个人甫一落地,也顾不上这里是相府门前,俯身就吐了个天翻地覆。 洛千淮在其中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是自家阿舅文溥。他虽没有失态呕吐,但面色苍白眉心紧蹙,显然这一路被人带着快马疾驰,并非是什么赏心乐事。 她再往下看去,就发现这几十个人,有不少是旧识。 他们都是五陵小有名气的医者,比如广清堂的胡郎中,晖光堂的赵郎中,庆和堂的李郎中等,便是与洛千淮向来不睦的仁心堂秦桑秦郎中,也在呕吐之后,被一位军士搀扶着,一步一步地向相府内挪着。 洛千淮只看了秦桑一眼就移开了视线,所以并没有注意到,扶着他的骑兵似乎不经意地抬眼,向着坐在御者位子上的卫鹰望了过去,而后者左手的两根手指,亦是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两下。 墨公子就在此时,冷不丁儿地开了口:“时间差不多了。走吧。” 他的话音一落,两匹卷毛马便迈开了步子,在相府前街上不急不徐地走着。 “不是要去救人吗,怎么这就离开了?”洛千淮相当不解。 “放心。”墨公子笑得一脸玩味:“不会耽误了救人。只是眼下,最急的人并不是我们。” 张显秋坐在软轿之上,心里烦躁不已,不停地催促着抬轿的下人,让他们快些,再快些。 好不容易进了辛大娘子的小院,她也不待软轿停稳,便提着裙角跳了下去,并不要人通报,直接冲进了内室。 辛老夫人见到是她,拄着拐迎了上来:“亲家来得正好,时间还来得及快去看看大娘子吧。” 张显秋闻言心下一沉,根本没有心情再跟对方客套,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榻前,然后就看到了自家外孙女青白得毫无人色的脸,以及女儿哭得肿成核桃般的眼。 “韵儿啊!”张显秋抚上了了辛大娘子的手,只觉触感冰冷,不由哽咽道:“怎么会这么突然” 辛大娘子已经气若游丝,额上的冷汗一层层地冒出来,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霍琇定定地看了张显秋几眼,神情之间恍恍惚惚的,好像并不认得她一般。 辛贺作为女婿,此时连忙开口圆场:“阿琇是悲恸过度,还请岳母大人帮着宽慰几句吧。” 哪知听了这“宽慰”二字,霍琇却忽然笑了起来。 “呵呵。”她一边笑,一边流泪,全当一屋子的人都不存在,只是神经兮兮地盯着张显秋看,看得对方心底越发悲戚。 “儿啊,瑜儿已经去了,你是阿母唯一在世的骨血了,若是你再有什么事,阿母可就活不下去了!”张显秋抹着泪说道: “韵儿福大命大,出生时我就请云华山的韩道长给她批过命,说是命中有这么一劫,但必会遇到贵人逢凶化吉,从此扶摇直上——所以你千万要看开些,定是还有法子的!” 张显秋说着,抬眼看向站在门口的一众医者,然后将目光定在了薛温身上:“薛医令技艺非凡,诸位医者也都经验丰富,既然来都来了,自然也不能就在此干耗着。不如赶紧去商量商量,尽快拿出个诊治方案来,若是将人治好了,无论辛府还是霍府,都会重重有赏。但若是治不好” 张显秋的声音转为冷厉尖刻“那便休要怪我无情,送你们一起下去陪她!” 几位侍医,连着邵宗跟苗老郎中,都被这种视人命如草芥的态度惊吓到了,纷纷变了面色,一个劲儿向薛温使着眼色。 后者面容却是纹丝未变,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不慌不忙地开了口:“霍夫人容禀” 他刚刚开了这么个头,就被霍琇一声尖利的呼喊打断了。 “谁要你这么假惺惺地!”她的眼睛泛着红,恨恨地瞪着自己的母亲。 张显秋愣住了。她万万没想到,向来端庄守礼的女儿,有一天竟然会这般质问于她,还是当着满屋子人的面。 辛贺皱了一下眉头,轻轻地向后挥了一下袍袖,身后的随从立时便将薛温等医者带了出去。辛老夫人也同样叹了口气,再次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辛大娘子,带着辛二夫人跟三夫人离开了。 一同离去的,还有先前守在屋中的女使们。房门被自外关上,只剩下了张显秋跟辛贺一家三口,她才颤着声问道: “你难不成是疯魔了,怎么竟会那般说话?” 霍琇眼看着女儿的模样,却是再也顾不得那么多,冷笑一声道:“别当我什么事都不清楚,韵儿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下一个上位的便是霍贞——真想不到,阿翁平时对韵儿各种看重喜爱,到了关键时候,都比不上霍家出一个皇后来得重要!” “啪!”张显秋重重地扇了她一个耳光。霍琇猝不及防之下,身子一晃便撞到了榻边的床柱上,人很是有些发晕。 辛贺就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听着,人似乎化成了一个木头桩子,半点也没有上去劝说的意思。 “你怎么好这般污蔑我跟你阿翁?”张显秋是既生气,又心疼,一把将她抱入了怀中: “你阿翁知道了这事,已经派人飞马去寻梅神医了,听说他最近曾经在安邑露过面,这会儿就算是离开,应该也走不了多远。阿母知道,你是忧心过度气急攻心,但无论如何,这个时候你必须稳住才行啊!” “梅神医?”霍琇无神的双眼再度生出了一丝光亮,瞬间忘记了方才的龃龉,一把抓住了母亲的衣袖:“他当真能有办法?” “既然被称为神医,自然是有办法的。”张显秋安慰她道:“况且大娘子命中自有贵人,应该就是应在他身上。”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有人在外通禀道:“大人,夫人,五陵所有的名医,已经悉数请到,现在就候在外面。” 第四百八十一章 有是症用是方 霍琇心里只剩下了梅神医,哪里还会再将寻常医者放在眼中,当下便皱眉道:“都是些无能的庸医,来了也没什么用处——让他们走!” 外面的人没有应声,显然在等着辛贺发话。后者不急不徐地开口道:“来都来了,不妨叫进来看一看。” 见霍琇面上生出了不悦之色,他又温声宽慰道:“天下医者各有传承,说不定哪个名不见经传的郎中,就有旁人不知的秘方。” 张显秋亦觉得此言有理,遂帮腔道:“阿琇,多一个人多一分希望,还是让他们试试吧。” 霍琇不再多言,起身避到了一旁。五陵医者们人数众多,所以每三人被分作一组,轮番进入诊脉看视,但在离去之时,却都是神情低落,摇头叹息不止。 秦桑被军士一言不发地挟持离开的时候,心里本是一片绝望,猜想定是自己前些时日哪个方子开错了,令人小病变大,大病丢命,必是有人寻了靠山前来报复。 只是他近日在杏林的名声不断提升,慕名前来就诊的病患数量也不少,其中不乏富家名流,所以一时竟然想不起来,到底是得罪了哪一位,以及有无机会进行补救。 好在进入西京之后,众多军士汇聚在一起,让他在头晕眼花之余,也看到了相熟的其他医者,彼此对视之间,便都明白了今日所遇并非因为以往的祸事,而是突然临头的贵人重疾。 及至到了闲杂人等没有资格踏入的北阙,看见了门禁森严的丞相府,秦桑心中的担忧与恐惧简直达到了顶点,要不是被身边的军士扶着,他根本连站都站不稳。 一介草民,哪里进过秩级万石的丞相府?尤其是听见管家说起,此次病患的身份,乃是陛下钦点的未来皇后,那可是天下最显赫的贵人! 内室屋门打开,上一组三个人没精打采地走出来,秦桑捏着满是汗水的手,紧跟着文溥与李郎中,走进了内室,第一眼就看见了身穿紫色官袍,腰围玉带、头戴高冠,官威凛然的辛贺。 他的双膝不自觉地软了,顺溜地跪了下去,身子瘫成了泥,舌头完全不听他的使唤,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倒是文溥跟李郎中,虽然也被辛贺溢出的气势所慑,但到底心性豁达些,仍能勉强站立行礼: “见过大人,见过夫人。” 因着前面的五六组“名医”,都是一面倒地宣称此病无救,没有给出什么有建设性的建议,所以辛贺与霍琇这会儿的面色,也都并不好看,更没有跟这些身份低贱的医者交流的意思。 辛贺板着脸,微微挥了挥手,文溥与李郎中便明了其意,来到榻前细细看诊。 秦桑至此,也好不容易挣扎着站了起来,对着辛贺夫妇反复躬身再拜,方才行到了榻前。 此时文溥与李郎中已经都把过了脉,心中已经都有了想法,又将位子让给了秦桑。 秦桑隔着丝帕,按上了辛大娘子冰凉的腕脉,顿时觉得脑中一片嘈杂,就连脉息都无法辨别,只能于昏昏噩噩之中,将望闻切的流程做了个全套,又机械性地起身,步着文、李二人的后尘,向着屋内的三位贵人行礼回话。 李郎中年纪最长,所以第一个开口。他的言辞中规中矩,跟前面所有的医者一般无二。 辛贺已经听惯了这种回答,冷峻的面上并没有半分表情,目光直接落到了文溥身上。 文溥在诊脉之时,便想起了先前洛千淮所传的《验方新编》的一个方子:木香顺气散。 此方专治阴阳壅滞,气不宣通,胸膈痞闷,腹痞胀满,大便不利,乍看起来似乎是对症的。 但关格之疾,自古无救,虽然洛千淮曾经强调过“有是症用是方”的用药原则,但她只让自己跟谭非燕殊等人背诵《验方新编》,尚未来得及对其中每个方子进行详细讲解,更没有用此方治过关格之症,是以文溥从方才便一直犹豫至今,完全拿不准是否该尝试下药救人。 他的这点子纠结心思,哪里能瞒得过宦海沉浮多年的辛贺。 他认真看了文溥一眼,破天荒地开口道:“这位郎中可是有什么不同的想法?切勿多思多虑,尽管先说出来,若是果然有效,本相必定重重有赏。” 丞相大人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哪怕文溥能够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治好了重赏,没治好话自然也要重罚——但也依然决定硬着头皮去试一试。 一来是他心中十分清楚,若是不用此方,辛大娘子必定有死无生,用了之后反倒可能有那么一丁半点儿的希望,不负了医者之心;二来则是对洛千淮拿出来的方子有信心,同时也对“有是症用是方”的用药思路有信心。 “大娘子的病症如何,前面诸位医家都已经说过了,无须小人赘述。”文溥竭力保持着淡定: “小人曾经得过一方,作用为通利上下,化积导滞,若得大人允许试上一试,或可博得一线生机。” 霍琇与张显秋均抬起了头,目光灼灼地射到了文溥身上。辛贺更是双目如炬,直似要将文溥彻底烧化。 上位者因长期居于权势顶峰,而自带的威压光环,是真实存在的。文溥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在三位贵人的逼视之中,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只是背后已然渗出了冷汗。 良久,霍琇慢慢地松开了母亲的手,一步一步地走向文溥:“你有良方?你当真能治我的韵儿?” “贵府大娘子沉疴难起,小人只有一成把握,并不敢保证什么。”文溥恭谨地答道。 “只有一成把握?”霍琇与张显秋方才提起的精神,瞬间又跌回了大半。 辛贺倒是比她们二人,表现得更加镇定一些。 “虽然只是一成把握,也比束手无策的强。”他破例地温声问道:“不知这位郎中如何称呼?” “小人文溥,乃是长陵霁安堂的坐堂郎中。”文溥说道。 辛贺拍拍手,召入了一名亲随,吩咐道:“将这位文郎中带下去,让他将方子写出来,然后请薛医正与另外几位侍医,共同参详。” 第四百八十二章 捧杀 张显秋就在这时,忽然突兀地插了嘴,冷冰冰地问道: “你方才说,来自长陵邑的霁安堂?可是景大娘子坐诊的那个霁安堂?” “正是。”文溥谦声应道。 霍琇听得母亲这般说,也反应了过来,皱着眉斜睨着他道:“久闻景大娘子不安于室,日日抛头露面,为市井中人把脉看诊,全无闺誉可言.......你与她.......可有什么关系?” 文溥便是脾气再好,再知晓上下尊卑,听闻对方用轻蔑的声音,信口往自家外甥女身上泼脏水,也不由生出了一股怒气。 文溥挺直了先前微弯的背脊,面上再没了方才的谦恭之色:“好教夫人得知,您口中的景大娘子,正是在下的甥女。” “在医者眼中,只有病患,并无男女之别。小人的甥女自幼便立志成为苍生大医,以解救众生疾苦为已愿,无暇惜身顾命,爱惜羽毛,还请夫人明鉴。” “呵。”霍琇脸上的讥屑之意,并未因文溥的解释而改变分毫,反而变得更加强烈。 “我之前也听说过,她小小年纪就擅于沽名钓誉,不知道用了什么奇技淫巧的手段,竟骗得丰安侯跟崔九都视她为救命恩人,简直可笑至极!” “夫人请慎言!”文溥向来温厚儒雅的声线,难得地向上提高了一大截:“小人甥女虽非生于钟鸣鼎食之家,但亦是陛下亲封的襄侯夫人,若是她闺誉有损,那便等于说陛下看错了人,赐错了婚——这当然绝不可能。且她于医学一道极有天赋,小小年纪便青出于蓝,独创了诸多验方与治疗手段,便连梅舟梅神医,都与她平辈相交......至于丰安侯与崔九爷,更是全靠了她妙手回春......” 他说到这里,忽然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方才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竟然将茵茵的种种优秀之处,当着一干外人炫耀起来。 这非但与他素来的处事作风全不相符,而且在眼下这个场合提及茵茵,完全就不应该,相当于将她放在火上煎烤。 想到这里,文溥连忙补救道:“当然,甥女年幼,临证经验并不丰富,于医学之路上要走得路还远。以后嫁入襄侯府,也未必还能如之前一般.......” 辛贺听到他前面那番话,已然感到眼前一亮。之前没空多想,到了现在,他才忽然想起了景大娘子其人。 处在他的位子上,得到的信息量远比霍琇要多得多。所以他十分清楚,那位景大娘子当初救治王泰跟崔九,靠的确是真才实学,尤其是王泰,被人开膛破肚去除病灶又缝合起来,简直堪称神迹。 所以自己之前,虽然请遍了京畿附近的名医,但还差了这么一位。而这一位,医治的风格向来别出新裁,说不得就能令女儿渡过此劫,转危为安! 辛贺心念转动,再听文溥后面欲盖弥彰的谦逊之辞时,对他的小心思洞若观火,心中也已经打定了主意。 秦桑从听到景大娘子名字的第一时间,眼睛便开始滴溜溜地乱转,肚子里早就打了好几篇腹稿,将她的医术赞得天上有地上无,好把众人的注意力转到她的身上,让他这种小鱼小虾得以顺利逃脱。 在他眼中,文溥也是个拎不清的傻子,竟然还想试验什么只有一成生机的新方子,简直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不过没关系,就让他再帮衬一下,送这对舅甥登上天梯,然后再重重地摔下来。要知道这儿可是丞相府,床上躺着的可是未来的皇后娘娘——只要他们敢开方下药,到时候人一死,必然得跟着殉葬,反倒是剩下那些未曾上手的医者们,可能被轻轻放过。 毕竟,此刻相府内集中的,是西京及五陵所有成名的医家,甚至还有太常寺的侍医跟医令,要是因为一个必死之人而被无辜斩杀,必会引起物议沸腾,便是辛贺身为丞相,也未必能压得下去。 所以赶在文溥忐忑不安地住了口,辛丞相即将说话之前,秦桑便陡地插了进来,满脸都是景仰钦慕之色: “景大娘子的医术确实令人惊叹,小人曾亲眼见到梅神医称她为小友,也见证过她救治多起不治之症,真正可以称得上是国医圣手。贵府大娘子之症,放在我等寻常医家眼中是绝症,在她眼中却是未必尽然——若小人没有猜错,方才文郎中说的那个可以尝试的方子,也是出自景大娘子的首创吧?” 文溥侧过头,嫌弃地看了秦桑一眼,对他此番言语的目的看得清清楚楚,心里腻味得不行。 可偏偏,眼前的辛丞相闻言,却似甚为喜悦,竟然以手拈须,微微一笑。 这是他自得知女儿的病情之后,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辛贺对秦桑点了点头,露出了勉励之色:“知道自身的不足,却并不嫉贤妒能,可以秉公推荐,你,很不错。” 这句来自当朝丞相的夸赞,立时让秦桑的身子都轻了十斤,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 也正是因为这样,所以他根本没有注意到,从头至尾,辛贺都没有询问他姓甚名谁。 “相爷!”霍琇因着霍瑜的事,对洛千淮的偏见极深,又亲眼见过了她那副虽含苞待绽,但已显出倾国之姿的容貌,根本不信这样的人,会有什么真才实学。 “夫人有所不知。”辛贺说道:“景大娘子这一年多来,因着王夫人跟崔夫人的引荐,在西京治好了不少病患,已然声名鹊起。之前却是为夫疏忽了,竟然忘了延请她上门为韵儿看诊。” 文溥闻言,很是担心洛千淮并无治疗关格的良法,令丞相夫妇失望,以至遭遇不测——她虽然得了陛下下旨赐婚,但一个襄侯夫人与辛家嫡女未来皇后孰轻孰重,是个人就能看得出来,这也正是秦桑方才刻意捧杀的原因。 “大人,夫人。”他先前挺起的背脊再度塌了下去,抱拳躬身道:“诚如秦郎中方才所言,小人之前说过或可一试的良方,确是甥女所创。此方对于健脾和胃,通畅上下每有奇效,但用于关格之症尚属首次,能否生效还在两可之间。只是以大娘子的身体来看,再拖下去只会延误救治,不若就行险试上一试,若是当真无效,只治我一人之罪即可。” 这就是文溥仓促之间,想出的应对之法。 张显秋却并没有被文溥这番言辞所打动。 她在霍琇手上重重地掐了一把,将她冲到嘴边的嘲讽之语生生地打断了,然后才说道:“我记得,景大娘子也出席了今日的春日宴。既是尚未散席,人应该还在府中,不如就直接将她请过来,亲自诊治来得方便。” 她的话正中辛贺下怀。 “为夫竟然不知,今日景大娘子就在府上。就照岳母说的做,快去将景大娘子请过来!” 第四百八十三章 梅神医来不了了 “不用白费劲儿了。”霍琇冷冷地道:“景大娘子已经提前退席离府了。” 张显秋清楚女儿今日设这春日宴的目的,所以才说得那般言之凿凿,此刻惊讶之色便溢于言表。 她一把抓住了霍琇的手:“不是,她怎么能” 霍琇立时反手掐了她一把,嘴上说道:“怕是嫌弃我招待不周,酒菜不合口味吧?她执意如此,我们辛家难道还要强行留客不成?” 张显秋这会儿已经醒悟,知道自己方才的反应过于强烈了些,已然引起了女婿跟旁人的疑心,连忙开口转圜道:“既然如此,那便派人赶紧去追——我方才也不过是心急于韵儿的身体,所以一时有些失态。” 她一边说,一边与霍琇互相交换了个眼色。 辛贺已从二人的神情之中,察觉出景大娘子今日提前退场之事,必有蹊跷。 但眼前却并不是深究此事的时候。他挥了挥手,早有候在门外的亲随领命而出,前去请洛千淮前来看诊。 “文郎中。”辛贺说道:“既然你方才说,之前那个可能有效的方子,亦是景大娘子所创,不若先与诸位名医商讨一下,若是可行,便试上一试。” 文溥躬身应了,正要出门,霍琇却唤住了他。 “等一等!”她说道:“方才我阿母说过,阿翁已经派人去请梅老神医,说不得现在人都快要到了。” “若是在他老人家到来之前,我们就先用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方子,导致病情更加恶化,那韵儿就真的没的救了。” 她说着,眼圈儿再度红了,巴巴地望着辛贺,满脸都是求恳之色。 辛贺素来尊重妻子,这会儿也只好宽慰道:“你且宽宽心。又不是说即刻便用,这不是先让文郎中将方子拿出来,供薛医令他们共同商讨吗?便是最终确认方子能用,也得再呈到你我面前。你放心,这只是以备万一,若是梅神医当真能及时赶到,且有更好的救治手段,那自然是以梅神医的意见为准” 霍琇听着丈夫的话,感觉心情稍微平复了些许,先前苍白的脸,也恢复了一点儿血色。 她从头到尾,就不相信一个未及笄且不知自爱的小娘子,能有什么真才实学。若是让女儿去喝她开的药,那不是救人,而是害人,更是对她与女儿的羞辱。 所以,眼前所有的希望,都凝聚于梅神医一人。只要能找到他,只要能将人及时带回来,就一定能够治好韵儿。是了,一定会是这样的,阿母早就请高人相过了,韵儿福大命大,此劫必得贵人相救,此后便会一帆风顺,富贵无极 所以那位贵人,必须也只可能是梅神医,绝无可能是那个注定短命,即将要被送下去陪瑜弟的景大娘子 这一瞬间,她的眼中闪过了各种复杂的情绪,一会儿是忐忑焦急,一会儿又信心百倍,最后又变为凌厉狠辣。 辛贺不动声色地将这些情绪悉数收在眼底,准备等事毕再去进行详查,忽听外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有人隔着门禀报道: “大人,大司马府上来人急报,称梅神医已于三日前启程去了江南——他走的是水路,且是顺流而下,这会儿怕是已经过了并州,接近了兖州地界,就算是追上再将人带回来,也至少得用上十日怕是未必赶得及。” 支撑霍琇的最后一丝力气,都随着几句话变得荡然无存。她凄然地看了看形同枯槁的辛大娘子一眼,又看了看虽然眉头紧锁,但仍能保持镇定的丈夫,只觉得身边的一切都在渐渐远离自己。 声音,视觉,思维都被渐渐地剥离。霍琇的身子软软地瘫倒下去,陷入了无声的黑暗之中。 “阿琇!”张显秋一把没有拉住女儿,跟着她一起跌坐在地。她顾不上疼,只顾着抱着她焦急地呼喝,悲痛无比。 内室之门大开,几位侍医被急急地带了进来。 “夫人是气急攻心。”薛温把过了脉,提笔写了方子:“一服药下去便能醒,并不碍事。只是女公子的身子若是再无良策,怕是要及早做些准备了。” 辛贺便指了指文溥,将前面的话重复了一遍,末了又道:“已经派人去追景大娘子了。只是怕赶之不急,还要劳烦薛医正帮着参详参详,若是当真有可用之处,那便行险试上一试。” 薛温作为太常寺主管所有侍医的医令,对文溥这个小小的民间坐堂医的态度,却是出乎意料的客气。 “在下久仰景大娘子之医名,只恨平日俗务太多,不得亲自登门求教。文先生既是景大娘子的长辈,又得了景大娘子所授的方子,必是极适宜的,这便请先生写出来,让在下与众人一起观摩学习。” 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出了薛温言语中的谦卑之意。他显然对景大娘子推崇倍至,特意用上了“登门求教”、“观摩学习”这样的说法,而非是是平等的“探讨交流”,简直就等于是将自己放在门下弟子的位置上。 不仅如此,他还爱屋及乌,就因为文溥跟景大娘子沾亲带故,所以竟被冠以“先生”二字,作为敬称。 可他平素分明就不是这等谦逊守礼的人。谁不知道,薛温为人极其任性,先帝在时,他不过才是个刚奉诏入宫的小郎中,但性子却狷狂得很,便连某些得宠的妃嫔,也未必能支使得动他。 偏偏先帝对他极尽优容,从没因此治过他的罪,甚至在某些人告状之时,还特意敲打过她们,没什么重症急症,莫要随便叨扰了他研习医术。 及至今上即位,对薛温的看重却有增无减。被封为医令,这人就更是变本加厉,除了每旬为陛下请一次平安脉之外,其他人等想要瞧病,全得看他心情:心情不好,高官显宦他也照拒不误;心情好时,也会特意抽出时间,为宫内低贱的小宦宫婢免费诊治。 张显秋刚才虽然以性命威胁过他跟其他几位医者,但她自己心里清楚得很,旁的医者也就罢了,对于薛温,没有陛下亲自发话,其他人根本无权处置。 她虽是霍炫之妻,平时也是眼高于顶,未必会将少帝放在眼中,但在明面上,也不得不表示出对陛下的足够尊重,否则便是授人以柄,置霍家于不测之地。 这也是她连长子身死,都只能和血咽下,只敢迁怒于洛千淮的原因。 张显秋与辛贺二人,均因着薛温这份出人意料的恭谨姿态,心中思虑万千,文溥却已经提起了笔,斟酌着写下了木香顺气散的方子。 第四百八十四章 你们只能受着 墨迹尚未干透,薛温便已经取过去,向着几位侍医读了起来: “木香、草蔻、制苍术、制厚朴、当归、升麻、柴胡、泽泻、茯苓、干姜各三分,上为粗末同煎,二碗水煎一碗,温服。” 他一边读,脑中一边思索,眼睛渐渐地就发出了光亮: “木香、厚朴辛能行气,兼能平肝,草蔻香能舒脾,苍术燥可除湿,干姜温能散寒,升麻、柴胡轻以升其阳,茯苓、泽泻淡以泄其阴。脾为中枢,若使中枢运转,则清升浊降,上下宣通,而阴阳得位矣!” 另外三名侍医也都是时下杏林中的侥侥者,对于药性所知甚详,便是先前听了方子后有些不解之处,这会儿经了薛温的解读,也全都明白了。 也正因为他们是行内之人,所以才更能理解此方的精妙之处,连带着想出了多个适用的场景,一时全都是认真记诵,越想就越觉得齿颊留芳,回味无穷。 辛贺自薛温开口之后,又等了半晌,却见众人一个个目中精光闪烁,口唇翕动不停,却并没有谁开口发起激烈的辩证探讨——这并不符合太常寺侍医们惯常的作风,所以他忍不住开口问道: “薛医令,诸位侍医。不知文郎中这方子,可还能用?” 薛温点点头“自然是”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门外传来的一道清朗女声打断了。 “自然是不合适的。” 通禀声自此方才响起:“大人,襄侯与景大娘子到了。” 话音未落,洛千淮便已经当先一步踏了进来。 在她身后,墨公子喘息着,慢慢地,小步小步地挪入内室。 他是超品侯爵,虽然没有实权,但品级是实实在在的,对着无爵的辛贺本无须行礼,只抱拳稍微意思了一下,便即自行寻了个软垫坐了下去。 救人如救火,洛千淮自然也没有多礼的意思。她的目光越过了辛丞相跟张显秋,跳过闭目躺在侧方矮榻上的霍琇,准确地定位到了辛大娘子,径直行至对方身前,先是抓起她的左手先诊了一回脉,十几息后换成右手,继而又验看了舌苔,按压了胸腹部。 最后一步检查,是她身为女医的特权,换了其他男郎中,便是辛丞相敢允准,他们也未必敢下手。 床上的女子身份委实太过特殊,闺誉其实比生死更加重要。 在洛千淮诊视的过程之中,整个内室鸦雀无声。 张显秋从她进来那刻起,便一直眉头紧锁,数度想要开口,但都被墨公子有意无意瞟过来的眼神给压了回去。 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残废怎么就这么淡淡一眼瞟过来,竟会让自己大脑空白心里发怵,连到了嘴边的话都忘了个干净 她定了定神,再度认真地看向墨公子时,却发现对方面容苍白如雪,一副标准的病秧子形象,腰背都挺不直溜,还时不时地以手掩袖,呼哧呼哧地喘息几声这样的人,竟会在气势压过自己,怎么可能 张显秋心中杂乱无比,索性抿紧了唇,只等着听洛千淮的说法。若是当真能治也就罢了,若是不能她自有一百种办法,让她死得痛苦无比 薛温与众侍医早就围到了洛千淮身前,一个个半躬着身子,做出一副恭聆教训的姿态,要多恭敬就有多恭敬,看得辛贺心中讶异无比。 不知不觉中,他心底对洛千淮的那丝期冀,便再度提高了三分。 洛千淮闭目思忖了片刻,再睁开眼睛,便看见了自家阿舅跟薛温近在眼前,充满期待的脸。 薛温抱拳深深一躬,面上满是见到偶像时的崇拜表情,一本正经地说道:“在下薛温,忝居太常寺医令一职,久仰景大娘子之名,今日一见,幸何如之。” 他是六百石的官员,这般折节相交,尚是平民身份的洛千淮不仅坦然受了,还连还礼都没有做,直截了当地道:“时间紧迫,无须客套。还是说回方才的那个方子” 她自入室之后的这些表现,落在张显秋眼中,便是毫无礼数且不知天高地厚的乡野丫头,但辛贺看到的,却跟她并不一样。 这位景大娘子很有些高士风范,并不受世俗礼节所拘,怕是真的有办法,能治自家闺女! 一念及此,辛丞相那颗已经冷下去的心,再度复燃几来,几个呼吸之间,就变成了一颗炽热无比的红炭团儿! 若是韵儿当真能好起来,如期嫁入宫中,那么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就全都没有白费!辛家将一跃成为大豫最顶级的世家门阀,有机会得享三代富贵,甚至与国同休! “怦怦,怦怦怦怦!”辛贺听见自己的心在跳动,快速,有力,激情澎湃。 他望向洛千淮的目光,也同样变得热切无比,期待无比。 “景大娘子。”辛贺说道:“方才那个方子若是不能用,你可是还有其他办法?” 洛千淮之前已经在长史赵辅的公房梁顶,见过了辛贺本人。只是她并不清楚,自己今日被霍琇设计,此人是否知情。 如果知情,那么便是同谋;若是不知情,也逃不过家教不严,纵妻为恶的罪名,总之并不值得她礼遇尊重。 况且来之前,墨公子也与她讲过,辛大娘子的这条性命的贵重之处,尤其是对辛家本身而言。 所以只要她确有办法能治好对方,无论如何桀骜任性,他们都只有受着的份儿,且还得好言相待,软语相求。 关于这一点,放眼整个大豫,也确实只有洛千淮自己,才有这份底气。 这底气的来源,并不止是前世常用的验方,也包括了在汤方无效的情况下,能够使用手术的方式,将梗阻或肠套叠的部分松解,甚至直接切除。 当然也不排除术后围手术期感染的可能,但这个时代的中药材天然无污染,是以药性较前世要强得多,且还有青霉素进行兜底,怎么都有七八成胜算。 想到这里,她便开口道:“辛相爷误会了。并非是之前的方子不能用。只是令媛的病情较重,所以需要结合实际情况,进行适度的调整。” 她说着,便转头对薛温跟文溥二人道:“辛大娘子的外关之症,发病时间较长,已到了危重的程度,所以用药之时,也不能与初发之症等同视之。” “所以方才大娘子所说的‘不合适’,指的就是剂量不足?”薛温目光灼灼地问道。 “是,但并不止于此。”洛千淮说道。 第四百八十五章 真是个妙人儿 那就是药方还有增减了?薛温与一众医者的大脑立时高速旋转了起来,耳朵也竖得高高地。 现在不是指导教学的时候,洛千淮没有时间卖关子。 “需加青皮、陈皮助力行气,半夏、吴茱萸燥湿止吐,另外将所有药材的挤量,均加大到五分。” “是。”薛温谦声应了,迅速地走到案前,将经洛千淮改正后的方子流畅地抄写下来,双手捧了给洛千淮:“景大娘子请看,是否还有谬误?” 洛千淮快速看了一遍:“没问题,马上着人抓了去煎。” “我亲自去。”薛温积极地道:“从抓药到煎药,都亲力亲为。” 张显秋就皱了皱眉,觉得薛温对景大娘子的态度,实在是好到有些刺目。 她不相信,平素恃才傲物的薛医令,会真的对一个小娘子心悦诚服。 所以答案只有一个,这位薛医令,也是景大娘子的裙下之臣。 只是平时也没听说,薛温是个好色的啊?但对方也就是个六百石的小官,名字能被自己记住已是不易,关于他的内宅之事,她还真的没有在意过。 所以说,这景大娘子,当真是个祸水,未来夫婿还在眼前呢,就开始卖弄风情,勾三搭四了! “薛医令不能走。”张显秋板着脸道:“我女儿跟外孙女都在这儿躺着,你若是走了,我可不放心。” 她的话音刚落,便有女使端了熬好的汤药进来。 薛温伸手接过,取过放在一旁的试药汤匙先尝了一口,方点头道:“药性正好,马上给夫人服下去。” 张显秋便唤女使将霍琇扶着半坐起来,亲自喂药。她这会儿虽然还未清醒,却能依着本能将药一口一口地吞咽下去。 没用多少功夫,一碗药便见了底。薛温再度为霍琇把了脉,见她闭着的双眼,已然开始微微颤动,便知道人已将醒。 “夫人已经无碍了。”他说道:“倒是辛大娘子的病情耽误不得。下官这就去抓药——有景大娘子在此,霍太夫人无须担忧。” “薛医令这话,我可不赞同。”张显秋完全没有放人的意思。 她本就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性子,这些年因着霍炫愈发显赫的地位,无论在府内府外,都是说一不二惯了,便是身在辛府,且外孙女已经危在旦夕,也依然懒得掩饰对于洛千淮的不待见: “这郎中可不是胡瓜,越嫩越清脆——景大娘子便是识得一些药性,会开几个方子,我也依然不放心。” 她轻蹙着眉,讥屑之色从眼底漫漫地溢了出来。 在场的医者闻言,面上俱各现出了不平之色。 除了薛温跟文溥之外,其他侍医与洛千淮都是只闻其名素未谋面,但仅凭这木香顺气散一方,其名字便足以载入医典,留传后世。 侍医们算是技术工种,所以并不如寻常官员一般讲究人情世故,对于有真才实学的人,也会发自内心的推崇敬佩。 只是不平归不平,身在官场,为自家的顶头上司解围,以免其太过刚直,得罪了霍家太夫人,更是应有之义。 当下便有一位王侍医站了出来,对着薛温说道:“大人尽管留下照应便是,下官愿去走上一趟,包管将事情办好。” “我跟你一起去。”文溥也说道。他并不认得这位侍医,也信不过他,所以决定亲自为茵茵把好关,以免药出了岔子。 “不必劳烦王侍医了。”如同金玉相击般的声音,自众人身后传了过来,引来了数道疑惑的目光。 “襄侯可是有话要说?”辛贺极为客气地说道。 “今日出来时间不短了,身子有些撑不住,这便先行告辞了。” 墨公子虚虚地拱了拱手,转头望向洛千淮:“景大娘子怕不是忘了,今儿的针灸还没做呢——陛下钦点你照顾我,可没让你跑到这儿,费心费力却还要受人嫌弃的。” 洛千淮早得了他的提点,这会儿便摆出未过门的小媳妇模样,越过众人站到了墨公子的身侧:“小女出身低微,兼之才疏学浅,若非方才辛府来人诚心相邀,本不该再履此贵地,以免再遭人羞辱——既然霍太夫人信不过小女,那便也无须勉强,直接另请高明的好。” 墨公子修长的眉锋微微上挑,目光在辛贺若有所思的面上缓缓扫过,又看了看没料到事态会如此发展,颇有些恼羞成怒的张显秋,再瞟了已经醒了过来,正眯缝着眼睛偷偷打量众人霍琇,忽然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景大娘子怕是误会了吧。”他淡声说道:“久闻辛相治家甚严,辛夫人又是霍氏嫡女,最是重规矩守礼仪之人,岂能不知你自受了赐婚圣旨那日起,便已是本侯铁板钉钉的夫人,享超品诰命?有了这层身份,除了陛下跟诸位公主,又或是与你同品级的侯夫人之外,百官之妇见你都须行礼——又有谁敢看不起你,甚至当众羞辱于你——莫非是以为陛下年幼,并不将他放在眼中?” 他的话虽是对着洛千淮说的,目光却驻留在辛贺面上,内中蕴着层层冰霜,冷得出奇。 辛贺身在这个位子上,看到的东西远比其他人多,从来也不敢只把他真当成一个废物侯爷,只能碍着头皮苦着脸解释道: “内宅的事,向来都是拙荆打理,本相从未过问。只是眼下小女病重,拙荆气急交加尚未醒来,实在不是追究的时候,不如便由在下替拙荆,向景大娘子赔个礼。” 他说着,当真向着洛千淮,做了一个又深又圆的揖,口中道:“还望您大人大量,莫要跟寻常内宅妇人计较。至于小女的病,更是要多多倚仗大娘子之力啊!” 这话一语双关,却是将霍琇跟张显秋两个人都纳入了“寻常内宅夫人”之列,偏霍琇在那躺着装作未醒,张显秋为了维护岳母的形象,根本不好发声反驳,只能脸色难看地咽下了这个哑巴亏。 洛千淮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才发现辛贺当真是个妙人儿。 他未必不知道妻子平素是个什么性子,但碍于霍家的面子,只是装聋作哑,不是逼得急了,决不会露出真实想法。 第四百八十六章 为她折腰 “咳咳咳咳!”墨公子哪里看不出来,洛千淮已经有些心软,连忙干咳了几声: “辛相莫要这般抬举她。不过是个没什么经验的小娘子,治病救人全凭一腔热血——登不上大雅之堂,还是不要在这儿献丑了。辛大娘子身份贵重福泽深厚,必会遇到贵人相助——也就是本侯这身子骨儿,是真的离不开她。说起这个,还得感谢陛下天恩浩荡......” 他一边絮絮叨叨,一边向着辛贺微微点头致意,之后便身子一软,斜斜地倚靠在洛千淮身上,半拖半拉地向外面挪去。 在她身后,霍琇已然坐了起来,一把拉住了脸色难看至极的张显秋:“阿母,不能让她走!” “连治都不敢治,拦着有什么用?”张显秋咬着后槽牙,恨得浑身打颤。 她是真的没想道,只是这么随口讥讽了几句,那个病秧子竟然就巴拉巴拉说了一大堆,而那洛千淮更是生了熊心豹子胆,直接撂挑子走了! 自从夫君受命于先帝遗诏,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之后,谁人在她面前不是唯唯诺诺,莫说是讥讽几句,便是当众唾骂,将茶盏砸在对方额上,她们也都得强作欢颜,想尽办法讨她的欢心——这景大娘子莫非是以为有了那个病秧子作靠山,就真能变成实至名归的侯爵夫人,敢当众落自己的面子了? 更可气的是,自家那个身为百官之首的丞相女婿,非但不替自己作主,还主动向那个低贱村女道歉,话里话外将自己跟女儿,比作了没有见识的寻常妇人,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她是因着外孙女的病,想着好歹等她诊治完毕再算总账,没想到女婿都那般放低姿态了,那病秧子还是不依不饶,仍然要将人直接拉走——简直是欺人太甚,还真当自己身上流的还是什么尊贵血统了吗? 这一瞬间,张显秋心中恶念纷杂,一忽儿想着回去如何向霍炫告状,想个办法收拾虞楚,一忽儿又想着要如何再设一局,让景大娘子身败名裂,又或者是直接构陷景渊,令他摊上莫测之祸,罪及妻女...... 正想得如意之际,就见自家女儿松开了她的手,直接冲到了薛温的面前,完全不顾贵妇的形象,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是不是,是不是现在只有景大娘子一人,能救我的韵儿?” “不错。”薛温赧然道:“大娘子病发至今,我等与京畿名家皆束手无策,唯有景大娘子肯开方子......” “那方子是否能用?”霍琇急急地问道。 “实是精妙至极的良方。”薛温叹道:“我等皆以为,若即刻施用此方,大娘子或有一线生机。” “那还等什么?”霍琇松了手,退后了两步:“立即派人照方抓药!” 薛温扭头望了望已经快要转到外间屏风之后的墨公子二人,无奈地道:“那方子,乃是景大娘子所下,我等不敢擅专。方才霍太夫人........既是景大娘子都自承才疏学浅不敢妄诊,我等尸位素餐者更是无地自容,也正要自请离去。” 他这般说着,与众位侍医,连着早已满脸愠色的文溥一起,向着霍琇与辛贺、张显秋等人团团一揖,转身便欲离去。 霍琇看了看目光冷淡,面沉如水的丈夫,又看了看脸色愈发青灰,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女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扯起裙角,抢在薛温等人之前跑出了内室,直冲到了洛千淮与墨公子的面前,把心一横,“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这一跪,不仅令众侍医大为震惊,更令安静地缩在内室一角,一直插不上话的秦桑的一对眼珠儿,瞪得差点儿掉到地上。 要知道,地上那位可是权倾朝野的大司马的独女兼丞相夫人,若是辛大娘子能够逃过此劫,她还将是皇后的母亲,陛下的岳母,满天下也找不出几个比她更尊贵的人了,竟然会对那景大娘子,屈膝下跪? 张显秋也揉了揉眼睛,以为是自己看错了。霍琇是她金贵玉贵娇养出来的,要星星从不给月亮,寻了最好的女师精心教养,嫁的郎婿无论身世还是能力都无可指摘,更是在不惑之年就被先帝钦点为相。 这样优秀的女儿,实是是她毕生最骄傲最得意的杰作,更是在霍瑜死后,支撑着她继续活下去的精神支柱。 可现在,她那骄傲如孔雀一般的女儿,却正向着那个低贱的女子低下了她高贵的头颅,低三下四地求恳着: “景大娘子。先前种种,皆是我的不是,我愿意向你道歉。可韵儿,并没有任何过错。她善良大度,听话懂事,是世上最好的小娘子——求你,救救她,尽一切努力救救她吧!” 霍琇说着,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伏在了冰冷的青砖上,而她的背心,仍在剧烈地起伏着,昭示着她此刻极不平静的心情。 以这样的姿势,自然看不到上方的墨公子,对着洛千淮轻笑着挑了挑眉。 洛千淮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她可真没想到,霍琇这种将出身尊卑灌入血脉,视他人性命如草芥的贵妇人,竟然也有舐犊之情,会为了自己的女儿,向她下跪求恳。 她上前一步,俯身去扶霍琇,用了不小的力气,对方却并不愿起身:“景大娘子,你若不答允留下救治韵儿,我就不起来!” 这人说话行事,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讨喜。 洛千淮刚皱了皱眉,就听见墨公子淡淡地开了口:“夫人莫要欺景大娘子心善。她今日为何前来府上,夫人最是清楚不过,所以之前发生的种种,便是她不想计较,我却是要替她讨回个公道的。夫人若以为轻飘飘一句道歉,就能将一切都抹平了,那也太过小看虞某人了。” 他的话音虽低,却是难得地在外人面前现出了锋芒。 洛千淮诧异地抬眼看他,却见他一脸淡定地回望过来,似乎方才偶尔的霸气侧漏,只是她的错觉而已。 霍琇低着头,强自压抑着翻涌的情绪:“都是我一时行差踏错.......好在景大娘子吉人天相,并未有什么损失,之后我必会备上一份重礼,向二位赔罪。只是韵儿她......” “我可以出手救人。”洛千淮打断了她:“只是我有三个条件。” “别说三个,便是再多,只要能救韵儿,我也应了!”霍琇抬起了头,双眼之中满是血丝,直直地仰头望着她。 墨公子却掐了掐洛千淮,让她转向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他们身前的辛贺。 第四百八十七章 三个条件 辛贺的表情极为严肃,向着洛千淮与墨公子深施一礼:“拙荆的意思,便是老夫的意思。景大娘子尽可放心大胆的提,但凡力所能及,辛家必会全力以赴。” 洛千淮淡然一笑:“相爷言重了。小女的条件很简单:一是救治之时,不得受到干扰,还请相爷让与救治无关的闲杂人等,离得远一些。 她话中所指的闲杂人等,自然就是张显秋、霍琇以及秦桑等人,甚至也包括了辛贺自己。 辛贺对此,自然也是心知肚明。但这种不痛不痒的条件,在他看来当然是越多越好,遂第一时间便应允了下来。 “这第二个条件,便是身为医者,必会使用自己所擅长的一切手段竭力救治大娘子,但相应的,若是力有不逮回天无力,又或是侥幸将人救了回来,却留下了什么后遗症,相爷及家人不可因此心生怨怼,以至于打击报复。” 她的话刚一落地,辛贺仍在思忖之间,尚未来得及表态,霍琇便“蹭”地站了起来,连声说道:“不可能!” 她一边说,一边还试图伸手去拉洛千淮。墨公子的眸光一暗,刚要有所动作,却被洛千淮以目光制止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辛贺自是不会容许妻子再去得罪人。他用力将霍琇扯到一旁,板着脸沉声道:“又要闹什么?还嫌事情不够乱吗?” “我不是要闹。”霍琇很少见到辛贺这般对自己说话,心中顿时感到有些委屈: “只是想着,以景大娘子的医术,若是真的用心去医,必能将韵儿好生生地救回来,断不至于有什么后遗症” 她这般说的时候,一双泛着红的眼,直直地盯着洛千淮,似乎很想要她立即表态,立下一份军令状。 墨公子眸中的冷色,变得加厚重。洛千淮则望着辛贺,苦笑着摊了摊手:“小女是郎中,并非神仙——没有保证治好人的手段。若是相爷也跟夫人想法一样,那我还是先前那句话:小女才疏学浅,二位另请高明吧!” 辛贺就重重地瞪了霍琇一眼:“你若是不会说话,大可以闭口不言!” 霍琇从没有受过这种气,刚要发作,便想到了正躺在榻上的女儿,以及方才下跪求恳时的绝望,只能老老实实地将所有不满,悉数咽了回去。 教训过了妻子,辛贺方才抱拳说道:“拙荆也是关心则乱。便请景大娘子尽力而为,无论结果如何,辛家都只有感激的份,断不会有别的想法。” 洛千淮点点头,唤过一直候在门外的星璇:“下一份病危通知单,请相爷签字盖章。” 辛贺没想到,洛千淮竟然连这种东西,都早就备好了。 他伸手接过,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见上面写得医患双方的权利义务,种种免责条款,比之下洛千淮说得,还要更详尽些。 时间就是生命。辛贺毫不犹豫地,执笔签上了自己的大名,又唤人取来了私章,醮了鲜红的朱砂,清晰地印了上去。 他将病危通知单递还给了星璇:“如此,景大娘子可安心了?” “还有第三个条件。”洛千淮说道:“辛大娘子的病由小女全权接手,除了薛医令之外,其他侍医跟郎中们留下无用,还请相爷立即派人将他们送回去,莫要误了京畿其他病患看诊。” 这三个条件,有一个算一个,跟辛贺之前预想的,完全不一样。他本以为,虞楚会趁此机会,借着洛千淮的口,对自己提出某些强人所难的要求。 他从未小看过虞楚。此人能在征和元年那场大劫之中存活下来,在掖庭长大成人,混迹于草莽又重归玉牒,在新帝登基后得封侯爵,已经不单是幸运两个字能够尽述的了,更能忍常人之不能忍,拼着手脚俱残,成功转变了今上的态度,允其成家留下血脉,甚至还生出了提携他入朝的想法——这一步一步,皆如草蛇灰线,伏延千里,却又不露痕迹。 所以他也做好了准备,答应对方的狮子大开口,只要景大娘子同意救治自家闺女。 当然,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建立在景大娘子当真有能力救活韵儿的基础之上。 若是韵儿不在了,辛家很快便会被挤出西京最顶层的权贵之列,在今后很长的时间以内,都不会再有重新上桌的机会,便是此刻应允了什么,也是有心无力,没有任何意义。 但任他之前在脑中做了多少预想,也没想到洛千淮的三个条件,竟然会是这个样子的。 不干涉医治,出了问题不得追责,不得牵连其他无辜医者。 无论怎么看,这都不像是那一位的手笔,莫非景大娘子事先,并没有跟襄侯就此沟通过? 他的眼角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墨公子面上,见到他神色淡泊,一双黑不见底的狭长凤眼,漫不经心地回望过来,眼角上挑,勾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心中便忽然有所明悟。 是了,很多事,本不必说得那般明白。在女儿未醒之前,说得再多也是无益;而若是她被治好了,好端端地坐到了皇后的位子上,那么无论如何,辛家都得认下这份救命之恩,到时候襄侯若有所求,难不成自己还能翻脸不认? 他再度认真地看了墨公子几眼,忽然就发现,原来他跟当年东宫那一位,生得那般相似,不仅是眉眼五官,还有那份有若云海雪顶般高冷的气势,当真是矜贵雍容。 便是当今陛下,虽也生得龙章凤姿,却仍是逊色了几分当真是可惜了。 眼见墨公子淡笑着移开了视线,辛贺才忽然醒悟过来,对洛千淮说道:“这个容易,我马上让人去办。” 他唤过亲随,吩咐了几句,还特意命人给那些郎中们备了压惊的财帛,又唤人将张显秋母女二人,先行送了回去。 张显秋心里有数,眼下冒出的这番波折,皆是因她的多嘴所致,所以此刻无论心中如何不快,她也依然忍了下去,只借口家中还有事,先行归府。 霍琇却坚决不肯走。“我是韵儿的阿母。”她哽咽着道:“不是什么闲杂人等,无论如何,我都要留在这里陪着她。” 辛贺很担心节外生枝,不待洛千淮开口,便想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景大娘子,拙荆挂心女儿,亦是人之长情,不若就让她候在这外室如何?” 第四百八十八章 一场硬仗 “也好。”洛千淮理解病患家属的心情,哪怕这位家属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但今儿面子已经赚得差不多了,所以并不介意做些让步。 “照着先前的方子派人抓药,便请薛医令帮着搭把手,亲自跟进一下。”洛千淮对候在不远处的薛温说道。 她的话说得并不客气,但后者却是毫不推托,欣然领命:“请大娘子放心,薛某必会尽力。” 文溥跟星璇跟着洛千淮进入内室,其他人,包括墨公子与辛贺夫妇,都留在了外间。 内室一直关门闭窗的,先前又有那么多人挤在一处,味道并不好闻。 星璇知道洛千淮诊病的习惯,主动过去打开了支摘窗。 文溥到这个时候,才找着机会单独跟洛千淮说话:“茵茵,这次是阿舅孟浪了。” “当时我就是想着,那个木香顺气散的方子,应该是对症的,一时也忘了辛大娘子的身份没想到会把你牵扯进来。若是你没有把握,那就还是阿舅一力承担” 洛千淮从星璇手中接过了针囊,放在榻边摊开,从中抽出了两支,拉过辛大娘子的双手,准确无误地插到了两侧的合谷穴上,双手大幅度地捻转提拉,口中说道 “阿舅不必担心。我若是没有把握,便不会接受邀约,重回相府。” 她将针留置在合谷穴内,另取了两支金针,分别插在了双侧内关穴上,细细体察针尖变化,待感到针尖下沉内陷,便知已经“得气”,于是手指再次开始捻转金针,使针感随经脉运转,一直通达至小腹之内,口中则继续说道: “况且,阿舅选择木香顺气散,也是极对症的,只要稍作调整,便可收到不错的效果。” 文溥听了她的话,心中稍安,便将注意力放到了洛千淮手中的金针上。 “这外关之症,还可用针灸治疗?”他讶异地问道,手指不自觉地轻轻颤动,很有些跃跃欲试。 洛千淮清楚,文溥也是针灸汤方并用的医者,见猎心喜也是当然的。 她点了点头,毫无保留地道:“常用穴道是合谷、内庭,呕吐便加内关、上脘,腹胀加关元、气海、次髎、大肠俞,发热加曲池,上腹痛加章门、内关,下腹痛加关元、气海。” 文溥大喜,翕动着嘴唇默默记诵,又忽然抬头问道:“说得再详细些,手法跟时间呢?” 洛千淮对自家阿舅这种一遇到新知识,便如饥似渴的态度早已习以为常。 她一边针灸,一边细细地解说了一回:“提气后快速提捻,然后留针约一盏茶时间,其间每隔半刻钟,再运针一次。” “此法配合木香顺气散,有大半几率可以治愈患者。” “竟然,能有大半几率?”文溥惊讶极了,关格可是公认必死的病症,便是先前想要试用木香顺气散,但也不过是想要争取一线生机罢了,可眼下自家甥女所言,是不是太过自信了些 “茵茵说的可是真的?”他犹豫着问道。 洛千淮但笑不语。她总不能直说,前世有人专门做过这方面的研究吧中医针灸配合木香顺气散,治疗肠梗阻、肠套叠等症的有效率,可以达到七成或更高,只有剩下的少数患者,才需要进行西医手术治疗。 一整套针灸做完,床上的辛大娘子轻哼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方才疼得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却觉得舒泰了不少:腹部难忍的疼痛,已经减轻了大半,剩下的些许隐痛,已在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而先前压在胸口的烦恶欲呕的感觉,也缓和了不少。 辛芷韵就认真地看向面前站着的女子。并非是她之前认得的人,清丽娇美的一张脸,不施粉黛就已经胜过了她见过的所有官家女眷。一对漆黑的杏眸亮若星子,带着些不和于凡俗的洒脱与恣意,是她一直以来,只要想上一想,便会怦然心动的心向往之。 “你是”辛芷韵微微地抬了抬手,声音沙哑得厉害。 星璇不待洛千淮吩咐,便取了消过毒的布条,浸了温水去润她的唇。 “莫要说话。”洛千淮一边起着针,一边温和地说道:“我姓景,你可以称我为景大娘子。” 辛大娘子虽然只有十岁,但确实被教养得十分懂事乖巧,闻言立时便闭了嘴,只是双眼却巴巴地望着她,其中盛满了不安与渴望。 承着整个辛家的重望,不日就要正位中宫,母仪天下的女子,其实不过就是个孩子。 先前所有的人都没将她当成普通孩童,就在她的榻前,将病情一五一十和盘托出,全没想到她就是被教育得再懂事再识大体,也仍是会本能地畏惧死亡。 这种恐惧,是身为生物的本能,无关富贵贫贱,男女老幼。 洛千淮伸出手,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主动宽慰道:“大娘子放心,我既然在这里,那便没有谁能拿走你的性命。” 她的声音温柔平和,带着一股子镇定人心的力量。 辛芷韵紧绷着的心瞬间便轻松了许多,大而清澈的眼睛眨了两下,长长的睫毛扑扇着,现出了一丝属于女童的天真与喜悦。 洛千淮收好了针,正准备起身去看汤药熬到什么地步了,衣服却被一只小手抓住了。 她转过身子,就见到辛芷韵像只小奶猫一样,可怜巴巴地望着她,,但因着她之前的禁口令,仍然老老实实地,将嘴抿得紧紧地。 患者的心情跟信心也很重要。洛千淮叹了口气坐了下去:“针灸做完了,你可以说话了。” 她说道,想了想又插了一句:“不过要省着点力气,因为一会儿喝过汤药以后,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什么硬仗?”辛芷韵疑惑地问道。 洛千淮还未答话,内室的门便被敲响了。 薛温的声音响起:“景大娘子,汤药熬好了。” “送进来吧。”洛千淮扬声说了,回头望向辛芷韵,笑吟吟地问道:“大娘子怕疼吗?” 辛芷韵先是点了点头,睫毛忽闪了两下,又摇了摇头。 第四百八十九章 辛家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明明很害怕,但却能强忍着不想叫人担心。对于这般懂事听话的病患,洛千淮从来都不吝褒奖:“大娘子真是我见过的同龄人之中,最坚强的一位了!” 她一边说,一边从薛温手中接过了药,先盛了一勺送入口尝了,点头称许道:“火候正好,温度也适宜,辛苦薛医令了。” “不辛苦,应当的。”薛温仍是那般恭谨有加的态度:“还要感谢景大娘子,让在下见识到了如此出色的汤方。” “这方子什么都好,只是肠梗阻......呃,是外关患者在喝下之后,很是要受些罪的。”洛千淮说话的时候,眼神一直落在辛芷韵身上,见她的一张小脸儿再度僵住了,睫毛快速地小幅颤动着,不由微微一笑: “但是不经这一遭儿,也没法通畅上下。所以辛大娘子,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啊。” 辛芷韵是含着眼泪,把那碗汤药一饮而尽的,然后就开始了忐忑不安的等待。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间,先前被针灸压下去的痛楚便又都回来了。她脸色青白,咬着牙强行受着,并没有呼出一声。 但很快,她就再也撑不下去了。 腹内忽然传来了强烈的,如同尖刀刺入后又搅动般的剧痛,远远超出了她能忍受的程度。辛芷韵的额头鬓角,渗出了一层层细密的汗珠,口中难以抑制发出了尖利的惨叫嚎哭之声。 她这般痛苦失态,令室内除了洛千淮以外的所有人,都有些始料未及。 “怎么会这样?”文溥在室内焦急地走来走去,都没有注意到自己在焦虑之时,已是同手同脚。 薛温比他镇定不少,但也锁紧了眉头:“文郎中还是稍安勿躁,莫要干扰景大娘子.......” 他的话还没说完,内室的门便被人猛地推开,霍琇似旋风一般从外面冲了进来,一眼望见了双手捧腹,痛苦地蜷曲哀鸣的女儿,心中又急又怒,直向着坐在一旁的洛千淮冲了过去,扬手便打。 “啪!”这一掌重重地落在了薛温胸前。却是他迅速地冲到了榻前,将洛千淮挡在了背后。 “你给我退下!”霍琇对着薛温横眉竖目,全没有一丁点儿豪门贵女的风范。 “夫人息怒。”薛温面不改色:“还请莫要扰了景大娘子诊治病患。” 女儿的模样,将霍琇骨子里的骄横性子彻底激发了出来。她脸色胀红:“你这么护着这个小贱人,到底为着什么?” 薛温还没说话,一个冰冷且夹着薄怒的声音便响了起来:“辛夫人请慎言!本侯倒是不知,陛下钦封的襄侯夫人,竟然是随便什么人都敢出言唾骂的!” 霍琇哪里听不出来,墨公子话中的随便什么人,指的就是她自己。只是她这会儿因着女儿的身体心急如焚,没有心情跟他多作理论,只恨恨地道:“她害死了我的女儿,这笔账要怎么算,难不成还让我就这么咽下不成?” “夫人年纪不大,怎么竟然如此健忘?”墨公子淡声说道:“莫说令媛人还没死,便是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也怪不到景大娘子的头上,这本就是方才二位求人的时候说好的事——便是夫人记不得,难道辛相也一并失忆了?” 从听见女儿的惨呼声起,辛贺的心就凉了大半截儿。只是他要考虑的事,远比霍琇要多,很清楚在这种时候,为了一个景大娘子得罪虞楚没有任何好处,所以就算再失望,也依然出声约束妻子: “够了!”他板着脸道:“方才让你回房,你说母女连心,一定要守在外面,现在人家治了一半,你又进来闹腾什么!” “来人!”他拂袖负手,唤进了几个守在外面的嬷嬷:“将你们夫人请回房,此间事了之前,不许她再出来!” “不!我不回去!”霍琇凄声叫了起来,在那几位嬷嬷的拉扯之下,拼命地向女儿的榻边挪去:“我苦命的女儿.....不能连她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都静一静!”洛千淮收起了听诊器,自榻边站了起来。 就没有一个医生,对不听医嘱,闯进抢救室大喊大叫扰乱治疗的家属,能不反感的。 所以她这会儿说话也没有半点客气:“我原以为,丞相夫人名门,性格也该是沉稳大气的,直到现在才知道,什么叫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你,你就是故意的!”霍琇瞪着一对充血通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她,若非手臂身子都被嬷嬷们抱着,怕是就要亲自上前去挠花洛千淮的脸:“你早就知道我要在北苑设计对付你,所以就特意报复在我的韵儿身上!” 此言一出,辛贺的脸色立时便变了。他看了看自己已经形同疯狂的妻子,又看了看满脸冰冷漠然,半丝表情也没变的墨公子,忽然就明白了什么,先前挺得笔直的肩膀,肉眼可见地耷拉了下去。 之前的事,洛千淮本来也没想要轻轻放下,这会儿霍琇气极之下主动提出来,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但现在却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冤有头债有主。北苑之事,之后我自会向辛家讨要说法,但现在令媛的身体,却更加重要。我既答应了要尽力诊治,那便会全力以赴——现下汤药已下,大娘子腹中气机已动,所以难免会有所疼痛,待上下通畅之后,疼痛即可缓解,性命也就救回来了。” 最后几句话,进入霍琇的耳内,就像一盆冰水一般,将她的满腔燥意,全都烧灭了。 “你,你是说,韵儿她.......没事了?”她怔怔地问道。 “不错。”洛千淮点点头:“大娘子腹内已出现了肠鸣音,最多再过半盏茶时间,外关之症即可解除。” 霍琇呆呆地站在当场,面上悲喜交错,显然还要再多消化一阵儿。 辛贺的反应要比她快得多。他向着洛千淮认认真真地抱拳施礼:“多谢景大娘子。你放心,今日北苑之事,我辛府必会给大娘子一个交代。” 他说着,忽然感到脑后发凉,于是急急转身,对着后面的墨公子深深一躬道:“自然也会给襄侯,一个交代。” 第四百九十章 悔悟与执着 “相爷言重了。”墨公子淡淡地道:“我们是什么牌面上的人?只要相爷跟夫人不要动辄横加指责怪罪,就已经心满意足,哪里还敢要什么交代。”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辛贺也不知为何,内心忽地生出了一股畏惧瑟缩之感,仿佛自己面对的并非一个有名无实的废人侯爷,而是什么极恐怖的史前巨兽。 “侯爷说的哪里话。”辛贺只觉得自己的后背,都被涔涔而出的冷汗浸湿了:“您是先帝血脉,正经上了皇室玉牒的,襄侯之爵更是先帝追赐。论起身份的尊贵,这西京之内罕有人能跟您比肩——就莫要跟下官开这等玩笑了。” “呵呵。”墨公子低低地笑了几声:“既是辛相这般有诚意,那楚就不再多言,只等着看你如何做便是了。” “是,是。侯爷放心。”辛贺伸手揩拭着额上的汗,直起身来,狠狠地瞪了一眼霍琇。 她这会儿已经平静下来,面上挂着一层发自肺腑的笑意,并不再像方才那般死命挣扎,面是直接对着几个嬷嬷说道:“松开,我自己会走。” 霍琇是辛家主妇,嬷嬷们本来就不敢违逆她的意思,所以一个个都迟疑着放了手。 这一回她确实是想通了,当真在众人的簇拥下向外间行去,将将要出屋之前,她又特意转过头,对洛千淮说道: “景大娘子,先前我对你有所误会,所以一时行差踏错——所幸你福缘深厚,并未有所损伤,但我亦不想为自己开托。此番你能不计前嫌救下韵儿,更是令我汗颜无地。所以你无论想要什么样的交代,我都绝不还价——便是要了我这条性命去,我也绝无怨言。” 霍琇能这么干净利落地主动认错,倒是令洛千淮对她有所改观。 “夫人的话,我记住了。眼下令媛的身体是大事,其他的事都暂时放在一旁。”她淡声说道:“夫人今日情绪起伏过大,不若先回去休息休息。待大娘子康复之后,还有的是需要倚仗夫人之处。” 这就是不会太过计较,索要她性命的意思了。霍琇松了一口气,想到女儿的以后,眼底便生出了期冀的光,叠声应道:“好,好!我这就走,这就走!” 墨公子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目光温柔地落在了洛千淮面上,其中满是宠溺。 她的心太软,他早就知道。但,他会一直站在她的身后,让那些敢于欺辱她的人,都付出应有的代价。 只要气机发动,肠鸣作响,辛大娘子的病就已经没了悬念。 无须用到最后一招,不必费心去跟辛家人交涉手术相关事宜,实在是件令人舒心的事情。 这位辛大娘子未来是要做皇后的,肚子上若是多了道刀疤,那还有没有资格坐到那个位子上,又或者说即便坐上去了,还能否再坐得稳,都是个未知数。 好在她似乎当真是个有福之人,当真如洛千淮的推算,在半盏茶之后开始通气排便。虽然味道有些难以形容,但却是医者此刻最乐于看到的,说明梗阻的肠道已然打通,从此天地交泰,万事大吉。 北阙霍府之内。张显秋得了外孙女无恙的消息,连连拍着胸脯道:“玄真道长说得没错,韵儿果然天生福泽,这不便真的转危为安了?快,准备一千......不,两千饼金的香火钱,随我去栖云观面见道长,亲自致谢!” 跟在她身边的孟嬷嬷,正是方才跟着她一起去过辛府的,这会儿便凝了眉,提醒张显秋道:“夫人,那治好阿韵娘子的人,还就是霁安堂的景大娘子.......” 张显秋听到这个名字,就想起了之前在辛府的遭遇,心里瞬间升起一股烦恶感:“莫要跟我提她。好好的心情,都被这等低贱的东西给破坏了。能够转危为安,是韵儿自己的福气,换了谁来治都是一样的,倒是平白让她捡了个便宜去!” 孟嬷嬷侍候她多年,见状便心知肚明,自家夫人对那景大娘子的观感,怕是永远都不可能扭转过来了。只是她跟那景大娘子也没有半点交情,自然不会开口再劝,只是低声问道: “那.......夫人方才回府后让婢子做的那些个安排,还要不要再继续?又或者说,往后稍稍延一延......” 张显秋就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自然是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早点将她送下去,也好让瑜儿在将人处置了,以后还不知道会闹出多少变故来!” “左右这段时间,谁都以为我跟琇儿应该对她景大娘子感恩戴德,便是她出了什么意外,也没人会怀疑到我头上——对了,你即刻准备些礼物,就以霍家的名义,高调送到霁安堂,以免落人口实!” “还是夫人想得周到。”孟嬷嬷低头应了,转身退出了房间,屋内只剩下张显秋一人。 “瑜儿,是你吗?”她走近墙上挂着的霍瑜的画像,仰头轻声问道:“是你借着景大娘子的手,治好了自己的外甥女对不对?阿母知道,你是个好弟弟,断不会眼看着自己的阿姊失去爱女,悲痛欲绝——可你怎么就不替阿母想一想,你走之后,却让阿母怎么活啊!” 她以帕子掩住口,低低地呜咽哭泣了好一会儿,方才抹干了泪,继续说道:“你放心,阿母已经安排好了,很快便会将你喜欢的那个景大娘子,送下去陪你.......” 霍炫将要推门的手,就那么停在了半空之中。 他转过身子,目光向左右扫过,两名亲随都面无表情地低下了头,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而先前守在门前的几个嬷嬷跟女使,早就无声地跪在了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出。 良久,霍炫方才迈开大步,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去查。”待出了正院,他才强压着胸中的怒气开了口。 身后无人之处,忽然凭空有人应了声“是”,然后便没了动静。无论是霍炫还是他身后紧跟着的亲随,对此都没有露出任何异色。 第四百九十一章 小皇帝可真体贴 未央宫箭亭。 “嗖!”一箭射出,离正中的大红靶心,尚有两指的距离。 另外还有两只箭,松松垮垮地挂在靶子的边儿上,摇摇欲坠。 焦作的一张老脸笑得堆成了花:“陛下刚学射术不足一月,便能拉开半石的弓,五支箭里有三支中靶,已算是天纵奇才了,若是假以时日,必能与先帝一般,开疆拓土,成为我大豫一代英主!” 虞炟心底原本生出的些许失落,都让他这顿马屁给拍没了。 他将弓扔给了身后的一名小宦,板着脸说道:“焦令监面谀君上,不知该当何罪啊?” 焦作就装模作样地要往下跪:“老奴任凭陛下处置!” 虞炟接过随侍宫女奉上的绸帕,随意抹了一把脸,唇角勾出了笑意:“得了得了。你接着给朕说说,辛大娘子怎么忽然就大好了?” “依老奴的愚见,自然是陛下您洪福齐天,贵人得了您真龙之气的庇佑,所以才能逢凶化吉” 虞炟没好气地将手中的帕子,扔到了焦作的头顶之上:“朕并非昏君,别整这一套。说实话,是薛温冒险救人,还侥幸成功了?” 焦作敛去了笑容,并没有去理会还挂在沙冠上的绸巾,正色道:“辛相请了西京跟五陵数十位名医共同会诊,先前您指给襄侯的那位景大娘子也在其中。最终是薛医令亲手煎的药,具体内情如何,老奴光急着给陛下您报喜,还未来得及细问,这便让他们查实了回报” “不必了。”虞炟心里已经有了猜测,转身向承明殿的方向而行,脚步相当轻快:“先帝当年便对薛医令青眼有加,赞他治起病来从不惜身,敢下重剂救急症,让朕好好护着——现在看来,确是不错。” 焦作在后面一溜小跑地跟着,笑眯眯地说道:“圣明无过先帝,睿智无过陛下。薛医令确是胆识过人,没有辜负先帝与陛下两代圣恩” 压了半日的心事忽然迎刃而解,虞坦心情惬意之下,也就难得的大方起来:“做得好,就要赏。焦令监,你稍后亲自去内库,寻几件好东西赏给薛温对了,你方才提到了景大娘子,朕记得,虞楚与她的婚期将至了吧?既然如此,也代朕挑几件贺礼,一并赏下去。” 焦作应了下来,却没有立即去办,而是犹豫着问道:“陛下,对薛医令的赏赐素有常例,但是对襄侯跟景大娘子,老奴却有些拿不准,还得靠陛下来拿主意。” 虞炟并没有因为他的多嘴询问,而生出什么不满。 近日在朝堂上,他多次想要询问有关政务的种种细节,都被霍炫跟上官锦接二连三地拦了下来。说起来二人虽然各不对付,但在对待少帝本人的态度上却是极为一致,都不想让他尽早接触朝政,所以虞炟一直气恼不已,见焦作这般事无巨细地请教自己,反倒觉得相当熨贴。 “朕对虞楚还有别的期待。”他斟酌着说道:“待他完婚之后,便要试着用上一用。所以这赏赐,虽然不好过于奢靡,但也不可太过简薄,以免那些闲杂人等,误会了朕的意思,影响了他日后办差。” “陛下想得周全,老奴若是那虞楚呀,必会感激涕零,铭感五内。”焦作说道。 “希望他当真能体会朕的一番苦心,能够实心办事吧。”虞炟负手说道:“如此,你可有主意了?” “老臣记得,少府现有皇家苑囿一百三十二座,其中不少乃是抄没罪人家产所得,近年来因为管理不善,不少都已经入不敷出,不若从中捡一座地角偏远的小苑囿赐下去,一来显示天恩浩荡,二来若那虞楚当真有本事,也可以从中得到一份钱粮。” 虞炟闻言,也想起了前些时日,少府令方涵确实跟他提过此事,还建议他将某些已经荒芜废弃的产业直接发卖出去,以免影响总体收益。 “不错。”他满意地颔首道:“只是倒也不必太过小气,以免有些不识大体的,在背后诟病于朕。唔,就将那座青鹿苑赐下去吧,朕记得是从永安不,韩庶人那儿查抄上来的,眼下虽说是荒废了,但若是好生打理打理,也还是能看得过去的。” “老奴明白,老奴这就去办。”焦作躬身应了,正要离开,又被虞炟唤住了。 “婚事是朕赐的,就将那青鹿苑落在景大娘子的名下,算是朕给她的添妆。”他眯着眼睛说道。 焦作微微一怔,立时便反应了过来:“陛下对景大娘子可谓是仁至义尽,不仅赐婚贵婿,还赏下了这般大手笔的嫁妆,她必会时刻感念陛下的恩德,愿为陛下效死。” “嗯。”虞炟负着手,抬头望着远处次第点亮的宫灯:“她最好是当真这般知恩才好。” “陛下放心,老奴自会派人好生提点于她。”焦作说道。 洛千淮是在享用飱食的时候,听说天使忽至,要给她颁布赏赐。 来人还是相熟的邵内官,也就是先前在思美人的昭阳舍的那一位。 一开始她以为,是少帝听说她救了辛大娘子,特意派人来表达谢意,但听对方骈五骊六地读完了圣旨,这才将将弄明白,合着皇帝压根儿都没提那件事儿,只说这婚是他赐的,因着担心自己家境平平,所以便送了座皇庄来给自己充脸面。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毕竟辛大娘子是小皇帝自己选的,再隔几个月就要大婚了,自然不想让她生过恶疾之事,公之于众。 所以这个庄子,应该也就是一种变相的奖励,外加封口费吧? 京畿一带寸土寸金,就是有钱也未必能买得到地,洛千淮还是在机缘巧合之下,才得了骊山脚下的小田庄。 虽然墨公子态度极好,将自己名下的很多田庄别院都交了出来,但那些田庄大多都分布在不同的郡县,其中不乏偏远边城,根本就是鞭长莫及——在这咸阳原上的,还真就一个都没有。 洛千淮本来还在发愁,这一季的占城稻已经完成了插秧,再过不到两个月便可成熟收割,届时便有足够的稻种用于扩大种植,正寻思着如何低调地再买块大点儿的土地呢,新庄子就自动送上门儿了。 这位小皇帝,还是真个细心体贴的人儿。 第四百九十二章 这份交代还满意吗 洛千淮笑吟吟地接了圣旨,星璇则取了数颗麟趾金,送到了跟在邵内官身后的两个小宦的手上,又将二人领到外面去吃茶。 见再没旁人了,邵内官也不等洛千淮主动问,便将那青鹿苑的情况,说了个明明白白。 青鹿苑在石羽山东面,占地约有百顷,跟其他动辄万顷的皇家苑囿根本无法相比,但土地却实的实的都是上等良田,其中的设施也都相当周全。 房舍亭台先不必说,永安翁主当年专门开凿了一条水渠,从渭河引水入内,修了一个不小的荷塘,又专门砌了假山,植了奇花异草,养了百余头梅花鹿,夏季常来此处消暑,赏荷观鹿。 只是自收归少府之后,一直疏于打理,如今塘枯草茂,怕是难复当时盛景。 洛千淮自从听说这庄子占地足有百顷之时,心情便已经灿烂无比。大豫的一顷地相当于五十亩地,一百顷便是五千亩,比她先前那个小田庄足足扩了五十倍,完全不用再愁推广种植占城稻的问题。 一百顷的上好良田,已经挖好了水渠以及蓄水池(荷花塘),若是不种水稻,简直是天理难容。 至于令邵内官深表遗憾的枯败了的珍稀花草,还有那些“离奇”失踪了的梅花鹿,倒是并不在洛千淮的考虑范围之内。 “多谢邵内官相告。”她敛衽行礼相谢,没想到那邵内官却吓了一跳,双膝一软就跪了下去。 “主母在上,请受天二十一一拜!”邵内官就势伏地拜了三拜。 洛千淮其实早在初次见面时,就猜到了对方的身份。她最近也见过了不少墨公子下属,知道他们的秉性大多如此,所以也并不再劝,等他自个儿行完礼了,方才叫他起来,说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小心隔墙有耳。” “主母放心。”邵内官一板一眼地说道:“属下省得的,必不会误了主上的事。” “对了,还有一事。”他提醒道:“历来皇家赐苑囿,都是连着里面的管事杂役一起赏下。青鹿苑早先跟着韩庶人的那些人,大半都没通过筛查现在的管事是少府拨下来的,并非是我们的人,还请主母多费点心思。” “我知道了。”洛千淮点头应下,将人送了出去。 管理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对此深有体会。先前只是那么小的一个田庄,庄户还都是签了死契的,遇到官府构陷都会有人倒戈,更何况是这么大的一个皇庄。 但不管怎么说,对土地的渴求是默默流淌在国人血脉之中的,饶是洛千淮并不将这些身外之物太放在眼中,也依然感到相当愉悦。 她抛开那些有关人事的纷杂念头,如往常一样,在饭后考察了三个徒弟的功课,又因着辛大娘子的病,专门将关格之症拿出来精讲了一回,听得谭非三人眼睛冒光,直到星璇反复催促,方才各自回屋休息。 洛千淮却仍然没有什么睡意。她照例写了一会儿书,忽然就想起了白日里遗忘了的事。 “那楼家的小娘子,后面可是一切安好?”她开口问道。 “便是大娘子不问,婢子原也是要提的,只是见天色晚了,才想着明日再说。”星璇道: “先前您路遇梁五郎跟茜儿之时,卫营主带着婢子就远远地辍在后面,所以也大概清楚了是怎么一回事。” “那梁五郎本是楼家二房刚扶正的新夫人的娘家侄子,其父就是个南军都侯。他自己身上什么职份都没有,但心思却并不小,总想着借着自家姑母的面子,谋个贵女下嫁,这不一来二去,便盯上了楼家的长房嫡女,还把她的贴身女使都收服了。” “您中间离开那段时间,婢子便一直跟在楼小娘子身边,顺便盯着茜儿要如何行事。果然还未到北苑,那茜儿便想要作怪,寻了个借口要将楼小娘子带走,被我拦下又带到楼夫人面前对质,直接戳穿了她的谎话。楼夫人并没有声张,只派人将茜子押送了回去。” “怪不得,后来在水榭宴饮之时,并没有再见到那个茜儿。”洛千淮回忆着,又问道:“当时听那梁五郎的意思,他应该是还有后手。” “大娘子放心。”星璇笑道:“楼大人是公子的朋友,梁五郎敢去图谋他的嫡女,便是您没有过问,卫营主也必是要彻查的。以梁五郎的身份,原没有资格参加这赏花宴,但他跟辛家三爷臭味相投,所以也沾光带故蹭了进来,至于其他安排,也都有辛三爷出的一份力。” “他们原本打算,在众目睽睽之下,让女使在楼小娘子身上洒上汤水,然后借引她更衣的机会,将人带到湖边推到水里,早就候在那里的梁五郎,便可会第一时间跳水相救,那边茜儿再哭喊着将众人都引过来,事情就算成了。” “尽爱使些鬼蜮伎俩。”洛千淮沉了脸道:“人言可畏,经了这么一事,楼小娘子就是不想嫁给梁五郎,也未必能在西京寻到良婿了。” “谁说不是呢?”星璇说道:“只是在茜儿被送走之后,楼夫人一直紧紧地守着楼小娘子,再没给他们做手脚的机会,所以这计谋,自然就无疾而终了。” 洛千淮想到辛三爷那张酒色过度的脸,冷哼一声:“这位辛三爷可真够仗义的,为了这种狐朋狗友,竟不惜开罪大农令。” 星璇也感慨道:“辛相为人向来谨慎,从不肯轻易得罪人,若真是在他府上出了这种事,怕是与楼大人之间,必会生出罅隙。” “所以这件事,辛大人已经知道了吗?”洛千淮抬眼看了看星璇。 “卫营主说,是公子亲自给辛大人提的醒。”星璇说道:“辛大人对这个三弟宠溺过度,才纵着他这般胆大包天,连大娘子您都敢算计——若是这次辛大人给的交代没令公子满意,他不介意亲自出手。” 辛府的交代来得快极了。第二天一大早,洛千淮便得知辛三爷昨夜出城办事,不慎摔下马背双腿俱折,痛不欲生。 与这消息一道来的,还有楼夫人崔莹娘派人送来的亲笔信,以及一份用于添妆的厚礼。 第四百九十三章 下金蛋的鸡 崔家嫡女、大农令夫人出手,就是不一般。 镶了祖母绿宝石的赤金头面一整套,白玉如意两柄,上好的羊脂白玉镯子一对,妆花缎十匹,黄金百饼,以及位于西京南市的店铺一间。 那店铺先前是卖脂粉的,管事的原是崔家的家生子奴仆,一家子祖上三辈都在崔家讨生活,自然不可能转赠给洛千淮——但掌柜却是外聘的。 那是个身材清瘦的男子,约莫五十岁上下的年纪,几缕山羊胡灰白稀疏,穿一身干净清爽的青灰色柞蚕直裾袍子,正捧着一只两尺宽一尺长的匣子,恭谨地站在崔府派来的传话的石娘子身后。 石娘子笑吟吟地将礼单递到了星璇手里,指着那掌柜介绍道:“这一位便是钱多钱掌柜。先前那铺子的一应事宜,都是他揽总儿负责,为人最是勤勉能干。夫人说了,铺子里的原料存货,还有雇的杂役伙计,都一并交给您,依着您的心意处置,想继续做没问题,便是改行做别的也都使得,跟她都再没了干系。” 钱多?这名字可真适合混迹商圈。 “替我谢谢你家夫人。”洛千淮并没有推辞。她知道,崔夫人出手这般大方,连西京最繁华的南市内的店铺都送了出来,应该不止是为了昨天的事儿,还有为自家阿弟答谢,以及替大农令送贺礼的意思。 毕竟星璇昨天才说过,楼智平跟墨公子乃是朋友,想来处在他的位置上,并不好明目张胆地与墨公子交往,只能暗中行事。 西京南市的铺子,并不止是值钱那么简单,每一间背后都有靠山,经营的品种少有重复的,大多代表了业内的最高水准,对标的更是大豫朝最顶级的客户群体,说是日入斗金也不为过。 石娘子说话极是利落,一把事情交代完毕,便极有眼色地告辞离开,临别之前还特意透了口风,说昨儿跟自家小娘子出去的那个女使茜儿,昨夜不慎染了重疾,没撑到天亮就走了。 “哎,您看我这张嘴。”她露出了歉然的表情:“什么话都只管往外倒,怎么好拿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影响了景大娘子的好心情?” 她告了罪,然后脚步轻快地离去了,全然看不出有什么遗憾的意思。 洛千淮最近渐渐入乡随俗,也并不觉得这等卖主的奴婢有什么值得同情之处,转身招呼着那位钱掌柜入了后院正堂。 她坐到了主位上,请钱掌柜入座之时,他却坚辞不肯:“大娘子请上座,小的站着即可。这匣子里装的,便是近五年来素瑾斋的收支总账。您先审阅一下,若是有什么问题,尽管问询便是。” 星璇便上前一步,将他手中匣子接了过去,打开盖子,露出了其中堆得满满的帛卷,方才呈送到了洛千淮面前。 洛千淮瞟了一眼匣子上以金粉刻绘的朱瑾花,直觉有些眼熟。 她并没有伸手去取帛卷来看,而是移目望向钱掌柜:“我的时间不多,不如请钱掌柜先为我介绍一下,近年来店铺的经营情况。” 钱多面色不变,恭谨地应了声“是”,便开口说了起来: “大娘子,我们素瑾斋专做脂粉生意,售卖的桃花粉、玉簪粉、无瑕霜都是最受欢迎的。除此之外,还有十几种口脂跟五色胭脂,均是颜色均匀品质极佳。非是小人夸口,莫说是西京权贵,便是周边小国与西域胡商,来西京时也都会买上一些稍回去,听说回去之后,往往可谋得十倍之利。” 洛千淮这会儿就想了起来,自己梳妆台上摆着的那些瓶瓶罐罐,上面似乎也都绘着一朵金色朱瑾花,跟方才那个匣子上的一模一样。 她虽然平素甚少使用,但偶一为之,也觉得确是品质上乘。 原来那些化妆品,便是出自素瑾斋。 放在这个时代,妥妥的算是国际顶级化妆品品牌了,简直就是一只会下金蛋的鸡。 崔莹娘这份礼,委实是有些太过贵重了,受之有愧,又却之不恭。洛千淮心念电转,口中道: “产品方面不必再说了。你就简单介绍一下,近五年的收入、成本、以及纯利情况。” 钱多本以为,眼前这个漂亮得不似凡人的小娘子,应该会很喜欢自家的各色脂粉,追问的内容也应该在香型、颜色,如何搭配使用等方面,没想到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眼中全无半点激动之色,关注的问题也跟寻常女子完全不一样。 他记忆极佳,也早就得了楼夫人的交代,事无不可对洛千淮言,所以也就一五一十地全都倒了出来:“在去年之前,店内的营业收入每年相对稳定,大约能有两千饼黄金左右,扣除各项支出之后,纯利也有五百金之多。” 一年净赚五百饼黄金,比自己去年所得的酒水分成也差不多少了。但这是大豫最顶级的化妆品牌子,若肯扩大生产规模,主动扩大销路,收入说不得还能再提高十倍都不止。 钱多将各年的数据详细地报了一回,再看洛千淮时,就觉得完全琢磨不透。 皇子娶亲下聘,也不过才一千饼金,只不过是素瑾斋两年的纯利。换了其他养在深闺中的小娘子,乍闻得了这么大一个财源,怕是早就欢喜地跳了起来。 可是眼前这一位,却连眼睛都没眨上一下,一双墨黑清亮的杏眸,就那么淡淡地望着自己,不置一词地等着他的下文。 钱多的站姿,不知不觉地就变得更加挺拔端正,说话之前,也不由自主地在脑中过了一遍,斟酌再三才继续道: “去年因着先帝大行的关系,举国上下服素一年,百业凋敝,生意自然也就萧条得紧。且先前积压的原料跟脂粉存货极多,又都是不禁放的,所以非但没有盈利,还亏损了将近两千金。好在现在禁令已解,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小人有信心,今年的销量肯定能够大幅上扬” “咳,这些先不必提。”洛千淮及时开口打断了钱多的野望。 她简单问了一下店铺使用的配方跟人员结构,得知除了南市的铺子本身,素瑾斋还在西京郊外有两间占地不小的生产工坊。崔莹娘十分大方,不仅将工坊跟数十个秘方传都留给了她,还连带着上百名签了死契的熟练工人。 这是把从生产线到实体店全都打包送她了啊!洛千淮心中已然有了主意,遂开口道:“这些账簿,你先收起来,原样带回去。” 第四百九十四章 当真有福 钱多极擅察言观色,这会已经感到了异样:“大娘子的意思是?” 洛千淮点了点头:“铺子我可以收,但并不会再做脂粉生意,而是另作他途。” 钱多这回是真的震惊无比。他怔了好一会儿,才消化了洛千淮的话,疑惑道:“大娘子莫非是在跟小人开玩笑?” “我没有那么闲。”洛千淮说道:“我只要这间铺子。至于素瑾斋的字号,以及那些配方跟人员,跟我没有半点关系,楼夫人大可以换个地方重新开业,又或者是重新选个旁的铺面给我都可以。” “这”钱掌柜也算是见多识广了,但从来没遇见过这种事。怎么会有人放着送上门来的巨额财富不要,只挑了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店面儿?虽然那店面本身,也是有钱都买不到的,可跟整个素瑾斋的价值相比,就又什么都不是了。 这位景大娘子,莫不是模样生得太好,所以脑袋就不够灵光了? 钱多眼神变幻之间,就听见洛千淮又说道:“至于钱掌柜你,我还是相当欣赏的。” 毕竟,这是在大豫而不是前世,没有那些个精明强干的职业经理人,普通掌柜能打个算盘记个流水账就已经不错了,能将近年来的营销数据,如数家珍地报出来的,确是能人。 类似的人,墨公子的手下可能也有,但洛千淮并不想事事都倚靠对方来做。 “所以你也可以选择,是愿意留下来帮我呢,还是回去跟着楼夫人,做你的素瑾斋大掌柜。” 是跟着大农令的夫人,继续做大豫顶级化妆品牌的执行总裁,还是跟着一个对生意一无所知的新老板,从无到有白手起家,这种选择,就是三岁小儿都会做。 可钱多的性格确实如同石娘子所说的那般,谨慎惯了,望着洛千淮那双似乎能够看透人心的眼,忽然就犹豫了一下。 “小人能不能多嘴问一句,大娘子这铺子,以后是要做什么用场?” “还没想好。”洛千淮站了起来:“时间不早了,我得去前面坐诊了。钱掌柜大可回去好好想一想,若是有意,年俸比之前只多不少,若是无意,倒也不必勉强。” 她径直走了出去,那边星璇替她将钱多送到了霁安堂外。 穿过前面的药堂之时,钱多的目光忽然落在了柜上摆放的各种中成药之上,自觉猜中了洛千淮的心思,于是低声问星璇道: “你家大娘子,莫非是想在西京开一间药铺?” 西京从来都不缺药铺。除了像寿和堂跟万应堂这般名头响亮的,其他大大小小的药铺少说也有五六十家,这位景大娘子的新铺子放在里面,只会泯然于众人,根本没机会出头,跟素瑾斋相差的都不止是几个层次。 星璇的口气就淡淡的:“大娘子要做什么,不是我们做下人的,能够妄自揣测的。她既然对钱掌柜你青眼有加,那便是你的福气——最好慎重考虑,该如何回报大娘子才好。” 她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以为我会自毁前程,跟着那个景大娘子当个药铺掌柜不成?也恁地小看人了! 钱多直到出了霁安堂,心情还是有些不太平静,他寻思了整整一路,直到马车将入西京,才渐渐心意通达,将方才那小女使的态度,归到了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上面。 他没有回素瑾斋,而是直接去了楼府,求见自己的旧东家楼夫人。 崔莹娘把玩着一串细腻莹润的羊脂白玉珠串,垂眸听他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回,眼中也现出了一丝异色,总算肯正眼抬头瞧向钱多: “她当真说,除了那间铺子之外,还愿意留下你?” 钱多对楼夫人的问题更觉诧异。她怎么好像并不在意洛大娘子收不收素瑾斋,反倒问起了这个? “景大娘子确是这般说的没错。她还说,若是小人愿意,一应年俸,比这边只多不少。” “你倒是好命。”崔莹娘将手中的珠串交给了身边的嬷嬷,让那嬷嬷送到了钱多的手里,在他愈发震惊的目光之中站了起来,淡声道: “我会派人跟你交接,日后就跟着新东家,好好做事。” 可我这次来,本是想要跟楼夫人表表忠心,并没有想要改投景大娘子的意思啊?而且怎么这一个两个的,都觉得景大娘子能瞧得上我,是什么天大的幸事,又是福气又好命的,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 我好歹也是西京诸市中,有头有脸的大掌柜,怎么从头到尾,就没有人在意过我的想法呢? 但这些吐嘈抱怨,尽管已经到了嘴边,仍是被钱多生生地咽了回去。 大农令楼智平专管天下农商赋税,甚至所有国有土地资产,矿山海盐,所有与经济相关之事都能插得上手,莫说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掌柜,便是天下数一数二的豪商,在他们夫妻二人面前,也只有俯首贴耳的份儿。 钱多恭恭敬敬地一躬到地:“小人谨遵夫人吩咐,日后便是去了新东主那里,只要夫人有命,小人必会尽心竭力,绝不推诿。” 崔莹娘本来都已经快要走到内室的珠帘之前了,闻言便住了脚,转过了身子望着他冷冷一笑: “我原以为,你是个聪明人。但现在看来,却只是些小聪明,实在令人失望。” 钱多有些惶恐,想不通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只能躬着背,等着对方示下。 “这些年你为了素瑾斋尽心尽力,我都看在眼里,否则也不会将你荐给景大娘子。”崔莹娘想起丈夫之前的叮嘱,语气略微和缓了一些: “日后换了新东家,要比先前更加提起十分精神,好好帮着她打点生意,断不可三心二意,鼠尾两端——否则,便是景大娘子懒得计较,我这里却饶不得你——你可明白了?” 所以楼夫人的意思就是,对于那位景大娘子,要比对她更加恭谨,而她也从没想过,要让自己在中间做些什么。 这倒是奇了,哪怕那位即将嫁与襄侯,在商人眼中,比手握经济重权的大农令差得多了,完全难以理解,为何楼夫人会对她那般重视。 钱多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一般,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小人明白了,这便去与人交接,然后便去寻景大娘子过契” 钱多能抛开以素瑾斋的辉煌,改投自己这个连做什么生意都没想到的新东家,实在出乎洛千淮的预料。 只是眼下比起即将到来的婚礼,这些都是小事。所以她也并没有多费心思,只是按照先前说好的,将钱多的年俸上调了百分之十,由二十饼金提高到了二十二饼,然后便将人打发到铺子里去,帮着崔莹娘打理收拾。 转眼便到了迎亲的当日。 第四百九十五章 癔症 张显秋已经连着数晚,没有睡过好觉了。天还未亮,她便唤了心腹女使进来梳洗,低声问道:“孟嬷嬷还没回来?” “没有。”那女使的面色也极不好看,低声且快速地说道:“能派的人都派出去了,还特意花钱雇了人去那边打探,可是到现在都没有一点消息都没有就像她凭空消失了一样。婢子实在想不通,是什么人有这么大的本事,敢在这西京一手遮天,兴风作浪” “哐!”的一声大响,房门被人自外一脚踹开了。 张显秋大怒,回身喝道:“什么人” 她一眼看见了阴沉着脸,负手走进来的霍炫,剩下的话就那么又咽了回去。 霍炫的目光,半点儿都没落在已经跪伏在地的女使身上,但说出来的话却是全不留情: “就是这起子下人每日无事生非,兴风作浪。夫人既然无心管教,为夫少不得要代劳一番——拖下去,跟那个孟嬷嬷一起当众杖毙,好教大家知道,撺掇主子的恶奴是何等下场!” 两名亲随立马冲了进来,将身子瘫软成泥的女使提了起来如同抓小鸡仔一般拎了出去。 从头到尾,她都一直以渴求的目光望向张显秋,口中不停地高呼夫人救命,可惜对方却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自从听到“孟嬷嬷”这三个字,张显秋就一脸惊愕地转过头,张口结舌地看着自己身居高位的丈夫,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房门从外面掩上,室中只剩下了夫妻二人。 远处隐约传来重物击入肉的沉闷声响,以及压抑不住的凄厉惨呼。 张显秋煞白着脸,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夫君,你这是要做什么?孟嬷嬷是我的陪房,阿珠更是我的贴身女使,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处置了?” 霍炫并未直接回答。他用一种极为怪异的目光,直直地审视着自己的妻子,其中似乎还杂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同情。 “夫人大概还不清楚,西京城内最大的地下势力隐墨窟,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 张显秋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但面上仍然保持了镇定:“什么隐墨窟,妾从来不知” 霍炫定定地看了她一眼,缓缓地点了点头:“夫人既然这般说,那我自然是要信的。说起来那隐墨窟在西京盘踞多年,把持了赌坊、暗门等诸多见不得光的生意,甚至还明码标价接单杀人” 他在此处微微一顿,又继续说道:“历年来虽经过数度清剿,但总是不得其门,没想到就在一夜之间,竟然彻底灰飞烟灭。” 霍炫端详着张显秋完全失了血色的脸,继续说道:“夫人最近因为瑜儿的事,悲恸成疾卧床不起,欲在家中闭门休养半年。不妨就趁这段时间好好想一想,到底是什么人有这么大的本事,能做成这等事?” 张显秋听到“闭门休养半年”这六个字,便已知再装无益。 “夫君都已经知道了?”她冷笑着说道:“那你便该清楚,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瑜儿!” “他死得不明不白,连名字都被划出了族谱,牌位也不能供入家祠这些事你连问都不让我问,连怨恨都不知道要去怨谁!你让我忍,我也听了,哪怕心底痛如刀割,日日滴血他生前只有那么一点儿心愿,我想帮他完成,又有什么错呢” 她不提霍瑜还好,一提起来,霍炫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那个逆子,险些让整个霍家万劫不复,光为了收拾他留下的烂摊子,这些时间我便忙得焦头烂额,哪想到你竟还不消停,听信了栾葳娘的胡言乱语,把手伸到不能动的人身上!” “不过是个掖廷小宦早年的外室女,算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张显秋的脾气也上来了,硬梆梆地道: “你现在当上了大司马大将军,外人看着位极人臣风光无二,但连自己的儿子都护不住,便是他人都走了,还顾忌这顾忌那,连那么个女人都不敢动,简直就不是个男人!” 她的面上,因激动而泛上了一层潮红,尚未梳起的发披散零乱,看上去既疯狂,又丑陋。 霍炫默然不语,一直等到张显秋发泄完情绪平静下来,方才肃容沉声道:“夫人病重,犯了癔症,不能见光,亦不可轻易滋扰。来人,封了这荣安堂,无我之命,任何人都不得进出!” “霍炫,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这般待我!”张显秋完全没想到,向来极为尊重自己的丈夫,竟然忽然变得如此不通情理,又是那般绝情。 她的话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霍炫负手出去之后,她忽然反应过来,也想要跟着冲出去,却被几个面无表情的侍卫挡了回去。 屋门闭合,外面绞了铁索,落了铜锁。一扇扇木板,被长而尖利的铁钉,牢牢地钉在了窗棂之外,内室很快便是漆黑一片。 张显秋无力地跪坐在地上。霍炫方才说过的话,如走马灯一般在她脑中翻腾不休。 “好好想一想,到底是什么人有这么大的本事,能做成这等事” “听信了栾葳娘的胡言乱语,把手伸到不该动的人身上” 忽然被灭掉的隐墨窟,失踪数日后落入霍炫之手的孟嬷嬷所有的事情,都似被一条透明的丝线,慢慢地串到了一起。 张显秋霍地站了起来:“是她,是那个小贱人!” “明明就是个乡野丫头,低贱的外室女,怎么可能会有这等本事一定是有人在背后帮她又会是谁” 她的眼前,忽然就浮现出一双狭长的凤眸,内中冰冷漠然,没有半点温度。 “会是他么?一个废物而已,又怎么可能一定还有什么被我疏忽的地方,那小贱人旁的没有,倒生了一副好皮相,惯好勾引轻浮浪荡之人” 景渊一家已经从翊善坊搬了出去,住进了辅兴坊的二进宅子里,也就是先前墨公子聘礼中的那一套。 洛千淮一大早便被叫起来梳洗打扮。她不通女红,墨公子早就清清楚楚,所以一早就备下了全套侯夫人的礼服送了过来。 这会儿可不是前世的某些朝代,诰命夫人的服饰由官制配发,连百官的官服都得自己花钱做,更何况是女眷的衣饰。 洛千淮所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在覆面的红色绡纱之上,象征性地动针绣了两下。 大豫尚水德,婚服以黑色为主,中间杂着红色与金色的纹绣,看起来十分肃穆端庄。 第四百九十六章 谣言是怎么生成的 舅母林氏亲自为洛千淮梳发开脸。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有头又有尾,此生共富贵。” 林氏的声音温柔如水,将洛千淮因为这场婚姻而生出的些许焦虑,一点一点地抹平了。 人总是要向前走的,面对以前从未经历的事情,接受所有未知的结果,不论是好是坏,轰轰烈烈还是平淡如水。 生命的可贵之处,可能也正在于此,而非是毫无悬念按步就班,过着可以预见到结果的人生。 极细的丝线自面上绞过,将那些细微的绒毛一一拔起,有些微疼,但并非无法忍受。 专门为新嫁娘化妆的妆娘子,端详了洛千淮好一会儿,满脸都是赞叹艳羡之色: “我侍奉的小娘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还真是第一次见到大娘子这样的容貌。啧啧啧,这脸蛋儿简直跟新剥壳的鸡蛋一样,反倒比这桃花粉的颜色还更白皙不少。还有这柳叶眉,咋就生得这般纤秾合度,比巧手画上去的还要精妙?” 洛千淮本来也厌烦浓妆艳抹。她已经了解过了今日的婚仪流程,并不想顶着一脸粘腻的脂粉坚持到晚上。 “那便不用上粉画眉,只薄薄地扫几下胭脂,略点下口脂即可。” 那妆娘有些不大好意思:“我是收了府上夫人银钱的,这般随意胡弄,委实说不过去。” “无妨。”洛千淮微微一笑,身边的星璇立时便送上了一个小小的红色锦囊。那妆娘子口中说着愧不敢当,手却已经诚实地将锦囊接了过去,一捏之下,立时便喜笑颜开: “一切全听大娘子的。” 黑得似缎子一般的长发,被梳成了高贵雅致的百合髻。黄金镶红宝石的发簪华胜插了满头,沉甸甸的压下来。林氏跟妆娘子犹嫌不足,还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着,再往上面添点什么。 还是洛千淮及时打断了她们:“足够了,过犹不及。” 林氏端详着容光焕发,端庄华美的外甥女,眼圈儿渐渐就红了。 “若是文兰能亲眼看到现在的你,该有多好。” “舅母莫要伤怀。”洛千淮安慰她道:“阿母在天上,应该也能看到的。” “是啊。”林氏连忙抹了泪:“你看看我,这么大喜的日子,怎么好就哭了起来。” 她一边说,一边从袖中掏出了一卷帛书,递给洛千淮道:“这是你外祖父母,以及我跟你阿舅,给你的添妆。” 洛千淮接了过去,展开看时,却见到上面盖着大红的官印,竟然是一份二进小院的房契,位置就在长陵邑的怀仁坊,离文家只隔着一条街。 外祖一家的经济状况,洛千淮大概有所了解,就算是霁安堂重开之后文溥收入不低,但要买起这么一套房产,也是不大可能的。 “舅母,这房子我不能收。”她将契书向林氏手中塞去:“表兄也到了成亲的年龄,还是留给他更为合适。” 她其实不差钱,只是因为不羡仙带来的酒水分成,并不好对外祖一家明言,所以这会儿面对这份毫无保留的付出,便觉得愧不敢受。 “傻茵茵。”林氏笑着握住了洛千淮的手:“这本就是你表兄的意思。他知道你成亲,特意让人把这一年来得的军饷跟赏钱,全都送了回来,说是怕你阿翁靠不住,让我们好生替你置办一份嫁妆。” 洛千淮心里的愧疚之情就更浓了。自从文嘉被她忽悠去边关从军以后,她就没再关心过他,不知道他有没有好生习练那霸王枪法,在战场上有没有负过伤。 不过想到林氏方才提到的赏钱,说明他应该是平安无事,还多少立了些功劳。 “表兄在那边过得如何?”洛千淮问道。 一提起儿子,林氏是既牵挂,又骄傲。 “据捎信的人说,他因为勇武过人,所以很受上面的赏识,刚被提拔做了屯长,管着整整五十个人呢。对了,他还特意说了,你走之前给他备的那些伤药效果特别好,救下了他好几个同袍,让再多捎些回去。” “这事儿,怎么就没跟我说呢?”洛千淮疑惑道。 “你是待嫁的人,这又是陛下赐婚,哪好就为这点子小事打扰你。茵茵莫非忘了,你阿舅也在霁安堂,那些刀伤药金创药,他直接配了就是了。” 这倒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了。洛千淮之前的那些成药方子,从来没对阿舅跟几个徒弟保密,所以文溥配的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差错。 “你表兄还说了,别看襄侯府门楣高大,但他若是敢对你有半点不好,待他回来之后,必会替你出头。”林氏说着坐到了她的身边,眉宇之间有些凝重: “茵茵,你跟我说实话,那襄侯爷究竟对你如何近日坊间总有议论,说侯府下聘,只有三十二抬,实在是过于简薄,莫非是因着你父亲的官位不高,所以轻慢于你?” 洛千淮就抬头看向林氏,见她眼中满是担忧之色,忽然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猜,并不仅是舅母这般想,外祖父母跟阿舅,也是这般担忧的吧?”她问道。 林氏没有否认:“还有街坊邻居——怀仁坊里,跟贵人沾亲的人家极少,难免招人羡慕,一听说聘礼是那个样子,便多了些琐碎言语,其实倒也不必在意。” 事实当然不只是像她说的那么简单。怀仁坊周边都盛传,襄侯就算是个废人,也看不上乡野出身的外室女,但圣上赐婚又无法推拒,所以只好在聘礼上发泄不满。况且历来身体残疾之人,性格上都难免暴躁乖戾,所以待人进了门,还有的是磋磨等着她受呢! “舅母放心。”洛千淮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拉着林氏的手,在她耳边偷偷地道:“他很好,也没有在聘礼上苛待我的意思。是我自己早就猜到,阿翁跟他的新妇会把聘礼都昩下去,随便打发我出门,所以才主动跟侯爷商量,让他提前删减了大半聘礼,以免白白便宜了别人。” 林氏恍然大悟:“怪不得,上次你阿舅跟我为了聘礼单子的事忿忿不平,你还心平气和地劝我们来着——只是你有没有想过,聘礼贵重与否,也代表着女子在夫君心中的地位,你这般主动削减,会否让襄侯看轻了你?” 第四百九十七章 逃婚的邀约 “襄侯并非是在意那些的人。”洛千淮微微一笑:“过些时日,我会带他回去拜见你们。” “使不得使不得!”林氏吓了一跳:“人家可是陛下亲封的襄侯爷,我们是什么身份,敢受他的礼!” “爵位什么的,不过是个虚名。”洛千淮拍了拍她的手:“他既然娶了我,那便是你们的外甥女婿,对长辈自是要尽到礼数,没什么不好的。” 林氏却仍然只是摇头,对洛千淮道:“茵茵,你是因陛下赐婚,才高嫁进了侯府。以后还须谨言慎行,莫要因着我们这些人,惹得侯爷生气,以致于夫妻离心。你且听舅母的话,无论是你外祖还是阿舅,都不在意这些,只要你能够过得好,我们就放心了。” 看来这上下尊卑之心,已是废在大豫每个人的骨头里了。洛千淮息了多说的劝说念头,准备以后用事实说话。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穿着一身酒红色长袍,看起来新嫁娘看起来还要喜气得多的采薇走了进来。 她笑吟吟地看了看林氏跟妆娘,二人便像得到了什么讯号一般,纷纷找了个理由离开了。 “茵茵。”采薇一屁股坐到了洛千淮身边,笑得神神秘秘地:“虽然你一直不肯唤我一声阿母,但在你出门之前,我也得尽到你阿母的职责,把该教的东西教给你。” 洛千淮心里顿时明悟,大概猜到了她这会儿来的目的。 只不过她实在低估了,这个时代对夫妻敦伦这种事的谨慎程度。 采薇遮遮掩掩地从怀中抽出了一方帕子,上面画的两个小人儿,也实在太过抽象了些,就算再加上了某人的讲解,也依然相当晦涩难懂。 当然,洛千淮也不可能告诉对方,前世她在生理卫生课上学过的,都比她讲得清晰透彻。只能以手掩面,装出羞涩的样子听过了事。 做完这件“大事”,采薇很是松了一口气,又和和气气地就占用嫁妆一事,向洛千淮解释道:“你阿翁跟我也是没办法,家里就指着那么几个俸禄过活,一点闲钱都没攒下若是只你一个还好说,可这份好命能嫁入侯府,所以不得不为她再多打算几分。阿芩这孩子你也知道的,是真心喜欢你” “薇娘子不必多说。”洛千淮打断了她:“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我从没想过要跟你们计较这些。” 采薇跟景渊所处的地位,所看到的东西,只有眼前那么一点点,能用一套房产,一块田地就打发过去,其实也还不错,但也仅限于此了。 “只是薇娘子应该也能猜得到,因为聘礼跟嫁妆不对等的关系,我便是嫁进了襄侯府,怕是也会被人在后面指指点点。” 关于这一点,采薇当然心知肚明。但那又如何,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闺女,她断不可能为了洛千淮的脸面,将到手的实惠扔出去。 当然,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 “家里贫寒,确实委屈茵茵了。”采薇用手里的帕子抹了抹眼睛,眼圈儿瞬间就红了:“我跟你阿翁商量好了,等以后日子好过了,会再给你添补一二的,所以你也无须担心,只管收敛了小脾气,好生服侍侯爷” “这就不劳薇娘子费心了。”洛千淮淡淡地道:“若无其他要说的,就先去帮我备些吃食。起床至今,我还水米未进呢,怕是未必能撑上一整天,一旦饿晕误了事,那便是辜负了圣上的一番美意了。” “哎,竟然有这等事?我明明早就吩咐过了的。”采薇急急地起身往外走,脚步轻快无比,很有些如释重负的味道:“大娘子且稍等,我这就亲自去后厨催芦儿。” “对了。”洛千淮在后面加了一句:“薇娘子帕子上抹的姜汁味道太浓了些,下次可以稍微兑得淡些,再略熏些香。” 采薇足下踉跄了一下,没有再回头,几乎是逃出了房间。 洛千淮略笑了一回,回身打开了窗子,冲着外面说道:“既然回来了,怎么还鬼鬼祟祟的?” 一个人影便忽然从房檐上翻了下来,极灵活地跃了进来。 “阿姊。”洛昭面上并没有什么喜色:“你当真要嫁给那个病秧子?” “不然呢?”洛千淮白了他一眼:“我以为你这次回来,是专门给我贺喜的。” “就算是那个小皇帝的赐婚,但如果你不愿意,我也可以带你离开这里。”洛昭年纪不大,口气却并不小。 洛千淮抬起头,正眼打量起他来。 一年多未见,洛昭的个头,已经跟洛千淮相差无几,只是面容因着风吹日晒的关系,呈现健康的小麦色,整个人身姿挺拔英武,很有些剑客少侠的味道了。 “不过才学了一年多的剑,就敢大言不惭,要在这西京城里帮着阿姊逃婚?”洛千淮摇了摇头,目光移向窗口处:“你的底气,应该来自你师父章剑宗吧,他也跟着你一起回西京了?” 洛昭板得死死的脸,忽然就垮了下去。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阿姊。”他悻悻地摸了摸鼻子:“实话实说,其实让我来问你的,就是师父。要是你不想嫁,他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以后天涯海角,想去何去,他都愿意相随。” “这可真不像章剑宗能说的话。”洛千淮直直地审视着洛昭:“你该不会在其中,添了一点点儿自己的意思吧?” 洛昭的神色就变得更加忸怩了:“也就是最后那么几句不是阿姊,你对我师父原来这般了解,连他说的话的风格都能猜得出来要不还是再慎重考虑一下,我师父当真是天下第一的英雄男儿” “你赶紧给我打住。”洛千淮及时制止了洛昭的发挥。 “这门婚事,我是愿意的。”她正色道:“你未来的姊夫,人也还是不错的,起码现在看来是这样。所以我也想要试上一试” “不过你能回来观礼,我很高兴。”洛千淮见洛昭面上殊无喜色,便岔开了话题:“咱们阿翁改姓的事,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是。”洛昭的眉头拧了起来:“他的理由,我并不想接受。所以这次回来,也就是代师父问问阿姊你的意思,既然你没有异议,那么待观礼之后,我们便会离开。” 第四百九十八章 拜堂成亲 “也好。”洛千淮笑了起来:“先前我还想着,出嫁之日少了娘家兄弟送我上轿,你回来得倒是正好。” “怕是轮不上我。”洛昭的面上露出了笑意:“阿姊难道还不知道,阿兄今日也在?” 洛萧回来了?这个洛千淮还是真的没想到。 “他不是跟着段泉段老先生四处游学去了吗便是我,也有数月没有收到他的信了。”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我也是刚刚才看到他,还没来得及说上话呢。” 二人说话之间,芦儿便端了些吃食送进来。东西不多,五六个小巧的饺儿,一口就能吞下一个的那种,还有一小碗红豆羹,加了少许糖,也是几口就能吃尽。 “大娘子勿怪。”芦儿笑眯眯地说道:“今儿娘子得坐一天,吃得多了怕是多有不便,所以多少都得委屈一下。” 洛千淮也不计较,三口两口把东西吃了个干净。妆娘为她重新上了口脂,时辰就差不多了,自有喜婆上前搀了人,将她送至正房,拜别父母。 关于这一切,洛千淮已经跟景渊说得清清楚楚。女儿好不容易嫁入高门,虽然聘礼比自个儿先前预想的差了不少,但是考虑到来日方长,他也会尽力跟女儿搞好关系。 采薇就更不用说了,还指望着日后洛千淮帮着阿芩觅一门好亲事,自然也不会想要惹她不痛快。 所以这会儿端坐上首的,就只有景渊一个人,中间的供桌上,则挂着文兰的画像,又摆了香炉跟供品。 洛千淮进了正堂,果然看到了许久未见的大弟洛萧。他比她高出了一大截儿,穿着一件竹青色的儒生袍,面上挂着温润的笑意。 洛昭正站在他的身旁,阿芩正紧紧地抓着洛昭的袍袖,显然对于这个忽然冒出来的便宜阿兄,极为喜欢。 见到洛千淮进来,所有人都觉得眼前一亮。她本就生得极美,换上了盛妆华服,更是光采夺目,这里站的虽然都是亲近之人,也都没有谁见过她这副模样,一时间都看得呆住了。 洛千淮恍若未觉,先漫步行至案前,为这具身体的母亲上了一柱香,然后才向景渊盈盈地拜了下去: “女儿,拜别阿翁。” 景渊今日的心情极好。两个儿子都回来了,长女又即将成为襄侯夫人,正是志得意满之时,当下便依例开口训诫道: “克勤克俭,事夫以谨,无违翁姑之道呃,对了,你没有翁姑,这条可以省了。” “那个事兄伯如事乃父,事嫂如事乃母啊,为父又忘了,襄侯并无兄弟,所以自然也没有阿嫂那行了,就这样吧,记得事事都听襄侯的话即可,不得自作主张,以免恶了夫婿。” 洛千淮暗自翻了个白眼,口中随便应了声“是”,也不待景渊发话,便自行站了起来。 喜婆上前,为洛千淮蒙上了红绡织金线的盖头。洛萧作为年长的兄弟,此刻就半蹲了身子,将洛千淮背了起来,迈步向外走去。 “新娘出门了!” 一声高呼,门外的鞭炮声劈里啪啦地响起来,将门外簇拥着看热闹的众人的叫好议论之声,盖过了大半。 世界在震耳欲聋的喧嚣声中,渐渐地停滞下来,变得有些不大真实。 所以她是真的是要与人成亲了,从此与这个从陌生到熟悉的时代,产生了真正意义上的交集,再也不能像以前那般自欺欺人,把这里的一切都视作一场大梦,一个游戏。 洛千淮坐着轿子被颠了一路,直到鞭炮声再度响起,轿厢稳稳地落到了地上,方才由那种虚幻的迷茫之中,清醒了过来。 她紧紧地握着手中的宝瓶,听到外面喜婆的声音:“侯爷好箭法请侯爷踢轿门!” 这本是一个再正常也不过的婚礼程序,墨公子做过之后,她便可以下轿了。 然而洛千淮却并没有等到那只本应伸进来的脚。 轿帘在喜娘的惊呼声中,被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撩了起来。 “侯爷不可啊!”那喜婆因为惊讶,声音拔高了不少:“您该先踢轿门方可接新人下轿,以彰侯爷威严,亦显新人千依百顺!” 墨公子已经拉住了洛千淮的手,将她慢慢地向外扶,口中则淡淡地道:“夫人与我乃是敌体,并无尊卑之别。” 那喜婆还待再说,却被人在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她愕然回头,就对上了一双凌厉至极的眼,瞬间便汗流浃背,马上就忘了刚才的坚持,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了洛千淮二人,高声道:“新娘跨马鞍,一世保平安” “新娘迈火盆,旺财又添丁” 洛千淮抱着宝瓶,稳稳地跨过了马鞍跟火盆,进入了宣平坊的襄侯府,越过了站在两侧前来观礼的宾客,进入了正堂。 因着盖头是红纱所制,所以可以模模糊糊地看清外界,并不至于是两眼一摸黑,所以洛千淮也能隐约辨出堂上站着的人。 本以为以墨公子现在的低调处事,今日应该门庭冷清才是,没想到来的宾客还真不少,其中不乏身份高贵之辈。 站在最上首身穿玄紫色袍服不怒而威的男子,脸形跟眉眼都与霍瑜有些相似的,应该就是大司马大将军霍炫了。 除了他之外,还有丞相辛贺,御史中丞栾和,大农令楼智平,以及其他不少官员,洛萧的老师段泉也在其中,正笑吟吟地看着站定在她身侧的墨公子,面上满是欣慰之色。 对了,她怎么忘了,这人跟段泉是有旧的,当年还为了洛萧特意写了荐书来着。所以大弟跟着段泉回来的原因,似乎也不用专门再问。 穿着一身红色喜袍,面傅厚粉头戴红花的司仪一开腔,洛千淮立即便听了出来,这位不是别人,正是卫苍。 “吉时到,新人拜堂!” 墨公子父母高堂已然过世,且又是顶着谋逆的恶名而死的,所以这会儿上首的位置上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洛千淮只管跟着卫苍喊的口令,跟着墨公子步调一致地做下去,很快便完成了夫妻对拜,又扯着红绸的一角,跟着墨公子一起被送入了洞房。 宣平坊的襄侯府只有两进,洞房就在方才拜堂的正堂侧面,统共也没有几步路。 第四百九十九章 随机任务模式 洛千淮被扶着坐到了榻沿上,喜婆将一柄精致的金秤递给了墨公子:“良辰美景不可负,还请侯爷挑盖头!” 金秤挑起红绡纱巾,洛千淮眼前彻底恢复了清明。 屋内各处都是铺天盖地的红,墨公子在她身前卓然而立,穿的是与她同款的黑红间色织绵婚袍,本就白如冰雪的面,被映上了几分绯色,更显妖冶。 盖头一去,喜婆的声音立时便响了起来:“盖头挑起,如意吉祥,满眼锦绣,富贵团圆” 墨公子根本不避旁人,炽热的目光久久地在洛千淮面上逡巡不去,一直看到她再也坚持不住,在他手上重重地掐了一把,他方才噙着笑意,移到坐到了洛千淮身侧。 喜婆从案几上拿起一对系着红绳的匏瓜,在内中倒入了澄亮的酒水,分别递到了洛千淮跟墨公子手中: “请侯爷跟侯夫人,同饮合卺酒。” 洛千淮抬手,与墨公子双臂交缠,各自将酒一饮而尽。 喜婆拍手笑道:“合卺交杯,永结同心。白头偕老,福禄骈臻!” 她的话音一落,洛千淮便掷出了手中的匏瓜,与墨公子扔出去的同时落地,正好是一正一反。 喜婆笑得见牙不见眼:“天覆地载,男俯女仰,阴阳和谐,上上大吉!” 墨公子面上的笑意更深:“说得不错,赏。” 星璇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转了出来,往那喜婆手里塞了一个沉甸甸的锦囊。 喜婆顺手一捏,便知道里面装的都是五株钱,按这个重量估算至少得有个百来枚,笑容就变得更加灿烂。 有人端上了煮好的小饺儿,洛千淮跟墨公子一个挟了一个,送到嘴里后微微一咬,便囫囵地吞了下去。 “生不生?”喜婆笑着问道。 “生。”洛千淮跟墨公子异口同声。 婚礼的程序走到这里,便算是基本告一段落。 闲杂人等全都退了出去,墨公子站到了洛千淮身前,伸手帮她拔出了插在发髻正中,最为沉重的那只金镶红宝石华胜。 这东西一摘下来,洛千淮顿时轻快了不少。她仰头望着墨公子,很是觉得今日的锦衣华服,衬得对方面如冠玉,宛若谪仙。 墨公子也同样在看着她,眼中星光熠熠:“茵茵今日与平时不同,很美。” 他的声音向来优雅动听,眼下又暗哑了三分,更添了些蚀髓销骨的滋味。洛千淮就觉得方才喝下的那点子果酒,这会儿慢慢慢慢地随着血脉冲到了头顶,整个人都有些晕晕地,就那么怔怔地看着他,挪不开眼。 墨公子却仍然保持着清醒。他恋恋不舍地站了起来,伸手轻拂过她的鬓角,柔声说道:“茵茵在这儿稍等一会儿。我出去应付一下,很快便回来陪你。” 最后两个字,他刻意放缓了语速,颇有些荡气回肠的韵味儿。 洛千淮哪里不明白他的意思,眉眼耳梢,渐渐地泛上了一层霞光。 墨公子低笑一声,迈步离开了屋子。 他刚一走,星璇便端着一只大大的食盒进来了:“大娘子饿坏了吧,快来吃点东西——这是曜星楼刚刚从后门送进来的,还热乎着呢!” 洛千淮确实饿了。早上吃的那点儿东西,就像肚子里掉了个枣儿,根本不济事儿。 她眼睛发亮,方才那点晕沉立时消散无踪,连着喝了一碗鸡丝小馄饨,大半只熏鸽,三只蟹黄汤包,一小碟桂花糯米藕,方才觉得心底踏实下来。 “这好好的吃食,怎么还得走后门?”她问道。 星璇就掩着口儿笑:“大娘子忘了,公子现在可是这西京城里最最穷困的侯爷了,先前留下的一点子家底儿,都悉数拿出去下聘礼做婚服,便是办今日婚宴的钱,还是靠着东挪西借,哪里能叫得起矅星楼的点心?” 洛千淮倒是忘了某人一直在不遗余力地装穷这一节。 她想了想,又问道:“那今日外院摆的那七八桌酒宴,都是在哪儿订的?” “自然不可能是上了档次的酒楼,酒水也是极便宜的村醪。想来各位大人们必是吃不惯的,公子应该很快就能回来了。” “以后就不要再叫公子了。”洛千淮忍着笑道:“改口称侯爷吧。” “是。”星璇笑着应了,见洛千淮吃得差不多,连忙快手将残羹冷炙收拾干净,又替她卸下簪环,换上了轻便的衣裳。 “夫人且稍等一会儿,婢子这就去备水。”她很能举一反三,连带着对洛千淮也改了口。 因着墨公子明面上除了一个哑仆卫鹰之外,并没有旁的女使仆人,所以一应杂事,都落到了星璇一个人头上。 洛千淮看着心生不忍,不由问道:“先前是先前,既然现下我们已经成婚,我这里又有稳定收入,便是多买几个下人,应该也无碍的吧。” “公子早就吩咐过,内宅之事,皆听凭夫人作主。”星璇说完,便推门而出。 屋里忽然变得相当寂静,外院的嘈杂劝酒之声却愈发高扬。 显然那些宾客都是因着不同的目的而来,并没有因着酒菜的缘故,就提前离场。 洛千淮望着窗前燃着的,儿臂粗红的一对红烛,忽然就有些感慨。 不知不觉间,她的思维就开始发散,自动自觉地做起了婚后的短期规划: 一要增加一些下人,二要去看看御赐的青鹿苑,视情况安排如何修整,最好两个月后就能无缝种上占城稻;三是行医之事,日日去长陵邑有些不现实,最好在西京也开一间药铺 不过南市那么好的地角,开药铺是可惜了,应该再好好琢磨一下,到底卖点什么稀奇玩意儿才好,若是近期能从系统那里抽得些配方就最好了,造纸玻璃什么的都行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洛千淮的耳边便突兀地响起了一个电子音 “检测到宿主存在获取配方的强烈愿望。按照最新版本新增功能,宿主可以选择启动随机任务模式,以获取心仪的各种配方。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越早选择,越早获益,请宿主立即开启随机任务模式,是否” 第五百章 洞房花烛被坑夜 随机任务模式听着确实不靠谱,但若能获得心仪的配方,那还是相当令人心动的。 毕竟,比起中奖概率极低的轮盘抽奖,14版系统的新功能,听起来似乎更有早日实现的可能。 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系统会不会提出一些人力所不能及的奇怪任务,把自己整得灰头土脸,最后仍然两手空空。 “系统,你能不能详细解说一下,这个随机任务模式,发布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任务?” “本系统作为高维位面的杰出系统,发布的一切任务,都会完美契合宿主的身份与能力,断不会出现崩塌宿主人设,超出宿主综合实力,以及有违公理正义的任务。” 这听起来似乎还不错。洛千淮放下了一半的心,又问道:“若是我同意开启随机任务系统,那么想要获得造纸术,需要做哪些任务?” “滴!收到宿主开启随机任务系统的请求。请求通过。随机任务系统已开启,正在对接宿主愿望” 洛千淮:“等等系统,我方才就是先问问,没说现在就开启啊” 系统也不知道是真的没听懂,还是装糊涂,对她的意见置若罔闻: “滴,对接完成。正在检测当前时代科技发展现状与造纸术之间的技术落差滴,测算完成,落差值低于10,确定任务模式为简单。” “正在抽取造纸术前置的随机任务抽取完成。该任务为连续任务,总数量为3个,将于本系统认为合适的时点予以发放,请宿主注意查收,并在规定时限内完成!” “友情提示:宿主必须完成全部任务,且综合评分值达到80以上,方可获得造纸术配方,任一任务失败或主动放弃,都视为彻底放弃该配方。相应配方将从此在本系统的奖励目录中删除,亦无法再次开启随机任务系统获取!” 也就是说,只有一次机会,若是没成功,无论是抽奖还是随机任务系统,都再也不可能获得造纸术了。 所以这三个随机任务,是无论如何也得尽力完成的。 也不知道所谓合适的时点会是什么样的,希望不会是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让自己做些奇怪的事情。 正胡思乱想之间,星璇提着大桶的热水回来了。 “夫人,水备好了,请沐浴。”她试过了水温,在木桶中洒下了各色花瓣,引洛千淮入浴。 舒舒服服地泡过了澡,星璇正帮她绞着头发的当口,外院的灯火声音,都渐渐黯淡了下去。没过多久,墨公子便推开了门。 星璇看了看洛千淮,见她微微点头,便笑着冲二人行了礼,轻快地跑了出去,又体贴地自外间关上了门。 “茵茵。”墨公子的身上沾着酒气,凤眼斜斜上挑,腮边染了桃色,一步一步地向着洛千淮走了过去:“我回来了。” “嗯。”洛千淮虽是两世为人,但还是第一次嫁为人妻,这会儿心跳也开始加快,一时竟然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才好。 墨公子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她面上,仅剩的那丝清明渐渐敛去,一点一点地转变为纯粹的黑,黑不见底。 他站到了洛千淮身前,慢慢地向着她俯下身子,张开手臂环住了她。 “茵茵。”他满足地长叹了一声:“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我总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我也这样觉得。”洛千淮小声地附和着。眼前这个男人,是她的丈夫,是要与她携手一生的人。 她深吸了一口气,就那么静静地偎在他怀中,听着彼此越来越快的心跳,心底渐渐地安定了下来。 迷迷糊糊之间,她感到对方的手,轻轻地抚过了自己的长发,然后,就听见了极细微的“咔嚓”声。 洛千淮愕然抬头,就见到墨公子执着两绺头发,正用一根金红相间的丝带,将它们束在一起,又放入了一个锦囊之中。 “结发同枕席,执手共偕老。”他将那个锦囊塞到了枕下,然后牵起了洛千淮的手。 “茵茵,夜已深,我们也该安歇了。”墨公子凑到她的耳边,轻柔地说道。 “浑身酒气你先去洗一洗。”洛千淮控制不住自己心中小鹿乱跳,胡乱地找了个借口:“对了,那水是我刚用过的,唤星璇进来换上一换。” 墨公子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衣袖,顺从地起身:“不必,我岂会嫌弃茵茵夫人请稍候,为夫很快便回来。” 墨公子去了后边的浴房,洛千淮也没有闲着。她放下了百子千孙帐,将大红喜被上铺着的那些桂圆、大枣、花生、莲子全都收了起来,然后自顾自地钻了进去,作假寐状。 入乡随俗。这具身体在前世虽然还小,但在这个时代,已经足以成婚,更不要说她的心理年龄,也并非真的是个十五岁的小娘子,对于即将要发生的事,心知肚明。 脚步声自后方的盥洗室一路而来,停到了榻前。 榻上忽然一重,锦被被掀开,露出了里面身着红色丝袍的人儿。她紧紧地闭着双眼,看起来似乎已经睡着了。 墨公子便侧身躺了下去,自后面环住了她的腰。 “茵茵。”他低低地唤着她:“从今日起,我便又有家了。” 他这般真情流露,洛千淮却是不好意思再装睡。 “嗯。”她轻声地说道:“我们有过约定的,只要你能做到,我便一直不会负你。” “茵茵果然与众不同,这个时候,也能说出这般煞风景的话。”墨公子在她耳后吐着气,带来一阵酥麻。 他的手渐渐地不再老实,气息也变得渐渐粗重。 “莫怕。”他安抚着她,让她发僵的身体,渐渐放松。 洛千淮本以为,接下来发生的事,会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哪知到底还是出了岔子。 第一抹青光现于天际,沉压压的夜色被无声无息地驱离。 洛千淮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望见了头顶大红色的缦帐,昨夜的回忆如同潮水一般,重新被灌入了她的脑海。 枕侧空无一人,洛千淮坐了起来,感觉周身酸痛无比。 只是对比身上的不适,心中的种种懊恼与羞耻,才更令她难以接受。 “系统,你可真是坑死我了!”洛千淮用双手蒙住了脸,无力地跌回了枕上,在脑中连声哀鸣。 第五百零一章 谁主沉浮 系统一声不吭,洛千淮的视野中却突兀地出现了一行字: “造纸术随机任务进程:13。已完成任务综合得分:78分,暂低于合格标准。请宿主正视不足,以百倍的信心与千倍的努力,在后面的任务中取得更好的成绩!” 只有78分系统的提示,将洛千淮刚压下去的回忆,毫不客气地翻了出来。她掩了自己的脸,滑入了锦被之中,然而昨夜自己的所作所为,还是如影随形,在她脑中反复回荡。 红烛在帐外摇曳生辉,帐内亦是一派旖旎风光。 “茵茵”墨公子扳着她的肩,让她翻了个身,直面着他,伸手拉开了丝滑中衣上的纤细束带。 他的眼神黑得像无尽的黑洞,充满了侵略性,强势到根本不容人拒绝。 洛千淮本想着随波逐流,哪知道就在此时,忽然听到了系统的提示音: “检测到当前为最佳时点,开始发放随机任务一。任务名称:谁主沉浮。” “内容及要求:作为受过高等教育的独立女性,宿主岂能甘心接受封建社会的包办婚姻?然强权不可逆,眼下婚礼已成,身份已定,宿主能做的,便是在这段夫妻关系之中,牢牢把握主导权!具体请宿主在新婚之夜力争上游,颠覆"男上女下"的传统恶俗,为大豫注入一缕平等新风!” 这么洋洋洒洒的一大篇话,洛千淮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有懂。 “系统,你方才的都是些什么呀,能不能解释得再清楚一些?而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现在应该算是本宿主的隐私时间,你难道要一直待在旁边窥视不成这难道就是你身为高维位面杰出系统的专业素养” 她在脑中与系统交流之时,唇边却不自控地溢出了娇柔而拉长的“嗯”声,因为某人正将头埋至她的颈侧,带来一阵酥麻之感。 系统的电子音顿了一顿,毫无感情地说道:“任务完成时限:即刻起120分钟之内。逾期未完成,视为自动放弃。本系统对于生物繁衍毫无兴趣,若宿主介怀,本系统可暂时回避,任务执行结果,由无自主思维逻辑程序自行判定。” 电子音结束之后,系统就当真再也没了动静,只是在洛千淮视角的左上方,加了一个读秒倒计时。 一切都是为了造纸术!洛千淮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推向墨公子渐渐覆下来的身体。 他的双手就撑在她的肩侧,剑眉微挑薄唇轻抿,就那样无声地望着她。 “我我想在上面。”洛千淮声如蚊蚋。 墨公子的神色出现了一瞬间的怔忡,漆黑如墨的眸中,亦闪过了几缕星光。“茵茵说的是什么,我听不清楚。”他的声音比平时暗哑的多,却又更具磁性,直直地透到洛千淮的心底。 “我说——我,要在上面!”洛千淮提高了声线。 晚风徐来,拂到了守在门外的卫鹰与星璇面上。二人感慨万千对视良久,虽然谁都没有说话,但眼底都蕴了千言万语。 他们两个只是放在明面上的。今日是墨公子成亲的大日子,秘营在京的人手早早就布置好了,整座襄侯府被暗桩暗哨密密麻麻地围了起来,其中不乏耳聪目明之辈,此刻难免挤眉弄眼,浮想联翩。 洛千淮的声音一出,自己的脸却先红了。她也不去看墨公子带着调侃之色的神情,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用力地将墨公子掀到了大床的另一侧,毫不客气地压了上去。 当然了,她的这具身体,实在太过娇弱了些,与传言病弱其实难副的墨公子,差的不是一点两点。所以在勉强振作了一回新时代雌风之后,便被某人毫不客气地剥皮拆骨,吞吃下肚,一直被折腾到后半夜,她反复告饶方才得对方高抬贵手,得以沉睡至今。 所以发布任务时,系统那番慷慨陈词,定要自己争一时高下,到底有什么意义 洛千淮在被中翻来覆去,越想越觉得难以见人,恨不得就此一觉睡过去,从此再也不必醒来。 屋门自外拉开,有人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站到了榻前。 洛千淮等了好一会儿,对方都没有任何声音动作,忍不住将头自被中探了出来,一看之下,又迅速缩了回去。 “茵茵。”墨公子仍然穿着昨日那身黑红织锦的婚服,墨发玉冠,整个人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完全看不出有半点疲惫之色,跟洛千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是都说,只有累倒的牛,没有耕坏的田吗?怎么自己都酸软得动弹不得,对方却仍是这般精神? 她这般想着,就听见墨公子说道:“若是起不来,就不用勉强,今日的入宫谢恩,不去也罢。” “入宫谢恩?”洛千淮怔了一下,忽然反应了过来。是了,前几日星璇跟她提过此事来着,因为这婚是小皇帝所赐,且墨公子还是大豫宗亲,于情于理都该在婚后次日,进宫谢上一谢。 倒是她因着墨公子这里没有需要早起认亲的长辈,所以放松了警惕,竟连这一茬都忘了。 她强撑着酸软的身子就要下床,刚挪动双腿,便倒吸了一口凉气。 墨公子见状便坐了下来,伸手挽住了她的手:“莫要勉强。我方才说了,不舒服,便不用去。” “那不太合适吧”洛千淮迟疑道。她清楚少帝一直以来对墨公子的猜忌,也理解墨公子在外人面前装穷扮残的原因,所以并不愿意为了这么点小事,就让他为难。 星璇便在此时出现在门口,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 墨公子唇角起身接过,极自然地坐回去,试过温度之后,舀了一勺送到她口中:“没什么不合适的。这是薛温早早开好的方子,专用于此时滋补身子,你喝下去先睡一觉,待醒了便会舒泰不少。” 洛千淮便看了看他,见他面上一片云淡风轻,确实没有半分为难之色,便准备应下来。 然而话还没出口,系统的电子音便忽然又响了起来。 第五百零二章 还有没有完了 “检测到当前为最佳时点,开始发放随机任务二。任务名称:简在帝心。” “内容及要求:即便是在皇权时代,女子的夫家的地位,也并非只是自身才德能够决定。虽无法选择出身,但若能得到宫中贵人的青睐,则会显着提高自身的重要性,从此昂首挺胸,不至于受制于人具体请宿主想方设法,在不引起疑心的情况下,令皇帝对你生出好感,印象深刻!” “任务完成时限:即刻起240分钟之内。逾期未完成,视为自动放弃。” 视野上方再次出现任务倒计时,洛千淮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自墨公子手中接过药碗,一仰而尽。 “我真的没事。”她说着挪下了床,忍不酸楚不适走了两步,又唤星璇:“时间不早了,赶紧摆上朝食,莫要误了进宫的时辰。” 墨公子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并没有再加阻拦干涉。他的眼中似有万千星辰闪耀,一瞬不瞬地落在了洛千淮身上。 那里仿佛有一种魔力,引得他情不自禁,欲罢不能。 其实便是到了今日,她仍然有很多不愿告人的秘密,可他就似被人迷了心窍,根本不想再行深究。 若她当真是有心人打造的那把刀,想要在关键时候一击必杀,要了他的命,那他们已然大获全胜。因为他非但不会闪避,还会主动握上她的手,帮着她将利刃送至自己的心窝。 没有遇到她之前,于世间事他从来洞若观火,清冷自持。而在那之后,她就是他命中注定的劫,亦是无法摆脱的宿命。 吃饱喝足之后,洛千淮感觉整个人都重新活了过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系统在的原因,这具身体的恢复能力好得惊人,待到更衣梳妆上车之时,她已再未感到有何不适。 马车之上,墨公子握着洛千淮的手,再度看了看她那张浓妆艳抹,任是再熟之人都未必能认得出来的脸,忍俊不禁道: “茵茵其实不必如此谨慎。”他说:“今日我们入宫不过是走个过场,未必会真的见到陛下本人。”“呃?”洛千淮仰起了头,惊讶地看着他。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姿态调整,面上都有妆粉簌簌落下:“是你为了以防万一,提前做了安排?” 墨公子眼角的笑意就又加深了些。他抓起了洛千淮的手: “之前他对宫女锦儿一直念念不忘。”他说道:“我也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 “听说四时节景,宫中多有饮宴,总不能一直躲下去。”洛千淮说道:“既然早晚都得相见,不如就给他留下一个浓墨重彩的印象,也省得以后再遇到郑少监之流,徒生风波。” 墨公子点头:“还是茵茵想得周全。” 他说着,便起身掀开了车帘,对驾车的卫鹰交代了几句。 车子停在南司马门之外。墨公子迈步走出去,就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苍白至透明的脸,虚弱到就连踩着矮凳走下车辕,都得喘息上好一会儿。 洛千淮便如一个尽职的新婚妇人一般,努力搀着自己的夫君。门口值守的金吾卫自是认得墨公子,直接让开了通道。 墨公子装像日久,早已习以为常,步子迈得极慢,洛千淮也就跟着他亦步亦驱。 “今日临时加了一次大朝会。”墨公子一边走一边跟洛千淮解释:“所以在宫中行走的人并不多。” 洛千淮立时会意:“这是你特意挑的时间不对,临时加的朝会,与你有关?否则断不会这么巧所以你才这么笃定,陛下不会见我们” 墨公子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周围一圈儿,方才借着倚靠在洛千淮身上的便利,附耳低声道: “怪不得我,都怪匈奴狼子野心。暮春时节,水草繁茂万物生息,并非是发动战争的好时节,他们很少会在这个季节叩边。然而你上次也听到了,乌禅幕单于新立,野心勃勃,急需一场大胜来巩固地位,因此前些时日在边地频频挑衅生事,想要以此来试探我大豫的反应。” 洛千淮也低声道:“他们没从赵辅那里拿到想要的,怎么还这般大胆?” “你又怎知、他们没有?”墨公子微微一笑。 洛千淮心念电转:“所以他们一份还是得到了一份布防图其中的内容” “嘘有人来了。”墨公子在她耳畔提醒道。 果然隔得远远地,便可看到位处未央宫中轴线上,高大巍峨的那座宣室殿之中,走出了不少官员。 “大朝会这么快就散了?”洛千淮有些惊讶。 她不必多想,推动召集会议的人是墨公子,而让它虎头蛇尾的,也应该不是别人。 “不是茵茵说的,不想藏着掖着,要正大光明地见见陛下吗?”墨公子并没有遮掩的意思。 “虽然如此我们等一会儿也不算什么,没必要在这些小事上多费功夫。” 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上位者最忌朝令夕改,一旦哪个环节没衔接好,就会一发不可收拾——这种事,前世电视剧里可没少演。 “不是你想的那样。”墨公子知道她误会了,只是现在也并非解释的时候:“等回去再跟你细说。” 他们说话之间,便有数名小宦,抬着一乘软轿跑了过来,行礼后道:“陛下已经退朝,听说襄侯与夫人到了——陛下宣襄侯夫妇承明殿觐见,另赐襄侯宫中乘轿。” 这小皇帝不是跟墨公子并不对付吗?怎么还特意赐下软轿了? 洛千淮刚眨了个眼的功夫,就见到老牌表演艺术家墨公子,眼圈瞬间泛红,泪水应声而落,冲着承明殿的方向便跪了下去,口中高呼:“臣虞楚,携夫人叩谢陛下恩典!” 洛千淮就是再驽钝,这时候也连忙跪到了他的身侧,跟着他一起拜了下去。 那领头的小宦,显然对二人的表现极为满意,连忙上前去搀墨公子,却被他以极快的速度,在手中塞了几颗金豆子,面上的笑容立时更加绚烂了几分。 墨公子柔弱无力地瘫坐在软轿之上,在未央宫中被抬着行走的一幕,落入了诸位朝臣眼中,意义便是非同寻常。 第五百零三章 谢恩之后 这襄侯虞楚,人虽是残废了,但却似因此消了陛下的戒心,甚至还博得了几分怜悯?那可真是因祸得福了 其实不论如何,这位也是先皇血脉,算起来还是陛下的晚辈,既然不能再有什么作为,关照几分也是应当的。 更有些心思细密深沉之辈,借此联想到陛下或是要以虞楚作为幌子,彰显自己胸襟广博,友爱宗室。 虽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但陛下只要做了初一,便得有人圆上十五。他们这些。 当下便有不少昨儿因为种种顾忌,没有亲临襄侯府吃酒,甚至连份贺礼都没送的官员,一边走一边在心中各种计较,想着要立时回去补送一份礼物,又或者是让家中夫人出面,与新出炉的侯夫人搞好关系。 软轿一路抬到承明殿前,方才落了下来。墨公子下地之时,腿脚明显有些酸软,差一点没有站稳,多亏一旁的小宦眼明手快,方才没让他摔倒下去。 洛千淮一边感慨于某人炉火纯青的演技,一边连忙谢过那小宦,亲手扶住了他。 “咳,咳咳。”墨公子轻轻咳着,低声道:“夫人,让你见笑了。” 四周皆是眼睛,洛千淮只能回以温柔一瞥:“侯爷的身体如此,妾只有担心的份,哪里会介意见笑” 这一瞬间,她也进入了角色,莲花附体,面带愁容。 早有小宦入殿通报,不一时便有人扬声道:“宣,襄侯夫妇觐见” 洛千淮刚待举步,就见身边的墨公子停了下来,神情肃穆地颤着手,整理衣冠,掸袖除尘,就连腰上挂着的青玉佩,也都仔细地调整了一下位置,表情无比端庄虔诚。 有这位戏精大人珠玉在前,洛千淮自然也不甘落后,当即便跟着做了全套,一副诚惶诚恐战战兢兢的模样,一直到门外的小宦反复催促,方才勉强停了下来,跟墨公子并肩迈入了大殿。 觐见皇帝的礼仪,洛千淮婚前已受到了简单的培训,这会儿跟在墨公子后面,做出来也似模似样 “臣虞楚妾景氏参见陛下,愿陛下千秋万载,长乐未央” 上首传来了一个稚嫩却又刻意压低的声音:“不必多礼,起来吧。” 洛千淮跟着墨公子再拜了一拜,方才站起身来,垂着头站在一旁。 “景氏,抬起头来。”虞炟望向下方穿着黑红色婚服的女子他不止一次听人说起过此女容色过人,心中本也因此生了几分兴致。 没想到一见之下,却是有些失望。 面君是大事,命妇贵女都得精心修饰妆容,这本来没错,可是这位景大娘子的妆,上得似乎太过浓重了些。 面上敷着少说也有二两厚,根本辨不出肤色的脂粉,腮红从颧骨一直扫到了眼稍,嘴唇虽说不算太大,但也并不小,涂了大红色的口脂,配上画得粗黑的眉毛,根本就算不上好看。 也就是那双黑白分明的杏眼,清澈见底,颇有些似曾相识的味道。 但这位景大娘子委实不会打扮,专门在眼周画了一圈浓重的眼线,眼角之处又特意上挑,徒增了些许妖媚之意,却盖过了最难得的那一丝灵动,很是得不偿失。 虞炟失了兴趣,移目不再去看她,只按旧例说了几句好话,大概就是夫妻和睦,早生贵子之类的,便摆手让人将洛千淮先带了出去。 洛千淮在外间候了良久,站到腿脚都有些僵了,也没见墨公子出来。 也不知道小皇帝是怎么回事,既是不待见,怎么又有这么多话可聊? 她正百无聊赖地胡乱猜测,忽见旁边行来了一位宫婢,在她面前站定道:“夫人,请随婢子来,有人要见您。” 这可是在宫中,哪能随意跟着陌生人走。洛千淮心中瞬间警讯长鸣:“是谁要见我,又要将我带到哪里去,可否请娘子明言?” 那宫婢没想到她会这般问,奇怪地瞟了她一眼:“夫人莫要多心。左右就在这承明殿之内,不过是几句话的功夫,断不会误了夫人的事。” 洛千淮就扭头看了看守在殿外的几个小宦。他们显然都认得那宫婢,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肯说话表态。 “好,我便跟你走上一趟。”洛千淮想了想,举步跟了上去,身后也并无人阻拦。 她被带到了承明殿后的一座偏殿之内。此处她之前曾经来过,还记得相隔不远处,便是焦作的居所,只是不知道今儿这位,到底是什么人。 刚一进屋,门便从外面被人关上了。 洛千淮绕过门前的屏风,便站定不动,冷眼打量着屋内。 此间显然是女子居所,布置得不算奢华,但一应摆设用具,也都是极好的材料物件,绝非寻常人能用得起的。 小皇帝眼下尚未大婚,后宫根本没有女眷,便是有,也不该住在这种地方。 但,也还是有别的可能的。听闻古代大户人家,男孩十二岁便可有通房,识人事。 虞炟的年纪也差不多了,他是皇帝,少不得会有专门的教引宫女……难不成今儿要见自己的,便是其中之一不成? 自己是襄侯夫人,跟小皇帝的女人根本没什么交集,对方又为着什么,巴巴地将自己唤过来呢? 她正这般想着,忽见内室珠帘晃动,一颗颗白玉珠子泠泠泠相击,发出极悦耳的细碎声响。 因着猜到了对方的身份,所以洛千淮并没有低头——教引宫女未得册封前,身份跟寻常宫女相差不大,比侯夫人差得远了。 一名二十岁上下,穿一袭水绿色留仙裙的女子,自内间慢慢走出。 她生得完全符合洛千淮对于教养宫女的猜测:身材玲珑有致,五官端正但又并不出挑,头发盘了起来,并不再作少女的妆扮。 最关键的一点是,洛千淮认得她,就是先前侍奉在御前,爱耍点小心计的那个宫女琴娘子。 洛千淮的心就暗暗地提了起来。琴娘子跟她照过面且还有点小过节,这会儿特意把她叫过来,难不成是发现了什么端倪?但若是真的如此,那她应该当着众人的面捅破此节,用不着这般背后行事。 她在思忖之间,琴娘子也没有闲着,一双妙目肆无忌惮的在她脸上打量了良久,方才微微福身道:“夫人有礼了”。 第五百零四章 痛心疾首 洛千淮心念微动之间,已经上前扶住了她:“娘子无须多礼。不知娘子如何称呼,唤我到此又有何事?” 她刻意将声音压低了些,比自己先前的语音更加低沉圆润,想来应该不会被人听出来。 琴娘子确实觉得,眼前之人看起来有些眼熟。不止是眼睛,还有身形,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似的,但一时之间,又难以想得真切。 既然想不通,她便也将这念头彻底抛到一旁,直截了当地入了主题: “夫人可称呼我为琴娘子。”她矜持地抬高了脖颈。 洛千淮已是想好了对皇帝身边人的态度,嘴上自然是怎么顺耳怎么说: “观琴娘子的打扮,怕是很快就要改口作琴夫人了吧?”她的笑容在刻意涂大了一圈的口脂加持之下,变得有些怪异。 但这“夫人”二字,确实成功地取悦了琴娘子。她的笑容达到了眼底,对这位知情识趣的襄侯夫人,也更多了几分好感。 说起来,襄侯夫人与她一样,都是出自小门小户,自小生长于乡野市井,所以也并不似那些高门贵女一般,对她种种鄙夷不待见。 想到此处,琴娘子对于洛千淮,已是生出了几分真心结交之意,言语之间,也更加客气有礼。 “夫人请坐。”她款款行至主座之上,将洛千淮让至客位。座位上早就摆好了茶水点心,可是洛千淮却并不敢动。 “琴夫人有什么话,尽管说便是了。若是有什么臣女能够帮得上忙之事,必当尽力。”她放低了姿态。 “夫人多虑了。”琴娘子笑着说道:“妾身不过是受人嘱托,想要在此提点夫人几句罢了。” 何人能够支使得了陛下的枕边人?洛千淮心中有数,态度更加谦恭: “琴夫人但言无妨。” “夫人本是小宦之女,长于乡野,囿于市井,照常理来说,不过嫁入小吏商户之家,整日为柴米油盐而操劳。”琴娘子悠然说道。 洛千淮早有准备,立时便站起身来,向着承明殿主殿的方向深深一躬:“臣女以粗鄙之身,得以嫁入侯府高第,诰封夫人之位,皆是倚仗陛下深恩。陛下仁德似海,怜我嫁妆微薄,还特意下赐皇家御苑以为添妆,臣女不胜感激,便是肝脑涂地亦难报陛下及夫人的大恩大德。” 琴夫人听到这里,笑容就变得更加灿烂: “夫人是个明白人。而明白人向来都是有福的。” “臣女的福气,全都得蒙陛下与夫人所赐。”洛千淮再次向着琴娘子行了一礼,这才在她的轻笑声中,款款坐了回去。 “夫人可知道,该如何做吗?”琴娘子忽然冒出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臣女愚钝,不知夫人想要臣女做的事,是否与襄侯有关?” 洛千淮当然清楚,琴娘子身后站的是谁,但天子不可与阴私之事扯上干系,所以她刻意地避过了对方。 “夫人当真是冰雪聪明。”琴娘子望着洛千淮,喟叹道。 “臣女知道该如何做。”洛千淮神色恭谨地道:“还请夫人放心。” “很好。”琴娘子说着,举起了手中的茶盏,放在唇边微微一啜:“若是有什么发现,可至东市第二进右手第五间茶铺,寻廖掌柜。” “请夫人放心,臣女一定谨慎行事,必不会有负陛下跟夫人所托!”洛千淮再度起身行礼。 “好了,你快回去吧。襄侯那边,应该跟陛下谈得也差不多了。对了,今日之事” “臣女必会守口如瓶。”洛千淮应声道。 “陛下当真是慧眼识珠。”琴娘子赞赏地道:“夫人今日的话,我会一字不差地传给陛下,无论未来如何,都会有夫人一份前程,还请夫人安心。” 洛千淮垂首:“臣女悉听陛下及夫人安排。” 屋门被自外拉开,洛千淮告退后便向外走去。琴娘子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先前那种熟悉感就再度从心底冒了出来。 这么婀娜的身段儿,便是在宫中也并不多见,自己会是在哪儿见到过呢? 她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有理出个头绪,只好再度将此事丢到了一边,开始组织稍后要向陛下奏报的话语。 陛下早慧,对身边人要求极严,便是她借着多年旧情,谋到了教引娘子的位置,在他面前也得将要说的话,反复在脑中琢磨个几遍方敢开口。至于那些说话不打腹稿未经大脑的,除非是有人做靠山,否则根本就不可能在宫内活得长久,更不要说被提拔到承明殿任职了。 洛千淮再次被带到正殿门前,只等了半刻钟不到,墨公子便从里面出来了。 他似乎耗费了太多精力,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光是跨出门槛的动作,都令他极为费力。 洛千淮连忙上前扶住了他,一旁早有小宦抬来了软轿。 她便抬眼望了望墨公子,对方回以一个安心的眼神。 洛千淮便也明白过来,敢情是小皇帝想要用人,又怕他包藏祸心,所以要将自己发展成为暗线。 小皇帝派琴娘子递来的榄橄枝,她是毫不犹豫地接了下去,那么墨公子本人,就更不可能拒绝对方,无论对方递给他的,是剑柄,还是刃尖。 当然,只看出宫的时候,小皇帝还肯继续赐下软轿,便知道他们相谈的结果,必是令对方满意的。 直到出宫上了自家的马车,洛千淮才敢放下一直悬着的那颗心。 “茵茵今儿的扮相,实在是太过惊世骇俗。”墨公子看了看她,叹着气道:“怪不得,连琴娘子也没认得出你。” 洛千淮没有接口。先前进宫的时候,她一直深度沉浸在莲花式表演之中,直到现在才想起了系统发布的任务。视野左上方的倒计时,不知何时已然消失不见,她怀着忐忑的心情,调出了任务界面,心中便猛地一沉: “造纸术随机任务进程:23。已完成任务综合得分:70分,暂低于合格标准。宿主在本系统的谆谆提醒之下,仍然未能端正态度,认真应对随机任务,以致于‘简在帝心’任务得分较前序任务大幅下挫,令本系统在痛心疾首之余,不得不严厉劝诫宿主:务必珍惜最后一次随机任务的机会,否则将会永远失去造纸术配方!” 第五百零五章 新婚旅游安排上 洛千淮理科出身,对于数字天生敏感,在系统絮絮不休地念叨的同时,便已经迅速算出了“简在帝心”任务的实际得分:62。 作为一个进宫后将任务忘得干干净净的人,对于这个得分,也实在生不出与系统抗辩的心。 只是这样一来,若想让三次任务的综合评分达到80分,最后一次随机任务的得分,就至少要达到96根本就是无法完成的任务。 洛千淮心里生出了一种无力感。 “这次任务得分不高,本宿主确实负有一定责任。但那时候是在宫内,能留给我的发挥空间并不大,能得到这个分值已经很不错了。我跟你说这些,并不是想要提出申诉,而是想让你在设计最后一个任务的时候,多动动脑子,找出一个更具备执行性的任务,而且在评分标准也要设计得更合理——否则有了这次失败的经历,我以后保证永远不动用这个随机任务系统,让它从此天天扒窝吃灰!” 系统也不知道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又或者是难得地生出了愧疚之心,总之是一改之前废话连篇的态度,变得一言不发。 洛千淮发泄了好一会儿,这才觉得心底的郁闷略去了一丁点儿。 一杯温度正好的茶水,就在此时递到了她的口边。 洛千淮就着墨公子的手,将那盏茶一饮而尽。 “茵茵可是累了?”墨公子温声问道。 “还好。”洛千淮挑开窗帘,看着道路两侧熙攘的街道与人群,深深地吸了一口长气。 “既然不累,那不如出去转转。”墨公子一眼就看出了她心中所想。 洛千淮的眼睛瞬间就亮了。新婚这几日,她便是想要正常出诊,文溥也不会同意,所以对这难得的假期,她本来也是有所期待的。 昨夜,她本来想跟墨公子好好商量一下,安排一次大豫版结婚旅行,但她没想到,从两个人昨晚先后上榻开始,一切就变得失控了。 好好的一个优雅高冷的贵公子,化成了一头不知餍足的凶兽,让她再也不敢以貌取人了。 “我想跟你商量个事。”洛千淮小声地说道。 “正巧。”墨公子含笑望着她:“我也有事,要同你说。” 说话自是要寻个好地方。大半个时辰之后,马车便泊在了一片波光粼粼的湖畔,杨柳绕堤,风清水漾,画坊渔舟间行其中,一派悠闲风光。 自从穿越以来,洛千淮时时为了生存而奋斗,就是后来不再为生计发愁,也总有各种各样的俗务等着她,完全没有时间跟精力放松身心,欣赏风景。 洛千淮心旷神怡地跳下车,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 “我现在只是个空头侯爷,只能委屈茵茵了。” 洛千淮正寻思此言何意呢,就见卫鹰已经寻到了一条泊在岸边的渔舟,简单交涉了几句,就回身来请二人。 洛千淮上了船,四处转了转,却觉得相当满意。 这渔舟对墨公子来说或许简陋,但比前世游湖时那些小船可强得多了,收拾得干净整洁不说,船舱上还支着遮光的竹篷,舱里安置了案几跟烧茶的铜炉。 船夫是个晒得黝黑的年轻人,眼睛亮亮的,笑起来就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看着相当面善。 洛千淮多盯着他看了几眼,那船夫就有些手足无措,急急地冲到了船尾,一篙子撑到底,小船儿便像离弦的箭,稳稳地离了岸。 卫鹰早就知机地退了下去,舱中只剩下了洛千淮跟墨公子。 “现在可以放心说话了。”墨公子说着,轻轻地拉起了洛千淮放在案几上的手。 “刚才那个是水二吧?”洛千淮终于想起了船夫的身份,忍不住打趣道:“在主上手下讨生活当真不易,便连划船捕渔都得精通才行。” 墨公子便笑着轻轻地掐了掐她的手指:“茵茵不是让我安分守已,做个老实人吗?以前那么多手下,总得帮着他们寻些事做才行,否则就该因为‘始乱终弃’,仍要被茵茵埋怨。” “少耍滑头了。”洛千淮白了他一眼:“你要是真老实,就不会故意装残示弱了。” 墨公子的眼神变得黯淡:“我只是为了自保。你今儿也看见了,既便如此,陛下也仍然并不放心,若是为夫平素再不谨慎小心,怕是不定什么时候,便会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说着说着,身子已经移到了洛千淮身侧,大袖一挥,将她揽入了怀中,附在耳边轻声低语:“若真有那么一天,茵茵可会为我落泪?” “胡说什么呢!”洛千淮一把推开了他。那种事,定然不可能发生,便是随口说一说,她都觉得心里发慌。 “说正事。”她岔开了话题:“你方才想跟我说什么?” 墨公子收起了先前那副慵懒模样:“还是茵茵先说。” 这厮竟然还有点绅士风度。怎么昨晚在榻上就没看出来呢? 洛千淮一边腹诽,一边提出了出游的愿望,末了又加了一句:“就在五陵周边玩几天即可。若是你新接了差事公务繁忙,也可以不必在意,待以后有空闲了再去也不迟。” 墨公子静静地坐在那里,凤眸微眯,表情冷肃,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神色变幻不定。 “可是确有为难之处?”洛千淮说道:“其实我也不过是临时起意,若你没有时间便算了,我这里都无妨的。” “茵茵。”墨公子叹了口气,语气也变得低沉清幽:“你怎知,我接了新差事?” “这不是很简单吗?”洛千淮有些疑惑:“你已经是手脚俱残的废人了,小皇帝只要容得你活在世上,便能博得孝顺友爱的美名,又何必多此一举,让那琴娘子出面,安排我在你身侧监视?” “之前你也跟我提过,小皇帝对当今朝堂之上,霍家一门独大的情况并不满意,所以才特意点了辛大娘子为后,在这种情况下,参与者越多,就越容易将朝堂上的水彻底搅浑,从而达到一个崭新的‘平衡’。你的身份特殊,又因着身体的原因没有什么威胁,所以他没有理由不用你。” 第五百零六章 走马上任正观司 分析这些,对于一个前世对历史很感兴趣的理科生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难事,起码比在突发情况下,第一时间透过各种表象,判断出致命病因救活患者,要简单得多。 但洛千淮这般侃侃而谈,神采飞扬的模样,却将墨公子的目光牢牢地粘在她面上,完全不舍得移开。 洛千淮对此恍然未觉,仍然说得兴致勃勃:“对于某些将权谋计策烙到了骨子里的人来说,既要用人,又要防人,所以我这么一个小宦之女,便成了另一颗有用的棋子。” 她把猜测一五一十倒了个干净,这才发现墨公子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眸中清晰地倒映着她的身影。 “是我猜错了,还是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洛千淮疑惑地伸手摸向脸颊,却只摸到了一手粘腻的脂粉。 墨公子唤道:“打一盆温水。” 船尾的灶上一直烧着水,温水立时便被送进了船舱。 墨公子执了面巾,轻柔地帮她净面。 厚重的脂粉尽去,洛千淮立时觉得清爽无比,再看这湖光山色,也似抹去了外面的那层迷雾,更加清透。 卫鹰无声无息地端走了水盆,又为铜炉里加了两块炭,添了一壶水,并几碟小菜。 都是现捞上来的湖鲜,炸河虾,酱湖螺,莼菜羹,另有一盘薄得透亮晶莹的鲜鱼脍。 洛千淮尝了一口鱼脍,眼睛顿时弯弯地眯了起来。鱼肉鲜甜,酱料却是加了芥子,酸中带辛,实是难得的美味。 她又尝了另外三道菜品,只觉河虾酥脆焦香,湖螺鲜嫩入味,莼菜羹滑嫩爽口,竟是各有风味。 “这些,都是水二做的?”洛千淮问道。她对于履霜营九卫的多才多艺,愈加佩服。 卫鹰面上露出了羞赧之色:“主母,这是属下随便做的,上不得台面儿,您就当个野景儿,胡乱吃几口便可。” “卫营主可当真是让人刮目相看。”洛千淮大感意外,真心地赞赏道。 卫鹰走出去的时候,仿佛腿脚都轻快了不少。 “茵茵虽非男子,却将这天下须眉都比了下去。”墨公子净了水,极熟练地剥了几枚湖螺,一一地放到了洛千淮面前的天青瓷盏之中。 “所以小皇帝到底想要让你去做什么?”洛千淮一边吃,一边问道。 “无非是看上了我在游侠中那点儿影响力。”墨公子轻笑道:“他手里握着皇城司跟绣衣使者,背靠着金吾卫,还有南北两军相拱卫,但却仍然觉得不放心,总担心他们会联合起来背叛自己” “其实我觉得,小皇帝的直觉也没错。”洛千淮淡淡地抬眼瞟了墨公子一眼,顺手往口中又塞了一只炸河虾,含糊不清地说道:“其他人我虽然不清楚,但起码绣衣使者,听的就未必是皇帝的号令。” 墨公子轻声笑了起来,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茵茵说是,那就是吧。总之现在你夫君刚刚得了个秩级千石的官儿,已经不再是空头侯爷了。” 洛千淮看着他一脸求快问、求表扬的表情,不由忍俊不禁,决定满足他这点难得的童心。 “所以侯爷的新官职到底是什么?” “新设的正观司,挂靠在廷尉府之下,监理天下游侠及盗匪事,有直奏天子之权,视情况可招安或调派地方兵马协助捕盗。”墨公子一本正经地说道。 “听起来权力不小的样子,怪不得小皇帝会有所担心。”洛千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然就反应了过来:“也就是说,以后你可以假借招安之名,将卫苍卫岚等知名侠客,名正言顺地收拢在自己身边了?” “不错。”墨公子微微一笑:“虞炟对此并非一无所知,但他仍然这么做了,自然不是因为年幼无知,而是想要下一盘更大的棋。” 洛千淮略想了想,忽然就意会了。 她想起了前世某个朝代,就有主帅广邀天下游侠协同作战,取得了显着战果的故事:“小皇帝要的是一场大胜,以打击匈奴的嚣张气焰,稳定地位与民心,为此,他愿意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将那些并不受朝廷约束,但又身强体健远胜寻常士卒的江湖人,也都绑到大豫的战车之上,而你,就是他挑中的,最合适的组织者。” “血统上值得信赖,又在江湖之中有极高的地位。”她总结道:“更令他满意的,就是你身体病弱,便是因为权力生出旁的野心,也走不了太远。” “所以我的身体,只能继续这样虚弱下去。”墨公子叹了口气:“而茵茵你,也只能再受几年委屈——我在短时间内,并不适合有子嗣,否则必然会重新受到虞炟的猜忌。” 此言正中洛千淮的下怀。“便是你不说,我本来也要跟你谈的。”她和颜悦色地道:“时人虽然大多十五岁成婚,但若能在十八岁以上再孕育子嗣,对于孩子与母亲都有好处。” 墨公子就极为认真地看了她一眼。 “三年。”他说道:“茵茵放心,三年之后,我必让你如愿以偿。” 洛千淮便明白他是会错了意。 “我并非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最低是十八岁,再晚些也没问题” “茵茵可是不相信我?”墨公子的神色变得更加严肃了。 “我不是不相信算了,不提这事了,你既然接了这个新差事,那个什么正观司又是新设的,想必忙碌得很,出游之事” “我本来就要外出远行。这也是为了虞炟的差使,去东海寻访义兄,沿途拜会一些较大的武林门派与世家,再折到并州参加天下武林大会。” 洛千淮立时便充满了向往之情:“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墨公子便低声笑了起来:“自是要一起的。我身体这般孱弱,若无夫人妙手救治,只怕还没走上一半儿,人就先不行了。” 他的这番话,就为洛千淮的同行,加了个明正言顺的借口。 “不过此事不急,我得先把京城的衙门筹建起来,方才能起行,还得劳烦茵茵多等几日了。” “无妨。”准备享受公费旅游的洛千淮心情极佳:“我正好也得去青鹿苑看一看,安排一下土地翻耕的事,别误了种二季稻。” 墨公子听到青鹿苑三个字,眸光微动,正要说点什么,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了卫鹰跟水二的呼喝声: “你们要做什么!” 随着这句呼声,一座高大的画舫,便直直地冲着渔船的方向,毫不犹豫地撞了过来。 第五百零七章 凌波故人来 说是画坊,其实是一艘高达十米,长约五十余米的庞然大物,两排长长的船桨自船身两侧伸出去,整齐地上下翻飞,拍得水花乱溅。隐约可见一排排打着赤膊的船工,以布巾缠头,精壮的胳膊上肌肉坟起健壮有力——完全没有半点转向的意思。 方正的船头一路直逼过来之时,洛千淮跟墨公子已经出了舱,仰头向画坊之上望去,就见到了一个被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的少年。 少年大约十五六岁年纪,面色青白眼底发乌,穿一身极显眼的大红色夹金绣深衣,看上去很有些弱不胜衣的支离感。 他双手环抱,双眼微眯,面上一副看好戏的戏谑表情,似乎并不觉得撞翻眼前的小渔船,算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 他不在意,但他的身边人却眼尖得很,看出刚出舱的两人衣着不俗,不由捏了一把汗:“世子,这两人的衣饰,应是西京勋贵人家的婚服还是赶紧下令转向吧,若是惹出什么乱子,只怕王爷他老人家,也是鞭长莫及啊” 那男子却笑着摆了摆手:“无妨。本世子好不容易进京一次,不过就是想找点乐子罢了,你若是再拿父王压我,休要怪本世子不讲往日情面。” 画坊荡起层层水波,声音湍急,坊内丝竹琴筝之声不绝于耳,洛千淮根本就没听清他们的对话。 但她却认出了那名红衣少年,正是昌州王世子虞贺。 先前在康乐县洛萧拜师之时,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对他的霸道无礼印象极深,没想到今儿又在这里见面了。 水二一直在努力撑篙,试图将小舟挪移开去,奈何那画坊实在巨大,光是方形的船头足有七八米宽,这般全速逆流迎上,委实是难以避让。 卫鹰从水二手中抢过了篙杆,正要运功之际,却被墨公子以咳声制止了。 身为哑仆,在外自然不能开口说话。墨公子自己咳了几声,勉强扬声道:“在下虞楚,不知哪里得罪了昌州王世子,非要这般苦苦相逼?” 虞贺伸手掏了掏耳朵,漫不经心地说道:“今日风大浪急,本世子什么都听不清楚——你们可听见了什么声音?” 先前劝谏他的那人皱起了眉:“虞楚也是先帝血脉,陛下亲封的襄侯,若是今日落水丧命,您跟王爷少不得被御史弹劾,不如就此罢手” “哦?”虞贺唇角微微下拉,说道:“申先生什么都没有听见,你们呢?” “属下只闻风声水起,鸟鸣鱼跃之声,哪里有什么旁的?”站在他身后的侍卫首领俯身说道。 站在虞贺另外一侧,作清客相公打扮的中年文士捋须笑道:“其实还有丝竹管弦之音,绕梁不绝——话说今日王妃请来的这些名门闺秀,都是德艺双馨,无论哪一位都配得上世子妃之位” 他说到这里,忽然就说不下去了,一双三角眼瞪得大大地,笑容也凝滞在了面上。 不止是他,站在船头上的所有人,包括虞贺在内,这会儿全都睁大了双眼,口唇翕张,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引凤湖中来往的船只不少,此刻也都将目光投到了此处,惊呼之声此起彼伏。 时间回退到十秒钟之前,画坊的船头即将触到小舟,以泰山压顶之态,欲将之摧压成碎片之时。 墨公子紧紧握着洛千淮的手,在她掌心微微一捏。虽然没有言语,但洛千淮也明白他的意思。 他无法明目张胆地显露武功,只能委屈她,与他一同落水。 虽然如此,他也必会护自己周全,所以她心底也并没有什么惊惧之意。 真到了生死攸关之时,还有系统呢。 那统子就算再不靠谱,也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儿用处,起码给了她处变不惊的勇气跟胆量其中一多半还是拜它所赐的各种不堪回首的历练所得。 但墨公子很快便扭过了头,看向了湖岸的方向。洛千淮也随着他一起望过去,就见到一道青色身影,御风凌波而行,短短的几个跨越之间,就已经来到了渔舟之上,站到了洛千淮面前。 来人背脊笔直,肩后负着一柄被白色素绫紧紧缠裹的长剑,双手负后神色凝肃,正是一年多未见的章庆,章大剑宗。 彼时画坊的船首,已挟着涌起的水浪冲撞而来,似乎下一刻,就会将小舟连同上面的人一起,辗为齑粉。 电闪火石之间,章庆轻轻一招手,先前执在卫鹰手中的竹篙便飞到了他掌中。 他轻描淡写地将那篙杆点向画坊的船头,也不见如何用力,那画坊便忽然诡异地停滞了不前,饶是船工们再如何奋力滑动,船身也依然巍然不动。 与之相对的,洛千淮身下的小舟,却开始向着反方向逆流而上,渐渐脱出了画坊的控制范围,转至它的侧面。 章庆收回了篙杆,仰头向着虞贺等人的方向淡淡瞟去。他的双眸澄净清澈,偏偏被看到的几人都觉得心神皆为之所慑,一个个手脚酸软,身子颤抖如筛糠。 虞贺紧紧地扒着船首的围栏,才勉强没有跌坐下去。 “你,你是什么人”他颤声问道。 虞贺不认得章庆,但他身后的护卫首领却是极有眼力见,立时附在他耳边道:“世子,此人能够凌空飞渡数百米,功力已臻化境,当世能达到这般造诣的人极少,再加上这个年纪打扮,多半是,多半是” “别卖关子,赶紧说!”虞贺一手抱着围栏,抬脚作势向他踢去。 “许是章庆,章大剑宗”那首领不敢再磨蹭,低声说道。 “章剑宗?”虞贺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那不是天下五大剑宗之一吗?据说他是除了那位身份未明的新晋剑宗之外,最年轻也是最有前途的剑宗了,本世子一直想要见上一见,看看有没有机会拜他为师——这不机会就来了!” 他双眼放光地望向章庆,将方才的惧怕瑟缩全都抛到了脑后,向着他不停地挥手:“章剑宗,幸会啊!在下虞贺,忝为昌州王世子,对您仰慕已久,今日相遇便是有缘,便请上船一叙如何?” 章庆却早已经挪开了视线,完全不再理会他。 “洛大娘子。”他仍沿用着旧时称呼:“许久未见。” “一别经年,章剑宗风采更胜往昔。”洛千淮笑着说道。 第五百零八章 第三个任务 章庆抿着唇,眼睛一瞬不瞬地落在洛千淮面上,四目相对之时,双方竟都没了言语。 墨公子眉毛微挑,微笑着抱拳道:“今日之事,我们夫妻二人,却是要谢过章大剑宗仗义援手了。” 章庆连根本充耳不闻,只望着洛千淮说道:“洛大娘子。你虽是嫁了此人,但若有一日悔了,随时可以告知庆。庆必会倾尽全力,带你离开。至于那些欺你辱你之人” 他说到这里,方才冷冷地扫了墨公子一眼,与对方的视线一触即收,口中掷地有声:“无论是公侯王子,抑或是其他人,庆都必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他的声音不小,不只是渔舟上的人,便连画坊上的虞贺等人,也都听得清清楚楚。 湖上的气氛便莫名地怪异起来,洛千淮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连忙开口缓和道: “章剑宗莫要误会,侯爷他待我极好昨日你没喝成喜酒,不若今儿就在这儿补上” 她一边说,一边唤道“船家,多整治几样拿手好菜,再拿几坛酒过来!” 水二利落地应了,章庆却摇了摇头:“我另有要事,方才也是恰逢其会,酒就不喝了。” 他自怀中换出一个巴掌大的锦囊,递到了洛千淮手中:“这个,便算作新婚贺礼是我游历之时偶然所得,你若喜欢便留着,不喜的话,扔了便是” 话音未落,他便已经迈步跃入湖中,青衣翩然,踏波而行,一步百米,渐行渐远。 洛千淮手中攥着沉甸甸的锦囊,眼睛一直紧随着章庆远去的身影,并没有留意到身边人渐渐变得幽黑深邃的眼神。 直到章庆消失在水天相接之处,洛千淮才回过了神。 墨公子并没有露出什么异色,只是笑着对她微微呶嘴,让她注意并行于渔舟一侧,并未离去的画坊。 一条绳梯不知何时已经放了下来,虞贺也换上了一张灿烂的笑脸,正冲着自己跟墨公子说道: “方才湖上浪大风急,在下也是方才才听身边人说起,都是一家人啊!要是论起来,二位还是我的侄儿跟侄媳呢!赶紧上船来,让本世子为叔替你们摆酒压惊” 他说话的时候,身侧又探出了几张或清秀,或妍丽的小娘子的脸,其中有几位洛千淮前些时日还在春日宴上见过,没想到今日会出现在虞贺的画坊之上。 墨公子淡然一笑:“世子的好意,在下与夫人心领了。只是今日游兴已尽,改日再专门过府去拜会世子。反正世子此番上京,也得待上几个月不是吗?” “哈哈哈。”虞贺放声大笑:“想不到襄侯每日深居简出,消息倒是灵通——既然如此,今日更是不可辜负,来人,替我好生‘请’襄侯夫妇上船来!” 墨公子尚未说话,那边卫鹰却是垂了头,撑起了篙杆,只轻轻一划,便与那艘高大的画坊拉开了距离,只消再来上几下,便可远远遁避。 这种小渔舟,本就比大船轻便得多,错开是方才的那种特殊角度,根本不可能再被大船逼迫。 洛千淮却结束了之前的沉默,忽然开了口:“停船。” 她捏了捏墨公子的手:“既是世子诚心相邀,便上去坐坐何妨?” 墨公子面色纹丝未变,完全没有问及原因,便轻声应了下来:“夫人既然有此雅兴,本侯自然乐于奉陪。” 洛千淮就有些歉然地看了他一眼,换来了对方一个了然的眼神。 依着她的本心,自然是离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越远越好,所以墨公子先前的拒绝,其实正合她意。 奈何系统却是个看眼不怕乱子大的,就在这个时候跳了出来: “检测到当前为最佳时点,开始发放随机任务三。任务名称:扬名引凤湖。” “内容及要求:能受天磨真硬汉,不遭人忌是庸才。宿主坐拥本系统,成功嫁入公侯门,已成为无数闺阁女子羡慕妒恨的对象,亦是时下京圈议论的焦点人物!今日这艘画坊之上,便有八位待嫁小娘子,琴棋书画各擅胜场,正聚众嘲笑宿主出身乡野不学无术。泥人尚有三分气性,宿主必须即刻上船,充分展现自身实力,将才名广播于此引凤湖中!具体请宿主分别挑战八位小娘子并胜出,令船上所有人心服口服!” “任务完成时限:即刻起120分钟之内。逾期未完成,视为自动放弃。” 洛千淮试图跟系统讲道理:“可是你明明说过,这些任务都在本宿主的能力范围之内——我除了字写得尚可,琴棋画皆是一窍不通,哪里有什么底气跟那些名门闺秀比拼才艺?” 系统一言不发,只在她视野上方挂出了倒计时。 洛千淮明知不可能,却又不舍得就此放弃造纸术,只好走一步算一步,第一时间唤停了卫鹰,说出了要求。 虞贺对洛千淮的知情识趣很是欣赏。 墨公子手足无力,无法攀援绳梯,他便派人寻来了一个大筐,将两人一起慢慢地吊了上去。 出了筐子在甲板上站定,虞贺的目光就变得有些粘腻油滑。 他的目力不佳,先前并未看清洛千淮的长相,这会儿近距离一瞧,立时便心旌摇曳,不知身处何地。 虞贺不由自主地向着洛千淮走了过去,笑得一脸春意盎然:“这位便是我那侄儿媳妇了?果真是生得沉鱼落雁,便是为叔看了也难免心生疼惜” 墨公子本就清淡的面色,立时便变得冷漠肃杀。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虞贺跟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娘子在内,受他气势所慑,全都激零零地打了个冷战。 先前反复劝谏虞贺的那位申先生,再次趋前道:“世子,湖上风大,并非待客之地。不若请襄侯跟夫人入内奉茶,一起欣赏点评诸位娘子的才艺如何?” 他一边说,一边用力地扯了扯虞贺腰间的玉带,低声说道:“世子请收了心侯夫人可是章剑宗的朋友,若是招惹了她,便是王府护卫再多,也躲不过对方的剑” 第五百零九章 团团坐吃果果 虞贺闻言心中一凛,神情顿时变得正经起来。 墨公子眼神微闪,身子就歪歪地靠在了洛千淮的身上,任她搀着自己,一路被虞贺带着,登上了画坊顶层的舱室。 顶楼整层都是被打通了的,面积足有二百多平方米,已经是一个不算小的宴会厅了。 一名三十多岁年纪,衣饰华丽容貌娇美的女子,正坐在上首的主位上,下方两侧则各摆了四个案几,几名豆蔻年华的少女端坐于其中,正与上方的女子含羞带怯地说着话。 见到他们进来,上首的女子立时笑容满面:“贺儿怎么出去这么久?诸位娘子都迫不及待地要展演才艺,若是你不在,岂不是对牛弹琴了?” 她说着,又转头对跟在洛千淮二人身后进来的那几名小娘子道:“也亏得你们,出去将我这个不解风情的儿子给带回来,否则他说不得,就会在外面看上一天光景,把今个儿的正事儿全都给忘光了!” 她自觉得说得风趣,言罢笑得更加欢畅,全没注意到周围那些小娘子们,眼底浮现出的尴尬与难堪。 她们都是西京官宦之家的娘子,有父兄是一千石秩级的嫡娘子,也有二千石官员之家的庶女或旁支,今日来此,确实都是为了与昌州王世子相看,谋一谋那世子妃的位子。 若是普通的蕃王世子,其实根本搞不出这么大的阵仗,莫说是千石官员家的嫡女,就连四百石的小京官儿,都未必会将嫡女嫁过去,但眼前这位并不一样。 昌州王是先帝最宠爱的幼弟,先帝践祚之时他仍在襁褓之中,算是由先帝亲手带大的,情份自然非同一般。所以当他成年之后,先帝慨然将大豫十三州之一的昌州赠与他为封地,与其他获封一郡、一城的藩王相比,势力是要大得多了。 当然了,这种事情有一就有二,比如后来先帝又将蓟州封给了自己的三皇子。但蓟州乃是边关苦寒之地,与物阜民丰的昌州不能相比,更不要说,蓟州王在先帝晚年谋逆,已然身死国灭。 所以眼下昌州王,已是所有封国中地位最高的一位。其世子进京择妃,也成了值得西京官宦人家关注的一件大事。 当然,真正的高官显爵,自是不会考虑将嫡女下嫁,以免惹得陛下猜忌,但在其他人眼中,这世子妃之位可是个香饽饽——要知道昌州王已然过了花甲之年,膝下可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就是眼下这个继王妃,也是因着生出了虞贺,方才母以子贵得以扶正的! 若是将女儿嫁过去,未来便是妥妥的昌州王妃,打着灯笼也挑不着这样的好事! 只是这位方才一开口,小娘子们心里就都明白,这位王妃是个拎不清的,心里难免犯上了愁。 这年头嫁人可不是两个人的事,女子每日伺候婆婆的时间比丈夫多多了,遇上这么一个不会做人却自我感觉良好的,以后的日子却要怎么过? 当下便有几个见事明白的,心中已是打起了退堂鼓。 虞贺倒并不觉得自己母亲说的话,有何问题。 “母妃,这两位是我的侄儿跟侄儿媳妇,也都算是你的晚辈,听说您亲自过来,一定要上船来拜望一番。” 他说话的时候,昌州王妃身后坐着的一位模样干练的女官,便附在她耳边,介绍了一下墨公子跟洛千淮的身份。 王妃一边听,一边抬眼向墨公子面上看过去,见他生得虽然昳丽白晳,但身子骨实在虚弱,得靠着妻子搀扶方才能勉强站立,怕只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再加上之前也听自家王爷提起过此人,不过是个连封地都没有的空头侯爷,心下难免鄙夷。 “本妃此次上京,主要是为了贺儿的婚事,旁的闲杂人等,却是并没有那么多时间逐个接见。”王妃不是个有城府的人,面上当下便现出了倨傲之色:“只是来都来了,那便也坐下来,跟本妃一起欣赏诸位娘子们的风采吧。” 墨公子跟洛千淮对于这种什么事都挂在面上的人,根本就连气都懒得生。二人虚虚地行了个礼,便自觉地坐到了右侧下首第一张案几之前。 大豫以右为尊,在场之人除了昌州王妃之外,再无人地位高过他们两个,所以被占了位子的右扶风尉的庶女佟莲娘,也只能压下心里的那丝不服气,老老实实地退让到一旁。 王妃跟世子虽然不着调,但身边的仆役女使却是极长眼色,立时便有人为二人收拾了案上的残酒冷菜,换上了崭新的食具跟菜品,更取来了一张新案几,就加在他们的下首,请佟莲娘入座。 虞贺坐到了自家母妃的身侧,所有小娘子也都落座完毕,宴席算是重新开始。 “诸位都是京中的大家闺秀,一个个无论是家世还是模样,都不是我们昌州那种小地方能比的。”王妃笑眯眯地说道:“今个儿一看,我是个个儿都喜欢,只是这择妃一事,到底还要看贺儿自个儿的意思。” 她说的话半点也不含蓄,令各位小娘子听得极不舒服。 可是这会儿是箭在弦上,来都来了,只能继续忍下去。 王妃对此却根本没有察觉,自顾自地说道:“所以我就想了个主意,不如就玩击鼓传花。这花儿落到哪位小娘子手里,便请她表演一样拿手的才艺,弹琴吹笛什么都可,不拘内容,然后由我儿亲自点评,如何?” 虞贺到底还是比母亲见多识广些,听到这里也觉得有些难为情。他看看了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正将一块炙肉塞进口中,吃得笑眼弯弯的洛千淮,忽然就有了主意。 “本世子还在昌州的时候,便听说过襄侯夫人的名声,据说才艺方面都是极出色的,不然也不会入了陛下的眼,特特下旨赐婚——说起来楚侄你这际遇,也当真令人羡慕,便是父王之前履次奏请陛下为我赐婚,都被陛下搪塞过去。今日一见,侄媳确是秀外慧中,倒是便宜了楚侄你” 墨公子听他越讲越不成话,便端起了酒杯打断了他“陛下厚爱,楚时刻感念于心。然世子得陛下允准,可在京中自行择妃,亦是君恩浩荡,当时刻铭记感恩才是啊。” 第五百一十章 好一张利口 虞贺被墨公子这般阴阳怪气地抢白了一回,面色便有些不豫。但对方说的都是正理,又半句都驳不得,只能强行忍了这口气,在辈份上找补:“楚侄说得不错,为叔确是时时刻刻感念君恩。闲话少叙,只说侄媳既然有此才学,今日便替我来做这个评判如何?” “噗嗤!”厅中有几位小娘子实在没忍住,笑出声来。 “本世子的话,有何可笑之处?”虞贺瞬间沉了脸。 方才发笑的小娘子们彼此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位身材高挑模样飒爽的站了出来,朗声道:“世子久不在西京,怕是误信了传言。” 她一边说,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儿就瞥向了洛千淮,含笑说道:“这位景大娘子不,是新出炉的襄侯夫人,擅长的可并非是寻常女儿家的才艺,而是什么半吊子的医术,听说日日都抛头露面,为那些贩夫走卒瞧病呢!” 她的话音一落,在座的小娘子大都优雅地以袖掩面,低声地笑了起来。 “哦?”昌州王妃的面上的笑意就变得极淡:“原来是竟是个走街蹿巷的医婆陛下多半是为了襄侯的身子,才挑中了她。” 她自己出身于昌州的着姓大族,虽然跟西京权贵无法相比,但骨子里对于出身血统尤其重视,打心底就看不起寻常百姓,更不要说还是个低贱的下九流医婆。 这些冷嘲热讽,洛千淮根本就全不在意。她一边剥着一只烤青蚶,一边琢磨着系统的任务,面上自是一派云淡风轻。 这副模样落在虞贺的眼中,却是各种可怜可悯,令他愈发心痒难耐,连方才申先生的提醒,章剑宗的威胁,全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母妃怕是多虑了。就以景大娘子的这份模样身材,想来便是寻遍整个西京,也未必能找到几个,便是做过医婆又如何,在我眼里,本就比在座的诸位小娘子要强上不少!” 这话说得粗鲁无礼,不仅是墨公子暗暗地皱起了眉,在座的小娘子们也都觉得受到了冒犯。 只是她们并没有谁去责怪虞贺,而都将怨怼的目光聚到了洛千淮身上。 昌州王妃就是再不通世故,也知道自家儿子是个什么秉性,更是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儿子自然是不会有错的,错的肯定是那个不安于室的狐媚子。想来她自个儿的丈夫是个病弱的,便来肖想勾引自己的儿子?简直是做梦! 她正要开口,那边洛千淮已是按住了正要发作的墨公子,用丝帕净了手,先一步说道: “王妃,世子,各位小娘子。不论陛下因何等原因点了我为襄侯夫人,此事已是定局,穷究无益,若是胡乱猜测,更是会伤了陛下对襄侯的拳拳关爱之心。今日吉日良辰,这么多位名门佳丽聚集于此殊为难得,不如尽快回到今日的正题之上。” 她说话之时,神态安详条理分明,自然而然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加之声音不高却又清澈悦耳,很容易让人生出好感。 先前发笑的几个小娘子,均是并未受邀出席霍府春日宴的,还是第一次见到洛千淮本人。见她仪容端丽,说起话来比起昌州王妃更加条理分明,哪像是传闻中生于乡野的粗鄙模样?一时间不由都有些悻悻的。 “方才王妃提议击鼓传花,由各位佳丽展示才艺,此建议极好。”洛千淮含笑继续说道:“蒙世子抬爱,让我做这个点评之人” 她顿了一顿,眼神逐一扫过八位小娘子。她们一个个也都在看着她,不少人已经猜出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无非是自承才疏学浅,愧不敢当之类的话,眸中也难免因此露出了了然的神色——但很快,这份了然就变成了愕然。 “今日我与侯爷既是登了船,又有幸遇到了世子择妃这般雅事,若是置身事外坚辞不就,却是太过无礼了些。既如此,我便勉为其难,冒昧地为诸位小娘子的才艺,点评一二。” “好,好!”虞贺拍掌笑道:“景大娘子的性子当真爽利,极合我之心意,并不似那些迂腐之人,明明心里乐意之至,却偏偏要推来让去!” 他固然是心花怒放,但昌州王妃跟一众小娘子,心中难免都生了疙瘩。 先前那位高挑飒爽的小娘子,出自武官之家,父亲为秩级千石的长乐宫卫尉,心里向来藏不住话,再次忍不住开口道:“不知侯夫人擅长何种才艺,竟这般大言不惭地欲为我等点评?” 此言正中在座各位小娘子的心声,她们一个个将身子坐得更加笔直挺拔,唇边噙着冷笑与讥诮之色,等着洛千淮的回答。 洛千淮对此情况早有准备。只是她还没发话,墨公子却淡声地先开了口: “本侯的夫人,自是才德无双,否则陛下也不会于西京诸多贵女之中,择她赐于本侯。品评才艺这种小事,夫人本不屑为之,只是却不过王妃与世子的情面,方才勉强应下,若是诸位小娘子忧心自己才艺浅薄难入我夫人之眼,不如尽早退出,莫要浪费王妃世子,与本侯夫妇的时间。” 洛千淮就笑着在案几之下,捏了捏墨公子的手。 这人还是一如既往地毒舌,只不过他的毒舌对象变成了其他人时,感觉却实在相当舒爽。 她觉得心情大好之时,各位小娘子却正好相反。 她们自然都是第一次接触襄侯,没想到此人手脚虽然残了,却生得好一条利舌,三言两语地,就将她们的反驳之辞,全都堵了回去。 先是拿出了陛下说事,将那景大娘子的才德说得天下无双。什么,你不同意?那陛下为什么没选你呢?总之陛下的眼光最好,他挑中的人谁也不能说无才无德,否则就真是质疑陛下,要是被人传扬出去,说不得连家里都要受连累。 光是这样也就罢了,他还干脆将那景大娘子直接吹到了天上,将她们的不甘不屑,都说成了自惭形秽,更直接了当地说怕出丑可以退出,别耽误大家的时间,简直是把她们想到的后路,全都给堵上了 本来以佟莲娘为首的几个小娘子,彼此之间已经无声地对过了眼神,准备稍后就以景大娘子粗鄙不堪无资格点评为由,拒绝展示才艺。 如此既可以顺理成章地推掉这门不靠谱的婚事,又能对家族有个交代。 可是现在有了襄侯方才那番话,这个主意肯定是用不得了,毕竟谁也不想顶着个才艺浅薄的帽子,以后成为西京官宦之家的笑柄。 第五百一十一章 春江月与夏夜蛙 昌州王妃的嘴微微张开,复又闭合。她略一招手,便有下人取过了一朵金红相间的宫制牡丹花儿,递到了坐在左首第一位小娘子手中。 那位小娘子生着一张团子脸,笑起来两个酒窝深深地陷进去,看起来喜庆得很。 鼓声响起,牡丹花儿逐桌传着,一直传到了佟莲娘手上,鼓声才歇了下去。 佟莲娘起身走到厅堂正中央,大大方方地向上首的昌州王妃跟虞贺行了一礼,又向着墨公子跟洛千淮微微福身,方才轻启朱唇: “小女师从琴艺大家曾娘子,今日便在此献上一曲,请王妃世子,襄侯与夫人赏鉴。” “曾娘子?”昌州王妃怔了一下,有些唏嘘地道:“多年前,我曾经有幸听她弹奏一曲,至今仍难以忘怀。只是她择徒要求极高,等闲人入不得她的法眼,没想到你竟能有这等缘份。” 她收起了先前那份漫不经心的神态,坐姿更加端正,眸中添了几分期待之色。 早有女使们搬上了一架七弦古琴,佟莲娘坐定之后稍微试了试弦,稍一沉吟,便开始了弹奏。 她的十指修长光洁,指甲不长也不短,修剪得恰到好处,上面染了轻薄透亮的水红色,上下翻飞之间,很是赏心悦目。 至于琴声,那便是见仁见智了。昌州王妃显然是她的知音,目中露出了欣赏之色,手指也在案几之上,轻轻地打着拍子。 虞贺虽然没有她表现得那般明显,但面上也带了轻松的笑意,显然也是相当满意。 其他小娘子的表现则各不相同,有的始终保持笑意,不时微微点头,也有的恨恨地咬着唇,眼中流露出不甘之色。 洛千淮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俗人。前世她从小就抓紧一切机会努力读书学习,并没有受过高雅艺术的熏陶培养,工作之后也不过偶尔听听流行音乐,哪里听得懂七弦古琴。 一曲既终,场上不少人还在慢慢回味之时,就见佟莲娘已经站起身来,再次向着上首二人敛衽行礼,然后转身对着洛千淮微微躬身道: “小女此曲如何,还请侯夫人不吝指教。” 她口中如此说,但唇角却噙着一丝淡淡的挑衅,似乎笃定了不学无术的景大娘子,不可能听得懂她的琴。 墨公子微微扬眉,正想要说点什么,手却被洛千淮微微地按住了。 她方才被那叮叮咚咚的琴音,催得昏然欲睡,这会儿就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口不对心地道:“好,这位娘子当真弹得一手好琴。” 此言一出,在座的各位小娘子都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想来这位侯夫人当真就如传言一般粗鄙无文,半点都不懂琴,只能随口附会说点好话,根本就讲不出个中奥妙。 佟莲娘暗自撇了撇嘴,作出一副恭谨的姿态继续说道:“还请夫人说得更详细一些,小女也想知道,自身的琴技还有什么不足,以便于百尺竿头,再进一步。” 洛千淮微微一笑:“既是娘子诚心求教,那本夫人自是不好藏着掖着,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包管让你满意。” 竟然这般大言不惭。佟莲娘垂着头翻了个白眼,口中道:“愿闻其详。” “你这首夏夜鸣蛙曲,技巧上还是过关的,不愧是受过明师点拨。”洛千淮信口胡扯道。 大堂之上,忽然就沉静了下来,在座所有人的表情,都有些轻微的呆滞。 佟莲娘一张俏脸胀得通红,一时间羞怒交加:“侯夫人,小女此曲,名为春江月,并非,并非什么夏夜鸣蛙” “啊?”洛千淮一双杏眼睁得又滚圆,满脸都是不可思议之色:“你弹的是春江月?我怎么半点也没听出来?” 眼见佟莲娘嘴唇翕张,似乎想要替自己解释一二,洛千淮就继续说道: “都说琴曲首重意境,若是没有意境,便是技巧再高,也难免沦为乐工之流,难登大雅之堂” “当然了,这位小娘子请不要对号入座,本夫人是泛指,并非单独针对你啊” “那就请夫人详细地说一说,小女这首春江月,到底有什么问题,竟这般入不得夫人之耳?若是夫人当真能说出问题所在,小女甘愿执以师礼;若是不能,那么夫人方才所言,便不仅是针对小女,也诋毁了小女的师父曾娘子,更是对我佟氏一族的挑衅,还请夫人向小女致歉!” 席间的小娘子们闻言纷纷点头。便是先前对佟莲娘既妒且恨的,这会儿也生出了同仇敌恺之心:一会儿自己也是要表演才艺的,若是任由这么一个乡野粗鄙之人肆意挥洒,将自己表演的项目也讥讽成“夏夜蛙鸣”什么的,传扬出去,自己又要如何做人? 厅堂上的气氛,因着佟莲娘咄咄逼人的态度而变得有些剑拔弩张。昌州王妃心中便相当不满。她连墨公子都瞧不上,更不要说是他那个出身低微的夫人,又听她那般点评自己极欣赏的琴艺大家曾娘子的弟子,眉头早就皱了起来。 她并不看洛千淮,反而说起了自己的儿子: “贺儿,这却是你的不是了。”她淡淡地道:“十指有长有短,人也一样。襄侯夫人擅长的既是医道小技,那么于正音雅乐自然所知不详,你让她来做今日的点评官,怕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虞贺却早就瞥见了洛千淮唇边的笑意,见她神态从容淡定,并未因佟莲娘与自家母亲的态度,而有丝毫动容,便知她必是成竹在胸。 “母妃。”他笑着说道:“都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儿既已请了景大娘子,那便自有请她的道理,母妃只须等着看便是。” 他安抚过昌州王妃,又看向下方的佟莲娘等人,正色道:“诸位都是出自西京名门,家世清贵,自小便请了名师教习礼仪,当知谦虚谨慎的道理既是向他人诚心求教,那便至少要耐心听人把话说完,至于话中夹枪带棒,明捧暗损的,并非淑女所为,本世子甚为不齿。” 第五百一十二章 欲抑先扬 这些话,其实都是平素虞贺的夫子们,三天两头用来说教他的,虞贺听得多了,随口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今日拿来讨好佳人,说得却是极为顺溜。 只是洛千淮并没有因这几句话就领他的情,站在厅堂当中的佟莲娘却是羞愤交加,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虞世子方才的态度,就相当于对着在场所有人宣称,将她从世子妃的候选人中剔了出去,而自己若是老老实实地认了下来,那么日后传扬出去,她的名声可就彻底完了。 佟莲娘再抬眼望向洛千淮之时,眸中就多了几丝怨毒。 “世子教诲,小女不敢忘。”她向着虞贺的方向施了一礼,又对洛千淮道:“小女虔心救教,万望侯夫人悉心指点。”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洛千淮一身。她淡然一笑,站起身道:“你弹的曲子是春江月,但我猜,你自己从未在夜晚泛舟于江上,亲眼看一看那春江花月夜的盛景吧?” 这个是肯定的,大户人家未出阁的小娘子,便是白日里出门的机会都不多,更何况是晚上呢? 佟莲娘也无法反驳。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确是没有,但是” 洛千淮并不在意她的“但是”。她怜悯地摇了摇头:“见都没见过的场景,却想要在琴声中表达出来,委实是太过难为你了。” “春潮连海平,明月共潮生。”她不再理会还想要自辩点什么的佟莲娘,漫声吟咏着,声音平和清越,将众人都带入了一副春水漫江,明月初升的画卷之中: “滟滟千万里,何处无月明?江流绕芳甸,月照花似霰,空里流霜飞,白沙看不见” “琴音亦是心音。”洛千淮满意地望着被缩写版《春江花月夜》迷住了的众人,最后总结道: “小娘子的技艺无缺,只是今后在选择曲目之时,还要再多用点心思,寻那些自己能够理解并驾驭的曲子,方可一鸣惊人。” 佟莲娘怔怔地站了好一会儿,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她没有想到,自己完全看不起的景大娘子,竟然能真的挑出了自己琴中意境不足的大问题,甚至还当场扔出一首有关春江月夜的好诗,哪里是传闻中那个大字不识的村野鄙妇? 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但其他的小娘子中,却不乏爱诗之人,御史中丞家阎家的三娘子第一时间就站了出来,脸儿微红,两眼泛光地道:“夫人,此诗美伦美奂,意境悠远,小女还是首次得闻,莫非便是夫人您所作的?” 洛千淮就是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将这首流传千古的盛唐第一诗据为已有。 “此诗乃是一位张姓大家所作。”她说道:“我也只是偶尔听闻,甚为喜欢,所以一时记在心里,今日借此机会,与大家共赏。” 虞贺这会儿也回过神来。他虽是个纨绔,但也是受过无数夫子悉心教导的,哪里听不出诗词的好坏? 洛大娘子能以此诗,启发众人对于琴曲意境的思考,本身就代表了她在琴曲一道上的极高造诣,也印证了自己眼光独到,并未看错人。 当下他便朗声笑道:“佟娘子,景大娘子这般用心提点,你可还有什么不明之处?” 佟莲娘就是心中再不甘,也只能向着洛千淮深深躬了下去:“谨受教。” “小事一桩,不必多礼。”洛千淮迎着墨公子满是笑意的眼,回到了座位之上,拂袖坐了下去。 照理来说,事情到了这一步,佟莲娘就该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击鼓传花的游戏,将展示才艺的机会让给其他人。 可她心里就是憋着一股火,这股子火若是不释放出去,就会将她彻底焚尽。 “侯夫人能说出方才那番话,对琴艺的理解可谓是登峰造极。”她一字一句地说道:“自先师外出游历之后,小女一直苦于无人指点,今日得遇侯夫人这样的名家,幸何如之。便请夫人在此赐教一曲,也让小女等人增长见识。” 这种情况,完全不出洛千淮的预料。 “好说好说。”她使出了拖字诀:“只是今日到底是王妃与世子,与各位小娘子的主场,我们夫妇二人不请自来便罢了,若是喧宾夺主,却是不美。不若等所有人都展示完毕,若是还有时间再说如何?” 她既没有当场拒绝,找的理由又是无比正当,佟莲娘便是再不乐意,也没有理由再抓着她不放。 她咬着唇,慢慢地坐回到自己的席位之上。金红色的牡丹花再次在各位小娘子的手中传递,不一时便落入了先前那位身材高挑言语明快的小娘子手中。 她起身走到堂中,向王妃母子跟洛千淮夫妇行了礼,手向后一伸,便有女使送上了一把琵琶。 她微微地调了调音,星眸闪动之间,却是先行开了口,介绍了自己与欲奏之曲:“小女严蕊,在家中排名第二。自幼生于边城,三年前方随家父迁回西京。此曲名为塞上曲,却是小女幼时常见之景。” 严二娘子虽然没有看向自己,但洛千淮心里清楚,这番话就是说给她听的,为的就是避免她再随便给曲子起个巨难听的名字,顺便再把先前自己挑出来的漏洞,严严实实地给堵上。 看着没有机心,其实思维缜密,怪不得人家姓严呢! 她正思忖对策之际,那边严二娘子已是极快地拨起了弦。她长相明丽,选的曲调也是相似,却是比方才那佟莲娘的琴曲,更能让洛千淮听得入耳一些。 一曲既终,严二娘子执着琵琶俏立当场,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先是瞟向了虞贺,见他微微点头以示肯定,心里便是一喜。 洛千淮这回却比方才要积极得多,不待严二娘子问询,便主动地开口点评道:“琵琶好听难学,要想成为大家更难。严二娘子年纪轻轻,便能有所小成,将这塞外风光宛转示于人前,已是相当不易,想来也是费了多年苦功吧?” 有先前佟莲娘的悲摧经历在前,洛千淮此时的话,就令素来骄傲的严二娘子,生出了受宠若惊之感。 这会儿她早已将自己初时对洛千淮的种种质疑抢白抛到了脑后。 堂上的众位小娘子也是,跟着她一起松了一口气。 看来方才那佟莲娘只是适逢其会,成了襄侯夫人立威的对象,她并没有想要得罪所有的意思。 没见就连刚才出言不逊的严二娘子,都算是轻松过关了吗? “承蒙夫人谬赞。”严二娘子眼角含笑,口中谦逊道:“小女自五岁以后,日日勤习不缀,日后定当再接再厉” 洛千淮就开口打断了她:“其实我想说的是,勤学苦练固然是好,但若是方向偏了,那就是南辕北辙,事倍功半。” 第五百一十三章 塞外琵琶当如是 此语一出,在座诸位小娘子,心中皆是惊疑不定。 严二娘子:??? 其他小娘子:敢情这事还没完 墨公子倒是鲜少看见,洛千淮这般咄咄逼人的一面,一时之间觉得既新鲜又有趣,笑意不自觉地飞上了眼角。 昌州王妃却是微微蹙眉:“严二娘子的琵琶,本妃听着极是悦耳,侯夫人方才的话,却是多少有些刻薄了。” “阿蕊谢过王妃赏识。”严二娘子立时说道,眼风顺便向洛千淮瞟过去,很有些小人得志的得瑟相。 洛千淮并不以为意。现在已是她最后得到造纸术的机会,不成功便成仁,为了这门技术,就是把全场所有人得罪个遍又如何,大不了之后想办法补偿便是。 “既然世子请了我做点评,那么本夫人自然是要尽心尽力,帮着诸位娘子,寻出才艺中的瑕疵之处,之后裨补缺漏,方能有所广益。若只是随随便便说上几句好话,岂不是又要被人说成不学无术尸位素餐,既辜负了世子亲自提名的美意,又不利于诸位娘子的进益,如此有害无利之事,本夫人又为何要做?” 昌州王妃本就不是个有机心的人,听她说得头头是道,还拿出了自己的宝贝儿子当挡箭牌,虽然觉得哪里仍然不对,但思来想去,竟然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所以索性也不再多说。 成功迫得王妃闭了嘴,洛千淮站起身来,缓缓地走向严二娘子,目光在她的手指肚上微微一转,便笑着说道: “你家中父兄应是武将吧?二娘子自幼生于边城,耳濡目染之下,也练了一身好本领,是以手上指的力道远远胜过常人,以此演绎琵琶,往往慷慨激昂,动人心弦。然回到西京之后,一言一行皆受约束,家中多半也请了人来,教导你以柔顺为美,便是这琵琶之音,也得去了那些洒脱不羁,压着性子轻拢慢捻,方才不失温雅柔顺——殊不知恰好适得其反。” 严二娘子先前还是满心怨气,听到这里却渐渐沉默了下去。只因洛千淮所言,还真的一点不差。就为了压住她这份飞扬跳脱的性子,不知道挨了嬷嬷多少手板,便是每每摸起琵琶之时,都下意识地最多只敢用三分力,只怕声调稍稍抬高,就会被说成是“呕哑嘲哳”的蛮曲,登不得大雅之堂 就是在这种长久的压制之下,她才渐渐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每日不得不耐着性子去附和那些西京贵女,想她们所想,学她们所学,便是她们讨厌的人,她也会第一时间站出去,表现得比她们更加憎恶可在内心深处,她最厌恶的,其实还是这样的自己。 严二娘子陷入了深思之中,旁边与她交好的另一位武将家的段五娘子却有些不乐意了。 “夫人怕是来西京的时间还短,并不清楚京中曲风,本来便是以温和雅正为主。严二娘子方才所弹之曲,便极得其中精髓,夫人听惯了乡音村笛,不习惯京中曲风也是有的,但那可算不上是严二娘子的错吧” 洛千淮看了看小姑娘气冲冲地为朋友出头的模样,不但不生气,反而觉得兴味更浓。 “这位小娘子,你怕是不大清楚琵琶的由来。它本是胡人的乐器,专用于马上所鼓,推手前曰批,引手向后曰把,象其鼓时,因以为名也。是以弹奏琵琶本就需要力量,方能将其声激扬出去,若改成温声雅乐,大可换成其他乐器,既然选了琵琶,却又反其道而行之,想达到至境,怎么可能呢?” 洛千淮一口气说到这里,旁边的小娘子们已经全都听愣了。她们之中,只有寥寥数人,听说过琵琶这种乐器,传自西域,对于其先前的用途却是一无所知。 洛千淮也在心里感谢自己前世看过的诸多杂书,这会儿随便拎出一些来胡弄这些小娘子们,就足够了。 见堂上寂静无声,洛千淮便再接再厉:“再说回方才的曲子本身。严二娘子选的是塞上曲,也多少看过一点儿塞上风光,可受手法与见识所限,能够于曲中呈现出来的不足百分之一。” “塞外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肯定不止是边城周围的乱花迷人眼,浅草没马蹄。那里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朔风卷地,千里冰封。有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更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洛千淮望着席间,被各种塞外诗词联句震住了的小娘子们,又扫了扫同样震惊的昌州王妃与满脸惊羡之色的虞贺,还有眼中盛满了星光,完全不想掩饰那份与有荣焉的自豪之色的墨公子,唇边漾起了笑意: “若是在这塞外曲中,看不到这些风景,更用西京的轻歌漫舞,替代了天地奇景鬼斧神工,那么严二娘大可以丢弃琵琶,选择其他雅乐之器,倒也省得我在这里多费唇舌了。” 她说得口干舌燥,也不再看那严二娘子如何回应,直接退回席间坐了下去。 一杯茶就恰好出现在她的唇边,温度正好,甘甜可口。 洛千淮就着墨公子的手一饮而尽,顺道也看见了他含笑的眼。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便瞬间明白了,他此刻想要表达的意思。 他虽然不知道自己这般高调出头,是为了什么,但却全不遗余力地支持自己。 就算把这席间的人全都得罪个遍,他也会为自己兜底。 洛千淮没有忽略,墨公子眸中一闪即逝的那抹冷厉。 想来若是有人事后想要报复,他并不介意大开杀戒。 但实际上,按照洛千淮的设想,应该不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她在案几之下,轻轻握住了墨公子的手,冲着他微微地摇了摇头。 后者会意,但仍用眼神表达着,他不会放弃在必要时动用武力的想法。 洛千淮与他对视了好一会儿,终于放弃了。她觉得没必要为了还未发生的事情,而与墨公子争执。 倒是站在场中的严二娘子,这会儿终于回过神来,整衣敛容,向着洛千淮深深地施了一礼:“多谢夫人教诲,小女铭记于心。” 第五百一十四章 女红你总不擅长了吧 洛千淮无所谓地摆了摆手:“不必多礼,我也是随口说说,若有得罪之处,还请不要见怪。” “夫人说的都是金玉良言。”严二娘子一改初见时的骄衿之态,恭恭敬敬地说道:“他日阿蕊若有所成,皆是得益于夫人今日的指点。” 有了前面两位的前车之鉴,大多数小娘子都端正了态度,再并没有谁再敢戴着有色眼镜去看洛千淮。 不仅如此,她们还打点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稍后的才艺展演,战战兢兢如临大敌,如对大宾,反倒把今日的正主虞贺给晾到了一旁,令洛千淮有些哭笑不得。 “呜”位于左侧上首的圆脸小娘子,因为太过紧张,连着吹错了两个音。都没等洛千淮开口点评,她就将手上的笛子一摔,一路哭着出了船舱。 服侍她的小女使赶紧跟着追了出去,洛千淮一脸无辜地看向墨公子,却见他眸中满是笑意。 他是在笑她太过凶残,将单纯无知的小娘子吓成了那副模样? 洛千淮就没好气地狠狠掐了墨公子一把,眼看着那张玉白的面上现出隐忍之色,这才觉得心怀大畅。 昌州王妃对于方才出去的小娘子,印象极为不佳。 “这般沉不住气。”她叹着气道:“继续吧。” 这就相当于宣判了对方的出局。 再接下来,又有两个弹琴的小娘子,外加一个弹月琴的,选的曲子都是规规矩矩,对洛千淮的态度也是极为恭敬客气,低声下气地求教,目光中流露出小心翼翼的讨好之色。 洛千淮本来也没准备太过难为她们。她又不是真的懂得音乐,不过是借着前世的见识,信口胡扯罢了。只是现在她身上已经披上了一层专家的光茫,所以无论说什么,都能令人自动脑补出十足的道理,所以非但没有被人识破,反倒就连先前对她颇为不齿的昌州王妃,也渐渐被忽悠住了。 第七位上台展演才艺的,乃是御史中丞关道元的嫡孙女关沅儿。 御史中丞虽说秩级只是比一千石,但却是御史大夫的得力副手,有监察、考核、弹劾百官勋贵以及郡县四方之权,位不高却权重,平时并没有人会轻易得罪于他,所以关沅儿在外面惯常受到礼遇,比某些两千石官员家的嫡女也并不差多少,倒是令她养成了一副高人一等的心气儿来。 今儿在这船上,她的位次被排在右扶风尉的庶女佟莲娘之下,她本就心中暗生不满,偏生后来墨公子与洛千淮到了,又将她的座席,再向下挪了一挪。 她心中暗暗记恨,本想着回去之后,请素来疼爱自己的祖父为自己出头,让那襄侯虞楚跟右扶风尉佟业都讨个大没趣儿,但却没想到,那位景大娘子却跟传言中完全不一样,口利如刀,令佟莲娘当众出了那么大一个丑,更遭了世子的厌弃,将她剔出了世子妃候选人之列。 关沅儿对洛千淮的印象虽已经有所改观,但也不齿于如其他小娘子一般,为了让她说几句好话,便俯首贴耳唯唯诺诺。 也许那位于音律一道,确有些超乎常人的见解,但关家女向来以贞静娴淑为要。吹笛弄琴虽然不错,但放纵沉浸,也会移了性情,总不如女红,既能修身养性,又可侍奉夫君,孝敬公婆。 所以她此刻所要展示的,便是刺绣。她在这上面是下了多年苦工的,绣出的成品,连家中最为挑剔的老夫人,也都是夸赞有加,便是西京顶尖的成衣铺子里养着的绣娘,跟她比也要逊色几分,所以关沅儿此刻很是笃定,景大娘子于女红一道,是没什么资格指点自己的。 今儿各位小娘子要展演的内容,其实早就已经提前通了气,所以画坊上也备好了相应的物件儿。 关沅儿刚一上台,便有几个女使,搬了一张绣案上来。她面上挂着完美大方的笑容,向着上首跟右上方分别行了礼,然后坐下去,气定神闲地穿针引线,绣了起来。 纤纤玉手上下翻飞,一举一动都优雅娴熟,看起来就十分赏心悦目。 只是绣花到底是个细致活,极耗时间与精力,眼下既是展示,自然不可能无休止地将整副绣案全都绣满。 关沅儿心里门清儿,并不会让王妃跟世子耗时久等。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她便停了手。自有女使上前,将绣案上的绢帛拆下,呈到昌州王妃的面前。 “唯妙唯肖。”王妃的笑容溢出了眼底:“关大娘子确是兰心惠质,难得的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能绣出如此精美的宝相花儿。这手女红,怕是放眼西京,也没几个人能及得上了吧?” 关沅儿垂首,谦虚地道:“小女愚钝,不比诸位小娘子在音律上多有造诣,闲暇时便多在女红上下些功夫,为家中长辈做些衣饰鞋袜,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昌州王妃闻言,笑意便更深了些:“女红枯燥无味,你能沉得下心去,于德行上就无可挑剔。贺儿,你怎么看?” 虞贺自然明白母亲的意思。事实上,今儿请的这八位小娘子,也都是精心挑选过的,更是早就根据家中所任官职,基本定下了世子妃的人选。 至于今日的才艺展演,也不过就是走个过场,谁也不会真的靠着弹琴吹曲绣花,就定下婚姻大事。 这位关沅儿,其实就是内定的世子妃。原因也很简单,她的祖父是御史中丞,父亲亦任巡察御史一职,以后多半是要接乃父的班。而这个位置上坐的若是自家姻亲,那么或可保封国十几年无虞。 毕竟现在在位的,不再是对幼弟宠爱有加的先王,而自家的封地,放在所有诸侯王中,也显得太过醒目了些。 虞贺的面上便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欣赏之色。 “母妃说得极是。儿子还从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心灵手巧的佳人呢!” 他的夸赞太过浅显直白,完全没有半分西京贵公子们的含蓄温润,关沅儿被他羞得满脸通红,只好微微欠身算是谢过,转头就将矛头对准了洛千淮。 “今儿世子请了夫人作评判。便请您赏脸看看小女的拙作,可有什么不足之处?” 第五百一十五章 只能算是匠作 关沅儿方才面对昌州王妃跟虞贺之时谦恭娴雅,但在转向洛千淮之后,却是换了另外一副姿态:背脊挺得直直的,目光直直地射过去,口中说是请教,其实就是挑衅。 说实话,洛千淮对于她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绣好图案并不简单的宝相团花,本是极为佩服的。 若是她如同方才那几名小娘子一般,客客气气好言相待,那她也自然会有来有往。 但既然对方已先亮了剑,那洛千淮也必须得接下来。 因为今日的她非比往日,为了造纸术,她没什么不能做。 虽说再过上几十年或者上百年,大豫也会顺理成章地造出纸,可从出现到技艺娴熟,再到推行天下,也需要不短的时间。 系统提供的,必然是成熟可推广的工艺,没必要舍近而求远。 一想到有了纸,自己录下的那些医书就可以传播天下,洛千淮心中便是斗志满满。 她的目光,在女使呈到眼前的绣品上轻轻扫过,脸上便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大豫的绣品,放在前世也就跟汉代时期差不多,花纹常见的便是乘云绣、信期绣、长寿绣与茱萸绣,用的针法也相对单调,主要就是锁绣法,就是绣线环圈锁套而成,绣纹效果似一根锁链,因而得名。 在设色方面亦是简单无比,往往一副绣品颜色不会超过十种,跟后世少则百色,多则上千色的苏绣比起来,自是古朴得多。 这也就给了洛千淮借题发挥的机会与空间。 “诚如王妃适才所言,关大娘子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完成这样一副作品,说明平日里确是下了苦工。所谓熟能生巧,关大娘子是当得的。” 她字里行间,只赞了关沅儿的努力,对于绣品本身的好坏,却是只字不提。 关沅儿并不想放任她这般含糊过关。 “夫人既是音律大家,想来在女红上自然也是不差的。小女自觉,绣技已达到瓶颈,迫切想要寻高人指点该如何改进,可惜寻遍了西京名家,并未找到有识者幸好今日得遇夫人。小女确是诚心求教,还请夫人如方才指点诸位娘子一样,为小女指点迷津,若是日后因此有所长进,必不会忘了夫人大德。” 照着关沅儿的本意,自是要借着这番话,将洛千淮捧得高高的,一旦她稍后讲不出个所以然来,又或是说得驴唇不对马嘴,那么自然便可戳破破她的画皮,踩着她跟前面铩羽而归的六位娘子,成就自己的才名。 她想得极好,但洛千淮的感觉更佳。 难得遇到这样知情识趣的人,把台阶给自己搭得又高又稳,让自己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轻松地走上去。 洛千淮的面上便露出了慈祥的表情,语气要多么和蔼便有多么和蔼: “有些话,我本想在人后再与关大娘子说,但既是你求教心切,心胸又是这般豁达,本夫人在欣赏之余,也只好实话实说。” 她示意女使将那副绣品展开来,在在座的小娘子面前一一传示,然后才好整以暇地说道: “一副好的绣品,针法、设色、图案与整体效果都很重要。关大娘子绣的宝相花儿,图案本身无甚新奇,针法从头到尾只有锁针法一种,用色亦极为单调,只有五种颜色,所用丝线过粗,根本未经分丝,所以绣出的成品,呆板木讷并不灵动,在我眼中只算是匠作,根本称不上佳品。” 她停了下来,给座中其他人以消化的时间。 关沅儿是真的没想到,洛千淮竟然对刺绣并非一无所知,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可其实哪哪儿都不对! 那宝相花的绣样,确是世代相传,不止宫中民间都广为传播,她确实没想过要做什么更改,但那又有什么错?且说起刺绣,谁家用的不是锁针法,起码无论她的师傅还是其他绣娘,也都没提起过还有别的针法景大娘子怎么就敢在此信口开河,胡吹大气 再说到设色,一朵宝相花而已,用五种颜色已是不少,色多易杂,自会失了雅致之意,这等配色之道,确实不是生于乡野之人能够理解的,仅凭这一点,就坐实了她是在不懂装懂,而后面她又提到了什么分丝,什么成品的灵动性,目的就是混淆视听,掩盖自己强不知以为知的本质! 想到这里,关沅儿心里忽然就豁然开朗。她再想起方才洛千淮有关音律的点评,全都是在意境之上做文章说来讲去,根本就没讲过指法技巧上的缺失,宫商角徵羽更是只字未提这就说明她根本就是在滥竽充数,各种砌辞狡辩,掩饰她其实根本不会弹琴的事实! 关沅儿越想,眼睛越清明,先前铁青的脸色,也变得渐渐柔和。 这一幕,落在周围其他人的眼中,却是有了另外一番理解。 毕竟方才,无论是佟莲娘还是严蕊儿,在聆听襄侯夫人教诲前后,神色变化也都有过异曲同工之妙。 当下在座的其他小娘子,便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原来侯夫人不仅雅擅音律,连女红也这般精通!” “怪不得,陛下会特特挑中她赐与襄侯为妻呢!” “可笑之前我等皆是井底之蛙,竟然也跟着那些无知之人传播市井流言,现在想来实在太不应该!” “难道是只有我一人孤陋寡闻,竟然从未听说过刺绣还有其他针法吗?” “我等于女红之道只是平平,但只看关大娘子那般自负的人,现在也都并无异议,想来侯夫人的话,必然是不差的” 不止是她们,坐在上首的昌州王妃,也一样满心疑惑。 她看了看容色淡定的洛千淮,笑着开口道: “夫人方才所言,本妃竟是第一次听闻,倒是不拘一格,令人茅塞顿开。只不知夫人学绣是师从哪位大家,可有佳作传世,能否让我等欣赏一二?” 她没什么城府,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并无刻意针对洛千淮的意思,但听在关沅儿耳内,却以为她同自己一样,也识破了对方的本来面目,所以才帮着自己步步紧逼。 关沅儿的目中现出异彩,向着昌州王妃微微福了一礼,却只换来了对方不解的一瞥。 第五百一十六章 她竟然还懂画 洛千淮看得真切,不由微微一笑,将早就想好的借口拿出来搪塞道: “教我才艺的师傅,乃是一位异人,当年蒙难流落乡野,恰被我所救。因着一饭之恩,她后来便随便教了我一些东西,然后便不知所踪。所以王妃问其来历,我无法明言,但若说起她的绣技,确是巧夺天工,无与伦比。” 见这番话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洛千淮便兴致勃勃地介绍起了前世的苏绣。她常住的城市本就临近苏州,对于苏绣也算是相当了解,这会儿吹捧起来,自是有如天花乱坠: “针线细密,用线一、二丝,针细如发丝。何为一丝?设现今一线为二绒,再将一绒分拆为十六股,每股便为一丝。” “再说针法,锁针法用得并不多,她老人家常用的是齐针、绕针、散套、虚实针、乱针、滚针、打子、抢针等十余种针法,往往在一副作品中视情况混用。” “设色更是精妙,每每取渐进之色,层层套绣,所用者少则百色,多者千色。山水分远近之趣,楼阁得深邃之体。人物具瞻眺生动之情,花鸟极绰约馋唼之态,佳者较画更胜。” 昌州王妃听得悠然神往:“令师真乃神人也。不知夫人可存有她的一二佳作,也好让我等俗人瞻仰研习?” 洛千淮自是拿不出的。她长叹一声,满面都是惋惜之色:“师傅是悄然离开的,便是只言片语也未留下。想来是我这弟子太过愚钝,未习得她老人家技艺的精髓,所以令她老人家失望了吧。” 昌州王妃闻言,怅然若失。她静坐良久,方才挥了挥手。 自有女使上前,欲撤去绣架,又有人引关沅儿退回座位。 关沅儿没想到,本以为是后援的昌州王妃,竟然这么快就被洛千淮三言两语就说得偃旗息鼓,半点战斗力都没发挥出来。 但人家是王妃,自是可以随意而为,她关沅儿可受不得这等气。 “等一下。”她出声制止了正要搬起绣架的女使们,压着性子挤出了笑容: “夫人,小女对刺绣一道,实在是痴迷无比,方才听得夫人一番言论,便似推窗见月,得知天外有天,此时实在是心痒难耐。恰此间一应材料俱全,不若便请夫人亲自上阵,将那种种新奇针法向我等展示一二,也省得我等自行摸索,却窥不到半分门路。” 洛千淮早就想到了会有这么一出,当下便再次用出了拖字诀: “关大娘子所言,本夫人也并非没有考虑。然今日到底有王妃与世子在,本夫人领的是点评官的差使,随便说上几句也还罢了,若是亲自下场,却是耽误了大家的时间。不若等此间事了,若是大家还有兴致,再论如何?” 这种话,她方才对佟莲娘已是说过一回。关沅儿听在耳中,移目与佟莲娘对视,彼此都在对方眼中,找到了那份坚持。 “既是夫人这般说,倒也不差这么点时间。左右也只有徐四娘子还未演示才艺了,我等便是等上一会儿,也是无妨的。” 关沅儿一边说,一边抬头望向上首的虞贺,美目流转之间,很是动人心弦。 虞贺从不会放过每一个向他示好的美貌小娘子,更何况这一位还大有可能是他未来的王妃,当下便笑着说道: “关大娘子有此心愿,侯夫人亦不曾反对,本世子自是不会拂了尔等这份雅兴。” 关沅儿心满意足地退了下去。 最后一位徐四娘子,父亲乃是礼官大夫徐希才,虽然秩级也是千石,却只是个散职并无实权,在今日的诸位娘子之中,算是家世最差的一位,所以也没有什么跟人争胜负的心思。 她家中兄弟姊妹众多,家中也早就没落下去,生活相对拮据,请不起女师教习乐器,所以选的才艺也跟其他人不一样。 徐四娘子画了一副画。作画其实也同样无人教授,但她于此道上颇有天赋,加之平素时时习练,画出来的人物风景,便都很能看得过去。 蓝天碧水之间,画舫悠然而行,衬着鸟飞鱼跃,小舟穿行,算是一副极应景的画面。 起码洛千淮就觉得,此画甚为形象,夹带着一种扑面而来的灵动之气。 严四娘子极为腼腆,垂着头红着脸,声音有如蚊蚋一般细,柔柔地请求洛千淮不吝指点,令她的心底也变得软软的,完全不想挑什么毛病。 可是不挑也不行。今儿洛千淮领的任务,便是各种找茬,只有多少跟强度之分,没有找或不找的选择。 洛千淮想了想造纸术,心底再度变得灼热而坚定。她放缓了语气,先是肯定了画作的整体选景、设色等优点,然后才以极快的语气,说出了画面布局等方面的硬伤。 这种硬伤,前世便是不是美术专业出身之人,也都能一眼看得出来。 最简单也是最直白的一点,就是不符合近大远小的透视原理。 这个理念,是西方美术的基础理论,但在国画史的早期,很少有人在意。而对于自行摸索的徐四娘子来说,更是从来都没有注意到的问题。 也正因如此,画面正中的画舫与远处的渔舟飞鸟,船侧甲板上站着的人,无论远近都是大小无差,看上去并不协调。 对于真正热爱绘画的徐四娘子来说,洛千淮一语道破的关节,于她就如同醍醐灌顶,振聋发聩。 她兴奋地瞪圆了眼,冲着四周打量,果然发现入目的所有一切,皆如洛千淮所言一般,存在着近大远小的特点。 她压抑不住心底的兴奋之情,向着洛千淮连声致谢:“多谢夫人悉心指点。夫人当真是深藏不露,若非是今日亲眼所见,小女竟然不知世上有夫人这般耀眼人物,偏偏之前我们还一直对您存着偏见可您却以德抱怨,毫不藏私地为大家指出了技艺上的不足,两相对照之下,实是令人汗颜不已。” 她一边说,一边深深地躬下身去:“夫人,小女在此,为之前的种种向您致歉。小女不敢求得您的原谅,只是为自己的无知浅薄而羞愧无地” 谁能不喜欢这样的小娘子呢洛千淮起身走到堂中,微笑着将她扶了起来,见到她面上泪痕宛然,心下变得更加柔软。 她从袖中抽出丝帕,为徐四娘子擦干了泪。 “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况且,之前的误会,只是源自不了解,现在误会解开也就无事了,不必如此郑重其事。” “嗯。我记住了。”徐四娘子抽泣着说道:“夫人放心,以后小女行事,必会更加谨慎,必先观其言,察其行,然后才敢评价一个人,至于那些风言传闻,从此再不会轻信。” 第五百一十七章 压下葫芦起了瓢 徐四娘子退场之后,今日的大型相看活动,也就算是告一段落了。 昌州王妃发表了一番简短的感言,总体上肯定了各位小娘子才德双馨,顺带着感谢了评委洛千淮的尽心尽力。 当然,当着所有人的面,是不可能立时将选妃的结果公布出来的,甚至连这个事儿本身,都不便提。 小娘子们年纪虽然都不大,但个个都是心明眼亮的,哪里看不出来她跟虞贺属意的到底是谁? 可惜自家父兄长辈,也都在御史中丞的监察范围之内,所以她们也都只能咽下这份不甘,装起了糊涂。 好在对不少小娘子来说,今日出行最重要的见闻,已经不只是虞贺母子,而是见识到了真正的襄侯夫人。 她根本就与京中传闻全不一样,不但美丽温婉,而且精通音律、女红、绘画说不定就没有什么,是她不懂的。 依着昌州王妃的性子,现在就该借口疲惫退席休息,再由虞贺将小娘子们分别送上岸,也算是有始有终。 可是现在却多了一个洛千淮。她看了看满脸期待之色的虞贺,以及斗志满满的关沅儿跟佟莲娘,到底还是皱了皱眉头。 “今儿已经算是尽兴了。”她面露倦意道:“贺儿,你安排一下,将大家送回去,本妃便去后面歇息了。” 虞贺知道,自己的母妃虽没心计,却是个重规矩的人,便是之前关、佟两位小娘子再怎么坚持,但其实断没有让大豫的侯夫人,为几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展示才艺的道理。 只是他方才却不过关沅儿的情面,已是应了下来,若是出尔反尔,却是当众落了自己的脸面。 他是昌州王世子,更是未来的昌州王,出门在外,脸面比母妃更为重要。 更为关键的是,他对这位容貌绝世的侯夫人极有好感,甚至远远超过了今日在场的所有小娘子。 陛下当真是乱点鸳鸯谱,竟将如此佳人,嫁给了那么个残废。若是没有,以她的家世虽做不了世子妃,收进房内做个内宠也是使得的。 哪像现在,名份已定,他只能暗暗觊觎垂涎,却不能动任何手脚。 别的虽做不了,但借着今日的机会,请她表演一番才艺却是可以的。 哪怕母妃已经看出了端倪想要制止,也无济于事。 虞贺垂下了眸,唇角深深地抿了抿。 “母妃既是累了,便可自去休息。眼下时间尚早,湖上风光尤佳,诸位小娘子方才还提及,要向景大娘子讨教才艺,依我看恰是良时。” 昌州王妃深知儿子的为人,闻言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中满是无奈之色。 “罢了。本妃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及少年之时,竟忘了还有这一节。” 她也不再提要退场之事,目光在洛千淮面上略转了一圈儿,转向关沅儿道:“方才你提议,想要让侯夫人为你亲自指点一二,不知是否改了主意?” 关沅儿不是傻的,此刻已经听懂了王妃言语中的提点之意。 她不知道因为什么,并不想让自己落了洛千淮的脸面,所以便拿出了未来婆婆的款儿,希望自己主动松口——可她凭什么就要应允? 说起来,这门亲事虽然不错,但祖父那里却并没有多么看好。她又不是什么小门小户没有选择的破落户,凭什么为了一桩还没定下来的姻缘,折了自己的心气? 况这昌州王妃,眼看也不是个精明透彻的,便是自己在这里拂了她的意,以后也照样可以想办法找补回来。 关沅儿想得明白,便笑着起身道:“回王妃的话,小女的绣技处于瓶颈已久,侯夫人的指点便如久旱甘霖,令小女心痒难耐,恨不得立马便亲眼得见才好。方才侯夫人已是应了下来,若是王妃疲累,不若先行回去休息,留我等在此观摩侯夫人的神技即可。” 这就是坚决要看,绝对不肯松口的意思了。 昌州王妃的面子被折,心里自然不太舒服,只是与关家的联姻,是昌州王做的决定,她是断断不会因为自己这点小不悦,坏了他的大计,当即也只好将不满压了下去,转向佟莲娘道: “你呢?方才说要向侯夫人求教琴技,这会儿还是那般想法吗?” 她对关沅儿还能留得几分情面,说话时温声细语,但对佟莲娘却是强硬得多,声音中也带上了几分威压。 佟莲娘却是不在意这一套的。早在虞贺当众落了她的脸面之时,她就恨上了这母子二人。 任他们在封地如何权势淊天,在这西京就只是藩王家眷,半分也管不到自己跟家人头上。 她虽是个庶女,但父亲是右扶风尉,属于京畿三辅之一,有的是人上竿子讨好,若不是看在未来昌州王妃的位份上,她本来根本就不该前来相看,哪知道却被人如此羞辱。 “王妃记忆无差。”她笑吟吟地道:“先前侯夫人已经应了小女,要待前事了却,便会奏上一曲,供我等鉴赏学习,想来应该不会食言的吧?” 最后一句话,她却是越过了昌州王妃,直接向洛千淮下了战书。 昌州王妃的面色就不太好看。 “今儿我已经累了,想来侯夫人为尔等尽心点评,也是有些疲惫。”她望向洛千淮道:“若是精力不济无力为继,也算不得什么,实在无须勉强。” 她心思简单,经过洛千淮前面的多方忽悠,已然相信对方必是才艺出众,也因此对自家儿子更不放心,担心他亲眼见识过洛千淮的琴曲绣技之后,彻底沉迷进去,做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来。 之前在昌州之时,他就已经暗地里强夺过属官妻眷,全靠着昌州王干净利落地压了下去。 可这里是西京,天子脚下,襄侯乃是先帝追封,婚姻更是陛下亲赐,要是出了什么事,后果必是不堪设想。 洛千淮也没想到,昌州王妃会在此刻站出来,帮着维护自己。 要不是系统的奇葩任务要求,必须得让“所有人”都心悦诚服,她肯定会顺势躺平,不去自找没趣。 第五百一十八章 绰绰有余 虞贺跟关、佟二人的小心思,全都一丝不落地被墨公子收到眼底,他的脸色渐渐地变得冷峻起来。 他并不看虞贺,目光淡淡地扫过了关沅儿与佟莲娘两个人,手指在案下微微搓动,唇角微微上勾,现出一个漠然而无情的冷笑。 洛千淮一不小心瞥见了这一幕,心里便咯噔作响,心知他多半已经在考虑如何合理地安排意外,尽早结束今日这意外的酒宴了,不由得暗暗苦笑,主动伸手过去,压住了他的手。 墨公子抬眸与她对视,就见她目光从容镇定,内中满是坚持,并没有半分惧色。 这样的洛千淮,他是从来都无法拒绝的。于是下一刻,他眼中的霜雪立时便似被朝阳映照,变为了引凤湖中的融融春水。 洛千淮站起身,向着上首的昌州王妃微微一福,笑道:“多谢夫人体恤,我现在感觉尚佳,并不觉得劳累。“ 昌州王妃叹了口气,倒没有对洛千淮生出什么怨气。 顶级的才艺大家,哪个不是眼高于顶,被这些小娘子你一言我一语地强磨硬求着,难免技痒难耐的,必是得当众展示一番,让她们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罢了。”她也息了回去歇下的念头,对下首的小娘子们说道:“侯夫人气度心胸皆是不凡,却是便宜了你们。” 洛千淮也转过身,温声说道:“今日得蒙世子信任,委了点评一职,又见到各位小娘子如花一般的年纪,才艺也都颇为不俗,所以一时语快,胡乱点拨了几句,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大家莫要见怪。” 关沅儿闻言,面上便浮起了一丝冷笑,接口道:“夫人是不是真心指点,我等并非愚人,岂会不知,自是不会随意见怪。” 洛千淮权当她是真心,当下便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方才关娘子跟先前弹奏夏夜蛙鸣的小娘子都提出来,想要让本夫人示范一番,那么本夫人自然不会让你们失望。不知还有谁也有类似的要求,不若一并提出来,莫要一会儿冒出一个,耽误了大家的时间。” 她说得这般坦坦荡荡,倒让先前心底十分笃定的关、佟二人,有些拿不准了。 尤其是佟莲娘,再度听到“夏夜蛙鸣”这四个字,心里简直烦闷难言,想要出声反驳,对方却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方才不过是口误,若她再有什么动作,反倒是显得气量狭小了。 她再度咽下了这口气,那边关沅儿也有些惊疑不定。 难不成,这人还真的跟着什么奇人异士,学了一身好才艺不成?根本不可能,若是真有那样的人,又岂会名不见经传,就连她们这样的名门贵女,都未曾听闻? 所以这一定是缓兵之计。关沅儿跟佟莲娘再度对视了一眼,分别以目示意相熟的小娘子,让她们也出头提出要求。 可惜她们所寻之人,都已经完全为洛千淮的气度风采所折服,并没有一丝一毫再上前挑衅的心思,便是眼见二人的眼角都快夹出折子了,也只作未见。 倒是方才那位作画的徐四娘子,心思颇为单纯,听了洛千淮先前的指点,心里是真的跃跃欲试。 只是她虽然生出了求教的想法,却也懂得要分清场合,今日侯夫人已经很辛苦了,还要再示范弹琴刺绣,哪一样都是要耗精神的。 而若是她在此时再提出其他要求,那便是不懂事了。 徐四娘子的纠结现在面上,洛千淮看得清清楚楚,而她最终也没有开口,亦令洛千淮对她的好感又加深了一层。 眼看过去了半刻钟的功夫,也没有其他小娘子提出额外的愿语用司,洛千淮便开口笑了起来: “那么,便只是琴技与刺绣了。今日我来得匆忙,身无长物,还望王妃代为准备琴与绣台。” 她说到这里,表情便有些为难:“方才我也说过了,我所学的绣技,对于针、线的要求极为严苛,针要细如发丝,线要颜色多彩,不知道王妃这里,可有符合要求的?” 昌州王妃哪里会亲自理会这些细务。便有侍宴的女使上前施礼,呈上了一盒针线:“侯夫人,今日备下绣针十品,但便是最小最细的,也比夫人所求的要大上几分。另有彩线并金银线合计三十色,不知是否合用。” 洛千淮伸手拈起了最细的那根绣花针,见它也有大半根小指长短,与前世常用的缝衣针差不了多少,用作苏绣却是太粗了些。 “针太粗,线的颜色也太少,又未经分丝,将师傅所授的绣技,未必能表现出百分之一。”洛千淮苦笑着摇了摇头,认命地道:“罢了,只好勉强一试了。” 关沅儿只当她是怯阵,目中浮上了一层讥诮:“想来以夫人的能为,便是只有一针一线,也依然能让我等大开眼界。” “你说得不错。”洛千淮似是根本听不出她语气中的其他意味,深表赞同地点了点头: “虽然材料不全,但若只是为了指点你们,那却也是绰绰有余了。” 她话中的自信满满,噎得关沅儿说不出话来。 那边昌州王府的人便迅速行动,很快便搭好了琴台,绷好了绣案,请洛千淮登场。 有人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张琴,轻轻地放在了琴台上。众人移目看时,见那琴却并非是先前供佟莲娘等人弹奏的那一张,而是通体焦黑,看着就像是一截枯木。 “这琴,乃是雷击木所制!”佟莲娘极为识货,立时惊呼出声。 “天,雷击木所制之琴,莫非是名琴‘天风’?”另外一位擅琴的阎三娘子,也惊喜莫名地道。 “不可能‘天风’琴已有多年未曾现世,应是早就毁于战乱之年,现在这一把必是仿品!”佟莲娘下意识地反驳道。 “阎三娘子眼力无差。”虞贺微笑着开口打断了她:“此琴正是前朝古琴‘天风’,乃是机缘巧合之下,被父王所得,又赠给了我母妃。” 昌州王妃微笑着扫了儿子一眼,心中回忆起当年昌州王赠琴时的场景,面上漾起了真切的笑意。 “王爷跟王妃可真是恩爱。”阎三娘子看在眼中,笑着说道:“既是古琴‘天风’,再加上侯夫人的高超技艺,今日我们可都沾了佟娘子的光儿,可大饱耳福了呢!” 第五百一十九章 曲惊四座 被点名的佟莲娘的心情却变得更差了。先前虞贺已经扫过自己一次面子,刚才又赞阎三娘子眼力好,也就相当于再度否定了自己,简直是无礼之极。 只是虞贺固然可恨,但归根到底,还要怪那个出身低贱的野丫头。 她不过就是生了一张巧嘴,竟然将王妃都骗过了,还将自己珍藏的名琴“天风”都借了出来。 但是没关系。只要稍后那野丫头推脱不过乱弹一气,那么今日自己所受到的一切羞辱,便都可百倍、千倍地掷还回去。 到了那个时候,不止是她跟今日到场的小娘子们,还有受到蒙蔽的昌州王妃跟世子,也都不可能会咽下这口气。 只需再忍一小会儿,所有人便会知道,谁才是西京贵女中的琴艺高手,而谁又是滥竽充数,坑蒙拐骗之辈。 一想到这里,佟莲娘的心里就变得热腾腾的,连面色都涨红了几分。 洛千淮却并没在意周围那些人的想法。她当然是不会弹琴绣花的,但却是硬着头皮也要上。不仅要上,而且还必须做到最好,让那些人全都心服口服,再也不敢提出一个不字。 要想做到这一点,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开门放系统。 “系统,请替我弹奏一首春江花月夜,然后用苏绣的技法,绣一副山水图。”她在脑中说道: “无论是琴技还是绣艺,都要表现出极高的水准,狠狠震住场中所有人,让他们心服口服。” 洛千淮把系统提出的任务要求,原样踢了回去。 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她的手心里掐着一把汗,很担心它会寻个理由拒绝自己。 毕竟在以往的相处过程中,她已经充分见识过它的各种恶劣行径,所以也难免怀着最差的揣测。 大不了,便是当众丢人现眼一回。但要是成功了,那么以系统向来喜好自吹自擂的性子来推测,任务得高分的可能性不小,说不定就能把造纸术给拿下了呢! 洛千淮紧张之下的小动作,被一直紧盯着她的佟莲娘看出了个七七八八。 她立即便将心底的那点子担心抛到了九霄云外,只觉从头顶到脚尖儿,无处不清爽舒泰。 她就说吗,一个乡野出身的外室女,全靠着圣上抬举才混上了个有名无实的侯夫人,除了一张还能看得过去的脸,还能有什么真才实学? 一想到这种妄图靠着嘴皮子沽名钓誉之人,马上就会在众目睽睽之下现出原形,而她也可以顺理成章地上去重重地踩上几脚,佟莲娘面上的笑意就根本压抑不住,差一点就咧嘴笑出声来。 洛千淮的忐忑不安并没有持续多久。系统只是略微一顿,便爽快地给出了回复,就连近期很是呆板沉闷的电子音,都变得轻快了不少。 “愿望已收悉。正按照宿主需求,全力测算捷径中……” “叮!捷径测算成功鉴于宿主当前能力不足以独立完成此计划,由本系统强制执行!” 在所有人灼热的目光中,静坐在琴台前的洛千淮双眼微阖,再度睁开之时,整个人的气势就全变了。 她的人虽然就在堂上,距离众人不过十几步远,但面容却变得凛然冰清,身上更是添了一层朦朦胧胧的神圣之感,令人不自觉地便生出了敬慕之心,不敢再有半点亵渎之意。 虞贺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先前那点子轻狎念头,不知何时已经荡然无存。 佟莲娘跟关沅儿也是一样,面上掩不住的讥诮之色,内心深处的怨毒之情,也不知怎么的,都似被选择性地遗忘了。 洛千淮优雅地抬起双手,轻轻地按上了琴弦。 “铮!”琴声清越,直入人心,将一副工笔精细、清丽淡雅的山水长卷,徐徐展现在众人面前。 悠长暮鼓送归夕阳,迎来春日静谧的夜晚。月升东山,小舟荡漾,花影摇曳,桨橹添声。两岸青山叠翠,花枝弄影;水面波心荡月,渔舟唱晚。 琴声流畅悠扬,旋律委婉质朴,缓缓地自画舫之上流淌出去。无数泛舟游湖之人,被这从未听闻的美妙琴音所吸引,纷纷停舟驻足,凝神细听。 日头微微西斜,成片的水鸟结队而来,翅膀的边缘镶着金光,在画舫上盘旋反复,久久不去。 忽有一只拖着五彩长尾的锦毛鸟儿,自天际遥掠而过,在画舫上方转了三个圈子,张口发出了清脆宛转的鸣音,恰与琴曲相和,宛若天成。 一直到琴声渐歇,余音袅袅之际,飞鸟们才簇拥着那锦毛鸟飘然远去。 而无论舫内舫外,所有人都仍沉浸在春江花月夜之中,浑不知今昔何昔。 曲终之后良久,昌州王妃才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不意能在有生之年,得聆夫人仙乐,陈瑗幸何如之。” 她不再以王妃自称,而是改成了本名,人也站了起来,向着洛千淮郑重一礼。 陈王妃都如此做了,虞贺也好,其他小娘子们也好,哪里还能坐得住,纷纷站起身来,向着洛千淮行礼道: “感谢夫人赐教,小女等必铭记在心,永不敢忘!” 关沅儿跟佟莲娘也在其中。说来也怪,她们二人心中原有的不甘不愤,竟被这首琴曲彻彻底底地打散了。 世间竟然有这样动听的曲子,便是仙音绕梁也不外如是。 景大娘子能弹出这样的琴曲,技艺上根本就不必再问,其意境比佟莲娘等人,不知道高出了多少重。 如果硬要相比,那便是萤火之光,安能与日月争辉。 起码佟莲娘现在,心里已经全没了争强斗胜的想法。 她与对方的距离,根本就不是人力能够比得上的,所以就连嫉妒都再难生得出来。 甚至于,她还有些庆幸,能够在花信之期,得聆景大娘子的教诲,亲耳听她弹奏这一曲。 若是以此为方向不断努力,有生之年,自己的琴技必可能再有精进。 所以这一礼,她已是行得心甘情愿。 墨公子静静地坐在案几前,眼波如水,只容得下洛千淮一人。 他以为对她了解得足够多了,可她却总是会在出其不意之处,再度令他震憾不已。 号称天下第一琴师的玉公子的琴,他也曾亲耳听过,当时确实以为冠绝天下,可若是与今日她此曲相比,却是判若云泥。 第五百二十章 绝妙绣作 明明是那般小的年纪,常人能有一项过人之处已算是难得,可洛千淮呢? 医术与武功,哪一样都是登峰造极,如今又多了一手琴艺。 墨公子忽然就很想知道,她的幼时是如何度过的,是否真的遇上了那样一位奇人异士,在日复一日枯燥无味的习练中长大。其间,不知道受过多少磋磨,又经历多少苦痛磨难。 而这样的她,却曾被他那般怀疑,甚至还做下了不可饶恕之事,对她下了那样的药一想到此节,墨公子的心底就如被重击,闷闷地疼。 他怔怔地望着洛千淮,一时竟然在众人面前失了态,难得地红了眼眶。 只是在座众人,除了视角特殊的洛千淮外,并无一人注意到他。 她没想到,墨公子竟是这般多愁善感之人,竟于宛转悠扬的琴曲之中,寻到了夹杂于其中的淡淡哀愁。 永恒的不过是明月江流,然人生苦短,聚散无常。 虽然如此,但无论诗中曲中,都并非因此而沉沦悲苦,而是在此基础上,演绎出对人生本质的深刻理解与反思,是谓“哀而不伤”。 但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际遇,就比如墨公子,尚在母亲腹中之时,家人便悉数蒙难,所思所想,自然与旁人不同。 念及此处,洛千淮心底亦泛出了点点酸楚。 系统既不理会行礼致谢的诸人,也不在意她跟墨公子的想法。曲终后便已起身离了琴台,坐到了绣案之前。 它并没有动针,也没有描绘绣样,而是抽出一根绣线,随手一扯,又快又好地将之分劈成两根,四根 系统的动作又快又稳,一根本来就极细的绣线,很快就被分成了三十二根。它手下不停,接着又取过了第二根,第三根 因着离得远,诸位小娘子们并不能看得真切,但因着洛千淮之前提过,所以也能大概猜到个八九不离十。 “侯夫人说的都是真的,原来一根绣线,竟真的能分拆成这么多份” “别的不说,光这手徒手拆线,我就肯定不成侯夫人莫非是织女下凡么?” “线都分得这般细,一会儿的绣品得有多精致真的好期待啊!” 细碎的低语声,连绵不断地灌入了关沅儿的耳朵里。 她无暇思考,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洛千淮分线的动作。怎么可能从头到尾,都做得那么淡然从容,即使是分劈到最细的那一层,也依然没有出现一点失误? 那是一张多么稳定的手,又经过了多少时间的练习,才能做到今日这个地步 有了前面的琴曲打底,再看到了对方有条不紊却又迅捷有效的拆丝之后,关沅儿对洛千淮的绣技,已经没有半分怀疑。 毕竟,若不是为了刺绣,谁会没事闲的,去专门练这种出力不讨好的技巧? 系统很快便完成了分丝。除了金银线之外的二十八种彩线,它都各取了几根进行分拆,粗细也都各不相同,有拆成三十二根的,有拆成十六根的,也有拆成八根的。 然后,它取下最细的两根针,逐一穿入了丝线,左右手同时扬起,在绷好的白色绢帛上绣了起来。 从没有人见过左右手同时开工的绣技,当下便全都瞪圆了眼,一眨都不眨地看着系统的动作。 洛千淮也同样惊讶不已。系统显然经过周密的计算,下针时毫不犹豫,一时之间玉手如梭,几乎化作道道光影,指中夹着的银针时隐时现,即便是重新续线,也都衔接得天衣无缝。 “系统,你不做针线上人真是可惜了。”洛千淮诚心诚意地夸赞它道:“要不等有空的时候,你也帮我绣套衣服呗!” “当前强制执行中,请宿主不要胡乱打岔,影响本系统正常发挥!” “不对啊。”洛千淮疑惑道:“你可是高维位面的杰出系统,应该能同时分出多条信道同时工作吧?且不说一双开就出错,就是跟我聊个天都不行说实话,你到底是不是被人淘汰的劣质产品” 系统不再理会她,手下的动作却更快了些,穿针收线之时,还特意加上了些力道,专门用指肚去牵扯,很快便将洛千淮的手指,扯得又红又肿。 “哎”将痛感全盘接收的洛千淮低呼出声:“系统你这是打击报复算了也怪我,没事为啥偏要去捅你的肺管子得了,你好好帮我做好这个任务,若是最后能成功得到造纸术,那么我保证,从此绝对不会再提这件事” 也不知道系统听不听进去,但接下来它的动作确实是轻了不少,只是速度却又加快了几分,洛千淮就算是视角异于普通人,也看不清楚自己手掌的动作,更不要说那些旁观者了。 因为看得太过投入,所以也就忽略了时间的流逝。 约莫一盏茶功夫之后,系统刺下最后一针,静静地停了下来。 候在一旁的女使们,立刻迫不及待地将绣品拆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呈到了昌州王妃与世子面前。 因是为演示所用,所以绣案上绷着的绢帛并不大,长二尺宽一尺半,算不得是大件的绣作。 但是正常来说,要想绣满这么大的一幅作品,也得花上小半月的功夫,若是图案精致些,还会只长不短。 可是洛千淮呢,就在短短的一盏茶时间内,完成了一副巧夺天工的山水绣卷! 是满绣,整幅作品之上,没有一丝留白。 天接碧水,远山晴翠,深浅入时,颜色转接得恰到好处。 虽然只用了二十八色,但系统借着同种颜色粗细不同带来的细微差别,经过层层渲染,绣出了百余色的效果。 上方的天空处,更以乱针法,绣出了漫天彩霞。 若这只是一幅画,那么无论是立意取景还是构图设色,都是大师级的佳作。 可偏偏,它并不只是一幅画,而是综合了多种针法绣技,由系统亲自打造的精品绣作。 放在后世,这样的绣作,也足以成为馆藏佳品,更何况是现在。 昌州王妃腾地站了起来,面上满是震惊与不可思议之色,情不自禁地伸手欲摸:“怎么会是这般细腻,怎么可以如此绝妙” 第五百二十一章 升级版造纸术大礼包 绣品被女使举着,轮流展示于各位小娘子之前。这样细腻柔美的绣品,她们前所未见,就连想象都想不出来,一时间各种惊呼赞叹之辞,便不绝于耳: “瑰丽清奇,浑然天成” “纤丝为墨,以针作画,简直巧夺天工” “不意世间竟有此等绣技,与之相较,先前我等所学,皆是不值一提。” “侯夫人的绣作已是如此,其师又会是何等人物” 众人的议论声纷纷灌入洛千淮的耳朵里。 她面上带笑,静静地坐在绣案上,心里是既欣慰,又无奈。 欣慰的自然是近日种种付出,终于得到了回报。 就在系统适才完成绣作收针之时,她便收到了系统的提示音: “心服口服任务完成。解除强制执行状态。现在评估本次捷径路线执行成效。滴,评估完成,总得分为98,评价上上。” “具体情况分析。本次执行共分为两部分:本系统制定了卓越计划并完美执行,得分100,表现极为优异;宿主毫无作为且反复干扰本系统,得分2。” 洛千淮:“合着我是高估了系统你的下限了,果然是没有最低只有更低,竟然还有负分呢” “宿主对评估结果没有异议,现发放上上档次执行奖励如下: 1、积分2000点。系统升级2230030000 2、黄玉葫芦印章一枚 3、查明真相一次 4、中级抽奖机会一次 “奖励即将发放,是否现在提取?” 洛千淮毫不犹豫地选了“否。” 系统却没有就此停顿下来,而是继续发布了洛千淮最关注的内容: “造纸术随机任务进程:33。已完成任务综合得分:80分,达到合格标准。” 竟然合格了!造纸术真的到手了?洛千淮心中如释重负,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因欢喜而雀跃不已,立时忘记了刚才怨怼系统的那个自己。 “值得一提的是,宿主在执行最后一个随机任务之时,能够及时提请强大可靠且无所不能的本系统襄助,说明已经深刻地意识到,本系统的能力亦属于宿主本身综合实力的一部分,值得嘉奖。” “故本次随机任务标的,将较宿主需求适当提升。” “具体发放的任务标的,将由单纯的‘蔡侯纸’制造方法,升级为造纸术工艺大全,包括了前世中华造纸术发展史上,各时期全部纸品的配方与制造全流程。” 就因为自己信任并借助了系统,它就变得这样慷慨大方,一下子把各种纸品的制作工艺都打包送过来了? 洛千淮脑中隐隐地闪过了一丝怪异感,但在这般巨大的喜悦冲刷之下,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她迫不及待地调出了系统界面,进入造纸术的目录一看,立刻便被琳琅满目的纸品迷住了。 从用渔网、树皮为原料制成的“蔡侯纸”开始,到各种皮纸、藤纸、竹纸、混料纸等的通俗制造方法,以及那些经典传世之作,包括了在悠远的年代中渐渐失传的稀世珍品,现在也都被整齐地罗列在其中,光看着名字跟成品的彩图,便令人心驰神往: 坚洁如玉、细薄光润的北宋澄心堂纸;底面纤维交织,光亮似茧的魏晋茧纸;黄艳硬韧,字迹历千年而不变的金粟山藏经纸;以芙蓉木皮、芙蓉花汁制作的粉色薛涛笺;用靛青染料所制的明代宣德瓷青纸等等,林林总总,包罗万象,只有洛千淮想不到的,没有系统没有收录的。 洛千淮从巨大的惊喜之中慢慢清醒过来时,席间众人仍然浸溺在系统的绣品带来的震憾之中,并没有谁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这倒也正中洛千淮的下怀。她的唇角挂着挥不去的笑意,抬手欲撑着绣案站起身,却忽然发现,两条胳膊就跟灌了铅似的,根本提不起来。 酸痛感从肩到臂再传导到指尖,双手自掌至指尖,全都已经红肿不堪,连动一下都做不到。 洛千淮立即便明白过来,方才系统将自己当作了机器人使用,进行了人类难以做到的快速刺绣,却忽略了她不过是具血肉之躯,对于显然超过身体强度的运动,也会吃不消。 她的面色由欣喜转为无奈,放弃了借助双臂的想法,正准备靠着双腿的力量直接撑起身子,却有人比她更快一步,伸手揽住了她的肩,将她扶了起来。 “咝”洛千淮痛呼出声。墨公子稍一寻思,便大致猜到了她的窘迫因何而起。 他的双眉立时便深深蹙起,薄唇紧抿,一张脸板成了生人勿近的模样。 “王妃,世子。”他看似半倚半靠在洛千淮身上,实则将一股温和平正的内力,源源不断地送入了洛千淮体内。 “在下身体羸弱,强撑了这么大半日,已实在坚持不住。既是内子已满足了诸位的好奇心,那么我二人就此告辞。” 他说毕,也不待昌州王妃跟虞贺挽留,以一种极强势的态度,挟着洛千淮出了舱。 “我没事。”洛千淮被墨公子紧紧地揽着,不得不直面他身上溢出的层层冷意,小声地解释道: “之前也不是想要逞强,实在是另有原因总之今日我心情极好,你也不要为了这点小事,在虞贺等人面前露了破绽” 她絮絮低语,墨公子却是充耳不闻。身后虞贺等人很快便追了出来,客气地挽留了几句,见二人去意甚坚,便再次安排了吊筐将二人送下船去。 卫鹰跟水二一直在画舫边上巡游,此刻接了二人归船,长篙轻点,轻舟便在众多小娘子的执礼相送之下,飘然远去。 船舱之内,洛千淮的双臂软软地垂着,根本就抗拒不了墨公子的检视。 红肿的手指,淤青肿胀的肘关节跟手臂。衣袖每褪下一寸,墨公子的脸色便会更加难看几分。 “我当真无事。”洛千淮清楚这具身体的自愈能力:“睡上一觉,明早应该就会恢复如初。” 墨公子淡淡地睨了她一眼,眼底冷得像冰,显然是半个字都不相信。 洛千淮也不明白,他到底是在气个什么。 “我自己就是医者,说的话自是有准的。”她说道:“不过是胳膊暂时动不了,但能换来” 她刚想要说,换来那么大的一个造纸术制造包,简直是再划算不过,但却忽然停住了。 事关系统和奖励,如何能对外人提及?哪怕这个人已是她法律与事实层面的丈夫,夜夜同床共枕,也是不行的。 第五百二十二章 后悔也晚了 墨公子抬眸,狭长的凤眸直直地锁定了她:“能换来什么?” “自然是一个好听的名声了。”洛千淮干咽了一口唾液,勉强找了个理由: “你也知道我的出身,先前西京名门之中,不少人都在背后说三道四。想来自今日过后,我在西京上层的交际圈里,便能冠上一个才女的名头,以后也可免了不少是非。” 墨公子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你岂会在意那些?” “呃,谁说我不在意。”洛千淮胳膊发软,嘴却是硬的,梗着脖子将自己的谎言坚持到底: “谁都喜欢被人端着敬着,不喜欢在背后被人指点议论,我亦不能免俗。你要是觉得我有些过于虚荣,那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哦?”墨公子的眸色一暗:“拜过了堂,圆过了房,还能后悔?” “当然可以。”洛千淮只当他确实有所意动,心底虽是有些酸涩,但又生出了一抹尘埃落定的释然。 她与他,本就是被系统跟圣旨强行绑在一起的,三观,理想,对于未来的预期全不相同,从来都不是一路人。 她相中的是他的好颜色,光只是看着就觉得心怀舒畅,也并不抗拒与他行那夫妻之事。这应该算是喜欢吧,但到底有几分深浅,洛千淮自己也说不准。 而他对她的感情,来得有些突然且飘忽不定,她从来都不敢放在心上。 身为孤儿的她孤独而敏感,曾经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够寻回家人,可惜一直到穿越到大豫,也没有尝到家庭的温暖。 所以对于这段婚姻,她虽是接受了,但一直将心底的弦绷得紧紧地,从没想过要全心投入。 就如骑在墙上的顽童,一边觊觎着对面枝头上的甜杏儿,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摘,但也一直在留意着院中的动静,一有风吹草动,便准备全身而退。 “我们都是成年人。”她说道:“有自己的想法,不会单纯被一个婚姻的形式绑住。你若是拿定主意了,那么等过段时间我们就和离。至于昨夜之事你也无须在意,左右你的技术不错,我也算不得吃亏” 她每多说一句,墨公子的眸色就更深了一分,等到她说完最后一句的时候,对方的脸色已经不只是难看了,整个人似乎变成了一个黑而深的漩涡,直似要将她卷进去,绞成碎片。 手臂动不了,小舟摇摆之下,只靠双腿无法起身脱逃,洛千淮本能地感到了恐惧。 她向着舱室一角挪过去,想要寻个地方稍作躲避,但却被某人一把拉住了脚踝,毫不客气地拖了过去,自后拥到了怀中。 他的双臂极为有力,箍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茵茵。”他在她倒吸冷气之时,附在耳后低语,吐息激得她绽出了层层寒战: “你现在后悔,已是晚了。”他的语气有些凶狠,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幽怨。 “我知道,若是你想走,我未必拦得住。但你信不信,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也必会寻得到你,我的夫人” 这可跟洛千淮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她有些愕然地扭动身体,却并不能挣脱墨公子的掌控,反倒是因为两臂被勒得胀痛,唇角反倒溢出了一声痛呼之声:“嗯” 墨公子的身子,倏地僵硬不动,而洛千淮也似乎有所感觉,亦是不敢再作任何挣扎,只是讪讪地说道: “我并没有想过要离开。只是怕你知道我与你想像中不一样时,会后悔。” 她的话似乎取悦了身后的人,墨公子的声音,不再似之前那般冰冷: “你是什么样子,我心中再清楚不过。你不愿意说的事,我不会多问——只是茵茵。” 他将头埋到了洛千淮颈间的,轻嗅着她发间淡淡的桂花香露的气味,哑声道:“不要再说那两个字,无论是在何等情况下。你是我费尽千辛万苦求来的妻,生同裘死同穴,即便是生死,亦不能分开我们。” 这便是海誓山盟吗?当真动听至极。 洛千淮听着自己渐渐加快的心跳声,感觉心底某处的残缺处,似乎正被什么软软糯糯的东西所填补,有些酸胀,更多的却是淡淡的甜。 都是两世为人了,竟然还会被这种言语所打动,所迷惑。 洛千淮淡淡地自嘲着,人却静静地与墨公子偎依在一处,享受着难得的岁月静好。 不管以后如何,只要此时此刻,他是真心的就好。 她从来都不会去期待,自己会得到一份,不会因时光流逝而褪色的情感。 以前没有过,以后也不必想。 唯一能把握住的,只有现在。 “我知道了。”她转过头,柔声地回应道,红唇却被身后之人,轻松地噙住。 夜深人静之时,不知道求饶了多少次,仍然被某人翻来覆去地煎烙的洛千淮,意识已经开始渐渐模糊。 仅剩一点精神,她全都用在了责骂系统之上。 若非是它,她的双臂怎会形同虚设,完全没有抵抗之力?而她的这般模样,却是加重了墨公子眸中的晦暗之色,变得更加强势而不知魇足。 系统倒是很好地遵守了关于隐私方面的约定,半点动静都没有,将整个夜色的掌控权,全盘交到了某个体力强横得不似人类的怪物手中。 疲倦至极,不顾一切地阖上双眼的人,再度在一轮猛烈的攻势之下,不得已地轻呼出声。 半梦半醒之间,耳畔传来了一声低哑的轻笑:“茵茵,还想待在上面吗?” 这天打雷劈的糟心系统!洛千淮想要说话,却发现喉咙早已嘶哑难言,只能不停地摇着头。 他的动作微微一顿,在榻边稍一摸索,便有温热的汤水,送到了她的口边。 一只手扶着她的头颈,让她用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将那盏汤水大口饮尽。 在这之后,她麻木的神经渐渐开始恢复了精神,舌头上的味蕾将人参特有的甘苦之味,传输到了她的大脑之中。 这东西是什么时候送进来的,她怎么全然不知? 而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为什么还要喝用于提神的参汤? 她猛地睁大了双眼,却对上了一双湛然生辉,毫无倦意的眸子。 “你该不会唔” “不要分心。”墨公子的声音有些飘渺:“为夫只是技术好嗯?” 洛千淮恨不得坐时光机折返回去,将前面信口开河的自己推进湖里。 可惜在那之后,她再也没有机会为自己辩解什么。 夜还长。 第五百二十三章 中级抽奖干货多 再醒来的时候,已是到了中午。 洛千淮警惕地左看右看,并没有发现墨公子的身影,这才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双臂已经灵活如初,仿佛昨日那般模样,只是她的一个梦。 身体也是。整夜狂风暴雨般的摧败凌烈,经过一上午的优质睡眠之后,所有的痕迹全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全身上下无处不舒泰。 所以系统附身的自带福利,其实也不可小覤。 想到这里,她再度调出了系统,看着界面上那一串串纸品的名称,心中的喜悦就满满地溢了出来,只觉得浑身都是干劲儿。 星璇就在此时推门而入,见她已经自己下了地,连忙迎了上来:“夫人您感觉如何?可有什么不适?侯爷也真是” 早上墨公子离开后,她帮洛千淮更换衣物,见过她身上斑驳零乱的瘀痕,对墨公子也难免会生出腹诽。 但到底多年来的余威仍在,让她不敢宣之于口,是以说到此节之时,只好换了话题: “侯爷临走时特意交代,让您好生休息” 她一边说,目光扫过洛千淮修长的脖颈,以及松松的寝衣衣领,忽然间便是一愣。 那里温润细腻,有如最上等的羊脂白玉,哪儿又有一丝杂色。 洛千淮将她的欲言又止都收到了眼里,笑着道:“我的体质特殊,自小便恢复得快些,不必大惊小怪。嗯,我饿了,可有什么吃食?” 星璇连连点头:“早早就备好了,前头热了两回已是不美,婢子刚刚又做了新的,这就去取!” 星璇的厨艺只是不错,跟明月楼跟矅星楼的大厨相比,差了好几个档次。 只是洛千淮大概也清楚,青天白日之下人多眼杂,便是墨公子自己都得各种表演,他们也不方便往这儿送东西。 洛千淮喝了一小碗菜粥,两个春卷儿,一小盏松露蒸蛋羹,就住了口,问星璇道:“这府中除了我跟侯爷之外,就只有你和卫鹰两个人?” 就这么两个人,每日的卫生都打扫不过来。且不说洛千淮自己没有时间浪费在内务上,墨公子更是个养尊处优惯了的,难得会屈居于此处,坚持这么久。 “是的。”星璇笑着说道:“夫人不必顾忌我们。况且现在您是当家主母,陪嫁不少,明面上比侯爷还要阔绰得多,若是想要买上几个女使仆役,也无人敢说嘴。” 墨公子的府上,能随随便便进人? 洛千淮想到这里,忽然就反应了过来,眼睛与星璇对上,果然见到她含笑眨了几下眼。 “择日不如撞日。”洛千淮灿然一笑:“不若今日你便去寻个靠谱的人牙子,挑几个得用的下人来。” “是,夫人”星璇笑眯眯地应下,正要转身出去,又被洛千淮唤住了。 “侯爷人呢?”她问。 “一早就带着老邢头出去了,说是奉旨筹建正观司,要忙到很晚才能回来,让您晚上也不用等他用飱食。” 老邢头,就是卫鹰这个哑仆,对外的称呼。 一晚没睡,早上还能好整以暇地出门办公,果然是人模人样的牲口最好整晚都别回来。 洛千淮心里嘀咕着,口中却说道“对了,你顺路再去南市,唤钱掌柜过来见我,我有事要安排他去做。” 星璇走后,洛千淮也并没闲着。她将“蔡侯纸”的配方及工艺,全盘抄录了一份,然后又调出了系统。 “我要先抽奖。”她说道:“其他奖励暂时寄存。” 以往的抽奖都是初级,这一次得的却是中级,洛千淮承认,心中是有些好奇的。 硕大的转盘出现在洛千淮面前。这个转盘与她之前见过的并不一样,底色由红色变为了宝蓝,上面只有百来个格子,每个格子里面,都以银粉写着奖项的名字。 单从数量上看,这上面的奖品种类可不多啊。她移目看过去,心跳就开始渐渐加快。 活字印刷术及油墨配方?不正是当前她所急需的? 大豫优质草药地理分布图?想当大医的人,哪有不想要的? 青蒿素土法提纯技术?那可是治疗疟疾的良药啊! 除此之外,还有诸如大豫周边海图志,帆船图纸合集,汝瓷烧制全流程,淡水珍珠养殖工艺,农具改良图鉴等诸多奖项,无论哪一个挑出来,都令人眼热不已。 果然不愧是中级抽奖,里面基本全是干货,根本没有初级抽奖中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呃,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在每一种图纸配方类奖项旁边,都间隔着一张“藏宝图”,光是听起来,也比那些金玉首饰之类的俗物,更加高大上。 “开始抽奖。”洛千淮压住心底的喜悦,吩咐道。 硕大的转盘无声地转动起来,很快便化作一道虚影,又渐渐地慢了下来。 指针每掠过一个奖项,洛千淮的心便跟着重重地跳上一下。 慢到极致之时,指针终于点向了三点钟方向的一个格子。 洛千淮看得清楚,上面端端正正地印着一行字:“不锈钢煅造方法”。 洛千淮脑中,瞬间便跳出了不锈钢制造的手术及医用器械,心中也莫名地欣喜起来。 然而那指针便是走得再慢,也仍然没有完全停下,而是一点一点地,几不可察地移动着,到底越过了不锈钢这一格,指向了下一处。 “滴,抽奖完成。获得‘藏宝图’一张。请宿主于六十日内,至指定地点取出藏宝,逾期入口将永久封闭。” 洛千淮调出系统发来的藏宝图看了一眼,发现标注的位置,是在距西京数百里外的凤凰山上。 这个地名,怎么有些眼熟? 对了,是白马门,靳燕鱼所在的那个白马门,山门所在不正是凤凰山上? 想到这里,洛千淮不由得有些惭愧。当初分别之时,她曾跟小姑娘说过,有空会亲至白马门,帮她母亲看病。 但一晃眼都快过去一个月了,她却将此事忘了个干净。 看来须得跟墨公子好好商量一下,看看能否在出游路上安排行程,顺道去一次凤凰山了。 可惜了,好好的一次中级抽奖,却没得到任何值得期待的技术或者图纸。 耳中听到前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洛千淮将心里的那点遗憾咽了下去,移步出了后院。 第五百二十四章 新进仆役很面善 “夫人。”钱多正袖手看着星璇跟人牙子说话,见到洛千淮出来,连忙躬身行礼。 洛行淮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在意虚礼。 “钱掌柜且进正堂坐一坐,等我将外间事安顿好了,再来寻你说话。” “夫人尽管去忙。”钱多满面恭谨地道:“小人已将店铺收拾好了,本就正准备来向夫人请安,顺便问一问后面的安排” “我要说的也正是此事。”洛千淮微微一笑:“钱掌柜稍安勿躁。我可保证,你以后做的生意,仍是这西京乃至于大豫的独一份儿。” 钱多将信将疑地候在一旁,那边的牙婆也笑眯眯地迎上了洛千淮。 “给侯夫人请安!”她规规矩矩地行了礼,便开始推销带来的女使杂役: “按照夫人的要求,各选了五个过来,都是年纪不大相貌端正的,且大都是主家犯了事后发卖的,懂规矩知进退。别的不说,您看这牙口” 她顺手抬起一个黑眉大眼的小伙子的下巴,在两腮上用力一捏,迫得对方张口,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方才继续道: “就不是小门小户能养出来的。” 那小伙子嘎巴了一下嘴,可怜巴巴地看了洛千淮几眼,后者面上的笑意就更深了。 “这个不错。”洛千淮眉眼弯弯地问道:“叫什么名字,可识得字?” 牙婆松了手,一巴掌打在他肩上:“夫人问你话呢,还不赶紧答!” “回夫人的话,小的贱名吴执,幼时也曾胡乱学过几个字。”卫执老实巴交地答道。 “好,你留下。”洛千淮说着,又分别点了一名年轻男子,并两个女使,让星璇付钱,跟着牙婆去官府落户过契。 星一跟星五,卫执与卫来低眉顺眼地,按照洛千淮的吩咐下去烧水洗澡更衣,不多时便收拾完毕,精神抖擞地奉上了茶水跟点心。 钱掌柜便有些感慨:“夫人当真好眼光,便是随便挑的女使,也是个顶个地能干。” 本来就是安排好了,寻个由头入府罢了。只是这种事,并不能跟钱多提,洛千淮打了个哈哈,自袖中抽出刚写好的帛书,递了过去。 钱多初时看到渔网、麻布、树皮等原材料,眉毛已是锁了起来,但越往后看,就越是讶异,待看到卷末,他便连坐都坐不住了。 “夫人!”他小步趋于洛千淮面前,急切地问道:“此帛卷中所载之事,当真可行?” “自然。”洛千淮点头:“成品名为‘纸’,可代替竹简绢帛进行书写,至于这好处吗” 钱多眼睛放光:“好处可就太多了!纸之一物,成品低廉,却双比竹简轻薄得多,便于携带,又不似绢帛那般昂贵,一经制出,必然大受欢迎!” 那本就是前世真实发生过的事,洛千淮自然能想象得到。 “纸可以裁剪成一般大小,以线装订成册。以前十万字之竹简,需用五辆牛车盛载,且编绳易断,散落难复,而有了纸之后,不过是十本书册而已,便是家境贫寒之人,亦可抄录研读,大豫未来之学风,必将因此改变。”她补充道。 “不错。”钱多是极有眼光之人,已经想像到未来文运昌盛的盛景,心潮澎湃之间,也没忘了生意经,思忖了一会儿就又犹豫道: “小人这便去选址搭建作坊。只是东家,这纸甫一出世,必将引起轰动,起初必是会遭到抢购大卖。但其制作方法却并不难,难免会被有心人记挂,所以这作坊从选址用人,都得提前多花些心思。” 洛千淮便看了他一眼:“这些事,我自有安排。现阶段你也无须想得太多,尽快先把东西做出来才是。至于坊址,我也想好了,就放在我的陪嫁庄子里。你且先回去研究一下,具体要找多少人,需要什么原料器具,所需之钱,只管跟星璇说。” 小皇帝慨赠的青鹿苑确实是个好地方,依山傍水,周遭也没有什么平民居住,种水稻跟造纸都很合适。 钱多诺诺应下而去,后边卫执便暗自打了个手势,自有人悄悄地辍上去。 主母用人不疑,他们这些做下属的却得替她老人家把好关,万不能让某些宵小,将她的心血泄露出去。 新上任的襄侯夫人,买了几个仆从的事,被当作茶余饭后的闲话,落入了虞炟的耳朵里。 彼时,他正在亲自阅看鸿胪寺呈上来的大婚流程,听焦作提起之后,只是微微一笑: “原来并非是想沽名钓誉这等事,以后不必再跟朕说。” “是,怪老奴多嘴了,陛下心中记挂着整个大豫的万里河山呢,哪能挂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正观司的牌子,已经挂上去了?”虞炟没有接话,反是问起了其他。 “今儿一早就挂上去了。要不怎么说陛下会看人呢,襄侯虽是体弱,但这份勤谨却是难得,这还是新婚呢,就早早地建衙办公,听说已经草拟了章程,想来不日便会进呈陛下。” 虞炟微微颔首,矜持地道:“其实也用不着这么急。且看看吧,他能不能对得起朕的这份信任。” 墨公子忙了一天,直到月华满天方才归了府,却见后院一片漆黑,洛千淮早已睡下了。 不光睡下了,连门都自内闩上了,用寻常的力气根本就打不开。 墨公子在门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了一个玩味的表情,掌上运力,直向门闩透去。 “侯爷。”星璇自厢房急急地闪身出来,迅速地行了一礼:“夫人说了,您若晚归,便请去书房暖阁将就一晚,被褥都是备好了的,您看” 墨公子睨了她一眼,身周透出了淡淡的威压。 “不错,已经开始知道拿她来压我了。” 星璇花容失色,但却仍然强撑着道:“婢子只是遵从侯爷先前之令,唯夫人之命是从。” 墨公子的声音难得地温和:“你做得不错,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星璇站起身来,向着书房的方向微微一摆:“明日便是三朝回门,还请主上移步书房,尽早休息。” 墨公子的笑意便凝在了眼底。 他不再理会星璇,一掌震断了门闩,大步迈了进去,很快身子便没到了屏风之后。 星璇立在门外,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颇有些不知所措。 星一跟星五便冲了出来,一边一个,将她生生地拖回了厢房。 “主子们还在新婚呢,哪有分房睡的道理。”星一叹着气道:“你啊,就别搀和了。” 内室之中,墨公子看着洛千淮恬静柔美的睡颜,浮躁了整日的心,忽然就平和下来。 第五百二十五章 回门 洛千淮美美地一觉睡到亮,才发现床上多了个人。 她像只咸鱼似的,被墨公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刚扭动了几下想要挣脱出去,就发现了对方的异样,一动也不敢动了。 “你怎么进来的?”她不满地问道。 “茵茵以为,仅凭那么一道小小的木片,便能拦得住我?”身后的声音慵懒而沙哑,手上也开始有了动作。 “别闹!”洛千淮抓住了他作乱的手,看着窗外清亮的天光,微微地喘息着“今日还要回门呢!” 身后传来了一声叹息,墨公子慢慢地起身,自行去了后面的浴房。 星璇跟星一早就候在门外了,见她召唤连忙端着水盆跟洗漱用具进入,侍候她梳洗更衣。 不多时,墨公子也出来了。头发披散着,湿淋淋冰凉凉的,一张俊脸也是同样冰冷冰冷的,显见是心情不佳。 洛千淮微微使了个眼色,星一就会意上前,侍候他绞干了头发,用饰了青玉的发带束好,换上了一套宝蓝色柞蚕直裾深衣,系玉色绣藏青云纹束带,腰间亦悬了一块极普通的鱼形青玉佩。 洛千淮也一样,柞蚕制樱红色上襦,银蓝色长裙,梳了一个单螺髻,只是简简单单地插了一支梅花攒珠金簪,配了一串黄豆大小的珍珠项链并同款耳珰,腕上戴了嫁妆里面寻出来的,一支极普通的青玉镯子。 他们夫妻二人的装扮,放在西京这种天下一等一的繁华地,便连家中殷富的商贾都不如,更不要说是官宦之家、勋贵之门了。 但衣饰再普通,也要看穿的人是谁。 墨公子就属于前世的那种衣服架子,就算是一块破布挂在身上,都能领导一波新时尚的人,更何况眼下这身装束虽然材质普通,但细节上却是半分不差,柞蚕深衣自领至袖,处处都加了暗纹内绣,做工之佳比前世的大牌定制亦有过之而无不及,自是衬得君子如玉,恍若谪仙。 洛千淮光顾着看墨公子,却不知道在对方眼中,她也是一样的。 布衣荆衩不掩天香国色,少了些金玉饰品,更添了几分灵动天然,无论轻颦浅笑,皆扣人心弦。 夫妻二人彼此打量着,外厅已经摆好了朝食,请二人过去享用。 星五之所以能越过星二三四被选进来,根子就在于她在庖厨一道上的天赋。她还曾被专门送到明月楼跟曜星楼,跟大厨分别学了数月,这会儿闪亮登场,确实是令洛千淮极为满意。 她吃了一小碗儿鸡丝细面,两块红豆松糕,三颗蟹黄烧卖,半碟子虾仁牛肉肠粉,喝了一碗细腻香甜的杏仁羊乳,方才恋恋不舍地歇了口。 星璇连忙递过了一盏兰香蜜茶。 这名字是洛千淮自己起的,原料本是墨公子在外寻来的野茶,只是简单的焙干冲泡,便自带着一股子兰花香气,回甘似蜜。 这个时代的其他人未必能欣赏得了,却是极对她的胃口。 美食可以抚慰人心,墨公子这会儿早已火气全消,见她吃得满意,眼角便微微上挑,轻声道:“赏。” 星五欢天喜地地谢过下去,眼见时间不早,墨公子便携了洛千淮登车起行。 不多时便到了景宅。洛萧跟洛昭,带着阿芩站在正门口迎接二人,景渊跟采薇却是自重身份,候在正堂。 时下回门礼节如此,洛千淮倒也没有挑剔的意思。 墨公子在卫鹰的搀扶之下下了车,又执意回身去接洛千淮,那副弱不经风的模样,看得卫萧二人大皱眉头。 洛千淮就暗暗地怼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待到落地之后,又借着相扶的劲儿,在他腕上重重地掐了一把。 墨公子眼底含笑,口中却是立时咳了起来,面上也露出了痛苦之色。 洛萧跟洛昭见状,眉宇间都快挤成“川”字了。二人对视一眼,不情不愿地上前行礼:“姊夫,你还好吧?” “咳咳,无,无事。”墨公子并没有松开洛千淮的手,还就势倚靠到了她的肩上,另一只手则松软无力地拍了拍二人的头,虚弱气短地道:“不会让你们,白叫这声姊夫。” 他说着,随车的卫执已经取来了一大一小两个黄杨木匣子,分别递给了洛萧二人。 长条型的匣子给了洛昭,一尺见方的则是洛萧的。 后者迟疑着接下之时,听到了极低的叮嘱声:“回去之后再打开。” 见到自家阿姊嫁的人,当真已经病弱至此,洛萧二人哪还有心情去拆看什么礼物。 尤其是洛昭,脸色更是难看之至,望向墨公子的眼神冷嗖嗖地,显见还在为自己的师父鸣不平。 洛千淮见状,赶紧拖着身上的大型挂件,跟两个弟弟分别寒喧了几句。 这儿不是谈话的地方,所以她也就是问了几句这两日住在何处之类的话,顺便邀他们去自己府上吃个便饭。 这种在她看来再正常不过的事,却被两个弟弟异口同声地拒绝了。 洛千淮不明所以,待要再细问,就被老老实实地候在一旁的阿芩拉住了袖子。 “阿姊。”她眨着一对又圆又亮的眼睛,在墨公子身上来回打量了好几圈,犹豫着问道:“这位就是我的新姊夫吗?他虽然长得好看,可是看起来却好像根本靠不住,要不你再重新考虑一下?” 洛千淮看了一眼抬高了下颔,面无表情的墨公子,忽然就觉得有些好笑。 她掐了掐对方的手,将他推到了卫鹰的身边,方才蹲下身去,笑着道:“你姊夫是得过一场大病,所以身体很虚弱,但人是很好的。你看。” 她从星璇手中接过一个锦囊,塞到了阿芩手中,轻声道:“这是姊夫给你的,你自己好生收着,别告诉阿母以后可以当嫁妆的。” 小姑娘的长睫毛忽闪了几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当真将那锦囊塞到了怀里,又有些扭捏地凑到了墨公子面前:“谢谢姊夫。姊夫以后赚了钱,别忘了给阿姊买蜜饼吃”她说着,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大概是意识到这个动作不太威武,她很快就抿起了嘴,双手叉腰道:“还有,你不能欺负她,否则我就会去叫上能收拾你的人,上门去找你算账!” 一个软糯的小女孩强装出凶恶的模样,莫说是卫鹰跟卫执,就连墨公子本人都没绷住那张冷白面皮,唇角边溢出了淡淡的笑意。 第五百二十六章 压不住了 “你这话,不是自己想说的吧?”洛千淮瞟了瞟自己的幼弟,果然看见洛昭不经意似地将头偏了过去 阿芩却是相当有义气,重重地拍了拍胸脯:“就是我自己想的。阿姊,我们进去吧,阿翁跟阿母说了,你们不到就不能开席,我可是从早上一起饿到现在” 她抓着洛千淮的手,就往大门里面带。 在她们身后,墨公子到底是推开了卫鹰的搀扶,慢悠悠地跟在后面,不时跟洛萧说上几句。 洛昭抱着那个长条型的匣子,眼神犀利地在卫执跟卫鹰的身上扫来扫去,也不知道看出了点什么,忽然重重地冷哼一声,直接进了大门。 二人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明白章庆这个入门弟子不是个省油的灯,倒也不便再多说,只将洛千淮亲手备的回门礼,一提一提地搬下了车,跟老仆于叟一起送到了院子里去。 内堂之中,景渊高坐上首,见到洛千淮跟墨公子一前一后地进来,眉心立时便皱了起来,直接开口训斥道: “丈夫为天,妻子为地,趋行其后,不得逾前。你这般大大咧咧地走在前头,岂不是显得我景家无有家教” 洛千淮好端端的心情,瞬间就没了。 “阿翁说的还真是没错。”她说道:“景家确是从来无人教养于我,所以这会儿也不必做出这种姿态。” 采薇就坐在景渊身边,闻言就板了脸:“茵茵,你就算高嫁出门,也不可这般对你父亲说话,还不赶紧跪下,好生道歉,求他饶恕” 洛千淮都气笑了:“薇娘子,今儿我与夫君回门,见的是家中至亲——你算是哪个牌面上的人儿,也好这般高踞上位?” 这话直接戳中了采薇的心窝子。她顺势捂住了心口,眼睛却瞟向了她身后的墨公子,十分难过地以手掩面道: “千淮,我好歹也是你阿翁明媒正娶的夫人,先前出嫁那日你不肯拜我,我看在你父亲的份上,不愿多作计较,但这一回你跟女婿回门,却是无论如何,也该将这礼给补回去。否则要教女婿,如何看待你,又如何看待景家呢?” “呵呵。”洛千淮轻笑了起来,松开了阿芩的手,背脊笔直如同岭上青松。 她并不理会采薇,只望着景渊道: “明媒正娶?连族谱都没有录上,最多也只算是个妾室,有何资格受我这嫡女的礼” 她说的族谱,自然是供在寿泉里洛家家祠里的那一份儿了。景渊虽是碍于种种原因改名换姓,但是心里仍然清楚自己归根何处,并不可能连族谱都重新编制一份儿。 所以听她这般说,景渊亦是心如明镜,若是有心反驳,倒也不是不行,可是眼下他的想法,却是跟洛千淮初入门时,又不一样了。 景渊今日本是心中有计较,才想要借着墨公子在场,先给洛千淮吃个下马威的。 按照他先前跟采薇合计的,洛千淮此番嫁入高门,墨公子又是位看似简单实则狠辣的,定会收拾得她欲哭无泪,所以这次回门,必是要向自己诉苦求救的。 女子想在夫家站稳脚跟,哪能离得开娘家的支持。这个道理,便是洛千淮婚前不懂,婚后应该也能咂巴出味道来——这也正是景渊自诩能够拿捏住洛千淮的原因。 他虽然明里暗里都不敢跟墨公子对着干,但背后教教女儿如何做人家妻子,如何学着讨好丈夫却是可以的,但前提是她得要孝顺懂事。 可依着她之前表现出来的忤逆性子,恐怕未必会乖乖就范,所以就需要来个先声夺人,让她不得不老老实实地俯首低头。 找茬这种事,景渊跟宫女出身的采薇都很擅长。二人起初的打算是,随便寻个洛千淮规矩上的错处,好好训诫她一番。 左右他这不孝女,从小就没学过任何规矩,这事非但不难找,且墨公子对此应该也是乐见其成,断不可能出言反对。 只是他没想到,洛千淮当真长了一身反骨,先是大大咧咧地先于夫君走进来,更是连他的好言规劝都不听,当着墨公子的面就对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出言不逊,更是毫不客气地直接斥责采薇,哪里有半分女儿家该有的柔顺之态。 这般恶行恶状,若是惹了女婿的厌弃,被他休弃回家,那自己可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都捞不到了。 而更关键的是,这不孝女方才还特意提到了族谱。若是再放任她跟采薇多说几句,保不齐女婿就会生出疑心,派人专门去查上一查,若是发现自己的身份有异,那么以后的麻烦可就大了去了。 所以到了此时,再跟着采薇去为难洛千淮,已经不再合适。 “够了。”景渊难得地拿出了一家之主的威风,板着脸训采薇道:“女儿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时间也不早了,你且下厨去催看一下,菜品准备的如何——今日我要与女婿跟两位贤侄,好好地吃上几盅!” 他这话,就相当于默许了洛千淮方才的话,承认采薇妾室的身份。她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却不似洛千淮那般有底气,好半天才低声应了,离去之时,连肩膀都塌下了一大截儿。 景渊也扶案站了起来,面上现出了笑意,向着已经站到了洛千淮身侧的墨公子说道:“贤婿莫怪,我这女儿虽然有些顽劣,但也都是因幼时少了教养之故,我亦是难辞其咎。还请你看在她早逝的阿母份上,莫要与她计较” 洛千淮冷着脸听着,并不觉得意外。她对自己这个便宜父亲早就死了心,赐婚之后他确实想要修补过关系,但那时她也只是客客气气有来有往,并不会再往心里去,这会儿更不可能生出什么波澜。 墨公子却是听不下去了,径自拖着洛千淮坐到了右侧上首的客座主位上,然后淡淡地开口打断了他 “岳丈方才责备内子的话,楚以为十分不妥。” 景渊闻言心中一紧,只当他是不满于自己和稀泥,连忙说道:“既是人已嫁入侯府,若她有什么逾距之处,贤婿尽管管教便是” 墨公子的面容便变得更加冷冽,声音也毫无温度: “岳丈既知道她已嫁入侯府,便当知道出嫁从夫,纵然你是她的父亲,亦是无权管教。且她身为超品侯夫人,地位与我相齐,你与那妾室又是以何等身份,竟敢于开口训诫于她?” 第五百二十七章 本侯帮你理家事 景渊的第一反应,就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跟墨公子认识得早,对他的了解远比寻常人多,大概也知道这一位是何等性情。 不得不接受这桩婚事是一码事,但若说他能被自家女儿的美色给迷住,根本就连万一的可能都没有。 景渊连睡觉的时候都没敢做过这种梦,只想借着这条算不得牢固的牵绊,多多少少沾上点儿好处。 当然,这中间肯定是要有些分寸的,就比如先前他在聘礼里藏下的宅子跟田产,对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所以他便寻思着,再将陛下赐给那不孝女的皇庄把持在手里,想来墨公子也不可能将那点东西放在眼里。 毕竟,他景渊跟墨公子也算是相逢于微时,就算看在旧日那点子很难说清的情分上,对方也不会与自己计较才是。 在夜深人静之时,他偶尔也会乐观地猜测,也许墨公子这么轻易地接下了这桩婚事,其实就是看自己的面子上。 这点子念想他连采薇都没有提过,始终默默地埋在心底。虽有些令人难以置信,但也并非全无可能,所以他直到方才之前,也还抱着那么一线希望....... 直到墨公子毫不客气地开口,为了那不孝女斥责自己,并没有一丝一毫,将自己看作岳丈尊敬的意思。 难不成,自家那不孝女当真就在这么短短三日的功夫里,将墨公子给拿捏住了? 但这怎么可能啊!他要是这么容易被美色打动的人,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遍了,哪能好好地活到今日。 万千念头在脑海中飞过,景渊的脸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红,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再开口时,却是将那自来熟的“贤婿”二字抹去了。 “侯爷说得是。”他勉强挤出了笑:“茵茵蒙恩嫁过去,自然就是侯府贵妇,老夫再拿她当昔日膝下承欢的小女看待,却是不太合适了。” 他退了一步,想来墨公子也会顺着也向后退一退,多少抬捧自己两句,也好把双方的面子都顾全了。 可惜墨公子再一次没有如他的意。 “你知道就好。”他半垂着眸,身子慵懒地倚靠在洛千淮肩上,并不将景渊放在眼中,声线也是冷淡无比: “内子是陛下亲自赐婚的,旨意中金口玉言地赞她"温恭淑慎"、"德才兼备",不止医术,才艺女红更是冠绝西京,能得她为妻,本是楚生平之幸。” “岳丈虽为内子生父,但开口闭口言说失教,莫非是觉得自己的眼光,比陛下还好么?” 景渊听到这里,额上鬓角已是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颓然跪坐回去,眼风向洛千淮扫去,见她侧过脸去并不看他,便又以目示意站在门口的洛萧跟洛昭,希望他们能够出言帮自己解围。 二人唇边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身子挺拔如竹,一个儒雅一个英武,却都对他的窘境视而不见。 墨公子的话仍在继续:“岳丈听凭妾室登堂入室已是失礼,更是纵容她冲撞内子.......若不加以惩处,便是内帏不修的证据,若是传扬出去,说不得会遭到御史弹劾......” 景渊此时已是汗出如浆,背心已然被冷汗浸透,他一边频频伸袖擦汗,一边颤声道: “不过是家事而已,还不至于惹来御史关注吧?” 不怪景渊如此惊惧。内宦虽是天子家奴,照理说御史台监察百官,并不能管到他们,便是当真被参,最终也不可能如外官一般查明罪状按律处置,而是由天子决断论处......而问题也恰恰就出在这里。 御史们弹劾外官,或许还会留下几丝分寸,但对于内宦,从来都是不遗余力地打击。 这样也就罢了,偏偏大豫史上,凡是被御史弹劾过的内宦,就没有几个能有好下场的,没情份的被皇帝推出去平息物议,有情份的就算当时被护下,改朝换代后照样倒算总账——总之都是死路一条,且往往被处以非刑,死得远比外官要惨烈得多。 旁人不知道,景渊却是很清楚,现任御史大夫栾和与墨公子的关系,他只要稍微动动嘴皮,自己便会死无葬身之地,而现任小皇帝跟自己没有半分情谊,铁定不会护着自己。 墨公子抬眸冷冷地瞥了景渊一眼,凉凉地道:“本侯素不喜麻烦。若只是岳丈自己的家事,本侯自是懒得理会,但若是手长嘴长管到本侯府里来,令内子有半点不痛快,那就莫怪本侯不念旧时情谊了。” 他的话刚落,那边景渊就已经跪坐得端端正正,满脸诚挈地表起了决心: “侯爷放心,在下明白该如何做了!茵茵乃是在下的嫡女,之前是我治家不严,以致于坊间流言四起,在下定会尽早澄清流言:我景渊此生只娶过一妻,便是茵茵之母,以后也决没有续娶的打算,如违此言,天打雷劈!” “哐啷”一声,门外传来了碗碟摔落的声音。景渊看得真切,采薇惨白着脸站在阶上,满脸都是不敢置信,就那么与他对视了良久,然后掩面跑掉了。 景渊习惯性地想要起身去追,但到底还是稳稳地坐了回去。 洛萧与洛昭默默地收回了视线,对这个看似病弱的姊夫,生出了几分亲切之感。 这次回门,倒是还算不虚此行。洛千淮的目光落在站在一侧的阿芩面上,见她满脸懵懂,并不明白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理解失去嫡女的身份,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心下便生出几分不忍。 这小姑娘的性子单纯,也是景家上下,她唯一还存着几分好感的人。 希望她以后,不要怨恨自己才好。若是能一直保持本心,洛千淮也不介意在她的姻嫁之年,尽一尽长姊的责任。 采薇虽然未再露面,但该吃的饭还是照样得吃。 席间景渊收起了自己的小心思,只顾着奉承墨公子跟洛千淮,倒也没有再生出什么龃龉,再加上洛萧跟洛昭时不时地插上两句求学跟习武时的见闻,总体来说也算是和和气气。 第五百二十八章 如意算盘落空了 菜品数量不少,但材料跟味道都极为一般,洛千淮跟墨公子不过略微吃了几口,便都相继放下了筷子,便欲离去。 景渊存着心事,再加上方才多喝了几杯酒,又生出了一点儿多的念想来,于是借着酒意,口中絮絮叨叨地不停地念着发妻文兰,又各种忏悔自己无能,未能早早地接洛千淮回家,致使她受了不少苦楚,总之并不肯放他们就这么离去。 洛千淮就看了看坐在对面的洛萧跟洛昭。 景渊到了这个时候,还能头脑清晰地将二人说成是她的养父母家的弟弟,以为可以就此蒙骗过墨公子,简直是愚蠢到可笑。 可她并无意揭穿这一点,就如洛萧与洛昭二人,也都面无表情地一言未发,显见也耻于认下这样一位生父。 他们俩个同自己一样,都已经过了依赖思念父亲的年纪,亦有了在世间安身立命的资本,既不会为景渊所谓的苦衷所感动,也不会因他的疏离而失望。 孩子们长大了。洛千淮忽然就生出了一种老母亲般的感慨来。 那边景渊作张作乔了好一会儿,除了阿芩不明所以地安慰了他几句,其他人都是爱搭不理,渐渐地也便入了正题。 “茵茵。”他哽咽着道:“之前阿翁想错了,对你颇有不到之处,你对阿翁可还有怨气?” “过去的事不用再提了。”洛千淮淡淡地道:“阿翁若是无事,那我与侯爷便先走一步——侯爷体弱,强撑一日已是疲累不堪,须得尽快休息。” 墨公子的咳嗽应声响起,与洛千淮打起了配合。 “侯爷的身体自是要紧的。”景渊不情不愿地起身:“今日家宴也算是圆满......” 洛千淮不待他再多说,便扶起了墨公子:“既是如此,那女儿便与侯爷回去了。” 她说着,冲着洛萧跟洛昭道:“今日也就算了,明晚来府上吃顿便饭,若是实在有事来不了,改日也可。” 这话,她入门之时已经提过一次,当时洛萧与洛昭拒绝得爽快,现在却是生出了几分犹豫。 洛千淮也不知道这两个人在闹些什么别扭,索性并不理会,直接跟墨公子向外走去。 景渊连忙小步跑着追了上来,挤到她的另一侧,小声道:“茵茵,阿翁有几句体己话,想要单独跟你说......” 他小心翼翼地抬眼看景渊的反应,却见他的神色淡淡的,并没有干涉的意思,心中立时便大定。 也许他之前的思路就彻底错了。自家女儿是个真正能耐的,能让墨公子这般上心,那要是他换个态度,和颜悦色地哄上一哄,说不得她也会跟自己这个老父亲彻底交心。 他在掖庭看的人多了,各种各样的都有,吃硬不吃软的,吃软不吃硬的,至于那种极少的软硬都不吃的,未央宫里根本留不下,早早地就被送去抬胎转世了。 所以先前的计划行不通,换一条路再走就是了,景渊完全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洛千淮自是没兴趣跟他玩什么父慈女孝的把戏。 “这里都是至亲。”她将后两个字咬得极重:“阿翁有什么话,直说便是,用不着避讳他们。” “这个,不大方便吧?”景渊还想留下一层遮羞布。 墨公子就悠悠地道:“岳丈应该也没什么急事,否则方才在家宴上便说了。如此,不若等改日有空再叙。” 洛千淮知道他是在帮自己说话,立时连连点头:“侯爷说得极是,今日已然不早,稍后阿翁还得料理家事,我们就不便在此奉陪了。” 景渊听得心里一阵不舒服。这个不孝女,还有完没完了?将采薇不得已贬为妾室已经够让她难过的了,还真想让自己惩处她不成? 但当墨公子那漠然的,似乎看透人心的目光射过来之时,他只能和颜悦色地陪着笑:“茵茵放心,薇娘冲撞你之事,为父必会重重惩处。” 洛千淮的余光扫过有些忐忑地站在一旁的阿芩,忽然息了趁热打铁,追问他具体要如何做的心思。 反正也是个不需要在意的人,她连如何责罚,也懒得过问。 说话之间,她跟墨公子也已经走到了门口。卫鹰跟卫执早就驾着马车候在外面。 景渊知道,二人这一走,一时半会儿都未必能再见着面儿,只好把心一横,硬着头皮道: “茵茵,听闻陛下将青鹿苑赐与你作嫁妆。那是皇家御苑,里面的人多半刁蛮不听管教。阿翁之前是疏忽了,眼下已替你寻到了一名能干可信的管事,保管能帮着你打理得明明白白。” 洛千淮听到这里,已经猜到了他的意图。 怪不得今天一直在跟自己兜圈子,敢情是打上了青鹿苑的主意,想要在其中捞点好处。 可惜自己早就有了安排,占城稻跟造纸术,前期都是要严格保密的,绝不可能让渣爹的人插进来。 而且,渣爹家里,也不过就雇了一个老仆于叟,哪里来的能干可信之人? “阿翁多虑了。”她连人都不肯多问一句,只是笑吟吟地道:“陛下赐的庄子跟人,必然都是极好的,起码我跟侯爷都没有半分意见——阿翁连人都没见,就空口白牙地说人不好,若是传入少府令的耳朵里,怕是连着我跟侯爷,都要落个大不是。” 她现学现卖,将之前墨公子那一套换汤不换药地搬过来,果然看见景渊瞬间变了脸色,愣在当场。 墨公子低头看着她,眼角的笑意就慢慢地溢了出来。 她也不再理会怔在一旁的景渊,扶着墨公子便登了车。 “阿姊。”洛萧追了上来:“明日我要随先生入宫赴宴,后晚如何?” “没问题,你与昭儿何时来,我与你姊夫都是欢迎的。”洛千淮说着,便想要多嘴问一句,他为何要入宫,但眼角瞟到闻言后,面露欣喜之色的景渊,又将话生生地咽了回去。 马车起行,墨公子便拉过了洛千淮的手。 “此番段先生入京,便是受陛下礼聘而来。”他看出了她的疑惑,主动解释道。 “所以段先生会留京出仕?”洛千淮问道。 第五百二十九章 明知山有虎 “算,也不算。”墨公子摇头:“眼下朝堂上,霍显与上官锦把执朝政,以虞炟年幼为名,抵制他临朝观政。” “虞炟自然不甘被人架空。他一边借立后之事,树起辛家做为新贵旗帜与霍家与上官家分权,另一方面便以退为进,欲聘段老先生为天子师,徐徐图之。” “萧弟以后也会长留西京,还成了少帝的师兄了?”洛千淮的关注点跟墨公子并不相同。 “不错。”墨公子提起紫铜炉上温着的茶壶,在白玉杯中倾倒了七成满,递到她手中: “有了这份同窗之谊,洛萧必会受到重用。”他温声道: “所以茵茵,我倒是觉得,你那位阿翁,难得地做了一件好事。” 洛千淮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所指之意。 洛萧自姓洛,跟景渊没有关系,自然也算不得是墨公子的小舅子。 否则以那一位多疑的性子,怕是未必能放心大胆地用人。 “可是婚礼那日,阿萧曾来送嫁,今日又参加了回门宴要不派人跟他说一声,后日也不必来了,跟咱们保持距离”洛千淮忧心道,顿觉入口的茶水都不香了。 “无妨。”墨公子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淡声道:“这些消息,虞炟永远都听不到。” 洛千淮恍然抬头,就看见墨公子那张俊美无俦的面上,透出了几分睥睨天下的气魄。 她撇了撇嘴角,狠狠地捏了他一把,成功地将他那张又酷又帅的面皮,扒了下去。 景渊对于青鹿苑的惦记,倒是提醒了洛千淮。 翌日一早,她先去了赶霁安堂,待将这几日积压着的疑难病患都安顿好了,已是到了午时。 简单吃了一顿便饭,她便唤了钱多一起,往青鹿苑而去。 这事她昨日跟墨公子提过,对方本想要派人直接帮她接管,但洛千淮在这件事上有自己的想法,并不想让墨公子插手太多,仍是决定亲身前往。 因着墨公子已经有了官身,招安游侠便是名正言顺,比如千山侠卫苍与朝云剑卫岚,便都第一时间换了身份领了官职,充作他的属官,另有大半亲卫与履霜营的优秀营卫,也都换上了飒爽精神的藏青色劲装,成为正观司在编的护军。 作为一个新组建的部门,初期自然是会得到兄弟单位的鼎力相助。皇城司也好,绣衣使者也好,包括了挂靠的上级主管部门廷尉府,全都友善地伸出了橄榄枝,慷慨地赞助了不少好手。 墨公子全不客气地照单全收,转头便迅速地将内部框架搭了起来,职务分工皆井井有条,令虞炟以及西京之内的有心人,在惊讶之余,又觉得理所当然。 毕竟墨公子身上,流的也是先帝血脉,而且伤残之前,更是江湖上有名的解忧公子,心智手腕,自是不缺的。 墨公子此番乃是领上谕出仕,就是不想高调都不行,出行时便如西京重臣一般前呼后拥,官威凛然。 当然了,他是极注重分寸的,虽说排场要比寻常千石官员大上不少,但也都在关内侯的位份之内,并没有半分僭越,便是有人看不过眼报到虞炟那里,他也只会一笑置之。 毕竟,正观司是虞炟登基后,下旨组建的第一个部门,对它难免寄以厚望。 也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洛千淮出发去青鹿苑之时,便由闲下来的哑仆卫鹰亲自驾车,另外还有四名正观司新晋护军相随。 这也是大豫官场约定俗成的规则了,家国天下无分彼此,算不得公器私用。 这几名护军,也都是先前墨公子的亲卫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再加上星璇随车照应,很快便顺顺当当地出了西京,进入了石羽山地界。 天色忽然阴了下来,云层深厚,鼓起了劲风。马车上刚刚拆掉了厚重的冬帘,换上了相对单薄的夏帘,这会儿就有些抵御不住。 星璇找出了带来的斗篷,刚披到了洛千淮的身上,卫鹰就挑帘探头而入,禀报道: “夫人勿忧,转过这道山坳,再走上大约两刻钟就到了。我已派人过去通知他们准备热水热食,夫人到庄上先好生歇会儿,再了解情况也不迟。” 洛千淮点了点头:“还是卫营主想得周全。” 卫鹰汗颜:“夫人,在外面还是称我为老邢头吧。营主什么的,都是 洛千淮就笑:“这般唤你,还有些不习惯” 她话还没说完,外面就传来了一道响亮的雷声,雨水劈里啪啦地打到了车厢之外,又急又密。 一行人冒雨而行,不久便转过山坳,进入了一片树林之中。 这片树林是进入青鹿苑的必经之路,林间专门辟出了一条笔直的车道,两侧皆是枝繁叶茂的大树,什么品种都有,阴郁幽暗,一眼看不见尽头。 雨斜风骤,道路变得越来越湿滑,但拉车的一双卷毛马儿却并不以为意,走得平稳又从容。 洛千淮已经想了起来,这种马前世被称为巴什基尔卷毛马,本是在俄罗斯地区生长的小型马,身体极为强壮,便是在零下四十度,也可以在户外饲养,眼下这点小风小雨,对它们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 马车四角的灯笼被点亮,为昏黑的林子带来了微弱的光亮。 马嘶声突兀响起,车子猛地颠簸了几下,然后便停了下来。 “夫人。”一名随车的亲卫在车窗外禀报道:“前方有大树忽然折倒,挡了道路,请您先略等一等,属下等很快便会探查清楚。” 洛千淮卷起了车窗帘向外望去,见到到车前十余步左右,横着一棵枝叶繁茂、足有三四米多高的树冠,树干也有两人合抱粗细,不知道为何会突然倒在此处。 车前只有两名亲卫,卫鹰跟另外一人不见了踪影。 “卫老邢头呢”她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那亲卫便压低了声音:“事发之时,营主应是发现了什么,只交代我们看顾夫人,自己则追了上去。” 见到洛千淮蹙起了眉,他又试图安慰她道:“夫人放心,营主的轻功盖世,若是真有宵小敢于算计夫人,必然逃不出他的追踪。” 说话之间,前面去清路的那名亲卫已经回来了。 “夫人,树干断裂之处,有明显的砍斫痕迹,只有内芯处尺许粗细,是受大力撞击后断折的。”他说道。 “所以说,是人为,不是意外。”洛千淮若有所思地向前方看过去,但见雨雾迷蒙,深林晦暗,根本看不透去路。 第五百三十章 血塘 一道灰影若大鸟一般,从林子上方掠过,飘然落到了车前。 “那人向着青鹿苑的方向去了。”卫鹰说道:“属下担心夫人的安危,便没有穷追到底。” 洛千淮低头看向他:“你先前派去青鹿苑的报信的人,回来了吗?” “还没有。”卫鹰说道:“依着眼下的情形来看,也许是青鹿苑内有人对您有敌意,且武功并不弱。” “所以你的建议是?”洛千淮问道。 “还请夫人暂时折返回去,改日请侯爷加派人手,先行进驻清理后再说。”卫鹰说道。 “我明白你的顾虑。”洛千淮的目光再度投向远方:“但他们摆出这个架势来,却没有伤人,应该就是想要阻止我入苑。” 她面上露出了淡淡的笑:“今儿来青鹿苑是临时定下的。我本以为,自陛下圣旨下的那一日起,里面的人就该做好了迎接新主人的准备,但现在看来,也许他们并不欢迎我。” “所以夫人不想就这样遂了他们的意。”卫鹰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挑眉道。 “是啊。”洛千淮的目光忽然一顿,落到了一只随着树冠,摔落到地上的鸟巢上。 那里隐约露出了几个乳黄色的小小脑袋,却没有半分动静,显然是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劫难之中,白白送了性命。 “清路吧。”洛千淮移开了视线,吩咐道:“我倒是想要看一看,是谁敢这般明目张胆,在御赐的皇庄里面兴风作浪。若是准备充分改日再去,说不定什么痕迹都找不到了。” “可您的安全”卫鹰仍然有些犹豫。 “有卫营主跟四位亲卫在,便是对上几十个所谓的好手,也应该不是问题吧。更何况,还有我在。” 最后这一句话,说得卫鹰没了动静。 若论起身手来,在场这些人加在一起,也不是洛千淮的对手,所以听令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对于武力高强的卫鹰等人来说,清理道路算不得什么难事,不过半盏茶时间,马车便已经通过了此处,继续向前。 接下来的行程倒是十分顺利,不多时便穿过了树林,来到了青鹿苑之前。 皇家御苑并非寻常庄园,门脸儿就比别处气派,白玉牌楼上雕着瑞兽祥云,顶部正中刻着“青鹿苑”三个金色大字,乃是先帝手书。 御苑之前百步远,地面便铺上了大块而平整的青石板,马车走上去,比之前的泥路要平顺得多。 此刻雨势已经比先前小了不少,但天却比先前更加灰暗了些。 而就在白玉立柱之下,却正站着一个人。 他生了一张国字脸,模样忠厚沉稳,手中执着一把油纸伞,却并不能完全拦住雨势,以至于身上穿着的青色麻布直裾袍子,湿得彻彻底底。 见到洛千淮的马车长驱而入,这人便提着袍角疾步迎了上来,双眼在车厢上迎着的襄侯府标记之上微微一凝,面上露出了真切的笑意: “可是侯夫人当面?”他问道。 一名亲卫迎上前去,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一圈儿,方才应道:“不错。” 那人立时便丢下了手中的油纸伞,直挺挺地跪到了满是积水的青石板上,端端正正地行了五体投地大礼:“小人侯忠,忝居青鹿苑管事一职,拜见夫人!” 车上好半天都没有动静。侯忠伏在地上,只觉得额头的冷意直沁到心底,方才听到一个清冷的声音:“起来吧。” “是。”侯忠撑地站了起来,也不去拾落下的油纸伞,人便想要往车窗前凑,却被亲卫毫不客气地拦住了。 他也不以为忤,满脸陪笑道:“自从小的们收到旨意,知道夫人以后便是我们的新主子之后,大家莫不欢欣雀跃,日日盼着夫人早日到来这不,今儿总算是等到了” 洛千淮坐在车内,暗暗地撇了撇嘴角。 “走吧。”她并不接那侯忠的话,吩咐外面的亲卫道。 马车驶入青鹿苑,蹄声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得得”声。 风雨已是暂时歇了,乌云却聚得逾发低沉,远处时不时地传来隆隆声响,似在酝酿着什么大动作。 星璇打起了两边的车帘,洛千淮向外面看去,就见到了大片荒芜已久、杂草丛生的田地,跟她预想中的肥沃土地全不一样,眉毛不自觉地皱了起来,望向那侯忠的背影,也变得愈发复杂。 侯忠被两名亲卫挟在中间,神色虽有些不解,但也没有挣扎的意思,听他们问起那名被派往苑内报信的亲卫下落,便笑着解释道: “知是夫人身边的人,小人等自是不敢怠慢,这会应该已经换上了干净衣服,喝上姜汤暖身了。” 他这般说着,又特意扬声道:“苑内已经备好了热汤水,也有各色风味小食,包管让夫人满意。” 洛千淮跟星璇对视了一眼,均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凝重之色。 亲卫的规矩她们都清楚,断不可能未向主人回报之前,就擅自留下接受对方的安排,除非是出了什么意外。 她们能想得到的事,卫鹰与另外三个亲卫也是一样。 只是他们也看得出来,这侯忠就是个普通人,并无武功在身,想来重头戏还是在后头,所以一时也只能将人看好了,以免打草惊蛇。 走着走着,前方便出现了一片水塘,内中小荷初生,一支支俏生生地立着,远远看着,却比周围其他荒地要顺眼得多。 这应该就是韩敏儿挖渠引来的活水了,洛千淮对此极为重视,特意将头探了出去,向着塘中多看了几眼。 也就是这么几眼的功夫,她的目光忽然就凝滞了。 虽然隔得不近,天色也越来越阴沉,可那片水塘的面积却实在不小,由不得她注意不到里面的模样。 满满的都是浓郁而黯淡的血红色,在昏暗的天光下抹出了诡谲而恐怖的色彩。 强烈的铁锈味道,顺着潮湿的风直入鼻端,令人几欲作呕。 星璇就是再胆大,也没见过这样大的一池血水,指尖瞬间变得冰冰凉,颤声道:“夫人” 洛千淮反手握住了星璇的手。她的手温热而镇定,并没有受惊的模样。 “下去看看。”她说着,挑起了车帘。 卫鹰等人比她更早发现水塘的异样。挟着侯忠的两人动作极快,已经抽剑架到了他的颈上,微微下压。 可他对此却是全无反应,目光直直地落在那片塘水上,目眦欲裂,张口欲呼,却又因为惊骇到了极点,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第五百三十一章 原来不是血 卫鹰脚下轻点,已经先行来到了塘边,俯身下去看了半晌,面色极为凝重。 洛千淮走到他身侧时,就见卫鹰将手指探入其中,再拿出看时,已是殷红一片。 他将那手凑近鼻端,轻轻嗅了几下,眉宇之间便添了几丝疑惑。 洛千淮走到他的身侧,亦提起裙摆蹲了下去,左手轻扯袖口,将右手探入其中。 紧随在她身后的星璇阻之不及,眼睁睁地看到她将那染上了血色的手指抬至鼻端,微微嗅了几下,稍微思忖了几息,又将那手凑近唇边,轻轻舔了一口。 “夫人,血水脏污,说不定还有何等毒素,您怎么能还有老邢头,你怎么也不拦着夫人?”星璇愕然之余,竟然壮着胆子,迁怒到了卫鹰身上。 卫鹰也确实没想到,洛千淮会这般做,自是没有心情理会星璇的顶撞。他眉头拧成了疙瘩,紧张地在洛千淮面上反复打量,很担心就在下一秒,她就会脸色突变,中毒倒地。 “我无事。”洛千淮接过了星璇递过来的帕子,将手揩拭干净,眸中却现出了一丝了然之色。 卫鹰见她无事,便松了一口气,低声道:“夫人,不是人血,也并非牲畜的血。” 洛千淮点头。她前世见的血,比卫鹰只多不少,早在马车上闻到味道之时,便能确定这一点。 卫鹰见她不语,又继续说道:“依属下之见,应是有人故弄玄虚,不知道用了什么,将整池水染成了红色。可是方才查其味道,又并不像是朱砂。且朱砂珍贵,要将这么大一池水尽数染红,用量不知其数,所费金钱便是再买下两个青鹿苑都尽够了,若是专用于吓阻夫人,怕是得不偿失。” “确实不是朱砂。”洛千淮说道:“味苦而甘,产量大且能生出这种效果的,普天之下,只有一种东西。” “夫人知道?”卫鹰的眼神中除了惊讶,似乎也并不意外。 不知道从何时起,他已经开始习惯于洛大娘子的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早就息了怀疑找茬的心思。 不只是他,没见先前跳得最起劲儿的闻先生,现在也早就偃旗息鼓,乖乖地将对方奉为主母吗? “嗯。”洛千淮却并没有多说什么,回身向马车而去:“继续向前,直入内苑。” 经过侯忠的时候,她淡淡地瞥了对方一眼。 后者这会儿瘫坐在地,早已是一副被惊破胆的模样,目光空洞无神,口中只喃喃地嘟囔着:“血漫莲塘是他们,他们回来了,要来向咱们索命了” 这副模样,可并不是想装就能装出来的。 洛千淮若有所思,两名亲卫却将刀身再度向下压紧了些,口中斥道:“他们是谁,把话说清楚!” 侯忠却似浑然不觉,只顾着自己叨叨不休。 洛千淮不再理会他,带着星璇登上了马车,卫鹰使了个眼色,两名亲卫刚收了刀,就见那人腾地一下跃了起来,双目赤红,疯狂地挥舞着双臂,便要向前方冲去。 只是他一个普通人,哪里可能从亲卫手中逃脱出去。 他被一个手刀砸晕在地,扔到了后方紧紧跟着的钱多的马车之上。 钱多虽是见多识广,但到底只是个生意人,到了这时候也难免惊惧不安。 他方才一直缩在车里,透过窗帘一角偷偷向外窥视,见到自家东主这般娇滴滴的小娘子,竟能毫无惧色地下车去查看血塘,既觉得她过于莽撞,又佩服她的胆色,只是要让自己与一个吓破了胆的疯子同乘,他是万万不敢的。 钱多抖着腿下了车,将位置让给了看守侯忠的亲卫,自己则凑到了洛千淮车前: “夫人,天不好,这地方也邪门得紧”他望着那看上去暗沉稠腻,半点波纹都荡不起来的血塘,激零零地打了个寒战“要不咱们先回去,等改日风和日丽,再过来也不迟” 洛千淮却是气定神闲:“本夫人时间宝贵,既是挑了今日,那便不能白跑一趟。钱掌柜且看这天色,已是乌云摧压,便是任你自行回去,怕是在路上便会赶上暴雨,若是出了什么意外,那我的生意,却又要交给何人去打理呢?” 这番话字字都是合情合理,但落在钱多耳中,又句句都是威胁。 他心下明白,这是东家在敲打自己,便是前面再多危险,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跟着一起迎上去,若是萌生了退意,那么光是自己脑中的那份造纸术工艺,便能化作一道催命符。 他看了看嘴角噙了冷笑,不再在他面前装聋作哑的卫鹰,又瞅了瞅满脸冷冽的亲卫们,心底就渐渐有了数。 怪不得便连自己的前东家,大农令楼智平的夫人,也命自己全心效命呢,果然先帝留下的血脉,就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钱多的心里有些苦涩,却又只能老老实实地接受现实。 他不是初入商场的年轻人,知道想要把生意做得又大又好,必须得依附于权贵,而这权与贵,自然是越高越重就越好。 哪怕在那高崖之后,就是万丈深渊,也不可能再回头。 钱多把心一横:“夫人放心,小的必会誓死追随于您,决不敢生了二心!” 洛千淮说的本是真心话。她确实是担心钱多现在回去,会遇到雷雨生了意外,哪里得想到他那么会脑补,不过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已是将里里外外都想得通透明白。 一行人加快了速度,很快便行到了依山而建的殿宇之前。 韩敏儿修建此地之时,正是最得先帝宠信的时候,一应材料都用的都是极好的,主体用材皆是香樟木,上了层层清漆,既沉静又大气。 对于当时的永安翁主来说,这儿不过是一座休闲时所用的别院,所以设计上并没有沿用宫中那些古板堂皇的制式,而是请了专人,依着山体结构,修建出了相对灵动活泼,却又韵味十足的楼台亭榭,站在主殿之前向上观望,亦只能得窥飞檐朱瓦,很有些半遮半掩的味道。 大概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在此次下赐之前,这些建筑也没有因为违制而遭到拆除损毁,而是原原本本地留给了洛千淮。 一行人行到眼前,却见正殿大门被关得严严实实,根本没有一个人影。 卫鹰听得清楚,门里面有数个相当急促的呼吸声,并不似是习练过武功之人。 自有亲卫上前砸门:“夫人到了,尔等还不速速出来迎接!” 第五百三十二章 鬼神不可测 一连唤了三遍,直到卫鹰已然不耐,准备命他们直接破门而入之时,朱漆大门才打开了一条细细的缝,一名老媪探出门来,小心翼翼地问道: “当真是夫人到了?” 她一边问,眼睛却惊惶地望向了他们身后,仿佛那里藏着什么可怖的凶兽,随时都可能跳将出来,张口噬人。 她的问题并没有谁理会,人也被两名亲卫挤到了一旁。他们进屋迅速查验了一番,确认没有危险,方才将大门全部打开,请洛千淮进入。 星璇扶着洛千淮迈过高高的门槛进殿之时,那老媪也看见了像死鱼一样,被人拖下马车的侯忠,当下便顾不得其他,直接冲上了前去,扑到他身前又哭又笑。 洛千淮进得殿内,见这里确实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内中还有一大一小两名女子,均是身着洗得褪色的细麻布衣衫,像两只鹌鹑似地袖手哈腰候在一旁。 洛千淮径自坐到了上首的案几之前,星璇侍立在她身侧,开口替她问道: “你们都是这青鹿苑中的人?夫人是这里的新主子,你们难道从未习过礼数规矩,连行礼都不会吗?” 那年长的妇人闻言,凝眉向外边扫了一眼,目光对上守在门前的两名目光淡漠的亲卫,便先行露了怯,拉过身边的女孩子,一起向着洛千淮跪了下去。 “小妇人小女见过夫人。”她跟那女孩子一起说道。 洛千淮打量着这两个人,见无论是妇人还是孩子,眉心都夹着一抹浓重的忧色,心中的好奇更重。 “你二人是母女?与那侯忠是何关系?”她轻启朱唇发问道。 “回夫人。”那妇人答道:“侯忠正是小妇人的夫君,梨儿是我们的女儿。” 所以方才那位老媪,多半就是侯忠的母亲了。 洛千淮不想在这些事上纠缠,直接问道:“陛下赐下此苑之时,除你们之外,还有二十余户人家,他们此刻都在何处?” 那妇人明显犹豫了一下,期期艾艾地道:“他们本来都听夫君的安排,候在这里等着见夫人,可没想到” 她的面上露出了惊骇之色,话音中也带着颤音:“又来了,又来了夫人,他们就是不肯放过我们,这下所有人都逃不过去” 她说到后面,已经是语无伦次,完全都是答非所问。 反倒是她身边的小女孩,虽然只有八九岁大,但目光却是澄净明亮,非但没有什么惧色,还能伸手扶着自家母亲的背,帮她拍打顺气。 洛千淮就觉得挺有意思。 “梨儿。”她温声说道:“你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回夫人的话。”小女孩说话的声音又脆又快,像落在盘中的小米珠子一样:“就像我阿母方才说的,开始苑中之人听说夫人今日要来,都是又惊又喜。” “哦?”洛千淮唇角就勾起了笑意:“不知惊从何来,喜又怎么讲呢?” 那梨儿虽然年幼,但说话却是极有条理,听她这般问也并不惊慌,显见是早有准备: “惊的是时间太过仓促,怕是来不及收拾整理,给夫人留下个不好的印象;喜的自然是现今虽已到了暮春,但要是能定下种些什么,倒也还来得及,总比让田地再荒废一年的好” 洛千淮听到这里,倒是觉得自己先前的猜测,应是出现了些许偏差。 “我记得,先前这青鹿苑尚在韩敏儿手里时,种的都是奇珍异草。你们这些庄户,擅长的都是这些吗?” 她这般问话之时,脑中却是转得飞快。莳花弄草的本事,在这个时代虽也罕见,但她想要的,却是能侍弄庄稼的农人,也不知道现在让他们改行,人家愿不愿意,若是实在不行,就只能再买一批人手换过来,至于这儿的庄户,也不能浪费,等以后辟了药田,还有他们用武之地 她分神想到这里,却听那女孩子梨儿开了口,说的却跟她想的不太一样: “夫人原来不知道。”她有些讶异地抬头看着洛千淮,乌溜溜的眼睛睁得大大地:“之前韩庶人在时,我阿翁跟现在的其他庄户,都是最低等的杂役,哪里能接触得到名贵花草,要不是后来她出了事,那些人都” 梨儿说到这里,旁边的妇人忽然回过了神来,一巴掌就拍到了她脑后:“在夫人面前,哪有你胡说的份儿!” 见到洛千淮沉了脸,她又连连解释:“夫人,别听我这闺女混说,她是不知天高地厚” 星璇看到那小女孩梨儿满脸懵懂无辜的模样,就有些不落忍,冷冷地开口道: “你打量夫人是那么容易被骗过的?你自己说不清楚,又不让别人说,还敢在夫人面前造次打人,简直是无法无天!” “还是我来说吧。”门外传来了一个声音。 洛千淮与星璇移目看时,却见那侯忠扶着先前那名老媪,一道跨过了门槛走了进来。 卫鹰站在他们身后,冲着她遥遥地点了点头,然后自行出去,守在屋外。 侯忠面上已然没了之前那股子疯狂之意,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绝望之下的灰心沮丧。 那老媪也是一样,虽然儿子已经清醒过来,但她面上也没有半分喜色,愁容顺着瘦长的脸颊一路向下,眼见就要砸到榉木地板上了。 钱多紧随在二人身后进了门,快步上前对着洛千淮行了一礼,然后侧身候在一旁。 “侯总管,你这会儿已是大好了?可别没说几句话,人就又魔怔了,还要赖到夫人头上。”星璇抱着双臂冷声问道,她对这个莫名其妙的总管,没有半分好感。 侯忠显然没心情跟个小侍女斗嘴。他向着洛千淮躬身一礼:“小人无状,惊扰到夫人了。” “无妨。”洛千淮淡淡地道:“侯总管现在应该可以说一说,那荷塘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又是什么人了。” “自是不敢对夫人有半分隐瞒。”侯忠苦笑着道:“只是此事诡谲莫测,又涉及神鬼之事,夫人知道了,怕是徒增困扰。” 第五百三十三章 冤魂索命 洛千淮还没说什么,星璇就先开了口。 “有话直说,不得在夫人面前吞吞吐吐!” 侯忠就抬头看了看洛千淮,见她神色淡然从容,并没有半分忧虑瑟缩之态,心中也是暗暗称奇。 换了寻常小娘子,骤然碰到这样诡异恐怖之事,肯定早就哭着喊着主动求去了,哪能像现象在一般没事人似地坐着,嘴角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夫人既是要听,那小人直说便是了。”侯忠叹了口气,说讲出了一大段话来。 方才梨儿说得没错,侯忠跟现在青鹿苑里的二十余户人家,当初皆是最下等的仆役,不光没资格进这内苑,便连打理名花异草,珍禽异兽的资格都没有。 然而这御苑占地不小,周边还连带着石羽山东麓大半座山林,总得有人负责做清理打扫等粗活,所以他们才有了用武之地。 然而韩敏儿一朝事败,所有产业均被查抄,里面的亲信也被逐一筛查,之前那些趾高气扬不将他们放在眼中的主管男宠女使们,连带着有点脸面的侍从,全都被毫不留情地诛杀干净,也就是他们这等平素连韩敏儿的面都见不着的,才从那时的屠杀中存活了下来,而侯忠自己,也莫名其妙地成了此地的新管事。 那一日,所有被处死之人,都是一排一排地被押在荷塘之前砍的头,血水当时便染红了整个水塘,就跟今日一模一样。 而他们这些活下来的人,当时也都瑟缩地跪在旁边看着,后来还要负责收拾残局,埋葬尸首。 乱党不配起坟茔,全都被埋在苑外东南面的一处山岗之上。刨了一个硕大的土坑,将人一骨脑儿地推下去,又胡乱地铲土推平。 荷塘也是,染了血的土被铲起深埋,塘水被放空重新注入,所有的一切看似都恢复如初,除了人们心底存着的恐惧。 这里是皇庄,有水有地,照理说养活这么几十口人,并不成问题。 可事实就是,自从韩敏儿一案尘埃落定之后,这里就变成了无人问津之地。 先前的奇花异草,因为无人打理而渐渐枯萎,侯忠几次壮着胆子去少府,寻管皇庄的官儿问询,都没得到任何答复。没人愿意做主铲平异草重种庄稼,所以这么多人守着大片土地,却只能靠着打猎为生。 洛千淮听出了他话里的不实之处,挑了眉问道: “所有的名贵花草,一株都没养活?还有上百余头鹿,现在都没剩下?” 她切中了要害,侯忠只好苦笑一声,老老实实地交代道 “不敢欺瞒夫人。当时韩庶人的家财,连带着已经长成的不少珍稀花木,都被军士们抄没得干干净净,留下的花草虽然普通,但也能换上些许银钱,买些米粮度日。至于那些苑内养着的鹿跟锦鸡,我等不敢擅动,一直精心照顾,但少府三天两头有人过来,只说宫中需要野味上贡,不过半年功夫就全都抓捕一空。” 洛千淮并没有真要跟他们计较的意思,闻言只是点点头,便让他继续。 “小人其实也并非胆小之人。”侯忠叹着气道:“先前之所以一时失控,实在是从去年秋天起,又发生了不少事件。” 秋季本是其他农庄丰收之时,但青鹿苑并没有种过粮食,所以这个季节就与平时没什么不同,年轻力壮的男子去周边山上打猎,孩子们便采些蘑菇野果,没想到忽然就出事了。 先是三名去山里打猎的壮年男子,一晚上都没有回来。 庄子里派人找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却发现人就死在那葬着百多号人的乱葬岗上。 三个人都是死不暝目,颈上留了深厚的紫色扼痕,青紫的面上惊恐万状,显然是在惊惧之下被人生生扼死的。 而这还不算最可怖的,他们每个人的右脚上,都被一截雪白的枯骨紧紧地抓握着。那枯骨就是从土里直接钻出来的,谁看了都觉得必是死灵作祟。 出了这么大的事,自然是要报官的。可惜官差来了之后,左查右查,却是将苑中庄户当成了重点嫌疑对象,各种盘查不说,还顺走了几只刚打来的野鸡跟兔子。 这个案子,最终判了个互殴致死,不明不白地结了。而在那之后,庄上便传出了闹鬼的说法,据说是当时那些人死得不甘心,要多拉些人下去垫背。 若是此事到此为止也就罢了。也就是在那之后,苑内三天两头,就会有人失踪。 先是两个去山脚下拾柴火的男童,都是七八岁年纪,正是好淘气爱疯跑的性子,人怎么都找不到了。 直到在两日之后,才在荷塘边发现了其中一名男童的鞋子。 但是在塘中细细地捞了几日,也没有找到他们的尸首。 隔了不到两个月,又有两名男子莫名地失了踪。只是这回是无论如何,也寻不到半点痕迹了。 皇庄并非寻常地方,这儿的庄户都是官奴出身,身份上并不自由,连死带失踪这么多人,自然是要向上禀报的。 当时少府也派了人下来,还带了两名栖云观的道长,作张作乔地查验了半天,便说是当时冤魂作祟,就在荷塘边作了一场法事。 没想到法事才做了一半,那塘水就渐渐变了颜色,初时只是浅红,慢慢地转为浓郁的暗红,就与今日的塘水一般。 那两位老道当时便吓得面无人色,连说这冤孽太过厉害,怕是以后并不会善罢干休,必须得请观主亲自出马超度才行。 栖云观的观主出面做一次法事,至少得收上几十饼金,少府并不肯出这笔钱,所以此事就一直搁置不提。 打那以后,少府的官儿再也没有下来打过秋风,对此地一直不闻不问,而他们这些在籍的官奴,除了这里哪儿也去不得,每日里提心吊胆,连周边山林也不敢轻易踏足,勉强坚持到洛千淮到来之前,再没有出现什么意外。 本以为皇庄换了新主人,他们这些人也跟着转了契,由官奴变成了洛千淮的私奴,从此就要有好日子过了,谁曾想,今儿这血塘,却是再次出现了。 第五百三十四章 青火骨鹿 “我知道了。”洛千淮的手指轻轻地在紫檀木案几上叩击着,眸中若有所思,却没有一丝惧色。 “对了侯总管。”她淡淡地瞟了侯忠一眼:“先前那名来报信的护卫现在何处?” “我离开之前,他应该是在偏殿休息。”侯忠扭头问自己的妻子:“还不快去把人请过来?” 那妇人比他还要惊讶:“夫君前脚离开,那名护卫便也离开了,说是公务在身不敢耽搁怎么你们没有见着” 这话一出,星璇跟几名亲卫都皱了眉。洛千淮注意到,站在门口的卫鹰身形一闪便消失了,想来是亲自前去查探了,便又开口换了话题: “先前侯总管说,为了迎接我,苑中准备了热汤跟茶饭,这会儿便可备上了。待我休息用膳之后,再将所有人召过来,让我见上一见。” 侯忠确实是没想到,知道了前事之后,洛千淮还有心情休息用膳。可看着她那淡定的眼神,又不似在开玩笑,不由得问道:“夫人,您今晚是准备歇在此地?” 洛千淮黑瞳如镜,微微一笑:“怎么,侯总管不欢迎?” “怎么会!”侯忠连连否认:“小人只是担心,那些阴物会惊扰夫人” “大胆”星璇柳眉倒竖,截住了他的话头:“天底下哪来的鬼魅,全都是子虚乌有之事,不定是什么人在背后作怪,你也敢拿来污了夫人之耳!” “小人哪有这个胆子?”侯忠叫起了撞天屈:“夫人明鉴”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守在门口的亲卫上前,架着膀子拖了出去。 侯母却是极有眼色的人,见状连忙拉了儿媳出去准备,不多时便带了另外两个年轻女子,为洛千淮送来了洗澡水。 洛千淮入了内室,舒舒服服地泡了一回,又穿上了星璇带来备用的衣袍,喝了一碗红糖姜茶,遍体舒泰地出来之时,就见到飱食已经摆好了。 相比洛千淮平素的用度,这儿的食物根本就是乏善可陈,主食只有饵饼,加上几款野菜蘑菇,一碟鱼胙,外加一碗炖煮得烂糊的兔肉羹,味道也只是勉强能入口。 洛千淮随意吃了几口,便意兴阑珊地搁了筷子,示意钱多等人也去用餐。 钱多早就饿了,一得到许可,便狼吞虎咽起来,三名亲卫却都不肯吃。星璇附耳说道:“夫人不必管我们,有自带的糕饼,无妨的。” 洛千淮便将这一节彻底抛开。既是吃过饭,那边侯忠已经调整好心态,带着五十多号人,就在屋外的青石阶上,排着队给她磕了头。 洛千淮也并不矜持,亲自走出去一一接见,又让星璇派了赏钱。 官奴与寻常仆役不同,便是转作私奴,地位也比签了死契的奴仆低下,此生都没有放良的机会,所以一旦过契,便算是她的人了,生死皆操于她手,所以洛千淮也不介意让他们过得好一些。 五十多个人,有四十多名成人,外加八九个孩子。所有人都是身形削瘦,面黄肌瘦,看上去个个都是营养不良,从侧面印证了侯忠方才的说法真实无虚。 崭新的铜钱用红绳串好,装在大大的箩筐之中。星璇跟一名亲卫,一人念着户籍名册,一人负责分钱,每人可得一贯五株钱,不分大人小孩,人人有份。 都说财可通神,这些明晃晃沉甸甸的阿堵物一拿出来,立时便将众人面上的愁云驱去了大半,孩子们更是藏不住心事,一个个儿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望向洛千淮的面上满是欢喜。 不一时钱发完了,洛千淮看着 先是讲了一下未来对青鹿苑的安排,主要是种水稻,要大家即日起便开始翻整土地,做好准备;此外还要寻个合适的小院儿当作坊,抽调五六名脑筋灵活的,帮着钱掌柜做事。 “你们在担心什么,我也大概清楚了。”洛千淮最后说道:“我要告诉大家的是,这世间根本就没有鬼,之前的事也都是人祸。我在这里向大家保证,必定会尽快查清此事,为死者申冤雪恨,绝不让作恶者逍遥法外。” 她说这话的时候,面色严肃而凝重, 他们应该就是那些死难者的家属了。洛千淮心中戚然,正要发话让大家散去,忽然天上划过一道明亮的闪电,紧接着便是雷声隆隆。 凝聚了半天的厚重阴云,终于化作了倾盆大雨浇注下来,天地之间昏暗一片。 “啊!!”一声惊骇至极的呼声,自人群之中倏地传来。 洛千淮与众人移目看时,就见到有一只怪物,自长廊的尽头缓慢行来。 那怪物头角峥嵘,四蹄踏地,看身形好像是一头高大的鹿。它的身体各处,都冒着惨绿色的火光,四条长腿不屈不伸,直挺挺地向前直行,乍看之下很像是飘忽而至。 庄户们这会儿已是惊呼连连,大呼小叫着四处逃蹿,不一会儿就跑掉了大半,只剩下极少数胆大之人,还留在原地,将洛千淮护在中间。 两名亲卫不用洛千淮多说,直接飞掠过去。 “不要跟它有身体接触!”洛千淮连忙提醒道。 她的话说得恰是时候,两名亲卫已经看到了那怪物的庐山真面目,用剑尖小心地轻轻挑过,揭下了一层棕褐色的皮子,它就突然散了架,只是内中的绿色火光却越来越强烈,甚至顺着两名亲卫的剑尖蔓延了上去。 “水可灭此火!”洛千淮再次说道。 那两名亲卫闻言,毫不犹豫地跃入了雨中。果然剑上惨绿色的火光遇水即灭,但剑尖被烧过的部分,却变成了淡淡的桃红色。 “夫人。”星璇见洛千淮越过众人,直往那堆仍在燃烧的怪物处行去,不由开口阻拦道: “此物邪异,您何必亲身犯险” 洛千淮面上挂着一丝玩味的笑,步子却越迈越大。 “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她看着那只在她眼中无所遁形的怪物道:“想不到在这么个小地方,竟还藏着这样的人才。” 星璇听得一愣:“什么人才?” 洛千淮却不再多说,站定在那怪物身前,不断打量。 它原来确实是一头高大的鹿,但现在却只是一副皮毛包着的骨架。绿色的火光,便是附在骨架之上诡异地燃烧着,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第五百三十五章 原来如此 风从身边卷过,卫鹰的身影未现,声音却传入了洛千淮的耳朵。 “夫人,那是鬼火。” “我知道。”洛千淮低头看着鹿骨架下方,正在燃烧的安着木轮的支架,就觉得事情越来越有意思。 那些装神弄鬼的人,莫非是真把她当成了胆小怕事的小姑娘,笃定了她不敢近前来看,等到这磷火将一切都烧得干干净净,什么痕迹都留不下? 可惜这种前世高中生都能看破的把戏,并不会让洛千淮生出半点惧意,而是变得斗志满满。 “大家可以过来看一看。”她唤过了剩下的那几位胆大的庄户,指着那鹿骨给他们瞧。 这几个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胆子比寻常人大上不少,但在这么近的距离之下,见到空洞的鹿眼眶内冒出的惨绿色火光,仍然难免畏缩惊恐。 “此物并非神异,而是有人在故弄玄虚。”洛千淮指着下方烧了一半的木轮给大家看:“特意装了机括,就跟拉紧的弓弦似的,一放手就能自动跑出一段距离。” 庄户们害怕的是未知难测的鬼神,但有人指出其中存在的问题,他们也并不会再去钻牛角尖儿。 当下便有人要冲到廊后去,抓出那些个装神弄鬼的家伙。 亲卫比他们动作更快,几个腾跃便到了走廊尽处,略追了一会儿便回来禀报:“人早就跑了,地上脚印太多,难以分辨。” 这本就在洛千淮的预料之内,做恶的人肯定对此地极熟,行止之间进退自如,哪能这般容易被人抓住。 “方才点名发钱的时候,可有人未到,又或是提前离开的?”洛千淮问道。 “所有人都是亲自画押领的钱。”星璇摇头道:“在那鹿骨出现之前,并无一人离开。” 洛千淮的目光便看向侯忠,后者这会儿惊惧已经去了大半,连忙说道:“夫人,青鹿苑里并没有外人,只是周边的栅栏年久失修,若是当真有人想要摸进来,其实也是防不住的。” 洛千淮无法判断,青鹿苑内有没有内应。为免打草惊蛇,她并没有再多问什么。 先前躲起来的庄户,这会儿有不少已经壮着胆子走了出来,听了先前那几人连指再讲,也都大致明白了是有人在闹妖。 但那青惨惨的绿焰还在眼前,就不是正常火焰该有的颜色。当下便有人指着那鹿骨上的磷火,犹豫地问道:“这木轮固然可疑,但鬼火却是真的,哪里是能假造出来的?” 这大概是在场多户庄户人心里的想法了。莫说是现在,便是前世科学昌明,也有无数人相信鬼神,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的。 洛千淮只能尽量用简洁的语言来解释: “这种青色的火并非其他,而是有人在骨架上抹了白磷。这种东西燃烧后会现出这种惨绿色的冷光,看着就跟鬼火差不多。” 其实哪里是差不多,本质上就是同一种物质,但洛千淮没时间跟给他们普及化学知识。 庄户们被她说得半信半疑,又见洛千淮指点亲卫打来了水,将那鬼火轻易烧灭,对她的信心又增添了几分。 说到底,新主人给大家发了钱,日子也就有了盼头。若是还能帮着镇住这苑内的邪祟,不论是人为还是鬼神,那就更好了。 所以在洛千淮吩咐他们先行回去,夜间闭好门户之时,大家全都安分地听令,并没有谁提出什么异议。 殿宇之中房舍众多,钱多被侯忠带下去休息,几名亲卫分别在屋周布控,卫鹰则向洛千淮禀报着他刚刚查探到的消息。 “夫人,卫戟留下了暗号,他遇上了行踪叵测之人,紧辍其后向东面山上而去。他平素为人谨慎,向来不做无把握之事,不若先等等看,若到天明人还未归,再去寻找也不迟。” 洛千淮心中清楚,卫鹰之所以没有立即循着记号追踪下去,就是担心自己的安全。 毕竟,现在已经能肯定,这小小的青鹿苑是存着古怪的,不论是侯忠所说的种种异事,还是今日挡路的树,血色的塘与那遍身磷火的骨鹿,都指向了这一点。 “我知道了。”洛千淮颔首:“你们劳累一天,也辛苦了,这便回去休息吧。” 卫鹰却并不肯走:“此地危机重重,想必是有人并不乐意见到夫人入主此地。您今日当众拆穿了那骨鹿磷火的戏码,对方很可能会恼羞成怒——之前他们就敢于杀人,并非是什么易与之辈。” “只是现在敌明我暗,很难猜到对方的身份跟目的,且庄苑中人也无法全信,此时的当务之急,便是要保证夫人您的安全。” 洛千淮听到这里,却是微微一笑:“对方的身份我虽不知,但他们这般行事的目的,我却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卫鹰与星璇闻言,都是惊讶极了,纷纷抬头注视着她:“夫人当真知道,那些人意欲何为?” 洛千淮也没卖关子:“这就要从那一塘红水说起了——你们可知道赭石?” 卫鹰点头:“乃是作画所用的颜料。” 他说着,忽然恍然大悟:“朱砂昂贵,这赭石却是价格低廉。所以今日夫人已经辨了出来,那池水乃是褐石粉染红的?” “不错。”洛千淮点头:“赭石亦能入药,味苦回甘,性寒,有平肝潜阳、降逆止血的功效,是以我一尝之下,便可确认。只是你们未必清楚,此物还有另外一个名字。” 卫鹰跟星璇疑惑地抬头,就听见洛千淮说道:“赤铁石。” 星璇还有些不明所以,卫鹰已经开始若有所思。洛千淮也并不给他们猜测的时间,直接公布了答案: “一次两次地使用大量赤铁石粉,染红塘水,除了想要吓阻苑内众人与我之外,也说明那些人取得赤铁石十分容易” 卫鹰喃喃道:“所以石羽山上,有赤铁矿” “不错。”洛千淮嘉许道:“石羽山连着一道赤铁矿脉,不知何时被有心人发现了,并且一直在秘密开采,一直到韩敏儿被废,也没有停止。” 她在确认塘水是因赤铁石粉变色之后,特意查询了大豫山川地理图,这才发现自己得到的这座皇庄周围,还真的附带了一个不小的矿脉。 内中不仅有铁矿,还伴生着磁铁矿、黄铜矿与金矿,以现在的开采能力,若是能全部开采出来,怕是得用上个百年之久。 第五百三十六章 查明真相 星璇这会儿也已经如梦初醒:“所以那些死去跟失踪的庄户,就是因为不小心撞见矿洞或者采矿之人,才会被人灭了口?” “死者已矣,但那些失踪的人,其实还有一线生机。”卫鹰补充道: “秘密采矿,需要大量的人手,除非迫不得已,否则他们也未必会将劳工向外推。只是不知道,此事韩敏儿本人是否知晓,而产出的铁矿石,又被秘密送往何方。” “这件事,我会跟侯爷说的。”洛千淮打了个呵欠,感觉困意渐渐来袭:“既是隐秘行事,他们肯定也不想被人发现,所以应该也只想将我吓走,并不想要伤人害命。所以你们也无须多虑,只管安睡便好。” 卫鹰垂下头,眼神就有些闪烁。他从遇到断树截道开始,便已经给墨公子传了飞信,算算时间,对方应该早就收到了。 洛千淮其实亦有所猜测,这会儿瞥见他这般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只是外面的雨下得这般大,想来墨公子就是接了信,也得等到明日雨停才好过来,只要熬过这一晚,便可拨云见日。 星璇跟卫鹰执意要守夜,护着洛千淮的安全,她推不掉,便也不再执着。 正殿后面的卧室打扫得很干净,但床品因着空置了一年,几经拆洗有些褪色。 好在星璇早有准备,十分麻利地将被褥纱幔全部拆掉,换成了从家中带来的湖绸寝具,又燃了艾香除湿去虫,方才请洛千淮入睡。 为防意外,洛千淮特意和衣而卧,翻来覆去好一阵儿,怎么都觉得心中惴惴不安。 她索性爬起来,将挂在架子上的烟紫色斗篷取下,紧紧地裹到了身上,又清点了自己随身的袖袋,见到内中各色常备药与陨铁匕首一应俱全,方才抽出卷成一团的严防死守面具,戴到了脸上。 事实证明,小心没有过逾的。当洛千淮在昏昏沉沉之中,被系统提溜着推门而出时,第一个反应就是庆幸。 “检测到当前为查明真相的最佳时点。现在开启查明真相。滴!鉴于宿主当前能力不足以独立完成,由本系统强制执行!” 卫鹰跟星璇笔直地站在外门,忽见房门自内打开,洛千淮眯着眼睛走了出来。 她根本就不理会二人,甫一出屋,身子就腾空而起,轻盈而快捷地划过夜空,直扑向东面的山林之处。 那里既是赤铁矿脉所在,亦是今日卫戟消失之处。 “我会沿途留下暗号,你们守在这里,等候侯爷!”卫鹰只来得及留下这么一句话,身形也跟着洛千淮,没入了无边的雨夜之中。 斗篷并不防水,洛千淮很快就从头到脚湿了个透,重重衣物粘在身上,冰冷湿重。 “系统,你能不能改进一下服务,比如增加一个小型防护罩,防风防雨调控温度之类的?” 系统的声音平直呆板:“当前强制执行中,无暇提供其他服务!” 大概是因为有起床气的关系,洛千淮此刻只想怼系统:“所以你的程序果然存在技术问题,任何时候都无法双开,就连这么一点小事都做不到?” 系统不再理她,如同鹰隼一般越过了日前侯忠等人指点过的小山岗。 洛千淮的目力此时极好,清晰地看见了下方那个没有标志,但却明显凸出地表一大截,呈现硕大馒头状的坟包。 雨夜,坟场。洛千淮却没有半点害怕的感觉。 对于医者来说,死者从来都不可怕,可怕的是无法疗愈的疾病,以及漠视生命的人。 远处传来了破空之声,洛千淮凝神回望,就见到了卫鹰的身影。 他的轻功,放在天下也是排在前面的,只是比起系统,尤其是刚刚被洛千淮Diss过的系统,还存在着不少差距。 系统再次提了速,在山中左绕右绕,成功地误导了卫鹰,让他走上了另外一重山岭。 在那之后,系统方才调转了身形,回到了它之前掠过的一处山崖之上,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洛千淮就觉得有些理解不能:“你特意兜圈子浪费能量,就是为了甩掉卫鹰?” “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4版的信任与支持!” 她恍然有所悟:“敢情你是觉得有你自己就够了呗,卫鹰的存在就是个多余的?” 系统一语,但却操纵着洛千淮,连着做出了几个姿态优美但并不舒适的720度大旋转。 “行了行了别转了!”洛千淮被它整得头晕目眩:“我相信你还不行吗?不过你可得保证,一会儿能让我平安无事地回去,千万别半路上又掉链子!” 她说话这功夫,系统已经笔直地落了地,踩到了地上稠而厚的红褐色泥水之中。 透过雨幕,洛千淮将山谷中的场景看得清清楚楚:一座座堆得高高的赤铁矿石,数十辆两轮手推车横七竖八地躺在一旁,另有一条三米宽窄的林间通道,远远的不知通向何方。 而就在山谷一侧的山壁之上,赫然开着一道长五米,宽三米的矿洞,其中黑沉死寂,就像一张怪兽的巨口。 系统在红褐色的浆水中重重跺下,带着洛千淮的身子拔地而起,投入了那道黑黝黝的洞口之中。 卫鹰被冒雨寻了好久,也没有见到洛千淮的身影,心知是自己跟错了方向,只能压着心中的焦躁不安,返身回了青鹿苑。 他对上的就是星璇焦急的眉眼:“夫人还未归来。” 卫鹰就点了另外三名亲卫:“你们与我一起去寻卫戟留下的标记,我总觉得夫人应是知道些什么说不定二者会殊途同归。” 转头又命星璇:“再次联络主上,报告此间变故。” 他们刚要离开,忽然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蹄声,伴着萧瑟风雨,倏忽而至。 矿洞四通八达,充满了潮湿泥泞的味道,以及赤铁矿特有的铁腥气。 系统毫不犹豫地穿行其中,不知走了多远,忽然见到了前方的火光。 两个赤着上身的男子,腰上挂着长刀,正举着一支松木火把,向她所在的甬道漫步行来。 他们的步子迈得懒洋洋的,一边走一边说着话: “大人也太过小心了,且不说这地方如此隐秘,只说外面下着那么大的雨,就不可能有人会吃饱了撑的,没事寻过来。” 第五百三十七章 又双叒叕陷入重围了 “你忘了刚才那个人了”另一个人打了个呵欠:“折了十几个好手才把人拿下,这要是让他踩过盘子溜回去了,到时朝廷大军一到,咱们都是死路一条。” “那倒真是个硬骨头,熬到现在都一声不吭。”先前那人说道:“不是说那小娘子出身不高吗,身边怎么能跟着这样的人?” “市井之中也不乏能人。”后面那个人说着,忽然就笑了起来:“听说那襄侯是个残废,娶了个花容月貌的小娘子却用不了所在我就猜啊,说不得今日那个,才是那小娘子的相好?” 先前那人也跟着笑:“好你个赵老五,花花肠子恁地多,竟能想到这上头去——但你说得也不无道理。” 二人笑了一阵,前头那位又道:“说到底,还是怪赵麻子大意。出去办那么简单的差事,都能带着根尾巴回来,还好意思拿一等护军的钱粮,这会儿被大人打个半残,也是活该!” 二人边走边说,已是来到了洛千淮身前,这才忽然发现拐角处还站着一个人,不由悚然而惊。 系统的动作又轻又快,在二人开口之前,便在二人身上各自拍了一把,将他们未出口的呼声消弥于无形。 系统踩着二人的身体,从容走了过去。再往前走,便是矿工们的住所。 墙两侧挖出来八九个矿洞,地上铺了一层看不出颜色的稻草,上面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人,呼噜声打得震天响,味道也并不好闻。 灵魂视角之下,洛千淮连摒息也做不到,只能一路强行忍着,顺带着大致匡算了一下人数。 一个矿洞能睡二十来人,一共九个矿洞,约莫二百号矿工。 这么多人的吃喝并不是小数目,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偷偷摸摸地经营至今的。 系统再次解决了几名巡逻者之后,站到了一条三岔路口前。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右侧,但洛千淮却听得真切,左侧那条岔路的深处,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喘息之声。 那是有人正在经受着巨大的痛苦,并极力地忍隐,在熬过剧痛之后深而急的呼吸音。 结合最早遇见的那两名巡逻者的话,洛千淮很容易便判断出了那人的身份。 “系统快停下。我们先去救卫戟,之后再去探察真相也不迟!” “当前强制执行中,无暇提供其他服务!”系统拒绝得斩钉截铁。 就算不论刑伤,就按卫戟现在这个呼吸频率,再拖下去就可能引发低氧血症、呼吸性碱中毒,根本就拖延不得。 他还没到十八岁,在洛千淮眼里还是个半大孩子,完全做不到眼睁睁放着他不管。 “只是拐个弯先去救人,并不会耽搁正事。”洛千淮循循善诱:“我可以答应你,若是你肯改道去救人,接下来的一个月内,我可以保证至少提交两次任务申请” 她说这话的时候,本是抱着万一的希望,没想到从来对她不假辞色的系统,竟然当真停下了脚步,转身退出了通道,转入了左边的那一条。 洛千淮感慨万千。早知道能靠这个跟系统讨价还价,她又何必一次一次地风中凌乱? 但是转念一想,两次任务,也就代表了两次未知的奖励,以及它们带来的无法控制的行动。 若是在这些行动之中,自己再次遇到类似的事件,继续向系统提出相似的申请那么后面欠系统的账,只会像滚雪球一样,越积越多。 所以无论怎么看,系统都是一本万利,自己则是那个被卖了还得夸奖对方,顺便帮人数钱的傻子。 想到这里,感谢的话就凝在了嗓子眼儿里,再也说不出来。 系统得到了她的保证,显然心情极好,脚下轻快无比地来到了甬道尽头的刑室之外,随手一掌,就震倒了包着铁皮的实心木门。 “咝!!!”洛千淮觉得掌骨都要被震折了,皱着眉呼了几声痛。但也就是在这时候,刑室中的场景落入眼帘,她再也顾不上疼痛,心中已被愤怒充满了。 卫戟软软地挂在刑架之上,头低低地垂着。 他已是遍体鳞伤,浑身上下除了外翻的皮肉,便是焦红的烙痕,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 在他面前,一个脸上带了长长刀疤的彪悍男子,正狞笑着举起了烧红的烙铁,在卫戟身前比划着,当门板被突然踹落于地时,他的笑容就凝在了面上。 系统面无表情地走了进去。疤脸男子借着墙上插着的松木火炬,将她的模样看得清清楚楚,凝住的表情肯间又变成了另一般模样。 这样一个美貌柔糯的小娘子,很难让人生出多强的警惕心。疤脸男子脸上堆起了淫邪的笑意: “小娘子这么晚来,莫非是” 他只说出了这么几个字,便被系统轻描淡写地拍飞出去,落地之时,那根通红且冒着青烟的烙铁,直接砸落到他的脸上,瞬间响起了一阵滋滋声。 那人的面目因痛苦而扭曲颤抖,但口中却无法发出半点声音。” 洛千淮没有再理会他,眼看着系统随手捏断了束缚卫戟的铁链,又从洛千淮的袖袋之中,挑了几种合用的药,掐着他的下颔喂了进去。 “夫,夫人不必管我。”卫戟努力睁开了被打得肿成一条缝的眼,辨出了她的身份:“快走” 系统不待他说完,就连着拍了几处穴道。洛千淮看得分明,都是止痛致昏的大穴,卫戟本来因为剧痛而不停颤动的身体松懈下去,人已是睡得熟了。 系统提起卫戟的衣领,就像抓小鸡一般,轻松地将他扛到了肩上。 这会儿不是计较脏污的时候。洛千淮提醒系统:“咱们已经耗了不少能量了,得赶紧离开了。” 大概是因为本月有两个任务的预期成绩,系统对她有言必从,还真的就此加快了速度。 还没回到之前那条通道口,洛千淮已经先听到了杂乱的脚步与呼吸声。 “他们发现我们了!”洛千淮把心一横:“别管什么真相,咱们赶紧冲出去!” 越来越多的火把点了起来,将通道口照得灯火通明。 二十余名青衣男子,静静地堵在外面,怀中各自抱着一把环首大刀,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与卫戟。 第五百三十八章 你们总得讲讲道理 这些人的身姿要比旁人站得更加挺拔些,身上也都带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悍勇味道。 就像在边关征战多年的骁勇士卒,光是站在那里,就自带慑人杀气,跟寻常江湖人士完全不一样。 洛千淮心里的疑惑就更浓了。 “啪啪啪。”忽有掌声响起,那些青衣人让出了一条通道,一人自后走上前来。 在这阴暗狭窄,地上污水横流的矿坑之中,那人却穿着一身朱红色的广袖缂丝鹤纹深衣,戴黄玉高冠,蹬厚底云纹玄色四方靴,与周边一切格格不入。 若是他的身材,能高上个十公分,就能跟洛千淮平视了。 洛千淮望着眼前牛气冲天的矮胖子,一时间有些无语。 不过就算是她想说什么,现在也说不出来。 矮胖子面上挂着和煦的笑容:“这位小娘子,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往里面投。” 系统眉眼淡漠,脚步不停,目光平视前方,完全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对方的笑容就有些挂不住了。 便有人凑上前去,在他耳边讲了几句。洛千淮听得清楚: “大人,这位便是少帝钦点的襄侯夫人。” 那男子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目光在洛千淮面上微微一扫,笑道:“这可真是想不到了,原来夫人竟有如此身手胆魄,竟敢孤身一人来到此处,真是令一众须眉男儿,都汗颜无地啊!” 说话之间,系统距那男子已经不足两米。立时便有几名青衣男子护到他身前,紧握刀柄,对她眈眈相向。 系统自是不会将他们放在眼中。它走了一条笔直的路线,举手投足之间,就将挡在前面的所有人都挥飞出去,其中也包括了被护在道路正中的矮胖子。 “给我抓住她!”那矮胖子被摔得浑身生疼,身上脸上满是褐红色,分不清是血还是泥,他在青衣人的扶持下站起身来,指着洛千淮的背影大声吼道:“我要把这小贱人碎尸万段!” 能在电闪火石之前,正面将这么多人全部击飞,得是何等功力。 这些事,那个矮胖子不太懂,但其他青衣人却都心中有数。只是此间事关系确实重大,他们这些人被派来此处,都是知晓利害,接了主子死命的,便是明知不敌,也得拼至最后一刻。 更何况,从刚才那位侯夫人出手来看,对方显然是不欲伤人,而他们却是不必顾忌这些,真正不要性命的搏杀之时,胜负犹未可知。 当下站在那矮胖子身边的护卫首领,便带头冲了上去,更有人取出了怀中的竹哨,用力吹响。 系统的速度不可谓不快,只是甬道狭窄,肩上还扛着一个人,不好如平时那般腾挪进退,不多时,就见前方便涌出了大量的人,将所有通道都堵得严严实实。 这些人之中,大半是满身污浊的矿工,也有少数青衣人与巡逻者,夹在其间吆喝指挥。 眼见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洛千淮心中就开始打鼓,总觉得有什么不愿见到的事情即将发生。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系统忽然就停下了脚步。 洛千淮无比痛恨自己这样准确的直觉,然而她并不能改变什么。 “警告!因能量不足,本次强制执行被迫中止,余下部分请宿主自行补足。” “即将进入充能模式,预计将持续十二小时。在此期间本系统将进入沉寂状态。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再次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4版的信任与支持” 洛千淮看着前后夹击,向她缓慢逼近的人群,对着系统横眉怒目:“系统,我就是化成厉鬼,也一定要把你投诉到最后!” 意识回归,洛千淮再也扛不住卫戟的重量,身子一歪半跪在地上,卫戟也顺势滚落了下去,发出了一声痛哼,醒了过来。 “那个,对不住。”洛千淮叹着气:“我这会儿自顾不暇,怕是要害你跟我一起丧命了。” 卫戟睁眼之时,已经认清了周围的环境。他提了一口气,发现内腑的伤势已然痊愈,内力再无半点滞涩之处,哪里不明白是夫人耗神费力,为自己疗过了内伤。 至于剩下的那些皮外伤,虽然疼痛无比,但他身体底子好,勉强还能承受得住。 只是这会儿并不是感激她老人家的时候。他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护在了洛千淮的身前,低声道:“是属下拖累了夫人。稍后属下自会为夫人制造脱身之机,您只管自行离开便是,不必在意属下性命。” 未待洛千淮反应过来,他的身子便陡然拔起,直直地撞向了青衣人之中。 此处正是一处岔路交汇中枢,洛千淮已被团团围在中间,几乎没有脱身的可能,再加上她带着一人,已经脱力倒地露出了疲色,更令那矮胖子生出了骄逸轻敌之心。 卫戟冲过来之时,他已经在几名青衣人的簇拥之下,再度越众而离,离洛千淮二人不过五六步远。 狭路相逢,青衣人于军阵中练出的本事施展不开,远不及卫戟的精巧诡谲,几合之间便已被卫戟夺了刀,牢牢地架在了那矮胖子颈上。 “叫他们让路,放她走!”他低声喝道。 哪知道那矮胖子一怔之下,不惧反笑。 “侯夫人。”他并不理会紧紧挟着自己的卫戟,只看向缓缓站起的洛千淮,笑眯眯地道:“你的这个属下,当真是忠心能干,生得也一表人才。哦对了,夫人你甘冒奇险雨夜相救,他又不惜以身换你,应该不止是普通护卫那么简单吧?” 洛千淮还没说话,卫戟却是将刀再度向下重重一压,那矮胖子雪色中衣的领口,立时便渗出了血色。 “再敢胡言乱语,污蔑我家夫人,我立时便要了你的性命!”卫戟一字一句地道。 “呵呵呵。”矮胖子笑得更为开怀:“原来还没沾上手哎哟” 只听“嘎巴”一声,矮胖子顿时面如土色,原来是卫戟卸下了他的一只胳膊。 “小心!”洛千淮发声提醒道。 卫戟挟着那矮胖子,一个旋身,将身后偷袭他的两个青衣人踢飞了出去。 “再有人敢上前,便直接剁了他的手!”他警告道。 “哎,做什么要这般打打杀杀呀!”矮胖子额上沁出了冷汗,苦着脸道:“夫人你们总得讲讲道理。我们好端端地在此处开矿,没招谁没惹谁,你们二人先后上门做了恶客,却不许我们护家拿贼,这无论到哪儿去说,也占不着理啊!” 第五百三十九章 风雨如晦刀影寒 洛千淮知道,这矮胖子是想拖延时间。他们人多势众,卫戟多坚持一刻,就多一分风险。 可是她也并不想,用他的命来换自己的。 “都说不打不相识。”她微微一笑:“大人说的其实没错,本夫人今日来此,本是为视察自家庄苑,若非是大人派人横生枝节,我们也不可能会误入此间。” 她轻描淡写地将对方丢过来的锅甩了回去,又道:“不如大家就各退一步你们放我们俩离开,我们则保证对此地所见守口如瓶,绝不对外人泄露半句,可行?” 矮胖子笑了起来:“夫人这般说,却是将在下当成傻子戏耍,若是就这么让你们出了此地,怕是不到天明,便会有人杀上门来吧?” 洛千淮就叹了一口气:“要说理的是大人你,说不行的也是你们。今日若是我死在此处,你们也照样讨不到好处,试想我这侯夫人乃是陛下钦封,青鹿苑更是陛下亲赐,无论是死还是失踪,陛下与我家侯爷都必然会彻查到底,到时候你们一样逃不掉。” “不然。”那矮胖子摇了摇头:“若是陛下与襄侯追查之后,发现夫人来此明为视察庄苑,实则是借机与下人私奔呢?” 他眯缝着眼,强忍着手臂脱臼的剧痛道:“夫人放心,我们当然会做得妥妥贴贴,夫人与这小护卫雨夜私奔,路遇山洪,不慎失足跌落山谷,被山中猎户撞见尸首——保准不留半点破绽。” 卫戟听着已是怒极,握着刀柄的手上青筋暴露,刀刃无意识地下压,眼看就要划破那男子颈侧的血管,提高声音道:“不要再拖延时间!我数三个数,若不让路,我便先杀了你!” “哎哎哎!”那矮胖子连连摆手:“在下方才说的,只是最糟的一种可能,这不是还在商量着吗?” 卫戟却不再理会他,只沉声喝道:“一!” 他一边说,另一只手也似长了眼睛似的,紧紧地攥住了矮胖子的右腕,将他悄悄从腰间摸出,向后刺来的匕首轻松夺过,抵到了对方的腰间,微微向前一抵,那矮胖子立时便大声呼喝起来:“退,都给我后退,放侯夫人离开!” 洛千淮身后的人群沉默着分开,让出了一条通道,正是来时的那条甬道。 卫戟一边推着那矮胖子向前,一边对洛千淮说道:“夫人快走!” “我们一起。”洛千淮一边后退,一边看着卫戟的身后,那些青衣人正在蠢蠢欲动,在她的目光扫视之下,只能息了心思。 洛千淮与卫戟互为照应,彼此看着对方的背后,缓缓走出了矿洞之外。 雨下得愈发大了,一走出去,浑身都被浇得透透的,又冷又湿,视野更是差得不行。 那矮胖男子忍不住道:“人也都送出来了,可以把我放了吧?” “闭嘴!”卫戟将匕首再向前探了一探,那矮胖子痛呼一声,老实地住了口。 “夫人,您只管先走。”卫戟抿着唇:“属下稍后就来。” 矿洞之中,那些青衣人已经迅速地涌了出来,手执长刀,无声地围在了他与那矮胖子的身周。 洛千淮这会儿手脚乏力得紧,就是真的扔下卫戟,也根本逃不远。 更何况,她也隐约地看见,身后密林之中的那条深幽的通道之中,似有人影憧憧,只怕自己刚一过去,立时便会落入人手。 而在她身前,卫戟的脸色已是越来越苍白,大量失血加上大雨浇濯,加速了他的失温,眼见已是撑不住了。 洛千淮没有选择,只能放手一搏。 她抬手拢过被雨水浇乱的头发,提声说道:“我跟夫君与兴平王井水不犯河水,大人又何必一意走到黑,逼得大家反目成仇呢?” 那矮胖子本来一直在做着各种小动作,连带着手下人打着眼色,眼看脱离困境有望,让两个来犯者死无葬身之地,就听到了这番话。 “夫人说的什么,在下听不懂。”他冷笑一声,并不肯承认。 “否认也无用。”洛千淮说道:“大人在此开矿多年,一车车未经冶炼的赤铁矿运将出去,数量庞大并非易事,但京中始终未得到一点风声,只能说明一件事——就是那矿石所到之地,与此地距离极近,不需通过任何关卡。” “而若我没有看错,此林之外数里便连通渭水支流,顺流而下,至兴平不过一个时辰,且此段航线船只稀少,并无旁的关卡——若非是流入兴王封地,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可能。” 这般猜测,是在洛千淮调出了大域山川地理图,又以自身为中心,将附近放大了数倍,大致推断出来的。 她内心惶惶,表面却是镇定如常,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呵呵呵呵。”那矮胖子苦笑了起来:“夫人当真聪慧。只是你难道想不到,既然猜透了此节,便是我有心想要放过你,也不可得了?” 他这般说话的时候,身后的青衣人已在先前那位首领的命令下,不再顾忌矮胖子的生死,直接冲入了雨幕,将她围在了其中。 几声哨响过后,自密林之中,也冲出了二三十人,他们戴着斗笠身着蓑衣,手执刀剑,沉默着堵住了洛千淮的去路。 青衣人首领站了出来,向着那矮胖子行了一礼:“事关王爷大计,小人只能行此下策,望大人勿怪。” 矮胖子叹气:“命该如此但有夫人陪我一道上路,倒也算不得寂寞。” 眼见那青衣人便要下令格杀,洛千淮连忙大声道:“等一等!你们都知道我夫君是何等人,他与你们王爷本是同道中人,何不借此机会,大家一起坐下来,讨论一下合作的可能呢?” 那青衣人唇角冷冷地抿起:“小人愚钝,只知听令行事,夫人走好。” 他高高地扬起了手。暗夜风雨如晦,映得刀光更加刺目。 洛千淮心知,他的手落下之时,自己跟卫戟便再无幸理。 而后者显然也明白这一点,目中现出决然之色,手上用力,便要将匕首刺入那矮胖子的后心。 “都住手!”洛千淮还想继续争取一下。她看向那个做出视死如归的姿态,实则身子打颤的矮胖子,挺身肃容道:“且再听我最后一言!” 第五百四十章 尘埃落定 卫戟的手停了下来,那青衣人首领亦为她气势气势所迫,叹气道:“夫人又何必如此。今日无论如何,您也是有死无生,且很多事还要趁夜布置,方能够天衣无缝——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还没忘了要伪造私奔落崖的现场吗?洛千淮暗自撇了撇嘴,口中说道: “我家侯爷的身世,你们都心知肚明,对于少帝怎么可能毫无芥蒂?虽是受封襄侯,但其手脚伤残,也有少帝的一份推波助澜在里面,与兴平王正是同命相怜。” 那位兴平王的事,洛千淮先前曾听墨公子提过一嘴,说是其祖父得罪了封地属官而遭到举报,吓得他带着几个儿子一起举火自焚,其中也包括了现任兴平王的父亲。 后经查实是诬陷,他作为嫡孙得以承爵,表面上对先帝感激涕零,实际上却并不太老实,暗戳戳地结交了不少藩王朝官。 “现在我家侯爷已得了少帝的信任,许他建立正观司监察江湖势力。不瞒你们说,我的这位护卫,其实根本就是他的手下——你们的私奔之说,根本就骗不过侯爷,若是我死,他必会彻查到底,届时非但会失掉此矿,兴平王亦是难逃罪责——你们为主人招来如此祸患,还敢自称忠心吗?” 青衣人首领闻言,目中现出犹豫之色。而那矮胖子眼中则放出了点点光亮,开口道: “夫人说得并非无理。只是我等如何能保证,夫人不会过河拆桥,卖了我家王爷呢?” “方才我说的那些话,就相当于是投名状,若是让少帝听到了,无论是我还是侯爷,都必然性命难保,你们还有什么可顾忌之处?”洛千淮摊开双手道:“更何况,我家侯爷在朝而兴平王在野,实在是合则两利之事,尔等既然身为王爷下属,便当为他好生打算才是。” “夫人之言确实有理。”那矮胖子颔首,大概是想到因此可以留下性命,面上也带出了一丝笑意,与那青衣人首领对视道:“未知卢都尉意下如何?” 卢都尉早就已经将手放了下去,沉吟着正要说话,忽然眼角狠狠地跳了一下。 同一时间,卫戟将那矮胖子重重推开,身形向着洛千淮腾跃而至,抱着她扑倒在地,牢牢地护在身下。 无数弩箭就在此时无声射下,借着雨雾的遮掩,命中了一个又一个目标。 青衣人首领急急侧身,躲过了射向颈部的致命箭矢。 山谷之内,此时已是乱成了一团。青衣人也好,后来的蓑衣人也罢,皆像没头苍蝇一般,有躺在泥水里哀嚎的,有四散躲闪的,更多人却是向着矿洞之内冲去。 卢都尉舞着刀,将那些漆黑无光的箭矢拨开,目光却看向四面的山壁。那里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无数绳索,数不清的黑衣人正顺绳攀援而下。 他们身着连帽的油布衣,手中各擎着一只精钢手弩,连连向外谷中放着箭矢。 不远处,那个矮胖子已然身中数箭,倒在地上抽搐不已,显然已经没有救治的必要。 而洛千淮则在卫戟的扶持之下,向着山壁的方向奔去。 卢都尉眼中闪过一丝狠决,冒着雨水与箭矢,向着他们冲了过去。 到了这个时候,他哪里还不明白,自己是中了那女人的缓兵之计。她来之前,肯定已经派人回京报信,引来了官军。 这种精巧的手弩,便是军中也极少见,想来应是少帝直辖的南北军卫。 既是他们出面,自己等人已决无幸理,但却万不可连累到王爷所以那个女人必须死 长刀带风,挟着一往无前的气势杀了过来。卫戟此时已是强弩之末,勉力与他拼了几刀,便被劈中了肩胛,跌倒在地。 卢都尉方才吃了多话的亏,再也不肯给洛千淮半点机会,二话不说便挥刀劈下,连呼啸而至的弩箭也全不理会。 刀光将及身之时,洛千淮下意识地去唤系统,但它完全没有反应。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已经忘了害怕,只觉得时空在这一刻已然静止,瞳中只映着那片染着血色的刀影。 然而那把长刀,最终却悬停在了她的面前,而后无力地落了下去。 墨公子抽回缠绕在卢都尉脖子上的软剑,大步上前,将洛千淮揽入了怀中,挡住了身后轰然倒地的,头颅离体的尸首。 洛千淮的心悠然落下,顿觉身上没了半分气力。朦朦胧胧之间,她似乎听见那人冷冽森寒的声音:“一个不留。” 她强打着精神劝他道:“不要那些矿工,应该有不少是被迫的。” 他们跟那些巡逻者跟青衣人不一样,说不得就是被绑架拐卖过来的,所以方才被驱着围堵她时,表情也都是木然而空洞。 “茵茵总是这般”耳边仿佛响起了那人的叹息声。 后面的事,洛千淮就完全不知道了。她醒来之时,已经回到了襄侯府,躺在那张看似朴素,实则舒适至极的黄花梨榻上,周身舒泰,没有半点不适。 她一起身,星一便带着星五进了屋,捧着铜盆跟衣物用品,侍候她洗漱更衣。 洛千淮换了件雪青色莲纹上襦,海棠红色百褶裙,系缠枝金绣镶珠束腰,耳垂上挂着两颗小巧浑圆的淡粉色珍珠,髻上只是插了一只攒珠流苏钗,虽是未着脂粉,亦有一番风流意态。 “什么时辰了?”洛千淮看了一眼窗外仍然阴着的天,开口问道。 “回夫人,已近午时正了。”星一躬身答道:“昼食已经备好,请夫人移步用膳。” “侯爷呢?”洛千淮也确实饿了,一边往外间走,一边顺口问道。 “侯爷忙了一晚,今儿一早就进宫了。”星一说道:“到现在也没回来。” 洛千淮就想起了昨夜矿洞中发生的那些事,连带着想起了受了伤的卫戟。 “卫戟并无大厚。此番他虽然吃了不少苦,却是因祸得福。”星一的语气中颇有些羡慕:“侯爷亲口允诺,令营主收他为徒,亲传独门心法,以后前途光明,最差也不失为一卫之主。” 卫戟确实是可靠,洛千淮自己承了他保护,自然也想有所回报。她心里有了计较,又问起了昨夜的其他人与事。 第五百四十一章 还真被蒙对了 星一只是听说了个一鳞半爪,知道得还不如洛千淮多。 “星璇呢?”洛千淮问道。 “她应该是还在青鹿苑。”星一的声音有些犹豫,引起了洛千淮的疑心。 “口口声声称我为主母,却是什么事都想瞒着我。”洛千淮冷了声音:“这样的人,我怕是用不起。” 星一跟星五“噗通”一声跪了下去,伏在地上颤声道: “非是婢子胆大,实是侯爷有言在先,怕影响了您休养” 这话要是放在以前,洛千淮其实也并不觉得有何不对。但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成婚之后,她对墨公子的容忍度是越来越低,说话的底气也越来越足。 “既是觉得他的话比我重要,那便去前院专门侍候侯爷的起居罢,不必再出现在我面前了。”她敛眉垂目,淡淡地道。 星一的额头就磕到了地上,重重有声,连着叩了十余下,再抬起时已见了血痕。 “不必做态。”洛千淮心中虽然不忍,但面上仍是云淡风轻:“若是仍不肯说,那就走吧,莫要搅了我用膳的心情。” 她话音未落,门却已经被人推开。 “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惹得夫人不悦?”墨公子深衣玉冠,眼角含笑地走了进来,目光落到星一跟星五身上,却是添了一丝凌厉。 “下去领罚。”他淡声道。 洛千淮冷眼看着星一星五狼狈退下,自顾自地舀起了一颗莹白如玉的荠菜小馄饨,送入口中慢慢咀嚼。 墨公子也不恼,径自坐到她的身边。 “夫人可是想知道,昨夜后面发生的事?”他温声问道,一手挽住袍角,为她夹了一块蜜炙鸽脯,送到她的盘中。 洛千淮抬眼瞟了瞟他,见这人虽是一宿没眠,但依然是清冷隽秀,丰神如玉,看不出半点颓容,不由暗叹上天对某些人的眷顾。 她虽然一个字也未说,但墨公子却已经明白了她的心意,便一五一十地说了下去。 昨夜一战,算是有心算无心。也是洛千淮误打误撞,借言辞之便牵制了敌人,给了墨公子一行人潜入突袭提供了宝贵的时间支持,所以算是大获全胜。 敌方被生擒了八人,其他要么战死,要么自绝。营卫们自有办法让人生不如死,所以未到天明,便已经得到了详实的口供——当真是兴平王所为。 意外发现这处矿脉之后,他就派人在永安翁主眼皮子底下,干起了盗采的营生。 韩敏儿看似精明,实则是沉溺于权势享乐,在这些事情上根本就缺根弦儿,再加上她有的是财帛供养御苑,根本不需要杂役频频上山砍柴打猎采蘑菇。 所以那时候青鹿苑跟矿坑,向来相安无事,甚至因为她的关系,石羽山脚下驻守了不少护卫,挡了平民的入山之路,所以他们这一条秘道,始终不为人知。 韩敏儿出事之后,一切就发生了变化。不止是青鹿苑的庄户动辄入山打猎,便是周围其他草民也三天两头地来山中碰运气,有好几次都误打误撞地发现了端倪。 兴平郡内一马平川,什么矿藏都无,兴平王既心怀大志,就断不可能放弃好不容易到手的赤铁矿。 所以那矮胖子,也就是主管此地的王府谋士,便想出了主意,先是制造灵异事件,吓得当地人不敢入山,又在青鹿苑易主之后,继续恐吓新主人,让她再也不敢没事过来。 本来以为,不过是吓唬个小娘子,连着用了断木、血塘跟火鹿三招,已是用了牛刀,没想到她非但不怕,还顺藤摸瓜,把这儿一锅端了。 这位谋士大人是个命大的,当时虽然中了数箭,看着似乎不行了,但后来检查尸首的时候,却发现人还活着。 辛苦吃上身的肥肉并非无用,也可以成为自己的坚实肉盾。 这人养尊处优惯了,忍不得疼,受不得饿,是所有俘虏中最早开口的,成功地坐稳了第一污点证人的位子,暂时保住了性命。 墨公子一早进宫,就是带了他一起过去,将前后之事一一陈报,只刻意隐瞒了洛千淮在其中的作用。 这也是跟那矮胖子提前说好了的。 他是惜命之人,亲眼见到了墨公子等人的狠辣,心知得罪了这等人,便是皇帝也未必能保住自己,自是不敢有半分违逆。 在虞炟眼中,此次抓捕,乃是正观司成立之后的第一次行动。对于墨公子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各处抽调的军卫整合起来,还积极发挥了投效过来的游侠力量,共同破获了兴平王谋逆大案极为满意,也不吝于给予高度评价。 墨公子却是不骄不躁,反过来感谢少帝对他信任,全仗着他调拨精锐,知人善任,才令宵小无所遁形,简直有古圣君之遗风,捧得虞炟心中无比畅快,只觉得这虞楚知情识趣且又能干,而自己能破格提拔于他,更是英明之至。 因为事涉蕃王谋逆,上午临时加开了大朝会,几位辅政与朝中重臣皆参与了讨论。 蕃王私开铁矿是重罪,而跨地界长期盗采,更为了掩饰不惜杀人灭口,简直是罪孽深重,不可饶恕。 会议一致通过了以谋逆大罪除兴平郡封国,诛其全家的决定,然后兴致勃勃地探讨起,派谁带兵前去宣旨剿杀最为合适。 但这些事,就跟墨公子没有关系了。刚一散朝,他就第一时间回了家,听说洛千淮已醒,便径直入了后院。 洛千淮听到这里,虽是仍然没有说话,但却取了碗,为他盛了一碗馄饨。 墨公子自昨晚到现在一直没有吃饭,说了这么一会儿子话,也确实饿了。 他信手接了过来,一边吃一边继续交代她可能关注的人和事。 那些矿工们并没有反抗,一见他们就抱头蹲地投降,墨公子看在洛千淮的面子上,也便网开一面。 经过一夜的审查,发现确实如她所猜测的,大多都是从兴平郡拐卖过来的青壮年,还有少数是误入此间的猎户跟庄民。 青鹿苑先前失踪的那几个人,也都在其中,其中的两个孩童,已经被折磨得瘦骨嶙峋,若是再晚上几日,怕是性命不保。 “茵茵无须担心。我已经派人登记造册,属于周边人家的直接送回去。来自兴平郡内的,则需要待兴平王伏诛之后,再派人护送回家。” 第五百四十二章 藏的是前朝秘宝吗 “星璇呢?”洛千淮咽下了口中的溏心煎蛋。 “她自知未能照看好你,自愿领了罚” “我就知道!”洛千淮拍案而起:“说是给了我的人,赏罚便皆应由我来定,怎么你三天两头随随便便插手?” 墨公子的手便揽上了她的腰,将她向怀中带去,温声道:“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茵茵,你不知道,昨夜我冒雨赶到青鹿苑,却得知你不知所踪,真的只觉五内俱焚,幸好,卫戟一路留了信号” 洛千淮想起昨夜自己命悬一线,苦心周旋,也觉得心悸不已。 想到这人在那种糟糕的天气里,依然排除万难漏夜赶来相救,语气便也软了下来。 “这可是你说的。她伤得重不重?” 墨公子眸光转动,却笑而不答。 门外就适时传来了星璇的声音,虽然比平时要低弱一些,但中气却是不差的:“婢子失职,乃是自愿领罚。侯爷仁厚,只是小惩大诫,还请夫人放心。” “小惩大诫”洛千淮仰头望着墨公子,似笑非笑地等着他解释。 墨公子却并不想多说,直接换了个话题:“夫人安排钱掌柜做的事,我已经听说了,实在是巧思奇绝。若能做成,便可惠及天下,夫人之名,也必将留传后世。” “我要那些名气做什么。”洛千淮果然把星璇抛到了脑后,饶有兴致地跟他谈起了后面的打算。 纸的推广普及,少不了墨公子的支持。而有了纸,印刷术的出现也就顺理成章。 活字印刷还有油墨的难关要攻克,但雕版印刷就要容易得多,根本不需要去求系统。 “待这最基础的纸造成之后,还要精进工艺,根据原料做工不同,分成各种不同的档次。令家境贫寒的人家,与权贵豪门一样,都能用得起纸,识得了字,读得起书。” 说起这些事的时候,洛千淮神采飞扬,双目生辉,眼中的光芒太过绚丽,令墨公子根本移不开视线。 他听懂了洛千淮的言外之意。 “茵茵的意思是,要将这低价纸的制作方法,公布天下?” “不错。”洛千淮点点头:“就如你方才所说,纸是惠及万民万世之物,不可能受一家一户所把控。至于我们自己,只做最高端的纸品就足够了——你该不会舍不得吧?” 墨公子望着洛千淮,只觉心中柔肠百结,慢慢地都化为了一池春水。 “夫人之心,可昭日月。楚又安敢因区区阿堵物,阻了夫人的前路。” 洛千淮的心情意外开朗。人与人相处,三观相合极为重要,墨公子此刻的选择,很是令她心怀畅快。 “所以这件事,光靠钱掌柜怕是未必够用。还要劳烦夫君再寻些可靠之人,尽快架设工坊,把东西先给做出来。” “你放心。”墨公子点头:“钱多并非无能之辈,我会安排了人手全力配合,必然不负夫人所望。” 洛千淮听到这里,忽然又想起一事。 她起身进入书房,将系统内存着的藏宝图一笔不差地绘了出来,交给了墨公子。 后者细细看过,见这张图画得精致细腻,又见上面标记着凤凰山的字样,不禁若有所思。 “这是我昨夜梦中所得。”洛千淮说道:“大概是一副藏宝图。” 墨公子瞳色沉静,静静地坐在那儿,声音清冷如击玉:“听闻前朝覆灭之前,末帝曾派人运出一批大内珍宝,至凤凰山一带便不见了踪影。及至高祖登临天下,曾多次派人寻觅,始终未找到那批藏宝,其中还包括了那块承天玉玺” 洛千淮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 不过是随机抽到的一张藏宝图,她本来以为就是些寻常金银财物,哪想到还当真有对应的重宝。 “未必便是那一个。”洛千淮讪笑道:“也说不定就是哪个土财主埋下的一罐铜钱,别想那么多。” “无妨。”墨公子收起了那张图,含笑道:“茵茵想让我做什么,直说便是,无需以梦为托辞。” “没骗你,当真是梦。”洛千淮下意识地为自己的谎言辩解:“而且我的梦其实还是挺准的,经常会梦到一些从未到过的场景。” 她说着说着,忽然灵机一动,思如泉涌: “比如先前寻到履霜营所在的秘谷,还有皇宫里那个机关暗道,都是我在梦中见过走过的,否则便是我想破天,又怎么可能凭空知晓呢?” 我可真是个大聪明,这也能联想上去,顺便还帮自己洗白了一波。 洛千淮有些欣慰地想着,一只手就抚上了她的发。 “茵茵其实,无须解释这么多。”墨公子叹着气道:“也怪我那时太过多疑,到底是害苦了你。” 不就是雪融散吗又没有当真伤到身体,洛千淮自然不会计较。 况且那时她是自处嫌疑之地,换成其他真正多疑冷血之人,怕是自己的坟头上已经长草了,可现在两人却是成了夫妻,实在是有些玄幻。 “当年的事,就不必提了。”洛千淮说道:“其实也没有多大影响。且我听说,雪融散还有其他作用,散功后内劲渗入皮肤肌理,反会使身体强健,容颜不老,也不算吃亏。” 话音未落,人已被墨公子拥入怀中,紧紧地抱了良久。 “楚此生,都断不会再做半点对不起夫人之事。”他说道:“如违此誓,天诛地灭,万箭穿心,死无全尸。” 洛千淮虽不信誓言,但听他说得郑重,心底忽然就添了一丝阴霾,立时伸手去捂他的口。 “这些话,不要再说了。”她不悦道:“对了,那张藏宝图,却是要尽快派人查探,若是到了下月再去,可就未必能找着了。” 她没解释这图只有一个月的期限,墨公子也没有多问。 到底是新婚燕尔,二人搂抱腻歪了一会儿,不知怎的就到了榻上,直到一个多时辰之后,墨公子才算勉强尽兴,唤人进来送水沐浴。 洛千淮浑身上下都酸软得厉害,完全不明白那人是如何做到,整晚没睡还这般精神百倍的。 她被墨公子亲自抱住进了浴桶,没待洗得几下,又被人按在水中,狠狠收拾了一番。 光风霁月、皑如天山雪的只是表皮,这人内里就是个不懂怜香惜玉的牲口。 这种话,洛千淮本来只敢在心里骂,被折腾得狠了,稍微露出一点儿口风,对方便眯着泛红的凤眼,将她的双腕握在背后收紧,邪魅地挑眉轻笑: “哦?茵茵想知道,真正的牲口,是何等模样吗?” 再然后,她便被堵了口,于方寸之间,辗转腾挪,倍受磋磨。 第五百四十三章 姊夫还是大师兄 要不是最后,洛千淮及时祭出了自己的两个弟弟,红着眼求他给自己留点时间,准备招待的晚宴,他怕是能在屋中一直待到明天早上,完全不怕一干手下笑话。 得到自由之后,她强打精神披衣而起,唤来星璇跟星一星五,交代了晚宴的安排。 她们不知道都受了什么惩罚,明明行走如常,但面上都有些苍白,不管如何追问都不肯多说。 洛千淮此时也没力气管她们,待三人恭谨地应了退下,她立时便倒了下去,一觉睡到华灯初上。 星璇挑起了帘子,轻声唤醒了她:“夫人,两位郎君都已经到了,侯爷正在前院陪着吃茶。” 前院正厅。墨公子一身月白色的素缎衣袍,略有些慵懒地斜斜地倚靠在主位之上,洛萧与洛昭则分别坐在左右两侧下首的客位之上。 没有人说话,厅中一片寂静。 卫执沉默地走上前来,为卫萧跟卫昭续了茶。 卫萧虽觉得此茶清淡幽雅,但他此来,却并不是为了喝茶的。 “侯爷。”他捏紧了手中的匣子,率先打破了沉默: “那日回门之时,因忙碌未曾细看,回去之后却发现,侯爷此礼太过贵重,小子并不敢受,这便请侯爷收回了吧。” 他捧匣起身,目视侍立在一旁的卫执,指望他将匣子取走,但对方就似没看见一般,眼观鼻鼻观心,就是岿然不动。 “侯爷”卫萧又转头望向墨公子,就听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萧弟既然师从段老先生,于礼仪一道自是不会差的。莫说今儿是家宴,便是在外面,你也当叫我一声姊夫,而不是人云亦云,跟着一起唤我‘侯爷’。” 依着洛萧的本心,完全不想承认这个姊夫。那日回门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乃是不得已而为之,现在关门闭户的,就没有这个必要了。 “侯爷莫要开玩笑。小子姓洛,夫人自姓景,虽是幼时相伴长大,但毕竟并非亲姊弟,自然也不敢与侯爷攀亲带故。至于这份大礼,小子更是愧不敢受。” 他这般说的时候,洛昭也跟着站了起来,将先前那个长条的匣子也扔到了案几之上: “我阿兄的话,便是我的意思。你送的这把剑确实不错,但我才刚刚学剑,用不上这么好的东西,还请侯爷收回。” 墨公子垂着眸,冷白的面上一派淡然,唇角微微抿着,完全看不出喜怒,声线却依然低沉如冰泉泠泠: “姓氏之事,本是岳丈掩人耳目之法,事实如何,你们与吾妻皆是心如明镜。而便真是收养,有了那些年相互扶持的经历,叫一声姊夫也是应当应份,否则那日回门,你们也不必勉强开口。” 眼见洛萧的面皮已经泛红,墨公子又继续道: “我本以为,二位皆是通透明达之人,不至于为了一个称呼与些许俗物,便如此矫情作态,现在看来,也许是我错了。” 洛萧到底年轻,脸已经彻底红了。他看了看满心不以为然的洛昭,低声道: “之前是我想左了。但无论如何,这份礼都太过贵重。您与阿姊新婚,虽则已然出仕,但也处处都需用钱,所以这间铺子,还是收回去的好。” 那匣中所藏之物,正是位于西京东市后街之上,一家古玩店“知本斋”的契书。 洛萧昨日,已去知本斋实地看了一回,见那店铺上下两层,自外而内,皆是以上佳的紫檀木搭建雕琢,富贵之气沛然充盈,内中所售之物更是少见的珍稀书画摆件,门前更是车水马龙,进出之人各个衣饰华贵,一日流水少说也得有个百金千金。 若非契书就在他手里,他完全想不到,这间店铺背后的主人,便是襄侯虞楚,更想不到,他竟会将这间有钱也买不到的旺铺,转赠给自己。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他不小心,拿错了。 襄侯的经济状况显然不算好,仅从局促且朴素的襄侯府第就能看得出来,所以于情于理,他都不应该受此厚赐,而若是对方真的拿错了,他更是得及时退还。 墨公子淡然一笑,摆摆手,示意他与洛昭坐下去,再开口时,说的却是另外一回事。 “听说陛下前日,已经行了拜师礼,与你和顾棠以师兄弟相称?” 洛萧大惊,腾地站了起来:“此事隐秘,当时在场之人均得了陛下的封口令,襄侯是如何得知的?” 墨公子仍是那副淡然的模样:“阿萧又唤错了,是姊夫。” “那就请姊夫示下,你是从何处知晓此事的?”洛萧满脸惊疑。 墨公子慢悠悠地提起了面前的茶盏,送到唇边微微一泯,方才开口道:“你的养气功夫,还得跟段师好好学学啊。” “段师?”洛萧抖着唇,伸手指向墨公子:“你,你怎么能这般称呼段先生,难不成,你跟他老人家” “怎么,段师还没跟你说过,我早先也曾在他门下受教,真要论起来,你跟顾棠,都该称我一声大师兄。” 洛萧望着上首的墨公子,瞳孔急剧收缩,脑海中记忆如走马灯一般旋转,很多先前没有在意过的细节,都慢慢地浮现了出来。 “先生,前庆史中,关于庆衍宗的身世,就有两种不同的说法,一说是庆襄宗的亲生子,一说是权臣高炳献已孕侍女于襄宗,暗指其实为高炳血脉——若是正史与野史有所差别也就罢了,可明明是同一本书,为何还会有差别?” “萧儿你问得很好。史笔虽如刀,但秉笔的却是人。他们不可能事事亲历,只能通过前人记述总结成书——前人便有两说,修史之人又能如何呢?” “可是先生,这也太不严肃了。编撰前庆史的可是文史公啊,真是令人难以想象。” “呵呵呵,你还是太过年轻。文史公已算是端方严谨之人,自他之后,修史者更是一代不如一代。存私心的有之,从上命者有之,又或者,直接成了帝王喉舌,你看到的那些,只是有心人想要让你看到的。” 第五百四十四章 无以生为 故贤于贵生 “既然如此,陛下请先生您主持编修本朝国史,补全先帝生平,您又何故推辞不就?想来有您在,必能杜绝偏邪之风,确保公正无私。” “痴儿!”那时段先生以戒尺轻轻地敲了敲他的额头:“你可知为何朝野内外,除了那些幸臣之外,再无大儒肯于接手?为师若真敢秉公直言,怕是会死无葬身之地!” “先帝雄才大略,在位期间内外宾服,难道其中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辛?” “呵呵。有光之处必生暗影。吾之弟子,当有明辨是非之能。你且细想征和元年,戾太子之叛,可能品出什么来?” “戾太子系受江澄陷以巫蛊案,不得已起兵谋叛,引发征和之变,伏尸盈野。后来先帝诛杀江澄党羽,又还录虞楚于玉牒之中,应是已明了是非,且有悔意” “可戾太子之恶谥,至今未改。你再猜一猜,当年之事中,有几分是江澄自作主张,又有几分是先帝忌惮正当壮年、羽翼丰满的太子,有意顺水推舟?” “先生,这些话,您跟顾师兄也说过吗?” “没有。”先生拍着他的肩,施施然推门而出,背影沐着天光:“你与他不一样。而且,你与为师早年的一位弟子,缘份非浅。” 所以段先生之前说的那位弟子,真的就是眼前的襄侯,而他成为自己的姊夫只是最近的事,可先生他为何,早在一年之前就知道了? 千般念头在心头翻转,洛萧心中已经是信了十成,但那句简简单单的大师兄,他却怎么也叫不出口。 “姊夫。就算您与先生有这份渊源,我也依然不能无功受?。” “所以这不是我想给你的,而是为了安你阿姊之心。”墨公子淡淡地打断了他的话: “你与顾棠将入太学,陛下拟直擢你二人为博士侍读,辅助五经博士,教导三千博士弟子。他也就罢了,身为一门三公的顾家子弟,自是无人置疑,可你就不一样了。” “出身乡野,族无仕宦之人,家无清贵之名,只是侥幸被段先生收为弟子,便一举登了高枝。我虽在学识和其他方面帮不了你,但世人多以衣冠敬人,有了这间铺子,你会轻松很多。” 洛千淮立在门口听到这里,方才缓缓迈步而入。 那一日回门,她自己都没想着给两个弟弟准备礼物,但墨公子却已经备下了,不仅备了,还分外用心,方方面面想得比她更加周全。 “阿姊!”洛昭眼尖看到了她,已是站了起来。 “阿姊。”洛萧也向她行礼:“适才我正” “我都听见了。”洛千淮从他们身前走过,笑盈盈地说道:“是你们姊夫的心意,那便放心收着,无须多想。” 洛昭也就罢了,他多少了解墨公子之前的作派,加之心性疏阔,这把宝剑又确实深得他心,所以跟着长兄推辞了一下,便也就顺水推舟地不再多言。 洛萧却是仍然眉头深锁:“阿姊,你与姊夫也是用钱的时候。我已听说,姊夫受命筹建正观司,募集了不少游侠效力,每月开支绝非小数目,只怕大农令那边,未必会实心拨款,所以这铺子,还是先留着” 墨公子起身,牵着洛千淮一同回座,顺口打断了他:“若正观司非得靠这间铺子才能撑下去,那也没什么存在的必要了。” “萧儿。”洛千淮实在不想,把宝贵的时间都浪费在这些小事上,亦出言道: “你既拜了段先生为师,又跟着他一起进入朝堂之中,便要学会将眼界放得更高一些。这间铺子是我与你姊夫所赠,有它傍身,便会让你从此不再看重金钱。” 她眉眼清淡,下颔微抬,在烛光映照下泛着知性的光。墨公子含笑望着她,眼底全是不自觉的欣赏之色。 “为官者本不该有私心,但以权谋私者前仆后继,何故?就是因为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无论是你还是旁人,若想要为天下做些实事,就不可将钱财看得太重,真正做到大公无私,在此基础上,广泛开展调查研究,因地制宜地制政施策,方能够利国利国。一言以蔽之,便是‘夫唯无以生为者,是贤于贵生。’” 话音落下,除了洛昭听得懵懵懂懂之外,洛萧与墨公子全都沉默了。 “夫唯无以生为者,是贤于贵生。”墨公子喃喃自语,眸中渐渐灿然生辉:“只有不受外物制,且无利益相关之人,做出的决定才是最优的。如此复杂之事,夫人却能用最质朴的语言囊而括之——楚受教了。” 洛萧也同样沉吟良久,忽然向着洛千淮郑重一躬:“之前是萧儿着相了。听了阿姊一言,有如醍醐灌顶。既是阿姊与姊夫的好意,那萧儿便就此领受了。日后但有所成,绝不会忘了阿姊今日教导之恩。” 他们郑重其事,但剽窃前世智慧结晶的洛千淮却并无所感。她早就饿了,简单地应付了两句,便传了飱食入内。 连着两日阴雨,空气中湿气过重,洛千淮让人准备的,便是鸳鸯小火锅。 双格鸳鸯锅架在青铜炭炉上之上。红汤牛油的一半,加了重重的花椒与茱萸,翻腾之间,香气四溢。棕色的菌汤锅内,下了牛肝菌、猴头菇、松茸等多种鲜美菌菇,只加了少许盐末,便能鲜掉人的舌头。 调料更是重中之重。洛千淮特意让人准备了海鲜汁、蒜泥油碟、芝麻酱与菌菇酱,又备了香葱香菜熟芝麻韭花酱姜泥等配料,每张案几都以红木托盘,送上了一整套。 她跟墨公子的调料,并不假于旁人之手。先给自己调了一碟海鲜汁,内中加了沙茶酱跟菌菇酱,拌了葱花香菜;再给墨公子调了一碗芝麻酱,加了糖跟红腐乳,又特特地添了一勺蒜泥。 洛昭先前吃过几次火锅,已经有了自己的调配心得,而洛萧那边,则是星五跪坐一侧,为他调试了多种口味,洛萧逐一尝过,却是对菌菇酱情有独衷。 锅子热气腾腾,菜品也如流水一般地送上来。不足三月的小绵羊,不慎“摔死”的小公牛,都被取了身上最肥嫩的部位,切成了如同蝉翼般的薄片,在瓷盘中码成了一朵朵牡丹花。 鲜美的四月鲈鱼,亦是剔了鳞与刺,以极精巧的刀工,片成了雪花薄片,与旁边的手剥春笋巧妙组合,装点成了一幅春江雪浪图。 第五百四十五章 夫人她跑了 鲍螺肉,象蚌舌,墨鱼片,鳌虾丸。各色海鲜河鲜,都被细细切成了薄片,放在冰碗之中呈了上来。 春日里最鲜嫩的菜蔬,只须轻轻涮上几下,再自调料碗里走上一圈儿,便形成了舌尖上跳跃着的味觉盛宴。 有美食岂能无酒?今日备着的酒水种类繁多,不同口味的不羡仙,宫廷御酒桂华浓,洛城名酒生金露,西域奇珍丹霞红,还有先前明月楼长盛不衰的雪梅绿萼以及多品清淡果酒,只有想不到的,没有未备下的,竟是比昨日洛萧参加的少帝赐宴,还要更丰富一些。 到了这个时候,洛萧哪里还不明白,自家这位襄侯姊夫,在自个儿的财务状况上藏了拙。 嗯,从见面至今的行动上来看,似乎也不像传闻中那般虚弱。 只是他抬头看向上首时,却见自家阿姊没有露出半点异色,仿佛对此已是习以为常。 所以,襄侯并没有刻意瞒着阿姊。 他心下稍安,正待垂眸,却发现对方已经迎上了他的视线,眸中温和清淡,并没有什么旁的情绪。 这人难道就不担心,自己会将所见的一切,禀明少帝?以他现在的身份,少帝本就是既用又疑,若是知道他私下里是这副模样,必然会疑心重重,到时候非但虞楚本人讨不了好,连自家阿姊,都会一并受累。 那绝非是自己想到看到的。洛萧仰头饮尽了杯中的不羡仙,只觉得心头沉甸甸地,目光触及那案几上放着的装着契书的木匣,也觉得更加刺目。 洛千淮却是没想那么多。 她不擅酒,只饮了几口清爽的果子露,见洛昭小小年纪也要了一壶不羡仙,不禁皱眉: “今儿特殊,只许饮一杯。后面换成果子露。” 她话音一落,那边卫执已经立即行动,将玉壶换了一换。 洛昭却是没有异议。他端着酒杯起身:“权以此酒,祝阿姊婚姻美满,万事顺遂。” 洛千淮刚刚举杯,就听他继续说道:“阿姊放心,若是以后有人对不起你,便是他位高权重护卫如云,我也必会为你出这口恶气。” 话音落下,洛昭也不看墨公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便掷下了酒杯。 “师父就在外面,我们即刻便会离开西京,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再见,望阿姊善保自身,平安喜乐。” 话一说完,他便拾起案几上的剑匣,向着上首虚虚地遥拜两下,洒脱地大步离开。 卫执便看了看自家主上,见他并无留难之意,便也任他来去。 听说章庆就在外面,洛千淮下意识地就想要跟出去。 前次在引凤湖上,他送了自己一个锦囊作贺礼,回来后却发现其中是一块极罕见的五色翡翠。虽然个头不大,但水头却是极好,红紫黄青绿齐聚,颜色多而不杂,对应着福?寿喜财,放在后世怕不是要拍上个天价。 但那东西她也就见了一次,后来就稀里糊涂地失踪了,问起几个星星皆是茫然不知的模样,看起来并不像是装的。 可是别人不知道,她又哪里不清楚,襄侯府虽然地方不大,但实际上守卫森严,根本不可能有无良小贼能进得来,所以那东西的去向,其实也不必问。 她没有再问过墨公子,对方应该也不会说。 但是不论如何,到底是说得来的朋友,又是阿昭的师父,于情于理,都不好明知对方来了,却连个面都不肯露。 她刚刚起身,还没迈出脚去,就被墨公子拉了回去。 “人已经走了。”他低声说道,神情虽看着没有任何变化,但洛千淮能够辨认出来,他眼底强自压抑的那一抹不安。 洛千淮还没细想,这抹不安因何而来,但身体已经先于大脑,直接坐了回去。 洛昭离开之后,洛萧也只是略待了一会儿,也便告辞离去。 他没有武功,不像洛昭那般高来高去,是以墨公子与洛千淮还能相携出来送上一送。 “茵茵,你先回去。”墨公子温声道:“我与你的萧弟,还有几句话要说。” 洛千淮不想走。但洛萧也不知道犯了什么轴,也一样跟着赶她: “阿姊,我也刚想起来,我与姊夫,确须好好谈上一谈。” 一个两个都这么说了,洛千淮无法,只能自己回去。 至于回去做什么,自然是要继续吃火锅了。 难为她安排了那么多优质食材,结果两个弟弟都是浅尝辄止,简直是暴殄天物。 大概吃了半盏茶时间,墨公子便回来了。 他毫不客气地提筷,从洛千淮锅里,捞了两片恰到好处的嫩羊肉,醮了麻酱送入口中,面上露出了满意之色。 “说说吧,方才跟我阿弟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墨公子将口中的食物咽了下去,又为她涮了一片鲈鱼,待那透明的鱼片卷曲泛白,便即捞出来,醮了酱汁送到她嘴边: “你放心,他是你的阿弟,我只会尽力帮他,绝不会害他。当然,他对我确实有点成见,但那都是因为之前接触太少,生了误会。以后人在西京,相处久了,便能知晓我是何等样人了。” 洛千淮就白了他一眼:“敢情你觉得自己背地里那些事,是见得了光的?” 墨公子现出了痛苦的神色:“茵茵岂可这般说我?为夫对你一片真心,之前做的那些,其实也不过是为了自保。” 话虽是以玩笑的语气说出来的,但洛千淮明白,其中也有大半是真的。 她亲身经历过他被劫杀的场景,想着他从小到大,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明刀暗箭,哪里忍心开口责怪他。 晚上不可吃得太饱,洛千淮着意控制了食量,又被某人强行拉走,美其名曰运动以避免积食。 早上她再起身之时,某人已经上衙办公去了。 她仰躺在榻上,一想到某人不知从何处学来的,越来越过份的要求与姿势,以及昨夜最后自己没骨气的呜咽求饶,便觉得无脸见人。 想来夜间那些动静,即便不是习武之人,也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吧? 她将脸埋入被子中,暗暗下了决心。 再不能这样纵容某人了!这一切必须要改变,就自今日开始 墨公子晚上回府之时,见到的便是内宅空空荡荡,漆黑一片。 “夫人在长陵,说是要在外祖家住上几日。”星一跪地禀报道。 第五百四十六章 追到娘家去 洛千淮在霁安堂出了一天诊。救治病患是融入骨子里的本能需求,令她感到充实而满足。 所以这会儿,她正酒足饭饱,高高兴兴地与外祖一家叙着话。 外祖母先前用飱食之时,便一直在长吁短叹,这会儿吃过了饭换了清茶,便忍不住开了口: “茵茵啊,听外祖母一言。这女子嫁人之后,再不能任性自专,还是要以夫婿为先。你嫁的并非普通人家,而是国朝的侯爷,便是他脾气再好,不介意你白日出诊看病,这晚上也还是要回去的。” “外祖母放心。”洛千淮面不改色地道:“我到这儿来,本就是侯爷允准过的。在我心里,这儿才是我真正的娘家,侯府规矩再严,还能不让人回娘家小住吗?” “茵茵说的没错。”文周一拍桌案:“这里就是你的娘家,不管什么时候,想回来就回来,便是那襄侯不同意,又能如何?” “你这是什么话!”外祖母有些不满:“茵茵肯回来,我是高兴还来不及。可现在是什么时候?他们二人还是新婚,正当是蜜里调油之时,怎么就突然要回娘家住了?” 她这么一说,其他人也都回过味来,再看洛千淮之时,眼里就多了疑问。 “茵茵,你实话实说。莫不是那虞楚欺侮你了?若果如此,我文家就算是门庭再低,也决不与他善罢干休,必会给你讨个公道!”文周说道。 林氏这些时日,很是听了些流言蜚语,其中多是对于襄侯身体状况的猜测,只是为免丈夫跟公婆担心,所以一直也没敢提,眼下再想起来,就多了一些不太美丽的猜测。 她犹豫再三,方低声地道“茵茵,莫不是侯爷他身子有什么问题又或者说,因着那样,所以有什么不好的癖好” 要知道市井中的议论,从来都不惮以最大恶意去揣测别人,有关襄侯在这段御赐姻缘中的扮演者,早就从残废不能人道的废物,变成了以折磨人为癖好的邪恶角色,光林氏自己听到的,就有好几种不同的版本。 她说得磨磨蹭蹭,文周却已经勃然大怒,一掌拍到了案几之上,震得上面的茶壶茶盏,都跳了起来: “他敢!” 文溥倒是比他还能理智一些:“茵茵,这里都是自家人,若襄侯当真有何隐疾你且莫讳言。” “咳咳咳。”洛千淮干咳了几声,尬笑道:“外祖父,外祖母,阿舅,舅母,你们实在是想多了。不是他的问题,而是我自己想你们了,所以才想着回来住几天。” 她实在不好意思说,其实就是某人实在太龙精虎猛了一些,让她根本承受不住,所以落荒而逃。 但这话半遮半掩地说出来,就等于侧面坐实了外面的谣言。 茵茵那么要强懂事的孩子,哪怕是夫君再不好再无能,她也只会自己强撑到底,断不会说出来让亲人担忧。 文周的眉头都快拧成铁疙瘩了,文溥也是一脸愁色。至于文母,更是眼泪含在眼圈里,眼看就要掉下来。 林氏心里也同样不好受。外甥女样样都好,本来以为得了皇帝赐婚是天大的荣耀,可谁曾想却是个银样蜡枪头,简直就等于守活寡。 那人手脚残了,身子也弱得不行,还有那样不可宣之于口的恶癖——就算命不久长,但茵茵那时既无子嗣,又因着圣旨的关系不得再嫁,那可要如何是好。 这份凝重的气氛,令洛千淮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再次开口试图解释:“其实我说的都是真的,侯爷对我很好,根本就是关怀倍至,我说要到这儿来,他也是极为不舍的,但到底是不忍拂了我意,所以” “所以我现在已经后悔了。夫人,我这便来接你回家。” 清冷的语声,在夜雨声中听着有些飘渺。 洛千淮的身子瞬间僵住了,笑容也同样凝固在了面上。 她一定是听错了,墨公子,不应该会出现在这里的! 可惜下一秒,堂屋的大门便被人轻轻推开。 墨公子一身整肃端严的紫红色暗云纹深衣,乌黑的长发以烟青色玉冠整齐束起,长身玉立于门外。 在他侧后方,卫鹰执着一把大大的油纸伞,撑在他的头顶。 文家人的目光,全都落到了墨公子身上。只见这位素日连走路都要人搀扶的病弱侯爷,轻轻提起袍角,轻松地迈步跨过了门槛,稳稳地走到了厅堂正中,向着文周与文母躬身行礼:“外孙婿虞楚,见过外祖父,外祖母。” 二人显然没想到他身为侯爵,对自己这样的草民,竟然会这般礼敬,一时间都忘了叫起。 墨公子也不介意,一直保持着躬身的姿态,一直到文周反应过来,亲自上手来扶:“侯爷不必如此。” 墨公子就势起身,面色温和之至:“二位是内子的至亲,我本就当早些前来拜会尊长,也是恰好事务繁忙,至一直拖延到今日。” 他说着,又移步向着文溥跟林氏行礼,口中唤道:“见过阿舅,舅母。” 林氏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外甥女婿,只看那清贵衿冷如高山孤月的相貌,便先生出了七分好感,更何对方举手投足之间,莫不优雅得体,哪里有半点市井谣言中的病秧子模样,光从外面看,与茵茵倒是正相匹配。 文溥借着相扶之机,已是把过了墨公子的脉,见气机顺畅,经脉俱通,比寻常人的气血还要健旺上不少,全没有半丝病意,不禁就愣在了一旁。 洛千淮自是明白,墨公子因着怕她的至亲担心,所以才没有刻意在他们面前也装下去。这事情虽然做着容易,但实际上却是冒着欺君之罪的风险的。 一时叙礼过后,墨公子便毫不客气地坐到了洛千淮身边,行动上要多自如就有多自如,莫说军旅出身,眼光极佳的文周,便是文母跟林氏,也看得明明白白。 这个外孙外甥女婿,并非是外间传言那般,残废羸弱。 第五百四十七章 是非从来不等人 但世上也有不少人,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空穴来风不为无因,所以先前的担心依然还在。 倒是这襄侯肯亲自上门来接茵茵,说明夫妻间纵有些许不和,但对方愿意纡尊降贵地追过来哄着,应该也不算什么大事。 文家人心中各自盘算,就见洛千淮气哼哼地拍开了墨公子伸过来的手,将脸转到了一侧,连身子也挪开了一尺多远——还真是小女儿家在闹脾气。 她能当众这般做态,少不得是因着侯爷的纵容,所以之前那些有关什么恶癖的担忧,就此烟消云散。 墨公子不动声色地再次挪到洛千淮身侧,伸手自后环住了她的腰,同时还没忘了跟文家人解释: “内子是因为听说我领了皇命即将远行,想着这还是新婚燕尔,心中难免不快。” 这事洛千淮早就知晓,当下冷哼一声,并不答话,那边文家人却还是第一次听说。 “这才新婚就要远行,确实是有些过急了。”文周说道:“只是皇命在身,侯爷也是身不由己。” 他就等于在给洛千淮寻台阶下。可洛千淮自家知道自家事,她根本就不是为了这种事躲过来的,偏生真正的理由又不能宣之于口。 “未知侯爷此去何处,大约多久能归?”文溥看着洛千淮板得死死的脸孔,也开口问道。 外甥女是个懂事的人,能让她这般介怀的,必然是因为路途遥远,时日过久,且又危险重重。 “辗转千里,归期不定。” 文家人心中都是一沉,生出了果然如此之感。 但墨公子后面的话,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陛下知我身体病弱,担心我远行路上不堪车马劳顿,特许我携妻出京。有茵茵在侧,便是再多上几千里路,我亦甘之如饴。” 墨公子没有说谎,他当真是领了紧急的差使,在洛千淮回长陵的次日凌晨,就拎着半睡半醒的她,出了西京。 按照墨公子先前的计划,这次出行本来应是风风光光,一路游山玩水到了东海,观赏一次大豫武林大会(民间竞技运动会),再悠哉悠哉地转回去,既能缴了差使,也可完成新婚旅游。 奈何是非从来不等人,听闻有些好事者,借着孟剧出海泛舟久久不归,天下游侠群龙无首的由头生事,在沧州聚起了大批江湖人士,号称要重新整顿天下武林秩序,共推新任盟主,其口气之大,底气之足,简直令人咋舌。 偏生这两年游侠界动荡不安,早先名震江湖的鸣剑山庄,因着洛川大侠陆非的离奇死亡,而轰然坍塌,连带着另外几个与陆非交好的侠义之士,也都非死即失踪,再加上天下游侠之首孟剧痛失爱女之后无心俗务,先前很多约定俗成的江湖规矩,早就名存实亡,已经有不少阴邪之辈,悍然行凶为恶,受害者好不容易逃将出来,却寻不到人主持公道,自然也便生了怨气。 本来这次三年一度的武林大会之上,墨公子是有所安排,准备借此机会打出正观司的旗号,将很多事情纳入正轨。 既然要建法制大豫,江湖亦不是法外之地,杀人偿命欠账还钱,都是理所当然,并不能以强权代替公理,以私刑代替王法。 关于这一点,从文明法制的前世穿过来的洛千淮自然是无比赞成。而以解忧公子之前的江湖中的声势地位,配合着孟剧的支持,本来不难实现,但现在经过这波有心人的推波助澜,再加上孟剧确实已经失联多日,一切就都变了味。 若任由这些人在沧州行事,那么在他们的煽动之下,怕是从此天下武林,就要变成另外一番面目,与墨公子之前的计划大相径庭。 本来可以被整合起来,共御外辱的有生力量,若是变成了与朝廷敌对,不时生事的内患,无论是小皇帝还是墨公子本人,都是不愿意看到的。 若是真的走到那一步,新设立的正观司,必然会在小皇帝心中留下无能无用的形象,那么接下来的弹劾与裁撤,也就变得顺理成章。 于情于理,这件事都必须得到妥善解决。这也是墨公子决意亲自前去探查的原因。 阴雨连绵,时而倾泄如注,时而沾衣欲湿,总之就是一直不肯消停。 “多谢洛娘子。”隔壁舱房的小妇人坐了起来,真心实意地谢道:“你这膏药当真好用,贴上没多久,头晕恶心感的感觉就消失了,简直是帮了大忙。” 洛千淮微微一笑,收起了药箱:“有效就好。既是有了起色,那便起来去外面转一转,多少吃点清粥小菜,总是不吃不喝,哪里来的奶水哺乳孩子。” “是是是。”她的丈夫,一名小眼圆脸的商户将头点得像小鸡啄米:“我这就去找船家买些粥食——对了,洛娘子您这膏药当真好用,能否多卖给我们几贴,钱不是问题。” 洛千淮就开箱另取了几贴出来:“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同船即是有缘,便收个成本价,二十文一贴。” “不贵不贵,加上方才您给内子用的那一贴,我们再要四贴。”他付钱很爽快。 洛千淮拎着装了一百文五株钱的布袋,转回自己的舱室时,就见墨公子正端端正正地站在窗前,凤目微眯,正望着远方灰蒙蒙的天水交接之处。 他一身箭袖青衣袍服,面上戴着半边银色面具,墨发仅被一根青色布带束着,在风中飞扬如瀑。 那面具制得极为精细,上面夹着丝丝看似玄妙的暗纹,戴在他面上并不显得诡异可怖,反增了些许神秘之感。 听见有人进入,他漠然如雪的眸子微微转动,在看到她之后,瞬间便添了几丝暖意。 洛千淮关上舱门,放下药箱来到他的身前,取走了他手中端着的那盏已经冷却的茶,准备帮他添杯。 这次出行,他们扮作一对平常的江湖侠侣,墨公子假扮成被一个毁容后的剑客,洛千淮扮的则是不通武功的游医。 这样的身份,明面上自是不适合带随从的,所以这两日的衣食住行,都是洛千淮亲手打理。 墨公子却一把拉住了她:“我早说了,你无须去做那些琐事,我自己可以。” 洛千淮自是不会打击他的积极性,与他并肩而立,看着外面越积越重的雨云,皱眉道:“明日就到陵城了,可是单看这云,今夜怕是会有暴风雨。” “我也这么想。”墨公子叹气道:“只是有些时候,风雨未必是最可怕的。” 洛千淮愕然抬头,就望见了墨公子冷若冰玉的眸子。 第五百四十八章 所谓义盗 入夜时分,雨渐渐大了起来。初时只是淅淅沥沥,后来就变作了豆大的颗粒,劈里啪啦地打在油纸糊着的窗子上。 风起浪涌,船身越发颠簸,洛千淮紧抓着墨公子的手,艰难地步上了甲板时,船周已然被数米高的浪头所围绕,时不时地爬坡入谷,若非是某人下盘极稳,手也干爽稳定,她怕是已经入水中了。 他们坐的这艘船虽然不大,也足有三十多米长,四五米宽,是这渭河之上最常见的货船。 今儿这场风雨,在洛千淮这等出行次数不多的人看来算是难熬的,但在船家眼中,也不过是司空见惯。 “你们出来做什么?”船老大正抓着一根缆索,指挥着船工爬上桅杆,收起船帆,忽然一眼瞅到他们俩,眉头就皱得更紧了。 他无暇与二人细说,只是没好气地道:“赶紧回舱,找东西固定身体,等会儿浪头更大,要是不小心掉进河里,又或者是撞伤了,我秦老三概不负责!” “秦三哥放心,我这就带内子回去。”墨公子扬声道。 上船的每个客人,秦老三都会多少摸一下根底,见他身上挂着剑,说话行事又带着股子江湖气,便知道他多少会些功夫,至于身手究竟如何,却也并不关心。 直到船帆收好,船工们都入舱避风了,秦老三才最后一个进了甲板上的通道口,反手扣上了盖板,刚刚松了口气,转过身,就看见了隐在灯火下的人影。 “杜少侠?”他抚着胸脯,喘着粗气:“外面恁大风浪,你不回舱在这里做什么?” “秦三哥,我有话想跟你说。”墨公子从暗影处转了出来。 风浪之中,洛千淮觉得自己就像一片树叶,随着船身高低起伏,无有尽时。 舱外传来了婴孩的啼哭声,呕吐与惊呼之声更是不绝于耳,分不清来处。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这么大的暴风雨,便是她这种平衡性极好的人都难免头晕脑胀,何况是其他人呢。 她有心过去隔壁看上一看,但此时船只东仰西合,令人根本无法正常下地行走,只能将自己固定在床榻之上,默默地等待着。 墨公子中间回来了一次,见她无恙就又离开了。他就像是自带了一个重力场,竟在这种情况下,依然走得稳稳当当。 好不容易熬到后半夜,风暴才渐渐减弱。颠簸止歇,洛千淮解开了身上的束带,正要去寻墨公子,忽然就想起了他离开之前的交代。 不必管我,守好门户,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她想了想,上了门闩,将衣物毯子等卷起塞入被中,做出了一个纤细娇小的人身形状,然后放下了床帐,自己退隐到了帐尾与床尾的间隙之中。 果然没多久,外面就响起了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有人在轻轻地叩击她的门。 洛千淮并不应声。没过多久,便有一根细细的竹管,从那扇老旧漏风的舱门缝隙中塞进来,吹入一缕缕青白色的烟雾。 对此,洛千淮早有准备,她已经戴上了严防死守面具。这东西有好几层,相当于一个隔离面罩,足以将毒烟层层隔离在外。 门闩被刀子挑开,一个人走了进来,手中擎着的刀子,在刚刚跃出云海的月光之下,发出了幽幽的冷光。 洛千淮认得他,是船上的一名船工,模样老实巴交,只在初见她注视了好一会儿。 那目光多少有些让人不自在,但之后他却再也没有什么逾矩之举,没想到原来这般胆大。 所以墨公子想要抓的内应,其实就是这个人?又或者说,内应并不止是一个。 洛千淮摒住了呼吸,看着那名船工轻手轻脚地走近,猛地掀起了床账,一把按住了被中人的脖颈部位,狞笑着道:“小娘子,你相公不在” 几乎是同一时间,他就察觉到了不对之处。掌下的感觉不是人,被骗了! 他赫然转头,却只看到了一张黑漆漆的,有如鬼怪的脸,吓得呼吸都停顿了一秒。 有这一秒已经足够用了。洛千淮跨出一步,又准又狠地刺在了他的后心上。 这种在河上作恶的水匪,手上不知道有多少条人命,根本不必留情。 对于人体的结构,没有人比医生更为熟悉。结束这种人的性命,便是拯救更多人,她并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那船工一言不发地扑倒下去,洛千淮拔出匕首,面无表情地在他身上擦拭得干干净净,忽然就听到了外面传来的喊杀声。 所以那些水匪,到底还是登了船。也不知道墨公子现在在哪儿,能否对付得了他们。 洛千淮的心情有些沉重。原来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她已经开始担心他的安危了。 她想了想,握紧了手中的匕首正要出门,忽闻外面刀剑交加之声大作,又有混乱的脚步声匆匆而来。 洛千淮连忙将门闩紧,背倚着门心跳如擂,却听见那些脚步声,正正地停在了隔壁那对小夫妻的门外。 “就是在这里?”有人阴冷地问道。 “小的绝不敢说谎。”另一个人的声音中满是谄媚之意:“二当家交代的事,谁敢不上心!” “最好如此。”那人重重地拍了拍门。 那对小夫妇早就听见了外面的动静,将舱门堵得死死的,哪里敢开。 只是门闩也好,重物也罢,根本挡不住外面的人。 “咣啷”几声大响,门被人用力踹开了,、小妇人跟婴儿的啼哭声,圆脸男子的求饶声接踵而来。 洛千淮握牢了手中的匕首,闭上了眼睛。远处的喊杀声与惨呼声有增无减,想来墨公子跟秦老三等人,仍在跟水匪缠斗,一时半会儿顾不上这边。 之前墨公子告诉她,船上有洪泽盗所作的标记,说明这艘船上有他们想要的红货,让她以顾全自身安全为主,不必理会他人。 他虽眼光不俗,也没有分辨出来,船上的二十来位客人中,是谁带了令洪泽盗都感兴趣的财货。 洪泽盗并非普通水匪,而是一伙盘踞在渭水支流洪泽湖中的悍盗。他们向来只做大买卖,比如去年青州牧解入西京的岁贡,便被他们劫去了几船,引起朝野震怒。 然而在派兵围剿时,却因那洪泽湖地形实在复杂,且盗匪头子又实在太过狡诈,竟然被人打得灰头土脸,大败而归。 这件事,虽然朝廷尽力遮掩,但该知道的人还是都知道了,洪泽盗从此被冠上了义盗之名,索性就此宣称,除了官府与贪官,并不会劫掳普通商人百姓,一时间名声大噪。 第五百四十九章 你们都是为了它 隔壁房门被关上,里面的说话声断断续续,模模糊糊。 洛千淮凝神听了良久,大概弄明白了,那几个人是想要寻一样东西。而那对夫妻也不知道是真不清楚还是假不清楚,即便对方以掼杀婴孩来威胁,二人也依然不肯吐口。 一声惨叫陡然响起,听声音是那个圆脸男子。也不知道对方做了什么,他叫得凄厉无比,仿佛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而这一层的其他客舱,却全都是静悄悄的,仿佛里面空无一人,但事实上洛千淮却很清楚,每一间舱房里都住着客人,他们此刻全都提心吊胆地待在房中,祈求那些河匪不要找上自己,就跟她自己一样。 洛千淮握着匕首的掌心,渐渐渗出了一层粘腻的汗。理智告诉她,这种时候不该出头。那对夫妻既然敢孤身携带重宝,就应该做好了被发现被劫掠的准备。 人在旅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墨公子肯帮着船家御敌,已是仁至义尽,而她能做的,似乎只是保护好自己,别给他添乱。 可是当下一秒,那婴儿的尖利哭声划破天空之时,洛千淮还是没能再苟下去。 她下意识地呼叫系统:“系统,我要救” 系统平直无感的电子音,就在这时候冷冷地打断了她。 “滴!检测到当前时点为奖励提取最佳时点,开始提取奖励。本次奖励发放采取自提模式。鉴于宿主当前能力不足以独立完成,由本系统强制执行!” 还有什么奖励没提取?洛千淮迅速调出了寄存奖励清单,果然看见了一行孤零零的字:“黄玉葫芦印章一枚”。 是了,那是前次任务所得的奖励之一,也是她尚未领取的最后一项奖励。 只是现在这个时候,若是她一走了之,那隔壁那一家三口,怕是连最后一点生机都没了。 “等一等系统!”她急急地道:“我先发布救人任务,待完成之后再提取奖励可以吗?” 系统只当没有听见,飞快地将她从身体里踢了出去,掌握了身体的操控权。 洛千淮飘在空中,正待严肃指责系统的冷血无情,就见它大模大样地打开了房门。 隔壁舱门外守着两个膀大腰圆的男子,皆是袒着半边臂膀,露出了虬结的肌肉,怀抱着雪亮的大刀,形象凶恶粗陋。 见到洛千淮戴着面具走出来,二人只是微微一愣,立时便提刀砍向了她。 系统抬起双手,轻描淡写地在两柄刀背上弹了一下,便有两股无形的力量倒涌入他们的身体,令二人浑身无力软倒在地,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下一秒,系统便抬脚踹开了隔壁的门。 “系统你虽然嘴上不说,但骨子里还是个讲究人,到了关键时候能够见义勇为,我之前都是错怪你了。”洛千淮极为欣慰。 她这般闪亮登场,自然吸引了一屋人的注意力。 站在最里面的神色阴郁的年轻人,只抬眼瞟了她一眼,便随意地摆了摆手,两名手下便立时抡圆了长刀,向洛千淮劈了过来。 他们本来就是那位年轻的二当家,精心挑出来充作护卫的好手,刀子使得又狠又快。舱内地方狭小,根本无处躲避,而洛千淮也似乎被吓呆了,哪怕刀风已然临头,也没有避让的意思。 小妇人发出一声呼喊,整个人在地上缩成了一团,而她的丈夫则抱着缺了两根手指的断手,惊得忘了叫痛。 年轻人唇角微微勾起,轻哂。 他只想顺利地拿到那样东西,回去向大当家交差,并不想多伤人命。 但眼前这个不敢露脸的女子偏要闯进来,送了性命也怨不得他。 还有甲板上那些个敢于反抗的人,也都不能轻饶。 洪泽盗在江湖上好不容易打下偌大威名,绝不容许任何人随意挑衅——待他得手之后,再上去好生地会会他们,顺带送他们归西。 当然,那也得看那些人,有没有这个命,能坚持到那个时候。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再抬眼时,却见眼前的女子不知怎的,已从那刀影中完好无损地脱身出来,又顺手在刀身上拍了两下。 而自己好不容易挖来的一双刀客,竟然就如喝醉了酒一般,无力地软倒在地。 数枚飞镖从二当家袖管中飞快射出。镖身漆黑,只在尖锐处闪着幽蓝的光,显见是涂了剧毒。 这是他的成名绝技,曾靠着这一招在夜里阴杀的人数不胜数,但对系统来说,却是半点用处也无。 飞镖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引着,避开了洛千淮的身子,“哧哧哧哧”地扎入了门板之内。 系统一掌便将再次探手入怀的二当家击倒在地,在他怨毒的目光之中,接住了那个即将落地的婴孩。 “谢谢你!”小妇人感激地站了起来,向着洛千淮冲过去,伸手欲接自己的孩子。 她没有认出洛千淮。一来是因着严防死守面具,二来入夜之后,雨大风急,为防意外,洛千淮特意在外面加了一层油布衣服,遮住了自己纤细的身材,与内里的衣裙。 可系统却却并没有立即将孩子交还出去。 那婴孩一侧的手腕上,有一圈瘀紫的痕迹,大概就是之前他嚎哭的原因,但这会儿在系统怀中,却变得无比安静,圆睁着一双大眼睛,不哭也不闹。 洛千淮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系统,你愣着做什么,快把孩子给人家。” 系统充耳不闻,一手托着婴儿的后颈,另一只手从他的衣领伸进去,摸出了一枚温热的,带着孩子体温的玉坠儿,轻轻扯断了上面系着的红绳,用两指拎了起来。 洛千淮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个两指宽的葫芦玉坠儿,通体是极匀称细腻的黄色,就如一块果冻一般。 玉坠的下方,刻着几个极小的字,似乎是篆字,但她却并不认得。 “恩公,还有你们,难道都是为了它而来的?”那圆脸男子紧握着伤手站了起来。 他紧紧地咬着牙关,目光自地上的三人身上一一扫过,见那二当家虽然口不能言,但眼睛却灼灼地盯在那黄玉葫芦上,满脸都是不甘之色。 第五百五十章 论懂医术的重要性 “这是家祖留下来的遗物,虽然可贵,但也没有性命重要。”那男子说道:“若是早知道今日的祸事因它而起,我早就交出去了” 系统却并没有听他多说的心思。东西到手,它立即将那婴儿扔给那小妇人,后者眼红心跳地接了个正着,眼泪一滴滴地掉落下去,而洛千淮则已经离了船舱,一溜烟地上了甲板。 “系统,其实你根本没想救人,对吗?”洛千淮无奈地问道:“咱们这么拿了东西一走了之,却把那几个恶人留下来,一会儿该不会伤害那家人吧?” 系统停下了脚步:“奖励提取成功。解除强制执行状态。使用捷径系统,直达人生巅峰!感谢您对捷径系统14版的信任与支持!” 意识回归身体,洛千淮脚下一软,便有一把长刀冲着她挥了过来。 “系统,救命!”她来不及细想,下意识地在脑中惊呼道。 刀光在她面前变成了慢动作。 “愿望已收悉。正按照宿主需求,全力测算捷径中……” “叮!捷径测算成功鉴于宿主当前能力不足以独立完成此计划,由本系统强制执行!” 熟悉的失重感传来,洛千淮悬浮到了身体上空,看到了甲板上的全景。 四处都是血光与尸体,还有躺在地上扭动痛呼的伤者。 墨公子已经远远地望见了她,顾不得再藏拙,将面前两名与他缠斗良久的水匪一剑封喉,立即向着她冲了过来,但已经来不及了。 系统操纵着洛千淮高高跃起,在她的灵魂尖叫声中,跳到了黑沉的河水之中。 暴风雨初停,浊浪仍然一波接着一波,汹涌不定。 洛千淮跃入其中,只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便被浪花吞没了。 在她身后,墨公子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几个起落之间,也消失于水波之中。 天色泛青之时,水面终于恢复了往昔的平静。 秦老三好不容易带着仅剩的人手收拾了残局,刚刚回舱补睡了两刻钟,便被惊惶失措的船工唤起。 隔着薄薄的晨雾,他看清了对面那条漆黑的舰船,以及上面挂着的黑红色的旗子,膝下一软,便瘫了下去。 “所以,你并非是蓄意与我们为敌,而是被那姓杜之人给骗了?” 高高踞坐于甲板上的须眉男子,玩味地看着跪在脚下垂头丧气的秦老三。 “小的真的以为是寻常水匪。”秦老三试图辩解:“您也知道,这片水面上除了洪泽义盗,其他都是要货不留人的,我们总不能束手就死。更何况,方爷您早就有言在先,不会打我们这些小买卖的主意,所以” 方爷,也就是洪泽盗的大当家方行远。 “你的意思是,昨儿是我家二弟做错了?”他的笑意未达眼底。 “小的只是以为,那位是胆大包天,借用了您老人家的旗号,哪里想得到,竟真的是二当家。”秦老三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怕什么。”方行远的声音变得温和了不少:“既然是个误会,那说开了也就算了。我二弟人呢,把他跟我要的东西好生送出来,之前的事可以一笔勾销。但要是他有什么三长两短,那我也没法饶过你们。” “方爷您放心,二当家人是好好的。”秦老三说道:“只是您要的那东西” “东西怎么了?”方行远的身子微微向前探出,目光炯炯。 “应是跟着那姓杜的夫妻二人,一起落入了渭水之中,这会儿早就不知道冲到哪儿去了。” 洛千淮入水之后,系统没有坚持多久就摆了烂,当机充能去了。 她连着呛了几大口水,本以为性命就要交代在水里,身子却被人自后抱起。 墨公子不知从哪儿找到了一根浮木,带着她一路顺流而下。水流湍急,其中多有礁石杂物,全仗着他一路护持,洛千淮才得以平安无事。 秦三爷的船被方行远截住之际,洛千淮跟墨公子已飘到了一处浅滩处。远远的看见有篝火闪烁,她振作起最后一丝精神奋力呼救,惊动了守夜的人,将他们拉上了岸。 洛千淮先前戴着的面罩,早在系统撂挑子之后,被她拉了下去,现在早不知道沉到了哪里,所以倒也没有惊到岸上的人。 这是一个行脚商拼成的小型商队,一起凑钱请了三名剑客做保镖,目标跟他们一致,都是要去沧州。 洛千淮与墨公子对视一眼,彼此心有灵犀,都觉得跟着他们一起行动很合适,前提是得说服对方收留他们。 商队的头领是位五十多岁的老叟,自称姓严,听说了他们夫妇不慎遇到水匪,钱货被打劫一空的遭遇之后,摸着几绺花白的胡须,表现出了口头的同情。 他是个周到细致的人,让人给他们熬了姜汤暖胃,又旁敲侧击地问了不少问题,比如他们家住何处,平日做何营生,这次出来带了什么财货,现下又要去沧州投奔何处等等,连带着还问起了他为何要戴这么半张面具。 墨公子应付这些游刃有余,只说家中做的是酒水生意,在沧州也开有分号,此刻虽然身无分文,但进了沧州寻到分号之后,必有重谢。 至于面具,也被说成是不慎被火烧伤,恐惊到旁人,方才以之掩饰。 那严叟与三名剑客退到一旁聊了几句,再回来的时候面上便带了歉然之色:“照理说,都是在外行走,难免遇到难处,本应互相关照。” “但是。”他话风一转:“从这儿到沧州可并不太平,这三位侠士人力有限,怕是护不住这许多人。” 这就是明明白白的拒绝了。洛千淮其实可以理解,荒郊野岭遇上的来历不明的人,换谁也得添上三分小心,更何况这些行商都是小本经营,统共也就十来辆马车,小心谨慎也是应该的。 她正欲道谢作别,墨公子却忽然身子一沉,慢慢地软倒在她身上。 洛千淮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还泛着一丝不太正常的潮红,一摸之下,果然温度惊人。 她再也顾不得那严叟,立即将墨公子的身体认真地检查了一遍,这才发现他的右脚踝肿得极高,背部身上亦有不少青紫之处,显见是昨夜在水中撞击所致。 她一边埋怨着自己的粗心,一边连忙在袖袋中掏摸,却发现那些瓶瓶罐罐也早就不知去了何处,倒是先前束在腰间的针囊仍然还在。 洛千淮无暇细想,就当着严叟等人的面取出金针,为墨公子施起了针灸。 严叟看得极为认真,待洛千淮行针完毕留针之时,方开口问道:“小娘子懂得行针,莫非是位医者?” 他问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泛着光,很是有些期待。 第五百五十一章 伤寒是会死人的 “不错。”洛千淮点头应下,用袖口去擦墨公子额上渗出的汗珠。 有人递过了一张帕子。洛千淮抬头看时,就见到了一个模样清秀的年轻人,穿着一身小行商常穿的细麻布袍子,腰间悬着一把铁剑,笑容有些腼腆。 她道了一声谢,用那帕子拭过了汗,看看时间差不多,便又逐一收了针。 没有药物,施针便以活血通络为主,也有宣寒温阳,助力姜汤快速作用的功效,所以当针收好之时,墨公子便清醒了过来,面色也比方才恢复了些人气。 严叟等人看得清清楚楚,唇角便露出了一丝笑意: “小娘子的医术不错,不知对于风寒一症,可有心得?” 洛千淮收了针,抬眸道:“可是有人罹患了风寒老丈救了我夫妻二人,于情于理,都该尽力而为。烦请老丈派人将我夫君挪至火堆旁边,我这便随您去瞧一瞧病患。” 严叟笑着应了,自有人上前去搀墨公子,却被他拒绝了。 “夫人尽管去,不用担心我。”他强撑着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了篝火之侧,寻了块尚算干净的石头坐了下去。 此时商队中人已经都起身了,收拾东西,烧水煮饭。 墨公子与他们明明离得很近,却似是两个世界的人,无论是气质还是身姿。 洛千淮收回了视线,心中暗笑自己,大概是偏心偏得没边了,方才能生出这种错觉。 她跟着严叟走到一架马车前,在车窗上轻轻敲了敲,帘子便被卷了起来,露出了一张憔悴至极、未经梳洗的脸。 “谦儿怎么样了?”严叟关切地问道。 “不太好。”那少妇的眼睛红通通的,显然是刚刚哭过,头发零乱地散在肩头:“从后半夜一直烧到现在,人已经开始说胡话了叔父,夫君已经两日未进食水了,再寻不到郎中,怕是撑不了多久——求您看在他是您侄子的份上,让商队绕一绕路,转到陵城去看看郎中” 严叟面上就露出了难色:“陵城虽然就在下游几十里远,顺水乘船半日可到,但若是走陆路,却是得翻过前面的黑牛岭。这山路险峻不说,还得提防强人,一兜一转之间,便得多耽误两三天功夫。” 他一边说,一边深深地叹着气:“非是我不心疼谦儿,实在是这商队并非我一人所有,只是大家看我看纪大,公推我来话事,若是我提出这种要求,只怕没有谁会同意。” 眼见那少妇面上戚容更甚,眼泪像珠子一样无声地落下去,令人怜惜不已。 洛千淮便二话不说,以手撑着车辕爬上去,掀开车帘便进了车厢。 那少妇露出了惊讶之色,转头看向自家叔父,就见严叟冲她点了点头:“她就是郎中,你且让她先给谦儿看上一看,说不定就能治好了呢?” 那女子看着洛千淮仍挂着水草的零乱长发,以及湿淋淋脏兮兮,每走一步都会滴下水的裙装,眉头就紧紧地皱了起来。 “这位是方才刚从水中救下来的?” 她方才也听见了营地外面的动静,大致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只是因着自家夫君的病,没心情去理会其他。 “不错。”严叟说道:“也是巧了,这位娘子恰好擅长针灸之术,便是眼下没有药草,也应该能缓解一下谦儿的症状,待五六日后我们进了沧州,就可以去寻医问诊了。” “五六日”少妇的眼泪又滴落了下来“不知夫君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 他们俩在窗内窗外絮絮叨叨,洛千淮却已经替躺在车内,高热不醒的年轻男子,把过了脉。 把过一边,又换了另外一边,又翻开了眼皮看了看,最后捏开了他的嘴,察看了舌苔,心下已有了计较。 “发热这几日,你们可是给病患喂了姜汤?”她开口问道。 “喂过的。”那妇人抹着泪道:“煎得浓浓的煮作一碗,前日还喂得下,这两日却是一口都喝不进去了。” 洛千淮点点头,又道:“发病之前,可有生气上火?” “夫君是四日之前,刚离开咸阳原的时候,晚上吹了一夜凉风,早起上路便开始发热。先前以为不是什么大事,以为喝点姜汤就好了,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早知如此,我那日无论如何,也会拖着他折返至阳陵邑,起码那儿还能寻到个郎中,不至于将性命折在路上” 她说了好一会儿,也没讲到要领,洛千淮不得不打断了她“你夫君为何吹了一夜凉风,你可知晓?” “这”少妇的眼睛就往严叟身上瞟去。后者袖着手,解释道: “那日因着小侄瞒着我跟人订了一车货,结果却是财货两空,我不合多说了他几句。他虽然已经成婚,但却是第一次出门行商,经验不足也是有的,我本意是让他长长记性,没想到他却闷在了心里——难不成这风寒的引子,其实就在此处?” “不错。”洛千淮听到了自己想听到的,也就知道了该如何救治。 “请老丈唤两个人,将病患抬下车。另外再叫人去打一桶水送过来。”她淡淡地吩咐道。 那少妇有些不乐意:“晨起寒凉,夫君已是烧成这样了,下车去就怕再吹了风,加重病情。” “若是照我说的做,病患还有一半的机率可以康复。若不肯听,那恕我无能为力。”她转头看向严叟: “令侄病症已然危重,便是今日便能进城求医,也未必能熬过明早,我虽然有心行险一试,但既是家属不愿,我亦无法强求。受老丈搭救之恩,只能等来日再报了。” 她深知病患家属的心理,只扔下这么几句话,并不多劝,直接抬腿走人。 还没走出马车围成的营地,她就被追上来的严叟拦住了。 “娘子慢走。”他说道:“我已命人按你方才说的去做了——我那兄嫂将独子交给我照看,要是真的出了什么岔子,我回去也没法跟他俩交代。” 洛千淮就停下回身望着他,墨瞳沉静无波:“丑话说在前面,我不是神仙,并无一定救活他的把握。你与令侄媳还是再好好想一想,然后再做决定。” 第五百五十二章 特别的救命之法 “不用想了。”小妇人已经下了车,走到了洛千淮的身前:“求娘子你尽力救我夫君,便是治不好,我也不会怨你。他是个好人,不该将命送在这里。” 她的眼圈仍是红的,但却努力地收起了泪。 洛千淮点了点头,看了看不知何时站到她身后的墨公子,不再多言,直接回到了先前的马车之前。 严谦已经被人抬下了马车,身下只铺了一张毡毯,脸颊烧得通红,呼吸微弱而急促。 水也被打来了,用合臂粗的木桶装着,足有八成满。 洛千淮探手试了下温度。暴雨之后的春水,尚未经过太阳的照射,凉意透骨。 “浇到他身上。”她给出了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医嘱。 严叟跟那小妇人,以及方才帮着抬人的商队人众,闻言都面面相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夫君他仍在高烧,若是经此冷水一激,怕是立时便会送了命” 那小妇人说道,脸色很是有些不好看。 严叟也是,他走南闯北多年,从没听说过有郎中用这种法子治风寒的,只怕对方根本就不是个什么正经郎中。 可笑自己是病急乱投医,竟然被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娘子给忽悠了。 他皱了眉,正要开口赶洛千淮二人离开,一桶水便自上倾泄而下,正正好好地浇到了严谦的身上,将他从里到外,全都浇了个透。 动手的人自然是墨公子。他虽然虚弱,但一身功夫还在,拎桶倒水这点小事,根本难不倒他。 “夫君!”小妇人发出一声惊呼,急急地扑到了严谦身上,却见他奋力扬起了头,咳出了口鼻中呛入的水,然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虚弱地问道: “琳娘,我们这是在哪儿?” “夫君!”琳娘压着心底的气,连声唤道,眼泪便似檐角下滴落的雨一般,淅淅沥沥没有尽头。 在她们身侧,那严叟的脸色已经不止是难看能形容得了的了。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墨公子,对洛千淮说道:“事已至此,二位是不是该给我一个交代。” 洛千淮毫无愧色,神态极为泰然地开口道:“病患体内热毒已除,人也已经醒了,接下来请人将他抬回车上,再让令侄媳为他擦干身体,换身衣服,稍后我要为他施针清热。” “你还敢说!”那琳娘再也忍不住了,扭头恨恨地仰视着洛千淮:“我夫君已经病成那般模样了,你竟然还让人那般对待他!若他因此有个三长两短,我陆琳绝不会放过你!” 洛千淮还没说话,一旁的墨公子便冷冷地开了口:“你夫君本就半死不活,若非是内子心善,他根本熬不过明天早上。且方才你们说得清清楚楚,任凭内子放手医治,现在人都醒过来了,你反而又悔了?” 他剑眉挑起,冷冷地向严叟跟周边商队中人扫了一圈儿,看得他们心底莫名发凉,然后才拉起了洛千淮的手: “茵茵,既是他们言而无信,你也不必再做这个好人。” 严叟的面容就有些纠结,他望向站在一侧的三名剑客保镖,心中很是犹豫,是否要让他们动武将人留下。 他自认并非不讲理之人,先前也是他力主请洛千淮回来救治,本想着死马当活马医,可真没想到对方会是这般医法。 眼下侄子虽然醒了,但他跟侄媳都能看得出来,他这是明显的回光返照,怕是最后剩下的那点子生机,也都被刚才那桶凉水浇灭了。 这根本不是他们能够接受的治病方法,完全就是庸医害命。 所以不管先前是怎么说的,这两人都不能走,必须得给他、以及兄长阿嫂一个过得去的交代。 “等,等一等。”握住琳娘的那只手忽然加重了力道,让她将注意力转回到了严谦身上,这才发现丈夫面上因高烧引起的红,不知何时已经褪了个干净。 “夫君,你感觉好点了吗?”琳娘说着,伸手覆上了严谦的额头。 触手温凉,再没有之前那种令人心惊的热度。 “夫君的热退了!”她既惊又喜。 商队的人不知何时都已围拢过来。他们迅速便了解了方才发生的事,一时间议论纷纷: “真的退热了?严小郎也算是吉人天相!” “那么大一桶凉水浇下去,就是炭团儿也能浇灭,退热自是不用说,但人就不好说了。” “严小郎的伤寒那般重,就是有名的郎中也未必治得好,何况只是个不知来历的小娘子,这做人叔父的,就是不如亲爹上心啊。” 这些人本就没有什么隶属关系,即便严叟是公推的领头人,话语间也并不如何客气。 严叟听在耳中,闷在心里,只觉得不该错信了洛千淮,极为懊恼。 严谦就在这时轻咳了两声,开了口。 大概是好久没有说话的关系,他的声音干涩得很,讲话也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向外冒:“有劳叔父以及诸位的关爱,我感觉好多了。” 他说了两句,便又咳了起来,便有人送来了温水,琳娘接过去喂了他几口,道:“夫君且别说了,省些力气养养精神。” 严谦平日对妻子百依百顺,就连出来行商都带着她一起,这会儿却有些执拗,坚持道: “方才我梦见,自己身处无边大火之中,被炙得喘不过气来,忽然天降甘霖,浇灭了火焰,将我解救了出来。” “甘霖?”便有人诧异地道:“莫不是方才倒的那桶水?” “原来如此。”严谦虽不知道昏迷时发生的事,但湿漉漉的身子,身边空着的水桶,全都能说明情况。 他现在的感觉确实很好,胸口的烦闷,头痛等症状基本都消失了,甚至还生出了久违的饥饿,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迈去。 他不是蠢人,早就从方才众人的言语之中,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也清楚救了自己的人,正是身侧那位第一次见的小娘子。 他仰头望向她,诚恳地道:“原来便是这位小娘子救了在下。内子因着太过担心在下的身子,说了些不中听的话,还望您大人大量,莫要在意那些言语,在下在此,替她向您致歉。” 第五百五十三章 入沧州 琳娘听见严谦这般说,就等于当众下了自己的面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但无论如何,夫君的性命最重要,若是他当真能够好起来,自己这张脸又算得了什么。 她红着脸,垂着头,一言不发地冲着洛千淮行了一礼:“是我错怪了娘子,还望您莫要见怪。” 洛千淮直到此时,方才说道:“你的性命只是救回了一半。之前是真热假寒之症,又喝了不少姜汤温阳驱寒,结果适得其反,使得高热不退,已经伤了根本。眼下并无药草滋补,只能靠针灸徐徐图之,至后续效果如何,我也不能保证。” 严叟听到这里,紧锁着的眉头已是打开了大半。 “快,把人抬上车去。琳娘帮着把衣服换了,别耽误了小娘子施针!” 眼看琳娘跟着严谦上了车,他捋着胡须,有些赧然地道: “之前都是关心则乱,错怪了贤伉俪——对了,还未请教二位如何称呼。” 之前不过是萍水相逢,严叟并不想多问,二人也没有主动相告的意思,但眼下洛千淮救醒了自家侄子,再不开口就太过无礼了些。 洛千淮刚要直说,手指便被墨公子轻轻地捏了两下。 “在下姓莫,单名一个忧字。这位是内子文氏。” “原来是莫公子,文娘子。”严叟抱拳行了一礼:“相逢即是有缘,二位眼下身无长物,莫公子又有伤在身,不若便跟着我们一路东行,同往沧州如何?” “固所愿也,不敢请尔。”墨公子答得彬彬有礼。 严叟让人收拾出一辆马车,将墨公子请上去,又找人匀出了两套干净衣服,给他们更换。 洛千淮知道他这般前倨后恭,所为何事,因此也便投桃报李,帮着严谦认真地做了针灸。 之前严谦得的外寒内热之症,她的治法看似随意,其实也是有过真实医案佐证过的,并不冒失。 至于针灸方面,则取曲池穴、合谷穴、大椎穴等穴位,以疏风解表、清热解毒。 商队中别的药材没有,用于驱除蚊虫的艾叶是必备的。洛千淮就将艾叶搓成艾绒,加上芦苇叶末制成艾柱,艾灸大椎穴、风池穴、肺俞穴,可以起到温经散寒、祛湿退热的作用。 严谦到底年轻,内热一去,再加上针灸之功,不过两天功夫,就已经恢复如初,夫妻俩对于洛千淮极是感激,将各种生活所需用品都备了一份送了过去,衣服鞋袜,被褥干粮应有尽有。 行商在外多日,有伤病的并不止是严谦一人,只是因着求医不便,大家都是能忍就忍。 但现在就不一样了,队里多了一个医术高明的文娘子,每日里笑得温温和和的,但不论是外伤肿痛还是咳嗽气短,她都擅长治疗,虽是针灸要收取一定的费用,但比起城内的医馆来说却是便宜得多,所以这一路之上,洛千淮渐渐成了最受欢迎的人,反倒将墨公子冷落到了一旁。 后者每日看似轻闲,其实在坠河后第三日,便已与好不容易追过来的卫苍等人联系上了,只是因着借着商队掩护更加方便,才一直滞留到了现在。 这一日,商队终于到了沧州,排队等着进入峦城。 峦城是沧州的门户,北连兖州东接并州,亦是三州货物中转的枢纽,南来北往的客商咸集于此,光是排队入城,就花了足足半日。 洛千淮懒洋洋地打量着外面的队伍,牛马滞留的粪便,经过太阳的照射有所发酵,混着干燥飞扬的尘土,味道并不好闻。 “情况有些不对。”墨公子附耳说道:“前边至少有两个商队,拉的并非是寻常货物。” “货物就是货物,还分什么寻常不寻常?”洛千淮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看车辙,有些过深了,说明里面装的要么是铜锭铁锭,要么就是” 大豫民间禁止私铸铜铁,哪个胆大包天的敢公然运输铜铁锭洛千淮的倦意瞬间消失了,圆睁着一对杏眼问道:“是兵器?” 墨公子点了点头,神色有些凝重:“那些江湖人士,以及逃难过来的流民,似乎也越来越多了,而且大多都是青壮年,很少看到老弱妇孺。” “江湖人士多应该是正常的吧?”洛千淮问首:“那个什么新型武林大会,不就是沧州举行?这些侠客们风尘朴朴,想来也是为了咸与盛典。” “咸与盛典?”墨公子的唇角勾了起来:“茵茵可真能给他们脸上添金。这件事中间的蹊跷之处,我不信你看不出来,否则我们也不必急三火四地赶过来——现在看,却是当真有必要。” 洛千淮对于武林中谁的地位高低并不感兴趣,至于墨公子欲代官府收编这方势力,也是抱着支持但绝不出力的态度敷衍了事。 她愿意同意来沧州,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因为白马门的山门也设在沧州,她早就答应了要替靳燕鱼的母亲上门诊治。 “但你说的有一点却是没错。”洛千淮认真地观察了一番不远处聚集在一处的流民,眉头便皱了起来:“若是因春荒出逃的流民,往往都是拖家带口,可这些人却几乎都是男丁,虽然衣衫褴褛,但却并不算瘦弱,不乏有高大强壮之辈——他们莫非是另有所图?” “我得到的线报是,有人要在沧州搞大事,且多半正是冲着正观司,冲着我来的。”墨公子低声说道: “这次我虽然做了准备,但肯定还有不周到之处,要不趁着一切还来得及,我先安排人送你回京,以免遇到危险。” 这个说法,墨公子还是第一次向洛千淮透露。 她的第一反应便是惊怒:“正观司是小皇帝亲自设立的,是谁这般胆大,敢和上面做对?” “有些人在幕后呆得久了,自然不甘心这些棋子被我收了去。”墨公子目光放得极远,口中轻描淡写:“这会是一场硬仗,我未必能顾得上你,不如” “无妨。”系统在充满电的时候,还是很能给人以安全感的,洛千淮说出的话,也相当有底气。 “我也想亲眼看看,那些人到底想如何作妖。更何况,那个宝藏的位置也在这附近吧,你派去探查的人应该不日就有讯息传回来,要是有机会,我还想亲自去见识一番呢。” 第五百五十四章 乱象纷呈 洛千淮这般兴致勃勃,墨公子自是不会拂她的意。 好不容易轮到商队入城,却因着抽税的问题被卡住了。 “普天下都是十税一,怎么峦城就要三抽一?”队里的行商们听到城门前税吏的话,一个个叫起了撞天屈来。 千辛万苦地将这些货物运进沧州,为了省成本日日宿在野外,连船都不舍得坐一坐,若是在这儿就被抽走了三分之一,那这一趟就几乎等于白跑了。 严叟制止了其他行商的抱怨,堆着笑上前,给两名税吏手中各塞了一个沉甸甸的布袋。 “这沧州我之前也来过十几次,一直都是十税一的,今儿个是怎么了,忽然提了税?”他搓着手问道。 其中一名税吏一挑眉毛:“提那些陈芝麻滥谷子做什么?匈奴叩边,朝廷加税,就是三税一,没得商量!” 墨公子跟洛千淮站在人群之外,将这话听得清清楚楚。 洛千淮就挑了挑眉,疑惑地望向墨公子,后者眸中凝上了丝丝冷意,凑到她耳边道:“绝无此事。” 那税吏并不避讳周围的人,随手掂了一下那钱袋,然后便冷笑着折开了袋口,将里面的百枚五株钱,全都倒到了地上。 “当我们峦城是什么地方,这是打发叫化子呢?”他冷声说着,抬脚在那堆铜钱上踩了几脚:“拒不缴税,货物全部充公,来人!” 立时便有十余名守门的兵丁,如狼似虎地扑上前来,直奔车架上装着的货物。 他们似是干惯了这种差使的,轻松地避过了为了保住货物大着胆子冲上来的几个年轻行商,直接去驱赶骡马。 说实话,这个商队里运的就没什么值钱货。都是些咸阳原西北面的土特产,红枣板栗核桃,还有些毛色普通的皮子布料,在西京没人能看得上眼,但运到沧州却能卖上个不错的价钱。 三名剑客保镖握紧了剑,手背上青筋暴起。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纵然对方是酷吏又如何,大不了杀人之后一走了之。 他们望向严叟,只待雇主发话,便欲有所行动。 “都住手,住手!”严叟早就过了冲动的年纪,他大步跨到众人之前,伸手去拦那些怒气上头,意欲与兵丁抗衡之人。 严谦赫然也在其中,他年轻气盛,又是第一次出来行走,哪里能忍下这口气。 “你们可是不想活了?”严叟扫视着众人,目光最后落到了自家侄子面上:“敢跟官府对抗,那是要杀头的罪!” 这话就像一盆冷水,浇熄了众人心中的火。 严叟转身,换了一副笑容,向着两名税吏点头哈腰:“小人断没有抗税的想法,先前只是多嘴问了一句,并无他意。三税一就三税一,还望两位大人开恩,饶过小的们这一回。” 那税吏便露出了和煦的笑容:“早这么着,不就没事了”他摆了摆手,示意那些税丁退下去: “但先前你们的人,说了些目无王法的话,真要论起来,都是下狱流放的大罪——但谁让我们心善呢,很多事其实都可以通融,只是听见的人不少,要想都摆平,也并不那么容易” “我省得,省得。”严叟的笑容滞了滞,回身与众人商议了一会儿,再回来时,手上便多了两颗麟趾金。 那税吏接过,放到口中各咬了一口,满意地点了点头,拍了拍严叟的肩:“下一次再过来,要是还轮到兄弟在这儿,可以作主少收一点。” “多谢大人。”严叟苦笑着应了,心道此番做了赔本买卖,以后再也不会来了。 但这话他也只敢放在心里,面上半点也不敢露,生怕对方再度发怒,将东西全都没收了去,那时就是血本无归了。 车队进入峦城,除了洛千淮二人之外,所有人都是垂头丧气。 严叟带着大家住进了一家脚店之中。此处大概是峦城中最便宜的住所了,一间大通铺足可以躺下整个商队的人。脚店供热水跟饭食,也有专门供骡马休息进食的场所,还有天南地北的小道消息,是最适合小行商们的住宿场所。 严叟很快便与其他旅客打成了一片,又与相熟的店铺老板聊了好一会儿,回来的时候便是满面愁容: “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他说道:“大家尽快把手里剩下的货卖出去,赶紧返程吧。” 他的话引起了一片反对之声。 “已经都损失了那么多,如果再急着出手,肯定卖不上好价钱。”一名庄姓行商道: “我们是信得过严老板你的经验,才公推你一路上作主,遇上朝廷加税我们怪不得你,税吏无良也不好都推到你身上,但这剩下的货要怎么卖,总得让我们自己好生打算打算,起码让损失减到最低吧?” “庄老板说得不错。”另有一名赵姓行商站了出来:“我们不像严老板,在这峦城有熟悉的门路,便是立即出手,也亏不了。做生意这事,谁都知道急不得,若是我们个个都急着出货,其他人肯定联合起来压低价格,到时候怕是要血本无归——严老板,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你就当真忍心?” 严叟的眉头就紧紧地皱了起来。他抬眼望向其他行商,只见他们或者低头避开不敢与他对视,或者微微颔首,表示赞同庄、赵二人的主张,就是没有一个跟他站在一起的。 其实这种针对严叟的怨怼的情绪,早在入城门之前,大家集资交了进门费,又被强行抽走了总量不低于三分之的货物之时,已经积压起来了,现在只是借着引子,有了一个渲泄口而已。 严叟就叹了一口气:“大家的顾虑,我不是不明白。只是综合方才收集到的讯息,我觉得这峦城最近可能不太平,不若尽早离去,以免伤了性命。” “哪里不太平了?”先前那位庄老板梗着脖子:“匈奴哪年不叩边?但他们再怎么能耐,也打不到这沧州来,严老板莫要危言耸听!” “这话没错。”赵老板也帮腔道:“严老板要是不说出个能说得通的理由,请恕我等不能从命!” 严叟本就没有卖关子的意思,当下便提高了声音:“去岁并州兖州无灾无患,照理说春荒应比往年轻些,流民也该相应减少,但近日却是多了不少。再者,这一路行来,你们没发现越近沧州,那些持刀佩剑的江湖人士就越多吗?” 洛千淮便与墨公子对视了一眼,均觉得这位严叟不愧是颗老姜,眼神确是独到。 这些现象,其他人也都看在眼里,只是并未多想,这会儿听到严叟提出来,便都沉默下来,眸中露出深思之色。 他们之中没有蠢人,细想之下大多觉得不无道理。钱财再重要,也比不过性命,但若是真就这么赔得底朝天回去,却又要如何跟家人交代。 先前曾经给洛千淮递过帕子的腼腆剑客,此时却开了口:“这个在下倒是可以帮着诸位释疑。再过五日,便要召开武林大会,共推新盟主——而我们兄弟三人之所以会接这趟差使,也是为着顺道罢了,与寻常商人百姓,却是不相干的。” 第五百五十五章 我也是会吃味的 “就算这件事是误会,但那些流民呢?”严叟摇了摇头:“方才我还有一点没来得及说——峦城的粮价上涨了,就在这一个月之内,比之前提高了至少三倍,还没有停止的迹象。” 粮价与民生息息相关,正常来说地方政府官员会密切关注。沧州是产粮大州,去年以来风调雨顺,粮食充足,粮价本来该平稳微降,但结果却是正好相反。 这一下,就连先前跟严叟顶着干的庄、赵两位老板,也都不淡定了。 “严老板的顾虑不无道理。”赵老板迅速理清了思路:“我们愿意听您的建议,尽早出货返程。您在这峦城人面广,能否麻烦您帮忙牵个线,帮我们手里的货,寻个厚道的下家?不求价格能有多高,只不要落井下石就好了。” 这个要求其实不过份,严叟点了点头:“我这就去联系,只是眼下形势如此,只怕城内商户百姓也是人心浮动,我只能答应你们尽力而为。” “多谢严老板了。”众行商抱拳道。 严老板走后,剩下的人也都坐不住,一个个也纷纷跑出去,打听消息找卖家,总之不可能把希望全都寄托在别人身上。 洛千淮也跟着墨公子出去转了一圈儿。经过城门口搭建的那片供流民暂居的窝棚时,她因为好奇多看了几眼,就有几个孔武有力,怎么看都不像流民的人,抱着膀子走上前来。 “看什么看”其中一人露出了凶神恶煞的表情:“这里不是你们这种人待的地方!” 另外一个脸上抹着两把灰,但面相却儒雅得多的男子则拍了拍前者的肩,温声说道:“此处脏乱,二位若是有心帮忙,就请带些粮食跟钱财过来,多少能接济一下咱们这些苦命人。” 洛千淮眨了眨眼,尚未说话,墨公子就将她护到了身后:“诸位误会了,我们夫妻也是初入峦城,闲着无聊出来转一转,并无冒犯各位的意思。” 他一边说,转头拉着洛千淮便走。身后几人也并不追赶,只是眼见他们消失在街道上,方才转身回棚。 “后面说话那人斯文有礼,显然是识文断字的,且他虽然跟其他人一样穿着草鞋,露着小腿,但那腿脚可也太白了些,绝不可能是什么逃春荒的流民。” 一拐过街角,洛千淮便跟墨公子分享起了自己的观察心得。 墨公子却没有第一时间回应他。洛千淮疑惑抬地,就见他凤眸微眸神色冷冽,一双薄唇也紧紧地抿了起来,显然是生气了。 “怎么了?”洛千淮转头左顾右盼,小心翼翼地道:“难道他们发现咱们看破了行踪,要追上来灭口不成?” “茵茵。”墨公子叹了口气,面色缓和下来,只是有些无奈:“那些人不管是不是流民,到底也是男人。你这般毫不顾忌地当着我的面打量他们裸露的腿脚我非圣贤,也是会吃味的。” 洛千淮呆了一下。她完全没想到墨公子在这个时候,脑子里还会在意这些问题。正想要说些什么,就见卫鹰像个鬼影子一样突兀地冒了出来。 “公子,夫人。”他行礼毕,向着墨公子禀报道:“截至今日,大概有一千六百余名青壮,混在流民之中进了城。至于那些武器,并没有在峦城停留,而是运去了百里之外的隐凤坡,也就是所谓的新武林大会的会场。对了,白马门的山门也在附近,近来似乎有不少行迹可疑之人频频出没其中。” 白马门?那不是靳燕鱼的父亲执掌的门派吗,怎么也牵涉进这里面了?洛千淮疑惑地竖起了耳朵。 “京中那几位,这几天可有什么异动?”墨公子负手,淡声问道。 “回公子,上官家派来的几个人,五日前就住进了州牧府。吉彦做官不怎么样,但对提拔了他的上官家极是感激,从周边搜罗了不少珍馐美女招待他们,日日亲自设宴款待。” “热情款待?来人不是上官锦本人,也并非他那几个眼高于顶的儿子,只是幕僚下属,吉彦身为州牧,招待也就罢了,不应该这般礼遇” 墨公子就地踱了两圈,忽然住了脚:“你马上亲自去查,上官家派了几个人,都是什么人,我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儿。” 卫鹰领命去了,墨公子的面色更加凝重,拉着洛千淮便往回走。 便是心中再着急,他的脚步动作,仍是优雅而平稳,看不出一丝局促之气。 洛千淮不知如何开解他,只好换了个话题:“都已经到了沧州,我们是不是也该离开商队了?” “嗯。”墨公子点了点头,脚步却忽然顿了下来。 “呵呵呵呵。”一名男子青衣长衫,摇着一把折扇,笑吟吟地自前方的巷口转了出来,正正在拦在了二人身前。 洛千淮一看见他,瞳孔便下意识地向内收缩,心虚地移了目光,并不敢与他直视。 因为这人她是认得的,正是先前在渭水船上,碰见的洪泽盗的二当家,她还当面将他志在必得的那个黄玉葫芦摆件抢了去。 只是电闪火石之间,她便知道自己表现得太过刻意了。那天她明明戴了面罩,身上还披了一层宽大的油布斗篷,对方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应该认出来。 想通这一节,她再大大方方地抬头看对方时,就见他阴恻恻地笑了起来: “原来当真是你。”他说道:“洛娘子,别来无恙。” 墨公子上前一步,将洛千淮挡在了身后:“莫某与内子,跟阁下素不相识,不知当面拦路,到底有何事赐教?” “杜公子可真是贵人多忘事。”二当家“刷”的一声收起了折扇,唇角的笑容更加灿烂: “那夜在渭河之上,贤伉俪的风采犹在眼前,二位莫非这么快就忘记了?” 伴着他的话,又有十数名红布包头的精壮男子,自那巷口中跑了出来,沉默地将二人围在了中间。 他们身处的地方,虽然并非主街,但这个时候,还是有不少行人的。 只是那些行人似乎极熟悉这种阵仗,一个个迅速低头敛目,加快脚步离开,并无一人多管是非。 “走吧。”二当家满意地扬起了下颔,用折扇指点了巷内的一处小楼。那儿斜斜地飘着一角茶幡,原来是一座茶楼。 “兄长要见你们。”他正色道:“也不知道你们俩走了什么狗屎运,兄长反复叮嘱让我一定要客气一些,好好地将你们请上去——其实照我说,何必这么麻烦” “二兄!”一位淡妆素裙,但却容色秀美的年轻女子自茶楼门口款款走出,柔声唤道。 第五百五十六章 合作的条件 女子的眉眼如同远山轻黛,光是站在那里,就是一副浓淡咸宜的美人图。 “哎,幺妹,可是兄长急了?”二当家立时便收起了先前那副嘴脸,一溜小跑了蹿到她面前,笑容绚烂得像只摇着尾巴的哈巴狗。 幺妹就似不经意般抬起头,在墨公子未挡住的半边面上轻轻扫过,又在洛千淮脸上微微停留了片刻,方才收了回去。 “原来客人已经到了。”她敛衽行礼,自袖中伸出了一只纤柔白晳,有如玉葱般的手,向着茶楼微微一让: “兄长在楼上恭候二位大架,还望杜公子与洛娘子,勿要介意二兄的失礼之处。”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墨公子淡然一笑,拉着洛千淮便进了茶楼。身后犹能传来那二当家委屈巴巴的声音: “谁失礼了?明明那天晚上吃亏的是我,你不心疼二兄也就罢了,还嫌我没给他们好脸色看” 那幺妹并不理会他,自顾自地进了门,引着墨公子与洛千淮上了楼。 她身上的春衫轻柔,自身边经过之时微微飘起,带着一股淡淡的梅香,与墨公子素来喜爱的冷梅香气,却是有些相似。 茶楼的门在他们背后徐徐关阖,将那位二当家的声音隔在了外面。 “兄长,杜公子与洛娘子到了。”幺妹的音色柔美,似乎能一直甜到心里。 墨公子也不待内中人说话,一把撩起了门前悬着的竹帘,拉着洛千淮走了进去。 绕过一面千山叠翠的屏风,洛千淮见到了正坐在一张小榻上,正在执着夹子,向着煮沸的汤水之中投茶的男子。 他的身形算不得魁伟,颔下生首一部好胡须,眼睛清澈明亮,很是有些磊落疏阔的气魄。 墨公子并未与他见礼,直接带着洛千淮坐到了他的对面。 “我该称你杜公子,莫公子,还是解忧公子?”方行远说着,用沸水浇过了备好的三个茶盏。 墨公子就摘下了银色面具,露出了那张清逸绝伦的脸。 “数年未见,方大当家御下的手段,却是退步了。”他淡然道。 “兹事体大。连退出江湖的解忧公子都插手了,我哪好继续装聋作哑。”方行远微微一笑,抬眼望向洛千淮: “这位便是尊夫人了果然人生的美,本事更大,也难怪你先前看不上孟络。” “内子的事,就是我的事。”墨公子说道:“说吧,这么大费周章地从你那个岛子上跑出来,甘冒着被人通缉的风险,难不成就只是为了见我一面?” 方行远向茶汤中加入了陈皮跟姜片,又添了一勺泛黄的盐末,方才叹着气道:“合作。” 墨公子八风不动:“哦?你是想接受招安,来正观司做事,为家人跟手下讨一个光明前程?” “解忧公子何必打趣在下。”方行远笑了起来:“我不信你不清楚,尊夫人拿走那东西的用途——可那藏宝图我们也是费尽千辛万苦得到的,就有资格分上一杯羹。你该不会换了一身衣服,就将江湖规矩,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墨公子就与洛千淮对视了一眼。洛千淮确实没有瞒着他,早就将得自婴孩颈上的那个黄玉葫芦给他看过,二人还就此猜测了一番,只是并不知道它到底有什么用处。 洛千淮虽然可以从系统那里得到答案,但不到迫不得已,谁会自动向坑里面跳,给自己找不自在呢? 但是眼前这位方大当家,却明显是知道的。 “所以方大当家,也知道那处宝藏?”墨公子的眸色幽暗,声音也有些飘渺。 “前朝遗宝,谁不想要?”方行远笑了起来,举起木勺,在茶盏里逐一添了茶汤,送到了二人面前。 此言一出,洛千淮心里就满是疑惑。 那藏宝图可是系统给出来的,她除了墨公子,并没有再交给其他人,方行远怎么会知道的? 还有黄玉葫芦,明明系统都没有给出用途,眼前的洪泽盗大当家,却似乎十分清楚。 墨公子仍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说出的话也不带丝毫烟火气: “听闻周末帝当年自焚而死,子嗣也被屠戮殆尽。”他直视着方行远的眼睛: “但楚在民间却是偶得一则传闻,说当年有一宫婢逃出宫后发现有孕,东躲西藏到底将孩子生了下来,到底给周室留下了一丝血脉。方大当家你说,这传闻到底可不可信?” 方行远面不改色:“不过是江湖谣言罢了,根本不足采信。话说回来,若是换了旁人,劫了我们洪泽盗看中的东西,自是要连本带利讨回来的。可看在解忧公子的面子上,在下才特意行险至此,欲与公子好生商谈,若是成了,自然皆大欢喜各取所需,但若是不成” “不成又如何?”墨公子的声音似金玉相击,铮然而清冷。 方行远耸了耸肩,摊了摊手,露出了一副近乎无赖的笑模样: “左右不出此月,你必须得派人去取宝。你跟那小皇帝不可能是一条心,所以你必不会动用官方人手,到时候我们只要跟在左右,多少总能分到些好处。” 洛千淮心中疑惑更甚,这人怎么就连那藏宝图只有一个月效力的事,都摸得清清楚楚? 难不成这人身上,也同样有个系统不成 墨公子叹气,端起了茶汤,慢慢地泯了一口。 “方大当家说这种话,怕是交浅言深了。你就不怕我恼羞成怒,派人将你这位洪泽盗首,一举成擒?” “解忧公子若是当真做了这种事,那正观司的名声,就会顶风臭十里。”方行远夷然不惧:“以后再想要聚集江湖同道做些什么,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这应该不是公子你想要看到的吧?” “合作也并非不可以。”墨公子话风一转:“只是我有一个条件。” “真巧,我这里同样也有一个。”方行远笑着说道。 洛千淮二人再回到脚店的时候,严叟跟各位小行商都已经回来了。 整个通铺房中,气氛变得相当沉重。 洛千淮悄悄问过了严谦的妻子,才知道卖货的事情,进行的并不顺利。 严叟找的几个老相识,都以各种理由不断压价,而各位行商自己出去找的门路,却要么不肯收陌生人的货,要么就往死里挑毛病,总之情况比大家先前预料的,还要差得多。 “虽说是在商言商,但这也太欺负人了!”严谦忍不住说道。 “比我们的进货价还低了三成,照我看还不如把东西拉回去,咱们不卖了!”庄老板皱着眉头道。 屋里传来了啜泣的声音,众人移目看时,却是一位张姓商人。 “借了那么多钱买的货,本想着用赚的钱给阿母治病,为儿子娶新妇,现在全完了!我还有什么脸回去见他们,不如死了算了!” 他哭着哭着,忽然冒出了这么一句,人也猛地站了起来,向着屋内的梁柱便撞了过去。 梁柱周边并无旁人,包括那三名保镖在内,所有人都是猝不及防,想要救人已是晚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距离那梁柱越来越近。 只是预想中的血溅五步的场景,事实上却并没有发生。 张姓商人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劲力甩了出去,跌坐到地板上,墨公子的身影却出现在了那梁柱之前。 第五百五十七章 多大的生意 众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那张姓商人一心寻死被人拦下,伏在地上号啕大哭:“还救我做什么,就算苟活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 “诸位,请听我一言。”洛千淮走上前去:“之前我们夫妻蒙大家相救,又一路同行,也算是与诸位有缘。之前我们便说过了,夫君家中,在这沧州亦设有分号。诸位若是信得过我们,便让我夫君派人,将大家的货物全部收了。至于价格方面,也都好商量。” 她一边说,手就挽上了墨公子的小臂,暗暗地掐了他一把。 墨公子明白,洛千淮心软的老毛病又发作了。 但这对他而言,不过是鸡毛蒜皮大点儿的小事。 他素来冷性冷情,并不会把这些人的悲喜放在心上,但若因此便能让她放心舒心,那就另当别论了。 洛千淮的话,瞬间让众人已经沉到低平线的心情,再次生出了期待。 严叟热切地望向墨公子:“莫公子,令正所言,可是真的?” 通铺房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巴巴地望着墨公子的薄唇,等着其中即将吐出的决断。 墨公子没让他们久等。 “内子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他淡然开口:“稍后我便让人过来,与各位接洽。你们可以提前将货物及清单备好,下午直接交割。” 眼见小行商们口唇翕张,似乎很想要说点什么,墨公子又淡淡地加了一句:“相识一场,给大家一个小小的建议:交易一完成,就立即离开沧州,越早越好。” 话音落地,他也不理会严叟等人七嘴八舌地吐露着感谢溢美之辞,拉着洛千淮直接出了脚店,登上了早就候在外面的马车。 严叟等人并没有等待多久。不过盏茶的功夫,外面便来了一位胖乎乎的商人,带着账房跟几名精明强干的伙计,口称是莫公子派来的人,要与众人交易。 严叟见那人衣着富贵,手指上带着硕大的青玉扳指,看上去很是有些面熟,只是一时却想不起来他的身份。 倒是那脚店的掌柜,在见到来人之后先是一愣,继而狠命地揉了揉双眼,紧接着便似弹簧一般跳了起来,一路小跑着奔到那人面前,深深地一躬到地: “竟真的是沈老板当面!您怎会亲自来峦城这种小地方?还特意光顾鄙店,简直是蓬荜生辉啊!” 他一边说,一边飞快地掏出怀中的帕子,就势跪地为他揩拭对方鞋面上的尘土。 “小店粗陋肮脏,本不足以接待贵客,还望您多多包涵......” 他动作极快,擦完鞋子之后又将人向着大堂内位置最佳,也是最宽敞的一张案几引了过去,顺便一脚踢在了愣愣地候在一旁的伙计屁股上: “看什么看,还不赶紧去取茶,就是我珍藏的那饼小团茶,还有那套梅子青的茶具.......” “不必麻烦。”沈老板摆了摆手,语气神态均十分平易近人:“只是借贵店之地,与人谈笔买卖。” 他说着,转向严叟,温声道:“贵商队的货物都已备好了吗?” 严叟自从从脚店老板唤出“沈老板”那一刻起,整个人就陷入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呆滞状态,一直到了这一刻才回过神来:“您莫非.......是沣丰商行的沈老板?” 他昔年曾在机缘巧合之下,有幸遇见过沈老板一次,那时对方被人前呼后拥着,他连身边五米都挤不进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远去,但那时的记忆却一直都留在心底。 想不到有那般派头与身家的大豪商,竟然会纡尊降贵地来跟自己这等人谈生意。 此言一出,坐在大堂里的小行商们立时就安静了下来,你看我我看你,旋即便是议论纷纷: “是我知道的那个沣丰商行吗?生意贯通东南五州,各个行业都有涉猎的那个沣丰商行?” “可不是吗!他们的大老板似乎就是姓沈,听闻他老人家等闲不会轻易露面,今儿这到底是有多大的买卖,竟能劳动他老人家亲身至此?” “咝!那姓严的一行不是昨日刚到的吗?他们究竟有什么来头,竟能让沈老板这般客气相待?” “这严叟也不知是走了什么狗屎运,竟能攀上沈老板这样的高枝,委实令人羡慕啊!” 周边的议论声此起彼伏,严叟一行人却是心潮澎湃,如同飘在云端。 原因无他,这位沈老板虽然在大豫商场都是排得上号的顶尖儿人物,但在他们面上却毫半点也看不出倨傲之色,只是随便地瞅了瞅货物清单,就敲定了收购价格——比他们心中期待的最高价,还要再高出五成。 若是按这个价格售出剩下的货物,不但能将前面入城所付的税费全都抵过了,还有将近三成的盈余。 正好相当于他们本次出行之前,预计该有的收益。 沈老板定价迅速,结款更是爽快,派两个下属去院中略一清点,身后的账房便抽出了钱袋。 付的都是小巧的麟趾金,成色十足,方便携带,财货两清,并无拖欠。 直到沈老板客客气气地告辞离去,严叟出去相送之时,才问出了心里一直存着的话: “沈老板,那位莫公子,可是您家中亲戚?” 沈老板本来都要登上马车了,脚下就忽然一顿,慢慢地回转了身子,面上似笑非笑。 “世人都以为,我是沣丰商行的老板,但其实我不过是个帮人做事的掌柜,真正的东家实际另有其人。严老板足够幸运,能够与莫公子一路同行,想必也不是个蠢的,当知道什么事能够往外说,什么事必须一辈子埋在心里。” 车轮辘辘,渐行渐远。严叟总算找回了对面部肌肉的控制能力,将那一脸的惊骇收了起来,转回了脚店之内。 通铺房中,所有的行商们还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快乐之中,兴高采烈地谈天说地,还提议要凑钱出去寻个酒楼,痛快地吃喝一回。 “收拾行李,我们一会儿就动身。”严叟板着脸说道:“别忘了莫公子之前的提醒。” 众人不以为然。 “这些时日餐风露宿,奔波操劳,昨日又忧心如焚,好不容易沾了莫公子的光,遇上了热心大方的沈老板,总得让大伙儿放松放松,在周边游玩两日,顺便买点当地特产吧。” “就是就是,来时满载,回去时也不好空跑,多少也得再带些货,能赚一点是一点儿。” “况且那三名剑客已然辞去,咱们还得再寻几个靠谱的保镖,这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找着的。” 他们说的不无道理,严叟心中也存着侥幸,觉得那位莫公子来头虽大,但沧州到底是大豫腹地,根本不可能会出什么大乱子,所以也就一天两天地拖了下去。 等到第四日早上,当一切准备就绪,商队准备启程返回之时,忽然就生了乱子。 第五百五十八章 本不该存在的人 沈老板进入脚店的时候,洛千淮跟墨公子乘的马车,已经出了峦城。 官道之上行人不少,多是执刀佩剑的游侠儿,离隐凤坡越近,遇到的人就越多。 好在他们这辆车子外表看起来极为低调,赶车的卫鹰又并非是江湖中人熟悉的面孔,一时倒也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并没有谁主动上前攀扯交情。 傍晚时分,车子从隐凤坡后面的一条小路拐上了凤凰山西麓,行了约莫两三里,便见到了一座石制山门。 山门东侧,立着一匹汉白玉雕成的白马,据说是白马门主靳白马请了巧匠精心雕琢而成,很是高大神俊。 他们来的时候,山门前已经排起了长队,都是参加这次武林大会的江湖人士,前来登记办理住宿的。 洛千淮也是到这时候才知道,白马门的靳门主十分奢遮讲义气,主动承接了此次武林大会的接待与住宿工作,算是大会的承办方了。 “湖州三杰。”负责登记的白马门弟子放下笔,从旁边放着的一个筐里取出一把钥匙,并三个竹牌递过去:“丁字区十号房,这是你们的门牌跟饭牌,每日卯初与寅正,分别发放朝食与飱食——下一位!” 洛千淮跟墨公子没有下车。卫鹰越过了排队的众人,跟接待的白马门弟子交涉了片刻,回来禀报道: “主母,他们说大小姐跟掌门夫人眼下不在白马门,听说是是去并州探亲了......” “不可能。”洛千淮下意识地反驳:“靳夫人病重体弱,不该有精力远行才是。” “属下也这般问过对方,但他只称,从未听说夫人的身体抱恙。” “燕鱼没理由,拿自己母亲的病情来诓骗我。”洛千淮说道:“要么就是靳掌门隐瞒了夫人的病症,要么就是那个弟子的消息不灵通,又或者是.......” “不用猜了,他肯定是说谎了。”墨公子说着,看了卫鹰一眼。 “属下这就命人去查。” 卫鹰自有一套不易被人觉察的传信途径,洛千淮跟墨公子的队伍才排了一半,就已经收到了消息。 “果然不出公子所料,那小子没说实话。”他压低了声线:“靳掌门现在已经被软禁了,靳燕鱼母女则不见了踪影,很可能是被关在门内的地牢之中。但现在那里守卫森严,一时半会儿还渗透不进去。” “门主都被软禁了,这些弟子难不成是被人所迫,才干起了招待的活计?”洛千淮很是不解:“而且方才卫鹰问话之时,那人面上连一点悲愤的表情都没有,这也太没心气儿了吧?”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真的白马门弟子?”墨公子唇角微勾:“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排队的人不少,坐在马车里始终不露面的,也就只是他们两个。 登记的时候,洛千淮本来想下车去,但墨公子却捏了捏她的手,自帘中递出一块小巧的淡金色牌子。 卫鹰接了那牌子,往端坐在案几前的弟子面前重重一拍,对方一眼看过,立时惊得跳了起来: “九夷剑宗......裴无错?”他满脸惊惶,跟另外几个吓懵了的弟子一起,冲到了马车之外,恭恭敬敬地行礼道:“万没想到您会亲自光临,我等这就向门主禀报,请他亲自下来迎接您!” 原来靳门主,还是能被当作傀儡没事用上一下的。洛千淮心下了然,就见墨公子掀开了车帘,露出了戴着面具的,明显不属于裴无错的脸。 “您,你不是裴剑宗,怎么有他的信物?”车外的弟子明显更懵了。 “我姓莫,乃裴剑宗首徒。今日奉家师之命,携内子咸与盛典,若有叨扰之处,还望见谅。” 他的声音轻柔悦耳,比先前做解忧公子时有了些许不同,添了些磁性,少了些金玉之声。 “啊,原来是莫少侠!”数名弟子明显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连忙回到案几前一通操作,很快便递了牌子过来。 人的名树的影,剑宗的首徒自然也能得到优待。 墨公子跟洛千淮分到的,便是甲字房四号院,乃是一处独立的小院落,院外便是一片紫竹林,内中一应该备俱全,甚至还有一眼小小的温泉泡池。 “公子,主母。”卫鹰出去打探了好一会儿,无声无息地回到了院中:“已是探得清楚了,白马门诸人,除了靳白马本人之外,其他人要么被杀,要么就都被关在地牢里,内中也包括了靳夫人跟靳燕鱼。” “靳夫人的状态有些不好,发起了高烧,但无论靳燕鱼如何求恳,那些人都不肯去寻郎中。” 洛千淮就有些焦急。她觉得这事自己也有一定责任,明明是早就答应了对方的事,若能早一点出京,事情说不定会不一样。 墨公子自然清楚她的想法,极自然地握上了她的手。 “夫人勿忧。”他微微一笑:“此刻我们既然已经来了,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只是还需要好生安排,以免打草惊蛇。” “对了。”卫鹰忽然想起,还有一件要事忘了禀报:“刚收到府城的传讯,住在州牧府上的那几个人,已经启程向此地而来,约莫今夜便可抵达。” “后日便是武林大会了。”墨公子眸光转冷:“上次你亲自去探,都没查出端倪,眼下蛇已出洞,早晚会露出马脚。” 也不知道墨公子是如何安排的,到了亥时前后,果然有人来敲门,请洛千换上一套白马门弟子的衣服,又用黄粉涂过了脸,将眉毛画得又粗又重,任谁看了都认不出来,这才准备带人出门。 墨公子本来是想要相陪的,但卫鹰恰在此时来报,说那几个人刚刚到了,正聚在靳白马的掌门院舍之中,商议事情。 若是光是他们几个人,那么以卫鹰的轻功,完全可以轻松窃听不被发现,可偏偏不知何时,山上就多了一个本不该存在的人。 天下四大剑宗之中,唯一不是大豫人的那一位。 高唐国的剑宗古仪龙,剑招向来随心所欲天马行空,是以被称为无象剑宗。 说实话,便是真的裴无错来了,对上他也只有四成胜算,更何况墨公子还是个假货。 “事情有变,今晚你就不要去了。”墨公子的面容凝重无比。 “他们商量大事,我不过是去帮友人之母治个病。”洛千淮坚持道:“我保证去去就回,不会惹出乱子来。” “既然你执意要去,那我便陪你一起。”墨公子无奈道。 “你别去。”洛千淮阻止他道:“谁也不知道这位古剑宗的想法,若他听说裴剑宗的弟子在此,特意分了心神留意这边,却发现你并不在院中,只怕又要生变。” 到了剑宗的境界,确是有体察微妙之能,洛千淮曾经跟章庆就此探讨过一回,所以勉强还算是有所了解。 墨公子对此比她更加清楚,所以略想了一想,只能作罢。 当然了,想来那位古剑宗若非无聊透顶,就不会在意女眷是否留在房中这点小事。